《白夜浮生录》 第七十六回:等无间缘 “……可以。” 从这句话中他们听不出狩恭铎有什么感情色彩,但从字面上讲,他的确是同意了。 然而在狩恭铎答应的下一秒,或许是手上放松,玉亭突然挣脱他的束缚,奔着慕琬冲过来。她以为小姑娘是想要一个安慰的拥抱,顺势敞开手,像她抱阿鸾那样。 突然,她被玉亭恶狠狠地推开了。 施无弃还没弄清为什么玉亭如此反常,但他立刻便得到了答案。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一根枯瘦却有力的手臂,穿透了玉亭姑娘瘦弱的身躯。那根干枯发黑的胳膊像是一截树枝,沾满了鲜红刺目的血。 指尖的血滴下来,落到土里,缓缓渗透,留下几颗小小的红点儿。 施无弃几乎瞬间抬起手,一刀劈断了张少爷的手臂。紧接着第二记手刀,削向他的胸口。因为他有些重心不稳,碰巧向后仰去,胸膛只被划开了一半。就在这时候,大量诡异的黑虫从裂缝里喷薄而出,如蝇群或蜂群,扑扇着翅膀争先恐后地逃出来。这太突然了,无弃与慕琬都没看清那群虫子长什么样,它们就四散而逃了。 “玉亭?!玉亭姑娘!” 虫群散去后,慕琬冲上前抱起她。 “血止不住……好像有毒,怎么办,无弃,怎么办?我们得救她,我们……” 施无弃看着那截手臂,它虽然堵住了玉亭腹腔的贯穿伤,但这伤势基本上是无药可救。而且慕琬说有毒是不假,由伤口扩散开的血迹,已经慢慢开始变黑了,像墨一样。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侧,因为没有伤,或许没有大碍,但也需要尽快清理。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少爷的尸体,他只剩一层空壳,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茧。原来他们实际上是依靠这种蛊术……一般人只需要一两个虫子,他这样,或许有什么不同……也可能是卵在尸体里孵化了。施无弃注意到,在他的左胸腔里,还有一颗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人类的心脏。 这就是他更倾向于攻击人的心脏么……虽然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动机,或许是某种本能。至少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先前他的行为。 现在不是分析这些的时候。 他摇摇头,无奈地对慕琬说,没办法了。 “她好轻,空壳子一样……她不能死,她不该死的,是我们大意,都是我们……” 玉亭纤弱的手臂轻颤着,肢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毒素影响。这时候,化成人形的吴垠不知何时走到了看戏的狩恭铎身边,拍了拍衣上的灰。 “哟,都咬破了,真惨。” “少废话。天狗血,我拿到了。” 吴垠的手里捏着一个乌黑的窄口瓶。慕琬抬头望过去,心说不妙。刚好身后就传来了天狗委屈的呜咽声,由远及近。她转过头,看到它雪白的毛发上有一小片血痕,虚弱凑上来。施无弃两步走过去,轻轻拨开它脖颈上层层叠叠的毛发,扭过头对慕琬说: “两个小口子,不是大伤。但我怀疑……” 他的眼睛挪到玉亭姑娘的身上,没说下去。 慕琬愤恨地瞪向那边两人,却毫无办法,冲过去揍他们一顿显然是不行的。她心想这次,不一定再能打过,或许引出天狗就是他们的计谋——而且她没办法把玉亭姑娘扔到这儿不管。那两个狡猾的妖怪一个带着嘲弄的笑,一个轻蔑又冷漠。她气得牙痒,恨不得将他们撕碎喂狗——八成狗也不吃。 “去、去救……”玉亭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带着空气的间断,“救阿鸾……” 到死都想着别人的人,按说是不该死的。 “我来吧。” 施无弃半跪下身,伸出一只胳膊从后面垫起玉亭的背。慕琬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抬头看看他,又看看玉亭姑娘。 “睡吧,没事儿啊。睡着就不疼了,睡吧。” 她好像略微放松了些,眼睛依然睁得很大,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翳,似乎看不清东西,可能是毒的影响,或是别的什么。她的疼痛不减,颤抖却轻了几分。慕琬觉得施无弃的语调太温柔,但又好像与平时没有不同,她说不上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摸到她头的后方,托着颈。 “谢谢你,张姑娘,谢谢。我们去找阿鸾。睡吧,她等你睡醒了和她玩。” 玉亭姑娘的身子还在颤着,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咔嚓。 瞬间,施无弃把住她的后颈,拧断了她的脊椎。 她不再动了。闭着眼,若不往下看,真与睡着了无异。那只原本在她颈后的施无弃的手缓缓滑到前面,轻轻摸过这张小小的脸颊。 慕琬的双腿完全脱力,瘫在地上,几乎想崩溃地喊出声。但她还咬紧着牙,血都要咬出来,终究连一声也没发出口。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但没这么直接。 这是第一次。 施无弃只觉得空旷,觉得可悲——从头到尾都是。 不给他们更多缅怀的时间,就好像另外两人在等这一刻。狩恭铎忽然拍拍手,玉亭姑娘与张少爷,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瘸一拐,从二人的身边慢慢地离开。慕琬想站起来,但腿上没有力气,施无弃只是紧锁着眉,细细盯着眼前的一幕。 “两人”都走到那两个妖怪身边去。 “能治好,信我”狩恭铎咧开嘴,“我们有的是办法。” 话音刚落,一阵迷烟拔地而起,在顷刻间将他们笼罩。烟雾很快散去,那地方却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刚才起就没谁站在那里。 慕琬终于歇斯底里地喊出声。 “你为什么不、不去拦着他们?!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被带走,被,那种人?!” “行啊,我唤那两具尸体回来的话,然后呢?”他突然反问。 对啊,然后呢? 他们需要一场像样的葬礼。但显然,他们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准备。 这本身就是超过预料外的事。 天狗伸出舌头,舔了舔慕琬的脸颊。一阵清风吹过来,湿漉漉的地方变得很凉,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抚过似的。 她勉强站起身,在施无弃上来搀她之前猛地推开了他。望着那个赌气似的背影,施无弃摇摇头,很快追了上去。 山海没有想到的事,无弃与慕琬也没想到。 若不是随后赶来的他们亲眼见到,阿鸾是如何用拿一杆木头磨的剑,劈开解烟一脚踢来的巨石,他们绝不会相信她一个人撑了这样久。那石头大约有半人高,半人宽,形状也不规则,却被她削铁如泥,一分为二。 山海就在她身边,两人都没受太大的伤。但山海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除了应对解烟的招式外,他总是时不时地看阿鸾一眼。 解烟也没有受伤,可看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对决并不那样顺利。阳光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是一场苦战。在他们赶来前,双方都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有些精疲力竭了。解烟看到了那两人,皱着眉,意识到这场玩闹一样的追杀已经反转成了对手的围剿。 若要殊死一搏,她还真不是没那个勇气。但要说成本,也是真的不划算。殁影阁专属的商业头脑让她意识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拉远了距离,她将备战的姿态收敛,调整成普通的、有些傲慢的站姿。她抱起双臂,收短了蝎发,歪着脸左右打量着黛鸾。 “小姑娘家家,隐藏的很深呢。” “今天是我第一次实战”她攥着剑,语调还有些怕,“估计不是山海来得早,我也小命不保了。” “你这是以柔克刚的剑法”解烟评价着,“化整为零,四两拨千斤。对付力量比你强太多的人,是很实在。谁教你的?” “一个刀匠,我小时候教的。”她老实地回答。山海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让她少搭敌人的话。 “刀匠?”解烟微微挑眉,“有点意思。” “慕琬?你身上有血……你没事吧?” 这话是阿鸾说的,山海也很快注意到了。慕琬连连摆手说,不是她的,却说不了更多。好在这时候,他们也没心思追问。施无弃冷眼看着解烟,轻描淡写地问: “你两个兄弟已经跑了,你是自己滚,还是我们请你?” “好大的口气。” 她有点生气地瞪着施无弃。他虽然面不改色,身旁的柒姑娘却做出了迎战的动作,不知是单纯的挑衅,还是当真想干一架。 这时候,一只灵蝶翩跹至此,不知从何而来的。它太轻盈,与这胶着的氛围格格不入。它的翅膀闪着青蓝色的光,显然是殁影阁的。灵蝶在解烟附近盘旋,最终落到她裸露的肩上。她看着它轻轻扇了扇翅膀,好像听它说了些什么,微微点头。 “看来那两人已经达成目的了……那么,我的确没有纠缠你们的必要。本来嘛,与你们纠缠,本不是殁影阁的事。” 山海直视她道:“我以为你和左衽门谈好了价钱。” 第七十七回:等时而动 解烟伸出手,掩住嘴轻笑几声。 “怎么会呢,这又不是悬赏。就算我真杀了人,左衽门与金主也看得出是谁做的,他们无非拿个收尸钱,赏钱也到不了我手里。行了,今天姐姐玩儿累了,你们可以滚了。” 这话听着令人不悦,但内容的确不假。这么一想,这几个妖怪一开始的目标说不定就在施无弃和慕琬的身上。四个人相互凝望过去,谁都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眼前的敌人更为要紧。但他们回过头以后,原先站着解烟的地方也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那俩妖怪撤离时一样。 “使剑无非三点:力道、剑、剑技。前两个,阿鸾都不占,但她方才的剑技我发现的确不凡。她拿剑的手法不大自然,一般来说是使不上劲的。” “唔,那刀匠是这么教我的……他说这样更适合我。” 山海拿过阿鸾手里的剑,细细检查了一番,除了一些轻微的磨痕,剑刃都不曾变钝。力量与灵力,她也都不太占,山海也有些纳闷了。 “我方才专心与解烟周旋,没太注意你的剑法……”他左右看了看满地的碎石,“但你使出的招式,究竟是什么名字?我以前竟然从不知你有这样的本事。” 黛鸾还想解释什么,她接回剑抬头看着山海。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些疑虑,有些……陌生。 “那刀匠,是何许人也?”慕琬问。 “……太久了,我那时候很小,我不记得。而且我印象里,他好像没有名字,我从来不记得有谁是怎么称呼他的。”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慕琬皱起眉。 “六道无常不就没有名字么。”施无弃接着了句。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人心里似乎有了答案。要说刀匠,六道无常里,的确有这么一个,而且施无弃还提过那么一嘴。 伏松风待·水无君,生前就是个刀匠。但没人记得他的名字,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自从成为走无常,阎罗魔就回收了他们曾作为人类的姓名。而水无君,虽是个锻刀的,却精通自己所打造的所有兵器,并以最后的刀剑自创了六道剑法。神无君那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弯刀,也是他打的。 他们同时看了看阿鸾,她感到莫名其妙。看样子她对此是真不知情,几人也就不打算追问下去了。想想眼下该怎么办,是最要紧的。 “现在怎么走?”施无弃问山海。他看着山海的反应,没从那一层面皮上读出什么。他总是不喜形于色,但凭他对凛道长的了解,即使知道自己徒弟有这么一身过人的胆识和厉害的本事,他还是不会放心,他还要把她当过去的小丫头看。 应该吧……最好是。 “皋月君曾说,我们要找万鬼志,应当继续往东走。” 慕琬叹了口气:“那女人的话,还能信吗?” “我想,这点上,她没必要骗我们。” “山海说得对。皋月君的势力几乎都是蛊虫妖怪,万鬼志也与他们有所牵连。皋月君很早前就得知了此事,我与她交谈的时候,她也的确有些担心。她理应是盼着我们找回来的。” 慕琬不吭声了,望向南方。这条路是商队从草地上践踏出来的,林木已经变得稀疏。路通向一望无际的远方,看不到终点,只是地势略微上升,远处是广袤的草原。 “东边的路,没有马不行。”黛鸾眺望着那边。 算上柒姑娘,他们一行五人,全靠天狗必然是不现实的。马十分重要,可意外发生得太快,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准备。可是这里距离租房已经有很远的路了,山海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把马牵来,顺便看看叶氏兄妹的安危。 “他们一定是没事的。我们回去,反倒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不止青鹿涯,整个青璃泽都是皋月君的地盘。即使她对我们没有恶意,她也是纵容手下那群人为非作歹的。” 慕琬翻了白眼,似乎很烦躁,但也没说话。山海看了看她,又看看施无弃,轻轻叹了气。 “你们又吵架了么?” “……说来话长,回头再告诉你吧。”施无弃摆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要提。 “我药箱怎么办……那是我二师父给我的东西。”阿鸾小声地说。 “回头我们寄些银票,给房主修缮屋子,再写信请他把箱子托付给镖局。穿过这片草原我们就去一座城里歇脚,等着收货。” 山海这样安慰她,她懂事地点点头。施无弃觉得山海不再着急了—虽说以前没有,但也只是没表现出来,他心里是急的。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破碎的信息组成的不再是明确又完整的目标,他自然是没什么动力了。但凛道长心里,一定还是为此烦忧着的。 还有慕琬……皋月君的回答他们都听到了。那样的表述或许有无数种解读,但那也只是皋月君用好听些的、委婉的方式说出来,仅此而已。雪砚宗主存活的概率,她心里清楚。 几个人慢吞吞地动起来,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默默前行,五个影子就在后面默默跟着。 在远处的一棵树上,解烟坐在枝丫上,靠着树干,望着他们逐渐缩小的身影。这时,突然有成千上万只美丽的灵蝶簇拥在她一旁,交汇,融合,聚拢成一个人形,化身成皋月君的模样稳稳地站立在树枝上。 “大人,他们往东边去了。” “这很好。他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走呢。” “只是……只是这样做,朽月大人就满意了么?” “他呀,甚至都没工夫知道这档子事,那位大人必要召他。不过,我们做了就好。” 她的嘴角勾起浅笑。阳光透过树冠,照亮了她的微笑。只有那双动人的眼睛还隐藏在阴影里,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青璃泽气候潮湿,遍布许多菌与苔藓,四处生长着多汁的蕨类植物。同样,到了雨季,沼泽也泛滥起来。山海他们运气好,并没有赶上降雨的几天。没有新鲜雨露的滋润,这些沼泽略有干涸,水质也有些浑浊了。 朽月君身后的沼泽里,浮现出两个矮小的人形。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他们都戴着高高的帽子,吐着长舌头。这是冥界的鬼隶,也是民间常说的黑白无常。在阴间,黑白无常数量众多,但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无非是一群小鬼儿罢了。 朽月君头也不曾回一下。 “谁?” 他面前不远处,有一棵不算粗壮的老树。树干边探出两根毛茸茸的触须,他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何况就算它没露出来,气息也早已经暴露了。 听到这严厉的质问,那两根触须猛颤了一下,像是害怕。紧接着,触须缩了回去,一个瘦小的、战战兢兢的身影缓缓从树干后现身了。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妖怪,尖小白皙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清澈却有些吓人的黑眼睛。她穿着不合时宜的长靴,靴口缀着与触须相仿的米白色绒毛,领口也有。她身后搭着长长的披风,纹路如绽开裂纹的琉璃,颜色混杂,但很素。披风上还缀着状如眼瞳的美丽斑点。 是个还算好看的妖怪,但很弱。这是朽月君的评价。然而就在他准备质问她是谁,为何在那里躲藏了这样久前,他身后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叠声。 “红玄长夜,阎罗魔要见你。” “知道了。真是烦的要命。” 那小妖怪有些胆小地躲回树后了。等她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时,朽月君与黑白无常都不见了。她有些焦虑地走上前,环顾四周,空气中只残留了些许大妖怪的气息罢了,却完全不见踪影。她有些失落,小触须都耷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她猛然转身,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类靠近。那是一个柔和的青年,周身上下透露着文人墨客的气息。只是,他身后背着一个画篓,里面的画卷传来浓郁的妖气。 “阴阳师?”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像软软的花瓣,又像飘飘的蝶。这语气有些敌意,但没有畏惧,刚才在朽月君面前怯生生的小妖怪仿佛换了似的。 “别紧张,我不会欺负你。” “你未必打得过我。” “我知道。我不喜欢主动惹是生非……不过你身上的妖气很强,也许你挺厉害,要不要来做我的式神?我叫成幽……” 成幽伸出手,微笑着看她。没有人会拒绝这样好看的笑,但小妖怪偏偏转过头,要走。 “不。我要去找人。” “找谁?” “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刚才在这附近的大妖怪吗?啊,别误会,我不曾看见,只是觉得附近妖气太强了,好奇才想凑近看看。” “你这人类真不要命。” “是么?不过正巧,我也在找人。” “不,其实我也不是找人……”她摇摇头,“我要找一位无常大人。” 成幽轻轻挑眉。 “真是巧了,我也要找一位无常大人。对了,还未请教姑娘你叫……” 第七十八回:碧原之上 这片草原太大,太空旷,四处都是完全一样的色彩。一棵树也没有,只是偶尔有一两朵灌木丛,在广袤平坦的地界显得十分醒目,却不足以被认作什么标志,几人只能通过太阳的位置来辨识方向。 现在,到了他们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因为没有马,他们今天并没有走太远。周围没有任何掩体,他们只找到了一小片勉强挡风的灌木,但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了。因为地势宽阔,风总是很大,好在并不常有。他们生起了一团取暖的火,相互离得很近,用身体挡风。他们都醒着,怎么也睡不着。到了晚上,这儿还是很冷,可毯子之类的行李都在青璃泽,没办法。阿鸾个子小,最冷,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眼前的篝火里。 “这一带是碧璃原”施无弃烤着火,“听皋月君说,青璃泽在不知不觉地扩张,因为交界处的泥吸足了水,土性冷,花草长得慢。你们看我们离开时和那几个妖怪交手的地段儿,土都发着蓝灰色。青璃泽还有许多富有灵气的青色琉璃,也是在沼泽化的过程中孕育的。” “皋月君在扩大地盘么?”山海问。 “我也觉得,她是有意为之,并想办法加速了这个过程。碧璃原的小动物小妖怪不得不适应青璃泽的气候,即使有千万种不满,他们也没办法。” “好冷啊”黛鸾搓搓手,又向火堆挪近了屁股,“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最近的城?” 慕琬盘算着:“最近的城或许就是叶公子他们的家乡了……我想不会太远。到时候,我们就能写信给青璃泽的店家,请他们把东西给我们了。” “友情提醒”施无弃打了岔,“我们钱可能不太够。” “……”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空旷孤独的夜,更冷了。 “钱的事我们可以想办法。走江湖最不重要的反而是钱。”山海的语气淡淡的。 “你徒弟肯定跟你吃了不少苦。”施无弃忍着笑。 “少惯富贵病。” 阿鸾翻了翻白眼:“虽然我还真没有,但你也不至于这么说吧!” “行了行了,都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慕琬打了圆场,又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这种争执感到无奈,还是因为对过去或是未来的事感到哀叹。柒姑娘伸手揉了揉阿鸾的头,施无弃对她说: “你要睡不着,我给你讲几个碧璃原的鬼故事?”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说谁是王八?而且你这丫头,不是说自己胆子很大吗!” “不,狂骨那事儿之后我就怂了,不服?” “……服服服。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得醒着人轮流值班——我当年在泣尸屋就接待过碧璃原附近的小妖,这片地方别看没什么动物的掩体,稀奇古怪的妖怪倒是多得很。” 职业病外加些许正常的好奇,山海问他都是哪类妖怪。得到的答案在他预测之内——无非是努力在这里活下来的动物们,相继修炼成妖。本身要在这片大地上有所作为,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儿就是茫茫大海、茫茫大漠、茫茫雪原;是一无所有,从零起步,有始无终。 夜深了。每过半个时辰,他们就换一个人守夜。山海的下一位是施无弃。又过了一阵,无弃该休息会了。他侧身躺下,柒姑娘将慕琬拍醒,她迷迷糊糊睁了眼,坐直了身子,两个人也没说话。 其实她并没有好好休息。阿鸾和山海曾经露宿过不少次,倒也习惯这样,慕琬确实是头一遭。有时候雪砚宗有什么委托或是训练,到了守夜时大家都催她睡,不让她乱操心。换句话说,那时候,她就是师门上下的阿鸾。 想回去吗?若是这么问,她大概也会说,算了吧。 好在她父母兄长都是正直的人,也教她去做正直的人。她从不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或是别人的关心为所欲为,她也清楚地知道每份好意都来之不易。过去的生活很美好,可是啊,没有谁能活在过去里,也没有谁该活在过去里。 人该成长。 抬头望着漫天星空,让慕琬觉得有些熟悉。碧璃原人迹罕至,空气也干净,有几个特别亮的星星十分醒目。这儿和雪砚谷的天很像,她知道一到晚上,雪砚谷那墨色的天空缀着一颗一颗的星星,连成一片,层层堆叠。这里应当也是一样的,只是今夜月亮的光太亮,让星星黯然失色了。 月亮只差一点点,一丝丝,就能补得圆满。 过不了几天就是中秋了,路上也没人提,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上一次她注意到这么好看的月亮,还是在绛缘镇的七夕节,给门派写信的时候。不晓得信收到了没有。她是有多想收到回信啊——看着师门的人用不同的字签了不同的名字,挤满了关切的问候。师姐的字最清秀,字里行间也最温柔。她本是严厉的人,但写起东西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往年有什么事,她出了远门都是这样的。可这次不会了,因为没人知道她在哪儿,谁也不清楚该如何将回信送到她的手里。 她深吸了一口草原清新的冷空气,正准备吐出来,忽然听到附近一阵窸窣声。她本能地抓起伞,侧耳倾听。但这里并没有什么妖气——有,只是很轻很轻,估计是风从远处带来。啊……所以,原来是风声。 慕琬觉得自己变得敏感太多,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师父曾跟她闲聊时说过,真正地长大是活明白了,人却变钝了,难得糊涂。她不清楚什么是钝,怎么变钝,她只知道,师父或许……是真的回不来了。 要回去吗?发下的毒誓就成了笑话,何况她也不甘心就这样草草收场。浪迹天涯的话,也不错,可没有目标的生活实在有些无趣了,她心里也压着一块石头。这一切都如影随形,怎么也摆脱不掉。慕琬想,自己总是要先见到莺月君的,有些话就算难听就算绝情,不亲耳听到,她是不信的。若是真的,她也要莺月君的狗命。 师父若死了……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莺月君没有问出霜月君和封魔刃的下落,气急败坏杀人灭口?也不一定,宗主是那样强,对付一个小孩应当绰绰有余。可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何会被绑走呢?这一切问题太多,都说不清,她想知道答案。 第二天的太阳高高升起,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青草的芬芳被蒸出来,比烈日炙烤的焦灼感好得太多。不知从何时起,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几个人走在路上,被晒得有些困。毕竟昨天夜里,除了阿鸾,谁都没有完整地睡上一觉。 突然,施无弃上前走了两步。 他察觉到,草香之中,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正在靠近。施无弃反身拦住了他们,山海也察觉到一些异状,停下脚步。气息越来越近,伴随着强大的妖气,施无弃扭过头,谨慎地观察着那气味传来的方向。 霎时,一只巨大的蓝灰色动物冲破草丛迎面袭来。施无弃惊了一瞬,本能地想要迎战,那身影却敏捷地绕开了他们。即便如此,它身上强烈的腥味依然十分刺鼻,但血不一定是它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它来得快,跑的也快,快到他们几乎没人看清它的样子。黛鸾并不紧张,只是有些疑惑。 “那、那是什么?” “一头狼妖”施无弃皱着眉,望着它跑开的方向,“身上不止它的血……它也受伤了,只是伤得不深。” “这未免也太大了……” 慕琬感慨着。她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妖怪,但这么大的狼妖是第一次见。她见过、也收拾过比它大得多的妖怪,只是这头狼虽不那样庞大,却远超过了普通草原狼的大小,一瞬间看到的獠牙也十分骇人。这样的体型反而让人觉得更真实,也更危险。 山海拈起下巴,在原地思索着。过了一小会,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狼妖经过的草丛。有些草被腐蚀掉了,不知是它的涎水还是血害的。 “负伤逃跑说明……”山海直起身,“有人在追它。” 施无弃转了转眼珠:“十七个人,都骑着马。后面还有更多,听不清了。” 话音刚落,马蹄的声音就逐渐清晰,由远及近。 一个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的年轻人打着头,出现在他们面前。马的毛色很亮,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一看就保养得很好。它的肌肉线条也很分明,正如他的主人——那骑手戴着一顶很特别的帽子,穿的衣服不多,但布料看上去就很结实。他肤色黝黑,面部硬朗,身材也锻炼得很壮,手里握着一根带血的长矛。他下马后,上下把他们几个人打量了一番,目光尤其在两位男人身上停留一阵。他身后在马上的同伴也板着脸,捏着缰绳,审犯人似的望着他们。 “从哪儿来的?你们有没有看到一只大狼窜过去?” 他的声音很洪亮,即使在宽广的草原也能传得很远。不等他们谁先回答,骑手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那畜生咬伤了我们郡主!” “郡主?”黛鸾竖起了耳朵。 第七十九回:碧鬟红袖 山海他们跟着这些骑手的小队,来到了他们的驻地。 很容易从他们的打扮看出,他们是这片草原生存的游牧民族。他们的一些布料和上面的花纹,与青璃泽的风格有些相近。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很有特色的装饰和工艺,或许这都受到是与草原接壤的城镇的影响。 可这些草原的居民并不热情,看着他们这些外来人的眼神充满了说不出的敌意——或许谈不上敌意,没有将手中的长矛对着他们当真刺下去,已经算给足了面子。他们的语言与普通话没有太大差异,但的确有些口音听不太明白。 跟着先前那个人走进穿过密布的营帐,施无弃压低声音对他们几人说: “有些不对。” “怎么”山海轻声回应,“这样排外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不,不是这样。我曾听那些妖怪说,碧璃原民风淳朴,热情好客,但现在……” “时代会变嘛。” 阿鸾这么接了一句。领路的人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安静。他们来到最中心、也是最大的那个帐子里。进去之前,有人给他们搜身,确定他们身上是否有什么武器。一柄拂尘,一柄伞,一柄扇子,一柄木头做的剑……的确没什么危险。 大概吧。 “族长”他掀开帘子,“是我们不利索,让那可恶的妖怪跑了。我们遇到几个自称旅人的,身份可疑,人已经带来了!” 听着跟押运重犯似的,真让人不爽。但在明显不利的形势下,他们还是老老实实低着头走进来,一并给里面的人行礼。 之后,山海抬起头,直视那位坐在中央的、被称为族长的男人。单凭长相,他们看不出他的年龄,只觉得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布满细密皱纹,肤色比那小伙深多了,仿佛皲裂的陶器。一把浓密的黑色络腮胡挂他在脸上,显得十分凶狠,但他面色柔和,笑得很慈祥。他的体型也壮得多,似乎跺跺脚,大地也能抖三抖。 “好。你先出去吧。”他的声音也如洪钟般浑厚。 “先行告退。” 小伙子拱起手微微欠身,出了帐子。 除了柒姑娘,其余四人面面厮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反倒是族长绕过矮桌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攀谈起来。 “别紧张。呼延懿那孩子,就是这样。他虽然凶,但没恶意的。” 说的或许就是刚才引路的小伙,也是之前打头的那个骑手。山海微微点头,说不打紧。 “那……我们能走了吗?还有事儿。”施无弃竖起大拇指向门口比划了一下。 “不好意思,暂时不行,毕竟我们还不知几位旅人的来处。” 慕琬不是很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她向前一步,语速很快地挨个介绍起来。 “这位道长,凛山海,和他徒弟黛鸾,都从黛峦城来。施无弃,从玄祟镇来。我是雪砚谷雪砚宗的弟子。好了,您还有什么问题?” “嘶——”族长皱起眉,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你们这……还挺远?而且怪散的。” “说来话长”山海觉得有些难办,“但……我想我们都与您要追捕的狼妖没什么关系。” “你们知道是狼妖?是呼延懿告诉你们的?这孩子……” “倒也不是”施无弃耸耸肩,“我们自己看到的。” 族长不说话,只是来回在帐子里,在他们面前踱步。他一直紧锁眉头,神色忧虑,那略显沧桑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开裂,脱落一层皮来。 山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您为何要追捕那个狼妖?是狩猎,还是说……它可曾伤害您的族人?” 听到这话,族长的背影顿了一下。他在那里僵了一阵,然后转过身,绕开他们,掀起了帐帘,示意他们靠近一些。几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慢慢走上前,看他想说些什么。族长指了指隔壁的营帐。那个帐子也很大,与这边的规模不相上下。呼延懿就守在这两处之间,见到族长,又挥手致意。 “那边,是老夫的爱女。” 没人敢接话,他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有黛鸾傻乎乎地问: “是受伤了吗?我们听那个男的说……” “是。那该死的狼妖十分狡猾。不久前他躲过了守卫,潜入我们的营帐,咬伤了郡主。” “您不去陪着她吗?”慕琬感到奇怪,“我要是生病,爹娘在身边才安心。” 族长放下帘子,摇了摇头。 “老夫和呼延懿带人追了许久,一直在这一带周旋。它明知我们要杀它,还挑衅,却怎么也抓不住它。直到后半夜,呼延懿担心老夫身体,还有老夫的女儿,让老夫回去看看她,他继续找。等老夫回来的时候,族里的大夫说,她中了狼妖涎水的毒,怕是生命垂危……老夫见她,她失了心,都不认识老夫。现在,她怕光怕水怕风,什么都怕,时不时身子发颤,逮谁咬谁,老夫是实在近不了她的身啊……只有昨天夜里,又有人发现了老狼的踪迹,呼延懿才带着队伍追了一夜。” 黛鸾听了半天,似乎听出点门道。 “莫非是恐水症?被疯狗或者狼什么的咬了,就会出现这种症状。而且有时候,这病当时不显出来,过好几天才发疯呢。而且这病,几乎无——唔!” 施无弃单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阿鸾的嘴。他和其他人一样,可不想因为激怒了人家老大就交代到这里。 族长却摇摇头,似乎不觉得她说的过分。 “小姑娘也没说错,老夫第一眼,就觉得是这种病。但三个大夫试了几种药,都是从城里或者商人那儿买来专门对症的,都没用。” “这可不行,这病耽误不得”慕琬也有些紧张了,“为什么不快些把她送到附近的镇子里,找当地的郎中治一治?他们药材多,说不定有办法。” “不去!” 方才还声线柔和的族长忽然厉声呵道,所有人都颤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不可能,老夫才不让女儿被这帮中原人碰。就是这群混账,几年前差点儿让老夫把孩子给丢了!他们竟敢绑架郡主,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没说两句,他的语气又激烈起来,这让他们大气也不敢喘了。听了这话,施无弃才明白为何他们对外人的态度变得如此……冷漠。 隔着厚厚的帐布,山海望着郡主的方向。 “抱歉,还未请教,您如何称呼——还有令爱?” “这不重要”族长摆摆手,“老夫的名字,暂时不能让你们这群外族人知道。只是老夫的女儿,有个汉名,是一个中原人起的,叫鞑姬。大概的意思,好像是草原的公主吧。” “狼……”阿鸾还在思考,“照理说,狼妖怎么会有毒呢?” “那狼是蓝灰色的,有些可疑。”施无弃紧接着说。 “老夫猜想,那是从青璃泽跑来的——鬼晓得是瘟疫还是别的什么,把我们草原的生灵都祸害了。好像是个叫什么殁影阁的,那妖怪的阁主日夜想着扩张他们的领地!” 总感觉,这其中有些误会。但他们几个人都觉得,并没有解释的必要。而且听族长这么说,证明他们也对殁影阁的了解少之又少,连真正的阁主都不确定是谁——他们所认识的,或许是大家都误以为的那个蛇妖吧。 不过说起来,他们在青璃泽时,并没有见到那位名叫佘氿的妖怪。皋月君说他不在,也不知是去哪儿了。但就当下而言,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无论那狼妖究竟身在何处,郡主鞑姬有着生命危险,是众人皆知却无能为力的事。若族长能不这样固执,兴许还有办法。但这病一旦发作,治疗周期很短,必须要抓紧时间想办法。营帐陷入短暂的安静,但并没有持续很久,女性的尖叫声就传了过来。即使隔了两层帐子,那声音还是十分刺耳。外面有些乱了,许多人都跑到这边来,似乎想要去帮他们的郡主。 族长痛苦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又扯了扯胡子,泄愤似的。没多久,他忽然掀开帐门冲出去,对着混乱的人群大喊: “不论是谁,只要能治好老夫女儿的疯病,老夫就将爱女嫁给他!” 几个人愣了,外面的人们也愣了,一切突然又安静下来,只有女孩歇斯底里的疯叫还在持续着。呼延懿直直地看向族长,又望向鞑姬的帐子,攥紧了拳头,眼睛有些泛红。 过了一会,有人从帐子里出来,气喘吁吁地给族长汇报: “兄弟们实是在没办法,找绳子把她绑住了……实在冒犯!您若觉得不妥,哥儿几个就……” “就这样吧。”族长沉沉地叹了口气。 “您……”那人小声地问,“您刚说的,是真的么?”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女孩嘶喊的声音逐渐低下来,那种又喧嚣、又寂静的感觉再度袭来。呼延懿皱起眉,面色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憋在心中,却无从说起。 第八十回:碧色绯歌 “唔,我听说他们不太一样,并没有什么嫡长子继位的规矩”施无弃回忆着,“他们是一夫一妻终身制……若只有个女儿,那她以后也将继承族长的位置。那么她的丈夫……” “哦——” 作为族长的丈夫,不止脸面,能带来的权力的确十分诱人。不过比起宫中府中,这里的风气要更好些,惦记族长位置的或许真没几个。毕竟要驾驭得了如小型军队一样的组织自己没有些真本事可不行。他们注意到,有不少人虽在干活,眼睛却时不时瞟一下呼延懿的方向。他呢,毫不在意,脸上仍是那副刚正朴实的神情。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黛鸾伸出双手,拉了拉慕琬和山海的衣角。 慕琬幽怨地叹口气:“我看,要么等谁宰了那狼妖,要么等谁救了郡主的命。真是倒霉,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怎么偏偏遇上这档子事。” “治病我能治啊”黛鸾抬高了声音,“让我去看看呗。” “别捣乱”山海皱着眉,“你连家当都不在身边。” 族长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转过身审视起他们。 “这小姑娘能治病?不可能吧,咱家最好的大夫都还在想辙。” 施无弃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他侧过脸向山海发问: “你们不是说阿鸾真会看病么?先让她去看看,如何?” 山海还没说话,慕琬先急了:“你没看刚才闹的多大动静,你怎么不顾阿鸾的安危?” 族长看了看她,双手背到身后,弯下腰。 “老夫虽然不指望你们,不过若想看……就去吧。” 说完他大声唤呼延懿进来,音量震得他们耳膜发痛。 “带这姑娘去看看丫头,兴许她有什么中原偏方。其他人,就留在这儿休息吧。” “等等”这时,山海突然开口,“我随她一起去吧,我是她师父。” 族长点了点头,呼延懿就将他们俩带出去了。慕琬和无弃在原地站着干瞪眼。没一会,族长又喊人过来,让他去拿新酿的马奶酒,再拿几个碗儿来。那个小伙子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族长只喊他快去。 “我们招待宾客,用的都是马奶酒。而且这东西,外族人觉得新鲜,能换不少有用的东西。我们已经许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今晚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别站着了,坐吧?你看老夫这儿,也没椅子是不是?对了,这位姑娘,怎么一直不说话?” “啊,阿柒是个哑巴。”施无弃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同她们一起席地而坐。 族长虽然看上去很凶,谈吐却亲切随和。一听到明天能走,他们都松了口气。施无弃和人扯皮的功底是一点儿没退步,没两句就和人家族长聊上了。等上了酒时,他试探性地打听族长先前说过关于郡主小时候,被绑架的那件事。 “唉,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施无弃明白了,从一开始族长所表现出的这种和善,不过是一种客套罢了。从他不告诉他们名字,到对郡主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就算是请客吃饭,也不过是和他们客气而已。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几个外人。 无所谓,也没打算攀什么关系,反正明天一早就走人了。 “我们这儿啊,没什么茶水。自从不和外族人做生意以后,茶叶不买了,只有这个。” “这到底是……奶还是酒?” 慕琬闻了闻味道,感觉有些出说不出的清冽和甘甜,颜色很白,很干净,看上去和牛奶的质感没有什么区别。她抿了一小口,嘴里立刻绽开一种又麻又辣的感觉,像无意咬碎了花椒似的。但除了这种刺激感外,还有一些怪异的香甜。 “好像是酒……”她自问自答。 无弃白了她一眼,端起了碗:“怎么还好像呢,明显就是啊。” 慕琬晕晕乎乎地点点头,慢慢把碗儿放在一边。紧接着,“咚”的一声,她直直向前栽倒下去。 施无弃看呆了。 最惊讶的还是族长,他连忙将碗挪到眼前仔细端详。 “不可能,族里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胆,在酒里……” “……不是下毒。” 施无弃扶起失去意识的慕琬,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族长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接着说: “就是……喝醉了。” “……” “我们以前……也不知道她不能喝酒。” “唉,没事就好。你们去休息吧……” 而山海和阿鸾进了郡主的帐子,看到她躺在床上,像是睡死过去了。他们正要过去,呼延懿拦住他们,上前小心确认了一下,才让他们上前。山海看到,他凝视郡主那截然不同的的眼神,是个男人都能发现点儿小心思。阿鸾的注意力只在君主身上。 “请您在帐外等我们吧。” “不行”呼延懿斩钉截铁,“万一郡主发起病,你们出点儿岔子,我可没法给族长交代。而且——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伤害郡主!” 山海没话说了,无奈地摇摇头。 没有惯用的工具,阿鸾小心翼翼地给熟睡的郡主做检查。山海也只敢看着,不敢上去帮忙,生怕呼延懿给他一刀带走。 把了脉,查看了眼睛与牙口,阿鸾摇了摇头。 “怎么样?” “她……挺健康的呀?就像睡着了一样。” 另外两人都有些疑惑。他们都靠近了些。山海凑近看,郡主的年龄似乎比阿鸾还小些,很清秀小巧的脸蛋,面色还挺红润,从她身上倒是看不出她爹的什么影子。她的皮肤和发质都很好,反而像城里人,只是脸型和骨架还是像他们草原人特有的模样——不过他们也不清楚什么算草原人的模样,单单是觉得她和族里其他人都挺像的。 突然,郡主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的确吓到他们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们都条件反射向后退。山海很快定了定神,看到郡主的眼睛在昏暗的帐篷里竟然发着微光。她的眼睛转的很快,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但她并没有发狂,也没有打颤,就是表现出那种死死的、恶狠狠的眼神,让人心里发毛、发怵。 呼延懿突然护在他们前面,伸出双臂拦着他们,然后小心翼翼地后退,慢慢地离开了营帐,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怪了,她没有对你们发病”呼延懿有些疑惑,“一定有蹊跷。” “喂,我们真只是路过,和你们无冤无仇的,不要乱怀疑我们啊!”阿鸾大声嚷嚷着。 山海拉回叫嚣的阿鸾,示意她小些声。随后,他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对呼延懿说: “在下有些拙见……您千万别生气。凭我多年经验,这孩子,恐怕不是病了。” “不是生病?那还能是什么。” “我听闻那狼妖可能是青璃泽跑来的,身上有些不明的咒术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这样子,比起发病,倒更像是中邪。” “中邪?”呼延懿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可别乱说话。若是敢造郡主的谣,有你好看!” “事不宜迟”山海十分诚恳,“若真是中邪,此事耽误不得。你可以同我们一起向族长汇报,看他如何决断。” 呼延懿似乎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虽然怀疑,但还是照做了。 如山海所预料的,族长的确十分重视。天黑之前,他们四处准备了些什么东西,追问也不说。无弃让阿鸾在帐里照顾睡死的慕琬,自己和呼延懿大眼瞪小眼,与其他族人一起看着他们来回跑趟儿。最后,山海和族长带了一名大夫,一名巫医,四个人进了帐子,准备了什么法术。 天完全黑了,帐里帐外都亮着光,人们都忙完了手里的活,远远围着郡主的营帐坐着。里面的影子影影绰绰,四个人都在低语,偶尔有些嘈杂,但声音很快压下去。眼见没什么进展,人们由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得困了。孩子们不被允许嬉戏打闹,觉得无聊,一个两个都开始闹,于是有些妇女也陆陆续续领着孩子回去睡觉了。 施无弃也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慕琬裹着一条羊皮毯子慢慢走过来了。虽然走路并没有摇摇晃晃,但阿鸾还是扶着她。 他打趣:“哟,酒醒了。你这酒量不行啊侠女。” “闭嘴,头疼死了”慕琬隔着两个人的位置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我真喝不动啊。” “还好没过敏啥的。我觉得你就是从小没喝过,缺乏锻炼”阿鸾拍了拍胸脯,“我就挺能喝的,从小尝过不少酒。但别人觉得好喝,我没觉得,只能尝出个好赖,并不多喜欢。” “还锻炼?算了吧,指挥一个尸体我就够累了。” 慕琬真的很想抽他,于是她就这么做了。不过当她刚扬起了手臂,施无弃还没来得及抱头,就看到巫医从帐子里冲出来说大声喊: “好了!好了!郡主的病治好了!” 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将一切淹没。紧接着,族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地走路的郡主,出现在人们眼前。隔着阿柒的、施无弃旁边的呼延懿忽然站起来挤了过去。 族长张开口,用洪亮的声音镇住了欢闹的鼎沸人声。 “我们要感谢这位凛霄观的弟子。” “不敢当。” “老夫将履行诺言,择吉日成婚!” 一片哗然。 慕琬明年的酒都醒了,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 “啥?” 第八十一回:碧草秘闻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族人们只是愣了一阵,很快炸开了激烈的争论。只有他们几人仍呆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们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帐中的,只觉得一个个都如行尸走肉。族长原本要单独为山海准备一间帐子,他硬是谢绝了,有些狼狈地追上友人们。 结果施无弃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你们看到了吗,呼延懿的表情。我的天,太精彩了,恨不得把山海生吞活剥了。” “不是,等等”慕琬的脑子仍然没转过来,“他不是说我们明天就能走吗?怎么……” “走啊,我们走我们的,山海留下来结婚。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继承你的愿望,找到失落的万鬼志……” 黛鸾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是不是能看完婚礼再走?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呢。” “我也是。”慕琬附和说。 山海在一旁皱着眉,半晌说不出话。他总觉得,这群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比如当事人的意愿什么的。 族长不问就算了,这群出生入死的兄弟也跟着起哄,太伤人了。 超过分。 “你们别说,鞑姬其实长得很好看呢。” 阿鸾给两人描述起郡主的长相来,略去有些骇人的病容,听着的确有几分动人。她说,那副美貌在中原腹地也很少见,是草原人特有的美,谁也仿不来。 “说实在的”慕琬说,“族长不也没问他女儿的意见么……不如我们去问个明白,看看鞑姬是不是当真喜欢山海。不喜欢就让她和族长说说,但若她说父命难违之类的话……” “那就是看上你了。”阿鸾用胳膊肘怼了怼他。 这时候,施无弃忽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指了指帐子外,有两个守夜人在交谈。 “我听说,驱邪的时候,有人看到郡主的影子有好几条尾巴……” “别胡说!” “真的,但巫医说是妖气附体,现在已经好了。” 另一个人示意他别吱声,估计是意识到旁边是客人的帐子。于是他们都闭上嘴走远了。 虽然有些口音听不太清楚,但大意如此。山海也听懂了,他点点头说: “的确是这样。那郡主身上有很重的妖气……但我想,现在应当是没事了。” “……兄弟”施无弃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可她的确是妖怪啊。” “……啊?” 几个人突然都看向他。 “怎、怎么了,我以为你们一开始都知道……” “真的假的,你怎么不早说?”慕琬的语气有些不满。 “不是,我以为你们都看出来了。” 黛鸾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是,无弃,你要知道,人类的族群是不可能拿妖怪当族长候选人的。” “……万一是收养呢”施无弃觉得奇怪,“不,等等,你们该不会真没看出来吧?而且她很强,连妖气都能完全收敛起来。” 黛鸾严肃地说:“我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 “山海要和妖怪姐姐成亲了。” “……” 慕琬一开始只是跟着逗趣,但一想到要,把一起同患难共生死的搭档送给妖怪当储备粮……不是,当相公,实在太不人道了。万一再是个螳螂精呢? 是不妥。 阿鸾瞎出主意:“要不……我们连夜跑吧?” “跑?怎么跑?不知道门口有守卫吗。新郎官起夜怕是他们都得跟着”施无弃半开着玩笑地说,“要不你就留下来结婚算了,我们找到万鬼志就回来接你走。你看,我们几个,他们一定是不会拦的。” 山海头疼得要命,懒得搭理他。 “但……怎么会是妖怪呢?没见人提过她娘亲,还健在么?莫非她娘是妖怪?” 阿鸾正胡思乱想,施无弃摇摇头说: “不,她的确是妖怪,与人的血缘没有一点关系。这是人都能看出来啊。” 其他几个人都直勾勾瞪着他。 “……” “但妖怪混在人群中,的确有问题。这件事若直接问族长,怕是不妥。若我们放着不管,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 “所以你要留下来结婚?”无弃看着他。 “我可没这么说。但若能直接与鞑姬交谈,倒是能省些事。” “成了亲随便谈”慕琬翻了翻白眼,不知是不是在嘲讽他多管闲事的毛病,“别提我们了,光是鞑姬的帐子,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兵。尤其是那个呼延懿,心疼郡主得狠,能让我们轻松进去?” 施无弃沉吟半晌,忽然抬起头。 “未必。” “什么……?” 大家又看向他。施无弃从衣襟里取出一包粉末,大约一大把那么多。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飘散出来。慕琬嗅了嗅,说她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从玉亭姑娘那儿借的。” “玉……” 她愕然,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心情明显受了影响。施无弃紧接着继续说: “这药粉能让人昏睡过去。但这里营帐规模太大,这一定不够用。单靠它我们逃不走。不过若只在郡主营帐附近的上风口点燃,或许能暂时迷晕一些守卫。趁那时候,山海再进去问话就是。” 阿鸾举起了手。 “怎么?” “如果郡主睡过去了咧?” “……她在营帐里,应该不会。” 慕琬举起了手。 “又怎么?” “如果郡主骂他私闯营帐大喊大闹,我们岂不是又跑不了?” “都是山海的错,和我们没关系。下一个。” 山海手也没举。 “等等,为什么是我一个人?” “你傻啊,你一个人去才安全,何况真被抓包,人也奈何不了未来的族长相公。我们跟你一起去,被抓了岂不是真的完蛋?” 为啥一定要建立在被抓的前提上啊…… 不过,既然施无弃认定鞑姬是个妖怪,那么山海此行必然是有风险的。除了被迫提前洞房的可能性外,若真是螳螂精之类的,确实难办。施无弃说了,他们其他人都不能睡,要随时注意这边的动静,以防不测。药效的时间约摸一个时辰,像这种露天环境下,散得更快。 总之,凛道长当真硬着头皮去了。 一切倒是挺顺利。夜深以后,卫兵们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为了庆祝郡主的康复,他们都喝了不少酒,有些人已经睡倒在帐边了。施无弃小心翼翼绕开他们,在上风口悄悄燃了些粉末,用扇子轻轻一扇。所幸今夜的风并不大,那些下风口的守卫很快开始打起哈欠,不久便一个个都瘫在附近。 他给远处的山海打了手势。山海摇摇头,靠近了郡主的营帐。 “你在干什么?” 施无弃的背猛地挺直了,他回过头,呼延懿正警惕地盯着他。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挡住了脚边一小撮冒着烟的灰。 “扇子掉了,在找。” “找到了?” “找到了。” 说着,他抖开扇子扇了两下。一股淡淡的清香扑向呼延懿的脸,他皱起眉,也被熏得咳嗽了几声。 “一股脂粉味。” “我的姑娘喜欢”施无弃笑了笑,“呼延少侠的心上人,也一定喜欢这些东西的。” “……我没有心上人。” 说着,他转过身去,像是不想搭理施无弃了。他却紧跟着上去,生怕他将注意力挪到山海那边的方向。他连忙凑上去挡住了那片视野,然后对着呼延懿追问下去。 “少侠当真没有喜欢的人?那太可惜了,我这儿还有些多余的胭脂水粉,还能让您送给她呢。” “我不要你们外族人的东西。”他瞪了无弃一眼。 “哟,眼神怪吓人的。别介啊呼延少侠,您刚不就是承认自己……有心动的姑娘吗?” 不苟言笑的呼延懿皱起眉看着他,终究还是妥协似的叹了口气。 “又有何用?她就要嫁人了。” 还是承认了。 “这……嗐。对了,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吗?” “那狼妖还没逮到,我担心它回来祸害。” 远远看见施无弃将他领向别的地方,山海略微松了口气,蹑手蹑脚钻进了郡主的营帐。 感觉跟当采花贼似的,就是心理素质差远了。 黑漆漆的帐内伸手不见五指。但山海刚刚转身,一团小小的火苗就四散开来,点亮了账内分布有序的蜡烛。山海镇定地看着中央端坐的女孩。她衣冠楚楚,不像是要休息了,头上还戴着他们特有的白绒毡帽,很好看。她依然很漂亮,很健康,只是先前被隐藏起来的妖气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些。鞑姬也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会来。 “你们计划来看看我,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很低沉。 “冒犯了。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您乔装成人类的女性,有何目的?” “你敢质问我?不怕我把你吃了吗?”她发出几声阴森森的笑来。 “不怕。” “年纪轻轻倒挺有胆量。不过,我劝你放机灵点。我若是对父王说我相中你了,你还得留下来陪我——放心,新郎官儿哪儿有刚成亲就不治身亡的道理,那你也要小心……你若来求我放弃这门亲事,我也可以找父王说,我不喜欢你,然后放你们走。” 山海摇摇头。 “我不是来和您讲条件的,我只想知道您装作人类,是为了什么。” 凛道长淡淡地看着他。火光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朗。逆着光,鞑姬的表情阴沉沉的。 第八十二回:碧空之下 “我想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多半是做好了不利的准备,和我打上一架。我说的没错吧,道长?” “我无法相信,一个妖怪可以与人类和平共存。” 鞑姬的笑声柔和了些。她没有直接回答山海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 “你们用的这种配方,能让人类与弱小的妖怪都陷入昏睡。里面有青璃泽特有的草药。你们从那儿来么?是游山玩水,还是拜访殁影阁?” “……我还想问您,那狼妖为何会伤到您?” 眼见着鞑姬不打算老老实实顺着话说下去,他决定换一个问题。 “哦……这件事”鞑姬轻轻吸了口气,“妖怪间互相猎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就像你们人类,不也一个聚落袭击另一个聚落,一个城池攻打另一个城池,一座国家掠夺另一座国家吗?” “……” “只是不巧,在我与它纠缠时,呼延懿那家伙冲过来……我只得收起妖力,佯装遭到狼妖的袭击罢了。它绝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演戏要演全套的……我受了伤,那狼妖自然会以为我当真虚弱下来。只要躺着装病,总有一个夜里,它会自投罗网。” 是个狡猾的妖怪。 蜡烛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山海的面前。不知不觉间,影子逐渐扩散,笼罩了他的脸。 面前的影子分明有四条诡异蓬松的尾巴。 果然是狐妖吗……? 有传说猫又的尾巴,每九年便修炼出一条来;而狐妖不同,百年才会分裂一条,千岁即与天通。但所谓“千年狐狸精”少之又少,只是活在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据山海所知,这些说法也仅供参考,真正影响妖物修炼的因素有许多。 例如传言中的四尾狐,已成一方妖主,是不会屈身于这等地方的。何况,她也并未让山海感到与之相称的妖气的压迫。 作为狐妖,她还很年轻。 “山海?” 两人正僵持着,施无弃忽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紧接着,柒姑娘、慕琬和阿鸾都跟进来了。山海有些惊愕,他指了指外面,问: “你不是……和呼延懿在一起?” “药粉还有,我给他整晕了,问题不大。” “……” 希望不要被族长发现搞了这么大动静就好。 但姑且,算他们几个有良心吧。 “怎么样?问出什么吗?” 慕琬仍然有些警觉,她的手一直放在伞柄上。一进来就看到那张牙舞爪的、威慑一般的影子。他们对山海的处境都心知肚明,于是无不带着敌意地凝视面前的女孩。 “唔,果真如你们所言,是美丽的女子。” 施无弃望着她,她谦和一笑。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要化作姑娘的模样?” 连着山海在内,他们都不做声了。夜格外安静,也格外冷。隔着厚厚的帐篷,凉意与静谧一同缓缓渗进他们的骨髓。 鞑姬看着他们,她——他的面色也冷了。 那些属于女子的温和,其实是客套与应付也荡然无存。但同时,属于男性的威严也并没有浮现于上。那只是静静的,淡淡的,放空一般,就像是剥离了一层面具,面具之下却什么也没有似的、空旷的神情。 “瞒不过你么?” 他饶有兴趣的中性声调微微抬高了些。接着,他缓缓摘下了头上那顶白绒绒的帽子。一对儿尖尖的、浅灰色的狐狸耳朵便露了出来。黛鸾小声地“哇”了一下。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狐妖,唯一一次摸到小狐狸,还是在浣沙城时抱过禾神的狐式神。 “狐仙大人要与我们交手么?”施无弃问道,“虽然对您的力量我们并不清楚,但为了不在这儿惹人注目,您一定是没吃过人的——至少族人没有。所以您的妖力一定有限。” 鞑姬不说话,像是在权衡些什么。他的确没有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的理由,这只会留下一堆无法与族人解释的烂摊子。直到现在,他都不曾暴露身份,恰恰证明他的目的不能让他暴露。因此,施无弃才敢这么赌。 阿鸾呆呆地望着他。 “可是……我想知道,你是从小就在这儿长大么?若你不是族长亲生的孩子,那么真正的郡主又在何处?” 慕琬的表述更直接一些:“你为了取代她,所以杀了她吗?” 鞑姬微微侧了脸。一半光照上去,阴阳分明。 他突然站起身,几人微微后退了些。但他并没有向他们走过来,而是转身在自己的物件里翻找什么。过了一阵,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瓷罐。这瓷罐一看就是草原人自己的工艺,画着独特的花纹。 “郡主在这里。” 他们倒吸一口冷气。 鞑姬打开盖子,双手捧起它凑在几人面前。只有施无弃走上去,将手指探入这塞满了灰色粉末的罐子——这些灰就仿佛他的毛色一样。 “……的确是人的骨灰。” “你到底想做什么?”慕琬逼问。 鞑姬将骨灰盒子盖上,然后转身放下它。重新面对他们的时候,她的手中多了一个编织手环。他把手环递给他们,山海接过来仔细端详。这手环很旧,应该是羊毛编的,线染的是红色与黄色,但都已经很淡了。 “这也是郡主的东西——真正的郡主”鞑姬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不愿信从妖怪口中讲出的话。但不如先听我说完这个故事,你们再选择信,或者不信。” 山海答应了,别人没有做声。他们都清楚,如果真的在这个地盘上打起来,吃亏的绝对不会是这个老狐狸精。 “郡主在十岁那年就死去了。细数起来,这大概是第七个年头。” 郡主的母亲与族长很相爱。在生下郡主那天,她难产死去了。虽然很多族人劝他,他也并未续弦。郡主和母亲长的很像,这手环也是母亲生前为她编的,她从小戴到大。 那时候,聚落与外族人的关系不错,在各个城邦间往返密切。比起现在的游牧感,那时候他们倒是更像一支行商的队伍。金钱对他们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们更喜欢换那些带有不同文化色彩的物件和实用的东西。他们不需要房子,整个碧璃原都是他们的家;他们也不需要买食物,草原的牛羊要多少有多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切都相安无事。 呼延懿是族里最厉害的猎手,从小就是。他比郡主年长三岁,但他们一起玩儿到大。郡主七岁那年,还是孩子的呼延懿与同伴一起杀死了一只老狐狸精,把一只逃跑的小灰狐抓回来献给郡主。她很高兴地收下了。小狐狸一只嗷嗷的叫着,很害怕。 当天晚上,她抱着小狐狸一起说了很多话。最后她把它放了——她知道没有母亲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即使她不曾体会过有母亲相伴的生活,但在看到族里一对对母子的欢闹,与草原上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崽儿,她也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悲伤的感觉,又羡慕,又难过。她觉得失去母亲本就十分痛苦,至少应该给它自由。小灰狐是妖狐的孩子,他记下了这份恩,勤学法术,想有朝一日学会化形,对郡主当面言谢。自那以后,小灰狐一直悄悄跟着他们。帐子迁到哪儿,它就偷偷跟到哪儿,偶尔郡主一个人的时候,它就跑到她身边。 她正直,善良,所有的人和小动物都喜欢她。 碧璃原很大——或许青璃泽更大,但它更空旷,显得虚无,令单独往来的人感到不安。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妖怪也很危险,会袭击形单影只的人。有天,他们在迁移的路上遇到了三个中原人。他们落魄极了,几乎要死在草原上。三人得到水和食物,受了照顾,恢复精神后千恩万谢。晚上,他们升起篝火,郡主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讲中原的故事。 中原很大,比碧璃原更大,无所不有。三个商人揪下身边的草,给她编出很多有趣的东西。她才知道,中原人不坐在地上,他们有一种叫椅子和桌子的家具——草原是没有的,搬来搬去很不方便。至于房子,她也只是见过,没有住过。外面下雨的时候,房子里一点也不潮,隔音也比帐子的效果更好,睡起觉来更安静,也更安全。城里也没有草原上那么凶猛的野兽和妖怪。往南走,冬天就不会下雪了,一切都是暖的,飞过草原的大雁正是要去那儿过冬的。还有很多树,很多花,都是草原没有的。南方的城市里还有一道菜,叫桂花糖藕,有一种蒸熟了黏黏的米,一种长在水里有孔的植物,还有一种香香的花,被蜂蜜酿过,他们混在一起,吃起来是甜的。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直被困在族里,从小被灌输要继承族长职位,并为此感到无趣的郡主,也想要自由。 “我跟你们走,带我去中原吧!”她说。 那天是个中秋之夜。她不知道,她的小灰狐终于学会化形,能变成一个与郡主相仿的小男孩了。可小男孩不知道,他的小公主究竟到哪儿去了。 第八十三回:碧梦无声 那天夜里格外热闹,并不是因为中秋节,而是郡主不见了。 灰狐远远地看着那一片混乱,人声鼎沸,隐隐直到发生了什么。他嗅着风中残留的微弱的气息,一路向中原奔去。直到气息越来越稀薄,在经过两条流水后,他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很累,爪子上磨出了血泡,但一点也不痛,他只想知道郡主到哪儿去了。可他怎么也走不动路,只是摊在上,身体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 夜空中盘旋着几只鹰终于落到地上,将他围起来。他想试着站起来。若继续躺在这里,一定会被这些家伙吃了的。 但它们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其中一只鹰抬起翅膀,指了一个方向。 灰狐强撑着肢体站起来。他抬起手,动动前爪,化出了人类纤细的手指。他第一次以人类的姿态在草原上奔跑,感觉身体很轻薄,几乎融到夜色里。几只鹰腾空飞起,在空中为他带路。风从身后追来,托起他,让他的脚步变得轻盈。许多草丛中的萤火虫也为他引路。又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浓烈起来,并且夹杂着让他不安的东西。 血的味道。 他看到了令人反胃的画面。人类本性中最恶劣、最黑暗、最龌龊、最肮脏的一切,都在这位可怜的小姑娘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中秋节真冷啊,真的。他冲过去,却直接跪在了地上,跪在她身边,怎么也站不起来。她的衣服被掳走了,他想抱住她,让她暖一些,但不敢。她是那么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作粉尘,随风而去。 “你、你来了……” 她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到他的脸上。指尖很凉,很轻,像冬天的雪点了上来。他很惊讶,语调也颤抖着,问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谁。 她的手向上了些,碰到他毛茸茸的、柔软的耳朵。他才意识到,是自己无意间露出了原型。他没心思去维持自己人类的样貌,只是颤着声说: “我、你……你看我,我可以变成人了,我可以……我、我变得厉害了,你等我给你运功,你就好了,你就能回家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 他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在他想出办法前,郡主缓缓伸来另一只手,手里紧攥着那条手环。他伸出手接过来,小心捧着。 “带回去”她轻声说,“带回家……我不想去中原了,我也想……也想回家。可……” “我带你回去”他高声尖叫,“我带着你!你一定没事的,我这就帮……” 她的手放松下去,一点劲也没有了。 他浑浑噩噩的,失了魂一样,紧紧攥着那条母亲留给她的手环。等他再找回族群时,天已经快亮了。 他一路上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并没想好怎么告诉那些人。来到那熟悉的、他常常穿梭着的帐间,他诅咒般地喃喃道: “那群、那群中原人……” 守卫见到他,惊奇地喊着: “郡主!” 他有些恍惚,不知为什么这么说。 听到那个守卫的声音,所有人都看过来,他们无不露出惊异的神色,簇拥过来,又哭又笑,高声喊着说,郡主回来了。 他呆呆地看了看手上的手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奔走相告,却令他感到莫名其妙。他的悲痛是如此微不足道,淹没在人群的喧闹里,仿佛一滴墨散入奔腾的江河。 有人不断地问他去哪儿了,怎么样了,也有人拦着他们。他有些结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不断地低声咒骂着那三个商人。到这儿,他们似乎听懂了什么,不敢再追问下去。有人帮他打了一盆水,帮他把脸擦干净。最后大家都散了,守在营帐外让他一个人静静,说是等外出找郡主的族长回来。 他呆滞地凝望着水盆,等待细小的波纹平静下来。 他突然明白了。 水中呈现的那张面孔,竟然是郡主稚嫩的脸。 他惊讶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或许是太过挂念她,也或许是手环上气息的影响,对化身术并不熟练的他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的样子。正当他惊讶时,风尘仆仆的族长冲进帐内,凝望着他,神情百感交集。 然后,他狠狠地抱住了他的“女儿”。这拥抱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爹以为、爹以为连你也要……” 怎么办。 至于郡主的尸体,他趁着第二天夜里就跑了回去。那时候,群鹰与许多动物都围在尸体旁。狐狸、狼、鹰、兔、羊……许多本是天敌的动物们相安无事地护着她。直到自己赶去,它们才一个个为他让开。他用狐火将她火化,悄悄收集了些骨灰放在罐子里。 那以后,灰狐一直以郡主的模样生活着。 这就是鞑姬的故事。 眼前的鞑姬并非郡主,郡主早已死去。 “你要我说我为什么以这个模样活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就照着那些同龄的小姑娘,隔一段儿时间,就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年长一点。虽然有点麻烦,但也不至于露馅。”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慕琬顿了顿,“我希望……是假的。” “我啊,一直在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或许我根本不必演太久。于妖而言,这只是弹指一瞬的逢场作戏罢了。我究竟是在安慰她的家人,还是在安慰自己?这事我也说不上来。一想到我还有漫长的寿命,就当是消磨时间罢了。” 幼年时的狐妖不知修炼了几年,但鞑姬真正成长到现在,这段时光或许才更加真实。 他接着说:“只是这短暂的日子,竟然遇到你们……自然,我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会突然有人打破这平衡的一切。并不是坏事,只是我没想到罢了,没想到,还会有外族人与我们有这样平和的接触。毕竟那以后,他们对你们,再也没有好脸色了。” 族人们并不清楚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对鞑姬绝口不提与躲闪,大概猜出了一二。程度上,自然不如死去的郡主那样悲惨,性质上却也是相等的恶劣。 他们很高兴,他们的郡主能恢复到如今这般模样来。 只是,只有他清楚,她再也回不来了。 “……即使如此,很抱歉”山海看着他,“人与妖怪和谐共存,的确是我的夙愿。但您内心深处,对人类这整个种族,依然有着强烈的敌意。我无法坐视不管。” “别管了,山海”阿鸾拽着他,“这样不是很好吗?” 慕琬有些犹豫,不知该做何表态。从感情上讲,她自然是希望鞑姬继续伪装成郡主,与她的族人一起平安生活下去。但从理性上看,她清楚地知道,山海的说法才是对的。留下这样的妖怪,在这样排外的族群里生活,的确后患无穷。 “我知道你的顾虑”他静静地说,“你们愿意听我讲这个无聊的故事,我也很感激。我不想和你们打,所以,我早就想好了……若当真遇到你们这样的旅人,我想,我愿意离开。” 一直沉默的施无弃开口了。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呢。随便哪里,也许是别处的绿水青山,也许是中原……我想,她还是在向往着那个五光十色的地方。我想替她看看。” 鞑姬重新戴上那顶漂亮的小帽子。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你、你现在就要走了吗……这太突然了,我第一天认识你。” 阿鸾有些不舍得。那个故事令她感触太多,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孩子,别难过。这个江湖啊,就是这样走走停停,人人都是过客。” 他们跟着他走出去,外面的许多卫兵依然睡着。他从容地迈着步子,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偶尔回头看一眼他们。他最后笑了笑,默默地走,不再回头,直到那舞动着四条尾巴的小小身影完全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可是……”阿鸾皱着眉,“我们怎么和族长他们说,你们郡主是个狐狸精呢?” “……” 完了。 “他们快醒了”施无弃回头看了眼,“郡主的手环与骨灰都在帐子里,而且族里既然已经有了传言,就让他们自己悟吧。我看他们的马不错,趁现在牵些,连夜跑吧……梁丘跟我来一趟,我一个人牵不走。” “……哦。” 在马圈里,两人很快挑好了马,准备着缰绳。 慕琬小声说:“我怎么有种恩将仇报的感觉……” “少说两句。你可知道,我在摸那骨灰时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那个狐狸将獠牙刺进郡主的皮肉。那骨灰的确是她的,但……谁说得准呢。看那四条尾巴,谁知是何来的妖力?狐妖本就狡猾,我没办法相信他。” “什——” “小声点,别惊动别人……也别告诉山海,只会更复杂。此地不宜久留,快撤。” 施无弃牵着两匹马走了,留下慕琬站在原地,惊愕得说不出话。 仿佛那故事只是个虚幻的梦。 第八十四回:故土常思 赶在中秋前,一行人来到了苍曳城。 苍曳城不算很大,却很繁华,其影响力比浣沙城要大得多,但面积却不相上下。严格意义上讲,它虽毗邻草原,却实实在在是一座繁荣的、以商贸闻名的大城。 从青璃泽逃到碧璃原,又从碧璃原逃到苍曳城,这感觉实在是……糟透了。进城前,几个人还被细细搜了身,反复盘问,连身边的马都要解释。施无弃解释说,是从草原上的聚落那里买来的,又引起城卫们的怀疑。他们说那群野蛮人已经许久不与外族有所往来,怎么可能会和他们做生意。 阿鸾装可怜,说他们在草原迷了路,拿全身上下所有家当与他们换的马,才来投靠苍曳城的。他们身上的确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卫兵们被说服了。看在也没谁身上有凶器的份儿上,他们终于被放进了城。 离开前,慕琬回头问了一句,苍曳城一向这么严格么? “哼,少多嘴。你们进来容易,出不出得去,就看你们本事了。” 当时,谁都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也没人追问。 几人找了间茶馆,茶馆空荡荡的,很安静。他们将马拴在马棚,除了茶馆自己的马外,竟然一匹都没有。虽然草原马是好马,但施无弃依然提议将他们卖掉,去换城里普通的。他们草原人的马养的很壮硕,身段儿和力气都是别的马比不了的,容易招惹是非。他和山海商量着分批去换,最好找不同的地段儿。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 “真没钱了。付完茶水钱,就这些了。” 山海将三枚铜板在桌上排开。他说就这三个铜板,还是当年在浣沙城慕琬给的。本来被阿鸾收下,不过她并不爱花钱——看上什么都是直接问他们要的。所以一些细碎的银子和着些铜板,她早就交给山海手里头了。 “什……那怎么办啊,这还不够寄一封信给青璃泽的住处赔钱的。”阿鸾提着从账房那儿借来的纸笔,不知从何说起。 “你还留着它们”慕琬看了一眼,“我以为早花出去了。” “唔,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当初那三枚了。有错花出去的也说不定。” “这你就不懂了”施无弃揶揄着,“物件儿贵重的从来不是本身,而是人赋予它们的意义。他说是那就是,你又能耐他何?” 山海掐了掐鼻梁,又开始犯头疼了。 “行了,先想想办法……我觉得无弃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这偷来的马……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真服了你。就你这样,饿死算了。” 慕琬翻了白眼,眼疾手快,将那三个铜钱抢回来了。她偷瞄了一样无弃,生怕他说起之前那鞑姬的事。不过还好,看他面不改色的样子,是打算守口如瓶了。 “马是一定要换的”施无弃道,“拿到钱,先去要你们的行李。这一带的商队不活跃,或许要雇佣专门的镖师,价钱更高些。之后再看剩多少钱,能置办多少东西。” “……感觉实在不够。”慕琬也开始犯难了。 阿鸾把笔往桌上一扣,发出清脆的声响,墨水溅到对面无弃的茶杯里。他皱了眉,想说她两句,但还是憋住了。 “我觉得山海不如干老本行吧”她兴致勃勃地说,“门口支个摊儿,算命,来钱快!” “哦豁”施无弃看了看他,“我觉得可行。” 山海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我老本行是这个?” “等等,似乎不无道理”慕琬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和山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抢一个除妖的活儿……若苍曳城有什么兴风作浪的妖怪,我们不就能拿到赏钱了吗?” 听着是个主意。 “不过……我怕是没多少人来问卦”施无弃皱着眉,“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我们进城门的时候,全身上下被搜了个遍,那群人态度也奇怪得很。进了城,路上和店里都空荡荡的,不像是传言中苍曳城应有的繁荣。” “……的确如此。”山海端起茶杯,面色凝重。其他人也不说话了。 几人还没打算往细里说,隔壁擦着桌子的小二看他们一眼,忽然插嘴: “看样子您几位是江湖术士?苍曳城一向风调雨顺,没什么可干的。您看,本地都没出过几个阴阳师,人人都只想做生意,发大财。” “你看我们现在开始起步,可不是太晚了。”慕琬苦笑着应他。 “妖怪之类的,这儿确实没有。不过我还是劝您几位外乡人,最近可要小心。喏,中秋不是快到了,今年可热闹不起来啦。太可惜,以往大家都快活得很。” 山海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连忙追问:“为何?” “咱苍曳城除了城王府,还有两家最大。一个是北边的叶家,百年前突然发迹,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是家大业大。” 几人面面厮觑,心中暗想,叶家果然如那对兄妹所言,不曾夸大。 “那另一家?”阿鸾很给面子地追问下去。 “另一家……是南边的泷家,家底殷实。他们前几代人和当时的城主一起打过仗,守过城,受到朝廷的封赏,成了名门贵族。只是……” 他吞吞吐吐,也不知是在卖关子还是真有难言之隐。几个人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不说完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呃,我先问你们,你们从何处进的城?” “碧璃原,从西城门进。” “哦,那边相对松些。其他门,都守得紧,一只苍蝇都不让飞过。你们可曾知道,为何我们这儿突然加强了把手,连店也不怎么开,街上更是没几个人呢?” “为何?” 小二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泷家上下都被人给杀了……” “什么?”阿鸾很吃惊,“你刚不说说,他们是受朝廷赏赐的贵族,怎么会有人敢和他们叫板呢?” 慕琬也随之符合:“对啊,这不是……有反贼之嫌吗?” 小二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朝廷才十分重视,下派一队人马调查此事。泷府上下虽死了不少,不过也只有他们姓泷的遭了殃。即使如此,我听说……老人妇孺都好好的,下人除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也都死了。有些下人被吓跑了,听说正在查。一些在外地奔走的泷家人,或许就要收到朝廷的信,回来追查了。” 施无弃抖开了扇子:“哦?我本以为是妖怪做的,但听着更像是仇家。” “谁知道呢。反正啊,中秋庆典也不让办了——怕乱,衙门分不出人手看场子了。你们没看么?街上的告示,都说嫌犯身份不明,八成还在潜逃,让百姓在自家里吃吃月饼得了。对了几位,本店今年新推出的五仁月饼换了全新配方,正愁卖不出去,客人要不要……哎,别走啊!价钱好说啊!” 他们走出店门,四处张望了一下,的确看到墙上贴了不少类似的告示。 “看这样子,马也不好卖”慕琬失望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寻思着,我们也不是没风餐露宿过……”阿鸾小声嘀咕。 “那哪儿一样”施无弃摊开手,“你看,在荒郊野岭,才叫风餐露宿;在这种城市里……这叫丐帮行为。” 几人又吵闹起来,只有山海望着北边的天空出神。施无弃注意到他,问他在想什么。 山海抬起手,指了指北边一栋很高的建筑。建筑很漂亮,金砖碧瓦,十分气派。 “怎么,你想住那儿?银子带够了吗……等会儿,那里是叶府?” 施无弃与他一起望过去,柒姑娘也看着那边。另外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们何意,也干巴巴地看了过去。 “叶公子的名号,虽不一定那样管用,但整个苍曳城,知道他的人或许不在少数。” “啊,我明白了”施无弃一合扇子,“至少叶府是一定认识他们兄妹俩了。带上他们娘亲心心念念盼望着的消息,说不定就不用喝西北风了。是这么盘算的吧,山海?真有你的。” 凛道长没说话,算是默认。虽称不上有失颜面,但这种方法也算是投机取巧,对山海而言还是有失体统。不过他还真不至于让徒弟跟自己抢丐帮的饭碗,有能利用的资源,自然是要想办法发挥到极限。 行走江湖,谁还是搞慈善的不成? 骑马走在空旷的路上,慕琬忽然想起什么,问阿鸾有没有把信写好。阿鸾拍拍胸脯,说她自己的东西,当然要惦记着了。这时候,慕琬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但说实话,她心里还是有些空。 她应当在方才再写封信的——给母亲,给谷里。也不晓得第一封信他们收到了没有。 “山海,你不给你们观里写封信么?问问你师父身体怎样,门派近况如何?” “掌门本是不注重这些的……但既然你这么说了,一会歇了脚,我还是写点什么吧。” “这就对嘛……” 第八十五回:故亲相助 实际上,要进叶府的大门还真不那么容易。 刚走到门口,一群门卫便围了上来,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让他们难以招架。 “看到那边儿了吗?”其中一个带刀的看守指了指南边。今天天气不错,能看到南方也有着高而奢华的建筑轮廓。 “那家给灭门了。树大招风,我们也没办法。”另一个人解释。 山海似乎是料到这个结局,无奈地摇摇头,准备放弃这条路子。不过算他们运气好,几人刚转身的时候,有座四抬大轿停在了门口。帘一掀开,露出一个妇人的面庞。她脸上化着淡妆恰到好处,皮肤保养得不错,看不出具体的年龄来。 “哟,这几位是……” 施无弃反应很快,立刻判断出此人一定颇有身份,连忙上去行礼。 “啊,我们几位,想拜访叶府当家的。我们是府上两位公子千金在江湖上结识的友人,说是有什么困难,在苍曳城尽管提他们的名字。” 妇人的脸色微微变了,有些急切地追问,是哪两位孩子。 “公子叶临兮,千金叶子序。” 妇人讶异的眼神并未掩饰,一旁抬轿的人也互相对视了几眼。他们小心地看着妇人,她稳住了情绪,有人扶她下轿。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他们: “此话当真?” 他们还没回话,又有守门人插了嘴: “您可要小心,说不定是歹人窃了两位的名字,想要混进叶府!” 妇人摆摆手,说她心中有数。她重新审视了面前的几人,问: “你们可知我是谁?” “唔,您……” “当家的不在府上,现在,我说了算。” “失敬,您是叶家的大少奶奶……” 施无弃与山海紧跟着再次行礼,其他三个姑娘也照做了。叶母微微点头,对他们说: “你们莫要怪我无情,当家的不在,若我放你们进府,稍有差池,我也担不起责。” “我们听说了”山海抬起头,“苍曳城南边的泷府,似乎已遭遇不测?” “唉,看你们几个灰头土脸的,定是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头。你们说的不错,现在满城上下人心惶惶。我们的确也怕。当家的听说这事,特意写信嘱咐我,让我小心。你们说认识我儿子和女儿……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施无弃的脑海内立刻浮现出两张睡得十分安详的脸。 “……挺、挺好的。” 无弃和阿鸾一唱一和,挑挑拣拣,把他们在青璃泽的事说了一番。刨去让老人家担心的部分,也不剩多少了。虽然不知真假,但叶母全当真事儿听了。得知自己女儿还能整点汤汤水水把自己弄饱,老人家甚是欣慰。 慕琬在一旁捏了一把冷汗。 但话说到底,叶母对他们还是有所顾虑。不过她确乎是相信了几人的话,知道他们是江湖之人,就拖人给他们拿了张银票。数字不大,但足够解燃眉之急。 叶母还告诉他们,苍曳城的水都是温水,尤其偏南那边,水更热乎些。那边的群峦间,有一座沉睡百年的火山,兴许是不再有动静了。城的东南有一家旅店,因为经营着许多很大的温泉池子而著名,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旅人。只是泷家案发以来,因为离得太近,生意不那么好做了,价钱一降再降。如果他们要租店,千万别去南边一带。叶府附近开了几家店,都不错,她能写封信,让他们受些照顾。 “感激不尽”山海鞠了一躬,“我们定多加注意。” “而且那家店……”叶母沉吟一番,“听说是闹鬼,更没人去了。” 妥,就去那儿了。 有人本着一颗除暴安良的心,有人纯属是凑热闹,有人不仅凑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是压根干什么都无所谓,还有一个连人也算不上,更别提想法了。 五个人“浩浩荡荡”骑着马,奔着苍曳城东南方的温泉旅店去了。 说除暴安良也好,纯属凑热闹也罢,至少几个江湖人还爱管管别人家的闲事,总是好的。 到了地方,果然如叶母所言,这里空荡荡的——不如说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些巡逻的、衙门和朝廷的队伍。他们被逮住了两三次,反复盘问,来来回回就那几个问题。或许他们中的人都长得不具备什么动机性,也没什么危险品,便放他们走了。只是越往南,他们越明显感到,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 整个偌大的店内,就老板一个人趴在柜前,一副长草似的德行。一听有人进门,他先是揉了揉眼睛,抓了抓稀疏的头发,像是怀疑自己没睡醒。等他定睛一看,确认几人是来投宿时,又惊又喜,清醒了一大截。 “听说你们这儿闹鬼?”慕琬开门见山。 “什么?没有,绝对没有。”掌柜的义正辞严。 施无弃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哪家旅店会承认自己的地盘闹鬼呢。不过看这反应,八成是跑不了了。 山海也觉得她的问题有些贸然,连忙拦了下来。像以往一样,他们要了两间房。掌柜的殷勤地给他们做介绍,说这儿的景色如何别致,窗外就是山;又说这儿的水质有多养人,滔滔不绝,对泷府的仇杀案与闹鬼的传言只字不提。 不难理解。毕竟哪个做生意的希望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呢。 掌柜的帮他们牵着三匹马,最后介绍了整个空荡荡的后院儿,说这儿最适合纳凉。施无弃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想不想买马。掌柜的拍拍马背,承认这都是不错的种,可惜最近没什么收入,也没有闲钱,不然他真想留下一匹。说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哀叹,看上去是真心对好马很感兴趣。 阿鸾看着他,又看看马,问:“为什么最近生意不好?” “因为,呃……”掌柜地溜溜转着眼睛,又抓了抓头发,“就是,你们,呃,你们是外地人,不知此地发生了……” “凶杀案”慕琬替他把话说完,“大街小巷都贴了告示。” “对对,凶杀案”掌柜的栓好马,悄悄指了指南边,“看到没,最高的屋子……就是出人命的那家。因为他们都怕凶手还在附近,我们这儿地段又很巧,吓得没人敢来。” “这话说的”施无弃耸了耸肩,“这么大阵仗,凶手早就远走高飞了才是。” 掌柜的叹了口气。 “这事儿吧,希望他走,又怕他逍遥法外;希望他还在城里,又怕他再祸害下一家。几位客官,不瞒你们说,看这么大的店就我一个——还不是要怪其他人,一个个都吓跑了。” 一直不吭声的山海忽然回过头,问他:“吓跑?泷家的事儿,究竟有多吓人?” “嗐,倒也不全是泷府……啊,呃,虽说官府把消息都禁了,不过还是有人说,那场面骇人得很。” 黛鸾来劲了:“有多吓人?” “噫,小姑娘家家还对这种事感兴趣”掌柜的叉起腰,“死了好多人呐。老爷、夫人、好几个少爷……还有几个拦着凶手的家丁、护着老爷的几个妾,都被杀了。活下来的,只有当时离得远的下人,还有些胆子小躲藏起来的丫鬟。哦,襁褓中的婴儿倒是放过了,兴许是没注意到……他们死的可惨了,像是被什么利器穿身,千疮百孔,心口、脖子,要命的地方都是窟窿眼儿,血往外淌了一地,可吓人了……而且现场一个凶器都没找见。” 施无弃思考了一番,回掌柜的说:“这手法着实残忍。只是……每个尸体上都那么多窟窿么?这手法很特别,而且……很难做到。” “谁知道呢。说不定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哎,几位,你们可别让我说完……结果吓到了,说要退房啊。呃,你们不退房吧?” “放心,不会。” 掌柜的这才松了口气。他又给他们交代了些别的事,甚至告诉他们后厨在哪儿,东西随便用随便做。没办法,实在没厨子。若要让掌柜的亲自下厨也没问题,就是可能不好吃。 好么容易把说个没完的掌柜轰走了,几个人立刻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我看那掌柜的,心里肯定有鬼”慕琬如此笃定,“你们可曾感到有什么妖气?是真的有鬼怪作祟,还是妖物使然?” 山海摇了摇头:“不好说。这儿地势开阔,没什么人,又临山,若有些冷也是正常。不过此地温度偏高,你们看那池子——的确是冒着袅袅热气。从温度上,倒是不好判断是否有阴气。至于妖的踪迹,暂且也没有发现。” “我瞧着也有问题”施无弃环顾四下,“虽然目前没看出什么名堂,但那掌柜的肯定隐瞒了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们反正不急……这儿也不贵,先住着,还得等半个来月,看看守备有没有放松些。我估摸着这时候,往来信件和商队也要被严格审查,要耽误一段时间。” 话这么一说,听着人心里的确着急。可再想想那毫无下落的万鬼志,是被皋月君一句向东走轻飘飘地打发了。若她当真守信——虽然他们可能不太相信她了——也不知要等多久。 第八十六回:故意为之 “人活在世享乐要紧”施无弃伸了个懒腰,语气淡定,“温泉啊,我只是听往来于泣尸屋的妖怪说过。说是姑娘都喜欢,对皮肤好。” 黛鸾又来劲了:“真的?我要泡我要泡我要泡——诶,不过,对阿柒有影响么?” 施无弃看了一眼柒姑娘。 “不行,不许见水,别给我泡坏了!” “嘁耶——” “烧热水洗澡实在费劲,也奢侈得很”慕琬也有些心动,“这儿还是现成的呢。我们在谷里,都是姐妹约着去泡山泉。人多也不觉得冷,冬天只能打井水的时候,倒是刺骨多了,要略掺些热水。” 阿鸾挠挠头:“我小时候以为所有人都用热水。后来跟山海出去闯,才知道人间疾苦。” 一年四季在山上泡凉水池子的山海没吭声。 无论如何,五个人终于在这个地方落了脚,天也渐渐黑了下来。虽然,慕琬十分纠结于就算解决了潜在的、闹鬼的可能性,这个抠门的掌柜到底会不会打发点儿的可能性。 罢了罢了,不想了,泡澡要紧。没有人能够在疲劳时拒绝热水池子的邀请——没有人。 先前掌柜的还说,他们这儿有个特色,就是泡澡的时候把鸡蛋也放进池子。泡完澡的时候,鸡蛋也就熟的差不多了。据说风味独特,美容养颜,也不知真的假的。不过出于好奇,他们还是跃跃欲试。山海和阿鸾正准备去后厨看看有什么食材,答应他们顺便带些蛋过来。 男女池子自然是分开的,都是露天。慕琬从房间柜子里找出两条干净的长浴巾,带着柒姑娘先过去了。整个浴池很大,而且只有她们,柒姑娘还不碰水,这感觉的确很舒心。柒姑娘帮忙拿着浴巾,站在石头砌的台子边。慕琬试着伸出腿碰碰水,很烫,她一下子缩回来。 难怪能把鸡蛋煮熟。 她以前从来没用这种温度的水泡澡,相较之下,这温泉的确与开水无异。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把腿放进水里,慢慢适应了这温度。然后才让整个人都沉下去。水没过脖颈的时候,她感觉整副皮囊都麻酥酥的,不像属于自己。 她抬头望着天,漆黑一片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已经很接近一个完整的圆了,它的光辉盖过了全部的光点。后天就是中秋,她不禁有一丝期待。这感觉很奇怪,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什么中秋端午腊八春节,都失去了那种特有的憧憬。她十分怀念那种感觉,那种盼望着的、看着节日的脚步越来越近的感觉。这感觉痒痒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接近目标。过节时候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次要,大多数时候,爹都会回来。 哦,她想起来了,是爹走了以后,她才丢了那种期待。 她才长大的。 慕琬又安慰自己,没关系的,相较于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的人,她幸运很多。尽管有时候她也时常在考虑,到底是从开始就不曾拥有比较好,还是体验过短暂的快乐后被剥夺比较好——但思考的结果是,不论哪一种,她都会羡慕另一种假设。所以,这一切就没了意义。 玉亭姑娘呢?她或许更悲惨些,是被父母送出来的。 她不清楚,是不是贫穷的家庭让他们对女儿的存在感到压力。如此比较,自己的确幸运——若有了哥哥,很多人便不在乎接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了。她不清楚自己父母怎么想,但连同哥哥在内,他们都很爱她。除了……她时常觉得,兄长懦弱太多。连父亲遭到诽谤陷害之时,为了官位,都一句话也不曾站出来说。 或许他是想保住官职,把钱寄给家里……也或许,贪生怕死生来是人的本能,怨不得当事人做出这种选择。可慕琬即使气,气得她从父亲死后,不曾给兄长写过一封信。也不知兄长在想什么,他每每给家里寄信时,也从来直说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兄长曾经也像张少爷一样温柔。 慕琬自顾自地摇摇头,忽然将脸沉在水里,然后扬起来。热水让她的脸有些发烧,但也让她清醒了些。 为什么总是想起玉亭和张少爷? 也罢,救命之恩,谁会忘记呢。明明只是一日留宿之缘罢了,她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救自己。说不定,是怕他们这些江湖人条件反射地将袭击者打坏吧?她的确这么想过,如果张少爷再靠近些,他们是不是会立刻察觉,并作出过激的反应。为了保护他,玉亭姑娘这么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想的话,她的良心不会那么痛苦。 但……再阴谋论一些,若她坚信“恩人”能救他们,连同自己在内的牺牲,是不是早有准备呢……? 慕琬忽然从水里伸出手,猛地搓了搓脸。 你在想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与这些人相处久了,她变了很多。山海教她与人为善,以善度人;无弃却教她时刻保持怀疑,不要高估人性;阿鸾也是,连阿鸾都教她要看得开些,活得开些。 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每个人都活的很精彩。 感觉自己太糟糕了,各种意义上。 施无弃拉开门,热浪涌在脸上。池子足够宽敞,袅袅的热雾弥漫在池子上方。他正准备解开衣衫,忽然注意到不远处还泡了个人影。他没想到,因为他并未仔细勘察附近是否有人的气息。他没有下池子,而是在边上观望了一下。 很怪。 那个人没有活人的气息。 河童? 施无弃立刻甩掉了脑中这个荒诞的想法。河童只在清凉的溪水边出现,并没有出没于温泉的说法。何况这个人影似乎有着长长的头发,脑袋上也没那张锃亮的“盘子”,露出的皮肤也并非河童的青绿色。从轮廓上,基本上能判断出是个人形,还是成年人。 莫非真的闹鬼?施无弃开始在意起来。可眼下山海并不在,若直接跳下水去碰那人,实在有点儿作死的意思。他再次小心观察了一番,虽然它并非活物,但施无弃仍感觉到此人身上隐隐透露出的,是属于女人的气味。 女鬼?在男澡池子? “这位姑……朋友?” 施无弃试探性地在温泉边喊话。理所当然的,那人没理他。 一阵清风吹过来,热气稍微稀薄了些。隔着浅浅的白烟,他仔细审视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头发很长,很黑,湿哒哒的。她就那样浸在水中,一动不动,水面上连一丝波纹都不曾泛起。 这东西有实体么?若仅仅是一个幻影,八成是鬼怪;若是实身,或许是鬼借人身,也可能是妖怪作祟,都不好说。人们总是笼统地将鬼与妖混为一谈,但详细来说,鬼是人变的,而妖呢,也不乏愿修炼为人——正如人愿修行成仙的部分。不过对于不了解的所谓“异类”,人类的处理向来都是这样简单粗暴且随性的。 总之,他必须确定那是什么东西。若是柒在,倒是好办很多,只过一趟水对她而言影响不大。但柒和慕琬她们在一起。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反正整个店内也只有他们,带着柒进男浴也无所谓。 哦,山海有所谓,还是算了。 这时候,那个人影忽然动了动。他立刻集中注意,仔细地观察着他。它的头微微向前低了一下,头发略微分开,散在两边。浸在水里的部分,像海藻一样幽幽地漂浮。 不对,它应当是向后仰去的。那乌黑潮湿的发丝间,分明露出了五官的轮廓。施无弃感到一阵恶寒——他本以为只是自己观察,不曾想自己竟同这鬼东西对视许久。 突然,它从水中迸发而出,巨大的水浪形成一道冲天水柱,令施无弃后退两步。那家伙的速度很快,一瞬间便冲向他,他立刻反身让开。怪物带着长长的水浪冲出门去,在地面上留下许多水渍。他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连忙追出去查看。它在室内长长的走廊拐了个弯,无弃正巧看到一道影子出现在拐角,像是逃到了对面。 地面很滑,但他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这时候,山海和阿鸾各自拿了几个鸡蛋握在手里,一路上都在闲谈。他们来到浴池附近时只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像是很焦虑的脚步,只是有些凌乱。此外,哗啦啦的水声也不知从何而来。两人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尽头右侧的门边,有什么人被丢了出来。紧接着一把伞直直插在他左腰侧,穿透了衣料,死死钉在木地板上。 “你泡澡带伞?!” “鬼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 慕琬在腋边窝好了白浴巾走出来,攥着伞柄,一把将伞扯了出来。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着重了最后两个字,居高临下瞪着他,明示与之画上等号的人。 “这衣服很贵的耶”施无弃撑开衣摆的洞,“你赔的起吗?不是您能别自作多情吗,谁看你啊?要不是有……” 此时,两人都注意到了什么,转了头,看向目光呆滞的师徒二人。 施无弃干咽了一口唾沫。 “我能解释。” “你最好能。” 第八十七回:故伎重演 在施无弃再三强调“我对活人没兴趣”的保证下,外加前因后果的解释,几人勉强相信了他。其中很大原因的确是看在认识这么久的份上,他的确不是个色欲熏心人。 他最好不是。 “可我都还没泡澡……”黛鸾在一旁嘀嘀咕咕。她知道这么一折腾,山海肯定不让她下水了。慕琬在一旁想了半天,跟他们说,自己的确没见到有什么异常。 “如果是女鬼女妖,出现在男人的浴池里,怕是要加害男人了。”山海分析着。 “妈的,幸亏我机智。” “你不是对活人没兴趣吗?这个不算啊。” “兴趣有限”施无弃忽然抱紧旁边的柒姑娘,“对特定的才兴趣浓厚。” 山海叹口气,让他们别闹了。他提议,还是去问问掌柜的,此地是不是出过什么意外。他们是来帮忙的,兴许掌柜的就实话实说了。 “那我去找他。” 阿鸾举起手自告奋勇,然后不由分说地拉开门跑到走廊上去。 入夜了,走廊又长又黑。因为没什么客人,店家也不曾往两边点灯,黑漆漆的道路看不到尽头,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冲过来。 阿鸾盯着眼前的黑暗看了半天。 “明天再去。” 她哒哒哒跑回来,盘腿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哟,我们的大小姐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施无弃用合拢的扇骨点点桌面,拿她打趣。 连慕琬也有些好奇:“你见过的还少么?怎么会怕这种妖怪。” “心理阴影!” 山海扭头看着她:“你以前见过这种妖怪?” “倒也不太一样吧……小时候我曾随父亲出过一次远门,住在别的府上。他们似乎是开什么会,但不少人都带了自己的妻儿。我和一群小伙伴在另一个屋子里,大家聚在一起讲鬼故事。” “……真是巧了。我小时候,一旦掌门不在,晚上师兄师姐们也围在一起讲故事。” “你们的童年这么丰富多彩吗?”两个大老爷们以迷惑的眼神审视她俩。 “真的。我听过和浴池有关的,就是一个小男孩讲垢尝的妖怪。他说他们家的澡盆可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知道他半夜上厕所路过那边,才发现有妖怪在舔澡盆,越舔越脏。他吓晕过去,尿了裤子,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后来家里请了人才弄走了那妖怪……” “啊,我听师姐雁沐雪讲过一个,现在印象还很深”慕琬回忆着,“好像是说一个叫角盥漱的妖怪,是木盆遗弃不用变的。他窥视人们不留神映在水面上的脸。若是夜里头再去偷看,那妖怪便让盆的支架缠住你的袖子,令你的脸消失。” “唔,的确有这种妖怪。”山海说。 施无弃来了一句:“你说的这不是笑面狼吗?” “……你这么一讲,怎么变得完全不可怕了。” 甚至有点气人。 “说起来,这种聚在一起讲鬼故事的游戏,是不是有个名字?” 对于慕琬的这个问题,山海倒是知道答案。 “百鬼灯?” “对,是百鬼灯。传说地狱的小鬼变成人的模样,诱骗人们来玩这个游戏。点上一百支蜡烛,讲一个故事就吹灭一个。最后的蜡烛熄灭,所有参与的人都会被带往地狱。这传说也是真的么?” “试试就知道了。问题来了,蜡烛在哪儿?” “姓施的你怎么这么来劲?你是鬼变的吧?要不要拿山海的八荒镜先照照你?” 山海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一般操作起来也并不那么严格。比如一般就没人特意找来一百支蜡烛,而且到最后,基本上大家也都睡着了……” 施无弃伸了个懒腰:“也是。像是类似的游戏倒也有挺多……说白了,都挺作死的。” 阿鸾又问:“比如什么碟仙笔仙么?那些也是真的吗?” “别闹”山海皱起眉,“那都是扶乩衍生出的东西,别以为真只是游戏罢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请来的哪儿是什么仙,都是妖魔鬼怪魍魉怨灵罢了——都是招魂,损阴德。” “你们要说直接和妖怪掐架,我还受得了。若提到鬼魂,我还真有些……” “咦?阿鸾怕鬼么?” “鬼是人变的。”阿鸾认真地说。 时候不早了,可是两个姑娘都没有回屋休息的意思。即使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五个人还是正襟危坐,大眼瞪小眼。 “你俩让不让人睡了?”施无弃终于开口,“怎么,怂了?” “完全没有。” “没有哦。” “……那你们倒是走啊!” “一会就走。” “马上走。” “你们倒是动一下啊!” 说来也怪,讲怪谈的明明只有这两个姑娘,现在反而是她们不愿意挪窝了。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原因,整个旅店都变得有些阴冷了。 山海在一旁铺好了褥子,转头对她们说: “若你们真的不怕,我这儿还有几个故事可以讲给你们听。” “再见。” “告辞。” 俩人各自攥着柒姑娘的一条胳膊,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烛台留下!”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施无弃在黑暗中翻了翻白眼。 “话说山海,百鬼灯的故事,是真的么?” “不知道。你真想试?” “没什么意义,算了。不过……你对今天我看到的那个东西,有何见解?” 山海缓缓地躺下,将杯子往上拉了拉。 “兴许是溺之女,淹死在浴池中的女人化成的,诱惑男人吃……或者找替死鬼。这旅店兴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很多事。明天一早,还是去问问掌柜的。” “他若不说?” “你不是有一万个方法让人开口?” 噫,凛道长学坏了。 施无弃一边咋舌,也躺下休息了。 姑娘们的屋子离得不远,但她们实在是寸步难行。柒姑娘若是能开口说话,是一定要抱怨这两个拖油瓶的。 “慕琬,你说……” “什、什么?” “我们为啥要慌啊。柒姑娘,不也是个妖怪吗?” “……你说的很对。” 受到安慰一般,慕琬松了手,单手整理了衣摆,另一只手拄着伞。阿鸾端着从他们桌上顺来的烛台,忽然又僵住了。慕琬正奇怪,发现阿鸾回了个头,就不动了,背对着她,僵硬地指指地面,她顺眼看过去。 明明是三人,却投射出了四个人的影子。 “我了个……” 不论是当真“多了个人”还是烛台鬼在作祟,都够让人喝一壶的了。 阿鸾手一滑,烛台扣在地上,眼前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慕琬手忙脚乱在地上摸索,终于捡起烛台,用灵力点燃它。火刚一亮,又熄灭了,如此反复了六七次,她都有些生气了。 直到最后一次,火焰终于不再熄灭了。 蓝色的。 吹都吹不灭。 “慕琬慕琬”黛鸾抓着她的手腕,“两个可能,一,我们在做梦。” “不可能,你掐的我超痛。” “那二,这是座鬼屋。” 两人呆呆地对视着。这时候,天花板上有一滴水落下来。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这屋子漏雨,但不可能,外面的天气很不错,根本没有任何雨声。她们慢慢抬起僵硬的头,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不是柒姑娘。 也仅仅只有一张脸。 这张脸之后,伸了很长很长的脖颈,不知从何处伸来,蛇一般在屋顶上蔓延。慕琬抄起伞本能地想要刺过去,却被阿鸾拽着拔腿就跑,险些绊倒。 “不是,等等,柒姑娘该怎么办?” “无弃的女人一定有两把刷子,相信她可以的!” “就算你这么说……” 松动的木地板被踩的嘎吱作响,耳边的声音却嘈杂许多,就仿佛身后还有许多追兵一般令人不安。慕琬明明记得山海的房间就在旁边,她们根本没走几步,可自己跑了很久,却还像是在原地踏步一般,根本一扇门都没有看到。 “等等!” 慕琬甩开了阿鸾的手,一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拄着伞,累得直喘气儿。 “这太、太奇怪了。阿鸾,你不觉得不对劲吗,我们……” 慕琬觉得自己的眼睛略微适应了黑暗,方才的烛台早被丢下了。她直起身子,忽然意识到,整个走廊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说了半天话,喊了半天阿鸾,都没有人应。 墙边的木栏窗外,似乎传来什么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但她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于是靠近了些。她看到窗外有一口井,从里面传来瓷器摩擦的声音。 “三个、四个、五个……” 被称作皿数的妖怪吗?她从前也只听同门讲过,若数到最后少一个盘子可就麻烦大了。虽说当时她不信这个邪,但这节骨眼上,她还是贴着墙,蹑手蹑脚地溜了。 而阿鸾呢,跑了半天,才觉得不对劲。 她转过头,喘着气儿,也靠在一扇窗边。 “慕琬,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直低着头的慕琬忽然扬起头,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一张过分干净的、连五官也不复存在的脸皮。 黛鸾怔怔地望着她。 “咦,你不怕吗?” “慕琬”轻声问她。 随后她闭了眼,原地晕了过去。 第八十八回:故步他封 山海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他觉得头还很沉,天也一定没亮,所以现在应当还是夜里。这夜里过分冷了,不像是中秋前夕该有的温度。于是山海起身,想去橱柜里再看看有没有被子。 “你冷么?”他随口问无弃。 并没有人回答他。 他料想施无弃应当是没醒,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到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就仿佛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他一人是活物。山海立刻在指尖燃起一团火焰。火光蔓延之处,一无所有,连他睡觉的褥子也看不见。 这是……为何? 短暂的错愕后,山海很快镇定下来,分析起当前的情况。他走了几步路,走到他认为远远超过房间应有的面积时,他确定了——自己应当是遇上了鬼遮眼。 鬼遮眼有许多形式,有的让人见到各式各样的幻觉,如自己最喜爱的东西,最心心念念的人。这种把戏是鬼魂或妖怪常使的,轻了是恐吓、捉弄,重则要置人于死地。而最简单的便是当下他遇到的情况——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置身另一个空间里。这要命的不是要诱惑人什么,而是在黑暗与寂静中逐渐摧毁人的精神。 破解的方法不是没有,甚至很简单,但山海深陷其中,没办法准备辟邪的材料。实际上他还有些讶异,因为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命格,是很难碰上这种事的。既然发生了,便注定幕后黑手并不好惹。一般情况下,不要随意走动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你满地胡跑,在旁人眼中,你也不过是在诡异地原地踏步罢了。 不过他并不是坐以待毙的类型,或者说,他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 他重新盘腿坐回地上,开始琢磨,这鬼遮眼,和施无弃遇到的、疑似溺之女的妖怪有什么联系。这件事会是她做的么?若是这样,事情反倒变得简单。 施无弃呢,其实比他醒的还要早半个时辰。 他和山海一样也是被冻醒的。只是他睁开眼,就觉得店内不同寻常。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离开了屋子,在整个店内游走起来。他能感到,柒姑娘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没有走动,至于另外两人他并没有留心,他的注意完全被现状所吸引。整个店内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仿佛一个阴鸷的圈套,要把他们都困在这里。 施无弃夜晚的视力不错,不需要点灯也能大致看清东西。当年在玄祟镇的地下暗河时,他就是依靠这样的眼神儿在湍急的水流中踏的碎石。于是他看到了,整个店的装潢都仿佛化作了荒废多年的老宅。这里四处是灰尘与蛛网,墙皮脱落许多,露出生着青苔的砖石。纸门木窗上都有许多破洞,冷风从中肆意穿行。 这才是这座店的本来面目吗? 不,或许不是。 施无弃能判断出,这一切破败萧条的景象反而是幻觉。虽然他没有解开幻境的方法,但他很清楚,白天看到的模样才是旅店的真实情况。至于他为何这么笃定,他不好说,这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直觉,正如他看到鞑姬或其他什么人时,一眼就能辨出对方是妖怪一样。 屋里并不安静——许多鬼魂与小妖都在这里狂欢,而且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路过酒窖时,他听到了里面有小鬼儿在开会,喧闹又嘈杂。他没有打扰,而是继续走下去。壁画上有美丽的女人冲他招手,他只是礼貌地笑一笑作为回应,转身便离开了。房梁、门后、炉边,到处都是真真正正的鬼怪们欢聚一堂。他们对施无弃都没有什么敌意,甚至不少小妖还对他打招呼。 “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半截身子是骸骨的女人吗?” 施无弃对墙上一支自燃的蜡烛问。 寄宿其中的灯台鬼伸出一只影子的长手,在墙壁上蔓延过去。施无弃顺着这只手指的方向,来到了隔了两扇门外的第三个屋子。 拉开门,里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室内的温泉池。这种房间都是为贵客准备的。 水池里灌满了水,整个房间的地面也都是水痕。甚至不止地面,门窗、墙壁、乃至天花板都有着难以祛除的、湿润的印记。 水池中央泛起层层涟漪,从中浮现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从水池里抬起头时,并没有溅出更大的水花。她面容清秀,十分漂亮,仅从轮廓判断的话,施无弃的确知道那是他今天所碰到的女人。 果真是溺之女。 看到来者,她很快沉下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对幽怨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你能帮我。”她说。 她的嘴并未离开水面,但没有气泡,声音也很清晰地传入施无弃的耳中。 “你为何笃定?” “因为你是百骸主。” “……是。我不难为你”施无弃回应,“我要知道这屋子是受了什么咒术,如何破解?还有,你与其他的妖魔鬼怪,究竟从何而来?” 他提了一连串的问题,溺之女并未回答。她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良久,她才缓缓从水中站起身。 腰部以下所呈现的,果真是白森森的盆骨与腿骨。 “我们被困在这”她淡淡地说着,“没有人能解开咒术。” “是掌柜的做的?他为什么这样?” “是他做的——也不是他做的。但若要让我们离开这儿,需要那个孩子同意。” “孩子?” “孩子。” “你们是……” “我死在这儿,很多年前,一场意外”她裸露着身体,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部分皮肤,“但没什么……有很多人死在这儿,各种各样的原因,仇杀、情杀、自杀、误杀……这里阴气很重,常常能引来很多东西——人害怕的东西。” “所谓苍曳城鲜少有鬼怪的传闻,竟是因为都聚集于此么?” “也不尽然。这座城总有很多人,他们镇住我们。平日里,旅店的客人很多,我们也出不来。” 施无弃似乎明白了什么。 “啊……泷府的意外,使来的人少了,你们便出来作祟吗?” 溺之女摇摇头,头发甩出些许水花。 “我说了,我们被困在这儿,没办法投胎。因为那个孩子也被困住了。” 孩子,又是孩子。 施无弃略做沉思。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帮你们的。” 说罢,他转身出了门。临走时,许多潜藏在黑暗里的小妖怪都探出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们确乎是期待着什么的。即使连百骸主也不知道,这种信任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是和柒姑娘的存在有关的。她让他们觉得,他是靠得住的。 说来也奇怪,施无弃一把抓住山海的手腕时,鬼遮眼在顷刻间被破解。 这太容易了——甚至没有任何咒术和仪式,仅仅是他碰触到自己。山海回过神,看着他,欲言又止。施无弃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问他: “你醒了?你见阿鸾她们了么?我带柒姑娘回来时,没见她们在房间里。” “……你不曾感知到她们吗?” 施无弃摇摇头。 “这儿阴气太重,我不确定。” “我们得找她们。我想她们还安全,阿鸾有平安锁和桃木剑,慕琬有香囊叶隐露……” “一定没事。但是山海,你知不知道在旅店里,什么地方人迹罕至?” 山海感觉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旅店客栈这种地方,我想……或许柴房?仓房?” “是谁都不会去的地方。” “阁楼?一般这地方不方便拿取东西。等等,你该不是怀疑……你刚去哪儿了?” “我们上楼。” 山海几乎猜到施无弃做了怎样的假设。他不清楚在自己遇到鬼遮眼时施无弃去了何处,若他一直在房间里,势必会注意到他的反常,但没有。所以他一定是出去查看了什么,而两个姑娘不见踪影,也一定与这些有关系。若她们碰上了麻烦,始作俑者一定要将能破解的人困住——例如他。只要遮了他的眼,限制他的行动,便能为所欲为。 所以这位始作俑者,力量一定是有限的。不然哪儿犯得着拦着他? 可这说不通……为何没有拦住施无弃? 是不想,还是不能? 旅店虽大,但只有三层。施无弃和他上来以后,仰头看着屋脊下方的模板。虽然现在很安静,但他肯定这之中一定隐藏了什么。 “八荒镜在包袱里,还是在你身上?” 在他说完前,山海便从衣襟里取出了镜子。他将镜子抓在手里,反射了窗外十分朦胧的月光。一团小小的光斑在木质的天花板上游移。没多久,光斑突然在某个区域内消失了。 不等山海说些什么,施无弃打通了木板,一跃而上来到阁楼。这么一来,山海也没有老老实实去找梯子的必要了。 等他上去之后,他便与施无弃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两个小女孩面对面,点了一排蜡烛,手对手翻着花线。见到他们二人,其中一个还打招呼呢。而打招呼的这个,便是失踪的阿鸾了。 另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是谁? 第八十九回:故弄玄虚 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浴衣,矮矮的,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她身边放着许多玩具:剑玉、手鞠、木雕、弹弓、拨浪鼓……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她这儿都有。房顶有些低,他们两人不得不略微低下头,弓着身子。施无弃想上前一步,山海忽然拦住了他。随后,他抬起手,指了指阁楼的那些柱子。 它们都贴着落灰的符咒。 施无弃深吸一口气:“还有一个人,你把她藏在哪儿?” 小女孩躲在阿鸾后面不说话。 “听着,丫头”他接着说,“你把她放了,我帮你解了这些咒。” “你会解?” 山海看了看他,又转身看了看最近的一个柱子。他轻轻吹去上面的灰,仔细打量起上面画着的图样来。 “你会就行……呃,你会吧?” “……以后别乱答应人。”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这旅店的一切幻觉,都是这个小丫头在捣鬼。 ——座敷童子。 山海招招手,让阿鸾过来。她回头看了看座敷童子,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会有事,便转过身跑到山海他们那儿了。山海蹲下身,将视线与她平齐。 “小姑娘,别怕。我问你,设下这些符咒的,是这家店的掌柜吗?” 丫头本来有些害怕,但她看到与自己玩了一阵的阿鸾站在他身边,似乎觉得他的确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旁边那个高个子看起来真吓人,但她还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是说,不是他,但是他找人设的么?” 她点点头。 座敷童子是喜欢热闹的妖怪,虽然没什么邪性,却妖力强大。通常,他们是穷人家夭折的孩子变得,本性贪玩。座敷童子经常装作一群小伙伴中你眼熟的模样,但一个个数过去,比商量好的人要多一个,那多出来的伙伴,便是他们假扮的。他们愿意留在谁家,就可以给谁带来平安与财富。因此,人们想方设法地用玩具糖果引诱他们,千方百计要把他们留下。 当然,若这小妖怪被气走了便一定会招致不幸。所以有些动了歪心思的人,会想办法把他们困在这里,这样一来,富足的生活便得到了保障。 他们不会照顾小妖怪的心情,甚至从未想过他们的愤怒会带来什么。 即使妖力很强,小小的孩子也毫无办法。但若这地方本身就邪门,发生过命案,这一切就不好说了。 “这店自从建起来,怕是死了不少人”施无弃说,“但也绝不算多。毕竟走到哪儿,都有人出意外的。所以这点灵魂对你而言,还不够用。” 山海点头附和:“苍曳城的人来来往往,尤其是旅店,十分热闹,这地方也招孩子喜欢,你便来了。但你一定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黑心掌柜给发现,还被困住了。” 座敷童子低着头。过了一会,她才勉强点点头。 “这些妖怪有些是真,有些是你作假。而那些真的占大多数——虽然不都是些死人,却在泷府发生命案后因为客人减少,阳气也逐渐少了,妖怪们才喜欢来这儿,是不是?何况我闻那酒窖里的酒,确实不错。” 山海诚恳地看着她,就像真正凝视着一个孩子。 “丫头,我想问问你——泷府上的事,可否与你有关?” 座敷童子狠狠地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他不会骗我们吧?”施无弃小声嘀咕。 “不会。这孩子一样的妖怪很单纯。” “真的吗?我看你很好骗就是了。” 山海没理他。他站起身,指尖点着旁边的符咒,口中念叨了什么。那张符咒发出深蓝色的光,自下而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符烧了个干净,连一点儿灰都没有。 座敷童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原本青白的肤色,似乎变得红润些。她眼中的怀疑像是又少了几分。 “我帮你慢慢解开封印你的符咒,你答应我两件事,可好?” 小丫头歪着头看着他,眼神很好奇。黛鸾有些担心,让山海别难为她。 “不难为她,难为慕琬么?”他反问,阿鸾不吭声了。接着,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对那丫头说: “放心,我也不会刁难你。其一,我们还有个人类姑娘,兴许被你困在哪个角落里。我们首先要见到她。其二……” 山海伸出第二根手指。 “你莫要刁难掌柜的。” “什么?” 这话是无弃和阿鸾同时说出口的。 “开什么玩笑?怎么,自作孽还不让人还手了?” “对啊山海,管那么多干嘛?这是报应!” 山海也并不恼,他放缓了语气,平和地解释着: “座敷童子只要离开,此人必家道中落,得到足够的报应。只是她若继续留在这儿作祟,后来的客人也会被吓到,若是真赶上个心脏不好的,实在是伤及无辜。而且她留在这儿,身上的怨气还镇着此地所有的冤魂……最糟糕的,他们都会变成失去神志的厉鬼,不得转生。” 那边的丫头显然是慌了,她略微颤抖了一下。就好像预想到未来糟糕的事态,她自顾自地摇摇头,想把那些糟糕的想法赶出去。这时候,他们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施无弃从地板上的洞口跳下去,很快来到楼梯口。 他看到了令人十分心情复杂的一幕。 若说恐怖,倒也不那么吓人;若说滑稽,那实在有些不太厚道——慕琬的神经依然紧绷着,面色灰白,头发炸得像只受惊的猫,眼神儿还凶得很。她攥紧了手中的武器,随时一副召唤天狗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架势。 “呃你冷静一点……” “你是谁!” “我是施无弃啊?” “证明给我!” 施无弃叹口气,心想她别是被哪些模仿人的小鬼儿给吓住了。但若要平复她的心情,像以往一样嘴贱挑衅那真的是找打。至于证明…… “喏,这么大的洞,你捅的”施无弃撑开腰侧的衣服,“记得赔钱啊。” 慕琬长吁了一口气。 阿鸾从上面的洞探出了头:“唔,你还有脸。” “……好好说话你怎么还骂人呢?” “啊不是,我是说……我本来看到你们,结果是妖怪变的。我还以为,你们的脸给那角盥漱的妖怪给偷了。” 解开那些咒术需要些时间。好在符咒都不难,并没有限制座敷童子的法力——若是这样她也不会起到招财的作用力。只不过,它们控制住了她的活动范围,让她像条被绳栓了脖子的看家犬,只得在整座屋子里走动。于是她才不得不趁人少,利用起周围的一切资源来。 这番折腾下来,天都要亮了。 在最后一张符咒解开前,山海转过头对座敷童子说,务必要记住他们的约定。那孩子很乖巧地点点头,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她现在真的像个人类的孩子,脸上还带着难以隐藏的笑。她一定很高兴,因为她马上就要得到自由。在自由的奖赏面前,连仇恨都无足轻重。 无弃和慕琬在下面站了许久,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嗑。天快亮了,他们望着窗外。施无弃对上面喊了一句: “掌柜的回来了——还带了俩小二,你快点儿。啊……等等。”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慕琬追问他怎么了。 “……呵,我就说呢,合着是惦记着旅人的钱财呢。” “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听到他让那两人麻利点,还告诉他们我们的房间。想必他知道这店有问题,却还是想尽方法要赚钱呢。啧啧,人可真是太可怕了……” 这话让慕琬十分不悦。她愤愤地转身,上到阁楼。她很快跑到山海身边,对他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施无弃本来想追上,但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 “我觉得山海不会答应你——”施无弃又在下面喊了一声。 山海沉吟良久。 “我觉得你最后捉弄他们一次也不错……别太过火。” “咦?山海你转性了?”施无弃依然扯着嗓子嚷嚷。 天亮了以后,他们很快离开了这座旅店,老老实实回到城北,找到了叶母推荐他们的客栈。明天便是中秋,虽然大多数人仍不敢上街,但陆陆续续也有很多人在准备过节时的小摊儿了。不知是不是官府放松了些,还是人类的忘性太大——无所谓,热闹就行。 当晚,阿鸾在屋里头抱怨。 “这月饼怎么是五仁馅儿的?” “五仁怎么了”施无弃一把夺过来指着断面说,“这不是不错吗?看,核桃、花生、瓜子……怎么只有四个料。不对,是五个没错,但这……不是,谁会往月饼里加花椒啊?!” 两人骂骂咧咧的,寄信回来的山海和慕琬走进了门。 “家书写好了?东西也给那边儿说了?” “嗯”山海点点头,“还有,我们听了一件倒霉事。” “谁的?什么倒霉事?说出来让我们开心一下。”施无弃笑了笑。 “我觉得没有比花椒五仁月饼更倒霉的了。”阿鸾抱怨着。 “有的有的”慕琬兴致勃勃,“听人说,东南边那个温泉旅店的掌柜,疯了。” “哦——” 那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第九十回:真独简贵 苍曳城如此繁荣,有个小小的秘诀。虽然西面是整座草原,但保持与更遥远城邦的密切往来,依靠的是频繁的信息交流。用人来往返传递信件,效率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这座城市有许多养鸽人。这种寻常的鸟,是最好用的信使。 等鸽子将信送到青璃泽得一天出头,再加上等镖师过来,保守估计,加起来共五天有余。好在他们的行李里没有什么危险品,城门应当是很好进的。这倒也无所谓,但等他们顺利出城,少说也要十来天。 这个中秋过的并不热闹。没有戏曲,没有灯会,只有三两个胆大地摆着小摊儿。都说往年这里是十分热闹的,可他们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限行令应该快要作罢了”老板娘一边泡茶一边说,“听说犯人跑了。” “跑了?”山海不解,“可犯人不是还没抓住吗?” “这几天听到传闻,说不久前的夜里,有人翻出城门了,动作很快,没人注意到,只有一个守卫瞧见。开始没人信他,可城里怎么也查不出人,大家慢慢觉得他说得是真的。所以犯人应当是逃去东边的无乐城了。” 施无弃端起茶杯,嘲弄着说:“现在才想起来,说不定人早连无乐城也过了。” “谁知道呢。能在守卫众多的情况下毫无声息地离开,也难怪能在一夜间对泷府那么多人下手。要是真走了就好,人心惶惶的日子,我可是受够了,生意也没法做。幸亏叶家荐你们过来,我这儿也不至于太冷清。不过看样子,你们早就来了,前些天都去哪儿了?” 施无弃一口水噎在嗓子眼,慕琬连忙说:“随便逛了逛,说来话长……” “老板娘老板娘”黛鸾有些期待地问,“这苍曳城,还有什么值得去玩的地方么?” “我们这儿虽然热闹,但也都是些谈生意的人,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南边的温泉倒是有些看头,只是早上厨子去买菜的时候,听说那边一家很大的旅店关门了,或许没人生意做不下去,也有说老板病了的。那一带有火山,值得看看,可也有重兵把守,不让人出去。再有什么好去处,我还真说不上来。啊,东北倒是有一座道观,只是香火太少,已经破了。” 几个人看了一眼山海,但他似乎没有表达出什么特别的兴趣,反倒是阿鸾缠着他,要他们一起去看看。一天到晚闲在这儿,她会长蘑菇的。人就是这样,忙起来直喊累,闲的时候又觉得浑身不对劲。山海自然是答应了她——毕竟她没嚷着去泷府看看命案现场,已经很给面子。他们吃了饭,下午便启程去了。 到了地方,山海发现,客栈老板娘是真没和他们客气。 这道观岂止是破,简直不是一般的破。屋瓦上都长了杂草,青苔布满了墙面的裂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破洞,漏风漏光,冬凉夏暖,完全不是人能住的地方,也绝不会有人来。 “应该是废了。”施无弃看了看满是灰的香台——不是香灰,而是普通的尘埃。 “哪儿是应该,绝对是废了。”慕琬叹口气。 阿鸾倒不是很在意,她蹦蹦跳跳走上石阶,在昏暗的观内四处看着。山海也跟进来左右打量。这儿比起凛霄观实在是小太多了,选址也没什么讲究——道观道宫都是要看好风水,一般也都建在高高的山上,与天近些。这儿令他觉得,更像是为了收香火钱而设的。 施无弃评判道:“或许早年收了些商人的钱,讨些彩头。后来发现,不管上不上香,钱还是照赚,就不花时间过来了。” “大概吧。” 慕琬开着玩笑:“怎么样,有没有想家?” “这,唔,条件差点儿……” “——勾不起这位仙长的思乡之情么?” 这是不属于他们之中任何人的声音,是听起来很也年轻的男声。 连同柒姑娘在内,五人同时左右环顾起来。打门外走进一个道人。他容貌俊朗,怡然自得迈着无声的步子跨进门槛。虽然他看着岁数不大,头发却是青白交错,白丝比山海还要醒目。他身上的道袍也是黑白分明的,比起山海那身烟灰的质感要新、也要奢侈许多。 在这片以破败和荒芜作为背景的天光之下,他笑着,像枯井里盎然的花。 他行了个礼,其他人连忙回礼。山海抬起头,有些迟疑地问: “您是……您也是路过此地么?” “啊,我可是生活在这儿的呢。在下霖佑,未请教……” “……在下凛山海。” 如往常一样,每个人都做了介绍。只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多动动脑子,思考起霖道长说的话。他的模样与打扮,让人完全无法与这座破败的地方扯上关系。自然,他也看出了他们的疑惑。 最疑惑是,还是他项上的锁链。 细细的黑色铁链缠在他襟前,两边各绕过了他的肩。因为颜色的问题,它在道袍上并不那么显眼,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 “噢,这个”霖佑看出他们眼中的困惑,“修行用,解释起来有些麻烦。凛道长或许能懂?修道之人,总要对自身有些要求的。” “……” 凛山海其实不懂。 施无弃一直盯着他看。或者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个阳光清秀的修道者,身上并未有那种道骨仙风般的清冷,反而让人觉得亲和,想与他多说说话。可对他们而言,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慕琬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 “你住在这儿……?住在,这种地方?” “您别看这里现在是这样。几年前,这里还热闹着。访客络绎不绝,香火旺得很。苍曳城很太平,很少有妖怪惹是生非,所以没什么道士,也没有阴阳师。前些日子,来了个猎魔人,应当是把这座城最后的妖怪斩尽杀绝了。” 山海和慕琬同时看了看对方。 “猎魔人,这……” “怎么”施无弃看着他俩,“猎魔人不是阴阳师的一脉么?” 慕琬接了话:“是,可是……这是三个分支里最不受待见的。” “为何?我不清楚你们阴阳师的流派。不都是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的?” “这你就不懂了”阿鸾将脑袋从他俩的肩膀间挤进来,“严格来讲,真正本着除暴安良原则的,只有除魔师,就是山海这样的。除魔师的理念,大约是想让人和妖怪和谐共处,助鬼怪快快转生,万不得已时才会为了人这一方,使些过激的手段。” “比起杀,更像是赶跑吧”慕琬说,“部分役魔使大约也有着这种心态,剩下的,是无所谓罢了。我们与妖怪立下契约,也算是寻找妖与人的平衡。当然,这之中也不排除真正把妖怪当道具、为己所用的家伙。至于猎魔人……单纯的杀戮和利用罢了。” 霖佑又靠近了一步,加入了话题。他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动,只是静静地陈述: “许多正派的阴阳师并不承认猎魔人的身份。不论猎杀还是捕获,只要给足了赏钱,他们都干。前二者再怎么说,也算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只是他们……即使知道一人要用妖怪去杀另一人,也不会做多干预的。在他们看来,妖怪可以是武器、是牲口、是工具……” 施无弃皱起眉:“像有我的风格——可听上去真有些讨厌。” “所谓最后的妖怪,是什么妖怪?” 山海心里想的,其实是昨儿个见到的座敷童子。但他知道,霖佑口中定另有其“人”。霖佑轻轻叹口气,依然笑着,有些疲惫地说: “是群黄大仙。衙门虽说不信灭门案的凶手是妖怪所为,却还是偷偷下了悬赏单子,要除尽一切嫌疑,拿着妖怪身上的东西算钱。有个猎魔人交了少说十几个不同黄仙的牙,领了一大笔赏金就远走高飞了。” “他们真的作恶了么?” “谁在乎?” 在山海和他攀谈的时候,无弃与慕琬走到一边小声交流起来。墙面上有个窟窿,白惨惨的光线从外面打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斜线。 “我有些在意”慕琬抱起肩膀,“那道锁链——它让我想起不好的事。莺月君身上也有锁链,缚妖锁。我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那让我很不舒服。” “他是不是妖怪,我不好说。我本信我能一眼看出来,但这次我也不确定。不知道山海怎么看。他身上太干净……就是,干净,找不出丝毫污秽那般干净。” “我知道你的意思。现在怎么办?” “看山海如何定夺”施无弃瞄了一眼他们的方向,“还有,要看好阿鸾。” 慕琬转过身,看着山海与霖佑轻松地交谈,柒姑娘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从那两人平静的面庞上,找不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慕琬又四下看了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那——阿鸾去哪儿了?” “什……” 第九十一回:真伪莫辨 不知怎么的,周围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阿鸾一个人来到后院。这里有许多人,显得空间有些狭小。许多人在此地攀谈着,还有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扫着地,聊着天。草坪上有许多人歇着,也几乎都在说话。所有人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阿鸾恰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还残存着道门重地的清净。 可是……他们究竟是哪儿来的?像是一下子涌出来,在瞬间发生,却不让她察觉到突兀,就仿佛做梦一般切换自如。她左右看了看,建筑都比较新,没有刚进来时那样破败。她想回去找山海,在人群间穿梭着,可怎么走也走不回原先的地方了。不论去哪儿,都总是在原地打转一样,来来回回就是这些熟悉的场景。 这种喧嚣给予她的感觉,不亚于儿时误入冥界时,从强烈的吵闹声里忽然归于寂静的落差。但现在,一定没有锻刀师父带自己回去了。 慕琬并没有太久的耐心。她走上前,直接打断了两位道长的谈话,厉声说: “阿鸾不知去何处了。” “没见她走出去,或许是跑到后面。” 施无弃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看着山海。他的焦虑很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并没有黛鸾平时贪玩乱跑时的镇静。所以他想,山海的确也察觉到霖佑的问题了。 但到底是什么问题,还是没人能说得清楚。 几人急匆匆地向后院奔去,四处喊着黛鸾的名字,但就是没人应声。于是他们更分散了些,接着找。 施无弃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他完全可以判断出,这是只有尸体会散发出的气息。与尸臭不同,它刺激性的气息被淡化了,只有一种单纯的、死亡的味道弥漫着。若有香火燃烧,或许这味他就闻不出来了。 室外比较空旷,而且这些尸体埋得很深,他需要找一番功夫。施无弃扫了一眼专门设立的墓区的方向,那里都埋着穷人与无人认领的尸体。有钱人是不会在这儿长眠的。 但这个味道,不是从那边传来。这是新鲜的死亡,而且不是人类。 他回过头找了找霖佑的位置,发现他正好在看着他。不如说,霖佑看着他身边的柒。这令他有些微妙的不悦,但又不好说什么。在施无弃开口前,对方却先走上来。 “您的御尸术,令我想起江湖里颇有名气的一个人。” “你说的这个人,在江湖里没什么名气”施无弃盯着他泛红的眼睛,“在妖间才有。” 这时候,慕琬从霖佑身后跑来。他回过头,与施无弃一起看向她。但慕琬并未理会,而是直接走到施无弃身边。跑得有些急,她呼吸很快。 “找到阿鸾了?” “不”她摇着头,“有别的东西,你跟我看看。” 说这话的时候,慕琬还看了霖佑一眼,施无弃亦是如此。这点眼神间微妙的暗示,让三方都对彼此的态度心知肚明。霖佑自然知道他们对自己有些看法,却依然镇定自若,仿佛计划了什么,又仿佛没有。 他自然是一起跟过去了。 走了几步路,慕琬指着一片小小的石块,都方方正正的。在跑过来的路上,施无弃就已经察觉,他先前闻到的气息愈发浓郁了。他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些石块来。它们不仅方正,还被摆放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的。 他扭头看了一眼霖佑,霖佑脸上的笑容已不复存在,却也不焦躁,只是止水般望着他。 “我感到很微弱的妖气”慕琬指着这片地,“但我不肯定。我只觉得,道观里出现这样的气息是不太正常的。” “是墓地没错”施无弃站起身,“但埋的不是道士,也不是其他百姓。” “那是?” 施无弃转身望着霖佑,嘴上回答着慕琬的问题: “埋的是黄大仙。” “黄……是,被猎魔人杀掉的那些吗?” “我想是的。霖道长……你说你一直住这儿,对吧?” 死去不多时的妖怪,身上的妖气视情况需一段时间才能散尽,人的灵气亦是如此。尸体腐烂也需要一个过程,何况是法力。只是普通人身上并没有那么多,所以散的也快。 至于山海倒是找到了他的徒弟。在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他看见阿鸾对着墙喃喃自语。他立刻走上前,略微弯腰,轻拍了拍阿鸾的肩膀。她毫无反应,于是山海凑近了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奇怪的是,他实在无法辨别出她口中那些细碎的话。不像完整的句子,也不像什么咒语,就仿佛做梦似的,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字词。 可别又是中邪了?但道门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邪气?但仔细想来,阿鸾八字过弱,的确容易被脏东西趁虚而入,何况这道观荒废多时,没了正气镇着,出事倒也说得通。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闹了什么问题,解决起来便会困难,对待自己徒弟,山海也不敢乱做尝试。他本想喊另外的人过来,但他的同伴们都不知哪儿去了。山海想先把她拉走,便拽住了她的手。不拽不要紧,他稍微对她手臂使了劲,阿鸾却突然一个猛回头,把他吓了一跳。 阿鸾虽然看着他,眼神却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 “我不去!”她喊叫着。 “阿鸾,你听我说,我们……” “你别拉我!我哪儿也不去,我等山海找我!” “……你冷静点,我就是你师父。你认得我么?” “走开走开走开!” 黛鸾的话完全与山海对不上,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她突然就冲过来,像是要推开什么,山海连忙闪开,她便直直地逃走了。他心说一句坏了,拔腿就追。 这是中了什么幻术,而且极有可能,是霖佑搞的鬼。山海不傻,他清楚得很。 施无弃他们远远看到一个丫头的身影跑过去,山海在后头追。也顾不上逼问霖佑些什么了,两人带上柒姑娘追了上去。不过他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山海从袖间抽出符纸,念了咒语,将符甩上了阿鸾的后背。她突然就定在原地,险些摔倒,却被背上的一股外力拉回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阿鸾的眼神还很惊恐,嘴上大呼小叫着,像是见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出什么事儿了?” 慕琬跑过来,想查看阿鸾的情况。山海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走上来,又往阿鸾的脑门上糊了另一张符,她才完全静下来,被定身了似的。 “如果是中了什么幻术,现在她的时间应当是静止的”山海转过头,将视线放在不知何时坐在墙头的霖佑身上,“这位道长,当真不解释一下么?” “哎呀,你们太厉害啦。”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霖佑并不觉得很震撼。这语气确乎是赞许的,他们的行动也的确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但这语气里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就像诚心捣乱看热闹似的。 慕琬抽出伞指向他:“少废话,你下来!” “哟哟哟,这么凶呢。火气大对姑娘皮肤不好”转眼间,风度翩翩的道长便摆出一副老流氓的嘴脸来,“真遗憾,我本来以为你们能中计的。可你们太聪明了,我运气不好,上来就碰到了我最讨厌的阴阳师,还好几个。” “是吗?原来你是打算吃掉来访的香客吗?”无弃问他。 “我只对……人的一部分感兴趣,比如,脑髓”他指指太阳穴,“你们这么聪明,我还侥幸地想,若能拿下你们,我能少几百年修行。” 但看他这坦然的语气,或是早就做好失败的准备。 “那些坟墓里埋的都是你的同类,你把他们的脑髓也吃掉了?” 慕琬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厌恶,她将这种情绪明确地表现出来。对这番话,山海从中听明白了什么,他紧接着问: “你说有其他阴阳师杀了他们,这是真的么?” 霖佑又露出笑容来。明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表情,暴露恶意后,显得轻浮许多。 “啊啊,那件事,我没有骗你们。我讨厌阴阳师也是真,他杀了他们,也是真——同类相食,也有助妖力,但我不会吃他们。他们是我的家人。” 他毫不避讳地说着这一切,让人分不清真假。或许用这种方式混淆虚实,也是他的目的。五种家仙都擅长这样的文字把戏。 “你讨厌阴阳师,去找杀他们的人报仇就是,何必害无辜的人?” “你在和我开玩笑么?你让我现在就与——同时杀掉我二十几位亲人的凶手搏斗,是想让我直接去送死?姑娘,您可太幽默啦。” “但你不是黄仙”施无弃看着他,“你虽然将妖气藏得严严实实,但身上的味道本身不是人类,而且与黄鼠狼差别也很大。” “所以我一开始不是说了吗”他摊开手,“我是霖佑啊,是霖佑。” 啊。 他们明白了。 不是黄鼬,是伶鼬。 第九十二回:真相假象 “我想依你们的作风,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怎样,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山海几人冷眼看着他,自然是不打算放过他。 “你觉得我们会让你留在这儿为所欲为,残害之后的百姓么?” 霖佑忽然高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一笑令他们感到奇怪,慕琬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问: “有什么可笑的?” “可笑,当然可笑”霖佑从墙头站起来,“你们阴阳师杀妖怪就可以,妖怪杀人便不行。我问你们,规矩谁定的?好大的面子。” 慕琬被这么一怼,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她总觉得这人强词夺理,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这时候,施无弃与柒姑娘向墙边靠近一步。他紧盯着霖佑,眼睛隐隐泛出棕金的光彩,一旁的柒姑娘准备迎战了。 “我们是人,自然要站在人的角度上,来管人的死活。” 霖佑又笑了,这次要更夸张些。但他还是用手捂住了嘴,不让夸张的笑声溢出来。 “你?笑死了,你也算人?” 山海和慕琬不清楚他是不是指……作为人类,在施无弃身上表现得过于充裕的灵力、内力,或者……指操纵尸体这件事。霖佑应当是看出来了。他们都不敢说话,悄悄瞥了一眼施无弃的反应。 他确乎是生气了。 “你想说什么?” “您不是——不是大名鼎鼎的百骸主吗?不是在妖怪间颇有名望的……人类吗?你确定自己,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还是说,和这群人类在一起,你变了?你和这帮阴阳师厮混多久了,嗯?” “我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那就没什么可聊的了”霖佑转了身,“告辞吧。” 他一挥手,一阵烟影泛起,笼罩了他的身影,不多时人便不见了。施无弃对他们说: “他没跑太远。先给阿鸾解咒,我去追他。” 他们自是知道的,点了点头,便看着他轻松跃过那面墙,留下柒姑娘站在这儿。这妖术对山海来说倒也不难解,相较之下,他们更担心无弃。毕竟对于那妖气完全无迹可寻的伶鼬妖怪,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斤两是多少。 施无弃迈着步子,迅雷般掠过百姓家的屋脊,追踪着那快得夸张的身影。几乎追了四五里地,霖佑终于停下了。他停在翘起的飞檐上,转身面对追上来的人。他的眼中泛着妖性的红色微光,气儿也不带喘,完全看不出些许疲惫的样子。对他来说,这点距离不过眨眼般轻松。所以他停下来,似乎是打算和施无弃讲讲道理的。 无弃判断出来,也停下,站在他不远的另一处飞檐上。 “我直问了吧,反正也没别人”霖佑咧开嘴,“你不是阴阳师,你跟着那伙人做什么?该不会真的降妖除魔,匡扶正义?” 自然不是。他始终没有忘记,他离开泣尸屋带着柒跟上他们,是为了一览万鬼志。 他要知道她是谁,要知道自己是谁。 “和你无关。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和其他无常鬼,有什么联系?” 霖佑的表情僵在脸上。他侧目重新审视了一下施无弃,缓缓说: “装下去没什么意思,我就直接问你了:你看出来什么?” “你脖子上的”施无弃伸出手指着他,“那个锁链,是缚妖索。但我听说,缚妖索被奈落至底之主用在莺月君身上。那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枷锁。我虽然没见过,但你那锁链给我的气息……很像缚妖索的作用。或许是赝品,我不确定。” “唔,你竟然知道它的作用。” 阎罗魔将缚妖索用以控制叛逆的莺月君,自然是因为他能限制住他身上的妖气。虽然莺月君……大抵是个人类,毕竟听闻黄泉十二月只有朽月君才是妖怪,但,人的邪性上来了,身上的灵气逐渐出现妖力的倾向,也并不是不可能。 修炼成仙,或者堕化为鬼怪,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所以,那锁链是霖佑用来掩饰自己妖气的。能弄到这种锁链,想必不简单。 “告诉你也无妨”霖佑扯了扯链子,“你说的不错,不过它不是赝品,而是真品。” “……缚妖锁有很多条么?” “严格来说,仅有一条。我这条,是锁链的一部分。你说莺月君的那个,是母锁,用法与力量都更宽些。我这是子锁。” 施无弃拈起下颚,认真打量起那道锁链。他不知道霖佑与莺月君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慕琬在追查那个无常,因为他绑了雪砚宗的宗主。他们一开始没人判断出妖怪的身份,与这锁链的限制有关。 “莺月君的锁链,是奈落至底之主所为,你这道锁,莫非是莺月君给你下的?你还做过什么坏事,让六道无常来收拾你?” 霖佑笑着摇摇头。 “非也。这锁,是我自己戴上的。” “……嗯?” “足够强大的妖怪有能力收敛自己的妖气,让自己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不过,我嘛……体内的妖力有些紊乱,或者说,这副身子容不下这样的力量。它们总是……在我体内乱窜。我的家人,以黄仙的手法将我抚养长大,自然从小也并未对这股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加以抑制。所以,我常常收不住它,等我冷静下来时,一切都糟透了……糟到太惹人注目了。” 苍曳城没什么妖怪,因此若是有过于不同寻常的动静,的确醒目。作为经济要地,一旦乱了秩序,朝廷派人来查也不是不可能——这不,泷府的事已经证明了这点。 施无弃看着他:“所以你去找来锁链困住自己?” “嗯哼——”霖佑点点头,“我不想给家人带来麻烦,就暂时离开了。在寻找办法的途中,还遇到了一位仙人,教我些仙术。他曾是个道士,所以啊,那时候我就想,我或许并没有那么讨厌人类。” “但你回来了。” “对,我回家了……哎,我问你,你死过爹娘么?我爹娘在我刚出生就被人杀了,他们的皮毛很贵,在市场上很值钱。然后那些亲人收养了我,都是我的爹娘,我的兄弟姐妹。可是呢?我不在的时候,又给他们杀了。所以我就在想,或许,我不是不喜欢人。” “……” “我恨的是阴阳师。” 他项上的锁链轻颤着,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着一种极力抑制的盛怒。 “恨之入骨。” 施无弃说不出话了。 “你说”他接着说,“我是回来晚了,还是不该回来呢?” 沉默半晌,施无弃又抬起手,指了指西方的天空。 “西边的碧璃原,再往西,是青璃泽”他轻声说,“那里有一个组织,叫殁影阁。” “啊,我知道那儿。江湖上说殁影阁的主人,是一位异域的男子,也有人怀疑他是妖怪。不过要我说,我知道的,那边的主子,是个女人。甚至,是个无常鬼。”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那里,他们在研制一种起死回生之术。你若想救你家人,或许可以去那儿找找法子。” “你是要我遭天谴么?她郁雨鸣蜩在阎罗魔手下干活,自然轮不到她挨骂,甚至有可能是她主子的意愿。何况再怎么说,我姑且算道门弟子,这种缺德事,还是别跟我讲了。” 霖佑没有反问他为何不去,证明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带着柒的目的。江湖上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知道百骸主的,都以为那尸体是生前要刺杀他的妖怪——虽然也没错,而且这话也是他放出去的。但为复活这姑娘所做的事,他能付出的,比那群人想的要多。 “好吧”他淡淡地说,“你不往西,你要逃去何处?” “逃?兄弟,我不逃。但我得往东走,那人去东面的无乐城了。” 无乐城? 施无弃忽然想起清晨出发前,老板娘在店里说过的话。他先入为主,本以为那人可能是泷府案的凶手,但霖佑这么一讲……竟然只是个领赏钱的阴阳师吗? 不,不对,这两个身份其实也并不冲突…… 施无弃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还以为我打不过他么?”霖佑轻轻晃了晃项上的锁链。 “不”施无弃看着他,“只是等限行令解了,我们怕是也要向东边走的。我是不想管你的事,但若与你同行,山海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毕竟你开始的确想要加害于我们,还给那小丫头下了术,他们不待见你——我也是。” “聊了两句,我倒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还以为,百骸主也变得与阴阳师同流合污了呢”霖佑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好啦,我也不想同时对付你们一帮人。我会与你们岔开的,何况我现在也不能急匆匆去追他,得绕绕路。” 施无弃不知为何霖佑再说这番话的时候,露出一副很狡猾的、仿佛狐狸一样的神情。他明显是故意的,但施无弃不知他用意何为。他忽然想起来,有些动物在遇到天敌追赶时,会有许多假动作,或做一些掩饰的周旋。 霖佑这样的发言,就仿佛在告诉他,自己身后有什么追兵似的。他回过神,却发现对面的飞檐上,早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九十三回:真命之友 解了咒的黛鸾困兮兮的,柒姑娘一路背着她。 “我浑身没劲儿……”阿鸾嚷嚷。 “让你乱跑”慕琬抱怨着,“吃苦头了吧。” 阿鸾自知理亏,不吭声,在柒姑娘的肩头扭过头。她盯着另一边施无弃的侧脸,就这么瞅了半天,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有心事。” “……” 施无弃看着她,皱起眉,苦笑着说:“我怎么有心事了?” “一路上你都没说话”阿鸾很严肃,“平时,你肯定和慕琬一唱一和地教训我。” 施无弃还没说话,慕琬先急哄哄地开了口:“我哪儿有!” “就是,谁要跟她一唱一和。” “你想挨打?” 眼看着慕琬佯装抽伞,施无弃笑着向前跑远了。山海看着他们两人胡闹,又回头看了一眼徒弟,表面上不做声,心里却偷偷叹了气。阿鸾是对的,他也觉得,无弃心里装了什么事儿。他不知道霖佑与他说了什么,也觉得他不像是为寻常的事苦恼的人。但是,既然妖怪已经跑了,咒术也解了,按理说是皆大欢喜。 施无弃的确不是为那些琐碎的事苦恼的。相反,他在思考一些更复杂的问题。只是他没想到,虽然答案没有送上门,但意料外的惊喜,正在他们的旅店内等待着。 刚踏进店门,老板娘正在忙活。虽然限行令还没解,但这时候已经有人胆子大起来,在外面吃吃喝喝了。店里人不算多,可只有老板娘和一个账房忙活,的确也算不可开交。见他们回来了,她飞快地收拾一个空桌的残羹剩饭,一面对他们说: “哎,做的饭给你们都端上楼了,也没见你们回来,兴许要凉了。但一炷香前有两个人来,说是找几个人。听描述,我觉得像你们,就招待他们上去了。如果他们吃了饭菜,或者菜凉了,你们尽管和我们说,马上换热乎的。” 他们几个人彼此对视,愣是没猜出能有谁来找他们,未免有些紧张。 “莫非是皋月君的手下”慕琬小声嘀咕,“他们追到这儿了?” “呃……也可能,是呼延懿”山海轻轻捏了捏鼻梁,“这不好说,但八成来者不善。” 施无弃咋咋呼呼地迎上去,一面帮老板娘擦桌子,一面对她絮絮叨叨: “哎呦您可真行,就不怕是来追杀我们的,还敢说住处?我们可是江湖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血脏了您的店儿,生意可别做啦。” 老板娘的动作僵了一下,瞪大眼睛,一脸认真地望着他说: “不、不至于吧?他们说是你们的友人,才告诉他们。” “他们?”还在柒姑娘背上趴着的黛鸾着重了这两个字。 “而且我觉得,他们也不危险,就说了。一个盲公子,一个大姑娘,能作何坏事?” “老板娘!上茶!” “哎哎,马上啊——” 盲…… 施无弃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身后一阵七手八脚叮铃哐啷的声音。他刚扭过头,就看见那两人中邪一般冲上楼去,不顾形象将桌椅撞地歪歪斜斜。连阿鸾都从柒姑娘背上挣脱了,连滚带爬跟着跑上了楼。 这帮人至于吗! 慕琬刚撞开门儿,就看见两个人在饭桌前静坐着。桌上几盘菜倒是一动没动。那两人同时把头扭向门口,但并未言语。 “极月君?!” 极月君与那姑娘同时站起来。慕琬有些惊讶,因为那姑娘站起来的时候很显高,只比极月君略低一点。但在女子里,已经算是很高挑的了。她很漂亮,黑发束成双螺,其余部分披散下来。她用左右各三枚的金簪固定住束起的头发,簪尾坠着碎水晶,打扮得十分讲究。 黛鸾跑过来,哒哒哒地冲进屋。极月君连忙伸出双臂,略微弯腰,准备迎她。 然后她一头扎进大姑娘的怀里。 “姐姐你好漂亮!” “……谢谢?”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 极月君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 这时候,施无弃赶上来了。他刚进屋,就看到这关系复杂到难以描述的场景。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极月君。 “……要不我抱抱你?” “……” 慕琬的眼神愈发怪异了起来。 山海一直没吭声,忍不住地翻白眼。极月君仍绑着黑纱眼罩,只听到他的脚步,没听到他说话,便对着他的方向问: “你都不说想我?” “想你什么?你也真是,到哪儿都有姑娘。” 四个大字浮现在不明真相的施无弃脑内。 ——贵圈真乱。 “说什么呢,没礼貌”极月君嗔怪着,抖了抖衣袖,“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僚——木染雁来·叶月君。” 他们急忙弯腰行礼。再抬重新抬头看向她的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在那对深褐色的瞳眸中,的确各有一轮弯弯的、明亮的三日月。 “失礼了……” “无碍”叶月君很客气,“他尽管让我坐这儿,劝我动筷子。但我想还没见你们,何况已经私闯住处,不合适……” 山海狠狠瞪了他一眼。极月君像是预料到一般,连忙说: “姑娘家家饿着肚子多不合适。你看,我这不也没动筷子吗?” “因为你没手。” “……人身攻击了啊。” 闹腾了半天,几个人终于坐了下来。慕琬给叶月君递了双筷子,也请她一起吃晚饭。没夹几口菜,极月君嘀咕着说:“我想吃那边的丸子。” “你想吧。”山海并没有理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你说的是十年前。我十年前才知道六道无常不用吃东西也饿不死”他又转过头,对叶月君说,“啊,您夹的远处的菜么?” 她连忙说:“没事。” “你差别待遇,还性别歧视。” 山海又翻了白眼:“我还没问你,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梁丘姑娘给了我信物。” 山海无弃和黛鸾同时看向慕琬,又看了看极月君。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试图解释,“但,白天我们在城的东北方,你们为何来到了旅店?” “一般只能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叶月君说与发带的气息最相近最浓郁的,便是这座屋子,于是我们就进来等你们。” 凛山海对他仍然爱答不理,只是目光在对面叶月君的身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随后,他用一贯客气的语气问道: “久闻叶月君大名。当时我们听闻,浣沙城的案子是您接手的?” “啊,正是”叶月君轻轻一笑,“费了一段功夫。本来是他做的,但被发了别的任务。” 黛鸾本刨着米饭,忽然放下碗,脸上还带着米粒。她有些急切地问: “那,姐姐你查出什么了吗?赶跑禾神小狐狸,又把狸猫变成裴员外的,到底是谁?” 叶月君随便夹了几道素菜,不知是不是饱了,便放下了筷子。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陷入短暂的回忆。 “那件事,是一个妖怪做的。一般的人类与普通的小妖无法穿行六道灵脉,但那妖怪不同,他很强,穿越灵脉时的力量将它划开了口……本不该出现灵脉的地方,与六道有了连接,禾神便误入了饿鬼道。好在没什么事。而那个妖怪似乎本意并不是为难他们,但生怕那两个小式神去告状,便顺道给它们封了个口。” “没有痛下杀手,倒已经很人性了……不过,那是怎么样的妖怪?” “不瞒您说,我们还在追捕他的路上。目前只知道,他是一个伶鼬化作的妖。” 瞬间,饭桌上安静下来,连他们的筷子也僵在空中。 尤其是施无弃。 “这,我……” “我嗅到你们身上的味道”她叹口气,“只是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他应当还不知道,我们在追查他。” “……他可能知道了。” “无妨。现在还不是时候。” 谈及工作上的事,叶月君的态度便谨慎许多。不如说,她一直这样正正经经的。想来疑似玩忽职守的,大概只有极月君那种家伙了吧。 “所以极月君为何也来……是带路么?” “可别把我想的那么清闲”被提名者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那姿态与所言内容倒是大相径庭,“我也是忙得很呢,只是这次任务,和她顺道罢了。” 慕琬讥笑,你还有任务? 极月君忽然向前正坐,语气严肃起来: “你别忘了,我能来找你,自然是有什么发现。” “呃……” 其他人也侧过头,仔细听他们说什么。 “我一直在调查他过去的一些事。叶月君说的那个妖怪,与他也有些联系。目前我能告诉你的还很有限。不过除此之外,我们一同前往这里,还与本地的命案有关。” 命案……? 山海也放下筷子,皱着眉。 “你是说,泷府?” “是了。” 施无弃喝了口茶,然后放下杯子说:“唔,我倒是怀疑,此事或许与一个阴阳师……” “是一个妖怪做的。” “……咦?” 施无弃立刻看向叶月君。她的语气淡淡的,却十分笃定。 “是妖怪”极月君点头附和,“不过确切地说,是一个半妖。” 半妖? 第九十四回:真知灼见 “半妖……真的存在吗?” 慕琬的疑惑写在脸上。 “你不见过不代表没有啊”施无弃耸耸肩,“不过,虽然我也没见过就是了。” “半妖是什么”黛鸾问他们,“是只有一半妖力的妖怪吗?” “确切地讲,是人与妖生下的孩子。我倒是记得山海似乎并不支持二者的恋情……我儿时听说过一些与妖怪或是神仙的爱情故事,都是师姐们讲给我听的。现在没什么感觉了,当时喜欢得很。” 说罢,慕琬看了山海一眼。山海也没接话,只是喝了口茶,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极月君说,半妖的确是存在的,只是数量极少,却不容忽略,因为他们很容易成为事件的中心,带来麻烦。在许多人的认知里,妖怪与人的孩子会带来诅咒——因为这样的爱悖于两界不成文的法则,就仿佛禁术那般不被允许,有违五行阴阳之理。 这样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但更举步维艰的,恰恰是血淋淋的现实。一般民间听闻人与妖怪相恋的故事也不在少数,不过来来去去是那几个凄美故事的翻版。若说让你或是你的儿女与妖怪在一起,恐怕亲人能气出心脏病来。在一起的不多,当真住在一起的,有些妖怪克服不了恶劣的本性,误伤了爱人,或是在理念上两个种族会产生冲突,生活无法继续下去。一般而言,矛盾一旦产生,作为弱势群体的人类自然是吃亏的一方。 即便如此,有少数相互扶持下来的,因为物种的差异也不会有孩子。生下来的那些,也因为一些身体上的问题早早夭折了。活下来的屈指可数,他们面临的是更可怕的考验。那些父母经常用“你既是妖怪也是人”的漂亮话安抚孩子,事实上,对于两个世界而言,他们既不属于妖怪,也不属于人,不论在哪一方都要被当做怪物般看待。在这种诡异目光的注视下成长,即使没有被迫害致死,平安长大的,心智又有几个正常? “这也是我反对的原因……天知道,因为那些孩子而被连累的父母又死了多少。爱是好事,为自己的感情与行为负责,也是必要的。只是……这些痛苦从一开始本可以避免。” “这次我支持山海”施无弃拿过茶壶,“不能养就别生,生下来父爱母爱一泛滥,舍不得弄死,可给自己感动坏了。自己逃不逃得过迫害不说,一堆烂摊子,不知道都丢给谁。” 极月君与叶月君同时对他行了注目礼。 “说起来,卯月君生前还是巫女的时候,就曾与一个妖怪相爱过。”叶月君说。 饭桌上的几个人都竖起耳朵,总觉得这说辞有些耳熟。仔细想想,那不就是他们刚到绛缘镇时,听一位老者在饭桌上说的故事吗? 施无弃说,有机会再见到卯月君时,可以问问她。 黛鸾早就下了饭桌,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在屋子里玩。她早就注意到,靠着床边有一个箭囊斜放着,里面放了十几支细细的箭。弓不知何时横着倒下了,她没看清,不小心踩了一下。黛鸾连忙蹲下,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擦掉上面的灰。这把弓很旧了,看上去用了许多年头。木材的重量很合适,质感也很结实。 “这是叶月姐姐的东西吗?”她问。 叶月君走过去,也蹲下来,很随意地接过她捧来的弓。 “是我的。你要试试么?” “想……但现在肯定没法儿玩。” “有机会去开阔的地方借你。” 慕琬有些顾虑:“随便碰六道无常的法器,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事,那只是一把最普通的弓箭罢了。不普通的,是弓箭的主人”极月君笑起来,“叶月君百步穿杨,在她视线里出现的东西都逃不过她的射术。哪怕再远些,只要她听到,都能命中呢。” 极月君仿佛自夸似的吹捧起叶月君。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继续给黛鸾介绍着: “这柄长弓是桦木的,有些年头,弹性不太好了。” “那箭矢的尾羽是什么做的?”黛鸾抽出一根长约二尺的箭,摸了摸尾毛。 “你猜猜看?” 于是她仔细打量起来。黛鸾见过的禽鸟其实不多,她小时候天天泡在家里,要么是如月君的药房,学也学的是琴棋书画——虽然她也记不得多少了,总之与武器打交道的很少。于是她就猜,大多数弓箭的尾毛都是鹅毛或者鹰毛,这褐色羽毛有些花纹,再加上六道无常兴许用的都是好东西,所以,大概…… “是、是鹰,或者雕的毛么?” “错了。” “是隼?” 虽然没仔细看过,但从气味上判断,施无弃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鸾,你仔细想想,叶月君的称号是什么?” “……这和称号有什么关系?” “……当我没说。” 叶月君又笑了。她不笑的时候有些清冷,但一笑起来就变得非常好看。 “咳,姐姐一笑就特别漂亮。” “怎么,她平时不漂亮?”极月君在一旁煽风点火。 “不是,笑起来格外漂亮,所以笑着好。” 叶月君抿起嘴,忍住了笑意。她抽出一根箭,对她说:“是大雁的毛。” “哦——我以为是……燕子的燕。” “好端端的孩子,可惜是个傻子。” 慕琬与无弃一个摇头,一个咋舌,让阿鸾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山海象征性地笑了笑,随机转过脸,认真地对极月君问话。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夜里去一趟泷府。” “那边应当还贴着衙门的封条。你们为何不白天再去?那样更方便。你们有黄泉铃以证身份,他们不会拦你们。” “算了。本身走无常牵扯人间的案子,就已经足够稀奇,一次出现两人,怕是要引起恐慌,这没必要。而且晚上我们反倒是方便些——我也用不着看东西,叶月君嘛,耳鼻比起眼睛还要好使得多呢。” “这么看来,你们走无常倒也真忙。上一个案子没完,紧接着又要处理别的事。” “凡是牵扯三界六道的事都容易引起异变,在事情恶化前,那位大人明察秋毫,会提前让我们去解决。这些琐事,说小不小,说少不少,平摊在十二人头上,也忙得够呛。” 慕琬有些好奇了:“那么,奈落至底之主,也像皋月君对人间事一样,对三界六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么?” “也不尽然。我们之中的人,在卜卦推演等事各有擅长,很多事都是我们自己去做的。自然冥界也不会养闲人,你若不做正事,那位大人亲自任命你去。比如朽月君……” “别提他”慕琬直翻眼睛,“听见他就烦。” “那泷府的命案,是你们自己揽下的么?”她问。 “唔,其实算是那位大人的意思……有机会,我们再慢慢说给你们听。时候不早,我们该动身去泷府了。” 两人很快告别,黛鸾还有些不舍,但叶月君安慰她,他们很快还会见面。两个人前脚刚走,施无弃就拿她打趣,说阿鸾真是招无常鬼喜欢,不如想办法劝劝莺月君和朽月君从良。 “你在想屁吃。”慕琬和阿鸾同时说。 八月末的天已经冷下来,他们许久不曾感受到那种燥热。何况是晚上,比起过去要凉许多。四个人随便聊了聊,两个丫头就带柒姑娘一起休息去了。 深夜的泷府外空无一人。不如说在白天时,这条街上就安静得很,没什么人敢过来。大封条还糊在正门上,极月君轻轻一点,十字封条的上面两端便脱落下来,无力地耷拉着。推开门,他与叶月君迈着无声的脚步走进院子。叶月君拿出一根羽毛,轻轻一吹,便燃起了明亮的火焰。带着它,两人来到了正房。 叶月君举着羽毛比划过去,光线所及之处,皆是斑驳血迹。 “衙门说死了二十七个人,但血的气息属于更多的人。不过,都不太重。” 叶月君向前走了两步,小心地避开血迹,回答他:“应当是受伤的人。今天你的朋友们没有提及作案武器,兴许他们没有打听过,或者……衙门没有公开。” “那是自然。太过离奇,没人信的。” 这时候,叶月君突然在一片已经蒸发的、黏糊糊的血迹上,发现了一团深色的东西。它与肉块或布料浸了血干涸后的样子差不多,有些难以辨别。她将光源凑近了些。 “你发现了什么吗?” “唔”叶月君伸出手,“看来他们没有收走全部的凶器。” 说着,她小心地、慢慢地揭下那块不可名状的东西来。她小心地捏着条状物的一端,两只手分别拿着它和燃烧的羽毛,对准了窗外依然圆满的月亮。 月光和火光的照映下,那团漆黑的东西透着血红。 “是什么?”极月君问她。 “的确是凶器没有错”她回答,“一根鸟的翎毛。” 再具体些——是白鹭的翎毛。 第九十五回:为虎作伥 重阳佳节,寒英楼前。 夜深了,远处的闹市依旧喧嚣。佩着茱萸的妇人陪着孩童们慢慢地往家里走,他们的手中都抓着纸鸢。商贩们倒不再吆喝,白天比着嗓子的同僚们,一个个都唠起嗑,谈及家中的妻儿老小。一路五彩缤纷娇艳欲滴的残菊,被来往的脚步践踏着,缓缓没入潮软的土地。 将目光移回这略显偏僻的地段,写着寒英楼三个大字的金边牌匾,挂在这座五层高的建筑门前。热闹从市区迁移到这里,此地的聚会,才刚刚开始。 但这儿没有笙箫,没有筝琶,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有水滴有规律地落在不同的鼓面,敲打出不同的音韵来。抬起头,楼上的纸窗映出内部伶人的身姿,在这细微的、有规律的节奏里起舞。人们有序地排队进入,时不时低声交谈。 他默默打量着这栋楼,那淡漠的目光谈不上欣赏。 排到他时,他从黑色衣襟中取出请柬,递到对方的手里。那人看了看他,就放进去了。 菊花的香气很淡,或许是那过分艳丽的颜色夺取的大部分感官。但他收回目光,空看着前方向上的阶梯。两位下人请他伸直双臂,检查来客身上的武器。一个人卸下了他唯一的佩刀,按序排在那些寄存的兵器旁。 另一人说:“任何形式的兵器都请在此寄存。” 他把紧攥的手张开,一枚青翠的玉环落下来,坠在手腕的红绳上。 “别紧张,只是个装饰罢了。”他皮笑肉不笑。 放行后,他便上去了。 这是处不错的场子,雕梁画栋,芳香氤氲。里面没有焚烧香炉,靠的全是重阳前夕购置的花儿,与桌椅木材本身的香气。寒英楼本身是个戏楼,如今廉价租给他人经营。现任的主人是个退隐的阴阳师,上了年纪。寒英楼平日里就是一座茶楼,谁都可以来此地歇脚喝茶。入了夜,人们便拉上帘子,聚拢在一起交头接耳,谈论起见不得光的消息来。 此地风景好,地段清净,租金也便宜。许多在灰色地带游走的行者,都喜欢来这儿打探风声。他是第一次来,先前也只是听说过这里。 也是最后一次。 顶楼的几个带刀侍卫无声地倒下了。这是间大屋子,拉着帘,竖着屏风。屋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舞女在被言语声淹没的拍子里迈着步,鬼魅般安静的影子在屏风上时隐时现。 坐在上席的那个人,正是寒英楼的楼主。他一把年纪,满鬓斑白,却意气风发,举杯与一帮不惑之年的人们谈笑风生。那些人极尽恭维之词,任凭谁听了都会在酒气里飘飘然。他自然也不例外,一片油嘴滑舌之中满面红光,仿佛看待自己亲生子嗣般眯着眼环视席间。 无非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重阳安康之类的措辞罢了。外加一些他年轻时,那些风光或并不风光的事迹。但不论什么话,从什么人口中,以什么样的形式说出来,都有不同的意思在里头。将是说成非,将黑说成白,将好说成坏,话由人说,也由人听。 “您这地段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实在是养生宝地。” “养什么生,一把年纪,老骨头啦。”他笑眯眯地应着。 一阵冷冷的男声突兀地闯来。 “这日子,是该过到头了。” 此话一出,举座哑然。老爷子明显愣住,微醺与恼怒令他干瘪的脸更红了些。 “何人在此造次!” 说刚才那番话的,是很年轻的声音,应当与在坐的任何一位都不相称。他们仓皇环顾,满屋子找着发话的人,个个蒙头蒙脑,却都不敢怠慢上席的大人。 “这楼也不错”声音的主人接着说,“可惜很快会化作废墟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声源。他不知何时进来,一袭黑衣,在昏暗的烛光下隐匿了踪迹。看样子,他已经在屋子里待了很久。年轻人约摸二十过半,一头干练的黑色短发在脑后束了一撮,珀色的眸子宁静又空旷。阴影里,在一群人慌张地寻找武器时,他表现出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镇静。 有人大声呼喊着护卫,他迅速扬起手腕。最近的一根蜡烛熄灭了,与那一抹火光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人难听的嗓音。 那人惊愕地攥着脖颈,有什么东西穿透了他的喉管,让所有的声响都扼在了细小的孔洞上。暗器打穿了脖子,深深嵌进后方的墙壁中。 是一颗黄鼬的牙。 众人晃神间,他再一打响指,一阵电流的噼啪声在指尖响起,金白交错,电光闪烁,一道轰雷自天而降,穿透了屋瓦,劈开了堆满酒肉的桌席,盘碗灯烛尽数落地。阴风掐灭了所有灯台,一切都黑下来。老家伙们惊慌失措,抱头鼠窜,他倒也不管不顾。闪电袭来,呆愣在上席的老头警觉那个地方空无一人。他伸出颤抖枯瘦的手揉揉眼睛。又迎来一阵惊雷,一股骇人的气息逼近了些。 再是一道闪电,将一张阴鸷森然的脸照映在眼前。 还有他身后一只体型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猛兽,如豺如狼,目光凶恶骇人。惨白的獠牙泛着青光,令人怀疑下一刻就要染上血迹。 噼里啪啦的声响接连不断。从一开始瓷器的破碎声,转成人们凌乱慌张的脚步,当下又掺杂了些木材燃烧的声音。灼灼的火光自下而上,将年轻人与他随天雷而降的妖物镀上浅浅的金色。 “听说庸人越老,便越是贪财怕死。”他冷冷地说。 “是、是谁派你来,他花了多少钱?你要什么?多少钱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 “你不问问我是谁?”年轻人凑近了些。 “那你、你是谁?” “死人没必要知道”他讪笑一声,“我记得你就够了。” 年轻人转过身去了。庞大又凶狠的天狗却逼近了些,令哀求化作惨叫,继而是奄奄一息的哀鸣。 然后归于寂静。 火势愈发猛烈了。楼下的人们在仓皇逃窜间打翻了烛灯,火势还在蔓延,欲图将一切尚未说出口的秘密鲸吞蚕食。年轻人从容地离开了,并带走了原本属于他的那把佩刀,其余更加花哨贵重的兵器,他看也没有多看一下。 直到离开了数百步时,他才抽出那把横刀,稍作检查。刀泽如墨玉,纹似和田山流水。随后他抬起头,将目光重新放到来时的那栋楼上。远处明显看到,屋瓦被雷点开了口,有冲天的火焰从里面窜出来。有猛兽冲破木质构造与器物打碎的声响,加之屋内的求助与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身上带着火,从门口逃窜出来,也有人的身影在窗里倒下。 偶尔有天狗的剪影一晃而过,与火焰一起将残留的人吞噬殆尽。 有什么声音不绝于耳,有什么人不为所动。 他默默打量着这栋楼,那淡漠的目光谈不上欣赏。 漆黑的夜与燃烧的火——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如今他只是将这情景,如数还回去罢了。尽管这样的景象时隔二十余年,依然能勾起他糟糕透顶的回忆,令人有些眼晕。 “啧,烧得可真旺啊。” 轻佻的嗓音传入耳中,将手放在刀柄上是第一反应。但顷刻间的思考令他停住接下来的动作——尽管他的手总比意识要更快些,刀身已经抽出一半。 他感到异常浓烈的妖气,在第一时间与之作对不是最好的选择。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搭在他握刀的小臂上,将刀刃扣了回去。红色的指甲很尖,很长,像那边的火一样碍眼。他没有转过脸,只是微微侧目,看到一对如丝媚眼中,睡着一对弯弯的金月牙。 “六道无常……” “不错嘛,唐少侠认得我。” 他转过头,与那人对视着。那位无常不说话了,他也挪过了视线,眺望着寒英楼。 “找我有何贵干?” “唔,你是要报仇来着,是吧?那个楼主,是当年将要他们命的消息卖出去的家伙……如此,不如我再帮你一把。” “什么?” 朽月君一挥衣袖,那百步外的楼突然生出无端大火,火焰拔地而起,在瞬间吞没了整座建筑,先前里面窜出些许的火光黯然失色,被纳入其中。这大火像有生命一样,在膨胀,在生长,几乎完全覆盖住五层高的楼房,只有隐约的轮廓在刺目的火光里闪现。此方天空都被地面的火势映亮了些,周围一切景物都清晰起来,恍若白昼。 他微微睁大了眼,朽月君紧接着说:“安心,你那小狗儿不会有事。烧得再旺些,好连你掉在那儿的头发丝都不会留下证据。” 他的手再一次挪上刀柄。他不是没有想过,六道无常会盯上他——依他杀过的那些人与妖怪,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不论如何也看不透眼前这个无常鬼。他不喜欢这种未知的感觉,他需要一切尽在掌握。 “你欲意何为?” 朽月君又靠近了些,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手背托起自己的下颚。他望着他,看到眼里满是猜不透的笑意。他还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是楼里那些菊,又像莲。 “我说了,我来帮你。” 第九十六回:为官不仁 原本限行令在重阳节前就解了,但行李迟迟没到。虽说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物件,无非是些换洗衣服。昂贵些的,山海早就带在了身上,最值钱的大概就数黛鸾的药箱,那毕竟是如月君给她的东西。何况信已经寄了,镖师也雇了,反正也不急着去找万鬼志,等就等吧。 连着抱怨了两天,风尘仆仆的镖师终于来了。他到旅店找他们的时候,只有慕琬在楼下喝茶,其余的人去买东西,她不太想去,正巧赶上了送货。 镖师穿着一件月青色交领长衣,但有些脏了,能看到衣摆袖口断断续续绣了银丝祥云的团纹。他身姿挺拔,玉冠扣了些许长发,上面的簪子两侧各挂着湖蓝色丝带,系了两颗色泽通透的玉珠子。玉冠倒是挺干净,八成是见了客人才拿出来戴的。 “我找凛山海。”他对前台的账房说。 “哦,道长不在。你问那个姑娘吧,他们是一道儿的。” 慕琬听到了这段对话,便看过去。于是镖师背着大包小包过来,将货物都卸在她面前。此人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打扮也像个读书人,没想到挺能扛东西。 “在下段岳生。” “在下梁丘慕琬。” “噢——梁姑娘好。” “噗嗤。” 慕琬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又听到一声傻乐,与段岳生一并回头,看见账房捂着嘴,若无其事地提笔算账。二人对视了一眼,段岳生挠挠头,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又不知道哪儿错了。 “呃,要不梁姑娘先清点清点?” “……” 慕琬没吭声,低头开始扒拉包裹,对着单据一一找起。远处的账房对着他疯狂做口型。 “梁——丘——” “啥……?两……什么球?” 眼见慕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账房干脆闭上了嘴。 看着像个读书人,其实是个傻子。 “……没问题了。” 半晌,她憋出这么一句。她本想试着解释一下,但心想着今后也不会见面,还是别费工夫了。只是没想到他开口叫个没完,让人心里烦躁得很。这时候,也不知段岳生嗅到了什么味道,鼻翼轻轻动了动,四处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无意间更凑近慕琬时,她狠狠地推开了他的头,玉冠都歪了。 “呃,不好意思啊梁姑娘,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 “厨房在后头。”她指了指。 “咳,是这样姑娘,这一路上我们兄弟几个在草原上受了不少苦头,您看……” “辛苦了,这杯茶还没碰,给您了。” 也不知她是真没明白还是装的,段岳生觉得自己暗示得很直接了。 “……您看,我这口刀都折了,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打发点儿咯。” “允许你再倒一杯”慕琬瞟了一眼他的腰间,“不过刀怎么会断?” “嗐,本身就旧了,都是豁口。结果运气不好,不知怎么哥儿几个碰上了那帮草原刁民,追着我们是一顿打……那草原的长矛又沉又钝,打下来,这刀就断了。也真是的,早听说他们排外,只是不知竟穷凶极恶到如此地步。” 一时间,慕琬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她的心情很复杂,却一声不敢吭,默默从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银子扣在了桌上。 “嘿,谢谢梁姑娘啊,真给面子。” 求求你快走吧,再不走我报官了。 一回头,账房笑到了桌子底下,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慕琬又看向门口,想了想他腰间那把旧刀鞘,忽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侧腰。 香囊……?不会吧,那不是早就没有味道了吗。 其他人中午便回来了。看到各自的包裹,他们都挺高兴,决定下午就启程。吃了午饭,换好了马,他们顺利地出了城。没走几里路便到了另一座城池——无乐城。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些时候,几人随便逛了逛,找找住处。 走在路上,黛鸾突然指向北方的天空。 “你们看,那儿的天,怎么还是黑的呀?” 其他人看过去,果真发现那片天还似夜一般漆黑,却也不见星月。再仔细看,似乎也就是那方云黑漆漆的,比乌云还浓郁许多,仿佛被墨泡过。 “这真是怪了,天不是早就亮了?说不定有什么妖状……” 慕琬嘀咕着。眼看山海颇有兴趣地想去看看,她连忙拦住,劝他天色不早,赶紧找房。 相较于西边的苍曳城,无乐城也是十分繁华,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这里还没到人最多的地段,只是城边的小店们生意便如此红火,说不定是与苍曳城太近的原因。他们问了几家店,要么客满,要么太贵。眼看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一个小茶馆儿,只有两层,上面是住宿,就算这样还贵得要命,真可谓寸土寸金。 菜品的招牌一行都没挂满,他们每样点了一个,就是不舍得要盘肉吃。所幸,好得是茶馆,茶叶还是不错的。 自打跨进店门,施无弃便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但他说不上来。他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入了座,呆呆地等人上菜。正是饭点儿,连小茶馆都热闹起来。座位不够了,一对母子便与他们挤了一桌。在施无弃身后,本来还有两桌,但都是小桌子,靠着墙。一桌坐了两个低声交谈的人,看似不便打搅;另一桌只坐了一个人,是个带刀的男人,没人敢靠近他。 妇人很健谈,一眼看出他们是外乡人,很快便抱着孩子聊起天来。 “我大儿子若还在,兴许和比这位姑娘高了。”妇人指了指黛鸾。 “您儿子,是出差,还是……” “死啦,死很久了”她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他本还小,跟着戏班子学二胡去了……八年前城主清扫艺伎,迫害到他师父头上,他去扒人的腿,被一脚踢开,脑袋磕台阶上。” “这……”山海的喉咙有些不适,“这,唔,可为何城主要……” “呀,差点忘了说,你们来这儿啊,可千万别唱歌,也别玩儿什么乐器。这命令,现在还压在人头上呢。” 慕琬问:“什么命令?” “无乐城是不许有乐声的。前城主在位的时候,这儿叫五乐城,他非常喜欢音乐。于是满城上下都喜欢乐器,都会弹点什么,唱点什么。可没想到,他被一个乐师给刺杀了,虽然人已经抓到,但城主是没了。现在的城主,是他儿子,小时候被逼着什么都要学,讨厌声乐得很,再加上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就下了死命令,销毁城里所有乐器,也不让学了,所有乐师的后人也都不得做官。再加上查办那相关人员的案子,连累了不少人。” “荒唐!” “嘘——是吧,我们也觉得可笑……谁曾想他是来真的呢。他爹,他爷爷,都太痴迷乐器,读书做人与断案治城上,他是一窍不通。再加上那些命令执行的时候,不少人公报私仇或是利益使然,误杀了很多人。攒了几代人的家伙和技艺,就这么全没了……” 施无弃虽有些走神,但这些话也听到耳朵里了。他也有些不解,觉得此事荒谬至极。他看了一眼山海,表情竟十分凝重。于是几人立刻意识到,他是想起极月君的事了。 过了成百上千年的事,可真是讽刺。 “不过,得亏路上没谁心情好,哼两首小曲儿。不然马上给抓起来。” 施无弃说了句俏皮话,桌上的人都沉重地笑了笑。除了妇人说的事外,他听到隔壁桌有两个人,低头闷声说些什么。他耳朵好,也都听见了。说是城北有家戏楼——曾经是,如今不是了——叫寒英楼,被人给烧了。大火扑了三天三夜,今天大清早才灭了。人走进去,地板嘎吱吱的随时会垮掉,不敢上楼。从里面找不到尸体,只能看出隐约残缺的、人形的轮廓,都成了碳,一碰就碎,更别提搬出去了。楼还冒着烟,将整片天空都侵染成黑色。 更奇怪的是,除了寒英楼,一旁的一草一木都完好无损,一丝一毫都不曾溅到火星。 他听了一半儿的时候,有小二给隔壁上菜。店内有些狭小,无弃的筷子不小心被碰掉了。他本想喊人换,不过见他们都在忙碌,就起身自己去门口的柜台取。待拿好了筷子,他转头向原位走去,正与一位走出店门的客人擦肩而过。 那是一对坚毅的、珀色的眼眸。无弃忽然站住了,他回过身,看到那人脑后束起的尾发,愈发觉得有些眼熟。 尤其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不祥的气息。其中一部分,居然与慕琬身上的有些类似。 比起印象中,这种气息更加老练,多了几分决然,几分果断,还有几分……几分暴戾。 施无弃十分在意,但就这样追出去显然不大合适。他拿了筷子坐回原位,夹了菜。坐在对面的母亲怀中的小孩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瞅着他。于是,他以微笑示意。 突然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男人,他的确是见过。 第九十七回:为鬼为蜮 上楼歇了脚后,他们又聚在山海他们的房间里。天已经黑了,好不容易歇口气,慕琬可不想他们再跑去看那团黑漆漆的天空。她提及白天的事,说了那名叫段岳生的镖师。 “真是气死我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文化的人!” 山海也笑出声,黛鸾附和着说: “哪儿有起三个名的,这么多字,一听就是复姓。” 虽然毫无目的,但一群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唯有施无弃没什么表情,柒姑娘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他呢,单手托着脸,望着窗外的残月。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慕琬看出来,“以往不是要第一个上来嘲笑我?” “啊”他回过神,“是挺好笑的……” “……” 这下三个人再没察觉什么可就太不应该了。黛鸾仰着脸问他: “无弃怎么了?是不是想起过去的什么事儿了?” “唔……算是吧,不算很久”他掐着手指,“也就,三四年前吧。” 山海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挺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试着开始组织语言,没有人催他,都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一个人。他曾经是泣尸屋的客人……按理说客人那么多,我一定是记不清的,不过他是为数不多的人类,我印象稍微深些。自然,过了许久,也差不多给忘了。” “江湖可真小”黛鸾感慨,“但这还真是巧啊。” “是,很巧。更巧的是,我今天终于意识到,他身上有一种妖怪的气息,与梁丘有几分相似。但我单独见梁丘是没有想起来的,可再见了他,我终于又回忆起那种妖气了。” “我?”慕琬抬起袖子嗅了嗅,“我身上有妖气吗?” “式神”他说,“是天狗。” “天、天狗……”慕琬突然站起来,连桌子都晃了一下,“居然……” “居然是你的亲戚吗?”山海抬头看向她,也有些吃惊。 “不……这该怎么说呢”她缓缓坐下来,“其实自五百多年前,我母亲的祖先与天狗族定下契约后,至今应当有许多后人。但到了现在,能役使天狗的人实则仍是少数。虽然还未发现其中的规律,或许……是天赋吧?我的哥哥没什么资质,也只在朝廷任一官半职。或许你说的那人,跟我已经没什么血缘了。” “是啊。” “他叫什么名字?” “他并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姓唐。” 山海稍作思考:“唐家人?也不一定……唐姓也有不少。” “这我不清楚。对了梁丘,我问你,你的天狗,能变成人么?” 慕琬的表情有些微妙,这令施无弃意想不到。 “……你在想什么有的没的,这怎么可能。普通的妖精修炼成人不也要千年以上吗?天狗一族可从未出现过这种例子,就算是变成人的法术,它们也是不会的。” “那就怪了”施无弃皱起眉,“那山海,有什么咒术,能让妖怪暂时化作人的模样?” “障、障眼法……?” 施无弃摇摇头。 “不是障眼法,我敢确定那一定是天狗……那天,他带着一个古怪的孩子来。若不是看到饭桌上那个小孩儿,我还想不起这茬。” “咦?” “那孩子一看就很不正常,脸色苍白得像是病了一样。也看不出男女,头发乱糟糟的,像流浪的孩子似的。他也不说话,目光很怪异,有一只手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这、这去看郎中啊”黛鸾大叫着,“找你有什么用?” “那孩子,是个妖怪”他说,“我本以为是那孩子受了伤,他们是来处理伤口的,谁知那人说他能长上来,但特意来找我,听说我能摸人骨断生平。于是我狐疑着摸了断口,什么也看不透,只知道他是天狗的妖怪。” “不可能!会不会,是你记错了?他可能是别的妖怪?” “一定是天狗。”施无弃断言。 “若说别的能变成人的妖怪,那多了去了,天狗的确不行”山海说,“可……化出人形的法子,并不是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对自己即将要说的话感到犹豫,或者……别的什么。他们都直勾勾瞅着他,让山海不由得有些心慌。 “许多妖怪都有这样一种特性。若它们吃了牛,他们就能变成牛;吃了虎,就能变成虎,吃了……唔,而且,这必须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 “……” 吃人的妖怪,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吃人的妖怪身边伴着一个人,就诡异得多。 “那,后来怎么样了?”黛鸾追问。 “他像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摇摇头便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若他真的放任天狗……这、这真是不可理喻,丧尽天良,离经叛道!” 慕琬咒骂起来,他们头一次见她这样发火,都不敢吭声。实际上山海很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对厨子来说,用做菜的刀杀人,的确是令人发指。 “说不定它吃的是坏人呢?”黛鸾试着安慰她。 “不是这个问题”她的情绪依然很激动,“用人肉去喂式神……你能明白吗?我不是指坏人该不该被吃,而是说这件事本身……它是有问题的!” 至于哪里有问题,她卡在嗓子眼说不出口。而实际上,这件事本身的确无法言说。他们其实都能理解这种异样的心情。换句话说,作为人类底线的某些名为良知、道德,或是其他什么足以论原则的事,令他们觉得,这种事是“不对的”。 “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真是丢血脉的脸面。” “可那天狗一定很难缠”山海叹口气,“吃过人的妖怪,都难对付得很。” 眼看着气氛愈发糟糕起来,黛鸾搜肠刮肚寻找起别的话题来。 “那个,就是咱们白天见到北边的天,我们明天是不是能去看看?说不定也和妖怪有什么关系……” 被上一个话题恶心到的慕琬,对这件事已经感到有些无所谓了。反正天色已完,山海执意要去也只能是明天。不过就在这时候,施无弃又想到了什么。于是,他把白天在隔壁桌听到的议论,都悉数说给了他们听。 “想必一定是妖怪所为。我们明早就去看看。” 山海说完话,慕琬只是一言不发。她所认识的、能想来的御火的妖怪,也就那么一个。 她倒是想对了。 四更过半,黑森森的夜里,那红衣的妖怪正坐在屋脊上,观赏着猫捉耗子的戏码。 耗子有一个,猫有两只。她们都是姑娘,脚步轻灵无声,一点儿也不惊扰这寂静的夜。 到宽阔些的地段,奔在前头的姑娘停下了。她穿着身白底宽袖的长衣,袖口和襟口是乌绿的边儿,衣摆上泼了恣意洒脱的墨点儿。再仔细看,不过是染上斑驳的墨绿点缀罢了。 另外两个姑娘,比她年轻些许。一个一身粉白的纱衣,材质诚然是很奢侈,适合那种繁琐而累赘的锦衣华服。可她身上这件被裁剪得轻便贴身,与那绸缎常见的样式全然不同。另一个姑娘的衣裳与她相仿,但颜色是青白的。待她们都停下来,将两件乐器摆在眼前。 她们都压着左襟。 无乐城是不应当有乐器的。 “两位小妹妹,不怕触犯了本地的法令?” 她们并未搭理,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眼里一丝一毫能让人读出来的意思都不曾有过。 “你们……” 话音刚落,青衣的姑娘轻扬指尖,不知什么暗器迎面袭来。她在瞬间别过脸,两息后,却仍感到火辣辣的疼。暗器嵌在她侧面的柱子上,她确信自己不曾被打中。可摸过脸,温热的血与蛰刺般的痛如此真实。她微微侧目,看到月光下,凭空滑过一丝明亮的月光。 线……? 她抽出剑,锋利的剑刃从上面划过,线却没有断,反而奏出一道令人胆寒的刺耳音律。这线结实得过分,她一扭头,立刻发现那其实是青衣女子送来的一根箜篌的弦。还未推测出对方的意图时,带着琵琶的粉衣女子便轻踏弦,三两步便跃到她身后,平稳又安静。 下一刻,刀剑出鞘的声音迸入耳中——那琵琶上端竟是一把剑柄,森寒的剑自天而下,她回手收剑,若晚一步便会被划破了脸。 难以周旋的猫儿们。 兵刃相接间,未等青衣女子有下一步的动作,几人的视野炸开一片赤红。 流火天降。 她们各退几步,细碎的火石将三人的距离彻底拉开。在这三角的布局间,红衣乌发的妖怪不知何时现了身。他面对着那两位年轻的姑娘,拉长了嗓音。 “二位可否……给我走无常一个面子?” 两人相互对视,依然不曾开口。绿衣的姑娘愣在那儿,却依然警觉地抬起剑,对着他的背影。朽月君并未回头,只是抬抬手说: “再不去,可就没机会了。” “……谢公子相助。” 她沉默半晌,调头退隐在夜色之中了。 可耗子终归难逃一死。 第九十八回:为丛驱雀 寒英楼理所当然是被封起来了。衙门没办法让人认领焦黑的尸体,只是让谁家有失踪人口,就往上报。但出入寒英楼的,自然没太多摆得上台面的正人君子,要么没人去认,要么没人能去认。尽管贴了封条站着守卫,时至今日也有一些好事的人凑在附近围观。 自然,他们没能挤过去。只能在人群外听着纷纷议论。 从那些细碎的讨论声里,几人大概听明白了些。这寒英楼在过去还能唱戏的那几年,是个戏楼,原本的主人名叫青鬼。 青鬼不是鬼,是个不到三十来岁的女人。过去,她爹娘带着戏班子,还有很多地,都盖了楼。后来她不顾爹妈劝阻,和喜欢的男人跑了,再过几年,城主继任就开始整顿,他爹妈因为家大业大,眼红的人多,都给迫害死了。谁曾想就在人人都以为他们的地和楼要被吞了的时候,女儿回来了。 带着半张残破不堪的脸。 那时候,人们都快忘记了她的脸,许多官员收了贿赂,都说她是装的,并非货真价实的继承人——尤其那张脸,怎么看都不像几年前的那个丫头。但她身上有许多东西,都是当年从家里带走的,邻里街坊都能证明。她性格变了许多,不再爱说话,嗓子也哑了些,或许是毁了容害的。但她家的地太多,眼红的人很多,连街坊们也收了钱不再吭声。碰巧的是,那年赶上督察御史来访巡视,她一不做二不休就闹上去,这才把地都抢了回来。 她变得太多,狠得太多,冷漠得太多。有时候亲友邻居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说有别人的魂占了这个身子。她确实也不再提起自己以前的名字了,整天戴着半张可怖的面具,人们都叫她青鬼。城主不让唱戏拉弦之后,她便把地盘都租出去,收租度日。 寒英楼也是她租出去的,给了一个老人家。这次出事儿以后,直到现在也没见她出来看看。城中央有一栋繁华的酒楼,虽然不是她家盖的,地却是她的。她一天到晚都在那里的阁楼窝着,住在不见天日的浮华之上。 而这寒英楼,从外部看上去几乎是烧穿了,墙瓦溃烂到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构造。横梁支柱都垮下来,整栋楼脆得像一张纸。目前说法最多的是,有人当晚远远看见一道天雷劈下来,引燃了此处。虽然烧的很厉害,但人们依然能从楼顶上看到雷击的痕迹,这个说法也就受到普遍的信服。 无非是这里的人干了亏心事,遭了天谴罢了。再听下去,就是些死去的楼主老人家当年干过的“光辉事迹”了,也不知真假。他的尸体也没找到——楼里有很多人形的尸体,木柴一样,分不清哪个是他。上面或许还有很多尸体,但没人敢上楼,生怕垮下来。 “的确有雷击的可能”山海思索,“但天谴的说法,我大抵是不信的……” “不如我们去找那青鬼问问看”慕琬说,“她或许知道租房那个老头的一些事。” 其他人也认同这个方法,何况无乐城最繁华的地带,他们还没有去过。等太阳过了最高处,晌午一过,他们便来到了无乐城的中心。此地的喧闹果然与许多城池如出一辙,叫卖声此起彼伏。只不过比起其他地方,这儿再嘈杂,当真是一点音乐声也不曾有过。 施无弃指了指一处高楼,最上面的阁楼窗户很小,也没什么光线,看上去里头黑灯瞎火的,显然不像是有人在住。但稍作打听,他们便确信那被人称之为青鬼的女人,就住在那个地方。他们迈出脚步,准备先吃顿饭,再上楼去看看。 刚靠近些,脂粉味扑面而来,嬉笑的妙曼女子们挥着手帕,招呼他们进来。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适合小孩来。” 说着,慕琬盖住了黛鸾的眼睛。她一边再三强调自己已经成年,一边挣扎着扯她的手。山海皱着眉稍作思考,说: “我倒觉得这地方……单是吃饭也会很贵。我们还是省省钱,去别的地方吃饱了再来拜访青鬼姑娘吧。” 慕琬指了指旁边:“我推荐那家朴实无华的削面。” 施无弃讥笑她还是太年轻,不管多朴实无华的东西,放到这个地段都贵的要命。可慕琬不信,她觉得几碗面的成本能有多少?于是他们走进去,坐下来。 慕琬刚看了眼价格,便萌生了转头出门的想法,但面子不允许。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就有市场。挨宰是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一个步骤,认命吧。 慕琬无神的双目无声地控诉着:我加点葱花他都要钱。 毕竟有句老话叫作,来都来了。 吃过有史以来最肉疼的削面以后,他们捂着更加心痛的胸口走出了店门,再走进对面的酒楼。楼门口挂着“芳春院”三个大字。一进去,他们不顾一群姑娘的簇拥便直奔账房,打听阁楼的事。旁人听着奇怪,都不禁偷偷打量他们的穿着,推断他们的身份。账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青鬼不见男人。先前来问话的衙役,都给她派人轰出去了,硬是找了女的来。 施无弃与凛山海面面厮觑,试探性地看了看两位姑娘。她们倒觉得无所谓,只是对此感到很奇怪,就多问了几句。账房说,她只是不喜欢男人。 ——怕是感情受了什么伤,他们纷纷猜想。不过,据说最上头是她的闺房,外人也确实不便进去。 最终,施无弃还是让柒姑娘跟上去了,若有什么意外也方便处理。 她们小心翼翼爬着楼。两层都是住宿,再往上有股中药味,似乎是医馆的库房。上了顶楼,果真是黑灯瞎火,即使现在正是下午,外面理应亮堂堂的。但光线丝毫也照不进来。她们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也没人应,但门没有锁,慕琬就兀自推开门进去了。屋里比楼道稍微亮些,点了一根蜡烛在桌子上。靠着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床,有人侧目托着脸,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出意外,那便是青鬼了。 “打扰了……”两人小声地说着,柒姑娘站在她们身后。 青鬼没有动,只是眼睛微微斜向他们,肤色很冷。这一侧的脸恬静动人,只是显得有些憔悴,眼神像个死人。另一边应当就戴着面具了,因为她们看到,有一支鬼角从上面伸出,上面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 那条带子,给慕琬熟悉又不安的感觉。 两个大老爷们,硬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在这个衣香鬓影簇拥着的地方,多待一刻都让人受不了——主要是钱包受不了。他们仗着午饭在面馆儿消费过一次,厚着脸点了一壶茶,在小二的眼色中硬是在靠窗的位置做了一下午,直到天空彻底黑下来,街上的灯都点亮了,才盼到她们出来。 “这么长时间……她怎么说?” 慕琬沉重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好消息是,青鬼看似可怖又不善言表,实际上倒是健谈得很。对外面的生活,她其实很感兴趣,只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女人和小孩。平时有人找她,她都喜欢缠着,问东问西的。 走在回去的路上,慕琬给他们细说起聊过的话题。 “但……她说她的脸,是被她男人毁的,后来才知道,那人是笑面狼。她当时吓坏了,又闻了不该闻的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那脸皮被剥了一半时,突然有人闯进来,打翻了灯台,与他交起手了,她这才保住一命。但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救命恩人姓甚名谁,只是捡到了那人撕裂的衣条,从此便戴在身上。” 黛鸾趴在柒姑娘的后背直犯困,另外两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感到非常诧异。 街巷有些杂乱,他们几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有些偏僻的地方。施无弃指着地上的砖块说,很多地方都有约定成俗的规矩:地上的砖若竖着铺,就证明这条路是通的;若砖横着铺,就表示前方是个死胡同。只要顺着竖着的砖,就能走出去。 又走了一阵,在路过一个漆黑的巷口时,施无弃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慕琬问,“你不是说,横着砖的路是死路吗?” 施无弃缓缓抬起手,指着巷子说:“……那里有很重的血味,是新鲜的。” 此话一出,山海与慕琬同时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体内本能的“善”令他们如此奋不顾身——若在能救的时候却出了人命,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最深处,墙边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灯光将尽头的墙壁映成惨灰色,两个人的身影被投射在墙上。一个躺着,一个半跪。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那人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条件反射举起的双手像是自证清白。他们追上来停下,慕琬扫过他的脸,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 “段岳生?!” 紧接着,她的目光挪向了那躺着的人。 一瞬间,她感到天旋地转,双腿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踉跄着向前一步,面色突然就变得惨白。 为什么偏偏…… 第九十九回:为人为彻 施无弃与黛鸾赶上来时,正赶上了热闹。 慕琬的伞劈在对方的刀鞘上。他横着刀鞘,有些慌张地喊叫着什么。一旁的山海正在试地上那人的鼻息,抬头看到他们,立刻说: “拦下她,先听这人怎么说。” 施无弃的确注意到,“凶手”只是不断地接着招,步步退让,不断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的确像是有什么话要解释。于是他甩手抽出扇子,一把拦在她伞尖下。他明显感到,手上传来的力道是慕琬发了狠的。 “别拦我!” “不是,姑奶奶你听我说啊,我只是路过的!” “这么深的巷子鬼才信你路过!” 施无弃两招挡上去,山海也来帮忙。黛鸾顺着墙根跑过去,悄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那是个姑娘,一头乌发散在地上,胸口绽开一片血红。整片地也是湿哒哒的,血从她被刺穿的后背淌出来,染红了衣裳。 那件衣裳,几乎与慕琬身上的一模一样。 黛鸾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为何她这么大反应。转头看过去,两个大男人用浑身解数拦住了发了疯似的慕琬。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活像个疯婆子,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段岳生和她立刻拉开了距离,有些狼狈地喊着: “我可是给你面子才不出手的,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这婆娘真是,都不听人说话!” 慕琬的火没有压下去。但比起愤怒,她更像是在以这种冲动来掩饰一些别的感情。很快这种感情便暴露了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眼里的泪一滴滴往下掉,落在施无弃冰凉的手腕上。 “快想办法,先救人要紧!”段岳生喊着。 山海看过去,黛鸾却摇摇头,脸上摆明写着,当真是没救了。 慕琬不信邪,硬抱起那个姑娘,说是要去找郎中。她的声音在发抖,断断续续的,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出来。 “这么晚上哪儿找郎中”施无弃犯了愁,“除了芳春院,哪儿还开着门呢?” 黛鸾突然仰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 “就去芳春院!那上面有个药库,应当能找青鬼想想办法。” 实际上,当施无弃意识到自己操纵尸体的法术能对那姑娘生效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一切都太迟了。但他没有声张,只是同阿鸾一起用她的腰带将胸口的伤缠住,同柒姑娘一起将她原路背回去。段岳生看到柒姑娘这么大力气,还有些吃惊。 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现在早已是该休息的时段了。城中央相对热闹些,但也都是路边酒肆茶楼传来的喧闹。黛鸾不由分说先冲上顶楼,给青鬼去打招呼。她还没休息的,见小姑娘火急火燎地上来,自然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尽管让你的朋友们都上来,到楼下的药房等我。” 听了慌里慌张的概括,她很快地扎起头发,对阿鸾说。 来到药房里,他们将姑娘的在床板上放平。青鬼看了那带子渗出的血,心里估摸出了大概。当解开之后,她看了一眼伤口,只是抬起头,摇摇地说: “没救了。” 山海眼疾手快,扶住瘫软下去的慕琬,嘴上什么也不敢说。他们不敢看她,只知道她的脸一定白得可怕,连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最红的,大概是那空旷眼白里的血丝了。到这会儿谁都能从那身衣裳和她的反应看出来,受害者定是雪砚宗的人,而且搞不好,还是慕琬心心念念的大师姐。 ……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黛鸾用这里简单的工具查看了尸体,尽可能冷静地告诉他们,从伤口的形状来看,应当是直刀所致。这是贯穿伤,刀刃从中央刺过去,那个位置足以割破小半个心脏,绝没有人能从这样的伤势下生还。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一些其他细小的划伤,衣服也被割破了几处。 “刀……”青鬼轻轻念叨了一声。 “我真冤枉啊”段岳生十分无辜地摊开手,“我从苍曳城过来,听一起送镖的人说这儿有个刀匠,刀打的不错。上一把护镖的时候断了,我就来重新买一把。刀刚买到手,就出了一次鞘,还是去救这姑娘的时候用的,你们怎么能怀疑我呢?不信我给你们看,上面一定一滴血都没有!” 说着,他将那把新刀从腰间抽出来。只听刀刃划开空气,一把明晃晃的刀闪在眼前。可就在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那把新打的刀突然从正中央折断了。断面很齐,刀刃的上半截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 “…………” “……奸商骗我!” 段岳生很生气。 “唔,你刚说是救这姑娘的时候断的,是怎么回事?”山海问。 “啊——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鼻子好使。我买了刀,正路过那个巷子口,先是闻到一丝血腥便走进去。紧接着我听到刀剑的声响,就跑起来,正看到一个人的刀刺过这位姑娘的心口。我冲上前,谁知那人一刀劈过来,我立刻抽刀防身。但他翻上房就跑了,我便转头查看姑娘的伤势。她还有一口气,紧攥着我的手,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信和师妹。我还没闹明白,梁姑娘上来就是一顿打啊!” “什么”慕琬唰地直起身,“什么信,哪儿?” 青鬼这么一听,便伸出手从尸体的衣服里摸索两下,果真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但那已经被血浸了一半。慕琬冲上去抢过来,很快拆开信封,手却止不住地抖,怎么也不能把里面的纸取出来。施无弃从她手里抽过来,小心地用手指分开夹层,慢慢从里面拽出一张折叠的纸,再小心地摊开。 “这……信上什么也没写啊。” 的确,虽然纸被血泡过一截,但运气好,展开了只濡湿了四个角。但即使是中间的部分也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我对天发誓我没碰过啊”段岳生连忙说,“更别提换了!” “段少侠,我且问你,你可记得对这位姑娘下手的人长什么样子?” 面对山海的这个问题,段岳生很快思索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唔,那是个男的,比我矮些,大约……与道长你一样高。他穿着一身黑衣。光太暗,看不清脸。他也不曾开口,我就更不记得他的声音。” “太笼统了,符合条件的街上一抓一大把”青鬼撑着脸,表情也并不好看,“我就说,男人都不是东西。” 在场有三个人不敢吭声。 接着,她将脸转向慕琬,音调立刻柔和下来:“怎么办,你要报官么?” 慕琬攥着信,艰难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官府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扣下他们几个盘问清楚,而且势必会收走这唯一的、作为线索的信。可除此之外,她毫无办法。听段岳生描述那个人的身手,或许连夜逃出了无乐城,那更耽误时间了。 施无弃捡起他的断刃,用指关节在上面弹了一下,听了听声音。 “这刀其实不错,不应这么脆的。或许,你这新刀是结结实实被砍断的。” “是吗?那个人也使单刀,刀法和寻常路不大一样。可为何他的直刀那样锋利灵巧?是材质更好么?” “不尽然。武器的长短轻重只是一面,普通的一把刀使得又狠又快,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付出更久更苦的历练。同样的力道,好刀比劣刀快,快刀比慢刀狠;同样的速度,力道和技法也能弥补刀品的优劣;同一把刀,自然是又快又狠的人会胜。” “你的意思是我菜咯?”段岳生直白地问。 “怎么着你还不服气?” “都别吵了。” 青鬼一拍桌子,他们立刻闭上了嘴。这个正眼都不曾看他们一样的女人,令他们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尤其是那张鬼一样的面具,更是让人惧怕三分。虽然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怕鬼的,只是她的气质,总令男人们不敢接话。 “既然是姐妹的困难,我来想办法”她深吸口气,“那男人……笑面狼……现在加入了左衽门。我的恨意一天不曾减弱,便托人四处打听,倒也认识些左衽门的人。他们通常是两两搭档的,除了他……在无乐城本地,我就认识两个姑娘,是姊妹,为左衽门做事。” “您是要向她们打听,是何人对她下的单子吗?”黛鸾问她。 青鬼闭上眼,摇了摇头:“对于雇主,他们自然是守口如瓶的。我不清楚真凶是否是左衽门的人,但他既然单独行动,就暂且当不是。我找那两个姑娘问问,有没有人对左衽门下她的单子……如果没有,就去找查是谁做的;如果有,违反了协议令外找人行刺,坏了规矩,左衽门自然也会找雇主的麻烦。若是刺客本人的私仇,他们也一定要严谨地查出来,判断清楚才去复命。” 这么一听,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点点头。 “那么,梁丘姑娘,我再问你——你这位友人,叫什么名字?” “……雁沐雪。” 第一百回:为今之计 青鬼宴请宾客了。 消息传出去,无乐城上下无不震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板娘居然铺张了一番,准备请客了,更要紧的是,请的人除了一些她外乡的“旧友”,还有无乐城大名鼎鼎的云氏姊妹。 这两个姑娘年纪不大,都是二十出头,擅器乐。一个弹箜篌,一个弹琵琶,戏唱的也好听,可她们两个人的长相十分相似,可以说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如果没有服饰上的区别,谁也分不清楚。若她们上台表演的时候互换身份,也没人认得出来。也有人信誓旦旦地吹嘘自己如何从指法和音律的不同辨出谁是谁,也没人知道真假。她们第一次登台就火遍全城,那时二人年仅十余岁。之后,连隔壁许多城镇的人也听到传闻,纷纷赶来一睹二位的风采。 直到禁乐令执行后,一切都变了。一群人要砸了她们吃饭的家当,她们不让,抵死不从,还咬伤了一个官儿。她们都没有爹妈,名字也是艺名,戏班子的人个个自身难保,劝不住。这件事当时耽误了一阵,直到左衽门的人找上来,问他们愿不愿意学武,能保一条命。那时候戏班的主子正是青鬼的父母,他们都死了,青鬼早与爱人远走高飞,班子眼见着要散,她们就答应了。于是左衽门的高管找人将她们的乐器打成了武器——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界定这么个东西,更不知该不该收了。 说来也可笑,前城主被乐师刺杀,他儿子要砸的却是吃饭的乐器,不是杀人的兵器。 被咬的那个官儿便让人带了两杯毒酒,能药哑人的嗓子,说这事各退一步,就算过去了。其中一个姑娘在姊妹犹豫的时候将毒酒一饮而尽,还抢了她的,喝下了两人的份。当时她嗓子被烧得冒烟,一股焦糊的气息在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人们吓坏了。可打头的那个不依不饶,非是一个都不放过。为明志,另一个姑娘就当场拿针戳了两个耳朵。 一切终于结束了。 哑了的姑娘,叫云清盏;聋了的那个,叫云清弦。一个常穿着粉白的衣裳,另一个穿着一身青白。她们小时候都与青鬼玩过,对她印象不错,她走的那年两个人也还小,如今也并不怨她——毕竟这禁令是如此荒唐。 满城上下都知道她们是刺客,但凡死了人,证据却都指不到她们头上。这次宴会并不铺张,但承包了春芳院整整一层楼。二人同意赴约了。 距离雁沐雪遇刺只过了三天,青鬼说尸首可以暂时放在她那儿,无弃有办法让她不腐。而且这要是敢放在慕琬房间,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至于段岳生……他强行“被”在此地租了一间客房。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知道那封空白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平时,信塞在阿鸾的药箱里,慕琬隔三差五拿出来看,却依然没看出什么名堂。 “走吧”天蒙蒙亮,山海敲响了姑娘的房门,隔着门说,“该过去了。” 当天有许多人跑来凑热闹,但一个个都上不了楼去,全挤在一层熙熙攘攘。几人一上二楼,宽阔的地方十分空旷,形成一种令人感到不真实的反差。最大的那个房间里,三位最要紧的人物早已经入座了。其中两位总让人看着奇怪,仔细打量,才辨出来,她们的衣衽是压着左边的——这身份一目了然。 他们来的时候,姑娘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主要内容,无非是些琐碎的嘘寒问暖,对于今天关键的内容只字未提。其他人直到入座都不好意思打断。另外他们也注意到,回应青鬼的话的,也只有粉衣姑娘一人。青衣的那位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望着青鬼的脸看,偶尔与姊妹对视一眼。 “奇怪……”黛鸾小声地说,“我知道,清盏的确说不了话,可清弦不是听不见么?她为何能对答如流呢?” “人们常说兄弟姐妹间,有常人看不到的感应,你信吗?”无弃问她。 “不太信……我没有姊妹。” “我也没有。但自打娘胎里便一道长大的人,一个声音,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意思。她们之间,也存在着我们常人看不出的默契。你看她们偶尔的对视,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有话在里头。” 黛鸾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仔细盯着她俩打量了半天,却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那……她们不就离不开彼此吗?” “嗯……也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吧。人是很顽强的物种。” 正说着,青鬼终于相互介绍起来。 “事情的起因,我已经讲给她们听了。至于答案,她们能告诉你们,并坚持要见到你们再说出口。现在,是让她们告诉你们的时候了。” 穿着青白衣裳的,是云清弦。先前一直是她与青鬼说话的。她的声音很清,很淡,说话的节奏十分缓慢,偶尔还停顿一下。或许是因为她听不见别人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吐字尽可能清楚。实际上抛开语速,她的声音已足够清晰,与常人无异。 “左衽门的确接了追杀雁沐雪的单子”她慢条斯理地说,“但杀了她的人,不是我们。看来,我们险些和姑娘结了仇。”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平静,她与她的姊妹脸上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即使真的是她们杀的,也不会有丝毫愧疚。这倒也没什么,毕竟是她们的活计。 “雇……杀了她的人是谁,你们可知道?”慕琬刚张开嘴便立刻改了口。 她意识到,原本她想问的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 “上头派人查过,刺客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接到你们的请柬后,就在昨天,我们正巧得知是谁下的手。” “到底该说是疏忽,还是说,他不在乎呢……”山海琢磨着。 “他姓唐,却不是唐门之人;他自己接暗杀的活计,却不是刺客,而是阴阳师。” 云清弦轻飘飘的声音传到施无弃的耳中,却如雷贯耳。一瞬间,他的手失去力道,竟将盛着酒的瓷杯捏碎了。酒香弥漫在席间,在座的诸位却清醒得很。 “唐赫?”段岳生问。 “你知道他?”黛鸾看向他。 “江湖不少人都知道。原来是他吗?” “他很出名吗?” 黛鸾一面追问,一面拿起桌上的帕子递给施无弃。 “这……不是什么好名声。看来那天我命很大呢。” 施无弃擦干净了酒水,所幸没被划伤。他继续对清弦发问: “就他一个?身边真的没有别的什么……人?” “没有。他独来独往,只带着条天狗。” “……” 几个人顿时说不出话,每个人的脑子都疯狂地转着弯儿,试图将以前听过的、见过的那些碎片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桌上稍微沉默了一会,清弦看了一眼清盏,又接着说: “我们险些就成了梁丘姑娘的仇人。只是在她生前一晚,一位六道无常现了身,阻止我们出手。从门规上讲,不论是谁敢挡在目标前的,都应赶尽杀绝。我们身手差,自然打不过他。不过他也并未与我们纠缠太久,确定把雁姑娘放走后,他也停手离开了。” “是、是谁?” 极月君吗?这是最大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叶月君……光听她们这么说,也断不出男女。若是其他没太见过的无常鬼,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既然愿意出手相助,那大概…… “红玄长夜·朽月君。” 这答案令人的呼吸都险些停下。 “你们在开玩笑吧?!” “是真。” “他、他打什么主意……” 一桌美味菜肴根本没有动过几筷子,当下,他们也确实胃口全无。虽然如此怀疑的确有些“双重标准”,但从以往那位大妖怪干过的事看,实在令人想不到会有什么好事。路见不平的确不像他会做的事,若一件件管过来,当走无常的早就累死了。 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但他救的人已经死了,还是被另外的人杀的……那姓唐的胆子就这么大,连六道无常也敢得罪?” 黛鸾对此很疑惑。往坏处想,唐赫若与六道无常为敌……不太可能,得罪他们是当真连自己几代几世都不想混了。任凭你有再大的本事和胆子,不论目的如何,都没必要。 “是不是他要靠雁姑娘做什么事,这件事办成了,她的死活就与他没关系了?” “段少侠说的倒是有可能。对那人而言,一定做得出这种事来。” 山海说完这话,无弃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忧虑。他对唐赫的为人并不了解,只是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但从他为人处世积累下的经验来看,这种人通常都不好打交道。他看了一眼慕琬,仍是一言不发,尤其在听了朽月君的名号后,更是失魂落魄,呆呆瘫在椅子上。 “……大概,还有一种可能的。” 慕琬突然开了口,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像是要花光所有的力气。 “若他与唐赫根本就是一伙的话……” 第一百零一回:为蛇若何 无乐城的花巷一直很热闹,小姑娘们尤其喜欢这里。最早这儿是卖花的集市,后来规模扩大了很多,什么都卖一卖。每走不出十步,必有一家首饰店,二十步就有香薰店。卖胭脂水粉的更是不少,许多布料店还有别处运来的好料子。一些公子哥爱往这儿跑,无非是买来东西讨女子欢心。下到赏赐丫鬟,上到府上送礼,都能从这儿挑出合适的物件来。 但就在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位不该来的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带着一把横刀,周身肃杀的气息与温香的街道格格不入,人人都避着他走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他步履生风,一路走到巷子深处一家偏僻的小店。这家店也是卖脂粉的,但走到这儿,几乎没什么客人了。走进店里,芬芳馥郁的香气让他皱起眉头。若是谁在这儿杀了人,他都怀疑自己闻不到血腥味。 “小哥买什么呀”年轻极了的小姑娘在柜前撑着脸,用稚嫩的声音对他说,“熟客有优惠哦。” “别废话”他丢来一条带子,“人已经杀了,拿去给雇主看。” 带子轻飘飘的,眼见着就要落到地上。这时候,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黏住它,一把将它勾到了姑娘手里。小姑娘瞪大了漆黑晶莹的眼睛,仔细打量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这是条月白色的发带,被血污浸得斑驳,上面依稀看得见雪花状的暗纹。 她甜甜的笑着,在这看上去应当会对血腥感到害怕的年纪,她显得老练而从容。 “嗯……现在把钱预付给你也没问题哦,你要吗?” “你就不怕不是左衽门杀的,雇主不认账?” “不会的,我有朋友和他是老相识。” 她身后有纤细的不明肢体伸展出来,在阴影里舞动着。左边在擦几个茶杯,右边在捣着什么红彤彤的东西,应该是花瓣。 “本地还有没有别的单子?谁的都行。” “暂时没有”她又撑起脸,“就算有,也没赏钱。” 没赏钱的单子,唐赫是绝不会接的。但他仍然多问了句,是不是六道无常负责的事? “嗯嗯,你猜对啦。这一带,只有一个半妖还在逃命。” “半妖?” “是杀了泷府上下的”她用柜台边的花汁染着指甲,香料的味道让对方退避三舍,“其实是泷家的一个养子。因为他们家的大女儿和妖怪有了孩子,为了保住名声,当做是收养来的,好好养大了。他们家假装对他好,让他敬他们,爱他们。直到家里闹了矛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出来说,露馅了,一怒之下,他就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怎么知道是妖怪的孩子?” “因为,当年她下了一个蛋啊。哈哈哈哈……” 她发出清脆的笑声,身后黑色尖利的直钩将两个茶杯放上来。里面是那些被碾碎的不知名的花瓣。她将水倒进去,血一样的液体越升越高。 “无聊。” “不好笑吗?” “你的主子既然无所不知,何必让其他无常鬼去调查。” “又没好处?你也不做没钱赚的生意,是不是?” 唐赫皱着眉轻笑一声,转身要走。 “别走呀,喝杯茶先?” 他没接话,径直离开了铺子。姑娘用一根细细的棍儿搅拌着一个茶杯,另一个杯子却被阴影里伸出的手举起来了。那手很苍白,小臂上连着指都覆着光滑的软甲。 他另一只手拾起桌上的发带,扫了一眼便装在身上。他身上穿的全是绸缎的衣服,看上去就价格不菲,浅鹅黄的外衣上隐隐透着蛇鳞的花纹。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右眼的刘海斜斜下去,盖上了绿色的眼罩——连眼罩上也缝着两条交错的白色细蛇。左眼与头发一样都是黑色,眼下缀着两颗痣。 “雪砚宗的那小子,若没人辅着他,一定成不了大气候的。他一看到成幽那信里夹着的咒令可就坐不住了。若不是他把浮躁写在脸上,雁沐雪也看不出端倪。” “也丢不掉性命”朱桐姑娘耸了耸肩,“好了,快去拿给他看。” “距离最近的灵脉还有一段路,不缺这么一会儿。” “你说,他要是不认怎么办呢?听说雁姑娘身上带了封信呢,要不要告诉他呀?” “暂时不。得假装是殁影阁打探了很久的消息,要让他心怀感恩。那封信,不是说一纸空白吗?等他们查出什么再说,也不迟。他不会不认,只要拦住她去见那丫头,不管谁他都会付钱的。反正是抢单,左衽门要找麻烦也找不到他头上。” “唐少侠可不怕。” “你也真是,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嗳,你猜过多久,有谁愿意用多少钱,来打探他的消息?” 两个空空的茶杯摆在台子上,残留着馥郁的芳香。 而在这两天后,朱桐口中的那些人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悠闲的午后,所有人都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优哉游哉地在巷子里漫步,东瞧瞧西看看。只有几个人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打头的那个姑娘步伐不太稳,速度却快得很,撞了人也不道歉,莽着劲往前走。身后的山海给路人连连道歉,他们一路追着她,直到花巷的最深处去。 青鬼说,花巷里有个姑娘,天下的情报她都知道,只是她偶尔才来一次。近些天,她似乎在那家胭脂坊呆了一段时间,兴许没走。 慕琬必须去找她,必须知道是谁杀了雁沐雪。 她刚闯进店里的时候,朱桐吓了一跳。她只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脸是白的,眼是直的,怔怔地盯着她看。她还没开口,那人三两步跑上前,仿佛质问一般大声说: “你……是你吗?你知道……” 她的同伴们终于追上来,跑进店拦住她,给愣在那儿的朱桐道歉。 “不好意思姑娘,她、她没什么精神,我们……” “朱桐?”黛鸾脱口而出。 其他人都看向她,又看看朱桐。黛鸾确信自己没认错。 “真的!她连衣服都穿着和那天一样!还有这个玫红的腰带,我都记着!” 一瞬间,山海和无弃的脸沉下来。 “……原来是皋月君的手下。你那位蝎子姐姐的账,我们可还记着呢。” “而且万鬼志的事,可一点影子都没有。” “哎呀——”朱桐举起手连连后退,“这可不关我的事!” 慕琬顾不得那些旧账,她只想知道眼前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知你应当是无所不晓,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师姐是被人杀的,我问你,杀她的人,是不是叫唐赫?他在哪儿?!” 朱桐撇撇嘴,慢慢坐回椅子上。她抱着手臂,在上面的那只手比了个圆圆的圈儿,意思是要铜板。 “再怎么说都是生意人,就不能先跟我谈谈价钱?要不是看在阿鸾姑娘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们扫地出门了。” “姑娘,他们最近手头不太宽裕”段岳生诚恳地说,“您这价钱,还请悠着点开……” “不,梁丘的事,我们不想含糊,你尽管开价吧”施无弃冷冷地说,“而且我们也不想欠殁影阁人情。就算钱不够,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或是别的你需要的东西,随你开口。” “嗳,施公子,话说得太绝对可是很危险的。” 看朱桐这幅腔调,也并不打算买账。凛山海站在一旁,觉得自己说什么也不合适。僵了一会,还是段岳生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这样吧,你们这价钱算我一份,我也要找那姓唐的小子算账。毕竟我新买的刀还是被他打断的,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梁丘姑娘,之前不知道你这个姓啊,它是有两个字的……” 慕琬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只想知道凶手是谁。但她还算清醒,知道手中这封信,是绝不可以透露给殁影阁的人。 “除了他,我还要问你一个人”慕琬的双手撑在桌上,盯着她大大的眼睛,“我还想知道,要杀我师姐的人是谁。” 朱桐不紧不慢地端起了茶杯。 “你一定要知道么?你会难过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慕琬的嘴唇在颤抖,“我当然要知道。” 施无弃也抱起双臂,微微仰着脸,轻蔑地看着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 “你开价吧。” “我想要……唔,我想想。” 紧接着,朱桐陷入了一番苦思冥想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琢磨。过了好一会,她才睁开眼,重新用双手托住了脸,说出来她想要的报酬。 “我要五两半妖的血。” 此话一出,几个人又不知该结什么话了。这让人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前一阵子才听极月君与叶月君说过,他们在追查一个杀了泷府上下的半妖,如今殁影阁的人就提起这茬,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故意提的要求。 “朱桐姑娘……”山海缓缓开口,“您这是在刁难我们。” “哪里的话”她睁大眼睛,“你们若不干,愿意拿钱办事的人,也不是没有呢。” 他们不说话了。 第一百零二回:静夜有声 夜太安静,静得让呼吸声都显得如此嘈杂——尽管只是一人份的罢了。 他的心跳与他的呼吸一样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他还是静不下来。因为他第一次杀了人——很多人。他本不想这么做的,但收不住那泉涌般崩溃的情绪,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从心底涌出来,代替他,将他心里只想了一瞬的事做了。做了以后,便回不了头了。 他躲在一处湖边,想用水洗净身上的血迹。尽管一路上遇到过许多井,他却一刻也不敢逗留,生怕被人发现他的踪迹。月色照亮湖面,湖面映出他的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白了,或许是逃命的过程中太紧张,也不曾好好休息,就成了这样。所幸他最担心的东西——那曾在背后张开的、绝不属于人类的翅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至少这样,他不用担心太惹人注目,被抓起来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连他自己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比起外表的变化,让他心脏被狠狠刺中的那番话,才是最持久的痛。 但衣服必须要换掉,材质太好,不像是普通人该穿的东西。何况背后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过于惹眼,显然没法正常穿下去。苍曳城的限行令解除了,他终于能逃出城外去。可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或许别的城池,或许大草原。他本以为那对已经消失的累赘的翅膀可以令他飞过城墙,实际上,他完全不会使用它们——只是在那一瞬,几十发利箭一般的翎羽迸射而出时,他是用过的。但那也并不随他真正的意思,他只是……失控了,没法安排这或许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都这时候了,还有人呢……”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精神瞬间紧绷起来。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刻,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不起眼的、细小的白色绒毛,正如那天一样。 “是妖气很重的人。”这是一个空灵的女声。 他看到邻近的树下,走来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月光下,女人的衣服过于耀眼——虽然并不花哨,只是单调的粉白与浅褐,样式却有些繁琐,甚至还拖着到脚踝的披风,他只见泷家的大小姐这么穿过。相较之下,男人的深色衣服显得十分寻常了。 女人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打量他。她头上盖着一块头帕,大概是绸缎的。他明显地察觉出,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有些淡淡的香,却不是果木也不是脂粉味。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任何东西都无法比喻。除此之外,他还能感到,女人周身透着很强大的力量。 力量是可以被感知的——如果足够富足。大概这就是灵力,他不清楚。以前在府上生活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偶尔,他能感受到草木所具备的、微弱的气息,在有道士来家里祭祀做法时,他这种气息更明显。一旁的男人身上也有,但略稀薄一些。 他没敢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二人。 “虽然洗掉了,但他身上有淡淡的血味,织物上也有”成幽说,“你该不会……是杀了人吧?这味道,少说也有三五天。莫非,你就是杀害泷家人的凶手?” 说这话的时候,成幽并未表现出类似于恐惧的情感。他见过大场面,区区一个杀手不足挂齿。而这个人也并未从成幽身上感知到害怕或是威胁——不知从几岁起,他就能敏锐地捕捉到人的情绪变动。通常,这种变动带来的也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感觉。 “前两天,我听到蜜蜂们说了”女人说,“它们常光顾泷府的花园,几天没人打理,杂草就生了不少。它们还说,杀了泷府上下的那个人是泷府的私生子,叫……叫泷邈。” 听到女人轻快得仿佛无关紧要般的话,泷邈浑身都颤了一下,让两人明显察觉出他的情绪来。错不了,他便是了。 “你们……是官府的人”他问,“还是阴阳师?” “都不是。不过,你怕阴阳师做什么?”成幽问他。 泷邈不说话,女人替他说了:“这人是半个妖怪呢……有点恶心。” 他的心脏又像是被谁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又痛又麻,令他半晌说不出话。 “怎么办呢”成幽开始思考,“把你扭送官府的确能拿到赏钱,但……没那个必要。很多阴阳师也在找你吧?还有巫医们也是。半妖是很好的材料,应当比交给庸人更值钱。” “……你们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泷邈咬紧牙关,“谁给你的资格评头论足?” “哟,还凶得很呢。姽娥姑娘,这种人,对你妖怪有用么?” “是妖怪的耻辱。” “是了,多数人类也这么觉得,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名为泷邈的私生子——半妖,沉着脸,攥紧了手,冷冷地问: “你们想怎样?我杀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手上这么多条人命,我还怕你们不成?” “还能虚张声势呢……我才不要动手,只会耽误时间罢了。这种不三不四的家伙,随便丢在什么地方自生自灭,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了。” 姽娥微微侧脸,轻松地说着看不起人的话。她的头发有些卷,是一种特殊的米白色,在月光下煜煜生辉。这样的头发,人类之中只有生活在西域的会有。但泷邈绝对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幅非人的美貌,何况他很清楚,这是个妖物。 成幽笑了笑:“那我们,就当不曾见过。” 说罢,两个人居然就这么离开了,徒留泷邈独自在湖边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倒是说的不错,那时候,他连自己怎么杀的人都不知道,更何况去与人平白动手。不论如何,他又苟且活过了一晚,要更加警觉,想办法逃出这里才是。 至于之后的事,他也不再想过。有时候,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 显然,那两人还远不至于担心这种问题。两人在夜里走了一段时间,姽娥忍不住问他: “我们要找的人,真的在同一条路上么?” “既然你我都是要找无常鬼,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顺着一条路走,总有一个能找到。” “你为何要找如月君?” 这问题他们一路上倒的确没提过,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想要找谁。成幽像是料到她迟早这么问,只是轻轻一笑,从容地说: “因为钦佩她,想拜师学艺罢了。” “制药?还是画画?” “自然是画画。我一直想知道,她为何不再画下去……” “不是说被她的画杀死的人,其实是被毒死的吗?” “你知道画灵么?”他突然说,“像人的东西,如画,如偶,都能生出灵气。付丧神也是灵气的聚合物,但灵气不是自发的,而是经年累月捕捉身边灵力的流动,凝聚成型。画也是一样的,只是这种有人形的东西,汲取灵力更快罢了。” “你是说,那些被她画进去的东西,被画夺了生命力?那些药与毒都是假的?” “直接以毒药诱发死亡,太快,太直接,会轻易被查出来。但若将这些药草掺入墨里,慢慢夺去人的生命,画便汲取得更快了。不过她的画纸也是被药水泡过的,灵气只进不出,即使被全部夺了魂儿,画中人也无法化成妖怪出来造作。” “你怎么知道?” “我若说我有那么一幅画,你信么?”他笑出声。 “与我无关。” “姽娥姑娘不追问,害得我很没面子呢”他反手拍了拍画篓,“为了打听她的下落,我把画换掉了。不过我啊,的确是见了这幅画后,就对画师朝思暮想,这才走上画画这条路子,还一心想见她。那你呢?你想见朽月君是为何?因为他是六道无常中唯一的妖怪?” 姽娥忽然停住了脚步,成幽回头看她。月色之下,她仰着脸,眼神空旷,几乎写满了茫然。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掌心,却一句话也不说。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 “什么?” “我没想过。” “……你该不会真的,从来也没想过这么个问题?那你找他做什么呢。你见了他,又要说什么呢?” 姽娥微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也垂下了头。 “或许我是想过的,但没什么结果。我只知我想去找他,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在青璃泽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眼熟极了。在更久远的过去,我们一定见过。” “你这样简直像话本似的,莫非有什么前世因缘在里头呢。” “不知道……但也许,有这个可能。” “那你随便找个无常问问自己的过去便是”成幽安慰她,“据说凉月君有一个万鬼志,记录了妖怪前生后世的全部记忆,你也可以问问。” “嗯。但若可以,我还是想亲自见他。” 如蝶似花。 第一百零三回:静烛沉雪 已经入夜许久了,黛鸾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她觉得很悲伤,很难受,一股气堵在嗓子眼,一团麻塞在心口,不论说话还是思考都不顺得很。她也很想睡着,但白天经历的事让她感到很麻烦。她对朱桐姑娘的印象还算不错,但对山海那些看事情从来都周全的人而言,她的确不算个好人,尤其提了那么苛刻的条件。 刚回来的时候,她还想办法,问他们说若直接找极月君和叶月君他们说明情况,或许能有法子弄来半妖的血。虽然只是个建议,她还是被山海瞪了一眼。他从来算不上一个苛刻的师父,但那一瞬间的眼神还是让她心里发毛。山海还没说话,无弃便替他解释了。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还真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一开始都只是些简单的要求,但很快就会发展到不可控制,让你逃不出去,也离不开他们。这种事,我看殁影阁的人是很擅长的。”山海说。 慕琬只是不断地叹气,摇头,或是站起身来来回回踱步。一旁的段岳生不敢吭气,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只是帮着慕琬说: “甭管你们说的那人今后有什么要求,不如先顺着意思来,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没脑子!” 突然被慕琬吼了一句,段岳生有点委屈,但看在对方身上发生的事着实可怜的份上,他也没多说什么。 “我、我随便一说……那信呢?可有办法读出来?” “我试了几个常见的法子”施无弃应声说,“比如放在太阳光底下照,或拿在火上烤,都试了,没一个有用的……还有一种是泡水里,暂时没敢试,怕把纸弄化了。” 段岳生想了想,问他们说:“或许其实她真的什么都没写,她就是一纸空白,拿白纸暗示了什么事?” 慕琬停下脚步,再度摇摇头,说她师姐是性情中人,做事一向果断耿直,不会弄一些复杂的、绕弯子的事。她很笃定自己了解她,于是旁人也没话说了。 白天的事不断地在黛鸾的脑子里转着。她努力闭紧了眼,想让黑暗加强自己的困意。大约这么紧闭了一阵,她再睁开,忽然发现眼前亮了许多。扭过头,慕琬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在烛灯下发愣。她知道那不是信,信还叠好了放在床上靠墙这侧的药箱子里,在她身边,慕琬若刚去拿的话她会察觉。 那的确不是信,是她以前写过的六道无常与妖怪的名字。 “哎呀,别看了,快睡吧……” “吵到你了吗?对不起我一会就……” “不不,完全没有”黛鸾侧过脸,身子挪到床边,“我怕你看久了心烦,更睡不着了。” “不会。唉,莫非真是要泡在水里……”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面容在温暖的火光中显出几分苍冷。她又把那张纸看了两眼,望着一纸之隔的桌上的烛火。黛鸾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浣沙城,回到她第一次跑到慕琬房间,闹着要跟她一起睡的时候。柒姑娘也一样,不存在般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静静的。 只是她们如今都不太一样了。 但若是提到浣沙城的那晚……黛鸾突然想起,当天夜里发生过的事。 “对了,我脑子里有个印象”她说,“我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过的了……可能是你告诉我的,也可能是我在做梦,反正脑子里有这么个印象。” “什么印象?” “就是雪砚谷这个名字。” “名字?” “雪砚谷是个灵力充盈的地方,那里的雪在谷内终年不化,说是能当做墨一样,写出黑色的字……是有这么一回事么?” 慕琬突然僵在原地。她紧盯着黛鸾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张开的嘴唇微微颤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止在喉间吐不出来。她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嘴角明明勾了一瞬,眼神却像是哭了。慕琬的眉头也锁了舒,舒了锁,瞬息万变的表情间千百个字词都碎在了眼里。 “那是、是个传说,但是……嗐,可能不是真的,就是那么一说……也是——也对,万一呢,万一是真的,这样一来也说得通。嗯,应该是这样……” 她突然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起来,黛鸾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有点被吓到了。这么长时间,慕琬的确间歇性有些神神叨叨,但像现在这样不明所以还是头一回。 “阿鸾,我要回去”慕琬突然说,“兴许回去才能看见。” “……这、这个还是,我们明天和山海他们说吧”阿鸾干巴巴地说,“你突然这样说我也……我也就随便一提,不知道真假。若是真的,除了回去总有办法显出来吧?而且你不是发誓说要找到师父再回去么,就这样回去……呃,是吧……” “……也是啊。” 慕琬眼里那团微弱的火熄灭了。但它并没有死,在那如碳般漆黑的瞳眸间,它复燃的可能性已经被埋藏其中了。 “没事,没事了,睡吧。”在黛鸾的注目礼下,她匆忙收拾起桌子。 天亮的时间愈来愈晚了。 极月君不是个察言观色的人。毕竟,他没眼睛可看。不过若说“读气氛”的话,那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然千百年岁的走无常白干了。刚上了小茶馆的二楼,他就觉得,今天来的不巧,他的几位友人心情都不那么好。 他直接推开的是山海的房门,他们刚洗漱完,打理好衣服,坐在小桌子前开会似的,却只是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先说话。两手还扒在房门上的极月君半晌憋出一句: “我走错房间了?” “对,你走错了”施无弃看了他一眼,“这是姑娘们的房间,我们在隔壁。” “……你们身上怎么有死人的味道?” “……” 施无弃看了一眼不吭声的山海,便简单地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极月君听完后微微皱眉,取出那条慕琬的发带,叹了口气。 “难怪我从它上面……我有些担心,才来找你们看看……咦,你来了。” 慕琬破门而入。 她或许是一晚上没睡好,顶着黑眼圈,见到极月君也只是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发带。她这样冲进来,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我想——” 话刚开了头,从极月君的怀中蹿出一只什么东西来,轻快地越过他肩头,落在面前的桌上。慕琬吓了一跳,另外两人也愣住了。这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比猫小,比耗子大。它耳朵圆圆的,转着贼溜溜的小眼睛,一点儿也不怕人。但更重要的是,它的毛色非常奇怪,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中央界限分明,两边是一根杂毛也不曾有。 “这、这是黄鼠狼,还是……” “唔,不过这毛色还真是……特别。” “是了。我以前只见过颜色分明的花,或者颜色分明的猫。那是只橘与黑的猫,也只有脸是这样一分为二的颜色。” 山海和无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来,小东西抽着鼻子左右嗅了嗅。它看了半天,又跳回到极月君的肩膀上,望着慕琬开始晃着小脑袋打量。慕琬没敢动,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它突然就跳到慕琬头上转了两圈,让她吓了一跳。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受小动物和小妖怪的欢迎啊。” 山海这么说,准是想起在遇到慕琬与无弃前,在夜晚的林中见到极月君的那回事。或许还有更早时候的一些记忆。 “你、你哪儿找来的……” “啊,是这么回事儿”极月君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曾说过,我受那位大人的命令,去拜访过莺月君的故乡。前些天我和叶月君去了趟泷府后,我又回去了一次,那是第三次。我见到了这个小家伙。它其实是个小妖怪,但你安心,它不坏。一种阴阳法术把它从本体里剥离出来的。这孩子很纯粹,不用担心太多。” 一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苍曳城的庙里遇到的那个人,那个道长,那个……伶鼬。施无弃想的更多些,毕竟,他知道这件事与缚妖索有关,再加上对方说是在莺月君的故乡发现的……他们一定有联系,是没跑的。 “它被困在那儿,见了我还挺好奇地转来转去,我就带出来了”极月君随意地说着,“它好像很喜欢你,你收起来当式神好了。” “我才……” 话说了一半,慕琬也迟疑了一下。她并不讨厌动物,而且这小东西看上去还挺可爱。虽然比起天狗、白荻和寒水姬,目前看来它并不那么能打……但若收进伞里,倒也不耽误事。于是慕琬从袖口取出一张空白的咒令符。极月君把黑白伶鼬从她头上抱下来,举在她眼前。慕琬晃了晃符咒,问它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式神。 说实话,一个小动物哪儿懂这个呢,它只是眨巴着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她。 “开玩笑的”她收回了符咒,又问极月君,“你既然跑那么多趟,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这……倒是说来话长了。” 第一百零四回:静不露机 小男孩生前是个天才。 他生来体内有着十分丰沛的灵力,加之他天资聪慧,悟性好,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许多成年阴阳师了。 他在那一带十分有名气。虽然孩子顽劣的本性还在,但家里教得还算不错,他对那些穷苦之人有着难得的同情。每当他们遇到困难,只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或者哪家受到贵族的压迫,他也要上门去说理。因为小男孩出身阴阳师世家,在外有几分颜面,加之全家上下都对他十分宠爱,并不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尽管他平日里恃才傲物,对大人们也喝来呼去,指手画脚,但大家都忍着不去说。 祸根就是这样一点点埋下的。 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鬼,平日里那些官兵贵族趾高气昂惯了,还能受你小子的气?可他全家都是远近有名的阴阳师,就算想挑一个杀鸡儆猴,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惹出什么乱子,他家在朝廷的人也是一定要来算账的。捏来捏去,软柿子就剩下他一个。任凭你天才又如何?不过是个半大的兔崽子,想收拾你还不简单? 于是,一个精密恶毒的诡计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平日里小男孩触犯的小人太多,可小人们恰恰都是名门望族的“大人”。在惊蛰祭祀之前,贵族们联合起来,买通了作法的神官神婆,提出了一个早已废除多年的规矩——血祭。 这不过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罢了,就算在那时候,若说杀人祭天,除了过于闭塞的地方,不会有谁站出来支持。即使是城里的老人,也绝不会站出来赞同的。但小男孩当真是运气不好,那地方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有好收成,朝廷一直往这里拉救济粮。第一年是天降暴雨,河堤垮了,发了洪灾把还未收好的粮田都冲了去;第二年有妖怪作恶,一夜间把城里的粮仓全烧得差不多了;第三年大风,把长势正好的良田都卷得满目狼藉。这次是着实难断,此地远离海岸,鲜少有狂风在平地上出现,但若说是妖怪作祟,暂时没找出证据来。 妖怪做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小男孩除了人,妖怪自然也是得罪了不少。这么一番“里应外合”下来,再让神婆忽悠几句,十个里面总有五个信的。祭祀前,他们将小男孩从府上“请来”,他们自然满口答应,算也没算上一卦。直到当天他穿好了量身裁制的祭典礼服,站在祭坛边与那些大人物和台下的百姓们一起听着天书似的卦论,他才察觉出些许异样来。再怎么流年不利,也轮不到重翻那早被淘汰的破烂习俗。他正盘算着,不知谁家孩子要当场送命,他可得想办法救救他们。 千算万算,算不到他自己头上。 当那老眼昏花连口吃都不利索的老太指向自己时,他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一群插着奇异装饰的蒙面的刽子手,张牙舞爪挥着明晃晃的刀过来时,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看看身边这群狗官,一个个都满意地点点头,再迟钝也该弄明白了。 “放屁!百年前的老规矩翻出来跟我在这儿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我看谁敢碰小爷一根头发!都给我滚开!” “臭小子,这可不是你说了算!”一个官老爷捋了捋胡子。 “放开我!我爹娘呢?我要见我爹娘!你们要是敢得罪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疯了似的挣扎着。可那群人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又说: “你没看你家一个也没来么?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很,每年都只派个人来打发我们。好不容易把小少爷请出来,哪儿是你说走就走的?” 小男孩挣脱了扭着他胳膊的人,跑到祭台边上冲着下面看热闹的百姓喊着: “各位父老乡亲,平日我帮了你们不少,可别在这个时候一个两个装起死来!” 老百姓们面面厮觑,的确是觉得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有个背着柴火的冲上面嚷: “这规矩,的确是废了的。而且为何这么巧,上天就指着要杀他呢……” 话还没说完,他身边抱着孩子的妇人就焦虑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闭上嘴。 “我呸!”台上一个阴阳怪气的人提了提裤腰,“神婆说是谁那就是谁!有种你让这小子现场给你们算上一算,究竟拿谁家孩子祭天才能平了神怒!” 人群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他们的眼睛无不死死地盯着小男孩,如刀一样锋利。他突然就说不出话,空张开手想比划什么。每个人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句话,自家的孩子就这么送了命。 那些眼神没有了平日的崇敬与祈求,有的只是躲闪,与敬而远之的胆怯。 你若让他随便指一个出来,或许那群人也是当真敢杀的。可这时候,小男孩已经明白,一切都太晚了。他死了,比他活着,更能让这上面和下面的人满意。 “好……好、好得很,可以……” 他的眼神空旷起来,嘴里嚷着不成句的字词。人们都觉得,他怕是气疯了。 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手起刀落,血沫横飞。台上的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鬣狗,些许腥气便能勾引起一场狂欢与盛宴。对灵力的渴望令他们不顾形象地冲上去,撕咬起那些破碎的肢体。台下的羔羊们呆滞地望着一切——他们的头羊,他们的牧羊犬,在刀与牙的锋利间化作肉眼不可查觉的碎屑,他们也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头羊和狗是能再找的,自己命没了可不行。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一个小女孩晃着母亲的手臂。 “他们在吃肉。” “什么肉?我也想吃。” “可不敢!那都是官老爷的东西。” 鬣狗散尽了,祭坛中央除了一滩血迹,连白骨也不曾留下。就仿佛先前在那里被碎尸万段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每个人舔去嘴角的血渍,满脸满身却都是洗不掉的红色。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又变回了人,露出饕餮后的满足笑意。 “就在那一刻,天空也变成血红,一道漆黑的光柱从祭坛中央直冲云霄。整片云都如被血墨浸泡,露出可怖斑驳的颜色来。转眼间,云层便落下了阵阵黑色的雨滴。人们摸上脸,黑色黏稠的水抹开后却是一片鲜红。随后,人群开始尖叫,开始逃窜,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东西如食人的蚂蚁般在皮肤上扩散,侵蚀,钻心刺骨。遮棚下的贵族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但很快,他们一个个肚子都涨大了,越涨越高,像吃了观音土的穷人似的,直到一个个都炸开了,肠子肚子满地都是。” 极月君绘声绘色地讲着,几个听众都皱着眉。尤其是不知何时跑来的段岳生,眉头简直皱成了包子。 “后、后来呢?”一样不知何时出现的阿鸾扒在桌边小声地问。连那黑白的小家伙都害怕了似的,蜷在她后颈上不敢动。 “然后,那小男孩的魂魄在每个人的眼前蹦跳着,尖叫着,晃着他们的肩膀,不断地大喊着:‘你为何要害我!你为何不帮我!你们都该死,你们每个人都该死!’生前富裕充足的灵力令他冤死后的瞬间,化作可怖的恶灵,骇人的厉鬼,找他们一个个索命。整个城的人都融化在这片血雨里消失了。可他还不满足——他觉得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要是个人,他本性都是恶,都是冷漠,他要所有人都死……就这样,邻近的城镇也被他一个一个地杀掉了,死状无不悲惨扭曲。直到他要杀第一千个人时,无数黑漆漆的铁链拔地而起,牢牢地捆住了他。” 这便是莺月君的事了。 除了段岳生,他们都听出来,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这么看……他其实挺可怜的。”他说。 “哦?你这样想”极月君微微侧脸,“过去和今后要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不可怜了?” “我相信好人还是有的……不过他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嘛。”段岳生挠了挠头。 “即使你这么说,也不能改变什么。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用锁链阵法困住他,只有声音从大地里传来,问他知道错了么?他只是尖叫,只是发疯,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胶着了七天七夜,他冷静下来,然后坚定地回答——‘我何错之有?’” 人该死,人骨子里就是脏的,人都该死。 这样的念头,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 “原本那位大人,是希望他在人间走走,历练几年,好好看看那些切实存在的真善美。只是……二十几年来,他一天都没有悔过,还想方设法要脱离缚妖索的控制。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声音总是挥之不去——‘你知道错了么?’” ——这天下苍生无一不恶,哪个不该死? ——你还不知道错。 于是锁链收得更紧一些,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喊得声嘶力竭。 他慢慢学会了妥协,装作认命的样子。可他不曾醒悟,就不会真正摆脱枷锁。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又做了一件错事。 “——他不会醒悟了。” 那位大人说。 第一百零五回:静观默察 “他过去的事,那位大人应当都知道”施无弃很奇怪,“为何专门要你去查?” “的确如此。为了弄清他经历的那些事,我费了一番功夫,还找到卯月君助我还原当时的一些景象。我倒是能明白那位大人的意思,这种事只有自己亲身奔波一番才能理解,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法。” “难不成你们要超度他?” “哪家店会雇佣带着情绪干活的人呢”极月君苦笑,“至少是要助他化解怨气的。这些年来,那位大人也安排我们为他做了许多,却毫无成效……如今我知道了当年的事,更意识到其中的难处。” 黛鸾问:“你不是说,那位大人放弃他了吗?” “不,是他放弃了自己。”极月君又叹了口气。 段岳生蒙头蒙脑地扫视了在做的所有人,一脸疑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觉得那个小孩你们都认识?” 暂时没人理他。慕琬半天没说话,这时候忽然看过去,问极月君说: “你刚说,他做了一件错事?” 极月君微微点头,那幅度叫人难以察觉。接着,他将脸转向慕琬的那个方向。隔着那层薄薄的黑纱,一种近乎悲哀的目光像是要溢出来。 她明白了,“一件错事”究竟为何事。 皋月君没有骗她。 她的头半天不敢动,生怕微微倾斜,余光就会扫到那个衣柜上。 将确定的事再说上一遍,她其实勉强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两回事一并赶上来再伤她一次,任凭放在谁身上,心头都像是挨了千锤万打,隐隐作痛。 黑白的小妖怪从阿鸾肩头跳到桌上,乖巧地坐在桌上,锁住了她的目光。 这时候,窗外有只雀飞过来,小小的影子投在竹篾纸上。它啄了两下窗户,发出咚咚的声响。极月君站起身说: “叶月君唤我,先行告退了。若之后还有什么消息,我自会找你。哎,阿鸾要去和叶月君打声招呼么?” “……哎,好。” 慕琬僵硬地点点头。几人目送他走出屋去。 “哦,对,我想起来”她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们说,嗯……我想回家一趟来着。对,回去一趟……” “想回就回去吧”段岳生望向她,“人在江湖走得久了,想家很正常。趁家里人都在,常回去看看也好。我倒是轻松多了,无牵无挂,走哪儿都行。” 他终于说了句慕琬听了不抽他的话。但其他人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山海刚刚张口,说了“我们”二字就戛然而止了。他本想说,我们是在找东西的,不过他很快告诉自己,梁丘姑娘从一开始的确就没有跟着他们的义务,于是就止住了。其他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回去了也是好事,只是江湖险恶,如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遭了黑手。谁也不能保证让她一个人回雪砚谷那边,会不会在路上遭遇不测。如果没有万鬼志的烂摊子要收拾,兴许他们都很愿意陪她回家的。 如今按照皋月君的说法,他们仍需要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往东走。若跟她回去,便是西。 江湖情义与人间正道,你选哪个? 她知道这会让道长他们为难,连忙说:“我能自己回去的,你们还要……” “如果你要雇护卫的话——” 施无弃一把掀开了段岳生。 “你只是因为想家?” “……算一个原因吧。还有那封信——阿鸾说那封信,可能是雪砚谷特有的墨写的,只有回去才能看出上面的字。” 阿鸾随极月君下楼去了。叶月君果然坐在那儿,还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衣裳,面前摆了一杯凉下来的茶。她见了阿鸾很高兴地挥挥手,拉着她,问她要不要随他们去郊外转转。 “带着她没问题么?”极月君问。 “不打紧,此行不会有什么危险。阿鸾,你若想去,你就给你师父他们说一声,然后收拾一下。” 阿鸾自然是想去的,她蹦蹦跳跳跑上了楼。极月君笑着叹了口气。 “你真的很喜欢她。” “你不也是?谁不喜欢她呢……” “也是——啊,对了,这次我回冥府,见到了如月君。” “如月君?她也是神出鬼没的。对了,她好像是黛鸾的二师父?” “是了。我见着她,不知她来干什么,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禀报,那位大人只说无妨,我便说下去了。她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想必她也是在好奇莺月君的事吧。看那位大人的意思,这孩子的确是留不得的。” “兴许是了。她听完只是轻声说了句:‘您又要动手了。’” “……她还真是敢说。不过,她应当是指……朽月君的事了。” “不过那位大人说,六道无常的生死的确不是司掌于他。这是令我奇怪的,不过我当时也并未追问下去——这不是你我能过问的事。” “的确。但……我也以为,我们的命运是在那位大人手中的。可当年朽月君不是……还有莺月君,不都是那位大人……” “我们二人也这样想。他看出我们的疑虑,只是说:‘死是你们自己做出的选择。’” “……是么?如今雩辰弥生也算是自取灭亡么?” “我不清楚该怎样解读,但如月君似乎是明白了。她笑得阴沉,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 “什么话?” “‘得知我仍拥有死亡的权力,这真是令人安心。’” “……我一直看不懂她。” 他们正说着话,黛鸾背着箱子下来了。一同陪着她的还有那几位老朋友,应当是有些担心才一起随她来问问。施无弃张口便说: “是有那半妖的线索么?” 叶月君点点头,告诉他们话虽如此,此行倒也并不危险,只是追着痕迹看看罢了。看得出,他们好像有什么事要说。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山海开了口: “我本不想麻烦你们的……是这么一回事。无弃不是告诉你,梁丘的师姐雁沐雪的事吗?我们只知道,人是唐赫劫了左衽门的单子,但……” “唐赫?” 叶月君突然打了岔。他们有些好奇,问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人。 “嗯,我是知道的,也是我们比较棘手的人物……他杀了梁丘姑娘的师姐?” “是这样,但我们并不清楚那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因为一些机缘,我们遇到了朱桐姑娘——你们应该知道,是皋月君的手下。她知道是谁做的,却要我们做交换。情报的代价……是半妖的血。” 极月君面露难色。 “你们还真敢答应,我们还连他的踪影都不曾见过。而且……皋月君要半妖的血做什么?我不太懂这些,叶月君知道么?” 叶月君轻咬了咬指关节,皱起眉开始思考。 “不知他们有什么把戏,但我所了解的相关咒术,都不算什么好事。” 山海归根到底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他有些焦虑,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何况,我们与皋月君应当算是……有些过节。”他解释。 “嗯?我不在你们不会连皋月君也得罪了吧,说来听听?” 极月君又来了兴致,得到一片他看不到的白眼。施无弃嘲讽一句,到底是谁得罪谁,这还说不准呢。 “你们若真得罪了皋月君,那可麻烦大了”他说,“她与红玄长夜是友人,所以……” “谁?” 慕琬的语气很怪。她困惑的发言代表了所有人的疑问。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很快想到,当年在黛鸾的转述中,郁雨鸣蜩的确与什么人交谈过,并称之为恩人。若此人就是朽月君,那也太…… 黛鸾试探性地问:“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叶月君回答她:“说来话长。不过当年是皋月君的灵魂还在人间时,是他发现了她,并引荐给了那位大人。那已经是很早前的事了,六道无常也没有十二个人。” “总之你们说的事……我们再考虑一下。虽然我也有几分好奇殁影阁要这材料做什么。你们若不方便,有机会我去问问就是。对了,叶月君想带阿鸾出去玩呢,你倒是给句准话。” “不会麻烦你们么?” “既然她不觉得麻烦,那就不麻烦。” 极月君与叶月君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黛鸾也期待地望着师父,就等他点头同意。他知道若自己不同意,这臭丫头肯定要摆脸色耍小性子。说不准还会偷偷溜出去,极月君也一定会包庇她。不过无乐城姑且算太平……除了加害雁沐雪的凶手。阿鸾与两位无常在一起,应当是安全的。 “你们可得早点回来。要是她少一根头发,我跟你没完。” “知道了知道了——”极月君立马低下头凑在阿鸾耳边说,“快趁你师父没反悔……” 叶月君也站起身,玩闹地推了推她背后的药箱子。原本在她侧面的极月君突然站住了。 “怎么了?”走到店门口的两人回头问他。 他突然怔在原地,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抬起袖子,用腕部轻轻弄掉了黑色的眼纱,仿佛在用那双看不见的眸子凝视着什么。 “你箱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第一百零六回:静言令色 又是一个朦胧月色所庇护的长夜。 九月迎来了尾声。一切凉得太快,让人没什么准备。街上也冷冷清清的,在这处偏僻的巷间,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夜晚多驻足一刻。 这是一处廉价的驿站。地盘不大,却足足盖了三层,远远看上去就觉得岌岌可危。最顶楼的房间甚至漏风,也最便宜。这并不起眼的地方,一位并不平凡的客人入住于此。 今夜无风,空气依然是冷冰冰的。他一个人坐在窗边,见底儿的蜡烛将这方小小的屋子照亮了。锋利的刀刃被他捧在手中,方才被小心擦拭过。他竖起这把横刀,黝黑的刀面映出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火光微微颤抖了一瞬,却并没有风来过。 他将刀向窗外倾斜着,让蜡烛斜照在刀上,好仔细查看上面的划痕。 “那是我的茶杯。”他头也不回地说。 不知何时坐在床边的妖怪举着床桌上的杯子,略微愣了一瞬。随即,他笑了笑。 “你该把他杀了。” 他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跑来插手的男人。 “没必要”他静静地说,“费刀,也并没有赏钱。” “一只苍蝇可是会招来蝇群的。” “我不在乎。” “也是……论明哲保身,你是行家。不过有一说一,这茶的品质和这店的地界,都不太符合您的身份吧?” “我不喜欢张扬”他将刀收入鞘中,刀锷处严丝合缝,“不喜欢呆这儿趁早出去。” “哎呦,唐公子这么无情啊。外面儿可太冷啦。” “装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真不给面子”朽月君放下茶杯,“可别忘了你最近那笔钱是谁赏你的。若不是我出手阻拦,恐怕那女人早就死在云氏姊妹的琴下了。” 唐赫略微向他的方向侧过了脸。 “那女人诚然是不厉害,但看那装束是雪砚谷的人。与她交手时,我感到她的武功与剑术的确不容小觑。凭那两个残废想杀她,或许还差些。到时候出手的,依然轮不到左衽门。” 朽月君懒洋洋地撑在床边,一手搭在小木桌上,一手掀起对方的尾辫来。后者只是微微皱眉以示不悦,只是心想着他再说讨人厌的话,就立马把他的手给剁下来。 “你知道么?你倒是很厉害,只不过有一点不遭人待见。” “我不遭人待见的地方多了去,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太傲,唐赫。” 床边的身影倏忽一闪,瞬间消失不见。一眨眼,妖怪突然就坐在了大桌子的旁边,一手还支着脸。他吸了口气,接着说: “你是有资本——不过,也不能太小看别人。一力降十会,的确是你的风格。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说人话。” “你让妖怪说人话?”他乐出声,“不过……那对姐妹也并不好对付。一般人一副身子容了三魂七魄。她们两个,却如彼此的耳朵、声音,如手足,如一副魂魄同时支使着两副身子。一个人,怎么也奈何不住。” “我一个人便够了。” “是呢,你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知道朽月君这话是何意,眉头皱得更紧。唐赫意识到,对于眼前这个他并不了解的六道无常——同时也是并不了解的妖怪,他还不能把话说得太死。朽月君说的没错,他的确需要他的帮助。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他无法拒绝的筹码。 自然,筹码就是交易,交易就要有代价。至于朽月君图他什么东西,或是办什么事,这狡诈的妖怪确实只字不提。唐赫并不傻,他反而很清楚这种情况的危险性。没有提及代价从来不代表互惠互利——世上从来没有双赢的事,就像没有免费的午餐,或是天上掉的馅饼。每一件东西,每一样事,都在暗中不知不觉被标注了价格,你只有足够聪明才能看出来。 他知道,在红玄长夜面前他暂时还不够聪明,毕竟对方是如此善于耍诈。所以,要么代价是他暂时支付不起,朽月君却愿意放长线钓大鱼的;要么是他不愿意支付,朽月君却偏偏要定的、他也清楚自己不会放手的东西。 的确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或许根本没想好,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妖怪的心思从来都难以捉摸,尤其是六道无常那该死的远见,更让人无从下手。短暂的时间内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哪怕说朽月君只是在他这里找乐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为了乐趣而杀人,在人之中也有不少,何况妖怪。 不过唐赫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 他做的任何事,拿的任何东西,杀的任何人,他都找得出理由。理由不同于借口,借口用于应付其他人,而理由能说服自己。若说目的性也好,功利心也罢,他都承认,至少他每个理由都是正当的——或自以为正当。 为了这样的目的,他曾在几年前拜访过声名远扬的百骸主。但他没有得到答案,倒不如说答案并非他想要的。不过,他似乎在无乐城见到过他……这不重要。不重要的事,他总是忘得很快。 “没什么事儿就走吧”他淡淡地说,“这床塞不下两个人。” “正事儿是没有,不过……你听说过万鬼志么?” “听过,凉月君的所属物,丢了。”他简单地回应。 “嗯?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动。” “和我有什么关系?” “与你是没什么关系……与我,还有你那心心念念的好妹妹,倒是有点儿关系。” 唐赫微微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他望向朽月君,满眼狐疑。 “你别为了忽悠我什么鬼话都敢说。万鬼志记的是你们妖怪的东西,与唐鸰……” 话说到一半,他咽了回去。他似乎依稀明白了什么。 “那倒也不是。六道无常的命运是被那位大人紧紧攥在手中的……生死簿上没有他们的名字,自然,万鬼志上也不会有我的记忆。何况那只是夕书文相所写的东西罢了,我与他算是同僚,也奈何不了我。不过,他是把我写上去了,但改不了什么,只是明确我——作为妖怪的身份罢了。很可笑吧?界限划得倒是又清又快。也罢,所谓非我族类……” “和唐鸰到底——” “急什么?这不是要说到了。你那小狗儿一定是写在上面了……只要看看对它的记忆如何叙述,不就知道你妹妹……虽然以此为目标的话,会成为很多人的对手,还需要杀掉很多碍事的人。” 他必须承认,他动心了。至于杀人,多少个他都不在乎。唐赫看着朽月君,他眼里笑意不减,金色的三日月愈发醒目,让人看着眼晕。 “其实是你想要这东西吧?” “嘛……一开始是不想要的。我另一位同僚,也是友人告诉我万鬼志失窃时,我是没什么想法的,就像你一样。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唐赫并不关心在朽月君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确想知道原因。知道原因,他便能判断出朽月君的诚意,与陷害自己的潜在可能。所以他没有打断他,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朽月君却闭嘴不谈了。 “没什么特别的,别那么期待嘛”他笑着,“不过我能告诉你……我需要一个代理。这就是你所顾虑的、我帮你的代价了。怎么样,很划算吧?” “代理?” “毕竟是凉月君的东西。若出现在我的手中,连那位大人也会觉得不合适的。” “阎罗魔对你可真是宽容极了。” “那是自然。有光便有影,有善自然有恶。而有些恶,是奈落至底之主所不能为的。这时候,就得我来代劳了。” 唐赫很容易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朽月君所谓的代理,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他不是愿意受人摆布的人,他只喜欢拿钱办事。很显然,朽月君不会给他付钱。等自己的目的达成后,他一定会想出新的办法来限制、来控制自己。这也不是他喜欢的。 但唐赫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所以在事成之后,摆脱这个妖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万鬼志在你我手里又如何?若没有判官笔与凉月君的血墨,改不了上面的字。” “你一个刺客,不知道如何拿到手么?” “……” “啧,好好想想。” 蜡烛又晃了一下,这次是一阵清风。它太脆弱,像一个渺茫的希望。即便如此,它还在努力燃烧着,将令人窒息的夜里撑起一方光明来。 与此地相隔的另一条街要显得繁华些,仿佛一道围墙割开了两个世界。这处店家的屋檐上,坐了两个百无聊赖的人。他们时而望着朦胧的月色,时而眺望星星点点的街景。 突然,姽娥伸出手,指了指远处那座有些破败的、三层的驿站。那整片区域都很黑,只有最高处的那间开窗的屋子,透出一点点微弱的暖光。 “那里。” “什么?”成幽看过去。 “那里有很温暖的感觉。” “是嘛。” 第一百零七回:静思默想 几个人围着新换上的蜡烛,绕着桌子坐了一圈,相互干瞪眼。段岳生莫名其妙地看看这位,再看看那位,心情很焦虑。 “列位,不是我说,这都什么时辰了,都快回去睡吧……”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黛鸾与极月君他们跑了一天,回来累得很,早就在屋子里休息了。极月君留下的小动物也跟她窝在一起,柒姑娘也在那。另外几个人,抓破头想了一整天办法,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早上发生的事,让他们现在也没缓过神来。 极月君目不能视,却清晰地看到黛鸾药箱里叠起来的信。不如说,他看到的是那上面的内容——他说,在他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前方散发着暗淡的光,就那样浮在空中。现在想来应当是雪墨里的灵力,让他给“看”见了。 “上面写了什么?!” 确认是那封信的时候,慕琬几乎是尖叫出来的。黛鸾也很激动,催着他念出来。 “唔,这不是字啊”他拈起下颚,“像画儿似的……也不是画。不如说像符号之类的……也不像,该怎么说呢……” “居然不是字?”山海有些吃惊。 “或者,你能画出来么?”施无弃问他。 极月君晃了晃空荡荡的袖管,无奈地摇着头。 “这……抱歉,我忘记了。” 纵使想尽千方百计,极月君也没办法告诉他们上面是什么,因为他承认,他的确看不太懂。最后,还是因为叶月君想起任务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晚上也是黛鸾一个人回来的,她说他们把她领到店门口,还有事,就不上来了。 慕琬捧着干巴巴的纸,眼睛能把上面盯出两个洞。 若不用回去就能知道上面是什么东西,那再好不过了。可问题在于,极月君说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字,而是画一样的东西,这就让人犯难。段岳生听了个大概,也没懂,坐在床边连连打哈欠。 “师姐竟然不给我写信么……” “你居然是在意这个?”段岳生又打了哈欠,“又是隐形墨又是图画,想必一定是很重要的、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比如藏宝图什么的。” 桌上的三位忽然精神了,都转头看着他。 “呃,我说错什么了?” “藏宝图……会不会是地图呢?” 施无弃将信纸从慕琬手里抽过来,正反都看了两眼。 “地图?能是去哪儿的呢……而且我想,雁师姐是没什么宝可藏的。” 山海望着桌上明晃晃的火光,有些发愣。施无弃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 “你发什么呆?” “啊,我只是在想……不,没什么。我也有点困了。不如我们先不打扰段少侠,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施无弃觉得山海说出这种话很奇怪,但他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当是有什么想说,却不便在外人面前说的事,所以才决定回去。于是无弃点点头,随他站起身。路过慕琬的时候,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早点睡。 她只是止不住地叹气,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梁丘姑娘,你看他们都休息了,您也赶紧回屋吧。虽然在下是不介意一个美人相伴的夜晚,但您看看您,眼睛都肿成金鱼儿了,还不休息去……” 慕琬伸手搓了搓眼睛,满不在乎地回答:“反正我也不好看。” “哎,话不能这么说啊”段岳生有些急眼,“我觉得你就比……比、比你师姐好看。” “你拿我和死人比。”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看着段岳生着急地想解释,慕琬也并没那么生气。她觉得自己现在能承认师姐死去的事实,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没生气”她说,“我只是……只是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我从来没想过的。” “那就别想了。” 他伸出手,也想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但又怕她更不高兴,于是悄悄缩了回去。 “咳,你别觉得我这人嘴笨,其实我很聪明的。只是我这个人见了漂亮姑娘,就不会说话了。你看,我现在就说不出句好话来,证明你就是漂亮。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听我的,我说了算!” “……你这是贫。” 虽然这么说,她心情的确稍微好了些。段岳生看她眉头舒展了些,也松了口气。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好奇——说了你可别打我啊。” “取决于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这名字,是四个字儿的?我押镖这么久,也很少见四个字的人。虽说是复姓,大多数人家也会取个单字的名儿。” ……我觉得就算我起三个字,你开场还是一句“梁姑娘”。这话慕琬倒是没说。 “我娘的名字里带个瑶字,和玉有关系。我爹很爱我娘,就给我起了现在的名字。我还有个哥,名思琰。琬与琰是一对的,再加上前面的字,就是说他想着我娘,念着我娘。” “喔……整得还挺有文化的”段岳生耸耸肩,“我家只有我一个念过一阵子书。倒是挺巧,我爹妈也一样,不过简单多了——我爹姓段,我妈姓岳,生了我,就这么叫了。我还有个妹妹,不过没来得及取名字就没了。” “这、这样吗……没事,意思总是好的。不过你竟然念过书?”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生气了啊,我不像读书人吗?” “看上去像,但说起话来又像粗人。” “嗐,大概走镖走多了,和山贼土匪打交道,整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没用。而且我也没读多久,在学堂呆了两年就不念了。那年我们村赶上饥荒,饿死很多人,读书不能当饭吃。” “那……你先前说你爹妈……” “咦?我什么时候说的?哦……那时候。嗐,这你都记得。饥荒嘛,他们就饿死了。我记得那年我才——这么高吧”他伸出手矮矮地比划了一下,“有天我和几个伙伴提着篮子,去山上挖野菜。那时候其实看到了,都得抢,抢不过就打。我那时候胜在年纪比他们大点,块头也大,抢了不少。那天运气可真好啊,我记得野菜都把篮子的底铺满了。我兴冲冲挎着篮子跑回家去,跟他们说我们有吃的了。我爹看了眼篮子,什么都不说,就蹲在门口拄着烟杆吸最后一点儿烟。我娘倒是很高兴,她擦擦手,摸摸我的头,接走篮子,去弄吃的。你知道吗,那顿可丰盛啦,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几口肉,我娘说那天是我生辰,特意借钱买了肉回来炖汤。我当时觉得,我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咦?饥荒年代,竟然能买到肉么?还是说,只是当年税收问题,物价上……” “你说对了,确实买不到。那时候鸟都没有,谁逮到一只虫,看到的人都能撕下一条腿去,哪儿来的肉可以买呢。” “那……” “你没有发现故事里少了个人?” “你、你妹妹呢?” “刚出生没多久,我娘吃不饱,下不来奶。灌凉水灌了几天,死了。” “所以那肉汤是……” “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我自己后来在院儿里发现了小小的头骨。但我没办法怪他们心狠,我知道她撑不过这么多天,到底是自己饿死的还是他们掐死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饥荒来的太快,我娘怀她的时候,根本没担心过粮食会在几天就被过境蝗虫吃得一个谷子也不剩。我也不知是他们迈不过良心的那道坎儿,还是当真想让我一个人吃饱,愣是一口汤都没动啊。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太饿了,根本没脑子多想。” “……抱歉让你想起这些事。” “没事儿啊,你看我现在不好好活着”他左右拍了下手臂,证明自己还算身强体壮,“当年很多人饿出病根,我身子骨是真的硬。我爹妈也饿死以后,我弄了张大凉席,把他们仨卷在一起,拴着绳子往荒郊野岭拉了去埋,还要埋得深一些,不然狼啊狗啊会进院来。路上,我遇到骑着马的巡抚等人,他们来看灾情。巡抚停下来问我,我老老实实都说了,他是好人,让我回去他府上当个壮丁,他给我家人安排葬礼,我就去了。没几年他不干了,我想,应当是被拿着救济层层剥削的太多事儿气到了……他发了点钱,遣散了家丁。我就去找了现在的活计。他们听说我给当官儿的办过事,也就放心收我了。” “那还挺好。” “是啊。我唯一遗憾我那个妹妹,母乳连一口也不曾喝过。我是真的想她,愿意看着她长大……要不这样,我吃个亏,认你当个妹妹。是不是很划算?” “……” 看在他的确很惨的份上,慕琬把滚字咽了回去。但她的确佩服他,即使是这样的命运也在努力生活,努力放下过去,或者背起一切,坚定地向前走。单凭这点,是自己该学习的。 “早点休息,晚安。” “哎梁丘姑娘,考虑一下,别走啊?有话好说嘛,喂——” 第一百零八回:静以修身 而在慕琬听不到声音的地方,凛山海对施无弃说的话,怕是会让她再疯魔一阵了。 “你刚急着走,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却不便说?” “自然是了”山海站在门边,确认慕琬没在附近,“把灯先熄了,别让她们注意到。” 施无弃吹灭了灯,山海折回来的时候撞了凳子腿儿,险些绊倒。施无弃眼睁睁看着,就等他这一绊。 “该。” “别胡闹”他摸着黑找回床边,“是真的不便说。” “……到底怎么了?”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雁沐雪身上,要带一封信。这封信,真是给梁丘的?” “应当是她的。阿鸾说慕琬告诉过她,雁师姐没有任何血亲,出来的话,只能找她。” “若真是给梁丘的,她见了面,直接把想说的话告诉她就可以了,何必弄一封信?” “确实……这也是我感到蹊跷的。虽说不是字,但有什么问题当面说就是。” “何况这封信上的东西,是加过密的。” 施无弃不说话了。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被慕琬的情绪带着,没有深究。这几天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一刻也不曾停歇,让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难得山海冷静些,不然他要很久才能仔细去想这些问题。 “所以说,雁沐雪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封信……而且云氏姊妹也好,唐赫也好,似乎都没有提到、或是拿走什么信的意思。也许他们与下单的主雇,都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的。” “没错”山海说,“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不仅用特殊的墨写,改写成常人不懂的东西——就算是地图,也该有字的注释才是。总而言之,她从雪砚谷来,带着这样一封信……” 施无弃沉吟片刻。 “所以……她知道自己会死。她要保证自己死了,除了师妹,也没人看得懂它。” “无弃,你说会不会有什么他们之间的暗语?” “应当是没有的,不然她也不会纠结到现在。” “……也是。” “所以……”黑暗里,无弃看向山海难得忧愁的面容,“她明知自己会死,却还……” 山海没说话。但他能看见,他微微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山海说: “她师姐知道自己会死,那她一定与要杀她的人认识。或许是她仇家。可还是那句话,如若是仇家,梁丘怎么会想不到呢?是她不知道的、师姐的仇家么?” 这时候,轮到无弃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沉默了老半天。山海看他没什么反应,猜他是睡着了,便也不再说话。 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那个潜在的答案。 杀害雁沐雪的那个人。 慕琬想不到的那个人。 他应当就在她们身边,甚至熟得很……毕竟雁沐雪冒着生命危险把信送出去,还要“劝”慕琬回来;即使“劝”了回来,也不能让别人明白这封信的意思。而作为雪砚谷的大师姐,她也并未想着与她明知的那个“仇人”拼死一搏,却只让慕琬来解决、来面临一切。 她不能回去……雪砚宗里面有问题。 慕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每天晚上都不住地做噩梦。可每当睁了眼,她就忘记了昨夜里梦到了什么。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掐着太阳穴。黛鸾好心帮她打来了水洗脸,她愣是盯着水面上的倒影看了半天,那疲惫的样子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睡醒的小家伙精神得很,在她们的肩头窜来窜去,也不怕掉进水里。 “你……经常做梦吗”她呆呆地问阿鸾。 “咦?偶尔吧。小时候梦做的多,几乎每晚都有呢。” “那你能记得自己梦到什么吗?” “可以呀。不过越长大,能记得的东西越少了。以前能完整地把梦复述一遍,现在刚睁眼的时候还有印象,稍微翻个身,洗把脸,慢慢就想不起来了。等彻底起床以后,都基本上忘干净了。” “噢……” 慕琬晕乎乎地点点头。她也是一样的,她只比阿鸾大五岁左右,却已经很难记清自己做不做梦。不如说,她成年之后就不太做梦了,只是偶尔醒来状态与心情会很差,她才隐约觉得,昨夜一定梦到了什么才没休息好。具体有什么事儿,梦到了谁,在什么场景里,她实在是一个都想不起来。 慕琬擦好了脸,看了看山海那边的门,很安静,估计他们都已经下楼了。但隔着门,她能看到里面似乎坐了一个人。那个身影应当是柒姑娘,难怪她早上起床没见到她——她一定是睡糊涂了,按理说每天都看得到她,自己今天却疏忽大意,完全没有发现,更不知道柒姑娘是何时被唤走的。 她又扫了一眼段岳生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可以从缝里看到里面没人。估计他确实没什么值钱东西,才敢这样粗心大意。 慕琬和黛鸾下了楼,小东西落在黛鸾肩上。她们正看到段岳生在山海旁边绕来绕去。 “凛道长,整两盅呗,大白天的怕什么呢。” “在下不喜欢喝酒……” “划拳总会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喜欢喝酒,你喝茶也行。” “不、不了吧,我觉得我也扛不动你。” “什么?这你就小瞧我了。你放一百个心,我这酒量能灌着呢。那再不济,我陪你一起喝茶,你跟我比划两下!哎,梁姑……梁丘姑娘,鸾小妹,一起玩点什么?这几天憋在这,能把人闲出屁来。” 慕琬皱着眉看向捧着酒坛、望向这边,一脸跃跃欲试的店小二,感到自己的头痛又加重了。而且这里也真是的,不好好卖茶叶,怎么连酒也卖。 “对了,无弃呢?”阿鸾问。 “哦,他说憋得慌,带柒姑娘出去透透气儿。” “是么……真是难得”阿鸾歪着头,“他在泣尸屋憋了几十年,也没见憋出病来。” “弃尸屋?那是什么地方,抛尸的?” 段岳生问了一个很没水平的问题。但仔细想想,对一般人而言,它理解起来确实还有点技术含量。慕琬想了想,对他说: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应该。” 他们寻思,柒姑娘一定是不需要透风的。或许,只是施无弃他自己想出门溜达,又怕他不在的时候,段某人对阿柒动手动脚——他自然是不知道柒姑娘只是一具尸体的。 “等等”慕琬反应过来,“可我下来之前,看到你们房间……” 她疑惑地看向山海,山海的脸侧向她这边,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轻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看来,施无弃只是把她藏在他们房间里,并不打算与段岳生打照面。 阿鸾开玩笑,别是去什么烟花之地,怕阿柒揍他。 “阿柒姑娘总是沉默寡言,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哑巴。她那样安静,我总是忘记她的存在”段岳生回忆着,“她是施公子的内人,还是丫鬟……” “呃,差不多。” “哦……对了,雁姑娘的……她、她放在芳春院没问题吗?尸体会不会……” 另外三人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毕竟段岳生是个走镖的江湖人,与实打实的刀光剑影来往得多,对这些妖术方面的事知之甚少。虽然给他解释施无弃的身份与能力并不困难,但看他那理解能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诶!你不是要找人玩吗”阿鸾立刻打断话题跑到他跟前,“划拳怎么玩,你教教我?我师父老不让我接触这些,我好奇很久了——” “凛道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娘家家行走江湖,懂点东西总是好的。” “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 “来来来,容我先给你揭露几个常见的骗姑娘酒的把戏,你且听我说——” 不带柒姑娘出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施无弃只对他们几个放心,若有外人在,是绝不情愿把她留在那里。只是今天他要去的地方,实在是不方便带着她。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他回到了这家胭脂店里。店里竟没什么人,也不知朱桐姑娘还在不在。他随便在店里转了几圈,看看摆在架子上的胭脂水粉。早些年,他觉得那些玩意儿都是一个颜色。可见的姑娘多了,再加上有时想给柒捯饬一下,他便能分出那些细微的差别了。 总觉得……在这股浓郁的芬芳下,除了蜘蛛的妖气,还有其他妖怪的气息,例如……蛇之类的东西。但他说不准,毕竟这可是皋月君的手下,一天到晚接待些妖魔鬼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再说了,她那心腹五毒中,不还有一位佘公子,他们不曾见过吗? 正想着,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出现了。 “哟,施公子,来套话吗。” 朱桐无声地从店外走来,挎着篮子,里面是新鲜的花。她头上别着一朵新鲜的木芙蓉,也不晓得是去哪儿摘的。被直截了当地揭穿目的的无弃并不尴尬,他一抖扇子轻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 “哪儿来什么套话不套话呢。今天只是来聊天,顺便给姑娘们带点东西回去。你可要给我便宜些呀。” “当然,您尽管拿就是”她甜甜地笑着,“只不过既然你我都是生意人,这些不必要的流程还是免了吧?” “那还是看您……愿不愿意透露给在下了。” 扇面掩住唇角,他的笑意浓郁了几分。 第一百零九回:碎魂糜躯 泷邈的确是逃到了无乐城。 只要那对儿莫名其妙的翅膀收了起来,他就方便得多。他偷了一户农家未收的衣服,装作普通人,混进人群过了城门。他不敢往闹市区走,只在郊外徘徊了一阵子。不曾想,即使是这样谨慎的行踪,依然被无常鬼所察觉。 何况,想杀他的人太杂,太多。 极月君是不喜欢追捕的——就算感官再好,倘若距离太远,声音嘈杂,气味混乱等情况下,还是要靠眼睛去看。他不擅长这个,按理说应该是叶月君去做的。不过,自从她听说了那名叫唐赫的阴阳师也在无乐城后,就把这件事暂时委托给他了——毕竟,那位大人确实说过“你们一并”这种也不知是不是顺嘴一说的话。 极月君是能理解她这样的。叶月君对唐赫的确有诸多不满,这是事实。一方面,出于一些原因,叶月君对妖怪的共情很强。作为六道无常,具备这样的性格特点的确是件好事,客观上,这对三界而言都是件好事。而唐赫同样身为人类——也身为猎魔人,单单对人类而言都说不出算好算坏——把妖怪中的强者当做敌人,弱者视为草芥,至少对他自己而言是理所应当。从观念上讲,这两人便已经有了冲突。 而叶月君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也处理过不少事件。不知该说她运气不好,还是那位大人故意安排,十次里面有五次,她能碰见那姓唐的小子。她认可那人的实力,人品和观念上却从不苟同,何况那些事件要么因他而起,要么为他而生,再或者他也是参与人之一。在这些麻烦里,姓唐的也从来没起到过正面作用,甚至三番五次直接或间接地阻挠到她的调查。这下子,是个人都会心生反感。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极月君有幸听她抱怨过:大约是一个村子处于灵力富饶的地界,村外生活着许多妖怪,双方时常发生争执,隔三差五便出人命。实际上,整件事都是误会的累加,让两边的心情愈发复杂,事情愈难处理。这时候需要一个置身事外的、有公信力的人物,正确理解两方表达的不同,处理了最重要的矛盾,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这种事,她见过很多,自然算轻车熟路。这一回,因为村长的儿子出了意外,村长召集全村人筹钱,雇了一位盛名在外的阴阳师——至于是谁,自然不必说。此人连事情的起末都不曾听完,只是冷冷地让他们告诉他,需要让他做什么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对他又敬又怕。交代清楚后,他便带着那野兽出村了。 “所以,他将那些妖怪不分好坏屠了个干净?”当时,极月君听着她气愤地说起这事,这样问她。 “不”叶月君咬紧了牙,“第二天我赶到的时候,村子被屠干净了。” “什……这是为何?” “男人几乎都死了,还有些反抗过的女人,他们身上无不是致人死地的刀伤。剩下寥寥几个躲起来的老人,告诉我,胆小些的女人都带着孩子跑了——那个阴阳师忽然就翻了脸,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去杀自己的……” “后来我弄清楚了:因为妖怪们开了三倍的价钱。” “……” 人类的确自古以来就是贪婪的生物,这点无可厚非。为了利益进行的杀戮与背叛,他们见过很多,唐赫不算特例。 但至少,他们还是拥有讨厌这种人的权力的。 那件事那位大人是责备了几句,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叶月君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她后来问过也查过,得知他的父母在他儿时便死去了。情况有些复杂,他们二人是私奔出来的。他爹叫唐逸,是唐门的人,逃出家门的时候只带了一把乌色横刀,是唐门打的,其他什么也没拿。而他与天狗的因缘,是他娘给他的——不过她自己并不能唤出天狗来,只是唐赫的外祖父能做到。不过,这也是他听母亲说过的。他没见过那位老人家,阴阳师与妖怪的一切他都无从得知。一家人逃到很远的地方,在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小镇里生活。生怕惹来麻烦,那把刀他一次也没拿出来过。 是娘怀了她之后,二人才决定一起走的。他还有个妹妹,叫唐鸰,是他们在小镇里稳定下来才生的。 那时候,他叫唐鹤。 兄妹俩在父母的呵护与邻里的关怀下平安长大。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孩子贪玩,在家里翻来翻去。唐鹤发现了他爹藏起来的刀,当时也没声张,原模原样放回去了。他虽然不大,却知道条件普通的家里出现这样一把精致的武器是不合常理的。当天晚上,他也没有问父母什么,更没告诉牙牙学语的妹妹。男孩子总是喜欢与刀剑打交道的——在那之后,他时不时就趁爹妈不在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去看看阁楼上那把尘封的刀。一二来去,刀被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了。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那把刀让镇里找他爹娘的人看见了。 然后,他爹娘都死了。 唐门一直在找他们。 人类之中不乏“叛徒”的存在,对“叛徒”恨之入骨这种事,也具备存在的合理性。 镇里不安全,他们随时会被出卖——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好心还是坏心。唐门的势力渗透江湖的各个角落,只要他们抓到一点尾巴,便会追到天涯海角。那个邻居看着他长大,他不愿意怀疑她,所以她应当是被套话,或是无意中说出去的。但唐鹤从小便谨慎,多想了一步,生怕她告诉别人让人惦记,就把刀埋到了后院去——反正他爹是从来不上阁楼看的。 那天的夕阳很浓,下午的小雨让泥泞的路面处处是积水,被染得血一样红。他背着柴,手里牵着才会走路不久的唐鸰,告诉她,明天一定是很热的,要叮嘱母亲给她少穿些衣服,不能热出痱子。 他远远看到家被人围起来,糟糕的预感让心里凉了一大半。他丢下柴冲过去,大人们都拦着他,拽到别人的屋子里,不让他们回家。 两个人身子还在,罩着白布,一端都是血。他们的头没被找到,大概是被带走了。这些,邻居本来不打算说的,是他威胁着亲自去看,他们才说出口。可刚告诉他,他就像没听见一样又冲回了自己家门,举着蜡烛在漆黑腥臭的屋子里去掀白布。官府的人第二天来,尸体还没运走。唐鹤确定了,他们说的没错,这才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发呆,手上全是熔化的蜡油,血一样红,他却不觉得烫。 半个镇子的人被惊醒,又把他家围起来,生怕唐家这唯一的小子出什么事。妹妹被一个婶婶抱在怀里,在院外不断地哭。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后院刨起土来,看到了自己藏起来的横刀,完好无损。 他又走回屋子,看了看通向阁楼的梯子。他本是没注意到的,但梯子断了一处横杆,让他有些在意。叼着变短的蜡烛,他三两下爬上去。那落满灰尘的、布满小脚印的阁楼,覆盖了许多新的、属于成年男性的脚印。 父亲来过。 父亲没有找到那把刀。 父亲没有找到那把能护家人周全的刀。 他的脸很烫,也很疼,比方才横过蜡烛时火险些燎到脸上的炙烤痛一万倍。 唐鸰还在哭,哭得嗓子发干,声音嘶哑得刺耳。 这声音令他清醒过来。唐鹤这才撑起身子,勉强站起来。 镇里的人知道他们不安全了,那些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的刺客定不一般,兴许还要再来。一方面不愿意惹麻烦,一方面也是为了兄妹二人的安全,他们被给城里拉货的菜农安排好,离开了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再往后的事,叶月君还没查清楚。不知怎么,他就成现在这样了。 或许与唐鸰的死有关。 回忆起这些事来,极月君轻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选择又成就了如今他们的样子。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也顺理成章,别说是六道无常,个人的命运,连那位大人也不会妄加评判的。 极月君本是在昨天来过的这一带瞎转转,谁知道,偏偏叶月君不在的时候,他嗅到那一丝不对劲的气味来。 非人非妖的生物。 但除此之外,还有两人——两个女人。 即使是无乐城的边缘,出现了乐器的声音,让人听见,都会招致杀身之祸。这事极月君清楚,但他那把琴并没有弦,要过检查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他又是个盲人,还有黄泉铃在身,谁也不敢刁难。他当时就是这样背着琴板,和叶月君大摇大摆地进城的。 眼下,去追踪那些不明身份的人是要紧的事。迎着微风,极月君轻盈地踏上树枝,迎着日落的方向追上去,奔着音乐的源头。 是很轻快的指法,缕缕寸寸都拨撩在人的心弦上。但这音律的节奏,却足以乱心智,断心魂,让人的精神与声音搅拌到一起,随着琴弦跳舞。 再被那纤细的指尖碾碎。 第一百一十回:碎瓦颓垣 这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泷邈本是不想与她们纠缠的——杀掉,或是跑过两个姑娘不是难事,但他显然低估了她们的能力。他感到心里发慌,一种熟悉的感觉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力量不断涌现。肩胛骨那边有些胀痛,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游走,要破茧而出。 然后,更尖锐的、锋利的什么,还在体内蠢蠢欲动。 云氏姊妹察觉了异样,欲图换另一曲旋律。 “二位姑娘且慢。” 拦在狼狈的泷邈面前,极月君提起了黄泉铃。云氏姊妹的手都按在琴弦上,韵律在瞬间消逝。她们彼此对视一眼,看清了来者,却仅在犹豫一刻后,再度拨起琴弦。 这次是极其刺耳的声音,令人怀疑她们是如何用箜篌琵琶弹出这种效果来的。连极月君也捂住耳朵,好让刺痛减轻一些。 姑娘们可真是不给面子,连六道无常都敢对着干,极月君暗想。 他从山海那里听过,这二人八成是接了朱桐姑娘的悬赏,才对泷邈出手。但明知他的身份,却还是没有停手的意思……敢连六道无常的劝阻都视若无物的,江湖上便只可能有一种组织了。 “你们是左衽门的人?” 天很快就要黑了,西边的云蒙上一片灿烂的红。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这是一处安静的小巷。人们在喧闹的大街上,陆陆续续开始收摊回家,也有些做晚市生意的人刚挑着家当过来,正慢慢地整理东西。相对而言这里就静得太多,没有人会向这个偏僻又逐渐暗淡的角落多看一眼。 无乐城这些石砖铺就的小巷错综复杂,是旧时候遗留的特色。更加宽敞的新大道被铺设以后,它们逐渐被淡忘了。只有贪玩的小孩子与动物们才喜欢走这里,但大人们总是告诫他们,这些地方太危险,要到明亮宽阔的大路上去,不然会被躲在暗处的妖怪抓走的。 今天,这不一定有妖怪,却有一个一袭黑衣的男人无声地走过。 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远处的那个女人。 女人在一处又高又远的顶楼上。下方是一片人群的欢笑,她却一个人,紧盯着阴影处行走的目标,缓缓拉开了弓绳。 对六道无常来说,去随便杀几个妖,几个人,而不需承担责罚——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她微微抬起了桦木的弓,随着目标缓慢的移动而偏转箭头。今天无风,太阳的光芒还给了她些许调整的时间,是一个适合捕猎的好时机。 如果他消失的话。 只要他消失的话。 “你不能杀他。” 叶月君心里一惊,手却没有丝毫颤抖,或许是多年的经验令她形成了平稳持弓的身体记忆。她不是没感到有人来,但那过于微弱的气息被她当做错觉忽视了。她太专注,而来者的气息隐藏得很好,即使完全没有察觉,也不是没可能。 但她分明察觉,却选择忽视了。这令叶月君对自己十分不满。 不过她对来者更不满就是了。 “你也杀不了他。”朽月君接着说。 叶月君手上没有丝毫挪动,眼睛也不曾看向他。她淡淡地说: “我杀什么人,还需要与你请示么。还是说,你觉得我退步了?” “哎呀,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朽月君连连摆手,脚下更近了一步,“我只是希望,你的目标最好不是他。不然这样,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这次,叶月君看向他了。她扭过头,手中的弓箭依然稳稳当当,不曾晃动。朽月君的腔调令她感到熟悉,在过去的几百年中,她不是第一次听见类似的话。这语气就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或是发现新猎物的猎人。 二者都有吧,大概。 “你的意思是,不允许我对姓唐的出手了?” “唔,你可以试试看。”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与人类厮混在一起了?还是说,像以前一样,不过是……” “一样,但也不太一样”朽月君竖起手指,“他比较……特别,比较有用,也更有趣得多。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人类为自己执着的东西所挣扎,那场景连我也会动容呢。” “哼”叶月君嘲弄一声,“也只有你会觉得有趣。” “你也一定会觉得有趣的……啊,我是说,过去的你。现在的你一点意思也没有。放弃长久的生命,成为人类这种低贱又弱小的物种。嗯……也不尽然,你的确获得了更为漫长的、几乎无尽的时光,所以放弃妖骨铸了凡身只是说说而已,这才是你的目的?” 天已经暗下来很多。若再不瞄准目标,恐怕要错失今日最后的光芒了。但此时叶月君的弓箭十分平稳地移动方向,直直对准了聒噪声音的主人。水平面上,她手中的武器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起伏。她只是扭转了上半身,腰部以下还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她的表情也是。 “真是说不起呐。你的确实现了心愿没错,不过……你这样也称得上算是人类么?” 叶月君忽然笑了。 电光火石间,没有丝毫犹豫,叶月君的双臂突然转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放出箭。那方向并不属于朽月君,而是先前的目标,但在这段对话耽误的时间,所让目标行走的距离,她也计算好了,就仿佛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一发箭矢,如同箭头始终都指着那个人,精准于毫厘,力道绝对能打穿一道花岗岩的石墙。 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发箭矢必定会命中目标——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理所当然的,意外就发生在她面前。朽月君几乎是瞬间消失在她面前,顷刻便化作一抔赤色火焰,追着迸发的箭矢去了。那团活火灵动地缠绕着箭身,在它的左右迂回。远远望去,能看到一根燃烧的火矢疾驰着,一道殷红的尾迹将晦暗的天空割开一道狰狞的裂口,而裂隙还在疯狂地蔓延。 刹那间,横刀出鞘,为这方暗淡的夜增添了一瞬的寒光。紧接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在持刀者的身侧炸开,如惊雷,如奔洪,如山摇地动。 “别紧张。” 肆意的乌发与火焰交织映衬,晃得他快睁不开眼睛。他不悦地皱紧眉,等火势消散后,才清楚地看到,与他并肩而立的朽月君的左手,紧紧攥着一根燃烧的木箭。滚烫的火令木质的箭身与尾羽变得漆黑,逐渐化作一把碳粉,从他的指间滑落。 箭尖已经没入他的鬓发里,他小心地摘出来,弹到一边。 “……何人?”唐赫转过身问。 远方的弓手已从箭囊内抽出三根箭,将弓横过来,同时将它们架在弦上。 “还有。” 那依然是须臾间发生的事——弓弦的余音尚未平息,从天而降的三根利箭迎面袭来。两人几乎是本能般的反应,不曾被伤到分毫。朽月君瞬间侧脸,长发从两肩被甩到一边去。唐赫看向他转过的脸时,口中正衔住了箭的中央;另一支箭仍被他单手擒住,毫无悬念。 最后一箭,深深扎入了唐赫身后的墙面,竟如入水般没有激起丝毫裂纹的涟漪。但从尾端看,那支箭分明被迅雷般的刀锋竖直着一分为二了。 朽月君微微发力,如刀般锋利的牙咬紧坚硬的木枝,手中与口中的箭同时被折成两截。四段破碎的箭矢落在地上,他并未多看一眼。 “说来话长,是一位老相识了。” 唐赫收刀回鞘,面露讥讽:“朋友多了,路一样难走。” “嘛,彼此吧”朽月君吐掉嘴里的木屑,“我没有敌人,只是友人都对我恨之入骨。” 在这段对话结束后,叶月君的弓弦还轻颤着。 她将弓重新背回去,离开了这处高地。失败的结果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并不当真是为了除掉那个碍手碍脚的阴阳师。想让他安分些,有很多办法,只是她没想到,这绝不包括红玄长夜的……某种“偏爱”。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她现在要去芳春院,那里有她的一位故友。不出意外,她的搭档也应当在那里等她。 唐赫不过是去偏远些的地段吃顿饭罢了。那一带离衙门最远,离邪言歪语最近。 没有了寒英楼,许多好事的人都聚拢在了这个地方。人们在这里嘀咕,说已有传言,隔壁苍曳城的泷府案,是一个妖怪做的,所以衙门才结不了案,抓不到人。还有些小道消息说那并不是什么妖怪,而是一个罕见的半妖所为。 花巷深处的那家万年不开张的脂粉店,老板娘不知何时回来了,说会经营一阵。懂的人都知道,她在高价收买半妖的血。至于那泷府凶手的身份,也是她放出的消息。 但听来听去,并没有什么他需要的消息。大部分内容,他已经知道了,不少还是从朱桐姑娘口中亲口听到的。他现在手头还有很多钱,不缺这一笔,去追杀一个不受欢迎的、说不定实则羸弱不堪的半妖,是浪费时间与精力的选择。他需要更多其他的、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万鬼志。 人类对万鬼志知之甚少,从这里听到消息,他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不过是顺道吃顿晚饭罢了。比起那些传得众人皆知的八卦,这件事没有丝毫声响。若要真正打听它的事,去问妖怪们更为划算——毕竟,这录下的是亡故妖怪们的记忆。其影响,不亚于说阎罗魔的生死簿丢到人间去了,谁找到,便能像那石猴似的划去自己的名字。 不过万鬼志上的字并不能轻易去改,那些血墨,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这看上去与唐赫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朽月君会使就行了。但问题在于,他不能把所谓的“希望”一点点累加在旁人身上。加的越多,一旦翻了车,伤得也越惨。 换句话说——他不会进行没有把握的博弈,哪怕失误是万分之一。 第一百一十一回:碎语残声 小小的餐馆在饭点儿从来都水泄不通,但鉴于地段偏远,这方屋檐还不至于挤不下人。在形形色色就餐的人中,有两位姑娘吃完了饺子,将银子放在桌上,在同一时刻站起了身。 她们的动作与步伐是如此一致,不禁让人猜疑她们是不是属于一个人来控制。不过人不少,没谁刻意注意她们。两个人并肩路过他,谁也没看谁一眼,便走出门去了。 不出十步,二人同时对视了一眼,在眨眼间做着无声的交流。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他身上有戾气,他杀过人,很多人。 是这样。在他身上,还有上一单目标的气息。 气息或许是血迹传来的。虽然外衣洗过,但他里衣的袖口有一滴干涸的血点。 应当是他没错,我看到他的刀,是唐门在找的那个人。 上头或许会重新派人来。这样也好,我们还是专注于半妖的事。 今天让他给跑了。真是时运不济,总是有无常来阻碍我们。 无妨。 左衽门的信条,即便弑鬼弑神,即便永世不得翻身,也在所不辞。 “当真不曾来过?” 青鬼端上热茶的时候,对叶月君的问题摇了摇头。尽管现在不应该是喝茶的时间……太晚了。月亮躲在厚重的云翳里,灯火触及不到的高度,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叶月君接了茶,皱紧了眉。 极月君不曾来过?那他会在哪里呢。还是说他去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事?莫非好死不死偏偏在她不在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半妖吗? “我差人看了一夜,没有来过戴着眼幕的男人。” 这是他们说好的,他也应当没有摘了的必要。所以,他究竟去哪儿了? 青鬼回到窗边坐着去了。她继续望着楼下,有人气宇轩昂地进来,有人醉醺醺地出去。叶月君犯着愁,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青鬼注意到,她熟悉的两个姑娘在楼下站着,望向她的方向。她这儿仍是只点了一根蜡烛,从外面看黑漆漆的。但她摆了摆手,招呼她们走上来。两个姑娘像是看见了,对视一眼,便迈步进了店门。 “一会上来俩姑娘,是我朋友……”青鬼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是左衽门的人。你和左衽门没什么过节吧?” “啊,应当是没有的”叶月君回忆了一下,“我只知道有一对儿唐门的弟子。” “她们倒不是出身唐门,她们是本地人……不过,原来你也在左衽门里有认识的。” “算不上认识,只是知道有这等人物。说实话,我对唐家人没什么好感,或许这么说有些以偏概全……”叶月君捧着茶杯,看着面色困扰的杯中的自己,“虽然,那个大麻烦,现在也算不上是唐家的人。” “活在江湖,谁还没几个仇家”她笑了笑,“对了,我托你找当年救我那恩人,可曾有什么消息?” “唔……” 叶月君攥紧了茶杯,还未说出一言半语,房门便被推开了。两人都站起来,青鬼去迎她们。叶月君看过去,发觉她们生得不仅面似,更是神似,举手投足都是一个模子。而且那二人的前襟的叠法,一眼能看出是左衽门的人。清盏与清弦见到了她,几乎是同时怔了一下。 “莫要紧张,这位六道无常是我的友人——木染雁来·叶月君。” “见过叶月君。”两人僵硬地行了礼,清弦这样说。她本是听不到的,但单凭看青鬼嘴唇的开合,她就能判断出是什么字来,甚至不用求助于清盏。何况,她们也依稀看得出她眼里那轮三日月来。 青鬼又端了两杯茶来,倒也毫不遮掩:“怎么啦?见了鬼似的,多好看一大姑娘啊。” “没有不敬的意思”清弦接着说,“近些日子,我们所经手的任务,两次被六道无常阻拦,稍微有些怵了。我们找青鬼姑娘来,也只是随便聊聊,不知是有客人在的。” “附近有其他无常鬼?”叶月君望向她们,“我知道无乐城除我外,的确还有两人。” 云氏姊妹并未说话,只是直直看着她。那眼神让叶月君有些无法形容,首先对六道无常的敬畏,是全然没有的。此外,便是一种她说不出的……空旷感。 她看不透两个小姑娘在想什么。 青鬼看了看她俩,又看了看叶月君,问:“若是方便,不如说出来听听。” 清盏与清弦没有说话,像是同时陷入思考。桌上的蜡烛晃了一下,让四人的影子在瞬间扭曲起来。 “起初是会呼火唤焰的无常。” “……” 叶月君猜到了,但这并不是她希望听到的。不论是谁,都比那个麻烦要好的太多。她看了一眼青鬼,对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却也没多大兴趣。接着,叶月君对她们说: “那是红玄长夜,是个……是个妖怪。他可曾刁难你们?” “按规矩,不论是谁拦在路上,我们都不会就此收手。但我们也知道,实力上,我们比那人要差一截。不过他并不想置我们于死地,再是放跑了我们的目标。不知他想干什么。” “……那就好。你们说的另一个,又是……” “今天遇到的”清弦看着她,“目不能视的无常。” “什……”叶月君站起来,“他现在在哪儿?你们是不是……” 她不再说下去,因为她明显注意到,这两个姑娘对她的某种……算不上敌意的敌意。她们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有某种顾虑、提防,或是别的什么。看样子,她已经被二人判定为与极月君一伙的人了。尽管这种判断是没有错的。 “二位姑娘,是不是遇到了……” “我们并未与他交手”清弦打断她,“他带着目标,在我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鬼并不迟钝,她自然闻得出这场对话中些许的火药味。缓和气氛似的,她问道: “你们又有了新的任务?” “我们本不曾失手的。因为上次被唐姓的刺客截单,我们受了批评,但并未被责罚。这次的任务,是与殁影阁有联手的。是解烟姑娘的手下来传任务,盖了我们门内的章子。” 叶月君没有说话。她知道,对于大多数而言,殁影阁与六道无常没有太大的联系,他们都以为阁主是一位名叫佘氿的蛇妖。但她知道,这定是皋月君的授意。而整段话中最吸引她注意的,正是那先前与青鬼提到的人。 “唐赫?” “叶月君又知道了。” 清弦的语气很轻,很淡,听不出嘲讽的腔调在里头,却足够让人不舒服。清盏与她的表情是一模一样,八成连心中所想也如出一辙。叶月君的脸色也不好看。 “姑娘们别误会,我与这位公子的关系,也并不友善。” 两人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放松警惕。她们不再看着她了,而是整齐地端起茶杯,细细品茶,没有说下去。青鬼叹了口气,有些无趣地趴在桌上,看着那两人。 “你们说的那人,叶月君的确是在找他的。看来不巧,你们的目标又被拦截了。这样下去,左衽门或许很难再给你们重要的任务……叶月君,你可有什么办法,给她们说说情?” 这句话的残酷性,比表面所传达出都有意思要严重得多。一个刺客集团不会养闲人,闲人比废人更需要提防。你不知他因为钱不到位,还是其他原因——但倘若出现一个更漂亮的价格,你这闲人会不会跳反,顺便卷走一堆内部的情报,这是最可恶的。因此,如果得不到重用,其下场比后宫打入冷宫的妃子要悲惨更多。 尽管二人身上的淡漠已经表明,她们绝不会因为这种事去求助六道无常,但叶月君深知其重要性。她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人,但绝非铁石心肠,而且她们知道极月君最后出现的地方——还与那半妖在一起,她自然需要问个明白。 她想起山海她们与极月君间的交谈。 “你们要的其实不是人,而是半妖身上的血吧?” “我们不知。命令要什么,我们就捉什么。” 叶月君注意到,她们的用词是“捉”,而不是“杀”。她猜想左衽门也是要扣下泷邈,以从中获利。事实上,她与极月君要做的也并不是将他绳之以法捉拿归案。恰恰相反…… 他们得保护他。 “二位可否告诉我,你们最后在何处见到那个无常?我知道,你们的雇主要的是他的血,并非他本身。三天内,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带来,这样你们就不会受到惩罚。只要……” “我们要人。” 两个姑娘的眼神如此清澈,又如此决绝。叶月君从她们身上感受得到那种超越常人的灵力,而她们带来的琵琶与箜篌,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戾气。她猜想,她们能被左衽门选中,身上这不凡的力量定是最重要的缘由。 “那么,换种说法。你们上头,应当还在追查那姓唐的杀手吧?” 她们不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巧合的是,我与他之间也有些过节。我可以把他的一些事告诉你们,你们再传达给上头——我保证,是左衽门也不知道的事。这样一来,他们便不会追究你们失职的事。” “上头会让我们要他的命”清弦平静地说,“即使如此,你还会告诉我们么?” “……” 一瞬间,叶月君有些犹豫。她不清楚这二位姑娘的实力,说不定一并与唐赫交起手还是能平分秋色的。可问题在于,她已经知道,此人身边多了一个更大的麻烦。看样子,两个姑娘还不知道朽月君与唐赫的事,若搅入其中,只怕招致杀身之祸。 她不会拦着人送死,却也不想瞒着人送死。 “我不怕告诉你们……但你们怕知道么?” 第一百一十二回:碎琼乱玉 极月君不过是使了个障眼法,暂时蒙骗了那两个姑娘的眼睛。 泷邈对他的敌意不减。他这几天遇到的麻烦已经够多,当下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是你莫名给他劫走他就能原谅你的事儿。 “唉,可别吓唬我”极月君摆摆衣袖,“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你若毫无本事,能带着我从左衽门手下的人面前逃走?” 泷邈警觉地瞪着他,他也不清楚,极月君那样的眼幕之下是否能看清什么。不过,现在已经入了夜,在这方漆黑阴冷的山洞间,就算睁开眼睛,他也应当看不太清才对。 至于他自己,泷邈也不知为何夜间也能看清一二。 大概因为自己是妖怪吧? 也许也不是。 极月君像能猜出他的心思,自己弄下了眼罩。黑暗里,他眸子里两弯浅浅的月牙发出淡淡的光。泷邈很惊讶,他不知这光只有自己能看见,还是他的眼睛本就这样亮盈盈的。 “六道无常?”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也罢……我就猜想要惊动你们。” “别这么泄气,指不定,我们是来帮你的。” 泷邈笑了一下,让极月君有些茫然。 “哈哈……你们?帮我?” 时至今日,慕琬尚未下定决心回雪砚谷,师姐的尸首是个原因。 尽管她知道,施无弃完全有能力像指挥柒姑娘一样,再带一个死人走动,但这对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看着柒姑娘,觉得她平时除了不能说话,分明就是个活人。可雁沐雪确实死了,实实在在地死在她眼前,可以说,是她见着她断气的。 若她仍像生前一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慕琬面前,她觉得,自己会信以为真的。 即使直到现在,慕琬从内心深处依然没有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早上,她独自一人呆坐在一楼的角落里。她今天起得很早,自然,这一夜睡得依然不好。慕琬今天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时,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她决定今天给自己的友人一个答复——回去,还是不回去。希望她想通的时候,正好赶上友人们醒来。 那黑白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下来了。她记得自己出门前,它还蜷缩在两个姑娘枕头之间,睡成一团。它或许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特意跑下来,跳到她面前的桌上,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惹人发笑。慕琬觉得它可爱又聪明,与先前在那座道馆里遇到的、理应与它有联系的假道长没有丝毫关系。 “你要做我的式神吗?”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空白的咒令,夹在指尖在它眼前晃。 小东西呆呆地看着她,兴许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过一会,它似乎觉得晃来晃去的纸条十分有趣,像猫似的跳起来左右扑腾。 慕琬还是笑了,心情真的好了许多。不过她也只是嘴上说说。对这种扑腾的小动物,咒令反而无法收下它们——必须是妖怪,才能被符咒、纸人或是其余什么东西所收容。就算它听懂人话,也真想成为她的式神,还早个几百年呢。 慕琬又想起那被丢了的式神来。也不知寒水姬是真的不小心丢了,还是被贼人偷了去。虽然,她也并不是很想去怀疑名叫成幽的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看人准不准,但她清楚,自己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好”而受到感动。她说不准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就没想着要改了。 正当她犹豫着如何做出选择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入了清晨的茶馆。 小二刚打开大门,与一个冒冒失失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正好要来敲门,不曾想与推门的小二撞在一起。小家伙吓了一跳,慕琬也立刻站起来,跑过去查看情况。 “哇!娘的,鬼啊!大白天撞鬼了!” 小二还没站起身,看到了来着的脸,连滚带爬地跑到后院去了。这狼狈的一幕让慕琬觉得奇怪,也觉得他是真的没礼貌。于是她走上前,小心地扶对方起来。 “哎,你没事吧?咦,你东西掉了……” 小家伙眼疾手快,冲上去举起地上的东西,灵活地跃到桌上,要递给被扶起来的那人。在那一瞬,慕琬知道为何刚刚的小二是如此失礼了。 那是半张有角的面具,上面系了一个红色的、残破的布条。 “青鬼姑娘……” 她小心地看向她的脸。青鬼忽然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那半张脸。可能因为方才吓到了小二,看那反应,青鬼也担心慕琬给吓跑了。 “没事,没事的……”慕琬连忙接过伶鼬手里的面具递给她,“我不怕!不过你若觉得不自在,先戴上也无妨。你一大早特意来这里,究竟是……” 青鬼单手接过来,熟练地将面具扣在脸上。当她放下袖子时,那面容又与慕琬第一次见她时无异了。但这次,她那半张秀气的脸充满了焦虑。 “不好了,梁丘,出、出大事了”一路跑来,她仍喘得厉害,“尸体、尸体它……” 尸体动了?还是说,无弃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让尸体烂掉了?不应当的,能让一向不喜外出的、终日躲在黑暗里生活的青鬼,在天还未亮时就从城中央跑来,应当是有什么大事。可看她这样,能会是什么呢? 慕琬心里咯噔一下。这一瞬,她几乎想到了所有的可能。 “尸体不见了!” 慕琬心里一片空白。 在刚那一刻,她不是没想过,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也不知是因为她太信任青鬼,觉得不可能出这种差错,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最害怕这个说法,所以忽略了呢? “不见了?!” 说这话的不是慕琬,恰是站在二楼台阶上,还未走下来的山海与无弃。 山海一路跑下来,小心地扶青鬼坐下休息。无弃高声喊着小二来倒茶,喊了半天,却也没人敢出来。或许他们都忌惮这个来客。 “您别着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山海问她。 “昨夜,我与几位友人叙旧,直到三更才送她们走——送了两批。最后一次下楼时,我特意往那儿看了一眼,分明是还在的。待送走她们时,我上楼便没太注意那边。今早醒来,我照例去查看情况,发现雁姑娘的尸首凭空消失了……” 她那半张脸越说越苍白,几乎要和她的面具成为一样的颜色。 山海也觉得十分可疑,他扭过头问:“无弃,你能感知到她师姐的去向吗?” 施无弃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我从来都只能感应到柒,其他的人,通通无法追查。不如现在我们就去一趟现场,兴许还残留着什么气息。” 他们立刻去后院牵了马匹,刚绕到正街上,段岳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地望着整装待发的四个人。 “咦?这位是……呃,不是,道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段少侠,我徒儿暂时麻烦你照顾了”山海攥紧了缰绳,“她若醒了,告诉她我们很快就回来!” “呃,我,你……” “不许教她划拳!” “哦……嗯??” 段岳生还未反应过来,几人便绝尘而去了。 ……什么玩意儿,都哪儿跟哪儿啊? 青鬼所言属实。当他们快马加鞭地赶到芳春院,上了楼以后,的确发现躺在木板床上的尸体已经不见了。施无弃说,这里的药草味很重,很难辨别是否有人留下气息。 青鬼说昨夜很巧,两波老朋友都来拜访她,而第二波则是云氏姊妹前来叙旧。她是先送走了第一位客人,又与姐妹俩聊了一阵,才送走她们。这两次,楼下的小二和门外打更的都能做证。等到她发现雁沐雪消失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在这期间时间充裕,说不定,尸体早就被搬走了。 他们又问了一圈店内的客人和下人,没有谁见到可疑的人。他们也并没有明问那具藏起来的尸体——这会惊动官府,但从所有人的回答来看,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尸体,喝的烂醉的倒是有几人。 “那有没有谁,搀着一个……喝醉的姑娘离开,穿着这身衣服。” 山海问这个问题时,指了指慕琬,慕琬连忙说:“对对对,和我差不多的这身?” 所有人都说,芳春院的人进进出出,鱼龙混杂,不可能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也很快忘记了。这一来,事情更加麻烦。 几个人站在大堂的楼梯口,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来回踱步。 这时候,有个客人向他们走过来。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穿着一身干净雪白的长衣,动作利落得体。他走过来,先对他们行了个礼,依靠在楼梯上的施无弃和青鬼直起身,来回走动的慕琬也停下来看着他。山海对他回了个礼,问他有何贵干。 “打刚才我就看几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莫不是在找人?对了,在下沧羽,多有冒犯。” “……对,是,沧公子好。在下凛山海”山海看了眼身后的几人,回过头,“我们在找一个姑娘,穿着同这位——梁丘姑娘一样的衣服。那个人应当是……喝醉了,被谁搀出去的。人是昨夜不见的,我们找不到她。” “噢……” 沧公子扇着一把缀着毛的白色羽扇,明亮的眼睛不断地在他们身上环视。施无弃皱起了眉,稍微拽着山海的衣角,把他往后拉了些。 “小心,这人有妖气。” “不愧是……百骸主施无弃。” 沧公子不仅听到了,还笑出了声。慕琬立刻将手放到伞柄上,青鬼也紧盯着他,生怕一个妖怪在自己的地盘胡作非为。 “几位别紧张。我知道,你们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死人。” 他镇定自若,听者却慌了神。 “是你?!”慕琬几乎要抽出伞,硬是被施无弃按了回去。 “且听他说”他瞪着对方,“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沧公子又笑了笑,施无弃仔细审视着他。比起经常光顾烟花之地的那些富家子弟,他的气质更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倒也不像凉月君那样呆板。何况是个妖怪,怎么看也不像是芳春院的常客。 或许他刻意等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三回:碎心裂胆 白衣的公子礼貌地笑了笑。 “不瞒您说,我是昨天夜里来的,但我连二楼也不曾去过。老实说,我从花巷一个脂粉店来……在那儿,我见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耳不能闻,一个口不能言。” 他听出来,那是殁影阁的朱桐,与云氏的姊妹。 “我无意间听到,那两个姑娘先前与一位目不能视的无常有所接触,而紧接着,她们受了那位小掌柜的委托,来芳春院给一个人带话。于是我便跟了过来,但并未上楼去。” 是极月君。但芳春院的人……那一定是青鬼了。所以,云氏姊妹来找青鬼说了些什么。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青鬼,她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沧羽微微摇了摇扇子:“两个小姐妹,似乎汇报了什么事,小掌柜让她们传话,答应她们,告知一个人的下落。作为交换,如果被传话的人答应了这件事,她也会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在何处。” 施无弃看向青鬼。 “云氏的刺客告诉你了什么?你要找你的恩人么?” 青鬼点了点头。 沧羽接着说:“看来青鬼姑娘做到了这件事。那么我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何处。” 青鬼还未做出反应,慕琬先急了。她焦虑地走上前,大声质问着:“这到底与我师……与雁沐雪的下落有什么关系?你是什么人?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究竟想干什么?” 沧羽平静地放下扇子,一振衣摆。 “你要随我们去吗?你的仇人,也在那里。” 他们都沉默了。在这方嘈杂的大堂,他们的安静如此格格不入,也如此不起眼,如一枚丢入池塘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动荡着,却毫无意义。 沧羽转过身去,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们要找的人,都在那里。” 天亮之前,在遥远的无乐城的边缘,山脉一带,上演着另外的一场故事。 在云清盏与云清弦提供的消息下,叶月君来到了她们与极月君相遇的郊外。她的嗅觉很好,很轻易便找到了那两人的藏身之所。来到这处黑漆漆的洞穴时,另一个人明显警觉了起来。 “别怕”极月君温和地说,“是自己人。这位是木染雁来·叶月君。” 泷邈似乎刚放下对极月君的戒备没多久,他看向她,凝视着那轮熟悉的三日月。他稍微放松了些,叶月君才缓缓迈着步子进来。 “你与他解释清楚了?”她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你也真是的,能把正事儿都忙忘了。”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巧……” “工作中不能放松喔。”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 叶月君皱眉叹了口气,她看向泷邈,发现对方也一直盯着自己。 “极月君应该与你解释过……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想帮你。” “我知道”泷邈说,“但你……我总觉得,你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们以前见过么?” “你的感觉的确十分敏锐……” 极月君这个人,的确总是讨小动物或是小妖怪喜欢。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感染力,让那些敏锐的生物能察觉到他的“善”,这或许与他生前的那番经历有关——为保护小妖怪们奏琴而亡的这件事。同样,叶月君身上也具备这样类似的亲和,但这种亲和的来源于极月君是完全不同的。 泷邈接着问她:“极月君说,你们有办法让我变成真正的人,是真的?” “……嗯,也许吧,我不确定”叶月君皱起眉,望着极月君,“你居然就这样跟他打包票了?未免也……” “啊?我可没有,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我们也愿意为之努力罢了”极月君耸耸肩,“这孩子,打心底里还是想做人的。” 叶月君苦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着:“若真是这样,那倒还好了……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泷府收养了你,育你长大成人,却对你并不好,处处刁难你、责罚你,让你过得不如泷府一个下人,还要为之感恩戴德。听说,随便一个丫鬟都能骑在你头上,你却还不得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供人发笑,供人取乐。你难道不憎恨人类吗?这一点我想要弄明白。” “的确如此”泷邈叹了口气,微亮的天空将他的眼睛照映得通透,“我说不出什么感人至深的言论来,所以……你要听实话么?” “你愿意说实话,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除了人类之外,我还能成为什么。” 极月君与他谈了一夜,应该已经知道他的态度,所以并未做声,只是继续让他说下去,让叶月君也了解清楚情况。于是,泷邈接着说道: “不论如何,我是被当做人类抚养长大的,我知道人的一切规矩……说来可笑,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理解,我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流淌着妖怪的血呢?若不是那跟随了我一路的妖怪的翅膀,我兴许还在逃避现实。我的确杀了人,的确逃离了泷府没有错,可同样……我并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就算去往妖怪的地界,我会被他们认可么?想必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个怪物,是人养的狗。我跑了一路,的确是迷茫着的,直到岁暮胧师找到我时,还警觉得很,差点伤到他。但他告诉我,我还有办法回去……是说,回归到正常的、人所过的日子里去。你们会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对吗?然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这身妖气也能消散而去,对吗?” 叶月君不知道极月君对他说了什么,但他在谈判方面的确是个人才。何况,泷邈并不算大——他不到二十岁而已,于人而言姑且是成年了,于妖怪而言,不过是个不知世事险恶的新生儿罢了,真正丢到妖怪的地盘只能等死。她们也并不清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半妖能活多久,或许是人与妖寿命的折中,但妖怪的年岁也长短不一,这很难说。千百年来,六道无常所接触过的半妖,也因为种种内因与外因,并不长寿。 但不论如何,叶月君希望他能活下去。 “妖气……是可以消散的,这是对的。” “真的吗?”他反复确认着,像是生怕父母反悔了约定的小孩子。 “我不会骗你。” 叶月君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温暖得像是被初阳晕染的云。她身后的一轮明日正在升起,逆着光,她的轮廓在泷邈眼中变得有些模糊了。她的声音暖暖的,接着说: “——我就是妖怪,曾经是。” “什……”泷邈瞪大了眼睛,“我只听说过,六道无常之中,只有一个妖怪才是。那个人……” “对”叶月君打断了他,她不是很想听到那个名字,“你说的没错。因为现在的我,的的确确,彻头彻尾,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是真的?不是变身术么?怎么做到的?”泷邈急切地问。 “因为一些……一些原因,我修炼了一千余年,才脱胎换肉,剔除了那身妖骨,有了如今人类的凡身。” 泷邈突然不说话了,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这让另外两人有些不解。 “怎么了?”极月君问他,“你可有什么疑虑?” “的确疑虑……你是妖怪?真正的妖怪?” “是了。在更早的时候,我是一只鸿雁罢了。我的父母……我都快记不清他们了,他们都是妖,我才免去了千年的修行。不过,若要成为人类,这一步还是要走的。” “妖怪不都很快活吗?多数妖怪,都瞧不起人类……又弱,又短命,你怎么会想着去当人类?还是说,你就是为了成为六道无常才……但朽月君呢?他不也……” 极月君不敢吭声,他意识到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腼腆——尤其是在叶月君的头痛带来回打滚反复横跳这点上。 “……我有我的理由。你若跟着我修行,我慢慢讲给你听。” “修行……”泷邈低下了头,掰起手指,“真正的妖怪,除了变身术,要成为真正的人,需要一千年……那我需要五百年么?” “你算数不错”极月君笑道,“不过不是这么算的。” “不是?那是怎样的?” 叶月君叹了口气,回了头,望着东方明亮的天空。 “与个人资质有关,一些灵丹妙药也有助于修行。虽然,我想,皋月君她……说不定有些捷径可走,但那终归不正统,我希望你自己去悟。” 极月君凑过去,低声给泷邈说:“她和皋月君关系很一般——而且,她好像惦记着你的血呢。” “……我的血?”泷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臂。 叶月君转过身,眼神有些幽怨。 “你这些天,怕是被不少人追着吧。殁影阁有命令,甚至联系上了左衽门,要取些半妖的血。” “他们若要,我给他们便是?” 极月君也皱起了眉,用衣摆拍了他一下。 “你这孩子,真是天真地让人发笑。你在人间生活了近二十年,难道还不清楚人心险恶?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人也是,妖也是。一旦你被发觉了利用价值,今天要你的血,明天就敢要你的命,要你生不如死!” 泷邈不说话了。 叶月君喃喃自语。 “只是想生活下去……这很好,这才真。活下去,是最单纯的动力了。” “只不过身为半妖,要经常搬家。”极月君调侃着。 叶月君看着他,反复打量,来回审视,没过一会,又突然攥起他的手。他的手上还有很少的白色绒毛——那是他没法褪去的。就在接触到叶月君时,它们竟然慢慢消散,融进皮肤一般恢复了曾经的样子。不过叶月君还是紧紧拉着他不放,眼神百感交集。 “你……唔,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叶月君松开了手,“我很高兴……极月君你听啊,这孩子,他说他真的想活下去,想……作为人类活下去。” “等等!” 极月君突然抬高了声音。叶月君不明白他为何变了声调,但紧接着,她立刻察觉了他的意图。她立刻将泷邈揽在身后,对着一片光亮的洞口大声质问: “何人!” 些许的动静都不应该逃过他们的耳朵……但他们情绪太高,半晌没有察觉到异样。等发现动静时,不知外面的人已经偷听了多久。 最先伸来的,是一把刀柄。紧接着出现的,是一个熟人的身影。他逆着光靠近了些,漆黑的影子如泼洒在地上的墨,缓缓漫延而来。 “对未来的展望,先到此为止吧。” 第一百一十四回:碎尸万段 山海怎么也没想到,还未离了闹市区,段岳生就骑着马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不是让你照顾好阿鸾吗?!” 山海的声音努力盖过凌乱的马步声,冲着与他并行的段岳生大喊着。 “你徒弟说柒姑娘照顾她,她让我来照顾你!” 施无弃在旁边嘀咕一句,这孩子…… “安心,我买了把新刀,不会有事!” “我赌五文钱”施无弃隔着山海冲他喊,“不出三天就断!” “你放屁!” “别吵了!”慕琬震声喊着。 在他们前方的天空上,一只如缟般的白鹭扇动着翅膀。那正是化出原形的沧羽,扇动着翅膀为他们带路。一路上,青鬼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马,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她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白鹭精是不是在骗她——应当没有理由。沧羽说的不错,在叶月君离开后,清弦清盏的确告诉她,殁影阁的人承诺,让她办一件小小的事,便能满足她见到恩人的愿望。 不是没有犹豫——但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年来,她对救命恩人日思夜想,早已经成为了一种镌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这种执念,不是没见过几面的江湖过客就能抹去的。 骑在马上,山海几人远远就看到,高低起伏的山势间有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在一处洞穴外正剑拔弩张。他踏上马背,微微助力,在马儿依然疾驰的时候便奔了过去,与白鹭精并高,飞起来似的轻盈。 紧接着施无弃也跟了上去。慕琬、青鬼与段岳生在前方的峭壁前勒住马,即刻调整方向,寻找能过去的山路。这距离不算远,却不好走。 疑似箭矢或暗器类的物件飞向唐赫的身侧——那正是施无弃的扇子。唐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抽出刀刃,划开空气的刀背精准击中扇骨,将它顺着原来的路径打了回去。 “百骸主……施掌柜是吧”他的眼睛仍盯着前方,没有看过去,“不久前好像见过。” “是么”无弃一把接过闪向脸侧的扇子,“我记不太清了。” 极月君他们显然没料到山海会赶来这边,尽管唐某人的出现已经打破了原先的计划。不过,按照殁影阁一向擅长多线捞钱情报共享的风格,能吸引这群人过来,的确不算突兀便是。叶月君的手松了弦,箭疾驰而去。唐赫抬起刀,以微妙的弧度再次用刀背击中箭矢。它立刻改变了方向,折了一个直直的角,奔着山海他们去了。箭并没有击中他们,他们也并未防范,毕竟,谁都猜到了这支箭,只会深深扎在他们面前那方土地的命运。 唐赫终于正眼看向了二人。 “多年不见,施掌柜刚见面就要来妨碍我吗?” “比起你……我更在意当年那个孩子。” “孩子?”他略微迟疑了一瞬,“嗯,孩子啊……” 那个充满妖气的、男女莫辨的、疯子似的、断了手的孩子。 叶月君低声对极月君说:“先带泷邈走,我能拖住他们一阵。” 这并不是该客气的时候,极月君能辨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来。他点点头,转了身招呼藏在洞口未敢现身的半妖,要从侧径离开。 “可、可叶月君她……还有那些人是谁?”泷邈明显慌张起来。 “你莫多心,我先带你走。她……他们不会有事。” 姓唐的从不会让手边的金子掉进沟里。比起这边毫无价值的两人,虽然先前说过,这笔钱没有去赚的价值。但闲着也是闲着,送上门的情报,谁会拱手相让呢。在六道无常面前还敢拔刀出鞘的本就是少数,而有时候,他倒是与左衽门的亡命之徒有的一拼。 “你这混蛋——!” 唐赫要承认,他被这声锐利的尖叫吓了一把。他的确感到有几人还在赶来的路上,但本以为与他无关,只是这声中气十足且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呐喊实在难以预料。他皱着眉,不由得往那边看了一眼。 五匹马沿着山路奔向这里,只有三匹马上坐着人。马儿跑过来,段岳生一跃而下,正落在施无弃与山海面前。他也愤怒地指着他,高声骂道: “对,就是他!就是这厮对雁姑娘下的手!还打断了我的刀!” “……你又是哪位?” 高亢的笑声闯入了这本就不安静的清晨。不知从何而来的笑声如此清晰,又令人胆寒。谁也听不出这声源究竟在何处,无不疑惑地四处张望。只有慕琬,手中攥紧了伞,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个面容平静的男人。 那个杀了她师姐的男人。 而且,这阵可怖的笑声,的确也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唐赫着着黑衣的肩上多了一只白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朽月君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出现在了每个人的面前。他笑得欢快,欢快得离谱,甚至开始咳嗽起来。 “真的是……咳咳,真是……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咳咳咳……” 唐赫厌恶地拨开他的手。朽月君按住胸腔,似乎在极力平复断断续续的笑。他伸出另一只手,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笑出眼泪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段岳生有些恼了,却本能地忌惮这不知名妖怪的压迫感。他走过不少镖,歹人见得多,妖怪也撞的不少。而这种凌人而磅礴的妖气,他却从未见过。 “看呐唐公子,还有人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但唐赫的视线并不在段岳生的身上,他的目光怎么也无法从慕琬的身上移开。这时候,连那逃跑的半妖也变得不再重要。 她身上有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称不上同类……那只是些许微弱的、同宗者的味道罢了。 慕琬的眼睛很红,红得像妖怪似的。她一旁的青鬼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唉……”朽月君重重地叹了口气。 凛山海和施无弃都绷着神经。他们也没想到真被慕琬说中了——这两人的确是一伙的。而这两个大麻烦凑在一起,绝非两个麻烦这么简单。 “混蛋,你竟然……竟然拿天狗族的契约做这种事……你还……” 慕琬的声音颤抖着,原因却远不止愤怒与惊恐。 “这位姑娘,我想我们才刚见面吧”唐赫淡淡地说,“我勉为其难地承认,你骨子里流淌着与我相似的血,但论辈分我们早已经攀不上亲戚。见面第一眼就对我一通说三道四,是不是不太合适?再者,我如何利用这份契约,与你有半文钱关系?” 嘲讽并未写在脸上,声调与措辞却藏满了轻蔑。朽月君又险些笑出声了。他又伸出手,一把搭在唐赫肩上揽着,将对方尚未表达的表情挂了出来。后者无动于衷,似乎已经懒得同他计较了。 “唐公子时常感到困扰——你们江湖人满口仁义道德,总是束手束脚,令人施展不开。这些牵绊本不该令他烦躁……只要除掉你们。” 纹路诡异的金色光丝在他的面部与手臂蔓延,于指尖绽放出可怖的橙红火光。这只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有什么快到难以察觉的气劲迎面袭来,霎时,空气被点燃,温度灼热到焰火显出白色,一片比初阳还要刺眼的白光在面前炸开。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桃木剑尚未出鞘,扇面来不及展开,伞也没有充裕的时间被举起来。 他们只是本能地捂住脸,不去看那过分刺目的光芒。当白光逐渐黯淡了些,几个人看到,他们面前多了一个轮廓奇异的剪影。 山海的第一反应,猜那是慕琬的天狗,但他很快否决了——相较于她的式神,这个动物……或是妖怪体型更小一些,也没有那样蓬松的毛发。离得不近,看不清它表皮是光滑还是粗糙,亦或是布满细密的绒毛。光是腿,它就有四对,每一支脚都又尖有细,上面还有一对退化的手。它的后背分裂出一排利刺,头上长着一对怪异的角,尾巴分裂成两条,实在辨不出是什么物种。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火光的消逝,它的色彩逐渐清晰了起来。 一半黑色,一半白色。 连施无弃他们也说不出话——谁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怪物,但他们知道,这怪物张开的结界救了他们一命。 “这……你……”慕琬张大了嘴,“你是,什、什么时候……” 怪物侧着脸望向她,就像之前自己还是小小一只时一样。 叶月君接近了他们。她试探性地对那黑白色的怪物伸出手,它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伸出了小小的、退化的前爪,叶月君握住了它。 “居然是……” “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但,兴许是由念而生的妖怪。山水草木间的妖怪,都不是这样特别的。”山海问。 “是名为‘寻’的妖怪。说起来十分复杂,是一些分裂阴阳类的法术,在施展时可能会诞生的东西。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很难说。这只……似乎听你们的。” 叶月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她的注意一开始就未放在寻的身上,也不是那两个敌人。 她注视的,是她那位可怜的友人。 “青鬼……”她小声唤着她,“回去吧,现在还……” 沉默到现在的青鬼,僵硬地摇了摇头。她一直都看着两个对手的方向,即使是方才的强光,都不能让她眨一下眼。 糟糕透顶的预感令叶月君浑身都凉透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碎兵断刃 “是、是你吗?对,一定是,一定是你,不会错的……”她伸出手,喃喃自语。 这次轮到朽月君感到困惑了。顺着青鬼的手指,他看了一眼唐赫,但觉得并不是这个方向。他确认了两次,才指向了自己。 “咦?原来是在说我么。” 几个人都看向青鬼,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施无弃微微张嘴,试探性地问: “您、您说的所谓恩人,该不会是……” “一定不会错的,我记得他的脸!” 青鬼颤抖着伸出手,努力解着面具上那条红色的布带。向来沉稳的她竟然慌了神,又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怎么也解不掉这牢牢缠着的布条。她干脆直接摘下了面具,捧在手里。 暴露在阳光下的,是半张溃烂的脸。 几乎所有看到这张脸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它是那样丑陋,凹凸不平,如这起伏的山势一般沟壑纵横。皮肤的颜色是焦黑的,有的地方很薄,看得到青色的血管;有的地方是暗红色,积淤着陈年的血块;还有的地方长着新生的皮,呈现很浅的白色,与一旁的息肉堆积在一起。这些复杂丰富的构造,都簇拥着挤在一个姑娘的半张脸上。而另一半,相较之下简直美得动人,他们先前从没觉得那有多惊为天人的。 唐赫也皱起眉,丝毫不掩盖厌恶的神情。唯有朽月君面如止水,又突然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双手。 “喔——我想起来了,是你!你还活着呢,真不可思议!不过,的确是活的人模鬼样呢。” “别说了!” 叶月君厉声呵斥着,尽管她知道这作用微乎其微。在朽月君面前,这样的呼喊起不到任何震慑的作用。她知道这只是徒劳,但比起恳求,这种方式能让受害者体面一些。 大概吧。 青鬼上前了两步,叶月君死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过去。 “我一直在找您……这些年来,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 “别、别问了”叶月君哀劝着,“拜托你,别再问下去。” 青鬼停下脚步,转过头,用那反差极大的面孔毫不掩饰地望着她。 “木染雁来……你知道的,你知道,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但你不告诉我……” “哎,你也不要怪她嘛”朽月君破天荒地替同僚说起话来,“毕竟她真的为你好呢。” 青鬼有些茫然。 “为我好?可是……当年把我从那恶人手中救下来的,不正是……” “啊,好像是我没错”朽月君翻翻眼睛想了想,“不过你可别误会……” 紧接着,那令人熟悉的讥讽又爬上了他的嘴角。 “我有说过,我是为了救你吗?” 青鬼那一半表情凝固住了。 “您当然……” “好了好了,别说了”朽月君向前一步,抬起了一只手,“我觉得你搞错了什么……当年我的确在追捕笑面狼不假,不过你嘛,并不在任务和计划内。” “可您救了我,这是事实。” 青鬼也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手里捧着那系了红绳的面具。 “这是当年混乱中,我无意扯下的一截衣料,应当是……” “啊,果然是你没错”朽月君打断了她,“说起来还有些恼人,这衣料可很难补呢,害我费了不少功夫。感谢的话,你还是留在肚子里吧,我从不受无功之禄。当时我并未想着救你……我甚至还在盘算,你究竟能活多久呢。结果……什么嘛,竟然还好好活着呢。” 山麓的风将她的长发吹的凌乱,发丝在那似人非人的面容间交错摆动。青鬼微微张开僵硬的嘴,声音打颤。 “可、可是那恶人的确是遭到报应的。” “啧,到底要我怎么解释才好”他似乎很困扰,“为民除害从来不是我喜欢的事,若不是与阎罗魔约定所迫,我才不会做这些多余的事。恶人越多越好——你们本性里,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道啊,也是越乱越好……因为你们就喜欢做些自讨麻烦自食恶果的事。不过要承认,你们的确很顽强。当时我特意等你痛得鬼哭狼嚎,满面鲜血淋漓时才对笑面狼出手,想着不知这样的你还能活多久……虽然的确有在好好活,但这也太无聊了吧!我以为你会对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复仇呢,结果只是蜷缩在阴影里苟且偷生,真失望……“ “别跟他废话——!” 眼见着失去理智的慕琬要冲上去,山海和段岳生左右拉扯住她。她继续尖声喊着: “什么六道无常,他也是个混账!和他旁边那人一样,都不是东西!你们不配!” 原本以为事不关己只需看戏的唐某人略微皱眉,他抬起手,有些不快地说: “拉上我可就没意思了。你若是指不配这血脉的力量,我倒是想证明给你,看看到底是谁不配。” 朽月君突然抬手,扼住了他的手腕,对他说: “对付这些货色,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吧?” “啧。” 唐赫知道,这精明的妖怪要看他到底有几分力量。 朽月君吸了口气,语调依然是那应付差事般的态度,懒散又不正经。 “啊……顺便一提,你身边那个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识。比起你,她倒是更敢爱敢恨,说打就打,睚眦必报——当然,在不清楚自己斤两的情况下,也很愚蠢。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云姓的两个小姑娘,是不是转告了一个小小的任务给你?哎,对,这个表情就对了……那具尸体啊,正是我这位新朋友下手杀的。” 朽月君又一手搭在唐赫肩上。眼见着快拦不住慕琬,施无弃向前挡住她。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同样,身旁那名为寻的怪物也龇牙咧嘴,与山野间凶狠的猛兽无异。 “哟,凶得很呢。唐公子对付得来么?” “尽管我想反问你是不是在低估我……但我还是要说,你话真的很多。” “彼此彼此。啊,对了梁、梁丘什么来着?看在我们相识这么久的份上,我也赠你一个小秘密。你们难道就不好奇,青鬼姑娘到底答应了左衽门什么事?” 施无弃忽然回头看向那两人,其他人也将目光挪了过去。左衽门?不是朱桐姑娘代表殁影阁的立场吗?不过他们之间的确有所合作,莫非,其实真是左衽门的委托? “尸体去哪儿了,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其实啊,哪儿也没去,还好好地躺在芳春院呢。” 慕琬突然松懈了向前冲的力,转而扭头看向青鬼。她知道,自己的确是很容易受到语言蛊惑的人,但同时她也清楚,这次的动摇,绝不是简单的挑唆。 “……此话是真?”山海小心地问她。 青鬼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段岳生急了,连忙对他们说: “那我们还不趁现在回去?!别是中了这二人的圈套。姑娘啊,别傻了,他们摆明了和那沧什么的妖精是一伙的。诶,那妖怪呢?” 尽管叶月君仍瞪视着二人,转过头,她仍极力劝着慕琬: “快回去,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青鬼姑娘,你同他们一起走,告诉他们尸体在哪!” “可不是!听我一句,可千万别把自己也搭在这儿,赶紧回去找你师姐还来得及!” “怕是来不及了”唐赫冷冷地打断他们,“殁影阁的佘氿已经趁你们无人看守,带走了那个女人。雇主加了话,死要见尸。” 朽月君揶揄着: “还不是怀疑你的水平?唉,我还从左衽门手上‘救’过她一命呢,可惜她武艺不精,还是死在了这位公子的刀下。唉,真是人各有命呢。” 唐赫没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们这群人有什么问题?!”段岳生怒喊着。 山海倒是彻底明白了。 不知名的雇主向左衽门下了单,刺杀雪砚谷弟子雁沐雪,由云清盏与云清弦所负责。但朽月君移花接木,特意将她从二人手中放走,却被独行的刺客唐赫所截,诚心要与慕琬等人作对。而朱桐那边放出了多线消息,只让作为友人的云氏姊妹转告青鬼一个委托,让她佯装尸体被盗,以见“恩人”为交换,其他什么也不用管。而在他们慌乱时,又不知与白鹭妖沧羽间有何交易,让他将他们引走,殁影阁的人便趁机窃走尸体,交付左衽门。 又大又乱的一盘棋,却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还未等山海琢磨沧羽又是何许人也时,几近疯狂的慕琬挣脱他们的手,如离弦的箭,同时她凌空而起,挥伞时的剑气带起飞沙走石,形成肉眼可见的巨刃劈向二人。他们灵巧地向后翻身,唐赫一步跃至身后极高的山石上,用刀鞘支起身。而朽月君顺势踩上岩壁,化作飞火反冲向了山海的面前。 没有丝毫犹豫,施无弃瞬间抽出一旁段岳生腰间的刀,与山海的木剑一起,一并交错挡在朽月君的面前。 朽月君伸出双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将交叉的刀剑向两边推开。桃木剑与他的手心间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冒出恶心的浓烟。而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金属的刀身,却不见有丝毫血迹。 他攥紧了手,这把崭新的刀竟就这样被捏碎了。一截刀尖掉在地上,残余的刀身,还有着掌心发力的、扭曲形变的痕迹。 “我、你,我……你他妈——” 段岳生气得不知道该先骂谁。 “寻”挥舞起有力的尾巴,分叉的尾毛竟然锐化成锋利的刃,瞬间劈断了朽月君还攥着一些金属的手指。几根指头悉数掉落,切口平齐。但落在地上的肢体纷纷化作了花瓣,他的手上冒出一团火焰,很快便恢复了原样。 紧接着,一支利箭穿透了同一只手的手背。 朽月君咬紧牙,回过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叶月君。 “你知道么”他说,“你真是妖怪的耻辱——你就是个叛徒。” “我是人。”叶月君以毫不客气的语气回敬。 “听听,真可笑!” 穿透他手背的箭从连接处开始燃烧,他用另一只手拔掉了它。利落地横臂挡下施无弃的一记追击,他继续嘲笑着说: “你以为你换了一身凡骨你就能改变妖怪的出身?你这不伦不类的怪物,做梦!” 第一百一十六回:碎玉零玑 至于不伦不类的,倒也并不止叶月君一个。但现在,即使已经逃了很远,极月君依然将泷邈给弄丢了。 他的焦虑一点不比山腰上的人少一分。他本来很确信,那半妖一直就在自己身侧跟着。但自己看不见,一直只能靠气息来辨识。凌乱的步伐与紊乱的呼吸打破了固有的判定,在某一瞬,似乎身边多了个人,但那气息与泷邈几乎一模一样,让他难以分辨。等他回过神时,泷邈已经不知去向了。 完了,那位大人就算不大发雷霆,一通冷嘲热讽也免不了。而且,若后续的事仍让他们追查,他都不知该从何下手。亦或是扔给别的同僚,指不定又是无休止的抱怨。 但现在……叶月君那边一定陷入了苦战,回去帮他们一把,也是有必要的。 “极月君!” 他突然听见泷邈的声音。他立刻回了头,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唉,我的好弟弟,你瞎喊什么!” 极月君忽然警觉起来。他屏气凝神,重新开始辨别身边的气流。很快,迎着风,他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同。 “……你,与他是血亲。这倒也难怪。” 沧羽一手紧拉着泷邈不肯放开,一手举着羽毛扇,阻断了他的感知。但他依然对极月君的话给出了回应。 “嗯,不错。我若不配合着制造点混乱,怎么能有机会,从六道无常手上救下我亲人?” “你……你到底是谁!你先放开我!” 沧羽的眼神无辜极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走无常生前都是人,都是给人图方便的。你落在他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不是给你来收拾的!” 接着,他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 “虽然你没见过我……但我知道你。爹娘都不在了……但我得知,这世上还你与我流着一样的血时,我真是高兴坏了……你放心,哥哥在,绝不会再让谁伤着你。” 极月君幽幽地说:“这可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泷邈慌了,这些天,不是对他喊打喊杀的,就是口口声声要帮他救他的。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力从来没有混乱到这种程度。 “你怎么证明?!不,这不重要……你若真帮我,那你误会他们了。他们要教我去脱去这半身妖骨,当一个堂堂正正的——” “什么?!” 沧羽惊叫起来,活像一只真正的白鹭。 “不、不行,我绝对不允许……” 于朽月君而言,凭借一己之力与几个凡夫俗子周旋,不过茶余饭后的消遣般轻巧。 经过叶月君手上的箭皆有破魔之力,但肉体凡胎的自己也奈何不了他,这些箭伤几乎无足挂齿,何况有不少还未碰到他便被烧掉了。山海没有带拂尘,阿鸾的桃木剑虽然也能伤到对手,可这也只是无关痛痒的程度。何况,他身边灼热的气浪令山海无法靠近。有不少次,都是寻张开的幻光般的结界阻挡了火焰,纵使它再凶猛,也只能护在他们几个身边。至于段岳生,能耐不大胆子不小,能拦下他别去送死就不错了。 “施掌柜,今天可没见你那位夫人”朽月君笑道,“这群乌合之众我可只看好你,拿出点像样的水平跟我打啊?还是说,你离了尸体当真一无是处?没关系,我不介意就地取材。” 施无弃冷眼看着他,并不言语。他不是不能打——不用控制尸人的活动,他反而更能自如地运用自身的灵力与内力。但是……他们几个人同时望向了山崖的上方,心里都很清楚,不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保留力气,去应对那边即将出现的种种意外。他们知道,慕琬绝对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她自己本应知道的。 叶月君也明白,朽月君在这儿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明显是在拖延时间。虽然六道无常在人间来往,还是有些杀生之权的,但这些人……比较特别。若他真下了狠手,那位大人定是要与他好好算一笔账的。朽月君的确与他们有过节,但应当不至于冒这个险。 这一处山体相对而言有些高了,慕琬昂着头,愤恨地瞪着上面居高临下的某人。从这里上去并不算难,但等她到了上面儿,兴许唐赫早就换了地方。 “你滚下来!”她咆哮着。 “……” 唐赫看着她,连头也没有低下去,只是斜下眼,目光几近悲悯。 “我没有义务和你交手,那只会让刀刃出现不必要的折损。” “人命对你来说,不过是些刀上的划痕吗?!” “有什么不对吗”唐赫不解,“作为阴阳师,你铲除与奴役的妖怪就是合理的吗?” “你强词夺理!我也根本没有——” 唐赫转过身去,懒得多看她一眼。 “如果可以,我也并不是很想对妇孺动手。你师姐的事,我深表遗憾——礼数就到这儿了,姑娘还是请回吧,当心刀剑无眼。” 虽然还未领教过他的刀法,但光凭这嘴上功夫——再加上些过往的恶劣行径,足以令慕琬愤怒得难以自持。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唤来天狗将他撕得粉碎,但这会需要很长时间。或者说,原本要不了多久,但他的身手太快,何况他也是与天狗有着契约的族人。 一想到上翻几代人的族谱,指不定和他与谁同宗,慕琬就恶心到反胃。 她将伞向地面撑起,腿上用力,接着气浪腾空而起。她以往是跃不到这个高度的,但人在被情绪支配时,总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踏上凹凸不平的山岩,她收了伞与壁面垂直而行,三五步便冲到了唐赫的身后。 他刀已收鞘,头也没回,只是猛然将刀鞘向后一挥,便精准地挡下了一记伞击。他转过身的时候,右手借势加重力道,发了狠,一阵内力从刀上传递过去,刀身却纹丝不动。 慕琬被那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推出去了,她始料未及,被推下山崖的一瞬,她努力在空中保持平衡,试图调整自己的动作,但时间还是太短。她努力撑开了伞,这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得那样狼狈。 朽月君回过头,正巧看到这一幕,露出了意料之中似的讥笑,却准备了他们意料外的手段——他抬起手,眉间的花钿闪烁了一下,又是几条诡异的纹路爬上手腕。紧接着,细密的火花迅速聚拢成了一支金色的、刺眼的利箭,飞速射向了勉强靠伞支起身的慕琬。 早有预料般,一个女人冲上去,挡住了这发暗箭。 “青鬼!!”叶月君失声尖叫。其他人也立刻跑上前来,山海与无弃倒是对朽月君提防了一刻。但他只在一瞬间化作火尘散去,又迅速地在山崖上的唐赫身边成了形。 青鬼腹部的光箭随风消逝了,一片火星四散开来。她的身体如被烫了一个大洞似的,中央没有血,也看不到肉,只是空荡荡的,比箭本身要宽得多。边缘都是些焦灼的粉末,就像干枯的叶子似的,一触即碎。 慕琬转过头的时候,险些要晕过去。 这不是第一次了。 好像总是有人为自己而死。 值得吗? 不值得的,不值……她这样的人,太弱,不自量力,刚不还被人一击退下山崖吗? 她试着站起来,向这边走了两步,但五脏六腑随着她的步伐感到阵痛。或许是落地时运气失误,也或许是那招打得太狠,但无所谓了——用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了。 慕琬被一种巨大的阴影罩住了。晴空万里,微风习习,站在这儿,能听见远处山涧里的鸟鸣猿啼。这些声音在此时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一切都太吵,太晦暗,让她的脑子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你这是何必!”段岳生皱着眉,语气痛心疾首,“梁丘姑娘那样强,一定可以挡下来。你真当自己是鬼,打不着你了吗!” 施无弃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但这次,他也并不是很理解。山海也俯下身,轻声安慰着她: “您……唉,何苦呢……” “我很……抱歉。” 青鬼还能说话,伤口还未波及到她的胸腔,但依然在缓缓扩散,像一张燃烧的纸,怎么也无法停下。她张着嘴,大口地吸着气,指尖反复舒展、蜷缩,努力指了指慕琬的方向。 慕琬加快了脚步,忍着剧痛挣扎着过来。 “可、可以吗?咳咳——咳,能,原谅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咳咳咳……” 慕琬攥紧了她的手。不知是自己先前因为愤怒,体温偏高了些,还是青鬼的温度一直太低——她的手冰凉得过分,像攥着一把细细的冰柱,很脆,一不小心就会碎掉。叶月君小心地捧起她另一只手,抑制着自己的颤抖,什么也不说。 直视那张溃烂的面容,慕琬颤抖地给予回应。 “我知道!没事,我都懂,我知道,我不怪你——如果是我我也会的,没关系,没关系,真的!师姐、师姐她也不会怪你的。我能理解你,这不是你的错,我们都被骗了。这些都是……” 青鬼那半张姣好的面容,确乎是笑了一下。叶月君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她的恩人,她的仇人。 但她没有说过,从未说过。 “我、是我做错了吗……我本想……” 青鬼的另一只手微微握紧了她的指尖,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呼吸变得嘈杂,消散的灰烬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最后,她什么也没说,留在她们手里的,只有一把冰凉的火星。 很快,这片刻的温暖也随风而逝了。 第一百一十七回:碎骨焚身 始作俑者仍高高在上。 “真没意思,对吧?无聊透顶的一群庸人罢了。” “是啊。” “那你想要怎么办呢?打算浪费一点时间吗?” “无所谓。我只觉得再纠缠下去,那半妖一定逃之夭夭了。” 朽月君微微点头:“说的也是。不过啊,也不能太便宜了他们……稍微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于我个人,也想开开眼界。” “主要是你想看热闹吧。” “哎呀,别戳穿我嘛。” 仿佛事不关己般的清闲。 山海还想拉住慕琬,生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但她突然泄了气似的,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没有做。 施无弃能理解。 没有一个善人会喜欢其他善人们为自己送命的。善人,或说人——人很难承认,自己的实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尽管在大多数时候,事实如此。 慕琬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了。 施无弃与叶月君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别慌,对付他们我还有点底气。一会叶月君掩护我,我从……” “等等!” 山海看向敌人的方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们差点忘了,姓唐的老本行,是阴阳师。 不知从何取出的符咒悬浮在他的面前,扇形排开,上面用朱砂写着看不懂的纹样。离得太远,山海在努力辨识上面的图案。他口中念叨着他们听不清的咒语,手中的刀被竖在面前,上面穿透了一张单独的符。 那些图案很熟悉。 施无弃紧盯着他的唇,试图读出些许口型。 人心皆散乱,一念便纯真。 欲求无上道,大众转天尊。 唐赫一抖横刀,符咒一分为二,空中的那些字符都发出奇异的寒光来。 “退后!”山海率先喊道。 ——天劫·雷神咒。 为时已晚。顷刻间风起云涌,压城黑云拢作一团,方才晴朗的天空即刻变得阴霾,金色的电流在密集的云间窜动,如蛇如龙。 轰雷天降,穿云裂石。 陷入黑暗的地域重新被雷光点亮,伴随着刺耳的电流声,骇人的天雷竖直而下,势不可挡。雷电击打在那一点上,破碎四散的电纹张牙舞爪,将二人的脸映得阴森。 “走了。” “咦,不去追那个泷什么了吗?” “那点钱不够买符纸的。” 天雷涌动之时,远处的三个人同时看向那边。极月君毫不犹豫,在瞬间决定放弃了沧羽和泷邈,头也不回便奔着雷电的源头去了。 这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你还小,别信那群人的鬼话”沧羽攥紧了弟弟的手腕,“随我走吧,我们回家。” “家?” 泷邈甩开了他的手,露出诡异的表情。 “我没有家了。” “……你听我说”沧羽的语气柔和下来,“我的年龄,按照人类的算法,当你爷爷都不算老。你我是真正的兄弟——比起你杀了的那群人来说。只不过,我们的娘亲是不一样的。我们爹爹是白鹭妖,我额娘是姑获鸟。但你不一样,你的娘亲是泷家那个女人……” 接着,他的面色阴沉了些:“那么,你把她杀了吗?” 泷邈摇了摇头。 “她不在。但就算她在,我也不会……” “那可不行”沧羽打断他,“你怎么能对人类心存眷恋?我的爹娘都让人给杀了,你可不能……” “和我有什么关系?”泷邈反问,“你口中的那个爹,他见也不曾见过我。你若没有骗我,这些年来他对我不管不管,泷家倒还给一口饭吃。我是清楚了,你要真是为我好,可别是你娘影响你的。” 沧羽睁大了眼睛。 “小孩子难道不可爱吗?你在我眼里也只是个孩子呢。唔,人类之中的幼崽倒是有几分可爱,可一旦长大就变坏了。爹……他是有苦衷的,他再也回不到那里去了,只听说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他总念叨着你,临终前还抓着我的手,嘱托我一定要找到你。” “……那又如何”泷邈皱着眉甩开他的手,“与我无关,我要回城里去。” “不行!你走了,我可只剩一个人了。啧……我算是明白了,你对人的念想,该不会也是因为你娘亲害的。你可别逼我,让我去断了你的念想。” “你敢?!” 一瞬间,泷邈的脸上浮现出裂纹般的绒毛,虎牙更尖了些。他感到肩胛骨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这感觉令他清醒了些。他立刻让自己平静下来,压制住那股奇异的力量。 沧羽举起扇子,微微眯起了眼。 “我听无乐城传言,泷家说你是领养的,你不该知道你娘亲。兴许她平时总照顾你,让你有了依恋,得知真相时才很快接受了吧?” 泷邈的嘴唇微微颤动,随即,他缓缓点了点头。 “她也一直吃着苦,在府上抬不起头。” “唉,一个大小姐的身子,怎么就沦为丫鬟的命呢?既然泷府说话算数的都死的差不多了,你随我走便是,不会再有人难为剩下的人了。我们回去找办法,让你脱去半身凡体,成为真正的妖怪……你会像我、像爹爹一样的,会比爹还强!” 沧羽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某种灵动又纯粹的光,这让泷邈很难不去相信对方的诚意。只是,他说的那番话让他感到难以接受——不是说任何时候,对失落者伸出的手,都是能被攥住的。现在的泷邈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混乱,而且他承认,他娘亲对他很好,连馒头凉下来都要给他焐热。尽管,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她的身份。 突然来一个妖怪,开口就说是自己的哥哥,要来救他……即使他的确长了一张与他颇为相似的脸,他也很难接受。他所说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不……”他摇着头,“我不会和你走的。” “……是我操之过急了”沧羽的眼神灰暗下来,喃喃自语般说,“也对,是我吓到你了,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看来还是要解决了后患——我得去帮你,把泷府杀个干净。你不会介意吧?那里留给你的,尽是些悲伤的回忆罢了。” 他说的不错。以“养子”生活的他,知道自己的待遇比起那些正牌的少爷小姐低得多。上面的人虐待他,下面的人捉弄他,从小,那群人只会让他心怀感激,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眼里本就是奢望。差一点,他就要学会认命了。 正常人…… 正常人会让一个孩子,哪怕是捡来的孩子,哪怕是私生的孩子,用手接烟灰吗? 让他从狗的嘴里抢东西,去吃人嚼过的饭菜,去拿一把锈刀与捉来的猎物搏斗,去悄悄杀掉那些不听家主命令的、他素不相识的客人吗? 可还有人是愿意帮他焐馒头的。 还有丫鬟愿意帮他擦额头的血渍。 还有隔壁的孩子送他草编的蚂蚱。 人是什么? 沧羽把他们都赶尽杀绝的话,他会为此心痛吗? 他若不让他这么做,他会听吗? 他是妖怪吗? 极端的混乱让大脑空白一片,身上却蔓延了无数沉重的枷锁。好像有许多湿哒哒的、黑漆漆的手缠绕在他身上,紧紧勒住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斩断这一切,想冲破这一切,想飞到高远的天空上去。 他这么想,就当真这么做了。巨大的白色羽翼从后背张开了,伴随着织物撕裂的声音,他一跃飞向天空。乌云已经散去了,光芒重新洒向大地。 “对!对,就是这样!再飞高一些!”沧羽有些兴奋地喊着。很快,他化身白鹭,追逐着那个身影去了。 尽管人类那肮脏的手脚还在他的身上,但沧羽相信,总有一天能切断它们的。 极月君赶到那里的时候,始作俑者已经退场了。 他看不见。他若能看见,那地上皲裂开的可怖痕迹一定会让他惊叫出声的。但令人困惑的是,中间的一片空地完好无损,就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所笼罩。这安全的面积不算很大,而此外的地面与草木,如数尽毁。 天雷引燃了脱了叶的树,火势很快蔓延。所幸只是普通的火,两个无常鬼轻易便用法术抑制下来。他们把慕琬送回了茶馆。黛鸾一整天没见他们,就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柒姑娘呆着,无聊透了。可当她见到回来的几人时,仍一眼察觉出了异样,乖乖的,什么也不问。 夜深了。极月君与叶月君坐在茶馆的屋檐,呆呆地望着月亮。 “要挨骂了。不过应当不会骂的太狠……毕竟我们可是给另外俩同僚狠狠摆了一道。” 叶月君不说话。月光照在她脸上,让两行眼泪变得晶莹透亮。 极月君别过头看向她。 “你别是在哭吧。” “没有。” 极月君伸出手臂,碰了一下她的脸。她本想躲开,但终究还是没有。冷冰冰的水渍沾在他一样微寒的布料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青鬼的事……你不要太在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叶月君扭头看过来,“我一开始若是告诉她真相,她就不会去执意找他,执意去……送死。” “是红玄长夜的问题。” “你不用安慰我。” “我没有安慰你”他说,“我在陈述事实。若是过去的朽月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叶月君伸出衣袖,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总之,他们,要去雪砚谷”她整理好了情绪说,“雪砚谷要往西北走很远的路。这一路,不知道又要发生多少事。” “无妨,我们带他们抄近道。” “……近道?你是说,借六道灵脉?雪砚谷里的确有两处灵脉,但……那能行吗?” “有何不可?那位大人给我们的黄泉铃,护一两人的周全是没什么事的。当年,睦月君就是这样将山海带去凛霄观的。” “这样吗?那倒还好……只是,梁丘的精神很差,兴许要缓好一阵。” “我知道。这也无妨。反正人已经放跑了,我们不着急多候几天……” 叶月君重新望向月亮。拭去了泪水,它确乎是更明亮了。 第一百一十八回:借听于聋 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佘氿指了指桌上的尸体,没多说什么。先前还是活生生的,肤如凝脂,温暖,柔软。而现在,失去灵力的庇护,尸体在低温下已经开始僵硬,距离腐烂剩不了多长时间。 “她房间明明有雪墨”另一个男人咬紧了牙,“但她身上怎么会没有信?!” 佘氿不紧不慢地挽起额边碎发,悠闲地说: “兴许早被拿走了呢。不过,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总会回来的。 男人的声音严厉了些:“那就晚了。不能让她看出什么。怎么办?继续委托左衽门吗?可惜现在我开始信不过他们了。” “别问我”佘氿笑了,“这儿不是你说了算吗?拿出点样子。” “……没别的办法。那就告诉他们,接着查。这次的失误,本就应该他们来承担。” 说罢,他一抖青衣,冷着脸准备离开这间屋子。 “是是是……等等”他叫住他,“尸体怎么办?” “……可以吃。” 佘氿微微眯起眼,嘴角上翘,像是得到了理想之中的答案。但他还是这样说: “啧,一点昔日的同门情都没有。再怎么说,也是陪你一起长大的呢。真是冷血啊。” 被冷血动物说冷血,他感到不悦。何况,他清楚,自己的回答明明是对方所期待的。 “不是你教我的吗?” “嗯……你学的很好。” 一方的蜡烛熄灭了,另一方的还在燃烧。 屋檐下的茶馆里,几人尚未休息。 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慕琬撑起了伞,以叶隐露的妖力为他们挡下一劫。仅凭这把伞的力量也是不够的,与此同时,寻也张开了结界,才使他们幸免于难。 只是这会,慕琬已经昏睡过去了,小家伙也用尽力气,变回了原形。山海小心地把它放在慕琬枕边。施无弃倚靠在门口,看了一眼屋内,又看了一眼段岳生的房门。门半开着,黛鸾正听段岳生满口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无弃对山海招了招手,示意他尽快出来。 两人回屋之前,山海对黛鸾那边喊,让她早点回去休息。 “行啦。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段岳生迟疑地补充了一句,“……照顾好她。” 走到门口的黛鸾白了他一眼,就像在说“还用你说?” 山海闭上门,嘴里还没歇着,叨叨个不停。 “一时半会去不了雪砚谷了。极月君说他们暂时不走,但不知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们实力上……差一截子,或许战略上能补充些。今天白天我们没计划,太乱,她还在情绪上,这也是难免的事。等明天……你在听吗?” 山海看向施无弃,后者正在发呆。 “啊……我啊”他回过神,“我在听啊。” “是……你是在听。我是问,你在想什么?” “后悔。” “……嗯?” 山海不清楚,施无弃的意思是说,他后悔跟他们走到这里,才发生了如今这些让人讨厌的事;还是说,他后悔没能救下青鬼,让慕琬能好受一些。直到现在,凛道长也不能声称自己对百骸主是完全了解的。 何况,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施无弃取出一枚小小的药丸:“你认得这个吗?” “这是……还魂丹?你竟然连这个也有。”山海很惊异。 “头七天,给人吃下去都是有用的。我先前犹豫了,不知该不该给雁沐雪用……你知道的,这只能让人醒一阵,说些话,不能真的活过来。但对慕琬来说,应当是够了。至少……她能知道她想要的答案,也来得及告个别。” 如今,她连对遗体饯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是在后悔……没能在尸体被偷走前作出决定?” “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反而是山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出口以后,无弃倒是有些轻松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 “我啊,恨我自己,竟然到了这个程度还在犹豫。我以为,我有七天时间可以考虑的。考虑……到底值不值得。” “那,考虑好了吗?” “好了,晚了。” “没事,这不怪你”山海轻声说,“你总有你的打算,但我信你。你的确没这个义务,但你能做出这个考虑……怎么说呢,我替她要谢谢你。” 施无弃笑了一声。 “别谢我,不值。但……抱歉。” “……我可不能替她原谅你。” “我知道。” 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长得令人的悔恨层层堆叠。 这一夜过得如此短暂,短得冲不散这堆叠的悔恨。 天终究是亮了。 叶月君是个情绪整理很快的人。还是妖怪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相对人类而言,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的漫长。在这样漫长的光阴里,有充足的功夫给她拿来慢慢消化。但当你知道这一切都会被放下的时候,时间的长度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和青鬼的交情不算太长。从她们相遇的第一刻,她便知道青鬼的来历。如今,她或许要成为真正的鬼了。叶月君并不确定,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若怨念太重,她必须寻回那系了红缎的面具,超度了它,免得留下后患。 再者,是为了纪念。 大清早,几人坐在楼下喝着热茶。施公子本对茶道略懂些许,可到了现在,他只觉得索然无味,不过是一抔苦水下肚罢了。其他人也不说话,光喝茶。阿鸾揉着眼睛,抱枕头似的单手挂着寻,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 极月君对他们说:“我与木染雁来商量了一番,得知你们要去雪砚谷后,她主动提要帮你们回去。” “叶月君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要如何帮我们?”山海问。 “本来想着,她能调遣一批鸟儿帮你们。但雪砚谷在无乐城遥远的西北方,鸟儿们都去往南方过冬,这法子行不通。思前想后,我们决定用黄泉铃,护送你们穿过六道灵脉。” 施无弃微微皱眉:“会不会有些冒险?” “我们两盏铃铛,能保你们四人无忧。” “我呢?我呢?” 段岳生兴奋地问着,施无弃白了他一眼:“你不回镖局了?” “我生来,就喜欢不平凡的事。何况我坏了三把刀,可都跟你们脱不了关系——不过我段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这账就算在姓唐那小子头上。不过我不擅长找人,跟着你们说不定还能抓住些蛛丝马迹”接着,他声音小了些,“而且听说雪砚谷水土养人,美女如云,说不定……嘿嘿。” 不愧是你。三人腹诽。 “啊呀,翻我白眼干嘛,我也到了该讨老婆的年龄了。你们这铃不行啊,除了我们四个,楼上还有仨呢!” 山海与极月君对视了一下,后者很快意识到,他尚不知柒姑娘尸体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 “她的话……我并不确定,毕竟这铃只有护送生人的先例。但两个铃加在一起,或许还有些余力。至于段少侠……” 施无弃拍了拍他的肩膀:“姓唐那小子就交给你找了,你走镖的,路子宽,加油,我们相信你,你可以的。” “……什么玩意儿我就可以了,我不可以!” “男人不要说自己不行。” “嘿你不跟我对着干你难受?” “山海,他们在说什么啊?” “别管他们。去喊一下梁丘,看她状态如何。若是恢复了些,就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黛鸾乖乖地点点头,两个胳膊拽着长长的寻。它还睡着,尾巴却要拖到地上了。她吧嗒吧嗒跑上楼,寻的两条小腿儿也在台阶上噔噔噔了一路。 四个人安静下来,发出不同程度的长吁短叹。 可还没安分多久,楼上却传来了一声惊叫。这声音明显是阿鸾的,他们无不触电似的直起身。她突然冲回来,看上去毫发无损,倒是让人松了口气。只是她看上去十分清醒,面露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人有两个——不、不见了!” “梁丘姑娘不见了?!”段岳生惊叫着。 “不是,是……是信不见了!屋里翻的好乱,她还睡着,晃不醒!”她磕磕绊绊地说着,“两个女刺客,屋子和我的药箱子给翻了——她们翻窗跑了,但我听见清弦让她把信拿好!” 寻早就睁开眼,对阿鸾的力气表示不满,剧烈地挣扎着,终于成功从她的臂弯脱身。它冲下楼,左右嗅了嗅,突然奔着房间的方向跑走了。 “我去追!” 极月君就像是看到了这一切,迅速起身冲上楼。段岳生也翻过桌子,迈着大步跟上,回头对他们喊:“我也去追,你们照看好两个姑娘!” 寻还是伶鼬的样子时,四条腿短短的,跑起来却飞快。极月君与段岳生的脚步也不慢。寻灵活地在墙头奔跑着,翻过一座座屋顶。远远地,段岳生的确看到一青一粉两个敏捷的身影。一座高楼前,她们突然兵分两路,各自向左右跑去。 段岳生对极月君说: “我听闻穿粉衣的是清盏,青衣的是清弦;一个口不能言,一个耳不能闻。既然那番话是清弦说的,信应当在粉白衣裳的姑娘那儿。你慢慢跑吧,我要先你一步了!” “段少侠,等等!” “时间不等人!” 说罢,段岳生加快脚上的速度,一步一丈,轻快地快要飞起来。他盯死了清盏的背影,追红了眼。但姑娘的身子骨实在是太轻灵了,他们的距离又被很快拉远。论爆发力,他对自己一向有些自信,可一直这么跑实在是吃不消。前方的墙侧有棵大树,他突然灵机一动,抽出半截残缺的刀来,用力抛了过去。 粉衣姑娘刚跑过了树,衣摆却被紧紧钉在树干上。为了方便行动,衣料很结实,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腿一拐,摔坐在墙头。 “啊!”她因为疼痛下意识喊出声。 “让你跑,这下跑不了了吧——” 段岳生放慢脚步,向前逼近。但当他与这位姑娘对视的一瞬,他从那冷漠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等、等一下,你会说话?” 第一百一十九回:借篷使风 段岳生一拍脑袋,他是万万没想到,她们竟然互换了衣服。 更重要的事,极月君或许是察觉到了,才准备拦住他。而且,说不定他一开始就觉得不对了——毕竟,云清盏是听不见的,清弦何必要对她叮嘱呢? 极月君这小子肯定就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你你、你、你在这儿可不许跑!” 意识到不对劲的段岳生慌手慌脚地折回去了。他额上都是冷汗,迎着清晨的风,浑身都凉透了。所幸,在相反的方向,穿着青白衣裳的云清盏没有绕得更复杂。他远远看到,清盏用清弦的箜篌,布下了天罗地网。两个人站在纵横交错的弦间,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她们其实连武器都能相互使的吗?段岳生有些惊讶。那些弦,他也是靠近了才从反光上看见,不然照他这速度,绝对能把自己的头给削下来。弦阵很密,他不敢穿越过来。他先是伸出一根指头,在箜篌的弦上轻轻划过去,带着茧的指尖居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我说极月君”隔着几根弦,他在一旁嚷嚷,“合着你一开始就知道信不在那儿啊!” “我一开始……”极月君缓缓回过头,“你……为什么没把信拿来?” 段岳生懵了。 “什么?等等,信不是在这位姑娘这儿吗?她叫清盏,是吧?原本带着琵琶的那个。” “这是不假,只是她穿着姊妹的衣服。可信的确是在清弦身上的。我见你虽然还傻着,但人追上去了,就没有阻拦。唉……不过你没能把信带回来,可就让人头疼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她们商量好的。她们知道,你想明白便一定会折回来,所以信的确在清弦身上,你被误导了。” 段岳生有些急了:“我、我没想到啊?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见。” “……” 段岳生疯狂地在他眼前上下挥手。 “我是说信看得见,别挥了,能卷起风了”极月君皱着眉,将脸重新转向云清盏,“不过能傻乎乎地跑回来,也在我预料之内。” 段岳生很不服地叉起腰:“要不是隔着这些东西我早抽你了。行了,甭扯这没用的,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回去……” “你还回得去吗?” 听到极月君这样讲,段岳生心生不妙。他转过身去,发现自己身后也布满了那锋利的琴弦,简直像是织网的蜘蛛般悄无声息。 “你们没料到,我能看见信的去向”极月君对云清盏说,“不过你们还是得手了。所以现在,我打算赌一把。” “赌什么?”段岳生接了话。云清盏也微微侧目看着他,不太清楚他打了什么主意。 “赌到底这对好姐妹,究竟真的以左衽门的信条为上,只身一人去交了任务,还是说……” 说罢,他取下身后一直背着的琴身,抱在了身前。 “段少侠,还请你……帮我保守一个小秘密。” 听、观、嗅、味、触。 人有五感,却不仅限于五感。 诚然,在失去其中的一部分后,相对而言人的其他感官都会变得更加敏锐。实际上,还有这五样之外的东西。极月君能“看到”信上的内容,用的并非是眼睛。 同样,有些声音,优秀的乐师们也并非用耳朵听到。 他需要……一些共鸣。这些箜篌的弦是很好的材料。他会将他所传达的信息,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那位只身一人去上交信件的、听不见声音的清弦姑娘。 也仅仅告诉她一人。 段岳生完全没有明白。只不过,他看向云清盏的时候,总是依稀觉得她们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是哪儿,或许是气质的问题,她眼里比起姊妹多一些胆怯,也多一分暖意,比起那过分冰凉的视线要柔和。 大概吧……或许是错觉。毕竟交换了衣服,他不也没有一眼就认出来吗? 他看着极月君——或许他一开始就认出来了。并且,靠的不是眼睛。 两人天黑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带着那封沾了血迹的信。 段岳生第一个冲进房间,开口就来:“你们不知道极月君那小子居然——” “咳!”紧接着是身后的一声咳嗽。 “居然……老厉害了!” “山海不放心,出去找了你们”无弃接过段岳生手上的信,“这……有没有被换过?” “如假包换。”极月君笑着说。 黛鸾还守在慕琬床边,她的眼神依然很空洞,像是所有的光都死在了里面。 “早上她们用药让她睡得更沉,无法醒来”施无弃解释着,“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山海或许过一阵回来。” “对了,那个黑白色的小家伙呢?” “喔,我取了符,它自己摁了爪印……居然就这么收到她伞里去了。” “嚯,真机灵。” 叶月君回来了,但精气神也不太好。她今天没有找到青鬼的面具,兴许是掉进悬崖,或是被雷电击碎,亦或是被什么动物叼走了。确定找不到以后,她很快赶了回来,那时候极月君他们已经出门找信了。 她正一根根削平木箭扎手的地方,柒姑娘帮她装着箭头,并将它们擦亮。过了一会,她手里的动作慢下来,默默看向靠在床头的慕琬。最后,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去,拉起对方的手来。 慕琬的手也很凉。她一天都没有活动过,指头也不曾动过一下,像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叶月君从施无弃手中接过信,塞进她手里,她立刻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攥紧它。这像是一种本能,因为除了手,她哪儿也没动,眼神也不曾鲜活一下。 “你听我说”叶月君低声说,“回到谷中,这封信你谁也不要提起。关于你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或许帮不到你。但你要知道,这世上能放心的人不多。有时父子兄弟尚能反目,恩人也能变成……仇人。” “可报恩这种事,谁也拦不住的。” 说这话的是山海。他刚进房间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话。极月君开着玩笑: “那可是我原创的,你说得付钱。” “别贫了”他叹口气,施无弃给他拉过一张椅子,他这才坐下,“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帮我们取回了这封信。还有段少侠,也谢谢你。” 他身上还带着室外那种凉凉的、秋夜特有的空气的味道。 “嗐……”段岳生挠挠头,“你还给我整的不好意思了。我今天也是差点拖了后腿。” 叶月君突然扭过头,问极月君说: “对了,你又是如何将信追回来的?” “嗯……是她们送回来的。” 叶月君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不可信。但他的语气那样认真,何况丢了的东西的确也讨了回来,她觉得自己是不得不信了。 “你别说,他还真厉害”段岳生来劲了,“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 “那叫以德服人。” “……你有德?” “……你找打”极月君睁大眼睛,“山海,你可得给我说理。” 山海起了身,又走到了房子门口,招呼他过去。 “你出来一下。我正好有话要问你。” 极月君知道那定然是正事,便随他出了房门,下了楼。 两个人在冷清的巷间走着,谁也没先说话。这次,反而是极月君按捺不住,没走多久便开口问他: “你叫我出来,究竟何事?莫非,你也好奇我是怎么讨回信的吗?” “这算是一点。再者,我们不好意思耽误你们太久……我知道,你们的工作没有完成,兴许要被责罚。可梁丘的状态……你也知道。我主要是想问问你们,何时启程比较方便?” “喔,原来是这回事。” 极月君略微沉思了一会,停下了脚步。他昂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今天的天气不太好,看不到星星,夜空还不如他的眼睛明亮。 “在花巷附近,有一处六道灵脉……是人道、天道与地狱道的裂隙,有一路正巧与雪砚谷相连。实际上,这也是朱桐与佘氿如何往来的方法。你们能早些启程最好,虽然事情砸成这样,我们也得回去复命。至于如何对付的那两位刺客,不过是我把利害关系摆出来而已。” “利害关系?” “的确。她们原先在本城待命,专接左衽门安排在附近的任务。过去对付的都是些寻常人,不像这次,容易出差池。在连续数次的失败之后,左衽门定然会给她们施加压力……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结果,只是声称自己名誉受损,再装作宽容大度地原谅,好让她们对自己唯命是从。” “这又是何必?她们不已经无依无靠,连青鬼也……” “山海,你总是很善良”极月君停下来对他说,“也总是高估人性。” “我不明白。” “你总会明白的。我只是在她们还未完全从精神上被牵制住时,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她们都是聪明的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二十年来相互扶持的是她们两个,而不是一处所谓的容身之所,她们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左衽门,定然不会放过她们……” “她们已经与左衽门没有关系了。” “你是说……” “两位姑娘现在是我的弟子了”说到这儿,极月君有些开心,“对乐感如此敏锐的人,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我怎么会舍得人才被埋没呢?” “……你高兴便好。只是你这样,不会与左衽门结下梁子吗?” “不会”极月摆摆手,“……应当不会吧?” “你……” “山海我问你,左衽门的背后是一种怎样的势力在支撑?收编了各路令人闻风丧的魑魅魍魉,却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凛山海有些迟疑了。他略微沉吟了一阵,犹豫着说: “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些高官厚禄的达官贵人吧……” “也许不是人呢?你想想看,这左衽门,可比不少江湖门派要古早得多。几百年来不论内部的成员更迭了多少轮,整体却依然是换汤不换药,运行得有条不紊,无丝毫差错。” “这,唔……我想不会?毕竟左衽门中,也从未听过有谁是妖怪的身份。何况他们还接着斩杀妖怪的单子,应该……” 极月君一直看着他,透亮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山海更加困惑了。 “……你是说,六道无常?” “你算是聪明了一把”他叹了口气,“我与叶月君都觉得,左衽门的门主,应当是我们的一位同僚。” “能够统领如此庞大的刺客集团,背后的支撑者若是同一人,的确解释得通。而其中精通武艺与暗杀的……霜、霜月君?” “嗯,传言中一根苇草也能杀人的辜葭潜龙……但这只是一种猜测。他也是那样行踪不定的一个人,这一百年内,我也只见过两次。也罢,这些都与你没什么关系,我们趁早将你们护送到雪砚谷才是正事。” “麻烦你们了。明天启程便是。” “明天么”极月君轻轻叹气,“对梁丘而言是不是……” “唉,既然她已经醒了……你不也说过,时间不等人吗。而我也在想,或许她回到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人,就能恢复得快些。” “嗯……既然如此,就明天吧。” 第一百二十回:借水行舟 大清早,与段岳生辞别后,他们朝着各自的目标去了。 六道灵脉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神秘。不如说,看到的时候黛鸾还有些失望。 “你要跟我说这是灵脉,我是不信的……” 这儿距离花巷不算太远,但已经到了邻近乡下的地方。此地草木茂密,在丛生的灌木与杂草间,一处堆积的死水隐藏在这里。 极月君笑着回她:“六道灵脉就是生于山水万物间的灵气丰饶处,融于山水万物间,其貌不扬。不过,在我们眼里还是有着些许不同。那么,在阿鸾看来,这里是什么样子?” “就是……一潭水”她说,“一潭死水。” 叶月君说:“灵脉有很多样子,只是这处比较普通罢了。放心,不会弄脏衣服。” 施无弃刚开始一直不做声,只是盯着这潭几米见方的水。良久,他蹲下身,用手在水面上抄了一把,是冰凉又湿润的、普通的触感。 “我不见有活水注入,近些天也不曾下雨,但也没看到退却的水痕”他说,“这方水还很干净。它虽然不大,却让人觉得中央深不见底。但是……” “但是?”山海看着他。 “……没什么,大概是错觉吧。唔,怎么进去,直接跳吗?” “虽然不知你们资质几何,但多数普通人是看不到,也进不去灵脉的。我们就不冒这个险了——直接用黄泉铃,它算是灵脉的一个钥匙。” 叶月君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枚铃铛。铃铛和他们记忆里的别无二致,仍印着一轮不论从何种视角看,都浅浅淡淡的三日月。接着,极月君也取出铃铛。他们的铃上都牵引着一根金色的线,很不显眼,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而慕琬是完全看不到的。这大概就是传言中,“牵着一缕魂魄”的情况。 二人双臂交错,轻轻摇了摇铃铛。一阵熟悉的、奇异的呜咽声从脑海深处唤醒。这声音令人觉得很不适,即使听过一次,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依然令人心跳变得剧烈,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慕琬也皱起了眉。 这阵声音令死水之上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些许气泡从水潭深处涌现。当泡泡破裂的时候,一些被裹挟上来的、不明黑色物质在瞬间聚拢,又扩散,张开一道诡异的空白。强光涌现的时候,他们都闭上了眼睛。明明并未向水潭前进一步,身体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在下坠,又像是在漂浮,仿佛置身水中,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依然是一片苍茫的白。只是不那么刺眼罢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黛鸾揉了揉眼睛,“感觉漫天都是雪。” “的确,四处都是白色。我倒是觉得,这里空气很好,有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像是清晨在观里晨练似的,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山海如是说。 两枚黄泉铃张开了一层柔和的幻光,将他们七个人包裹在其中。这轮光如同月华一般,是这空旷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的确。我说过,这里是人、天、地狱的裂隙。目前,我们与天界更近些,你能感到一丝仙意再也正常不过了。” 阿鸾说,她本以为能走到人间之外的地方,现在看来是不行的,她有些失望。叶月君给她解释说:“你们尚是凡人,也是生人,自然看不到其他世界的景色,只能感应到人间拥有的东西的气息——风是凉的,火是热的,诸如此类……不过在我们眼里,这里的景色很美。啊,不用太难过,与现世很多美景差不了太多的。” 施无弃却一直紧皱着眉,他的脸色很差,却说不出为什么。一旁的柒姑娘突然伸出手,紧紧攥着他的小臂,这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看来,刚才的行为并非他自己的意志。 “……快走吧,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并不是很想呆在这里。”他催促着。 极月君告诉他们,无需多虑,只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便是。不过,千万不能走出黄泉铃所庇护的范围。若是被人道所不存在之物察觉,容易引起动荡。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吗?”阿鸾问。 “没有。严格来讲,我们也并未真正走到其他地界”叶月君继续耐心地解释着,“就像是两座城池,被一道江河隔开。我们现在就乘着一叶扁舟,在这段江河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过是从同一座城的上游,再到下游,完全可以不到另一边去。走水路,有时不是比陆路要快得多吗?” “原来是这个道理”黛鸾呆呆地点点头,“不过,我要是能看到江上的风景就好了。” 叶月君没说话,她看了一眼极月君。后者也沉默不语,只是在感受到她的目光时,与她对视了一瞬罢了。接着,他们继续向前走着。 施无弃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先前从未这样觉得。这种冷他很难形容出来。并非是冬天那样的严寒,让凛冽的狂风撕扯着衣物,让暴风雪侵蚀着皮肤——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冷,从心底里涌现,渗透骨子的每一寸,缓慢、又清晰地传达到表层的每一处地方,甚至发梢。 就像……恐惧。 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并没有在害怕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东西。 就这样先前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黛鸾突然指着前方说: “那里是出口吗?” “……是”极月君说,“就快到了。不过,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她坦诚地说,“我只是觉得快到了。前面像是有个洞口,从里面吹来一阵很暖的风,有春天的感觉。” 忽然,无弃警觉地回过头。他感到手上那股力量消失了,而柒在距他很远的后方。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站住了,转身想要冲回去。明明是短暂的一瞬,却离得太远,他只能看清柒的轮廓。而且……只有半个,她下半身似乎陷进了什么东西,衣物上沾染着黏稠的黑色。 极月君一把抓住了他。 “不能出去!” “可是——” 叶月君也连忙挡在他前面:“施掌柜,万万不可啊!若是让谁察觉到人道的生者……” “那柒怎么办?!” “我、我想,因为她是死者,所以出了些意料外的情况……你先别紧张,我们……” 这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一个柔和的女声,是一阵悲怆的哀鸣。 “……无弃”柒在那边挥舞着双手,“无弃……” 虽然凄清,却不禁让所有人想起黄泉铃的声音。而且,这声源也太过分散,似乎环绕在他们身边似的,既不像铃铛里传出来,也不像柒姑娘那边的。 她还在下沉。 无数双黑色的鬼手,纷纷从纯白的地面浮现。它们张牙舞爪,不断地挥舞着,在柒姑娘身边的那些手,无不伸过去生拉硬拽。就仿佛一团冬日里微弱的烛光,即将淹没在烛台上最后一滩蜡油上。 简直像是要把她拖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施无弃挣脱了极月君的手,推开叶月君,直直奔了过去。山海也想要拽住他,极月君却生怕再出意外,一把拦住他。慕琬像是清醒了些,她突然察觉到事态超出了控制,下意识将手放在伞上,却被叶月君的余光所注意。她大声呵斥了一声,慕琬一哆嗦,才把手松开。 “你伞上有妖气,这不是找死吗!” 而黛鸾也本能地察觉到危机,一把伸出手拽住施无弃的衣角,却没把他拉回来。那一瞬,叶月君清楚地看到,她的手突破了幻光包裹的范围,但并没有被不属于人道的空气灼伤。而且她伸出的手臂上,也缠绕着相同的色彩。 来不及惊讶,更让人震惊的事发生了——施无弃在瞬间坠入了看不见的白色之中。 在他消失的地方,就仿佛入口处的那潭死水,荡漾出黑色的涟漪。再抬起头,柒姑娘也被拉进了苍白的地面,那些漆黑的鬼手也消失了。整片平坦的区域内,只剩下两处不断翻涌着的、黑乎乎的波纹在荡漾着。 “无弃他……” 眼见地面变得黏稠,抬起脚,都能看到淤泥般黑色的脚印。两位走无常心生不妙,立刻拉扯着剩下的三人向原先的出口奔去。距离那阵暖风更近的时候,黛鸾最后一次回头,发现身后的那片空间已掀起无声的滔天巨浪,却黑如煤炭,如沼泥,令人作呕。 冲出裂隙后,几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的世界变得不那么宽阔了,却生动得多,那些绿油油的草,红彤彤的花,蓝盈盈的天,无不悉数呈现在他们的眼中。 却让人无心欣赏。 “施无弃怎么办?”山海焦虑地抓着极月君的衣角,“还有柒姑娘!” “应当不会有事……你们不要紧张”极月君寻找措辞时,叶月君走上来解围,“何况施掌柜武艺高强,即使误入异界,也不会有什么事。” 极月君也解释着:“何况如果现在回头去找,也不是原来的地段了。” “为、为什么?”慕琬恍惚地问。 “裂隙瞬息万变。那一段水流,已经不是载我们来时的水了”极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无异大海捞针,但我们会想办法的。你们抓紧时间,在雪砚谷将所有的事情解决好,我替你们打听他们的下落,再回来找……” 这时候,极月君的话僵住了。他们都发现,灵脉的门口,守着一黑一白两个小鬼。他们似乎在这里很久了,只是刚刚被他们注意到。 “岁暮胧师,木染雁来”小鬼们说,“阎罗魔传唤你们。” 第一百二十一回:借景生情 只剩下三个人呆呆地站在这里,仿佛一切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太阳升起来,没有什么温度的日光洒下来,却令他们的脸更加苍白。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唔,这里的地形你比较熟,应当知道怎么走……” 慕琬僵硬地点头,走在他们前头。 “这里已经在雪砚宗内部了,不需要走正门。” “这样吗,那倒是方便了。” 即使入了深秋,雪砚谷的特殊地形也将冰冷的空气挡在山外。这儿的一切依然是暖洋洋的,暖得熟悉,让她脸上僵硬的、看不见的外壳,都要慢慢融化了。但山外应该还很冷,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准备好入冬的衣物。 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走,一言不发。前方是一片潮湿的泥地,中央穿过一条溪流。为了方便人走,这里铺了一大片石子路,溪水间也摆好了牢固的石块。水流欢快地奔腾着,不至于吵闹。水量依然很足,但有些浑,或许是前两天下过雨。 走到河中央的时候,她突然指向斜对岸的一处空地。洁白的芦苇与粉紫的荻花都到了绽开的时节,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漂亮。她说: “那里是我发现白荻的地方。” “嗯……” 黛鸾应了一声,山海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寒水姬——那个丢了的式神。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翻过一段小山,他们依稀能看到几个装束统一的人了。那应该是雪砚宗的巡逻弟子。距离有些远,慕琬还没有喊他们。山海注意到,那些衣服的样式比起慕琬和雁沐雪的都要简单些,但也是墨绿与白色的色调交错。 她突然站住了,有些呆呆地摸摸自己的脸。然后她转过身,突然就问: “我脸上脏不脏?” “不、不脏啊……” “真的?那有没有感觉……瘦一点?比我们刚见的时候。” “我们天天见得着面,这怎么看得出来呢。” 她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脸,喃喃自语。 “是不是拍肿一点显胖,脸色也能好看点……对了阿鸾,你胭脂还在身上吗?” 阿鸾正卸下箱子准备给她找胭脂,山海注意到远远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都是姑娘。她们先是愣了一下,凑在一起交谈了什么,然后紧接加快脚步,匆匆赶过来了。山海碰了碰慕琬的衣袖,示意她回头看。 她刚回头,就僵在了那里。 她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脚下却没动。那两个姑娘赶过来,直直奔到她面前。高一些的姑娘几乎要赶上山海了。她穿着一身墨绿的交领襦裙,内衬向下渐变着嫩芽的黄,绸缎在阳光下闪着白花儿的暗纹。外面罩着橄榄色的褙子,衣摆与袖摆上都有好看的烟纹。 另一个姑娘看着还小,比阿鸾更年轻。她穿着露肩振袖,腰前系着大大的结儿,上面还别着一朵绸缎的花儿。这身儿衣服像青蓝玉一样,看着很清爽,但做工与纹样与另一位如出一辙,应当是同一个裁缝绣的。虽然款式有所区别,但整体也能看出来,她们与慕琬是同门的弟子。两个姑娘的头发都很长很长,比施无弃的还要长一截。只是大姑娘的后脑挽起一小团髻,小姑娘另扎了短短一束,在左肩膀前面搭着。 她们刚碰了面,慕琬方才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她突然抓住大姑娘的手,虽然长了口,半天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百感交集下,她终于吐出了三个字。 “谣师姐……” 她声音轻的自己都没听到。但对方紧紧的攥着她的手,温柔地同她讲话。她的声音像谷里的风一样,终年都是沉沉的,暖暖的。 “真的是你……我们远远看见你,我还没确定,阿凌咬定是你。你瘦了很多,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手上茧子都这么厚了。” “哪儿有啊,这是这两天没休息好”她突然抽回手,弯腰抱住了另一个姑娘,“阿凌都长这么高了,真好……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叫阿凌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她,半天没有撒手。她的双臂挂在慕琬脖子上,凑到她耳边,很高兴地对她说: “你看,我现在也是雪砚宗的弟子了!” 慕琬在松开她之前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然后上下打量她。 “对,是,我正准备问你,你怎么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以为你是来看她的,顺道住几天。没想到你已经入门了……不是应当等成年吗?我记得你生辰不是这阵儿的。吓我一跳,差点要怪自己没给你带礼物了……你拜到谁的门下啦?是邬师兄吗?当年你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要收你为徒……” 谣师姐轻声说:“没有,她拜到四师兄门下了。你知道,现在你师父不在,担子都压在大师兄身上了,他忙得很呢。这些规矩,也因为他不在,远归就拍了板,说想入门入便是。他本来说愿意收她的,只是……我考虑再三,出于一些原因,还是决定算了,回头我再与你细说。对了,这次回来,莫不是带了你师父的消息?” 慕琬心脏受到一记重锤似的,浑身颤了一下,胸口痛得要命。她身子是冷的,脸却有些发烫。她知道当初自己夸下的海口有多不切实际,也知道一旦回来,面对这样的质问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和她一样,都在期待着宗主的消息。 “我……” 她磕磕绊绊开了口,不知说些什么。她师姐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会令她感到困扰,也并未刁难。她连忙改口,询问起慕琬身后那两人的情况。被晾了半天的师徒俩对他们作揖,两位姐妹也回了礼。谢花凌绕着黛鸾转了几圈,左看看,右看看。阿鸾比同龄人要矮一些,身高上她们两个是差不多的。 自报家门后,他们了解到,这二位也是雪砚宗中慕琬的至交好友,是一对亲姐妹。姐姐是谢花谣,妹妹是谢花凌。谢花谣不是宗主的直系弟子,而是宗主师弟的徒弟。如今,妹妹算是宗主的再传弟子。慕琬说,整个门派内部依然是传统的,以刀剑作为武器,但自己的伞技是跟着谣师姐学的。说到这儿,他们才注意到,谢花谣的确也带了一把伞。那把油纸伞也是白色,只是伞中央扩散开一层淡淡的豆绿,像过了水晕染开的墨。 “我们谢花氏,是阴阳师世家。这些东西,便携又实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武器不一定都要是刀枪剑戟,武器用得好,就能成身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只要能与自身融为一体的东西,都能成为武器。”她这样说。 慕琬告诉他们,母亲搬到山谷外,与谢花的祖宅住的很近。过去,她们俩经常结伴儿回家探亲。如果她们先给家里写了信,阿凌就会比信上提前三天守在家门口,生怕她们有时候会早点回来——事实上,她总能提前等到她俩。 谢花凌持着一把翠色纸折扇。她拉着慕琬回去,要给她表演新学的招式。 “真好……唉,我一位友人也很擅长使折扇。他若是在,一定能给你指点一二的。” “是吗?那琬姐姐怎么不把他也请回来?” 阿凌一手拉着黛鸾,一手拽着慕琬。慕琬的眼神飘忽了些,语气有些犹豫。 “他、他……他不太方便。但是,他一定会来的……” 山海不做声,默默跟在最边上,站在黛鸾旁边。黛鸾和慕琬都拉着谢花凌,慕琬的另一手与谢花谣牵在一起。 如果暂时抛却所有的烦恼…… 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下,也未尝不可吧。 如果—— 谢花谣知道她过得不太顺利,没有大张旗鼓地通知其他弟子。虽然阿凌恨不得跑出去告诉全世界,梁丘师姐回来了,但她也努力克制住了,懂事地与他们呆在一起。 在雪砚谷中,作为旁系弟子,她们的训练不必那样艰苦,许多宗主在时略显苛刻的条例也都不适用于她们。谢花谣在谷里僻静些的地方,请人盖了一处小院子。院子一直冷冷清清的,偶尔有其他师姐留宿。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就显得空空荡荡,可他们几人同时进去的时候,又有些没地方落脚了。 这里地势偏高,能看到远处连成一片的芦苇荻花。那一片毛茸茸的海洋如梦如幻,像画中之景。木头窗框材质普通,却雕得精致,画框似的。阿鸾和阿凌撑着脸,把头伸出去看。 直到所有人安顿下来,谣师姐烧好水泡好茶,他们都安静地坐下,那种一路上都没有人提起却始终如影随形的压抑感,终于就此涌现。 “谷里挺好的……在师叔们和大师兄的打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是吗?我看比起过去,巡逻加强了人手。最近可曾有什么事情发生?”慕琬问她。 “没有,都挺好的。只是……师叔们都已年迈,当时还都被莺月君打成重伤,落下病根。现在,基本上都是邬师兄说了算。他有些忙不过来,开始宗内的纪律有些散漫,但他很快就严抓了。只是……他收了很多谷外来路不明的人为徒,也结拜了些江湖上的人。甚至有人听说……他和妖怪有来往。” 阿凌回头看向茶桌,但是没有接话,黛鸾也跟着看过去,两个人都不敢做声。 第一百二十二回:借怀垂泪 邬师兄为人一向正直忠义,坦坦荡荡。 谢花谣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接着对她说: “……我本觉得,与妖怪有联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知道,谢花氏属役魔一脉,跟妖怪打交道再也正常不过了。他邬远归就算和妖怪来往,那又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偶尔会传来妖怪的气息。可是……怪就怪在,他矢口否认。而且谷内谁若是敢质疑,一定会遭到他的严责严罚。有人说,他敢动私刑呢——当然,这我没信。” 慕琬连连摇头:“不可能,不会的,师兄绝对不是这种人。” 她很难接受师姐的说法。她离开雪砚宗不过是半年的功夫,师姐口中的这个人,怎么也与自己熟悉的大师兄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法把这两者的形象联系起来。 “我不喜欢他”阿凌对黛鸾说,“小时候他随手一招呼,哥哥姐姐们都绕在他身边去,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总之,我没有让阿凌拜入他门下。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若让阿凌去也好,那些空穴来风的传言自然能得到证实。但——我怎么能这么想?我斗胆怀疑师兄就罢了,还拿自己亲妹妹去冒险……她的未来怎么办?我竟敢拿她的前程做赌注……” “我不是说过我不怪你吗?而且我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你怎么又不同意呢……” 谢花凌在窗边小声嘟囔着。她姐姐急了,差点站起来,马上被山海拦,请她继续说。 “抱歉,我欠考虑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个。只是,我不知怎么办,我谁也不能说……我太想你了,见到你,什么都想说出来。不好意思没能顾及你的心情……” “不不不,没关系的,师姐你尽管说——” “宗主最疼你,我见面还问你他的事给你施压……是我不好。最近……最近也太乱。” “琬姐姐。” 阿凌突然喊她,她立刻别过脸,笑着问她什么事。但那一刻,她注意到,连黛鸾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奇怪。 “阿凌!” 谢花谣喊住她。但阿凌没有什么反应,她尽可能镇定地问: “你还记得雁师姐么?” 那一瞬间,慕琬的头脑一片空白。 山海连忙在桌下用手背拍了她膝侧,慕琬立刻回过神,笑容却明显凝固在脸上。她张开嘴,僵硬地回应: “当、当然,怎么了?” “雁师姐不见了。” “不、不见……” 谢花谣立刻伸出手,覆盖在慕琬蜷缩起来的指尖上。她的手很温暖,声音也是。 “没事,你别急……她是出去找你和宗主了。只是她走得很突然,没什么征兆。邬师兄说她留下了一封信,念给我们听。” 信…… 山海与黛鸾对视了一眼,黛鸾立刻瞟了一眼自己的箱子。 或许得找个机会,把那封看不见的信打开。 “那她留的那封信,你看到上面写了什么吗?” “那封信我们传着看过一遍,之后远归就收藏起来了。” “……” 慕琬本以为,这次见面会有说不完的话的。那些悲哀的、沉重的、不堪回首的一切,少说也要放到第二天再谈。但没有——她们过去在一起的时间太久,见不得一点离别。那些曾经没有掩饰的、不加修辞的话,依然如此坦诚地在两人间迂回。就仿佛过去的一切美好,她们已经耗尽了,而剩下的,就是这些沉淀的、匪夷所思的疮疤,谁都不敢直视一眼。 有的只剩下沉默。 太平盛世,日子却不比乱世好过。 午饭后,谢花谣让妹妹带师徒两个出去转转,她与慕琬单独待一阵。谢花凌也没过问,把那两个人招呼出去了。 雪砚谷的气候真的很暖,山海先前催促阿鸾加的衣服,在这时候闷得有些热了。两个姑娘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走。阿凌说,这一带很少有弟子过来,他们最好不要再往另一边靠近了,如果遇到巡逻的弟子,不太好解释。 “我更喜欢这里”她伸开双手,像是在拥抱这片稀疏的林地,“不论什么时候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水声。还有很多动物……” 她伸出手,就有鸟雀落在她指尖。这只鸟披着棕色的斑点,小巧玲珑。她让黛鸾也伸出手,鸟就跳在她的指间。 “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黛鸾问她的时候,那只鸟被惊走了。她有些惋惜地看过去。 “不讨厌。但相较之下,我更喜欢鸟兽……也就不那么喜欢人了。” “门派里有人欺负你?” “没有。但我觉得,一部分人是瞧不起我的。他们看在阿谣姐的面子上对我好。我一个人的时候,就谁也不搭理我了……琬姐姐不一样。你们就是她的好朋友?” “是。” “有多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阿凌回过头,看看山海,又看看黛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应当认得你们。我们收到过她的几次信,第一封里就提到你们几个……那些信师兄师姐们都反复地读,争着要保管,结果每次都变得皱巴巴的,或者破了角。” 他们想到,慕琬总是说自己的门派有多好,弟子间多么友善——或许因为她是既得利益者。那些并非她的身份所能感受到的,依然有着江湖任何门派家族里的眼色。但没什么,毕竟对现实而言,这是如此寻常的事。 “我羡慕你们。”她突然说。黛鸾傻傻地问为什么。 “你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一定有很漂亮的风景,稀奇的鸟兽,还有各种各样更有趣的人。” 山海安慰她:“等你长大了,也可以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很远的地方。” “我还记得,姐姐的信里说,有个使扇子的哥哥。她说那人总是欺负她,逗她玩,但人很好,肯定愿意教我的。” 两个人都说不出话。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来时的方向,因为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了。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一道道光柱间漂浮着微尘,轻扬灵动。 山海伸出手,试图接上最近的一滩阳光。温暖的触感躺着掌心里。 六道的裂隙间会有光照进来吗?那里也有温暖的地方吗? 阿鸾的药箱还在屋子里放着。慕琬的视线三番五次瞥过去,不知该不该把信拿出来。 “关于这封信,你谁也不要提起。”叶月君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不要相信任何人,你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她该相信谢花谣吗?她们姐妹俩也算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与雁师姐的关系也很好。但慕琬仍是不敢说,倒也不是怀疑她什么,只是生怕她说漏了去。至少现在不行。 “你知道吗”谢花谣忽然说,“我前几天做梦,梦到雁沐雪回来了。她距离我很远,我怎么喊也不应。最后她就在谷里躲起来不见我,我怎么也找不到她。我告诉阿凌,她说我都不梦到你,笑我心里没你。但我不知道……这就是很奇怪。听老人说,我若梦到一个不常见的人,证明她慢慢把我忘记了,是真的吗?” “……不是。她只是,她……我……” 她只是没办法想起来了。 这话慕琬说不出口。 她知道,先前认知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自己的状态有多糟糕。灾难接踵而至,变故永远在发生,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不敢把那样的情绪再传递给亲近的人。 可谣师姐迟早会知道的。现在不说,就是为她好了? 她突然又想到叶月君。她不也是一直瞒着青鬼,最终酿成了那样的惨剧吗? 如果说出来,师姐不会怪自己,但若不说,以她的性格也不会恨她。同样的事情带来同样的悲伤,只不过,慕琬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周全”。 她该说的。 “我……我跟你说一件事。”慕琬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嗯?你说。” “雁、沐雪她,她……” 谢花谣突然攥紧她的手。 “莫非你见到她了!” “嗯……我见到了。” “真的?你可别是为了安慰我,说些骗我的话。” 谢花谣的眼睛亮起来,满满都是期待,在绿色织物的簇拥下像两朵可爱的花。柔柔的,甜甜的,让她完全无法将残酷的话说出口来。 “……她不会回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她终究是说出了口。慕琬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声音,过于轻快,过于不真实,让她觉得好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谢花谣还是笑着,就像没听见似的。见她不再说话,她那些许的质疑逐渐退却,只是固化了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失去了所有温度。 “谁做的?” “是……是个道上的刺客。我见到他,很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是谁的命令,我不知道背后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 “她的……她现在在哪儿?我是说雁沐雪。”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我没能守住她。” 谢花谣扬起了手。 谣师姐是一个如此温柔的人。从小她跟她学伞技的时候,犯了错她也不凶,只是给她指出来,语言干练简洁,一步到位,让她能听明白。教得好又脾气好的导师不多,她算一个。 若此时她生气了,慕琬能理解的。就算她一巴掌打在脸上——这样最好。她需要被责怪一次,需要让人意识到她能力不足。所有人都只会说不怪她,这不是她的错。或许有些推卸责任,但现在看来,正是这样一路上的包容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不成器的样子。 谢花谣没有打她。她的手拍到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辛苦你了。”她说。 慕琬觉得这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心上了,心却像棉花一样软。不痛,只是闷沉沉的。 她再也忍不住,埋头在师姐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回:借箸代筹 一夜无事。 谢花谣像过去一样,小师妹睡着的时候,她就守在旁边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在家里的时候她这么哄阿凌,来到雪砚宗就哄小慕琬。后来她长大了,走了,又换成了阿凌。 第二天醒来,慕琬觉得自己很精神。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之前不论在床上躺多久头都昏昏沉沉的。或许是苦水倒干净,人就轻松了。已经晌午,但周围都很安静,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在家里跑来跑去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挂好伞桶,推开了房门。 “呀,她醒了!” 和黛鸾在院子堆沙丘的阿凌突然这样说。这时候,不知道哪儿就涌过来一群人,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交谈时都离得远远的,生怕吵到她。慕琬被一群旧友包围起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那什么,脸还没洗……哎,你怎么还看热闹!” 山海背着手,和谢花谣与几个年长些的师兄远远站着,笑而不语。看来她的一些情况,一大早就被他和谣师姐昭告天下了。十几个人殷勤地簇拥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看了会热闹,那两人终于过来解围。 “她还没休息好,有什么事儿,晚点再问吧。各位的好意她一定心领了。” “是啊,一路上走了很久呢。” 黛鸾在一边小声嘟囔,其实也没多久。 慕琬虽然手忙脚乱,但心里高兴得很。只是她不断地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没有找到师兄的脸。这难免让人有些失望——兴许在忙吧,她也没敢多问什么。 “小师妹想找邬师兄吧”一位师姐说,“有人去告诉他了。他又熬夜处理事务,八成现在还没醒呢。” 另一个师兄说:“安心,大家已经开始张罗洗尘宴了。天黑前,你们肯定能见到。” 慕琬不禁感慨,不愧是同门看着她长大的兄弟姐妹,一点小心思也藏不住。 阿凌悄悄对黛鸾说:“好久没人喊邬师兄这三个字了。” “是谁?那个掌门的第一位弟子吗?我听慕琬说过。为什么不喊了?” “他好像不喜欢这么说了。关系近的远的,都直接叫远归。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和一些我们不熟的、他的友人,直接喊他邬掌门。” “……真给面子啊。” “可不是吗。” 不出所料,慕琬一个一个地去拜访过去照顾自己的旧友们了。师兄师姐总想拉她坐下来聊聊天,奈何各自都有事情要做,而且她也不能走到哪儿坐到哪儿,都是粗略地打了招呼。大家第一句话都是喊小师妹——尽管她已经不算是了,这仅仅对宗主的门下而言。第二句,都是问她什么时候走。倒不是盼着她赶紧离开,而是生怕留不了多久。 “应该,要多留几天……”她总是陪着笑,模棱两可地说。 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周围也没闲着。大家都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兴奋的鸟雀。在一片欢声笑语间,山海却觉得有一丝不自在。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那些快乐的确是发自肺腑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的源头,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慕琬刚放下碗筷,一个人便向这边跑来 见到他的一瞬,慕琬睁大眼睛,一个字也没说出口。而那个男人也什么都不曾说,突然紧紧抱住她,半天才撒开手。 “你、你回来了……” 那应该就是她的大师兄了。 山海和阿鸾都远远地打量他。邬远归的确相貌端正,一表人才,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与她的描述没有太大不同。但或许是过了多年,他身上有一种比起慕琬口中更浓重的老成,和一种成年人特有的圆滑。这一点,也从他接下来对山海的客套里体现出来了。 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的措辞。 ……如果忽略旁人的沉默的话。 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慕琬毫无察觉,她只是满面笑意,呆傻傻地听师兄说话。后者一串串妙语连珠,从她离去时的思念说到归来时的惊喜,如何说着自己的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慕琬也不知道信是没信,但听着倒是挺开心的。 怪怪的。 “你受苦了……”他最后说。 彩排过似的熟练。这倒也无妨,说不定他身居代理掌门之位,与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已经练出了这副口舌。但……其他人照理说,是不该一个个都阴着个脸的。 尊敬是有的,只是感觉,又敬又怕,怕占了大头。 邬远归理所当然地问起山海来。在得知他是凛霄观弟子时,他轻轻挑起了眉。 “那,道长一定是知道……一位叫丹宁的仙长了。” “是。本门始祖,怎么会忘记呢。只是他早已得道升仙了——您莫不是认识他?” “不不,这么大的面子,邬某诚然是没有的”他笑了笑,嘴角弧度动人,“不过我听他老人家留下些仙器,倒是闻名于江湖。” “唔,的确如此。” “凛道长,今天的晚宴,您可一定要赏脸。多亏了您一路照顾,小师妹才能平安归来。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肯定添了不少麻烦……” 慕琬没有反驳,但她打断了他: “其实还有……” “小师妹,你听我说”邬远归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你雁师姐的事……你应当是知道了。我还在派人找,但一无所获……” 慕琬愣了一下。 她试图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花谣——看来她还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她这会不在,可能是在厨房忙活。她包的水晶饺漂亮又好吃,慕琬梦里还惦记了。 “你能回来,真是苍天有眼……定是怕我们太难过,赶紧把你送回来。” 他们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只是邬远归还有事情要忙。两人不舍地告别,把剩下的话都留到晚上。明明刚吃完午餐,慕琬已经开始惦记晚宴了。邬师兄还说,会把很多新的弟子和朋友介绍给她认识。 一到下午,一群人又将她拉扯来拉扯去了。山海和谢花谣跟了一路。走在路上的时候,山海与慕琬拉开了距离,借机问了谢花谣一个问题。 “你们的代理门主……也是阴阳师吗?” “算不上的”谢花谣说,“他自幼习剑,对付妖怪的事,仅限防身罢了。” “那他有没有什么自己的式神?或者,有什么上年纪的物件生出的付丧神?” “没有。应该……没有吧。凛道长,您该不会也觉得……” “嗯。我们一路上原本还有位友人。只有常年与妖怪在一起的人,身上才会沾染如此浓郁的妖气。” “……是这样吗?我与他见得少。我第一回注意到时,问过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几乎都与远归一起长大,不觉得有何不妥。我就想,兴许是我多虑了。” “你没有。” “……” 虽然雪砚谷常年暖如深春,不过终归快要入冬,天都黑得早了。谷里刚点上灯,就有弟子传他们去参加宴席了。 冗长的说辞是所有宴会必然的环节,这点倒是逃不过的。不过,就算慕琬再迟钝,她也察觉到,这席间的座次是不太对劲。先不说为何师父尚还下落不明,师兄却坐在了掌门的位置上——这倒也情有可原。只是那些师叔与其他排的上门面的弟子,都坐到很下面去了。上席左右的位置,全部都是些生面孔。而那些人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一个个都板着脸,神情轻蔑,神气得要命。这让慕琬心生讨厌,却不便说些什么。 反正大师兄还是顾着她的,这便够了。 邬远归身边还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也没有人问。山海略提了一下,他只是说,是一位十分重要的谋士,但身体不佳就没有参与。他替他赔一杯酒。 在拼接起来的、长长的宴桌尾端,黛鸾和谢花凌偷吃了一路水晶饺。 饺子皮擀得很薄,蒸得透明,能看出里面的肉、青豆、玉米、萝卜丁……难怪阿凌给自己吹嘘了这么久,好吃是真的好吃。又夹了许多谷里生养的肉蛋蔬果,十分新鲜,吃得两个人满嘴油光,神清气爽。 “你觉得无聊吗”谢花凌问她,“我们溜了吧?” “可是去哪儿?我对这里不熟的。”黛鸾老实说。 “我带你去直系弟子们住的地方,离得很近,可气派了。” 于是黛鸾就跟着阿凌从宴席上溜走了。反正人很多,很乱,大家的注意力也都放在那三个人的身上,不会有谁发现偷偷跑掉的两个小姑娘。能注意到他们的也就那些人,他们都不方便脱身,正是个好机会。 走在装潢精致的楼内,黛鸾跟着举着蜡烛的阿凌,有些感慨。 “我以为这种世外之地,建筑都会简朴一些。这些是你们自己盖的吗?慕琬说,你们的吃穿住行都是自食其力的。” “也没有。邬师兄不过接手了半年的掌门之位,立刻请人来将破旧的东西翻修了。说是翻修,与重建无异。看上去花了大价钱,可说得上话的都是受益人——谁愿意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睡觉呢。于是,也没人追问他哪儿来的钱了。只是没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不过,他倒是告诉我们,给琬姐姐留了一间房子,应该就在三楼。我们去看看。” 黛鸾也不傻,早就察觉此地并非那样兄友弟恭了。 “邬远归身边空着的位子是谁?” “说是个算卦的,帮他不少忙,算大师兄的参谋。姓佘,大家都叫佘师爷。只是我们其实都没怎么见过他,那些空位子,都是摆出来表示尊敬的。” 两人来到了三楼,也是最高的一层。有一处房门上粘着交错的封条,挂了一把大锁。 “这样……诶,那扇门怎么贴着纸条?” “咦?哪里……” “这……这该不会”谢花凌有些迟疑,“莫非是……雁师姐的房间?” “不过是……出门而已,为什么要……我看其他房间——慕琬的房间也没封起来呀。” “要是能进去就好了。” 黛鸾眨了眨眼睛,问:“你想进去?” “……不太好吧。” 正在两人鬼鬼祟祟地在烛光旁交流的时候,身后的黑暗里,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第一百二十四回:借酒浇愁 谢花凌浑身都颤了一下,烛台差点打翻,幸亏黛鸾伸手稳住了它。两人仓皇地回过头,看到一个叉着腰,站在她们身后的人。 “不好好吃饭,就知道东跑西跑。”谢花谣埋怨着。 “你吓死我们了!”阿凌抬高了声音,“差那么一点儿就火灾现场了!还说我们,你不和他们吃饭,来这儿干什么?” “我跟他们说我来找你们。一看你俩没了影子,肯定是贪玩溜出去了。我怕你带着阿鸾乱跑,出了什么事情,才来找你们。我眼看着你俩跑到这儿就跟上来了。行了,快回去吧。” “好,开了!” 姐妹俩齐刷刷回头,发现在她们拌嘴的时候阿鸾不知怎么就把锁撬开了。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小姑娘……”谢花谣有些紧张。可她虽然嘴上这么指责,还是不由得将头探进去了些。谢花凌将门推开了些,纸条各自脱落了两边儿,发出吱呀一声,缓缓敞开了。 仿佛邀请似的。 三个人面面厮觑,脚上都不由得往里挪了挪。看来,谢花谣也早有怀疑了。 雪砚谷的空气一向很干净,也没什么太大的风,何况门窗紧闭,整个屋子里都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住客离开了多久。黛鸾将手轻轻抹过柜面,几乎一点灰尘也没有。整个屋子里没什么贵重的家具,都是寻常的必需品,空间不大不小,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房子很久没有通风过,有一丝淡淡的潮味。 “……就像刚走一样。”谢花谣自言自语着。 谢花凌引燃了桌上的烛台,让房间里更亮了些。靠着窗还有一处小书桌,隔着纸窗的黯淡月光恰好反射在桌面上。她看到小小的一块污渍,没有颜色,便伸手摸了一下,有干涸的触感。 “雁师姐好像磨了雪墨”她试着用指甲刮了刮,捻起几粒白色的颗粒,“洒出来了。” “她一向是爱干净的,顾不上擦桌子便走了吗?那雪墨是用来做什么的……” 黛鸾没接话,她猜那两人还不知道无字信的事。她心里也清楚,乱翻进别人的房间、翻别人的东西很没礼貌。但无关紧要——毕竟在场的还有一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想从这儿找点什么好带的东西,回去交给慕琬,她应该会感到很宽慰吧。 她拉开了书桌下的小抽屉,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有几罐胭脂,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冻疮药,旁边码着几件老旧的首饰。这或许有些贵重,她不好意思当着谢花姐妹的面儿拿。于是她翻开另一边抽屉,里面有个清洗干净的墨碟,还有一叠厚厚的纸。 黛鸾把这些有些皱的纸拿出来,有些是寄来的家书,还有些是雁沐雪自己摘抄的诗句。 谢花谣注意到这里,她从黛鸾手中接过这些纸,粗略地翻看了一下。 “这些……这应当是雁沐雪的字。” 谢花谣看着看着,眉头却渐渐锁紧了,手上也加快了翻看的速度。 “怎么了吗?”她妹妹问。 “……这些,这些如果是她的字……不对,和那封信上的字迹不一样。” 黛鸾问:“那封信,是她临走前留下的那封?” “正是。但,怎么会……没有理由啊……” 谢花凌叹了口气。 “若真没有理由,那倒好了。” “你们在说什么?”黛鸾听不明白了。 “既然她自己要走,怎么会让别人来代离别信的笔?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说不定这些诗词歌赋是别人抄给她的”黛鸾思考着,“不如将它们带回去,给慕琬看一看。她一定最了解哪个才是雁师姐的笔记。” “说的也是……我们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别人起了疑心。”谢花谣挑了几张纸塞进自己怀里,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阿凌吹灭了蜡烛,三人出了门,又小心地将房门关上。锁是阿鸾拿铁丝撬开的——真不知道她随身都带了些什么玩意。好在锁没坏,还能重新插回去。至于封条有些麻烦,她们小心翼翼地贴回去,把边缘塞进门锁的缝隙,大眼看上去就像是没人动过一样。随后,三个人立刻离开了这里,故作镇定地回到了席间。好在连巡逻弟子与守卫也都在席上,没人发现。 “哎呀,这些孩子们可真不让人省心。”谢花谣给会堂前看门的守卫弟子陪着笑。 “小孩儿嘛,都喜欢东跑西跑的,贪玩儿多正常啊。好啦,快回去吧,菜都要凉了。” “两位大哥真是辛苦了。等散了会,我去后厨给你们带些热饭。” “那就太感谢啦。” 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谢花谣无比从容。另外两个姑娘也装作没事人一样,依然左顾右盼不肯安分。饭菜少了大半,不少弟子都喝了酒。慕琬倒还清醒得很,只是一直在推脱。邬远归知道她不能喝,也不强求,只是一个劲地灌着自己。 “你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姑娘悄悄对谢花谣说,“远归本来是劝小师妹喝一点的,说是想看看她在外面闯荡,酒量有没有长进。但劝了两三次,都被那位道长挡下来了。” “是呢”对面的师兄说,“我看啊,远归他别是吃醋了,灌自己生闷气吧。” 周围泛起一小片哄笑声,离得有些远,那边的几人应当没有听清。只不过邬远归抬头看了一眼,谢花谣冲他礼貌地笑了笑,丝毫没有干什么亏心事的嫌疑。 阿凌在另一边拉扯着两边的师兄,问他们说:“你们刚刚都背着我聊了什么呀!” “怎么就背着你啦,你自己跑掉没有听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就谈了谈那个道长。凛霄观是吗?听说他们有些仙器,最出名的是一面镜子,叫云外镜。不过都是些神话传说罢了,也没谁见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刚也就随便聊聊而已。” 黛鸾四下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多说话。她一直看着凛山海的面庞——还是那样平静,静得像没有任何波光,也没有任何倒影的水潭。 但她了解他——十几年下来,她能读懂些山海身上的东西。她觉得,他在隐忍些什么,同时也在怀疑些什么。于是黛鸾又看了看邬远归,他喝了些酒,笑得爽朗,却毫无破绽。 真不知道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慕琬还笑着,笑得很开心。她很久没见她这样了。那些诗词……真不知该不该交给她。慕琬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给师兄讲旅途上发生的事了。可没过一会,她的脸就有些泛红了。黛鸾察觉到有些不对,连忙跑过去看。 刚到她身边,慕琬就斜靠着椅子滑下去了。山海和黛鸾急忙把她搀起来,邬远归的酒也清醒了些。他一拍脑门,指着她手边的两个杯子,说: “这丫头,准是把酒当成茶喝下去了。” “她不会觉得口感不对吗?” 黛鸾有些疑惑地捧起杯子,轻轻闻了闻,竟然真的区分不出来。色泽上都微微发黄,像流动的蜜蜡,闻上去也都是清凉的香甜。不知是酒温了还是茶凉了,两个杯子的温度也差不多。她试着都抿了一口,一个开始发苦,后味偏甜;一个开始甘甜,后味就犯苦。 黛鸾真有些搞不清楚了。 邬远归笑她:“看不明白了吧?这是我们雪砚谷才有的手艺,茶花酿。” “竟然是茶酒吗”山海把慕琬扶起来说,“我只觉得是花酒,但不清楚是什么。茶花的糖不多,出酒少,很难酿酒呢。” “是啊。即使是在这儿,也很容易酿坏。温度稍微不对,或是多下几天雨,酒味就发酸了。开封晚就涩,开封早又淡,连什么时候加多少蜂蜜也都有讲究。” “这倒是一门了不得的手艺,为何不曾运出去卖呢?”黛鸾问。 “你有所不知。这酒与茶不同,和花倒是更像。等马车拉出谷去,味道早就变了。我先前差人带回去送给友人,他说不好,还怪我夸大其词呢。” 最后随便扯了几句,谢花姐妹和师徒二人把慕琬搀回去了——不如说是背。她总是一滴酒就晕过去,像一滩泥巴一样,托也托不起来。本来邬远归还说,劝她到新装好的房子住几天,他们以不好照顾为由拒绝了。 “也是。既然有凛道长你们在,邬某也就放心了。”他说。 回到谢花谣的小院子,他们把慕琬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关上门,几人终于能松了口气。可就在山海准备劝她们都早些休息时,三个姑娘却都严肃地盯着他。 “凛道长,雁沐雪的事,你知道多少?” “……” “您觉得,我们邬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贵师兄为人正直高洁——” “现在没有别人”谢花谣取出那叠纸,“我信您是真心照顾小师妹的。我实话给您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个旁系弟子不敢妄加评判。但在很多事上,反倒我们外人看得清。” 山海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师兄……向我打听云外镜的事。但我诚然不知。于我们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道门一向渡有缘人,也无需什么镇观之宝,江湖上留下些许影子足以。若一定要捕风捉影,反而强人所难了。就算真有什么云外镜,可窥人间事物于千里之外,也毫无意义。” 黛鸾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这么个宝贝?听你这话,像是不存在似的。” “无关紧要罢了。” “存在的。”谢花谣说。包括她妹妹在内,所有人都看向她。 “凛霄观始祖,丹宁仙长的云外镜,是存在的。” 第一百二十五回:借镜观形 云外镜是凛霄观的创立者丹宁的所有物。 它原本只是一轮普通的圆镜,从做工到样式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只是这面镜子随他被放置在山上,摆在整个房间最有灵气的位置。加之仙长一心悟道,它伴着他数百年后,便育出了付丧神。它并非恶神,也会些仙术,还有了窥物于千里外的能力。不论来历如何,只要是在人间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天涯海角,它也知晓。 丹宁得道升仙后,云外镜被留着了人间。有一日它不见了,全观上下没有任何线索,就好像它凭空消失了似的。后来当时的门主说,既然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不被人偷走而是自己悄悄溜了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修道者淡泊名利,对所谓的宝物仙器也不甚在意,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这面镜子本身与雪砚谷是没有丝毫关系的。只是有传言最后得到它的人,是现任宗主的妻子。甚至还有人说,他的仇家也不只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抢夺云外镜才找上左衽门。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将她们当场杀掉,而是先掳走的原因。但时至今日,江湖上也再也没有任何云外镜的消息,他们猜想或许是他妻子不肯说,母女俩就被杀了。也有人说,其实一开始这面镜子就不在她手里。自然,说云外镜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 天亮的时候,慕琬满脑子都是昨夜谢花谣说的事。她和她妹妹都肯定,这面镜子的确存在——作为阴阳师大家族的谢花氏祖上是见识过这面镜子的。虽然她们二人都没亲眼见过,但是姓谢花的人从小受到的教育里,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云外镜。山海也确定有的。 当时黛鸾说:“这东西要能让我们找到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万鬼志在哪儿。还有……施无弃不知道哪儿去了。” 山海叹着气:“他若是迷失在六道的间隙里,恐怕云外镜也没有办法。” “那么邬远归这么在意它,究竟是想找什么东西呢?” “也许是……慕琬师父的下落?” 谢花谣看了一眼阿鸾,为她的这个问题感到无奈。“天真”不算她的特点,但绝对是弱点之一。连阿凌都觉得,这人现在的日子看上去滋润得很,真的希望宗主回来么? 凛山海向来不敢高估人性,他只是附和着说:“兴许,真的是这样。” 谢花谣好像明白他话里暗藏的意思了。她皱紧眉,对这个设想感到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完全觉得不可能。最后,她沉沉地摇起了头——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师兄真的如她所想。 “关于远归的事,你们知道多少?还有我们掌门。”谢花谣问。 “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听慕琬说,他是你们宗主的开门弟子,大她不到十岁。” 谢花谣徐徐叹了口气,给他们讲了宗主过去的事。 雪砚宗过去的掌门,是现掌门的父亲,他虽足智多谋,却一心向往僻静的世外之地。早年他在朝堂做事,看多了明枪暗箭勾心斗角,对隐居的生活愈发憧憬。当他离开朝廷后终于了了心愿,在尚且算是穷乡僻壤的雪砚谷开拓了一块领地,创建了雪砚宗,专门与文人居士结交。 只是他的儿子——也就是慕琬的师父,年轻时并不是省油的灯。他儿与他完全不是一个样子,生性喜欢比武切磋打打杀杀之事。早年他曾参军立功,深受皇帝赏识,但当他要受到提拔封赏时,他爹却上奏拒绝了,这让他与他爹之间第一次产生了正式的隔阂,而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碍于他爹在朝堂与江湖的脸面,他自然没法正面与他争执,于是在外泄私愤似的四处拉人比武,尤其一喝酒就翻脸,硬要抓人比个高低,加之他武艺精湛,很多人对他是敬而远之。只是名声传出去,也有专门来找他切磋的,他也一并应下,靠不打不相识也算结交了不少兄弟。 凭这副敢爱敢恨的、莽撞而侠义的性格,友人、仇人、爱人,他都有了。那时候雪砚宗已经小有名气,他却并不打算接手他爹的营生。就这样一路在血雨腥风间往来穿梭,他终于迎来了马失前蹄的时候。他常年不着家,只与妻子育有一位爱女。因他在江湖上惹的风云,妻女受到了报复。那一天迎接他回家的没有妻子的饭菜,也没有女儿的笑脸,只有成河血迹,两人都不见踪影——除了一只妻子的断手。 他发疯般去打听,只听说是左衽门的人绑架了她们,凶多吉少,更不知幕后的人是谁。于是,他杀了更多的人,宁错一千不放一个,杀得血污缠身两眼发红也不曾停下。 再然后,他父亲年事已高,突然就走了。他母亲与父亲一起,都是在午睡时闭上了眼,再不曾睁开。他在那天放下了剑。 一直看着血蒙蒙的眼前,一刻也不曾回头。待他知道向过去看一眼时,身后也成了血蒙蒙的一片。他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拿起剑的东西,所以——他就放下了。 一切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保护的必要吗?他无数次拿起剑,看着剑身上照映的,自己非人似的脸。 ……也许是有的。 雪砚宗。 还有同样失去许多的、与他一样迷失的孩子们——这么多年来,他也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任性吗? 凭借他的武艺与人气,雪砚宗愈发壮大。其中不少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还有些不遭人待见的、罪人的孩子。他不在乎,他自己也是罪人。 邬远归,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也是他最后所杀的、仇家的孩子。 邬家并不是杀害自己妻儿的罪魁祸首,只不过是在找寻的过程中受到牵连。那时候他还小,母亲走得早,他与父亲住。而父亲遇害时他正巧不在家中。时至今日,邬远归也并不知道,他的师父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黛鸾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也太可怕了。倘若山海杀了我爹妈,被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的!” “……既然没有发生,你可以不必当着我的面说。”山海扶住额头,郁闷之余还有些许困惑,“只是既然连邬远归都不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莫非除了他自己,全天下人尽皆知么?这似乎不大可能。” 谢花凌埋怨一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只知道宗主的过去——他倒没什么顾忌,对谁都是这样原话说的,大家反倒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只是远归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阿谣竟然都没有告诉过我!” “虽然我的确没有答应事主不说出去……”谢花谣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因为这回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梦。” “此话怎讲?” “这些都是一个人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我的,我们本来……并不是很熟。所幸,那天也只有我们两人而已,不曾有旁人听到。” “是掌门吗?”黛鸾问。 “是雁沐雪。” “……” “这十年来,掌门收过不少弟子,慕琬是最后一个。她的八字与个性,都和他女儿很是相像——这是他亲口说的。连她入门时的年龄,也与他女儿离开的时候一般大。他的确是喜欢她的,只不过雁沐雪……是他所收的第一位女弟子。她的年龄和长相,与他女儿也是极像的。也就是说,若雁沐雪还……还、还在他身边,便与他女儿是同龄。” “所以他对雁沐雪也视如己出,甚至讲了这些秘密——或许雁沐雪也是背负着压力,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只是因为一次意外被你知道了……幸好,听者是你。”山海感慨。 “……你说的是真的?” 这是第五个人的声音。 谢花谣突然扭过头去,所有人也都看向声源的方向——慕琬不知何时醒过来,站在房间的门口,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他们所说的一切。 “小、小师妹”谢花谣慌乱地站起身,“你听我说,我不是要有意瞒着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能理解。” 慕琬一面说着,一面向这边走来。或许酒还没醒彻底,她的脚步有些踉跄,谢花凌和黛鸾都跑上去扶稳她。 这些故事,若不是实在背负不起,谁会愿意放在亲近的人肩上共苦呢。 慕琬苦笑了一下:“就是她不喜欢喝酒,我小时候才没练酒量呢。” 谢花谣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叠纸。 “你……既然醒了,看下这个吧。阿凌和阿鸾贪玩,今晚吃饭的时候跑到雁师姐的房间去了。这些东西,是从她那里找到的。我知道就这么拿来不好……但我还是想让你看看,这些到底是不是沐雪的笔迹?” 慕琬愣了一瞬,连忙将那叠纸抓过来翻看。 “这张不是……是她家里人寄的,应该是她父亲的笔迹。这张是她母亲的,喜欢唠叨些家常……这是她奶奶的,她老人家是个文人,写字是最漂亮的。不过,她现在已经过世了。唉,师姐这么早的信都留着……啊,这个是了。” “哪个?”几人凑上来。 “这张,还有这张……这些摘抄的诗句,都是她的字。等等,这句是……出自哪里?是她自己写的么?” 山海接过那张纸来。比起其他密集工整的纸张,这上面只有寥寥两句。 近慕远归凌寒夜,半池雪砚梨花谢。 “我读的书不算多,不确定是否有别的出处,至少我是没有见过的……”他说。 谢花谣忽然抢过剩下的几张,那些都是诗句。她反复翻看着,神色愈发紧张。 “……怎么了?”慕琬小心地问。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第一百二十六回:借面吊丧 “是……什么不一样?”慕琬困惑地问。 “就是远归说的那封离别信。他分明告诉我们,是她从自己门缝里塞进去的……可、可字迹怎么会不一样呢?” 谢花凌也凑上来看:“可是我觉得很像啊。是不是时间长了,她的字迹变化了些?” “不。你看这一笔的处理,早些年的信,她所有的捺都带一笔勾。邬远归给我们看的那个,一撇一捺都是直直划下去的。看,还有这个字……这一横的长短比例也变了,上下都接近了些。虽然两种字很像,但一定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们的脸色变了。尤其是慕琬,她的疑惑里,更多的是惶恐。 “不可能……怎么会呢?大师兄怎么会伪造雁师姐的信?还是说,他是为了稳定大家的情绪……但也不对,若师姐突然不辞而别,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找的,除非……” 在“除非”二字之后,谁也不敢多嘴去接一句。 “我不太确定”山海擦掉额角的汗,神色忧虑,“也可能……是有人伪造了雁师姐的字迹,刻意给你们师兄混淆视听。但……他们认识那么多年,邬远归也应当认得她的字。” “我若能见到你们说的那封信就好了。”慕琬叹了口气。 “那样最好”谢花谣揉了揉太阳穴,“离别信应该还在师兄那儿。若让你去问他要,也不知能不能拿来……我方才告诉凛道长远归的过去,其实正是因为对他的性子有所怀疑。虽然他应当还是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可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戾气。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唉,还是怕他起疑心。” “我们再去他房间偷一次?”黛鸾试探性地说。 山海皱起眉:“太冒险了。” “可没别的办法!”谢花凌喊着。 “的确”她的姐姐紧闭起眼,语气充满了不甘与哀怨,“若不能知晓是谁杀害了……” 谢花谣突然打住了。她意识到,当时慕琬告诉她的时候,阿凌是不在场的。 山海抬起头,视线扫过她们二人。 “你告诉……”“雁师姐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便对谢花凌高亢的尖叫打断了。她敏锐,敏感,同她姐姐一样聪明。望着谢花凌瞪大的眼睛与微微颤抖的唇,他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对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而言太过残忍。但若不知道真相,她或许也没办法长大。 不知为何,今夜的风比往常凛冽太多。它断断续续地拍打着房门,从窗缝间挤过身,发出痛苦的哀鸣。寒意萦绕在屋里屋外,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上。 冬天就要来了。 谢花凌在听完她们委婉的说辞后,一句话都没说。她为雁沐雪的死,与他们都瞒着自己的事生气。 不论如何,第二天他们要找到雁沐雪的离别信。 理论上那信应该在邬远归的房间里,就与雁沐雪的房子在同一层。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慕琬进去。虽然她对这里并不熟悉,但她可以在找到信的一瞬间确定字迹。虽然要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们还是互相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毕竟这可是事关雪砚谷命运的大事——若邬远归真的图谋不轨,全门上下都要给他买单。 何况已经出现这个苗头了。 待大家都起了床,太阳升高了些,让人微微感到温暖的时候他们就向目的地走去。先让谢花二人通知守卫,请邬远归下来,说是谈谈慕琬的事,借机把他带远一些。随后再以拜访其他师兄师姐为由,让慕琬进去。至于山海和黛鸾,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但要注意这边的动向,以防万一好及时赶过来,到时候随机应变。 一切都按照商议好的事顺利进行。 起初慕琬觉得,守卫一定会直接放她们俩上去的——都是雪砚谷的弟子罢了。但谢花谣说,短短半年时间,很多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事实上她的确被拦住了,只得让邬远归亲自下来一趟。 无法形容的阶级感,让慕琬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先在远处焦虑地等待许久,谢花姐妹才和大师兄慢慢踱步到别处去。为了不打草惊蛇她还佯装是来找大师兄的。几个看守的弟子她都认识,何况她是掌门的弟子,也并未刁难。不过,他们告诉慕琬,邬师兄同谢花氏出去了,说是要聊一聊她的事。她佯装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又以拜访其他师兄师姐为由进去了,顺便等师兄回来。 最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要回来。 每个房间门口都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了住在此处的弟子的名字。邬师兄的房间并不难找,就在三楼中央些的部分。最中间的上了锁,是留给师父的房子。她暗自叹气,庆幸他事事都还记得掌门,也没有他们怀疑的那样不堪。 多数弟子都去操练了,她一路上没碰到熟人,这倒是方便很多。蹑手蹑脚来到邬远归的房门,没有锁,她悄悄溜了进去。她心脏跳得很快,虽然自己从不自诩什么正人君子,但如此勾当她还真没做过。 她刚进来就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但却不止是邬远归,还有些其他的、更接近于妖怪的东西。这让她心里有些紧张,莫非他真的与妖怪有什么往来? 闭了门,转过身,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这间房子太大了,足能住下十余人。印象里,邬远归从小虽然称得上能吃苦,但按照谢花谣所说,师父对他心怀愧疚,很多事一定纵容迁就了他,才在现在暴露出了贪图富贵的一面。所有的木质家具都是珍贵的陈木,整个房间里都是这样淡淡的木香。桌上的笔还很新,看上去没太用过,但都是极好的狼毫。别说是床单,连糊窗户用的都是轻软的罗缎。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配备。她止不住地摇头,没想到师兄将师父教导的朴素勤俭之类的美德,全然抛却在脑后了。 自己对他又有几分真正的了解? 他的衣柜与抽屉竟然都是上锁的——她从不知道邬远归是这样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还是说,他在试图把什么东西隐藏起来?撬开这些锁不难,她小时候还是跟他学的这招,虽然事后被雁师姐狠狠斥责了一顿。 看到那些厚厚的文书时,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所有的祖训规诫形同虚设——允许外人随意出入的凭证,与江湖旁门左道的联络信,还有许多不平等的合约……这整间屋子里的、整个雪砚谷的钱,居然都是这么来的吗? 她还找到了一封落款是成幽的信,她楞了一下,不确定与青璃泽遇到的是不是同一人。她细看内容,果然提到了与雪砚谷小师妹相遇的事。其他的只是普通的慰问,没什么特别。还有些更多不堪入目的东西,她越翻越觉得手软,越看越觉得眼晕。这字里行间她所能看出来的,更像是一个奸诈的商人,一个为了利益最大化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 里面没有一封信提到要找寻师父的下落。往后翻下去,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 ——左衽门的门章。 耳边浮现一阵强烈的耳鸣。 慕琬在这样的噪音下,突然疯了一样翻找着类似的信——它们断断续续的,不曾提过是为了什么,为了杀谁,或许关键的一些东西已经被处理掉了。和这种江湖邪派往来,本来是宗主绝对禁止的事情,也不知道邬远归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又有谁,是值得他去聘请刺客的呢……? 若说是找人,这太牵强了,明明白白写在书信上不就可以了吗?何必如此隐晦。虽然如果真是通过左衽门找到的师父,恐怕他老人家是要大发雷霆的。 可……雁师姐的信呢? 她将这些文书慌忙整理好,塞回抽屉再锁起来。之后她又焦虑地在整个房间转了一圈,试图寻找其他能放东西的地方。最后,她将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儿有个小抽屉,没有锁。她半跪在床边,拉开抽屉,里面也只是一张茶饼和一把扇子而已。正当她叹了口气准备合上抽屉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深处有一个小小的纸条。 无法形容的熟悉感迎面而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纸条。 是寒水姬的咒令,她不会认错。 寒水姬…… 成幽…… 邬远归…… “你说你,为何要回来呢?”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慕琬浑身一颤,僵硬地扭过头去。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关节都被冻住了,没挪动一下,都是刺骨的冷,刺骨的痛。 “我……” “你看,你都没有好好保管自己的东西。幸亏被我的友人捡到了。你甚至没在昨晚的宴席上告诉我这件事,是怕我责怪你吗?” 邬远归的声音是如此轻柔,像他以前和声细语对自己说话时一样。 但她很不自在。 “不、不是的……我昨天太高兴,忘记这件事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不过,你还需要它么?”他侧着脸问。 明明是正午,慕琬却浑身寒气。 谢花谣和谢花凌呢?她们不是与邬远归在一起吗? “我,呃……对了,守门的师兄说,你和……” “你不该回来。” 他打断了她,同时脸上的笑褪去了。 “为什么?” “因为原本只需要死一个。” “什、什么意思?” “你是在找这封信吗?” 邬远归取出一张信纸,抖开,拎着官府通缉似的展示给她看。即使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内容,但慕琬一眼就认定,那绝对不是雁沐雪的字迹。 而是邬远归仿写的——她以前见过。 “为什么!”她爆发出来,“你坏了师父定下的规矩不说,根本就没打算找他!关于寒水姬的事……成幽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偷我——偷你给我的式神?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还有这封信你为什么要伪造成师姐的笔迹,她、她已经……还有左衽门,你……” “嗯,是我让他们杀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第一百二十七回:借刀杀人 “为什……” “她知道的太多了,不杀……不行。沐雪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也不会装傻……而你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你去天涯海角,只要不回来,我们的一切都可以维持着兄友弟恭的模样。可如今演不下去了——所以这怪你,知道吗?” 她从不知她敬仰的大师兄,能如此厚颜无耻又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 十年来日夜相伴的情义,到底是……被什么打败了呢。 仇恨? 莫非……他知道了?知道了自己作为宗主仇人的遗孤,这件事。 ——从什么时候? 巨大的信息量如决堤的洪水,在慕琬的脑海内冲刷、奔腾、迂回,像要把所有的理性全部洗刷干净。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又有立场说些什么。她没有将武器对准师兄的勇气和力气。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失去了。 或者什么都不曾得到。 “……她们在哪儿?”半晌,她恍惚地说出这句话来。 他笑而不答。 谢花谣觉得,他们似乎走得有些太远了。 虽然她们俩的本意就是要把邬远归带到偏僻的地方,不要让他注意慕琬的行踪。所以,她们俩有意领着他,佯装不知不觉地往远处走。邬远归倒是觉得无所谓,跟着她们俩一边聊一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很远。来到林间的时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了。 谢花凌打断了姐姐与师兄的对话,有些担忧地环顾左右。 “我们是不是……走的有点远了?” 林子里太静了,静得极不寻常。雪砚谷生灵众多,平日总有许多鸟兽栖息于此。但这时候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好像他们都躲起来了似的。 不对劲。 谢花谣弯下腰,牵起她的手问:“阿凌是不是走累了?” 阿凌皱起眉,轻轻摇头。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为何? 姐妹俩虽然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经年累月下来眼神间的默契还是有一些的。 远处传来几声稀疏的鸟叫,声音有些许怪异。那声音很远,却声嘶力竭,不像受到惊吓也不像是遇到天敌,它只是——很奇怪。一般的鸟儿绝不会这么叫。 她突然伸手拽住谢花谣的手臂,将她拉下来,谢花谣失去重心险些跌倒。她惊叫一声,被谢花凌死死抱住了。 “突然……怎么了?” 她发现,阿凌恶狠狠地瞪视着邬远归。 谢花谣一头雾水地看过去,发现邬师兄的眼神微妙起来。他眯起眼,黑色的眼里泛出微微的冷光。这时候,她也察觉到了——在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是妖气。 “你不是远归!” 眼见着这妖怪不打算继续伪装下去,她直截了当地戳穿了他。谢花谣抽出手臂抱紧了妹妹,另一手摸在伞柄上。“你是谁!” “嗯……你是听到小鸟告状了吗?” “邬远归”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另一人的嗓音,依然是男性的腔调。他的瞳色依然那样漆黑明亮,但一头乌发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明亮的棕栗色。那身雪砚宗独有的装束也换了样子,上面泛着细密的磷光。 “你……是他身边那个……” 他礼貌地笑了笑。 “在下佘氿,久闻谣姑娘大名。” “你为什么变成他的样子?你们……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佘氿挠了挠头,挑起眉说:“别一副我做了什么滔天之罪的样子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只不过在你们昨夜吃饭聊天之后,告诉他……那间不该有人的窗户,亮起了不该亮的光。” “你是他的式神?”谢花凌抱着姐姐的腰,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这你可猜错了。我这辈子,只会效忠一个主子,但绝对不是你们的大师兄。” 谢花谣警惕地看着他,将妹妹揽在了身后。 “你别是授意来蛊惑我们的弟子……” “是么?”他皱着眉,“我?蛊惑?您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你们可别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当年他全家人被你们宗主杀害的时候,你们去哪儿啦?别是还摇着拨浪鼓,穿着尿布满屋子跑吧?” “你——你、你知道他的事……”谢花谣神色忧虑,“也就是说,他也知道了……” “那不然呢?你们还想瞒着他到什么时候?真有意思,这会儿怎么不觉得被你们合起伙骗到现在的他,是可怜的?着实令人作呕。” “雪砚宗的事,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插手!” “外人?你居然觉得我是外人,这我可就不高兴了。我可是陪着他长大的——你们呢?你们又算一群什么东西?” 谢花谣没有想到,如果佘氿说的是真的……这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妖怪,伴着一个人类生活了这样久,也不知说了多少谗言。失去父母的他是会相信一个伴着自己成长的妖怪,还是一群……弑亲之仇的恶人的弟子们? 尽管他们是同门。 她们的直觉是对的,邬远归的确有问题。只是她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问题。那既然下了楼的邬远归,并不是真正的大师兄,也就是说……他还在那儿。 小师妹有危险。 “她们到底怎么样了?!”慕琬再次振声喊道。 “天呐小师妹,比起两个旁系弟子,你居然连从小伴着你长大的师兄都敢吼,了不得,给你一对儿翅膀你还能上天了。”邬远归啧啧咋舌,摇着头感慨。 不……冷静一点,别太冲动了,冲动总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何况山海他们不是还在外面吗?总不会有什么大事。 慕琬做了一个深呼吸,眼神变得像恶狼一样。她似乎从未这么凶过——或者说,对所谓的“自己人”这么凶。但她没办法,不如说她更像个刺猬罢了,试图竖起所有的利刃将真实又柔软的自己包裹起来——即便如此,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刺猬。 “你杀了雁沐雪。” “别这么说,杀她的人是一个姓唐的刺客,怎么能是我呢?” “……呵,你是不是捅死人了还要说,杀人的是刀不是你呢?” “嗯……这么说也没错呢。” “邬远归。”她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看错你了。” “笑话,我什么时候求你看对过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慕琬突然问。 邬远归好像没听明白:“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的事?” “哦。”他冷笑了一声,“连你都知道了,还想瞒着我呢。至于什么时候……当然是,从一开始了。” “一开始……” “殁影阁你可听过?” “知道。” “无所不知,神通广大,洞察天地……这是儿时的我就知道的事。因为那时候愿意帮助我的,就是殁影阁的阁主。他告诉我事情的真相,还举出了证据。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时刻铭记这炽热的仇恨,不受虚伪的桃李情蒙骗,被所谓的同门情淡化过去。” 慕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近二十年了!难道我们,难道师父,就没有一天,没有一件事,让你受到一点点的感触?你就是这样一个冷血凉薄的人?不说我们——其他人,其他所有人对你的尊敬,对你的喜爱,那些也都是假的吗?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别怪我……”他轻叹一口气,仿佛蒙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知道吗?他最初告诉我这件事儿的时候,也是一个夜里。我还小,不比你入门的时候大。那天掌门不在,我一个人在那样冷的雷雨天里发抖,那妖怪突然就出来了,告诉我这些事……我觉得他在吓我,但没有。我一开始真的恨他,可师父之后再怎么对我好,我都觉得可疑。后来我才知道,黑暗里不断地提醒我的那个声音,其实就是我自己啊。明白吗?早就变成我自己了——” “我没兴趣听你的过往,我也不刁难你”慕琬冷静地说,“我只知道你杀了雁师姐。” 邬远归的眼神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 “你变了,慕琬。你长大了。” “少废话。凛道长他们还在附近,你休想轻举妄动。若我和她们伤了分毫……” “哦?那个道士和小药童么。我早就打过招呼,在附近巡逻的弟子见到他们,就请这两人就请回住处,最好不要再出门一步。” “什——你这混……” “嘘——”他比了一根食指,“你忘了师父教你的?骂人可不好。” “你到底还想祸害多少人!” “没多少。尽管本来只是需要让一个人闭嘴而已……谢花她们非本门亲传,得罪了她们家也没什么好处,逐出门便是;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也不过是外人。你明白吗?这场争辩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出事,只要——事情的源头愿意做一些牺牲。” “赶尽杀绝是吗?你要师姐的命,现在想要我的?” “如果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能换取最大的和平,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经营门派与经商无异,这也是那位朋友教给我的。你看,若她不管闲事,也只是牺牲掌门一个就能换来我一生的宁静……还有整个雪砚宗,至今依然欣欣向荣不是吗?慕琬,这世上不是谁离开谁,哪儿没有谁就不转——” 他的话还没说完,慕琬的伞剑自下而上劈过来,他灵巧地向后撤步,抽出腰间的剑挡下一击。接着,他打翻了案边的一个空茶杯,伴随着瓷片破碎的声音,门外闯进四五个人来。 他们都穿着雪砚宗的装束,慕琬却一个也不觉得眼熟。 “妄图刺杀代理掌门……带走。正好,请她去她那新房间,看看喜不喜欢。” 邬远归拍了拍衣袖。 几人冲上来立刻制服了慕琬,她疯狂地挣扎着,伞却被摘走了。她本可以反抗,却因为一瞬间的愣神而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因为那个时候,其中一个人告诉了邬远归一件事。 “谢花氏身中蛇毒,该如何是好……” “雁沐雪的房子先借给她们——别让那个小的也跑了。师爷呢?” “师爷他……呃,也受了伤。” “小娘们还挺能打。” 说罢,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被押走的慕琬。后者以同样尖锐的眼神回敬。 但谣师姐…… 第一百二十八回:借贷无门 佘氿推门进来的时候,单手捂着眼睛,慕琬已经被押走了。其他几个人见他进来都不敢吭声。毕竟,几道醒目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淌出来。那场面还是些许骇人。虽然他自己面不改色,却不由得让别人倒吸一口寒气。 看到这一幕,邬远归也一副很慌张的样子:“快去找医……” “不用。”佘氿打断他,“你去看看那位师妹比较好,她与妹妹在林子里玩,被毒蛇咬伤了。我没什么事哦,快去吧。” 邬远归看了一眼他,微微点头,随着来通报的人去那边的房间了。将谢花谣抬回来的两个人站在床边,见邬远归进来,行了个礼。原本跪在床边抱着姐姐的阿凌见到他,疯了一样地冲上去,被那两人一把拽住。 “你混蛋!你们设计陷害阿谣,是你身边那个走狗干的!我都知道了!” 邬远归轻叹了一口气,语调诚恳。 “这孩子,准是被吓傻了。你姐姐不会有事,我们会请最好的医师来。对了,让医师再带点败火药,看看阿凌的脸,都急上火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眼里写满的分明是挑衅。 “放屁!阿谣本来能赢他的,都怪他使诈给阿谣姐下毒!我有证据……阿谣用伞把他眼睛划伤了!” 邬远归并不理她,俯下身查看谢花谣的伤势。她躺在床上,整个人的肤色都泛着淡淡的青色,血液流通很慢。她额上布着细密的汗,双目紧闭,眼睑与嘴唇却都在微颤。她的嘴唇泛出香堇似的紫色,想说话却张不开口,这是麻痹的症状。邬远归牵了她的手,又冰又硬,简直像个死人。而在她的手臂上,有两个细小的孔洞,还有淤血。 “别拿你的脏手碰她!” 邬远归无所谓地耸肩,松开了手,谢花谣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去。 “让阿凌和她姐姐待在一起吧。你们守在门口,有什么事可要注意着点。” “是。” 走出门的时候,他们给房间上了锁。原本在床边的阿凌赶过来,使劲拍打着门。她晚了一步,可即使她提早反应过来,也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邬远归又让剩下的人看着慕琬,再注意谢花谣那小院子,别让师徒俩又造什么幺蛾子。安排好所有的人以后,他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佘氿还站在推开的窗前,望着外面的风景,并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邬远归走到他身后。 “你应当没什么事吧。这点小伤对你来说……” 佘氿突然转过身,一手狠狠擒住他的脖子,反身将他推在自己之前站的位置上,一脸凶恶地将他按在窗台上。坚硬的木头让邬远归的后颈生疼,呼吸也困难。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看着佘氿淌着血的右眼——如一团黑红的、半凝固的不明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可从来不知道她那伞骨是桃木做的,我这伤一时半会可好不了呢。” 邬远归挣扎着用双手攥住佘氿的小臂,也发了狠力,几乎要给他掐出血来。 佘氿把他放开了,不是因为疼,只是因为他这样说不了话。 邬远归剧烈地咳嗽着,感觉自己整个脖子都要被扭断了。愤怒之余,更多的是惊讶。佘氿从来都是与他好好说话的,这会儿却发了狠,大概是真被伤到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不断地喘着气,让缺氧的肺泡迎接着窗外新鲜的空气。 这模样可真不能给别人看到。 “对于姓谢花的那两人,我们只能怀疑,却没有证据——尽管我们都知道她们几个是一伙的,却没什么证据。”佘氿重新看向窗外,“那个姓凛的道长我知道,我们阁主提起过他们,包括你那傻乎乎的小师妹。她可终于机灵了一回,真不容易。” “去、去她们,咳咳咳……去她们房子的人看过,说那儿没有信。呼——咳咳,用雪墨写的信一定在他们谁身上……” 邬远归自知理亏,何况一路上的确没少他的扶持。偶尔自己因为年轻而微微得意时,一向温和的他都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他放清醒一些。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复仇带来的畅快与未来更多的好处才更要紧。 “那信很重要。”佘氿向后斜眼,“一定与云外镜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肯定雁沐雪知道云外镜在何处?” “江湖传言没有错,那镜子的确在你师娘身上。当年雇佣左衽门的,只是让他们去杀那对母女。左衽门不是谁都能雇得起……但他们接了,以一个不高的价格,因为左衽门也觊觎那面神镜,鬼都看得出来。殁影阁虽然与他们有来往,但在这件事上,绝对不会妥协。如今我们只是表面和平罢了……” “云外镜于雪砚宗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可以给你们。不过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它?以你们现在无所不知的实力,即使没有它也……” “所以说,你还只是二十年前的小鬼。” “……” “还不是怪你嘴贱,竟然把云外镜的事说漏了。你师父看着你长大,不可能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只是不说罢了。反观雁沐雪一身侠肝义胆,像极了他的女儿。但也多亏了她这样的性格能让她直接和你吵一架……你看,一知道你的目的就逃似的离开了雪砚谷,再加上那用过的雪墨,鬼都知道是去报信的。” “她宁可去信梁丘慕琬也不肯信我,真是麻烦。” “单纯的傻子和奸诈的疯子,你信谁?” 邬远归冷眼看过去。 “我看你才是那个疯子。” “啧,我单纯得很。”佘氿嗤笑一声,“凛山海他们曾去过青璃泽,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儿,已经领教过了。我看他们之中少了一个最大的麻烦。昨天我才弄清楚,与他们同行的百骸主迷失在六道的间隙了。这样最好。不过他那个徒弟也不好对付,她还与许多无常鬼有瓜葛。要让他们消停点,恐怕也需要用云外镜来跟他们讲条件——今晚我去谈。” “他们认识你?” “就要认识了。” 佘氿笑着摊开手,手上与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邬远归忽然在他离开前喊住了他。 “谢花谣的毒解得了吗?” “嗯?当然能解了。”佘氿转过头,用仅存完好的眼睛看着他,“不过想不想要解药,就看你那小师妹的诚意了。” 时间过得很漫长。山海和黛鸾在小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有一点她们的消息。两个人本来离谢花谣不远的,可谁曾想刚靠近些,立刻便有卫兵请他们回去,一路看管重犯似的。这让他们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山海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把事情闹大,就暂时配合着回去了。 眼下已近黄昏,太阳沿着西边的山脉缓缓下沉,可她们谁都没回来,黛鸾急得要命。而在院外守着的刚开始只有两人,现在已经有足足五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什么也都闭口不谈。只是在下午人手增多的时候,他们说谢花谣被毒蛇咬了,她妹妹和慕琬跟她一直在一起。黛鸾拍了拍自己的药箱,说她懂一些,可以帮忙去看,却被一口回绝了。他们说谷里有最好的医师,用不着一个小丫头去捣乱。何况谷中百年从未有过致人发毒的蛇,八成是他们从外面带来的,在代理谷主忙完之前都要严加看管。 他们还肆无忌惮地翻乱谢花谣的院子和屋子,踩坏了她种的菜和花。黛鸾气得跳脚,却没办法。天越来越黑了,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山海在屋里坐了一下午,动也没动。只是到了饭点,他才去灶上忙活了一下。 “你还有心情吃饭呢!”黛鸾嚷嚷,“都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饿肚子……” “来帮忙。”他招招手,“去拿点药过来。” “什么药?” 她看着山海,满腹疑虑,但用不了多久,她马上就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他们用剩下的米煮了一大锅热粥,盛了七个碗,其中五份的碗底撒了磨碎的混合药粉。然后,山海亲自给外面的人端出去了——毕竟闹腾的阿鸾去实在是太可疑。 这座小院子很僻静,也很偏远。天都要黑了,也没见谁给这边儿送饭,几个弟子站了一天,都饿了。在疑虑面前,饥饿更胜一筹。不过其中一个人还是让山海喝了一口,生怕他们给碗儿里下毒。山海坦然自若地咽下去,他们这才接过碗,匆匆道了谢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并不是毒药,只是催眠的草药粉罢了。何况他只喝了面儿上一层,根本不会有事。 喝完了粥,眼看门外没什么动静,山海便催促黛鸾: “快,把雁沐雪的那封信拿出来。” “……什么信?” “……你不是忘了吧。” “哦——没有!” 阿鸾一边嘴硬,一边从药箱里翻那封信。当她把信取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了一瞬。原先他们还担心,雪砚谷的雪墨传言是假的,或者这封信上其实什么都没写。但他们发现自己险些没认出这封信来——的确如极月君所言,上面的确写了东西。一张空白的、沾染着发黑血迹的纸张上,轮廓分明的黑色墨水呈现出了原本的模样。 难怪极月君没有办法复述它,比起字,那更像是一张画……却也不是画。 “或许只有慕琬才能看得懂……”黛鸾有些头疼,“我们得拿给她看。” 天全部黑了,即使是西方的天空也没有丝毫暖光值得留恋。慕琬推开窗户,看着三层楼下站着许多生面孔还在巡逻。这房间门口也有人,刚还端了饭菜放在桌上。她的伞被收走,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不然突破封锁不是问题。但即使她还能召唤天狗,或是武器就在身边也没有用。听他们说,谢花谣身中剧毒,就在雁沐雪的房间,这让她很为难。 连凛山海和黛鸾也没有办法过来,现在的自己完全是孤立无援的状态。 毫无头绪。 第一百二十九回:借尸还魂 天黑下来,但这方天空通明——房子的西边烧起来了。 房子的整体几乎全是木质结构。雪砚谷温暖潮湿,即使冬天也不会很干燥,所以建筑没有做过太多防火措施。墙面涂过耐火的漆,让它烧得慢一些。但火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一阵,漆有些熔化了。整栋楼灯火璀璨,那边没什么人,烧了好一阵才被发现。 火自然是山海施法烧的,办法是阿鸾想的。但她其实并不太确定这法子万无一失,只是她记得雁沐雪的房间靠东,把人吸引到另一边他们能从东边上去。不过,她并不能肯定三位需要帮助的姑娘就在那里——只是她看那不该有人的房子亮着灯罢了。 这主意也不是不好,反而很妙。若邬远归在他的房间里,就算为他的目的也不能放任她们被烧死,势必得给她们放出来。若不在,那救人便好办很多。 躲在墙边灌木丛里的二人眼看着邬远归跑向那边,指挥着救火,乱哄哄的,他们便悄无声息地从东边潜进去了。楼房很大,等火烧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山海跟着阿鸾很快来到雁沐雪的门前,门上拴着一把锁,守卫们却都逃命去了。 “你们在里面吗!”山海用力拍着门。 “在!”阿凌冲到门前回应,“我和阿谣在,阿谣中了蛇毒,不能动。琬姐姐在西边的房子里——我刚看楼下,西南角吵吵闹闹的,人都向那儿跑了。这是怎么回事?” 坏了。 “让一下!” 山海听到黛鸾这么说,便让开身,转头看她要干什么。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黛鸾将桃木剑往上一提,闪过两片火花,铁制的锁竟然齐刷刷的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是那套削铁如泥的剑法。 顾不了感慨太多,两人连忙冲进屋子查看谢花谣的情况。她的状态很不好,脸色比起下午那会儿更差了。山海架起她单侧的胳膊,三人齐心将她挪下床。 “你背得动你姐姐吗?我们还得去东边。” “我能让谷间的兽到楼下帮我,只是……你们快去救她,我们要一起走!” 谢花凌从山海肩上接过姐姐,立刻被压得走不动路。她把谢花谣靠在墙面上,这样对他们说。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沿着走廊向东边跑去了。热气已经蒸到三楼,能听见二楼的木头被烧得噼啪响,跑起来的时候吹在脸上的不是风,是热浪。时间不多了。 路过邬远归的门口时,山海突然停住了。他转身推开门,一眼看见一把眼熟的伞靠在桌边。他的直觉不错。山海走上前撑起伞,本想检查一下是否少了什么,但当看到伞底密密麻麻的符咒时,几乎眼前一晕。扫了一眼附近没有别的什么,他匆匆离开了。再追上去时,发现黛鸾已经斩断了第二把锁,门前写的正是梁丘慕琬四个大字。 推开门,俩人都愣了。只见慕琬拆碎了房子的床单被罩,绑成长长的条,一脚踩在窗框上准备往下跳。她回过头看着他们,松了口气。 “我差点儿就跳了!” “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没事儿,我有办法。” “行了行了赶紧下来。你的伞。” 说罢,山海将伞丢过去,慕琬一把接住。她随他们一路向回走,一边跑一边说: “我本可以直接走的,但是谣师姐中了蛇毒。如果不是因为大火,我也不敢就这样跑了——我本想从二楼绕过去的。” “你的天狗呢?”黛鸾问她。 “太惹人注意了,若他们将这把火的账算在我头上,对那对姐妹没有好处,我不能声张——现在不能。说来蹊跷,我在谷里长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什么毒蛇。大……邬远归好像还有个师爷,要小心他。” 燃烧的噼啪声、泼洒的水声、喧闹的人生此起彼伏,温度越来越高了。跑回东边的楼梯口时,远远看到师姐靠在那儿,慕琬立刻超过了山海,直冲上去。 “蛇毒我知道的不多……”黛鸾皱着眉,“她这样的更是没见过。” “先下去,要烧过来了。”说着,山海再次架起了谢花谣,慕琬搭起另一条胳膊。 五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楼下有一匹高大的野马,一匹小马,和一只鹿。慕琬骑上马并在山海的帮助下将谢花谣拉了上来。这时候,远处有人注意到他们,冲他们吼叫。骑着鹿的谢花凌直直向他奔过去,鹿角一挑,两人就飞出去了。那鹿比小马还壮,驮着她和黛鸾。 五个人趁乱冲出人群。人们都拎着水桶救火,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有人对邬远归喊了一声,他见状立即挥手,召集了一部分人随他追上去。突然许多鸟俯冲过去,一片又一片,不论什么品种大小都找得出来。但它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他们。 许多小鸟被刀刃伤到,惨叫一声载下去,被凌乱的脚步踩进地里。凄厉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谢花凌的心里。她抱着鹿颈,咬着牙,不敢回头看一眼,更不敢哭。 在所有动物们的帮助下,他们跑得飞快。天上还有一片鸟群为他们带路。兴许是发现人追不上马,身后有人准备了弓箭。许多鸟突然被射中,直直坠下来,他们慌忙地躲闪。有一支箭射中了鹿的后腿,它身子一瘸跪坐下去,两个女孩被狠狠甩飞出去。可另外两匹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向上坡路狂奔着。他们离姑娘们越来越远。 “阿鸾——!”山海回头声嘶力竭地大喊。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一张纸条向后飞去,而一旁的慕琬刚收起撑开一瞬的伞。山海再次回头,看向身后,两边的景色急剧后退,都凝聚成一个小点。可从这聚集的一点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追上了他们的速度,径直疾驰而来。 是黑白分明的、多足的怪物。 原来是慕琬将寻放了出去。它好像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样,在化形的瞬间就变成了这种庞大的姿态。虽然并不比鹿大太多,背着两个姑娘是足够了。它的身体修长,那些细细的腿却十分有力,相当协调地奔跑着,很快追上他们。 山海侧过头看向慕琬,她前面揽着师姐,生怕她翻下去。这二十出头的姑娘经历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事,在更荒唐的事情面前,多少有了成长——这种成长是精神层面的。她坚强了很多,遇到变故也不再那样冲动,他从她没有在那时召出天狗的决定上就看出来了。 尽管成长的代价是如此残酷。 身后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小到几乎要听不见。他们很快越过小小的山坡,地势转而向下倾斜。但没走几步路,前方却出现了喧嚣的声音。随着他们的靠近,那阵声音愈来愈大了。 是一条从谷间上游而下的、奔腾的、宽阔的河流。 大家都下了坐骑。谢花凌拉了拉慕琬的衣角,问她说。 “我们应该怎么走?这样的河,它们是过不去的。可如果绕远路,我怕有人堵在桥上。” 谢花谣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的神志有些混乱,时而睡着,时而醒来。现在,她睁开眼,挣扎着想要从马背上下来,慕琬转身立刻扶住她。 “小心,别乱动!” “不要管我……”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水声盖住,“顺着河下去,一定会被收到飞鸽信的弟子拦住,要绕。带着我……来不及。阿凌,你要去慕琬的家里,劝她娘亲搬走……就一起到我们家去……” “你跟我一起去!”谢花凌攥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慕琬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有时间回家去了。在谷外,娘一个人住着。她们不过大半年没见而已——以往谷里忙的时候,可能一年才见一回,那便是除夕。那时候,哥也会回来。但再往后几年,他就不回来了,只寄一些钱,剩她们娘俩。这次,她却好像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娘了。 今年没有办法在一起过了。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将所有随着眼泪泛出来的情绪都收了回去、 “没事,你们要一起。你带着你姐姐直接回家,去找最好的郎中。我娘那边不用那么着急……他们应当一时半会顾不上去威胁她老人家。就是麻烦你们派人去接她了。让她少带点东西,很多旧物件儿早没用了……” “这毒,郎中解不了的……” 慕琬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她转过身走了几步,靠近了那条河。 “你要唤天狗了吗?”黛鸾问她。 “那带不过我们——有别的办法。” 慕琬抬起手一转双指,一张熟悉的咒令出现在她指间。还没等几人想起来,她便放出了那位他们都十分熟悉的式神。 黑色鱼尾人身的妖怪浸泡在水里,欢快地摆动着尾巴。 “拜托了。”她蹲下身,摸摸妖怪潮湿的头发。 寒水姬忽然潜下水中,像一根浸泡在水里的箭被发射到对岸。它游过的水域都凝固了,变成微微起伏的、结实的冰层。等它游到对面的时候,一条宽敞的冰桥便呈现在了眼前。 光这样是不够的。她又唤来白荻。白荻轻飘飘地飞过去,一路跳着舞,裙摆点到的冰面上都洒下了一片洁白的绒毛,铺满了冰桥。桥面不那么光滑了,谁都能轻松地走上去。他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过铺满雪一样的“路”,踩在脚下的质感也像行走在草地一样,结实又柔软。当他们平安过河之后,寒水姬突然令冰层融化了,河水再度欢快地奔腾起来。 慕琬收回了式神,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转过身,准备重新骑上马,和大家一起走的时候,前方的小径上多了一个人影。 慕琬愣住了。谢花凌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身影太熟悉了。简直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 慕琬不由得向前一步,山海突然拽住了她。 “呀——”那身影发出她们并不陌生的声音,“阿凌也是我们雪砚宗的弟子了,真好。” “雁、雁师姐……”阿凌颤抖着说。 第一百三十回:借题发挥 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雁沐雪已经死了。 朦胧的月色间,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婆娑的树影下,却直挺挺地站着一个已死之人。她的声音、她的模样、她的装束,都与生前无异。月光下,连那漂亮的缎带都让慕琬亲切。 ……若忽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的话。 “你是谁?”慕琬用伞尖对准她的方向,“雁沐雪已经死了,你到底是谁?” 她毫无惧色地向前走着,来到他们的面前。连马背上的谢花谣都有些困惑,却努力撑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她。“雁沐雪”的一切都与她们记忆中的样子无异,只是头发没有扎好,十分松散,前面的部分遮住了眼睛。在这样的深夜,仿佛女鬼似的可怕。 她平静地走到她的伞前,用说笑的语气问她: “怎么,你想让我再死一次?” 若说实话,慕琬没有勇气刺下去。 她还没有成熟到能对行径可疑,却带着一张亲人面庞的人保持情绪稳定的程度。 ——如果是人的话。 “慕琬小心!”谢花谣突然失声大喊,“是佘师爷!” “哎呀,你们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她平静地笑着。 在听到那个称呼的时候,山海便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他很熟悉的味道。虽然面前的“雁沐雪”将自己的妖气隐藏得很好,但她身上却缠绕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这种香气很奇特,也很稀薄,几乎闻不到。但凛山海十分清楚,这种味道,他在狩恭铎、朱桐、吴垠与解烟的身上闻到过。 是娲堇华的味道。 “你是殁影阁的人。” 山海将慕琬向后拽了一把。她踉跄着后退,却仍警惕地盯着对方。 “咦,我变的不像吗?”“雁沐雪”抬起双手,低头仔细地将自己左右审视,“我觉得很像啊,我的化形与狩恭那家伙不相上下呢。” 谢花凌知道了问题所在。 “你这家伙的眼睛被阿谣打了,怕是还没恢复,不敢露出来!” “诶,原来是这样,亏我花了点心思,还拿她的发带来用……”说着,那人伸出双手,将自己面前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撩去,“但你可说错了,谁说——我不敢呢!” “呀!” 阿凌高声尖叫着,所有人都浑身一颤,连谢花谣也险些从马背上翻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料到这狡猾的家伙会变脸,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呈现在眼前的竟然是雁沐雪七窍流血的模样。尤其是那右眼,血肉模糊的一大团,还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了吗?吓到了吧!嘻嘻嘻——” 他们回过神的时候,佘氿早变成了自己应有的样子。他昂首挺胸,面庞白净,双手背在身后,怡然自得地在原地踱步。 “你们说我要不要放你们走呢?”他故做沉思,“我知道你们身上带了一封信,是用雪砚谷特有的墨写的。你说你们带着有什么用呢?离开了雪砚谷,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了。” “……什、什么信?”谢花谣有些迷惑。 “咦,你竟然不知道。”佘氿反而有些惊讶,“也难怪你们什么都不清楚。那太可惜啦,我连明天如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的戏路都想好了,你居然真的不知道?看来保密工作很到位,连自己人都骗过去了……还是说,你觉得她们不算自己人呢?” 佘氿眯着眼看向慕琬,像是在刻意质疑什么。 “你少给我在这儿借题发挥!”她毫不示弱地吼回去,“若不是自己人,我们还救她们出来做什么!我看你们殁影阁别的不精,挑拨离间是一把好手!” “对!肯定就是他让邬远归变成现在这样!”谢花凌跟着附和。 佘氿一侧的长发遮住受伤的眼睛,另一边忽然睁大了,也不知委屈了还是如何。他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腔调说: “借题发挥的人到底是谁?你们这样说我,和我的——‘自己人’,我心里也不好受。你们怎么赔我?啊,说起来,凛道长和他的小徒弟果然在这儿。我就说我去找你们聊天的时候,怎么院子前就躺倒了一片瞌睡鬼呢……” “我们和你没什么可聊的。”山海横起了拂尘。 “不打不行吗?”佘氿无辜地挠挠头,“可以的话,我比较希望你们直接把东西给我,我就放你们一马——啊,虽然我一定会反悔,不过我会给阿谣姑娘解毒这点没有骗人哦。我都没有和她计较我右眼的事,是不是很大方?” “……果然是你。”慕琬再次抽出伞,这次要果决得多,“我倒是要让你把雁师姐的东西还给我!你不配用脏手碰它!” “嗯?什么东西?” 佘氿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也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装的。但很快,他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抽出一条沾血的发带,若有所思地说: “是这个吗?要的话,就来换啊?” “做梦!” “你不和我换就罢了,说话还没好气,真是蛮不讲理啊。”佘氿无奈的叹口气,“不过不好意思啊,碰已经碰了,脏也脏了。别说是发带,连她的尸体也是我带回来的哦。” 他们突然想起,青鬼谎称失踪的、雁沐雪的尸体,应当还在芳春院才对。但他们当时的确没能再找到它,果然是按照计划被收走了。只是他们没想到,带走尸体的正是殁影阁的佘氿。他应当是用皋月君给的娲堇华令牌穿梭于六道灵脉,并将尸体带给邬远归看的。 这样一来,雁沐雪的确是邬远归买凶所杀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而佘氿所走过的灵脉,兴许正是他们来时所用的。 可惜施无弃他们并没有令牌护体。 眼看慕琬变了脸色,佘氿饶有兴趣地接着说: “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吧。要不我再跟你说件生气的事儿?你不好奇她的尸体……” “闭嘴!” “还是你亲爱的大师兄‘下令’的呢,确定没有要找的东西就把她——” “我让你闭嘴!” 说到底,还不够成熟——但在这种蹬鼻子上脸的挑衅下,任何人要保持理性都是很困难的事。慕琬跃身而起,以伞剑斩向面前啰嗦的那张嘴。但这是一瞬,她的伞掠过一个诡异的蛇影,而原先应该站着人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没礼貌,让我说完——还算好吃。” 蛇影在身后的石块上闪现,她立刻转身横劈过去。那些影子只是不断地消失、出现、消失,再度出现。不一会她便累的气喘吁吁,放弃了无谓的攻击。但当她回过神时,四周已经布满了吐着信子的、可怕的毒蛇。那些都是佘氿出现过的地方。 “我累啦,你先和它们玩玩吧。” 河岸边的毒蛇圈外,佘氿悠闲地看起了戏。但就在下一刻,他脸色一变。 ——有一侧的蛇在尚未攻击前,便被齐刷刷地斩断成两截。而每一条,都精准地砍在七寸之上。并且,只用了一剑。 “我们不想玩。” 黛鸾斜着桃木剑,语气清冷,目光坚毅。剑身上沾了蛇血,顺着木头滴落下来,还未碰到地上就“嗞”的一声消失了。那些被斩断的蛇,也都在地上冒出丝丝黑烟,瞬间不见。只有草丛被腐蚀出了一道道漆黑的痕迹。 “阿凌,你会使扇子是吧?”她转而看向谢花凌,以询问似的目光。 “……嗯。” 山海欣慰地笑了笑,转而问她:“那你怕吗?” “本来有一点,但现在不怕了。” 说罢,谢花凌展开了扇子,目光与他们一般坚定。轻薄的纸质折扇如锋利的刀刃,在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毒蛇间挥舞,一一斩杀。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对方险些受到攻击时也能立刻帮忙。寻也露出獠牙,甩动那带着两枚利刃的尾巴,将这些幻化出的毒蛇如数切碎。 “啧……” 佘氿感慨出声,有些欣赏,但更多的是不满。他不想出更多的力了,便回过头望向河对岸。而那些邬远归的爪牙尚未赶来,也不知要耽误多久。 “别分心——” 当他听到慕琬声音的一瞬,刚转过头,他立刻被踢进了河里。慕琬的伞竖直插在土地里,她双手抓着伞身荡过来,就这么给了疏忽大意的佘氿一脚。 岸上的蛇都消失了。 慕琬最后看了一眼河面,却没有转过身去。因为她注意到,大量不规则的、污浊的气泡从河里不断涌现。如同一锅沸腾的泥水,整个清澈的河都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浑浊。 “快走。”山海催促他们上了坐骑。 来不及了。 整个河道里的水受到某种命令的控制,如一条沉睡的龙般站起了身。不……应该说是一条巨蟒。浑水塑身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像一座活过来的山,像惊涛巨浪。它没有信子,也没有獠牙,却无比庞大,所有上游流下来的水还在使它不断膨胀着。 佘氿身上一滴水也没有。他笔直地站立在蛇头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 她竟然忘记了——这家伙是精通水性的好手。 这时候,几人已经跑出了一小段距离。但那巨蟒实在是太大了,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身后所有的岩石与树木。它吐出信子——是一截儿水,谢花谣用尽力气撑开伞,挡过了一劫。那水溅射到四周,所有的草木都被腐蚀成了黑炭似的东西。 所有的动物都和他们一并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懈怠。稍微放松一瞬可就没命了。慕琬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不,那全部都不见了,被水制的蛇神所覆盖,所吞噬。所经之处,片甲不留。 她攥紧了拳头。 雪砚宗不是她认识的雪砚宗了,但雪砚谷不能变成她不认识的雪砚谷。 乌云在刹那间翻滚涌现,遮住了月亮,遮住了一切。佘氿皱起眉,抬头看了一眼。 天狗怪异的叫声从云霄传来。 第一百三十一回:借公济私 天狗比起那庞然大物而言,的确是小了些许,但势头不减。它剧烈地扇动翅膀,漆黑的云间接二连三密如雨点般砸下巨大的冰石。那些石头在接触蛇身的一瞬便被吞了进去,几个人回头看了一眼,无一不露出忧虑的神色。 没有用吗? 眼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隐约的绝望感伴随迸溅的水花纷纷浮现。可慢慢的,他们发现双方的距离拉开了一些,至少感觉不到追着后背的水雾了。 并不是马的速度加快了,而是水蟒的速度放慢了。 慕琬再次回头,看到所有嵌入怪物内部的冰石,缓缓向外扩散出奇异的裂纹。它在从内部、从不同的地方冻结。里面的冰逐渐延伸成一体,在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时,如开花一样绽开冰层,那冰做的躯壳也在慢慢地连接在一起。 佘氿倒也没料到这番景象。因为巨蟒因为身体上的限制不再那样听自己的话,他有些站不稳了。他本想跳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小腿被冻在了蛇头上。巨蟒完全被冰封在了原地,只有身下残余的流水汩汩向前。 几人跑得更远了。佘氿翻翻白眼,拍了拍手。 顷刻间,冰蟒轰然垮塌。这并非是山崩地裂般的架势——而是在瞬间融化成了水。汹涌的水浪裹挟着被折断的木头、石块,还有大量的泥浆滚滚而来。它的速度不如先前那样快,威力却更加惊人。本身这就是向下的地势,奔腾的泥石流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马儿们的体力快要到达极限。小马被追上的泥浆裹住了脚,泥水迅速爬上它的身子,将它卷进了泥浪。慕琬虽然在瞬间抓住山海的手,大的马儿也因为精疲力竭加上失去重心而摔倒了身子。黛鸾尚未来得及回头,突然看到前方的天空上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定睛一看,正是天狗带起了险些丧命的三个人。 而寻的体力很好,也十分灵活,很轻易地在山石草木间蹦跳着。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地势也愈发平缓,他们借着这个势头转向侧面宽阔的地带去。 天狗将他们放回在一处空旷的草皮上便回去了。几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一身冷汗浸透了,就仿佛这一路下来是他们亲自跑的一样。但实际上精神上的疲惫绝不比这要轻松多少。不远处的泥浆还在翻滚,势头缓了些。 尤其是慕琬,刚才强撑着很久——身体和心情上——现在一下子放开,腿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她干脆和其他的姑娘们一样,直挺挺躺在地上,躺尸一般。 “后面的路一片狼藉,就算有追兵来,恐怕也要一阵子。不过那佘氿是吃过人的妖怪,一定不好对付,要小心。” 随后,山海替谢花谣把了把脉,没再说话。 “师妹”她努力侧过脸,伸出手碰了碰慕琬的小拇指,“他说的信,到底是……” “……” 慕琬的脸向那边侧了一下,但眼睛还直直地盯着星空。她没说话——主要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刚才的经历已经让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这些事了。 黛鸾挣扎着坐起身,原本卧在她脑门上的小小寻突然滑下去,正掉进她怀里。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见慕琬没有反对,便递到谢花谣的眼前,问她说:“要看看吗?” 谢花谣举起没有血色的手,轻颤着接住了它。 “您看得懂吗?”山海问。 “这是……”谢花谣眯起眼,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视力已经不太清楚了,对这些扭曲而不规则的线条并不敏感。谢花凌撑起身,在她身边跟着一起看,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旁探头探脑的小小寻更是狗看星星了。 慕琬缓缓说:“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我还是不能分辨出这些是什么。它既不像信,也不像是画,我们完全不能明白……” “这是一张地图。” “什么?” 慕琬和黛鸾鲤鱼打挺般凑过来。 “这是一种很旧的画法,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了……这个形状是山,这是河。你看,其实很好懂,它们之间很像……这是……咳咳、咳咳咳——” 谢花谣突然咳嗽起来,山海立刻将她搀起来。她高举着地图,免得将它弄脏了。黑色黏稠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咳出来,她用另一只手接住。若不是过于浓重腥臭的气息告诉他们这是腐坏的血,谁也不会知道这液体到底是什么。黑血从她的口中粘在手上,扯出长长的丝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怎么办。阿鸾,真的没办法解吗?” 黛鸾轻轻摇了摇头:“恐怕是不行。这种毒是蛊毒,只有下毒的人有办法。就算他想让阿谣立刻死掉也是能做到的。但目前还没有……” “这应该是一个警告。”山海面露忧虑,“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我能帮忙运功缓解一下痛苦,但……解铃还须系铃人。” 慕琬直跺脚:“先要解燃眉之急啊!” 于是山海盘腿坐下身,开始运行内力。一旁的慕琬和阿凌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出了什么差池,或者后面有追兵赶上来。只有黛鸾还抓着那张纸,目不转睛地使劲看,像是要把信看穿了。不过若说是地图,倒也很好理解,许多地方也说得通……他们先前只是差这么一个思路,只要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便一点就通了。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这让慕琬在一瞬间汗毛倒立。她本能地抓住伞,却感到越来越多的人在靠近。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甚至她能看见,许多黑影在林间游走,月光让一对对眼睛镀上清冷的寒光。 瞬间,一个小小的黑影窜了出来,扑向寻的方向。它们滚成一团,转了好几圈又滚了回来。慕琬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白色的貂。 其他的“人”陆续地走出来。原来它们也不过是这山中的牛羊禽鸟。一匹黄色的马靠近了谢花凌,她摸了摸马脖子。他们被一群温柔的动物们包裹起来了——这场景是如此熟悉,简直令黛鸾想起第一次见到极月君的时候。 不知他和叶月君有没有挨骂。而失踪的施无弃和柒姑娘,也不清楚他们的情况…… 自己方才蛇口逃生,这会儿就开始担心其他人了。 山海拍拍土,站起身。慕琬跑过去,打量着师姐的脸色。她并不比先前好多少,只是呼吸平稳了许多。她缓缓伸出手,用冰凉僵硬的指间轻轻碰了碰慕琬的脸。 “你们要去找到云外镜……千万,别让邬远归,让殁影阁……” “……放心,我知道。” 山海和黛鸾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只要找到云外镜,就能确定施无弃——甚至万鬼志的下落。所以,他们必须要帮慕琬找到它。 “可是地图离开这儿,就看不见了……”慕琬叹着气。 谢花凌伸出手问:“我能看看吗?” 她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微微摇摇头。看来,她也不清楚地图具体是什么指示。 黛鸾摸了一下谢花谣的额头,已经从刚才的冰凉变得发烫了。发烧的症状在运动后彻底表现出来,先前作为掩饰的寒冷退却,但仍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黛鸾抓了抓头发,一边想,一边说: “我觉得我二师父肯定能解这个毒。我道行不够,但她几百年的修行,一定没问题。” “你二师父……是妖怪吗?”谢花凌放下信,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她是六道无常呢,是如月君。” “啊,我知道她,是那个药师,也是个画家,还是个……毒师……” “呃这个,没问题!她可是我师父!” “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她?” “……” 山海无奈地拍了拍黛鸾的肩膀。 “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如月君也行踪不定。要么我们找到云外镜,再用云外镜找人;要么碰运气去找如月君——但不论哪一个都是未知数,阿谣姑娘不可能撑到那个时候。” “要不……”黛鸾小声说,“我们回青璃泽,去找……” “……你觉得皋月君会帮我们吗?尤其是,在得知是自己手下做的事。” 谢花凌不解:“佘氿是她手下?不过……我确实记得他说有个主子来着。我以为,他就是殁影阁的老大了。” “那是他们对外的说辞。他们的主子正是六道无常中的皋月君,我们见过,她也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而且青璃泽也很远,没有其他无常帮我们借六道灵脉,都来不及。” 说到皋月君,慕琬忽然想起她当时提到的代价。摸向腰间的时候,不知那香囊怎么又不见了。这让慕琬感到有些困惑——虽然算是无关紧要,但她还是没能注意,这是何时丢的。 “我不喜欢走无常……”谢花凌坦诚地说,“听阿谣说,掌门原本与霜月君私交甚好,他也经常来谷里做客。他不喜欢喝茶,掌门就拿最好的茶花酿招待他。可谁知出了事,谷里上下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真是不仁不义!” “他们……也不都是这样的人。” 事情到现在,慕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宗主已“不复此间”,找莺月君报仇是一定要做的事——还有朽月君和唐赫,这些账她都要同他们算清楚。只不过更加迫在眉睫的是想办法替师姐解毒,再去按图索骥,找那传说中的云外镜。值得庆幸的是,谢花氏和山海都确认这面仙器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哪个说书的心血来潮杜撰的产物。 大黄马跪下身,谢花凌一个人努力将姐姐推上去,然后自己也跨上了马。慕琬问她: “你们……想好怎么办了吗?我们接下来……” “不是我们”大黄马站起身,谢花凌冷冰冰地说,“是你们。”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讨厌你,真的,我很喜欢你。还有凛道长和阿鸾,还有那个没见面的小哥哥,我都很喜欢,但是——但是阿谣更重要一些。” “等等,你要去哪儿?!你要回去吗?你会被——” 阿凌突然指挥着马调过头,绝尘而去。她不仅带走了谢花谣,还带走了唯一的希望。 ——寻找云外镜的地图。 追了几步,慕琬不再追了。山海和黛鸾追上来,也没有跟过去的意思。他们打心底里能理解谢花凌这么做的理由。至于原谅,那不是他们有权力做决定的事。于是山海看向慕琬。 ——“这世上,能放心的人不多。” 叶月君的话在耳边荡起。她怅然若失。 第一百三十二回:霜露之疾 慕琬止不住地想,如果施无弃在,他绝不会放过谢花凌——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做出选择,宁可废了马,宁可让谢花谣置于危险之中,也绝不会让地图被这么抢走。凭山海的反应和能力,拦住她也不是难事,但她知道,他说到底还是碍于自己的面子。 而她选择了犹豫,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她心里总是本能地抱着一种……侥幸,一种“我想应该不至于会这样”的、潜意识的假设。 所以她总是输。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一路沉默不语。为了避免在入山口被把关的弟子察觉,他们不得不绕了更远的路。实际上,他们连本来应有的路线是什么也无法辨认了。尽管谁都很想休息,但谁也都清楚,在这片是非之地多停留一会儿,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们甚至不敢借天狗从这一带飞出去,因为目标太大了,在开阔的天空上很容易被发现。 真是可笑,前几天明明还是最受欢迎的家人与客人。转眼间几人就成了“通缉要犯”,待遇已是云泥之差。 偶尔,他们会轮流坐在寻的身上休息一阵,再继续走。他们觉得寻也很累了,不敢让它背太久。它长而多节的身体腹部,在每两节肢体间都是隆起的、坚硬的东西,绝不是普通小动物覆盖着绒毛的、柔软的肚子。那更像一种石头,但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淡淡的微光。它走在最前面,就像一排灯一样给他们引路。 它有时候停下来,将头伸向不起眼的草丛,或用尾巴拽住树枝。它总能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发现禽鸟的蛋,大小颜色都不尽相通。它会把这些蛋交到黛鸾手里,走了一路,她几乎要拿不下这些蛋了。有时候它会吃掉一些。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起微光,整座夜空开始褪色了。月亮和星星的光辉都逐渐消失,被那一抹生硬的暖色取而代之。三个人的视线都有些花,高度紧张后的放松带来的只有加倍的疲劳。走到最后,腰下的两条腿都像木头一样,僵硬又毫无知觉了。 地势变得更加平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密林。 “就快要出去了。”慕琬哑着嗓子说,“虽然这一带我没来过,但站在山顶上,能看到这片树林蔓延到山脚。” 密林中有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不知名动物的叫声。 走吧,出去就好了。等离开这儿,就能找到住处,好好睡一觉了。他们这样告诉自己。 好在林子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除了偶尔从眼前窜过去的兔子会吓人一跳,让他们的精神稍微振奋些。又走了一阵,天空更亮了,即使不用寻走在前面也能看清路。 突然,寻停下了脚步。这次的反应与嗅到禽鸟的蛋不同,更像是察觉到潜在的敌人。它很警觉地支棱起耳朵,肢体扩开,好让自己站得更稳。这一下,让山海他们又紧张了。 眼前走过一个人。 他路过一般瞥了他们几眼,突然站住了,正停在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慕琬揉了揉眼睛驱散困意,仔细看向他。那人长得很高,比施无弃都要高一个头,即使隔得比较远也让他们不得不昂起脖子。本身低头走了一夜,脖子和肩膀就痛极了,这么一抬,更要命。 高并不是此人唯一的特点。他虽然高,却很瘦,尤其侧着身,让整体显得很纤长。或许是因为太高了,他微微有些弓背。虽然很削瘦,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男人。只是他有着一头厚重的、铅灰色的长发。一件黑色的羽织搭在他身上,他转过身,另一侧覆着不规则的白色花纹,如附上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的里衣也是白色,只是比起羽织上的要泛灰些。 他看过来的眼神很平静,像一对狭长而漆黑的裂缝,对一切都兴趣缺缺的样子。 不过……从里面倒是溢出了离奇的光彩。 “六道无常?”山海一眼认出来。 “霜月君!”慕琬脱口而出。 那个人稍微歪了头,揣着手,长发向这边倾侧而去。 “啊,你是……是雪砚谷的弟子。我记得你。” 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慕琬冲上前去。黛鸾甚至都想,她不会又要拽他领子了吧。 奈何太高,连说话都要踮脚。 算了。 “你、你这厮竟然还敢出现在雪砚谷!” “……为什么不敢。” “我师父——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霜月君把头歪向另一边,长发又随之迁移,“你们宗主好像也没有特别有恩于我吧。” “你……” “先说清楚,我只是路过。”他依然是那副冷若寒冰的腔调,“我从附近的六道灵脉直接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你们。” 凛山海也向前几步,询问他说:“您是要去什么地方?雪砚谷吗?” “算是。也不算是。” “这是什么话?”慕琬没好气。 “雪砚谷有两处灵脉。一处在山脚,一处在谷中。我以此为中转,要去另一个灵脉抄近道。灵脉与灵脉之间也不尽相同……但说了你们也不懂。” “怎么不懂了!”黛鸾插嘴道,“你从来的地方,不能直接去目的地呗。” “差不多吧。不过我要去哪儿,就和你们没关系了。” 说罢,霜月君整理了袖口,准备继续走了。慕琬立刻拦在他面前伸开双臂。 “站住!你还没解释,为何对我师父见死不救?” “你师父死了?” 三人哑口无言。霜月君这一反问竟将他们问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山海正准备追问,是否他其实并不清楚雪砚宗掌门遇害的事时,霜月君又接着说: “唔……对你们而言或许是死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慕琬按捺不住脾气,“我原本想着,若是见了你,一定要跟你好好打一场。要不是现在没力气,我可不给你好好说话的机会。” “嗯,看出来了——是说你现在真的很狼狈,这点。” 山海和黛鸾站在一边,连连摇头。他们都不知道,霜月君这种仿佛有种……谜一样的傲气,与这冷冰冰态度的人,到底是如何与慕琬的师父结识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冷漠?他好歹是你的友人,你就这样对他不闻不问——还有雪砚宗,现在也乱得很……” “啊,现在是邬远归那小子在管事儿吗?” “……”慕琬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早知道,那小子和皋月君的手下有来往,所以让你们宗主主多加提防。他还说不打紧,邬远归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不会有事。如今这副模样,只能怪他太自信了。” 话糙理不糙,这让慕琬有些难过。但山海想了想,觉得她师父或许……是听进去了一些的。不然,为何只有雁沐雪一人被告知了云外镜的事?就算他对邬远归设防,他也一定不愿信任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或是妖怪。所以反过来看,霜月君愿意告诉他与自己无关的这种事情,说不定反而证明他们交情不错。 只是现在,慕琬没有心情分析这个。她仍紧皱着眉,抬着脸死死盯着面前的霜月君。霜月君也望着她,面无表情。 他忽然就叹了口气。 “你和你师父早年一样,就喜欢打打杀杀。” 山海有些好奇:“您二位很早就认识了吗?” “可不是……那时候,这老东西年轻时就喜欢四处比武切磋。打遍江湖无敌手,开始琢磨去和鬼神作对。也不知听谁说的,有人告诉他,‘六道无常里就数辜葭潜龙有一身绝学,在他活着的时候便武功盖世’,于是他就四处打听我,硬是要跟我一决高下,狗皮膏药一样怎么也甩不掉。那时候,这老家伙大概……就你这么大吧。” 霜月君将左手从袖子里取出来,伸出一根指节分明的食指瞄准凛山海。他暴露在空气中的一部分手臂上,显出了一部分纯白的纹路。 “那你接受了他切磋的请求?” “一开始没有。我甚至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六道无常的差事多得很,没时间同他纠缠。谁知他说,‘你若不拒绝,那就是接受了’,自此追着我不放。我往来于人间各处,他不知哪儿来的消息,不断地找到我。我虽然没有刻意躲着他,到也觉得有些烦扰。不过,这人的韧性倒是挺强,我便问他,是不是了他一桩心愿,就不再来烦我了。” “所以你答应他了?”黛鸾问。 “那是自然,他高兴得很呢。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确实不会谦虚于我的武学,不过……刺客的套路可不讨喜,在你们江湖义士的眼里尽是些下三滥。他倒是完全不在意,还说明枪暗箭阳招阴招,都是自己的本事,没什么损不损的。我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就决定不用那些不义的手段。” “……谁赢了?” “你师父虽然厉害,但也不至于到了称霸武林的程度。不过,他能在我手下撑过十个回合,倒也有些能耐。我先前都没有认真对付,便在下一掌用心了些。我修习的是寒性气劲,他的铁剑变得很脆,一碰就碎。他也输了。” 慕琬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师父一向成熟稳重,并不像这样急功近利的。霜月君看着陷入沉思的她,继续说: “不过他可真是……很倔强一个人。明明当时躺着不能动了,在得知我只使了七成功力时,非说我看不起他,要把伤养好以后,让我用全力和他一决高下。真是不自量力,若是如此,他那身板连我三招都接不住。” “后来呢?你们又打了吗!”黛鸾居然兴致勃勃。 “自此……他就落下病根,再没好过。他从深秋开始浑身骨头都会发痛,只能在温暖的地方生活。但若与霜雪伴身又能将我打进他体内的灵力加以运用。那以后,我偶尔看看他,免得他说我跑了——满世界告诉别人我不给他面子。” 雪砚谷这地方,还真是适合他。或许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第一百三十三回:霜雪无痕 要凛山海说,他觉得霜月君与雪砚宗宗主,还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他不知道慕琬是不是这么觉得,不过黛鸾一向是个小机灵鬼,也明白些许暗含的意思。只是这会儿,她实在困得不行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故事听完了。姑娘可以让路了吧?”霜月君也懒洋洋地问。 慕琬不肯让步:“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你还得告诉我,封魔刃在哪儿?你算它的刀鞘,一定知道它流落何处了。” “嗯?你要封魔刃做什么。你师父大半辈子都在帮我想办法解除束缚,你倒要找它。” 山海介入僵持的两人间,诚恳地对霜月君行礼。 “您有所不知。劫走他们宗主的,是你的一位同僚,莺月君。它受到阎罗魔大人的限制,一心想解除那些锁链,所以才绑了他,想得知封魔刃的下落。或许这世间只有封魔刃才能斩断那位大人的锁链。” “唔,这我知道,话也不假。”霜月君沉吟着,“嗯……不过没什么用。虽然我与封魔刃有所关联,但我确实不知它在何处。封魔刃不是人间的刀,是把修罗锻造的妖刀,不仅只是你们想的那样简单——它有心魔。未出鞘的胁差对普通人而言,不过是个装饰罢了。数百年前我把它丢落人间,就不管不顾,等着总有一天谁能再把它抽出鞘,替了我。” “你就这么不想当走无常?”慕琬不解。 霜月君斜眼看向她,微微皱眉,紧接着发出不屑的嗤笑。 “啧。我当够了,你喜欢你来做。”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呼——我巴不得谁赶快把它抽出来,让我趁早轮回转世去。一天到晚在那位大人手下听差,我腻味得很。” 哈欠果然是会传染的,黛鸾紧接着又打了一个。一边张大嘴,她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在找云外镜……等云外镜找到了,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但是地图被……”慕琬说。 “我背过了。” “什么?” 三个人同时看向她,尤其是慕琬,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唔,也不是很难吧。”她解释着,“我看了挺久。记住图形比背书简单多了……不过我们的砚用完了,得重新买。” 霜月君怔怔地看着黛鸾,上下打量了很久。随后,他轻轻吸了口气。 “我听别的无常鬼说起过你……的确是个挺不可思议的姑娘。云外镜?那东西,也很多年没有人见过了。好了,同你们说话太耽误时间,赶紧各干各的去吧。” “且慢!”眼看他迈步要走,山海叫住了他,“实不相瞒,我们受到邬远归的刁难,而他们马上也会得到云外镜的地图……我们必须先他们一步。所以,能否请您借我们黄泉铃一用?我们……不得不再渡一遍灵脉。” “……再?”霜月君挑起眉。 “唔,我们在极月君与叶月君的帮助下,从无乐城直接来到此地。” “无乐城?”他重复了一遍,“极月君和叶月君?这两人胆子可真大。他们难道没告诉你们,凡人之身往来于六道间,是要折阳寿的么?” “……” “呵,看样子没有。” “……的确。但我们怨不了他们,毕竟有急事要赶回来,不得不出此下策。虽然……我们的一位同伴因为一些意外,已经迷失在了六道的间隙。但,他们说会想办法……” “看来你们又有急事要走呢。还想办法?凶多吉少,收尸都找不到骨头。何况,黄泉铃可没法护住你们这么多人,怕是又要搭一个进去。你们的伙伴我也听说过,是百骸主。别是缺德事做太多,直接把阳寿扣尽了吧。” “谁许你这么说他?!”慕琬又急眼了。 “反正我帮不了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你们怎么又要回去吗?” “不……”山海有些犹豫,“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但,要先离开此地。” “那不得了。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吗?你们耽误我够久了。无乐城我倒是要去一趟。” 黛鸾挠了挠耳朵,随口问:“去做什么?抓唐赫吗?” “那个刺客?并不是。我要去找一个半妖。在极月君眼皮子底下,被一个白鹭精劫走了……要去收拾烂摊子。虽然他们铁定早就逃远了,我还是得去寻些蛛丝马迹。你们若要找歇脚的地方,南边的河道有几个农家老翁做摆渡人。” “……谢过霜月君。” 慕琬叉起腰:“那么客气做什么,那是他该做的。这笔账,我还没跟他算完。” 更多的话,三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霜月君当真要走了,谁却都找不出更多的词儿。不过,就在走了一阵时,霜月君忽然站住了。虽然没有回头,但他还是说: “雪砚宗的掌门曾答应我,他愿意做那个拔刀出鞘的人。” “什么?你别骗我。他怎么会……” 霜月君走了。山海对着那离去的背影鞠了一躬。他缓缓直起身子后,叹了口气。 想必这才是慕琬的师父帮他研究封魔刃的理由,也是霜月君还愿意与他来往的原因所在。看来两个人还真不是生死之交,无非是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罢了。 “唉呀……就算拿到云外镜,还有无弃阿柒、万鬼志、封魔刃,都要一个个去找。而且这还不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事。到时候,我们也是分身乏术啊。” “找得到再说吧。” 他们一路向南,来到了霜月君所指的江边。这片地方连慕琬也不熟悉,她只知道常走的出入山谷的路。付了些许船费后,他们顺江而下,找到了一座沿江的小镇子。这座镇子也不大,甚至没有名字。天已经完全亮起来,苍茫的白色直扎眼睛。 寻了家小小的旅店后,黛鸾瘫在硬邦邦的床上,动也不想动一下。 山海从前台借了墨来。 “醒醒,你说你背过了地图,先画出来睡。” “睡醒了……就画……我背过的,不会忘……” “万一呢?现在画。” 黛鸾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拿起笔。坐在一旁的慕琬顶着黑眼圈,唉声叹气。 “我有些不明白……”她说,“为什么我师父,会想当走无常呢?他当年痛失妻女,以他的性格,是想要以死谢罪才合理。为何,他要追求永生之途?” “兴许除了比武切磋,霜月君还有恩于他。”山海单手支起沉重的头,“我随便说说。他们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何况现在也没这个可能了。我们几个外人,说不清楚。” “说不定他想找妻女的转世,默默补偿她们呢。霜月君也没说,他是几时答应自己去想办法拔刀的呀。”黛鸾一边画,一边接茬。 “也是。可我就是……很挫败。当了他十几年的徒弟,如今人没了,我才发现其实我对他老人家根本就一无所知。” “人有很多面。穷尽一生的时间也太过短暂,没办法看得完全。” 不知为什么,听到山海这番话,她又想起青鹿涯,想起成幽。他笔下的那幅画也不知成了没有——那天她能看到的,不过只是青鹿的一个角而已。人心也足够庞大,大到盲人摸象一般只能察觉到其中一面罢了。 成幽一心想成为的究竟是一流的画师,还是六道无常呢。 “人的一切进步都是源于不断地积累与练习。只要时间足够长,见过的景经过的事足够多,我想,什么事都是能成的。”成幽说。 “你作为人类,这么想自然再也正常不过。可是……”姽娥用那双大到可怖的眼睛看着他,“你知道我活了多久?” “姽娥姑娘妖气很强,我想,至少是修炼数百年的妖怪了。” 姽娥点点头。 “我已经不记得我几岁了,更不知道我的生辰。我只是记得我出生在五月。五月很潮,很冷。这几百年间,我都在青璃泽生活,不曾离开一步。” “哦?那你一定知道皋月君。” “知道,也见过几次。我听说她开价总是很离奇,不过她并未问我要过什么。我告诉她我想找一个……我可能从没见过的人。她告诉我那是谁,也告诉我,那人偶尔会来,但走的也很快,所以我并不知道。但我对他的气息很熟悉。即使记不得别的妖怪,也总能分清他。” “咦?你不能求她转告那位无常,让他留一阵吗?” “她并未同意……这或许是作为无偿解答的代价吧。她还说,要让我自己找到才能明白其中的原委。这一点,我也明白。而且……” “而且?” 姽娥停下脚步,成幽好奇地看着她。 “我已经找到他了。” “真的?他在何处?啊……倒也与我无关。”他笑了笑,“我们要就此别过么?” 她轻声回应:“我想是的。那个人……不喜欢人类。” “啊,我明白。没想到是你先呢。总之,祝你一切顺利。” “还是谢谢你。”姽娥昂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我离那种温暖的感觉进了一步。” 成幽无所谓地摆摆手,转过身,准备去找马夫了。虽然姽娥知道了自己的方向,但距离他自己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路。 “成公子且慢。这个,送给你。” 他刚上了马,姽娥递给他一个粉色的小荷包。他解开口,看到里面是一些微闪的粉末。 “唷,是高级货。”他用指尖轻点了一下,“这种磷粉除了当颜料,当药材,还有很多用途。谢谢姑娘了,成某却无以为报,惭愧。” “没关系。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你用如月君的画,从皋月君那里换了什么?我想看看那东西——那个能让你放弃魂牵梦萦的画的东西。” “当然,这不成问题。” 说罢,成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那物件也小小的,与姽娥姑娘送他的小荷包差不多大。他将它拎在手里。阳光下,它泛出平滑而微妙的色彩。 一枚……银色的铃铛。 第一百三十四回:霜夜沉影 又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 “他们在雪砚谷,但已经走了。” “你这么肯定?” “那是自然。” 朽月君自信地笑着,一手端着细细的白色烟枪,另一手将一枚黑玉的扳指不断抛起来,再接住,乐此不疲。被蜡烛投射到墙上的影子也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他的“友人”正在做新的准备,像一位老练的猎人,在第二天上山前打磨自己的武器。除了那把刀,还有很多细小的物件。唐门的人是最擅长使暗器的,他的父亲没有教过他,同门更是一个也不曾见过,所以都是自学。 他将一根如牛毛般细小的针,穿透了自己食指上的薄茧。用大拇指稍微用力按压后方,刺针便被推出来一些。 “别抛了。影子晃眼。” 扳指在下落的时候,影子从墙上折到他脸上,顺着左眼下去,来回数次,未免让集中精力的人心生烦躁。朽月君没听见似的,一边抛扳指,一边继续说: “他们要去找一个东西,白天有个殁影阁的姑娘来告诉我。”他靠坐在床边,扫了一眼窗外的月亮,“不过不一定找得到。现在,那东西的地图在雪砚谷手上。啊,就是你杀的那个姓雁的门派,也是她雇主在经营着的门派。” “我记得。” “对了,这是朱桐捎过来的小礼物。” 朽月君停了手,取出一枚小小的瓷罐扣在桌上。白底儿红花,一看就是姑娘用的东西。 “……胭脂?” 但肯定不是。唐赫掀开了盖子,看到里面是灰白色的东西,像粉末。但摸上去的时候并不是,能感觉到是丝绸一样的质感,光滑而微黏。带着针的食指勾起一丝纤维,手指离开的时候,看不见的线被拉得很长——手上确实能感受到牵引。 “只要是她去过的地方,留下这种丝线,她就能‘看’到那个地方的所有的事。” “你会使这玩意?” “不会。” “……” “它有一种特性,它极韧,缓缓拉扯几乎能无限延伸下去。但若迅速穿过它,便一定会被勒成两截。对了……你就不好奇,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不论是什么,都不会是万鬼志。” 唐赫不屑地说着,一面擦拭着一把短匕。 “但它能帮人找到万鬼志。殁影阁一直很想要云外镜,这样他们才能分出人手做其他方面的研究。虽然他们看似无所不能,但天底下还是有很多难以知晓的事。光靠这样走,是远远不够的。有了云外镜,不仅能知道天下之物的所在之地,还能窥晓世间一切秘密。没有什么事在它的面前能够瞒住,它是一面——镜子,明白吗?” “所以你认为百骸主他们会通过它去找万鬼志?” “那是自然。啊,不过,百骸主不在他们身边。” “……嗯?”唐赫停了手。 “那人身上有妖气,与他身边的尸人一道,被困在灵脉里头了。如今就他们三个……你得去一趟雪砚谷。” “太远了。既然他们已经不在雪砚谷,你去取了地图便是。” “你得跟我一起去。去……见见那‘邬掌门’。” “没那个必要。” “相信我。”朽月君再一次抛弃扳指,“你们今后还会有合作的。” 唐赫抬起手,瞬间将指尖的利针弹射出去。针穿过了高高抛起的扳指中央,钉在干净的墙面上。那针细小到看不出痕迹。黑色的扳指突然就停在空中,上下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它便顺着那看不见的线一路下滑,落到了唐赫的手上。 “看着就烦。”他攥起手。 朽月君笑了,好像并不是很介意。他只是伸出手说: “你最好还是给我,那是凛山海的东西。” “他的东西为什么在你那儿?”唐赫翻了翻白眼,“你偷来的?” “不是。但这件儿是。” 说罢,朽月君伸来另一只握紧烟杆的手,突然松开。他两指还夹着烟杆,但挂在中指落下来的正是一枚熟悉的环状玉佩。它轻快地在唐赫眼前晃了两下,又被收了回去。 “你什么时——还给我!” “这下可就要麻烦唐公子跟我走一趟了。” 朽月君晃了晃手,有些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突然凑近些,将几缕烟呼在唐赫脸上。后者烦躁地摆了摆手,气得干瞪眼,但并不至于在这个时候与他翻脸。他知道,和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掐起来没什么好处,他很清楚。 烟的气味泛着微微的甘甜,甜得有些诡异。 不过那玉的确很重要,朽月君也一定清楚。那是唐鸰儿时戴的平安扣,她只留下这个。 朽月君用指甲刮了刮翠玉上一丝不起眼的红色,但怎么也擦不掉。于是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先前他感觉到楼下似乎有熟悉的气息,可是它现在被刻意隐藏起来了。应该没有走远,只是收住了妖气。这妖气没什么威胁,却令他感到很熟悉。 但这不重要。 天还未亮,微弱的星星还点在夜幕上。但这时候,山海已经不得不赶路了。他们从白天睡到现在,再躺下去,恐怕雪砚谷的追兵都能把他们抓回去了。 不过邬远归怕是没这个心思,他和佘氿应该已经拿到了原本的信。不过,希望他们没有刁难谢花氏……再怎么说,她们也只是被牵扯到其中的。仔细想来,慕琬并不讨厌谢花凌,也不对她的那个决定深恶痛绝。因为如果是自己,要救亲人——别说是自己亲哥,就算是雁师姐,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黛鸾当真画出了地图,山海和慕琬都不记得原来的细节了,只觉得一眼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儿。或许她真的与如月君学过几年画,仿得是有模有样。但是他们都不太认得这种画法,或许施无弃在还能说出一二,现在只能凭空猜——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莫非,这是一个局部的景致,云外镜在这种景色中?”慕琬猜想,“看上去似乎有很多山,难道在群峦之地吗?” “说不定是黛峦城!凛霄观离得那么近,又是他们的宝贝,我觉得很有可能。” 听到黛鸾这么说,他们二人也不确定。云外镜云外镜,八成就是在高高的山峰之中,遥远的白云之上。这很合理,黛峦城也被群山环绕,但是……上哪儿找一模一样的景色?何况国土之大,群山的景色一抓一大把。怕地图的秘密泄露,他们甚至不敢四处找能看懂图的人去问。这下麻烦可大了,按图索骥都怕要找个癞蛤蟆来。更何况,还不敢保证黛鸾真是原模原样地画下来。 “找信得过的六道无常,倒也不是难事。可我猜极月君也帮不到我们——他若是看懂这幅地图,一定在发觉药箱里有东西的时候就告诉我们。” 慕琬点点头,说:“就算是古老的画法,说不定也只流行于一些小地方。信得过的无常除了极月君,再有就是叶月君了。至于黛鸾她二师父……也不好说。” “我知道。”山海叹着气,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说只流行于小地方……那么你的大师姐是哪里人?说不定是她家乡特有的画法。” “在北方呢,不算近。她的家书都是从北方寄来的。” 黛鸾问:“你可曾去过她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慕琬惋惜地摇摇头说,雁沐雪本曾答应她有机会带自己回家乡玩的。 “只是若我们要去……便只有我一个了。” “哪里的话。还有我们。” 慕琬勉强笑了笑,心情稍微好了些。 于是他们向北,先要绕过整座雪砚谷。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他们一路都走得提心吊胆。好在这两天没见过熟悉的门派装束,这让他们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他们租了一辆马车。车上,他们低声交谈着。 “附近没有熟人,难道说雪砚宗和殁影阁的人还未出发?” “这很难说。”山海摇了摇头,“你忘了,殁影阁的人可以穿行于六道灵脉。若他们提前看破了地图的玄机,会先我们一步。” “唉,你说说你们——”黛鸾坐在旁边抱怨,“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就算丢了,也得想办法找回来呀。云外镜神通广大,若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你们就不怕吗?” 山海慢悠悠地转过脸,看着她,无奈地叹了气。孩子就是孩子,懂的还是太少。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凝聚出付丧神的物件,都很有自己的主见。丹宁仙长是最正直的人,他的所有物不会顺着歹人们的心。” “你这么肯定?”慕琬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 “……其实并不。我也只是听他们说的。付丧神性格各异,能有与人有不同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妖怪,我们也无法揣摩它们的真实意图。不过,既然天下还没有大乱,那或许发现它的是个好人,或者,还没被发现。” 黛鸾越来越好奇了。虽然云外镜作为离奇的神话传说,并没有掀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可暗地里的争夺真是一点儿也不少。这面镜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值得他们对雪砚宗掌门的家人——女人和孩子,痛下杀手? 也罢,左衽门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别的。 左衽门的人…… 她发出轻轻的叹息,让另外两人都没察觉。 也不知那险些杀掉青鬼的笑面狼,与作为“恩人”却真正杀死了她的朽月君,是否还在上演着猫捉耗子的话剧呢。 他们现在在何处?会来妨碍山海和慕琬吗? 第一百三十五回:霜寒忆冷 耳边传来金属拖曳的声音。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女人已经倒下了。 满地都是血,他也跪倒在血泊里,手上拿着把微微生锈的刀。血液渗透了单薄的衣料,与皮肤接触时还是温热的。这些不是他的血,是那个女人的,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能够判断她是女人的证据,便是那张躺在地上的面皮,也泡在血水里。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经脉肌理被切割得很乱。那层皮薄厚不均,但终归算完整。 至少对于第一次做这种事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做出这件残忍的事时,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刚才被另一个人控制了一样。清醒之后,却没有恐惧。他只是止不住地战栗——因为兴奋带来的战栗。他全身发抖,带着一丝担忧……至少被官府捉到的确是值得担忧的事。 心脏狂跳不止,胸口剧烈起伏,他觉得干渴,觉得窒息,于是不断地张大嘴吞吐着带着血腥的空气。血的气息充盈了肺泡,让这种亢奋被向高处更推进了些。 “用那种刀……嗯,对初学者来说,做得挺好。” 另一个红衣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这座破败的屋子里。他抬起一支白净的、纤细的烟杆,唇齿边溢出袅袅的烟。他知道,那阵莫名的金属声不属于他。 “她总是乱动……我不得不先让她停下来。” 不知怎么,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话,既没有为此人的出现而诧异,也没有警惕他的身份。乌发红衣的男人勾起嘴角,带着几分欣赏地看着女尸脖颈深深的裂痕。那里才是鲜血横流的罪魁祸首。 “你很有资质。”他慢条斯理地说,“换一把好刀,或者去订制一把专门的,再多练练手能做得更好。” 他抬眼看向他,看向那张中性又妖冶的脸。 “如果你是个女人,我不介意你是第二个……但你甚至不是人。” “嗯?你对男人有什么偏见,男人不可以美么?” “可以……但还不够。要从根本上,从一开始是女人,才有那种阴柔,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即使是妖怪也……只有我能明白,也只有、只有明白这种美的我,才能欣赏、才能拥有……” “真是自大的家伙啊。”那人挥了挥烟杆,“不过我并不讨厌。但……若是这张脸呢?你会有试试看的冲动吗?” 烟杆一抬一落。 他的瞳孔因惊讶而扩大了些。 金属的声音更近了。 赤足的少年向前踏步,双脚却一尘不染。只是在他的身边总能传来金属拖曳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漆黑一片的庙宇中,坚硬的地板上泛起金灿灿的光,丝丝缕缕,星星点点,那是锁链与石板摩擦迸溅的火花。 他清醒过来。 佛像前的自己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下身。身后的声音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而身边依然躺着一个虚弱的姑娘——另一个姑娘。她浑身微颤,因为疼痛而无法动弹。此情此景,如同一位穷苦的男人带着他病入膏肓的爱人,在庙里祈求到深夜。 如果,忽略男人昂贵的衣装的话。 如果,忽略男人掌上的鲜血的话。 如果,忽略女人支离破碎的面容的话。 男人戴着白色的面具,画着红色的花纹,像一只永远勾起嘴角的狼。 整片地面都是深红的血,女人的上半身与男人的衣料上,都被血色浸透了。一切都似曾相识。那赤足的少年踩在血迹的边缘,微微抬起脚指,拉起一丝黏稠的红线。 “嗨呀……”少年摇着头。 “追捕我的走无常不是你。”面具下传来青年的声音。虽然能辨认出是三十上下的人,但声音却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沙哑,像是嗓子受过伤。 “就是说啊!本来跟我没关系的,可偏偏长夜哥哥就喜欢欲擒故纵,或者说……反而很期待你在人间胡作非为呢!哎呀,还是说,仅仅为了取乐?这一点也许你们很合得来。” “朽月君呢?”笑面狼站起身,却没有回头,“你又是谁?” “哇……不好意思,忘记自我介绍了。”少年双手合十,侧在脸边,仿佛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抱歉,“在下是雩辰弥生·莺月君,是来接替红玄长夜的六道无常——来抓你。” 笑面狼转过身。透过那张轻巧的面具,看不到下面被藏起来的表情。 “你的话不比他少。” “咦,这样吗?唔……大概是他对不喜欢的人都没什么可说吧。对啦,这是第几个姑娘了?男人的嫉妒心也一样可怕。” “第九百七十四个。” “好厉害,这样也能记得!”莺月君颇为惊讶,“难怪那位大人会这么在意你。啊,长夜哥哥的话,被安排去做别的事了。毕竟那位大人知道他不可能好好处理你啦……本来还能一直放纵你的,但是很抱歉,我们不能让你杀到第一千个姑娘,那样的话会很麻烦……不过你真的确定你没有数错吗?” “我记得我杀过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 “这样啊。那就好,我是没办法重新数一遍的,只有他知道。”莺月君无奈地摊开手,“你也是知道的吧?你能够生龙活虎到现在,都是上一位无常在放水哦。” “不用你说。” “你还真是将错就错恃宠而骄呢!” “这话可真不好听。”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那么能不能麻烦你收手呢?这样的话我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笑面狼没有说话。他再次俯下身,从女人的脸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血几乎流尽,这个动作没有引起更难看的后果。 “哦哦,你还是要跟我打吗?我也不是不行啦。虽然我的确不如长夜哥哥那么强,但是对付你,看上去也不是很费力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莺月君的表情始终同他的心情一样轻松。的确,他生前卓越的阴阳术与无与伦比的天赋,令他在当下也拥有过人的灵力,或者说……妖力。何况缚妖索在身,以这不死之身对付凡人之身,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哼……”笑面狼冷笑起来。“我这伤可也多亏了你那位前辈。纵他放过我一百次一千次又如何?” “但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人贵有自知之明’吗?你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不够强,至少不够与六道无常为敌这一点,我并不觉得你很懦弱哦。” “你也是。只是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哇,谢谢你替我说话,有点开心。你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一上来就像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这种谨慎很好,请继续保持。”莺月君看上去更高兴了,“我也不想就这么早早死掉。但没办法,既然已经这样了……至少我要帮长夜哥哥完成他的小愿望。你要不要听听看?” “我没兴趣。不过真意外,你们作为死者,还会有什么追求吗?” “当然了!”莺月君瞪大眼睛,黑暗中两轮弦月格外醒目,“有人想要摆脱无尽的工作,有人想要实现生前的意愿,有人一心求死……人活在世不就是彼此羡慕,又相互恶心嘛。” “是这么一回事。你看上去很小,倒是活的挺透彻。” “你这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放过你。命令就是命令啊,我也不想的。虽然那位大人知道朽月君不会好好做事……就没看出来我也不想吗?不想做……任何事。” 说到底是个小孩子,很容易把情绪写在脸上,把心思表现在动作上。莺月君攥紧了小小的拳头,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憎恶。 对世间万物的憎恶。 “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不过,能引起阎罗魔注意的人数,居然是一千个。” “不不不,这你就错了,实际上因人而异哦。但我具体也不清楚啦,大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其实杀的人越少越被注意到的情况,才是最危险的。” “我该谢你们高抬贵手。” 女人的身体逐渐僵硬。笑面狼在她的衣物上擦干了刀,收起来。这刀有些弯,本身也是微微曲折的,它被保养得很新。 他与莺月君擦肩而过。 “不客气!因为今天很高兴所以放你一马哦。” “我还谢谢你,愿意同我说这么多。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好好聊聊了。” “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嘛!” 笑面狼没有回头,他的身影溶解在更加宽阔的另一方黑暗中了。 将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似乎有摘下来的意思——但他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尖早已凝固的血迹,在面具上白色的部分留下几枚淡淡的红色粉末。 面具下是拜某人所赐的“代价”,也是作为“交换”的代价。 ——是第二次的“练手”。 世间的一切美丽都是值得剥夺的事物。 若不这样做,美丽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美是需要丑恶来衬托的。 丑恶是必然存在的。 也是必须存在的。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他却不怕报应。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并不清楚,在朽月君找上门的那一刻,他到底……是否已经接到了捉拿他的命令?阎罗魔洞察古今,也不知真正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 对那个无常而言,自己虽然也是取乐的对象,却敢面不改色地令他剥下一层皮来。 尽管在那之后的很久,在红玄长夜翻脸不认人的那天,他已用那惩戒的业火从自己身上将代价拿了回去。“业海焚罪”使他那张俊俏的脸皲裂破碎,绽放成如今的沟壑纵横,千疮百孔。而他所收集的数百张美丽的面庞,也被愤怒的人们付之一炬。 ——却不包括“她”的脸。 第一百三十六回:霜行草宿 在这座城市边缘的荒庙里,发现了女人的尸体。 骇人听闻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尸体在清晨被运送蔬果的菜农发现,进城报了官,又通过早市传遍大街小巷。经过了无数人的嘴,只消一个上午,故事的版本便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的是,女人的脸上都被划得一团糟,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一个疯丫头。”老板娘一边倒茶,一边叹气,“唉,真是可惜了。姑娘原本很漂亮的,从远处嫁过来。她丈夫身子病弱,原本是家人要给他冲喜,才定下的日子……结果当天他就发病死了。姑娘一来,就让婆家人打了一顿,说是她命里克夫,把她赶出家门。寒冬腊月,家里又远,一个财主装好心领回去,给她欺负了。那天以后她就疯了,变成叫花子。我们知道她可怜,常常赏她饭吃。可惜了,年纪轻轻天天蓬头垢面的,给她打水她就是不洗,就偏偏要闹……” “……”听完这故事,凛山海没有说话。江湖上类似的事不胜枚举,不能怪他冷漠。只不过整个故事里,有许多值得在意的地方。黛鸾和慕琬相互对视,也觉得蹊跷。 这手法,他们不是没见过。甚至他们都想去一趟官府,以认领尸体的名义看一看,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是一个熟人作为。 不过即使灰头土脸,却还能被那人给盯上……倒是对他看人的水平颇为敬佩。 “美”本身是错误的吗?是会招致祸患的吗? “其实我觉得我不漂亮?”黛鸾挠了挠脸,“他为何会在那天攻击我呢?” “自信点,阿鸾很漂亮的。”慕琬认真地说着。 “只能说是不难看吧。”山海端起杯子,“不过,他为何袭击你这一点,倒有可能是因为你的郡主身份。可一路上并没有再遇到其他人的刁难,倒也很难说。或许只是一个黛峦城的地下悬赏,被他得知了而已。” “山海。”慕琬严肃地盯着他,“你知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妖怪吗?” “……算了,没事。你当我没说过。” 山海觉得她很莫名其妙。 但至于为什么笑面狼会出现在这里,的确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他们不确定两边是谁先到这里的——他们昨天才在这所客栈歇脚,而命案似乎也是昨夜发生的。莫非是同一个时间么?这似乎也太巧了。 当初他们觉得,笑面狼是为了封魔刃或是娲堇华。但娲堇华已被炼成殁影阁之人的五枚令牌,应该是不可能的。封魔刃倒是还有些说法,毕竟霜月君曾经出现在距这里不远不近的雪砚谷外。至于是否莺月君向左衽门委托,他与笑面狼又有什么联系,他们还无从得知。 但最可怕的,是他盯上了云外镜。 左衽门是知道云外镜的事——毕竟,雪砚宗掌门的妻女就是死在他们手下。那个时候,笑面狼似乎还不是笑面狼。这名声是从左衽门传出去的,所以他应该没有参与。不过既然他现在已经入了门,成为知情者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他是那样强——至少能将叶隐露用内力直直推断了。 吃饭的时候,不止一桌在讨论这件案子。人人都认定,这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笑面狼干的。而除此之外,他们还听到有人在议论其他事情。 “之前死了几个做生意的,现在又死了个叫花子。亏我们这儿还是中原呢,官府到底管不管事儿的?” “什么?之前还死了人吗?” “你不知道,我从邻城来,那儿也才死了人——也是个做生意的。结果刚来这边,一块儿跑过商的搭档又告诉我,你们这里也死了人,还是商人——晦气!让不让人赚钱了。” “哦,想起来了。我二叔也说呢,最近做生意的都倒了霉,弄得是人心惶惶。这事儿还没完呢,又出这笑面狼的案子。” 三个人听了一阵,也没多说什么,只觉得回到这中原也不太平。他们下午还是去了趟衙门,演了会戏。黛鸾一眼就看出来,那的确是他的手法。当确定真的是笑面狼之后,他们的心情反而更加不安了。 总是祸不单行。即使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他们也运气都不错,没出什么太大的状况——当然,施无弃和柒姑娘除外——虽然他们这件事也属于令人头痛的范畴。烦恼的小事层层堆叠,聚沙成塔,虽不能把你怎么样,却钻心挠肺一样难受,更不知何时停止。 三人几乎一整天都没说什么。到了晚上,连饭也没怎么吃。面前是几盘凉了的素菜,窗外的冷风还吹个没完,令人心生烦恼。 凛山海呆呆地望着门口往来的人。客人慢慢变少了,老板娘扫了一眼就餐的人,确认都是住在这里头的,就让小二去关了门。 “今天关门这么早呀。”黛鸾随口说了一句。 “也不早啦。”老板娘刨了一口米饭,“最近危险着呢,你们几个外乡人也要小心。” 山海向她打听了起来。 “我们听闻这里和周边,出了数起命案,可有这回事?” “嗯……的确是这样。”老板娘停了筷子,“先前零零散散是些商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不过死了女人还是头一个。单单听上去,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嗯,我们早上就听说都是些商人……那些商人可有什么相近的地方?不然,怎么会遭到毒手呢。” 老板娘摇了摇头:“这我们可就不清楚了,谁说得准呢。” 他们不再说话了,店内只听得到碗筷碰撞的清脆声。但这声音没持续一会儿,便传来了敲门声。客人们也都竖起耳朵,被这气氛搞得有些紧张。老板娘使了个眼色,小二跑过去贴在门边,问是谁,来做什么。 “住店。” 小二慢手慢脚挪开门栓,往外瞟了一眼,打开了门。 是一位面容俊俏的男性。他穿着考究的长褂,看上去是一位有些身份的公子,不像什么坏人。小二见他没有包袱,便直接引他上楼。 “不急,先倒些温酒。”客人的声音很沉稳。 “也是。客官一定冻坏了。” “还好。”他笑了笑。 那位公子就坐在他们的旁边,隔着窄窄的过道。山海直直地盯着他,反复上下打量。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明目张胆,但并不打算掩饰——试图暴露自己的意图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他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轻度的反常,但没有。 那么反常的只能是对方了。 原因……他说不上来。只是此人从气质到容貌,再到声音,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具体一些,他说不上来。但看了一眼慕琬,她似乎也有这样的感觉。 “敢问客官尊姓大名?咱先给您记上。二楼左转第三个房间哈。” “麻烦了。在下舟皿。” 名字倒是陌生的。 老板娘在前台让账房记名字,小二跑到后厨热酒。舟公子拍了拍衣摆的灰,一眼也不曾看向山海他们。但就在这时,他头也不转地说了一句话。 “大概,是都去过什么地方吧。” ……什么意思? 三个人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山海反应过来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接着他们上一个话题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老板娘无法回答。 那些商人可有什么相近的地方? 但这有些荒谬。舟皿是才进来的。隔着厚厚的大门,他能听见什么呢?可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离他最近的便是他们自己。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解释。 至于慕琬和黛鸾,似乎根本没往那个结束了的话题上想——普通人都不会的。 但凛山海不觉得他是普通人。他是个妖怪。 实际上,他将妖气隐藏得很好,他险些没有察觉。做出这样的判断,单纯是因为直觉。 说来有些奇怪。直觉怎么能作为判断的标准呢?但这事儿很难说。干阴阳师这一行的,许多方面都是玄之又玄,解释不清,不能按照惯有的逻辑去推敲。这是凭借这种直觉,他才能带着阿鸾解决这么多案子,好好地活到现在。 如果非要扯一个理由出来——或许,对那个问题的回答算是一个。只有妖怪才能在那样远、又隔着门墙的街上,听到店内的纷纷议论。 他需要确定这个猜测。 “什么地方?” 山海直白地问出来。这问题让坐在对面的慕琬和黛鸾都愣了一些,她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匪夷所思。黛鸾更是皱着眉,也直白地反问他: “什么什么地方……?你在说什么?” 慕琬隐约觉得他有什么打算,但猜不透,只是什么都没说。 坐在身后的舟皿突然发出一阵不易察觉的轻笑。山海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但仅是一桌之隔的那两位姑娘就说不准了。于是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筷子抬了一下,示意她们也快些吃饭。两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打算吃完饭回屋好好问问他。 但对凛山海而言,他已经知道了。 从舟公子的身上,散发出一阵熟悉的妖气。他是故意为之的,摆明让山海察觉。可山海见过的妖气太多,而越强大的妖气便越复杂,他依然没能想起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未知令人不安。 “然后……一起干了些找死的事儿吧。” 两个姑娘突然将筷子悬停在空中,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现在她们也明白了——这些话,是接着他们谈论过的话题。 小二端来了酒,拿来了小菜。舟皿却突然站起身,示意他随他端到楼上去了。 店里明明还有三两个客人在小声交谈,他们却只感觉世界静得可怕。 第一百三十七回:霜气横秋 草草吃了饭,他们在上楼前就商议好,先去姑娘们的房间谈一谈。她们的房间要上楼右转,与山海离得比较远。但同样,距离来路不明的舟公子也比较远。不过实际上他们清楚,能在大街上听到店内的讨论声……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所以只要是在同一层楼,他们怀疑那人都能听见。 但无所谓——他最好听见。只有这样,山海才能确定对方的意图。 “我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激进了!”慕琬压低声音用气声喊着,“和无弃学的吗?这是他的做派!” 山海的音量倒是很正常。 “他若是还在,一眼看出来,便用不着我们在这儿探讨了。” 慕琬自知无趣地闭了嘴。他们往楼上走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黛鸾突然说了句话。 “我觉得,他好像郡主啊。” “……胡说什么呢。什么郡主?”慕琬反应了一下,才将那名字从记忆里唤醒,“哦,你是说碧璃原的郡主么?你这丫头也真是,哪儿有说男的像女人的。他们的面孔完全不一样啊。你为何会突然想起她?” 他们对于大草原的印象不那么深了,只记得关于郡主的悲惨过往,还有一个放不下她至今却仍被蒙在鼓里的、忠诚的守卫。 凛山海突然皱起眉,但没有说话。他们来到了姑娘们的房门前,黛鸾止不住感慨: “我们的房间,很久都没有第三个人来了。” 她是指起柒姑娘。他们都明白。 可意外的是——就在推开门的时候,“第三个人”却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里。 “舟、舟公子……?”慕琬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恕我直言,您是不是……眼神不大好,走错房间了?” “这是方向感的问题。我明明听小二说,你的房子在楼上的左手边。”黛鸾跟着附和。 但再靠近一些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了。 舟皿只是浅浅笑着,端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曾回应,更没什么动作。只是,他们都意识到床上堆砌的、毛茸茸的灰色部分,绝对不是一团被子。 是四条狐狸尾巴——不用数也知道。 姑娘们警惕地站在门口,没有再向前走。相反,山海倒是泰然自若地进了屋,对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行礼。 “恕在下愚钝。如果不是徒弟提点,还反应不上来。” 听了这话,慕琬意识到,方才黛鸾在上楼时说的那些话大概是真的。她仔细看过去,上下打量了很久。原本她快要忘记鞑姬是什么模样了,但她就一直看着舟皿的脸,竟慢慢回忆起了当时那副女子的面孔。若直接让她想象鞑姬变成男人是什么样子,慕琬真的想不出来。但她现在只觉得,舟皿是什么样子,那变成男人模样的草原郡主便是什么样子。 她突然走上前,一把将山海向后拽了一下。山海感到十分莫名其妙,便转过头看她,满脸的疑惑。慕琬也顾不得舟皿听不听得见,直接喊了出来: “这人有问题!你要小心,他出现在这里,指不定有什么坏主意。” “哦?我有什么坏主意,你倒是说来听听。”舟皿轻笑着说。他那嗓音与在碧璃原相比虽然并不一样,却在语调上有着相似之处。再加上那四条有意露出的狐狸尾巴,他们都已经认出来,他正是碧璃原那狡猾的狐狸,也是那感人至深的故事的叙述者。 慕琬努力平静下来,回想起当时施无弃对她说过的话。 “我问你的事,你要如实告诉我。”她盯着舟皿的眼睛。 “那可就取决于什么事了。” “真正的郡主……是你杀的么?” 山海和黛鸾一并看向她,眼里写满了惊讶。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更不知道这无端的怀疑从何而来。黛鸾拽了一下她的袖摆,讶异地问,你说什么呢? “施无弃告诉我……他从郡主的骨灰里得知,是你亲手杀的她。” “施无弃?”舟皿微微回忆了一下,“啊对,是百骸主。不愧是他,有点意思。” 眼见着他没有反驳,另外两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样一来,慕琬说的便可能是实话,她的怀疑也是合理的。更匪夷所思的是,竟然是施无弃说的——他却没有告诉别人。这是否意味着,他所做出“不公开”的选择是因为说出来会让他们觉得麻烦。 他觉得令他们困扰,那便一定会困扰。 “所以是你做的?你杀了她,然后编出那样的故事,为了博得我们的同情,好对你放松警惕……”慕琬顺势说了下去。 “怎么说呢。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每个人撒谎都是有理由的——哪怕是为了找乐子。那么我问你,如果我说的那个故事是谎话,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知道。”慕琬依然警惕,“或许就像你说的,找乐子。” 舟皿摇了摇头。 “我没有那样无聊。” “也许你是对的。”山海突然说。 慕琬感到吃惊,她不知为何山海会向着他。 “我看你别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四尾的妖狐神通广大,犯不着,在草原上抓着一个游牧部落不放。江山之大,他想去哪儿,想做什么事儿都行。若要迷惑人类,尽管去人多的大城便是;若要潜心修炼,不为人知的好山好水也比比皆是。因而我猜想,他留在那里,终归是有别的事牵绊了他。” 山海这一番说下来,听上去很有道理,连黛鸾也连连点头。慕琬被说蒙了。她虽然认可山海的说法,但本能上还是排斥作为妖怪一方的陈词。何况她依然觉得,施无弃的警惕不无道理。不过那个时候他也没说太多,至于他真正怎么想的,现在她也无从得知。 “道长说的不错,连我也没想到该如何把这话说的漂亮。但诚实讲,我确实就是这个意思。或许作为阴阳师的你们,觉得我在骗人,这也是正常的。我要承认的一点是——的确,梁丘姑娘说的不错,我是杀了真正的郡主。” “嘶……”黛鸾倒吸一口冷气。她脑筋还有点没转过来。 “狐妖们生性狡诈,你们这么怀疑我,正常。不过先别急着遗憾。既然这么有缘,偌大的江湖见都见了,有没有兴趣听我解释一番?当然,没兴趣最好。”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山海的警觉。这意味着,这件事的真相,与其成因,以及舟皿今后要做出什么的动机,都最好不应让他们“感兴趣”。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几位怎么能不赏脸听呢。难得您愿意解释。” 山海回头关上了门,两个姑娘暂且没有说话。这或许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便走到桌边坐下了,离床近了些。慕琬与黛鸾也磨磨蹭蹭地坐过来。 “我是亲手杀了她,就这样掐住她的脖子——”他比划了一下,“太细了,脉搏也很微弱,就像摘一朵花一样,轻轻一掐就掉了。” “你……” “但百骸主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们……是郡主亲口让我这么做的?” 三个人表情各异,但都没有接话。 “也是。毕竟他所处碰到的是那样少、那样破碎的部分。她伤的很重,我那时虽安慰着她,但我的确也清楚——她回不去了。最清楚的还是她自己,她央求我让她不那样痛苦。一开始……我完全听不进去。但我逐渐意识到,她真的没有办法坚持下去,我便这么做了。知道吗,我的手颤得比她心跳还厉害……” 他平静地诉说着一切,就仿佛并非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学会接受这件事了。但也有可能,这依然是他的谎言——慕琬无法判断。她看了一眼山海,那面容同舟皿、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判断不出任何立场和思想来。这让她更烦躁了。 “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们。不过……出于好奇,我倒是想问一句,百骸主施掌柜不是与你们在一起吗?你们身上,他的气息已经非常淡了。你们分开了很久。” 不仅是听觉,连嗅觉也好得出奇。山海知道瞒不过他,便直截了当地说。 “对,我们暂时分开了。” “暂时?”他眯起眼,“归期未定?” “你在揣测什么?”慕琬问。 “当你觉得我在揣测时,证明你们的确向掩饰……好了,不开玩笑。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同样,我觉得……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也不应过问。” “谁要过问?”黛鸾嘀嘀咕咕地说,“不是你要解释的么?” 在这话语间的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下,凛山海推断出了想要的信息。 舟皿至少强调了两次——他未来似乎要做什么一定会被他们干扰的事。这是最后的机会,若不现在当面质问他,今后可能也不再碰上了。 “那些商人……”山海看着他,“那些死去的商人,都是你做的?” 另外两人终于反应过来,整场对话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们也看向舟皿,眼里带着些许介于信任与不信任间的情感,等待他的答案。 “那是自然!”他大方地承认,“这不是如你所说的、牵绊着我的东西吗?” 他突然站起身,整个人的声音都抬高了些。他们三个几乎也是同时站起来,既有点警觉在里头,又有些被震慑到的意味。 “你还瞒着我们的一件事——你并非在草原上长大。你是实打实修炼出来的,到现在至少四百余岁。” 山海面无惧色,甚至向前了一步。 “哈哈哈哈……不错。但那又如何?作为百岁的妖怪,被红尘世俗所牵绊,我可不认为是什么丢脸的事。我又不是修仙,哪儿来什么摆脱七情六欲的说法。我本想装作受伤潜进他们的营帐,吃掉他们所有人——这倒是能省很多修行,简直是最轻松的方法了。可谁知道,我如今竟要帮他们的小郡主看尽中原的光景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就苦笑出来。但转眼间,他又语调一变: “人的生命的确过于脆弱,也过于短暂。青山不老,美景常在——先替她看遍那群人是如何掉的脑袋,我才能慰她的在天之灵,慰了我的心情。” “你果然……所以,你觉得我们会阻止你。”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们江湖人,总是对自己的同胞手足又说不出的感情——不论是非黑白。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只剩一个。至于要不要拦我,全看你们本事。” 他能说出口,便一定是自信的。山海在原地站着没动,陷入思考之中,像是在权衡是否真的有必要去阻拦他一样。 黛鸾目送他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这样问了。 “你若吃掉那些人,不也能少些证据,还能免去多年的修为吗?” “我嫌脏。” 门被妖力狠狠地关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回:霜河漫远 舟皿没给他们太多犹豫的时间。 一夜间又出了一条人命,就死在这家客栈里。第二天几乎整座客栈的人不是被公鸡叫醒的,而是小二的惨叫。紧接着是一段丁零当啷的杂音,他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破了头。再然后又一阵尖叫,是账房的,他给糊了一脸血的小二吓了一跳。 小小的客栈乱哄哄的。为数不多的客人睁开惺忪的眼,相互询问着发生了何事。于是二楼最里面那间客房里少了个人,却多了一具尸体的事,就被闹得众人皆知了。 血从门缝里淌出来——不然小二是不会注意那里的。门栓被破坏了,看那样子还像是生拉硬拽使然。所有看热闹的人瞄了一眼屋里,都浑身一哆嗦地走了。慕琬不让黛鸾过去,只有凛山海看了一眼回来。 “死状很惨,身首异处——直接被掐断的。舟皿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根本没给我们选的机会。” “是啊,我们早该想到,他既然敢告诉我们,就是算准了我们拦不了他。失策了。” 杀人偿命这种事,可以说是天经地义。就算事情发生在山海的面前,他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对他们而言,也没有阻止舟皿的必要。只不过,山海唯一想知道的,便是那些死者到底是不是那些人——当真对郡主下手的畜生。 杀过人的妖,绝无法修炼成仙,他一定是放弃仙路了——或许一开始也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况且,除了他自己,没人真正知道他对郡主的感情到底属于什么。 人与妖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错综复杂。 “我们还是快走吧。现在天不算太冷,等深冬河水冻上,我们就走不了太快了。” 山海淡淡地说着,让慕琬感到熟悉又陌生。 黛鸾却没什么反应,她眼里的山海似乎一直是那个山海。 “你不觉得……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去找他问清楚吗?” 慕琬试图梳理自己的思想,却有些乱。她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清楚以前的山海会怎么做,这一些她的预估,不过是按照以往的经验猜测罢了。在她的印象中,山海总是这样“爱多管闲事”的。 “以前那样?”反而是山海在疑惑了,“以前的我,你觉得会是哪样?” “不知道。但你应该……或许衙门不能解决,你就要去与舟皿正面谈谈了。你也许会告诉他剥夺他人生命的正确性。还有今后他还会不会这样做,如果会,是不是应该阻止,又该如何阻止……” 山海淡淡地笑了笑。 “看来你一直对我有些许误解啊。” “什么误解?我说错了吗?”慕琬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这只是种感觉。” 黛鸾摇摇头,抱起双臂倚靠在墙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在你的世界里,山海是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老好人?” “……差不多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呢?或者换一个角度——变了的人不是他?” “什么……意思?” 慕琬呆呆地站在原地,既不知道黛鸾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山海在想什么。他们一并变得陌生了——在这淡淡的血腥味里,在窗外投进茫茫的白光之中,两个人的身影都变得不太真实。她险些怀疑,是不是狐狸精给自己下了什么咒术。 “人都是会变的。”山海说。他安静的眉眼间透露着一种意料中的平和。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吸了一口气,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接着说: “也许你说的没错,我变了,也许我没有。但你以前是这样的吗?” 她愣住了。 她以前会去拘泥于这些问题吗? 好像不是。这么一来,变得优柔寡断的似乎是自己? 慕琬不是很喜欢这样。这听上去,像是自己脆弱了许多——尽管以往也没有坚强到哪里去就是了。说到底,她希望这种“变化”是积极正面的。不说有什么好处,至少别让她再陷入什么两难的境地就是。 也许他们是对的。 这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上午,不知怎么就晃过去了。明明出了人命,可他们几个都处于不同原因而不大关心——但根本上,是因为知道“真相”——即使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对他们而言,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收拾好行囊,慕琬继续同那师徒俩走着。有施无弃在的时候,他们总是闹在一起,她几乎无暇细想这些长久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而对这些,黛鸾也有些她自己的想法。尽管这些想法是她默认,山海与慕琬都该知道的。 那便是万鬼志的事。或者云外镜——随便什么别的东西。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当你拥有明确的、迫切想要并需要得到的东西,他人的生死都可以变得无足轻重。这么说来或许有些无情,但的确是合理的、能被解释通的。 虽然这些东西已经不是那样重要了。遇到该救的、能救的人,他们照样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这就是人,与人的人性。 可比起这些,他们更希望施无弃与柒姑娘能回来。 各怀心事的三人来到沿河的码头。他们准备在这里租一条船,继续向下游走去。但水路不能走太久,一是入了冬,水位逐渐下降;二是水路也并不一直通向北边。他们自己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距离。 他们再次遇到了舟皿。 报了仇之后,他应该并没有急着离开。凭他的本事,连夜离开这座城不成问题。但他竟然几乎与山海几人同时出现,这证明他势必是停留了一阵。至少,是不紧不慢的。 见到三人,舟皿的确有些许惊讶,但也并不很意外。原本他已经站在船上,准备驶走。可当他们相互看见对方时,他突然让船夫把船停下,又来到船尾与他们相望。 “你们看上去可并不着急。看样子,并不是刻意来追捕我的。” “难道您预留我们找您的时间了吗?有些意外。” “算是吧……无妨,我只是不怕耽搁而已。你们要去哪儿?” “沿着江,路只有这么一条。” 于是他们上了舟皿的船。 两岸没有什么别致的景色。沿江的树都秃秃的,些许枯枝烂叶泡在水里。船将它们成片成片地推开,堆积在两岸,泛上一股淡淡的气味,并不难闻。掺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正午的阳光也并没有将它炙烤得太刺鼻。街上与江上都很静静的,有了些许入冬的调儿。 就这样沉默了一路,他们和舟皿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并不介意。不如说,他们敢与他同乘就已经令他有些意外。只是一路无话,难免有些枯燥了。 “其实百骸主,现在并不在人间,对吧?”舟皿突然说。 “——” 黛鸾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但这样一来就暴露的太过彻底。她有时候被师父说傻乎乎,在这些方面却机灵得很。舟皿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并不难为她。 “你们应该也比较好奇,偌大的中原,我是如何挨个找到那些仇家的。” “若说不好奇,便显得有些假了。”山海看似坦然地讲。实际上,他还真不那样好奇,只是看舟皿有意透露,便顺势说下去罢了。 “殁影阁。” “……这样么。” 意料之中。不过,他们还是有些许失落的。 “殁影阁还告诉我,你们的同伴正在人间之外的地方。六道之大,怕是很难寻到了。至于能不能回来,要看他自己。” “没说一样……”慕琬嘀咕着。 看来舟皿还不知道他们被雪砚谷盯上的事,毕竟他是在更早的时候向殁影阁求助的。 “不过,若是让六道无常去找,或许能轻松些。” “不瞒您说,六道无常,我们的确认识几个。但……都不大方便。人间纷扰之事总是很多,他们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不如说,施无弃和阿柒正是在他们眼皮子下消失的…… “你是说极月君与叶月君吗?” 舟皿直接说出了口,不禁让他们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殁影阁,连这种事也知道了。 “你们此行,是要去找他们么?” “不。” 山海本来还想解释一下,但稍稍一想,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这样么……巧了,叶月君正好在中原以北呢。” “咦?”黛鸾支棱起了耳朵。“这你都知道?那极月君呢?” “啊啊,我与解烟聊天时随口说到的,并没有过问。殁影阁的人,你们都认识吗?” “认识些。” “那倒方便。极月君我并未过问,我也不知道殁影阁清不清楚。他们似乎都有些要紧的安排,而叶月君在北方,是因为恰好狩恭铎也要去那里,所以知道些。” “他们又不知道要做什么。”黛鸾嘟嘟囔的。 慕琬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线生机。 叶月君终归是可以信任的。自己正是因为没能听她的劝,才导致如此尴尬的局面。不过还好,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是不能找极月君核对这图的正确性——他也不一定记得了。但既然有叶月君在,至少这张地图,是可以放心大胆给她看的。 即使看不懂,她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但愿吧。 第一百三十九回:霜冻澜起 唐赫离开雪砚谷之后,天空飘了几粒雪。 按理说还没到时候,往年深冬这里才会下雪。谷内的雪是暖的,落在手里既不会让人感到冰凉,也不会融化。只是当他离开以后没过多久,身上残留的几粒白色开始泛起寒意。他仰起头,几颗雪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雪下的不多,碰到皮肤便很快融化。但它们都陆陆续续挂在一旁的犬类身上,让那乌黑的毛发覆上一层亮眼的白。它左右抖了抖毛,又将白莹莹的雪花甩在他黑色的衣服上。 朽月君直接将他引到这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他冷着脸与佘氿会谈一番,定下了新的工作。只不过两边都是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是一个没有,全是两张嘴说了算。他们都清楚,这种东西的文书可从来没有地方主持“公道”,不如说得靠谱。 自然,这也为反水与毁约提供了充足的余地——这正是双方所期望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着的时候自然是要赚够本才行。至于本钱多少,自然只有自己知道。 再者,仿佛即使有黑暗地段儿的“衙门”,也指不定同真正的衙门一般无用呢。 佘氿没有给他地图。将藏宝图这类东西交给外人手里却被横刀夺爱的案例不胜枚举,作为殁影阁的爪牙,皋月君的心腹,他没这么傻。尽管唐赫对此再不屑一顾,真到了那时谁又说得准呢——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对殁影阁而言,只要拿到了镜子,万鬼志不论姓凛还是姓唐都无所谓。说不定到时候皋月君变了心思,也想要将万鬼志收入囊中,并非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事态总是瞬息万变。 佘氿雇他杀人灭口,价格随便开,再怎么也贵不过雪砚谷一个山头。唐赫不是狮子大开口的人,为了利益最大化的长期合作,他自然懂得开一个漂亮又合理的价格。这是后话。 “你要杀掌门的弟子,不问问她大师兄的意见?”当时他这样说,带点嘲弄的意思。 “怕是狠不下这条心。” “既然是蛇妖看着长大的孩子,怕也有一副蛇蝎的心肠。” “他说了不算。” “是么?那你眼睛可别是撞在门框上了。” “这个嘛……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看来是没遇上识相的伯乐。” “您再搁这儿跟我唠着,那小丫头片子可要跑到天涯海角了。” 天狗或许听不懂人的话,但从这语气里差距出佘氿的抱怨,原本卧在主子脚边,突然就龇起獠牙,一副示威的样子。 “狗仗人势”佘氿厌恶地看了一眼,“我与我的友人,都不喜欢猫猫狗狗。” “因为吃了一条虫子腿吗?”唐赫嗤笑着。他从朽月君那里听到过这个笑话。 “我真诚地建议您斟酌用词……毕竟我们已经拿到天狗一族的血方了。” “我也真诚地建议你——”唐赫站起身,撑着桌子,居高临下且咄咄逼人,“妖怪在阴阳师面前最好学会夹着尾巴。” “阴阳……师?” 佘氿面无惧色地托着下巴,挑起轻皱的眉,看不出是疑惑还是讥讽。 离开雪砚谷之前,他头一次见邬远归,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还嫩着。那模样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正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不过看得出,他还不算太飘,至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靠佘氿的压制,他很清楚雪砚谷能是如今的样子多亏了谁。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该知道一个妖怪当年主动接近一个孩子本就动机不纯。他视若珍宝亦或赖以生存的整个江湖门派,在殁影阁手中不过是枚有用的棋,而他被拿捏着手,一步一步按照身后人的意愿走。 当前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往后呢?若他不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收得回来吗? 关我屁事——唐赫暗想。 至于朽月君……他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要干什么,他不关心。那家伙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之前,朽月君曾从他肩上取下一根头发,熔在烟杆里烧了。唐赫知道有种咒术,只要从人身上取下什么东西或是物件,就能卜出此人的位置,这应该是一个道理。 不过若说“找上门的妖怪”……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天狗。 它的来路也是那样……匪夷所思。它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在提到“唐鸰”二字时,它会扑棱耳朵,昂起头来叫两声,像是能听懂。 大概是因为,那是它第一个吃掉的人吧。 与人类有契约的天狗族,无法像其他妖怪那样修炼——物竞天择的世界里,为了继续活下去,它们的祖先逐渐舍弃了思想,将之转化为本能。 本能是很可怕的东西。 虽然没有按部就班的修行,可这些年来它吃了不少人——凭借本能,凭借从未阻拦甚至有意引导的、主人的默许。它第一次化出人形的那天唐赫还记得,自己已不知过了多久,能被吓成那个样子——想来还有些丢脸。 虽然化形十分不稳定,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 那之后,“默许”成为了“命令”。 他止不住去想,尽管是胡思乱想,尽管毫无意义又心知肚明。只是……太像了,那张脸,与唐鸰如出一辙。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样子了。 天干物燥,它原本总是因静电而蓬松的毛发更让他不想碰。有一年,他本想拍掉它头上厚厚的雪,却给电狠狠打了。至今他还记得有多痛,简直像是被狗咬了一口。如今他应当不怕了,但他也不再想这么做了。 不过是条狗而已。 大概。 它是人,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类似怪物的东西? 谁也没有答案。百骸主也没有。 他与天狗一路北上,有时唤他出来,有时一个人走。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只有沉默。一切都太安静,静的同往年任何时候一样。可是自从十几年前它为那个名字喊上一嗓子后,他便再也无法忍受安静了。 “唐鸰。” 他看着它,它回以凝望。 与天狗有血脉的人越来越少了——尽管他们先祖的血脉枝繁叶茂,却愈发稀薄,能够唤醒契约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做了阴阳师,毕竟是天赋。他想,他也该是的。 母亲没机会教他太多。 至于慕琬,他倒没有什么同宗族人特有的……亲切。相反,他对那条狗更感兴趣。 朽月君曾经说:“舔过人血的狗,据说在斗狗时凶狠异常。” “是么。我听过的是,吃过同类肉的狗,咬人是往死里咬的。” “嗯?我好像也听过。睦月君那个神神叨叨的佛家弟子倒是说过,所有东西在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都只有苦味。” “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唐赫翻了白眼。 “嗯?没品位的事我可不做。”他笑着,“火的炽热与生俱来。” “哦。” “国土的北方,有一座‘狗场’,你该去看看。” “……什么狗场?不就是卖狗或斗狗的地方吗。” “那不一样。” 听过朽月君的描述,他确实有几分好奇。也不知走这么一趟,有没有机会遇到。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他离开雪砚谷没有几天,但已经走了很远。没有家的人没有牵挂,总是走得很快。 这天离开客栈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直觉是一种感官。尤其对灵力充裕的人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第三只眼睛。 两个人,习武的,都比自己小几岁。 有种令人讨厌的气息,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跟踪他的那两个人倒是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如说,他们故意让他察觉。唐赫也明显能从些许踪迹感觉到,这两人本是具备完全融于环境的实力的。 可他们暴露出来。 黄昏时分,他来到这座城的边缘。驿站还剩一匹马,却有三个人要用。 隔着骏马高昂的头颅,他终于见到二人的真面目。 “唐门的人真是无孔不入。”他嗤笑,“我以为你们都会将脸遮起来。毕竟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营生。” “唐家是名门正派,无需如此。” “这点存疑,不过……”他捋了捋马颈的鬃毛,“我是说左衽门。” 一男一女相互微微斜视,没有说话。 夕阳将最后的暖色投射在洁白的马背上,让毛发散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虽然很冷,但这颜色怎样都让人看了心生暖意。远处的山脉也敷上一层金色,如薄纱笼罩在万物之上。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知唐前辈如何看出。” 男性行了一个拱手礼,语气温和又客气。女的只是冷冷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你们太像——行动上。太一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举一动都像是算计好。只有长期磨合出生入死的搭档才能这样。恰巧左衽门,就是这样成双成对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唐家人?” 女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冰凉且深沉,像凝固的海波。 “刚知道的。” 他们明白了。 是男人腰间的刀。那把刀是唐门自家锻的。能使自家的刀,算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不过包括唐赫的刀在内,上面都是没有任何家纹的,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出来。 “我们奉堂主唐妄生之命来见您。在下唐倾澜,这是我的搭档,唐怀澜。” “你们看着可不像。” 话虽如此,唐赫却只是帮马儿梳理毛发,并没有看他们。 他们的确不像,这或许是左衽门的假名,也可能是唐门的,他不在乎。只是他们都扎着高挑干练的马尾,纤长的刘海都别在耳后,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唐前辈火眼金睛。我们的确不是亲姐弟。” “唐妄生……这名字没听说过。不如说唐门的除了我爹,我一个都没听过。不知堂堂名门正派,找我一个江湖小辈何事?” “带您回家。” 唐倾澜如此说着,目光是那样诚挚。 第一百四十回:霜白血乌 唐赫再一次认真地将他们审视一番,情绪没有太大起伏。 两人看上去同龄,大约二十四五岁,至少会使五种刀。男的那把刀是障刀,比他的横刀硬,但更脆。女的身上至少藏了十几种暗器,指甲不算太长,但比起使刀的手来讲不短,一定藏了毒。 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唐怀澜将手向后掩去。他最后看到她小拇指指甲最长,很利,一定用它杀过人。 “你们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玩笑?”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那眼神分明带着些许嘲弄。 “我们没有说笑。我们奉堂主之命找到您。” “是么。如果让你搭档把袖口的梅花针收起来,更有说服力。” 被点名的怀澜面不改色,也并没有将暗器收回去的意思。倾澜也并不觉得尴尬,他总是笑得恰到好处,像个职业商人。 “我没有家。”唐赫继续说,“你们说的若是唐门,识相点自个儿打道回府,我当你今天这句屁没放过。” “唐前辈不要激动,我们也是奉公办事。” “如果我拒绝,你会在下一刻与我刀剑相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我的表述让您这样想,我感到很抱歉。” 唐倾澜伸出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想法。 “你搭档不一定这么想。至少,我若是就这样上马走人,它的后脚筋怕是保不住了。” “……” 大概是说中了,这两位出自唐家的左衽门刺客并未言语。 “真是想不到……”唐赫摇着头说,“唐家竟然沦落到和旁门左道沆瀣一气的程度。真是可悲。” 他们应当不止一次被这么说过,没有对此做出特殊的反应。天暗下来,夕阳的余辉消失殆尽,让周围的一切都朦上一层厚重的暗纱。 “不会。” 名叫怀澜的女人又说话了。 “嗯?” “我们不会阻拦你。你的名声在江湖上还算有些分量,与你发生正面冲突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我们的任务只是传话,没有什么杀人灭口的部分。” 昏暗的暮色中,他再次打量着她。 “不过我确实有几分好奇……看你们这岁数,应该对我的事知道的不多。” 唐倾澜接了话:“的确。关于您的事,我们是从堂主那里听来的。” “那么,他说什么?” “说您是唐氏的子嗣。当年因为一些误会,您的双亲不幸遇难。事到如今,唐门知道您流落江湖,四处漂泊,希望能接您回去,也算是给您一个好的归宿。” 唐赫沉默了。 因为愤怒。 误会?什么误会。你们因为屁大点误会就可以杀人灭口,做出的交代仅仅是十年二十年后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的、轻飘飘的邀请?家?这群杀害自己至亲,毁了原本美好的一切的恶徒,竟然腆着脸说魔窟才是归宿? 放屁! 他时刻愤恨于自己的姓氏。 但即便是在父母双亡后,他也并未换掉自己的名字,仅仅是换了一个字的写法罢了。 毕竟,这是除了那把横刀外,父亲所留下唯一的遗物。 若真的抹去了这这些都放下,翻了篇,让一切都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不会这么做,这不像他。比起忘却,他更愿意选择铭记。铭记这炙热的仇恨,铭记这抹不去的伤痕。 这不代表他对与唐门建立联系,保留着什么可能性。 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们是看上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尽管不那么好听,却意外地与这口碑不佳的“名门正派”不谋而合——所以想借他之名,壮大己方的力量。唐门人才辈出,按理说是不缺他这么一个“漏网之鱼”。但恐怕正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怕他报复。 报复这个词或许不那么贴切,毕竟那样大的门派,会怕你一个小小的阴阳师不成? 所以他们想要借此优势,来监视并控制自己的行动。 “我应该感恩戴德吗?” 唐赫咬着牙问,故意让他们察觉到自己的不快。他翻身上了马,攥紧缰绳,调整马头。 “您息怒。我们不过是传话而已。你若不愿意随我们回去,我们二人原话复命便是。但我们此行的任务除了规劝您外,还有一件事。” “我没兴趣听,也别指望我配合。” “想必您当然不会配合。” 这时候,寡言少语的怀澜突然伸出手,带出一道纤细而结实的铁链。铁链在空中划开一个圈,精准地套在马脖子上。马儿慌了神,步伐乱了,险些将唐赫甩下来。就在这时,倾澜伸手去夺他腰间的横刀。唐赫直接抽出刀身,清脆的声响伴随一道寒光在瞬间劈断了锁链。这令他们有些意外——按理说那时候的工艺,做不出这样的好刀。 他刀法很好,得换个法子。倾澜反身躲过挣扎的马,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向上挑过,割开了刀鞘的带子。唐赫伸手去抓,怀澜突然张开口,将一枚尖利的针从口中推出去。 针扎穿了唐赫的手背,从掌心探出刺来。 仅皱眉一瞬,他依然攥住了险些跌落的刀鞘,并将横刀送了回去。腾出的另一只手拽紧缰绳,驱马立刻与他们拉远了距离。就这样逃之夭夭倒也无妨,但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知道,那两人并没有追来,于是勒马回过头,视线穿透黑暗,冷冷地瞥过去。 “准备复命了是吗?” “不假。” 他们的距离很远,但夜很近,让他们的话语不至于完全被环境吞噬。 “那劳烦你顺便帮我带句话吧。” “但说无妨。” “放你妈的狗屁。” 说罢,他绝尘而去。 唐倾澜有些遗憾地望过去,唐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凌乱的马蹄声还回荡在耳边。 “……嘶。” “你怎么了?” 倾澜回过头关切地跑过去。按理说怀澜没有与唐赫接触才对,她却在这个时候龇起牙,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似的。倾澜非常疑惑,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僵硬扭曲,张牙舞爪,像是一段奇怪的树杈。 “妈的……” 怀澜抽出倾澜腰间的障刀,自下而上缓缓地抬上去,在空气中顿住。她轻轻一挑,整只扭曲的左手终于放松下来。就在那一瞬,倾澜似乎听到类似于琴弦断裂的音色,若有若无。 “怎么了?” 怀澜将刀丢到他手里,小心地活动着手腕。倾澜走上前看,在晦暗的月色下,她纤细的左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血迹。 “若是刚才用斩的,恐怕这把刀也要断了。再见面,千万要当心。” 而唐赫所能给予他们的评价不相上下。 马儿跑得很快,尚未从惊恐中缓过神。他很幸运,那枚绣花针很细,恰巧避开了他掌心的血管筋脉,从骨缝间穿了过去。颠簸的马背上,他用牙探向自己的右手背,猛地抽出针。短暂的刺痛后,他并未将针丢掉,而是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下。 能放在口中的通常无毒,这也是他敢用牙去剔的原因,若直接上手,怕这马能让自己再被扎透些。不过不排除有些丧心病狂的人,用毒浸过的针含在口中,事先却用解药漱过口。他在拔掉之前用舌尖试探了一下,没有麻痹感,倒还好说。 指尖的牵引感消失了,或许他们发现了“蛛丝”并弄断了。真是可惜,看来那丫头虽然年轻,却也见过世面,知道这种丝线的特性。不然,他还能让她赔上一只手,就不亏了。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从这些年来的传闻与亲身经历的“死缠烂打”,唐赫能感觉到。他对于父亲的事知道的不多,母亲生前告诉他的也很有限,他也是后来自己做了些调查。也有可能是在自己调查时,被唐门发现了踪迹——不过他既然没有改名字,自然也没打算偷偷摸摸的。打听自己的家事,有何需要遮遮掩掩的? 但尽管如此,唐赫也没有得知太多消息。他只知唐逸并不是父亲的真名,真名却又无从得知,似乎连唐门内部也划掉了这个名字。他是一堂之主,等级上,兴许和那个唐妄生平起平坐。唐门弟子每三四年会有一场内部弟子的切磋,所有长辈们的徒弟都会参加。而胜者会得到一把做工精湛的好刀,父亲这算一把。 母亲拥有天狗族契约的血脉,不过自身没什么资质。她只是给他讲,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外公年轻时的风光。母亲是外族人,但父亲只爱她,不爱为门派利益强扯红线的那个姑娘。于是他就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而母亲的肚子里装着他。 据说,当时母亲的家里也是极力反对的。甚至,自己的外公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如今老人家应当已经不在世上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很想告诉他,母亲依然想他,敬他,爱他。 父亲那边,他就无从得知了。 他虽然不喜欢唐门,甚至说得上、也完全有资格恨,不过唐鸰的事实实在在与唐门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不如说,这才是令他成为阴阳师的根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幺妹东躲西藏。为了生活下去,他需要钱来养活自己和妹妹。一开始是小偷小摸,从被人发现后挨了毒打,到后来的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不让唐鸰这么做,只说自己的钱是做工来的,挨揍便说是工伤。他不希望她和自己一样。 和自己一样,去杀人。 要宽裕地养活一张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总不想让她吃的太差,穿的太糟糕。他第一次按照“约定”给一个少爷杯子里下药,是为了给唐鸰买一件新衣服。她总是穿着自己穿小的衣服,颜色太暗,土,被当做穷人家的孩子——尽管事实如此——去欺负、羞辱。 他无法忍受。 有时别人会反悔,不给钱,他自然无法冒险将真相抖出去,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来二去,他学会判断什么人说话算话,什么人容易变卦。如何与人打交道,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他慢慢地学会,却绝不会教给唐鸰。 在温暖的谎言的包裹下,她平安长大。 他的每个脚印,都踏在黑白的交界上,直至灰色一点点将他吞没。 第一百四十一回:犬马之劳 天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这是他们在船上度过的第三天。偶尔上一趟岸,船上的伙计去买些必需品。这时候,他们就到岸边走走转转。在大江里起伏惯了,上岸时他们都有种上下摇晃的错觉。 这艘船是个货船,载人只是副业,除了他们四个客人外,还有不少伙计。因为是顺江而下,现在也不需要划桨,大家都比较清闲。 天黑了,江河很静,倒映出颤抖的月亮,泛着粼粼的光。 “传说有一条河,是逆着流的。” 站在船边赏月的舟皿没有回头就知道有人靠近他。他突然这么一句,山海感到疑惑。 “您是说……葬头河?” “是了。传言是死生交界的地方。那里开满了一种没有叶子的花,红彤彤的,火一样。” “有些想见见。” 舟皿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见了可就回不来了。” 黛鸾还没有睡。她从篷里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同来到船边。山海将她往里拉了些,怕她不小心栽下去。舟皿却稳稳地站在船头,没有丝毫惧色。 “梁丘呢?” “她睡着了。她最近总是很累。” “嗯,能睡着也好。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睡不着……”她又揉了一下眼睛,“山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啊?” “不知道。我想,应当快了。” 舟皿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离水远了些。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作为领路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船吗?” “的确。” 山海虽然承认,但对更多的事总是只字不提,这是他的风格。那张看不太懂的地图还在慕琬那儿,她总是贴身放着,生怕再丢了。舟皿看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反而刻意追问。 “是要去找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随缘吧。或许是人,或许是物。” 黛鸾看了看山海,又看了看舟皿。他们的面容都是一样的平静,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感兴趣,又不那么感兴趣。她转而对舟皿说: “你呢?你又要到哪里去呀?若要看遍中原的风光,走了这么多天水路,也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啊。” “嗯……你倒是很聪明。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喜欢狗吗?” “……狗?”黛鸾立刻想到了慕琬的天狗,警觉地问,“狗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去一个……到处是‘狗’的地方。这是一位走无常委托我的事。” “走无常?”山海察觉了。 “对。夕书文相——寒酸的穷书生一个。我们几百年前就认识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而那时,我也不过刚学会化形罢了。很枯燥的故事,没什么意思。” 黛鸾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你认识凉月君?!” “很奇怪么?你们不也与一些无常有所瓜葛。还是说……你们也认识他?” “唔,算是吧……”她吞吞吐吐。山海没有插话,他不确定舟皿是否知道万鬼志的事,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不过也与我无关……”舟皿回头看了一眼月亮,“凉月君助我为郡主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我为了答谢他,便同意替他查一件事。” 黛鸾忍不住嘀咕:“这家伙怎么这么清闲,什么事都交给别人做……” “哈哈哈,也不尽然,作为无常鬼,他的确很忙。他要我去北面的一个县城。一些规则,在那边受到了……挑战。很多阴阳师和妖怪都聚集在那里,钱财也大量流动……” “这之中有什么关系吗?”黛鸾不明白,“还有之前说的狗,又有什么关系。” 舟皿轻轻吸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那里很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地下却很热闹。你们知道什么斗鸡、斗狗、斗蛐蛐的集市吧?那里也一样,有一家非常出名的‘狗场’。实际上相互厮杀的却不是狗,而是妖怪。” “什么……”山海也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种地方?您此行,是要替凉月君处理这个地方吗?” “不,不是。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合理的地方。那儿也有那儿的规矩,我们无权干涉。再者,若真能出什么大事,阎罗魔早就派人解决了……我要去那儿找一个人,将那人带给他。” 虽然山海下意识地想要问“什么人”,但他自己也并没有对舟皿坦诚他们的目的,因而也不便过问。黛鸾兴许也知道这点,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狗场’,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听夕书文相说,比普通关着动物的笼子要大——那是一整个平台,筑了高墙,拉了铁网。不过与其说是台子,不如说是个坑。人们就围着一圈向里看,就像你们斗蛐蛐一样……只是里面打的你死我活的,是妖怪罢了。偶尔也有人。所以‘网’比较特别,应该是念过经文或者洒了符水、布了阵法,不然早出事了。” “那一定……很刺激。” 黛鸾如此回答,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有时候山海也不太能懂她,不知道她是真的就这样生来冷漠,还是和他一样,只是冷着个脸,不习惯有更多表情罢了。这点上看他们师徒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想也是。那里聚拢了许多在你们看来不入流的阴阳师,除了来打探暗地里的消息的阴阳师外,还有你们这种正统的人不喜欢的……猎魔人,也有些役魔使。他们将自己抓来驯养的妖怪放在里头,替它们签下生死状,更多人来下注。那里的钱是脏的,通常要‘洗干净’才能拿出来用。县衙是默许的,那个地方穷山恶水,不弄点什么噱头富不起来。不过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很穷……大概大多数时候,是把钱从左手倒在右手上吧。” “我不喜欢这样……”黛鸾说,“我也不喜欢斗狗、斗蛐蛐。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反而不想看了——我总觉得它们很痛。” “这很好,孩子。我也不喜欢。” 舟皿说着,慈爱地拍拍她的头,山海没有阻拦。 “那个地方,偶尔也有猎魔人抓自由的妖怪,卖给‘狗场’,通常能被抓来的都不强,也没有谁庇护,都沦为主宰者们的玩物。里面的常客,就仿佛比武时的擂主,偶尔会换。他们对待人的方式也不好——对一些欠了钱没法还,或者犯了别的事,他们会动私刑,丢进妖怪堆里,亦或是办一场比赛。那些比赛要收入场费,因为人类手无缚鸡之力,毫无悬念,在被逼疯的、或是训疯的妖怪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毫无悬念,不需要赌。” 舟皿平静地诉说着骇人听闻的事。 晚风吹上船,冻得人发抖。 “偶尔会举行乱斗,也是吸引人的一种方法……啊,据说也会有人专门去挑战作为‘擂主’的妖怪,不过很少。” “阴阳师吗?” “有时候是阴阳师,有时候是武者。因为人类允许带些东西,让厮杀显得比较……平衡。不过妖怪不会等你摆好阵法的,所以武夫居多。人也是要签生死状的,妖怪可以杀人,但人却不能杀死妖怪——不然下一任守擂的妖怪可不好找,你要赔很大一笔钱。” “真是怪了,竟然有人会主动讨打……挨了打还要赔钱。” “哈哈,因为若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也会有钱拿。虽然钱不多,但你会变得很有名,有钱人家会花重金请你做护卫,或是有外地人花更多钱买你,去其他地方的场子打。这些你们应该也知道,许多地方都有明着暗着的比武大会。” “您要找的人,竟然混在那里面吗?是要……救他出来?”思索一番后,山海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凉月君也十分从容,或许知道那人命还长着。” “这太奇怪了!”黛鸾有些激动,“大多数时候……人才应该是弱势的一方。可一旦从数量或者其他方面强了些,就要做这种事……为何总有一方要被迫害呢?”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这种想法也很天真……但若所有人都与你一样想,大多数妖怪,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力量是拿来保护而非伤害的,人与妖都该清楚。 道理谁都明白,可在利益面前谁也不愿意想起来。 “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几分兴趣?既然你说你们不知道该去哪儿,不如和我一道,去那个地方看看,见见世面。” 山海总觉得这样对阿鸾不好,但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也算是成年人,该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慕琬的态度大概比较随意,明早可以再问问她。而不等黛鸾回答,她就突然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口,认真地说: “我们去看看吧!” “你不是不喜欢吗?”他问,“怎么还会想去看那些残酷的东西?” “那里……应该有很多妖怪需要帮助吧?它们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那儿,不是去杀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掉吧?” 凛山海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错。但那地方我们很陌生,不知该从何下手。何况你就算帮的了这一波,下次呢?就算你能全身而退,还会有新的妖怪被带去的。” “能救多少是多少。” “……舟公子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天真的孩子。但……” 但这大概是一件好事,他想。 她虽然善,却不傻,也很强,这非常难得。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莽撞让自己送命,又即便身陷险境也能明哲保身,作为一个小丫头,的确很了不得。 他常常因为她是自己的徒弟而自豪,尽管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教过她。但她依然学会了很多事——靠自己。这也是他愿意带她游历,看她成长的原因。 黛鸾呢?她会自豪于自己有这样的师父吗?或者,因为这样的师父没能教她什么,而暗自责备吗? 第一百四十二回:犬盗鸡鸣 这里是棠寰县。 在江上漂泊了五天后,他们终于下了船。以往走陆路的距离至少要八九天的功夫,距离他们出发的地方,至少也过了六七座城。当然,城与村分布的并不那样密集,还有许多山水的景色。但一路走来,除了舟皿,谁也无心欣赏。 下船以后,除了要适应那已经被身体习惯的摇晃感外,更加令人眩晕的事出现了——大量本地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涌上来,争着吵着要给他们介绍住处。山海简直眼晕,虽说这种场景他见了不老少次,可像这样叽里呱啦出口成章的拉客架势,他确实是头一次遇到。那些热情是真的,可他看着那群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实在对他们口中所谓客房的舒适度深感质疑……毕竟这群人自己还穿不暖的样子。 舟皿从容地推开蜂拥的人群,慢吞吞地向前走。这副礼让的样子实在让人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贵公子似的人,拧断了那些恶人的脖子。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说:“注意你们的钱袋。” 下一刻,慕琬正巧擒住一只瘦小的手。一个黑黑矮矮的小兔崽子摸向她腰间的葱绿色荷包,被她逮个正着。要不是舟皿提了这么一嘴,她还真没注意到这小贼。她掐着他手腕还没放开,突然就被咬了一口,他借机挣扎跑开了。这一口不算狠,但的确吓到了慕琬,手臂上还沾着臭小子的口水,让她一阵恶心。 当时慕琬得知了舟皿的事,虽然答应了,但心里很勉强。她愿意跟他们来,纯粹是因为山海他们也愿意帮她找云外镜。 直到后面又有别的船只来,大部分人才冲了过去。他们向里面一边走,一边看。多数街墙屋瓦有些残破,看上去年久失修。这儿的人看上去都很木讷,见到外来的人也没什么反应,或许是经常看到,便习惯了。舟皿说,若是有人特别热情地簇拥上来,就一定要小心钱包。本地很多商人都喜欢造些假货,专门坑前来游玩的人。单说风景,这里确实没什么看的,可一旦知道它私底下有什么样的营生就是另一回事了。 的确,没走几步很快又有人围上来,拿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棠寰县的小商贩们手中还多了一些东西——是看上去形状各异的木头疙瘩。要猜的话,应该是护身符。 “等等。” 山海这么说了一声,前面的人都停下来回头看他。卖东西的小贩们都说这是平安符,各种各样的用途都有,又是桃花又是求财。叽叽喳喳说最多的,无非是钱的问题。 “狗场马上又会有一场打斗。戴上我的符,保准你发大财!” 也难怪河边有那么多船只,都是来看“斗狗”的吗?见山海有些关注,他们都来劲了,一个个巧舌如簧地推销自己的东西。山海看了半天,不知为何突然相中了一串珠子。它的木头看上去很杂,一眼就让人觉得廉价。小贩有些不甘心,还想推荐点别的,他都拒绝了。尽管如此,对方还是提出了一个并不让人愉快的价格,山海也没有议价,欣然允许。 “太贵了吧!”黛鸾嚷着。 “这可是金钟菩提!”小贩也不服输。 毕竟掏的是山海的银子,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黛鸾颇有种零嘴钱便宜了奸商的哀怨。走在路上,慕琬也抱怨着:“不就是串木头珠子吗?给我看看。这色泽和做工……都不怎么样啊,像是边角料串起来的。你看,这儿还有点变形。” 黛鸾附和着:“真是服了你啦,怎么总花钱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一个道士,买什么佛珠呀。我见过金钟菩提,这明显是假的嘛。” “给我看一下……唔,还掺了几颗真的呢。不过比起这个价格,珠子算是给少了。哈哈哈,既然道长喜欢,随他买便是了。” 山海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他将东西收到了怀里,也没有戴上。 他们随便找了家面馆吃饭。反正在这个地方,哪儿看上去都一样脏兮兮的。舟皿又只点了一壶酒,没吃什么。黛鸾有些好奇。 “你们妖怪,难道吸收天地精华就饱了吗?” 舟皿扑哧一声乐了。 “嗤……你这说法倒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仅凭天地灵气过活的妖怪,要么非常弱小,不需要汲取更多的力量;要么修炼了很久,已经不需要凭借食物来维持行动。况且妖怪也是吃人的……对普通的妖怪而言,虽然人没有什么灵力,食人却能唤醒更强大的妖力。” “你吃过人吗?”黛鸾扒拉着面,淡定地问着。 “你猜?” “不猜。我最讨厌别人让我猜了。” “你这丫头真有意思。啊,不过我说的都是高级些的妖怪了。有的妖怪也喜欢人间的美食,甚至颇有讲究。也有的妖怪觉得人类的食物恶心……还有的,连味觉也没有。按你们的话来说,大概算是因人而异吧。” “哦……那,你是哪一种呢?” “嗯……你猜?” “哎呀!烦死啦。” 这顿饭在舟皿的欢声笑语和黛鸾的骂骂咧咧中结束了。慕琬有时候真替这熊孩子捏一把汗,真是什么样的人和妖怪她都敢搭话。可她又觉得,这孩子幸运又聪明,怎么都不吃亏。何况有山海在旁边看着,这么久以来默许她的一切行为与发言,看来心里也是有数,自己还是不要多话了……她也佩服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心思变得像个老妈子似的。 舟皿带他们随便打听了一下,便轻松得知了“狗场”的位置。他们原本以为会是个十分隐蔽的真正的地下建筑里,或者至少也该被一些正经生意遮掩一下——但都没有。那是非常直接明白的设施——如监狱似的高墙里。一开始,他们还并不能确定这栋奇怪的建筑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只觉得它很高,很大,顺着墙根走几乎不觉得它是一个弧形。这里的占地,说不定有四分之一个棠寰县了。 但……的确有点监牢的意思。门内外都是重兵把守,虽然他们看上去有些懒散……高墙上是带刺的铁棘,还有碎的瓦石,尖朝上。山海在墙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说: “墙体嵌了不少东西,墙漆还刷了盐,都是驱鬼辟邪的。里面的布局应当也有讲究,看来设计此地的人,是懂行的。” “那不然里面的妖怪可就放出来吃人了……”黛鸾嚷着。 山海摇了摇头:“这只是最后的一层保障,其实挺敷衍。里面应该更讲究,但并没有让人看出来什么。这样……不太好。人们对妖怪鬼神没有敬畏心。打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里并没有任何寺庙或者道观。唯一与此沾边儿的,就是那些五花八门的饰品了。” “说的不错。凛道长,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敬畏之心倒也谈不上。二者能等礼相亢,就已经实属不易了。走吧,我们去买戏票。” 四个人顺墙走了一阵。在这期间,不知为何慕琬的手只要靠近伞筒,便能感受到隐约的灼热。不知里面的咒令符是不是与墙和墙内发生了什么共鸣。伞柄很烫,她几乎不敢碰,但也没明说。这种异常在她直觉的控制范围内。于是她只是走远了一些,在最外面绕着,果然灼热感稍微褪了些。 摸着墙,他们来到了大门口。门是铁门,刷着红色的漆,舟皿还没靠近就说里面掺了黑狗血。但这儿阳气确实重——人还算挺多,都挤在口领票,拿了就走,也没有多停留一段时间。只有外乡人会好奇地向里张望,但很快会被后面排队的人赶走。 他们老老实实排过去,等得天都要黑了。明明感觉人不算多,可这队伍就是不往前走。冬日的天空本就黑的早,还没站多久,景色便昏暗下来了。黛鸾站得腿麻,绷不住好奇便暂时脱离了队伍,跑到前头去看。 也难怪这队伍排了这样久——在前面撕的票虽然是印好的,还要人一个个盖章,这才算数。盖章的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生着一张方脸,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他旁边放了一个瓷杯,从里面的茶垢能看出有些年头——不过说不定他没用多久呢。他的衣服连补丁都懒得打,偶尔还会再破一个洞。是了,难怪他这么慢。他一面盖着章子,一面削着木头呢。一旁的地上还堆满了鞣制好的动物的皮与筋,不知在做些什么。 “好慢哦。”她嘀咕着。 “你可别催。要是惹长弓不高兴,你们可别想拿到票了!”离得近的队伍里的人说。 “欸——” 另一人接了话:“别看老张如此潦倒的模样,他看人可毒着呢。有的人啊,他就不给卖,他觉得有问题的人铁定出事儿。上次他不在,有人接他的班,立马坏事,跑了不少妖怪呢。他眼睛又尖又毒,正如他射箭的水平一样,从不会看错。” “这不是传说吗?”先前那个人问,“我听说他一直只是个制弓的。老了老了,才在狗场门口找了个活干。” 黛鸾听了一阵,一面又偷偷观察了一会张长弓。他一会儿抬眼看看人,盖个戳,一会儿又低着头继续刨木头,谁也不敢催他。天色更暗了,墙外点燃了火把,但门口还有些黑。张长弓忽然扔下手里的木头,拿走了章子走回院子里。黛鸾险些以为他不干了,可排队的人丝毫没有动弹,于是她又在这儿站了会。不多时,他竟从院里取了一盏小灯,放在那本来就不大的桌上照明,继续刨木头、盖章、刨木头…… 真是个怪人。 第一百四十三回:犬蒙狼皮 距离所谓“表演”开始仅有两天,而时间过的总是很快。他们并没有像是在其他地方逗留时那样走走转转,毕竟这地方本就不大,困妖之地又占了一小半。再者,棠寰县也谈不上什么风土人情——他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几人不过是窝在客栈发呆。 他们来的算晚,围墙附近能住的地方都被占了。这里远些,虽然有两层楼,可还是无法看到那高高的墙内。但无所谓,他们很快就要进去了。 舟皿并没有和他们一起住在客栈,但每天晚上都来看他们一眼,随便聊些什么。他大概是去打探消息去了,偶尔会刻意说些当地的情报。开始黛鸾还起哄,说他怎么不和山海拼一间房呢,他的客房空得很。山海幽幽地说他胆子再大也不敢独自和修行四百年的狐狸精共处一室。舟皿说他自有休息的地方,不用他们费心。看来他上一次住店,仅是为报仇罢了。 现在是报恩的时候——报凉月君的恩。 明日就不能赖床了,因为他们第二天要去占个好位置。他们其实对那些血腥的厮杀没有任何兴趣,反正只要能混进去,让舟皿找人便是。不过他说“钱花都花了,自然是要回个本”才怂恿他们起个大早。 “我听说这狗场开设以来,第一个挑战擂主的人类,其实不是人类。” 明明是大晚上,马上就要睡觉的时候,舟皿却赖在他们这儿,还倒了杯茶。 “是妖怪变的吗?”黛鸾好奇地问。 “是一位六道无常。” “诶?” 慕琬刚洗完脸,端起水盆正准备倒水,听到这话突然坐了回来。 “你知道是哪位无常么?” “自然是不知道咯。”舟皿耸了耸肩,“但虽然六道无常不老不死,能正面与强大的妖怪一决高下,怕也只有两人。” “朽……”黛鸾只说了一个字,识相地闭了嘴。但舟皿却摇着头,说不是。 “虽然不是人类,却也不是妖怪。严格来讲,其他无常鬼姑且还是人的范畴。单凭武力能摆上台面的‘人’,只有霜月君和神无君。辜葭潜龙·霜月君,生前武功盖世,作为江湖刺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活得滋润,让人无可奈何。他的修罗妖刀封魔刃,魔气附体,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阴阳往涧·神无君,是四五百年前连八部天神都能斩杀的奇人。那时候我也是刚出生,有幸听那样的故事长大。他的那对弯刀阴阳月,是水无君打的,被那把刀砍杀的众生,连魂魄也能灰飞烟灭。” “……哇。那、那把刀,能不能杀六道无常啊?” 舟皿皱起眉,面色复杂地看着黛鸾。 “你那小脑瓜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随、随便问问……” 山海硬是把他轰走了。 催他们早睡的是他,赖着不走让他们无法休息的还是他。多么随心所欲的老狐狸。 第二天,他们如约早起,自然是没见到舟皿的影子,兴许已经去现场了。他们抓紧时间收拾好东西,也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即便如此,来到石墙的大门前,人群还是乌央乌央的。排了半天终于到了他们,黛鸾特意看了一眼查票的人,有两个,但都不是那邋遢的大叔。 不过她没有找太久——那位胡茬叔叔在场子里,懒洋洋地维护秩序。 里面果真如舟皿的描述与山海的推测一样,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谁也看不出有什么端倪。山海说,虽然他不知道这里面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将布置的法器镇品如何藏起来,但自己明显能察觉到,这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场力。这里的格局也很讲究,甚至连休息的凉亭都暗藏玄机,一切严格遵循着五行八卦之理。 自然这种限制,到了场内便解除了。围墙有两堵,一面是最外层的,很高;一面是中央真正留给妖怪们撕打的地方,应该还有关押它们的地方。 黛鸾虽然看不见也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却总能听到隐隐的悲鸣。明明还是白天,她却不寒而栗。她抓紧了慕琬的衣角,不敢离开他俩半步。 里面这墙是一个圆柱,有天花板来封顶。墙壁看着不高,内部却向下沉了一大截,加起来的高度倒是比外层不相上下。他们找了一个略微靠前的位置坐下了。这时候凛山海又说,整座斗场下方,其实奔腾着地下水。 “你怎么知道?” “湿气很重。而金木火土我都在外面瞧见了,唯独没有水,我便料想在这场子里。何况你们看,这里人声鼎沸,阳气极重,势必需要属阴的水来中和,以免太多看客影响了斗兽们的发挥。只有在这凹陷的中央,它们的力量才能完全发挥出来。仔细看这外面一圈,还涂了很多颜色的线,那都掺杂了特别的东西。” 果真如关押罪囚的监牢一样精密,精密到连人类也觉得恐惧的程度。 当然,仅限于他们。那些还未开场便高喊着的乌合之众,自然对此一无所知。看面容和打扮,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有衣不遮体之人,也有高官厚禄之人。这儿没有修什么特别的贵客场,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人类还真是吵闹啊。” 舟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位置上,略高一截。慕琬问他,你找到那人了? “还没有,我甚至无法确定究竟是谁。不过我们在这儿等着,那人总会出现的。”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但愿吧……”慕琬小声说,“我只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我也不喜欢这儿……”黛鸾跟着嚷,“人太多,太吵,但看上去很热闹,不知为何冷得要命。” “你觉得冷么?” 在黛鸾正后方的舟皿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觉得不冷了。于是她伸出手,在舟皿刚碰过的两肩抓了一把,摸到一层极轻极软的薄纱。它没有颜色,更让人感受不到重量。阿鸾很惊奇,忙追问是什么东西。 “你觉得冷,是因为你体质过阴了。周围人不觉得,就你一个人冷,一定是受到妖气的影响。这纱是妖蝉的翼缝制,能隔开人与外界的气息。” “噢……这样子。” “可是……”山海有些疑虑,“我记得它也是极阴之物,为何能有如此效用?” 舟皿笑了。 “你在寒冬腊月里砍了柴,回家后用凉水洗手,不也觉得那水是温的吗?相对而言罢了。对这孩子的命格来说,这里的确有些不好的东西,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但隔开这些妖气和阴气,它自身的那点儿寒意便不算什么了。” 凛山海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据说这儿以前卖票的时候,还会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妖怪掐架,好让你押注,不说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来“挑事”了,那种门票叫“空票”。于是票被一抢而空,大街小巷还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大家纷纷猜测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样的人,乐此不疲。但近两年的“空票”太多,大多是噱头,进了场才知道并没哪位壮士站出来。他们依然随便牵来两只妖怪,到场上了才让你押注。不懂行的人对东家西家的式神与妖怪都不够了解,没有那种或大声争辩,或小声探讨的气氛了。久而久之,这种行为也不大让人们那么感兴趣。这也是为何棠寰县仍然一空二百的主要原因——不会做生意。 “如果你们有不需要的式神,也可以卖给他们,能卖个好价钱。”舟皿说着这几天打听来的消息。慕琬皱着眉,对此嗤之以鼻。 “不知是多没良心的主人才会做这种事。” “这都是钱,姑娘。”舟皿回她,“人为了钱连自己老婆孩子也能出卖,何况式神。唯一不同的是,妖怪的价格高些。他们还在高价收些从荒野捕捉到的妖怪……啊,开始了。” 人群喧闹了些,用不着舟皿伸出手指,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向下方的场地看去。边缘高处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些什么,但声音不大,都被人群的吵嚷声淹没了。或许这里的大多数客人早就知道他们什么说辞。接着,两边最边缘的看台,像是升起断头台的刀似的拉起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两扇金属的栏杆门被提了上去,猛兽般低沉的吼叫逐渐清晰,人们都闭了嘴,抱着些许期待紧盯着场地,眼睛也不眨一下。 待两位出场后,看台一片哄闹的唏嘘声。 “……我觉得,这就是普通的动物啊。”慕琬皱着眉看了半天。 “我也觉得……无非那头猩猩大了一点,野猪的牙长了一点。虽然那对獠牙有些别致,可有些卷的过分,应当不适合打架的。”黛鸾也说。 “我从它们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气。”山海回头微微看了一眼舟皿,“感觉只是把山中的猛兽抓来罢了,打着斗妖的旗号敛财而已。” 舟皿摇了摇头。 第一百四十四回:犬牙相制 “胆子可越来越大了。真是胡闹,得罪这么多看客有什么好处呢?” “究竟怎么回事?”黛鸾转过身,跪在凳子上看向他。 “啊……我是听说,这‘狗场’真正的主人并不一直在此地经营。所以整个场子基本上是拜托手下人的。这么一转二转,就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违背设立的初衷,只想着如何圈钱,压榨着人们最后的价值……” 黛鸾挠了挠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明明只要是看着什么活物厮打起来,本质上是没什么区别的。为何人们如此生气?野猪和猩猩的搏斗,不也有些看头吗?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啦……” “因为被骗了吧。”慕琬将身子扭了一半,一手搭在椅背上,“明明是来看妖怪斗个你死我活,结果只是普通的动物罢了。真不知道我们这钱掏的是冤还是不冤。” 舟皿叹了口气,语气并不遗憾,面容却充满惋惜似的。 “人对刺激的追求是有上限的。”他说,“每个人而言的上限,从种类到程度都不同。有人好吃——山珍海味,奇食异馐;有人好色——异性之色,同性之色;有人好财——仁义之财,不义之财……但对在场的人而言,最新奇刺激的、能带来无上快乐的,正是看着这些可怕又可怜的生命相互残杀。那飞溅的妖血与尖利的鸣啼,才能满足他们。相较之下什么食色财都变得无足轻重。但久而久之,他们会对这种刺激变得淡薄,需要更危险的妖怪。但人欲望的膨胀远比不上‘进货’的速度……明白了吗?”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人类。 “也难怪,这些年棠寰县还是这样困苦。他们将自己对娱乐的感知抬到了……常人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程度。看来我们赶上了穷途末路之时,他们不得不用山兽来糊弄了。” 山海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但是黛鸾对此似乎又不一样的看法。 “可我觉得冷。”她抬起手,晃了晃肩上这透明的薄衣,“每次阴气极重,或是妖怪云集的地方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要么下面不是水,是片大坟地!要么,肯定还有其他真正的妖怪被困在哪里。” 舟皿点点头:“丫头说的不假。虽然不一定是坟地,但死了这样多无辜的妖怪……不如说是虐杀,它们也是会像人一样形成怨灵的。只不过那种鬼与人化成的鬼不一样,只是单纯的煞气罢了。不过你说的妖怪倒是真的。他们不是没有,只是不敢放出来。” “为何?”慕琬很奇怪。 “尚未驯化好……妖怪哪里那么听话。它们——我们——同人一样,有感情有想法,为何凭白受到你们摆布,对不对?” 山海没有明白:“但他们直接把妖怪放在一起打架便是,何必大费周章?那些看客们不也正是觉得越血腥越有趣吗?虽然在下并不苟同。” “哈哈……凛道长,这你就不懂了。你怕不是忘了,除此之外,还有赌局吧?让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妖击败大自身百倍的怪物,或其他什么形成强烈反差的、一般人绝对想不到的局面出现,一定会有不少人买亏了的。他们要根据私底下的那些筹码,来控制胜负。” 凛山海的确几乎从未了解过赌场规则。若施无弃在,怕是一眼能看透。山海感到有些许不适,却并不是因为人群吵闹,或是场上的动物相互扭打。或者说,也都是因为它们……为这一切,这一切都让他从心底里感到恶心。 他从不高估人性的,只是下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事实所跌破。 世间之善绝不是不存在的,这也是凛山海坚持下去的理由。但这些善如此卑微,如此细小,像是每个清晨分布在千万片叶子上的朝露,转瞬即逝,也无法汇聚成江河。它们晶莹、美丽,却太渺小、太分散,在无数个早晨被无数个人的余光瞄见,然后被遗忘,蒸发。 恶却如滴入汪洋的血,即使再细小,也能引来贪婪丑陋的群鲨。 他止不住地叹气,止不住地摇头,想要否定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要改变着一切,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太理想的事,他总是做不到。 黛鸾突然注意到,之前被称作张长弓的胡茬男人,突然代替了先前的人,来到了那处边缘的高台上。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如洪钟一般嘹亮,镇住了全场几百名喧闹的人们。 “诸位!诸位!听我说两句!”张长弓用丹田运气,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听我说!出于我们的安排失误,让各位乡亲父老外族来宾的钱啊,险些是竹篮打水了。接下来,我们立刻安排水虎与涂山怪鸟,都听过吧?新鲜吧?带了银子的客人可以去东北角排队下注,切莫拥挤,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 人们突然都精神了,一股脑地涌到场地的东北角去。山海周围的位置变得更加空旷。舟皿站起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趁机向前挪一挪。黛鸾很迷惑。她觉得这人要是拿出念如今这台词的速度,去给门票盖章,他们前几天也用不着排队排到天黑了。 “有什么好看的……”慕琬叹气,“而且水虎与涂山怪鸟,又是从何而来?这两个妖怪可都不那么简单好寻的,抓到它们更是难如登天。” “谁知道呢。总会有要钱不要命的猎魔人干这种事。”舟皿轻笑着,有些嘲笑的意思。 黛鸾有些着急,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提起这轻薄的纱,一边慌张地追着他们,差点被拖在地上的一截给绊倒了。她喊叫着: “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妖怪——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样子,只有我什么都没听懂!” “嘛……也不用太在意了。” 舟皿转身架起身后台阶上黛鸾的双臂,一转身就按在了最前方的座位上。按照原来的座次,他们四个人又坐了下来。这下他们看得更清楚了。几个人拿着长枪耙子,还有大网,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时把那两个猛兽往回拖曳。两扇铁栅栏徐徐降下来了,扣在地上时发出了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半个时辰后,人们悉数入座了,自然难免有为座位争执的人,不过运气很好,没人找他们的麻烦——大概是人多的优势。东北角的人分散了些,山海瞟了一眼,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甚至还大一些的女人,正在那儿清点核对方才人群的下注。光线很暗,看不清。 真正的妖怪就要出场了。对于阴阳师来说,这是他们经常打交道的东西,但对这些过去只能在故事里听,在话本里看的普通人,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要令人期待得多。 因为獠牙没有刺进他们的身体。 因为血流成河的不是他们而已。 在这里工作的工匠与伙计,脸色都有些沉。看得出,这两个家伙一定是尚未驯好的。 水虎相貌狰狞,平日生活在水中,除了口中,连它胃里也生满了牙齿,能将所有吞进肚子的猎物咬得粉碎。它的背上覆盖着坚硬的盔甲,下身有着锋利的虎爪,连最坚固的岩石也能轻易切碎。它的耳朵能听懂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甚至人类的一切语言。而它的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地隐匿起来,常人别说抓,连见都难见上一面。 它喘着粗气,口中黏稠的涎水走一路淌了一路。每向前一步,身后的地面都被划出了可怖的痕迹。单看那些爪印,不论如何也猜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此外,还有一路水迹。 另一边的涂山怪鸟倒是在通道里横冲直撞,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简直像是被人丢进场里的一样。它的体型比起水虎来并小不了多少,但那双健壮结实的腿令人无法忽视。在其他东方的国家,它被称作以津真天。每隔一年,它们身上都会长出一根纯金的羽毛,它们的栖息地通常也有着丰富的黄金矿藏。 这只怪鸟的精神状态很差,毛的成色很脏,翅膀也不愿意伸展开,或许已经有些萎缩。它一进场就紧紧盯着面前的水虎,与它绕着半圆,时进时退,警惕得很。它长长的尖嘴里向外冒着黑色的液体,一样很黏稠,像是某种油脂一般。黑油顺着它的嘴角下滴,落在地上时会突然燃烧,在地上留下零零散散的小火堆,顺着它走过的地方划出弧形。 水虎偶尔会消失,但很快便显露出身形。看样子,它也很疲惫,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让自己隐藏起来。当它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呜鸣声时,怪鸟便同样扣紧了长嘴,嘴边会迸发出刺刺拉拉的火花,并传来类似摩擦打火石的声音。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黛鸾不断地摇着头,尽管没有人注意她,尽管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 太可怜了。 第一百四十五回:犬迹狐踪 人群如一锅沸水,所有人都在尖叫。没有谁不是声嘶力竭的大喊,似乎光凭喊的就能把押注的钱成倍地赚回来。声音越大,赚得越多似的。他们太吵,吵得黛鸾耳朵都要聋了,更别提那担惊受怕的两个怪物。 怪鸟还在与它对峙着,绕着圆形的场地后退。它距离黛鸾越来越近,这让她能更仔细地观察它。因为体型的关系,它身上每根羽毛都很大,至少有她小臂那样的长度。仔细望过去怪鸟的身上有许多凹陷,都没有毛,露出赤色的肉皮。那应该是过去已经被拔下来的黄金羽毛,再加上它身上有不少陈旧的伤痕,或许它曾是被人囚禁着的,毕竟脚腕还有着镣铐的痕迹。黛鸾不敢想,它被当做摇钱树的时候,是被关押在怎样的地方,经受了怎样的虐待。 看那有些变形的喙,还有厚茧的脚,它应该已经老了,才被卖到这里,被榨干最后的价值供人取乐。 黛鸾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如一滴水汇入汪洋般消融于鼎沸人声。 怪鸟突然迅速扭头看向她,让她心里一惊。 接着,更加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怪鸟突然转过来,疯了一样地对着黛鸾发出怪叫。山海在瞬间站起来,连椅子也带倒了,他伸出手忽然护向黛鸾,慕琬也撑开伞。但山海没有其他的动作,因为他稍微冷静下来些就想起来,场内的结界并非装饰。 以津真天正对着她,发出诡异的嘶吼,仿佛两种粗糙的金属按在一起摩擦似的,还有金色的火花喷涌而出。更多浓稠的黑油从它嘴边溢出来,很快被引燃了。大量的浓烟伴随些许破碎的火焰断断续续朝着黛鸾涌来,她吓呆了。所幸有看不见的结界在,那些危险的物质都被看不见的空气墙隔开了。它们一涌到边缘,就停滞在那一带。 人群发出一阵惊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水虎突然冲上去,而怪鸟敏捷地躲开,颇有种沙场老将的娴熟。但水虎也一样,它只是在他们几人面前张牙舞爪,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爪子,龇牙咧嘴地看过来。地底下传来些许隆隆声,他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地下河或者水潭在水虎的作用下有些动荡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两个妖怪为何突然不再争斗,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两个妖怪先后袭击着这边的结界,虽然没什么默契,都各自误伤着对方,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它俩是齐心协力,诚心和黛鸾她过不去。在场的人也都看向他们几个,不知什么来头。而在几人周边的人散开了些。虽有结界保护,但在这样的冲击下,他们还是不放心。 水与火轮番交错,冲击着这一带的结界。山海抓住黛鸾的手腕,准备把她拉走。 突然,看不见的墙面上,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 高温与低温的不断淬炼,加之猛烈的击打,竟然将这层结界破开了口。起初还没人反应过来,可很快,怪鸟用巨大的喙啄向裂缝,它便如蛛网一般扩散开了。那声音不像是击碎玻璃那样清脆,它难以形容,像是人间之外的乐器,发出奇怪的翁鸣。 席间像被轰了一枚火炮似的,人群轰然散去,凌乱的脚步、木椅的碰撞、叫骂与哭喊夹杂在一起,连男人女人的声音都分不清。一时间,他们竟然无法从这里脱身了。 舟皿突然把手按在黛鸾肩上。 “别急,凛道长。”舟皿轻松地说着,“有我在,绝不会有事。” 凛山海将从黛鸾身上抽出的桃木剑,架在舟皿的肩上。 “那件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显得格外嘹亮。 “好啊,你敢利用阿鸾!”慕琬也将伞尖换了个方向。 “我说过,一种妖蝉的翅膀……不过很多妖怪都喜欢吃,对恢复有好处。它还有一种刺激性的气味,只是人类闻不到罢了。” 未等山海做出反应,水虎便要攻出来了。而就在他们正前方,一道地火拔地而起。火焰的颜色发冷,如一道巨型屏障挡在他们面前,也阻碍了妖怪的攻击。很快,接二连三的火柱在场地内出现,雨后春笋似的拔地而起,穿透了屋顶。碎砖乱石纷纷砸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灰尘,让人睁不开眼,呼吸都觉得难受。 在这强大的狐火之间,溢进的星光显得那样昏暗。 气浪令他们的衣摆与头发胡乱飞舞着,舟皿的笑容一如既往,却在这样的火光中显得诡异至极。他平静地说: “先请冷静些,放下剑吧。” 狐火突然熄灭了,从几处破开的天顶上,满天星光变得明亮,让场内的火把黯然失色。而当那些火柱消失的时候,面前的怪鸟已经倒在地上了。黛鸾一把扯下那轻薄的衣纱,三两步爬到看台边缘。山海没能拉住她,忙跨过破碎的椅子,和慕琬奔了过去。 怪鸟还有呼吸——甚至十分急促。但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最后的残喘罢了。有一支利箭射穿了它的脖颈,箭头深深扎进地里,将它固定在地上。那一定是一支快箭,前端甚至没有什么血。他们看着黏稠的血液这才缓缓流出来,顺着干净的箭身淌下去。怪鸟的脖子很长却并不粗壮,要命中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如此精湛的射术,即使是传言,黛鸾也只听过叶月君。他们昂起头,看台上的张长弓将下一发箭矢收回箭筒中,面不改色。 接着,他吹了声口哨。 场地上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家伙——水虎似乎是受到震荡,颤颤巍巍地重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碎石。它的盔甲太厚,若只是凡人的话,张长弓也没有办法。舟皿这家伙绝对是靠不住的,山海和慕琬都是一副迎战的动作,看着它甩甩头,重新瞪向这里。 它眼睛忽然直了,动作也僵在原地。甚至,它向后退了两步。 “……咦?” 三个人都回过头,看到看台的高处,有个女人缓缓走下来。山海认出她,她正是之前在场地的东北角的那个女人,约摸三十来岁。此人目光凶戾,带着一种仿佛猎人似的坚决,每一步都极轻,却也极稳。她皱着眉,神情严肃,浑身上下透露出凛然而果决的气质。 她让他们很容易联想到一种动物。 女人突然对水虎的方向呲起牙,面目狰狞,连黛鸾都吓了一跳。她发出一阵十分怪异的鸣啼声。虽然那的确出自人类口中,也的确是人能发出的声音,但鲜少有人会这么做。水虎虽然有些害怕,却还是示威性地咆哮了一声。 女人发出了更加可怖的声音。在那一瞬,她使他们联想出的那种动物,简直具象化了似的在她身后张开一瞬的剪影。 狗,或者狼。 水虎发出委屈的哀鸣,向后退却了好几步。 “愣着干什么,拉回去!”张长弓在上头嚷着。其他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躲起来的工人陆续跑出来,手忙脚乱地拿工具把它往通道里拽。张长弓看了一眼,拿着弓箭走了。 女人走下来,路过地上那摊透明的纱衣时,她捡起来嗅了嗅,然后拎着它走过来,抱起双臂,挑衅似的看向舟皿。 “妖怪?来做什么?救人还是砸场?” “我来找人。” “找人?”女人微微挑起眉,“是来找妖怪吧?” “不,是人。”舟皿回忆似的微微翻了眼,“嗯,应当是人没错。” “净说怪话。你是自己滚出去,发誓再也不近此地半步,还是留下来,再别想出去?” 女人的确救了他们一次,从那震慑力来看,的确有嚣张的资本。何况舟皿也扎扎实实地利用黛鸾捣乱了一把,山海他们并不打算介入这段剑拔弩张的谈话。 不过,在这等挑衅面前,舟皿意外地震惊。 “我替一个朋友来找人,可以的话,要把那人带走。我想你……” “或者第三个选项,我请你出去?”女人并没有听他说话。 舟皿轻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样,我们可没法儿说下去了。”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他妈坏了老大的生意。” “你口中的老大,是刚那个射箭的,还是另有其人,亦或是……这场子原本的主人?” “闭嘴。狗场的老大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人是不是叫狩恭铎?” 黛鸾张大的嘴险些没合上。 山海困惑地打了岔:“什、你说什……” “咦?我没告诉过你们吗?”舟皿回过头,“狗场属于殁影阁的财产,这件事……” 慕琬大声地对他吼了一句没有,他淡淡地转回了脸。 “嗯……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找个人,姑娘一定能帮我。而且看这幅样子,您和那人还熟得很……还未请教您的名姓?” “我没必要对妖怪自报家门。” “唉——”舟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明明被妖怪救了一命,现在却在这种地方,干这种勾当。你养母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会伤心的……你说是吧,檀歌?” 那个女人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的表情很难看,咬紧嘴唇,但虎牙还是露出一截。这样的示威十分有限,舟皿面不改色。毕竟狗与狐狸从根源上讲,是一致的祖先。 一道白光从山海的脑内闪过。 这名字很熟,非常熟。 妖怪和养母…… 檀歌…… 凉月君…… “你、你是……”黛鸾先伸出手,指着女人,“你是当年凉月君……是——” 檀歌。 第一百四十六回:犬牙猫爪 山海和黛鸾沿着河边走了很久。黛鸾觉得无聊,一路把河边的小石子踢进水中,但也不想在客栈里不动弹。整个棠寰县都是很无趣的,只是最近热闹了些,大街小巷都在传“狗场”那里的一场变故。作为当事人,他们并不愿意听这些与自己有关的纠纷,所以跑得远远的。 慕琬不一样。她说去中央地带转一转,随便打探一下消息。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打探的,但还是任由她去了。现在就师徒俩走走停停,望着冷清许多的河川,一时无话。 过了老半天,阿鸾把第二十七颗石子踹进了河里。 “舟皿去哪儿了?” “谁知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等梁丘回来再说吧。” 山海心里也没个底儿。 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几个是怎么被檀歌扫地出门的。在那湖中的幻境里,虽然没有见过她,但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个孩子罢了。谁曾想,凉月君所描绘的竟然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山海甚至怀疑,她家里出事那年他自己也才刚出生。 现在,他们知道的信息十分有限,基本都是舟皿后来陆续说的。檀歌的养母——那条年迈的犬妖,已经死了,被人类的阴阳师所击杀。她本应当与妖怪们十分亲密才对,但不知为何会在这个视妖怪的生命为草芥的地方工作。在养母去世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而且“狗场”是殁影阁所管辖的地带,他们也十分诧异。但由于那个地方的布局深谙五行之法,阴阳之律,那手法出自殁影阁的确理所当然。只是不提他们,也想不到。 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但答案却很难找。在那件风波过去的第三天,舟皿不再来了。 “我觉得还是找云外镜重要。但是……” 眼见着黛鸾停下脚步,吞吞吐吐,山海把她想说的话已经猜了七七八八。 “我们对狗场不够了解,很难把他们全救出来。” 黛鸾很失落。 河面上散布了细碎的斜阳,那些温暖的倒影正慢慢融化,色块均匀地分配给每一道粼粼的微波上。只是一切都太冷,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道长!阿鸾!” 他们听到慕琬的声音,一并回过头去。她迈着急促的步伐,一边挥手一边向这边跑。他们感到奇怪,原本说好晚上回到客栈就行了,不必互相去寻。只是她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 “你们看我遇到谁了!” 慕琬的表情很高兴,像是遇到了一位有趣的故人。师徒俩都没反应上来,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但不等慕琬说完,身后便款款走来一位身着褐红色长衣的女侠,两边各插着三枚金簪子,眼熟得很。 “啊!” 黛鸾喊了一声,立马冲过去扑在叶月君怀里。 虽然慕琬并没有像当时的极月君一样伸出手,但她似乎能体会到那种微妙的心情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对……我记得你是在这一带来着……” “咦?阿鸾知道我在北方吗?” 山海按照惯例作了揖,叶月君按照惯例回了礼。他说: “我们与一位大妖怪同行,来到这里。在船上的时候,他说他知道您在中原以北忙碌。只是没想到您居然就在这里。啊……冒昧请问一下,您在此地所为何事?” “是来查办狗场的吗!”黛鸾有些激动。 “唉,可别提了……”叶月君摆摆手,“真是忙得要命。多亏了某些人……我满世界去给他收拾烂摊子……” 相较于过去的拘谨,叶月君在他们面前放开了许多。这倒让他们也觉得自然。 “莫非是……” “朽月君。”她翻着白眼,“他将自己的妖力给予了其他妖怪。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却散布在九洲大陆,十分难办。有些妖怪总在惹是生非,他却完全不需要负起责任来!那家伙总是说,自己是可怜他们,帮了他们,怎么利用这种力量,又受到怎样的影响,都与他毫无关系。” 慕琬气得牙痒:“他还真是轻松啊……” 不过,山海却微皱起了眉。 “这倒是有些令我意外……纹上咒令的人,即使再少,也会分走宿主的力量。他的妖力十分充盈,无边无垠,可听你这么说,许多妖怪也拥有一部分他的力量……他怎么……” “红玄长夜的妖力直接从地狱汲取。这点东西对他而言九牛一毛。若想从根本上断绝他的力量源泉,除非让整座地狱道消失……这简直是痴人说梦。亦或是铲除人间全部的罪业,也正像是我们在做的事。可说起来,还不如前者来的轻松。” “凭什么让你来做啊……”慕琬直犯嘀咕。 “没办法,我也并不待见他。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带有朽月君咒令的妖怪,我们倒也只知道一个。” 山海叹了口气。黛鸾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手说: “啊!对,是那个山村里的白猫姑娘,我想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后来……” 叶月君皱起眉。 “白猫?” “嗯,是啊,一只猫又。她的尾巴又白又长,有九条呢。” 慕琬补充着:“应当快成人了吧,毕竟对猫妖来说百年的修行也差不多了……” “……她不会变成人了。” 叶月君突然这么说了一句,另外三个人都看向她。他们不明白,为何她的话里带着些许悲哀,这让人有一种很糟的预感。 “你……认识她?” “嗯,我在找她。妖怪们汲取的力量越多,越频繁,更强大的妖力便会根据需要源源不断地涌现在妖怪的身上。虽然这是很危险的行为,不知何时就会被力量反噬,亦或是透支了生命。若我们说的九尾猫是同一位姑娘……她已经遁入魔道,与凡骨无缘了。” “为、为什么?!”黛鸾没想到这个结果。 “……她杀了很多人。” “那些山村里的吗?” “更多人。”叶月君说,“现在她跑到这边来了……我不确定是不是朽月君授意她了什么事。即使是,那位大人……也不会告诉我。” 没有人能读懂奈落至底之主的心思。 “说来有些难办……”叶月君接着说,“你们说的狗场,如果我没记错是皋月君的地盘。她所管辖的区域都属于殁影阁,甚至与整个棠寰县无关。若她去了那里,所有的规矩又都该按照殁影阁的来,很麻烦。” 他们面面相觑,思索一番后,将“狗场”发生的事都讲给叶月君听了。 天完全黑下来,凉意更重一层。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叶月君说着话。叶月君来到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的弓坏了。那只是普通的弓,在一次“狩猎”中被斩成两截。她说她认识本地的一位制弓人。那人还小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识了,他的射术还是自己教给他的。而那孩子又有制弓的天赋,便走上了这条路子。她方便的时候,都是来找他制作的。 刚好走到客栈门口,黛鸾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张长弓?” “咦?你怎么知道?啊……也对,他现在在狗场工作嘛。你们去过了。” 山海和慕琬皱着眉,相互看了一眼,显然没料到黛鸾听说过此人的名字。 “那、那你去狗场的时候,能不能……替我们打听一下檀歌的事?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其他妖怪被困在哪儿了。” “你想救它们?”叶月扶着脸,“虽然我也并不喜欢那里,但我不觉得与殁影阁作对是好的选择。何况狩恭铎近来可能要亲自看看场子……吴垠的账核算出来是有问题的,里面大概私吞了不少钱。若真的赶上,怕是难免针锋相对。” 黛鸾又说不出话了。慕琬想拉着她去屋子里,问一问地图的事儿。 “嚯,阿鸾竟然画出来了,真了不得。不愧是……不愧是阿鸾呢。” “嗨呀我也没那么厉害啦……” 于是四个人去了慕琬的房子里。他们都坐下来,等着火钵让屋里暖和一些。但叶月君就像不怕冷似的,并没有加入那三人瑟瑟发抖的行列。 “你们六道无常不会冷吗?我第一次见极月君的时候,他在阴天也穿的很薄。” “嗯……我们对天气变化的感觉不大明显。毕竟都已经是死人了,一开始看着冷,甚至还保留睡觉的习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可不敢睡呢,不然不知耽误多少事。” 慕琬打趣说,岂不是在寒冬腊月也可以穿单薄又漂亮的衣衫。叶月君又摇了摇头,说他们的时间太紧,也根本没有功夫去穿衣打扮。反正沾染灵气,也不会脏,一件衣服穿几百年完全是常态。 在慕琬拿出地图之前,叶月君话锋一转,语气变轻了些。 “关于施掌柜的事……我拖卯月君做了占卜。” 原本有些散漫的几个人忽然僵住了,敏锐地察觉到一个名字后,他们都猛地抬起头,稍显困倦的眼神都锐利起来。 “怎么样?” “不、不太好……” “不太好是、是怎么样?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到底还……” 还活着吗? 叶月君捏了捏鼻梁,语调有些哀怨。 “我……我们还是觉得抱歉,没能帮到你们什么,反而闯下如此大祸。清和残花说……说不论在天界还是地狱,都没有他的影子。” “意思是……” “或许他已经回到人间,但或许也没有。最坏的可能,是他又逃到了其他地方……不论饿鬼道、畜生道还是修罗道,都不是寻常人所能待下去的地方。” 三人相顾无言。 没办法了,想要确定这件事……就必须要得到那件东西。那件能够判断他是否重返现世的、重要的宝物。 云外镜。 第一百四十七回:犬马之养 张长弓背着一个空箩筐,从兵器店里出来。 在他进去之前,里面装满了箭。再往前,他还在大清早去了一趟铁匠铺,新订了一批韧性好的铁段儿,他要拿来打更多的箭头。“狗场”的钱上头拿去修房子,没钱给下面人发。他过去忙里偷闲,要很久才能做一张好弓,一捆好箭,他一直是那家熟店的“供货商”,那里买他的弓的订单排到了第四个年头。现在为了生计,不得不加快做工的速度了。 “小张儿?”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迎面走过来。他虽然老了很多,眼力可没有随着他上了年纪。他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很是惊讶。 “您怎么……” “找您修弓啊。”叶月君笑着摊开手,“上一把桦木的断了……是被斩断的。” “啊,怪可惜的。那一把少说用了……二十年吧?那把是二十年前给你的。您手上的东西可真是耐用。不过这么多年了,就算不被人弄坏,也该用不成了。” “您手艺好,若不是就这么断了,再用二十年也不是问题。” “哪儿的话。那年头木还没泡过药……我最近正好在做一张新的弓,先给你拿去便是。是本地桉木做的,不坚但柔,而且更耐用。今天之内就可以完工了,你若没什么事,可以随我直接回狗场看看。” “那可太感谢了。”叶月君随他一道走着,“对了,您之前收养的那个孩子如何了?到了如今,早已经成家了吧?” “……嗐,这孩子倔着呢。” 不过,就在长弓回来之前,有一个人比他更早进了狗场大门。那时候,檀歌正在内场指挥工人修建被破坏的场地,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的声响,心生疑虑。 一阵强烈的妖气正在靠近,她敏锐地抽动了鼻子,转头看向入口。伴随守卫们的惨叫,手持一团红火的九尾猫又破门而入。屋里看到这一幕的工人先是愣住,继而丢下工具,手忙脚乱地从后门跑开了。檀歌叉着腰,眉头紧锁地瞪着她。 猫又是人形的姿态,她一半脸上纹了火红的线条,扭曲诡谲,看不出是什么图样。它们像是皮肤上开裂的沟壑,有熔岩在其中流淌似的;又像是被分成数条的蛇,在姑娘的脸上垂死挣扎着。 “又来了一个?没完没了是吗?”檀歌暗骂着,“猫?比上一个还讨厌。” “什么上一个?和我有什么关系?”猫又抱着肩,有些散漫地扫视了全场,“有人派我来这个地方……狗场是吗?听上去就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名字。啊,至于是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喊你们老大来见我就对了。” “……你算什么东西?还想见老大?当这儿是菜市场一样来去自如,想挑什么就挑什么?我看你是诚心来砸场子的。最近真是怪事连篇,一个两个妖怪都跑来惹是生非,也不怕下半辈子栽进里头。” 猫又微挑起眉。一缕光从屋顶的缝隙偏移过来,她的瞳孔收紧了几分,看上去更加凶戾了。她嗤笑似的轻叹口气,说道:“我看你是不打算配合我咯?” “能对我指指点点的妖怪不多,你不在其中之列。” 突然间,檀歌的身后爆发出一瞬的残影,分明是猛犬的幻象。虽然身为人类,她却如一只真正的猎犬一般迈开大步,双手撑过一张快要散架的椅子,两条腿借力蹬过去。不甘示弱的猫又露出獠牙,面上泛起苍白的绒毛,那些图案更加鲜明醒目。她握紧的双手突然张开,一排利爪如锥子般齐刷刷地出鞘,迸溅出猩红的火花。 两个姑娘的身手过于敏捷,争斗中旁人都无法看清她们的动作。不过也没有旁人,整个内场都是她们的舞台。尚未整理好的椅子报废得更多,刚搭起来的修理架被拆得七零八落。交手的时候檀歌意识到,那种奇怪的火焰极热,比致幻的狐火更恐怖些——它可以真正点燃什么,却无法熄灭。她曾在别的妖怪那里见识过这种火,所以在酿成恶果前能够察觉。 “收手!” 檀歌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 她最后躲开猫又的一爪,方才落脚的椅子被劈得粉碎,扬起的木屑被火花烧成黑炭。那猫又的动作快自己太多,甚至看得出残影,还连带着炫目的火光,让人无从招架。檀歌落到来者面前,转过身抬起手,意思是警告那猫又不许靠近一步。 “你是这儿管事儿的?”猫又问长弓。 张长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这满地狼藉,黑着脸训斥檀歌说: “你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 “是那妖怪先来找事儿的好吗?她还伤了我们的兄弟,你回来的时候不是没看见吧?” 张长弓不和檀歌理论。他按下她扬起的手臂,向前走了两步,上下审视着闯入的妖怪。他知道会有人来——上头给他打过招呼,但不确定是不是她,是不是……一个妖怪。 “请问姑娘姓甚名谁,来此地有何贵干?” 猫又伸出手,指甲已经收了回去。她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有些随意地说:“叫我小白就可以了。有人让我来这儿,直接找你们老大,说是有事请我帮忙。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真是太客气了!” “白姑娘,实在抱歉,是张某的疏忽,不曾给手下人打好招呼,侥幸想着您不会来这么早。狩恭阁下尚未造访,还请您稍安勿躁。因为前些日子有个狐妖来这里闹了一场,我们对外来的妖怪多了分警觉,还请见谅。您要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地住上两天。我去让人……” 听到老大的名字,檀歌也不吭声了。但看她那倔强的眼神,可一点也不为刚才的事儿后悔,甚至颇有觉得自己下手还不够重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就是看那臭丫头不爽,而后者恰好也是——或许这就是猫狗之间与生俱来的对立吧。 “不用了。”小白摆了摆手,“你们这儿关着的妖怪太吵,喊得人睡不好觉。我隔了三条街就听到这动静了,杀猪似的。还有……管好你们的狗。” 那轻蔑的眼神让檀歌再次呲起牙来。张长弓没办法,他知道这丫头一直和犬妖生活,早年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这么多年了,怎么改也改不掉。 “我过两天再来,先随便对付着落脚了,你们不用管我。” 说罢,她转向后门扬长而去。 檀歌沉沉地叹了口气,扭过头说:“你又是什么人?” 叶月君从门口向前了几步,但仍与她保持着距离。想必刚才的白猫也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没有过问罢了。她也将整个场地扫视了一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长弓替她介绍了,说这位是木染雁来·叶月君,六道无常之一。叶月君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忽视檀歌警觉的目光。不过比起妖怪,当她分辨出眼前的这位还算是人类时,便也没有那么多敌意了。 叶月君有些心神不宁。 刚才那猫又身上的妖气,明天是朽月君的手笔。虽然这属于皋月君的地盘对她而言不必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十分在意朽月君差人来这里做什么。她自然知道“狗场”意味着什么,曾经身为妖怪的她对此地自然心怀芥蒂,只不过无权过问罢了。 “在我看来,那里就是一个巨大的蛊池。” 夜晚的客栈中,叶月君这样对众人说着。 黛鸾挠了挠头:“蛊池?我不太明白……是指底下的水池吗?” “不……我该如何解释呢。皋月君最善阴阳术与蛊毒术,整个狗场都是她的试验田。你若取一蛊盅,将五毒如数放入其中,任凭它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留下来的便是所谓毒王。殁影阁应当是要筛出怎样符合条件的妖怪来……” 慕琬有些困惑:“不是说,那些胜者很是风光吗?” “唉。人只会在意更新的胜者,只会在意成为王的过程……那之后的事,他们不会有兴趣的。” “殁影阁让我感到很不安。”山海撩起鬓发,皱着眉,“先前他们就在研究御尸之术,还有还魂之法……现在又说什么毒王。还有,他们一直惦记着云外镜,似乎因为钻研一些禁术上人手不足,也是为了方便寻找材料吧。我总觉得他们太过危险。” “不过这皋月君也真是可以。”黛鸾撑起脸,“她最得力的心腹就是五毒,要驯服他们恐怕也要花不少心思。而且,看上去他们内部倒是情同手足。” 叶月君苦笑了一声:“哪儿有与生俱来就一团和气的关系。他们之中有的人,本不是最初的五毒……五毒之间与主仆之间,都是经历了腥风血雨似的磨合,才成了现在这样稳定的局面。” “咦?是谁?” “最年轻的那个便是。” “朱桐姑娘?” “是了。过去的蛛妖是一位男性,与佘氿的关系不错。唉,说这些也没有用,还是想想我们各自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才是正事。” 叶月君说完,山海接了话。 “您之前说……檀暮是被那位叫做张长弓的人收养的?” “啊,对,是这么回事……长弓算是她的养父吧。因为她的犬妖养母已经死了,被猎魔人袭击,贩卖到狗场去了。结果因为下手太重,命丧黄泉。她现在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那些杀人凶手再次出现,好亲手为养母报仇。” “那他亲生父母的仇……” “你是说那财主?凉月君没告诉过你们么?那些恶人,被她养母集结了些妖怪友人,一个个把他们都杀了……但她养母本是个性格温善的妖怪,我是见过的。听说那段时候,她带着幼小的檀歌在山里生活。有些妖怪见到她,排斥她,说着丫头上有人类的臭味。那犬妖为了保护她,总是笑着说,她也是个妖怪,只是长得像人的妖怪……” 山海轻轻叹了口气。 有的人长得不像妖怪,却盛着比妖怪还歹毒的心肠……这才是最为恶臭不堪的。 第一百四十八回:犬牙交错 “狗场”的维修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现在是丑时,室内的火把都还燃着。一些工人零散地坐在看台上,望着场中央的两人。一边是狩恭铎,隶属殁影阁,却是这狗场真正的主人。没有人敢正眼看他——尽管他下午刚来的时候,一些人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这也怨不得他们,狩恭铎很少来,棠寰县这一带已经搁置了许久。对他们而言,这人还有些陌生,甚至有人根本不曾见过他。 另一边呢,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丫头。整个场地内,只有张长弓和檀歌能感受到她强烈的妖气。不过,即使是普通人也能从她脸上那诡异的花纹察觉出她的身份。张长弓还是过去一样面无表情,但他脸上的胡茬显得更长了,像是没有割干净的杂草,可见他这几天过的并不轻松。至于檀歌,吊着脸,眼神四处游离,并不想在那两人间做过多停留。 猫的动作是极快的,谁也无法捕捉到她的身影。她一动起来就像一阵遒劲的风,一道恣意的火,一段无头无尾的闪电。但她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些星星点点的火花,虽小却极烫。狩恭铎与她交手时发现,那些火花一旦碰到衣角,便会扩出几倍大的烧痕来。 几回合下来,两方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狩恭铎的形象有些狼狈,他那看上去就赔不起的衣衫上有许多细小的、烧穿了的洞。手腕、面部有些细小的抓痕,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他知道对方控制着妖力和力道,不然这些妖火造成的次生伤害会更严重。但她确实无法对自己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了——虽然很快,但依然无法近身。 而且她的体力已经开始衰退了——呼吸很乱,额头上都是汗,心跳也不稳定。但狩恭铎的耐力是极强的,他可以与她耗很久,耗到她精疲力竭。她瞬间爆发的力量很强,可越往后她身上的妖力越浓郁,越难缠。但这种力量就不是属于她的了,而是被火焰的力量所控制。他很清楚,白姑娘在持久战中,必然会慢慢丧失自我的心智。 正如朽月君的任何爪牙一样。 分神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他正擒住了她攻过来的手。她试着挣脱,发现力气上欠些,于是突然将头用力锤在狩恭铎脑门上,看客那边传来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头晕令他失去力气。挣脱束缚的白姑娘再向前一步,顺势将他踹在地上,单膝跪在他胸膛上压制住他。狩恭铎连忙抬起手,陪着笑。 “好好,是你赢了。” 白姑娘松开了腿。 她稍微松懈一瞬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捅穿了她的躯体。她僵硬地、缓慢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张与面前一模一样的脸。 狩恭铎有“两个”。 再回过头时,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小截断掉的尾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当他拔出匕首的时候,小白有些站不稳了。但,那些被带离体内的血液很快蒸发,她的伤口所溢出的不是血,而是暗淡的浅金色光芒。她的身体依然有些不自然,动作很僵,直到那些光芒完全消失,血肉重铸在一起时,她终于缓过了神。 隔着被剖开的布料,狩恭铎看到那道伤痕呈现出与她面部一样的花纹。 “你输了。”他丢掉匕首,“但没关系,你很强。这片场地归你了,别让我失望。” “这是什么意思!?” 檀歌突然从边缘翻下身,径直走向场地中央的两人。张长弓没拉住她,慌忙赶过来。 “嗯?字面意思啊。”狩恭铎指了指观众们,“至于各位,修完场子,拿了工钱就可以散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传来阵阵哄闹。但声音不大,他们也不敢胡来——毕竟那一刀谁都还记得清楚。但檀歌并不怕他,她瞪大眼,又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惊诧地质问着: “您这样是不是不合适?这些伙计们跟了我们很久,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您说散就散,大伙儿可怎么过日子啊?” 狩恭铎斜眼看了看她。张长弓伸手要把她往后拽。 “你是谁来着?哦,对,老张捡的丫头。长这么大了?” 他的亲昵令两人感到不安。看客们鸦雀无声,纷纷为她捏了把汗。 “直接告诉你也无妨。你们上一个老板死了——大概,是被某个生意伙伴阴了吧,谁知道呢?毕竟那是你们人类的事,呵呵……老虎不在山猴子称霸王,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吞了这么多钱几条命也不够赔的。现在换一个小妖怪来帮忙看场,岂不是少了很多人与人间麻烦的勾当?” 檀歌试着和他讲道理:“是,可是……可老板他至少还是发钱的。您这一张嘴直接把人都赶走了,他们家里……” “真是怪了。你暂且不在卷铺盖走人的行列里,怎么话还挺多?” 小白在一旁看着笑话,嗤笑着这么说。檀歌狠狠等了她一眼,继续试着与狩恭铎交涉。工人们都捏了把汗。有人愿意站出来是好事,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就不划算了。 白姑娘笑了一声:“哈,你要不乐意干也可以滚蛋。我也并不喜欢和狗打交道。” “你做梦。”檀歌转头瞪着她,“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但冒昧问狩恭阁下一句,为何偏偏要让一个妖怪接手,而不是人?只是因为怕人有所贪念?可上一个老板的任何好处我们下面都没捞到,直接选一位您觉得靠得住的便是,何必找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管理整个场地?” “因为……你别忘了这儿是干什么的吧?只有妖怪能打赢妖怪,就是这么简单。不找一个能打的妖怪,还找你们人类的阴阳师不成?笑死我了。” 檀歌还想说些什么,张长弓下狠手掐了她的手腕,低声骂了一句:“你闹够了没!” 檀歌也有些不服:“您这人怎么这样?别忘了,年轻时您治病的钱,都是那些兄弟们给您凑的。如今他们要丢了饭碗,你就干看着?不帮忙说情就算了,还拦着我?” “倒是你个老东西还算懂事。”狩恭铎的笑容有些诡异,“我也冒昧问一句,檀歌姑娘的心愿……是什么来着?该不会还是找到当年的仇人……” 张长弓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眼神看着前方一大片空地上,不说话。 “啊,对了,这片地以后也不用搞什么斗妖斗兽了,让人看见觉得我们多残忍呢……还是不要让谁看见了。之后陆陆续续还会有其他人来,那些妖怪都压在这儿,我们有些药,正好拿来试。偶尔——也会有用到人的时候?你们其他人不会想‘留下来帮忙’吧?” 他依然笑眯眯的,黄绿色的眼睛微微张开,一股强烈的威胁感倾泻而出。所有与他对上眼神的人都汗毛直立,一身冷汗顺着脊背淌下去。 “算、算了檀姑娘!”有人冲下喊,“我们有力气,走哪儿都不会饿死的。您快上来吧,有什么事儿咱私下慢慢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白突然对着通道前的金属栏杆推了一掌。炙热的火光奔腾而去,吓得正上方说话的人向后跌去。火球并未击中他,而是直直打进了通道里,金属被气浪震碎,断裂的声音十分清脆。待火光散去后,残余断裂的栏杆已经融化了,黏稠的铁液缓缓下落。 通道中央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伞面。 伞的主人将伞收了起来,有三个人的影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山海从容地向前走着,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下来到争执的几人面前。身后是慕琬和黛鸾,慕琬收了伞就牵着她的手,心里还是怕出什么差错。 “白姑娘还真是敏锐,我还打算再让他们听些时候的。不过无妨,都是老朋友。既然来了,就一块儿聊聊……不过啊,凛道长,我还是有点儿好奇:那段儿路,也不是谁说来就能来的,到底是哪位朋友这么客气,体贴地给你们放进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扫视看台。所有人都向后躲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与他们无关,是一位妖怪友人指的路。不过我们今夜来,也并不是找你的麻烦,请殁影阁放心。有位六道无常告诉我们,有个新来的妖怪姑娘,听上去像是旧相识,便来看看。” “呵呵,旧相识……”小白冷眼看着他们。 “旧相识。”山海再次强调。 “人类都是骗子而已,我与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过去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慕琬看着她,认真地问:“那么朽月君已经告诉你……你奶奶在何处了吗?” “与你们何干?红玄长夜不会言而无信。” 小白没有一点讲理的意思。这时候狩恭铎接了话,他说: “朽月大人不会食言。他答应白姑娘替他做三件事,这是第二件,之后自然会告诉她。反倒是你们,一副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的样子……凛道长,不能说生意人要讲诚信,你不是生意人,可就不讲了?啊,对了,你们之中那位生意人……是不是现在还没着落呢?” 明知是讥讽,凛山海却不能说什么。慕琬觉得自己的脾气也是好了很多,若搁以往,直接提着伞招呼上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回:犬牙盘石 “怎么,现在你们在劝我从良吗?” 小白的用词很不客气,这让他们觉得有些不舒服。她说完这话,稍微呲了下牙,不是威胁,而是腰后的伤有些隐隐作痛。尽管那里应该已经被修补了才对。 山海觉得那个“没着落”的人如果在场,反而对话能顺利一些。不过他们半夜不睡觉潜入狗场闹事,绝不仅是为她一人。 “尽管我真的很想与你好好解释一番,并且再次认真道个歉。我那时不该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我太想当然了,是我的错。但请您相信,既然您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们也……不会再干涉了。” 山海说罢,黛鸾小声接了一句:“我都快不认识她了……她和以前很不一样。” “她原本该是什么样呢?谁说了算?”狩恭铎摊开手,笑容一如既往。 慕琬看着一旁的檀歌。她和张长弓站在一起,与狩恭铎、白姑娘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慕琬对檀歌说: “我们这次来,姑且是帮前两天那个狐妖。上次惊扰到你,多有得罪。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并非是带着恶意的坏人。之前听到您有一个心愿,不知您可否说出来,若我们能帮到你是最好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檀歌毫不领情。 张长弓重重地叹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这孩子,一直在等一个人……” 慕琬心里有了数。这一定是在说当年杀了她父母的仇人。在凉月君的讲述中,他们所设想的小姑娘是羸弱不堪的,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她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身上这种呼之欲出的戾气却让他们感到不适……也说不上不适,只是意想不到罢了。这样也好,与妖怪生活,就该这样保护自己的。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嘛。 即使如此,慕琬还是想要试图与她讲道理。因为她身上透露着一种令人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她的师兄,那个叫邬远归的男人。 那个沐浴在仇恨中生长的男人。 她虽然与他一样遭遇不幸,并有足够好心的人将他们抚养长大。但檀歌足够幸运,她遇到了如此温柔的人——或者妖怪。而走进邬远归生活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一个真正的妖怪。犬妖因为报恩与母爱的本能将她抚养长大,而蛇妖在利益与惹是生非的驱动下,将他塑造成现在这样……这样令人讨厌的样子。 不过,他们也很不一样。 至少收养她的,不是她的仇人。 “你的事我们都听说过了……你不会无处可去,你可以跟着那个狐妖,他虽然偶尔有些令人讨厌,但他……很好。” 慕琬有些无力地劝说着,自己也没什么立场。 狩恭铎依然眯眼笑着,听到他们的对话后,拈住下颚思索了一番。他稍微向檀歌走进了一步,这让张长弓感到很不妙。他欲言又止,想要伸出手拉檀歌,却缩了回去。 “如果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找杀人凶手,是吗?杀了你养母的那个人?” 这语气很怪,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你想说什么……?”檀歌盯着他,略微后退了一步。 “没什么。我知道你的事……我们无所不知。你若是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会离开这里吗?到那时候,你还会为这些一起干活的伙计们争取什么无所谓的利益吗?” 檀歌昂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工友。他们算是她手下,也是她朝夕相伴的友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庭,至少有一个孩子。有的人孩子妈死的早,又不敢带孩子来这种地方,一天到晚来回从这儿往家里跑。他们都不敢给邻里提及自己在哪儿工作。虽然在这种暴利的地方谋生听上去是一件体面的事,可实际上也并不多几个钱,而天天与妖怪打交道,沾染一身动物似的臭气,也并不讨喜。也有的人很少回去,怕给老婆孩子丢脸。 狗场是很多妖怪的刑场,却是他们的家。 “我不知道。”她如实说。 “你呢?”狩恭铎看向长弓,“你愿意让她知道吗?” 檀歌突然回过头,看向她的养父。 “……你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是谁杀了她?” 张长弓微微皱着眉,与面部的皱纹连在一起。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脸看上去有些显老,可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沧桑。 “嗯,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檀歌高声说,“你还骗我留在这里工作?这么缺人手?既然你明知道是谁,还要让我去维持人的秩序,维持……维持后场的秩序!不听话的妖怪就要训,就要打,你以为我乐意吗?不是哪家公子千金都乐意拿鞭子抽下人的!” 张长弓微微张开嘴,眼神有些恍惚。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或许觉得说什么都没用。 山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那些残破的窟窿只补了一部分。有些稀疏的星光漏进来,融入到火把构建的暖光之中,怎么也筛不出来。 “那么,是你告诉她,还是我说?” 狩恭铎的语调,简直就像是在施舍什么选择的权力一样。而他们都清楚,这结果势必会让人忽略选择的过程。一种糟糕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像动物对危险本能的感知。山海看了一眼白姑娘,她面色平静,对这一切又像是漠不关心,又像是饶有兴趣。这种矛盾的感觉他过去从未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见过。 “我。”他说,“我杀了她,杀了他们。” “……” 檀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发出一声变了调儿的怪笑。 “你在开玩笑吧?” “那时我还年轻,背着弓云游四方,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张长弓指了指看台,“我曾是一个阴阳师,猎魔人。只要是接到的目标,箭矢离手,百发百中。有一年,我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离棠寰县不远。” 檀歌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乡。养母为了自己能平安成长,将自己带离了那个伤心之地。何况村里所有人都怀疑,亲生父母和其他家人都是被犬妖杀害的,她自己也应脱离怀疑。于是养母带着其他一些小妖怪——那些也都是她照顾过的,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十几岁那年,他们在足够遥远的地方定居下来。那是一座村子附近的山,需要人类的一些生活用品时,也方便从那里搞到。他们平安地生活在一起,如过去的十年一样平淡。她从人类的口中听到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得知故居想要霸占自家土地的财主死了。在那之前,养母曾经带着一身臭烘烘的血味回来,其他伙伴也是。他们虽然在山泉间将自己洗干净了,但常年受到妖气熏陶的她察觉到异样,于是追问。养母他们只是说,捕猎去了。 当时他们消失了很多天,她差点以为他们死在外面。她什么都没有多想,也什么都没有计较,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们。 “那个村子交通不便,一直发展不起来。后来,不知谁得知棠寰县的规矩:狗场高价收购妖怪。他们想赚钱,就对路过的我直说了这件事。我负责带活的回来,他们负责运过去,按照我的价格付钱便是。我照做了——我所射中的地方,都是不致命的,但足以令他们无法行动。我在袭击一只犬妖的时候出了差错,她比任何妖怪都要敏感。那时距离太远,她本能逃跑,却拐了弯,冲到离我更近的地方来。于是那支原本该射中她前腿的箭穿透了胸膛。” “啊,是的。”狩恭铎说,“我记着呢。当时没死,但村民们运来的第三天就死了。原本伤口感染,她发了高烧,一天或许都撑不下去。不知怎么就撑了那么久。她对着那村子的方向哀嚎了三声,闭上了眼。” “什……你们……”檀歌有些语无伦次,“我……” “是了。”张长弓看着她,目光几近悲切,“我觉得奇怪……当时顺着她跑的方向,发现我当时站着的位置下有一处山洞。我走进去,你在里面。” “你当时以为我被绑架,你要救我。我试着向你解释……” “我不知道妖怪竟然养着人类的孩子,我以为你有危险。你对我放下戒心,和我理解你说的话,两件事用了三天。我天天来找你,你才慢慢信任了我。” “最后一天,你说你在村里听说,她受了很重的伤……你说她被村民带到棠寰县,你说带我找她……” “嗯。”张长弓再次叹了口气,“我没有骗你,但我承认我隐瞒了很多。我是第三天才说服了自己,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我……” 檀歌不断地摇着头,像是拒绝接受这个现实。 “你、你负起了什么责任?!” “我不清楚。”他老实地说,“至少不能让你在山里等死。” “你他妈的……这十年来我当你是我第二个爹,你……” 这番对话,令慕琬感到极度的不适感。 他们是一样的……与邬远归,一样的。 可她会怎么做? 话说到现在,不论台上还是台中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小白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这声音显得有些突兀。急忙寻找视线落脚点的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包括山海等人。 她变得不太一样。她的额头上泛出细密的汗,却是淡淡的红色。汗水划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浅色的印记。更重要的是,那些诡异的纹路都在发光、舞动、扭曲,像是某种有意识的生命体,努力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汲取更多必要的、不必要的养分。 她的眼睛变得血红。 “所以……他骗你,是不是?他骗你……人类都是骗子,你该知道……” 她的语气很不自然,带着一丝不该属于她的戏谑。妖气更加馥郁,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太奇怪了,那副样子……简直让他们联想到了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 红玄长夜。 第五十六回:无所察觉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六回:无所察觉只停留了两日,白涯他们便离开了歌沉国。中间那天是用来醒酒的。别说他们这儿的酒虽然不烈,后劲却大得很,整整缓了一天才回过神来。柳声寒也不惯他们的毛病,除了帮忙端杯茶解解酒,饭也不给他们送进来。饿着吧,谁让你们喝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呢。 出发当天他们倒是都回过神了,对自己醉酒后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只字不提。祈焕平时话就不少,逼逼叨叨个没完,从小时候几岁尿炕,到长大了几岁在坊间看不良读物,细说个没完没了。君傲颜可就不一样了——吧嗒吧嗒眼泪掉个不停,问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心里苦,谁看了都跟着一起难过。祈焕还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含糊不清地说: “别哭!娘们兮兮的……男人——不能哭!我们是——好哥们!你放心,兄弟们一定、一定陪你找到你爹,如果……是说,如果,找不到,我爹就、就是你爹!” 但说到他爹,他心里好像又有一万个委屈,眼泪马上跟着就出来了。结局是两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团,虽然谁也没说清楚究竟都是个什么情况,那场景还是闻者伤心见者泪。毕竟是大白天,这声音从客房里传出来还是很扰民的,小二上门劝了无数次,柳声寒也没办法。她就淡淡地说,你们就当两人哭丧。哭谁的丧?那姓白的不是死人一样,在床上雷打不动吗。 “我新买了个空白的本儿。”马车上,柳声寒忽然说,“歌沉国的纸要便宜。” “要记什么东西?”君傲颜随口问。 “你自己看吧。” 君傲颜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接过本子,翻开第一页,眼睛就直了。 醉酒实录,祈焕为主。 “你你、你写这个干什么?” 傲颜快速地扫过自己的部分,戏份不多,也没什么丢人的事儿。但这不代表柳声寒当真没听见,她紧张极了,比先前见两位国君心里都害怕。 “闲来无事便写下了。喏,后面还有画儿,不过我只是拿墨大概描了个边儿。我怕时间长给忘了,毕竟这些趣事,很值得记住呢。” “什么趣事?” 祈焕伸长胳膊,突然从后面将书从君傲颜肩旁抽过来,拿在手里看。别说,真有画儿,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的特征来,一眼准能认出谁是谁。这画的是祈焕被白涯从床上一脚踢下去的场景,但眼睛是闭着的,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祈焕一时语塞,沉思良久,忽然将这一页撕了下来。柳声寒手疾眼快要抢回来,却只夺回本子。祈焕攥着那一页准备丢出去,又怕给风刮到别人脸上,他一急,往嘴里一塞,柳声寒可就没办法了。 整个过程,白涯只在看见他将纸塞进嘴里时,皱了眉,其他时候都没什么表示,大约是在想事情。他不过抽空骂了一句: “吃钱的鬼。” “哎,你们说到了香积国母说的矿区,会不会有很多钱?” “你在做梦?” “是啊。就算有,不也给周围的人挖完了吗?” “万一他们不识货,落下别的宝贝呢?”祈焕不甘心。 “没有多大可能。”柳声寒摸了摸书的断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矿物附近生存的人,自应是物尽其用的,轮不到旁人捡漏。” “没劲……” 这回事,他们是没在歌沉国女王与国师面前提过的。先是因为见到女王是个小孩,感觉没必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么多,又不一定帮得到什么,徒增麻烦。再者是国师,看上去也并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于是四人就默契地只字不提。 “……幸亏那个歌神,也没有多问什么。”想到这回事,祈焕叹了口气。也不知那页纸是被他吞了还是藏起来了,反正是没见到。只不过,他嘴里有些干,说两句话咽口唾沫。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道。”柳声寒说道,“歌神与香神,原本都是天界的乐师,关系非同一般。何况她居然知道我的事……双方一定往来密切。既然声称是神,一定有更快的交流方式,估计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清二楚。她连蓝珀的事也没有问,大约目前对我们没兴趣——她不相信我们有这个实力,这是好事。不论如何被那种神明盯上,绝没有那么简单。” “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傲颜附和道。 “话虽如此……”祈焕话锋一转,“照你们这么说,那五霞瑛该不会也被人薅完了吧?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多在隐蔽的地方找找,总能找到吧。” 柳声寒展开地图,白涯倒是把头凑过来了。香积国母为他们所指的方向,在一片山区。那里,是鸟神迦楼罗的领域。因为距离太远,国母对那里的事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不想再去找什么神打听。而且,因为这两国都算是自给自足的,与迦楼罗的地盘没有什么贸易往来。他们也只是在酒馆那边听说,那一带妖怪众多,很可能根本没有人类。 九天国虽小,却也只是相对于他们的九州大陆而言。真正走起来,可没那么轻松。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在这儿呢,弹丸之地也是布满山川林泽。他们一路经历了种种,将最热的时间都耗在旅途上。一些奇怪的动物植物,是他们在那座密林里见过的。但有了柳声寒便能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了。甚至,不少都是可以吃的,就这样被错过了。不过论种类,还是密林里的多一些。 这一趟旅途还让他们发现,其实并非所有人都属于某种国度。很多小镇或村落,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九天国的国土之上。有些人有信仰,有些人没有。这些村落与村落的人在慢慢减少,因为他们都要前往大城与大国里去。除了大多数老年人,实在不方便走动,或者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无法去信奉别的神灵了。 “在咱们那儿,反而是老人家们容易被骗呢。” 傲颜如此感慨,祈焕说道: “毕竟老无所依,需要个寄托。但这里就不同了,这些神灵的主要目标都是年轻人吧。半大不大的少年,也是很好骗的时候呢。只要掌握了一个地方的孩子,就是抓住了这儿的未来……小孩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都是工具。”白涯随口嚷了一句。话虽不好听,却也挑不出错来。任何国家,任何时代,亦是如此。 九天国的天气虽然多变,但整体气候算得上一成不变了。白涯和祈焕出海时刚开春,现在可能是这里最热的时候。可过了荒漠,这儿的植物就很多了,整体而言还算清爽,唯独下雨前后有些沉闷。柳声寒说,这里冬天是不冷的,只称得上是微凉,不需要大衣棉袄也能熬过一个冬天。除了很高的山,不会下雪。 物资与钱慢慢用得差不多了。毕竟在这里,物品的价值与价格与他们的认知有出入,不好计划着花。等他们好不容易摸清了大致的物价,换了地方,又是一个定价。不知哪一天起他们看到远处有一座巍峨的高山,山顶有皑皑的白雪。据说那里就是鸟神管辖的地盘了。总算是看到希望,希望钱够用。 邻近山区,有一座较大的村落,他们远远地已经看到了。四人决定在那里歇两天脚,打听清楚这附近的情况,避免贸然行动。 和先前走过的许多地方一样,这儿的居民以老人为主。略有不同的是,这些老人家还不至于满头斑白、两眼昏花的程度。确切的讲,年龄大多在花甲之年徘徊,没有更年轻精壮的人,也没有垂垂老矣的人。而且这里虽然规模很大,但更加空旷。许多户人家都是空的,都大门紧闭,上了锁。难道是搬出去了吗?路过一家人时,纸窗烂了一角,祈焕顺势将洞撕开,发现里面狼藉一片,像是遭了强盗。 “奇怪……” “现在想也没用。”白涯只管走路,“找一户人家借宿,然后打听清楚便是。” 整个村子的氛围都十分萧条。由于道路年久失修,宽窄不一,他们将车马栓在村口,应当也不会有人来偷。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树荫下偶尔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大叔抽旱烟,或是一个满面皱纹的妇人在纳鞋底。这里更没有一家饭馆,有也是关着门的。最后白涯来到一棵树下,那儿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穿针。 “要帮忙吗?” 真是难得,白大少爷主动要伸出援手了。只不过,那妇人没听见一样,继续眯着眼。 “打扰了。”君傲颜也走上前,但她还是没听见似的。 祈焕忽然伸出手,在她与针线之间晃了晃,妇人这才抬起头。她的眼睛和耳朵大概都不好使,迎着太阳,眼睛挤成一条缝,困难地打量他们。 “你们是……”她的声音有些含糊,“是妖怪,还是……” “怎么说话呢?”白涯有些不满,“我们到底哪儿像妖怪?” “我们家已经没有人了……” 她的声音和语调里有种不至于此的苍老,和苍凉。这有点奇怪。她一副看淡生死的语气,反而让几人不知如何开口。可能还是没听见吧,君傲颜凑到她耳朵边,大声喊: “我们不是妖怪!我们想打听点事!” “不是……妖怪?”妇人放下针线顿了顿,又伸头努力看他们,“我没见过你们,从来都没有……那你们是外面来的?哪个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 给她解释更费嗓子,还是简而言之吧。 “是——外面的人啊,外面的人……” 她重复嘀咕了一下,草草收拾起手上的针线盒。估计是对自己的东西很熟悉,她倒是没伤到手。只是动作有些颤,看着揪心。她慢吞吞地起身,对他们说道: “那你们准饿坏了……你们五个,跟我来吧。” “麻烦您了!”祈焕也大声喊着。她耳朵倒也没有特别差,摆摆手,应该是听见了。 等等,五个? 四个人面面相觑,觉得有些不对劲。白涯忽然猛地回头,顺势抽出弯刀,将刀尖直指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人。另外三人多少也受了惊,没想到谁都无所察觉。 “想干什么?说!” 第五十七回:无关宏旨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七回:无关宏旨第五十七回: 她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单看模样猜不出年龄,不会太小,也不显老。她大概和柳声寒差不多高,眼睛很亮,很浅。九天国的人有一半的瞳色都不像他们似的深。在这儿,有少部分人的头发是卷的,所以这个女人长而蓬松的卷发并不稀奇,只是颜色不太对。夕阳之下,她的头发是一种暖洋洋的橙红色,不知是残霞使然还是本就如此。头顶盖着一块红色的布,但也不至于像结婚的盖头似的红。她的衣服是普通的黑色,绣着金边。 是妖怪? 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却无声无息,没让任何人有所察觉,的确令人生疑。可偏偏白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妖气。或者,她内力深厚,轻功过人? “啊,你是……” 柳声寒像想起了什么,刚张开口,却被女人打断了。她抬起手做出制止的动作,又指向前方妇人的方向说: “她要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好听。从这平淡无奇的语气里,几人没有察觉出任何情绪,只是单单陈述事实罢了。白涯举着刀,还想说什么,但柳声寒将他的手臂压了下去,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不必如此”。妇人的确走了一段距离,他们犹豫着赶上去,回头频频看她。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紧紧地跟着他们。可她也没有离开,只是始终和他们保持距离。 “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声音。”君傲颜说,“你们能听见吗?” 其他人没有回答,大约是默认了。原本他们或许会在路上聊些什么,可气氛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让他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们听不到她的动静,也察觉不到她的气息,反之,给人一种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的不安。她跟了他们多久?从什么时候? 妇人给他们拿出了新的被褥。被褥很干净,棉花也是新打的,只是不知在箱里放了多久。她住的地方很大,有一个小院子,还有很多空房间。妇人让他们随便住,不必客气。 他们挤在一个屋里,显得有些逼仄了。四个人都在桌子的这一端,女人坐在对面。她的一切都行云流水十分自然,仿佛她真的一开始就跟着他们似的。 沉默中,唯烛光闪烁。 再这么沉默下去,恐怕白涯随时都会拔刀开始审“犯人”。为了避免这一尴尬局面的出现,祈焕提前开口。他问道: “姑娘你……贵姓?” “陵歌。” 还行,比不说话干瞪眼要强。不用多问,连名带姓直接报出来,也省了多问的功夫。但这也没得到多有用的消息,问还是要继续问的。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 自称陵歌的女人微微侧目。她的长发在烛光下依然是淡淡的暖色。她还没说话,柳声寒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歌沉国起。” “你怎么知道?”他们问她。 “她是宫里的伶人之一,奏一把弦乐,我不知那叫什么。她不在陛下或是国师身边,我本是不该记着她的。但当时,她的头发在人群里很醒目,我便多看了几眼。” 白涯皱着眉,脸沉得更阴了:“你是国师的人?” “不是。”陵歌干脆地说。 “宫廷再怎么自由,也不至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当天便启程了,若你向上头申请准假,怕是要批很长时间,不一定追得上我们的车马。你应该也是直接离开的……”祈焕快速地分析着,“你又说你不是国师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跑出来?还能与我们保持差不多的速度。难不成,你是陛下的人?” 陵歌又摇了摇头,眉毛微挑,露出点奇怪的笑来。这笑容并不明显,转瞬即逝,只是让看见的人心里不舒服。她顿了顿,说道: “我不是国师的人,但我听从她的命令。” “搬弄口舌。”白涯冷言。 “你们可太迟钝了。”她大概是在嘲笑吧,“我以为你们有多机敏。我猜,大概半路就能发现我的踪迹吧,但并没有。若不是那妇人提及,你们怕是永远也不会发现我。” 就算声音再怎么好听,说出这番话还是令人不快。这点倒是比国师让人舒服些——你从音调里察觉不出妖气,最多,有点口舌之快的恶意,却暂时也恶不到哪儿去。 君傲颜变得敏感起来:“国师派你来干什么?跟踪我们?” “算是吧。毕竟,你们是取得海神之宝的异乡人,需要引起警觉。” “看来歌神大人果然已经知道此事了。” “很快,九天国土的每个角落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她静静地说,“觊觎八神之宝的人不在少数,你们倒是真正得手的第一人。你们一开始便很贪心,妄想与神比肩。” “我们没打算成仙成神。”白涯冷笑一声,说道,“我们只是在找一个最快最省事的方法,达到我们的目的。” “当真只是找人罢了?” “废话。你们这儿有什么值得觊觎的?拿了宝贝也换不了钱,有个屁用。” 陵歌轻轻吸了一口气,大概是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她想了想,摊开手,评价道: “若如您所言,达成目标的人,的确多是无心插柳。这么一来,我们也该提防才是。” “你还说你不是歌神的人!” “若说诚心信奉之神,我倒也不是没有。但并不是歌神大人。” “哦?你又是谁麾下的走狗?” “您很没礼貌。”陵歌眯起眼,“我忽然不想说了。” 祈焕权衡再三,觉得面子和情报相比,当然是后者更重要了。比起被人揶揄,还是宿醉更让人痛苦。脸面若能换消息,那可是一点也不亏。于是他赔着笑,往前欠了欠身。 “你别理他,这人就这臭脾气。你能跟踪我们这么久不被察觉,肯定也有两把刷子,我们和你作对也没什么好处。万一,得罪了你背后的神明大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大约,她真是能在神明那里说上话的人物。虽然没显露出自傲来,但她心情好了些。她也并没有反驳祈焕的说法,直言道: “吾乃鸟神迦楼罗之眷属。” 四人忽然都挺直了腰,像是抓到了一团乱麻中的一个线头。柳声寒小心翼翼地将它揪出来,试图慢慢捋顺。 “那您为何会在歌沉国当伶人?是鸟神大人的旨意?” “我是两地的信使。”她如实道,“迦楼罗大人告诉我,在歌沉国可以学到更多声乐的技艺,我便来了。起初,我频繁地往返于两地,但外来的旅人越来越少,我便不必总是奔波往返了。” “我还以为神之间有什么更快的传声方法……”祈焕小声嚷了句,“结果还是人力啊。” “我能在三日之内往返。” “哈哈哈这丫头净吹牛。” 陵歌也不打算和祈焕理论,只是端坐在那儿,不再说话。她是在等他们提问吗?白涯多少有些不高兴,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反正,会有人替他问的。 “所以您此行是给鸟神大人传信了?”柳声寒接着问,“那,按照您的说法,现在您已经回到鸟神大人身边复命了才是,为何要在我们面前现身?要知道,你若一直不出现,我们也一直当您是不存在的。” 陵歌又笑了笑。这是她露面以来第二次展现笑意,只是带着点与第一次相似的某种特别的感情。这层意思比先前更重,笑的时间也更久些。 “迦楼罗大人与我,都怕你们在见到他之前,死在路上。” “陵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君傲颜觉得她在说笑,“别看我们区区四人,却各有所长,一个个又耐饥耐热,皮实得很。这一路走来,你若真跟着我们,也该看见,什么恶人什么猛兽,那些个所谓艰难险阻,对我们来说可都不在话下啊。” 那样的笑容在陵歌脸上始终没有退却,这让人萌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因为情报的不对等,就算是故弄玄虚也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陵歌微微颔首,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更明亮些。 “那接下来呢?” 没人接话了。她若是鸟神的信徒或手下,自然对这一带是十分熟悉的。她说这些话,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多少让人心里没底。但就这么追问下去,就像是服软了似的。 比耐心,在这漫漫长夜显得有些无趣了。陵歌好像也没打算瞒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可知,为何这座村落如此空旷,村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孩子?” 这是他们一开始就想知道的事,原本是打算问妇人的。既然她现在开了口,他们准备听下去。是真是假,等说完再做判断。 “老人和孩子,很弱。”她的语速很慢,“遇到危险的时候,是最难以逃脱的。任何兽群中,最容易受到攻击的,都是年迈者与幼崽。” “你是说……附近有猛兽出没?” “孩子,很好吃。” 她忽然说。 第五十八回:无适无莫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八回:无适无莫这个回答与他们的问题有什么联系吗?这算什么?某种评价?说得好像她吃过似的,或是有吃过的谁告诉她。 “所以?”君傲颜顺着说了下去。 “有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陵歌却面无惧色,“对人类来说,很危险。” “妖怪?” “若只是具有攻击性的物种,很好对付。人常说,人心比鬼还可怕,是因为人心有恶。若不仅凶猛暴戾,还又恶又精,才是最麻烦的事。” “年轻人呢?”祈焕问,“年轻人不会阻止他们么?” “年轻人都跑了。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没能带上。追猎也是很有趣的一环。命大的,也能跑掉,毕竟这里距离危险还很远。老人也没有善终的,他们都被杀了。吃人是短时间大涨妖力的最佳手段,但即使不会吃,他们也以捕猎为乐。”陵歌接着说,“你们知道狸奴么?就是猫。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又叫衔蝉。它们就算是吃饱了,也会捕杀虫子和飞鸟,打发时间,以此娱乐。于他们也是一样的,所谓残忍的事,都是消遣的游戏。” “为什么?”君傲颜有些气愤,“没人管?就任由妖怪作恶?” “作恶?”陵歌料到他们会这么说,“这可不算。这一切都是上面默许的事。” “为什么?这种事还默许?” “在迦楼罗大人的地盘,等级森严,谁也别想越级行事。最具权威的,自然是妖异了。不论是法力还是寿命,都远在人类之上,这应该没有什么争议吧?人类那样弱,又那样短命,比不上妖怪的。不过最轻贱的当属半妖了——妖怪与人类苟合的异种,妖或人都不会接纳他们。当然,在这儿,妖鸟的权力是最大的。说风便要雨,让你往东就不能往西。不得以下犯上,不得抗旨违命。人命不值钱。在妖怪的规矩中弱肉强食就是原则,人自然不必多说。这儿的规矩也多,例如人捕猎到的东西要最先献给妖怪,自己不得偷吃荤腥,否则就要受罚。” 这话听上去像一回事,可又当人觉得火大。她那理所当然的态度,丝毫不觉得这规章制度有任何问题。白涯一拍桌子,对她喊道: “笑话!拿妖怪那一套规矩来约束人?做梦呢?” “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陵歌不为所动,“告诉你们这些,是为了你们好,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柳声寒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随后,她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陵姑娘,我有一事相问。你说这之中有很多严苛的规定,可如何界定?若是有人凭白受到污蔑,又该去何处说理?” “那就受着吧。”陵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迦楼罗大人认定妖物高人一等,人类的道德品行便不再具备约束力。说到底,这些也不过是给弱者生存的借口罢了,可弱者生存的价值何在?受欺骗,受蒙蔽,受冤枉,降到每个人头上的可能都是一样的,也算公平。至于伸冤,是想都不必想的。说句难听的,妖怪以下的任何生灵,都是一视同仁的玩物。” 君傲颜的恼怒可压抑不住了。紧接着白涯,他也恶狠狠地一拍桌子,吼道:“这里到底把人命当什么?这就是鸟神定的狗屁规矩?在香神与歌神那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在歌沉国,我不也尽职地扮演一个本分伶人的角色么?现在我离开了歌沉国,回到这里。在什么地方就要听什么地方的规矩。” “你又是什么人?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妖怪了。不然你怎么不觉得这规矩有多不合理!” “合理与否,与你们一群外人没有关系。唯有吃了饭的人,才能评价这道菜好不好吃。要说合不合理,也要是规矩的受众来评价才是,轮不到你们。既然妖异和村民都不觉得有何不妥,那这规矩就该是被遵守的,没什么合不合理的说法。” “你放屁!” 君傲颜的陌刀刀刃在瞬间贴上陵歌的脖颈,空气发出一声尖啸。陵歌微微避开,有些厌恶地想推开它,却被君傲颜抵了回去。白涯依然吊着脸,为傲颜抢自己戏份的事颇为介怀。 “甭跟她废话。我要是你,她的头已经掉到地上了。” “凡事都诉诸暴力,也算是部分妖怪的特点吧。”陵歌歪着脸看他,“这里的许多人做梦都想变成妖怪。不论如何,祝你们一切顺利吧。你们要找的五霞瑛,在最大的矿脉——也是一处幽谷之中。就连许多妖怪都有去无回。但那地方,与迦楼罗大人栖身的圣殿差得远。不管你们拿没拿到东西,都不要惊扰他才是。这便是我对你们的忠告了。” 说罢,她站起身,绕过了君傲颜的陌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白涯两三步走到门口,也没打算追,只是四下扫了扫,最后抬头看了看上方。她去别的房间了吗?总不是跳上房顶了吧。但她一路上的气息与脚步,都不为几人所察觉。若是真正的妖怪,一定不好对付。 第二天一早,他们没有再见到陵歌,估计已经离开了吧。告别了妇人后,四人便急匆匆地要往深山里去。费了老大劲才给妇人讲明他们的来意,并向她寻求一些建议。妇人却只是说,不要去那里白白送命。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在意识到他们不论如何都要进山,找那凭谁都难得一见的五霞瑛时,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鸟神大人居于如意山上,万万不可冲撞到他。” “哪座是如意山?” 白涯追问,妇人无奈地摇头,她也并不知情。她很清楚,进入了那片山区,就是踏进了鬼门关。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界,要明哲保身,还要找那种当地人都难得一见的花,实在是难上加难。不过困难不会打败所有人,无知者无畏也好,勇气可嘉也罢,任何事都不是一两句评价可以界定的。 因为山路并不好走,他们将车马留在了这里,请妇人照管。他们还留了点钱,但对妇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在这里,钱是最没用的东西。 前面没有很高的山,高的在后头。一开始山路还比较好走,虽然石阶有些松动,但好歹分得清路通向哪儿。后来就越来越窄了,这给他们很不好的感觉,像一开始迷失在密林里似的。可以看出,此地近年来鲜少有人造访。整个白天,四人翻越了两座小小的山。这一路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最初多少有些紧张,稍有风吹草动,人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后来他们见过最大个头的,当属一头黑熊。可它好像并不饿,也没有恶意,它不过是在一棵大树上蹭痒罢了,见了他们也没什么反应。他们屏着呼吸从一旁绕开了,它没有追。 天黑了,可是几人没有看到任何村落的踪迹。就这么找个有遮挡的地方休息,也不是不能凑合。白涯看到一处断壁上有一座很大的山洞,只是有些高。他打量了半天,心里做着考虑。祈焕的胳膊肘搭在白涯肩上,嚣张地说: “我能两步蹬上去,你信不信。” “你蹬。蹬不上去打断你的狗腿。” “这么凶?看来你是不信了。好,今天我给你露一手。” 说着,祈焕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白涯倒是很佩服,走了这么久山路,他自己都有些腿酸了,这货还这么精力充沛,有兴趣搞这种无聊的事,也是厉害。 祈焕左右两手各自呸了一口唾沫,拍拍手往上一蹬。右脚刚踩上去,不错,能有一半。结果石壁太光滑了,在他借力的时候有些打滑,第二步没踩上去。但他的双手扒住边缘了。 “别蹬了啊,两步用完了。”傲颜在下面起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祈焕咬咬牙,双臂一使劲,硬是将自己的前半身送了上去。然后他用力向前欠身,猛地一翻,终于把腿挪上来了。他站起身,骄傲地拍了拍手,得到了柳声寒慢吞吞的掌声,和白涯一个白眼。 “我先看看里面宽不宽敞。” 他摆摆手,紧接着燃了一个纸符,朝里面走去。 祈焕走了一阵,发现这个洞窟比他想象的要深。走了很久,他回过头,发现已经看不见完全黑下来的洞口了,心里未免发慌。虽然只是暂住一晚,但也该查明深处有什么。两三张纸符很快燃尽,他施了个小法术,在指间点亮一小团光,继续向前走。很快,若有若无的妖气伴随着阵阵阴风迎面袭来,他觉得自己手脚冰凉。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这里会有木头吗?他回过头,用光照亮眼前,发现了半截惨白的骨头。他心里一紧,此地怕是有什么野兽或是妖怪栖息过。他自己看着棒骨,感觉是一处腿骨。至于是什么动物……莫非是猿猴?还是说…… 身后传来嘻嘻的尖笑声。 第五十九回:无心之举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九回:无心之举祈焕在山洞里头探寻了好一阵,一点动静也没有。下面的三人就快要等不住了,毕竟天这么黑,让人光傻站着,这会儿喂蚊子都算好的,待会儿指不定有头大狗熊饿了呢。 忽然间,岩壁传来异响,紧接着地面传来微弱的震颤,并且逐渐剧烈起来。不安的预感理所当然地涌上来,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那个洞窟。白涯抽出双兵,柳声寒攥紧了陌刀。就在下一刻,祈焕突兀地从上面跳了下来,却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与三人擦肩而过,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只是嘴里喊了一声: “跑!快跑!” 他们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为什么。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从那洞口冲了出来。因为过于巨大,甚至将石壁都撑裂了。它是什么?怎么进去的?这里不止一个洞口吗?白涯来不及细想,只知道那个体型若是一对一单打独斗,怕是整个人都能被踩进地里。一回头,另外俩姑娘的反应比他快多了,拔腿就跑不带含糊的。君傲颜率先追上祈焕,她大声地在后面对他喊: “那是个什么玩意?!” “我哪儿知道!”祈焕头也不回,“里面还有一堆骨头,吓死个人!” 两人好不容易跑了并排,中间突然杀出一个白涯来。他的刀刃都要划到祈焕了。祈焕立刻拉开距离,生气地斥责着:“干什么!我别没被妖怪吃了给你害死!” “哼,你也知道那是妖怪。” “废话!那么重的妖气,我鼻子堵了吗!” “妖气不止是鼻子闻的。” “我那是比喻!” “你们还聊起来了?!” 君傲颜真不知他们哪儿来这个闲工夫。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们与那身影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但还不够安全。那是什么?之前第一眼看上去,她会以为那是熊,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它的奔跑姿势没有熊那么笨拙,拖着如此庞大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敏捷。它的速度虽然算不上很快,可每次后两只腿向前的位置都能越过两只前臂,简直是擒着地面攀行。如此看来,它更像是一只异变了的猿猴。它的身后飞扬着厚重的尘土砂石,任何岩石与树木都被它视若无物。那妖怪一路横冲直撞,畅行无阻,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发动追击。 “声寒呢?!”傲颜发现她并不在他们身边。她大概是负重最轻的人了,可现在却没人看见她。或许她并非习武之人,体能并不如他们那般好。祈焕立刻回过头,发现柳声寒在与他们很远的一段距离。她忽然绊倒了,就这样狼狈地摔在地上,祈焕感觉自己的心用力坠了一下。但那妖怪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不知是否踩踏到了柳声寒。 “得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君傲颜不知还能有什么主意。拎着重兵,她胳膊还没来得及疼。她知道自己一停下来,这条手臂就会在瞬间感到剧痛,废了一样。但她和白涯没想到的是,祈焕忽然刹住了脚,停在原地。两人也放慢了速度,心跳却在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影响下越来越快了。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祈焕忽然抽出几个白色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香神送给他的纸人。白涯瞬间明白,他是想使点阴阳术迷惑视听。毕竟这妖怪虽然体态庞大,脑袋却看上去不太好使的样子。 只见祈焕口中念念有词,搓开几张纸人在空中划出弧线。接着,他用力将纸人往面前的地上一拍,四条白烟拔地而起。烟雾很快散尽,出现了四个人站在那里。那体型身高与服装和他们四人如出一辙,只是脸上都是一道十字。祈焕再打一记指法,四个假人齐刷刷转过身去,忽然就迎着妖怪冲了上去,像白涯和君傲颜的两个还拿着武器。不知这模样能否骗过那个妖怪。白涯正想着,祈焕又一抬手,一只木签从他袖中小小的暗弩窜了出去。暗器的速度比“人”快的更多,它深深扎进妖怪的脸上。虽然有些偏,但扎透了它的左脸。猿猴似的妖怪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嘻嘻”声,让人毛骨悚然。 “是比比。”祈焕抹了把汗。 “比比?” “像猴子般的大妖怪,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专吃女人。我在洞里看到的骨头,想来就是女人的。按照这儿的规矩,八成是村民被迫供奉的。附近肯定有村子……我们先绕开这儿,回去找声寒。” 要说一直追击的猎物忽然转过身,朝着猎手反向冲来,的确能让对方懵上一阵。尤其那一记暗签,也起到了些许震慑的作用。但愣神之后便是恼怒,被叫做比比的妖怪冲过去,对着迎面而来的四个假人挥起巴掌。“噗”的一声,四个像模像样的人形居然立刻变回了四张残破的纸片,飘落到地上。比比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它发出尖利的吼声,像是在传达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盛怒。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充足的时间。君傲颜惊讶地张大嘴,憋出一句: “香神还真没有抬举你……” “啊这……” “废物。” 白涯的刀横在眼前。他略微弯腰,做着距离和战斗力的评估。策略改变得太快,君傲颜心里没什么把握,何况现在是它最生气的时候。愤怒不仅能左右人的力量,妖怪也是。可是他们注意到,比比并没有看向他们的方向,而是环顾左右,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他们都愣住了,却没有轻易放松警惕,而是继续死死盯着它。比比冲向一棵大树,一巴掌将它砍断了,参差不齐的断面看上去十分可怖。它又搬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空地,砸出一个好深的坑来。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耗着自己的体力,像是中邪了似的,谁拦谁死。最后,它转过头,朝着他们侧面一块巨大的岩石冲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就这样一头镶了上去。 这力道可真够狠的,他们听见咔嚓一声,它的脑袋就这样开了瓢,脖子大约也折断了。乌黑的血迹溅在岩石上,脏兮兮的。三人面面厮觑,不明所以。最后,白涯试探地走过去,用刀尖戳了戳它,没有任何反应。这家伙实在是太大了,站起来大概有两丈高。可惜它再也站不起来,死得透透的了。祈焕注意到,这块巨大的岩石边有些缝隙,竟被妖怪撞活动了。 柳声寒忽然从比比的尸体后走了出来。她一面走,一面拍掉身上的尘土。看来她运气足够好,被比比从身上越了过去。她手里拈着一支长长的笔,他们只在香神殿上见过一次,是她修改那幅画的时候。她轻巧地转了转笔,将它收了回去。 君傲颜扑上去抱住她。片刻后,她终于舍得松开手,有些激动地攥着声寒的双臂。 “太好了,你没事!我差点以为……” “厉害。”白涯难得夸一次人,“刚才那算是什么?幻术?” “那样理解也无妨。都是假象。从它的方向看过去,这些土木草石,是另一副布局。” 祈焕也松了口气,既然人没事儿可就太好了。但他对那支笔多少有些好奇,便问道: “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呢,幸亏没出事,真是福大命大。话说,你也会些阴阳术?你施术是用笔的么?我很少见有这样的法器。”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的还很多呢。” “哈哈,也是。” 就在这时,周围又传出了窸窣的声响,他们立刻警觉起来,准备迎战。没想到,从一旁灌木丛中跳出来的是个小孩。他个头矮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绿色的,在夜里也发着微光,像狼一样。他的头发乱乱的,颜色白花花的,这模样真让人以为是个妖怪。可他身上又没传来任何妖气。就在几人尚未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居然欣喜地跳了起来。 “这妖怪是你们杀的?你们好厉害哦!它太麻烦了,我们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这胆大的小男孩刚说完,周围又出现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成年人了,人高马大,手持武器,脸上蒙着黑布。坏了,别前脚遇到妖怪,后脚就遭了山贼吧?但区区十来人,白某人根本没在怕的。这时,有个人走上前,忽然放下武器。他将小男孩往后拽了一把,自己摘掉了黑布,露出一样欣喜的表情来。 “两位少侠,两位女侠,你们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啊!” 这下,几个人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山贼”们自报家门,说自己正是邻近一处小村子的村民。那个山村只有二十来户,几乎与世隔绝。他们长期遭受各方妖怪的压迫,尤其是这个叫比比的妖怪。它总是来村里肆意破坏,原本规模庞大的山村就剩如今的几户人家。直到山民每过半年被迫献上一个女人,它才停止了对村庄的进犯。可即使如此,照这种吃法也是不够的。再吃下去,这村子可就要绝后了。走投无路之下,村里几位青壮年一合计,每日在比比的老巢蹲守,然后在附近布好陷阱,再想办法捉拿他。没想到他们几个赶了个巧,竟然帮他们解决了这一大麻烦。 这下吃住可有着落了。他们跟着几位青年回去,发现其实位置并不很远。看着大妖怪的尸体被绑着抬了回来,几乎所有山民都出来看了。听说了这四位外来者的英勇事迹后,贫穷的小村子彻夜燃起了蜡烛,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硬是要庆祝一番。 好人有好报,是这个意思吧? 第六十回:无费之惠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回:无费之惠陈年的好酒都被挖了出来。尽管几人再三推脱,还是架不住山民的热情。过了大概一个半时辰,丰盛的夜宵就被盛了上来。热气腾腾,有荤有素,花里胡哨不像是这穷乡僻壤能有的东西。君傲颜担心他们没有余粮可吃,热情的山民却让他们尽管敞开肚皮,不用担心。 有段日子没沾正儿八经的荤腥了。路上能抓到的野兔狍子,还有其他不知名的看上去可以吃的动物,都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料味。这山村虽然穷,糖盐油醋多少还是有的。方才活动筋骨的几人终于朝着肉伸出手,试图靠食物来回复体力。 唯有白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刚才到现在,他最多只是吃了点菜,喝了两碗汤。他阴着脸,心情看上去捉摸不定。祈焕嘴里还咀嚼着一块筋道的肉,不知是什么部位,已经没料味儿了,又没法全咽下去。他将肉挤到舌的一边,又拿手肘捅了捅白涯,问道: “寻思啥呢,吃啊?没手啊。你就不饿吗?” “这是鲜肉吧?”白涯眼里带着疑虑,转头问旁边的一位阿婆,“什么肉?咱们村……不敢这么铺张浪费吧。” 阿婆牙口不好,只是嗦着一根孙儿啃剩的棒骨,尝个味。阿婆慈祥地笑着,回他说: “就是你们杀的妖怪呀。” 祈焕感觉这口肉忽然就烫嘴了。它正巧卡在嗓子边,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祈焕用力咳嗽了一下,将那团柴了的肉吐到地上。有个小孩忽然钻过来,捉老鼠似的一把扣住那块肉,生怕有人来抢。他猛抓起来塞进嘴里,立马跑得没影了。祈焕一阵恶心,不知是因为这孩子的举动还是肉本身的原因。他不是唯一一个吃了吐的。君傲颜一手还拿着骨头,听到这话,愣了半晌。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忽然就撂下骨头冲到一旁的小树林呕吐起来。又一个小孩从桌下冒出头,伸手偷走了她的骨头。 “啊,这……不合你们胃口吗?” “没、没事,就是有些吃不惯。可能太久没沾荤的,一下子吃太猛……” 祈焕猛摆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他的喉结还在不停滚动,竭力要把翻涌到喉咙口的呕意咽回去。他含含糊糊地又问了一句: “这……你们就,呃,平时都、都吃这种……这种肉?” 其余人心里也想着,宁可是理解成这种妖怪,在不成精的时候就列在这村子的菜谱上。可惜,这点侥幸很快就被击溃。阿婆犹自吧嗒着嘴儿,话说得轻描淡写: “是嘞,这些妖怪啊,平时老来村子里,要么就在附近转悠。也见过它们吃人,可有的时候呢,尸体就丢在那儿,这是拿咱们寻开心,随便杀一杀,跟老爷们打猎似的。有的人受不住跑了,依我说,一出去骨头都给啃没了,还不如撞上找乐子的妖怪,村里还能给收个尸。它们杀人便杀好了,光景好的时候,这妖怪咱也能杀着一个两个,没啥大不了。大家抢着分吃了,还指不准就有谁有福气呢。” “福气?” 以妖怪开荤是什么福气,这村子穷成这样? 祈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涯,他想起一个故事。君傲颜和柳声寒大概没有听过,而他顿时给勾起了不好的回忆。此时回忆的主人沉着脸,面色奇差,下一秒就要发作似的。阿婆没有注意,她四下睃了几眼,凑近了他们招招手:“咱村子在这地界,得算是下等。可吃了妖怪肉,要能生出些神力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偶尔逮着个大妖怪——喏,就像这一个,平日里老从村里要来女人去吃,身上的神力铁定比小妖怪多。能多撇口汤喝,这机会也难得。谁不想往上头爬爬,做个上等人咧?本来村子也下了陷阱,都是看天吃饭的把戏。亏得有你们来,送了个大福分,也算为咱除了一害。” 她朝桌上的肉食努了努嘴。 他们又想吐了。白涯铁青着脸,他仿佛回到了少时蛮荒的山村,面对穷山恶水饥荒的人们。而此处的人甚至不是因为饥饿,是为了在他看来一派胡言的谣传。“荒谬。” “妖怪食人能积攒妖力变化人形,确有其事。可人吃妖肉能有妖力,实在是未曾听说。”就连柳声寒都微微摇头,流露出不敢苟同之色。 阿婆皱巴巴的老脸上挤出个哂笑,她的语气很和蔼,藏着一丝优越与深信不疑,如向无知的幼儿耐心解释常理:“这山里头的事儿,你们不大清楚。可这村子里呢,就有那么个得了好处的。你们看,就前头乱跑那娃崽,白头发的,别看他没爹没娘,在咱这可算个角色。当初他娘一气儿生了他和他妹,饿得没奶,愣是偷妖怪的奶给俩娃儿奶大了,孩子眼睛都变了色。你说寻常人哪儿有绿眼睛呢。等大了可就不止吃奶了。村里那时还不晓得妖怪的好,打猎分肉更少,她男人早没了,别说是轮到她,不去抢她的,都算是额外开恩。家里两张嘴饿啊,嗷嗷地哭,那当娘的没法,三不五时,去打死的妖怪身上割肉。” 祈焕偷偷瞄了一眼白涯,后者似乎有些愣怔。这样的事情无论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总是反复轮转不断发生,教人无可奈何,也无法指责。但一个母亲的辛酸,与一个村子的怪诞,究竟是如何联系上的?隐隐间,答案在每个人心中呼之欲出。放眼望去,这露天的家家户户拼凑的长桌上,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转眼就变了。在他们两人看来,这就像是一群异界涌来的饿鬼,秃鹫般贪婪地用尖利的嘴撕扯着新鲜的尸体。 “没成想,倒让她歪打正着——后来女娃儿饿死了,不知埋了哪去。男娃娃给她拉扯大了,身板比别的好小孩都要结实,妖怪似的活蹦。有人瞅见过他偷摘人家果子,在最细的树杈上踩着,稳健得不像话。小小一个人儿滑溜得泥鳅一样,主人家好不容易给他逮住,想给些教训,没成想,俩人都按不住他,一不留神就让他挣脱了,蹦上房顶狂奔过去,平地一样顺溜。他娘倒也是管的,听说是训过了,改日大晴天上门与主人说,次日天要大变,得把果子护好。她说这算赔礼,给人骂了一顿赶走了。没成想,隔天真是妖风邪雨的,快把那家树都吹折了。主人家这才信了一半,村里遇见向她讨教,才明白是那小崽子说的。自那以后他又说过几回天气,嘿,一说一个准儿。” 他们都静静听着,可内心多少不是滋味。姑且不论这种力量的来源,是否真的是取食妖怪的肉;即使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为了追求力量,便要使自己向妖怪靠拢么? 君傲颜想起夜叉不祥的海域,还有自己再回忆时无比抗拒的、在海底如鱼得水的舒畅。她曾感到自己一身轻松,远离了缠身病痛,充满力量;也见识过夜叉有多么力大无穷身手矫捷,甚至刀枪不入不死不灭。可当她看到那样一种怪异与病态的扭曲力量时,只觉得作呕,只想反抗和逃离。这些人呢,他们没有看过任何不祥的征兆吗?这样想着,她便问了出来。 “不吉利的事呢,也不是没有。”阿婆大概说得嘴里没味儿,挟了块肉皮慢腾腾砸巴,看得她不适地别开头,“那倒霉孩子,整天上蹿下跳,想一出是一出,谁也弄不懂在折腾啥。他和别家的娃娃都不一样,凑都凑不到一块,一看就不正常。你们是没听过,那孩子神神叨叨的,老听他自个儿搁那说着什么,问了,就说在和死人讲话。有时候给他蒙中了村子知道的人,去问那些人对他说了啥,倒也说得一板一眼,像有那么回事。我们寻常人也不明白,多长个心眼,防着便是。” 她啐了一口,稀烂的皮黏连着枯黄的毛发砸在地上,没有半点声响。 “有他娘管着倒是罢了,现在也麻烦——他娘有回进山去了,没再回来。能是咋呢?铁定是死了。留下那小东西,现在也十来岁了,没人敢管他,要是给缠上了,惹来报复了,哪个受得住?只能好声好气给他讲,他现在也就是半个妖怪,是最下等的那一类。他能待在村里,是大家忍他、容他、护着他,他也就别到处乱跑,给大家惹麻烦。这么糊弄着也对付了两年,以后呢,谁说得准。还得是村里再有人也撞个大运,能制住他才算好。” 几位外乡人一时说不出话,都在彼此脸上看出了显而易见的反感和排斥。打心底里,他们还是不信这个说法的。那孩子的身体也许是过多了苦日子打熬出来的,要么也可能父母本就是体魄强健之人。若说预测天气,他们几人行走江湖久了,多少也能做些推断。 至于见鬼通灵一事,就更好解释了。自小没有伙伴,孤孤单单地长大,又有亲人过世的刺激,一个孩子的性格哪能不出点问题呢。更何况失去亲人之后,被这些村民偏见以待,防妖怪一般提防,也该被防成“妖怪”了。 自然,这些和村民们的想法一样,依然是各自根据有限的信息进行的主观推测。九天国一切水土风物,都和他们所熟知的不同。即使柳声寒了解的也更多是香积国周边一带而已。这座疑团重重的矿山,是否真的有什么力量影响着此地的人和妖怪,并不是他们能说了算。 要想弄明白此处妖怪的事情,想必问本地的妖怪,总会更靠谱些。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六十一回:无明就里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一回:无明就里这一桌邪异的肉菜与方才的谈话,早就倒足了他们的胃口,几人草草拣食了一些素食,浅尝辄止,便算应付完了一餐。也许是他们都想到了一处,饭菜甫一撤走,柳声寒率先问起了村落周遭妖怪的分布来。 唠叨的阿婆还待与他们摆龙门阵,旁边有村民听到问话,挨到近前来:“咋的,你们还要杀妖怪?杀妖怪好说,为民除害的事,我们都乐意。就是这个妖怪……你们弄死了,还有什么安排不?” 他吞吞吐吐的,君傲颜拧着眉毛,有些厌恶但明确地向他保证:“我们不要妖怪的什么东西——我们会杀死它,至于剩下的,随你们怎么办。” 那人顿时喜笑颜开,吐出来的字句也流利干脆了不少。据他所说,就在不远的山腰便藏着大妖怪,会说人话的那种,鬼精,平日里就耀武扬威的。他们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妖怪照样隔三差五就到附近晃悠。他的藏身之所,就在曾经一个大户人家的山宅里。只是直到如今,始终没有人敢、也没有人能杀上门去,正面对付这种吃人大妖。 “好,明天就去。” 白涯说完,豁然起身,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往住处去了。他的同伴们纷纷跟上,就连祈焕也深深觉得,和这些人不敢多谈。他肚子里到现在还在翻江倒海,许是心理作用吧。 次日鸡一鸣过,他们就动了身。四个人在屋檐下碰了头。 祈焕忧虑道:“你们说,昨晚那人给我们指的方位,到底靠不靠谱?别摸了个空,或者更糟糕,捅了妖怪窝。” “我想不会。”傲颜冷静地分析着,但接下来的话连她自己说出口,都一阵恶寒。“毕竟,他们还指望着我们给他们带来……好运。” “呐,跟着你们,就会有好运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入了谈话。 声源几乎就在柳声寒后脑勺,她立刻转过头去,却没有拉开距离——那是个稚嫩的嗓音。此时,一头白毛正倒缀在屋檐下,醒目得很。 “喂,他们都和你们说了吧?”昨日见过一面的小男孩冲他们嘻嘻笑着,“我和那些普通人可不一样。我老早就想去找个妖怪见识见识了,就是村里没谁靠谱。可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有本事的人,跟着你们,我觉着我能放心。这儿也太无聊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和你们一块去呗?这山里,我可比你们熟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白涯光是撂出句“没门”,已经算是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了。祈焕好心劝了两句,打发那孩子哪儿凉快哪待着去,没事儿玩玩泥巴什么的。要是想……吃肉的话,想来也少不了他一份,用不着心急。 或软或硬,每个人的态度都很坚决。这孩子似乎很神秘,有他们所不了解的东西,又是这怪异山村的一员。再说了,归根结底,他仍是个孩子,而他们绝不会带一个小孩去涉险。见说服无望,那男孩很是不高兴,冲他们拉长了脸吐舌头,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嘴里叽里咕噜地,翻上屋檐去。等他们走出院子,柳声寒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目所能及的地方确实没有人影了。 仅仅这样一件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鸡刚鸣了头遍,这座村庄还未醒来,四人沿着空旷的小路,畅通无阻地走过村口最后一座房屋,没再遇见过村里的其他人。道路上还悬浮着山岚,缠绕在他们脚边,使得杂草间的小径更加蒙昧难行。行在后头的人干脆不再朝前看,只边盯着前一个人的脚后跟,边瞪大眼睛辨认草木间的下脚处。只有最前头的白涯,不得不低头一眼、抬头一眼,以免迷失方向。 走着走着,他忽然脚下一顿。祈焕没回过神,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哎不是,老白你带错路了?我告诉你前边要是悬崖你也得说一声,这猛地一下我收不住劲儿得给你怼下去……” 他逐渐没了声音,探出头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小小人影。那影子看着倒挺欢快,连蹦带跳地靠近过来,还冲他们挥手。 “不是,你这孩子咋回事?都跟你说了在村里好好呆着,大不了村口等我们,搞什么十八相送……” “你怎么跑到我们前面的?” 白涯打断了祈焕摸不着头脑的絮叨,死死盯着走到近前的小孩。 “我来都来了,你们倒是带我玩嘛。”男孩直接无视了他们的问话,叉着腰站定,仰头冲白涯露齿一笑,“我说我对这山熟,对妖怪也熟。你们和他们谈不来的,还是考虑考虑,带上我吧带上我……” 白涯直接绕开他往前走了。其余的人犹豫着看了看他,也摇摇头,跟了上去。 日头逐渐升高,他们的视野跟着清晰起来。可怕的是,一次比一次远地,男孩出现在目所能及的地方候着他们。几次三番,最后连白涯都快没了脾气,在又一次走到他身边时踢了踢小孩屁股:“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啊,就要你们带我玩嘛。”小孩揪着草扬起脸,笑得无赖又狡黠。 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反正走了这么远,估摸着都快到了,再把这孩子送回去可不现实,也不划算。这孩子虽然没显出别的能耐,至少他们可以确定他跑得够快,真像个半妖一样。若是有什么危险,凭他的机灵劲儿,大概也能不拖他们后腿——至少逃跑总没有问题。 寂静的山路变得热闹了。醒来的鸟雀吱吱喳喳,男孩的嘴也碎,尽管蹦蹦跳跳跟着几个成年人赶路,愣是没停下说话。从他的自述里,他们得知这孩子叫做茗茗,而那据说死去多时的妹妹则叫苼苼。可在他的口中,他妹妹从未离开此间,从未离开过他。他以孩童聊起玩伴的、最稀松平常不过的语气,漫不经心地提起妹妹与自己说过的话,与他们谈论这“经常一起聊天的妹妹”。 君傲颜忍不住问他:“你妹妹她……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啊,这里边。” 茗茗戳了戳自己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他仍笑嘻嘻的,答话时还踢着路上的石子儿。柳声寒没有吭声。然而君傲颜余光里依稀感到,当茗茗说出这句话时,她眼神动了动,仿佛在想些什么。 他们顺着时隐时现的路径不知走了多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儿。直到与山野林木不一样的事物,终于在视线内显现轮廓。 那是一座宅院似的建筑,没有院墙,走得近了,才能瞧见地上起伏不平的植被下覆盖的断壁残垣。院子与外头的山林几乎无异,不过多出些生满草苔的砖石罢了。连正中的宅邸,外墙也爬满了藤蔓,明晃晃写着荒废已久,了无人烟。 五个人紧绷着神经,一点点靠近了宅子紧闭的门。白涯打了个手势,想赶茗茗到一边去,在外边等着。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可茗茗除了撇撇嘴外,压根毫无反应。也许是看明白了,但一意孤行,执意要蹚浑水。白涯也不再管他,自己吸了口气,拔出刀来。同伴们聚集在他身边,君傲颜手里也提着兵器,祈焕摸着兜里,大概带了什么阴阳术的道具。柳声寒在他背后护着茗茗,他一时看不到,倒也从未担心过这女人——即使她从未显山露水,却给人一种仿佛来自于强大的可靠感,也许出自她沉着的气质。 白涯递出刀尖,试探地磕了磕半朽的门。 没有反应。从手里的触感来看,门也没锁。他一鼓作气捅开了门,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多少让人感受到一些妖异。然而,眼前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有过分干净的地面,令他们心中生疑。 “别进来,别关门。”察觉其余人有进门的意图,白涯头也不回,戒备地说,“屋内阴暗,一旦关了门,目视不明。” 很容易被偷袭。 “有朋自远方来……何必都在门口站着?” 白涯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应和一般朗朗响起,从褪色的屏风后悠悠转出。它的主人也踱着步子迈入他们视野,一身锦衣,折着门里漏进的光,隐约可见讲究的暗纹,看着是气度不凡。他的脸也从阴影里浮现,左眼下生着两点痣,平添几分别样的妖冶。尽管右脸被黑发与一只眼罩遮了大半,从露出的半张脸来看,也算是一副不错的皮相。 然而,出现在这样一座废弃的院落里,即使是国色天姿的美人也只会显得更加诡异。遑论这贵公子的面皮上,还缀着蛇鳞一样的痕迹。紧随其后出现的另一位更是与他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臊眉耷眼、尖嘴猴腮,嘴里龇出两颗犬齿,脸面生着豺毛,活脱脱把妖怪的身份写在了脸上。 “在下晏,不知几位贵客造访,有失远迎。” 他调子拖得长,明面上的客气话听进几人耳里,也变得隐约有些不对味。 撇开足以一力降十会者,越是平庸的妖物越头脑简单,只凭本能行事,打打杀杀。这仿佛深知礼数的妖怪,反而令人摸不透深浅,也不好翻脸就砍。白涯眉头皱了又皱,最后道:“附近的小村子,是你们老去打扰,烧杀抢掠?” 晏没有应声,反倒是豺妖按捺不住,一声嗤笑:“笑话,劣等的群落,只要想杀,自然就杀了。小子,你在质问谁?给爷爷放客气点。” 他可是太客气了。白涯面色阴沉起来,他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余下几人也站进了门内,与两个妖怪形成对峙的态势。 第六十二回:无丝有线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二回:无丝有线“最后问一遍,袭扰村庄,杀人吃人,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哟呵,想兴师问罪?”豺妖挑起上唇显出牙来,声音也变得凶蛮,“果然,劣等就是劣等,不自量力。送上门来,倒是方便我跑个老远,一趟来回都要抵过那几口人肉。瞧瞧,你们还带着什么底层货色……”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狺狺狂笑起来,如豺狗夜吠。 “这小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我说那破村子里怎么一股怪味,不人不妖,看着倒是细嫩。这货色按规矩,可是最命贱的玩意儿啦。不如,我就从这个下口吧?” 他毫无征兆地一个猛扑。电光火石间,一切有如在同一秒发生。祈焕眼前一花,茗茗和柳声寒便已不在原处,君傲颜沉重的陌刀挟着风声呼啸而过,激得豺妖一声怪叫。然而它未曾落到实处,在豺妖躲闪的方向,白涯的阴阳双刀早已恭候迎上,那豺倒有如自己撞进了刀刃相交之间。等祈焕的眼睛捕捉到闪出门去的柳声寒与茗茗,再转回来,白涯的刀已经架在了豺妖的脖颈上。 “提醒你一句,你还能说话,是因为我们还有话问你。”他冷冷地说。 “哎、哎,何必剑拔弩张,不如各退一步,卖我一个面子。” 晏一直在袖手旁观,此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看戏一样。 “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过是个外人,暂住这府邸罢了,不必针锋相对。”晏勾起嘴角,乌黑的瞳仁幽幽锁住白涯,“我是蟒神大人的信使,专为鸟神而来,驻守此处。虽说同是外来人,对鸟神大人的地盘,我可比你们熟悉得多。” 白涯没有放松手里的刀刃,只以目光与他对撞了一下。 “说来听听。” “你们同为人类,一时打抱不平,我十分明白。不过呢,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们怕是不知道吧?”他明知故问般,神态倒像在嘲讽他们装聋作哑,“那些村民杀的妖怪也不少。公然袭击的,设下陷阱坑杀的……一旦有妖怪落到他们手里,也是一样化为羹食,祭了五脏庙。我们呢,从来不曾计较。毕竟弱肉强食,这就是我们的规则,也是鸟神大人定下的层级。各有各的善恶,也就没有什么好坏之分,都是无可厚非。这道理你们新来不懂,我便教教你们。”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冷冷的轻浮,口中吐出的所谓道理规矩,也令人觉得无可理喻。祈焕听得牙疼。 “不是,敢情神一清二楚,还理所当然的?你们这是个什么神,害人不浅啊?” “你们是人,自然觉得害人不浅。而在鸟神迦楼罗大人眼里,众生平等,并没有偏袒你们的义务。”晏淡淡地说。 表面上,这一系列的话都中肯得很,毫无破绽,可几人都本能地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说不上来。这些神的信使都这么难缠吗? 他们也无意与妖怪掰扯不休。柳声寒挤进屋里,朝白涯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自己走上前,平和地说道: “我们的确不懂此间规则,但,恰好我们便是为鸟神而来。既然您是信使,还麻烦您为我们与鸟神大人牵线搭桥,想来他更能与我们说清,在他的领地里规矩如何。” 晏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这会儿他不再说熟悉此地,反而推说自己只是一位信使,只有神明召见他的份,可没有他打扰神明的道理。柳声寒倒也不急,与他在那儿唇枪舌剑,倒听得白涯不耐,刀锋颤了又颤。豺妖早没了方才的嚣张,给他吓得圆瞪双眼,直哆嗦。大概是吓不住,他忽然嗷地一嗓子,惊得白涯险些砍了他:“爷,您倒给他们找个门路,我这庙小,你们再吵也翻不上天哪!” 晏转过脸,眯起眼看着他。半晌,他才重新开口:“这样吧,既然此地主人有些异见,我也不好与你们一同在此叨扰。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们若不接受,便实在没得谈。” “还请细说。” “我确实是个外人,但在这山里,倒有一密友。这位朋友,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大概是土蜘蛛一类。他在此处地位颇高,算是人中贵族。在鸟神大人面前,他算是能说得上话。我只能将你们引见给他,其余更多,就莫要强求了。” “如此,就劳您带路了。”柳声寒不咸不淡行了个礼。 在晏的带领下,他们离开了豺妖的宅子。前脚刚一出门,豺妖后脚就扣上了大门。那清脆的一声“啪”恨不得紧接着一套敲锣打鼓放鞭炮。 白涯打头,君傲颜压尾,祈焕和柳声寒护着茗茗走在中间。他们还记得豺妖那句“不人不妖”,和说话时鄙夷的语调。想来这孩子真是半个妖怪,且在真正的妖怪看来颇受唾弃,恨不能杀之后快。 太阳逐渐西沉。晏自顾自在前边带路,也不管他们跟不跟得上。一行人越走越远,四下愈发僻静。沉沉疑云在白涯心头愈压愈重,终于,他忍不住朝前面的背影发问: “还要走多远?” “快了,就快了。” 晏不紧不慢地说着,脚下还是那个速度。他们早已心生疑虑,又不知该不该明说。想了想,除了跟着他,这荒郊野岭也没别的办法。又走了一阵,天几乎完全黑下来,几颗稀疏的星配合月亮,洒下少得可怜的光。路已经不好走了,偶尔脚下就要打个绊。茗茗那小子倒是灵活得很,仿佛夜里头出生般自然。 “到底还有多远?”祈焕实在有点累了。毕竟就那几口菜,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你这蛇妖,别想耍花招。” 忽然间,晏停了下来,在原地短暂地停留一阵。他回头后,冲着几人微微一笑。一双竖瞳在阴冷的夜空下迸发出尖利的光。那一刻,白涯终于确信,他们怕是上当受骗了。 “恕难从命。” 不及任何人反应,他身形一晃,霎时消融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了。 这里仍在群峦之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凉风习习,简直像从坟头冒出来。他们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在自己看不到的身后,有什么庞大的影子从山石草木上掠过。可当回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 “哎呀,我们是不是被骗啦?” “你这小子,被骗了还这么开心。”君傲颜有些无奈。 “这也没什么可慌的嘛!”茗茗蹦蹦跳跳地绕着圈,“总是觉得自己走到末路,这样不好。我以前也老担惊受怕的,但其实根本没必要想这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你自己先冷静下来,沉住气,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祈焕摇摇头:“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谁说的,我参与了很多次狩猎呢,很多次!”茗茗在他们面前站住了,骄傲地抬头,像是在等待表扬似的,“我被他们夸作最小的猎人。真的,我也算得上身经百战,见过的场面不比其他人见得少呢。我跟你们说,我——” 茗茗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些话,突然就向后被拖了过去。他像是被什么抓住了衣领,当着四人的面,被拽了很远。白涯与君傲颜的反应很快,立刻飞扑上去。意想不到的是,君傲颜在没跑出几步时,就在平地上被绊倒了。她惨叫了一声,狼狈地爬起来,脸上擦破了一小片。柳声寒忙扶起她,白涯继续追着。他伸手去拽茗茗,却始终差了点,于是他跃上旁边的一块石头,脚上一使劲,略微超过了茗茗的位置。在那一瞬,他看到小男孩背后的衣料中央有被勾住的痕迹,因为衣服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被拽出了一个尖尖的角。 白涯在落地的时候反手一刀,用力斩断了看不见的钩子后那看不见的绳子。紧接着,他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狠狠摔在了地上。他清晰地感到脚踝有什么东西,很结实,大约与拽着茗茗的绳是一种。与其说是绳,不如说是线。那东西又细又结实,他若要跑得再快些,恐怕整个脚都能给剜掉。 但现在,他的脚踝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低头掀开裤腿看了看,还好,只是有一道血迹,不是很深。只不过这种痛最钻心,疼得不干脆,就在神经末梢上来来去去,痒痒的。若是等好不容易愈合,稍有点大动作,立刻就扯开了。这可真要命。 茗茗爬了起来,白涯立刻拍了拍他的后背,试图摸索钩子的位置。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哥哥你找什么呀?” “钩子,拽你衣服的那个。要是没掉出来,怕戳破了皮。” “可是没有钩子呀。”茗茗说,“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的。” 另外三人追了过来,路上似乎没再遇到那种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再有陷阱了。 柳声寒道:“你们还好么?此地妖气很重,怕是有东西在暗中埋伏。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 “是啊,我看这附近不少碎骨,怕是很多人都命丧于此了。”祈焕咬紧牙,“我看那蛇妖就是故意使坏。说不定,每每有人要见鸟神,他们都是用这种法子把人骗来杀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也看到了月光下的骨头,发着幽幽磷光。 “怕是有专门的妖怪在此把守……我们还是不要吃眼前亏,先——” “滚出来!” 白涯忽然高声怒吼,震得树叶也要抖三抖。 第六十三回:无劳而获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三回:无劳而获没有人回答他。寂静之后仍是寂静,这里没有活物的痕迹。 “老、老白,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想走了?”白涯反问祈焕,“走得了吗?那蛇妖把我们骗到这种地方,他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就能轻易全身而退?” 若要发现问题,早就该发现了,不如说正是因为他们太过信任妖怪。虽然这种信任是被动的,可在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岭,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柳声寒在茗茗的后背摸了一下,揪到那根线。她托在手里反复打量,又掂了一下,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她皱着眉,面露难色,然后将它抻直了,对其他人说: “你们能看到这根线么?” 他们都看向她的两手之间,那里空空如也。但柳声寒知道,自己的确紧紧抓住了一根结实的线。所有人都摇着头,茗茗也跟着一起。 她迟疑道:“土蜘蛛……吗?若是妖力凝结的线,应当也能看见才对。” “除非他的法术远胜于我们之上。”祈焕也皱起眉,“我看,还是不要与他发生冲突的好。相较之下,也就是跑路比较困难……” 话虽如此,不知不觉间几人身边早已是黑雾弥漫。天上的星星月亮都不见了,任何光景都被不知何时飘荡得更加浓郁的黑暗掩盖。在这一片朦胧的黑色里,有奇怪的光源时不时闪过,大概是飘忽不定的鬼火。四人带着一个孩子,彼此间靠的很近。 “是瘴气的结界。”柳声寒道,“太迟了,大概很难出去了。” “可是就算早早发现还是会被困住吧?” 茗茗这小子真是牙尖嘴利,专挑人不爱听的大实话讲。他不仅嘴尖,眼睛也尖。没走几步,他忽然就指向黑暗的一角,大声问:“那是什么呀?”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但以防有什么埋伏,还是小心地走过去看了看。靠近了才发现,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旁边是一棵树,树杈上吊着一团黄褐色的玩意儿。不知那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时而闪现的磷火映衬的。这些磷火像是水里的泡泡,倏尔浮现,倏尔破灭。 君傲颜拿刀背碰了碰那东西。它只有一点连接在树杈上,一被碰到,就晃晃悠悠地转了个过儿。这玩意像茧一样,上面挂满了稀稀拉拉的线,像是脏兮兮的布条腐烂了一般。整体望上去,有些嶙峋的凸起,皱皱巴巴且落满灰尘。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反而被闪烁的鬼火弄得有些烦躁。 茗茗的个头比较矮,他不用低头便能看到悬挂物的最下端。它的形状接近一个球体,但也不那样规则,表面还有两个凹陷的坑,上端是一个奇怪的角。茗茗大胆地伸出手,在上面戳了两下,轻易戳破了又干又脆的表面。并没有特别的东西涌出来,里面是空洞罢了。这个不论是什么,它一定很轻。 茗茗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蓝色的矿石,食指与大拇指绕成一个圈,将它箍在里面,其他指头都翘起来,花儿似的。他将矿石对准眼睛,透过它瞄向那个悬挂物,并上下打量。 “哎呀!这是个人呢!” “你在做什么?” 祈焕不知道他又在调皮什么,只听着他的话心里发凉。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祈焕一愣,转头看向白涯。 “蓝珀在哪儿?” 白涯也突然紧盯着这小男孩,不再看那团东西了。蓝珀原本在他身上,但他没有去摸索之前的位置,而是将视线在茗茗手中的矿石上多停留了一会,忽然一把拎起他。他像是抓小鸡崽儿似的,轻轻松松就提溜起来了。 “哎呀呀呀——” “什么时候拿走的,说。” “就、就刚才……”茗茗慌乱地挣扎起来,“哎呀,我会还给你的,就是好奇才借来玩一下,就一下!我是看有个蓝蓝的小东西在你身上发光,你又凶巴巴的,问你也不一定会给我看,所以……” “所以你就偷?”君傲颜皱起眉,责备他说,“小小年纪手脚怎么就这么不干净?不问自取是为贼也,难道就没人教过你吗?” “没有啊!”这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狡辩,茗茗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慌忙为自己辩解,“我知道偷东西不好,我偷过很多次,都被打了。但、但我以前的没还,这个是真打算……” 柳声寒轻叹口气,走上前来劝说。 “好了,不要苛责一个孩子了。你们也知道,这孩子是没人好好教过的,如此顽皮也不该怪他。让他将东西还给你便是。下次,可不许再犯了。” 茗茗乖巧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心实意。他伸出手,白涯用一只手接住他松开的蓝珀,随后也松开另一只手,让这小子落到地上。但他对方才蓝珀的“用法”颇为在意。他也拿起蓝珀,紧闭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透过它,来观察四下的环境。 他忽然拿开琥珀,愣了一下,继而重新挪回来,放在眼前,上下打量起那团被茗茗称为人的东西。其他人不知他在做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他。接着,白涯又这么拿着这块蓝色的宝石,慢慢地转了一圈,这才缓缓地拿下来。 “怎么了?多大个人了,玩什么呢?” 祈焕一把抓过来,也看了一眼。 “我去!” 这一下惊得他差点将琥珀给弄掉了,两只手左右互倒,仿佛拿了块热炭。白涯眼疾手快将它夺了回去。祈焕看到的,与白涯和茗茗看到的应当是同一种景色。透过那块中间的“水胆”与周围清澈部分的光线折射,附近的景象在他眼里瞬间变了样,整座视野清晰了很多。虽比不上白昼的明亮,可他能瞧见每处地方有什么东西,它们自个儿就像是发出了微弱的光似的,轮廓分明。就拿眼前的东西来说——这真的是一个人。 曾经是。 他的体外曾被什么东西层层缠绕,如今彻底脱水成为一具干尸,它才干瘪下来。那人一定很早之前就死了,他的手臂在“茧”中被折叠成可怖的样子,臂骨与胸骨都折断了。大约是他在逃跑时,被紧紧裹缠,想要挣脱却越束越紧。他的嘴长得很大,下颚几乎要脱臼了。但从形态上判断,他所受到的力不仅是外界的挤压,还有内部的收缩,毕竟仅凭外部受力的点,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像是先被束缚,再被抽干,只剩下如今一副皮囊和残破的骨架——里面的内脏很可能是溶解掉的,因为不少骨头也被破坏了。 这枚琥珀让他们清晰地看到这一切,就像是将它完全地展开,铺平在人眼前。 而像是这样的尸体,这里还有很多,遍布四处。有些是不完整的,甚至没有被裹缠,只是凌乱地散落在那里,像是经历了一场血红的狂欢。所有过去可能是血迹的地方,在通过蓝珀凝视之时,都是盈盈的白蓝色,呈现扩散、滴落或是溅射的形状。 茗茗那孩子不怕吗?祈焕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论如何,至少他们知道了蓝珀的其中一种用途。但就目前来看,这功能对现状的改善没有任何帮助。柳声寒猜出个大概,君傲颜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简单地说,那东西“很好用”。 白涯就靠这个东西,打头在这漆黑的结界里探索起来,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偶尔,几处八条腿的影子从周围掠过,像是游荡的幽灵。他们尽量不去理会,免得消耗不必要的心神。即使现在没有风,空气也冷得骇人。君傲颜一直抓着茗茗的胳膊,免得这小家伙又乱跑,不知跑进什么贼窝里去。 走了好一阵,就是在这样一片死寂中,意外发生了。 白涯在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迅速做出反应,忽然躬身向前将弯刀丢了出去。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动作过于突然。祈焕从侧面探头看过去,发现他的一把刀和蓝珀都不见了。刀是被丢出去的,蓝珀难不成凭空消失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黑色的刀刃带着呼啸声重新打着转,将刀柄“啪”的一声塞回白涯的手里。 蓝珀呢?蓝珀呢?? 以前方的某一点为光源,绽放,开裂,整个地带的阴霾被驱散了。但当黑暗退却之后仍是黑暗,只是得以重见天“月”。现在仍是深夜,只不过结界的缔造者终于选择了现身。 那所谓的光源不过是黑夜原本的样子,甚至不是蓝珀里发出的光。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险些搭上命拿到的东西,就这样出现在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中。 ——素不相识的妖怪的手中。 这次,那八条腿的影子更加庞大,大约是最大的主体了。当他们能看得更清楚些时,发觉这的确是个活生生的妖怪,只是一动不动,雕塑一般,手里还抓着被线勾去的琥珀。他坐在形如椅子的器物上,翘着腿,有种古怪的镇静。非人的象征除去背后的肢体外,他的皮肤是极不自然的蓝灰,短发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挂着紫靛色的眼,僵硬的浮雕般的左唇角下有一枚黑痣。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个小蜘蛛的影子,但它是真实存在的吗?它不够立体,只是从他皮肤的某处游移到另一处。 这就是晏所说的妖怪吗? “还来。” 管他是什么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抢了他的东西也得客客气气地还回来——尽管那东西在先前也是他从别处抢来的。 妖怪一动不动。 第六十四回:无间是非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四回:无间是非“我若是不还呢?” 忽然开口显得有些突兀,但除了嘴唇上下开合,那妖怪依然岿然不动。 “你妈了……” “多有得罪。”柳声寒打断了白涯,“在下柳声寒。我与我的友人,是来寻人拜见鸟神迦楼罗大人的。一位名为晏的蛇妖为我们引路。不知您……如何称呼?” 妖怪沉默了一阵,略微调整了坐姿,垂下还攥着他们的琥珀的手。他只回了两个字。 “缒乌。” “和一个将死之人废话什么,老白揍他!” “用不着你使唤我。” 自称缒乌的蛛妖好像笑了,好像没有,但不论如何配合接下来的发言,都让人颇感嘲讽。 “谁才会是将死之人呢?” “失礼了。”柳声寒看上去是在道歉,但无非是和几人唱红脸白脸罢了,“我们几位不请自来,的确有些唐突。但,还望您能作引荐。” “嗯……有失远迎了。”缒乌的语气懒洋洋的,身后的肢节却张牙舞爪,示威似的,“我‘引渡’过很多人了——很多。你们看见过的。”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圈套。先不说晏,估计随便在此地找个妖怪打听,如果它打不过或是出于别的某种原因——例如,献祭,都会将人们骗到这个大蜘蛛的巢穴中来。语言也是一种武器,和一种娱乐,显而易见。 “你个妖怪,先把我们的东西还来!” 君傲颜的愤怒当然有原因,她至今还因为那时几人遭过的罪感到后怕。缒乌忽然笑了,这次笑的更加明显,仿佛听到很有趣的笑话似的。 “你们的东西?这个,一开始就是你们的?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海神的宝物吧。既然你声称是你们的……买的,换的,还是——抢的?” “你……” “我说错了?难不成,你们几个当我不识货?”他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奇怪的轻嗤,“你们如今又要见迦楼罗大人……恐怕,图谋不轨吧?” “没什么轨不轨的,合着你们妖尊人贱的规矩,就是应该的吗?要么把东西还回来,带我们去见迦楼罗;要么,别怪我们不客气。” 缒乌抬了抬一边的眉毛,眼神有些微妙。 “在求见鸟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中,虚张声势之徒不在少数。那些人,多半一边说着话,一边打着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几斤几两,颇为无趣。你们若是能带点惊喜,也不枉我为我族镇守这么些年,应付这么多无名无姓的虫子了。” 轻蔑的语气听起来游刃有余,他实则并未将几人放在眼里。话音刚落,君傲颜忽然感到手中的兵器被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条件反射攥紧了它,硬是被一股特殊的力量拽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脚下拉出了拖行的痕迹。她知道,有看不见的蛛丝沾上了它。白涯本能地察觉到灵力流的扰动,忽然侧身,左肩依然传来了一阵刺痛——无非是避开要害罢了,却还是受了伤。他的动作还是迟了一步,丝线贯穿了左肩的些许皮肤,他自己向一旁闪避,扯烂了表面的皮。痛觉让他的反应更迟钝了,祈焕一把将他扑到一边,柳声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舞手中那支特别的笔,在缒乌的眼前快速构建出虚幻的假象。 但这作用是有限的。蜘蛛从来不是靠嗅觉与视觉捕猎。只要猎物一脚踏进蛛网的范围,怕是插翅也难逃出生天。很快,大量一人高的蜘蛛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君傲颜向前翻转兵器,用刀尖划过前方的空气,总算挑断了蛛丝。她反身一刀刺进袭来的蜘蛛的腹中,蓝色的液体从里面冒了出来,黏稠恶心。刀传来“滋滋”的声音,她心生不妙,立刻抽出了刀。这个蜘蛛精已经丧失了行动力,她抽空看了一眼刀刃,蓝血之下的刀依然锋利,但她隐隐觉得,这液体多少会对刀造成影响,要小心才是。 “小心它们的血!”君傲颜对他们喊话,“我料想人肉是被血溶解的!” “不用你说!” 白涯一刀下去,齐刷刷砍掉了一个飞扑而来的蜘蛛的四条腿。它右半截只剩下几个肢体的凸起,短短的一排交替挣扎,像攀附在上面蠕动的小虫。仅凭一侧的腿是无法行走的,它就这样扭曲着在原地攀行,嘴上一对锋利的口器示威般反复开合。 “别破坏内脏!还有嘴!” 祈焕跟着补充。有只蜘蛛凶恶地扑向茗茗,那架势怕是要将他撕成碎片。祈焕袖间暗弩弹射出一枚石子,打穿了它八只眼睛中的一只。它调转方向,朝着祈焕冲过来,柳声寒忽然挥墨,将沾着的消化液甩了出去。蓝色的血夹杂着毒液泼向它的眼睛,被腐蚀的酸臭味浓烈无比。它慌乱起来,变得更加暴躁,祈焕趁这个时候将茗茗一把扛走了。 场面混乱不堪。缒乌只是远远地看着,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甚至打了个哈欠。这些喽啰他要多少都随召随来,何况在他的地盘,此处也早已用蛛丝布下天罗地网,不论谁都无处可逃。等他们体力耗尽,必然会在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对抗中败北。虽然他们的实力超过了缒乌的预期,但若说是对他造成威胁,还差的太远。闹剧总会结束,只是时间问题,任何人都不要妄图对鸟神所建立的秩序指手画脚。 “苼苼饿了。” 茗茗忽然这么来了一句。他扯了扯就在他旁边的君傲颜,她却没工夫搭理。他们无疑陷入了苦战,连自己的肚子都无暇顾及。 “什么?你饿了吗?这种时候……” “忍着吧小子!我们可要没命了!” 祈焕一边说,一边将一截骨头插进一个蜘蛛精的嘴里。随后,他立刻在它的头上贴了一张符。已经有不少蜘蛛被贴上这种符咒了。虽然,它并没有强大的杀伤力,却可以把这些妖怪通通定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祈焕去另一边帮柳声寒了。茗茗摸了摸肚子,环顾四下。确实没谁能来帮他,他的表情有些失望。 苼苼真的饿了,她很饿了。 茗茗忽然走向一个不能行动的蜘蛛精,它丑陋的黑脑袋上还贴着祈焕的符。他伸出一只手,将那蜘蛛其中一只拳头大的眼睛生生挖了下来。那眼睛呈现出一种暗蓝,在月光之下有一种奇怪的光泽。茗茗就这样捧起它的眼睛,张大嘴,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咯吱吱,咯吱吱。与战斗并不相称的声音出现了。最先注意到的是白涯,他方才用白刃从下至上戳穿了一个蜘蛛精的头,拔刀的时候侧脸避开了飞溅的液体。就在他转头的一瞬,他立刻看到了茗茗反常的举动。 “那小子在吃什么?!” 柳声寒吓了一跳。她立刻赶上去查看,君傲颜为她做掩护。当她抓住茗茗的手臂时,他已经将大半个蜘蛛眼吞进肚了。他的手上、嘴上、大半张脸上,都是粘腻的黑色汁液。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在他身边蔓延,像是清苦的墨汁掺杂了煮糊的糖浆。 “……好吃吗?” 柳声寒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好奇,还是无话可说了。不论这东西有毒与否,凭谁看到这景象都要皱起眉,后退三步以上。柳声寒僵在那儿没动,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袭来的蜘蛛精被君傲颜剁掉了头。她也发现了,茗茗的眼神不太对劲,像变了个人似的。莫非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中毒了,出现幻觉? 缒乌似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灵力扰动。在这里,一丝一毫的变动他也能发现。那不入流的半妖忽然垂下手,身体却站得很直。液体顺着他的手滴入土里,他纹丝不动。又有蜘蛛袭来了,茗茗忽然一跃而起,踩在蜘蛛的背上,将它一脚踏了下去。那高度几乎是他自己身高的数倍,这令几人都短暂地呆在原地,惊愕不已。那孩子的眼睛亮得可怕,似乎有针刺从里面迸溅。那真的是属于人类的眼神吗?他们不确定,也无法形容。但肯定的是,他现在所能做出的一切动作都不应是人类的范畴——至少不是普通人,普通的孩子。 他轻易地用手折断了蜘蛛精的肢节,清脆的声响像是徒手掰断了粗壮的树枝。不仅是力量,速度也快的过分。他灵敏地踩在不同的蜘蛛身上,每一脚都将它们踏进地里。他轻巧地躲开一处处飞溅的血和毒液,就像预先知道它们会洒落在哪里似的。这几乎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明明他才是最小的那个,却像是碾碎蚂蚁一样在短时间内击杀了数十个蜘蛛精。这数量,很快就要赶上白涯他们对付的总和。 但他没有再杀下去了。他忽然一个空翻,将自己稳稳地落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他伸出手,凭空保持平衡,整个人忽然沉降了一段距离。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的刺耳声,像是什么乐器上的弦被用力扯开,濒临断裂极限的声音。 他踩在了妖力编织的蛛丝上。 缒乌难得从原位上站了起来,白涯几乎快要以为他是个偏瘫了。这很奇怪,就好像其余奋战求生的四人如何努力,也比不过一个孩子似的——尽管那个孩子变得不同寻常。 茗茗沿着丝线,抬着手,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缒乌悄悄动了动小指,看不见的绳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茗茗几次都险些翻下去了。白涯暗骂一声,从下方追了上来,其他人也朝这边靠近。眼看着茗茗与那妖怪的距离越来越近,每个人心里都捏了把汗。 他想做什么?连缒乌也不知道。 第六十五回:无绝若线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五回:无绝若线茗茗在距离缒乌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忽然跳下来了。那个位置原本缒乌也判断着,他不会贸然行动,但他就是赌了。他在赌眼前的视野里是否还有其他的蛛丝,而且,就这样被他赌对了。在即将摔落到地上时,茗茗一把抓住了另一根蛛丝,手中再次传出那种弓弦般的声音。他攥着蛛丝朝缒乌迎面荡过去,松开手时,白涯清楚地看到,月光下,凭空一条血迹。 茗茗两手空空,竟就如此莽撞地冲向妖怪。缒乌没有迟疑,他从身侧抽出一把长剑。长剑上流过深蓝的光,寒铁的颜色映衬在他的眼上。在他抽剑的一瞬,茗茗双脚踩上他剑身,向后一翻,稳稳地落到地上。 “雕虫小技……但还有点意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孩子,“这把剑只斩杀过妖怪,杀过……我的同族。人类还没这个待遇,但,你要成为第一个吗?不——你最多算半个。” 但这个孩子是他刚见到的那个吗?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但无所谓,凡是流淌着人类之血的物种都是肮脏且低贱的,他们只会弄脏他的剑。 尽管如此,他还是抬起了剑。他的本能告诉他,这来路不明的半妖不知还有什么把戏没使出来,尽早解决的好。缒乌很快挥下一剑,茗茗却向后下腰,轻易地躲闪开了。他的剑技不论在懂得门道的妖还是人之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一招一式都行云流水自然而然。黑夜里的刀光闪烁不断,呼啸的风在茗茗的耳边一遍遍响起。他就像是能判断出每一剑会落下的位置,总可以灵巧地躲开,即便有时缒乌的剑术几近毫无破绽了——无缝可钻,无处可逃,他却能以一个异常奇怪且扭曲的姿势避让。这必然会发生肌肉扭伤或是骨骼错位,可这孩子轻易便能恢复原状。茗茗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武器,但即使有,估计也没什么反击的空隙。即使他现在再怎么矫健灵活,光是躲藏避让,对战斗的推进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得救他!”君傲颜他们还在与那群喽啰周旋。 很快,让他们更加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缺胳膊断腿,甚至连头也掉了的蜘蛛尸体,忽然奇迹般地再度站了起来。就仿佛有看不见的肢体回归到它们身上,重新支配它们的身体行动。照这样下去,不知杀到何时才要结束。 “他在控制他们。”君傲颜砍断了某处的线,一只残缺的蜘蛛便不那么灵活了,“可我们不知道每一根线在哪儿!” 白涯看着方才那一抹浮空的血迹。它已经顺着线的方向倾斜地滑下去,拉出长长的一道红色。祈焕也注视着那里。 “我有个办法。”柳声寒道。 “我也是。” 不知柳声寒和祈焕想到了什么,他们短暂的对视后忽然看向了白涯。 柳声寒对他说:“掩护我。” 虽不知他们想出了什么主意,但白涯点了点头。柳声寒轻轻将笔转了一圈,忽然在此处飞快地奔跑起来。白涯赶在她前面的一段距离,毫无章法地快速挥舞双刀,将眼前可能会划伤柳声寒的线尽数斩断,但并非全部。君傲颜看向这边,隐约觉得从柳声寒的笔下扩散出某种透明的墨,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晕染开了,可之后的光景又没什么变化。蜘蛛精的数量源源不断地增加,满地的残骸几乎要没有落脚的地方,而她与祈焕也快要撑到极限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挥剑这点臂力对缒乌来说九牛一毛,可他多少有些困惑:别说孩子,就算普通成年人这几个跟头空翻高抬腿下来,早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相较之前的普通模样,此时的他已经溢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妖气。这很奇怪,通过气味,大多数妖怪都能判断出他半妖的身份,可半妖是不至于一丁点妖力也散发不出来的。他所见过的、听过的半妖,多少都会散发出妖气来,而以他们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隐藏。在刚见到几人时,他们没有丝毫属于妖怪的气息,尤其这个孩子,普通人一个。可现在完全不同,缒乌也可以确定那不是蜘蛛精的眼睛传染给他的。莫非他其实很强,强到能自如地控制自身妖气的散布?也许不止于。毕竟,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难以捉摸。 终于,茗茗多少有些疲惫了。他在躲开一剑后,被另一种锐利的东西划破了脸,那是蛛妖缒乌的一段肢节。这一下防不胜防,些许微量的毒液让茗茗的伤口没有那么快愈合。他伸出了手——手掌上被蛛丝挂破的口子早已愈合,他摸了摸脸颊,手上碰到温热的液体。在少量毒液的作用下伤口感觉有些麻痹,并不算痛。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拉出黏稠的红线,整个人更加阴沉了些。短暂的晃神后,茗茗忽然抬头,翠绿的眸子里带着血丝。 “你竟敢……你敢、敢伤他——你应该死,你应该去死!死啊!去死啊——!” 他的音调陡然飙升,原本未到变声期时的中性嗓音更加尖锐,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白涯他们忽然朝这边看,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凭这样就想威胁到缒乌,还差太远,可尖利持续的嗓音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他感到,连自己暗布在此地的蛛丝都在微微颤抖。 缒乌一招手,几十根蛛丝从茗茗的脖侧、腋下、臂上、腿边等地方擦了过去,他再一抬手,这小孩整个人都被架了起来。 “闹剧到此为止吧。”缒乌沉着脸,抬起剑,“很快你的朋友就会与你在阴间相见。” 茗茗的眼睛还充着血,他龇着牙,像个被揪起后颈皮的猫,甚至连张牙舞爪都做不到。可就在缒乌举剑的瞬间,一只巨大的蜘蛛精忽然将他扑倒了。缒乌看到,这只蜘蛛的眼睛很不正常,它散发着过蓝的光,身上的气息却与自己的手下没什么区别——这是他一开始没能警觉的原因。但它的行为十分反常,他不清楚为什么。缒乌没有过多犹豫,而是一剑从下方刺穿了它的头颅,将它掀到一边。他一低头,感觉胸口存放着琥珀的位置有一种离奇的烧灼感。他看到,它隔着衣料,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刺眼的蓝光。 茗茗依然紧盯着他。若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就死了一百次。茗茗口中还在咒骂着,尖利刻毒的语言从未停止。只是因为他脸上的伤吗?为什么?他的那些同伴数次遭遇险境,他也没有这样激动过。 连白涯那边也发现了问题。那些还活着的蜘蛛,它们间靠什么沟通,他们本不得而知。现在,几人心里多少有些答案,因为那些蜘蛛精忽然就迷失了方向似的,有些茫然地在原地转圈,就好像命令被拦截的无组织的士兵,热锅上的蚂蚁。剩下能够做出攻击和反抗的,也只有那些残缺不堪的尸体了。他们再看向茗茗时,那孩子无所畏惧地注视着眼前的妖怪,是那妖怪身上的蓝珀扰乱了一切。 那个孩子的半妖可以控制,或至少是干扰到妖怪的交流吗?从精神层面?他是如何利用海神之宝的?白涯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缒乌站起来,扶住额头。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更多蜘蛛精朝着他奔过来了,但他定了定神,毫不留情地将造反的小家伙们一一斩杀。这时,蓝珀从他的衣里掉出去了,一只蜘蛛冲上前叼起蓝珀。其他蜘蛛忽然就不再攻击它们的主人了,而是疯狂地冲上前,将那衔着蓝珀的蜘蛛扯成碎片。可怕的咀嚼声不绝于耳,蓝珀却不知去向何方。 缒乌很清楚,要想夺回混乱的主导权,只有解决掉眼前这个捣鬼的小子。正当他准备再度举起武器时,白涯忽然将弯刀抛了出去,快速旋转的刀刃割断了茗茗上方的线。缒乌侧身躲过弯刀,二度转身预测到弯刀折回来的位置。第二次,弯刀斩断了茗茗下方的线,他落到了地上,而刀回到了白涯手中。 “你的把戏我们已经看穿了,束手就擒吧。” 茗茗从地上爬起身,忽然有两个白花花的纸人跑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走。虽说只是祈焕的幻术罢了,可那两个纸人力气还挺大。茗茗没有做出太大的挣扎,只是眼前紧盯着那一大堆高高摞起的蜘蛛。那枚蓝珀,大概就在里面吧。 缒乌没有说话。他将剑收了回去,猛然抬起双手,凭空一抓。蜘蛛群铺天盖地,再一次向他们袭来。这一次,就连那些原本在围抢蓝珀的蜘蛛也被扯开了。它们显然有些暴躁,很难听指挥,但蛛丝让它们无法反抗。 其中一只蜘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蠕动了两下,忽然将肢体折叠起来,发出咔嚓的响声。它在发生异变:眼睛不断分裂,更多眼球像是沼泽里涌起的气泡浮现在皮肤表面;它身侧出现了裂口,蓝色的血浆向外迸溅。可它并没有变得虚弱,而是愈发强壮,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口中发出近乎马的嘶鸣。 缒乌眉也不皱一下,忽然一掌打进它的腰腹,从里面拽出了什么东西。那异变的蜘蛛如山一般隆隆倒下,激起他身侧一片尘土。 缒乌再次拿到了蓝珀。他看了一眼那模样可怕的蜘蛛,又看了看手中的宝石。 “就现在!” 柳声寒忽然大喝一声,远处有一枚小小的、燃烧着火焰的石子飞溅而来。祈焕在远处将一枚临时的火药打了过来。柳声寒和拉着茗茗的君傲颜忽然转头跑去。燃烧的火药被缒乌轻易地躲过,但火焰从他身后炸开。灼灼的幽蓝火光顺着那些线流窜,四面八方都是恐怖的光焰,整座洼地成了一片火海——蓝色的火海。 柳声寒将那易燃的血泼在各处,祈焕引燃了它。火线清晰地显示出每根蛛丝的位置,尽管密度已经被他们变得稀疏,但规模还是有些超乎想象。祈焕背起茗茗,准备离开这处是非之地。眼见着白涯还紧盯着缒乌的位置,他无奈地喊着: “快走吧!再不跑没机会了!” “怎么能让琥珀落在他手里头!” “你他妈冒火打吗?我怕你有命抢没命拿啊!你真打算——” “这么大的火,他没法轻易脱身的,我们之后再来也不迟啊!” 君傲颜跟着劝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他走。他不说话,一直盯着那边,脚下勉强跟着跑了两步,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其余几人头也不回地朝宽阔的方向跑去。苍蓝的火光之中,只剩下缒乌的剪影扭曲摇曳。 他只是默默看着手中的东西,一动不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无动于衷,任由身边的火四下蔓延,直到吞噬一切。 第六十六回:无服之殇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六回:无服之殇他们逃离炼狱之后,天已经亮了。不知跑了多远,直到太阳完全升到天空中,鸟雀的鸣声不绝于耳,双腿疲惫发软,整个人差点将内脏呕出来时,祈焕知道,他们应该是安全了。 柳声寒不断咳嗽着,怕是奔跑时吸了太多凉风。几人在一处树荫下缓了一阵,抬起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山林,仿佛晚上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似的。但疲惫的身体与兵器上沾染的血迹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现实。 包括蓝珀被夺走的事。 白涯的脸色不好。他知道,友人们不让他与那可恶的蜘蛛决战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他要坚持,其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何况火势更猛的洼地也无法脱身。不过,鉴于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就算想指责友人也只是无能的迁怒罢了。他狠狠地跺跺脚,将双刀收了回去。 “孩子,你还好吗?” 柳声寒欠身摸了摸茗茗的脸颊。他脸上那道伤终于结了痂,但还有些黏。柳声寒猜,里面大约是有阻止凝血的成分。他整个人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木头人一般,问他什么话也不说。祈焕和君傲颜也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知怎么样他才能恢复精神。 “你们不觉得……这儿太安静了吗?” 白涯忽然这么说。祈焕看了一圈,漫山遍野葱茏的绿色里,不断传出虫鸟的鸣声。天亮了,它们早就成了合唱班子,天上还有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和风习习的呼声。 “现在可一点也不安静啊?” “没有蜘蛛的声音,他是说……”柳声寒知道白涯在特指什么,“火焰的燃烧声也没有,气味也没有。我想,我们还没有跑得那么远。” 君傲颜正心疼地摸索着自己的刀刃。听了这话,她也觉得有些不对:“是啊,怎么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柳声寒说:“大概,那家伙把结界封起来了吧。” “他还没被烧死?” “应该没那么容易……” “那不是白忙一场吗?”祈焕也跟着不甘心,“我们还说回头再去找呢。这么一来,可什么都没办法了……不对,他既然是给鸟神看门的,会不会把琥珀上交给迦楼罗啊?” “很有可能。”柳声寒思索道,“但,并不能保证。” “唔……” 这会儿,茗茗好像回过神来了。他猛一抬头,看着一筹莫展的几人,有些好奇。 “你们怎么啦?一个个都丧着个脸。” “还不是怪你。” 白涯嘀咕了一句,倒也没追责的意思。反正归根到底,是自己能力不行,连块石头都看不住,抢不回。茗茗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我怎么啦?我不就是——” “你没事!”祈焕忽然搓了一把这小子的一头白毛,“吓死我们了,你个小东西。” “我没事呀,我很好。只是苼苼她饿了,她饿了就必须吃东西……” “苼苼?是你妹妹?你吃了蜘蛛眼睛,你还记得吗?”柳声寒问,“那东西八成有毒。可你现在却安然无恙,这又是为何?” “嗯……苼苼饿了,吃东西就好了,如果一直没东西吃——就什么都吃。”茗茗张开双臂比划着,“苼苼借我的身子,若我受了伤,她就会生气,就会出来。我想,她是把眼睛当果子吃了,那假果子又有毒,她以为我受伤,就出来救我啦。” 他们忽然理解,为何那个小山村的人们会对这孩子避讳有加。若不是他们亲眼瞧见茗茗是如何与妖怪周旋,恐怕也会像最初的山民一样,把他当做一个疯疯癫癫的臭小子。 “那琥珀能控制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祈焕试着问,“你——你的妹妹,是怎么做到的?她如何用那东西传话,让那些蜘蛛都听她指挥的?” “我不知道耶。” 茗茗老老实实说了,满脸写着真诚。这让他们都有些没办法。这时候,柳声寒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哄孩子似的问: “关于你妹妹的事,你记得多少?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为什么你们会对她的事感兴趣呀。”茗茗歪着头,“真稀奇,我以前是很想说的,可是大家都不让我说。他们说我编故事,说瞎话,神神叨叨,要么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可苼苼才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娘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专门让村里的巫医给我搞什么驱魔的仪式,我就让苼苼藏起来,他们谁也找不到。” “她的墓地在哪里?”白涯随口问了一句,“埋哪儿了?别真是鬼上身。” “不是鬼上身。”柳声寒倒是很肯定,“这里应该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复杂的隐情。” 茗茗说,苼苼没有墓地。苼苼葬在他的心里,他的肚子里。 他这么一说,几人也就明白了。在那物资匮乏的山村,一个受尽眼色与欺辱的寡妇的家庭,这一点点肉,哪怕是曾经的骨肉对母子俩来说都意味着什么。母亲没有吃她,因为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团肉,她全部留给了茗茗。 “也不是……不能理解。” 祈焕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傲颜也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战乱之年,饥荒之时,人吃人都是常有的事。 “本来我娘也不知道该不该吃的。” “的确,这种事……” “她怕我也染了毒。” 几人听着不对味了。那村里的阿婆不是说,他妹妹苼苼,是给饿死的吗? “为何是毒?”柳声寒敏锐地追问下去,“村里人说,她是给饿死的。” “是毒死的呀。我娘不让我给村里人乱说,但你们不是村里的,我想,应该能说吧?” “谁下的毒?” “她自己哇。” “她自己?” “嗯。”茗茗点点头,“村里有坏人骗她,说山那边有果子吃,让她一个跟他去。我当时就问,那里有吃的,你怎么不去呀?家家户户都缺东西呢,你是不是要她当挡箭牌?那家伙特别讨嫌,我娘说,他是个‘棍儿’,意思是就他一个人,找不到老婆。我猜他家没人做饭,又怕妖怪吃他,是让我妹妹去探路呢。他瞪我一眼,就走了,但回家以后,妹妹老是喊饿。她老想着山坡那边的果子。” 白涯沉着个脸,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傲颜皱着眉,问后来呢。 “她半夜饿得受不了啦,可家里哪儿有吃的呀?一直喊饿,一直哭,我也跟着她哭,我娘哄不了。最后我俩都累得睡着了。醒来以后,苼苼就不见了。我想起那个坏人说的事,就告诉我娘,她拉着我去山那边找,在河边找到她了。她泡在水里,都有点胖了。” “她已经……” “她死了。我娘说不会说话不会动,那就是死了,以后也不能说话、不能动了。我看附近根本没有果树,要么就是在河的更上面,她被冲下来了。回家后,我们看她嘴边发紫,舌头都黑了。我娘说,她是吃坏东西,中毒了。她总不能是跳进河里捞果子去了吧……她又不会游泳,就这么淹死,是有可能的。我娘说她大约是做了个饱死鬼,是好事。可我呢?我好饿啊,我说,我也想当饱死鬼,我娘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 “我还是很饿——我娘忽然就说,去给我做肉汤。我可高兴了,等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于是我去厨房看。我娘说厨房危险,平时不让我进的,但我实在太饿了。我闻到一股香味,锅里煮着东西,地上放着一个球。我去抱起来玩,发现是苼苼的头。我娘好像吓坏了,忽然就抱着我哭起来。最后,她说她没办法,还让我不要说给村里人听。我可听我娘的话了。”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对于茗茗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水落石出。柳声寒说,可能是那果子的问题。那地方的流水,可能是从妖异的地界而来,那有毒的果子或许有什么功效,只是她也不清楚。苼苼的魂魄被定在了茗茗的身上,他们是一身二魂。 是半妖。 几人无言地走着山路,谁也不说话。祈焕顺手击杀了一只野兔。吃这顿将就的午饭时,君傲颜才小声地问: “声寒,你说这苼苼……算是鬼了吧?她不去投胎,不怕变成厉鬼,害人吗?” “小孩子的魂魄很干净的,除非,是遭人陷害的惨死——他们知道是谁害了自己。我不知茗茗所言的坏人是否遭到了报应,也不想问。但,她既然是这般护着兄长,应当……” 茗茗以实践证明,他确实不是个拖油瓶。可是其他人都宁愿他不要出手。现在,他们准备凭自己的力量,去寻找鸟神迦楼罗了。 他们小小地睡了一阵,补了觉。下午的太阳还是很凶,他们却不得不继续赶路。走着走着,有巨大的影子掠过地上。白涯抬起头,看到晴空万里,并没有什么游云。再一转身,他看到了一个大鸟的影子。 那真的是一只很大的鸟,黑色的剪影被橙色的光包裹着。 忽然,它像是注意到下方,调转了方向,落回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林子里了。 第六十七回:无功不返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七回:无功不返一团强烈的光华在眼前炸开。 炙热是明显能感觉到的,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危险。不如说,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他们已经麻了,除非危险糊到脸上,否则他们是动也不想动弹一步的。 这阵温暖的火光,带着一股灿烂的烟霞,伴随着轻快的步伐消散而去。就这样从林间现身,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是认识的。 “你们还活着……真是意外。” 毋庸置疑,陵歌的语气确实有几分不可思议,不过表情依旧淡然,一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样子。这般光鲜亮丽与几人的灰头土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好在,并没有任何观众。 “我承认我一开始不喜欢你,但比起其他恶劣的同族,连你都变得顺眼太多。” 好样的,经典白式笑话。 五人身上多少有些纤细的刮伤。经历过什么,陵歌一眼就能瞧出个大概。她似乎又想赞许,又想发出嘲笑,这样的心境让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问你个问题——”白涯拨了一下眼前的碎发,忽然问她,“既然你们这儿阶级森严,我看你又是个妖怪,你为何不对我们出手?应该,不止是打不过这么简单吧。” “我一天到晚飞来飞去已经够忙了,没心情多管闲事。” “那你下来干什么?看我们是死是活?” “你——”陵歌眼瞧着不高兴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能有好心?我不信。”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她轻蔑地抱着臂,眯起眼,“杀你们和踩死蚂蚁一样容易,我只是不想脏我的兵器罢了。而且,我从来只做迦楼罗大人安排的事。猎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是下等妖怪才会去做的。何况带着一身血腥味出入神鸟圣堂,实在是不合乎礼仪。” “事儿真多。” “趁我心情还不错,我建议你选择闭嘴。迦楼罗大人仁慈善良,不喜争战,我不想让这一切都变得难看。” “你刚才讲了什么笑话?” 在白涯等人的眼里,所谓神鸟迦楼罗已经成了一个无恶不作,嗜杀成性的暴君。当下陵歌说出这种美化色彩浓重的话,真让人怀疑自己听错了。祈焕从侧后方用力擂了白涯一拳。 “你可少说两句吧——陵姑娘,既然我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你看,我们这么有缘,能不能行个方便,带我们……” “没可能。”陵歌干脆地说,“我也只不过是路过而已。你们能活着从缒乌那里出来,恐怕他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我没有追究你们的问题,就别得寸进尺。凭你们还想见迦楼罗大人?一开始,我也没指望你们能活多久,以为会像过去的来访者一样,很快就进了谁的五脏庙。既然还没死,还是早点离开我们的地盘,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小命。” 祈焕还想再说什么,柳声寒忽然打了岔。她难得插嘴,一定是想出了什么办法。 “唔,陵姑娘,想必您也知道我们为何会造访这里。最初我们本是为了拿到五霞瑛,才冒险来到这险恶的山地。我听闻,在这一带有一处矿区,应当是有这等神物的。您对此地那样熟悉,见多识广……想必,多少知道些什么吧?” 陵歌的目光懒懒地将她上下打量。这番话听上去与神鸟之事没有太大关联,她就不那样警惕,只是浅浅地点点头,认同了她的观点。 “是这样,您看如何?待我们找到五霞瑛,完成了香神大人的任务,就回去复命。只要找到那片矿区,我们绝不多做停留。” 白涯和祈焕同时看向她,眼神带着疑惑与愠怒。谁让你随便代表我们做决定了?还未找到那破规矩的始作俑者,找到蓝珀的下落,得到所谓什么神的许可,就这么轻易回去?来都来了,下次再造访这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反而是君傲颜将他们瞪了回去。她坚信,柳声寒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陵歌稍微想了想,指着一座高山旁光秃秃的石头山说:“喏,去吧,就是那儿。” “……”祈焕吸了口气,“你搞我们呢。” “路是指了,爱信不信。等完成任务你们就赶紧走人。我还爱看你们在这晃悠不成?” “万一你是驴我们的呢?”连茗茗都不服气了,“上一个给我们指路的妖怪,可给我们坑的不轻呢。说不定路上又有更麻烦的什么看门狗,给我们一通咬。这谁受得住?” 陵歌皱着眉,反复审视着眼前这人小鬼大的半妖。她倒是没有那般排斥,那般厌恶,只是眼里也没什么喜欢。不如说,他与这群人类站在一起这件事本身,让她觉得稀奇。 君傲颜附和道:“是啊,陵姑娘。我们是真被害惨了,现在是谁也不敢轻信。不如,您带我们去一趟,我们就知道那边的虚实了。” 陵歌有些不满。她自认为,给这群人指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怎么还没完没了?早知如此当初都不该与这群异乡人多话,真是自讨苦吃。 “要我去那边,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带着你们?我怕是三天也去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难不成还想让我摘好了打了包交到你们手里,不如我替你们送到香神面前算了。” 祈焕悠悠道:“那敢情好……” “陵姑娘,实在是抱歉……上一次对妖怪的信任,险些让我们命丧黄泉。想必在过去,有不少人都是以相同的手法被欺骗的。您看,上一次的带路就把我们推进了火坑,险些连这孩子也搭进去。不如您就将我们远远地领到附近,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便是。” 恻隐之心这个玩意,陵歌多半是没有的。她大可不必对这群进山送死的人多管闲事。不打起来都算是客气的,任由几人在此地自生自灭就是。但她多看了那孩子几眼,茗茗也眨巴着个大眼睛看回去。她对人类的幼崽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他们吵闹、愚蠢又脆弱。虽说按规矩,半妖的身份卑贱到不配被列为鸟神大人的子民。不过单从实力上说,还不至于让陵歌感到由衷的厌恶。 “行吧,我带你们去。只是你们要言而守信。” “你不耍什么花招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祈焕再次怼了白涯一下,陪着笑:“陵歌姑娘人美心善。说起来,您是鸟神大人的直系属下么?听起来您是容易见到他的,他不会因此责怪您么?” “我说过,迦楼罗大人并非你等鼠辈自以为的性子。哼,不许再提这件事,否则我不给你们带路了。趁我没改变主意,你们最好闭上嘴。”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连茗茗也捂起了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陵歌掀开了一面石壁上的藤蔓,露出半人高的、黑漆漆的洞。 “就是这儿了。” “……好可疑啊。”祈焕皱起眉,“里面不会有什么叫比比的怪物吧?而且我们不是要去那边的山上吗?你让我们钻这个狗洞又是何意?” “少废话。这是灵脉,能省不少路,我总不能靠走的带你们过去。” “这是灵脉?”柳声寒有些在意地看了过来,望向那没有一丝光亮的洞穴,“我听说很多年前,九天国的灵力场就变得特别,六道灵脉也会失效……这处普通的灵脉还能用么?” “骗你们作甚。不过这儿的灵脉范围有限,仅能在这一带内活动罢了。一会你们跟紧我,不要走丢了。稍有差池,你们可就不知被扔到哪条沟里去了。” 说罢,她一弯腰,灵巧地消失在了那个小小的洞穴中。 柳声寒紧随其后,没有丝毫犹豫。君傲颜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祈焕带着茗茗,最后才是白涯。白涯低头挤进洞里的一瞬,只觉得身边豁然开朗,很轻易便能直起腰,只是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所有人的身形倒是清晰可见,偶尔有一两簇疑似萤火虫的光芒滑过身边。他们紧跟着陵歌,谁也不敢慢步子。不一会儿,身边的火光便多了起来,它们都飞快地冲到他们面前,汇聚成了一团巨大的光斑,逐渐向四周扩散。他们都奔跑着,一步不敢懈怠,直到陵歌不假思索地冲进迎面奔来的光—— 重归光明没花太多时间,但此处的景色果真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们从一处不比入口宽敞多少的矿洞出来,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坡。这里没有花,没有草,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绿色。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金色矿脉。这种金并不纯正,夹杂了各式各样的石英,都是并未提纯的颜色,显得有些脏。但斑斓的素色堆砌在一起,也有一种别样的美。这里是一处未经开采的无人矿场,第一次见到这种风景,几人无不为之侧目。 “就是这儿了。顺着灵脉往西不到一里,我就见过五霞瑛,不知现在有多少。好了,我要回去了,希望你们遵守承诺,趁早滚蛋。” “陵姑娘留步!这些花……我们该怎么活着带回去?” 眼看陵歌转身准备离开,祈焕连忙叫住她。她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说: “我带你们来已是仁至义尽,别蹬鼻子上脸。我可没答应帮你们想办法!” 祈焕还想说什么,可陵歌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只庞大的鸟,振翅飞向天际。一阵热浪惹得他们抬手遮住了眼,再挪开胳膊时,他们只能看到与太阳背道而驰的另一抹红色,朝着高耸的积雪山峰飞去了。 “真不够意思!”茗茗大吵大嚷。 “声寒,这下怎么办啊!”祈焕急了,“我们既没办法把花活着搬走,也没能见到迦楼罗,这不是亏大了嘛。” 柳声寒倒是一如既往,不慌不忙。 “至少我们知道五霞瑛分布何处了。况且……我有一点新发现。” 说罢,她扭头看向来时的出口。矿洞之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不知是分布在石壁上的柱状晶石,还是先前灵脉里雀跃的光点。 第六十八回:无立锥地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八回:无立锥地柳声寒所说的方法,是重新进入陵歌带他们来时的灵脉,沿着它去寻找鸟神的殿堂。他们模模糊糊地觉得,此时所行走的方向该是与先前不同的,而事实上,大概只有柳声寒在这里还有些方向感。 “你有多大把握?” 这次的通道是可见可触的,白涯的声音平板地撞击着通道光怪陆离的四壁。缀生的矿物结晶不知是散发抑或折射着迷离的光彩,催眠似的,令人眼晕。 柳声寒在前边带路,但脚下迈着的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坚定:“六七成。鸟神的居所,想来应汇聚着充沛的灵力。想找到那里,靠辨识这灵脉中的灵力涌动也许可行,不过,也要靠一些运气。” 他们越向前走,脚下变得愈发潮湿,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汇聚在一起。大约是此地地质特殊,那泉水是温热的。只是越走,空气便越发泛起凉意。虽说并不算寒冷,反而凉爽怡人,温度的变化还是让人有些奇怪。眼前出现了一团固定的光,想必是出口。柳声寒忽然停在那儿不走了,君傲颜不知为什么,但她接着向前。就在即将重见天日之时,柳声寒唐突地攥住了她的手臂,猛地用力将她拽了过来。失去重心后,脚下的水流很轻易就能将她绊倒,她用力将陌刀杵在地上,才保持了平衡。 傲颜吓了一跳,她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声寒哪儿来的这般力气。 “你不要命了吗!”柳声寒竟比她还生气。 君傲颜觉得不对劲了。她和白涯向前探身,发现他们竟然在一处峭壁上。潺潺的细流是一处小小的瀑布,从高处向下,末梢消失在空中。 “我们应该怎么上去?” 在一群成年人中,茗茗是个活泼的孩子。即使这般局面,他也是乐观得要命,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轻松地问他们,就好像其他人一定有办法一样。 “你确定迦楼罗就在附近?”祈焕问。 “我想是的。上方有很强的灵力流动,且人数众多。” 祈焕忍不住揶揄:“你这位置算的还挺准啊,就是高低差有点儿……”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君傲颜感慨道,真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运气不好。 “不愧是鸟神,也就扁毛爱在高地儿垒窝。”祈焕一边看,一边嘀咕,“那个陵歌平时就往这跑?出个门都得飞上飞下,他们也不累得慌。柳姑娘,真的没有更近的出口了吗?” “我找不到了……想来鸟神并不希望普通人出入自己的住处。”柳声寒遗憾地摇摇头。 所幸上方有大量密密麻麻的藤蔓,这是天然的长梯。白涯率先在断崖边反身抓住上方的藤蔓,利落地登了上去,看着就令人害怕。柳声寒似乎不欲被落下等待,于是她主动跟在白涯下面,顺着他摸索出的支点攀爬。君傲颜和茗茗也跟了上去,祈焕倚仗着自己撞见比比时的“矫健身手”,拍着胸脯自荐为他们断后。他扶上茗茗落脚的藤蔓交点,最后向下看了一眼,咽了咽唾沫。老实说,这儿可真不是适合徒手攀岩的好秀场。 爬了一小会,白涯挂在山壁上低头望去,视线越过下方凸起的岩体构建的平台,只能隐约看见雾霭笼罩的地面景象。他再抬起头,攥着藤蔓,仰面眯眼凝视着上方。这是他们能看到最高的山峰了,颇像是进入这片山脉前,从远处望见的雪山。可是现在就快到山顶了,山岩上却没有丝毫冰霜雪染的痕迹。他的确能感到不同寻常的结界,使得此地的真实样貌与远观时略有差异。 好在,他们出来的洞口离山顶的确不远。山壁也不乏可供支撑的岩石,只要不向下看,并没有那样可怕。一行人攀登的路程算得上有惊无险,就连祈焕不大放心的茗茗,这孩子也比他们这些成年人要轻盈太多。即使没有突然背生双翅,在山岩上纵跃的样子也像极了一只敏捷的鸟儿,无愧于他的身份。 祈焕吭哧吭哧地爬着,劳心费力。好不容易,才最后一个从山崖边缘探出头来:“你小子可以啊,也不等等哥哥我,亏得我瞎给你操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嘴。辉煌殿宇率先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那恢宏气派在一瞬间就使所有人都相信,它正是他们此行寻觅的目标。 但这不是祈焕闭嘴的根本原因——在前头,君傲颜捏紧了刀,盯着白涯对面,丝毫不敢松懈。 白涯与面前的“人”冷冷对视。那是一些身着甲胄的……妖怪,打扮像是宫廷侍卫,只是个个都顶着鸟类的脑袋,使人大感违常。尽管面部披覆鸟羽、顶着外突的鸟喙,他们也看得出这些鸟头守卫对他们的出现并无欢迎之色——最前头的一个,装束不大一样,大约是侍卫长吧?他后脑勺的毛都竖起来了。 “你们这些人类,为何会闯入迦楼罗大人的圣所!?神殿所在,向来只有我等知晓,哪个叛徒把大人的居处告诉了你们!” 白涯皱了皱眉,隐蔽地瞥了一眼柳声寒。他倒是不介意供出陵歌,只是平心而论,她确实将秘密保守得很好,他也无意栽赃陷害。而柳声寒没有半点反应,不像要站出来,认下这名头的意思。他只好跳过了回答,还算客气地应道:“我们来拜见鸟神大人,没有敌意。” “大人哪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见的!”侍卫长身边一个个子小些的卫兵激动地尖叫起来,“不要做梦了,没有羽翼的异族们,还不如想想掉下去怎么保命!” 他摆动着手中兵器,似乎很想将他们全都踹下去。侍卫长反而冷静下来,伸手拦住了他。他板着鸟脸,忌惮地看了看白涯肩上露出的刀柄。 “神明不喜欢可疑的人类。” “如若能面见神明,我们定会将来意和盘托出。”柳声寒向他微微欠身。 侍卫长狐疑地打量她,转头与其余鸟妖嘁嘁喳喳商量了起来。他们听不懂,好在随即,对方又扭回头,态度虽然生硬,也不算太恶劣: “你们随意闯入,我们本也不该放你们走。既然你们不知怎么掌握了道路,又要面见神明,那就老实跟我们到神殿上,把事情都交代清楚——明白了吗?” 君傲颜抿了抿嘴,余光里扫了白涯一眼,后者脸色果然比她还要精彩。毕竟,很少有活物在他白大爷面前如此嚣张。柳声寒按了按他的肩膀。若要翻脸,总是会有机会的。 “我们明白。还请带路。” 在这些如临大敌的鸟头侍卫簇拥——或是挟持下,他们终于步入了金碧辉煌的院墙之内。白涯吊着脸,活像周围是些叨走了他八百吊银子的老鸹,若不是场合不对,祈焕会有些想笑。柳声寒倒很是镇定,闲庭信步地悠然观望周遭景象。 这多少安抚了同伴的情绪,让他们也有闲心跟着注意起鸟神殿景色来。这儿不像香神苑一般,缥缈不似人间,反而更像是一座皇宫,一处鸟妖们的王权的象征。画栋雕梁上镌刻的精美浮雕,细看都是些神气稀奇的鸟儿,有的像是鸿鹄鸾凤,还有的根本不似存在的物种,看着极为华美飘逸。 他们甫一出现便被抓住也不算巧合,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顶着形形色色的鸟首。偶有面目不同的,定睛一看,也是些其他种类的妖异。从庭院到正殿,一路上的妖物看见他们,无一不愕然怔愣,随即交头接耳。祈焕支起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先前侍卫长与手下交谈用的那种语言,叽叽喳喳的。想来该是在议论这些外来人吧? 他猜对了一半。这些耳语的焦点,只在他们中的一位身上。 “杂种……” “不伦不类……” “太奇怪了,怎么有这样的……” “我以前只是听过……头一次见呢。” 被嘲弄的对象穿过这些低语,面色如常,他身边的人类同伴们都没有发现异样。茗茗不知道自己为何听得懂,也不知道他所听见的,有多少、有多深的恶意。殿上妖与村中人的言论本质并无不同,他在这样的话语里浸泡了太久,以至于甚至不懂,这并不是他所理应接受的品头论足。 也许不懂,也算是命运对他不多的仁慈。 这孩子此时想的,与同伴们好奇的是一件事:不知神位之上的迦楼罗,该有个什么样的脑袋? 这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非要说的话,他的相貌与他们常见的人们确乎不大一样。和故乡人们温吞的面相不同,鸟神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像是君傲颜曾见过的一些异邦使臣。他的长发与故土常见的一般顺直,却是金棕色的,衬得五官更显不似人间的典雅。额上一只黄金色的眼睛,没有眼仁,亦无眼白。这令他们想起曾听过的一个传闻,据说鸟神有一颗金质的神秘珠宝,可使人心想事成。莫非,那便是传闻中的如意珠?这种种不凡,并不使他像是妖异,倒不如说,让他更加英伟出尘,也更有气宇轩昂的神明之感了。 可是,他们只觉得大脑空白。 ——于王座上端坐者,赫然是人类的面貌。 这真的是传闻中的神鸟迦楼罗吗? 第六十九回:无党无偏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九回:无党无偏不可思议。 比起方才各类妖异,此刻群妖环绕中乍然出现一个人,反倒令他们更加惊愕。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注意到王座边还有个人模人样的影子,金红的鬈发颇有几分熟悉。 从头到尾始终嚷着不许他们叨扰鸟神的陵歌,眼神从迦楼罗移到他们身上时,活像是恨不能把这几个麻烦给吃了。殿上的人浑然不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侧耳倾听侍卫长以他们所不知的语言禀报了一番,眼睛时不时扫向他们。生性跳脱的茗茗也安静下来,扬着脸,等着听听神明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此地未有凡人闯入,想来你们已经知晓。” 终于,鸟神屏退了侍卫,对他们发话。 “我们……” “希望你们明白,神殿不容谎言与欺瞒,唯有真诚者才有立足之地。” 不算是恶意的问询。在陵歌紧张的注视中,柳声寒向他行了个礼:“在下对通行灵脉之事,小有心得。误打误撞寻至神殿,造访唐突,还请见谅。您就是……神鸟迦楼罗大人?” 陵歌偷偷松了口气。鸟神扬起眉,微微一笑:“有假不成?你嘛……就是香积国那位,无师自通找到香神香苑的柳夫人?果然天资过人,有大造化。” “皆是机缘巧合,您谬赞了。”柳声寒眼观鼻鼻观心,掩盖住惊讶的情绪,“这浩大九天国度,千里之外区区小事,您竟也了如指掌。神明的力量,我等当真唯有仰视。” “不必妄自菲薄。以你们人类肉体凡躯,能攀上这千仞壁立,不但身手过人,想来也皆是心志坚定之辈。身为人类,能只身抵达,实属罕见异事。同样稀奇的是……”迦楼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随便应和罢,将视线转向了茗茗,“你们之中竟有一个半妖呢。” 大家都愣了一瞬,本能地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孩子。迦楼罗,这位层级规矩的制定者,也在鄙夷茗茗的身份吗?可他面色平和,话语也似普通询问。 面面相觑片刻,白涯代同伴们答道:“我们知道。” 鸟神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看不出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紧接着,他又问: “你们可知,他是共命之鸟?” “共……什么鸟?” 少有地,白涯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其余人与他也是一样的表情,包括茗茗自己。唯有柳声寒仿佛想起了什么,面上有一丝恍然。 “共命鸟,一体双生,同气连枝。”迦楼罗探究地看着他们,“这孩子的体内,还有另一个灵魂。既是不知,如何敢与他同行?” “这孩子吧,虽然看着小,身手可灵活了。带个孩子满地跑有些冒险,但茗茗还是挺让人放心的。”祈焕大胆地混淆了他的问话。他挪动了一下,试图挡住鸟神的目光,“您既然说他是半妖,是……共命鸟?那一定是挺厉害的,总归是带他跟着我们到处跑不算乱来,我们也算松口气。” 迦楼罗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他非你族类,你等如何放心?” “这,不管是什么族类,他都是个不错的孩子,这就够了。”祈焕挠了挠头,组织着语言,“我明白,这儿有这儿的规矩——那些规矩也真是您立下的吗?就是……” 他生怕误会,还待阐释,迦楼罗已淡淡答道:“此地的规则,的确是我制定。你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不妥可大了。白涯沉下了脸,祈焕赶紧拉住他。 “我们不是对您在自己的地盘定规矩有意见。”不是才怪,他在心里嘀咕,“就是呢,您看比如这孩子,明明挺乖的,又有本事,就因为那些层级规章,老有人排挤他。我看您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面貌和我们人类也很是相通,可为何要定下规则,把人类归到下层呢?就连这孩子这样的半妖,都要算是低人一等么?” 他不想显得冒犯,只是这些疑问一旦出口,多少有质疑的味道。好在神鸟大人依然是宽和的态度,甚至耐心地给他解答:“以我之见,人类与妖族确是平等存在。你们能平常对待这只混血的小鸟,可谓难能可贵,我亦十分欣赏。” “然而,人类在这片土地的势力太大了,数量太多了。即使你们很——善良,他们很弱小,当微小的恶汇聚成规模时,也如集群的蝗虫一般可怕。”他的声音变得平白,像是宣读什么判决一样,“你们掳掠资源,挤占他族的生存空间,为自己的同类定下次序,对异族更是不仁……进入我的国度,你们感到不平;在此地之外,我亦看不到平衡。即便是香神、乐神,其他神明的眼里,妖类也最为卑贱,不及人,更不及他们尊贵。我所为的,不过是维持平衡,在我的羽翼下,予以妖异一片净土。可有不妥?” 君傲颜嘴唇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同伴们也一样,即便是眉头紧锁的白涯也沉默着,似乎依然不忿,却无话可说。 “你们不过是过客,离开我的国度,依旧有大片自由的疆域。而在我的国度内,我所订立的规则便是铁律,勿要再妄言。我依然将你们视作客人,希望你们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迦楼罗无喜无怒地说。他座下的陵歌倒是面露傲意,挺直了背脊,骄矜地瞥了他们一眼。看那模样,恨不得立地就唱起赞歌了。 祈焕摇了摇头,不想再计较。在短暂而尴尬的沉默里,神鸟大人适时地发问:“你们找到我神殿来,可是为了求证此事?路途险阻,若有他求,不如一并说起。” “有一件小事,我想,于您而言,许是举手之劳,对我们却十分重要,只得冒昧提起。”柳声寒从善如流,立即接下话头。 “说罢。” 柳声寒简要交待了几人来到九天国的缘由,以及寻找神明的渊源,最后道:“香积国的香神大人交予我们一桩考验,也许您有所耳闻。我们奉命寻找九十九株五霞瑛,在贵宝地终有所获,甚是欣喜。只是,香神大人需要活着的花株,可若将那许多五霞瑛连同生根的矿石掘走,非但搬运不易,也唯恐破坏此处矿脉风水。我们有幸听说,您的如意珠有诸般神异,便有不情之请,望您能以宝珠助我等护花,好完成香神大人的心愿,也算结个善缘。” 她将请求和盘托出,多少有缓和气氛的意图,并不期待这三言两语便能打动迦楼罗。孰料,神鸟大人托着下颌,转了转眼睛,稍加思索就干脆地点了点头。 “无妨,此乃小事,你且上来。” 他使了个眼色,陵歌不大高兴地走过来,伸手请她与自己一道上前。他们都有些诧异,柳声寒也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几人目送她靠近鸟神王座,半跪着恭谨地伸出双手。迦楼罗打出一番指诀,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他眉心的眼上流窜出一缕金光,落在柳声寒的空空手中,似是敷上一层金色——却很快消散。这仪式须臾便结束了,直到她走回他们之间,依然没谁有任何请愿实现的实感:变戏法似的,就完事了? 茗茗好奇地拽着柳声寒的手,反复观摩了一番。柳声寒报以苦笑,大概,她也不大清楚怎么回事。 “这样便好。你们自行去矿脉,将五霞瑛连根掘出,速回香积国。路程虽远,如意珠足以保证这段时日内花株鲜活,一旦及时植入宝矿,即可继续存活。”神鸟大人并不把他们的懵懵懂懂放在心上,随意地挥挥手,“且去吧,山崖陡峭,我让人护送你们到灵脉入口。” “哎,我们这就走吗?”茗茗转过脸吃惊地问。 迦楼罗笑了:“心愿既了,你们为何还要逗留?” 说的也是…… 他们面面厮觑,白涯想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事。柳姑娘方才已经解释,我们在九天国寻人,希望有神明的认可作为助力。既然已来到您殿堂之中,不知您是否能……” “人,总是贪得无厌。倘若看到你们也如此贪婪,我将深感遗憾。” 他们没有料到,显得平易近人的神鸟大人忽然有些不悦起来。 白涯不是很理解,却还是住了口,听迦楼罗接着说:“寻亲心切,我不与你们计较。然而,你们身为多年来进入我神殿的唯一一群人类,我已额外允你们借用如意珠的力量,去与香神交差。除去寻至此处的坚韧意志,与对待共命鸟的善意,我未从你们身上看到其它过人之处,你们对我治下的领土也无有裨益,甚至不大认同。何况,我身为鸟神,并未认可过任何人,你们也并不让我觉得,我需要为你们破例。” 话说到这份上,再纠缠似乎就有些不识趣了。恰好有侍卫匆匆上来,与鸟神低声禀报什么。他们凑成一团,祈焕小声说:“什么认不认可的事儿,不然先算了吧?他一个给妖怪说话的神,对我们已经够客气了,在别人的主场上惹人翻脸,感觉不大好。” “懂了,你就是怕挨打。”白涯斜眼看他。 “老白你这人别不分好赖啊。” 白涯只觉得烦躁。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八十回:无宣而战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回:无宣而战下坠感持续了很久,久到远远超出落到井底需要的时间。 呼啸的风自下而上,强烈的失重感让人心里没底。君傲颜能看到下方的白涯,他脑后的辫子在惯性的作用下高高扬起,上方的祈焕离得有些远,她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下方迟迟没有出现光点,或者疑似出口的痕迹。忽然间,白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消失不见了。君傲颜心里一紧,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也陷落到一片黑暗中去。风向发生了改变,变得无序、混乱,风的温度也变得时冷时热,且来自不同的方向。在这阵激烈的颠簸之后,她忽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所幸不是那样简单地从高处砸下来,否则他们一定摔得粉身碎骨,小命不保。 这场面可颇为狼狈——她直接砸在了白涯身上,陌刀重重地摔到地面,发出当啷一声巨响。他背负的双兵没有直接伤到她,但这样一来也很是危险,所幸她胸前的软甲保护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祈焕也砸在她的身上,在她发出惨叫前又砸下一人来。 柳声寒很轻易地从“人堆”上跳下身来,拍了拍衣襟。祈焕也立刻弹起来,顺手去拉君傲颜,连连道歉。若不是他姓白的练过,恐怕这时已经嵌进地里了。 白涯撑着地,一个打挺站了起来。在骂骂咧咧之前,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的同伴们也是沉默着的,无一不紧绷着脸。显然,他们遇到了意料外的情况。 这里居然是神鸟圣堂的正门口。不仅如此,除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妖怪外,陵歌和迦楼罗就直直站在他们不远处。陵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柳声寒也很清楚,在神鸟圣堂之前是绝对没有灵脉的。所以陵歌不仅比他们来的更快,还将一切告诉了神鸟迦楼罗,并在短时间内迅速扰乱了附近的灵脉流动。如此劳神耗力的工作,的确不是简单的妖怪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 陵歌看上去严肃无比,而迦楼罗还是以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眯着眼,神色平静,唯有额间那枚金光闪闪的“眼珠”瞪得老大,仿佛在无声地斥责什么。他们背后便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正门。四下都是手持兵器的守卫。 “你这半妖……” 白涯擦掉脸上的土,恶狠狠地往那两人的方向啐了一口。 “你说什么!” 陵歌惊叫起来。她周身在瞬间燃起可怕的黑色火焰,锋利的长扇“唰”地闪露锋芒。已经该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西方的天空为这冰冷的金属蒙上暖意,像醒目的血。 “冷静,我的孩子。” 迦楼罗伸出手,金晃晃的长袖拦在她面前。她的动作稍微收敛了些,却依然龇牙咧嘴,面目骇人。白涯不为所动,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双刀来。其余的守卫都向前一步,随时提防着他。祈焕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道: “您的过去,我们都听说过了。” “是吗?”迦楼罗并未感到丝毫顾忌,“是哪位多事的好心人?我猜猜看……是不是有一位白衣墨袖的妖怪,为你们指点迷津啊?”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就好像对一切都无所顾虑。他不担心自己的秘密被出卖吗?看起来,他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雪墨的那番话,看来确有其事,可这妖怪怎么一点都不害怕?祈焕想了想,继续说: “我们对您的遭遇深表遗憾……也意外得知,您身上的如意珠,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可是,如意珠并非鸟神的宝藏,它并不能赐予任何人神的认可与祝福。” 迦楼罗的表情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转瞬即逝,让他们怀疑只是错觉。他眯起来的眼睛微微睁开,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攀附其上。 “你们在说什么?” “你别装傻。”傲颜用陌刀磕了磕地面,“我们没当着你手下说出来,是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让谁也下不来台。识相的话,现在就改了你那套破规矩,去补偿所有因此受到伤害的人们。你若不肯,就交出宝物,从你的位置上下来!不然,就让我们把你拉下来!” “一派胡言!” 陵歌的愤怒几乎要达到顶峰。从现在的她身上,他们再也找不到刚见面时,那种特殊的优雅与从容。似乎从某一刻起她就变了,变得冲动易怒,就像是被……踩到痛处似的。是因为他们冒犯了她尊敬的鸟神大人吗? 仅仅是这样而已? “你刚说,半妖是吧?” 迦楼罗向前了一步。陵歌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些。他没回避这个问题,反而再度提了一遍,这令他们有些意外。若他承认自己是,那么他的威信便会在瞬间倾塌,他也无法再以优等种族的身份自居,无法再轻而易举地使唤眼前的手下。那些妖怪也有些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要看您认不认了。”柳声寒冷静地回应。 “我若不认,你又有何证据?” 得,开始耍赖了。 确实,他们空口无凭,总不可能再去把雪墨拽来给大家一一解释。可就算说了,又有谁能保证这不是你编的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他们算是明白了,凭这几张嘴,就算得知真相也毫无用途。神鸟迦楼罗是一个半妖——他们需要证明。可如何证明? “我们确实没什么证据。”白涯走上前,“但你觉得……半妖低贱,是吗?你若是半妖,应该很好对付吧。来,我们用实力说话。” “呃,老白,三思啊……”祈焕小声地对他说。 “怕什么。”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这群喽啰,对你来说不难办吧?” “你你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很强的错觉?!” “交给你们了,我去会会他。” “姓白的——” 白涯的神色一如既往,带着轻微的厌倦。他这决策仿佛是百无聊赖,便想法儿寻乐子一般普通。话音刚落,祈焕还未劝住他,他便像箭一样一闪而过,眨眼的功夫就出现在了神鸟大人的面前。他的双刀呈十字状,对准了迦楼罗眉心的吊睛。但刀刃停在那儿,被鸟神捏在手里。他就稳稳地用四根指头,卡在交错的双刀上,精准地擒住了它们。 很强的力气,不仅来自于他的手指,还有周围的灵力扰动。看不见的力量从四周簇拥过来,与白涯的腕力相抗衡。任凭他如何使劲,刀刃却纹丝不动。神鸟大人更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陵歌与其余的人都愣在那儿,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令人来不及反应。就在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准备做出进一步的攻击时,君傲颜忽然提刀上前,长长的刀柄拦住了那对巨大的扇子。四下的妖怪也一哄而上,祈焕迅速念诀,一排什么东西忽然弹射到妖怪的面前拦下他们,还冒着烟。烟雾很快散去,出现的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脸,连兵器也如出一辙。这下妖怪们便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远些的妖怪打作一团,少数离他们近的冲上来,便能被轻易阻止。凭这些货色简单的妖术,破解起来不是难事。 令祈焕有些诧异的是,柳声寒不单单懂些医药,会使些幻术。她虽不擅长近身搏斗,那招架乱兵却游刃有余。那支特别的笔流窜在她纤长灵活的指间,像使一个短小的棍,或是半双筷子似的轻车熟路。任何重兵打下来,她都能借此轻易化解。在她的指间传来噼啪的清脆响声,一点也没有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般骇人。 黑白的刀刃在一片金光之中反复闪现。那金色的光芒不是别的,正是一对耀眼的翅膀。但这双翼并不是那样庞大,而是精巧狭长的,每根翎毛都闪闪发亮,在黄昏里掠过夺目的光彩,令人眼花缭乱。他的双翼长而灵活,根本不需要动手,便能简单地抵挡白涯的进攻。 “光躲算什么本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白涯发出低声的嘲讽,对方却笑而不语。他一面攻击,一面接着说: “金翅鸟……看来确有其事。哼——”他冷笑一声,“你没了爹,又被母亲抛下,没人教育你就学会占山为王,称王称霸了?” “你不会明白。”迦楼罗侧脸躲下一击,用另一边的翅膀拍乱了他的路数。 “我比谁都要明白。听说你有爹生没爹养,真是巧了,我自打生下来也没见过我娘。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没变成什么好人,却也没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而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霸、怂货、伪君子。到底是妖怪带大的,你娘教出你这么个玩意也算是可怜。而你,只会欺凌弱小,为保地位不择手段——你比你娘更可怜。” 这番话,大抵是故意为之。毕竟白涯不论何时都不算一个话多的人,除非必要。显然这些话起到作用了,迦楼罗眉头一紧,眉心的单眼变得凌厉。但他在露出破绽之前,后腰忽然再度闪出一对金色的翅膀,向前掀起一阵狂风。碎砂迷住白涯的眼,他立刻撤步以防不测。 迦楼罗借风飞到了上空,他金棕色的长发也在末梢化作了羽翼的模样,六只金光闪闪的翅膀在夕阳的余辉下流光溢彩。天色早已暗下来,一身华服飘浮空中的神鸟,就是黯淡天光下唯一的“太阳”。 “你爹也没教过你,怎么好好说话。” 迦楼罗陡然振翅,刹那间,地碎天倾。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第八十二回:无足回旋 一道火花从白涯眼前炸开。 他的视觉恢复了些,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它的喙上,摩擦出一瞬的火光。那声音听起来是金属。他别过头,发现是一支箭。离奇的是,那支箭忽然调转方向,折了回来,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当它再度飞来时,白涯看清了它尾端的符咒。 他借机跑远了些,看到许多长长的箭围绕着金翅鸟。它们贴着它,划过护体的妖力,发出滋滋的尖锐声。那符咒上的符文他认识,只要瞄准了最初的目标,就像是咬死了猎物的王八一样不肯撒口。真是难为他们没有射偏,否则自己也有被流箭追击的风险。 这些恼人的箭就像是挥之不去的苍蝇,令迦楼罗烦不胜烦。可没多久,它便找到了破解的方法。它竖起锋利的羽刃,将每一支从视野里出现的箭拦腰斩断。失去了符咒的辅助,那些箭一个两个都落下去,不再具备威胁性了。 两方的情况都不容乐观。白涯身上有几处伤,虽然都是皮外伤,但血迹不断渗透,剧烈的活动也无法让它们在短时间内愈合。他一定也受了不小的内伤,毕竟他多次被那巨鸟从高处拍下去、甩下去、砸下去。他身子骨结实,但已经数次发生错位。再抽空将骨头掰回去,又是一次剧烈的痛感。他对这种痛快要麻木了,因为更要命的,是裹挟着强大妖力的飓风。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难以企及的力量撕碎了。 但那金翅鸟自然元气大伤。白涯的每次攻击都不是无效的。被附上灵力的刀刃,多少能穿透那妖气的屏障,对本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打击。白涯不喜欢持久战,但不代表不擅长。几轮强攻下来,它已经有些疲劳了。但它势头不减,那额上的眼睛始终闪闪发亮,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新的力量。只需要稍作休整——极短的时间,它就能迅速恢复精神。它现在表现出的混乱,或许只是被消磨了太多耐心。 “我以为你挺能打的。”白涯用稍微干净些的小臂抹掉眼角的血,“身为神明结果只有这点本事吗?整点新鲜的。别让人看不起你,好吧?” 话音刚落,从迦楼罗眉间的眼里忽然窜出一道金光。他朝一旁躲闪,光线直接打穿了方才他站立的方向。紧接着,连续的光如一道利刃,像切面团一样轻而易举地割开了厚重的浮岛。白涯马上意识到,仅沿着一个方向躲闪,很快就会被光柱碰到。他不断地活跃于各个落脚处之间,让它无法顺着一条线进行攻击。白涯三两步闪到某个地方,旁边隔着沟壑便是祈焕他们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将危险带过去,而是迅速发问: “看出什么破绽了吗?” “呃,我们,嗯……” “看那里。”柳声寒指向迦楼罗,“它脖颈以下,它的左侧——我们右边,鳞片延伸的地方有些长了。多数鸟与妖鸟,从脖颈到腹部都是柔软的,没有护甲。” “我没办法靠近它,也不知它还有什么手段。” “也不用太久……若能夺下如意珠就好了。”君傲颜皱着眉,“切断它神力的来源,至少可以让它失去行动力吧?” 陵歌挣扎着:“你们想干什么!我看谁敢!” 白涯看了她一眼。他不明白,为何陵歌不变回原形?这样一来以凡人之躯便无法与妖鸟周旋。他又看了看附近的空地,她的扇子被丢在了她碰不到的位置。白涯还没来得及细想,又是一道强光带着羽刃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他躲闪不及,被一根翎毛击中了肩侧。翎毛卡在里面,令他疼得龇牙咧嘴。 “把她放了!”柳声寒忽然对他们说。 放了她?陵歌?开什么玩笑?他们完全不知道声寒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感化她,让她帮忙不成?这可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哼,放了我我也不会宽恕你们犯下的罪过。” “陵姑娘……”柳声寒看着她,流露出异样的目光,“作为妖怪,您也还年轻,是不该把生命浪费在这种时候的。不论是否出于您的主观意愿,您先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关于五霞瑛的事,我们还未好好谢谢您。就趁现在,您快走吧,飞到没有战争和剥削的地方……”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祈焕震惊无比,“她可是毁了竹村的罪魁祸首。” “那也是鸟神的意思。”柳声寒对君傲颜说,“放了她,就现在。” 君傲颜微微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手下微微松了力道。陵歌忽然挣脱,朝着放置武器的方向跑去。她一把抄起双扇,向地面一挥,整个人向空中跃起,忽然化身为一只黑红色的大鸟,朝远处飞去。就在这时,柳声寒忽然将什么东西丢向白涯。 “接着!” 白涯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险些没接住。那只是一块石头罢了,没什么特别的。白涯看了几眼,不知柳声寒是什么意思。忽然,无形的力从石块上诞生,猛地朝上空飞去。白涯用力攥紧它,不让它就这样轻易飞走。于是他就这样被石头带着,甩到天上。 “是蛛丝!”祈焕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或许与真品相比还是差了些……但没有我见过却画不出来的东西。” 柳声寒突然露出狡黠的笑,那一瞬让两人有些陌生。但这不是第一次了。她昂起头,看向迎着金翅鸟飞去的迦陵频伽,而白涯就在它后方的一段距离,被它拖行着。 君傲颜惊讶地试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找迦楼罗?” “我就是知道。”声寒的眉宇间有种谜一样的苍老,“我见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体型较小的迦陵频伽飞到迦楼罗身旁。迦楼罗当然注意到它身后的人影,忽然竖直朝着上空躲闪。迦陵频伽自然察觉到身后的异样,便悬停在那里,准备将这碍眼的虫子甩掉,狠狠摔死这不识好歹的小子。但白涯借着惯性,突然荡了上去,受伤的手臂攥住了迦楼罗的尾羽。被刺中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难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还不至于疼得晕过去,摔死显然不是首选。 他抓着迦楼罗的尾羽,迎着强风,一点一点向上攀爬。金翅鸟的羽毛忽然变得极热,他的手像是抓在滚烫的火石之上。但白涯很快调整内息,令周身布满寒性气劲。他冰冷的手与炽热的羽毛接触时,冒出大量白色的烟。很快,见此法无效,迦楼罗的每根羽毛忽然都变得硬邦邦的,领羽锐利如刀,绒毛锋利如针。白涯抓了一手血,立刻抽回手,抽出双刀。短暂的一瞬,他从迦楼罗身上掉了下去,但他很快趁它翻身时落回它的身上,同时用力把双刀刺穿羽甲。这护甲虽然坚硬,却很脆,被特殊的刀刃扎下去,立刻被捅穿了。迦楼罗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声,震得踩在它背上的白涯双腿发麻。 在地面的几人看到,巨大的金翅鸟不断地翻身、急转、俯冲,以各种各样的动作试图抛下这恼人的寄生虫。白涯的一把白弯刀甩了出去,他松开一只手及时抓住刀柄,差点又给甩下去。他张开嘴,将刀刃恶狠狠地咬在口中,继续负伤攀行。他已经来到了迦楼罗的后颈处。迦陵频伽非常急躁地在附近盘旋,又不敢攻以烈火,便试着用爪子将他抓下来。但它并不总能配合迦楼罗的动作。偶尔快要抓到白涯的时候,他会挥起黑色的弯刀进行阻挡。整个过程惊心动魄,看得地面上的人也跟着腿脚发软。 他抓在金翅鸟纤长的脖颈上,手脚并用攀在上面,任由迦楼罗怎么摇晃都不松开。他觉得胃里恶心极了,幸亏没什么东西吐,否则怕是罪加一等。但他不在乎。等抓到金翅鸟的头部时,他伸手去挖它的眼睛。 这时,迦陵频伽一个俯冲将他掀了下去。白涯趁机刺穿它的一边翅膀,借力翻上去,用双腿死死钳在它的身上。迦陵频伽在空中翻滚起来,像个红色的、虚幻的球。白涯艰难地伸出双刀,交错别在它的脖颈上,像一把巨大的剪刀。 一旦他将刀用力朝两边错开,迦陵频伽的头就会被砍下来。而白涯,也会随它一并坠入深不见底的山涧。 “他要做什么!”君傲颜惊呼,“他不要命了吗!” “他在赌。” 柳声寒与他们一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夜空中闪晃的两点。一个是金色,一个是红色,他们在漆黑的夜幕上流星般拖行出长长的光痕。最远的时候,白涯的身影几乎要看不见了。当他们稍微能看清什么的时候,就发现白涯正谋划着什么危险的事。 那一抹金色加速了。迦楼罗忽然撞向两人,像是失控的陨石势不可挡。就在它要袭击白涯的一瞬,它的身子忽然与他们交错,朝前方继续滑行了一段距离。接着,它坠落下去。 灵力场发生了强烈的扰动。托起这些山体与宫殿碎块的力量消失不见,它们与它们所承载的所有东西都向下塌陷下去。而那一点红色也发疯了般朝下飞扑,与此同时,发出声嘶力竭的、悲戚的鸣啼。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三回:无是无非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三回:无是无非祈焕从废墟中用力探出半个身子来。 方才的坠落持续了很长时间,简直与他们来时的灵脉差不多,因为这里实在是太高了。但幸运的是,这给祈焕足够的时间召出一排纸人来。小小的纸人连接起来,像几条长长的带子贴着他们,将几人从四下拉拢过来。落地的时候,几圈环形的纸人将他们包围起来,任何落石都只会击打在一层看不见的罩子上。 漫长的崩塌过后,他们被挤压在巨大石块之间的缝隙里。柳声寒伤到了腿,所幸只是轻伤,只是行动不便。傲颜和祈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密集的岩石和土块中扒出一条路。他们努力将声寒带出来,终于有功夫打量周遭。他们依然在山上——但这里不是山顶,而是“山台”,四面八方仍是高低不齐的山峰,这座最高山所崩溃的位置,也就是迦楼罗神力所影响的范围,就截止在这里了。 他们在哪儿? 黄沙弥漫,要让空气变得如以往通透,还需要很长时间。现在,人工建造的殿堂残骸已经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山腰的树木。有些地方很潮湿,大约是河流的影响。甚至,他们还能看到白花花的、仍堆在一起的脏兮兮的积雪。在这个高度,它们应该很快会消融吧。 “老白!老白你在哪儿——” “白少侠?白少侠——” 他们在巨大的废墟间徒劳地喊着。碎石间的缝隙吞噬了回音,让人声变得更加无力。突然有张脏兮兮的小纸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祈焕脚边,用残余的一只细胳膊指了指一个方向。祈焕连忙向那边跑去,君傲颜见状,直接背起声寒追了过去。 几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他们在石堆上看到有人的影子。沙土让三人呼吸困难,尤其是跑了这么久,更是咳嗽不止。听到他们的动静,那人影也没什么反应。不会是摔没了吧?祈焕为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顾不得弥漫的烟尘,粗略掩着鼻,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他率先从尘土间窥探到的,是一抹驳杂的金色。匍匐在地上的,是仍生着翅膀,却已经化为人形的迦楼罗。当祈焕赶过去时,这一带的粉尘竟然稀薄些,或许是被驱走了。迦楼罗大口地喘气,面前是斑驳的血迹,可能是之前咳出来的。他扶着额头,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是嵌着如意珠的眼眶吗? “他在哪儿?” 祈焕不想管这个,他只想知道白涯在哪儿。方才追上来的傲颜与声寒想的也一样。 迦楼罗没有回答他。他松开那只手,错愕在瞬间侵占了祈焕的脑海。 血倒不是来自于他的眼眶,而是他的手——他的掌心被划破了。 被如意珠的碎片。 混合着红色液体的残渣金光闪闪,血污并不能将它的光彩埋没。但它无疑是支离破碎的了,数个残块被托在他的手中,像被打碎的满月。 迦楼罗忽然用力攥紧了手,它被完全碾成粉末了。金色的粉末混合着更多的血落下去。流淌着的液体泛着星星点点的珠光,像某种昂贵而美丽的脂粉。 祈焕定了定神,又问:“他在哪儿?” “来这边!” 柳声寒被傲颜放下来后,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个方向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忽然朝他们大喊。于是祈焕和傲颜撂下这失去神力的神鸟大人,往声寒那里去了。有什么东西唐突地从柳声寒面前的石堆里破出,她后退几步,险些被流石砸伤。许多石头被融化了,发着光的黏稠熔岩顺着石堆流淌,周遭的地面被烧得漆黑。 陵歌挣扎着爬出来,朝着迦楼罗的方向爬去。 祈焕没有阻止她,他忍着炽热从相对干净的坡面爬上去,君傲颜紧随其后。他们在凹陷的坑里看到一动不动的白涯。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皮肤上覆着血与灰凝结的铠甲。 “还有气,还好……” 傲颜略微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松懈下来。他大概是直接被摔到地面的,在坠落时,凭简单的动作和灵力潦草地护着自己。即使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双手依然攥紧了弯刀。祈焕掀不动他,试图将他的手掰开以减轻重量。白涯忽然猛地咳嗽一声,瞬间恢复了神志。他的手攥得更紧,同时用力掀了祈焕一把。 “我去,你这身子骨真够硬朗的!”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些许积血涌了上来。他随意地抹去脸上的血,红着嘴说: “你——咳,呼……咳咳,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要惦记……” “你别血口喷人啊!” “呸。” 说着,白涯吐出一口余血。 “是你打碎了如意珠?”傲颜问。 “我没得选。” “不,我不是怪你……罢了,我们先出去。” 当他们相互帮扶着,重新站在伤痕累累的两人面前时,骇人的沉默与黄沙一并弥漫在空寂的夜里。偶尔,有不知何处的滚石滑落的声音。不多时,便会重归寂静。 先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与富丽堂皇的圣堂荡然无存。谁也没有想到,让一切崩塌成看不到尽头的废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许许多多的妖怪都消失了,他们都被掩埋在这片废墟下,或是坠入更深的山涧之中。最初的住民,仅有相互依靠在一起的,残破不堪的两人。 “半妖……” 白涯有些踉跄地上前一步,将黑色弯刀插在地上,直起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即使在听到这两个字后,二人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们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妖——你们都是。” “什么?” 其他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尤其是祈焕,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不,等等,你是说他们都是半妖?这怎么可能。”他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们算是最有权势的了……怎么可能都是半妖?他们不是最讨厌半妖吗?”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白涯用白色的弯刀指了指陵歌麻木的脸,“若是与我们为敌的命令,她有数次对我们下手的机会。但她没有,因为我们身边多了一个人。” 傲颜不解:“你是说茗茗?” “她不该畏惧那个半妖,但她也从未对他下过手……” “她同情他。”柳声寒补充道。 “同情?” “同为半妖的共情。”白涯顿了顿,短暂地调整呼吸后,接着说,“我在与她近身搏斗时证实了这点……她隐藏得很好,但只要距离够近,还是会露出破绽。她的妖气很浑浊,不够纯净。虽然我没有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可她也不是纯粹的、完全的妖怪。而且那对扇子,我也注意到了。里面大约有迦楼罗的神力,若是没有扇子,她便不能变回原形了。” 君傲颜恍然大悟:“天呢……我正纳闷,为何她与我交手的时候不变回去。我这肉体凡胎,完全扛不住妖火,我还生怕……” 柳声寒道:“所以如意珠碎了,她失去了妖力的来源,也无法维持妖鸟的形态了。” “陵姑娘,我真的想不明白。现如今,你一定知道你敬爱的大人,也是他所厌恶的‘低贱的物种’,还打算这样不顾一切么?你一定知道她是半妖——”祈焕转而向迦楼罗询问,“因为你也是。可你为什么也要护着她?她知道你……是半妖吗?” 迦楼罗并未回答,但他摇了摇头。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陵歌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你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也无话可说。但还有一事,我想请教……”君傲颜也向前迈了一步,“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属于半妖的秩序。这样你们也不必掩饰身份了。可你偏偏要将半妖判定为最底层的存在,这又是何苦?谁若质疑,便用实力说话,打他个心服口服,怎么偏偏要闹这么一出。” 迦楼罗微微张口,血在唇边干结。他蒙上尘埃的长发不再散发光泽,华丽的长袍也破烂不堪。他停顿了一阵,终于说话了。 “你们不会明白。半妖,是不会为任何人所信服的。你大可将一切反对者践踏在脚下,建立起更加血淋淋的秩序……但人言可畏,即使这一带的人服从了你,外面也会有流言蜚语层出不穷,麻烦只会一个个来,根本没有平静可言。何况,一届神灵,竟是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说出去也不过是笑话一场。为了抬高一方,便要轻贱别人——轻贱所有。” 他是如此坦然。 “……我知道了。也许你是对的,可我们依然无法认同。”君傲颜低声道。 “我们无需谁的认同——也不再需要谁的认同。” 迦楼罗忽然露出笑来,带着些许疲惫,以及那从未变过的似有若无的轻蔑。而同样是那一瞬,他的眉目间流露出一种嘲弄的阴冷,也不知究竟想要取笑谁。 可很快,他的表情很快又变得柔和。他确乎是坦然接受这个结果了。 “是杀是剐随你们。但……不要难为迦陵频伽。她本是……” “没那么容易。”白涯忽然打断他,松开了拄着刀的手,朝着他摊开,“宝物呢?宝物是什么?先交出来再说。” 迦楼罗还未说话,陵歌忽然站起身用力将白涯推开。白涯没站稳,狼狈地向后跌去,其他人连忙扶住他。陵歌视死如归般拦在迦楼罗的面前,张开双臂。 “你们做梦!不可能!绝不可能!” 白涯恍惚觉得她张开的不是两只血迹斑斑的手臂,而是一对鲜红的羽翼。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四回:无关风月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四回:无关风月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步?就因为他没有揭穿你,还待你不薄?只是因为你有用而已啊!因为你作为半妖,仍有很强的力量。若是他看中你的实力,威胁你言听计从,这我也能理解。你该知道他是如何两面三刀的,今日这么对别人,他日一定会将刀对准你,你怎么不明白?” 同为女性,也同为战士的君傲颜其实很理解她的举动。她当然在军中见过许多超越生死的战友之情。忠君爱国,到哪里都是可歌可泣的。可事到如今,这又是图什么?终究是君臣有别,以他们的关系,陵歌不过一介手下。她有数次从这荒唐规矩中逃逸的机会,却从未想过。即使在之前的交战中,也有不少圣堂的侍卫试图在战乱中逃离,只有她是真正忠诚的。 “不明白的是你们……你们什么都不懂。”陵歌冷笑道,“不过是群区区人类……” “你也不过是个半妖,有什么可嚣张的。”白涯瞥了一眼她,不知她的傲气从何而来,“我们本职也并非劫匪,并不想走到哪儿,都是打砸抢。只是,你实在不配当一介君王,既不能打,执政的水平也就那样。还是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当个普通角色,从此离开这里。” 迦楼罗并未说什么,陵歌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从她嘴中传出来的,却是一阵轻扬的吟唱。 那一瞬间他们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潺潺的细流,融化的积雪,飘浮的尘埃,一切都凝固在时空里,像是被看不见的妖力封印住了。可实际上,它们分明是在运动着的,依然生动,依然鲜活,只是几人的感官都变得更迟钝——或说更敏感。这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是你清醒地察觉到周遭一切都在发生什么,又清醒地意识到以自己的力量什么也无法干涉。能力与精神的感知发生了某种错位,难以匹配。 是这阵歌声强化了些什么,又削弱了些什么。 他们只能听到一种纯粹的、幽幽的歌声。这阵吟唱是如此清冷,与它主人所散发出的炽热截然不同。这阵如泣如诉的韵律在带给听众些许感触之前,首先给予他们的…… 是摧心剖肝的剧痛,痛彻心扉。 这些声音以最温和的方式从耳朵流进体内,然后以最残忍的方式由内而外地啃骨吸髓。像是数以千计的钢针同时被一点点打入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极薄的铁片被小心翼翼地插入全身的关节,将身体结构缓慢地分开。然后是肉,仿佛数万条牙尖嘴利的泥鳅,扭动着身子,努力啃食着要从肌肉间开出一条条路,在皮肤下疯狂地涌动。皮肤很痒,然后开始发麻,随着吟唱节奏的转换愈演愈烈。 这是置人于死地的,迦陵频伽独有的歌声。 毫不夸张地说,白涯感到自己的脑浆要震碎了。鼻血流出来的时候他毫无察觉,因为身体每处皮肤都是麻木的。他的视线像是一根震颤的琴弦,怎么也看不清东西。那红色的身影变得模糊,他没办法拿刀攻上去——他甚至瞄不准,他也摸不到刀究竟在哪儿。直到白涯看到地上突兀的红色时,他摸到脸上,才发现自己流血了。有些是从鼻腔涌出的,有些是他接触到自己时抠烂的。他的触觉也失灵了,连碰到什么东西都难以察觉。 他该庆幸这不是脑浆吗? 别人怎么样了? 脊椎骨也沉重不堪,他甚至连简单的回头都做不到。一场恶战后白涯本就很虚弱了,客观情况与他引以为傲的个人意志无关。天杀的,不是真要交待到这儿了吧?这女妖竟然还留了一手,在这儿等着他们…… 吟唱戛然而止。 忽然间,那种独属于自然的音律慢慢回来了。它们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些许与先前那“安静的吵闹”不同的声音,都令人感动到潸然泪下。远处深山夜雀的啼声,还有时不时出现不知名小虫振翅的声音。微风拂面、树叶摩擦、细流涓涓,这些属于自然的微弱的轰鸣缓缓地占据耳畔。不过,白涯率先听到最清晰的,还是一阵令人反胃的干呕。 他在猛回头的时候还是有些眩晕,对身体恢复程度的错误估计险些让他扭伤脖子。他看到君傲颜止不住地犯呕,或许也和这不同寻常的歌声有关。 白涯再转过头时,发现迦楼罗从后方死死地捂住陵歌的嘴。那力道,简直像是要把她的脖子拧掉一样。但他一定是兜着力气的,只是陵歌用双臂扒着他的手,用力往下掰扯,不想让他阻止自己的歌唱。 迦楼罗的指缝渗出新鲜的血。陵歌终于掀开他,剧烈地喘着气。那些血都是从她喉咙里涌上来的。她的脸色很白,不知是方才被勒的,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陵歌用力吐出自己口中的血,差一寸溅到白涯的裤脚。他没有后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陵歌。很快,她也开始呕吐起来,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有些许白色固体碎屑被喷了出来,是细小的骨头残渣。那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白涯没让自己多想。 他明白了一件事,相信别人也明白了。 面前的这个半妖,仅拥有迦陵频伽一半甚至不足一半的能力。她若想像是普通的同族一样歌唱,兴许,是要付出生命之流的沉重代价。所以她在之前才没有唱过歌吗?不然他们哪儿还能活到现在呢? “够了。”迦楼罗轻声说,“不必要做到这一步。” 陵歌瘫在原地,终于将口中的血清干净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迦楼罗忽然站起身,绕开她,走到几人面前。他静静地凝视着白涯,视线扫过身后的几人,随后重新将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种说不出的威严凝滞在他面庞,始终不曾褪去。只是,这次再无笑意了。 “想要宝物是吗?我可以给你们。” “早、早点这样,也不至、至于……” 祈焕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状态也很不好,并没有很快从吟唱的影响中走出。但至少,他已经能弄清目前的形式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咳啊,不行!” 陵歌想站起来,却在刚迈出半步时就跌倒了。迦楼罗并没有回头。 “我有个条件。”他的狡猾倒是一如既往,“你们若不答应,我便让她唱下去。就算你们玉石俱焚,我也稳赚不亏。你们若答应,倒是能省很多事呢。” “虽然我很不喜欢别人和我谈条件,但你先说来听听。” 白涯的双手已经重新夺回了双兵的主导权,他坚毅的脸依然无所畏惧。 “放过她,就这么简单。”迦楼罗笑了笑,“她本是血统纯正的迦陵频伽……却因轻信人类,失去了一半神力。有人类的男人骗了她的感情,她很单纯。待得到她完全的信任后,他欺骗她,说自己家中有病重的妹妹,得到了她近乎全部修行凝聚的灵珠。可他最后拿去,治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她病好以后,拖家带口离开了这里,留下她一个人,受尽欺凌。” “所以你帮了她?”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向跌坐在地上的她伸出了手。那时候,我也还不是什么神鸟大人。我们只是两个受够了白眼的半妖。” 各自只有一边翅膀的比翼鸟凑在一起,就能一同飞向高远的天空。他们形同手足,合在一块儿,就是个完整的大妖了,谁也不能欺辱他们。 陵歌没有反对。她低着头,双手攥成拳头,狠狠摁在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却没有眼泪可流。人类……人类才是最过分的,充斥着谎言与背叛的低劣种族。 “哈哈哈,我觉得她不至于没救吧?相较于我。你们说呢?” 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答应你。”最终,白涯这样说了,“她也并没有被杀的理由和价值。” “你们这样说便好。”迦楼罗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虽然如意珠已经破碎,但承载着赐福之反噬的诅咒,是由这副身子来承担的。” 柳声寒微微侧目:“您是说……” “你们的愿望仍是有效的,只是我无法再实现新的愿望了。最后,我想你们实现我的。” “……好说。” 陵歌向前爬动了几步。所行之处,留下猩红的血迹。 “不,大人,别,别这样……” 迦楼罗回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这笑究竟有多温柔,其他人谁也不知道。 两人之间忽然有尖刺拔地而起。它们错乱而密集,完全挡住了陵歌的视线。接着,他抬起手,五根瘦长的手指,生着鹰一般锋利的指甲。他们立刻警觉起来,纷纷下意识做好了迎战的动作。可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迦楼罗忽然将手扣向自己的左胸,深深刺了进去。 黑红的血液喷薄而出,金色的微光从伤口间流溢。白涯还是后退了一步,同时示意所有人不要贸然靠近。迦楼罗的手用了几分力,只是微微皱眉,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接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戳开的衣料与皮肤的孔洞撕扯得更大。他们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布匹的撕裂声,还是皮肉的了。 “你——” 传来一种滑动的粘腻声,迦楼罗忽然将一团东西从胸膛中拽了出来。血液与其他污物以极快的速度从上面退却,露出光滑干净的表面。只是交付到白涯手中的功夫,已纤尘不染。 迦楼罗迎面倒了下来,他再度后退了一步。然后,他木然地望向手里。 那是一颗没有温度,却剔透无比的琉璃心。 这便是,神鸟的宝物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五回:无间冬夏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五回:无间冬夏站在坚固而粗砺的大地之上,君傲颜抬头望着苍茫的天空。 “怎么了?”见她发愣,一旁的柳声寒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我只是,又想起陵歌的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兴许为她的大人收了尸,从此远走他乡了罢。” “那真的是一具很大的尸体——”祈焕感慨道。 “但愿吧……虽然与我们为敌,但我希望她今后好好的。她是个好人、好妖怪,不该被命运如此辜负的。” 白涯走在前面,之前一直没有做声。这会儿,他头也不回地喊道: “你们再聊下去,天黑也别想忙活完。” 迦楼罗在失去心脏——将它新手送出后,并未完全死去。在体内残余神力的支撑下,他走到了山崖边上,张开双臂,向后仰了下去。他们追过去看,只看到庞大无比的金翅鸟就这样陨落,空中甩出长长的、心口溢出的血迹。石刺那边的陵歌大约听出了什么,不断徒劳地拍打厚重的障碍物,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被剖开的是她的胸膛一样。 她的声音该用于唱诵赞歌……而不是嘶喊。 迦楼罗不想作为人类死去吗?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重返五霞瑛生长的矿脉,并没有再遇到什么曲折。头一回来时柳声寒暗自记下了道路,她领着同伴们,很容易就顺着灵脉抵达了当初陵歌带他们来的地方。那似乎已经隔了许久,可实则不过是波折横生的寥寥数日罢了。 五霞瑛依然故我地生长着,开放着,五色分明的花瓣在山风里安静地摇曳,有如天地亘古的呼吸。无论陨落的是一个半妖,还是一位神明,对于简单存在着的万物而言都没有意义。 然而,人与人的纠葛要复杂得多。祈焕提议,不如他们把带来的竹篓装满,能码进多少花,都全部搬走。就算死了那么三五朵,还能满足香神的要求。这建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他们各自分了篓子,在花田里埋头挖掘起来。 不知过了多会儿,君傲颜忽然讶异地叫了一声: “你们的五霞瑛……怎么样了?我这儿的花怎么挖出来就枯了?” 几人心里一紧,纷纷查看自己的竹篓,发现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花株的根茎甫一离开矿石,花朵便黯淡萎顿,茎秆也像干涸一样发皱。 “如意珠的赐福没了?”祈焕直皱眉,不确定地问道。 “大概,只有声寒才做得到吧?”君傲颜道,“她是接受过神力的人,我们去看看。” 柳声寒走了很远了,当他们找到她时,她还在采摘着花。所有花颈下连接着的,只有包括主要根系在内的一小部分矿石。她很细心。而经过她手挖掘的五霞瑛,依然欣欣向荣。 于是所有的担子都落到声寒肩上,这给了其他人合理的偷懒借口。君傲颜帮她将花码进竹篓,数着数。没想到,竟在挖掘到第一百朵花时,法术失效了。可已经摘下来的花还好好活着,让他们拿捏不准。看来靠数量规避风险的打算,是行不通了。他们只得背着整整九十九朵五霞瑛,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运送的风险。 “从来时的路回去,在村里还能找回车马。只是,也许像我们来时一样绕道沙漠与歌沉国,不是最好的选择。”柳声寒蹙着眉向他们阐述,“我依稀记得,按当初迦楼罗所言,如意珠所给予的护佑是让九十九株五霞瑛,在此处返回香积国的路程中鲜活如初。我们不知他说的,是否是这里到香积国的最短距离。况且,我们已经在山中耽搁了好些时日。” 祈焕问:“国母不是说,还有一条更近的路来着?” “似乎是说,直接来往两地之间,要途经极宽阔的沼泽。”君傲颜回忆道。 “只能冒险了。迦楼罗已死,如意珠也碎了,这一趟要是白跑,再来都没有机会。”白涯认同柳声寒的观点,“不从歌沉国绕,也不用再与那古怪的国师碰面。” “怎么了,你也觉得她是个太漂亮的坏女人?”祈焕玩笑道。 白涯没有笑,他只是摇了摇头:“她是个让我没有好感的女人。” “也对,咱遇到的这些个神,多少有点毛病。再说了,这花是异种,稀奇又好看。别给那小国君一瞅见,嚯,这么多漂亮花儿,全部扣下,朕玩够了再说……” 傍晚前,他们在山外的村落里找到了车马,向先前收留他们的妇人表示了感谢。她大概有些惊讶于这些外乡人的生还,这情绪却也淡淡的,不大看得出来。 第二日临行前,他们请妇人喊来了村里剩下的一些村民,告诉了大家鸟神已死的讯息。 “你们可以自由地生活了。”君傲颜认真地说,语气里有种掩饰不住的高兴,“不再有妖怪的规矩束缚你们,这里的人不会再莫名其妙地被伤害,被夺去性命……” 奇怪的是,这些人的反应并不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激动,或如释重负。他们都和那位好心妇人一样,嘴里应着声,表情却很僵硬,很麻木,一个两个都木讷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那样子很奇怪,直到白涯等人离开了很远,依然耿耿于怀。君傲颜再回头时,这座孤零零的小村庄已经是一个黑点了。她倒回了车内,叹了口气。 “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祈焕揶揄道。 “大概是不太相信吧,我们毕竟是外人,来这没两天跑来告诉他们这儿的神死了。”白涯淡淡地说,“来了群外地人,改明儿给你说你们皇上驾崩了,你信?” “我不仅不信,还要打他一顿。造这种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猜他们早习惯了。”白涯的话依然直接得冷酷,“像那个白头发小半妖的村里人一样,自己将自己视作下等人,理应被奴役欺凌。他们自由不了。” “他们总会的。”君傲颜试着争辩,“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也会接受的!” “这些人的年龄也大了,或许,只是这么久以来的苦难,使他们对悲喜都迟钝麻木。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余生也只能这样活着了。” 柳声寒以漠然得厌倦的语调总结。 神鸟之死,分明也是他们意料外的事。当下,谁都对此心照不宣。这算不上逃避,只是不合时宜。而这一切与他们都不再相关。松松散散的村落、神鸟圣堂、迦陵频伽、迦楼罗……所有危险与故事,都随着车马扬尘纷飞散去,落于身后。 逐渐地,天有些凉了。旅途中所见花草也似加深了色泽,却仍生机勃勃,像竹篓里的五霞瑛一样。偶尔有连绵的雨天,他们有时运气好,能遇见零星的村落,暂且住下歇脚。越是深入荒野腹地,这样的机会便越少了。马儿拉着车在浸满水的泥泞草地里跋涉时,他们甚至得冒着雨下来牵引,也减轻它们的负担。 与日益稀少的人烟相反,一路上的草木繁盛起来。土地饱含水分,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阴雨的缘故。直到某一场雨后的艳阳天,依然迟滞莫名的行进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柳声寒像是想起了什么,示意傲颜止住马,自己凝神掐算了一会儿,忽然钻出了车厢。 祈焕探出头去,看见她蹲在新碾出的车辙边,以指尖捻起点细碎的草叶与泥土打量,似乎还嗅了一嗅。 “我想,我们需要下车了。” 她向伙伴们宣布道。 按照柳声寒的推算,以及国母提供的地图,他们应当已经进入了那片广袤林泽的外围。地质的改变,也直接佐证了这一点。 弃车是早商议好的。马车体积大,不仅在林间穿行不便,于沼泽之上更有陷落的危险。相比而言,香积国的奇异马匹生有骆驼般的脚掌,想来能走得更稳健。当下祈焕与白涯便收拾起行李和竹篓,一一传递给下了车、卸了马的君傲颜与柳声寒,将东西分散转移到马儿们身上。 一边搬,祈焕一边与白涯嘀咕。 “你说,我们人有四个,马只有三匹,还都长着个怪模样的驼峰——或者说马峰?这么着,岂不是没法俩人同骑……事先说好,走路的话咱俩轮流来啊。” 好在,香积国对本处特有的马匹自有应对。他们背着最后的物资下地时,看到两匹马身上都架好了鞍子,将隆起的背脊化作平面。君傲颜正把第三张鞍放上马背,那鞍底下有个凹洞,刚好容纳它背上的凸起。她嘴上也没停下,对柳声寒说着: “只有三匹马,声寒你得与我同乘了。我这陌刀沉重,我们两人加上它,只怕马儿扛了,走不稳当。最好的办法就是……” 说着,两位姑娘回过头来。连白涯也偏了脸,看着没有重兵的祈焕。 “……干什么!” 祈焕倒想说,他觉着自己带人、君傲颜背刀,才是最佳方案。 这自然不合适,不过玩笑罢了。林泽里行进的队伍,到头来还是负着双兵的一位、乘坐一处闲谈的两人,还有个替人保管兵器的尾巴。 随着行进,林木愈发茂密幽深,藤蔓遍生。没两天,落下的天光也被遮蔽得晦涩了。草叶覆盖的小片泥泽在脚下三不五时出现,几人的脚步变得谨慎,往往是白涯先策马试探,后面的两乘马才亦步亦趋,踏过被证实安全的地面。 也许是因为光线,也因鸟兽虫鸣稀落远去,这氛围使他们多少都感到阴森。为此白涯专门询问了柳声寒,后者向他们确保,此地并不如他们来时穿过的密林一样怪异。据她观察,只是普通的林泽,而这样的环境里独特的生命们都擅于掩饰自己。 但她又补充道,这种避人的举动,正是此地有人类出没的暗示。否则,它们并不该在他们这样的族类面前隐藏自己,也更不会认识来自沙漠的马匹。 后一个推断暂时无法确认,对于她观察的结果,他们倒是深信不疑。毕竟只要下了马认真搜寻,依然能找到潜伏在林叶、草丛或泥沼里的动物。最多的是花色各异的长虫,走得越深,它们出现得越频繁,有时甚至主动现身,从马蹄边游过。好在它们尚未有过攻击的意图,顶多是将人吓上一跳,自己便已匆匆逃离。 几日下来,第一次真正的危险,并不是任何活物带来的。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六回:无识端倪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六回:无识端倪意外发生的时候,这支短短的马队正如常紧随着领头者行走在泥泽之间。当两匹负重的马压裂沼泽上凝结的泥壳时,没有人察觉异样。直到第三匹马踩上去,一蹄子将表面踏碎。 顷刻间,在一阵惊惧的嘶鸣里,它的腿陷了进去。祈焕反应很快,他抓住陌刀当即跳下马,几个不大好看的起落,站到坚实的土地上。来不及后怕,他呼喊着前边发现异常的同伴: “过来搭把手,这马要沉了!” 他们慌忙而警觉地靠近,在可立足的最近距离内探出手、递出兵器,手忙脚乱挑下马鞍上的行囊。到最后,他们甚至掀翻了马背上的鞍子,那匹马也绝望地嘶叫着,挣扎着想拔出蹄子站起身。泥潭却缓慢又无情,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吞没它竭力摊开的四足、腹部……直到唯有马首还浮在表面上时,它已经不再悲鸣了,几人也大多停下了徒劳的努力,别开脸,站起身重新安置行李,不再去看它黑黝黝的大眼睛。 君傲颜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她半跪在地上,深深凝视着它。即使九天国的马与故土不尽相同,也时常使她想起军营里那些种类相近的、无言的四足战友来。此刻,这么一双相似的纯净的眼中人性化地含着泪水,像极了战场上断了腿破了胸腹的骏马们,在生命的尽头流淌出对世间最后的眷恋。 她的心里一阵隐约的悸痛。是为这辛劳一路最终丧生的马,也为她曾拥有并失去的一切。 如她和她同伴们生命中的每一次一样,他们总是要再次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少了一匹马,多少拖慢了行程。君傲颜的刀与原本在祈焕马上的物资被挪给了白涯的坐骑,而他与祈焕则轮流牵马,或在前头探路。 私下里,柳声寒与白涯表示过自己的担忧。从地图上看,这片沼泽广袤无比,倘若他们始终这样根据泥泽的分布绕行,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 这如履薄冰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柳声寒前几日的推论应验了:仿佛是突然地,白涯在林间发现了草木稀疏的痕迹,像是被踩踏过的小径。沿着它走下去,周遭树木缠绕的藤蔓减少,开始出现斧凿的痕迹;树下的枯枝也不那么多了,如同有人曾拾走它们,去燃起炊烟。偶尔,他们搜寻采猎时,会看见陷阱的残余。不多时,祈焕注意到路边的树上,约摸与目视平齐的位置,出现了形状古怪的符号。 他与白涯不约而同想起近海的密林,那些引向死路的绝望标记来。在这林沼间,若是偏离一开始找好的道路,地图也无法让他们重新确认自己行进的方向。好在,柳声寒手里有香神赠予的罗盘。她领着他们谨慎地沿着树干刻痕标出的弯折路径走了一段,便确信这些标识所领向的方位,正是沼泽之外遥遥的香积国。 他们都松了口气,重振精神朝前。顺着它们的指引,路途中逐渐出现了零星的、人力雕琢过的木块或石砖;再往前,他们发现了一些半荒废的小屋,似乎有人暂住过,但又离开了。 这令他们短暂地忧心此处的居民已经迁走或消亡。可没多久,眼前忽然开朗几分,更多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 这些建筑分布得并不紧凑,散落在林泽之间,形成一片广阔的、松散的聚落。它们的制式与他们所熟知的不尽相同,甚至与彼此也不一样,都带着奇异的个性,修建得随心所欲。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以木石修筑,这些材料表面全刻着奇特的符号。有些像简笔潦草描画的花鸟虫兽,另一些弯弯绕绕,有时重复,隐约有某种规律,似乎是特别的文字。可几人饶是见多识广,也都理解不了它们的内容。 居民与房子一样古怪。四人朝着房屋较为密集的区域走,一路上,他们时不时瞥见屋前有人活动。有些人面目平平,也有的人缺胳膊断腿,或皮肤表面覆盖着大面积瘢痕,大约是负伤或天生有疾。他们甚至瞥见不大似人的身影,令几人都想起在迦楼罗属地遇到的妖异们似人非人的模样。 这些人们的共同点在于,他们仿佛对外来者熟视无睹。路边的村民大多不过瞟了这一行人几眼,便接着各自忙碌,不像是欢迎,也看不出排斥。这种待遇反而使他们略感茫然,当走到一片房舍环绕的空地时,他们停了步、下了马,碰头商议起来。 “这些人都见怪不怪的。”柳声寒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看起来像很古老的聚落似的,不像常和大城邦来往的样子。” 君傲颜也说:“这些房子太分散了,也不知道中心在哪里,不好找管事的人——如果真有的话。” “直接找个面善的拉着问问?挑座屋子敲门?” 白涯也有些意动:“说得上话都好办。” 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无所适从,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竟就站着不走了;却又不吭声,只是静静观望,祈焕问话时他也只是摇头,让人摸不着头脑。还好又有好奇的人被这儿不动的几位吸引,围拢过来。 人越聚越多,终于有个瞎了只眼的中年人凑上前,出声问道: “你们也是迷失者?” “嗯……我们迷路了,误入此地。”柳声寒礼貌地回答。 中年人抓了抓头,好像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他的反应使四人也面面厮觑,隐约感觉他想问的似乎不是这个意思。还不等他们提问,他点了点头,居然又自顾自地走了。这没头没尾的举动,让白涯感到莫名其妙: “这儿的人……很随性啊?” 人群忽然分开了一条道路。他们纷纷回头,看到了一名身着黑红衣装的女性。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人,是最早观望他们的那位村民,他正在热心地比划什么。 “我说怎么问他不说话,原来是个哑巴……”祈焕恍然大悟。 反观那名女子,似乎看懂了不能发声的喑人的叙述,对他说了句什么后,朝几人走来。 她的服饰很郑重,像是神社里的巫女,手里拿着的木杖顶端连接着之字形纸条,也像巫女的御币。她走到面前,向他们平淡地行了个礼。 “几位可是异乡来客?” “嗯……是。” 她审视了他们一会儿,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掺杂什么恶意。 “那请问,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吗?” 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柳声寒回答: “如能帮忙,我等感激不尽。我们途径贵处,路程不熟,已有马匹陷入泥沼,亦担忧广袤林泽里的毛羽鳞蠃。不知能否有幸,在此叨扰暂歇?” 她说得太客气,得到的回应也算友善。巫女礼貌地笑了笑,轻声道: “既是如此,且随我来。” 见巫女与他们说话,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了。他们顺当地牵着马跟随巫女,在房舍和林木中穿行。不知绕了几道弯,周围一空,不再有先前见到的村落房屋。他们打眼望去,林间矗立着一道赤红的鸟居。越过暮光下的乌色飞檐与林间藤蔓,一座恢宏神庙依稀可辨。 巫女领着他们穿过鸟居,径直朝向那座神庙。沿途能看到和这位巫女一般穿着的女子,或扣着尖顶兜帽、身披黑袍的男人,黑底上一样缀着赤色,手里拿着杖子。巫女与他们也不招呼,离得近了,擦身时各自点个头,便算见礼。表面上看,果真如白涯无心感叹的一般随心随性。 直至神庙门口,巫女才停下来,与门边一位黑袍神官见礼: “请向大神官禀报,有四位异乡人进入大泽。” 里面的人问了些什么,巫女摇头道:“不是迷失者呢。” 那人表示知晓,示意她稍等,回身进入了神庙。 她身后,柳声寒眉头微挑。这个词又一次出现了,很难不去揣测,它许是有什么特定的含义,而不是指迷途的旅人。 回复来得很快。他们将马匹交托给巫女招来的另外两位神官,正在巫女指引下,于旁侧的一处水池清净双手。方才的神官打开门,冲他们说: “都进来吧,大神官有请。” 那位巫女停在门外,没有同行的意思;他们便向她道了谢,随神官进了门。 大门阖拢,眼前骤然一暗。白涯的眼睛第一个习惯了光线,他眯眼向内打量,内里是幽深的长廊,墙壁上有灯烛,不至于太过昏暗。两侧有些紧闭的门,大概是神庙里功用各不相同的侧室。神官带他们穿过石廊,最后停步推开一扇门,朝里面的人行礼: “大神官,人带到了。” 说罢,他恭谨地退到一边,伸手请几人入内。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室,装潢简朴,没什么特异之处。只有四壁与屋顶有些浅浅的浮刻,被烛火照出它们古拙的纹路。 入目是一张长桌,尽头坐着的,想必就是这些人口中的大神官了。离得近了,能看见他手中握着的神杖与外边的巫女和神官不同,镂刻着纹络,嵌有一枚赤色的矿石。摇曳的火光在他面庞上投下影子,一错眼间,让本就不曾放松的他们感到一丝阴冷来,简直要以为又入了什么蛇窟虎穴。 所幸,这不祥的气氛很快便打破了。那位大神官主动站起身,沉静地向他们招呼: “远客跋涉不易,先来入座。”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七回:无法常可 客气不失中正的态度让四人略松了口气,走近大神官左右坐下。柳声寒多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杖子,发觉那不过是枚普通的红宝石,顶多形状与色泽相映下有些特别,镶在杖上,像只血红的眼睛。他身上的袍服制式也比普通神官要繁复,同样是玄黑打底,袖口、衣襟和下摆绣着的红纹却精细许多,盘缠交错,衬得原本朴素的黑袍显出华美庄重来。再者,是他多了一件斗篷,但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好料子。 那些花样有些像长蛇或林泽里遍生的藤蔓,他们看不大清,也不好盯着不放,便各自移开目光落座,等大神官也坐下后,再将视线投向对方的脸。也许是九天国与故土的不同,他的五官较为深邃立体,眼眸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显得比故乡人浅淡些。他生着剑眉桃花眼,右侧狭长的眼尾点着颗痣,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独到之处;样貌可称得上周正,但落在看过了诸多神明妖异的几人眼里,倒也没什么特殊的观感了。 现在,他们不觉得这位大神官算得上什么可疑之人了。虽然对他还不够了解,面对他也不能将心完全装到肚子里去。不过这属于人类的气息让他们多少能放松下来。除了他的笑容有些刻意,像是带了一张面具似的,商人般客气而隔阂。 大神官也不似那些神异般跋扈,问过了几人还未用晚饭,便打发将他们送来的神官,去让后厨多上些餐食。他当然不是专程请他们进来吃饭的,等待的间隙里,他简单询问了四人的身份,也做了自我介绍。四人得知他姓楚,名天壑,是这座神庙高层的大神官。外边的村落也处在神庙的庇护下,因而他在此地算得上颇有名望。 白涯便出言询问,此处供奉的神明,也是九天国的那些个主神之一吗? 楚天壑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 “不错。我能看出,你们虽是远来的客人,对九天国也算了解。不过,若还有疑惑之处,也都可提起,无需顾忌。” 屋门被推开的声响暂时打断了交谈。几位神官各自端来菜肴,那热腾腾的香气使得在荒郊野外走了好些天的几人食指大动。等那些盘碗上席,又有巫女帮他们净手,再给每人奉上小碗。 饭食自然比不上香积国宫里,多是炙烤的肉类。有他们这些天吃过的部分瓜果,也被火烤过,点缀在盘边。泛着异香的浓汤中,一些肉块带有炖煮软烂的鳞皮,摆成弯弯绕的形状,像鼍龙的尾巴,大概是沼泽里捉来的。最特别的是一只龟一样的东西,被切分好、又在半是盘半是碗的容器里原样摆放。仔细打量,能看见它长着鹰一样锐利的嘴,头颈四肢都覆盖硬鳞,背甲却是半透明的,看起来像胶质。祈焕首先尝了一口,那龟壳是软糯的口感,让他想起传闻中听说过的,故乡宫里会烹制的团鱼。 他不吝盛赞几句,感谢了大神官的款待,也顺理成章回到了方才白涯未说完的话题。 “我看您为人宽和,不像别处神使什么的,极其不遵待客之道。想来您敬奉的神也是神通高强、心地慈悲。不知庇佑这儿的,是哪一位神明?” “说来话长。”楚天壑几乎没怎么动手,吃得很慢,祈焕暗自猜测,这神官没准吃过了,只是给他们作陪,“此处是蟒神沉眠之所。在古早时,蟒神本为恶神,嗜血好杀,最终被一个女人震慑,封印于此。” 祈焕颇有些感兴趣:“一位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 “传说里没有记载。想来,该是与众不同之辈。” “恕我好奇,无意冒犯……既是恶神,为何会被您的神庙供奉?”柳声寒加入了谈话。 “传说中,那女人与蟒神达成了协议,于他安眠处修建神庙,长久祭祀。此后她便离开了,杳无音信。香火与信仰之力抚平了蟒神的忿怒,他陷入安谧的长眠,开始以平和的精神与灵力笼罩这片土地。” 一开始提问的白涯没有出声,听到此处,他思忖了片刻,倒没太大疑虑。这也不是说不通,没人规定恶神不能转性子。再者多年流传,传言变样的也不知凡几,白涯最清楚不过。 这会儿祈焕嘴里的东西咽了,接着话茬道:“这地方倒是很特别。虽然和外界有些……差距,不像大城镇,但也就没有什么君主管束。我看大家都挺放松,活得蛮自在的。” “的确如此。这是被遗忘的土地。”这话乍一听并不是乐观的评价,不知为何,楚天壑面上反而流露出一抹倨傲,“唯有迷失者在神的指引下前来此地,没有旁人从中作梗,我们反而如鱼得水。” 迷失者?那究竟是什么? 这是在这里第三次听见这个词了,柳声寒不禁发问:“迷失者……可是指我们一般,在此间迷途的旅人?” 楚天壑想了一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好向她说明。 “有,也不全是。这里居住的,都是在外界得不到认可,对自己的信仰、乃至对自身存在感到迷茫之人。他们之中,有的人经受苦难或天降恶意,肢体伤残,抑或心灵破碎。有的人被排挤,有的人被流放,甚至有的妖怪,因对人类友好而遭到驱逐。还有的,只是独一无二,坚持自我,也许不曾伤害他人或受苦,却依然与身边的庸常格格不入……所有这些人,在此地都能得到指引与庇护。” “蟒神的躯壳封印在这片土地,他的精神却不会被禁锢。他的旨意也是如此——超越一切枷锁。蟒神接纳所有想要改变过往的人,给予他们彻底的自由。在他的领域内,我们不被俗世束缚。每个人都是异类、都是迷失者,因而,我们并无不同,也都在此找到归宿。” “有些人听得传闻,心生向往;有些人路途迷失,误打误撞。只要踏入这林泽,他们都会感知到冥冥的召唤,顺着蟒神的引领,抵达这自由的遗忘之地。”楚天壑总结道,半真半假地说着,“兴许,你们在茫茫沼泽中能寻来,也是神的旨意。这也是为什么我与你们遇到的一些神使不同。毕竟,你们不仅是我的客人,也可能是我倾注身心的神明,将你们邀来此处,我可自然是欢迎不过。” 这话儿说得客气,四人也就顺坡下驴,表达着感激与称赞。白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对大神官提出了一个问题。 “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白砂的,和一个叫君乱酒的?” “这……”楚天壑略加思索,“有些人来到这里,或遗忘或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不是单凭名字就能找到的,甚至有些人连自己过往的身份也抛下了。不如你说得再详细些?” 君傲颜也反应过来。于是两人将他们要找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尤其是白砂那支钢铁的手臂。可等他们说完以后,楚天壑只是摇摇头,告诉他们这里既没有以兵器作为手臂的人,也没有四肢健全的军人。至于两位的身份,他们只是解释说,这两位,是与他们失散的人,更详细的就没说过了。 楚天壑答应他们,若有新的消息,一定转告。虽说或许只是客套,不过这态度可比其他所谓神明有礼得多。一时间一派和乐融融,宾主尽欢。就在此时,房门又一次被叩响。 “进。” “……啊,您在接待客人,是我莽撞打扰了。在下先走一步,且等您忙完,我再——” “你站住!” 白涯早在那圆滑声线响起前便认出来人,此时霍然起身,对着门口正要缩头的妖怪冷冷道。晏倒是果真不愧他蛇妖的身份,滑不留手能屈能伸,见回避无门,也毫不尴尬地冲着白涯一笑,阴冷的蛇眼扫过对他怒目相向的几人: “想不到嘛,你们都还活着,厉害厉害,在下佩服。” 怎么听都刺耳。 楚天壑察觉到了双方间的火药味,及时地开口:“几位认识?不如一同入席,有什么话就坐下来,慢慢说道说道。” “别了,聊不到一块。您看这几位的眼神,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你这宴席菜品够丰盛了,我可不想做个加餐。” 晏嘴上谈笑着,表情显然不是多愉快。他果断在白涯动怒前啪地关上了门,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白涯正要追,楚天壑长身而起,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显然是不允。从那蛇妖的话里,白涯自然能听出他算神庙的熟人,只当这大神官要发难。他正在权衡翻脸,楚天壑自己先坐了下来,语调依然平静无波。 “先吃饭,你们慢慢说与我听。”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者,既然撞见,他们也不怕晏一下就跑了。白涯憋着气顺了又顺,硬邦邦地坐回原处,旁边祈焕也向大神官解释: “我这兄弟脾气爆,不过呢,也不怪他,对您方才的客人,我们可都有些意见。没当场打起来,实在是承蒙款待,看在您面子上,暂且休战罢了。” 祈焕是息事宁人的打趣口吻,楚天壑也不在意,接了他的话应下来:“这面子给得足,我记下了。只是晏在此驻守多年,算是可靠之人。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要说是误会,实在是勉强了。”祈焕真情实意地苦笑了一下,“早先与他刚碰面,咱们也是客客气气。他倒好,直接给我们往沟里带,丢到他一朋友那儿,那位差点弄死我们,还抢了我们贵重的东西……” “贵重的东西?” “呃,是些值钱的物件。总之啊,多亏了这家伙,害得我们吃尽苦头,险些没命。这不是,冤家路窄,您说我们与他碰了面,能不打起来么?” “竟有此事。”楚天壑摸了摸下巴,微皱起眉。看样子,他对这些事也颇为不满,不过鉴于真实性有待考证,还不敢发作。祈焕和君傲颜又挑挑拣拣,将事情的真相整理一番,说了个大概,大神官也悉数听进心里,时而面露担忧,时而点头附和。 席间,唯有白涯和柳声寒默不作声,静静地吃着饭,似乎在想各自的事。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八回:无习水土 啧啧啧,真是冤家打上门了。” 晏推开了另一间小屋的门,语气优哉游哉。这里离神庙已经有段距离,他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刚一开门,便用幸灾乐祸的调子朝屋里人宣布。没有回应,他悠然一笑,加强了语气:“烧了你蜘蛛窝,把你修理了一顿的那些人来了哦。” 那人依然没有理他,不如说,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晏倒很乐在其中,接着说了下去: “你逃命的样子,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甚是飘逸洒脱,不愧是一届大妖。也还好你跑得快,不然在路上要给追上,指不定还能不能全须全尾找到这儿来。这么说,他们该不会就是追着你才摸到这来,莫非压根就是你把他们引来——” 他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忽然一阵桌椅翻倒的巨响。电光火石之间,缒乌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冷森森注视着蛇妖挣扎扭动。袭击突如其来,晏被扼得竖瞳暴突,他张大了嘴,从喉管漏出嘶嘶气音,连嘴里的舌头都变成了蛇信的模样。渐渐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蛇鳞的轮廓,肤色发青,喉中发出快要断气似的声响,俨然一副要被这力道掐出原型的样子,缒乌这才松了手,眼神仍似要杀人。 “说话注意点。再有下次,我不保证你这张长着喋喋不休的嘴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晏抓着喉咙咳了半晌才回过神。等他再开口,仍不见半点惊惧,堪称是打蛇随棒上。 “哎,哎,开个玩笑嘛,怎么这么大火气。呼……” 缒乌冷冷一瞟,坐回椅子上。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善罢甘休吗。” 他指的自然不是蛇妖。晏在他脚边盘起腿,直起上半身调笑:“哎哟,记仇啊。仇别隔夜,别不新鲜了。趁今晚他们睡着,你去把他们都弄死。别怕,神庙这儿我给你打掩护。” “没那么简单。”他不知这蛇精到底几分玩笑几分杀性,先以目光剐了一道,要他别轻举妄动,“他们已经端了两个神明,这其中有很多偶然,但他们必然不是易与之辈。” “还把神的宝贝都掳走了。那些东西都在他们身上,确实有点棘手。”晏略略收了笑。 “那倒未必。” 晏突然就精神了,他眼疾手快,一把想抓住眼前晃过的一抹蓝光。缒乌却已然收手,重新把蓝珀收回身上。 “至少这一件,他们是没了。” “我说呢……难怪感觉你身上有哪儿不大一样。我以为是你去谁哪儿逍遥了呢。” 晏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如试探猎物的蛇吐信般。缒乌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他话头一转: “我要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不是我那地方的问题——鸟神的地盘全毁了。没有个万人之上的神,再好的筹码也无处兑现。” 晏咂了咂嘴:“那地界可是打点得很不错,你就这么放弃了?” “你要我步鸟神的后尘么。” “那留下。”晏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瞥着别处,“这儿也挺好的——也很有意思。” 缒乌直接无视了他。 “我会找到另外的出路。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 晏没有料到这茬,闻言愣了一下,拉长了声音。 “跟……哈?投靠新下家还捎一个,不太好吧,我还没准备好。” “少废话,跟我走。” 缒乌这会儿是听进他的话了,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晏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 “好好好,那都依你。” 缒乌不再说话。他自顾自站起来,转身要去休息。晏在他背后幽幽开口: “楚神官没说你在这。你要真不痛下杀手,而挑别的乱子,还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 缒乌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儿和他们计较。” 白涯在外漂泊多年,按理说,早就练就了沾床就睡的本事。这个夜晚却有些不同,不知是不是沼泽中心地带独特的气候,他感到四周的空气潮湿无比,闷得慌,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他很疲惫,又无法安枕,焦躁地翻了个身。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另一张铺上,柳声寒的眼睛也折射出微光。 “你怎么还醒着?” “睡不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感觉……我听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努力去听又听不清,想要不去在意,它又挥之不去。” “耳鸣吧?唔,必须睡了。”白涯不知在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明天还得早起。这神庙要派人送我们去边境,起不来错过了,贻笑大方不说,我们不会真要跟那些人一块被忘到这儿,自己上路,难保有意外发生。我把我那蜡烛点上吧,多少能睡得快些。” “我来吧。它对你更有用些,想来你会更快入眠。我若困了,就帮你把它吹熄。” 她依然心神不宁的。将香烛点燃的一刻,那骤然照亮黑暗的烛火让柳声寒一阵古怪的悸动,仿佛心脏在不安地蠕动。她感到自己像天灾前的动物,不知危险会从何而来、如何降临,却切实能感受到冥冥之中,暗流涌动。 她无法就这样躺回去,便听任直觉指引自己,走出了房间。穿过清冷的土路,虫鸣在耳边不断徘徊。在夜色中行进了好一会儿,她发觉道路有些熟悉。是去神庙的路。 柳声寒在神庙前驻足,凝眉侧耳,试图辨认耳畔的嗡鸣。不是耳朵,她的五脏六腑感受到了奇怪的共鸣,令她难以描述,难以判别。倏而,她耳尖一痒。 一缕细微的铃声滑过耳侧。 她不知那是什么,本能地抓住它,追进了神庙。大多烛火已经熄灭了,石廊冷寂,显得阴沉。铃音没有消失,可她几乎感觉自己快要习惯,耳朵就要免于这阵噪音的侵扰。必须加快动作了。她半摸着黑朝里走,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不安,黏稠的、沉重的不安攀附上她的四肢,缓慢流动,冰冰凉凉,很不自在。柳声寒感到那种细致入微的惶恐——对,惶恐。她很难理解为何向来从容的自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某种信号,可她无从知晓,也无从破解。细碎轻盈的铃声像极了某种哀鸣,她的心脏也能随之发生共振。她的心跳太快,太吵,血液几乎要沸腾了,这令穿堂风显得更加刺骨。 黑夜里,柳声寒觉得自己全部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甚至期盼有个人能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对……嗯,是这样。” 不知摸索了多深,不远处一间侧室隐约传来人声。柳声寒眉毛一挑,心脏几乎要漏一拍子。那声音很模糊,但足够让她认出,那是晚上招待他们的大神官,楚天壑。 他还没休息么?深更半夜,仍留在这偌大的神庙里做什么?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能,柳声寒并不将自己抛掷在外。她悄没声地靠近,听见对方时而沉默,时而短促地回应: “正是如此……你如果这么想,我没有异见……是吗?就这样?就这么处理,往后会不会……嗯,好。都听你的。” 柳声寒几乎要摸到门边了,这时声音停了下来。她顿住脚步,还不等犹豫是接着贴近、继续深入还是离开,房门轻轻一响。 楚天壑走了出来。他还拿着晚上那柄神杖,正整肃衣冠。等他一抬头,便与柳声寒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长廊一时塞满了尴尬的沉默。 “……柳姑娘,还没有休息?是不习惯这里的藤床么?你们睡的该是硬一些的那种,也不知会不会腰痛。抱歉,我欠考虑了。” “不,无妨,您言重了。我是有些失眠,兴许真是择床吧……但这没什么。我只是想随便转转,可道路不熟,只认得这神庙了。”柳声寒淡淡回答,“倒是您,竟如此晚了也没有归家,还在神庙里忙碌。您真的是很尽责呢。” “这神庙于我便是栖身之所,家一样的存在。”楚天壑一样滴水不漏,“身为一介神官之长,神庙上下都要我主持。对于蟒神的祭祀,时常需要安排,你暂住一夜便在神庙遇到我,倒不算偶然。” “啊,我以为您在接受蟒神大人的旨意呢。” 柳声寒似笑非笑般试探。她仔细观察着楚天壑的表情,渴望从中捕获一些细微的变化。可楚天壑泰然自若,并未表露出丝毫慌乱,或是被冒犯的愤怒。 “蟒神大人无处不在。我也不必专门到什么地方,寻个神龛来聊天呀。” 他的语气并不那样严肃,反而有些许与柳声寒相称的玩笑成分,让她分不清楚。 “说的也是。” “嗯。夜深了,明日你们还有行程,早些睡去吧。”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仍是那种僵硬的、面具般精心刻画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破绽,却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即便如此,柳声寒也并不想对他过多怀疑。九天国不同的地方本就有着不同的规矩,作为借宿的外人,受到如此规格的款待,干涉别人的“家事”实属无礼。 “理应如此。散了一趟步,希望我回去也能安眠了。” 楚天壑将她送出神庙。临走前,柳声寒迅速向虚掩的门内瞄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她不确定是时间太短没能看到,还是光线太暗没能看清。她唯一确定的是,之前那隐隐的谈话声,绝不是她的幻听。而铃声呢,也被这番谈话搅得稀碎,再也听不到了。 不安的根源,似乎不在这里。但,听他的口气,他一定在和谁对话。走在回屋的路上,柳声寒仍一刻不停在思索。但那个人不见了,我只感觉到他一个人的气息…… 她想和白涯谈论此事,可等她推开门时,烛光下白涯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而绵长。于是柳声寒将疑虑压回心底,吹了蜡烛,躺回铺盖上。 她还想着沼泽、神庙、神官,很快地,不安仍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口,令她的呼吸太过沉重,而黑夜覆上了她的双眼,将她慢慢地从这一切中带远了。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八十九回:无恤人言 楚神官也说没见过您。” “是么。你相信他说的话么?” “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这不代表你凡事都要和任何人对着干。”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判断。” “你若真成长到这一步,为父甚是欣慰。” “不……我还差得很远。我甚至没有能力夺回被抢走的琥珀。” “应当属于你的东西总会回来。不属于你的,也强求不来。” 梦中的雾很浓,大约是此地湿气太重。父亲的身影若隐若现。白涯不再说话。 “你只想说这事儿?”大雾里,白涯看不清他的表情,“就这点事你来找我。” “……对,就这点事。” “没别的和你当爹的讲讲?唉,这就是儿大不中留吧。” “什么啊。” 白涯无趣地翻翻眼睛,在原地踟蹰两步,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他缓慢地转过身,试图在周围寻找太阳。在这种浓雾之中,应该是一个黯淡的白点。但周围既不是很黑,也没能让他找到那点日光。这梦中的景象,仿佛停止在旭日东升前的黎明。 “我……”他还是张了张嘴,“我感觉不是很好。” “心里头不舒服?” 白砂将第一个字的发音读重了些,一定是有意为之。白涯攥紧拳头,又松开,反复了数次,像是准备和什么东西斗争,又不断地放弃。这节奏如同一颗跳动的心脏。 “没心跳怎么能活呢?”他小声地嘀咕,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诚然,这是一种真实的困惑。 “那可不一定。有些妖怪就是没有心脏的,有些人心脏若受了伤,也不是无药可救。据说六道无常中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药师,如月君,即使病人的心不跳了,也有办法靠别的法子撑着活下去。” “是吗,好厉害。” “臭小子学会敷衍了。” “唉。” 白砂的身影忽然矮了一截,应该是他席地而坐了。他拍了拍旁边的地,示意白涯也坐下来,他照做了。父子俩隔了一小段距离,坐在一块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着一个方向。 “你的友人们也一定很遗憾。” “嗯,他们也没有想到,宝藏就是心脏。” “这谁能想到呢?不怪他们,也不怪你。” “是……我也想过,若我事先就知道此事,会不会还那样强硬。可我想来想去,我觉得我还是会这么做——他们大概也这样想。迦楼罗为了自己的权位,对异己实施惨无人道的打压。虽然他可能并未亲自对谁痛下杀手,但他默认了……而且是他授意手下人一场场无意义的狩猎与屠杀,他的手上沾着那些人的鲜血。我们都不会原谅他——没有人会原谅他。” “即使与他是否爱谁无关?” “无关,都无关。”白涯搓了一把脸,“而且我依然无法理解,他和迦陵频伽的事。” “那当然,你还嫩着呢。” “我都快三十了。”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呼气,“不是说三十而立吗?我还是觉得我……学无所成。而且我也从没有静下心来学什么东西——我静不下心。” “你小子什么德行,老子早就知道了。”隔着雾,他仿佛看到他爹瞪了他一眼,“我当时想着让你学点啥,你一个都不干,就要拿刀。我说你打打杀杀,没小姑娘喜欢你,吹个笛儿唱个曲儿多好,爹都不会,爹就会吹口哨。结果你一个没练,东西全白买了。” “我早说我不练,你非要买。” “你还顶嘴!” “行行行,您都对。” 白涯撇撇嘴,有点不甘心。怎么在梦里还要被自己老子教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里湿气太重了,他感觉气管不太舒服,就像是呛了口水。他轻声咳嗽了几声,皱着眉。接着,他将肘部撑在大腿上,低下头,扶着脸。 “怎么,还在琢磨琉璃心的事儿呢。” “我没法不想。” “唉,难得了。一般人的武学到你这水平,多少有点目中无人……哦,你也有点这德行。不过也是罕见,你还能惦记着这种事儿。要搁别人,老早就把烧杀抢掠当目标了。连牛鬼蛇神的宝物都要觊觎……啧,这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可要一直保持清醒。” “我知道,我不稀罕。” 比起平常,他觉得自己的嗓音稍微有些怪,像是哽住似的。他的喉咙确实很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湿度的原因。他只是不断地叹气,不断地琢磨。他知道关于迦楼罗的事,大家现在不去提,都是不想让对方觉得难受。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好人。 他也不是想当恶人的。可这件事看来,仿佛他就是个将人逼上绝境的恶人,他的压力有理由比其他任何人都大。不过他不后悔,他从不后悔。这种事到这一步,是绝对无法避免的——只要自己没有被迦楼罗杀死。 至于这里的人类,他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他不需要感激,他只需要做事,做能让他觉得安心的事。 “我在想,我以前会不会不管他们。” “谁?” “那些山民。” “唔……我的话,是一定要多管这些闲事的。大概是早些年作恶太多,良心不安吧。” “您不是真的这么想。” “这不重要。就像你是真懒得救人吗?不见得,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救了。” “我本来觉得他们太蠢,太傻,被鱼肉得心甘情愿。可我也知道,他们没得选。我没吃过他们的苦头,不该劝他们学会反抗。也许……我能创造一个他们不再需要反抗的途径。即使我知道,压迫哪里都存在,您都带我见过。可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得到喘息的片刻。” “不错,爹这些年没白带你瞎逛。” “您那是没地方落脚。” “还顶嘴!” 白砂的影子刚说完这句话,周围的薄雾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它散得太快,就像是风吹散了一阵烟。可他父亲的身影并未由此变得清晰,而是连同烟雾一并散去了。周围很亮,亮得刺眼。 可他依然没能找到太阳,直到他醒来。 当四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乾闼婆的面前时,他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 那之中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反复将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上下左右,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最终,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面前装着花的竹篓里,薄唇微启,欲言而又止。 “行了,别看了。”白涯有些不耐烦,“您找人清点下,数数到底够不够九十九株。” “不必。” 香神大人扶了扶头上的八角冠,表情说不清道不明。他一打响指,一旁几位貌美如花的神使便放下乐器,将竹篓带下去了。乾闼婆既没有验货,也没有过问,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不断在他们之间徘徊,那架势简直像盯着一只看不见的、飞来飞去的苍蝇。 “您不验验货?”祈焕也问。 “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那准是五霞瑛没错。” “啊,那就好。”祈焕顺了顺胸口,“还有什么考验您尽管说吧。” 香神并未直接应他的问题,而是将脑袋挪到另一只手上,饶有兴趣地说:“虽然你们这样灰头土脸的,不过一个两个都没缺什么部件,还挺让人意外。” 君傲颜有些不高兴:“怎么,您还巴不得我们出事儿?” “不,不,怎么会呢。”乾闼婆摆摆手,“几位真是有勇有谋。不过……你们也真够无情了。迦楼罗既然帮了你们,你们还要他的命,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这样想来,你们未入我教,反倒是件好事呢,哈哈哈哈……”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看着他。 “没什么。”他挑起眉,“只是觉得,见利忘义,可真是人类的共性啊。” “那是他自——” “神鸟大人那里的规矩,与您这边自是不同的。”柳声寒暗自拉扯白涯的衣料,“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您也一定知道,不是所有的神灵,都像您一样爱民如子。在那一带生存的人类处于水深火热中,受到不公正的形同家畜的待遇。所以,那里也并不同于香积国这样繁荣昌盛。” 乾闼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接着问: “那么,他的宝物,一定也在你们手里了?” “不。如意珠被打碎了。”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但也都不动声色。他们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香神的反应。他知道所谓宝藏为何物吗? “唔,这样啊。” 他竟什么都没说。柳声寒与几人面面相觑。许久不见,比起先前那番客套,乾闼婆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或许,说不准这才更接近他本来的样子。实际上,他的防备从未松懈过。 “所以说,你们还真不厚道啊,哈哈哈。” 他又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 “怎么说?” 几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毕竟,这番话的性质相当于人身攻击。可从头至尾,他们没有一件事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四个人都直勾勾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九十回:无遑宁处 你们之后的人,自然是得不到所有神明的赐福了。无法被所有神明认可,就要与天神大人无缘了。你们又说,不想成为天人,真是自己不吃饭,还要砸了人家的碗呢。还是说,你们要另起炉灶,占山封神呀?哎,别那么严肃,我不过是说着玩儿的。” 他说这番话时确乎是笑着的,却用意险恶。这是一个威胁:若乾闼婆公开了他们的身份,虽然对神灵们的尊严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却在另一层意义上使他们树敌无数。很明显,香神早就意识到他们的危险性,同时借此敲打,暗示几人自己的权位,并让他们摆正位置。 白涯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没听懂似的说起了自己的事:“您知道,我们寻人心切,时间耽误不得。这大半个月来,我们也算吃了不少苦头,却连要寻的人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我们可是非常信任您的,也希望您,对我们有充分的信任。” “当然,当然了……不过你们跋涉多日,不再休息一阵么?” “您尽管说您新的打算便是——如果有的话。” “有,当然有。我本来也在愁请你们帮什么忙呢。” 这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我本来也在愁怎么继续刁难你们呢”。不过,他这次提出的事可要严肃得多。 据说,有人带来了歌沉国驸马的消息。 歌沉国他们是去过的,也多少知道些女王的“家事”。歌沉国的驸马,也就是那位小小女王的父亲。有从遥远国度而来的本土的旅人,带来了一块折木玉打的腰牌。折木玉在九天国并不多见,要说产量最多的,还是歌沉国。而且上面的纹饰风格很特别,做工精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最终,旅人们将这块腰牌交到歌沉国女王的手中。她的母亲立刻辨认出来,那是她相公的东西。国师做了占卜,告诉他们,腰牌的主人还活着。 没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事了。听说太后当天身体就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小女王也很高兴。虽然父亲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可母亲高兴,她就高兴。 如今歌沉国已四处招募有勇有谋之士,去发现腰牌的附近勘察。那儿距此地很远,比鸟神所栖居的地方还要远。他们要横穿整座岛国,来到另一边的沿海地区,据说腰牌就是在那儿捡到的。此行很是艰险,中间要穿过荒漠,途径沼泽的边缘,经过一片草甸,再翻越一带险峻的山脉。传说那里栖息着可怕的食月天狗,要绕开这里也不容易,因为山脉是那样狭长。翻越重峦叠嶂的高山,便是阿修罗的地盘。那儿物资丰饶,九天国不叫九天国时,那里曾是京城。不过,现在他们为好战的阿修罗占据,恐怕并不那么好通过。那之后,又是一片危耸的山地,才能真正抵达九天国的另一端海岸。 “您是在开玩笑吧……”君傲颜笑的有些勉强,“这么大的地方,让我们去找一个人,这不是沧海一粟,大海捞针吗?我们连我们要寻的人都没找到,还要再找一个……” “不不不,听我说。”香神颇为得意地扬起嘴角,“这可不一样。这次,我让歌神将那腰牌交给我了。你们拿着令牌,不就好找多了?这点阴阳术对你们来说不难吧?” “这可有些奇怪。”祈焕觉得不太对劲,“既然用阴阳术便可以找到,为何还要来找我们?任凭您二位哪一位的神力,都远在我们之上。再者,这腰牌为何不给歌沉国的勇士,而是要给我们呢?”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眼观千里,不然你们要找的人,我早就带到你们面前了。那地方又远又偏,途中诸多灵力干扰,唯有你们亲自到了那儿,才能管用些。现在光靠我们的本事,只能确定,腰牌的主人还活着。至于为什么给你们……说实话,前些年大家早因寻人耗费了太多精力,响应的人少之又少,多是群有勇无谋的莽夫。这腰牌就算交给他们,也没什么用。在你们回来前,我得知你们已在回程的路上,就问他们讨来了腰牌作为信物。你们做得到吧?” “……我们可不敢保证。” “路上的物资不是问题,你们尽管开价。你们如约带回了五霞瑛,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们。啊,只不过,你们必须在入冬前回来,而且要带着腰牌。若弄丢了如此贵重的东西,可是不作数的。不是我难为你们,时间耽搁得太久,歌沉国的国师可就不乐意了。” “你们肯定他活着?”白涯的语气有些质疑,“不是我怀疑你们的能力。而是万一占卜出了差错,或者有其他什么闪失,他已经死了,或者他不愿意回来,再或者我们找到他前他死了,又该怎么说?我们可不能起死回生,也不是什么赶尸人。而且您这时间也太紧了。” “唔……” 乾闼婆说到底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角色。他思索了一番,觉得白涯言之有理。 “这番话啊,可千万别让我那歌沉国的好姐姐知道。那不就是对她能力的质疑么?那人可蛮不讲理得很呢。不过,你们的顾虑我能理解。这样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尸嘛,我自有办法,毕竟空口无凭。时间可不能再宽裕了,我答应歌沉国,入冬前一定会还给他们。否则,也是没人愿意借给我的。” 难事真是一茬接着一茬。 原本还想在香积国多歇歇脚,可时间真是不等人。由于任务的特殊性,他们不好耽误太久,也不敢不做好万全准备,说走就走。不过他们还是“顺便”拜见了国君,简单汇报了他们的旅途。没想到香神不听,准备好的说法挪到国君这儿去了,也算相互间没白对口供。毕竟,有些事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去不合适:我们把其他地方的神杀啦。像话吗? 所幸国君也只是听个热闹,并没有过多追问。这些事,实际上和他没什么关系。宫里曾给他们准备的住处还在,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的样子,隔两天便有人打扫。虽然和回家的感觉差了一大截,却足以令人感到欣慰。此外,他们短暂地与国母在后宫见了一面。这次倒是有了接风洗尘的好理由,也不会引人怀疑。国母与松川阳多使了使眼色,在说客套话的功夫,把屋里头几个碍事的侍女们都支走了。 “你是说,君姑娘的蜡烛没起作用吗?” “嗯……”君傲颜看了一眼白涯,“白少侠说他点了两次,都梦到他爹了。虽然我就用了一次,但确实没有见着。” “多试几次看看?” “唉,不瞒您说,我们此行累的可够呛,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基本都是沾枕头就睡,没谁有精力帮我们看着蜡烛……” “要么,我们今晚再试一次?我让宫女守着,到时间就帮你灭了。” “哈哈哈,也不必。”君傲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还是更想见到我真正的父亲。” “谁不是呢。”白涯瞥了她一眼。他可不想被归类为光凭做梦就满足了的人。 “这香烛虽然烧得比一般蜡烛慢,但总有一天会烧完。”国母面露难色,“国君不知道的是,香神那里的蜡烛只剩了一小半。也不知到时候他该如何清醒过来。” “那不是还能用上个几年吗?何况,快用完的话,再做便是。” “祈公子,您说得轻松,这香烛既然也不是一般的蜡烛,要寻那些个材料也是极难的。” “呃……反正这么多年,到时候再想办法吧。不过,还是要让他提早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才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悄悄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们的坐姿也微微端正了些。万一第三个任务是香神让他们找什么稀奇古怪的一大堆制香材料,或是做些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想就觉得头大。不过说到这儿,白涯忽然想到了什么,取出一枚小小的盒子。这盒子是纯白色没有丝毫杂质的石头制成,花纹精细,光洁美丽,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这是那日香神交给他们的东西。 “您可识得此物?” 还没打开盖子,国母便眼前一亮。她忽然将身子向前倾了倾,连忙问道: “这可是返魂香?他居然给你们了?多少?” “就一个。”君傲颜说,“他说,若我们找到歌沉国的驸马爷已经死了,就把这东西给他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过我们闻过了,它好像……没什么味儿?” “那是要点燃才闻得到的。”国母问,“我能打开看看么?” “啊,能,当然能。” 于是国母将小小的白盒子挪到自己面前,缓缓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鸟蛋大小,色泽如墨的香块儿。她小心地捏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一番,又凑在鼻子前嗅了嗅。停顿了半晌,她才将东西放了回去,盖上盖子。 “他竟真的给你们了。” “所以,是真正的返魂香?”祈焕道,“香神说只要没碎成好几块儿,就得把活人给他带回来,哪怕真给碎尸了,也得带着块儿回来。” “这返魂香,恐怕不是你们想的那般神奇。”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九十一回:无心掠美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一回:无心掠美什么意思?它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么?” “不……这确实可以。可若是一个人死了,他的魂儿就离开了身子,凭你用什么也无法拉扯回来。这香只要给尸体熏透了,确实能再动起来,但那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呃?难不成,换了个魂儿进去?” “当然不是。只是这人呐,就成了行尸走肉,不认识自己的亲人,只知道吃和睡。若焚的香没有到位,可能连话都说不利索,变成像动物一样毫无规矩可言的傻子。” “那这香还有这么大的市场?!”祈焕不明白,“又不是真让人活过来!” “有……失去至亲的人,为了再见自己所爱之人一面,是顾不得这些的。话虽如此,就算亲人爱人起死回生,面对这白纸一张的皮囊,时间一长,人们只会觉得‘这不是他’,感到厌倦了。” “这……他们不得找香神算账?” “香神大人事先就说好了,魂儿没唤回来,是他们心不诚,怨不得他。而且他还说,若是对他们照顾不周,亡者心生不满,也会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开。因为他们离开的时候,几乎已经耗尽了家里人的耐心,所以也没谁去找。若说出去,也要被大家责怪不识好歹,既对不起香神大人的恩泽,又辜负了死者复生的期待。也有些痴情男女,能坚持很久,最后多半在爱人离去后哭哭啼啼,反复责备自己,依然没能照顾好他们。不过这些人,香神大人一般是不愿赏香的,以为太麻烦。” “江湖骗子!”祈焕骂了一句,“那些失踪的人去哪儿了?” “可不敢这么说。”国母立刻环顾四下,生怕谁听到,随后,她压低了声音,“那些复生者……说是都去了香苑,让香神大人送走了。毕竟,他们也不过是些没有感情的仿品,更不会畏惧死亡。他也说过,当真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但他不能这么做。” “为何?真有此良药,人们岂不是更敬爱他。”君傲颜没想明白。 “若真这么做,就是诚心和奈落至底之主作对。况且有些人早已轮回转世了……” 白涯皱起眉嗤笑着:“堂堂真神,也会害怕地狱的老大么?” “麻烦事自然是越少越好。” 剩下的时间,都是祈焕与柳声寒在和国母谈话。白涯和傲颜都默不作声。毕竟,他们在得到返魂香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倘若自己的父亲已经撒手人寰,这返魂香……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虽然那一瞬,两人是有这个念头的。但既已得知真相,这么做就失去了意义。如果复活的人不是他们心中的那个人,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就失去了全部价值。更重要的是……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省去了不少麻烦。 什么麻烦? 假如返魂香,真的能生肌肉骨,返魂回身,若是谁第一个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而他已亡故,谁能保证,香神的任务是否还有办法继续?是带回一个毫无血缘的任务目标,再一路扛着父亲的尸体回来,指望香神大人再发慈悲?还是直接给死人用了,不顾原本的任务,弃同伴于不顾,与父亲踏上回乡的路?再或者,就算达成共识,救了一人,剩下的香还够不够再救一个?不说那莫名其妙的驸马爷,谁也没有自信,坚信还没找到的那位老爷子,还健健康康地活着。未知数太多,刚拿到返魂香的时候,他们想都不敢想。 人性经不起考验。仁义的口号喊得再响,谁也保不齐在极端的情况下,自己会怎么做。换句话说,他们不相信的不止是对方,还有自己。这与他们并肩冒险至今的生活无关。毕竟谁不是和自己的父亲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呢? 一顿饭的功夫,钱和其他一些必备之物,国母又给他们安排好了。他们这两天稍微休息一下,就打算朝着目的地出发。关于之后的路,她也尽自己所能,说了些她知道的事。 比如食月山。 食月山是距离歌沉国最近的山脉,它的名字从来没有变过,每个人都很确信。因为很久以前,这座山上就住着一只庞大而凶戾的天狗,天狗食月的传说正是从这儿来的。不过,月亮当然不可能被吃掉,否则它就不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总不能有百万个月亮来替它吧?如今大家已经清楚,那是天狗巨大的身影掠过天空,遮住了月亮,让更早的人误会了它。 但这并不代表天狗是什么温和乖巧的形象。毕竟,歌沉国那小女王的哥哥,就是在那儿丢了性命,尸体到今天都没有找到。所以人们都说,他一定是给天狗吃了。 食月山的天狗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只有一个虚幻而遥远的传说。歌沉国国师,也就是歌神声称,她已用歌声使它进入梦乡,它再也不会出来为非作歹。所以,歌神紧那罗绝不相信是天狗吃掉了他。多半,是小皇子脱离了侍卫们的视线,被其他什么妖怪或是野兽吃掉了。毕竟他失踪的那天,这座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出现。天狗那样庞大的身躯若是现身,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在这之后也有一部分人进了山里,再也没有回来。既然没有残骸,可能就不是野兽,又没听过见过其他妖怪。于是民间又传来了这样的说法——天狗的身子睡了,灵魂还醒着。它能监视到人间的一举一动,并将人们掳走,养精蓄锐,随时准备醒来。 这些人失踪的事,被称为神隐。 食月山在他们的地图上,是能够找到的,而且那时留下的名字也叫食月山。在图上,它只是细细的两条线,有些曲折,不过看上去翻越它不是什么难事。 山脚最近的国度便是歌沉国,他们理所当然地二次拜访了此地。小女王再见到他们时很是高兴。这次,祈焕给她带来了一个草编的青蛇。虽然小女王第一眼被吓得不轻,还差点让殿上的侍卫将他给拿下了。其他人连忙解释,这才给他们松开手。 这东西其貌不扬,也不是什么多新鲜的玩意儿,民间遍地都是,有什么稀罕呢?可这小青蛇又另有玄机。只要对着它的尾巴里吹气,它立刻就会直起前半身,张开两个肉翼吐出绿色的信子,嘴里还会发出嘶嘶的叶片摩擦声,与真蛇无异。一开始,小女王怎么也不肯拿到手里,祈焕哄小孩一样劝了老半天,说自己叠这玩意有多辛苦,就差声泪俱下,陛下才愿意试上一试。这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她对着小蛇爱不释手,说自己睡觉也要抱着。 “太后驾到!” 轻柔的音乐中,忽然传来洪亮的传诵声。陛下立刻坐直了身子,朝着殿门张望。他们四个也回过头去。上次来时没见过太后,这次只听说她病情有所好转,能下地走动,却不知今天就来到殿上了。 太后诚然是位雍容华贵的女人。 他们有些看不出她的年龄,但若说陛下是她的女儿,那大概是几人能猜出最大的年龄限度了。她的衣饰自然比陛下简单得多,整个色调虽然相近,却浅了一层,饰物也恰到好处。至少陛下身上小小的布料上,堆砌的繁复装饰可有些喧宾夺主。但即便如此,她每一步迈得都是那样从容、安静,恬淡的脸上挂着悠然的笑。在不知何时转变得庄重肃穆的乐声中,她像一朵无声绽放的昙花。 也像昙花的生命般岌岌可危。 无论样貌、神态,还是更深的气质,加之服装的陪衬,她真的是一位花一般端庄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是一层很脆弱的表象,柳声寒一眼便瞧出来。其他人呢,最多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看不出关键所在。她很好看,可这层连同气质在内的“表象”都很薄,薄如昙花瓣,薄如秋后蝉,通透轻盈,连脉络也清晰可见。她很疲惫,脂粉覆上憔悴的脸,却掩饰不住浓郁的、忧愁与疲惫的香味。 连几位侍女,实则都是在衬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柳声寒的眼神忽然与太后发生了接触,她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立刻错开,下跪行礼。几人也纷纷照做。太后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便可,不必多礼。 “娘——” 小小的女王刚站起身,太后的眼神忽然凌厉了些。她没说什么,也没什么动作,可那一瞬的震慑硬是让小女孩僵在王座前,又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可以看出,她是想要跑下来,扑向母亲怀中的。但最终她没有。 “别没规矩。上朝就不要带着那些玩具了,成何体统。” “我没有!”陛下嚷着,“是他们送给我的……” “叫人收下便是。还有,不许顶嘴。” 太后的的音色很沉稳,却没什么底韵在里头。她语气算不上很凶,但对一个小姑娘而言已经够了。陛下噘着嘴,好像有点生气,又有点委屈。这……毕竟是朝堂之上,这孩子不会就这么哭了吧?虽然目前还没这个迹象,可君傲颜已经开始担心了。 “你母亲都是为了你好。” 国师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她忽然就从太后身后闪了出来。她是随她一起来的?反正,几个人都不相信太后的气质能遮住她,想必是国师自己没打算让他们一开始就看见。国师今天换了套衣服,鹅黄与浅棕为主,朴实得恰如其分,像是故意不与太后抢风头似的。 她们两人之前就是一起来的吗? 推荐:巫医觉醒手机阅读。 第九十二回:无教之教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二回:无教之教陛下抱着手臂,胳膊缝里还别着小青蛇,她赌气似的哼哼唧唧。 “母后这几天对我都冷冷淡淡的。” 国师走上前,来到陛下身边。她继续对陛下柔柔地说:“你娘亲觉得过去太宠着你,你长不大。你总要独当一面的,得理解她的苦心。有朝一日,你也会成家,有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你母亲为什么要严厉起来了。” 底下的人可不傻,他们能看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何况太后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多么蛮不讲理的凶恶的人。幼崽长大后都要离巢,若是不愿意,当母亲的就会牙爪相向,打也要把孩子打走。若不这样,它们永远也不能独自生存下去。这给他们一种很不好的信号:太后自然知道,自己身体向来欠佳,且每况愈下。她这次可能好不容易才抓住清醒的机会,要给自己的孩子,和为自己寻找爱人的旅人们说些什么。 “我才不嫁人。”陛下抱着青蛇扭了一下身子,像是在抗议,“我要一直和娘跟哥哥在一起。” 哥哥?白涯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是说她的小木雕呢。” 国师甜甜地笑着,仿佛预料到他的注视,双方的视线直接撞在一起。 “这孩子总是长不大。”太后缓缓上前两步,无奈地说着,“她百日宴的时候,有匠人雕了两个木偶,一大一小。大的是我们的小皇子,小的是她,被她哥搂在怀里。木雕里镶嵌了两块磁石,能将它们吸在一起。后来小的那块丢了,她一直抱着大的不撒手。唉,已经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是……” “要、要不我来看看,能不能再仿一块一样的?” 人都是有血肉的,听了这个短短的故事,祈焕想尽己所能帮些什么。 “没用的。我们找了很多人,还有先前的那位匠人,再怎么仿出来她都说不是。这孩子总是认死理……算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事了。你们受香神大人举荐,远道而来,我应该好好谢谢你们。这孩子的哥哥不在了,但她父亲……我知道她总要长大的,不该全仰仗一个多年没有音讯的人。我也知道,说不定真等他回来,我没能撑到那个时候。” “您这是什么话……”君傲颜不希望她这么想。 没多久,他们便受邀共进晚宴。那些口味独特的本地菜,到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有些习惯了。整场晚宴上,太后都是那样从容的、温吞的模样,她对下人也不是那般呼来喝去,只会大声使唤,而是不论什么时候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的。偶尔,她对陛下的语气要稍稍严厉些许。小姑娘的笑变少了,她又不敢顶嘴。不过他们都知道,陛下是绝不讨厌自己母后的,她只是希望过去那个温柔的娘亲能回来。 宴间,白涯总是将目光放在国师的身上。她没太吃什么东西,大概神仙都是喰霞饮露的吧。大多数时候,歌神也都保持沉默,只是永远挂着那一层不变的、在白涯眼中有点假惺惺的微笑,随声附和着太后。 晚宴结束后,陛下还有功课要做,她不情不愿地让侍女领到书房去了。桌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灯撤了几盏,显得略微昏暗,但依旧足以照亮厅堂。大部分侍女也都被遣走,只有少数人在原地待命。 不再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太后的那浅浅的笑也蒙上了一层单薄的影。 “你们可知道,我歌沉国现为何姓?” 太后忽然这么问道。他们从香神那儿做过了解,知道陛下的名字,也知道太后的。太后名秋若筠,不过在哪儿对尊者直呼其名,都是不礼貌的,他们当然清楚。 祈焕反应最快,他答道:“回太后,敢问,是秋?” “陛下既然不在这儿,你们也不用如此拘谨。我们的礼数不如过去繁琐。”太后调整了姿势,微微放松,靠在椅背上,“你说的不错。但你们谁又知道,驸马在时,何姓?” “不、不知道……”祈焕挠挠头,“不好意思,我们对此地的风土不甚了解。”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们,是夏。” 君傲颜随声道:“都是季节呢。”波波 “是啊。也不知这国运,是不是也随姓一样,要迎来凛冬了。” “哎,您也不用这么想……” “陛下,本名是夏未语。”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父亲失踪的第三年,改名为秋未语。小皇子本名夏未言。只是,那孩子没机会改啦。” 她说这一席话的时候很轻松,仿佛那真的是很遥远之前的事。她把这些事放下了吗?她说她实则不在意夫君能不能回来。即便他回来,王位还是女儿的。可能这么多年过来,她自己也累了。劳民伤财的事,不能做得太过分。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身子骨还健健康康的,就更有盼头?”她笑着,“说不定我会亲自带队出行呢。只是我又想,我身体若没出什么岔子,这皇位,也轮不到阿语的头上。传位还是国师建议的,我听她的。” 紧那罗眯着眼,抿起嘴,嘴角的弧度更翘一些。 “您的时间还很多,为何这么早将担子放在阿语身上?” “羽冠不戴在她头上,她不会知道有多重。总是我庇护她,她不会上心。我很了解这个孩子,比起她哥阿言,她不适合做一国之君。但没办法……我想着,既然还有国师辅佐,那便是好的。趁我还在的时候,也能多教些东西。等我病重了、不能动了、糊涂了,就太晚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病着,却将王位吊着,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归根到底,很多人是不服女人骑在他们头上的。” 太后活的很是通透,很清醒。至少现在是。他们听了频频点头,谁也没有反驳。 “啊,你们不是想看那个娃娃吗?” “咦,方便么?” 太后没有说话,国师拍了拍手。一旁的侍女走上来,摆了一张大大的空盘子在桌上,盘子上罩着一层红布。布是平的,国师捏起中央的部分,忽然向上一甩,盘里就多了个木雕。虽然他们知道,这是某种隔空取物的法术,不过这么突然,他们多少有些惊讶。 她将盘子往前一推,正对着祈焕,他按在面前,然后拿起它。木雕有大半个小臂长,上面的漆早已经斑驳脱落,只能看出浅浅的颜料的痕迹。颜料有许多层,或许补过几次,但不知为何现在也不补了。木雕的手臂环成一个圈,里面空空的,应该原本放着陛下是婴儿模样的木雕。祈焕伸出手指,在那个窝窝里摸了摸,察觉到里面的确嵌着磁石。可木雕外面一点点开裂的痕迹也没有,不知是怎么放进去的,真是鬼斧神工。 这人物刻得的确精致,只是时间太久磕磕碰碰,磨损严重,连面容也看不太清。它脸部最模糊,想必无数个夜里,陛下都会用小指头轻轻摸上去,静静地抚平一切痕迹。 越远的路,越该轻装上阵。国师说这是九天国的老话,他们也不知是不是胡诌的,反正他们可是靠脚走到山下的,连车马也没人准备。当真的来到这里时,他们立刻意识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这道山脉又高又险,是一面伫立于此的天然屏障,即使是生着翅膀的鸟雀也难以逾越。也难怪,国师不让准备车马,太后也没有反驳。 入山的路,倒是被人踩出了一条,又细又长,坡度也很大。这地方险峻得连野兽也没有什么立足之地,却成了许多珍稀草药的天堂。邻近的国家和地区,总会有许多勇敢的人冒险上山采药,再拿去换钱。这若是失足坠山,尸体可不知道会卡在什么隐蔽的地方,让老鼠和老鹰啃了去。这神隐的说法,听上去忽然就没有那么玄乎了。 “真的就这一条路吗?” 祈焕还是有些不信邪。这非要从这儿走,眼前有路,深山老林里可就不好说了。据说到达了山峰,还有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谷。传言那道裂谷,是天狗将山岭一分为二形成的。等爬上去,还不知该怎么越过深谷,再如何从对面下去呢。 “你想绕尽管绕吧。再绕,还得穿过蟒神的沼泽。” 白涯撂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向上走去。如果时间允许,谁都不介意多绕绕远路。可一来也不知驸马爷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因为他们多喝了口水、多睡了会懒觉就命丧黄泉;二来,沼泽不见得就有多安全,毕竟他们是运气好有人带路,否则运气不好一个个都给先前的老马陪葬去了;三呢,就是那入冬前的时限了。 山路很险,有些落脚的地方,还不如半个脚掌大。经过前人反复的摩擦与风吹雨打,石阶与土路都变得过于光滑,让人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现在依旧该是夏天,按理说,他们应该感到难以忍受的潮热才对,就像以前一样。但在食月山上,他们不觉得热得难以忍受。之前最热的程度,让他们走两步就得歇歇。他们不觉得很累,只是觉得有些乏,但因为不能掉以轻心,所以算得上精神十足。赶路的时候倒是罢了,身上多少要出些汗,但奇怪的是,只要他们停下来稍微多休息一阵,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就像是有风吹过汗涔涔的身子,原本应该十分凉爽才对。可是山里既没有风,他们也不觉得凉爽——只有一种怪异的阴寒。 这是只有站在山涧里,将双腿浸泡在山泉中,才能感受到那种夏天难得的刺骨。他们还没爬多高呢,鸟神的宫殿都比这里暖和。 这山果然有问题。 喜欢白夜浮生录请大家收藏:白夜浮生录搜书网更新速度最快。 第九十三回:无期而会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三回:无期而会花了整整一个白天,眼见着太阳落下去,山路要更难走了。他们抬着头,眼睁睁地看着圆溜溜的太阳,朝着一处有豁口的山的轮廓下沉。背光的山黑漆漆的,像是一只张大了嘴的怪物,吞蛋黄似的让太阳掉了进去。 普通的山若是走夜路,要提防那些随时会袭来的、在夜间出行的猛兽。若是反应灵敏,武功高强的人,这算不上什么难事。可食月山就不同了,凭你身手如何了得,若是因为疲惫掉以轻心,一脚踩偏了,滚下山去,不知人会挂到哪儿。就算运气好,身子够结实,没有摔出个好歹来,重新爬到先前的高度也足以令人感到挫败。 商议过后,他们决定找个地方休息,天亮了再走。谁也不想在见到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驸马前,先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大家都不知道这儿会潜伏着什么妖怪,白涯举着火把,暂时离队探路,想找一片合适的地方休息。 走了一段距离,他来到一片长着许多树的地方。这些树不算密集,歪歪扭扭,而且都比较细。最粗的一棵,人的双臂也能轻易环住,还能抓到手腕。或许是这座山太过陡峭,土层不能沉积太厚,树无法汲取到更多养分。但这儿已经相对平坦许多了,不然树的种子是不会聚集在这一带的。 也许这里比较合适。白涯一手拿着火把,用力跺了跺脚,评估土壤的厚度。不过既然有树,这附近或许也会潜藏一些野兽。他刚想到这儿,就听到前方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微弱,不仔细听是完全听不到的。他警觉地盯着前方,另一只手已经反过去,搭在了刀柄上。他小心地向前,一步步靠近,屏住呼吸,谨慎地聆听着前方的动静。 窸窣声再度出现了,比刚才远了些。微弱的月光下,他能看到前方有一小片低矮的灌木丛,或许是什么东西从那里走过。可能不是什么大型动物,但一点点潜在的风险他都不能放过。何况,他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寒气。这种阴寒的凉意,比这座山本身散发出的还要特别。山是自然的,而那种凛冽的气息,简直如寒铁打造的、锋利的刀刃一般。 这凉意忽隐忽现,让白涯猜不清楚。不是妖气……那会是什么呢? 他靠近的时候,那气息没再有移动的迹象了。等他离得越来越近,人已走到灌木丛里。衣料与叶片发出簌簌的摩擦,那气息的源头不可能没有察觉。但对方还是没有移动,或许那源头并不畏惧他。 白涯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那寒气的根源,可此地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更远了,他感到不可思议。正在原地徘徊的时候,有一片树叶从他眼前飘落下来。 可现在没有风。 白涯察觉到了异状,猛然抬头,忽然一个原本站立在枝头的身影“唰”地倾倒下来。他没有一丝犹豫,当即抽刀斩了过去。刀刃带过一阵呼啸的风。 随即戛然而止。 当下的局势,是他断然没有料到的。那是个人——谁知道呢,山鬼也说不准。他的双脚勾在树枝上,整个人倒着悬挂在这里,长长的头发几乎要碰到地上,却恰好没有挨到。树很高,他的脸仍在白涯的上方,但他伸出两根细如枯木的手指,轻易地夹住了纯黑的刀刃。就像是一把黑刀劈进了纤瘦的白木里,一动不动。 “何人?” 白涯压低了声音,不想惊动友人,尽管他已经走了足够远。与其说是一个人,他更愿意相信,面前这倒吊着的玩意可能是食月山的孤魂野鬼。他的铅灰色的头发很长,很厚,双目漆黑而空洞,就这样直直盯着他,简直像两个窟窿。但白涯很确信,自己在那对眼里看到了一圈黯淡的、金色的光环。 就像八月初三的月亮。 这类似的光感,他一定见过——从水无君的眼中。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你……” 那人没说话,白涯手上的力道也一刻都没有松懈,可心里有些迟疑。那人的两指忽然更用力了些,将他的刀刃别开,手指快速交错,用指甲往刀上轻轻一弹,白涯的弯刀立刻发出尖锐的嗡鸣。这种震颤的酥麻感一直穿到手心,连带整条胳膊乃至半个身子都跟着发麻。 他后退了一步,那人立刻松开了腿,从树上落下来。他用一只手向下用力,将自己向后推了一小段距离,双腿稳稳地落到地上。这会功夫,白涯迅速抽出另一把刀来。接着,那人浓密的长发便如厚厚的尘埃云般缓缓落下,搭在他黑色的羽织上。 他很高,非常高,体型偏瘦,就显得整个人很长。那件羽织上有着一层白色的花纹,形状无法形容,像是蔓延着凝结的霜雪。下面那件,是淡灰色的长衣。他脚上穿着白长袜与木屐,这样的行头,怎么支撑他爬到这么高的山上? 白涯的刀还对着他,丝毫不敢懈怠。那人将脖颈往前抻了些,像某种探头探脑的怪物,但白涯没有后退。他又伸出手,毫无惧色地捏住了他的刀尖。黑色的刀尖上蔓延出白色的霜痕,不断地朝下延伸。白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他在做什么?白涯试着将刀往回抽,却发现仅仅是拈着刀尖的接触面,刀与人也已经完全凝固在一起了。 黑刀也要变成白色了。可就在霜色延伸到刀的大约三分之二处时,便停住了。白涯发现这阵白色也是过渡的,就像是越来越稀薄的河流,最终干涸在燥热的大地上。 “嗯?” 那人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是六道无常?” “嗯……” “就是你?”白涯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讶,“那个失踪的六道无常……是你?” “你这刀是水无君打的?”他歪过头,目光仍在刀上。 “……是。” “你是他什么人?”百分百 “他是我父亲的友人。你又是什么人?” “如你所见。”他摊开另一只手,表情漠然,“六道无常。” “哪位无常?” “真是好刀。”无视了白涯的问题,这位无常说道,“你信不信,若是普通的铁片,我指甲稍微用力,它就会碎成冰渣子?” “你到底是谁。”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用说,一定是见他消失太久,友人们找上来了。他担心这个疯子似的六道无常会攻击他们——白涯毕竟清楚,不是所有无常鬼都会像水无君那般。他们之中,也可能有生前穷凶极恶的人。 “什、什么人!” 第一个出现的竟然是祈焕,白涯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一句偏偏来了个最菜的。祈焕也吓了一跳,他差点没蹦起来。那无常只是瞄了他一眼。 “你拿他刀不放干什么!”祈焕嘴上嚷着,脚下却后退一步,“我、我告诉你,他可说好要把那对刀送给我的!” “……你放屁。” 傲颜随后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在看到二人的一瞬,君傲颜立刻横过陌刀,对准了来路不明的男人。她没有半点惧色,对他大喊: “你是何人!为何无缘无故大打出手?” “小妹妹,你弄清楚。”他没有看向傲颜,眼睛盯着白涯,嘴上却与傲颜对话,“先刀剑相向的人,好像是你们这位小友哦。” “离他远点!”白涯冷言,“你不是他对手。” “你质疑我?”傲颜颇为不满。 “你那把刀在他手上和泥捏的一样。” 眼见着要吵起来的功夫,柳声寒不知何时站在傲颜和祈焕身后。她与他们错过身,向前走,一直走到对峙的两人前。那位无常鬼忽然转过头,与她对视。他认真地端详着她,微微皱眉,露出一丝疑惑。 “是你?” “霜月君,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傲颜又看了看那人,“他是六道无常?” “霜月君?那个带着妖刀的霜月君?”祈焕似乎知道得多些。 “嗯。我近来随他们同行,周游列国。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会详细说与你听。你别难为他。白少侠也别生气,他就是这样的,见到武艺高强的,总是跃跃欲试……但他绝无恶意,你莫要见怪。” 霜月君闻言耸了耸肩,无趣地松开了指尖。白色的霜痕快速从刀刃上退却。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柳声寒,说道:“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呢。他们知道么?你的事。” “他们知道我是军医,随君大将渡海而来。” 霜月君仿佛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不过,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要去……武国来着。”霜月君又朝着白涯走了两步,后者没有动,“你们呢?你们何故来食月山这种鬼地方?不怕给天狗吃了么?” “我们途经武国——若没得选。” 白涯昂着头,眼里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霜月君是个压迫感很重的家伙,不论是身形还是气场。他身上的冷意是他特有的武学,比严冬更能肃杀一切。他的背仍直挺挺的,脖颈却弯下来,像一条从高处俯身的蛇,试探地向前倾身。他用那双仿佛冻坏的眼睛看着他,嘴角绽开一丝可怕的笑。这笑也像是一条漆黑的蛇,蜿蜒爬过钢铁般的冰河。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根基深厚的晚辈了。有机会……真想与小友你切磋一番呀。” 第九十四回:无心出岫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四回:无心出岫霜月君有一把刀。 那是一把胁差,比刀要短,比匕首长。若是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它的样貌,似乎也不够贴切。它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特别,但并不多么吸引眼球。这把胁差上缠着一层破旧不堪的布条,呈深灰色,仿佛稍加摩擦就会破碎。布条上层以细如牛毛的笔写上了密密麻麻的、细长的符文,缠绕在刀鞘上,如蜿蜒的蚯蚓似的,看久了仿佛在动,让人直犯恶心。它们太小了,没有人看得清,没有人看得懂,也没有人想凑近看。最上层胡乱贴了几张符咒,颜色枯黄,紧紧黏在刀鞘上,被磨得几乎成了它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刀柄不论是看色泽,摸质感还是掂重量,都猜不出是什么材料,可能是紧密的木头,也可能是轻巧的金属。它的纹路十分古怪,整体是不规则的,细细看来又有规律可寻。最下面缀着一串细密的、鎏金色的小圆铃,每个铃铛都小得像蚂蚁,抬起它们,会摩擦出窸窣的、带翅膀的蚁群簇拥挤攘的声音。 白涯拿着刀,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刀的工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并没试着将刀抽出来,或许知道这是徒劳的。 “让我看看?” 祈焕话音刚落,胁差就被丢到他的手里。他左右端详了一阵,试着将刀拔出来,果真纹丝未动。之后君傲颜也试了试,一样是无用功而已。 “这刀真是严丝合缝,简直像铸在一起了似的。” “民间确实有这种工艺的仿品。”柳声寒道,“刀鞘的外观再怎么接近,刀刃也是怎么都模仿不来的。” “怎么都拔不出来呢。” “你若能拔出来,那倒好了。” 霜月君淡淡地说着,恢复到一种“超脱世外”的状态。这时候的他,对一切又没了兴趣似的,只是偶尔看一眼白涯。他接过柳声寒转递给他的刀,别回了腰间。 坐在篝火前的白涯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了眼霜月君,又看了眼柳声寒。 “你说你们认识?” “嗯哼。” “认识了多久?” “有些年头了。不过,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柳声寒道,“我不知道他竟是在这里的。兴许,来的要比我晚。你是何时来到九天国的?” “我记不得了。” 霜月君只是轻飘飘地一句,声音像是能融化在面前的火苗之上。 “失踪的六道无常,果然就是您吧!”祈焕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太好了,来九天国这一趟没有白跑。至少,我们完成了水无君的任务!” 听到这个名字,霜月君抬起头,对白涯问: “你这对刀……是他死后铸的吧?我看它比伏松风待的任何一把刀都要新。他那些刀,本就是生前最后的兵器了。” “嗯。”白涯简单地回答,“与我同岁。” “这样啊。” 霜月君残留的兴趣,却似乎不单是这把刀。他对白涯的身手也很在意。 “你们果然不该是专程来找我的。”霜月君微微抬眉。 君傲颜解释道:“啊,是这样的。我们奉命去找一个人,最近的路必须翻过食月山。” “一个人?” 祈焕补充说:“严格地讲……也不是一个人。他也不是我们最初来九天国的目的。” 于是他们简单地将自己的目的,和目前的情况给霜月君述说了一下,没说太多。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却根本不在这里,他们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听。但不管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事情算是给他交代了。现在,轮到他们提问了。 “你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这话是柳声寒问的。其他人的话,他似乎听不进去,唯有老熟人还能说上两句。 “还能为了什么?” 他语气里带着点冰凉的抱怨,终归是没说为了什么。但柳声寒好像知道似的,无奈地摇摇头,耐心地问他: “你是在此地发现了什么能解开诅咒的方法?” “没有。我甚至怀疑我中了什么圈套。” “你就这样离开,和外面失了联系。这下,他们会以为你是逃走了。” “怎么,怀疑我与此地勾结?”霜月君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头,“稍微动动脑子吧,这是那位大人比你们任何人都聪明的地方。” “大人自然不会怀疑你。”柳声寒道,“但他一定在担心你。” “我也很担心我自己。” 另外三人听天书似的,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君傲颜实在是憋不住了,插话问道:九六味 “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啊?” “阎罗魔。”白涯替他们答了,“奈落至底之主。” “啊……噢。”她似懂非懂。 祈焕稍微解释了一下:“算是六道无常们的统领。” 霜月君好像翻了翻眼睛,又好像没有。他对这个评价也许有什么意见,但没有说出来。可能,他知道说也是没用的。 “喂。”他喊了喊柳声寒,“既然你在这儿比我久,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么?” 柳声寒苦笑:“我又怎么知道,你已经弄明白了多少呢?况且我总是长时间停留在一两处地方,恐怕,知道的还不如你多。你呢?你说你并不一直在这食月山上的,是否已经得知了一些特别的情报?” “啊啊……”霜月君长叹了一声,看不出悲喜,“可以说是一无所获。谁都可以,快点拔出这把该死的刀啊,我可不想拿着刀回去继续做那些苦差事。” 祈焕似乎听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们刚说的诅咒,就是封魔刃的诅咒吗?传言您修炼时走火入魔,误入修罗鬼道,得到了这把神兵……便有了不死身。” “这诅咒的原理,从来没有人弄明白过。”柳声寒轻叹道,“我对咒术方面的事知之甚少。霜月君,是给那位大人找上门了,被迫成了走无常。那时,那位大人说他已然不是人类之身,若为他划定界限,就要有新的规矩,可如此待遇的就他一人,实在大费周章,教人为难,不如以无常鬼之身行走于世。” “我倒是觉得这位少侠努努力能拔出来。” 霜月君面无表情地将胁差横在白涯面前,后者不耐烦地用手背推开。 “去去去。合着你是在找人接班呢?滚蛋。” 君傲颜有些想不明白。 “我也听说,您是追求极致的武学,才落得如此地步。可您现在也常与人鬼神妖接触,自当有更上一层楼的机会才是?” “六道无常的工作很辛苦吧?”祈焕道,“说不定是没时间做自己的事。” “辛苦?不见得吧。我总觉得水无君那家伙很清闲。”白涯这时也不忘补上一刀。 “太长了啊……” 一番七嘴八舌后,霜月君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轻灵又空旷,不像说给他们,也不像说给自己,更像是说给更遥远的、天边不可触及的地方听。 “什么?”柳声寒也没能听清。 “太长了。”这次,他是对她说,“寿命——这么长,太多余了。” “……说的也是呢。” 篝火前,柳声寒的脸忽然暗淡了些,可能是稍微往后了点,光不再直接映到她的脸上。她看上去有些低落,但谈不上伤感。反正,她也从未对什么露出兴奋的模样过。 “生命太长,就变得无聊了。”霜月君向后仰身,望着被树枝割破的天,“我本想,在有限的人生中做到登峰造极……看看到底能走多远,站多高,找找极限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时间长得过分……就没什么意思了。想看到的总会看到,想知道的终归会知道,想得到的到最后也能得到……”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枯燥无趣了,也难怪他会这么想。再怎么说,霜月君生前本就是极具天赋的刺客,灵力与武学都不是寻常人能与之相比的。起点高,又勤奋努力,当然能达到别人无法触及的程度。只是,最后付出这样的代价,落得这样的下场,与初心相悖,一切当然就变得穷极无聊了。 他们不理解他的感受,却理解他为何有这种感受了。 “啊,说起来……”柳声寒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座山,是当年歌沉国皇子失踪的地方。霜月君有什么头绪么?” “嗯?谁啊。”他无聊地拽了拽头发,“不认识。” “这就是你寻访多年的结果么……” “和我无关的事,我为什么要上心?” “也是呢。真有你的风格。” 祈焕悄悄嘀咕了一句,也没见你查出点自己的事儿啊。话音刚落,就被霜月君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像冰锥一样,吓了他一跳,心虚地别开了脸。 天气分明还不错,可一颗星星也没有看到。它们就像是预知到什么危险似的,一个个都躲进云层里不肯出来。几人分了点干粮,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君傲颜好心给霜月君递了一块饼,他却什么都不说,还歪过头去。傲颜愣了一下,无奈地摇头。这些厉害的角色,性子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 “看我干什么?” 君傲颜将白涯盯了太久,他感到不自在。若是以前,他们还没那么熟的时候,说不定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当做没看见。现在,她应该是被划分为自己人,他对“自己人”总是有很多直言不讳的苛刻的“意见”。 所以他适合一个人独来独往。这里的适合,是对别人而言。于白涯自己,虽然心情上更喜欢这样,但客观来讲,终归是朋友多了路好走。 柳声寒和霜月君偶尔说一两句过去没有营养的、他们也听不懂的事。唯有祈焕一个人啃着干粮,呆呆地望着孤零零的小月牙。 这里安静又安全。天狗是真实存在的吗? 第九十五回:无从措手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五回:无从措手第二天正午,他们到达了山顶。 山顶的树很少,因为它的地形仍是那样狭长的,没什么泥土积淀,树根自然也无法攀附而生。太阳直直地晒着,虽不算热,却刺得人眼痛,还无处乘凉,教人烦躁。 再往前,就是他们所听说过的裂谷。这山断裂的痕迹,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平滑。从山顶向下望去,习习的阴风自下而上,仿佛山上所有让人觉得不适的凉意都由此而来。太阳不是直接照射进去的,所以他们无法直接看到山沟里是什么构造,有多深。里面只是漆黑一片。 “从下面过去肯定没指望了吧?” 祈焕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探头,又抬眼望着对面。从肉眼来看,裂缝至少宽半里左右。 “从上面更过不去了,除非能飞。”君傲颜无奈地摇着头。 “会有桥索么?或者倒下的树?” 白涯瞟了一眼祈焕,觉得他这是异想天开。 “哪儿有这么高的树。” “恐怕没有桥。”柳声寒道,“且不说这个距离,想想看,他们如何将数量庞大的木材石材运到如此险峻的山上?就算是就地取材,也没有这个条件。” “有什么法术吗?”君傲颜忽然看向祈焕,“就是上次在鸟神那里,那些小纸人?能不能带着我们飞过去?” “哇,你想得还挺美。”祈焕叉起腰,“那是防止急迫下坠的法术。要会飞,更麻烦些,我可没那个道行。” “您有什么办法么?” 君傲颜转而问霜月君。他沉默已久,自打出发开始一句话都没说过。忽然被提问,他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迟疑道: “啊?啊……没有。” “那、那您一个人是毫无准备就到食月山来了?” “不然呢?”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走一步看一步。” 真拿这人没办法。 最后,他们只好沿着细长的山脉走了下去,期待能发现什么通往山谷的藤蔓,或是朝外突起的两边不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一直走,可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简直像是原地踏步。他们走了快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遇到一处好走的路。 “我感觉这地方怎么这么奇怪?”傲颜停下脚步,“我们若是在山下走,怕是要回到沼泽地去了!” “有一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声寒环顾四下,“这里灵力流的循环不太正常。香神给我的罗盘先前还好着,不知怎么就坏了。可能是才坏的,也可能是受了此地灵力扰动的影响,失灵了。” 祈焕一拍大腿:“坏了,该不会这就是所谓神隐吧?其实,我们只是一直在原地打转,早就被结界给困住了。这让我们给撞上了?” “没有结界。”白涯道,“但原地打转不是没可能。这儿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我们没什么能当参照的。” “要不做点记号吧?”傲颜提议。 “白搭。”霜月君忽然开口了,“我们至少在这条路上走了第四回。” “你知道?怎么不早说?”君傲颜立刻皱起了眉,“你不知道我们真的很赶时间吗?!” 霜月君无辜地摊开手:“那又有什么用?告诉你,你有办法吗?” “至少不用像傻子一样团团转!” 君傲颜实在弄不懂霜月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根本不能用一般人的思路去揣测他的想法。现在,五个人都不走了。他们站在原地,围成个圈,面面厮觑。 “罗盘怎么坏的?”霜月君忽然问声寒,“是不转了,还是瞎转?” “它在画半圆……”柳声寒皱着眉,“随着我们向前,它会发生偏移,不断地重复画着弧。我还没找到什么规律……但一定有某种规律。” “给我。” 柳声寒将罗盘扣在他手里,他一个人拿着向前去了。祈焕问他去哪儿,他头也不回。 “奇怪的人。”祈焕皱起眉,“怎么办,我们要跟上吗?” “不要理他了。”君傲颜赌气似的,“我们还是歇歇吧。” 确实,走了这么久,看着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路面,几个人眼睛快要瞎了,现在看什么都有一层浅浅的白雾,总想流眼泪。这附近没有什么能遮阳的地方,他们拿出行囊里的一张薄布,用树枝搭起来一座简易的小棚子。四个人在一个棚子里确实有些拥挤,还好不那么热。 “声寒……” 君傲颜欲言又止,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她还没酝酿好呢,祈焕忽然打岔。 “这人也太奇怪了,你是怎么和这种人认识的?”有缘书吧 “唉,他平时就是那样的。”柳声寒淡淡地笑,好像习以为常,“他是那种你让他称一斤的麦子,他绝不会多一毫一厘的人。若是缺斤短两,就无关紧要了,终归不会差太多。那位大人让他做什么,他虽总能完成任务,却不舍得多办一件事,哪怕是顺道的。完美地做成一件事,他从未有过。不过,也没犯过什么大错。” “不难理解啊。”白涯忽然开口,“当六道无常有什么好处么?又没工钱。” “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是为了要什么好处。” “那可不一定。”白涯懒洋洋地说,“吃饭是因为饿,睡觉是因为困,帮人忙是为了让别人记住你,好下次也帮你什么。没有一件事是平白无故的。就连爹娘对孩子好,也不是什么动机单纯的事。虽然听起来有些功利,可凡是做一件事,永远都伴随着代价和利益。” “你活的倒是通透。”柳声寒笑道,“也没说错什么。” 君傲颜和祈焕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不同程度上,他们也并没有太感受到生来本该享有的父爱与母爱。若是家庭幸福完满的人听到这番对话,一定要摇头咋舌了。 过了大约两刻钟,他们听到脚步声,原来是霜月君回来了。可奇怪的是,他竟是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傲颜记得很清楚,他若是原路返回,绝不该这么走。她还没说出自己心头的困惑,霜月君先说话了。 “沿着崖壁,果然只能走重复的路。”霜月君将罗盘揣进袖子里,“不过这个阵不是那么好破的。” “为何?”祈焕问。 “这阵不是谁专门设下的,而是机缘巧合下,天然形成的涡流阵。既然如何形成都无迹可寻,又谈何破阵呢?” “那对面也是这样的情况吗?” “你飞过去看看。” 祈焕吸了口气,嘴张了一半,又合上了。想了半天,他将骂人的台词吞回了肚子里。 “此外,我有些别的发现。”霜月君转头对柳声寒说,“这罗盘兴许没坏,还灵敏得很。它在指一个地方……但那地方在山沟里。我不知哪里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柳声寒点点头:“带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几人快速地拆了棚子,重新背起行囊,霜月君也重新取出了罗盘。这次,他们随霜月君没有走太久,他便停了下来。他指了指深不见底的山涧,又指了指手中的罗盘。 “喏,它指的就是这儿了。” “这……” 此时,太阳已经能将更多光线投向里面了。沿着这边的崖壁,他们能看到,有三三两两的树与绿色的苔痕分布在陡峭的、接近垂直的石壁上。有一棵树正长在他们之下,像一只伸出来的病恹恹的手,努力朝着斜上方生长,像一个试图将头伸出水面呼吸的溺水者。它的叶子因为缺乏光照显得有些泛黄,并且十分稀疏。 “一棵树?”祈焕比划了一下,“这距离也不够过去啊。” “好像踩一脚就会塌下去。”君傲颜也如此评价。 白涯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他指了指树冠的部分,说道:“你们看那里。” “是鸟窝吗?” 柳声寒刚向前一步,傲颜就将她往回扯了扯。那一块的边缘有一处小小的凹陷,若是没看清楚踩了上去,很可能就这样滑下去了。光线让人能看到这般嶙峋的崖壁,更让人觉得心头恍惚,晕晕乎乎的。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不,好像是一块木头。” “废话,那就是树啊……等等!” 祈焕刚说完,就发现叶片间的确隐藏着什么。他忽然不顾危险,踩到悬崖边缘,探出身子去看。傲颜还没来得及拉回他,他忽然回头惊异地说: “是木雕!那个小女孩的木雕!” “真的?”傲颜眼前一亮,“可……为什么罗盘指向它?” “可能出了灵力的扰乱,还有木雕里那颗小小的磁石使然。” “言之有理……我们有可能拿回来吗?” 除了霜月君,几人都凑上去看。从几个角度观察了一番,他们确定那是一个有着人形的木头雕刻。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工具能确保在不将它弄下去的情况下,给它够上来。 “会不会当年小皇子将它掉在这儿,伸手去拿,然后就失足……” 君傲颜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听得出来。而且这个假设是很有可能的。这么些年来,这棵树应当是长高了一些,离他们更近了——但也没到触手可及的程度。 “霜月君,您身手矫捷,能否帮我们一个忙?” 祈焕挤着笑凑上来,霜月君却后退了一步。 “要将它弄上来,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其他地方那还好说,可这里必须要踩到树干上去。不是我不帮你们,但这棵树若是根基不稳,凭谁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也无济于事。我若不小心将它震了下去,你们可要责备我了。” “行。”祈焕用鼻子短促地呼了撮气,“那我去。” 第九十六回:无着疼热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六回:无着疼热祈焕试着伸出脚,往下探去。他的脚尖刚够到树干上,忽然被白涯一把捞起。他惊得脚下一滑,若不是给结结实实地拽住,一定就掉下去了。 “你干什么!想吓死我吗!” 白涯将他抓上来,往路面上推了一把。 “算了,就你这身手,我怕连人带东西全赔了。” “切,那你上!” 白涯也不多说什么,双手扶着地,一扭身直接跳了下去。他稳稳地落在树干上,小树微微震颤了一下。几人担心地探着头,又不敢上前,生怕惊扰到他。 他伸出双手保持平衡,向前稳稳当当走了几步,来到树冠的分叉点。此时,树杈已经因他的体重发生了较大的弯曲,白涯的高度也沉了下去。木雕还卡在那里,估计被卡得很牢固,否则先不说这番折腾,几年前的任何一次风吹雨打都足以将它击落。白涯伸出手,努力去碰它,却始终差一点距离。可他若是再往前走,任意一根细枝都会被踩断的。 白涯往旁边看了一眼,除了光能照到的少部分石壁,仍只有漆黑一片。他虽然不至于紧张到腿软,心里却始终捏着把汗。 “你、你悠着点啊。”祈焕远远地喊了一句。 “知道,烦死了。” 白涯皱着眉,从背后抽出一把白色弯刀。他半屈膝,弯腰,俯身压低重心。君傲颜不禁攥紧了陌刀,担忧不已。她知道这种动作很费力,要不了多久便会肌肉酸痛,关节打颤。当下白涯还是很稳的,他将刀向前伸去,把刀背卡在一处分叉的树枝上,将刀尖伸到木雕的下方。紧接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将刀柄往下一摁,木雕突然从树杈里“发射”出来。角度有些偏差,它险些掉下去,白涯立刻伸出手将它接住,大半个身子从树上探出去。 “小心!”君傲颜惊呼。 白涯的脚勾着树脖子,整个人翻了个身,倒吊在树上,简直像是霜月君刚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左手握着木雕,右手攥着刀,一晃一晃的。这时候,悬崖边上的几人感到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可能是刚才来了这么一出,树根将这块地撬松了。他们连连后退,同时担忧地望着下方,尽管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树了。 背后的黑色弯刀忽然滑了下去,白涯用力将木雕抛上去,同时迅速伸手抓掉落的武器。他脚下用力一勾,将人沉得更深,这才抓住了刀柄。上面的人只看到一个小木雕被扔到地面上,却看不到白涯的人。祈焕上前准备冒险去捡,忽然听见“唰”的声响,树冠间的叶片发出剧烈的摩擦声,紧接着白涯便突兀地重返视野。 “真有你的。”祈焕捡起木雕。 “就当你在夸我了。” 白涯反手将弯刀别入环中,拍了拍手,准备向回走。祈焕伸出手,打算顺手在上面拉他一把。可就在这个时候,失重感唐突占领了两人的脑海。那棵树的承受到达了极限,忽然就从崖壁上脱落了。粗壮的根系掘起了一大块已经松动的土壤,两人的手还没碰到一起,祈焕就顺着沙土滑了下去,白涯也同那棵树一并坠落了。 “啊!” 君傲颜发出惊叫,下意识想要冲上去,被柳声寒一把抓住。她沉着脸,摇摇头,说道: “别冲动。你可真是出生入死了太多次,怎么对危险一点意识也没有。” “可他们……” “不会有事,相信他们。”声寒攥紧了她的手腕,“别忘了当初我们是什么处境。” 听柳声寒这么一说,傲颜倒略微放心了些。从始至终,霜月君都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就仿佛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但此刻,他似乎来了兴趣。他慢慢地走到那已经塌陷的边缘,伸头向下看去。 “可我们得找到他们……”傲颜反抓着柳声寒的手,“你能、你能画个藤蔓……或者瀑布什么的吗?我们必须下去!” 柳声寒苦笑道:“若是能画,最初我便会造一座桥了,也不必这么麻烦。眼下我们没有必要的颜料。若无施展法术的媒介,一切都是徒劳,何况我们不知这向前到底多远,往下到底多深……你不要慌,他们不会有事。” 霜月君短暂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柳声寒刚抬眼看向他,就发现他已经站在了最为危险的边缘。 “你……” “你不能直接就这么跳下去吧。”霜月君看了她一眼,“还是寻其他路的好。” “唔……” 柳声寒迟疑了一阵。霜月君忽然纵身跳了下去。君傲颜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柳声寒只是摇摇头,似乎颇为无奈。 裂谷之底,是一汪狭长的静水。 虽然它不是多么激烈的大河,却很深,又深又静。从天而降的碎石、土屑、枝叶,与两个活生生的人砸进水中,激荡起沉闷的声响,将这阵冗长的安静突兀地打碎。 白涯费了很大的力才从水中挣扎而上。这里的水很冰冷,也很“沉重”,令人觉得无比黏稠。导致这个现象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他没心思追究。周围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死死抓着漂浮的树干。 接着又是一阵噪音。祈焕再度掀起水花,就在他附近。他一面在水上扑腾着,一面四处对着白涯喊话。他的声音不断地在空谷间堆叠,吵闹极了。白涯终于应了一声,他这才确定了方向,扶住了那根树干。 “果然是水。”祈焕抹了把脸,“下坠的时候我觉得很潮,便猜有一条暗河。毕竟这山上我们就没见过溪。水往低处流,果然就藏在这裂缝里。” “真是高估你了,我以为你会放什么法术。” “那可是纸人!不论水火,遇到了就是白搭。” “我不跟你扯有的没的——他妈的,这下怎么上去?” “我问谁!”即使是连对方脸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们两个也要争来争去。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他们都觉得,这水冷的要命,没一会半个身子都要冻麻了。祈焕试着动动腿,好推行树干,试图贴近任意一边的崖壁。可不知怎么,他完全无法动弹。 “……老白,你有没有觉得这水,太冷了。” “冻住了。” “什么??” “我已经松开树干了。”白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们都被冻住了。” 祈焕心里一凉,僵硬而缓慢地松开手,不知是怀疑还是确信导致的恐惧。他发现自己果然没有沉下去,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在空中与坠物的碰撞和心理压力的双重作用下,他的痛觉暂时失灵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除了冷,他没觉得任何不适。冻麻了? 祈焕摸了摸自己手上沾着的水珠,不知何时,它们已经成了小小的冰晶。有一种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拍了拍水面,发现自己已被冻得结结实实。 祈焕破口大骂了一声,回音在山崖之间不断跌宕。 “别嚷了。”白涯一拍冰面,“快想想办法。”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我见过江湖上有个戏法,叫点水成冰……一碗水,干净得很,就是凉。不管什么东西掉进去,石头也好手指也好,马上就会蔓延冰晶,慢慢就冻实了。我以为是什么法术,但我爹说不是,那水本身就该结冰了……因而稍有风吹草动,就冻成了冰疙瘩。” “啊,那我听过。不过没亲眼见过。” “别废话了,有办法吗?点火什么的?” “这,我什么都做不了啊!你刀呢?” “冻住了。” “……” 白涯仔细想着,既然现在已经能听到回音,证明两边的石壁已经不那么远了。而且,附近应当没有什么花草树木,否则声音也会被削弱。只要他们能离开下面的冰,至少能踩到结实的“地面”了。 如此想来,倒是多亏了他们都会游泳。若是在水下稍微多停留一些时候,挣扎得更剧烈一些,恐怕他们也要成了琥珀。 “稀奇啊。” 他们忽然听到霜月君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两人十分确信。他们转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此地漆黑一片,但至少,他们能听到霜月君越来越近的脚步。冰面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吱”的声音,像是被慢慢压实了。 “你怎么也下来了?”祈焕盯着黑暗说,“别起哄了,快帮帮忙啊。” “一个个都变成了地里的萝卜,真是得不偿失啊。伸手。” 祈焕暗想,虽然这人话里话外都带着些许轻视与嘲弄,但好歹干了点人事。他伸出手,却半天没有反应,直到旁边传来一阵冰层破碎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白涯的痛骂。 “你他妈生拽啊!” “又没断里面。” 祈焕还没来得及抱怨,听到这话,心里又冷了半截。他知道,若是时间再久一点,他胸腔往下基本都要报废,可照霜月君这个救法,下半身随便哪个部件当场退役也说不定。 “手。” “呃,这,我觉得……” 白涯冷冷说:“看你那怂样。” 嘴上虽然骂着,他还是抽出了刀,刀与刀环分离时发出咔嚓的冰响。他先将两把刀相互摩擦一下,除去上面的冰霜。那刺刺拉拉的声音令祈焕直冒冷汗,仿佛自己是块案板上的鱼肉,下一刻就要去鳞拔鳃了。 第九十七回:无绝霜雪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七回:无绝霜雪所幸白涯的手段要温和许多。他将两把刀调整到恰当的角度——当然,几乎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全凭感觉。冰面上绽出两道裂纹,形成完美的弧形,将祈焕整个圈了起来。只是他被拉出来的时候,身上依然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又重又冷。时而有轻轻的凉风。风不大,但掠过他们湿漉漉的衣襟时,那感觉不比冻在冰里好受。 白涯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祈焕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关节又开始作痛,而且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皮肤又泛起了那些奇怪的、血管与筋脉的纹路。这不仅仅是冻出的问题,而是当初与海夜叉纠缠时留下的后遗症。他心里对水本身仍不会有过分的恐惧,可水随之带来的痛苦是切实存在的。现在,它变成了冰,他也不知自己这身子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抱怨地方太黑,什么都看不见。刚说完,霜月君的身上就发出一种极浅的光。一点招呼都没打,他俩着实吓了一跳,即使是这么淡的光也令人眼睛作痛。他们适应了一阵,才发现,最亮的地方是他手里的封魔刃。 “要求可真多啊。” 祈焕不说话了,手却在身上找找摸摸,然后忽然趴回冰面上,开始四处摸索。就着点微弱的光芒,他整个人忽然有些急躁起来,似乎都不觉得冷了。 “在干什么?”白涯问。 “木雕呢?”祈焕一边搬开冰块,一边说,“不能没了啊,我们可是为它才掉下来……” 他这么一说,白涯也开始左顾右盼了。 “你要是再扔远点就不会弄丢了!” “我他妈能接住就不错了,要求真多。你怎么不拿了走远点?赖我?” “还不是为你!”祈焕啐了一口。 霜月君揣着手,歪着头,看着两人争个不停。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很亮。 “你们感情还真不错啊。” “放屁!” “凶我也没用。”霜月君坦然地讲,“我是觉得奇怪。你们不是急忙找人吗?为何与一个小玩具过不去。” “那东西……唉,反正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与其争辩谁对谁错,找一个没用的物件,不如想想怎么上去。” 霜月君的话是没说错,两个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白涯问他: “那你说怎么上去?” “不知道。” “什……”祈焕又觉得自己噎住了,“那你怎么下来的?” “跳下来。” “还没想过怎么上去?” “没啊。” 他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仿佛不计后果才是正确的行事准则。两人的坏心情已经成功转移到他的身上去了。可你若和一个疯子还是傻子认真计较,又会显得很掉价。 “其实……”祈焕盘算着,“如果这里的水够多,我们施展一个引水之法,倒是能把我们送上去。可它们太冷,稍微有点动静又会结成冰。” 他们低下头,看着已经冻住的水面。这种冰也并不剔透,而是一种雾状的白色,或许之间还有空隙,才会让人的脚步声显得刺耳。仔细看,有些黑乎乎的阴影,很可能只是随他们一起落下的石与土。 “罗盘还在你身上吗?”白涯灵机一动,向霜月君伸出手。 “还回去了。” “你……” “她们大概会下来。” “这怎么下来?” 白涯和祈焕不同程度上感到头疼。他大概,是放弃了寻找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祸首——放弃了木雕,抽出弯刀,在黑暗中摩擦起来,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 祈焕能猜到,他大概是在听声辨位了。书荒啦书屋 回音层层叠叠,大概能听出峡谷的跨度。说不定,从下方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霜月君和祈焕跟上去。祈焕感觉身体不很舒服,身上的毛病在动起来时才得以暴露。每走一步,他的腿都麻得要命。三个人就在冰面上走了很久。这块冰的范围很广,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大男人太沉,动静太大。也可能是光线太暗,凭封魔刃那点光不足以照亮黑暗,背负着对未知的情感前行,一切就变得更加不易。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幽幽的光点。 那些光芒并不强烈,反而有些黯淡。说不定它们本身很亮,只是周围的黑暗过于浓烈。浅蓝的光点上上下下,渐行渐近,像是萤火虫一样。他们略微放慢脚步,等光点靠近。祈焕伸出了手,有一小团光落在他手上。他确定了,那的确是萤火虫,只是不太一般,它身上有十分强烈的灵力。 多数萤火虫落在了霜月君的身上,像是汲取花蜜的蝴蝶,或是蜜蜂。它们是无声的,这么看来更接近于前者,可大小近似后者。每个虫子都没有在霜月君身上停留太久,它们偶尔会换地方歇脚,偶尔又会重新飞起来,反反复复。 “这种萤火虫我知道的。”白涯微微欠身,在霜月君后背上看了看,“我爹教我拿它们做萤灯,能亮很久。” “怎么会有这么多?它们想干什么?” 祈焕刚问出口,这些虫子纷纷离开了霜月君。它们好像比之前更亮一些了。不过,霜月君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模样,或许这点灵力的损失对他而言无伤大雅。那些虫子又往远处去了,可这次它们并不像来时那么分散,而是聚集在一起的。 就像在指路一样。 霜月君跟上去了,什么话都没说。白涯和祈焕面面厮觑,决定也追上去。群虫的路线比先前发生了一些偏移。走着走着,他们忽然觉得脚下并不那么结实了。嘎吱吱的声音愈发明显,而且他们觉得脚下有些“黏”。很显然,是踩到了水,然后迅速凝结导致的触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能将路面压下去了。 三人正在接近结冰处的边缘。这次,他们可没那么大动静了,冰层扩散的速度显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再这么走下去,很可能越陷越深,最终完全被淹没在冰层里。 白涯和祈焕都觉得不对头了。他们不能再往前走,否则一定会发生意外。水几乎要淹没他的脚掌了。可霜月君还在向前,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他们之间拉开了距离。 令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霜月君确乎是走远了,按理来说,他已经完全来到了水域。但他并没有下沉,而且每一步都轻飘飘地悬停在上面。有涟漪从他的木屐所触及之处扩散,中央泛起冰蓝的微光。紧接着,他迈出第二步,第一步离开了水面。只是这样轻轻一点,冰霜就完全在水面上晕开,像是墨落入纸上,一滴一滴连成一片。 这场景如梦如幻,两人都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愣着干什么?” 霜月君回过头,脸上还是那种寂静的、泰然自若、近乎疲乏的表情。两人迈开腿紧跟上去,抽出脚时冰花四溅。然后,他们又踩到坚实的冰面上了。 霜月君踏出的冰域是透明的,剔透明亮,散发出柔柔的光,比他本人的气质温和太多。只是用不了多久,冰面上就会蒙上淡淡的雾。雾像霜一样能被察觉,只是更加细腻,这能令他们不那么容易滑倒。不知是不是霜月君有意为之。 走到某处时,萤火虫们停下了,有些躁动地在某个地方原地飞舞,绕着圈,像是没有声音的一群苍蝇绕在剩饭上。 三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想要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祈焕先用脚在冰上用力碾了几下,但那些雾气已经彻底霜化了。这么做,只是让原本朦胧的地面变成脏兮兮的白。于是白涯单膝跪下,将一把刀倾斜,贴近冰面,缓慢地剔过去。冰面在高温的作用下融化了薄薄的一层,露出晶莹透亮的部分。 那是一张脸。 祈焕注意到白涯的刀微微抖了一下,他也蹲下身,想看清那是什么。说得更确切些,那不是一张人脸——它曾经是。现在,它只是森森白骨,上端有两个黑漆漆的窟窿。虽然有些倾斜,不过足以令人一眼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 白涯忽然俯趴在冰面上,试图贴得更近些。这动作可真是奇怪,但他们顾不了那么多。这张脸有很深的裂纹,但又没有完全破碎。 “是那些……失踪的人吗?” “不知道。”白涯头也不回,仍紧盯那个颅骨,“看上去……比较小。” 说完,他立刻直起前身,用两手抓住弯刀的刀背,从上往下刮了过去,并不断后退。终于,这一片区域都变得清晰。在萤火虫们的光芒下,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姿势怪异的骷髅就被冻结在这冰面上。它身上还挂着残破的织物,已经烂得看不出样子了。这具白骨就被残余的布料兜住,虽然连在一起,却给人乱七八糟的感觉。 “这里的水位过去没有这么高。” 霜月君很快得出了结论,另两人还没开始细想呢。 “何以见得?” “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了。”他毫无感情地介绍,“从姿势与衣物来看,是先化作白骨再被水抬上来的。可能是坠亡。峡谷下端比上段窄,直直从这么高落下来早就成了骨头渣。大概,是一路滚下来,在途中磕破了头,已经死了。” “……希望他不要有太多痛苦。”祈焕叹了口气,“也希望投胎个好人家。” “不会的。这里气场很乱,何况隔绝现世的大规模结界,估计很早前就着手布置了,他的灵魂究竟何去何从,谁知道呢。” 霜月君的态度是那样无谓,可听到这番话的祈焕,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愈发急促的脚步声。 第九十八回:无胫而来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八回:无胫而来“太好了,你们还活着!” 君傲颜加快了步伐,将冰面踩得嘎吱作响,听着令人紧张。 “是啊,我们命大。”白涯站起来搓了搓冻僵的手,耸肩道,“和死差不了太远。” “你们怎么下来的?” 白涯还没来得及问,祈焕先插了嘴。傲颜身后除了柳声寒,似乎还有一个人的身影。从现状来看,那人不会对他们有害。不然,白涯可能早就抽刀砍人了。 “我们的运气也很好。”声寒说着,向旁边让了一步,为那不明身份的影子让开视线,“有一位好心人愿意帮我们。” 白涯侧目,念叨着:“好心人?” 那位声寒口中的“好心人”分明让他察觉到一丝妖气。这个气息是他之前从未发现的。要么,这气息的主人先前离他们很远,可为何碰巧这次就遇上了?要么,是此“人”先前将妖气隐藏,现在才有意释放出来,以作试探。看来这妖怪很聪明。 极浅的微光下,他们看到对方的轮廓。是个女的,身形高挑,介于傲颜与声寒之间。她束着双螺黑发,更长的部分披散着。发间的簪子看上去不奢侈,也不廉价,她褐红色的长衣打眼看上去,也不像什么便宜货。这穿着打扮不像是长期生活在山中的妖怪,或许是从别的地方而来。 “你们好。” 她微微欠身鞠了一躬。祈焕有些茫然地跟着回礼,只有白涯和霜月君无动于衷。 “你是什么人?” “你能不能客气点?”傲颜有些生气,“若不是她,我们连给你收尸都赶不上热的。” 白涯又开口想说什么,却懒得辩解,于是闭了嘴。霜月君向前两步,走到女妖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你怎么会来这儿?” 几人忽然都不做声了。看样子,霜月君与她是见过的。不知为何,这令人更放心了些。虽然霜月君本人时常让他们觉得难以理解,但他认识的人,终归都比他要靠谱得多。 “神鸟殒没,这件事您可有所耳闻?” “是吗?”霜月君的反应不是很大,“我好像没听说过。” 说罢,他转头看了一眼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连同受到帮助的两位姑娘都不敢说话了。不论霜月君知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不至于当场指认吧?这位女子……不正是一只妖鸟吗?若白涯的判断没错,她应该是鸿雁一类的鸟妖。 “事已至此,我得回到那边去。于人类而言……迦楼罗大人的手下,也算是作恶多端。当下应该还没什么反应,可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再受法规约束,我无辜的同胞们会受到牵连。我得赶紧回去。” 看来比起鸟神的生死存亡,她还是更在意自己同类的安危。这样倒是好办许多。 “原来如此。”霜月君点点头,“可是……食月山并非你的必经之路吧?” “的确。”妖鸟笑了笑,“不过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有用的草药。我喊友人们来,想带一些回去,应该会用得上。” 她伸手指了指上空,几人抬起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天空过于遥远,就像是裂开的一道白色的口子,只有颜色,没有光。兴许他们要是再眼尖一点,还能看到几个飞鸟在盘旋。 “呃,没有打扰你们叙旧的意思。”祈焕拍了拍手,让大家注意到他,“只是……不如你们先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妖鸟姑娘俯下身,仔细地盯着那具白骨看了一阵。 “真可怜。”她说,“还是个孩子呢。” “莫非是歌沉国的小皇子?”傲颜问,“我们不是有那个……” “别想了。”白涯知道她要说返魂香的事,“自然是任务优先。何况,许多人都曾在食月山上失踪过,我们如何保证这就是那个小孩?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少侠说的没错。” 连柳声寒也随之附和,傲颜无奈地摇摇头。光线不知何时暗了许多,那些萤火虫都不见了。似乎是自打这位姑娘来时就离开的,莫非与鸟类是天敌吗? “还是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趁早上去,到山的对面。” “可是……” “他们也没让我们去找小皇子,只说是驸马,难道不是吗?” 祈焕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美食 “但他在这里,也太可怜了。” “那你把他刨出来,带上去,好好安葬。这座山里不知还有多少失踪者的遗骸,你也一并行了好事。” “呃,我就说说。” 雁的妖鸟歪了歪头,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 “你们是说神隐?” “啊,正是。” “人类应该都以为,他们全被天狗吃掉了吧?” “或许吧。你不说,我都忘记这儿还有天狗了。”祈焕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很久以前,这山下是没有这条暗河的,我来过许多次。直到紧那罗大人,令这为非作歹的恶犬陷入沉睡,才引来这道暗流。天狗被镇压在比这儿更深的地方,在河流之下。不过这条河据说与黄泉相通呢,你们信吗?” “不、不太信……” “哈哈哈,我也觉得是说笑。但继续待在这里不是好事,山涧会窃取人的灵力。说不定,还有更多尸骨在冰层之下。你们快些离开为好,我可以让我的伙伴帮你们。” 祈焕感慨道:“哎呀,您可真是人美心善。”说罢,不知为什么白涯轻蔑地扫他一眼。 “也没什么,您就当我动机不纯吧。多做善事,多结善缘,才对修炼有所帮助。” “咦?您在修炼什么?” “成人的法术。”霜月君随口接了一句。 其他人忽然又都将目光从白骨挪到雁姑娘的身上。的确奇怪,多数妖怪都在追求更加强大的法力,为此不惜相互残杀,捕杀和吞噬同类、人类。想要成为人的妖怪?头一次听说。 “呃?您怎么会……” “人各有志吧。” 黑暗中,她轻轻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在她与其他雁鸟帮助他们返程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利用柳声寒的罗盘,他们还想试图寻找丢失的木雕。大约返回到白涯与祈焕“着陆”的地方,罗盘有了反应。这里还守着几只大雁,说不定是送傲颜他们下来的那几只。 他们到处找都没有找到。这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木雕已经被冻在水里了。 他们低下头,望着浑浊的冰层,不知如何是好。若将冰全部打碎,不仅没有立足之地,更不知木雕会跑到何处。再者,万一惊醒了暗河之下沉眠的某种东西…… “唉,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东西,才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祈焕不甘地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才别一错再错。为了一个没人要的玩意,把命都搭在这儿,不划算。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白涯说的倒是没错,实在做不到的事也不能苛求,何况这的确算分外的范畴。遇到贵人相助,算他们走了狗屎运。 人变多了,几只雁自然是不够的。它们纷纷仰起脖子,对着那夹缝中的天空发出细细的鸣声。这声音不大,也不刺耳,而且像是有方向感一样直直冲了上去,并没有与崖壁碰撞,因而也就听不到回声。没多久,上方的雁群似乎感知到了同类的呼唤。不到一刻钟,冰层上便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雁鸟。 “我们应该……” 君傲颜刚问出口,雁姑娘就吹了声口哨。所有的大雁一并振翅,令他们感到一阵毫无规律的风。紧接着,便有一股特别的气流环绕在他们身边,将他们轻轻托起。傲颜倒是因为她的兵器太重,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几人越升越高,在双脚离地的时候,有些雁飞到了他们下方,生怕谁不注意掉下去了似的。霜月君与柳声寒都气定神闲,身体放松。就连白涯在内,另外三人的身体感到不同程度的僵硬。他们绷紧了浑身上下的肌肉,十分紧张。毕竟这种双脚无法触及在地面上的姿态,凭哪一种陆生生物都会觉得不安。 那个女妖鸟哪儿去了? 祈焕正环顾四周,忽然看到一个身影从雁群前方破“云”而出。不知何时,雁姑娘的双臂化作一对巨大的翅膀,灵活地向上飞去,似是为雁群引路。 这一定是一幅非常壮观的景象:先是一只生着翅膀的人从山涧飞窜直上,势不可挡。紧接着,雁群浩浩荡荡地从谷间鱼贯而出,鸣声与振翅声交织在一起,为这荒芜的山脉带来一种特别的生机。其中,有几个人类也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一并随着雁群离开黑暗,瀑布般朝着山的另一面俯冲而下。雁群的速度太快了,地面上的一切风景都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 重回地面时,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脚下软软的,像是站在棉花上一样。所有人落地的第一件事都格外统一:整理乱成鸟窝似的头发。 雁姑娘为此笑了许久。而后,她轻快地与几人告别,便匆匆离开了。就好像这种救人一命的大事,于她只是举手之劳。 迎着夕阳,黑色的雁群一去不还。 第九十九回:无事生非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九回:无事生非翻过食月山这道天堑,不需多远,便是武国的都城。 霜月君,是要找武国的国君。而他们要想再向前行,穿过国都是最为省时的快捷路线。 “话说在前头,”白涯最后强调了一遍,“我们只是取道路过。你找人家的国君,别扯上我们。” “唔……” 霜月君只是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愈来愈远的城门。厚重的灰发披散在他脸侧,白涯看不到他的表情。 既然没反对,权且当他是保证了。 祈焕心里头好奇,跟着霜月君去看身后的城墙。他隐约能见着上边有浮雕,缀着朱砂色的染料,看不清内容,大抵是什么装饰性的壁画。霜月君已经扭回头,接着闷不吭声地走路了。祈焕不知道他看出什么没有,也不打算去问。他又瞥了眼白涯,想想他们刚认识的场面,暗自咋舌。这俩人脾气一个赛一个的怪,真不知关一屋子养蛊,哪个能把对方给气着。 作为九天国曾经的皇城,如今的武国国都依然人声鼎沸,气派恢宏。门边与道路各处驻扎巡逻的护卫也装备齐整,不过,看起来最有震慑力的,还是这些守卫们似人却格外凶悍的面目、高大健壮的体魄,以及与人类截然不同的暗红肤色。他们便是统率这尚武之都的阿修罗一族了。往他们身边一站,连白涯和霜月君都显得慈眉善目。 走过了城门关最为拥挤的地带,他们一眼先注意到大道两旁矗立的雕塑,似是某种英雄史诗的纪念。临近城门便有两座,格外宏伟高耸。白涯仰起脖子望上去,虽说那是近乎人类的外形,也未漆上颜色,可联系此地国情一想,雕刻的应当是修罗族的英姿罢。此外也有些普通人类和妖怪的模样,但只是极少数,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多数雕像的脚下都踩着些什么,君傲颜好奇走近路旁去看,发觉那华美底座由许多盘缠的身躯拧成。有些是动物,也可能是妖类;而占据多数的,却是她未曾见过的狰狞种类。那扭曲的面目比夜叉还丑恶怪异,像是经过了极端夸张的恶鬼。 她将这发现与伙伴们讲起,霜月君冷不丁开了口: “罗刹。” “罗刹?” “人类的天敌。”柳声寒解答道,“以人肉为食。它们上天入地,无恶不作。有说它们因业障太重,无法再转世成人,便深深嫉恨着人类;也有说,它们正是前世作恶多端的恶人,才被罚成这副模样。我听闻九天国前身的覆灭与它们有关……但究竟如何,很难说。” “前朝的故事是今朝人写的。”霜月君言简意赅地概括。 他们撇开那宿敌厮杀的雕像继续向前,各异的服饰妆点着他们身边来往的人潮,一开始,他们只当因为此处是进城要道,才汇聚了八方来客。可再往里走,放眼望去仍是一般景致。光看衣着,这都城里的居民们就像从不同文化地域里,给唐突塞进了同一座城池,又奇异地相处融洽。他们甚至见到了不少带着异族特征的妖怪,自如地行走在人群里,还有在路边摊位上,和人类摊主讨价还价的呢。 在一行人里,柳声寒是观察仔细、见多识广,又不吝向旁人讲解的。她对同伴们说,这些服装看起来,确乎像保留着各地风俗,却多少有变化趋同之处。也许,这些人都已在此定居多时,只是不知为何,武国并没有统一百姓着装的制式。要么是这新国度历时尚短,要么,是本国律法与民俗皆是志不在此,无心为之。 再者,她注意到,这些人或妖的表情颇为肃穆,或可谓是木然。不知是否是在崇武之风的统治下,所有人都有不苟言笑的习惯。 “我说怎么虽是人多,还是感觉这城里沉闷得不行,一点也不热闹。”祈焕嘴里边嘀咕,边伸长脖子张望。“也没什么娱乐,连个饭馆子都难找……你们练武的都这样?” 白涯没搭理他的打趣,却和他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街道两边商铺望过去,多是在售卖防具与武器。有些门面大点的,直接将“武”字写在了挑着的幌子上,或干脆刷上了门墙,显然是武馆了。 霜月君也在打量这些铺面,不同的是,他死水样无精打采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一抹异样神采来。他突兀地抓住了白涯: “白少侠,你看此地的风气,正适合你这样的习武之人。” 白涯没料到这一手,给他捏得一激灵,一抬胳膊要把他掀下去。 “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霜月君充耳不闻,捏了捏他臂膀:“你真不考虑多待两天?我们找家可以租借的武馆切磋一番。你既是白砂的儿子,自当是武艺高强了,我可还没好好见识过。” “别拿我爹说事儿!” 他们推推搡搡,其他三人也知是玩笑,都袖手在一旁看个乐呵,没有拉架的打算。 谁也不曾想,这一闹腾惹来了事端。武国都风格杂糅,五位外来者如水滴入海,本是毫不引人注目。然而,他们低估了此地严肃的风气。立时有路过的巡卫注意到这罕见的冲突,朝他们瞄了两眼。都城常住民不少,却足够每日巡逻的卫兵熟悉,一看之下,他便察觉这是群生面孔,马上朝这边走来,边盘问道: “你们是哪里人,来国都做什么,却在大路上喧哗?” 祈焕感到不妙,伸手扯住了白涯。后者本也停了下来,不料霜月君转过身对着那守卫,语不惊死人不休。 “都城护卫?正好,我找你们国君有要事,带我们去王城吧。”美女窝 这一句话砸下去,那守卫自然瞪圆了双眼,白涯的表情比他也不遑多让,他有些愠怒地低声陈述道: “我说过,别把我们扯进来。” “老白你也别……” 君傲颜也连忙对卫兵打圆场:“这位大哥您别见怪,我们都是自己人,闹着玩,尽是打闹玩笑罢了。” “没有玩笑。”霜月君还是淡漠的口吻,白涯恨不得把他嘴堵上。 柳声寒扯住了他,轻轻摇头,转过去对修罗巡兵道:“确实如此,若是扰了此地清净,还请见谅。我们定劝好友人,自去打尖投宿。” “投宿?还是先跟我走一趟吧。”又有几名卫兵围拢过来,一名修罗抱起双臂,低下头狐疑地望着他们。“如此鬼祟,形迹可疑,还想溜之大吉,如何相信你们动机纯粹?是要我们礼请还是武请,诸君自行定夺吧。” 祈焕苦着脸退了两步:“他们俩扰乱市井……跟我们有啥关系啊?眼见着饭点快到了我这有点饿,能不能,不去啊?” 修罗对他的玩笑毫无反应:“你要武请?” 这些练武的家伙,脾气一个比一个硬。 此话祈焕只好腹诽,不敢火上浇油,还得看着点白涯,别让他和霜月君在守卫们眼皮底下撕扯。所幸,白涯只是沉着脸,而霜月君也是一副无谓的模样。他们跟在几名卫兵身后老老实实低着头,修罗们也一个个都垮起个脸,没有攀谈的意思。直到一处建筑门口,才和驻守的两个门卫打了招呼。 “近况如何?” 其中一位看着不像修罗的拉开门,打着呵欠回话: “老样子。你带的这一群,可是这么老久来的第一拨新面孔。” 他口中的老样子,大约是门庭冷落。卫兵把他们押进一间隔室,无论室内还是走廊都冷清无比,泛着股少有人迹的阴湿潮气。等修罗锁上了牢门离开,柳声寒在栏杆上抹了一下,发觉连竖直的栏杆都沾了一层不薄的灰。 过道里,目所能及的地方没有守卫。结合他们被带进来的缘由,这懈怠冷寂的氛围使柳声寒推想,此处并非牢狱,大概只是班房而已。 她再回头时,牢室内可是热火朝天。 即使被君傲颜和祈焕一左一右架着,好声好气劝着,白涯仍抑制不住恼意,向霜月君怒骂。这会儿,他是真动了气: “说了多少遍我们要事在身,你爱干什么随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下你高兴了?” “霜月君您也是,怎么不听人劝呢?”君傲颜也无奈地皱着眉,抱着肩,“现在可好,全耽搁在这里,连我们的兵器都被下了!” 当时拿走君傲颜陌刀的小兵,因为低估了它的实际重量,差点被刀带倒。相比于他们激愤的情绪,霜月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王城与过去差不了太多,看来只多修了战神殿。”他也走到铁栏边,拿指尖弹了弹,“老旧得很……看守很松。现在不该是监牢。不过是关我们一时,总会来找我们问事。” 他说得轻飘飘的,让听者们青筋直跳。祈焕松开了白涯,直翻眼睛:“真想信你这邪。我说您呐,可真是把我们坑惨了。” 白涯站在栏杆边上,扫了一眼,冷飕飕地说道:“倒是好破。来上一刀,便省得人在这里发霉了。您往一边捎捎,莫怪刀剑无眼。” 说罢,他下意识地抬手抽刀,却想起武器已被拿到了别处。唯有封魔刃,因为太短,加之并不起眼,藏在霜月君朴素的衣摆里,也看不出来。祈焕忽然想到他们来时,君傲颜与白涯扳手腕的事儿。说不定,光靠手也是能打开的。 他刚回忆到这儿,谁知霜月君比白涯还能耐:“你以为我掰不开?” “我们被领来,不过是因当街喧哗。一旦我们出去,就是不服管束越狱而逃。”他收了手,拍了拍巴掌上的尘埃与锈迹。“别闹了,一会儿就有人来问话。” “哎你说的可真轻松,那你自个儿蹲着哈,别管他了老白我们走!” “走哪儿,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难怪得给你们逮进来……” 外边走道里忽然传来了声音。几人都住了嘴。 第一百回:无由分说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回:无由分说铁栅栏后的几人,听着声音的主人越走越近。等走进视线了,他们才发现这说人叽喳的竟是个妖怪——还是个黄大仙。这副毛茸茸的模样,在见识过凶神恶煞的修罗后,他们居然倍感亲切。那黄仙已修出了半个人形,正走到门前,一边用灵活的爪子开锁,一边犹自唠叨不休: “进来了还不消停。跟我走一趟,都老实点!” 黄仙儿带着他们出了监房,往大门领去。白涯以为他们要被转移别处,在接近入口时,他却拐了个弯,推开一处敞亮的侧室,扬了扬嘴,示意他们进去。屋里只有桌椅,还有桌边立着的一座栖架,站着个花哨的鸟儿,眼见不是什么严刑拷打的地方。看起来霜月君所言有理,武国的巡城卫们并未给他们报上什么严重罪名。墙边还靠着两人的兵器,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悄悄松了口气。 黄仙路过架子时,还伸手捋了捋鸟。尚未完全修出人形亦能克服捕食的天性,也实属难得了。当然,他们也不知这鸟儿换了几批。黄仙在桌后坐下,先数落了一番之前在街上他们推推搡搡的事儿,最后一拍桌子: “你们来我国国都,究竟有何目的,如实招来!” “如实招来!”那鸟儿也跟着叫。 祈焕憋着的气都要给笑出去了。他抽了抽嘴角:“我们就是路过,莫名其妙就被抓了关起来。好不容易给您提了出来,又是这么一大通训。你们这可不是待客之道,颇失大国风度啊!” “武国风度?”黄仙搔着脑壳嘟哝,清了清嗓子,板起脸来,“非我等不懂待客,是你们喧乱市井,都是有失体统。现在本大人不计前嫌,与你们好生说话,还不把实情道来?” “启禀大人,我们真就是取道国都……” 黄仙连连摇头:“你再与本官推脱,那就是心怀不轨,罪加一等了。无论你们是来探亲安居,还是比武扬威,最好与我尽数细说。若要定居,登记了身份也不留你们罪名。要是打擂,说明白了也能给你们做安排,这来往武客甚多,你们莫要自作主张。寻亲更不愁连坐,有要找的人,恰好让他们来作保,把你们带走完事。” 君傲颜听得苦笑,正要与他解释,霜月君把她往边上一拨,对着他道:“我们找人。” 白涯又开始头疼了。那黄仙浑然不觉,舒心地咂咂嘴,执笔窸窣记下什么。接着,他又朝霜月君发问: “找什么人?名姓籍贯报来,文书签字画押,让他们进来捞你们。” “堂堂一国之君,不合适吧。”霜月君袖着手淡淡道。 “一国……啊?”黄仙骤然拔高了声音,他唰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你当街闹事要找国君?说什么笑话!这班房关得你太舒坦,做白日梦啦?” “有什么笑话之处?我的确有要事找他。” 黄仙扶住了脑门:“来个人喊两句,就能去觐见国君,你当王城是跑马场?你说说你什么身份,找国君能有啥要事!” 霜月君认真起来,终于正眼看向他,说道:“我自是有正经事的。在下六……” 他没能说完。柳声寒早挨到了他身后,扯住他衣袖一拽。这力道不足以影响什么,却足够他疑惑地扭过脸,看她有什么话要讲。柳声寒对他摇头。 切莫打草惊蛇。 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生出的担忧,又是怕惊了什么蛇。霜月君住了嘴,眉毛抬得老高。只见柳声寒理了理衣襟,上前一步: “既是要事,我等不便在此信口说起。我知国君公务繁忙,王城秩序森严,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为我们通传你们管事。我们且让他替我们上报,再等国君定夺,决不无端生事。” “什么不便信口。”黄仙不悦地一挥手,“我便是此处最高管事,你们果真有话,还是都与我详尽分说的好。” 霜月君似是有些不耐了,闻言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就你?” 他声音拖得长,把质疑的味道也放大。黄仙霍然起身,绕出桌椅朝他走来: “小子,你胡言乱语很久了,这又是看轻谁的意思?不使点手段,你还真不知本官如何能在国都挣得一席之地——” 这班房虽临近城门,算是在繁华路段,却实在门可罗雀。门口的守卫又打了个哈欠,盘算着何时才到轮班时辰,能把这枯燥差事甩下。另一人忍不住跟着呵欠连天,忙甩了甩脑袋,强打精神道: “哎你说,老大都进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问出点啥没?那几个外来人古古怪怪,不会是什么扎手点子吧。” “能扎到哪去,老大还用得着你担心……” 卫兵无精打采地回话,拔腿要走:“我去解个手,长官出来若是问起……啊呀!” 他一声大叫,他的同伴比他也不遑多让。然而他们的声音都被墙壁崩碎的巨响掩盖了,就在他方才站着的位置,身后门墙轰然炸开一个口子,烟尘弥漫中,似乎还有个人影飞了出来。两个门卫吓得连连退步,咳嗽着挥散眼前灰土,定睛一看,发出了更惨烈的惊呼: “老,老大?!”168书库 屋内,祈焕眯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倾泻进来的光。等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咽了口唾沫:那据说是班房总管的黄仙躺在一片废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饶是君傲颜行军见多了动武场面,也无意识地发出叹问: “您、您这是……?” “我就……推了一下。” 罪魁祸首,居然比谁都要茫然。霜月君的手还抬在半空:“我没想把他怎么样。动静有点大……怎会如此?” “您是诚心要来打架的吧?兜这么大圈子?” 白涯烦得不行,他一探头,刚好和外边的看守对上眼。那俩人一愣,齐刷刷后退一步,转身就跑。他再回过头,桌边的栖架还好好的,那鸟儿还站在上头,竖着毛直哆嗦。见他看来,大叫了一嗓子: “老大!” 紧接着,它振翅便飞,活脱脱是落荒而逃的架势。一路上,嘴里还叫着“老大”呢。 柳声寒慢了一拍,没能拦住,此时皱眉说道:“这禽鸟能作人言,怕是要飞去报信。” “赶紧走。再不走,走不了了……你还在干什么!” 白涯对着蹲在晕迷的黄仙边的霜月君暴喝。后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 “弄醒。我不知道皇城怎么进,既然要说事,若一路杀进去,也不甚好。” “弄醒?然后呢?赔礼说你不是故意的?”白涯直接动手去拉他了,其余三人也收拢了身上物件,开始张望道路,“洗不清了,人哪会就这么听你的?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撒开腿蒙头狂奔,只想着先远离身后一地狼藉的班房,把这飞来横祸甩得越远越好。天不遂人意,他们刚离开班房不久,钻出一条小巷,祈焕立刻就瞅见大道另一头,有修罗护卫在四下搜寻什么。他一探头,那修罗便朝他们看了过来。看一眼不掉肉,可那修罗立时迈开腿,眼看着就冲他们过来了。 祈焕一拍手:“也太快了——跑跑跑,开始逮我们了!” 闹大了。修罗卫兵们也许是收到了报信,也许,是看他们在王城发足狂奔,又有同僚在追赶,本能地加入进来。他们慌不择路,一路想朝人多的地方钻,以混淆视听,甩脱后边滚雪球般,越攒越长的尾巴。一边跑,祈焕还止不住嘀咕: “这武国国都,怎么,路上人稀稀拉拉的?人都、都都去哪了,躲都没得躲!” 也不知是谁在领路,那位又是否识得方位,他们本能地追着同伴的脚步,确乎离班房越来越远,却不清楚自己跑到何处了。直到耳边的器乐与人声喧嚣得震耳欲聋,他们才回过神来,一头扎进人群外围后,纷纷刹住脚步。君傲颜弯下腰揉着双膝,气息倒还算均匀: “这里怎么这么热闹,锣鼓喧天,大户人家娶亲吗?” “谁知道,我就晓得难怪刚才一路没人,原来是都到这儿凑热闹了……哎!” 柳声寒忽然踉跄了一下。祈焕伸手要抓住她,却发觉自己也被身边人撞得一个趔趄。他的同伴们也是一般情况,白涯与君傲颜对视了一眼,他们要挤出去并不困难,可后有追兵,这并不是好的选择。 霜月君大概也是这样想,于是五个人一同顺着人潮的裹挟,朝喧闹的中心去了。临近了,他们发觉那是处四面开放的高台,想来不是君傲颜所猜,是什么娶亲的队伍。但敲锣打鼓的阵仗丝毫不差,以至于他们一直来到近前,才听清台上的呼喝,与左近围观者的呐喊助威。 是一座擂台。此刻正有人在比武,才将方圆几里地的居民都吸引了过来。 白涯不自觉脚下一顿。他踮起脚尖,往那妆点隆重的台子望。他身边的霜月君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不跑了?” “就看两眼。” “有什么好看?”霜月君歪了歪头,满面不解,“土鸡瓦狗,你竟觉得有趣么?还走么?” 人群依然在涌动,君傲颜终于抓到机会挤到了他俩身旁,冲着白涯耳朵喊话:“现在这大路上人多眼杂,不好办!咱得找个屋内的地方藏会儿!” “你看这附近,有过得去的房子吗!”白涯也扯着嗓子吼回去。倒不怕人听到——太吵了,太嘈杂了。 这样想着,他耳朵一动,留意到身侧的方向,喧哗似乎减弱了…… 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第一百零一回:无言可对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一回:无言可对人潮在分流,远处一个人高马大的修罗在走近。更要紧的是,他身后带着一小队人马,打眼一扫,都军容整肃,装备精良,不像普通的巡城卫能比。 白涯心头一跳:“动真格了?祈焕和声寒呢?” “不知道,兴许是人挤人,被带走了。” “你去找——不,我们分开跑!” 他话还没说完,君傲颜已经当机立断潜进人群,三两下没了影。 “倒也不必。”霜月君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我看他们的装束也并非寻常人等。正好,请他们带个路。” 白涯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疯了,可谓难得。 六道无常都是一根筋! 他心里骂着,一把拽过霜月君,强拖着向反方向跑:“进宫找人?我怕你见到正主之前就身首分离!” 好消息是,霜月君没有再反抗什么。他们顺当地钻出挤挤挨挨的人墙,冲回了大路上。真使起一身气劲来,纵使武国住民,无心之下在他们面前也跟纸糊似的。也不知这么一路撞过来,究竟伤了多少人。 坏消息是,两人扭头一睃,发觉那一队的修罗,全追在了他们身后。 究竟是他们逗留太久,暴露在了追兵视线里,还是背着武器的人搭伴,目标太过明显?当下,思考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他们闷着头在前边狂奔,只听后面修罗卫兵呼呼喝喝,时不时吹起尖锐的哨音。 这声音大约是某种警报。周边有巡城的修罗听见,立刻离开原本的线路,也朝两人追来。有时离得近,撵得二人紧迫,白涯少不了挥起刀,逼退围拢的守卫。好在即便是武国,也不是满大街都是悍不畏死的武夫。他们多半顾忌起来,没有拼死缠斗,给了白涯喘息之机。 略一分神,他注意到一旁的霜月君,胁差依然没有出鞘。纵然有大胆的卫兵抡起武器挥来,霜月君亦仅仅以刀鞘格挡。那些缠绕的符文布条看着破烂,却始终完好无损,白涯只能猜测那是某种阴阳术。 那想必是高明的咒术:在他们最狼狈的关头,差不多有一打的守卫在他们身遭游走纠缠。白涯几乎以为迫不得已之下,他得当街朝此地官兵动手。可霜月君还是没有拔刀,他只以符咒盘缠的无刃鞘面,朝前一挥。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仿佛一股肉眼不可见的浪潮,从刀鞘挥舞的轨迹扩散。修罗城卫们一个个人仰马翻,就这样被掀开,重新现出道路。 顾不上惊诧,白涯越过这一地狼藉,三步并两步赶上霜月君。后者头也不回地说: “附近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边跑边一回头,起初的一队修罗依然缀在后头,甚至更近了许多。没办法,两人被逐渐增多的人群挤撞得东倒西歪。而那队卫兵气势汹汹挤进来,都城的居民们一旦注意到,便开始为他们让道。 “怕是再施展不开。”白涯骂道,“追个没完了……得把他们引到空旷的地方!” “你在乎这个?” 忽视霜月君那近乎挑衅的语气,单要把人引走,这并不容易。一时间那许多卫兵也无法挨到他们身边,但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白涯无头苍蝇样在人海里乱窜了一会儿,强行穿过人墙,忽然眼前一空。 他仰头看见一处高台。长时间的奔走让大脑有些缺氧,他没来得及细想,纵身探手在台子边一按,拔地跃起,翻到台上。顾不得琢磨这是什么场地,甫一落地,他抽刀旋身,往底下望去。闹市之中,以他为中心,忽然出现一阵寂静。白涯目光错愕地扫过台下看客,他们都张大了嘴,不知看见的是什么状况;再转过身,台子中央也有两个人,各自提着兵器,正一脸怔愣地看着他呢。 好半晌,其中一人一抹面上血痕,语气不善: “擅闯擂台,还不滚下去?当心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还没轮到别人对他放话的时候。白涯根本没心情搭理他。他略一上下打量,重新回身朝远处张望。那些修罗身形高大,可武国都城鱼龙混杂,在人群里,他一时竟找不到他们的影踪。 他不理会打擂的武者,武者却来了脾气,提着刀走了过来:“不吃敬酒,那就别怪罚酒辣口……” 他提刀往跳上台这小子后背抡过去,一条腿也大咧咧抬了起来,意欲将人踹下台。所有人都只听见乒然一声,和紧接着的,肉体砸地的闷响。白涯缓缓收回弯刀,摇了摇头。霜月君说的不错,这些上台打擂的也许有高手,可至少没教他们遇见。 思及此处,他念头一闪,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摔了个屁股墩的武者却不容他细想,坐在地上懵了一会儿,看看手里豁口的刀,猝然跳起来,怒吼一声,红了眼往上扑。白涯自然不会跟他讲什么风度,一阵刀兵碰撞的激烈声响,他在对方的王八拳里觑了个空,提膝一脚,便把人蹬了下去。 底下的看客们一片惊呼。有好事者大胆上前,翻进擂场看那武者,回头大声道: “打晕了,直接打晕了!” 众人哗然。白涯只当要找自己麻烦,不料,这群人纷纷叫好起来: “少侠,好靓身手!” “好,精彩!” 他登时哭笑不得。再一扭头,那武者先前的对手还呆立在原地,直勾勾对着他瞧。白涯恶声道: “看什么,还不滚?”万书楼 那人嗷地一嗓子,忙不迭冲他跑了两步,又赶忙刹住,换了个方向连滚带爬,竟就跳下台去了。白涯紧皱着眉头,目光在人海里梭巡,试图捞出那些修罗的身影。他们人呢?为什么没再追着自己和…… 霜月君呢?! 他心里一惊,猛地意识到似乎在自己翻身上台前,就没见对方人影了。他急步冲到擂台另一边到处张望,却见人群忽然后退,显露出其间的修罗卫兵来。 每一个卫兵,都合力抱着根擂场围柱。他们一声暴喝,发力拔出那些粗木,仿佛捏起竹签般轻易地朝白涯掷了过来。 呼啸的风声和飞来的木料遮蔽了感官,白涯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当木柱歪七扭八插遍他身边,他听见冲上前的修罗发声呐喊,比擂台的观众们还要喜悦万分,又带着熊熊怒火: “你再跑!” 四下粗壮的篱笆都深深地扎入擂台之中,一时半会,凭一己之力,绝无拨开它们逃出生天的可能。就算想从上方跑走也难,木桩错开的角度让他无处挤身。抬起头,只有被木桩割裂成数块的漏光的天。 “老实点,别乱动!” 白涯憋着口气,没有回话。但他的确安静了下来。说实话,此刻挣扎不过是烦得慌,心有不甘罢了。他并不指望自己打翻了这一个卫兵,就能顺畅逃走。毕竟,这里不是守备松懈的班房。无论是森然大门,还是内里十步一见的守卫,都在向白涯说明,此地是武国都真正的大牢了。 朝里走了很深,卫兵才将他锁进一处铁牢。白涯握住栏杆晃了晃,结实得很,完全不是那处班房能比。 想要出去,也应当费事得多。不知道霜月君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白涯一抬头。过道里走来那人,那身形,那厚厚的灰发,怎么看都眼熟。 霜月君想来也是被抓住的。不过,也许他还心心念念着见国君的事儿,没有激烈反抗。因而,若忽视他身后亦步亦趋虎视眈眈的两个看守,他走向牢房的姿态,简直可谓闲庭信步了。进了牢里,他还有闲心和白涯打了个招呼: “唷。” 白涯骂了声娘。 将霜月君送来的守卫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走道里,与狱卒交谈了几句。白涯隐约听见他提到什么“典戎卫”,要来人进牢巡察,叮嘱狱卒打起精神,别出什么乱子。 进牢也没撞上好时日。 白涯臭着脸走到牢房角落,一屁股坐下。霜月君在他对面与他面面相觑,也无甚表情。一阵寂静后,白涯冷冷地说: “你现在还有什么说法?这是正儿八经的大牢。我看我们一个也别想干正事了。” 饶是霜月君也沉默了一下,才道:“不论出什么偏差,大不了我担着。” “你担着?你能担什么?啊?你觉着我真是怕抓起来了,把我们拉去杀头?”白涯豁然起身,怒视着他无波无澜的脸,“我们来找人,多少年了,不知是死是活。你耽误着我们,你再想怎么担着,帮我们找一群死人?即便你身为无常,又能怎么样。” 半晌,他叹息一声,慢慢坐了下来。霜月君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云淡风轻地揣着手。良久,他才近乎陈述,又近乎抱怨地感慨道: “这六道无常,我也是不想当的。” “所以你逃了。” “我没有逃。” 他抬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白涯。昏暗的监狱中,些许亮光都不能进入他的眼睛。 “随便你怎么说。” “不论能不能解咒,我都会回去。” “怎么解?”白涯移开视线,“见了阿修罗的国君,你又能如何?” “我问他。”霜月君平静地说。 白涯觉得脑仁隐隐作痛。 “这就是你……在此地徘徊许久搜罗线报,殚精竭虑苦思多年制订的无上妙计?” “是啊。”霜月君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是无所谓的冰凉语调,“我经过多年了解,发觉并没有其它办法。不如直接向他询问,如若连他也不知情,至少能为我去查证更多线索。” “你就不怕反倒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 “我为什么要怕谁的圈套?”霜月君扬起眉毛。 这天没法聊。 第一百零二回:无心插柳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二回:无心插柳白涯扶住额头,挪了个方位,不想理他。 两人又相对无话了一会儿,这回,霜月君主动开了口: “那个叫柳……是柳声寒吗?她说你们拿了一些神的宝物。” “是又如何。” 霜月君思索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这样,我再和你说一件事。” 霜月君的手里,拿着根小木棍,不知从哪儿撅来还是捡来的。他在二人间的土地上戳了几个点,说: “你看这像什么。” “别卖关子。”白涯瞟了一眼,不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 “仔细看看。” 他本已收回视线,倏然又转过头:“七个点……” “七个宝物。”霜月君点点头,“由七个神,在七个位置驻守,理应是不会变的。” “我们动了两个宝物。” 白涯挺直了脊背。他模糊地感到,霜月君将要说的事情十分重要。 “这七个宝物,原本组成了一个阵。”霜月君以木枝比画,将七个点连接到一起。“你就当是七星阵吧。” “七星阵?” “这看着不挺像么。” 白涯伸头看了看,确实像那么回事。 “有什么用?” 霜月君凝视着地上的点与线:“这阵法造出了结界,笼罩了整个九天国。这才是此地忽然与外界隔绝的原因。也许等你们再挪走一两个宝物,结界就会削弱了。” “也就是说……” “我也不清楚。毕竟还有许多,依然在原本的地方。没准,得把宝物全部调换方位,才能将结界彻底打散。”他抬起头看着白涯,歪过脑袋,“你一点都不知道这事?” 白涯见鬼似的看他:“我怎么会知道?这……” “那你们将宝物收入囊中,是称王称霸?” “鬼扯。”白涯一阵气闷,“我不信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是强盗。全都是机缘巧合。” “明白了。”霜月君了然颔首,“我只当你们纵使不明就里,也有一个计划,才打乱了宝物所在。也算你们误打误撞,我如今能感受到,结界的隔绝已经衰弱不少。” 白涯紧锁着眉毛:“你都已经感觉到了,这么大的事,先前也不早和我们说?我们要当真就这么路过……” 话至半截,他忽然住了口。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狱卒们隐约的恭敬问好。霜月君也听见了,伸手抹平了泥地上的痕迹。那人的步子很重,很急,却一板一眼,节律分明,听起来是军旅中人。等他们站起来,恰好与来人打了个照面,多少都一阵惊讶。 在这修罗统辖的都城,牢房重地里,来的却是个人类。他的胡须都白了,鬓发里也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霜色。他的面庞写满了风霜的痕迹,看起来饱经沧桑,却一点也不显老态,反而精神矍铄,使人难以把他称作老人,而更像是个中年男子。花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像含而不发的宝剑,蕴藏着锐利的光。 “人类?”霜月君嘀咕了一句,“竟然有人类。” 闻言,男人冷冰冰的脸上挤出个笑来,将一身肃杀气冲淡不少:“武国以武为道,拳头够硬,就能打下地位。” “那现在呢,知道我们能打,不问斩了,要我们出去为自己打出一片天?”白涯抱起双臂,警惕地看着他。 “说笑了。”他摇摇头,“不过,我们的确听说了你们在比武场的表现。国君十分意动,特地召见你们。” 还真有这么简单?白涯一阵语塞。他看了看霜月君,不料,中年人的目光也跟了过来,对着霜月君道:“您就是霜月君吧?王已等候你多时了。” “难怪他们都追着我不放。”霜月君了然接受了这事态变化,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费事。是谁拉着我跑的?” “你少废话。”白涯的视线挪回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上下打量,“不知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中年人看了看他。 “鄙人……” 接着,他的嘴轻快地吐出一个名字。他的语速很正常,字与字之间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停顿。但就在那一瞬,白涯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耳里空荡荡的。他回过头,看到霜月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听到了?听到了什么? 是白涯没听到吗?只有他? 还是说…… 他因为过于震撼而在听到的瞬间,便在脑海里过滤了那个名字。 他瞪大眼睛,露出少有的惊诧。他不该表露自己的情绪,从来不该,可此刻他就是怎么也忍不住。随即,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吐出几段空白的气。 “您还有什么问题?” “你是……你——你是、是……” “君乱酒。” 如雷贯耳。 他听到了,他确定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 白涯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圈,一大堆问题海啸般平地而起,在这颗晕乎乎的头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地翻搅、涌动。 怎么回事?他真的是君乱酒,君傲颜的父亲?是本人,而不是什么冒牌货?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又是如何在此地谋到一官半职?他还是过去的他吗?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记不记得他的女儿?他的思想与行为是否有额外的动机,还是单纯听命于修罗王?他的话在王那里是否有什么分量?白涯该不该将傲颜的事告诉他,就现在?他会作何感想,作何反应?这对他们现状的改善又有何帮助? 是真是假,假假真真,亦真亦假,非假非真。 冷静,千万要冷静。克制住情绪,在彻底弄清现状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在漩涡的中心,这句话缓缓浮现,逐渐在脑海里变得清晰,盖过任何翻江倒海的声音。 “……没什么。”错愕之后,他立刻恢复了正常,“我们何时能见到王?” 霜月君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兴许,是他忽然对武国国君来了兴趣,有些反常。大概与面前此人的身份有关。他们队伍里,那个拿着斩马刀的女人姓什么来着? 想到这儿,霜月君心里多少也有了答案。他并不太清楚“斩马傲颜”的故事,只是略有耳闻。他的心思从来不放在那些奇闻轶事上。不过,既然姓白的终于有点配合的意思,也算是好事一桩,省了不少麻烦。 “我现在领二位去客房稍作歇息,明日即可拜见国君。” “有劳。” 白涯老实太多了,这种极度的冷静之下,仿佛流动着潺潺的熔岩。霜月君能敏锐地捕捉到这点。他又开始回忆,这君乱酒是何许人也?与他无关的小角色,他都不感兴趣;他不感兴趣的人,都很难记住。不过这名字的确耳熟,仔细想来,好像是一名纵横沙场的武将,曾立下赫赫战功。其余的事,他一概不知。等回头只剩两人时,他再屈尊问问白少侠好了。 过了不知多久,天黑了下来。王城很大,却空旷,人群总是挤在某一处地方。若不是近日赶上了“好时候”,恐怕仍是看不到这么多人的。除了擂台,武国这地方白天安静,晚上也安静,仿佛昼夜的区别只是天空的颜色罢了。 白涯从三层望出去,周边仍是一点人影也见不到的,唯有步伐整齐的修罗的编队,偶尔从附近走过。他们已经在皇城内部了,这里戒备森严,却年久失修,一切都很陈旧。所有人的精力都不放在生活的柴米油盐,甚至建筑、家具、衣物都不重要,这一点连皇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砖若是缺了便缺了,只要不漏风漏雨,接着用便是。衣服破了个洞,缝缝补补又三年,新衣服想买怕也要等人现做。并非是因为贫穷——相反,他们实则富得流油。依靠对周边的城镇与村庄的劫掠,武国国库充盈,就是懒得拿出来用,仿佛战争才是一切的出发点。其余的小件更不用说了。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锅碗瓢盆,他们都能以奇怪的方式和奇怪的材料将其修补,最终形成了花花绿绿的滑稽模样。 太他妈的怪。 “那个人类……有两把刷子。”坐在桌边的霜月君抬眼看了看来回踱步的白涯,“在人类之中算是强者。不过,还不够强。” “他是傲颜的爹。”白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傲颜一直在找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他。但……我——唉。” 霜月君撑着脸,打了个哈欠,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新闻。 “猜到了,然后呢?慌什么,再把他叫来问问便是。” “没那么简单。他们三个还不知在城中什么地方,汇合没有,安不安全。我们在宫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为他们父女二人引来杀身之祸。” “啧,麻烦。”霜月君倒了一杯酒,“明日去殿上一问便知。” “不行!” 白涯在桌边停住脚,忽然猛拍桌子。酒壶当啷一下,盖儿与瓶身相互碰撞,溅出几滴壶口的酒水。所幸霜月君的杯子举得够快,不然一定给他打翻了。 “小点声。”将杯子凑到嘴边,他嚷了一句。 “不能明问,绝对不能。”白涯抓了抓头发,又开始来回踱步,“得先让他帮我们找到那三个不省心的。必须让他们父女见了面,才能说清楚。我也只是听过名字,不能打包票说那就是君大将本人。” “你还真是在意他们。”霜月君放下杯子,不动声色地揶揄,“放心,姓柳的在,不会有什么事。那两人也都是能打的角色,出不了岔子。反倒是你,光想着别人,你自己又为何而来是不记得了?” 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白涯猛然停住脚,停留在窗边。晚风轻轻钻进屋里,让烛光摇曳不定。他忽然意识到,从与君乱酒见面到现在,他竟然一直都没有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完全替傲颜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与不得已的怀疑中,晕头转向。 白砂会在这儿吗?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一百零三回:无讳之朝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三回:无讳之朝白涯本想过,一国之君的住所,也许会集中体现举国上下的珍宝财力。不说多么富丽堂皇,也该正经气派些。不过,他们走向正殿的道路上,看到的建筑依然是奇异的拼装模样。 只是在宫廷侍卫们的映衬下,这宫宇楼阁不再使人感到可笑了。 如若说武国的王城是白涯所见识的一切王权核心中,最为朴素简单的一座,它却也同时拥有着他所见识过的最为肃穆的氛围。隔上三五步,便能看见全副武装的护卫,军容整肃,装备与仪态都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轻甲与利刃的森然寒光映着材质混杂的楼台,将滑稽感冲淡大半,而军旅一般森严的气息取而代之,扑面而来。 这守备一路蔓延至大殿,一致的兵甲姿态稀释了守卫们本身的不同。可一踏进殿内,白涯依然在一群修罗与妖类中,敏锐地挑出了一个人类的身影。君乱酒竟是驻守在王殿之内,王位周围。看样子,他在此地地位颇高。白涯不知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立场也已倾向于这个国度,可无论如何,在确立他的身份与国君的态度前,他身居高层的事实只使得贸然相认的风险有增无减。 说到国君…… 一开始,白涯的注意力甚至没有集中到国君身上。当他从君乱酒那里移开目光,最先吸引他的,是洁白的王座。它与他所见的武国造物都大不相同,通体皆白,似乎有复杂的纹路,作为一处座位而言,很是繁复宏伟,传递出权位的震慑来。那颜色也有古怪之处,白得太彻底,却无有一丝光泽,呈现出纯净而空旷的效果。相较于宫内陈旧的气氛,它似乎在发光。 这纯白的底色像在色彩混杂的屋子里剐出了一窝空洞,开出了一张画布,可画布上描绘的人影,相较之下又不那么威武。国君有一头蓬乱的暗红长发,盘虬地向四周伸张,如这片白色之上,以干涸枯血点染的烈火。离得近了,能看见那面庞筋肉分明,昭显他修罗的身份。那身材与周围侍卫相比却太娇小了,白涯本以为国君会是一众修罗中最为高大雄壮的模样。 与王城严苟的气氛不同,他并不是正襟危坐的,倒是姿势豪迈地叉着腿,一手支着脑袋,凝眉俯瞰走近的访客。活像军中悍将稳坐帐内,压抑着不耐,接见文臣来使似的。他一开口,是朝着将二人带来的护卫的,显然无甚敌意,声调却也硬邦邦的。 “行了,就带到这儿。” 这声音…… 白涯不由得多看了国君两眼,即使明白倘若自己没有听错,她果真是一位女王的话,这打量颇有些不合礼数。有心相看之下,他才从对方悍勇的面孔里看出点中性来。她脖颈上还饰着道细环,也许,是这位看起来骁勇的女性,给自己的一点独特饰物。 霜月君没有在看她,不知是因为国君是位女王,还是他对诅咒的来源一族耿耿于怀,不屑去端详。 他的眼神瞥在王座上。白涯不由得也望了过去,这一望,顿时没能拔开眼。 那苍白的王座竟然是骸骨塑立的。 不知其数的白骨,以其形状与尺寸来看,绝不来自于任何唾手可得的普通猎物。有的像巨兽或妖异,还有的,两个经历厮杀的人能看得出,定然是人骨。这很……野蛮,白涯只知道在故土未开化的地方,有以人的尸骨打造器物的习俗。 可它又很华美,很恢宏,像精心雕琢的、加以修饰的恶意。它白得像死亡本身,又像一种践踏死亡的诵唱。腿骨、脊椎、各异的骨骸,交错支棱着,如无数亡魂跪拜臣服在地,托举起其上的王来。细看之下,这些骨头都应是经过了精心挑拣,选出每一首丧歌中的最强音,再仔细清洗打磨。每一根都有着诡异的美感,仿若将无数终将逝去的生命凝固雕琢为永恒,结成这王朝的史诗——这王者的赞歌。 “你很欣赏我的宝座?” 女王的嗓音响起。 白涯立时从这原始狂放的冲击里抽出心神,抬头看向她。这位国君自带一股威压,却不是严肃的,而是一种野性的张力。此刻,她不吝对他们展现出显著的自傲神色来,咧开嘴角,微微扬起下颌: “每一位访客看见它,都是你这般震撼的模样——如果不是更甚的话。” 她略过一旁神色淡淡的霜月君,隔空点了点白涯,又拍拍王位扶手:“这些,是我造访这九天国以来,连年征伐斩杀的所有强敌。有你们人类,有我们的宿怨罗刹,也有诸多其他异族的强者。诸恶皆可杀,可世间恶业难消,多年下来,这王座都如此庞大啦。不过么,即使不能列入王座,其他败者也有他们归属的地方。” “归属?”白涯皱着眉,下意识地问道。 “战神殿,你们当有所耳闻。你们进入王城不久,又多生事端,想来未曾见识。若有机会,可以一观。”女王托着下巴,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扫量。热搜 霜月君依然没有言语,而白涯不是没有听说过这场所,反倒有些疑惑起来:“我以为,那是供奉英雄的所在。” “既是供奉,自然有供品。比起败者的尸骨,还有什么是献给英雄的更好礼物?”女王抬高了眉毛,做出相匹配的颂扬的神情,“它们是王朝的基石,是雄图的底座。当然,那些骨骸太多,只是做成基座,太过浪费了。将它们尽数砌作墙体,垒成屋梁,才算是物尽其用。打造出的骨殿,才不枉战神之名。” 这言语与思想都太富有侵略性,白涯隐约感到些堂皇言语下的凶暴来,在心底暗骂一句。不及他细想,女王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一旦阐述完自己要表达的部分,便将兴趣转向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发声的另一人: “那些败者都不过是落下的尘埃,过眼烟云,不谈也罢。您呢,才是这么多年岁里,我们翘首以盼的客人。” 作为一国之君,她语调的倨傲不算过分,内容倒相当客气了。令白涯奇怪的是,之前迫切无比的霜月君此时表现得不咸不淡。他袖着手,仅仅是转正了身子,看着女王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听到罢了。 “我有些惊诧。”女王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看他有在听着,便自顾自说了下去,“照理来说,你所随身的这把胁差——我们修罗的语言称谓,你们未必能懂。在人间,它可是叫做封魔刃?” 霜月君微微颔首。女王接着说:“这封魔刃,依据常理,但凡我等修罗一族,甚至无需目力,便能辨识其气息,感知其存在。只是您临近都城时日不短,进城也一直无人察觉,直至来到我面前,这封魔刃的气场才彰显出来。你可是在封魔刃上,下了什么禁制?” 霜月君以漆黑如无物的眸子对向她:“不曾。” “是么,奇也怪哉。”她以平淡的口吻说道——这一会儿,她的神态不再丰富生动了,“它想必在您身侧,且拿来与我一见?” 霜月君只是看着她,除此之外,他面上甚至再没有一缕旁的肌肉牵动表情。 “与你一见,可不是意味着,与我就再不相见了?” 这话说得直白,白涯以为女王多少会反驳粉饰一番。孰料,他在女王那沉默粗犷的面目上读出了一种默认来。她似乎不屑过多掩盖这一层目的,抑或她并不觉得自己此般作为有何不妥。方才的话术,只是对封魔刃如今的携带者,施与聊胜于无的一点儿客套而已。 “你挺聪明,不是一介武夫。”她高高挑起眉毛,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审视,“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封魔刃并不属于人类。你若能交还我族,对你我都是好事一桩。” 白涯与霜月君相遇至今没有几日,两人也都不是喜欢闲谈的性子,他不了解对方的经历,更遑论内心。他只知道霜月君被这不死的诅咒纠缠,想要解脱,可这解脱意味着要舍弃封魔刃吗?霜月君一路至此追寻的线索,也许是修罗布下的,他们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而霜月君是否将封魔刃视作他们的所属,还是自己的? 他与这神诡之兵有什么纠葛,这些年都遭遇了什么,如若失去它,他又是否会受到什么影响……白涯一概不知。此前,他们也并未就此话题有过谈兴。 他猜不出,只看着霜月君依然端着不变的神色,对女王吐出区区一字来:“行。” 白涯登时摸不着头脑,瞪着他想问话,又不得时机。怎么说,封魔刃也是神兵一件,就算诅咒恼人,如此简单便能摆脱吗? 包括女王在内,殿上的一众修罗也未料想过此等答案。该说,无论他们是否知晓诅咒一事,他们都想不到有人能这样轻易放弃他们一族视若珍宝的神物。短暂的安静后,大殿上突然爆出一阵喧哗,白涯简直以为自己进了哪个酒肆。 “这小子说什么昏话?他脑袋不太好使?” “我看他怕是没我们的胆子,不敢拿着它吧!” “哎,陛下,您可快把东西拿到手里,别等他回过神啊!” 他们大声地打趣,女王竟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上下打量霜月君,放任手下们的喧闹。白涯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阶层次序似乎是散漫的,肃然时如军旅般森严,可对彼此也如战友随性。不过,他们二人并不是这些修罗的战友。 不是他们可以随意玩笑的对象。 第一百零四回:无羞当面 白涯瞟了一眼霜月君。后者似乎感受到了,略偏了头看向他……然后目光越过他肩膀,投向他身后。 在那里,有一个侍卫笑得最为张扬,正在大放厥词着: “这人类可最为狡猾,陛下您得明察。谁知他是不是拿了个赝品,视您威严若无物,要搞那偷鸡摸狗、偷梁换柱——” 耳畔一阵风声尖锐地破空,仿佛利箭直刺。一道黑影迅疾地穿过殿堂,猝然击中那修罗的头颅。一蓬血色炸开,他聒噪的嘴再也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轻微地抽搐。 血流,自他头部,缓慢地在地上蜿蜒开,染红了王宫的地面。 这一切闪电样划过白涯的视域。他猛地回过头,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看到了什么,又为何要去看自己的同伴。 霜月君。他抛掷的手势甚至还未改变,此时缓缓收回手,又是像方才一样袖手站着了。就好像他没有在武国王城正殿之上、国君眼皮底下,拿这一族的宝贝,狠打了王宫守卫的脑袋一样。 众皆哑然。比起方才的片刻无言,此时的王殿静如惊涛倒卷前的大海。 顷刻间,怒浪翻涌而来。这可不分对象是否无辜,所有护卫都擎起兵刃,嘴里大声呵斥着,对着两个人群情激愤。有的已经激动地踏近几步,眼里睃着女王,激动地喊着要将二人拖出去斩首,或干脆就地诛杀。 “肃静!” 关键时刻,女王震声喝止了手下人。她大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又点出一位,吩咐他们把受伤的侍卫带下去。这些修罗看着关心同僚,作风却着实粗暴。白涯眼睁睁看着那卫兵提起同伴的领子,就那么一路拖行着,将他拉出了大殿。 地上随着他的动作擦出一长串血迹来。白涯眯起眼,能看到其中还有些掺着浅红的、肮脏的白,像是脑浆子给打了出来。这修罗大约是被霜月君一下开了瓢,不知他们的体质与人类是否有不同,捱了这么一下子,到底是还能救回来,还是只得就地烧埋。 喧嚣逐渐平息,可一群守卫依然面色不善,执着兵器虎视眈眈。女王不耐烦地换了个坐姿,大手一挥: “都给我把阵仗收了。你,把刀捡一下,拿来我瞧瞧。” 她在对着君乱酒说话。他没有多言,干脆地一点头,几步来回,把丢在地上的封魔刃拾过来,交到女王手里。她将连着刀鞘的封魔刃在手里转了两转,甚至没有再细看,便抬起头,确凿地向周遭下属们宣布: “是真品。” 底下的阿修罗们一阵骚动。他们对两个外人的敌意还未收敛,相互间传递着的眼神却兴奋起来,大概是都乐于看到这宝物的回归。 而在这喜悦之中,有修罗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女王面色一变,陡然阴沉,显得晦暗不明。他冷静下来,与身旁同伴交头接耳。逐渐地,他们全都安静了,悄悄打量着君王与她手里的神兵,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白涯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明白这刀不会被轻易拔出鞘的特性,女王想必也知道。因而他留了心眼,一直觑着女王拿刀的手。于是方才,他看见了对方分别握着刀柄与刀鞘的手臂,肌肉一阵紧绷。随即她垮下了脸,圆瞪着双目,仿佛对这不服管教的刀兵异常恼火。当诸名修罗仍在暗自庆贺时,女王再度发力,面上咬肌都显得凸出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白涯感到自己简直都能瞧见她手背爆起的青筋,额角似有一滴汗水渗出。 封魔刃依然纹丝不动。 连刀鞘上的符咒都还是蔫巴巴的,褶皱都没变上点儿,对修罗中王者施加的力道提不起兴趣似的。白涯意识到,当霜月君被它缠上的一刻起,这刀怕不是已经改换门庭,认了新主,不再对曾经掌管它的种族有回应了。 在一殿心思浮动的寂静里,封魔刃现今的主人似乎撇了撇嘴。白涯看向他时,他已恢复了无波无澜的面目,眉间还夹着不耐。 “到底能不能打开?”他端着平板的语气冲女王说,“快把刀拔出来,拔不出来就赶紧收了,赶紧了事让我走人。” 有这么简单最好。 形势已然明晰——她拔不出这刀了。 既然能在修罗一族里拔得头筹,还统治多年,女王想来是这国度里的最强一人。她无法被封魔刃承认,其他修罗更别想获得认可。 可一把不能出鞘的刀,对他们而言还有什么作用? 放进战神殿,供起来当摆设? 往好处想,也许他们只会拿着刀,自个儿闷头琢磨去。要么,再培养新的勇武善战者,用很多年去博取封魔刃的认同。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要扣留这兵器才能做到的。总不会让它再跟着霜月君一走了之,踪迹全无。 白涯忽然想起了水无君,他应当知道杳无音信的是这位同僚。不知他们关系如何,但身为匠人,水无君想必是很在意这神妙之兵的。如果封魔刃不能再回去,也许对他而言,会是憾事一桩。云轩阁 往坏处想…… 如果封魔刃不再有主人——只要,它现如今的主人,再也不复存在…… 倘若霜月君死去,它会再度改弦更张,回归原主吗? 修罗们知道答案吗?他们会想到、会想试一试吗? 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相信这些崇尚强者的种族不会希望这样的污点被见证、被留下。如若他们要对霜月君动手,白涯不可能干看着,他们也不会让白涯好端端在一边安生看着。他是个自信的人,却不自负,不认为自己果真有在他族统治的腹地,以一敌千、杀出重围的恐怖能力。 况且,君乱酒还在这里。一旦闹翻,不论结果如何,他的处境都会变得岌岌可危。无论向哪一边倒去,都得摔伤自己。 他脑海里风暴席卷般,闪过了许许多多念头。白涯都不知自己是如此多虑之人。这些模糊的思绪转得飞快,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后,女王发话了。 她对君乱酒说:“把刀还他。” 连同白涯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怔愣当场,面面厮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君乱酒倒是秉承着军中将领的素质,没有对君王的决策多加过问,只是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命令。 霜月君不仅没有流露惊愕,甚至不急着去接那刀。 “还我作甚?你们不是要这玩意么。现在我已经走到这里,东西到了你手上,你怎么不拿去了?” 他冷若霜雪的声调终于裂开了缝隙,刺出暗流汹涌的冰凉嘲讽来。 “布局多年、费尽心机,你们总算成功将我诓到此处。现在它来了,就在你面前,你倒不要了。” 这下子,连女王也摆出了诧异莫名的神色。她像是瞧见他发疯一样,斜着眼睛对着他,也不对他的言论做出任何评价。白涯终于被这波折弄得再摸不着头脑。 “你如何察觉这是圈套是骗局?何时察觉?怎么又义无反顾地自投罗网了?” “十年前……” 霜月君终于接下了封魔刃,黑洞洞的眼睛与鞘上古怪扭曲的符文相对凝望:“大约十年前,有人开始设局。所为的若不是封魔刃,又是何物。” 既为六道无常,霜月君早已超脱俗世凡躯。他不需要睡眠,但在太过漫长的时间里,也会以睡梦的方式聊作消遣。在生前有限的光阴里,他不会如此自我荒废,可当能被消磨的时光趋近于无限时,他自然是提不起兴趣重视一分一秒了。 偶尔,他也做梦,那兴许还算得上人之象征所在。都是琐碎无意义的片段,当睁开眼回到现世,一切都如潮水退去。直到约摸十年前的某一天。 封魔刃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本不是什么无迹可寻的事。但它出现得太频繁了,且总是伴随着一些征兆、一些暗示,像要对他诉说它过去的故事,解读它伴身的诅咒,每每在关键处语焉不详,又引导他去注意某些事物……某些关于南方遥远国度的事物。 他本不想理会,大不了,他不再入睡,不再去听封魔刃在他梦中的喁喁细语。然而,身为顶尖的刺客,留心任何风吹草动简直是种本能。可就在他意识到,封魔刃所示意的线索与南国也许有关联,想要去思索的时候,他突然不再梦到这一切了。 就像是……封魔刃和那未知的共鸣之物之间,竖立了什么屏障,建立了什么结界一样。 他这么说来,白涯立刻反应过来,那也许是九天国如今的阵法初成之时。霜月君没有挑明,他也不会多嘴。只听霜月君继续说道: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没用太久,九天国的线索又开始灌进我梦里,比起以前,倒显得太明显,太心急了……违反诸神间的盟约,看来压力颇大,你们也真是辛苦。”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盟约,不如您说来听听。” 女王沉着脸,攥紧了王座扶手,硬声硬气地说。 “你不知道?不会吧?我不想多费口舌。他们不懂,怎么也是不懂。至于你,与你切身相关,心里明白就好。” 霜月君重新抄起手来,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乍看之下,女王毫无表情的脸和他不相上下。然而在静寂的大殿里,白涯没有错过一声轻微的脆响。他分明在女王用力到泛白的指节间看到落下的碎末粉尘,不知她是怒成了什么样,把自己宝座都扣碎了一角。 看她被说中痛点般的反应,即便霜月君说得云山雾罩,白涯也能猜出大概了。毕竟,想把整个九天国隔绝起来,需要这七位所谓神明同心协力。这绝对是达成一致的、应当同属于所有神明的意愿。 只是…… 第一百零五回:无亲无故 只是,阿修罗们另有私心。他们放不下被隔绝在外的封魔刃,并最终做了手脚,无论那是什么,以什么样的方式。 眼尖的侍卫也都看到女王掰碎了王座,不禁为之一颤,纷纷握紧兵刃盯着两个外人。好在,他们的王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接着,她无喜无怒地说: “先下去吧。” 白涯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当她是在挥退属下。霜月君也是一顿,显然极为不满: “就这样打发我们走,究竟要拖延到何时,您又想如何解决此事?设计这么多年,你们就没好好想过?” “我来你殿上,也有事相商。”白涯紧锁着眉头补充,“您既然和他没商定出结果,也不听我一言,两头耽误,不合适吧。” “封魔刃一事,关碍甚多,孤今日已经乏了。”女王支着头干巴巴地说,“你还有事,择吉日再议便是。将军,送客。”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脸色自然都难看极了。须臾工夫,君乱酒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他的神情像要叹口气,却并没有。他只做了个“请”的动作,公事公办地说: “二位,莫让本将为难。” 再怎么说,这也是友人的父亲,白涯多少看他三分薄面。霜月君也许不那么在意君乱酒,却也明白光靠赖着不走,也无法为自己的诅咒一事纠缠出什么结果。不论如何,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他们不再有异议,转身走下大殿,君乱酒在身后跟随、或不如说监看着他们。背后,女王的目光似乎还扎在他们背上。 这如芒在背的感觉直到出了殿门才平息。白涯没管后头的君乱酒,抬起头想和霜月君说些什么:“你……” 他刚开口,便卡住了,见了鬼一样盯着迎面走来的一行人。对面,由修罗卫兵领着的三人也刹住了脚步,震惊地瞪着他们。祈焕哆嗦着嘴角,好半晌,才挤出话来: “老,老白?你没事啊?我看你没少什么部件,这这,你们闹的事态还不大严重?国君没那么恐怖吧?” 白涯只看得见他嘴唇开合,而祈焕说的话尽数流走了,或压根没进他脑子。他思绪混乱得很,又或者是空白一片,几乎无意识地猛甩头,看着君乱酒没有变化的脸,再转回来望向君傲颜。傲颜想来比他要震撼得多,她整个人都轻微地颤抖,眼神却死死锁在白涯侧过身,露出的那个人影上: “……爹?” 霜月君含混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疑惑还是疑惑经过证实。他终于也正眼看了看君傲颜,再看看君乱酒。 很难从君乱酒饱经风霜的脸上,看出什么别样的神采。至少,和君傲颜相衬的激动,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 “这位姑娘是……” 白涯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妙。可君傲颜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完全没有听到他刚才究竟说了什么,犹自向父亲倾诉着激烈的心绪: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找了你好久……我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见到,您还好好的……爹,我总算是……” “姑娘,我失礼打断一下。你听我一句话。”君乱酒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口中吐出的话语冰冷无比,“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霜月君将袖子往上捋了捋,端住了,饶有兴趣地旁观起来。祈焕和柳声寒都是一副震惊又迷茫的神态,而君傲颜就像被迎面打了一拳似的。 “你……你不是说过,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我吗?我是、我是颜儿啊?这些年我可能是壮了点,脸应当没太变的。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来此地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不是……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热切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凉了下来,表情从欣喜,转而变得僵硬。笑意还凝固在脸上,像半融的蜡块,摸上去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可你知道,火已经熄了。 君乱酒挤出个苦笑来,白涯看过去,简直像情真意切的无奈了。 “我理解您的心情。只是,姑娘您真的搞错了。鄙人至今未曾婚娶,没有家室,更遑论儿女了。在王殿之前,还是不要纠缠的好。” 白涯回过味来。无论实情,这不是父女相认的好时机。武国国君就在殿内,觊觎着倾心于霜月君的封魔刃;身为如今武国的重臣,君乱酒倘若真是封魔刃主人伙伴的父亲,他和他们的处境都将微妙无比,招来无端怀疑。 他咳嗽了一声,给依然茫然的祈焕和若有所思的柳声寒都递了眼色。也不管他们是否能懂,他主动向君乱酒招呼道: “劳烦您给我们带个路。今天变故多,这也是饭点了,我们早点吃了饭,也好回去做点商议。” 君乱酒从傲颜那里收回目光,朝他点了点头。霜月君已经抬脚了,白涯又停下来,朝着站在那三人边上的修罗指了指: “这几位,是我们友人。麻烦您好生照顾。” 这话多少有警告之意,那修罗侍卫倒没什么反应,一板一眼地说:“知道了。请你们离开,让我们进宫。陛下事务繁忙,不容耽误。” 柳声寒捉住了君傲颜的手,祈焕也读出了氛围,试图去拍她肩膀,劝解道:“好了,我们先去跟国君碰个面,好好说……” “说什么!” 白涯已经走出一段,忽然听身后君傲颜暴喝。他回过头,正巧看到她一把甩开柳声寒,指着这边大声道:美食 “我到这里是为什么,你们不清楚吗!现在人就在这里,我去和国君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我找得够久了!” 短暂的沉默。白涯试图在君乱酒脸上读出点不忍,他却背过身,领着恍若无事的霜月君继续走去。白涯摇了摇头,也狠不下心再去看,提步跟上。 在他后面,修罗护卫开始不满,伸手要抓住君傲颜: “皇家重地,不容你等放肆。你若再不收声……” “滚开!” 一声怒吼。 兵刃交接的嘈杂声响。白涯三人不得不惊愕地停下,不约而同,转身看去。 君乱酒的女儿——斩马傲颜,此刻她平和的外表被积郁多年后激荡的、无处发泄的急怒与焦躁冲得稀碎。她手中一杆重兵挥舞,虎虎生风,将左近、将一路听得喧哗蜂拥而至,试图控制她的护卫统统横扫,有躲避不及的,甚至被抽得倒飞出去。没有什么能阻拦她。 九天国的穷山恶水不能,修罗还是其他妖异神鬼也不能。她就这样从人丛之中清出道路,提着那杆父亲曾允诺传给她的陌刀,势不可挡地,向她的父亲奔来。 一如十八岁那年。 君乱酒的脸皮在轻轻颤动。半晌,他冷冰冰撂下句话: “酒囊饭袋,一群废物!” 太快,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君傲颜拖着刀,已经狂奔到他们面前,看那架势,君乱酒若不与她分说明白,她决不会允许他们离开。纵使白涯也来不及采取什么最合适的举动,他只眼看着君乱酒,迎向了奔着他来的傲颜。 就在她迟疑的一刻,君乱酒身子轻轻一闪,让过势头,迅疾地挥手在她侧颈一劈。 霜月君刚挺直了几分的脊背又垮了下去。他无聊地叹了口气。 护卫们灰头土脸地靠近,君乱酒沉着脸将他们训斥一番,最终指着被一记手刀打晕过去的君傲颜说: “暑热难耐,这女娃想必是神智昏乱,不宜进殿叨扰。你们将她带去御医那里,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祈焕和柳声寒也都被这兔起鹘落的几下震住了,还怔在一旁。闻言,柳声寒连忙上前一步,行了个礼: “友人寻亲心切,今日昏了头脑,冲撞王室威严,万望见谅。她既是抱恙,我们也深感担忧,不如先带友人离去,改日再……” “你以为陛下很清闲吗?”不等她说完,先前带路的修罗就打断了她,“是你们要觐见王,王可从未要主动召见你们。如今肯赏脸见你们,是给你们面子,希望你们明白这一点。快点进去!” 柳声寒无奈地看了傲颜一眼,与祈焕一道跟在修罗身后,往殿内走去了。白涯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再回头,傲颜也已经被两个修罗架着,越带越远。 他看了看霜月君,对方莫名其妙地回望他,好一会儿,才说: “看我作甚?与我何干。” 白涯已经给不出反应了。他又去看君乱酒,后者面无表情,不知到底有没有想些什么。他们随他走着,一路上沉默不语。白涯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千言万语憋在肚子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在想,若是他自己,又能否像现在一样把持得住呢?虽说现在还没个定数,就当他是傲颜的父亲——若不是呢?是他自己的父亲,他以当时的情况见到视自己如陌生人般的老家伙,心里又会怎么想? 八成比君傲颜更加冲动也说不定。置身事外,去看别人的故事,总是最能指点江山的。 白涯虽然一路默不作声,霜月君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 “那女人可真是疯了。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出现了幻觉。” “的确,九天国的东西是不该乱吃的。何况,还有许多草木也藏着毒。当地人能适应一些尚不致死的吃食。不过你们放心,给你们准备的,都是万无一失的。” “听起来,将军不是本地人了?” “我已在此生活多年,习惯了这些林林总总。”君乱酒面无表情,“在武国,文武百官也没有分明的称呼,就连这声‘将军’也只是个绰号罢了。若不是王给我机会,拉我一把,留了条活路领口饭吃,我怕也活不到现在。” “那……”霜月君拖长了声音,“将军就不想回家么?” “九天国早已有来无回,我能在此处谋得一官半职,已是烧了高香。我更不会背叛接纳我的地方。再者,我于故土也并无老幼需要豢养,便无所留恋。驻守本土,为国效力,是我当下的职责所在。话不多说,既然已到了目的地,二位还是好好休息吧。” “有劳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霜月君与白涯相互对视。 滴水不漏,无从下手。 第一百零六回:无奈之举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六回:无奈之举祈焕他们得以拜见修罗王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冒险。 很简单——神的“认同”。当然你若是简单地拿这个当借口去找她,估计连皇宫看大门那关都过不了。真正能被她放在眼里的,得是在擂台赛上实打实用刀剑拳头,将武功与法力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人。这种比赛,是要签生死状的,一旦打起来就没法收场。最终,只有寥寥几人能从腥风血雨中脱颖而出,入了阿修罗的法眼。 白涯他们是个好例子,但他们没有循规蹈矩,能拿到这个机会,纯属意外。若不是沾了霜月君的光,恐怕他现在也在牢里和一群怪胎抬杠,还要再吃些大亏。像是祈焕他们几个连哪儿报名都不知道的异乡人,去见女王自然是天方夜谭。 那如何在短时间内证明自己的实力呢? 他们身上拥有的能说话的东西,就连霜月君也算上,全加起来,有封魔刃、阴阳弯刀、一柄陌刀、一叠纸人、一只勾魂描魄的笔、一个罗盘,还有…… 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而白涯呢,还在屋里来回游荡。他坐立难安,打霜月君认识他以来,头一次见他这个德行。御膳房为他们端上了饭菜,满满一桌全是大鱼大肉,一丁点绿色都看不见,也没什么主食。整个桌上颜色最素的,只有一壶清澈的酒,以酒代汤。 六道无常不用睡觉,自然也不需要吃饭。不过同理,食物亦可以作为一种消遣。只是这桌饭连霜月君都无从下手了——牛羊的骨头都是大块的,只有鸡鸭鱼还算小些。可他试图伸手去扯只鸡腿下来时,却觉得它半生不熟,怎么都拽不动。 霜月君擦了擦手,倒了杯凉酒。 “别转了。”他招呼白涯,“来,吃点。” “吃屁,烦着呢。” “你在担心那个女人?”他端起酒杯,“慌什么。若是晚些时候还没消息,劫人跑路。” “不是这个问题。” 白涯停下脚步,想解释些什么,但烦躁的感觉压过了他的耐心。于是,他继续徘徊着。 “给你套在磨上,你已经转三石糜子了。” 眼见着天又黑了,就算不提君傲颜,也不知另外两人如何。白涯实在坐不住了,忽然转身推开大门,准备出去找人。可谁知他刚走到楼下,就被门口人高马大的修罗守卫拦住了。他们实在是太高,太壮,将天上一点点微弱的月光都堵得水泄不通。 “干什么!王有令,访客在皇城内不得随意走动!” 白涯不甘示弱地挺了挺胸,理直气壮地说: “我找人。” “找什么人!” 白涯还没说什么,忽然听到有其他人的声音正朝着这边靠近。他别过头,试图去看到底是谁。几个守卫让开了,迎面又有两个修罗走来。原来他们也是送访客来的。 在他们身后的访客,便是祈焕和声寒了。 “君傲颜呢?” 趁周遭修罗没有注意,白涯不由分说地用力推开守卫,来到他们面前。带头的那个人说: “若是说另一个拿刀的女人,她被安置到别处了。放心,那儿的吃喝不比你们差。” “她在哪儿?她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这是‘将军’的命令。” “君乱酒在哪儿?我要见他。” “胡闹!将军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眼见着吵起来,祈焕和柳声寒连忙对守卫大哥说了些好话,好生安抚,硬是把白涯拽了回去。祈焕说他们认识,这人就这臭脾气,他们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 “几位大哥就不用送了,剩下的我们自行处理。多谢,多谢。” 带路的修罗们甩着脸色走了,白涯也被他们拉上楼去。 刚闭了门,祈焕就对他嚷嚷: “干什么!你还嫌死得不够快是不是?我们是他们的对手吗?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喝上一壶了,白天的教训你是没吃够?” “我打得过。” “你他……是这个问题吗?!” “别吵了。” 柳声寒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声音不算太大,但足够令他们闭嘴。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傲颜应当没有事,他们不敢拿她怎么样。君乱酒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祈焕在殿上多问了些,知道‘将军’也是从擂台上打出来的,这才有了他在武国的立足之地。这些比赛虽然有规则,但没什么规矩。人、妖、修罗都是在一个起点上的,因而君大将有如今的位置,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如今看来,他不与傲颜相认,怕是另有隐情。” “但她不知道啊。”白涯一拍桌子,“你们看她现在那样,像是有冷静思考的意思?” “她现在若是一个人,也希望她能好好琢磨一下,不要辜负我们的苦心……”书吧达 “你们是如何见到修罗王的?” 一直闷声喝酒的霜月君看了半天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话锋一转,柳声寒这才注意到他,无奈地坐到桌边去。她将他们冒险的计划如实托出,并说明了王的看法。 殿上的人,自然不信凭他们就能拿到鸟神的宝藏。可那东西,王亲自走下王座确认过,的确是真正的琉璃心没错。若要刁难他们,随便拉出一个与他们单挑,连人带宝贝都要交待到这里。不过他们自然也有准备好的说辞——原本只要搬出白涯就可以了,现在,连同君傲颜的名字也报上去,短期内她不至于被谁刁难。 “我们提到傲颜时,从君乱酒的眼里看不出什么……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悲喜,就仿佛当真和傲颜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生都不曾有过交集。” 祈焕在饭桌上鼓捣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能吃的菜,恐怕这是霜月君老老实实,未曾对任何一道菜下手的根本原因。于是祈焕准备倒酒,却发现酒也没了。他叹口气,翻了翻白眼,只得作罢。霜月君这才发出嗤笑,像是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画面似的。 “他们没有什么像是琥珀一类的东西,对人的精神有所干预?”白涯揣测,“说不定他的确是傲颜的养父没错,可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想不是……阿修罗的宝物,是一支紫金的降魔杵。”柳声寒解释道,“她与我们介绍过了。那降魔杵就被供奉在战神殿中,她可以安排我们去看。降魔杵可以镇祛邪秽,同时能赋予持有者开山裂地的实力。不过……据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邪秽?不是他们自己吗。” “是罗刹。每当武国内外的气氛都松懈下来时,它们便会出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教人过不了几天清净日子。为了抵抗它们的入侵,全国上下的人多少都要会些自保的功夫。”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群野蛮人如此崇尚武学的原因。不过自打我们来,除了雕像,还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罗刹究竟是什么模样。” “先别管这个了。”白涯捏了捏鼻梁,“我们得私下和君乱酒见一面。” “偌大的皇城,谈何容易?”祈焕饿得受不住,终于扯下一只鸭翅膀,看上去是熟了,“说起来……我们是不是有个关键的事儿没告诉他们?” 要说祈焕他刚想起来,白涯是信的。不过柳声寒不说话,看上去是在犹豫。 “别浪费时间,快说正事。” “我们直面修罗王,周旋许久,终于得到一个机会。” “机会?” “与她角斗的机会。若是赢了,便赐予我们神的印记。” “和她打?可以,但为什么?你们不会忘了我们是为了寻人才来吧?找那个失踪的驸马,还有……”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还能这么轻松地一走了之吗?” 柳声寒皱眉质问他。记忆中,白涯很少见她如此严肃的样子。 “这也是为了给傲颜争取时间。即使傲颜没见到她爹,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然实在进不来皇宫,也见不到你们。虽然你俩是一定死不了的,就怕二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而且我们也与修罗王谈过了,只要她认可我们的实力,她也会动用所有力量替我们寻人。” 于是白涯问祈焕:“她没拿封魔刃做条件,要挟我们什么吗?” “没事儿,我给她说我们和霜月君不熟。他硬要和我们来的。” “?” 霜月君迅速看了他们一眼。 “哦,那挺好的。”白涯像是故意这么说。 柳声寒的面色依然沉重。她背过手,站在窗前,幽幽道: “也不要太乐观了……不止是打一场这么简单。” “啊?又有什么额外条件了?”白涯只觉得头痛,“这些神,一个两个都鬼精鬼精。” “能令众修罗心服口服的统治者,没那么简单对付。我们之中,将会直接与她对峙的人是谁?”声寒转过头问。 “我啊。”白涯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是说你们谁想换我?” 祈焕拨浪鼓似的摇头。 “呃,我不要打女人……” “你打得过吗?” “你可别小瞧人。把你刀给我,我觉得我也行。” “你又觉得你行了。”白涯瞪他一眼,继而追问柳声寒,“快,你到底要说什么?” “其他人……也要参与试炼。” “什么?” 白涯感觉自己听错了。他看了一眼啃骨头的祈焕,后者嘴里含糊不清地附和了一声,证实他的耳朵没有毛病。他感到一阵头疼,脑子里迅速盘算起来:君傲颜是能打的……大概,只要他们不做什么手脚。柳声寒……这不是开玩笑吗?不过,若是能使用法术,说不定也有周旋的余地。祈焕的话,就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下次,她会邀我们参观战神殿。”柳声寒接着说,“还有她身边的那些得力干将……我们的对手从他们中选。” 第一百零七回:无失旧物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七回:无失旧物第二天,君傲颜没被关太久的“禁闭”,就被放回来了。这倒是省了他们去找人的工夫。只是她的陌刀被扣押了,不知什么时候还回来。但比起暂时失去武器,更令君傲颜在意的显然不止这一件事。 她沉着脸,默不作声,其他人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她不曾这样沉默过,以至于别人想说些什么,都觉得无从开口。那表情简直像是一场暴雨前夕,阴云密布,压抑且潮热,是某种狂风暴雨前的、短暂的、令人担惊受怕的安宁。 祈焕都不想站在她身边,感觉随时有一道雷劈下来似的。只有柳声寒坐在一旁,拉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说: “想必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缘由。你一个人干生气,也不是个办法,等我们有机会私下与他交流一番,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在那之前,先问他们把刀要回来。” 君傲颜呢,也不说话,就是干瞪眼。怕是她一个人被关起来的时候骂骂咧咧,已经骂够了,现在只剩下这些坏心情。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 “那个……傲颜啊,我们早上接到消息,明天就能去那战神殿了。”祈焕躲在桌子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回头那个大将军,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到时候……你可千万要冷静,别正面和他们掐起来。不然的话,我们也下不来台啊。” “我知道。”君傲颜攥紧了酒杯,“老东西不认我,我也不至于热脸往冷屁股上贴。” “别这么说呀,所以我们要先调查情况。”祈焕看了一眼白涯,接着对她说,“你先和声寒在屋里坐坐,消消气。我和老白呢……今天下午出去转转,打听打听消息。你先别急,啊,指不定我们能问出什么来。” 傲颜还是什么都没说。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午饭也不合胃口,白涯他们决定出去的时候顺道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拿来哄女孩开心——二十奔三的女孩。 今天的守卫们倒没有那么凶恶了,打个招呼便能出去。不过,两人刚走没多久,就看到霜月君一个人站在一座建筑的门口,仰头打量。他们正琢磨要不要绕道走的时候,霜月君倒是意外地主动打了招呼。 “哟,散步呢。” “……你在这儿看什么?”白涯扫了一眼那栋建筑,“那是战神殿?” “显然不是。”霜月君说,“是武器库。” “什么?”白涯不太相信,“武器库的守卫有这么松懈么?” 的确,虽然这座建筑占地面积很大,甚至有两层,可一个看大门的都没有。而且这里年久失修,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显然比任何地方都不被上心。 “毕竟不是修罗的武器。”霜月君淡淡地说,“都是些人类用的东西,他们看不上。你们朋友的那柄陌刀,有可能在里面。” “既然没什么人,那我们……” “好。”未等他说完,白涯就同意了祈焕的提议。 三个人径直走了进去,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一边走,祈焕一边四下打量。虽然外面看上去门可罗雀,里面的东西还是放得整整齐齐。他随手摸了摸一把挂在墙上的剑,没什么灰,看来有人时不时清理一下。 “修罗的武器,不会离开武器的主人。”霜月君道,“所以他们应该没有武器库。” “是吗?” 祈焕漫不经心地问着,顺手拿起一柄长剑打量。他举起剑,摆了个像模像样的姿势,对着空气刺了两下,又放了回去。 “他们睡觉都枕着刀吗?”白涯的话或许是在嘲笑。 “连封魔刃在内,兵器是无法被丢弃的。”霜月君抬了一下腰间的封魔刃,“在人间,是人类选择武器;在修罗道,是武器选择主人。有些武器被锻出来,可能永远也不会选定一个它自认为合适的主人。” “不是被武器选择的人,就不能使用它吗?” “可以,但绝无法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有些兵器,甚至‘脾气’很倔,不愿意为一些人所用,在那些人手里也就不那么趁手。不过兵器的脾气,也不是我们寻常人能摸出来的。硬要说能与这等死物沟通的……水无君或许算一个吧。” 说着,霜月君看了一眼白涯的刀。 “这对刀滴过血,所以认人。”白涯说。 “我知道……这也是一种方式。在兵器做出选择前,附加一些具有辨识性的标记。后来阿修罗图方便,也都采取类似的方式。不过生来纯粹自由的兵器,若是做出选择,应当更加强大,更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封魔刃就是这样一种‘自由’的刀。” “那……它选择了你?”祈焕拿起一把短剑,抬头问他。 “我可没选择它。”霜月君摊开手,“修罗的武器也太任性了。” “说来也怪,阿修罗的兵器,居然会选择一个人类。”白涯环顾四周,闲来无事,也在试着掂量一些兵器。 “谁知道呢。”霜月君满不在乎地说,“可能那时候的我,在它眼里不再是人类了。” 祈焕又摸了摸一旁的铁尺,问:“为何偏偏是你?因为你……很强?” “大概吧。”他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老白这对刀,听起来也能与封魔刃齐名了。” “两码事。阴阳双刀毕竟锻自人间,出自无常之手。”新乐文 “修罗的武器丢出去也会回来吗?或者会给他们指引什么的?” “我想没这个说法。”霜月君淡然道,“只是他们有着不离身的传统罢了,兵器就是肢体,是内脏,是血肉。据说将他们一模一样的武器混在一起,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出自己的究竟是哪一个。或许存在某种呼唤吧……毕竟这一点,一些人类也能做到。” “比如水无君?” “比如水无君。” 正说着,兵器库那年久失修的门忽然传来吱呀的声响。三人立刻警觉地回头,白涯在瞬间便抽出了武器,而祈焕则随手抄起一旁的小刀,直直对着大门口新出现的身影。 来者竟是君乱酒。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上去并不恼怒,只是有些疑惑。祈焕结巴了一阵,解释说: “我说我们迷路了,您信吗……” 这借口委实低劣,连身边那两位都听不下去。白涯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找兵器。你们拿走了我们朋友的刀,可没说什么时候还。” “哦,这样吗。”君乱酒似乎是信了,“那柄陌刀不在这里。它磨损严重,还有些锈迹,我们已经拿去重新打磨修理了。” 他们会有这么好心?几人都不太相信的样子。君乱酒站在门口,身影背着光,难以捉摸他的表情。他看了看三人,又接着说: “你们有什么看上的东西,可以拿。” “诶?” 他们没料到将军会这么说。不如说,是他的大度与主动实在令人感到震惊。祈焕虽然对挺多东西都心里痒痒,但忽然说送,也有些犹豫。 “过不了几日,你们要与王的得力干将交手,想来还是挑些顺手的家伙比较公平。反正这些兵器躺在这,从来没人去用。若没机会上战场,能打打擂台,也算是物尽其用,尽了兵器的职责。” 既然他这么说,祈焕也就不客气了。另外两人无动于衷,对这些普通的铜铁没有太大兴趣。他本来看中了一柄青铜的环首刀,可太沉,不方便,他还是适合一些小巧的玩意。之前在墙上挂了许多弓箭,还有弩,他也很心动。可是一想到,回头与修罗面对面,远程武器都跟玩具似的,拿了也是白搭。 时间有限,其他人也容不得他搁这儿挑挑拣拣。最后,他拿走了一把短剑。那短剑很不起眼,是诸多刺客使用的、在桌面上排开的暗器中的一把。也不知他为什么偏偏选中这个。 “另外两位少侠,不挑一件吗?” 白涯摇摇头,霜月君没听见似的。君乱酒点点头,随后说道: “你们若要讨回友人的刀,随我来便是。”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祈焕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一边在袖子上擦着短剑,一边问: “真的假的?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有又如何?还怕他不成。” 说罢,白涯也向门外走去,霜月君默不作声地跟上。祈焕想了想,也连忙追过去,临走时还闭上了武器库的门。他们跟在君乱酒后面,始终保持一丈的距离。没多久,祈焕加快步子,追到了君乱酒的侧面,借机问道: “说起来,兵器库那些武器,平时都是您负责保养吗?” “是。” “那么多东西,处理起来一定很累吧。” “罢了。” 将军实在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这让祈焕有些无从下手。他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两人,霜月君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儿,不知神游什么。白涯呢,扫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一副“你自己多话,与我无关”的模样。虽然他心里也很在意君傲颜的事,但至少他不会如此直白地莽上去。若是祈焕直接开口,说不定白涯能为他的“没脑子”气个半死。 “您一定鉴兵无数了!那,依将军您看,我们友人的那柄刀如何?” 白涯心里松了口气。好歹他不至于真那么蠢,直接问起傲颜,或是将军过去的事。皇城内虽然没有很多人,可若真不小心被巡逻的修罗听见,麻烦就大了。 “是精铁锻的好刀。” 就没了? 祈焕频频回头。得到这个答复后,只见白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也不知是对祈焕有意见还是对答案不满意。 第一百零八回:无闻无问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八回:无闻无问君乱酒的答案并不是他们想要的。而且照这个形式下去,能得到的也只是寥寥几句废话而已。祈焕也不好继续追问。单单这么几个答复,也看不出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祈焕表面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起路来依然是好一副翩翩公子的姿态,他心里早已经开始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琢磨别的说法,好旁侧敲击些什么。 结果,直到他们来到存放陌刀的地方,祈焕也再没憋出个屁来。 御用的铁匠铺果然宽敞。只不过,这儿居然就一个人负责。那是一位个头很高,身材壮实的蓝髯修罗,乱蓬蓬的头发也是蓝色的,很干枯,像缺水的稻草。他比一般的守卫的体型还大,就连君乱酒都要仰着头看他。他的皮肤黝黑,不知是不是常年受到烈火炙烤的缘故。汗水从他结实的一块块肌肉上滑过,抛光似的。 他闷着头,不吭声,一锤一锤地锻着什么。那是一个片状物的胚胎,距离成型还有很多道工序。君乱酒也不多话,直接问他,之前收的那把刀修好了没有。 修罗也不回答,只是居然将手里的东西让给君乱酒。那器材看上去就很沉重,不知他能不能举起来。他走过去,习以为常似的将巨大的铁锤和材料接到手中,一手一个。在东西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明显因重量影响,整个人都向下一沉。但他还是接住了,并且缓缓举起那把锤子,用力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逐渐恢复了一开始的节奏。 然后,三人看向那个修罗铁匠。他一个人转过身,朝另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去了。从外面看,可以发现里面也堆着许多工具。应该是工具吧?除非是他们不认识的什么兵器。他粗暴地推开眼前乱七八糟的东西,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他找了一小会,终于拿着一柄光洁锃亮的斩马刀回过头。那把刀在他手里很轻,像是拎了一把刷子就出来了。 他将刀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撞过去,霜月君一把接住,继而推向祈焕怀里。祈焕没什么准备,硬是被这重量向后推了一把,他倒退两步。接着,他和白涯大致检查了一下陌刀——没错,应该是君傲颜的东西了。只是它被磨得很新,很亮,锈迹全部被抹去了。就连刀口上那些深深的豁口也消失不见,可刀刃似乎没有变得更脆、更薄、更短,不知是什么手艺。陌刀也经过了许多需要细心才能处理的步骤,不知那五大三粗的修罗是怎么做到的。 “是这把刀了,谢谢您。” 祈焕道了谢,修罗铁匠仍不说话。他走回原来的位置旁,从君乱酒手中夺下了铸造用的工具。将军接手时,他们是没听出什么不对的,可当修罗重新亲自打铁时,那雷鸣般的声响仍令几人的耳膜震颤不已。 离开的时候,君乱酒的头上全都是汗。祈焕有些担心。 “您不要紧吧?要不,我们先去树荫下坐坐?” “没事。”将军擦掉了脸上的水渍,不以为意,“只是铁匠铺太热罢了。既然拿到了兵器,你们就回去吧,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三人站在路边,眼见着君乱酒要往别的方向去了。没走几步,白涯忽然喊住他。这里比较空旷,没什么人,不怕隔墙有耳。白涯中气十足,似乎除了此刻,他们不再有说话的机会了。君乱酒听到,便回过了头。 “还有何事?” “您见过白砂吗?”白涯问,“坚臂斩铁的白砂。您在来九天国之前,应当听说过。” “嗯,我知道他。他来过武国……两三年前。” “!” 白涯忽然往前了一步,但很快刹住了脚。有君傲颜的前车之鉴,他不想再打草惊蛇。 “他现在在何处?” “这我便不清楚了。”他的态度十分坦诚,“他功夫了得,许多阿修罗也不是他的对手,连我也十分钦佩。我原本以为,他是传闻般无恶不作之人,没想到他为人和善,不论谁在一起都能打成一片,令我刮目相看。王很少对人类感兴趣,原本想收他入自己的麾下,但他称自己向往自由,便拒绝了。王十分惜才,虽有万般不舍,还是随他去了。他在战神殿中也有一尊雕像,是为数不多的人类,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却不在武国的人。你很快就可以见到。说来,你一定是他的儿子吧。我原本只觉得你们样貌相似,不敢确定。如今你这么问,我便能做出判断了。” “……是,我是他的儿子。”白涯承认,“我父亲有没有提过我,或我母亲?” “没有。”他摇摇头,“少侠也不必难过。这般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不轻易对外人甚至外族泄露自己的家事,是聪明的选择,你应理解。” “那他去哪儿了?或者有说过自己准备做什么吗?” “抱歉,白少侠,我一概不知。虽同为人类,我们交集却并不多。我不知他要去往何方,他也未曾对我说过,我只知道他从何处来——从海滩上登陆,翻过石岭。他来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我们武国。” 白涯和祈焕同时愣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 白砂是从九天国的另一个方向登陆的?怎么可能?有这个必要吗? “他一个人来吗?” “除了他还有几人,但他们都死了。”君乱酒摇着头,说这些话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们太弱,根本不是修罗的对手。想必他们都是流放而来,手脚上都是镣铐。你父亲说,本是有几个看守的,但他们都死在路上。事实如何,谁也不清楚。我只记得,他脚上也有镣铐的铁环,不过已经分开了。从切口看,甚至不像斩断的,而是扯断的。” “……” 白涯不再说话。他努力做着思考,此刻安静得很。君乱酒最后行了个礼,说道: “我只知道这些事了。改日,我们战神殿相会。” “请留步!”祈焕忽然又喊了一声,震得旁边霜月君看了他一眼。 “何事?” “那个……这儿的东西我们实在吃不惯,您有什么推荐的坊间小吃吗?”番薯 意外的是,这次君乱酒沉默了很长时间。这让祈焕觉得自己的问题就不该问。说不定,他自从定居以来一直在皇城之中,从未有闲暇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君乱酒做出了答复。 “从皇城东门出去,往外走,第一家包子铺。”他说,“除了包子,他们还卖一种叫做大饺的食物,就是你们知道的菜盒子。买茴香馅的。” “茴香?”祈焕道,“那味道很冲啊。” “是啊……谁会喜欢吃茴香馅的盒子……” 君乱酒奇怪地嘀咕着,转身走开了。他的背影仍像是一个军人那样挺拔,步伐也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那番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无妨,他们还是去那家包子铺看了。守卫并不严,不如说,修罗们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除了霜月君在准备出门时被拦下了,理由想必与封魔刃有关。他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表示抗议,只是满不在乎地转回了身子。于是只剩下两人,各种馅的包子他们都买了点,也买了茴香的“大饺”。这些食物还是不如家乡的好吃,但总比纯粹的肉食要好得多。 “我忽然开始怀念那顿馄饨了。”祈焕忽然说。 “哪顿?” “临走前那顿。” “丸子面片儿汤?” “……对。” “我也是。” “是吧。” 之后,他们再没说什么话了。 两人也没什么心情在这儿转悠,他们直接打道回府,趁天黑前将食物带了回去。他们把用纸包好的包子菜盒放在桌上,看到傲颜还沉着脸生闷气。祈焕招呼道: “来,先不生气,吃点好吃的!”祈焕拍了拍桌子,“再不吃就凉透了。” “茴香?” 到底是一种气味偏重的蔬菜,柳声寒一下子就闻出来。傲颜抬起头,难得多看了两眼。 “我挺喜欢茴香的。”她轻声说,“他不喜欢,但还是做给我。” 祈焕和白涯忽然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微微张嘴,但也都没说什么——很显然,君乱酒没有失忆。柳声寒眼尖,发现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决心之后找机会问他们。 为了岔开话题,不要被傲颜发现异样,祈焕突然说:“对了,霜月君呢?他们不让他走,他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在不在房间?我们拿点东西给他。” “霜月君么?”柳声寒想了想,“他现在不在,也没有回来过。” “那就只好吃剩饭咯。” 而在这之后,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霜月君回来,只有修罗来通知他们何时可以造访战神殿。等君傲颜睡着以后,柳声寒悄悄起床,来到白涯他们的房间。刚进门,灯还亮着,祈焕不知拿着哪儿来的小锉子和其他工具,一板一眼地打磨一把小刀。 “你在干什么?” “你赶紧管管。”白涯满脸不耐烦,“这货锉一个晚上了,不知道搞什么鬼。” “不顺手啊——”祈焕抱怨着,“我得改改。当时也没太多时间挑么不是。” 柳声寒让他们先谈正事,关于茴香菜盒。概括这件事不需要花多长时间。她听两人讲完了当时的情况,若有所思。 “他还提到你的父亲。”声寒看着白涯,“若这是真的,他应该……记得傲颜。” “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祈焕思考着,“普通的当爹的人,这么多年才见到女儿,就算要伪装,眼神也多少有些不对吧?他这也太……” “还是先想想战神殿那关怎么过吧。”白涯捏着鼻梁,“我怕随便谁一巴掌下去,削你们半个头。” “白少侠不必担心。” “就是,怕啥。” “怕你丢了狗命。” 第一百零九回:无迁之庙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九回:无迁之庙到了约定的时日,有人驱车来请他们。不过,拉车的并不是马,而是几只同时长着鳞片与羽毛的、巨大的动物。大概是某种不为他们所知的妖怪。这些动物并不算温顺,身上套着沉重的、带刺的枷锁,只要稍微挣扎乱动,不按照规定的方向行驶,就会受伤。驱车的车夫拿着金属链条,也带刺。 这种车,若是交给他们中任意一人怕是都不能用。车原本很宽敞,只不过由于装备过于沉重,一次拉不了太多人。五个人分坐两辆车。白涯、祈焕与霜月君在一起。祈焕夹在两人之间,他们谁都不说话,一个像木头,一个像石头,都板着脸,他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多动症都要犯了。 “老白你能不能收收你的刀。”祈焕在颠簸的路上小心翼翼拨开刀刃,差点割伤手。 “有意见跳车。” “啧,还不让说。”沟通未果,他转而朝前面挥鞭的修罗问道,“大哥!呃,陛下她也与我们同行吗?在哪个车上?” “王要尽到地主之谊,提前出发了。” “啪”一鞭子,他加快了行车速度,生怕耽误时间怠慢了女王。这位车夫大哥虽不够面善,倒还算能好好说话。于是祈焕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唠了起来,时间长了,都给大哥说烦了,索性不搭理他。一路上,车夫快马加鞭,超过了傲颜她们的车,似乎想赶紧到达目的地好让这人闭嘴。而祈焕还是喋喋不休,就算没有任何人接话,他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直到他问了一个问题,车夫才再次开口。 “除了你们的王,我似乎从来没见过你们修罗中有什么女性呢。” “不需要。” “不需要?那你们……就,你们是怎么,呃,怎么……” 祈焕侧头看了一眼白涯,发现他的脸上写着一行字: 你屁话真的很多。 “在这儿,不需要女性的身份。”他意外地认真回答起来,“至少现在不需要了。女修罗大多娇媚可人,过去几年刚建国时,国基不稳,有女性修罗笼络民心。现在全民老小都知道拥有武学护体是多么重要,光凭美貌怎么能阻挡外敌?唯有魁梧好斗的姿态才起作用。除了王,女的都回去了,来的全是男的。” “嗯……?”祈焕愣了一下,“回去?你们不是在武国生活么?” “回修罗道。”他简单地说,“现在暂时不需要女修罗了。” “哦,好……” 祈焕其实没太懂,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不知道他们怎么来,又怎么回去。或许有六道灵脉,在武国的什么地方,还是能用的。白涯和霜月君忽然越过祈焕,迅速对视了一眼。他们本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却都明白了当下这番话的含义。 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他们一眼就看到远处有座几近纯白的恢弘建筑。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高大的城墙,看上去密不透风。 “感到荣幸吧!”车夫说,“一般人可来不了这地方,只能远远地看。好了,快下车,剩下的路靠你们自己的腿走进去吧。” 说话的这会功夫,傲颜和声寒也下了车,与他们汇合。 “快点。”其中一个驻守此处、全副武装的修罗瓮声说道,“王也是刚刚才到,你们就别磨蹭了。” 他们望向门口,一辆看上去风格狂野的仿佛扭曲的废铁拼凑而成的战车,也停在那儿。也不知是不是王的座驾。 厚重的铁门缓缓提升,像是巨大的铡刀。走过城门后,它立刻砸了下去,重新深深地嵌入地里。在通过墙对面的那扇城门前,他们像被关进笼子一样不自在。之后,还有很多“不自在”正等着他们。 此地戒备森严,墙之后还是墙,重重叠叠,他们已经懒得数到底有多少面了。每座城墙之间的距离也不远,大概三堵墙那么厚,墙的材质似乎也不一样,是不同颜色的石头。他们走走停停,经历了许多停检。甚至觉得,这儿的守卫比皇城更加严格。电子书屋 终于,他们来到了传言中的战神殿前。 如传闻中一样,虽然有心理准备,可当层层堆叠如大型陵墓般的建筑呈现在眼前时,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感到震撼。走近了,几人才发现它并不是“一砖一瓦”都那样洁白。每块骨头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差别。细看,有些骨头是黄褐色的,有些是灰白的,可能和时间或者种类有关。但在他们看过了太多压抑晦暗的深色建筑后,眼前的这座殿堂还是令人眼前一亮,湛蓝的天空下白得晃眼。墙柱砖瓦规规整整,若是忽略材料,会令人觉得十分气派。不同的地方巧妙地用不同物种、不同部位的骨头镶嵌链接,他们看不到一根钉子。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使它们的表面出现了细小的孔洞。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战神殿,好像也并不重视养护。 “每一块骨头都经过特殊处理——每一块!”领路的守卫自豪地说,“那些工序很重要,它们都经过巫术的洗礼,这是我们修罗的艺术!” 他们没敢接话,只是四处扫视,寻找其他看守。最中央反而没几个侍卫了,只有两人驻守在唯一的大门前,一左一右,门神似的。 这里密不透风,安静得骇人。他们慢慢地向前走,配合着这股子令人窒息的庄严。 “哇……” 走进神殿后,傲颜和祈焕都忍不住发出细小的喟叹。从一进来开始,他们只见到铺天盖地的骨头,连穹顶悬吊的层层堆叠的烛台都是骨制的。地板是一块又一块的圆形白石,嵌入土中密密麻麻的。霜月君忽然半蹲下身,一只手在一块石头上摸了过去。 “是头盖骨。” 君傲颜忽然跳了一下,祈焕也觉得两腿一软。其他人的反应虽然没那么大,但多少觉得脚底发烫、发麻。 “全全全都是吗?” “是……但好像不都是人或者妖怪的。”霜月君扫视过去,“大小不均,大概混了不少动物的进去。不然不可能填这么满,也不可能这么多——九天国的所有住民都杀光了也不够铺路的。” “哦……”祈焕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紧张。相反,君傲颜变得有些愤慨。 “真是过分……他们居然将人畜混在一起。” “从心底里就只是把败者当做猎物或者牲畜一样的地位吧。”白涯回想起修罗王那时的说辞,“基石……啧,实际上比迦楼罗还要傲慢。” “嘘,小声点。”柳声寒压低声音,“让带路的听见不好。” 其实一开始他们的惊叹并非是对这些骨头,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陈设——一尊尊雕塑。它们无不威风凛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走近看,那一张张怒目圆瞪的脸,随时都会活过来似的。这些雕像要比街上的精致多了,想必那些只是不入流的石匠雕刻的仿品,即使涂上颜色也难以与此地之物相比。在这里的人像虽然都没有上色,一个两个都跟大活人似的,也不知怎样巧夺天工的匠人才能制造出来。 他们不知道这些雕塑是什么材质。摸是不敢摸的,领他们进来的守卫警告过他们不能乱动。光凭看,也无法确定,可能是九天国特产的石头吧。不过,守卫的注意力此刻并不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上。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忽然折到门口,问了些什么。等得到答案后,他才走了回来,表情有些复杂。 “王本该在殿外等候我们。”他皱起眉,“不过……他们说王似乎察觉到什么异常,提前带着亲卫往深处去了。” “怎么会?”祈焕愣住了,“那、那我们是在这里等,还是——” “陛下说客人若是来了,就直接带进去找她。唔……可千万别是……出了事。” 后半句话,他说得含含糊糊,谁也没听清楚,可能是在自言自语吧。总之,他们就随着他向里走了。一路上,有些雕塑就这样设立在两旁,有些是陈列在专门的一个小空间中,还有些是修了房间的。他们只跟着守卫,也不敢多看,毕竟那一个个修罗妖怪都狰狞极了。在他们见过的雕塑里,人类寥寥无几。 一路上,守卫每当在门口扫过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脸上的忧虑就加重一分。他们当然察觉到反常,看着那张愈发紧张的脸,也不好意思多问,跟着就是了。每个地方,每尊雕塑,留给他们参观的时间都不算太长,仿佛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与陛下他们玩捉迷藏似的。 终于,他们来到了最深处的大厅。守卫的脚步越来越慢,好像很不情愿。当来到这儿的那一瞬间,守卫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定身一样。汗从他身上淌下来,小河似的,可这里分明是那样冷。他的身子变得僵硬,每走一步,都让人怀疑会发出咔嚓的响声。 他看到了什么?他好像在看见什么东西的一瞬就开始眼睛发直。 第一百一十回:无分青白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回:无分青白厅堂是下沉式的,相对而言空旷许多,周围的烛火也无法将其全部点亮。因此,中间的部分设立了额外的烛台,光自下而上地打着,令雕塑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威严万分。一共有九尊雕塑,比外面的都要高大,这让他们暂时忽略了雕塑下站着的小小的几人。当然,走进了他们才发现,那竟就是修罗王与她的近身亲信了。 这九尊雕塑,也正是这些人。因为他们高低是一致的,女王甚至更高一些,他们没能一眼认出来。看了一会,才发现应当是刻意统一的,不能失了肃穆的气氛。实际上呢,女王比任何一位修罗甚至人类都要娇小。在它们之中,除了中央的王,还有两个妖怪,一个人类,其余的也都是阿修罗。 不得不承认,君傲颜第一个认出她爹时,那种五味杂陈的心态不比不被相认时更好受。 “哟,怎么啦……”走近之后,祈焕也不敢大声说话,“诸位怎么这么严肃?” 的确,这九人之中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若是走在他们之间,恐怕能被那种黏稠感固定住了。灯台虽比雕塑低,却比修罗还要高出许多,光从上面打下来,他们的表情依然不令人觉得友善。 “来了。” 修罗王似乎不是很高兴,但这种情绪并非是他们带来的。在他们来之前,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性质严重的事件。这次见面,她手中多了一把兵器。这武器,不论在九天国还是在他们故土,他们都不曾见过。那东西像镰刀,又像钩子,单从外表上起名,或许几人乐意将其称为“钩刀”。虽说是刀,它却是双面开刃的,从这点上更像是剑,曲形的剑。这把钩刀弯曲的弧度很大,几乎环成一个半圆,只有把柄忽然弯折下来。王手攥着它,手臂也贴在柄上,武器尖端的刃部抵在地上。她的重心都压在上面,像是拄着一个半圆的杖。 “有失远迎。”她勉强笑了笑,“孤本该在殿外,亲自领你们进来,将这里的英雄好汉一一介绍给你们。有皇室的,也有民间的……但若说能在这儿有一席之地,享有战神美誉的战士们,可都有着说不完的光辉事迹。可惜啊……” 她摊开手,身体微微后倾,弯刀的弧度碾了下去,刀尖抬上来了些。 “可惜什么?” “可惜这战神宝殿……”王的眼神更加锐利,“竟遭了贼。” “贼?” 王不再说话。她昂起头,凝视着属于自己的那尊雕像。石雕同她本人一样,即使是无机的死物,仍威风不减。雕像身披战甲,凛然而肃穆。它手持一把奇怪的、如同镰刀一样的弧形兵器,直挺挺地站着,眼神像活的一样。 在雕塑的前胸,该系着战甲斗篷的位置,有一个小孔。这孔实际上很大,只是从下面看估计不出真实的尺寸。它的形状有些怪,像一个巨大的锁眼。 “那里原本是我们的镇国之宝。” 有位“好心人”做了解说。他是那八位将领之一,相对而言,他的体型显得有些纤弱,声音也细声细气的。他是个妖怪,且从未掩饰过身上的妖气。其实呢,仅从他那头非人的玫色长发上就能猜出个差不离。 “所以宝物本在那里,可是遭贼人窃取了吗?” “是咯。” 细细看来,那“锁孔”细长,上半部分是弧形,下半段儿是带尖之状,不正是降魔杵的形状吗?想到这儿,几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怪领路那位大哥的脸色这么差。想必是在找人的时候,多少就预料到了什么。 “把他们叫进来。” 王只是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领路的修罗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大概是去喊门口的侍卫了吧?说来也怪,在这种即使用来关犯人也绝无逃出可能的地方,怎么能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进来,又偷偷将降魔杵挖下来,再大摇大摆地带走? 那人前脚离开,女王忽然脚下发力,抡起手中的钩刀,挂在自己雕像上,将整个人带了上去。这三两下的动作利落得很,也不由得让他们担心会不会刮坏雕塑。不过,那应该是很好的材质,即使金属与它摩擦出了火花,烛光下也没有显露出划痕来。 女王弓下腰,像动物似的细细地在石雕上嗅着,试图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她也谨慎地观察着上方,终于看到了一抹浅浅的灰——大概是在雕像抬起来的手指的位置。站在这里,伸出手的确能摸到那个“锁孔”。王一手还抓着刀柄,吊在空中,另一手用一根指头将灰迹擦下来。接着,她将这点灰土塞进口中,在牙上摩擦了几下。 “里头没这么粗糙的沙土……不是内鬼。” 她跳了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整个大厅内回荡着响声。 没人敢接话。不久,就有三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正是门口的守卫。他们走近以后,几人听到细碎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起初他们以为是盔甲间的摩擦,可当他们停下来时,这种细微的声音还在持续,甚至在安静之中更加明显了。 他们不是在发抖吧? 丢了镇国之宝,的确是重罪,也难怪这几个人高马大的修罗害怕。只是在身高体型远不及自己的国君面前,这一幕显得很特别。 “看管不力……当如何定罪?”百花文学 她冷冷地说着,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恰好让人听得清楚。 “我们……” “昨日有何人来过?” “回、回陛下,并没有人——” 倏然一声轻响,王的钩刀已从右手转到左手上去。只是倒个手的功夫,那个守卫便不说话了。接着,他整个人忽然向后倒去——不,不是整个人,只有半个。大量血液从胸膛那里喷薄而出,势如火山,滚烫的血溅射在旁边两人的脸上。白涯等人下意识撤后一步,其他将领们则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钩刀还干干净净的。而那人身上金属的盔甲与亚麻的布匹,断面也整整齐齐。 “没有人?怎么会呢?” 王啐了一口血——不是她的,继而将视线挪到另一个守卫身上。他努力站直了些。 “我们、我们昨日交接的时候,一切正常——一切正常!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真的,我们……啊!” 王一挥刀,弧状的兵刃从他身后刺了进来。刀尖尚未穿透身体,但扎扎实实镶了进去。 “我们真的——” 她稍微翻转刀刃,利器就在他的体内翻搅起来,血一阵阵地往外奔涌。他深色的皮肤都开始发白了,整张脸像是蒙在石灰里似的。哀嚎声接连不断,震得听者耳膜疼痛难忍。当下的王好像并不在意失误究竟出在何处,只是想毫无意义地在尖叫声中徒劳地问责。 “咦?奇怪了。”她自言自语,没轻没重地下手,似乎并不打算听到答案,“那么交接应该是没有出任何问题才对。若是内鬼倒还好说,只是我想不通,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唔,你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战士,怎么会有人背叛我——我眼光是不会出错的。那就是别人了,会是谁?谁如此蔑视我们修罗的尊严,而你们——你们又为何要用你们的无知与无能,为修罗族的同胞蒙羞?为什么?这说出去……可不得让人笑话吗?这可不行,宾客还看着呢,这下可真是太丢人了。” 她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谁也无从知晓。只是,那守卫身上的洞是越来越大了。终于,她将手臂往外一挥,抽出了武器。守卫痛苦地跪在地上,蜷曲在一起,流淌的血液与身边那半个修罗的血连在一起。 他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们都有责任。”她忽然看着给白涯他们带路的人,“把所有人都叫进来,逐个审问。” 那人一颤,正转过身,准备将这死刑的抉择传递给外面的同胞。可就在这时,沉默至此的霜月君忽然开口了。 “照您这个审法,搭多少人的性命也不够用啊。” “请您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们若当真不知情,城墙那边的卫兵更不清楚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对人力的消耗,说实话,我不是很看好啊。” “这您就不必操心了,就算将这些失职的饭桶们全部杀光,也有足够的人来顶替。” “啧,跟你说话可真累。”霜月君微微皱眉,“不就是一根降魔杵么?” “那是我们的镇国之宝。别忘了,失去了它,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你说这个?” 霜月君忽然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什么东西。此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约小臂那样长。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别人还未说话,白涯先开了口。回想起昨天夜里头没见霜月君的影子,还真是让他到战神殿踩点去了。不仅踩点,顺便还带了“纪念品”回来。 而这些事,他们一概不知。 第一百一十一回:无所畏忌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一回:无所畏忌这紫金降魔杵做工精细,光滑锃亮,棱角分明。最上端是金刚杵,下面是三棱刺,而中间分别有三个佛头,作笑,作怒,作骂。即使是这样细小的雕刻,也令人觉得生动无比,好像下一刻就会说话一样。 这家伙,究竟怎么把这种东西藏起来,还大摇大摆地进来,不被发现? “你是怎么偷走的?!”祈焕也不可思议,“这里这么严,你、你……”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刺客……这点戒备,玩儿似的。”霜月君懒洋洋地说,“放心,我也没别的意思,绝对不是想盗走或是挑衅你们什么,单纯好奇罢了,图一乐呵。我也不是什么喜欢见血的残暴之人,你少杀两个,我还给你便是了。不过……” 霜月君难得直视着女王,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表面上看,女王好像还没有生气,不过她身后的将士们可开始窃窃私语了。王看似大度地笑了笑,追问道: “不过什么?” “我先说明,我可绝没有偷梁换柱,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工匠,做不了如此精致的仿品。但是……你们这降魔杵,本身好像,就是个假货啊?” 什么意思?白涯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不曾想,女王的将士们比他们还要震惊,还要愤怒。这番话像是对镇国之宝进行了不可饶恕的侮辱,他们一个两个都急头白脸地骂起来。 “凡事讲求一个证据!”他们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凶恶地说道,“你胆敢造谣,污蔑我们神圣的镇国之宝,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那为何我带进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呢?”霜月君反问,“这不是你们的宝贝吗?就像封魔刃一样,莫不是又要赖我做了什么手脚吧?” 女王忽然就笑了,当然,笑得并不好看,且是故意为之。但她接下来摇了摇头,颇为坦率地说道: “我低估了您。原先以为您只是一介武痴,不曾想您的心思和您的武学一般精细骇人。” “想说我心眼多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不介意。” “我想夸赞您,夸赞您的智慧。若承认这是我们失窃的宝物,就证实它并非真正的降魔杵,而是国宝的赝品;若不承认,我们也无从向您索要被藏起来的真品。” “你这么说,看来是变相地承认了。只是你忠心的护卫因为一个区区仿品凭白丧命,着实不值得。他们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战士的天性就是服从命令。命令是至高无上的,是毋庸置疑的,不论为何种程度乃至那些荒唐的、事后证明是错误的命令,这也是必要的。没有任何人的牺牲毫无意义。” “是——吗?” 霜月君的尾音扬上去,明明白白地表示质疑。但之后,他也并没有说更多的话与她理论什么。修罗与人终究是不同的种群,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们拿修罗的规矩,对人进行约束,本就不合情理。对于这方面,他们从来都只字不提。 他随手将降魔杵丢了过去,一个肤色深灰的瘦瘦高高的修罗猛地抬手,接住了它。 “就这么还了?”祈焕小声嘀咕。 “假货,拿着也没用。” 祈焕的意思是,即便是假货多少也能谈谈条件。但转念一想,既然有一个假的,造出千千万万个假货也不是问题。 “好像,的确……” 那个修罗压低声音对女王说。粗狂的嗓音还是传入了其他人的耳中。不过,王看也没看一眼。 “我们自认为,对您已尽地主之谊。只不过,您三番五次不听规矩,甚至挑衅到战神殿来。我们好心好意邀你们参赏,您却对我国重宝下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 语气虽然还是平平淡淡的,她的眼神却变得滚烫而锋利,像是在火上千锤百炼的刀胚,发着炽热炫目的光,让人不敢直视。霜月君也直直地瞪回来,双目如同削尖的冰刺。两人之中,似乎能听见冰火相撞发出的尖啸声。 “我如你们所愿,带着你们失落的武器回到了你们的地盘,不仅没有抗争,甚至将此物拱手相送。你们非但不要,还不由分说将我扣押于此,究竟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想不到我们如此尽心尽力地招待,还是会引来您的揣度。这可真是太伤人了。”狗狗 霜月君也不多说,只是忽然露出一丝笑来。这真是难得。只不过,这种笑很明显是带着嘲弄的。接着他耸了耸肩,伸出手指,原地转了半圈。 “起初我只是好奇,昨夜亲自逛了一趟,再加上当下与你们对质,我便有了些新的设想。既然你们不积口德,也莫怪我嘴上不留情面。你们摆着一个假货供奉在这里,那真品又在何处?你们是否知情,几人知情,又有什么目的?这些事我该不该问,你们该不该说,说的又是否可信,一切都令人生疑。所以……我不准备追问这个。” 说了大半天,来了这么一句,不论是修罗一方还是白涯一方都摸不着头脑。他总这样,要么不说话,要么不说人话。不明所以的台词令人云里雾里,祈焕忍不住问: “那你想问什么?” “好问题。”虽然这么说,霜月君却依然没有看向他,反而直直盯着女王的眼睛,“我倒是更想知道,这战神殿……该不会真就为了纪念那些、这些——所谓的英雄吧?” “您最好把话说的明白一点。”王笑着,“我们习武之人,脑子直,想不了太多。” “若真想不了太多那便好呢。我既然都已经到了九天国,说这种话也颇为无趣。我就直说了,人骨兽骨,在巫术中是最常见的材料。整座神殿的风水布局都有讲究,‘一砖一瓦’也经过处理。不过我也不是什么专门的阴阳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我多少能察觉到,这一切,就像是一种祭奠,一种仪式……什么的。战神殿之下真的没有镇压什么东西吗?” 虽说这点上,霜月君是个外行,最后那句话多少也有着玩笑的意味。但显然,这些修罗们并不高兴,不知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语气。他们都对霜月君怒目圆瞪,龇牙咧嘴,这模样让他们想起被抢了食的狗。 “没有证据,你可别污蔑我们清白!凡事都讲求一个证据,你莫以为凭封魔刃在身,就可以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女王还没解释,领路的守卫倒有些生气。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从未如此焦灼过。眼看场面要控制不住了,先前那个文弱的妖怪忽然向前一步,站在几人之间。这倒是令白涯他们有些意外。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抬高了音调,高声说道: “既然霜月大人已经将东西还了回来,这件事儿,要不就这么算了。既然并未酿成什么严重后果,我们若斤斤计较,岂不是失了大国风度?这种事呢……继续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我们的王也不是什么铢锱必较的人——” 说到这儿,白涯他们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先前那个还在动的,此时也已经没了气息。 “这事儿就当翻了篇吧?若是还有什么不能平息的情绪,不如放到赛场上去,想怎么打怎么打,如何?相信诸位异乡友人,也不会是不讲道理的主儿。” 这圆场打得可真尴尬,甚至有些刻意。一来,他替他们自己解围,捧了一把女王让她不再多想,又顺道反问一句,显得几人若是要追究便不识抬举似的。要说这妖怪——或许是个夹竹桃成精吧,他这番话可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胆敢替修罗王做决定?不过王似乎并不介意,对他的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白涯心中十分不满,但并没有说什么。毕竟,降魔杵失窃的事与他们没有半文钱关系,霜月君可是一丁点计划也没有透露给他们。而修罗这边呢,也没拿此事大做文章,硬要给他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加以怀疑。他本打算一旦脏水泼过来,就立刻与他们翻脸。可现在看来,他们一个两个都讲起了道理,这股气便憋了回去。 “无所谓。”他说,“反正和我们没有关系。要讲道理,别和我们讲,去问他。” 白涯朝着霜月君的方向示意,一脸满不在乎。霜月君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到这一步,恐怕各位也没有什么心情逛下去了。”王摊开手,似作无奈,“没什么异议的话,擂台赛,不如就放到下午如何?也算,给诸位换换心情。” “……” 祈焕小声对自己人说:“我们……没什么准备,不如——” “可以啊。”白涯脱口而出。 “我也没有异议。”霜月君接着说。 “你、你们……” 祈焕有些不可思议。他将求助的目光挪到傲颜和声寒身上,柳声寒有些为难。不过,君傲颜立刻附和了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有点等候多时的意思。声寒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意思是并不介意他们的选择。这下,祈焕可觉得有些头大了。 “不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去赛场。”王抡起钩刀,将刀扛在肩上,转过身对剩下的那个守卫说道,“把这儿清理干净,地板也换掉。我不想下次来,还有不该属于神殿的颜色。” 守卫连连点头,并不敢正眼看人,缩着脖子让到一边去。王离开了大厅,几位大将紧随其后。整个过程中,君乱酒没有说一个字,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与树立在那里的雕像一模一样。僵硬,冰冷,没有感情。 正是这样毫无表现的表现,却莫名激化了君傲颜的愤怒。 她推开挡在面前的祈焕,跟了上去。祈焕没站稳,险些摔倒。他很难理解,其他人都很难理解——但他们都知道,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上罢了。他们无法理解她的情绪为何这般,可深深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第一百一十二回:无分高下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二回:无分高下柳声寒叹了口气,摇摇头,和白涯一并跟上。紧接着,霜月君也走上前去。祈焕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看了看还在原地发抖的守卫,和女王神像上黑漆漆的“锁孔”,转身而去。 晌午方过,正是暖阳当空。离开神殿的一刹那,强光照射他们的脸上,迷住了眼。王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其他人连忙跟上。想必所有的守卫都已经知情,里面发生的事,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各式各样的铁门、木门、石门开开合合,奏出一首沉痛的曲子。最外面的车马还在老地方,马车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有只鸟落到女王的肩上,长得倒是和先前那个会说话的很像,不知是不是同一个。 “传令下去——会武提前开始。” 鸟儿振翅飞走了。他们都上了车,继续前进。女王的车驶得很快,仿佛地面与车轮能擦出火花儿似的。几位将领的车也不慢,一个两个都先他们而去。有几人路过他们时,还隔着车轻蔑地瞟了他们一眼。原本他们觉得自己的车挺快,此刻忽然感觉和观光似的优哉游哉。 一路上的街巷却都空荡荡的。起初,他们很是愣怔了一番,直以为是什么不祥之兆。随后几人便不约而同想起了先前刚到王城,被修罗们追着满城跑时遇到的情况。大概这些尚武之都的居民,又尽数奔向擂场,等着看热热闹闹的全武行了。祈焕不禁嘀咕: “真希望到了地儿,咱们还挤得进去。” 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此般盛况,一点都不夸张。估摸着接近擂台所在的区域时,道路已经陡然拥挤起来。幸好,所有人都是在人群里奋力攘开缝隙,将自己往前塞,他们以蛮力推进的行为并不算出格。加之有修罗卫兵在周围镇守,没有人敢起什么冲突,连口角都不曾发生。 每一张原本沉闷的面孔上,都洋溢着异样的神采,过年似的情绪高涨。没准对这些人而言,这场武斗盛事比过年还值得兴奋——毕竟,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可期之事。 女王早已等候多时。五个人甫一出了人堆,便在擂台左近相对空旷些的地方看到了王城里来的一干人等。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女王正架着腿,一下下抹着那把形制骇人的钩刀,不知是不耐,还是单纯的无聊。 “来了?”她抬眼看着走近的挑战者们,手里挽个刀花,站起身来,“我再将规则与你们讲述一遍,望你等铭记在心。一旦应下,一切荣辱生死擂上说话,还请诸君各安天命。” 规则很简单,就是没有规则。 所有蛮横凶狠的手段,在这擂场上皆是顺理成章。一招一式以何等方式发出、又落在对手哪里,都不算触犯禁区。同样地,没有人需要留手,更没有人会留手。即便是殒命当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过是技不如人,无处申冤。 作为东道主,女王允许他们自行出人,自由选择自己麾下的任意一员对战,包括她本人。她问白涯一行人还有什么异议,若是没有,便出个人牵头,把生死状签下。他们思忖了片刻,祈焕开口问道: “不知依您来看,胜率该如何计算?” “你们既然是五人,我们比上五场。五局里取得三胜者,便算赢得这擂赛。”女王睥睨地回答。 她言语里不曾流露什么,可几人都能猜到她未出口的想法:五场比试,修罗一方不可能输上三场。或者说,她不认为他们这五人,能拿下三场。 这不在他们的意料外。白涯代表同伴们点了点头:“行。立状吧。” 有修罗喊来了裁判,在他的监督下,女王和白涯代两方签字画押。裁判是个身姿娇小的妖物,从发间支棱出的一对毛耳来看,约略是花栗鼠一类修成的精怪。他捧着文书走上擂台,大声宣读了本次斗擂的因由,把双方签下的生死状也扬声朗诵一遍,让两边人马在一城民众面前应诺,无论赛中如何,比斗后败者都只得服输。 “慢着。”霜月君忽然说,“我还有话要说。” “怎么?”那花栗鼠精呲着门牙,“你还有什么异见?” “不,异见,并没有。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同小友们交代。”霜月君忽然伸出纤长细瘦的手指,直直对准了高高在上的修罗王,“这个人,我和她打,其他人莫要多事。” “什么?” 白涯一个猛甩头看向他,连王也微微向前调整坐姿,对他接下来的话颇感兴趣。 “就这么说定了。” 霜月君竟没多做解释。女王忽然笑了笑,与左右的人议论了什么。因为太远,他们也听不清内容。不过看样子倒也不像是嘲笑,而是另有说辞。但霜月君并不在意,他只是往一旁的护栏一倚,一脸云淡风轻。 “看你之前的样子,我们以为你不会参与决斗。”白涯如实说道。妙笔阁 “你不是她的对手。”他看了一眼白涯,“至少现在不是。” “……” 白涯多少有点愠怒,毕竟这话里含带着轻视的色彩。但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论实力,现在的自己也不是霜月君的对手。何况霜月君若与修罗王对决,那将会令他们少很多麻烦。 这流程没有太久,此地民风彪悍,看客们没心思听故事,早骚动着喃喃絮语,要比武快些开始。裁判很快便下了台,回到场边。他向女王禀报一番,又状若随意地晃到正在商谈的白涯等人中间,低声道: “生死状,你们也立下了。这擂上的事,说是输赢,实际上呢,压根就是生死。旁的我不便提起,只与你们说个故事:前些年有个人类男子,半条胳膊是刀刃打的,怎么看都是个凶人。此人手上功夫极猛,却心有怜悯,都是点到即止,不曾杀人。接连赢了三四场,比赛被我们女王叫停了。那些输家看着是逃得性命,可没多久,全不再见踪影了。”裁判长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当时我亦在此处,他们全然不是对手,败得不大好看。临了了,还是靠那人类手下留情,才苟且偷生……此事的确是,有伤我武国颜面。” 这一番话宛若普通闲聊,可每个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并因此绷紧了神经。有这样的先例,女王的手下必定全力以赴。横竖都是死,在战斗中拼命,倒有一线希望。对方想要活,就不能有半点慈悲,不会给己方生机。 “别太乐观。”霜月君接着说,“签了生死状,就没有输,只有死。虽说是五局三胜,实则要你们大获全胜。” 他们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从霜月君口中实打实说出来,仍令人觉得不寒而栗。 “嗐,我们知道。没事儿,相信我们。”祈焕这么说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白涯本是无所谓,倒有些额外的忧心。不知当年白砂整了这么一出,会不会被输得狼狈、同伴丢了性命的阿修罗们迁怒。擂台上正大光明的一对一,他父亲是绰绰有余,只是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垂眼看向紧张地竖着耳朵的裁判,嘴角抖动了一下,终归没好开口询问。后者的语速飞快,话一说完便抽身站在一旁,仿佛方才只是比试前做些普通交待。 接着,他以正常声量说: “烦请诸位抓紧决定,挑选对手,尽快上台斗擂。” 他们草草议定,由祈焕去打头阵,为同伴试探修罗们的斗擂风格。他咽了口唾沫,摸摸身上,抬眼环视一圈,仿佛从熟悉的面孔里汲取了某种意志,气息沉稳下来。他越众而出,来到女王等人面前,冲着那显眼的艳红,一眼挑出了先前提议斗擂的那位: “在下不才,就与……这位仁兄比试吧。” 那看似文弱的妖怪冲自己的国君斩钉截铁地点头,走了出来,朝祈焕笑笑。怎么看怎么阴沉。 在裁判的高声宣布里,二人由两个方向踏上擂台,审慎地迈出一步、两步,向彼此靠近。观众们愈发抑制不住地骚动,兴奋地窃窃私语——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祈焕在暗自掐诀,而他的对手干脆垂着手,衣袖笼住了掌指,看不出深浅。台下的窸窣低语愈来愈强,像是山雨欲来之时,逐渐盈满危楼的风。突然,那妖怪朝着面前跨出一步。 他甚至没有再靠近,只随意地扬了扬手:“破。” 一声啸响,“祈焕”忽然炸开,化作一团烟雾。从中窜出一道白影,仓皇地逃向妖怪背后。他也没有阻拦,淡然自若地转过身,对着真正的、面色难看的祈焕咧了咧嘴,轻蔑与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白涯不自觉拧起眉来。身边,柳声寒低低的声音响起: “我们似乎想错了。这位,不只是劳心动神的文臣角色。他是妖异,也通晓阴阳。” 他们都肃容望着擂场正中。由静到动没有半点过渡,中央双方都立即使尽浑身解数,想在对方看破自己手段前一鼓作气,拿下战斗。对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如引爆了沉积的火药,各色术法迸溅,像一场危险的花火。 “啧啧,这般光景,在武国可不多见。”不知何时,裁判长溜达到他们近旁,也许不喜女王身边肃杀的氛围,也可能是有些犯怵。“阴阳之术虽是巧妙,若施咒者不够强横,不及出手便已落败。” 祈焕与那位武国的妖怪,在身手上至少能平分秋色。然而阴阳咒术方面,却不是那么好说了。不过这两三下间的身影交错,祈焕已经确定,他的本体的确是花妖没错。 四下喧闹议论甚至无法挨近耳畔,祈焕满背都是汗,一个纸人伸手托了他一把,方才让他未因落脚处蔓延的寒冰滑倒。顷刻间,冰融作水,那纸人一沾就成了可怜的纸片儿。祈焕一抓将它收回,喘着气狂乱地扭头,瞪向空中悬浮的、逐渐湮灭的火苗,自己召出的土刺耸然其间,上面插着个黑影。 那妖物被打中了吗? 第一百一十三回:无拘细行 影子一动不动,僵得像个木偶。 风声掠过。来不及看,来不及想,祈焕就地一滚,掐着指诀一挥——散落场中的许多个“祈焕”随着他的手势,四散奔逃。妖物显出身形,翠色的利刺由他手中发出,如疾雨打向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以假乱真的人影腾起青烟…… “好场面。虽说修罗大人们战斗意识卓绝,一拳一腿皆会天然地裹挟灵力,可对搏击的推崇,还是凌驾一切花哨咒术之上。” 裁判仿若在无心地感叹,说完,朝一众看客努了努嘴:“本国民众也深受影响……大伙儿这下是看个稀奇,不过呢,骨子里还是尚武哪。” 他点到即止,又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开了。白涯绷着脸,他们可没心思向看客们出风头。眼下的重点在于,台上以咒法相争的二人,哪一位能占据上风。铺天盖地的咒术打散了祈焕的纸人,那夹竹桃花妖也收了偶人分身,挨个点向剩余的身影。都识破了,祈焕残留在台上的纸人伪装几乎都被识破了。那些人形越少,白涯等人越是提起心,捏足了冷汗。 他们看的是那花妖四周,剩下的人影真假莫辨,不知哪个是他们友人。这些影子太像了——他们与对手愈来愈近的行动轨迹,也很相似。 纸人忽多忽少,却不见耗尽。那花妖看出了端倪,是不知藏在其中何处的真身,在不断回收纸人,再将它们撒出。他在一片烟雾闪光里腾挪,不忘发出叹息,或不如说讥诮: “藏头缩尾,毫无气度。萤火之光,也想与我武国争辉?” 他疾步冲去,拍向又一个纸人。烟尘里,身后人影乍现。 就在花妖出手的一刻,祈焕一掌拍中了他后背!这一击下来,人们隔着弥漫的烟尘都看清楚,有一团红色在其中蠢蠢欲动。祈焕的手掌燃着熊熊之火。大约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包着白色的布条,涂了什么东西将火隔绝,不至于让自己烧伤。 他很清楚,花妖即木,最怕的法术,便是火了。 即便是一直有些走神的君傲颜,也一个激灵,关切地挺直脊梁。她看见那花妖一颤。只是一颤。 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听那花妖冷冷道: “雕虫小技。这点力气,杀鸡都不够,还想置我于死……呃!” 就在此刻,他迅疾无比地微颤手指,似是触了某种看不见的机关,动作小得不易察觉。一瞬间,有什么利器忽然刺穿了花妖的身体,金属摩擦后紧接着筋肉割裂的声音。 花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视野重新清晰的擂台中,他所面对的观众们都与他一样,看到了他胸腹洇开的一片水渍。 满场的烟霭火花都像凝固,一眨眼,全都烟消云散。 真正的祈焕能听见自己身后,另一面的看客一片哗然。他恍若未闻,猛一抽手,将利刃从面前抽搐的身躯拔出。随着他的动作,液体汩汩淌下,这妖异扑通跪倒在擂台上。他的面上已经浮出叶脉般的纹络,艰难地哆嗦着嘴唇,抬头去看绕到自己身前的对手。此刻,他再也说不出任何嘲弄了。 祈焕蹲下身,在他衣服上揩了揩手中的袖剑,嘴里兀自嘟囔: “我也没打算拍死你啊!” 他声音不大,台下的人并不能听清。他的友人们恰好站在侧边,看清了这刺杀的全过程。白涯瞪直了眼睛,而君傲颜慢慢阖上微张的双唇,半晌才又开口: “这就是他前几天打磨的那支……暗器?” “看样子的确是呢。”柳声寒微微挑着眉。 祈焕不仅将暗器稍作打磨,还增设了特殊的金属手环,就隐藏在袖口中。他只需稍动手脚,一枚锋利的袖剑便会脱环而出,势如破竹。 在大片惊讶的目光注视下,祈焕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将带着绿色汁液的袖剑在手上擦了擦。而后,他轻巧地将袖剑推了回去,甩了甩袖子。再看上去,他又同以往那两手空空的样子毫无区别了。 这若无其事的对话几乎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嘘声里。所有人都在激动地、唾弃地嚷嚷,为这“偷袭”而愤怒,怒斥这外来者胜之不武,一点武德也没有。乱哄哄的喧哗中,还没下台的祈焕自然听出了大概,直着脖子冲底下吼回去: “无规则限制,谁说背刺不行了吗!赢了就是赢了,愿赌服输,早说好了啊!” 说罢他便一溜小跑,回到了同伴们当中——一个人和一城人对骂,怎么想都不划算。迎接他的也是一串复杂莫名的眼神,尤其是白涯,素来波澜不惊的一张脸此刻都快拧巴了。 只有霜月君依然是淡漠的模样。此刻,他倒提起几分劲,抬起眼皮,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打量了祈焕一回:文笔斋 “所谓胜之不武——亦是武道大智。既是豁出命去一决高下,事关生死,自是只论生死。横不下心,狠不了手,有的是更加毒辣之人挥刀向你;非要讲究光明磊落,只会葬身于无尽的肮脏龌龊。”他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如干涸河床上皲裂的痕迹,“我若拘泥手段,早就不知埋骨何处。我看这位小友颇有几分刺客的潜质。改日得空,我倒不吝指点一二。” 这冠绝天下的刺客都发了话,庸人们嘁嘁喳喳再多,自然也不过聒噪罢了。 在他们短暂的交谈间,仵作上台验了尸,擂场专人也匆匆前来,将尸体搬走,草草清理了台面。另一侧的女王面无表情,她微微偏头,瞥了一眼身后亲卫。 在她身畔,一名身形格外高大、肌肉虬结的修罗踏前一步。他神情不善,隔空投来挑衅的目光,宛若实质。 “我来吧。”柳声寒眼望着走近的裁判,说道。“王身边那位,由我来会一会好了。” 白涯眉梢一跳:“早先不是说,我拿下他,为你们减轻压力……” 不止是他,祈焕与傲颜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柳声寒安抚地压了压傲颜肩头。 “无妨,尽管放心。” 她迎着裁判上前,来到对手们面前说了些什么,与那模样彪悍的修罗上了擂台。白涯死锁着眉目送她,而君傲颜的表情可谓焦灼: “一会儿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要不要准备好,随时冲上台去?” “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祈焕直嘬牙花子,“唉,我方才可真是没想到这一茬,现在就算咱们救得及时,那些修罗已经死了个同伴,能就这么算了吗?” 霜月君先前难得长篇大论一番,随即又不声不吭地袖着手,老神在在站到一边,似乎没有把自己旧识的死活放在心上。此刻听着这二人焦虑的低语,他终究忍不住,嘴角一阵古怪的蠕动。他一抬头,就看见没怎么说话的白涯也沉着脸,手还若有所思地摸着刀呢。 他的手指不禁一抽,像是想抬起来扶住脑门。最终,他只是撇过头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叹息: “别吵了,穷操心。我与……柳声寒相识以来,还没见她吃过亏。” 承担着友人们忧虑的对象,还是像平日一样眉目淡淡,不动声色。柳声寒对面的修罗抱着双臂,有意夸张地低着头,像俯视地上一株纤弱的花草: “咱这拳头砸出去,可就收不住了,你要是后悔,现在滚下台去,还能逃得性命。我也不想让兄弟们笑掉大牙,说我欺负人类便罢,还是女流之辈。” “我竟不知武国女王身边干将,闲言碎语颇多。”柳声寒平静地抬眼,“打吧,我就是你的对手。” 修罗龇牙一笑。毫无征兆地,他提拳便向柳声寒砸来,空中炸开破风之声。柳声寒举重若轻,微微一晃,在毫厘间错开这一拳。不料,修罗嘴上轻蔑,出手却不见轻视之意。他仿佛早有预料,弓身疾冲,招式不待用老,拳头一晃变爪,攻势如疾风骤雨,紧追柳声寒而去。 这狂风里,柳声寒真如飘飞柳絮,轻盈地闪身回避,看着险之又险,却愣是没让暴雨般的拳脚沾上衣袂。她足下交错不停,手中也在挥洒拂动。随着她的动作,一支接一支画笔被抖落出来,诡谲地浮于半空,呼应着她的手势翻飞,仿若在看不见的画布上挥毫泼墨,却不知描摹的是什么图画。 刚刚安静了不久的擂场周遭,逐渐又升腾起嗡嗡的低语,且愈演愈烈。白涯明白,自己人眼里揪心的场面,落到这些看热闹的群众那儿,端的是枯燥无比。 一个认认真真打,一个一心一意躲,有完没完了? 忽而,众人的议论声一低,继而高涨起来,如一波涌起的浪潮。他们纷纷注意到,那神勇无比的修罗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身子一歪。他仿佛看见什么东西袭来一样,斜身的同时猛地往空中踢腿,生生蹬了个空,几乎侧倒在地。 可他周围除了几杆悬空打转的笔,分明什么都没有。柳声寒早闪开了。 看客们不明就里,她的友人们则看出了端倪。 “她这是在使幻术吧?”君傲颜喃喃道。 柳声寒的身姿飘逸如舞,此时场中悬浮着数支画笔,不过,她手里不知怎么,始终能接着一杆。不断抛飞的笔杆让这画面显得像场杂耍,在场外人看来,偏偏清晰而缓慢,让人捉摸不透。 她的对手更让人不摸着头脑。一开始,他还能紧咬着柳声寒的影子,时刻打乱她的节奏,不让她太过悠闲自在地施法。分寸大乱的人却逐渐成了他,一会儿一拧腰,一会儿胡乱比手画脚,最悬的一次,差点一头栽下擂台。 观众们眼里,台上就像有两只苍蝇,没头没脑四处乱撞,偏偏不撞到一块。见怎么唾骂都无人理会,越来越多的人大声闲谈起来,只为强自打起精神。没人注意这片散漫持续了多久,忽然有人讶异地惊呼起来,他们大力拍打着身边的人,示意和自己一同看回台上。 第一百一十四回:无念旧情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四回:无念旧情他们不知该说自己眼中的闹剧,此时算是结束了,还是到达了高潮。那名修罗也面露荒谬之色,垂眼看着面前的女人,和她用以抵着自己心口的……一杆笔。 只是笔而已。 “不是吧?”他嗤之以鼻,“想跟你那不入流的同伙一样,搞什么偷袭、刺杀?怎么,吓昏了头,不知道自己拿着的不过区区一支笔吗?” “我知道。” 他听见这个女人的声音骤然阴森起来。可实际上她的语气从始至终,分明没什么变化。 他无暇细想,也不再有机会了。摧枯拉朽的疼痛,在话音未落前,便贯穿了他的心脏。原本声寒是用手从下方托着笔的,而那笔杆真的十分普通,在强壮的修罗面前脆如苇草。可那个时候,她刚说完,忽然就将手完全松开,在笔尚未掉落之前一掌拍向笔的前端。毫毛在她手上绽出小小的白花,随之笔便被用力一推,长针似的轻易戳进了对手的心脏。 死寂。 比起祈焕得胜时的喧哗,此时整片擂场静得简直像是坟场一般,鸦雀无声,万马齐喑。柳声寒的神情几乎是厌倦的,她甩了甩手中笔端的血迹,在一片寂静里一招手,把所有画笔拢回身上。 身形庞大的修罗徐徐倒下,震得擂台发颤,如山在坍塌。 裁判早挨到了四人身边,此刻与白涯小声地说: “这个……形势不妙啊。大家想看的,都是真刀真枪,拳拳到肉。可你们现在吧,拿下两场了,却尽是取巧手段……” “你爷爷奶奶命都豁出去了,你还管观众看得够不够热闹?”白涯斜着眼睛看他。 他倒没有成心恐吓。结果,这妖怪小耳朵一别,细看还能见毛尖簌簌发抖: “实在是……实在是并无此意,是在下唐突,委实抱歉,委实抱歉!” 说罢,他一溜烟地跑向擂台边,招呼人员清场去了。 这结果似是在霜月君意料之内,令他颇感无聊,无所事事地拨拉着自己指节。余下三人迎接了回到他们中间的柳声寒,简单祝贺了她的胜利。 而修罗间的气氛,可要压抑得多。女王毫不掩饰面色不虞,噤若寒蝉中,她高高抛起森寒钩刀,一把握住下落的刀柄,将锋刃狠狠楔进脚下土地。 “下一轮。” 趁擂台上还在紧锣密鼓地清理张罗,柳声寒握住了君傲颜的手。 “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君傲颜想挑选的对手,完全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情理之内。可这局面,是他们谁也不愿看见的。祈焕摸摸袖口,上头还沾着点潮湿的汁液,干结在那里,触碰时干涩的粗糙感令人悚然。他有些起鸡皮疙瘩,皱了皱脸,也和柳声寒一并劝道: “是啊君姑娘,比武斗狠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能好好分出胜负自然好,可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不管你们哪一个磕了碰了,那都不好看。” “女王手底下……别人我不知道,可那人我很了解。别看他年纪大,并不好打发。无论风格还是手段,他都是个狠角。我们之中,我是最适合对付他的人选,我们也该有个了断。” 君傲颜一口气说完,走向了裁判。身后的友人明白劝阻不住,也唯有摇头叹息。 闹哄哄的擂场里,他们听不见走远的同伴的声音,可傲颜面对着女王一行人站定时,几人都仿佛能听到她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一场,我对姓君的那个人……还请将军赐教。” 当君傲颜提着那柄沉重的陌刀迈上擂台,四下里散漫的闲话忽而一清。长兵在地面拖行的声音粗糙又刺耳,令他们重新来了精神,伸长脖子打量着这个女人,和她手中的重兵。这一个看起来,总该是一员猛将了吧? 她的对手又是谁?好事者们张望不停,看见本国派出的人时,登时一愣。 祈焕苦着脸,听左近一片奚落蜂拥而至: “真是个外头光鲜的纸老虎,花架子摆得比谁都漂亮,只敢挑个人来打!” “这老头胡子一把,头发都白了,丫头片子胆小就罢,还不尊老?” 奚落者们似乎早已忘记自己身为人类的事实。 这群人碍于官家守卫,只能在场外嚷嚷,声势却实在喧嚣。连裁判也烦了,在台上冲下边吼: “看便安生看着,你们懂什么,只会嘴上放炮!当年那个人,你们一个个全忘了么!” 他毕竟是个已修出人形的妖物,气沉丹田大喝几句,让喧哗中的人们听见,不算什么问题。察觉周遭骚动有所平息,祈焕咧了咧嘴: “他说的当年,就是你爹吧?不知道老爷子在这儿待了多久,这么几年过去,还是积威不减啊。你说要是令尊来了,那可不是没咱啥事……嗯?老白人呢?” 他身后是霜月君,百无聊赖地面对擂台发着呆。他目光聚焦了一瞬,看了祈焕一眼,摇摇头,又神游天外,只等比斗开始了。 “没留意。”声寒淡淡一笑,“解手去了吧。”139 下一刻,四周爆发出激烈的喝彩。 裁判都还没在台下落脚,君傲颜陌刀一甩,提步冲向擂台另一端,其势如虹。君乱酒的气势有过之无不及,他发步晚,却还要快上一线。他们手中的锋刃折出寒光,太阳在一点点下沉,兵器却在一寸寸上扬。 擂台正中央,两人各执长兵,轰然对撞。 金戈相击,炸开刺耳的震响。傲颜和君乱酒都不禁一声怒喝,在巨力下,他们皆被震得齐齐一退。没有片刻喘息,没有半个眼神。父女俩再次挥动兵器,运起拳脚,如陌生人、如仇敌般,不留一丝情面,朝对方杀去。 君乱酒使的是一杆长枪。枪杆漆面上尽是细碎的磨损,乌红的色泽有如饱饮敌血。枪头虽也密布划痕,却保养得当,仍是寒光凛冽。长枪与陌刀本都不是近身搏斗的首选,可就在这擂台方寸之间,他们将各自长兵挥舞得虎虎生风,挑劈抡刺,尽数向对方招呼,也格开兜头盖脸的泼风利刃。而随之袭来一拳一腿,他们无暇顾及,也无意躲避。只要不能废去自己的战力,伤痛不过是战斗中必不可少的代价。 兵戈交击,铮然鸣响,把局外人的沸腾呼喝全都搅碎。他们本也不会听进耳朵。 气氛比前两场热烈太多,也吵闹太多。柳声寒抬着头仔细看着,父亲与女儿,都紧绷着面孔,嘴角抿出深深的纹路,仿佛这条裂口不过是铠甲铁面上一道脆弱的缝隙,并已然焊死。他们没有交谈,只有手里的兵器,替他们呐喊。 “枪啊……” 看客的哄闹里,柳声寒听见身侧,霜月君细微的慨叹。 已到哺时,烈阳如倦怠,在天幕上逐寸滑落。斗擂的二人却不见体力衰减,依然是硬碰硬、实打实。傲颜的侧腹又挨下重重一记膝击,像此前的无数次一样,她不闪不躲,仅仅大喝一声,就着疼痛迸发出巨力,长兵疾挥,重击在君乱酒枪上。 枪杆与君乱酒的手臂一同被掀开。可这一次,和先前全然不同。 对战双方都听见一声脆响,随即,加诸于陌刀的阻力一空。 她一时收不住势,朝君乱酒身侧扑了出去。瞬息间长刀点地,君傲颜一个空翻,稳稳站住脚跟。待她回头看去,那只枪头打着旋,已飞出了擂台,消失不见。 君乱酒还在原地。他神情纹丝未变,只将枪杆往地下一顿,一扫顶端断裂的衔接处,目光旋即转回自己的对手。君傲颜也盯着他,抬手一把抹开黏到脸侧的发丝,与糊在嘴角的血与汗: “您武器断了。还要打吗?此刻认输,我赢下这局,我们,点到为止。” 他们都听见擂场外围的喧哗,在连声叫好,在喊败者下台,在唆使胜者割下输家头颅。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两人仍是戒备的姿态,不丁不八,视线死锁对方,如骄傲的猛兽,誓要将敌手掀翻在地,露出软肋。 “身为兵卒,或胜,或死。”君乱酒的气息有些急促,声线依旧沉沉如铁,“一息尚存,就该一战到底,纵手中,空无一物。” 他手中一挽,枪杆在掌指间旋舞,甩出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棍法。 “人在,兵在。我们的战斗没有结束。” 君傲颜憋红了脸,她扬刀前指,咬着字眼恨恨道: “您还真——就是个军人!” 擂场四下里,起哄助威声再度高涨。 数里开外。 白涯的身周一片寂静。此地离擂场甚远,他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也无心遐想。阴影里他无声无息地行走,西斜的日头照不到的屋梁下,泛起阵阵阴寒,刺激着他的感官。 又是一个拐角,他止住步伐。很安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长而轻的吐息。一点点地,他侧出小半张脸,眼神在前路梭巡。 没有警备。 白涯松了松握着刀把的手指。倏忽间,一阵危险的直觉蹿过他脊椎。 他猛地抬头看向暗下来的屋顶。惨白的房梁间,有什么在摇曳爬动。 那是一片庞大的、不规则的、难以形容的阴影。 ——一个可怖的怪物。 “我觉得其实……我话不好听,但君姑娘不是将军对手。” 祈焕眉间的疙瘩,从头到尾没松开过。他实在是憋得不行,与霜月君低声耳语。后者难得聚精会神,听得此话目光不移,口中说着: “他一直在留手。” 祈焕明白这是说君乱酒。他叹了口气: “可傲颜倔得很,他们这么杠下去,不知怎么才是个头。” “体力耗尽,或终究一方重伤——只能是她。”霜月君轻轻摇头,“麻烦噢。” 太阳已经西沉,铺开血红的光晕。擂台中的二人浑然不觉,只知视野中昏花缭乱,赤色满目,许是额头眼角的伤浸开的血吧。他们眼中天地都在摇晃,尽是层叠色块,唯有一个人形清晰依旧,那便是要击倒的目标。 第一百一十五回:无甘后人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五回:无甘后人他们一身上下尽染的红,并不来自于残阳。君乱酒肩上一道口子皮开肉绽,其余小伤不知凡几。傲颜没有讨到便宜,枪杆的断口也在她身上破出些伤痕,衣物下重叠的淤青,更不知有多少。两人的气息全都紊乱,也不再讲究什么套路章法,只凭着毅力、借着本能、吊着一口气,死咬着牙把刀与棍、拳脚和关节都作武器,狠狠击打到对手身上。言语无用,那就用本质的方式说话,直到失去意识,或恢复神智。 眼前是模糊的,耳畔也震荡着嗡鸣。 君乱酒忽然抽身。场下,女王身边一个亲卫已行色匆匆地离开,似乎刚刚向她禀报过什么。女王长身而起,高声喝道: “停手!” 君傲颜也感到不对,一种绝不同于耳鸣的高频声音在四处回荡,令人倍感不祥。她杵着刀支起身,将发直的目光从君乱酒转开。那像是某种警报,是在警示何事? “罗刹来犯!”女王直接翻身上台,向周围厉声命令,“所有人,跟随巡城卫离开,各自归家。非恶敌上门,严禁打斗,不得外出!” 莫名的恐惧顷刻间弥漫开来,台下三人环视周遭,所有居民无论人妖,都是面露惊慌。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听闻敌袭那么简单,而宛若天灾将至,有什么不可对抗的强大威胁要肆虐此地。先前的那阵欢乐的热闹转眼变了调儿,人群还是吵哄哄的,徒留万般惊恐。 巡城卫们各自带领一拨拨居民鱼贯而出,虽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模样,好在也算乱中有序。他们逆着人流跑向擂台,女王也看见了,对几人说: “眼下局面,诸君也看在眼里。孤也想知道比赛结局,各位鏖战至此十分辛苦,但事有轻重缓急。比赛,就此打住。你们若有心相助,尽请跟来。” 君傲颜没有说话,踉跄着走回同伴们中间。他们关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快速地商议了一番,向女王提出同行。 不及细说,女王紧促地呼喝属下,喊他们牵来了马。武国马匹也分外高大,眼神不像吃草的,反而一股子凶光。它们粗砺的皮肤上,都涂抹着简单的染料,勾勒出古朴野性的纹路。 女王跃上涂纹最张扬的一匹,根本不及招呼,便策马奔去。几人也纷纷上马,加入修罗的骑队,紧随她马后。 跑了没一会儿,他们辨识出行进的方向,不由得疑惑起来。祈焕一夹马腹,冲前两步,大声问道: “陛下,不是罗刹来犯吗?为什么我们往内城去?” 疾驰的马队里蹄声隆隆,风声呼啸。无论女王是否有听见他的问话,她都没有回答。祈焕一肚子问题也只得闷住,重回到友人们的小队伍里。他在颠簸的马背上匆匆扫了他们一遍,君傲颜明显还没将注意力集中到此处,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可究竟他们在想什么,他也猜不出来。 他们一路奔袭,裹挟在一队高大骑兵里,只能隐约看到周遭景物,难以仔细分辨。直到穿过重重高墙,君傲颜才抬起脸,靠近同伴们问: “你们看此处,不是战神殿吗?” “是啊,不是说罗刹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奔过最后一道围墙,修罗们分散开来,隐隐有包抄之势。女王勒马跳下地,望着战神殿森白的飞檐。她一扭头,刚巧对上正在下马的祈焕,冲他冷冷道: “方才给你们面子,事已至此,还不交代你们中少了的那人,究竟去了何处吗?” “这,对啊,他人呢?”祈焕亦是一惊,转过去看柳声寒,“不是说解手去了……” “省些口舌吧。我没有揭穿你们的人来祸乱我神殿,是不想让你们太难看。” 女王眉眼冷峻,话语掷下,人已走向殿门。 他们连忙跟上,还在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可刚走近,殿内一个人影浮现。 不是白涯又是谁。 此时的他,险些要让人认不出来了。他头发披散着,发带不知何时开了,一身上下伤痕层叠,衣服上全是破口,面上也有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来自别的什么东西。平素稳定的气息也混乱了,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脚下虚浮,语气却泛着肃杀: “你们不能进去。” “不能进?这是我们的地盘。”女王瞪视着他。修罗亲卫们提起兵器,一步步围拢。 “你们的地盘。”白涯喘着气冷笑,“你们的?你们从南国原住民手中掠夺的土地,顺理成章就成你们的了?战神殿……可奇怪得很。罗刹又是从哪来的?现在这儿只有你们,都城百姓,想来都被赶回家了,是吧?你们也不想他们知道,不能被看到什么不该看的……”135中文 他气息紊乱的话尚未说完,暗红的乱发如流火划过。哐啷,钩刃剁上交错的阴阳双刀。白涯持刀的手臂微颤,此时的他,算不得全盛状态,远远不及。即便格挡及时,他也不知硬拼蛮力,自己有几分胜算。 兵刃间发出刺耳的刮擦,火花爆出,映着女王阴郁的、狂怒的双眸。白涯咬紧了牙关,手中愈发沉重。 一阵寒意掠过。 女王牙缝里挤出半声恼怒的低吼。一把刀——一把刀鞘,缠绕着古拙符文的刀鞘,拦住了她的钩刀。 她将目光抬起,迎着她的,是一张冷如寒铁的脸。 霜月君不知何时挡在白涯面前,凉薄的声音里,淡漠如霰雪般的腔调似冰封万里。 “别刁难小友。都说了,你的对手是我。” “……” 王故意将武器错开,不知是何用意。钩刀打在封魔刃的金属流苏上时,溅出一小片金色的花火。 “事已至此,拔刀吧。”她大概是带着笑的,“与封魔刃一战,亦在我的预料内。” “啊?”霜月君双眉微蹙,“但可不在我的计划里。” “你没得选。” 她一刀劈向一侧,白涯一个侧翻闪开了这要命的一击。骸骨堆叠的墙壁瞬间开了口,巨大的裂纹向上蔓延。 “哎,使不得!” 一位女王的干将先急了。看来这战神殿对他们而言,的确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但就在此刻,他们的王显然不这么认为。相较之下,那不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再说一次,别进来!” 白涯的身影在战神殿门口消失前,这是他最后撂下的话。他该知道,自己的话抛到这群人面前,从来都是耳旁风。他更该知道,自己伤成这个样子,这群人也从来不会坐视不管。他或许没有料到他们会在此刻赶来,他以为会更久,刚才出来避难的功夫,又要将他们放在新的危险前。于是白涯不得不重新投入那场不为人所知的腥风血雨中,他没有选择。 “他是不是太低估我们的义气了?” 祈焕颇有些不服。柳声寒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心神领会,呼出一串串连在一起的小纸人来。柳声寒在每一个从眼前飞过的纸人上,都用那根晶莹漂亮的笔勾过一抹痕迹。纸人们倏然散开,漫天飞舞,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既错乱,又有序。每个纸人身后都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光,就仿佛纸人是针,光是线,它们很快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无数守卫想要冲进来,但君傲颜不会给他们机会。光网消散,融化成一面看不见的墙,直到左右的杂鱼都被拦在这张巨大的网外,傲颜才有了喘息的空隙。 她的父亲——大概吧——君乱酒,只是远远看着,没有干预,也没有制止。 修罗王的心腹干将们,还有六人。其中一个红髯的大汉一拳砸在坚固的结界上,自然没什么反应。剩下的守卫们拳打脚踢,就算用兵器也没办法攻破。从宽敞的里面看,迎面张牙舞爪的卫兵们显得有些吓人。祈焕交叉双臂,很满意他们合作设下的结界。 这时候,干将里有位妖怪来到结界前。应该是个女的,只是浑身强壮到有些变形的肌肉让人难以辨认,若不是那对小小的不知品种的兽耳,她很容易被认成修罗。她倒是没有重击结界,而是将手掌放在上面,把妖力注进去。祈焕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柳声寒,两人都同时向后退了两步。那妖怪碰到的结界忽然变软了些,她用力掰开它,像撕裂一张薄膜一样走了进来。虽然结界在她身后立刻帘子一样地合拢起来,可其他的干将们也接二连三地突破了结界。那妖力好像将它软化了,增强了韧性。但对其他普通的修罗而言,走过这个结界依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还在透明墙的对面焦虑地挣扎。 “快走……” 柳声寒心说不妙,便要朝着战神殿去。祈焕知道他们没得选,只得去神殿内部避难,反正一开始他们就打算去帮白涯的。傲颜在进去前最后看了君乱酒一眼。他远远地站着,无动于衷。或许他知道以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同那些普通的守卫一样无法突破结界,干脆就不去试了吧。谁知道呢,君傲颜已经不打算想下去了。不论他当年是何种人,会做出何种选择,都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 殿堂内的地面有些许血迹,但还算不上狼藉。有些雕像遭到了轻度的破坏,但女王、白涯和霜月君都不在这里。他们应该一开始就朝着神殿深处去了。听不见任何打斗的声音,可能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不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女王的部下们接二连三地走进神殿。若是在此刻对峙起来,三打五,他们没太多胜算。光是擂台那样一对一的形式,就已经够他们喝一壶了。 “打,还是……” 傲颜攥着武器低声说着。三个人面对着靠近的敌人,缓缓后退。 “傻子才打!里面好歹是二对一,多简单的算数问题!” 第一百一十六回:无测之祸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六回:无测之祸祈焕说罢撒腿就跑,剩下俩人一怔,连忙也跑进了神殿深处。柳声寒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并不急着追来。这给她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从一开始,他们的动作便十分从容,直到现在也是如此。这可以解读为他们根本就不把几人放在眼里——或者有更深层的、险恶的意味。她感到很不舒服,就仿佛自己被逼迫到某种瓮中捉鳖的境地。 “我觉得……” 她正准备将心中的不安说出来,君傲颜的一声惊呼忽然打断了她。 “这、这到底——” 随着他们的深入,场面变得愈发狼藉。雕像都受到了或轻或重的损伤,地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似乎一场恶战的战场在不断迁移。除了最为直观的雕塑,地面、烛台、墙壁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隐约间,他们已经能听到打斗声,杂乱无序。 有了之前的经验,再走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何况那些破坏的痕迹也为他们指出了一条明显的道路。直到他们奔跑到中央大殿,那伫立着九尊雕像的地方,他们忽然都停住了。 这里安静、干净、纤尘不染。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三张嘴,没有一张是闭上的。三双眼睛有些迷茫地在此处扫视,心里直犯嘀咕。相较之下,这种过于普通的场景更令人感到胆寒,里里外外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打斗声似乎消失了,就好像先前才是错觉,而这里平静的与设想完全不同的格局,简直像一场幻觉。 身后传来了将士们的脚步声,祈焕打了个激灵,先行跑下阶梯,往场地中间去。就在他离开台阶的一瞬,整个人突然就消失了。君傲颜随之一愣,她还没多想,立刻被柳声寒推了下去。三人一前一后,穿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一处不属于人间的地方。 一种特殊的焦灼感扑面而来,却不是简单的炽热。他们都无法形容这种温度,不如说,这不单单是温度的问题,而是温度给予人的感觉被直接照射到皮肤表面。它缓缓渗透,逐渐刺入皮肉乃至内脏骨髓的更深的地方。 君傲颜感觉自己手中的兵器很烫,快要融化了一样——但不同,它只让傲颜感到一种刺痛,没有真正伤害到她。不如说,她的兵器变得很冷,触感更接近寒冬腊月行军路上,陌刀被一夜霜雪侵蚀得刺骨。 视觉加重了这等冲击。 刺眼的强光甚至能穿透眼皮。即使闭着眼睛,眼前的一切景象依然清晰可见。这光仿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颜色,既冷,又热,让人的认知产生错乱。就仿佛三个人突然掉进了一个大熔炉,可熔炉里的布局分明与殿堂里是一样的——九尊雕像,与高高细细的数个烛台。 人的身影变幻莫测。此外,除了兵器打斗声,还有近似于海潮汹涌的浪声,不知源头。 “你可能算错了……” 一旁的柳声寒突兀地抓住祈焕的手腕,他一惊,随即很快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这里几乎有无数个敌人。 敌人?是敌人么?应当是的。即使不用睁开眼睛也能看到,那些丑陋不堪的怪物正在四周游荡。他们——它们究竟是什么?一个个都扭曲狰狞,相貌可憎。它们长得各不相同,但最显要的特征便是赤目獠牙,尖耳怪相,都像是从不同的灾害中死里逃生,被砸得面目全非又活蹦乱跳。它们都拿着武器,一场狂欢似的手舞足蹈,像某种古老又野蛮的祭祀。 “这就是……罗刹?” 君傲颜有些恍惚。若不是他们见过那些雕像、壁画,还有街边乱七八糟的纪念品,他们可能一时也想不到罗刹究竟是什么模样。直面这些怪物的冲击比欣赏艺术作品,要强得多。还未反应过来,便有罗刹鬼扑了上来。君傲颜将陌刀一横,死死抵住了要命的一击。兵器嗡嗡地震动,让她的指甲尖儿都疼得发紧。 “老白在和这种东西交手?” 祈焕一抬手,手臂从陌刀刀柄下端钻过,自下而上把袖剑捅进了罗刹的下颚。它手上一软,失去力气,被君傲颜一脚踹开。身体脱离袖剑的时候,明显的摩擦感告诉祈焕,它们身体比人类要紧密结实得多。 君傲颜感到有些头晕:“这是……什么地方?白涯在哪儿?” “一种裂缝,一种间隙。”柳声寒抽出了笔,“人间与……什么地方的交界。我猜,是修罗道。” “是、是六道灵脉?” “曾经是。现在被改造成了一个通道,一扇门。” “罗刹为什么会在这里?” 君傲颜话音刚落,她再度将刀挥向一个凶恶的敌人,祈焕从旁辅助。他一刀将罗刹的喉咙划开,它的头差点掉下去,但还是被扶正了。它并没有死,而是继续挥刀扑上来,被君傲颜用陌刀刺了个对穿。 “人间有恶鬼罗刹,修罗道自然也有。” “不!我是说为什么会在——战神殿!”燃文 “……这恐怕,就要问他们的女王大人了。” 柳声寒的视线在光怪陆离的景象里探寻。终于,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霜月君敏捷地从一尊雕像的头上,落到另一尊雕像的肩上。途中,胆敢袭击他的罗刹都断成了两截,同人类一样红黑色的血染上雕石。同时她分明看到,封魔刃被霜月君攥在手里,始终未曾出鞘。 女王的心腹手下们随之而来。他们就出现在三人身后不远处。柳声寒当即喊道: “去那边!” 他们朝着霜月君的那座雕像跑去。当真正动起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此地的重力与现世并不相同。只要腿上稍微用力,人就能跃出几十米。在这儿,上天入地似乎无所不能。或许是受到灵力的流动,或是其他法术场的影响。若是跑得太急,手忙脚乱,反而更容易受伤。 柳声寒三两步踩踏上一座雕像,落到顶部。这是先前霜月君再度移动后落脚的地方。霜月君看到她似乎并不是很惊讶,只是象征性地问候道: “你也来了。” “正在找你。” “果真还是我疏忽了。”霜月君摇摇头,“我若是拿着仿品细细地看,多少能察觉一丝端倪。我只以为,它是真正的降魔杵的冒牌货,便没有多想,发觉它不是就不留心了。不曾想,它竟是开启六道灵脉的钥匙。” “我也不曾多想。当下白少侠遭到杀身之祸,正是他发现了修罗的秘密……” 君傲颜快要爬到顶端时,祈焕的脚踝被突然袭来的罗刹逮住了。傲颜回过头去,立刻将陌刀的长柄向下伸去,刀背抵在自己腋侧,让祈焕正好抓住刀柄。她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只是简单地扒在一个凸起上,所幸在这儿,他们的重量也变轻了许多。祈焕虽然握住了刀柄,加上罗刹的重量,她也颇有些吃不消,另一只手在石头上打滑。眼见着,两人要同时跌到下方明晃晃的、罗刹的刀的海洋里去。 就在这时,霜月君忽然拽住傲颜的手腕,一把将两人同时拖了上来。当那不死心的罗刹出现时,他只是用封魔刃的末端快速撞向它的额头。只听“啪”的一声,它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猩红的裂纹,黏稠的液体从被打碎的破洞里涌出。祈焕补了一脚,将它蹬了下去。 “妈的,差点没命!” “老白呢?”君傲颜急着打听。 “喏,下面咯。” 在这一排高大的雕像背面,白涯与零散的罗刹打得不可开交。他的速度太快,让人无法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还在死死抵抗,真是让人心里揪得慌。 “我们得下去帮他!” “怎么帮?”霜月君的语气有些轻蔑,“敌人可没完没了,下去也是送死。” “你怎么——” 傲颜还未说完,霜月君忽然一抬袖子。再一低头,白涯身后的一排敌人骤然倒下了。他回过头去,再抬头看向霜月君,倏然发现了周围的几人。那一瞬间,他的心情或许有些复杂——他们猜的。因为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血污,几乎完全弄脏了他的脸,让别人看不懂他的表情。霜月君将什么暗器投掷出去了吗?动作太快,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几人还注意到,那些倒下的罗刹,就这样缓慢地沉入地面里了。就好像这凹凸不平的地面是棉花一样柔软,沙子一样疏松,很轻易就能让死去的东西塌陷下去。如流沙,如沼泽。但很快,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又接二连三有新的罗刹站起来。这地面仿佛与一种他们不知道的、也无法穿越的空间相连,而人类无可奈何。 “你说的不错。”霜月君对柳声寒说,“他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必须死。接下来,你们也都必须死。” “什、什么秘密?”祈焕傻傻地问。 “看你们身后。” 于是祈焕和柳声寒同时回头,看向他们来的方向,也就是属于白涯的战场的另一边。他们突然发现,“人”群之中多了五张特别的面孔。他们更加高大、强壮,一个两个都像小山一样,而且他们都立眉竖眼,杀气腾腾。其中一个不是罗刹,而是一种异常怪异的山兽,浑身上下毛茸茸的,却有三对獠牙,四只眼睛,一些毛发像刺一样尖利。这妖怪,又像野猪,又像熊,又像豹,谁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是先前的五位将士们。 君傲颜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不完全是恐惧,其中还掺杂着震惊、愠怒、难以置信,与些许小小的、大约可以忽略不计的……疑惑。 她的父亲一直在这种东西身边生活,平日里,也在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吗? 他究竟如何凭一己之力活到今天? “罗刹鬼……就是阿修罗。” 祈焕明白了——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七回:无尽无休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七回:无尽无休整个战神殿,就是一座巨大的门,以这些残酷而特别的材料和布局,将人间道与修罗道相连的六道灵脉,改造成为修罗所用的长廊。而那个降魔杵的仿品,是控制大门的钥匙。那三张不同的佛脸,有着不同的意义和作用,控制着门的开合。他们可以从中唤出修罗,或是罗刹——那都是他们的同伴。无非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区别。修罗平日里虽作威作福,却好像是在保家卫国,惹人敬佩;罗刹则是调节的工具,在人族与妖族对修罗的统治产生怀疑,或是大家都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时,罗刹来犯,将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被杀,也有修罗或罗刹丢了性命,但这都是必要的。无非是知情与不知情,自愿与非自愿的区别。他们都是棋子,每一次战争与死亡都有着新的意义,都在为政权的巩固添砖加瓦。 即使,即使有无数人为之死去。 “太过分了……”君傲颜攥紧了陌刀,“所以,那老东西……也知道这些事。” “别,现在做结论还太早。”祈焕连忙阻止她继续钻牛角尖,“只有当一切平息下来,我们才能真正拨开云雾,看清真相。现在做什么猜测,都是无中生有!” 君傲颜点了点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部赶出脑海。随即,她问霜月君: “修罗王在哪里?” “对啊。”祈焕也问,“你不是要与她交手吗?可她人呢?” “哦,她啊……一直在那边啊。” 霜月君抬起下巴,忽然朝着高处示意。在最中央的女王的雕像顶上,其本尊直直站在那里。目前来看,她依然是修罗的模样,或许不论是什么样的嘴脸都无所谓,都是表象。真相败露,但她绝不会允许他们说出去。何况她的心腹们已到达此地,正等待她发号施令。 她撑着钩刀,眼中似有流火。 几人一阵恶寒。刚才的打斗与交流,包括霜月君使手脚的事,她全看在眼里?站在那儿,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像幽灵一样。 “闲话莫要多说。你说过,孤的对手是你。既然如此,就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罢。也让孤好好看看,封魔刃选中的人,到底是深是浅!” 她忽然箭一样杀过来,没有任何征兆。但她的目标明确,那便是霜月君。他身边的人立刻四散开来,以免被那轮巨大的钩刀刮掉脑袋。虽然落脚地十分有限,好在此处气场轻盈,能让他们在附近的雕塑上着陆。霜月君抬手接招,左脚同时后撤一步,以封魔刃接下重击后仍岿然不动。他的手臂上开始蔓延出黑色的纹路,君傲颜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她细看,确认那的确是存在的某种印记。会是纹身吗? “是纹身。”落在她后方的祈焕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百年前闻名天下的刺客……虽然因为成为六道无常,不再被人记得名字。但许多人都知道,他身上纹着数条祸海之龙。一般刺客是不会这么做的,太明目张胆,容易被人发现。但他既然早就声名在外,想必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祈焕刚说完,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脚下那些恼人的罗刹又爬上来了。罗刹接二连三,密集地攀附在高大的石雕上,简直令人想起盛夏荷里,桥柱上密密麻麻的田螺,缓缓蠕动着。祈焕一跳脚,君傲颜立刻抡下陌刀,砍掉了离祈焕最近的一只罗刹的手臂。 柳声寒从另一边飞跃而来。 “这些罗刹是杀不完的……何况还有那几名干将阻挠。除非我们切断他们的来处。” “简直像笋子一样!”祈焕一脚跟踩在另一个伸来的手上,狠狠碾了几下,“一个个从地里冒出来,没完没了!” “这里是裂隙……钥匙在哪儿?” “什么钥匙?啊——你是说那个假降魔杵?”天平 他们立刻望向女王的雕像,弧形的排列让他们很容易看到目标。在女王雕像的胸前,那个与斗篷连接的地方,假降魔杵就嵌在里面。 “有三个佛头……”柳声寒盘算着,“大约是裂隙、人间,与修罗的地方。我们必须在回到现世后将钥匙破坏。可至于怎么对应……我们谁也不知道。” “先拿到再说!” 祈焕的反应很快,因为他注意到,女王的心腹爱将们目标明确,正朝着最中央女王的雕像走去。祈焕动作敏捷,飞檐走壁,很快掌握了在此地行动的要领。不曾想,刚没走几步,前面忽然飞来一把巨大的战斧,深深嵌入了雕塑的衣褶内,正好挡在祈焕面前。金属擦着他的鼻尖儿,磨掉了薄薄一层皮。他脚下一滑,顺着石壁摩擦下去,终于停到这座雕像的手臂上。实在是太危险了,他刚若是再向前一点儿,整个人都要被劈开了。 他扭头望过去,发现那是一名大将的兵器。那修罗——不,现在来说,应该是罗刹,他的皮肤是深灰色的,泛着金属似的光泽,让人难以想象他的表面有多坚硬。他的头发干燥而弯曲,洁白得像烧透的煤渣,与短而浓密的胡子连接在一起,活像一头古怪的狮子。他是那八个人中体格仅次于柳声寒那位手下败将的一员,因为他的腿只像普通人一样,腰部以上却十分魁梧,体格惊人,好似发育不良。他的肩不得不弓下来,头也向前抻着,两条壮硕的臂膀蜷在两侧。从这姿态来看,他又像是一头凶残的大猩猩了。 他一抬手,祈焕觉得整座雕像都在震动。他抬头望去,发现那个又大又沉的战斧正不断颤动着,努力挣扎着从石雕的缝隙里出来。要说这雕塑可真是结实,如此巨大而有力的金属的攻击也没能让它掉下丝毫残渣。斧头终于被抽了出来,飞速回到了那灰皮罗刹的手中。可看他再度抬手的架势,下一轮攻击可不像是开玩笑。 君傲颜已经放弃在近乎垂直的地方前行,而是直接落到地上,一面跑,一面飞快地旋转着陌刀清除障碍。在这种环境下,刀变得很轻,对她来说像是一根细细的木棍罢了。又有一位罗刹干将杀了过来——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君傲颜没能反应过来,被一掌打在雕像根上。她先是后背砸上去,紧接着后脑勺便磕到石头上,那一瞬间她痛得上不来气。所幸有先前那一下作为缓冲,否则脑袋八成都要摔碎。在调整呼吸之前她便本能地抬起陌刀横在面前,以抵挡那龇牙咧嘴的罗刹。它的獠牙翻出来,透出一种肉质腐臭的味道。傲颜双手都在打颤,终于将力量集中在右臂上,忽然将对手反扣在石头上。 傲颜忽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在这罗刹接触到石雕的一刻,它就像是被压在棉花上,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君傲颜稍微愣了一阵,手上没那么大的力气了,对方却无法挣脱。那罗刹扭曲着身子,却像是被黏在里头一样,怎么也出不来。没多久,它整个身子完全消失在石雕里了。傲颜感到浑身过电似的不自在。 “他回到修罗的世界了……”柳声寒的笔尖沾着罗刹的血,“雕塑、地面……有实体的东西反而是那边的虚无吗?还是说,至少一部分与这边的布局是不一样的……” 她后半段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时,又有凶猛的罗刹意图突然袭击,一个与它面貌相差无几的罗刹朝它攻了过去。这照镜子似的一瞬的确让对方短暂地晃神。趁这个机会,他们立刻看向斜前方的祈焕。他的双腿夹在一个石制兵器模型上,一手拿着一叠纸人,另一手刷拉拉地向下拨去。飘落下来的纸人纷纷化作离它们最近的罗刹的模样,并迅速发动攻击。 “把他们都打回去!” 另一边,修罗王与霜月君之间也打得不可开交。只是相较之下,王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铆足了十分力气,却不见有何消耗,也不知从何而来那源源不断的气劲。霜月君只做抵挡罢了,见招拆招,干净利落,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只不过,他的手臂与面部常有黑影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霜月君,拔刀!” “不至于。” “孤兵刃相见,算是给足了面子,而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等,着实令人恼怒。” “我没那个意思。” 白涯自然也发现了将罗刹们“请”回修罗道的方法。但寡不敌众,伤痕累累的他还是选择从无意义的体力消耗战中脱身。他突兀地加入了王与霜月君的对决,双刀从后方绞住了女王的脖颈。霜月君没有出手,也没有制止,眼看着白涯用那把巨大的“剪刀”下了死手。 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中,对此防不胜防。被切断的血管涌出大量鲜红的血。可白涯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受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刀刃被拦住了。是脊柱?怎么会?这触感像另一种金属或是岩石,震得他手臂发麻。若是普通的刀刃,恐怕此时已经出现了豁口。果真不该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修罗——尤其是他们的王吗? 王忽然上抛武器,接着两手拽住身后白涯的手臂,向前狠狠摔去。白涯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此时,钩刀落了下来,王精准地接住,恶狠狠地劈下。他迅速将弯刀交错,以交叉点抵挡了钩刀的袭击,却仍被长长的刀尖刺中侧腹。 不深,至少不致命;不痛,因为习惯了。 “白少侠,这可不是君子的作派。”她嘲弄着被摁在地上的人。接着,她一脚踏在双刀与钩刀的交错处,让刀尖刺得更深。白涯的双臂已开始强烈地震动,快要支撑不住了。他也没有料到,这小小的身躯竟然有着如此的重量与力量。 第一百一十八回:无所不尽 在这排石雕的另一面,祈焕已经成功到达了修罗王雕塑的“锁孔”处。能成功活着爬到这儿,也归功于他那些在地面上奋战的友人,和纸人。不少罗刹与几位干将都被君傲颜与柳声寒齐心“送”回了修罗道,而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纸屑。虽然,还剩几个心腹在下方“群魔乱舞”,他却顾不得太多。 祈焕将那降魔杵用力抠了出来。它比想象中要重,险些掉了下去。他注意到自己将它取下来时,中间的那个佛脸是笑着的。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挤眉弄眼,让人看了只会心生不适,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到一点点快乐。 可……然后呢? 怒与骂,究竟何种对应人间? 先前不顾一切的那种奔放感荡然无存,而一种强烈的压抑感占据了祈焕的内心。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若是不小心,将这殿门开到了修罗道……他们还回得来么?如此一来他们所有人的努力,不都付之一炬了? 这小小的降魔杵如此沉重,这就是原因所在吗? 在擂台上也临危不乱的祈焕忽然慌了神。他的手有些发抖,快要拿不住它了。那种刚来到裂隙时,金属的炽热与冰凉同时刺激着他的掌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力都变差了,武器乒乒乓乓的噪音减弱了不少。他本想大声向下方的柳声寒询问,却发现她们都处于危难之中。 将自己送到这个位置,几乎耗尽了两人全部的力气。陌刀不知何时被丢给了柳声寒,她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抵挡战斧的攻击。现在,斧头有一半嵌在她的肩上,她的面色苍白。君傲颜却毫无办法,因为她正徒手攥着妖兽的獠牙,试图将它与它后方的罗刹一并抡回老家。 怎么办,是哪个? ——要是错了呢?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 ……听天由命吧。 祈焕闭了眼,将降魔杵转了过去,用力拍回孔洞之中。 设想内的轰鸣出现了,只是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又像源自四面八方。无规律的震颤伴随着阵阵呜鸣,不论人们正在干什么,都在用全部的力气保持手中此刻的动作,因为所有人都紧闭着双眼,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将大家的眼皮狠狠按住,不容窥伺。很快,那种一直在四处流淌的、说不出的光忽然暗淡下来,整个世界像是陷入黑暗似的。可不如说,这等昏暗才应该是几人熟悉的现实。 祈焕死死扒着石制斗篷的边缘,他感觉这力气都要给它掰断了。当一切重归平静之后,他睁开眼,环顾四周,确定这正是他熟知的人间。 运气真好。 他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忽然被自身的重量拽了下去。回归现实的重力令他有些不太习惯。他努力蹬着石头,用双臂将自己拉回去,并试图伸出一只手将降魔杵抠下来。 当降魔杵被祈焕再次拿到手中后,他发现,或许是自己用力过猛——杵断了。尖锐的部分,已经碎成数块碎片,像捏碎的枯叶。 祈焕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这东西……是这样脆弱的吗? “重见天日”大约是算不上的,于他们而言,这一遭真是可以称为重返人间了。回到熟悉的现世固然令人欣喜,零散的几人迅速聚拢到了一处。然而,虽是切断了修罗道里源源不断的援兵,棘手的境况——它的源头,却仍未被解决。 “她的头……砍不掉。她的脊椎很坚硬,铁一样。”白涯扭头吐掉嘴里的血,低声对霜月君说道,语气有些急迫,“弯刀不行……那他们那些兵器都不行。你的刀是修罗造的,如果我们还有什么能对付她的,没准只有你的封魔刃——你倒是拔刀啊?你不想杀她吗?” 霜月君没有回答他。确切地说,他嘴里在与另一方人马说话: “既然你们的赝品已经毁了……我倒是好奇,真正的降魔杵在哪里?” 回答他的唯有沉默。 霜月君不以为意,他转过身子,眼睛觑着阿修罗们的女王:“我能感觉到,你颇有战斗手段,实力的确强大惊人。可我也发现,你手里的钩刀,并未发挥出一个修罗的专属武器的特别力量。你们之间缺乏呼应,没有共识,它根本不像你的武器,仅仅是你强行驾驭、用以作战的工具。我想那把刀,根本不曾选中你,从未真正归属于你吧。” 她身边只剩下两个手下,一个是提着战斧的修罗,而另一位甚至是那不知原型的妖异。看来不论何种出身,能站在修罗王身边的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而王本人此时也显得有些狼狈,她的钩刀不知所踪,一头一身的血,浑身洋溢着大战后的疲乏气息,不复在金殿之上狂放而庄重的模样。 即便如此,她眼里仍闪烁着碎玻璃碴般尖锐的光芒,失却武器的手掌攥着降魔杵未碎裂的另半截残骸,身姿同样紧绷着,随时准备继续战斗。就在霜月君说话的时候,她一身深可见骨的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生出新的血肉,他们几乎能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 唯有她颈部,先前白涯绞出的血弧依然醒目。也只是醒目而已,当她开口时,这伤痕甚至不曾干碍她的嗓音。唯一中文网 “你很敏锐,不愧是封魔刃为自己选择的主人。”她抬起巴掌,象征性地拍了拍,“不枉我们当年精心设局,发动奇人异士,操纵巫术呼唤你——你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费尽了心思,付出了你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为此不惜破坏与诸神的协约。” 她又冷笑了一声:“哈,先前你质疑我,违反了与诸神的协议。孤可以告诉你,你没有猜错。但你可曾想过,我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我的确想过。” 此刻霜月君袖着手,刀在鞘中,加之闲谈的语调,简直给人以双方并非死敌的错觉: “我还想过,这九天国原本王都的覆灭,定然与你们篡改灵脉连通修罗道有关。自早先的王城衰落后,你们这各路神怪也都纷纷冒头。我不认为这全是自发而为,想来,你与他们早有商议,而阿修罗便是负责击垮曾经王权的势力……不过这并不重要。相较而言,我确实更在意,你们到底如何在诸神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我所探寻到的信息只告诉我,每个神异手里称之为宝物的法器,其特别的材质与方位遥相呼应,构成结界,隔绝了内外往来。此阵已成,你们又该如何越过阵法向我施术,却不损毁大阵,被其余的神明察觉?”他是在说给女王听,也像喃喃自语,“这等不得见光的计谋,过程一定不能太过漫长,一定要快。远距离地挪动法器,并不合理。莫非,你们将降魔杵藏进了修罗道?可即使是位于此处的裂隙,将宝物放入,也会破坏阵脚的稳固完整,诸神没有理由失察。诚然,我是想不通……” “话虽如此,能想这么多,你也颇为聪颖。”女王挺直了腰杆,她紧盯霜月君,细微地摩挲着手中杵柄,“确实,不是挪动法器一类的做法。” 忽而,她话锋一转,说起霜月君好一会儿前谈及的内容: “你既然猜到,那把钩刀并不属于我,也很清楚修罗的武器与主人是何等关系,我也能明白地说,你猜对了。真正属于我的武器另有其物。你有修罗的武器,也就应当明白,于我们阿修罗而言,武器不仅是对战工具,它们的意义远不止于此。比起并肩作战的同伴,武器更如手足,如身体任何紧密不可分割、血脉相连的一部分。我们与武器共享灵力,在战斗中分享感应,那是我们肢体与知觉的延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武器有所损伤,身为主人,也会受到影响。反之……亦然。” “所以……” 她抬起了手。 那不是进攻的姿态,可所有人都是一阵毛骨悚然。随着女王的动作,一阵轻微却可怕的、肌肤血肉撕裂的声响贯彻每个人的耳朵。她竟将手指直接插进了脖颈。 顺着那道没有愈合的刀口,女王如感受不到疼痛般发力,将自己的脑袋整个掰了下来。可她还活着,或至少,她依旧没有停下。震惊令大脑空白,大家难以理解自己眼前的场景,只能呆呆看着她将头颅提到一只手上,像拎着普通物件一般轻易。它甚至还能开口: “……的确,违约不易。为此,孤已身死一次。” 白涯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修罗没了脑袋也能活命吗?可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砍不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女王的另一只手,探向了颈上的断口。在那里,有一段血肉模糊的物体显露出棱角。 那不是颈椎。 她手中一直攥着的断杵往上一合。她抓住了这合二为一的东西,在黏稠的滑擦音里用力一拔。随即,女王甩了甩上面沾染的血污,反手握住,往上一提。 他们看见了,修罗的宝物。 一段鲜血淋漓的金刚橛。 那是紫金的材质么?与那碎了的钥匙一样么?上面满是血污,他们无法判断。 霜月君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原来如此。” 女王与金刚橛——选择了她的武器,早已是二位一体,同气连枝。为此,只要她受到伤害,金刚橛便会遭受损伤,也将发挥自己的力量,回护自己的主人,自己异体的一部分。 这便是在当时为了越过结界付出的代价了。她的头颅被割下,在某种意义上,已相当于死亡。可金刚橛还在,即使随着她的“死”,它已经被大大削弱,却依然存在于她身边。 它逐渐地修复她的身体,反哺她的生命。结界依然完好,但作为布阵之物的金刚橛,在那时所给予它的力量,已是十分微末。只有到女王恢复的那一天,她的武器才会停止对她的力量输送,且一并恢复活力。 而在那之前,结界便有了薄弱点。透过此处,修罗们暗度陈仓。 他们明白了。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九回:无臣之心 同时,他们尽数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不解中。 若是区区人类,为一个死物做出了此等牺牲——不,即使只是有这样的想法,便已经难以用人的标准去衡量此人了。 可是,阿修罗的王确乎想了,如此计划,乃至将其实施。 这就是身为修罗的可怕境界吗? 他们没有时间感慨,没有时间细想。 随着女王真正的武器回到她手中,战斗再一次在殿堂中爆发。那柄金刚橛虽是短小,谁也都不知道它究竟裹挟了怎样的神力。无论如何,它也是锋锐无比的兵器,一寸短、一寸险,当真在女王快而猛的攻势里显得险恶无比。但凡被那三棱锥击中,伤口甚至无法止血。 她的主要目标与对手自然是霜月君,他拎着仍未出鞘的封魔刃迎了上去。可女王手下残余的两员大将受到鼓舞,亦发出无意义的呼喝,打了鸡血般跟着她,向几人猛冲过来。 这可苦了几个人类。战力最高的白涯,早先比他们多打了一场硬仗,在刚才的战斗里也仍算主力,已消耗太多体力。他那一身伤痕,别说两位姑娘,祈焕看着也心惊不已,同她们一同劝说: “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话说得吓人些,你万一要跪了,我们救你还是不救?你再冲上去,我怕还得分神照顾你。” “滚。”白涯呸了口血,说话间重新擎起双刀,“对付一个喽啰,还是绰绰有余。” 战局不容商量,有什么担心也只得压下。祈焕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着傲颜和声寒追向战团。他们立即加入了霜月君,从旁掠阵,柳声寒手中画笔飞舞,试图分散女王的注意。 那像是四眼妖兽的妖物在女王身旁照应,可他们哪能让这两个敌手如此轻松。君傲颜的头发早就乱了,她胡乱一甩头,持刀杀了过去。祈焕也将纸人悉数唤出,不管有没有用,都在一旁翻飞乱舞,一时间倒是声势宏大。兽妖战将烦不胜烦,也不知自己究竟该防着哪一边、哪一个。 白涯对上的敌手,是提着战斧的修罗。他嘴上说得轻巧,却深知自己的确损耗颇大。况且,修罗的耐力总是比人类好上许多。正因如此,即便他已疲惫,他也要压榨自己每一分残余的气血,最大限度地燃烧,爆发,最快地将对手击杀。 缠斗没有持续太久。双方都是搏命的姿态,修罗嘶喊着,仗着皮糙肉厚,挺着一身刚硬的表皮一下下撞过来。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敌人,一个人类,为什么比自己还要疯狂。除了必要的回避,这人类丝毫不顾伤痛,拼死也要在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般。 不行,要改变策略。对,要消耗他…… 这样想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得闪躲。这本该是聪明的举动,在如此拼命的战况下,却万分致命。就在他一个侧身的瞬间,战斧旁移。白涯觑见空隙,挺刀劈向他脖颈。修罗毕竟都有一股血性,脖子一梗,也对着他冲撞过去。 他在赌,这个人类就不怕被自己一斧头剁穿胸膛吗? 白涯丝毫不惧。 他的刀比斧子更快,更狠。瞬息间刀锋划过,没有降魔杵的颈项阻碍不了水无君的杰作,就连颈椎,也只是让这死亡延迟了一秒,令中刀者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罢了。 今天第无数次,修罗的沉重身躯,在修罗的殿堂中轰然倒下。女王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已然了无希望的尸首,而她仅存的下属——那个妖兽,也不得不一阵心慌。她先前也受尽了伤,此时打眼一望,虽说阿修罗的王者神勇无比,周遭敌人却实打实是他们的两倍。而那一边刚砍了自己同僚的煞神,这会儿也收了刀,眼看要往这边过来呢。 她惶急地挥拳,击打在陌刀侧面,短暂地逼退面前的女人。随即,她朝女王一声喊: “王,您坚持住,我立马杀出去为您报信!” 白涯的眼神有些散乱,方才修罗临死一搏,一头闷中了他。此时他胸腹内闷痛无比,气血淤积,不用仔细审视,他也明白自己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眼里还能看到个鬃毛竖立的轮廓,必定不是自己友人。那影子正在接近,从方向上看,她是逃出殿门。 不能让她喊人进来。白涯咬着牙想。他眼前昏花,拄着刀踉跄追了两步,膝盖一软。 拦住她…… 他艰难地拖动身躯,在地上最后爬动几下,终究敌不过一身伤痛劳累。它们如昏暗的潮水席卷蔓延,覆盖眼帘。他头一沉,不再动弹了。 “老白,老白!都说了你别打了,现在是怎么了!” 祈焕气喘吁吁地扭回头,焦虑地吼着。霜月君抽空瞟了一眼: “伤重,累晕了,无妨……” 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对手,也能被打到两眼一闭,昏厥过去。可惜,阿修罗的体力和人类无法相提并论,兼之有强大的自愈力,这场战斗简直令人看不到尽头。即使他们此刻多人打一个,都算不得不君子,也顾不着了。乐书吧 “您的刀,既然已在手里,物尽其用也好啊!”祈焕侧身躲过飞溅的碎石,脸上被划出数道淡淡的血印,“霜月君,局面紧张,别犹豫了!” “是啊,您拔刀吧!不然,也实在是没个头了。”君傲颜也在劝说。 柳声寒闪身避开女王挥来的一击,手中笔杆急促转动。她回头看了一眼几人,轻轻摇了摇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一开口,竟是在为霜月君辩护。 “放心便是。他知道自己该何时出鞘。” 新的一番攻势袭来,丝毫不给人喘息的空档。霜月君替声寒挡下一击,挥动刀鞘,金刚橛与封魔刃两柄神物碰撞,乒乒乓乓好不热闹,让人生怕它们有个三长两短,而主人们眉都不皱一下。那染满了血迹的金刚橛已在这番挥舞下变得干净、明亮,唯有缝隙里残留着属于她的或不属于她的血丝。那的确是如作为钥匙的金刚杵一般精致美丽。 “你们都所言在理,眼下情境,不拔刀,恐怕难以取胜。可就算拔刀,又该砍哪儿?” 霜月君无暇多话,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王能摘下头颅,这个部位看来不是要害。心脏他们自然也试着攻击过,而她身上的伤愈合都太快了,无论攻击哪里,都像没事人一样。 想要给予重创,也许只有像霜月君此刻在做的一样,攻击她的武器,然而…… “就算用来斩金刚橛,我无法保证我的刀刃能将它击碎。毕竟这二者,都是修罗所锻。而且,你们确定,要我把这战神法器毁去?” “别想了。” 女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甚至放缓了动作,像一种傲慢的宽容: “就算使孤粉身碎骨,剁为肉沫,劈砍成泥……孤是不死之身,即使你们真能做到,须臾间我也将重塑肉体。” “如果不破坏法器,我们也许只能试着让她离开人间,回归修罗道。只是,钥匙已毁,不知真正的金刚橛……是否也能做到?”柳声寒说着,看向女王手中的短兵。 “机灵。”两方慢慢拉开距离,暂停了无休止的打斗,各自心中谋算,女王与柳声寒对视,似乎她话语里有什么触动了这位阿修罗,“既然是仿品,当然要仿制彻底。本来,这两柄物件,便都是纯金与修罗道的宝矿共同冶炼的。你们打碎的部分不纯,掺有杂质。劣质的物件,自然不能作为法器。但无所谓——无论你们有何谋划,孤都不打算回修罗道。不该说回去,我本就是在人间降生的修罗,对修罗道,也毫无兴趣可言。而这法器既然选中我,认同我,它就必然与我心意契合。它的一切作为,亦都是在顺应我的想法。我的目标,当然不仅这九天国的方寸之地。” 她张开双臂,望着战神殿的穹顶,神情孤傲: “这一切,只是个开始。要成此大业,孤自然需要全部的法器。从诸神手里夺宝,确实不易。不过——就在近日,已经有一个妖怪带着夜叉的法器,前来投奔。” 四人听得认真,猝不及防听见这个消息,多少都是一愣。 该死,那蜘蛛精跑得倒是又快又远。他现在在哪儿?琥珀呢?在女王的国库,还是依旧在他身上?还没等他们想点什么,王继续说道: “原本,你们其余人等,不必葬身此处。”她将目光重新挪回几人身上,“我只需要击败霜月君,获得封魔刃的认可,重新归于我手。只要有了封魔刃,让它在阿修罗的手中发挥出极致的力量……无需等候,孤即可向诸神宣战。雄图霸业,指日可待。” 四眼兽妖一路跌撞,向大殿外奔去。她确乎怀有报信的心思,因而也咬牙忍住伤痛,一心要寻找同僚,把求援的口信送出。 近了,大门近在咫尺。那道光线里还分明有个熟悉的轮廓往里走,兽妖大喜过望,迎上去握住对方臂膀: “将军,你可算来了!其他人呢?” “嗯,我刚进来。”君乱酒沉稳地回应,挣脱开来,一手拎着一柄新矛,一手拍她肩背,“我让大家在结界外待命,我先打头阵,探查情况。” “要亲命了,里头都杀疯了!赶紧的,别看别等了,集结全部兵力,进去支援王去。刚来的那个蜘蛛妖有些手段,快把他也请来!” 君乱酒细微地一动眉梢:“哦?他还不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 “他知道个屁。不过是个凡妖罢了!” 君乱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还不至于笑出声来。眼前的这个家伙不也是个妖怪吗?正如先前在台下起哄的人一样,如他以往见过的许多一样……层层鄙夷向来不曾变过,人之中要分个皇宫贵族,分个平民布衣,还要再细分下去。妖怪也是一样的,实力、出身、阵营,都是区分三六九等的工具。优越感在任何种族里都不曾隐匿。 “好。”君乱酒点点头。 妖怪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意思,寒光凛冽的矛尖便从她厚实的后背生生透出。 第一百二十回:无背无侧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回:无背无侧“……不过,不说旁人,就算是你,也有一条活路可走。” 殿内人们自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女王说着话,转向了霜月君: “事已至此,我不能让你们全都活着。然而,你毕竟是封魔刃的选择,值得一个机会。神兵在手不擅用、不曾善用,也实在是一种浪费。只要你杀了这群人,归顺孤麾下,归于我阿修罗众,我自然可以教你如何将此宝刀使得淋漓尽致。甚至,孤能为你举办仪式,将你转化,成为真正的修罗,从今往后,我等同为一体,亲如手足。” 祈焕本是嗤之以鼻,不料,他竟看见霜月君若有所思的神色。 “的确是令人动心的条件……”他拖长了声调,慢吞吞地说。 “啊?” 他的同伴们震惊地望着他,困惑不已。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霜月君没有回应,望着女王,话锋一转: “不过你们不是为武至尊,为强至上么?怎么会在意出身种族的问题?” “我们确实是不在意的。这么做,是为了让你切实感到认同,也是为了切断你与阎罗魔的联系。” “唔,那的确诱人。可做个修罗,有什么好处?你该清楚,如今我身为六道无常,虽无实在的赏罚,每日行走人间亦委实枯燥,但也并非难以忍受,必须改换门庭。若我成为修罗,想必,要为你征战出力。有什么条件来说服我?” “您要条件,那可好说得很。”王大笑,声音撞击骨殿四壁,狂气又阴沉,“女人,金钱,武器,权力,疆土……在孤的国度里,少不了你一杯羹。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做任何事。这样的生活,实在与天神眷属无异。” “喔。” 霜月君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他放下手,抚上刀鞘。 “那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他笑了笑,“但我拒绝。” 别说是恼怒瞬间不加掩饰的王,他身旁的三人也摸不着头脑。女王的脸沉了下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孤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可以去任何地方,就是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一去;可以做任何事,就是没有什么愿望值得实现。”霜月君的语气平淡无奇,几近乏味,“人与非人,神与非神……都以怪异的优越感相互凌驾,划分各自势力。你们阿修罗,看起来也不出其列,实在无趣。现在的我,虽然听命于阎罗魔,却不会受到我最不喜欢的那类规矩制约。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争取,也算不错。不谈身体的自由,若拿决策的权利去换想要的东西,这与在牢里决定翌日的饮食,又有何异?即便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亦是身在牢笼,不得自由。” 片刻静默。他的友人们微蹙起眉,思考这番话语的含义,或是为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冲突做着打算。女王脸色阴沉,几近扭曲,她再次亮出了金刚橛: “话已至此,毋需多言。动手吧,反正我看,你也乐此不疲。” “我可不想跟你打。”霜月君摇着头,他说得认真,却令女王更加恼火,“一点也不尽兴,不过形势所迫,不要像我多瞧得起你啊。” 女王迎面袭来,霜月君提刀迎上。三人自知他们节奏太快,若参战,还会相互误伤,不如在一旁观战。两方兵器在空中划出重重残影,金戈铮鸣不绝于耳。 看着看着,祈焕晃起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在他的视野里,场中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像极寒之下冰冷的雾。它们随着霜月君的每一次击打震颤、交缠、凝实,隐约之间勾勒出几抹抽象而狂傲的影子,如远古而来的凶戾魂魄。 “是我眼睛花了,还是真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咒术?” 好像是几条若隐若现的黑龙。 “不算咒术。”柳声寒含混地回答,“不过,你也没有眼花。” 你们有空闲聊,倒是拉我一把。 地上的白涯早就恢复了意识,只是始终浑浑噩噩,试图听清他们的谈话,也实在听不真切。这会儿他精神倒已全然清醒,可一身上下疼痛得紧,很难发力从地上起身。 撑在地面的手指尖痉挛着用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向上一拉。它不属于他的友人们,这只手宽厚而粗糙,掌指生着老茧,有力无比,对力道的拿捏又恰到好处。若要猜测,大多数人一定会想,这是某个身经百战的武者……或者军人的手。 他借着这一股子劲,终于爬了起来。定睛一看,正是君乱酒。 君乱酒浑若无事,提矛与他擦肩而过。女王也看到了他,厉声道: “将军,来得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诛杀这些贼人!” 君乱酒的脚步紧促起来。他抬起手臂用力一掷,长矛如飞箭,在空中划过弧线。163 他们纷纷闪避,那支矛于半空闪过。铮的一声,不知它插在了哪里,大概打偏了吧? “呃!” 女王突然一声闷哼。 她抿紧嘴唇,可不过瞬息,她便压抑不住,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这陡然变故令霜月君也一阵迷茫,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有的在看君乱酒,还有人在看那矛的去向。 白涯看清了。由于巨力撞击,矛身还在微微颤动,而矛头深陷在女王的雕像上,正中作钥匙用的降魔杵,先前所处的那处凹槽。 君乱酒也在看着自己的兵器,目光深邃,仿佛透过这长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算是……有此良机。” “……君、乱、酒。” 女王咬着牙,大抵在咽下喉头腥甜。 “你到底……你也曾为孤立下汗马功劳,难道这短短三五日,便被他们策反?还是说,你们一直都蛇鼠一窝……你可是言之凿凿,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我们也明明在拘押她时私下查鉴,你不是她的父亲,你——” “查鉴?你们什么时候取了我身上……的血?” 君傲颜又惊又恼,更多的,还是茫然。柳声寒低声说,无需滴血认亲,只要有妥帖的咒术,头发、指甲、皮屑,都可以用。 她看着君乱酒,后者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也回以肯定的一眼。 “确实。”他在对女王说话,“但我也不曾说过,我的女儿,是我的亲生血脉。” 说罢,他略偏过脸,向几人快速地交代: “修罗王生性傲慢,自认是应当永垂不朽。唯有亘古不变的山石合乎她心意,是而她将一部分精元,放进了那尊雕像。她肉体的弱点也与人类不同,心脏、头颅,都不能致命。摧毁武器也不能奈她如何,他们共享生命,一方存活便能护佑另一方,金刚橛有丝毫裂纹都会即刻复原……” “你再多话,我把你舌头都撕烂!”女王嘶声怒喝。 “她真正的弱点——在丹田。” 看来,她的威慑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见霜月君黑洞洞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 “噢……原来是这样啊。” 女王也不理会,她满口黑血,恨声道: “姓君的,孤待你不薄!” “我不否认。可你们的行径做派,我难以容忍。能等到今天,已然算是忍辱负重。” 君乱酒轻轻摇头,语气沉重起来,沉郁而沧桑。细细听来,又与过往无异。不论何时,他好像都是这副样子罢了。 “我是将军……真正的将军。我当然明白,王朝更迭天经地义,理应习以为常。因而,早先我在此留下,当真没作多想。我年事已高,不欲再打打杀杀,到处征伐,徒生波折。即使要在擂台跻身,为阿修罗们办事,能有个容身之所安定下来,也算种颐养天年了。可逐渐地,我发现此人野心之大,远超我想象。我所身处的生活与我当初设想,根本是天壤之别。” “我醒悟得太晚,已深陷此间,手上也沾染鲜血。”君乱酒将目光投向墙边,那里有一尊雕像,面目经过夸张,却的的确确是在描绘他自己,使他又是一阵叹息,“抽身太难。装聋作哑,又良心难安。若是再也不能挺直了脊梁做人,实在令这把老骨头难受。况且,王曾答应我,给我想出办法,能回归故土。然而一旦明白结界道理,我便意识到,我根本没法回去……王,也没想过送我回去。虽然如此,即便不算上王,她手下八员悍将,也个个骁勇。凭我一人,掀不起风浪。我只能假意顺服,曲意迎合。” “不过借此我也套取了许多重要情报,比如——重创那磐石之雕,便也能重创她。我一直在等,在等待时机。我早早在铁匠铺打好矛头,藏在无人问津的旧库房里,甚至从巫医那里弄来了符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做到今日之事。”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就连怒目圆瞪的王也没有发出声响,大约是太愤怒,或伤势过重。难怪,先前的战斗中,女王身上有多处创口,自然少不了腹部的伤。但他们没奈她何,缘由竟是出在这雕像上。 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金属声。 那一瞬间过于短暂,他们甚至没能来得及将头转到声源的方位上。是霜月君。他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背对他们,脊背微弓,一手攥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就好像随时会抽刀而出一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错过了,他们没能看到封魔刃真实的模样。现在的霜月君,俨然是一副收刀回鞘的模样,那短促的拔刀收刀声证实了这点。两声一来一去,连在一起。 几人丝毫不怀疑,就算打一开始他们紧盯着他的手,也看不清刀刃的样子。 再转过头,女王的下腹出现一个可怖的空洞,身体仅有两侧单薄的皮肉链接,甚至能从中看到她身后的苍白殿堂。 无人知晓那里的血肉去了何处,仿佛是为恶龙吞噬,蒸发殆尽。 第一百二十一回:无追既往 他们仍不知封魔刃的面目,只知道,女王快要死了。 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能从这样的创伤中生还。她的上半身不能再被这可怜的皮肉支撑,先错开了位置,下半截也失去平衡,迎面倒在地上。地面在一瞬间变成红色,浓稠的血蔓延在那些静默的头骨间,形成涓涓细流,骨头就像是河里的石头。血向外蔓延,若是从上方看去,一定像一张巨大的、无序的红色蛛网,而她残破的身体就静静地陈列在中央。 也或者,像是林间嶙峋的石板上,蔓延着的红色菌丝。这比喻更有生命力些——那些血是活的,至少曾经活过。它们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反抗着,想要将自己塞回那具原本结实的身躯里。可它们的力量还不如这静谧的流淌,不论怎样努力,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生动。它们只得徒劳地像蛆虫般蠕动,垂死挣扎,直到完全化为死物。 祈焕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踩了踩她的手臂。她不再动弹了,没有任何反应。有其他修罗或是罗刹,在死后会像鱼一样抽搐,他们太过顽强。但此刻的王,大概是死透了,连任何可能引起颤动的神经也失效了,与一滩凝固的肉沫无异。于是祈焕略微放心些,蹲下身,去拿她手里的金刚橛。可就算是已经死了,她还紧紧攥着它,祈焕用力抠了很久,将尸体的指节掰变形了,这才拿到手中。 它沉甸甸的,看起来和那降魔杵的部分没有区别,只像是半截杵一样。 “金刚橛的确是结界的法器,我听睦月君说过。”柳声寒稍作思考,“修法时设立在坛场内,可使道场固如金刚,各种魔障无以来犯。” 霜月君打了个哈欠。“呼……嗯?青阳初空?那老头子好像是佛家弟子来着。” “魔障……我看他们就是最大的魔障。”白涯愤愤地说。 “确实。九天国的覆灭,是从内部被蚕食。”君乱酒说道,“我知道的不多,只是零零散散道听途说。能被文字记载的东西,几乎都被他们毁坏了。王,是人间的修罗,是无头之鬼,最初这座战神殿,只是普通的一处六道灵脉。后有修罗来到人间,心生歹念,与此地的同族里应外合,趁着王城驻军最为薄弱时一举攻破。那时,也是潜伏在疆土之内的其他妖魔鬼怪为非作歹,才让修罗有机可乘。如此想来,恐怕这些神神鬼鬼,早就沆瀣一气了。” 这一切果然有所预谋。祈焕一面想,一面打量着手中的橛。它大约长八指,上端的柄虽然细,末梢却镂刻着精致的五骷髅冠。 “修罗王本来也有这样一个冠,一模一样。”君乱酒说,“不过她不喜欢戴。” “还有这个。”柳声寒将刚捡起来的“钥匙”的残骸给他,“似乎还是完整的。” “完整?” 祈焕知道那个杵尖已经被自己拍碎,怎么会完整?但他拿到手里之后,意识到柳声寒说的只是上半截,属于金刚杵的圆头还完好无损,下面的三个佛头也笑着骂着怒着。断面十分平滑,让人觉得很不自然。不过,断面有一个缺口。 “能接上吗?”霜月君来了一句。 “这怎么行?” 祈焕拿起金刚橛,和那半个金刚杵。他打量了半晌,试着将二者接在一起。他把金刚橛的柄端调整好位置,试着卡进半个杵的豁口中去。这个过程很顺利,他甚至没察觉到任何摩擦,就像是把两块猪油膏按在一起似的。当然,手里的玩意要结实得多。 二者挨在了一起,严丝合缝,看不出是两个部分拼凑起来的。他再试着把两个组成给分开,却不论如何都拔不断了。白涯伸出手,从他手中拿过东西,用力掰,纹丝不动。 “哎,你别又给撅断了!” “这……跟熔起来了一样。” 白涯再递回去,柳声寒和霜月君也凑上来看,发现它果然就这样轻易地凝在一起,没有任何破绽可言。现在的它成为了与那把钥匙一模一样的降魔杵,只是作为法器,新的金刚降魔杵比它更加坚硬,灵力更加充盈。 他们打量法器的时候,因为没人说话,显得格外安静。四人这才发现,君傲颜不在他们身边。当他们抬起头,将视线从降魔杵上挪出来,四处扫视的时候,看见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君乱酒的雕像之下。她抬起头,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巨像,感到一种怪异的失真。她的手在坚固的石头上摸索过去,脚下走了几步,然后便站住了。 君乱酒不知何时走过去的,但没有靠得太近,生怕打扰这份安静。父女间保持着三丈的距离,不再拉近。 他们之间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将军骗了傲颜,傲颜也误会了将军,这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傲颜觉得有些头晕,她被弄糊涂了,但也不知糊涂在哪儿。误会解除、破镜重圆、久别重逢,诸如此类的欣喜微乎其微,或许是在心中演练了太多次,当事情真的这样发生时,一种不该有的习惯主导了情绪,让她的心情变得麻木,表情变得僵硬。 她看向君乱酒,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的。她笑了吗?冰凉如石头的脸好像没有拉扯的感觉。她又试着努力动动嘴角,却不知自己究竟做出了一种如何可怕的表情来。这令一旁的几个人都感到不适。 君乱酒仍面无表情,只是脚下踌躇着,似要往前,却始终没能迈出步子。 他终于露出抱歉的神情。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摇摇头,忽然这么说,又摇了摇头。 君傲颜的嘴张开,僵了一会。接着,她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520 “没有的事。” 此刻,白涯忽然走到两人之间,颇有些不合时宜地打破了现在的僵局。 “我没有破坏你们爷俩叙旧的意思……但现在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首先,我必须先弄清楚一件事:外面那些修罗还在么?结界还在发挥作用吗?我们该怎样突破重围?他们的王已经死了——他们不会轻饶我们。而且凭现在的我们,我不认为谁还有力气与他们厮杀。” “他们还在。结界也还在,我进来也费了不少力气。我将矛头带在身上,最后用它才得以突破。”君乱酒恢复了先前那种老将的沉稳,“但他们不会轻举妄动。我是八位要将中仅存的一员,按照修罗以武为尊的习性,我仍是说得上话的。” “这可不好说……您只是个人类罢了。” 祈焕叹了口气。他转过头,去看君乱酒带进来的那根长矛,忽然一愣。其他人看向了女王的雕像,也随之瞪大了眼睛。 长矛的矛头没入它前胸的孔洞之内,溢出黑色的、长长的痕迹。 那是血吗? 石头怎么会流血? 没时间想这些了……紧接着,白涯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修罗王提到过,武国来了一个蛛妖,献上了一枚蓝珀。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祈焕咋了咋舌,感慨道:“她果然就没想着让我们活命。看样子,她也打算找准时机,除掉我们,再把琉璃心据为己有。要说,他们还没那蛛妖厉害呢,至少他能把东西从我们这儿抢走。” 白涯又白了他一眼。但君乱酒连忙问道:“你是说那个琥珀,也曾在你们手里?” “的确。”祈焕解释说,“那个算是……机缘巧合到手的。也是我们最初登陆时得到的宝物——或说法器?按理说,现在已经莫名其妙地拿到第三件了。” “……也许,是天意让你们来破坏诸神的统领。” “您这可说笑了!”祈焕一点也不敢担下君乱酒的说法,“我们几次都差点把命丢了。” 君乱酒此刻有些疑惑:“不过,夜叉不是在九天国那一岸的领域吗?你们为何从那方登岸?白少侠的父亲,分明是从这边来的。” “这我也不清楚。”白涯如实说,“您说他从这边的海岸来,我那时也觉得不可思议。您是否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应当离你父亲的登陆地不远。当然,还是有些距离的。可你们完全在对岸,这听上去就有些离奇。” 君傲颜道:“我们曾遭遇海难。但我们觉得,也不至于这么巧,就绕了半个岛。” 白涯深深吸了口气。他的气息依然有些不稳,呼吸的时候,自己也能听到体内嘈杂的噪音。他定了定神,问出第三个问题。 “我最后想问的……便是关于我父亲的。我爹他当真没说过自己去哪儿了?” “白少侠,对不住了。我那天与你说的全是实话,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不敢胡编乱造,也绝无半点虚假。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情?能帮的,我一定都帮。” 白涯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君乱酒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带着琥珀的妖怪……若不出意外,应当还在皇宫内。只不过,海神的法器我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大概要当面与他对质才行。我带你们去找他。” 于是他们便随君乱酒走了出去。一开始,几人还有些紧张,生怕随着他刚走出去,便被守卫们一拥而上,光是压都足以压死他们八十回。可是,不曾想,那些修罗们最多只是死死盯着他们,却没有说任何话。虽然那些目光的确刀子似的在他们身上片来片去,但眼神又不会真杀死人,谁在乎。 无需将军多言,修罗们也没有过问。他们一定是闻到了杀戮与死亡的气息。 尤其是……一个特定的人。 黄昏最后的色彩是何时褪去的?西方的天空何时泯灭了最后的微光?黑夜早已到来,在他们还闷在战神殿内中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降临。现在是戌时还是亥时?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修罗王死了,修罗的王朝覆灭了。 第一百二十二回:无随以止 他们,其他的修罗们,该何去何从?谁都不知道,连他们自己也一无所知。追求着绝对力量的种族,自然对这些外来者刮目相看。但这足以与弑王之罪对抗么?在他们的心中,什么是更重要的?白涯他们一概不知,只想活着出去。 穿过层层城墙,君乱酒将他们扶上高大的马,说道: “此处交给我便是,我未让他们给城里报信。拿着我的腰牌,城里人应当不会拦你们。我不知那蛛妖在何处,你们问那些侍卫打听便是。” “您不和我们回去吗?”柳声寒问。 “他们不会让我就这么走,他们需要一个交代。”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下迷茫的修罗们,转过头将腰牌塞给他们,“你们尽管放心,我应付得来。” “万一、万一不行呢?”祈焕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傲颜,对君乱酒说,“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若是找到他,夺回海神的法器,一定会来找您。或者或者——或者您这边要是忙完了,可一定要第一时间去皇城找我们啊!” 君乱酒摇了摇头。 “我怕是无法接应你们。你们那边,一刻也不敢耽误,毕竟若是在找人的时候惊动了他,让他跑了,可就更加难办了。” “您可太高估我们了。”祈焕笑得很难看,“我们倒是怕他当场和我们打起来。您是不知道,上次我们可是吃了大苦头。” “不会。谁也不敢在修罗的王城里胡闹。” “可是……” 可是修罗的统治,恐怕已经结束了。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再不去,真的来不及了。”君乱酒的声音严厉起来,像是在警告。 其他人自知,这一来一去的对话无非是想给傲颜多些时间。有时间怀念过往时却没有机会,如今误会解开,两人甚至没能静下来好好谈谈,麻烦却接连不断。这让她本来就成了浆糊一样的脑子更黏稠了,转不过弯来。 她只觉得很累,想要休息。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休息。 “其实你留下也没什么。”白涯忽然这么说,“你本身就是为了父亲而来,并不是为了这些法器。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带回去,朝廷也绝不会刁难你。既然你已经找到了将军,横竖都该跟着他,以防不测——我可不是说什么意外,是说你别好不容易撞了大运,又错过了。” 他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实打实地与她分析利弊,只是话不大好听。君傲颜有点生气,想说他几句。毕竟再怎么说,她又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就这样留下,表面上像是为了帮她爹应付这烂摊子——可她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细说起来,又像是她抛弃了大家似的,只顾自己,把接下来的麻烦扔给别人,自己做了甩手掌柜。 “白少侠说的不错……”意外的是,柳声寒也随之附和,“抓到的不该松手,是我们劝你,不是你不帮我们。这里有霜月君在,不会出什么事。” 霜月君此刻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马上,扣了扣指甲,对什么事儿都不着急,不上心。 “我……可是——”君傲颜看了看她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我教过她,什么时候都不该抛下战友。”君乱酒的语气温和许多,“我知道她一定想来……但不知道,她真的来了。是我太消极,轻易就接受现实,不做挣扎,顺流而下。你们随她在九天国这等险境一路走来,是过命的交情。去吧,又不是回不来了。” 说罢,他忽然吹了声哨。这哨声很特别,一般没人会吹出这种调子来。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身下的马忽然一个个扬起前蹄,绝尘而去,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犹豫的时间。除了几声短促的、下意识的惊呼,君乱酒最后听到的,是女儿歇斯底里的吼声。 “老家伙——活着!活着来找我!” 他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微微发黄的老牙。死丫头从小到大,真是一点礼貌也没学会。 一路上,祈焕都在给傲颜说,让她别太在意。毕竟老将军位高权重,在武国说话也是有分量的。按照修罗的规矩,即使王死了,他们也得听从其他上位者的命令。王又不是君乱酒杀的?他和凶手也不认识,没道理会刁难他。何况他在武国生活多年,对修罗的性子肯定摸了个门儿清,一点事都没有。 可惜这马跑得太快,路途又十分颠簸。这一路,他几乎是喊着说话才勉强盖过接连不断的马蹄声。有两次,他还咬了舌头,痛得缓了半天。但他不死心,还是继续劝,也不管傲颜有没有在听。实际上她确实听不到几个清楚的字,只能大约跟着意思猜。何况她心门紧闭,就算祈焕当着她的面一个字一个字灌进耳朵里,也不一定能让她听进心里。 不多时,他们回到了武国皇城。这一路上,也踩翻了不少小商小贩的摊子,只是他们无暇道歉。正准备冲进城门,守卫立刻将武器对准他们,逼他们下马。白涯坐在马上,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将君乱酒的腰牌亮了出来。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有些怀疑。 “是将军给你们的?我们得验验真伪。” 白涯二话不说将牌子丢了下去,他们慌忙去接,然后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祈焕从后方探头,他们在高大的马上便可以睥睨原本高大的修罗了,这给人一种挺起腰板的感觉。奈何守卫们速度太慢,他们都急得慌。 “如何证明,这是他给你们,而不是你们抢来的?” 白涯气得想打人,瞪大了眼睛和他们对视。柳声寒在后方说: “王让我们先行回城,给了我们他的腰牌。他人还在战神殿,与王他们在一起。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不便让我们参与,就让我们先回来了。你们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看,或者等将军回来,便能问清楚了。请几位大哥先放我们进去吧。王与大将们都不在,我们怎么会有威胁?” 想来也是这个道理。修罗将腰牌还给了白涯,说道: “……没问题了,去吧。”04 白涯骑着马先进去了,祈焕将马停留在侍卫面前。 “呃,王让我们去叫一个……一个蛛妖,应该叫缒乌,是吗?她请我们传话,说有急事找他去战神殿一趟。他在哪儿?” “哦,知道了。我们会派人去请他。” “不不不,王让我们将他带过去,您告诉我们他在哪儿就行了……” 虽然几位侍卫有些狐疑,但还是告诉了他们。毕竟在修罗的地盘,想来,他们也不敢兴风作浪。看上去,皇宫里的人还真不知道战神殿那里发生了什么,君乱酒的确封锁了消息。他果然是说得上话的,君傲颜心里稍微感到了些安慰。 “我还以为那厮被保护起来了,谁知道这么容易就问到。没想到,离我们还挺近。” “客房就是这一片区域……而且,我想,他还未得到修罗们的信任,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告诉我们。”柳声寒回答祈焕,又稍作思考,“不过,他既然是妖怪,应该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但他从未与我们见面,所以我们此行去见他,也不一定会打起来。” 白涯推断:“那么东西一定还在他手上。否则,修罗不会对他仍有戒备。” 若是如此,倒能省不少麻烦。他们来到庭院,商量着是一起上楼去找人,还是先让一个人上去打探,时机成熟再招呼大家。祈焕觉得上去太多人会打草惊蛇,柳声寒也觉得有道理;而白涯却说,在这种地方,他也跑不到哪儿去,君傲颜也支持他。几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只有霜月君一路上一言不发,此时也只是抱着臂,抬头看着窗户紧闭的、应当属于缒乌的房间。 “他不在这儿。” 霜月君笃定。 “什么?”白涯忽然看向他,“你确定?” “……真的假的?这不还没上去吗?”祈焕看了看这栋楼,又望了望院子对面的楼。那一侧有他们的房间,庭院很大,那边也有路,理论上霜月君是不会来这边的。 “嗯。” “你怎么不早说?”君傲颜皱起眉,有些不悦。 “前几日,我不觉得此处的气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整座王城都鱼龙混杂,妖异的味道难以辨别。但现在,我察觉到,比那时候要清净了些,的确有妖怪的气息淡了许多。而且他应该……没走多久。” “你这么一说……”柳声寒有些迟疑地仰起头,“似乎确实如此。” “你不是医师么?应当立刻就察觉到才对。你是不是松懈太久了?” “大、大概……” 柳声寒的语气竟难得心虚起来。就在这时,白涯直接冲上楼去了,几人愣了一下,也随之赶了上去。几双脚踩得咚咚哒哒,这年久失修的老楼梯随时会垮似的。到了门前,白涯一脚踹开了门,里面果真空空如也。 他们走进屋子,发现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摆放整齐,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但柳声寒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面露愁色。 “果然……可能是刚走的。” “啧。”祈焕随便翻了几个抽屉。 “怎么,他还能把琥珀落下不成?” “碰碰运气!” 霜月君以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翻箱倒柜:“……赶紧去追还来得及。” “等等!”君傲颜用陌刀忽然磕了磕地板,“他为什么会跑?难道,有人给他报信?可其他人好像不知道这件事,莫非是装的?” “他也许买通了单个的守卫……或者有朋友。”柳声寒思索着,“他会在这里吗?” “应该不会,否则整个皇城都知道了,我们还能进来?” 祈焕反驳白涯说,若是想瓮中捉鳖呢? “你是鳖?” “哎你怎么说话呢?” “你自己说的。” 祈焕气得直跳脚。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第一百二十三回:无所适从 “别吵了。”君傲颜又敲了一下地板,“我说,该不会那报信的人又回去了吧?” 的确有这个可能。当战神殿那里出了差错时,有人跑回来给缒乌通风报信,让他赶紧带着东西离开。然后,再回去告诉外面人真相……报信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那时,修罗王被杀死了吗?他知道多少,又告诉了缒乌多少? 若是报信人知道了不少,现在转过头去……怕是对君乱酒不利。 “追吧。” 白涯冷不丁这么一句,几个人都看向他,一时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既然他刚走没多久,我们现在去追,还追得上。”他扫了一眼霜月君,“我看你比狗鼻子还要好使。” “嗯?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另外……”白涯转向君傲颜,“这么多人我想是足够了。何况有霜月君在,对付缒乌,想必绰绰有余。” “干什么?”霜月君斜过眼,“你怎么就这样把我算进去了?” 祈焕不服气:“怎么,你拉我们来武国的时候,有听过我们意见?现在收拾这般摊子不也该是你分内的事?” “若不是我带你们来,你们还拿不到紫金降魔杵呢。” “我们一开始想要了?我们求你了?” 这两人针锋相对,白涯倒没工夫搭理。他朝君傲颜走了一步,目光坚定。连柳声寒也帮腔,柔声细语地好言相劝: “此般非我们推辞……想必,报信的人也刚走不久。只要问问门口,便知道是什么人方才离开。立刻追上去,将他拦下,还能为你爹少惹点麻烦。” “不,你们不止是这么想吧。” 君傲颜皱起眉,神色复杂,对两人同看陌生人般怀疑,这眼神可有些令人受伤。她在想,他们是不是又在给她机会与君乱酒相聚了。虽然不是什么坏事,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非她所愿。 “对。”白涯直言不讳,“你太碍事,拖我们后腿。” “什、什么?” 傲颜一愣。柳声寒也短暂一怔,没料到白涯会说这种话。她连忙看向傲颜,试图解释什么。只见她把陌刀死死攥在手里,瞪着眼,皱着眉,微微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显然,作为被提名的对象,她才是最为震惊的。这会儿,连祈焕都不与霜月君斗嘴了,两人安静下来,悄悄瞥向气氛微妙的这边。 “你什么意思?”君傲颜也向前一步,与他面对面,“与夜叉夺取琥珀一战,与迦楼罗之眷属一战,甚至与我父亲刀枪相向的一战——我从未犹豫过,从未退缩过,更没有被谁打趴下,被谁打输过。事到如今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从未质疑过你的实力,只是……”白涯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你是不是忘了,和缒乌交手的时候,你——其实没什么用处啊。别人倒罢了,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一个妖怪,一个手里拿着诸神法器的妖怪。蓝珀扰人心智,你本身也曾受其蛊惑。再者,莫怪我说话难听——你是我们之中灵基最差的,斩断蛛丝的能力都要差些。若是交起手来,我们不仅要防着他,还得保着你。你不去……比较安全。” “……我用不着你们谁保。” 这番轻巧的话过后,半晌,傲颜只是憋出这么一句来。她与白涯面对面,他还是微弓着背,双手懒洋洋地插在腰间,向后的双臂拢着微散的兵器。他们初次见面时似乎也是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但若是那时,傲颜反而能说些冷静的话来,一条条反驳这无礼之徒。可那时候,他们谁也不认识谁,相互间并不了解,说什么话都情有可原。事到如今呢?这么久,这姓白的还是这样刻薄——且看上去打着为她着想的旗号。 她攥起拳,手上的筋起了又伏。 “这是为我们,也是为你好。” “我也用不着谁为我好!” 颇有些无理取闹,但这激烈的情绪爬上了嗓音的尾声,显得有些颤抖。 “信使是鸟。”霜月君忽然说。 几个人同时看向他,连这儿僵持的两个也侧过头去。祈焕有些怀疑: “怎么,你又闻出来了?” “猜的。”他简单地说,“你们应该也记得,我们刚来时他们是用鹦鹉传话的。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管鹦鹉叫绿衣。若是一个大活人忽然回城,就为给一个外来的妖怪传话,再急匆匆地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城里的守卫,早就会知道此事。但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对我们下手的意思,周围也没一点埋伏。” “所言有理。”柳声寒点点头,转而对君傲颜说,“君姑娘射术如何?” “练过……但我爹说我更适合近身白刃,射术也只是略知一二。若是静止不动的靶子,十发七中。但若是骑射,恐怕要再差些。何况,现在深更半夜……” “我们之中最善射术的,大约只有你了。” 柳声寒回头看了几人一眼,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白涯淡然地撇开目光,祈焕摊开手,霜月君歪了歪头。 “鸟儿不会长时间飞行……去武器库借一对弓箭,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柳声寒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虽然希望渺茫,但多少是有的。”电子书坊 “城门口那帮人有弓,直接借就得了——不给就抢。”祈焕说,“去兵器库取太慢了。傲颜,你爹现在可就指望你了。” 她的心情五味杂陈,与她和父亲相见时一般复杂。不如说,这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只是在这之前沉淀下来,稍有搅动,便又在心里泛起千层浪来。她叹了口气,轻得连自己也不易察觉。她大概是想清楚了,沉住气,对其他人慢慢说道: “……我会追上你们。” 说罢,也不给白涯开口的机会,她忽然以和语速相差甚远的极快的速度冲下楼去。咚咚的脚步声大而沉重,然后慢慢减轻。白涯忽然走到墙边,双手破开窗户,正好赶上君傲颜跑到院子里去。 “等会!” 干什么?君傲颜停住脚步,斜眼回头,嘴上没有说话。白涯忽然将什么东西一把从窗口丢了下去。君傲颜抬手接住,发现是他爹的腰牌。 “没这东西,有人刁难你该如何解释?” “……知道了。” 她收下腰牌,还想说些什么,白涯却离开了窗前。 傲颜骑上庭院门口其中一匹马,快速驱马而行。他怎么能这样说?君傲颜心里不断地思考。仔细想来,自己确实灵根薄弱,干什么事都只凭一腔热血,一股狠劲。她没什么别的本事,空有一身力气。白涯说的也太直白……但他是没说错。或许,其他人早就知道,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对她开口而已。 是这样吗? 可说这些话时,他为什么不直视自己的眼睛?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从来都一板一眼,不曾在做决定时踌躇,也不曾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 君傲颜忽然勒住了马,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在原地踏了两步。她微微调转马头,朝着庭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马跑得很快,这会儿在黑夜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瞅见两排葱葱郁郁的树影了。路边并未点灯,或许修罗不需要吧。这漫天的星光足够耀眼。 她叹了口气,转回马头,加速朝城门口奔去。 “可能就见不到了。”祈焕看着白涯,侧着脸,微抬起眉。 “我知道,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何况,再让她与缒乌交手,死路一条。若有机会再见她爹,我们都得给她陪葬。” “那倒不至于……我看老将军挺讲道理一人。”祈焕将腕部的袖剑甩出来,又用力推了回去,“看来当时在军械库,我们若往深处走些,说不定就看到他藏起来的矛头了。” “不——就在门口那一排矛里。” “哦?你那时候就注意到了?厉害啊。” “没有。我当时只觉得矛有些差别,没有细看。想来,应当就在里面了。”接着,白涯朝窗外左右张望,“我们没时间了,快点——就拜托霜月君了。” 霜月君摇着头,一边嘀咕着真麻烦,一边翻过窗户,一跃而下。白涯让另外两人快些跟上,紧随其后纵身跳下。 祈焕与柳声寒对视了一阵。柳声寒摇着头,说道: “白少侠,向来不擅长坦诚相待。” “是吗?我觉得他从来都挺坦诚的——有时候都过头了!”祈焕耸耸肩,“他就是傻子,根本不会说话。” “我觉得这个距离,白少侠能听到哦。” “管他呢。” 缒乌定然不是从城门走的。霜月君说,这皇城内部也有几处普通的灵脉,他那天晚上勘察过了。也不知他是如何一晚上就摸了个门儿清。这些灵脉有的通往城里,有的通往郊外,没有固定通往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正是利用灵脉,在短时间内迅速从战神殿跑了个来回。 “合着你是这么混进战神殿的,切!”骑在马上,祈焕翻了个白眼,“而且有这种东西怎么不告诉傲颜?她用跑的去,得到什么时候!” “啧……根本就没有直达战神殿的灵脉。我不过是随便挑了一个出去。那些出口,哪一个都不比从皇城直接跑过去,来得更近。”霜月君冷笑一声,“哼,什么皇家重地,天牢地牢,迷宫墓穴,在一个刺客眼里,都该是回家一样。” “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 “你不也一样么。” “……你说什么怪话呢?”祈焕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一眼,“可别我偷袭获胜,你就把我和你划成一类人。” “确实,我刺杀修罗王,都要比你光明正大些。” “你……” “你去过天牢?” 白涯忽然唐突地问。不过,他也不知这问题有什么意义。毕竟他爹被关进去的时候,霜月君早就被骗到九天国了。 第一百二十四回:无遗巨细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四回:无遗巨细“嗯……捞过一些人。不过,是以六道无常的身份去的。直接把人拉出来,怕是要惹出祸端,让那位大人又是一番骂骂咧咧……啊,到了。” 跟着霜月君,他们竟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视野里多了一排建筑,是御用铁匠铺,里面似乎还在工作,能看到窗户内泛着暖融融的红光。他们距离真正到那儿还有一段距离。这可令几人有些惊讶。直到现在,他们才发觉那熟悉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气息在这里消失。”霜月君说。 他刚说完,那打铁的声音忽然停止了。铁匠铺的主人似乎发现他附近来了群不速之客。 果不其然,那蓝髯的修罗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热腾腾的大锤,像拎着一截儿竹棍儿一样轻松。他站在门口,就这么望着他们,活像个看热闹的农妇。 “呃……”祈焕有些迟疑,“他该不会想打架吧?” 他侧目看着他,悄悄对友人们这样说。相较之下,那蓝髯修罗虽然比他们对付过的大将们“瘦弱”得多,但谁也不想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先前的战斗浪费了他们太多精力,现在夜深了,本该休息的时刻更不适合他们拿来透支体力。 他还真就拎着大锤头过来了,迈开步子的一瞬一群人几乎同时抖一下。这算闹哪出?他莫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吧? 蓝髯修罗走到他们面前,气势汹汹。 “将军为何不与你们同行?” “将军在战神殿。”柳声寒镇静地说,“与你们的王在一起。” “唔……” 他陷入思索,只是那敦实的块头不像脑袋好使的样子。白涯有些烦躁,他们分明有正事要做,却被这人莫名其妙地拦住,浪费不必要的时间。有这功夫,缒乌已经翻两座山头了。 “那算了。” 他似乎擅自想明白了什么,便自顾自地转身回去。这一出给几人闹得摸不着头脑。于是祈焕便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您找将军有事儿?” 蓝髯修罗转过身,点了点笨重的头,意外地透露出几分憨厚老实来:“将军托我打的东西,已经成了。原本,想交给他。” “是什么?”一直像空气似的霜月君忽然开口,“或许我们能转交给他?” 白涯下意识地开口,想让他莫管闲事。毕竟,他们本身可能没机会在短时间内再见了。但他很快闭上嘴,摸清了霜月君的算盘。他自己也十分好奇,这铁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若是君傲颜在,或许这个问题的价值会更高一些。 “将军喜欢武器。”他说,“他曾经托付我,或是亲自,借用这儿,锻一些东西。” 他说起话来似乎有点结巴,这是他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原因吗?看来他私下与将军的关系不错,上次来这儿,白涯和祈焕还没太看得出来。恐怕那个重创了女王的矛头,就是在这儿打的呢。 “是很要紧的兵器吗?” “不是。”铁匠摇头,“将军说,是无关紧要的玩具。边角料,做的。” 既然不重要,祈焕可就放心了:“我们要再去战神殿一趟呢!具体说来有些复杂,可能有些浪费时间……您不介意我们替您转交吧?” “你们,何时见他?”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祈焕脱口而出。 蓝髯修罗又想了想。这次,他思考得比上次更久一些——但也要不了太久,或许只是他们心里有些着急。于是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回到铁匠铺里。几人还没闹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又走出来了。这次,他没有拿着锻造锤,而是捧着一个盒子。 白涯伸出手,接过了这个盒子。盒子是木质的,很粗劣,边角也没有好好打磨,或许只是个简陋的容器。在这样的盒子里,大概很难躺着值钱的东西。它在铁匠手上显得很轻,却比白涯想象的要沉,因而他的手微微下沉了些。 这盒子怎么开?一眼看上去,它好像没有锁。不知名的沉甸甸的东西在里面晃动,看来里面也并没有垫什么缓冲的材料。 “我们一定送去。”白涯说罢,视线避开了他的眼睛。 “好。” 两拨人就这么面面相觑,谁竟也没先动一步。祈焕有点焦虑地挠挠头,试探性地问: “呃……您不是还有事吗?” “你们不是,要去找将军?”无忧 “是,可是,呃……” “将军说,目送别人离开,不用说话,也礼貌。” “……” 几人深吸一口气,竟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祈焕转了转眼珠,立刻接茬道:“我们也一样啊!我们人多,你听我们的。这么晚还不休息,想必您也有重要的工作急着完成。我们一定帮您转达,您就放心回去吧!” 蓝髯修罗再度思索起来——这次大概是时间最短的了。他被说服了,便点点头,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进了铁匠铺内。不多时,他们又听到了清脆的、有节奏的打铁声,这才松口气。 “浪费时间。”白涯嘀咕着,将盒子抛到祈焕手里,“走了。” 祈焕险些没接住,用双手的手指尖儿扣住了它。这一下疼得要命,因为对于前半截儿指头来说,这东西沉得过分,他差点要把自己指头撅断了。 “嘶……疼疼疼!” “小点声。你该不会又想把那家伙引出来吧?”霜月君淡淡瞥了他一眼,“随我来吧,灵脉的入口在这里。” 他们路过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小了又大,大了又小。在后方不远处,有一片普通的灌木丛,生长着几棵老树。这里看上去平平无奇,不像另有玄机的样子。灵力该如何在这里沉积?这儿怎么可能有灵脉呢。 白涯他们刚想到这儿,霜月君来到一棵树前。每棵树上都有不少凹陷的洞,或许被园丁修剪过。但修罗会需要园丁吗?皇城内部的植物自由生长许多年,有些都嵌入砖瓦中去了。可能是铁匠自己打理的吧,但这不重要。霜月君面前的这棵树,上面的疤痕格外大,能顶一个人头。 “嗯,进去吧。” “?” 连柳声寒在内,几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就……这么大个洞?猫把头钻进什么洞里,的确能像水似的把身子“流”过去,可人不行啊!猫的锁骨是活的,人的锁骨可是死的,刚伸个头进去,这不得卡在肩膀上?里里外外都让人不安。 “……霜月君。”柳声寒吸了口气,“缩骨术不是所有人的必修。” “啊?” 他愣了一下,随后有些不可思议,脸上写着“居然不是吗?”的质疑的表情。白涯和祈焕震惊到说不出话:他活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形成这种默认观念的? “哦……好吧。” 霜月君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卸下封魔刃,不过并未拔刀出鞘。他将封魔刃的底部对准那个头大的窟窿,伸进去了一小部分,忽然向上划去。就像是菜刀切割面团一样,它轻易地被扩大,拉开,树皮变得像帘子一样软。他挑起树皮,示意他们进去。祈焕犹豫了一下,白涯率先走进去,柳声寒也紧随其后。于是他也不多想,一头莽进一片黑暗里。最后,霜月君将身子探进去,留在外面的手臂将封魔刃放了下来,于是“帘子”就这样闭合。 树上的洞又恢复了原先的大小,就好像没受到过任何伤害一样。 穿过漫长的、黑暗的走廊,他们会听到呼啸的风,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流。这次的灵脉又与先前不一样了,不如说世界上几乎没有完全一致的灵脉构造,这与许多因素有关,六道灵脉则更为复杂。也许也不是那么漫长,只是因为在黑暗与未知中,这显得很久。 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一处荒芜的、低矮的山脉。 竟已经走了这么远,甚至脱离了皇城的范围吗?白涯回过头,意识到自己在另一处空地上,在高处。回过头,四四方方的皇城,只亮着零零星星的灯火。一阵风拂过,真实的风,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爽。他们还没能到达山顶,不过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对面的海声了。 可惜他们的任务依旧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停留了一阵。”柳声寒说道,“气息没有散尽。但海与风遮盖了很多气息。” “在那边。” 霜月君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山脉,沿着海。于是他们顺着霜月君的指向一路奔跑。在开阔的地带,他们终于不用像是在城里一样拘束,担心撞坏了谁的摊子被拉住赔钱。看来每个人的轻功都十分了得,四人如同轻快的鸟儿沿着略微陡峭的道路飞翔。没有代步工具,不知君傲颜是否能跟得上他们,毕竟她的力胜于速。 不让她跟来,果然是对的吗?还是说,他们对她还是不够了解? 多说这些也没用了。几人都在心中默默为傲颜祈祷,希望她与她爹不要有什么意外。即使她没能阻止叛军,凭她的能力,自保也可以放在第一位。如今的她也不会再那样冲动地去为君乱酒做些什么,让自己也陷入麻烦——他们相信,她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智慧。 他们一路斜着跑上了山。越往上,植被越稀疏。虽然这座山并不高,但上方的土壤越来越薄,陆陆续续裸露着这一块那一块的光秃秃的石头。很快,这一带都是岩石了,地面的布局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这和山的高度和他们的速度都有关。这里经常下雨么?与食月山的地形问题不同,这里的土被冲刷下去了,发生沉积。 终于,不知何时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子。即使不用发出声音,不用发生接触,白涯也一眼认出那人的身份。不用怀疑,答案只可能是那一个。 他们已经来山顶,看到磅礴的、苍茫的海,映衬得缒乌的身影更加渺小。 且遥远。 第一百二十五回:无颠无倒 “站住!” 反正这妖怪不可能忽略附近的气息,几人一定早已暴露。只不过,缒乌周围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所以他亦不曾选择隐藏或逃跑。既然如此,祈焕便直接喊了出口。 那几根明目张胆的肢节缓慢地摇摆,缒乌转过身,一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 “你们得到它了。” 他的语气带着种预料之中的意味,这令他们有些微妙的不满。缒乌的声音在海的微颤中显得有些轻远,几人听得勉强。当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时,缒乌便向后退去,不跑也不打,就这么保持着仅能听见喊话的声音。 “如果你是说降魔杵,那么,是的。” 祈焕也故意拿出降魔杵,挑衅似的举起来晃了晃。缒乌倒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反而也取出了什么,也在空中左右摇了摇。在深夜海面映衬下,泛着微光的什么在空中晃动。只不过那光的位置,要比他蓝灰色的手略高一些。它似乎被固定在什么之上。 白涯抬起手,摸向身后的刀柄。祈焕先按住他的手臂,轻声道: “当心是假的。” “是真的。”霜月君只看了一眼,就如此笃定,“六道无常的眼睛不会认错。”柳声寒也点了点头。 难怪他一眼认出修罗的降魔杵,是个仿品呢。 “去抢回来。”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白涯忽然就冲了出去,没有任何预兆。他体力恢复得很快,连霜月君也为之侧目。柳声寒的肩上还有斧伤,虽然只是皮外伤,动一下却很痛。先前沉浸在战斗中足以令她忽略这个细节,可现在不同了。衣服上也破着口,来时一路的冷风像细密的针扎进去了一样。 祈焕本想追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柳声寒。霜月君仍是丝毫没有帮忙的架势,祈焕有些生气,却没什么立场责备。 “你要是不去搭把手,就照顾好她。” “没事。”柳声寒笑了一下,“我擦过药。这点伤,很快就好了。” “不如说现在还没有愈合,反倒不太正常。” 霜月君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祈焕都快习惯了。虽然这次的话依旧不中听,不过他懒得和他计较。祈焕还未加入战斗,刀剑的摩擦声便传入耳畔,急促、清脆,无休无止。他抬起眼,看到剑影刀光间火花迸溅,祈焕甚至觉得自己无从插手。 但是,他看清楚了。蓝珀被固定在缒乌的那把剑上——那是他曾经用过的剑,这绝对没错。唯一不同的是,剑柄与剑锷的交接处,镶嵌了额外的珠宝。它很大,几乎等同于剑柄的宽度,这令祈焕有一个不好的联想,比如……修罗王中间空荡、以两侧薄薄皮肉连接的腹部。 这把剑每每与白涯的弯刀相撞,剑身都会闪过一丝蓝光,继而消失。再度与什么发生接触时,它又会亮起来,显现出一种凄美的可怖。 祈焕觉得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斗。因为他注意到,当剑的蓝光闪烁时,缒乌周边都有看不见的丝线被照亮,然后消失。差点忘了,这是个会精心编织蛛网的妖怪呢。若是靠的太近说不定会陷入麻烦。至于白涯,他应该有所察觉,每一刀都用尽力气,将阻碍他的蛛丝一并斩断。但这是一种十分消耗体力的打法,让人无法合理分配自己的力量,每一击都不得不全力而上。说不定,这正中缒乌的下怀。 “把东西还回来!” “想要啊?”缒乌笑得阴险,“自己来拿。拿到算你有本事。” 白涯未曾与他近身搏斗过,不知是缒乌的力气本就这么大,还是说,受到海神法器的影响。在这场白刃战中沉迷越久,他越觉得眼前有些恍惚。那浅蓝的剑影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过,逐渐拖出长长的尾迹。他感到轻微的眩晕,并且有加重的迹象。白涯原本没那么困的,可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像他以前四天三夜没合眼时的症状。现在本不至于,即使下午与那群罗刹厮打那样久,也不该让他如此疲惫。何况这种倦怠是在无形中忽然侵入的,他也说不出是先前哪一式感到不适。 祈焕忙着用那小得可怜的袖剑锯断蛛丝,时不时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他们。这下,他明显看出了问题。比起先前,白涯的动作慢了,慢得太多——祈焕的眼睛能够追上他的动作了。 “小心,右边!” 白涯突然有种如梦初醒的惊悸,心跳都不太正常。他反手将左手的黑刃抵在右边,险些没能挡住。缒乌忽然压剑,剑刃以刀背为支点滑起来,擦破了白涯的脸。一寸半的口子割在白涯右边的脸颊上,缓缓渗出血来。夜色里,血像是黑的。 一支笔从远处飞来,被一剑斩断。缒乌看也没看,只是竖起剑身,便令这穿过重重蛛丝的毛笔自己送命。它断成一模一样的、纵向的两截,吧嗒掉到地上,缓缓滚下山坡,落到柳声寒的脚边。 “……” 缒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白涯。现在,他的视线死死锁在他脸上那道伤痕上,仿佛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霜月君,给我们个面子。”祈焕锯线的手直发麻,“能不能给这混账来一刀?这家伙可害惨我们了!” “霜月君……”存书吧 缒乌终于将头转过来,身子却稳稳地,依然面对着白涯,准备随时抵御他的进攻。他的视线在霜月君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多看了封魔刃几眼,懒洋洋地说道: “看来武国也将不复存在……他们想要夺回封魔刃,真是不自量力哈?” 霜月君没有说话。柳声寒望着他,说道:“你猜出武国国君的意图,欲将蓝珀先给她,以谋求一官半职。但你失败了。” “哈哈哈……” 缒乌干笑了几声,摇摇头,用空着的手撩起眼前的碎发。他看了一眼白涯,后者一副喝多了或是没睡醒的样子——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此刻的他连看清缒乌的位置都有些困难。他眼里的一切都泛起了重影,症状愈发严重,柳声寒也看出端倪。此刻的白涯早已无法对缒乌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于是他放心说道: “我若真如你所说的那般鼠目寸光,早与我的友人,在摩睺罗迦的神庙高枕无忧了。还是说,以你们的脑子和眼界,也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了?” “你他……” 祈焕真想破口大骂。他可算是理解了,为何白涯从见他的一刻脏话就没断过。他绝不相信自己比这蛛妖更嘴贱,但他多少已经感觉到,骂人真的是一件将情绪完美地抒发出来,并将意图表达到极致的方式。不过,残留的些许教养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 尽管对面也不是人。 “听说您这把封魔刃……可以开山分海,杀人于须臾间。不知,能否赏脸,让我这无知之徒见见世面?” 霜月君微微挑眉,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脸上也没太大变化,却俨然表现出一副嘲弄的气势来。这种嘲弄甚至能让身旁的柳声寒与祈焕感觉到。 就凭你? 缒乌不傻,但他不在乎。 “真是遗憾。恐怕之后,我便没机会再见到了。” “你在威胁什么?” 霜月君的回答令人意外,尤其是缒乌。他的反应不像是感到困惑,而是有种被说中了似的惊讶。乍一听像是两人不再有机会见面,往阴暗处想,便是有一方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缒乌一抬手,他们听到轻微的呼啸,像一种极远处听到极微弱的、琴弦的颤声。不用多想,他定是在几人面前塑造出了一排看不见的蛛丝构成的墙。这样的墙与祈焕和柳声寒共同编织的有相似处,也有不同。不过糟糕的是,白涯在另一边。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在了封魔刃的刀鞘上。看得出,他大约是准备出手了。 “你们是想要这个……来着的吧?” 缒乌扬起剑,挥了挥。在白涯眼中,它拖出了来回几道很宽的光痕。他受伤的地方不觉得烫,这有些不同寻常,他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冷。海风刮过,便冷得更甚。白涯将两把刀并在一只手上,伸出空手,在脸颊上抹了一把。 他看到盈盈的蓝色,像是遥远海面的发光的藻,就落在指尖。 是什么?毒吗?他妈的…… “我拿它确实没什么用处……至少我也可以拿来指引你们。可要好好感谢我啊?” 缒乌在说什么鬼话?没人能听懂,霜月君也一脸茫然。这时,他忽然缓缓朝着海的方向走去。这里是一处断崖,坚固嶙峋的表面不断受到海浪温柔的拍打。或许发生过什么,让这里的山被削走了。可再看动荡的海面,依旧显得很深,不像是有山体填埋的样子。除非这边的海真的很深——或者另有原因,没人知道。 白涯迈出步子追上去,其他人还在后面。他赶到缒乌旁边,心想他要是想跳下去跑路,便立刻将他拽回来。他有便利的蛛丝,还有八条灵活的肢节,可以轻巧地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行动。若是让他翻身下去,再夺回蓝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即使他现在的状态不好,很不好。 毫无征兆地,缒乌将手中的剑抛入海中。 那一刻,白涯没有犹豫。双刀迅速滑入腰扣,精准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收刀声盖过了某人的讪笑。紧接着,他伸出手,迈步向前冲去,越过了断崖最后的界限。 嵌着蓝珀的剑在回旋,在他的眼里形成一片浅蓝通透的圆,并持续下落。越来越清晰的海涛声取代了传达不到的友人的惊叫。身体像是不存在一样,失重感也消失了,感官不再敏锐,唯有风撕过伤痕的冰冷还清晰地提醒他,这不是梦。海沫在星辉下苍白得可爱,动荡的藻类荧光像死去的星星,被裹挟着摇摆。他的眼中却自始至终唯有一物。 剑下坠,他一并下坠。 剑下沉,他一并下沉。 直到意识溃散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回:无揣冒昧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六回:无揣冒昧一滴水落到白涯的脸上,接着又是一滴。 在这种有规律且不间断的、温柔的打击下,他缓缓睁开眼睛。呈现在眼里的依然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比他闭上眼时亮上几分。他的后背并无太多感觉,直到他反手扣在上面,才发觉到这是一个略微光滑的石板。没有黏稠的质感,也就是说,没有苔类。 石板上有些水渍,可能正是从上方落下来的。他直起身,左顾右盼,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双刀。这令白涯感到十分不安,于是他立刻起身,准备寻找他的武器。 “砰!” 一阵剧痛,这立刻招致白涯的骂声。就不该把背挺这么直的。他略微低头,捂住吃痛的脑袋,将背弓得比平时再深一些。刚才没有听到回音,这里说不定很大。它是一处……应该是一处洞穴,他姑且这么认为。空气很潮湿,或许有一些他原本能判断出的气味,可他昏迷太久,已经习惯了那种味道。 先前是……先前是海。 他一面在黑暗中弯着腰,缓慢地前进,摸索,一边回忆着自己最后看到的东西。好消息是自己并没有失忆,缒乌那张可恨的脸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人都要清晰。他是为了镶嵌蓝珀的剑,才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好像是,但好像不是,做出这种行为的意义并非如此。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脸颊,有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把手伸到面前时也什么都看不到——这儿太黑了,一点不知出处的发光都奢侈极了。白涯用力抹掉脸上的黏稠的东西,是泥巴还是藻类?他再重新用手抚上去,感到一道细细的、轻薄的血痂。伤口已经愈合了吗? 他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身体的协调能力还不错,看来毒的影响暂时消退了——虽然也并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毒,又是何种毒。若柳声寒在就好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自己走了多远。不过,他看到身后的地面有些细微的光。根据光的反射角度,他转回身,大约判断出光源的方向。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始终不敢抬起头。之前撞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 这里不是海里,既然能发觉水渍,那这自然不是水中了。或者换个更简单的推理:现在的自己还能呼吸。他猜,自己可能被什么人救了。这里或许是崖壁下的洞窟吗?也太深了,何况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生活? 白涯又想,他和他爹曾在一个地方听过一件趣事。大约是说,一个人喝多了酒,趴在江边想捞些水,醒醒酒。结果他没站稳,一个跟头栽进江里。他运气足够好,脸朝上,身材微胖,被江水托起,一路顺流而下,一晚上竟漂到了下一座城去!他本觉得假,他爹却说,不论多么离奇的谣传,都有存在的可能。难道自己从海上漂到对岸什么岛上了? 他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自己的身材算不上胖,没有多余的脂肪将自己托起来。不过海这么咸的水说不定可以?但再平静的海浪,也是相对于整座海面而言的,自己怎么可能平安地漂浮起来,而不被水呛住呢?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咳嗽了几声,依然没能听到回音——只有上下跌宕的那种感觉。他从喉咙里咳出一些水,这可比喷嚏的水量大,一定是海水了。果然,他还是呛了不少海水。那些海水被排出去了吗?白涯不知道,他只觉得喉咙干渴。海太咸。 拖着酸痛的身子,白涯迷茫地前行。他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可黑白无常他没见到,牛头马面也没有露面,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前面有光的痕迹了。但白涯并不乐观,他不确定那是什么。而且说是光,只不过是相较于黑暗不同的颜色罢了,谈不上明亮。不说太阳,连月亮的光辉也达不到。他向前走,逐渐接近那里,感觉眼前的场景像是一个巨大的眼睛,上下的黑暗都是它的眼睑,那不明的深色光泽便是没有瞳孔的眼珠。它似乎在流动,它是活的。 等等…… 白涯眯起眼睛,他好像看到了这个“眼”的“瞳孔”,或者说……“睫毛”。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那里,就在正中央。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影子走去。不论那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它会动,是个活物,就足以令人激动不已。 那当真是个人! 他确定。不知为何,白涯在黑暗中的视力变得很灵敏,而上下的黑色石头,或许是它们本身的颜色。他很清楚地看出那是个人,女人。直到他离得更近了,那女人才后退了几步。 他们离的很近,但白涯不确定距离女人身后的光源有多远。至少,他现在可以看清女人的样子了。虽说如此,对方也只是能被称为少女的程度,或许不到二十岁。白涯不肯定,但她的身形和稚嫩的脸颊,看着比傲颜和声寒都要小。他也不敢妄自揣测女性的年龄,毕竟他曾因为这个挨过莫名的一巴掌……虽然那是很久前的事了。txt书屋 白涯快速地审视了对方的模样,猜测自己有一成的可能活着,一成的可能死了,还有八成是在做梦。 这个少女很……很特别。他不能说漂亮,也不觉得丑,只是觉得很不一样。最先吸引他的其实是她身上的长裙。白涯从未见过这样的裙子,简单极了,单单就是一件布裁的,没有任何样式可言。裙子泛着粼粼的光,像黎明水波一样,如梦如幻。可是虽然裙摆遮住了脚,拖到地上,上半截却只包裹了胸,这让白涯在看到的一瞬间错开了视线。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虽然其实什么都没有。 少女并没有跑开,也没有说些什么,她还站在那里。于是白涯不得不尽量避开会让自己显得不礼貌的部分。他看着少女的脸,对方看自己的表情并不陌生,不恐惧,也不欣喜,而是一种简单的讶异,他暂且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对方可能不是人,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妖怪。因为少女的眼睛很大,大得夸张,比例不像是普通的人眼。他活这么大,只见过一些妖怪有这样大的眼睛。而且那眼是碧色的,像……别的什么动物,反正不会是人类。她的头发很长,粘在身上,像打湿的羊毛。 “你……” 白涯伸出手,想拉住她说什么。他得承认这个习惯不好,因为总令对方觉得他具有攻击性。于是少女显露出有些害怕的表情,便后退了些。然而白涯的坏习惯不止这一个,捕头似的做派令他本能地迈出一个箭步,试图抓住她。少女转过身去,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向前跑去,蛇一样,但速度要慢得多。正当白涯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少女忽然一跃而起,投身上方清澈的光彩中去。 白涯意识到,那是水——是海水。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竟然身处海的最底端。而这底端不是水,是空气。哪儿来的空气?他不清楚,只知道在这个空间上方,水像是天花板似的悬停着,一点细小的波纹也没有,平滑如镜,甚至在少女融入其中时也没有泛起一丝涟漪。白涯若直起身,头便会被水包裹。于是他试着伸出手,将手重新泡在里面,来回摇摆。 这种熟悉的阻力,的确是水的质感,只是没有任何温度,与他的肌肤一样。他本以为,深海之中的水会显得更冷,至少当初抢夺海神法器时是这样的。他借着微光,仔细看了看另一只干燥的手,皮肤没有褶皱。也就是说,他在这海下的“空泡”里停留了有一段时间。 他昂起头,寻找那个少女的踪迹。继而他张大了嘴。 那身衣服不见了——完完全全变得透明,他不知消失了没有。还是说,那水波一样的长裙融入海中就会变得透明?他却没有看到少女的腿,而是一条修长的鱼尾。 对,鱼尾…… 她是鲛人。 白涯从未见过鲛人。常年与父亲在内陆游荡,也鲜少听说过鲛人相关的传说。他只知道那是一种生活在海里的种族,大概也算得上是一类妖怪。白涯所知道的部分,是他们拥有些许神力,织水为绡,滴泪成珠。此外,便一无所知了。 离得近了,白涯能看见她身体上近似于人与鱼的连接处,那的确是种奇妙的过渡。她的腰部以下是覆满鱼鳞的尾巴,而自腰际向上,鳞片逐渐变得稀疏,不甚紧密地覆盖到颈部,直到在下颌消失。再往上,便是和人颇为相似的面庞了。在这张脸上,好奇的碧色眼睛时不时朝他一瞥。在水中,她面部两侧的鳍展开了,那本是人类耳朵的位置。那对儿与她尾巴一样呈现青蓝色的鳍小小的,一扇一扇,像鱼在用鳃呼吸似的。 一旦辨明对方的身份,他的心态比先前要从容许多。至少,他有几近十成把握确定自己还活着。那个少女并没有溜走的意思,只是在他附近的“上空”打转,徘徊。她的头发在海中完全散开了,又长,又卷,泛着苍苍的白色,像他下坠时看到的海沫一样绵密。其间夹杂着些许蓝色的微光,是海上的那种藻类吗? 白涯深吸了一口气,也用力一蹬,将自己抛进了上方的水中。他向上游去,年轻的鲛人没有离开,就悬停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比我预想的早。” 她居然开口说话了,白涯一瞬间有些懵。他张开嘴,吐出一小串气泡便立刻闭上了。鲛人的声音很柔很柔,像是一条上好的丝绸,裹着他的脸从耳侧滑过。只是音调有些奇怪,像是还不能熟练使用官话的胡人。 她看出白涯的疑虑,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来,显得很抱歉。 第一百二十七回:无言其妙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七回:无言其妙缒乌是笑着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森寒。当白涯的身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后,他俯下身,单手攀在断崖的边上,整个人迅速滑了下去。不用多想,他一定是从崖壁上逃走了,就像白涯原本以为的一样。祈焕双手抓住看不见的蛛丝,一面痛骂,一面用力将网前后摇晃拉扯。奈何这东西坚固无比,他这点力气,不过蚍蜉撼树。 海浪仍拍打着石壁,声音单调而苍茫。 就在这时,微弱的星光下,祈焕看见五根映得苍白劲瘦的手指搭上了半空,做了个手势,似乎同他一样攥住了身周纵横交错的、不可见的丝线。就着这个动作,霜月君平平淡淡地一扯。甚至不见有什么青筋暴起的发力,他与柳声寒都听到了几声清脆的响儿,就好像是琴弦或是弓弦崩断了一样,接二连三。结实的蛛丝确实将他的手勒出了深深的沟壑,但他们注意到,透明蛛丝在接触到他的手后,空中凭白蔓延出几丝白色的、纤细的线,冰针似的被轻易扯碎。接着,霜月君迈开步子,从已荡然无存的阻碍里跨出。 “你、你……”祈焕舌头直打结,他活动了一下腿脚,冲着缒乌离开的方向探了探头,什么都没看见,“你有这手段,怎么不早点使出来?还至于让老白就这么跳下去!” 霜月君充耳未闻。他走到了断崖边缘,眼睛也在觑着缒乌消失的地方,自语般对着那处说道:“走得倒是够快。可惜,你是错过了所谓的开山裂海之能了。” 仿佛是一晃神,封魔刃已然出鞘,被霜月君握在手里。 他端详着手中胁差,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可是看清这柄神兵真面目的绝好机会,旁侧的祈焕不由得张望过去。 若以人类兵器的标准来看,乍一眼瞧上去,封魔刃的刀身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淬火,缠绕着碎裂的纹络。可就着夜晚一点光亮,能看到这些裂痕在发乌的短刀上,逸出淡淡的、寒冷的光芒,如同此刻的星光落下来添画上一般。他依稀能看到裂纹分割的刀面还分布着奇异的花纹,太黯淡,看不清晰,却使人有些本能地心惊肉跳。 他对修罗的武器没有研究,也不是精于此道的匠人。祈焕只感觉到,这刀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强大气息,蕴含着危险的邪异,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其镇压。然而,它选定的主人,不动声色之下,气场不输分毫。似乎有某种他无法形容、唯能感受的东西,也在霜月君呼吸间盘旋,与封魔刃相呼应和。 这像是刀鞘与利刃般的牵制,或是一种玄妙的平衡。这一刻,即便他知道,霜月君是如何对这等诅咒深恶痛绝,祈焕还是不禁生出个古怪的念头: 霜月君与封魔刃,从某种玄乎其玄的境界而论,他们也许,也算种天作之合。 祈焕正胡思乱想的功夫,霜月君双手执刀在前,结束了这短暂的停顿。旋即,正对着白涯坠落的方位,他纵身一跃。 祈焕一惊,急忙追到崖边。视野里霜月君的身影迅速缩小,成为夜色中一抹不易辨识的异色。这过程很快,须臾之间,他便触及了海面。 祈焕微微瞪大了双眼。没有给他向下低头的功夫,眼前的景象便发生巨变。 柳声寒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与他一同朝远处张望。他们眼里微微动荡的海面显得过于安静,且简单至极,有一条裂纹像快刀划过豆腐块一样寻常地出现……却不同凡响。只因为,豆腐一样被轻易切割、又如凝固的物件般保持着裂缝的,是原本汹涌不定的大海。 缝隙间依稀有黑影闪烁,有些熟悉。祈焕想来,是自己曾瞥见的龙影再度飞舞于霜月君身畔。它们护卫着霜月君下落,万顷波澜一斩而断。海水是被他手中神兵劈开的,而这景象却更像是——面对封魔刃与它的主人,连海涛都自发退避三舍,让出一道坦途。 这看似平常的场景,因其实质性的不凡,而更在静默之中,令人感到割裂的震撼。 这片海比他们先前以为的深许多。循着断流分水处看下去,祈焕只能看到一道深深的、漆黑的沟壑。很快,那代表霜月君的小小人影已看不清了。唯有祸海之龙追逐大海的裂隙,翻飞而下。不多时,它们也悉数扎入黑暗里。 “这样倒是方便许多。”祈焕听见身边的柳声寒喃喃自语。 “方便?你意思是……”祈焕一转头,半截话儿卡在了嗓子眼里,“——哎哎,等等!” 他还没喊完,柳声寒已经冲海水里那道绽裂跳了下去,飞快地跟随霜月君的去向,一并落到海下目力难及之处了。祈焕顿时傻眼。 “这……啊?” 就丢我一个在这儿?也没谁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四下无人,只有呼呼的风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这峭壁耸立海边,夜风拂面,怪冷清的。 这下子,同行的友人都在海下了。祈焕伸长脖子瞟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焦躁地来回转了两步,偶尔停下,却又踟蹰不前。他不缺乏勇气,可光是这么一瞥,那波涛翻涌的景致便令他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不舒坦。 先前在夜叉地盘上,深海的遭遇给他的心上蒙住了一层厚重的阴翳。此时,回到曾经烙下伤痛的地方,他简直感觉自己消失多时、近乎被遗忘的病症又活了过来。皮肤寸寸瘙痒,关节内脏也隐隐作痛。他甚至不得不略带神经质地,对着夜光细细观察自己的胳膊,好确定并未出现当初发病时一样的网状血丝。宝来 他的手臂上没有任何不祥的痕迹,但这仍令他感到不安。他咽了口唾沫,向悬崖边挪动了一步。只是恐惧而已,他暗暗说服自己。 余光向下一扫,祈焕依然打了个哆嗦,倏然撤回视线。底下被霜月君劈开的地方,兴许是没有水了,若摔到实地上…… 他不能再多想,以免被更多的顾虑缠住手脚。反正柳声寒不都跳下去了?祈焕猛地闭上眼睛,昂着头鼻子一捏,腿脚发力,对着漆黑一片的裂缝一蹦。 唰地一下,风的呼啸与失重感一同包裹住他。 下坠的过程十分漫长。方才看两位友人落海的速度太快,此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觉大不相同,祈焕不得不感到惊诧古怪。过了一阵,祈焕觉得早该碰触到海面才对。他依然能嗅到海的水汽萦绕鼻尖,却能如同在陆上一般顺畅地呼吸。 祈焕忍不住睁开眼——他心里不得不惊跳一下。 他已经身处海中。 这大概还不是很深的地方,仍有天光洒落。他准确地跳进了霜月君劈开的水中裂缝,身旁是横切开的大海。祈焕眯起眼,能看到零星的鱼类在星光尚能触及的地方欢畅游弋。海水中更昏暗的地方也有隐现的影子,想来是看不清的其它海中住民。夜里黑乎乎的,只能瞄到大致的轮廓,这里的水族也并不算多。只是这景色着实稀罕,不由得使人感叹其光怪陆离。 随着下落,光线愈发黯淡下来。沉入黑暗使时间变得难以估量,不知过了多会儿,祈焕倏然感受到一阵潮湿。紧接着,才是哗啦啦一片水响。 他紧张地舞动手臂,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安全地坠落在水域里。看来霜月君不曾一斩到底,他有意留下了余地,以缓解下坠之势。 祈焕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还能看见代表天空的、泛着微光的一线缝隙。脚下是海,两侧也是,唯有这一道裂隙充溢空气,基本与地上无异。 开山裂海的封魔刃,造就的这般境况,当真令人颇感稀奇。 白涯所在之地,可以说绝不在祈焕身处的海裂之下——甚至神妙得多。他身边空气和海水的位置,与祈焕是截然相反。 此时,他抬起头,将目光从几乎触及脚底的水域的边缘挪开。他头顶触手可及的地方,鲛人在水中舒展着手臂与鱼尾,和缓轻盈。白涯多少感到不自在。尽管有鳞的阻隔,像之前那样,若盯着一位姑娘上下打量,似乎也有些失礼。他略略错开视线,想开口,却险些又吞了海水,只得闭着气努力做出口型,指指自己,再对鲛人打着手势询问: 你救了我? “是我救的你。”鲛人大概明白了,她轻快地转动了一下,“我救你——有人沉下来,我见到了,游过去看。很多人像这样,都已经死了……没有呼吸。但你没有。” 水中的白涯想要说些什么,有些狼狈地比划起来。很显然,这姑娘没看懂。她皱起眉,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试图把自己要传达的想法阐释得更清楚: “你很冷,也很坚硬,像石头一样。可能是死了……对你们来说。但其实不是,你没有死——有东西在里面动,但不是心……是别的东西,我们知道是什么。” 虽然白涯听着有些累,但多少能懂,何况惊讶的情绪更胜一筹。他还泡在水里,感觉自己的身体需要新的空气,便向下游去,脱离了水的范围。他从水面上掉下来,摔得有些痛。狼狈地支起身子后,他对着海里的鲛人喊话。 “我……可能差点淹死,就一点儿。”白涯笑了笑,但他猜笑得不好看,“我该谢你。” 说罢,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尤其清理掉口鼻附近的水,好让自己说起话来更轻松些。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有些难受。接着,他昂起头,将黏糊糊的碎发用双手捋到后方,问: “见到你之前,我以为鲛人不会说话。” “我们可以在水里说话——也只能在水里说话。上了岸,就不行了。发声的地方会像鱼鳃一样,黏在一起。你们是不会这样的。”她比划了一下,指指自己的嗓子,“我也不太会说你们的话。” 她的声音比起在水中听时有些特别,可能是声音从水里传递过来的缘故。说不定,白涯自己的声音在对方耳中也一样奇怪。 “我能听懂。” “那就好……好。” 第一百二十八回:无经世故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八回:无经世故“你们的话,我们本来都会。”她接着说,“现在少了。会说的人少,会说的话也少。很——有限。”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显得有些开心。 就这样,她连比带划,白涯听习惯也就不觉得累了。鲛人似乎有着不同于人类的独特感知,能察觉独立于心跳呼吸以外的生命征兆。尽管当时他已几近于溺尸,这位鲛人女孩儿却发现了他身体中,依旧涌动的生命力。 她有救人之心,便尝试着将这僵直却仍活着的躯体拖到了此处。她明白,这个空间有空气而无海水,人类可以在此生活。不过,白涯已经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呛进了不少海水。光是带到这里并不够,为了这个人能活命,她帮他排掉了肺里的积水。 “停一下。”白涯费力理解了她的话语,忽然打断,“你这细胳膊细腿,还知道怎么把人肺里的水给推出来?” 鲛人歪过头看着他。 “我不太懂你们的……结构,构造。但把水吸出来吐就可以了。” “啊?” 她说得轻巧。白涯年纪不小,行走江湖多年,当然清楚不过,有些细节实在无须拘泥。只是乍然一听,这平平淡淡的话儿还是出格,简直余音绕梁,盘旋不去,让他颇感不妥,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到底怎么做到的?若是进了太多水,得费多大工夫啊? 白涯眼皮抖动了一下,险险绷住一副镇定的面孔,尝试着认真思考此事关窍。如若说鲛人助他排出积水,是经由鼻腔,似乎相当合理。鼻处吸入肺中的水,再从鼻子被吸出去,也算是……也算是自然循环,合乎天道,可不管怎么想,他却总觉得很是古怪。倘若鲛人是通过他的口部控水……人的口腔连通的不止肺部,还有食道胃肠吧?如果要从口中吸出什么,会不会把胃里的东西也吸出来?虽说自己在海中一定也喝了不少水,胃内与肺中积水都是一样道理……不过这丫头也没这么大劲儿吧? 他脑子打结了一样想不明白,鲛人也不再作声。她在他顶上继续悠然游动,徒留白涯思前想后,直觉头痛欲裂。这番思考委实超出他往常思虑的范畴,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去想,又要想出什么结果。这样的事需要想出什么门道吗?江湖儿女,理应不拘小节,排出去的水都不知流哪儿去了,勿问来处,且让它们消散在大海里吧。 白涯艰难地劝说自己。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决意不再询问。姑娘似乎不觉有异,顶多,这人死锁眉头的模样令她有些困惑。白涯悄悄松了口气,摸了摸后背,想起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自己的刀到底去了哪里?还有,那柄镶嵌蓝珀的剑。 向着救命恩人张口便讨要物件,好像不合礼数。他想了想,尴尬地以寒暄挑起话头: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还没有请教……姑娘的名姓?” 他觉得如果是祈焕,肯定会来这么一套。这样问应该不会有差。 “名字,有的。”鲛人闻言贴近过来,隔着薄薄一层水流与他交谈,“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讲,可能没有这些字。” “你且说来听听,能找个谐音,也好称呼。” 姑娘点点头。她双唇微启,随即从中流泄出一串奇异的声音。这可大出白涯所料,他压根无法辨识。也许因为她把人的语言说得像模像样,二者的反差过于明显了。直到她说完,白涯还愣怔了好一会儿,完全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然你再说一遍?” 她不以为意,将那奇特的发声方式重复了一次。这回白涯倒是细细听进了耳朵,鲛人的语言吐字圆润,又带着些异样的震动,像由喉间滚落了一颗颗表面粗糙的珠子。她的名字像是有四个音节以上,可当他试着去模仿那些发声时,刚吐出第一个音节,舌头便绊住了牙齿,嘴唇也直打架,差点没将自己咬着。 算了,勉强不来。 但,找一个称呼的确是必要的。白涯昂起头看着这小妹子,灵机一动。 “你……今年多大岁数?” 鲛人尾巴一甩,俯头盯着他: “你们人类,是这样直接问女孩的年龄?” 白涯哽住了。他单知道询问人类女性的芳龄不是礼貌之举,怎么在鲛人这里也是一样的不成?在这方面,各族各界可真是出奇统一。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 “是玩笑来着。”他还在搜刮语言,鲛人已经噗嗤笑了出来,“年龄的事,姐姐们更在意。我没关系,今年是我第二百一十三个生辰。” “?”爱网 多少? “我听说过陆地上没有尾巴的人,活不太久。”姑娘好奇地打量他的反应,“可是,二百……其实没有多久,很短很短。你们不是连二百岁也……” “……” 种族差异,天堑鸿沟,难以逾越。 想通过年龄来寻找称谓,也全然不可行了。他冲着二百多岁的“小姑娘”一副姣好面容,实在喊不出祖奶奶。况且,他可不知道这称呼喊出来,会不会气得对方把自己丢回水里。 他又试着模仿了几次对方的名字,无奈人类的口舌难以与鲛人相提并论。最终,白涯提出,他能发出的这第一个音节,很像是“泉”字。若是她不介意,他认为喊她泉姑娘,算是个合适的叫法。 两百多岁的鲛人女孩——泉姑娘没有表示异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在泉姑娘的几番轻笑里,气氛多少缓和些许。白涯借机问出了最初关心的疑问: “先前我背着两口刀,还有一柄剑也掉了下来,镶了蓝色的宝石。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别处……”泉姑娘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似乎不是因为他问起兵器,“我放到别处,会更安全。很多鲛人看着。因为有……巡逻的……会偷走。所以,要保护起来。” 其实这么做也是对的。毕竟,白涯知道自己什么德行。就算是救命恩人,意识恢复的一瞬间也必定是拔刀相向的。现在他得知泉姑娘是这样伶俐可爱,若真伤到了什么,至少两个晚上睡不踏实。 “……巡逻的?是我们的语言没有的东西吗?”白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泉姑娘摇摇头,讳莫如深。 “不是。人的话里有……我不敢说,我怕说漏。” 关于这不明的存在,她似乎不想多说,转而对他道: “你要东西,就过来。跟着我。” 虽然对方不是人类,目前为止,却一直散发着善意。不论可能有什么图谋,一开始她若不救下自己——无论以何种方式——他兴许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此时在深海里,白涯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跟着她走,他很难找到鲛人看护下的武器,更遑论拿回它们。临走时,白涯最后确认了一遍: “去那里有多远?出了此处……”他指了指地面,“还要游多远?人类在水里闭气不能太久。” 他这话颇为实际,泉姑娘想了想: “我带你。我游泳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那里有气,可以呼吸,你不要担心。” 白涯信了。他依照泉姑娘的示意,有些别扭地牵住了对方的手。鲛人的皮肤与人类大相径庭,攥在掌中一片湿滑,和鱼类更为相似。白涯不敢下死力气,况且抓过鱼的人都明白,用力有时也并无效用。 他生怕自己半路滑脱,便拔了一根长长的、结实的海草,在二者相握的手上缠了几匝。泉姑娘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白涯确信自己已捆得够紧,对她发出了示意: “可以了,走吧——唔!” 嗵的一声闷响。随着泉姑娘的一蹿,白涯的腿在海底猛地磕碰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屏住了呼吸,没有在这旅程伊始就消耗掉宝贵的氧气。然而他已经开始后悔了。泉姑娘平日里,大概并没有带人游水的机会…… 这一路端的是惊险无比。鲛人在水中拖着一个大活人也十分轻松,泉姑娘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又或许正是急于把这人类带到能换气的地方,才游得如此迅疾匆忙。 她丝毫没有顾忌,却辛苦了白涯。随着她游动变向的动作,他屡次闪开迎面撞来的珊瑚、礁石、摇曳的水草,乃至粗心大意的水中生物。肺里的气息逐渐损耗,这闪躲也由惊心动魄变得麻木,到最后,白涯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新的条件反射,在自发躲避路途中的障碍物。 憋得太久,他快要断气了,只残余一丝神志苦苦坚持,不去解开手上的海草。逐渐地,耳中灌满嗡鸣,白涯唯有艰难地祈祷泉姑娘早些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朦胧中他终于听见,泉姑娘似乎说了什么。紧接着哗啦一声,他感到身体一重,摔在了一处空地上;几近炸裂的肺里却是一轻,意识尚未跟上,本能已促使他大口喘起气来,缺氧的躯体贪婪地摄入空气。 好一会儿,白涯才缓过劲,抬起头来。他刚想与泉姑娘说话,又在目光触及四周光景时一怔。 这是另一处与先前可呼吸之地相似的所在,可那片海域不算热闹,他忙于和泉姑娘交流也不曾注意景色。此刻则大不相同,生机勃勃的海洋环绕着他,绚烂多姿,如梦似幻。他呼吸着空气,脚下踩着实地,而诸多分不清品类的鱼儿就在周遭穿梭往来。有些生得尖牙利齿,怪模怪样,更多则在海波荡漾中,泛出斑斓的光彩。 之所以能看清这诸般色泽,大抵是因粼粼波光里,有什么游曳的东西散落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白涯不由得凑近其中一簇,仔细打量那些有几分熟悉的轮廓。是水母,它们和蓝珀中的那一只形状不尽相同,拖着的飘须闪闪发亮,漫无目的地游动。它们照亮了身边的游鱼,五光十色的海中珊瑚,和许许多多在暗光中飘摇的海草。 着实美不胜收。 第一百二十九回:无平不陂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九回:无平不陂有大量形状古怪的气泡从藻类里上升,细细看去,它们是由叶片上冒出来的。这令白涯想起了绿腮草,不知这些海藻是否也能供人呼吸。要是真那样就好了,能省不少麻烦。他真怕自己没遇到什么危险,先让泉姑娘用好心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身后忽然有异,白涯敏感地回过头。在那边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在活动。他下意识摆出了警戒的架势,泉姑娘却忽然游了下来,穿过空气边缘的海水,扑到了地面上。 她向白涯打了个手势,大概是示意他安心。接着,泉姑娘鱼尾在地上啪嗒嗒拍打着,扭动着爬去了他看不清的深处。白涯摸不着头脑,只得老实看着这一幕。好在她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灰白的尖锐物,是梭子吗?泉姑娘拿着它跃入水中,欢畅地游弋了一圈。白涯看不出头绪,忍不住问: “你在做什么?那里面……又是什么?” “是我的姥姥,她在织布。”她边游着,边在水中回答他,“织布一定要空气。以前在海面,后来不安全。我们在海底,造出了织布的地方。” 她说的不安全,也许是活动愈发频繁的人类吧。白涯没有多问,他倒是更不明白,鲛人如何在这深海之下,弄出了宛如地上的空泡。泉姑娘比划着与他解释,这些地方是鲛人们以自己种族特有的法力,利用他看到的那些能释放气体的海底植物造出来的。 之前她让白涯歇息的地方,就是鲛人营造的一处较大的水下空间。他们也曾在那儿休憩、纺织,只是他们生活了太久,那一带物产变得匮乏,资源紧缺,很难供给族群的生活。此后他们便迁徙,废弃了那里。 经她一提,白涯才意识到那片水域确实荒芜太多。相较之下,从此地五花八门的水中物种,便能看出一定的丰饶。只是除了泉姑娘和她未露面的姥姥,他尚未看见其他鲛人活动的迹象。 “你们在这儿的人多吗?” “不多。我们是一小部分。很小的队伍。更多的,有几十人,数百人呢。” 她正待要说下去,白涯后方突兀地传出长长的咳嗽。这声音嘶哑干涩,连绵不绝,像是一匹老马,竭力吐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它显得刺耳惊人。 泉姑娘急忙冲下来。离开水体时,白涯能看见她手中团着一个庞大的水球。她托着这一团海水急急扑腾进黑暗中,不多时,咳声低了下来,也不再持续不断。大概是发出声响的主人,情况得到了缓解。 她出来时,手里已经空了。不知水是被消耗了,留在了里面,还是无需再带出来。白涯看着泉姑娘钻回海里,估摸着她能接着谈话,便问道: “里面……怎么了?” “鲛人没有海水,在空气里不能呼吸很久。会很难受……也许,像人在水里?” 她做了捏鼻子的动作。 白涯有些困惑: “为何不向外挪些?比如我站的地方,挨着水织造,随时可以回海里呼吸。” “不安全。”泉姑娘摇着头,“会被发现……被那些危险的东西。” 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接着解答他先前的疑问。她告诉白涯,此地生活的只有十几位鲛人。与人类的大小恩怨情仇相似,鲛人们之间也曾发生过不少故事,时至如今,已经是各自为盟了。这个地方,他们也不欲逗留过久,这个小团体里的其他人,此时应是正外出巡察,勘探方圆几里内的情况。 “你说你们人不多,只是我在自己家乡,也听过关于鲛人的传说。”白涯思索着,“也许在北方的海里,还有你们的同族。我听过的,是他们的故事。” 泉姑娘点点头:“姥姥说海很大,比土地大,大很多很多。这里的鲛人不多,其他地方肯定不少吧。说不定,比你们没有尾巴的人还多。” 她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形。 “是么。我只是听说,我们很少能见到你们。” “人,很多人都危险,都坏。我的族人都说……人抓我们,一定要我们织布,要我们哭,一会儿也不能休息。”泉姑娘恹恹地回答。 织造是鲛人天生的能力,男女老少都有所掌握。然而一旦离开赖以为生的大海,鲛人的法力便会衰退,纺织的本事也同样算在其中。 想要鲛人的眼泪,更是强“人”所难。与人不同,鲛人很难因为普通的伤感之情落泪。一般的疼痛、兴奋,乃至一切激动的情绪,都不一定能触动到鲛人的眼睛。至于具体条件是什么,白涯并不清楚。泉姑娘只是告诉他,那绝非轻易能做到的事情。 只因这两个难以在陆上施展的能耐,鲛人从自己的家园中被掳走甚多。因此,他们逐渐养成了避开人类过活的习惯。现在他们有许多同族已经殒命,对此,泉姑娘含混不清地解释,并不都是人干的。还有其他的族类,在猎杀他们。肥猫文学网 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那未知的威胁了。白涯十分在意,只是无论他如何追问,泉姑娘都不肯与他分说。 “很复杂,我不能说。我如果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会被听到。等他们回来,让他们说。” 的确,泉姑娘偶尔会用几个鲛人的词语来代替一些说法,他全靠猜。 “行吧。你族人回来可别打死我——既然和人有仇怨,你还敢救我?”白涯也不好逼迫她,只得耸了耸肩,“你带我来时是不是说,我的武器在这里什么地方?两把弯刀,一黑一白,刀锷嵌着玉。它们很特别,你见了应该不会弄错。” 他看向泉姑娘,眼睛一瞪。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可他看见她身后隐约有人影浮现。 倏而,一道水流蹿向他。它利箭一般来势汹汹,显然没有多友善。好在白涯在察觉异样的一刻便做了躲闪,等定下脚步朝片刻前站的地方一看,立刻暗骂一声:那儿插着一根冰刺,尖锐的前端没入地面,尾部还在凶险地颤动。 要不是兵器不在身上,白涯早就拔刀了,哪能容这不明敌人嚣张。他额头青筋直跳,可泉姑娘看出了端倪,她急忙挥舞双手,喊白涯放下防备的架势;紧接着鱼尾一甩,转头游进昏暗的海水。隔着她,白涯隐约看见另一个鲛人的身形,对方明显更为健硕,身材比例上看,似乎是一名男性。 泉姑娘和男鲛人以特殊的语言,急急交谈起来。白涯支起耳朵,这声音与她介绍真名时的发音相似,也许有些野性,更多却是流水滚动般的温润悦耳。只是语音本身的圆润,很难盖过鲛人男子激烈的语调。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偶尔漏一眼过来,也令人如坐针毡。不知这位鲛人正在操着原本温和的语言,进行多么凶恶的言辞攻击。 用了半晌,两个鲛人才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男性鲛人抱起双臂悬浮在不远处,尾鳍一下下拍着水,似乎仍是不悦,却暂时按捺住了情绪,偃旗息鼓。趁他安静的工夫,泉姑娘游回白涯面前解释道: “我的朋友很不高兴……等大家回来,我来解释。你不要乱跑,不要担心,不要打人,他们都很好,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 白涯看了看还插在地里的冰刺。这玩意儿还有棱有角,看着很是锋利,不知是那位好鲛人,以什么术法凝出的。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盯着他们的方向后退了几步。鲛人男子确实没有动作,放任他一步步退进了黑暗中。 这里还是空泡,依旧可以正常呼吸。不过,光线不足下晦暗不明的视野,多少还是让白涯不太自在。他没有表现出来,轻轻调整着吐息,眼皮微耷,尽量适应昏暗的环境。 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白涯吓了一跳,手臂一绷。那只手却未用几分劲道,只是轻轻搭扣着。这让他放松了些许。从接触的地方,白涯感觉这只手颇为枯瘦。表皮和泉姑娘相似,是鲛人作为海中造物的光滑感触,却比泉姑娘要干涩粗砺,带着细小的褶子。 他心里有了猜测,睁大眼睛看过去。一片昏黑里,他一点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想必这就是泉姑娘的姥姥了。也不知在这样的黑暗里,老人家是怎么能灵活地织起布来的。 她轻轻拍了拍白涯的手背,松开了手。白涯在黑乎乎晃动的影子里,依稀看到金属的光泽,她拿起了什么东西交到他手里。 这声音一听就是他的刀。无需细看,他立刻能感受到。 白涯愣了愣。 “……谢了。” 他没听见回答。思及早先听到的干咳,白涯回想起泉姑娘说过,他们在空气里不能发声。 短暂的沉默。白涯感觉到老太太忽然抬起手。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暂时没有躲开,只是警惕地盯着那个方向。她手中似乎扯着什么,白涯感到一种飘然的、蛛网般轻盈的东西盖过自己脑袋,披在了身上。他有些茫然,而老太太只是用力微的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还笑了一笑,只是他看不到罢了。 她不再有其它举动,自顾自地挪到了一旁。白涯伸手在肩上抹了一下,这料子的手感十分顺滑,比丝绸还轻柔。这种奇特的感触,白涯所知的任何人类工艺都难以与之相提并论。不如说,就像是鲛人姥姥截下了一段水,剪裁成布匹;摘取一小片海,让洋流温顺服帖地覆到他身上。 想来,这就是鲛人独有的技艺吧。 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鲛人回到此处。泉姑娘与他们挨个招呼,短促地小声交谈。有的人没有表态,有些人似乎在摇着头,对着白涯藏身的角落指指点点。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泉姑娘外,所有鲛人都面色不善。 白涯紧了紧刀把。他在黑暗中静静数着心跳与呼吸,很快,他听见有鲛人在喊: “人类,出来说话。” 第一百三十回:无败之地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回:无败之地白涯所听到的,是另一个女性的嗓音。她的发音似乎更为标准,音色也更成熟。不论她真实年龄几何,从声线听来,大抵是名中年的鲛人。 他探出头,朝外张望。海水中浮动着数名鲛人,都是和泉姑娘一般,人身鱼尾,鳞片覆身,尽是些新面孔。他们的样貌与人类极为接近,一个个都是碧色的眸子,而发与鳞色泽各异。尾部的颜色不算太过鲜艳,打眼瞟过去,各自之间似是相差不大;定睛端详,则会发现每位鲛人的鱼尾各有自己的斑斓色彩,赤橙蓝绿不一而足。 有几位鲛人看起来比泉姑娘更为年长,面目沉毅,身形健硕,应该正值壮年。他们的尾巴颜色也更深,白涯猜想,他们尾鳞的色泽也许与年纪息息相关。 不止是前方或左右,头顶也有鲛人徘徊,视线自四面八方投来。这海中的环境,导致他远比在地面上被围观更为尴尬。除了泉姑娘,所有鲛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仿佛时刻准备着将他拖出去问斩似的。 无论境况如何,他总是要面对的。况且,他并无所惧。 白涯缓缓走到海底微弱的光线里。这时他才看出,自己身上披着一件极轻极薄的披风,依稀折出茄色来。照常理而论,这种厚度的布料,应当是几近透明无色的。不知鲛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老太太织出的这匹布颇有光泽,微光穿过,在地面投下色彩雅致的影子。那是种淡雅的紫,随波光变幻粼粼,如盛放的桔梗花。 鲛人们也看见了。当目光接触到披风的一瞬,他们当即炸了窝,七嘴八舌,用白涯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着什么,从声调和肢体语言来看,应当是在愤怒地指责他。人群中有一个中年鲛人女性,冲着他严厉道: “大胆贼人!即刻归还我族织物!” 白涯听出来,她便是先前喊他出来的那位。她生着橘色长尾,鳞片鲜丽。一头微卷的红褐长发则黯淡许多,随波飘摇,显得颇为干枯,如同浸泡日久,只剩下网状叶脉纤维的枯叶。她的眼睛尤其大,甚至比其他同族更明显,略微突出,虽也是水灵灵的,却使白涯颇感古怪。结合她赤橙色的尾巴,白涯一时分神想起了富人家的后院,池塘里头豢养的金鲫鱼。 他很快收拢了思绪,指了指身后老太太呆着的角落,回应了对方的质问。 “是老人家给我的。我白某生平诚然有数次行窃,却从不曾偷过你族一针一线。” 橙红尾巴的中年鲛人恍若未闻,板着脸不赞成地摇头: “把它脱下来,你不该碰我们的东西。” 这时,泉姑娘拨开了人群,凑到她身边快速解释起来。白涯听见的依然是鲛人的语言,不过,随着谈话的继续,橙尾鲛人紧绷的脸松懈了些许。她犹豫地看了白涯一眼,不再如先前坚决,闪烁的眼神多少透出了动摇迟疑。 其他鲛人们也面面厮觑,可偶尔瞥到他们的脸上的表情,能看出肃然戒备依旧不减。泉姑娘片刻不停地舞动着双手,持续辩解着什么,她的同伴们议论纷纷,最终都看向了那位中年女性。她大约是这数十人中最具权威的一个罢。现在,她微低着头,托着下巴,晚霞般流光溢彩的尾鳍轻轻拂动,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再抬头时,她不知对身边的鲛人们说了句什么。他们纷纷颔首,鱼尾拧动,转向了白涯。 白涯暗道不妙。这一个个鲛人起手的动作,都令他想起了不久前刚受到的袭击。 他立即停止了打量,果断倒地一滚。果然,大量冰刺射向了他方才所处的方位。尽管他闪过了第一波攻势,剩下的攻击也如跗骨之蛆,死死咬着他避让的影子一路尾随。他甚至不及起身,在地上迅疾翻滚腾挪,直到抵达空地的边缘,纵身扑进了海里。 他做好了阻力剧增的准备,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所料。海水不曾阻碍他分毫,反而卸去了地面对他拉扯的力量。他急剧扭转身躯,几串冰刺擦着身畔划过,像笨拙的钝器错过矫健灵蛇。紧接着,白涯翻身鱼跃,身体便灵活地往上一蹿,高高避过了下方冲过的一道激流。这不仅远超平日他在水下的速度,甚至在他的感受中,都能与泉姑娘的行动相匹敌了。 鲛人们的攻击依然没有停歇。从他偶尔的一瞥里,能看见袭击者有力的鱼尾,折射出各般色泽。动手的主要是青壮年,除了冰柱与急流,他们还掌握着五花八门的水法。海水被凝聚成球,巨石般沉重地投掷向他;抑或化作细密水刃,划过他发梢,险之又险。 幸好,他们的人数不算太多。朦胧里白涯看不真切,他调动起全部精神感受水流不同寻常的涌动,靠此时无端敏捷的身手躲闪。闪不过的,只能以双刀格挡。这样的打斗使他必须全神贯注,许久,才发觉异样。 经过了这么多剧烈动作,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缺氧。 自己是不是没怎么呼吸?刚才他有因为氧气不足,而出水换气吗? 他依然看得见,可一旦分心留意,便感觉视线略有模糊,像隔着薄而透的花瓣。白涯抽出空隙,借着挥刀的动作一摸。有丝柔的东西飘荡在面前。 是泉姑娘的姥姥为他披上的布。金沙中文 在这鲛人的布料包裹下,他能在水中自如畅游,乃至在布匹里呼吸。披风很长,余出的部分在脚下盘缠,随着身体的转动卷在一起。当散开时,这些末端本看不出什么颜色,层层叠叠后,却有了可见的浅淡色泽,如泛出紫色的云霞。它们仍是半透明的,叠加到一起,才在水波中显出了轮廓,像繁复绽开的花朵,也似一条飘逸的鱼尾。 白涯无暇惊叹太多。许是因术法不见成效,一名鲛人忽然手持利刃,向他直杀过来。兵器上生有锈迹,鲛人男子挥舞起来倒是一副势不可挡的模样,悍勇地朝白涯劈刺。白涯认出他是早先回到此地,与泉姑娘争执的那一位。 他的尾部翠绿,有一片小小的破洞。 洞尾鲛人来势汹汹,倘若没有老人家的布料,白涯倒不知道自己扛着水中阻力,能否以快打快,迅速将他制服。而在此时,同样能顺畅行动的白涯立即就捕捉到了对手的破绽。尾巴上的破口让这鲛人的转向出现了迟滞,尽管微小,对白涯而言也足够了。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如碑般树立。白涯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打算。他对着鲛人身侧蹿了出去,绕向背后。鲛人连忙扭腰挥刀,顷刻间白涯已再度转身,把对手变向的停顿进一步扩大,也有意引着他往礁石边去。没用两回,不等鲛人看出他的盘算,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躲避不及的洞尾鲛人。或许是那个破洞影响了他的活动,这位鲛人并不总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平衡。白涯借着冲势一鼓作气,将对方按上了石壁,另一只手扬起弯刀,下一刻便要朝要害砍下去。 “都给我停手!” 橙尾鲛人惶急地大喊。泉姑娘也冲向这边,显然不想自己的同族受到伤害。她游到两人身周,白涯这才撒开手,让到了一旁。 “你确实武力高超。”橙尾鲛人终于松了口气,和缓地说。 他们与旁余鲛人靠拢,白涯也出了水,在空地上落脚。泉姑娘安慰了洞尾鲛人一番,也回过身向白涯解释,颇为过意不去: “刚才我告诉大家,海神的法器在你身上。我们觉得你很强……强到有能力帮助我们,把我们的宝贝抢回来。可是他们不相信——大家不信任人类,也不信你有那么厉害。” “至少现在,我强不强不是问题了。”白涯撇了撇嘴,放下长刀,“行了,说到蓝珀,那就聊聊吧。东西现在在谁手上?” 泉姑娘不吭声了。她躲避着白涯狐疑的眼神,慢吞吞举起手,在自己后脑处的长发里翻找。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脸一别,以头发包裹着一个小物件,忸忸怩怩地递到他面前: “还你。你的剑,我不小心弄坏了……” “没……没事。”白涯眼角抽搐了一下,一丝恼火灼烧着他的神经,“反正这本来也不是我的武器。可你拿着东西,也不早点给我?这不是耍人吗?” 泉姑娘的手微微垂落了寸许,连声音也小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总得保护自己,哪能什么都不留,一下子就交给你。” “那现在怎么又还我了,不怕我是坏人?” 白涯气也没得出,只能无奈地摇头。泉姑娘听到了,飞快地转过半边脸,在长发的遮挡下瞧着他,语气变得坚定: “我看你不是。你刚才拿着刀,能打伤他们——但你没有。” “你呀,还是这么好骗……”她的一位族人苦笑起来。他用的是白涯听得懂的语言,大概算一种善意的信号。只是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不大信任的味道。 “不一定是骗吧。”另一个鲛人变了态度,在旁边帮腔,“老太太连织好的布都给他,肯定相信他了。老太太信他,他应该是好人吧?” “老太太年纪一大把,可能糊涂了呢。人类巧舌如簧,谁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哄得老太太开心?没准就是要拿我们的东西呢。” 虽然针锋相对的局势已经缓解,可鲛人们的心思并没有统一。依然有不少鲛人坚持,不能随便信任外来人。一时众说纷纭,白涯懒得与他们争口舌之快。他拨开泉姑娘掌心的发丝,捏住蓝珀接到自己手里,顺嘴问道: “你们给别人递东西,都是这么拿的?也太特别了。” “不是的,我平时不这么做。”泉姑娘松开手,捋了捋长发,“可我们不能直接碰它。海神的宝石不祥,海里的生命碰到,都会有灾祸发生。” 第一百三十一回:无刊之书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一回:无刊之书白涯琢磨了一下她的语意,不禁大摇其头。这姑娘害怕蓝珀的危险,却直接把它藏进了头发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算她运气好,头发厚。若是接触到皮肤,恐怕没什么好事。 此刻事态平稳,他终于有闲心近距离看一眼刚才的对手们。人的确不多,不到十位,想来还有人在外巡逻,尚未返回。泉姑娘的面庞在他们之中,显得最为稚嫩。估计正因如此,她没有跟着别的鲛人外出巡游,而是在居住地驻守。 橙尾鲛人招呼诸人到身边来,他们在海水边缘围成一个松散的圈。这位中年女性面向白涯,直白地说: “我等仍不能对你推心置腹。但——你很强大,战力超群,我极为欣赏。” “我也挺欣赏您。您这直率坦诚的性格,令我想起一位友人。”白涯也坦然回应。 也不知君傲颜现在怎么样了。 有几个鲛人撇着嘴喃喃自语,也有些人不以为意。白涯不去管他们的反应,和橙尾鲛人说了下去: “我来此地,所为的是这枚琥珀。现在物归原主,我本来打算离开。不过方才,我听你们说,还有一个什么宝物?那也是……法器吗?” “法器?” 鲛人们一阵疑惑的骚动。橙尾鲛人代他们答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法器是何等物件。我们所说的宝贝,是我族至宝,一枚约像是婴孩拳头大小的珍珠。” 白涯听过鲛人流泪凝珠的传说,可正因如此,他感到颇为讶异。 “你们的眼泪,能凝出这等大小的珠子?” “也并非如此。”橙尾鲛人斟酌着措辞,“若要细细分说,那是颗未成形的龙珠。关于龙珠,我族中有一个玄妙的传说。你可有兴趣?” “您看现在,我有的选么?说便是了。” 橙尾鲛人笑了笑: “若有兴趣,自然更好。毕竟,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故事要从古早以前说起。 千百年前,此地尚未与外界互通有无。国度之内亦无多少商贾四方行走,不甚繁荣,唯有水土丰茂的地域能仰仗耕作。作为茫茫大海里的普通一隅,海边的居民们唯有靠水吃水,世代打渔为生。 先人的经验代代累积,渔民们造出了特殊的渔网,好沉进大海更深处,猎取更为丰饶的渔获。这网上棘刺横生,猎物一旦撞入,即便不被困得死死,也得气息奄奄,无力逃脱。 不仅寻常鱼类,就算是龙,也未必能幸免。 那久远的、一切开始的一天,渔网捕到了一条小龙。他还太年轻,莽莽撞撞陷入这可怖的网里。他尚且纤瘦的身躯不足以挣脱,越是挣扎,表皮越被戳刺穿透,割裂出累累伤痕。直到筋疲力尽,他也未能逃脱,只得绝望地被渔民拖出大海,丢入船中。 他仅存的希望是他的友人,一名鲛人女孩。她悄悄跟随渔船,趁渔民不察爬了上去,灵活的手指飞速拔出尖刺,解开缠绕龙身的网线,不顾自己被扎得鲜血淋漓。女孩太想救出自己的朋友了,即使渔民的脚步靠近,她手中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半人半鱼的鲛人可是稀罕之物,渔民大喜过望,扯着网贪婪地扑向女孩。她抱着小龙挣扎抵抗,始终没有放弃。她已经逃到了船头,可危险近在咫尺。在另一张渔网缠身前,她扬起双臂,将龙抛回了大海。 小龙自由了。而女孩深陷罗网,困在了陆地边。渔民在海边密密布下渔网,圈出一片水域,把鲛人关进这狭小的空间,不忘以荆棘覆顶,隔绝她所有生路。 女孩明白,自己逃不了了。在夜里,她将自己的命运告诉了偷偷前来探望的小龙。她与小龙道别,因翌日她便会被渔民远远带走,去往离海千万里之遥的地方。在那里,渔民会把这举世罕有的鲛人进奉给国君,换来利禄功名。 龙低声哀鸣,绕着渔网打转,思虑良久。待他停下,他已做出了决定。他生生拔下了一片龙鳞,交到女孩手里。 “他既要荣华富贵,你且将我龙鳞给他。即便不能求他放你自由,也要他晚一些将你带离此地。” 女孩照做了。这可是渔民不曾料想的美事,他一口答应了女孩的请求: “只要你给我龙鳞,我就不把你献给国君。” 龙也得知了此事,于是,每一天他离开前,都会为女孩留下自己的鳞片。第二日,再由她与渔民交易一天的、尚能眺望故乡的苟活。渔民从不满足,也曾试图逼迫女孩交出所有龙鳞,但女孩守口如瓶,只说这是自己的法术,一日仅能变出一个来,没有更多。渔民退而求其次,要她每日都上缴一枚龙鳞。否则,便随时会带她去觐见国君。电子书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这一年原本足够小龙成长,可每一次相见,女孩都会发现他的身量毫无丝毫改变。她深知其中原因——龙鳞,便是龙的修为。日复一日,小龙将自己新生的、原有的修为凝成的鳞片,带着血抠下来,只为她再多一时的苟延残喘。而他因此无法生长,甚至倘若日久,将难以生出新的鳞来,乃至为此殒命。 女孩心如刀绞,她无数次劝说小龙放弃,不要再为她做这样的牺牲。龙总是固执地拒绝她。他说,这是他欠她的,剥光了鳞片,也不足以偿还。 女孩知道,自己大概劝不动他了。可倘若失去太多龙鳞,一条龙的性命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她想了又想,请求他将自己的梭子带来。至少,她能为他织一件衣裳。 龙答应了她,然而他一去便是数日,始终没有回来。女孩交不出龙鳞,渔民的耐心逐渐消磨。那时的人也许不知道,鲛人滴泪成珠,纺织技艺天下无双。他只是恐吓着,要拿她作为贡品,献到国君手里。女孩苦苦哀求,说自己身体抱恙,一旦好转便能继续为他施术,变出更多鳞来。 在渔民的忍耐消失殆尽前,遍体鳞伤的龙回来了。 他将一支梭子交到女孩手中。接过来的一刻,她便猜出了事情的原貌。 这不是她的梭子。小龙找不到她的那一把,便从其他鲛人那里偷来。可他不知道的是,鲛人的梭子,多是由亲人遗骨制成,是他们最为宝贵珍重之物。于是,愤怒的鲛人与小龙发生了冲突,狠狠教训了他。 龙没有说,女孩也没有点破。 日升月落,每一轮日出,龙身上的鳞都会少去一片,而女孩手里的布,则纺出新的一寸。在龙的修为难以为继前,她终于为他织好了衣服。一旦披上,他便成了鲛人的样子,能作为鲛人而活。 终于有一天,他拔光了所有能用的龙鳞。 渔民早就不是靠打渔谋生的穷小子了。靠龙鳞这笔飞来横财,他盖起气派屋舍,娶妻纳妾,好不快活。他心知肚明,有许多人眼红他,恨不得啖骨食肉。于是,当发现鲛人不再能送来财宝时,他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这是个他原本已经放弃的念头。 一个夜晚,醉醺醺的渔民走到海边,坐在岸上,朝圈养的鲛人得意地大笑: “你马上,就要去见国君啦!去见大世面——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了!我给国君……嗝,修书一封,进献鲛人一条。国君可是要赏赐我的,封个大官……没人再敢动我了,哈哈,不然国君可不会放过他们!” 女孩还是要走了,要作为稀奇之物,被送到远离大海的深宫之中了。 被送到离死亡更近的地方。 水下的龙也听到了。他双目赤红,睚眦欲裂,想要冲出来毒打这无耻小人,直至让他痛苦地死去……可龙做不到。他失去了龙鳞,不但修为全无,甚至此时不过是鲛人之身。只要脱下这身衣裳,就很可能命丧当场。 这个夜晚,过得太快了。他似乎没与女孩攀谈多久,晨曦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了地平线。清晨的微光透过海面,隔着巨大的网,两人深深相望。 龙的喉咙哽住了似的。他忽然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 “怎么了?”女孩很担心,“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这天一定会来……还是说你不太舒服?你究竟怎么了?” 他的腹腰下陷,喉头微微滚动,继而抬起脸。捧在他手心的,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珠子。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他把龙珠塞到女孩手里,“渔民只图钱财,不会顾你死活,一旦得偿所愿,大概便会远遁埋名。你在国君那里,若怕遭遇刁难,就把这个给他们,能为自己换来什么都好……让他们每天都给你运来新的海水,新的食物!” 女孩摇着头还想说什么,渔民已领来了朝廷派遣的差人。龙不得不转身而去。 他躲在水下,目送着她被塞进一个华贵的箱子,里面的海水少得可怜。女孩明白,自己离了大海,已是命不久矣。而在自己受苦受难时,渔民将得到封赏,国君会大开眼界。 她不想让这些人如愿,绝不能遂他们心意。 人类太傲慢,竟将他族视作玩物,浑然忘记鲛人也有一身傲骨。 女孩摸出了小小的梭子,咬着牙,深深扎进了自己美丽的鱼尾。 疼,疼得撕心裂肺,如烙铁在体内翻搅,寒冰灌满腑脏。她不曾停下,打着哆嗦恶狠狠地一寸寸剖开长尾。当梭子尖终于划开尾鳍最后一点相连的皮肉,它发出一声轻响,折断了。 女孩也瘫倒在箱内,剧痛令她失去知觉。 再睁开眼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可她应当还在路上,因为面前还是一片黑暗,她还身处狭小的长箱内。只有上方一点点透气的微光洒落,那些孔洞小到即使将眼睛凑上去,也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她试过,而现在没有这个力气了。不如说,为此刻的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件事感到震惊,就已经消耗太多她仅存的精力。 过了很久,她费力支起身,看向自己毁去的尾巴。 ……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回:无轻然诺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二回:无轻然诺她看到一双人类的腿。 是龙珠的神力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所在?她不清楚,但她比预想还要彻底地摧毁了自己在人类眼中的价值——作为鲛人的价值。她成功了,也悲恸得几近癫狂。她依然活着,困在暗无天日的方寸之间。梭子已毁,连想要刺穿喉咙自我了断,都没有趁手的利器可用。 在万千苦痛却毫无收获的悲悸之下,她泪如泉涌。 她哭了吗?她想是的。在她生活的这些年间,不论自己还是族人,从未见过谁为何事暗自垂泪,滴泪成珠。可她太痛、太苦、太委屈,再怎么哭泣,也哭不尽这些年的悲苦。远离家乡,与族人友人不辞而别,早已忘却自由的滋味。连她的样貌,恐怕在那些人眼里,也俨然黄金堆砌,无人在意她本身究竟是何种模样。现如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连生死存亡之权都被交付至他族之手。 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不公的惩罚? 她没日没夜地哭着,眼泪不曾凝聚成珠,却渗进她紧攥的龙珠里,也将外层重重包裹。 这路途终究抵达了终点。 箱子开启的一刻,官差错愕得破口大骂。他们明明看见了装进去的是一尾鲛人,此时却不过是普通的、半死不活的婆娘,甚至瘦得干枯,不成人形。这可让他们如何交差? 一人眼尖,瞥见了女孩手中握着的东西,喝令她交出来。女孩自然不肯,可她还有什么办法能保住龙给她的最后一件珍宝? 她只剩一个办法了。 女孩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将那颗龙珠咽下腹中。 倏忽间,天色昏黑,风雨大作。黑沉沉的浓云几乎要压垮王城,怒风呼号,吹得人站不住脚,还要遮挡头面,以免被狂暴的雨点砸伤。人们四下奔逃,官吏也忘了本分,顾不得箱子里古怪的人或鲛。 女孩逃了。她跳进了近旁的河沟,顺水而下,一路游过江川,奔向大海。她被时间压榨干枯的身子,在碰触到水的那一刻,枯木逢春般再度复生。那些水成了她的鳍,她的翅膀,她的力量。她昼夜不停,甚至不觉得劳累,身边的鱼儿纷纷附拥着她,像是要送她一程。 终于,她回到了大海深处。那是她魂牵梦绕的家。 她久未谋面的家人们冲了上来,女孩渴望地伸出了手。 迎接她的,是加身刀斧。 女孩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龙的模样,她的族人怎可能认出她那副样子? 她哀求,她悲呼,直到失去力气,浑身颤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血泊之中,滚落出一颗血红的龙珠。 “……所以她历经重重阻难,回了家,被自己的亲人活活打死?” 白涯坐在水面之下,皱着眉,仰头看着那群飘摇不定的鲛人。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像是对陌生人艰难地托出了一个深埋多年的秘密。 “你且听我说完——她不是被打死的。据传,那具尸体其实是人类的模样。”橙尾的中年鲛人叹了口气,进一步解释,“她不再是鲛人,失去龙珠,就变回了人形。在深海之下,她作为人活活呛死了。” 这可比前者更加充满戏剧色彩了!白涯张了张嘴,半晌才干巴巴地说: “坊间话本写得再波澜壮阔,也不过如此了。” “这故事玄乎其玄,流传至今,连我辈也不知几分真假。” “虽然有头有尾,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所以就凭这么个真假不明的故事,让你们双方结下仇怨,深重得至今未解?”白涯捏了捏鼻梁,“所以……你们不能说的名字,是龙?” “的确。倘若以我们的语言说出龙族之名,便很可能被他们那敏锐的耳朵听到。杀身之祸,也兴许会随之而来。”另一位鲛人用生硬的人类语言凝重地作答。 白涯还是想不通。 “就因为这个故事结下梁子?我承认,这爱恨纠葛确实足够精彩。可你也说了,这故事真假难辨,也说不出孰是孰非,不至于让你们彼此为敌千百年吧。” “本该如此。那时候,我族与他们早已和解,他们也明明白白地承认,此珠应当归属我族。可是……” 橙尾鲛人告诉白涯,鲛人与龙族曾就此相聚,好生商讨这宝贝的所属。派出的使者,据说是个年轻人,说不准,就是当初那条小龙呢。起舞中文 这一点不得而知,可信的传言只说,两方人马祭出了那枚血色龙珠,围坐一堂。由鲛人中沟通阴阳的巫师作起法术,遥遥祭祷女孩的魂灵,请求她化解怨恨,宽恕两族族人。如若她愿意放下,还请显灵,给生者以示意。 这一套沟通甫一结束,龙珠便褪去了血染的红,化作纯白。此事之顺利大出双方所料,思前想后,只得认定确是女孩为自己做主,要结束这荒唐的悲剧。是故他们各自退让一步,龙族认同了珍珠属于鲛人一族,而鲛人允许他们建起一座水晶宫,安置这颗宝珠,以念往昔、以示后人。 珍珠并不总是白色的,而是随着日夜轮转变幻。在夜里,珠子便会转化为相应的漆黑。这并不是值得称奇之处。女鲛人向白涯解说,这宝珠能使鲛人暂时化作人形。 倘使有鲛人想去往陆地,只需前往安放珍珠的殿堂,诚心祝祷。若在白天许愿,成为人类,到夜晚便会回归本来面目,反之亦然。不论如何,他们能维持人身的时间,不超过六个时辰。要想永远地变成人类,也许唯有像传说中的女孩一般,以梭子割裂鱼尾,再回来祈求珍珠赐予法力。只是这个法子……过于血腥,从没谁敢试过。何况,也没什么事值得谁为此孤注一掷,冒着命丧黄泉的风险。 退一步讲:即使这传说是真的。可一旦锯开尾巴,变成了人……人类又不再有机会回到珍珠面前。因此这一流言,至今为止还未有什么印证。 这转化之力的说法着实熟悉,白涯不禁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蓝珀。尽管鲛人们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们的珍珠听起来,却实在像是件法器。 “现在不行啦!”一个鲛人插嘴道,“想见到珍珠,没多大可能。十多年前,龙族出尔反尔,一夜间派重兵把守水晶宫,特别提防我族。不管有谁想靠近,都是一个死,就算是一条小鱼苗也不放过。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本来说好那是我们的东西,他们怎能言而无信呢?可我族被屠戮至今,根本组不起像样的队伍来。即使想要招拢帮手,也求助无门。” 得,绕回了正题。 鲛人们全都看着白涯,瞟他手里的蓝珀。白涯皱着眉沉吟: “说实话,蓝珀在坠海前已经被别人夺取,当时算不上我的东西。至少,那时并不归属于我。但一开始,的确是我和我的友人,从夜叉手中阴差阳错拿到手里。我们也并不是成心去抢,只为治病、为救命罢了。但既然如此……你们之中有人救了我性命,算我欠下了天大人情。若是不还,也不是我的作风。可如果要我一个人跟龙斗,这实在是……” 白涯一直昂着头,脖子有些酸了。他揉了揉后颈,继续组织语言。他刚说到这儿,鲛人们忽然纷纷转身,似乎发现了什么动静。此时忽然多出一个他没见过的精瘦鲛人,鱼尾覆着蓝鳞,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嘴里呼喝着什么。 鲛人都慌乱起来,他们中心的橙尾鲛人也表情肃穆。她朝白涯简明扼要地转述了巡逻者的报信: “有人类……分海而来。来者不善,似是强敌,大家备战!” 她正要转身率众御敌,白涯忽然抬高了声音,对那个瘦长的报信人说: “几个人?什么样?” 那人警觉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疑惑,于是女鲛人用他们的语言翻译给他。他又说了几句,女鲛人转过头,对水下的他说道: “他看见三人。似有一名你们中的女性,还有两位男性。其中一人,手中持有一把古怪的短刀。那把短刀很特别,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兴许,正是它令他们破海而来。” “……我知道了。不要慌张,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橙尾鲛人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下令止住了自己的同族。她喊来蓝鳞鲛人交代几句,后者连连颔首,游过来示意白涯跟上。 “我也去!” “不行!” 泉姑娘刚说出口,便被女鲛人厉声制止。白涯其实没听懂最后那个短短的词是什么,可从泉姑娘沮丧而不甘的表情可以猜出来。 “等我便是。”他试着安慰。 白涯在这儿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在路上,引路人也一言不发,闷着头不停向前,不知是不大会说陆上的语言,还是事态紧急,没有心思攀谈。他的速度可比泉姑娘快多了,身边的景色飞速倒退,甚至变得模糊。若不是这件特殊的织物,恐怕白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的。他一路向上,相较他来时的漫长路途,不出多远,他的脑袋便唐突浮出了水面。 ——不如说,是穿出了一层水墙。 面前是巨大的裂隙,白涯抬起头,两侧高耸的海水里,形态各异的海中物类仍在悠然游弋,对身边的异象浑然不觉。海底还留着浅浅一层海水,能看见五角形的古怪动物贴着水底蠕动,还有些小型的游鱼来回乱窜,仿佛对忽然降低的水位感到不解。 那一刻,他有些眩晕。白涯感觉自己像是突然回到了食月山的裂谷之中。 甚至,当时与他在一起的人,如今也同样在场。 他的目光顺着底层的水面向前。前方有一处礁石,粘着脏兮兮的藻类与藤壶,从海底矗立而起,顶部露在水层之外。最上面立着一个人影,略低的一侧还有两人。 手执着封魔刃的霜月君首先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挑眉: “这是……鲛人的织物?当真不错……” 第一百三十三回:无所可否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三回:无所可否他的声音盖不过另一边。祈焕和柳声寒站在一起,前者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们不是来得太晚,老白已经投胎转世了吧?你看他的尾巴……” 他刚侧过脸,悄咪咪地对柳声寒说了什么。一转头,白涯不知何时冲到了礁石之下,灵敏地攀附它翻了上来,忽然就出现在祈焕身后了。他心里一惊,差点从上面栽下去。 白涯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拎了上来。 “我听到了。” “不是,我就说说……你福大命大,我就知道死不了。” 祈焕视线游移,没有扶着石头的另一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差点儿吧。” 白涯刚说完,祈焕就看到他弯着的手臂上垂着一片“帘子”。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薄如蝉翼,柔软轻盈。他又掀起垂下去的部分,在海底荧光生物的映衬下,发觉此物实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哇,这么好的料子……你不是碰巧发现了什么经商的沉船吧?” 祈焕啧啧称奇,柳声寒接过来,展开细看。 “是……鲛人的手艺。” 声寒说罢,便低头看向白涯出现时的方位。水墙的阴影下,她似乎确实看到一条鱼尾。 “鲛人?”祈焕震惊不已,“鲛人?!”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那你还不快和我们上去讲讲?”祈焕搓了搓胳膊,“我现在看见海就浑身难受。” “你没事就好了。”柳声寒将薄布还给他。 “真出了事儿,你也能救回来吧?” “前提是能找到你。” “我不上去……我必须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也必须和我下去。” “下去?” 祈焕与柳声寒相顾无言。 霜月君原本伫立远望,一手还拎着没收回去的胁差,静静地看着被辟出的水路的尽头。那个方向,也只是一片漆黑。闻言,他低下头,看了看那鲛人所在的地方。随后,他问: “有多远?” “不远。” “跳。” 霜月君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忽然将封魔刃拿起来,另一手拿着刀鞘。紧接着,他收刀入鞘,传来清脆的刀锷碰撞声。下一刻,祈焕再次听到了熟悉的、汹涌的水声,仿佛被暂停了的时间重新开始走动。他抬起头,原本被分开的海面用力撞在一起,毫无征兆地闭拢。海面以下的部分也开始慢慢合并,从下方看,就好像三角状的两面水墙用力压在一起,“天”都塌了下来,势不可当。 霜月君即刻跳入下方的水中,柳声寒紧随其后。白涯一把拉住祈焕,喊了句“闭气”,就拽着他跳下去了。若不是要忙着在肺里攒点家底,祈焕保证自己的大喊大叫能把肚子里的气儿榨个干净。 水压很大,但白涯知道,鲛人能潜行的地方一定更深。他们几人随着之前的引路人游,祈焕一直瞪着个眼,似乎为那人的存在感到稀奇。在这种惊讶之下,连海水带给他的不适感都被弱化了。偶尔喘不过气时,白涯会示意那些冒着气泡的水草。只要将手捧住一个脸大的气泡,便可以暂时缓一口气了。这些气泡很纯,带着草香,比吸到普通的空气还令人舒适。 鲛人很快便没了踪影,看上去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家伙,亦或是对人类并无好感,故意为之。不过对于人类而言,在海中也只能慢慢下潜。所幸白涯记得来时的路。他带着几人回去所用的时间,比出水时慢很多,祈焕一度想要放弃。可处于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柳声寒和霜月君都没说什么,他也没法直白地抗议,只得硬着头皮走。不过这里并不算太深,他们主要是在沿着海底,平行而游。 到达目的地时,鲛人的数量比原先要多了,大概是都回来了。白涯粗略地数了数,有十五六人。泉姑娘看到他回来,有些高兴地绕着他们游了一圈。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说。 “回来!” 橙尾的女鲛人喊了一声,语气微恼,大概也是怕她被暗算了。毕竟别说其他人,连白涯他们也不是完全信任。一想到,他们对自己是这样一副态度,自己又要帮忙,心情还有些复杂。他带着几人回到之前凹陷的、可以呼吸的地方,这才能开口回话: “确实是他们。” “你们太慢了。”她颇为严格,此时有些不耐烦。 祈焕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乡下人进城似的。但不行,他可要显得从容些,自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能让异族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实际上,他也的确听说过鲛人的传说,知道的比白涯多了太多。不过,他还是对白涯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 他指着头顶一道水流。它像一条蛇,灵活地从海里延伸出来,直到他们身后看不见的黑暗中。于是白涯便告诉他,里面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鲛人,正在织布。祈焕可真想一探究竟啊,只是他知道这并不礼貌,现在也不是参观的时候。 鲛人们也需要休息,他们令几人去其他地方了。那也是一处可供呼吸的凹陷,只不过比先前那里小得多。洞尾的鲛人告诉他们,夜里会有人巡逻,他们别想耍什么花招。这令祈焕哭笑不得。在这茫茫深海之下,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 “大哥留步!”他正要走,祈焕喊了一嗓子,“有、有吃的吗?”无忧中文网 鲛人眯着眼看着他,很快游走了。祈焕尴尬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肚子里咕咕直叫。不过没一会儿,就有人带来了什么东西,朝着他们一丢,很快离开了。几人朝一旁连忙躲闪。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扔了什么武器下来。几人低头,看到一条肥硕的鱼,有半臂之长。 “若不是你来接我们,我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被鲛人抓起来了。”祈焕颇为嫌弃地摇着头,“你看看,这什么待遇。” “有吃的就不错了,饿不死你。” 说罢,白涯忽然抽刀,熟练地剁掉了鱼头,一手又按住尾巴,刮起了鳞。整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自己拿着的只是一把普通的菜刀。 “这刀你也能用?”祈焕张大了嘴,“不是……这刀你也敢用?!” “有什么不敢用的,不都是刀吗?刀就是拿来用的,有什么规定只许砍人么?” 说罢,他将一大块鱼肉丢到祈焕手上。他接过来,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鱼。海里的东西都长得奇形怪状,不论完整的还是只有肉块,他都难以辨别。这粉红色的肉在他手里,断面还在蠕动。它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祈焕的脸皱成包子,终于艰难地下了口。 霜月君难得为之侧目。 “……若是水无君知道你拿阴阳弯刀,去鳞割肉,不知作何感想。” “他不在乎。” “你倒是了解他。” 也不知霜月君最后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嘲弄。这时候,柳声寒忽然笑了。她的笑声浅而悠长,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笑什么?”白涯不解。 “没什么。”她抿着嘴,“你总这样令人出乎意料。” “好苗子,适合来做六道无常。一般人受不了这苦差事,你倒不是一般人。” “你不愿做的差事,不要推给别人。” 霜月君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声寒怼了回去。 接下来,白涯难得耐心地将自己下落后经历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接下来,他拿出了蓝珀,这令他那看似玄之又玄的经历显得更可信些。不过也用不着展示证据,当看到五光十色的斑斓鱼尾时,他们已经对白涯即将讲述的一切深信不疑了。 “你要……和龙打?” “凭我一个不行。” “加上我们也不行啊!”祈焕比划着,“龙啊,兄弟,那可是龙。你知道龙多大吗?你真当是那故事里,一个个都跟带鱼似的?做梦呢?” “我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他转过头,望着霜月君和柳声寒,“有没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谈判么?”声寒问。 “的确。如果弄清他们忽然食言的原因,或许还有所转机。现在两方深仇似海,是绝对不会静下心来听对方说些什么的。” “可是人听不懂龙的语言。”祈焕说道,“没有人能懂,谁都不能。只有鲛人可以。” “那龙听得懂人的话么?” “龙懂万物之语。” “唉,他们听得懂的不去说,非要我们什么都不明白的中间人交流。”祈焕无奈极了,“而且我们帮忙……好像也没什么好处啊?” 白涯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霜月君,问道:“法器会是珍珠吗?” “我怎么知道?”他斜眼看他,“你不会想借机顺走吧?” “虽然毫无道理地得到这么多东西……老实说我也觉得意外,但我还不至于走到哪儿都要瞬一把的地步啊。” 嘴上说着,白涯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们手上的法器。海神的琥珀,或许可以对人或生物的精神造成影响;鸟神的琉璃心,暂且还不知有什么作用;战神的紫金降魔杵,似乎是与格斗有关的武器。 “龙啊——龙……” 霜月君喃喃自语。 几人本以为,霜月君只是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才随他们下来。不指望他帮什么忙,别再添什么乱就谢天谢地了。 “怎么了?”祈焕看向他。就在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 那是什么表情? 霜月君露出淡淡的、近乎祥和的笑容,与他平日里一贯的死人脸大不相同。不如说,正是这种暖洋洋的浅笑放在他的脸上才显得尤为冰冷。正如他的刀一样,展现出一种仿佛只有淬火时才会表现出的、冷与热的冲突后留下的痕迹。他像是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又以那惯有的冷漠并非刻意地压制下去。这种神情,白涯是见过的,那时他对霜月君可没什么好印象。 但,若是霜月君,若是封魔刃的话…… 第一百三十四回:无知前路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四回:无知前路所谓的水晶宫——也就是如今的龙宫,在海的更深处。 于鲛人而言,那里已然是一方禁地。黑暗是禁地的主宰,任何光线都无法传达。在那样的水压下,任何属于陆地的物体都会被轻易挤碎。唯有独属于海洋深处孕育的生命,才能在无尽的寂静与孤独中拥有立足之地。即使有些生物本身被赐予发光的能力,其微弱的光芒也不足以将目光所及之处照亮。 于弱小之物而言,光便是恐吓,是震慑;于庞大之物而言,光即是诱饵,是危险。 一整天下来,鲛人对他们放松了警惕。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排斥了。祈焕开玩笑说,他们对人类也太不防备了,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鲛人就能对他们几个充分信任。泉姑娘告诉他们,信任是有的,但谈不上充分。只不过鲛人的眼睛,相对于人而言,能看穿许多人类看不透的东西,例如她当时一眼就能看出,白涯并没有死透。鲛人们能看明白,他们一个两个虽算不上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倒是没什么一肚子坏水的恶人。 “这便是能泣出珍珠的眼睛吗?”祈焕若有所思,“好像真的很神奇。” 这才是他们很快放下戒备的原因。 柳声寒问她:“于你们而言,怎样的人,算作恶人?” “小时候,我的姐姐吓唬我,让我不要到岸上去,会遇到人类。有些人很狡猾,凭我看不出好坏。如果是坏人将我抓走,就会逼我织布,逼我哭。若是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拿我去炼油。我不知是真是假,小时候的我,也确实害怕极了。那样的人,就是恶人吧。” “炼油?” 白涯不解。于是,祈焕小声地给他解释:“我听过这等传说。将鲛人炼出的油脂点燃,只需米粒儿那般大小,便经久不熄。听说,长明灯就是用鲛人油做的……” “别说了。”柳声寒以极小的幅度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的族人都比较……害羞。”泉姑娘试图找一些妥帖的词语,“但他们不再阻止我和你们接触,这是信任的表现。” “不然呢?不信任我们,还指望我们帮忙,确实有点不像话啊。” 祈焕开着玩笑。其实他也知道,是白涯不想欠鲛人的人情。但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因为这么做,白涯就会欠下自己人的人情。所以另一方面,他们还是想一睹鲛人至宝的风采。说不定,这就是九天国结界的法器之一。 “既然有龙族——会不会有什么龙王、龙神?” “龙神……确实有这个说法,在九天国。”霜月君陷入回想,“不过关于龙族的传言少之又少。据说,的确有一个法器在龙族手中。九天国的龙族,栖息于深海之下,鲜少与外界接触,更别提在人类面前露面了。” “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柳声寒道,“十余年前,龙族发觉鲛人手中的宝物,也就是他们的龙珠,正是缔造结界的法器,这才出尔反尔,想要夺回龙珠?” “可位置还是没变啊。”祈焕说,“不论属于鲛人,还是先前被龙族占据,那珠子的位置不都在龙宫里吗?” “这之中一定有未被道破的玄机所在。”声寒叹了口气,“我们还是要亲自去看。” 在那遥远的海的深处,普通的人类必定无法触及。鲛人们为他们提供了五彩的绡衣,能赋予人在水下灵活行动的能力,和与深海水压相抗衡的力量。另外,绡衣也能将海水与他们本身的衣物隔绝,不会增加行动的困难性。 “如果没能夺回珍珠,也没有关系。”泉姑娘耐心地说,“你们的命,更重要。如果遇到危险,直接跑就是了。我们会有一部分人,随你们一起下去。但深入龙宫不行。” “有别的鲛人去过吗?” “听说有其他的家族,或者团队去过,但都没有回来。” “嘶……” 祈焕倒吸一口冷气。 鲛人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交易的内容,除了鲛人一族的至宝,还有白色的龙绡。 不是所有鲛人所织的布都能被称之为龙绡,唯纯白如霜者可得此名。传言此等白绡,才是当初鲛人姑娘织给小龙的那种。龙绡不止是因此得名,更重要的是它堪比龙鳞的作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任何内部的气息甚至样貌都能够得以隐藏,任何法术在它的面前都不起作用。况且,它比龙鳞更轻薄,更柔软。即使是一寸龙绡,也不仅仅是价值连城的地步。 用它作报酬,倒的确对得起几人拿生命冒险。 若说在战神殿内,霜月君那不凡的一刀只能归功于封魔刃的奇效,那么在前往水晶宫的道路上,他并不需要长绡护体,便能真正展现出六道无常的、异于常人之处了。文笔书吧 在下潜时,他们就没有见霜月君换过气。在鲛人将绡递给他们时,祈焕实在忍不住问,无常鬼难道真的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乃至连呼吸都可以舍弃么? “不吃饭,会饿,但不至于胃腹绞痛;不睡觉,会困,但不至于头晕目眩。即使闭气,窒息的实感依旧存在,只是不至于令人丧命而已。” “……这你也能忍?” 霜月君斜眼看着他:“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刚死不久,倒是很难舍弃那些凡人之躯所需要的东西。”柳声寒笑了笑,“霜月君倒是个特例。其他走无常要适应很久才能接受的事,他从一开始,就吃饭喝水似的自然。” 祈焕连连咋舌:“不懂你们习武之人。” 白涯瞪了他一眼。 在水中,这轻薄的布料可以完美地贴合在人的皮肤上,连颜色都浅到看不出来,只有末端多余的部分凝聚在一起,才能看出它原本的颜色。海水会被它过滤,就像鳃一样。虽然它令人能吸到纯度更高的气,但人呼吸的频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不然总感觉有一口气上不来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与水压有关——尽管这柔软的装备已经抵抗了足够大的压力。 泉姑娘与其他鲛人也拥有这样的衣物,不过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这种衣料只不过是令他们在脱离水域,来到陆地上时暂时遮挡鱼尾,并略微起到装饰的作用。鲛人百岁成年,他们会在这一天得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件礼服,多由父母亲人纺织而成。而梭子,又是更早的前辈或者亲朋的遗骨,一件衣物,饱含着遥远且沉重的祝福。 祈焕挑拿一件橙红色的绡衣,在他的脚踝以下,多余的布料聚拢在一起,像是一大把火色的枫叶。泉姑娘替柳声寒选了暗青,她觉得这与声寒自己的衣服和本身的气质很搭。泉姑娘似乎很喜欢声寒,她觉得陆地上的女人也很漂亮,尽管她们有很多不同。 他们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手里现有的法器带下去,人手一个。白涯拿了降魔杵,祈焕负责琉璃心,而柳声寒拿着琥珀。毕竟留在鲛人这儿,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打鬼主意,万一让龙给衔去了呢?反正就算在深海察觉到危险,也可以马上逃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陪他们下去有四人,其中有那位中年的、她坦诚自己已“年过半千”的女鲛人,和泉姑娘,以及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性鲛人。泉姑娘硬是闹着下来的。鉴于有人看护,且鲛人不会深入太多,他们才勉强答应。 四位鲛人和四位人类,就这样组成了一支特殊的队伍,朝着海的更深处前进了。他们一路保持着均衡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眼见着,周围的海生植物越来越稀疏,美丽的鱼儿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样貌愈发奇特的鱼类。有些他们在与夜叉交战时见过,有些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一路上,泉姑娘提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虽然有些令人发笑,但旅途不再无聊,面对未知时的恐惧也削弱了许多。 “我还没去过水晶宫呢。”她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见过宝珠究竟是什么样。只听说它能让鲛人变成人……婶婶,您说人类也可以变成鲛人么?” 橘尾的女鲛人板着脸:“你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想知道嘛。”她噘起嘴,“白公子白公子,有机会,我也想去陆地上。” 白涯并不能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她,有些迷茫。他想说,陆地上没什么好玩的,当人类也并不有趣。他转过头,正与另一侧的青年鲛人对上视线。 “白公子说,等夺回宝珠,你就可以变成人,让他们陪你玩了。” 泉姑娘咯咯地笑了,白涯心里松了口气。鲛人果真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但也幸亏,旁边这位大哥真是个会说话的善人。 过了很久,他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会发光的动植物少得可怜。意外的是,在柳声寒手中的蓝珀却散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强光。 尽管它为他们点亮了前进的路,白涯还是有些不适。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他在看到那种异样的光芒时,心里仍有些微妙的不快。 水胆琥珀中央疑似水母的形状,散发着尤为柔和的白光。它似乎在流动,在变化,像一条鲜活的水母被困在这石头泡里似的。 巨大的阴影从面前掠过。 “等等。” 橙尾鲛人伸出手,示意他们停下。面前有一只身形庞大的鱼缓缓地游了过去。是鲨鱼还是鲸鱼?他们没能看清它的头部,只知它大得吓人。深海里的东西,要么庞大无比,要么奇形怪状。因为实在游了太久,泉姑娘又答应婶婶不会抱怨,连她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他们继续向前,游了很久,久得白涯感觉绡衣要与自己的皮肤融为一体,自己也真的要变成一条属于深海的鲛人了。此时,女鲛人忽然停下了。 “就在前方,正前方。”她指过去,“我们不能陪你们去了。” 可……前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第一百三十五回:无远弗届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五回:无远弗届“水晶宫在龙与鲛人眼中,是会发光的。”她猜出他们的疑惑,“在你们眼里,大约是通透的、完全融入黑暗的建筑。你们要小心,即使是透明的墙壁,也可以用于掩藏。” “我们在上面一段距离等你们,就是先前有沉船的地方。遇到危险你们就上来,不要在下面停留太久。”另一位青年说。 几人点点头,接着朝那方黑暗前进了。 “你们可要快点回来啊!”泉姑娘在后方喊着,白涯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不知是不是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们竟没有过分害怕,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一往无前。他们很快触及到这方海底,此处并没有很多沙子,而是给人坚硬的触感。祈焕弯下腰,探出身在地面上抓了一把,感觉很硬。刨去琥珀带来的蓝光,这一带应当是灰白色的珊瑚礁。 有一只隐藏在凹陷处的章鱼被惊动了,它嫌恶地飞窜离开,惊起一阵深灰的沙尘。 霜月君抬起手臂拦在前面,示意他们不要再前进了。 六道无常的眼睛,或许也像鲛人那样,能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白涯忽然朝柳声寒伸出手,她短暂地晃神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琥珀交到他的手里。 就像当时第一次对付缒乌那样,他举起琥珀放在眼前,透过它扫视面前的黑暗。想不到的是,水晶宫比他想象的还要近,几乎触手可及,难怪霜月君会让他们停下。水晶宫——龙宫就伫立在他面前,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摸到那光亮冰洁的墙壁。离得太近,即使透过蓝珀白涯也无法一窥龙宫的全貌。他只能看到所有的建筑部分,都散发着微弱的光,他说不出颜色,只觉得看上去很冷。而且,它们都是半透明的,他好像能透过墙看到什么,又好像看不到……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形容这种雾里探花的通透与朦胧,清晰与模糊。 就好像是一种,拥有色彩的透明。 祈焕伸手,从白涯手中拿过蓝珀,模仿他的样子,与他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拥有同样的感受。祈焕也无法形容,不过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几人无声的交流要顺利许多。比起那时候在海下手舞足蹈不知在比划什么东西,现在的他们更有默契,这或许是件好事。 柳声寒的眼神有些黯淡,她看了一眼注视她的祈焕,摇了摇头。 她就好像在说:如果君傲颜也在就好了。 白涯要将琥珀还给她,她摆摆手,推了回去,似乎并不需要。他有些疑惑,但收下了。 ——那你跟好我们。 截至目前,似乎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祈焕还以为,被他们形容得如此恐怖的龙宫,即使谈不上什么金碧辉煌,也该是那种恶龙盘踞的模样,可现在还很安静。刚想到这儿,他便觉得身后有什么异状,便猛然回头。其他人几乎是同时察觉到的,与他一并回头。可身后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连琥珀也不能点亮的黑暗,便什么都没有了。 可那感觉……很真实。就像有什么庞大的鱼类,或是看不见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后掠过。或许,那些深海的主人们正在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默默注视几人的一举一动。 白涯抬起手,将蓝珀整个攥在手里,拢了拢手指。他像是在对大家说: 现在要将光减弱了。之前它或许能起到示威的作用,令外物不敢靠近。但现在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所以小心为妙,莫要被那些未知的怪物视作挑衅。 光芒的范围缩小了,勉强够四人凑在一个小范围内。透过手指缝,穿过蓝珀注视眼前的一切,令白涯有些晕头转向。本身视线在这不规则的球状体里,画面就有些扭曲,何况他对此地一无所知,方向感再好,也架不住如此折腾——这里简直和迷宫一样。不过视线里的霜月君倒是闲庭信步,当真和“回自己家”似的。 “你们知道墓穴的机关吗?” 这声音唐突地跌入几人原本安静的耳中,他们都吓了一跳,若不是知道这是霜月君的声音,恐怕能原地丢了魂儿。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忽然停住,光线也不再向前移动。这反而令前方的霜月君有些疑惑。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怎么说? “用那个啊?” 霜月君指了一下白涯手中的琥珀,他愣了一下。祈焕当然是知道的,海神的法器能让生物的思想直接连接在一起,可是怎么做?霜月君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怎么用啊?” 脑子里想的问题,竟然直接将“声音”发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捂住嘴,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没有必要的。 “呃,我去……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害的我都不敢胡思乱想了,万一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想法被听到了岂不是很没面子。唉,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怪害怕的。”云南 “你屁话怎么这么多。” “哇老白你也会说话了,这可太省事儿了。” “暂且……似乎只有非常需要传达的信息,才能被琥珀选择性地表现。”这是柳声寒的声音,“说不定,即使是夜叉也没能实现完全的思想共通。或许的确和默契有关,默契到了一定程度,便真能无话不说,无所不知。” “那是一件很宏大,也很可怕的事。”这是霜月君的声音,“若是完全实现,恐怕夜叉已经一统九天国了。” 其实严格来讲,他们在脑海里听到的声音,并非是真正来自每个人的嗓音。可这直接投入思想的词句,的确能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哪句话是谁说的,就像做梦一样。 对话的问题就这样稀里糊涂解决了,他们都有些高兴,但忧虑不减。何况,他们也不知蓝珀赋予他们的沟通网最长有多远,也没人敢试。 “水晶宫本质上,的确是个迷宫。”这是鲛人们曾告诉他们的事。 在来之前,鲛人们已经为几人做了许多功课。水晶宫为了避免外族的入侵,设置过许多障碍与机关,那些东西都凝结了古代鲛人的法力和智慧。虽然听上去是一处华丽的宫廷,实际上对外族而言,是一处有来无回的死亡之地。 “你们怎么搞得这么……夸张。”那时候,祈焕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本来就在很深的海域里,不可能有人类来吧?” “机关不会致命,宝珠能在深宫听到我们的心跳声。”女鲛人捂住自己的前胸,鲛人的心脏是长在胸膛正中央的,“但对外族而言,便十分危险。水晶宫是‘活’的,它能听懂很多语言,能读懂很多人的心。何况,我们鲛人的敌人可远远不止你们人类。” 白涯便追问:“还有什么?例如在陆地上,会对人造成威胁的猛兽——凶猛的海鱼?” “这些反而不是什么大麻烦。”另一位有着玫红色鳞片的女鲛人说道。她与其他鲛人有些不同,她的脸上也缀着几枚闪亮的鳞片,倒是显出几分好看来。她是泉姑娘的姐姐之一。 她接着说:“你们提到了夜叉,对吧?” “夜叉?”柳声寒反问,“它们……是你们的敌人?” “如果你们说的是那种……相貌与我们大相径庭、又丑又壮,青面獠牙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了。” “虽然我们见过很多种你说的丑陋的东西,但我想,我们说的是同一种。”声寒点头。 “呼,那就是他们了。”泉姑娘的姐姐说道,“不过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自身。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意想不到?” 泉姑娘的姐姐似乎对地面上的文化有所了解,她知道很多其他人不懂的词句。而且,据他们所说,她是极少数去过陆地的鲛人——就在四五十年前。但那时候,九天国还不是如今的模样,宝珠也还在鲛人的手中。她负责告诉几人,自己在水晶宫中的见闻,还有她知道的一切有关夜叉的事。 “夜叉也是鲛人?”这的确令人意外。 “不要这么说,他们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泉姑娘的姐姐说,“很早的时候,有一些图谋不轨的鲛人,想要将宝珠偷走,据为己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和规章。他们像所有经过重重考验的鲛人一样,来到那枚巨大的珍珠前,然后……” “然后他们就通通被变成怪物啦!”泉姑娘听过这个故事,她很快接了话。她姐姐有些不满,轻轻打了她一下。不过也没什么,这本就是毫无悬念的故事。 “所以心怀鬼胎之徒,会遭到宝珠的惩罚?”祈焕问。 “这么说也没错。他们变得丑陋不堪,相互间谁也不认识谁,还以为遇到了敌人,或者产生了幻觉,相互厮杀。剩下的怪物逃出了水晶宫,再也不敢回来。他们虽然没有许愿,却长出了两条腿,而且他们也并没有变回来。这是永远的诅咒。想必这些年来,他们的队伍也壮大了许多,毕竟也有其他鲛人见过他们……不过,他们连脑袋也变得不好使了,一个个呆呆傻傻,只有在见到鲛人或是人类时,才会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紧接着,水晶宫内所有的机关,都会对他们产生致命的攻击了——他们来时,宝珠还给了他们打消念头的机会呢。” “琥珀给了他们智慧……”霜月君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将它们有限的思想连接在一起,便显得聪明起来。” “所以他们才有脑子也有胆子,去在海岸上为非作歹。”白涯攥紧拳头,“但没关系,我们已经阻止了那群家伙。估计还有不少残党,但已成不了大气候了。” “对呀。”泉姑娘的姐姐拍了拍手,“所以我们才坚信,你们肯定有办法拿回宝珠!” “……但那可是龙。” 思绪回到当下,几人暂时停下了动作,都望着霜月君,看他接下来准备说些什么。 第一百三十六回:无上无落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六回:无上无落“龙宫的结构与机关,或许与一些墓穴是相同的。它们本质上都是阻止外部的入侵。” 霜月君在他们的脑海中如是说道。几人停下来,思索了一阵,觉得确实有道理。相较于地面上那些诡秘的墓穴机关,水下可以发挥的地方倒是不多,尤其那些依靠重力的陷阱会失去作用。但鲛人有什么不同于人类的智慧和法术,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又是一阵阴寒的、被人注视的感觉。 他们都是敏锐之至的人,几乎同时环顾四面八方。这次,他们不知是从哪儿感受到的视线,只觉得极冷,绡衣也无法隔绝。可究竟是什么,又来自何处,几人都不得而知。或许是水晶的构造,能将那种目光从各处反射,扩散。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定被盯上了。 “有人——有东西在看我们。”祈焕“想着”。 柳声寒心说:“是夜叉吗?” 白涯回应:“不知道,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不动手?” “大约是想看我们要做什么……” “说不定龙族比我们以为的和善?” “别想得那么简单。” 几人靠近了些,继续向前游动。白涯摸过光滑的水晶墙壁,感觉它被打磨得很平滑,像镜子似的,不知鲛人们当年使用了何种工艺。若是隔着蓝珀观察,这一切晶莹剔透的景象也称得上是富丽堂皇。龙宫内部被水晶墙分割成数个走廊与空间,每处空间都很大,每个空间也连接着两个以上的走廊。有时,房间也并非是全封闭的,上方与穹顶接壤的墙分出了数格窗户,连窗棂也精心雕刻。只是不过,由于顶端的限制,他们也无法俯瞰宫殿的全貌。 四人又来到了一处狭长的走廊,却始终不见向上的楼梯。龙宫仅能从内部向上,从外部找寻不到除正宫门外的路径,也可能是他们没能发现。而且按照整体的大小,以一楼作为参考,龙宫少说有三层高。 并非所有的水晶都是透明的,也并非所有房间都空空荡荡。不论房间还是走廊,除了柜台之外,还有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不规则的陈设。大多都是摆件,还有许许多多彩色的水晶花,看上去十分漂亮,只是没人敢碰。有些房间的布局与其他房间一模一样,也有些大不相同,这令他们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曾经来过。白涯似乎明白鲛人们表示“透明的墙壁可用于掩藏”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即使明知水晶如此剔透,他依然无法看到墙壁另一侧的东西。 “和迷宫似的。” “这可怎么走啊……他们也没给我们地图。” “别是鬼打墙了吧?” “哪儿来的鬼?” “水、水鬼?或者当年夜叉们的冤魂……” “什么乱七八糟的。” 柳声寒取出了罗盘,正是香神赏赐的那枚。这个东西她先前试过,在水下也不会坏。可当几人来到龙宫内部以后,这小玩意儿就没头没脑地瞎转起来,又像坏了一样。比起在食月山的那次,这次更加没头没尾。那时候,这罗盘好歹还会指着什么方向呢,现在却像个坏了的风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忽然,游在最前面的霜月君停了下来。他站在走廊边,并没有进入下一个房间。在这没有门的房间外,两侧透明的墙壁上,各自有一捧精雕细琢的水晶花。左边是茶晶制作的花,被翠色的晶簇包裹;右边是墨晶与金红石的搭配。在蓝珀的光下,它们的颜色显得有些怪异。它们的形状都与陆地上的植物有些相似,但也不能和什么品种完全对应。或许,建造此处的匠人们曾窥探过陆地世界的美景,凭稀薄的印象进行了还原。 “有什么问题吗?”柳声寒问。她觉得霜月君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别是真迷路了吧。”祈焕挑起眉,“您不是说跟回家一样么。” 霜月君心无杂念,他们也听不到什么来自他的声音。他只是停下来,伸出手,从水晶的捧花里试图抽出一朵,却发现它牢牢地固定在墙壁上。他端详良久,随即将它捏碎。残渣缓缓地随着海波飘散开了。 “别乱碰。”白涯心说,“你也不怕触发什么机关。” “有些墓穴,会利用迷烟或者特别的结构,令来犯者陷入鬼打墙的境地。”霜月君忽然出声了,“此地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们没有吸进毒气吧?”祈焕伸手触碰了水中残余的水晶碎屑,“鲛人不是说,绡衣可以滤掉吗?” “没有。这里利用了磁场。” “磁场……?” “简单地讲——”霜月君仰起头想了想,“……算了,总之把它们都破坏掉。” “你倒是稍微解释一下啊?”祈焕忽然游到他面前去,“过去的鲛人也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破坏它们的?肯定有别的方法吧?” “鲛人不会受到此种磁场影响。”霜月君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何况水晶花是直接从墙壁上生长出来的,即使被我们破坏,也会再长出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的确……”柳声寒稍加思索,“所以,罗盘才会变得失序。这里的磁场十分混乱,干扰了人与其他生物的判断。” 祈焕总觉得哪里不对,白涯也隐约觉得不妥,不过既然柳声寒都这么说了,他便赞同霜月君的意见。他拔出刀,贴着水晶墙壁快速地削断了连接在上面的花。花儿缓缓下沉,而墙壁上留下平滑的、模糊的几处色块。那里兴许就是水晶花生长的“根部”了。 “破坏路过的所有磁石。” 这是他们解决第一个障碍的任务。接下来,白涯按照霜月君的指示,斩断了那些盛放的水晶花。水晶花如此坚硬,又如此易碎,即使下起手,也无法令人感慨生命的脆弱。这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无一例外。 有些花,霜月君没有让他下手。 “一部分花所呈现的,是正确的路。”酷录文学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 “……” 这若是出了差错,等假花再长出来,可就到猴年马月去了。 柳声寒倒是在为霜月君帮腔:“相信他。六道无常的眼睛,不会有差错。” 并非所有的磁石都是像墙壁上的假花那样明显。有些藏在花瓶里,放在桌柜之上,还有的更加隐蔽,但霜月君总能一瞬间就指向那个位置。也有一些花不是真的,是普通的彩石或珊瑚制成,另一些甚至只是绢花罢了。 空间在不断削减,甚至远远低于他们在外看到龙宫时的观感。最终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道路了。走廊十分狭长,令人有些不安。两边没有任何门,也没有任何装饰。 可即使如此,他们走在其中,仍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目光究竟从何而来? 出于好奇,队伍末端的白涯忽然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究竟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猛地将头转回来,感到轻微的眩晕。接着,他立刻追上了前面的人,挤到并行的祈焕和柳声寒之间,双手推了一把他们的后背。 “怎么了?” “没事,快走吧。” 身后什么也没有。没有两边的墙壁,没有地板,也没有穹顶,更没有黑暗。那是一种模糊的色彩,就仿佛它们都被抹平,搅在一起,融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颜色和模样。他不知道回到那片虚无中会发生什么,但他绝不想回去。 前方是一处柱状的空间,虽然不大,但比走廊要宽敞许多。来到这里,再回头时,路已经消失了。但也不再有向前的走廊——他们被关在了这处地方。 祈焕向前游动时撞到了什么东西,虽然不疼,但被吓到了。白涯立刻转过蓝珀,将光打到面前,他们看到了一个锥状体的轮廓。往上两人高的地方,有一朵美丽的花儿。 “娲堇华?” 霜月君念出了它的名字。他们朝上方游去,围绕着它。的确,从大小和形状来看,这与娲堇华——也就是香神讨要的五霞瑛,是一模一样的。 “仿品。”霜月君紧接着说,“娲堇华无法生活在水下。” “也是水晶雕琢的。”柳声寒观察许久,“少了一瓣。” 由于娲堇华的模样十分特别,所以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可离近了看,立刻就能发现,它只有四片花瓣。 红、黄、白、青,少了蓝色的一瓣。 “真是奇怪。” “怎么了?”他们问祈焕,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 “女娲补天的传说,是她最后才找到了青色的石头。可为何这里缺的是蓝色?” “而且,我们要上什么地方补全这片蓝色?”白涯感到头疼,“一路上,我们可一个蓝色的水晶都没见到。见了也没用……谁曾想会带到这种地方。” “先找找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说罢,霜月君便转身游到别处。在这方不大的空间里,上上下下也并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白涯和祈焕也四处寻找起来。既然是水晶宫的谜题,答案总该在水晶宫内吧? 唯有柳声寒还停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它。 这儿太小,空空荡荡的,他们很快找完了几乎所有能找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祈焕有些泄气地抱起肩,一丝不安蔓延在几人之中。 “没有,什么都没有……蓝色的花瓣,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唉,老白别碰我,烦着呢。” 白涯在他的正对面抬起眼,看他的眼神变得奇怪。 祈焕感觉很不妙,他微微侧过脸,发现身后什么也没有。原来碰到他的只是背后的墙壁而已,真是虚惊一场。不过,这封闭的空间也并不会有水流推动他……或许只是他无意识地后退了一点吧。 “空间在缩小。” 霜月君从下方上潜,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什么?” “这个平台下方之前和墙壁有些距离,但现在融合在一起了。” 他们慌了。 第一百三十七回:无可把握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七回:无可把握本以为,最差落下一个饿死密室的结局,仅留下几具尸体供后人瞻仰。不曾想,若是这地四面八方地挤压下来,可连个全尸都落不下来。 “快想想办法啊!” “想个屁的办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啊?” 就在他们吵成一锅粥的时候,柳声寒忽然发话了。 “……兴许不是让我们找丢失的一瓣。” “那会是什么?” 三人重新回到柳声寒身边,绕着圆锥尖端的水晶花看。的确,柱状的空间相较之前显得逼仄许多。时间的流逝也令人精神紧绷。 “这片花瓣没有丢。” 柳声寒又说。紧接着,她伸出手,凭空捏起了残缺的地方。 “它还在?” “还在,但不能被观察到。它和其他花瓣一样,是水晶打磨的——透明的水晶。” 果真如此吗? 为什么看不到了……是因为与水的颜色相同?水是什么颜色? 水是什么颜色? 这时,白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抽出一把刀来。 “喂,你干什么?”祈焕当即警觉起来,“你可别把这朵花也砍了,一点后路不留啊。” “闭嘴。” 白涯瞪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祈焕脑子里比他开口时还要吵。接着,他将刀横过来,缓缓地碰触在花瓣之上。他没有施力,仅让刀面与花瓣发生接触罢了。 然后,他挪开了刀,水晶雕琢的娲堇华又少了一瓣。仅有三种颜色呈现在他们面前。 红,白,青。 “你做了什么?”祈焕问,“怎么做到的?难道……” 不需要白涯解释,他似乎就想明白了。相传娲堇华是女娲补天之熔石随天火而坠,落到土地上,燃起燎原之火。大雨倾盆,天火将熄,便开出了花,露出地下的矿脉。它是集五行之力的神花,每一片花瓣都象征着一种力量。 海便是水,而白涯的刀是金。如此一来,倒也有了办法。柳声寒随即取出一支笔……不对,应该说是半支,是被缒乌斩断的半支。她用这竹子做成的笔轻轻拂过其余的三片花瓣,青色的花瓣也失去了色彩。 祈焕小心地伸出手,碰触了那光秃秃的地方,确实感受到看不见的阻力——它还存在。于是乎,他开始在全身上下摸索起来,终于将注意力放到自己的手上。出于习惯,他的手臂上还缠着那些白色的、如今有些脏兮兮的纱条。他将手指伸进缝隙里刮了刮,摸出非常细小的几粒沙子。若不是形势所迫,恐怕它们能安逸地在里面藏上很久。 其余的两片花瓣上,他各自放了两三粒沙子。众目睽睽之下,白色的水晶花瓣也褪去了色彩。现在,原本美丽的假花上只剩那一片刺眼的红色了。 ……上哪儿生火? 几人呆呆傻傻地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鲛人也需要面对这种谜题吗……?”祈焕对此十分好奇。 “退后。” 霜月君忽然抬起手,其他人在听到他的指令时,下意识地向后了些。这时候,他们的后背已经碰到了圆柱形的墙壁上。他们都有些焦虑——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还没来得及感慨更多,视野忽然被一片惨白色包裹,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被这喷薄而出的白烟笼罩。是白烟吗?还是水泡,或者别的东西?强烈的冷流迎面而来,浓密而狂乱的泡沫间,几人依稀看到青蓝色的火光。它在水下燃烧,将水沸腾了吗?可几人能感到的并非火的暖意,而是刺骨的冰凉,连绡衣也无法阻止这种冷意。 白涯抬起手,发现罩着薄布的地方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壳。 “你在做什么?!”祈焕惊呼。 灰白的色彩顷刻间便分布在柱形室内的各个角落,连他们吸入肺里的气体,都有一种奇怪的焦糊味。几人纷纷眯起眼睛,抬起手臂遮挡,以降低被夺取视线后的不安。不过异常比他们想象的更早消失。当觉得眼前的一切又归于平静时,他们放下手臂,发现视野比之前又空旷了太多。大概是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了。 眼前的水晶锥与娲堇华都消失了,四人面前空空荡荡。若要说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要数他们身后多出的旋转阶梯了。诚然,以现在他们的情况,是不需要“行走”的。但阶梯是一种象征,一种指引,这或许也是模仿陆地上人类的建筑风格。 “你做了什么?”白涯问霜月君。 “一种……冷火,内力的火,可以在水下燃烧……解释了你们也不懂,懒得想了。” 这种傲慢向来令人不爽,可偏偏傲慢与能力相匹配。这种介于令人发作的边缘,却不占理的做派实在气人。暖才文学网 环绕着墙壁螺旋上行的阶梯,很容易诱使人顺其而上。他们的确也这么做了。 阶梯不长,他们很快来到第二层。比起第一层,这里有额外的光亮。不是上方的灯,而是下方的地面。地面像银色的镜子一样,平滑,晃眼。 “先别走。”柳声寒制止了准备前进的祈焕,“不太对劲。” “有金属的味道。”霜月君说。 声寒再次取出拿半支笔,朝着面前平坦的地面丢了过去。它并不是柱体,当然不会滚动了,这半支笔只是落到地面上,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 接着,地面发生了凹陷。 它被吞没了——这很奇怪。地面上伸出无数细小的、银白的触须,它们将这半支笔揽了起来,生拉硬拽,用力拖到了地板之下。在他们惊异的目光注视下,半支笔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地面很快变得平滑如新。 然后,柳声寒将另外半支笔用力丢出去。看得出,她想尽力将它扔到很远的地方。可很快再次有银白的触须——它们更加粗壮,更加无序,饥不择食地飞扑起来,以一种很怪异的姿态将另外半支笔抓住了。随后,触须们再度将它拉入地板。在这比上一次更加激烈的异状过后,地面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看不出丝毫变化。 “地、地板是活的?” “水银。” “怎么可能?!” 祈焕不傻,他当然知道水银是什么东西。可水银应该很沉很沉,任何东西都应该漂浮在上面才对。更重要的是,水银怎么可能是活的?就像刚才,像是……有生命一样?他当然听说过各种墓穴中使用水银做机关或是保存东西的说法,可它会主动“捕食”吗?像一种活着的、不为人所知的生命? 这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就是水银。”霜月君十分笃定,“只不过施加了某种咒术而已。” “而已?!” 再惊讶也没用,总得想个办法过去。可除了眼前这条路外,他们当然没得可选。直接游过去么?一定会被这发疯的水银拽进去,死死摁住,直到他们的肺里全被这种液态的金属灌满,一丝一毫的气体都会被挤压出去,绡衣也救不了他们。 “不如试试……以火克金?” 祈焕试探性地提出建议,霜月君竟然照做了。他的手没有接触到水银面上,而是悬停在离它大约不到一寸的距离。忽然,从他的掌心下燃起激烈的火光,在瞬间扩散到这片水银面的每个角落。同时,青白色的霜痕缓慢地在水银面上生长,蔓延。 透亮的水银将妖异的海之火完全倒映,将这种错乱的视觉扩大一倍。火焰燃烧,扭曲,青白细密的烟或是气泡挣扎扭动,让画面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他们感到不同程度的不适。 随着青白的霜痕扩散,火势随之褪去,整个视野又暗了下来,变得安静。一层薄薄的壳覆盖在水银面上,像是下了一场雪。 “现在……能走吗?” “你试试?” “不了吧,要不老白先探探路?” “你怎么不走?” 几人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迈出一步。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尖锐的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着木头,或是金属,十分刺耳。眼前的地面忽然开裂了,虽然没有明显的震感,那皲裂的痕迹仍势不可挡,仿佛深埋地下的种子破土而出,准备在顷刻间变成参天巨树。 他们再次后退了几步。祈焕回头,发现上来的阶梯已经不见了,更没有通往下一层的通道。在身后,只留出了圆形的、原本属于旋转楼梯的平坦的地面。这儿的地面也是透明的水晶制成,是除了水银之外唯一能落脚的地方。透过透明地板,他们也不能看到楼下的景象。 几个巨大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祈焕回过头,发现许多礁石拔地而起。它们排列得十分有序,显然是故意而为之。而那层水银的水位已经下降。白涯冒险探出头,发现水银已经退到上层几乎看不见的位置,只能瞥见一丝反光。林立的礁石柱像是梅花桩一样。它们是直接从一层生长出来,还是来自更深的地方? “那些水银对笔杆的反应很大,或许因为它是木制的。至于这些礁石……我想,大约仍是五行之理。”柳声寒继续推测。 “怎么说?” “以火克金,土由火生。” “啊,明白了。”白涯反应倒是很快,“礁石是土,所以,要以木克之。” “然后……会引出火。”祈焕由此推算,“看来娲堇华只是一种提示。但,若是火随木生。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拿木头对付它,水晶宫又会烧起来?” “有没有别的办法?”祈焕说,“现在莫不是要跳梅花桩了?会不会刚踩到哪儿,就塌下去啊?我总觉得处处都是机关,一点儿空子也没得钻。” “你还有符吗?”白涯问他。 “早泡坏了。”祈焕白了他一眼,“不晒干可没法用。” 歪门邪道走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破题。四人面面相觑,半晌又没人说话了。 气氛寂静得可怕,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令人不安。虽然,现在似乎没有时间作为限制了,可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退路。即使鲛人朋友们还在上方等候,他们也不能全身而退。见势不妙,却跑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感觉,简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稍有不慎,就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这是揽了个什么事儿啊…… 第一百三十八回:无复堪命 “且慢,我有个想法。” 就当他们要被这安静的气氛给掐死时,柳声寒忽然想出了主意。白涯和祈焕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齐刷刷看向她,反而令她有些为难。 “呃,我并不确定……” “总比饿死在这儿强。” “再生一次火。” 他们不知柳声寒打的什么算盘,但这个提议的确令人起疑。可别在他们被龙宫的火烧死前,先让霜月君把骨灰给扬了。 “你有耗别人内力为乐的爱好吗?”霜月君看向她。 “对你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你做得到吧?” 白涯和祈焕想不通她准备做什么,但鉴于以往的经验,对她仍怀一丝信任,这次反而是霜月君有些不满了。不过,就在他俩以为霜月君会追问下去时,他竟也不准备谈论了。 “退后。” 他要照做了吗?他对声寒还真是信任啊。三人一直后退,直到躲进那柱形的空间内部。霜月君抬手运气,看这次的架势,是不打算同之前那样小打小闹了。妖异如烟的冷火像是一段段柔软的丝绸,虽然阵仗比之前柔和许多,但大量像是有生命般鲜活的“火带”从他的双手喷薄而出。它们蛇一样地缠上那一排排礁石,灵动、炫目,带有一种别样的活力。随后,火气显得更加凶猛了——白色的火焰对礁石进行撕咬、击打,狠狠地勒住它们,想要令石柱粉身碎骨。 礁石们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反击:生长。 隆隆声持续不断,但仍不是来自震动,而是石头舒展筋骨的动静。火的锤炼与洗礼并不能使它们挫败,而是同养料一样注入了新的活力。石柱生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壮,几乎要触及到二层的天花板了。林立的石柱间也仅有一点缝隙。 火势消退,三人上前了几步。 “先别过来。” 霜月君忽然发话,他们便停了下来。眼见着,在石柱间的缝隙里,银色的水银又缓缓上涨了,就仿佛下面有一个平台将水银连同礁石都抬了上来。水银泛着粼粼波光,很快平静下来。现在,它恢复到了他们来时的水位上,像镜连成的地面,只是比来时多了一大片礁石。 以火养土,土生金。 “这不是更麻烦了吗?” “明白了。”霜月君忽然就懂了什么,“你是想将它们铲平吧。” “没错。” “什么铲平?铲平什么?” “将此路催生出水,方能一往无前。” “啊……明白了。” 不过,接下来的步骤却令人为难。若是强化象征土的石柱的力量,不能继续施展火的法术,因为火金相克,用于催生水的金——也就是水银,便又会降下去。若是直接施加“土”,且不论上哪儿找那么多沙子,即使形成了与海相融的水,又会被这过量的“土”侵蚀。 “我们需要恰到好处的‘金’。” 祈焕想明白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说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白涯的刀上。 “一天不打这刀的主意,你难受是吗?”白涯瞪了回去,“何况这也没几斤铁,怎么能将如此多的水银完全转化呢。” “虽是水无君打的刀,可说到底也只是凡物。”柳声寒轻轻摇头,“若有不同寻常的铁器就好了。” 白涯和祈焕忽然又看向了霜月君。 “干什么,想打封魔刃的主意?” “封魔刃可不是凡铁……而且,你不是正急于摆脱这东西吗?你看——” “想都别想。”霜月君向后微微仰头,眯起眼睛,像是在警告,“封魔刃认定的人,便是它真正的刀鞘。鞘与刃共生共灭,除了易主,没有别的办法。我虽然是个死人,可不想把封魔刃搭在这种地方。若是连回也回不去,见不到那位大人,除名是小事,魂飞魄散可就没意思了。我随你们来已经给足了面子,可别得寸进尺。” 看来用封魔刃也是行不通了。不过,祈焕很快就想到了新的点子。 “诶……等等,我们不是,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兵器吗?”3800 “什么?” “你傻啊。”祈焕打了一下白涯,“快快快,拿出来。” “……你疯了?” 若说不同寻常的兵器,同样由修罗与异界之金锻造的,确实还有一样。 “反正不是自己的,不心疼。”祈焕一本正经地说。 “……” 在另外三人的注视下,白涯取下了别在腰间的降魔杵。 降魔杵依然是金灿灿的模样,做工精细,末端锋利,整体散发着淡紫色的偏光。既然柳声寒的推论是没错的,而这结界的法器似乎也没有另外的用途,不如…… “行,我来吧。” 说罢,他游上前,俯身与地面保持平行,然后伸出手,将降魔杵的末端缓缓放入平整的水银面上。 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拉力。 白涯并不打算松手,而是摆动双腿,与这力量死死抗争。降魔杵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被吞没。祈焕立刻拉住他,也用力向后游动,其他人也上前帮忙。水银再度开始下降了,普通的海水从上层将其慢慢取代。希望当前礁石的影响还不足以撼动新生的海水。可这水银下像是藏了什么东西,狠狠地钳住了降魔杵的尖端,与他们进行一场力量间的抗衡,非要将兵器给拉断了才肯罢休似的。而且,原本平滑的水银面上,忽然泛起一个接一个的水泡,缓慢而黏稠。 渐渐地,依靠四人的力量,当真有什么东西从水中被缓缓拉出。 一张嘴——没错,是一张嘴,牢牢地咬着降魔杵的尖端。有些许烟雾从它们接触的地方扩散,就好像降魔杵对它造成了某种伤害。可它还是不松口,身上包裹的水银层层褪去,终于让他们看清了它真正的样子。 驼头、马耳、鹿角、鱼鳞、狮髯——还有长长的触须。 ……是龙? 当它小半个身子完全从水银中探出来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面前的怪物究竟是何等庞大。液体金属从它的身上滑落,露出粗砺的角质与闪亮的鳞。它瞪大的双眼血一般红,像是被愤怒填满,难以压制的疯狂在之中蠢蠢欲动。 若是正常人,早就吓得腿软,丢掉降魔杵逃命去了。可是白涯很清楚,逃?逃到哪儿去才是安全的?整个龙宫再大也就这么大,怎么跑都跑不掉的。祈焕眼疾手快,甩出袖剑自下而上地捅入龙头的下颚。即使那里的皮肤相对脆弱,却仍不够柔软,何况整个龙头的大小都相当于人的半个身子。凭祈焕的力量和那把小刀,连一点划痕也不会留下。 不过,这个举动显然让这条拥有暗红鳞片的龙感到不适。它略微松了口,几人因惯性被狠狠摔了出去。那一口尖牙真是可怕,最大的差不多有白涯的弯刀那么长。 大约是作为报复,祈焕被狠狠撞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到水晶宫的墙壁上,龙头坚硬的凸起死死摁住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的肋骨要断了——不,是已经断了,只是通过身体与水传达到耳中的声音不太清脆,让他没有判断出来。当他彻底感受到胸腔传来的剧痛时,全身的力气都要随之消散了。 白涯的口中吐出一大团气泡,他似乎下意识地叫出声,但并不能被听见。祈焕拼尽全力调整内息,希望能让自己的身体更结实些。可这在纯粹的力量面前毫无用途,除了前胸,他的后背也听到一阵破碎的声音,是水晶宫的墙壁发出的。 绡衣有很强的韧性,应该不会被轻易扯碎。可它并不坚硬,由外力带来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祈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烂了,他只看到血。很大一团红色在海水中蔓延,模糊了他的视野,连龙头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涣散的究竟是他的视线,还是他的意识? 在他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有一个黑影迅速地从侧方冲撞到龙头的一旁。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它错开了头。祈焕缓缓滑落下去,透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消散在海波之中。他落下来时,正好看到霜月君的身影。 霜月君站在龙头上,觉得自己刚才那脚还不够用力。不然,这畜生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胡乱摆头呢?它的大半个身子已经从水银里探了出来,前半截身子不断击打着那些坚固的礁石。那些礁石不断颤动,将水银激荡出诡异的纹路来。它开始形成不规则的球状,一点点向上扩散,穿插在崩塌碎裂的礁石之间。虽然在深海之下,霜月君却像在陆地上一般敏捷,他灵巧地躲过飞舞的水银,一步步踏上或是绕开大块的碎石,且总能落回那条赤龙的身上,苍蝇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白涯和柳声寒迅速来到祈焕身边,将他拖到安全的圆形区域内。他脸色惨白,显然是失血过多的症状。柳声寒的表情也不好看——她并不乐观。 “心脏……没被断骨戳到,还有救,但是——” 但这里并不是陆地,别提医馆,任何能用于急救的工具都不存在。 柳声寒将手在他胸前摸索两下,他已经失去感觉。但他的肺泡已经受到了严重的挤压,每一次呼吸都十分困难。他张大嘴,努力汲取更多的氧气,却无济于事。 “不往下走了。”柳声寒握着他僵硬的手,“过了这关,我们就想办法回去。” 可谁都知道,按照龙宫的构造,他们有来无回,这不过是她安慰的说辞罢了。 “不要管我。”虽然失去语言能力,但他们的对话从来不是通过“说”实现的,祈焕笃定地表示,“我知道没救了。” 他的瞳孔变得无神,“声音”在他们的脑中逐渐淡化,失去原本鲜活的力量。 第一百三十九回:无药而愈 白涯并不甘心,他死死抓着祈焕的另一只手,抬起头,盯着柳声寒黯淡的眼睛。 “不,还有救,还有办法。”柳声寒忽然眼前一亮。 “什么?唔……不,我想……” 这段对话是在很短的瞬间完成的。尽管祈焕想的不够明确,没能摸清她的意思,但这种精神的直线交流足以令白涯察觉她的企图。 他明白了,但很犹豫。 “这太冒险了。我们甚至不一定有能力接受这样做的后果。” “我为医者,岂能见死不救。” 她有时候比白涯更像一个赌徒。 白涯不知该说些什么。柳声寒能够从他混乱的思绪中解读出,他在担心,按照自己的方法会将其他所有人的命搭进去,甚至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柳声寒也知道,白涯没有第一时间反对,便算作是同意了。何况柳声寒早就下定决心。 在想法被坚定的那一刻,便已成为无可更改的事实。 “别赌。”祈焕的意识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要赌,这对所有人都好——别赌,疯子!” 柳声寒从白涯手中夺下蓝珀,摁在祈焕凹陷的胸口里。 若夜叉与鲛人同源,鲛人应当也有不断修复自身的能力,但从未有什么传说提及此事。在有限的记载中,鲛人总是“死得很干脆”。夜叉也没有什么令人称赞的法力,而这短短的时间,恐怕也不足以让他们进化或习得特别的异能。所以在他们与夜叉的战斗中,那些怪物被砍断了什么身体部件都会迅速再生,想必靠的是海神的法器。 祈焕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可是现在,他感到胸口有一丝穿堂风般的凉意。说难听话,像是身子被打穿了一样。但恰恰相反,他的皮肉正以十分可观的速度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很快,痛觉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他实在忍不住叫喊出声,口中的气泡不断地涌出来。 白涯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 “你肺还没修好,想把自己憋死吗?” “我还是觉得会出事!我会不会长出两个心脏,第三条手……像是那群丑八怪一样?这就算了,若是乱了心智,你这不是好心办坏事吗?” 柳声寒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态会如此平和。他分明与恶龙对视,直面死亡,却没有什么薄命之人的悲叹。即使是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在气绝之前,大多也有无数难以明说的感慨或遗憾。但祈焕不一样,相较之下,他甚至显得太安静了——另一种意义上。 要么是他当真什么都没有多想,心无杂念。 要么他将其与另外更为重要的秘密,埋在更深的地方。 是什么呢?凭借他们之间的友谊,琥珀也不足以将它挖出来,摆上台面。她并不觉得是他们的关系还不到位,是祈焕还不够信任他们——毕竟她也并不完全诚实,她知道。现如今的江湖,谁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他们几乎能听到祈焕胸口传来的身体修复的声音。 柳声寒抬起手,将蓝珀拿起来。沾着血的蓝珀上像是连着一丝烟,血水在海水里,显得纤弱易碎,但它们很快像烟柱,顺势流淌回了祈焕的胸口。 他一巴掌拍上去,祈焕又喷出一团空气。 “干什么!你才是要我的命!” “没事就好。”白涯看着他,“你又活过来了。” “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蛮好笑的。” “我可真的是这么想的!” 柳声寒也不清楚,为何人的思绪在直接被暴露出来时,这段对话会显得有些毫无逻辑,甚至有些可笑。她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充其量是有些困惑罢了。毕竟她现在也不该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这边。刚拿到蓝珀的时候,霜月君那边又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音,同时,整座龙宫都在颤抖。这与之前的变化都不相同,他们此刻确实在面临坍塌的风险。 “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之后再说。你现在若是能打,脑子还灵光,就给我拿刀上。” “不是吧?”祈焕微微挑眉,“对病人这么严格?”搜狗书库 白涯不再多话。他忽然抽出身后的双刀,在海水中抛起它们,让它们凭空转了半圈。接着,他抓住两柄刀的刀背,分开手,将刀柄分别递到祈焕和柳声寒面前。 “……你这是?” “你们的兵器在这里不起作用。这两把刀,也不适合一个人用。它们是相通的,都是活的,即使在一个人手里也打不好配合。在小范围内,你们分开使用它。” “……” 相较于声寒,祈焕是更吃惊一些的人。他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好刀,在此刻白涯就如此轻易地“拱手相让”了。当然,一方面肯定是他拿了也跑不到哪儿去,另一方面,或许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柳声寒依旧有些迟疑:“我们两个……当真配得上这把刀吗?” 倒也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白涯明白,她的意思是想知道,凭借自己与祈焕的力量,是否能恰到好处地驾驭水无君锻造的神兵。白涯摇着头,说他不知道,拿来防身总可以吧。 “刀剑乃身外之物。” “你怎么办?” “试试这个。”白涯拿出降魔杵来,“还不知它有什么用。虽然我很少用短兵……既然修罗王能拿来打架,兴许我也可以。” “虽然不知它有什么用,但我们也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像琥珀一样。”柳声寒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祈焕,“我不是想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务必小心。” “能用的就这么多,我们没得选。既然已经带了下来,就物尽其用,当做天意。你们不要再与龙正面接触了——绕过那些柱子,去找别的出口。” “……好。” “再者……”离开这片安全区前,白涯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蓝珀,“其实一开始,并非是我要跳下去拿它。” “什么?那为何……” “我的伤——也许你还记得,在脸上,被剑划破的地方……现在已经好了。我受到琥珀的影响……它告诉我,一定要抓住它。” “所以你就跳海?!” “我是被拖下去的。”白涯的视线从祈焕身上挪开,对上柳声寒的视线,“它真的很危险——比我们想的更危险。” 祈焕真想抱怨他为何不早说,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再晚一步,自己或许已殒命黄泉了,还不是靠这两个胆大的死撑。何况以柳声寒那个性子,就算知道它的危险性,也不一定会停止冒险。往好处想——她确实在意他们的死活。 当白涯重新投身战场之时,此地已狼藉不堪。霜月君不知是否出过手,至少这皮糙肉厚的龙不像是受过刀伤的样子。它很生气,且怒意有增无减。它倒是脱落了一些鳞片,露出细嫩的白肉,还有些黑红的、疑似血迹的东西。看样子,那更像是它自己撞的。这些礁石柱有不少已经倒塌,混乱的水银无孔不入,像烦人的白乌鸦一样来来回回。 “你应该给它来一刀。”白涯看着游刃有余的霜月君,“你别又说还不到时候,还不至于。我看你跳活梅花桩还是很有闲情逸致的。” “嗯?你这么说我可就伤心了啊。”心里虽这么想的,他实际上没有这个意思,“但的确不到时候。我观察过了,它在龙族里不过是个小角色。在龙宫中,还潜伏着许多比他更厉害的大家伙们。” “怎么,你想引蛇出洞?” “差不多吧……不过不是现在。” “我确实不明白,很多事,只需要你拔刀的工夫而已。” 刚说完,白涯与霜月君同时感到一阵心悸。这种情绪不是他们自发产生的,而是从别处传来的。白涯转过头,发现祈焕的方向上有一块破碎的巨石砸了过去,他险些没有躲开。看来,蓝珀连情绪的传递能力也加强了,这不像是好事,至少现在不是。若是在交战中,他们受到其他人的影响,错失良机,可就麻烦了。那两人也是,若好好地探着路,忽然察觉到战况的变化,多少也会产生麻烦。 “速战速决,你不明白吗?”白涯重新盯向霜月君。 霜月君抬起手,一掌击碎迎面飞来的石块,同时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躲过刃状水银的运动轨迹。他仍一副无关紧要且气定神闲的架势,这不止一次地令白涯感到烦躁。 赤龙再度发作,它的眼神像是发光的矿石,坚硬且灼热。它的尾部也从水银中完全抽了出来,原本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让它被挤压在这里,看上去反而有些可怜。它暴躁地甩尾,又是一块断裂的礁石飞奔而来。白涯迅速抬手,石头撞击在降魔杵的尖端,瞬时四分五裂,碎块朝着四面八方飞溅,形同孔雀开屏,万箭齐发。 霜月君侧脸躲过飞窜来的几枚碎石,终于正眼看向他。 “你们向来责备我不拔刀,却从来没人问过我,为何不拔刀。” 第一百四十回:无做无休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回:无做无休“……那我现在问了。”白涯看着他,再度抬手,击碎新的石块,“希望你快些解释。” “我说过,封魔刃的主人,便是它真正的鞘身。使用得越多,人的灵魂,越是能与这修罗的造物磨合。久而久之,即使想将它拔出来、本能将它拔出来的人,也不再能做到。” “但你想摆脱它……” “没错。下一个拔出它的人,便是新的霜月君了。” 霜月君横起封魔刃,一阵看不见的力量在瞬间掀开面前的一切障碍。以他为圆心,一块干净的空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令白涯着实心里一惊。远处行动的祈焕和柳声寒也看过来,视线穿过层层障碍,真实地接触到这一方的虚无。 这片范围里什么都没有,连外围残破的礁石都被整齐地划出了断面。 封魔刃——即使不将它拔出鞘来,也有如此令人渴望的力量。 “若是活着回去,我该将它丢入人间,令它随波逐流——总该有人趋之若鹜。终归,能遇到更有缘的人罢。但不该是我。” 霜月君从礁石上跳下来,缓缓降落到白涯的面前。他伸过封魔刃,另一手空着伸向了白涯,似乎是在讨要什么。 “若一定要我出手,不如——我们换换。” 白涯看着他的眼睛,那仿佛深冬凝结的厚重冰层之下,似乎有光在雀跃。 于是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等霜月君将封魔刃放到他手里,再将降魔杵交过去。接过这把样貌古怪的胁差后,白涯像是第一次见它时横竖看了看。 “刀不出鞘……怎么能是刀呢?” “当普通的短刀用就好。”霜月君将八指长的降魔杵炳部攥在手里,“你学东西向来很快,用不了几招便能领悟。” 话音刚落,那愤怒而狂躁的赤龙忽然在残破的礁石柱中转过了身,朝着二人便是一阵横冲直撞。白涯立刻侧身闪开它的轨迹,回过身,他发现霜月君非但没有躲开,反而正面对着龙头直冲了上去。那一刻白涯的困惑盖过了他的紧张。毕竟,面对如此庞然大物,纵谁武功盖世、身经百战,也不该如此莽撞地迎头而上。 下一刻,赤龙张大了嘴,露出漆黑的獠牙。霜月君势头不减。 “你疯了!” 白涯在心里大喊。同时,嘴里又冒出一串气泡。 他没有得到霜月君的回答。他心无杂念,一往直前。紧接着,赤龙的血盆大口便将送上嘴边的霜月君一口吞了下去。那一瞬间,白涯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疯子——有病的疯子。神经病! “老白!” 他听到另一边喊他的声音。或许是离得有些远,蓝珀的联络不太清晰,何况他也无法确定他们在哪儿。但他没有犹豫,而是立刻抛弃了这方战场,泥鳅一样钻进礁石的“残垣断壁”之中。趁着赤龙没回过神来,他不断地用手在礁石上抓握、推拉,以此控制自己的游向,终于找到了呼唤声的源头。 “看这儿!” 祈焕给慌忙赶来的白涯指了一个方向。他经历重重障碍,来到了厅堂的对角。这又是一面光滑的水晶壁,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儿堆砌着许多石头,最小的也比人头要大。而且这些也不全是石头,还有大块的珊瑚礁,和破碎的水晶块。水晶块是透明的,看不到对面,和其他材料马虎地堆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凌乱而刻意的画面。这种狂乱的构造与水晶宫应有的精致与气派很不搭调。 “能推开吗?” “卡得太死了,用你的刀也敲不开。” “不是你的东西你用的还真不客气。”说罢,他立刻抢下祈焕手里的黑色弯刀,重新插回自己腰后的刀环里,“但这种痕迹,还有石头强行贴合的缝隙,应该是人为的——也可能不是人。等等,声寒呢?” “去另一边儿了……霜月君呢?” “……给龙吃了。” “什么玩意?” “他自己送死,谁也救不了。再说了,他是六道无常,死不了,怕个什么劲?” 祈焕眼睛瞪得有蓝珀那么大。他低头看了一眼白涯手里的封魔刃: “遗物你都捡回来了??” “可是降……” 白涯还没说完,身后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想要拔刀,幸亏提前看清楚是柳声寒干的。两人转过身面向她,她的目光却在他们身边的石门上停留了一小会。接着,她拿起白涯的另一把弯刀,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 “那里也有这样的‘门’。我不知道这里也有。” “推得动吗?” “完全不行,刀也敲不开。”爱看书吧 “……” “你怎么不说她?” “说什么?” 柳声寒没懂祈焕的意思,她看着祈焕,祈焕看着白涯,白涯看着柳声寒。 不远处的赤龙发出一阵咆哮,这一带的海水也为之震荡。它似乎更有精神了,正在此地大肆破坏,势如破竹般冲撞着为数不多的礁石柱。 “果真是妖物,吃了人和疯了一样。” “哎,声寒,老白说龙把霜月君给吃了,他会不会有事?” 祈焕有些急切地望着她,柳声寒微微挑眉,表情有些复杂。但她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回答他说: “六道无常的名字在阎罗魔大人手里……灵魂与肉身皆是不死不灭,这你不用怕。” “别说没用的了。”白涯用大拇指示意斜后方的碎石门,又望了一眼柳声寒指过的那个方向,问他们,“走哪儿?这龙没法对付,走为上策。霜月君说这里还有更多的龙。” 祈焕有些顾虑:“我怎么觉得……哪儿都不安全呢?” “那你留这儿?” “你对病人的语气能不能友好一点?” “等你真变成死人再说吧。” 赤龙击穿了最后一排防线,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闪开!” 站在中间的白涯忽然伸出左右手,同时将两边的人狠狠拍了出去。他大约是没掌握好力道,心里太着急,祈焕和柳声寒的前胸一阵剧痛。而后者,大约是能切身体会到先前祈焕遭遇的十分之一的疼痛了。 而十成的剧痛,白涯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 龙将他狠狠抵在那碎石堆砌的门上,凹凸不平的部分像是分别给了他一拳。他是比祈焕结实点儿,但没结实太多。与祈焕不同的是,他手上还有一件像样的武器。 用刀鞘戳龙略微柔软的下颚,这个行为没有令它产生任何反应,甚至更用力了些。比起上次,这条龙的身体更加躁动,像是被撒了盐的水蛭似的疯狂扭动。它的尾巴用力扫向一根石柱,半根柱子倾斜而下,柳声寒没能躲开,被它压住了腿。细碎的水银像黏稠的水花,在水中以极慢的速度溅射出去。很不巧,她被压在水银池的位置上。巨大的石柱像是捣药杵似的,要将声寒慢慢碾下去。她的手中一直紧攥着白涯的白色弯刀,现在,她将它高高举起。 祈焕想要冲上前,被龙无意识的摆尾打回去两次,他不甘地一再尝试,终于穿过了水银与碎石构成的“结界”。这时候,被白涯的反抗激怒的龙再度挥动尾巴,一下甩到祈焕后背,像是巨人的一巴掌将他拍了下去。不过,他总算来到柳声寒身边了。他狼狈地爬起来,试着拉扯她,她却纹丝未动。 白涯本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生一计。他攥住封魔刃的一端,伸长了另一端,刚好能戳到赤龙的眼睛。它感到强烈的不适,略微松开了些,白涯便趁机溜之大吉,从下方抄至那两人的身边。赤龙突然开始全身痉挛,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既没有追击白涯,也没有朝另外两人攻去。这阵异常给他们争取了些许时间。 “怎么样?” “压住了!”祈焕的手好像在抖,“我不敢用力拽……” 意外的是,柳声寒显得比他们还要冷静:“你把刀先拿好。我腰以下没什么知觉,别浪费时间,去开门。” “那你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以为这时候琥珀能救你吗?!” “你先把它们拿走。” 柳声寒的冷静令人胆寒,这比祈焕那种淡然要可怕得多。虽然在相对短的时间内,白涯已经两次面临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但谁会习惯死亡呢?不论多少次,也不会有人对此习以为常。但她就是这么镇静,仿佛她并非面临死境,而是真有什么办法生还,然后与他们暂时分开罢了。这种自信掺杂在她的思绪里,险些把两人说服了。 但他们怎么可能会被说服? 柳声寒拿刀的手还抓着蓝珀,她的手不算大,有些抓不住。她将蓝珀扣在祈焕手里,然后要将刀递给白涯。白涯只是抓着她的手腕,试着阻止她被巨石压进水银狂潮的速度。 “先拿刀。” 白涯没有理她,依然拽着她的手腕。祈焕用力推着她身后的石柱,自己半个身子也探在水银池上。赤龙依然神经质地抽动着,不知是不是被白涯戳坏了一只眼睛,直到现在也没有攻击他们。只是那些礁石的碎块时不时打下来,偶尔砸在他们身侧。 “……好吧。” 柳声寒忽然用左手接过自己右手的刀,微微后扬,白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忽然将弯刀用力朝他们身后丢了过去。刀柄擦着白涯身后另一把刀的刀柄而过,略微改变轨迹,立刻扎进那石堆门的缝隙里。 白涯忽然被看不见的力向后扯去。 第一百四十一回:无颜落色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一回:无颜落色那看不见的力量,源自两把刀碰撞后的共振,触发了双子刀的磁力。白涯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被黑色的弯刀牵扯,忽然被强大的吸引力生拉硬拽,生生将他的手与柳声寒扯开,他整个人再度被狠狠摔到石门之上。 一块小小的礁石滑落了,轻轻砸上白涯罩着绡衣的手背。他回过头,发现石堆门上出现了小小的缺口。在第二次撞击之下,它似乎有些松动,石头间不那么紧凑了。 有红色的液体从水银池里冒出来,像是更柔软的、更透彻的水银。 它们从柳声寒被淹没的半身中涌出。随后,它们逐渐扩散成一片红色的血雾。这里的血流淌得更缓慢,比祈焕受伤时显得浓郁。 “你流血了……”祈焕手忙脚乱地将蓝珀塞到声寒手中,“没事,这次肯定也没事。” “应该是石头压断了骨头。” “你如何说出这么轻松的话?”祈焕攥紧了她的手,“你不痛吗?” 不知海神的法器是否起到作用,但这显然对他将声寒拉出来没有任何帮助。毫无疑问,她已经出不来了,她下沉的位置已令水银蔓延到胸前。那细小的水银流像是树的根须,勾在她身上,拼尽全力地生长。他的胸前也还残留着那时候的血痕,他知道有多痛。 “那边的通道开了,你们快走。” “我们能——怎么能……” 祈焕攥紧了柳声寒的手,她的手也没有任何温度——她向来如此。可不知她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她慢慢把手从蓝珀与祈焕的指间抽出来,没有一丝犹豫。这时,又是一枚碎石砸下来,打在柳声寒的头上,她小声地叫了一下,小串气泡从嘴里漏了出来。祈焕抬头看着发狂的赤龙,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紧接着,他一拳砸向了声寒身后的石柱。 半截石柱在顷刻间炸开,发出的声响比龙造成的还要巨大,似乎震得整座龙宫都随之震颤。石柱碎成更加细小的碎片,最大的也不超过一枚鸡蛋。碎石快速地飞向四面八方,像是某种铺天盖地的暗器,它们砸在白涯身上,他及时护住了头。还有许多砸在赤龙身上,它感受到疼痛,亦或是尊严受到挑衅,尽管它的身体仍不那么听话,但它还是朝着祈焕撞来了。 他没能把柳声寒拉出来,细小的水银流变成无数双手,将她恶狠狠地拖了下去。 赤龙即将把祈焕撞飞出去、或是碾成一滩肉泥的时候,白涯及时扯住他的后领,将他猛地拉到一边去。他的表情有点茫然,显然还没能接受当下发生了什么。他参与的战斗不多,来到九天国后,才是他人生中主要战斗的集聚阶段。因此,他显然不具备白涯的某种心理素质——某种在战斗中切断情绪感知的能力。这大概是战士们才具备的素养,说不定,君傲颜做的都比他好。战场上不能犹豫,不能晃神,哪怕是一瞬间为友军的死亡或重创产生动摇,下一个会命丧黄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别他妈把自己搭进去!” 即使仅仅只是在心里吼了这么一嗓子,祈焕都能感受到某种程度的震耳欲聋。他低下僵硬的头,望着手中散发着蓝色柔光的宝石,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柳声寒的体温。 不存在的体温。 就在不久前,她用这东西救了自己一命。于是他转过头,睁大眼睛,显出一种可怖的无辜来。他仿佛在质问一般,忽然抓紧了白涯的两边手腕。 “为什么不救她?” 白涯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祈焕觉得他简直是兜着力道打的。但这下,他终于稍微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多蠢的问题。 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 就在这时,原本出现裂隙的门开始出现嗡嗡的震动,震感逐渐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由远及近。这不是错觉,他们知道,因为有什么东西的吼声也随之清晰。 另一条青色的巨龙破门而出。缘分 它的体型比赤龙略大一些,目光一样凶戾,样貌与赤龙略有不同,但终归都是龙。也就是说,这些守护龙宫的龙在殿内各自占据了一块地方,想必另一扇门后也驻守着另外的龙。青龙完全挤了进来,大概是注意到这里的异动。既然他们破坏了这作为隔绝的门,也许就算是冒犯它的领地了。龙宫本身或许不是这种构造,而是在被龙族占领后,才有了新的改造。 两条龙将海水流动搅得颠三倒四,两人用尽全力扒住眼前一切能抓的东西。那条红龙显得很不正常,这会儿,它又失控了,即使同类的到来也没令它有丝毫改观。青龙本是冲着入侵者来的。可就在它扑来之前,赤龙忽然撞向了它,锋利的獠牙刮掉了一排青龙的鳞片,血溢了出来。白涯与祈焕借机穿过堆砌碎石的门洞,躲到了另一边去。 祈焕借蓝珀的光,大致扫过这片区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白涯正准备拉着祈焕跑路,身后的龙啸忽然变得尖锐起来。陡然的高音如不知名野兽嘶吼,似龙非龙。他们回过头,通过宽敞的洞口看到赤龙像是在太阳下暴晒的泥鳅,蜷曲,舒展,反反复复,似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那条青龙不知是被它激怒了,还是想试着帮它,总之,它没有追向逃走的两人。 忽然,赤龙的口中喷薄出大量的鲜血,这一口血比任何一个人类全身上下的血加起来还要多。血混着海水钻入青龙的鼻孔,它显得有些惊诧,又有些困惑。它没有靠近赤龙,反而退远了些。紧接着,更多异物从红龙的嘴里倾泻而出,但那是纯黑色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像一种特别的尘土或是烟雾,在海中徐徐蔓延,构建出一种特殊的轮廓来。它没有像之前一样扩散而去,在海水中淡化。尽管这个时候,两人都觉得这一方海域隔着淡淡的红色,不知是不是错觉。 黑色的尘雾同样形成了龙的形状,与那青龙几乎一般大。青龙示威般发出吼声,整个面部的鳞片与绒毛都炸开,面目狰狞,鸷狠狼戾。可赤龙的眼神分明是涣散了,它整个身子变得干瘪,塌陷下去,像极了一串蛇蜕,而那串可怖的黑烟才是正体。 接着,是第二团烟,第三团烟。 祈焕忽然感到一阵战栗。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是对未来的感知。迄今为止这种感觉还没有出现过差错。他拉着白涯不断地后退,离那扇门越来越远。最终,两人退到连门洞都显得很小,仅能看到那一点点画面的地方去。 倏然,晶墙崩裂。 飞溅的水晶在水中发出特殊的破碎声,两人被水流的冲击向后掀了一段距离。当他们顶着破碎的水晶渣抬起头时,看到的一幕让二人不约而同地僵成两尊雕塑。 赤龙嘴里的烟雾还在扩散,更多的黑龙成型了。有的从它咧得不成型的嘴侧挤出身子,有的从黑雾形成的龙嘴里钻出,形成新的龙形。许许多多庞大的黑色怪物以一种可怕的形式增加着数量,同分裂一般,场面可怕得令人说不出话,祈焕胃里甚至泛出奇怪的恶心感。几条黑色的雾龙在水中疯了一般冲向青龙,争先恐后,像是宽大而长的黑带子将它紧紧缠绕,撕扯,两人完全看不清黑雾里的情况。 “那条龙怎么了?” 祈焕指向赤龙的方向。这儿比刚才的空间要宽敞许多,加之他们离得很远,虽没什么掩体,赤龙却显得很小,不知是不是与它变得虚弱有关。它死了吗?两人不清楚,也不敢贸然上前。它从高处缓缓地飘落下来,速度很慢,身体也很软。不是那种棉花似的柔软,而是显得很僵硬,就好像一根树枝被折成了好几段,没有完全分开,只是被树皮勉强连接在一起那样。很快,从它的腹部破开一个尖锐的物体,那东西的末端似乎在发光。微光只是闪现了一瞬,一道漆黑的裂口便从赤龙泛白的腹部炸开了。有什么东西破其而出,划过一道红色的尾迹。那东西本身也是红色的,从远处看小小的。以比赤龙下落更快的速度滑行了一阵后,他们才能看出,那似乎是个人类的轮廓。 接着,深红的血迹如茧般向后飘散,人的影子破茧而出。 迎面走来的是泰然自若的霜月君。他好像没有经历过战斗,也没有消耗力气。甚至,他身上纤尘不染,别说是血迹,就连一颗沙子也没挂在衣服上。 “怎么了?”他用袖口抹了抹降魔杵,再抬头看向二人,“你们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你……这……” “对了,这降魔杵……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横竖打量着,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战斗的时候,它会指导你,给予你一些武学知识……还有一些降妖伏魔的阴阳术。” 白涯接过来,霜月君接着说: “唔……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在离开降魔杵后,我立刻忘记也失去了那些阴阳术的使用方法……武学大多是我知道的,感觉不太明显,但的确助我一力。阴阳术,我也略懂,但方才用过的一些已经忘记怎么使了,只记得会用,用过。想必,不属于一个人的武学也会随之丢失吧。来,再借我一阵。” 白涯本来打算将这烫手的封魔刃赶紧还给他,谁知他来了这么一句。于是白涯又将降魔杵递了回去,眼神古古怪怪。 祈焕道:“那听起来是个好东西。” 不过他的心思有些不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二回:无心避退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二回:无心避退“也很危险。我能感受到它里面像是……封印了某种怪物或是恶兽似的。那是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能是那些武学和法术的源头。”霜月君道。 白涯看着他手里沐浴过龙血的降魔杵。经过血的滋养,它的光辉似乎更闪耀了。 “它在与人斗争,你若赢了,便能驾驭它,若是输了,我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总而言之,我不建议你们使用它。”说罢,霜月君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啊,还有,这个也给你们。” 霜月君从怀中取出一枚珠子,呈现灰白色,有点像碳,但也不至于那么深,而上面还带着一些独属于金属似的光泽。 “……龙珠?” “龙珠。” “有什么用呢?” “值钱吧。拿到陆地上去,总会有人给你们慢慢说道的。对了,柳声寒呢?” “……” 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看向他。从几人动荡而混乱的思绪中,霜月君已经得知了答案。 “这样啊。”他好像并不悲伤,“她不会有事。” “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算不上质问,祈焕是实打实地疑惑,只是这种疑惑掺杂着某种程度的愠怒。霜月君好像是最年轻的六道无常,但即便如此,对人间生死之事却冷漠得可怕。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他生前死后都杀了很多人,所以对生命毫无敬畏可言吗?祈焕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不介意这部分想法通过蓝珀被霜月君读到。不如说,他还巴不得他知道。 “她信我不会死,我也信她不会死,就这样。” 说罢,他一摆手转过身去,心无杂念。白涯和祈焕对视了一下,竟也无言以对。可霜月君和柳声寒,那能一样吗? 霜月君看着那几条黑龙,烟雾形成的黑龙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而是与那条青龙相互争斗、撕扯。接连不断的嘶鸣声如垂死的马,如受伤的狼,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抗争。 却无补于事。 在这空荡荡的殿内,几条黑龙就这样将它完全包裹,线球似的挤作一团,又像泡软了的面。最终,那哀鸣声弱下来了,逐渐变得细微,直到完全消失。很快,那些龙倏然散开,仿佛群聚争食的鱼群上方忽然砸下一颗石头。黑龙散去,但又朝着一个方向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是霜月君所站的方向。白涯和祈焕纷纷后退,与他拉开距离。这时候,所有黑色烟雾的龙都一拥而上,霜月君却纹丝未动,任它们撞向自己。那两人就站在他的后方,眼看着那些凶恶的、没有眼珠子的黑龙全部消失在霜月君的身前了。 他慢吞吞地仰过头,脸上掠过一道像是活纹身的黑影,却很快消失了。 白涯蹙着眉,侧目道:“那是什么?” “一种——法术?吧……”他这语调,自己也不确定似的。 祈焕问:“你生前就会吗?” “不……是我死后悟出来的。姑且,也算阴阳术。谁知道呢。” 白涯再看向霜月君的身后,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只有几片细碎残缺的龙鳞徐徐飘落,泛着青色的光泽。那条龙哪儿去了?除了这些鳞片,一点残骸也不剩下,甚至一丝血腥他也没能闻到。它消失了吗?还是说,它也同样化作那群黑龙的一部分了? 他不知道,也不想问。 几乎整面水晶的墙壁都在它们的厮打中崩坏了。乱七八糟的残骸与礁石混在一起,没有一点空隙。祈焕游上前去,将手指塞进石头缝里,试图将它扒开,但这种力量微乎其微,丝毫不能撼动这片废墟。 “只能另寻他路。”霜月君道,“若想找你们的……朋友,从这里走可行不通。” “对你来说打破它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白涯质问道。 “不是。但这几道墙的厚度和方位,大概是龙宫承重的关键位置。若将它完全破坏、移除,恐怕整层楼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龙族可能知道这件事,才没有将这儿完全改造成为己所用的形态。” 两人不知真假,也没法反驳。 继续往前走,他们才发现这地方大得过分。没有任何家具、摆件或者其他装饰在里头,只有上方泛着幽幽冷光的水晶盏,天花板也很高。这个地方有战神殿大吗?不好比较,因为没有任何参考,而且令人陌生。这种情况下,真正评估它的面积就变得困难起来。 前方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白涯上前捡了起来。是两支箭,但只是形状相似,它的材质是用珊瑚制成的,尖端削得很尖,末端却没有搭弓绳的凹槽。 “原本是这里的暗器。”祈焕回忆了一下,“泉姑娘她姐姐是这么给我们说的……是有这种机关来着吧?箭雨,还有那种闪得很快、几乎要把人眼晃瞎的光。不过听说那种光对人不敏感的眼睛而言没太大作用。” “但光和箭都没有出现。目前为止,我们只见过针对外人的特殊阵法。”九九中文 白涯说罢接着打量那两支特殊的箭。他发现,箭身上还镶嵌着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彩色水晶,大约是装饰。 霜月君道:“应该是被占据此地的龙破坏了。具有实体的机关,对龙这样的庞然大物,没什么攻击性可言。就算是致幻的法术,在目标过大时,也可能不起作用。” 祈焕伸手从白涯那里拿过来一支,反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端倪,似乎只是普通的箭。他们接着走,一路上什么困难都没有遇到。比起直面危险,提心吊胆地担忧着危险不知何时到来,这更令人难受。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白涯忽然发问,目标是祈焕。 “什么?你说。” “你是怎么把那块石柱打碎的?做到那个地步所需的内力,不像是凭你能做得到的。” 霜月君忽然将视线挪了过来,一副看戏的架势。 祈焕欲言又止,思索再三。他的思维忽然混乱起来,像是淤泥下蠢蠢欲动的莲花,随时会将自己与其他一切掩藏在泥沙之下的东西揭露出来。他想要隐藏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这两个部分有所重合,有所堆叠,令他一时难以阻止自己的思路。 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去想,让大脑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他大概是瞒着你什么事吧。”霜月君忽然笑了一下,有些刻意。白涯试图从霜月君的脑海里挖掘出什么东西来,但他要么藏的很好,要么也并不知道多少,只是起哄罢了。 “琥珀吧。”祈焕的思路忽然清晰了些,“应该是被救下来的时候……得到了什么。” 白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托起的蓝珀,不再说什么了。他说的不错,况且是柳声寒赌了一把,才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那些拥有蓝珀的夜叉都变得那样强大,也不是不能解释。再者……将这件事展开讲,怎么都会想起柳声寒最后的面容来。 那是如此平静。 她大约是凶多吉少了。虽然说着现在要绕路去救她,但他们都知道,说不定连尸首都看不到。就算找回来,还全着吗?他们都不敢肯定。更要紧的是,也不知君傲颜那边怎么样。若她平安无事,若他们还能活着出去,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若君傲颜也并不平安呢? 不要再想下去了。 没过多久,他们离开这处空间,来到一条走廊上。走廊也很宽敞,两边多了些无聊的装饰,但都残缺不堪,像是被撞坏了。走过长廊,出现了一个三角形的裂纹,不像是原本就有的,而像是之后被什么人破坏的。 “这个位置,对应的应该是声寒找到的‘门’。”祈焕有些犹豫,“我不确定……” “你方向感不是挺强的?” “再怎么说也是水下。何况,罗盘也不在我手里……” 罗盘当然在柳声寒身上了,几人都不再说什么。白涯先从那个三角形的洞里钻进去。在这样“透明”的墙上,任何裂纹都十分明显,像一条黑色浮空的裂口,看上去十分狰狞,随时会动起来一样。接着祈焕走了过来,然后是霜月君。他们都来到这个新的空间以后,继续向前走着。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有什么庞然大物盘踞在前。 它好像是龙,好像不是。离近了绕着走一圈,才能发现,原来是一只蜷缩成团的龙。这龙的颜色是深灰色的,鳞片与皮肤上有一种奇怪的纹路,看上去像矿物似的,摸上去也坚硬又冰凉。它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呼吸的起伏——或是他们看不出来罢了。 “它还活着吗?” “不知道。但先前那样大的动静,它没有一点反应,怕是个聋子。” “那也该感到震颤才对。” 这蜷缩的巨龙阻挡在前面,紧贴着墙壁。在它身后,隐藏着柳声寒从对面发现的“门”。 “把它弄醒?”祈焕在它附近游走,试图找到这条灰龙的头。 “那我们怕都要死在这儿。”白涯回头看了一眼旁观的霜月君,“……如果某些人只是这样看着的话。” 被提名者毫不在意。白涯摇了摇头,也游上去,和祈焕一起在龙的身上寻找着什么。 “而且就算它醒了,我们还要想办法,破坏那些坚固的石头堆。” 这很难,他们知道。到了这一步,似乎不能再取得任何进展了,否则就要支付他们可能无法承担的代价。就算接受了代价,事情也不一定能称心如意。 可是,事已至此,谁又甘心就此认输。 第一百四十三回:无坚不陷 沉睡的巨龙了无生息,像一具坚如磐石的空壳。 他们环绕它的一周用了一段时间,最后,他们确认了这件惊人的事实。 这是一条假龙。 最终完全得以确认的人是祈焕,他终于找到龙头处。它没有任何鼻息,像是死去一般;它也没有眼睛,那地方只是闭合的、有一条凹陷的缝隙。那缝隙只是一道单纯的孔洞,眼皮下并没有藏着眼睛。这很令人意外,硬要说,大概是难以确认它的材质,他们才误认为是真实的龙的部分。何况它太逼真了,即使是这样冰冷的材料也能雕刻出十二分的神韵。 他们还发现,这条盘起来的龙身,有许多缝隙。那是没有完全重合交叠的躯干,它们之间最宽的有二尺宽,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类钻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你在看什么?”祈焕看着张望的白涯,“你该不会想进去吧?” “有点在意里面是什么。” “空的吧?我们还是快想办法把它挪开,或者干脆凿开算了。不过是一条假龙而已,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救人要紧。” 霜月君来到旁边,也没有像白涯一样把头伸进去,只是在旁边扫了一眼。 “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有不一样的水流。里面的空间比预想的大。” “怎么会?是有什么法术吗?” “我不确定。或许下面有更宽广的空间,与一楼相连。” 他和白涯讨论起来,祈焕有些头疼。 “你们到底还救不救人了?” “这石材,是千万年前层层挤压、堆叠,在深海中挖掘出的,比钢铁还坚固。”霜月君敲了敲龙身,“单单从外部破坏,恐怕不大可能。我看了它的结构,以这个样子盘踞,是有意为之,它几乎坚不可摧。” “你的意思是进去,然后从里面找到破绽?”祈焕皱起了眉。 “应当是的。既然外面没有任何下手的地方,不如去里面看看。要知道,任何兵器,都一定有脆弱的部分。只要瞄着那儿狠狠一击,粉身碎骨,是轻而易举的事。” 霜月君说得轻松。白涯看了看手中那不能出鞘的封魔刃,思索了一下可行性。 “那我去吧。如果不行,就把降魔杵递给我。” “等等,可是……可——” 祈焕欲言又止,总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要去?那也可以。”说着,白涯将封魔刃塞给了他。但祈焕并没有接过来。 “不是……” “不是什么?你不也很着急吗,我们当然要想办法了。”白涯不明白他到底在这个时候磨蹭些什么。方才最着急的属他,可现在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未免令他有些烦躁。 “万一里面有危险呢?万一连接在一楼的其他陷阱里?万一这是个圈套?” 祈焕也焦虑地辩解起来,脑海里的思绪混乱极了,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几乎有一百个问题与一百零一个担忧,唯独没有答案。他好像比之前变得胆小,变得畏畏缩缩。 “你没有我认识你的时候那么有勇气了。”白涯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你当时要来南国,我没有逼你也没有拦你,即使你不来也无所谓。我看你那时的样子倒是颇为无谓,后来也知道你确实有两把刷子,倒不是真那般无知无谋。可现在你在退缩什么?不是要救人吗?” 白涯几乎觉得莫名其妙了。他瞪着他,眼里算不上愤怒,反而有些疑惑。他这样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祈焕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出事儿了怎么办?” “我不怕啊?” “我怕啊?” “所以我去啊?这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把问题表示得这么直白为什么你还没懂?”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霜月君眉心微皱,心里是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慈父的样子。白涯看他那德行,没被祈焕气到,反而快被霜月君惹火了。 “你笑什么?” “我可没笑。” “我听你心里暗自挺乐呵的。”61 “你看不出来吗?你们来时还是四个人,如今只剩两人。不论你还是他,若是有去无回可就没意思了。且不提能不能活着出去,死都死不到一块儿去,听上去着实凄惨。虽然……我是不在意这些。想必祈公子,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 面对霜月君的这番表态,祈焕倒是比白涯冷静多了。他看了一眼霜月君,心情稍微冷静了些。他微微颔首,摇头,大概是在酝酿些什么。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理由。”他转向白涯,“你知道,我不喜欢水——但在来到这儿,在与夜叉之前就不喜欢。” “是因为你儿时那个溺水的少爷?” “不是少爷……是玩伴,朋友。”提及此事,他虽未逃避,但显得有些疲惫,“他便是死于溺水——为了我,为了救我,你明白吗?” 白涯望着他,眼里没有太多起伏。 “我是觉得你说那事的时候,有些问题。我当时说那少爷灵根不足,其实有些怀疑,只是懒得说。勤能补拙,再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淹死。我猜,的确是有什么别的意外。” “是水鬼。”祈焕顿了顿,“水鬼索命。” “……所以他为了救你,用蹩脚的阴阳术与它斗争?” “他没有,他直接替了我。” “他替了你?”这倒是令白涯有些不解,“没有做什么反抗么?他就这样讨厌自己的生活?如此一来……” “他……是反抗他的父母。不,也不是这样。”祈焕摇了摇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一细说。我可不想看着你送命,像那个时候一样!” 看着他坚毅的眼神,白涯姑且能明白为何他如此“优柔寡断”了。但他还是在心中默默叹气,并对自己的打算毫无改变。 “依你这么说,柳声寒也不能不救。” “我知道。”祈焕拉住白涯的袖子,“我们得一起去。” “那如果出了事,我们可就一个人也不剩了,你想清楚。” 白涯诚然是不怕死的,说话也直接。但祈焕难道就是怕死之人吗?他摇着头,眼神里有坚定,也有淡然,颇有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势。白涯微微皱眉,对这种“勇气”不知如何评价,但他也没有反对祈焕的决定。 “行吧,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胜算。”接着,白涯望向霜月君,“你不必管我们。若你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离开也可以。” “那你们可要快些,我一向没什么耐心。记住,你们的目的是打碎这座雕像,别的一概不要多管。” 原本他们就没打算指望霜月君,他这么说,便是愿意等了。这反而让两人有些意外。他们点了点头,白涯就朝着那最宽的洞口近了一步。 “我先下去看看,若确定无事,你再跟来。” 祈焕点头同意,白涯就将身子试着探进龙身之间的洞窟了。洞口形状扁平,也并不是非常好进。白涯身后的刀还卡住了,祈焕帮他将两把刀错开,这才推了进去。白涯试着在水里转过身,扒住了龙身的边缘。下方一片漆黑,他感觉此处的水流不太对劲。于是,他转身对外面的祈焕说道: “先把琥珀给我,我看不清里面。这儿太奇怪了,水的流向很乱。” “好。” 于是祈焕取蓝珀来。就在白涯伸出手,准备从他手里接过蓝珀时,他忽然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向下拖拽。像是有一种吸力,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着他的脚踝,生拉硬拽。同时,他腰间也明显感觉到水流只顺着一个方向搅动,他立刻将封魔刃叼在嘴里,紧咬牙关,生怕它被海水卷走。同时,他双手用力攥着石龙的身子,一只手也不敢轻易松开。 “怎么了?!”祈焕一惊,“里面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 说着,他也要朝里面看。就在这时,霜月君却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别过去。”他表现出一种罕见的紧张,“下方有很强的邪气。” “你怎么不早说?!” “这是凭空出现的。就在刚才,灵力还没有这么浑浊。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 “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 “你要死我也不拦你!” 霜月君刚说完,手还没松开,被祈焕一巴掌打了下来。接着他便抓住白涯的手腕,试着将他拉上来。里面逐渐形成一道漩涡,白涯感觉自己的身子要被扯碎了。 “你妈的——松手!” “不可能!” 白涯皱起眉,龇牙咧嘴,狠狠咬着封魔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祈焕不为所动,仍抓着他不放。他感觉很不好,他先前也是这样抓着柳声寒的。 白涯忽然松开一只手,抓住口中的胁差。紧接着,他忽然挥刀鞘朝祈焕的手扎过去。他不是很用力,但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他。祈焕虽不打算放开,却在那一瞬稍稍松了些力。紧接着,龙身里未知的力量立刻抓住机会,就这样将白涯生生拽走了。 可恶!祈焕试着将整个身子挤进去,霜月君再次抓住他。这次他的力气很大,在拉他的一瞬间让祈焕的手臂直接脱臼了。他感到一阵剧痛,想要发出惨叫,却因牙关紧咬,只有一连串细碎的气泡从嘴角流泄而出。 蓝珀从龙身上滑落,祈焕看到它掉在外面。里面的异常似乎消失了,他推开霜月君过去看,什么也没有。右肩还在隐隐作痛,可相较之下,他仍觉得白涯砸得更疼一些。隔着薄薄的绡衣,祈焕的手背泛起一层淤青。 他为什么要松手?自己不怕死,难道还怕疼吗? 祈焕真想给自己和那该死的本能一拳。 第一百四十四回:无为自化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四回:无为自化在更多沉重的回忆涌上之前——更大的懊悔将祈焕包裹之前,意外再度发生。 这条蜷缩的巨龙——这条石龙,忽然浑身上下开始震颤,连带着整座宫室也随之摇摆。祈焕立刻摇摇晃晃地上前,用健康的手一把抄起蓝珀来。霜月君借着这不定的力,单是悬空着就将祈焕的手臂接了回去。关节摩擦的声音被石龙的颤动声盖住了。 这声音很沉闷,有着岩石特有的摩擦感。在水里听声音比岸上要清晰得多,因而每次类似的意外发生时,他都觉得自己耳朵痛得要命,本身耳膜已是在绡衣的保护之下,但仍能感到一丝压迫。两人不断后退,眼看着这条庞然大物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醒”了。 眼睛仍是黑洞洞的,但这条龙的确“站了起来”。它不再蜷缩,而是拉直长长的身体,蛇一般竖起了前身。它身上那些属于岩石的部分,忽然也像蛇皮一样脱落了,但这种“皮”要坚硬很多,它们一块一块的,随着它的移动掉落下来。每一片石头制成的皮肤,都有差不多一寸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又是什么东西? 它应该也是龙——大概吧,至少它与先前那两条龙别无二致。但即使失去了那层笨重的外壳,它看上去依然比之前的龙都要庞大。它的鳞片有一种奇怪的颜色,有些斑驳,祈焕不好去形容。不如说,这层岩石下掩藏着的是金属的外壳——已经生锈了的外壳。那些发着棕黄色、红褐色的鳞片没有另外那两条龙的颜色明亮。当它那几乎全部的石质外衣脱落后,它的双眼依然是两只空空如也的洞。它就用这样的洞凝视着面前的二人。 祈焕昂着头,直面压迫,连肩骨都感觉不到痛了。 “要动手吗?”他问霜月君。 “打不过。”霜月君分明还没动手,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不过,它好像不打算和我们打。” “你这么确定?” 那条龙突然低下头来,巨大的龙头突兀地出现在祈焕的面前,水流将他掀倒。他爬起来后就站在龙前方,与它面对面。这时这条龙将他忽然拱到墙上去,光是吻部就可以将他碾碎。但他似乎没有之前那般恐惧,不知是这条龙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还是说他的心态已经有所变化。或者二者兼备。他知道,将白涯吞进去的窟窿就在这条石头龙的身后。 “你身上也许有他要的东西。” “琥珀?”祈焕不太乐意,“那不是将法器交给他族了吗?” “先试试罢。你也没得选。” 话不好听,但祈焕知道,确实毫无退路。于是他犹豫着伸出手,摊开,完全露出掌心里的蓝珀来。它依旧散发着温柔又清冷的光,不论在多么深邃的黑暗里都能发亮。 但这条龙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它依然停留在祈焕面前,用空空的眼睛看他。 “不。” 祈焕听见一个声音。他回过头问霜月君:“你说什么?” “我没有说话。”霜月君微微挑眉,“而且,我也听到了。” 那声音的主人的确不像霜月君,他没察觉到那个感觉,只是在场的只有二人,他才下意识地这么想。那会是谁呢?那声音也是直接跌入脑海中,是通过琥珀传达给他们的。 难不成是…… “也许你有别的东西?”霜月君问。 “……能有什么呢?” 祈焕收起蓝珀,又在全身上下翻找起来。最后,他从身上找出两件东西,各拿在手里。 一枚剔透的、心脏模样的琉璃;与一颗直径两寸的、灰亮的龙珠。 那条龙的胡须微微动了动。它先是轻轻转头,朝向了心脏的那只手。其实自从将它拿出来的那一刻起,祈焕就觉得,这颗死物似乎在进行一种有规律的振动,如真正的心脏在跳动一样。可看向它时,它仍是静静的,祈焕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心跳声太过明显,明显得不容忽视。 恐怕,唤醒它的不是蓝珀,而是这枚琉璃心也说不定。 不过这条石龙并没有选择它。它转过头,将目标锁定在另一颗龙珠上,再无其他动作。 “是要这个吗?”他不确定,便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霜月君。 “我哪儿知道,你试试不就得了。”霜月君皱起了眉。 祈焕将手向前倾,让珠子滚到手指的部分,然后用力朝上抬手,将这颗亮盈盈的龙珠丢了出去。石龙居然张开了嘴,将它叼在了嘴里,又闭合。紧接着,它那黑漆漆的两个眼眶里忽然迸发出金色的光芒,这让祈焕感到不适。他捂住了眼睛,过了许久,才将袖子慢慢放了下来。再看向石龙时,它早已抬起了头,眼部的光芒略微暗了一些。即便如此,这光也足以将这座宫室照亮了。然文吧 “汝乃何人?” 真的是龙在说话。 祈焕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仰着头,看着这条奇异的龙。这句话似乎也是通过蓝珀完成的,但之前为什么不行?那两条龙怎么会如此不讲道理,只知道横冲直撞,见什么咬什么,完全无法沟通。 但既然说得上话…… “我们从海上来,海之外的地方——陆地。我是一个……人类,不是鲛人,也不是妖怪。但我和我的同伴听说,龙族占据了原本属于鲛人族的水晶宫,夺走了当初商议好,归鲛人所有的宝珠。他们说你们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令他们的族人有来无回,死伤无数。” “一面之词。” “……但你究竟是什么?你也是龙,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你和它们不同?” “一面之词。” 石龙仍这么说。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鲛人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吗?如果有,你告诉我。” 祈焕直直盯着龙发着光的眼窝,眼里毫无畏惧。 “不足挂齿。” “在说谁,我么?还是鲛人?你在小看我?”祈焕皱起眉,只身一人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没有任何胆怯,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他胸前的衣服和绡衣还是鲜艳的红。这儿没有空气,若在陆地上,它一定也变成棕褐色了,就像这条龙的颜色一样。他攥紧了拳头,接着对石龙发问: “还有我的朋友——你们该把他们还回来!” 那条石龙略微低下了头,蛇似的伸长脖子,离祈焕近了些。他后退了一步,给它让出空间来,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有霜月君在原地不动,默默地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 “汝所见者,非我族类。” “什么?” 霜月君将手习惯性地搁在袖子里,忽然上前了一步。他转过身,站在这苏醒的石龙与祈焕之间,对龙发问: “你是说,那些拦着我们的龙不属于龙族?那会是什么?” 石龙凑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像是找到了一个终于有地位能与他对话的人选一样。接下来便是一场漫长的对视,祈焕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丝毫也没有了。这令他感到很奇怪。人类的思维是很复杂的,蓝珀过滤掉了无用的信息,加之身边任何即使渺小到目不可见的生物,也会传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思想,这海神的法器都会将它们淡化成一种微弱的噪音。就像人普通地走在路上,除自身之外的自然的声音一样。但现在,祈焕的耳朵像是被堵住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霜月君和石龙忽然建立了一个新的连接方式,将他隔绝在外了。 也许,是换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祈焕没有打断他们,他只是默默地等待。过了很久,非常久——久到他感到麻木,感到困倦,感到必须即刻做出什么改变时,霜月君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道: “那些龙,从种族上讲,仍然是龙的一种,但其身份并非龙族本身。这些龙作为龙宫的守护者,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它们只是幻象、是剪影。” “这话怎么说?” “守护的龙很小,不具备龙族的智慧和意识,它们只知道保护这座龙宫。因为它们并非来自龙族,而是宝珠的造物。” “宝珠?!”祈焕忽然瞪大了眼,“你是说鲛人的宝珠,创造了那些龙?!” “而且那颗大珍珠,本来不就是龙珠的一种么,只是包裹着鲛人的眼泪罢了。我们拿到的龙珠也不是真正的龙珠,是宝珠的投影,是劣质品。它并不能像真正的龙珠一样,但至少可以让这位朋友醒过来……当然,它也不是真正的龙。真正的龙珠更加美丽炫目,真正的龙族也更加庞大,有的龙,连整座水晶宫也塞不下。” “所以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付出了那么多代价,面对的危险,都是假的,都是虚的?”祈焕摊开了手,“都没有意义?” “意义不是这么决定的。这位朋友负责告诉来者一些事……宝珠制造出虚假的龙,擅自改变了水晶宫的结构,是因为它有自己的意识——尽管这些意识也是‘无意识’的,它根据自己的需要作出了调整。它可以对外界的祈求有所回应,但当没有鲛人靠近时,属于龙族的部分仍在生长、发展。那些伪造的龙的残影,吸引了真正的龙族,也让鲛人心生误会。” “所以这之中果然存在着某些误会?” “鲛人是高傲的种族……但龙族也是,龙族的高傲,带有一种相对于人类而言的狂傲、傲慢,但实际上只是它们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罢了。没有必要。对他们来说,人类与世间万千猪马牛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一百四十五回:无可指摘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五回:无可指摘“跳过商议,甚至连告知也略去,的确是一种狂妄。”祈焕无奈地摇头,“也难怪鲛人会那样生气。想必百十年前,龙族也并没有与他们面对面地好好对话吧。” “倒也不是,他们之间的确发生了平等的对话。鲛人之中自然有佼佼者,入得了龙族的法眼,否则当年龙族也不会将宝珠托付给他们。那时龙族认为,即使鲛人拿着那枚龙珠也没有关系。但现在不同了,它们觉得如今的鲛人品行不端,不复从前那般值得尊敬。” “为何?果然存在什么误会吧。不过……石龙之前说,我们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 “的确。它们给了鲛人一族交流的机会,但——” “他们拒绝了?” “那是自然。” “可……因为遭到拒绝,就强取豪夺,这和一开始就明抢也没什么区别啊。” “先礼后兵咯。”霜月君笑了笑,“我说过,龙族是很傲慢的。当然,鲛人也是。” 祈焕不解:“可宝珠为什么会……” “这个嘛……” 霜月君转头看向那条笨重的石龙。石龙望着祈焕,眼里那两道明亮的光忽然舞动起来,像是有两条小光龙忽然钻出来似的。它们相互缠绕,又飞速地移动到祈焕面前,再度分开,忽然涌进了祈焕的眼里。 那一瞬,他的眼睛有种畏光的刺痛,但只是一瞬,他的面前就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他看到了一条很特别的鱼……不对,是鲛人。但她的尾身实在是过于夺目,令他在第一眼忽略了人形的部分。那条尾巴金光闪闪,像黄金的矿山,像天边的云霞。但远远不止一种色彩。摇荡不定的海水中,她的尾鳞随之微颤,反射出斑斓多变的颜色。不论是星斑鱼似的鲜红,新鲜海草的嫩绿,透过水波被阳光照晒的沙子的暖黄,独属于海水的湛蓝,还是其余如珊瑚丛般五光十色的、艳丽的颜色,都恰到好处地融合在那一片片层次分明的金色鳞片中。它是那样炫目,仿佛包罗万象,世上任何一种工艺都无法与这般鬼斧神工企及。 与那华丽鱼尾相连的身体,是一个枯瘦的老人。 老人穿着一层单薄的白绡——是龙绡。比起祈焕他们身上这些几近透明的彩色布匹,那种白是无法穿透的,结结实实的白色,不知是麻布还是丝绸。但随水流与人的动作飘荡的时候,它上面会掠过一层浅浅的、七彩的光。 这件绡衣明显是仿照陆地上的人做的,不过,是很老旧的样式了,祈焕记得自己在家乡见过。即使在家乡看到的,也是件数百年前的藏品,据说是哪位达官贵人的陪葬品。虽然那件很老旧,一抓就会碎掉,但领口的样式与袖口的花纹,与老鲛人身上这件如出一辙。 她瘦小干枯的身躯被这裹尸布似的龙绡包裹着,以显得她衔接在那样动人的长尾上不那么突兀。她又干又瘦,碧绿的眼睛有些浑浊,像是点在枯木上布满棉絮的绿宝石。手腕与耳边的鲜艳的鱼鳍并不能衬出她的气色,反而令这种诡异的出入更加明显。但那些诚然是她的一部分,这不可否认。 她的头发也是——那是银白色的长发,与这件龙绡相得益彰。那长发微微蜷曲,蓬松而柔软,如大片绵密的海沫,让他想起泉姑娘的头发。只不过,老人的更灰一些,或许与她的年龄有关系。她坐在一个浮空的“椅子”上,后背倾靠在椅背上与之贴合。那椅子的正面看上去像牡蛎的内部一样光滑,反面也像牡蛎的外部一样粗糙。 难道她是…… 他定了定神,忽然发现,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巨物。 那是一面……镜子?不,那应该会映出人影才对。但那是什么?有些平滑,但有着微妙的弧度。它是黑色的,像打磨整齐的黑曜石的表面。老人将金色的轮廓映衬在上面。 它忽然闭合了一瞬,又缓慢地张开。 那是一条龙的一只眼睛! 祈焕觉得自己浑身一哆嗦。这条龙太大了,大到他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只知他有黑色的眼睛,和礁石壁一样的脸。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它面部的颜色,上面覆满了墨绿色绒状海草,还有柔软的、肉色的海葵,它们正随风摇曳。虾蟹从覆生其上的短珊瑚爬了过去,还有海星在嶙峋的藤壶上缓慢挪行。 巨大的龙——硕大无朋的龙,盘踞在此地,将身体层层堆叠,露出宽敞的空间。这儿唯一的光源,是巨龙额侧露出的一截龙角。它主动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老人泰然自若。 他们在谈判,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谈判。 最终,老人摇了摇头。 老人代表鲛人的整个种群,拒绝了龙族取走宝珠的要求。三k 巨龙离开了,没有丝毫犹豫。它先将头部从交叠的身体里抽出,场面顿时陷入黑暗。紧接着,虽然祈焕原地不动,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海流在瞬间扰乱一切。巨龙拆开自己折叠盘踞的身体,从某个方向离开了。相较于这笨重的身体,它游得很快,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抽离身体时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水龙卷在原地将一切都疯狂地吸卷进来,周遭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漩涡平息下来,一大群鲛人不知是从何地出现的,他们都疯了般簇拥到老人的身边。在混乱的人群中,祈焕似乎看到了那位熟悉的、橙尾的女鲛人,正值中年。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祈焕已经清晰地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鲛人的宝珠是“活”的。 刨去珍珠质的霜壳,宝珠的内核是传说中小龙的龙珠。龙珠是龙生命与法力的凝聚,如脑或心脏一样重要。虽然离开龙珠后,龙也不会立即失去生命,但对龙族而言,千百年来的修行与灵力几乎化为乌有。失去了它,就像是战士在战场上失去了盔甲——像人类被剥去一层皮一样。在将龙珠交付给小姑娘之后,小龙便消失不见了。他大约还活着,大约已经死了,身上的龙绡尚能令他维持鲛人的模样,却无法令他重返龙身,回到强大而傲慢的、属于龙的世界里去。 与同类相比而言,它不过是个尚未成熟的、沉淀了过多不必要感情的傻子。龙族与鲛人一族在观念上最大的差异,在于他们对同族的看法。鲛人的家族观念很强,只要你同是人身鱼尾的鲛人,你便是他们的亲人。在他们的观念中,也没有“姓”的说法。姓只是人类区分家族血脉的产物。虽然龙族也没有像人类城与城、国与国之间对领土、钱财与人口等资源的竞争,更无严苛的阶级制度,但对龙而言,力量就是一切——当然不仅限于蛮力,还包含法术、智慧等其他自发的东西。它们的观念与妖怪近似,却不与妖怪等量齐观。 龙族是更古老、更高深的种族。在人类看来,是生来便与神最为接近的生物。 龙珠——龙生命的精粹,更是可望不可求的至宝。 那条小龙还活着,至今仍活着。但是,长久的时光令它发生了超乎人的理解,甚至超过龙族理解的变化。它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着,这种方式,大概鲛人无法理解,祈焕在这场幻影里也无从得知。可那种生存与存在的方式,显然引起了龙族的重视。它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强大的绝对的影响,才令龙族起了夺回龙珠的念头。 那宝珠会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灵魂,那种无法被解读的存在方式的灵魂。 龙族需要它,龙族也具备孵化它的能力。 但鲛人不愿意交出它。 若是将宝珠交出去,鲛人便再也没有变成人类,离开海洋的方法了。像传说里小姑娘那样,用梭子硬生生地割开鱼尾?谁会去试呢? 或许鲛人“自私”地留下宝珠,与龙族自顾自地想把拱手送出的东西拿回来,根本上是一码事。祈焕也无法评价这是不是一种自私的抉择。他只是人类罢了,既不属于鲛人,也不属于龙族。他只是……区区人类这一种群的一员。 “于是所谓的误会就这样加深了。龙族省略了接下来的沟通与交流的部分,直接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为龙宫增加支援,满足宝珠所需求的一切条件。其中,就有它所希望的,远离外界的惊扰,包括鲛人。因而从那些龙身上得到假龙珠,还有其他特殊的法器,都是唤醒石龙的必然条件。姑且,算是龙族认可了来者对话的实力。” “鲛人没有告诉我们谈判的事。”祈焕皱着眉望着霜月君,“他们欺骗我们。” “这只算得上是隐瞒,况且是无足轻重的部分。”霜月君如此评价。 “怎会是无足轻重?” “你说了也不算啊。”霜月君无所谓地耸耸肩,“是你们的白少侠准备拿你们的人情报恩,和两族之间的纷争没有任何关系。” “白、白……”祈焕忽然上前,掠过霜月君迅速靠近了石龙,“白涯呢?刚才那个人!他去哪儿了?是你身后镇守的什么入口吗?还、还有隔壁的柳声寒,有个女人,她……” “哎呀,你这般重情,令我感触颇深呢。” 是另外的声音,不属于祈焕,不属于白涯,也不属于这条石龙。 思想是分辨不出声线的,但祈焕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女人。一个总那般从容的、有些深沉的、蒙着几分阴郁的女人。 柳声寒不知何时坐在石龙的头顶,摇晃着腿。她看上去安然无恙,甚至没有一丝血迹在身上。只是,那脚下原本堆积的层层叠叠的青绿绡衣被撕破了,看上去短而残破。 祈焕激动得快要昏过去。 “你什么时候——” “我也是才来呢。”她从龙头上跃下来,仍悬停在附近,漂浮在祈焕的高处,“从……下面,从更深的地方回来。那是一处无边无际的地方,我未曾触及它的底部,便草草离开。但我猜,白少侠必然会面临无法言说的境地。我们……得去找他。详细的事,路上再说。” 无视了祈焕心中的千言万语,柳声寒忽然取笔,在龙的两个眼眶处各自留了一墨。 此谓画龙点睛。 第一百四十六回:无边苦海 白涯不知自己被那神秘的水流带往了何处。当他终于恢复对身体的掌控权时,四周又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几乎与他刚来到海下时看到的场景如出一辙。 这里实在太冷,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先前从未察觉到的、属于深海的寒意。或许这里的凛冽真的已经强烈到可以剥开绡衣的防护了。这样的寒冷从何而来?这里又是何处?白涯一概不知,更不知他该为自己的生还而庆幸还是悲哀。 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任何蛛丝马迹。所幸封魔刃还在手里,他将它叼在口中,反手抽出背后的弯刀,并上下挥舞,试探周围是否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相较于刚来的那处阴暗狭小的洞穴,这里倒是很大,大到不知边境,连上下都无法察觉。 没有任何海流,白涯根本无法辨认方向。更不妙的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儿绝不止他一个人——不,人类的话,或许真的只有他一个,但其他的会是什么?白涯独有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狭长的身影从身体下方缓缓滑行。上方也是,远方都是。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自己隔着绡衣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沉重又响亮,他生怕招惹到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他十分肯定,此处有数条,甚至数十条像之前那样的龙,只不过它们尚未发现他。这时候,他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白涯重心不稳,向前倾倒,攥着刀的手立刻腾出无名指与小拇指撑住自己。刀碰到了石头,或是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清脆的声响,令他心头一紧。好在他将动作保持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其他异常出现。 白涯感觉自己的手指放在某个斜面上。而且他终于明白了,刚才的自己一直处于下沉的状态——他竟毫无察觉。现在,他接触到了这片区域的最底部。他站起来,试着迈开步子,并不断地左右缓慢地伸出弯刀试探。他想,自己此刻一定像是一只滑稽的蜗牛。 地面很坚硬,凹凸不平的,并非是普通的沙子或是礁石,有些部分还比较滑,像冰面儿似的。偶尔,他的刀会碰到不知是石柱还是别的什么坚硬的东西,于是他绕开。在这儿徘徊了一会,他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脑内也无法将这一带的地形图勾画出来。 他忽然看到一丝丝光亮。 尽管那是极其微小的光,但白涯仍看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接着,他便意识到,是某个方向有微弱的光投过来,让那些光滑的石头反射了它。这一幕也与他之前在海底醒来时如此相似,仿佛某种指引。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场梦了。 白涯顺着光向前走,慢慢地,他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那白点真的很小很小,很弱很弱,像是茫茫黑夜里最为遥远的、光芒最虚弱的星。有时候,那白点会忽然失去光彩,没多久又会出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掠过了它。 离得越近,那光点便越高。白涯渐渐意识到,那个点儿在比他想象得更远的高处。但他不准备向上游,让自己处于完全悬空的状态很危险,好歹这里还能提供一些藏身的地方。何况一直朝上游,一定会消耗大量的体力。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白涯很清楚,此刻的自己不该陷入任何一场难缠的战斗。 最终,他来到了地面几乎最接近光点的地方。 那一抹光被藏起来了,它像是在一个微微敞开的盒子里,有一些光逃出来了。光源应当很明亮,有着强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穿透力。它好像被放置在某个建筑的高处。建筑?海底会有这种东西?还是沉下来的某物?在靠近他的过程中,白涯觉得自己简直在接近一个微型的太阳,高而明亮,只是没有那么温暖罢了。 然后,他终于得以看到周围这些“石柱”究竟是什么了。 棺材……或者墓碑。 这是一个比喻,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由木板拼凑而成的五面体,再加上一个盖子。但在白涯的眼中,二者的意义别无二致。它们是独属于鲛人的棺材…… 它们横七竖八地坐落在此地,被透明的多面水晶封印起来。水晶是透明的,鲛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被封印在里面,无法动弹。那些鲛人的身与尾依然明朗而闪亮,生动且鲜活,正如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就好像时间悄然凝固,将他们永久珍藏。 他们的表情真是……形形色色。有人惊恐,面部扭曲得不可思议,摆出要从某处逃逸的动作来;有人悲哀,眉宇间辗转着说不出的绝望,双手交叠在前胸像是祈祷;有人困惑,嘴唇微张,似乎不知自己正面临怎样的处境;还有的人只是回过头,生命就永远地定格在了那迷茫的一瞬…… 他们沉默,沉没,不知明日为何物。和顺 或许过了这么久,他们已经死了……也可能没有。白涯不敢想,他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刚才是摸索着这些东西——无名碑文之流的东西,一路走来的?他觉得指尖更冰冷了,几乎要冻僵,要从手上脱落下来。他试着活动自己的手,冷得没有任何知觉。牙齿间还紧咬着冰冷的封魔刃,它们也瑟瑟发抖,随时会松动,悉数滑落一样。 这些鲛人是在这里遇到了危险,还是遇到危险后被丢到这里的?他们都是在水晶宫被龙族占领后,前来许愿,或是试图夺回宝珠所有权的战士吗?白涯无从得知。他只是抬起头,望着那泛着白光的地方。 哦——那不是建筑,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尊雕塑,或者说,半尊。白涯本以为它和战神殿那些石像差不多大,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东西只是在黑暗里缺乏对比罢了。他靠近以后,发现即使只剩下雕像的上半身,也比战神殿的女王神像高大太多。 那是什么材料,是男是女?白涯不知道,因为它被腐蚀得太严重了。按理说,这暗无天日,没有任何生命,也没有任何水流的地方不该让雕像如此斑驳。可它看上去就是这般可怜的,比之前那个石龙的受损更严重,至少后者还是完整的呢。它可能是从一个容易受到侵蚀的地方跌落下来,或者被谁放到这里的,否则也不可能会是两半。下半身可能不见了,不在这儿,或者碎成无数块,与这些鳞次栉比的水晶棺材相互陪伴。 白涯将双刀收起来,即使嘴都有些酸了,还是坚持用牙咬住封魔刃。他伸出双手,试着从雕像的后背爬上去。虽然它不光滑,却很脆,白涯很容易从上面掰下粉末。他的双腿摆动助力,向上游动,若是不小心碰到雕塑,还会踢下来一块儿,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谨慎来。 小心地站到雕塑的肩膀上后,白涯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它不是鲛人,白涯有十成的把握——因为它有着属于人类的耳朵。 这可真是……有意思。 那光源就在人像伸出的、高高托起的手上。白涯左顾右盼,他还是觉得很不舒服,那种被暗中注视的感觉挥之不去。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只是继续向前,顺着那纤细的手臂游到光源的面前。它被放在一个古怪的贝壳里面,白涯之前还以为是盒子。贝壳半开着,里面的光像刀一样切割了它的身体。 贝壳很大,但在雕塑的掌心里就显得很小了。白涯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它的大小,大概能被普通人的一只手托起来,但两只手去拿比较保险的程度。它很厚,边缘是有规律的波浪状,外部也很白。白涯意识到,这种贝类应当是砗磲,而且是砗磲的化石。他听说过鲜活的砗磲应当有着独特的色彩,好像是肉质的薄膜,但这个没有。 他试着将身体与雕塑的掌心保持平行,直视那强烈的光。 没有想象中那么刺眼,他看到了一个圆形的轮廓。难道……难道这就是鲛人一族的至宝了?甚至可能是构成九天国大型结界的法器之一?他有些激动,这样的情绪几乎盖过了先前强烈的孤独。那珠宝虽然比琉璃心和蓝珀都要小,但作为珍珠来讲,可以说是大得离谱。 他想了想,试着伸出手去触碰里面的珍珠。现在,陆地上的时间是白天吧?因为珍珠是白色的……刚想到这儿,他的手还没伸进去,这容器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兀地闭合。忽然降临的黑暗令白涯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抽回手,却感到一种特殊的摩擦力。 完了,蒙在手上的绡衣被夹住了。 怎么回事?这砗磲不是已经死了吗!又不是活着的贝壳,为何会对水流这样敏感?白涯试着向后游,绡衣被拉得很长,而自己腿部末端的布料越来越短了。他不敢冒险,这恐怕会将衣料拉坏的。而在这深海之中,绡衣稍有破口,自己怕只剩死路一条了。 更可怕的是,死一样的寂静里,忽然泛起躁动的声音。危机一触即发,飞速向他靠近。 它们从四面八方来。 第一百四十七回:无欺地下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七回:无欺地下黑暗的到来为蛰伏着的、比黑暗更加黑暗的东西拉开帷幔。 危险无处不在。白涯能清晰地感觉到,微微扰动的水流中夹杂着强烈的敌意、杀意。他必须离开,就是现在。但紧闭的砗磲死死拉着他,根本无法挣脱。于是他干脆抱起砗磲来,脚上用力朝着雕塑的手心一蹬,离开了这里。那整段手臂忽然就垮塌下去,沉到那一片水晶的石碑之中,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粉末。 砗磲的大小,约摸是两只手摊开了并在一起的程度。白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它夹在腰侧快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可何处才是尽头呢?没有任何光源,白涯根本无法做出决断。他只是不断地凭借本能,躲避着身侧不断袭来的什么东西。 那一定是龙,身形大小与之前的赤龙青龙都差不多,可由于实在看不见,他只得凭借水流和感觉来判断。可龙很多,它们的数量多到让海流混乱至极。白涯不断地下潜,下潜,潜到海底那些林立的水晶棺之中。这样一来,至少那些看不见的龙无法再攻击自己了。 这太可怕了,白涯的心里涌起一丝焦躁。他讨厌这种被剥夺感官的感觉,他讨厌所有会夺走本属于他的东西的事。他贴着那些坚硬冰凉的水晶,一点一点向前摸索,偶尔感到上方涌来什么时,便低下头,将自己完全藏在凹陷处,等安全时再继续前进。 他不知道这些龙能否看见或听见他的动静。虽然毫无疑问,失去了宝珠的光让它们陷入焦躁。但若直接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将他撕得粉碎,这群怪龙也不是做不到,但它们没有。也许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干扰,或者这些龙还不能完全确定他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想继续想下去。白涯接着前进,像是摸着石头过河。只是他看不见石,这里也不是河。 忽然,他又看到远方有光亮了。 他在原地没动,光自动靠近,却不是冲着他来。他贴在一个水晶柱上,默不作声。只要不去细想这些水晶里封印着什么,白涯就不会觉得太别扭,反正也看不到。那光芒更接近他了,白涯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非常非常巨大的,大得夸张的鮟鱇鱼。它的个头要顶上好几个成年人,尖利的牙齿从唇边龇出来,头顶的光饵像宫灯一样。虽然它的光芒比起砗磲里的珠子差远了,不过将这一带照亮不是什么问题。远处还有许多这样的大型鮟鱇鱼,还有别的会发光的鱼类,却都不及珠宝的光。 “宫灯”带来的一大片光将白涯所在的地方照亮。他屏住气,将自己牢牢贴在某个水晶碑上,就好像他属于众多“死者”之一。他很担心这条鱼或是龙借这样的光发现自己,不过目前似乎没有。他必须要小心任何掠过的光。 简直像刺客入府行刺,躲着墙内屋外的守卫似的。 光消失了,鮟鱇鱼慢慢游远。但此时的白涯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因为光没持续太久,也不是很亮,他的注意重心也都在自己身上。所以那种不适感,没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察觉,以至于等光消失后,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忽然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奇怪的恐惧。 白涯没有想下去。当下离开这片“坟场”才是正事。不过究竟从哪里才能离开呢?他是被强烈的漩涡带来的,难不成是……上面?这可太冒险了。他可从未接触到这片黑暗里的“天花板”,它几乎高得无穷无尽,也没有任何光从上方倾泻。 他忽然感到,虽然这里真的很冷,腰侧却有些温热。而这边不是夹着砗磲的那侧。 想到这儿,又是一条巨大的鮟鱇鱼游了过来。他故技重施,抱紧了砗磲躺在一处缝隙间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眨。这次的鱼没有之前那条大,光也不如那只强,所点亮的区域更小了,也更模糊。但就在此刻,白涯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莫名的恐惧从何而来。与此同时,那恐惧本身——触电般的全身性刺痛与暂时的麻痹、僵硬,在瞬间支配了他的全身。 所有的鲛人都在看他,所有人。 那不是错觉,白涯十分确定。不过严格来说,并不是“看”,不是注视,而是面向。所有被封印在水晶里的鲛人都朝着他,尽管他们的视线都各不相同。白涯不是没有预感,但那时他并没有在乎。第一次他注意到周遭的事物,弄清这些水晶棺里是什么时,他们都朝着中间,朝着自己所处的那个位置。那时,他就在雕塑的下方。所以,即使已经离开了很久,在第一只鮟鱇鱼游过时,它们依然朝着他没能引起白涯的重视,因为他第一次见到时的场景就是那样的,只是与常识的出入为他的潜意识里注入了一丝不安。当下,他完全弄明白了异常之所在,便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绝对黑暗的世界里,无数个不知死活的生物面朝着你的方向。明着暗着都跟随着你。 他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些许的困倦荡然无存。虽然思维还算冷静,可身体已经直挺挺地躺在这儿,动也没法动弹。那身后……他僵硬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张惨白的人面。他心中一个激灵,大脑却空白一片。但至少它们是死的——暂时,他还不需要在第一时间抽出刀来,破坏它们,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对了,鲛人们说过,水晶并不是通透的……所以他们可能是被反射出来的影子,或他们的确被封印在里面,但受到特殊的灵力或是磁场——总之是环境使然的力量影响,以至于从其他方向看过去,他们都仿佛只有这一个平面似的。 也可能……是珠宝的原因?趣读 白涯的手似乎能动了。他将砗磲挪到前胸来,困惑地看着它,视线似乎要穿透这层厚重的贝壳,落在里面的珠子上。之前水晶棺里的影像都朝着雕塑的方向,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仅仅是面对着宝珠的方向罢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轻松了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觉得腰侧的位置更热了,甚至有些烫。惊悸的情绪慢慢褪去,对温度的敏锐又重回这副身躯。隔着绡衣,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件热源。 虽然看不见,但白涯知道,那是折木玉的腰牌——属于歌沉国失踪的驸马。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若能回去,他兴许还可以找那些鲛人问问。但现在他有太多问题了,却一个答案也讨不到。此刻,保命才是要紧的事。 可它为什么会发热? 深海的折木玉发出微光,很弱,但有些像锻造中的铁块。隔着绡衣,它散发着微不可见的淡紫色。但这点光芒是不足点亮前路,作为指引的。何况,光在这里也并不安全。 白涯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再度向前。他夹着砗磲的手臂还夹着封魔刃,另一只手捏着那块折木玉的腰牌。当他向前几步,准备将腰牌收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腰牌的光芒似乎明亮了些。虽然并不强烈,但它的确发生了变化。若用锻造的铁来比喻,大约,是那一瞬间被锤得更亮,且亮度不减。 白涯产生了一种怀疑。 他朝着前方试探,每走一段路,就判断这块腰牌的亮度。当有什么动静的时候,他就将腰牌攥在手里,挡住它的光。靠这种方法,他走了很远,直到腰牌上的花纹都被强烈的光完全遮掩了。在这一带,水晶棺的数量似乎变少了,只是遍地仍是平滑的晶体。 这里还有一处伫立的水晶棺。这水晶棺有一部分沉到地里了,很矮,只到他的腰部。白涯摸索着,将折木玉探上去,想看一眼里面人的模样。毕竟它在这里显得孤零零的,难免让人好奇。 头发……是黑色的,很普通。脸侧的鳍大概被头发遮住了,看不到什么。但这个人的表情十分痛苦,简直像是在被封印前遭受了什么折磨似的……他翻着眼白,看不到瞳孔。他为什么会在水下露出这个表情?难道是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了吗?白涯将折木玉往下,照在他的脖颈上。这个人的皮肤是惨灰色的,很难看出上面有什么痕迹,毕竟这光实在太暗了。 再往下,白涯发现,这个人的手断了。他伸出的手已经脱离了身体,透过一大团被凝固的血液能看到断面,似乎还算整齐。而再往下,整片水晶内部都是红色的。往坏处想,说不定他整个下半身都支离破碎了也说不定……就像那尊雕塑似的。 白涯打了个寒战,不仅仅因为冷。 因为他的身边……有一圈掉落的羽冠,尚未落到地上,就这样被水晶冻结起来。白涯记得很清楚,歌沉国小小的女王头上,戴着相仿的羽冠,只是比它更精致,更美丽,更完整。 这该不会是…… 白涯将折木玉贴在水晶上,忽然像是滚烫的烙铁融化并缓缓沉入大冰块似的。难道用它可以将里面的人——大概是驸马,能把他解救出来吗?可是凭他这副样子,这副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中的样子,不知死活,还能…… 算了,香神不是说,他们死也要见尸吗? 话虽如此,白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他拿着腰牌的手有些不稳,身侧的封魔刃和砗磲也没能夹住,忽然落了下去,轻轻磕碰在水晶面上。白涯弯腰去捡,发现不知何时,砗磲已经松开了。这玩意可真像是王八,你越使劲咬得越紧,只有放弃挣扎它才有松口的可能。 他捧起砗磲,顺着缝隙看进去。不知何时,里面的光变得柔和许多,那珍珠的色彩似乎有些黯淡。是因为海面上的世界要再度入夜,所以它即将要变成黑色的吗? 就在他准备探囊取物之时,身后有无数条龙忽然疾驰而来。他察觉到什么,立刻捡起胁差,抱起砗磲来。但没给他做出更多反应的时间,打头的那条龙径直朝他撞来,将他挑飞了出去。白涯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却紧接着听到令人心悸的声音。 水晶被撞碎了。他知道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第一百四十八回:无可言说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八回:无可言说黑暗中,又有看不见的龙袭来。相较于那些在龙宫里驻扎的守护者,它们更为狂暴、凶残,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失明的猛兽。它们知道这笼子有多大,什么构造,因为它们总生活在此处。它们的凶恶或许与视线的剥夺有关,但白涯无从查证,他一手将砗磲揽在怀里护着,另一手紧攥着封魔刃。这样一来,他无法将自己的武器抽出来了。 攻击和防守都成问题,敌人从力量到数量都是未知的,但形势只会比他遭遇过的更加严峻。不知算不算好处,除了地面,即使遭到顶撞也不至于被挤碎骨头。痛是肯定的,它们冲过来的力量若不加防护,将人拦腰截断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但地面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那个白涯要找的人,恐怕已是死无全尸。他甚至没法靠近,没法将证据带回去,毕竟眼下连保自己的命都是如此奢侈。 白涯终于抓住时机,翻到一条龙的背上。他单手抓住龙角,引发了一阵疯狂的抖动。这条龙急于将他甩下去,便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有不少次,它都撞到了其他大型鱼类或是同类的身上。这引发了新一轮的躁动,它立刻成了许多龙的攻击目标。 又是一条看不见的龙。白涯感到,这个“坐骑”好像被撞到了,大约在中后方。这力气很大,他一没留神,突然就被甩了下去。砗磲被拱了出去,他只看到细微的光从一条缝隙里溢出来。或许再晚一些,外面的世界陷入黑暗,它便也不再发光了。 白涯向下沉去,看着砗磲在自己上方,随他一并下沉。那缝隙张开了些,黯淡的宝珠竟然从里面滚落出来。它似乎更沉,因为它下降得比砗磲还要快。按照这个速度,白涯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接到它。可这东西立刻引来了更多的敌人——或说,这里的主人。 有几条龙朝着他径直而来。完全暴露在外的宝珠用余下的光照亮了白涯的视线。他惊讶地看到,那些龙的面目比他之前见过的两条更加丑陋骇人。它们满脸都是凹凸不平的肉瘤,嘴巴很大,像是裂开似的,两边的裂纹几乎要蔓延到身子侧面。它们的眼睛也有许多颜色,但都很灰暗,而且是纯色的,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需要视力。那些龙的角,也不如他曾见过的漂亮、对称,它们扭曲又怪异,若是他之前能看见,他绝不会想抓住这样的角。难怪,那时候他感到手上很难受,原来是嶙峋的角上生着细密的倒刺,如坚硬的、猫的舌头。 像是深海的鱼一样,深海的龙也可怖至极。 这可不妙,白涯暗想。但来不及了,那些怪龙朝着他直直冲来,不给他反手抽刀的任何时间。 ……也许不是没有刀。 没有时间思考,他当即做出了一个举动——尽管有徒劳的风险。但随即,至少,他印证了之前一件被自己视为错觉的事。 封魔刃是松动的——在他被青龙袭击,用刀去戳它的眼时。那一瞬,他似乎有一种刀刃要从刀鞘中滑落的错觉,但终究没有发生。他并没有重视它,尽管在那一刻他的确感到,封魔刃失去了那种原本刃鞘一体的连接感。 他将刀抽出了一小节——很短的一截,一匝长。 在龙奔向他之前,黯淡的珠宝精准地落到了出鞘的刃部。 白涯忽然睁大了眼睛。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绝对没有。在珠宝磕碰到刀刃的眨眼间,它的外部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它像一个鸟蛋,忽然被啄开了,而裂纹还在扩散。那些龙也十分突然地僵硬在那里,整个儿像是被冻住了一样。那表情、那动作,都完全停住,离他近在咫尺,却仿佛时间冻结。 远处似乎还有什么活物靠近了,速度很快,很大,感觉也像一条龙似的。但白涯没机会知道了。他也没能看清之后发生的事——从珠宝内部迸溅的强光笼罩了一切。 同时,莫名其妙的困倦随着光明一并降临。 他的头脑里浮现了一种被打一闷棍似的晕眩、阵痛、疲惫。他的力气要被抽走了,却还紧攥着封魔刃,另一只手向前伸着,无意识地抓够光芒中那砗磲的阴影。 白涯不甘地闭上了眼。然后,他陷入一场奇妙的梦境。 梦里,他变成了别的人——或许也不是人,至少不是自己。他看不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看不到自己的一切。他感受不到任何事:水流、温度、风力,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可他很庆幸自己身处其中,至少他看到的场景是这样的。但他不属于这里。 他从深海中一跃而起,没有任何阻力,只是简单的视角上移。 他从一片荒芜来到一片富饶,从一片富饶来到一片繁荣。 形形色色的努力活着的人们,还有妖怪。小到初晨叶尖一只探头的蚂蚁,大到在稀碎的鱼群间遨游的鲸。每一个都是鲜活的,每一个都是明朗的,他看到一切,在同一时间。他看到人来人往,集市最中央的蔬果摊,左起第三个深红的果实背面有一处细小的疮疤;他看到金色的鸟从枝头振翅,飞向前方阴暗的密林;他看到海草最为密集的海域里,一条与砂石同色的鱼一跃而起,吞下同自己身体一般大的猎物;他看见一切,看见支离破碎的群岛如打碎的盘子,无规律地遍布在近乎中央的岛国的四面八方。877好书网 他在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广度都拥有着自己的眼睛。黑暗的山洞、深邃的海洋、高远的晴空……一切景象在眼里交织重叠,构建出被折好的、妥帖存放的世界。 它的包装破开了口。 白涯觉得自己好像在高空,也或许是地面,还可能依然停留在海底。他似乎在人群间,在妖异中,在铺天盖地的兽群虫群里;又似乎空无一物。 他看到了一个难以名状东西,这令他皱起眉……若他还拥有实体的话。 那东西……很大,无比巨大,大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盘踞在群岛之间,沉睡在无边无垠的海洋底部,狭长的身体填满了每一处缝隙。它贴合着根部的悬崖峭壁,或将一部分身体埋藏在海沙之下。它没有颜色,或说拥有每一种颜色,但每一种都不属于它,而属于覆生其上的生命们,或死物。在这场梦里,白涯难得无法看穿它的躯壳,弄清里面真实的颜色。也许是白色,他猜,这只是一种感觉。他找不到那东西的头,也看不到它的尾。它可能是一条衔尾蛇……这也只是感觉,白涯不确定。 它在……移动。不,它在生长。它睡着了,白涯知道,他不知那东西何时睡着,又该何时醒来。它死了吗?也许还活着。 它的灵魂被抽走了。也可能是自己抛弃的。 白涯几乎能听到它攀行的声音……它的腹部与锋利的爪,发出无声的摩擦。一场海啸,一场风暴,一场地震,一场火山的爆发,都源自它的一举一动。它无意识地爬行,被困于此,永无升天之日。它生长得十分缓慢,却震耳欲聋:一次没有闪电的雷鸣,一次无人见证的山崩,一次睡梦中的巨兽的嘶吼…… 有一天,它会醒来。那时,它还会就此蛰伏于此吗?它会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冲入云霄,为大地留下一处疮疤、一片废墟、一些文明的残骸;还是说,它那小小的灵魂已经无法支撑起这庞大的、已然生锈的躯壳。躯体死了,它只是堆砌,毫无意义地、无规律地抓捕能填充的东西,也汲取某处灵力,像植物从土地里抽出营养,亦或是寄生。它的意识如此涣散又如此渺小,这具别离已久的躯壳面对这轮回转生的灵魂,竟陌生得令人发指。 而这一切终究不可言说。 它们尚未发生。 在某一瞬间……或许长到足以他将整个九天国及其附属岛屿一一展开浏览,也或者短暂到只是眨眼一瞬,须臾之间,他回到海里,回到海水的深处,回到这片没有光的地方。他的手中是封魔刃,那些龙还凝固在面前,一动不动。 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从他面前一晃而过,形如鬼魅。 他终于真正醒来。 视野正中是刺目的太阳。 “你醒了!”他最先听到泉姑娘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声音接着喊,“白公子醒了!你们快来呀!” 身体到处都疼,稍微偏转头部,颈椎都传来一阵刺痛。泉姑娘趴在离他很远的海滩上,海水偶尔掠过她的身体。她忽然努力站起来,想靠近。白涯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够清醒。泉姑娘怎么会来到岸上?她的家人会允许吗?她不会受伤吗? ……这里是岸上? 没错了,只有陆地上的世界才能看到太阳。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还有着粘稠的、海水特有的腥气。就在泉姑娘真正挪过来前,他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祈焕和柳声寒都带着不知名的草药从岸上赶来,声寒手中还有个简易的药杵。 “我睡了多久?” 他想问这个问题,发音却有些走调。似乎因为太久没说话,他声音几乎沙哑得听不清。 “没多久……也就两天。你是前天夜里被捞上来的,中间隔了一天,这是第三天晌午。” 这是霜月君的声音。 第一百四十九回:无言而信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九回:无言而信是霜月君没错。白涯确信,这的确是来自他的喉舌,他的唇齿。他听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回答了他。于是白涯再将头挪到另一边,看到那家伙原来一直坐在他附近的礁石上,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腰间挂着封魔刃,看样子是已经从他这儿拿回去了。石头旁边堆着包袱,是他们之前丢在岸上的行李。 为什么没发现他?可能自己睡太沉,有些懵,也可能是霜月君上岸了也忘记恢复呼吸。 管他的。 那两人过来了,白涯直直盯着柳声寒,眼里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你没事?” “说没事是不可能的。”她笑着,像以前一样,“只是我恢复得更快罢了。” “你是怎么……”白涯顿了顿,轻咳几声,接着说,“若不是我对生的感触颇为自信,我大概会怀疑我们都死了,然后那家伙来带我们走。” “你可不要乱加任务。”霜月君斜眼看他,“那是黑白无常的事。” 白涯双手手掌按压在眼睛上,揉了揉,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胛骨。发出咯嘣的声音令祈焕为之一颤,随即瞥了一眼霜月君,好像还对胳膊脱臼的事儿怀恨在心。后者不以为然,一脸早已经忘记的无辜模样。 白涯将手撑在地上,在声寒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他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虽然是沙地,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绡衣。说来也怪,只要铺着它,这硌人的沙地也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了。 泉姑娘凑过来了。白涯很想说什么,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她半身趴在地上,青蓝的长裙末端盖在尾鳍上端,与下摆浑然一体。她原本在水中蓬松的头发贴在身上,看上去像是打湿的蚕丝,细腻而黏稠。 “你怎么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他一张嘴就是质问,“海面上不是很危险吗?谁允许你一个人?” 泉姑娘忽然慌张起来,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的……我和姥姥一起来,大家也都在。他们都在海下守着,在能看到我们的地方……” 祈焕责备他:“你这人怎么回事?难得小姑娘这么关心你,你不感动就算了,张口就怪别人。这么凶,活该没朋友。” “……我没有。算了。”白涯摇了摇头,他紧接着问,“你的姥姥?她老人家竟到了岸上来么?” “是啊。我本来想上来的,他们怎么都不答应。可是我姥姥忽然也发话了,说她要见你们。那时候,你们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们只好上来找你。既然姥姥都来了,我说我也要来,他们这才松口。毕竟队伍太分散,也不是好事,这样更方便。” “人类的话,你说的越来越顺口了。”白涯望着她,轻叹一口气,“但我们……怎么会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几人。祈焕这才解释,他们昨天同泉姑娘聊了一整天,她普通话学得很快。他们也告诉她许多陆地上的生活与传说,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据说祈焕还打算教她几句方言,还没开口就被柳声寒打了头。白涯都不用多想,大约是什么骂人的话了。 然后,他们终于告诉白涯,在他失去意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条石龙是真正的龙族留下来的使节,也并非真正的龙,而是某种造物。柳声寒为之注入灵力,令它暂时受他们驱使。随后,他们在那很深的海底——比一层宫殿更遥远的地方,寻找白涯的踪迹。最终他们找到了,那时他已经陷入昏迷。奇怪的是,原本准备袭击他的深海守护龙们都静止不动,大概是受到了某种法力的影响,好在不会干涉到他们的救援。 “那……宝珠呢?”白涯问道,“它好像被我……” “的确,你打碎了。”祈焕摊开手,“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不过,我们现在没法儿给鲛人一族交代了。” “……抱歉。” 他这么对泉姑娘说,眼里怀着真实的歉疚。泉姑娘摇摇头,觉得不必,却看不出悲喜。 “折木玉呢?”他继续追问,“那个腰牌。腰牌还在吗?你们有没有找到?” “什么东西……?”显然,祈焕也老早忘了这么回事儿,但很快反应过来,“哦哦,你是说香神乾闼婆给我们的东西?不是一直在你身上吗?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干嘛?” 于是白涯解释了一下。他简短地说了说自己在深海中的遭遇,那些水晶的棺材、人类的巨像、不论何时都面对他的被封印的鲛人、指引他的腰牌,还有……疑似失踪的驸马。 等他说完的时候,几人都没能反应过来,连霜月君都没说什么。尽管他们已经接触了许多离奇的事,但根据白涯的描述,这还是令人感到无比玄幻。 祈焕感慨道:“你这……我做噩梦都梦不出来。” “我确实做梦了——但不是这个。我一会说。” “你说的这个,好像鲛人冢啊。”泉姑娘忽然说。 “你知道这个?”他们同时看向她。 “啊,我、我……不太肯定。这是很早的、我姥姥告诉我的故事。别急,我去问她。既然白公子已经醒了,我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我们过去便是。”柳声寒站起来,伸手准备拉白涯,“哪儿有让老人家动身的道理呢。” “没关系,我姥姥身体可好了。” 说罢,泉姑娘头也不回地朝海里去了。白涯站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和他们朝海边有一排礁石的地方去。白涯感觉脚下发软,久违的重力显得更加沉重,身体缺乏锻炼也显得更加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过,其他人都说,昨天自己也这么觉得,习惯就好。千千吧 祈焕忽然想起什么,对白涯说: “对了,有一个白色的大贝壳儿和你在一块儿,我们也带回来了。” “那是砗磲。”柳声寒纠正。 “哦哦,砗磲。嗐,都一样嘛。” 霜月君倒是对他的梦很感兴趣。不过他还没问,祈焕先提到了别的话题。 “泉姑娘的姥姥,你见过吧?” “其实没有。”白涯说,“我没能看清她。” “她的尾巴特——别大,特别漂亮。”祈焕说,“你马上就见到了。她啊……和我在幻觉里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什么幻觉?” “石龙让我看到的……霜月君说,当年与龙族谈判的人,就是她的姥姥。我们竟然都不知道,这实在是太巧了。也是她老人家,代表鲛人一族拒绝龙族收回宝珠的要求。” “就是她?” 正说着,海面上方泛起了一轮金色。那抹光彩十分耀眼,且越来越近。白涯甚至觉得,那像是天上的太阳掉进了海里,正慢慢往上漂浮起来。在泉姑娘的搀扶下,老人家浮出了水面。她的容颜十分苍老,这在鲛人之中可不多见,模样胜似陆地上的百岁老人。但她的尾巴实在是太突兀了——美丽得突兀,看上去仿佛是拼接而成的。她手臂与脸侧的鳍也是,每一处细密的鳞片都散发着细小的、炫彩的光,恍惚间令人觉得像个老人被埋在宝藏堆里。 她的头发几乎与泉姑娘一样,只是更灰一些,黯淡一些。 老人家倚靠在礁石上。她笑了笑,抿着嘴,可能没什么牙了,这一点与普通的老年人也十分相似。很难让人觉得她与这条美丽的尾巴是一体的——即使事实就这样摆在他们面前。她还穿着像是人类才有的衣服。 他们朝着远处看去,似乎有三四个鲛人冒出了海面,正远远地看着。他们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不会让这群人类离开视线,但也不会让他们觉得不自在。 “是您……当年与龙族谈判的吗?”白涯试探性地问。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我。” 她的声音也很苍老。说不定,她时日无多了。可她尾巴是那样绮丽,那样耀眼。 “岸上确实很危险……您不该上来。我们是一定会回去的,不会这样轻易离开。您这模样若是被岛上的人看到,恐怕……” “这里没什么人。”她笑着,脸上浮现出细密的皱纹,“你们不用担心。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这样子,怎么会有这般尾巴?人类都是会好奇的。” 被说出心声的几人有些尴尬。祈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应道: “实不相瞒,昨天见到您我就想问了,总觉得不太礼貌。步入老年的鲛人,都会拥有这样的尾鳍吗?” “都会。但到了这一步,便证明我们时日无多了。”这话听上去很残酷,老人家却轻描淡写,“我们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在某一刻激发出来,毫无保留。原本陈旧的鳞片会脱落,被新的、鲜艳坚固的鳞片取代。身上的伤疤与破口,也会尽其所能地愈合。我们直到死去都会保持这般容貌——以胜于年轻时的姿态。至于会维持多久,并没有定数。” 柳声寒说,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叫回光返照。老鲛人似乎知道这个词,附和地点头。 “原来是这样……”祈焕道,“那您……竟维持了十年呢!” “的确。” “抱歉,老人家。我没能将宝珠带回来。” “没什么。与龙族对抗,本就是没有胜算的事。” “我知道您要等我醒来,是有重要的事对我说。但在那之前,我能否问您一些问题?” “当然。你尽管说便是,老朽有问必答。” 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皱着眉,颇为严肃地问: “你们当年拒绝归还龙珠,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们预料到鲛人的关系,会因此破碎;鲛人的大家庭,会变得今日这般七零八落。是这样吗?” 老鲛人缓缓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说出了大部分家人不愿意的理由。但于老朽而言,是我们会因此永远失去上岸的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怎么是最重要的?”白涯不解,“这不是最……肤浅的理由才对吗?” 第一百五十回:无置褒贬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回:无置褒贬“你也这么觉得?”老鲛人这么问。 其他人知道白涯可能说错了话,尽管对他们而言,也并没有错得离谱,只是知道这话不好听,才会引起老人家的反问。但也不尽然,她说这个问题时,也并未显得十分不悦,好像只是单纯地说一句而已。 白涯当然知道,他如实点了点头。 “你们呢?”老人家转而问其他人。大家不知该怎么表态,只有祈焕的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呃……”了一阵。 “大家都这么觉得。老朽的孩子们也是。”老人家错过视线,透过水面,望向陆地的远方,“这个像是怀有私心的理由,不该被摆上台面,不该被光明正大地议论,不该成为我们不与龙族妥协的借口。” “您知道,这很容易被扣上自私的帽子。”祈焕道,“可退一步讲,谁又说得清楚。即使是一国对另一国发动战争,为的是被天灾所折磨的子民,这又该如何评说?至于两国有没有谈判,敌国又是什么态度,这都不重要。对苦难国的国君而言,他的子民正饱受折磨,他无需顾虑天下人怎么把自私的骂名压在他身上。人都要饿死了,谁还顾得上名声呢。” “即使他的子民没有饱受天灾的折磨。”柳声寒忽然说,“一国之君,为国扩大疆土,为子民掠夺资源,都已是堂而皇之的理由。谁都可以借此发动战争……只是多数人要去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但,没这个必要。唯弱者任人剥削。” 祈焕惊讶地看着她,觉得似乎哪里有问题,却无法反驳。 实话总是不中听的。 “但这份力量对你们而言,真的重要到这个程度上吗?”白涯问老人家,“没有它,就不能到陆地上;不能到陆地上来,就连饮食起居都受到影响?可能我现在这么说,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确实没有立场质疑事物对他族的意义。只是……我实在不明白。” 老人家笑了,看上去是如此慈悲。 “没关系,孩子,老朽不怪你,也没有任何人该责怪你。毕竟,我族之中不少人也觉得这般劳神伤力,不值得。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像是打不过似的,宝物就这样让龙族掳去。我们有不少年轻的孩子,实则是为名誉才不退让,才拒绝妥协。若将至宝拱手相送,既会让人觉得‘所谓至宝的地位也不过如此’,还会令人怀疑,我们鲛人族的地位已无法与过去的数百年相提并论。实则不然,即便百十年前,我们二族也无以分庭抗礼。” “那……” “你一定看到了。”老人家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放在白涯身上,这眼神与她注视自己的族人没有任何不同,“你看到了水晶冢。” “如果您是说那些死去的鲛人,我想是的。”白涯顿了顿,“我还看到一个人类。” “人类……确乎是死去了吧。”老人家喃喃道,“人类无法从那样的环境下生还。那里没有空气。虽然也没有水,但那些水晶的法力,仅能维持鲛人的身躯。” “您是说他们还活着?” 老鲛人点了点头。茫茫天光下,她侧面的金色鳍像耳环似的闪闪发亮。 “活着……却与死了无异。在比龙族还要更早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水晶宫的异常。” “那他们都是……这几年去祈愿的鲛人?” “不止这几年,是这几十年。”老人家纠正道,“宝珠很早就有了异变的迹象。起初,它尚能对鲛人的祈愿做出回应,但慢慢地,便不再具备实现的力量了。这件事,要靠运气。有鲛人如愿上岸,过了一天便能回来,可更多人永远地消失了。于是有人说,怕是时间过得太长,珠宝的法力变弱了。但那些消失的家人又该如何解释呢?水晶宫的构造与机关,是不会将鲛人置于死地的。你们可曾在里面见过鲛人的尸首?” “没有……” “那便对了。变成人类的,也说什么都不曾见过,随后便上了岸,长出腿来,不消一天便能回来,一切都正常得像无事发生。有天,有个年轻的鲛人来到了水晶宫……他去找没能从水晶宫回来的姐姐。他回来了,却没有带回他姐姐,也并没有变成人类。他丢了魂似的大喊大叫,像个疯子,嘴里只会不断地说着几个消失的族人的名字、水晶、地底,还有其他不知所云的东西。再后来,偶尔有几人也像他一样,心智多少受到影响。凭他们的只言片语,我们拼凑出了传闻中‘水晶冢’的模样。” “是所有失踪的鲛人?所有被水晶关起来的鲛人?”白涯不断发问,“地底是指水晶宫的位置么?我见那龙宫约摸三层,我们却没能走到最高处,而是在更深的地方发现宝珠。” “是了。宝珠一开始的确在最高的地方。在那里,我族的工匠铸造了一座巨像——是以人类的模样雕刻的。他日夜托举着那枚宝珠。你们一定能在水晶宫中,见过一些独属于陆地的景象。鲛人不喜欢人类……却热爱那片土地。” “人类也喜欢仰望群星。”柳声寒轻声道。 “是的啊。”老鲛人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从眼角又扩散出无数细纹来,在粼粼的水波中破碎、重组,“而且早年也有不少族人喜欢人类呢。老朽年轻时,也去过很多海之外的领地,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事。这衣服,也是老朽年轻时,与你们的绣娘学来的……地面上那些两条腿的人是与我们如此相似,即便,他们几乎毫无灵力天赋可言,手却那样灵巧,头脑又那样聪慧。我们不是孤独的。你们是陆上的我们,我们是海里的你们。” 你们是陆上的我们,我们是海里的你们。 白涯心里默念了这句话,没有打断老人家,等她接着说下去。河源书吧 “想必是龙族去过水晶宫的那次……它们将顶端的雕塑打落下去,藏了起来。它们一定已经知道,宝珠法力减弱的事了。它们想利用一种阵法,加快它的孵化,所有被水晶封印的族人都是祭品,都是它汲取灵力的养料。当然,它大约也自发地改变了水晶宫的许多东西。” “您刚说,巨像托着宝珠。”白涯问,“它手中的砗磲,是你们用于保护珍珠的吗?” “不是。” 老太太忽然这样说,倒是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老鲛人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砗磲,宝珠就在巨像手中。那砗磲昨日你的友人已予我看过。这东西,是龙族的法器,不属于我们。” 法器——她说出了这个词。白涯眼前一亮,还没说话,老鲛人便接着说了下去: “这砗磲,是那个人类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哪个人类?”祈焕一激灵,“是老白刚说的那个人吗?” “想必就是他了。他是多年来除了你们之外,唯一找到我们的人。我的傻孙女就是遇到他,以为人类都是好心的呢。好在你们也不是什么恶人,这样一来,平日长辈们教她小心的事,怕是又抛到脑后了。” “没有,我记着呢!”原本安静听故事的泉姑娘忽然闹起来,“但、但剥皮炼油什么的,听起来也太假啦,都是姐姐吓唬我的吧。” “别别别,你还是听着吧,这可是真的!”祈焕立刻警告她,“人可比你们鲛人复杂得多,坏东西也更多!” 泉姑娘噘着嘴不说话,她的姥姥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个人类怎么回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白涯追问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他是我们要找的人……是歌沉国失踪的驸马。” 老鲛人点点头:“的确,他也这样自称。他吃了一种可以在水下吸气的草,找到我们。但他并不是为我们而来,他要找龙族。他听说,龙有一宝,不攀不附,不媚不俗,不同凡响,宝贝可助人修行、养生、练气、护身、消灾、解厄、避邪、镇煞。凡得此物者,金刚护体,福慧双修,一生平安,身近永生之法。他为此物而来。” “他应该……是为了救他的儿子。”白涯说,“只是他儿子已经死了,尸首都……” “多年来,他奔走多处,求问无果,那些个在陆地上掌权的神明,也帮不到他,或者不帮他……他也不是不知乾闼婆有返魂之香,但他得知那东西只能活皮肉骨,唤不回魂魄,便放弃了。但——他说他不是为了皇子来。” “那会是谁?”这下,他们几人也不知道了。 “为他的妻子。”老鲛人说,“他说,他的妻子病了……病得很重。” 白涯不断地强迫自己深呼吸,逼自己冷静下来。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失态。 “太后没说过,她是在驸马离开之前就已经生病了。我们都以为是他走后的事。” “的确。”柳声寒的手攥住衣服前襟,脸色暗沉,“这件事在百姓之间似乎也没有传出来……当年他们为平定民心,恐怕只让宫中少数太医知道。” “是在皇子出事后病的吧?”霜月君跟着推理,“一国之君,与继国皇子都出了事,说出去,让人带了话头,乱了内,驸马可不好收场。” 祈焕直挠头:“她……没提这点是对的。想必驸马也有苦衷。妻儿都出了事,只剩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女,是个人都要怀疑他。太后不愿让他被怀疑。” “他也不愿让国君背负不必要的骂名。想必,他们真有苦衷。” 白涯叹一口气,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兴许是因为懊恼。可老人家也说了,在水晶棺中,人类是活不下去的,他怕是早就成了枯尸一具。如今,作为证据的遗体与作为念想的折木玉都不复存在,而驸马竟是为这种原因而来,一切都令几人如鲠在喉。 “唉……”老人家也长叹一声,“你们人间的事,老朽也无以评说。另外……老朽,也有一事相问。” “您尽管问。” 白涯尚未能从方才的情绪里挣脱,但他很快逼迫自己,好歹保持住当下的表情,别让老人家和泉姑娘担心。海水中,老鲛人略显浑浊的眼睛凝望着他,像两枚带着棉絮的绿宝石。 “白公子,宝珠孵化的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回:无般不识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一回:无般不识白涯短暂地停顿,稍作思考,并借机整理情绪。 “我看到光。”他说,“从宝珠里溢出来。然后……周围的时间都像停止一样,原本朝我袭来的龙也都不再有动作。我失去意识,陷入一场梦里。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得救了,直到刚刚才真正醒来。” 听得津津有味的泉姑娘此刻忽然打了岔:“其实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偏偏你在的时候,宝珠里的精元就孵出来了?你的灵力,没有被抢走吧?” 白涯怔了一瞬。但仅仅只是一瞬。 “没有。”他平静地说,“我想,或许因为我打破了它……说不定就是我破坏了它,才会让你们失去本族的至宝。若要负起责任的话……我承认,是我没有做好。我不仅没能带回宝物,反而让你们更早地失去它了。” 不过,老人家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对于白涯的说法,她看上去是相信了,并且没有介意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 “外族介入必然会发生变数。这点,我也猜到了。想必白公子也是无意而为之。它的内核便是龙珠,想必那眼泪的外衣束缚了它。你将它破坏,它便会破壳而出了。不过……我族至宝,再怎么说也是坚固之物,你是如何将它打开的?” “用刀。”白涯简单地说。 老人家的视线掠过他背后的刀,问道:“能看看你的兵器吗?” 白涯同意了。他抽出双刀来,将它们递了过去。老人家细细摸过兵刃,反复端详,感叹道:“的确是好刀。当今的工艺,是比早年要强太多了。不过看得出来,能锻出这等兵器的工匠,想必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嗯。” “但凭这样的刀,是无法砍断宝珠的。” 老人家说着,将刀还给了他。白涯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没有说话。老人家接着说: “看来,老朽还是低估了你的功夫。” “……您过誉了。” “你方才说,你还做了梦?” 老鲛人对这件事似乎更为在意,霜月君听到,好像显得重视了些。他靠近了一步,也准备听听白涯将说些什么。于是白涯便一五一十将那个奇怪的梦讲了出来,尽管这有些难。把画面原模原样地用语言表达,诚然有些刁难人,白涯只能传达出一种大致的意思来。所幸其他人的理解力也没那么差,多少能明白他想表述的画面。 毕竟,那是如此宏大的一场梦。 白涯最后补充道:“还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但那还是一瞬的错觉,我可能已经醒了。” “像神一样。”泉姑娘感慨道,“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没有不知道的事。” “我倒是头一次觉得做梦这么累。”白涯耸耸肩,结果发现肩胛骨还在痛呢。 老鲛人若有所思。 “那是一条环岛的龙。”她说,“你看到它了……那就是当年的小龙。” “是吗?!” 祈焕和柳声寒为之一惊,白涯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他定了定神,还没说话,祈焕便火急火燎地追问下去: “怎么可能?他不是……失踪了吗?他没有龙鳞,就不能再变回龙,只能以鲛人的姿态生活。而且这么多年了,他还……” “当然活着。我们鲛人之中,有一句俗语,翻译成你们人类的话,是说:‘鲛人千年,龙族万年。’意思是鲛人有最长上千年的寿命,而龙族有几万岁也是正常的。这些年,于龙族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恐怕那孩子,不想以鲛人的身份再活下去……便重回龙族的模样。它没有鳞片,藤壶海星便成了它的鳞片;它没有绒毛,海草海葵便成了它的绒毛;它失去了角,珊瑚礁石便成了它的角。龙绡裹缠着它的身子,不至于使它被虾蟹鱼螺啃噬得干净。” “它的精元会回归自己的身体。”柳声寒的面色凝重起来,“那它也许会醒来,会给九天国和附近的岛屿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这该如何是好?” “这都说不准。说不定,新的幼小的灵魂不再认识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这异变脆弱的身躯也不接纳转生的灵魂;说不定,它会醒来,却不想动弹,亦或动弹不得。一切皆会发生,在异变到来之前,没有人可以阻拦。我等只得静观其变。何况龙族的思绪,也不是我等小小生灵可以揣度的事。” 白涯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失误会酿成如此大错。百分百 “倘若有天你们家园沦陷,我难逃其咎。” “那就等那天真正到来时再说吧。” 老人家的豁达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沉默了很久。周遭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唯有海声抑扬顿挫,有规律地拍打着岸,唱着属于自己的歌。这歌唱了什么,恐怕只有它自己的子民才能知道。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什么?” 几人都凑过来,好奇地注视着水中的老鲛人。 “九天国的岛啊,都是活的。” “活、活的?”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他们还没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老人家忽然笑了起来。不论人类的老人还是鲛人的老人,笑起来都是一样的,虽然满面皱纹,却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老人家解释道: “不是像你我,像草木一样地活。它们有自己‘活’的方式。我们鲛人能感应到,那是我们都有的感官。我们听到它们移动的声音。为何老朽会知道那条潜藏的巨龙还在生长?因为它的的确确还活着,它的呼吸与脉搏,影响着九天国之海的每个角落。附近的岛会随着它的生长而改变形态、方位,就连着巨大的本岛,也在以极慢的速度旋转着……但这一切,都是在珠宝开始在砗磲内孵化时发生的。恐怕是灵魂发出不可闻的声音,让身躯听见了,才会引发如此缓慢的躁动。尽管这一切对海陆的生灵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事情的确在发生。” 他们恍然大悟。许多原本莫名其妙的、无从知晓的事件与问题,都在这一刻得到解答。 他们登岛时遇到的海难,大概是深海蛟龙所为。他们第一次遇到的岛民——海神忠诚的信徒,那两个孩子,小桔与小洁。他们作为祭品,作为即将成为夜叉的忠诚的信徒,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献上。恐怕,夜叉就是借用龙族的力量当做借口,将本就会发生的异常气象作为幌子,来骗取渔村人的信任。许多船,也都在这些海难中沉没。 至于君乱酒与柳声寒,还有白涯的父亲,与更多登岛的人,所有船只登陆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虽然每次的航线都几乎一模一样,但在接触到本岛时,对应的位置恐怕也并非同一个方向。仔细想来,九天国没有地图,也是近十年来发生的事。 因为地图不再有相对位置作为考量了。 这的确是令人震惊不已的消息。他们所有人都在思考,都在回想自己来到岛上的事,偶尔有三言两语的对证交流。其余时候,几人都有些茫然地陷入回忆,在杂乱的思绪的洪流中挣扎奋起,不断地向上游前进,梳理杂乱的河道,让脑中的一切都更加鲜活、生动、真实。 回过神来的时候,年迈的鲛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回去的。 泉姑娘也消失了,远处看着他们的鲛人也不见踪影。 但几人都呆呆地在这儿坐着,连霜月君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一向不多话。他们就坐在这里,仿佛听了一场宏大复杂的史诗,深陷其中,心思久久不能从中拔出脚来。 直到夕阳西下。 “我们该走了。”声寒忽然说,“我们去找傲颜。” 是了,该去武国接她了。也不知她过得怎样,那些复杂的事,又处理得如何。 不管怎样,人都是该活在当下的。想到这儿,祈焕先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哈欠,这才懒懒地对声寒的话表示赞同。后者捧着那不大却沉重的砗磲,好像仍所有所思。 “这东西,我们得带回去。”白涯倒是很清楚,“我们带给他们,也算是有个交代。毕竟驸马的遗物和遗体,我们都……” 霜月君大概看过那砗磲了,又或者是一向的淡漠使然,无心更多地研究此物。余下三人头挨着头,仔细端详这说大不小的贝壳。通体雪白的砗磲上有一道色泽鲜亮的纹路,在陆地上的夕阳稳定的光照下,它变得更加显眼了。它在贝面上延展到根部,有一半儿已经玉化,泛着岁月所带来的温润感。 祈焕稀奇道:“之前没仔细看过……我见过些砗磲饰物,带金丝的可不多见。这金丝要用来打磨成珠子,那可就值钱了。” “听听,你这钻钱眼的话儿。”白涯斜了他一眼。 祈焕挠了挠鼻子:“我这是发掘它的价值。” 说罢,他从声寒手中接过贝壳打量。在玉化的部分与普通砗磲的交界处,的确有一条金色的脉络,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半透质地,像是人手背上若隐若现的血管。他拿指尖摸了摸,不禁联想到那位老鲛人身上美丽的金色鳞片。金丝的色彩几乎要溶于黄昏之中。 它理应是法器之一。 第一百五十二回:无所畛域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二回:无所畛域的确,尽管基本可以相信,它是构成九天国结界的、属于龙神的法器了。 可是几人却未从砗磲上感受到半点儿不同寻常的灵力。与普通砗磲相比,玉化的金丝砗磲可谓珍贵,只是作为宝物,它理应还有什么特殊之处才对。 柳声寒方才没有吭声,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不知盘算了什么。这会儿,她扭头朝霜月君说话: “你看这砗磲……你能不能试一试,用它作辅助,摆阵联系其他同僚?” “联络其他的……走无常?” 白涯和祈焕都吃了一惊。霜月君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还是拢着手,一脸闲散: “你自己不行吗?此阵你亦了然于心,何不一试。” “有一个……用作沟通的阵法,能让走无常与其他无常交流。”柳声寒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先对另两人解释道,“通常而言,布阵所需仪式繁琐,对器具的要求也颇为刁钻,因而少有人使用。不过,砗磲作为贝类,其形态与内侧的珠母层能天然地增益灵力的聚拢收放;像此物一样经年蕴育而成的砗磲,又有强大的磁场,能协调安定能量的流动。这枚砗磲本还是结阵法器,既然在汪洋之下也能与其它法器遥相呼应,构筑如此庞大的结界,若用于布设此阵,想必能提供联通外界的助力,省去太过复杂的流程。” “除此之外,这阵法一定需要无常身上的黄泉铃,来唤起诸位无常间的共鸣。霜月君,拜托你了。你不是也想联系外界么?”柳声寒补充完,诚恳地向霜月君说。 有那么一会儿,霜月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出声不轻不重的鼻息,挥了挥手: “你们两个让让,给我挪个地方。” 二人分得出轻重缓急,纵使有一肚子好奇,祈焕也没有多话。他将砗磲交到了柳声寒手里,与白涯退到了一旁。霜月君和柳声寒捧着砗磲凑在一块,不知摆弄了些什么,其间还支使他们到海边,取了点水来;此外,两个人便是蹲在一边大眼瞪小眼,等着那二位高人研究出成果了。 好在,没用多久,柳声寒便招手示意他们可以过来。 乍一看,砗磲和先前没有太多不同,仅仅是盛了浅浅一汪海水。最为醒目的当属中央卧着的一枚寸许银铃,中央浮着一弯浅金月纹,柔和的光泽与砗磲交相辉映。想来它便是黄泉铃了,祈焕稀罕得摇头晃脑,大概是想印证,那道纹络是否与传闻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在铃铛的正中。白涯也不禁偏了偏脑袋,发觉铃铛上的新月果真不动分毫,或该说,是随着他的目光一同变幻了,仍悬在银色表面的中心位置。 随后,他们的视线落到了看似平平无奇的水层上。它有如上好的铜鉴一样,纤毫毕现地映出四人的影像。这反而不大寻常,照常理说,只有更深的水才能更清晰地照出人影才是。 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波纹。然而,他们都感到了难以言说的震荡,像是投入石子后的涟漪,又仿佛黄泉铃振出了无形的音浪,有不可见的东西层层叠叠扩散开来,朝远方发散去了。这是来自于灵力的流转吗,还是有其它更难定义描述的力量?他们不得而知。 肉眼可见的是,随着未知的激荡漾开,逐步增强,水上几人的倒影也晕染开来。尽管依旧看不出水波扰动,这些人形却如镜面上蜡作的画儿,融化成模糊流动的颜色,交缠在一起,酝酿构建新的形象。等它们再度平静下来,已化作了另一个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位的面目。 这是一张属于青年男性的、沉静的面庞。不如说,其气质可以用“清净”来形容,面上柔和的笑意又使人如沐春风,有长辈或高位者般携带威仪的亲切。总的来说,他的面相令人感到清朗舒服,五官没有什么出格不凡之处,最特别的,莫过于双眼中映出的三日月了。 毫无疑问,他也是六道无常。 这位无常向着水面之外行了一个佛礼。当他的轮廓清晰稳定下来,他张望了一下面前的人们,略睁大了眼,显得有些惊讶: “竟是你们。” “啊……”霜月君也扬起了眉毛,似乎这人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是你。我本以为会是其他人。” 他话语里没有排斥之意,不过是简单的陈述罢了。对方报以一笑: “怎么,不欢迎我?” “不。因为你总是很忙——毕竟,你可是最初的六道无常,青阳初空。” 青阳初空? 白涯与祈焕不由得把头又往砗磲前伸了伸。画面里的人着了一袭青色袈裟,手握一柄锡杖,的确是僧人的打扮。只是他头戴的斗笠边缘,却有青丝流泻而下。这令祈焕颇为疑惑,一张嘴,问题便冒了出来:电子书屋 “睦月君……不该是佛家人吗?怎么还有头发呢?” 他问得唐突,白涯即使同样不解,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好在睦月君定是听惯了,并不介怀他的失礼。柳声寒拍了拍祈焕手臂,代为解释道: “六道无常都不是生人,面貌不由年龄本身决定。在被赋予这一身份后,无常们呈现的姿态,往往最能体现他们完整而强大的自我——可以说是最具力量气韵的模样。” 这只是个小插曲。睦月君仅是习以为常地笑笑,接着与霜月君谈话。 “我没有想到,竟是你有条件布下此阵,与我们联络。你……离开九天国了?” “尚未。” “尚未?”睦月君略显惊讶,但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竟显得沉稳,“你既能就此我交谈,莫非已经破坏了那里的阵法?不过……是你一人做的,还是别人?” “主要是小辈们做的——这两位,还有其他年轻人。” 霜月君并不揽功,他抬手向睦月君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同伴。后者看了一眼柳声寒,朝白涯与祈焕微微颔首,赞赏道: “后生可畏,你们能做到这一步,属实不易,定有过人之处。既然能突破结界与我沟通,想必已有一半以上的布阵法器被挪动,破坏了大阵的稳定。可是如此?” “没错。你想知道具体经过,不如让这位小友亲自与你分说,我就不费口舌了。” 白涯正听着两个无常对话,没料到霜月君属实懒得多话,如是交待一句,还不等睦月君答应,便把他往砗磲前一拉。睦月君大抵算了解同僚的性子,对白涯客气道: “有劳小友了。” 这可已经是个不短的故事了。饶是白涯牢牢记得此次南行的一切,路上也与几位国君提过数次,此时也得好好再整理一番思路。 “遇到霜月君前,我们并不知晓法器一事,来到此处本不过是寻人。”他回忆着,慢慢说道,“先前拿下头一个宝物,不过是误打误撞。一开始,是我二人与另一位友人来到九天国……” 他从他们狼狈的登岸说起:一场海难,三个流落荒岛的人,发善心救下献给所谓海神的孩子。尽管对方并不领情,他们却由此寻到了路径,登上九天国另一侧领土边缘的小小渔村。在那里,他们曾从一位老人口中,头一次听说了九天国七位神明一事。可在那之前,刚一上岸,三人便遭遇了此地诸神势力之一。 那是由蓝珀法器赋予力量的造物。白涯串联起时至今日得到的所有信息,如此解释。这些自称神使的族类,被称为夜叉,但似乎与传说中为人们所熟知的夜叉并不相同。听闻它们曾是鲛人,却遭受诅咒,成为丑陋蠢笨的怪物。当他们与这类妖异遭遇时,所亲历的夜叉要比传闻里更有智慧。能沟通精神的琥珀,使得它们的思想合为一体,不仅能成群行动,也有了更为复杂的思考能力。 在这样的集体智慧下,它们编造出关于海神的说辞,以这虚无的信仰与手里实实在在的法器,将不明就里的村民们骗上谎言编织的空中楼阁。它们索要孩童作为祭品,再以宝物之力,将人转化为自己的同类。 不幸的是,他们的同伴之一:一位此刻并不在场的女性友人,与夜叉的争斗中受了伤,被蓝珀的力量侵蚀。那时他们对法器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出于反击,也出于误解,在深入夜叉领地的战斗中夺下这枚罪魁祸首,试图以此化解同伴的伤势。 “然而,蓝珀对我们毫无帮助。甚至我身旁这位友人,潜入深海与夜叉斗争时,还落下了病根。”白涯对着睦月君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祈焕。 想起当日情形,着实令人心有余悸。三人带着蓝珀与一身伤病离开了渔村,一路上忍痛受苦,还在未知的土地迷失了道路。 “随后,我们遇到了这位友人,柳声寒。” 睦月君隔着水面深深看了柳声寒一眼。 随即,他对白涯含笑道:“想来,是她为你们解决了身上的病痛。” 他们没有折戟于九天国外围的荒野,的确多亏这名女子。对于这一点,白涯坦然承认,也毫不隐瞒柳声寒在此后的旅程中,一样帮衬他们许多。 她与他们分享了关于九天国的信息,教他们寻求此地王权与神权的认同,以便于在广袤大地上寻找亲人。在她的安排与带领下,四人结伴前往了另一位神明立教之处——香积国国都。他们怀疑掌控此地的教主香神乾闼婆有所图谋,却在见到他之前,首先在国君处碰了钉子,无有途径面见神明。 正当他们愁眉不展,国母私下召见,与他们说明了国君有异,受香神支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她拜托几位外来人接触试探,因而传授了他们面见香神的方法。 第一百五十三回:无贪其宝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三回:无贪其宝“当时我们没有探寻他的法器,至今也尚未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非同一般的东西。” 想到这里,白涯微微皱起眉,一边说与睦月君听,一边也给自己梳理思绪:“初见时,我看到他拿了一支玉箫,那乐声自我们踏进他构筑的空间就不曾停过,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另一样物件,我看着更不同凡响——他有一香炉,能构造蜃景。他那香阴教,也是拿小香炉给信徒当信物。” 香神还给他们也分发了手炉,名为招揽之礼,实则暗下手段监视。 尽管如此,为了获得帮助,他们还是答应了香神的条件,替他去完成三桩任务。来到此地,便是因为第二件事。而在此之前,为了第一样差事,他们取道毗邻的歌沉国,前往鸟神的领域。在歌沉国,他们与另一位神明紧那罗有一面之缘。她是那里的国师,言辞之间,显得与香神颇有渊源,宣称二人同从天界而来。此时回想,她作为诸神的一员,应亦掌握有法器之一。遗憾的是,那一日紧那罗手中并未持有值得注意的物品。 当睦月君关切地问及此节,白涯再三思索,只想到一条可能的线索: “在歌沉国王殿上,有一面屏风……上边印着的画里,她拿了柄短剑,还有个卵形的物件,打着孔洞,像是什么乐器。既然能记到画像上,想来其中一个,便是法器吧。” 再忆及获得下一个宝物的经历,白涯仍感到百味陈杂。 鸟神统辖之处,不同族类间层级分明。妖异凌驾于人类之上,肆意玩弄、猎杀、屠戮,其出格之举,远比外界人对妖的敌意更甚。他们见识了傲慢阴毒的妖族,在他的陷阱中,他们的蓝珀遗失,被他夺走;见识了对此麻木,乃至想成为妖物改变命运的人类;见识了与人亲善的妖,努力在鸟神的疆域中维护一片净土,给人类提供去处,又在鸟神从属的手下毁于一旦;还见识了命途多舛的半妖,分明也流着妖类的血,却被两边所排挤不容…… 于鸟神殿堂,他们曾向迦楼罗提出质疑与请求,也获得了“保护妖类”的答案,和对他们任务的帮助。可最终,因与抢夺琥珀的妖怪发生冲突,庇护妖族的鸟神毫不客气地逐走了他们,乃至派人追杀。他们苦战到最后,发现了尘封多年的悲哀真相:鸟神,也是一个命苦的半妖罢了。他与另一名半妖相互扶持,掩饰身份,建立新的秩序,摆脱受人轻贱的命运。 这强大的半妖还是败了,乃至果断地给自己书写了一个惨烈的结局。不明就里的他们向他索要宝物,想取走他作为统治凭恃的倚仗。鸟神不曾解释,只要求他们留下另一位半妖的性命。然后,他将利爪生生挖进自己的胸膛,掏出了一颗透亮冰凉的琉璃心。 就此,他们得到了第二件法器。 怀着一腔心事,一行人掉头回程。途中他们经过了九天国神诡莫测的沼泽林地,那里有一座神庙,供奉诸神之中的蟒神。那位神明据说在封印中长眠,他们不曾见到,也没有察觉什么有关法器的端倪。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回禀香神后,乾闼婆向他们宣布了第二个考验,要他们来此方寻找歌沉国失踪的驸马。香神还给他们限定了期限,为此,他们不敢绕远,只得试图翻过食月山。夜宿山间时,四人偶遇了徘徊的霜月君,因顺道而同行前往武国的都城,那是阿修罗的国度。 从霜月君口中,他们得知了结界大阵与七神法器之事;在战神的王土,还惊诧地见到了一位友人所寻的父亲。她的亲人却视她作陌路人,仿佛失去记忆一般,令那位友人极为忧心,唯恐父亲受制于人。另一方面,阿修罗只承认力量,他们需要自己挣得说话的权利,甚至是被许可生存的权利。 为了亲情,也为了性命,他们不断战斗,揭穿了战神编织的谎言——她连通修罗道与人间,令部分修罗伪装成名为罗刹的怪物,树立起并不存在的敌人,来建立尚武统治,意欲征伐诸神,掠夺宝物,统辖人间。友人的父亲早已洞悉此事,才在表面上与她撇清了关系,而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与他们里应外合,重创修罗女王。 霜月君结果了战神,他们拿到了她随身的法器,紫金降魔杵。同时他们还意外得知,先前掳走蓝珀的妖怪,也出现在了国都。他们将友人留在武国,帮衬其父安抚或镇压失去女王的阿修罗,自己一路追赶,来到了此处海边。他们想着,等此间事了,再回去与她会合。 然后……便是刚刚结束的,在这万里海涛之下的故事了。 白涯一气儿说到此节,此刻停下,才感到喉中干渴。作为一路走来的亲历者,他身在局中,几乎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经历,说出来竟如此复杂。他不是爱多言的人,叙述起来已算是简明扼要,若换了祈焕来,摆开他说书的架势,指不定要说上几个日升月落呢。 天完全黑下来。月明星稀,远处的海波泛着细碎的光华。 睦月君一直认真倾听着,偶尔就法器相关的细节提出追问。等白涯叙述完,他也陷入了思索之中。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道: “小友这些经历,属实惊心动魄。你们每每险处逢生,乃至拿到法器,动摇阵法根基,实在是有大造化之人。若我没有算错,你们已经拿到了四个法器:水胆琥珀、琉璃心、紫金降魔杵——还有金丝砗磲……” “是这样没错。”祈焕代嗓子冒烟的白涯回答,“前三个,我们都有好生保管着。至于砗磲,正是用了它,这会儿才能和您说话。” 睦月君点点头,又问: “琥珀、琉璃、金与砗磲……你们可知,佛家有七宝之说?”全球 “嗯?”霜月君发出个模糊的鼻音,像疑惑,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觉得……” “不错。九天国的布阵之物,很可能是以七宝为原料。能建立这样的大阵,也难怪结界牢不可破。” 其余人多少知道佛教七宝一事,只是不甚详细,睦月君也不吝为他们解释。根据佛家的说法,人间有七种宝物最为珍贵,各有神妙功效,有传得玄乎的,甚至认为它们能助人抵达极乐世界。不过,七宝到底有什么功用,始终众说纷纭,甚至关于究竟是哪七种宝贝,也并没有唯一的确凿标准。 “你们已得到的四件法器,是由七宝其四制成。余下三样中,通常包括与金相对的银,以及玛瑙宝石。” “香神的香炉,银的。”白涯略略睁大了眼。 “对上了。”祈焕握拳猛击了一下自己手心,“玛瑙……玛瑙的话,也是可以被打磨成乐器的吧?不是箫也有玉石制成的么?” “那么,歌神的乐器,也许便是她的法器了。”柳声寒接口道,“我也曾注意到歌沉国宫里的画屏,从形制来看,很可能是一只玛瑙制成的埙。” 睦月君颔首认同他们的推测: “既然如此,可以确定乾闼婆的香炉,对应七宝中的银。若歌神手执玛瑙,余下一物,便在蟒神掌控之中了。只是关于这一宝,各部经文,向来观点不一,只知是一绯色法器。其中最可信的说法,莫过于朱砂、红珊瑚和赤真珠。” “赤真珠?那是什么?” “一种一般藏于竹节或鱼腹内的红色宝珠,通常不过人指甲大小。”睦月君简单地说。 虽说推断出了可能的法器,他们仍不知这些宝物之间的关联,或它们各自的具体用途。降魔杵能授人战斗技法,琥珀能勾连精神,砗磲……姑且认为,它能用来联络吧?可其它物件,他们可就真不了解了,遑论那甚至不知是什么的第七样。 睦月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与他们分隔两处,也是鞭长莫及。他表示爱莫能助,若想知道,得要身在九天国的几位自行查证。 “若是无心,便不必探查了——诸位的安危,要优于九天国潜藏的秘密。”他温和道,“我会联系朝廷,派遣人员船只接应。只是……” 他面露难色: “你们也许会等上很久。此前朝廷已有多年未听过九天国传回消息,也许不会相信,或可能担忧此行凶险,层层推诿。无论如何,你们保住性命最为要紧。” 这话儿未免让人有些戚然。好在他们一路大风大浪地过来,时至如今与故国大陆上的人能取得联络,还有睦月君这么春风化雨的一席话,听在耳里,反倒能算种宽慰了。 祈焕将这种心态描述给睦月君,表示自己并不会介怀,自己的友人嘛,想必也一样。睦月君客气地赞扬了他们心境平稳,又不由得叹息: “倘若可取,我亦想亲身前往,接引诸位返还。毕竟,在九天国还有失踪的无常。只是正因已有不止一位无常失去音信,我若只身前往,也太过莽撞,恐怕横生波折。” 白涯还看着砗磲贝里的水面,因而他没有注意到,柳声寒眉毛倏然拧在了一处。她嘴唇翕动了一下,随即却紧紧地抿住了,表情变得阴郁万分。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可能的观察,掩饰住骤然袭来的焦虑扰乱的神态。可睦月君的话如洪钟大吕,仍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 在九天国,还有失去踪迹的无常鬼…… 柳声寒微不可察地偏过头,与霜月君对上了目光。后者仍是一脸冷淡,仿佛对万事万物都缺乏兴趣。但她清晰地看见,他罕有地蹙起眉心看着她,露出些警觉的模样。 他们在担忧,担忧一些不便向同伴言说的事。 第一百五十四回:无动于衷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四回:无动于衷青阳初空·睦月君是人间的第一位六道无常。自他之后,阎罗魔大人才决意建立一支置身三界外,行走六道中的队伍。 睦月君似乎的确比他们身边的一位忙碌。说完要事,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夜色已深,他们也急着赶路,双方没有过多寒暄,便草草别过。说了太久的话,他们腿脚都麻木了。祈焕起身后直伸胳膊踢腿,没两下,就被白涯一把拉去,让他别耍猴戏偷懒,一块收拾行囊。 其实他们此番来得匆忙,压根没多少随身之物。霜月君早就收起了黄泉铃,柳声寒也擦干了砗磲,将它与其它法器收归一处。白涯正将砗磲也收入行囊,忽而听见祈焕讶异呼道: “泉姑娘?你不是……已经随你姥姥回去了吗?怎么又上来了?” 白涯手中一顿。 他抬起头。在海岸边,礁石旁,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 她手中似乎捧着长长的、白色的布,它垂下来,与泉姑娘自己身上那件绡衣末梢平齐。绡衣的下摆很长,裹住了泉姑娘的鱼尾,遮住了她属于异族的特征,使她看起来与人类是如此相似。只是她与人类的差异仍存在着,如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劈开、割裂陆地与海洋。月光落在她身上,不知为何令白涯想起她的姥姥轻轻将绡衣罩在他身上的那一幕。 泉姑娘站在那儿深深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鲛人在岸上是说不出话的,他差点忘了。 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不停冲他们招手。几人重新靠近海边,只有霜月君原地不动。泉姑娘这才钻回水里,趴在不深的地方。她心不在焉拍打着尾鳍,盯着白涯问: “你们要走啦?” “嗯。”柳声寒答应着,将手伸进水里摸摸她的头,“你不是回去了么?现在偷偷溜出来,是要挨骂的。被你婶婶他们知道,又要怨我们了。” “不会的。”她说,“他们要把龙绡给你们呢,我来交给你们。” “龙绡?”祈焕看了看其他人,他们好像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啊,嗐……我们都没能把宝珠给你们拿回来,还让九天国时时刻刻都被风险笼罩,哪儿还有脸拿奖赏呢。” “没关系。”泉姑娘摇着头,将抓着的布捧起来,送出水面,“你们是鲛人的朋友。朋友之间,是要用礼物表达心意的。” 他们有些犹豫,两人都看着白涯,不知如何是好。白涯点点头,像个允许孩子接压岁钱似的大家长般点了点头,祈焕这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端到岸上来。 柳声寒的手轻轻抚过平滑的龙绡,蜻蜓点水一般。这布虽出自海中,却像莲叶般一丝水污也不曾沾染。它摸起来是有些温热的,与人的体温相仿。它触感细腻,柔软,好像泉姑娘的头发似的,让人一点也想不到它是如传闻中那么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月光下,它是那样洁白,似初冬清晨第一场的初雪,白得晃眼。 平静的海面下冒着泡泡,泉姑娘像个小孩一样,在水下嘀嘀咕咕着什么。 “唔,姑娘还有什么事吗?”祈焕小心地问。他知道,在鲛人中她还是个孩子,而让孩子面对这样的离别,不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泉姑娘吞吞吐吐。 “之前我说过,我想到陆地上去……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你们带上我,好不好?” 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似的,话语却很快流利起来,认真冲水面外的人询问。 “……” 白涯深深皱起了眉,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他看了看眼前几人,他们都无奈地摇着头,显然觉得泉姑娘在说笑似的,感到她的话是如此天真。白涯深知她对未知世界的向往,还有自由的吸引力。 但,他,还有他们,肯定都是不会同意的,也不能答应。若问起来,理由太多了,每一项都够他不留情面地拒绝。 “这个,怎么说呢,不是我们不想带上你。”祈焕蹲在白涯身边,瞟了一眼他的脸色,斟酌着对泉姑娘说,“可我们就这么把你带走了,你婶婶不得气出个好歹,把我们抓进水里活活淹死?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危险,光是自己的安危都顾不得,更没法保你的周全了。若是你受了伤,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而且……而且……” 他也卡壳了。一个事实,一个绝对的理由,显而易见得几乎像有实体,浮动在空气和水的交界,他却想不出要以何种方式摆到泉姑娘眼前,才不会冰冷得残酷。 她是鲛人。 鲛人是海中的生灵。在陆地上,他们非但不能发声,甚至压根不能离开海水太久。光是这一点,就足够阻拦她在大地上迈出第一步了。 也许是思绪的波动太过强烈,泉姑娘在沉重的寂静中,读出了他们的意思。她抿了抿嘴唇,话语急促起来,连口音也变得明显了,表情却坚定得可怕: “那个女孩……传说中的那个女孩,不是拿梭子割开了鱼尾,就变成了人类吗?我也照那样去做,只要那样做,我也可以变成人,在陆地上行走,和你们一起……” “泉姑娘……”点点书库 “好。” 祈焕还在搜肠刮肚,白涯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涯接着讲下去: “你若有这个勇气,敢冒这百十年来无人尝试的险,算我服你。你拿梭子了么?” 远处的霜月君好像听到了什么,微微抬眉,似乎也有些兴趣。 “你做什么?”祈焕惊讶得要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声寒,你劝劝啊!” 柳声寒诚然是讶异的,但她没说什么。她知道,白涯的言行都经过考虑,他自有打算,因而并不打算阻止。于是声寒只是轻轻摇头,并不加以阻拦。 “嗯……我带了。”她说着,取出一把骨制的灰白色梭子,“这是我的母亲。” 若不是知道鲛人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祈焕觉得,深夜海边的一位年轻的女孩捧着一截意味不明的骨头,说着如此意味不明的话,还是挺让人后背发毛的。不过关于泉姑娘的家人的事……他们多少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得知真相时也并不很惊讶。 “你觉得你母亲同意吗?”白涯说,“当然,你也可以不听她的话。毕竟我也没听过。” 祈焕想伸手扯一扯白涯,却拉了个空。白涯豁然站起,背过身去。泉姑娘小声地说她不知道,就没了下文。祈焕看不到白涯的脸,只能和泉姑娘一般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毫无波澜的声音: “去问你母亲吧,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婶婶,你的姥姥,你所有的家人……若有那么一天,你真割了尾巴,变成了人,上了岸,再来找我们。” 他没有说更多,也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将包裹挎在肩上,迈步向前。路过霜月君的时候包裹还撞了他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存心。看戏的霜月君不以为意,摊开手,跟他一起走了。 祈焕看了看茫然的泉姑娘,又看了看白涯的背影,一跺脚,朝着后者追了过去。 “他没有别的意思。”柳声寒安慰她,“我们太忙了……太忙了。抱歉,我们今夜必须离开。今后若是有缘,欢迎你到海的那边来找我们——若我们能活着回家的话。” “可以的……你们一定可以。”泉姑娘有些激动,“我还有很多年,我一定能找到你们。你们一定要等我!柳姐姐,你真是好人……我真羡慕你。” 不加掩饰的悲哀与怜悯即刻在柳声寒的眼中浮现。她沉沉地笑出了声: “你不必羡慕我,我也不值得任何人羡慕。归根到底,我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至于好人的名号……我怕是受不起的。你还年轻,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这是好事,目前是。希望十年后,百年后,你能配得上那双血淋淋的脚。” “……我会。” “嗯,你会。再会吧。” 柳声寒也缓缓直起身子,转了过去。她摆了摆手作为告别,没有回头。 “白公子,我一定会去找你——” 直到走出很远,泉姑娘最后的呼声依旧像是萦绕在耳边。 即使已经看不到海滩了,祈焕还是频频回头,时不时就叹上一口气。终于,白涯给他闹烦了,放慢脚步,横了一眼过去: “没完没了了。” “我真是不懂,你不能好好儿哄她几句么。”祈焕扭过脸,愁眉苦脸看着他,“万一她回去之后,真把尾巴扎了咋办?” “这根本就是掰扯不清的话题,说再多,也是白费时间。再者,有其他鲛人看着,她不会有危险。她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这话倒也没有说错。于是祈焕又叹了好大一口气,随后便沉默,略过了这个问题。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赶上前边的两位同伴。一路上没有其他行人,也未再遇到什么妖异之物。连走兽都像销声匿迹一样,唯有鸟雀时而掠过长空。 有一回,他们还看见一只隐约现出红色的大鸟,在高远的天穹盘旋。它看上去是那么自由自在,穿梭在其他鸟群里,白云中,恣意地翱翔在天地间,发出嘹亮的鸣啼。祈焕摸了摸包裹里揣着的琉璃心,也许是先前回忆了往事,此时他不禁想起一位“故人”——那个半妖。 不知陵歌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如鸟神所愿,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一百五十五回:无安于室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五回:无安于室回程的路不算太长。只是来时走的是灵脉,相比翻山越岭,自然可谓是瞬息之间。两相对比,难免让人感到疲累。虽说在海底没有停留太久,但路上可要花时间得多,必须尽早在香神的规定时限内返程才是。 又一次日上中天时,武王城的轮廓由远到近,在日光中清晰起来。宏伟的城墙仿佛更陈旧了,比起初见时的威严,更透出无言的沧桑来。这不过是过去了短短数日,想必发生改变的不是他们眼中的王城,而是他们端详它的目光和心态罢了。 对君家父女俩管理下的武王城,他们暗暗怀有期待,又不敢对不知道的事妄自揣度。他们更不知道,当年君傲颜回头找她爹之后的事究竟如何。路上,他们也不止一次地提起,似乎将君傲颜留下的决定有些草率,但在当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好在,刚走进城门,他们便被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熙攘人声包围了。统治者的变更丝毫没有影响都城的居民,城墙根的卫兵也依然是修罗为主,亦不见神色有异,仍是不苟言笑、公事公办的寻常模样。 城门来往行人繁多,他们先行进了城,才四下张望起来,意欲寻找巡城卫兵,带他们前往王城内部。一望之下,他们发觉街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小摊上,摆的不再是清一色的武器防具了。贩售生活用具的摊位变多了,有的摊子上有些零散的饰物,或是怪模怪样的雕刻摆件。饭馆也多了,正是午饭时间,阵阵香气勾得祈焕直咽唾沫。 他提议大家吃个饭再去寻那二人,柳声寒并无异议。白涯虽不贪口腹之欲,现下看此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心里安定大半,料想去见君乱酒和君傲颜,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这三名同伴中两位都点了头,祈焕抬脚刚要奔着馆子去,却听霜月君说: “你们自己走吧。我去随便看看。” 他一声不吭地跟了半晌,祈焕都快忘记他会有异见了。想来也是,六道无常无需饮食,霜月君更是其中翘楚,这位可是只要不死,连呼吸都能省去的主儿。 何况——白涯顺着霜月君的视线看向熟悉的路口,那是通往擂台的方向。就算武国国都的氛围都已悄然改变,霜月君此人也一如既往,除了关注如何解除诅咒外,一点寡淡的兴趣都放在斗武切磋上了。他想了想,好像对霜月君也没什么可嘱托的,就平平淡淡点了头: “你知道到哪儿找我们。” 霜月君已经自顾自地迈开了步,闻言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听到。他果然是往擂场那边去了。白涯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转身掀开饭馆门帘,跟了进去。 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想念正常的饭菜了。尽管武国食物粗糙,也要比在海里啃生鱼来得强。祈焕兴致高得很,要不是还惦记着找君傲颜,他都想叫一桌酒菜来个不醉不休。眼下心里还记着事,他才按捺住了这个念头。 酒足饭饱,他们上街不再闲逛,拉住一个巡逻的卫兵,三言两语说明了三人的来头和来意。修罗有些将信将疑,可随后,他的同僚们认出了不久前刚在擂赛上大显身手的外来人。等守卫们找来自己的长官,那名年长些的修罗一下就明白了: “小将军前些日子还叮嘱我等,留意城中有无陌生面孔,三男一女,一位少侠背负黑白弯刀……想必,你们便是她要找的人罢?” 他口中的“小将军”,大概就是君傲颜了,他们记得她父亲被此地修罗们称作将军。既然君傲颜有交代过,入城见她自然不是问题。年长修罗立刻领他们往内城去了,他顺口问起他们是否还有一名同伴,祈焕便简单描述了霜月君的特征,好方便他跟上来时,找人领路。 不过,这位刺客就算自己进城,大概也是跟回自家似的。 他们没有去王宫正殿,年长卫兵将他们带到一座偏殿前等候,自己进去传话。很快,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他们看到君傲颜拎着她的陌刀出现在门口。 久别重见,他们多少有些唏嘘,下意识想看出点变化。可惜他们也看不出她是胖了瘦了,似乎是晒黑了,又好像没有。乍一眼看去,她的气质愈发干练自信,比起单是骁勇的战士,越来越像运筹帷幄的将帅,难怪会被修罗喊作“小将军”。 她定是看到他们了,那眼前一亮的劲儿,简直像两只在风中忽闪了一下的火苗。那一刻她显得很高兴,但很快皱起眉,一肚子牢骚眼见着就要从嘴里蹦出来。她攥紧了陌刀,皱着眉,抿着的嘴确乎是在兜着满口脏话了。 “你们、你们这群——” “哎哎,君姑娘,我与柳姑娘都有伤在身啊!你要是有气没处发,老白更扛揍……” 祈焕默默退后了半步,嘴里玩笑道。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想捶他们两拳。可等来到面前,傲颜牙关紧了又紧,最后一把搂紧了柳声寒。她的手臂微微颤抖: “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她松开声寒,嗔怒地瞪视两人,“看死了谁给你们收尸!”欧欧电子书 “哇,你不要假定就算跟着我们活下来的也是你行不行。”祈焕好像还不服气。 “彼此。我看你也活得不错,挺好。”白涯认真地说。 祈焕在一旁翻了翻眼睛。 很快君傲颜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拉着柳声寒,带他们进殿里坐下详谈。她没有再询问霜月君,想来是刚才修罗已经向她禀报过了。 君傲颜简单叙述了这段时间武国发生的事。权力的交替变革十分平稳,君乱酒只是自称作武国的治理者,在新的、受人认可的王上位以前,代为掌管国中事务。他赏罚分明,又并无称王称霸的野心,不凌驾于他人之上。帮衬他的修罗都能获得相应的奖励,有犯上作乱的,也自有铁腕应对。他原本便在女王治下身居高位,修罗们多少敬他几分;这样一来,也更受认可与尊重了。 民众们更没有意见,他们只听说女王牺牲了自己,罗刹被永远地赶跑了。即使将信将疑,城中的守备力量不减,亦能令他们安心。逐渐地,他们也开始对武斗外的事物重拾兴趣,多少改变了原本沉闷警戒的氛围。开始君乱酒和君傲颜成天结伴巡视,经手大小杂务,随着情况稳定,傲颜身上的任务不再繁重了。不过,君乱酒依旧坚持,每日都到战神殿附近检视一圈,以确保不再有来自人间之外的不祥变故。 话及当时曾战斗过的战神殿,便不免提起当初的分别。无需多言,君傲颜本是有些埋怨,却也能想通白涯当日之举。相比之下,她更关心他们离开后的故事。于是他们从追逐缒乌前往海岸说起,再谈及九天国海下的诸般神异,和又一件到手的法器。作为他们的友人,君傲颜比睦月君关心的细节更多,要叙述的部分便也更冗长。 还没有说完,日头都已西沉了。君乱酒跟着先前领路的修罗过来,见面又是好一阵问候。他请几人同去用饭,席间免不了将他们的经历再讲述了一遍。等听完睦月君对几人所言的接应一事,君乱酒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打破那几个神的统辖,还是……” “朝廷的援助遥遥无期,没准压根没人会来。”白涯直截了当,“还不如靠自己去探寻剩余法器。香神给的期限将近,我们会马上动身,离开武国,回香积国复命。若有机会,便可以从那里着手,立刻开始打探香神和歌神的宝物。” 君乱酒赞同地颔首。 “的确,自食其力才最为可靠。在九天国,谁也不可知,谁也不可信。不过天色已晚,虽说是事不宜迟,你们还是且暂歇一宿再出发罢。” 君傲颜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在纠结些什么,难以决定该摆出何种神色,便凝固在了一个百味陈杂的胶着状态。君乱酒看看她,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女儿,为她下了决心: “让这丫头收拾收拾一块走吧,她嘴上不说,这些日子可都在想着你们。年轻人,也不该一直偏安一隅。” 他们毫不惊讶,更无异议。傲颜是他们的友人,是这支队伍不可或缺的一员。本来,他们就是打算带她同行的,或不如说他们都相信,她一定会想和他们一并闯荡。 “对了……还有一事。”白涯又想起了什么,对祈焕说,“盒子放在哪儿?” “什么盒子?”一手拿着鸡爪的祈焕愣了一下。 “……那个铁匠交给我们的。” “呃……哦,哦!是那个啊,那个。还在呢,在呢。” 祈焕撂下鸡爪,手胡乱在抹布上抹了两下,在包裹中翻找起来。毕竟行囊里塞了那么多宝贝,除了海边的无人地带,他们可不敢就这么轻易丢在满是人与修罗的皇宫里。祈焕翻找了半天,终于拿出了一个小而沉的木盒子,递到君乱酒面前。 “嗯……果然在你们手里。”他接了过来,上下看了看,“铁匠说你们已经交给我了,我便没有多说。唔,竟还完好无损。” 柳声寒说:“未经允许,擅自拿您的东西,我们很抱歉……只是听说里面是与您刺入雕像里的铁同等材质,便想着可能会用到。不过到现在,盒子也没打开呢……” “是了,是那种铁的边角料罢了。这里面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君乱酒说着,试图将它打开,“是傲颜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我就试着重新打了一个,图一乐,丢了也不打紧。” 第一百五十六回:无迹可寻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六回:无迹可寻虽然是一个六面的粗糙木盒,在君乱酒的手上却拆出了八九块木头,形状各异,都不是中规中矩的木板。想不到这没锁的盒子竟是这么打开的。他倒出里面一个小小的陀螺,君傲颜凑上前。她有些惊喜地拎起那东西的尖端,轻轻一捻,它便灵巧地转了起来。 “还有声音呢!” 祈焕有些惊讶。的确,从那旋转的金属小陀螺上,发出“嗡——嗡——”的鸣声。声音不大,但不单调,是一种有节奏的细小的声音,听久了颇为悦耳。随着它旋转的速度逐渐放缓,声音也由尖细变得低沉,循环周期变长,最终完全停止,自然而然。 “嚯,真有意思。”祈焕觉得有趣,便拿在手里琢磨。 君乱酒又倒了一杯酒,缓缓说道:“那玩具,是从一个胡商手里换来的。我一看便知道不是家乡的铁,没想到在九天国能碰见。这铁坚硬又有韧性,能入石三分。” 虽然这的确是个有趣的玩意,但柳声寒的兴趣似乎不在小陀螺的上面。她看着君乱酒面前的木头片和木头块,指着它们问道: “这盒子……?” “啊,这是一种特别的工艺,我从本地匠人这里学到的,不过他们说,这技法从我们故土传来……与其说是盒子,不如说是一把锁,只有特定的顺序才能打开,合上,否则就是一堆破烂的积木。可一旦固定在一起,再脆弱的朽木,也会变得牢不可破,密不透风。我特意选了一块不怎么样的木头,琢磨了许久,加了些别的把戏,才雕出来。它也算个玩具吧。这东西,也给傲颜拿上,带着做个纪念罢。” 饭后,三人心照不宣,先行跟着守卫去了住所,留君傲颜与父亲再说几句话。这一别,又不知要多久了。值得庆幸的是,武国目前局势安稳,也有足够的力量应对外来的危险,这也是君傲颜能舍得下君乱酒远游的原因。况且这么大一座都城不会长脚跑了,好歹她知道,回到此处便能找到自己父亲。 白涯很清楚这些。他为君傲颜感到高兴,也难免想起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白砂是否会像君乱酒一样,曾在九天国茫茫大地的某个角落,只等他去偶遇? 大概是被这种心思触动,鬼使神差般,他在就寝前翻找了半天,掏出了香神的蜡烛。 说起来,君傲颜从来没靠这香烛梦到过君乱酒。他倒是屡试屡灵。有一种很不好的联想——尽管很无端,但…… 也许是活人就梦不到了?只有死人才能托梦? 这个设想他不是从来没有过,可现在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些许的微小声音不能从脑袋里一晃而过了。他一声不吭,微微攥紧拳头,逼自己别再去想。罢了,哪怕真死了,就像歌沉国的任务一样,死也是要见尸的。这是白涯给自己的任务。 别想了,别想了,睡吧。他对自己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因为这睡前的破烂心思,梦到莫名其妙的血腥场景。一点也不想。 “想什么呢?” 这次,白涯坐在海边。 这该算是意料中的事,不过也有些意外,因为这里的场景是他不曾亲身去过的。不过,也可能是根据他的经历,自己的脑子杜撰了这么一个地方出来。这是一片金色的沙滩,像老鲛人美丽的尾巴,沙子都在闪闪发光,而且很细腻,也没有夹杂什么碎石、贝壳什么的。 他坐在沙滩干燥的部分,海水每次都恰好碰触到他脱了鞋的脚尖。而白砂站在他面前,踩在水里,偶尔被温热的海水掠过脚踝。 他爹没有回头,只是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光景。远处有峭壁,还有一座巨大的、船的残骸,很像他们登岛后遇见的那艘。 “没想什么。” “你小子还想骗我。”白砂微微侧脸,但也没有转到他恰好能看见脸的角度,“你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爹。” “不……只是没必要说。都是小事。” “小事儿?”白砂反问,“你拔出封魔刃,这算小事儿?”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不知为什么梦里的父亲要提醒他,“会怎么样?接替霜月君,成为六道无常?” “你自己很清楚,不然你当时不会立刻将它合回去——你还不想死。” “当然,至少现在不行。我……还没找到你。” “臭小子,可别拿我当幌子。” “我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看上去霜月君好像没有发现。” “说不定发现了?他可是封魔刃现在的刀鞘,他永远知道那玩意在什么地方。八成是看你没这意思,放你一马也说不定。”无忧爱书网 “这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想告诉他们,祈焕的嘴准保跟炮仗一样炸个没完,傲颜也是没法开口说的,何况她根本没与我们一道。至于柳声寒,若不是她与霜月君认识,我倒觉得值得一讲。只是他们关系看上去曾经很紧密,我便知道,是万万说不得的。不论她是否会告诉霜月君,让她知道,终归不是好事。” “我这傻儿子,倒是很清醒嘛。” 海风吹起白砂的衣摆,轻飘飘的。白涯觉得他爹的衣服好像一身龙绡。之前的梦里他也是这么一身吗?他不记得了。毕竟这只是梦,无关的信息总是拼凑得很将就。 “我必须清醒……必须一直清醒。” “你已经很累了。就算偶尔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更没什么人怪你。” “我不能休息。” “……” 父亲的叹息消融在风声里,白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更想知道,为什么在这场梦中,老爹始终背对自己,从来不转过来,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站起来,走进海水中,到他面前就能看到他那张熟悉的面孔了。之前的梦里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白涯此时不想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梦里的自己不想。因为很麻烦,因为裤脚会湿,因为没必要……谁知道因为什么。 “你其实在责备自己。”他爹忽然说,“只是你自己都没发现。比如驸马的事,你还没有放下。你看到他死时的惨状,尽管与你无关。” “嗯。”白涯轻易地承认,“我当时其实没那么难过,不如说,震撼大于悲伤。但在得知他是为了太后才背井离乡,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太后对他而言真的意义非凡。” “废话,他没得选。不少男人都觉得,孩子得有,老婆死了换了就是。” “的确如此。但很少有人想,见都不曾见过的孩子没就没了,妻子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白砂耸耸肩,“不少人还天天抱着孩子说自己命苦,说孩子可怜,马上又续了弦,把自己感动坏了。美其名曰是为了孩子。儿子也罢了,若是女儿,命苦得很呢。唉,其实我跟你娘当时希望你是个女娃来着……” 就算在梦里,白涯的太阳穴还是不可制止地跳了一下。 “你说一万次了……” “哪儿有?也就百八十回吧。”白砂捋了捋胡子,“女儿肯定像你娘一样,好看又好带,吃的也少。就怕生了个儿子比老子还难管教。我小时候,每次都能把你爷爷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你这臭小子还算是省点心,随妈,哼……就是吃得太多。” “……个老东西。” “你说什么?” 他爹似乎是回头要揍他了,他下意识像儿时一样忽然低脸捂头。停了一会,没什么反应了,白涯挪开双手,发现他爹还是背对他,面朝大海。 “你对泉姑娘,可真是心狠嘴毒。我还以为你天天吊着脸,跟你娘一样,一点也没继承你爹的幽默,这辈子肯定没姑娘喜欢。” “哪儿来的话?您真当我傻,不知她的意思?”白涯捞起一把沙子,微微松开手,感受它们缓缓从指缝溜走,“她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异族之情,怕也没什么好结果。看看迦楼罗与迦陵频伽就知道了……父母处理不好的事,都让儿女承担,自然会酿成大错。” 听了白涯这话,当爹的忽然不说话了。他没有回应,但身体确乎是僵了一下。白涯自知说错了话,惹得他爹尴尬。但话也没说错,他当然不打算道歉,只是…… “我没说你们。”他想了想,又将手塞进温暖的沙子里,“你们……都很好。也都不容易。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您?傲颜和他爹,大概已经冰释前嫌了,我却连您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是死是活,老东西也没个准话。” 白砂轻轻笑了几声。 “你老子就在你心里。” “别净整这些虚的。” 白涯抱怨着,他爹又不说话了。老家伙挺直了腰板,忽然朝前走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水,白砂却没有犹豫的意思。直到海水没过他的腰,白涯才有些着急。 “你去哪儿?” 白砂停了一会,继续向前,任由海水继续上涨。白涯急了,他站起来,不知何时双脚陷入在细腻的沙子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奋力地挣扎,想追上前,却寸步难行。白涯感觉这水像是钻进自己喉咙里一样难以呼吸,而不是他爹。眼看着海水淹没了他爹花白的头发,他伸出“手臂”挥了挥。天光之下,那柄锋利的铁臂亮得刺眼。 白涯忽然从梦中惊醒。 第一百五十七回:无以抗衡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七回:无以抗衡“哎,可算醒了。”拿着小铜镜晃啊晃的祈焕感叹道,“你每次都睡得太死。若不是你自己起来,叫你可真是件难事儿。赶紧的,再不赶路来不及了。诶,怎么,我说错了?你打我干什么!喂,你怎么还踢人呢!” 将军已派人准备好了军马。虽然为了翻越前面的大山,可能到了山脚前的村子就得卖出去,但他依然舍得下血本。他还让人修缮了他们的武器,塞了许多货币与食粮。 “等老白找到他爹,我就回来接您,我们一起走。”临行前,傲颜抓着父亲的手。 君乱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像所有人父一样,总是那么不善言谈。但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不必言说的事。 他们不舍地道别。 祈焕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直到快走出城门,白涯放慢了脚步。他皱着眉,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怎么……还没见霜月君来。他不和我们走了吗?” “他不是说要在这儿看看,让我们自己走么。”柳声寒平淡地回答,“不用管他——既然这样说,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再与我们同路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以霜月君的性子,若只是离开片刻,哪还会特意打个招呼呢。 “早知如此,昨天该道个别才是。不管怎么说,他可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帮的还都是大忙。”祈焕挠了挠头,语气有些惋惜。 不过,他们一时不曾想到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走到了食月山脚下,他们才意识到问题。这回没有了热心的鸟妖,霜月君也不在他们身边——算了,他在也没什么用——他们非但飞不过这山脉,倘若再下到谷底,也无法跨越未被冻实的暗河。 姑且只能爬上山顶,再想办法了。 山路荒芜而陡峭,偶尔能看到稀疏的草木,被山风刮得瑟瑟发抖。从进山起,白涯耳畔便持续飘过呜呜的乐声。他只当是风的呼号,被自己误听成了音乐。正当他收回思绪,专注于路途时,君傲颜忽然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器乐的声音?” 她问得犹疑,显然自己也并不肯定。然而祈焕立刻响应了她: “你也听到了?我还当是我耳朵经络不通,才无端听到怪声呢。” “我以为是风声,加之人的遐想,方与音律相近。”柳声寒凝眉说。 白涯表示了认同。照理说,食月山周边没有人家,放眼望去,山路上也并无其他旅人。这儿不该有奏乐才对。 “上次我们来时,有这声音吗?” “……不记得了。” 虽然如此,那旋律仍旧徘徊不散。等夕阳西下,他们来到山脉高处时,已经能清楚地听见与空洞风啸截然不同的幽深鸣响了。柳声寒推测,也许此时的风向恰好吹响了谷中什么地势特异的地方,营造出了乐声。 空灵而渺远。 这一点异象,想来对他们的行程没有任何影响。柳声寒眉间结着的阴影,大抵来自于对前路的忧虑。他们沿着裂谷搜寻,妄图找到一条越过天堑的坦途。 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摇摇欲坠。天光逐渐昏暗了,四人依旧一无所获。 天上有鸟儿在翱翔,祈焕看它也是泛着赤色的,也许是夕阳镀上的吧。它和他早先路上看到的会是同一只吗?人若有这振翅便可飞越千里的本事,那该有多好啊。 他有些累了,目光漫无边际,追着那只鸟飘远。它不久就消失在天边。祈焕扭了扭酸涩的脖子,转回了头。倏然,他的眼神聚焦在几步开外,一株枯树顶上。 “你们看那边树杈子,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白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那棵树离山脉断裂的边缘不是太远,也不算近得危险。他们跟着祈焕小跑过去,反正还看不到翻越山谷的路径,不如探察一下附近,没准有意外收获。 无论是否算收获,那东西的确令人颇为意外了。祈焕眯着眼,踮起脚,还蹦了两下,最终不可思议地问: “老白你看那玩意儿,像不像……不,这不就是那个小皇子的木雕吗?” “怎么可能?”白涯也抻着脖子努力向上看,语气里满是怀疑,“可那东西明明掉进峡谷间的暗河了。” “打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天快黑了,再暗下去准头可就难说了,掉地上都不好找。” 祈焕咋了咋舌,满地寻摸趁手的小石块。那团小小的黑影说高不高,在枝丫间卡得也不牢,他扔了四五次石子,就把它打了下来。白涯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凑到眼前端详一番,有些错愕。 “还真是这个。” “给我看看。”祈焕从白涯手里接过木雕,也打量了一回,搔了搔头,“真的是它。莫非,有鸟把它带了上来……” “鸟抓这个做什么,还放到树上,拿来筑巢不成。” “二位,先不说这个。”柳声寒少有地打断了他们,语速急促,“你们是否察觉,早先的乐音,现在停下了?”庙街 他们住了口。 那声音确实消隐无踪。白涯意识到,那不是风的动静,因为如此安静的时刻,夜风仍在拍打他衣裳,携带着食月山独有的阴冷。与先前相比,此时过分的静谧,令人泛起鸡皮疙瘩。 祈焕耳中的世界,却比纯粹的寂静还要诡异。 当白涯的声音停止后,他隐约捕捉到极为飘忽的人声。他凝神去听,愈是专注,说话声愈是清晰。那是一个稚嫩的嗓音,不大听得出年纪,似乎是个男孩。童声断断续续,大多都辨识不出,过了好一会儿,祈焕才听清了其中一句: “……我的木雕……” 他感到浑身寒毛跟冰刺似的扎了起来,猛地后仰,仿佛要避开手里的物什。 “你发什么神经!癫痫?” 白涯险些给他一头撞上。祈焕也不好过,他咬到了舌头,龇牙咧嘴地拽着白涯: “你你你听听!小皇子,他在说话!是不是就是他自己把这木雕捞上来的……” 白涯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什么都没有,你怕是幻觉了。” “真的有。”这会儿,祈焕反倒竟冷静了下来,“听,越来越清晰了。他说……让我……看——去那里……?” 友人们听着他的指点转头,只看到了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不过是一块巨大的磐石罢了。 “他难道埋在石头下面了?” “比起这个,不是——你们不觉得……山在晃吗?” 君傲颜紧绷着脸,陌刀直直杵在地面上。她低头盯着脚边细小的砂砾,它们在弹跳着,幅度越来越大。 “我们过去。”柳声寒突然明白了什么,“那边那块石头,先跑过去躲着!” “躲什么?” 君傲颜加快了脚步,只是有些不明所以。而白涯想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的裂谷,脸色难看,从牙缝里低声道: “传闻中,天狗被封印在食月山下……” 震感加剧的速度变快,没跑几步,便由不大显著增强到了极为剧烈的地步。这种晃动却不是左右摇晃,而是耸动着,滑动着,令他们脚步歪斜。仿佛有参天巨木,要从他们脚底破土而出,又像是——有巨大的怪物,即将由地下爬起。如同一头苏醒的犬,伸展身段,抖着毛发,想把沉睡时落到身上的尘埃、枯叶和跳蚤,从身上甩下去。 不幸的是,从目前的震动的力道来看,他们,还有这整座山上几乎全部的山石草木,都不过是狗身上的虱子。 奔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在动荡的山地表面连滚带爬地前进。祈焕和同伴一样动作不停,却时不时一阵恍惚。他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在随着友人奔走,可应有的忐忑与惊慌似乎被抽离隔绝了,土石隆隆震颤的响动都变得渺远。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嘈杂的声线,有的是人,也有无法描述的、直觉般的感知。它们不断指挥着他,有时,简直是在操纵着他。 在这些声音里,祈焕突然一个激灵,猛地一推白涯。 “跳!” 白涯下意识照做了,祈焕也紧随其后。身体刚腾空,他便听到脚下土地崩裂的声响。等他俩踩回实地上,齐齐回头,看到原地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祈焕明白了。那些声音,无论它们是什么,此刻都在帮助他避开危险。他用力朝两个姑娘招手: “你们跟紧我,我带你们上去!” 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一棵支楞八叉的大树倒了下来,磕磕绊绊滑向山谷;一块巨石滚落,碾过本就破碎的地面,被一条裂隙吞噬。在这些危险触及他们之前,祈焕已经带着友人们绕开了它们的路线。他仿佛忽然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总比险状提前一步,拉着他们逃向安全地带。 有些不大牢固的山岩,已经掉下山崖,被埋到谷底了。好在,祈焕领他们藏身的岩石,要比其它都牢靠得多。 他们惊魂未定,背靠着它气喘吁吁。这时山谷里传出长长短短的嗥叫,越来越强,越来越近,震得人头痛欲裂,仿佛头骨在和这声音共振。 轰地一下,他们脚下的山体一沉。 野兽沉重的鼻息声,与脚爪抓挠踏地的声音,远而响亮地持续了一阵。听起来,那头天狗正在努力从深谷之下拖出身子。趁它还没出来,白涯压着嗓子问: “硬拼,恐怕难。你有什么办法没?” “我?”祈焕指着自己鼻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当我是霜月君吗,连龙都能打?” 白涯哪里会不知道,问他这半吊子的阴阳师,只是侥幸心理作祟罢了。他看向君傲颜,后者没有吭声,微微摇了摇头,表情也极为忧心。 这头天狗,他们虽还未见其形,只闻其声,可它既然能弄出这样山崩地裂的阵势,显然不是普通人力所能抗衡之物。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第一百五十八回:无计所奈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八回:无计所奈柳声寒一直在身上摸索着,此时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握着拳抓出来,摊开手掌。三个人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她手上的药丸有些眼熟。 “这是……百花丸?你也有这东西?” 柳声寒点点头。 “我终归是个药师……虽是权宜之计,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 这正是祈焕当时在夜叉出没的海边,分给两位同伴遮蔽气息的丸药。它比当初他手里的大一圈,柳声寒的指甲也长,动作小心,掰出的几乎是均等的四个小块儿。即使在此刻危急关头,祈焕也不由得瞄了一眼白涯。他可仍是耿耿于怀白涯捏成粉的那一角小药丸呢。白涯也不知是真没想起来,还是故意当没看见。 天狗安静了一些,它似乎已经爬了起来,在漫无目的地踱步,挤破裂隙,撞碎山石,撼动草木,堵塞河流。它离他们好像更近了。他们都了解百花丸的作用,连忙各自从柳声寒手里拿过一瓣,伸着脖子,急急干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敢从山石的阴影里小心地探出头。 夜色中,一匹身形庞大的野兽凛然而立,遮天蔽月。这天狗的形貌像一头毛发虬结的饿狼,却有一对漆黑的翅膀,拢在耸起的肩胛后。它们偶尔舒展开时,几名小小人类眼前便一片黑暗。它的脑袋看起来格外巨大,头颅中线的骨脊凸出,深凹的眼眶里映射出暗红的光,照出口鼻部生着的鹰喙,直裂到耳根。 月亮已经挂上天空,与眼前硕大无朋的怪物相比,它小得可怜,连一张饼都不如。当天狗抬起头,嘴吻的轮廓凑近时,月轮就像它唾手可得的一小团食物。天狗食月的传说中夸张荒诞的画面,此时就这样真实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在这座遭了天灾般一片狼藉的食月山上。 这头巨兽低下头,在山脉上粗暴地到处嗅闻。它一直在绕着他们的方位兜兜转转,看得人冷汗直冒。更糟糕的是,它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似乎被发现也不过是时间早晚。 随着天狗的接近,祈焕感到,先前古怪的感觉再度加强了。他听见了许许多多模糊的人声,有小皇子的,还有其他人。更令他震惊的是,他感受到了天狗的意识——即使他不去看,不去听,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它在哪里,如同黑夜里有一团炫目的光,一个人隔着眼皮也能感知到它。这种联结令他想起蓝珀作用下,他与友人们心意相通。相较而言,他不知道天狗在想什么,却像在冥冥之中与它产生了一定的共情,能捕捉到零星的意图。 比如此刻,他莫名地知道,天狗发现了某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它不是为了猎杀或进食,单纯是想要找到这个存在。祈焕紧紧闭着眼睛,试图感受更多。倘若天狗不是冲着他们来的,是不是还有机会逃出生天? 黑暗中,一声鸟鸣在头顶幽幽落下。 祈焕和友人们一样惊得仰起头。天上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可天狗就像听到了什么信号,蓦然扑了过来。以它的身量,这不过是几步之遥。 “跑,快跑!” 他们踉跄着逃离,身后哗啦啦一片响动,轰隆,巨石被天狗轻易掀翻,一巴掌拍开。它仰头怒吼,蹬踏一地砂石狂奔过来。祈焕毛骨悚然,直觉提醒着他,危险即将降临前方。来不及犹豫,他脚下急刹,赶着友人们朝另一边去: “往那边跑——信我!” 没跑两步,天狗轰然扑中了他们方才前冲的方向,震得四人差点扑在地上。它愤怒地大叫起来,可庞大的身体转向不灵,等它调整过来,他们已又奔出一段距离。 人声和来自天狗的怒意,重重包裹着祈焕。祈焕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些感受远超过个体所能拥有的量,起初令他呼吸困难。等逐渐适应后,就像是多出了许多双眼、许多只耳,拓宽了他的精神所能感知的范围,也让先前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 在某一刻,一个意念划过。它似乎闪现了很多遍,而这一次,祈焕终于抓住了它。 木雕。 在天狗的意识中,它感受到的吸引,来自于自己手上的木雕。它被抓在祈焕手里,就像只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着,而这天狗致力于扑住它。 无数的意志还在喧嚣,在它们的引导下,祈焕有了个隐约的推测。他抖着手唤出一个纸人,它抓着木雕朝反向飞去——天狗不为所动。 祈焕的感知里能读出,它不再看得见光芒闪烁般引人瞩目的木雕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具体的景象,和四个侵入它领地的人类。赶在它为失去目标而愤怒,进而拿他们泄愤前,祈焕及时将它的目标抓回了手上。他感到天狗迷惑了一瞬,随即又继续锲而不舍地追来了。它的吐息化作灼热的狂风,撞得他们后背生疼。 祈焕完全懂了。 木雕最为吸引天狗注意,有了它,天狗甚至能丢下他们这些渺小的凡人。然而,只有当木雕被活人拿在手里,天狗才能“看”得到它。 白涯眼尖,方才就看到祈焕举止有些异样。这会儿,他看见祈焕一边跑,一边解着缠绕在手上的布条。他曾一直以为,这是类似于习武之人保护双手的习惯,直到今日才发现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 随着细布散开,有微光从祈焕手部透出来。他受了伤,布的边缘与皮肤都沾了血,却还有其它东西印在他手上。在又一次变向躲开天狗后,白涯一把抓住了祈焕手腕:书仓网 “你这些是什么——这是,妖纹!?” 另外二人也被吸引了注意。现在他们都能看清,祈焕手背上蜿蜒爬满了奇怪的纹络,如同青筋编织的网络,却绝不似人类的血管应有的分布。 “妖纹?”君傲颜调整着呼吸大声问,“那是什么?” “人与妖,若结下契约,留下的痕迹便是妖纹……那是不平等的契约,人接受妖怪的力量,却受妖怪支配。但是——白少侠,少安毋躁。这不是妖纹。” 只是柳声寒也不知道,这到底该算什么。她托起祈焕的手匆匆一瞥,在此时紧急的情势下,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们。”祈焕终于开口了,比起往日,他平静得可怕,白涯不祥地想起他被龙撞裂胸腔垂死的时候,“我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说。我答应过会告诉你们,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眼下的情况,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去引开天狗,它一定会追着我来。你们先跑。”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教我。你们快走——走啊!” 他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于是祈焕猛地甩开白涯,一往无前,冲向了裂谷的方向。人影在山崖边缘跃起,几乎没有上升的过程,便如流星坠入谷中。 天狗庞大的黑影紧随其后,一头扎了下去。 地面再度被撼动。这感觉与先前有所不同,之前只是山的表面被扰乱,被打碎,此刻整座山体本身都在动摇,在缓慢而坚定地合拢,像要把天狗重新关进牢笼。可这移动并不平稳,他们惊恐地意识到,崩碎的山岩越来越多,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将它们挤压掰碎,大块大块地填进裂谷。可以预见,这种裂变很快就会蔓延到他们的立足之地。 纵使白涯心志坚定,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死死盯着裂谷的方向,目眦欲裂。连番变故,牺牲了友人仍逃生无门,他们一个个都要白死在这儿吗?就算面对天狗,他们还能拼死一搏,多少咬下块肉来,可这样的天地之威,人力该如何对抗? “白少侠,上来!” 柳声寒在身后喊。 他一扭头,一片巨大的、血红的羽毛,悬浮在及腰的高度轻颤。白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脚下一步不敢慢,跃上这奇异的载具,心思急转: “这是你……画出来的?你哪里来的颜料,刚才……” 刚才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话太像责备,太过尖锐。白涯硬生生咽了回去。 “先前碰到祈公子手的时候,我沾到了一点儿血。”柳声寒疲惫地解释,手中的画笔不停,凭空生风托起三人,“只有一点点……除了此刻带我们逃离这里,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为他祈祷吧。” 一只硕大的鸟儿挥舞双翼,离食月山越飞越远。两支金色的长羽在它尾部飘摇,它的主体和浓厚的夜色一般漆黑,却有一层淡淡的红笼在毛羽的表层。 它盘旋着,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它在一处高耸陡崖上看到了一个怪异的人影。那人形的轮廓边,支棱出扭曲的肢节。 缒乌长身而立,眺望着远方山崩地陷的风景,背在身后的手掐着诀。身边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等落到地上,已化作人的脚步声。他没有转向对方,反倒抬起自己捻诀的手看了看,闲闲地说: “这拢山诀,倒是好用得很。” “现在他们凶多吉少了。天狗与山崩,弱小的人类一个也受不了。”陵歌冷冷地说,她走上前,也将目光投向食月山的方向,“虽然我不会蠢到相信,你有好心到为我设计这一切,但你的确帮了我。” “不必言谢,我心里有数。毕竟,我可不敢保证,你的仇人们到底死了几个。蝼蚁有蝼蚁的生存之道,虫豸力量孱弱,生命力可顽强得很。” “你还真是看好他们。” 第一百五十九回:无所不用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九回:无所不用“那是当然的了。”缒乌忽然笑了,带着恰到好处的恶意,“不然无辜的神鸟迦楼罗大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 陵歌眼皮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 缒乌浑若无事,以平板的语调说了下去: “不过,他们必然折损人手,挫败士气。按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和各自的性子,法器一定都被交给了活着的人。到时候,只要来个黄雀在后,就能把诸神法器一网打尽。啊,放心,我会把琉璃心先借给你。” “我并不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他的心。那是他的决定——即使他决定把心脏拱手与敌,我也理应尊重大人的决定。” 陵歌说完,便抿紧了唇角,像在将无数的不甘、愤恨、意难平,悉数锁死,压回腹中。 “这与你想要那群人的性命毫不冲突。你也并没有违背鸟神的意愿,剩下的不过是……事成之后,我顺手帮你一把。”缒乌的声线变得阴沉,背后的肢节缓缓张开,他压低嗓子,讳莫如深,“虽然死生之术,你我并无把握。但至少,你肯定不会害怕触犯什么禁忌,让地府的那位找上门来吧?” 他将“死生之术”几个字说得很轻,也很清晰。缒乌将这些词句连同蕴含的念头,一并轻飘飘地吹向失了伴落了单的鸟,宛如一只蜘蛛顺风送出自己的丝线。 他知道自己会听到令人满意的答复。听吧,迦陵频伽开口了,她的歌唱,定是对人类的诅咒,对妖异的祝福。 “我什么都不怕。如果可以……只要可以,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好。”缒乌眯起眼,眺望远方,“有你这样的觉悟,我便安心了。” 直至晨曦降临之时,食月山仍是一片死寂。 遮天蔽日的粉尘并未平息下来,因而一切光景都蒙上浅灰的色彩。相对于这道狭长的天然屏障,被那天狗所破坏的不过是个小小的缺口。而在这缺口之下,人类渺小的身姿几乎微不可见。那些更加微弱的声音,也被空气中的尘埃们掩藏了起来。 “祈焕!” “祈——公——子——” 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呼喊。 在山的那边,死里逃生的三人在破败的山体前巡回,游荡,试图寻找着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但那太难了,他们的手都有不同程度的脱皮。再这样挖掘下去,会挖出血肉的。 “能不能、能不能这样……”君傲颜试着想别的办法,“我割开手腕,让声寒用我的血,来拨开这片废墟,想办法找他。” 白涯替声寒一口回绝:“不行。那么大的动静非得给他碾碎了。何况若将天狗也挖出来为祸人间,这笔账算在谁的头上!” “我们就这么干找吗?” 君傲颜摊开手,不甘而无奈地问。白涯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刨着那些碎石。尽管他心里知道,这些举动也不过是徒劳,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你流血了……”柳声寒想拉住他,“别再……你已经受伤了。” “……我知道。” 他没有停顿,继续重复着搬开的动作,重复、枯燥、不知疲倦。 原本姑娘们还是在帮忙的,但当她们回过神,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时,都还算冷静地停了下来。既然祈焕声称自己有办法,他们理应相信他才对。可若他其实没办法呢?他若只是找个借口支开他们,将自己置于死地,又该如何是好? 但他手上的“妖纹”又是什么? “白少侠。”柳声寒继续好言相劝,“祈公子多次化险为夷,定是有自己的本事和考量,我们单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眼见期限将至,若我们还不回去,恐怕要辜负祈公子的本意。等我们去歌沉国与太后复命,再让他们派人手来寻人。” “复命?” 白涯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猛然转身,眼睛死死盯着柳声寒。他的眼里有许多血丝,不仅仅是因为一宿没睡的关系。 “他们要找的人我已经看到了!这双眼睛,亲眼看到的!死了!惨死,死了,没有了。腰牌没了,尸体也没了,我们怎么证明?拿什么证明?!复命?”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周围安静得要命。柳声寒与他面对面,没说什么。君傲颜就站在旁边,觉得尴尬,又不好插嘴。她当然理解白涯的心情,她们都理解。 柳声寒冷静异常:“就算你对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时常冷漠得令我费解。” “你也一样。”哈哈文学网 “你、你们这是说什么呢。”君傲颜觉得不对味儿了,赶来拉扯两人,“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现在是闹内讧的时候?我们不都是在为兄弟担心吗?” 白涯嘴唇微颤,确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是甩开了君傲颜的手,转身走了。他放弃了——因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是希望渺茫的事;因为他心里也很明白三个月的期限将至;因为他一开始分明是为父亲而来,他得去接那狗屁香神的下一个任务。 因为他没办法。 转身不仅是需要勇气的事。 弥漫的尘埃终会沉淀下去,阳光与月光会洒在这里,洒在每一条沟壑、每一处阴影中。有新的生命会长出来,细流会顺着地势再度充盈此处。风与灵力的迂回萦绕终将使其恢复富饶,闭合的山脊将鸿沟两岸就此相连。 谁来将光散播到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比预期更早地来到了歌沉国,将驸马的消息带给他们。应当是入冬了,但九天国全年气候湿热,或许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场雪。不过,宫中的人们确乎是穿厚了些,连小女王的小披肩都多了一圈白花花的绒毛,看上去暖融融的。 “你们怎么感觉比上次见面要累呀?是没有休息好吗?” 女王秋未语眨巴眼睛,在皇位上歪头打量他们。比起之前,她倒是坐有坐相了许多。但她那年轻的、毫无变化的稚嫩脸庞,都不由得令他们觉得恍惚。他们仿佛已经离别很久了,可看到这毫无变化的陛下、毫无变化的温柔的音乐声,这才令他们觉得,原来时间仅仅流逝了不足百天罢了。 但他们真的很累。 “那个哥哥呢?”陛下问,“给我礼物的那个?我的鸟还在,但是蛇好像不会动了。母后说它缺水,让我泡一泡。我好像泡得太久,泡烂了,它就怎么也不肯再动一动,连声音都变得奇怪。我想让他帮我修一修。” 白涯看了一眼女王身旁另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深吸一口气。 “他在给你找新的礼物,让我们先回来。” “是吗?”秋未语很高兴,“那会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说这是个秘密。”紧接着,白涯立刻切入主题,“您的母后身在何处?近日身体如何?我们想见她。” “她在睡觉。”未语陛下皱起了小小的眉头,“母后睡了很久。从国师大人出宫后,就一直没有醒来。但是,国师大人说等她回来,她就会醒。” “国师……不在?”三人有些意外,他们相互对视起来。 柳声寒问道:“也就是说,当下的歌沉国,是您在一手打理?” “你们不是在小瞧我吧?” “唔,绝无此意……” “没关系的,也不是这一次了。”陛下歪着头,“国师大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去一趟邻国取药。她与香神大人关系密切,母后需要的许多药也是找他配的。一般来说她七日便会回来,母后陪着我。不过这次她去得久,说是要半个月。母后正好睡了几日,我担心她不醒,国师大人便燃了一种香烛,说能安魂定心,护她元神。待她取药回来便是。” “香烛?” 他们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这段话里的信息。接着,柳声寒继续问:“总是歌神大人去邻国么?” “有时是她亲自去取,有时是香神大人派人送来。” “那香烛……又是何物?我们能去见见你母后么?”君傲颜同白涯一样在意。 “可、可是国师大人说了……” “相信我们。”君傲颜一板一眼地说,“声寒可是连香神大人都看好的药师,连他都想留住她呢。既然香神与歌神是如此紧密的友人,她一定能帮上忙的。我们着实是为了您与太后着想,才这么急着想帮忙的。” 白涯听明白了,也顺着说:“也不用抓药,也不用把脉,不过是看一眼罢了,确认一下太后的情况。你如今是一国之主……” 无人能约束于你。 秋未语年纪虽小,却能听出这话暗藏的意思。她看了看被提名的柳声寒,她的表情仍是那样温和,那样谦卑。虽然她的话不多,开口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但就算在朝中,越是这样的人,给的主意说的话就越是有用呢。 “嗯……说的也是!” 小孩子还是好哄。于是时间定下来,待今日晚饭后,他们便可以去后宫了。不过能进入太后寝宫的,只有柳声寒一人,其余的人都得在外面等着。陛下年纪虽小,倒还算聪明,想必也是她的母亲教导有方。 宫中的音乐好像显得有些单调了,这与以往不同。虽然演奏的人数不减,来来回回就这么一首曲子,一点也不似过去那般,有剧情似的起承转合,顺应着真实发生的事。或许是因为歌神紧那罗不在,便敷衍些吧。毕竟陛下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而让这样的孩子,得知自己生父的遭遇……未免也太残酷了。他们三个很清楚,这种事只能当着太后的面说,最好国师也不要在场。谁知道,她歌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也不知声寒能不能让她醒来。 第一百六十回:无病自炙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回:无病自炙白昼的颜色将褪未褪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太后的寝宫前。 不愧是皇宫重地,这里的武装护卫几乎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用谁引路,光是顺着守卫多的地方走,他们估计都能摸到地方。为柳声寒简单地搜了身后,她便被放进去了。尽管小陛下说,他们可以去别院的寝房先行休息,但两人还是守在寝宫门口,与一群守卫面面厮觑。当然了,这些守卫就没什么兵器了。这一点与故国的皇宫一样,凡是带刀带剑的,都不能接近这些地方。何况屋里睡着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女性。 两个宫女随她进去。 门刚打开,迎面而来一股清淡的甜味。柳声寒走进去,看到这室内的帐子都落下来,即使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它们也不曾被卷起。纱帐到处都是,门前、窗前、床边。它们几乎都是一种暗沉沉的粉色,应该是太后喜欢的那种。昏暗的室内透着一股朦胧的暖玫色,即使在冬天也十分温暖。 “这里的炉子一直燃着么?”声寒问其中一个宫女,“这门窗总是紧闭。” “当然会开窗通风啦。”她答道,“要做什么事的时间都是很严格的。稍微出点差错,哪怕坏了太后的心情,我们都不敢呢。” 另一个宫女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柳夫人您可不敢踩到地上的阵法。” “阵法?” 柳声寒低头,看向那个宫女手指的方向。 屋内果然留下了一个阵法——就围绕着太后的寝床。宫女说,阵法会维持住人类生存的最低灵力供给。任何人都不能迈过这个蓝色细沙洒出的阵,否则阵就会失效,太后会被活活饿死。这是国师说的,阵也是国师布下的。 其他太医若要在此期间检查太后的安全,便只能牵丝把脉。细如蚕丝的金线延伸到法阵之外,被针固定在桌上。柳声寒牵起丝线,试了试太后的脉,倒是一切正常。 她只是沉沉地睡着。 柳声寒在偌大的寝室内巡视了一圈。其他再无异样,只是她在靠近床的墙脚发现了两支蜡烛,都燃了一半。她捡起来,凑在面前嗅了嗅,闻出它们便是室内弥漫着的香气的来源。它们应该也是由宫女负责定点燃烧与熄灭,就像香积国国君一样。 这个蜡烛的味道,与乾闼婆赐给傲颜的香烛一模一样。柳声寒不能很快识别出确切的成分,但她可以肯定,里面应当全是草药,大部分都用于安神助眠。它们散发着一种果实熟透了、堆积在一起后,发酵过度的气息,闻久了有些迷醉。 “你们多久点一次蜡烛?” “我想想……” 那,白涯的蜡烛是什么药?柳声寒回忆了一阵,她记得一些能认出来的部分,与这些草药无异,但还有一些她认不出的部分。 这世上竟有她柳声寒无法辨认的药物——这一点,从很久之前,她便开始在意了。 这倒不是眼下要紧的事。 那些放着针线的桌上,还堆了许多药。有圆球,有粉末,有的直接是干燥的植物原株。柳声寒拿起来看了看,转头问道: “这些是太后服用的全部的药吗?” “唔,应当是了。”一位宫女扫了一眼,“啊,还少两味,但那些是放进炉子焚香的。国师临走前派人 去收了。” “姑娘可记得是何物?” “唔……我不是负责这个的,不清楚。” “能劳烦您去一趟药房,抄一份单子来么?这很重要。我必须详细地了解太后的饮食用药,才能做出判断。” “啊,好。” “还有这位姑娘。”柳声寒转头对另一人说,“请您去御膳房,抄一份太后的食谱来。要七天的——在太后沉睡前的七天。” “好,这就去。” 天完全黑了,宫里四处都点起了灯。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白涯蹲在地上,闲来无事,捡根小棍儿画起王八。 “你这王八画的怎么这么丑。” “我画的是祈焕。” “他也不长小辫子啊。”君傲颜皱起眉,“还是冲天辫。” “其实是王八。” “……”傲颜青筋一跳,“我还当真了。” “那看来我画得挺像。” “像王八还是像祈焕?” “照你说那都像。” “?” “他就长这样。” 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味道。 白涯又在龟背上戳了几道,看上去又像龟纹,又像人脸。但不论哪个都丑得过分。 “你站这么久不累?”白涯低头继续画着,随口问了傲颜。 “不累。在军中站一整天也是常有的事儿。” “你其实可以不用跟着他们站。” 太后的寝宫忽然开了门,傲颜低头看画儿,还没回话,白涯便猛站了起来,差点磕到她的鼻梁。两人都以为是声寒出来了,结果不是,是两个小宫女。白涯拦住她们,问里面还得看多久,他是真的腿麻。 “不知道呢,得一阵子吧。”说罢,宫女们就急匆匆地走了。 傲颜翻了翻白眼:“腿麻你站会儿啊。” “我不。” 三个人最终能聚在一起谈话,已经是深夜的事了。 柳声寒看药单与食谱是顺带的事,支开她们才是真的。趁屋里只有她与沉睡的太后,她直言自己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了一阵。说这话的时候,她面色阴沉,一点笑意也看不出来。不如说,从她离开太后寝宫的那一刻,就一直板着脸。过去那些许低调的、轻微的笑容也被收敛在一层沉重的阴翳之下。 就仿佛她还带出了什么秘密。 秘密着实是有的,但她尚不清楚属于国师还是属于太后。连着脉的金丝不是凡物,是实打实用金子拉伸出的长线。这种线能够精确地传递出患者的脉搏,最大程度上缩小误差。不过这种金丝被药泡过,还注入了一些法术。至于是什么,柳声寒无法识别。 “还有蜡烛。”她说,“香烛与傲颜的一样,安神助眠。只要烧两刻,能管三个时辰。他们早晚要烧半个时辰,这便管了一整天……” “是驱梦用的?”白涯微微抬眉,“免得她做噩梦?” “……不,是为了让她一直睡着。” “什么?” 两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们看着声寒认真严肃的面孔,知道这绝不是玩笑。她从不开玩笑。 “和什么病,什么药都没有关 系。是香。蜡烛燃烧的香气,让她无法醒来。” “怎么会这样?”君傲颜皱起眉,“乾闼婆给我的竟然是这么危险的东西?” “香烛本身并不危险。”声寒道,“我每每替你们熄灭香烛的时间,都绝不过两刻。但国师是故意让她睡着的……” “紧那罗有什么目的?”白涯感到头痛,“陛下说过,歌神这次外出的时间更长。我想她让太后无法醒来,是要隐藏什么事——不能让太后说出来的事。” “不能对我们外人、对宫里人、对亲女儿说出来的事……”君傲颜一同思考。 “不止如此。”柳声寒仍板着脸,“还有符水。我在她床前的柜子里发现的,还有半碗,我没法带出来。粉末已经融化,也不知符上到底写了什么。碗是红陶碗,也有讲究。但说实话,我对阴阳术之流不甚了解。若是祈公子在场,大约还能略说一二。” “……还有吗?” “疑点重重。” 几乎一整晚,三个人都围在客房的小桌子上讨论、分析、商议。尽管如此,他们知道的部分还是过于有限,很难了解到事情的全貌。可以确定的是,那些药,看上去虽都是补气养血之物,能瞒过太医们的眼睛,却瞒不住柳声寒。 一株草,开花是药,凋零是毒,可救人,亦可杀人。一片叶,春可驱寒养胃,却伤肝动气;秋可生筋愈骨,却损脾败血。有的毒多了便是药,超了又是毒;有的药配上另一副药,亦成了毒;有的毒配了药,便失了一种毒性,强了另一种毒性。不论药或是毒的用量都自当有所把控,同样的植株不同部位、不同时段、不同的生长环境也与药性毒性息息相关。天底下几乎没有柳声寒不知道的事,想要骗过她可不容易。 她知道,歌神紧那罗并不那么熟练,对诸如此类的知识,也了解有限。否则,她也不必一趟一趟地往香神那里跑了。有什么事,抓个信使传话,不比这方便吗? 他们知道,国师正在一点一点破坏太后秋若筠的脏器,一点一点剥离她体内的灵力。她将她的生命力,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方式缓缓掠夺。而小小的陛下是如此听从国师大人的教导与安排。她要是想在眨眼间从这小女孩手上夺得国权,当然不是难事。或者,更体面些,拿她当做一副挡箭牌、一只假人偶,在幕后垂帘听政,指点江山,大权在握。 没有人会怀疑她。她会留给世人的印象,不过是个贤明的、尽心尽力挽救着太后那岌岌可危的生命的、重情重义的神明。 尽管神明从未救过世人。 “把香停了。”在公鸡打鸣前,柳声寒说,“只要干脆不让宫女点香,太后自然会醒。” “宫女肯定不让,陛下也不让。”傲颜无力地说。她有些口干舌燥。 “那就换了。咳——”白涯捏了捏鼻梁,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她必须知道这些。” 他们从陛下秋未语那里听说,距离国师大人说要回来的日子,还剩三天。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就在邻国,在乾闼婆的香苑里与他把酒言欢。 亦或是盘算着些不为人知的、恶毒的阴谋。 “香烛可不好偷。寝宫外重兵把守,况且——他们怕是有香烛无数,偷不完的。” 第一百六十一回:无名火起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一回:无名火起按理说,他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来讨论,还有什么靠谱的方法能拿出来。不过有些问题不是说给够时间,就一定能想出办法。当然,也可能是时间不够长。 白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只是朝后一仰,刚沾到枕头,整个人便“昏迷不醒”了。柳声寒怎么也弄不醒他,便抱怨一声:还和以前一个德行。 “这些天来,白少侠确实多有操劳。之后若有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这几十天来,君姑娘在武国过得如何?” “嗐,就那么回事儿……” 两个姑娘随便聊了几句。没多久,傲颜便也开始打哈欠了。再怎么说通宵一个晚上,要人第二天保持精神抖擞有些说不过去。这事儿他们是没少干,可也不能老这么干。柳声寒倒是觉得罢了,便劝傲颜也歇息一阵。她便回了自己的客房,闭眼眯觉去了。 傲颜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她拿着熟悉的陌刀,站在熟悉的战场上。她还是个孩子的模样……是回忆吗?她想不起来了。毕竟,儿时的她总是在战场的边缘徘徊。君傲颜忽然意识到,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短暂的时间中,她几乎从来没再做过梦。 她不应该参与战争……至少在梦里这个年纪,不应该。 但她就是站在这里了,站在总是被嘈杂尖锐的人声、兵器声与战马嘶鸣声塞满的地方。这些声音一刻也不停歇,并且永远伴随着漫天的硝烟。有战争的地方,天永远是黑色,浓厚的烟雾会塞满战场的每一处角落,将一个人心肺里隐藏的、干净的东西都挤出来。战场上的人没有人性——即便他们是被名为人性的东西驱使到战场上去的。 人们总要摒弃很多……并在一次次目的不同、过程却如此一致的行为中,重新捡起一些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傲颜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而自己像她背后的鬼魅一样跟随着她,目光永远停留在儿时的自己身上。梦里的小傲颜感到一阵头疼,她拿着刀,不知所措地在刀光剑影中穿梭。 她每一步都很轻,轻得只能在泥泞的沙场上留下薄薄的脚印。潮湿的土壤被挤出一层浅浅的红色血水,又缓慢地重新回渗到被挤压的土地上。这里是谁的领地?将士们一定是知道的,深深地知道。可傲颜一无所知。不论是年幼的她,还是如今的她。 她只觉得血液在血管中燃烧。 号角声十分刺耳,冲锋时的嚎叫显得莫名其妙,擂擂战鼓也只会惹来一阵心烦意乱。这些东西……这些用以鼓舞士气的东西,在她的耳中显得那样多余。 她只在意杀戮本身,且向来如此。 “我”是不同的。不同便是不正常的。 她对柳声寒撒谎了,她意识到。可说那些话的时候过于熟练,因而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只有她自己清楚地记得,久别重逢的快乐很快被时间消磨,以教育为主的老一辈的做派再度占据了她的耳畔。她知道,想要寻找父亲,想要让父亲平安,即使血脉里流淌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血,在这之前的长期的急切、焦躁、不安、期盼,全部都是真实的。只是在这之后,对说教不厌其烦这点,也是真实的。 他们吵过架,虽然只有一次。剩余的时间只要不谈论这个话题就可以了——现在可是特殊时期,越是英勇善战活下去的希望便越是庞大。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她甚至活不到也不会来到君乱酒的面前。他居然又拿那一套说辞出来?老东西果真冥顽不灵。 她有些失望。她本想证明什么的——证明这种对战斗的热切,总是有好处的。 可她父亲实际上宁可她没有这种热切,得不到这种好处,不需要来找自己。 倒也不是君乱酒真正地说给她听了,但她不傻,能感觉到。父女俩彻夜对酒当歌,她还真能把老东西喝得迷迷糊糊。傲颜也记得,其实那时候自己也不清醒,但第二天醒来时满脑子都是老父亲的一派酒后胡言。并不激昂,也没在埋怨,但那种莫名的忧虑与哀愁就是在她心头萦绕着,徘徊着,挥之不去。她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酒喝多的幻听。 她不正常——但她父亲希望她正常一些。什么是正常?是在来到武国国门前,面对高大的守卫便转头退缩么?是在第一步踏上九天国这片混乱的迷境时,第一时间就打消寻亲的念头么?还是在被朝廷委以重任之时就……不,是一开始就不会上奏给朝廷,是在听到那些经久不息的流言蜚语就退缩不前,是安静又充实地度过枯燥无趣的一生……在悔恨里? 在悔恨里? 这就是正常人的模样? 是君乱酒希望的她的模样?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拿起那柄沉重的陌刀,又是如何将身披铠甲全副武装的战马一分为二的,她已经要记不清了。现在的自己不知还能否做到。应该可以……仅凭一时冲动带来的力量不足以维持她长久的热情。还是说,这份冲动始终埋藏在自己灵魂深处,呼之欲出? 其实父亲是不想放自己随白涯他们走下去的……她知道。但军人、江湖人,讲究的都是一个义字。君乱酒更不希望她是个为了保全自己,可以毫无负担地躲在安乐中的普通人。傲颜当然不是,不如说,将军更不希望自己令女儿变成这种人。可忠孝仁义,本就是绑作一团的东西,他如何教自己将它们分开? 梦里的自己是那样幼小。 陌刀那样沉重。 战火以血为燃料,拉出一道通红炽热的幕布。人影在其中往来穿梭,有人冲上前去,有人倒下。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场梦,而梦终究会醒来。 她觉得很热…… 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也不曾放过自己,火焰带来的热浪真实得令人生疑。君傲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从床板上爬起来看向屋外,发现仍是一片灰蒙蒙的、满是烟雾的天。 她精神了大半。 她立刻从床上翻下来,匆忙勾起鞋子,抓起陌刀冲出门外。柳声寒不在房间里,她随手推开白涯的门,发现他也不在。这儿很热,她没跑两步就出了汗,仿佛回到了夏天。刚冲下楼,她便发现无数侍卫和宫女手忙脚乱地运着水桶,吵吵嚷嚷地朝一个方向跑去。场面混乱不堪,她焦虑地看向他们跑去的方向。那里离自己不远,且浓烟滚滚。 ——是太后的寝宫。 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拎着沉重的水桶,水已经洒了大半,湿滑的地面令她栽了一个跟头,惹得一身泥泞。她抹了抹脸,哭哭啼啼地爬起来。君傲颜一把将她拎起,像抓住一只小鸡崽一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着火了!”她哼哼唧唧地嚷着,“太后的寝宫着火了……呜呜,太后、太后还在里面,大家要救火呢。呜呜呜,国师、国师还没……” “陛下在哪儿?” “陛下被拦住了,她要冲进去……呜呜呜……” 现实的情况比梦境令人紧张太多,她该庆幸这个转折不那么突兀吗?她不知道。傲颜松开手,小宫女捡起水桶,折回去重新打水了。她一路跑过去,感觉炙热的空气令她手中的金属开始发烫,不知是不是错觉。 君傲颜跑到寝宫附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白涯的身影。他大概也是刚醒,才从那边赶过来。柳声寒在最前面,她有些焦虑地探头探脑,却不好近身。她被侍卫拦在外面,身旁是还在哭闹的秋未语陛下。 她一定要见母亲了。真是难为她,她分明还小。傲颜的视线立刻转回白涯身上,发现他已经侧身踏上宫墙,以熟练的轻功从人群头上飞过。他像一只灵活的黑燕,一下就掠过侍卫们的头顶,冲破滚滚黑烟,钻进了太后的寝宫中。他太快了,长翅膀似的,人们甚至根本没有看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闪进了那危险的禁地之中。 “声寒!”她高声大喊。 原本哄劝着小陛下的柳声寒立刻回过头,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君傲颜顺着人群挤到她的面前,将她拉到人群稍微稀疏的另一边去。 “刚刚是……老白?他、他就这么冲进去了?” “应当是的……太快了,我没有看清。”柳声寒皱起眉来。火光将她平日里毫无血色的脸照出一阵温热的红色。 君傲颜望向起火的位置,也是一样眉头紧皱。 “怎么会忽然起火……” “兴许,是宫女疏忽。有煤炭迸溅到木材上去。” “可、可你看这火势——”傲颜难得如此冷静,“它不是从太后的房间直接烧起来的。” 她正说着,忽然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破窗而出。人们先是一怔,便立刻簇拥了过去。白涯成功了,他冒死将昏睡的太后从火场里救了出来。他刚将太后放下来,那里又乱作一团,一部分人急匆匆地围拢过去,小陛下也一样。他们围到太后边,准备将她抬到别处。白涯一转身,趁乱从人群里挤出身,转向正准备朝他走去的两位姑娘的方向。 他脸上沾着灰,大步流星地走来,顺手拍掉了一边手臂燃起的火苗。 柳声寒刚走上前,却被他恶狠狠地一把掀开了。 白涯用力推向她的左肩,她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惊愕中,君傲颜立刻扶住声寒,一脸莫名其妙。她不可思议地望向白涯,惊呼道: “你疯了?!” 白涯啐了口唾沫,没有理她,眼睛死死盯着柳声寒。 “你放的火?” 柳声寒缓缓咧开嘴,像冷火在唇边蔓延。 第一百六十二回:无相为谋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二回:无相为谋有那么一瞬间,君傲颜觉得自己的世界安静下来。 但仅仅是须臾间罢了……她很快回过神,以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着白涯。但同样,再转过头,连柳声寒的模样也显得不是那么熟悉了。 “你在说什么?”她又问声寒,“他在说什么?你们到底……” 柳声寒站稳以后,轻轻推开傲颜,拍了拍沾灰的衣袖。对于白涯的恼怒,她好像并没有什么责怪,甚至这也是在她的预料中一样。 “你看出来了?” “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 白涯再一步上前,傲颜立刻拦住他,免得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好在白涯也不打算动手,却仍目光凶恶,看声寒的眼神并不像是在看自己人。 “究竟怎么回事?!”傲颜有些生气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说人话吗?” “自己问她。” 白涯没有多话,仅是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于是傲颜只得向声寒投来疑惑的目光。 “嗯……君姑娘,你的感觉没错。火不是从太后的寝宫燃起的,否则,她早没命了。” “那是——不,为什么会……你怎么……” “置太后于死地,非我所愿。我倒是没有想到,白少侠的判断如此迅速,如此准确。看来这么久,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还是低估了你。” “哼。”白涯挤出一声冷笑,“起火的方位几乎恰到好处,火势蔓延的速度也经过计算,而那里本不该有任何意外起火的要素。若是人为,没谁有任何理由在这种时候下手——若要行凶,机会太多,何必等我们来。难道还想嫁祸给我们?但这一切,我本是不确定的。直到我冲进太后寝宫的那一刻,我判断出来,这一切都有所预谋。很不巧,无需嫁祸,这根本就是自己人所为。那么我问你——” 白涯目光如炬,在远处尚未熄灭的火色映衬下,像是在发光一样。 “你究竟还是什么人?”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傲颜觉得,唐突的距离感骤然浮现。像是有一把大斧从天而降,忽然将她们两个,他们所有人割开。余声嗡鸣,震耳欲聋。 我们不是朋友吗?她想说。我们一直不都是朋友?还是她一厢情愿?那时她身中夜叉之毒,待柳声寒和白涯祈焕忙里忙外,才得以好转。她清醒过来时,怎么说也一直都是拿声寒当恩人的。白涯也算得上是她兄弟,可这两人如今怎会如此针锋相对?傲颜当真不明白。 但白涯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从未忘记,从柳声寒身上不经意间,不加掩饰时,流露出的那种晦暗、阴鸷,那些不可名状无以言说的东西。它们似是而非,又如影随形。她要么不说自己心中所想,要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释放出来。说到底,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万一呢?”白涯质问,“万一我没能救下她,她会死!纵火的确未必能查出你的问题,但我们这些外来者,被泼脏水是轻而易举的事,并不冤枉,你我都难逃其咎!” “但你做到了。” 她一贯平静、从容,语调温和得无以复加,似乎只是普通地陈述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她的坦然令人难以理解,且向来如此。这会儿,傲颜又觉得,柳声寒又变回柳声寒了。 声寒上前,毫无惧色地靠近凌厉的白涯。二人面对面时,她微微侧过脸,用一种将柔和尽量浅浅地敷在上面的语气说: “你现在是太后的恩人,陛下信任的人,歌沉国的英雄。会有人怀疑你,但没人拿得出证据……任何人都无法动摇你当下的地位。你想得到、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而太后就要醒了……相信我。” “看在这么久的情分上,我不会对你产生不必要的怀疑。但你的方式,我不接受。” “结果已经确认了。”柳声寒的语气淡淡的,“完成目标,看看我们尊敬的香神大人还能耍什么花样;夺走七宝,破坏结界;找到你的父亲,并重建九天国与其之外的世界。” 君傲颜忽然听明白了什么。 “你……怕老白不帮你。”她伸手指向柳声寒,“所以,用这种方式——但你的本意应当是好的才对。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谈谈?”书香 柳声寒又笑了。她的笑总是如此安静,在傲颜看来却有些刺眼。她像一个看透一切的年长者,对孩子稚嫩可笑的发言回以宽恕一样。 白涯又是一声冷笑。 她明白了,白涯不会帮助柳声寒。 “……为什么?”君傲颜不明白,“她是为了……为了所有人,为了黎民苍生。” “你也准备拿黎民大义来压我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在白涯些许轻蔑的注视下,君傲颜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虽然自己没有随他们去过那片神秘的海洋,与法器砗磲相关的事,她更是一件也没经历过。恐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和祈焕都经历过更加离奇的事。但,根据目前已经知道的情况,以及君傲颜对柳声寒的理解……她不该是个恶人。或许她的言行在某些方面,会传达出一种“恶意”,但与她的品质不能直接画上连线。她很难说明为什么,只能说是一种感觉,一种她相信柳声寒的感觉。 当然不排除自己被这层伪善蒙蔽的可能,但一切在没有证据的时候,终归只是假设。 至少,柳声寒是想做好事的。她要打碎法器构成的结界,斩断屏障,将九天国重新暴露在世人眼中,将它与现世建立新的联系。白涯一开始就只是为父亲来的。他不是恶人,只是性格上……他俩刚见面的时候,傲颜已经领会过了。到现在,他直来直去的自我个性也是一点没改。白涯算不上深明大义之人,不作恶,也不行善。但他也并非是一心只有自己的……面对值得的人,他会做值得的事。他只是藏着一把自己的尺子,经过无声无形的度量,才会决定要不要行动,怎么行动。否则,他就不会为其他几人,还有九天国的子民奋战至今。 他们都是好人,可……并不相互看得顺眼。若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两种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更不会有成为同伴的可能。两人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迫不得已走到一起。柳声寒深知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便借用——说难听些,利用——利用白涯和他们其他人的能力,使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到这儿,傲颜觉得柳声寒的形象已经与起初那个避世的隐居者背道而驰了,但二者却并不矛盾。白涯的性子,自然是看不惯她的做派。 救人?救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老子是来找人的。要帮忙还拐弯抹角,对着我指点江山还打着“大义”的旗号,搞笑?你在自我感动些什么,又想借此要挟威逼绑架我什么?我姓白的从来不是受你摆弄之人,帮谁纯粹是我乐意,不帮倒也不一定是和你对着干的意思。你要是玩这出,尤其是玩阴的,那我管你他妈为了谁?算盘打到老子头上,找死。 白涯定是这样想的了……在他们二人短暂的对视中,君傲颜已然头痛不已。她不禁想,祈焕呢?祈焕能看出来,能明白吗?他同自己一样被夹在中间,他又会怎么做? 这时候,有人找过来了。 火势已经减小了,两个狼狈不堪的侍卫跑来,累得气喘吁吁。 “唉,可算找到您了!”其中一个咳嗽了几声,抹了把脏兮兮的脸,对白涯说,“您没什么大事儿吧?陛下说要见您,还要您先去检查一下身子,可别出岔咯。您随我们来一趟吧……另外两位姑娘也跟来吧。” 白涯没什么多余的话,转过身就跟上去了。君傲颜看了一眼声寒,她紧随其后,于是她自己也追了上去。之后三人之间便再没什么话了。白涯是真的有几两功夫,除了几处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灼伤,其余并无大碍。他们询问了一下,太后也没有受伤,只是呛了几口烟,呼吸不畅,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陛下一直守在太后旁边,说一定要彻查此事。 “别说,陛下她虽然心揪,倒是很坚强呢。”太医给白涯脸上擦了点药,“直到现在,愣是一滴眼泪没掉呢。太后打小就教育她,不要动不动就摆架子,也不要动不动就哭。虽说以前陛下还是有些……小任性的,但太后病重后,能看出这些话她都听到心里去呢。” “可这么一来,那阵法……”君傲颜有些担心,“不吃不喝,太后又能捱过几日呢?” “你也知道那阵法?” “啊,是我的……同伴说的。” 她朝柳声寒示意,声寒微微点头。白涯没说话,单手拿起桌上放凉的茶。 “唉……眼下怕是只能盼着国师回来了。” 太医止不住地摇头叹气。一位宫女拎着茶壶,给白涯的杯子里续上了茶。真如柳声寒所言,他现在就是宫中的宝,谁也不敢怠慢。 柳声寒抓住机会:“不如,我也去看看太后的情况。那阵法我看了一眼,还了然于心。兴许,我能重新摆出来。” “真的?”太医眼前一亮,“那可就——” 他们正说着,忽然有个小孩莽撞地冲进房子,门也没敲。他可能是个药童,看着年龄不大,有些笨手笨脚的样子。房子里七八个人同时看向他。不等谁责备,药童先开口了: “太、太好了——国、国国师大人,回来了!” 白涯忽然捏碎了茶杯。 第一百六十三回:无语凝噎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三回:无语凝噎三人站在墙边,一个两个都面色凝重。 白涯的手被碎瓷片刮破了,但只是个小口子,流不出几滴血。但他烦躁的时候,总是觉得伤口很烫,烫得难以忍受。 国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她提前了,这不会是巧合。有人提前告诉她吗?怎么做到的,又是谁?她或许走的是灵脉,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她总有神仙的办法回来的。这家伙,一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会在第一时间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药房手忙脚乱,他们以“避免碍事”为由立刻离开了。国师应当已经进了国门,来到皇宫,去见太后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不能就这样…… “去见太后。”白涯很快做出判断,“现在——在国师回来之前。” “陛下那边怎么说?”傲颜皱起眉,“如果能拖延一阵就好了。按照规矩,国师应该先去见陛下,然后才是去看太后……” 柳声寒却摇了摇头,她说:“国师定是早有准备,也一定有人会告诉她起火的事。陛下并无威严……她只是个孩子,国师连流程也不需要走,而她自己也绝不会感到不妥。毕竟出事的可是她的母亲。” 现在他们并不知道秋未语陛下身在何方。她是陪母亲在一起,还是在迎接国师的路上?但柳声寒是算过时间的,她知道,太后就快要醒来。时间不等人,他们先去太后休息的地方了。门口的守卫还稍微拦了他们一下,但在看到白涯时,立刻便放行了。太后暂时还睡着,但陛下并不在她旁边。 “陛下在何处?”柳声寒问一旁的宫女,“她不在太后身边么?” “不在,陛下刚走。”宫女摇了摇头,“陛下该用膳了,这会儿,应该在寝宫里吧?” 这时候,另一个路过的宫女端着盆路过,忽然说:“陛下不在寝宫,我刚从那边回来。我问别人,他们都说,可能去接国师了,没有人看见她。不知陛下是不是随车出宫了?” “这……” 这可难办了。虽不是说陛下非见不可,但她若与国师会面,国师三言两语便哄住陛下,他们再想说什么都没用了。时间紧迫,白涯二话不说便转身出去了。 “他、他不是要追陛下吧?这能追上么?而且好像也没听谁说陛下已经出宫了……” 君傲颜有些犹豫,但柳声寒摆摆手,让她不要担心。她对宫女说,自己想看看太后的情况,她便掀开里面的帘子请他们进去了。这儿没什么人,可能是考虑到太后需要清净吧。就算在这儿,门外与守卫站在一起的,还有几名乐师。他们演奏的是舒缓温和的曲子。其他文武百官也可能是因为国师回来了,又一股脑地跑过去。这国师的面子,毕竟也大得很。 “真可怜。”傲颜喃喃道。 “怎么?” “啊,我说陛下。” “……唔,是这样。” 两人来到太后的床边。柳声寒伸手给太后把脉,并对傲颜说: “我想,国师是从察觉到阵法被破坏时,就动身回国了。” “阵法?你是说那个维系太后生命的,用药粉和线绘出的阵?” “嗯。但那个阵法不是用来维持生命的……” “……那是什么?” 君傲颜话音刚落,柳声寒忽然震了一下。她一转头,立刻发现声寒的手腕被抓住了——被太后的手。她醒了,醒得很突然,没有一点预兆。 “我的——语儿……” 她的声音很轻,很弱,近乎嘶哑。再怎么说,太后很多天没说过话了。 “您先缓缓。”声寒对傲颜说,“去倒杯水。但是,不要惊动别人。” “呃?啊,好。” 君傲颜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与太后单独说些话,趁别人打扰之前。太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意识终归有些模糊,整个人的面容十分憔悴。 “也不是第一次……睡这么久。” 在柳声寒的搀扶下,她缓缓坐直了身子。 “虽然很抱歉,但我们有很紧急的事问您。” 太后点了点头,她虽然睡了这样久,看上去却仍十分疲惫。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们……我便明白了。可,语儿在哪儿,快告诉我……” 她的手还抓着柳声寒。柳声寒安慰她说,白少侠已经去找人了。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也是白少侠。她应当不知道寝宫起火的事,但柳声寒大大方方地告诉了她。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这些都是迟早要知道的事,并不会因为晚说一些就会改变什么。反而没有及时解释清楚,还会让别人心生怀疑。君傲颜进来了,将一杯调好的温水递到太后手里,她这才松开声寒,接过了水。 可她还没说完,太后却慌了神。 “那屋子里——”她说话有些磕绊,“屋子里还有、有很多,有,我,啊啊……” 她忽然哀叹起来。或许是重要的东西太多,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也可能是她思绪太乱了,一时组织不好语言。但柳声寒知道她要说什么。 “那些东西定然被火殃及,阵法自然也被破坏了。所以……果然那阵法与陛下有关?” 太后无语凝噎。两人都觉得她显得有些苍老——虽还不至于白发苍苍,她怎么看都比这个年龄的平民百姓,甚至她们见过的一些贵族要更年轻。可比起上一次见面,她确乎是更加年长了,有一种无言的沧桑感蒙在她的脸上,就好像她在无数场梦里云游了无数次人类未曾到达的地方。 “我看得出你们不是寻常人……”太后放下水杯,捏了捏鼻梁,“就像我那时,看出国师大人非比寻常一样。” “歌神紧那罗。” “是了……她甚至不是人类。她声称自己是天界下凡的神仙,我也信了。一般人再怎样胡言乱语,我都不可能听信如此荒谬之言。可她的话,她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法术,愣是生生把我给哄住了,让我信了她。我想,我直到现在都是信她的,她也的确在日后向我证实,她并非什么凡夫俗子,江湖骗子。但当时没有,她只有一张嘴说。现在想来,使我信了她,也是她作为神灵的证据。” “哄人的江湖把戏很多,您见得少。”柳声寒道,“不过她的确姑且……算得上神仙。” “你们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你们是人,普通的人。”她摇头叹气,“唉,但也没那么普通。能背井 离乡,渡海远洋到我们九天国,都不是一般的人。” “国师都做了什么?” “教我抓住权力。”太后道,“我丈夫离乡以后,上至朝堂,下到市井,流言蜚语是层出不穷。人们都说,驸马受不了失去皇子的打击,抛弃我们母女了。我一时难以定人心,头痛不已,整夜失眠,生怕第二天醒来这国就变了天。” 他们都说,只有男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一个家没有男人怎么行呢,何况是一个国。 还是早日寻个男人,找个靠山才是。 诸如此类的话,令人烦不胜烦。天下人都喜欢议论别人被子里的事,就连皇帝家也一样拿来说,你却不能封住每个人的嘴。那时候她与丈夫恩恩爱爱,本身层出不穷的无端指责已令她心力交瘁,她却无法纠正所有人的认知,不能一一冲到他们脸上,尖叫大喊: “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你来多嘴!” 时间久了,她自己也怕被别人带偏了去。好在她相信驸马,也相信自己。国师说,她就是喜欢她这点。女人就不能成事了么?分明是男人们抢了女人的东西,剥夺了女人的机会,像个夺走姑娘玩具的臭小子,还满世界嚷嚷,她没有玩具怎么能和男孩们一起玩儿呢? 真是幼稚得恶心。 女人得把它们抢回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歌神给出了两条路。 若她不再信自己的男人能回来,若她认定,驸马抛弃了他们母子——不论他曾有多情真意切,他也理应背负人们的骂名。人们想骂,便让他们骂,总得有人来当靶子。骂够了,也就消停了。用不着找什么顶梁柱,整个歌沉国都在女王的手上,还怕抓不住不成? 若她仍念着夫妻情谊,若她仍盼着夫君能回来……也不是没有法子。国师大人有的是办法,令那些反对的声音慢慢淡下去,再也听不见。 “国师杀了很多人吗?”傲颜皱眉追问,“她是不是……把不信服您的人都杀了?” “那的确是一种办法。说实话……若没有国师相助,我恐怕也不得不考虑这条路了。” “哈哈……您倒是比我想象的果决呢。”君傲颜有些意想不到,干笑了两声。 “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想要令所有人信服,就要让一些人闭嘴;若要让一些人闭嘴,杀了他们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是……” 但九天国原本是一个统一的国度。小小的歌沉国,不过是拼图中的一片。她也知道,那些有点儿能力的、说得上话的、能做点实事儿的,本就没几个人。若把他们都杀了,上哪儿去找来有贤能的人呢?才人也不是菜场的菜,一抓一大把。 国师就是有办法。 国师不仅能让他们闭嘴,还能让他们唱歌、说话。唱好听的歌,说有用的话。 如此一来,反对与讥笑声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推崇与赞美。她的政权趋于稳固,她的统治深得民心。与此同时,国师大肆宣扬歌乐陶冶情操、洗涤灵魂的功效。全国上下的男女老少,也都陷入了追随音乐的热潮之中。 一切都有条不紊。 若是小公主还健健康康,那便更好了。 第一百六十四回:无寇暴死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四回:无寇暴死“公主……陛下也病了?”听到这儿,君傲颜有些忧虑。 “……” 话已至此,太后确乎是没什么值得再隐瞒下去的。她信任他们——从一开始,除了国师甚至要胜于她的文武百官。毕竟,她以这副病体已看透太多。他们当然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只是要她刚醒来,在对现状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自己的底细全盘托出,还需要些心理铺垫和准备。 “香阴教教主,委托的人一定是你们吧。”太后忽然提起这件事。 “是……” “看样子,你们没有带回他。” “是,但我们有他的消息。”柳声寒抓住了话头,“您愿意,我们可以慢慢说给您听。是白少侠与他最后接触的,您可以等他回来。在那之前,您还有什么关于陛下的话想说,我们都会听;有什么想委托我们的事,我们也会做。” 君傲颜看着声寒。说这番话时,她是如此真诚,很难想到之前制造了太后寝宫大火的元凶,竟然就在太后的眼前——就是这个温柔的女人。 可她怎么会是恶人呢…… “那还是等白少侠有时间了,我亲自问罢。看样子,也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他们都知道,时隔多年,在她心中,驸马终究是死了。 “那,我有件事,想问太后您。”柳声寒说罢,太后点了点头,她便接着问,“您知道您榻下的那个法阵……究竟是什么功效么?” “知道。” “……若是这样,我便也知道您的态度了。” 声寒的表情有些许遗憾,但傲颜猜想太后看不太出来,毕竟她的表情总是那样细微,令人难以揣摩。相处多时,其他人才能多少察觉到什么。 “那是续命的法阵。” “什——”太后话音刚落,君傲颜便吃了一惊。 “您对国师的信任一直十分深厚,直到现在也是。”柳声寒露出疲惫的笑,“不过与其说是续命,不如说,是换命。” 太后没有说什么,似乎对这个阵法的称呼并不在意。 “换命?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君傲颜有些紧张,她攥紧了手。陌刀被放在门外,由守卫负责看管,她现在似乎有些缺乏安全感。那些听上去陌生却诡异的词,好像意味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不好的事物。 柳声寒轻叹一声。 “陛下已经死了。” 漫无目的地追出宫去当然不是白涯的作风。虽然他并不喜欢问路,但在该张嘴的时候,他向来也不吝啬于三言两语。他问了一些人,却都没有得到陛下的消息。守门护卫们更是说陛下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皇宫——反正他们是没看见。 歌沉国的皇城建筑远比不上白涯所知道的、他故土的皇城,不过在这些金砖碧瓦上用轻功踩来踩去,自然也十分无礼,十分冒犯。但无妨,只要不被看到那就是没人,只要不被抓到那就是没犯。就算不让他乱蹦乱跳又如何?他可是太后的救命恩人。 正如柳声寒所说的一样。 一想到她当时那副一贯淡然而从容的 模样,白涯就忍不住皱起眉。他并不讨厌柳声寒,从没有讨厌过。不如说,他对颇有能力的女性一向更有好感。他只是不喜欢她的作风。 白涯又回到了太后的寝宫附近。这里只站了几个普通的守卫看守现场,没什么特别的。他本想打个招呼,进入那栋被烟熏得漆黑的、危险的、看上去随时会倒塌的楼房。但他想了想,觉得麻烦,便作罢了。他选择从宫侧那棵树上翻进去。 粉尘虽然散尽了,空气中却仍弥漫着一股苦涩掺杂清甜的气味,那是土木焚烧后特有的味道。白涯转身走到这边,发现墙角下竟蜷着一个人影。是个孩子,正靠着墙,瘫在那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力气。 皇宫里怎么会有来路不明的孩子?若不是白涯注意到她头上的羽冠,一定不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竟然就是小小的陛下秋未语。她穿的衣服花色普通,似乎本是穿在内里的,不过材质也很贵,白涯的手只是轻轻刮到便觉得细致柔软。他立刻晃了晃陛下的肩膀,她没有任何反应。羽冠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掉到地上,里面的金属丝发出“当啷”的声响。 “谁!” 那边的守卫听到声响,很快跑过来。白涯来不及反应,抓起地上的羽冠,将小女王背到背上,随即灵活地攀到了墙边那棵高大的树上。 两个侍卫在这里转了一圈,什么人也没看到。一个嘲笑另一个神经过敏,随后他们便回去了。冬日的树冠算不上茂密,但足以藏住这两个人了。白涯将陛下小心地放到枝丫上,免得她掉下去。这小姑娘很沉,倒也不是说她很重,而是说,她使不上一点力气——在一般情况下,虚弱的人多少会使些力气,但她没有。白涯完全是靠自己将她架在背上的。她完全失去了意识,像个尸体。 尸体……白涯不愿意去想那两个字。可是未语的脸和手都太冷,一点也不像一个鲜活的人。他拍了拍陛下的脸,或许这有些粗暴,但她当真没有任何反应。白涯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手,捏捏她的手臂,发现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僵硬了。 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没有脉搏。 这不是死人还能是什么? 白涯忽然涌上一层冷汗。这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征兆,陛下就这么……死在了皇城的某个角落?荒唐!说出去不仅无人相信,自己说不准还会落下什么罪名。在距离太后起火的寝宫这么近地方,发现了当今圣上的尸体。别说是怀疑了,就连救下太后的事都能立刻被污蔑成阴谋,他自是有口难辩。 但名誉不是他第一个考虑的事。 这是真的陛下吗?她真的…… 那羽冠是货真价实的,绝不可能有假,但陛下是真的陛下吗?白涯和这小妮子又不熟,没法儿像看到亲人朋友一样一眼就认出来。他现在看未语的认真程度,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认真得多,当然不能一下就做出判断。可是,除了王公贵族,还有谁会拥有这般细腻的皮肤与柔顺的头发呢?她看上去就是女王。 女王死了。 这不可能。 但……也可能是假死。江湖上有许多以假乱真的秘药,陛下说不定是吃了这种东西。是她自愿的,还是别人做的?白涯没有头绪 ,毕竟他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真咽气了。而不论真假,做这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小姑娘是不可能自己寻死的。 得赶紧告诉她们。 可她们和太后待在一起。 白涯狠狠闭上眼睛,用手掐住自己的脸。他试着冷静下来,试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国师就要回来了,这件事会与她有所关联吗?陛下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横尸街头,这其中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因素。可若是柳声寒那边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此事,与国师对峙时他们可一点儿也不占理。 该怎么做才能……他感到一阵眩晕。陛下的身体没有靠稳,险些从树冠上坠下去,白涯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惊落了几片树叶。 他重新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的眉眼的确与驸马有几分相似,一看就知道是亲女儿了。不过,她现在的模样可比自己的父亲要体面很多,至少是完整的,没有伤口。 没有伤口吗?也没有腐烂?白涯暗想。距离他才见到女王,不过一个时辰,尸体会冷得这么快吗?虽然是冬天,可九天国的气候并不寒冷,不管什么东西死了都应该过很久很久,才会出现尸僵。难道说果然是有人…… 白涯看了看树下,原本靠着陛下的那个方向。 他已经破坏了第一现场……但没办法。何况那里是不是事发地点都不好说。 白涯不得不背着女王沉甸甸的尸体,从皇城内的建筑上一一掠过。他打算先接近太后现在的位置,看看周边有没有其他人,再设法与友人会合。 到了地方,他先将小姑娘靠在墙外,自己跳上墙头朝里张望。有零散的宫女和药童,太医们不知在何处。院内再无其他人了,他想着,是不是得先把小姑娘藏起来。若在墙外直接发现了,怕是不好说。 忽然,有小石头砸到他的后脑。 他摸了摸脑袋,迅速回头,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令他意外的是,熟悉的两位友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墙外。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快走,太后说西南门防守最为薄弱。” “什……怎么就要走了?我正找你们。”说着,他跳下墙,指了指瘫在地上的女王,“我在太后的寝宫附近发现这孩子,她——” “她死了。” “你们知道?!” “既然你已经将她带过来,总会有人告诉她母亲的,但太后知道这件事。她劝我们现在快走,等国师回来,发现我们知道得太多,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柳声寒的语速很快,白涯险些没跟上。他皱起眉问: “知道什么?我可还什么都不知道。” “先走吧,没时间了。”拿到陌刀的君傲颜也劝他,“我们都会告诉你。” 这一切,实在是过于莫名其妙了。一整天的节奏都太快,他甚至没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到了夕阳西下之时。天不知怎么就暗下来,四周的景色都镀上了暖色的光。夕阳落在小女王的小脸上,显得十分乖巧,像个活人一样生动。她可从未这么安静过。 “……好吧。” 白涯最后看了她一眼,随着友人迅速离开了这里。 第一百六十五回:无涯之戚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五回:无涯之戚得知秋未语本身就已经死了很久这件事时,白涯非但没有安心,反而感到更加困惑——和恼怒。他甚至不知道这阵怒火从何而来,也可能,值得他生气的部分可太多了。 她们先告诉白涯的,是关于太后的病。难道这一切都是由歌神紧那罗一手策划的么?毕竟,在她执政期间,驸马也尚未离开她的时候,她便已经病了。关于这点,柳声寒也对此存疑。虽说当“神”的身份堂而皇之在九天国公开之时,大约是十年前,但他们每个人的出现与存在的时间,都远远长于区区十年。何况太后也承认,她是忽然就病了。 “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批完折子。”那时,她对两位姑娘说,“我太累了,便伏在案边休息片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安下心来。他们都不信服我,民心难聚,官心叵测,上上下下都是麻烦。东城饥荒,西城洪涝,人内人外的事是一刻也不得闲。等我醒来时,夜还深着,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月明星稀,树影婆娑。我身上多了条毯子,叫宫女来,说是我丈夫送来的,动作很轻,没有吵醒我。我看向窗外,听见有一阵悠扬的、遥远的歌声传来。我忽然觉得一阵悲哀——天下有的是人,觉得我不配做一国之君,那是他们的事,我会证明给他们看。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本是有的选的……现在却不得不将这些搁置了。” “歌声?” 柳声寒捕捉到这个信息,追问下去。她问太后,是何时注意到这声音的。是忽然出现,还是有一段时间了,在那之后又是否能接着听到。太后都说她记不清了,因为夜深人静时,偶尔是能听到远方的歌。不过那次不太一样,虽然是轻柔的、没有字句的吟唱,却有着很强的穿透力。按理说,这样的声音是无法像洪亮的歌声一样传进来的。之后她也听过,不过不太注意,毕竟正事要紧,她不可能每天都去细究外面的声音。有时是人的歌吟,悦耳动听,有如百鸟哀鸣;有时是乐器奏的曲,空灵婉转,令人感伤垂泪。 忙起来的时候,她就听不太清了。但也就是从那天以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所有的太医都说,是她过于劳累,要在寝食上多加注意才是。可话说的简单,扔下折子去睡觉,谁来干活?朝内外的大事小事谁来做?她不得不在巨大的压力中继续工作,这便加剧了病情的恶化。当驸马离开皇宫后,她的病便已经发展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所有太医都没办法,别说治本,连标也无法缓解。直到国师来了,才不至于让她的情况更加糟糕。 说到这儿,他们都更愿意相信,驸马是真的无路可走,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来——去找龙讨要砗磲。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很显然,他失败了。这件事白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但今后若有机会,他还是决心斟酌字句,让太后得知此事。既然她已经考虑到最坏的结果,这件事稍加包装讲出来,多少能做些慰藉。 在非议之下,面对妻子的重病、天下人的嘲讽、对未知的不确定,这些压力都落在他的身上,怎能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逃兵呢?可说来也怪,国师偏偏是在他去寻求诸神帮助时出现,自然很容易让他们觉得,这些都是经过策划的。 “你们还记得吗?”白涯问,“在食月山时,我们也听到过……乐声。” “确实。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君傲颜眉头一皱,“这两件事必然有联系。” 柳声寒对他们的猜测表示赞同。因为紧那罗之所以成为国师,正是她以镇压了食月山的妖怪为由,才混得了这个位置。她自然有压制甚至控制大天狗的方法,将两件事串在一起分析,听起来合情合理。当前没有什么直接证据,但她恐怕是洗不清嫌疑了。 “那公主已经死了,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还记得小皇子。” “记得,怎么了?他不是在驸马走前就已经出事了吗?” “的确,但……” 按照广为流传的说法,公主未语随身带着的小木雕落在危险处,皇子为她去捡,随后跌落山崖。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去食月山,据说,是宫中的阴阳师队伍趁无月之夜,前去降伏天狗,而两位憋坏了的孩子并不知情,偷偷钻进了出宫的马车,混进了上山的队伍。那个夜晚忽然天降雷雨,遮住了两个孩子的呼救声。 两个孩子竟然爬到山顶去了,真是不可思议! 但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柳声寒告诉白涯的事。 有人亲眼看见,不是小皇子自己失足落下的山崖。 ——而是公主推下去的。 白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那时候的公主只是个孩子,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孩子!这样想来,两个体力明显不如成年人的小孩,究竟是如何动了上山的念头?恐怕之中另有原因。这件事起初太后是不知道的,几乎所有人都给宫里这么交代。那之后,公主也因为淋雨高烧不退,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多想。 目睹当时小皇子被推下山这个场景的,是一个小学徒。他是当时某位阴阳师的徒弟,随师父上山学习。他师父怕麻烦,怕惹是生非,不教他说实话。可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连续几天都在做噩梦,这一幕不断地在他脑内重演。于是他偷偷进宫,将这一切告诉了女王与驸马。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都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没想到两位君主是如此善解人意。他们非但没有难为他,还让他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于是学徒就交代了。他将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和那些阴阳师是如何串通的过程,也一并全盘托出。之后,女王秋若筠派人将他送到城外,以免招致那些人的记恨。至于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夫妻二人,也是挑着信的。 “公主被邪祟附体”是最为可信的说法,那个小学徒也是这么说的。其实,那些阴阳师完全可以将“邪祟”的事推到天狗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天狗做的。但,公主杀了皇子,这件事说出去,他们都怕母爱上头的女王勃然大怒,将他们统统杀了头。何况,这不就证明这群阴阳师没什么本事,都是群酒囊饭袋么?面对败坏自己名声的风险,才有了现在这个听上去毫无破绽的、广为流传的说法。 没多久,驸马也离开了。有人说他受不住失去儿子的打击,也对女王的无能失望至极,才离开了皇宫;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找儿子的尸体,或是为了寻找治女儿的方法才走的。庙街 亲子情总为人津津乐道,却没有人相信皇宫里的爱情。 再后来,紧那罗出现了。 她镇压了食月山的天狗,被正式册封为国师。不多时,公主在反复的高烧中病逝了。当时这件事,除了太医与国师没有任何人知道,而那个太医也在不久后失去了这件事的记忆。 女王悲痛欲绝。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久,而唯一能继承皇位的女儿,竟就这样撒手人寰。然而国师告诉太后,她有办法让小公主活过来。利用乾闼婆的返魂香,使躯体动起来;再根据女王对女儿的记忆编一首曲子,捏成灵魂的形状,将之注入空壳。这样,小姑娘就能动起来了——像活人一样。 女王心里是知道的,女儿终究是死了。 动起来怎么能与活过来是一个意思呢?可她没有别人了,再也没有了。她最爱的人,在身边的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只剩下眼前这具冷冰冰的尸体。于是她默许了国师的方法。当国师使了法术,让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走进女王的房间时,巨大的喜悦涌入她脆弱而沉重不堪的躯壳,险些没能撑过去。 秋若筠认识到一件事。 既然她长得像自己的女儿,说话像自己的女儿,动起来也像自己的女儿。 那不就是我的女儿吗? 她欺骗自己。 她骗过了自己。 不过,这样的身体是无法再生长下去的。她立刻将王位传给这“死而复生”的孩子,而自己与国师在旁侧辅佐。她所知道的、她能记住的、她所学过的,一切都是有限的。但没关系,她活在世上的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继承王位,将这小小的歌沉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虽与她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但在有生之年,这幅场景终究是实现了。 虽然毫无意义。 她骗不了几年,而没有成长的女儿终于有一天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尽管国师有办法,让人们暂时忽略这个问题,可自己终归是会死的。说不上老死,也总会病死,国师对她的医治说到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因为国师说她得的是心病。心病病入膏肓,则无药可医。 那之后该如何,她已经放弃去想了。她想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 她真的没有那个力气了。 那端庄而威严的容貌,被柔软的泡沫徐徐撑起,而憔悴之意已溢于言表。终有一天,那些泡沫都会消逝,这幅伟岸的模样也将会塌陷下去。 “那又如何呢?我已经度过充实的一生。”她说。 白涯听罢,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只是淡淡地来了一句: “我觉得她被国师骗了。” “我们都知道她被国师骗了——很可能包括她自己。” “但她已经醒不来了。” “她不想醒来。梦醒的世界没有她的女儿。” 陛下死了,在很早之前。 第一百六十六回:无法之徒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六回:无法之徒要说他们三个经历的荒唐事很多,但一踏入国门,就被卫兵抓起来关进牢里这件事,要数近期最荒唐的一件了。 他们的武器都被收走,还有所有的行囊,连柳声寒的那支笔都没放过。这意味着现在他们身上空空如也,那些曾经缴获的结界法器也被没收,这是件大事。 但,香积国为何要这么对待他们?这太过突然。 “这是国君的命令。”卫兵们只是这样说。 三人甚至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里,以免他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商量着如何逃出生天。至于更详细的理由,柳声寒只问出了这样的回答: “你们没能完成教主大人的任务,还伤了盟国的女王,该当何罪?” 于是柳声寒又打听,关于伤了女王又是怎样的说法?那大哥板着脸,一言不发。恐怕歌沉国那边找了什么借口,让他们都以为女王没有“死”,只是“受伤”,而受伤的原因是白涯他们导致的——尽管这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一定有信使在他们回到香积国前,就已经通知了香神乾闼婆。不用说,就是他借国君的手,将他们都找理由抓了起来。谁会这么快呢? 实际上就算逃出去,他们也并没想好见到香神的说辞。任务确实不算完成,他们都很清楚。毕竟尸体没带回来,能证明的遗物也没带回来,给女王太后作纪念的腰牌也丢了。就算乾闼婆不计较,女王和太后不计较,国师可不会借此放过他们。 接下来该怎么做? 柳声寒陷入思考。按照白涯与君傲颜的性子,就算是用蛮力也能出来。可他们被关在哪儿?应该离自己不远,但现在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说明他们还没有行动。也是,这里这么多看守,稍微闹出点动静就会被镇压的。在确定其他人平安无事以前,白涯也不会轻举妄动。 什么时候派人来审讯也没个准话,该不会打算把他们关到死吧?为囚犯发放食物的时候,看守还故意跳过了她。看来按这个架势,他们没几天就要被饿死了。柳声寒一筹莫展,直到深夜。这时候,监狱旁的另一个囚犯忽然与她搭话。说实话,这人实在是过于不起眼,以至于送饭时的守卫不小心忽略了他,还是他突然大吵大嚷才分到一碗稀粥。那粥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像是泔水,柳声寒总觉得,喝了的话会死得更快,才没同这位狱友一起开口的。不过他真的很没有存在感,等他窝到角落里喝粥的时候,柳声寒转眼就把他给忘了。 “你怎么被关起来的?”他这么问。 他是柳声寒唯一的狱友了。她好像在监狱的最角落,另一边靠着墙。而这边,原本有一整面土墙将之隔开,不过因为年久失修,这里的砖与土块脱落了一小半。他们没有重新砌这面墙,而是竖了三根铁栏杆作为修补,栏杆比前方的要新,没有太多锈迹。 那个狱友就将身子挤到这墙根的栏杆前,向柳声寒问话。就着一点微弱的月光,那人看上去是个邋遢又落魄的男人,不过在监狱里,囚犯们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他脚上还有镣铐,手上倒是没有,不过有被勒过的痕迹,应该是才卸下来的。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色囚服,面黄肌瘦,眼睛却细细长长,算不上是“贼眉鼠眼”,但也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灵气藏在里面。 “我走进城门的那一刻,便被抓起来了。”柳声寒如是说,但也不是足够诚实。 “你要单这么说,我是不信的。但看你还穿着自个儿的衣服,白白净净,也不像挨过打的样子。你进来的时候,该不会没挨过‘杀威棒’吧?” “杀威棒?”她想了想,“是入狱后要挫人锐气的那顿毒打么?” “对啊,你这不是知道嘛。” “没有哦。” “真是怪了,待遇不错啊,好几年没见过这种了。”狱友一挑眉,露出稀奇的眼神,“你肯定是犯了什么别的事儿,不敢告诉我!要么你就是有背景!不过看你这衣服……也不像是本地人啊?哪儿来的新货?九天国可是很多年都没与外面通航了。你怎么来的?” 柳声寒笑了笑,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也挺聪明。她没有回答这个人的问题,而是反问他说: “我看你精怪得很,怎么落得入狱的下场?” “姑娘好眼光。”狱友隔着栏杆竖起一个大拇指,“我这人,眼尖嘴快,江湖人称千里眼顺风耳。我呢,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出去嚷嚷,就被抓起来了。” “什么人的事,竟有如此大的势力?” 柳声寒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她知道,这种人最喜欢卖关子。你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就着了他的道。但你反其道而行之,偏偏问他以为你不会问的,便会将实话都说出来。 “那人背后的势力,可是国君!” “唔,虽说合情合理,但以国君为直接背景的人,恐怕也在少数吧。” “姑娘,你懂医药吗?你身上有股药草味,忒重。” 柳声寒微怔。她知道自己身上一定有草药的气息,但她平日里会拿不同的味道作中和。虽然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气息了,但能闻出来的人在少数。此人鼻子这么尖,她是没料到的,她更没料到这人当真全然不按套路出牌,忽然打了岔。于是她点了点头: “略懂。” “那你一定知道,死人也是可以入药的了?”热点书 “嗯,确实如此。” “我啊……看到他们拿死人炼药!” “虽然这可以说得上是歪门邪道了,不过……没有人管么?这行若没上面规范,门道可是很多的。” “谁敢和香阴教的人作对呢!” “……香阴教?” 柳声寒意识到,这个人理解错了。实际上,并非香阴教的后台是国君,反而国君是听香阴教指挥的才是。不过她没有纠正,而是打算继续听他说下去。 “香阴教用尸体炼药……听上去的确是会干得出来的事。不过,你竟不是教徒么?” “我才不信。”他摆了摆手,“小爷谁都不信!什么鬼鬼神神的,都是想捞人油水!国君与他们沆瀣一气,不知怎么就那么多来路不明的尸体可以用。我爹娘给他们那套幻术害惨了,我恨他们一辈子!我爷爷坟都给他们刨了,我姨刚夭折的丫头也不放过,他们什么尸体都要!是教徒就忽悠他们,死了就该做贡献,报答恩情;不是教徒,那也说的比唱的好听,按照他们的法子让死人肉身和魂魄都送到天上。呸!要我说,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 看来也是个苦命人。柳声寒叹了口气,接着问: “你与香阴教作对,竟然没惨死狱中,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小爷命好。原本几年前他们抓我进来,好生毒打,看那架势是打算把我活活打死的。不过,赶上国母生辰,普天同庆,国君大赦天下,便饶了我们死罪。我装疯卖傻好些年,才没叫那老东西把我阴死。这几年他应该是忙得没工夫搭理这群囚犯,我才能喘口气。” “……竟然如此。”声寒眉头紧皱,“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为何他们要置你于死地?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们不仅榨干死人的最后一点价值,还会捕捞——鲛人!” “鲛人?” 柳声寒露出诧异的神色,没有一点夸张的程度。不是对这个词感到陌生,而是对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么一来,鲛人对人类的警觉,当然不是没有理由了。 “本来我估计,他们是想让鲛人哭,滴泪成珠,或者让他们织布,打白工。不过嘛,鲛人离了海水,可是死得很快的。”狱友说得摇头晃脑,头头是道,“所以他们抓来鲛人,就直接剥皮剔骨,统统入药!以脂炼油,做长明灯。诶,你知道么,皇宫里的人,和香阴教的人,会拿鲛人油做的蜡烛,和死人油做的蜡烛掺在一起,知道为什么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 “鲛人油灯亘古长明,但纯粹的油灯很亮,亮得刺眼。而原料有限,他们就把人油掺进去,让光变得柔和,而且量还大。只有人油可以,其他任何动物植物炼出来的油,都不能与鲛人脂融在一起。” “原来如此……” “哎,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嗯……我在香积国,的确没像你一样,犯过什么值得被杀头的事,但——” 柳声寒转了转眼,正准备说些什么,漆黑的视线忽然明亮起来。狱卒提着灯,来到他们面前,用力敲打着铁栏杆。 “吵吵什么!肃静!再嚷嚷,统统拉出——唔!” 眼前的灯光忽然强烈闪烁,狱中的两人都呆在原地。有什么人忽然从狱卒后方打了一记手刀,他立刻无声地瘫软下去。凶手很快托起他的身体,第三只手出现在提灯上方,接住了它,不至于将它打碎在地上,闹出火灾来。仔细一看,原来凶手旁边还站了个人,是个女的。 两人都没拿到自己的武器,包裹也没有。看来,这次只是靠他们纯粹的力气,用了一种低调的、悄无声息的方式。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东西在哪儿,不过要先离开这里,才有功夫说别的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看客们都没能反应过来。白涯将晕过去的狱卒丢到一边,君傲颜提着灯,另一手扒住铁栏杆。白涯轻轻拍了拍手,抓住了旁边一根栏杆。两个同时使劲,牢房就这么被他们生生掰出一个大豁口来。 在狱友惊诧万分的表情下,柳声寒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从容地走了出去。离开前,柳声寒回过头,看了一眼合不拢嘴的囚犯。 “别磨蹭。”白涯嚷了一声。 柳声寒勾起唇角,灯光从她身后溢出来。 “但我们即将要做些值得杀头的事了。” 第一百六十七回:无以自遣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七回:无以自遣黎明时,白涯给两位姑娘带了几个包子回来,不知哪个准备开张的倒霉铺子给他偷了。 他们站在一处高而平的天台上,一并眺望远方。到处都是四四方方高矮不一的楼房。回到这片只有白色建筑的国都,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亲切。仔细想来,他们不过是离开了一季而已,还能指望这里有什么变化呢。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香神?” 说罢,傲颜咬了一口包子。滚烫的油汁从手侧滑过去,烫得她龇牙咧嘴,险些把包子扔了出去。这肉可给得真实在,她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给料的店儿。 “今天不能去。”白涯扫视了一眼下方,“我去那边的铺子一溜摸过去,听到有两家都提到,今天是腊月十五。” “那又如何?我们还要准备年货不成?” “啊……的确。”柳声寒想起来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戌时开始,是信徒们拜见香神的时候。如果我们贸然过去,赶上香苑开放大门,信徒们鱼贯而入,可不是好事。” 傲颜也终于想起来了。她将左手的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举起右手凑到嘴边:“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我们便只能晚些时候去了。” “我们现在可是逃犯,得躲躲藏藏的。真是麻烦。” 白涯随口抱怨着,也将包子塞进嘴,然后拍了拍手。柳声寒有些怅然地望着远方,微微皱眉,这样的表情一直凝固在脸上,难免让人奇怪。 “你怎么了?” “在监狱的时候,有个囚犯,告诉了我一些事。” 问起她来,她便坦然地说了。也没有什么加工和润色,她一五一十地说出那些话,包括狱友是如何沦落到如此地步,和他究竟得知了什么,以及香阴教的教徒捕捞、杀害鲛人,并拿他们的油脂与死人的混合在一起的事。 虽然君傲颜姑且也算纵横沙场,见了不少大场面,但听了柳声寒说的这些可怕的话,还是没了胃口。这新鲜的热乎乎的肉包子,在她嘴里顿时味同嚼蜡。 天完全亮了,三人的心中各自仍一阵阴霾。白涯百无聊赖地靠在平台的石制围栏上,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君傲颜偶尔挥舞一下手,仿佛拿着陌刀,对着空气做一些刺或砍的动作,就好像生怕自己的骨头生锈了一样。他们的位置很高,这里应该是某个贵族的废弃的建筑,院里到房上都是一层薄灰,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君傲颜来回踱步了一阵,随即说道: “我想下去看看。呆在这儿不能动,太难受了。” 她的性格很“野”,他们都是知道的,坐不住。何况在食月山发生的意外,谁也不敢先行提起,这更令她坐立不安。再何况,他们所有的装备和行李都不在自己手中,一点安全感也没有。说不定,它们已经都被送到乾闼婆面前去了。 “你会暴露,我们可没人给你擦屁股。” “不会的。”君傲颜解开了身上那层戎甲,然后将高高束起的头发披下,“我一个人行动,不会成为目标。等我再披上这 一层破布,给脸上沾点灰,就不像现在了。这事儿我可干过不少次。我常这样出去玩,军中的人都不曾发现。” “乞丐也没你这么高的。” “你……谁说要装成乞丐了!只不过是普通农妇罢了。我不去人多的地方,只在偏远郊外散散心罢了。” “……随你吧。” 于是君傲颜将头发包裹起来,用的是地上随便捡起来的、勉强抖净灰的破布,又把衣服下摆向上扯了扯,塞进裤腰里。单看背影,还真一点也不像她了。她将轻质盔甲丢到地上,翻过栏杆,从矮楼上一跃而下。 只剩白涯和柳声寒相顾无言。 太阳升高了一些,直直晒在楼顶上。虽然不热,却很刺眼。白涯一直背对着太阳,靠着栏杆,一句话也不再说过,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阵,柳声寒也说道: “我去闹市区走一走,听听消息。你暂时不会离开这儿吧?” “谁知道呢——然后你就和傲颜一样回不来了。” 白涯终于开口。他翻了翻眼睛,有些不屑。 “不会。” “说实话,我不想管你们,但现在分散开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知道……我尽早回来。” 于是白涯不再说话了。他低着头,不想被阳光晒到眼睛。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柳声寒要走就赶紧滚蛋。她无奈地笑了笑,在临走前最后说了一句: “如果能碰到傲颜,我就和她一起回来。有什么吃的,我们带给你。” 白涯加快了摆手的速度,似乎是催她要走快走。柳声寒看也不用看,就能猜到他闷在膝间的脸一定皱紧了眉头,写满不耐烦才是。 没有武器,没有行囊,也没有钱。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人迹罕至的郊外游走,君傲颜觉得一阵烦闷。她不敢去提那天的事——比歌沉国女王之死的事,更往前。即使过了这么些天她仍然无法轻易接受,祈焕已经没有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事实。 他究竟是真有办法,还是,只是说说,好让他们放宽心地逃走?她不知道,只知道少了他的聒噪,剩下几人之间的气氛从来让人烦闷。她实在是受不了,不然也不会这样轻易离开那两人。白涯肯定也猜到,自己再待下去,难免要谈到祈焕的话题,才不管她在这种算得上危险的时候乱跑。 她散步的这一带没有任何人,或许信徒都在为拜见香神而在城中做准备吧。在树林间,傲颜捡起一根长而直的树干,摸起来很顺手。她试着挥舞了两下,树枝微微弯曲划破空气的声音十分好听。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闲逛了这么久,天色已黯淡,估计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可是她并不饿,也不想回去。 傲颜继续向前走,忽然听到丛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人声。这令她有些紧张,毕竟一整天没有见到人了,突然在这种偏僻的地方遇到谁,还是有些吓人——她可是逃犯,估计城中已经到处是他们的通缉令了吧。不过……会不会是听错了?上午的兔子,下午 的松鼠,都快要把她吓出毛病了。 傲颜攥紧了本打算丢掉的木棍,悄悄朝那边靠近。 天空中只剩一点可怜的微光。冬天总是黑得很早,黑的过程也很快,似乎吝啬于给予橙色这样的暖调而跳过了黄昏。 “你不该在这种时候联系我。”柳声寒轻轻叹了口气,“很麻烦,也很危险。我不想让你知道太多这里的事。” “先不要说这些。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见面了?七年?八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嗯,诚然于神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但我很担心你。我想我有必要去南国。” “不,不要过来。” “为何?结界已形同虚设。否则,你也不会与睦月君对话,我今天也不能……” “这里太乱了。”柳声寒微微抬高声音,“那边的人们需要你。消失的六道无常,比我预想的要多。或许是我来这里太早,不知后面还有谁下落不明。” “不……这件事发生在你之前。” “什么?”柳声寒愣了一下,“我竟不知道……” “因为消息被压下来了。” “为什么?这……唔,算了,我再自己想想。但既然结界已破,您能否察觉到那个失去联系的走无常?” “不。虽然最大的结界消失了,但依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这……等等,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尚需要证实。我会找机会。” “我相信你。另外,我知道一些事。但可能对你们帮助不大。” “您说便是了。” “其他人,的确都无足轻重,但某种意义上,乾闼婆与紧那罗的确从天道而来。我在来到人道之前是知道他们的。但他们算不上是正统的神,只是神身边的乐师罢了。他们一个持箫,一个持埙。箫是乾闼婆自己的东西,是普通的玉石制成,但紧那罗的埙是神赐予她的,由天界一颗罕见的、完整的缠丝玛瑙雕镂而成。以她的技巧,用那种东西吹出来的声音,对凡物应当有不凡的影响。他们一直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心怀不满,两人结拜义姊义弟,相约逃离天界,这才来到人间为非作歹。乾闼婆的那枚香炉也是从神那里窃来的。偷盗与叛逃之罪,让他们绝无回到天界的机会。即使回去,也只会面对真神的审判……” 柳声寒若有所思:“所以他们知道真正的天界是何模样,却永远不会真正将人引渡天界……我明白了。想必这里的伪神们封闭与管控了不少灵脉,也是为了避免与真正的天道有所接触。” “或许是这样的……”那女声顿了顿,发出长叹,“我很担心你。也许我可以过去,给予你们指点和帮助,我能出一份力的。” “我们会找到办法。在那之前,您待在那边就好。”柳声寒轻轻摇头,“不能再搭进更多人了……您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论如何,感谢您,朽月君。” “对了,那里还有一把失落的古琴……” 第一百六十八回:无恶而严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八回:无恶而严蹑手蹑脚拨开层层灌木,即使君傲颜已经把动作放到最轻,难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当她终于来到声源附近时,她先躲在一棵树后,准备偷偷观察一眼。但很快,她就现身了。 “原来是你啊。”傲颜明显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人跑到这鸡不生蛋的地方抓我呢。” 柳声寒回头笑了笑,掸掉了袖口的灰。君傲颜伸头往她身后看了几眼。 “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不过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可能,我听错了。” “嗯……是我刚才在想事情,不知不觉自言自语起来了吧。” “在想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 “……唉。” “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柳声寒抬头看了看西边最后的残光,“等天彻底黑了,我们可能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于是两人结伴而行。现在应当是信徒们前往香苑的时间,当真是一个大活人也没遇到。直到靠近了建筑群,两人才没有靠很近。她们走得比较分散,但都在对方的视野范围内。即使遇到了一两个人,也只是从容走过,一点也不亏心。没有人找她们的麻烦。她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这个东西,与他们第一次来香积国,为见香神对神龛使用的香味道很接近。估计,是开启香苑大门的准备仪式了。 回到先前的平台上时,白涯竟还在这儿呢。不过,地上多了个布袋子,袋子里塞了几个饼,粘着芝麻,但有些凉了。此外,还散落着几把兵器。君傲颜立刻上前捡起了一根长矛,来回打量。那金属的矛在她手里显得很轻,就像下午捡到的木棍儿似的。 “能等你们回来人已经饿死了。”白涯瞪了两人一眼。 “女人都是这样的。”柳声寒从袋子里摸出两个饼,将一个递给了君傲颜。傲颜问: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你又偷东西?” “你该不会要在现在教育我吧?”白涯挑起眉,“你们真打算这么赤手空拳地去见那什么乾闼婆?还能不能完整地走出香苑都不知道。” “……可这柄矛质量也太差了。”傲颜有些苦恼,“稍微用力就会断掉。” “少废话。你是不知道我带着这些叮铃当啷的东西有多麻烦。” 柳声寒说,既然取来了,用便是了,也算对得起兵器被制造出来的使命。说着,她捡起地上的一把短匕。这东西和她的笔差不多长,她虽不太会用这些带刃的东西,但聊胜于无。另外,她还发现白涯准备的是一对普通的刀,看来他还是习惯于自己常用的东西。 “我们的东西已经到香苑了。”白涯说,“我察觉到了我的刀。” “香苑究竟在什么地方?” “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用气味编织的结界,没办法在地图上标出来。”白涯说,“我也是才感知到的。到了那里,先要回我们的东西。” 恐怕没这么容易。”君傲颜忍不住叹了口气,“想想看,我们的行囊里还有诸神的法器呢。香神一定已经知道我们在外做的那些好事了。” “那他就更应该识相。”白涯冷言道。 他们没再说什么话。吃了东西,准备休息一阵。只知道香苑子时后停止接待,不知那些信徒什么时候离开。总之,先睡一觉,明天再说。 环境并不好。不过,更艰苦的条件,他们也不是没经历过,睡哪儿不是睡呢。他们用木棍支起破帐子用于挡风,在微凉的天气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公鸡的鸣声如约出现,睁开眼睛,便能从破棚子的裂缝中看到破晓的天。 长时间处于这种淡淡的香味间,他们快要察觉不到这种味道了。他们走的是“上路”,建筑物上方的上,一路踩着人家的房顶、天台,必要时甚至荡了晾衣绳,为的就是不和下面的人打照面。有次,柳声寒险些从缝隙过宽的两个房子间掉下去,白涯迅速抓住她的手,一盆花从旁侧掉了下去。更加惊心动魄的是,侧面的正路上就走着无数通宵归来的信徒。 但那群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尽管动静真的很大。 “我从开始就注意到,他们的精神有些涣散,魂不守舍的。” 柳声寒被拉上来后,一边拍身上的灰尘一边这样说。 “困得吧?毕竟一宿没睡呢。那么多人要见香神,又不可能一股脑涌进去,肯定等了很久,很无聊吧?”君傲颜这么猜。 柳声寒却摇着头:“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们看,他们手里都拿着什么?” 三人从房顶一起探出头,看着街上来往的人。几乎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个小包裹,和钱袋差不多大,颜色不尽相同,但用的都是好料子。这样艳丽的颜色与材质,于那些人中的普通人,甚至穷人来说有些格格不入。可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男女老少都攥紧了它,偶尔左顾右盼,生怕它被谁偷了去。 “看得出是个宝贝……乾闼婆发放的?”白涯猜测。 “恐怕是了。我们得见到他,才能弄明白。” “你可别搞错了,我们这次是去讨要属于我们的东西,还有协商第二与第三个任务。” “但愿还有和平说话的机会。” 如何进入香苑的咒术,柳声寒自然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那些药膏,只要从神龛里搜刮一点剩余的,也能用。缠腕的香草也还剩。很快,他们找到了一处偏僻的神龛,趁四下无人,故技重施,再度来到了香苑的大门之前。 一切与以往一模一样,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次香苑内的香料似乎换了成分,与过去来时的气味都不一样。 但当他们踏入大门的那一刻,音乐的演奏者们忽然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他们知道,都是纸人,他们都拿着乐器,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目不转睛。虽然并没有侍卫出手阻拦,但忽然安静的环境和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多少令人心 神不宁。但白涯坚定地向前走着,步伐似乎不能被任何人阻拦。他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金碧辉煌的建筑,似乎谁挡在他面前,谁就会死。 柳声寒抬头看了一眼殿堂后的珠宝之山。那山上开满了缤纷的五霞瑛,不知是何时长出这么多的。 他们快步走上前,一眼就看到香神那张欠打的脸。 乾闼婆仍戴着黑金色的八角冠,看上去慵懒许多。香炉在他宝座的左侧。他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对他们的神色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轻蔑。 “你们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还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如今不过几个区区逃犯,竟还有脸见本教主?识相的话,现在滚出去,生死有命,本尊也不刁难你们。” “你唬谁呢?”白涯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了,“拿了我们的东西,就想赶人走?先把我们的兵器和行李还回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噗嗤。”乾闼婆用手背掩住嘴,笑出了声,“看看你,像不像一条只会汪汪叫的小狗?只会说大话可是不行的,你还得会咬人。可你牙都不在嘴里,又能怎么样呢?而且那些东西,你们说说,最初只要给我们琥珀不就消了一个任务么?到头来,还不是都到了本教主手里。” 乾闼婆收拢了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指。这些话大约是奔着激怒白涯来的。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乾闼婆预想出的愤怒来,反而让乾闼婆感到有些扫兴。白涯只是一直瞪着这高高在上的香神,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将他的伪装一把撕破。 “我们见到歌沉国驸马。他的腰牌,是我原本想用以带回他尸体的道具,但我失败了。他已经死了,我用眼睛确认过,没必要带回来什么。” 白涯坦然地说着,乾闼婆翻了个白眼。 “眼睛会欺骗你——愚昧的孩子。” 他用手轻轻摩挲旁侧的银色香炉,从中倾泄出一片滚滚白烟。烟雾遮挡了他们与乾闼婆的之间的视线。白涯正准备再上前些,幕布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 “祈……”君傲颜差点说出声。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假象罢了。 幕布上的“祈焕”像是真的被叫住一样,回过头来,咧嘴笑了。他看上去很开心。 一瞬间,白涯忽然抽刀斩断了这片薄薄的白雾。“祈焕”被拦腰一分为二,身体的断面喷出鲜红的血,溅射在殿堂的每处角落。他露出惊慌而绝望的神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他伸出手,张开满是鲜血的嘴,似乎像要挽留什么,辩诉什么一样。 最后,地面忽然裂开巨大的破口,向下便是深渊万丈。“祈焕”断成两截的身子随着碎石坠落而下。君傲颜下意识后退一步,险些惊叫出来。即使这是假象,未免也太真实了。连柳声寒也皱起眉。但白涯就是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锋利的视线穿过朦胧的雾气。直到蜃景完全消散,他的目光与乾闼婆直直对上了。 “阁下还真是不念旧情的男人啊。” “老子想砍他很久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无私无畏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六十九回:无私无畏“……有点儿意思。” 白涯啐了一口唾沫:“我得谢谢你。但看样子,食月山的事和你脱不了干系。” “嗯?你可别冤枉好人。这事儿啊,本尊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可惜——那真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年轻人呢!” “他还没有死。”白涯毫不动摇,“我们没有人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你可不要太依赖自己的眼睛。毕竟,你身边就有人骗过了你的眼睛……连本尊都险些让她给骗了。” “你别想挑拨离间。” 眼见白涯是没这么好说动的,乾闼婆的神情认真了起来。他不知从何处忽然取出了一支笔来,拈着中间转了个圈。那晶莹而精致的长长的笔,不正是柳声寒常用的那支吗? 君傲颜上前一步,厉声道:“还回来!” “还回去?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不是你的东西。”白涯也冷漠地附和。 不过乾闼婆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玩意儿可宝贝着呢。没有它画不出的颜色,没有它造不出的东西。甚至,它能勾魂描魄,绘皮画心。先前收到肖像时,本教主就在想,虽然我们也收过不少佳作,但唯独这幅,怎会如此传神?简直下一刻就跃然于纸上,从画里走下来与本尊面对面似的。我们香阴教的幻术不仅需要这样的画具,最好,还有配得上它的画师……它是一支魂笔,有个特别的名字,叫云鬼毫。” 虽然听上去还挺能唬人的,不过君傲颜确实没听说过它,神情有些困惑。她看了一眼白涯和柳声寒,发现两人都默不作声。或许他们也是听过,但并不了解吧? 白涯忽然也看了一眼柳声寒。他动摇了吗? “云鬼毫是一位画师专属的画笔……是一位六道无常。您说是吗?如月君。” “少虚张声势!”君傲颜抬高了声音。她其实也不清楚这香神说的是真是假,但她本能地抗拒相信他的说辞。随即,她也看向柳声寒,希望她说些反驳的话来。 但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又坦然地注视着他,注视着所有人,再对询问的目光报以神秘而淡然的笑,就像以往任何一次。 白涯盯着她的眼睛。 “我不明白。”他开口了,“六道无常的眼睛,应该都有三日月的金色圆环。如果你真的是六道无常,为何眼睛只是普通的黑色,没有任何特点。” “啊啊……你在在意这个。” 柳声寒的声音如以往一样深沉好听。她抬起一只手的手背,左一下右一下,轻轻从眼睛上抹掉了什么东西。随后,她的手背上出现了些许墨迹。 然而,她的双目却闪烁出环状的光彩,如金丝,如弦月。 “眼睛啊,是画的。” “你是、你真的是……六道无常。”君傲颜惊讶不已,“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你的名字?”白涯追问,“走无常没有名字。你的名字,应该给阎罗魔收走了。而且 这个世上,也不会有人或物品,记录你的名字。” “名字也是假的。”她承认,“我的称号是柳酣雪解,我取了一个字作姓,随便起了名罢了。白少侠,你最不该问这个……名字是最不真实的东西。” “虽然早有怀疑,但如此一来,倒是能解释很多事。”白涯的确也有几分惊讶,但并不如君傲颜那样,他似乎有些心理准备。如今,不过是猜想得以证实罢了。不过面对这样的事实,白涯一时间还是难以毫无负担地接受。他或许对她隐瞒的事也耿耿于怀。 “确实。与你们相处越久,破绽越多,这是不可避免的。” “你的医术,你的画工……还有不死之身。先前数次,你都受到了致命伤,比如在武国战神殿被巨斧劈中,比如在水晶宫受到如此剧烈的攻击——你都安然无恙。如果你是六道无常,那这一切倒是能解释的通了。也难怪,你与霜月君如此熟悉。” “唔,或许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熟悉。不过几面之缘罢了。” 香神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一个连对自己同伴都不诚实的人,你们指望她如何帮你?该不会你们还要替她找理由,说什么另有隐情、必有苦衷之类的傻话吧?而且您就这样直白地承认了,本教主也有些意想不到。要知道,六道无常在这九天国内,可是值钱的很。不过放心,本尊仍没有伤害您的意思。我说过,我需要您的力量。只要柳夫人……不对,只要您如月君愿意入我香阴教,保准这天下没有您得不到的药、毒,与作画的颜料。您想要什么都可以,何必做这些苦差事。” 柳声寒还没说什么,白涯忽然也冷笑一声。 “哼,我发现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神明,真的很喜欢挖别人墙脚。” “怎么,你还真把她当朋友了不成?人家把你当回事了么?能挖得来也是个人的本事。还是说,这一出横刀夺爱,伤了白少侠的心?也是。毕竟祈公子还下落不明,接二连三地失去友人,谁受得了这个委屈?” 白涯微微攥紧了刀。 “你该庆幸我们的武器不在手里。不然现在你一定和你的宝座一起断成几截。” 君傲颜的嘴上也没有饶人的功夫。若说撂狠话,她也不是比不上白涯。 “哟,说大话谁不会呢。”乾闼婆支起脸来,“香苑大门缺两条看门犬,属你们叫得最大声,挺有资质,不如留下来试试?” “你——” 君傲颜一甩长矛,向前迈了一步,随时会攻上前去。白涯忽然抬起手,用一柄刀的刀背拦住了她。 “一定有陷阱。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激怒我们罢了。谁先攻上去,谁就输了。” “嗯?白少侠比本尊想的更理智嘛。” “如月君。”白涯没有理他,而是转向了柳声寒,“我有事要问你。” “这么快便改口了。”声寒笑了笑,“说便是了。” “你们无常鬼行走六道,奔波不息,为的是 黎民百姓。这是真?” “是真。” “你们奉命于奈落至底之主,赏罚分明,不滥杀无辜。这是真?” “是真。” “你们规矩明确,各司其职,无滥用权才、尸位素餐。这是真?” “是真。” “那我便没什么可怀疑你的——若你所言皆是实话。我也相信,这么久你也不再有撒谎的必要。你们一个两个都有所隐瞒,说的话是真假参半,虚实难辨。但在歌沉国,在你做了那些事我与你争辩后,你的话,也确实没有理由让我怀疑你。说到底,我姓白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看不惯恶人为非作歹。若不论那时还是现在,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便殊途同归。今后,你别命令我,也别利用我,我便还当你是柳声寒。” 君傲颜微微叹了口气:“唉,老白……”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插不上话。她头疼于这两人如此截然不同的性格。可以说,他俩的关系比当初自己与白涯刚见面时,在本质上更难协调。不过现在,算是达成共识了吗?她不知道,因为柳声寒——如月君还没有发话。 如月君笑了。 “你说得好,也说得对。” “啧。你们孤立无援,倒也还算悠闲呢。”对这和解达成之轻易与短暂,令乾闼婆有些许不满,“我还以为有一场好戏可看。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们之前长久的关系。甚是无趣。” 如月君上前两步,超过了白涯的位置,面对着香神。 “方才提到六道无常时……你似乎还知道些什么。” “本尊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是说过,没有你们神明不知道的事么?你知道,你也清楚无常的价值。除了霜月君,还有一位失去消息的六道无常。” “什——”君傲颜有些惊讶,“睦月君说的,原来不是你么?” “呵呵呵……他怎么会不认识我这张脸呢。” 白涯随口说道,若不是那些个走无常如此敏锐又自觉地帮她维护这层表象,他或许早就猜出她的身份了。她却说无常之间往来并不密切——这群人的关系可真是复杂。 “不论你问什么,本尊都不知道,都不会答。” “……嗯,的确,我也看出来,你是不会说的。”如月君遗憾地摇头,“下落不明的无常鬼,是三月份死的。她的称号,是桜咲桃良。您就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乾闼婆并不说话。他只是漠然地从高处俯视他们,仿佛无聊时望着地上的虫子,而他自己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灵。 “看来您是不打算说了。”声寒轻轻摇头,“而第三个任务,和白少侠的父亲究竟身居何处,这一切,你都不会再说。” “第二个任务已经失败了,我对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识相的话快滚。到时候动起手来,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如月君再度摇了摇头,她似乎对乾闼婆的回答不是不满意,而是充满遗憾。 第一百七十回:无攻自破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回:无攻自破这位六道无常好像是一位母亲,或是其他家庭权威一样。孩子偷了东西,她并没有打骂,而是反复耐心地问他有没有做这件事,是不是愿意承认错误。只可惜,孩子死不悔改,分明做了还在嘴硬。她对这样的表现,感到由衷的失望。 “你……真的不怕我么?”如月君注视着他,微微侧着脸。 “本尊凭什么怕你!”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了。” 如月君的语调陡然冰冷、尖锐,唐突让人想起方才的比喻与事实的区别。 ——至少母亲并不会真正伤害她的孩子。 如月君高叹一声。 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画卷。画不算太大,但就这么贴身带着,难免有点皱了。她将这个东西藏的很好,没有被收了去。白涯心中有所预感。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如月君拈住一边,将画往前一抖,这张画布就完全展开,平滑如新。 上面俨然是香神乾闼婆的尊容。 “那、那是——不可能!”香神大惊失色,“那幅画明明在……” “在你手里?”如月君反问,“我又何时说过,我只画过一张呢。” 乾闼婆微眯起眼,将一只手缓缓放回王座的一侧,另一只手攥紧了笔。看得出,他有些紧张了,而现在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不可能在我眼前调虎离山。”他注视着下方的画,“那幅画上,不可能用过我的血。而你,也无法拿一张普通的画来威胁我。” “这么说,真货就能威胁到你?”君傲颜也露出嘲弄的神色。 白涯淡然道:“她手上的是不是能威胁到你的那一幅,你应该很清楚吧?毕竟真沾着你血的东西,你早就该发现笔法的端倪,何必等拿到云鬼毫才得以确信。不如说,一开始你真敢让六道无常得到你的血,才是令人惊讶的事。看来她伪装得很好,连‘神’的眼睛也可以骗过。而且……你太自负了。” “把它给我。”香神的声音更加严厉了,“不然我就折断你的笔!” “你知道的,云鬼毫是无数魂魄的结晶凝聚而成。的确,你若破坏了它,天下再找不出这么一支来。但是……你能承受住这千万亡魂的怨气吗?” 如月君的语调,平静得可怕,就好像她真不在意那支笔的存亡似的。 香神忽然发出非人的咆哮声。一时间,所有纸人化作的乐师蜂拥而上。不论是壁画般精致动人的美人,还是奇怪可怖的兽人,他们都疯了一样,手中的乐器立刻化作五花八门的武器。他们承载了香神的愤怒,象征着他的意志,从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 君傲颜一个横扫斩断了最先扑上来的人。在被砍到致命伤的程度时,它们就化作了一张纸白纸。但这些家伙并不好对付,他们的确感到,受到乾闼婆控制的纸人,的确要比它们在祈焕手中更像个“人 ”,更难对付。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罢了,每个纸人所得到神力的供给都十分有限,单独拎出来,只是个有些拳脚功夫的普通人而已,对付这样的一群对手,凭他们男女两人绰绰有余。殿堂内遍布着纸张被撕碎的声音,咔嚓咔嚓。伴随着纸张破碎的声音与纸人接二连三地倒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丝丝诡异的香味。 透过纷纷扬扬的、枯黄的碎纸,白涯发现乾闼婆不知何时从王位上消失了。偶尔,他与傲颜会受到相当强硬的打击,或许是香神混迹其中。但他最终的目的,是从如月君手中夺下他的那幅肖像画。 但他没有这个机会。 混乱中,如月君快速弯腰将这张画拍到地上,从腰间取出短匕,一击扎穿了这张薄薄的画。刀尖穿透画中人的胸膛,溢出黑红色的液体来——那绝对不可能是早已干涸的颜料。在这张纸被刺穿后,他们再次听到了乾闼婆的声音。这哀嚎凄厉、刺耳,像他们从没听过的一种怪物的尖啸。紧接着,如月君将攥紧的刀转了转,这叫喊便更加声嘶力竭。她将刀向下划开,直到超过纸的范围。在这张纸被撕开的断面上,都缓缓渗透出不明的血色液体来。 他们听到香神痛苦的哀鸣,只是一时找不到他在何处。这时候,那些纸人忽然变得更加无力、软弱,它们手持兵器,踌躇不前。看来这一招的确对香神造成了重创,连这些虾兵蟹将都无暇顾及。它们当真只是一张纸罢了!当意识到这些东西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香神在虚张声势时,傲颜和白涯的神情陡然凌厉,以更加快速与不留情面的打法结束了这短暂的战斗。 殿堂很快趋于平静,而且显得更加宽阔。除了身边有些没处落脚罢了。 香神去哪儿了? 他们环顾四周,的确没见到乾闼婆的踪影。这儿忽然变得过于安静,反而让人不习惯。 “他死了吗?”傲颜问。 “很遗憾。”如月君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这虽然能重创他,但要置他于死地,还差得远。这种方法虽能破坏他的元神,令他元气大伤,却怎么都不足以致死。我想,他剩下的力量在恢复前都无法与我们作对,所以他逃跑了。” “他还把香炉带走了。”君傲颜指了指他的宝座,“真是个狡猾的老东西。” “不管他了,先找我们的东西。我知道放在哪儿,和我来。” 白涯说的没错,行李与武器才是最重要的。包裹里装着他们想尽办法收集的法器,而兵器就是他们的手足,当然令人在意。如月君走到宝座附近,四下打量、张望,用鞋尖拨开地上的废纸,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笔。 “他应该也把笔拿走了……”君傲颜有些遗憾。 如月君轻轻摇头,垂着眼:“没关系,他应该并不会使用。” “他倒是很聪明,知道这东西也不能留到会用的人手里。”几 人走出建筑,绕到了庭院外的宝山,“我们得快。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白涯离开这里,君傲颜紧随其后。如月君还站在那儿,有些怅然。傲颜回过头,招呼她说:“声寒,也快过来啊。” 她短暂地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露出那一贯浅浅的笑,跟上前去。没有了云鬼毫,如月君依然是如月君。但即便如此,对他们来说,她不过是个姓柳的人。 说罢,他们来到金光闪闪的宝山之前。比起那些真正的、高耸入云的山峰,它当然差得远,可也绝对配得上“财宝堆积如山”来形容。山体并非是光滑的,而是一块两块的金银组成主体。它们也不够自然,更像是无数半融化的金属制品堆砌而成。宝山的色泽不够匀称,可能是金属的纯度不同,里面还镶嵌了其他美丽的珠宝,有些是原石,有些是加工过的。 “这里堆砌的,应该都是那些信徒供奉的东西。这些贡礼,象征人们的信仰。” 说罢,柳声寒抬起头,扫视过缝隙间茁壮生长的五霞瑛。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而恣意的花,这些花斑斓艳丽,充满生命力。不论是那座漫山遍野都开着它们的矿山花海,还是龙宫中以水晶雕琢的不朽之花,都不如这座宝山上生长的任意一朵美丽讨喜。 他们的行李就被随意地扔到山脚,看上去被翻过了。柳声寒走上前去整理。 “华而不实。” 白涯简短地进行了评价,朝着山上伸出手。他张开手掌,手臂悬停了一阵,没多久几人就听到呼啸的风。两把弯刀旋转而来,劈开空气,最终飞到他的手中。白涯并拢两把刀柄,将其收入背后的卡环。君傲颜看到自己的刀了,被放在一个金色的宝瓶里固定。等她拿到爱刀后,发现那个大金瓶的瓶口已经变形了。看来它很软,纯度很高。 “法器不在。”柳声寒沉着脸,对走来的白涯和从宝山上跌跌撞撞跑下来的傲颜说。 “会在宝山上吗?” 说着,君傲颜将刀往山上一杵,收住了自己的脚步,准备随时回头去找似的。 白涯说:“恐怕不在。既然我们知道了法器的作用,当初乾闼婆问我们讨要,不过是想物归原主,放回原位,以维持结界的稳定。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被他随便扔到这种地方,说不定早就带走了。” “通过灵脉。”柳声寒忽然说。 “灵脉?” “对,这里有一处灵脉。”她皱起眉,环顾四周,“我能感知到它……但它有些特别,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造的。恐怕,当初问我们要五霞瑛,也是为了加固灵气,促成这处灵脉的生成。” 君傲颜回想了一下:“嗯……这边说得通了。不然就算消息给歌神传得再快,她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来呢。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是追着灵脉找他们算账,还是干脆直接去找老白他爹算了?” 第一百七十一回:无成体统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一回:无成体统“阿姊——” 跌跌撞撞跑来的男人留下一路的血。 红色的线条曲折延绵,在冰凉僵硬的地板上扩散。银白色的神力从血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随后消逝在空气中,留下满地漆黑的痕迹。 “阿姊,救……咳、咳咳!” “唉呀呀,义弟怎会如此狼狈落魄?” 比男人看上去小得多的女性,分明连头也没转过来。她四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乐器,它们漂浮着,演奏着,即使没有任何可见的人拨撩琴弦,敲响鼓面,吹奏羌笛。但那些东西究竟是当今已知的乐器吗?至少一部分是罢。 女性拈起手,重新撩动一旁停下的琴弦。只是轻轻一动,它便继续自顾自地演奏起来。随后她的手上接着忙自己的事。一旁有下人双膝跪地,双臂却高高捧起,托着的盘子中放着几本册子。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自己的大腿,但也不知这动作保持了多久,他的身子一点也不颤,就仿佛天生长这个样子一般。 “出事了……” 青年模样的男人抓住她的衣摆,终于慢慢直起身来,他身上不知哪些地方受伤了。少女的衣物上沾染了血色的污渍,但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等她的“义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她才不屑地耸了耸肩,反手懒懒地拍了拍男人的头。 “慌什么,都会没事的,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小角色罢了……你方子带了吗?”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竟然没一个人拦着他们。要知道,这三位可是才逃狱没多久的朝廷要犯呢。可说来也怪,哪怕是那些捕头捕快打扮的人,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他们都捧着那银色的手炉——香阴教发放给信徒的那些,视如重宝,小心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大街小巷的人无不是这副模样,满面陶醉,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起来,还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这群人怎么回事?”傲颜不解,“都像喝醉了一样。” 路过一些馆子,即使里面传出一股糊味,明显让人知道厨子把菜做坏了,却也没人说。客人们吃着或夹生或发黑的饭菜,时而嗅一嗅手炉,拿来下饭似的,一点没觉得不对。街上很安静,他们从未觉得有这么多人却这么静的时候。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的交流外,什么也没有。有些人,甚至连这些也省了,误会就误会了,错了就错了,无所谓。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想,那个手炉应该有问题。”柳声寒思索起来,“还记得我们见他们手中当时拿着的小荷包么?里面可能装了某种燃料,或是香膏,散发的气味有成瘾性。” “的确是个妥帖的解释。这样一来,混入皇城就更容易了。” 白涯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好去做什么了。不论是追击逃跑的香神乾闼婆,还是继续寻找老白下落不明的 爹,他们都觉得,应当先见国母一面。他们该把路上发生的一些事还有这来龙去脉,都给她说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帮过他们,又是那样在意国君的安危。现在,香神既然已经跑路了,得赶紧告诉她才是。 皇宫的戒备不再那么严格,连人都变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皇宫,倒是没什么人手攥着手炉猛吸的情况。他们从别的地方翻进去,光天化日,也没人发现。要是搁本朝皇城,刚走到墙根下抬头看两眼,都能被巡逻的守卫逮住押走。 他们运气可真好,一眼看到了松川阳在道上溜达。傲颜立刻朝他招手,他吓了一跳。 “哎,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翻进来的咯。”她毫不见外地打着招呼,“你们近来都过得怎么样?国母呢?国母还好吗?” 松川阳环顾四下,忽然扯着白涯的袖子,将几个人拉到角落去了。白涯不明所以,有些生气地望向这小子。但他很快愣了一下——分明没离别多久,松川阳的神态已经显得十分老成了。在这种老成之中,更多的是疲惫与愁苦。他眼睛还有些肿,一看就是没睡好。 “不怎么样!”松川阳扫了他们一眼,抱怨着,但立刻愣了一下,“咦?你们是不是少个人?我记得有个手上缠着纱条的没礼貌的臭小子。” “他没来。” 别人正苦于如何解释,白涯就这么简短地来了一句。 “哦,难怪这么安静。” “你精神挺差。”白涯直言不讳,“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松川阳皱着眉:“甭提了。近来忽然就变了天了……国君不上朝,天天躲在寝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原本十分稳重,这你们也知道——忽然就变了个人,凶恶暴戾,连我姑母都打,根本没人敢劝。” 三人一听,都觉得事情严重了起来。听国母说,他们虽然年龄差距很大,夫妻关系却十分和睦,国君待她也很好,怎么如今忽然变了脸? “发生了什么?” “香烛……香烛用完了!” 柳声寒追问:“是那些安神的香烛?成分有什么不……算了,也许你不太懂。” “我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谁跟我说!”松川阳闹脾气似的骂骂咧咧。 “我们能亲自去看么?”她又问,“近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需要让我们知道的事。先劳烦您告诉我们,我们才好与国母会面。耽误了国母的时间做不必要的解释,就太失礼了。” 松川阳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便一五一十将这几天的事说了出来。陛下的香烛用完有一段时间了,香神却迟迟不赏赐新的来。觐见了几次,都说,香阴教忙于另一种香料的研制。这种香料,能让人摆脱世俗的烦恼,忘记一切忧愁,并用快乐来填满空虚,用喜悦来治愈痛苦。为了打发他走,还给国君了一些试验中的香料应应急,有什么 好的不好的身体反应,都记得给教主汇报一声。虽然这听上去……似乎是拿国君当试药的,但还是把他打发走了。 但实验中的药自然有诸多不足。没多久,国君似乎有些失智了,总是嚷嚷着自己是在做梦,自己还没有醒来。若自己再不醒,是会让他真正的家人担心的。那些不知所云的话,国母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却不能真正地安慰到他。原本国君昨日又要去见教主,教主却说,那是平民百姓造访香苑的时候。在香阴教,众生平等,他若要见,就老老实实排队。国君的性情近来本就不稳定,他一下就生气了,索性赌气不去。可这样一来,苦的还是他。 听罢,三人意识到,恐怕除了他们,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香神跑路的事。 事不宜迟,他们立刻被松川阳领去见了国母。国母似乎搬了住处,而且门口没有什么守卫了。松川阳进去通知了一声,便出来放他们直接进了门。几人正准备行礼,却听到国母熟悉的声音说,直接坐在桌前便是。 这语气有气无力的。 三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目光在屋内搜寻起来。半晌,他们才注意到国母躺在榻上,并没有下床。帘子已经拉上了,而周围一个宫女也没有。 “您……生病了吗?” “我没事。”国母轻声说,“你们完成了两个任务,还能活到现在来见我……我很高兴。说实话,我真怕你们也和以前的人一样,一去不回。” “我们好像回来晚了。”白涯看着脏兮兮的床幔,“您现在状态很差。” 国母沉默了一会。桌子到床边的距离不远,因为整个房间都不大。国母终于缓缓坐了起来,双脚落到地上,慢慢掀开帘子。她的视线原本落在地面上,随着床帘被掀开,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视线。 白涯与傲颜同时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您、您这些伤……” 国母似乎也老了,老了不止十岁、二十岁。她分明应该是少女的脸庞,现在却比任何人都要苍老、凄凉。她的眉角、鼻骨、眼眶、颧骨、脸颊、唇边……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轻重不一的淤青与伤痕,或青、或红、或紫。这是让人看了便知道,没有任何妆容能掩盖它们的伤。国母那种成熟的韵味犹存,却令人看了心生可怜,苦涩不已。 “是他打的?”君傲颜快尖叫出来,被声寒示意小点声,莫招来别人。傲颜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几乎要把桌子砸裂。 “我最他妈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傲颜低声骂着,“这种人就该去死,就该亡国!” “别这么说……”国母道,“他是觉得,这里是梦,才怎么打我都不会受伤的。他觉得自己只要睡下去,回到他以为的现实,再醒来,我的伤就会消失,一切会回到原点。” “这就是借口!懦夫!迁怒算什么本事?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傲颜怒骂道。 第一百七十二回:无传之秘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二回:无传之秘柳声寒连连叹气。白涯慢慢地坐下去,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也觉得这种行为简直不可理喻。若国君在这儿,他怕已经一拳打碎那老东西的鼻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声寒沉住气问,“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不在的时候,究竟……” 也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吧……国君不再上朝了。 国母知道的事有限。虽然她直接受到香神的指使与管控,但她所能了解到的消息是越来越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收紧了对这个小姑娘的信任,也不清楚是否与白涯他们有关。能让国君安眠并且梦到自己重返庶民的身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的蜡烛,早就用尽了。不过香神并没有让她告诉国君这件事,也从未透露过蜡烛的制作工艺。只告诉她,原料有限,早就用尽了。别说九天国,就算把整个人间翻个底朝天,没了就是没了。 那怎么办呢?如何才能稳住日渐憔悴而狂躁的国君?大事小事慢慢都交给内阁去做了,而内阁都是香阴教中的要员。年轻的国母终于意识到,香神并不想帮国君,国君愈发疯魔这件事,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如今,计划快到尾声,他将自然而然地一脚踢掉没用的国君,顺理成章地将香积国的大权纳入手中。至于为何采取这种缓慢的方法,是因为他需要时间。让信仰一夜间深入人心是不可能的事,任何文化的传播与沉淀都是润物细无声的过程,哪怕邪教也是一样。什么?迷药?那可不行。全靠迷药并不长久,还伤身体。要让信仰的力量扎根在人的身体里,还要保持人劳动的职能,才是最完美而温柔的掠夺。 香神与他几个手下,研制出了一种新药。 这种药有极好的麻痹作用,只要吸入一些,就能及时隔绝身体的疼痛,同时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它最初的方子,就是民间的某种麻药,如今又加了几十种原料,多了十几道工序。他终于将这种药批量生产成香膏,一次性批量发放给虔诚的信徒们。这东西抠一点放在炉子里烧,更能激出其中的香味。 其中重要的一种原料,叫五霞瑛。这也是国母后来才知道的事。香神的保密工作总是做得很好,连炼药的场子都隐蔽极了。 性情温厚的国君变成这副样子以后,将怨气撒在了国母头上,日夜非打即骂,还将她从先前的寝宫赶了出去。他说若不是他,国母根本没有今天的待遇。国母听了也只能苦笑,完全没法说些什么。香神也并没有给她新的指示,就像放弃了她一样,她也只得忍气吞声。 短短的几十天罢了,一个人竟可以变得这样快。每当国母觉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对自己说,他以前对自己也挺好的……他只当是梦罢了。算了,计较什么呢。何况近来随着香膏纯度的增加,他越来越多的时间都搁在熏香里了。 对了,那香膏的名字,对信徒们说的是忘忧香。但私底下香神称起它时,叫的分明是摄魂香,也不知有什么讲究。 “你这里有那种香吗?”柳声寒问她。 国母摇了摇头,遗憾地 说:“那些东西,是绝不会给我的。它消磨人的意志,损耗人的精气,而且一旦闻过,就离不了了。怕是因为我还有用,大人是不会给我赐香的,也绝不让我碰它们。” 君傲颜还在生气。她说:“我看你趁现在跑路算了。反正宫里也没那么严,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你就不用在宫里受罪了。” “你想得倒是简单。”白涯为这个点子感到可笑,“南国的疆土内,到处是那些假神仙的眼线,她能去哪儿?” “跟着我们啊。我们一起回家,让她到新的地方生活。或者,先躲我爹那儿也行。” 白涯还没说话,国母便表态了。她忧愁地说:“君姑娘有心了。只是,不论教主也好,国君也好,他们都算是有恩于我。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何况白少侠说得对,不论我去往何处,他们总能找到我的。我跟着你们,也只是平添累赘,就不劳烦你们费心了。” 其余三人也叹了口气。虽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这也算一种个人选择。国母从小到大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牵牛花若是抽走它攀附的枝干,也只会无力地趴在地上,是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倘若就这么离开,是要烂在地里的。他们知道,所以不再说什么。 “唔,有一件事,不知对你们有没有帮助。”国母忽然又说。 “什么事?您还知道什么?” “原本教主大人,给你们准备了第三个任务。” “啊……确实。若我们带回了歌沉国驸马的尸体,恐怕就要去做了。” “这个任务也非比寻常。”国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而且,这也与歌沉国有关。” “因为是盟国?因为两个神仙关系好?” “的确如此。这第三个任务,原本是让你们找一把失落的古琴……” “啊。”柳声寒短暂地惊呼一声。 另外三人都看向她,意思写在脸上:怎么了,你知道? 柳声寒点了点头,诚实地说:“我的确听过——另一位六道无常告诉我的,是朽月君。如果真是这个任务落到我们头上,说来……还有些麻烦。” “怎么个麻烦法儿?”君傲颜不解,“很难找么?” “这琴……确实很有说法。教主大人让你们去寻,一方面是摆明了不让你们完成;另一方面,就算你们做到了,他与歌神也能得到好处。那把琴,传说是死人打的。” “死人?” 于是国母与柳声寒便你一句,我一句,一点点将琴的传言拼凑了出来。琴是一把古琴,五根弦,但它与一般的古琴不一样。一般的古琴,就是这字面儿的意思,“古时候的琴”。这琴严格来说,却是在这一代出现的。具体什么年岁,精确到前多少年,也说不清楚。短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但不论如何也算不上“古”这个称号。而这把琴古就古在它的木头上——木头是上好的楠木,金丝楠木,而且是七八百年的老木头。此木水不能浸,蚁不能穴,其色浅橙黄中透着灰,木性温润细腻,纹理淡雅文静, 在阳光下能闪着淡淡的金光,如云霞,如玉帛,美得摄人心魄。 它是棺木。 这棺材原本躺在墓穴中,主人应当是个乐师,也可能是爱乐之人。因为在棺材里摆放了十三枚母贝制品,散发着细腻美丽的光泽。有懂行的人说,这是琴徽。十三枚琴徽自古以来就象征着十二月的说法,剩的一枚代表闰月。而关于这尸体的身份,实在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因为它很特别,没有墓碑,也没有其他能表明身份的陪葬。更特别的是,她是个女人。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女人,那时候的人们才觉得她应当无名无姓,不配多么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场,而且墓里也没有任何机关。 其实她是有很多陪葬的,但在那些东西重见天日的一刻,忽然全部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尘灰,随风飘散,掘开墓穴的人们疯狂地冲上去抱住它们,最终只揽得一抔尘土。这事并不新鲜,许多常年深埋地下与世隔绝的墓穴,在暴露在大量新鲜空气里时,都会消散而逝。何况挖到它本身就是个巧合,是一群人在开矿罢了,根本没想到会有这出,自然毫无准备。 最终剩下的也只有这口大棺材了。有了陪葬品的经验,开棺就多了许多准备。她的尸体在这样的棺木里保存完好,看得出,她死的时候应该很年轻。但没有任何人能判断出她是怎么死的。外伤找不到创口,内伤查不出毒药,可是在棺材盖底部却沾着暗红发褐的痕迹。那会是血吗?怎么会在上面?是棺材主人的血吗?可她分明没有伤口才对呀。 这个无名的女尸就在这儿放着,也没有人怎么样。可朝廷还没派人来,就在开棺的第七天,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棺材盖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古琴。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姑娘的尸体也不见了。有两位矿工说,他们确信这把琴就是这个棺木制成的,因为那棺木原本有无色漆,由于木质在冷热伸缩下出现了断纹,像古琴罕见的梅花断似的。而这把成型的古琴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梅花断。可这琴上了新的鹿角霜胎,安了母贝的琴徽,镶了玉石的琴轸,还拉好了五根蚕丝琴弦。现在的琴,已经是七根弦了,而且“七”了也有二三百年。估计是按照姑娘所生年代装的。 这尸体怎能不翼而飞呢?这棺材板这么就摇身一变,一夜间就变成了一把成琴? 那时墓穴边上也没有守着人,最晚到的和最早来的,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见到任何陌生的脚印。尸体人间蒸发,连灰都没留下。造的这把琴,也没有一点点余料散落在墓穴内 。若不是当事人坚称这绝对就是那棺材板,上面还有矿镐刮花的一点不起眼的痕迹,人们简直都要怀疑是有人拿造好的琴偷梁换柱。可就算是造好的琴,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放进来呢?且不说尸体和原来的板子怎么运走,光是预估会有人何时挖到这处墓穴,对本国最好的风水师、阴阳师和算命先生而言,都是难如登天的事。何况根本没人知道这里有棺材。 这女尸的去向和古琴的来路,都是玄之又玄的事。 第一百七十三回:无依无凭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三回:无依无凭人们编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人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随着穷乐师私奔,可怜红颜薄命,乐师便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将她就这么埋葬了。可这金丝楠木怎么也不是一个穷乐师买得起的,那时候乐师的地位怎么有如今这么高呢——当然在白涯他们的故乡,乐师也是不入流的角色。所以这说法站不住脚。也有人说,她可能是皇宫贵族的宠妻,丈夫或她自己喜爱礼乐,或她干脆本人就是乐师,才有了这般待遇。还有人说,说不定,她其实是个制琴师呢?那把琴,也是她自己死后造的。 死人制琴的说法荒谬至极,却成了最可信的说法。有宫廷一流的乐师演奏它,弹出的曲子堪称,听者无不神魂颠倒。曲罢,一个个都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好长一段时间其他琴的曲子都索然无味,一日听不到便魂不守舍。与其说它是一把仙琴,不如说是一把鬼琴。 至于那把琴如今的下落……这就是国母要说的,最有趣的地方了。 原本那把琴就收在京城国库,也就是武国。说来也怪,在九天国的七宝结界成型之日,也就是十年前,它“长腿儿跑了”,就像它曾经的主人一样不翼而飞。值得注意的是,歌神紧那罗似乎非常在意此事,她本以为在京城国库就可以万无一失,因而先前没太在意。据说她斥责了战神修罗王许久,当然没什么用,对方比她还不服气呢。所以,这把琴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或许他们想利用它做些什么,也或许—— 听说,这姐弟俩在提及它时,似乎忌惮有加…… “这把古琴被起过很多名字。”国母徐徐说道,“多半富有诗情画意,引人遐想。但最终被人记住的,提到便能想起来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五弦琴。” 的确,如今琴弦都是七根,若以这种最直接的称呼冠名,反而最有特点,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这个特别的古琴。 “您的意思是,这把古琴是对付那两位神的……制胜法宝?”君傲颜问。 “我……不敢肯定,毕竟只是猜测,谁知道他们拿到这把琴准备作何处理。最开始,我确乎是听到,他们要毁掉五弦琴,不知如今是不是还这么想了。关于它的下落,我也当真一点线索都没有。唉……帮不到你们什么忙,我可真是一如既往地没用。” 柳声寒哀叹道:“哪里的话。您切莫妄自菲薄。” 白涯许久没说话了,他似乎在想什么事。他忽然抬起久低的头,像是想清楚了什么。 “您之前说的那个炼药厂,在什么地方?” “密林深处。”国母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听他们提起过。我从未去过,也从未见过,所以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但若是到了沼泽地,那里应当是蟒神的地盘了。不过也有百姓说,密林里根本没有沼泽。那片林子不算大才对。” “想必是用了什么法术,将药厂隐藏起来了。而蟒神的神庙也不是轻易能找到的地方。” 听了白涯的话,国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是的。咦?你们,竟然知道神庙?” “实不相瞒,我们曾有幸因迷路去过一次……有些不愉快的回忆。” 柳声寒忽然有些激动地打断了他:“等等!” “怎么了?”白涯皱起 眉,“你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对。不,我不太清楚。唔,实际上,我对那个地方有些在意。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再去一次神庙。我想……确定一些事。” 他们难得见柳声寒的话语如此含糊,但都没有过问。她可是六道无常,反正不论什么事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吧?不过,就算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也会这么想的,就好像她天生具备这种令人安心的能力一样。 “那就去。”白涯做好了决定,“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乾闼婆制作那害人的香的地方。若声寒有能力,可以写个解药的方子交给国母大人,若没有……便自求多福吧。再者是打听五弦琴的下落。不论如何,蟒神的沼泽暂且不是急需涉足的地方。” 傲颜和声寒都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唯独国母叹了口气。 “怎么了,您还有什么事要说吗?”君傲颜关切地问。 “不……我只是,唉。我觉得自己可真是没用……” “您安心养伤就行了,声寒不也说,您可别小瞧了自己嘛。您一直在帮忙,我们也心怀感激。说实话,我们还因为无法回报您而不安心呢。对了,有个事,我们……” 她又看了一眼白涯和声寒。他们明白,她是想说香神逃走的事,好让国母安心一些。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他们也不知这事是说了好啊,还是不说好啊。不过既然话都到嘴边了,国母又不是没长耳朵,哪儿有不追问的道理。 “什么事?”国母追问,“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不不,您误会了!”傲颜连忙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其实,我们和教主他吧,呃,就,打、打了一架……” “……” 国母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看上去水灵灵的。可这样似乎拉扯了她眼边受伤的皮肉,她立刻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眯起眼,连忙用手捂住。 “哎,您别激动啊……” “你们、你们和他交手了?”她仍为此感到难以置信,“怎么会?你们……毫发无损。等等、祈公子呢?方才松川那孩子,只告诉我,你们说他没一起来。他、他该不会……” “那倒没有。”白涯叹了口气,“您可别想太多。” “呼……那就好。” 国母刚长吁了口气,白涯又话锋一转:“但他的确出事了,在食月山。如今他生死不明,我们回来,本是想找人想办法寻他。如今看来,香积国的一切,也是自身难保。” 国母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轻轻皱眉,又因为刺痛不断地舒展,如此反复,让人看着心生可怜。她明明还那么年轻,正是大好年华,如今却像狂风打过的月季,不知何时便会迎来凋亡。她若一直伫立在这风雨下,又能站到几时呢? 白涯对她倒也诚实,看来确乎是没有防备——即使她本是乾闼婆的手下。不过,他也不怕什么,毕竟祈焕遇险是众所周知的事,不会因他多提几次,祈焕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 “食月山……唉,那里也是与歌神大人有关的地方。”国母总是唉声叹气,“也是苦了你们。看来这第三个任务,怎么都是绕不过去的。只有拿到五弦琴,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有说话的 份。但……其实这都是揣度,还都是没谱的事呢。那、那教主他现在……” “跑了。不过,我们猜是投靠歌神去了。” “这样啊……”国母轻轻摇着头,“看来,我如今真是无根浮萍了。” “有他没他,对您的处境都是一样的,您仍无法离开半步……虽然信息有限,可我们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柳声寒苦笑道,“总比毫无头绪、比什么都不做要强。您还是好好养伤吧,剩下的,交给我们便是了。” “那……那我还有一事相求。” “您尽管说。” “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经难以收场了。我知道你们若能与那些鬼神抗衡,还能全身而退,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可若是、若是本国的事,最后闹到了真要打一场的地步……几位少侠侠女,能不能,放过我夫君一命?” 这傲颜可就不敢轻易许诺了。这要是打起来,刀剑无眼,谁手上都没轻没重的。再说了,就算她手下留情,老白他们也不一定呢。不过……她还真没自己能收住手的自信。于是傲颜看了一眼白涯,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话。 “再说吧。”白涯只是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国母有些着急了:“这,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您……” “你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替他说话?” “我,他……” 白涯皱起眉,站起身,行了个抱拳礼。 “您的好意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有什么能做的,一定效劳。同样我们也感谢您所提供的情报,不至于让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话就说到这儿吧,改日再会。” 说罢,白涯不客气地扬长而去。傲颜有些着急,对着国母又是鞠躬又是道歉,连忙追了出去,只剩柳声寒多安慰了几句。白涯出门时,门板“啪”地撞到了外面人的脸上。 “唉哟……” 白涯并没有理会这声哀嚎,反而是赶上来的傲颜替他接着道歉。 “哎,松川,你怎么在这儿?真抱歉,这家伙……诶,你不是在偷听吧?” “胡、胡说什么!”这人一撒谎就脸红,“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打古琴那段儿他就搁门口听了。”柳声寒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缓缓带上了门。 他们三个眼看就要走了,松川阳还没组织好语言呢。他急得跺脚,忽然追上来拦在他们前面,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你你你你们先别走!” “干什么?”白涯皱起眉,“有人替我给你姑母道歉了。”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他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那林子……” “怎么了?” “……我知道药厂的事,曾派了几个兄弟去看,结果杳无音信。我想是折在里头了。”松川阳有些无奈,恐怕这也是他精神不好的原因之一,“虽然希望渺茫,可若你们看到什么,还劳烦告诉我,写封信什么的……我好给他们家里交代。” “你倒是有情有义。好,我答应你。” “帮大忙了!其他的兄弟都很普通,但有两人比较好认。他们一个是独眼龙,一个左手是六指。就、就拜托你们了!” “记下了。” 第一百七十四回:无避汤火 这片林子,他们不是没有走过。 不过在踏入这片本应熟悉的土地前,仅仅是望过去,就让人感觉有些许不同。起初君傲颜觉得,是他们离开太久,这些草木的生长有了变化,可实际上也没有离开如此之久。白涯本倾向于相信,他们这次的入口与走过的不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光线的问题。 或者说,光影。岛是活的,年迈的鲛人告诉过他们。现在,阳光的角度从不同的方向偏转,驱逐了许多过去的阴影,也隐藏了原本暴露着的部分。换了一个“面”看,诚然是会令人感到陌生的。 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气息。灵力倒是如以往一样,飘忽不定,时而浓郁时而淡薄。那种初访九天国的神秘感又回来了,令他们觉得熟悉,却并不亲切。 柳声寒捧着先前香神给她的罗盘。这东西已经坏了,毕竟随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实在没有六道无常本身“耐打”。白涯瞟她一眼,有些不屑地说: “扔了去。破玩意儿拿它干什么。” “话虽如此……只是不能指路罢了。说不定,还能对什么有所反应呢。” “我劝你还是专注于灵力流向比较好。” “并没有松懈哦。” 君傲颜只算得上“一介武夫”,并不能理解他们说的什么。不过,既然有那样的出身,她的侦查力也不容小觑。而且比起过去,她对九天国的一切更加熟悉,加之父亲对她的一二指点,至少几人不会再陷入先前那样没必要的窘境了。 可即便如此,从日出走到日落,他们仍一无所获。 这也怨不得他们,香神藏东西的本事就是这么强。虽然在香积国的补给足够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法器提供帮助,也没有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人与物,想要及早发现目标并不是一件易事。白涯甚至怀疑,说不定就算能回到摩睺罗迦的神庙,也找不到药厂。 要能回去也好呢,至少能打听一下…… 入夜了,他们升起篝火,坐了一圈,相顾无言。 冷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窸窣的摩擦,其他稀奇古怪的声音也混迹其中。偶尔能听见似狼非狼的哀嚎从远处传来,可能是一种本土的动物。与那些怕火的猛兽不同,拥有美丽翅膀的两只虫子被火光吸引。它们在火苗的边缘试探,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这蝴蝶倒是好看。”白涯随口说了一句。 他说的一定是黑白色的那只。虽然颜色比那暖黄的要朴素,在火光下,它翅膀上细小的鳞片折出紫罗兰的光泽。两只中,它比较大,也比较勇敢,来回扑扇着火焰。白涯倒是很少夸赞什么,或许他真的只是觉得它漂亮。 “那是蛾。”柳声寒说,“蝴蝶只在白天。而且,它身子比蝴蝶要壮,它的触须更……” “停停停。”白涯摆了摆手,“小时候我爹给我灌输够多了。” “看来没有灌进去。” “兴趣有限。” “褐色的那个是蝴蝶,我知道。”君傲颜忽然说,“是九天国唯一夜里的蝴蝶。它翅膀一面儿像枯叶,另一面却闪闪发亮, 特别好看。咱们家也有,但不在晚上飞。可能,这边的晚上反而对它安全,或者晚上有它能吃的吧。” “咦,你倒是知道很多。”柳声寒不禁侧目。 “嗯……我爹说的。我在武国的夜晚,也见过这种蝴蝶。不过为什么晚上飞是我猜的。” “的确有道理。”声寒点点头,“倒是很少见这两个一起出现。这两种虫,都是独立生活的——食谱也不一样。” “或许有什么机缘巧合把它们凑到一起……就像我们一样。”傲颜叹了口气。 三个人又不说话了。他们不约而同抱着腿,端坐着,一同专注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这只黄褐色的蝶不太幸运,虽然它离得远,木柴燃烧的火星却迸溅到它的翅膀上。火星迅速蔓延,将大半个翅膀完全烧灼。白涯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想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干。或许觉得没必要,也或许是帮不了。 蝴蝶太小,太弱,就算想救也无从下手。很快,失去飞行能力的蝴蝶翩翩飘落,吧嗒地掉到地上,正落在君傲颜面前。红色的余热逐渐将它完全吞噬,只剩下一点点可怜的残片。很快,在篝火的热力下,这点碎片也失去水分,蜷曲在一起,变成漆黑的一个点。 又一阵风,它就消失了。 君傲颜一直看着它。说实话,她觉得这个过程虽然凄惨,却有种异样的美感。她不敢说出来,怕她的朋友对她投来奇怪的眼光。她本可以忍受这个——甚至忍受任何人攻击她的出身,她的家庭,她的性情,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使不完的力气。 谁都可以觉得她是异类,这是事实。但她独独不想让这几个人觉得。 “真可惜啊。”柳声寒感慨道,语气却很平常。 另一只蛾子就显得孤零零了。 它好像有点迷茫,它不知道刚才的伙伴去哪儿了。它也不舍得离开这团火光,也可能是在找那位命运的小搭档。过不多久,它或许是在寒夜里被篝火热昏了头,竟毫无征兆地栽进了明晃晃的火焰里。原本有些走神的三人都愣住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团更小的火,短暂地燃烧了一小会儿,就完全融进原本的篝火中了。 火势没有任何变化。 沉默许久,君傲颜忽然又开口了:“你们说……若要找到全部的法器,我们,是不是还要和蟒神他们交手?我觉得那个楚神官,人似乎不错,我们不至于和他有冲突吧。” “看他们识不识相了。”白涯道,“很多架没必要打,很多东西也没必要拿。若他们什么都不干,什么也没干,只是真如他所言,收留那些迷失自我的人,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我们就不该与之为敌。所谓的赤真珠,继续放在他们手里也没什么。但你别忘了,那条蛇妖可是混在那一带的,所以他会是好人吗?” 柳声寒忽然拿他打趣:“你不是不喜欢拿简单的好坏来定义别人么?” “首先,目标得是一个‘人’。” 这段话似乎有很多种意味在里面。 “不早了……先休息吧。”白涯调整了一下坐姿,“老规矩,我守上半夜 。” “其实……” 柳声寒有些复杂地望向白涯,欲言又止。好一阵,白涯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 本来他是无所谓的,可一想到以前分明能睡一整晚好觉,这人硬是要演戏,演得还挺逼真,浪费他不少精力和感情。于是他干脆就地卧倒,转过身去,不再搭理她了。 君傲颜欲言又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声寒。后者无奈一笑。 这注定是一个多梦的夜。冬天的林子,就算是九天国,多少也有些凉意。他们没有被子盖,地上只铺了一层薄毯,也就靠着火的一面儿身子暖和。这一晚上,傲颜和白涯总是梦到一些冷飕飕的东西。清晨刚醒来,昨日的温度全然退却,今日的太阳还没来得及温暖大地的时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段。 白涯活活被冻醒了。 他睁开眼,天刚蒙蒙亮,篝火快要熄灭了,没有人添柴火。那两人都不见了,可包袱还在旁边,他有些奇怪。他也站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四处看了看。他发现傲颜就在不远处,正一步一步慢慢往更远处挪。 一只手“啪”地搭在她肩上。 “……哎呀!”她小声惊呼,回过头立刻给他做“嘘”的手势,压低声音轻喊,“我差点没忍住给你一个过肩摔!” “摔呗。”白涯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我身子硬。再说还指不定谁摔谁……声寒呢?” “不知道,但是……” 傲颜回过头,继续望着林子深处,探头探脑,像是在找什么。 “都怪你,跟丢了……我看到蜜蜂。” “那又怎么了?” “冬天怎么会有蜜蜂呢?” “这儿热啊。” “那蜜蜂不太一样。”傲颜依然认真地盯着前面,寻找着先前的踪迹,“我看着好像是你之前描述的那种蜂。就是我们刚登岛没多久,我发烧那阵儿的,会杀人的……腰很细,主色发黑,而且——” 说着,两人面前嗡嗡地飞过一只蜂子。 四只眼睛紧盯着它,它慢悠悠地从两人面前绕了过去。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就这么看着它。这蜂子在白涯面前晃了一圈,又在傲颜面前晃了一圈,似乎在检查他们还有没有呼吸似的。最后,它终于懒洋洋地飞走了。 白涯感觉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的确是它。 这里也有这种蜂子吗?还是说,其实它们遍布整座岛屿,并不仅是那一小撮地方有。柳声寒很了解它们,难道她也是注意到忽然出现的蜂,然后跟着它们去了别处?她离开了多久呢?看那篝火的痕迹,应该没走太远,可她现在在哪儿呢? 更重要的是…… 有它们出现的地方,一定有尸体。 也不一定是人的,可能是大型动物。仔细想想看,温度越低,尸体腐烂越慢,也是给了它们可乘之机。而在夏天,温度高,气味传得远。总的来说,这可真是一种顽强的生物啊。 “跟着它。”在傲颜反应过来之前,白涯忽然把她一并拉走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无不残灭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五回:无不残灭气氛陡然阴沉起来。按理来说,太阳出来就不该这么冷了。可是这一带还是阴森森的,连光都变得晦暗。枯树越来越多了,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同时越来越多的,还有一些色彩绮丽的花。这些花他们没有见过,从来没有。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某种菌,或者苔藓。它们太奇怪了,没有固定形状的花瓣,只是随意散落四处,像发泡的什么东西点缀地面。 地上的藓却是黑色的。 空气中有奇怪的味道,两人无法辨认是花香,还是朽木,还是别的什么。有些潮湿,略微有些接近暴雨冲刷土壤翻掘出的泥味儿。说好闻也好闻,说不好闻也不好闻。因为它似乎有一点点……臭,但不大明显。要说香,也勉强算得上。这很难形容,得亲自闻过才知道。 “茉莉的气息香浓到一定程度,则与粪便无异。”柳声寒曾经在闲聊时说过,“换句话说,将粪便的气息稀释得恰到好处,就可以提炼出茉莉花的芬芳。要试试看吗?” 那时候,他们几人的头摇得像三只拨浪鼓。 周遭有一种奇怪的噪声,不算吵闹,却有种异样的喧嚣。这让他们仿佛重新回到了在香积国建筑顶端的时候,能听到远处街道上的人声鼎沸,但并不会感到烦躁。 跟着那醉醺醺的蜂子继续走着,好像离这种看不见的闹市也更近了些。 “我耳鸣了。”傲颜用小拇指捅了捅耳朵,“总是觉得很吵。” “……哦,那看来我们不是耳鸣。” “你也一样?” 正小声说着,远远看见柳声寒的背影。 “声寒!”傲颜低声喊着。不知为何,在这有些莫名压抑的环境下,她不敢大声说话。 柳声寒没回头,但她听到傲颜喊她。她将胳膊向后弯折,示意他们走过来。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她身边,就连踩断一截枯枝都会心惊一瞬。不过这种惊吓来源于触感,而不是声音,因为那种密集的、不曾间断的噪声越来越鲜明了。 柳声寒站在一处大约一人高,甚至更高的灌木丛边。灌木比较稀疏,有很大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的情况。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着对面。 他们走上前,视线也透过灌木丛,望向柳声寒看着的地方。 瞳孔骤然放大。 尸体,人类的,不止一个。 和漫天黑压压的云雾。 不对……不是云雾,是数不清的蜂子,那种杀人的蜂子。它们成群成群地聚在一起,密不透风。在这里,那种特殊的气息格外浓郁,可凭谁看了都只想干呕。 “是、是什么?” “都是蜂巢。” 为何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那些是人类的尸体,是因为所有漆黑的蜂巢连接在一起,覆盖之处呈现的是人形的轮廓,甚至还有人的手脚骨在外裸露。当然,这些说不定是猴子或者猩猩呢?君傲颜正准备在心里安慰自己一下,又立刻否认了这个设想——它们不会像人类一样躺着。这些漆黑的巢穴中流淌着黑色的黏液,油光水亮的。 为什么会如此集中,他们心里当然有了答案:这是人为的。有人在这里抛尸。 “我去看看。” 说着,白涯就准备拨开灌木。柳声寒忽 然抓住他,力气大得足以令白涯龇牙。若他不回头,还以为拉他的是君傲颜呢。 “别过去。” “你不是说过,不主动攻击它们是不会咬人的吗?” “一只饥饿的狗不一定会袭击你……但一群一定会。” “它们只是虫子而已。” “但它们足够多。”柳声寒掐得更狠了,并死死盯着他,让他心里发毛。 “……” “一种……特殊的群体智慧。想想那些夜叉。” 白涯沉思良久,退了一步,柳声寒这才缓缓松开手。 “那按你说,怎么才能走过去?”白涯并不甘心,“不接近尸体,查看现场,是绝对无法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 “先别急着过去,免得留下什么痕迹。想想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体堆积于此?” 君傲颜皱着眉,终于将视线挪了回来。她对柳声寒说:“腐烂的程度不太一样……虽然有些难以辨识,但可以从蜂巢的色泽来判断构筑的时间。” 柳声寒认可地点点头:“很聪明。所以他们不是集体死亡的。” “该不会与炼药厂有关?”白涯在原地踱步,“把叛徒或是生病的、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拉过来处理掉……” “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柳声寒从怀中取出小小的银手炉。她的炉子已经有些变形了,可以想象它究竟遭受过怎样的挤压与磕碰。 “我来试试吧。” 太阳逐渐升起来了,但温度似乎没有变。柳声寒从身上拿出些草药,又在附近摘了些奇奇怪怪的植物。白涯和君傲颜就这么看着她。如果需要帮忙,声寒一定会喊他们,若没喊,就是不要让他们添乱的意思。有些植物他们还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大家分明经过的是同一块地方,可她需要的东西总能突兀地变出来,眼睛可真尖啊。 最后,她点燃了小手炉,并将它从灌木丛的缝隙里丢了过去。 手炉磕绊了两下,滚了一阵,它扭曲的形状不允许它跑得更远。一阵细密的灰色烟雾从中溢出,但和白涯第一次见到她,她手里拿的熏杆不太一样。有一种打翻了酱油似的酸咸气息弥漫在空气里。那群蜂子忽然烦躁起来,这也与白涯曾知道的效果不同。蜂子们开始四处乱飞,似乎急于逃离这种奇怪的气息。 “这样的草药燃烧,可以制造出它们天敌的味道。”柳声寒说,“等数量变得稀薄,我们再过去看看。” “它们的天敌是什么?” “唔……一种植物。” “植物?”傲颜感到奇怪,“那不应该是诱惑它们来的味道吗?比如……尸臭?这闻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嗯,那是一种主动捕食的植物,气味用以驱逐自己的天敌……要说下去可就没完了。虽然这种植物的数量已经大量减少,但对它的恐惧,还刻在蜂子们的血脉里。” 眼见着灌木丛“云开雾散”,柳声寒狡黠一笑,拨开了枝叶迈步向前。 剩下的蜂子数量仍不算少,至少能让人看清路了,而且对气息的厌恶主宰着每个蜂子的情绪,也不会攻击他们了。在群虫中穿行,他们打量着地面上的尸体。它们像是烧透了的黑炭似的 ,歪七扭八地分布此处。有些被摆在石头上,或是靠在树上,但都很随意。 头骨、胸腔、盆骨是它们最爱筑巢的地方,其他的部分也有巢穴零星分布。君傲颜是第一次见,她只觉得一阵恶心。最可怕的要数颅骨,蜂巢从嘴、鼻和两只眼里溢出来,像是脑袋里的东西碳化、膨胀。她不想再看下去了,哪怕血肉模糊的场景也比现在更令她好受些。 柳声寒捡起一根树枝,慢慢戳开了一个松散的巢穴。那里或许是废弃了,没有黑色的蜂蜜,也没有蜂。另外两人凑上前,看到干燥的灰黑色蜂巢里空荡荡的,只有剩两根肋骨。 “它们不吃骨头……”柳声寒沉下脸,“有人采摘骨头。” “在这种地方心安理得地采摘——恐怕我们之前猜错了。这里不是抛尸的地方……”白涯的语气也变得低沉,“是养殖场。” 他们都不做声了,在这酱油似的气息里穿行,打量。白涯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因为这里连一点点衣料的残片都没有,明显是扒光了丢到这儿的。能特意做这件事的,能是无心? “柳声寒。”沉默中,白涯忽然开口,“我问你,这蜂子,都有什么作用?” “被侵蚀过的骨头可以入药;蜂巢有蜡的成分,它们加工的尸蜡;蜜不可燃,放火,可以做建筑的涂层,但因为量少多是来做药膏;而蜂王浆……有剧毒。我罗列的这些,也不过是冰山一角,具体的可以说很久。” 白涯忽然停了下来。 “……定然与炼药厂有关。” “的确,从这些信息来推断的话,我……” “不是,你们看这里。” 柳声寒和君傲颜走过来,看着他指的方向。有个尸体挂在树上,三根肢体垂荡着,有半条腿掉在了地上。仔细看,其中一个手,有六根指头。 “哎呀,这真是……” 柳声寒没有说下去。 恐怕松川阳的弟兄们都已经遭遇不测。他们都抿着嘴,不愿细想。 “目前最有效的方法是守在这儿,等他们下一次来抛尸。”白涯皱着眉,“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证据了……” “真不情愿啊。我宁可去守战争的废墟,与战死的尸体为伴……” 柳声寒幽幽地叹口气:“没得选呐。” 这片“养殖场”很大,他们走了许久。渐渐地,蜂子们又开始聚拢回来,怕是那药草的气息挥发得差不多了。他们很快离开这里,绕到另一边空地去了。这里没有谁刻意摆放的屏障,所有的间隔都是天然的。 离开以后,谁都不再说话了。 很难想象那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吃人肉吸人血的地方。那些虫蛀过的骨头,也会变成香膏里的东西吗?说不定香膏本身也有蜂巢的成分。他们确实没见过所谓摄魂香本身的样子,只是在心里默认是白色。现在,他们开始觉得那玩意可能是黑色的了。 过了很久,柳声寒像是要缓解大家情绪似的,突然讲起自己的事。 “六道无常都是死过的人,你们知道么?” “嗯。” “我生前的死状,可比他们美丽得多呢。” “……” 气氛并没有得以缓和。 第一百七十六回:无生无灭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六回:无生无灭如月君的死状究竟该如何描述,连她自己也不好说。 “人在看到自己的死状时,心情是很奇妙的。”她这样讲,“井里、湖面、镜子中,人们虽然时常能看到自己的模样,但死亡,会令你觉得陌生,那一刻你好像会不认识自己。不论是自缢而亡还是被捅了刀子,不论尸体的完好程度如何,哪怕只像是睡着了一样……你都会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自己。” “呃……”君傲颜的脸拧在一起,“你是这么觉得的?” “不止是我。在成为六道无常后,在我所有有幸见证的死亡中……绝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他们会说:‘啊,这就是死后的我吗?看起来可真不像样,我都认不出我了,可那看上去分明是我每天见到的样子才对,真是奇怪。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我听得多了,就只会淡淡地应和,当然知道,也不止你一人这么说。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这太奇怪了,人已经死了,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尸体呢?或许是因为魂魄飘在外面,人们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旁边似的,所以才觉得陌生……” 柳声寒的话多了起来。他们几人相处得越久,相互间的话便越多,什么都说。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性情的内向与外向这一说,只不过取决于面对的是不是想说话的人罢了。 “所以你怎么死的?”白涯盘腿坐在一边。他好像不是对这个问题本身有多大兴趣,只是之前声寒提了,他衬着话说下去。 “嗯……你以为我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不是为了打破结界吗?”白涯的语气理所当然,“不然你为何随傲颜他爹来?” “那时我的确是以军医的身份来的。那个机会,也是我刻意争取来的。”柳声寒看了一眼傲颜,“对了,你告诉我,你爹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些什么?” 君傲颜显得有些为难:“呃,确实是说了,不过因为评价实在是太普通,我便懒得告诉你们了。你确定要听么?真的没什么意思。” “我大概能猜到。”柳声寒微微笑了一下,“将军的话,大概会说:‘那是个看上去有些阴郁的女人,你若不同她说话,哪怕共处一室一整天也不会搭理你。但若同她聊上两句,会发现她也不是那样闷的。’” “还真是这样呢。”傲颜有些惊讶,她也没想到声寒能猜得这么准,看来她确实很了解君乱酒,“他还说,熟悉了之后会发现您是一个博学多识的人。他还说:‘若她忽然主动同你聊天,恐怕没什么好事。’” “噗。” 白涯一般听到再好笑的笑话也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柳声寒并不在意,她接着说:“也没说错……毕竟我对健健康康的大活人没什么兴趣。要么是我一眼看出你有什么病,连脉也不用把;要么,是我需要找人帮点小忙。” “小忙。”白涯重点强调了这两个字。柳声寒无所谓地耸耸肩。 君傲颜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继续说:“不过我爹说,你真的是一个好人呢。” “好人?”她挑起眉,“他这么说?看来我们还是……相互不够了解。” “你觉得自己是恶人么?” 白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是吗?” “我为药师,悬壶济世;我为画师,勾形描势;我为毒师……” 我为毒师。 三种身份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不是一件 矛盾的事。相反,在某些方面妥当的兼容会令人萌生出一种诡异的和谐来。 她的死也是这样的。 就像一幅画儿似的,在现实中绝不会有人能描绘出这样的作品来。不过,主流的不论山水还是美人画师,都讲求写实二字。她的死亡所呈现的画作,绝非那样真实的模样,而凭谁都无法再还原出第二种——就像打翻画师的颜料盒。不论你再重复多少次,浪费多少颜料,也不可能制作出这样一幅别无二致的、精美怪诞的作品。 死亡令人联想到什么? 丑陋、黑暗、恐惧,诸如此类负面的事物吗?若是如此,那如月君的死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体现,更甚的是,滋养了“生”的活力。 她的尸体……绚烂、缤纷。 却同样足以令人感到恐惧,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的死状会是那样的?那种完全相反的、矛盾的冲击性令人叹为观止。凡是见过她遗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奇的喟叹,并且后退连连,发誓此生绝不想再见到这种东西,自己死后也绝不愿变成那副模样。 是了,美丽也是会让人心生恐惧的。 开满了斑斓的花。 她的口中塞满了美丽的花瓣,都是活生生的,甚至没有两朵花是同一种。每一朵,都不是人们所见过的、所熟知的模样,最多是与毕生所见的某些花有相似之处罢了。眼眶里蓝色的那朵,似乎应该是长在藤蔓上的,花很小,而且枝节无力;耳朵里蔓延出来蓝花,仿佛生长在荆棘之中,它的主干健壮有力;指甲缝里钻出的幼芽儿,显现出树干上的嫩叶儿才有的、微微泛黄的嫩绿。甚至,有几朵外观不同的花儿也是绿色的,深浅不一。 裹挟着怒放着的花的枝叶,以不同的形态堆砌在花之下,覆盖在肉身的上方。人们只能从形状来判断出,这奇特的景观是一个人类的轮廓。至于如何确定那是一个人,而不是简单的人形……是从那些无法被腐蚀的、柔顺的长发判断出来的。 植物怎么会长头发呢。 她生机勃勃。 人们无不驻足停留,久久凝望,然后……面色骤变。 最让人感到尸体的实感时,是别人来清理这团不可名状的东西。人们试图将它抬起来,捧起的部分完全散落,连带出细密的如人类经脉的根,血淋淋的,鲜艳又刺眼,却散发着无以描述的恶臭。那不是简单的尸体**的气味,是经过植物的分解与发酵,酝酿出一种独特而令人作呕的刺激性味道。 尽管两位听众早已胃口全无,柳声寒还是趣味盎然地讲了下去,很少见她这么高兴。 ……对于自己的死。 说罢,她又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我以为我还真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呢,谁知,现在可比来世更来得折磨。” “听说那个画师——也就是你,是试毒试死的?”君傲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说错话,坏了声寒难得的好心情。 “的确是谣言。”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死于他杀。” “是谁?” “不知道。”她轻描淡写,“所以我来这儿,就是想找找线索……那些花,有一部分是只会开在这里的种类。其中不少我已经见过了。但,这对我并没有太多帮助。” “谁敢杀你呢?” 柳声寒“呼呼”地笑起来,声音轻得像远处的风铃。 “别忘了,我也算是……杀手、刺客。我活着的时候,手里就有不少人命。杀人的人被人记恨,被人想要杀掉,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白涯这才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不在乎凶手是谁。” “我确实不在乎。”她说,“杀了我的人是谁,谁雇佣的他,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唯一的价值便是,若他能告诉我,是用何种手法杀了我,我才愿意打听。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人早已经死了,我便只能靠自己来寻了。在故土的数百年中,我真算是一无所获呢。” “说不定是个南国人。也就是这儿本土的杀手,受到雇佣。”白涯猜想。 “谁知道呢。”她依旧毫不在意——她只在乎凶手的手法。 君傲颜好奇地追问:“那你在这儿这么多年,有没有什么发现?会不会……和那些神灵有什么关系?” “算小有发现,但少得可怜。至于神灵,我也不是没想过。嘛,我这不是正在帮你们走这条路……顺便,寻找些我自己的线索。” 白涯很想问她究竟哪点才是顺便,但不难设想,就算问了也是白搭。这女人相当擅长打太极,一定不会好好说话的。于是,白涯问了他关心的另外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成为六道无常?” “我没得选。” “没得选?” “是呢……” 那些奇异的花,以自己的灵气编织出独特的、更加庞大而完全的生命力。这种力量死死摄住如月君的魂魄,让她无法离开那副溃烂的、濒临融解的身躯。说她死了,倒也还活着;说她活着,又确乎是死了。 她的生命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令她无以轮回转世。换句话说,她成了一个无法离开自己遗体半步的地缚灵。她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肉身上残留的痛与痒,感受到那些花儿的根部在皮下发芽、在血管中伸展、在骨髓中蔓延的力量。那到底是它们在腐坏的身体里扎根汲养,还是说,是血肉本身转化成了它们……她至今仍不得而知。 无法散去的魂魄,其生前的怨恨会慢慢沉淀、积蓄,即使是针尖大的小事,也会转变成可怕的、挥之不去的怨念。这种执着是异常恐怖的,由此滋生的怨灵数不胜数,许多人都因此丧命。恐怕自己一直被晾在那儿,早晚也会沦为那样的下场……想来还真是不体面。 奈落至底之主——阎罗魔,看到了这种可能。 对于如月君这样的人,那位大人说,她要么会很罕见地成为平和的、对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的鬼魂。于别人来说无趣,自己也无趣,毕竟是连阴阳师都不屑于看一眼的类型。要么会化作稀世罕见的、穷凶极恶的厉鬼,岂止伤人性命,还会降下诅咒,贻害万年。 如月君大概是后者了。地缚灵无法离开自己死前的地方,即使尸体被搬走,或是化作尘土,灵魂也无法得以超度。没有任何事做,会很无聊,而无聊是可怕的凶器,它定然会将人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怪物。 “你不如找点事做——我解开你的束缚。”柳声寒说,“那位大人这样对我说,我姑且算是应了下来。” 话音刚落,另外两人还不知该作何反应,作何回复,忽然他们就听到了别的声响。不是蜂子也不是鸟兽的动静,而是属于人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得先躲起来,再设法看个清楚,弄个明白。 第一百七十七回:无天无日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七回:无天无日有三个人——如果是以活着作为标准来判断的话。他们都拖着一个巨大的袋子,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什么。很快,他们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出来。果然如他们所想,那是人类的尸体。 白涯忽然冲了上去,另外两人甚至来不及拉住他。他用刀背迅速击晕了其中一个,那人很轻易地瘫软下去,没来得及做任何反抗。紧接着他调整刀刃,对准那两个人,像是某种示威或说警告。如果他们足够识相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反应。这一男一女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他们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相互对视,做眼神交流。他们只是依次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伴,又看了看白涯,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就像俩小孩儿,一旦出现了父母没教过的情况,就傻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白涯与依然躲在大树后的两人,都感到有些古怪。 这场面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于是白涯横转过刀,决定先发制人。 “你们从哪儿来?来做什么?是谁指使的你们?” 那一女一男干眨巴着眼,听不懂似的。看到这儿,柳声寒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从树后走了出来。傲颜有些担心,但也立刻跟了出来,生怕出什么闪失。正当白涯困惑不解时,声寒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他们不会攻击我们,不要伤害他们。” “难说。” “不会的,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思绪了——不过是两个偶人罢了,是无意识的傀儡。” “你确定?” 虽然仍保持怀疑,但白涯还是略微放下了刀刃。柳声寒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傀儡不会主动攻击,恐怕会在受到袭击时触发什么机关或是咒术,令袭击者引火上身。我见过很多,所以别破坏他们。” 君傲颜微皱起眉,看着地上尚还柔软的尸体,又看了看晕倒的人。她问声寒: “接下来该怎么做?” “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们应该就会自己回去。不过,不知另一人什么时候醒来。若他们不是一同回去的,兴许会给我们惹上麻烦。” 说罢,她蹲下身,查看那晕倒的人的情况。白涯后退了两步,眼睛仍紧盯那一男一女。 “你下手太狠。”她如此评价。紧接着,柳声寒短暂地僵了一下。 “怎么了?”傲颜探过头。 “……”柳声寒轻叹了一声,“他只有一只眼睛。” 白涯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在脑子里开始起草给松川阳的信了。很遗憾一个兄弟死了,但独眼龙还活着,只不过还不如死了。甚至,他也无法向他打听其他人的下落。真是糟透了,这封信可不能这么写。 柳声寒喊傲颜帮忙,把这位小兄弟的身子翻转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快速按压了几处穴位。紧接着,那独眼龙忽然像是溺河的人被打捞上来,挤空了肺里的 水,发出长长的气的啸声,带着得救似的嘶鸣。在短暂的喘气儿后,他好像恢复了行动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整个过程白涯都在监视另外两人,以防不测。等那人的步伐完全稳定下来后,三人缓缓后退,离开这一小片区域。见到同伴“重获新生”后,那一对男女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他们三个再度活动起来,将尸体展平,放到一边。在这个过程中,不远处的蜂子渐渐簇拥过来狩猎,并试图扩大巢穴。眼前又开始出现那一团又一团的黑压压的虫群,光是看着就令人上不来气。而那三人在整理完这一切后,又结伴离开了。整个过程他们一个字也没说过,就当白涯他们不存在似的。 “跟上去。” 于是,前方的小径上有三个人在走。在不到五六丈的后方,有另三个人跟着。这路也不能算路,十分狭小,像是植物在这里恰巧比较稀疏罢了,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不过,这儿的草不太高,所以也不算非常不显眼。柳声寒说,大约是他们都是按照命令,一直走这条路,而装尸体的袋子将高的草枝折断了。 “他们是怎么……这么听话的?被下了药吗?” 对于君傲颜的这个问题,柳声寒也暂时无法回答。一切都要等到达目的地才能揭晓。 他们走了一阵,穿过蜿蜒的小径,穿过密布藤蔓的洞穴,穿过浅浅的潺潺的细流。不得不说,这片林子真的很大,稍有不慎,便不知又会通往哪里去了。寻常人很容易迷路。 一直走到下午,林子被太阳烤得不那么冷了,他们还没能找到地方。那三人出来抛尸,想必是半夜就在路上了。这一带,已经进入了森林最原始的部分。树木太高了,遮天蔽日,一棵两棵挖空了都能当小楼住。这儿的环境很接近他们误入蟒神的地盘时看到的景象,但也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那边视野更开阔,湿地更多。 一不留神,他们三个竟然同时把人跟丢了。 也不能怪他们,这一路高度精神集中,到现在感到疲惫是难免的事。三双眼睛而已,怎么都会有没有看到一处的时候。目标就和凭空消失了一样,等他们再回过神时,一点影子也不见了。这下可令人着急了,毕竟跟到这里要再想出去,可真不如来时容易了。 “别慌。”柳声寒稳住阵脚,“这里的灵力流很明显……而且明显有人为改动的痕迹。” “我能察觉到不正常,但你怎么知道有人干预过?” 白涯是真的想弄明白。不仅仅是这次,很多时候,他都发现柳声寒有一种近乎离奇的感知能力,难道是六道无常的直觉吗?确乎是的,而柳声寒也没多做解释,因为她好像发现了什么别的东西。 她走到一块石壁前。这块石壁布满了苔痕,还有许多已经变得圆润的划痕,很浅很浅,兴许是经过多年的雨水冲刷。它大概有三人高,堵在一条涓涓溪流边上。但仔细看,下面的水并没有绕过它,而是直接 从下方穿过去,就好像石头是悬空的一样。 柳声寒伸出手,手指直接穿过了石头。 “这之前是一处灵脉。”她十分笃定,“但当时通往何方,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只知道,现在藏在它后面的,可能……” “他们把这处灵脉摧毁了。”白涯能看出来,“但留了这个门面,用来掩饰什么。” 现在大约是未时前后,并不能算是一个阴气聚拢的时间。即便如此,几人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可能这儿离人居住的地方太远了,这个门面都不舍得再掩饰一下。不过就这么贸然闯入……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 连柳声寒都没做好心理假设,白涯再次直接迈步走了进去。他的身影立刻被这块古老的岩石吞没,一丝丝涟漪也没有泛起。 他没有耐心,他们也没有时间。 两个姑娘也都不再多想。君傲颜一手攥紧陌刀,另一手握住柳声寒的手腕,两人一同屏息,也一头莽向这块巨石。 他们看到了…… 他们看到的景象,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白涯回过头,看到紧随而来的两人,眼里有些许疑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确来到了另一处空间,因为这里草木水石的布局与那边不同。而且,作为入口的岩石也不见了踪影,他们身后一无所有。这该如何出去呢?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天还是亮着的,从时间上讲,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三人同时穿越到了森林的另一处一样。 “我明白了。”柳声寒微微皱眉,“他们没有完全破坏灵脉——这里是大型的六道灵脉,就算想摧毁它,也无法完全做到。所以这是一处……碎片。” 傲颜听得是云里雾里:“碎片?” “简单地讲……是隧道的一处角落,但是以两界的形式展现的。它与真实的世界出现断层,就像是一处大道,拐了个弯,便绕进了死胡同一样。唔,的确高明。” “可、可炼药厂藏在哪里呀?” “那里吧。” 白涯指着一个方向,那是森林的不远处。有一种蓝灰色的怪异的烟雾从下方飘上来。兴许是没有风——丝毫的风也没有,因而这烟柱笔直得不像话,让人一开始无法将其作为烟雾看待。在确定那几个通天的“柱子”不是真正的柱子后,三人朝着那边走去。 路上遍布着奇怪的花,比来时的路要多。它们错落有致,排列整齐,应该是刻意种植在这里的。这儿的草地就光秃秃的了,可能因为常常有人踩踏。刚想到这儿,他们就发现有人搬着东西,从附近走过。他们不是之前那三人之一,而也没有任何人多看白涯他们一眼。这些人和之前的都一样,是没有意识的傀儡。 不过这样一来让人有些担忧。毕竟,不论什么地方都有管事的人。那些人……总该有自己的意识吧?这要是碰了面,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小心为妙。 第一百七十八回:无恶不造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八回:无恶不造三人就这样跟着这群毫无感情的傀儡,朝着冒烟的地方走了过去。 虽然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不会受到旁人的干涉,傲颜还是压低了声音:“哎,声寒,先前说不是用药控制的他们……那还能是什么?” “有一种猜想——音乐。” “音乐……怎么能做到呢?虽说紧那罗是歌神,但这听起来也太离奇了。” 白涯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在这破地方发生什么破事都不奇怪。 柳声寒难得严肃地说:“音乐是很玄妙的东西。它与画作、舞蹈,都是一种美的展现形式。通过歌喉、乐器、画笔、扇子、伞……这类艺术的载体,可以将现实改写得不可思议。它们本该是陶冶情操之物,或抒发宣泄人类不同于动植物的感情。能被人利用,便能拿来操作些什么、干涉些什么、灌输些什么。与动物哪怕是妖怪一样,人也是靠着口眼耳鼻去感知世界,甚至感官更为有限,因而得到的感情也更强烈,反馈也更有趣。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又不同于物的区别之所在。” 君傲颜听着云里雾里,但多少弄明白了什么。 “意思就是……音乐也能控制人呗?而且不止音乐。” “嗯,很正常吧,这不难理解。”柳声寒将例子列举给她,“多年后吃归乡吃到母亲做的饭菜,会感动得落泪;作为旁观者听到哀乐,情绪也会随之哀伤起来;闻到芬芳馥郁的花香,失落的心情便有所好转。记忆、联想、发挥,是人的共性,文人雅士更甚之。我的笔,陵歌的扇子,朽月君的七弦琴,都是一样的道理。说起来,我的友人朽月君,琴法可呼风唤雨,降雪凝霜,渡人心魄,这也是有真心与神力的作用……我佩服她。” “朽月君又是怎样的人?” “嗯……大约是纯粹的善人。” 白涯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所以善人活不长久。” “那倒未必。”声寒笑了笑,“她可不是死去的人,而是天界来的神女呢。若她在,想必我们对付那些家伙,也能轻松些吧。但我不能因这一己私欲将她搅进来……她的善应该放到更重要的地方,而不是为我们的事奔波。何况那位大人,也没有叫她来的意思。不论霜月君也好,我也罢,还有另一位下落不明的无常……这里折损的人太多了。” 白涯似乎觉得她的解释有些多余:“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之前歌沉国不是有人反对太后的统治么?一个两个都变了想法。还有她之前听到的歌声,以及我们在食月山听到的,再联系到国师镇压天狗的事……这些都和她脱不了干系。紧那罗的歌乐,乾闼婆的香炉,都注入了所谓神力——也就是妖气。凭你我的刀,奈何不了他们。这是我们需要五弦琴的原因。” 在傲颜说话前,柳声寒倒是先揶揄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什么都要砍两刀的人呢。” “我是啊。”白涯大方地承认,“这不是砍不到吗?不得先破了他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我可不想打没准备的仗。” 联想到他今天两次不加商议提刀就上的事,另外两位可不敢苟同。 不管她们什么表情,白涯都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能砍,就能杀。我爹告诉我万事万物都有其理,只要破了它的‘理’,便没有不能斩断的东西。” 柳声寒点了点头:“的确。何况,你那对刀是水无君打的,别说妖怪,鬼也能斩,说不定也能对付那些所谓的诸神……” 说着,他们路过了一处水渠,应该是溪流改造的。水里面流淌着斑斓的液体,像是打混的颜料,里面还有固态的悬浊物。鉴于水沟边上也有些不可名状的黏稠块状物,估计有人定期疏通,但没有运走——毕竟这处裂隙的残片也是隔绝于世的,扔出去反而坏了环境,惹人生疑。水面上还漂浮着色泽鲜亮的油污,闻起来有股泡烂的皂角味儿。 他们顺着排水渠,已然来到了炼药厂前。 明明还是白天,这儿却四处都插着火把。来时他们也的确感觉到了,光线越来越暗,火把越来越多,由天空自然光不知不觉转化成了明火的暖光。因为这里的树冠已经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丝毫外界的光亮也无法穿透。 他们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型建筑的一角,不高,只比人高一个头,但面积很广很广。有许多烟囱直直穿过了树冠,雾气从那里排出去。兴许,是有毒的。而这建筑外的环境,说简单也不简单,说复杂也不复杂,只是乱,一看就没人打理,到处堆砌着看不明白的工具、废料,以及没有标识的大坛子小罐子,不知都装了什么。泄露的内容物,或是胡乱堆着的废料旁,有的地方寸草不生,有的地方旁生了怪异的植物。虽然很茂盛,但看上去很病态,也不知是药物使然还是这些品种就长这样。 建筑是红砖垒起来的,可以从外面暗黄泥浆脱落的地方看出来。它有窗子,很矮,得弯下腰才能碰到。里面黑漆漆的,君傲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她大胆地伸过头,想探进去看看,却撞到了结实的纸窗上。原来糊窗户的纸也被涂黑了,里面不知有没有光,反正没照出来。他们又绕着这儿走了一阵,一扇门也没有看到。 白涯又停在一扇窗户前。他伸手摸了摸纸窗,很热,想必里面温度很高。从这薄薄的地方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咕噜噜,咕噜噜,像是黏稠的岩浆在缓慢地翻滚。他不禁想,这么低矮的大房子,里面究竟能放下什么器械呢? 有人忽然贴着墙迎面走来,他们先是一怔,各自暗暗做好迎战的准备。结果那人也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看都不正眼看他们。既然有人来,那就是有路了。于是三人也贴着墙走下去。果不其然,围绕着建筑,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朝下的沟壑。阶梯纯粹是挖出来的,也没有护手,旁边就是地下的土墙。很窄,一次只能让两个瘦弱的人并肩通过。 “我说呢……”傲颜明白了什么,“原来是下沉的建筑,还有很高的空间呢。” 柳声寒分析道:“恐怕是树木的高度有限,就只能朝下挖了。” “我先下去,你们小心身后。” 白涯抽出了刀,率先前去探路,另外两人紧跟着他。下面很黑,只有一盏破旧的小灯,光太弱,仿佛一声咳嗽就能震灭。他摸到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皲裂的皮简直扎手。 他缓缓推开门,将刀探进去,人紧随其后。 热浪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他前所未见的光景。 人,到处都是人,比外面要多许多。他打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人。他们是上哪儿抓来这么多劳工的?难道,就没有谁的父母,谁的兄弟,谁的爱人说自己家的人走失了么?这个想法刚冒出来,白涯自己又很快给出了解释:只要让他们忘了、让他们不要计较、让他们别说出口。南国虽然相对人少,可供居住的地形却不多,因而人口稠密,不同时段儿不同地段儿少几个人……也不至于不转。 紧随而来的君傲颜也觉得,这里没有厂子的气氛——至少,据他们所了解的、见过的厂子都不一样。应该有人忙里偷闲的聊天,还有抬重物时的口号,以及零零散散的其他对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怎么说也得闹哄哄的吧。可这儿还是一点人声也没有,大家有规律地相互往来穿梭,在一口又一口大锅大罐前,熟练地将这样又那样的东西倾倒进去。 这里还有很多他们从没见过的器械。或许是用于洗涤、研磨、搅拌之类的大型工具,都需要两个以上的人一起操作。那些劳工虽然看上去都不像是专业的工人,僵硬的肌体记忆却令他们的动作十分流畅,配合的天衣无缝,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被计算过的,每个人的行为分工也统一有秩。 当然,也有受伤的人,很多。多半是不同程度的腐蚀,伤口或疏松溃烂,或遍布密集的水泡。最夸张的那个,大半张脸都是青绿色的,仿佛武国的修罗,身子却病恹恹得多。很多人随时会倒下一样,迎接他们的,大概是变为黑色蜂巢框架的命运,亦或是被拆分,进入某个工具,成为什么药物的一部分。肢体残疾的人也有,少,这些人中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先天残疾的好骗来,后天残废的大约是在厂子里弄的了,没怎么好好处理。虽然上了什么药膏,没有继续溃烂、感染,但看上去就是选择了成本最低的方式,维持生命和行动,仅此而已。在这里没有任何安全的保障可言,他们随时都会死去。 “这是什么地方?”傲颜惊呼,“地狱吗?!” “瞎说什么呢。” 这是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有些高亢,盖过了器械的运作声。 “晏、晏?” 君傲颜讶异地指着慢慢走来的熟人,语气讶异得无以复加。白涯还没看向那里,但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两把锋利的刀立刻指了过去,能听到“呼——”的刀鸣。 蛇妖闲庭信步,在自己家后院儿似的悠闲。他一步步慢悠悠地晃悠来,慢条斯理地说: “就知道你们会来。” “这药厂和你也有关系?” 柳声寒侧眼看他,微微皱眉。看来这一切都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 第一百七十九回:无本生意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七十九回:无本生意“怎么说呢……有关系吧,关系不那么大;没关系吧,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晏拖着长腔怡然自得,随便依靠在墙边。 “少卖关子。”白涯没有耐心,“你不是在摩睺罗迦的地盘吗?怎么又优哉游哉地跑到这边来了。你这腿可真够长的,在几处地方来回蹦跶。” 晏竟然有几分不服:“哎,你说话能不能放客气点?我这次来,可是来帮你们的。” “真是太阳打南边出来了。”君傲颜撇嘴一笑。 “笑什么?我说的可是实话,不信——” “但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柳声寒也无情地打断他,对他的说辞并不买账,“还有这些劳工的事,你最好也能给出一个交代。” 晏微微瞪大眼睛,一副多么纯情无辜的样子。 “交代?什么交代。”他摊开手,看上去清清白白,“虽说这炼药厂的确不是我办的,我还确实知道点东西。不过,这一切可都循规蹈矩,无可指摘,就算我告诉你们,你们也挑不出毛病。” 傲颜感觉自己气得太阳穴都在跳。不要脸的人她见得多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头一个。 “挑不出毛病?你看看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样子,还身带残疾,你还说没毛病?而且这些人是你们正儿八经招来的么?别是什么威逼利诱敲诈绑架骗来的吧!” “哎哎哎,嘴上注意着点儿,我都要替这药厂的主人冤枉了。这地方包吃包住,每天睡够足足四个时辰,一炷香也少不了;一日三餐也规规矩矩,绝不会让兄弟们吃糠咽菜,对吧?你们一会要去后厨看看么?身体不好,那是他们本来就不好,再怎么调养就那样儿了,救不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富贵命,有的人生来就没法儿享福,咱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做点分内的事儿,是不是?说残疾可就更血口喷人了,分明是厂子好心收留这些人来做工。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在江湖上连一口饭都难混,受尽了寻常人的白眼和唾沫。这儿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任何冷言冷语,没有任何歧视偏见,可真是人人平等的世外桃源,一般人可没这福气。” “你他妈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你怎么证明他们是在厂里受的伤?能吗?不能吧。再说了,他们对此地的一切工序都了然于心。哪怕谁擦破了皮,这儿可是第一时间就给人上药疗伤的,我亲眼见过。怎么,你们亲眼见过谁受了伤,被置之不理的?” “你少强词夺理!” “别光反驳我,拿出点证据啊?证据。” 看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三个人都觉得头皮发麻,难以抑制冲上去将他按在地上打一顿的冲动。有人说你偷吃了他家的东西,你分明没有,却被捉过去审问,逼你证明自己没有偷吃东西。这怎么办?难不成把肚子给你剖开看看?而且凭什么他说什么就要信什么,他自己的理论不也站不住脚吗?口口声声问别人要证据,却不证明自己发言的准确性,实在是双标至极。但若是真对他动了手,显得是自己理亏,狗急跳墙似的才要出手。 这可真是太气人了。都知道他在鬼扯,可偏偏不能反驳,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白涯也从来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他一般是提着刀直接上的。 “干什么?”晏伸手指向白涯攥紧刀的手,“想动手不成?这儿的劳工这么密,你不想伤及无辜吧?他们可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尸体。身为人类,你无辜之人杀得太多,是要下地狱的。” 结果白涯不吃这套。 “刀落哪儿我心里清楚。” 说着,他扬着刀就要砍过来。看来,比起被乱扣帽子的风险,他更想割掉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晏一愣,发现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于是他连忙伸出手挡住他,当即改了口: “你们还要不要琴了!” 刀刃距离晏的手掌只有半寸。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白涯的眼睛向上一翻,死死瞪着他。傲颜和声寒也感到些许惶恐:他怎么知道,三人需要找那下落不明的五弦琴?虽然这不是他们此行来到炼药厂的直接目的,但这句话显然让他们陷入了深思。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可能啊。知道详细情况的,只有松川阳和国母。松川阳请他们帮忙找杳无音信的兄弟,不可能举报他们,国母更不必说。难道还有谁听到了他们与国母的对话,去给外面通风报信不成? 就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样,晏笑着摆了摆手。 “我说中了?别想了,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们猜的。” “凭你?”傲颜皱起眉,“你们?” “嗯哼。你们几个一路上过关斩将,虽说不是真一开始就冲着每位神灵的法器来的,可现在大约已经知道真相了吧?这样的你们,怎么会善罢甘休呢。现在你们要对付的,想必就是起初对你们发号施令的香神乾闼婆,与他的义姐紧那罗。能破他们声乐的神器,只有那传言死人造的鬼琴——棺材板造的五弦琴。你们肯定在找它吧,是不是?” 晏如何知道这一切? “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柳声寒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什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巧合,你信么?” 声寒的脸上毫无情绪,晏意识到自己讲了个无聊的笑话。 “好吧,不信。但你要知道,我不常来这里。我知道这个地方,还是过去无意中发现的呢。我这两天刚好在附近,而今天,我的一个小朋友发现了一个东西。” 说着,他将手掌向上一翻,变戏法一样地多出了一个物件。他们一眼就看出,这是柳声寒扔出去的银色小手炉。它呈现坑坑洼洼的圆球状,上面有许多斑驳的黑色。柳声寒确信,自己扔出去的时候它还没这么“脏”。但紧接着,一条青绿的小蛇缠绕在晏的手臂上,蜿蜒前行。大概,这东西是它捡到的吧。此时这小家伙正邀功似的摇头晃脑。晏用另一只手按了按它的小脑袋瓜,它吐出一截蓝黑色的信子来。这是一条毒蛇。 “好,我们勉强信你。第二个问题:你和香神的炼药厂是什么关系?” “嘶……说来话长。” 晏吸气的声音也好像蛇在吐信子似的,他将手支在下巴上,像是当真在思考一样。那条青绿小蛇一溜就没了影子。 君傲颜没有好气:“那就长话 短说。” “这里很多年前就有这个厂子了,是神鸟迦楼罗与香神乾闼婆一并建成的。按理说,这两个地方很远,但灵脉将两地相连。这是一处三岔路似的灵脉,除了天道,还有一条小径延伸到鸟神的群峦中。不过你们知道……道路越是复杂的灵脉,便越是坚固,因为它的形成条件很苛刻,最终成型的都近乎坚不可摧。那些有着小岔路的不稳定灵脉,早就溃散了。那时候,这儿只用于制作一种药物:返魂香。它的炼制苛刻又复杂,投进百钧的原料最终只能提萃出二钱香来。迦楼罗大人那里,有许多妖异能提供稀有的材料,这些材料能降低成本,有助返魂香炼制过程的提纯与强化……” “说简单点。”白涯不耐烦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就要说到了!”晏粗暴地打断他,“我有个朋友你们还记得吗?背后八条腿儿的。” “那个差点把老子淹死的厮?” “呃,有这回事?”晏的眼珠斜到一边,开始装傻,“反正……反正那家伙还挺有能耐的,不论是妖术还是统筹力。迦楼罗大人便给予他管理炼药厂的部分权力。他的本事,连香阴教教主也是认可的。我呢,偶尔也来帮帮忙,看看其他药物的研制……蛇毒很贵哦。” 这套解释听起来也算合理。 柳声寒皱起眉:“可如今,迦楼罗已经……” “死了,我知道。”晏又摆了摆手,“我以为我那不老实的兄弟,会趁人之危占山为王呢,不过没有……他一直是个——唔,挺有想法的家伙。” “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以防他们打人,晏先伸胳膊挡住,“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不告诉你们缒乌少活二十年!” 看他那贱样白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要是晏兄弟,纵然有千年寿命也跟他没完。 你他妈发誓怎么不拿自己的命? 柳声寒轻皱的眉头始终没有被抹平。她轻叹了口气,又问: “那第三个问题……” “打住。”他竖起一个手指,“你已经问完了。” “什么?” “缒乌在哪儿这条也算。” “你不是不知道吗?!”君傲颜简直听傻了,“而且这也算问题吗?” “怎么不算?一般人我还不给问的机会呢。我答应回答,可没说保准都知道啊。欸,白少侠你怎么又要动手啊,太暴力了你这人。” 柳声寒抬起胳膊拦下白涯,同时摇着头,叹了口气。这蛇妖就是这德行。 “你们三个人,我只回答三个问题。不过我一个人,只问你们一个问题。” 白涯歪着头,按下柳声寒抬起的手臂:“你还有脸问?” “你们到底还要不要五弦琴了?” “你知道在哪儿?”君傲颜挑起眉,“你能这么好心?肯定有条件。” “确实!但这不是应该的嘛。我可是白给你们解释了三个问题呢。我就一句话:这琴你们还想不想要?” 白涯冷笑道:“想了你能变出来?” “不用变啊。”晏一脸认真,“就在我这儿。” 第一百八十回:无经之说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回:无经之说困惑不加掩饰。三人都狐疑地看着晏,觉得他在说疯话。 晏竟然露出些许委屈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你们不信?我骗你们干什么?难不成我难得来这儿一趟,顺带还要忽悠你们取乐吗?” 那谁说得准呢,这种妖怪干出什么事儿都没人觉得奇怪。 “你该不会又想着把我们骗到什么地方,实际上提前埋伏好了人吧?” “哇,这位姑娘你怎么这么揣度我?” “你干过啊?再信你是傻子。” 晏沉思片刻,点点头:“也是!我也不是没想过,现在的我对你们来说,好像再有诚意也不值得相信。嘛,这我认了,之前骗了你们是我不好。不过为表歉意,我这次可是亲自把东西带过来给你们看了呢?” 白涯立刻接了一句:“你不是说你路过么?” 谎话精可不值得信任,但晏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我倒是都能解释,不如你们先来验验货吧。” 说罢,晏一打响指,一阵白烟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又突兀地消散,显露出一把琴的轮廓。晏伸手稳稳地接住它,大方地递到了柳声寒面前。 他们三个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五弦琴怎么就这么到了他们的手里。 抚摸到坚实的琴身时,她还没有什么实感。这一切太不真实,仿佛做梦一样。国母才提到没多久的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鬼琴,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得到了。在室内的烛火下,琴身的光泽温软如玉,那纹路又分明告诉人们,自己的确是上了年岁。那琴轴、琴身、琴弦,声寒一一慢慢抚,脸色是一贯的平静与深沉。 “我们尚无法辨识此琴的真伪。”她抬起头这样说,“若是你能设法证明,或许保险些。而且……你没有理由帮我们。这把琴,我们也不知为何会在你手里。” “好说。”晏调整了依靠墙壁的角度,换了一条腿在前面,“虽然这把琴究竟是谁造出来的,至今所有人都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很清楚,它是如何从原本陈列的地方——武国的国库中消失的。因为当年是我偷走的。” “……你为什么要偷它?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的确谈不上吧。这把琴有一种怪异的力量,没有人知道这力量从何而来又究竟是什么东西,但除了人类,没人碰得了它。任何直接碰触它的妖怪或是神灵,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灼伤。也就是说,它不仅是两位乐师的克星,就连其他一些神灵也十分忌惮。不过,那两人似乎尤为担忧便是。我和缒乌都知道,或者说——当时不少妖怪都知道,但知情者似乎都被杀掉了。或许我运气好,一直在摩睺罗迦大人的领地内生活,才活到现在呢。” “你知道他们怕它。”傲颜看了看琴,又看了看晏,“那你偷它,是要对付他们?” “我本没那个意思。我这人可老实了,从不想搞事,就想安安稳稳混日子,得过且过。” “呵呵。”白涯干笑两声。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只是我的好朋友,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我现在把这些事大大方方地告诉你们,无非就是想真诚一点。白少侠,之前你不是说你坠海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吗?其实啊,他是好心来着。” 白涯淡淡地对君傲颜说:“这厮 又开始了。” “喂,你不要老这么着急下定义好不好,听我说完啊。缒乌他这个人……不够坦诚。实际上,他看不顺眼这些神灵为非作歹很久了。” 君傲颜认真地说,如果他去掉那些美化词,他的话可信度会更高一点。 “嗯……好吧。”晏摊开手,“自己人就不卖关子了。实际上呢,他不是服从管教的人,也向来不喜欢受人指使,受人打压。” “看出来了。” “一开始站队的时候,他虽选择了鸟神的势力,却一心在寻找一种破坏结界的方法。不用别人说他也很清楚,这些结界一旦成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岛国的一切都将与世隔绝。大结界的构成是一种偶然,十多年前,其实并没有经过什么商议,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机缘巧合,便形成了结界初期的雏形。直到某一天,香神从香炉的蜃景预言中看到了一些特别的景象,便去找歌神商议。那个时候,他们才慢慢联系到九天国各个领地的、法器的持有者,并制定了这样的一个计划,那便是以九天国为茧,孕育出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来……那些贪婪的家伙怎么会满足于这小小的岛国呢?这儿不过是一块实验地罢了,是一个茧。” 缒乌不喜欢茧。 他很聪明,在得知了风向后便意识到这个结界会造成的影响。纵然他自身拥有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寿命,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里的“神明”们都会将其封锁。他会被困住,会失去自由,会失去去留的选择权。但缒乌也知道,香神的预言是不可更改的。 “乾闼婆会预言术?那他怎么……” “怎么对付你还这么困难?预言当然不是万能的。” 他的预言术,同样是以香炉为基础的。预言越精确,意味着流程越麻烦,要求越苛刻。时间、地点、人物、素材、所预知之事,所预言之理,皆是重重枷锁。要进行这样的一次预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非什么时间都能使用,并非什么问题都能求得答案。 或许他们看见了某种君临天下之景吧……他们也付出了行动。缒乌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们,因为在预言中,结界已经完全成型,他只能在它诞生后加以破坏。 那个夜里,凭借蓝珀的力量,他完全可以凭借实力将白涯推入海中。但他没有,反而将镶嵌了琥珀的剑“拱手相送”。 他在赌,他把赌注压在他们几人的身上。他时常看不起人类这样密集的、无用的、孱弱的虫子们,但他也知道,并非所有虫子都是孱弱的。而且他当然不可能直接与几人商量如何推翻诸神的统治。首先他是妖怪,不会被人们信任;其次,这些胡话一上来就直白的告诉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说服力;最后……若不是这一切,他反而还看不上这几个人呢。 “他很赏识你们呢。”晏如此评价,“虽然结界已破,但他要确保所有的神灵都没有利用这些法器重构结界的机会。不然,这一切努力也是徒劳的。” 柳声寒抱着琴,小心翼翼地瞥了白涯一样。果不其然,他阴着脸,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冲上来把这条蛇妖给生吞活剥了。 “我最讨厌——被人利用。” “可这是双赢!”此时的晏诚恳至极,“想想看,我们能离开这里,去往广阔天地;你们能回到家乡,再也不回头看这破 地方一眼。这样不好吗?这五弦琴,我们是弹不得的,既然你们需要我们理应交付,以达到我们共同的目的。” 虽然他这番话的确十分可信,滴水不漏,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破绽。但即便如此,君傲颜对妖怪这一群体的怀疑仍出于本能。 “这……这不合理。你们平白交给我们,肯定是有什么代价。你们绝不做亏本买卖。” 晏撇撇嘴,无奈地说道:“你真这么想,我倒是很伤心。但你硬要说的话,我倒是有一个私人的请求,想告诉你们。” “你?求我们?”傲颜眼里满满的不可思议,“是不要破坏这座炼药厂么?” “不是……说实话你们砸了我也不是特别在意。”晏笑了笑,一改先前那多么重视劳工们的关切模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危及摩睺罗迦的领地。再怎么说,那里也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就算没有神,没有神庙,我对那片土地还是多少有些感情的。因为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三人这次倒是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这妖怪是否如人类一样,对家乡、故土这类概念有着特殊的执念——毕竟不少人与不少妖怪都是这样的,这并不难理解。纵晏再怎么十恶不赦,这段话的水分到底搀了多少,他们也不得而知。不过也可能有其他他们不知道的原因。 “我没有缒乌那么讨厌人类……虽然也不太喜欢。不过那个楚神官,你们还记得么?他算得上是蟒神大人的代理人了。我还挺喜欢那家伙,他也很好地履行了代言的工作。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自蟒神出现以来,许多寻求庇护的人来到这里。” “这和我们听到的不一样啊。”白涯也十分警惕,“不是说,蟒神是被封印于此吗?” “那是你们听到的事。”晏不以为然,“我们见证过……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确,摩睺罗迦并非诞生自人道,而是从畜生道来。很久以前的确因此发生了一些乱象,但那已经都解决了,只不过关于蟒神大人的说法,被那些逃生的人类讲出去,传至今日早已妖魔化罢了。它被封印起来,也是它自己接受的事,毕竟那样的身躯如何在人间行走呢?这便是楚神官出现的重要性了。” “如果他们真如你所说,是当年有什么误会,而时至今日他们一直在做尽善尽美之事,我们当然不可能不讲道理。前提是——你说的是实话。” “那你们就自己判断吧。”晏轻轻一笑,“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听说香积国国君安眠用的蜡烛用完了?真是可惜啊。说起来,这座建筑有很多层,其中便有制造蜡烛的地方……就在这下面。你们有兴趣看看么?” 三人顿时警觉起来。 那些尸体,还有鲛人…… “可以。”白涯答应了。 于是他们跟着晏,往厂内深处走去。这里果然还有楼梯,一直朝下延伸。他们每路过一层,都看到了不同的器械、闻到不同的味道、发现了不同的香与药。只是,所有的劳工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呆板、木讷、毫无思想。 直到第四层,一切安静下来。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活人也没有。 视觉上的冲击瞬间摄住了他们的心魂。白涯短暂地发愣,猛然回头,却发现晏早已不知去向了。 第一百八十一回:无人生还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一回:无人生还要说这晏,确实算不上个好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走的,而更糟糕的是,上方其他楼层的厂子起火了,不知是不是他干的。他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他该很清楚,琴在他们手中,这几人和琴若有三长两短,他前面的那些废话不是毫无意义? 而且云鬼毫不在如月君的手里,她没法引来水。 晏自然是计算好的,他倒是没让三人迄今为止的努力与他的口舌白白浪费。在地下四层,有一个特殊的隧道可以供人逃生——而且十分明显。不用细说,谁都能想到这里是将尸体运出去的通道。因为抬起头,上方有垂直而下与之相连的“井”,显然是用来投放“废弃物”的。它十分狭长,能让人感觉到向上的坡度,倒也不是很费力气。彻底逃出去的时候,通道的出口距灵脉裂隙的入口很近。 他们不知道晏是怎么想的……但也许能猜得来。 他先一步在白涯他们毁掉这里之前,将这些“证据”焚烧殆尽了。这炼药厂本来姑且还算得上他和他友人重要的东西。但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知道,香神抛弃这块地方的事了。在逃亡的时候,君傲颜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感觉等她完全回到现世中,从“某件事”的余震中缓过神来,才意识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不论是战场上的烈火,还是皇宫内的失火,都充斥着人们的吼叫与嘶喊。不论那些感情是激进的、悲伤的,还是别的。但这儿很安静,安静过头了。建筑的隔音很一般,那种理应出现的吵闹一定能穿透层层地板。可是并没有。 君傲颜几乎不敢想,那些劳工就是这样呆呆地站在火焰中,没有说话,没有反抗,像一根根木柴一样伫立着燃烧着?他们……不痛吗?要么没有痛觉,要么失去了对痛觉的处理反应,但不论哪一种都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本能。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仅在于失去了几百个失踪人口的生命,还有……歌神他们掌握着如此可怕力量的事。 白涯并没有从那样的“余震”中缓过神来。 或者说,他永远不会缓过神来。 即使是在逃离蔓延的大火时,他几乎也没怎么迈过步子,两个姑娘连拉带拽,将他从这场人为意外中拖了出去。好在火更容易向上燃烧,他们的时间很充裕。 他们是如何发现上层着火的?是温度。柳声寒发现,蜡在缓缓融化。 地下四层的蜡。 在这里,比起工厂,更像一个祭祀用的地方。整个第四层的照明很特别,没有火把,基本是靠蜡烛,而蜡烛的光不是暖色,而是冷色——虽然是黄,但看上去是很冰冷的,色泽像是寒天冻地中的黄金。即使君傲颜把手离的很近,也没有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她不敢离得再近了,万一被烫伤或者“冻伤”该怎么办呢?除此之外,这儿到处都贴着奇异的符纸,上面画着连柳声寒也无法理解的图案。特别的光线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阴冷。还有很多符文拼凑的怪异法阵,血淋淋的,想必不仅只是有朱砂……他们还看到了很多特别的东西。 有几口大缸,里面有着未经处理的、采回来的黑色蜂巢。那些蜡果然是按比例掺进原料中的。还有……鲛人,鲛人的 尸体。这姑且算他们做过了思想准备,但看到的时候难免有些冲击——那是新鲜的尸体,应该是他们的人才捕捞上来的。只有三具尸体,根据尸斑判断,死亡时间并不一致。他们简直像市场上的肉一样,被随意肢解、拆分、堆放。他们看到一具完整的骨架,不知是作为装饰还是何意。人类的上半截连接着属于鱼的尾骨,令人称奇,令人惋惜。三人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那些头颅上,并没有他们熟悉的面孔。 当时,柳声寒说她闻到了残留的夜叉的气息。 恐怕二者间依然有什么长期的合作吧……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可这些都不是最令白涯惊悸的理由。 最深处,最暗处,也存放了很多“人”。想来那些照明蜡烛也是特制的,不能让这里的温度过高,以免尸体提前腐化。那些人都是被倒吊着的,果真像肉猪肉羊一样,巨大的钩刺穿过脚骨或小腿,就这么挂着,被随意地对待。需要什么地方,就砍一截下来,或者干脆用特质的仿佛刑具的工具直接处理。附近有很多冰块用于保持低温,还有两处工作台。 主要原料是人的油脂……不仅仅是尸蜡那样简单。 按理说什么大场面,他们也都见过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的场面,白涯也并不是没有经历,但是,但是—— 但是他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糟糕的想法。 这个想法像瘟疫一样,一旦出现了第一个,便不断扩张,肆意破坏,侵蚀着思想大地的每一处角落,一丝一毫的空隙也要填满,一点点反驳的意见也会被同化。 无法理解,无法忘却,更无法自我说服。 君傲颜不知道他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即使他们早已经远离危险,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休息。这里依然是香积国的领土,但是一处粮仓。里面的粮食储备并不多,反而不少肥嘟嘟的老鼠在里面快乐地打着滚,一点也不怕人。 但他们都没有心情搭理那些狂欢的老鼠。柳声寒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敢问。 白涯也不敢问她。 他们很少有害怕的东西。 白涯坐在长板凳的一角,他的手好像在颤抖。 “蜡烛……” 他的声音很轻,刚出口就消融在空气里。 “什么?”君傲颜不敢多问。她不知道他是说自己身上的那两支,还是刚才见过的。 “蜡烛给我。” “不要给他。”柳声寒忽然制止,“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怀疑你的手抓不住东西,或者把握不住力道,将它们捏碎……” 这是很合理的说辞,于是白涯没有继续索要。他只是觉得很空旷,很虚无,思想如云一般聚散,却始终无法成型。他抓上自己的头发,关节发白。 “因为你……”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微颤地指着傲颜。这令她有些害怕,她从来没见这个总是板着脸的人这样惊惶过。 惊惶? 是惊惶吗,还是恐惧,还是愤怒,还是别的无可言说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快不认识他了。 “我、我怎么了?” “因为你、你 的,你的父亲——你爹,君乱酒。他,活着……他活着。” 白涯的牙关紧咬,每张一次嘴,动一下唇,都艰难无比。每当一个字蹦出来的时候,他都像是将一块嚼碎的铁钉吐出来,狠狠砸进地里。这会儿,连那些吱吱喳喳的老鼠也安静了下来。君傲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感到无端的迷茫和惶恐。 “他活着。”白涯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梦不到他。” “是、是吗?可我偶尔能梦到……”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柳声寒大气也不敢喘。 “记得国君吗?”她小声对傲颜说,“他能梦到自己的家人。” “记得啊,但……什么?” 傲颜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国君的蜡烛必须按顺序点燃,这决定着人们的出场次序。他们都已经死了,所以能够出现在国君的梦中。君傲颜也有蜡烛,但只是用于安神,就像歌沉国太后用的那种一样。她梦不到自己的父亲,白涯可以。而所有人的蜡烛,都由香神乾闼婆赏赐,都出自那个炼药厂。 白砂死了。 “我妹妹让我告诉你,她说你爹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没有任何理由,这句话十分唐突地跌入他的脑海,溅起层层涟漪,无法平息。 紧接着,簇拥成滚滚巨浪,将说这句话的茗茗、乾闼婆、紧那罗、君乱酒、白涯记忆中的父亲,和他自己,统统裹挟,淹没,掀到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地方。世界外的地方。 “咣当!” 君傲颜的陌刀砸在地上,惊起了躲在椅子下的老鼠。 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左衽门杀手,号称坚臂斩铁的白爷,已经死了。 茗茗的妹妹苼苼,他体内另一个鬼魂般的人格,真的能看到白涯身边的什么吗?他们都不得而知,也无处去问,即使问到了,也毫无意义。人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返魂香也不能将谁完完全全地救回来。 君傲颜甚至不敢看白涯一眼,她的视线无处安放。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而庆幸,白涯也绝不可能为此就记恨她。但她心虚,且原因不明。因为君乱酒不是她的生父,却依然光鲜地活着,她还是有爹的、有家的孩子——作为这样的孩子,恬不知耻地活着。 不……他们不会这么想,都不会这么想。他们不论谁都会在第一时间否定这个念头。 但要否定,就必须先存在,再加以否认。 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做出这个设想。即使知道答案,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还是无法退却。还有一点——即他们三个、四个人,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幻梦一场,都失去了价值。他们只是在为一个死人奔波而已,毫无意义。 祈焕的消失,毫无意义。 “走。” 白涯忽然站起来,顺手捡起了君傲颜的刀,直直递给她。君傲颜犹豫地接过来。她觉得自己的手像棉花一样柔软,根本连刀柄都握不住。碰到白涯的手时,傲颜发现,他的手才是如铁一般坚硬,一般寒冷的,几乎要融入这把沉重的刀里。 “去、去哪儿?” “香苑。” 第一百八十二回:无解之仇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二回:无解之仇在柳声寒的百般劝说下,他们到第二天才准备行动。 他们已经经历了很多事——只在一天内。没有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身体状况过差,可是连挥刀都没有力气的。其实傲颜很担心声寒在劝他时,他忽然翻脸,一句话也不听。这不是没有可能,他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动行事的人,现在不是没有理由。但意外的是,柳声寒对利弊的分析竟就让他听进去了。他只是照做,却没说话。两位姑娘都知道,这样稳定的状态只是一时的。当下的白涯看上去像坚固而冰冷的岩层,下方却有滚烫的岩浆在缓缓流动,不知何时便会绽开裂纹,爆破而出。 那冰冷的脸与滚烫的血,都清清楚楚地说明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人会有喜怒哀乐,会有悲欢离合。在这样的情景下,他的任何不合理的举动也都十分合理。她们只能设法尽量让他不再受到什么刺激,不再多想什么事,上刑似的将这一天打发过去。每次离开这个仓库的只有傲颜或者声寒一人,必须有另一人陪在他身边。就算白涯哪根筋忽然搭错,不打招呼突然消失这种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好在,在她们眼皮子下,他一直没有干什么过激的事。 他只是……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虽然安安静静,她们却总能听到压抑的怒吼与呜咽。 第二天一早,声寒是被白涯拍醒的。他意外地醒很早,声寒甚至怀疑他一晚上并没有睡着。但从那张面色非人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信息。她只是无声地点头,唤醒了傲颜。另外她还找来了一张青绿色的布匹,或许是随手顺来谁家晒的床单。她将那把从蛇妖手中得到的五弦琴包裹了起来,背到背上。 “你会弹琴么?”傲颜这样问她。遗憾的是,柳声寒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们一同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街边出现了冻死的人,这在香积国是一件新鲜事。 但没有人收尸。现在人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和那千金难求的香膏。在这极短的时间,就有人已经卖光了半月份的香膏贴补家用。可一旦沾染了这东西,便再也离不开了。他们听到当铺还是什么地方,有人在柜台前吵闹,大致是说,这东西留在手里一个价,刚出手立刻又是另一个价了。有人趁着便宜大量扫荡了市场,这让一些不舍得用的人心里发痒,便跳了进去。所幸这东西的价格只会高不会低,它的市场太大,消耗量也太大,但在下一次香苑开门前,总量绝不会增加——现在也不会了,因为炼药厂已被晏烧毁了。裂隙中,甚至留不下证据。这的确是一种高明的手段。若不是他们破坏了香神的计划,短时间内他便会迅速将钱与市场、人与精神、权与信仰完完全全控制在手里。 但他太傲慢了。在白涯他们几人的眼中,他像个套着纸老虎壳子的毛孩。偏偏在这样的小毛孩手上,掌握着足以毁灭天下的力量。谁都不敢细想。 他们还看到其他的尸体。从那偏远的粮仓到人迹罕至的神龛处,一共有四个人。偏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除了穷人,也有被打死的人。或许是不愿意交出自己的香膏吧。现在是弱者……迟早会像一颗 坏果,腐烂的部分会侵蚀到整个果子的每个角落。 恐怕香积国的人若知道他们重创了教主大人,定会蜂拥而至,将他们碎尸万段吧。 柳声寒找到香苑的灵脉没有花太多力气。那处灵脉就在宝山的一处角落,入口处不加掩饰,随意堆砌了一些财宝,只要搬开就能看到一处漆黑的隧道。 若用漆黑来形容,似乎有些不太贴切,毕竟这条通道的边缘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这种光很微弱,像是潮湿的晶洞,当人移动的时候每一处细碎的光点都会轻盈跃动。这的确是美丽的场景,只是谁也无心欣赏。 他们之中的某人知道,他的杀父仇人在这条灵脉的尽头。 君傲颜隐隐觉得,他们需要一种计划,一种商议好的安排。尽管对他们来说,很多时候提前说好的事还不如临场发挥来得有效。她看着柳声寒的背影,阴暗的环境中,她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领着他们,一言不发。她想,柳声寒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默契吧。 毕竟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傲颜很理解,若君乱酒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仇人,她甚至怀疑自己做不到像白涯现在这样冷静。 他真的这样冷静吗? 虽然他就在自己旁边,可是傲颜依然做不到看他一眼。 这条灵脉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周围光点慢慢消失了。四周忽然变得有些开阔,君傲颜试着离另外两人远一些,没有碰触到什么障碍。要知道,在灵脉里的时候,她每当试图和其他人保持距离时,都会触碰到隧道的“晶壁”,并不坚硬,却有一种黏稠的滞塞感。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 柳声寒不再向前,她似乎有些疑惑。 “怎么了?”傲颜试探性地问。 “……按理说应该已经出来了。”她环顾四周,“但依然是一片漆黑。” 现在是白天才对,甚至不到正午,不该一丝光亮都没有的。这让白涯不禁想起,在坠入海中后苏醒的地方一开始也是这样的。但那时候好歹有些折射的水光,而且不像现在这样沉闷。君傲颜也明显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包裹着自己。 “糟了……”柳声寒低声说,“是结界。他们预料到我们会通过灵脉来到这里。” 白涯忽然抽刀,向前走了几步。她们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只听一声短促的风啸,眼前的黑暗便像布似的被割成两截。与此同时,轻柔又怪异的音乐声忽然涌入耳畔。 黑色的幕布化作雾气消散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张熟悉的面孔。 和数以百计的观众。 “白少侠。”柳声寒上前按住白涯的手腕,“当心,我们依然在结界内部,切勿冲动。” 国师又换了一套衣服,看上去繁复华美,比他们见过的太后和小女王的衣服更漂亮。这排场,不知道的都分不清谁才是王。那张属于少女的面庞轻蔑傲慢,像极了过去几乎每一位“神灵”见到他们时的模样。相较之下,她一旁的那位老朋友可就显得生分了。在看到他们几人时, 他稍微撤了一步,将高高瘦瘦的身子藏到小姑娘身后去了。 “没出息的。”紧那罗大概是在骂她的义弟了,“可莫要让这些贵客将你给看扁了。” “好一副丧家之犬的嘴脸。”君傲颜恶狠狠地瞪着他,“谁能想到,就是你这样的货色将我兄弟的父亲……” “嗯?谁啊。”紧那罗一副淡淡的腔调,回头看了一眼那不争气的兄弟。 “就是、就是那个……” 乾闼婆悄悄瞥了一眼三人,立刻错开了眼神,声音越来越低,小到只有他身边的人才能听见。他们不知道那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只见紧那罗恍然大悟般拍了拍手。 “哦!那个人啊。嗐,我还以为是谁呢。” 她依然甜甜地笑着,就好像对这一切以及现在的情况都毫不在意。 “是吗?看来你记得那是谁。”柳声寒也上前一步,与白涯和傲颜站在一条水平线上,“但你当时说不知道,不记得,没见过。你从那一刻开始就骗了我们,还利用我们对你的信任安排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听说了第三个任务……现在将你们需要的五弦琴带来,就在身上。尽管你或许已经找不到我们要找的人了,但是你要告诉我们一切的真相,要向我们承认,你究竟做了什么。” 柳声寒将背上的琴卸下来,放在面前的地上,上面还罩着布。在看到它的一瞬,他们明显发现那两人的眼神出现了强烈的动摇。恐怕晏给他们的的确是真品。 “……好姐姐,我看不清楚。”紧那罗笑了两声,“拿近点看看。” “你亲自来揭开布看就是了。” 紧那罗还在笑着,却冷哼了一声,不为所动。围绕着他们的,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之中也穿插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他们都面无表情,与炼药厂中见过的人无异。他们中有一半的人都拿着乐器演奏,有些乐器他们没人见过。 紧那罗招了招手,有人上前,白涯立刻抬起了刀。 她又反手示意那人停下,随后问道: “白公子不会连平民百姓都要砍吧?滥杀无辜的人,有何颜面为自己亲爹伸冤呢?” 她成功激怒了他。可没想到,白涯怒极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活着回去吧?” 被看穿的紧那罗似乎有些不悦,小巧的脸蛋儿上闪过些许恼怒,但很快消散。随后她又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来,细声细气地说: “我们之中或许存在一些误会。不过,我们可以保证,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曾对你的父亲——白砂是吗?没对他下过手。真的,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发毒誓。” “是啊!”义姊给了香神些许底气,他往前了一步,大声地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人不是我杀的!何况你们不能杀我——我早料到那丫头片子吃里扒外,我已将我们的命索牵到了一起。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 他似乎又重振那傲慢的气派了。只是白涯再往前一步,他立刻躲了回去。 第一百八十三回:无二法门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三回:无二法门“白公子……我们不会真要闹到刀剑相向的地步吧?”紧那罗哀叹道。 “再给你一个接着编的机会。”白涯无光的眼眸始终映着罪魁祸首的身影,“我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人不是你们杀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在你们这里!他的刀在哪儿?!” 乾闼婆摊开了手:“我们确实不知。尸体都是手下人负责搜寻。我记得手臂是刀的人,是缒乌带来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找他对峙。而且那的确是我第一次见他。” 白涯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这话并不是完全不可信,但这时候上哪儿找那蛛妖?而且白涯和他打过,他不觉得那家伙是他爹的对手——除非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就是呀。冤有头债有主,你可要明辨是非。”紧那罗跟着附和。 君傲颜可是听不下去了:“合着你们没有捕杀鲛人、拐害劳工、杀人入药?做那些丧心病狂的油脂蜡烛,你们有胆子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这叫物尽其用。”紧那罗光明正大地狡辩道,“人死了,就是没用的物件。除了让土肥了些,还能做什么呢?躯体只是容器,什么生者的念想,统统不值钱。将他们变成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香积国国君与他的家人,这不是更好的事吗?” “你还有脸说他们!”君傲颜失声尖叫道,“谁给你的脸!你以为他们是为谁所害?” “臭丫头,说话可别那么难听。我等真神纵观古今,目光长远,向来顾全大局,岂是你们凡人的眼界能比拟的。切莫不懂装懂便指点江山,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柳声寒静静地说:“所以你们认了。那些香烛里能让人看见的,都是死者的影子。而且可能与受害人越亲密的,便越有可能梦到。这种法术,想必你教已有不少人中了圈套。你们说这是你我对价值的理解不同,我能明白。只是如此堂而皇之又恬不知耻,我的确在妖怪中也鲜少见过。你们缺乏对人类的共情,不配以真神自居。尤其你们两个,不过是天界的逃犯,借着主子的名号狐假虎威,为所欲为。” “你——” 紧那罗确乎是生气了。毕竟柳声寒说的是实话,狠狠地踩在他们两人的痛点上。的确,若是真有神灵那般技力,谁还会像他们一样走这等歪门邪道呢。没有强大的信仰,法器的结界便不会坚不可摧,而仅凭他们那三脚猫的法术是无法支撑起那等野心的。 “哼,我知道你。”紧那罗又嬉笑起来,带着愠怒,“你是六道无常,是如月君。我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找你失踪的姐妹吧?” 柳声寒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她说的不是霜月君,因为用的是“姐妹”之称,而下落不明的莺月君却正是一名女性。 “你知道?这倒也稀奇。看来她的消失也与你们逃不了关系。” “您又污蔑我们?血口喷人的事,你们几个可真没少做。唔,不过这事儿啊,我还真知道一点点呢。就一点点哦。”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用五弦琴做交换罢。” “咦?是个办法,不过 好像有点亏哦。”她歪着头,眯着眼,“既然你们觉得这个筹码足够沉重,为何还在与我们冷静地谈判呢?啊,该不会这就是人类的善良吧,可真特别呀。” 那强装无辜的语调再好听,白涯还是很想撕开她的喉咙。 “来,那说点儿你真干过的。”白涯一手将额前的碎发捋了上去,“你提早离开了歌沉国,在香苑停留了过久的时间,恐怕不是巧合。那日,我们途径食月山,天狗就破山而出了。当年镇压天狗的人……没记错的话,就是你吧?你一战成名,当了国师。而正是那天,我们在山中听到了乐声……恐怕不是错觉。” “你有证据?” “歌沉国前任女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也曾听到过歌声。我希望这不是巧合。” “这也叫证据?”她笑出声了,“呵呵呵……你们啊,就喜欢把那些空穴来风的事扯在一起,浮想联翩。不过天狗嘛,确实是我镇压的。它是条从天界跑出来的孽畜……我知道它喜欢听什么曲子。这人呢,和这天狗也是一样的,也有喜欢听的不喜欢听的。而歌乐嘛,是可以将灵魂塑形的。躯壳只是累赘,摆脱了它,才能与极乐之地更近一步。”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涯盯着她,“既然天界是那么好的地方,你逃出来做什么?出逃的你们,又与这孽畜有何区别?” 很明显两位神仙的表情不太对头,可能隐忍就要到了极限。紧那罗昂起头,视线下移,显得轻蔑至极: “不识相的话少说。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我是怎么死的。”白涯一转刀身,刀刃寒气森然,“我要知道我爹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你们从那香炉里看到过什么光景,但只要你们无法说服我,道不出个一二三来,我会知道你们是怎么死的。” “你亲自下去问他吧!” 紧那罗的声音陡然尖锐,背景的乐声也在顷刻间骤变。音乐变得怪异刺耳,简直像是贴着他们的耳膜演奏。她唱起歌——没有词句,只有音调,随着音乐迂回婉转,摄人心魄。 不……是她在用歌声指引演奏。 没有乐器却拿着兵器的人蜂拥而至,除了刀剑,还有锄头斧头。这些武器不像是统一发放的,而是这些人自己带的——都与他们的打扮相匹配。不用说,他们定是被她的歌声给控制了。有人向手无寸铁的柳声寒冲过来,傲颜立刻上前横刀阻止。 “你退后!”声寒将手拍在她肩上,“这些都是平民百姓。我不会死,你尽管配合白少侠,从源头上拿下他们。” “可琴呢?”人实在太多,傲颜撑得艰难,“琴若是毁了……就没法对付他们了!” 说罢,她用力将前面的人掀开。一回头,她忽然看到白涯那边的战况。他可真是下了狠手,来一个砍一个,手起刀落间刃锋凛然。但仔细看,一点血色也未曾出现,他用刀的姿势也与平时不同。原来他只是用刀背将那些人打晕罢了。傲颜有些头疼,这陌刀自然是不如弯刀灵活的。她甚至怀疑,自己对这把陌刀的驾驭也不如白涯般得心应手。再怎么说,那弯刀 与他血脉相连,而陌刀只是自己的兵器。 大多数时候,不是用于保护、抗争,只是简单的杀戮——为了杀戮而杀戮。 “我怕你失控。” 声寒低声说。 君傲颜忽然很难过。 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在于,柳声寒是对的。她说的不错,自己是个见了血就收不住的怪物。她怎么能做到像白涯一样呢?他似乎总那样懒洋洋的,眼神却一贯坚定。他永远都很清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与自己完全不同。傲颜知道自己平日里看着强硬,却比他更容易受到挑唆。稍有刺激,意识便溃不成军。 “哟,这不是君家的养女吗?” 这是紧那罗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快速撤步,环顾四周,看到那女人分明还在远处吟唱。那这声音是哪儿来的?又是谁? “你爹还好好活着呢,真是好事。可惜你朋友的父亲——生他养他的亲爹,死了。你是如何厚颜无耻地活着,耀武扬威地活着?你在庆幸、在窃喜吗?” “我没有!”她惊恐地尖叫。 白涯被她的吼声吸引了注意,险些为利刃所伤。她身后的柳声寒立刻提醒她: “你听到了什么?不要听,不要露出破绽!白少侠——” “我知道!” 白涯再度看向前方吟唱的人,连乾闼婆也取出香炉。该如何对付他们?刚想到这儿,他忽然被什么人从后方绞住脖子。任凭他如何用手肘与刀柄攻击弱点,对方也没有一丝松懈。 乾闼婆挑起眉:“你该不会觉得打晕他们就没事了吧?听觉可是关不住的,哪儿有一合眼一闭嘴那么简单?” “那就让你闭嘴!” 白涯攥着双刀连带着袭击者的手臂,一个过肩摔的同时调整好握刀的手势。正当他准备将一把刀丢过去割断那两人聒噪的喉咙时,第三个身影唐突闯入了他的视线。 君傲颜一路过关斩将,以刀柄与刀背将碍事的人统统掀开,势如破竹,一跃而起。 “吵死了!!!” 柳声寒一阵心悸,两眼发黑。 正中下怀。 在傲颜扬起的斩马刀劈下来的一瞬,乾闼婆忽然对着香炉吹了一口气。一种水红色的迷烟扑面而来,裹挟着铁锈的腥味,直直钻进她的鼻腔。就在那一刻,周围的景色突兀巨变。迎面的雾气开拓了一片截然不同的风景,而现实如褪色的水墨般向身后脱落、破碎,具有侵略性的新光景像一只巨大的手,完全笼罩了她,死死抓住了她。 耳边所有兵刃交接声、器乐演奏声、人的歌吟声都戛然而止。环顾四周,先前所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全都消失不见。 这是……哪儿?她有些恍惚,有些迷茫。 人的一切认知都由五感供给。形、声、闻、味、触,都是香神与歌神的手段。她想,自己大概是陷入了那二人的圈套。他们想干什么?她可不怕。只是,她不知如何破解。白涯曾说,能碰触的东西就能斩断。 幻象能被碰触吗? 幻象能被斩杀吗? 第一百八十四回:无动声色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四回:无动声色白涯已不再敢轻举妄动。君傲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弓着身子,刀柄松松垮垮地箍在手里。柳声寒抱紧了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傲颜的方向,满目怅然。 “最没用的那个已经安静下来了。”乾闼婆是如此轻松地说着,“真是浪费时间啊。” 接着,他拿起玉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接替了紧那罗的歌声。二者的旋律是一模一样的,他接引了歌神的任务。接着,紧那罗抿起嘴,又露出那孩童般烂漫的笑脸。 “我们本不必如此的。如果你们肯好好听话,乖乖让我杀了——或者干脆自我了结,至少我们能保住那些人……那些活着的人。”她说着残酷的话,“歌沉国的女王与太后也好,香积国的国君与国母也好,包括他们与你们串通的可能性,我们一概赦免。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这能为我们双方都免去不少麻烦呢。” “女王?”白涯挑起眉,“你还有脸说她?她已经死了,你当我们不知道?” 可是紧那罗不以为然,她甚至觉得白涯的说法毫无道理:“嗯……那又如何呢?秋未语的形体仍在,还在返魂香的作用下得以修复。我也重新塑造了她的灵魂,连记忆都是按照秋若筠的要求注入的。那就是她记忆里的女儿,完美的女儿!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周围那些人的攻击慢了下来,似乎是特意给他们留出时间对话一样。“你还杀了他们的皇子未言,是吗!”不是疑问,白涯的语气完全是质问。 “可那又怎么样呢?”紧那罗摊开手,也不像在辩解,而是阐述事实,“人类的心性是那样脆弱!尤其是幼崽,即所谓孩童。他们太顽皮,太不听话,不服从管教,本就应是排除于世外之物。你们只要留下那些乖巧的、好教导的后代不就可以了吗?人间对脆弱的你们而言,本就遍布危险,他们这样,让自己送命也是迟早的事。何况你们那些夫妻、母子间的情情爱爱,也只是须臾一瞬,渺小得微不足道。这种东西让我们既好利用,有时却也会绊住我们,甚是麻烦。所以我们只好模仿你们的……宗教,来让一切更好控制。” 柳声寒上前拍了拍白涯的肩。她看到白涯攥紧刀柄的手近乎发白。在请求白涯尽可能冷静后,她也皱着眉,以不敢苟同的语气问: “那些药呢?使人上瘾的——摄魂香。” “哦?这你们也知道。那是我义弟最新的得意之作呢,可惜这不争气的家伙扔下厂子就跑了……无妨,方子与流程记下就行。它比我的乐曲更无孔不入,毕竟人总不能不呼吸吧?” 紧那罗拍了拍乾闼婆的肩膀,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透露出的这种“不成熟”的孩童举动,与二人的外貌差异无不展现出一种强烈的违和。他们对人间的关系毫不了解。 “连感情的链接也只是拙劣的的模仿。”声寒摇着头,“你们甚至连思想也配不上你们的技力……那些药甚至会侵蚀人的经脉,缩短人的寿命。你们是在害人。” 紧那罗的笑退却了些许,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快乐却短暂的生活,是他们趋之若鹜的事。对你们而言漫长的百年也不到的人生,意味着不稳定,意味着充斥意外。时间是痛苦的源泉。将漫长无尽的折磨为刹那间的愉悦所取代,的确是稳赚不赔的好事。我们不曾逼迫他们,是他们自己做出的明智的抉择。” “我们不会这么选。”柳声寒淡淡地说,“即使我拥有几近永恒的时光。” “只要有摄魂香,你们迟早也会这么选。它会帮你们,权衡出最正确的决定。有了它,秋若筠很快就不会因痛失子女的琐事痛苦了,她将与极乐之地更近一步。我也是为了她好,才如此大费周章。当她不再被尘世痛苦牵绊,在合适的时机,就可以让那个傀儡再出些小小的意外,她就会将大权名正言顺地交付与我,在平和与静谧里无疾而终。这是我为她安排的,最好的结果。” “你说你妈呢。”白涯笑出声,“你当场暴毙也是我给你最好的结果。你算什么东西你安排别人?你也配?” 白涯确乎是挺久没骂人了,柳声寒竟觉得稀奇。对于这些说法,她的想法或许与白涯不太一样,但大同小异,无非是对那些不可理喻的意见进行反驳与攻击。但……这毫无意义。继续对骂下去,这些事也不能得以解决,君傲颜也不会清醒,祈焕也更不会回来。 “不要再和她争论这些了……这是我们思想的区别。他们不是神,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思想。他们沉浸在自己美德的感动之中,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反对他们的人是不可理喻的。和他们争论毫无用处。” “你们的想法确实不可理喻。太落后了,这对你们人类的进步都毫无作用。我们无法理解,每位神灵都无法理解。不过,我们还是愿意指引你们,给予你们庇护。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大的慈悲吗?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尽管过程对你们而言或许无法接受,但这只是一时的,削减的也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而且,我们还是以人类最能接受的缓慢的方式进行的,这多么合理!与我们作对,就是与全部的人类作对。我们是不会容忍这一切的。” “你们不是神。”柳声寒的语气是那样坚定,“我见过真正的神……她的眼睛是初春融雪一样的清澈,她的心是夏日烈阳那般热切;她的手同秋雨似的轻柔,她的原则是凛冬坚冰那样坚不可摧。你不是这样的——你们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徇私舞弊、顾盼自雄、好为人师,为一己私欲自然而然地披上大义的外衣且浑然不觉。你们同你们所看轻的人类一样肮脏,一样轻贱。所以,你们没有任何权力对任何人颐指气使。” 柳声寒平静的腔调反而比白涯的暴躁更能激怒她。紧那罗皱起好看的眉,脸上的笑容几近扭曲,像是刻意支撑起的弧度一样。毫不犹豫地,她取出一只暖红色的、拳头大小的玉石来,石头上有几处小巧的孔。它纹理细致,交替的彩色平行光带呈现并不单调的红白颜色。 “缠丝玛瑙……”柳声寒微眯眼睛,“这——难道就是那个法器埙吗?” 她将唇凑近了埙尖端的孔,轻轻吹气。 白涯什么也没听到——他根本听不清那声音,只感觉自己像是突然遭到攻击似的,四肢百骸都传来阵痛。他觉得自己的血管与神经都与某种听不到的声音、看不到的力量发生了古怪的共鸣,令他的身体难以协调,同时刺痛无比。就好像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参差不齐的锯子在不断地在体内刮擦,连呼吸都痛不欲生。 他下意识地想叫喊,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眼前的景象错位、颠倒,模糊不清。 破碎的视野里,刀掉在了地上。他努力伸手去捡,却觉得胳膊上的筋都短了一截,怎么也够不着刀,刀却越来越远。 突然间,一个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努力抬起头,想看清究竟是谁。那衣服的色块,分明是柳声寒的影子。她是如何对抗这种声音的?该怎么做?他想将腰直起来,却不知为何弯得更深,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不受控制。在这不协调的感官支配下,他被柳声寒努力扶起身子。他的腰椎很痛,明明只是正常范围内的弯曲而已,却疼痛难忍。看来他的官能认知已经出现了误判。 柳声寒将他的一只手捂在一只耳上,他的视线似乎清楚了些许。尽管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白涯终于看清了柳声寒的脸。 和她血流不止的耳朵。 ……什么? 他努力辨识着眼前的情况。接着,他看到了她的另一只手。那手上握着一根簪子,是金属的,但很细,好像是平时她用的那支。她的头发确乎是散乱了些,但还由其他发饰固定了部分。那簪子的尖端是红色的,被血浸润。 柳声寒两边的脸侧都流淌着红色的痕迹,格外刺眼。连看的人都觉得耳膜生疼。 短暂的震撼令他恢复了些许神志,尽管只是一时的。所以,在紧那罗吹响玛瑙埙的那一瞬,她便毫不犹豫地扯下最细的簪子,在最快的时间内戳聋了自己的双耳。 她……她考虑过吗?什么时候决定的?是在歌神准备吹奏的那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还是很早前就做好了准备。不论是哪一种,都如此令人感慨她的胆识。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白涯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而这次尤甚。 她将白色的刀递给他,用两根指头弹响了刀身。在刀刃发出鸣声时,白涯的感知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刀鸣与埙乐相抵消。尽管很快就恢复了。在这间隙内,柳声寒拾起了他黑色的刀,对他说: “借我一下。刀剑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太擅长。” 她无奈的尾声淹没在逐渐清晰的埙乐里。 其他人似乎不受埙乐的影响,就好像这声音也是有选择性的。他们仍然优先听从了乾闼婆的指挥。他们接二连三地涌来,柳声寒以不太娴熟的刀法进行抵挡。好在,对手也并不是什么英勇善战的勇士,只是些平头百姓罢了。让他们变成刀尖舔血的刺客、杀手、斗士,恐怕这俩人的能耐还没到那个地步。 白涯控制住接下攻击的刀刃的角度,以鸣声不断驱逐埙乐的控制。他学得很快,在摸索中逐渐能完全规避这可怕的力量。 但就在下一刻,有人以摧枯拉朽之势破阵而来。 第一百八十五回:无耻谰言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五回:无耻谰言“呯——” 沉重的陌刀打在单刀上,白涯两臂发麻。金属的震动从手心传递到脚趾尖,脑子也随之嗡嗡发颤。为了承住这一击,他全身上下没有不使劲的地方。他的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 “你干什么?”白涯大喊,“你清醒点!” 他用这唯一的一把刀死死抵住傲颜,他知道她力气大,但这也太离谱了。她一定是受到了控制……但不论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应。她那双眼睛照不出任何东西,也没有在看任何地方。她的视线涣散,落到四面八方,独独不在这里,不在当下。 幻境中,君傲颜焦虑地左顾右盼,周围却只有噼啪燃烧的火光,还有看不到边际的房屋残骸。断枪折剑被随意地丢在地上,或是插在尸体上。方圆数里内,似乎只有她一个活人。 她明白了——这是那场梦。她开始只是走,然后便跑起来,但不论走多远,四下都是一样的景色,都是她本该淡忘的、充斥着大火的梦的景色。不同的是,火光外人影交错,杀伐连天,她却如何都冲不出去。 正当她茫然失措的时候,忽然有尸体站了起来,拔出胸口的刀,直直劈向她。受到惊吓的傲颜抬起陌刀,以本能的全力劈砍抵挡下来。那是个本该战死的士兵,他却忽然活了,甚至拿着刀与她拼命。她根本不记得这张脸,他太过普通。 身后又是金属触碰的声音,她回过头,不知为何白涯出现在这场幻境里。他一刀斩向另一个袭击傲颜的士兵,随后淡淡地看了她一样。 “我……你——你也应该是幻觉。” “你杀了很多人。”“白涯”并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这些都是你杀死的人。” 傲颜转过身去。在这烈火与残破的旗帜燃烧交融的战场废墟上,无数人的尸体散落在这里。他们大多是一些身着敌甲的士兵,但她也看到夜叉。 “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声寒的声音,“他们都死在你手里。也是……你怎么会记得。” 傲颜再回过头便看到柳声寒的身影了。她何时出现的?就和白涯一样突然。傲颜仔细打量着她,看见她手持一支漂亮的笔,那是云鬼毫。 “你们果然是幻觉。”她攥紧了刀,“声寒的笔分明还在敌人手里。” “与你意见相左就是敌人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啊。” “祈焕?” 她一扭脸,立刻在破败的房顶上看到了祈焕。他懒洋洋地坐在房檐上,轻松的语气与充满硝烟的战场格格不入。更可怕的是,他满面是血,说话的时候,嘴里也冒着血沫。他的腰部蔓延出一片红色,染红了屋顶的稻草,顺着屋檐滴落,浇在火苗上。 火烧得更旺了。 “哼,被识破就干脆不装了吗?”她双手调整刀刃,“别耍花招。不要以为一个两个顶着一张张我认识的脸,就能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了!这太不尊重他们了!” “尊重?”“白涯”挑起一边眉毛,这倒是像极了他会有的反应,“你对任何生命都没有足够的尊重,现在跟我们谈尊重?你也配?说到底不是你太弱了吗?你只能欺负、杀戮那些比你更弱小的人,却只给你打不过的才视为平等的人所谓的尊重。这就是你的作风。”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君傲颜不喜欢面对一些事——一些她所逃避的事。但她坚信,自己绝对不是此人口中的这般无赖。她想要解释什么,争辩什么,却因为自己实则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有口难言。但她知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人。 ……至少她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柳声寒”看着她,眼中多少带着冷漠。那感觉像是她会凝视别人时的目光,但本不该是自己。这个女人是幻象,可幻象过于真实。 “这没什么觉得可耻的……这很正常。你需要保护自己。我从你父亲那里听过你的事,知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些……不愉快。如今你时常会陷入失控,君大将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你还不够好,你才仍是这样没安全感,用武力来保护自己,像发疯的刺猬似的。” “我……” “祈焕”从房顶上跳下来,这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她回答那个女人之前,他先开口了。他用傲颜熟悉的那个声音,缓缓说道: “归根到底……你真的了解老白吗?你把将军当你亲生父亲一样,可你到底是怎么对你生父的?你杀了他——没错,你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对你不好……无可厚非嘛,当时你一定觉得反正自己快死了,现在杀了他们也无所谓,但你活了下来,背负着两条人命。弑亲之罪,不入轮回。啊,当然了,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不过照这样下来,就算知道,你还是会这么做吧?你不会想那么多。小孩儿嘛,其实很残忍的,对花鸟鱼虫下手从不眨眼,毫无对生命的敬畏。你的生父母对你不好,你像对受惊的猫猫狗狗一样,趁乱害死他们,且毫无愧疚。这都没什么,真的,但是——” “祈焕”一步步走近了。鲜血淋漓的脸正对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地节节后退。 “你根本不懂老白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只是在心里疑惑,被亲生父母所爱究竟是什么感觉?你不能真正理解他,只是将他们父子的感情代入你们的养父与养女,才勉强能窥探那悲悸的一角。但你不觉得这很可怜吗?你并不完整,却努力装得和我们一样正常,不累吗?” “够了!” 君傲颜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震耳欲聋。与此同时,那些躺着的趴着的尸体忽然都站了起来,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似的。他们忽然朝着自己扑来,令她手足无措。可是,那三个人竟然加入了反击——他们在帮她,帮她处理那些源源不断的尸体。尽管,他们的嘴巴也是一刻也不得停歇。 “我不太喜欢你说你懂我的时候。”“白涯”右手一刀将一个士兵的头砍下,左手将刀深深刺入另一个从侧面袭击的人的腹部,两把刀都染成红色,“会让我觉得被羞辱了似的。” “不,我……” 君傲颜感到很混乱。他们都是假象才对,现在却都在帮自己抗争,杀死那些她曾已杀死的人。这给她一种不真实的割裂感,让她止不住地想,实际上,真正的他们是不是也如此“心行不一”?分明是对她有看法、有意见的,只是碍于朋友的身份,才什么都不说。 “愣着干嘛?”“祈焕”问,“去打啊。” 他话音刚落,一个狰狞的夜叉便朝她扑来。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怎么知道自己砍死的都是怎样的怪物?她只觉得它丑陋、狰狞,分明已伤痕累累却死缠烂打,面目可憎。 都是幻觉,都是,全都是。 那些话,那些人,不过是香神与歌神编织的假象罢了!不要再想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别再想了!这些死人和怪物也不过是一群尸体罢了,他们已经死了,早就死了! 他们也不该活着! 斩断他们。 杀光他们。 白涯不止几度躲闪君傲颜的挥砍,还要不断地以特定的方式弹剑鸣刃,这简直令他心力交瘁。他清楚,就算把不受控制的傲颜打晕过去,只要音乐声还在,只要那药雾还残留在她体内,她就绝对不会停下砍杀的手。 她可能会一直打下去,直至力竭而死。 而那些普通人,也实在是没完没了。白涯甚至在想,干脆……杀了算了。反正这群人受到控制,就算那些神就此消失,他们的心性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甚至生不如死。他看了一眼柳声寒,她对生死的概念比他更复杂,不知此刻她怎么想。他只知道,声寒确实不是耍刀的好手,自保本就困难,更别提去杀人。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想到这儿,他略微调整了刀刃的角度。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紧那罗讥笑起来,暂时将埙从唇边挪开,“我们神明无所不知!不过,你果真够狠毒,不然也活不到现在。但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不知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说罢,她拿过乾闼婆的香炉,轻轻在上面敲了两下。接着,有淡淡的白色烟雾蔓延,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上面有许多女人,还有孩子,在哭哭啼啼地喊着什么。女人抱着他们,哄着他们,安慰他们,纵自己也满目愁容,却带着期盼。 “他们在等他们爸爸回去呢。”她指了指幕布,“他们都在皇宫里,在这结界外,我把他们都请来了。这些与你们交战的人,都是他们的夫君,他们的父亲。如果你把他们杀了,他们就像你一样,成了没爹的孩子啦。” 白涯只觉得气血上涌。这景象说不定是假的,也是他们的把戏——但她说的事是真的。如果这些人就这样死在他们的手中,他和杀了自己父亲的人有什么区别?以这样的招式来威胁他,实在是无耻至极。但若不这么做,他们连近那两人的身都做不到。 他看向柳声寒。她有些气喘吁吁的,一定也很疲惫了。此时,埙声响起,君傲颜又是一记侧劈,他险些没能躲开。意识的错乱再度袭来,他狼狈地在混沌中摸索刀身,以至于刮破了手。疼痛令他稍微清醒了些。 “你他妈的醒醒啊!”他再度与君傲颜交锋。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战略,这个被控制的女人只是纯粹地用力量压制他罢了。这对两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这时,乾闼婆的箫声忽然停下了,他有些恍惚。 “让你停了?”紧那罗不满地瞪向他,突然也随之一愣。 第一百八十六回:无施不效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六回:无施不效他们倒是真的没有骗白涯和声寒,那幕布上呈现的景象,的的确确是结界外正在发生的事。而眼前出现的一幕变故,令他们大受鼓舞。 毕竟这两个家伙是不会把修罗们的身影也放进蜃景里的。 有修罗,也有人,他们都是身着戎装,看着便是严肃统一的队伍。他们的衣物或多或少有些破损,战甲和兵器也布满磨痕,身上几乎都有伤,他们必是经历了战斗。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宫殿的守卫节节败退,哭闹的女人和孩子感到无措、慌张。在这片巨大的烟幕上,他们无声地张着嘴,白涯耳边的兵刃声像是从烟幕里钻出来一样。除了没有人的叫喊,其混乱的声音几乎与画面完全吻合。 紧接着,出现了君乱酒的身影。 白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傲颜,却不得不再度举刀以抵挡那猛烈的攻势。他努力抽出精力来,去关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乾闼婆有些焦虑,他的箫声略微走调,同时他伸出手想要结束这场闹剧的展示。可紧那罗制止了他——她认为,他们也必须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将军不断地安慰着那些人,似乎在进行什么解释。他让那些面目可怖的修罗暂时后退,又让普通的人类士兵走上前,一并安抚他们的情绪。而那些修罗背对着平民们,将他们圈起来以作保护。宫殿内的守卫很快败下阵来,击退他们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大概,平时他们都忙着奏乐听曲,只有弹琴唱歌的力气,并不足以挥舞刀剑,或是发出战吼。 君乱酒四处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紧接着,又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是祈焕。 祈焕? ……谁? 紧那罗的脸忽然变得铁青,就像是在原本红润的脸上泼了漆。她吹奏的动作停止了,君傲颜的动作也随之凝滞。只听歌神大喊道: “废物!”她悦耳的声音变得恶狠狠的,“一群废物!” 乾闼婆紧张起来,拿箫的手微微颤抖。他们紧张起来了——甚至还不需要五弦琴。白涯转头看向负琴挥刀的柳声寒,她也有些意外。喔……她把琴取下来了,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有许多伤,青色的衣服近半被染红。她不会死,但那一定很痛,白涯看着便觉得揪心。 “阿姊……” “不要停。”紧那罗冷冷地说,“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罢,她便继续吹奏起那可怕的埙了。这玛瑙的乐器此时已经变得像血一样鲜红,连白色的缠丝都不再明显。它是被镀上了什么妖力吗?但那不重要。祈焕还活着?那真的是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应该不会,白涯迅速地做出判断,一直处于优势的两个妖神是绝不可能自导自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也没有必要。 祈焕是与君乱酒一起来的?他正在对将军说话。说了两句之后,他的目光忽然直直落到这片白色的烟幕上——对,他在凝视这里,真真切切地用这双眼睛注视着这里。这一刻,几乎让在场所有仍保留自我意识的人心脏骤停。 “这神像也太难看了。”祈焕转过头,指了指殿内的巨像,随后对那些女人和孩子问,“他们抓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就造了这么个玩意儿?恕我直言,这审美不行啊。” “那是神明大人的——真身……”他听到有人小声说,“我家相公去的时候,还很高兴,觉得有希望能……” “真身是什么?”祈焕微微侧脸,“是说真正的样子?这太奇怪了,就连我做梦也没梦到过长成这样的东西。” 有些孩子喊:“我知道,是音乐天!” “音乐天?”祈焕不明白,“那是什么?咱没啥见识,谁给详细说说呗。” 那些人还是有些害怕,仍抱在一起哭哭啼啼,话也说不清楚。君乱酒笑着叹气,说道: “祈少侠从那样的遭遇中生还,看来恢复得不错,还像以前那般活泼。” “嗐,小事儿。其实我也挺奇怪,睁开眼的时候就像睡饱了一样,还挺精神的。身上也只有一点儿擦伤……要不是将军您的军队路过,我可能得饿死在食月山上了。” “修罗中的巫医说,食月山有异象出现,两边的断崖竟并拢了——是出兵的好时候,两处地方的一部分被连接了起来,这对未来也是好事。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在那里。” 祈焕摸了摸下巴,走到神像面前打量起来。他的手上已经不再缠着那些白色的纱条了,但奇怪的“妖纹”仍附着在上面。倒是很普通,像是简简单单画上去的。这座神像倒是十分气派,伫立在宫殿的正中央。与其说这里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一座塔,还很简陋。建筑的其他部分主要是由简单的支架和布撑起来的,只有少部分是单薄的墙壁砖瓦,随时会被拆除。 这座怪异的神像就在塔的中央,很高,比他们在战神殿见到的修罗王的雕像还要高。而且它是贵金属制作的,大约也是拿那些民脂民膏做媒介的。看来,香苑里的那座宝山内部已经被挖空了一部分,再通过灵脉运输过来。 好像千手观音啊。这是祈焕的第一想法,它背后伸出数不清的手,十分气派。而且它有许多眼睛,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脸上、手臂上、腿上,到处都是。而在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被两张嘴取而代之。它没有鼻子,却在那个位置设置了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里面燃着一些奇怪的香,有淡淡的甜味夹杂着糊味飘出来。他一直紧紧盯着那个位置。 他一振手臂,短刀从袖中弹了出来。他踩上神像,三两步跳了上去,来到那个位置。接着,他抬起手臂,手上的纹路忽然泛出了隐隐的红褐色,很亮,从中溢出的光泽布满了这把匕首。然后他将手伸进“神龛”,铲了一点香料灰出来。 君乱酒看着他,眼神有些不解。他冲下喊: “将军!这里头有结界,劳烦您把平民疏散出去,留下军队!” 来自香炉的幻境被看不到的力量搅得粉碎,一切蜃景都烟消云散,尽管乾闼婆根本就没有碰到香炉。香神的确有些慌张,音乐的节奏被打乱了。傀儡们行动的步伐也受到影响,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很多。演奏者们不断错音,令人听起来觉得十分不悦。但紧那罗的意志似乎仍然坚定,因为白涯感到击打在自己刀上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弱。的确,对她来说他们仍然掌握着足以威胁到几人行动的筹码——君傲颜,还有数百名普通人。 灰黑色的结界忽然出现了一簇光。 这束光像是一支锋利的箭,突兀地射在白涯与君傲颜之间。他立刻收刀后撤,眼看着那地上的光柱逐渐变大。他抬起头,乌色的天空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像太阳——膨胀的太阳。它在逐渐变大,变形,被一只没有颜色的大手撕开一样。 原本结界内部的一切都是普通的色块,没有来自任何方向的光,都是他们本身普通地呈现在人的视野里,结界将光拒之门外。现在,正午的阳光像是滔天巨浪,一股脑地涌入这个狭小的洞,使之崩溃、消散。傀儡们仍保留着些许人的意志,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阻挡刺眼的光线,白涯也一样。等他和傲颜适应了这阵强光之后,一个人的背影出现在方才“光箭”射下来的地方。 “祈焕?”白涯试探性地问。 那个身影转过身,有些嚣张似的挥了挥手。 “小爷回来了,想不到吧!” “你后面……” “呃?妈的我就知道刚刚勾到衣服……” 白涯忽然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拽开,轻易拎到一边儿去。立刻被撂倒的祈焕不明所以,气呼呼地准备爬起来时就听到了刀刃尖锐的碰撞声。当看清君傲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他简直两眼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你、我,这是,这是闹哪出?” “你能不能打。” “你在小看我?” 祈焕一个鲤鱼打挺,立刻调整到备战的动作。很明显,君傲颜的行为是反常的,他很快意识到她处于被控制的状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是那边“鼓瑟吹笙”的两位神仙。 “声寒!” 祈焕忽然喊她,柳声寒艰难地转过身,看到有细长的东西旋转着飞来。她一把接住,发现那正是自己的笔。她毫不犹豫地将白涯的刀扔向他原来的主人。这刀竟像是有一颗归心似的,有意识地飞回到白涯的手中。祈焕对声寒摆了摆手: “我看着像你的东西,就从外面帮你顺进来了。”他说道,“我不会画画,没想到随便蘸点东西就把结界划开了。这笔可真好用。” “你怎么不将它带进来?”紧那罗怒瞪着香神。 “带、带不进来啊……” 周围的强光缓缓退却,结界被侵蚀殆尽。君乱酒与他的队伍将他们团团包围,连两位妖神的身后也是修罗的士兵。君乱酒大步上前,站在他们的身边。阵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柳声寒很快走到他们身边,君傲颜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四周零零散散,傻呆呆地站着那些没有收到指令的傀儡们。 “你受了好重的伤!” “她死不了。”白涯随口说道。祈焕先是一愣,随即慢慢点头,恍然大悟似的。 “我一直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马后炮。” “这么久不见第一件事你跟我不叙旧就算了,还斗嘴?” “第一件是我又救你一命。” “谁救谁啊!” “你们是如何……”柳声寒有些迷茫地指着他,又看了看君乱酒。 君乱酒行了个礼,告诉他们,是一位六道无常来给他提前报信的。他说,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遇到危险,需要支援。君乱酒信走无常。 六道无常?难道是…… 第一百八十七回:无锋之刃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七回:无锋之刃停留在武国的六道无常,只能让他们联想到一个人。 不过虽然霜月君当时没和他们走,不代表他会一直驻足在武国,或许这么长时间,他也曾经在武国周边游历过——当然,也可能没有。他们并不能猜测出这位无常的行动准则,但能得知或预计到他们的危险,证明他可能当时或是之后得到了什么信息。会想着告诉君乱酒,让他们来帮忙,的确像他拐弯抹角的作风。对于他们几人来说,霜月君算不上是坏心眼的人。他虽然“不说人话”,可好歹是“会干人事”的。 “你们是如何说服国民出兵征战的?”白涯多少有点好奇,“人们不喜欢打仗。” “但修罗喜欢。” “啧。” 没时间对君乱酒问更多事了。眼下的情况,比他们设想的更要复杂。他们已经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中——那尊怪异的神像就在他们身后,这里是一处简陋的塔内,只有一点点属于宫殿的装饰元素。然而君傲颜却是那副模样,这位近乎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可受不了这个刺激。 “她被控制了。”柳声寒简单地解释,她不再流血,似乎伤口开始愈合,“因为他们古怪的乐声,她没办法听到我们的声音,也弄不清现在的情况。” 君乱酒的脸色不好看,但再怎么说,也是历经征战的老将军,多大的场面前也得保持镇定。虽然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群妖神的把戏。 “我是个粗人。”他坦然道,“除了打仗,这些妖术法术,我是一概不知的。但既然是这个样子,那么……我可能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而且冒险。” “您说便是,我们会尽全力配合。”祈焕道。 黏稠的血覆盖在身上,压得傲颜喘不过气。 这些液体像是一条沉重的毯子将她牢牢包裹,又像是无数条锁链,将她的脚步与大地相连,举步维艰。它们还像是无数双巨大的手,死死擒住了她,让她钉死在这方战场,哪怕烈火焚身也不会放手。 她的眼里只剩下红色。 她不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据说是被自己杀死的人。这太奇怪了,我怎么能记住他们所有人呢?她总在想。只是来一个杀一个的事。红色的幕布前,有黑影扑上来,她就举起刀砍下去。然后,黑影会溅出血来,肩上的重量也随之增加。 即使现在另外三位“同伴”的模样她也不认识了,他们也被红色包裹,在本就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他们究竟是谁?这些人又究竟是谁? “我还有孩子。” “你就是一个怪物。” “我爱人在等我。” “女人为什么要上战场?” “你做不到。” “我们生你养你。” “只会杀人。” “这也太残忍了。” “你亲手杀了你的父母。” “你是罪人。” “你不弱……但也不够强。” “所以你不在乎别人的命?” “包括你自己的?” 耳边只有絮絮叨叨无穷无尽的废话。有生父母的,有君乱酒的,有军中伙伴的,有白涯他们几个的,还有陌生人的声音——或许她听过,那应该就是敌人的。这些话语无序地在她的耳边萦绕、重叠、堆砌,像一层越来越高的被砖石累加的墙,直到遮天蔽日,让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是黑色还是红色? 她不知道,她连辨认色彩的能力也失去了。她只知道不断地抬起刀,挥下去。如果有人攻击,她就防御、抵抗,然后杀死。接着就是下一个人,下下一个人……无穷无尽。 只要杀了,他们就会闭嘴。 只要杀了,世界都会安静。 他人的国破家亡与妻离子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这不重要,她也没有家不是吗?真正忠君爱国的人不是没有,她也不是不敬佩……清醒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不清醒的时候还有必要保持所谓的理性吗?他们只要闭嘴就可以了。生命很渺小,很脆弱,而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漫长的战场。如果你不杀掉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内心深处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平日里以光鲜亮丽的躯壳掩饰着贫乏腐烂的心脏。这片枯竭的土地上,即使用锄头耕下去,也只会露出苍白的骨头,和湿润的血迹。 这些是谁的? 救命。 谁来救我。 如此与自己做着斗争,发出没人能听到的呼救。即便如此,手上还是不留情面地挥砍,将一个又一个或坚强或脆弱的生命葬送。 同时忽视他们的呼救。 这样的话,还会有人来听自己的呼救吗? 一开始不也没有人听到,听到也不会来伸出手吗? 在这片迷茫的血雾之中,絮絮叨叨的低语里,她忽然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不是人声,也不是兵刃声,是一种细小的、宛若风啸的鸣声。是铃铛还是哨子?这很熟悉,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的…… 很遥远,远得像是来自童年。 童年吗? 她的眼前除了红色,忽然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逐渐扩大,出现了具体的轮廓。它看上去好像是固定不动的,可其实是在旋转,她能看出来。高速旋转的它与空气摩擦,发出细碎的哨声,悦耳动听。 是一个金属的陀螺,她认识。 以它为中心旋转的地方,突然就像是被风吹起一样,那些风景也随之旋转,被它的尖端拧在下方,狠狠碾碎,驱散。周围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化作粉尘,消失,连那些“朋友”也不知去向。她只觉得,耳边的风哨声越来越清晰。 幻境在瓦解。 “你还挺厉害的。”这是白涯的声音。 “君姑娘人美心善,这很好。”这是柳声寒的声音。 “等回去以后,可要让你爹教我耍枪啊。”这是祈焕的声音。 “你还要吃茴香菜盒,爹买给你。” 这是她爹的声音。 还有很多温柔的转瞬即逝的话语,她一瞬间都想起来了——或许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可实实在在是有人对她提过的。这些话伴随着陀螺特殊的声响,令她的身体重新涌出源源不断的力量。衣服上的血色逐渐退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看见的东西越来越清楚。 “你在做什么?” 又出现了,是那些幻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能分清二者了。除了语气,还有那种数人重叠着的僵硬的声音,这令幻听更容易辨认。那些人出现了,它们的模样开始融化,简直像是……蜡做的人遇到了高温似的,眼球也脱落下来。 “你在做什么?”“白涯”再度质问。当下,她已经完全确定这些不过是该死的幻觉。 “白涯”朝着她用力将刀狠狠砍下,耳边陀螺的啸声陡然尖锐。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刀迎头而上。兵刃猝然相撞,迸溅出金色的火花。她的手感到了真真切切的震动,与先前沉溺在蜃景中的触感截然不同。那时候,陌刀像纸一样轻,若不用力抓住就会飘走。现在,她感受到了属于钢铁的真正的重量,而与此同时,那种莫名的、对杀戮的狂热如潮水般退去。 以兵器接触的地方为中心,一切颜色都完全剥落,她回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没来过。但是眼前这个眼神如刀锋一样尖锐冰冷的白涯,一定是最真实的那个。 她忽然收回陌刀。 “妈的,累死老子了。” 白涯立刻放松双臂,长吁了一口气。 傲颜环顾四周。除了白涯,她还看到了君乱酒和祈焕。那一刻,她似乎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百感交集——他们仿佛提前见过面了似的。 祈焕的手上拿着一把刀,像是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个。刀刃上有一只陀螺还在旋转,与她以前丢了的那个几乎无异。它越转越慢,鸣声变得越来越粗了。这陀螺的声音很尖锐,足以穿透周围重重杂音,涌入自己的思想深处。 “这个是……” “你爹给你又做了一个。”祈焕将刀尖一抬,陀螺立刻蹦向了君傲颜。她慌忙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她又转过头,发现白涯又与君乱酒并肩作战去了。他们不断地破坏着那些人手中的乐器。她这才意识到,那些人的吹奏声早就变得溃散,不如先前那样气势恢宏了。 “你还活着!这些,你们……我又是——” “没时间解释了。”祈焕简单概括,“你能醒过来,我们的麻烦还真是少了不少。接下来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君傲颜环顾四周,总是觉得少了一个人。 “声寒呢?” 可刚说完这话,连祈焕也不见了。她有些无措,暂且被动地提防那些人。她觉得这里的人比刚才更多,场面也更混乱了。结界被打破,有许多歌沉国的援军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些修罗与这样的士兵作战。相较而言,修罗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她猜测君乱酒是特意带了独立的队伍,从外面出其不意地杀进来的。 混乱中,她看到了墙角有一块熟悉的颜色。她立刻跑过去,掀开了那张布,发现正是被大家忽视的那把琴。傲颜立刻抱起它,以防被什么人抢走。 紧那罗并不死心,即使在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下,她仍重新将埙拿起来,凑在嘴边准备再度吹响它。乾闼婆拉了拉她的衣服,不断地提醒她什么。 “阿姊……” “怕什么!” 柳声寒就这样站在他们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们。她的眼睛仿佛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她身上却是血淋淋的,有些部分已经干涸。衣服原本的色彩都像是红衣的瘢痕。她两边的脸颊,耳朵下,还有两道干涸的血迹。也不知她的听力现在恢复了没有。 距歌神之间,两人分明还有一丈远。她忽然抬起手,沾着血的云鬼毫一晃而过。 埙支离破碎,只是一瞬间的事。 第一百八十八回:无得人心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八回:无得人心她是怎么做到的?只是那样轻轻一笔罢了,笔尖从眼前掠过,且隔了数尺。有什么暗器顺着笔锋窜过去吗?太快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声音戛然而止。 许多人忽然倒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还有一部分,有些迷茫地左顾右盼,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觉得头痛,身体也痛,不知哪儿还有舒服的地方。有人受伤太重,哀嚎起来,更多人才发现自己也一身鲜血。看到红色遍布自身的一刻,呜鸣此起彼伏。 “我们不是在给国师大人造神像么……”有人迷茫。 “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唉哟!”有人叫嚷。 “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人困惑。 他们都醒来了……除了那些再也醒不来的人。他们太累了,全凭香神预先给他们的麻药吊着一口气。柳声寒破坏了歌神的埙,他们便不再被控制了。 “抓住他们!”乾闼婆忽然站起来高喊,“抓住那些异乡人,生死不论,重重有赏!” 虽然身子既疲惫,又疼痛,可在听到神明的“神旨”后,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这些陌生的面孔。即使前一刻,他们本就深陷于这群人的刀光剑影之中,无法自拔。就算是清醒过来,这群人也依然不能看清事态的全貌,了解事情的真相。 白涯骂了一声脏话,抱怨着麻烦。他瞪向这些人,有先前受伤的血迹从额上掠过眼间。在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前,那些人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何况目标之中还有一员大将,他率领的修罗大军将这些人层层包裹。弄清自己的处境后,他们终于对“神”的命令产生质疑。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吧。 “各位好汉,听我说——”祈焕站出来,伸出双手向下轻按示意,“这都是一场误会。你们的妻儿来看你们了,就在外面!不信你们看——” 他指向门口,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孩子探头探脑。几个人类的士兵拦着他们,免得他们无序地冲进来。这些人很快动摇了,他们无一不望着那边,脚步缓缓朝着门口接近了。祈焕对君乱酒使了眼色,老将军点点头,让那些围着他们的修罗让开了一条路。一些人有点害怕,但更多人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朝着那边去了。 两位妖神气得发疯。任凭乾闼婆如何叫喊,也没有人搭理他。柳声寒道: “这里是歌沉国,信徒再怎么多,也不如你的领土那里忠诚。何况,你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你的药推广到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吧。” “你竟敢……” 她低着头,手中攥紧了那些埙的碎片,扎烂了她细嫩的手。最终,这些碎片浸泡在一片红色中,直到她开始微微颤抖,碎片在血水中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忽然,紧那罗闪现在柳声寒面前。她动作太快,连香神也没能反应过来。紧那罗的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们谁都不曾注意过。但这短剑令人眼熟,好像就是当时那张壁画上,歌神其中一个手上握着的东西。她拔剑而出,出鞘的那一刻自下而上,精准地刺中她的心脏。 谁也没有想到。 血从刀上流了下来,柳声寒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虽然他们很快就想起来,六道无常不会这么轻易死亡,但那一刻一定很痛。她的血顺着刀流到紧那罗的手上,两人的血相互交融,一同滴到地上。 紧那罗咬牙切齿,一只手攥紧的剑柄,另一只手托在下端,狠狠抵着它。 “这把剑……也是从天界带来的。即使对六道无常的灵魂也能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她的语气恶毒无比,手上同时将刀用力一转,“你就给我的宝贝陪葬去吧——” 说罢,她猛然抽刀,大量的血从伤口喷薄而出。柳声寒向后倒去。就在白涯他们即将冲上来的时候,他们都听见柳声寒的声音从别处传来。 不知何时,她竟出现在了乾闼婆身后,一手拿起了被他们暂且忽略的香炉。 香神一愣,在他反应过来前,柳声寒淡淡地说: “那是画的。你们不会以为,善于玩弄幻术的只有你们?” 紧那罗的身影再度闪现,就仿佛两边的距离对她而言只有一步之遥。她将短剑自下而上地划过,只听见“刺啦”一声,柳声寒的模样断成了两截。但这人影轻飘飘的,像一张被轻易割断的宣纸,很快飘落、消散,完全不见。 “那也是画的。” 她的语调仍是那样轻描淡写,人却已经出现在白涯他们身边了。她将拿到手的香炉交给一旁的君乱酒,对他说道:“请将军帮我保管好它,莫让他们再抢了回去。” “啊……好,好的。” 祈焕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众目睽睽下——那么多双眼睛。” 不过,还未等柳声寒回应,白涯就发出了略显惋惜的感慨:“若是能将埙一并夺下,倒是能省更多力气了。” 于是傲颜和祈焕都看向白涯盯着的地方。他一直看着紧那罗,大家才发现,那一整颗缠丝玛瑙镂刻而成的埙,仍完好无损地在她的手里,而另一只手中攥着剑。她的手上,也没有一滴血。 “唉……你要求可真多。”柳声寒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么?若不是她一直死死将那宝贝捏在手里,我当然能将法器全部拿下了。” 歌神面色煞白,兴许是气的。 “竟敢戏弄我……我饶不了你们!” 她一反常态,先前的贤淑从容荡然无存。她将短剑扣回剑鞘,又朝着柳声寒迎面冲来,快得超乎想象。一旁的白涯瞬间挥刀拦在柳声寒面前,挡下她的第一击。君傲颜将她拉到一边,而君乱酒正重新召集队伍。此时,乾闼婆忽然洒出无数张白色的纸人,那些纸人落地就变成了那些士兵的样子,包括修罗在内。很快,两方再度打成一团。从那些纸人的战斗力上说,这家伙的伤势似乎恢复得不错了。 祈焕一愣,从怀中取出仅剩的一叠纸人。他粗略翻过去,只有寥寥七八张而已。拿它们去当障眼法?恐怕那两个妖神不会再相信了,这可怎么办?新的办法还没能想出来,这几张纸人忽然从祈焕的手里一张张飞走,落地全部变成了陌生人的模样。 他立刻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从缝隙间与乾闼婆对视。从后者的眼中,迸发出无尽的愤怒,与些许嘲弄。或许愤怒是对柳声寒的阴谋,嘲弄是对祈焕的掉以轻心,也可能是对他们所有人。他皱起眉,同时抬手以袖剑抵挡敌人突然的袭击。 而白涯这边,仍与紧那罗针锋相对。 她比他想象的能打,而且动作更快。没有了香神幻术的帮助他也丝毫不觉得轻松。他本以为这两个人,无非是玩弄权谋折腾幻觉的无能之辈,怎会精通武学?看来他低估了这家伙的实力。她的力量也很大,每一次徒手的攻击都能让他回想起与君傲颜对峙,甚至和修罗王交锋的时候。但他也很清楚,其实紧那罗还远远比不上他们,只是他自己太累了。直到现在,白涯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若不是昨天听了柳声寒的劝,不吃饭不休息就与他们掐起来,恐怕还没等傲颜恢复意识自己就躺地上了。 “我去帮他!”傲颜提刀就要过去,忽然被君乱酒拦住。 “别拦着我!” “太危险了!” 紧那罗又将埙藏起来了,他无法找到也无法攻击。他们重新拉开距离,调整状态。紧那罗将短剑横在面前,重新将一只手放在剑柄上。短剑横在面前,她缓缓地将剑抽出来——它却变了,变得很长,而且镀上了一层霞光似的暖金色。等她将剑完全抽出来时,白涯发现它比短短的剑鞘长出太多,超过了后者的三倍。 紧那罗持剑闪现在他的面前,剑法快而锋利。而且他知道,只要被这玩意伤到一下,自己的灵魂也会受到损害。在其他场合的交战中,有时可以做一些能够接受的牺牲与妥协,以轻伤换一条命回来,但这次不行,最好碰也不要碰到。紧那罗小巧灵活的少女身姿在眼前上窜下跳,实在难以招架。若以退为进,也只会被得寸进尺。 紧那罗翻身踩在墙壁上,双腿一蹬便弹向了他。白涯将双刀交错,死死卡着那把可怕的长剑。剑身泛着亮铜色的暖光,只差毫厘就要碰到他的眉心上。 “呃!” 她的右手臂忽然被砍断了,从侧面。 那是傲颜的斩马刀。白涯扭过头,看到的却是君乱酒坚毅的脸。 “将军?” “当心!” 紧那罗立刻用左手掌握长剑,欲图趁他松懈时一击毙命。剑尖已经刺进了白涯的眉心,一点血渗透出来。白涯略微弯腰,降低重心,同时将两把刀用力向前一甩,黑白两色的刀气立刻将她狠狠推了出去。在她被推开的轨迹上,甩出了一条红色的弧状血线。 “阿姊——” 乾闼婆立刻冲上去接住那小小的身子。她落到他的双臂上,一只手臂断了,伤口还源源不断地淌着血。恐怕是刚才的角度不利,否则君乱酒一定能将她的双臂全部劈断。她的身前有一道十字形的开口,除了衣服,连皮肉也尽数绽开,露出红筋白骨。 她大口地喘着气。 “阿姊,阿姊!” “呼……呼呃,咳——可恶,好、好疼……” 手边长剑的光也慢慢变得暗沉了。 第一百八十九回:无以名状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八十九回:无以名状“阿姊,你不要睡!”乾闼婆将她放在地上,慌乱地拿衣物按压她的伤口。但伤势实在是太重,面积也太大,不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杀了、杀了他们……全部,一个不留,一定要……把他们都……” 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她的口中溢出。乾闼婆攥紧沾着义姐鲜血的双手,抬起头,瞪向他们的那一刻似乎有气浪迎面而来。这与他先前那胆小怕事的样子也截然不同。他们得承认,这般反差的确有点镇住他们。 “你们全都该死。” 香神默默摘下黑色的八角冠,放置在歌神的身上。这个小姑娘的身体快撑不下去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阵阵尖锐嘈杂的声响。乾闼婆忽然招手,单手使了他们没能看清的诀,面前便多出了几道光点,似乎是召来了什么东西。 “那些不是我们的……” 傲颜定睛一看,发现许多熟悉的物件漂浮在空中,围绕在乾闼婆附近。有泛着浅蓝色光泽的水胆琥珀、剔透纯洁的琉璃心脏、掠过金色流光的紫金降魔杵、如玉般光滑雪白的金丝砗磲,还有他们那红白交错的缠丝玛瑙埙。除了最后那样,其他都是两人从他们那儿抢走的东西。现在留在他们手中的,只有刚刚声寒耍诈夺来的铂银香炉,但毫无用处。 “他该不会是要重构结界吧……”在不明目的之前,祈焕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没有意义。”柳声寒回答,“先不要贸然行动。它们周边有一种强大的斥力,现在靠近一定会受伤。” 那些法器之间确乎是有什么线在相互吸引,像是普通的光丝,偶尔会忽然颤动,就像是一阵闪电滑过。法器之间流光溢彩,让塔内的光线都显得暗了许多。在乾闼婆阴冷的脸上,他的眼睛像是漆黑幕布上惨白的洞,森然凛冽,而那些法器的色彩令其显得光怪陆离。 他拾起紧那罗松下的短匕,双手抬起。 然后狠狠刺中她的胸腔。 在他们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之前,一股棕红色的烟雾从她的胸口喷薄而出,像是大量的铁锈。烟雾也遮蔽了乾闼婆的身影。而紧那罗似乎变得更“小”了,她的身体被消耗了,变得干瘪、残缺,直到整个人都消失不见。染血的破衣服失去了支撑,随意地瘫在地上。红棕色的烟雾完全升入空中之后,乾闼婆的位置也什么都不剩了,独独他穿的衣服散落下来。 整个空间被两种特殊的烟雾填充,颜色一冷一热,交织缠绕。塔内的人步步后退,君乱酒立刻组织所有人向外走。白涯惊异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场景。那团烟雾原本应该只是气态,却不知在何时形成了实体,像不断膨胀的肉球,将塔内所有的东西都破坏殆尽,连他们自己的神像也被完全推倒了。神像倒塌,砸开了塔内本就不结实的墙壁,沉闷的巨响后,墙灰与木渣四处迸溅。 墙外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好奇地在外围观。许多男人怀里都抱着孩子,只可惜久别重逢的时间没能持续太久,他们就得对这短暂的幸福说再见了。墙壁出现裂纹时,他们已经开始步步后退,等完全倒塌后,神像砸在地上,又击起一层沉浪。他们抱着老婆孩子四散奔逃,塔内也有无数修罗和人类踏着神像奔逃而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在追杀那些平民百姓呢。 “烟球”还在变化。它的光彩不够稳定,外形却慢慢固定下来了。它比人们用金银建造的神像还要巨大,以致于它一脚就可以将神像拦腰踩碎。而且,它的模样比神像更要丑陋不堪,没有人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汇对它进行具体的概括。 它的身上有许多眼睛,多是黑色棕色那样普通人的眼睛,眨眼的频率却各不相同,仿佛相互之间都是独立的。而且它们比一般的眼睛要大,像无数个脓包附着在上面。它身上穿着的是衣服吗?或许不是,只是无数种特殊的植物附着在上面,也可能是它自身的一部分。它的手很奇怪,像是人的手臂剥去皮肤,露出肌肉的纹路,但细看又好像是藤蔓凝结成的,只不过不是绿色,而是人营养不够时的那种土黄色。除了丑陋的部分,它也不是没有好看的地方,比如巨大花瓣组成的衣物之类的……装饰?只是再好看的东西堆砌在一起,此刻都有些令人作呕了。那些花会喷出花粉或是孢子之类的粉末,有一股刺鼻的味道,说不上臭也说不上香,只是令人双眼流泪,不断地流着鼻涕。离太近的人没能逃出,鼻腔几乎完全要被身体自发分泌的黏液堵死了。即使是用嘴呼吸,也会有种溺水的感觉——直到将自己活活憋死。 它身上可能有金属的部分,也有空洞,那种清脆的乒乓声、鼓面被击打声、风与簧片摩擦的尖锐声,杂乱中有一种规律,无形也变得有迹可循。但没有人明白这种节奏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只是躲避着不被它踩死都够累人了。 而它的眼睛——大概是眼睛的位置,如祈焕所见到的神像一样,是两张巨大的嘴,露出阴森森的獠牙,像白色的尖锐睫毛。只是里面好像没有舌头,像被挖掉眼球后剩下的两个空洞。有一种最为接近人类的声音,或许是从那“眼睛”里发出来的,一个高一个低,像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同时出现、重叠。只是这声音完全包围了他们,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似的。它的头上还有一对可怕的大角,像牛角一样坚硬强壮,又像鹿角一样复杂扭曲。 “这就是……音乐天?” 逃到宽阔的地方后,祈焕如此感慨。他有些语无伦次,或许也没想到,所谓神明的真身难道就是这种鬼样子吗? “神的形态……有很多种。”虽然这么说,柳声寒却也皱着眉,“或许每种都属于他们,每种也都不属于,都只是无谓的外壳。但、但这样的怪物,我也是前所未闻。说不定,就连真正的神女也没见到过……” 白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太阳穴疼痛不已。 “还没完?我他妈是真的累了。” 巨大的巴掌忽然狠狠拍向白涯站着的方向,所有人立刻在大手落下前朝四面奔逃。白涯立刻后退两步,从手的指缝间跳出身子。地面留下巨大的裂纹,以至于他落下的时候直接跌在坑里。名为音乐天的庞然大物的手臂上,除了眼睛,似乎还有无数个看得见、看不见的骨制铃铛,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令人头晕目眩。 那两张巨口一张一合,男人女人的细碎声响交叠在一起。根本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只知道那应该是人类的语言——只是连在一起,每个字都让人听不懂!他们难不成是在唱歌吗?这旋律也太过奇异了,简直不像是来自人间的声音,却由人类那样简单的身体组织来承受、分析,委实强人所难。 “把耳朵都捂住!”他发出几近声嘶力竭的吼声。 不用他说,有之前的战斗经验在,傲颜他们纷纷遮住了耳朵。但四处逃逸的百姓们是不会清楚的,他们都在这阵吟唱中失了神。就好像是身处寺庙,听着嗡嗡不断的经文,整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彻底的洗涤…… 或者,污染。 完全的污染,绝对的污染。 那些粉末中难道有返魂香的成分吗?浓度微微稀薄时,他们闻道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一开始,还没人想起究竟是什么味道,只知道自己闻过。直到柳声寒忽然喊了一声“返魂香”,他们才想起来,在香积国国母那里,他们是闻过的,确实是这个味道。 那些死去的人,忽然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残破不堪,有些已经略微僵硬,却一个接一个地朝着他们迈进。在这群死人之中,还有更多的活人。二者似乎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他们眼里都没有任何神采,步履蹒跚,连小孩子都受到蛊惑,一步步靠近他们。 简直像是尸潮一样…… 声音似乎小了些,白涯放下手,重新抽出两把刀来。可是,这能杀吗?这该杀吗?他们该死吗?如此情况,根本分不清哪个是活的哪个是死的,若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格杀勿论,先别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这之前努力保他们的命,不都白费了吗? 耳边传来尖细的、接连不断的笑声,就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爹!” 傲颜从将军手中接回自己的刀。父女两人都将后背交给对方,抵御着周围涌来的敌人。更糟糕的事,便是他们自己人也变成了受到控制的僵尸一样的东西,甚至修罗。与自己的士兵刀剑相向,对将军来说可不是多愉快的事。 若是更糟糕的事……也不是没有。 “有更多的人走向皇城了!” 祈焕很快跃上塔楼的残骸,他从高处眺望,发现远方有更多百姓正朝着这边走来。他们和这群人一样踉踉跄跄,明显是受到了声音的控制。或许这种控制,与个人意志有关,且穿透力很强,能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感染无数人。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就连逃,也无处可逃了。 一来是外面的那些人。要不了多久,更多人潮堵塞在这边,难不成对这些百姓杀出一条血路出去?二来,若不消灭这个巨大的、自天界而来的怪物,这些人无异是来此送死。就算他们没有死于意外,也会在长久的精神控制下烧坏脑子。三来……放任音乐天不管,整个九天国还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甚至,结界已破,若它漂洋过海…… 结局根本不敢设想。 第一百九十回:无遗余力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回:无遗余力但几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百姓们算是“全军覆没”,君乱酒的队伍里,清醒的人也所剩无几。而能参与战斗的人,早就被之前的打斗耗得差不多了。这怪物是如此庞大,遮天蔽日,连靠近它的光都会发生扭曲。若离得太近也会被干涉精神,产生幻觉。 柳声寒以血为墨,在眼前甩出一道长长的结界,暂时迷惑涌来的人。随后,她立刻抓住了祈焕的衣袖,祈焕吓了一跳。 声寒忽然问他: “你会弹琴吗?” “略、略懂?” “那就是会了。” “呃呃?” 祈焕还没明白这个问题和当前的状况有什么因果关系,柳声寒忽然将他拉到一边,随后将之前傲颜交给她的琴塞到祈焕怀里。他还不清楚这是什么,只觉得沉甸甸的。揭开破烂的布一看,祈焕愣了一下。 “嚯,这琴不错。” “弹一段,随便什么。” “啊……?”祈焕摸了摸琴身,略微皱起眉,“这琴阴气也太重了,弹了不会折寿吧?” 柳声寒一挥笔,为逐渐褪色的结界补了颜色,随口回了一句:“不知道。” “哇我刚回来你们就害我?” “这是能对付他们唯一的办法。除此之外,我们没得选。之后我会告诉你它从何而来,可至于它为何是妖神们的弱点,谁也不得而知。” “啊,的确。”祈焕托着琴,若有所思地上下审视,“这把琴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不过说实话,我真的觉得这玩意……会吸人寿命啊。而且这琴只有五根弦,我见过的都是七根弦,不一定弹得来啊……算了,我来看看。” 说罢,他抱着琴一个后跳,一下跃到高墙的墙头去了。他看了看与音乐天周旋的白涯,还有拼死抵抗的将军与傲颜以及他们残留的队伍——两只手数得过来。没办法,既然声寒说有用那就研究看看吧。他摸了摸琴弦,感觉这琴弦其实并不像蚕丝,而是头发。 于是他用指尖勾起一根琴弦。“嘣——”的一声,与普通的琴弦果然不太一样。 可就是这微弱的、小小的一声,竟然引来了音乐天的注意。姑且这算是帮了白涯一把,若不是他在这时吸引了它,白涯差点被一阵怪异的尖叫给震吐了。 它忽然直奔祈焕而来。 “看来是有效的!” 傲颜望向祈焕,他瞬间紧张起来。谁知道这么一试,就引火上身了呢?他有些慌,知道自己虽然什么都懂一点儿,却什么都研究不深。弹琴的话,弹什么?而且谁会在战场上怡然自得地弹琴啊,他心里抱怨。 他试着将宫商角徵羽依次弹下来。单是这几个音,音乐天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应。有的声音令它感到暴躁无比,有的令它踟蹰不前,似是恐惧。恐怕这把琴的琴声能令它的身体与情感都有相当程度的不适。但只是这种程度,并不能阻止它的脚步。它的速度太快,下端几乎要离开地面,带起一阵狂风。 不管了,保命要紧。 祈焕屏息静心,将灵力运转到指尖。他手背上的纹路再次泛起光,看上去有些灼热。他一排轮指下来,刮出一道音刃朝着音乐天打了过去。这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毕竟没什么技法上的讲究,可即便如此,它还是对那怪物造成了很严重的伤害。看它的反应,可比被白涯干捅一刀要痛多了。 它发出一阵哀鸣,这令白涯也有些惊异。他大多数时候无法靠近这怪物,即使近了,刀在接近它的时候会发生视觉上的变形。但当抽回刀的时候,一切又会恢复,这就让他无法判断该朝什么地方砍。就算闭眼盲砍,刀好像也会发生奇怪的偏转,让人无所适从。可是,从五弦琴里发出的音乐能实实在在地伤害到它吗……还是说,只是灵力使然? 祈焕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沉思片刻。接着,他试着以双手弹奏了一阵极快的旋律,许多音刃凝聚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种有色的气流,狠狠击打在音乐天身上,撕裂了它的一层表皮。这显然激怒了它。它甩起头,又猛然砸下来,在人群中无序地破坏起来。许多人受了伤,恐怕也有不少人丧命于此。因为当音乐天抬起头来时,它的大角已经变得血淋淋的。一些固体粘附在上面……是肉块吗? 祈焕慌了,其他人也慌了。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攻击它不够妥帖。若是空地还罢了,这里有着密集的建筑,还有无数人朝着城内涌来。他回过头,看到“民”临城下,仅靠相互推搡就早已破开了城门。毕竟也没有人会拦住他们。 “想想别的办法!”白涯冲他喊。 “我在想!”祈焕用力拍着大腿,头痛不已。 傲颜转头问柳声寒:“幻术有用吗?” “面对如此庞然大物,即使是幻术也过于有限了。”声寒忧心忡忡,“幻术即欺骗,但首先要判断出对方五感最为敏锐的那一个……我的幻术在这种东西面前只是街头把戏而已。” 将军下了狠手,以枪杆击晕了自己的一员重将。趁着喘息的间隙,君傲颜哀叹道: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但需要时间,而且我无法担保。” 听到柳声寒这样说,几人都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别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还有办法,那它就是最好的办法。 “操。”白涯又在骂人了。 “说便是了!”傲颜催促她。 “你们还能拖多久?” “只要你说的办法有用就能一直拖下去。” 白涯不知是哪儿来的自信,但这话大概是带了情绪。他深吸一口气,等着柳声寒说她那“无法担保”的办法。 “请……外援。” “可谁会来帮我们?” “六道无常。” 她抬起头,皱眉看了一眼墙上的祈焕,又看了看他的手,似乎对他的琴法不抱希望了。她对祈焕解释道: “但现在没有时间和条件准备阵法。我会直接摇响黄泉铃,你只要根据我的音律弹奏就是了。其他的,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问,更不要停下你的手。” 祈焕有些犹豫,但现在除了信任柳声寒别无他法。再者,她又不会骗他们。 “好……你摇便是了。” 于是柳声寒取出了黄泉铃。那神奇的金属上,镌刻着永远只朝着人眼的三日月,就好像它其实是刻在人的眼睛上似的。也唯独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想起来,她其实是如月君才对。 她也两步登上墙头,摇响了铃铛。从黄泉铃中,传来的不是铃舌的碰撞,而是一阵不属于人间的呜咽。 祈焕对自己的音感并不自信,他只能保证自己认得每个音怎么弹出来而已。不过现在后悔当年没有努力练琴也没什么用——谁知道遇到麻烦的时候让你用什么玩意儿呢?他只得屏息倾听那阵呜咽的旋律。它并不是像歌一样有迹可循的,祈焕只得凭感觉辨认。数次他都觉得自己弹错了,但柳声寒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他只得闭起眼睛,排除其他一切干扰,将自身的安全完全托付给其他朋友。 没有柳声寒的笔法,抵御那些傀儡,还有对音源的隔绝变得更加困难。最终剩下能打的只有三人,而他们也并不自信自己的意志有多坚不可摧。到现在还保持清晰,无非是大致知道事情的全貌,凭借一口气死吊着。他们节节败退,最终完全被逼到了祈焕和声寒所在的高墙之下。白涯倒是更担心傲颜又变得不受控制,但似乎因为君乱酒在身边,她十分克制。同样,这一切也限制了她的发挥。否则几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白少侠应当也会一些法术?”将军忽然对他说,“我记得你爹当年在擂台上,除了刀剑,对法术技艺也是娴熟于心。我们不能再打下去,恐怕只能……” 白涯抿着嘴没说话。他皱着眉,不知如何作答。 他抬起头,听不到上面传来的任何声音,也不知是何时停止的。他们两人所奏出的声音似乎已经完全隔绝,是形成了什么结界吗?但现在他不该继续关注这个。 “我不爱使阴阳术。小时候觉得花里胡哨,没怎么学过,我爹也没逼我练。” “你灵根稳重,灵韵丰沛,应当领悟得很快。” 傲颜也说:“你看祈焕不也不怎么会弹琴吗?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这说的……” 他们又抬起头,祈焕仍闭着眼,八成是没听见。 前方是黑压压的人群,脸上几乎都带着血迹。可能属于别人,也可能属于他们自己。 “阴阳术要心静,我爹说我太浮躁。” “那倒确实。” “……” 可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境下,声寒和祈焕不也能静下心来吗?想到这儿,白涯似乎也跟着平静了些许。既然别人能做到,那他有什么做不到的理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和残留的刺激性气味。他并不喜欢,但还是缓缓地、缓缓地呼出来。 他迎着人潮向前迈了一步,探出左腿,激起浅浅一层尘浪。他又迈出右脚,步伐很轻,姿态比之前其他人见过的更“柔软”,却愣是踏出了一个浅坑。他将双刀在面前摩擦,轻转刀身,刀尖在空中留下淡淡的颜色,停滞于此。黑刃留下白色,白刃留下黑色。 天地未开,混沌不分。 黑白、日月、雌雄、奇偶、刚柔、玄黄、乾坤、春秋、清浊、是非、善恶…… 是谓阴阳。 第一百九十一回:无磷无缁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一回:无磷无缁刀尖拨撩雾气,划出一片柔光。刀刃覆上一层光焰,极亮,极纯。以白涯为中心的地面突然皲裂,有什么东西在土地下挖掘似的,连成了一个特别的图形。这图每个人都认识,是拼接而成的阴阳两鱼。君傲颜和她的父亲都后退了些,生怕踩到它。 白涯凭空舞刀,就像是平时练剑一样,不需要任何目标。过去,他大约是不喜欢这些“花拳绣腿”的,不曾想有一天竟需要凭此保命,也是讽刺。 他感觉有一股暖流在手中与刀间萦绕,像是攥住了什么有生命之物的脉搏。 这就是水无君说过的阴阳之“理”吗? 恐怕他过去从未领悟过,也从未发挥出阴阳双刀真正的力量。 祈焕感到指尖发麻。他弹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现在已经能比较熟练地跟着柳声寒的节奏走了。但他以前可不总是在弹琴,至少指尖是没太多茧的,有的位置也不对。他微微睁开眼,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祈焕微怔,立刻被声寒瞪了一眼,只是停下了一瞬的手便马上继续弹奏起来。 他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地方。这里是某种结界吗?他并不能确定,只知道眼前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不到自己所坐着的高墙——但他的确能感觉到腿下有固体,只是看不到罢了。他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人,只有柳声寒似是飘浮一样悬停在他的旁边。她的身边掠过蓝绿色的流光,大概是某种灵力流。 “这是……” “是音域。”她简单地回答,“我们所能构建的最简陋的法阵了……也不知能不能成。” 正说着,眼前的光芒忽然凝聚到一点上,逐渐扩散,成型,直至形成了一个似是半透明的身影出来。祈焕一愣,但手上还坚持弹奏着。眼前的一幕让指尖的痛觉也暂时被忽略了。 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 青白的长发像初冬的第一场雪,鲜红的罗裙像盛夏的第一朵花。似寒似暖,似是而非。他不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幻象一场。毕竟人间怎么会有这样面容精致的女子呢?可若单说模样就太肤浅了,她就只是站在那儿,不用做任何动作、任何表情,周身散发的力量能让不论男女老少都为之停留,只为多在那宽宏的光里多沐浴一刻恩泽。就连江湖上最好的匠人,也镂刻不出她十分之一的柔情来。 祈焕不曾听过柳声寒那一段很长的比喻——她很少用什么修辞来形容什么。即使如此,他也有了一个猜测。莫非…… “朽月君……”如月君哀愁地望着她,但眼里多少有几分庆幸,“还好,能联络到你。你现在可有要务在身?” “啊您是红玄青女?就是、就是那位神女?” 祈焕也是自诩见过世面的人,也不至于话说的太不利索,但他多少有些紧张。这一紧张吧,手下的节奏又有些乱了。围绕着两位六道无常的流光变得无序了,柳声寒有些慌了,他立刻重新调整手上的动作。太险了,差点儿功亏一篑。 青女摇了摇头:“你这里的事更要紧。告诉我,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这把琴……太过古老,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构造。它只有五根弦,你会弹么?这孩子所掌握的技力有限,大约是无法完全驾驭这把琴了。关于它,你了解多少?” 青女立刻靠近了些,仔细打量着这把珍惜的琴。她微微皱起眉,表示困惑: “关于它,我诚然也知之甚少,只是 和所有人一样听过那些不着边际的传说。若真有死人复生,我们是一定知道的。所以……究竟是谁将它造出来,又放在这儿,仍是个谜团。这个问题不能得以解决,也无从分析它该如何使用,有什么力量。但我能感觉到,这把琴最好不要由人类来弹奏。妖异不能直接碰触它,因为它具有与妖气相抗的神力——因而人最好也不要贸然使用,它会吸走人的寿命。” “……我就说它折寿。” “安心,偶尔奏之,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你若要将它的神力激发出来——恐怕还是由六道无常来做,是最有利的。” 柳声寒苦笑着说:“我有几斤几两,你是知道的。但现在也不可能请你过来……我也不希望你过来。” 青女思忖再三,心生一计。 两人看到,青女的幻影将双手凭空抚过眼前,忽然空气间绽出霜雪,一把美丽的七弦琴出现在他们眼前。琴身的胎有些发红,似是血和的,上面闪烁着绵密亮丽的珠光,大概上的是八宝胎。琴上出了冰纹断,金子打的琴徽一看便价格不菲。这是什么木头辨认起来就有些困难了。祈焕觉得,应该是青桐木,不然没有这么好的质感。如此华美的七弦琴,倒是与同样美貌的神女十分相称。 她忽然伸出手,用红色的指甲切断了一排琴弦。接着,这些丝线拧成的弦交织缠绕,忽然奔着祈焕而去。他手还在琴上不敢停下,身子微微向后倾靠。其中五条弦,落在五弦琴的每一根上,与之相容,另外两根分别落在他的左右手腕上,被埋在了皮下。 “咦?!”他有些惊讶。虽然这有些奇怪,但并不痛。 “法力不能维持太久。”青女说,“我会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你们要平安回来。” “嗯。”柳声寒点头,“在那之前,我会找到莺月君。” 青女淡淡地笑了,整个人的身体忽然褪去颜色。同时,周围所有景象都扭在一起,快速地崩溃消散。眨眼间,他们立刻重新回到了战场之上。 祈焕抬起手,手腕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琴身也很正常。感觉刚才像梦似的。天很黑,但现在应该还没到日落的时候才对……祈焕和声寒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片巨大的、黑压压的云。这云的形状并不规则,与纯白的云界限分明。它们缠在一起,尚未成形。 祈焕又朝墙下看,白涯正拎着刀抬头看他。 “哟……”祈焕挑起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有吗?”白涯一脸不明所以。 但祈焕说的没错,他的确有些不同,只是变化微乎其微。他的刀上镀了一层奇异的光,形态又有些像是火焰在燃烧,但十分缓慢。刀掠过的地方,还会拖出长长的光的轨迹,很久才会消失。黑色的刀能划出刺眼的白光,而白色的刀,竟然能展现出墨一样的漆黑。 白涯身上也有这种光焰,他周身都被这奇怪的现象笼罩。尽管面前的敌人——全部的敌人,都像是定身一样死死被钉在原地,还保持着向前的动作,但白涯并没有表现出疲惫,或是经历一场恶战后缠绕了一身血腥。这些都没有,反而看起来有种轻松又干净的感觉。 “嗯——感觉你变温柔了。” “有病。” “好吧没有。” 音乐天被一种力量束缚住了——正是那些奇怪的光,锁链一样,将它紧紧缠绕。它的脚下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主阵是九宫八卦的模样,辅阵就有些小了,太远,他不能看清 。他有些惊异地问他: “你会作法啊!还会画阵?” “我就记得这么几个了,其他的背不下来,能用的都用。” 祈焕确实没想到他有这个能耐,平日里看他打打杀杀,还以为对阵法之流一窍不通。一般画阵时,需要很多素材。若没有的话,就需要构建更复杂的连接,还要注入更强的灵力。他的力量似乎源源不断地从刀中涌来,连战斗的疲惫也被驱散了。 “你这个刀……确实不错啊!” “你怎么还在惦记这事儿。” 柳声寒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到他们面前。她将手上的笔转了一圈,看向那个怪物。随后问白涯:“将军和傲颜呢?” “我写了几张符咒,请他们速去贴在皇城的墙壁上。等符咒成型后,天上的结界就会生效,完全将皇城内部与外界隔绝。现在不能再放更多人进来了。” “真是帮了大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去加固封印。” 说罢,柳声寒就要往音乐天的方向去了。两人一并喊住她: “等等!” 柳声寒回过头,眼神在问他们想说什么。 “太危险了,你要当心。”白涯先说话了。她摇摇头,像是在笑他是不是忘记自己不会死这件事了。祈焕本想先做关心,既然老白先发话了,他还是直奔主题吧。 “这、这琴……朽月君说怎么帮我们?” “你弹便是了。” 说罢她便转头走了,祈焕和白涯都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犹豫。白涯问他: “你招架得住吗?” “我不确定,但就算封印解除,这群人应该也伤不到我。就算把墙推了,我也来得及换到别的地方去。” “好,我去帮声寒。” 他也拎着双刀,朝着柳声寒走过的地方跑去,穿过一个接一个“木头人”。等他们都离开以后,祈焕这才皱起眉,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来。 还是不知道怎么办啊。 但这时候可不能掉链子,毕竟别人都是那样努力。冷静下来,想想看,找找对付天狗那时候的感觉……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那时候,他其实真以为自己要翘辫子了,毕竟地势是如此险峻,就算天狗没有杀死他,随便一块落石都能要他的命。在山川河流这样庞大的自然力量前,一个区区人类甚至加之妖物的力量也十分渺小。诚然,他是带了点破罐破摔的念头。 那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 平静,只是无边的平静。他很幸运地落到天狗身上,没有摔得太惨。而后…… 他和它说话。 对,说话。 只要能够沟通,便可以和谈。 只要愿意沟通,一切都有法可解。 但双方可要先弄清对方的意思才行……表达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听。 他曾被蓝珀所治愈,并且获得了一些属于它的强大的再生力量。更重要的是,他从中习得了一种法术,这还是他陷落食月山后才发现的事。 那便是精神上的交流了。 闭了眼,他努力倾听着空气中的声音。先前太浮躁,他知道——而且太高兴。与朋友们重新相聚,哪怕是身处险境也令人振奋。这不够冷静,他得劝劝自己。接着,他将双手放在琴面上,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 他听到人们的啜泣声,接天连地。 以及神的愤怒,与悲鸣。 第一百九十二回:无衣之赋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二回:无衣之赋铺天盖地的哀愁如潮水般将祈焕淹没。 他能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哪怕是那些受到控制的人。但他们的情绪迟钝、思维残缺,或许不少人已经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了。那些微小的情绪汇聚在一起,更多的是疑惑和迷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家人重新团聚,变故却接踵而至,对于只想好好生活下去的普通人来说,现在的一切都过于难以理解。 “家”这个遥远而沉重的概念被重新构建,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更令人窒息的,是那最为庞大,且最无法令人理解的“神”的情感。 它——他们,他们在悲伤,悲伤得无以言表。就好像他们直到现在的所有努力,都是真真切切为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发展,所有人的未来,却无法被世人理解一样。那种苦痛过于沉重,也过于复杂,就连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两位妖神情同手足,即使不需要蓝珀或是其他什么建立精神连接的方式,他们也能真切地理解对方在想什么。祈焕不由得笑了笑,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真是狡猾啊,分明只是两个骗子而已,凭什么?他这样想,但知道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就是了。就好像他们所谓“为了世人”,和他们的一己私欲,这同样不矛盾。多劳多得也是他们的原则,所以他们剥削来的一切,在他们自己心中都被认为是正当的、合理的。 他们在说什么……?祈焕无法听懂那两人的语言。声音的确是属于那两人的嗓音,表达的形式也的确是陈述某种文字。但不论是文字还是话语,他都无法理解,那只是经文一般的毫无意义的碎碎念罢了。但他可以读懂其中的感情,与人类别无二致。 可从根本上就无法沟通。 他还感到白涯所压抑着那庞大的悲愤——这几乎是与音乐天的情感足以匹敌的力量。 柳声寒直到此刻的平和与坚韧,以及君傲颜那似有若无的……歉疚,他也尽收眼底。在短短的时间内,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全部从那情绪的海洋中推断出来。 他只是扼腕叹息。 他轻轻摸过琴弦的时候,隐隐觉得手中的经脉也随之共振。于是,他弹奏起来。 这是无比流畅的发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青女本人就站在他身边,温柔地指点着他的一举一动。该落到那根弦上,拨撩哪个位置,什么指法什么力道,都讲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仿佛是直接告诉了每根手指似的,略过了他本人,而手也很清楚该干什么。 祈焕明白了,是那两根看不见的琴弦在控制自己的手,操纵它们弹奏出一曲之音。 之音。 他们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即使是在音乐天附近的白涯和声寒,在城内四处奔走的将军与傲颜,都不禁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它在风中传播,却清楚地流到每个人的耳中。即使是很远的地方,也能倾听到如此悠扬的乐声。 悠扬而萧瑟。 他们觉得……很冷。虽然这的确是一支曲罢了,可那种攀附上皮肤的寒意也是真实 存在的。也不是那样刺骨的冰冷,只是一种微凉的感触。就好像是入秋的初雨,淅淅沥沥落到身上,有种独有的清冷与潮湿,下一刻就会由第一场雨变成第一场霜。 皇宫中,已有无数道墙被推倒,无数座建筑被摧毁,无数处场地被踏出可怖的裂纹。被音乐天庞大的躯体,或是音波所破坏的生命与物品数不胜数。可就在这阵乐声里,它的动作停滞下来,变得缓慢,就好像除了表面,连内部也被冰封起来。 祈焕感到它平静下来了。 这的确是舒缓人心的乐曲。他明白了,一开始自己搞错了什么。他不应该以单纯的攻击为目的去激怒它——而是安抚它,让它冷静,停止那些无意义的破坏。越着急越不成事儿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明白,但也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 君傲颜有些着急,但并不能像音乐天似的平静下来,因为她和父亲意识到这些符咒已经贴不完了。城外那群无意识的人们已经被植入了某种命令,他们并不能随着音乐天的停滞而停止,他们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最后一道城门,也有不少人从零碎的突破点翻了进来。 就在这时,在这阵轻柔的音乐中,两人手中的符咒忽然像是鸟一样纷纷飞了起来,带着白涯的血,飞向四面八方。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悉数贴到应该放置的位置上——是神女在帮助他们吗?他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一切都还有救。 天空的图案成型了,两条遮天蔽日的阴阳鱼相拥在一起。周围的景色似乎没有变化,但整体上令人觉得黯淡了一截,就好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纱。 柳声寒仍不知疲惫地挥舞着云鬼毫。四周那些破败的、碍事的残骸像是时间倒流似的得以恢复,这让这一大片场地看上去都宽敞了许多。还有那些人。虽然她无法通过幻术欺骗庞大的音乐天,但即使是被控制的人类,也能通过修改他们感官接触的信息来指引他们之后的行动。她不断地将沾血的笔用力甩过去,每一滴血墨都融进了那些人的眼中。到最后,她大笔一挥,解除了白涯为他们设下的封印。 他们一个两个都转过身去,朝四面八方散开,朝着自以为正确的道路走去了。 “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嗯,谢了。”白涯点点头。 “接下来该怎么做,你有主意么?” “唔……有个办法。” 柳声寒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白涯忽然冲向音乐天的方向,身后拖出一道奇异的残影。音乐天身边原本能使光线扭曲的那种力量也被削弱了,虽然影响还在,却淡化了许多。白涯一跃而起,踩在它的身上。那一瞬间,他脚下的确有一种踩空了的感觉,但终归还是踏在了某种实体上,只是与眼睛看到的不同。白涯干脆闭上眼睛,凭借直觉指引本能。黑暗里,他看到了一团不规则的光雾,散发着孢子似的粒子。它的形状在变化,但变得很慢,白涯猜测这是它本体凝结的神力。有时候,光雾上会扩散出缺口,像是裂开的眼眶或是大嘴;有时缺口会被填充,补全,不知不觉又变换了形状。 白涯飞快地朝上跳跃、奔 跑,他的速度甚至比睁着眼时还快一些。在音乐声中,他身上的一切伤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一种特殊的灵力从刀的内部散发,缠绕在他的手上、腿上,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刀好像……有个名字,只是他忘了。是水无君起的还是他爹起的?他不记得了,那时候自己还很小,也只听过一两次,他也没兴趣记住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名字,名字——总是有渊源的,它不会毫无意义。 他来到了最高点,这个可以睥睨万物的地方,却并不是离天最近的。距离天,天界,天道……随便什么,还有很远的地方。 他要把天拉下来。 像是踏上了一道无形的天梯,他继续朝上,碰触到了一种肉眼不可见却切实存在的道路上。众人看到,白涯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朝着更高处去。有白色的光和黑色的影围绕在他的周身,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 耳边那男女交叠的声音一刻也不曾停息。有时是咒骂,有时是哀鸣。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或许是属于天道的语言,所谓“神”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那不重要,语言不是共通的,但情感是。现在,它们逐渐凝结成有气无力却清晰无比的人类的语言,深刻地投射到离他们最近的、白涯的心里去。 “死……去死——去死吧,你们这群蝼蚁,这群不可理喻的、低贱的生物。你们该死,生来就该死,你们不配得到任何神明的帮助,也不配沐浴任何神明的恩泽。破坏人间一切草木,驾驭人间一切鸟兽,轻视、斩断我们的感情与连接,自以为高高在上支配一切——你们所认定的我们有何区别?你们该遭到天谴,天神大人理应降下惩罚。你们要付出代价……” 白涯只觉得吵闹。 “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他在心里回答,也不知回答给谁听,“不过,我只在乎到底是不是你们杀了我爹。但你们好像已经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了。无妨,你们也不必回答。” 位于高处的白涯忽然睁开眼睛,他一转身,用尽全力将两把弯刀朝下劈去,却像是将某种东西从上方拉扯下来,狠狠砸下去似的。有什么东西在天空中的阴阳之幕中膨胀,破雾穿云,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两种巨大的灵力从天而降,仿佛天空裂开了一个大口。有一个黑色的、巨大无比的物体越来越近。那究竟是一个黑色的圆球,还是在人间生生扯出了一个洞?它在移动,连同一个白色的圆环。那圆环也极白,似乎象征着与黑圆截然不同的什么。 它们越来越近,扩散出笼罩一切的光。是光还是影,已经没人能够分得清楚,只能察觉出是一种隔绝了视觉的景象。连音乐天庞大的身体也显得渺小,白涯的身影更是微不可见。 那东西完全将音乐天吞没了。不如说,它吞没了一切。 “那是刀气?” 这是朽月君的声音,祈焕一怔,想要环顾四周却无法睁开眼睛。他只听到那个女声有些疑惑地念叨着什么。 “至哉坤元,万物资始,乃顺承天……” ——烛照·幽荧。 第一百九十三回:无险有惊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三回:无险有惊相传上古时代,两仪中的至阴至阳之气化作两位圣兽,名曰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二圣化身天之四灵,随着数千年的传说衍化,逐渐在人们的认知中销声匿迹。虽说任何人都一定听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神话故事,却鲜少有谁知晓它们与天地万物之起源:烛照幽荧。 那当然不可能是圣兽本尊,只是刀气的化身罢了。但当它们以那种当今人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形态现身时,在场的任何人都会对这样的传说深信不疑——没有比这更符合混沌阴阳之始祖的形象了。非凡奇异,超然世外,脱离人对鬼神妖异固有的刻板认知。 光芒缓慢地淡化,千层尘浪弥漫在空中,他们的视线依然一片模糊。祈焕抱着琴从墙头跳下来,不顾一切地朝着略微黯淡的光的源头冲去,险些在混乱中绊了一跤。 他停下脚步,尘雾中央空空如也,音乐天那庞然大物竟消失不见。只有柳声寒双手扶着白涯的肩膀,而他却在不断地用左右手摩擦自己的双眼,时而轻咳几声。 “怎么样了?!” “嗯……”白涯小声地嚷着什么,“看不清。” 是灰太大了吗?他觉得不是这样。即使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依然只有黑暗。他能看到柳声寒的身影,与自己面对面。但那也并非一个成型的人类轮廓,而是一团不规则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灵力结构。这便是他所能看到的事物的“本质”?再转向祈焕,他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人,不过也和柳声寒一样,像一种燃烧的光,或成型但不规则的雾。 眼前的一切只有黑与白。现在,还弥漫着很多松散的、灰色的微粒,他不知这是什么,只觉得肺里很难受,鼻腔中有股无法形容的怪味。 良久,这种单调的色彩逐渐淡化,鲜艳的一切重新占据了他的眼睛,粉尘也不见了。 他看到祈焕抱着琴,目光惊异地看着他。 “你眼睛怎么了?”他皱着眉,“伤到了吗?但现在好像好了……只是你抬头时——” “抬头时……?” “很怪,眼白和瞳孔的颜色……没事,现在已经好了。你能看清东西吗?你还好吗?” 他不太好,肺里很难受。他刚刚好像吸入了很多那样的粉末,呼吸感到很不畅通,气管里十分干燥。而且那种刺鼻的气味究竟是香是臭他也分不出来,因为实在太浓郁了。 柳声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却一直放在他的两把刀上。 “水无君的这把刀,大概在锻造的过程中,吸纳了一部分他的力量。”她弯下腰,手很小心的在刀身上摸了过去,确定了什么似的说,“现在它就连我也能伤到……但就在不久前它只是普通的刀而已。你激发了它的某种力量吗?” 白涯又是一阵咳嗽。他抬起头,表情无悲无喜:“不知道。咳、咳……我只是,挥砍它而已。” “你就把音乐天 给砍死了?”祈焕皱着眉,十分不可思议,“渣都不剩?” “我没有杀他们。”白涯将一把刀横过来,也放在眼前慢慢打量,嘴上回应道,“我只是将他们从哪儿来的赶回哪儿去。” “你撕开了六道的裂隙……用这把刀?” 祈焕的眼睛几乎在闪闪发光。他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仰视这对刀,有点儿刻意,但真挚无比。他摇着头啧啧称奇: “是我不识货了,我还以为它只是长得比较稀奇,没想到啊——哎,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就刚才那个?” “你想累死我吗。”白涯作势砍他,“能不能少惦记点不是你的东西。” 他的嗓子稍微好了一些,终于能说两句利索的话了。这时候,君傲颜与她的父亲也从远处赶来,视野变得清晰。两人跑过来时都有些灰头土脸的,不过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就谁也别笑谁了。 “你们杀了它?”他们问。 “老白把他们赶回老家去了。既然是天界道的叛徒们,应当会过着逃犯一样的生活,或者被抓住,受到应有的惩罚吧。” 祈焕如此推测。在亲眼确认白涯没有异样后,君傲颜终于舒了口气。 “这么一来……香积国国母与乾闼婆的连接会被斩断吗?” 柳声寒并不确定:“我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连接……但就算没有,天界的时间相对这里而言,也为她留下了应当足够长的时光。大概吧……” 他们没得选,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君乱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等一下。白少侠既然将名为音乐天的妖神赶了回去,那么,那些被他们收起来的法器……” “我避开了。”白涯果断地回答,“我在它体内看到了那些东西。他们似乎还没有学会如何正确地使用所有法器——不然对付他们可能也没这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它们现在应该散落在皇城各处……” 谁曾想几人沦落到在皇宫捡垃圾的地步呢。 云开雾散,却已是夕阳西下之时。趁天黑之前还得将它们找到,可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那些被控制的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有些人倒下了,再也没站起来。想必,城外的那些人也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扔下工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诸如“我灶里还烧着火”,“我衣服洗了一半,要顺河漂走了”,“我的店没有人看了”的议论不绝于耳。虽然人们还在困惑,很多游手好闲的充满好奇的人仍徘徊在门口,更多忙着工作的人还是早早回去了。 城内有人揭开了白涯的符咒,陆续走了。 不再有人道谢,也没有人道别。自始至终,他们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罢了,工具也不需要拥有过于丰富的感情。或许就和真正的蚁穴一样,忙碌的工蚁们只顾埋头工作,从不停下脚步。对于兵蚁、蚁后位置上的人在干什么,并不需要他们过多关注。 死了太多的人,他们也不知是谁杀的。对于国师的拥护者与教主忠诚的信徒,白涯他们才是破坏了他们乐土的入侵者,才是应该被抵抗的敌人。如今没谁有精力告诉他们自己心中所想,也没谁有兴趣了解事情真正的全貌。人人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这么想来,没把他们直接赶出去已经是给了面子。但歌沉国不能停留太久。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受到非议。总之要快些把法器重新收集起来才是正事。 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几人准备着手找东西了——这会儿应该没谁有力气顺走什么吧?毕竟他们都更想回家和老婆孩子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而就在这时,人们都停下脚步。虽然反应仍有些木讷,不过还是对着远处来的人行礼。 是秋若筠。 有两位下人一前一后抬着架子,她端端地坐在上面。看得出她身体还是很弱,甚至无法下地走路。她身后零零散散跟着一些守卫和宫女,大家眼神怯懦,像极了当过逃兵或是躲在桌子下的角色。但这没关系不是吗?至于太后本人,她的疾病与歌神的关系十分复杂,不是说国师消失了她的健康就能回来。对于这点,他们都很可惜。 “……” 傲颜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似乎问什么也不合适。但太后并不介意,她压了压手,示意他们不必行礼也没有关系。 “我很感谢你们。对皇城的破坏,日后我们也会慢慢修缮;对于百姓们的情绪,我也会做出一套体面的解释,但是……” “我们不会停留太久。”白涯开口道,“找到这里的法器我们就离开。” 太后点了点头。 “嗯……我会派人一起帮你们寻找,并将内城封锁起来以防万一。我们都不理解它的价值,应当不会有人私藏。只是,找到以后你们就要离开,越快越好。”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点头应和。太后的态度不难理解,她倒不是真的着急将他们扫地出门,而是因为神明的拥护者不在少数,他们都是盲目疯狂且不理性的。留在这里,对两边来说都是一种隐患。何况…… 太后她,姑且也算拥护者之一吧。 她的女儿秋未语,想必已经……没有歌神牵线木偶一样的操纵与维护,她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如今的太后,兴许终于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吧。 这是一场漫长的死亡,漫长的诀别。 今后又会怎么样呢?她的身体究竟会不会慢慢好起来,还要等时间来回答。没有了小小的女王,她必不得不回归王位——凭借这孱弱的躯壳。她会遇到新的良人吗?又如何确定对方不是为了国家大权而来?而她还会信任谁吗? 算了……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说到底啊,是他们太爱管闲事,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 都是自找的,谁都是。 第一百九十四回: 无染一尘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四回:无染一尘第一百九十四回:无染一尘 夜里,他们坐上了离城的马车。虽然太后表示,若只是在皇宫内停留一晚也无妨,但他们还是如约尽快离开了。不论是太后看着他们,还是他们看着太后,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无声的伤痛。比起沉重的身体所泛上的疲惫,心中不知名之物的重量才坠得人生生发疼。 武国的队伍还剩下不到二十余人,他们没有随着白涯几人离开。擅闯他国皇城是绝对足以引起战争的事,虽然两边的上位者都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终归要给下面的人做做样子,给个交代。说不定,日后武国也会与两国建交的,毕竟食月山深渊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安顿下来以后,将军答应他们,会随他们离开这片荒唐可笑的土地。 “你是怎么从天狗口中逃出来的?” 马车上,君傲颜这么问祈焕。白涯坐在前方的马车上驱车,听到这个话题也只是朝后斜眼看了一下。现在他的呼吸终于正常了,但总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可能是残留在鼻子里淡化的味道。柳声寒在傲颜旁边清点着法器,一件一件将它们用手绢擦拭干净,检查破损。既然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眼神绕过傲颜,认真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们会问到这个。”他舒了口气,“终于有功夫讲了。” “你手上的妖纹还没说明白。而且你瞒了我们不止一件事儿,都一一交代咯。”白涯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呀呀呀,我会说的,答应过你们的还反悔不成?”祈焕翻了翻白眼,“而且那不是妖纹好吗。这要说起来啊,还长着呢……先说天狗的事吧。其实我们之前对它有些误会,它并不是那种如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妖兽。实际上完全相反。” “完全相反?”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有如玉盘般皎洁。 关于天狗本性凶恶的说法确有其事。但实际上,它并非生来对所有人都穷凶极恶。 说到底是天界来的奇兽,拥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似乎也不是怪事。但在大天狗的眼中,人性的恶会被不断放大。恶太过突兀,足以令它忽视其他一切。它就是这样如此挑剔、如此带有“偏见”的生物。它像一面镜子,会放大人类的**,人的丑陋。 但孩子与之不同。有人说人性本恶,有人说人性本善,归根到底如何决断,标准自然是不同的。在天狗眼里,孩子的**出于本能,直接且纯粹,这便算不上人性的大恶。反之,孩子的天真烂漫也早已是被生活磨砺过的成年人不复存在的东西,而天狗很喜欢这些。 它对孩子很友好,它很喜欢他们。 人们说天狗会将孩子拐骗,藏起来吃掉,孩子便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是所谓神隐。 “这也是误会。”祈焕说道,“不过比起说是误会,不如说……反而都有所预谋。” “预谋?” “孩子 是被人丢掉的。”他答道,“一开始多是些女孩,也有男孩。也有无力赡养,或者被视为负担的老人被抛弃。他们家里都很穷,或者是些生来残疾的、脑子差点儿的。他们将孩子丢在这里离开。在他们踏上山的那一刻,天狗便得知了他们的意图。等父母离开,它就会将孩子带走。回去的父母就说,采药的时候孩子在山上走丢了、被野兽袭击之类的……有人知道这里有天狗,便说,是被它吃掉了。” 虽然天狗的确是会吃人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吃。若是太过贫穷,实在无力抚养孩子或者老人的人,它便只是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开。若是心怀恶意,故意抛弃不想养下去的女孩或是有缺陷的孩子,它有时会袭击他们、恐吓他们、甚至吃掉他们。有时,它故意只是咬断人的手脚,并不让他们死去,以恐吓那群人不敢再来这里。等那些人回去以后就变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是发呆就是发疯,连熟人也认不清。有些不配合治疗的,就会感染而死,这都是报应。活着回来的人散布恐怖,让传言更加血腥,他们说自己的孩子被吃掉了。虽然直到这一步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但上山采药会打扰到他们的人,或是再有抛弃老人孩子的人,都没谁敢再来了。 那些留下的孩子自然无法在贫瘠的环境中活下去,最终他们都迎来死亡的命运。老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魂魄十分轻盈,很快消散,但孩子稚嫩的灵魂截然不同。在那灵力流特殊的地方,他们的魂魄无比沉重,无法从中离开。天狗带着他们的魂魄,陪伴他们,领着他们在这山间自由自在地玩着,谁也管不了他们。 他们不会变成凶戾的恶鬼了,而是会被渡化,轮回转生。 直到那个虚伪的神灵带着她偷来的埙,来到这里。 正如人间的猫猫狗狗会对人类的哨声有反应一样,天狗对这来自天界的器乐也有反应。在紧那罗的乐声里,它的心智如人们所愿,变成了真正凶残的、没有自己思想的怪物。在它的心智受到重创后,紧那罗又用歌声哄它入睡了。它成了食月山真正的隐患。 小皇子的灵魂是那样喜爱它,正如喜爱自己的妹妹,自己的木雕一样。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只知自己已经死了,却很快乐——天狗虽然样貌骇人,却比宫中那些长的人模人样,嘴和心都不干净的人可爱得多。不论他游荡到哪里,天狗都会叼着他的小木雕。它是那样小心,生怕将木雕咬得粉碎。 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本早该随着其他孩子转世才对。这样一来,他就没有机会了。 他也不想离开它。 “后来就……你们知道了,它被唤醒了。” “是紧那罗在搞鬼。”傲颜告诉他。 “嗯,我猜了个大概。我见到了小皇子,他说自己叫未言。不过也不能说是见,是听,我听到他的声音。还记得我曾经在海底被琥珀给救了一命的事吗?” 傲颜点点头,说 声寒告诉她了。 “若不是这样,我恐怕还不能与他们交流。”祈焕很庆幸,“当整座被埋葬的山谷都只剩下我们时,我的精神与他们相连……我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孩子真的很可怜。” 他试过运功、布阵,用了很多方法都没能山谷中出去,自然的力量过于庞大。水源虽然很多,吃的却少得可怜。好在即使在深谷之中,也藏着许多顶饱的药草,只是生吃实在太让人牙塞喉哽。但没办法,既然只有这个,就只能吃这个,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一开始他并没能与天狗成功沟通,他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步没走对,就激怒了那离他不远的庞然大物。他只能听小皇子讲些这些年的趣事,介绍那些已经离开的朋友。除了他,本来还有许多伙伴留在这里,但天狗的心性已然无法将他们渡化……何况它被困在山下,人的魂魄也无法做些什么。 其他孩子的灵魂被吃掉了。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 “天狗会保护我们。”小皇子这样告诉祈焕,“它能让我们免于一种怪物的袭击。其实我们谁都没有看清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若是离天狗太远,会有危险。只有它在,我们才不会被掳走。” 那时候,祈焕如实对他说:“灵魂若是受到伤害,便无法投胎转世。但灵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食月山还有别的怪物?” “不知道。也可能是从别处来的。那些朋友……都被抓走了。只剩我躲在山涧里陪它。” 大多数时候,祈焕会给他讲外面的故事,讲九天国外的一切,他对所有东西都很感兴趣。慢慢地,祈焕发现只要把小孩哄高兴了,那天狗就不会为难他。 正在赶车的白涯回过头:“你这心存恶念的人竟然没给它吃了。” “其实,差点。”祈焕一脸认真,“幸亏我比较能打,打得它心服口服。” “我信了。” “我也是。” “哈哈哈。” “你们怎么这样!还听不听了!” “你讲,你讲。” 后来……小皇子终归留的时间太久。他在人间停留得实在是太久了。自打祈焕认知他以后,他偶尔会将灵体在祈焕面前展示出来。但他的灵魂被尘世污染得很严重,再这样下去他终于会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智,化作厉鬼。 他发呆与失控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能与他平静对话的日子少之又少。他不仅要提防脾气差的打个喷嚏都会被吼的天狗,还要应付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翻脸的小皇子的灵魂。 他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倒还好对付,可当他彻底堕化之后呢? 这一天比祈焕想的来得更早。 “所以我超度了他。”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沉重。对于那短暂而快乐的记忆,他的确印象深刻,难以忘怀。但同样,他也很清楚这件事的发生是迟早的事。 第一百九十五回:无吐无快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五回:无吐无快“虽然有点可惜,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柳声寒如此评价,“在那种地方,六道无常也感应不到那些迷失的灵魂。可以说,有大天狗在,倒是好事。” “嗯——这就是我说过的,我和天狗打起来的原因了。失去唯一的小皇子后,它终于对我发动攻击。我能理解,这有点儿夺人所爱的意思——但它也肯定知道,我啊,可不是为了杀掉他们才沦落到这一步的!” “你真这么厉害?”傲颜和声寒都挑着眉,明摆着是质疑。 “你们也太过分了。”祈焕摇头咋舌,“但是,看来一路上我隐藏实力倒是很成功。” “开玩笑的。”柳声寒笑说,“我也从很久前就想过你的事……我觉得你也很特别。在深海中,你为救我一拳将那块石头击碎的时候,我就在想——” “早知道你不会有事我就不那么快暴露了!”祈焕翻着白眼,“还说我瞒着你们,你不也瞒着我们嘛。” 前方的白涯忽然说:“傲颜,帮我锤他。” 君傲颜像得到命令的士兵一样,忽然抬起手一拳从祈焕脑袋上打下来。他痛得要命,捂着头,严重怀疑这个力道夹带私货。 “所以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 还没等他抱怨,傲颜就发出了质问。他揉了揉头,转了转眼睛。 “可能你们应该记得我说过以前的一些事……我说我是个少爷的书童。但其实不是,我是那个少爷。我啊,也算是有钱人家出身的。” “所以你给手上之前套布条,该不会是不想暴露自己没干过活,手上没有茧的事吧?” “喂,我还得要习武吧。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学,要练,从小到大我都要累死了。我戴这个东西,只是为了挡住我的家纹——我不喜欢我本家。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就什么都逼我做,我嫌烦,就跑出来了。” 傲颜抓他的手腕,他忽然抽了回去不想给她看。他好像对此仍然介怀,傲颜就没有闹着非要拉过来看了。 “所以那个水鬼,要抓的本来是你?” 白涯忽然这么问。那两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只是听着。祈焕叹了口气。 “嗯……的确如此。但那时候,我阴阳术不够精,救不了自己。一直陪我读书的书童主动跳进水里换了我——他本可以直接跑去给大人们报信,这才是正常的事,但没有。因为他知道等把人喊来,我连尸骨都找不到了。他没有父母,在我们家不论上下都欺负他,他说过,只有我对他好。以后若有什么困难,他定舍命相报。我当时只是笑笑,以为他只是……抒情而已。可没想到,他不仅做到了,还这么突然,这么快。” “这……” “我什么都会点儿,但什么都不精。这一路走过来,你们应该也发现了端倪。我阴阳术是最好的,因为这是我们的家业,阴阳师世家。但我打心底里对这些都很抵触。我父母要不了孩子了,太老了,我长大了才知道相较别人,他们几乎可以当我年轻的爷爷奶奶。他们把全部的担子压到我身上,事事都逼着我做。其实我并不是长子,我只是运气好,一出生就灵根厚重,是他们盼星 星盼月亮盼来的好苗子。他们不在意长子传承,只想重振家族之名。为了对外有个好的说辞,我兄姊分明是亲生骨肉,对外却说是收养来的。” “你的哥哥姐姐们……不在意吗?” “不在意——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自己真是捡来的!” 其他人都愣住了。傲颜有些结巴:“这、这……那你是怎么——” “他们告诉我的,从小就告诉我了,为的是让我明白这样的意义有多沉重。我一开始是深信不疑的,少年时也曾怀疑过。不过根据他们对我的期待和……施压,我多少能判断出,这大约是实话了。这事儿,我就算告诉我的手足,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太过迷信爹娘的权威了,毕竟是被‘捡来养’的‘孤儿’,怎能心有怨言?后来因为巧合,遇到了回来探亲的接生婆,我是她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她拿着很多钱走了,不再干这个。她告诉我真有这么回事儿。但暗中跟着我的人发现了这回事——虽然我回家后什么也没发生,但我从哥哥那儿听到,那个抱他们送到府上的婆婆……实际上就是接生婆,不知为何暴毙街头。我想这大约是爹娘故意这么做,故意这么传达的。是我的错,我不该接触她,她本该拿着本家的钱远走高飞……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他们疯了吧?!” “大约是疯了,从来没有正常过。我去哪儿都要有人看着,干什么他们都要管。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回去就是家法伺候。我身上有多少伤就不给你们看了——我在外面吃顿饭,回家晚了,他们也立刻能派人把我抓回家去,我是犯人吗?我他妈二十多了!”他们好像头一次听祈焕说脏话,“我慢慢知道了,他们其实……并不爱我,只是因为我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而已。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傲颜——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爱他们的孩子,不是。” “……” “然后我就跑了,跑到九天国。我想,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焕儿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爹娘总这样说。希望是什么贵重之物吗?年幼的我尚且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只知道,希望是点亮未来的火。而这也是私塾先生告诉我的比喻。火很重要,没有火就不能烧水做饭;未来也很重要……比如今天晚上会吃什么。 吃的,倒从来都是好的,贵的,打小儿就是。但有些吃的并不好吃,放在嘴里苦苦的,卖相也不好。我不吃,爹娘和下人们都哄我,说对身体好。小孩子哪懂这个?那就换厨子,换一个能把补物做好吃的,再不济好看也行。就这么抓着小孩的心思走,倒能骗进嘴里。 穿的也是好的贵的,但我并不喜欢。一来是太花哨了,像个姑娘的似的。偶尔上街让别的孩子们看到,是要嘲笑我的。二来是质量不好,一扯就坏,毕竟绫罗绸缎的织物都算不上结实。我反倒喜欢下人的孩子们的衣服,小时候就帮忙干活,所以布料用得都很耐穿。我一向也顽皮,只有穿这种衣服上蹿下跳才不会坏,不会被骂。反正趁早回来偷偷换掉就是,我机灵,倒是一次都没被发现。 长大后我才意识到被发现的后果。时至今日回想起 来,也会捏一把冷汗。 但我与我周围的人所受到的惩罚,远远超过了理应付出的微小代价的地步。平日里训练也是严苛的,我怎么都逃不掉。但后来我慢慢发现,自己若是把该做的任务做完,这时候再跑出去,至少不会连累别人。不过,爹娘对我的表现总是很难满意。 年幼的我被迫思考,自己所背负的东西的含义。 “小焕是运气最好的。” 手足们总这样说。他们是我的亲骨肉才对,我自己却不得不将这个秘密埋藏于心。但大家的待遇都是相仿的——甚至比我轻松多了,难免心生不快。我抱怨的时候,手足们就说这种话,告诉我,作为本家唯一一个“长子”,恰好还这样天资过人,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 恰好……真的是恰好吗?恰好,也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人生在被幸运之石砸中的时候,多少会有些惶恐,生怕不久后就会失去,或是付出什么其他代价。我倒是从未这么觉得,我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支付这个代价。 不过苦中作乐,向来也是人类的本事。虽然院儿里的孩子不能跟我玩,但我还可以找街上的啊?大一点的孩子都躲着我,爹娘教过他们,那个本家是不能得罪的。万一出个好歹来普通人怎么负担得起?小一点儿的,有点怕我,毕竟我看上去太光鲜亮丽啦,和灰头土脸的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过我总是带着好吃的好玩的出来,就像吸引小动物一样,慢慢地,他们也乐意跟我一起玩儿了。一开始,我是其中最大的。后来本家亲戚或下人的孩子也会跑出来,和我们一起——包括我的书童。 那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可能……也算不上特别无忧。我还是要顾虑回家以后的事。因此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和爹娘、手足、教书的先生们、各种师父,还有看守护卫们斗智斗勇。我心思太多,嘴也太滑,大约要归功于这个理由了。 被发现就是毒打,禁闭。我娘倒是舍不得下手,我爹下手最狠。我真的不喜欢我爹,因为一年到头,他没多长时间在家里。听说,老爷子总是四处奔波,不断地与各种达官贵人与阴阳术世家往来。我不明白我爹为什么对我下手这么狠,抽我的棘条上,刺都带毒,我娘或者药郎要给我擦许久的药。晚上翻身都会痛醒。哥哥姐姐们说,是老爷子的期待太深太沉,迫切地希望我能独当一面。所以看到我这副模样,只是恨铁不成钢,打我也是为我好。 我真的不明白——因为和我玩的小孩子里,也有爹娘在别府当劳工当下人的,或者是常年经商之类的。他们回来,总是会给孩子们带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算是空着手,至少对他们也是很温柔的。如果因为太调皮,被当娘的打得七荤八素,就会鬼哭狼嚎着喊爹爹,因为当爹的就从来不打自己,还帮忙劝架呢。 我可真羡慕。 我也没有多喜欢我娘。在我眼中,我娘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表面上有多心疼,嘴上说着自己有多爱我,家法却执行得无比严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总是垂着泪,满目心疼,口口声声诉说着家里的苦衷。 口口声声,声声泣血。 第一百九十六回:无可奈何花落去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六回:无可奈何花落去那个男人极尽狠戾,那个女人极尽虚伪,那些手足极尽愚昧。 但他家……确实也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他们只是把最好的都给他了。他们总这样,也不问他要不要,擅自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他的肩上,让它们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然后,这群人又擅自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美其名曰“为了你好”。直到现在,他听到这四个字就开始反胃。一切强加的东西本不应有,人人却都在索要他的回报,这简直不可理喻。根本未经许可,甚至不曾问过,所谓报答与理解又该从何谈起? 他真的想不明白,一直都。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为了未来,为了对得起他们所有人的付出……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吗?他觉得自己像一棵摇钱树似的。掉钱了就皆大欢喜,不掉就一直在树下摇晃、抽打,直到掉钱为止。 不过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本家确实是名扬四海,人才辈出。许多从家里走出去的阴阳师都进了宫,吃上了皇粮。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他们,都有人知道他们的大名;不论是谁见了他们,哪怕是皇亲国戚,都会规规矩矩地行个礼。可从某天起,他们便开始没落了。他娘总是抱怨,自己祖上分明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行善积德,驱邪阻恶,怎么非但没有好处,还越来越差了?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啊。听到这话,他就在想,或许本身为了老天给他们什么好处的目的,就已算是心术不正了。退一步讲,教阴阳术的一个师父也讲过……万事万物都有其理。有兴盛繁荣,就会有没落衰亡。有胜有败,有失有得;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些道理他很小都学过了,为何母亲活到头发花白的岁数也不明白? 为何所有人都不明白? 为了重得上面人的喜爱与资源,为了不被同行嘲弄,为了不被下面人说闲话……他们家必须回到曾经的位置。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靠自己这一辈是不行了。要盼,只能将希望寄托到下一代的身上。有的鸟儿它飞不动啊,就下个蛋,等着鸟儿子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带着一林子的三姑六姨飞向太阳。 这鸟儿子委实争气,翅膀生得比祖上随便哪一位都要大上一圈儿。它也能飞得极高,极远,只是太贪玩,天黑得透透的也不知归巢。 他们那时候还没有明白,这小子啊,根本就不喜欢太阳。 这院再大也还是片林子,这家再高也只是个笼子。他就想啊,算了,不飞了。爹一天到晚拉下脸来,除了拉拢关系还要想方设法给他找最好的老师——这一切,他多少能理解几分。先老老实实呆着,待一阵子吧。因为那时候,随着他一起飞的书童也已经……掉到地上去了,再也没能回来。那书童生前叫他起床,总是用镜子晃他眼睛。有时候他早上练武,书童不用起那么早,他就等练完之后拿着镜子,给丫晃回去。他觉得他才是自己真的兄弟。 至少,混到把两位老人家熬走了总可以吧?那时候就没人管他了。而且说实在的,不是他小焕死没良心。这两位老人家的年龄,确实撑不了太久了。 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也能够意识到。为此,他们 还做了一个准备。 一个他们的焕儿不喜欢的准备。 说来和他一起出去疯的小孩子里,除了几个小子,还有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是一个男孩的妹妹,他爹娘总不在家,爷爷奶奶也走得早,自己带着。那丫头是很小的,虽然有点碍事儿,但小嘴巴能说会道,特别好玩儿。另一个是南街一个裁缝的女儿。她也不喜欢跟娘学织布什么的,就喜欢和男孩们追追打打。因为她家上面还有俩哥哥,爹娘平时也很少管她。 她力气很大,也很讲义气。若无视那有点漂亮的脸蛋儿,她就真的与小子无异。要说她爹娘也确实会生,把她的眼睛生得大大的,嘴巴生得小小的。除了太阳晒多了有点黑,还是很讨喜的。她手上有个戒指,石头打的,不值钱。但她很喜欢,说是奶奶生前留给她做嫁妆的。上一个敢抢来玩的被她打了个半死,所以臭小子们打架让着她,除了怜香惜玉,还有点怕母老虎发威的意思。 当大家问以后想干什么的时候,这丫头说的却是嫁人。爹娘说了,她不想学东西就不学了,反正长得好看,肯定有人要的。 那年丫头十三四岁,他十六,当裁缝的妈给她说了媒,给个有钱的东家当小妾,日子能过得美美的。他为丫头感到遗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那时候大家都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丫头告诉大家以后不能一起玩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丫头倒很高兴,说是奶奶的戒指保佑她,她才能去过富贵日子的。 他们和丫头痛痛快快地玩到天黑,这才不舍地散伙,平时最爱拿她开玩笑的小子竟然哭了,哭得很凶,还要被大家反过来安慰。 等回了家,发现爹不知何时回来了。老爷子也没为他溜出去玩的事儿打他,他还奇怪。只记得那天,全家上下都高高兴兴,谁见了他都要说一句恭喜。结果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忽然说,他给儿子说了一门婚事,是哪家的大女儿,当贤妻良母的好料子。而且她身世显赫,地位很高,至少在两个老人有生之年,看不到家族复兴,也不用被谁看不起。 没谁看不起你们啊!不是你们自己觉得?他站起来生气地说,饭都不吃了。他娘说他不懂,那种轻视是心里的,是无声的。那你们怎么听得到?想太多了吧?谁一天到晚看着咱们啊。他是真的气坏了,而且忍受父母的这种自作多情已经太多年。爹娘倒是难得没揍他,只是说,听不到,但能感觉到。他简直要气疯了——这群人自卑、自私到骨子里。 “我不成亲。”他说,“我不要娶一个我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的人。” “你还小,你懂什么。爹给你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听话,这都是为你好。”当妈的说。 “我根本不爱她!” “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知道她人好,漂亮,而且家里有钱,名声大,你出门了多长脸呐。”当爹的说。 “你们说我不懂,为什么还——” “我们的小焕,该不会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吧?不然怎么这么不情愿。”当哥的说。 “兄长?你……” 此时,他顿了顿,转 转眼珠,心生一计。 “嗯,对——我有喜欢的人了。” 爹娘相互对视着,兄长阿姊们也面面厮觑。他无法理解他们的表情。良久,娘说: “这的确是好事。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好命,能被咱家的宝相中?她漂亮么?” “漂亮,我觉得漂亮。是南街裁缝铺的丫头。” “那丫头啊……有所耳闻。但她也太野了,怎么能顾家,能照料好你?”当姐的说。 “我就不喜欢贤妻良母,我就喜欢她那样的!” 说来违心,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只当妹妹看。他心里不断地说对不起。但应该没事,反正她明天就坐上轿子,去有钱人家享清福了。她比他更需要有钱人。 爹娘点点头,叫大家继续吃饭,便不再说话。尽管这顿饭安静得令人窒息,但他暗想,这一劫也不知能不能挡过。算了,之后再闹吧,就说非她不娶。有机会再见,他一定道歉。 第二日一早,他在庭院里随师父练剑。练完后也到了正午,他擦了擦汗,走进屋。饭菜已经做好了,很丰盛。但他觉得很渴,只想喝水,却没有茶。他问茶放哪儿了,他娘说,茶叶没存好,都受潮了,她提前晾好了汤。于是他喝了一口,觉得很鲜,很香。于是他娘把一盆汤直接挪到他的眼前。他也没顾上吃菜,光喝了个水饱。 到最后,盆底是两只小小的手。 虽然皮肉都被煮烂了,但他看到有圈石头扳指卡在上面。 他晕了过去。 刚醒过来,他就抓着送药的下人,问那裁缝家到底怎么样了。下人是不知道的,虽不知所以,但说帮他打听。于是他一粒米也不吃,硬是等下人打听回来。爹娘还是什么都没说,愣是等下人回来亲自告诉他,南街的裁缝连夜就搬走了。听说唯一的女儿生了大病,去找人治了吧。大清早,连要娶她过门那家都没找到人。 他听完之后就开始吐,吐得胆汁都出来,然后便开始发烧,烧得糊里糊涂,脑袋连热了好几天。他醒了就又吐,然后被人逼着把饭糊强灌下去,再倒下头睡,醒来接着吐。 这事儿他娘是有些后悔的,但不是为了丫头。他娘和他爹都相互指责,说出的是个什么馊主意。他爹生气,因为原本说好的婚事没了。还是没能瞒住——姑娘家里听说这孩子身体太虚,推脱了。他娘倒是觉得老婆还能讨,宝贝儿子若是落下病根可麻烦大了。 混沌之中,他每每睁眼,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论醒来是黑夜还是白天,眼前都是一阵泛着花的强光。他烧糊涂了,嘴里嚷嚷着让书童别闹。视线终于清醒些的时候,一眼就瞅到一面小镜子,折着阳光晃来晃去。 “还给我!”君傲颜从白涯手里抢走了镜子。 “抠门。”看祈焕醒了,白涯便无趣地走开,问傲颜,“你竟还有女人用的玩意儿。” “我不用啊,我爹给我的。”傲颜收起了镜子,又瞪他一眼,“别乱玩我东西。” 祈焕躺在地上没有起来,沉重地舒了口气。 沉重得要吹散十六岁的光焰。 第一百九十七回:无所不至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七回:无所不至休息过一晚后,他们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 这儿并不适合马车进入,因而他们将车与马分开,将行李装在马身上,牵着它在林间漫步。许多曾经觉得稀奇古怪的花草,如今看多了,也觉得不足为奇;曾经对他们来说十分危险的一切,在几人经历了大风大浪后,都显得无足为惧。 白涯的呼吸很不正常,有种嘈杂的噪音夹杂在里面似的,很沉重。他好像有些不适,情况显得比昨天大战之后还要差,却在极力克制。其他人不知为什么,只有柳声寒说,昨晚白涯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梦话,含糊不清,不知所云。 “不可能。”他否认,“我什么都没有梦到。” “兴许只是忘了……你状态很差。” 他们不敢告诉白涯,这时候他的脸色显得苍白,比刚睡醒时要糟。这种症状有些突然,但并非毫无预兆。不如说,那些细小的预兆一直处于无关紧要又难以忽视的界限间:呼吸急促、发汗、头痛、焦虑、梦呓。 “该不会……是中毒了吧?”祈焕感到紧张,“音乐天被击败后,你一直在咳嗽。” 然而柳声寒否认:“他没有。但这种情况……我担心不比中毒简单。” “我没事。”他不断地说,“我没事,不要管我。” 这太奇怪了,先前都没有那些症状的,现在怎么突然……说起来,鼻腔中的那些气息已经淡了,不知是散去了还是他习以为常。莫非真的是粉末有什么问题吗?他确实感到不安,却不想将这种不安带给别人。 他们在林中继续走着。日近晌午,几人都感到饥肠辘辘。从歌沉国带出来的,只有硬得划嗓子的干粮。附近没有水源,能提供水的植物要么苦涩无比,要么有毒。他们十分干渴,不得不深入树林,寻找河水。 没走多久,他们遇到了一个并不怎么想遇到的人。 不过在看到晏的那一瞬间,白涯的刀已经砍在了晏肘部的护甲之上。他太快,三人就感觉身边忽然空出来一块儿似的。但晏的反应也很快,他成功挡下了这一记。白涯没有用全力,只是示威罢了,不然这块薄甲早就连着皮肉被砍断了。不过晏猜得很准,他知道不可能白涯一上来就要他的命。 “喂喂喂!”晏不服气地嚷着,“再怎么说我也是帮了你们,不感谢我就算了,上来就打人?太没礼貌了。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他妈害死了整个炼药厂的劳工现在跟我谈自尊?你他妈也配?” 晏的眼珠子转到了一边。 “呃,啊,嗯……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说来复杂,好像是缒乌找到歌神,他们之间商量了什么事。这家伙啊,什么事儿都不爱和我打招呼,我莫名其妙就要受歌神的义弟差遣。是乾闼婆让我销毁证据,我怎能不从?所以我这不才带着琴找到你们嘛……” 君傲颜义愤填膺,就差冲上来替白涯补他一刀:“闭嘴!你这油嘴滑舌的妖怪,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那些人若发不出叫喊,你就当听不见吗?!” “哇,我说的是真的啊。而且、而且他们其实并不痛苦。他们的痛觉已经被音乐侵蚀,感知也被摧毁,不会觉得疼痛或是难过的。就算他们恢复自由之身,活着也是受罪……” 白涯举起另一把刀,眼看着就要看下来。 “别啊!你们不是已经战胜了音乐天,为民除害了么?以后不再会有人受到伤害,我们共同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看着我送来五弦琴的份上,给点面子。” 祈焕白了他一眼。 “你那五根弦的古琴可真是太难弹了。” 晏用手背拨开白涯的刀刃,后者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紧跟着他。晏走上来的时候,祈焕离 旁边的马更近了些,以免这家伙忽然发难,把琴又不由分说地抢回去。 晏笑了笑,说道: “怕什么,我又不会去抢?再者,本来就是我借给你们的东西,还给我也不过分吧?但这玩意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我听说了那场战斗……你这不是很会弹吗?说起来——那真是你自己弹的?” “边儿去。” 白涯忽然走过来,径直插入两人之间,将晏推开了些。几人都不说话,继续向前几步准备赶路。白涯一边走,一边直直盯着晏,一板一眼地说: “你若要这把琴,我们现在就能还给你。但请你和我们保持距离,我们可不想再和你跟你兄弟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晏非但没有拉远距离,反而忽然将手臂搭在白涯肩上,低下头说: “你那招……叫什么?连神庙里,透过树林与高山,都能看到那边奇奇怪怪的天。” 白涯没有理他,粗暴地将他的手臂打了下去。 “别介啊兄弟。这么久不见,都不和我唠唠?” “谁他妈跟你称兄道弟。” “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晏拍了拍手,站到几人面前拦住了路,“是这么一回事儿。楚神官知道了你们的事,说他想再见见你们,稍做招待。不知几位肯不肯赏脸?” 楚神官楚天壑?他们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相互对视。这有些突然,他们还不知如何决断。当然,这首先建立在晏没有说谎的情况下。 “鬼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人。”祈焕朝晏脚前的地面吐了口唾沫,“说不定是看中了我们的法器,又故技重施,把我们往沟里带。” 晏无奈地皱起眉:“呃?你们以为我想啊……若不是楚神官的要求,我才不给面子。我也说了,我以前忽悠过你们,你们肯定不会信我,但他还是觉得我们熟悉,执意要我来请你们。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也不觉得我们关系有多好呢。” “所以?” “诸位还是随我来一趟吧,不远,真的。他们已经设好宴席,就等你们去了。我猜,他是想和你们谈谈法器的事。毕竟其他东西都在你们手里,我们这儿……多少有些不安心。这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晏的话的确有道理。四人背过身,聚在一起,简单地商议了一下。就算晏还想使什么把戏,四个人与六件法器都在他们身上,他恐怕也使不出什么花招。更何况,柳声寒这样说了: “我在意的事,其实与蟒神的领地有所关联。那座神庙,我不论如何都想再去一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还是选择同意。于是他们牵着马,继续跟着晏走。他默默走在前面,不再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上去确实老实了许多。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广袤的沼泽地。这里的确很像一开始他们迷路时误入的地方。 有几人朝他们走来。虽然他们眼神都有些木讷,但看上去都没什么敌意。这与上次所见的情况没什么不同。看来这次晏的确没有诓他们。 很快,他们走到了几位巫女面前。巫女们仍穿着那种简单的红白衣服,对着他们点头,然后领着他们走向曾经他们见过的建筑。那些建筑,仍然像某种低矮的遗迹、残骸,上面刻着满了不知名的符号,不知是不是什么失落的语言。 楚神官手持神杖,张开双臂,像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有人过来从祈焕手中接过缰绳,示意他们会将马带到别处安置。在那之前,他们立刻将行囊从马背上取下来。又有人从另一侧过来,去接东西,要替他们保管,几人立刻谢绝。不过那些人表示理解,并没有刁难什么。 “您找我们?” 白涯直接问他。不过 等白涯回过头想找晏的时候,他又不见了。真是神出鬼没。 “的确。”楚天壑带着那一贯的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的人正为佳肴做着准备,请几位先随我进去喝茶歇息。” 他们确实太渴了,便跟他走进了建筑内部。和上次来时一样,这里所有的房屋都是石头堆砌的,许多屋子甚至没有门。不过这儿的温度一直很平常,若忽视一些恼人的虫,确实不需要门窗。 几人坐在长桌的一侧,楚神官坐在对面的中央。他的衣服和上次一样吗?他们记不清,可能换了款式。但不论如何,这里的男性神官的衣物都是黑色打底,女性巫女的都是白色。 “你们在歌沉国的事,我已有所耳闻。” “摩睺罗迦的神庙如此偏远避世,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也不知祈焕在夸奖还是揶揄。但楚神官并不在乎,他只是礼貌地笑着,解释道: “确乎如此。神域向来闭塞,能在这里与外界往来的人与妖怪屈指可数。对外界的信息不能都指望他们,但我们总归要知道现世真实发生的事。而关于你们的一切……”他端起茶杯,“都是蟒神大人亲口告诉我的。” “您能听到蟒神的声音?”柳声寒问,“他被封印在地下……但将声音传达给您?” “嗯,当然。”楚神官微微抬起一只手,像在解说,“这便是大神官的工作了。这次为诸位设宴,也有蟒神大人的意思在里面。” 祈焕笑着说:“您尽管安心吧。反正你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我们是绝不会无中生有惹是生非的。只有那些为非作歹的家伙,才会惹上杀身之祸。” 楚天壑点点头。他手肘架在桌边,两只手的十个指尖轻轻碰在一起,略微交错,显得放松又随意。他轻轻地笑着,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柔和亲切。但这也很明显,只不过是一种客套的礼仪罢了。这种算不上虚伪的伪装可以“骗”过很多人,但骗不过他们。 “我希望诸位能……给予我们应有的理解。想想看,几位对其他领域的神明的手段——显得有些过于残酷。虽然我们也是无辜的,但这些焦虑与提防合情合理。当然,这不代表各位就是错的。你我都不过是为了在这人间普通地活下去罢了。” “啊,能理解。”白涯的语气有些冷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最好是无辜的。他暗想。 楚神官用气声轻笑一下。他接着说道: “我完全明白你们的担忧。俗话说近墨者黑,加之蟒神大人有些过去的不太好的传言,你们的质疑是合乎情理的。为表坦诚,我愿意对几位交代些关于迷失之沼的事。” 祈焕沉吟道:“唔……您先说来听听?” 楚天壑深吸了一口气。 “首先是我自身。诸位以为,我是为何被奉以大神官之名的?” “呃,应该和所有神社、神庙差不多,是层层选拔,百里挑一的吧?” “的确算得上百里挑一,但是……并未经过任何选拔。这里过去就只有我一人而已,我慢慢地建立了这一切。” 傲颜皱起眉:“那一定是很久前的事了吧?” “是的。各位觉得,我看起来有多少岁?往大些猜。” “……嗯?” 几人相互对视了几眼。说实话,他看着不大。若是不干什么脏活累活,心里也不操劳太多,有不少男性比女性的容貌更显年轻。这类人,从二十到四十多都显得一个样,年过半百才令人觉得,嚯,好像是比以前老了些。楚神官看起来与他们差不多,只是与如月君一样气质上略显老成,很难被精准地说出来。而且他既然说往大讲的话,说不定很老呢?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第一百九十八回:无可胜道 “他们在吃午饭……或者晚饭。鬼知道这是什么时间。” 晏轻松地说着,悠闲地来回踱步。他偶尔抬起手,观察一下指甲缝里有没有脏东西。看得出,他现在很无聊。 “他们打算待多久?”缒乌坐靠在后方倾斜的石壁上,“还有你能不能别转了,头疼。” “我转悠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看见你就头疼。” “那我走了。” “滚回来。” 转身佯装走人的晏刚迈出一只脚,又僵住了,原地转半个圈儿迈了回来。 “就在这儿干等着么?”晏耸耸肩,“要不我潜进去,把他们收集到的那些个法器都偷出来?这不是大好的机会么。再把琴也拿回来……” “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你怎么偷?”缒乌皱眉瞪他,“说得简单,不怕让你们的大神官听个一清二楚,转手就把你卖了。琴倒是不重要,本就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到时候,就算琴在他们手里,也奈何不了我们。” “我觉得楚天壑并不在意。时至今日,你告诉我的事,尽管我没有刻意在他面前去想,估计他三言两语也多少套出了什么。可到现在,他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不在乎我们。啊,还是说……他其实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少来这套。”缒乌冷眼看他,“你我都应该很清楚他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个东西。” “无所谓。我也不是蟒神大人忠诚的信徒,说到底,就是个打工跑腿的罢了。摩睺罗迦潜藏的这一片土地,很适合修行。再多待一些时日,我的赤真珠也能成型了。” “给你抠走。” “喂,什么人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你那大计划告诉我?我可一直都在帮你,不论什么都是说一不二的,够意思了。现在只剩这唯一的净土。虽然我不觉得你是蟒神的对手,但若是坏了此处的灵场,谁赔我的修行?” “尽管放心好了。事成之后,不会少你的好处。我何时亏待过你?过去不说是担心楚天壑察觉什么,虽然他和蟒神早就起了疑心。现在也没必要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欠我人情欠大发了,亏你能昧着良心说出口。” “我没有良心。” “确实,你要是有良心,也不会利用迦陵频伽对迦楼罗最后的留恋。她现在在哪儿?” “关我屁事。能够了结她的心愿,她真该特意来感谢我才是。” 饭桌上,面对楚神官的问题,几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祈焕打量着他的面容,犹豫道; “三、三十过半?” “小了。” “总不能四五十了吧?”傲颜有些惊讶,“我爹头发都白了……” “大胆些。”他又笑了。 “只有走无常的容貌能固定在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是您……”柳声寒也显得不确定了,“说到这个份上,您该不会已经年过花甲了吧?” “在下在人间已经度过三百二十余年的漫长时光。” “咳呜——”一直沉默的白涯在喝茶时忽然呛出一口水来。 若这是真的,那种与如月君相近的老成气质便是时光真真切切赋予的东西。果然,这种感觉不是装就能装出来的。但是、但是普通人,三百多岁……这家伙是鲛人吗? “我可是货真价实有血有肉的人类啊。”楚天壑像是听到白涯的心声一样,忽然转向他说,“我也是受伤会疼,有悲有喜的普通人,只是这些感觉在漫长的时间里变得有些钝化……但无关紧要。你们要听故事么?” 说到这儿,宴会的饭菜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侍从们一盘一盘将食物端了上来,认认真真摆在桌子上。比起上次,这次的伙食不论从种类还是花样上都丰富了许多,摆盘也变得考究起来。更为贴心的是,这次还附上了筷子和勺子——虽然木头削的有些简陋,但这让人觉得真是有心。只不过祈焕拿起筷子的时候,他都快忘了怎么用了。转头看了看其他人,还好,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不丢人。 “多年来,我辗转过许多地方。你们的家乡,我也是知道的,那里有这样的餐具,不像九天国一样并不讲究。” 君傲颜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起来:“哈哈哈,您有心了。只是,其实我们也有点忘了筷子到底怎么使了……” “我理解。不过,只要用上那么一会儿就会习惯的。” 接下来,大神官便开始讲那个古老的、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了。 令他们倍感意外的是,楚天壑竟然与他们一样,也是那遥远大陆所哺育的孩子。只不过他并不幸运,出生在一个罪人的家庭。自古以来,将囚犯流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九天国也是当时的一个流放地。说直白些,就是把罪人赶出国门,任他们自生自灭。楚天壑他爹,其实是个地道的土匪,随着山贼头头一起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娘倒是个命苦的人,原本很年幼,到了后来生他的时候才十四五岁罢了。他娘穷人出身,苦日子过太久,被爹娘贱卖给富贵人家去当丫鬟,刚干了没两年就随着大小姐出嫁了。就在走山路的时候,被匪徒劫持抢掠。男人苦力都被杀光了,不听话的女人也杀掉,就剩下了三四个姑娘,他娘是其中之一。老大将他娘发给自己的得力助手当老婆——自然就是他爹了。他娘向来是逆来顺受的,而且在山寨里的衣食不比府上差,一年到头,居然还胖了几斤。他爹就不喜欢那瘦骨嶙峋,拉拉手都觉得硌,就努力把她塞胖。她很幸运,丈夫很爱他,但不是所有被掳来的姑娘都是这么幸运的。凄惨的命运到处都有,悲惨的故事比比皆是。 后来两军要在他们的地盘交 战,他们并不配合朝廷,就给军队一锅端了。朝廷军的战斗力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这群山贼根本不是对手。老大被活捉,剩了零零散散的手下人,和几个胆子小的姑娘。长得漂亮的也给抢走了,女人就像物品一样轻贱。而楚天壑的母亲算不上好看,何况那时已经怀有身孕,肚子微微隆起,就与山贼定为同罪,流放到遥远的南方之境。 残余的人就在这边找些活计,勉强生存下去。这儿的人比他们还穷,抢都没得抢。日子过的自然是比不上当山贼的时候。不幸的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他爹就出海死了。说来可怜,是娘生完孩子想喝鱼汤,可当天的鱼已经拉到市场上卖完了。他便不顾当地人的劝阻,在风暴前夕出海打渔才落得如此下场。往后便是她一个人带孩子。一个女人养着一个婴儿,她偏偏是那种土匪般强硬倔强的性子,不讨喜,屡屡碰壁,生活更苦。楚天壑长大以后,她总是不停地说过去的事——过去她短暂的十几年在家乡的生活。不论是大小姐的衣食无忧,还是山贼那样自由自在,都令年幼的楚天壑羡慕不已。比起当下拾贝充饥的日子,母亲口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绮丽甜美。 别的孩子不带他玩,所以他总是一个人,有些孤僻。他也没有名字,父母都没有文化,爹娘都是一口一个“孩儿,孩儿”地叫,现在的名字,是后来很久之后有人为他起的。但这是后话了。 小孩本是吃不了几口饭的,但总会迎来长身体的年岁。十五岁开始,他怎么吃都觉得肚子空空,母亲根本喂不饱他。他还是很瘦,大概是早年营养没有跟上。有天他像往常一样顺着海边走,走了很远。然后,在这不平凡的一天,他看到了一个不平凡的东西。 不对,不是东西……是一个人,鲛人。 他只是听过,可没亲眼见过。这是一位鲛人男性,但很可惜,已经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失血过多吗?因为他的尾部被划开了,鲜血淋漓,覆盖在本就殷红的鳞片上。附近金黄的沙滩也被他的血污染出一块漆黑的颜色,已经完全干涸结块。他的鳞片光鲜靓丽,大概是才死去不久吧?听说鲛人可以变成人类,但时间有限。昨夜,他究竟是要到岸上去,还是从岸上回来?很可能是受伤了,失血过多,就死在这里。 这位鲛人如果还活着,应该很漂亮。他唇红齿白,银色长发晒得枯槁,身上蒙着一层脱水导致的灰色的鳞状网格。儿时的楚天壑试着伸出手,大胆地将那一层膜撕了下来,扯掉了完整的一大片,露出略微光滑的皮肤。鲛人身体很健硕,肌肉的轮廓与那些强壮的纤夫一样好看,只可惜鲛人的身体已经变硬了。从尾部的伤口能掏出一段白色的、形状奇怪的骨头,它被血染红。杀害他的凶器就是这个东西吗?等完全拔出骨刺后,伤口里又冒出新鲜的血来,黏稠如果酱。鲛人的血闻起来就像碾碎的浆果一样腥甜。 他饿了。 诅咒自此降临。 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第一百九十九回:无疆之休 晚上回家,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了——小孩的世界总是这样古怪。母亲做了千篇一律的蛤蜊汤,但她今天很高兴地说,剩了两个很小只的海参卖不出去,她炖进汤里,催他尝尝看。 他感觉自己很饱,一点胃口也没有。那两三口生“鱼”肉在肚子里,就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膨胀,把肠胃都填满了。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他还是硬喝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他应付了一阵,就说要去睡觉了。母亲还是很担心,以为他生了病。 夜里他分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他并没有吃很多,只是一个少年普通的摄入量罢了,而且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没有新鲜的鱼肉那样鲜美,也没有腐烂的鱼肉那样不堪入口。他还记得那些肉的口感,不紧致也不松散,只是和任何他吃过的鱼虾都不一样。至于味道,也没有闻起来那样诱人。 可是到了现在,他的记忆总是在不断地美化着那个瞬间。距离那一刻越远,他对那时的印象便越深刻。那个味道变得很香,到了只要想起来就忍不住垂涎三尺的地步。他日后还吃过许多东西,可都让他觉得味同嚼蜡,就好像胃口在那时被养刁了似的。他再也无法从任何食物中得到满足和快乐了。虽然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吃起来应该没有这样美味才对。 “鲛人肉剥夺了您的味觉。”柳声寒道,“我听过极少数的例子……鲛人肉在每个人的口中都是不同的感觉。有人觉得鲜香,有人觉得恶臭,而您觉得平淡如水。但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它在您口中本是美味无比的珍馐,但因为那时的物资匮乏与您长时间的空腹,无法在当时察觉并理解那种味道。随着您闻过的、吃过的东西越来越多,反而慢慢意识到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味觉了。” “或许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永远失去了对‘美味’这个概念的理解能力。只有在品尝到令旁人神魂颠倒的食物时,才觉得多少有些味道。” 他们这才意识到,不论是上次还是这次的宴会,楚神官都没怎么吃东西。还以为他像许多僧侣道人一样,对食物这类尘世俗物也能不为所动。原来,是他根本就没有兴趣。 “失去味觉就是鲛人的诅咒吗?”傲颜问。 “不……长生不老才是。” “我的天……” “食用鲛人肉就会远离死亡。若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光是等待自己渐渐老死,是不可能的事。”楚天壑静静地陈述着,“但在那个时代,还鲜少有人知道这回事。那时的鲛人也很怕人,因为人们会抓捕他们,献给国君。不过那也只是图个新鲜罢了,若被大多数人得知具有这样的效果,恐怕很早就想方设法,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关于鲛人有个传说,想必你们已经从他们那里听过了。” 几人点点头。 楚天壑接着说了下去。那之后的时候,他只是靠最低的食物供给维持自己不会饿死。他慢慢长大,这件事对谁也没再提起,他更不再见过任何鲛人,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等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和母亲道别,坐上了刚与北方大陆通航的商船。据说那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充满了这样又那样的财富与机遇。 二十不悔。他做了很多决定,遇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干过很多活计:从船夫、渔夫、纤夫,到马夫、屠夫、挑夫……他是个很上进的人,尤其是见过了真正的繁华,就更不甘在阴沟里当一辈子的井底之蛙——啊,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拥有几近永恒寿命的事。 三十而立。三十二岁时他遇到个木匠老师父,带他最久。机缘巧合下,他得知老师父年轻时竟在某个山头里当过山贼。相互核对了一些事,楚天壑发现他极有可能是父亲的兄弟。老师父自己膝下无女,也是 等两地通航后才回到家乡做木工。有次路过算命摊子,两人被那江湖骗子拦住,说这孩子吉人天相,能长命百岁。老师父很高兴,就掏钱算了下去,顺便让先生赐个名给他。因为老师父和他生父不一样,生父只有绰号,也没有姓。师父姓楚,先生又说他命里缺木,就让他一并姓楚,算是正式收做义子——虽然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忘年交。关于名倒是不重要,因为太过普通,到现在他也记不清了。不过老师父命不好,做工时犯晕,从三楼的架子上掉下去,摔破了头,满地稀碎。 四十不惑。但到这个年岁,他仍有许多问题得不到解答,他仍觉得这个世界上有无穷的知识需要学习。他没有妻子,不是说没遇到过。四十以前他将钱看得很重,忙着各种各样的活计,居无定所,对于妻儿子嗣的事毫不关心。四十出头的时候他才攒下些钱,看到昔日同龄友人们一个个都有了老婆,甚至抱了孩子,一家三四口共享天伦之乐。不羡慕自然是不可能的,便托媒人去说。有个二十多的姑娘,丈夫死了,是再婚。本来答应好了,女孩家人们合计了一下,觉得他四十多连房钱也没有攒够,不靠谱,悔婚了。还有个三十多岁的姑娘,没别的毛病,就是稍微有点傻,也不碍什么事儿。谁知拜堂的时候,姑娘由傻变疯,忽然发起狂来咬了他,这回婚事也打了水漂。他后来觉得,也不是非要娶妻生子的,只是周围的人都这么做罢了,不做也不会死,干什么要为自己其实毫无准备的事搭上后半辈子? 五十而知天命。在他五十岁整时,操劳一生的母亲病逝了。他平时与母亲并没有太多书信往来,因为他过去不识字,现在虽然学会了些,可母亲仍是看不懂的。于是,他们只是互相寄些东西,顺便让信使或是工友捎来口信。而且这三十年来,他也经常随别人跑生意,在两地不断地跨海往返。某天,有在海上一起干过活的工友回乡,发觉他的母亲已在家中病逝,便立刻写信通知他回来。他急匆匆地回来,办了场潦草的葬礼。按照习俗,他将一辈子也不再离开过这片海滩的母亲,推上了献给海神的木筏。那里的人坚信,海神大人会公平地接纳所有人的生命。他知道了更多的信仰,对这件事看法平平,但母亲却是坚信着的。他悲伤了一阵,像所有失去母亲的普通人一样。 六十而耳顺。他无悲无喜,依然过着平庸无味的生活。这些年来,他也遇到过不少算命先生、僧人道士,也算过许多卦,多是相互矛盾的。可想而知,多少骗子混迹其中。那些算命的说的最多的,是他命里克妻,他就没再娶过谁——反正他谁也不曾喜欢过。更多人确实说他命长,能活一百二十岁,当时都把他逗笑了。不过,说不定挺准呢?六十年来,他从未生过什么大病,现在也觉得身子骨硬朗得很。他结识了几个常有来往的朋友,等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也陆续撒手人寰了。他有时参加他们的葬礼,有时不会——因为太穷,没办。 七十而从心所欲。 他遇到一位高人,是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仙姑。仙姑说他拥有漫长到几乎无限的时光,甚至直接问,他当年是不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他想了又想,回忆起来,这辈子吃什么东西都无滋无味,定是当年给鲛人的肉吃住了。仙姑建议他找些仙人加以指点,多结仙缘。虽然他的寿命无比漫长,容貌却会随着年龄一直老去,身子骨也会变得脆弱。若是变成那种比百岁老人还要枯瘦可怕的模样,恐怕并不遭人待见。于是他听从了仙姑的建议,去结识仙人,学习仙术。耄耋之年,他终于习得易容之法,将自己变回了青年人的样子。通过食用各式各样的药材仙丹,不断地修习仙法武术,他也终于脱胎换骨,为苍老的灵魂赢回年轻的身躯。也是那时,有指点他的仙人为他赐名,更名天壑。 人类的**凡胎自然无法逾越天理的鸿沟,仙人亦是如此。无非是通过修行,比常人多换来数百年的光阴,再以一副体面的样 子入土罢了。可他自己,竟拥有仙人也羡慕的时光。 但他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有什么好的?无欲无求方能成仙,可追求长命,贪生怕死,这不是最大的贪欲吗?他无法理解,不能理解的还有很多。游走在人群中,听着小孩的哭哭笑笑,青年男女的打打闹闹,都让他觉得喧嚣无比。他不屑于拥有这些东西……尽管从未有过。他错过了理解这些东西的年岁,这些东西便再也不来了。 无妨,都不是什么可圈可点的贵重之物…… 得知寿命比起那些仙人还要漫长的事后,他更觉得无聊了,至少前者还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去做些有意义的事,不论于人于己。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坦然甚至欣然地接受。他已经度过了属于人类的充实的一生……而这一生还在继续,看不到尽头。他走过了很多地方,走遍了不论父母的故土还是自己的出生地,甚至拜访过更遥远的国度。他听过很多宏大的历史,也见证了许多微小的故事。 从一开始的惊艳,到习以为常的平静,再到若有若无的厌烦,与如今的麻木不仁。人类能突破种群的局限吗?或许不能,人性的桎梏限制了太多东西。王朝更迭、城邦兴衰;神话再临、传说重现……不论看到的听到的摸过的说过的,愈是庞大,愈是空旷;愈是渺小,愈是虚无。人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悲哀的过往,反复上演着无意义的酒瓶新旧的闹剧。 因困惑而逢场作戏,因迷茫而言不由衷。时过境迁,仍是断雁孤鸿。一切都见始知终。 尘网之上无新事。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连朋友也没有——也不能拥有。没谁能陪伴一个生命远久于自己的人,尚不论生离死别的那一刻,能不能坚持到那时都很难说。何况这空荡荡的心里什么也无法填满,久而久之,什么也放不进去。 他也拜访过许多人,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人。学者们沉浸于探究中,尚能因源源不断的知识而陶醉;信徒们供奉着神佛们,也能在幻想与渴求中得到安慰。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无法理解。他没有自己的神……但他遇到过一个“神”,那是令他难得记忆深刻的两人之一。 一位是那时尚未即位的香神,乾闼婆。 “这种香丸能令人起死回生。”他一手拿着什么东西,而另一只手上也有一个,“而这是还魂丹,是北方的大陆借我们的名头弄出来的仿品。没什么用,不过只能暂时唤回死者的几缕魂魄,很快便会消散。而我们的返魂香,能生皮肉骨。皮囊都破烂不堪,要那灵魂的残影又有何用?与我们的幻术无异罢了。” “若是生人误食呢?”楚天壑问。 “这小小的还魂丹,能暂时镇住人类即将消散的灵魂,但没太大用处。你知道,人类很脆弱吧?不过我的返魂香,生者可要小心。这里面有鲛人的骨粉作为药引。”乾闼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我有缘,我便送你一个,你可要妥善使用才是。” 而另一位,是个画师。 “画若保存妥当,可贮藏千百年。画将美丽的事物永远留存在这一刻。人亦然。” “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永远都活在某一时刻的人,想必很孤独吧?那与一张画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难道会愿意做一张既会说话也会动的画么?” “咦?我想一想……若是这样,说不定也挺不错的不是吗?” 这个画师引起了楚天壑些许的兴趣,毕竟和自己这些年见过的人都不相同。画师若是能一直活下来就好了,他实在太想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但很可惜,画师死了,他也未曾想到。他们没有认识太久……自己便又成了孤身一人。 他是孤独的永生者。 他是最初的迷失者。 第二百回:无言而谕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回:无言而谕“直到我遇到这位神明大人。”楚天壑说,“为迷途之人指点迷津,正是蟒神大人一直在做的事,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那……听说多年前的一场封印之战,是怎么回事?” 柳声寒颇为在意这点,甚至没有追究那段陈述中“画师”的部分,就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根据大神官的说法,似乎与广为流传的版本有不少出入。而这个地带委实闭塞,如果真有什么误会却没能得以澄清,倒也可怜。不过,柳声寒并不是因为同情他才追问下去的。 “因为蟒神大人……的确从别道而来。它在人间,自然是得吃些东西的。可诸位放心,它从不会伤人。它需要吃的,只不过是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罢了。但那时,不好的传言流传开来,人们坚信将生者生吞活剥,将死者刨墓掘坟的恶行都是它所为。人们还认为,它不仅杀死人类,还会以十分残忍的手段或方式,甚至让人们自相残杀,在悲愤与恐惧中缓慢地结束生命。因为灵魂的绝望也是它的食粮,比灵魂本身更加诱人。”他平淡地陈述着,“……于是便有人闻声而来。或许是巫女,或许是法师,只知她是一位女性。她重创了蟒神,并将其镇压,代价则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不过蟒神大人并没有死,只是沉眠地下,探出精神来与人交流……于是,他便找到了我。说来也是幸运,我不过是恰巧路过而已。想必他所看中的,也是我接近永恒的生命,也能为他避免不断寻找新代理的麻烦。” 祈焕的筷子停住了——从他听到一半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直到神官说完。然后他抬起头,直直盯着楚天壑的眼睛看。可此人的眼神恍若止水,没有一丝丝破绽可言。 “为什么要……吃那些灵魂?” “若亡灵一直在人间徘徊,最终是会变成恶灵的。到那时候一切可就会变得麻烦。蟒神大人这样做,对三界都有好处。” “可、可如果是些即将被超度的灵魂呢?” “区分这些……很麻烦吧?蟒神大人的手下,是名为娜迦的妖蛇。当然,很少有人见到它们,它们总是神出鬼没,而且通常游荡于荒山野岭。它们并不聪明,只会无差别地抓一些零散的鬼魂回来。难道你会区分嘴边的肉,是家鸭的,还是天鹅的吗?” 祈焕筷子上的一块肉忽然掉到桌上,可能他还并不能很好地习惯回筷子的使用。 很遗憾,楚天壑的话没有任何值得批判的地方。祈焕知道,那时大天狗沦落到与封印无异的地步,孩童的灵魂若是无法超度也的确是坏事。只可惜了原本能重归轮回的孩子们……他感到头疼,却只得发出无奈的叹息。 接着,楚天壑将目光转到柳声寒身上。 “您好像有什么问题?” “……”柳声寒张了张嘴,“您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他略表歉意地点头,语气有些抱歉:“如果冒犯到您,我深表歉意。实不相瞒,自我成为迷失之地的大神官之后,蟒神大人便赋予了我一种特殊的能力:我能听到在场诸位的、每时每刻的心里的声音。” 他能听到思想? “没错。” 君傲颜一怔,没想到楚神官立刻就接了她脑内的一句话。她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害怕。这是难免的事。毕竟思想是一个人的**,而这么做,的确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冒犯。但这也不是他的错……不 是他的错吗?他们都不肯定。不过对他们来说,谁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倒也不怕他听见什么,无非是瞒到现在才说出来,的确令人心生不满。可他好歹是说了,没有一直骗下去——他本可以的,这姑且也算一种诚意。反倒是楚神官,一直这么生活不会觉得很吵很累吗? “虽然有时候有些麻烦,但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楚天壑回答了他们心里那些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分辨与过滤信息。何况能来到这里,找到我的,都是需要帮助的人。那些满口谎言的人,就算无意中闯进此地,我们也有所防备。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我的这种能力。尽管你们不是此地的住民,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们此事,来表达我对诸位的诚意。那么……” 他继续看着柳声寒,似乎期待她回应自己刚才的问题。 “那您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却一副不必多说的样子。 “您可真是惜字如金。”楚神官笑起来,“所以自我们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您是六道无常了。但您周围的朋友那时似乎始终没有闪过这样的意识……我便料想,您并没有告诉过他们,至少当时没有。所以在那个问题上,我保持了沉默。不过现在他们似乎知道了。” “啊,的确如此……还是谢谢您。” “不必客气。而且大约二百多年前,我们是见过的。但不是这座岛上。” “唔?”柳声寒有些意外,“那时候我……我也不记得你了。” “当然。因为易容术的关系,恐怕我的模样与当年与您相遇时不太相……” 桌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他们转过头,发现白涯的右手竟然撅断了筷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攥紧了剩在手里的半截。他好像还是很不舒服……而且这种异常又变得强烈了。分明之前还缓和了一些,怎么一阵一阵的?莫非音乐天消失前留下的那些粉末真的有毒吗? “您好像很不舒服。”楚神官站起来,神色关切,“您恐怕吸入了太多的摄魂香。” “你知道这个?”其他人有些惊讶。不过回过神来,他确实有途径能察觉到香神他们的阴谋诡计。何况他们本就有所联系。 楚神官点点头,叫人去拿什么药来。随后,他对他们解释道: “你们都知道那香是什么用途,我便不必多说。只是白少侠一次吸入了太多的香,对此产生太多的依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找到它,焦虑便无从缓解。烟草、五石散、阿芙蓉等具有成瘾性的东西,在离开它们太久后也会有诸如此类的反应。” 典型的戒断反应。柳声寒哀愁地皱着眉,给白涯递了一杯水:“我正是在担心这个了。许多药物也令人上瘾,可只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药,终归是有办法的。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途径知道摄魂香究竟是……” 这时候,有人拿了什么东西来交给楚天壑,随后便退下了。那是一个砖红色的小陶瓶,他从里面倒出一些浓稠的绿色液体,滴落到水杯里,然后递给白涯。柳声寒伸手接过来,细细看了几眼这几近无色透明的液体,又嗅了嗅,确定没什么问题才交给白涯。 他的手一直在抖,连杯子也很难拿稳,许多水洒了出去。他喝下去以后,身子虽然不太抖了,瞳孔却依然扩张,对眼前的光线没什么反应。柳声寒为他把了把脉, 心跳还是快得离谱。他只是感觉稍微好了些,可问题的根源没能解决。其他人都离了桌子,簇拥到他旁边。 “那是镇定的药物,您一定知道了。”楚神官对柳声寒说,“这只能给他一时的安定,要完全克服这个病症……没有药的配方,便只能靠个人的意志了。” “他可以。”君傲颜说。 “……嗯,您这样想是好的,但白少侠本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生**。” “你胡说什么!” 祈焕立刻打断他。他不想听下去,更不希望听到那声称是来自白涯自己内心的想法。虽然对楚神官似乎有些刻薄了,但不仅是祈焕,不论谁都不想得知这种结果。楚天壑也颇为理解地闭上了嘴,叹了口气。 这么久的路走来,实际上他们也多少能察觉到,白涯对生命总是看得太轻——对自己亦是如此,或更甚。他会为了一些好的目的,以帮助、救助为由,保护什么,或杀害什么。或许他总是那样勇敢,只是他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而已。傲颜又想起他冲进火场的那个瞬间。 “……不重要。”白涯喘着气,艰难地说着,“这都不重要,我的命也是。我只要……知道是谁做的就好了。这就够了……” 短暂的沉默。 但在查明白砂的死因之前,你可千万不能…… “白少侠——白涯是吗?” 楚天壑坐在他对面,忽然叫他的名字。他的手不再那么抖,但还是微微颤动。白涯缓缓抬起头,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他。但那双疲惫的眼睛映不出什么东西。 楚神官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胸前:“既然如此,有些事我想向您说明。之前我对你们说,我不曾见过两位的父亲。这话是真假参半的。我对君姑娘的父亲并不知情,这是真;但关于白少侠的生父,人称坚臂斩铁的白爷白砂,我是见过的。” “你骗我们?” 傲颜生气了。不过白涯反应倒是比她冷淡些。他还反过来按着君傲颜,让她稍安勿躁。 “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现在,正是我们最应该相互信任的时候。所以我想,还是告诉您实话的好——我们不仅认识,还成为了短暂的朋友。我自从成为神官以后,不再离开过这片土地,他带来了许多外面的消息……数百年来,我从不曾见过像您父亲一样的侠客。” 白涯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些话让他平静了一些。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这些消息足以令他感到某种程度的安慰。 “我不告诉您,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死讯。所以在得知您是他的儿子时,的确还略有犹豫。” “他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在香积国?” “被偷走了。”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晏有位不省心的朋友……啊,但您父亲的遗物——那把刀,我将之与蟒神的至宝收在一起,以示尊敬。没错,那便是赤真珠了。” “我们能……” “当然,当然可以。”他欣然答应,“我做了如此多的陈述与铺垫,就是为了引出这件事。通过我们的谈话与你们的反应,我相信,诸位不是为掠夺而来。我也希望……在一睹蟒神至宝的风采后,各位能放下心来,从此不再惦记此事。” 白涯站起来,略微晃了一下。 “我答应你——现在就去。” 第二百零一回:无祥之兆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一回:无祥之兆他们走进昏暗的神庙。 这里的一切都是石头堆砌的,显露出一种晦暗的惨灰色,灯火间距很远,看上去空旷而死气沉沉。神庙内也没有任何摆件,没有任何壁画,只有青苔零零散散地攀附在几处石壁之上,或许是那些地方比较潮湿。除了这种特有的淡淡的湿气,神庙内也没有任何燃过香的气息和痕迹。凉风从无门的塔洞里窜进来,吹到身上有一种往骨头里钻的冷意。 “您平时就住在这儿吗?”祈焕忍不住问,“这也太冷了。” “有些房间没有这么冷。”楚天壑提着灯,回过头解释,“而且房间里有灯火,足够温暖。别在意这些,我带你们到地下遗迹去。” 所谓的地下遗迹,便是楚神官说的存放赤真珠的地方。当然,还有白涯父亲的遗物。他带着他们走向神庙深处,这已经超过了上次柳声寒涉足的地方。他们一直走,走过了中庭与列柱回廊,终于来到了神殿之中。但这儿真的算不上气派,只让人觉得空旷,觉得压抑,觉得冷。一切都残破不堪,落了厚重的灰,仿佛从来没有人涉足,也没有人清理过。他们走过的石制地面,回过头都能看到白晃晃的脚印。 从回廊开始,灯光的颜色就变成了奇异的亮蓝色,比宝石还要晃眼。柳声寒看着那些火光,低声地对他们说道: “那就是不熄的长明灯……” “这么多?” 他们看着楚天壑的背影,他是如此沉稳地迈步向前,似不可阻挡。鲛人炼制的油灯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只是……买下了商品而已。何况他们更不愿意多想,因为他什么都能听到。这时候,几人都开始觉得,这可真是一个容易令人不快的能力。 楚神官走到神殿中央,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神杖。他用力将神杖在中央的地面磕碰了一下,地面的裂缝里泛出暗红色的光,向四面八方蔓延。他们连连躲闪,生怕踩到这些线。等红色的光线如同浇筑的熔铁般连成一片时,地面上浮现出了一个完整的圆形阵法,古老的符文层层堆叠,不知其意。接着,某一处地面开始下沉,断断续续的,朝更深处蔓延。地面下传来移动的声响,是石与土在摩擦,仿佛有巨蛇朝下旋转着挖掘。 “诸位请。我来带路。” 地上溢出的红光消失了,楚天壑来到地面上那洞的旁边,抬了抬灯示意他们跟来。然后他就转身下去了,直到整个人人影都沉没在那深不见底的窟窿里。他们靠近那里,看到一排有着特定弧度的朝左往下的石阶,呈巨大的螺旋形。侧壁有灯,楚神官向前走的时候那些灯从侧面都被点亮了,灯火点燃的速度逐渐超过他所走过的地方,照亮了前路。白涯先跟着下去了,然后是君傲颜,柳声寒紧随其后。祈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入口,也随他们一并朝地下深处走去。 似乎是沉默持续了太久,楚天壑怕他们无聊,便自顾自地在前面说起话来。 “地下遗迹是当年那位无名的勇士与蟒神交手的地方。大战打了三天三夜,烈火将这一带的森林烧得干干净净……就有了如今的大沼泽。神庙建设在这里,人们声称是为了镇压为非作歹的妖物。实际上,蟒神大人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不过知道传言的人本就不多,知道真相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的确……我只知密林曾起过火。”柳声寒回忆着,“那大概是在——六七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但离现在过的不算太久。” “但九天国的结界是十年前形成的,那时候您还不是大神官吧?”傲颜问。 “嗯,还不是。人们建立了神庙后,就销声匿迹了,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没有参与过神庙的建设。有时候,一些修缮工作也不好做,因为 神庙的结构有些特别,不是专门的石匠木匠是看不明白的。这里的构造都像是直接来自于蟒神的意志——是按照它的喜好建设的。” 祈焕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格……若不是来自人间的审美喜好,倒是能够理解。老实说,是挺气派,就是太冷清了。” “摩睺罗迦大人不喜欢太吵。” 一路上,白涯一言不发。他的脸显得过于惨白了。这里分明很冷,他的额头却渗出细密的冷汗。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一直起伏的情绪与那难以把持的对药物的依恋。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别的地方,其他人都不曾看到他这个样子过。想必能让他控制住自己的念想,一定是即将看到的、属于生父的遗物了。 那把刀,那把水无君亲自给他接上的,削铁如泥的刀…… 听到了白涯的心声,楚天壑在前方叹了口气。他轻声说道: “您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们便有过交集,也算是朋友了。我们走的本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拥有迥异的人生。我们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任何方面。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我们也有缘相遇,有缘成为朋友。” 白涯艰难地开口:“他的性格……其实很好。不论是谁他都能聊起来,不论谁也能很轻易地信任他——在发现他的手臂是一把刀之前。” “偏见本就是一把刀,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白少侠您不要在意,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性是个什么东西倒也看得透彻。就算您的父亲不为左衽门做事,光是看到他那把刀,就不敢也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所以他总是很多话。” “这倒是真的。不过对我来说,话越多越好。我对家乡的变化也很感兴趣。他讲了很多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你的事。他一直为你自豪。” “……” 他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昏暗的阶梯显得更加狭长。 “唔,你很不喜欢左衽门。”楚天壑察觉到了什么,“其实我也略感意外。因为很少有人没见过母亲,却依然对母亲心存怀念的。您的父亲真的伟大,他能将您母亲的一切美好具象在您的心里——就好像她曾真实地参与您的人生。尤其是您这样的人,要领悟这种感情似乎更加困难。喔……我没有不好的意思,您别见怪。” “没关系。”白涯并不在意,“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这也有坏处。你爹说,你对左衽门有一种不必要的仇恨。他觉得那是他没教好。我倒是告诉他,世间之事都是两难全的。顾及了这一面,在另一面势必会疏忽,或是无法控制它发生。他怎能又让你感到母亲的好,又不去记恨杀害母亲的凶手?” “的确是这样,我也是对他这么说的——从我很小的时候。” “他还是选择了……让你感知爱。我算是完全被母亲一手带大,反而不知父爱为何物。从这点来看,说不定我们也很谈得来。还有君姑娘……我知道你们都很不容易。但一切都会变好的,对吧?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在沉痛的话题中强颜欢笑,恐怕也只有楚天壑能干得出来。白涯怎能不恨左衽门呢?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如何将那些恶人杀个干净,一刀又一刀,直到刀和人都染成红色。割断他们的喉咙,就像当年凶手对活着的母亲做的那样;剖开他们的肚子,就像当年父亲不得不对死去的母亲做的那样……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这并不是为了整个江湖的安定,不是为了将更多人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里救出,而仅仅是为了……为了复仇。他的出生好像就是为了这个的,可父亲偏偏不让,他宁愿自己有的是前者 那样济世悯人的情怀。 可白砂不恨他们吗?他不该恨吗?不该恨这个夺取他所爱之人的地方?不该恨那些杀了他所爱之人的地方? “嗯……你知道吗?我和您父亲都认为,凡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楚天壑放慢了脚步,像是刻意留出时间说话,“猛虎伤人,也捕食野羊山兔,防止它们繁衍过度,肆意抢食人们的庄稼。就像左衽门……它的存在也间接控制了善恶均衡。若不是那些所谓恶人的存在,或许您的母亲也不会平安长大,不会遇到您父亲,更不会有您。我知道这些话过于辩证,也过于云淡风轻,您可能难以理解,理解了也无法接受,可我终归该告诉你。” 白涯没有说话了。他的朋友们也不是楚天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他没力气说,他的手似乎又有些抖了,走路不至于歪歪斜斜,但不如以前那样步履稳健。这点区别只有常年习武的人能看出来,但对他的朋友来说都很明显。君傲颜想去扶他一下,又怕他太倔,不让他帮忙。这人总是觉得好像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就是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似的,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顶住,还说不得。 祈焕忽然随口道:“要不歇会?这路也太长了,我都走累了。” “是缓解的药效过去了吗?”柳声寒看了看他,又看向前方楚天壑的背影,“敢问神官大人,前方还要走多久?” 楚神官停下来,转过身,看上去并不觉得累。他当然能明白现在是怎样的情况,便说: “还有一阵子,不远了,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白少侠需要休息吗?” “不用。” 既然白涯本人都这么说了——虽然他也只会这么说,几人便跟着楚天壑接着走,但神官也将步伐放慢了些。祈焕听到白涯急促的、嘈杂的呼吸,连心跳的频率都有些骇人。就在这个时候,白涯忽然低声对他说: “烛照和幽荧,你还想要吗?” “啊?”祈焕傻愣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后,这两把刀——” “说什么呢?听不懂。”祈焕摆摆手,加快脚步,与前方的楚天壑近了些。 白涯便不再说了。他感觉眼睛很花,有一种剧烈揉搓眼睛以后再睁开,或者蹲久了忽然猛站起来的感觉,视野里一闪一闪的。他伸手扶在墙上,感觉墙壁也像棉花一样软,又像冰块一样滑,不如看上去那么粗糙。它好像在呼吸似的一起一伏,让白涯真真切切地担忧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从以前开始便不怕死……但他不喜欢衰亡的过程。这种戒断反应,无疑是令人觉得生不如死的,他宁愿自己死得干脆一点,漂亮一点。 侧壁的灯火消失了,他们来到一处更空旷的地带,大概是到底层了。这里就是几年前的遗迹吗?几人有些恍惚地向前走,看到脚下遍布着白色的骷髅。骨头都很完整,像是自然腐烂在这里的。难道是想要偷取赤真珠的人?祈焕还没来得及问,发现柳声寒僵在原地。他和傲颜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前面的确有一把断刃,深深插在墙面上。墙壁很高,很大,有一些难以名状的黑色的东西覆盖在上面,层层缠绕,似乎整座墙都是它构成的。它像盘虬卧龙的树根,又像海中凶兽的腕足,以扭曲的形状从断刀中心扩散。中间似乎有突起的什么东西。 这不对劲。 回过头,楚神官背对他们,看向来时的阶梯。他不再说话了,但他的身上却一直发出接连不断的、细微的“咯嚓”声,在空旷潮湿的遗迹中有些刺耳。白涯伸出手,一把拍到他那不知何时变得僵硬如尸体的肩膀上。 他猝然回首,整个头颅彻底翻转过来,面部裂开数只猩红的眼。 第二百零二回:无须之祸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二回:无须之祸白涯几乎失去片刻的意识。 他被震慑住了,不仅仅是视觉。迎面而来一种强大的精神扰动,近乎将所到之处的一切意志摧毁。白涯怔在那儿,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面孔。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似人非人的面孔,是死是生也不得而知。那些疮疤是腐烂,还是溃烂?他左边的眼睛增殖为三只,与右边的眼睛一样刺出红光,有着黑色的眼白。那多目的半边脸像是干裂,又像是被水泡烂,反正谁也不会想去碰一下的。那眼睛并不规则,在有限的面积上相互挤压,略微形变,各自的视线也似是独立的。而右边那接近人眼的眼角下布上了细密的、半透明的黑色鳞片。不知是此处光线不足的原因还是本就如此,原本属于人类的红色口腔颜色过深,褪色苍白的唇衬得内里发黑。他上颚的獠牙略微从唇边探出,咧开的笑容像是焦土的伤痕。 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有一种想吐也吐不出来的感觉……怪物之所以为怪物,是因为其非人的特质。而这样具备着典型人类特征的怪物又该如何称呼?它比彻底的怪物还要骇人。不同于音乐天,至少那是一种本就庞大的、让人觉得理应超出认知的巨大之物;也不同于夜叉,至少那些畸变有迹可循,都具备人们见过的海底生物的特征。 尖叫声将他拉回现实。他后退一步,猛回过头,也不清楚这尖叫声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他只看到更加令人恐慌的景象:那面“墙”是活的,有心跳有脉搏一样,它在动……缓慢地移动。而且,那些构成它的细密的黑色腕足开始翻转,露出灰白的部分,上面竟布满了暗红色的圆——若真是章鱼一样的触手,那应该是吸盘的部分了。但这也不太一样,它们是一种陆生的生命体……或生命体的一部分。君傲颜离得近,她甚至能看到黑色部分的细小的鳞。可那不同于鱼类的鳞片,它们不会反光,反而令触腕的质感显得粗糙,不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像一种蜥蜴之类的动物的皮肤。 她的身体微微后倾,一副随时准备后退的样子。但她没有,因为柳声寒离得太近了,近得看不到整面墙壁发生的变化。可傲颜也没有足够多勇气冲过去将她拉回来。声寒注意到了特别的东西,她攀爬在上面,聚精会神,在离地面不到一人的高度上接近那根断刃。 她要去找什么?傲颜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看。她环顾四周,只觉得天旋地转。明明宽阔的室内在此时让人觉得压抑逼仄,不论四壁、地面还是穹顶都像在蠕动,就好像他们走过的通道是狭长的蛇身,现在完全被吞入腹内了一样。每次眨眼都觉得面前的一切像是随着呼吸起伏,这种错觉令人惶恐不安,双腿发软。 “楚天壑……” 白涯迅速拔刀相向,却发现楚神官还是之前的样子——正常的、普通的、属于人类男性的模样。他有些意外,后退了一步,忧虑地看着他: “白少侠?您这是……” 白涯有些恍惚地放下了刀。刚才那是什么……?是错觉?摄魂香已经侵蚀了他的神经,这不是没可能的事。当下,他的洞察力、判断力、反应力,都受 到了严重的影响。他该怎么做?他该相信什么?他还能不能相信自己? 他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君傲颜朝着声寒无措地叫喊,“你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柳声寒充耳不闻。她试着去拔那把扎在墙里的断刃,用尽力气。她的手被利刃划破了,流出鲜红的血。虽然她并不觉得疼痛,可当血碰到那墙上细密的树根或是腕足时,它们就像是被滴上了醋的虫一样局部地扭动起来,而血渗透消失。 有人被钉在上面。 在看清楚的那一刻,君傲颜简直无法呼吸,连拿着刀的手都失去力气。陌刀忽然倒地,发出“啪嗒”的清脆响声,提醒她立刻将刀重新捡起。柳声寒挥舞几笔,让密布的腕足像是受到电击一样徐徐退散。然后她徒劳地拉扯着里面的人,发出近乎乞求的哀叹,不断地、不断地说着: “醒醒……我的天呐,醒醒啊,求求你快醒醒!!” 君傲颜她终于看明白——有什么人被控制住了,昏迷在这里,而白砂的断刃就是将那人封印在此处的关键。 那是谁? 是个女人……是那时候与蟒神战斗后死在这里的那个吗?她、她还活着?君傲颜觉得一阵战栗。因为,她发现被她误认为属于墙壁的一部分树枝,竟然来自她的身上。她的一部分肢体化作树木,与那些奇怪的腕足纠缠融合。 它们在从她身上汲取养料。 祈焕无措地看向白涯,似乎在朝他讨要一个办法。可他怎么知道?当务之急是救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就在此时,祈焕忽然瞳孔扩张,对着白涯的方向发出惊叫。 “——楚天壑!” 白涯迅速回头,再次看到了那张溃烂可怖的脸。 不是幻觉。 “大神官”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煤矿中的碎石相互碰撞。 “叫他做什么?”他嶙峋的爪覆在脸上,自上而下地滑动,像是揭下一层早已脱落的面具,“来听将死之人的呜咽?” 他——它的声音太过古怪,不止是在狭小空间内滚荡似的回音。就好像有两种声音,一个属于楚天壑本人那普通的男性的温和嗓音;另一种是嘶哑的、带着好像喉咙被抓破似的气鸣声,一种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古老而绵长。像是来自厚重的远古,带着不堪回首的历史感;像是来自遥远的未来,带着不可直视的侮慢感。二者又像一个整体,来自一体的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形态,教人无法识别。那两种声音也存在细微的、不可捕捉却切实存在的时差,但怎么听都让人分不清先后。它们错开又合并,如层层递进又相互碰撞的涟漪,在另一个空间内回荡堆叠,折射到名为现实的可怕造景。 杀了他。这是白涯脑内的第一个念头,尽管楚天壑本人的意志并不明晰,但这个占据他躯体并作出此等表态的怪物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它很危险,是那种任何人看到它的容貌、听到它的声音都会迸发出的本能的对危险的恐惧。 最好连它的存在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杀了它。 没有任何犹豫,白涯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却在穿透人体的部分后碰触到一种无法言喻的阻力。像是在强风中伸出手臂,张开手掌所感应到的一样,然后有这样一种力成为了刀刃的缓冲。这一刀像是刺进去了,像是没有,仿佛穿透了一个空泡,一个比水的张力更强大的屏障,也可能只是触及了它的外层。白涯再追加了两分力,黑色的刀刃没有深入太多,他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了。 一种热力从他的胸膛内攀附而上,像手一样死死抓住了他的刀刃。黑色的弯刀像是经历了高温的淬炼,白红的光彩慢慢向上蔓延。“楚天壑”的肘腕、膝盖等一切关节反折过来,方式极不自然,伴随着骨头被折断时的咔嚓响声。他以非人的容貌,将身体扭曲成非人的角度,直到完全翻转过来,像是正面对着白涯一样。 胸口没有血溢出来,反而有一种火光在扩散。并非明火,而是灼烧的烬火从刀刃开始扩散,逐渐侵蚀焚烧了他的衣服。布料化作不可见的粉末,伴随着从伤口中徐徐飞扬的红与黑的粒子,像炉灶里蹦出的火星,却比它们更灵动。直到他胸口的大洞完全呈现。 像是……眼睛的形态,还是嘴?但不论是什么,这个洞窟,都是竖在胸膛上的。两边各自有一排锋利的灰白的弧形锥状物呲了出来。那是利齿,还是骨骼?这看上去好像白涯再将刀捅深一些,这巨大的洞就会闭合,用爪一样的牙将他的手臂撕扯下来似的。 “楚天壑在哪儿?”白涯死抵着刀。 “楚天壑?”他念道,“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白涯恶狠狠的。他的眼睛又变成了之前那样——黑色的眼白与白色的瞳孔。 阴阳错乱,混沌未开,“理”则在这之中孕育迸发。 “你敢吗?” 他将这嗤笑置若罔闻。却在下一刻看到了刺眼的光——无法直视的、刺眼的黑色光芒。 黑色的……光? “烛照——” 祈焕冲上去一把将白涯推开。两人栽在地上,白涯立刻用幽荧白刃将自己撑起来。他愤怒地对祈焕吼道:“你干什么!” “你不要命了吗!” 两人转过身,看到烛照黑刃像是被看不到的手推送进去……或是被里面的什么拉进去。这么说刀刃应该完全穿过了他的身体才对,可并没有,刀身完全消失不见。这怪物依旧是笑着,就好像生来脸上的名为嘴的伤口就是那个弧度裂开的。他抬起一只手,白涯的另一把刀忽然脱手,就像是受到了黑刃的召唤一般。接着,仿佛某种示威,某种挑衅,人形的怪物伸出黑色的长舌,舐过刀锋却没有受伤。反而在那纯黑的舌中央,也生出一颗红色的、紧紧盯着他们的眼睛。 接着,他昂起头,喉部也裂开了缝隙,像是凡人的身体无法承受某种庞大的法力。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双手举起刀来,张开口,将它缓缓吞入腹中。 “多谢款待。” 他低眉抬眼,神情像罂粟缓慢地凋零。 第二百零三回:无奈我何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三回:无奈我何白涯失去了他的武器。 像是出于慈悲地进行某种说明,身后传来了那怪物的声音。 “终归是水无君打的刀,倒是好用。但那还不够……不是什么佳作,只是为了维持人形的义肢罢了,为什么有人称之为武器?还是说,该感谢你们,送来新的武器?” “你做了什么!”祈焕怒喊着,“你他妈又是什么东西?!” “有谁生来喜欢长眠地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动不动,等着时间将躯体燃烧殆尽?”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力量……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他说的是这满地的白骨吗?几人环顾四周,看着这些死去多年的尸首。 君傲颜攥着刀柄,恐惧与愤怒并存:“你就是蟒神?是摩睺罗迦?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你被封印后控制他们来的?然后你将他们饿死在地宫之中吸食他们的灵魂?你这恶鬼、畜生!你把人命当做什么?” 对本就不来自人道的东西说这样的话,确实显得有些可笑。于是他又发出那让人后背发凉的笑。他满不在乎,以一副宽厚仁慈般的神态凝视着每一个人。最终,他得出了某种结论一般,降下宣判似的念叨。 “——你们也一样。” 根本无法交流……这东西完全不屑于以人类的语言方式,和他们进行平等的沟通。从这点上看,它倒是更具有神性中的傲慢。它根本不在乎这群人怎么想,也不在乎这群人会做什么。你在踩死一片蚂蚁的时候,会去问问它们的意见,解释自己行为的动机,甚至想到它们在巢穴中等它们归去的家人吗?不会,从前到现在到未来都不会。 但显然,根据当下的处境与那怪物的只言片语,他们多少推测出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那个女人是桜咲桃良·莺月君。而且按照柳声寒之前的表现不难推断,她可能是已经猜出来,当年前往南国镇压肆虐的巨蟒之人,正是这位六道无常。不过她到访这里的时间,比如月君要晚一些,差不了两三年。毕竟如月君来此地,只不过是跟着朝廷的队伍随便看看罢了,并不是为谁而来,这点她也曾说过。因而在她对蟒神之事还不够了解时,她听闻了那场森林的大火,和零碎的传言,而由于那时连她自己也事务繁忙,不曾多想。或许那位大人额外将此地的情况告诉了莺月君,但没有告诉她。至于为什么,现在也没法得到答案。 而她卷入了摩睺罗迦的封印……甚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在多年前,这封印应当没有这么脆弱,她还是能镇住这怪物的。但虽然它的肉身禁锢于此,精神却逃逸而出,通过层层圈套构建了这幌子似的神庙,并依靠各种方式吞吃灵魂,养精蓄锐,到现在反而有力气与当年的敌人抗争了。那把刀是关键……但白涯的父亲也只是两三年前到这里的,不知莺月君又何时受困于此。这之中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询问她本人才能知道。 好消息是她似乎还活着,还有自己的意识。坏消息,是他们有可能都离不开这里。 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白涯活动着浆糊一样混乱的脑子,尽可能地思考眼前的情况。柳声寒不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将那把刀从墙上拔下来,而它深深刺进了莺月君的胸口。她粉白的罗裙染上干涸的绯色,眼睛像是被吵醒时一样开开合合。她大约能看到眼前的场景,却不能做出更多反应,她的意识可能仍然混沌不堪。 白涯不用走得太近,即使他现在状态很差,他也依然能一眼确定,那的确是父亲那独一无二的金属手臂。上面的每一处划痕,都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留下的痕迹。这是把很好的刀,在如此潮湿阴暗的地方沉寂了这样久,也没有一处锈迹。 他上前去,试图将那把刀拔出来,也为了解救莺月君。可他刚走上前,便被一条粗壮的腕足狠狠拍到地上。但它们并没有拒绝柳声寒的请求。很显然,她也是怪物的目标了。六道无常不论怎样都不会死去,可以为这毫无人性的所谓神提供源源不断的神力。 但楚天壑似乎不这么认为。难道刚才与他们对话的人,告诉他们他自认为的真相的人,其实已经是附在他身上的蟒神了吗?也不尽然,或许是他的意志被长期的附身所侵蚀,已经对那样的认知深信不疑。但不论如何,他只是一个容器,就算将他杀了也对蟒神的歼灭斗争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君傲颜挥刀抵抗那些东西。它们比她想的更难斩断,也并不是做不到,只是要付出预想中两倍的力气。这很耗费体力,但她已经尽全力为白涯开路了。在这之前,那边的“楚天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干预。但现在,在他们的行为足以对蟒神造成威胁时,它便行动了。 “墙”倒塌了,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他们无处可逃。那些腕足在瞬间松散,将所有人紧紧绞入其中。对这些东西而言,将他们捏得粉碎就像是捏死一只蚂蚱一样简单。但它没有,它只是利用这些黑色的触须将他们不断地碾压、推搡、攥住又放开,就像小孩儿斗蛐蛐取乐似的。这时候,白涯便想起来了——想起楚神官说过的话。摩睺罗迦不会直接将你简单地杀死,而是将目标置于险境之中,让他们在痛苦与绝望中缓慢地死去。 几人多少能看到一些不属于这里的景象,似乎是摩睺罗迦特意给他们看的。人的叫喊、求救、哭泣、哀鸣、怒吼、悲悸、呜咽,还有那不断地被什么杀死,或是自相残杀的剪影。没有一个人是他们认识的,甚至下一幕发生时,上一张面孔就已经被淡忘了,就像在做梦一样。而这些糟糕的情感,也如在梦中似的被悉数体验,甚至强化。睡梦中的哭泣总是比醒来时更不必要,却更打动人。有时人们清醒过来不也会质疑,自己为何要因为某事在梦里如此悲痛欲绝吗?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就好像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得以模糊,一切都混乱不堪。 白涯觉得胃里很恶心,可能和之前喝下的药有关。既然柳声寒没有看出问题来,恐怕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吧。但这种原本细微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在此刻让他难受得无法忍耐。有时他被擒住脖子——甚至不知是幻象还是真 实的腕足,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整个人都要背过气时,它们又会松开。花样百出,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祈焕挣扎着,他将手用力抓住一根腕足,手上的家纹发出强烈的光。他并不喜欢家族赋予自己的使命——这意味着他要承载一些他不想拥有的力量。但此刻,他并不讨厌。被他触及的腕足像是被按在烧红的铁板上似的,忽然剧烈地扭动、挣扎,但祈焕抱紧了就不会撒手。于是这根腕足扬了起来,将他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他在空中看好了地点,立刻翻身朝着某个方向跃去。那面墙变回了普通的墙壁,其构造似乎只是普通的挖掘到地下后,露出的土块与岩石的组合。而莺月君的一部分化作树木,深深植根其中。 忽然,他身后那些黑色的腕足停滞住了。它们像是有意识一样,齐刷刷地裂开血红的眼睛,连腕腹的红色斑点也出现了细长的瞳孔,仿佛某种野兽。它们都看向他的位置,似乎是在发出警告。这时候,从“楚天壑”的后背也伸出细长的腕藤,跟随他手的动作朝着祈焕飞奔而去。白涯只看见一片混乱,黑白的光彩在视线里无规律地舞动、交错,直到他看到那些忽然迸发而出的红色。他瞬间确定了楚天壑的方向,趁着这些控制他们的黑色藤蔓没有反应的时候,一跃而出,一把将他推翻在地。 祈焕来到墙边,家纹不断泛出强大的力量,褐色黯淡的光包裹了他的双臂。他伸出手,隔着这层浅浅的光便能触碰到断刃了,甚至不需要皮肤与其接触。随后他做出攥紧的动作,一把扯下这截金属。在负面感情的浪潮退却后,傲颜和声寒立刻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抵抗,从一片狼藉逃脱出来,得以喘息。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白涯一脚踩在“楚天壑”腰侧的右手腕上,自己的右手按住他的左手腕,左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这具身体的胸口依然开裂,牙骨错序地轻颤,白涯若是不小心,说不定会被这些东西所伤。反观被控制的此人,从容而平静,在他溃烂异变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他甚至不需要呼吸,不需要供血,掐着他的脖颈并不能伤害他一丝一毫,就好像他用胸口的洞窟直接呼吸似的。那开裂的地方大概不能凝视太久,否则予人精神错乱的恐惧。它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一片比人体广阔太多的黑暗里闪烁着红色的某种核心,像永无从触及的怪物的心脏。 突然,第三只手反攥住了白涯的脖颈。 那只手是从左臂根部、源自其左侧同一锁骨破衣而出的。那不是人类的手,而是属于怪物的爪……也可能是死人手。它已经烂掉了,皮肤发黑,脱水干枯,却能看到蹼一样的某种薄膜作为利指间的连接。手臂上有些红色的血泡,比起肌肉结构微微凸出,让人不敢多看。 他的力气比白涯要大多了,简直要把他脖子拧断。他掀开白涯站起身,尖锐的黑色指甲毫不留情地嵌入脆弱的皮肤,却有意避开了气管与动脉。白涯没挣扎太久,手忽然松开了。 在对方剧烈的咳嗽中舔舐指尖的血迹,他发出那独特的嗤笑来。 第二百零四回:无悔之棋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四回:无悔之棋“老白,刀!” 一阵耳鸣声中,白涯听到祈焕若有若无的呼喊,它几乎被层层嗡鸣掩盖过去,显得有些虚幻。他回过头,看到祈焕丢到附近的那把断刃,立刻后滚翻到刀边,一把抄起,并拉开与那怪物的距离。 白涯另一只手捂在脖颈上,摸到温热的血,但量不大,只是看上去可怕。 忽然,他的眼前闪过几个片段。 就在他的血接触到这把断刃时,一些奇特的场景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他隐约觉得,这把刀里封印了什么记忆……是父亲留下的?人的确能利用一些法术,从逝者的贴身之物上抽取一些回忆,并以某种方式投射出来。这便是许多神婆或是道人所能做到的。只是那些信息向来抽象,不乏许多江湖骗子借此任意解读,肆意敛财。 但灵根相同的血亲的眼睛,倒是能看得更直观些。 白涯虽然拿到了武器,瞳孔却有些涣散了。意外的是,被蟒神附身的楚天壑不再关注他了,就好像白涯不再是某种威胁。或者说,此刻祈焕所做的事更需要处理。而在记忆不断在白涯脑内闪回时,他动也不能动,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反击的能力。 但他不仅看到了,还听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我儿子会来找我。” 从他的角度说出了这样的话,分明是父亲的声音。而面对面听着他说的面孔,正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大神官楚天壑。他们之间有一盘棋,格子是歪歪扭扭刻上去的,棋子是近于黑色与白色的不规则石头。他爹拿的是白子,一边说出这句话,一边犹豫着如何落子。 “嗯……我信你教得出这样的好儿子。但迷失之地,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的地方。若不是我碰巧外出遇到你,你也找不到这里的。你内心坚定,时刻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你不属于这里。” “这不正好陪你解解闷儿。”白砂笑了笑,将白子叩在一个地方,“该你了。” 楚天壑放下茶杯,将棋盘左看右看。他大约是陷入苦战了,毕竟很久不曾遇到像样的对手,多少有些掉以轻心。他的目光在棋盘上寻摸着,一只手来回摩挲着黑子。这些棋子原本没有现在这样光滑,大约就是这样被慢慢磨去棱角的。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我们上次相见,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 “孩子他妈刚走没多久。”白砂从蓑衣下伸出锋利的刀,在一个高度上比划了一下,“我儿子大概这么高吧。” “我见到你时,还不知道你已经走了。当时还开玩笑,说要请我吃孩子的满月酒。回去交任务时才知道你这算是……叛逃。” “那时候和你不熟,也没敢多说什么,知道的越少越好……还是你轻松,时间签得短,来去也方便。” “多亏了你多说。我可真怕知道太多,被你一刀了结,幸亏我嘴没那么欠。但我知道,您并非如传言那般极尽凶残乖戾,是黑白两道极尽污蔑。就算是那些恶劣残忍的现场,也只是左衽门的要求,您向来都是一刀了结,绝不给目标徒增痛苦……我嘛,轻松不轻松的,也不见得。不过是趁你们忙时,从左衽门牙缝里抠点饭吃。说起来,他们将嫂子和其他人葬在一处了,你知道的那个地方。逢年过节,我会烧些纸钱,以慰在天之灵。夫人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就不说什么好人坏人了罢,统统是要被朝廷杀头的……烧香之事,感激不尽。不过 ,我可不会凭此就让着你的。” 说罢,他又落下一子。楚天壑有些惊讶,望着错综复杂的棋局。他已多次死里逃生,也没少给白砂设局,不过小伎俩很快被看破,都落空了。他执子踌躇,苦笑道: “你可这是不留情面。但说起来,我还真没想过,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也有怡然自得地坐在这儿,慢悠悠地下棋喝茶的一天。” “是啊……说来也是缘分,我们本没什么交集。在这九天国遇到你,着实是巧。除了最后一次,我们似乎也只见过一面。你看上去很年轻,几乎没怎么变过。我这些年带着儿子东躲西藏,心态虽好……但估计也老了不少。有时候我与左衽门的熟面孔擦肩而过,竟没人一眼认出我来,真不知该哭该笑。” “我不过是习得驻颜之法,心里也早是个老头子了。” 楚天壑终于挑了个地方。没有太多犹豫,白砂紧跟着下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不也只是一个人么?你难道没想过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 “我在此地做神官,不也不错?不论女人还是朋友,我现在都不惦记了。一心一意侍奉神明,大概才是我这种手上沾血的人,最好的忏悔方式。” 楚天壑落子后,白砂有些惊讶。这是一处极小的细节,他聊着天,也不曾注意了。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反转,不仅让他皱起眉,认真地重新研究起棋局来。他单手转着白子,左看右看。棋子还未落下,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说起来……你这座神庙,供奉的究竟是什么神?只听说是个本土的神,却不知名字。他司掌什么,庇佑什么,又有何讲究与禁忌?” “呃……” 楚天壑嘴上含糊起来,他似乎也不知道该从何介绍起这位神明。他思索再三,与思考棋局的白砂一样费神。良久,他徐徐道: “白爷,说来不怕你有偏见,这是一位恶神。” “嗯?”白砂有些惊讶,但反应没有楚天壑想得那么大,“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反而更担心你,泄露了什么东西,不会遭到惩戒么……” “这些倒罢了,可以说。”他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杯,“您应当知道善神与恶神的区别。” “我不是行家,全是瞎说,若是得罪了还请见谅。”他终于落下一子,又捞了新子攥在手里备着,“我听说人们供奉的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佛,都是善神。善神接受善意的发愿,且不论是不是他的信徒,只要是善愿就有求必应,若是恶愿还会降下惩罚。而且心愿实现后,若是人有心供奉烧香,特意还愿,这是极好的;若因故未能还愿,也无关紧要。恶神反之,只会回应本教虔诚的教徒,或事后最可能成为信徒的人。而且不论何种愿望,恶性善性,都是恶神所接受的。而恶神索要的代价也更为沉重,甚至不还愿者,必有果报。” 楚天壑点点头:“差不多便是了。这位恶神,是自畜生道降临的蟒神,名摩睺罗迦。人间的情感规矩不适于它,而所谓善恶是非,它另有定夺。说是恶神,也只是人的定论,它不过有些……冷漠,并不事事回应。我在这之中,当一个普通的牵线人,为迷失之人建立与蟒神大人沟通的桥梁,仅此而已。” “伴君如伴虎,你可要多加小心。” “多谢关心。说来你也该多加注意,你不是这里的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你不在意,也知道了真相,我还是要提醒你。蟒神大人,对于误 入领地的人并不宽容。过不了几日,便是蟒神的祭祀之日。在那之前,你还是趁早离开,到那时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一路往外走,莫要犹豫。否则激怒了神明,连我也救不了你。” 说罢,天壑随手落下一子。他忽然一怔,反应过来,刚刚那步怕是下错了。太久没人与他下棋,光顾着谈天,他有些疏忽了。楚天壑皱着眉,手指在方才落子的位置停顿半晌。 “多谢你的提醒……但是小楚,落子无悔啊。” 楚天壑无奈地笑了笑,算是认了栽。 这算得上是最长的片段,但在白涯的眼中闪现得很快,就像短暂的梦境塞得下冗长的内容,睁眼时不过黄粱一梦。之后还有些断断续续的场景,都是白砂记忆中的片段,是他在此地帮助那些迷失之人的场景。 他原定于祭祀之日离开的。 那些场景,忽然在某一刻蒙上了血色,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似是记忆被一只血淋淋的手一抓而过。所有东西都成了黑色的剪影,一切声音却消失了。那些东西怪异扭曲地闪烁,让人难以分辨。最后出现声音的,是一个诡谲荒诞的场景。 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迷失者们,似乎都变成了生面孔。他像是来到另一个世界,四处都是残缺不全的人。可他们分明都还活着。 救命。他们发出呼喊,细微的刺耳的断断续续的连绵不绝的……四处散落着残缺的人的肢体,而并非动物。有被腰斩的人横穿小路,缓缓爬过,留下红色的血迹;有失去双目的人四处徘徊,却在即将撞到什么时穿过了它;有人捧着自己的头,朝着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走着,不论前方有什么阻碍…… 简直像是误入了鬼界的生者。还是说,他们都是死去的鬼魂? 救命,楚神官……大神官在哪里? 他们的哀鸣接连不断。 他本该走的,头也不回地走。 但他怎能不去在意? 他当真寻到楚天壑的身影,穿着祭祀的长袍。那些鬼魂跟在他后面,而无数双或是漆黑或是鲜红的手,从地面渗透而出,拖曳着他,但他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向前。他走的很慢,自己却怎么也追不上,而且再怎么呼喊楚天壑的名字,他充耳不闻。 跟随着白砂的视线,四周画面向后方疾驰。他疯狂地跟着楚天壑冲向神庙的方向,路过往日里的熟面孔在此时也变得陌生。那些红白巫女,与红黑神官,齐刷刷地站在神庙的台阶两边,眼神空旷无神,就像失去意识的雕塑。 楚天壑消失在神庙中,地面满是奇怪的、细小的爪痕。 “到底怎么了?!”他问。 但没有人回答。他试图冲进神庙内,也没有人阻拦。他一直追着楚天壑的背影,两边的画面浑浊不堪,中央只剩下那一个遥远的人形。视野会发生弯折,大约是脚步在拐弯,在向下,代入其中的白涯无法确定。 这是看不见尽头的阶梯。 白涯感到,他的父亲开始觉得疲惫。他慢慢停下脚步,开始重新调整呼吸。这是遇到了鬼打墙么?他不知道,也不知父亲是否知道。说不准,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一场……一场他再怎么说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所见证的异常。 回去吧。他听到父亲微微的叹息。 薄纱似的血色逐渐褪去。转身之时,他从未听过的沙哑声在耳边轻语。 “白爷,落子无悔……” 第二百零五回:无地于下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五回:无地于下“老白?你在干什么啊老白!” 眼前的幻象忽然散去,白涯的头沉重得像灌了沙子,还没有灌满。当他晃悠着勉强站起来时,不满的沙子就坠着他的头,让他失去平衡,歪歪斜斜,浑浑噩噩。 他看向祈焕呼喊的方向,视线里的一切都从黑红变成黑白,以简单的色彩明暗构筑了眼前全部的景象。他眼睛的颜色又不大正常,体内阴阳混乱,难以调节。他只看到名为祈焕的影子抄起手边的什么,在瞬间被看不到的源自楚天壑的力捏碎,他再抄起另一个,迎来同样的下场,节节败退。那些都是祈焕所能捡到身边的人骨,可破坏它们对这怪物来说像是捏开酥脆的点心一样容易。 祈焕念咒结印,瞬间构建出一道深色屏障,也立刻被抬手打碎。他愣了一瞬,不知是高估了结界的牢固性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毕竟这不是靠蛮力就能打碎的东西。他在试图阻止他靠近柳声寒,而柳声寒正不断试着以各种方式让莺月君恢复神智。她好些了吗?他不知道,离得太远。再看向君傲颜,仍与那些从四面八方伸来的蔓足作对。 “老白,法器散在里面!” 他又感到头部一阵刺痛。为了防止谁盯上那些宝物,他们将那些东西都随身带着,不曾想反而落入了另一场危难。虽说目前看来摩睺罗迦并不打算用它们做些什么,但这谁又说得准呢?白涯没有顾虑太多,攥着父亲的断刃,朝着“楚天壑”的背影冲了上去。 利刃从后背刺穿他的身体,但刃的尖端并没有血。反而是被白涯攥着的刀刃,有他以技巧捏紧刀刃、却仍因失误而擦破的伤口流出的血。他是攥着刀背的部分,以近乎“捏住”的姿势拿着它,另一只手从底部将刀推进去的。这比他想象的要难,因为楚天壑的身体像是死了多时一样僵硬,与一块实木无异。但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他现在的这双眼睛可以看到,摩睺罗迦的“理”十分致密,密不透风,没有破绽可言,不论是从什么角度以什么力道砍过去,能将之刺穿已实属不易。 “你利用他。”白涯咬牙切齿,用苍白纯净的瞳孔紧紧注视着这溃烂的面容,“你利用他们……利用我爹对楚天壑的信任,又以楚天壑的身份杀害了他——你让他们相互背叛,相互残杀,这就是你的乐趣之所在吗?” 现在的楚天壑——或说,摩睺罗迦,对此嗤之以鼻。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褪去黑色,变成了一种干枯的灰白,这不禁令他们想到鲛人失色的长发。只是它更黯淡,像是布满尘埃的蛛网在人类的头骨上层层相叠。除了破烂的衣物,这身体已经很难看出楚天壑的影子。 他再度将头颅完全转过来,咔嚓作响。他用那怪异的叠音说道: “人类能从背叛中学到的,唯背叛本身。” 神不说人话是某种九天国 的特色么?罢了,这群东西根本算不上神,至多是一群伪神、恶神、邪神……附身的蟒神轻巧地捏起前端伸出的刀刃,三两下将其从身体里抽出来,扔垃圾一样丢到一边去了。就在白涯有下一步动作以前,他忽然消失,又再度出现在较远的地方去,绕过了祈焕。他们都愣住了,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已经来到了两位六道无常面前。君傲颜看到这一幕,转过身准备朝这边跑来,却被身后的一条腕足狠狠抽向后脑,将她连人带兵器打倒在地。柳声寒紧紧抱着莺月君,眼中少有地呈现出极尽咒骂的恶意。 但他绕过了她们。 这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他想干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模糊起来。 莺月君睁大眼睛,但身体还没能恢复自主控制。她的脸上与肢体上都有部分木质化,现在已经退却了许多。她努力张开嘴,像是在说什么,就好像意识醒了身体还睡着的梦魇感。 “封……” “什么?”柳声寒将耳朵凑上去,努力听她的每一个字。 “封印,被——” 话音刚落,摩睺罗迦漆黑的爪已经碰触到了那面墙壁——那面原本钉着莺月君的墙壁。墙上还残留着半枯的树根一样的触须,他的手碰触到它们的一刻,它们加剧了枯萎,随后燃烧,一点点将自己蚕食殆尽,变成黑色的粉末从墙上散落。那些裂纹还残留着,像是以黑色的墨勾勒出闪电的轮廓。那些细密的腕足早已退却,但不知根源,就像他从虚空中将之召唤而出似的。那面庞大的、干净的墙面上,除了裂纹、干涸的血色、烧焦的痕迹、凹凸不平的坑洞外,还写满了不明所以的文字。有的尚可辨认,有的像是符文,更多的是一种扭曲而怪异的符号或标志,让人无法辨别。而且每一种原本正常的陈述后,都变得歪歪斜斜,像是练字时睡着的孩子干的。那些不知名的或红或黑的文字,不知书写于何时,用什么书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书写的。但此刻,它们都在发光。 红色的光像血一样溢出,十分刺眼。黑色的裂纹也逐渐扩大。摩睺罗迦的手施加了一份力,手的位置沉降出一块凹陷,裂缝里也有什么东西在上溢,像是填充了熔岩。那些无法辨识的符号开始扩散,被自动书写着一般迅速蔓延到石顶、地面、蔓延到四面八方去,速度越来越快。而他们的慌乱似乎在加剧这一切的发生。 在震动发生的时候,祈焕招呼所有人从向上的台阶逃脱。君傲颜冲过去拉扯瘫在地上的两人。即使知道她们不会死,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跑过去的时候,甚至连那怪物的背影也不敢多看一眼。所有人都跑到台阶口时,白涯却在此地一动不动。祈焕将另外三人推上阶梯后,回过头对他大喊: “你还要在那儿傻愣到什么时候!逃命要紧!” “不用管我 。”他捡起父亲的刀,“我知道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祈焕没时间多想了,毕竟还有另外几人正往地面上跑。他跺了跺脚,一咬牙也跑了上去,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他也信任白涯,就像当初他们对自己在月食山上的那种信任一样,就算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莺月君已经可以自主行动,这真是省了不少麻烦。四人顺着台阶一路上跑,气喘吁吁。就连在逃离的时候,墙面与台阶上的符文也在增殖,仿佛追着他们一样。地面摇晃得越来越剧烈,数次有人摔倒,又数次被朋友拉起来。 忽然间,石崩地裂。 大坍塌是一瞬间发生的,但如此形容有些不太妥帖。不是上面的部分塌陷下来,而是有什么东西从大地的更深处破土而出。后方道路的崩溃也在追逐着他们,速度没有符文扩张来得更快,可他们已经很累了。都说下坡容易上坡难,漫长的阶梯几乎要抽干他们所有力气。就在几人好不容易看到眼前的光时,巨大的石柱忽然被震塌了,直直朝着洞口堵了过来。莺月君眼疾手快,抬手使出一道玫色流光,一棵巨大的树从旁侧突兀地生长,将石柱顶到一旁去了。但即使离开了地宫也不算结束,他们必须逃到更空旷、更安全的地方。大地的震颤一刻也没有停息,力道也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近。 他们穿过破碎的大厅,穿过石柱七扭八歪的长廊,穿过长长的新的阶梯。当他们完全离开神庙,来到空旷的地方时,尚未沐浴太久光明,便有新的阴影就此浮现,笼罩一切。 迷失者们有些疑惑,其余的巫女和神官也赶了过来。他们都不害怕,只是困惑,不知发生何事。泥土岩石从那庞然大物身上慢慢滑落下来,巨大的响声接连不断。莺月君粉白的长发沾染许多灰尘,她一手将夹在头发中的碎石捋了下来,忧心忡忡地望着神庙的方向。 “封印被解除了……” “不,比起那个,您还好吧?”君傲颜忧虑得要命,“是您当年镇压的它?!” 祈焕摇头道:“真是灭绝人性,竟然用六道无常……” “不,是我自愿留下的。” “……什么?” 连同柳声寒在内,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她。被困多年的她原本面色苍白,却很快恢复了红润,不由得令人感慨这种可怕的生命力。普通人尚需复健,她甚至已经可以施展法术。而且她身上那些化成树木的部分,现在也完全恢复成人类的皮肤了。 “我是法阵的一部分。只有我在那里,封印才不会被解除。” “那、那白爷的刀是怎么回事?” 祈焕一边问,一边担惊受怕地看着自神庙而生的庞大身躯。它在努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大地中拔出来,像巨树拔起自己深埋的根系。 第二百零六回:无天于上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六回:无天于上只见莺月君叹息: “它的力量很强……每当我牵制住它时,又会很快突破封锁。于是我做出判断,将自己融入法阵之中,成为封印的一部分,终于在重创它后将之成功镇压。” “为什么?”柳声寒无法理解,“你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位大人怎么能让你……” 莺月君并不在乎地摇头:“这法阵不出十年,便能打散它的精元。到那时,将它扔回畜生道便轻而易举。只是不曾想,它的精神从地宫的封印中逃逸出来,找到了如今的大神官。它利用那个人类的身份在人间活动,吞噬灵魂,养精蓄锐。在封印中,我试图与之抗争,但就像是扶着危如累卵的砖墙,只要人离开,就会崩泄而下。而不久前,它用那把刀……” “就是白爷的刀?”君傲颜问。 说着,他们一起看向神庙的方位。巨蟒的现身几乎让天光也随之黯淡。而在它活动的时候,他们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顺着碎石一路攀升。那一定是白涯了。如今他能看破任何事物运动的轨迹,因而在那种环境下杀出一条路来,似乎不是什么难事。而在他的手中,正是那半把原本作为手臂的刀刃了。 “那把刀……是成为六道无常的水无君打的第一把刀,但只有刀刃,是半成品。这样的刀,甚至可以对其他无常造成伤害,它用这断刃来封印我的灵力。我陷入沉睡,也无法离开此地半步,而它反而从我身上汲取灵力,修复了真身。那位大人交给我的事,我没能做好。” 柳声寒哀叹道:“已经够了,足够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你的消息,我一点都……怎么能、怎么会……” “你我拥有漫长的岁月。”莺月君攥紧了她的手,面对着那逐渐拔高的巨影,她浅浅地笑着,似乎这一切只是一眨眼的事,“而我也不希望你来。” “我听到铃声。”柳声寒叹息,“因为那不是黄泉铃的声音——黄泉铃没有铃舌,不会那么清脆的。但它仿佛是一种暗示,让我十分在意。” “那是摩睺罗迦的陷阱。它尝到甜头,不会轻易放过六道无常。普通人的灵魂作为温床不过是消耗品罢了,它会追求不会枯竭的力量。” “它不会有机会。” 柳声寒话音刚落,巨蟒便挺起身来。它大约还有很长一截身躯埋在土里,但此刻已足以昂起高傲的头,睥睨着这群黑压压的蝼蚁。属于人类的化身懒散地坐在蟒头之上,以那副似人非人的模样漠然地扫过下方的一切。 但他确乎是更接近怪物的模样了……它的脊椎上凸生出一些刺状的骨骼,但仍被僵硬发灰的皮肤紧紧包裹,好像划一刀就会破开一样。脊侧右方生着那些黑色的、粗砺的腕足,缀着红色的斑点。第三只手像是生生缝合在左臂上,节外生枝,只是一看就不属于那副身体,而更像是皮囊内部孕育出的另一种生物破土而出。有几处皮肤融着血泡,上面蒙着浅浅的一层 薄膜,依稀可见内部红彤彤的、半成型的血肉,甚至还在微微颤动,就像依然拥有人类的生理反应,而谁也无法猜测它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肩上睁开眼睛,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刺眼的红,与黑色的竖瞳。就在它那龇出牙骨的胸口的洞窟中,某种核心仍发着明明灭灭的红光,像是在彰显一种不灭的生命力。 ——从一具尸体身上。 楚天壑还活着吗?白涯不知道也不在乎了。他攀附着巨蟒的后端,两三下便站在了那躯壳的身后。对于这庞然大物而言,厚重的鳞甲之上,感知一个渺小人类的行动似乎强“人”所难了,不过这化身的这么多眼睛也不是瞎子。它倒是不在乎,依然懒懒地眯着眼,像是一只午后酒足饭饱的猫在庭院晒着太阳。 白涯的眼睛也不像是人类的样子,但比起这个家伙要好得太多。他对自己所见的东西有些困惑,但他应该不会想看到摩睺罗迦化身的真正模样,不然恐怕对他的发挥不利。他只看见,一团不成型的、纯净的力量,披裹着相较之下毫无意义的外壳……如蝉蜕一般。它以一种毫不收敛的方式宣扬自己的存在,耀武扬威,恣意妄为。 而在他的脚下,踏着的是难以名状的异常之力。 那是相当庞大而污秽的东西,主体由单纯的捕猎欲构成,却夹带着冗杂的、人类自身的浑浊感情。灵魂的部分被转化成力量,而这些阴鸷的东西则被储存起来,凝结成躯体的一部分,让它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这些无法过滤或是它不愿过滤的杂质,就这样发酵成它独一无二的武器——纯粹的恶意。 白涯抬起了刀。 “你不再像是能守护赤真珠的样子了。那么,把它交出来。” “你在和谁说话?” 它笑了,又问: “你在和谁说话?” 它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或者,连白涯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对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按照过往的约定来履行对方的承诺,还是……对这个怪物。但实际上,它大概率是在玩一种令人作呕的双关了。 ——谁?给你的勇气?和我?这样说话? “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没打算听你说。” 好像这解说也是一种施舍。但紧接着,它身后的腕足忽然伸长,将与它近在咫尺的白涯一把打了下去。它动作太快,没有任何征兆,连简单的预判也不能做到。白涯从前方直直坠下去,视线短暂地恢复,得以看到这条可怕巨蟒的真实模样:它周身覆盖着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盾牌般的黑色鳞甲,面部是与人类化身一样的结构;它左边三颗猩红的眼扭曲地挤在一起,血盆大口中森森獠牙错综密集。它的前胸也没什么不同,也张开那些嶙峋牙骨,狭长的洞窟中闪烁之物,如熔岩,如血海,如漫无边际的罂粟花田。 太高了。 “他们会死吧?”缒乌远远地看着。 “应该吧。”晏耸了耸肩。 “它可真够大的。” “实际上,离它更近的那些人看上去更大。”晏似乎很了解,“它的真身足以扭曲人的精神,以至于失去对周围景象的判断力。和它交手,恐怕不比音乐天要简单。而且那些法器恐怕被埋藏在废墟里,他们便无能为力。怎么样,要趁现在去找吗?” “着什么急。”蛛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且等他们削弱了蟒神的力量。我可不想就这么被误伤,太不划算。” 晏直起身,两步便站在缒乌面前。后者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看到他漆黑的眼瞳里,有种与过往不大一样的认真。 “他们会死。”晏难得如此严肃,“他们都会死。摩睺罗迦会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任何计划,任何打算,只要在脑内形成了一瞬的概念,就立刻会被它捕捉到,并提前做出动作,封锁对手的行动。如果是它放任的攻击,只能说对它无伤大雅罢了。你以为,桜咲桃良是如何在几年前将它封印的?是纯粹的实力,是即使它知道也无法抗衡的力量。但现在不同了,它从六道无常身上抽取的力量比从那些杂碎身上得到的多了太多,已经没有什么会成为摩睺罗迦的敌人了。” 缒乌迷惑地看着他,不以为然。 “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想说,你得不到赤真珠。”晏叹了口气,“我先前帮你,是因为知道你能够做到。我啊,不太习惯那些掏心掏肺的话,但还是要说——这也因为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唯一的兄弟。所以我才帮你,才从不过问。到如今这一步,你也该告诉我,你到底打什么算盘了。” “你太低估他们了。”缒乌没有理他,却抬起一只手,指向山下的林间,“看。” 晏回过头,看到巨蟒之前那坠落的身影,被旁侧杀出的另一个影子拦截。白涯被推到树冠中去,和救他的人得到了缓冲,但估计也伤得够呛。不用说,那一定是祈焕了。 “可这不够。”晏摇头道,“要得到赤真珠,不仅仅是要活下去,还要杀死它。” “你怎么觉得他们不行呢?我可是很看好他们的。” 缒乌笑说着。他这样的时候,晏总感觉没什么好事。 “你要去帮他们?” “会,当然会,但不是现在。你尽管放心,只要跟着我,是绝不会被亏待的。” “你要召唤‘天’,是吗?” 晏忽然点破了,缒乌有些小小的意外,但也算是意料之中,他确实该猜得差不多了。他还没说话,晏继续说着: “所谓天神,是不论妖怪还是人类都不明不白的存在,似乎只有那些神才知道天神的概念。它虚无遥远,但一定与其他神明和法器有某种关联。所以,你……” “你错了。”缒乌淡淡地说。 “我会成为‘天’。” 第二百零七回:无心与谋 “你疯了吧?” 晏皱眉看着他,看着这令他感到陌生的友人。他的确知道,认识缒乌这么多年,此人看上去比他安静太多的外表下一直是个十足的疯子。但这件事……简直已经到了挑战想象力的地步,让晏几乎无话可说。 “还是说我在做梦?”半晌,他又憋出了一句话。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缒乌平静得可怕,这段普通的话像是在心中进行了千百遍陈述一样熟练,“你以为‘诸神的赏识’是什么东西?所谓考验不过是花里胡哨以糊弄愚蠢之人的借口。那些试炼,仅仅是一种轻微的恐吓,到这一步便足以使人望而却步。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麻烦,那群人,他们很有这样的资质——无法解决问题,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不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吗?” “他们那算是……误打误撞。” “人类常说的一句话: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虽然我的确有些嗤之以鼻,它听上去像是某种对能力不足的……借口,或说托辞。但这也有另一种理解的角度。想想看,如果他们连一个恶神也打不过,还能得到这些法器,走到今天?依我看,实力是运气的一部分才对。” 晏还是半天没有说话。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便只是保持沉默。那种静默而肃穆的神情在一贯嬉皮笑脸的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不像他。 “你怕了?”缒乌问,“你怕我失败,是吗?” “我知道你大多数时候喜欢赌,我也承认,我是有点怕。”晏转过身,看着那乱成一团的密林中,背对他说,“我倒是不怕你失败,却怕你失误。我们谁都不知道成为‘天’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切究竟会不会在掌控之中。而作为获得如此地位与力量的代价,又需要付出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你怎么能如此冒险?” “我知道——知道一些。这些事多少是能预测出来。”缒乌勾起唇角,“你忘记了香炉的预言吗?‘天神’不会降临,而是会诞生,这是不可更改的未来。但他们不怕,一点儿都不,甚至泰然自若地如以往一样准备那些不可思议的任务,或者给予无关紧要的小恩小惠。他们知道自己的结果,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谋、一个圈套、一种试炼,一种为了新神的诞生而埋下的伏笔。” “……可那之后呢?你还是你吗?”晏转过头,凝视他苍紫的瞳孔,“如果你做到了,如果你成功了,如果你蜕变为所谓神明……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办?那时候,你站在那样的位置上——你还会记得我吗?像现在一样?” 缒乌像是被气笑了一样,从一直倚靠的石壁上直起身,摊开手,面对晏说: “你不信任我?时间早就证明,我总是对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你觉得我无法驾驭‘天’的力量,还是不配?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你知道天之力意味着什么吗?那是突破六道的,能与奈落至底之主相匹敌的力量,谁都会想得到。‘天’甚至可以驱使诸神,让其他神灵起 死回生,所以他们根本不怕。既然我有这个机会,我凭什么不争?” 这些话显然无法说服晏。他意识到,两人所讨论的事情的本质,似乎根本不在一条线上。而任凭他怎么解释都只会是徒劳,这蜘蛛听不进他说的话。他只认自己认定的东西,不想也不屑于去理解自己的表达。他很早前就知道,虽说是朋友,但在这家伙眼里,两人的位置从来就不平等。他本不在意,但缒乌却一意孤行,直至今日,直至这般田地。晏选择保持沉默。他开始重新思考,到现在为止两人所做一切的意义。 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他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只是现在笑不出来。蛇的行走路线,是一直蜿蜒前行,无声无息,但终究是按着既定的目的,寸寸向前,偶尔会停滞、徘徊,最终会到达想去的地方,捕获自己想要的猎物。而蜘蛛是比蛇还要安静的。它蛰伏在终日阴暗无光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编织着唯自己可见的巨网,耐心地等待猎物自己上前。当他来到网下,凝视着这小小的身影时,忽然发现它原来与背后那地网天罗是一体的,那才是它的全貌。 尽管他们都生活在黑暗里,阴影下,潮湿中,无尘却污秽的夹缝间,二者竟天差地别。 一开始,他自己也只是打发时间,图一乐呵,加之对缒乌许多方面的欣赏与敬佩,他们才会走到一起。在缒乌眼里,他应该也算得上难得能与他举杯共饮的、少见的人物。而且听话又好用——这是缒乌最为满意的。而与他并肩前行的日子,的确是值得铭记的回忆。 但那些终究也只能成为回忆罢了。 “这么久以来……我感谢你。”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但我不会再帮你了。” “你说什么?”缒乌侧目,“我不是听错了吧?” 他的身体忽然前倾,晏很清楚,这是攻击的前兆。缒乌平时不是这样冲动的,现在八成是生气了。于是他凭借本能敏锐地侧过身。预判没有错,他太了解他了——不知何时如锐刃出鞘一样的尖爪从缒乌的背后闪了出来,现在已经猛击到晏方才站立的位置。它的力道将石头扎穿,绽出蛛网一样的裂纹。晏一侧的几根头发被削了下来,轻飘飘落到地上。 “那你就没用了。” 晏暗暗叹气,心里想着,我就知道。缒乌算不上是真的无情无义,他只是……生气了而已。因为他认为晏不可以忤逆他,背叛他,因为他从未这么干——这便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铁律。他也从来没想着故意在这方面惹他生气,但如今看来,幸亏自己从未这么做过。 现在不同了。 缒乌后撤一步,精准地躲过了他第二次攻击。他很清楚,接下来缒乌会在无形中布好锋利的网,每一次攻击都连带着无声的下一步棋。即使在愤怒的时候他也会保持交锋时难得的理智,这也是晏欣赏的某一点。所以他准备从这处山崖上跳下去,脱离他所能设下陷阱的全部范围。可就在晏找到了落脚点,后翻下断崖时,他却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啊……并不是地。他将自己撑起来,看清楚自 己摔落的地方。是悬崖忽然生出的几根巨刺,像手臂一样接住了他。做到这点,不过只需要缒乌一挥手罢了,他差点忘了这家伙也精通法术的事。缒乌来到悬崖边,沉着脸,深色的皮肤显得更加阴暗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叛徒”,背后的肢节示威般高高抬起。他本可以用土刺直接穿透他的,不过没有,他大概更偏爱于亲手处理被他视为背叛的行为者。 “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是女人的声音。缒乌回头,正巧看到有一双绯红的鞋落到地上。将眼抬起的功夫,陵歌已经收回了翅膀。她什么时候来的?似乎很早前就在附近的某处栖息了,只是另外两人都不曾在意。她向前两步,毫无惧色地望着眼前阴着脸的蛛妖。 “所以?”他满不在乎,“你是来多管闲事的?如果不是,你可以走了。只要我乐意,我说不定会让你敬爱的神鸟大人重新降临于世——只要你不妨碍我。” “……” 陵歌暖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会儿功夫,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水浪像一条绳子似的,将悬崖上的晏卷了下去。等缒乌反应过来,朝下看时,那家伙已经逃之夭夭了。 “啧。”他有些不满,不过没打算追。 “看上去你缺人手。” “我不觉得你会做得比他更好。”缒乌冷冷地说,“而且我一个人也做得到。如果你只是想让迦楼罗复活,也不必做这些。” 陵歌身上那种凌然之气似乎从未退却,只是从某一刻起,它不再锋芒毕露。 “你起初没有告诉我,他还有活过来的机会。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筹码?” “啊,没那个必要。”缒乌耸耸肩,“我只喜欢用最小的成本做事。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为什么要开更高的价格?不过无所谓,你并不让我讨厌,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陵歌许久无言。她观望着巨蟒与渺小人类的混战,忽然这么问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 “嗯?” “九天国的事,为何阎罗魔独独认定,仅蟒神需派遣走无常镇压,却对其他神明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要知道,死于摩睺罗迦之手的人,或许不如迦楼罗大人的制度来的更多。” “啊,那人……总是自认自己的安排最好,哼。大约是只有蟒神摧毁了太多灵魂,扰乱了轮回之流的戒律,让他们无法转生吧。呵呵,祂只在乎这个。” “是吗……”陵歌轻声念叨着。 “不是吗?” “让我帮你点什么。”她看着下方的那片混乱,“我可以很快辨别出那些法器的位置。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我自己心安罢了。” “倒是很有说服力呢。” 两人再度并肩站在这处断崖之上。就在不久前,他们也曾像现在这样,从远处昂着头,眺望着食月山那般昏天黑地的光景。只是每一次,陵歌都不知道缒乌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如今知道了。而缒乌也从不会在乎陵歌的心之所想。 第二百零八回:无能为役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八回:无能为役白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目光始终盯着那巨大的蟒蛇。 “没有武器。”他说,“凭这把刀也不能奈何它。” “你看到那鳞片了吗?简直和武国的城墙一样厚,刀枪不入。”祈焕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估摸着自己怕是闪了腰。虽然有树冠作为缓冲,下落的时候他还是没来得及调整姿势,直直摔到地上去了。不过还好老白看上去没事。 “烛照幽荧在它的肚子里。” “估计都变成一摊废铁了吧!” “不会,那是水无君的刀。何况那对刀对它来说有大用处……声寒她们可能有危险。” 两人一路朝着原来的地方赶回去。此刻,柳声寒和君傲颜一直在试图说服那些信徒,让他们远离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如果他们足够愚蠢,硬是赖在这里不走,死就死了。可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他们无法离开。那些迷失者似乎比她们敏感,正因为身体缺少了某些部分,似乎才更能体会到她们暂时没能察觉到的事。他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虚幻的痛苦中…… “我的手,我的手好痛……” “我的腿也是!” “地面——地面裂开了!” “有海啸过来了!” 他们都疯了吗?没有一个人听她们说话,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而且这离大海可远着,哪儿来的海啸?地面虽然刚刚发生了颤动,现在已经平稳许多,他们怎么还有人沉浸在震颤里?更离谱的是那些喊痛的人,因为他们感到疼痛的地方……分明已不复存在,早就没了。 不论信徒们怎么叫喊,怎么逃窜,他们不过都始终在这片范围内打转罢了。莺月君哀叹着,让她们不要再管这些人了。 “他们听不到。”莺月君说,“经年累月,他们的心灵早已被蟒神的低语侵蚀。如今与它对视太久,你们的感官也会……” 君傲颜望向摩睺罗迦庞大的身躯。是错觉吗?它确乎是比刚刚破土而出时更庞大、更扭曲了。就像是高温之下的热浪蒸腾而起,但热浪并不是来自它的身上,它应该是更加冰冷无情的某种存在才对。所以究竟是视野发生了形变,还是它本身就是这副不可直视的模样? “……我有点恶心。”君傲颜捂住了胃,“感觉像是在船上一样不停地颠簸。可是,我从来没有晕过船……” “别看它。”莺月君说。 柳声寒不禁问道:“当初你是如何将它封印的……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不论我们想做什么,在它眼里都是透明可见的,计划没有任何用处,只能凭借本能。”莺月君皱起眉来,“杀了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它如今比过去力量更强,更难对付……” “傲颜!声寒!莺月君——你们都还好吗?!” 祈焕跑过来的时候,又险些跌一跤,为了保持平衡腰上又是一阵剧痛。姑娘们看着两人走来,君傲颜上前扶了一把祈焕。柳声寒轻叹道: “还好,它到现在还没什么动作。或许……它只是在等我们行动。” “可真是太嚣张了。”祈焕翻翻白眼。 “它会一件件否定我们的计划,一次次将我们击败,恰到好处。”白涯恐怕已经摸清了这条巨蟒的准则,“因为它喜欢绝望,所以首先会摧毁我们的信心和意志。” 祈焕看了他一眼:“那……你有信心吗?” “没有。” “……” 周围仍是一片哀嚎与混乱,他们只得努力将之过滤出自己的感官了。君傲颜将陌刀往地上用力一磕,无奈地感慨着:“它太大了,我的刀简直像是树枝一样脆。法器也散落在废墟里,老白的刀也……还有什么能对付它的东西吗?” 祈焕也抬起头,再度望向那个对于眼前的所有蝼蚁都无动于衷的怪物。它懒散地注视着他们,有时微微眯眼,就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弯下腰,看着雨天忙碌的蚂蚁一样。可蚂蚁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这阴晴不定的人类幼崽会忽然踏下脚步,将一切踩得粉碎? 或许比起它看过的、千篇一律的人群的慌乱,他们几个还算冷静的特殊品更值得观赏。 “你提醒我了!”祈焕忽然拍手,“虽然法器不在我们身边,但……我们还可以借用法器的力量。我得试着……跟它谈谈。” 莺月君望着他:“该怎么做?” “等等——”柳声寒忽然想起什么,“你是说,你要……像与天狗沟通一样,进入它的心里吗?别这么做,太危险了。” 说罢,那条巨大的蟒蛇忽然俯下了身子。它身上残留的土块与尘沙簌簌地落下,几人陆续退了几步。周围的信徒们忽然像是收到某种指令,停下了脚步,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这一幕让几人都有些害怕,但没有人逃走。 摩睺罗迦长长的首部低垂下来,它的化身款款迈步而下。那可怖得令人作呕的躯体千疮百孔,像是被某种无法直视到的力量控制着移动似的……它并不鲜活。像是听到了祈焕的心声似的,不需要他说出任何诉求,蟒神便主动来到了他们面前。 “这不是……万俟的家纹吗?” 祈焕忽然后退一步。友人们看向他,发现他忽然面色惨白。这是演哪出?祈焕分明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难道是摩睺罗迦做了什么吗?可又不像,它只是刚刚才站到他们对面,说了唯一一句话而已。 万俟家的家纹? 它早该知道了才对。祈焕再也没有在手上缠过遮挡物,从楚神官的眼中,摩睺罗迦应当之前就看到那纹路。它为什么现在才说?这是……别有用心吗? 摩睺罗迦抬起一只利爪,只是轻勾指尖,祈焕的手背上忽然发出烧着了似的光焰。他发出下意识的一声惨叫。祈焕用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背,蜷着腰,痛不堪言。蟒神不管不顾地上前,抓起他右手臂,像是拿过一件物品一样扯在眼前。它走过的地方,留下碳化的足迹。 “你想干什么!” 白涯攥着断刃要冲上前,蟒神抬起另一只手,一道红光像一条鞭子一样甩过去,将他立刻狠狠掀到地上。柳声寒去搀起他,君傲颜攥紧了刀。但这时,莺月君伸手拦住了她。被摩睺罗迦攥在手中的祈焕的右手臂,虽褪去了火光,却仍泛着明亮的红色。 那印记似乎更加清晰了,将一些陈旧的伤痕衬托得黯淡。印记的最外层是一圈日轮,刺状光焰无序狂乱地蔓延。在日轮内部,是一只奇怪的动物,或许是鸟。因为它被简化了,看上去有些抽象。它将头翻转过来,看着身后,翅膀与尾羽高高翘起,与日轮相接。而下方,是三只细长的足,也与日轮相连。 看得出,大概是以三足金乌为灵感的发挥。 “你是万俟家的子嗣?”莺月君看着他,微微皱眉。 祈焕的脸只剩下惨白,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麻木。白涯直起身后,恶狠狠地瞪着那个怪物,视线终究是默默挪到了祈焕的身上。 “祈……万俟?” “我好像听过……”连柳声寒也在呢喃。 君傲颜似乎是不知情的。她为此感到莫名其妙,有些神情激愤起来: “那是什么?但、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妖怪是给你们下了什么蛊术,让你们一个个改了主意?我们和他一路走来,难道还不了解他吗?而且他不也对我们坦诚相待,说了他们家里的事么?我们为什么要为此刨根问底,揭他的血痂挖他的伤口?就不能……就不能像对我的事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莺月君美丽的脸上添上几丝哀愁。傲颜不死心,两步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 “请告诉我,你们只是、只是被这条蛇给唬住了对不对?祈焕他其实……” “原来你没告诉他们。” 摩睺罗迦的脸上浮现出奸计得逞的笑,对这个效果很是满意。祈焕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空了,或许这有很多种原因……可他就是站不起来。现在,全凭蟒神这一只手的力量,像拎着一条落魄的狗的前肢一样拎着他。 “你怎么能不告诉他们?”他低语,“他们不是你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吗?不是吗?还是说,他们不配?配不上你们家流传百年的血脉……” “别、别说了……” 他近乎哀求,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可他这微弱的心声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蒙蔽,诱使他说出话来。祈焕感觉脑子里很混沌,唯一清楚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那微弱的念头为他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啊……看,这真可怜。”它像打量商品一样看着他的手,“如此美丽的家纹,布满陈旧的伤痕……我们可以看出一个内心如何苦苦抗拒、挣扎,与血统与命运与希冀与挂念与未来与无可更改的荣誉殊死抗争的孩子,是如何——如何放弃的故事!来看看吧,刀划过的痕迹,还有铁刷刮过的、火烧的痕迹……都是如此令人钦佩的壮举,它更漂亮了,是不是?” 他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刮过那些已经无色的疤痕,家纹的光辉随之一闪。 “可惜,可惜没能擦掉。”那恶鬼的声音听不出字句所展现的悲悯,“不论怎么做,哪怕剥皮剜骨,它都会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浮现在所有伤疤之上,覆盖一切痕迹,遮蔽你的苦难,就如同那些小打小闹的抗争只是滴水入河的哑谜。它还是那么漂亮……从你出生伊始就不曾褪色。这如此生动地还原你们家族的传闻——你可满意?” “满意我亲自赐予你的,荣誉?” 第二百零九回:无地自厝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零九回:无地自厝“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白涯瞪着他,手中死死攥着断刃。即使是手掌均匀地在上面施压,也即将要把表皮刺破了。他能明白这个姓意味着什么,但没能听懂摩睺罗迦最后那句话。很显然,其他人也没能听懂。他们倒是希望这怪物能意识到,平凡的人类可无法反过来听到它的心声。 可它并不着急解说。它伸出右手,用三根尖利的指甲齐齐划过这烙着家纹的手背。祈焕一阵惨叫,三道血淋淋的痕迹覆上那不可磨灭的纹路。当着几人的面,它顽强地、不知多少次,如石出水落般从伤口上浮现。而且,抓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摩睺罗迦将带着他血的手挪到眼前,一侧的三只眼盯着那些许血沫。它轻轻一吹,血露就化作星星点点的火屑随风散去。 “你和……”祈焕疯狂挣扎着想甩开它的手,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大声喊道,“你和这家纹究竟有什么关系!” “嘶……你没听过吗?”它明知故问,“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万俟家就有个传说。你们的开门祖宗,是三足金乌转世,行走八方,赐福众生。后辈们的福分,都是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才是。后来,每三代人,本家便有一个孩子,在出生时身上某个位置就带着特殊的胎记,还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你们家,将这印记作为家纹。那些孩子或男或女,在满一周岁后,胎记便成型,显露出三足金乌的样子。而后,他们便会被培养为家主。这福分,延续千年本不是问题……” 偏偏人心险恶。 所谓子凭母贵,谁若生下未来的家主,便会摇身一变,成为正室。在某代有胎记的孩子出生之后,一个同样怀胎十月的妾室心怀妒意。凭什么隔了两天出生,偏偏自己的孩子干干净净?她本盘算好了,若是两个孩子同一日出生,自己的儿女没有胎记,就让人把孩子偷偷换掉,可就是差了时日。她越想越气,最后竟嫉恨到将那孩子生生掐死的地步。 那天起,他们的积缘便尽了。 再也没有带着家纹的孩子出生。即使谁有胎记,也绝不会变成三足金乌的模样。一代代下来,祖上积累的声誉与钱财逐渐被消磨殆尽。终日沉浸在历史的繁荣之中,每一代人,对当下视而不见。为了血统纯正,亲人间拜堂成亲是常有的事,这也令他们变得愈发偏执、暴躁,许多孩子甚至是不健康的。可以说祈焕当下如此健康而完整,算得上是奇迹——或许也受到家纹的影响。终于到了他的父辈。他的父母,早已被逐利之心完全支配。父亲早年就四处奔走,为了所谓“家族复兴”几乎倾尽一切。 哪怕造访邪神。 “你的父亲……在三十多年前,来到九天国。”它沙哑地陈述着,带着同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嘲笑声,“他与商队路过我栖身的山林……我窥视了他的梦,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带着家纹的儿子……我与他达成交易,献祭了其余所有人的灵魂。后来,就有了你……” 周围涌现出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天空都暗淡下来,恍若血雨腥风过境,杀伐连天。但没有一个是属于战士的身影……那些都是普通人,行商的普通人。那些剪影相互残杀着,他们本属于一个商队才是。一些暗藏其中的矛盾在此刻被激化,他们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对所恨之人下手的理由。这些理由断断续续地流入每个人的思想里:小到贪图友人的蝇头小利,大到与对方的妻子有着私情。所有的矛盾不知为何,在这个算不上特殊的日子一并爆发出来。刀刃反复进出脆弱的肉体,锄头在一个又一个头骨上留下窟窿,横飞的血肉散布在每处角落,将目光所及一切都染成红色。 摩睺罗迦的声音在空中徘徊。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吧?在梦里为所欲为,怎么都算不上犯法才是。” 而在这荒唐的混战之中,安静的人,除了满地无法反抗的尸体外,还有一个活人依靠在树桩旁。他默默闭着眼,呼吸均匀,睡得正香,仿佛当下发生的一切都不属于他的世界。 祈焕瞪大眼睛。那一刻,他身上的痛觉都被惊愕所驱散干净。 爹……? “他活下来,也只有他一个,活下来。”蟒神的声音飘忽不定,映衬着他涣散的思绪,“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地回去……连你的母亲也不曾讲过。只是说,他拜了异乡的神……” 蟒神回应了他的愿望。 想要拥有一个,带着家纹出生的子嗣。 也只是这样而已。 是赐予的荣誉,还是降下的诅咒。如何界定,在恶神的眼中都不得而知。 它只知道…… “你的父亲,似乎忘记了还愿这回事。”它故作柔情的声音陡然锐利,“我分明在他的梦境中提醒过的,他怎能置若罔闻?这不算什么难事吧?你的祖辈,也没少做过吧?抢人钱财霸人妻女,用尽阴谋奸计都算小事;以人试药,烹妖入炊,活物解剖,活祭邪神……你们太想要在什么地方做出些成绩了。你以为,我是万俟家唯一所求助的神么?你以为,敢求助于邪神的你的父母,若不是没那么多名誉与家产用来挥霍,做不出一样的事么?想想你十六岁那年的……那碗汤。你可曾像——楚神官一样,此生再无品鉴如此珍馐的机会?” 熟悉的反胃感再度翻涌而起。 它松开手,祈焕跪在地上,忽然呕吐起来。他看不清东西,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将手指伸进嘴里,用力抠着喉咙。五脏六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火烧火燎地痛,嗓子眼也感觉奇痒无比。他终于吐出来,却呕出一阵猩红的东西。在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几根白色的手指,和一只圆溜溜瞪着他的眼睛。他慌了,强逼着自己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些手指已经成了几节难以辨认的骨头。而另一个也并非眼球…… 而是一枚石刻的扳指。 他没有吃下什么固态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所以这一切不过是摩睺罗迦从他的记忆之中,抽取出的最令他恐惧的部分。越怕什么,便越会回想起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则只会露出更多破绽,陷入这恶神所编织的更阴鸷的陷阱里,最终像那些人一样,精神失常,虚实不分,以至于对日夜相伴的友人拔刀相向。 可人怎么能不去思考一些事——通过思考它? 祈焕忽然想笑,只是嗓子有些痛,笑不出声。说来讽刺,想想看,他们之前还在谴责晏烧毁药厂的事呢!香神用人类的尸体,炼制出这样又那样的香与药,失去家纹之子的那几代祖上,就没人做过这些事么?为了供养他的锦衣玉食,他的父母也是拿尸体换过钱的。有时候,黑市上特定的方法或药物死去的人,省下了工序费,比活人还要昂贵。还有鸟神所制定的、荒唐的阶级,在人类内部不也终日上演着以强权霸凌欺辱的话剧?吃人的妖怪,和吃妖怪的人,这之中好像也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儿时所吃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天价补品,究竟有多少,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他不知道啊。 祈焕父亲所参与的商队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新浮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长着与刚才的中年人相似的脸,只是更为稚嫩,更为纯真。满是悲剧色彩的一页页本该忘记的过往,一幕幕在每个人的面前闪现。 “有日子没见阿杏了……” “她回老家去了哦。”一个相貌与他有些许相似的兄长说,“说是家母病重,回乡探亲,便放她去了。本来就是缺人手的时候,娘还是给了她很多盘缠。只是说好一个月回来,现在还没有影子。她怕是不来了。” 当真如此? 十来岁的万俟焕,终于能看懂一些事,听懂一些话了。 “犯了家规,自当受家法处置!” 万俟焕与两个姐姐只是恰巧路过。他和她们一样,麻木地看着一个下人被拖到后院去。娘在前面的窗户探出头,骂完之后,看到他们忽然变脸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叫他们来吃新摘的葡萄。那个人,一定是因为偷吃了水果吧?但家规究竟是什么,连作为“长子”的万俟焕自己都不知道。大约族法族规都背在爹娘的心里了。他该被如何处理,万俟焕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在乎的样子。他是哪个杂工来着?再招一个就是了。 远处的院子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哀求与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哦,是他……他女儿,昨天好像还陪自己踢毽子呢。 “这是从沙漠种出来的!”母亲听而不见,指着盘里剥好的葡萄,它们像珠宝一样晶莹,“快尝尝,甜得很呢。唉,老番在这儿干了这些年,偏偏今天要馋这么一个果子。” “他手脚本来挺干净的不是么?”一个姐姐说,“准是那女孩想吃了。” “倒也没吃到嘴里去,就不必掌嘴。”另一个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盘子拉到他面前,“小焕怎么不吃?愣着干什么。” 不多时,吵闹声戛然而止。姐姐把剔出籽的葡萄凑到万俟焕嘴边,尚还心有介怀的小男孩张开嘴,吃下这缺水之地极尽全力养育出的果实。 它们粒粒饱满,颗颗津甜。只是尝上一口,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 只是如鲠在喉。 如鲠在喉。 第二百一十回:无知纪极 “够了!” 一阵黑色的气浪随着白涯的怒喊扩散开来,将所到之处的环境扭曲、击散。那些人形在被波及时都张大口,眼窝塌陷,在消失前化作一瞬鬼影的模样。这或许与蟒神糟糕的审美与趣味有所关联。还未等他说下去,摩睺罗迦便接着说道: “你在……生气。但并不完全因为我。”它咧开的嘴角几乎要触及到耳边,“不完全因为这个带给你们真相的——神。你相信了,你们都相信了。” 这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阐述。它低下头,弓着身子,以令人惊奇的柔韧性弯折了腰,凑到瘫在地上的祈焕脸旁。幻觉退却了,有它施舍的成分在里面。但那种强烈的呕吐感仍驱之不散,令祈焕如芒在背。 恶神咄咄逼问:“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说过,你会坦诚,你会如实交代……啊,你在愧疚,你在害怕,担心朋友们对你的看法有所改观——事实上他们之中已经有人为之侧目了,猜猜是谁?你只是如实说出了你敢说的部分,你在投机取巧,你还是没有全盘托出的勇气。你憎恶自己,在麻木不仁与自欺欺人中恍惚度日,过去卑劣地欺瞒小时候与你玩耍的孩子,现在也卑劣地欺瞒着与你并肩战斗的同伴。你,真的配得上这一切吗?嗯?万俟少爷?” 祈焕——万俟焕在颤抖。他一点也不敢多想,不如说,他已经大脑空白,像是进入了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或许也正因如此,蟒神才没有将更多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的真实呈现在所有人眼前。在这个空隙间,它如此挑衅着,陈述出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只要它想,稍加诱导,便能挖掘出更多不堪入目且令人咋舌的童年篇章。 “做出这些事,无非是挑拨离间罢了。”莺月君冷漠地看着它,像是无动于衷,“万俟家的事,再怎么也不比你所造成的破坏更为恶劣。” “我?恶劣?”它歪着头,戏谑地反问,“为了生存,为了力量,为了在这人间单纯地拥有立足之地,我似乎从未随心所欲地做出我本能做到的事。倒是有些人类,不断地追求着自己亲手葬送的东西,追求着本不该再属于自己的东西,极尽贪婪,不知满足。我在人间停留了多久?数百年?上千年?摧毁你们任意的文明轻而易举,而长久以来,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罢了……或许偶尔将手,放进鱼缸里稍作搅动。死去的那些,不是因为自己太过脆弱吗?我也从未奢求你们谁感谢什么,却总有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丑角们来讨伐我。就连放下身段陪其他魑魅魍魉玩这场群雄割据的游戏,也只是出于有趣罢了。” “这是在人间,你就该按照人间的规矩行事。肆意荼害生灵,视人性命如草芥,视规则如无物,自当遭受惩罚。这不是你拉出其他人作为挡箭牌就能了结的事。” 柳声寒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她的话中没有感情,只像是在单纯地宣判什么一样。从此刻看,她真的有了六道无常的气势。 “噗嗤……”它又笑了,“不过是阎罗魔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罢了。你们这群权威的走狗,也只会说如此空话而已。人类间的残杀你也视而不见,现在反过头来谴责他界之物。怎么,因为你也曾生而为人?楚天壑当时就该把你给杀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强词夺理?” “……” 柳声寒大概是想反驳什么的,但还是放弃了。她大概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个蛮横无理的巨蟒,她也不打算靠说的就让它停手。莺月君没有轻易出手,证明它如今不是当年的力量就可以与之抗衡的。君傲颜也半晌不敢行动,她看了看白涯,又看了看两位走无常,心里是万般焦虑却不敢开口,生怕说多错多。这是一位与他们所交手过的所有恶神之中,最为不同寻常的那一个。 但……若是它不能听到人的心之所想呢? 这念头只是在傲颜的脑内一闪而过,摩睺罗迦锐利的眼就已经盯上了她。在两人视线交错的那一瞬,它忽然就消失了,只留下祈焕一人颓然的身影。君傲颜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可怕的怪物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一只枯瘦怪异的手勾上她的侧脸,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你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 强大的压迫感从脊椎蔓延而上,她感觉自己身后不是站了一个人,而是一座随时会倾塌而下的高塔。它勾起手,用力扼住她的下颚,另一手突然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抄起她手中的陌刀,一别而下。愤怒与恐惧杂糅在一起,脚下沉重无比,像是被木桩狠狠钉在了地上。或者说,她整个人就像这桩子一样,深陷惊悸的漩涡。 它像是掂量玩具一样,仅用指尖就将刀转了两圈。又像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便随意撒开手,任由它倒在地上。傲颜本想冲上去接住,但整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尽管没有。 陌刀下蔓延出红色的血迹,从中传出临死前的人的哀鸣。 她居然跪在地上,用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被某种旁人看不到的幻觉逼了出来。她像祈焕一样,别人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许,能让她如此崩溃的事,也是能想来的。对于蟒神而言,这部分也没什么值得展示的必要——让她独自痛苦就够了。 “那就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你们应该知道,赤真珠,多取于竹节,鱼腹,实则还有……蛇脑。” 说着,它望向自己的真身——那安静得可怕的巨蟒。 “如果你们想要,就自己来拿。”它笑着用食指在太阳穴边转了转,似是在挑衅。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两把刀,两位走无常的力量,更多人的绝望……然后呢?” 白涯的语气压得冰冷,发出简单的质问。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到底想要什么?” 摩睺罗迦没有走动,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微微笑着: “你倒是脑袋空空,反令我一时无法下手。我是很佩服你这样无所畏惧的人呢。将生死置之度外,无悲无喜,无牵无挂……也无滋无味。” “我原先以为,你是为了揭露祈焕的家事,来让我们对他另眼相看,以做离间。但我现在发现,这可能只是附带的而已。你像对付所有人一样,让我们陷入惊恐与慌乱之中,击破每个人的意志。害怕秘密被暴露于光天化日的,你将之揭露;畏惧孤独沉浸在心结之中的,你将之淹没。”他静静托出自己分析的结果,“因为你或许已经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联,不是你所能轻易摧毁的东西。” “哼……” 它难得沉下脸,竟没有反驳。善于窥视秘密的人,被推论的手段理出自己的目的,对蟒神来说也算难得。它有些佩服,但视其为挑衅。很快,熟悉的笑意再次挂上了摩睺罗迦化身的嘴角,他用甜蜜的语调,配合着阴冷堆叠的哑声说道: “但我会在你们彼此面前缓慢地逐一打破……” 这是精神的凌迟。 任何东西,任凭它再怎么坚固,只要有裂痕便意味着脆弱。所谓千里之堤溃之蚁穴,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而这样的裂痕是蟒神从人的内心深处所挖掘出的,即使一开始也只是浅显的、转瞬即逝的念头。内部的伤痕比外部更加隐蔽,因而也更加危险。它会完成这样有来有往,有如冷冰冰的镜面般无情的折射,让恐惧的种子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滋长,浇灌以血,滋养以肉,直到探出悲戚的芽,绽放绝望的花,却散发着凋零的腐败之味,直到它弥漫到四肢百骸,渗透骨髓,又掘之不现。 这样的邪神在这样的花海中纵情高歌。 它要的只是这样而已。以人类的心思去揣度不属于人间之物的思想,本就是说来可笑的事。白涯在提问的那一刻时,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那巨大的蟒蛇,如何凿开它的头部?别说是它活着的时候,就算它是个死的,恐怕凭借白涯的弯刀或是傲颜的陌刀,也无法轻易切开。它是如何将这样庞大的身躯藏在人间的?或许一直都是这样,潜伏在深山老林之中,挑选着合适的,像楚天壑一样的人作为代理。如此看来,他的确是最佳人选:拥有漫长的生命,无需再劳心费神地寻找新的躯壳。 他还活着吗?他又是怎么想的?或许从某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他了。 “你们对他一无所知。”它嘲笑着,用他的躯壳。 接着,它又在众人的无声中将目光投向祈焕。 “你们的家族,所直接间接杀害的……真的比死于我口之人更少么?你不敢猜,只是装傻罢了,也只敢装傻。像你们这样的,我见了太多。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么?他们都付出了代价,你也该一样……该为你父亲还愿了。” “咳、咳……”祈焕开口,发出一阵嘈杂的咳声,他撑着腿站起来,“梦中的契约,在你眼里……也是有效力的吗?” “你认为他那时还分得清虚实么?他若认定,那便是真实呢?” 毕竟谁会觉得野兽般相杀相弑的血景是现实中可以毫无征兆就发生的事呢? “好……那他答应了你什么?” “没想好呢。”蟒神摊开手,“但你不必偿还,父债子偿是你们人类的观念。很简单,我只需要……把给你的拿回去。只不过这么做的话……” 两人目光相碰。 “……你还会出生吗?” 第二百一十一回:无处可逃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一十一回:无处可逃“你为什么会想杀他?” 莺月君感到真实的困惑。即使万俟家做的事也不是她所认同的,但她显然也无法理解蟒神的行径。赋予诅咒,引发不安,然后等待他回到不安的源头。这简直就像是将一条外来的鱼扔进鱼缸,看它备受欺凌后,又捞出来扔掉一样。 “不错的比喻。”它夸赞道,“我知道,可怜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会回来……回到这里,回到真正的起源。这很有意思,对吧,像是一些特定种群的鱼的回溯。人类究竟与你们所轻视的生物有什么区别,我并不清楚,但这正是我喜欢你们的地方!” “……所以?”柳声寒也有些听不懂。 “所以我只是,‘拿回来’而已,不是要杀他,明白吗?我没有要杀他。这条鱼只是染病的坏鱼,我让它在无形中将名为不安的瘟疫蔓延……既然它迟早都是会死的,我就将它捞出来。我放进去的,拿回来的,都是我的东西。” “无法理解。” “喔——您当然不会理解了。毕竟弑父戮母这种事,对您来说也只能体会到复仇的快乐罢。但现在的您,显然连这种快乐也无法明白。您的心到底丢到哪里去了?所以六道无常,尽是一些无心之人么?正常人谁干得来这档子事呢。” “无礼!” 柳声寒骂罢,默默看了一眼莺月君。但她终于明白莺月君当初是如何对付它的,又为何阎罗魔会派遣她来。她生前的事……有些复杂,她是被妖怪养大的,对人性的理解不同于其他人,而且她的心脏,也被赎罪之名藏了起来。在她破解那时诱导自己言灵之前,她对人间琐事永远难以共情。 所以那时候的摩睺罗迦……还拿她没有办法。遗憾的是,现在它不需要拿她有办法了。 “你们只要成为温床就可以了,此外也没什么价值。我想你们的大人不会介意。” “对六道无常的存在本身出手,就是公然向那位大人宣战。” “你觉得我会在乎?” 很遗憾,如月君虽然亦是强大的无常鬼,但她擅长的事在这里似乎没什么用武之地。若是下毒,恐怕人间之毒对畜生道的毒物来讲,只是小孩的把戏;若是幻术,欺骗视觉感官的方法比直接在心灵上烙印,显得太过浅显。若是霜月君想必还能与它一战,但那家伙……恐怕就算拉到这里来,大概率也只是看戏而已。虽然他在音乐天一役前就通知了武国,让君乱酒率兵赶来支援,但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恰巧赢了。若是差那么一点,这就是拿两国陪葬。 在极短的时间内快速完成以上的思考,柳声寒轻轻叹了口气。摩睺罗迦注视着她,泛起血泊涟漪般的笑意。 “我原本也很欣赏您……但若是要妨碍我,你还是安静的好。” “我倒是很意外,我有什么值得你欣赏的地方。” “对生死的思考。” “……是吗?”她微微颔首,“我甚至自己也没能弄清这些。” “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如果……你的小朋友们不吵的话。” 它一打响指,数根黑色的尖刺拔地而起,拦在白涯的面前,险些擦破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过头,一脸憎恶。看上去,是如意算盘落空了。白涯已经确定,这怪物不仅能察觉到某人此时此刻想的什么,还能在同一时间广泛地搜查任何潜在的心理活动。想趁它不注意去偷袭本体,果然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但摩睺罗迦似乎不太介意。它斜眼瞥了攥着断刀的白涯一下,又懒懒地扫视了一眼那两个眼神空旷的人,继而转移到了柳声寒身上。它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略做权衡,没兴趣说它原本想说的事了。 “我对生死没有看法。”柳声寒如实说,“那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 “包括六道无常?” “……包括六道无常。” 她顿了顿,这样说道。莺月君好像没能理解,她看着她,疑惑道: “我们怎么会死?我们的躯壳与灵魂,纵千锤百炼,也永生不灭。” “唔,不是的。嗯……我想,一定存在着一种方法,让我们也有权选择死亡。我不是说我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不如说,我拥有了更久的时间,可以看到和做到更多的事,理应高兴才对。但终有一天,一切都会走向尽头。我们一直在为别人的事忙碌,鲜少有机会为自己做些什么。”她停下来一阵想了想,没人打断她,她便接着说,“像是……楚天壑。他一样拥有无尽的时间,可在短短的三百年间,他就已经看透太多,觉得无趣了。可以说,世上永生之人远远不止我们几个,但唯独我们被选中为六道无常,这是有原因的。即使这个原因,并不需要经过我们自己的同意。” 她停下来,脑子有些乱,她不知道自己将想说的话表达清楚没有。但摩睺罗迦竟赞许地点了点头。它确乎是很欣赏这位无常了,恐怕有楚天壑的意思在里头。 “在饭桌上,楚天壑提到那位画师时……你的脑内没有太多思考,只是追着别的你认为更要紧的事。所以,你大概已经看开了——对自己生前所经历的一切,这已经让你觉得无关紧要。你从生前到死后一直都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当然,这令我觉得无聊。”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想说的不止这些。”它的语气平淡,“不过,我要说的只有这些。” 忽然,它身后的祈焕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方才的沉寂都像是某种酝酿,某种沉淀。他的袖剑弹射在手中,自下而上一把朝着蟒神的后脑刺去。 心脏不是弱点,那么就试试大脑。这是他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而且他没有任何犹豫,是一想到这点便立刻付诸实施的,他不能给蟒神任何反应的时机。 但还是慢了一步。 它脊椎右侧的两根腕足攥住了祈焕的手腕。它甚至不需要回头,而那袖剑的尖端距离它的头发也只有不到半寸。但它的力量是如此均匀而平稳,令用尽全力的祈焕的动作仿佛就像是被定格了一样。两人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为什么人类总是热衷于反复尝试徒劳的事?有限的生命都慢慢被浪费在这无意义的行为里。一生中的这些琐事加起来,不是足够你们追求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它用力将他向前一摔,祈焕整个人都被砸在面前的地上,袖剑差点误伤自己。他的感官还未能完全恢复,在看到自己碰到地面前,就以为自己已经落到地上——但并没有。一瞬间的茫然困惑后是紧接着的剧烈疼痛,让人无所适从。感觉就像是认知错乱,踩空了一步楼梯,然后从上面滚了下去。这感觉比简单的过肩摔要难受多了。 “如果你急着送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 “你放开!”白涯震声道。 “你也要送死么?” “你他妈该知道,老子不怕死。” 他咬紧牙,觉得自己攥着刀的手要与它融为一体,这铁块就要成为自己新的手臂一样。 “我终究会死,未来,或是现在,甚至可能就是你杀的。但我不在乎——我不会绝望地死去,不会如你所愿。你可以杀死我,但你永远无法打败我。” 蟒神抬起手,祈焕被整个人浮空带起。他印着家纹的右手被看不见的线拽到蟒神眼前。其他人想要阻止,却被一种无色的墙壁拒之以外。包括这一幕也是刻意安排的表演一样,蟒神的恶行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白涯将断刃砍在坚实的结界上,自然是徒劳的。 蟒神没转身,只是瞥一眼白涯的位置。 “我不会杀你。但你真的……不会绝望?” “你是何意?!” “有人挣扎努力地活,我就偏要他死;有人置生死于度外,我偏要他生不如死地活。”它泰然自若,“你不会绝望地死去……那你就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一种黑色的、扭曲的细线从祈焕的家纹中窜了出来。它与蟒神的手心相连,像是一种特殊的管道用来抽出一种力量,输出一种足以抹杀某人存在的另一种力。剥皮剜骨的痛从手背均匀地传到身体的每处角落,祈焕的精神与肉体遭受到的折磨难以言表。冷汗渗透出来,带着血的颜色,凝聚在下颚滴落在地上。 模糊的视觉与剧痛的刺激之中,他的脑内浮现出了一句虚幻的话。 “如果我从未出生就好了。” 这是他的愿望,他唯一的愿望。 曾经是。 而至于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恍惚,觉得空旷,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疼痛逐渐被一种虚无取而代之。若是自己从未出生,爹娘还会有别的孩子么?他们……还会去拜访其他的恶神,想一出是一出地做着不可理喻的事?何况整座江湖的人际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自己的存在从最初就被抹消……现实中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自己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祈焕听不到任何声音。努力睁开眼,傲颜已经晕过去了。而白涯、柳声寒和莺月君,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拼命地试图破解这恶劣的处刑。江湖的篇章从二十几年前被改写,对六道无常来说也一定是无法接受的事…… 他无力地笑了笑。 万俟焕,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而祈焕从一开始本就是不存在的人。 突然间,他摔在地上,他与蟒神间可怕的连线消失了。他有些疑惑,抬起头的那一刻,祈焕惊奇地发现,摩睺罗迦不知何时,不知为何,竟满面漆黑的血。 第二百一十二回:无当之势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一十二回:无当之势摩睺罗迦的异常是突如其来的。 它的眼角、嘴角与耳边都溢出黑乎乎的黏液,顺着并不平整的面部下落。左面溃烂的沟壑里也塞满了漆黑的血。它的手臂痉挛几下,不受控制,紧咬的牙关像是要磨出火星。它瞪大的眼球有些突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出来一样。 结界消失了。莺月君眼疾手快,轻轻抬手,一段干枯扭曲的树藤拔地而生,将祈焕从那里捞了过来。几人步步后退,白涯架起那边不能行动的君傲颜,与这怪物拉开了距离。 “这……” 莺月君抬着头,望着某个方向。在这个时候,周边令人感官失常的假象似乎淡化了,人的神经不至于时刻紧绷。他们轻易地顺着莺月君的方向看去,无不惊讶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妖怪。一个庞大而面目可怖的妖怪,生着醒目的红色尖喙。它还有一对遮蔽日月的黑色双翼,黑如无星的至深之夜;面部是金瞳点缀的白色,白如方圆百万里白云杂糅。它身体的颜色有些斑驳,过渡却很自然,毛发有一种别样的生机和光泽,看上去健康极了。它像是天边云霞的化身,踏破苍穹而来。 它是如此凶恶,一口咬住了巨蟒的七寸。 喙与喙中的利牙深深刺入蟒蛇的鳞片,将它们挤压得变了形。一些破碎的鳞甲落下来,掉在地面上能劈开石头。巨蟒用力地甩动前身,那妖怪却怎么也不撒口。虽然它也很大,但比起摩睺罗迦的真身还是显小了些,更重要的是蛇身太长,它便不占优势了。巨蟒将身体弓下来,用力把它砸在地面的树林上,反复摔打、摩擦,逼迫它松口。 祈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八旬的老人似的。 “是、是……” “大天狗?”莺月君惊讶不已,“它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 再看向那人形的怪物。 它的眼中燃起血色的怒火。 “——原来如此。”它以哑音念叨,“连你自己都不曾想到吗……” 白涯抓着祈焕的手腕,质问着:“怎么回事?它是来救你的?” “我,呃……别拽我,头疼。” 祈焕用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也皱着眉,眯着眼看着林间。那团光在他眼中无比灿烂,以至于他一开始没能辨别出来。也可能只是他的视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不论如何,其他人得到的结论没有错。 “等等,你的手……” “啊。” 白涯本抓着他的手腕,他忽然注意到祈焕的手背。祈焕看过去,上面的家纹竟然已经淡化到几乎看不清的地步了。他有些欣喜地在手背上来回摩挲,陈旧的伤痕在此时显得那样可爱。他咧开嘴,仿佛先前的一切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本不太肯定。”祈焕抬起头,望向那神情狠戾的化身,“但既然它都这么说了,我想,那确实就是食月山的大天狗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曾试图镇压这暴乱的妖怪。可最后,它消失了……我以为我没有成功。可是……不知怎么,它好像,成了我的式神。”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不太肯定。莺月君看向他,追问道: “你被它咬伤过吗?” “这……好像没有。”祈焕思考再三,“虽然它总在恐吓我,但没有真正伤到我。当然我自己也很小心……哦,但是我为了让它恢复理性,曾试过用血给它解咒。” 柳声寒听他这么说,便也明白了。她点点头,望向那混乱的林间。 “天狗解析了你的血液……或许从中发觉了摩睺罗迦施术的痕迹,尽管是很遥远、很稀薄的事了。而且,摩睺罗迦的手下也常在食月山活动,恐怕它对蟒神的气息很熟悉。它们大约算是天敌了。” “……那它怎么没有攻击我?”祈焕不寒而栗,“现在想想可真是一阵后怕。” “天狗自拥有辨别的本领。你若为人不正,早就被囫囵吞了。”莺月君摇头道,“如今因你与它交手,它认可了你的力量。它已在无形间与你结成血契……你收服了它,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你这……这不是在怀疑我的实力嘛。” 即使到这个时候,祈焕仍开着玩笑。他的幽默感总在这种时候显出令人感慨的可贵。 若是在当事人也意料外的情况,的确是摩睺罗迦所不能察觉到的。此时,大天狗终于松了口,重新飞到天上去。对于天狗来说,如今面对这条可恨的蟒蛇,算得上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事情有了转机,几人都看到了一线希望。 ……大概吧。 巨蟒的全身都从土地中抽出来了,这引起的震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不稳了。它在尾部抽离地下的一瞬迅速击打在悬空的天狗身上,它发出尖利的惨叫。看来蟒神并不打算顾及这里的林地与神庙了。直到它的全身都伫立在大地之上时,他们这才惊觉,原来蟒神的本体也如此庞大骇人。而且它的身体很长。仔细想来,在迷失之地行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是在它蜷曲盘踞的身体上漫步罢了。 也难怪它会需要寻找人类——这样的体型若要隐匿行踪,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它很聪明,没有肆意在人间横行,因为人们总会抗争……它不喜欢,不如一开始就躲开麻烦。 “……陵歌?” 君傲颜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用陌刀撑起自己的身体。她感到一阵虚脱,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略微清醒些的时候,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令旁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柳声寒轻声问,“你是说,陵歌?” 傲颜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天空很暗,不知是到了太阳该落山的时候,还是说,那两个可怕妖怪的妖力仍未将光影扭转回来? 他们看向林海边缘的山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只以为是傲颜糊涂了。柳声寒替她擦掉眼边的汗。等傲颜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那遥远山上的小小红点已经消失不见了。 说不定真的是错觉。 人形的怪物消失了,不知去往何方,这更令他们有些不安。两个巨妖仍在争斗,而零零散散瘫在地上的人都只是看着。他们不跑也不闹,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混乱的天空,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白涯他们自然无法理解,只替天狗感到焦虑不已,却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斗争,颇有些龙争虎斗的架势。若不是离得太近,所有人都不会挪开眼睛。趁着眼前的怪物不在,莺月君立刻提醒他们离开这里,寻找掩体。 天狗确乎是处于下风了。但它很快振作起来,甩了甩庞大的身躯。它发出一声特殊的怒吼,气势像是要将太阳也震下来一样。就在这时,天昏地暗,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从泛红的天空中直直坠落。几人眯着眼,看着那些小小的光点,像流星一样撕开晦暗的天幕。 那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势无法控制,在接触到林木的一瞬便整片地燃烧起来。隐匿的小动物们纷纷逃窜,在这场祸乱中承担着本不必的伤害。燃烧的巨石猛击在摩睺罗迦的身上,它的喉管中发出嘶嘶的呐喊,轻却刺耳。火无法在它的身上燃烧,却仍能对它造成十分可观的伤害。甚至,那些落地的陨石在击打出巨大的凹陷后,其碎块化做无数祸斗,一个接一个从坑洞里倾巢而出。它们虽小,却疯狂地扑向巨蟒,接二连三直到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就像是这条巨蟒下方被溅上了黑色的污泥,甚至还在扩散。 摩睺罗迦舞动前身,只甩掉了其中一小部分。它的胸口飞溅出一些红色的液体——不是岩浆,也不是血。它们在逃窜出来后都化作一条条细长的蛇。它们似乎与普通的蛇不一样,它们更大一些,甚至比蚺还要粗壮,只是他们离得有些远,看不到罢了。这便是纳迦了,它们是摩睺罗迦的手下,顺从它的旨意,与那些恼人的祸斗厮打一团。这样疯狂而失控的场景真是几百年也难得一见。有石头的碎屑或是什么东西溅射过来,误伤甚至误杀了几个信徒,一个巫女被命中后也倒在地上。他们没有再站起来,但其他人也没有躲开,真是匪夷所思。 这一带的林海变成了火海……一切都在燃烧着。除了花草树木的焦糊味,还有动物被烧死的有些恶臭的气息,这让人感到反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亡。 摩睺罗迦似乎更强了。 “既然是你的式神,你能管住它吗?”莺月君显出焦虑,“天狗无视一切的破坏反而会为摩睺罗迦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 “我、我我不知道啊。”祈焕手足无措,“你不觉得就算我冲出去给它说话,它也听不见么?而且这不是给它们当靶子吗……” 莺月君感到不可思议:“你没有过式神么?我以为万俟家世代都是阴阳师,你被寄予众望,应该也……算了,我来教你些诀窍。对式神发布命令并不是靠嗓子喊的……” 祈焕与莺月君到一边埋头讨论起来。君傲颜的脸色依然苍白,她好像很冷。他们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多少能想来。柳声寒紧紧地抱着她,能感觉到她仍在发抖。可是热浪一阵一阵的,只会令人觉得热与烦躁罢了。 “我看到你们都死了。”她的声音微微打颤,“我怕你们都……然后就看到——” “都是假的。”白涯斩钉截铁地说,“与香神的伎俩没什么差别。它才是最该死的。” 他一挥断刃,划出一声风啸来。 第二百一十三回:无拔之志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一十三回:无拔之志几个人躲在河边的巨石之后。河水让周遭的温度不那么高,但火势的蔓延是迟早的事。当务之急是阻止火烧到他们自个儿的脚下。柳声寒以笔尖蘸取河水,大笔一挥,准备从上游引来洪流,以熄灭附近的林火。 就在这时,火幕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停了手,其他人也看着那里。真是令人疑惑,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人如此从容不迫地在吃人的火焰里优哉游哉? 有人熟练地拨撩火焰,为自己让开一条路来。她靓丽如晚霞的长发几乎与火光交融。 “陵歌?”君傲颜略显讶异,“居然不是幻觉……”她小声念叨。 白涯皱起眉:“你来干什么?如果是来寻仇的,还是改日吧。现在不是给我们聊天的时间,我劝你莫要趁火打劫。” 陵歌也不说话。不再相伴于鸟神的她显得有些轻飘飘的沧桑,这之间本未过很久,大概不到一年……她经历了什么,他们当然无从知晓,也不会主动去问。但她就是稍微有些变化,尽管很微小。至少她与过去相比,在盛气凌人中掺杂了些许稳重老成,大概是好事吧。 “缒乌在附近。”她简单地说,“食月山大裂隙的合拢,也与他有关。” 本与莺月君商议什么的祈焕听到了关键的字句,他回过了头,多看了陵歌几眼。 “……原来如此。”柳声寒回想起一些事,“我记得晏也说过,是那蛛妖与歌神之前有什么牵连。在那时,他们果然是一伙的么。” “但说这些做什么?即使你告诉我们真相,不论后果的好坏事情都已发生。你只身一人来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而且,我们又该如何不去怀疑你与他是一伙的?迦楼罗还在的时候,我看他还挺‘照顾’那蜘蛛的。” 即使被白涯咄咄逼人地说到这个份上,陵歌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她是如此平静,以至于令旁人觉得,她已经有点不像她了。她果然变了很多,也安静很多,不爱说话了似的。当下只有潺潺的流水与逐渐烧近的噼里啪啦的火。二者交织在一起,听上去令人坐立不安。 “迦楼罗大人的心脏还在那里。”陵歌忽然抬手,指向熊熊燃烧的林子深处,那里的两个巨妖仍打得你死我活,“散落在废墟之中。包括琉璃心在内,所有的法器都十分耐热,虽然它们都不会在大火中被烧坏,但是……你们可真是不敬。保管不善,居然将大人托付给你们的宝物,如此轻易就弄丢了。” 柳声寒轻叹一声:“抱歉……是我们的疏忽。” “道歉也没什么用。” “……那你想怎么样啊。” 君傲颜的话底气不足,声音很小,语调甚至透出点委屈的意思来。她知道确实是他们几个做错了。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看着陵歌身后从她来的地方逐渐逼近的火海,她感到隐隐的烦躁不安。她真的很讨厌火。 陵歌突然展开两柄巨大的舞扇,原地轻盈地绕了一圈,将扇子灵巧地挥动起来,像是表演了一支转瞬即逝的舞。眨眼间,这一带的烈火忽然全部消失了,像是听到了某种指令,齐刷刷地褪去。天光黯淡了,时间到了黄昏,这片区域都显得晦暗,如逢魔之时的退潮。 虽然火海与真正的海间不该这么直接地比喻就是了。 “去找。”她板着脸说,“现在就去。去找到神鸟大人的心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 说罢,她便将双扇向地面一扇,立刻化作一只巨大的赤色鸟,飞向天际。 他们有些恍惚地站在岸边。 祈焕犹豫着说:“她这算是……帮了我们吗?” “鬼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现在还说不清楚。”白涯仍持怀疑态度,“而且听她的意思,那蜘蛛可能随时会杀过来搞什么破坏,大家小心。” “她变了很多……”莺月君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但听这意思,你们已经……” 说来几人都忙着逃命,还没人为闭塞多年的莺月君做解释。祈焕便简短地概括了这一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时间不允许他详细地展开叙述,他无法将他们遭受的迫害与委屈一一展开,但莺月君还是听了个大概。 “……也难怪你们会来讨伐摩睺罗迦。”莺月君思忖道,“但赤真珠不是轻易能取得的东西。这思路是对的,若失去它修炼而得的法宝,它无法预判每个人的行动,而且少了这千年来的修行,确实更好对付。可是——” “可是赤真珠,大概是在它的脑内了。” 白涯看过去。他可是在上头稳稳地走过,他也不觉得剖开这种东西比劈山要简单。 “而且我爹的刀,我支在它身上时,也感到坚不可摧。若是近似于金属的材质,或许切割起来也并不困难。问题在于,它更像是……鳄鱼或是别的什么那种致密的皮肤,比钢铁要‘软’。但若是降魔杵……或许可行。” 几人绕了原路,准备偷偷潜行到那片神庙的废墟。他们也不知道这个距离能不能超过摩睺罗迦的感知范围。若是能被察觉,那就希望大天狗能尽可能地拖住它,让它无暇顾及这处地方。但这终归只是奢望,很快,名为纳迦的蛇追了过来。与这些喽啰作战要简单得多,可要保持快速移动就有些麻烦。 交战时,祈焕忽然脱离了队伍。 “你去哪儿?” 傲颜在砍下一条纳迦的头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那头还活着,努力蹦起来要咬她一口。白涯一脚将它踩回地上,用断刃刺了进去。祈焕跑向的位置,可是战场的正中心。 “去找天狗!不用管我!” 他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以作示意。莺月君让他们不要担心。看来,她对自己的指导与祈焕的学习能力都很放心。他们继续沿着河流,缓慢地朝着废墟中绕行,而路边杀出的纳迦也是源源不断。但不久,很快便有祸斗赶来相助,大约是祈焕的意思了。它们浑身都乌黑亮丽,光滑的毛发像是刷了一层油一样。它们不仅能点燃火焰,还能吞食火焰。在帮助他们与纳迦战斗时,它们还会将路边零星的火吞回去,为几人开路。 摩睺罗迦在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天狗不断地试图将战场拉离这片废墟,这大概也有祈焕的意思在里面。它并不买账。何况它实在是太大了,想要让全部的身体离开这里并不是简单的事。很快,他们来到倒塌的神庙,从巨蟒尾部的一处缺口冲了进去。他们险些被尾巴尖给扫飞。蟒神似乎没太注意这里,但几人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早有许多庞大的纳迦驻守在这里。而之前那些让人称赞的建筑们,已经像豆腐一样被完全碾碎,令人唏嘘。 那些法器就隐藏在废墟之下,在群蛇之中。 这时,再度涌现了一群黑色的祸斗。它们目光凶恶,龇牙咧嘴,各自步步逼近那些蛇。在这里,有些祸斗的尾巴是分叉的,而且看上去更加健壮,似乎是专门留在这里与蛇群死斗的。在一片混乱中,尘土飞扬,巨蟒的尾部时不时会错位,砸落,尽管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和天狗争斗的结果。柳声寒不禁感叹: “若是祈焕在这里,至少……说不定能感知到琥珀的方位。但现在,我们可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说不定有些还深埋在地下。”白涯摇头,却率先搬起了石头,“找不一定找得到,但不找一定找不到。” 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个影子从侧面闪了过来,那速度比任何纳迦都要快,谁都没看清。那影子站起来,一脚死死踩上白涯的胸口。他的刀被打飞了,后背被按在一处残垣的断口,痛得要命。人形的怪物施加了腿上的力道,满目凶恶。 “想得美——下去找你爹吧。” 它扬起手,锋利的爪上蒙着一层血色,或许是黄昏特意镀上的光泽。它的头发散乱,面目极尽疯狂,像是从血海中杀出的刀刃,纵然再多鲜活的尸体也无法将之捂热。 霎时,血色飞溅。但——那并不是白涯的血。他一愣,看到怪物扬起的爪被什么东西砍断了,切口整齐。白涯侧过脸,看到挥刀的傲颜目光坚毅,一瞬间令他以为看到的是她的父亲,他们的将军。 “新仇旧恨就一起算吧!” “不识好歹的黄毛丫头……” 它身后的腕足立刻攥住她的脖子,稍一用力就会将之拧断。与此同时,它被切断的手中蔓延出一道红色的血丝,与远处的断手相连。断手忽然起身,被这两道血丝重新拉扯回去,严丝合缝地恢复了最初的样子。而就在这时,它攥着傲颜的两条腕足也被什么给切断了。傲颜掉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地呼吸着炙热的空气,这让喉咙更加干渴。柳声寒的指尖轻巧地转了转笔,目光如炬。 “你们有所长进……” 它没有动作了,只有背后的腕足缓慢地重新复原。白涯借机用双足绞住它那条单独撑在地上的腿,朝侧面一翻。怪物重心不稳,但立刻在落地时调整姿势,一腿弯曲,一腿伸直,一只手在地上撑着自己,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蜥蜴随时准备发动袭击。 它咧开嘴,继续赞许道: “你们学会如何完全凭借本能行事了。但这样的成长不够,远远不够。” 莺月君轻轻推开声寒,冷声道: “我与它交手,你们继续找。看它这样子,降魔杵定就在附近!” “哼——”它轻声笑着,“你不会以为我会因身处两座战场就会分神吧?” “谁知道呢。” 第二百一十四回:无顾死活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一十四回:无顾死活如何在这处破碎的废墟,同时也是混乱的战场中寻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噪声不绝于耳,蛇的嘶鸣狗的狂吠,火的燃烧石的破碎,一切都不断地在耳边重复循环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过话虽如此,就算身边真的安静下来,翻找沧海一粟听上去也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药物的反应还残留在神经里,白涯很清楚,只是这阵劲暂时过去了而已,它还会卷土重来。他不断尝试着调节体内的灵力流向,将力量集中到双目。终于,他成功了,失去那两把刀的确会对他造成一些影响,但好在不是完全让他无法施展。从出生起就陪伴着他的那对刀早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说从他的血融进刀刃中那一刻,就已经是了。 当他瞳中的黑白两色发生逆转时,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陌生起来。 眼前的景象,无异于地狱道的绘图。这些妖力混乱无序,让他无从下手。放眼望去,阵阵强光在眼前闪烁,每一处灵力的迸发都让他眼花缭乱。他四下寻找着,在不属于这个平面的地下深处,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的光泽与陆地上不太一样。 但……也太深了。而且光亮有很多处,怎么确定哪个是哪个? “那里是琥珀!拿到它!” 祈焕从天而降。天狗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将他从某处高处甩下来,立刻返回到摩睺罗迦的眼前。它反复冲击着巨蟒的脸,拿出把它抓瞎的架势。天狗自天道而来,或许本身对它具有法术上的抗性,所以它们只能以这种绝对的力量相互抗争。 而两位六道无常在牵制着怪物的人形。她们不断以各种法术去阻止它,以免它来干涉白涯与君傲颜的行动。白涯在听到祈焕的话后,四处寻找,还是不知他在说什么。 “哪儿啊!” “就在……” 这时,巨蟒忽然用力用尾部猛击地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吼声。天狗似乎有些痛苦,这声音令它不太好受。祈焕站在下方,后退两步,朝着天狗挥手示意以稳定它的情绪。君傲颜却发出一阵尖叫,他们回过头,发现浮在地面上的砖瓦沉下去,而君傲颜就这样跌进了坑里。 两人冲到地面的边缘。祈焕险些踩到一处松动的石块上,白涯看出了什么,一把将他抓了回来。他们在安全的地方冲着她喊话。 “你没事吧!” “应——该没有。” 陌刀卡在两块巨石之间,她单手拽着刀柄,晃晃悠悠的。再往下,就不知要掉到何处去了。这或许是那漫长走廊的一部分竖直向下,若是落入这样的缝隙里怕是怎么也爬不出来。她往下看,感到一阵恶寒。这种狭长的通道不知为何比漆黑的深渊更令人不安。 她一翻身,将自己甩到陌刀之上,又抽出了陌刀。然后她站在天光倾泻下来的天花板,也就是地面的洞口下,朝着两人挥手致意。她身上有几处擦伤,盔甲也变形了,不过似乎没什么大碍。希望没伤到骨头才是。 “我想办法拽你上来。” 白涯正准备去找绳子之类的东西,祈焕忽然拉住他,然后对傲颜说: “等等!你能帮我们拿到琥珀吗?它就在这里!” “是吗?”傲颜有些欣喜,脸上的伤也不疼了,“在哪儿,快告诉我!” “……我、我只能说个大概。”祈焕有些紧张,“就、就在你附近,但肯定在洞里!” “在你西边。”白涯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一盏熄灭的灯。灯下面有两块石砖,下方被一个东西撑成房顶的形状。那个就是海神的琥珀。” 祈焕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老白,你的眼睛到底……” “我知道。”他打断他。 君傲颜也愣了,但她只站了一会,立刻便扭到西面儿,在乱石中翻找那个琥珀。白涯说的果然没错,她看到了那个坑坑洼洼的灯碗,里面还有些粘腻的油脂,想必正是长明灯的蜡了。她挪开它,果然看到了两块砖头,中间拱起。 地面上的白涯反身一脚踹开一条冲来的纳迦,它很快被两只冲上来的祸斗撕碎。 白涯问祈焕:“为什么要拿到琥珀?” “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祈焕的左手轻轻摸上右手的手背,“为什么摩睺罗迦会在我想与它谈话的一瞬间翻脸……之后的麻烦,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为什么?” “因为我的方法可能是有效的。” “怎么个有效法?”白涯皱眉不解,“你要和它谈判,又不会伤到它?” “但这么做会伤到它。”祈焕斩钉截铁地说,“否则它没有理由这么做。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只是想和它在心里头好好谈谈,它就这么大的反应。这证明,这样一定会触犯到它的什么……你看,它的表皮是那样厚实,连天狗的牙都不能完全穿透。所以,想要击溃它的方法,大概唯有从内部入手……” 白涯好像明白了什么。 “呃啊……我拿到了!” 君傲颜举起那块半透明的石头。在黑暗里,它上面粘附着长明灯的烛油,散发出盈盈的蓝色柔光。只是摸上去可能感觉不是很好,不然傲颜的眉头也不至于皱成这样。 “丢上来!” “你们接住了!” 她将这玩意丢上来,可谁知它实在是太滑了,被扔出去时比预想的高太多,直直掠过了两人的头顶。白涯立刻转身冲过去拿,以免被其他人抢走。就在这时,摩睺罗迦的长尾再度抬起,落下,击打在他与祈焕的中间,又抬起来甩到别处去。无暇分析它究竟是查明了两人的意图,还是与天狗争斗时无意识的行为,祈焕已经被震到了地面的洞里,与傲颜埋到一起去了。碎石断瓦又哗啦啦地掉下去一片。等白涯回过头时,只看到一群妖魔鬼怪再度将此处占领,却什么人的影子也没有了。 “祈焕!君傲颜!”他喊着。 “我们在地下,都还好着。”白涯耳边忽然听到祈焕的声音,“我的腿被砸伤了,但不要紧,我想很快就会恢复。看样子你已经拿到了琥珀。” 白涯明白了,这是祈焕通过蓝珀在与他交流。 “你受伤了!得告诉老白他们……不不不,还是别说了,免得他担心。咱们得自己想办法,不能再……” “……我能听到。” “诶?老白的声音?人在哪儿?” “这我慢慢给你解释……”祈焕知道,毕竟君傲颜没与他们去过龙宫,“总之老白不用操心,我们这里可以应付。这里空间很大,我们还能试着找找出路。老白你一定要稳住,天狗会为你拖延时间,等我找到出口就……” “我来吧。”白涯忽然做出了什么决定。“我去就好,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祈焕忽然有些慌了,他从蓝珀传递给他的精神流之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白涯或许要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措……是他不希望的那种。但白涯跑远了,而且速度很快,两人逐渐无法察觉到白涯的心声。他们感到十分不安,却没办法阻止。 白涯捏紧蓝珀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在愈合。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迎着风跑时微微刺痛的皮外伤逐渐感受不到风了,它们合拢得很快。他一路寻找着巨大的树木,终于找到了一棵合适的,并尽力向上攀爬。他将断刃别在身后的某个铁环内,那儿之前是用来挂自己那对双刀的。 然后,他站在高高的树冠上,吹了一声口哨。 天狗看了他一眼。 凭借琥珀的力量,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从战场上抽身飞向白涯的方向。在摩睺罗迦巨大红瞳的注视下,天狗伸出爪子擒住了白涯,将他高高带离地面。这条天狗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就算爬到它的背上也是十分费力的事,不如这样来得更快。 就在两位六道无常的面前,那人形怪物忽然停住了动作。 它回过头,看向天空中翱翔的巨大天狗,和下面小小的一个人影。它有些……困惑,有些不确定,似乎自己也拿捏不准这个人类的计划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柳声寒看了一眼莺月君,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莺月君微微摇头。 呼啸的风从白涯的脸上掠过,冷得像一排冰刺扎在脸上。天空黯淡了许多,太阳逐渐西沉,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黑色,如浸了墨的纸边。 而在近乎漆黑的地底,祈焕和君傲颜疯狂地搬弄着地下的石堆。他们的空间很狭小,两个人连转身都很困难。傲颜的刀卡在碎石堆里,上下都被固定住了。若是将陌刀挪开,他俩应该有这个力气,可是若上方的石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可是会出人命的。他们只得徒劳地一块块搬开石头,简直像两条蚯蚓一样,在地下挣扎求生。从缝隙里透过来的光源越来越微弱了,若再不努力出去,在地洞里窒息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老白究竟要干什么?” 傲颜不知为何祈焕这么惊惶,搞得她也很紧张。一紧张就手忙脚乱,石头都搬不利索。 “他想玩命!他就是个赌鬼,疯子!” 祈焕已经开始骂上了,傲颜愈发觉得事情不妙。可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说再多的话,他们也来不及阻止白涯的计策了。 天狗带着白涯,距离摩睺罗迦的真身越来越近。接着,天狗忽然俯冲下去,带着白涯降低了高度,大约到这巨蟒胸口的位置。 就在这时,它忽然松爪,将白涯丢进那熔炉般的裂隙之中。 他被瞬间吞没。 第二百一十五回:无往不复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一十五回:无往不复无声的惊叫从这片神庙的废墟扩散开来。 它来自很多人,很多看见的没看见的人。但很显然,大地上的所有人终于明白,沉寂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这天霞地火相互映衬交叠的红色林海间,一个不起眼的人消失了。 消失在那一处细微的裂隙……一处通往深渊的裂隙。 君傲颜率先从废墟间探出身,砖石的声音是如此突兀刺耳。她挣扎着出来,看到的却是如同定格一般的战场,寂静里只有烈火噼啪燃烧。她短暂地愣在那里,又连忙回头去把祈焕也拽出来。相较之下,祈焕的动作有些慢吞吞了。他磨磨蹭蹭地从废墟间爬出身来,眼神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胸口在灼烧……被蓝珀所治愈的部分,让他感觉烧得火烈,无所适从。但是,他依然能感受到某种仿佛生命跃动的活力,这感觉很特别,就像皮肉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可你并不害怕,因为你知道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 那里很亮还是很黑,很冷还是很热?他们谁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白涯有没有活着。 他当然活着。 遗憾的是,白涯可能无法描述出他所看到的事物原本的面貌,因为他的瞳孔还是那样黑白颠倒的状态,他所看到的,仍是普通人类无法理解他自己也不能描述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被一种冲击力缓缓剥离,因为周遭的气流——或者水流,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很快。它像特殊的刀子一样,将他的皮肤一点点一层层从最脆弱的地方剥开,然后轮到经脉血肉。白涯并不会觉得疼痛,也许是被麻痹了,手中的蓝珀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光。尤其在他的眼中,那光简直像冷色的太阳一样不可直视。 最为脆弱的眼球被不断地腐蚀。再生、腐蚀、再生……循环往复。微弱的蓝光在他的身上蔓延,被侵蚀的血肉逐渐复原。当光芒完全修复了他脸上仅剩白骨的皮肉,完全将他包裹在光的怀抱里时,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到他了。 他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认真凝视着这个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不可名状是他所能想到唯一的词。 固体、液体还是气体,他根本无法形容。他也无法触摸,或说时时刻刻都在触摸。这里的颜色似乎也不仅仅是简单的黑与红,不如说这简单的二色是里面发生的一些变化,再从裂隙中折射出来,是被简化的某种过程。混沌的色彩与色彩彼此交融,缠绵,又抽离;绝对的力量与力量之间相互碰撞,爆裂,又湮灭。此消彼长,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生生不息。 有什么东西逐渐在眼前凝聚在一起,速度越来越快。它们一直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并不断地膨胀。奇妙的是,白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何它会始终保持在与自己平行的方位上。他们始终不会碰触到一起,即使说有一方在后退,在这里也完全看不出来。 在他所看到的无形的世界中,出现了有形的、符合他现实认知的事物。 一只巨大的红色的眼。 他在正中间,在那黑色裂缝似的瞳仁之上,被直直注视着。瞳孔映不出他的影子,却像是随时会伸出手,将他拉进来挤碎,吞没。 “你不是喜欢听别人心里的声音吗?你不是喜欢别人的痛苦吗?” 白涯质问着,他的声音被环境侵蚀殆尽。但他能听到自己骨头传来的坚定的声音,他也坚信,这怪物是听得到的。他在它的内部——他要从内部破坏它。 “我来告诉你,我的痛苦。” 厮杀还在继续。外面世界的安静不过是短暂的停顿,但谁也没有松懈下来。唯一停滞不动的,只有以三人为核心的战场。 依附在楚神官体内的那个怪物,静静地站立在原地。另外的两个六道无常也警觉地注视着它,留心它的一举一动。从它的胸口内,泛出一种红蓝交错的光芒,却始终没有融合。柳声寒和莺月君步步后退,拉远和它的距离。异变发生得十分缓慢,却很明显,而且不可逆转。 它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第三只黑色枯瘦的手,表皮逐渐开裂、脱落,像是掉漆的柱子一样。从裂开的纹路里泛出隐约的蓝光,就像有火在中空的树里燃烧,光溢出来,从内部将它蚕食殆尽。 它的那只手臂脱落下来,在落地之前消散。 但奇怪的是,它的表情平静异常。无常鬼们无法理解它的这种平静,只是有种疑惑,与相当程度的在意。祈焕和柳声寒赶来,拿出与它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架势。 没想到它却转过身去,漠然地望着自己巨大的本体。 天狗不再进攻,它振翅落在祈焕的身边,掀起的尘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眯起眼。粉尘之中,他们看到那种穿透沙雾的光芒干净又纯澈,仿佛世间一切杂质都是不存在的。这与它本质截然不同的东西,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恍惚。 它后退两步,嘴里流出黑色的血。蟒神像是喝醉了一样,有些晕晕乎乎的。它忽然抬起一只手,整座天空残留的光彩更加暗沉,所有的信徒忽然在蟒神面前跪了下来,顶礼膜拜。 “……它在干什么?”君傲颜小心地问。 “离它远点就是了,肯定没好事。”祈焕的眼睛始终没敢离开它。 那些信徒们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像是忽然受到某种控制,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像是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所有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小小的声音显得震耳欲聋,让人毛骨悚然。怪异的压迫感摄住了他们的心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忽然,所有人都倒下了。就连瘫在一边这件事的发生也是如此统一。无色无形的东西脱离了他们的躯壳,涌向了巨兽胸口的深渊之中。吞噬了信徒们的灵魂后,它显得比以前更加精神了些,鳞片与瞳孔都重新恢复了光泽,凶戾的目光再次如刀一样扫向他们。巨蟒死死瞪向这里,正如盯着瑟瑟发抖的猎物一般。西方的天空在它的身后,像受到威胁一般将最后一点残存的光抛了出去。烛火的末端往往燃得更旺,这最后的霞光也无比明亮,像是想要为黑漆漆的蟒身焊上一层金色的镀层。遗憾的是,纯净的黑色连太阳的光也会吞噬殆尽。 它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长长的轮廓,接天连地,像是撑起夜空的天柱。唯有它的眼睛迸发红光,像是某些取代太阳的存在,正嚣张而肆意地彰显自身。晚风夹杂了丝丝焦糊的气息,还有能令人轻易察觉的血腥。而在它的面前,似人的怪物安静地站着,本分的样子真是让人害怕。风吹起它干枯的银灰长发,仿佛它们有某种自我意识一般随着扭曲的腕足舞动。 它轻笑着的时候很可怕。 它轻松地做出并非人类才能做出的举动,轻易地收割它所轻视的、轻贱的生命。话语轻佻,动作轻巧,态度轻蔑,一切都是与那沉重躯体所截然不同的、轻飘飘的轻盈。 它像个怪物——它就是个怪物。 它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就像现在,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什么一般。它是如此静默,如此老实,表情像某种死物一般……某种真正符合它本该有的形态的死物一般。然后,它动起来了,告诉所有人它其实还活着。甚至透出一种凉风般的柔情,即使没有以表情流露悲喜,也温柔得令人窒息。 简直像是……怪物在模仿人类一样。 “你们在害怕……”它阐述着他们的思绪,却没有太多感情,“当然,确实值得。但你们不必想得太多。我可以大方地告诉你们,不用担心我还会做些什么。这些残存的灵魂,连救急的量也算不上,但足够我说出最后的……遗言。” “……你要说什么?”祈焕试探着问。 “我忽然理解了一点你们——蚂蚁的感情。真是比我设想的还要……廉价,廉价太多。但不错,有机会体验到你们的喜怒哀乐,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事,这是我来人间的意外之喜。虽然还是那样渺小,那样不起眼……可是小小的身体与小小的群体,竟也蕴藏了相对你们而言,足够庞大的情绪……也不错,我很满意。你们赢了……暂时。” 它忽然像是断了线一样,整个人垮下来,向后倒去。而它身后的巨蟒也像是忽然被看不见的刀锋斩到了七寸,每一处鳞片下都泛起深蓝的光,比这夜空的群星还要明亮。与此同时所有的纳迦也都发出这样的光芒,不论是撕咬还是被撕咬的一方,都忽然凝滞、消逝,自此不复存在。摩睺罗迦倒下了,徐徐下坠,直到落地之时才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就仿佛先前的尘世唯有万马齐喑,万籁俱寂。 一层交杂莹蓝火屑的尘浪滚滚而来。 顾不得这层迷眼的沙尘,几人迈过楚天壑的身躯冲向那庞大的怪物。顾不得揣摩它究竟是不是真的死透了,他们都有迫切需要当场确认的事。走近了摩睺罗迦的亡骸,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柔光。莺月君站在它那小楼一样高的头颅前,看了半晌。 “它死了。”她说,“不再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老白!白涯!!” 君傲颜和祈焕冲上前,徒劳地敲打着坚硬的躯壳。它的腹部覆在地上,骨刺深深嵌入泥土之中。柳声寒无措地挥笔轻触,自然是划不开的。 他在哪儿?他怎么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回:无所容心 地面带着荧光的粉末弥漫在空气中,与天空的群星交相辉映。 君傲颜手持陌刀,站在了莺月君旁边。两人都望着这张巨大的溃烂的脸。良久,君傲颜忽然将袖子捋上胳膊,攥着陌刀,踩踏着巨蟒面部攀爬而上。如此负重,还要不断地将之在左右手上交换,实在很不容易。莺月君昂头看着她,忧心忡忡。 所幸傲颜是练过的,更艰险的位置她也爬过。只不过,这个环境让人看着有些恶心。但傲颜的眼里没有这些,她心里只记着一件事儿。 “老白……老白——” 祈焕和柳声寒后退两步,聚拢到莺月君身边。他们明白了,傲颜想要从脆弱的、没有鳞片覆盖的“地面”下手,将它剖开,好把白涯解救出来。她终于站在这里。这张形同腐烂的脸上,唯独左边的三只眼睛之间没有鳞片覆盖。每只眼睛的直径都有半个人那么高,最边上的眼珠上覆盖了半张瞬膜。它在倒下前,竟还想安详地闭上眼么? 她看着倾斜着红色无神的眼珠映她颓然的身影,弧面令她有些扭曲,有些丑陋。 还是说,她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令人作呕。 “君姑娘!”莺月君在下方高喊,“若能找到赤真珠,就将它取下来。只要破了他数千年的修为,身躯兴许也会变得脆弱些!” 君傲颜沉默半晌。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紧陌刀,高高抬起。 哗啦。 滋。 啪、啪…… 纯红的眼睛上,黑色尖细的瞳仁已经消散不见。这纯粹如红宝石的球体并不像是真正的眼珠,因为它并非整个都是固态的胶状,而是像一层薄膜包裹了一滩血水似的。兴许也是因为它死亡后自己化开了。因为在这之中,还流出了肉块一样的、半凝固的不明物质。不论如何,它比想象的要好处理很多。 红色的黏液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一点点覆盖、侵蚀、 她全然不觉。 一刀,一刀,又是一刀,不知疲倦。 将它剖开,挖空,开出一个洞……然后把人救出来。 或许不太人道,但它已经死了,它不再会反抗,不再会用它的力量肆意蹂躏人们的思想……不会了,都不会了,它只是一具尸体,一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尸体。它该死,它要为这一切因果负责。就是它,它伤害的不仅仅是白涯、祈焕、柳声寒和莺月君,它毁灭的是两个家庭,甚至对六道无常的制度发出挑战,无视奈落至底之主的威严。 它应该死,应该惨死。它凭什么这般安然地想要阖上眼睛? 它造就了血淋淋的真实。 它就是那血淋淋的真实。 鲜血淋漓。 鲜血淋漓。 砍杀的动作无法停止,像是有一双更有力的手,像是所有因此而死的受害者都牢牢抓在她的陌刀之上,整齐划一地在无声的口号下,一刀又一刀地为他们不公的命运复仇。每一刀落下去,都是一位死者的控诉,一个亡魂的呐喊,一场悲剧的呜咽。 生生不息的唯有仇恨二字,循环往复的杀伐无休无止。 她的眼中只有红色。 “她、她不要紧吧……” 祈焕有些担忧。天狗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仅存的一些祸斗还在此地与火焰周旋。他不知该如何阻止她——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反常、太反常了,失了智一样。劈砍与挖掘的刀从未停止,整个人都像是在散发着诡异的红光一样,在逐渐消退的淡蓝中愈发醒目。 “她看上去很不好。”莺月君望着他们,“谁来阻止她……” “君姑娘,停手罢!”柳声寒如此劝道,她充耳不闻。 他们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去。她魔怔了,变成了只会重复剁杀的疯子,鬼上身了似的。她的朋友们都为此感到害怕。够了,已经够了……快停下吧,可别在解救白涯前你先失去理智啊——他们都这样想,却根本无从规劝。每次都是这样,每每到了这一步,她都会完全失控,变成这番可怕可怜的模样。几人有些后悔,一开始该阻止她的。 “够了。已经可以了。” 傲颜听到熟悉的声音。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刀刃停留在血沫的三寸之上。她僵硬地转过头,白涯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前臂,充满力量。 他的眼睛仍是那样黑白相反的……但这不重要,他回来了。 君傲颜安静下来。 “老白!”祈焕跳着挥手,为他的出现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论哪个层面之上。白涯的背后有两把刀,不知是何时取回去的,而手上还拿着一把断刃,上面还滴着血。 “回去吧。”他说,“我们该回去。” 世界都安静下来。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群星璀璨,像大把碎钻奢侈地铺在上面。这里的空气很好,干净极了,让每一颗星星的光辉都完全透过来,连月亮也相形见绌。 两个人帮扶着走下去,回到友人身边。莺月君上下打量他,就好像怕他被调换了似的确认他的身份。但他的确是白涯本人没有错了,她惊异地发出叹息。 “真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些无所谓,“就是赌一把。” 他们转过身,并排走着,远离那巨蟒的遗骸。零散的蓝色光点还在空中沉浮,似乎是顽皮的星星跳下来玩,却因为贪玩没有足够的法力回到天上一样,有些茫然地在尘世徘徊。这真是美不胜收,令人感慨。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白涯大步向前,走到这具无声无息的躯体边,用断刀将他拨过身去。 华贵的衣服早就破了多处,沾染了灰尘与血痕。楚天壑静静地躺在地上,感受晚风拂过面颊,在伤口上轻轻刮擦,疼得麻木。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眼睛,眼里有些盈盈点点的光,像是死去的破碎的星星。 柳声寒将他扶起来,靠在一处断墙上。楚天壑的呼吸不太平稳,有些杂音。声寒摇起头来,有些遗憾地说: “你的脉象很乱……”她又摸上他的头,“还发烧了。若不及时医治的话——” “用不着。” 白涯打断她,冷冷地在一边站着。他不愿意离这个人太近,即使心里知道他八成是无辜的。但白涯就是觉得烦躁,不想多看他一眼。或许摩睺罗迦的面孔在那张脸上,给他留下了过于深刻且不必要的印象,这招致了白涯的厌恶。 “他直接死在这里就行了。” “老白,这……是不是有点冲动了?”祈焕有些忧虑,“你不也觉得,他可能只是个受害者,什么也不知道吗?虽然摩睺罗迦确实给我坑的不轻,但楚神官他……” “但他至少知道那是个邪神吧……”傲颜似乎对白涯执支持态度,“毕竟摩睺罗迦连自己的信徒都不放过。算了,九天国的假神们,一个两个都只是把人当工具而已。而且你忘了吗?白涯的父亲可是死在他们手里,这仇,怎么能……” 君傲颜站在他面前,手上攥紧了陌刀。她太能理解白涯的痛苦了,就算白涯将他碎尸万段她也不会觉得过分。柳声寒在楚天壑身侧,放下他的手腕,摇头叹息着站了起来。楚天壑困惑地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阵痛的太阳穴。他的声音有些干哑。 “白爷的事……我倒是知道。”他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有些恍惚,“信徒……他们怎么了?他们、他们都死了?” “你不知道?你的神附在你身上,把这里搞成现在的样子。” 莺月君狐疑地看着他,伸长手臂让开一方视线。楚天壑看到灼灼燃烧的红色林海。他曾经看着这里慢慢“生长”,从一片空旷的沼泽与茂密的树林,由无序变得有序,由混乱变得规整,由荒芜变得热闹。朴实无华的建筑拔地而起,参差坐落其中。这方安静而避世得仿佛置身人间之外,俗世的焰火永远不会烧到这里。 直到今天,被付之一炬。 零散的几只黑色祸斗正在附近游走,将明火吞吃腹中,收拾着残局。地面上的火源便越来越少,光芒也越来越淡。遥远处传来那少得可怜的、将他映衬出人色的红光,逐渐变得暗淡,好像在见证血从身体里缓缓流尽。 “只有……只有我们几个,活下来了?” “我想是吧?”白涯活动了一下肩骨,语气不咸不淡,“但我想你就要死了。抱歉,我无意杀你,也无意窥探你的记忆,不过属于我爹的那部分我已经知道了。虽然你与他的死没有直接关系,看来你也像是被蟒神利用的受害者,但很抱歉,我们不是为此杀你。” “我知道……”楚天壑疲惫地说,头枕在砖石的断面上,“看上去你们胜利了,蟒神大人也不复存在……那如何处置我,就随便你们。” 白涯的脸别到一边:“你怎么想都随便你。我杀你,只是怕还有摩睺罗迦的部分残留在你的体内。若是它某日忽然醒来,又为祸人间。你不得不死……算是以绝后患。” 君傲颜的手微颤着,她将陌刀抬高了些。 祈焕好像于心不忍:“可、可是——有没有别的办法?老白,我理解你,关于白爷的事我绝不是说风凉话……我就是想,那些什么砗磲啊、琥珀啊能不能驱除邪秽?或者我们把赤真珠带走,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你怎么还在替他说话?”君傲颜很惊讶,“蟒神诡计多端,对我们心中所想是知根知底,说不定现在也在骗我们……祈焕,你忘了它是如何对待你我的吗!” 她如此控诉。 第二百一十七回:无啻天渊 “我知道,我——”祈焕磕磕巴巴,“我是觉得一码归一码……” “没那么简单。每一件法器都精密复杂,使用也绝不是轻易的事。像是白少侠如此冒险的赌命,活着回来着实已是万幸!为了不让邪神有丝毫反击的余地,我赞成白少侠。” 莺月君倒也是心怀天下,虽说这话不太好听,但终归是对的,祈焕不好反驳。何况他心里也知道,白砂死在这里,于公于私,白涯都没有放过楚天壑的理由。不如说,他若自己也怀着对这位神官的怜悯之心,若是下手,便更需要勇气。 意外的是,楚天壑并不在意。他调整着呼吸,安然自若地说出对自己凉薄无比的话: “我的确做了许多错事,许多我明知是伤天害理的事。我活得太久,走到现在,也不觉得亏。现在只是……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就这样。食之无味的日子,我确实觉得索然无趣。即使活下去,也不会再有更值得期待的事了。就这样撒手人寰,也不亏。就当是我欠你们父子俩的……就此还清了。在那之前,我有些话,想对……柳姑娘说。” 被提到名字的柳声寒有些意外。她看了看旁人,犹豫着蹲下身来。 “您说。” “您是否……还在在意是谁杀了您?” “您不是能看见么?”柳声寒苦笑着。 “你早就知道了……我看您是那样执着于事情的真相,可没想到,我说出口后,您立刻就不在意了,而是着手于眼前的事。您活得这样洒脱,确实是我不曾料到的。” “嗯,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她皱眉笑着,“这手法,确实也是我没想到的。我唯一猜中的,是这毒确实与九天国有关,不曾想还是药的一种。这道理,我分明知道,却没往这里去想;我更没料到,源头竟然就在香神身上。若是当初我答应为他做事,知道了返魂香的方子,说不定早就知道了。不过要让我重选一次,恐怕我还是不会答应他。” “为何?” “我这不还是知道了吗。”她轻飘飘地说着,“因为我活着,活到今天。” “您会恨我吗?” “我不知道。若我说不恨,多年后,或许真会有什么让我心生悔恨的事;若说恨,却也不至于到那份上。‘那也不错’这样的话,本就是我自己说的,我该为我说的话负责。时至今日,我也依然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或许该重新思考生死的意义了。时过境迁,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的人。” 其他人大约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都默不作声。唯有傲颜,显得有些激愤: “你就是当年杀害声寒的凶手……” “冷静些,傲颜。”柳声寒抬手安抚她,“我不在意。我反而觉得高明呢。小楚,你当时是如何没让我察觉到,返魂香混在花茶之中的?” “是暂时切断嗅觉与味觉的药……就是这样。” “噢……哈哈哈,我想起来了。”柳声寒摇着头,“是我自己好奇你食万物同无味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才自觉服药尝试,想从亲身体验入手的。我本想治好你,但当时若知道是诅咒,就不会做徒劳的傻事了。原来返魂香在那时候……我都忘了,还以为麻药本就是那个味道。” “我也很抱歉……我不知你身试百毒,返魂香竟激发了那些藏在血液中的全部的毒性。我无意杀你,我只是——想要一个朋友。因为你都那样说了,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 “那便好,我真的……很感谢您。我啊,现在已经知道,不论当时的您,还是现在的您,都不会真正地理解我,我也不会真正理解您。即使这个愿望单纯得可怕,可怕得单纯。但当时的我……也不理解我究竟想要什么。现在知道,还不算晚。” 他侧过脸,艰难地看向那远处的、漆黑的、庞大的蟒神遗骸,眼里的星星不灭。 楚天壑笑起来,与以往那戴着面具似的笑容似乎不太一样。现在的他,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他与邪神的大神官这一身份联系起来。几人都静默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做。这些坦白当然不会动摇白涯的决定,但他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为亡父,为亡父的友人,与亡父的儿子。 “赤真珠就……拜托你了。你们定要妥善保存。我伤害了你的友人,还有友人的亲人,我罪无可赦……抱歉,唯以命相偿了。” 楚天壑说着,安详地看着眼前手持陌刀的女人。 “……” 君傲颜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楚天壑杀了尚是人类的如月君,也杀害了白涯的亲生父亲,还在残忍的祭祀中献祭了那样多的生命,将如此之多的人类放在痛苦与绝望的陷阱中。他真的值得原谅吗?但……那些是侧面的、被动的、间接的,他,他……他真的该死吗? “……您还好么?”楚天壑有些担忧,“您的手在抖……若我还有权选择的话,不如还是请白少侠动手吧。用白爷的那把刀,也算是——斩断我自此以来的心结。让这一切……有始有终。” 君傲颜回过头,无措地看向白涯。白涯停顿了一会,点了点头。 于是君傲颜终于放下沉重的手,转过身去,白涯朝着她走来,伤痕累累的手握着那把残破的刀刃。众人与群星无声的目光中,两人简单的换位都像某种仪式一般庄重。 白涯暗想,这算是完成了父亲的意愿——理解了死亡的肃穆吗? 他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来到碧落群岛,来到南国,登上这座庞大的岛屿后所经历的一切,见过的所有人,所有妖,经历的所有事,遭受的所有浩劫……这些是否在无形中已经令他有所成长,有所改变,让他有所……像父亲曾期待的那样成长? 白涯慢慢走着,望着迎面而来的君傲颜。那一瞬,他好像回到了故土,回到了京城,回到了心月宫中,第一次见到君傲颜一样。那时候,她从屏风后走来,步履生风,身姿挺拔,脊梁直得像她的刀柄,脸庞冷得像她的刀面。 现在,她微微笑了。 似是有些疲惫,似是终于感知到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幸福。 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一截金属穿透了傲颜的身体,渗出红得骇人的血。 闪现在她肩后的人脸,比怪物更像怪物。 那分明是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面庞才对……为何会、会与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无异? 白涯无法回答。 他的喉咙也像是被刺穿了一样。 楚天壑。 楚天壑。 他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好你个……楚天壑。 凶器被拉出体外,血柱在飞溅后汩汩冒出。君傲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生硬。她在距白涯一步之遥的地方缓缓前倾,徐徐倒下。白涯大步上前接住她,她的身躯坠在他颤抖的臂弯中。她在变冷……血将她的热量连同生命力一起抽离体内,又以疼痛填充。 她好轻。 白涯没有太多犹豫,立刻按住她腹腔的伤口,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逃逸。是什么东西能如此轻易刺穿她的软甲?他抬起头,看到楚天壑的手中攥着的是熟悉的紫金色武器。 难怪他们怎么也没能找到降魔杵……是什么时候拿到手里的?在神庙倒塌之时就? “呼……” 他发出人类的轻笑声。看得出,他也很累,毕竟猛然起身还要刺穿一个人的身体,可是需要不少力气。他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在场所有人对蟒神之灵残存的顾虑。 “你老子蠢,你和你老子一样蠢。” “……” “让他完全卸下防备,杀了他,夺走他的手臂,可费了我们不少心思……” 他喃喃道,引以为豪。 这是多么……超乎想象的恶劣,以至于祈焕和两位六道无常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楚天壑如今的所作所为与过去表露出的截然不同,过于割裂,让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莺月君先冲到君傲颜的身边,施了一套简单的法术,用一种暖色的光覆盖在她的身上。流血的速度有所缓解,但还远远不够。她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治愈她的伤口,但没什么成效。 “降魔杵造成的伤害究竟该怎么……” 白涯将琥珀轻按在她的伤口之上,手上的劲有些把控不住。但它好像也没起什么作用,不知是否与造成伤害的凶器有关。祈焕发疯似的吼叫着: “你干了什么!你竟敢——” “白爷着实是身经百战,蟒神大人说过,我绝不是他的对手。老人家眼通心明,若是招待不周,怕会轻易识破。所幸我活过百年,这层面具早已长在了脸上,看透世间百态的白爷也看不透这颗陈酿的人心。白爷真是重情重义之人,我若不以情义相迎,反倒是骗不过他。” 楚天壑笑着,双肩轻抖。他为这一切十分满意,阴沉的笑声在这年轻的躯体内回荡,与苍老的灵魂一并发酵、共鸣。 白涯没什么反应。 他出离愤怒。 “你但凡有一点点……一点点人性。” 他木然轻念着。 “真是遗憾!若是早些年我还未遇到我的神明大人,我或许很荣幸能与这样一位侠客相识。可惜,可惜啊……我的归宿来得比预期更早,摩睺罗迦大人自此便是我唯一的真神,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挚友。” “一届邪神蛊人心智罢了!”祈焕怒喊。 “放你妈的屁!”撕破脸的楚天壑震声道,“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也不懂!俗世的一切早就令我厌倦无比,你们杀死我的信仰,是你们的本事;我如今的垂死挣扎——是我的自由。蟒神已逝,星辰陨落,余烬也要烧你个痛痒。食过举世之珍馐,谁还愿做井底之蛙呢?凡间区区萤火,胆敢与日月争辉?与完美的神明相比,人类只是自取其辱罢了,而我只需要站在神的身边,听着神的声音,我楚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疯了。”柳声寒微颤着,“你早就疯了。”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痴了傻了也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醒!斗转星移,白云苍狗,哪怕日月变迁,哪怕沧海桑田,直至山河陷落、冬雷夏雪、海枯石烂、地碎天倾,我也依然和祂站在——” 莺月君一抬手,拔地而起的木刺结束了一个疯子失智的胡言乱语。 染血的利锥从他的手中脱落,沉重地砸在地上。 第二百一十八回:无源之水 我也依然和祂站在这里,俯瞰于碧落之上,睥睨浮世三千。芸芸众生,不过尔尔。 楚天壑姑且算九天国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尽管他的父母都属于北方的大陆。但无所谓,三百余年的岁月让他将他们的面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他游历诸国,频繁地在海上的航线穿梭,看遍俗世之景,终于觉得倦怠了。 他忽然想去看看曾经与母亲居住过的地方,于是他便回去了。这个地方变了很多,整座村庄都已经搬走了,因为不知从哪天起,这一带的海平面有所上升。听说这座岛是“活”着的,他过去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隐约能觉得,它像是在进行缓慢的呼吸,而海面随之起伏,只是不那么明显。他很小的时候搬迁过一次,没有记忆,是听母亲说的,十岁那年还搬过一次,后来出岛谋生,回来过几次,也都搬过吧……他记不得了。 但他对母亲故去的地方很在意,因为她故去的前两年,她和零散的几家渔民又搬回了楚天壑十五岁时居住的那片海滩。他站在海滩上,从体感上讲,应当是放着那张破败小床的位置了。他们用海边特有的一种木头建房子,不容易受潮,但被褥总是很容易起霉斑。现在,海水涌来时,边缘正好碰到他的鞋尖上。岸边的礁石上覆盖了很多藤壶,密密麻麻,这在过去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人会放过不要钱的美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他沿着岸边走,在碎石滩上缓慢地前进,偶尔捡起一些彩色的贝壳,像个孩子一样。区别在于,他拿着掂一阵就会丢回海中,打水漂似的——尽管这在海面上行不通。他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 他愣在那里。 这处改变他味觉的十五岁的静谧之地,如今也已被倒灌的海水淹没。过去的地形与现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而楚天壑发誓自己绝不可能记错……尽管已经过了三百年。 但从这一年起,他没能离开九天国。 九天国过去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记忆中的一些东西变得模糊,或是被改写。而且,他身边的人经历着同样的事,却浑然不觉。人类是很容易受到周围人影响的、脆弱不稳定的生物,所谓三人成虎,若是否定你观感的人多了,你自个儿也会不确定起来。 那天起,连普通的文字也逐渐扭曲、变形,有人能懂,有人不会。货币也一样,原本在这里也通用的金银不知不觉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本地特有的矿物。 若是别人,潜移默化中或许很难察觉这些变化。但楚天壑活得太久,也活得太清醒。严格来说,他是个很自我的人,这种自我能在极端罕见的情况下使人保持清醒,保持对自我认知的事的肯定。码头在一夜间废弃,仅有不能渡海的渔船在海边漂泊。若要详细地追问,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什么事都处于巧合与异常之间,恰到好处。 于是他找到了香神——那个当年赠予他返魂香的伪神。 “你竟然还活着呢。”那时候,乾闼婆似有些惊讶。 “你倒是得偿所愿地坐上了如今的位置。” “你倒还是一个人。” “比起这种事,还是请告诉我如何离开这里。” “你走不掉的。” 乾闼婆没有告诉他太多,只是潦草地说了结界的事,有些敷衍。不过看他那态度,像是有什么奇妙的大计划在进行之中,他似乎引以为豪,但并不想对楚天壑多说。楚天壑也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有些烦躁。 “既然都是要被困在这里,我给你一份工作吧?” 最后,香神这样说道。 在对话结束以后,楚天壑离开了香苑。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即使因为自由被变相剥夺,他的不快也只是一时的。他自此多了一个身份——诸神的信使。这是个无趣的差事。香神之所以将之托付给他,提供的理由也有些许含糊。似乎,与香炉的某种预言有关。留在这里是一件好事,他在未来的蜃景中见到了楚天壑的身影,香神如是说。 那之后的两三年,生活都平平无奇。他将这小小的九天国跑了个遍,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又见。所谓诸神,也并无特别,他反而觉得一些人类的特质在他们身上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那些人表现不出尊重来,更多时候,也只是和代理的人类交谈,这倒还好了。这些年除了蟒神栖身的地方,他都走过了无数次,可连摩睺罗迦究竟身在何处他都不知道。 九天国像是一个巨大的灯塔,却黑暗无声。但它就是这样存在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却源源不断地来——然后杳无音讯。楚天壑见过的外乡人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他不在乎。某天,有位三十五岁的青年在造访香神后,与他一并踏上前往武国的路。 意外的是,他们迷路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九天国这片巨大的密林,楚天壑走了无数次,对这里任何能够饮用的水与能食用的吃食了然于心。而鉴别方向和时间的办法,他也是绝不会弄错的。但意外的是,他与同行的青年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迷路了。 “你不会骗我吧?”才过了两天时,青年就这么抱怨。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楚天壑也并不恼怒,“你身上的钱并不能在九天国使用,此外我也没有能贪图你的什么东西。你和我,到武国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青年不再说话了,但他仍是满腹狐疑。 可不论如何,他们都无法走出这诡异的林海。环境令楚天壑觉得陌生,资源也少得出奇。虽然那些危险之物的数量也大有减少,但食物一定不够他们两人撑下去。他们带着有限的水源与干粮,在林中徘徊了十日之久,而干粮在第四天就已经吃完了。其余能找到的可食用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这么多天,天上更是没有降下一滴雨来。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饥饿与无望将两人一点点推向崩溃的边缘。 青年满口抱怨着,可楚天壑何尝不感到烦躁呢?传信倒是其次,即使他永生不老,若是挨上一刀,或是像现在这样慢慢地渴死饿死,也迟早会命丧黄泉。虽说活了这么久,他不仅够了本,甚至赚得“盆满钵满”——尽管不是财富意义上的,可就这么说死就死,委实憋屈极了。而那位北方大陆而来的青年满腹牢骚,两人分明都饿得饥肠辘辘了,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力气在那里喋喋不休。 可惜这家伙并不幸运。他不听劝告,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猛兽,被咬伤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过了两天,也就是第十二天,他的伤口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甚至出现了怪异的蛆虫在血肉里蠕动。 “只能切掉。”楚天壑简单地说,“等它们变成蛹以后就不好找了。拖得更久,成虫会完全钻入你的皮肉。现在它们只是在伤口活动而已。” “不!”青年大叫着,“不可能!你想让我流血而死,然后抢走我的金子!” 楚天壑意识到,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混乱了。因为青年其实很清楚,金子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而他先前再怎么发牢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白白耗费体力。这种虫子大概是在夜里偷偷在伤口处产卵的,只会用它的麻药让人失去痛觉,并不会导致精神错乱。或许让他发疯的东西另有原因,但楚天壑自知是“迟钝”的类型,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 但是,真想让他闭嘴啊。 他们都失水太久,喉咙干渴得无法忍受。这些天,两人总是在同一片方位打转,储水的植物早就被掏空多时了。可天空迟迟不下雨,这让楚天壑尚是人类之躯的嗓子火烧般疼痛。 夜里,青年人忽然醒来。他之前隔三差五就要起来小解,即使他们白天并没有补充太多新的液体。楚天壑偶尔会被吵醒,偶尔不会。但现在他醒了——当然,他并不想像个保姆照顾孩子一样负责这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的饮食起居,每次都当没看见。 可今天呢,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 青年背过身,悄悄地在那边啃噬着什么东西。楚天壑心里一紧,觉得怕是坏了,因为他知道有不少人在林海中丧失理智后,会啃咬自己的手指。而且,他也在林中见过那些枯骨,许多人的手指骨有着被牙咬过的裂痕。 他一把拍在青年肩上,那人慌慌张张地回过头。 嘴角还挂着干粮的残渣。 “……” “真是无情无义之人。你受了伤我并未抛下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么?所以过去的每个夜里,你也都是……” 青年尴尬而惶恐。楚天壑站了起来,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拔出了鞘。他面无表情,甚至不觉得愤怒,但这不代表他会放过他。 “等等!我、我只是,我还有,你听我说,我不是——我、我都给你,我的钱,还有……不、不,停手,救命啊!快来人!!救——” 血亦是新鲜的水源。 第二百一十九回:无本之墓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一十九回:无本之墓液体涌入喉咙的时候,干涩的感觉很快被驱散了。楚天壑的口中察觉不到任何腥臭的味道,只能品出一丝丝不属于味觉的、怪异的“甜”味。即使如此,他还是吐了口唾沫,他猜实际上这东西一定很难喝。 至少重新活过来了。总之,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少一个累赘是好事,若知道心里能卸下这么重的包袱,早就这么做了。这么多年,除了失去对味觉的感知,对很多东西的判断也随之消失了一样。不知真是自那天起,还是慢慢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这不重要。 他的脸上都是血,手上也是,或许是擦嘴的时候不曾注意。这看上去像是刚咬过人的疯子,与那淡然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许也和他闻不到气息有关,不然谁都会擦得干干净净。只有野兽——不觉得生血肉恶心而是视为美食的掠食动物,才会像他现在一样。 他呆坐了一会。现在距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在尸体旁睡觉即使是几百岁的老东西也会觉得有些不妥。先把它处理掉吧,他想。在那之前,楚天壑先在它身上和包裹里摸索了一下,找出几张家乡的票据、碎银,还有个女人的首饰,不知是给谁的还是谁给的,看做工也分不清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他都没兴趣,此时连看到那被血染红的半张饼也索然无味。 没什么值得留下的,青年其实也不剩多少食物。将能吃的东西都搜刮以后,楚天壑思来想去,决定将它丢入沼泽之中,连那些钱财一起——贪心会惹来麻烦,他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这个是在九天国无名无姓的小角色,但神明的信使杀了人这种事……怕是要被责罚的,他不想惹更多麻烦。 将尸体拖行了一段路,他来到开阔的地带。这里的沼泽他们也路过很多次,但不敢贸然行动。不知哪一步走错,便会陷入草甸下的泥浆,再无生还的机会。 黑夜增加了行动的难度。尸体被拽到这里以后,楚天壑觉得有些累,像是把刚补充的水分又消耗掉了一样,心中暗自摇头,感觉得不偿失。蝇子在他身边转悠着,他也不觉得吵闹,或许它们是盯上他嘴边干涸的血迹了。有一两只蜻蜓从沼泽上掠过,飞得很低。 他看到一处没有草皮覆盖的泥潭,捡来一根木棍,先将棍子戳进去试探软硬和深度。感觉差不多以后,他就将青年推了进去。必须先把头按下去,若是摊在泥浆的平面上,下沉速度会缓慢很多;先放双腿也不行,阻力会大。 之后,楚天壑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尸体缓慢下沉。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 他昂起头,透过此方稀疏的树冠,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说来好笑,若是他们肯耐心地多等一阵子,或许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伸出手,将绵绵细雨在手中攒起一小捧,糊在脸上,搓得干干净净。他已经不渴了,他只想休息一会,然后从林子里出去。等他把脸擦干净后,他又拿出自己与那青年的竹节水壶,放在两处被雨洗干净的蕨类的叶片下,接着积起来的水。 忙完这一切后,楚天壑随便坐在一棵树下。他身后是密林,面前是稀疏的沼泽,而那具尸体已经只剩下两截小腿露在外面,行囊已经都消失了。他暗想着,等尸体完全下沉,看不出踪迹后,再拿着接满的水壶离开。 “你还真是冷静。” 楚天壑心里一惊,从树下弹了起来。他确实被吓到了,因为这么多天以来,除了他们根本不应该有第三个人才对。此时,也绝不会出现第二个活人。见鬼了?可这声音也不像那个青年的,而更像是人脑里默读文字的声音。惶恐之外,更多的是惊奇。 他死死盯着下沉的尸体。不多时,那声音又响起来。 “我可不在那儿。” 的确,现在换了一个方位,而且更近了——像是在身后。他望向密林,漆黑一片,每棵树的影子都像是一个人站在那儿一样。 “我在你的……脑袋里。” 声音近在咫尺。 “你是什么?”楚天壑问出声,“你不是人类。” “我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那声音似乎听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同时发出轻笑,它继续说,“不过,你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帮了你什么?”说着,楚天壑不自觉地瞟向尸体。 “提供了一只美味的灵魂!” 虽然听不出嗓音和语调,但楚天壑仍能从这样的措辞中感到一种欣喜。就像是,这段话真的是从他高兴时的脑海里浮现的一样。 “是你——将我们困在这里?” “你可真聪明。不过被困住的,可不止你们。我也被困住了……被深埋地下,整片大地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而我并不甘愿长眠……” 那声音自言自语。 “你……” “啊,忘了说……我总是,很饿。你知道,将你关在地牢却不给吃食,迟早是会饿死的。我偶尔会将一些人困在这里,一些看上去比较——脆弱的人。你要知道,我并不总是这样捏软柿子的,但拥有能徒手宰杀的羔羊时,你也不会选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同类,对吧……” “……你想说什么?” “抱歉,很久没有和食物说过话,有些……无聊。你得理解我现在的啰嗦……” “所以我也是你困住的目标之一?”楚天壑挑起眉,“因为我看上去比较……脆弱?那你又何来的心情与羔羊聊天?你又是什么?” “不、不不,我改主意了。我所能控制的也只有森林的一小片范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落入陷阱,已经引发了些许流言。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就像你一样。不过,你要相信,我已经将你从狩猎目标移除了。因为……你给了我更好的,这比两人份的还要甘甜。” 不知所云。 “你得帮我。” 在楚天壑回应之前,那声音又说。 “……怎么帮?又为什么?”他困惑不解。 “你的生命很长——现在的生活一定让你觉得无趣了。给诸神当跑腿,或许也不是你喜欢的事……即使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做什么。看得出,你很无聊,俗世的任何工作都不能让你提起兴趣,而现在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你没得选,才不那么喜欢。而人性本身,也令你失望不已。但我要告诉你,不是,不是这样。人性之中尚有许多值得挖掘的——天赋,你得费点功夫,才能从里面得到你想要的。就像我困在此地,法力也有限,只得看着你们自己,将生命一点一点燃烧到最后……灵魂才能脱离躯壳,归我所有。单一的绝望与悔恨只能让灵魂发出有限的光,但我需要更多……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你给了我一点——灵感。” 如此没头没尾的思绪,令楚天壑的脑内杂乱不已。他甚至要放弃思考了,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不知名的鬼魂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思忖再三,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声音接着说: “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我知道,那不是食物、财富、情爱,不会是那些无聊的东西,因为我理解你——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而只有我能给你。也只有我能理解你——你的孤独。” 它嬉笑着说着严肃的字句。 楚天壑觉得自己脑内的一根弦终于绷断了,那本不是饥饿和无望就会压垮的东西。 他想要理解本身。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一个……许可。长久驻扎在你思想中的许可。现在我法力很弱,甚至不能扭曲你的意愿,强行挤进你的精神——但无所谓,这正能表明我是真诚的。” “真诚?”楚天壑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甘,“你甚至没告诉我你什么模样,又是什么。” “好吧,如果你想看的话。我的真身长眠于地下……等你离开这里,精力充沛地回来,我会告诉你探视我的道路和方法。在那之前,我只能给你一个投影。不过你要知道,这不是我本来的面貌,而是你自认为看到我的样子——你心里的样子。” 说罢,楚天壑感到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朦胧的白雾从眼睛的轮廓涌到中间,这并不是黎明本身,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映在眼睛上了。周围的景色混乱、扭曲,只在黑夜里泛出缕缕红线,像亲眼见到眼球的血丝。中间的影子缓慢地成型,化作他所能辨识的模样。 灰白枯槁的长发像是在沙石上被暴晒多时,柔软却易碎地飘散着,在视线中完全展开。皮肤也如死人一样,像是他曾见过的、鲛人脱水后的那层蜕去的外壳。它——他的眼睛红得像血,面部溃烂如剖开的赤色尾鳞。 红得像花。 红得像火。 红得像血。 如一位久别重逢的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真正的故友。 “我是无名的巨蟒……被你们称作‘摩睺罗迦’的你的‘神’。” 楚天壑恍惚地点了点头。 记忆深处被挖掘的苦涩令他头脑剧痛不堪。视觉的震慑下,无法清醒地保持理智,只觉得昏昏沉沉,想就此倒下,一觉不醒。 再睁开眼时,展现在面前的是城镇的模样。天亮了。楚天壑起身,身上并不觉得疼痛。回过头时,他已不知何时从那无休无止的密林间逃逸而出了。 一切都像一场梦——如果手中没有一截还在冒血的巨牙的话…… “找人来。”他听到干涩的低语将他瞬间拉回现实,“用毒牙写信,邀请他们。需要很多人……” “这是……要做什么?” “邀请你一同品尝人间最真实的绝望。” 第二百二十回:无端生事 一道白光在黑夜里闪过。 白涯蓦然抬头,看到一个影子出现在楚天壑身后的断墙上方。接着所有人都看过去,但在弄清那是什么之前,被木刺从腹腔穿透后肩的楚天壑的尸体,上端的人头忽然落了下来。 几人一惊,又看到脑袋掉在地上的一瞬,切断脖颈的那把“刀”穿透了它,将它劈开。红白的内容物四处迸溅,覆盖在漆黑的长发上。 他们在惊愕之余,终于看清了这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动作的主人。 “缒乌……”祈焕讶异地张开嘴,“你怎么会……在这里?” 缒乌并没有回话。他扬起那段将楚天壑斩首的肢节,上面还沾着红白的固液混合物。几段肢节伸长,撑在地上,将他猛地送下来,落到他们面前。然后他伸出手,凭空拉扯了些什么,或许是丝线。可这么空旷的地方怎么会有丝线? 缒乌一拢十指,他们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奇异的轻响,却不知道是什么。 缒乌又弯下腰,从那些不堪入目的秽物中翻找了些什么。等他直起身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球状的物体。简直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样,它光洁圆润,拿在手中的时候所有脑部的组织都顺其而下,露出干干净净的本体。 真是奇妙,在黑夜里,在群星的冷光下,人们也能看出它本来的色彩。它是红色的,似乎有什么深浅不一的东西在里面流动、闪耀,而它本身并不发光。它的体积大约有人的一只眼睛那么大,若这便是赤真珠的话,它应当是所有法器里最小的一个。 ……赤真珠怎么会在这里? 白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巨蟒的尸体。 君傲颜的血不知是止住了没有,声寒裁了她的衣物缠住伤口,红色的血缓慢地渗透上青绿的织物,像绿地上的花。她不能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了,她必须休息,任何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会让伤口更糟。即使放在那里一动不动,能不能缓过劲,九成也要看天意。 降魔杵在地上忽然自己动了两下,接着腾空而起,落到缒乌手中。大约是蛛丝将它拿起来的。墙后又走来了一个人,是陵歌。 “你又怎么站在那里?” 祈焕的声音有些犹豫,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先前还算是帮了他们一把的陵歌,不知为何,会与缒乌并肩站在一起。而且她的身边环绕着一些法器——全部的、所有的法器。它们被她暖红色的法力包裹起来,环绕在她身边,慢慢漂浮到几人眼前。 “你……什么时候将它们都……” “就在刚才。”陵歌很平静,“找到它们并不困难,只要能看到就可以了。” “把它们还回来。” 祈焕上前一步,扬起手,似是随时准备召出天狗的架势。缒乌忽然一拍双手,有一阵苍色的光从天空中闪过。他们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 “我已布下法阵。结界会将这里和外界完全隔绝,你的天狗救不了你。” “你——” “而且这只是法阵的一部分。”缒乌摊开手,身后的肢节也示威般张开,“为了布这个局,十年前,我就安排到现在……神庙的位置,是诸神阵法的心脏,我也会从这里下手。” “可是……楚天壑和摩睺罗迦一定能猜到,你究竟在密谋些什么。即使你不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从信使晏那里也能——” 说到这儿,柳声寒环顾四周。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了:那蛇妖怎么会不在这里?该不会还有什么其他阴谋…… 缒乌微微眯眼,似乎能猜出她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因而为联想到的那个人有些不满。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多年的试探下来,我也该摸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摩睺罗迦看上去轻而易举地败给了你们,干干脆脆地认输,是不是?那是因为它知道……它还会活过来的。肉体的消亡不过是一小部分牺牲。只要有‘天神’的存在——不论是谁。” 九天国的“天神”与天道之神是两个概念,这一点他们早就心知肚明。但说实话,直到今天他们还无从窥探“天”真正的面貌。它是什么?也是某种妖怪,或是从人道之外的地方逃来的什么东西吗?它长什么样子,是大是小,是群体还是个体? 陵歌伸出手,晶莹的心脏落在她的手心。它还是还活着一样,明明是冰冷的死物,却让人觉得生动无比。它本是无色而纯澈的琉璃,但任何光芒穿过它,都会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那些细碎的、不规则的光斑令人看了心神恍惚,能轻易地沉醉在这样的美感里。 它真的很美。 “陵姑娘,你为什么要——”祈焕一时不知如何说起,“为什么要帮他?因为他曾是迦楼罗的部下吗?你们做这一切,难道是为了……” “为了复活神鸟大人?你在开玩笑吧。”缒乌扬起眉,“他不待见我,我也不喜欢他。甚至连陵歌参与,本意也并非如此。她说她想……看到一些改变,看到没有鸟神的制度下的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更规矩还是更混乱,这些都大有说法。而我呢——想做改写世界的、制定新规矩的,人间的神。” “你想成为天神——用那些法器。”莺月君瞪视着他,“但我不认为你能承受住这样的法力。凭你不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神。” 莺月君说罢,搀着傲颜,将她轻轻放平,试着让她的伤口愈合得快些。尽管这么做的用处依然有限,至少能将她的生命维持得更久。白涯从她身边站起来,三两步走到祈焕身边,看着神采奕奕的某些人……某些妖怪。 他拔出了刀。 “那就杀了他。” 缒乌笑出了声。他攥着降魔杵,看了看沾着傲颜血迹的尖端。他微微皱起眉,像是嫌它被弄脏了似的。最后,缒乌耸了耸肩,慢条斯理地说: “你觉得我不配成神……难道就觉得凭你们也能杀我了?” “谁知道呢。” 白涯忽然冲上前去,快得像是一道光,一条闪电。但缒乌立刻就挡下了。陵歌后退了几步,躲开最可能被误伤的范围。她心里多少有些惊奇,因为连她也没能预测到,白涯的速度会这样快的。但缒乌的力量也很强,这是为什么?他以前可不是这样。是过去的他保留了实力,还是说,法器已经在无形中影响他了? 降魔杵挡在白涯的刀刃上,震得两人双手发麻。 他们很快打起来。两个人的动作都快到不可察觉,让旁人眼花缭乱。只有接连不断的新的声音追叠上旧的尾音,几乎连成一首曲子。陵歌不再看向他们,而是转过头,看了一眼楚神官冰冷的尸体,接着又看向前方,与柳声寒对视。祈焕看着那边,想要加入战斗,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任何插手的机会。 “……晏在哪儿?”声寒忍不住追问。 “抱歉,我不知道。他们似乎有什么口角,他离开了。” “口角?”听了这话,祈焕皱起眉,“他们两个……竟然闹矛盾了么?” “不知道。” 祈焕决定从陵歌这里下手:“那么,你想要复活迦楼罗,是吗?所以你才会帮缒乌……但这行不通。他很狡猾,他若是答应你,也一定另有目的。何况那时候,迦楼罗——” “你没必要知道。” 陵歌粗暴地打断了他,看上去是觉得他啰嗦了。两人之间仅仅发生了这样短暂的对话,三言两语,便都无话可说。陵歌不知会不会对他们出手。若不会,倒是避免了更大的麻烦。君傲颜需要治疗,她不来添乱已经不错了。若会,柳声寒思忖着,她应当招架得住。 最终,祈焕选择直接发问。 “你也要与我交手吗?” “不了……我不是很想打架。” “那……” 陵歌将视线移到远方打斗的两人身上,幽幽地说: “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你想干什么?” 结界所能触及的最远的地方,几乎要离开这片森林了。晏走在半路,已经看到了不少缒乌曾经设下的灵石。他估摸着蟒神知道缒乌的事——从自己这里,尽管他自己也是才推理出来的。除了蟒神,那些神明其实也……不像是特别怕死的样子。那个女妖鸟呢?迦陵频伽又是否知道,迦楼罗其实也并不怕死呢? 不过说起来……迦楼罗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摇摇头,不愿意去想这些了。这都与他无关,他只想离开这儿。但虽然这里的天空仍是黑夜的颜色,群星依然璀璨,他却清楚,方才结界成型之后,再离开这里可就不这么容易了。不过,是结界的范围比他设想的更大,还是说,他本身就走的不那么快呢? 晏知道自己在犹豫。虽然,缒乌肯定不会为了他十年的大计划回心转意,但朝夕相处下来,失去这么一位朋友也不是晏想要的结果。他劝不动他,只能……让那帮人劝了。 晏觉得好笑,他一面希望白涯他们揍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又怕他们给缒乌打出个好歹了,那他自己也是不干的。 等等,之前与缒乌说话的时候,那个迦陵频伽是不是就在附近?她打算干什么来着? 晏停下了脚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他忽然转身,疯狂地朝结界中央跑去。 第二百二十一回:无处葬身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二十一回:无处葬身陵歌抬起手,搭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随后抓住它翻起身,三两下踏空跳到高处去。她像是悬停在空中,身后闪动着快到看不见的翅膀似的。空中有许多透明的丝,恐怕只有她和缒乌自己知道是怎样的布局。法器环绕在她的身边,她像个看守一样。 白涯已经吃了不少次亏。丝线将他身上刮出许多裂口,血滴不断飞溅出来。他会趁着打斗的间隙看过去,注意自己血液的流向,以判断丝线的走向。免得一个不小心,自己的手腕或者头就被锋利的细丝切了下来。 白涯能明显感受到缒乌战力的提升。尽管他用于战斗的是那带血的降魔杵,这一定让他将诸多心法武功了然于心。但比起海崖上的那次战斗,在这儿,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放水。这么一来,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让自己掉进海里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了。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最讨厌被别人利用。 然而缒乌似乎只是玩玩罢了。他无心恋战,在白涯的又一次挥砍时向上一跃,悬停在与陵歌不远的地方。陵歌的手中还握着那颗剔透的心脏。缒乌冷言: “行了,陪他们玩的已经够久了。”他昂起头,睥睨着下方愤怒地盯着他的人们。 “还差不到一刻。”陵歌道,“可别掉以轻心。” “差不多就开始罢。一群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时。把法器给我。” 陵歌顿了顿,伸出手,从掌心流淌出温暖的红光。引流一般,法器一个接一个地朝着缒乌飘浮过去。下方的人看来,每个法器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泽,在掠过她与缒乌之间的中线时改变了颜色,光芒由暖红变成冷灰。蓝珀、砗磲、香炉、埙、赤真珠……一个又一个战利品传送到敌人的身边。他是如此卑劣地将他人的辉煌掠夺。 直到最后,陵歌的手中还捧着迦楼罗的心脏。 “你在干什么?”缒乌皱起眉来,“快把东西都给我。” “……我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 缒乌那刹那的惊愕转瞬即逝,愤怒立刻占据主导。他气极反笑,没有出手,问她: “我可能不该对你指手画脚,但我还是要说——连你也要背叛我,是吗?” “我不忠于任何人。我忠诚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难道不想让他活过来?”缒乌皱眉,侧过脸,眼睛却死盯着她,像是审问,“你竟然不想让他活过来?要知道,今夜太阳东升之前,他本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我劝你,别被收买,也别做傻事。” “我没有被谁收买,被谁说服。自始至终,我都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也很清楚我需要做什么。我私心自然是希望他活过来的……但这非他本意。” 陵歌的目光始终落在琉璃上。她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忽然快速地在身边的丝线上刮过去。她的手指破了口,血滴在倾斜的线上,顺势滑了下去。 接着,熄灭已久的烈火再度于所有人的视线中燃起。 火焰迅速扩散,精准地暴露了每一根丝线的位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染到结界的每个角落。缒乌欲图切断丝线,火焰却已烧到了他的面前。穿过火幕,他听到陵歌这样说: “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的脏手碰他的心脏。” 缒乌从高处跳了下来,落在地上,作为缓冲的肢节将地面震裂。他的衣摆在燃烧。 他冷笑着,语调阴阳怪气:“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可真替神鸟大人感到悲哀。与其他所有神明一样,他们本就不怕死,甚至输得干脆。而你呢,辜负了他生还的希望和可能,却摆出一副自以为很懂他的样子。但你不会得逞,仪式开始前,我就会杀了你。你真以为你很了解他吗?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了。” “最后两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她的背后张开红色的双翼,脚尖轻飘飘地点在地上,与他相互对视,“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那你还真是自信——” 他昂起手,在冲上前的瞬间,被白涯的弯刀拦下。 “你要欺负姑娘?” “少他妈废话!” 天上丝丝缕缕的蛛丝缓缓飘落,它们被烈火悉数烧断,在空中挣扎着释放着最后的光。它们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甚至不能引燃草地。但是,通过空中还在燃烧的部分,他们依然能看出,这是一个无比繁复而精妙的网局。 “白少侠,可别碰到这火。” “要我送死还有些难度。” 白涯与陵歌并不是很好的搭档,或许从很久前他们就意识到了这点。但在这位共同的敌人前,他们谁也不曾松懈,谁也不曾退让,从态度上就要一较高下。乱战中,柳声寒与祈焕不断试着找准机会,夺回法器。 只要牵制住他就可以了,陵歌很清楚,沾染了她血之火的缒乌,最终会被那蔓延上身的火燃烧殆尽。火光已经吞噬了他背后的肢节,还在继续。那些部分碳化了,稍微一碰就会碎成粉末。这会很疼吗?他们不知道,因为从缒乌的脸上看不出来。他什么都不会说,也绝不会认输。或许他承认自己一时大意,但是他们都清楚,这妖怪在这点上简直与楚天壑一样,是绝不甘心老老实实地死去,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 或许这之中的区别,在于缒乌没有自己的信仰——他从来只信自己,也只忠于自己。 “秋后的蚂蚱究竟是谁呀?” 陵歌忽然笑出声来。有没有信仰又如何呢?当真需要有所依托才能在人世间生还下来的人大有所在。但她依然很高兴,自己曾忠于那样一位同伴的事实。唯一的同伴。 晏站在这怪异的景色前,一动不动。 漫天星星点点的残线飘落下来,像是火雪一样。他知道,普通的火自然奈何不了缒乌的丝线。但很显然,这是迦陵频伽用血引燃的,烧尽一切有生命之物的火。他尝试打出结印,召水来熄灭它们,显然无济于事。这样的火,独她的死亡能够熄灭。 火焰中,他看到一个人的身影逐渐溃败、消亡、灰飞烟灭。 太晚了。 天空最后一丝残线飘落下来,落在他眼前。 “你来了。” 陵歌有些气喘吁吁。她没有回头看他,但知道他回到了这里。这话的言下之意,在晏的眼里无异于某种挑衅。 你来晚了。 他冲上去按倒了精疲力竭的陵歌,死死掐着她的脖子。 其他人当然不会放任他为所欲为。白涯和祈焕正要上前,晏忽然抬手,一排黑色的细蛇拔地而起,冲着他们吐着信子,耀武扬威。不论谁向前一步,就会群起而攻之。白涯挥刀斩断了眼前的几条蛇,却从断口生出了两个头,比原先更高,更壮。它们不约而同地向前蠕动几步,威胁他们节节后退。 不过晏好像并不打算下死手,只是逼他们看着。他用一只手恶狠狠地掐着陵歌纤细的脖颈,另一手抬起来,指挥着蛇群的行动。 “臭娘们真的是不识好歹,谁给你的胆子……” 陵歌伸出双手,用力抓扯着他的胳膊。隔着一层护甲,自然是无济于事。 “咳呜——你要杀,尽管……咳咳、咳呃,他是,自、自取灭亡,他活该——” “我知道他是自找的。” 晏的手上多了几分力,黑色的眼睛像是拨开了一片群星,空旷而遥远。 “但也轮不到你来动手……我早该想到的,你和迦楼罗,只是利用我们妖怪的身份。若是人类比妖怪更强,你们自然抬高人类的地位。他一开始就只想分化阶级,让二者忙于与双方的斗争,坐收渔翁之利。你们这种半妖,既是人类,又是妖怪,你们却想自立门户,自成一派,无视与生俱来的自然法则……就像缒乌一样。这是何等自负!” “咳呃——”陵歌瞪大眼睛,眼里有火在燃烧。晏只想让它们熄灭。 “我们不是……人类……”她用指甲抠开晏的手掌,争取了一丝空隙,“但是,我们也不是妖怪。我们……” “闭嘴!” “我们是我们自己。” 晏落下另一条手臂,双手一并掐在陵歌的脖颈上。她大概是说完了最后的话,也不怎么挣扎,任由愤怒的蛇妖为友人出最后一口恶气。他好像不需要太多的力量,就已经不再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了,这比他想象的来得更早。 她闭上眼,无声地熄灭了心中的火焰。 她竟然是笑着死的。她凭什么这般安详?凭什么?!缒乌连尸体都没留下! 晏是多想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但他喊给谁听?谁还会听到?说到底,他也没有更多的立场去指责谁,毕竟选择首先离开缒乌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虽然他也没有指望他会因此改变主意。但若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否会……站在他身边?他不知道。 示威的蛇群表现了些许退缩。白涯扬起刀,正准备快刀斩乱麻地杀过去。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僵在这里。 “……什么声音?” 扑通、扑通。 他回过头,看着祈焕手里的琉璃心。那是陵歌先前悄无声息地丢向这边的。 “什么?”祈焕看了看别人,莺月君和柳声寒也连连摇头,“你幻听了?” 心脏在跳动。 扑通、扑通。 震耳欲聋。 第二百二十二回:无谁与归 白涯决定暂时忽略这个声音,转过头来对付晏。可他们发现,那个位置上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唯独陵歌安静地躺在地上。这妖怪总是溜得太快,次次如此,轻而易举就不知去向。他们跑上前去探她的气息,意识到,她确乎是死了。 他们与陵歌不算相处得太久,但也算是见了许多次。每次见面,她都与过去有些许微妙的不同,他们也都能借此更了解她一些。可惜,他们再也没有更多机会了。严格来说,她做了许多不利于他们的坏事,但她算不上是彻彻底底的坏人。若她最初遇到的不是迦楼罗,而是白涯他们几个普通的、又不那么普通的江湖人,说不定故事会是另一副面貌。但历史不容假设,何况,与神鸟大人的相遇相识,大约是她更愿意选择的事。 她对自己的死十分满意。 黑夜里,一切都安静如死亡。距黎明的到来,还有漫长的时间。 “……你们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白涯又问。 “究竟是什么声音,你也没说清楚啊。” “是……心跳的声音。” “心跳?” 祈焕捧起心脏来。它很沉重,掂在手里很有分量,毕竟是琉璃做的。在别人甚至白涯自己眼里,它确实是安静地陈列着,没有任何震颤。但白涯就是能听到,而且他十分确信这声音是从琉璃心里传达出来的。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莺月君并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若不是你一开始就能与这些法器共鸣,或许,是它们有意让你听见的。” “听见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涯无法理解。而且,除了迦楼罗有序的心跳声,他还慢慢听到了其他的声音。他跑到傲颜身边,先是看了看她苍白的脸,摸了一下额头。柳声寒安慰他,暂时应当没有大碍,他才叹了口气,拿起她身边散落的法器。他先是捡起蓝珀,上面也有傲颜的血。他听到一种细密的清响,缓慢而温柔,像是水流,却不是小溪那般潺潺的——而是水流本身的声音。随后他又拿起砗磲,凑到耳边,能听到一种呼啸声,同徘徊迂回的海浪,又像深海中不明生物的鸣啼在回荡。埙是一种空灵的气声,其实没有任何人在吹奏;香炉有一种古怪的禅意,如寺院中的钟鸣;降魔杵是金属轻颤的尖锐但不刺耳的声响,如一种特殊的盛水容器,用手在容器口演奏的效果一样;而赤真珠,像是沙哑的嘶鸣,像集揉纸声、流沙声、蛇的嘶鸣声于一体。每一种法器的声音都不一样,也都不仅仅是简单的比喻就能形容的。它们同时像很多东西的声音,却又都不是。更糟的是,别人看他的神情十分匪夷所思。 “你们、你们听不到吗?” “老白,你是不是……压力太大,太累,出现幻听了?”祈焕倒是一脸担忧。 “不可能。这些声音真的很明显啊,每一种都是不同的。” “那会不会是之前药物的影响,又泛上来了?” 柳声寒另做分析。很显然,他们都听不到也不能理解白涯身上发生的事。白涯给他们怎么都解释不通,而且那些声音自从被他听清楚以后,就挥之不去,久久萦绕。现在,七种声音都在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令他无所适从。 莺月君忽然震声道: “快把法器拿走,越远越好!带出结界!” “可是结界还很广,我们……” “别犹豫!” 祈焕和声寒也不多想,正要去拾起法器。可就在这时,它们简直像听到了莺月君的话一样,纷纷浮到空中,远远地离开地面。每一个法器都在发光,它们隔着短短的距离,连在一起,形成北斗七星似的排序。 “嘶……” 白涯倒吸一口冷气。他只觉得吵闹。抬起眼,法器如七颗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它们一直上浮,似乎要飘到天上去,但结界阻拦住了。于是高空中,它们就这样悬停着。 “糟了……”莺月君露出些许惶恐,“缒乌的阵法生效了……但是为什么?他不是已经死了,连尸体都不剩了吗?这到底是——这不可能。” 柳声寒紧紧抓住莺月君的手腕:“会发生什么?告诉我,到底会发生什么?告诉我们!” “‘天’的降生是一种必然!果然,香炉的预言是无法改变的事……若白少侠能与这些法器共鸣,恐怕他就是法器的下一个目标。” 祈焕还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但能从莺月君的神色中察觉,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呆呆地问:“那、那会怎么样?白涯会变成……天神?太不可思议了,是在说笑吗?可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人知道后果。但是……我曾与睦月君谈论过这里的事。依照他的猜测,暂不论妖怪,若抛却凡人的身躯,蜕变为另一种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存在,势必是一种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关于人类的记忆,恐怕会荡然无存。与巨大的法力和智慧相比,一个人的过去的人格和回忆都是尘埃般无足轻重,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神的诞生,必然意味着生而为人的泯灭。” “我会忘记过去的事?”白涯从吵闹的噪声中听到了莺月君的话,他皱起眉,“我会忘记我自己,忘记……过去到现在的人和事——所有人?” “或许你觉得我无情……但若仅仅是这样,倒还是好事。”莺月君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但你知道‘天神’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天神其实并不是人类的神,至少不是人类以为的神。‘天’是神上之神,是这些妖神的神——归根到底也是妖罢。他们的恶心令法器无不沾满鲜血,怨气缠身,由此诞生的究竟会是什么,你们……想不来吗?” 听完这些话,其他人暂时没有反应,或许是太过冲击,有些恍惚。白涯只觉得不仅耳边吵闹,眼睛还发痒。他伸出手背,不断地轻揉着眼睛。他一边揉着,一边说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会失去自我而变坏——很坏很坏。” “那时的你恐怕不再是你了。你会成为神,也会成为敌人……人类的敌人。” 说罢,莺月君抬起手。她的手中凝聚了一团耀眼的光,光芒遮掩了她的神色。 白涯只是觉得眼睛很痛,怎么也停不下手,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当一只手挪到眼前时,他隐约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层抹开了的血。 “等、等等!” 祈焕飞快地挡在莺月君面前,按住她的手。他很清楚,这个不通情理的六道无常是什么意思。他焦虑万般地说着: “这不只是睦月君凭空猜测吗!事情还没发生,怎、怎么能如此武断?老白为九天国的事做了这么多,他是什么人你也该知道,这人、这人意志坚定得很,就不可能发生你说的事!这就别急着动手了,万一你说的不对,他不就……” “……祈焕。” 祈焕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柳声寒黯然的脸。 “……我们应该做最正确的选择。” “你说什么?!”他松开莺月君,冲到柳声寒的面前,“你他妈疯了吗!你听听你说的是不是人话?这一路上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你全都忘了吗!” 柳声寒微微动了动嘴唇,看着他快逼出眼泪的双目,欲言又止。可祈焕只从她身上看到冷漠,看到陌生。但是……但这恰恰是一种熟悉。她这个人,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样令人捉摸不透,这样冷静深沉,这样公正客观,这样……不可理喻。 “我没有忘。”最终,如月君轻轻摇头,“我们的事,自然是值得铭记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像这样的江湖恩怨,爱恨情仇,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们要保护的……终归是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 “所以个体的牺牲无足轻重?!”祈焕几近咆哮,“若傲颜现在能动,她听了都要给你们一巴掌!大多数人……差点忘了,你也是,六道无常……你们六道无常,尽是一些无心之人来担任的?你们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 “……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现在说的这些不理智的话。但——” 咔嚓。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到那本不可见的灰蓝色结界忽然出现了裂纹,像是夜空被打碎了。看来,逃走的晏已经解开了缒乌的结界。那些法器之间的裂纹迅速扩散,将它们连成一条线。随后,它们立刻破其而出,飘到更远的地方。光芒更强了,大地也开始颤抖、碎裂,地面有光溢出来。 “……来不及了,先离开这里!” 莺月君跑去扶傲颜,祈焕还呆站着。虽然仍是盛怒的状态,但他也很清楚,其实这两位六道无常算是犹豫了,没有真正动手,否则连他和白涯一并打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在危急关头,莺月君也是能记得不伤及无辜,去救生命垂危的君傲颜。他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他们的确是值得尊敬的、最适合做无常鬼的人,但自己不是这块料。 他看向白涯,不知他是否听到了刚才的争吵。他状态很差,几乎站不稳了。 “祈焕,快走吧!”一并搀着傲颜的如月君如此说道。 “……你们走吧。” “你……” “我留下。” 第二百二十三回:无人生死与共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二十三回:无人生死与共后会有期,是祈焕听到柳声寒口中最后的四个字。 虽然情绪激动,但他也很清楚,现在不是纯粹感情用事的时候。毕竟傲颜伤得很重,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自然让她们带走治疗是最好的,这是情;而不能将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置于危险不顾,直至坚持到最后一刻,这是义。这些东西,祈焕家里从来没人教过,但自小到大,他从很多人那里学过。 自天上与地下的光都过于强烈,极其明亮,让他睁不开眼。而且这光十分纯粹,几近纯白。他强睁着眼,对白涯说: “老白,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没聋。” “那,我们也快走吧!”祈焕迎着光上前两步,“我召天狗来带我们出去,之后……” “你……没聋吧?” “我怎、怎么了?” “你没听到她们刚才说什么吗?”迎着光,祈焕只能看到人形的黑色剪影,而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说,“莺月君讲得很清楚了,把我带出去会发生什么,你不是没听懂吧?” “你在说什么话?”祈焕气得跳脚,“怎么连你自己都这么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保命要紧!办法可以再想,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你觉得我们几个人……到底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祈焕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他看着白涯,觉得光线似是柔和了些,至少他能看清他的表情了。与以往一样,板着一张困倦的死人脸。他眼角与脸上有些许血迹,眼睛又成了黑白倒置的颜色,不知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这周围的环境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四下是茫茫的苍白,但不那么刺眼了,只是平坦、宽阔、无边无垠,将原本沼泽废墟的一切覆盖。 “我们做了这么多,算不算得上行善积德?但也杀了很多人,是不是还得下地狱?” “你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我们路见不平仗义四方,是侠之大者好嘛。” “……侠者。”白涯昂起头,看着同样白茫茫的天,面目茫然,“侠客、浪士、江湖人,像这样的称号还有很多。但我时常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之中的任何一个。罢了,来这里本就是不抱指望,也早就做好了搭上命的准备,只是这起起落落的,将希望塞过来,又反复抢走,我也是有些倦了。唯一觉得抱歉的,还是不该把你卷进来。傲颜倒是自己过来的,希望她能和六道无常一起回去复命。” “不是,你怎么尽瞎想。我们必须一块儿回去,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虽……虽然我一开始确实不是真乐意跟你来这儿,只是为了从家里逃出去。但是我很高兴啊!知道了我家里那些破事的来龙去脉,还消掉了二十多年自己也擦不掉的家纹,这不都是好事?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别多想了,我们快……” “你不明白吗?我会变成什么样,你心里就没数?别干那些自欺欺人的事了。” 白涯是如此坚决。 他应该是这样……舍己为人的人吗?祈焕不清楚,因为多数时间他都是那般随心所欲的。可细想这一路走来,都只是为别人的事忙碌。只要有一丝异变的可能,白涯也……他感到惋惜,感到痛苦,感到无法明说的悲哀和欲言又止的愤懑。 法器在这一带空间自由地往来,偶尔很近,偶尔很远。 “反倒是你,你不走吗?”白涯叹了口气,“等到法器构筑的结界完全成型,你想走也走不了。你知道我留下来,算是等死。因为六道无常一定会回来,像我们讨伐过所有的恶神一样来讨伐我——若我当真没有理智的话。你留下,我也不能保证我能清醒地认出你。等你成了‘天’所杀的第一个人,那可就好笑了。” “我不走。”他摇摇头,“我不能就这么……说走就走。” 白涯跟着摇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走上前,拍了拍祈焕的肩说:“怕良心不安吗?行吧,那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也不想……让做过的好事白白打了水漂。辛辛苦苦做的这些,虽也并非初衷,但落得这个下场,确实不甘心。啧。” “……怎么帮?你说。” “你腿脚还利索吗?” 祈焕的脚在之前空地坍塌时被砸伤了,虽有淤青,但应该没伤到骨头。就算伤到了,他现在的心情也让他一点点感知疼痛的能力也没有了。他只是发愣,看着白涯,点了点头,等着看他还有什么亡羊补牢的主意。 白涯抽出一把白色的弯刀。 “我不确定能不能行——你不要过问,只管相信我。接下来,我会将它沿弧线抛出去,你要做的是在它落地前接住它,而且不论如何也不要松手。” “这……好,我答应你。” 白涯点了点头,后退一步,忽然猛地就将幽荧白刃丢了出去。刀飞速旋转,在空中抛过一道高高的弧线。祈焕立刻转过身,盯着那道弧线,预判它即将下落的地方,拔腿便跑。脚踝果然传来一阵剧痛,但他视而不见。那飞速旋转的白刃晃得他眼晕,要精准地抓住刀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不知道白涯想干什么,但他相信他,因为白涯的办法总是有用的。 他跑出了十丈远,用没有受伤的脚用力一蹬,腾空而起。祈焕一挥手,一把抓住了幽荧的刀柄,将它紧紧攥在手里。刚落到地上,他就感受到有一种强大的近似磁力的力量,将他整个人用力地往起点的方向拽过去。说来,白涯的刀当真神奇,不仅与刀和人间都存在某种感应,还像是有意识一样,从不会割伤主人。 祈焕被刀拉着转了个身,他便立刻分开腿扎稳了步子,免得被刀给拽倒在地上。 当他抬起头的一瞬,手中差点为见到的场面失去力量。 红色,红色。 十丈开外,映入眼帘的,只有红色。 不能松手,绝对不能!祈焕的心里在尖叫,嘴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若是现在松手,这把刀也会立刻……而周围那些环绕他们的法器忽然都悬停住了,不再移动,却不断地颤抖着、颤抖着,不知是它们在愤怒,还是在恐惧。 祈焕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白涯跪在地上,背对着他。即使离的很远,他也能看到,黑色的弯刀从他的背后的左侧穿过。红色液体顺着刀尖一点点滴落,流到地上。赤水在纯白的不知材质的结界里扩散,源源不断,简直像要吸干他的血。 祈焕被骗了。 不,这也算不上骗。他只是被利用了。白涯的办法的确是正确的,甚至是绝对有效的。若是在法阵启动的过程中,法器的载体完全消亡,‘天’或许就不会诞生。淬了白涯血的他自己的刀,虽然无法刻意伤害到他,却被利用了刀的特性,强行将刀尖推进自己胸腔…… 祈焕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何等的撕心裂肺。 皮开肉绽,经裂骨断,每一次心脏临终前的颤抖,都是一次对刀刃的舔舐。一个人究竟如何狠心才能对自己这样恶毒?祈焕相信,比起什么为了黎民苍生,白涯更不希望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与自己生而为人的意义背道而驰。他是不怕死的,但这个程度……真的有必要吗?祈焕完全无法想象,他只想尖叫。 之后呢?然后白涯准备怎么做?就这样,等着自己被剧痛侵蚀,保持这个动作,直到身体最后一滴血流干?死亡的过程被无限拉长,他动也不敢动一下。若是白涯真的这么死了,所谓“成神”的仪式就会停止吗?还是说,它们会寻找下一个目标——比如自己?祈焕根本没有想过,甚至认为白涯也并没有想过。他只是寻死,只是要杀了“天”。 祈焕觉得自己也在颤抖,没办法停下来。这时候,他注意到,白涯的身躯微动了一下。他还活着,暂时,离死不远了。他将两只手都攥在胸前的刀柄上,轻声地念叨了句什么。 “烛照……” 幽荧。 ——白涯是想过的。 祈焕的刀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有一股强大的外力将他狠狠推了出去。那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比巨大像一面墙一样。这力量迎面而来,将祈焕整个人从地上粗暴地掀开、抛起。光芒忽然变得强烈、耀眼,无法直视,同时,四周原本苍白的景色迅速后退,竟然形成了黑色的通道。在这法术的浪潮之下,黑与白不断交替变化,眼前的那一点时明时暗,分明没什么大小的变化,却明显令祈焕觉得,自己离那个中心越来越远。 意识也一并被剥离而去。 时间过了多久?几个时辰,还是几天?祈焕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恐怕是在做梦,真正的他应该已经昏睡过去了。因为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自己在梦中无异。时间过得很慢,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的实体。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茫然无措,任何情绪都失去了意义。他只是发呆,发愣,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去往何方。 然后,他突兀醒来。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似乎没有,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直起身子,眼前是一片空旷,没有活人,仅有残垣断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东方的天空泛起微白的光,将整座夜空的群星都剥夺而去,什么都不曾留下。 除了一对无主的弯刀。 天亮了。 第二百二十四回:无人契阔成说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二十四回:无人契阔成说这是哪儿? 白涯摸了摸自己前胸,皮肤和衣服都完好无损,不像是被刀刺穿的样子。他的刀也很干净,没有一滴血在上面。他看了看地,看了看天,觉得自己无法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它们是混沌一团的黑,但也不是纯粹的黑,感觉有些……奇怪的色彩在缓缓变化。就像是一个人闭上一只眼,睁着另一只,再用睁着的眼去看闭上的眼的视野。说不出看到了什么,但至少知道自己还没瞎。只是广袤的混沌之中唯独能看到自己这件事,让他感到了一种窒息的渺小与孤独。他举步维艰。 这里是……天道?不像,完全不。虽然他也没去过天道,不知道那儿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也不该是这种地方。那么这里会是六道的其他地方吗……他不论向前走几步,都觉得自己是在原地打转,看不到出路。这算什么事,还有机会能出去吗?白涯既困惑又头疼——尤其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倘若他真的死了,那这里难道是……冥府? “醒了?” 这是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它的出现并不唐突,像是一种在自己心里涌现的想法一样自然。即便如此,白涯还是感到了一定程度的惊讶。当然,不论是谁都会惊讶的。 “长话短说,这里是六道的裂隙。” “六道灵脉?”白涯问,“我被困在这里?” “是。”那声音简单地回答。 不论是这个突兀的、男女不分的声音,还是白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环境中都显得恰到好处。声音不会因为空间过小而回荡,也不会因为太宽广而被吞没。 “你是谁?” “奈落至底之主。” “……” 白涯感觉这个声音在和自己开玩笑。 或许是见惯了诸神的大场面,现在与这位自称传说中的人物、冥府的老大、奈落至底之主的阎罗魔,与自己的会面竟然是如此的……没有排面。他很难相信此人的这番话,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值得相信的人了。 “那你——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狐疑地问,“不应该在冥府么?” 据说冥府就坐落在人道与地狱道的某处灵脉间。不过都是传闻,谁也没见过,见过的恐怕也回不来了。对于这一切,白涯并不感兴趣。 “身在冥府,不能来见。声音,能听到,这便够了。” 白涯微微皱眉。他着实无法将这个似男非女的声音与阎罗魔联想在一起。这嗓音说不上好听难听,但也无法让他想起任何一个见过的人。分明是从未听到过的,却不觉得陌生。当然了,也没熟悉到哪儿去。就好像这声音里有一种法术,会让你固有地出现这种认知,有些刻意。它既不让人抗拒,也不让人亲切。 它就是……一种简单的事实,简单地存在着。 “……我能听到。但你是何意?我应该已经死了。而且,我对你的身份并不信任。” 对方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但在它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团怪异的颜色,小小的,像个种子。而后它迅速扩散——以一种白涯无法理解的方式。它像是花在绽放,又像是颜料在染缸里扩散。一些十分冲突的色彩在眼中摇摆、飘动、蔓延,接天连地。最后,他所处的整个环境都成了这样难以名状的斑斓,光怪陆离。他觉得有些眼花,试着后退两步,每一步都令周围的色块随他迁移,使人头晕目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毫无过渡的冷暖色碰撞、扩张。 接着,那些色彩凝聚出一个轮廓来。一个兔子模样的色块在他面前晃动,迎着面跳到他跟前。它动起来也像兔子——但它肯定不是兔子。 兔子开口了。它嘴巴的部分裂开鲜艳的红色。 “白少侠白少侠!”它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急促得紧,“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呀。” 白涯感到莫名其妙。他蹲下身,看着这奇怪的“兔子”。但他还是回答了: “不怕。我应该已经死了,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死人要怕的可多了。”小兔子挥了挥自己的前爪,猩红的口腔一开一合,“要担心下一世不知转生何处,还是不是人间;若在人间,能不能生在一个好人家;若记忆消散,自己又会有多少遗憾;若生前执念太重,做鬼也会感到孤独。” 白涯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生而为人,实在是太累了,我不想往生。虽然我看上去可能……其实也没做什么。但是人间啊,真的是很没意思。” 说罢,他伸出手,想要试着摸摸它的头。这兔子的轮廓除了嘴,没有眼睛。但他还没碰到兔子,它忽然就“破碎”了,碎掉的部分化作蝴蝶的形状,飞向他的身后。白涯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它翩跹的身影,落到地上,忽然生成了一匹巨大的马。 马开口说话了。它的口腔是蓝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嗯……不想转生吗?你若真这么想,也并不奇怪。”它的声音没变,只是声调沉稳许多,就是有些啰嗦了,“不过转生,转生啊,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生前的事,你已经忘光啦,干什么在意那么多呢,反正都是新的开始……说不定,这次的命运还算不错。” “活着就是麻烦啊。”白涯摊开手,“我不是怕受苦才这么说的。悲喜苦乐,自是事中人说了算的。而我只觉得乏味。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活。我何尝不是希望每个人都安居乐业,江湖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确也是我所期待的事。但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我一个人,我尽我一生做最大的改变。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好,而我连自己也不曾拯救。” 马歪着头,没有说话。白涯又试探地伸出手,它骤然缩小,变成了一只长尾巴的耗子。耗子顺着他的裤腿爬上来,跑过的衣料留下了白色颜料似的痕迹。它站在白涯肩上,张开嘴里面也是白色的。它也没有眼睛。 “我看到你度过了充实的一生!”它叽叽喳喳地说,“你拯救了很多人!” “我……啊,糟了。”白涯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人间现在如何了。我这到底……算不算阻止了‘天’的出现?若没有,这一切不就……” “做到了,做到了的。”老鼠从他左肩跑到右肩,他转过头,“你活在人人传颂的神话中。许多人唾弃你,你杀死了他们的信仰;许多人敬佩你,作为弑神者、作为侠客、作为人。啊,忘了说,在与天道的夹缝中,时间流得比人间快许多。我们在这儿聊上两刻钟,人间要过九十多个时辰!你的朋友已经走了。莺月君告诉了朝廷,朝廷派船接他们回家。” “……是吗?”他松了口气,不知是为友人感到高兴,还是为人间尚未覆灭而庆幸。 老鼠跳到地上,变成了一条鱼。它绕着他螺旋巡游,也没有眼睛。 “等等,那傲颜她还……” 鱼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犹豫。它张开口,嘴里是绿色。鱼懒洋洋地说: “唔……要不,你自己去看吧。”鱼缓慢地再度游动,“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能回去?”白涯问。 他也不知此刻的自己感到快乐,还是难过。他心里空空,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那条鱼游到比他头顶还高的位置,忽然一个猛子扎进地下。最后缓缓浮现出来的,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与白涯体型相仿,只是看不出男女。 它没有嘴。 这时候,背景一切斑驳的色彩迅速收拢到它的脚下,像是人影忽然吸收了全部的造景。一切又恢复成最初的黑暗,那像是黑暗,却不是黑暗的黑暗。 它全身都睁开眼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只有世界上不存在的,没有这人形没有的。 白涯后退一步。 最初的那个声音再度传来了,没有声调,没有感情。 “后悔吗?” “我不后悔。”虽然怕,但他没有一丝犹豫。 “名字——名字如瘟疫,散布到江湖的每处角落。世人褒贬这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其拯救者全然不觉。敬爱与憎恨,构成这场瘟疫唯一的症状。” “那我也不后悔。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影在膨胀,越来越大。随之张开的眼睛,也越来越多。 “怕死吗?” 白涯顿了顿。他略微思考了一阵,这才说: “死是不怕死的。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甘。就是觉得……空落落的。仿佛不该这么轻易就瞑目黄泉,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我所期待的事。” “还想看所拯救的江湖今后的光景吗?” 这次,白涯沉默了很久。 对方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默地用无数个眼睛看着他。它已经变得很大了,像一座山一样站在白涯面前。那无数眼睛,像灯火,像星星,都齐刷刷地盯着他。审问,却并不催促。 “想吧。”他说。 眼前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就好像亿万个眼睛在同时闭合。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是纯粹的黑色,有如阴影覆盖。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量在拉扯自己,拽着全身上下,不知要把他带到何处。惊惶之余,他听到那声音最后的陈述。 今前此后,白涯此人,不复此间。 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 白夜浮生录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第二百二十五回:无复更思身外事 “你也来了。” “正在等你。” 他看到她站在门口,没料到自己还晚了一步。不过时间很早,天蒙蒙亮,还有几颗倔强的星星挂在天上,在暗蓝的天幕上努力发亮。但很快,白昼就会让它们黯然失色。女人旁的守卫们并不阻拦,只当是看不见他们,任由他俩走进宫门,未曾出示任何证明。 “你怎么还戴这帷帽?”女人撩起他眼前黑色的帷幔,看着他的脸,“至少该换一个。帽檐什么时候刮破了,有个小洞,不够美观。” “没必要,挡着眼便够了。两月前吓哭了一个孩子,事情办得很麻烦。” 女人扑哧一声乐了。他们进了宫,径直去往庭院,那里有人在等他们。庭院里种的都是兰花,多数都上了年岁,根茎健壮,牢牢抓着土壤。各种各样的兰花五光十色,随便一株挑出来,都是许多人一辈子没见过的钱。 心月宫主就喜欢这些。如今她也似是上了年岁,步履蹒跚,头上玫红的纱盖住了花白的头发,但仍倔强地翘起两个角来。自打十几年前,二十八宫里就出了内讧。有些人坐久了,对权势的胃口越来越大,容易动些歪心思。天子自然看不惯,人也不傻,不如说很聪明。他在这分制的权力中只稍做手脚,便让下面乱作一团。要么怎么说是一国之君,效果自然是显著极了。心月宫居于京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是如履薄冰。不过天子喜欢它,因为心月宫足够听话,足够精明,足够好用。不如说其他被调查取缔的地方,还扎着月太师的一把刀子。 她站在一捧浅紫色的兰花前。侍女汇报说有人来,她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了。 “别来无恙。”玫红的轻纱下传出略显苍老的声音。 “见过太师。” “两位无常大人贲临寒宫,月某不胜荣幸。” “时间不多,直奔主题罢。”戴着帷帽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嗯……自当是知道的。本宫发觉某一日起,怎么也想不来你的名字,就料到了如今的场面。近来天子大人龙体欠佳,也到了风烛残年。怕是等新帝登基,我这心月宫也要被连根拔起。你们若再晚来一阵,指不定这儿已经与扩建的国库相连了。所幸皇上是爱琴之人,也是借了你们的光,上贡了五弦仙琴,我才不至于被扣个罪名扔进牢里,或者扫地出门呢。可惜,也没说给我带点儿纪念什么的……” “那短剑本是送给您的。”女人说,“但您自行上交了。看来为规避查处,以示态度,您也废了不少功夫。” “我喜欢那个红红的珠子……” 男人淡淡地说:“法器早已分发出去,由其他六道无常来掌管。赤真珠在卯月君手上,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唉,几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无趣。” “不要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几人绕了一大圈,还是没说到正事儿上。天已经亮了。他们走上一座桥,远远望去,能看到两座小小的亭子。水面上空荡荡的,只漂了一只小船。以往这里有大片的荷叶,似乎是被清走了。月白芷站在桥边,默默凝望着一色水天。 “我们与南国通商多年,近来又不是很太平。朝廷上下都围着病重的皇上转,没太多功夫去管那边。水贼猖獗,我们却顾不过来。前两天,第四个朝廷要员也被杀了。这件事,不重视起来,怕是不行。若是你们六道无常……” “凉月君已经奉命前去交涉了。”男人说,“太子登基前,应当会好起来。” “凉月君啊……”月白芷思索了一阵,“总觉得,像是一位熟人。” 女人说道:“您的确是见过的。” 月白芷点了点头。她的消息自然十分灵通,知道什么地方少了什么人。如今六道无常中多了这么一位夕书文相·凉月君,她当然是知根知底。 “若是君姑娘没有执意留在那里……恐怕如今凉月君也不曾出现。唉,说来遗憾,那一年我接到朽月君的信,立刻就上书让朝廷派遣船只。但那时候,他们可又吵起来了……有人不让去呢,一些是真信不过走无常,信不过你们;另一些,扯到金钱利益上去了,才不答应。也有人极力上书,更多的是百姓——有家人在南国杳无音信的百姓。他们把信上给县衙,一开始被丢在一边。后来,书信层层堆叠,越来越高,一部分烧了,一部分推给更上层,一层层踢上去,终于堆到了皇帝的案前……” 于是朝廷终于派兵了。许多船一路平安地驶向结界不复存在的碧落群岛,驶向九天国。他们分了几路,分了几批,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与不同人接走了那里的一个平民、三个六道无常、和一位将军。将军以为女儿回去了,但没有。他的女儿固执地留在这里。她受了很重的伤,终日卧床不起,在朝廷的船只来接的时候,留了封信便下床消失了。信中说,她是个疯子,一辈子也只能做疯子。她永远不相信自己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她闭上眼,能想起的唯有被反复砍杀后的肉泥,让人无法辨识其之前的样子。她不喜欢,但没办法。她说她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做不到。此生独独最不起的,唯有赐予她姓名的养父。 她的同伴第二日发了疯地去找,没能找到。朝廷的船停时有限,过了几天,他也被两位无常好说歹说,连拉带拽地押上了回家的船。而将军呢,回来之后才拿到女儿的信,当即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他说什么都要再去一趟,却被关进了大牢,说他……竟敢私自培养自己的军队。局面乱七八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将军的朋友本是要去考试的,特意耽搁下来为他东奔西跑,求神告佛。但这朋友并没有去见他,因为没有脸面。硬要说起来,最初,他可是支持将军的女儿去找他回来的。如今将军回来了,女儿不见了。 直至今天,将军与世长辞,但谁也没再有他女儿的消息。 说远了……凉月君之前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也只会是个永恒的谜团了。 就像这个男人一样。 男人确乎是不耐烦了:“是人老了都喜欢回顾过去吗?我们赶时间。” “哎呀,年轻人说到底还是急躁。”月太师看上去摇着头,却抿起嘴笑,“阎罗魔可真是无情,也不说把地方告诉你们。” 女人说:“那位大人肯告诉我们最后的时日,默许我们做这种‘多余的事’,已是开恩。何况神无君的武器还在他的手上寄存,他该取回来。” “你们托我查的地方,我已经找到了。就在……” 清风拂过,河边的柳树将枝条在水里荡了荡。纷繁错乱的涟漪相互推搡,将天空的倒影揉碎。草丛响起沙沙的响声,隐匿其中的虫子们,发出零星的鸣叫。 “我们这便走了。”女人微微欠头示礼,“您也早些找到一个好去处吧。天子时日无多,皇长子私下里向来与他不对付。按照他儿子的性子……恐怕清算起他爹的势力,恐怕心月宫首当其冲。您多加小心。” “那就祝他找得到我吧。” 她轻快地说着,嗓音分明是十几岁的少女。风将头上的薄纱吹落,露出一对狐狸耳朵。 她与他们挥手,看着他们消失在心月宫的园林深处。 穿过了重重灵脉,两人一路无话。他们很了解彼此,也没什么必须的话要说的。九州之大,同时有两位以上的六道无常行动,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要么事件相互关联,要么事态十分严重。不过这次他们要办的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如说,反而是些“私事”,相较于他们的工作,算得上是无关紧要。 “你再重归现世,已是来年十月,时间差很大。他也是想再去南国的,只是那时候,朝廷不让去过的人再去。不然,将军的事……也被让他受到牵连。”如月君忽然开口。 “去了也找不到,只会凭白难过。那时候她的伤,本就谁也撑不下去。她能忍这样久,算得上奇迹。”神无君回答。 他的话中没有太多的沉痛,但也并不轻浮。他只是看开了,比谁都开罢了。 “我们和他……多少年没见了?” “五十多年吧。”神无君道,“挺快的。” “唔……是挺快的。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十几年前了。霜月君办事路过那个地方,看到他。他娶了妻子。霜月君说,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我料想,一定是如花似玉了。” “嗯。” 他们又无话说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他们站在这处依山傍水的平原,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屋子,黄昏让它染得金黄。这屋子不是完全孤立出来的,只是距那个无名的小村太远。它是那村子最远的一户人家。这座木屋坐落在河流涨潮的最高处,还要再高一点。若没有山洪,平日里都很安全。事实上,这地方几百年都没有发过大水,要说水势最猛的,是木屋一百里开外的小瀑布。 有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在水里抓鱼。一个唯唯诺诺的男孩站在岸边,女孩招呼她下来一起。看得出,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这屋子像你那个。” “像吗?”如月君歪过头,“我记不太清了。” “我还记得。” 霞光很暖,落在水面像燃烧的微火。 “小孩。”神无君招呼男孩过来,“你住这儿?” 男孩担惊受怕地后退两步。女孩立刻从浅水里跑上来,哗啦哗啦,吧嗒吧嗒,光脚踩着草地站在男孩面前。她停下来的时候,脑袋的辫子还一晃一晃。 “你们是谁呀?你们不是村里的人。” 如月君嗔怪着:“你也太凶了。” “有吗?”他将帷幔拉了拉。 “还是我来吧。”如月君蹲下身,望着女孩圆溜溜的眼睛,“丫头,你爹娘在哪里?” “我爹娘出去赚钱回来。”女孩说,“我姑姑和姑父去闯江湖啦。” “闯江湖啦!”背后的小男孩虽然有些胆小,却在此时附和着。 神无君嘀咕了一句,心真大。 如月君又问:“这里是你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吗?” “是呀。不过奶奶去年冬天走了,现在只有我们和爷爷。” “我们是你爷爷的朋友,想要找他。他在家么?” “爷爷在瀑布下面看星星……”男孩怯生生地说,“他每天晚上都在那边。不过你们叫他的时候可要扯着嗓子喊,不然他耳背,什么都听不见呢。” “好,谢了。” 说罢,神无君转身就走,如月君也直起了身跟在后面。女孩仍是一脸好奇,在后面探头探脑,扯着嗓子喊着:“你们还没说你们要干什么呢!” 沿着河边,两人一路顺流而上。斜阳趴在山顶,目送他们,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坐在树桩上。他的影子也很长。 潺潺流水是温暖的橙红。神无君停在与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如月君也停下。两人望着那干枯如风中枯叶的、纤弱的、等待着黑夜的身躯,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祈焕?” 老人蓦然回首。 冥府公务员们的名片-碧落卷 ok,按照惯例,这里是公务员第二弹。 从设定上讲,黄泉卷大约发生在公元1000年前后,而碧落卷相当于一个回忆录,时代背景大约早于第一部四到五百年。由于这是一个全架空的世界观设定,许多历史上的身份职称并不是严格按照过去的时代一一对应的。如果我们为此重塑一个职业构架,可以但没必要。于是很多地方的称呼对应不那么严格,不必计较。 依然,如果你想成为某个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或者对某角色、剧情有什么想法,欢迎随时通过私信或留言联系我√ 【一月】 身份:睦月君 称号:青阳初空 灵感来源:一月别称睦月、青阳、初空。 性别:男 性格: 诸恶不作,众善奉行。温吞和睦,好人一个。以“一个俗人”谦称。 万法非实,万象皆空;无量佛音,因果予夺;舍身破戒,不见苍生。 外貌: 相貌清爽朴素的男性。乌黑的披发,戴斗笠,着青色袈裟。 虽然生前活到了四十余岁,不过如今一直保持年轻的样子。 背景: 参悟红尘后圆寂的一名苦行僧,是最初的六道无常。 一生都在苦苦修行,开悟后,选择放弃成佛以度化众生。 成为走无常后恢复了蓄发时的青年形象,理由是对俗世仍有眷恋。 所有物:禅杖佛珠转经轮 阵营:中立善良 【二月】 身份:如月君 称号:柳酣雪解 灵感来源:日本文化中二月称如月、雪解月;中国农历二月别称酣月、柳月。 性别:女 性格: 端庄稳重,成熟聪慧。实际上却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 有时会莫名其妙发出阴沉的笑,性情古怪,高深莫测。 外貌: 轻便的随云髻,脸色不佳,以淡淡的杏红脂粉掩饰。 常着一身白色曲裾,纹着大片大片的水蓝六出飞花。 腰上坠一块禁步碧玉压住裙摆,垂着柳绦似的流苏。 设定: 识得千草的中年女医师,同时也是一名画师。 据说只要请她去画某人的画像,那人便会死。 有人说她遇到画里的冤魂索命,被吓出疯病。 后封笔从医,只画草木,体质因亲试百毒变得特殊,死后遗体生出百花。 成为六道无常是为了继续记录人间草木,但被她画在纸上的草木也会很快枯萎。 通过画魂的方式捉拿在人间游走的孤魂野鬼。 执笔画魂难画心,封笔归医难归情。 假名:柳声寒 所有物:云鬼豪 阵营:混乱中立 【三月】 身份:莺月君 称号:桜咲桃良 灵感来源:中国农历三月别称莺月;诗经有云,三月桃良;日本地方称三月为桜月。 性别:女 性格: 与美丽的外表不同,漂亮的皮囊下是阴晴不定的个性。忽喜忽泣,时恼时乐。 比任何人更细腻、更敏感,难以把控自己的情感。这与生前经历有很大关系。 这或许是自己被埋在花树下得到的力量。她的命脉已与天下的桃与樱相联结。 只要世上亿万花树不倒,她的生命就没有消失的那一刻。灵力十分充盈富裕。 比起动物更喜欢草木,比起人更喜欢妖物。不过命运最终让她与人类相爱了。 不屈不挠该说是她最大的特质。不论怎样的逆境,都有着令人瞠目的生命力。 外貌: 暖白色的长发,双垂环髻,几缕尾发一直过腰。 两侧各有鲜活的樱花与桃花做装饰,不会枯萎。 淡红色的瞳孔有些发粉,不过生前是普通的黑。 粉白色交错重叠的长裙,质感像花瓣一样柔软。 背景: 因是一名女婴,被生父带到偏僻的花林抛弃,又被桃花的妖怪养活。 原本在花妖的簇拥下平安长大,有猎魔人来到此处,杀害了花妖们。 这之中包括她的养母。她被幸存者送回家中,父母不情愿地收留了。 那时她已经有了个弟弟,父母愿意留她,不过是找个不要钱的丫鬟。 弟弟娇生惯养,要什么给什么,而家里本不富裕,可谁也不委屈他。 有财主路过借宿,父母要将她卖掉当妾换取钱财,遭到了激烈反抗。 他们将她绑到马车上,在辱骂与挣扎中,被财主杀死,并挖掉心脏。 尸体再度被埋到花林间。草木与人的怨气过于强烈,令她死而复生。 复活的她作为妖异,用花枝杀死了财主与家人。成为六道无常赎罪。 遇到一位倾尽全力帮助她的人类,找到了遗失的心,但那已是后话。 与人相爱已是不可思议,即使她成为了母亲,也不适合教育孩子吧。 阵营:混乱善良 所有物:“世外桃源” 是黄泉卷主角凛山海的生母。 【四月】 身份:卯月君 称号:清和残花 灵感来源:日本民间称呼四月为卯月、清和、花残月。 性别:女 性格: 宽容仁慈、博爱谦逊、温柔知性,睦月君般的至善之人。 感情色彩更丰富,是六道无常中最具备「人性」的一个。 外貌: 着标准的白衣、襦袢和绯袴,足部穿白足袋与红纽草鞋。 表情温和,用白檀纸扎头发,辫子很长,几乎垂到脚踝。 设定: 一位古老山村的占卜师,担任祭祀女巫的角色服侍神明。 与外来妖怪相恋,加之意外的变故,村民将其献给山神。 途中道出村子将面临灭顶之灾的预言,被视作威胁无视。 预言实现,失去村民信奉的山神用最后的神力降下诅咒。 穷其一生都在追寻死亡与爱人相聚,最终来到奈落至底。 被交付了六道无常的使命。 持有:御币神乐铃 阵营:守序善良 值得注意的是,在碧落卷中她没有出场。不过,清和残花的确已经出现了,只是与剧情没有什么联系而已。 【五月】 身份:皋月君 空缺。 其诞生时间晚于红玄长夜。 【六月】 身份:水无君 称号:伏松风待 灵感来源:日本对六月的别称为水无月、松风月、风待月;中国农历六月称为伏月。 性别:男 性格: 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爱说话,事实上对很多事都心知肚明。 不苟言笑,不善言谈,多数时间都在沉默,让人难以接近。 心思缜密,淡泊名利。任何事前都能镇定自若,波澜不惊。 外貌: 身高并不出众,长相也较为普通,常穿着朴实的蓝灰深衣。 中长发,扎成较高的马尾方便行动。头上系着白色的额带。 设定: 著名锻刀师,其貌不扬却力大无穷,但为人一生十分低调。 铸造了许多风云江湖的刀剑,精通于自己锻造的任何武器。 不知不觉间迷失了,独自一人度过了超越人类的漫长岁月。 成为六道无常是为了找寻自我。锻造了最后六把刀剑自用。 自创六道剑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所有物: 六件以六道为灵感的刀剑。在此不做展开。 背负三把,左腰两把,右腰一把。能够同时使用六把兵器。 阵营:混乱善良 【七月】 身份:凉月君 空缺。 也许你还记得君傲颜的奚叔。 好了,然后再去读一遍第一卷中凉月君的称呼【恶魔耳语】 【八月】 身份:叶月君 空缺。 或许你还记得与霜月君相识的,在月食山大裂谷中救下主角团的鸟妖。 【九月】 身份:朽月君 称号:红玄青女 灵感来源:中国农历中九月为朽月;青女月为阴历九月。 唐杜审言《重九日宴江阴》诗:“降霜青女月,送酒白衣人。” 性别:女 性格: 大善、极善之人。虽为天界神女,却不如同胞般对人冷漠。 在她的眼中,不论是怎样的人类都是可爱的、值得爱护的。 并非对任何伤害人类的妖物一棒子打死,但多少有些偏袒。 客观地讲是公正的人。即使人伤害了人,也应视情况量刑。 反对私刑、极刑,歌颂大爱,相信人间是值得拯救的地方。 究竟是来自神的宽恕与悲悯,还是本质上的另一种傲慢呢? 外貌: 白如霜雪的披肩长发,身着血色轻罗碎摺裙。 菩萨般的眉眼温善柔和,不论谁都为之动容。 背景: 天界下凡的神女,司掌霜雪,相关的法术精于任何妖物。 拥有神物七弦琴,随音降下的霜粉雪花能清理一切不洁。 降世的目的是为给人间带来福音,创造同天界般的圣地。 知道阎罗魔的理念,尽管有相悖的部分,仍选择了合作。 准备以自己的方式实行自己的道与义,却没能看到那天。 以己之命替友人受罚,焚于地狱业火,七弦琴得以继承。 全部的记忆与部分法力留于业火,一缕魂魄被带去往生。 所有物:七弦琴 阵营:守序善良 【十月】 身份:神无君 称号:阴阳往涧 灵感来源:日本民间称十月为神无月;中国农历十月别称有阳月、阴月。 性别:男 性格: 严密谨慎,对自己和他人的要求都十分严苛。总是板着个脸。 不怒自威,但也不至于绝对的无情。与人交流习惯开门见山。 不喜欢重复无趣的社交辞令,处理问题思维清晰也很有耐心。 少有真正欣赏和认可的人。个人能力很强,不喜欢多管闲事。 外貌: 檀色中发扎低马尾,几缕刘海散在眼前,长着一张耐看的脸。 因体内阴阳之力十分紊乱,眼睛与常人相反,是黑底白瞳孔。 戴一顶黑色的帷帽挡住面部,普通的黑白直裾,有深紫暗纹。 曾用名:白涯 所有物:阴阳双刀(弯刀) 阵营:绝对中立 【十一月】 身份:霜月君 称号:葭辜潜龙 灵感来源:日本民间十一月称为霜月、龙潜月;中国农历十一月别称葭月、辜月。 性别:男 性格: 阴郁冷漠,有奇怪的自尊和难以揣摩的心情。倒很擅长与人交流。 安静的外表下潜藏着蠢蠢欲动的恶龙。本质傲慢自私,手段残忍。 腥风血雨中能保持平和,冷静地应对一切风险,从来都不会示弱。 对弱小者给予零分同情,深谙世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 说到底,是个蛮奇怪的人。 外貌: 黑白灰为主题色的羽织狩衣,内里的黑色长衣下摆印有白蒹葭纹。 外搭褂上有斑驳如落雪的痕迹,半身手臂纹着黑龙,一般看不见。 铅灰色厚重的长发,狭长无神的眼睛。非常高,但身材十分枯瘦。 背景: 身怀绝学的刺客,作为暗杀能力精湛的刺客而扬名,十分稀奇。 穷其一生追求极致的武学,走火入魔误入修罗道,见到封魔刃。 无意间解开封印,拔出了封魔刃,被迫成为封魔刃真正的刀鞘。 不得不成为六道无常。只有遇到下一个解开封印的人才能转世。 所有物:封魔刃 阵营:守序邪恶 【十二月】 身份:极月君 空缺。 值得注意的是,也许你还记得碧落卷中对付boss音乐天的古琴? 后来被带回去献给当朝天子的那个(暗示jpg) 第一回:因缘际会 白夜浮生录第一回:因缘际会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不仅格外早,还格外大,格外地疯狂。初雪二字这种轻柔的光景与此刻完全无法匹配,它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风暴中的雪粒如砂石,刮在脸上与上刑无异。人人都躲在家中,昔日里风雨无阻的小商小贩也不见踪影,鸡鸭猫狗更是不见一只。秋末尚未从枝头脱落的枯叶也被席卷而空,光秃秃的枝干在一片冰寒的雾色中颤抖不息。 狭窄的街道也显得过于宽敞了。空气也被暴雪染成灰白,任何角度看去,都像是一片纷纷扬扬的、乏味的动态造景。而就在这样空旷的街道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缓慢向前。在这没有任何参照的灰白的世界,她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但雪刚下,道路尚未被完全淹没,她还能趁着天不那么冷、地不那么滑,多赶一些路。 她必须趁着今天走,也只能趁着今天走。恶劣的天气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会想到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会在这个时候溜出门去。不过硬说起来,聆鹓算是有钱人家,但他们家不都这么有钱。叶姓本家是做生意的,繁荣昌盛四五百年直至今日,是少有的“世家”。要说沾亲带故的可就多了,也不是谁都与本家有所来往。有时候血缘亲疏差得离谱,面容找不出相似的地方,就算走在路上知道了彼此的姓名,也不一定想得起来打个招呼。不过他们家还算是仁义的,哪个姓叶的混得不好,只要族谱拉出来,指着名字说自己是哪哪哪家谁谁谁的啥啥啥,本家和几个条件不错的分家都会招待你一下,介绍个工作,或者给点钱去做事。当然,也不会真让你赖到老死。血统正的叶家,家训还是很严格的,虽然略有不同。 叶聆鹓家是分家,是旁系,也算是做生意的,古董生意,在这座无华的小城颇有名气。好像是从爷爷还是祖爷爷那儿传下来,似乎主意还是由家母拿定的。叶家从来不会看不起女人,女人很精,尤其做生意的家里准有几个大账房,闭目掐指一眨眼就能算乘数的一把好手,多半是女人。当然不是说男人不会算,是爱算的更多,他们更喜欢在外面跑腿,催账也显凶。后来雇的人多了,除了算总账,亲力亲为的人就少了,也是省时省力的好事。 聆鹓从家里偷……拿了很多东西出来,除了想了几天几夜的必需品,还有大把的银票。银票是细细数过的,她不爱花钱,就攒了不少。因为金锭银锭太重了,碎银也只抓了一把。铜板儿?她没太见过,那不是踢毽子用的么。 行囊不大,但比起她的小身板,看上去就有点显重了。她穿了一身白色貂裘,里面是常穿的厚衣裙,颜色是青绿和草绿。不过她还披了一身雪篷,因为风雪太大。雪篷最外面是一层亮闪闪的绸缎,暖黄色,上面绣着大片的银桂。她本来不舍得穿,这和她一个远房亲戚——算关系太麻烦,她记不清了,总之她叫姐姐的那个是一张绸裁的,绣的是金桂。但她寻思了半天,就算塞行囊里也太沉了,还是披在身上吧。现在她为当初的决定庆幸不已,整张脸都埋在雪篷边与裘衣的绒毛里,就露出一对眼睛。可能旁人看来,有点贼眉鼠眼,但反正也没人看。她也想穿低调一点的,若是被抢了怎么办?但她爹娘也没给她准备过廉价的衣裳,或至少是无法扛过这场雪的。她只好把小小的自己裹成一个球,切开的色彩一定层层分明。先走过这段路,去下一座城找另一个分家的镖局,找借口雇几个人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首先她得能过去。 风雪在毛绒上凝结成霜,又在她的体温下化成水,快迷到眼里了。她感觉自己的脸湿哒哒的,热汗混在一起,很别扭。她脸皮太嫩,有一点直接刮在眼皮上的雪都疼得龇牙,但她扛下来了,真够了不起的。她得走得再快一点,去城边的民用驿站。她得找个外城人,本城的认识她,虽然给钱就能让他们干活,但她不想被查户口似的盘问一路。回头告状也卖得快。她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让家里给抓回去。聆鹓也没办法,若不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不会这么冒险的。二十出头的姑娘,没有成亲,没人保护,这不闹吗? 但聆鹓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若是可以,她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家。雪一停,庭院肯定是厚厚的一层雪。她只要捧着手炉,和爹娘坐在走廊铺了绒的藤椅上,看着狗子在雪地里打滚,下人们打雪仗、堆雪人,再喝一口热茶。她打住脑子,不敢想下去,再想就得哭了。 她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太了不起了,就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个破天气里走到这个时候,也是让人钦佩的。以往这点距离,其实走三刻钟就到了。她家房子安置得远,地方也更宽敞,不像是其他富贵人家专挑贵的地盘摆阔。城里太乱太吵,他们不喜欢。 这就到了!她加快步伐。靴子踩在积雪的路上嘎吱嘎吱的。因为是新雪,没被人踩过,还不至于被压成冰让人觉得路滑。可这里有一排车,却没有马,估计都分开拉到棚子里避寒去了。她推开门,走进简陋的驿站里,所有人都扭头看她。昏黄的几处烛光让人们发困,哈欠接二连三。这里休息的全是大老爷们,面前放着凉了的茶。他们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又将视线挪回来,继续盯着茶杯,三两扎堆地聊着刚才无趣的话题。平日这里只要车夫多客人少,还是很热闹的,可现在大家都死气沉沉。 “赶紧关门!风刮进来,老风湿要人亲命。”一个老头嚷着,她连忙转身把门闭上。 “又来一个。”有人随意地说了句,接着与旁边的人唠嗑。 聆鹓向前走了几步。走过的地方,残雪很快融化,留下一滩又一滩不规则的脚印。 “有人能走车吗?”她拉开面前的绒问。 没人理她,只有两三个人瞥她一眼,便继续倒茶聊天。她看这架势也能明白,今天是没人想做生意了。这怎么行?雪一停,还是要等雪自己化,或者雇人铲雪的。趁现在没封路,她还来得及赶到山下吗?去另一座城,除了一段普通的路,还要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她的目的是到山下去,住那里一家不错的旅店。她家夏天避暑时去过几次,条件很好。但若是去不了,只能停在这儿,怕是雪一停就被家里人提溜回去了。 “有人能走车吗?我出两——不,三倍的钱!去山脚儿就行。” 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哪座山脚,这附近就一座山,但不好绕,那山虽不高,却是小半个环形,抱住了小小的城池。虽然有几个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却转瞬即逝。他们或许都觉得小命要紧。为这点钱冻出问题,怕是不太值当。 “多少钱都行!”聆鹓着急了,“现在还能走的!” “唉,丫头,不是我们不带你。”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他还挺和蔼,“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你看看你,还知道多穿两件呢,我们可没做准备。要是冻出个好歹,整个冬天都没法跑活儿了。” “我坐在车里,可以把雪篷借你们……” 一个中年人嚷嚷:“也太花哨了。” “太短了。”另一个老汉说。 “能送吗?” 一个年轻小伙从一小撮人里探出头,好像有些感兴趣。不知是想拿去换钱,还是送给心仪的姑娘讨人欢心。 “这可不行……”她裹紧自己,摇了摇头。小伙子翻翻白眼,重新趴在桌上。 她茫然地站着。 “你是叶家的丫头吧?” 她左边有个大叔举起了茶壶,她看过去,觉得面熟,应该是个本地车夫。聆鹓抿抿嘴,没说话。大叔倒好了茶,用茶壶的嘴朝屋后示意了一下。 “有啥急事儿?你可以去问秦伯,他媳妇得了重病,缺钱买药。刚我看他出去了,不知是不是要赶车。他那匹老马风里雨里都能跑,和他一样,就是太倔,上路前总闹脾气。说不定现在还没走,你可以去看看。” “谢了!” 叶聆鹓朝后门冲去,这次记得关上了门。远远地果然看到道上有辆马车,车夫这才慢吞吞地准备上去。她跑上前,急切地问: “大伯走吗?去山根儿。” 大伯眯着眼,不知本来眼睛就不大,还是眼神不好使。他的头光秃秃的,看着就冷,脸上沟壑纵横,容易藏雪。他终于听清楚,点点头,指了指车。聆鹓欣喜极了,麻溜爬上车。 坐上了车,聆鹓终于松了口气。她把行囊放到一边去。 “哎……” 一声文文弱弱的抱怨,吓得她一激灵。 一只手扒在她包袱上费劲地挪开,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 第二回:因循坐误 白夜浮生录第二回:因循坐误叶聆鹓吓坏了。 她的心跳不亚于见了鬼似的快,但理智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认清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车棚两侧的窗都放下来,里面无光,她才没看清楚。 “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没事。”年轻人摆摆手,替她把包袱挪到脚下的空地,“既然他肯拉你,我们应当是同路。” 年轻人嗓音平实,就是声音有点小,吐字倒是清楚,普通话很标准。马车摇晃着,偶尔有光和风从厚重的毡布窗帘边钻进来。就着这点光,她看清了年轻人的模样:和自己差不多大吧?可能再年长两三岁。他穿着简单的白长衣,有一点点发灰,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太旧了,但洗得很干净。外面束着无袖的保暖长褂,是那种略硬、有些厚重的布,基本都是深蓝到近黑的颜色,廉价但划算。衣服上有些简单的装饰,绣着简洁的金纹,缀着深色的缎带。腰带是很宽的那种,有挂剑的金属环在上面。但聆鹓看来看去,没找到剑。 是那种很体面的人。这类人要么注重自己的面貌,要么一定有个深爱他的妻子或母亲。不过聆鹓无法判断他的身份。虽然像个白面书生,但书生是不会做这么专业的武器准备的;说是习武之人,他的身板不算太柔弱,但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说是经商的人……那就更没谱了。他的行囊小到忽略不计,就摆在膝上,整个人一看也不是有钱人的样子。不如说,是那种平时不怎么能看见,看一眼立刻就忘的普通人。 “真不好意思,这里太黑了,我不知道也没想到还有人。” “很正常,我习惯了。”年轻人笑了一下,“我刚到驿站的时候,喊了半天也没人注意到我。就算上了车,大伯也以为我没跟上来。” “呃哈哈……可能你声音有点小。”聆鹓觉得尴尬又好笑,她接着问,“你要去邻城?” “去更远的地方,但要穿过邻城。” “你也赶时间?” “是了。有些着急。” 然后两个人就没什么话了。从这边赶马车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风雪交加就更不好说。车夫大伯的这匹老马倒是争气,一路上拉得挺稳,除了偶尔会因看不清路颠簸两下。时间过得太慢了,聆鹓感觉很困,但心里又装着事儿,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吊着。她偶尔偷偷瞥一眼那个年轻人,他倒是一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她决定和年轻人说说话,提提神:“那个……” 年轻人看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 “谢辙。” “谢辙……” 她轻声重复了一遍。感觉是个听上去普通,又不算是烂大街的名字。按照正常的聊天步骤走下去,年轻人应该反过来问她的姓名才对,但是他没有反应。说完之后,就正过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继续板着个脸,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不说话。她感觉更尴尬了。 聆鹓真的好想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名字。这我挑个话头不就没意义了吗? 但她憋住了,大家闺秀的素养不允许她如此“无理取闹”,而且她也不是觉得谢辙就没礼貌了,只是感觉他有点冷淡,有点……呆。于是她深吸口气,决定自报家门。 “我的名字……是叶聆鹓。” “喔。” 没下文了。 还不如不说。 好在,叶聆鹓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太久。他好像还有点正常人的资质,扭头追问了句: “是纸鸢的鸢,还是鸳鸯的鸳?” “是凤凰的那个鹓。” “噢……”他若有所思,“这个字用做名字的,不多见。” “嗯。我和我一个远房的堂姐差几天生,她和我用了一个字。建议是算命先生给的。”为了避免更加僵硬的情况出现,聆鹓决定少说自己的事,转移话题,“你的字是哪个字?感觉不多见。您的父母,一定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吧。” “没有。我娘是农妇,我爹死了。” “……” 聆鹓感觉喉头一哽,这次算是自己欠考虑,说错了话。她也不是有意揭人伤疤,但这个情况一般来说初次见面的人也想不到,她觉得也不能怪她。但的确,错在自己失言。 “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关系。”谢辙平淡地说,“我也没见过我的父亲。是我娘一人把我拉扯大的。” “原来是这样。”聆鹓点点头,“那你的名字,是你母亲起的了?” “嗯。” 他这么嗯一嗓子,感觉这段话题又要结束了。聆鹓暗想,他可能不喜欢聊天吧。其实她自己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不敢在车上睡着。天太冷了,这样容易感冒。在赶路的途中生病,可就得不偿失了。正当她思索还有没有什么能说的事儿时,谢辙又说话了: “她说我名字里有我父亲的痕迹。” “诶?”她歪着头,眼睛里露出亮晶晶的求知欲来,“这怎么说?” “她说我爹也是农户出身,后来为了贴补家用,就去当兵拿津贴。二十几年前,边界不太平,他为报国主动去了前线。不过他当时不知道我娘怀了我,是路上收到信才知道,但已经不能回来了。后来他的腿断了,不能打仗,就想领了钱回来陪母亲生产。但……因为没处理好,伤口感染,路上发了高烧。我娘生我那天下着雪,最终赶来的只有信使带的讣告。” “……”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阵,这才发现聆鹓眼睛直直的,随时会哭出来一样。他一愣,没想到一个女孩反应能这么大,一时间闭了嘴,不知该怎么办。 “没事,你不高兴就不说了!我不是一定要听的……”聆鹓连忙摆手。 “啊,也没什么……我娘其实不识字啊。识字的人呢,不肯给她念,她就猜出来了。第二天,她抱着刚出生的我出门,雪停了,但门前的地面上还有信使连夜赶车压下的车辙,她就给我起这个名字。大概,这是她一生里最有文化的一刻了。” 说起这事时,谢辙还算轻松,聆鹓的心里沉得像塞了石头。她觉得自己就不该问,这下两个人的心情不是都更差了吗?她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但是你爹真厉害呀。忠君爱国,是很多普通人也做不到的事。” “嗯。反正……我娘是不让我当兵去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抓鬼驱魔。” “……” 谢辙感觉叶聆鹓往更远处平移了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发现很多人对这行都有偏见。” “没有,没有的事。”聆鹓并不承认,“这行这业,应当受人尊敬才对……” 谢辙漫不经心似的说:“讲是这么讲,但道理也很好想。如葬礼这般神圣肃穆的事,人们不论对法师还是抬棺人都是尊重的。但若不是什么道高望重者,你说你是给死人化妆的、给死人穿衣服的、给死人抬棺材的……” 叶聆鹓又一次哽住了,但她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这个年轻人说来也算有想法,没有她之前觉得那么疏远了——虽然只是几句话的工夫。 “那,你母亲就不怕你因为这行……” “这倒是罢了。我们母子曾受到一位高人的帮助……她对这些事并不忌讳,反而有些好感。因此,也就不妨碍我的选择了。我走这条路,也是那位高人指点的。他是……一位僧人。我和他说服了我娘,告诉她,打仗是为了黎民苍生;驱鬼辟邪做法事,也一样为了普通百姓。这样,我便既不用当兵,也能继承父亲的遗志。” 聆鹓点点头:“这倒是挺好的。” 他们又没什么话说了。不过,也不需要聆鹓搜肠刮肚地想话头,马车忽然就停下了。她心里念叨了一句,怎么这么快?车夫就忽然掀开挡风帘,对二人说: “丫头,走不了了。” “什么?” “这越往前雪越大。我只收你们一半钱,就得回去了。” “可你不能就这么——” 车夫摆摆手,指了指道路的侧方。 “到山脚下还有一半儿的路,在这边有个小驿站。我就不跟你们抢客房啦,也没那个闲钱。等隔天路好走了,你们再从这里借车马,或者拦一辆同路的就行啦。” “但……好、好吧,谢谢您了。” 聆鹓先下了车,谢辙将包裹递给她接住,自己再下来。风雪确实更大了,大到眼前一片灰白,近在眼前的小驿站只有浅浅的轮廓。马车正准备调头离开,忽然有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走出来,立刻喊车夫停下,说自己要回城。这可把大伯高兴坏了。 两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座小得可怜的驿站前,面面厮觑。谢辙看叶聆鹓裹紧了雪篷,便催她快点进去。不然,她这呆呆的样子不知还要吃多少雪。 既然刚走了一个人,那少说还有一间房吧。 他们如此想着,推门走进店内。谁知左脚刚踏进门,就听前台喊了一嗓子: “姑娘,客满了!还是请回吧。” 第三回:因陋就简 这太难受了。 聆鹓比比划划,欲言又止。刚不是才有人才走么?他带着行李,应该腾出了一间空房才对。她正要问,就看到柜台旁的阴影里还藏了一人,那人向前两步走到光下才给人看见。他要比谢辙略高一点,一身红色的长衣,似乎有点细密的绒在上面,反正看起来比谢辙的要保暖。他的头发不长,是到下颚的碎发,但后面编了一根细细的长发,发色微亮,微红,像一种质感很好的金属。这个人,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聆鹓心里一盘算,坏了,比开价可能开不过。 “我们在大堂待一晚就好。”谢辙说道,“等雪停。” “……您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掌柜的吓了一跳。 聆鹓好像明白谢辙之前说的“习惯了”是什么意思。 太失礼了吧! “呃,两位是一起的还是?” “不是——但您这儿真的一间房都没了吗?”聆鹓不太甘心,她追问道。 掌柜的摆摆手:“没啦,真没啦。两位只能在大堂守着这个火盆了。大堂烧一晚上,还挺费炭的,虽然不收房钱,还是请……” 谢辙点头:“柴火钱会算的。” 掌柜满意地连连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炉子:“得咧。茶叶在盒子里,水壶您随便儿用。我领这位客人先上去一趟哈。” 说着,他从前台走了出来,准备给那位公子领路了。对话的期间,那个男人一直在打量他们,可能是在猜测两人的关系和来路。当掌柜的正准备带他上去时,他忽然问: “一个房加两床褥子,多少钱?” 掌柜的愣了愣,有些为难。 “不是钱的问题,一个人住的房子,兴许铺了褥子,就无处下脚了啊。” “那您拿两条毯子来吧。”公子摆摆手,“大堂也太冷了。两位看上去也都是急着赶路的,如果冻出个好歹来,走不了多远就病倒了。” 说完,他又往前台扣了一枚小小的银锭。掌柜的不说话了,寻思半天,觉得自己也不算亏,就是这么久以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皱着眉,盯着银子想了半天,对发愣的两个人一招手,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 “行了,你们上来吧!” 聆鹓和谢辙对视一眼,跟上去了。这驿站真的很小,连楼梯都容不得两人并行。聆鹓走在谢辙身后,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寺庙里的那种香灰味,还挺好闻。到了客房,他们先在狭窄的走廊里站了一会,等掌柜的收拾那刚住过人的屋子。之后,他又抱了两床被子过来,一股脑扔到床上。走出门,他拍了拍手,告诉他们能进去了, 然后他们仨发现,掌柜的真没和他们客气。 虽说不至于转个身都困难,但单人间确实狭窄。这个位置也不是很好,有个三角形的拐角,上面架了个桌板子,旁边只有一个板凳。床边有个地垫儿,另一边贴着墙是暖炉。这布局总觉得很危险,稍不注意,火星子就会从里面溅出来一样。再看看那个地垫儿,上面确实有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烧出来的窟窿。 谢辙抱了一张薄被子下来,就着地垫席地而坐。 “姑娘也坐啊。”公子伸手示意,指向床边。聆鹓有些无措地坐了过去,满脸茫然。 确实太小了,她还真没住过这样的地方。她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只是觉得不习惯。这怎么能休息呢?空气中还有上一位客人身上怪异的汗味,虽然换了褥子,但气息挥之不去。她在屋里四处看了看,竟然连扇窗都没有。 公子坐在那张高一点的板凳上,翘起二郎腿。 “委屈两位了。可能没法好好休息,但总比在大堂坐一晚上冷板凳好。” 他声音比谢辙细些,语气爽朗,看起来心情不错。 谢辙侧目。 “话虽如此。不过,在大堂里,至少不用与妖怪共处一室。” 话说出口,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愣住了。聆鹓皱着眉,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在马车上知道了他是干什么的之后,更感到不安。这话定不可能是说自己了,但这位年轻好心的公子怎么会…… “你看出来了?” 这就承认了? 聆鹓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完全无法消化这俩人究竟在说什么。 谢辙点头,坐在地上也没动。但他就这么昂着头,直勾勾看着那位公子,气氛显得有些僵硬。但被盯着的人好像没觉得什么,他一边胳膊架在桌子上,就这么靠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虽然这个姿势,怎么看都像是位大老爷。 “怎么看出来的?”“大老爷”歪了歪头。 “你的妖气隐藏得很好,我一开始确实没能发现。但我看到你交给掌柜的银子,是石头变的,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是吧?”公子换了一边胳膊撑着,“我就不能是个变戏法的?” “不能。你已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位公子略显惊讶,将眼睛向上翻了翻,不知想了什么。接着他低头扭过身,看了看板凳的后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没有啊。你诈我?” 这是在干什么。 聆鹓深吸一口气,比起和一个妖怪共处一室这件事,一股汗味儿似乎算不了什么了。认真的?谢辙若说的不假,那他们俩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你、你真是狐狸精?” “嗯……是啊。”他大大方方地对聆鹓承认了,“我是狐狸精,骗你们上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好过夜,而是想找个机会把你们吃了填肚子。如果你们没来,第一个被吃的就是楼下那个老财迷了。还有问题吗?” “说的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谢辙冷静得要命,“你要真这么打算,早下手了。” “确实。但我顾虑你会不会带武器。现在我看清楚了,你没带。” “那你还不动手?” “不饿。”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聆鹓实在是看不懂,这简直像是某种行业内特有的黑话一样。她每个字每个词都能听明白,可她就是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说啥。这可是个妖怪啊!还是狐狸精,狡猾得很。但妖怪会这么好心吗?也不一定,她确实看过不少好妖怪的话本……但这也太赌命了。谢辙现在不动手,是在等什么?他相信这个妖怪吗? 那位狐狸公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听了什么奇闻趣事。聆鹓不解,迷惑地看着他。谢辙倒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我知你无心害人。”他说,“你是一个赤狐精……妖力很强,但你身上一点人血的气息也没有。你从来没有杀过人。” 那狐狸忽然放下了二郎腿,身体前倾,将手肘架在膝盖上,弯下腰,饶有兴趣地问: “这也能看出来?你就不怕看错了,白白丢了性命?或是我临时起意,为除后患……” “你应当是想成仙吧?像你这样的妖怪。若是杀了人,千百年的修行都会付之一炬。” 谢辙如此说着,狐狸公子挑了挑眉。两人僵持了一阵。良久,狐狸叹了口气,又重新靠在那个桌板子上。 “姑且算你说中了吧。今天就当我日行一善,希望老天看在眼里。” 聆鹓总算是勉强听明白了。这两人说话可真累。 “你一定是阴阳师了。”狐狸公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辙。” “你呢?” 狐狸精又转头问坐在床边的聆鹓。她吓得一怔,又惹来一阵嗤笑。 “怕什么,我又不会真吃了你。” “叶、叶聆鹓……” 狐狸听了若有所思:“喔——是叶家的姑娘啊。我看你这打扮,和这穷小子不像是走一道儿的。我才估摸,其实你们也刚见面。” “这倒确实……”聆鹓怯生生地问,“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嘛,曾与一位狐兄学习仙术。他算我师弟,是个金狐。我们没有血缘,也没有名字。我们携好酒好觞去拜见仙人求学,他赐了名,一曰寒觞,一曰温酒。正式入门以后,习得仙法,化身成人,仙人又赐了我们他的姓。我的名字,是钟离寒觞。” 谢辙微微抬高了眼眉。 “是这位仙人……” “你认识他?” “不,我听过,但我听说他已经……” “嗯,死了。”赤狐精耸耸肩,“被我师弟吃了。” 聆鹓听了这短短的故事,有些哀怨地说:“怎么这样……” “嗯……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这样。现在我兄弟已经不见了,所有人都要捉他。他们本想把我关起来,怕我惹事生非。但我跑了,我得先找到他。虽然没想好要说什么,不过总比其他人先抓到的好。诶,你该不会也要对付他吧!” 谢辙摇了摇头。 “我听说过这个事,没想到是你师兄。我也找人,但不找他。” “喔……那叶姑娘呢?” “我、我去一个地方办事……” “没说一样嘛。”老狐狸笑了,“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殁影阁。” “青璃泽。” 嚯? 第四回:因利乘便 白夜浮生录第四回:因利乘便这位狐狸公子露出饶有兴趣的看戏眼神,为他们的缘分感到些许讶异。 “这反应,原来也不知道彼此要去什么地方啊。看来你们认识的比我想象的晚。” 谢辙和叶聆鹓还在相互对视。这会儿,他们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看来双方都各自把对面想得太简单。干瞪眼了半晌,叶聆鹓这才干巴巴地说: “啊,你也……要找殁影阁主吗?” “……嗯,是的。”谢辙倒并不避讳,“我去取一样东西。我在路上给你说的那位僧人,托付给殁影阁主一把剑,让阁主代为保管。不知是何时放在那里的的,但如今他让我去取。” “喔……” 另外两人同时看了看他腰带上的挂环,原来是为此准备的。 “那是什么样的剑?” “我不清楚,去了才知道。恐怕,那里还有别的事要交代给我。” 聆鹓点点头:“这样啊……我听说殁影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我有事相求。” 那赤狐精思索了一下,拈起下巴,好奇地问她: “可是殁影阁办事,不是要相应的报酬么?虽然也不是说一定要等价交换,但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能拿出来,配得上自己所求吗?” “应该有吧……” 聆鹓倒也没说是什么,只是裹紧了雪篷。她已经不冷了,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那你呢?”她反问道,“钟离公子想要去哪儿?” “哎呀,别这么见外嘛。叫寒觞就行。再不济,觞哥哥也可以。” 叶聆鹓还没说话呢,谢辙冷不丁来一句:“你怎么老想占人便宜。” 聆鹓也犯嘀咕,她说:“你是妖怪,一定很老了吧?说不定都能当我爷爷了。”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说很伤人。” “是吗?那、那抱歉……” “嗨呀,逗你玩的。” “我当真了!真讨厌。”聆鹓埋怨道,“你还是没告诉我们你要去哪呀,这不公平。” 寒觞又爽朗地笑起来。起先看他,真让人觉得是个翩翩公子,是个阔少,现在知道他是个妖怪……虽然从外貌上看没什么实感,但总给人感觉不那么正经了。 “我本来要去远方朋友的家里,我得告诉他们我现在的情况。不过,虽然也算不上很顺路吧——我现在也想去殁影阁了。过去我虽听说过这个地方,但没有熟人引荐,也因为缺乏了解对这个选择没什么想法。既然这样,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好问问我兄弟的情况。” “啊?” “怎么,你不高兴?” 聆鹓连连否认:“没有没有……就是觉得挺突然的。你不多想想么?而且,你有可以交换的东西吗?越重要的事,要付出的代价也越重。” “你呢?”寒觞把头凑过来,“借我看看呗。” “干嘛……” 聆鹓很警觉地抱紧了旁边的行囊,表情不大情愿。 “干什么,我又不会抢走。”寒觞摇摇头,看向谢辙,“差点把你忘了。你呢?” “你还是把我忘了吧。我是去取东西的,不需要交换。” “哎呀……给点建议嘛。” “……你自己想办法,问我也没用啊。那是你的事。” 两小伙子这边唠着,聆鹓还是解开了包袱。她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捧在双手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两人说罢,扭头往这边一看。谁曾想,谢辙变了脸色。 他当即起身,一步就迈到聆鹓面前,她吓了一跳。昂起头,她看着谢辙比之前严肃多了的脸,莫名有点害怕。 “怎、怎么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寒觞看过去,那是一个红色有光泽的物品。上面有洞,可能是空的。 “我、我从家里……拿的。” “你家里?”谢辙的眉间能夹死苍蝇,“你家是做什么的?” “古董生意……忽然这么严肃做什么?” 聆鹓不解。她把埙往怀里塞了塞,生怕被抢走似的。谢辙短暂地怔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茫然地后退,坐回毯子上,摆头、叹气。寒觞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于是多看了聆鹓两眼。他试探地说: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保证不拿……” 聆鹓其实没那么在意,她只是有点被吓到,便伸手将那物件交了出去。寒觞拿到手里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名为埙的乐器。 “哎呀,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埙了。现在很少见吧?但所谓‘易土为埙’,它们大多是陶做的,很少见别的材质。这个好像是……红缟玛瑙呢,算挺贵重的材质,缠丝也不错……”他在手中翻弄着,“这东西一定很贵吧?而且感觉上了年头。哎,鹓妹,你可知道,埙刚刚被造出来的时候,是三千年前拿来诱鸟捕猎的,而并非乐器。那时候只有一两个孔,仅能吹出一两个音调罢了。后来才进入宫廷。” “咦,竟然是这样?”聆鹓点点头,“你知道的好多呀。你年龄一定很老了。” 但是他刚才是不是从称呼上占了我便宜? “你如果不说最后一句我会很开心……” 谢辙似乎仍在意着什么。他盯着寒觞手中的玛瑙埙,视线跟着它回到了聆鹓手里。他叹了口气,说道:“那个的确是玛瑙。可是……你家人怎么搞到这东西的?” “它很贵重吗?”聆鹓有点担心了,“我是看它好像挺值钱的,刚拿到的时候,父亲将它藏了起来,谁也没说。但被我发现了。只是那个埙一直被放在收藏室里,他再也没看过,这东西就一直在那儿吃灰。我本来去那里想随便拿个什么出来,反正没人管的。我看到它放在柜子里,没有多想,就取出来了。我以前试着吹过,它并不能吹响……真的是乐器吗?” “能吹响还得了。”谢辙捏了捏鼻梁,“看来你对此真是一无所知。” 聆鹓还没有问,寒觞却开口了。也不知他是才想起来,还是一直知道却没有说。 “你想说,这是一千年前诸神之战后,从九天国流传到这里的法器吧?” “你知道?” “嗯,我知道。不过眼睛没你尖,不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那你一定知道这是来自天界的东西了。” “没错,这是歌神紧那罗的法器。她把这埙从天界带来,蛊惑一方百姓。” 聆鹓坐在床边,左右扭头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又开始听不懂了。但她能听明白,这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很危险的样子。可它就这么简单地被放在盒子中,摆到柜子里,锁在仓库中,待遇和多数被冷落的藏品相比,并无不同。也没见这东西闹出什么花儿来。 “虽然不知道你父亲是如何得到它的,但至少,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难怪你这么急着赶路,若让他们抓你回家,这还得了。”谢辙摇着头,“我看你啊,还是赶紧把东西送回家里去,不然怕是不好收场。” 寒觞的意见与他相左。他又翘起二郎腿,这样说道:“我看也不必这么紧张。做生意的人呢,保不齐哪天就把它卖出去了。到时候,还不知道流传到谁的手上。我看鹓妹拿去给殁影阁也挺好,至少在六道无常手上,能妥善保存。” “殁影阁是六道无常在打理么?” “当然。” 谢辙没说话。他既不赞同,也不反驳,或许也是觉得这妖怪所言有理。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但殁影阁……说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也不知,会被谁用什么东西换走。” “你们阴阳师就是爱咸吃萝卜淡操心。”寒觞啧啧感叹,“都快上千年了,也没见哪个法器出什么事。你也别管别人的家事。她爹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她的,反正不是你的。” “……行吧。” 谢辙无奈地摆摆头。他心中暗想,只能看到时候殁影阁主那边怎么说了。寒觞对叶聆鹓的事似乎充满兴趣。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见殁影阁主,是有何事相求?我看你也算得上家财万贯,有什么事是拿钱解决不了的?” “越是有钱,就越会发现越多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 寒觞知道她没别的意思,还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也想有这种烦恼。” 谢辙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狐狸精坑蒙拐骗,并不缺钱。后者嗤之以鼻。 聆鹓一只手捂到嘴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辙示意她继续:“不要理他,你接着说,我们懂你意思。当然,不想说也没关系。” “唔……你一定记得,在马车上,我说我有一位远房的堂姐。” “嗯。你们差几天出生,名字很像。” “是了。那时候因为我们的母亲,在同一处山庄休养,我们打小在一起玩。她名字的第二个字,是吟字,大人们也时常弄错我们的名字。一开始,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兴许是在一起长大,即使血脉很远,模样却也长得尤为接近。那时候我的聆字,还不是现在这个。” 但是…… 第五回:因事制宜 白夜浮生录第五回:因事制宜吟鹓出生那天并不太平。不说与她晚几天的聆鹓,就算任何一个孩子的降生,也没有发生过像她那样的怪事。这怪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没有今后一系列的麻烦,恐怕也不会成为现在值得聆鹓谈起的地方。 为聆鹓的堂姐,也就是吟鹓接生的妇人,当即七窍流血。 她的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而接生婆抱着她,在听到孩子的一声清脆的啼哭时,满面鲜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惊慌失措的人们吵吵嚷嚷,杂乱无章的声音盖过了孩童的啼哭。孩子没有哭太久,被交到父亲的手中后,只是干嚎了几嗓子,慢慢就安静了。众人去扶住接生婆,她还不知自己的眼耳鼻喉都漫出红色,还以为是汗。大家扶着她坐下,喝口水,擦了脸时,她才看清楚这血糊糊的一片。本来好像也没什么,是血把她吓住了,她也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两大家子人和无数丫鬟仆人忙里忙外,为孩子、为家母、为可怜的接生婆在休养的山庄内奔来走去。 有人为了小孩和她娘好,悄悄议论,该不会接生婆染了什么病吧?可别传染给夫人和千金。但理论上不会的,她也为这家人做了许久长工,大家都认识,也都住在一起。若出了什么事,也不该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倒霉。 后来接生婆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状况确实差了很多。之前一口气扫三层楼,腰都不用直一下。如今呢,擦个桌子都要喘上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好像生孩子的不是夫人,而是她似的,害她身体病到现在。 夫人反倒恢复得很快。躺了没几天就能下地,还亲自探望隔间的姐妹——也就是聆鹓的母亲。他们若算起血脉关系来,离得太远,但这两家交好,主要是生意上有所往来,家主们也聊得到一块。原本他们甚至想着,若孩子是一男一女,便指腹为媒,亲上加亲。不过聆鹓也是位千金。为聆鹓接生的,是他们自己带的奶娘,接生时倒没有什么异状。这件事,便是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那时候叶聆鹓的聆不是现在这个,而是玲珑的玲。说来也有趣,虽说吟鹓的名儿里带个“口”字,聆鹓却比她能哭多了。不过,她平日的哭泣也不过是像普通的婴儿一样:胃里空了哭,肠子满了哭;没人陪了哭,人多闹了也哭。反正平常值得小孩哭的事情,她多少都要嚎两嗓子,流点鼻涕眼泪下来。 “玲儿她是不是……也太能哭了。” 丫鬟们在桥头,悄悄看着亭子里的两对母子,议论纷纷。这话也不算是抱怨,只不过是下人们忙里偷闲的谈天罢了。 “信里说,她们俩的哥哥姐姐,都盼星星盼月亮,回去要抢着抱呢。可是比起吟儿,玲儿这么能哭,会不会让他们觉得麻烦,不讨人喜欢呀……” “瞎说什么呢。反正是各回各家,他们又不知另一个是怎么样的。” “哎呀,我忘了,说的也是。” 此时,一位年长的女工叹了口气。她沉默的工夫,也一直偷看着抱着女儿的主子。 “只是……你们难道不觉得,比起玲儿太吵,反倒是吟儿太安静了吗?” 叽叽喳喳的丫鬟们忽然就不说话了。 说来也是。回想起记忆中见过的婴孩,哪个是不吵不闹的呢?吟儿当真很少哭,也就出生时大哭过一场。其余时候,只是哼哼唧唧的,最多再对着空气踢上两脚。 那时还尚未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呃啊,该不会……” 回忆到这儿,寒觞打断了聆鹓的叙述。聆鹓看着他,等他说些什么她暗示过的见解。 “接生婆的异状,与她的哭声有关?” 聆鹓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 “后来呢?”谢辙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希望能从她的叙述中找出蛛丝马迹。 “后来……我们就长大了。” 两个姑娘到了下地乱跑的年纪,尚不会说话。叶聆鹓被送到吟儿家寄宿了,因为那个时候,她父亲的古董生意陷入低谷,她家被扯进了一件陪葬品的走私案中。虽然她家里人被蒙在鼓里,完完全全是受了牵连。解决这事儿不难,就是跑关系打招呼求公道太麻烦。那时候刚过完年,全家上下为这破事都忙得很,钱也花了不少,辞退了很多佣人。知道她家困难,又想着吟儿没有适龄的玩伴,她家里就主动将玲儿要来照顾一阵了。 她们都在牙牙学语。吟儿真的太安静,安静得令人感到不安。她很少表达自己的诉求,受了委屈也忍气吞声。年龄最近的兄长到了要成婚的年龄,家里正找人说媒,没人陪她玩,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把她放在炕上,挡住床边,再扔两个布娃娃给她,她能安安静静地玩上一整天。玲儿来了,而且是长居,她一定很高兴。 时间从年后到了当年八月。一处庭院栽了三棵八月桂,是金桂、银桂和丹桂。到了花快开的时候,随着玲儿一起过来的十几岁的丫鬟,带两人出来赏花。她左手领一个,右手领一个,两个孩子都乖乖跟着。三种颜色的花儿漂亮极了,风一吹,有盛放的花簌簌落下,堆在院子里。整个庭院铺满落花,大体上分为三块颜色,边界被风扒拉得模糊不清。 玲儿没见过桂花,她家里没种这个,好奇得很。丫鬟抱起她,让她嗅嗅最低处的花枝,她开心地拍起手来。可她不让丫鬟放下,一放下就又不干了。丫鬟也小小年纪,胳膊就够抱一篮衣服的劲,半大的孩子可抱不了太久。于是丫鬟伸手,将那支花折了下来,递给小小姐玩。玲儿可算是不闹了。 兴许是觉得玲儿拿了自家的东西,也兴许自己也想要一枝,对很多事还没有概念的年幼的吟儿忽然伸出手,将玲儿的花夺过来了。小孩子啊,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事,谁都没有坏心眼。不过委屈是会委屈的,你家的东西,你要再折一枝就是了,何必与我计较?玲儿也不干了,就抢了回来,又被吟儿夺走。来来回回,花枝就被掰断了,上面的花也落得干净。丫鬟想把她们分开,可看着几近光秃秃的桂花枝,玲儿忽然就难过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丫鬟没怎么带过小孩,只是没出过远门,又喜欢小小姐,才主动请缨照顾她来的。她自己也还算个孩子,可不会处理这个场面。于是她慌了,想去找管事的仆妇来,撒腿跑走,留下两个咿咿呀呀的小家伙。唯一的小大人一走,她们更害怕了。看着玲儿哭,吟儿也就跟着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桂花阵阵飘落,像陪她们流泪似的。 等仆妇随丫鬟赶到这里,她们心跳都要给吓停了。 玲儿已经不哭了——她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也听不到堂姐的。 堂姐眼里的是泪,自己耳里的是血。 “你被……吵聋了吗?”谢辙试探地问。 “对。这件事,很多年都没人告诉过我,是那个丫鬟长大后向我道歉,我才知道。” 寒觞轻笑道:“你家还真不错,没把她给赶走。” “这种事谁也想不到的。”叶聆鹓无奈地耸肩,“开始大家以为是扎了什么东西进去,但并没有。而且仆妇与丫鬟都说,听到吟儿姐姐哭的时候,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但看到有人来,她好像不那么害怕,就不哭了。或许是我年龄小,耳膜太薄,就给震破了。” “所以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是你堂姐身上有问题。”谢辙皱起眉。 “你耳朵后来好了吗?”寒觞问。 “……你说呢?” 叶聆鹓和谢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智障。 “喔。” 后来……她马上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从此不敢再来,来了也不太敢见,见了也不多说话。她们只是沉默地在一起玩,多是玲儿给她讲故事。她耳朵倒是好得很快,不是因为好治,她确实有一整个月是听不见声音的。是运气好,有仙姑用偏方医成了。过了两年没出意外,两家才敢把二人再放到一起。小孩记性虽好,但对同龄的玩伴鲜少记仇,何况她都忘了。往后两人在一起时,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仆人和侍卫,死死盯着,让人玩不自在。 不过,姐妹自然是心意相通的,她们之间的默契创造出了新的语言——不需要发音的语言。一个动作、一个手势、一个表情,哪怕是一个眼神,也能容纳千言万语。 这是属于两个姑娘自己的游戏。 吟儿的家业,与风水相关,却怎么也算不出自家女儿身上的问题。倒也无妨,就当生了个哑巴,该吃吃该喝喝。有出息的兄弟姐妹那么多,养一个丫头还养不起了? 本以为这一生能这样平淡地下去。 “请等一下。”谢辙忽然打断了她,“那个仙姑……怎么治好你的?” “这个啊,说来倒是离奇。” 第六回:因隙间亲 叶聆鹓当然不记得,曾帮刚会走路的她治病的仙姑是什么样子。关于此人的身份,到现在她偶尔想起来问家里人,也没谁知道她是何许人也。她啊,当真只是普通地修行,普通地游走,普通地路过这家不太普通的人家,然后顺手帮了一把。 方法也简单,且的确如聆鹓般说的那样不可思议。 “改了名字。” “……委实离奇。” 若不是谢辙也没提出质疑,寒觞真以为这丫头是在说笑了。虽说是活了这么久的妖怪,但这世间果然还是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他又问: “可这是什么道理。” “我也说不上来……”聆鹓抓抓额前的头发,又挠了挠耳朵,“好像是说,既然我耳朵坏了,就从名字里借一个来。因为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们简单地招待了仙姑,她第二日也就走了,免得人想办法打发。没多久,两家人写信,书信中随口提到了此事。因为我说过,吟儿姐家里头是搞风水的,这些东西多少都懂。没想到,他们家竟然登门拜访,正正经经地谈论了此事。于是家父就将这玲珑的玲,改成了聆听的聆。然后,我便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寒觞不解,“而且既然这么简单,你堂姐家里怎么没想到呢?” 谢辙好像听出了个所以然。他发出不知为何的轻叹,解释道: “也不是那样简单的。有时正因为太过简单,反而令人想不到答案。而这件事,也不是说能做就能做到的。那位仙姑定是个高人,说不定独独她提出来的法子才行之有效。普通人的修为、灵根、仙缘种种,都远远不到那个水准。表面看上去荒唐古怪,却能轻易做到的方案,恰恰是建立在提出人的能力之上。有些法子,甚至对他们有害。” 聆鹓显然并不知道这些。她眉角下垂,露出惋惜的神情。 “怎么会……唉,我家当时就在后悔没好好谢谢她。现在知道可能会对她不好……” “也不一定嘛。”寒觞如此安慰,“啊,那——你要去找殁影阁主,是想让人治好她的声音,让她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是了。” “那你还蛮拼命的。竟然就这么从家里跑出来,还拿了如此贵重的东西。” “……若真只是发生了这点事,那倒还好了。” 其实上,两姐妹已经有三年未见了。她们之间,仅有书信往来,不足千日,书信已有数百余封。它们堆在家里,锁在她闺房的箱中,谁也不让碰,碰了就和谁拼命。家里人都拿她打趣,说她是要攒这些东西,给自己做陪嫁呢。聆鹓从来不想着嫁人,尤其一想到姐姐连认识外人的机会都没有,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与贵公子们谈笑风生呢? 吟鹓被锁在家里,是三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她的母亲在那年过世了……这与她有关。 换句话说,若不是她,她的母亲便不会死。但这件事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她,说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这更是无稽之谈。但是,若直接说出去,大街小巷定会充满这样的闲言碎语,教人无可奈何。所以他们只是说,吟鹓的母亲是因病而死的。 她的堂妹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此事的真相别提外人,就连这两家之外的叶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家母的死,也与她自己有关系——她觉得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身体确实不好,吟儿又是最小的,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吟儿与如意郎君拜了天地,自己闭眼之前,还有机会抱一抱最小的孙子或孙女。 但所谓如意郎君并不是说有就能变出来的。像吟鹓这种情况,虽然也没人知道,但不可能瞒着未来的过门女婿。这样一来,不反而害了两家子么?要说家母也是十分聪明的,她和家主商量了一下,找了个……聋子。 “对,聋子。” “喔——” 谢辙与寒觞异口同声地感慨道。不过,这声感叹里的情绪,二者并不一样。 “高。还真是敢想敢干,竟给他们找到了。” 钟离寒觞啧啧摇头,语气却像是在夸耀似的。谢辙倒只觉得唏嘘。 “这对她来说真的公平吗……” “我与她一样,觉得并不公平,这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他们也不可能亏待自己孩子就是了……那个男的家里做官,有些小钱,而且离她家近。男的自己是手艺人,但因为是唯一的长子,迟早要继承家产,她爹娘觉得嫁过去不会吃亏。而且叶家还能商量着给他张罗些渠道,若他们结为夫妇,也能顺顺利利的。” “……听上去其实挺凑合的。”寒觞耿直地评价道。 “我不喜欢他。”聆鹓直白地说,“我们家也见过他,我跟着去的。他虽然长得还可以吧,但他眼睛不老实,老往我和另一个丫鬟身上看。何况堂姐有喜欢的人了。” “咦?”谢辙有些困惑,“那为何不给家里人说呢。若三方都坦诚相待,说不定……” 叶聆鹓摇起头来:“不可能。我们对那个人一无所知,而且她说,也只是一面之缘。她本就很少出门,和那位公子算得上擦肩而过。我当时还开玩笑,说要多好看的人才能让姐姐心动?她说其实都没看清楚,只是喜欢他的气质。就这样一个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路人,这些都一概不知,别说爹娘同不同意,就算找也找不到。” “那这是有点悬……” “反正吟儿姐姐不干。她和母亲吵起来了——她一向很乖,父母都这么讲,她终于受不了了。她说,她从小听话是她乐意听,不乐意听的事,自然该有不乐意的权利。不能说她老实惯了,家人就要借此欺负她、要挟她。她娘也生气了,说怎么欺负你了?逼你做什么了?是少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这么多年,能满足她的一切都加以满足,从未亏待过她。她说,那是她不想要更多的,懂事就该从出生贯彻到底么?更多的吵了什么,我也不清楚,都是府上的下人隔墙听来学给我的。我也觉得,堂姐她确实总太听话,一般这样衣来伸手要什么有什么的,早就被惯坏了吧?我听爹娘讲过不少败家子的例子。” “确实。”谢辙点点头。 “然后她们就一直吵,一直吵。堂姐平日很少说话,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就不断地咳嗽。喉咙疼了也不停下来,沙哑着嗓子也不让母亲。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她的人生还很长,机会还很多。但她母亲说她自私,只想着自己。” 寒觞乐了。 “到底是谁自私啊。还不是某些当妈的为一己私欲,还以为对孩子牺牲了多少。这种人我见太多了,一个两个都自以为是——对自己孩子尤甚,仿佛只把他们当做物品,由着自己性子来,不听话就不乐意,自己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孩子活生生养成了白眼狼。啊我不是说你堂姐……” “嗯,我知道。其实她母亲……生病前也是随和又温柔的人,病得越重,人越偏执。她早年家里也忙,嫁过来以后,三天两头也和丈夫见不了几面。二人分头跑生意,给人看宅看坟的,累坏身子,落下病根。我们都尊敬她,吟儿也在信里说过,其实她明白母亲的苦心。可是为时已晚……” 她走了。 死于她女儿那声歇斯底里的呐喊。 红事未办,白事先行。谁也没想到事情落成了这样的结局。吟鹓的母亲确实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平日里她从来不说也不会想的。只是吟儿一直听话,一次的忤逆顶撞就让重病的她无法接受。她也是在气头上,不该说的使劲说,包括这些年来家里为她付出的钱和人力财力、时间感情。家母真是算账的一把好手,记性偏偏好得不行。原本是出于好意,也原本她为自己孩子付出根本就不在乎,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对吟儿来说,如报账般刺耳,如索命般压迫。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没有恶意,只是想让母亲安静下来,也听听她说的话。 母亲是安静下来了,却也永远没办法再听到她的声音。 家母的死状惨不忍睹。她所听到的版本,不知是夸张后的结果,还是已经加以润色了。七窍流血是必然,比起当年接生婆的模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更甚的是,她的鼻腔内还有一些灰白色的胶质,就像……融化的大脑一样。 验尸官剖开她的身子,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她的内脏是固液混合的血肉,只能凭借对器官错位前的位置来推测它曾经是哪部分,而无法根据外形判断。 她的内脏溶解了,空留一副皮囊包裹着溃烂的血肉。 吟鹓不用、也不能再与谁拜堂了,甚至不能出门。她被锁在家里,连亲人也难以探望。 为了她,聆鹓准备了三年。 第七回:因敌取粮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良久,谢辙捏了捏鼻梁,从这段难以消化的惊奇故事里缓过神来。 “嗯……这些事你告诉我们,没有关系吗?” “虽然目前的确只有我们两家人知道此事,但其实说出去,也没人会信。”聆鹓摊开了手,“毕竟下人们的嘴也是管不住的。但这么久以来,街坊也不怎么议论。因为事情愈发古怪,信的人便愈少,大家也只不过是闲聊时提上两句。风头过了,也没人再说什么。何况堂姐本身就不太出门,见不到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喔,我知道啦。”钟离寒觞拈起下颚,思索了一番,“你的堂姐,是在金玥城么?” “哎,是呀,你怎么知道?” 金玥城也是此城的邻城。而这座城池唤作翡玥城,它们被一座巨大的湖隔开,湖面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如一颗煜煜生辉的明珠。从高山上远远看去,不禁令人感叹其中的鬼斧神工。还不止如此,在灵力、天气、温度、光照等环境的影响下,从金玥城看湖面是泛黄的,从翡玥城看湖面是泛青的,这也是两座城池得名的原因之所在。 不过他们接下来要翻过这座山才能去的地方,与金玥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三年前,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寒觞解释道,“但从一些妖怪的朋友那里得知,金玥城举办了一场盛大奢华的……葬礼。据说大操大办了七天七夜,连城主也出面了。” “我想……是那次了。”聆鹓苦笑着,“弄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想掩人耳目吧。人多起来,忙起来,也没人会注意到一个丫头了。她被关在家里,没能看到母亲最后一眼。” 接着又是沉默,偶尔有一两声叹息,也不知是谁发出来的。 屋里热起来,聆鹓将雪篷的线解开。她的头发被撩出来,在衣服里压得有些卷了。发质健康靓丽,如深色的胡桃木,一左一右扎了两股,一看就是自己图方便搞的。她将雪篷摘下来铺在膝盖上叠好,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艺术品。 “面料不错。”寒觞扫了一眼。 “嗯。这个是浅水绿的,绣了银桂。”她腼腆地笑起来,“这是堂姐家给我们十四岁时的生辰礼物之一,算是最不值钱却是我最喜爱的。她那件是浅鹅黄,绣了金桂。布是同一张扯下来以后染的,用到现在,就有点褪色了,以前更艳一些。” 谢辙和寒觞的眼神倒是都挺……慈爱的?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合适,不过这样一个小姑娘因为这般单纯的理由独自出来闯荡,的确惹人心疼。她尚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听过和见过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他们也不好扫姑娘的兴。希望,她真的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时间已到了下午,但外面的天空依然辨识不出颜色,让人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觉得每次眨眼都变得漫长。何况这房间并没有窗户,他们三个想知道驿站外的情况,还得去走廊上看呢。他们坐了一阵,寒觞站了起来,拍平了压皱的衣摆。 “你们饿了吗?我去后厨找些吃的来。” “我随你去。”谢辙也站起身。 “不用吧?我给你们拿来就行了,还得你下去跑一趟。” 谢辙的语气不容反驳:“没关系。我担心你拿树叶和石头变成食物端来。” “我们狐妖的风评真的有这么差吗?那是不入流的家伙才会用的下三滥好吧。” “那谁说得准。” 他既然执意要去,寒觞也不拦他。聆鹓留在这里看着。等那两人下了楼,却没看到掌柜的,可能因为客满就回去休息了。他们走到后厨,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劈好的柴放在那儿,估计厨子觉得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吧。 “先整点什么。”寒觞撸起袖子,颇有种阔少爷亲自下厨的架势,“小爷从昨晚到现在可什么都没进肚。锅里……还有锅巴呢。我生火热一下,你帮我找一下酱油……” 给大锅盖回木盖,寒觞将手臂直接伸进炉灶,在碰触到干草的时候立刻燃起来,手却像没被烧到似的。他缓缓抽出胳膊,拍了拍手,转过身,正对上谢辙直勾勾的眼。 说实话,他有点被吓到。毕竟自言自语了半天,身后这人不搭话就算了,还一直杵在这儿,一直一直盯着你看,怪瘆人的。 “……你怎么跟个鬼似的站那儿?” 话音刚落,谢辙向前了一步。他与寒觞的身高差不多,目光平视地移来,寒觞便后退一步,碰到灶台上。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叶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大约相信你是人畜无害的。但我并不像她那般好骗。” “啊——你在担心这个。”寒觞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坏心眼,“我也不算是跟着你们,而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并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很相信妖怪口中的话。你若愿意独自行动最好,莫要徒添麻烦。” “唉呀,我不认路啊。” 钟离寒觞忽然露出狡猾的笑,那表情实在堪称狐狸最为经典的笑容。谢辙皱起眉,更不敢大意。寒觞放下手,撑在两侧胯骨上,笑得不加掩饰。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如果你真当我是普通的狐狸精,我倒要感谢你。” “你不普通。”谢辙略微摇头,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你不是简单的狐狸精——而是九尾妖狐。狐妖若不食人,光是修炼,便要百年才能得一尾。你有九尾,却从未吃过人,定是过了上千年岁。你可能确实没杀害过谁,但狐族向来狡黠多诈,我很难相信你。” 寒觞忽然不笑了。他收起表情,脖子向前伸了些,盯着谢辙的眉间。他们离得太近,谢辙有些不适,虽然腿上不动,脑袋向后移了些许。 “你……开了天眼?”寒觞挑起眉,“怪不得。你有佛缘,不过修行不够,浪费。” 谢辙波澜不惊:“我知道。但你是的的确确是九尾妖狐,你甚至没有反驳我。所以我对你的故事,和你故事所产生的目的都心存疑虑。照你这么说,十年前那位仙人收留你们时,你的修为已经不是一般的妖怪能够企及的,甚至远胜于他。但我从未听说过谁遇到过这样的门徒。所以,你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的年龄,信不信都由你。我与我的兄弟在拜见他时,连化形都成问题。我们的仙法都是从仙人那里学来,尽管他并未将我们收入门下,我们只是跟着他人类的弟子一起修习罢了。我在找人这点,也不曾骗你。就像叶姑娘的堂姐一样,温酒也是我的亲人,我必须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若是你要加以阻挠……我就不是现在这般心平气和了。你说你是个阴阳师,身上却并无法器,怕是初出茅庐,只逞得了口舌之快。像你这般——正直又耿直的家伙,到了江湖上,可是不比叶姑娘要少吃亏的。” 钟离寒觞并不退让,语气也笃定极了。说完,他又笑了,眯起眼时,真如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谢辙几斤几两他不清楚,知道他的情况还敢这么放话的,恐怕也留有后手。但他知道,谢辙缺乏经验,当真动起手来,谁更有两把刷子还不一定。 “你并不会是与我交手的第一个妖怪。” “我也不想让你成为我杀的第一个人。” 分明第一面还好好的,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半点波澜。不知怎么,现在两人就剑拔弩张起来,谁也不会退让似的。身后传来些许焦糊的味道,寒觞嗅了嗅,转过身不再理他,拿了锅铲去扒拉锅底了。他就这么放心大胆地将后背留给谢辙,反而令他有些茫然。 虽然不知道这老狐狸的底细,但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家伙并不好对付。若他只是与叶姑娘一同行动的话倒还好办,不过看现在这架势,这狐狸是咬定他们带路不松口了。他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老实了,怎么当时就那么轻易承认了自己的目的地。可转念一想,叶聆鹓怕还是会坦然交代,也没差了。 两人端着一盘浇了汁的锅巴,黑乎乎的,看起来没什么胃口。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叶聆鹓的眉毛立刻就皱了起来。 “你们不是把煤拿来了吧……” 寒觞嘎巴嘎巴嚼得兴起,谢辙连看也不想看一眼。这倒让聆鹓对妖怪的口味、与眼前这不知名之物的可食用性心生怀疑。 “这是锅巴啊,你没吃过吗?剩下黏在锅底的米,不浇酱油也是黑的。尝尝?” 盘子伸到聆鹓面前,她犹豫地伸出手,捏起了一小块锅巴的一个角。 “真没吃过。”她试探地拿牙扯下以个角来,咀嚼两下,“嗯……不难吃,但是感觉有点费牙。” “再饿一阵子就不觉得费牙了。出门在外呢,很多事只能将就。” 寒觞将那盘锅巴放到了三角桌上,又坐到了一边。谢辙沉默不语,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了。聆鹓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刚才的气氛……虽然也有些凝重,但不像现在这样,是另一种凝重。就好像她没在的这会工夫,那两人发生了什么冲突一样。聆鹓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嚼着吃的。她知道,他们还会相处很长时间。 “你……真是狐妖么?” 聆鹓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她是真的好奇,因为她不知道妖怪也下厨的——如果剩锅底也算一盘菜的话。寒觞乐了,反问一句:“这还有假?” “那、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原型?我堂姐摸过小狐狸,我没有,我也想摸……” 谢辙的视线瞟了过来,只见寒觞脸色一绿。 “没门!” 第八回:因任授官 白夜浮生录第八回:因任授官雪下了一整天,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这让聆鹓忧心忡忡。 走廊里,她望着纸窗外的雪影斑驳。偶尔有一两粒有力的雪,“啪”地击打在窗纸上,像是要把它扎透一样。 “怎么还不停啊……” 寒觞站在她的后面,说道:“急也没用呀,不如先好好休息。” “这怎么能让我安心下来?若一直困在这里,我担心家里人会——” “这么大的雪,他们不会冒险出来的。找不到你,也不会把别人搭进来呀。” “就怕封了山,我们一时无法离开,给了他们更多时间……” “没事。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吗?”他拍拍她的肩膀。 聆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安慰到这个份上,她也不便不领情。谢辙远远地站在房门口看着那两人,绷着警觉的弦,一刻也不敢放松。这一路时刻像现在这样紧张,到了地方怕是能把人累出问题来。而且难保他没有松懈的时候,鬼知道这妖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见过太多阴险狡诈的坏家伙,虽然知道妖怪中也有好的,但要对这刚认识的“大人物”完全信任,他做不到。 钟离寒觞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时间拖得越晚,出发的希望便越渺茫。雪势没有丝毫放缓的意思,照目前的趋势看,不到夜里是不会停的。夜路自然没法走,下到第二天积雪便更厚重。两人呆呆地望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听着风的呼啸声。风有时很大,像一双巨大的手从外面抓住窗框,尝试着要将它拆下来一样。 谢辙本是不着急的,但现在也有几分忧虑了。他正想着之后的事,眼前忽然晃过一个人影。他本以为闲得出来透气的,只有挤在憋屈小间的他们,没想到还会有别人来这冷飕飕的走廊。定睛一看,那是一位陌生的女子。相对于初冬而言,她穿的衣服有些单薄,但大家都不知这场雪是如此突如其来,相较之下,这打扮就让人望而生寒了。 她也来到窗前,窗边的两人回头,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缝,让她也能看到纸窗外疯狂无序的雪影。两人都不禁悄悄多看了她几眼,因为她的打扮……有点特别,一看就是个江湖人。她身上的黑色的衣料大部分是皮料,而且是那种经过特殊处理的、坚韧的、几乎与软甲无异的防具。布料是蓝色的,虽然是深蓝色,却有些亮,材质应该不是丝绸那样简单地反光,可能这种染料本身就让眼睛觉得晃眼。就像是……直视草原上无云的深色蓝空一样。 而且她带着武器。 两把刀,一左一右收在刀鞘里。位置很明显,让人想忽视都难。长靴踏在老旧的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鞋底应当很厚了,或许还藏了匕首。她的衣服不厚也不多,但设计精巧,总让人觉得像被纱布缠绕的荆棘一样,处处暗藏玄机。而就连这种危险,也是刻意流露的。 女人扎着干练的高马尾,但有点奇怪。因为辫子上端还很浓密,下端突然稀疏,变得细了,就好像头发被从这里削去了一半似的。 她让人觉得好冷,但不同于窗外的风雪,而是令人觉得自己从内而外涌起寒意。 “……不如聆鹓妹妹先回房间休息吧?”寒觞道,“我可以不睡。那房间小,不如你和姓谢的把时间岔开。到了点儿,我们叫你。” 聆鹓扭过头错开那个陌生人,看着寒觞,眼里有几分担忧:“你当真不睡吗?” “嗯,不用。” 女人忽然开口了。 “我的房间给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这让两人一愣,连抱着臂的谢辙也松开胳膊,调整了一下站姿,借机靠近了些。寒觞和聆鹓怔怔地看着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给他们说话。但四周并没有别人。僵了半晌,聆鹓小声地说道: “这、这不合适吧……那您怎么办?” “我要走了。房钱给过了,随意用便是。” “走?”聆鹓侧目,“这么冷的天,您要去哪儿?大雪封路,恐怕并不安全。而且您这穿的是不是有点……” 特别冷啊。 “没关系。” 她的视线依然放在纸窗上,眼神就像是刺过它,通往更远的地方。 “但是——” “我要走了。” 说罢,女人转身便下楼去了。聆鹓觉得不可思议,看了另外两人一眼,追到楼梯边向下看去。她看到大堂的门被推开,白光和呼啸的风雪一并翻滚进来,即使在楼上也能感到一阵激寒。门被关上了,那一瞬间险些被吹灭的烛火,又从桌上的烛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她、她不冷吗?”聆鹓感觉现在自己还打哆嗦。她搓了搓双臂,从楼梯口走回来。 “她是六道无常。” 说着,谢辙从那边走了过来。寒觞点了点头,没多说。聆鹓微微一愣,连忙追问:“真的吗?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六道无常,没想到……” 谢辙解释道:“她的眼睛里,各有一轮三日月。只有很少的人和妖怪才能看出来。” “噢……对哦。”叶聆鹓显得有点失落了,“我听说过,没想到真的是这样。唉,本以为我运气好,能看见。” 寒觞笑了一下,说这也不是运气的问题。他们都知道,聆鹓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富家千金,不知世事险恶,仓促地跑出来,着实欠考虑。不过教育她不是他们的事。对于两位……姑且算是两位好心人,只要保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出意外,这便问心无愧了。 “六道无常总是这样忙碌的。”谢辙说道:“日夜风里来雨里去。几百年前人不多的时候,他们还算轻松,如今世道不同了,便鲜少有喘息的机会。人总是太多,到哪儿都是。” “这话确实没错。看你这样,好像对六道无常很了解哦。” 寒觞揶揄着,但谢辙并不给情面,没有搭理他。许是觉得无聊了,他又转过头问聆鹓: “关于走无常的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富家子弟,只会读那些主流的诗书之类的……” “啊,我也是听吟鹓讲的。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而且,听说我们叶家祖上,就是靠与皋月君交易所换来后世的繁荣……也听说与自己的努力有所联系。据说,每次去殁影阁求助的人,见到阁主的面貌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是男子,有时候是小女孩;有时深沉忧郁,有时活泼刁蛮。一些人说,她的模样与她的心情,或与来者身份个性有关。实际上我都知道,那些只是她的手下,真正的阁主就是郁雨鸣蜩·皋月君。但,她很少以真面目示人。我想见她,只要见到她……” 谢辙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得不少,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听得一些传言就信以为真了。但既然你祖上得她之所助,为何要偷偷跑出来?好好告诉你的家人,他们难不成会反对你?” “我提过,他们就是……不同意,还变了脸色,让我不得再提。我真没办法了,才想着悄悄溜出来的。这不,还是被大雪困住了。” “既然你说你们如今家业昌盛——难道是支付了难以承担的代价么?” “也没有……” 寒觞伸出胳膊,忽然从两人面前自下而上摆上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他微抬起眉毛,用奇怪的表情看着谢辙。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近年来,殁影阁的风评可不怎么样。” “我知道有些不好的传言,但我并没有细细听过。不过是些流言蜚语罢了。”他显得有些不屑,“我要取的东西,是一位正直之人托付给殁影阁的,我不觉得会有差错。” “你是不是把人和人的关系看得太简单了?亏你还是阴阳师,这么没见过世面?好坏不能一概而论,许多事背后的真相,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给你剖开。比如殁影阁的事——听说过吗?他们总是热衷于各种人间禁术。亏他们还是在阎罗魔手下做事,也算得上顶风作案了。但这么多年,也从没被敲打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无非就是想说,他们沆瀣一气,官官相护,不许百姓点灯。” “啧,那你就错了。”寒觞昂起头来,“虽然我不能说对此并无存疑,但事实是,他们所有的研究都巧妙地踩在那位大人的底线之上。看起来都是十分危险的话题,实际操作中却规避了种种会遭到处罚的风险。就像是在山崖间的一根绳索上杂耍跳舞,却从未失手。” 聆鹓听罢,倒是很同意这个说法。 “对……我家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殁影阁今非昔比,因从没有受过打压,便愈发猖狂了。何况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公平的交易发生,人们听到的故事,大多是如何在悲惨的时候被给予希望,却又被残忍剥夺以至更不堪的境地。传言说,他们现在有某种更可怕的计划,家人才不许我再提起那里。但我想,只有那里能帮我。他们不去,我去。” “胡扯。”谢辙冷冷地说,“是这些年,人们越来越只想要走捷径了。不是所有的捷径都如天梯一样,它们两侧总是万丈深渊。回报与付出自然是相互平衡的,比如你们叶家,只是被提供了一个契机。如今的繁荣昌盛,是你们后世自己的努力。只有总想着不劳而获的,才会将自己的悲剧四处去讲,从不停歇。真正的获益者,都在老老实实过日子罢了。” 听了这番话,聆鹓反而有些高兴。 “若真是如谢公子所言,我便放心了。” 第九回:因风吹雪 白夜浮生录第九回:因风吹雪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但天亮以后,确乎是没东西下了。 他们是最早醒的。不如说,几乎是一宿没睡。除了叶聆鹓睡在开始的小屋子里——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因为另一个房子大些。可惜那两人相处得并不好,谢辙只习惯一个人睡,而与一个妖怪共处一室真的令他浑身不自在。他没什么和钟离寒觞可说的,寒觞也不捣乱,老老实实看了一晚上的书。这两人都没怎么睡,可独独谢辙第二天顶了个黑眼圈。果然老妖怪和普通人的体质不是一概而论的。 “你没休息好吗?”走廊上,整装待发的叶聆鹓挎着包裹,关切地问。 “没事,走吧。”谢辙也不多说。 下了楼,谢辙伸手推门,发现门比昨天感觉更沉重。果不其然,门前被划出了一片弧形的痕迹,厚厚的积雪堆在一起。许是夜里的雪下得小,才不至于积得太多。但现在雪的高度也足有三四十公分,最厚的地方,大概能有半米。 “……怎么这样。”聆鹓皱起眉,“这可该怎么走?” 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走出了门。再往前,雪没过了小腿,冷气要钻进骨头。何况现在又出了大太阳,雪开始化了,这比下雪时还要瘆人。 “马车肯定不会借,问也不用问。何况没有车夫会在这种雪地赶路。”谢辙一筹莫展,“他们只盼着我们多在这儿住些时日再走,好多收些钱。” “寒觞的那些假钱会暴露吗?”叶聆鹓突然这么说。她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呃,只要我留在这就不会。不过,你们不是赶时间吗?” 说罢,寒觞迈步向前。在他走过的位置,以他的脚下为中心的半米之内,所有的积雪迅速融化,扩散到周围的雪堆里使其塌陷、凝结。一条窄窄的小路就这样被他推进开来。他走出去了五六米,回过头,摊开手说: “看,像这样,你们跟着我就行了。” “哇……” 欣喜爬上眉梢,叶聆鹓蹦蹦跳跳就跟上去了。 “这里距离山脚恐怕还很远。”谢辙站在门口说,“车夫告诉我们,这座驿站大约在半路,要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路吧。” “看啊,山不是近在眼前了吗?”叶聆鹓指向干净的天幕,延绵的山的轮廓呈现在暗蒙蒙的黎明中,“我们现在就动身,一定还来得及。我算了算时间,大概还有二十三里路吧?” 寒觞回头看了看他,歪着头:“你不走吗?” 谢辙深吸一口气,也跟上前来。他知道寒觞这种融雪的行为,其实是一种相当耗费法术的方法,但看上去对这狐妖而言不痛不痒。谢辙也知道,这妖怪不至于当真一开始就图谋他们什么,不然早就动手了。但狐狸精可是反复无常的,谁知道他半道上又打什么新的坏主意。本以为就是凑合一晚上的事,没想到,他不得不提前开始留心眼了。 “我们少说要走一个时辰,而且只会比平日里花更久的时间。”谢辙多少有些担心,“叶姑娘,我倒是罢了,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嗯……不会很累吧,我猜。”她想了想,“应该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的确,这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年到头走的最多的路就是逢年过节的庙会,从未徒步出过远门。她有些心虚,但一想到自己为这一天准备了这么久,又觉得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了上来。 “没事儿——”寒觞拖着长腔,“到时候走不动,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背你半里地。你看,是不是稳赚不赔?” “你怎么老想着占我便宜?” 姑且算得上欢声笑语,三人朝着远处的山前进了。周围很安静,这场雪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似的。没有任何鸟雀的叫声,也没有什么走兽留下足迹。天逐渐明亮起来,才偶尔能听到活物的一两声叫唤。有时,路边脆弱的树枝会被积雪压垮,“扑通”一声砸下去,激起一大片白色的尘烟。 叶聆鹓的腿确实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利索,隔一阵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寒觞看不过去,就说自己吃个亏,喊一声好哥哥背一里。虽然,其实聆鹓也不会损失什么,但她奇怪的自尊作祟,坚决不肯撒口,怎么说都要自己走。有时候,连谢辙也觉得好笑了。 “怎么,你也想有人背?”看到他暗自发笑,寒觞斜过狐狸眼道。 “不需要。”谢辙立刻翻起了白眼。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苦也吃不了。啧啧……” 钟离寒觞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拿捏着一副老成的腔调。如果不是一会还要爬山保留体力,谢辙一定追上去给他一脚。寒觞伸手隔着雪篷,揉了揉聆鹓的头,她立刻甩了甩脑袋。 “干嘛呀?” “噗。”他摆摆手,“没事,觉得好玩。你和我妹妹反应一模一样。” “你还真有个妹妹。” “对啊。”他欣然点头,“不过严格来说,算是义妹。我们曾是一起长大的。她是我兄弟温酒的……呃,你们把没娶过门但是定了亲的关系叫什么?相好?” “差不多吧……”聆鹓挠挠头,“真想不到还有这重关系。那你妹妹一定很漂亮了?她也是狐妖吗?” “是了,是很漂亮的狐狸。她的毛发像这漫天的雪一样白,一到冬天,我就想起她。当然,虽然你也很漂亮,不过还是她更漂亮一点点!” “……哈哈哈,我该谢谢你吗。可是干什么突然又拉出我啦。” 聆鹓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不知怎么又扯到她。 “你们很像呀。虽然长得不像,但性格都有趣。你比她要活泼一些,不如说,让我想起她小的时候。小时候她也很热情的,越长大,就越有距离啦。唉,这就是当哥哥的逃不过的宿命吗……” 虽然这话也没错,但从他嘴里怪声怪气地说出来,谢辙只想骂一句:神经病。为了避免麻烦,终归是什么都没说。话说回来,既然现在的路已经如此难走,不知山路是否已经被封锁。他更不知道,他们若真上了山又该如何过夜。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总是有办法的,但谢辙没想过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像是听到他在想什么似的,聆鹓忽然说:“山脚下有家旅店,倒是可以休息一下。不过我们不能停留太久,那里的人和我家认识。” “竟然有那样的店吗?” “嗯。他们还在南面的山修了山庄……不过离我们要走的山路还比较远。我和吟儿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很早之前,这里只是两个老人家留守在这里,子女在翡玥城赚钱。是吟儿家里说这边风水好,让他们的儿女回来时改建成旅店,才有了如今的面貌。于是子女也回来经营这里了。不过我几乎没怎么来过,他们应该……不至于认得我吧!” “别太担心。” 时间快到正午,他们都有些饿了。不过好消息是,山的轮廓已经十分明朗,而山脚下那旅店的模样也逐渐清晰起来。聆鹓都觉得要走不动路了,看到旅店的烟囱里冒出热气来,又仿佛多了几分力量,加快了脚步。 走了这么久,他们都不觉得冷,在进店的那一刻尤觉得热。这里和外面的世界简直是两幅光景——人太多了。恐怕,大家都是被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这里的。不过人多也有好处,他们鬼鬼祟祟找了个角落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吃顿热饭就走。 谢辙咽了口唾沫,不是因为饿。 “叶姑娘……”他小心翼翼,“您不觉得,这饭庄的价格——” 颇有些感人吗? “问题不大。钱嘛,要多少有多少。”寒觞笑了一下。 “喂,你可不许坑这家人。”聆鹓倒着茶,忽然不高兴了,“他们也很不容易的。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食材都要从山上或者城里运来,贵一些也是正常的。而且他们家老爷子早年太过劳累,不注意摔断了腿。吟儿家说是要找郎中给他看,他们坚决要自己攒钱呢。而且他们人真的很好,建旅店的钱虽然是吟儿家出的,他们硬是还了七年,还算了利息。不过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我姑母告诉我的。” 既然叶姑娘都这么说了,寒觞也只得作罢。 “唉,可惜了。本来还想点些硬菜呢。” “想吃就点呀。”聆鹓说道,“这点钱我还是请得起的。” 这点钱。听听,是人话吗。寒觞与谢辙面面厮觑。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他们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就让叶姑娘看着点。她也没特意折腾,中规中矩点了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还打包了两笼包子带在路上。 吃了饭,他们也没歇息太久,就直接提着东西赶路了。比他们想的情况要好些,因为雪到了山上,反而下的不大。可坏消息是寒觞可不能用法术了,因为山路可不是平路,融化的积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雪没过脚脖子,也挡住了原来的山路。石阶变得很滑,他们不得不踩着旁边的土地向上走。走到下午申时,三人终于翻过山头,改成下山了。 “运气好的话,我们天黑前就能下去。”寒觞估算着,“运气不好的话,下山后没有地方给我们歇脚。” “上山容易下山难。”谢辙道,“你可别太乐观。” 第十回:因噎废食 白夜浮生录第十回:因噎废食“我有预感,今天晚上躺下去,明早我起来保准腿疼!” 聆鹓已经开始担心明天的事了。谢辙叹口气,说她这个身子骨,可能只是早上那点路就已经够第二天的腿疼了。寒觞忽然笑起来,说道: “照你这么说,叶丫头还赚了?” “我可没这么讲。” 聆鹓一屁股坐在路旁倒下的树干上。她又累得喘气儿了,觉得眼前犯晕。 “我眼睛很难受……特别疼。” “你啊,是脚下的雪盯太久了。得时不时看看前面,看看天什么的。算了,我们还是休息一下吧。”寒觞坐在她旁边的一点距离,又问她,“吃点什么吗?这会也该饿了。” “唉呀……”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寒觞和聆鹓同时扭过头去,站着的谢辙也看向他们身后。竟然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独自一人。她是从另一面的山下上来的。 “你们从翡玥城来么?”她有些好奇地问。 “嗯,是了。”聆鹓应道。 这女人的身份,也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她带着一根杖,专门拿来登山。他们猜,这位姑娘上来的时间要比他们晚,不然现在也该翻过山头了。她穿着藕色的长衣,看着干净。材质嘛,既像是有钱人偶尔会买的便宜货,又像是穷人家咬咬牙会买的贵重品。她究竟有钱没钱,又是干什么的,光凭看的也看不出来,只能猜出她大约二十几岁,最大不过三十。 “您是……”谢辙的眼神有些奇怪。 “一个路人。”女人礼貌地笑了笑,让人觉得几分亲切。 聆鹓和寒觞都与她寒暄,但谢辙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两人各自往倒下的树干两端坐了坐,扫掉周围的雪,给她腾出一块地方休息。她放下手杖,取出一个铜手炉揣起来。手炉看上去很旧了,也不是多么精致、多么值钱的那种做工。 “您从哪里来?” “从很远的地方。” 女人搓了搓手,一直暴露在外拿着登山杖的右手快要冻僵了。她没有直接回答聆鹓的问题。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们几个,不过是机缘巧合下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女人侧过脸,将聆鹓打量了一翻,道: “你一定是翡玥城的人了。”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一眼就猜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两个姑娘聊着天,寒觞看了一眼谢辙,谢辙直摇头。在这点上他们倒是达成了共识:这丫头实在是太好骗了。现在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女路人,下次遇到凶神恶煞的壮汉,或是遇到口蜜腹剑的妖怪,她也敢像现在这样无所顾虑地什么都认,什么都聊么?之后可得找机会好好教育她,不然吃了亏就来不及了。 而且这女人说到底也是来路不明。雪覆山路,除了他们,谁还这么“勇往直前”呢? “这位姑娘……是有什么急事吗?”寒觞旁侧敲击,“这山路也不好走,您也和我们一样,要赶时间吗?” “哎呀……”穿着藕色长衣的女人挽了挽下落的鬓发,“原来,你们在赶时间?” 寒觞再度与谢辙短暂地对视。 “那——若是没有急事,您这么会冒险上山呢?” “我以为,你们是与我一样喜欢雪景的人。”她轻笑着,眉目温和,“我喜欢各种各样的景色,也喜欢各种各样的人,所以才会在各种各样的时间,来到各种各样的地方。” 这解释合情合理。的确有很多人是喜欢云游的,只是像这样的女子不多见。因为再怎么说,人与人、人与妖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善意到不去欺负独行女人的地步。或许她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武学,或许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们四下看了看,却只能在来时的路上发现她一个人的脚印。 “那您下一处想去哪儿?” “我就想登上山,看看那传闻中的玥之湖,是不是真如他们说的那般神奇。” “啊……” 他们急着赶路,都忘记了这件事。现在距离山顶并不远了,她大概很远就能如愿。来这个地方,总是要看看两座城间神奇的大湖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若是站在中央的地方,是不是这座湖也能像太极一样,界限分明。只可惜,在中央的地带并没有高山可以欣赏这样的景色……” “嗯……”聆鹓也有些遗憾地附和她。 这个时候,聆鹓觉得自己的肚子似乎发出咕咕叫的声音。很小,旁人应该没有听到,但她能感到自己的胃发出抗议。爬山如此消耗体力,何况他们还处处小心不能滑倒,她提前饿了也是正常的事。不过看同伴都没有吃饭的意思,她便没好意思说了。 “哎,是时候吃点东西了吧。” 寒觞忽然这么说着,解开了带饭的竹盒。聆鹓眨眨眼,明白狐狸精的耳朵肯定是听见了什么。她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来,吃个肉包。” 越过那位女子,他将包子扣到聆鹓手上。可惜的是,包子已经有些凉了。他又问这位女人要不要来一个,后者摇头婉拒。不过,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唐突伸出手落在寒觞领子上。 “您这儿落了根头发。” “……啊?”他一愣,“噢,谢谢……” 话音刚落,寒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不是也太热心了?他感觉有点不自在,但尚且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女人伸手将他的头发拿开,又摆了摆另一只手: “吃的就不必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实不相瞒,我不喜欢包子。” “咦?”寒觞的包子停在嘴边,觉得有些好笑,“竟然有人不喜欢吃包子。是被馒头馅儿的奸商给骗多了?” 女人被逗乐了。她笑了几声,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我不爱一切有馅儿的东西,什么包子、饺子、云吞之类的……” 聆鹓若有所思。 “那春卷呢?” “也不太行哦。” “锅贴呢?” “这个嘛……勉强可以接受吧。”她还真顺着聆鹓聊了下去,“不如说,我不喜欢被包裹起来的东西。既然有馅料,还都是写在招牌上的,毫无惊喜可言,不如翻出来算了。我打小儿就不爱吃这些,逢年过节还偏偏都是这种东西。粽子、元宵、青团……为了配合气氛不得不吃时,我就把馅翻出来再吃,结果啊,爹娘还是骂我。” “为什么?”聆鹓不解,“你不是都吃了么?又不是浪费掉了。” “他们觉得我闹情绪。”女子笑着摇头,颇为感慨,“好在现在,没人再管我了。” 聆鹓听了,沉吟半晌。忽然她来了这么一句: “那你一定喜欢腊八节了。因为腊八粥又好喝,又没有馅儿。” “是了,我喜欢腊八节。” 女人轻声笑起来,她好像很高兴。聆鹓的脑袋里总是古灵精怪的点子。虽然她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喜欢,但在这么有趣的话题面前,她怎么会说出反驳的话呢? “不早了,我该走了。”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雪,“你们还要赶时间呢,我就不多耽误你们了。” “您也是。山脚下有一处旅店。倘若您在天黑时迷路了,您能顺着光走。” 聆鹓也站了起来。女人点点头,感谢她的好意。随后,她张开双臂,做出一副拥抱的样子。于是聆鹓就抱上去,以作这一面之缘的纪念。她们就拥抱了一小会,女人便离开他们。她依次对寒觞与谢辙挥手道别,便走向山的更高处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当女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时,寒觞如此感慨。 “但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聆鹓反问。 “话是这么说……”寒觞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辙,“我们今天尽遇到些怪人。” 谢辙眉头紧锁,好像比女人离开前皱得更厉害了。 “她是很奇怪。我是说……” “但她不是六道无常。”寒觞道,“你能看见她的眼睛。” “我知道,可——她也不像个人类。” “嗐,你这话说的。你怎么谁都不信?”寒觞似乎是觉得他多虑了,“她确实不普通,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啊。你应该很清楚吧?何况一些灵力高强的仙人、法师,不都比常人要特别一些。说不定她只是隐藏身份罢了,怪是怪了些,也没必要那么敏感。” 谢辙好像还在担心。他张了口,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但真的不太对劲。不完全像是人,也不是妖怪;更不是半妖或六道无常。这太奇怪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寒觞终于直起身,拍拍衣角:“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行了行了,你对谁都这么上心,怎么不替朝廷去查户口?真服了你了。” “你们怎么又在说奇怪的话?”聆鹓分别看了看两人,“我还挺喜欢那位姐姐的。但终究只是路人罢了,以后我们又不会再见,何必想那么多呢?我们走吧,还要赶路呢。” 说的也是。于是谢辙便不再计较,与他们一同急着赶路了。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仍在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聆鹓与寒觞一路“欢声笑语”,他也不好意思打扰这样的氛围。反正他不说话也没人会在意,没人会怀疑。脑内的思想是自己的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总是安全的。 他们赶在天黑前下了山,又找到了一处驿站。这边只是飘了星星点点的雪,现在几乎要化干净了,真是好消息。他们租住在新的驿站里,比上一个地方宽敞很多。吃了饭,做了洗漱后,谢辙还在想白天的事。 直到他沉沉地睡去。 第十一回:因果轮回 白夜浮生录第十一回:因果轮回叶吟鹓又做梦了。 这是熟悉的梦,她不止一次见证这场奇妙的幻境。她站在高山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周围很安静,连风吹眼前的树叶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渺远。 然后,她会往山的更高处走。她不是没有试过后退的事,可若转过身,身后走过的路就会消失,不知怎么就成了险峻的断崖,还有茂密的草木长在那里,自然而然,仿佛很久前它们就生在那里,而它们之后生来就是悬崖,从未变过。 她只能停在这里,或是向前。停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也不会醒来。于是她不得不向上走。没有任何人与动物陪伴着她,她在向上走的时候会不由得想起很多人:她严厉的父亲、她离世的母亲、她最喜爱的堂妹,甚至家中那条活泼的细犬。她故意这样想的,要用来提醒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在梦里,对他们的思念只能唤醒些许微弱的亲切,就好像他们只是朋友,而她自身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然后她站在山的最高处,会听到长长的鸟鸣声,由远及近。 声音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清晰,比黄鹂要更宏伟,比雄鹰要更柔和。接着会出现一个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直到完整的轮廓呈现在眼前。吟鹓总是很奇怪,因为她分明离那只红色的大鸟很远,却能清楚地看到它身上的每一根翎羽,甚至更细小的绒毛。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只大鸟身上传来的温度,与其说是温暖,不如说有些烫人了。但它的毛很柔软,像是具有实体的火焰。 那只鸟会在这座山的上空盘旋,不断发出几近悲泣的鸣啼。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在这场梦里试图理解其中的意象,但无济于事。那只鸟确乎是悲伤的,在这里似乎有什么值得它留恋或是守护的地方。她想,那大鸟是能看见她的,有时候它那刀一样锐利的眼会从遥远的地方刺来,势如离弦之箭。不过它对她视而不见,从未将她判断为领地的入侵者,或是其他什么具有威胁的存在。 然后她一直看着它,等待夕阳西下的时刻。要不了多久,梦里的太阳就会在西方下沉,最后的霞光会将全世界笼罩。而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鸟会发出最后的鸣叫。 它一直飞,大概是累了。终于,它会在某个地方失去最后的力气。它扇动翅膀的次数减少了,动作也随之更加缓慢,它看上去很沉重。夕阳的光辉都落在它身上,如露珠下凝结的光点将它追随,将它点燃。 它背负起黄昏的遗物,直到迎来极限。 然后,它坠落。 坠落的时刻,它被点燃了,烧起熊熊大火。像是一颗天外陨铁,拖着长长的尾迹从天而降。它俯冲下来,身体从末端开始化作灰烬,在吟鹓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在深渊之中。当那一抹光点不见的时候,天便完全黑了下来。她再度抬头,眨眨眼,漆黑的天幕就会破碎、消逝,她完全醒来,迎接一个新的、沉重的白天。 她不喜欢红色。 那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她不喜欢。在梦里,她就像是那只鸟一样对其感同身受,体力与精力双双濒临极限,直到完全消耗殆尽。这个过程令她悲伤,令她痛苦,令她真切地感受到想要呼救却孤立无援的无望。最严重的时候,以至于谁做了件新的大红衣裳,她看着都难受得发抖,梦里强烈的感情会再度支配她,驱散一切,独独留下恐惧。 那鸟是什么?是谁?代表什么?为什么是它而不是别的什么,又为什么只有自己梦到它?这些问题全部无解,她早已经放弃了询问与探索。她甚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做这样的梦。偶尔难过的时候,她的哀痛被带进梦里,她会再次见到这象征悲戚的大鸟;偶尔生气的时候,在梦中,这鸟的身姿与鸣啼也尽显愤怒;而有时度过了快乐又充实的一天,她也能梦到它,像是提醒自己莫要乐极生悲似的。它的出现没有征兆,也没有规律。最多的时候,她一连七天做了这样的梦;最少的时候,三个多月也没什么动静,她都要忘记了。 这鸟也真是随性啊……她常常暗自感慨。 有时候她入睡的情绪倒也平常,梦到这东西再醒来,好心情也一扫而空了。其他人总是不在意这件事的,但唯独她堂妹记在心上。她说,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有威望的算命先生,替她问个明白。虽然只是孩子们随口一说的事,但她却觉得无比安慰。 今天早晨,她再度睁开疲惫的眼。 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慢吞吞地下来,打开窗户通风。今天不知为何丫鬟没来送饭,可能有其他的事。家里的下人不多,人手不够的时候常常这样。以前连开窗也是丫鬟做的,但现在她不会再与别人接触了。不过,即使爹不这么做,她也下定决心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了。 她看着白皑皑的雪,觉得有些冷了,但并没有关窗。她不知道堂妹是不是今天走的。这里的雪下得不算大,只是积了浅浅的一层白。希望翡玥城的雪不要太大才是…… 聆鹓要翘家出走,是两人很早前的秘密,不过不至于早在三年前。在她们开始漫长的写信生活后,她偶尔发现,聆鹓的信上会留下不大不小的墨点,并不起眼。一开始她是没在意的,但后来她渐渐注意到,那些点总是精准地落在一个字的正下方。于是她按照时间顺序将所有的信拼在一起,寻找做了标记的字。连起来,她便慢慢知道了堂妹的小计划。 一开始,她表示担心,也用同样的方式作为回复。这种密信都很简短,用最少量的字来表达最复杂的意思。聆鹓一向很聪明,她是知道的,但这点心思还不够。虽然大多数时候,别人是看不到她们的信的,可倘若聆鹓离开后,两方的家人们一定要检查这些信件,到时候总会发现些什么。不过,这些语言即使写出来,也是他们所难以理解的字句。这是独独属于她们的默契,吟鹓至今仍为此自豪。 她还告诉她,若是长时间没有写信来也不必担心。等她安定了、不容易被家人捉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再给她写信的。她从一开始出于对安全考虑的反对,到逐渐动摇,再到现在的期盼,扎扎实实过了三年。她真想亲眼看看这大千世界啊——然而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如今只能寄托在堂妹的身上,让她来代自己了。 忽然传来急促的小跑声。接着,丫鬟拍起了门。 “小姐!小姐,有客人来,老爷让您换身……呀!怎么这就过来了——” 吟鹓陷入短暂的困惑。她站在门边,听到丫鬟急匆匆地拿钥匙开锁。或许是太慌乱了,笨手笨脚地,半天了也没能弄开。接着她听到丫鬟被推到一边,锁子被金属斩断的声音。 斩断……? 门开了,她看到慌乱的丫鬟、紧张的父亲,还有其他急切的佣人们。 ……以及正中央那张陌生的面孔。 是个有些可怕的女人。很显然,她是个江湖人,手臂虽然不粗,但肌肉的线条明显是经过锻炼的。这么冷的天,她穿着单薄的衣服,以深黑的皮与亮蓝的布为主色调。虽然雪已经停了,但她头发上、肩上,还有皮质的褶皱里仍残留着未融化的雪。 真是奇怪,她手里拿了半把刀。那是一把切口整齐的障刀。这女人……是用这样的刀砍断门外的锁吗? 等等,不太对劲。 吟鹓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女人的眼睛上,两人四目相对。 她微微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马上又闭嘴了。 “在下六道无常。”女人亮出一枚精致的铃铛,“澜未鸣雷·水无君,奉奈落至底之主之命,带您离开。” “……” 吟鹓的判断没有错,因为她清晰地看到,在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瞳中,有一轮如海上升起的三日月般的光环,散发着模糊而柔和的光。 父亲显然知道她的身份,身边的下人们自然也是知情的。他们可能在自己醒来前已经讨论了什么,现在只是跑来宣布结果罢了。她感觉自己没睡醒,毕竟这件事像做梦一样。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眼里确乎是有几分不舍。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不断地叹气。 “我告诉这位无常大人……这一切,我做不了主。”父亲说道,“不是爹嫌你累赘,也绝不是因为你娘的事情……” 男人总是不擅长表达的笨拙的生物,吟鹓倒是很清楚。其实他不用说这么多的,他的眼里写得很清楚。他不想赶走她,他舍不得她,但此外种种复杂的思绪也并非不存在。他的情绪是如此复杂,复杂到不知该把哪个最主要的表情摆在脸上。他的脸从来没这么拧巴过。 “但,这是要带小姐去哪儿呀……”开门的丫鬟犹豫着问,“而且为什么要带她走?” “你们家小姐诅咒缠身。等她解开诅咒,自然会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然而水无君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究竟要带她去哪儿。她想问,却不想开口。初冬的凉风穿过她,不断地往屋里钻,吹着她麻木的心。 可是…… 叶吟鹓回过头,看了看这间小小的屋子。比起下人住的地方,这里算是大的,但比自己原来的闺房小了很多。她又看了看断裂的锁,如摔碎的瓷一样脆。接着,她看了看那送餐的门上的门——像狗洞一样。最后,她看向水无君的刀。 她分明在六道无常找上门前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第十二回:空谷之音 他们从驿站租了马车,当天就来到了新城池的城墙下。这儿比翡玥城可要大得多了,毕竟那里对这儿的居民而言,是个“养老的地方”,更多年轻人在此地闯荡,忙忙碌碌,寻找机遇。这里的节奏的确很快,一切看上去都很匆忙。不仅是车马的速度,连路人的脚步也快得带起一阵风。 当然了,他们也一样着急——不如说聆鹓最急。她迫切地想要摆脱家里的追踪,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目前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什么人寻她的消息。在恶劣的天气中,她确实跑得很快。她说这里原本有叶姓的镖局,但既然有这两位朋友在,她便不去雇人来了。免得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给爹娘通风报信去了。毕竟她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搪塞呢。 “放心吧好妹妹。有谢公子在,哪个妖怪敢碰你半根头发。” 不知钟离寒觞这厮在揶揄什么,他伸出手,顺便撩起叶聆鹓一侧的辫子。谢辙感觉到自己确乎是被内涵了一番,只是白他一眼,把他无礼的手打掉,愣是没说话。他知道,这一旦开口就会没完没了,不必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叶聆鹓也没觉得冒犯,八成心思不在这些事上。她经常会像这样发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偶尔流露出些许怅然,有种不像是这种青春年华该有的忧虑。 不过,即使不需要雇佣新的保镖,她仍是没少花钱。住的吃的都很不错,是谢辙得咬咬牙才能下定决心去的店面。就算这样,聆鹓还是一副委屈他们和自己受苦的样子似的。 “真不好意思,我得省着点花钱。”价钱也不带问的,点完了一大堆菜品后,她抱歉地说,“我这次出门没带很多钱,都是平时自己攒的零花。到青璃泽前,最多只能花一半。” “你到底带了多少银票”这种问题问出口,恐怕是自取其辱。于是谢辙在表示感谢后,又不再表态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总没什么话说,才老让人忽略他。吃了几顿饭下来,上茶的人都当他不存在一样,少放一副碗筷是经常的事,简直邪乎。 寒觞倒是给她说,随便花,花光了他自有办法。谢辙暗想,狐狸精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位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只会扰乱人间应有的秩序罢了。但他既不想让叶姑娘太破费,又不想让赤狐精为非作歹。他真想不明白,他们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凑在了一条路上。 意外的是,一路上他们反而没什么矛盾,或许都相互顾虑着彼此,都在客气,都在维护一种礼貌的距离。走过了这座城池,又穿过一片森林,然后是一个小镇,接着是一片光秃秃的丘陵,又迎来一座新的城……这大概花了他们八天的时间。实际上,即使像这样一刻不停地赶路,从翡玥城到青璃泽也只有三分之一的距离。当然,谢辙和寒觞走过的路要更远。 好消息是,叶聆鹓从起初一天只能走五十里路,慢慢也能和他们一样一天走上个七八十里了。她也不是日夜都待在家里躺着的,听说也常常和兄弟姐妹踏青去。而且她的个性虽说不上要强,却也不甘示弱,因为她总不想拖伙伴的后腿。这一点,就已经令他们觉得颇为难得。反正最赶时间的也是她,两个男人除了相互挤兑外,都对姑娘照顾有加。要说最耽误时间的事,可能是叶姑娘偶尔……太好心,太多管闲事。每天不扶个老人家走路,或是喂点街边的猫猫狗狗,她心里都不踏实。 离开这座城池时,住处的人给了他们一个奇怪的忠告。 “那座山丘——”这人透过窗户,就着清晨的光指向远处的轮廓,“那里,曾经有一个村子。但附近去砍柴的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只有往来的路人说,偶尔会看到村子的痕迹。如果你们看到什么奇怪的事,还是不要多做停留。” “村子的痕迹?”寒觞侧过脑袋,“痕迹?这怎么说?” 谢辙也望着这位老伯,等待着下文。他的条件似乎不好,在为他们提供住宿的这处人家做长工,但他很像本地人,或至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很多年前,在我小的时候,那里真的有个村子,在山丘背阴处的地方……虽然连名字也没有。那里实在是太小了,所以一直发展不起来,人们才都慢慢走了出来,到这个地方找些活干。很多年过去,那里倒是越来越穷了,不见一点起色。” “您是从那个村子里来的吗?”聆鹓好奇地问。 老伯摇头:“我不是,但我爹是。有天他就回不去了,很突然。” “回不去?因为这里的工作很忙么?” “因为找不到家了。”老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当真是没办法了。他明明对回乡的路了如指掌,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带着儿时的我,迷失在山林间,直到天完全黑了。这一晚上啊,可给我冻感冒了,回去发了几天的烧。我爹四处找人打听,才知道大家都回不去了。很多人的爹娘和老婆孩子还在那儿,没能接出来。我爹他直到死,也没能回去再见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娘最后一眼。” “真是怪事……” 聆鹓觉得有些可怕,但谢辙立刻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了。 他问道:“有没有考虑过请人做法?这之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请过。”老伯叹了口气,“都说怨气太重,说那地方……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啊?” “甚至有六道无常说,那个地方有什么罪孽,需要偿还……什么的?我记不得了,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到了现在,记不得几句。说不准当初听来的也不是那回事儿……” “六道无常?哪位无常?” 谢辙忽然在意了起来。被这么一问,老伯也半天想不起来。他思索良久,抓耳挠腮。 “人上了年纪,实在是记不得了,名姓、称号,一点印象也没有啦。但我倒是能想起,有人说,那是个蓄发的年轻僧侣。我准没记错。正因为这个,才有人打听,也才有人说他的身份其实是走无常。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从外面来此地的庙宇还愿的普通人……” 他们对老伯道谢,告别。走在路上,谢辙一言不发,比以往更加安静。平日里寒觞对聆鹓开个什么玩笑,他冷不丁还能来一两句,打个岔什么的。现在他一声不吭,只是闷头想着自己的事。看他这架势,寒觞也没什么心情说笑了。 “你对他的话倒是很在意啊。”寒觞问,“你是在想那个村子的事?” “不……我本来不在意。但这好像牵扯到了睦月君。” “啊,你是说青阳初空?这我是知道的。千年前,他死在一个寒天冻地里,享年六十余岁。成为第一个六道无常后,他便恢复了青年时的模样,带发修行。” “他原本想要了却尘缘,探尽因果……死后才发觉,这一切都是无法、也不能切断的。” 聆鹓看了看凝重的谢辙,好奇心又被勾了上来。 “你好像很了解他。” “嗯。实不相瞒,当初指引我走阴阳师这条路的高人,正是青阳初空·睦月君。留在殁影阁的那把剑,也是他,委托在皋月君手中的。” 寒觞挑起眉:“哦?竟有此事。我就说,能在殁影阁说得上话,还能托他们办事的人,一定不简单。这么看来,睦月君还是殁影阁主的前辈,这点面子怕是不得不给了。” “睦月君是怎样的人?” 聆鹓望向谢辙。她看见他张开嘴,酝酿了一阵,又闭上了。他可能也不知该如何简单地概括一个人。也可能是他对睦月君也不够了解?聆鹓实在太想知道了,却不好意思追问。既然谢辙不知道也不打算说下去,便点到为止吧。 “我想去找找看。”谢辙突然这么说。 “找什么?”寒觞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说那个村子?或许找不到吧。” “你记得那位老伯说,路人偶尔是可以看到的吗?想必这是某种咒术,针对长期与之接触的人。对此地的记忆越深厚,便越与之无缘。这般咒术十分高明,也十分恶劣。但睦月君若在知道此事后仍然是这样的态度……真相到底如何,我是有些感兴趣了。” “说不定咒术就是他下的呢。” “不可能。”谢辙立刻反驳了寒觞,“你不知道的事、不熟悉的人,就别妄加评判。” 谢辙大多数时候都很严肃,这次却尤为严厉。既然都认识了十来天,以后可能还得一起走很远的路,寒觞也没再说什么不妥的话了——虽然他也没觉得之前的话有多不合适。 “好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他耸耸肩,“反正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说句实在的,别抱太大希望。我不是怀疑你作为阴阳师的能力啊,我只是觉得咱没那运气。” “呃……会不会发生很可怕的事?” 聆鹓这么一句话,反而让耿耿于怀的谢辙清醒了些。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需要顾及同行者的感受。虽然对睦月君的“不作为”他仍心存疑虑,可现在也不是专程调查此事的时候。 “……不会。”他轻轻叹息道,“钟离说得对,我们普通地路过这里,然后离开便是。” 原本一并走着的寒觞略微愣了愣,但很快跟上他们,这一刻短暂得难以察觉。只是他方才发现,这么多天来,姓谢的倒是第一次正经说了他的名字。 最新网址: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 第十三回:空余残壁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三人在这一带丘陵间前进。刚过午时,便看到前方的小山包后,冒出袅袅的烟。 “这里没有村子,对吧?那老伯说过的。”聆鹓停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算是村子……做饭的炊烟也是白色,这几道烟柱怎么如此漆黑?” 寒觞正琢磨着,谢辙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盯了半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寒觞便替他说出了口: “你想说,这鬼东西一看就不正常,可是没什么妖气是不是?至少这儿感觉不到。” “……确实。想要知道得更清楚,就要走近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约而同地点头。叶聆鹓站在原地,眉毛拧巴在一起。 “我感觉那儿很不好……这就是所谓的村子的痕迹吗?说不定,只是哪儿烧起来了。” 他们能听出姑娘话中的犹豫。寒觞只是说,野火的烟雾不是这个样子。 他接着说:“而且其实也不一定是所谓的那个……鬼村。这一带地势相对开阔,资源还算丰饶,多散布几户人家也是正常的事。” “那这烟到底是什么?” 聆鹓如此追问。谢辙老实说,像是战火的痕迹。 “战火?可这里如此平静……” “啊,就是木头房子、稻草之类的东西,烧着了是这种黑烟。”寒觞解释说。 “那既然没有妖气——是不是有什么人遇到危险了?” 这会儿,叶聆鹓倒是有些担心起来了。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谢辙和寒觞谁也没动弹。他们也并不能得出一个让彼此都信服的结论。聆鹓张望了一阵,看了看他们的反应,还是下定决心说道: “……那,还是去看看吧。” 钟离寒觞是无所谓的,谢辙也算得上助人为乐一把好手,先弄清楚状况当然最要紧。不能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自己就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谁当真遇到危险也见死不救,这显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于是三个人就朝小山丘的上方爬去。聆鹓率先来到最高处,在她看到了什么的那一刻,她忽然驻足,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哎呀——” 谢辙加快步伐,立刻来到她身边,然后是寒觞。他们很快明白叶姑娘在惊叹什么了。 相较于“痕迹”,这显然是一处废墟,一处残骸,是比那种轻盈浅淡的东西更加真实的某种存在。这是一座真正的村子!至少曾经是……从高处向平坦的下方望去,这规模少说也有四五十户人家。但它已经被摧毁了,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建筑。那些黑色的烟雾,也是从一些失火的庭院或者灶台上冒出来的。 它不是那种神乎其神的幻影,而是一个真正存在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村子。 短暂的愣神后,谢辙和叶聆鹓几乎是同时冲下了山坡。寒觞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救人。 一截手露在一堆倒塌的木材下,谢辙用力抬起上面最沉重的那根木桩。但是东西太多,他的力量简直像蚍蜉撼树。聆鹓无处帮忙,趴下身,对里面的人喊话。 “你好!请问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坚持住,我们……” 聆鹓伸出手,试图握紧那支苍白的手臂。而在拉住它的一瞬,聆鹓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声,这令谢辙吓了一跳,手里失了力气,木材们砸了下去。 寒觞将聆鹓往后一拉,又用力扶她站直。她吓坏了,因为那只手在握住的时候,令她觉得“松松垮垮”,像是独立在体外一样。不如说,就是独立在体外的。谢辙弯下腰,稍一用力,就将这截断臂抽了出来。 他怔了一瞬,立刻将断手扔掉了。 “唉——”寒觞的哀叹故意弄得很大声,“亏你自称经验老到的阴阳师,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救人心切。而且我并没有发现这个村子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至少没有妖气。我猜这里很可能是遇到山贼劫村。” 谢辙倒还算老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鲁莽,而他的观点,也确实最站得住脚。寒觞很无奈,他叉起腰,训斥晚辈似的教育着面前两个自乱阵脚的人。 “一点都不顾虑就冲上去,真的是……你们也不觉得奇怪,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吗?” 说来也是。这个村子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安静得骇人。没有任何呼救声,只有一些模糊的燃烧声。所有属于人类的声响,这里一点也听不到,就好像能被救走的人已经全部撤离,只剩下一堆没有希望的尸体在这里。 “不要大意。”寒觞厉声说,“尽管这里没有妖气,不代表没有危险!何况有些东西也不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是行内的人,自己犯错就算了,不要把叶姑娘也带进沟里。” 谢辙想反驳什么,终究是没张嘴说话。毕竟这家伙说的也不错,只是这副长辈般训斥人的样子有些令人不满。再再仔细想想,老狐狸不知活了几百年,挨训就挨训吧。不过这么一来,他们便没那么着急了。三人并排走在算不上宽敞的街,左右打量着残破的风景。叶聆鹓被他们夹在中间,若是遇到看上去像是……死人的,就用身子给她挡挡,免得吓到姑娘。所幸叶姑娘眼睛算不上很尖,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两旁的树木上。树木也是烧焦了的,黑乎乎的,在本就落光了叶子的时节,显得苍凉无比。 更苍凉的是,下雪了。 这雪很小,小到刚伸出手,雪花就能在掌心融化蒸发的程度。但星星点点的白色三两落下时,还是让人倍感哀伤。恐怕激烈的火势早已过去,毕竟沿途看到的尸体,也都黑黑的,最严重的已经快成了焦炭,让普通人没法一眼认出来。 “唉。” 聆鹓发出一声轻叹,一团小小的白雾从嘴里呼了出来。 “这儿能发生什么呢?”寒觞也摸不着头脑,“不像是战争,毕竟没有兵器的痕迹。可也不像是简单的失火,否则怎么会整个村都……” “可好像,也不是妖怪。即使距离妖怪的扫荡过去了很长时间,这里也应该会残留妖术的痕迹才对。但目前为止,我是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你呢?” “我……也没有。可你大概和我一样,因为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所以觉得不对劲。然而也仅仅只是觉得不对劲的程度了。信息太少,推算不出什么。我们唯一知道且确认的是……来晚了。就这样。” “实在太晚。” 叶聆鹓左看看谢辙,又看看寒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担忧。 “真的不仔细找找了么?万一、万一还有活口,我们要是没能救成,也太……” “没救成咱们也不知道啊。”寒觞笑了笑。 谢辙可就不喜欢他这一点。这种冷冰冰的黑色幽默过于残酷,甚至残酷到叶姑娘只能察觉到表象,并为这种表象感到不满的地步——比如钟离个人的薄情。往深层说,她怕是一时半会想不到,但不论对人还是事件本身来说,都冰冷太多。 “等等!”叶聆鹓忽然站住脚,伸出手指向前方,“看!那儿是不是……” 一座房子,倒塌了大半,参差的墙壁露出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因为离得有些远,那人好像是跪在或是坐在原地的。他们立刻跑上前,发觉那并非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孩子。孩子只是呆呆地站在这里,站得笔直,却目光无神。即使三人靠过去,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个……丫头?还是小子?他们有点难以分辨,这个年龄的性别从外貌上看,时常让人无法一眼甄别。这孩子看上去十来岁左右,不能更大了。也可能是有些营养不良,个头不高,才不好判断。孩子的头发剪得很整齐,鬓角与后脑的长度相连,像是摊开了一刀砍平了那样齐。刘海也是齐齐的,露出一对倍感迷茫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发型模糊了性别,因为不论男孩女孩,很多地方都给孩子弄这种既好打理,又显得很乖的发型。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头发,但现在已经没这么多规矩。不论上流贵族还是布衣百姓,大家都不再拘泥于这一麻烦的传统了。 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竟然还活着呢。 叶聆鹓认为——或至少以为他是个小子。这孩子的性别当然不影响她接下来做的事。她立刻撩起了衣摆,一下踩在短墙上翻了过去。另两人虽心存顾虑,也连忙上前。叶聆鹓发现,这孩子的确是活着的,只是……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只是呆站着。聆鹓蹲在他的面前,两只手臂抓住了他的手臂,小孩还是毫无反应。 “嘿,小孩儿,清醒点儿。” 寒觞轻轻晃了晃孩子的肩膀,孩子没有太大反应。但至少他知道,有人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身边,来将他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孩子纤细的脖子僵硬地转过来,视线从远方的天空,缓慢地挪到面前的人脸上。将视线聚焦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困难,但经过一番漫长的斗争,他的眼里总算倒映出了叶聆鹓的影子。 小孩的脸上有些脏,沾了许多灰,亚麻的衣服也是一样的。不过他的衣物主要就是暗红与暗蓝色,已经很旧。他瘦瘦小小的,脸蛋儿上除了灰,还有这个年龄没有褪去的肉感。不过这是年龄使然,与营养无关。恐怕再大些,他就会变成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因食不果腹而脸颊凹陷了。 他长得很可爱,也很可怜。 周围尚未熄灭的余火快要蔓延过来,小孩儿浑然不觉。他们得先把他带离这里。 第十四回:空室蓬户 白夜浮生录第十四回:空室蓬户叶聆鹓没什么力气,毕竟从小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对她来说这小子可太重了,于是在她的帮助下,谢辙将孩子背了起来,连忙离开这里。谢辙觉得这孩子很沉——他虽然很瘦小,但由于他当真一点点力气都使不上,也不知道扒住他,就令人觉得他像具尸体似的了无生气。 他们很快来到村子边缘的一户人家,这里的房子相对完整。寒觞抬手示意让他们不要贸然靠近,随后自己走进去转了一圈。他在里面逗留了很久才出来,而且出来时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视线与谢辙交错,谢辙便立刻明白,恐怕这屋子里也有死去的人。不过寒觞说他们“可以进去了”,估计已经想办法藏起来了。 他们将小孩带进去。屋里的炕上有层灰,谢辙就拉了一张板凳,擦了两下将孩子扶着坐上去,背靠在炕边。三个人围着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聆鹓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细声细气地问话: “唔……你是丫头,还是小子呀?” “是个小子。”寒觞的鼻子还是够尖的。 “那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儿?你的……你还有其他认识的人,留在村子里吗?” 尽管聆鹓很想开门见山地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担心这话可能会刺激到他。小男孩的脸上依然是死气沉沉的,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很漂亮,只是什么也呈现不出来。加之他似乎有些困倦,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珠前,不知眼神落在何方。 “没有了。”他忽然开口,是那种尚未进入变声期的、有些中性的稚嫩嗓音。 “什么?” 聆鹓没听清楚。因为他的声音真的很小。但她追问后,这孩子又变回了哑巴。 “我寻思这孩子是给吓住了。我们还是不要逼他,让他一个人先缓一缓。我去看看井能不能用,打些水来喝。” 寒觞说罢,转身离开房间,去了后院。聆鹓和谢辙对视一阵,点点头,也准备暂时离开屋子。可就在这时候,小孩忽然伸出了手,拽住了聆鹓的衣角。他好像并不想让他们离开。谢辙摊开手,有些无奈。 “八成是吓坏了。也罢,那你先在屋里,我去村子其他地方看一下。” “诶?能不能……能不能等会再看?” 聆鹓看起来有些害怕。谢辙想了想,屋里只留这孩子与叶姑娘似乎是有些不妥。何况还不知钟离到底靠不靠得住。他便点点头,另外拉了两张凳子来。然后寒觞也回来了,两手各自从上方抓了两个杯子的杯口,一人递了一杯水。水杯举在那孩子面前时,他跟看不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一只手还在攥着聆鹓的衣角。于是聆鹓接过水杯,放在了一旁的地面上。 “问出点什么吗?”寒觞喝了口水问。 “没有,孩子还没缓过劲呢。看样子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寒觞拈着下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小男孩。随即,他大方地说道: “小子,你别害怕,现在没谁能伤到你。我可就直接问了:是有坏人来洗劫了村子,还是有妖怪来为非作歹?莫要担心,不论出什么事儿,哥哥姐姐都替你撑腰哈。” 那小孩定是听见了。他抬起僵硬的头,眼睛里依然没有半点神采。他也没有回答寒觞的问题,但他确实是听见了。三人都无可奈何,只好各自坐在一边,无端地猜测起来。分析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名堂,慢慢地,他们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孩子老闭着嘴可不是事儿。看样子,行程要在这里耽搁一阵了。想带他走吧,又不知他的家人们究竟在哪儿,说不定还在别的地方找他呢;等他说点什么解决问题吧,他的嘴又像是被浆糊黏住了一样,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留在这儿吧……那仨人良心可不安分啊。 时间硬是这么耗着,转眼太阳就要落山了。小孩有些犯困,靠着炕就要睡着了,小手还死死拽着聆鹓的衣角呢。她可心疼坏了,眼看着小男孩脑袋一斜,要栽下去,连忙站起来去扶住,这才给他推正了。短暂的失重令孩子清醒了些。他瞪大了双眼,忽然将双脚架在板凳边缘上,双手抱紧了膝盖,缩成小小的一个球。他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恐惧,只是身体发冷。三人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接下来究竟想做什么。 “要来了。”他喃喃道,“又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谢辙奇怪地问。 男孩闭了嘴,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寒觞跳到炕上,凑近了纸窗。窗上破了洞,他从内部向外窥视,不过看到太阳开始下沉罢了。一切依然像之前一样安静,没有鸟与虫的鸣声,也没有什么小兔子小松鼠的脚印。任何活物应有的痕迹,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等等……太阳下山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他从未注意到这样的日落。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奔向西边远山的拥抱中去,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方才明亮的白昼变得金黄、浅橙、暖红,直至漆黑。而东方的天空像黑色的庞然巨物,身披巨大的斗篷似要将逃离的太阳追杀到天涯海角。 忽然,一股强大的力将寒觞狠狠推向后方。他立刻被拍下了炕,狠狠栽倒地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人始料未及。聆鹓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扶他起来。他磕到了后脑勺,正痛得发昏。谢辙警觉地望向纸窗,却发现那将寒觞掀开的力量其实根本没有将窗户打破。 “发生了什么?!” “唔呃——” 在聆鹓的搀扶下,寒觞揉着脑袋站起来。看样子他可真的是疼坏了,说话都不利索。隔着纸窗,奇异的光芒投射进来,红、绿、黄等各式各样的颜色一一掠过室内,不断为破败的屋里更替着色彩,光怪陆离。小男孩只是背对着窗户,抱紧双腿,露出一对眼睛。他也并不闭上,就好像即使闭得再紧,屋里斑斓的光都会穿透眼皮,刺进他的心底。 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这声音也是突然爆发的,伴随着古怪的色彩。男人吵闹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孩童哭泣的声音、老人哀鸣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接二连三,它们重叠在一起,场面混乱到了极致。除了不和谐的色彩之外,人们匆忙逃窜的影子不断地从屋外闪过,像是真有什么东西在作威作福一般。但,他们只听得到受害者们发出的动静,那凶手——不知是盗贼还是恶鬼,一点动静也没让他们察觉。 谢辙走到门边,伸出手,准备推门而出。 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将谢辙用力往后拽。是寒觞,他磕到的地方还没缓过来,但他用力地摇着头,阻止他做出这般鲁莽的行为。 “是幻象。”谢辙立刻说,“你难道撞坏了头,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但谁告诉你幻象就没有事的?你不觉得奇怪么?既然明知是幻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 “但这是一种法术!是法术,就会有施术的、设法的、布阵的人!” “你们别吵了!”聆鹓高喊道,“这孩子好像状态很糟,快想想办法!” 至少她自己是真的没辙了。她抱着蹲坐在板凳上的小男孩,他在不断地发抖,聆鹓甚至能听到他牙关打颤的声音。这清脆的磕碰声从门外的喧嚣里利索地传到聆鹓的耳里。她无法置之不理,却也没法解决问题。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异变自逢魔时分产生。小孩,你必须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辙站到他面前,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严厉,“你若不说,我们可都要因为帮你耗在这里。运气差些,命都要搭在这儿!” “……不会。” 小男孩又说话了。这是今天内他们能听到的最清晰的第三句话。 “什么不会?你如何这么肯定?”寒觞竟也与谢辙站到了一边,“该不会,这一切幻术都是你设在这里的?虽然你闻起来的确是个人,但若要做出这等妖魔的事,不是没可能。” “你们突然在说什么呢?!” 聆鹓猛地站起来,面色苍白。但这种苍白与恐惧不大沾边,因为她的困惑与茫然已远远盖过了惊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倒可能真是害怕使然。 “既然他是人,还是个孩子,我们总得……不能找不到原因,就把责任推给他呀!” “我们的确是猜测。但目前来看,找不到别的理由。” 聆鹓只觉得自己抱过那孩子的双臂有些发冷,应该是错觉。她战战兢兢地扭头,看向那呆坐着的孩子。的确,他身上传达出的情绪并没有恐惧,而是一种……不耐烦。 这很奇怪,所以她并不能肯定。 “你们不会被牵扯进来——”小男孩又说话了,“这个阵法是无害的。你们会在经历这一夜后离开这儿,此生再也不会回来。或许,是有什么遗忘的法术在里面。我不是阴阳师,这些异象,也不是我设下来的。我被困在这里。”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大概终于算回过神了。但他的语气有些老成,不像这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而且他知道的很多,这是关键。只是唯有到了这逢魔之时,他的魂儿好像才回来了似的,正式夺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一样。 “你被困在这里。”寒觞重复了一遍,又问,“谁把你困在这里?又为什么?” 男孩低下头沉默了一阵。聆鹓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终究是与那两人站到一起了。 终于,他抬起头说: “……我忘记了。” 第十五回: 空费词说 “忘记了?” 这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回答。按理说孩子的记忆是不该太差的,可他看上去是苦思冥想了那样久,却只撂下这么一句话来。 “很久……”他呢喃着,“实在是太久了。” 那轻柔的模糊性别的声调中,透露着一种古怪的老成,而并非是拿捏姿态故意为之。小男孩自己似乎也很困扰,却并没有打算求救,大概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吧。 “所以这就是那位老伯口中——被诅咒的鬼村吗?”叶聆鹓小声地问友人,斑驳的光从她的脸上不断流过,“结果,我们还是来到这儿了……” 钟离寒觞暂时没有回答她。他望着小男孩,面无惧色地追问:“所以你也被困在这里?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我猜你大概也一样忘记了。” 这并非需要是一个长得骇人的数字。有些特殊的幻境,哪怕你在之中度过了足够长久的时光,实际上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有如黄粱一梦;有些幻境,你只是在之中过了短短几个时辰,重返现世时可能也度过了十年百年,正如一个龙宫的故事。那些强大的法阵,足以扭曲人们对时空的感知,营造出堪比六道交错的扭曲境界。 果然,小孩只是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你们也不是第一批来到这儿的人……在你们之前还有很多。有些人很快离开,有些人没能逃脱,成为此地的一部分。只是,太久没人来过。” 照他这么说,也难怪在见到他们几人时,他整个人的反应是如此木讷。若是一开始,被困在什么地方,见到活人一定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兴奋至极的。可他大抵是失望太多次,因而才对这几位闯入者的出现无动于衷。 “告诉我们,孩子,这里会发生什么?” 谢辙的态度尽量缓和,让自己显得亲切些,好让孩子不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的担心大概是多余的,那小孩儿总挂着那副茫然无措,却放弃挣扎似的表情;也可能是反抗了太多次,总是以失败收场后不再心怀希望的表情。那究竟是什么,他们大概不得而知,只觉得像是隔着一层浅浅的水,他们只能看到他没有波澜的脸。而上面是空气,下面只能令人窒息。 “‘我’会杀掉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以最干净利落的方式。”他平静地说。 “哈?” 很难相信这话出自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之口。可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更不像是在说笑。寒觞指了指门的方向,问: “外面已是一片混乱,但你在这里。” “有另一个我在那里。” “另一个你?” “嗯……过去是我站在那里,不断地、不断地挥着刀,不断地砍掉眼前能看到的一切。但那些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些草木,不断拦在我面前的碍事的东西。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熟悉的地方去……可村子里的路让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出现过。树枝、藤蔓、荆棘,我斩断它们,一个接一个地。绿色的汁液溅出来,有些粘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它们都会蒸发掉,所有挡路的东西也都消失不见。我站在家里——我已经回去了,但依然什么人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说着,他隔着墙指向一个方向。兴许是他们来之前,这孩子所站着的位置。 寒觞把他们拉到一边,三人压低声音,开起了小会。 “你们信这小子说的话么?” 谢辙微微点头:“我倾向于信任他。他是个孩子,人类的孩子。” “这个年龄的孩子,喜欢幻想也是正常的吧?”聆鹓这样认为,“说不定,他只是把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和现实的事搞错了。一个成年人受了大刺激都会疯掉,何况是个孩子。为无法理解的事尽可能地找自己可以弄懂的方式……这也很正常,对吧?” “叶姑娘所言极是。加之一些法术是会影响人的精神,所以……” 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谢辙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孩子,他依然呆站在炕边,望着窗外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他一动不动,那不断涌入耳中的吵闹声像是不存在一样。 “小孩儿,你刚说的是……‘过去’,没错吧?”寒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现在呢?你既然安全地藏在这里,为什么幻觉依然没有结束?” “……我想,是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幻觉。”他伸出双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真实存在的手掌与手背,喃喃道,“每一天——每一天都上演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直到我真正醒来。我所发现的事实便是,我永远无法从这场噩梦中脱身。我离开了‘我’,我看到‘我’,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砍杀着村子里的人。他们应该都是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吧,我已经不能记清楚了。我只记得,那刀很红,被血染透了似的,从未露出过一刹那的白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人,要杀掉这里的所有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也不曾放过,连牲畜也未能幸免……为什么?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能停下来,或许我要弄清楚这一切才行。这些话……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说了。我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同样无意义的事。” 小男孩说话的速度很慢,偶尔还会停顿一下,可能是在脑中构思,也可能是忽然就出现了什么断层。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他可能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有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可嘴还在动,他们倒是能根据前后文猜出个大概来。比起说给他们听,他更像是无意识地对自己进行复盘,徒劳地缅怀已经忘记的东西。 “唔……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聆鹓试着问,“我们也许能帮你。” “哎,其实我没太多自信啊。”寒觞用非常小的声音嚷着,“依我看呐,天亮之后,溜之大吉乃为上策。在这儿耽误时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谢辙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妖怪们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当然了,对妖怪而言人类的苦难究竟算得了什么?他对这一切的真相也并不那么在乎。 “既然你只关心你自己,你走便是。”他冷冷地说,“我留下了便够了。” “啧啧,那叶姑娘呢?你放心她在那儿?” 谢辙还没回话,就注意到叶聆鹓已经又站在了男孩的身边。对于名字的问题,他又一次陷入了困惑之中。许久,他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所以我……想不太起来了。” “怎么会连名字都忘记呢?” 聆鹓感到不可思议。她以为只有六道无常身上才会发生这种事。她看了看那边莫名拌嘴的两人,他们也摇起头,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大家都更关注……到底怎么出去。没有人在乎我是谁。” “怎么会呢?我在乎呀。”聆鹓安慰他,“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能想起什么?在最近一次有人这么叫你,或者和你谈话的时候,总该对你有个称呼吧?不能总是像我们这样,一口一个小孩儿嘛……” 她努力引导着他。另外两人其实都知道,叶聆鹓的压力可并不小。她自然无法忽视门外的杀伐连天,只是在当下,努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的确惹人怜爱,若不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就更好了。 “嗯……我——呃,我、我想……” 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有些痛苦,之前可从未有过。他闭上眼,闭得很紧,像是在记忆的汪洋里徒劳地打捞一根生锈的针。它很细小,也没有什么色彩,就像是融化在这片海中似的。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 “枫……” “枫?” “……枫。”男孩睁开眼睛,神情近乎绝望,“我只能想起这一个字了。这好像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我的名字。” “好,枫——好。”聆鹓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继续安慰他说,“没关系。是枫对吗?我们先把它记下来。不论它是不是你的名字,不论它究竟是什么,既然你还记得,那它就很重要对不对?既然它很重要,就应该记得更清楚才是。” 男孩——枫,点了点头。叶聆鹓比她自己想象的更要耐心。实际上,现在的她知道,自己除了耐心与冷静之外,还能再做什么事呢?她倒是有不少年幼的表亲,对于哄孩子,她一向很擅长。只不过,谢辙好像不太看好她的这种小技能。 “当心。”他提醒她,希望她能想起来这家伙本就是整场异常中最异常的部分了。 “等一下!”寒觞忽然也走上前,面色凝重,“小——枫,你继续想下去。哪怕只是绕着这一个字,都努力多想一些。你可以做到的,为自己,为这个村子……” 谢辙皱眉看着他,脸上写了“你干什么”这四个字组成的问句。寒觞轻声说,他觉得聆鹓的方法是起作用的。哪怕是恶鬼,也不是说要以最凶恶的手段铲除。春风化雨般的温柔的另一种柔软,却是行之有效的武器。 “我……想想。”枫轻声道,“我试着想……” 窗外的尖叫声近了。谢辙的视线不断地在窗口与男孩的脸上移动。他有种很糟的预感,更糟的是,他的预感总是准得吓人。 第十六回:空拳赤手 “我……” 枫还在自言自语。对屋外越来越近的喧闹声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人声已经几近消失,唯独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窗前。他们不确定那是什么,但一定是位不速之客。枫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影子忽然闪到一侧,从窗口消失了。谢辙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夜里很冷,汗却从他的额头上滑过。 他掏出一张符咒,越过其他人径直来到门前,伸出手准备将纸符贴在上面。 一柄刀刺穿了脆弱的木门。同时,刺穿了谢辙手中的符。刀尖穿过了他两指之间,对准了他的胸膛。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聆鹓发出惊叫,原地跳了起来。他立刻后退想要躲闪,那刀刃往侧面一旋,紧接着刀的主人一脚踹了上来。 门外是一片黑色。 这是他们最后看到的光景。甚至连持刀人的身影也没能看清,三人几乎同时失去意识。在闭上眼之前,谢辙回头看到小男孩的面容,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空白。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第一个睁开眼的是寒觞。他从坚硬的地面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感到浑身酸痛极了,保准是在地上凉了一夜。他连忙拍了拍左右一样躺在地上的人,他们也慢悠悠地坐起身子来。聆鹓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不行,刚恢复意识就止不住地发抖。好在这一带的初冬也算不上太冷,虽然昨天下了雪,但也只是三两粒罢了,是个意思,今天保准积不起来——何况昨夜还出现了那样的……幻境。 三人缓了一阵。他们从睁眼的时候就意识到,那小男孩已经不见了。一切仿佛一场梦,若他们没有继续停留在这个小屋里就更像了。窗外泛着朦朦微光,天或许刚亮,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他们在屋子里停留很久,来回踱步、跺脚,好不容易把身子弄暖一些。 谢辙一直在门口徘徊。门上确实有一处穿透的痕迹,他已经记不得刚进门的时候就有,还是说晚上那一瞬间的“假象”之后才留下了它。那刀会真正地伤到自己吗?他不确定,当然也不敢再试。谢辙唯一记得清楚的是…… “怎么了?”寒觞站到他身后,“发现什么问题了?” “没有……我甚至想不起昨天闯入者的样子。但从体型的剪影判断,大概,是个小孩。可能就是那个小男孩吧。因为我再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没有脸。这个幻术可能无法让同一个人以同样的身份,出现在双方的视野里。” “大概这就是幻术的特性。我们都已经领教过了,这法力实在太强。但究竟是谁……” “那把刀很红。”最后,谢辙这样说。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他们走出了这个小屋。按照之前走过的路,他们很快来到了之前发现枫的地方。他还站在那里,与第一次相遇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的脸没有感情,眼中也没有光,就像灵魂已经死了,躯壳还活着。 很难想象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他们都没有贸然靠近,枫也没有看向他们。聆鹓小声地问谢辙: “他……真的还活着吗?” “应该吧,我们并不肯定。谁也不能保证这幻术解除后,我们看到的是不是……” 是不是一具瘦小的枯骨。 “枫——” 寒觞将手拢起来,放在嘴边扩音。男孩听到了他的声音,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他没有忘记他们,也没有忘记昨天发生的事。他是相对独立于这场幻术的,至少记忆还能保持在脑海里——短期的记忆。 谢辙由此得出结论:“应该还活着。若化作鬼怪,恐怕执念太深,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叶聆鹓附和道:“嗯……他昨天也说,我们不是第一拨来的人。” 枫看了他们一阵。见三人不再说话了,他这才轻声说道: “你们该走了。” “我们……” 聆鹓有些忧愁地望着他。她觉得他们不能一走了之,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尖叫与嘶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回头看了看那两人,谢辙和寒觞也相顾无言,但也深深知道,就这样离开的话……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天亮了,就可以离开了。”枫淡淡地说,“那些想在夜里逃走的人,都会死。只有白天才暂时安全。” 叶聆鹓便问他:“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枫不说话,不看她,只是微微摇头。聆鹓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若能走,他早就走了,何必在这里经历着看不到尽头的轮回。 谢辙忽然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 枫的眼里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来的自信,能够打破这毫无意义的循环。他沉默了一阵,幽幽地说道: “你也不是第一个想这么做的人。” “不试试谁知道呢。” 小男孩终究是答应了下来,但看上去并不抱希望。他大约经历了太多,他将之称为“徒劳的挣扎”。连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是一副老成的样子,让人觉得心疼。 谢辙有自己的办法。他从之前那个屋里找到了一个盆。这盆是陶制的,不算很大,还能用。然后他让寒觞又打了井水来,倒进里面,放在桌子中间。随后他取出一根针——也不知是哪儿掏出来的,可能这就是所谓阴阳师随身带的“吃饭的家伙”吧。 他刺破了自己左手的中指,让一滴血落入陶盆中。接着,他把针递给了聆鹓。 “呃……我、我也要吗?”她小心翼翼接过针来。 “嗯。两人容易都陷进去,三个人以上才最稳妥。放心,不会有事。女的扎右手。” “啊,好……” 虽然叶聆鹓没听懂所谓的“陷进去”是什么意思,但她选择相信谢辙。她轻易刺破了薄薄的皮肤,让血落入水中。血水很快扩散,和谢辙的血一样。聆鹓正准备将针递给寒觞,谢辙忽然厉声说道: “别给他!给枫。枫必须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寒觞挑起眉,寻思着是不是谢辙对他不满。 “妖怪不能参与这个法术。” “你对我有意见?” “仪式的所有参与者必须是人类。”谢辙强调着,“妖怪的血会造成破坏。你不会连这个法术都没见过吧?” 寒觞忽然发出一声怪笑,兴许在表达不满。 “你可真是高估我了,我很没见识,可真抱歉。” “你若要帮忙,还有别的任务——看着我们。我们三个人的手,一会儿必须拉在一起。如果有谁犯困,眼看着要睡了,马上弄醒,不要犹豫。这里有一炷香,掰成三段儿。快燃尽的时候扔进碗里,然后用沾着香灰的手点一下你最近那个人的头。三段香三个人。” “……行。”寒觞抱起臂,耸了耸肩,“你们开始吧。” 枫在刺自己的手时没有任何犹豫。就连聆鹓在这么做时,都小小地龇了牙,毕竟这一针下来还挺疼的。但这小男孩可真是坚强,面不改色地将血滴在水中。他们按照说好的,绕着这小小的桌上坐了一圈。除了站在一边的钟离寒觞,三人中间就摆着那滴了三滴血的陶盆。谢辙让枫喝掉三分之一的水,只是在这时候,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可能过去说要帮他的人之中,没有谁用过这奇怪的方法。 然后由聆鹓喝掉剩下的一半,最后谢辙喝了个干净。剩下一点点挂壁的水,谢辙将针放在里面。针贴在盆底,针尖指着小男孩。 三个人手拉手,闭上了眼睛。接下来他们按照谢辙的指示走。寒觞疑惑地绕着他们缓缓踱步,并不捣乱。他难得一副严肃的样子,大概也是想看看这阴阳师有多厉害。谢辙说开始的时候,他用指尖点了一下其中一段香,香开始缓慢地燃烧起来。它的燃烧的速度明显比普通的香要慢很多。在这狭小的空间内,他得一刻不停地举着香,绕着他们走路。 空气中很快布满袅袅的烟。这香的气息也比普通的要淡,味道却更浓,不知什么材料。 “就这样……一直拉着手吗?”聆鹓闭着眼,小心地问,“还需要做什么。” “别说话,静静地坐着就好。一会儿你可能会看见什么,但都是假象,不要慌。尽量不要睁开眼睛,若是任何人睁开,仪式就结束了。而且绝对绝对不能松开手——绝对不能!” 谢辙反复强调着,叶聆鹓点点头。但她又意识到,大家都闭着眼,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她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接下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她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出汗,当然,她是不能松开的。聆鹓安慰自己只是有些紧张罢了。谢辙的手比自己的热很多,男性的温度要更高么?她倒是不清楚。可这孩子并非如此,他的手冷得像一块铁,摸久了就好像会被冻伤一样。她将小手攥得更紧,希望能让它暖起来。 很快,她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叶聆鹓一怔,险些把眼睛睁开,但她立刻想起谢辙的话,把差点漏光的眼睛缝又闭得更紧。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仪式好像并没有被中断,其他人一定严格遵循谢辙的要求了。 然后……眼前逐渐有光,就好像她真正睁开了眼一样。若不是眼皮紧得发酸,她大概真会误会的。在这光中,一些事物呈现出了模糊的轮廓,但变得很快,难以捉摸。在她还没能看清什么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的头顶被谁轻轻按了一下。想必,是其中一根香烧完了。 钟离寒觞将手中的一点点香灰洒在中间的陶盆中,那针忽然转向叶聆鹓。他微微一惊。 第十七回:空室清野 叶聆鹓看到扑面而来的红色光点,很松散,也很迅速,如蜂群冲向新发现的花田。 这些是……火,火星。它们活泼极了,逐渐变得乱序,在眼前的黑色幕布上肆意飞舞。一定有什么在燃烧,但她一时没能辨别出来,当然,现在的画面也并不明显。视线忽然被拉远了似的,她看到火星来自下端的一片篝火。火边坐着一个奇怪的人。 人?不,可能不是。因为从她的视角来看,那个东西实在是太大了。究竟怎样的人类才能长到这样的体型……可它确乎是人形的,拥有一双巨大的手。按照比例来讲,或许这双人手算是纤细的呢。聆鹓只听说过,怪谈中唯独山鬼能长得这样高大,又像极了人。这个长发的难道就是所谓的山鬼——是妖怪的一种吗? 它或许是……一位女性,大概。这是聆鹓的直觉。姑且用“她”来称呼吧。她手中拿着一根木棍,上面穿着某种动物。那棍子在她手中,像是一根剔牙的竹签般纤细。那棍上穿着的东西,已经被烤得看不出形状了。它上面覆盖着未拔干净的、烧焦的毛发,看起来一定受到过很粗鲁的对待。那东西死不瞑目,瞪着大大的眼睛,高温几乎让它突得要掉出来。 大概是烤熟了,或者她觉得那东西熟了。她将那东西递在自己的手上——聆鹓暂时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但一定是比她小太多的什么,可能是人类。结果呢,这烤得半生不熟的东西在眼前显得硕大无比,显然是接不过来的。那雌性的山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棍子连着猎物粗暴地掰成两截,再将其中一半塞在自己手里。 ……她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 闭上眼的世界很黑,大概这本就是夜。在聆鹓眼中,她只能看到那明亮的篝火,与山鬼的轮廓,和那不成型的、无法辨识的猎物。 然后,她听到尖叫声。 刺耳的尖叫响起的那一刹,眼前的光景立即烟消云散。这些色彩绕着中心一点破碎、重组、闪现,无休无止。但没多久,她的视野变亮了一些,显得宽阔了许多。尽管面前的一切依然昏暗模糊,但她明显能察觉到,这和之前的光景是不大一样的。 她的面前有一段……刀。 很长的刀。 红色的刀。 这长度,是打刀,还是太刀?她不肯定。可这刀刃显得有些奇怪,它并非是被颜料或是血所染红的,而是说,它本身就是一种红色。天底下有什么金属是血一般深红的?叶聆鹓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怎么也没能想出来。可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刀刃忽然穿透了前面的人。这仿佛就像用手指捅破纸窗户一样容易。 叶聆鹓这才注意到,她的面前,是围着一群人的。而现在,刀刃从某人的身体内退出,真正的血喷涌而出。其余的人四散奔逃,是下一瞬间的事。 她眼前的这把刀是如此缓慢地移动。有人摔倒了,是位妇人。刀的主人——大概是自己罢——并不留情面。刀刃从背后刺穿了她。紧接着,视线高了一些,然后低了下来。聆鹓判断,这大概是踩着尸体走过去了。有小孩躲在柜子中,柜门被拉开,刀抹破了他的脖子……聆鹓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人,可刀的主人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也什么都不放过。她紧张极了,不敢睁眼,手攥紧了另外两人。她发现枫的手不知何时起已经将她抓得太死,甚至让她感觉有些疼了。谢辙倒是罢了,力道同以往一样。叶聆鹓感到冷汗从额侧滑落,却依然不敢发出声,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手。 刀刃不断地割破不同的人的脉搏,穿过不同的人的身体。生命一个接一个地被收割,刀却不知疲倦。伴随着新鲜的血液不断浸润冰冷的刀身,它周身散布的红色光泽似乎愈发晃眼。 这是一场无差别的杀戮。更可怕的是,聆鹓开始意识到,这刀的主人究竟是何身份了。 这真的是枫会做出来的事吗?两处场景之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但在事件主人的脑海里或许不是藏得最深的部分。它们之间有某种断层,若想弄清楚,必须更深入才行。 盆里的针早已经指向了谢辙。说实话,寒觞有些担心他们了。谢辙的反应还好,勉强算得上平静,只是眉头紧紧锁着,烧火棍也撬不开。叶聆鹓紧张极了,坐立难安,寒觞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知道她状态很差。冷汗涔涔,周身微颤,若不是担心打断这场不知名的仪式,寒觞可真想让他们停下。更要命的是那孩子,虽然不流汗也不发抖,整个人周身上下都血色全无。他的手、脸,都苍白得过分,简直像因失血而死的尸体一般骇人。 最后一根香燃尽了,他来到枫的身后。寒觞稍有迟疑,将香灰洒在水中,轻点了一下这小男孩的头。针猝然指向他的方向,与此同时,他忽然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板凳被摔倒的寒觞推开,他发出惊呼,似乎有些痛苦。几乎同时,桌边的三个人睁开了眼,望向那突如其来的声源。意外发生了,钟离寒觞像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却又倒下,反复数次。聆鹓想要站起来,谢辙忽然厉声制止,吓得她将双手与另外两人攥得更紧。她还没敢说,其实她睁开眼不是因为寒觞闹出的动静……而是在那之前的转瞬即逝的错觉。 那错觉吓到她了。在眼前一闪而过的……好像一个红色的厉鬼。 叶聆鹓没能看清那鬼魂的面貌,只知道是漆黑的长发,与鲜红的长衣。但寒觞的异样打断了仪式。他有些痛苦地抓住炕上的被褥,仿佛在进行一场自我意识的斗争。桌上的针不断地颤抖,无序地旋转,看上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无头苍蝇。聆鹓害怕极了,却仍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根针完全停下来,寒觞才真正站直了身子。 “……好了,可以松手了。” 谢辙的一句话像是解开枷锁的钥匙,叶聆鹓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谢辙将陶盆拉到面前,拿起那根沾着水与香灰的针。它原本是普通的银白色,被他拿起来的一瞬,忽然像碳化了似的,变为漆黑的粉末,散落在这空荡荡的碗中。 叶聆鹓没有时间顾及这个。她跑过去搀扶寒觞,让他坐在炕边休息。 “怎么了?”她面露担忧,“你也看到了什么吗?” “……抱歉。打断你们的仪式,并非我意。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看到火。” “我也看到了。”坐在那里的谢辙如是说。 “火?” 叶聆鹓不太肯定,她只在第一个场景中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没人提到那红色的幽灵,难道是因为……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完全一样? “我怕火。真的很对不起。”寒觞再次道歉。这样诚恳的态度,反而令旁人觉得奇怪。 “你说的好像是真的。”谢辙终于看向他,“这倒是新鲜。你怕火?灶火炉火篝火,都不见你露怯,这可也不像是动物对火原始的恐惧。” 寒觞的气息尚未平稳。他努力自我调节,同时慢慢将视线挪到枫的脸上。结束了这场法术之后,他的脸上勉强恢复了血色——虽然原先的脸色也并不多么红润就是了。小男孩紧闭着口,不像是打算说些什么的样子,可显然,他一定忆起了什么。寒觞暂时没有去提枫的事情,而是为自己的异常做出解说。 “我……好吧,也许算不上怕。我只是不喜欢火,不喜欢明火。流淌的熔岩,未熄的余烬、迸溅的星火,这些都并不能真正吓到我,我反而很是喜欢。只是那般接天连地的火……会让我感到很不适。抱歉,这和我的一些经历有关。以后有机会的话……大概会说给你们。” “随你吧,你真诚与否,都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谢辙不以为然。 叶聆鹓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她说,她并没有看到寒觞所言的“接天连地的火”,但她暂时还没提起那个红色的鬼魂。谢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告诉她,根据人的灵根与资质,有些参与者所得到的信息就是有限的,这很正常。看样子,他和枫所知道的更多。那中间的衔接处出现断层的部分呢?他们也看到了吗? 谢辙凝视着这小小的男孩。枫抿着嘴,并不说话。 “你看上去不愿提起这件事……”谢辙缓缓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将我所见之物拼凑在一起,做一个解说。若有什么与事实出入的地方,还请指正。” 枫沉默了一阵,才缓缓点头。看起来,他并不是很想提起过去的事。 “你……不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 谢辙话音刚落,尚才缓过劲的寒觞便望向他,叶聆鹓也一样。显然,他们并不知晓这条重要的信息。他们先入为主地以为,枫自幼就生在这里。 “你是一个人。一个因故远离父母,出现在深山中的婴孩。你被山鬼养育长大。” 果然是山鬼……聆鹓如此暗想。 “山鬼并没有将你吃掉,而是笨拙地开始抚养你……尽管动机仍是人们无法理解的。她的手段差得太远,但你姑且算平安长大了,她为此付出了太多。” 山鬼带着他,模仿人类的生活。她时常偷偷走进村子里,躲在暗处,观察人类是如何生活的,然后有样学样,笨拙地学习一个人类母亲该有的角色,试着照顾这个孩子。 这太奇怪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第十八回:空谷幽兰 白夜浮生录第十八回:空谷幽兰“我料想那山鬼,怕是才丢了自己的孩子。”寒觞思索着,为这常人难以理解的事寻找了一个可能的动机,“这倒算不上稀奇。猪马牛羊,乃至豺狼虎豹,当了母亲,几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有些带崽的猫,连老鼠都给喂奶吃。” “这我倒是知道。我不仅听过,还见过。我家拿耗子的老猫就是这样……” 叶聆鹓理解了这个解说,也觉得很有道理。枫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谢辙没有说错什么。于是,他便就着自己所见的零星片段,接着说了下去。 鬼族并非鬼魂,而是妖怪的一种。比起那些作为食物的动物,鬼也是很聪明的,他们的脑袋除了额前比人们多一两个角外,用起来也是十分灵光。她很清楚,这孩子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而是一个用来存放自己无处安放的母爱的容器。一开始她自己恐怕也觉得,这段时间过了,她就会把这孩子看做食物,一口吃掉。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对这孩子的感情。说来荒唐,可就算猫猫狗狗,带久了也会萌生出怜爱之心来。 他这么小,就算不吃掉他,扔到荒山野岭也不过成为其他东西的腹中之物罢了。 山鬼将男孩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教他说话,甚至写字。有些字鬼也是不认识的,她自己也想方设法地偷着学。孩子大多数吃穿用度,其实都是偷来的——山鬼自己的衣物也是取而不言的,他们自己可不会、也懒得去织布裁衣。有些人家晾晒的宽松的衣物或被单不知去向,人们就说,是给山鬼窃去了。可一般而言,除非本就是偏远的山村,否则山鬼并不爱光顾人类的地盘。对他们来说,人类身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小孩尤甚。 这位母亲……大约是习惯了吧。 为了这孩子,她频繁地往来于各种人类的村庄与城池间,偶尔会伪装成其中一员。在山鬼的庇护之下,这孩子本算是能健康长大的。至少不论同类还是人类,都不会轻易招惹到他们。而人的贪欲,是比人类自身所想更要贪婪无度的。否则,变故也不会发生。 这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在这一代丘陵,徘徊着山鬼的存在。时间一长,这个女性的山鬼便被大家记住了。虽然十分隐蔽,但偶尔有猎人与樵夫带来消息说,那山鬼的身边,似乎有个孩子——人类的孩子。于是闲不住的村民们纷纷猜测这孩子的来历。能在妖怪身边生活的小孩儿,定然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什么天命之子,专门托付给这样的鬼怪来养。许多颇有名望的名人名士,传言里不都有些稀奇古怪的经历吗? 是了,那孩子一定是所谓的什么神之子、鬼之子。 而村中的一对中年夫妇膝下无子,街坊邻里的闲话可是没少说过。听着接连不断的耳边风,竟然心生歹念。别管什么神子还是鬼子,只要是个儿子,哪怕不是亲生的血脉,冠个自家的名姓可就是自个儿的娃娃。若从别的地方讨一个,闲话可还是会继续的,甚至变本加厉被说给孩子听,老两口知道村里人的嘴有多讨厌。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啊,可就不一样了……若事情真的能成,赶走村子附近的妖怪也是大功一件。这也不叫拐骗,是“救人于水火”。 鬼嘛……鬼是吃人的。就算从未吃过本村的人,也一定吃过别处的人。 真是疯了。若是寻常人听了,一定会这么想。可愈是闭塞狭小的地方,愈是能把寻常人逼成疯子。他们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甚至全村上下都在此事上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他们依靠人类特有的狡诈设下陷阱,诱使山鬼落网,并控制了她。可不论他们进行怎么样的威逼利诱,她就是什么也不说。若讲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触动她分毫;若严刑拷打,哪怕是极尽想象力的私刑,也没能逼出半个字来。他们是真不把妖怪当做人看的——或许这话有些奇怪。应该说,非我族类,诛锄异己似乎是大部分生物尤其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因为“鬼族一定都很皮实,妖怪的体质不是凡人所能比拟的”这样荒诞的说辞,人们就变本加厉地对待她,似乎要测试承受力之极限。这简直像是一群闻到血腥的鬣狗,一旦破了一处伤口,便要将肠子肚子都给你拽出来,皮肉撕得粉碎,骨头也要啃噬成灰。 这一幕,若是说疯狂的人们受到了邪物的蛊惑,在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始祭祀,也是令人信服的。在受尽屈辱的折磨后,再结实的鬼怪也会咽气。最终,关于孩子的事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们放弃了,将山鬼的尸体作为某种胜利的象征高高挂起后,便各自回家。 不曾想三天后,饥肠辘辘的孩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 他大概已经饿昏了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那户人家欣喜地将孩子领了回去,仿佛失忆般对那山鬼的事只字不提。虽说是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了,他却愣是半晌没动,呆呆地坐在肉菜之前,怅然若失。老两口以为他不会用筷子呢,还手把手地教。过了一阵,他应该是缓过来了,慢慢地吃了些东西,只是表情像在食用嚼碎的蜡块。 他的表里没有悲喜。 长期与群体脱节的生活,令这孩子在很多地方有些……反常。但他的听说读写,实则是没有落下的,他只是不能表现出来。在回归同类的群体后,这种所谓的同族善意令他只感到无措与恍惚,但强大的适应能力是良好的品质。但他能明白那“旗帜”的意义吗?没有人知道,但人们希望、甚至相信他不明白。 他还小,他只是个孩子,他从未与同类接触过。 中年夫妇待他不错,村里其他人在这件事上也格外宽容。似乎同为某种罪行的同党,一种空前的团结便显得理所当然。而作为罪证的遗留物,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随风而逝了。鬼族是这样的,传说它们的血肉是豺狼的皮囊,塞满了沉甸甸冷冰冰的棱角分明的石头,又以滚烫的、掺入胭脂水粉的开水烹烫,褪去皮毛而成。当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鬼怪,有着不同的说法,但终归是某些阴鸷狠戾的象征。可它们的躯壳都是偷窃而来,拼凑而成的,只要失去生命力,便很快烂成一把残渣。那孩子来了没多久,“旗帜”就不见了。 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 某一年…… 某一年,从小孩子变成大孩子的孩子,明白了什么。也不对,他早就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做了些什么。 他是从何处得到那把刀的?这大约无从说起,但也不再重要。仅凭结果来看,似乎既是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又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典型。它可以被称作报应,也可以被称为闹剧。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人们都要忘记最初的故事是如何发生的了。 或许也没人会记得,这样的故事是如何结束的。 直到他们的出现。 “我说得对么?”谢辙静静地说。 没有疯狂的怒吼也没有失去理智的尖叫,更没有自嘲般的狂笑。枫比他要更平静,不如说好像从未陷入失控的境地。他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说话,也不离开。他只是静坐着。 叶聆鹓感到难以言喻的沉痛,胸口压着一块山一样的石头。 “……那刀在哪儿?”寒觞沉默了半天,开口只是这样问道,“那夜里的凶手只是你的投影,虽然刀在他的手里,但在本体上,我们好像没见到任何凶器。我也的确没从村子的任何角落,闻到凶器的气息。即使时间过去了很久,我本也能察觉出蛛丝马迹的。” 枫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就连刚才谢辙的陈述,他并不同意,也未曾反对。谢辙只对寒觞说,或许早就丢了,或是被其他路过的妖怪捡走——这都有可能。只是忽然挑选在特定的某天行凶,这其中的原因仍不明确。想来,枫也不会告诉他们。 “你们也要杀掉我吗?”枫忽然说,“过去有道行太浅,无法离开的阴阳师,想以杀掉我的方法解开幻境。” “但这个法术不是你施展的,即使杀了你也没用。”谢辙说。 “果然够浅。”寒觞讥笑着,“想来你也不好对付。毕竟是……在鬼身边长大的孩子。” 叶聆鹓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只觉得,虽然目前他们所经历的事足够可怕,可枫这孩子……也足够可怜。同情心于她而言自然容易滋生,但她自认,这一次的悲痛极具价值。谢辙轻叹一声,面色难以捉摸。寒觞也猜不透,既然得知真相,谢公子又准备怎么做呢? “也许我能帮你什么。”谢辙这样说了,“这场幻术严谨严密,恐怕是实力远超我之上的阴阳师所为。他大概想除掉你——你很危险。但因为他没有办法,甚至可能只是同情,便没有杀掉你,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我大约能理解睦月君为何只是路过,却什么也不做评说了。但我与他终归不同,这件事……我没法当没看见。” 叶聆鹓疲惫地笑了笑。这番话,令她对谢辙一贯呆板无趣的看法大有改观。不过潜意识里她就知道,谢公子一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呢。 钟离寒觞微扬起眉:“呃,你怎么帮?你也说了,这法术……” “年久失修的建筑,总有最脆弱的一面墙。” 第十九回:空手红刃 白夜浮生录第十九回:空手红刃虽然不知道距离这场幻术创建的具体年份,到底相隔多久,但谢辙说的道理并没有错。一栋老房子,你看上去总知道它是上了年岁的。脱落的墙皮、开裂的梁柱、松动的砖瓦,这些表现都是明确的象征。就算是一些幻术、法阵、结界,也会有与之相似的、阴阳师能看出来的痕迹。 “那你准备如何破解它?”寒觞饶有兴趣地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也说过,设下这阵法的人恐怕没那么好惹。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能不能成的事儿,而是没做成会不会把命搭上的事儿。” 谢辙用鼻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在表达不满。 “我心里有数,你多虑了。我和叶姑娘出去观测一下此处的地形,找些可乘之机,就劳烦你留在这里守着孩子了。万一出什么问题,你也应该应付得来。” “……行,你们去吧。” 寒觞也想了一下,虽然他很想去看谢辙能搞出什么名堂,但枫没人看着不行,叶姑娘看着若是出意外了压不住,也不行。除了他留在这儿,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于是叶聆鹓就跟着谢辙出去了。他先是找到村子里最高的建筑,搬来梯子,爬到最高处去了。那是一个带有烟囱的建筑,可能是烧东西的窑或者别的什么,他们没进去。叶聆鹓在下面看着,不由得有些担心。因为这个建筑的高度显然是不够的,至少不够谢辙看遍村子的每个角落。他挽起袖子,将衣服下摆拧到一边,攀附着烟囱向上爬了一小段距离。看他毫不担心也毫无顾虑的样子,叶聆鹓的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小时候听说谁家孩子能爬树掏鸟窝,聆鹓都觉得厉害极了,如今亲眼看见这般敏捷的身手,真是既感慨又忧虑。 好在他没有停太久。谢辙松开手,直接从烟囱半截的位置落到地上,然后拍了拍土。叶聆鹓吓了一跳,对他说:“你怎么敢这样直接跳下来呢?要是摔坏了腿怎么办?” 谢辙愣了一下,大概还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他顿了顿,让她也不用担心。若不是怕这些建筑轻易散架,他直接就跳上去了,哪儿还用得到找梯子。 “你身手……这么好啊。”聆鹓感慨道,“我都没看出来……” 她上下打量着谢辙,感觉他这身板算不上结实,没想到还真是练过的。她忽然萌生起一点点奇妙的难过,终于意识到,比起他和寒觞那样强大的妖怪,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拖他们的后腿啊? 她的失落表现得不够明显,至少她没有刻意流露出来。某种意义上说,谢辙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也没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只是“谦虚”地说对轻功略懂一二罢了。 “我在阴阳术上,其实没有登峰造极的天赋,睦月君当初也直白地说了。但他觉得,不论法术还是武术,只要我都学上一些,双管齐下,是能强过大多数人的。我现在也不知自己到底算什么水平……或许是高不成低不就吧。” 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又去其他几处查看。路上,谢辙断断续续说了些事,多是聆鹓在追问。她得知,谢辙儿时一段时间,是在寺院中长大的,倒也不是为了剃度为僧,而是睦月君在很早的时候就与住持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由出入,跟着学些什么。要说六道无常看人的眼睛着实是准,他小时候很缺朋友,不爱说话,倒异常勤于观察。虽然不论做法还是练武,他也都只是笨拙地模仿,粗略地观看,但这些留在心里的东西,架不住他一天到晚闷头琢磨。长久下来,竟然自个儿弄懂了不少东西。何况常有各种各样的人出入寺院,造访佛门,他也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知道形形色色的事。 他后来随母亲辗转过很多地方。到了一处,别人都来找玩伴,他却喜欢找书堂、寺庙、武馆之流的地方。让进去的,就蹲在旁边看,不让进的就翻墙爬树,找个能看到的地方偷偷看,记在脑子里,晚上搁没人的地方有样学样。 谢辙去了几处地方,都是些不起眼的角落,距村子中心也很远。不过,这村子本身也没多少户人家就是了。他留下了一些符咒,每个符他都滴了一滴自己的血,还都挂了一枚圆圆的、小小的银色铃铛。聆鹓不懂,也没问。就这样,他们几乎走遍了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看遍废墟的每一处风景。自然,许多死去的人类的尸体都躺在那里。聆鹓开始还心存介怀,看多了也便学会在第一时间把眼神错开了。毕竟死者不能复生。尸体有些完整,有些不完整。它们和之前见到的没有太大区别。 没有太大区别…… “说起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尸体还保存得这么完整?” “可能一样是幻象,或者由法术维持鲜活。” “喔……这样啊。” 等他们回到边缘那尚且完整的小屋时,又快到黄昏了。他们饿了太久,走进门时,看到寒觞正与枫在啃着干粮。聆鹓连忙讨了一个冷冰冰的饼,谢辙却拒绝了。他说本来没想着会花这么久,又拖到将近逢魔之时。他必须尽快做法,以缩小邪祟出现的可能。毕竟逢魔时是不洁之物最为强盛的时期。 这一来,聆鹓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唯独寒觞毫不在意,在他们耳边吧唧吧唧个不停,简直像是故意的。 几人来到村子略位居中的位置,但并不完全是正中心。这里是将谢辙所布符咒的地方,按照特定的线相连所圈出来的中点。这里有一根高高的杆,上面挂着破败腐烂的一块布,脏得发黑,本来的颜色可能是深蓝之类的吧。巨大的布被钉在上面,在无风的黄昏里一动不动,像一具沉甸甸的尸体挂在上面一样。 不知这是不是当年…… 他们不约而同看了看枫,他只抬头看了那杆子一次,再没什么反应。 谢辙竖起二指,闭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周围响起了窸窣而清脆的铃声,接连不断,且愈发激烈。但现在一点儿风都没有。聆鹓明白,这是他布下的那些铃铛在响。它们大概是产生了某种共鸣,如群虫振翅般簌簌作响。不知为何,她竟然有点害怕。寒觞倒是觉得挺新鲜,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忽然,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谢公子,你的手……” 聆鹓和枫也看过去。他竖在唇边的指尖溢出鲜血,已经顺着手指在皮肤上流淌,渗入指缝之中。但他浑然不觉,即使被寒觞提醒,也无动于衷。他们又不敢轻易打断,只得忧虑地在一旁看着。在密集细碎的铃声中,聆鹓听到一阵什么东西在翻腾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那块布在杆子上挣扎着,舞动着,可现在依然没有刮风才对。 她的额边出现了一粒豆大的汗,即使现在很冷。太阳西斜,终归是赶上了逢魔之时。聆鹓感到一阵眩晕,昂起脸望向天空,残云的移动似乎都显得有些快了,不知是不是只有她这么觉得。她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大概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原因。云落下斑驳而狭长的影子,在她眼中也在快速地扫过地面,令她想起一个不那么贴切的比喻——蝗虫过境。 “你还好吗?” 寒觞看出她的异常,上前扶住聆鹓的肩膀。他又回头看了眼谢辙,他好像有点紧张,但依然没有停下当前的动作。而最为怪异的是枫,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如秋风里,枝头上,那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入夜前的第一声尖叫出现了。 这简直像冲锋的号角似的,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时间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发生了提速,尽管谢辙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并非他的意愿,也绝不是他这点法术所能做到的。恐怕是这场幻术做出的某种抵抗。杀戮即将开始,原本站着枫的位置却不见了人。寒觞扶稳了聆鹓,让她轻轻坐下,然后迅速环顾四周寻找枫的影子。 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高杆之下,就在寒觞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上面的布沉沉地落了下来,砸在他身上,将他覆盖、包裹。 这块布原先是深红色的吗? 即使被沉重的布所掩埋,枫也没有做出什么挣扎。寒觞看了一眼未曾停下的谢辙,然后慢慢朝那里移动。他咽了口唾沫,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现在,这里的气息十分混杂,他有些难以辨识。于是他一皱眉一咬牙,一把扯开了那沉重的布匹。 下面空空如也。 寒觞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向谢辙的方向。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红色的长刀从远处朝着谢辙奔来。事态恐怕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寒觞顾不得多想,立刻冲上前去,从侧面将刀的主人一掌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迸溅出些许火星来,持刀的男孩被推出去很远。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些烧焦似的痕迹。寒觞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那个持刀人。对于这小男孩来说,这把刀的确有些长,且有些沉重了。刀打眼看上去有四尺左右,缺乏营养的十岁孩童甚至比它要矮。他是如何拿起那样长的刀的一端的? 拿着刀的“枫”没有脸。寒觞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几步,退到谢辙旁边。 “告诉我,这在你的预设中吗?” “……不在。”谢辙终于停了口,睁开眼。 “你在开玩笑?” “但此术依然可破——给我争取一刻的时间。” 第二十回:空花阳焰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回:空花阳焰寒觞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谢辙的眼神认真极了,倒也不像毫无信心的样子。 “……行。你要是做不到,我们可都得死这儿。” 无脸的持刀人调整姿态,重新走向这边,看起来铁了心要中断这场破幻的仪式,不惜直接杀死组织仪式的人。他恐怕不是枫,至少不是本体,而是一种维护幻象的化身。若是枫一开始就不愿意,早早就阻止了他们,何必下这样复杂的套呢。何况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男孩早就提醒过他们如何离开,他本身并不是个坏心眼的娃娃。 可这持刀的小子不是。寒觞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起手,凭空划过一道弧线。弧线向外扩散,透过这一带空气看到的场景有些扭曲,像是穿过波纹凝视什么一样。聆鹓看过去,意识到这是空气被加热了,只有在极热的夏天的地面上方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下一刻,持刀的枫迎面冲来,而寒觞一掌打过热浪,一阵强大而炽热的气流风刃般扫过,连地面上的尘埃都被掀了起来。这力量阻挡了那个孩子,但这只不过是第一回合的角逐罢了。他们交起手来,寒觞将战场完全控制在距离谢辙和聆鹓都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牢牢牵制住他。 枫每挥舞一次刀,他们都能听到一阵奇异的嘶吼声,而且不像是一个人的……也不那么像人的。这声音很奇怪,几乎和金属本身和空气摩擦的声音毫无关系。这鸣叫像是许多种野兽同时发出的,压在一起,颇有种“万箭齐发”的气势。动物的部分像是雄鹰的啼声、恶狼的嗥叫、彪虎的咆哮;非活物的部分如冲锋的号角、擂台的鼓鸣、山洪的奔腾。有机与无机之物相互结合、熔炼,形成那他们昨夜所听到的杀伐连天的混杂的嘶鸣。似惊雷,似恸哭。 原来是这种声音——原来那些声音几乎出自同一个源头。让人惊叹,也让人恐惧。 除了听,叶聆鹓其实是看不太明白的。但她勉强能看懂的一点便是,这两个人都……很强。虽然枫暂时是被压制住的,那是因为他一门心思要将做法的谢辙就地砍杀,这样一来就无法全心全意地对付专门牵制他的寒觞。聆鹓感到很惊讶,惊讶得无以复加。她虽然知道寒觞是个妖怪,却不知他是这样强的。他的动作很快,每一步都能留下一阵红色的残影。他的法术似乎与火相关,却没有真正燃烧的明火,只是些灼热的温度与飞溅的火星。聆鹓不禁想起寒觞之前说过的话。如此想来倒也奇怪,他怎么会这么不喜欢火呢?说来有些奇怪,这不就像是针灸师傅晕针似的匪夷所思吗? 但要说枫……也出乎她的意料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凶戾?先前那乖巧可爱的男孩的身影烟消云散,此刻在这里战斗的仿佛是另一个人。他的每一招都有某种章法,聆鹓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到,因为寒觞总得想些办法才能化解。这孩子的阵势实在可怕,虽然脸上没有表情,可那气场当真像要把所见之一切都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她很担心,却毫无办法。寒觞已经极力去压制那孩子了。他有没有发挥出十成的力量,聆鹓不得而知,但她猜想寒觞或许也怕在一定程度上伤到枫本身。聆鹓攥紧了领口,凝视着谢辙,心里不断期盼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啊!” 寒觞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这让谢辙的手颤了一下。叶聆鹓转过头,看到他的小臂被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她却眼瞧着血从里面涌出来,汩汩不止。她立马慌了,想跑上去,寒觞却立刻伸直另一条胳膊拦住她,禁止她上前。他大概在抬起手施法的时候,露出手臂的一瞬刚好便被砍到了。他及时收回了手,但还是留下了一匝长的刀痕。 枫的刀看上去似乎更红了,是错觉吗?他现在没有别的动作,就像是笃定这一击便可致命一样。是寒觞自己大意了,他不曾想这幻象竟然忽然将矛头对准了他。可能即使是幻术也有所察觉,若不让这妖怪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他是无法近谢辙的身以中断施术的。寒觞的伤口也不算很大,但血却一刻也不肯停下来。寒觞的脸色在漆黑的夜里显得苍白,白得发光似的。血落在地上,很快渗进去,被饥渴的土壤照单全收。聆鹓简直要吓晕过去了,该不会这么巧,一刀顺着血管劈了下来吧? “这刀……”寒觞喃喃道。 他没有说出来,怕引起什么恐慌。他已经将妖力凝聚于此,按理说伤口很快就会复原才对,但是怎么毫无用处?他下一个目标就是谢辙了,寒觞知道,自己决不能让他得逞。大量妖力伴随着血液潺潺地流出体外,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另一手的两指按在小臂上,顺着伤口一路缓缓捋了上去。他的指腹所触及之处,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还有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聆鹓也闻到了,大概能猜出他做了什么:他用火将伤口上的肉烧焦了,这是紧急止血最好的办法,除了……大概会留疤。但比起救命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交手的速度太快,但寒觞仍注意到,在枫的脖颈侧面似乎有一个发亮的记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枫的身体微微浮了起来,刀给了他力量。现在刀刃和他的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柔弱的微光,暗红色,在黑夜里不那么明显,但也绝不会被忽视。这把刀像是在指引着他,将刀尖死死对准了谢辙的方向。这时候,就好像谁站在他们两点的连线之间,谁就会被捅个对穿一样。寒觞一咬牙,忽然用力跺脚,原先接纳了他血液的土地上蓦地腾出几道橙红色的光。光芒迸射冲天,聆鹓觉得自己定是眼花了,不然怎么会把那些扭曲缠绕的光柱,在某个瞬间看成了无数条身形纤长的狐狸呢? 红光通天,坠地,再度飞溅,一层激起千层浪。眼看着枫与那红色长刀迎面冲来,寒觞却是一动也不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反应就被侵蚀了全部的视线。眼里只剩红色,深的浅的,明的暗的,浓的淡的。浓郁的逼近黑色,单薄的近乎纯白,她这双凡人的眼睛快要无法承受无法理解所看到的一切了,但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死死摄住她的心魂,令她动弹不得。 “嘭——” 刹那间,她听见一阵清脆的爆声。这声音不是很大,但很清楚,一下就令她想起谢辙留下的无数铃铛。它们就好像在同一时刻爆炸了一样,发出这般奇奇怪怪的突兀的声音。 她闭紧了眼睛,甚至用双臂捂住,以免红光刺瞎了她。她还没法判断这声音究竟意味什么,只得静静等待。她强静下心来,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心脏跳动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只让她觉得烦躁,甚至想让它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切都好安静。那阵强光消失了。她生怕是自己暂时习惯了,还不敢睁开眼,可等了半天仍没有任何动静,她才试探着挪开了双臂。聆鹓慢慢地、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觉四周都是黑暗,吓一跳,以为自己真的瞎了呢。这一吓让她完全张开了眼,看到面前安然无恙的两个人时,终于松了口气。 她想跑过去,却立刻摔了一跤。那种谜一样的压制虽然消失了,却让她对身体的控制出现暂时的认知错乱。她挣扎了一下,寒觞一把将她捞起来。那一瞬间就着些许月光,她看到寒觞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道一匝长的黑色疤痕。 “你这……” “没事。”寒觞道,“止住就行。” 谢辙走过来,但步伐不算稳健,大概是坐太久了。他环顾四周,不再见到枫的踪影,只见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黑色的细小粒子,夹杂着些许红光,像是被拉扯开的稀疏的余烬。 “你也受伤了。”聆鹓抓起谢辙的手,“你的手怎么……” 谢辙抽回手,张开五指看了看,上面只是干涸的血迹。 “我也没什么大碍。血止住了。这幻境似是对空气也做了手脚,竟想把血榨干。” “啊……我说为什么我的血止不住呢。”寒觞隔着袖子轻握住那段手臂,也不敢用力,“不过我倒是没有那种……被抽出血来的感觉,反而像是我的血自己急着逃走似的。” “是很奇怪。” 叶聆鹓四下也看了看,确乎是没见到枫的影子了。既然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她便要问最大的正事了。 “枫他……还有这个村子,到底——” “幻术破解了。”谢辙说起来倒也轻松,“到不了天明,这结界就会完全消散。现在我们应当也已经能离开了,不用等太阳升起来。只是那孩子……真不知哪里去了。” 寒觞昂起脸,嗅了嗅这里的空气。 “我也没有闻到他的气息。要么是藏起来了,要么已经跑了,也无处可追。也罢,我还在想你破了这场幻境,他是不是只能跟我们走了。一路上,可费劲得很呢。” “喔……我也想过。但他大概会成为青年甚至中年的模样吧?除非那幻境同时干扰了时间和空间。唔,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本打算到下一处村子,就替他找个能做的活计维生。” “唷,你倒真是好人做到底。”寒觞一边咋舌,一边感叹,“也是,光护着叶丫头一个就够呛啦。” 叶聆鹓被戳了肺管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她慌张而羞愧的样子,寒觞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对这好心的姑娘而言有些过分。他立刻改口,说幸亏他厉害,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妙。叶聆鹓这才回过神,趁天亮前与他们走了。 第二十一回:空穴来风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一回:空穴来风有两人在路上并肩行走。 男子穿的是普通的直裾衣,纯白色,平日里定是多加注意才保持得干干净净。相较于江湖中大多数男性,他的头发有些短了。不过在如今的年代,人们对长发所赋予的执念不再那样深厚,与忠孝礼仪间的关系显得淡薄。毕竟不论东洋人还是西洋人都频繁地造访他们的土地,而最早与他们接触的胡人男性也都是短发。文化的碰撞与融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他深谙这点。不过他的理由,或许没有这么复杂就是。 女子的衣服略花哨些。花哨的不是颜色,而是纹样。偶尔有几处冷色以作点缀。她的裙子长而柔软,一看就是好料子,无序的褶皱再怎么堆叠仍是拍拍就抚平了。最漂亮的是那件禙子,上面不仅有印染的暗纹,还有细细绣上去的花纹。那些纹路多是花朵,有骄傲的月季、羞怯的铃兰、秀丽的芍药、素雅的雏菊等,各式各样的花大小不一,风格不同,在这件禙子上却相得益彰,十分和谐。但细细看上去就会发现,没有一朵花是完整的。它们要么缺上几瓣,要么略有破损,就好像要为更多的花纹腾出地方似的。虽然奇怪,但打眼看不出来。 她的衣服主体多是红白,红得像霞,白得像云。她还缠着一条轻薄的披帛,是柔和的粉橘色与清甜的水红色相互交织、过渡。远看上去,她像从黄昏时刻降临的云霞,一不注意的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飘向远方去了。 发型倒是普通,只是用纸带子低低束起来罢了,没有其他装饰,顶多栓了个铃铛。 那名男子还好,女子穿这样的衣服赶路实在显得太奇怪了。这怎么说也该坐在轿子上,让四个以上的人抬着走的。她倒不。但从那双平跟的绣花鞋上看,此类舒适的鞋子也不像是给不爱奔波的人准备的。 “你此行又要做些什么?”男的问。 显然他其实已经同她走了一段路了,不知什么原因一开始倒也并未问个明白,也可能是之前在说别的,现在才想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杆御币,也看不出到底是他还是女人的东西。而女人手中拿着一杆神乐铃。她的步伐很稳,手中的铃与发稍的铃都几乎不曾发出声音。 “去办一件小事。”她总这样,说话云里雾里。 男子也不追问了,大概是习以为常。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大多以问答展开,这也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严格来讲,女子大概算得上是男子的师父,只不过他们从未相互称呼过。因为男性的问题大多是疑问,以求得答案为目的;而女性的问题大多是设问,以诱发思考为出发点。他们认识了多久,说不定两方也都记不清了。 但那一定是远超过人类寿命的漫长岁月。 “泷邈?你不要动。” 男子有些疑惑,但站在原地不再向前。女人停下来看了看他,便继续走。男的也跟上,女的向他询问: “你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些?比起上次见面。” “啊……”泷邈捻了捻鬓边的发梢,“应该吧。我以为我作为妖怪的特征变得愈发明显了。前些日子我无意揪下了一根头发,转眼就变成了白色的长绒。拿起剪刀来剪下一排,碎发也都变成苍白的绒毛。” “哎呀,那还真……”女人思索了一下,短暂地停顿后继续说,“或许是妖力不大稳定,是一时的事吧。若是力量控制得当,自己是能任意决定的,连头发指甲要不要继续生长也能自个儿说了算。唔,说起来,你大约是何时剪掉头发的?你最初与其他走无常见面时,听说还是长发。但自打我见了你,就基本上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变过。”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吧……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当初是想和所谓的家里做个了断。那时候,听到什么宣扬发肤血肉的事,都恨得牙痒。现在罢了,只是觉得短了方便。” “这是好的改变。” “应该吧。可能只是时间长才放下了而已。” “时间是良药。你治好了这处心病,其他与之相关的病,也不再有了。” “是吗?可是既然不会察觉到,我又如何觉得那是好的改变?” “若察觉到了,你又该悲痛为何会遭遇此事。还是不来的好。” “啊……嗯。”泷邈又多看了一眼侧前方的女人,“说起来,我初次见您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巫女的行头。但近来好像不见您穿过了。” “啊,那个才是偶尔穿的。”她笑了一下,“需要频繁出入神庙时,我会换那件。” “这样吗。” 两人又不再说话。沉默算不上他们的常态,说的多与少,取决于他们多久没有见面。他们不是总在见的,但卯月君出任务时,觉得场合还算合适的话,会问问他。他通常会来,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 清晨的微风一阵又一阵,在寒冬里显得萧瑟。他们的衣服都不像是冬日该穿的,但谁也不觉得冷。 “您最近见过如月君与霜月君吗?” 泷邈又问了。几乎每次见面,他都会问这个问题,即使知道多半没有。其实他并不太关心答案,但这更像是某种仪式——出于镌刻记忆的动机。也只有这两人,在漫长的五百年的时光里,是最为深刻的。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面容也有些模糊。但他很自信,若是有朝一日有缘相见,他一定能认出他们来。 “没有。你知道,我们并不怎么见面。不过……” “不过?” “我见了水无君。” “啊……” 水无君他也是知道的,但并不如前两位那么熟。不过说到底,他和前两位也没多熟悉。而对于水无君,是真真正正的一面之缘。她成为六道无常的事,夹在霜月君和如月君间。 “水无君……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我其实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忘了,是真的没有注意,也没有记过。对我而言,她只是个江湖人……”泷邈回忆着,“她的搭档死时,我是在场的,但精力很难放在她身上,以至于连她在最后喊的另一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也情有可原。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只记得你说过,那时追猎我的人名为唐赫。他死了,是霜月君杀的。” “嗯……这件事我也是听来的。”卯月君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知道的事实,“唐赫啊——这个人有些不妙。” “他不是早就被杀了?” “是转世。” “难不成,他还能继承转世的记忆?这不可能,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记得,他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过了这么久,他也不该还如当初那样。” “啊,倒也不是。若是保留前世的记忆,那位大人恐怕早就派人去查了。我所说的不妙,是他后世的生辰。天干地支,六十年一轮回,如今后世出生的干支恰与他一样,连月日时都别无二致。这恐怕不是巧合,而能做到的,兴许也只有六道无常……但没有证据。” 泷邈想到了什么,可没有说下去。他只是说道: “很难不去怀疑什么。” “暂且,我们还无从推论。这件事我倒是没有告诉水无君。她虽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这位却有着血海深仇。她的同伴死于此人之手,如此蹊跷的生辰,她一定会不必要地追查。何况她现在有要事在身。” “她的任务是?” “这便是我之前要对你说的了。水无君被任命,给一个麻烦的孩子解咒。她说,她要去求助凛天师。水无君生前是杀手,阴阳术几乎一窍不通。她成为六道无常后,也是与凛天师这个熟人学的法术。水无君觉得,此人多半能帮助他们。” 凛天师啊……泷邈知道这个人,他还深深记得他的名字,这倒没有忘。如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因为母亲是曾经的走无常而获得漫长的生命。但说到底是肉体凡身,恐怕比起自己这样的半妖,要更早迎来生命的终结。相较于凛天师过去的友人——例如霜月君、如月君,她们的日子比自己也长得太多。 时间会抹消生离死别的痛吗? 活的太久,泷邈也总是会根据一个事发散思想,继而联想许多。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沉默着的,不再有新的问题。卯月君知道他在思考,也从不打扰。她认为这也是好的。 他们又走了一阵。卯月君忽然问他: “你认为仇恨会随着时间消失吗?” “会吧。时间越长,人也好妖也罢,听过见过的爱恨情仇就更多了。相较之下,过去的事便显得易碎轻盈。我也好,水无君也好,霜月君也好,应当都是这样——我猜吧。” 卯月君缓缓点了点头,又问: “倘若此人被束缚住了,不再见到什么他人的离合悲欢,终日沉浸在自己过去的事?” “……我想想。” 泷邈不知卯月君此话的语境,但还是就多种可能开始琢磨。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人被困住?厉鬼倒是这样成的。那看来,说不定不仅不会忘记,反而还会更加在意。就像指缝间小小的刺,忙起来的时候快要忘记它,闲下来,碰或不碰它都觉得刺痛难忍,闹心无比。 他们穿过这一带起伏不定的土丘。他仍想着,脚下随卯月君走着。忽然间,卯月君停下了脚步,面对山坡下的光景,微微张大惊讶的唇。她加快脚步,泷邈追了上去,他们来到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中。很难看出这里曾经是村子,经过日蚀雨打,砖瓦土木都腐朽不堪,似乎略微强劲的风便能摧枯拉朽。 他还看到,数具苍白的枯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唯剩死寂。连乌鸦也绝不会愿意在这儿多加驻足。 “……我们来晚了。” 第二十二回:清茶淡饭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二回:清茶淡饭枫究竟何去何从,快要成为谢辙的一个心结了。 在新的城镇,他们找了客栈歇脚,多停留了两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对在那死一般的村子的遭遇只字不提。他们都需要时间来调整,不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应得到休息。 谢辙倒是理所当然地又被小二数次忽略了。他本就没什么存在感,再不爱说话,真正成了一个透明人。叶聆鹓和寒觞也想和他说点什么,但想不出好的话题,他也只是应付。直到今晚他们闷在客房吃饭,寒觞终于忍不住说了他两句。 “我说你啊,能不琢磨之前的事儿了吗。”他敲了敲碗筷,显得很烦,“我可真是快受够你这闷葫芦了。” 叶聆鹓觉得好像有点太直白,只是试探性地附和:“嗯……谢公子是话少了。” “还好吧。”谢辙淡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和以前差不多。” 但他情绪明显是低落的。不然,没有谁会对着最近的一盘荠荠菜一个劲地薅,而对其他荤菜视而不见。寒觞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将他面前的绿菜和一盘豆芽肉沫换了一下,谢辙果然又只夹豆芽了。看他那模样,好像这菜进了他嘴里也吃不出区别来。 寒觞对聆鹓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跟块木头似的。唉,姑娘你住单间,你是不知道,我啊,说句话他从来不接茬。进来送餐的小二都以为我在对空气自言自语。” “哎……不、不至于吧?我是想着钱的事儿,才建议你们开一间的。要不我再……” 聆鹓显然误会他的意思了,这茬也完全接歪了。寒觞喉头一哽,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算了,还是别和他们兜圈子了。他坐了下去,将筷子轻轻拍在桌上,不想再吃了。 “我们知你是好心,才会想着去帮那孩子。如今也不知帮没帮上,自然心里不太舒服。但木已成舟,就不要想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了,你多少做出了些改变。而且,我们也确实对你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真挺有本事。好啦,别再琢磨了!” 谢辙估计本就没什么胃口,他也放下了筷子,然后轻叹一口气。 “我就是心疼那孩子他——” “你怎么不心疼我啊?”寒觞抬起眉,“不心疼我那番你来我往劳神伤力,心疼我胳膊上那么大一口子,心疼我白白流出去的血?真服了你了。自己的碗儿都是漏的,管别人锅里的菜齐不齐全?” 叶聆鹓明显感觉寒觞的火气也上来了,估计他这两天真给谢辙憋坏了。他平时话就蛮多的,而他对那村庄里的事也看得比谢辙要开,自然恢复得更快,没法顺着谢辙的节奏走。聆鹓得想个办法转移话题,不能让他俩再耗这一件事了。 “对了,钟离公子……” “生分了啊。”老狐狸抬起一根手指。 “呃,寒觞——关于你那时候使的几套法术,我有些问题想问呢。” “我就猜到你要问,怎么现在才开口?你说吧。不过乐不乐意回答,就看我心情啦。” 聆鹓连连摆手:“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用太在意的……若有冒犯,还请——” “行啦行啦,你怎么总是铺垫老长一堆?快切正题吧。” “嗯……我在想,你是说过你怕火,对不对?但我看你的法术,几乎都与火有关呢。” 钟离寒觞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否认。他沉吟一阵,像是在思考如何做解释,而哪部分该说,哪部分又不该说。想来想去,他换了另一边翘起二郎腿,将手肘撑在桌上,托起脸,这才徐徐说道: “你还记得我和我师弟钟离温酒,曾在一位仙人手下修习吧?五行之术,是最基本的仙法。而八卦呢,亦是五行变化的一种。” “这与八卦有何关系?” 叶聆鹓好奇地追问,也停了筷子。她注意到,提起这个,谢辙似乎有点兴趣。他身体略微前倾,好像是想听得清楚一些。于是她应着寒觞,鼓励他说下去。后者自然注意到了。 “欸,急什么,这不是在说么?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是这么说的,是不是,谢公子?天水山雷风火地泽,天泽为金,山地为土,雷风为木,水为水,火为火。仙人说我与火最为相容,在火法上颇有造诣。顺便一提,我兄弟与木法最称。雷是阳木,风是阴木,他的风雷之法远在我之上。老谢,你呢?” “……都略懂些。” “过分谦虚可就是骄傲了,兄弟。而且你这说法可有点嚣张啊。” “等会。”谢辙微倾脑袋,皱起眉,“你比我老才对吧?” “在意这个干什么?这不是叫着顺口么。” “我叫你老钟还差不多。”谢辙淡淡地说,顺便翻了个白眼。 “……你能不说这种没文化的话吗?” 气氛活泼些了,叶聆鹓的心情也终于好起来。 “唔,说起来,我也觉得叫谢公子太过生分了。谢公子有没有什么顺口的称谓?” 谢辙倒是回得干脆:“没有。” “啊……怎么这样。”叶聆鹓有点失望,但马上又打起精神,“那你若不介意,我能不能替你起一个叫起来顺口的?” 谢辙好像还真不在意。他端起清淡的汤碗,微微点头。聆鹓高兴地说道: “那,我可以叫你阿辙吗?” 谢辙呛了一口汤。两人都一愣,寻思着这叫法好像也没什么。谢辙咳嗽了几声,将碗放回桌上,轻轻摇摇手: “不打紧,我只是呛到。既然叶姑娘开心,怎样都好。” “真的吗?谢谢你……” 寒觞暗骂一声:“双标。” 人啊,还是要多说话,多聊天。这样一来,局面终于不那么尴尬了。待小二收拾了碗筷以后,他们分别坐在一张椅子上,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聆鹓忽然想起来,自己想问的正事儿还没说完,便继续追问: “刚刚打了岔,都忘记问你。寒觞你究竟为何会不喜欢火焰的法术?是不是牵扯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你若不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哦,这倒没有。”寒觞的语气倒很轻松,“最多就是在我刚学会控火之术时,火焰不受控制,总让局面显得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我不擅长这个,但后来经前辈们指点,才明白这恰恰是力量过剩的表现。初试牛刀,是有些不稳,多加练习才是。硬要说的话……反而是我熟练掌控火焰后,在探亲时不小心烧到了妹妹的尾巴。她那白花花的美丽绒毛,自此留下了一小撮黑色。她当时还很生气,拿嫁不出去就坑我一辈子威胁我,直到温酒说会娶她,这丫头才安静下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眼神显得柔和。寒觞暂时陷入对过往的思念中,那种美好的氛围似是要随着他的叙述浮现。谢辙和聆鹓作为听者,也能感到那一份温柔的共鸣。 “哎,说多了。其实换了毛,那撮黑都要看不出来了……我不喜欢明火的理由,说来也简单。它们会让人、让动物、让妖怪甚至草木都惊恐不安。它的力量太过强大,太过猛烈,几乎要成为生命的对立。火啊,就仿佛象征着死。但我啊,总要学会与自己最擅长的力量打交道,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尽可能避免使用明火焚烧,而是依靠提高事物内部的温度……这要柔和得多。”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茶杯。茶杯是瓷制的,在被寒觞攥在手中后,很快散发出通红明亮的光,上面的花纹也随着升温消失不见。接着,它表面的釉尚还完好,内里却出现了丝丝缕缕的更加醒目的红线。因为内部的热量传导并不均匀,“啪”的一声,瓷杯就碎裂在寒觞的手里。他松开手,让瓷片掉在地上而不是木质的桌面。那些碎瓷片很快冷却,但没有恢复白色,而是保持着烟熏似的漆黑。 “喔……” 聆鹓和谢辙都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又说了很多话,都是过去的、日常的小事。分享过去的生活,是一种慷慨,也是一种善意的散播。这种事对拉近关系尤为有效。这不,几人连称呼都改了口吗? 直到月亮高高挂起,每间客房的人都进入梦乡后,叶聆鹓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屋子里去。她觉得快乐又轻松,因为自己从未这么畅快地与谁聊过天。虽然想到今后还有一半以上的路要走,可与这些有趣的人在一起,一定一点也不无聊。 另外两人也收拾了一番。简单地洗漱后,寒觞爬到自己床上准备睡觉。吹灭蜡烛前,他看了一眼谢辙,这人还坐在自己床边没有躺下去,不知又在想什么。 “还琢磨呢?”寒觞伸长脖子,“你累不累啊?” “啊……不,我在想别的事。关于叶姑娘对我的称呼……” “怎么,反悔了?有意见也得憋着,都答应人家了,别扫小姑娘的兴。” “这倒也没有。只是……” 寒觞听到那边床边传来一声轻叹。他可真受不了。 “行了行了,别唉声叹气的了。有事儿直说,少拐弯抹角,娘们一样磨叽。” “阿辙这两个字……”姓谢的酝酿了一番,才将这俩字艰难地说出口,“这两个字,其实是……” “其实是?” “我娘这么叫的。” “噗嗤。” “你笑什么?” “我没笑。” “我听见了。” “我当你聋。”寒觞一个打挺起身,也坐在床边,“不是,你怎么想的,你还怕她占你便宜不成?” “倒也没有……只是不大习惯。罢了,无妨,看当时她那样期待,我不好说什么。” “噗……” “你怎么还在笑。” “晚安!” 第二十三回:清明在躬 您不冷么? 叶吟鹓真想问对面的人。她们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女人单手撑着脸,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虽然这个小镇的人很多,但凉风依然不客气地钻进窗里。她的衣服看起来不算保暖,暴露在外的皮肤面积也不小,很难相信她真的一点凉意也感觉不到。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水无君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在我这里,你不用顾虑太多。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了,就算有什么影响,我也不怕。” 吟鹓倔强地摇了摇头,依然双唇紧闭。她裹紧了最外面的雪篷——是浅鹅黄的,绣着金桂的那件。她带的行李不多,与离开的匆忙与否无关,她本身就没什么东西。就这么一点小包裹也是水无君一路替她拿的,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我不冷。”水无君终归是看出她想问什么了,直截了当地说。 吟鹓一愣,随即点点头,捧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杯。这茶不行,比起她在家里能喝到的差了太远。都说人一旦喝过好茶,就会对劣茶挑剔起来,但其实她对茶水的好坏从没有什么要求,解渴就行。她尤喜欢花茶,可懂行的人好像总有种歧视似的,真是怪事。消遣的事而已,竟还喝出优越来了。在吟鹓眼里,平等地喜欢每一种茶,喝出每一种茶的优劣来,才是真正厉害、真正懂茶的人。 她与堂妹一样茶色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杯中,两片茶叶沉在杯底。家里有人能通过茶叶判断事件的凶吉,但她自己不会。关于她的家业,她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的。小时候,是家里人觉得不到年纪;长大后,理由自然是没法教了。不过说到底,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其实是大家不敢罢了,吟鹓心里也清楚。 虽然常年“软禁”深院之中,她对这个世界仍然没有太多好奇。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固然有趣,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快乐罢了,深入了解便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意识到这点后,吟鹓便更觉得无趣。所谓云游各城,不过是从自己住腻的地方到别人住腻的地方去。 水无君早就注意到了,吟鹓的眼神总是看得很远,远得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反正不在眼前视线落着的地方。她无法揣测这孩子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得帮她。 我们要去哪儿?这个问题,吟鹓或许早就想问了。水无君想了想,过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好好解释一下了。毕竟她知道,自己我行我素了太久,总是忽略了别的事。这一点,她的同僚们不止一次地提过,兴许是该改改。 “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女人说,“但我们尽量走捷径。” 叶吟鹓抬头望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已经随水无君走了两天,却还没得到一个明确的地点。一路上,她们畅行无阻,只要出示了黄泉铃,关卡的人们自然会让开道,大些的旅店也会提供妥善的居食。但水无君说小地方不行,知道黄泉铃的人少。关于六道无常的事虽然流传广泛,但也不是真正人尽皆知的。 吟鹓大概有些失望吧,水无君也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情。这种事,本该直接将一个解决方案摆在台面上,而不是拉着当事人到处乱跑,何况情况还很特殊。但对她而言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了。最好还是直接带她亲自见那个人,才能得到最快的定论。 “我们要找的人,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座山很高很高,不好上去,但我们有办法。” 吟鹓又点了点头,幅度很轻,不仔细看都以为她没听见。无所谓,水无君就当自己带着一个小哑巴,自言自语便是,无所谓她聋不聋。但吟鹓的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水无君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注视。她可能还是希望自己多说点什么。 “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水无君尽可能说得笼统,“是个仙人,被人们称为凛天师。他的原名叫凛山海,你家修习风水阴阳,可能有人略有耳闻,他是凛霄观的弟子。我生前和他不算太熟,他那时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后来我成了走无常,他悟道成了仙人,早年仍游走于世,云游四海,依然帮着众生驱邪逐妖。他既没有飞升成仙,也没有为民而死,但不少地方也有了他的祈福神庙。仙人的寿命终归是有限的,他便找到一处避世的山峰闭关。啊,说是闭关,只要有人能上去求他,他还是会见的。我早些年找到他,求他将他学会的仙术再教给我。若不是他无法出关,我会直接带他来见你,而不是拉着你见他。” 吟鹓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关在院中久了,对自由的体感也变得不咸不淡。何况多数时候,她们走的是灵脉,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离乡很远了。对她而言唯一的遗憾,便是不仅无法与堂妹通信,就连她的信,自己也收不到了。唉,锁信的箱子定会被一通乱翻吧,虽然家里人也是为自己好,但按他们的性子,八成也不会按原来的顺序排好。算了,回去以后自己再重新排一遍,顺便一一回顾一番。过去最为孤单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挺过来的。 但她带了一幅画出来,是堂妹十五岁那年画的。她成年那年,也是自己成年那年。 十五岁的笔锋依然稚嫩,何况聆鹓没正经学过画画。但纸上仍能辨认出两个年轻姑娘的面孔,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拉着手,都笑着。背后是两棵桂花树,树上有鸟。聆鹓说,它们在唱歌,她们都在唱歌。 几年过去,纸有些泛黄、变脆,颜料也略微褪色了。她很想挂在墙上,但还是拿去压了箱底,现在才拿出来。不是因为不喜欢,是实在太喜欢了。 那一年,娘还活着。不过生辰那天,她就开始提相亲的事了…… 或许一切都重来一遍,她会做出的仍是同样的选择。她为这样“没有良心”的自己感到愤慨不已,却绝不会改变。躯体的自由不是自由,灵魂才是。但母亲、家庭,乃至这整座江湖,都用一种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桎梏。 叶家算是好的。三从四德的规矩在如今的江湖好像没有太多市场了,可某种类似的束缚从来没有停止它对女人的摧残与迫害。相夫教子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某种使命,这很奇怪。就连那些闯荡江湖的女侠,人们提起的无非也是她有没有相公,何许人也,支不支持她当今的事业。若是没有,又会说:“啊,这种身份这种事,果然不会有男人要啊。” 去他妈的。她心里就这样骂了。家人不让她说脏话,对哥哥们倒是宽容很多,脏话也是男人的权力么?反正她在心里骂,谁他妈也管不着。 如此乖巧的外表与“可怕”的内心对比鲜明,或许能吓坏每个知道真相的人。无所谓。 澜未鸣雷·水无君……她如此潇洒自在,是否也与自己的身份有关?是不是成为六道无常,受到的风言风语就能少些?吟鹓又想了想,自己本不该在意这些,这不是本末倒置?可她还是多少有些向往这番来无影去无踪的生活。她对解咒的事其实并没有信心,若自己的嗓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不如跑得远远的,做个隐士。对这可怖的现实可怖的一切都敬而远之。 水无君当然不知道她怎么想。就算是六道无常,也没有读心的力量罢。 “啊……我倒也不是有必然的把握,觉得凛天师就能帮到你。” 吟鹓又吓了一跳。虽然水无君确乎是不会什么读心术的,但这还是太巧了。细细想来倒也没什么,反正她们现在要做的事,不也就这一件可想吗? “不行就再找别的办法。”水无君接着说,“或许会花很久。但我可以先把你送回家,自己在跑别的任务时替你打听打听,想想办法。生命存续这么多年,我所得到的大概就是一大摊少用的人脉吧。厉害的人挺多,总有能帮上忙的。” 见吟鹓没什么反应,她又说:“不想回家,找个靠得住的地方暂住也可以。你爹说他打了招呼,沾亲带故的都能给我们钱,你也能过得很好。你不喜欢在家,能换很多地方。” 吟鹓这才点了点头。虽然对她而言区别不大,但水无君会为她考虑这么多,难免有些感动。她知道,自己与这个女无常之间多少有些隔阂——算不上合不来,只是都有些微妙的距离感。她们都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只是生命出现交集。当然,这不影响吟鹓的感恩与敬佩。 水无君拿起茶杯,将放冷的茶一饮而尽。“我在想,一个东西也许能帮到你。” 吟鹓歪了歪头。她还从未想过有什么神奇的宝贝能帮上她的忙。 “它是碧落群岛九天国中,诸神的遗物之一。相传是海神的宝物,是块琥珀。它好像能让人略去言语,直接心灵相通,不知真假。在哪个走无常手里吧?但那东西好像也有点儿危险,我多问问。” 还有这种好东西?吟鹓只觉得不可思议。就在这个时候,窗外路过了两个人。他们一男一女,女的贴着窗边走。她侧脸看了二人一眼,没说话。转眼间,两人就踏进了茶楼里。 水无君忽然站起身来,对吟鹓说道: “该走了。” 第二十四回:清尘浊水 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皋月君的手下。 水无君依稀记得,这神奇的蓝珀就在殁影阁中。但阁主本人……她见过。虽然不是什么见了就头疼的人物,但也是不好相处的类型,至少对她来说是。暂且不提皋月君本身,她的心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少沾上关系为妙。 男人的皮肤苍白无血色,衬着锦缎儿的衣服,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他的两边小臂都覆着一种特殊的软甲,与一枚手指相连。在他的手上和脸上,有着淡淡的鳞状的纹路,但不细看是完全不明显的。他束着黑色的长发,右眼的刘海倾斜着,墨绿的眼罩蒙着一只眼睛,上面缝着交错缠绕的白色细蛇。他眼下各自缀着两颗痣,露出的左眼有种怪异的阴冷,死人一样。他既像个懒得生事的人,又像个招惹是非的人。 女人的个头与他差不多,也是黑发,又长又浓密,编了个蝎辫儿。她一身深紫的衣料,都挺单薄,但错落着堆叠,勉强算是冬天能穿的衣服,衣角上都固定着金饰,与她的金镯子、发饰、耳环、戒指、项链都是一个风格的纹路。装饰不算沉,细小,却多。她鼻梁上架着一道细细的金丝框,蓝香草色的薄纱遮住下半张脸。左侧鼻翼还嵌着金子打的鼻钉,容貌又像本地人,又像异乡人。她眼神更尖锐,看什么都有种说不出的敌意。 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伺候。 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以后,水无君早带着吟鹓离开了。说不上是避瘟神吧,但脚下的速度倒也挺快。女人这才对男人说道: “水无大人身边那个,好像是……” “跟我们没关系。”他似乎不想讨论这个。 他有更要紧的事。 小二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挤出笑来。 “两、两位客官,喝点啥?我们有上好的龙井、新下的……” “石花。” “紫笋。” “呃……” 小二也不知听谁的,还是都给上上来。面对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男的摆摆手,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听她的。快点。” “好嘞,紫笋一壶……” 小二逃一样脚底抹油,离开了这对带着煞气的男女。女的检查了一番指甲里的脏东西,男的只是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儿,出不了差错。你会质疑皋月大人的话吗?” 解烟准是觉得烦了,毕竟这蛇妖一路都摆着脸色。倒也不是不开心,只是集了焦虑与烦躁的双重不安。他心里定是在担心着什么的,只是一直没说。若与他同行的不是这个嘴和尾巴一样毒的蝎子精,他的话说不定能多点儿。尽管他自个儿也不是什么无毒无害的好东西。 “还不许我烦了?” “烦什么呢?”她阴阳怪气,“大人许你这点时间不够造的?非扯上我,好像我的任务很少,时间很多似的。” “半斤白眉蝮的唾沫堵不住你的嘴?拉你我乐意?若不是别人都不在青璃泽,我还用得着你个狮子大开口的女妖?” “哟,几百年不见,好兄弟靠自个儿都摆不平了?” “啧。我可得承认,一个人保准拗不过他。这位弟兄造的孽,轮回转世也轮不到人间。辗转数年投胎人道,竟沦落为他曾最为讨厌的人类。也不知他会怎么想。说这些倒也没什么用,但他身上保不齐有那种……讨厌的影子。”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没辙,谁让我欠他的呢?你常与外人议事,口齿伶俐,说不定用不着动武就能把他劝走。” “难哦。”解烟转了转腕上的镯子,“他生在这儿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小少爷的脾气也是百里人尽皆知,你一路上也听到了。十几岁的臭小子有那么大的风波,可确实不好办。你不是说绑也得绑走吗?呐,毒我已经配好了,给不给解药,可得看小少爷配不配合了。” “人类……人类很麻烦。”佘氿幽幽道,“数千年来,他们所谓家国情怀德礼仁义一直是个难缠的东西。当年的蟒神摩睺罗迦大人,也算是被这东西摆过一道,我不得不多虑。” “哦,差点忘了,你也算得上它的眷属。你是在南国的灵场中,结出与它一样的上等灵珠吧。倒是可惜,还未成型你就剜了拱手相送。” 佘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就算不剜,也无法继续下去……何况那也不是拱手相送,而是等价交换。没它,我们也无法从六道之中捞出这尘埃般的魂魄。” “这一向是我们殁影阁的规矩。” 言下之意,他们二位在过去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皋月君于他们都算得上有恩,才换得一群妖怪如此心悦诚服。佘氿对此人没有什么看法,他是不像自己兄弟那样反感人类的。但恩情,他自觉也算不上,顶多是他与殁影阁主的另一层交易。硬要说,有点像新来的一个人类与阁主的……以交易为基础的雇佣关系。 所有在奈落至底之主那里碰不得的底线,被皋月君称为“死律”,比铁律更加无情而骇人。这些死律确实不能冒犯,任何一条拉出来,都会让佘氿他们感到切实的威胁。死生之术尤甚。对于这位挚友,他也是与皋月君有约在先,自己才甘愿任人差遣。何况在当差的这数百年来,他也并不觉得枯燥无味,心里认定这儿是个好去处,当初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但最正经的最重要的最迫切的那个约定,也一直是他的心结。 人死不能复活,妖也一样,但皋月君应许的也不是简单的“苏生”。为了规避死律,他们需要一些迂回的方式,这是殁影阁多年来着手的重点之一。现在,是其中的一个方法。硬说起来,佘氿自知自己和转生的友人,都像一种实验品。只不过比吴垠解烟手中的体面些。 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都不介意。 这时候,小二端茶上来了。这家茶楼很正式,每桌都有人专门斟茶,还有一套特别的流程要走。不过这个钱另算,你不要,开始就得把人打发走,这是规矩。这钱也得给,只是没那么多,相互都留些面子。打发的钱都得交给掌柜,因为不是靠自己的技艺赚来的钱,分不到成。这规矩在这一带都有。 解烟随手摘下一枚戒指,扣在那准备斟茶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手心,然后摆手赶她。女人很高兴,连连鞠躬倒退着走了。他们心里明白,若是实物,价值并不好算,掌柜的通常默许他们自己收下。这枚金子很纯很纯,她自然心里乐开了花。 “希望她别一会儿用牙试。”佘氿毫无感情地说着看似同情的话。 “没法儿。我终日与毒物打交道,其他材质的首饰很容易便被侵蚀了。” “真是不懂。女人也好,女妖也好,总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累赘。” “我也是很难理解你啦……”解烟单摊一只手,另一手端起茶杯,“为了一个过去这么多年的友人卖命,可真让我想起另一位无常鬼来。啊,他是不是已经……” 佘氿点点头,没说话。解烟接着说: “我看你是很有资质。那人连对方是谁都忘了,你也一样,只不过换了人,他不记得你罢了。即使这样,你也从未改过自己的念头,真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你。啊,说到凉月,我依稀记起,我尚且是人类的时候,还骗过同为人类的荒骷髅的钱财呢。” 说罢,她发出一阵轻笑,像碎金子相互碰撞,也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的这话。 “你是好记性,骗过的人都记得。” “也不。我都忘了,是后来阁主大人告诉我的。” “等等……”佘氿微微挑眉,终于正眼与解烟对视。他注意到了什么,“你是人类?” “唉哟!”解烟坐直了身子,满目受到迫害似的惊异,“伤感情了。你我共事多年,相识的岁月早就超过了你与你那兄弟共处的时日了吧?你竟从不知道我的事呢!” “少来这套……也没听你说过。” “我曾是人类呀,不是蝎。”解烟单手张开五指,夸张地按在胸口上,以证明自己的话发自肺腑,“真的是,其他人没给你说过么?咦,难道真是我忘说,却默认你们都知道了?不记得,我总该与谁说过的,反正皋月大人知道。我喔,曾与皋月大人一样,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经历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成了如今的模样。怎么,你该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吧?” “哦,那倒不会。”佘氿无所谓地向后靠去,“我倒高兴你说不定能帮兄弟一把。” “噫——你要让你兄弟遭剥皮吞髓的罪么?真狠的心。”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算了,别说,我还真敢。只要他能恢复妖怪的身份,被他记恨我也在所不辞。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太过脆弱。即便如此,我也没信心他下一世就能变成妖怪。有些事,要是早做早安心,反正都是逃不过的劫难。” 解烟单手托着脸,手法全错地捏着茶杯,像拎着酒杯似的随意。也不知她到底是要喝呢,还是仅仅在作乐罢了。 “啊啊……那按照大人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事——大概吧。我也好,他也好,千千万万伊始并非妖物的同类也好——所有无需经历死亡、化身厉鬼而直接由人类变成妖异的形式,都是一个叫法。” “……‘妖变’。” 佘氿捏着茶杯,喃喃自语。 第二十五回:清辞丽句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五回:清辞丽句正是月黑风高夜。高高的院墙庇护着规矩而辉煌的建筑,唯一更高的,只有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在夜色的遮掩下,一只蝎子悄无声息地爬上树干,灵活地一路攀升,到了伸出院墙外的枝头,忽然松了腿儿,从上面掉到地上去。 再看,那可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了。 “看得不严,整个宅子一天都乱哄哄的,没什么防守。要数最闹的就是那个小少爷了。你可想好,若是乖巧些的孩子还罢了,你要将那家伙带在身边,我们可没人会帮你。” “知道,别废话了。” 佘氿倚靠在墙边。这面墙对着的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现在也没人路过,安静得很。他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吵不醒安睡在窝里的鸟儿。 “但有人巡夜,直接从这儿翻进去是不可能的。正门下有条缝,一匝宽,定是能塞进一条蛇的。不过门口有只大黄狗,又凶又丑,你可得小心。” “他在哪儿?” “深院里有个单独新盖的小楼,有四层高,是整个院里最高的建筑。那小少爷虽然算不上那种纨绔子弟,嘴却异常刻毒。有的话连我也是不会说的,他那个年纪,却能轻易逮住人的伤口猛薅,何况无冤无仇的。这最为匪夷所思。” 解烟说着,同他一并往正门的方向走着。佘氿默默地听,平淡道: “例如?” “开口闭口说那些下人是懒鬼、无赖、丧门星、天杀的、偷饷的贼;又逮着一个小厮欺负,若不顺着他的意,就提他那过世的母亲;净给人出难题,做不到就极尽羞辱,字字扎肉。他嘴上没门,在长辈面前也毫无规矩。还有:今晚饭桌上,一个笨手笨脚的丫鬟不小心把净手的水洒了些,他反手将滚烫的热茶向后泼到她脸上,看都不带看。丫鬟只是惨叫,叫人拉走了,估计会烫掉一层皮下来。但这孩子总是不闹不怒的,不论说多刻薄的话,做多恶毒的事,都面不改色,如此看来是真没点人样。按理说人们说的话,都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却从没什么动机似的,单是为了挖苦而挖苦。” “你说的不错,他可一向那样。但他是妖怪的时候,伤人性命也是为了加害而加害的。人的话,就和刀子和妖术是别无二致,都能将人伤得是体无完肤,肝肠寸断。可不论如何,现在的他能会的也只是那些小孩子的把戏。” “呐,你是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的,阁主大人都查过了。变成这样也是人类自己作孽。” “好像说他娘之前不是正室,凭什么手段把正室逼走,这小子才跟着他娘麻雀变凤凰来着?最后正室给气出了病,正室的孩子也依次被扫地出门了。” “当妈的这么有手段,儿子自然不是孬种啊。”解烟揶揄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拐了个弯儿,再没有人的影子出现。只有墙壁与墙根上,各自有一只紫黑色的蝎与蜿蜒的细蛇贴壁潜行,悄无声息。它们从两个轮流打哈欠的侍卫身后钻进了门中,潜入草丛。这时候,一只安睡的大黄狗忽然支棱起耳朵,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它急哄哄地站起身,立刻发现了那两个外来的不速之客。咕噜噜的低吼在喉中滚动,紧皱的眉头显得凶神恶煞。 就在此时,草地上忽然竖起了一条蛇影。蛇的半身陡然直立,信子发出刺耳的嘶鸣。那一瞬间,好像有某种庞大惊骇的妖影从蛇的身体扩散。虽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那条狗立刻发出被打了似的哀鸣,楚楚可怜步步后退,夹着尾巴瑟缩回自己的狗窝去了。 小少爷的栖身之所可太好找了。直到这会儿,这座小楼依然灯火通明。这个时辰,不管富贵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该早早休息了才对,也不知他一个人在捣鼓什么。两人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小少爷在三楼的卧房里正辗转反侧呢。也不知这孩子为什么睡不着,十二三岁的人了,难不成像婴儿一样得哄,还是像个成年人似的满脑袋压力?谁知道呢,或许是太闲,闲得完全不累才睡不着吧。可这人不仅自己睡不着,还要折腾别人,不然就不公平似的。可谁有那个劲儿呢?大家忙了一天又一天,只想回去休息。可少爷的命令,又不得不听。 “你脑袋上这碗水,若是落下来一滴,你脑袋也要掉到地上。” 榻上那人懒洋洋地说着,翻过身去。隔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厮站在床边,两位毫无征兆出现在门口的两人看不清楚。一枚金针飞窜而去,直直钉入小孩儿的后脖子里。他那烟熏了似的浓郁黑圈中,两眼一直,蓦地倒下去。 碗儿打在地上,啪嗒一声碎了,水和瓷片溅了满地。 两枚陶瓷渣子迸到少爷榻上了,他腾地起身,带着怨气,嘴里还嚷着: “废物东西,你是偏瘫吗?光是站着就……” 他看到陌生的两人。 “你们是谁?” 十二三岁的少爷即刻改口,话里话外却透着冷静。没有触电似的大声喧嚷,也没有惊惶失措以至失声,只是简单地看着他们,平淡无奇。见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佘氿与解烟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进屋内,来到他的榻前。 这屋子很大,几乎整个平层都是打通的。但空间再宽阔,没有杂物是填不满的。这一层乱七八糟,无序中透着有序,有序上又蒙着新的无序,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收拾好了、打乱、再收拾好、再打乱。循环往复,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佘氿就这么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咔嚓的破碎声。解烟脚下却很安静,仿佛她轻到只有一层空壳,被几个碎片抬起来了似的。少年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哼,进我的房间可是要脱鞋的,把庭院的脏东西带进来,真不嫌恶心。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这点礼节也不懂吗?我不管你们是谁,到了我的地盘就要听我的规矩。” 解烟纱巾下的唇角勉强勾起来,眉梢微皱。 “也真稀奇。你怎么不问问,你楼下的看守们是如何被放倒的?” “这不都做给我看了吗?”他摊开手,顺手指了指地上差不多同龄的小厮,“问这种问题,真不知是你傻还是我傻。” 这嚣张的臭小子可真是令人生厌。走在街上,恐怕狗都不乐意多看他一眼。佘氿反而笑了一声,解烟倒真没听明白,究竟是真心的喜悦呢,还是气极反笑呢。 佘氿蹲在床边,托着一边脸看着他。这小子的确连容貌都与缒乌相近——或许是儿时的缒乌。不过,他们的相遇可并不是从那种时候开始算起的。佘氿确信,这绝不是自己私心才这么觉得的,因为他身上的确有那蛛妖的影子。说不上是缩小的他,但除了面容,还有那神态、那气质,这股子讨人厌的劲都和那蛮不讲理的蜘蛛精别无二致。 他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没有表露出来。除了肤色是人类那样白而普通,他的唇角下那枚黑痣,都和昔日友人的一模一样。他感觉有点恍惚,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旧友生前他还从来没这个机会。 佘氿也不曾想,这皮囊竟与记忆中的影子能如此轻易地重叠。 “你看你爹呢?别一副我死了的样子瞻仰遗容可以吗?可真是恪守孝道。” 解烟可有点儿想笑,但一想到这鬼东西下一刻说不定就要拿自己开涮,就算了。万一自己忍不住,当着佘氿的面儿把他吃了,那这位同僚可会和自己没完没了。皋月君会困扰。 佘氿一巴掌按在臭小子的头上搓了一把,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的出言不逊。解烟倒是清楚得很,这货忍得了一时,定然忍不了一世。看他能憋到什么时候。反正是自找的,打碎了牙,当然是自个儿咽下去了。 小少爷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打开。 “你大可以对父亲放尊重点。知道你爹姓什么吗?” “知道,但不重要。”佘氿怪异地轻笑一声,“反正你以后也用不着这个名字了?” “凭什么?你说了算?我可是很中意我这名字的,尤其是姓。” “啊……这个呀。”不忍打破旧友重逢画面的解烟,突然在此时开了嗓,“我们确乎是知道的。您母亲是个聪明人,想方设法才带着您混进了这座宅子。也就是五六年前的事吧。她倒是个聪明人,我很感兴趣。不如,抽空告个别?” “你们想杀我,想杀她,还是要杀这院子的主人?”小少爷抬起了眉,轻易将杀伐的字句挂在嘴边,“如果是后者,我建议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麻烦。你们该不会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所谓尊敬之心吧?想多了,他压根不是我爹。” 这似乎是他们知道的情报外的事。佘氿和解烟短暂地对视,又齐刷刷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他十三年前与你母亲私会,那时候你娘还是个不知名的角色。后来她便有了你。这宅子的前一个女主人,因生不出儿子,才被你娘借机领来上位。按理说,他必然是你的父亲才对。否则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呢?有钱人家,一定早想办法证明这血脉了。” “我明白了,你是真傻。空有张好脸皮,脑袋里却烂了。”意料中的嘲讽被泼在解烟身上,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法术都可以破,什么认亲的流程和消息,也能做手脚。我了解我娘,她不是个聪明人,但是个懒人,知道出卖身子就能赚钱。我生父究竟是谁呢?我不在乎。我娘虽然傻,却好煽动。若不是我五年前劝她来这儿‘讨回自己应得的’,我们娘俩还不知在哪儿吃糠咽菜呢。啧。” 两位造访者都不说话了。若是真事,的确是他们失算。但十二岁孩子的话,能信么? 然而也不像假的。 第二十六回:清平世界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六回:清平世界“怎么,吓傻了,还是不信?” “我信你,这一定是你会干的事情。” “唷,这么了解我啊?” 少爷从榻上翻下两条腿,张开撑在地上,躬着腰又伸长脖子,像个架势十足的大老爷,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二人还没回话,他又说: “怎么,查过?看你们这一知半解的样子,也不像是前大太太生前派来杀我的。反正啊,那娘们早就让我们给毒死了。究竟谁派你们来,我爹生意的仇家?他们给你俩多少钱,我们可以给的更多。就算要演戏的话,配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虽然小少爷好像完全朝着错误的方向猜测了,但二人姑且没有纠正。解烟想看看,这十二岁的小脑瓜里还能塞些什么奇思妙想。佘氿倒是更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我们真是来杀你的,你还敢配合我们敲诈你爹?胆儿可不小。你就不怕我们假戏真做,当真把你给杀了。再者,我们凭什么要听你这小鬼的话?” 佘氿也不是真的质问,只是饶有兴趣地随便聊聊,想看看他能怎么说。 “你们爱怎么想都无所谓。一直在这大宅子里,我也有些腻了。”说着,他真的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很无聊啊——周围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一开始骂骂他们,还有人敢做反抗。反抗才有意思嘛!可我谈不上变本加厉,只是稍微再凶些,再恶毒些,他们也无话可讲。自从有一个敢动手打我的混账被割断手脚筋,挂在树上没多久就死了后,谁都不敢再几句就只知道哭,真没意思。” “你杀了他?”解烟问。 “怎么能是杀呢?”小少爷认真起来,“只是破点皮,再挂一阵,轻而易举就死了,是他们自己身子骨差。刀可是我爹递给我,让我出气的,人也是他叫人挂的。啊,可能也是我不小心割断别处,血流光了吧。毕竟拖他走的时候,满地的土又红又粘。” “啧啧啧……” 解烟摇头咋舌,倒是并不发表评价。佘氿瞥了她一眼,淡然道: “曾经同为人类的你,倒还挺镇定。这种事对人类而言,已算是罪大恶极吧。” “话是这么说啦。但恶的起源,不是他父亲过头的宠溺么?人也是极坏的,坏起来比多数妖怪还要坏。而人是能把人变坏的,甚至变成妖怪。” 她似乎意有所指,而佘氿暂时不太关心这番话的起因。他盯着小少爷,问道: “你觉得无聊,是吗?截至目前的人生,即使是一夜暴富也算不上什么大起大落吧?” “当然。”小少爷将手臂向后撑在床上,懒洋洋地说,“都是我预料内的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一切不都在我的计算中吗?” 很难相信,这些事,这番话,都是出自一个十二岁人类男童的口中。佘氿听了这番话,倒是眼睛发亮,就好像看到的不是一个陌生的人类小鬼,而是另一个人。 “日后有机会,可以聊聊你是如何劝诱你母亲作出决定,还有设计杀害前任大太太的那些事儿。这一切,的确与我们所调查到的有些出入,看来你做了很好的掩护。不过现在时间不大允许。安心,这次我们来不是为了杀你,也不会杀你的爹娘,不杀任何人。” 小少爷突然就坐直身子,略微前倾,看上去兴趣盎然。 “哦?那你们想干什么?最好有点意思,别让我失望。” “我们来带你走。” “……带我走?” 这的确是小少爷意料外的事。他露出少有的讶异,尽管只是一些罢了。 “给我个理由。” “你不是最讨厌无聊吗?” 望着眼前两个陌生的面孔,小少爷坐在原地,没再说话。女人的长辫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扭动、游移,发尾勾起一个小小的尖端。整个看上去,就仿佛一条鲜活的尾巴。男人露出的那只眼化作竖瞳,薄唇中泄出一条细长的信子来,发出嘶嘶的响声。 小小的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无聊平淡的日子过去了几天。距三人到青璃泽的路,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 目标就在眼前了。这些天,他们也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经历什么更离奇的事。就算有也都是些小麻烦,绝不会比那幻象的村子更加超乎想象。叶聆鹓偶尔抱怨一句自己晒得实在是太黑了,但实际上也没黑到哪儿去。她现在的肤色与谢辙不相上下罢了,而在冒险的江湖人里,谢辙也绝不算是肤色偏黑的类型。只不过是寒觞白得离谱,聆鹓拿他做标准罢了。不过打一开始,她好像也没有比寒觞白到哪儿去。 这里是兰绫镇。镇子的规模很大,是整个县中人口最多的地方了。但这镇子的诸多考量上是不及城池的,而它又是整个县里最繁荣的地方。此县人口自然在万人以上,不过一些大规模的城池人口更稠密,发达程度远胜于此。这儿的百姓都在很努力地生活着,尤其是兰绫镇的人们,可一切似乎都没什么起色。 这些主要的信息,是他们在一家面馆吃面时与老板娘聊的。现在不是饭点,人很少,只是他们饿了才停下来歇脚,顺便想着随便问问此地的事。老板娘热情健谈,估计也是因为没什么人来,这嘴一刻也没停过。她说外乡人在这儿算是稀客,但也不太在此停留,都是穿过这儿,前往青璃泽的。顺着同一个方向再走下去,就是碧璃原。那是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 “你们是要去殁影阁吧?”胖乎乎的老板娘笑起来,“我一看你们就知道,诸位准是去求人办事的。” 说话的时候,她几乎全程都盯着寒觞看。聆鹓总觉得别扭,但他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定早就习惯了——毕竟是狐狸精嘛。谢辙呢,倒是没什么意见,对面的口味更是没有意见,如果老板娘没有在盛面汤时不小心把他漏过去,他就更满意了。 “哎,不好意思啊公子。”老板娘赔着笑,“您这儿一直不吭声,我当这儿没人呢。” 谢辙点点头,也没表示抗议。毕竟他才是最习惯的那个。 “人们都不喜欢在这儿多待,太穷。”强壮的老板娘将盛着面汤的大桶放在地上,吸了口气,接着说,“而且太远。这地方说不上偏,就是路不好走,里面的人不爱出去,外面的人不爱进来。若是没有青璃泽的事,恐怕我们镇子几年也没一个外乡人来。” “县令不想想办法,组织人修路么?” 谢辙问了一句,老板娘却光顾盯着寒觞看,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于是寒觞又重复了一遍谢辙的问题。 “县令若组织人修好宽阔的车道,人与马勤于往来,此地总该富裕起来才对。” “哎呀,我们这儿可没有县令。” “没有县令?” 谢辙下意识反问,可老板娘好像又没能听见。直到寒觞发出质疑。 “这里没有人管吗?虽说很多地方的县令是空缺的,可这个县的情况,总该有人打理。” “唉,谁说不是呢公子?”这次老板娘又听见了,“也不能说完全没人管吧,管事儿的是个兼任的知县,人称霂知县。至于他叫什么名字,倒是没人记得。他看上去是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下面人上面人的话,他倒也都听、都说,可是……这些年来也没见什么起色。他和大伙商量着加过几次税,都是说想干点什么,好让镇子富起来,不过都没再有什么动静了。估计啊,是事情没做成,打了水漂。我们又能上哪儿去讨钱呢?跟薅羊毛一样,过一阵子薅一点下来,刚长出来再揪一点。不至于一下给羊冻死,却阵阵地肉疼,唉!” 老板娘重重地叹了口气,看上去是隐忍多年,却无法发作。说不定镇上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又没法真和知县去计较。本身这里做什么,都有点悬。种庄稼吧,盐碱地的面积可有点儿大了;栽果树吧,土还是不够合适;做生意吧,一没特色二没好路走。钱没法从外面流进来,都是县里乡镇之间的钱倒来倒去,左口袋放进右口袋,没什么区别。 之后又聊了些别的,除了谢辙被无视到放弃挣扎外,一切倒还顺利。谢辙平时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法力”,是不会主动说话的,大概是和聆鹓寒觞相处久了,有种别人总算能看到自己的错觉。不过,多亏了寒觞的脸,这顿饭他们居然没花钱。 在临走前,他们听到了老板娘说的最后一件事,知县因为走不开,所以常年召集一些人代他去青璃泽拜访殁影阁。他也不说是什么事,找什么东西,只是写好一封信找人代交。不过,至少这儿从来没谁找到过殁影阁。所以他也会委托要去的外乡人帮忙,重重有赏。 “我们倒是不差钱,对吧?” 叶聆鹓忽然停下脚步,愁眉苦脸地看着寒觞。这下,另外两位可有点慌了。他们很早前不断地问姑娘钱还够不够,她总是说够。这不,有段儿时间没再问了…… “你们太乐观了……” 白夜浮生录 白夜浮生录2018 第二十七回:清曹竣府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七回:清曹竣府他们本来只打算休息一晚就离开。谁曾想,第二天才刚刚准备走出镇子,就被拦住了。 拦着他们的,是两个身着黑长衣的人。这长长的外衣从一半开始,就破碎成一缕一缕的样子,大捧的絮状衣摆随风轻轻摇曳。他们的黑长衣有着圆圆的、宽松的兜帽,扣在头上,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感觉奇奇怪怪。二人也都低着头,看不清脸。远看上去,他俩就像某种海洋生物上了岸似的。 他们都不高,比寒觞要低一个头。他看着他俩,跟黑乎乎的蘑菇盖儿似的。 “您两位不像本地人。” “知县大人有事找您二位商量。” 两人的话一前一后,联系之紧密比他们各自每句话间的两个字还要紧凑。 “……” 谢辙虽站在叶聆鹓和寒觞之间,不过是被他们拦住时,略微后退了些,也不至于被完全挡住。而周围也没什么路人,他感觉这俩人跟故意无视他似的。 聆鹓看了一眼寒觞,又看了一眼偏后方的谢辙。顺着她的视线,那两个黑色絮衣的家伙才看到谢辙,这才道歉。 “很抱歉没注意到您。” “您三位可否跟我们走一趟?” 这道歉自然不够诚恳,但谢辙也懒得计较。三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们打着什么鬼主意。于是聆鹓便问他们: “你们说的知县,是指霂知县吗?” 两个低头的人略微朝对方的方向倾侧,像在进行短暂且无声的交流。很快,他们便说: “正是这位大人。” “您三位有所耳闻便好。” “几位还知道多少?” “不如先随我们去府上坐坐吧。” 他们的话实在说得太快,声音也有几分相近,不仔细听会觉得像是一个人在一句一句赶着说话。三个人愣在原地,寒觞笑着说,他们得商议一番,随后背过身挡住他们的视线。 “怎么说……真让那老板娘给说中了。” “确实如此。恐怕镇子上还有线人,看到我们是外面来的,要找我们帮忙。” “叶姑娘说的是。”寒觞迟疑地看向谢辙,“我们怎么办?这忙是帮还是不帮?” 谢辙半晌没说话。他就是去青璃泽取东西的,也不是多赶时间。聆鹓也是,现在都没有家里人追上来,应该是暂时已经安全了。他们两人看上去倒是都罢了,寒觞也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虽然客观上,举手之劳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可…… 他们三个人同时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奇奇怪怪的人。他们还是低着头,没啥动静。这俩人的确太——太不正常了。若是两个普通的卫兵找他们,说不定还真答应了,可这是什么扮相,私人的什么队伍吗? “你们是……呃,什么来头?”寒觞还是问了问,“这总得交代清楚吧?若不是知县本人下的命令,我们稀里糊涂地信了,稀里糊涂跟着你们走了,是不是不大合适?” “大人尽管放心,我们是知县大人的门客。”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仅听从知县大人调遣。” 私人武装力量在前朝可是要杀头的。不过,现在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规章制度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个人的队伍在其他方面依然被限制住了。恐怕这群人的身份并不能称得上是军队,而正如他们所言,是门客罢了。 “也不是我们不乐意去……”叶聆鹓已经开始搜刮婉拒的台词了,“你们看,我们三个在赶时间呢。兰绫镇风光秀丽,我们还未多看几天就急匆匆地要走,可见我们真的很急。” 可那二位黑衣门客似乎并不买账。他们继续一唱一和地说道: “诸位大可以放心,我们知县大人绝不蓄意刁难。” “一定长话短说。大人说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寒觞支棱起了耳朵。 “赏?怎么个赏法儿?” “金银珠宝,随您开价。” “妥了,这事儿我们管定了。行啦,带路吧。” “那便有劳了。” 说着,两人同时伸出一条手臂,在之中的间隙的道路做了示意。接着,他们便向前走去给他们领路了。谢辙和叶聆鹓目瞪口呆,两人愣了一下才跟过去。聆鹓小声斥责: “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就这么轻易同意了?” “你的时间不是时间,我们的时间可很值钱。”谢辙依旧是冷冷的,“若是出了难题,我们可会告诉知县,是你一个人答应的,和我们没关系。” 这狡猾的老狐狸不以为意。 “慌什么,小场面。叶姑娘不是说我们缺钱么?能捞就捞上一笔。劳动赚钱,有什么丢人的?信我的,大风大浪我见得多了,先看看他们搞什么鬼。” 钟离寒觞可真是太自信了,两人都有些心虚,但没办法,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他们起初还以为,是得去县衙亲自见那位传言中的霂知县。没曾想,两人把他们领到了一处豪宅前。仔细想来也是,他们并没有骑马坐车,而县衙还在很远的市中心呢。 “这里就是知县大人的住所。” “他在深院里已等候多时了。” 谢辙有些微妙的不爽。这话说得,仿佛里面那人笃定他们会来一样。虽然还真来了,但心情可不如自觉上门来得高兴。 进了院子后,由另外一位黑色絮衣的人带领他们。这位朋友也并不高,而且一开口,他们发现这是一位女性。可他们的打扮都不相上下,再加上看不到脸,判断性别很是困难。 “这边到了。”走了一阵,领路的人说。 这处住所可真大,感觉走过了他们从镇边来到这儿门口的距离,甚至还要多。这不就是他们路过此地看到的一排建筑么?还以为是某个富人区,没想到就是知县的地盘。不过他当时怎么不派人来拦住他们呢?难不成,是暗中观察了一阵? 三人都不再多想。因为他们看到了,在庭院的锦鲤池前,有个人正靠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闲来无事,将掰开细细揉碎的馒头沫扔进池里,看着漂亮的大花鱼们争先恐后你死我活。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哼着小曲儿。 “您会唱仙魔缘?” 他们本远远站着,寒觞这耳朵尖的忽然听到什么,便这么问道。 那背对着他们,躺靠在藤椅上的人停顿一下,侧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他立刻站了起来,干脆利落,挺直腰板朝他们走来。先前还有些懒散的气质一扫而空,他们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中规中矩、从容不迫的年轻男性。他身上透着股书生气,走得再近些,还能看到他白净的脸上有三枚细小的痣。两个点在脸颊上几乎完全对称,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点在左眼皮下,与左脸颊的痣连在一条直线上。这人怎么痣都长得那么规矩? 这就是霂知县吗?他黑色的短发末梢微翘,看上去不太听话。有几缕头发是红的,不知是专门以东洋流传来的颜料染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身上穿的除了袖口领口和衣摆嵌了蓝黑的边,其余皆是水蓝的深衣,看起来干干净净,像是新的。颜色也并不单调,而是错落有致,相互重叠,一看就是量身定制。他鞋面微露,步伐稳健,见了他们率先行了礼。 三人觉得,这人倒还挺客气,也纷纷回礼,不然怕坏了规矩。两边拱手鞠躬腰弯得都还挺深,以至于谢辙直起来的时候,感觉腰骨都发出了咔哒一声响。 “久闻几位大名,有失远迎。” 他的声音温糯适中。等他直起腰的时候,三个人发现,他的个头也并不高。大概五尺出头吧?不过他整体看上去体型匀称,所以刚才离得稍远些,看不出来。就算现在近了,倒也觉得协调,没有让人觉得太低。 “您就是……” “你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随意些,叫霂知县就好。”他轻快地说着。 叶聆鹓有些迷惑:“久闻?你难道认得我们?” 霂知县轻笑一声,摇摇头,并不作答。这神秘的气势倒是有了,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向前走去,三人跟在后面,绕着这满池锦鲤慢慢踱步。 “姑娘是……叶家的吧。”霂知县嘴上说着,脚下没停,人也没有回头。 叶聆鹓自然是愣住了。她喉头一紧,心说坏了。但她硬是把不安压制下去,佯装无事地问道: “您这话从何说起?” “啊,我啊,收到了你们叶家的信……当然,不是给我本人的,放心。”霂知县摆了摆手,仍未回头,“这信是从别的官儿那里拿到的。你叶家也有人做官吧?他们急得很呢。我看到你,本也想帮助离家出走的小丫头回归正轨。不过,看你与朋友过得还挺好,我便也不想多管闲事了。想想看,爹娘总是想着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或是把跑掉的小孩抓回来,却从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不听话,又为什么要离家,对不对?谁年轻时没干过傻事呢。既然你平平安安,我觉得,这信不去理会也罢。” “……呃,唔,还是多谢您了。” 霂知县一口气说了太多,叶聆鹓没能完全消化。大致听下来,自己好像是被帮了。对方又接着说: “不过……您说您也真是胆大,轻而易举就能相信一个妖怪。这是没碰到坏家伙。要是那些不讲道理的妖物,你早被吃进肚子里啦。” 这下轮到钟离寒觞发愣了。他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很正常。毕竟他自认为自己的化形术算得上登峰造极,除了被谢辙的阴阳眼看出来,算是正常。 这人是怎么…… 白夜浮生录 白夜浮生录2018 第二十八回:清浑皁白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八回:清浑皁白“我知道的事很多。安心,我绝不会拿这些信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们应该也没什么能拿来做文章的事。”谢辙如此说道。 霂知县看了看他,上下打量了好一番,这才懒懒地抬了抬肩膀,无所谓似的说: “嗯,的确,说的也不错……话说您怎么称呼?” 他当真做了完全的考察?未必吧。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样的反应可有些羞辱人了。谢辙没有计较,只是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霂知县连连道歉。其实这也是能轻易想明白的事儿——谢辙本人确实算无名小卒。他既没有叶姓家族的背景权势,也不像钟离寒觞一样是那些道行颇深的妖怪。即使在阴阳师里,他也普普通通,排不上名姓。霂知县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倒也很正常。 “对了叶姑娘。一会儿我叫人把你的家书拿来给你看看,你认认是不是你家谁写的。也好证明,我不是在信口开河。” “啊,也、也不用吧。”叶聆鹓有些慌神,她不太擅长应付这类直接的人,“我家人太多了,信也可能是别人代笔的。您能收到这些信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不会怀疑您的。再说,您既然已经认出我来,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那便好了。叶姑娘,莫怪我多管闲事。最新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经松口,不再说非要抓您回去。您要是有时间了,也写点东西寄回家,好让家人知道你没有危险。” “真、真的?” 聆鹓不太敢相信。她眼睛瞪得老大,亮晶晶的。霂知县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寒觞的表情倒是没那么好看了。他望着此人,目不转睛,在他和聆鹓说话的那会工夫思考了什么。 “我是妖怪的事没有刻意隐瞒,但妖气该是藏好了才对。而关于我,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我不清楚您是如何知道我的事。” 霂知县沿着锦鲤池又走了几步,这才停下。他望着池中一路追随着他们乞食的鱼儿们,好不活泼,扑腾的水花都要溅到四人脚上。过一阵,他才幽幽地说: “我若说,我是感觉出来的,你信么?” 不是打听来的,也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说实话,这个玄乎的回答的确令寒觞无言以对。这话听上去好像胡编乱造一样,但又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反而让他连质疑都无从疑起。于是寒觞只是重复着: “感觉?” “感觉——”霂知县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半块馒头,继续掰碎了喂鱼,“我这人啊,虽然是一介凡人,但直觉超乎想象地准。就好像心里有种声音在对我说:这位俏公子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个不一般的妖怪。你看,这不就说对了?” 寒觞不再回话。因为霂知县的话的确没有什么挑得出毛病的地方。有些人,就是天生灵力深厚,虽然没法妥当地释放出来,却能以其他方式得到展现。 “啊,对了。也是这种感觉,让我派手下人赶忙拦住你们……我可不是随便什么外乡来的阿猫阿狗都拉来帮忙的哦。看几位赶路的方向,莫不是要去青璃泽吧?实不相瞒,若果真如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几位。” “什么事?”叶聆鹓挠挠头,“太难的我们可能也办不了……” “不不不,绝对不难。我已经写好了信,只要你们见到殁影阁主,将之交付便可。信里写得很清楚。即使没见到也不要紧。不管有没有完成我这小小的任务,只要你们答应,我都会给几位一笔辛苦费。若信中之事最后办妥了,你们再有机会到此处,定重重有赏,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这是稳赚不亏的生意,如何?” 听上去的确很诱人。不过,他们三个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当然,事情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但一向行事谨慎的谢辙还是有些在意,便问他: “这问题可能有些冒犯,可我们若是答应你,总该有权知道,这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若是最终牵连拖累了别人,或是引发了什么杀人越货的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 “这位公子,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霂知县停下喂鱼的手,面色严肃地望着谢辙,虽然他好像又没记住谢辙的姓,“什么叫杀人越货?我堂堂一县之官,怎会做这种腌臜事?这本就是一件小事,就算真牵连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去。罢了,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们这么谨慎是好事,我就告诉你们吧!” 他既然这么说,三个人都来了精神。他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霂知县,直到他将手上最后的食物投喂完毕。一旁立刻有黑色絮衣的人递来手帕,他擦干净手,重新投到那人的掌心中央,这才整理衣襟,徐徐说道: “嗯……别看我现在还没在这兰绫县混出什么名堂,但我也是有家室的人。我夫人年轻貌美,与所有女子一样,喜欢那些美丽的饰物。很早之前,我就听闻殁影阁中,有一枚来自古老南国的琥珀。这琥珀十分神奇,周身呈现晶莹的蓝色,比玉髓更清澈幽冷。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它之中包裹着一个形似水母的小东西。经年累月,不知是光线在絮间的反射使然,还是其中的水母当真融化了,它如水胆一样稀世罕见。这可真是怪事,怎么会有树脂困住这深海之物呢?它如何成型,至今仍是个不解之谜。虽然这庭院的人都没见过那传说中的神秘珍宝,但我夫人听后是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现有的任何珠宝也不能哄她开心。我在兰绫镇一时没干出什么成绩,不能擅离职守,只得不断求助于有能力的人替我传达心意。为了从皋月君手中换得此物,我什么条件都能与她商量。” 三人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聆鹓看了看另外两人,“你们觉得呢?” 谢辙和寒觞好像一时也没主意。说来是伉俪情深的故事,他们虽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都不是无情之人,多少会受到感触。霂知县期待地看着他们,三人有些犹豫。 “唔,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寒觞试探着问。 “大人,您的信也早就发完了。”一旁送手帕的人忽然这么说道。 霂知县一怔,一拍自己的手背,直直哀叹: “唉呀,真是不巧。看来我得重新起草几封书信了。为表诚意,我自当亲自来写,只是时隔太久,需要重新斟酌字句。既然三位没有想好,不如先在府上住上一晚,待第二日再给个答复也没关系。你们意下如何?” 他的话很真诚,为人又算得上谦和礼貌,虽然一开始让他们有点不舒服,但三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微微点头,应了下来。于是他们跟着霂知县上了楼,又被下人安排好客房。知县自个儿回屋重新写信去了,留下他们三个在一间宽敞的客房里讨论起来。 “我还是没想明白,他是怎么看出寒觞不是人类的?” 叶聆鹓这个问题,寒觞自己似乎是想明白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有些人天生灵根过人,有着常人不曾拥有的天赋。不是说他们就一定会什么法术,也可能表现在其他地方。比方说有人读书过目不忘,有人一生桃花不断;有人会很幸运,有人学什么手艺都特别快。而这超常的直觉,亦是其中一种。” “灵根?”谢辙似是有些怀疑,“别是祸根就好。” “喂,老谢,记仇可是你的不对啊。”寒觞倒是替知县打抱不平,“不就是没查出你什么吗?至于?你也不是什么排得上江湖风云录的奇人吧?” “不,我怎么会在意这个。”谢辙无奈地摇头,“我是觉得他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你眼神不好使,也开始靠直觉行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光凭着双眼,看是没看出什么,但他就是令我……有些不安。这感觉像是我们在山上碰到的那个姑娘。”谢辙想了想,“就那个——不吃包子的姑娘。他们给我的感觉有种微妙的相似,都有点儿……似人非人的感觉。” 寒觞与聆鹓看了看彼此,又都将目光投向谢辙。 “你是不是这几天赶路太累……出现幻觉了?”寒觞倒是真在关心他。 谢辙似是有些不满了。他不知如何解释,只是微皱起眉来: “我没有。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刚本不想答应,见你们犹豫才没说什么。我只是建议两位,不要因为这种肤浅的理由就冲动行事。说到底,写好的信他也不会给我们看,我们更不能去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是至关重要的事——我们却不能知道。” 叶聆鹓试着组织语言:“呃,嗯……像阿辙这样谨慎是好事。但……你是不是有点紧张过头了?只是送信而已,应该没事的。而且,我们真的不剩多少钱啦……” 叶聆鹓有时会让他忘记她是个富家子弟,但这时候,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天真模样又让谢辙无语凝噎了。他止不住地叹气,试着找一个妥帖的比喻,比如要以小见大、防微杜渐之类的……可就在这时,寒觞忽然一拍大腿。 “又怎么了?”二人看向他。 寒觞脸上写满疑惑。 “霂知县……怎么知道殁影阁主是皋月君?” 白夜浮生录 白夜浮生录2018 第二十九回:清浊难澄 白夜浮生录第二十九回:清浊难澄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想来想去,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或许是有人告诉过他阁主的身份,甚至道听途说。毕竟他们三个,虽然也没见过阁主的真面目,但不也都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吗?不足为奇,叶聆鹓对寒觞这样说。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不能说的事。殁影阁已然存在了数百年,算不上众人皆知,也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寒觞大概是想明白了,便不再追究此事。但过了一阵,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老谢刚提到的人,与我而言,倒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人。反而还是那个无人村的男孩,令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你是说枫?”谢辙问。 “对,是他。这些天我们忙着赶路,也没说太多话。现在既然闲下来,我又想起这回事了。我是不是忘了说,我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印记?” “印记?”叶聆鹓的眼神充满迷惑,“那时候你们之间的动作也太快了,竟然还能看清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真是好眼力。” “可惜记性不太好。”谢辙随口道。 “说什么呢!这不是想起来了嘛。”寒觞撇撇嘴,转而对聆鹓说,“其实若全然一片漆黑,我倒还真看不清楚。我能注意到它,因为印记是在发光的。一种很特别的红光,说不上暗沉也说不上醒目。我偶尔能看到一个清晰的红点,随着他的招式与动作闪烁。” “还记得是什么样子吗?” “因为我们总是在动,具体样子也看不清楚。只是觉得,像个花钿。” “花钿?”谢辙略加思考,“那是什么?”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是姑娘们会往眉心上做的装饰。”叶聆鹓稍作解释,“但怎么会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花钿?那花钿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会发光。” “这我倒也没再注意到什么。说白了,他究竟是枫还是枫的幻影,我们也并不清楚。他身上的煞气太重,也不知是不是与那标记有关系。” “咒令?”这是谢辙的第一反应。 “不清楚。” 聆鹓想了一阵,问:“我们平日里见他,是绝没有那个标记的。会不会那个标记出现,就是他失去心智,管不住自己了?” 寒觞刚一激灵,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又道: “也不对。你们忘了?在第一晚的时候,破门而入的那人,和屋里的枫是同时出现。何况他和我们共处一室的时候,屋外依然有人制造混乱。我倾向于认为,他们是独立的。” 叶聆鹓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如此一来,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去了。” 而不是在寒觞的那股火光中被夺去性命。 之后,他们都不再提此事了。 三人用膳后,在霂知县的府上转了转。这里竟然没有家仆,只有那些身份可疑的黑衣人们。他们平时来无影去无踪,整个院内显得空荡荡的,可在他们迷路,或是不小心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都会忽然出来这样的人以作提醒。这些人的声音都不太一样,应该不是同一人。看来仅仅是在这府上,就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兰绫镇的其他地方,应该也有不少吧。 “这地方可真大。不知霂知县的夫人现在在哪儿呢。” 谢辙斜了这老狐狸一眼,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屑。 “喂,我看到了。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就问问还不行了。” “这里这么大,又这么冷清,要遇到估计很难。”只有叶聆鹓认真分析道,“说不定她与霂知县都在屋里,没有出来呢。” 庭院的花花草草倒是普通,与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安排差不多。这一带距离青璃泽很近,气候也是差不太多的。这里的冬天已经不会下雪了,最多下点小雨,冷冰冰的。花也常开,但品种少,院里的多数植物都是一把把形状各异的叶子。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叶聆鹓几乎每一种草叶都能说出名字。大部分都是常见的花,可不开花的其他季节,人们断然是认不得的。她说她母亲很喜欢折腾花草,也不请人特意弄,一年到头自己一有空就下地挖土,被她爹说了无数次“不成体统”,最后也不管了。她跟着母亲,认得很多东西。 知县的府上最值钱的,要数那一池子锦鲤。没有一条鱼的花色是杂乱无序的,都经过精心筛选,随便抓出一条都有自个儿的特色。有一只纯金的鲤鱼,两侧对称的鳃上是红色,像姑娘脸上的两团腮红;有只红白交错的,前半身是纯红,后半身是纯白,界限分明;还有只黑乎乎的,脑门顶上圆圆一团白色,像个秃瓢。除了锦鲤,池中还有许多水草虾蟹,相较于岸上的清冷,池中真是好不热闹。 “你们看那条……”聆鹓突然伸出手,指向远处孤零零的一条鱼,“它受伤了吗?” 的确,那条鱼好像不怎么合群,说不准是游得太慢了。仔细一看,它倒也挺漂亮,是一条三色的锦鲤。但那色彩也是十分讲究,并非混杂一片。它的主体是黑白二色,像是晕染上了特别的水墨画,加以红色点缀。可惜它的尾巴好像受伤了,平衡性很差,不能及时跟着大部队游走争食。它看上去已经伤了有一阵,因为它没什么活力,看上去很久没吃东西了。 它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时候,一只龟从后方凑了上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龟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对这条落单的鱼发起了攻击。锦鲤剧烈挣扎了起来,但它力量有限,何况龟多势众,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哎,这可怎么办!”叶聆鹓有些急了,“这鱼儿可真可怜……” “而且这花色也很贵吧?有人来赶走那些龟,将它捞出来单独养伤么?再晚一阵可要变成骨架子了!” 寒觞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略有些惊讶,但随即便准备向他说明情况。这位黑色絮衣的人伸出手,制止了寒觞的解释,好像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优胜劣汰本就是法则。”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可这再怎么说也是霂知县的财产吧?” “不差这些钱。弱肉强食,没什么稀奇,各位不必见怪。” “……” 三人竟不知如何回答。这难道是霂知县本人的意思吗?只听池中的水花扑腾了一阵,声音愈发微弱,没多久,动静就完全消失了。叶聆鹓始终不敢往池子里看,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毫无感情的黑衣人。对方站了一会,便告退了。聆鹓就继续盯着那空地上看。 寒觞摇了摇头,再和谢辙望向池中。鱼儿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四分五裂、拆吃入腹。它就算翻了白肚儿,也神经性地挣扎了两下,直到被瓜分殆尽。余下的残骸吸引了一些虾蟹,一丝一毫的肉沫也不再漂浮。即使那里很快变得干净且不留痕迹,寒觞似乎还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整个院内比他之前感觉的还要冷。或许是太阳快要落山了吧。 “……已经没事了。”谢辙试着对叶聆鹓说。 聆鹓没有回头。她只是垂着眼,轻声说:“我不想逛了,我们回去吧。” 天黑以后,院里更加安静,甚至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聆鹓回了自己的客房,不再和他们多说什么了。以往,她都要在两位公子的房子里聊到很晚,除非那天实在是很累。今天她并没有走多少路,却也没什么话想说的。 第二天一早,寒觞推搡着谢辙出了客房,一起敲响叶聆鹓的房门。他们是知道的,小姑娘家家心思细腻,看不得打打杀杀。真实的世界总是过于残酷,动物之间生存的战争也不过是江湖的另一个投影,提早接触这样的事,说不定更好。 她倒也早早起床了,原本坐在床边收拾东西,现在沉着脸给他们开门,便又坐回去了。她已经穿戴整齐,就是眼上有点发黑。两人对视一眼,没敢多说,只是心里都在想,叶姑娘别是因为这个没睡好觉吧?虽然好像有点夸张,但那条鱼死得很惨,这是事实。 她拿一块打湿的布,正擦拭着那枚玛瑙制成的埙。 “我们能顺利找到殁影阁么?”她忽然这么说。 哦……的事。这可直接决定了自己堂姐的未来命运,的确更值得多熬两个眼袋出来。谢辙倒也平淡,他点点头,说道: “不是难事。睦月君告诉过我,如何找到通往殁影阁的门户。” “唔,你也别太紧张。”寒觞安慰道,“看我,连该准备什么东西都没想好呢,你的胜算不是比我大嘛。” 叶聆鹓刚张开口,但又闭上了,估计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霂知县走了进来。他手中捏着封好的信,微笑着走上前来。 “我看公子们的客房没有人,又看这儿的房门开着,心说你们准是在姑娘的房间扎堆。我……这是什么?” 霂知县走近以后,他看清了聆鹓手中的东西,忽然两眼放光。 “啊,这是……”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缟玛瑙?快让我看看!” 霂知县忽然将信塞进袖子里,也不管折成了什么样。他一把将玛瑙夺过来,在手中细细端详,口中不断念叨着: “看看这缠丝,这质地,这颜色……” 另三人有些茫然。 白夜浮生录 白夜浮生录2018 第三十回:清音雅意 白夜浮生录第三十回:清音雅意“嗯……您的信写好了吗?” 叶聆鹓的视线放在她的埙上,又移动到霂知县的脸上。霂知县手上的动作一顿,显得比她还要茫然: “啊?什么信?” “就、就是您要我们捎给殁影阁的那封信呀?” 霂知县可算是想起来了。他张开嘴,口中空“啊”了半晌,视线四处乱飘。好一阵,他才吞吞吐吐地对他们说: “呃,这个……我觉得这封信我没写好,写得不够——不够真挚,可能很难打动阁主大人吧。”他抱歉地笑了笑,忽然恢复到先前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了,“你们看,这封信都被我不小心弄皱了。正好,我觉得我话说的也不够到位,不够合适,还是重新起草一封吧。你们三位……不急着走吧?” 谢辙缓缓地皱起眉,心中感到一丝微妙的不耐烦。 “其实还挺着急的。” “可是外面下雨了啊。” “……没有吧?” 三人同时转过头看向窗外。窗户还大开着,眼见着几滴雨忽然就飘落进来,很快变得密集了。当着他们的面,窗边干燥的一小块地面被完全打湿了,而雨毫无停下来的迹象。聆鹓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霂知县惋惜地摇摇头,将埙不舍地放在桌上。 “呐,东西还给你。我这就回去重新写封信来,还请诸位……不要走动。” 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一眼玛瑙的埙,转身退出了房间,顺便带上了门。 “检查一下。”谢辙十分警觉,“看看那东西有没有被调换。他的兴趣太浓厚了。” 浓厚到令人生疑。 叶聆鹓连忙把埙抓回来,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寒觞也接过来,再重新认真打量,甚至凑到鼻尖上嗅了嗅,这才放心地交还给她。 “嗯……换倒是没换。”寒觞又扫了一眼紧闭的门,“但是你们看到他刚才的眼神儿了吗?我见过无数次了。这种人,心里有鬼。” “窗外的雨也玄乎。” 说罢,谢辙起身去窗边查看。雨落到他脸上,倒是实实在在的。窗外淅淅沥沥,一刻也不停,雨打在锦鲤池中、石子路上、花草丛中。好像没什么蹊跷,可说来就来也真是够怪的了。谢辙将窗户闭上,雨声这才小了些。 “是货真价实的雨……但雨分明是他话音刚落才下起来的。他若是会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把戏,这一切可就难办了。” “那他就是真会法术——还是上乘的法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溜为上策。我先出去打探一下,你们莫要随意走动,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们。” 寒觞说的没错。他走向门口,暂时离开了他们。叶聆鹓也开始担心起来,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心大,竟然就这么把东西递给对方。她最好一开始就别让旁人知道。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以后可绝不做这种大意的事了。 谢辙简单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客房。与他们那边一样,不论面积还是布局都如出一辙,恐怕所有的客房都是按照这一个模板设计的。话说回来,这儿到底有几间客房?好像这片区域都是。毕竟从街道上看过来,这里已经相当于很多户人家连在一块那么大了。兰绫镇也不那么大,用不着霂知县天天坐在那边,让手下人处理琐事就够了,平日他就没必要去。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应该都和他的夫人在这座宅子里吧。可这里也太空旷了,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看到正儿八经的劳工、厨子、丫鬟,甚至连他夫人的影子也没见到。既然这里这么空,哪怕是下人的议论——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才是,但这里就是这么安静,一句他们之外的对话也没听到过。 “没想到,在距目的地近在咫尺的地方遇到了麻烦。”聆鹓如此感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担心,总会有办法。” 谢辙的安慰干巴巴的,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人的作用。聆鹓苦着脸,暗自后悔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谢辙说: “对啦。我们刚见面没多久的时候,你说,如果有人能吹响这个埙,会有大麻烦是吗?我不记得你原话是怎么说的了……” “啊……是有这么回事。” “这埙,和那琥珀的出处都一样,是吗?你能给我讲讲吗?我知道的太少……” “嗯,既然埙在你手上,你也该知道这些。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 于是谢辙便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一千年前,在碧落群岛——那时名为九天国的地方,有八位邪神张开了一种特殊的结界。时至今日,那些邪神说不定还有深受荼毒的信徒在世间游走。虽然,恶神们已被生前的神无君与同伴们尽数斩杀,但思想是不死的。即使没有这些恶神从中作梗,一些歪理邪说还是流传了下来,甚至漂洋过海,来到谢辙他们出生的这片大地。还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认定神无君是罪恶的,是弑神的暴徒,而成为走无常是奈落至底之主对他的惩罚。这说法在过去听信的人更多,因为那时候的人更愚昧,那些邪教的影响也更深刻、更广泛。但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们坚信,是神无君的善举感动了阎罗魔,这才在最后的那场弑神之战中延续了原本应灰飞烟灭的命。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还得问神无君自己。 八位邪神,流传下来的是七个遗物,这便是他们当初构筑结界的法器。他们的来历与作用各不相同。至于第八个邪神,谁也想不到那是什么,只知道是名为“天”的究极的神明。但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反正啊,他们的阴谋被挫败了——以九天国为试验场,孕育出一种极恶的力量以控制三界的阴谋,被挫败了。 这是现今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据说,有人这样问神无君,他亲口同意过呢。 “琥珀是海神的法器。海神的力量理应是很强的,但它的信徒只是少数生活在沿海的人类,更多的是名为夜叉的妖怪。啊,和我们这里所说的夜叉不太一样,它们是一种海夜叉,是特别的妖异。它们以一种长柄三尖刀建立联系,将原本单纯愚笨的大脑凝聚在一起。实际上真正起作用的,是武器上的那枚琥珀。而你的埙,是歌神紧那罗从天界带来的。这样完美的矿石确实稀世罕见,可能在人间是绝无仅有的。紧那罗掌握了人们灵魂的音律,她所吹奏的曲子,能与人类的三魂七魄共鸣。她就是靠这东西吹奏出的乐曲,控制住人们的心魂,将他们变成甘愿放弃自己躯体的傀儡。这埙的声音听多了,还会伤到人的脑子。” “噫!” 聆鹓吓了一跳,忽然感觉手上的玛瑙变烫了似的将它丢出去。她当然是看着丢的,埙落在床上,没有一点声响。她半天没敢去摸,谢辙倒是淡定地捡起来,左右看了看。 “倒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千年的时光过去了,它都不再有什么动静,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发出声音了。再怎么说,紧那罗也是天界来的乐师,大约有特别的吹奏方式,但这并不是区区人类就能够领悟到的。” 说罢,他将埙递给聆鹓。聆鹓这才慢慢伸出手,小心地接回来。如此一想,她爹当年那么惶恐地将它藏起来不是没有原因。只可惜那时候她太傻,偏偏选中这玩意带出来。早知道就换一个了。唉,不过这也说不准,保不齐殁影阁主就觉得这个最有分量呢?毕竟霂知县不也说了,海神的琥珀就在殁影阁藏着呢。 “钟离怎么还没回来?”谢辙伸头看了看门,站起身,“别是地方太大,给迷路了,或者让人家巡逻的人扣下。我还是去看看吧。” “等等!我也一起去。” “也好……记得把东西带上,免得趁你不在被翻了去。” 于是就按照谢辙的建议,叶聆鹓将埙藏在身上,随后跟着他出门去了。宅子依然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下人的影子,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对话。宽阔的走廊上只有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时间到了晌午,但由于外面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也很难定义时间。没有别人的声音,说明送饭的人还没上来呢。他们得多加小心。 没走多久,聆鹓忽然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她有点不安,悄悄拉了拉谢辙的袖子。 “阿辙,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听见了。”谢辙虽未主动提起,但也不隐瞒,“是有些别的声音。” “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我觉得像是楼上传来的。会不会,是老鼠?” 谢辙点了点头,视线和聆鹓一起挪到了天花板上。 “应该不会,毕竟这儿没什么吃食。要是闹耗子,也该是厨房或者仓库。” “说不定楼上有人?”聆鹓转念一想,“是寒觞吧?他既然没回来,是不是偷偷溜到房子别处看了?反正外面下着雨,他肯定不会出去遛弯。” 说到这儿,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口。谢辙听了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视线在通往楼下和楼上的阶梯反复交错。最终,他还是选择走向上楼的台阶。叶聆鹓紧随其后。这样一来,至少他们不会和送饭的人撞见,免得要临时编瞎话找借口。 他们的判断没错。走上楼梯时,那特别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来到三楼以后,二人终于能听清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了。 乐器声。 确切地说,弦乐。 第三十一回:清灰冷室 那不仅是一种弦乐器,还是一种拨撩乐器。谢辙和叶聆鹓缓慢地走在廊间,猫一样,一个步子都不敢踏出声响。他们仔细辨别着那种声音,追溯着它的源头。在这一层,几乎所有房间的门都是可以推拉的纸门,而不是楼下那样开合的木门。 “阿、阿辙,你看这屋子都没什么人,该不会……”聆鹓用气声说着,将音调压得更低,“该不会闹鬼吧……?” “大中午的,别自己吓自己。嘘。” 他仔细倾听着这阵特殊的乐声。不是筝那般悠扬,也不是琵琶那般清亮;不是柳琴那般高亢,也不似月琴那般柔和。它的音色更浑厚,韵律更恬静,曲调稍显得沉闷了些。在只能隐约听到淅沥雨声的空宅,这样的乐曲像是一位被困在深闺中的少女在独自演奏。但从这音律中,也听不出一丝一缕的期盼,反而有几分病态的疲惫。就好像即使天空放晴,演奏者也只会放下手中的乐器,在屋中静坐、叹息。这不禁让人猜测揣摩,究竟是怎样的一位伶人才能演奏出这样的乐曲。 二人找到声源了。谢辙贴着一扇纸门,确认乐声从这里传来。隔着门,灰暗的天光只是投过一个非常模糊而涣散的影子。但他们的确都能看出,是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抱着什么,默默地进行一个人的演奏。忽然打扰似乎显得不太礼貌,但一直在门口蹲着“偷窥”似乎也不是什么很好的美德。谢辙试着将门拉开一道缝,犹豫着如何开口才不那么尴尬。叶聆鹓从下方悄悄望过去,想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 她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乐声戛然而止,谢辙的境地就更尴尬了。他立刻松开,就像门边儿烫手似的,接着快速扫了聆鹓一眼。他惊讶地发现这丫头的脸色苍白,眼睁得老大,显然是被吓到了。里面能有什么东西把她吓成这样? “没有人——” 她忽然“高声”说道,这种高声是极力压抑着的气声,即使说不定从屋里听已经很明显了。叶聆鹓再次睁大眼睛,用对她来说有点夸张的手势狠狠比划了一下,重复了一遍: “屋里,没有人!” 谢辙反应很快,在叶聆鹓的话还没说完时就一把拉开了门。令他惊异的是,聆鹓没有说错,在本应能投射出影子的那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只有一把静静躺在地上的琴。 阮? 谢辙大胆地走了进去,环顾四下,确认除了他不再有别人的气息。这把阮就这样摆在这儿,也不知是谁放的,但看起来就有些随便。这里像是一个专门存放乐器的地方,不过都基本上靠着墙,在阳光绝不会直射到的位置。何况这地方本来就是背阴的,只有漫反射的微弱光线为此地提供照明。不过,这儿的乐器也算是应有尽有了。笙箫笛筝、箜篌琵琶、锣鼓二胡,真像个爱乐之人的收藏室。 叶聆鹓把头探进来,左顾右盼了一阵,这才慢吞吞地爬进来,站起身。她十分谨慎地跟在谢辙旁边,也不敢乱跑。谢辙倒是胆大地捧起那把阮,反复端详。它就是普通木头做的,不过好像上了年岁。弦两边的木面上画着美丽的鸟雀,一左一右,弦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在阮其他部分例如一些缝隙间,依然塞着许多脏兮兮的尘埃。 他捧着阮,在其他乐器前走了过去,都隔了半丈,没有细看。 “这些都是很好的料子……”叶聆鹓跟在他后面说,“随便一件,若是能卖上价钱,够一家普通人半辈子的吃穿用度了。” “但这个阮很普通,对不对?” 聆鹓小心地探过头看了看,微微颔首。 “嗯……确实。它的价格不会太贵,但也是把很老的琴了。” 谢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屋子里,都有一种淡淡的木香味,像是烧过昂贵的某种香似的。但实际上没有,他们都知道,这种味道是这些价值不菲的珍稀木材所造的乐器散发而出。而且它并不是单一的某种气息,而是多种材料混合而成,恐怕专门去调制这样的香,反而做不出来。 “别躲了。”谢辙忽然说,“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 “……你在和谁说话?” 叶聆鹓刚问完,她就看到一排编钟后露出一个少女的脑袋。她一惊,立刻攥紧了谢辙的袖子,他便转过身看向那边。那个羞怯的少女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刚把头缩回去,又勉强探了出来。她踌躇不前,最终还是走出了遮蔽物。 她穿着一身浅湖蓝的衣裳,简简单单。她踟蹰几步,到了两人面前一段距离,原地俯身行了一个跪拜礼。她的发色与聆鹓相近,都有点木质感,但更浅些,梳着垂挂髻。 “姑娘何必行此大礼?” 谢辙上前,倒也没有扶起她,而是将那把阮推到她的面前。于是姑娘起身,伸出手,默默将它揽回怀中,抱得紧紧的。这东西一看就是她的宝贝。叶聆鹓躲在谢辙身后悄悄看她,感觉这姑娘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姑娘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不打招呼就闯入您的地盘,的确是我们不对。”说着,谢辙也跪坐在前,然后接着说道,“失礼了,我们也应为此道歉。” 他说完,叶聆鹓也后知后觉地坐到他旁边,同样与姑娘面对面。那姑娘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声说道: “……也是我故意引你们来的。” 她的声音简直细如蚊啼,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所幸屋里没别的人。倘若外面的雨再大一些,雨声也能将她的声音淹没。不过看她这胆怯的样子,怕是不管环境的声音是大是小,她也总能将自己的声音精确地压在对方恰好能听见的那个程度。 “是吗?”谢辙有些不解,但还是自我介绍说,“在下谢辙,是一位初出茅庐的阴阳师。这位是我的友人,唤作叶聆鹓。还不知姑娘的芳名?” “阮缃。”她仍小声说着,“我叫阮缃。” “阮姑娘也住在这里么?”聆鹓问,“您是霂知县的亲友家眷?还是在这里工作?” “恕在下冒昧揣测。阮缃姑娘,恐怕不是人类吧?” 还没等阮缃回答,谢辙倒是开门见山地问。这让叶聆鹓也迷惑不解,她困惑地问: “怎么会呢?阮姑娘这不是……” 有鼻子有眼的?她硬是咽下去,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妥。但叶聆鹓的脑子还是有点空白,尚未跟上另外两人的对话思路。 “嗯……”阮缃道,“我也猜得出您的身份。所以……也不敢太声张。” “您尽管放心。付丧神若不作恶,践行正道的阴阳师也绝不会出手。” “付丧神?”聆鹓还没跟上呢。 “昨天夜里,我便在此弹奏,可也不敢太大声了。” “您不想让其他人听见?”谢辙微皱起眉,“但我们确乎是有些困了,没人听到。啊,也不对,钟离说不定是听到了……但可能没当一回事。若您是人类,他或许能察觉到您的气息,但您是一位付丧神。” 阮缃点点头。她总是微垂着眼,看上去有些困倦,有些迷茫,胆怯始终在她眼里挥之不去。她似乎有太多值得担惊受怕的事物,不仅仅是眼前的两位外来者。否则,她也不会想着如何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也就是说,您主动找我们?” 阮缃又点了点头,但她不再看向谢辙,而是将视线挪到一旁叶聆鹓的身上。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向她说: “姑娘身上……有天界来的乐器。” “啊!”她慌忙掏出埙来,“是这个吗?您是说这个?” “是了。” 谢辙对阮缃解释说:“这里的家主似乎想得到它。霂知县难道是爱乐之人,想要收集稀世罕见的乐器?这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您的本体……恕我眼拙,好像并不是那种昂贵的材料,难道因为他知道有妖异寄宿其中?” 这次,阮缃摇了摇头。 “那个人,喜欢乐器,但只是喜欢它们本身的价值。在这间屋子里,一半以上的乐器,都是一位老乐师留下的遗物。霂得到了消息,想方设法拦下了其中的大部分,而我也位列其间,他便一并纳入囊中,也不怎么鉴别。时至今日,我灵力早已衰弱无比,连走出这间房子都变得困难。想要与他人联系,只得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 “霂喜欢的,也不仅仅是乐器。这整座宅子,除了二层,几乎都是为他收藏所用。他最喜欢金银珠宝,那些东西不占地方,却占据了更多的箱箱柜柜、更多的空房间。他的虚荣心很大、很空,怎么也没办法填满……这来自天界的埙若是落在他手里,恐怕不会与我为伴。” 叶聆鹓不明白了。她挠挠头,问道:“乐器不和你们放在一起,还能放哪儿呢?” “以这块玛瑙的质地,他怕是要将其打碎,做成更多小件儿的首饰……” 谢辙与叶聆鹓相顾无言,只觉得汗毛倒竖。怎么会有这种人?若阮缃说的是实情,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发指,也匪夷所思。这时候,谢辙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屋子除了霂知县,不是还有他的妻子么?金银首饰都是为了她而准备的吗?” 阮缃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她抱紧了怀中的乐器,微调坐姿。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那些东西,也都是他自己用。” “哈?” 他们俩愣是没说出下半句——这爱好也真够奇怪的。 “凡间多数女子都热爱珠宝金银……霂尤甚。” 哈??? 第三十二回:清夜扪心 第三十二回:清屋扪心清净寂灭清身洁己 “霂知县是女的?” 这感慨可不是在座的三位所发出的。他们同时看向门口,发现寒觞正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这家伙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么?还是说,他们聊得实在是太认真了。寒觞说完后径直走了进来,也跪坐在谢辙旁边,先是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阮缃。 “姑娘,您是这个意思吗?”他又确认了一遍。 “我不会骗你们。”她轻轻点头。 于是三人面面相觑。仔细想来,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霂知县的声音本就偏中性些,若是练过嗓子或是天生有些优势的女人,不用太刻意地压低声音,也能达到这个效果。他的体型也是,相对而言比较娇小,本让人以为是南方男子的缘故。尤其是那样的身高,若与男性相比,的确有些矮,但若她是女性就合理太多了。 她甚至不需要太做掩饰,就已经骗过了他们所有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聆鹓不明白,“女扮男相,有什么好处?” 谢辙快速地分析了一番,认真地说:“首先许多地方不让女人做官吧?我不了解这个地方的规矩。虽然女性当官的地方不少,但终归是有限的……而且让女子涉政也是近一百年来才允许的。再者,男性的身份,在各方面都比女性要显得安全,更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与风言风语。若真涉及这方面的考虑,不得不承认,她是聪明人。” “她虽聪明,却吝啬,且极尽贪婪。”这些刻薄的形容从乖巧的阮缃嘴里说出来,显得倒更有说服力,“世间一切珍贵之物,若被她知道了,但凡有些兴趣,就要想尽千方百计弄到手里。这座房子比你们想象的更有价值。别看这里仅有三层,单一层所收纳的经典古籍与瓶瓶罐罐等不过九牛一毛。我虽不能肆意走动,但可以凭灵力的扰动感知到这房子之下还埋藏着更多的宝贝。地下的空间更大,且更复杂。大约这以前就有什么地窖暗室之类的吧。” “您知道地下室具体的构造与藏品么?”谢辙追问。 阮缃轻叹一声。她说,除非她能亲身到那里去,否则能感觉到的东西还是太过有限。 寒觞耸了耸肩,面露无奈:“现在可有个问题——连这房子都出不去,更别提去找什么地下室了。我刚下到一楼去,就被不知哪儿蹿出来的黑衣人给拦住。他们送饭来,我已经端到房间去了,但发现谁都不在,这才顺着动静来三楼找你们。” “您是说那些穿着破败的斗篷,将脸挡起来的那些人么?”阮缃问。 “啊,对。感觉特别多,而且……” 寒觞摸了摸下巴,另外两人看向他。聆鹓追问道:“而且什么?你察觉出什么了吗?” “啊,我从那人手中接过餐盘的时候感觉到一丝异样。好像有点老谢说的那种……似人非人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 谢辙皱眉:“这我倒是没感觉出来。我只是看着他们太生硬,太奇怪。” “那些是假人。” “啊……果然如此吗。” 阮缃再一次调整了怀中的阮,将它的长柄换了一边的臂膀倚靠。她接着说: “是一种巫术,用药水泡过的稻草编织而成。若生人直接碰到它们的皮肤,就会变回原型。这大约是一种像是役使纸人一样的自制式神。” “她还真会撒豆成兵。”谢辙一耸肩,露出一种特别的感慨。 寒觞又说:“告诉你们,我在下楼之后看到街边有行人走过——根本没有打伞!但雨还是下个不停,他却也不朝这边看。我料想,这也是种呼风唤雨的法术,但范围不大,而且对外还施了障眼法。” “所言有理。那么直接与她发生正面冲突不是明智之选。”谢辙转头看了看聆鹓手中的埙,“唔,我们要保住叶姑娘的东西,又要趁早离开,不被霂知县和她的式神发现……” 说着,他望向阮缃,诚恳地对她说道: “阮姑娘,您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话说出口,他有九成的把握。付丧神因人的使用与寄情诞生于世。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孑然一身,恐怕并不是阮缃真正的心愿。否则她又怎么会想方设法地吸引外人的注意?他知道,她一定想要离开这里。 “阮姑娘,一个人呆在这儿可无聊呢。”寒觞跟着起哄,“走吧,出去看看,总会遇到真正喜爱乐器之人的。” “……是吗。”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了。 这反应很明显,让三人都有些无措。她不应该感到高兴吗?谢辙关切地探过头,还想要说些什么。阮缃欲言又止,大家也并不催她,只让她自己说。 “您难道不喜欢人类?”聆鹓试着问,“是不是……被欺负过?” 阮缃倒是否认得很快:“不——至少对人类而言,不是。我不喜欢一个人,但我也害怕被骗。许多人总是心口不一,嘴里一套,做着一套。霂是这样的人,我的上一个主人亦是如此。霂在接手这些乐器时,说会好好照顾大家,但安置好以后便一次也没来看过……只有些懂行的人来,她会带他们上来看一眼,作为战利品似的。上一位主人也是——说着喜欢,会待我们好,却偏偏教人难过。他分明是那样虔诚,绝不像假的,可事情如他所愿地发生,就突然变了脸。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好人,可我总是不懂你们。” 她轻声说着,语气有些委屈了。听了这番话,三人感到莫名的歉疚,即使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寒觞深吸一口气,安慰她说: “人嘛,和妖怪一样,都是很复杂的。你一定能看出来,我也是妖,我能明白你的感觉。我的朋友也是人类之中不错的家伙,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说前主人的事,究竟是什么?难道他欺骗了你?” “倒也算不上是骗……” 阮缃没有太多犹豫,只是略加思考,便将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她已不如先前那样紧张了。提到她上一位主人的名字,寒觞竟还有所耳闻。虽然不熟,但在七十多年前,他还是某一片地方有名的乐师。他早年有个发妻,育有一女,一家人和和睦睦,不过那时候他还并不出名,收入微薄,勉强糊口。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生了重病,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下牙牙学语的孩子。更不幸的是,他女儿在十几岁那年,也死于一场飞来横祸。 在女儿苍凉的葬礼上,他弹奏着为女儿打造的一把阮咸。这是女儿出生前他亲手打的,女儿生前也弹得像模像样。只是天不遂人愿,落得这样的遭遇。他抱着琴落泪,悲愤的乐声三日不绝,似在谴责上天的不公。谁若是听到在坟前的他奏的曲,都要涌出酸楚,一并随之哭泣。后来有权贵路过此处,听了这音乐赏识有加。自此,他平步青云。 他不再娶妻,余生都投入了乐理之中。在他看来,自己是踏着妻女的尸骨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如踩在荆棘上般痛楚,却更不愿将此辜负。他会的乐器很多,每样都能奏出些名堂,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师。但他对于音乐的狂热确乎是到了痴狂的境地。许多人都说他是个怪人。要请他到宴会上奏上一曲是千金不得,必须要拿乐器和他换。他自有一套特别的衡量价值,你请他的地方,要与献上的礼物的价值相匹配。看他那些珍奇的收藏,你就该知道他出席过哪些场合了。不过,他从来不去弹奏那些造价与材料都十分奢侈的乐器,反而爱用最普通的家伙演奏出之音。他认为,只有常年摆弄、注入心血的乐器才能与人的灵魂共鸣。 但也有人听说,有穷人家的孩子靠给他唱歌跳舞,换他在爹娘的生辰里演奏一曲。他好像并没有拒绝。如此听来,倒也算个善人——古怪的善人。 他还坚信,只要自己心够诚,这些乐器有朝一日就能活过来。他认定自己终能打动这些乐器中的“灵”,让它们与自己心意相通,指点他的技艺更上一层楼。似乎沉浸在曲乐的世界中,那些悲伤的过往都能烟消云散……尽管是暂时的。 说到这儿,几人也都能猜出后来的事了……不过是场叶公好龙的闹剧。 “他怕你吗?”聆鹓很是惊异,“你明明这样……这样乖巧,也不像其他长相可怖的妖怪。他为什么要怕你?何况他的心愿得以实现,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有些物件,要被人遗忘百年以上,才会积怨成灵;或是被安置在一个好地方,沐浴日月之精华,也可化身妖异。我只是个材质廉价、做工普通的一把阮咸罢了,但常年与他相伴,理解了他那强烈的执念。在他年近花甲时,我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这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寒觞也有些疑惑了,“虽然多数人类穷其一生,可能也不会和妖怪打照面。而你的容貌如常人一样,他有什么怕你的理由。” “我与他的亡女太像……他这么说。” 谢辙垂眼叹息:“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太像他一生中逃避的过去的阴霾,却无计可施。在看到我的第一眼他便瞠目结舌,倒也不至于哑口无言。可我奏起曲来,他便疯了。” 聆鹓问:“难道弹的也像他女儿?” “……不,兴许要好得多。甚至远远超过这廉价造物本身能发挥的水平。他就是疯了,高声笑着跑了出去,拍手、跺脚、蹦蹦跳跳,消失在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时至今日,我也不知究竟为何。” 恐怕再也没人知道答案。 第三十三回:清宫除道 白夜浮生录第三十三回:清宫除道回到屋里的时候,饭菜已经凉了。谢辙最先进来,聆鹓紧随其后。寒觞手中多了个防尘布罩住的什么东西。不用说,那定然是一把阮。 窗外的雨仍是哗哗地下个不停。他们已经盘算好了,直接在宅中找到通往地窖的入口,让阮缃辨识路径,逃出生天。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够绕开那些黑衣霂卫的眼睛。但首先,他们还得填饱肚子。寒觞有些渴,他将包好的阮轻轻放下,刚端起一碗凉了的汤凑到嘴边,忽然神情严肃,同时厉声对拿起筷子的聆鹓大呵: “放下!” 聆鹓手一抖,筷子差点没掉到地上。 “干什么呀……” 她刚好不容易夹起一枚豆子呢。 “饭里有毒?” 谢辙反应倒是很快,寒觞点了点头。幸亏他和聆鹓都没咽进肚子里。寒觞只是嗅了嗅,就闻出了不属于这碗汤的味道来。 “应该是下了蒙汗药。能让我闻出来,还放了不少,汤里菜里恐怕都有。这娘们可真够歹毒,怕是想把我们都撂倒,再拿走叶姑娘的埙。虽然没打算把我们给毒死,但迷药吃多了也会变傻。啧啧,可真够狠的。” 聆鹓“啪嗒”一下将筷子撂了出去,面前比前两顿更丰盛的饭菜更让人没有胃口。没法儿了,饿着肚子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可就在这个时候,偏偏有人来收碗筷。他们在三楼的时间花了太久,按理来说,这会儿他们都该吃完饭菜,快要被蒙汗药迷晕才是。也就是说,这来的人不是为了收餐的,而是检查他们的情况。 这位黑衣霂卫刚走进门,便看到几份微丝未动的食物。他微微倾头,还看到了那被布遮住的阮。虽不知他是不是能猜出什么,但他立刻后退一步,准备离开房间。他们岂能让这家伙去通风报信?谢辙早有准备。他一抬手,留在门上的符咒就令大门轰然紧闭,黑衣霂卫便被困在了这里。虽然这被处理过的稻草不一定是怕火的,但那斗篷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布。不等他做出反应,寒觞打了一个响指,他的衣角便燃起了火苗。他迎面冲来,并不是为了攻击他们,而是为了破窗而出。与谢辙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黑衣霂卫蓬松的兜帽,连着破斗篷一并扯下来。那一瞬间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人果然是没有脸的,整个面部就像是田间的稻草人一样,是一排竖着绑在一起的黑色草杆。 它的速度很快。就在它即将推开窗户的时候,聆鹓一下子扑上去拽住它的后腿,狠狠按在地上,几乎压上了自己全部的体重。有一股黑烟“腾”地一声炸开,又很快消散。聆鹓发现自己按住的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只手下按住了巴掌大的小娃娃。 稻草小娃娃。 聆鹓像被烫到似的忽然弹起来,谢辙走上前捡起它。他和寒觞反复看了看,确定它只是一捆无害的稻草了。而之前谢辙抓下来的斗篷,也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破布。稻草人没什么特别的,寒觞拿过来闻了闻,也说不出泡的是哪种药,毕竟他也不懂。不过这些稻草在浸泡了药水之前,应该也只是普通的枯黄色稻杆吧。有几根细细的蓝线将它的五股勒出手脚与头,其中作为头的一边用小刀横着划开小小的口子,作为嘴巴。 “快走吧。再耽搁下去,人多起来就难对付了。” 谢辙说着便开始收拾行李,其他人也忙活起来。聆鹓思索再三,还是将埙贴身放着。他们收拾好东西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准备朝楼下走去。可就在他们走到楼梯边上,寒觞怀中的阮忽然“说话”了。 “在霂的房间,有第二个人。” “是她的式神?” “是一位男性,妖怪中的男性。” 霂知县果真与妖怪有往来。谢辙想要悄悄打探一下,但聆鹓和寒觞都倾向于趁早离开。于是他们问阮缃的意见,她却也并没有主意。对于霂知县的事,她其实了解的也不多,只是让其他人做决断。谢辙对二人说: “霂知县,在这里算得上只手遮天。阮姑娘已经告诉我们,这里的一切和平都不过是一种假象,百姓们有意无意地受到压迫与剥削——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此人囊中私欲。若仅是如此,我尚能劝告自己,我们不可能顾得来全天下的事……但你们也听到了,阮姑娘说,那是一个妖怪。倘若霂知县与妖怪有所往来,恐怕会伤到普通人的性命。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只顾自己逃之夭夭?” “你可真够好心的!”寒觞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我也没说让你们帮我。你带着叶姑娘,和阮姑娘先行离开便是。” 说罢,谢辙便朝着霂知县房间的方向走去了。叶聆鹓着急地问:“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谢辙没有回头,在走廊上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寒觞翻了翻白眼,嘴里说着“他有个屁的办法”,脚下却也追了上去。叶聆鹓一来觉得谢辙所言有理,二来也没了办法,自然也跟了上来。三个人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门边。 里面传出女人尖锐的声音。 “你啊,来得正好。”霂知县的指尖夹着一封信,“既然如此,就由您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阁主大人吧。不想带就算了,捎个口信也成。这样一来,我也就省得临时弄一个仿品偷梁换柱,再骗他们替我送信了。” “您可真是一点也不肯吃亏。”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个青年,只是看不清模样。寒觞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门上的一个纸糊的格子间。纸格子慢慢扩散出一个小洞,它被烧穿了。他和谢辙挤着头,想要看清那来路不明的妖怪的模样。 视线再怎么说都是有限的。他们只能看到青年穿着的黄褐与橄榄绿相间的长衣。等他说完坐到椅子上,才看清他的脸。他总保持着微笑,眼睛眯在一起,这让笑容显得很刻意。 “吃亏的事儿,傻子才干。只要进了我口袋里的东西,一根毛也别想拽出来。除非,有更好的东西来换。” “替您捎信儿,是不是也值点儿什么?想清楚,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青年说罢便伸出手,手肘架在椅子左边的小桌上。桌的再左边,便贴着另一个椅子的右面了,霂知县就坐在上面。霂知县皱着眉,从手上摘下一枚翠玉扳指,连着信一并扣在青年的手心。她虽然还是带着笑的,却刻意表达出一丝不满来。那青年倒是美滋滋地将扳指和信一并收下了。 “您这般精明,想必您的钱庄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哪儿能呢。拿多少钱,办多少事。”青年眼角的弧度更深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琥珀究竟还在不在殁影阁,我可是不清楚的,毕竟我常年守在金砂庄里。至于信到了皋月大人手里,她乐不乐意和你谈条件,也不关我的事。” “知道知道,就你话多。” 相比于之前他们见到“男版”的霂知县时,屋内的女人简直像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说她真是霂知县那爱慕虚荣的夫人倒更有说服力。不过她的衣着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颈上多戴了条项链,吊坠是个指甲盖那么大的红色珠宝,周围绕着一圈精致的镂空纹饰。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矿物,他们就看不清了,只是觉得不如宝石那么通透,但也不像蜜蜡那样浑浊。 小桌上有个针线盒,地上散落了些黑色的稻草。名为霂的女人正捏着稻草,熟练地将它们捆扎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旁还有些破破烂烂的碎布。在缠好一个稻草娃娃后,她抓来一张黑色破布缠在上面,戴帽子似的扣住稻草人的脑袋,然后用最后一根蓝色的线将它们缠在一起。她手上的速度很快,用力一拉,那力道像是要把人勒死一样。 “手速不错啊。”青年感慨了一句。 “哪儿有你数钱的手快呀。是不是?狩恭阁下。” 被称为“狩恭阁下”的青年用鼻腔笑出一声气音,并不计较。他随后说道: “药方我可就留下了,您最好已经把最后一笔钱准备好了。” “你若是从矿道上来的,应当已经看见那车碎银了。” “唉哟,您可真会刁难人,也不晓得把它们熔到一起。” “少废话,走灵脉也累不着你。”霂瞪了他一眼,“若要让人发现,我这知县可就别当了。就这点钱要从那帮穷鬼身上榨出来也够劳神的。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精了,想让谁再掏点钱,真是比登天还难。罢了……等傀儡够多以后,我也不用蜷缩在这小小的兰陵县了。” 青年抿起嘴,思索了一阵。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题要说。 “说起来,虽然我不知您是哪儿得知琥珀的事,但您为什么想得到它?是看中它可倾听世间万物之语,突破了种族的限制,还是看中它无限修复肉体的神力?关于那些个法器的效用,至今也没什么确切的定言,说不准还有许多特别的力量。” “说那些七七八八,我都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它好看。”霂伸出手,抻平葱段似的手指在光下细细地看,“我想可以做点扳指、吊坠、耳环什么的,正好配那件定做的天蚕丝的裙子……” 狩恭铎摸摸下巴,问道:“嗯……您不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为什么?”她眨着眼反问。 第三十四回:清浊同流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如果法器遭到物理上的破坏与切割会发生什么,零散的部分还有没有曾经的效力……不过若是真的失去了它原本的力量,不是很浪费吗?” “好看不就行了?好看的东西发挥它漂亮的价值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霂无所谓地说。 “你这么想,倒也没什么不对。”狩恭铎调整了坐姿,俯向桌子,离霂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道:“另外,我此行还有两件事要告诉您。” “好玩吗?” “好玩得很。”青年竖起一根食指,“第一件事:‘杀’已经突破封印,来到现世了。相信不久之后,又有什么地方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霂的手上顿了顿,但好像对此兴趣有限。她接着绑起稻草娃娃,问:“第二件呢?” 青年又竖起一根中指,比出两根指头。但他并不说话,而是将两根指头突然弯折,指向了她房门的方向。屋外的三人心里一惊。 “你屋外有人偷听,得有一刻钟了。” “……哈?” 霂的手停下来,立刻看向门口。那青年接着说道:“还带着你的东西。” 坏了。看来这妖怪比想象中要难对付。寒觞用力拍了谢辙一下,颇有种“早就告诉你”的架势。他们手忙脚乱地准备撤离。可就在转身的功夫,铺天盖地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钟离寒觞抱紧了手中的阮,打了头阵,趁他们被完全包围前冲出了一条路。其他人紧随其后,慌里慌张地追上去。霂知县猛地推开门,一抬手,身后散落在地上的稻草娃娃一个个全都站了起来。等它们冲出门追上去时,就已经化作与人身高无异的模样了。 “既然知道他们在那儿,你不早说?!”她冲着青年大喊大叫。 “哇!这能怪我吗?我以为他们是你的客人呢,只是想着偷听不太礼貌才告诉你。” 他还委屈起来了。霂不再计较,转而追了出去。狩恭铎摇摇头,端起手边的茶杯,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拨开水面上的茶叶。茶已经凉透了。 “下前面的楼梯,左转。” 阮缃的声音传进耳里,寒觞便照做了。拐弯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人,他们倒是都追上来了,只是身后的黑影多得吓人。恐怕整个屋子的稻草娃娃都聚拢在这里了吧?它们飞快地掠过木质的地板,脚步声像是扫帚扫过地面似的唰唰作响,让人发毛。 “一楼的书房,东侧的书柜。” “哪个是书房?!” “直走下去路过的第四个房间,廊外有一棵槐树,在拐弯处的院里。” 跑着跑着,更多的黑影加入了队伍,它们一定是感知到了霂的命令。它们从不同的房间还有走廊外涌来,甚至可以不接触地面,飘浮在空中。风雨之下,破破烂烂的絮状斗篷和帽子令它们看上去像是成片的黑色水母,充满了怪异的压抑感,就好像稍微一碰,就会被拉进这片黑暗里吞噬。 寒觞抬起一只手,做出拨撩的动作,将面前直奔他们而来的几个侍卫打向一边。它们分明还有一段距离,竟就这样被狠狠弹了出去。但身后的尾巴可长着呢,倘若从远处看,那一串黑乎乎的紧随其后的影子,可真像是一条绕着屋子盘踞的大蛇。寒觞忽然停下来,谢辙刹住脚,差点撞到他身上。可惜聆鹓没有稳住,一头撞在谢辙的后背,鼻梁痛得把眼泪都逼出来了。谢辙的后背也痛得要命,还向前踉跄几步,差点摔到寒觞身上。 寒觞顺势抬起手稳住他,将包裹住的阮塞到他手里。 “拐过去,看到那棵槐树了吗?进旁边那个房间,我马上来。” 聆鹓捂着鼻子,还没问什么,被谢辙一把抓住手腕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他是相信寒觞有自己的办法,但聆鹓还是担心地回过头。她看到那成片的在四面八方漂浮着的侍从们,吓得立刻转回头继续跑。外面的雨洒在走廊上,她差点摔倒,又被谢辙猛地拽起来。只是那一下让她的手腕剧痛,整个人都随之哆嗦一下。 寒觞转过身,将手按在地上,眼中闪过一道红光。这地板上顺着木纹忽然就燃起一道烈火,它像是利箭一样直直冲向前去。那些黑衣霂卫立刻闪到两边去,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引火上身,场面顿时混乱一片。他转身拔腿而逃,从楼上追下来的霂见到这一幕,真是气急败坏。她猛然招手,一把将外面的雨水引过来,哗啦啦地浇向眼前这片狼藉。 狩恭铎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置身事外,优哉游哉地看着乐子。 寒觞冲进书房,看到书柜已经被挪开了,露出墙壁后一个大洞。想必阮已经将路线告诉了他们。他跑进去,能听出那两人的脚步声已经很远了,但他还能确定方向。在离开前,他转过身用法术移动了书柜的位置,将它重新堵在洞口前。虽然从外面移动它肯定还有机关,但至少能让脑瓜不好使的稻草人束手无策一阵。 下面是很长很深的阶梯,没有灯,所幸寒觞的视力够好,应该能追上他们。到了平地的时候,他完全能确定,这里是一座废弃的矿坑,每隔一段距离还有那种特殊结构的木架承重。到这儿为止,他不再见到霂的式神凭空出现。 他跑了一会,看到那两人在较为开阔的地方停下。 “你们怎么不跑了?”寒觞放慢脚步。 “叶姑娘的手腕很痛,准是拉伤了。是我之前拽得太狠,但我怕她跟不上。” “怪我自己不小心。”叶聆鹓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腕,那里已经肿起来了,但她还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没事,这又不影响腿脚,还是跑路要紧。” “若不是你叫唤一声,我还真没能注意到,不知还会拉你多久。我手上没什么轻重,你能喊出声,大概是真疼得受不了了。可我们现在没有药膏能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逃出去,再找药房或是郎中看看。只是这里太黑,墙壁上有灯,但我不敢轻易点燃,怕暴露我们的行踪。” 寒觞点点头:“你是对的。” 说完,他抬起手掌在面前摊开,轻轻吹了一口气。他面前忽然燃起三团小小的火苗,逐渐变大了些,从他手中一跃而下。三个火苗像是提灯的小虫,在他们面前灵活地舞动。 “跟着狐火走,就不会留下痕迹了。虽然那个女知县可能会察觉到施术痕迹,但那些稻草人不会。阮姑娘,您知道接下来往哪里安全么?” 寒觞问谢辙抱着的阮。阮姑娘的声音又出现了: “这里的矿道错综复杂,延绵数里。但有一条直道,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来到闹市区。那里的气息鱼龙混杂,即使被追上来,也很难找到我们。先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会遇到一个岔路,走右边那条。” 按照阮姑娘的指点,他们跟着狐火,就这么走了下去。没走多远,他们看到了一辆推土的小车,车上罩着一层布。寒觞掀开布匹,发现里面足足有半车的碎银。 “恐怕都是那贪财的女人搜来的民脂民膏。”他摇头道,“还记得那两个人的对话吗?恐怕这就是她要付给那个男子的最后一笔钱。” 聆鹓撇撇嘴,说:“要不是我们赶路不方便,肯定得想办法给她拉走,还回去。” “话虽如此,也无法公正地按照原来的量挨家挨户地分发。不过……钟离,你能把这车银子倒在地上吗?” “呃?能是能,但为什么?” “银可驱邪。虽不知道那药水的成分,但说不定能阻碍那些巫术稻草一阵。” “啊,好。” 说罢,寒觞抓住推车的把手,将它拉过来,向前一掀。白花花的碎银就这样散落在通道里,哗哗的声音听上去清脆悦耳,如雨声一般。不过这会儿他们想起雨就犯头疼。 这条矿道真的很长,但在经过几个拐弯后就变得很笔直。先前的些许恐惧变得麻木,毕竟不论走多远都是相同的景色。走了一阵,谢辙忽然对聆鹓说道: “我给你一个东西。” “是什么?” 聆鹓伸出手,谢辙递给她一个黑色的小线团。她正好奇,谢辙便解释道: “里面有几根泡过盐水的银针,可驱灾辟邪。必要的时候,或许能拿来自保。” “啊,好……谢谢。” 其实聆鹓知道,自己肯定没有他那样的腕力和手法去使针。但有东西拿来防身,就算是做个心理安慰也好。 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四五里地,几团火光停在一堵坍塌的碎石形成的墙前。 “这就到头了。”谢辙问,“但出口在哪儿?” “上方。” 沉默许久的阮缃再度发话了。三人抬起头,火光也随着他们的视线挪上去。上面果然有个木板,一旁还有根棍儿。寒觞竖起耳朵听了听,说外面没有人,谢辙这才将阮暂时交给聆鹓,再用木棍戳了戳木板,把它慢慢挪开。有一个绳子拧的软梯被别在上方的钉子上,他也将其挪了下来。可以看出,上次使用是从外面进来,不然梯子是不会被归置好的。 他们爬上去,相互搭把手,然后将木板推回原来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偏僻的小巷,已经能听到街上人们的喧嚣声了,头顶是冬日的暖阳,丝毫没有下过雨的痕迹。这木板上面粘着一层厚厚的土,难怪那么重呢。不过这样一来,将它挪到原来的地方时,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何况这样的死胡同也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就连撒尿也嫌窄。 第三十五回:清酌庶羞 三人鬼头鬼脑,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宽阔街道。这里果然繁华许多,他们都没有好好逛过这兰绫镇最热闹的地方。走在街上,他们商量着是不是可以先找个地方吃饭。毕竟从起床到现在,他们几乎滴水未进。抱着侥幸心理在这样喧嚣的地方填饱肚子,似乎无可厚非。 “哟,小哥进来吃饭呀——” 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店门口迎客,几人避之不及。 寒觞离得太近了,被女人们抓了把袖子。他后退两步,看向了店里,一言不发。谢辙嚷了一句:“看这店面可不像是我们消费得起的地方。” “有尸体。”寒觞忽然小声说。 “什么?” “里面有死人的味道。”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纵使这大街上再怎么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另外两人都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搞错了?”谢辙持怀疑态度,“这儿的脂粉味才算是重的。” 寒觞摇头道:“胭脂水粉的香味再重,也盖不住尸体的气息。相信我,我当真能闻到那不同寻常的气息……我很熟悉。而且,那味道闻起来怕是死了很久。” 叶聆鹓听了这话,已经不想吃饭了。她轻声嚷着:“这镇子怎么这么邪啊……” “真够莫名其妙的。啊,受不了,趁早离开这儿吧。” 寒觞摆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想要赶快离开这种是非之地。看样子他对自己发现的所谓“尸体”并没有什么兴趣。可谢辙就不一样了,他忽然死死盯着门店,脚下也不挪动一步了。寒觞翻起白眼,拉了他一把,谢辙却纹丝不动。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你到底是阴阳师还是验尸官,一身麻烦还嫌事儿不够多?” “要么别让我知道,要么别嫌我多管闲事。我知道了,就要看看。” “这事儿你就交给衙门去吧,你个阴阳师瞎凑什么热闹?” “衙门?你是说他们上面儿管事的是霂知县的那个地方?” “得,我就不该多嘴那一句好吧?” 叶聆鹓慌了,也不知这两人怎么就在大街上嚷起来。虽然声音不大吧,但偶尔也会有路过的人瞥上一眼。何况这个位置可稍微有点堵人家的店门了,进进出出的人都不由得皱起眉来。聆鹓去拉扯他们,不想让他们再争执下去了。若是引来官府的人该怎么办? “哎呀,两位可别吵啦,我们这儿还要做生意呢。要不,有什么话进来说,先坐这儿喝几口茶。我们这儿还有更多上好佳酿、美味珍馐……” 迎客的女子话还没说完,谢辙二话不说就走进去了。寒觞真是气得想跺脚。倒也不是为什么潜在的危险,只是觉得这人实在是太爱多管闲事了。他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但在旁人看来,就显得有点死脑筋了。说他爱逞英雄似乎不妥当,毕竟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扬名立万,他只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可这人实在太我行我素了,都不考虑其他人的处境,难道说这大半个月还不够他们培养感情的?没办法,谁让他和聆鹓还不知道去殁影阁的路呢,两人只得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这店里更是香气扑鼻,每一件穿在人身上的衣服都沤透了脂粉的气息,不自然的花香果香混杂着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酿过头而烂掉的果实。谢辙僵在店中央,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倒也没人注意他。糟糕的是,寒觞的待遇可大不一样,这副生来的好皮囊看上去就像是个有钱的公子哥——毕竟当时叶聆鹓也差点误会。他往这儿一站,就像朵开得最艳的花儿,轻而易举便招蜂引蝶,姑娘们都簇拥过来。这下叶聆鹓可被挤到了一边,她正无措地左右看了看,又有两名相貌不错的男子走过来,忽然就拉着她嘘寒问暖起来。 隔着一堆人头,聆鹓茫然的眼神与寒觞交错,后者已经开始焦虑了。因为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是一家青楼。 谢辙回头看到他们的一瞬便立刻皱起了眉,脸上分明写着:你俩搞什么鬼? 也不知是谁害的,寒觞的个人修养让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他挤出笑礼貌且委婉地推开身边的姑娘,迈向叶聆鹓,忽然抓着她的手举起来,对附近的人说: “不好意思诸位,我与我的妹妹,还有我兄弟是来找人的。” 谢辙面前没有任何阻拦,顺顺利利地走了过来,除了被路过的人不小心撞了两下。这人不管在多热闹的地方都跟透明的一样。只有站在聆鹓和寒觞身边时,其他人才能注意到他。“找谁?莫不是竹桃姑娘?怎么没见门外停着拉银子的马车啊!” 人群中不知哪个讨厌鬼这般阴阳怪气起来,偏偏激起人们的一阵哄笑,令他们三人无所适从。女人挥着长袖,或是手帕折扇,神情轻蔑地扫过他们,又将身子贴在其他客人身上。客人们笑完了,又投身到饭局上,说起那些挠胳肢窝般催笑的荤段子来。也有些体态富贵的女人坐在桌上,左拥右抱着年轻的小倌。寒觞拉着他们往角落挤,随便扫过去,还看到有纤细的小倌坐在老男人的怀里呢。 角落有张破旧的长桌,他拉着两人坐下。谢辙黑着脸,显然很是尴尬,坐下去的时候身子都是僵硬的。但他也没法责备谁,毕竟是他自己要进来查,还傻乎乎地没在门口弄清这是什么地方。不过话说回来,一般人看那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寒觞不想理他。他倒了杯上一位客人没撤的茶,推到聆鹓面前,关切地问候一声。聆鹓没什么反应,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寒觞顺着看过去,那就是一堵墙啊,只是有点儿酒渍罢了,没画什么花儿来,这丫头却看得出神。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也毫无反应。 完了,吓傻了。这可怎么给叶家交代? “呃……若是日后你家里人知道这回事儿,可都是老谢的错,跟我没关系啊。你们家是不是也有阴阳师?记仇吗?不会派个狠角色来把我剥皮做衣裳吧?如果有得选,能不能把我卖给一个漂亮点儿的姐姐……” “别说混话了。”谢辙拿茶杯轻轻连叩着桌面,道,“你快想想办法。” “我想什么办法,这不是你要来么?” “你们不会真找竹桃姑娘吧?” 这可是个陌生的声音。他们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长桌旁隔着一个椅子的人。这位……可算得上是老先生了,不知怎么还有逛青楼的雅兴。他头发有些斑白,落了灰一样,胡须也干巴巴地拧在一起。他应当是花了钱,买的是酒,才没被人家给赶出去。 “竹桃……是谁啊?” 离老家伙最近的谢辙这么问了。好问题,刚被损的时候那两人就想知道了。 “外乡人吧?不知道了吧?”老家伙抬起小眼睛,眯起来的样子贼眉鼠眼的。 “您别卖关子了。”寒觞苦笑着,“还没看够我们的笑话?” 老头嘿嘿一笑,又闷了一口酒,这才不紧不慢地故弄玄虚:“竹桃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你也听到了,她身价不菲,连排个见面的号,都要给老妈妈交钱。若你不让她们满意,或是钱给的不到位,看也看不见一眼。” “哦,是花魁啊。”谢辙兴趣缺缺。 “那也是有名的花魁!”老头一磕酒杯,“你去打听打听,别说整个兰绫镇,就整个县,甚至周边远些的地段儿,谁不知她的名气?” 不好意思,不混这圈,真没听过。这话硬是让他们三个给咽了回去。知道了还得了? 那老先生怕是喝多了,来了说书的兴致,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起了竹桃的事。在他口中,此女实乃神人也。先说长相,真是天女下凡,天生尤物;千娇百媚,一笑倾城。一连串的说法真让人以为这老头年轻时是个教书先生。她的容貌有种与生俱来的魔性:初见时可能令人觉得平平无奇,充其量算得上好看。但若多看两眼,便令人心生亲切,瞧出几分妩媚动人来。若是盯得久了,上到老眼昏花的老者,下到蹒跚学步的幼儿,都会对她心生一丝特别的情愫。有时,就连女子也无法逃脱她的魅力。 这与什么世俗常言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说法,确实不太一样,他们听起来倒是有点兴趣。老先生又闷一口酒,再说她气质不凡,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有人千里迢迢来此地一掷千金,还真只是为了听她唱支歌儿、奏个曲儿,或是跳一段舞。 再说这床上功夫嘛…… 这老家伙神秘一笑,一脸“再说下去就要加钱了”的架势。三人不约而同白他一眼,转过头去,瞬间没了兴趣。他倒有些急了,尴尬地解释道: “那、那我们这种人,肯定连见都难见一面,什么都是道听途说了。我倒是知道,镇上有个心心念念想见人一面的傻小子,把攒了十年娶媳妇的钱都砸了进去。一开始当然排不上他,他天天来,缠着老鸨,就说只见一面。竹桃姑娘人美心善,得知他如此执着就答应了。一开始他回家后,还给大伙说有些失望呢。” “那……后来呢?” 第三十六回:清水无鱼 白夜浮生录第三十六回:清水无鱼“后来,没过两天呢,他又想再来。之后他见天儿往这里跑,家当全砸给人家了。穷了以后,老鸨那个掉钱眼里的怎么放他进来?他从此失魂落魄,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了。后来他发了疯,进店里一通乱砸,结果给伙计们失手乱棍打死了。这事儿闹到霂知县那里去了,但因那傻小子把养老的家当败完了,爹娘的死活也不顾,都不知他们何时去世的,便没做什么处理。毕竟是个败家子儿,大家都觉得他罪有应得。” “唔,这确实有点……”谢辙稍作感慨。 “后来尸体不知埋哪儿了,反正切了喂狗也不会有人在乎。估计这小子到死也就摸过竹桃姑娘的小手儿……毕竟那种福气,普通人哪儿消受得起啊。不过,也来过一位做生意的富商,那叫一个有钱,咱小地方确实没见过那阵仗。他只是路过此地,但光是随行的人都能住满一层客房。他想来这儿找点乐子,当场便点了咱们花魁。他随从们口袋里的钱,也让这帮小姑娘们好吃好喝了一阵。那之后,这叫一个‘夜夜笙歌’哇……不过这事儿也闹得挺大,好像说是有人不满他连着几天霸占着竹桃姑娘,派刺客暗杀他。” “竟然还有这种事?”寒觞确实没想到。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咱们这儿,断送了不少人命呢。有的大伙儿都知道,保不齐还有不知道的。据说死在床上的,就趁天亮前抬出去了好几个。但你们看,这地方的客人们,可还是络绎不绝。前些日子,有个当官儿的下来视察,霂知县就请人家来这里做客了。” 叶聆鹓忧虑地皱起眉:“他不会……也死了吧?” “这倒不会!要是出这事儿,霂知县可就别想干了……他就让竹桃姑娘招待了一晚,之后回去没几天又写信给竹桃姑娘。这信给她姐妹们看去,都笑掉大牙。” 寒觞便顺着问下去:“信里写了什么?” “无非是倾诉衷肠,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不过他可真是敢写:这厮告诉竹桃说……” “说?” “说见不到竹桃姑娘,他都站不起来啦!” 寒觞噗嗤一声乐了,谢辙一翻白眼,甩下一句“低俗”。只有叶聆鹓离得有点远,只听了个大概,莫名其妙地问: “什么呀?什么意思嘛!”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寒觞推了她一把。 老人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倒进杯中,上下甩了甩,确定是干干净净了才不舍地放下。他有点醉了,摇头晃脑地对他们说: “反正……这里的老妈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住在钱眼儿里。过不了她这关,是绝对没可能见到竹桃姑娘的……劝你们死了心吧。” “我们一开始也没——” 寒觞的话刚说一半,一只略显臃肿的手一把拍在老头肩上。他浑身一颤,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有这种待遇了。他头也没敢回,酒醒了大半,战战兢兢地说: “呃,这个……我这次的酒钱结了呀,结了、结了……” “前两次的账你莫不是还赊着?别当我上了年纪,记性就差。老娘专门盯着你这老家伙呢!什么时候还钱?!若再补不上空——” 说着说着,那女的抬起眼,看到藏在角落的、方才引发骚动的几人。女人一身红绿绸缎儿,身材比其他姑娘都要胖些,但也算不上特别臃肿,只是相对而言。但看她脸上再厚的脂粉也难以遮掩细小的开裂,很显然,她的年龄倒是比姑娘们更为年长。再听她那开口的腔调,想必就是这家店的老鸨了。 “两位公子和这位姑娘,刚才,要找什么人?” 谢辙还没说话,寒觞却站起来上前一步,气定神闲地应道:“我们要找的人,在店里的顶楼。那儿有三间房子,他在东边最大的那间。” “……嗯?”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辙注意到那中年女人的笑容在一瞬有些僵硬,虽然原本就不怎么自然。只是在那一刻,矫揉造作中多了几分迟疑。寒觞大概是直接报出了察觉到尸体气息的位置,他不禁有些担心这样是否太过直接。但就这一会会功夫,寒觞就顺便白了他一眼,那神情简直像是在说: 你不是挺着急吗?我替你一步到位得了。 “怎么,是不便引荐么?”寒觞追问下去。 “唷,公子……您可要知道,那地方不是谁都能去的。”老鸨转了转眼珠,“住在那儿的,可是本店的招牌,不是那么轻易——” “知道,花魁是吧?您开个价就是。” “您要这么说可就太肤浅了。”她显然没这么好打发,“这不是轻薄我家的门面?” 这女人有这种反应倒也正常。的确,珍贵的东西总要经过一番包装,设些险阻,多加为难,让见一面的价值也变得高昂起来,这才是青楼的经营手段。若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就算再有钱的无名之辈也不利于她们声名的传播,懂行的老板当然不会做这样自降身段的生意。 “行,我懂您的意思了。在这儿我们都是生面孔,确实不太讨喜。不如这样,我先在这儿留一笔钱。等咱们的头牌哪天有空了,我们再来也不迟。到时候,可莫要推脱。” “好说!” 老鸨喜笑颜开,眯着眼接过了寒觞撒下的几粒黄金。另外两人一看就知道,准是他法术变的。说罢,他便拉着两人准备离开了。 “怎么了?”谢辙问,“忽然就这么走了?你也不怕那钱……” “有问题。气味消失了。” 这令谢辙和聆鹓都心里发冷。虽然这店门一进一出只花了一小会功夫,但寒觞的几句话简直像是拿他们开玩笑一样。尸体的气息,说没有就没有了?出人命的事儿,这一来一去也太过儿戏,怎么是你嘴巴一开一合就能当没发生过?太奇怪了,但现在追问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何况,寒觞也没有拿他俩寻开心的理由。在这儿耽误时间可不就是慢性自杀吗? “公子留步呀。” 温柔而轻盈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以特别的力道冲破店内的嘈杂,拦住了三人的脚步。这话简直像是特意说给他们听一样。还没出门,寒觞猛然回头,看到二楼栏杆上多了一张妩媚的面孔。她穿着一身樱色与玫红为主调的礼服,材质看上去更扎实、更昂贵,样式也比其他那些莺莺燕燕复杂太多。她脸的脂粉上得恰到好处,身段修长,姿态撩人,全无那种急功近利的迫切感,但是……浓郁的烟火气理所当然地驱之不散。 穿着这样的衣服从四楼走下来,这么短的时间可以做到么?说实话,寒觞方才忙着与老鸨周旋口舌,没能注意到这个女人——大概便是所谓的花魁。何况,她除了比其他人更撩人些的相貌与姿态外,再无更过人之处了。只是她开口的那一刻,店里有一阵短暂的安静。男人们几乎都悄悄地吸口冷气,眼里不加掩饰的贪欲令人作呕。 “怎么,姑娘有特意留给我们富余的时间么?” 寒觞挑眉反问,身后的手暗暗抓紧了谢辙和聆鹓,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他来对付。 “上一个客人可不太行,不合小女的胃口。我方才无意听到您与妈妈的争执,觉得说不准、保不齐,您几位能与我说道说道。想要到小女的闺房里找什么人,不如亲自来看看。放心,上一位已经走了。” “我还以为,您是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姑娘,见了本尊却不如我想的那般恬静。” 公子我啊,不好您这口。行行好让我们打道回府成吗?钟离寒觞就差把这话写脸上了。 “小女会不会,您大可来瞧呀。” 这直白露骨的邀请简直像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店里不论男男女女,都盯着他们,眼神里暗藏的含义倒各不相同。究竟是硬着头皮上,还是立刻逃之夭夭,成了当下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他看向谢辙,倒想问问他这会儿什么打算。 谢辙还没表示什么,栏杆上的姑娘又挥了挥手,说道: “小女也没有逼迫您的意思,您与您的友人都能上来,一起聊聊天儿,谈谈诗词歌赋什么的。若您的友人们不想,小女又怎么会绑架您几位呢?我呀,先回房间去了,几位客官若是改了主意,还请随时造访呢。” 她的话语拿捏着腔调,用的是非常典型的青楼女子的话术。就在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花女子的房间,会发生什么命案么?就算有,她会这样引狼入室吗?难道是一个赌他们不敢来的圈套,唱的是一出空城计?这会儿,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你敢吗?”谢辙问。 倒也不是挑衅,他单纯地对寒觞进行询问,但后者显然视其为挑衅。 “怎么,难不成你怕了?” 说罢,两人可重新走了回去,转身上了台阶。店里恢复了热闹,只有个别男人用刀似的眼神给他们做了一套刮痧。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见到花魁,的确觉得普通。只有老鸨站在楼梯边显得有些惊奇,有些无措,大气不敢喘地做了请的手势,放他们上楼。走了一半,叶聆鹓才缓过劲来。 “你、你们怎么带我逛青楼??” 第三十七回:清心寡欲 白夜浮生录第三十七回:清心寡欲这家青楼店面不大,里面却比他们能想的更复杂。一楼摆着吃饭的桌椅,二楼是半遮蔽式的一间间雅间。三楼是客房,相对而言比前两层都清净太多。等走上了四楼,就只看到两扇房门。门口没有别人,那姑娘许是进屋了。 “你不是说有三个房间?”谢辙问。 “是三个。花魁的房间有两个,第二扇门在屋里头。” “真、真要进去吗……” 叶聆鹓的声音越来越小。本身她就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何况寒觞半句话不离死人,她的胆子也实在大不起来。站在门口,谢辙再度确认道: “在进店之前,你说有尸体的气息,我们没在这里待多久,你说那气味便消失了。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的确发生了命案,但尸体已经转移走了?” 寒觞摇头说:“不太可能。你别忘了,我说过,人已经死了一阵子,虽然不能判断更具体的时间,可那尸臭是确实存在的,绝不是刚死的热乎的那种。就算尸体被拉走,我也能追踪到去往什么地方。但凭空消失,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该不会是什么陷阱,专门诱骗阴阳师来吧……你们看那老妈妈的反应也很不正常,就跟串通好了似的……” 聆鹓的猜测是一种可能,但相对而言就有些离谱了。再怎么说也是热闹的地段儿,不太可能光天化日下发生这种事。 “不确定。不过,钟离就没有闻到什么妖异的气息吗?” “怎么可能。真有的话,你要多管闲事,我也说不了你什么。” “可是……” “又可是什么?” “我在见到那女子的时候,觉得她——” “你该不会又要说她‘似人非人,虽然身为人类,却透着妖怪才有的气质来’吧?你再说句试试?我看你是魔怔了。不如给你发个照妖镜,让你把所有觉得有问题的人都好好照照得了。” “……这感觉也不是照妖镜就能解决的事。” 得,寒觞可太了解他了。感觉自从出了翡玥城起,这厮就没说过一句像样的话。就在这时候,一间屋里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咳。他们立刻闭了嘴,也不知这些话被人听去了几分。三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深呼吸,寒觞这才伸出手,轻轻叩响了传来咳声的门。 “进来吧。”是那花魁的声音。 寒觞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他和谢辙走了进去,聆鹓迟疑了一会才跟上前。门忽然自己就闭上了,她吓一跳,转头才发现门上有那种连着踏板的绳,自动就能关起来。她轻叹一声便松了口气,劝自己别吓唬自己。门一关,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丫鬟。她们微欠着头,面无表情。那花魁挥了挥手,说句退下吧,她们便齐齐地鞠了一躬,转身出门去了。 这会功夫,那花魁便换了件衣裳,也可能是脱了那累赘的外衣。现在她只穿了件轻薄的纱衣,冷色调的,不是那么妖媚但显然也别有用心。窗户几乎都是紧闭着的,唯独开了两扇还用暖红的纱挡住,让投进来的微光也多几分旖旎。虽说是大白天,为了照明屋里还是点了几根蜡烛。熏香散发出轻柔的花香在屋里辗转缱绻,似拿着羽毛撩人心弦。 “还是开门见山吧:您什么来头?” 寒觞倒也直接,没点什么狐狸精特有的花架子,例如一番欲擒故纵的你来我往。估计若不是有叶聆鹓在场,他还能整点什么少儿不宜的开场白。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耽误时间。 “公子可真性急。别见外,对小女不必呼喊艺名。我姓陶,诸位叫我陶姑娘便好。还未请教,您几位该怎么称呼?” “没那个必要。”谢辙冷冷地说,“我们怀疑你的房子里藏过尸体。” “尸体?” 陶姑娘一甩香帕,露出些许惊异。接着,她又微皱起眉,笑着说: “哎哟,人家胆子小,可经不起你们这般吓唬。若单是想搜搜这间房子,可以直说嘛。小女可是从不吝于给好看的公子们参观闺房的。呀,漂亮姑娘也不例外——” 说罢,她的视线扫过了叶聆鹓的脸。她不禁挺直了脊背,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按理说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可眉宇间有一种怪异的凌厉。也不是说她有多凶,而是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像是母兽在自己的领地上,以一种进攻的姿态面对所有来犯的敌人。可这样的敌人又仅限于同性。在异性眼里,这便是种无声的邀约、无形的魅惑。殊不知清醒过来时,早已陷入了绮罗编织的罗网之中。 所幸那两人倒一直很镇定。这时,陶姑娘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瞬的困惑。 “你的伎俩没有用。我在寺庙中修行过静心之法,你并不能触动分毫。” 谢辙的眼睛还是尖得吓人,以至于寒觞和聆鹓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陶姑娘也微微睁大了眼,满面无辜地说道: “哎,怎么啦?我可什么都没做呀。那些个哄客人开心的伎俩,我还没来得及使呢。” “你看上去什么也没做,的确。你施展了些我也没法看透的东西,但是我唯一能确信的是,你的确做了什么。这对他也是没用的,在这老东西面前,你不过在班门弄斧。” 陶姑娘依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谢辙和寒觞。 “……你说谁老东西?”寒觞瞪一眼他,“不过我可没看出来什么。” “我猜是迷惑普通男人的法术。” “哦,那我确实没什么感觉。”寒觞转而看向陶姑娘,接着说,“您的房间不用搜,没什么问题。但熏香的成分里有樟脑,我料想,这可不是间简单的闺房……而是杀人的密室。” 叶聆鹓真的吓坏了,她开始觉得跟着这两个人走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虽然一开始一起走不过是巧合,这个决定也自然而然,甚至没有草率的成分可言。但这两位可太会惹事了,相互间虽不太对付,但危险的事一个是没少做,危险的话也一句没少说。 “公子您也看到了,我这闺房里四处垂着绫罗纱帐。若是不加些樟脑,受了潮,可要给虫子啃了去。何况樟脑通关窍、利滞期,加入香薰里也没什么说头呀?你可莫污我清白。” 陶姑娘不急也不恼,被说到这个份上依然是气定神闲的。她拆散自己头上的簪子,将黑色瀑布似的长发捋顺,用檀木梳不紧不慢地梳着,自在得很。她并不想澄清什么,的确有些可疑,但话也没说错。谢辙其实也觉得寒觞从这点上开始怀疑有些牵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真的闻到了死人气息,而这里真的需要用樟脑来驱散它的前提上。 “你屋子没有人,人在隔壁。”寒觞抬起手,用大拇指指了指门口,“就现在,对门还有一个人,男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客人。反正自打我们上楼以后,他就没怎么动过身子。你的房间还有一个空房,不知暗门在哪儿。那里一定有尸体滞留过,而且死了很久。” 陶姑娘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梳子。她慢吞吞地走到三人之间,绕着每个人都转了圈。因为三人贴得比较近,为了不让她碰到谁,他们都互相挪远了些。叶聆鹓站得笔直,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敢说。陶姑娘在她身边花的时间最少,就这也足够她喝上一壶了。聆鹓觉得自己像个犯人,正和同党接受审问似的。 在谢辙身边,她也没有停留太多时间,不过将他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她确信这人的行头一看就不是逛青楼的料子——不过自打看见他时,就能得出结论了。他身上有些小件的危险的法器,一定是个阴阳师,陶姑娘能感觉到,但好像没有太大感觉,就仿佛有自信谢辙的所有手段都奈何不了她。 唯独在寒觞这里,她审视得最久。她绕着他转了足足三圈。直到寒觞伸出手,拦住她第四次从自己眼前走过。他毫不客气地说: “得了,您驴拉磨呢?究竟想耍什么把戏,直说便是。” “您可真是心急。小女虽是个风尘女子,但凭当今的地位,也有好好挑选客人的权力。不过,您隐藏得太好,我险些没注意到。唉,也难怪小女的把戏对您没有效果——您是个货真价实的狐狸精呢。噗嗤。” 陶姑娘说完自己便乐出了声,最后的轻笑倒是颇有几分挑衅的色彩。 寒觞皱着眉,嘴角勾起笑来。但显然,他有些恼怒了。 这种程度的挑衅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寒觞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能被一个人类的小女子看穿。或许谢辙是对的,从一开始,他们就低估了她。 “你是什么人?” “——索你们性命之人。” 她忽然咧嘴高笑出声。话音刚落,她背后蓦地张开一阵幻象,迅速蔓延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还散发出诡异的幽香。铺天盖地的夹竹桃开得正艳。 红似火,粉如晶,白胜雪。 第三十八回:清仓查库 叶聆鹓只觉得一阵眩晕。先前吸进肺里的香薰像个积蓄能量的炸弹,在花的幻术绽放后于体内轰然爆发。她感觉自己的气管里像是塞满花粉似的,倒也不想打喷嚏,就是干涩,伴随着每次的呼吸愈发觉得蜇嗓子。她胸口的起伏很快,气体的吸入与吐出更加急促。 寒觞伸出手挡住她的眼睛,张开手掠过眼前,手臂挥过的地方都呈现出被燃烧的空缺,像是有什么高温灼烫般使得幻象退散。这一幕,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绘着繁花的画布从中央被一路烧断。画面有些扭曲,但更多的夹竹桃从空缺处伸了出来,飞快地生长。 寒觞的语速很快:“去开隔壁的门!” 陶姑娘忽然警惕起来,她一拍桌面,之前离开的那两个丫鬟忽然破门而入。聆鹓吓得眼都直了,因为她们根本不是人类的面貌。两个丫头长得是一模一样,但身体却棱廓分明,尤其是面部,似是个竹丝撑起来的多面体,上面糊着纸,连头发也是黑色纸条拧巴成的两根辫子。是了,它们分明是出殡的纸人!它俩弯眼笑着,嘴也咧着,血一样红。它们脸蛋上刻意涂上的圆圆的腮红,也像是两个血窟窿一样。 叶聆鹓脚下一软。一个常年待在家中的大小姐哪儿见过这种阵仗?不过也不能怪她,这般可怖的景象从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看,也会当场晕过去的。尚且保持理智的聆鹓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纸人丫鬟连走路都显得很奇怪,左右的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不然会扯坏自己的框架。可它们迈出步子的速度也太快了,导致它俩的移动看上去几乎是在飘移。 它们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两把匕首,看上去也是纸糊的。聆鹓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突然挥刀劈来,她侧身翻滚,回头却发现那纸刀竟然深深扎进了木制的椅子上。它笨拙地抽着纸刀,想要用力将它拔出来。聆鹓连滚带爬地绕开它们,纸人就在她身后追。它们发出可怕的嬉笑声,像是小女孩在玩追逐游戏似的。聆鹓看到墙边放着一根鸡毛掸子,立刻抓过来作为武器,步步后退,又用力朝着那两个纸人挥舞着。双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但聆鹓还是甩不掉它们。别说是靠近门口了,别被那纸糊的刀扎个对穿已是一件难事了。 陶姑娘淡淡地笑着,上挑的眼角透着说不出的恶意。她被群花簇拥,而整个屋子的格局都完全变了,让人分不清方向,也猜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站在这儿,简直像是身处于巨型花妖的内脏里——当然谁也没去过,不知道那种鬼地方究竟什么样子,这只是种令人不适的形容。墙壁上有说不出的纹路,像堆叠在一起的花瓣被压平,但那恐怕也不是墙,毕竟没有墙壁那样光滑平整。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在动,非常缓慢,就像是在消化的过程。 “拿出点儿阴阳师的家伙来啊?” 又一次试图近身无果后,寒觞扭头看向谢辙。谢辙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动作,让人怀疑他简直和那妖女是一伙儿的。 “你与她交手的时候,我一直在看。” “……我知道你在看。” “我并不是光看着的。我注意到你们过招时,她有几套法术,脱离了施法的媒介。” “什么意思?说直白点。” “人类中修习所谓仙法的,对灵力的运用皆离不开媒介。除了像点火这样微小的法术,仅仅引爆灵气就可以做到。但她方才的几套招式,没有载体,是绝对无法施展的。” “还能再直白点吗?” “那是妖术。” 天花板上洒下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是旋转着下落,又好像只是雨水般缕缕平齐。落下来的轨迹教人无法判别,只让观者觉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陶姑娘莞尔一笑。 “这位公子委实耳聪目明。这些妖术,不过是我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你们看这些花儿,难道不好看么?” “你听不到它们的惨叫吗?”谢辙冷冷地问,“每一根花枝,都有你害死的人在喊冤。” “是吗?”陶姑娘歪着头,假意竖起耳朵,还将手比在耳边,故作迷惑地问,“都说什么了?我怎么听不见呀。” 她分明是人类——不仅寒觞如此判断,连谢辙也在一定程度上如此承认。可太奇怪了,她怎么能像妖怪一样施展如此花哨而强劲的妖术?谢辙迟迟未出手的原因除了多做观察外,他还在心里做着估算:那些针对妖怪的小玩意,对她也会管用吗?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时,身后一阵嘈杂的声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叶聆鹓不知是磕到了哪儿,摔在地上,连带着一阵桌椅的乒乓声。但那些家具并不能被清晰地看到,它们变成了这繁花世界的一部分。可能是一片巨大的叶,或是隐匿起来的花萼,谁知道呢?聆鹓的衣角不知勾在了哪里,怎么也挣脱不开。她与纸丫鬟周旋已久,其中有一个脸已经烂了,是被她用鸡毛掸子打穿的,但掸子现在被砍断了。烂了脸的纸人还能活动,它再度举起刀,瞄准了挣扎求生的叶聆鹓。 寒觞与谢辙同时抬指。那一瞬,各自有两枚东西从他们的手中脱出。一枚是铜板,直直穿透了纸人高抬的手臂。铜板打穿了里面的支架,手臂弯折下来,纸刀也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而另一边打出去的,是一枚小小的火球。它击中了另一个纸人,纸张立刻被点燃。在燃烧的时候,它发出一种尖锐的哨声,像是壶中即将沸腾的水,又像是一种非人的叫喊。陶姑娘脸色一变,自下而上抬起手,一朵花破地而出并在瞬间包裹住燃烧的纸人。但为时已晚,火星迸溅出来,引燃了周遭枝繁叶茂的花。无数哀叹与悲鸣彼此交织重叠,简直像是来自地狱油锅里受刑的犯人。另一个断臂的纸人也被引燃,它变得破破烂烂的,跌跌撞撞追着刚站起来的聆鹓。遗憾的是,它很快被烈火燃成灰烬了。 当下的环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让她完全无法辨识。屋里已经有什么被引燃了,这里比白昼更加明亮。叶聆鹓攥住了拳头,紧闭起双眼,愤恨地跺了跺脚。而就是这个动作,让她有了些意外的发现。 门在自己的左手边。她很肯定。再睁眼时,又有一阵奇特的眩晕感,就像人闭上眼睛原地转了好几圈再忽然睁开一样。于是她立刻闭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哪里是倒下的桌椅,哪里是燃烧的布匹,哪里是门窗的方向……虽然那些东西在紧闭的眼中都是漆黑一片,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判断一定没有错。这些静物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夸张地说,火焰引起的热浪形成特殊的风,在这房间内徘徊迂回,而风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看,而是在听。 叶聆鹓跳过面前倒下的椅子,绕开了落在地上的桌布,直冲到墙边推门而出。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刚上楼时的场景中。回过头去,陶姑娘的房间里乱成一片。 那女人忽然疯了一样地要扑上来,谢辙和寒觞极力阻拦。他们各自使劲浑身解数,想方设法以妖力和武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叶聆鹓知道,对面的门一定隐藏着陶姑娘想极力隐瞒的秘密——说不定是处理尸体的设施!她冲到那扇门前,发现那里是上了锁的。糟了,这下可怎么办?钥匙一定在陶姑娘身上,聆鹓是绝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它的。有什么办法能撬开或是破坏锁吗?她急得直抓头发。 聆鹓突然一怔,随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谢辙给她的线球来。她从里面掏出一根针来,捏着锁,凑得很近。针并不长,得亏锁也不大。她集中精力,努力将外界的杂音从脑海内剔除,小心地倾听着锁里的动静。 咔嚓,咔嗒…… 啪。 还真给她戳开了。 叶聆鹓有些庆幸,自己小时候贪玩被关禁闭时,院儿里伙计的小孩就是用铁丝把自己“救”出来的。那时候,她跟着学了这个本事,没想到现在还没忘干净。得亏自己有个好记性和一对儿好耳朵。 锁掉在地上,聆鹓立刻拉开门。 随后,她怔在了原地。 这里是很小,是做杂物间用的。屋里堆满了储物的箱子,还有七七八八的洁具、残破但不至于被淘汰的家具、落灰的摆件。除去这些外,能落脚的地方本就不大。聆鹓一开门正对着一个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室内没有点灯,只有外面投射进来的光源。她只能确定那是一个男性。对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这慌慌张张的闯入者,没有任何表示。 身后忽然安静下来。聆鹓回过头,发现陶姑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再有动作。谢辙和寒觞也没有进一步的攻击,他们静观其变。 随后,叶聆鹓面前的男子站了起来。聆鹓后退两步,给男人让出了位置。他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走到光能直接照到的地方。这位男子高扎马尾,头发不长。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算得上俊俏。他的睫毛像女人似的长,脸不算棱角分明的类型,但相比于文弱的书生,倒是多几分阳刚气。他下颚略有些尖,单看身形也有些模糊性别,你总能知道他是位男性的。 男人的嘴角从聆鹓能看清时就是勾起来的,她不知道这人是在笑,还是唇形生来就长这样,似乐非乐的。他停下脚步,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是人类吗?”谢辙直白地问寒觞。 “你问我?你的眼睛不是好使得很吗?” 但寒觞心里清楚,他能给出这种反问作为回应,是因为自己也很难做出判断。按照他那灵敏的嗅觉给出答案,应该、可能、似乎是人类,或至少一开始是人类。至于现在是什么,他不好说。谢辙看了看那个男人,又看了看陶姑娘,也猜不透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从他穿着的色调与款式上能判断出,这身衣裳应该是按陶姑娘那套对应的,至少也是同一批布料裁剪的。鉴于此,似乎不难判断出他的身份吧? 那人的动作有些……僵硬。他的眼睛很有神,很明亮,但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注视到每一个人。他虽然转过头,目光从他们面前扫过去,却让人觉得不对头。因为当一人扫视一群人的时候,视线是从目标上一个一个跳过去的,中间空白的部分视线移动很快。 但他…… 第三十九回:清风高谊 白夜浮生录第三十九回:清风高谊男人的眼睛就像是被钉死在眼眶里一样,转个头就像是把他们打量完了,这很奇怪。 他像个被操纵的傀儡一样。 谢辙猝不及防地喊了一声:“聆鹓!探他的鼻息!” 寒觞眼前一亮。的确,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现在首先需要确定的,其实并非对这位男性是人类还是妖怪做出定论,而是——他是否还活着。聆鹓稍微有些犹豫,毕竟对方看上去是个活生生的人,若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好像有些不妥。可真正的人会对眼前的闹剧没有任何反应吗?除非他是个瞎子,或者聋子。聆鹓只是很短地犹豫了一下便伸出了手。 这一伸可真是要人亲命。她还没碰到那个男人呢,陶姑娘就发出疯子一样的尖叫。这让离她最近的两人同时捂住了耳朵。聆鹓也被吓得一惊,手一抖,不小心轻轻打在那男人的脸上。她立刻弯腰不断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抱歉……实在抱歉!” 陶姑娘是真的疯了。 “干什么!恶心的女人,把你的脏手拿开!拿开啊!你胆敢,你敢碰他!我要剁了你的手……不,你的整条胳膊我都要卸下来剁碎了喂狗!不要脸的贱骨头!我这就要你的命!” 叶聆鹓被这一串狠话骂得晕头晕脑。这女人的嘴皮子太快,让她被骂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她承认自己不小心打到别人,可她也道歉了呀,原谅她也应该是那男人的事,怎么能由陶姑娘评头论足?虽然那人依然什么都没说就是了。她心里直泛委屈,无助地望向对方,男人依然挂着那有点奇怪的笑。不知为何,现在看上去这神态可有些嘲讽了。 “小心!”谢辙大喊一声。 只见陶姑娘扬起手,手里形成了一阵小小的旋风,细碎的花瓣被风裹挟着飞速旋转,陶姑娘将它恶狠狠地挥向聆鹓。霎时,数百片花瓣齐刷刷地朝聆鹓奔去,两人本想阻拦,但速度实在太快。在路径中央,这团花瓣“唰”地炸开,刀刃似的奔向聆鹓。聆鹓在听到谢辙的声音时就本能用两臂抱着头后退了些,散乱的花瓣虽然没能完全命中她,但仍有几片将她的手臂与脸割伤了。脸上只是破了层不痛不痒的皮,血丝也没见,前臂连着袖子却都被实打实地割开了。这花瓣刀一样锋利,最深的伤口有半公分。叶聆鹓不觉得疼,却有种异样的麻痹,这种不适感比单单的痛更让人难受。这花恐怕是有毒的。 实际上,谢辙和寒觞原本是能阻止悲剧的发生的——这种不适在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先前那些花被焚烧之后冒出的烟,恐怕也被两人吸入了不少。当下,他们各方面的能力都变得有些迟缓了。或许还有更糟糕的后果,目前还未体现出来。 三色的花瓣在妖风中将陶姑娘包围起来。究竟是风带动了花瓣,还是花瓣的舞动带起了这阵可怕的风?谁知道呢,他们只能看到疯狂无序的花瓣,听到四下叶片簌簌的摩擦声,带着杀气。室内的布局也变得乱七八糟。狂风下,属于夹竹桃的毒性终于缓慢地在三人体内激发,难以控制的恶心与眩晕感在陶姑娘的愤怒中愈发强烈。 “我猜有人需要帮忙。” 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那三个人已经判断出来了。不过这不奇怪,因为声音是从楼外传进来的。陶姑娘一扭头,刚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不曾想她直接破窗而入。隔着的那层纱帐直接笼罩住了她,将她完全包裹在里面。陶姑娘在帐里一阵挣扎,闯入者直接跑上前拉走了谢辙和寒觞。寒觞再怎么说是个妖怪,体质终归比普通人强,意识最为清醒。他的反应很快,立刻背起门口瘫在那里的聆鹓,跟着闯进来的女人一路小跑下了楼。 “你能自己走吧?”女人问,“我想可以?” 谢辙觉得她应该是在问自己,便点了点头。他确实能自己走,就是有些勉强。能在最后记得拎走阮咸,也得亏算够清醒,没乱了阵脚。不过女人松开他的手,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在楼下已经守好了几个拿着家伙的伙计。闯入者是从天台直接荡下来,冲进室内的,所以他们应该不是针对她。何况,伙计们在看到三人中多出一张生面孔时,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劳驾能让一让吗?”女人侧过头,“好吧,你们可能不想……” 毕竟收钱办事,伙计们片刻的愣神后,抄着家伙就冲上来了。女人从楼梯栏杆上翻身下来,一脚蹬倒一个,夺下他的武器又反身锤向另一人。寒觞背着聆鹓不敢上前帮忙,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女人似乎也不需要。她动作很快,力气很大,不过说不上是练过的。因为显然,她也受到了数次攻击。虽说基本躲过了刀刃,但给钝器打了不少下。可寒觞又看了一阵子,觉得这好像是她的某种……战术?她故意被不知名的钝器击中,给她的判断和反击留出了更多时间。她的身体好像铁打的一样,没什么痛觉。 “当心!!” 一记猛锤砸向她的后脑勺,寒觞还是喊的晚些。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咚”的让他们听着就痛的动静,对闯入者而言好像挠痒痒似的。她当真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扭过头看向凶手,反而把后者吓了一跳。她很快反击,韧带简直像不存在一样,一个高抬腿踢向他的下巴,整个人都被带飞了出去。不一会,倒在她身边的人横七竖八。安静的那些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剩下的都在叫苦连天。最后一个人拿了把豁口的刀,手上发颤。女人耸了耸肩,面对他做出一个招呼的手势,谁曾想他竟扔下刀跑了。 “……呃?这么不给面子吗?”女人笑着回过头,看向他们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对吧?” 寒觞和谢辙对视了一眼,确认她目前是己方阵营的人。 他们一路跟着这位无名无姓的女侠跑出青楼,又跟了好一段路。因为已经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之毒素影响,他们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这女侠却一点儿也不累,还回头等了几人一阵。看到寒觞时,她还说: “丫头重吗?我替你背会儿吧。” “没、没问题,我自己来就好。” 要是真拜托她,自己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哦。 “直走,有一处药房。去那里可以解毒。” 谢辙怀中的阮忽然传来声音。之后他们便一直跟随阮缃的指示,一路躲躲闪闪,来到一座药房。这药房很小,也没挂招牌,只有进去以后才闻见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正就着唯一一个小窗户的光,用药碾子磨药。女侠走在最前头,出示了什么东西,老太太就点头让他们进来了,然后继续辛勤地磨起药来,像个虾米似的不断弓背。女侠让寒觞将聆鹓安置在一条长椅上,先躺平了,然后说: “你们中毒了,知道吗?” “知道。”谢辙答,“是甲子桃的毒。” “知道就好。那你自个儿会配药么?” “每人四钱甘草,八钱绿豆,水煎分服两次。” “不错。” 女侠正准备问老太太什么,她却提前摇了摇头,嘴里超大声地喊,说她耳背,让他们自己去抓。女侠转身准备去翻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柜,却一筹莫展,盯着那些字发愣,八成是不大识字,或者光线太暗了。这时候,寒觞说道: “甘草那盒已经空了……还有存货么?” “唉,这老太太光是眼神好使,耳朵实在不行,还是别问她了。我自己看看。” 他们终于能认真看看这位女侠的模样了。虽然只有背影,但也能看个大概。她穿着棕红色的衣裳,布料看起来一般,但样式显得比较高级,说不准是订制的。衣料上有些暗纹,在明暗变化的光下,显露出一种像是熬焦的糖似的光泽,这让她在昏暗的环境里显得像精心雕琢的红木摆件。她留着黑色长发,在中段扎了一股很随便的马尾,从侧面搭在前胸。现在它被拨到后背了,能看到发带上有朵梅花做装饰,不知是真是假。 现在,她忙上忙下找着什么,像个勤劳的小蜜蜂。 这位女侠是忽然闯入陶姑娘房间的,不知她俩是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客观上讲她的确救了他们一命。只不过他们素不相识,好像没什么帮忙的理由。叶聆鹓艰难地转过头看了过去。现在的她每动一下,皮肤都有种异样的牵连感,像一万个蚂蚁在上面爬似的,还带着点刺痛。可想到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真是有口难言。 “嗯……” 找了半天,她好像只找到两味药。女侠转过头,对寒觞说: “那个那个……鼻子很好使的妖怪。对,就你,麦冬在哪儿?” “啊——在左上第三列,第四行的抽屉。” 说罢,女侠麻溜儿地摸过去了。她将抓好的药很快称了一下,然后一股脑扔进柜台前的药臼里,撸起袖子捣蒜似的锤了起来。那阵仗让他们眼睛都直了——也太利索了,而且她手就不酸吗?刚打了一架的她好像还真没什么感觉。她看了看药壶,空的,就放心地舀了一瓢水倒进去,再把飞速捣好的草药一股脑倒进去,拍了拍手上的灰。 “咦?火折子呢?” 寒觞一打响指,炉子里的火便燃了起来。女侠微挑起眉,说道: “你果然是妖怪,我没看错。对啦,你们记好:两钱四的麦冬、等量的参、一钱六的五味子,水煎两次,分服两次,也能解毒。嘿嘿,不知道了吧?” 她笑起来有点僵,不是那种很自然的表情,但能从声音里听出她的真诚。她好像确实心情不错,可能是见义勇为带给她的成就感……谁知道呢。而且她说话好像总是以问句结尾,可能是一种个人习惯。 “您刚才……给老人家看了什么,她没阻拦你?”谢辙有些在意。 “啊,这个吗?”女侠倒也不在意,拎出一个小铃铛,“这玩意儿。老太太耳朵不好,但眼神还不错。这样也免得我解释啦。你注意到啦?” “说实话,自从与您对视时便确认了。” 女侠点点头,抱拳道: “绀香梅见·如月君,参上。” 谢辙一时说不出话来。寒觞也有点懵,他疑惑道: “我、我听闻您在大约五六百年前,活着的时候……是一位巫女。可看您这身手着实像是练过的,神社有这样的……修行吗?” “太久了,忘啦。我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你跟我讲这个?”如月君挠挠头,又接着说道,“啊,不过我还有个别的名字,你们可以叫我阿七。” “阿七……” 第四十回:清水寒梅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回:清水寒梅谢辙轻轻重复了一句,好像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但并没有。毕竟与这个字同音的人多到不胜枚举,他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一定有意无意地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称呼。 “如月君……”寒觞心存疑惑,“若有冒犯先提前道歉。我可能记错了,但在稀薄的印象里,我听人说过的、古老的如月君好是个画画儿的女子,同时精通医术与毒术。您这位如月君的身手,不像是拿笔的,也不像下毒的……虽然有点儿像抓药的,但更像是打拳的。” “哈哈哈哈哈,没有吧?” 如月君爽朗地笑起来,发带上的梅花轻颤。在屋内,梅花的幽香徐徐传来,比方才不合时令的夹竹桃的气息更真实动人。这朵花是真吗?大约是依靠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保持鲜活的。这般傲骨的植物,想来的确像是这样的如月君所喜欢的。 “您的身手确实厉害。相较之下,我也自愧不如。” 谢辙这番话倒是真心实意。他很清楚,虽然自己对拳脚之术略有了解,而如月君的表现也不像是精通,但的的确确比他“扎实”。如月君笑道: “您过奖了。另外,狐兄记的确实不错。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女性担任如月君的角色,但她四五百年前就死了,看您刚才的说法,一定是知道的。啊,无常鬼没有死这种说法吧?诸位意会一下便是,她是魂飞魄散了,而且据同僚说,还是她自愿的。我大约无从揣测她的心思了,多数同僚也略有避讳,不愿提及,我便没心思追问。不过我也不是在她离开后就干干脆脆走马上任的,此事说来话长。但关于体术与武学之事,我倒是可以稍作解释。想必你们也看到了,其实我出手根本是没有章法,随机应变,想一出是一出的。无非是避着刀剑枪头,别让自己尸首分离就是,其他时候挨打也是实实在在。不过嘛,当真被命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人怎么会再死一次?” 她轻描淡写的幽默中有种难以描述的冷酷,或许不仅仅出于对死亡的漠视。六道无常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死亡,这应该算得上众所周知的事。叶聆鹓在呼吸新鲜空气后,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一阵。她还躺在长椅上,但艰难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寒觞。在得知她与自己所知道的“如月君”并非同一人后,寒觞好像露出了些许惋惜,但转瞬即逝。不知这种惋惜是象征性的,还是说他与前一位如月君真有什么故事。不过聆鹓不会问,至少不会现在问。 “别这么说呀……要是不小心也魂飞魄散,也就不好了。” “哎,你醒了。当心,别从椅子上掉下来。” 如月君伸手提醒,两位老爷们都扭过头,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可能会翻下来的叶聆鹓。不过她很老实,毕竟没有药物解毒,身体仍无法恢复过来。 聆鹓不喜欢人们总把“死”挂在嘴上说来说去。有一段时间吟鹓也是这样的,在信里反复地说,教她寝食难安。她劝了几次,吟鹓便不提了,但她知道堂姐不一定是打消了念头,只是怕自己担心。所以她很不喜欢提到这样的字句,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太奇怪。 “没事,不必在意。我嘛……情况不太一样。听我说,我告诉你们了一个名字,对吧?”如月君——也就是如阿七摆摆手道,“你们大概以为这是什么绰号,毕竟无常没有名字。但并非如此,在我成为六道无常之前,是被人们如此称呼的,虽然从一开始我对这一切都没什么记忆,仅有一些怪异的、模糊的、不成型的印象。你们说过,我之前是巫女对吧?而对于这一切我连刚才那种印象也没有了,这具身体作为巫女身份的姓名被那位……唔,被奈落至底之主所剥夺,留下了这个名字。可能这个名字给我的记忆过于笼统,对那位大人来说,没什么处理价值。我也不清楚。” “那你的身手,是在成为无常后练的了?”寒觞问。 “莫着急吗。我说过,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作为巫女的我很早就死去了,而对于‘阿七’的记忆有限,也是因为那些只是身体的记忆,我脑袋空空,不过一副行尸走肉罢了。这便是为什么我被打到也不会痛,即使超出肢体极限的发挥也不会停止。活着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个限度。比如你跑得太多,超过身体本能做到的程度,或是抬起了超过你本能拿动的重物,肢体的皮肉经脉都会拉伤、断裂,而在那之前的疼痛就是一种提醒。身体不允许人们做出本身所限制的能力范围。作为一个死人的我,又怎么会有这种限制呢?你们大概会称呼这样的死人为僵尸……严格来说应该是其中的不化骨呢。听上去是不是很厉害?” 三人都微微张大了嘴,为自己听到如此有理有据却天方夜谭的怪话惊异不已。但僵尸的比喻他们都能明白。被役使着袭击活人的那些死人,的确能爆发出他们生前也没有的力量。 如月君继续说:“你们知道吗?那个花魁——就是我顺手捞你们出来前对峙的那女人,她为什么发狂,我在看到那男人的第一眼就猜出问题所在了。” “死、呃,尸体,问题……什么问题?” 聆鹓感觉有些跟不上如月君的节奏。她的语速很快,信息又给得很多。何况自己的头还不清晰,前半段她还没理解。既然人都死了,她又怎么动呢?后半截又突然扯回陶姑娘,她脑子可没法一下子处理这么多问题,只好像个学说话的小朋友,重复着大人一句话里最后的字句。谢辙和寒觞都没说话,他们是理解了,还是和自己一样也没理解? “那个男的已经死了。”如月君说,“我知道这回事儿。那个男人,现在只是一具尸体。看到他的嘴角了吗?是人死太久后身体里的水蒸发掉了,像干枯的叶子,就算重新泡进水里再恢复过来,难免会留下与最初不太相同的褶皱。尸体的笑就是这样的。不仅是我和他,很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棺材,掀开了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说什么都直言不讳,聆鹓甚至有点佩服了。 “您是怎么……会动的?就是,在您作为巫女死去之后?” 寒觞对这个问题好像很感兴趣,聆鹓也蛮想听。不过在他刚开口后,谢辙同时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关乎当下且更为重要的话题: “陶姑娘和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如月君微微抬起眉,这个表情也有些僵,倒谈不上刻意。若是尸体,她的动作有时显得硬邦邦的,倒是能够理解——虽然在某些方面又超乎寻常的柔软。她现在那种仿佛是在笑的表情,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她心情好像一直不错,就算一直保持微笑,也没什么不对头。 “慢慢说,一件件来……我个人的事,我觉得不重要吧?说起来倒也麻烦。不过若不说这件事,倒也解释不了和那花魁之间的关系。” 谢辙颇为意外:“这二者间竟然还是有联系的吗?” “当然!我长话短说。有人出于各种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想让这具身体之前的灵魂,也就是你们知道的巫女苏醒,便费了一番工夫造就了如今的我。陶姑娘也一样。” 三个人听得是一头雾水。就连年龄最大见识最广的钟离寒觞,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慢吞吞地问:“呃……也就是说,您想表示,您并非那个巫女吗?” “嗯……他们好像搞错了什么。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吧?实际上我对你们说的巫女一点感觉也没有。不是说我失去名字便忘了,而是……我们根本并非相同的存在。就像是借尸还魂一样,这一点,那位大人亲口为我解释过。我一开始从这具身体上觉醒时,简直像个婴儿一样,什么东西都记不得了。但好像——按照其他同僚的说法,像个疯子。我没有任何意识,只知道无差别地破坏,大喊大叫,并对唤醒我的人说了很过分的话……一开始我明白过来以后,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为何要擅自将我拉到这个世界上来?但细想来,对方也甚是可怜,恐怕也没预料到这样的后果来。” “您说的这些,的确波折又精彩。只是恕在下愚钝,我实在无法想象,您的事,怎么会和陶姑娘有关系?” “啊,你说陶逐。”如月君转身去拿煎好的药,又从柜台下找碗儿,嘴上不停,“其实和她本来没关系,我不是来找她的。只是碰巧遇上了,顺手帮你们结尾。她的事,不该由我来处理,我是去弥补之前一个小错的。你们知道这里有个名为霂的女人吗?” 三人都警觉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些七零八碎的信息竟然都凑到了一起。 “知、知道……” “想不知道也难呢。通缉令发得满城都是。她的侍从们快得像一阵风,大街小巷很快就贴满了告示。我知道此事,特意拉你们走的小路。” 倒完了三碗药,她先端起一碗,另一手从怀中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寒觞先接过了纸,谢辙去接药,忽然就被烫到了。如月君真是实实在在的尸体,即使无常鬼不会被烫伤,却连这点感知都没有吗?所幸寒觞反应够快,抬起脚尖接住了碗,一下顶到桌上去。“啪”地一声,药汤只洒了一点点。 他将那张纸展平,谢辙过来看,连聆鹓也努力地抬起头。寒觞特意将纸放低了些,道: “上面怎么只画了两人?还抱着一把琴?” “……我怎么觉得她是故意的。” 发言的谢辙语调低沉,皱着眉,显然是被忽视的那个人类。虽然这通缉令画得不太像,但这种冒犯的程度真不知是胡闹的儿戏,还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忘了。 “往、往好处想,可能只是觉得你不重要。”寒觞一本正经地说。 “我谢谢你。” 如月君摊开手:“说实在的,我带出你们三人时,还没将你们与通缉令对上号呢。直到走出青楼,看到街边巡回的霂的式神们才反应过来。过去为这身体招魂的人,留下了一个特别的结晶。施法后,它能建立特殊的结界,即使六道无常也无法追寻持有者的踪迹。” 谢辙叹了口气:“我就说,黄泉十二月怎么会任由这种事发生……到头来,您倒反而成了无常之一。” 第四十一回:清庙之器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一回:清庙之器“都是缘分。”如月君一拍手,“现在被通缉你们的人拿走啦,我只能找回来。不然,你们一定不知道那位大人发起火会有什么后果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对了,这药汤还烫得很,你们要吹吹再喝。可惜我不会喘气儿,不然就帮你们弄凉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直接用手去端另外两份药汤,真对那烫得要命的碗没有感觉。说了会话,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寒觞让自己手上的温度在短时间内升了温,这才接过来,放到桌边。阮缃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捏着碗边,拉到自己面前小心地吹起来。 “等等,关于您之前说的,是什么样的结晶?” 寒觞反应过来,突然追问如月君刚才的话题。 “啊,一个红色的小珠子,不大起眼。令我起尸还魂的人将它打磨得很光滑,与一堆相思豆串在一起做成手链,戴在我的手上。后来我慢慢有了确切的意识——身体让我逐渐唤醒了它残存的一些东西,一些用来束缚我、给予规矩的部分。例如:道德。除了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之外,我应该考虑不以损人的方式利己。我开始回想起我最初离开那个人的理由。因为恐惧,对死亡、对消亡的恐惧……因为我知道,他杀过很多人。” 这是件难以解释的事。刚出世的婴孩会啼哭,是自身对环境转换的不适,说到底,是对这未知的人间的不安。所以,他们会恐惧,并以嚎啕大哭的形式展现出来。对这刚刚归位的灵魂而言,亦是如此,只是以一种疯狂来体现。哭泣又何尝不是一种疯狂? 她生来就知道,让她活的人,让更多的人死。那时她还不能理解这之中的关系,只是感到恐惧,简单的恐惧——担心死亡如瘟疫一般缠上自己。就像是一只羊,举着刀的屠户靠近羊圈,即使所有的羊在之前从未见过他,也从来不知道那把刀是什么东西,也本能地感到不妙。或许是死在那刀下的同类的哀怨形成的煞气在作出警告吧。在刀举起对准某只羊以前,每一只羊都会因害怕丧命而惊慌不已。 于是那只羊跑了。在逃逸的过程中,或许踩断了许多同伴的脊椎,戳穿了许多同伴的皮毛,以不同的形式同样危及到旁人的性命,只为自己的求生。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矛盾的事,它的初衷单纯无比:逃走,然后活下去。其他一切人的牺牲都无关紧要,只要自己的腿足够有力,自己的角足够强大,自己就能够活下去。 这样的婴儿——这样羊般干净单纯的婴儿,开始流浪,直到思想成长为少年、青年。 这不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在摸索自然世界的法则时,难免会遇到一些麻烦。从简单粗暴的斩杀与抹消,到冷静下来进行观察与分析,最终进行判断,是一个血淋淋的过程,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外物。但这具僵尸的存在过于特殊,也过于强大,谁也奈何不了她。在她体内原始的名为道德、歉疚、正义等意识苏醒后,在她发现其实摒弃它才是对生存最有利的选择前,她听到其他人类的谈论,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地方。过去,因为手链的原因,没有任何六道无常能够找到她——如今却自投罗网,来到了殁影阁主的面前。 真正的阁主在那位大人的授意下,将她拉入麾下,以六道无常的身份作为归宿。毕竟放任这样可怕的不化骨在人间走动,谁晓得今后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而那串手链也被殁影阁收下了。过了很久,它作为商品被流通出去,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一个特别的人手里。 那便是霂了。 “她知道那手链的作用吗?啊,谢谢。” 谢辙刚问出口,阮缃推来一碗凉下的药。他道了谢,接过来,让寒觞帮忙扶叶姑娘坐起来喝药。如月君靠在柜台前,摊开了手: “应该知道吧?至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甚至现在也不清楚手链全部的作用。我只听说了,那里面唯一一颗红色的珠宝有很强的法力,其中便包括隐匿自身的能力。别的我也不清楚,只能说,那个女人确实识货。我是说。霂。” 其他人都缓缓点了点头。确实,虽然离得远,但他们透过那个纸洞也能看来,那不是什么特别光彩夺目的东西,只是因为初见时她没戴在颈上,才让人多做留意。而她能看中的,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既然它外表上平平无奇,果真是有不同寻常的作用了。 “霂和陶逐一样,都不是普通的人类。” “看出来了。我……啊,谢谢。” 谢辙立刻接了话茬,正想说什么,阮姑娘又推过来一碗药。叶聆鹓喝了药,坐起来,在慢慢等待汤药在身体里起作用。谢辙比她好些,便不那么急。他接过第二碗药,再次道谢。 “老谢之前就觉得不对了,没想到还真不是小题大做。但说实话,连我也没有看出这两个人类的女性,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严格来说,她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如月君单手捋了捋一边的发尾,斟酌着字句作出解释,“我也不清楚怎么解释比较方便。你们听说过‘妖变’吗?” “什么?” “听过。” 四个人同时给出了两个答案,一无所知的当然是叶姑娘了。聆鹓转头惊讶地看着阮缃,颇有一副“连你也知道”的表情。不过,作为妖怪的她若不知道,说不定还算稀奇。 “人道以人的存在为主,而妖在人间也是庞大的族群。修罗道的修罗、饿鬼道的饿鬼、畜生道的畜生……这些放在人间,也按照妖怪作为划分。有些人将鬼也算作妖怪,但更多人将鬼视为独立的存在。而妖异有哪些,便没什么争议,无非是这样几种:父母亲都是妖怪,生下来的自然也是妖物;从人道之外的地方而来,如千年前的恶神修罗王、乾闼婆、紧那罗、摩睺罗迦;还有花草或是动物修炼而来的,比如这位狐兄;再者就是死物集日月之精华,或是人的心绪而生的付丧神,像是这位姑娘。所谓神与妖,不同的情境下自然也会转变。” “且慢,”寒觞伸出手,“您怎么确信我的父母不是妖怪呢?” “我猜的,有什么问题吗?” “好没事您继续。” 叶聆鹓笑出声,又点了点头。确实如此,那些志怪里所记载的成百上千种妖异,归根到底都是这类东西,再不济来点鬼怪什么的。不过在她想明白这和她刚才所提的“妖变”有何联系之前,如月君就给她专门做出了解释。她望着聆鹓的眼,认真地说道: “不是经厉鬼或其他生怨之魂的灵体发生改变,而从人直接变成了妖怪,此种过程不论是什么,都被统称为妖变——有这样的妖怪。” “你是说,霂知县和陶逐都是妖变而来?”谢辙眉头紧皱,“所以他们的气息才能如此完美地隐藏起来……等一下!” 他的声音在最后突兀地走高,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连一直专心磨药的老太太都抬头瞅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凝重,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们在离开翡玥城时,山上见到的那个女人……” “她难道也——” “还有其他妖变的人么?”如月君打断了聆鹓,又抬高了眉,“虽然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事,但总的来说,类似的人近期好像也太多了。难怪那位大人会重视起来。就像……” “就像有人在预谋什么一样。”沉默不语的阮缃冷不丁来了一句。 说到底,他们都不太清楚这样由人直接变成的妖怪,多长的时间段内出现多少个才算得上正常,不过奈落至底之主一定不会小题大做。这样一来,他们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如月君十指交错,反过手背往前抻了抻,像是在拉开筋骨。她说道: “所以啊,那条手链的去向就突然重要起来了。想必陶逐那女人也知道,在霂的附近可以逃离追查。不过不枉我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地打听消息,找到这里,还顺带救你们一命。你们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啊?” “多谢,多谢……” 几人都站起来,陆陆续续给她作揖。如月君笑了笑,立刻压低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嗐,那么认真做什么?我不过是在说笑而已。说起来,陶逐这家伙的事,本来应该由卯月君前来处理的,毕竟在妖变发生前,她本可以阻止这一切。这个女人成为妖怪,一定和身边的男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好像因为别的原因,卯月君被派去做其他事了,现在是另外的走无常在追查。我不清楚是谁,不过在此多停留一段时间,待我处理掉那个手链,那位同僚一定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六道无常的工作,向来是如此操劳的。”谢辙微微叹气。 “所以睦月君没时间直接找你,才将交给你的东西托付殁影阁吧。希望别出手咯。” “不会。”他立刻反驳了寒觞的胡思乱想,“若靠不住,睦月君也不会这么做。” “说不定是想考验你呢?” “你要是一语成谶,我可跟你没完。” “啊呀,开个玩笑,我嘴上没门,可别跟我较真。” “早看出来了。” 这两人一来二去,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叶聆鹓终于露出笑容,看样子,大家的身体都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还是要将药都喝完才最保险。他们讨论了一下,当下他们被全镇甚至全县通缉的状态,恐怕不能轻易四处走动。今天与老太太商量商量,多掏些银子,打打下手,请她让几人留宿一晚,第二天再想办法混出去。如月君也是帮人帮到底,答应同他们一起想办法逃离这是非之地。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拿你们当诱饵,是不是能直接与霂打个照面。” “干什么——”寒觞斜眼看她,“过分了啊,居然利用我们。” “我还想着既然救了你们一命,帮我个忙也不算什么吧?但是我又想了想,算啦,估计她会让那些式神把你们当场处决。而我也压根见不到她,这个可能性更大对吧?” “哇,你在小瞧我们?” “也不是小瞧你们,是怕你们低估了那家伙的实力。”如月君正经地解说着,“毕竟陶逐一个人就能牵制住你们四个,还是小心为妙。能转化为妖异的人,都不是简单的角色。” “她用毒,玩阴的谁能想到?” “好啦,知道你们是正人君子,成了吧?” 拥有名字的无常鬼眨眨眼,眼中的三日月忽明忽灭。 第四十二回:清净寂灭 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冬天总是很冷。 我到那里的时候便是冬天了,雪断断续续地下。陈雪还不愿意融化,新雪就覆了上去,它们层层垒在一起,淹没了一切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声音。 在一片皑皑的白色之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木屋。木屋的背后就是茫茫树林,没有一片叶子,只有高耸尖利的黑色树干如巨大的刺,它们很高很高,不知高出小屋几倍来,让它看上去显得更加渺小。黑色的树尖直指天际,天上只有雪一样白的云在缓慢地移动,天空本身也是白色,和云的界限只有那些模糊的轮廓而已。连同这死气沉沉的树林,和这简单朴素的屋子,眼前的光景就像是拿黑笔在白纸上潦草地作画一样。 周遭有些白森森的动物骨头,不知是从屋里抛出去的还是豺狼吃剩下来的,它们七零八落,但都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红色,大部分被埋在雪里。我走进画里,靠近这座用线条勾勒的屋子。这屋子算不上破败,但看上去很旧。屋子很多地方都漏风,上面的积雪随时会将它压垮似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白烟,薄不可见。屋里传来鸟鸣声,但怎么可能呢?门没有上锁,我走进去看,发现只是快烧开的水壶发出阵阵嘶鸣。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套老旧的桌椅,一张褥子很薄的床,一个大大的柜子,简单的炉子、灶台。灶台边是个开裂的木桩菜板,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条擀面杖、一柄尖刀、和两副碗筷。最角落直接堆着干燥的柴火。屋内没有其他墙壁做隔档,所有的东西都塞在这二十见方的方方正正的四边形里。有个女人在炉边等水烧开,看到我进来,只是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我从她的脸上只看到麻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即使不用打扮也看得出她的美貌。在这样的凛冬里,她穿着三层衣物,每一层都单薄得过分,像她本身一样轻飘飘的。第一层是棉麻的贴身衣物,有些脏,大概是很少换洗的——说不准也没东西可换。第二层便是外衣,而第三层只是披挂着一条毯子,兴许是羊毛的,它看上去最保暖。 女人并不因为我的到来而惊讶。她将烧好的水倒进碗中,只一碗,推到我面前。随后,她又将热水慢慢倒进床边的一个木盆,盆里已经有一小半的水。既然没有冒热气,应该是冷水了。这位姑娘挽起两边袖子,一手提着壶往盆里倒,另一只手在里面摆弄,试着温度。她裸露的手臂有一些伤痕,说不清都是哪儿来的,可能有荆棘的划伤或碳火的烫伤。若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生活,那一定是自己不小心弄的了。她的四肢都苍白而纤细,终日不见阳光似的,将她拉出去站在雪地上,说不准就和雪景融为一体了。 试好了温度,她从没叠的被褥里拉出一条手臂,用浸湿的帕子擦拭起来。原来床上还躺着一个人,看上去不能自己行动。那只手也很苍白,比姑娘还白,甚至可以说白得发灰。但从皮肤的状况来看,没有皱纹也没有斑痕,恐怕也是个年轻人。我没有喝水,只是走到边上去,看着女人小心地替那人洁身。 “他生病了,”不等我问,她主动开口说,“病得很重。” “是什么样的病?” 于是我便问她,她没有看向我,手上继续忙着。她将一条手臂擦好后,掀开被子,将那人拉着坐了起来,擦另一只手。我看到那是一个同样年轻的男性。他头发中长,很柔顺,应该是每天都有人替他打理,也可能因为他躺在床上不会乱动的缘故。他的脸庞看上去不脏,但姑娘还是替他擦洗干净。他紧闭着眼,睫毛浓密纤长,称得上是位美男子。 “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病。” 她只是这样说。 我不再打搅她,回到桌边,喝了几口水。在这个天气,即使是门窗紧闭的屋里,热水也凉得很快。我就这样一直等着,直到她忙完全部的工作。所幸那位男子的身体称不上健壮,可能与生病在床有关,也可能生来就是这般纤瘦,女子擦起身来才不那么费力。我并不是总在看他们,那样会显得很不礼貌,于是我的视线在屋内游走着。这里实在太空旷了,除了灶边摆着桌椅的这部分,另一半房子空空荡荡,像是有意分出一个空间。地面上有些褐色的印记,不知是什么脏东西,已经擦不掉了。他们应该很穷,说不准把之前的东西典当出去了。 女人忙完了,将水倒入更大的一个桶里。冬天取水不易,应该是留着做别的事。她慢悠悠地挪到桌边,坐在我的对面,靠着床的那边。她双目无神,没有看向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别处。视线像是穿透墙壁,投射到苍白的雪色天地。 “您也是来找宝藏的。”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笃定。我摇着头说,不是。这下她才看向我,只是表情依然十分麻木。她将我的眼睛盯了一会,又缓缓错开了。 “我不信。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穿过屋后的树林,去找传说中的宝贝。” “我听说过这个传言。”我诚恳地告诉她,“你说的,是千年前南国的邪神遗留的一件法器吗?但我不是来找它的。” “那你来做什么?嗯……您只身一人,的确不像是来拿命冒险的。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传说是真是假,也从没谁给个定论。人们成群结队地来,追着我问东问西。若是男子来,还总想着轻薄于我。” 她平静地说着,语气无悲无喜,让人心疼。 “……您只有两人住在这里?” “如你所见。” “我听闻不到十年前,这里还有一片村子。但我到这里时,其他的房子许是都拆了,痕迹也被埋藏在雪下,只见你们一户。” “嗯,因为闹鬼什么的吧。自从有谣言传出来,说有什么法器在这一带,每户人家都不太平。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挨家挨户有人重伤,有人生病,甚至有人横死。他们都受不了,就一户接一户地搬走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就留在这里。你也瞧见了……我们未能幸免。”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安静地平躺在那里,光线不足便没那么容易被注意。但我知道那里有人以后,就能很轻易地发现那张苍白而恬静的脸。他好像在淡淡地笑一样,让人看起来很舒心,只是苦难留给别人。 “他是你的……” “我的兄长。”她顿了顿,“虽然我们只差了不到一刻钟的岁数,但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他算得上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二位的父亲……” “我们的生父在我们出生前便去世了。吃绝户的事,到哪里都不新鲜。你知道这个村子本就偏远,不能指望兄长带我……他知道有人总想霸占我们的房子,把我们赶出去,就提前在屋子边布置了很多陷阱。谁要是真闯进来,他就拿刀和别人拼命。别看那时我们都小,小孩子发起狠来是最不要命的。那些人吃了亏,头破血流地回去,也不敢说自己是怎么闹的,但人们都心知肚明。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再招惹我们……只是我们依旧不受待见。没关系,我本想着我们只要一直在一起生活,就这样直到慢慢老死,也不错。” “但是‘诅咒’发生了?” “但是‘诅咒’发生了。我本希望,就算降临到我们身上,选中我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也不用再拖他的后腿。但他打了我,不许我说傻话——他从未打过我的,我便怕了,就不再说了。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曾和我们在父亲的坟前发誓,说会一辈子对我好,护着我,绝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大概是因为违背诺言,父亲生气了……谁知道呢。” 我问:“你们没想着离开这座村子——在异变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没有钱才……” “钱不钱的,也就那样吧。”女人淡淡地说,“主要是没地方可去。到哪里都一样。想想看,两个孩子,不论去哪儿都没有立足之地,还不如守着现在安定的位置。这一守,几乎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我沉默了一阵,不好再说下去。想必之前有不少和我一样多事的人问过相似的话题,她一定也说了很多遍,不厌其烦。之后,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陶逐。”她又抬手指了指床上,“他叫陶迹。” 我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望着碗里见底的水,里面有些黑色的、细小的杂质,这是我没有喝干净的原因。毕竟她这水是直接倒进去的,可没有洗过碗。但话说回来,珍贵的水确实不要浪费在这种地方的好。常用的碗,能有多脏呢。 “我说了不老少,您也问了老半天,却还没有告诉我,您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寻宝,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还能找什么?” “我来找你。” 陶逐姑娘这么说了,我便这么告诉她。在听到答案以后,她如我所料地睁大眼睛,露出惊奇的模样。在那一瞬,那种麻木被驱散了,但也没有什么欣喜。 “找我做什么?”她反问。 “我来带你们走。”我告诉他们,“带你们去能治病的地方。我对医术并不精通,但可以领着你和你兄长,找一个靠得住的郎中。你们可以……” “我不走。”她突然冷起脸,“我不相信你。何况我知道,哥哥的病治不好。” “办法都是有的。若是生病,就找人医治;若是中邪,就找人驱魔。我来帮你们。” “不可能,你和他们一样都只想骗我!” 陶逐忽然发怒。她站起来的瞬间,凳子被碰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她继续叫喊: “你们这样的人就想骗我走,骗我去卖身,把我和兄长分开!” “……我不会这么做。” 但不论我怎么做,说什么,如何安抚她的情绪,她都不肯,只摆出要逐客的架势来。 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第四十三回:清官难断 那时候她真的好可怕,整个人都像是被恶鬼附身一样。她那麻木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凶戾起来,迸发出刀一样尖锐的光,带着锈迹,我想那是血的气息。像炸毛的野猫一样,看上去形同枯槁,可每一根竖起的头发都锋芒毕露。 “好吧,好吧……”最后,我对她这样说道,“那么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她确乎是听进去了,稍微镇定了些许,微微后退了一小步。陶姑娘深吸一口气,杀气腾腾的眼神冷却下来。 “除非……” “除非?” “你去找那宝物。”她说,“然后将它给我。” 我不理解。但又想了想,告诉她:“并不是不行,但你当真信任我么?何况我并不是为它而来,而是为了你。你知道那东西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我若知道,我早就拿到手了。”她冷冷地说,“我也不敢说我知道。要是这样讲了,先前来造访的人都会挟持我,逼我和他们一起送命。到时候,我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即使在自己家里,我也难以顾及自己的安危,何况外面的地方……除了家人谁也不可信,谁也不该信,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又看了一眼床上,再次看向她,真诚地问:“那你相信我吗?” 她不说话,只看我,大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在过长的不曾打理的发帘下,像个躲在柜下桌下的小动物,暗暗打量着外面,心中做着衡量。 “你要它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宝贝吗?”她反问我。 她其实很聪明,这样的聪明是好事,让她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 “嗯。”我如实点头,“虽然我并不觊觎,但我的确听说过那样的东西。那是种特别的砗磲,据说是龙族的至宝,也有说和鲛人一族有关。具体如何流落到这里,我便不清楚了。只是听说那东西有令人长生不死的法力。” “还能治愈世间的一切病痛。” 我再次点了点头。看来她也是清楚此事的,并且真心希望能治好自己的兄长,绝不是为了换钱逃离此处。但人们时常低估自己的贪婪,很多人一开始是这样想的,当真正得到什么好处,面对巨大的利益时又会那样想,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亲人朋友,即便他们曾有过生死之交也能抛在脑后。这样的例子,我屡见不鲜。当然,我不会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怀疑她与兄长的感情。至少在此刻,在眼下,她的念头是如此真诚且鲜活。 “我可以替你去找,只要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到那时,不论我是否能找到它,不论法器能不能发挥作用,你们都要随我离开这里。” 她又用那种特别的眼神打量起我,我知道,她已经动摇了。之后的事情很顺利,我与她商量好,便起身出发了。我答应她不管找没找到,都会回到这里给她一个交代——倘若我还能找到回这里的路。那片林子很可怕,传言诅咒也是从靠近林子的地方开始,传遍全村的。这林子里的树,在别的地方很难见到,它们基本没有独自生长,都是一片一片的——很大的一片。漆黑又高大是它们最重要的特点,而且坚硬如铁,难以燃烧,外形上每一棵都像是细长的圆锥。树的下端没有枝节,有也是在很高的地方。夏天的第一场雷雨后,它们生出树叶来,又在第一缕秋风过后立刻干枯、脱落。所以我踏透了雪的每一步都不是踩在土壤上,而是厚重的腐叶上。树不烂,叶子也很难烂,第二年夏天才会变成泥土。这种树即使死了,也会在土地上伫立很多年,到了夏天依旧能从枝干内仅存的养分里生叶。 我是那天晌午拜访的陶逐姑娘,手持我的神乐铃,一步一个脚印,在林子里直到黄昏。那些树都生着许多眼睛一样的断痕,像是白桦树那样,生动到随时会眨眼似的。只是与白桦树相反,外部是黑色,树皮里翻出的痕迹是白色,这让我想起一位朋友……罢了。我就一直走着,直到天快要黑下来。 然后我转过头问:“您准备何时动手呢?” 我知道,她一直跟着我。 背后没有人回答。天色渐晚,整个树林都透着一种昏黄的色调。她藏在某一棵树后,小小的身影很容易被那些并不粗壮的树遮掩起来。她没有现身,我就继续说了下去。 “案板上的那把刀不像是切菜的,更像是割肉的。但您这里并不像总有这样的条件。如果您摆上去的是菜刀,我便不会生疑了。我来得突然,您大概没什么准备。不远处有一些尸骨,其中一部分像是人类的。当然,您也可以解释为是野兽的袭击。” 陶逐姑娘走出来了,手中果然攥着那把尖刀。夕阳落在略微生锈的刀刃上,泛出血一样的色泽。那把刀应该杀了很多人。 “您的证据仅此而已吗?” 她平静得骇人。但我知道,她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大概也不想演下去了。她想知道,我还能看出多少来,我便继续说了下去。 “中午的水也是有问题的,加入了迷药。那些药一直都在碗里,时刻准备好了。在林子里,也有许多尸骨,不仅仅是动物的——也不仅仅死于捕食者,更多的丧命于陷阱之中。还有很多陷阱被大雪巧妙地藏起来了,捕兽夹、绳索、坑洞什么的。我的眼神和运气够好,直到现在还没有中计,你才等不及的罢。” “陷阱只能布置一个白天能走到的最大范围,不然我可回不去。毕竟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相信有谁能活过第二天,便跟来了。您的确是个意外。” 她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像是用手中那把刀从脸上割开的。先前的麻木一扫而空,又与那种震怒不同,而是充满了生的活力。她很厉害,装得很像,若不是知道实情,我差点也要被她骗了去。若是去当个戏子,恐怕她能过得比现在富裕更多。 “您目前为止的一切倒是在我的意料内。”我以此作为回敬。 “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她玩起手上的刀来,将它高高抛起,又稳稳地接住,很熟练。她只穿了两件,连屋里的毯子也不用披了,她真的很耐寒。太阳快要完全沉下去,将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这倒是让人确定,陶逐她的确是个活人,而不是什么鬼魅。 “我还知道,您和您的兄长不是这个村子的。在那里尚且还能被称为村子的时候,没有一户人家姓陶,所以你们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于宝物的谣言,也是你散播出去的。很久以前那砗磲真的在此地,恐怕你们也为此而来,但我想你一定找过了,它不在那里。但陶迹公子没办法再走动了,您只能就这样驻扎在这里。不找宝藏的人,就告诉他们有这回事,然后招待他们,再放走;前来找寻宝藏的,就杀死,处理掉。但你不仅是为了那些人的钱财。” 说其他话的时候倒是罢了,最后一句,却让她脸色变了。暮色中,太阳最后的光辉消失了,她的脸上只有一层冰冷的蓝光。要不了多久,这点色彩也会消失。她会融入黑暗之中,然后凭借熟练的搏斗技艺割开我的喉咙。 陶逐可能不想听我说下去了。她攥紧刀,向前了一些。但我还在说下去。 “你的话是假的,但你的故事,是真的。你和你的兄长的确经历了相似的一切,也吃尽苦头。可你们不满足于普通地活着,还想很好地活下去,于是男盗女娼,坑蒙拐骗,害了不少人,直至来到这座村子。然后……你的兄长因故丢了性命,这是注定的果报。诅咒并不存在,是你害死了村里的人作为报复。即便如此,你的兄长也没法活过来。你屋子里有空出举行仪式的地方,还有法阵的痕迹在,我不清楚你从何处学到的,不过的确有效。你杀人,不止是为了得到钱财,还为了拿到他们的命。” 她迎面冲过来,那双腿灵活得像兔子一样。她一跃而起,速度与力道都足以一击毙命。我躲闪开,她没有犹豫,继而反手又砍一刀,手臂扭曲到几乎脱臼,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即使这样她的力气依然很大,我又避开了,她一刀扎进树的“眼睛”里,硬是将一寸刀刃都没入铁一般坚硬的树干,拔出来比砍进去还累。 陶逐真的疯了,她一面毫无章法地袭击我,一面让我住口。但我不听,依然退让着,步步躲闪,嘴里一刻也不停地念叨着: “你敬爱你的兄长,为了给他续命,做了出格的事,绕了很多弯路。但给死人续命不叫续命,叫借命,有借无还的借。这必须要生者自愿,但你并不想牺牲自己,这样你又会失去他了。于是你通过特殊的法术——大概是殁影阁学来的,把你杀死的人的性命续给自己,又通过另一套法术将自己的命借给陶迹。这里很久没人来了,所以他又躺了回去。你的兄长不是病了,而是死了。” “他只是病了啊!只是病了!不能说话不能动罢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盛怒之下,她的刀终于捅进我的胸腔。我感到皮肉被割开,温热的血从身体里逃走。 但我还是规劝她: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若是其他的无常鬼来,恐怕你已经没命了。我知你忠孝,不想害你神形俱灭。和我走吧……接受应有的惩罚。我会让亡者归魂转生,不刁难于他。” 她知我是六道无常了,凶戾得几乎能龇出獠牙的嘴脸在瞬间慌了神。她颤抖地松开手,刀还扎在我的胸口。我将刀拔出来,血从我的衣物上迅速地收回伤口,重新变得干净。她的眼神不知该往哪儿放,脚上后退几步,跌在雪地里。 “不要带我走!”她脸变得很快,“你不能带我走!”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只觉得心痛,不仅因为方才那一刀。 她哆哆嗦嗦爬过来,哀声道:“求你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他是为我死的,我知道我没做过干净的事,为了钱卖身,为了钱害人,可、可那天要轻薄我的人,我不同意啊。我不想做他的生意,是他非要……兄长和他打起来,就——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但兄长没有输过的。那次就……” 她每说一句话就磕一个头,面前的积雪融化,露出枯败的黑色树叶。 第四十四回:清水衙门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四回:清水衙门“我看到兄长流血,脑子就跟喝醉了一样。我随手抄起剪刀从那人后颈扎下去,他不动了,可兄长也不动了……他们都流了好多血,我好害怕。那之后,我知道没人再能护着我了,只能靠我去护着我兄长。我的兄长不能再杀坏人,就由我来杀……我们曾戏耍过比我们更强的人,也欺负过比我们更弱的人。我们该死,但伤害我们的人就不该死吗?!我已经知道错了,已经知道了,早就知道了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还想抢走我什么东西?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们,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把他葬了,我找正经事做,我给穷人钱,我想办法赎罪,我自己来——我、我不能和你走,我们出生起就没分开过,呜呜……” 树叶被她磕头的力道挤压,下方的碎石穿透它们,也刺破了陶姑娘的额头,想必她的脸上一定也涕泪横流。她就这样跪在地上,衣物浸透了融化的雪水。天已经黑了,变得很冷很冷,她的四肢在雪地里冻得僵硬通红。但她身上热腾腾的,嘴不停,脑袋也一直一直叩击着地面。面前的积雪边缘有红色的血迹扩散,但她一刻也没有停下。 她本是那么漂亮的女人,不该如此狼狈地在雪地里哭嚎。我感觉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放过了她?” “我放过了她。”卯月君对泷邈说,“我不后悔。” “这,您……”泷邈有些困惑,还想说什么,但放弃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位大人没有再让我去处理她的事,不是怕我又心软,而是尊重我的选择。我们总是相互尊重的。” “陶逐后来怎么样了?” “和‘杀’一样,如今是‘淫’的化身了。再想制裁她,难如登天。” “她没有悔过,没有遵守承诺,您就……” “在那一刻,她是真心要悔过的,就如我说过的那些改主意的人一样。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人,那一刻也是真情实感,恨不得当场把心挖出来给爱的人看。至于后话,发生前谁也不知道会如何。既然如此,就不该去后悔当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好吧。看来我们在许多观念上不会达成共识。” 泷邈无奈地摇摇头,卯月君却只是笑。 “我知道,这也是我一直欣赏你的地方。我们没有谁是绝对的对与错。只是,为了维系人间的是是非非,黄泉十二月,必须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不能说你比我更适合来做走无常,但在某些方面,还是似你这样铁面无私的好。” “那……陶逐和她兄长如今在做什么,您知道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知她还求助过百骸主,她相信他有办法让自己的兄长活过来。但是百骸主以某些理由拒绝了……其中似乎包括,她不是妖怪的事实——百骸主从来只做妖怪的生意。如今她是了,究竟会不会再去找他,就难说了。” “是说施无弃?” “啊……是了。我想起来,你们曾打过照面。” “嗯,但第一眼我还不知他是什么人。” 卯月君深吸一口气,望着漫天星辰。今天的星星们很耀眼,连月亮也完全看不见了。两人坐在篝火前,不说话的时候就发呆,谁也不觉得尴尬。比起什么师徒,这更像是两位友人最舒适的相处模式。 “您还记得自个儿死了多少次吗?”泷邈忽然开口,“只是随便问问。因为刚刚您说您又挨了一刀。” “这谁记得清呢。”卯月君轻笑一声。 “我也觉得是。” 又是一阵沉默,但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卯月君就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 “既然如此,我问你一件事吧。” “您说。若我知道的话。” “听上去可能和之前的话题无关……唔,也许也有关吧。我还是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这样比较好理解。是这样的:若从每一位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来,拿去交税。这个数额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毕竟口袋里真只剩一文钱的人早就饿死了,是不?所以不是真的有谁会为此丧命……交税的钱放在国库里,用来修筑工事或去赈灾。总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觉得这个办法,好还是不好?” 泷邈只是略加思索,就追问道:“能保证真正的只是一文钱,不会多收,也不会漏收,对谁也都一视同仁吗?而且执行必须十分严格,收到的钱也绝不会被贪污挪用,而是真的拿去做造福百姓的善事?您知道,现在的官儿……不如说您描述的是最理想的大同境地了。” “所以只是比喻呀。”卯月君又笑起来,“只是例子,一切都能严格执行,没有任何差错,也从来不会出差错。收取的次数也算不上频繁,即使将短时间内的钱累加起来,也不至于会突然让一个大活人当街饿死。” “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是件好事。” “即使没有人告诉他们,有人拿了这一文钱?” “什么意思?”泷邈不解。 “不管这笔钱是怎么征收的,它就是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直接从百姓手里变走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文钱被拿走了,就算是最吝啬的人也不会察觉。但被拿走的那些钱,就像我说过的,一定是用于服务苍生的。” “那也是好事啊。”泷邈觉得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想想看,这本就是‘是非’的性质是否‘正当’的问题。就像我认定,不论妖怪、动物还是人类,生来就是恶的,即使恶行被施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有怨言。善行也是同理。何况在得到好处的同时,支付代价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当真保证公正,这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想想看,孩子,想想看,”卯月君似乎有不同见地,“这个索取的行为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不合理的侵占,至少是没被通知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这是否是不公平的?人们至少该享有知情权。” “太离谱了。您也说了,有吝啬鬼在,即使要不了他们的命,一个铜板这种人也不愿意给的。我相信绝对没什么‘不愿给的不给,愿意给的都给’这种事。毕竟你就算告诉他们也只是通知,公平起见,是不会停止收费的,对吧?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只要这些钱是真正拿去做好事的话。” 卯月君沉默了一阵,泷邈不知她在想什么。燃烧的木柴跳出一枚火星,险些溅到卯月君的脸上,泷邈想提醒她注意安全。可她想得出神,并没有被那火星惊扰。良久,她才开口: “我还是觉得不妥——于我个人而言,瞒了就是瞒了,骗了就是骗了。这是错的。” “……您到底受困于怎样的问题?” “该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我现在拿着这些钱,要去为一些人……不,多数人,绝大多数人,另一部分可以少到忽略不计的人,去做事。同样小到可以忽略的一部分金额,是我的酬劳,我不介意多少。但这笔钱拿在手里,因为其隐瞒的性质,让我总是坐立难安。何况我担心,有朝一日,这取钱的看不见的手会膨胀……啊,虽然它一直很安分也很沉寂,我这担心显得杞人忧天了。只不过——你知道的,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好。就算人间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笔钱是拿去干什么的,也都同意了,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得到了就是得到了,不论多少,就像分赃一样,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的。” “我确实无法理解您。在这种问题上,我时常因为您巨大的善而感到匪夷所思。” “嗯,这是我的原则吧。没关系,你不必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像以前一样。” “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失。我坚信人类的这一理念。当然,妖怪们的法则更加简单粗暴,但这就是人类区别于此的地方。说难听些,我有一半妖的血脉,所以会有这样对您来说不那么……理想的发言。” “不,不,”出乎意料的是,卯月君反驳道,“你这样才是更好的。像你这样的人,更适合拿着我手里的这笔钱,来做这些事。” “哈哈,不了吧。”他干笑了一下,“万一如你所说,我尝到甜头,学会多贪一些呢?您也知道,说不定我答应的时候很干脆,钱真到了手里就翻脸不认账了。” “存在这种可能。”卯月君很淡然地讲,“但在庞大的基数面前,你的贪欲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足以填补。麻烦的是,像我这样拿钱办事的人中,滥用职权、疯狂敛财的也不是没有。当然,这数量依然微不足道,但正如我说的:坏事做了就是做了。而我,无能为力。我时常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感到悲哀不已,甚至想到如月君……我是说,柳酣雪解,想到她的死,说不定真是一种释怀。” “您的比喻其实就是在说六道无常的事吧?”泷邈很聪明,“虽然不知确切的东西是什么,但我的观念就是这样的,反正现在是这样。” 卯月君点点头,欣慰地说:“我知道,你从来不对我说谎。” “还不是您吓唬我,说您什么都知道呢。不论什么人在你面前,你一眼就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说不定,您就是因此被陶逐感化,觉得她真诚,才酿成大祸来。” “你信了?”卯月君觉得有些好笑。 “信不信都无所谓。您确实帮了我,履行那时候其他无常说要帮我的责任,让我更好地了解自己,与自己和解,不惜花费百年的时间,我已感激不尽。我怎么能用谎言面对您?您该不会觉得,我对别人说了谎,也是谎,对我有看法吧?” “绝无此意,我相信你。”卯月君坚定地说,“不论你是暂且还不能完全共情于人类这一种族,还是在妖怪的世界里寻找一席之地,亦或是简单地认识自己,都是好事。” “怎么说……反正我不觉得您说的这个欺骗是多大问题,也不觉得人们有多大损失。” 卯月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叹息,只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哀愁。她或许还在想,她“拿了骗人所得的钱财”这件事呢。泷邈也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我偶尔会想,说不定,你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六道无常。” “得了,您还是放过我吧。”泷邈摆了摆手,“我连自己也做不好。” “这二者并不冲突。” “但愿吧。” 第四十五回:来者不善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五回:来者不善第二天一早,几人醒是醒了,但并不打算这么快离开。老太太的药铺可没有更多的房间住,他们是把大堂扫了扫,铺上了席子和褥子凑合了一晚。和昨天晚上一样,早上的食物是如月君替他们买回来的。毕竟被通缉的几人如此招摇过市,简直是自投罗网。 起这么早,一来是因为实在睡不着了,心里装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二来是得给老太太把药铺收拾好,不能妨了人家做生意;三来是早上出城的人不多,他们容易被认出来。最好是等到晌午稍微暖一些的时候,出入镇子的人才会多起来。 从这里去青璃泽是很近的路了,若走偏些,就能到碧璃原。兰绫镇在本县的边缘,人们的活动相对自由,但离开整座县的话,要通过卫兵把守的路。他们讨论过很多种方案,如何才能在不被认出的情况下离开,例如要不要分开走,怎么分,中间隔多久。但不论哪一种,都有其中一组单独被扣留的风险。若走在前头的人被盘查,后面的是趁乱溜走还是乖乖排队?若前头的被戳穿了,后面的几人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吗?若前面的分组顺利通过,后面的被拦下来,刚脱身的人是回头还是不回头?这都是麻烦。 尤其关于谢辙为何没被通缉,实在是很难说。谢辙拿着那张有点皱的纸,对着聆鹓和寒觞看了半天。他怀疑这是霂知县亲自画的,因为辨识度就像她的性别一样模糊不清。靠这玩意儿也能抓到他们? “听你们的说法,可能是她知道关于钟离公子和叶姑娘的身份,但并不清楚谢公子这个人,即使知道也觉得无所谓吧?想想看,钟离公子作为妖异,被盯上是很自然的事。” “可我呢?”叶聆鹓啃着如月君买来的馒头,一脸迷茫,“我既不会武功又不会法术,也威胁不到她什么,为何要特意记住我?难道只是为了方便手下人找到寒觞吗?” 这时候,安静到现在的阮缃又开口了。她没有化出人形,声音从身旁的阮中传来。 “叶姑娘的身份也很特殊。她知道你是叶家的人,按照她那贪心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拿您做筹码,问叶家要钱的。” “这、这人真让人无话可说!也不知她哪儿来的消息……” 但再怎么抱怨也是没用的,还不如多想想办法。从昨晚想到现在了,最终,如月君给出了一个听上去还算靠谱的方案。 “一起走。”她说,“不要想着分什么队伍,假装谁是谁的什么身份了。编的越多错的越多,若被守卫们起了疑心,随便一个问题都出其不意。只有几个人一起走,才不用想着圆那些天花乱坠的谎。” “一起走?但……”谢辙还是有些犹豫。 “听我说,我和你们一道,佯装出镇便是,这样我们就有四人。然后请阮缃姑娘变做人类,这样一来就能将琴体隐匿。这一点可以做到吧?” 说罢,如月君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阮缃,她不知何时变成人类的样子了。小小的阮缃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说道: “可以是可以,只要能以一种形体存在,另一种便可以暂时藏起来。但我不能以人形活动太久,我的法力很有限,尚未塑出真正的实体来。” “小姑奶奶,能过那关就成了,我们保证之后抬着你走!”寒觞一拍桌子,“你不想留在这儿,就随我们一起去殁影阁,再寻思自己的出路也不迟。” 阮缃便同意了。 “喔,那这就是五个人了。”寒觞吃完最后一口菜夹饼,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如月君忽然指向他,说道: “钟离公子——” “怎么?” “你会化形术么?” 其他人忽然齐刷刷看向他,尤其叶聆鹓,眼里简直闪出了期待的光。寒觞眉头微皱,挑起眼,表情有些复杂。 “会是会,可你不会要让我变回原形吧?那也太明目张胆了,而且说不定这儿装不下。” “那倒不必,”如月君摆手道,“只要变成什么猫猫狗狗就行了。最好是狗,凶一点的,找根绳让叶姑娘拿在手里牵着,便能掩人耳目。” 聆鹓还没说什么,寒觞便一口回绝。 “没门儿。” “真没得商量?这不是为了大家好嘛。” “那我还有一计。我不仅自己会化形,还能让别人化形。我把你变成猫猫狗狗,我再变成一个女人,刚好还是四个人。你看怎么样?” “?” 如月君不知道回什么,但表情迷惑极了。她可能一时半会也没法反驳。但从擦桌子的谢辙那里传来噗嗤一声。待人看向他时,分明又面无表情。 如月君忽然一拍大腿:“你刚好提醒我了,我们可以换个办法。” “?” 这次轮到寒觞一脸迷惑了。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一排小摊面前十分热闹。兰绫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乎每位住民都能遇到一两个说不出名的熟面孔,更多的还是陌生人。眼下,有五个人就给镇民们后者的感觉。他们看上去像是街上会遇到的普通人家,穿的衣服也朴实无华——值钱的衣服换到箱子里了,箱子不大也不沉,一个女人背着它。那个女人看上去总是在笑,虽然笑得不那么明显,但多看两眼也会让人心情一同变好一些。 她拉着一个姑娘,比她略微矮了一点点,虽然发色比她浅些,但也梳着一样的头发,发带也扎得很低,少了朵花儿做装饰。她们看上去像是姐妹。后面跟着位雍容的妇人,穿着打扮分明一点也不妖艳,但总透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她体态端庄,每一步都温文大方。她的脑后编着细细的低麻花,头发在阳光下透着熟透樱桃般的深红色彩。有个女孩被她抱在怀里,约摸七八岁的样子。她乖巧文静,可能是妇人的女儿或是侄女之类的人吧,反正不该是她妹妹,毕竟她俩的年龄差得可有些大。 哦,还有个男的在后面拎行李,可能是随从。 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不过反正没人看他。 他们是这样对镇边的守卫们这么说的:姐妹是妇人的小姑子,怀里的是妇人的女儿,后面那位是家里的长工。虽然若不是妇人主动介绍,也没人注意他。他们不是本地的住民,而是从临镇来,要赶在年前到另一座大城池找自己的丈夫。他在外面做生意,今年过年又走不开了,他们要给他一个惊喜。 这样的组合当今倒是屡见不鲜。许多男人到外地务工去,逢年过节不会回来,但在家带孩子的女人会带着举家老小去丈夫所在的地方过节。这不,快过年了,这样的家庭在任何地方都比比皆是。那些卫兵的戒心并不强,前面刚有这样一个类似的队伍过去,也是一个妇人带着一双儿女,还有位年迈的老人。这几人也没有遇到多么过分的刁难。检查最严格的,还是对一男一女或两男一女的组合。到了他们这儿,卫兵也没有太多话。听了妇人这般熟练的讲述,也没起什么疑心。 不过,其中一个年轻守卫的眼神可不老实,他的视线总在抱孩子的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虽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一路上为她频频回头的大有人在,女性也会多看几眼。孩子都这么大了依然风韵犹存,大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他们是有些家底的,可不敢刁难。妇人只是将略滑下去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微微一笑,侧着头,卫兵便咳嗽两声,别开了脸。 “过去吧!” “几位大哥辛苦了。” 妇人略微欠身,“小姑子们”也点点头,五人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守卫大喊一声: “站住!” 几人刚没走几步,忽然僵住,困惑地回过头。 “让我们看一下那个箱子!听说,知县府上丢了一把琴……不是我刁难你们,只怕你们听信贼人的谗言,替他们暗度陈仓。” “好啊,当然没问题。” 如月君大大方方地卸下箱子,当着两个卫兵的面打开。老卫兵看了看,年轻的那个伸出手还翻了几下。叶聆鹓皱起眉,有些担心他们注意到自己在霂知县那里穿的衣裳。这时候如月君突然打了一下那年轻人不安分的手,骂了一句: “干什么!女人的衣服这么好翻吗?” 其他等着检查的人在队伍里探头探脑。原本出镇的人没那么多的,这一折腾,他们不得不排起队伍来。人们从来没在这儿排过队的,有人好奇地看,更多人觉得不耐烦,一个接一个催促起来。老守卫让他们关箱子走人,顺便骂了那年轻人“手贱”。 很好,很完美,天衣无…… “几位请留步。” 妈的,来者不善。 这客气的声音让人听了反而胆寒。因为他们很熟悉,虽然嗓音不同,但都略偏中性且腔调死气沉沉的发声者,一定是那群穿着破烂黑袍的怪人。 霂知县的手下真的来了。真晦气,一路上光明正大走这么久不来抓人,非憋到这儿才冒出来膈应人。几人心中都有些不满,眼里带着怨气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四五个黑衣人。要说最可疑的是他们才对,谁大白天打扮成这个德行? “霂卫大人……” 两个守卫行了礼,打完招呼便后退几步。不知为什么,他们感觉其他几个零散的守卫也拉开了距离。看来觉得这群人徒增压抑的,并不止几位外乡人。 “还有什么事吗?” 妇人不再说话了,由如月君替她发问。几个霂卫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一字排开。其中一位低着头的霂卫说道: “方才我们听到诸位的情况,只觉得有些出入。还请各位主动坦白,究竟何去何从?” 如月君轻轻别过头,看到身后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攥紧了兵器。事情果然不会顺利。如月君重重地叹了口气,上前了一步。接着,她取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银白铃铛。 “你说对了,我们不是亲戚。如你们所见,此乃黄泉铃,他们是我任务里重要的帮手。我觉得走到哪儿解释到哪儿没这个必要,才干脆伪装成一家人的。还有什么问题?” 上年纪的卫兵放松了些,年轻的那位见状,也松懈下来。但那群黑衣霂卫就像是没听懂一样……不,应该说像没听到一样,无动于衷。 “怎么,怀疑铃铛是假的?” “不,我们绝无此意。”其中一人拽了拽兜帽边缘,低声道,“我们也无意与黄泉十二月作对。但其他人……” 妈的,善者不来。 第四十六回:来势汹汹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六回:来势汹汹“啧——” 如月君的左手捏了捏右肩颈,不情愿地自言自语起来。 “还是要打吗?唉,真不想啊……没办法,打吧。” 话音刚落,她极快地出手拽住面前两人的领子。他们很轻,就像稻草人一样,被瞬间摔到身后的两个卫兵身上。如月君背后的箱子迅速随着收肩的动作滑落下去,聆鹓屈身抄起箱子退到妇人身边,妇人也如得到指令般竖起指来,划过红色的光线。下一刻,迷雾四起,几人按照早就设想过的情况奔逃出镇。镇子不是什么大型城池,没有修筑城墙,但快马还是有几匹的。很快,其他卫兵反应过来,立刻驱马去追这几位衙门要犯。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从身后涌来一连串的黑衣霂卫。那群式神像密集的风筝一样,铺天盖地地朝着几人涌去。其他百姓吓坏了,一个两个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再看那妇人,哪里有女人的样子,那棱廓分明的面容一看就是个男人。他留下的这阵烟雾迷惑了人类的眼睛,也让马的判别失去作用。人骑在马上,任凭他们怎么使唤这群识途的老马,它们都只是在烟雾里打转。可那些稻草人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个接一个破雾而出。只要跑出足够远的距离,草人们就会超过霂所能控制的范围。虽然这么做让他们觉得心里亏欠,对不起如月君,但她也说了,没有人胆敢为难她。就算是误伤,对六道无常来说,根本是无足挂齿的小事。 果真如此吗? 出乎如月君自己预料的,是那帮孙子真敢对自己动手。当然,人类自然是不敢的,若惹得她不高兴……要知道,走无常随便杀几个妨碍公务的人,可不用偿命。最难缠的是那帮草人,它们数量庞大,也不知霂到底有多少存货。大庭广众下,这女人是不会现身的。只要她自己不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些所谓侍从引起的骚乱完全可以被狡辩为有预谋的造反,这种忠实的道具也不会为自己辩护。哪怕当众揭露它们的真实身份,霂也完全可以说自己在强词夺理。她脑瓜子精明得很,为了自己任何程度上的好处,都能轻易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这人——这妖怪竟然敢对黄泉十二月出手,也真是活腻了。如月君其实想不明白,但近来乱象频发,几乎每位同僚都在同这些“妖变”而来的对手纠缠。他们虽然没有明确的组织性,姑且也算各自为营,但她和其他一些人都能看出来这之中有什么看不出的猫腻,毕竟光是时间节点就太密集了。他们背后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地上散落着许多残缺的黑色草人和稀疏弯折的稻草。人们早已经吓得四散奔逃,连之前那些驻守镇边的侍卫们也不见了。如月君知道,那个狡猾的恶妖一定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自己。四周的霂卫已经不多了,毕竟它们数量再怎么庞大,还是靠人力一个一个扎起来的。这些稻草人可以做很多事,但若要使用武术或妖术,恐怕还需要多花工夫琢磨。而且,它们也绝对无法制作自己的同类。看到这满地散落的劳动证明,估计那娘们心里也不好受。 就在这时,又是一个黑影扑了上来。如月君早已熟练地掌握了对付它们的技巧。她一伸手抓住它的黑袍,只要用力扯下来并触摸到对方的本体,它立刻就会失去活力。 如月君一掌打穿它的同时,忽然有一阵特别的感觉。 手里很……凉。不是手掌心,而是手的内部。很快,她感觉到了液体溢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的手破了,稻草人之中可能藏了刀片。她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怎么也做不到。那些草像是钻进了伤口,正从她的血中汲取灵力。如月君一咬牙,用力一拔,硬生生将手拽了出来。草人内部的利刃不是简单的刀片,而是带着倒刺的,会在人收手时造成更加恐怖的伤口。如月君一整条手臂都变得血淋淋——但血量不大,而且颜色很深,质感粘稠。她早就是个死人了,这点血不过是个意思。作为无常鬼,死去多时的她,仅仅保留着维持人类对生者所要求的最基本的特性。 吸收了她血的那个草人,肚子上的窟窿正在迅速地复原。她四下看了看,发现其他草人的手上,甚至更多身体部位,都突出了锋利的刀刃。 “唉,我不是很擅长玩阴的啊……” 逃离兰绫镇的四人已经跑了很久,快要追上他们的霂卫也被迅速解决掉了。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和这群傀儡正面作战,而是拉开距离并拖延时间。在跑到某一处开阔地带时,那些家伙忽然停在原地,不再往前了。很明显,这里已经超过了霂所能触及的范围。不过说实话,这确实是一段很远的路了。他们放慢脚步,回过头看着那些远处的黑点。那些草人们徘徊了一阵,纷纷调头离去。 “制作他们的成本太高。若是其他造价低廉的材料,恐怕会被废弃在半路上。” 寒觞这么说,谢辙又补充道:“她也不想让谁去调查这药水的成分吧。看样子,她是花了大价钱的。” “也不知如月君有没有事……” 虽然提前说过不必担心的话,但聆鹓还是忧虑地望着兰绫镇的方向。阮缃姑娘的法力大概耗费了太多,从逃跑的中途就变回乐器的原型了。但她还是安慰聆鹓道: “六道无常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不死不灭,一定不会有事。” “还记得她不要命的打斗技巧……或者说方式吗?别人倒还有得说,她可连疼也没有感觉,你尽管放心吧。唉,我们的叶妹妹就是这么人美心善,连只苍蝇死了都会落泪。” “那应该不至于。”谢辙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你在和我抬杠还是真这么想。” 叶聆鹓挠挠头,问道:“你是不是在拿我说笑啊……” 她问得也这么正经,搞得寒觞都不好意思拿她继续打趣了。空气变得比先前更潮湿些,周围的小水洼明显变多了。恐怕他们已经接近了青璃泽的边缘,但还未真正来到这里。 “过去有个说法,”谢辙忽然开口,“从青璃泽传出来的。此地有一种特产的灵石,晶莹如琉璃,散发着青色的荧光,青璃泽也由此得名。这种矿物有很强的灵力,但离开青璃泽就会失效。这说法便是,当你见到第一块灵石时,就意味着你正是进入了青璃泽的边界。不过现在人越来越多了……什么人都有,即使明知挖走石头也不会有好处,偏偏还是要做多余的事。所以这句话,恐怕也不能作为标准了。” 寒觞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知道的还不少。” “老实说,这些都是睦月君以前告诉我的。青璃泽依靠这些裸露或潜藏的灵石,灵力充盈且流向复杂,很容易生成各式各样的灵脉。殁影阁的建设,就是以这些灵脉为掩护的。” “阿辙,你说你知道路怎么走?” “……嗯,应该吧。” 寒觞挑起眉:“应该?” “毕竟我也没有来过这里,一切都只是听睦月君所说。青璃泽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有时你走过的风景会和上一次来不太一样,可能听上去有点吓人,但没有关系,这片沼泽从来没有什么恶意。我们要从一个特别的山洞进去,那个洞是神话里青鹿妖的遗骸。” “青鹿妖……” 叶聆鹓似乎能理解谢辙所说的“没有恶意”,毕竟在这里,她甚至没有看到太多泥潭,要知道书中描述的沼泽总是那样阴森可怖。但这里最多的,便是积水的草甸了。里面的草长得很高,不怕长久地浸泡在水中,而且水也很清澈,大概与植物、昆虫能够形成自洁。越往里走,她见到的树木就愈发粗壮,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荧光的菌类。 “啊,那个不是神话。不过我听的不是青鹿妖,而是青鹿神。”寒觞这样说了。 “不是吗?神神妖妖的,又有什么讲究?” 叶聆鹓看向他,有些期待,毕竟这听名字就是个很美的故事。 “呃……说是这么说,我当然也没见过了,我是听教我法术的那位仙人讲的。那时候,我还和温酒一起。上一次提起这个,是给我妹妹说的。看在你像我妹妹一样可爱的份上,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虽然是个美丽的故事,但实则以悲剧收场。故事倒也简单,甚至有些俗套。青鹿的青倒也不仅仅是指颜色,与蓝色绿色没有关联——它是青女的坐骑。相传青女是神女,而且是从天界来的神。她骑着一只灵动的仙鹿降临凡间,所有见到她的鸟兽都要为她行礼。青女的仙鹿,自然就是青鹿了。在许多典故中,青女被喻指为白发,也是听闻青女有着霜雪似的白发。所以青鹿,是白色的仙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只有一对大角是黑色的。 后来,青女与奈落至底之主有了协约,她化身黄泉十二月,以朽月君的身份庇护一方黎民百姓。此时,青鹿早已重获自由,它也成了守护一方自然生灵的神鹿——那时候青璃泽还没有名字。发生了许多事后,朽月君陨落地狱之火,躯体被焚烧殆尽,而青鹿又与青女心脉相连,元神大伤。原本生机勃勃的青璃泽变得苍凉而荒芜。为了维系本土生灵的家园,青鹿神接纳了一大批前来逃难的妖鸟。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千年前神无君斩杀南国诸神,其中妖鸟迦楼罗麾下的势力对人类极尽迫害。从那方领域出逃的幸存者联合这里的人们举起武器,将矛头对准鸟妖这一族群。尤其他们有吃妖怪肉的陋习,这恶劣的传统也说服了许多本土的人。不论南国逃来的还是本地固有的鸟妖都在劫难逃。一部分妖鸟逃到青璃泽来,青鹿神迫不得已,要他们献出一小部分灵魂来供它让大地恢复神力。也就是那时,做出这等血腥交易的鹿神堕成了鹿妖。 获得新鲜灵魂的青鹿妖以自身为媒介,又以死亡抵消妖灵的诅咒。它的身体逐渐膨胀,陆地上容不下它了,它便到空中徘徊。它的身体逐渐融化,落下的血渗进土壤,变成了青色晶莹的灵石。直到它的躯体完全消融,巨大的骸骨从天而降,坠落在它深爱着的土地上。 据说,青鹿妖的亡骸时至今日,依然在缓慢地、缓慢地生长着。 第四十七回:来年去岁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七回:来年去岁他们没能在第一天找到殁影阁。这是很正常的事儿,毕竟青璃泽很大,更没有人工踩出来的小径。谢辙不是说了吗?水土植被在环境中总是多变的。但他好像比较自信,因为他有一张别人看不懂的地图,说是睦月君给他画的。这地图还要配合一些工具使用,都是阴阳师的小玩意,谢辙会折腾就行了,其他人只管跟着。虽然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但看到他是那么镇定,其他人也焦虑不起来。 天色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便说,第二天才能到,所以几人就近找了些木头与大型植物的叶片,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寒觞做这些很熟练,可能搭过很多次了。像是用藤蔓加固木架子啊、用树胶填补不平整叶片间重叠的空隙之类的技巧,叶聆鹓真是前所未见。她感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也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帮忙抱着阮,绕着那两人打转。 天空完全黑了,但他们不能清楚地看到星星。因为他们已经深入青璃泽,这里有许多参天古树,它们的树冠将天空裁剪得破碎。青璃泽属于很南的地方,全年温热潮湿,即使冬日里植被还是那样茂密。生长在这里的树木似乎从来不知何为落叶。说不定,这也和青鹿神的法力有关系呢。 忙完以后,三个人绕着火堆坐了一圈。火上烤着一只肥硕的雉鸡,胖得流油,是寒觞找柴火的时候顺手抓的。在这里,干燥的木头不好找,所以他走得远。他抱着木头拎着鸡回来的时候,高兴地问他们猜他发现了什么——即使就在他手里,那开心模样让谢辙想起了半夜溜进村成功偷走农户家的母鸡的老狐狸,得意洋洋地在同伴们饥饿的目光里凯旋时的样子。虽说没恶意,但他知道这比喻不好听,愣忍着没说出来。最重要的是,他也饿了。 许是坐在这儿觉得无聊了,寒觞忽然开了口: “青鹿神的大角也伫立在这里。听说,它们是林子里最高、最大,也是唯独没有树冠的两棵巨树。很多妖怪和动物都在那里安家。听说待在那里,灵力可以更快地恢复。” “我也听说过。”谢辙接着说道,“但我从来没见过。殁影阁的入口,在两棵巨树的中央,也就是鹿妖头骨的眼眶。” 叶聆鹓的表情有点怪:“呃……听起来有点儿……” “有点可怕?”寒觞笑着说,“那你整一副对联,一边挂一串高粱穗,一边挂一串蒜,再往最上头糊个横批,是不是听上去好多了?” “那也太奇怪了吧!” 寒觞说的太有画面感,她脑子里一想到这幅滑稽又诡异的场景,只觉得哭笑不得,但嘴角终归是挑起来了。但还没感觉高兴一会儿,她忽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的阮。她是冷了吗?阮缃姑娘猜不出来。 “怎么了?忽然又拉个脸。” “也没什么,就是……想到今年不能在家里过年,感觉有点……难以想象。也不是难过吧,只是我二十几年来头一次不和家里人过年。” “人类的年是挺热闹的,我也喜欢。不过你们叶家人肯定很多吧?这走个亲戚串个门,挨家挨户过去不得累死?压岁钱得砸出去不少吧?” “哎呀,也不至于,我们也不是所有姓叶的都要见一见……嗯,虽然我平日里从没听说过的亲戚也一个两个都冒出来了,但也没有那么的——那么热闹。基本上是我和堂姐两家在一起过的,趁着老人们身子都还硬朗,今年我们去她家,或者他们来我们家。毕竟两城只隔了一座湖,绕过来也用不了多久。” “喔……那你们过年都干什么?我去过很多地方,人们的习俗不太一样。” “唔,估计我们这儿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吧?无非是吃宴席、拿红包、放鞭炮、吃年夜饭、守岁、逛庙会之类的。你呢?妖怪会过年吗?” 寒觞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来,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值得斟酌一番再回答。面前的烤鸡冒出滋滋的声音,但里面还没熟透,并不能吃。 “有些妖怪会,尤其是离人类村子比较近的、成群的妖怪。有些不会,毕竟那是人类的仪式罢了。何况大部分妖怪的寿命都很长,一年一年地过,怪累的,有些妖怪生辰都是三五年才算一次的。还有一些妖怪有自己种族的类似‘年’的节日,按照妖怪的法子过。不过我喜欢过年,我总是变成各种各样的面孔,在一村又一村的流水席中骗吃骗喝。之前学仙术那阵就是和那群师门过。再往前,我、我妹和温酒,还有几个狐狸朋友一起学人类过年玩。就是找个借口聚在一起,胡吃海喝连带吹牛。” 叶聆鹓笑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寒觞又问她过年最喜欢干什么,她倒有点犹豫。 “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事,但也没有不喜欢的。我就是觉得大家都聚在一起,很热闹,从小到大从来不厌烦。觉得无聊了,就和堂姐还有其他孩子一起找乐子。大家会教我一些时下流行的新游戏、新歌谣、新手艺。我姐姐玩猪骨头特别利索,手快得看不见,一个也不会掉到地上。我手笨,总也学不会,但看他们玩也很有意思。我真的……很喜欢过年的感觉。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坐在一起,大伙儿穿着红棉袄,谁都很高兴,桌上摆着的也全是最好吃的东西。还有温暖的火盆,漂亮的大红灯笼、精致的红色窗花,桔树上也挂着红纸条,外面噼里啪啦的炮声不断……谁都不觉得冷。” 叶聆鹓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光泽,不知是火光照耀使然,还是她说得实在高兴。“过年”这两个字有一种让人幸福的法力,只要听到谁叨念起它,就有一股温热的水流掠过胸口,在心里打了个转儿,又潺潺地流出去,让全身的血都暖和起来。 “但是,吟儿不喜欢红色。” 她话锋一转,以奇怪的一句话收尾。听了半晌的谢辙便自然地问: “为什么?” “她说自己总是做梦,梦到一个红色的大鸟在天上飞,而她自己在一条山路上,只能不断向上爬。梦的结局,总是她站在山顶上,看到那红彤彤的大鸟在夕阳里坠落山崖,身上还烧着火。它会发出悲伤的鸣啼,让她醒来总是很难过。而且她时常梦见这同一场梦,时间久了,就觉得烦,不喜欢梦里那种刺目的红色。所以过年的时候她不是特别开心……虽然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会笑,但我知道她其实没那么高兴,至少没我这么高兴。” “找人解梦过吗?” “当然,她自己家也有干这个的,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不停地做这种梦,倒是很特别。” 寒觞将大大的烤鸡拿下来,用一根削皮的木刺戳进去,感觉火候没到,又放回了架子上去。他一边折腾,一边埋怨谢辙: “好了好了,别过问人家家事了,没看丫头不高兴吗?说说你吧。你过年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得走多少家亲戚啊?” 聆鹓欲言又止,想起寒觞不知道谢辙的事,但不好打断。她担忧地望向谢辙,火光中,他的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不同——那就是没有表情。 “……我和我娘过,就我们两个。” 寒觞隐隐听出了什么,也能敏锐地从聆鹓的神态里察觉。他轻声说了句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一直这样,我也不喜欢热闹。我爹走得早,我娘家里也没人了,就我们一起过。但她总是把屋子打扫得很整齐,也要张灯结彩,奢侈地花点平时不舍得的钱。她一过年就变得很大方,虽然也是精打细算的。她剪纸很漂亮,而且什么都会剪。年前,她会用平时攒下来的钱买一大叠红纸剪窗花,再挨家挨户送给平时受过恩惠的人家。通常对方总会还礼的,有时还拉我们一起吃饭。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寺庙附近,那里办起庙会来相当吵闹,但我不讨厌。平时和我玩的几位年轻僧人会扮成舞狮跳梅花桩,讨香火钱。之后,他们一定会送我一把摔炮,是市面上最便宜但是能玩最久的那种……” 三人的眼里都在发光。虽然今年有些不同,但提起这一切,终归能让人打起精神来。 说好轮流守夜,但谢辙和寒觞默契地没有叫醒叶姑娘,她度过了一个安逸的夜晚。虽然一觉醒来发现天亮了,她还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对他们道歉。稍微收拾了一下后,他们熄了篝火,继续踏上寻找殁影阁的路。 这次没有用太久,只要一个上午,谢辙就带他们找到了殁影阁的入口。 这是个巨大的洞。 即使聆鹓知道它是什么,却还是觉得惊异,因为它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像是能贴上对联的程度。洞口几乎能容纳十个人同时并肩进入。在青鹿的骸骨刚刚落地的时候,它的眼眶是有这么大的吗?她没处去问,连感慨的时间也不算太多。 里面的风景也十分独特。洞里十分阴冷,比外面的潮热差得太多。这里没有灯,但有很多自然的光,例如发光的花草和菌类,还有四处飞舞的蓝色绿色的萤火虫。还有很多蒲公英绒毛似的不知名光点在空中轻飘飘地飞。有些地方还能看到那种青色的灵石。大多数时候,通道像溶洞一样,有不少石钟乳和石笋,还有滴水声。但她偶尔也能看到树,没有树冠,只是根部的一部分在这里面,穿破穹顶。还有些时候,路会变成白森森的不知名之物,两边有同样惨白的弧形柱子,简直……像象牙或者骨头一样。 有朋友们在,她不是很害怕,但依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谢辙在最前面带着路,她在中间,寒觞带着阮在最后面,他们将她保护得很好。 在这里,仿佛时间也被冷气变慢了一样。她感觉过了很久,比早上在外面找路还久,甚至比昨天一直走到天黑的时间还要久。她知道,这可能只是错觉,但还是忍不住多想。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条通道的尽头。 三人面对着石壁,各有所想。身后有只小小的蜘蛛从干燥的钟乳石上吊下来。 “你们来找谁呀?” 忽然出现一个姑娘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个姑娘。什么时候?从哪儿?这可是很长的一条单行道,她究竟…… “你是……?”谢辙问道。 “如果你们是来找殁影阁主的,那正是在下啦。” 她甜甜地笑着,脸像是能掐出蜜来。 第四十八回:来情去意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八回:来情去意那姑娘的年龄看上去不比阮缃大太多——仅从外表上说。毕竟妖怪嘛,只要妖力足够,年幼的想从外形上变得年长,年长的想要变成年轻的模样,都是轻轻松松的事。因此,仅从外貌上判断她的年龄并不可靠。 至少他们能从第一时间判断出这孩子是个妖怪。 她一直在眯着眼笑,穿着一身玫红的衣袍,色彩搭配如遍野的山茶花,腰上还系了大大的蝴蝶缎带,从正面看过去像个小翅膀一样。叶聆鹓是唯一一个没有察觉她身份的人,只是很小声地朝其他人问: “这、这位就是皋月君吗……?” 女孩忽然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她,但嘴上笑意不减。谢辙平淡地说: “不是。她应该是皋月君的手下。真正的皋月君,是一位人类。” 女孩挑起左边的眉毛。 “噢……你们这么肯定的吗?为什么我不能是殁影阁主呢?你们……哪儿来的消息?”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她也不打算再演戏了。毕竟殁影阁已经存在了数百余年,即使每个人所见到的“阁主”模样不一,那真正唯一的主人也只有一个,总有知情的大嘴巴忍不住满世界去说的。这小女孩好像也不想真正追究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随口问问。 寒觞吸了口气,又很快吐出来:“呼——好吧,小姑娘,我们是真有要事要找阁主大人。您若是方便的话,还麻烦请传个话,请她屈尊见见我们?” “天呢,那我的名姓就是这么无足轻重吗?听上去可真伤人。” 女孩哀愁地皱起眉,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寒觞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没说什么,谢辙就先展开了自我介绍。 “在下谢辙,这位公子是钟离寒觞,而这位是叶聆鹓姑娘。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于是女孩溜溜地转了转眼睛,道:“嗯……算你有礼貌。你们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皋月大人的手下,唤作朱桐。但阁主大人可是很忙的,没什么大事,告诉我们下面的人也一样。” “我们每一位来到这里,都有要事求见阁主大人。”寒觞诚恳地说。 “喔,那,她不在。” 朱桐笑着耸肩。寒觞又做了一个深呼吸,有种打人的冲动。但他并不是那样暴躁的人,只是觉得有点烦躁,他可不喜欢这种无聊的玩笑——尽管他自己还挺擅长,但别人在要紧的事上这么给他兜圈子可不行。不过眼前这丫头估计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谢辙默默抬起手拦住他,再次对朱桐耐心地解释道: “我受青阳初空·睦月君的指点,来此地寻找他托付给殁影阁的东西。其他人……” “哦哦哦,”朱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原来是你啊,直说嘛。嗨呀,你的名字可太普通啦,虽然阁主大人给我们说过,但我差点就忘了。那,她就在了。我带你们见她去。” 说着,朱桐便转身蹦蹦跳跳地走了,谢辙跟了上去。寒觞和叶聆鹓面面厮觑,一脸莫名其妙。他们心里都在想:天啊,这人的存在感真的太低了,连名字也可以被人听了就忘的。不过他俩也不能保证,若不是三人已经朝夕相处这么些天,恐怕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对他的存在也会视而不见的。 不知为何,明明来到这条死胡同的路只有一条,可朱桐带他们走的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虽然都是这种阴暗寒冷的通道,但这条路明显有更多的荧光,偶尔上方还会垂下特殊的藤蔓。她领着三人走了一阵,终于停在一处石壁侧方。朱桐用指尖轻触石壁,上面立刻出现了裂纹,随之砰然破碎。但声音不大,完全不像石头崩塌开裂,只像是又薄又脆的饼被掰断了一样。眼前出现一道青色灵石珠串成的帘子,她掀开帘子放几人进去。谢辙第一个进去,发现这里的空间要开阔很多,穹顶也更高了。就在前方有一个身影在一排蜡烛前摆弄什么。蜡烛是白色的,火光是青蓝色的。她身边有不规则的荧光盘旋闪烁,走近些看,原来是轻盈翩跹的灵蝶。 叶聆鹓再回过头,发现朱桐姑娘没有跟进来。不仅如此,那道帘子也不见了,背后又变成了平滑的石壁,上面的苔痕也十分完整,不像被破坏过的样子。 “你来的比妾身猜的更早。” 那女人转过身,一只青蓝灵蝶掠过她的眼前。她的声音悠扬且空灵,不像是她在几人面前说话,而是声音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身上的织物看着就很昂贵,色彩过渡不知是怎么处理的,像黄昏时节从东到西的天空般自然,只不过是冷色调的。从雨雾朦胧的远山般的袅袅青绿,到深邃暗沉的夜海般的幽幽深蓝,几乎囊括了二者间所有能变幻出的颜色,或明亮或暗沉。轻飘飘的布料与沉甸甸的银饰相得益彰。她身段修长,手臂从银白如星辉瀑布似的长发间伸出来,也如凝脂般洁白,大概因为她终日不见阳光吧。 她从那个方向款款而来,头上插着的步摇轻轻晃动。那是点翠吗?看上去和她本人一样漂亮。这种予人窒息般美感的人,就是传言中殁影阁的真正主人吗? 叶聆鹓见过美人,但没想到人还能生得这样美。这种感觉又与先前陶逐姑娘给他们的感觉不同。没有脂粉味,没有花果香,只有一种寒淡凛冽的气息迎面而来。她不俗不艳,不娇不媚,像是不属于尘世间的女子。若说陶逐是一朵绚烂的花,皋月君一定是精雕细琢的足够以假乱真的灵石之花,后者的生命力比前者更真挚动人——虽然二者身份悬殊,拿那种人和她比较也太过失礼,但他们也确实想不出近期见过的其他美人了。连寒觞也略微晃神。他见过的美人比聆鹓多了太多,甚至自己也变过,但比起化形术所含带的魅惑的法术,她干净清澈,远不是别人能比得上、学得来的。 谢辙倒是不为所动。难道所谓的静心之法这么厉害吗?寒觞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他,真心怀疑此人庙里待久了,身上有哪些部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见过皋月君。我在收到睦月君来信的时候,便在安顿好母亲后立刻出发了。虽然心里想着一刻也不能耽误,但一路走下来,还是遇上了些麻烦,我也有……多管闲事的时候。” 皋月君缓缓点头,道:“你做事倒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又心怀天下,说不定当真是驾驭风云斩的好料子。” “风云斩?” 叶聆鹓呆呆地反问一句,忽然发现谢辙和寒觞都愣住了。谢辙还没说话,寒觞就抬高了声音道:“是、是上一任水无君所铸的六道神兵之一吗?” “是‘天道’没错。哎,说来可真是惨淡,他分明也是驭兵的一把好手,最后人们只是因为他的兵器而记住他。知道他本身能刀善剑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略有耳闻。”寒觞有些激动,“但风云斩果真在这里?” “喏,就在这儿,妾身随身带着呢。” 说罢,皋月君从头上摘下其中一根簪子。她将其轻轻抛起,再落到手里时,就成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她将它托在手里,就这样递交给了谢辙。谢辙还在愣神,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看样子,他也只知道睦月君让他取的是一把剑,却没说过是什么剑。聆鹓看过去,倒也觉得那剑外形普通,与寻常的三尺青锋并无区别。 “愣着做什么?莫非,怕妾身给你掉包了不成?” “绝无此意……” 谢辙立刻伸手接过来,并深深鞠了一躬。他感到这把剑落在手里很轻,只有两斤,约摸常见刀剑的一半重。皋月君略歪过头,打量着谢辙手里的剑。一只灵蝶落到剑面儿上,她才轻声说道: “嗯……感觉没什么变化呢。听说被剑选中的人,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天象出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听说,就算有,也可能只是赶巧罢了,你也不必灰心。” 谢辙哪儿敢灰心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绝世神兵。 “我怕我驾驭不了它。”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颤,又好像没有,“睦月君一定是高看我了,或是因为看着我长大,许是偏心。我一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二来也不是什么侠肝义胆的江湖游侠,只是空有一副多管闲事的所谓好心,还有各方面都差点儿火候的七拼八凑的功夫……我怎么配得上伏松风待的兵器?想必,睦月君还有其他话没对我说完……” “你自个儿悟吧,青阳初空总是这样话说一半。不过,既然是他看中的人,应该不会有差错。从来没谁说过得到什么兵器,就要背负什么使命。至于剑在你手里,你如何使用,都随你的心意。诸位站着不累么?坐下来歇息一下吧。” 说着,她便从容地穿过三人间。正中央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副桌椅,琉璃打造,看上去清爽冰凉。灵蝶操纵着精致的茶壶往杯中倒下茶水,叶聆鹓只敢看着,不敢动,谢辙也站在原地没有挪窝。只有寒觞饶有兴趣地凑到桌边坐下,追问皋月君说: “您这里还有其他六道神兵么?” “倒也可惜,若都在妾身手中,妾身做梦也能笑醒。你们可知苍曳城?那边近郊的山可不老实,都是些睡着的火山。伏松风待以身铸剑,殒命于此,是红玄长夜奉命回收的兵器。按理说,刀剑都在他的手中,不过这么多年,流落出去也算正常……唯有寄意天界道的风云斩,是奈落至底之主下令交付睦月君保管。哦,还有寄意人道的断尘寰,当时在一个人类的姑娘手中。后来她寿终正寝,断尘寰应该交给她师父保管了。她师父是位仙人。” 一听到这儿,寒觞有些欣喜。他对这位小姑娘有些别样的感觉,因为在师父的身份这一方面,她和自己有点像。谢辙和聆鹓终于入座了。前者将剑轻轻摆在桌上,皱起了眉。 他有些不可置信:“其他的兵器……常人都不能驾驭得来。” “总有人可以。”皋月君轻笑起来,“那位大人让红玄长夜来负责,他们定然都是心中有数的,诸位不必多心。对了,你这剑出去随便配个剑鞘便是,它比它兄弟们好伺候些。” 三人都神情迷茫地坐在对面。皋月君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又欣然道: “好了,那么除此之外……四位还有什么事,值得扎堆地来麻烦妾身呢?” 第四十九回:来龙去脉 白夜浮生录第四十九回:来龙去脉隔着一个谢辙,叶聆鹓和寒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寒觞手上还有一位不出声的阮,三“人”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没想好怎么开场。 谢辙便说:“在下已经没有其他问题要麻烦您了,但其他几位确实有事相求。” “还是叶姑娘先说吧,”寒觞浅浅地笑了笑,“我并不着急。” 于是叶聆鹓做了一个深呼吸,借机整理情绪,清了清嗓子。她将之前对两位友人讲过的那些,又事无巨细地对皋月君一一交代。从她们出生起的那场小小的事故,到她们如今如何相隔两地,她认为能说的、会有帮助的事都讲了一遍。她极力精简语言,才不至于让自己说跑题,毕竟她要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说着说着感慨起来浪费时间。所幸这些故事并不无聊,还穿插着一些另外两人没听过的、由声音引发的意外,他们才不会睡着。 包括她不断出现的梦,叶聆鹓也交代了。虽然她已经尽可能地描述重点,但还是花了半个时辰。她越说声音越小,担心皋月君听着厌烦,不过还好对方并不这么觉得。 “所以我想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走出过去那些悲剧的阴影,也不再担心自己开口说话会引发什么异样。我希望她能过上所有普通女子都会经历的生活,不是现在这样像个哑巴,终日担惊受怕。这样的愿望能够实现吗?我、我知道规矩,我带了东西……” 不必皋月君提醒什么,她自己就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埙。原本托着脸的皋月君忽然坐直,但在一声轻叹后,身子又重新歪了回去。 “嗯……你是个懂事的姑娘。你手中的这件宝物价值连城,我也能从你的话中察觉到你一片真心。只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处理起来,可是难之又难。” “这怎么说……” “她的不同寻常与生俱来。这样的情况,通常有三个原因。一来,是家里人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这孩子成了上一辈的果报。” “不可能。”聆鹓立刻反驳,“他们家很好的!我虽不是与她的家人朝夕相处,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未见过听过什么不好的事。” “你莫心急,且听妾身细细来说——再者,是他家中有谁得罪于人,教人施了邪法,才让子女受苦,以作报复。” “他们家里广交朋友,积德行善,有口皆碑……硬要说得罪了什么人,可能只有那些吃了亏的坏心眼的人,或者……鬼怪之类的?” “你倒是聪明。看,这便有可能了。” 皋月君摊开一只手,长长的指甲染着绿松石的颜色,在暗处散发柔光。见聆鹓有些沮丧了,寒觞便接着问: “那还有一种可能?” “是前世未尽的缘分。不过转生轮回之事,就连那位大人说了也不算。若是有什么高人亲眼见了她,算上一卦什么的,应该能卜出什么。但这也并不可靠。一来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对,说得准;二来,就算知道了因缘,恐怕也很难做些什么。折腾下来,多半徒劳无功。” 叶聆鹓的心情似是差到了极点。她攥紧了手中的埙,指尖有些发白。皋月君见状,轻皱起眉,苦笑着哀叹道: “姑娘也不必如此悲伤。来此地求助却无力回天之人,也不止你一个。不过,我们总能告诉他们为何如此,也算得上答疑解惑。既然妾身帮不上你,也不会收你的东西。妾身还知道一件事,告诉你,或许能开心些。” 叶聆鹓抬起头,脸上仍哀愁一片。这里的光线本就很淡,她的面容更是蒙上一层阴云。眼见着皋月君再不说些好话,可就要下起雨了。也不怪这个从不出门的大小姐,经历了重重麻烦与考验,无功而返倒着实闹心。 “那个叫吟鹓的姑娘,妾身是听说过的。你说的这些事,妾身也大多有所耳闻。虽不知怪象为何而生,但任由事情如此下去,终有一日会惹出谁也无法收场的大麻烦。她的情况确实比较特别,那位大人派了专人去处理。现在,她应该是跟着黄泉十二月中的某人,寻找解咒的方法,也不必你碌碌奔波了。” 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聆鹓听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然自己不能做些什么,但她知道这世上依然有人为自己的好姐姐做些什么,多少有些感动,除了祝他们顺利也别无他法。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担心了,难道吟儿这种“诅咒”真的会引发什么糟糕的事……竟用得上冥府的那位派六道无常处理? “那、那要是其他人也没办法呢……” 皋月君不说话了,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忧愁,但更算不上面无表情,那只是一种她无法读懂的东西。聆鹓不敢追问,谢辙和寒觞好像看出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再怎么说是六道无常,总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吧? “罢了,再多说下去,妾身确实也无可奉告了……那另一位公子呢?您有什么事?” 忽然被点名的寒觞怔了一下,大概没想好该怎么说。他含糊道: “唔,呃……其实我一开始没想过要来这里,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所以——” “说便是了,指不定妾身知道些什么?只是听听,又不会收你的钱。不仅是你的诉求,最好将缘由也细细说明,妾身好判断些什么。若真能指点一二,就当你拿故事来付罢。” 皋月君轻声笑起来,尾音在洞窟里回荡。 “也没什么故事,我……想找人。”寒觞便说起来了,“对,找人,找我的师弟,也是本要成为我妹夫的人。但因一些变故,他离我们而去。而且不知为何背上了满身骂名……” 谢辙和聆鹓知道,他怕是要说些他们也没听说过的事了。于是两人屏住呼吸,都侧眼看他,等他说出自己的故事。在或许真正有能力帮助自己的人面前,这狐妖倒也坦诚。 他要找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钟离温酒。 不过那也不是个人,而是个妖怪,还是个狐妖。作为一只狐妖,他倒是没几百年修行。在寒觞口中,他像个人类之中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几乎妖怪都会做的恶事,他并没有干过什么,无非是在学会化作人形前偷些牧民的鸡啊羊啊。当然了,善事也不见他做过几件,他毕竟只是按照妖怪的生存方式过活罢了。 起初他们也不过是两个狐狸罢了——确切来说,应该是三个。 寒觞有个妹妹,伶俐可爱,冰雪聪明。然而对狐狸而言,她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她的皮毛是白色的。不论在植被稀疏的枯黄山坡,还是在草木茂密的翠绿平原,她的颜色未免也太过显眼。在许多动物的种群里,像这样忽然出现的拥有白色毛皮的后代实属罕见,但几乎什么物种都出现过,就连人类也不例外。一般而言,这样白化的后代总是有着这样又那样的问题:身体或智力,总有哪里差些,人类尤甚。但还有一部分动物是不受影响的,除了更容易被天敌发现,倒与同一窝的兄弟姐妹一样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然而这唯一的特征,也会成为他们最大的弱点。寒觞的妹妹,一只本该是赤狐的白狐,就是这样的孩子。 他们出生在无名的山麓间,邻近人类的村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就好在资源丰富,即使入了冬,也能从村庄里弄点吃的。而坏就坏在人类会上山打猎,还会与他们争夺猎物,甚至设下陷阱加害他们。尤其妹妹的毛色太过显眼,很轻易就会成为人类的目标。 他们的父亲,是能够化作人类的三尾妖狐,母亲则是普通的狐狸。为了一家的安全,父亲曾提议搬家,离开这里。在某些地方的人类,是极喜欢狐狸的,甚至还会为他们建造庙宇以作祭拜,就算跳上桌子去吃祭品也不会被打骂。但那样的地方……究竟要走多久呢?在路途上也不知会遇到何种困难。他们母亲可是土生土长的,对遥远的世界同人类一样恐惧。 这对兄妹似乎没太能继承到父亲的妖力,直到成年也没能学会化形之术。不过狐狸年岁和人不同,一个月抵得上人的一年还要更多。大概十五个月时,按照规矩,两位就得被“逐出家门”了。但妹妹的事……终归有些特殊,父母叮嘱他要设法照顾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捕猎,她在追一个兔子。那是个小灰兔,个头不大,也是一副初出家门的笨拙模样,拿来练手最好不过了。尚还是狐狸的寒觞早已通晓狩猎之法,与母亲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父亲那边有旧友拜访,去山的那边了。 妹妹虽不贪玩,但天性也向往自由,比寒觞更想独立去生活。或许,这正是她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反抗罢。不曾想,有人类的猎狗与她争夺猎物。经验老到的狗比她速度更快,身手更敏捷,没有那些累赘的动作。得到猎物后,妹妹不甘示弱地对着它龇牙咧嘴。那狗也来了劲头,喉咙里滚出低声的咆哮,双方僵持在那里。他与母亲坐不住了,但更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狗不是一只,而是三只,并且有人类在后方带领。另外两只冲上前来,妹妹的处境便糟糕了。母亲最先嗅到人类的气息,冲上前去,与三只狗纠缠撕咬,逼着妹妹离开。她吓傻了,在那里不敢动,母亲又吼寒觞拉她。当哥哥的连咬带拽,将吓傻的她拖离了那个地方,一次也不敢回头。 当夜,父亲在越过山头后便闻到了熟悉的血腥。他冲回巢穴,只见到瑟缩在一起的兄妹两位。那天起,几乎整座山上的生灵每夜都能听到狐狸悲戾的呜鸣声,直至天明。 不过他们认识了新的朋友……那正是温酒了。温酒那时还不是温酒,而是一只金狐狸。他不是父亲的朋友,他奶奶才是,二位是忘年之交。温酒的父母也是普通的狐,得知此事,寒觞兄妹的父亲便对他们不那么苛责,虽然过去也并没有严厉到哪儿去。何况他们也只剩父亲可以依靠了。发生那样的事,他不论如何也不许他们接近人类的村庄。 温酒狐与寒觞狐,从年龄到体型都差不太多,但都比她妹妹大上一圈。虽然妹妹也不过是晚出生了一小会儿罢了。温酒通体是黄沙般的浅金,在寒觞该是黑色部分的四肢、耳末与尾巴尖的部分,他是干净的白色。他一直住在山的另一端,只是两家都没见过。唯独温酒的奶奶来自遥远的地方。毕竟人类上了年纪,也是爱与晚辈在一起的。两家才得以相识。 往后的日子,他们一起度过。 第五十回:来处不易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回:来处不易“后来……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爹找机会杀了那三只可恶的猎狗,但母亲的皮毛早被卖掉了。再往后,我们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寒觞说起这段话时语调并不那样沉重,或许他早看开了。但恐怕听者们并不感到轻松。皋月君倒还罢,谢辙与聆鹓的表情都不好看。虽不至于垮着个脸,可凭谁看到那样的表情都会变得小心说话。 “那一年忽逢大旱,而且……人类实在太多,不论飞禽走兽游鳞,甚至野果都让他们给弄走了。像是聪明些的黄鼬、貂鼠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人眼皮子下游荡,拿命找吃的。就连狐族也不例外。温酒的爹娘是去人类的领地觅食时被捉去的,他奶奶在先前化作人形,去人类的世界讨吃食,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时候我爹也常常变成人类的模样,去村里做些短工换些少得可怜的黍米给我们。我和妹妹仍不会化形,心里清楚,一直在拖累父亲。父亲也是在村里见到了温酒爹娘的尸体才知道这件事。原本要三人分的口粮又多了一张嘴,硬是撑到温酒的奶奶回来。她是化作了年轻貌美的狐狸,到富贵人家行骗去了,谁知道那漂亮的皮囊下是个几百岁的狐中老太呢?她带了不少食物和钱回来,在知道真相后,银子和米洒了一地。”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狐奶奶执意要带着温酒离开,寒觞兄妹的父亲也终于妥协。他后来没有离开这里,是因为这片大地上还有妻子的气息。如今为了孩子,他只能做出这般不得已的选择。如此说来,倒遂了他一开始的愿。 “或许你们母亲本不必死,若我早些年强硬些……” 他时常这样说。 剩下的五个狐族踏上了没有尽头的路,在这广阔天地寻找一处容得下他们的地方。狐奶奶化作人类老太的模样,背着自己的小孙子。寒觞的父亲手里拉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轮着来。接近人类的地盘,就暂时把小狐狸们都变成孩童,没人注意再变回去。偶尔,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上,他们也能化作原形,自由地在大地上奔腾一阵。 妖怪的世界不比人的江湖更加温和,弱肉强食的法则被更加直接且彻底地执行。实际上狐狸在妖中的名声也不是很好,一些妖怪觉得狐族趋炎附势,凭借向人类低头献媚才能混得一口饭吃。 “我的父亲死于妖的手中。”寒觞普通地陈述着,“在完全没有人类踪迹的地方,是妖怪的天下。他从虎妖口中夺食,受了伤,又在路上被一群早已盯上他的豺狗们袭击。原本这群畜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与虎妖作战消耗太多灵力。他伤痕累累地回来,将一只完整的獐子从肩上摔下来,然后也倒在地上。之后他妖力尽失,变回狐狸,也再没站起来。我想他但凡路上咬一口带血的肉,也不会这样,但他就是没有这么做。温酒的奶奶总说欠我们一条命,大概想说的就是这回事了。我们知道,不修习妖法,想在这样残酷的天地间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逃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山,让他奶奶照顾我的妹妹,我们则在山神的指点下一同出去拜师学艺。当然……我俩也差点死在路上。” “你很憎恶人类吧?”皋月君忽然这样说。 “我就猜到你们会这么问的。”寒觞忽然笑了一下,与这沉重的气氛形成一种更加苍凉的反差,“但,怎么说呢?人类杀了我兄弟的双亲,人类的狗杀了我与妹妹的母亲,我要去恨人类;虎妖和豺狗杀了我们的父亲,我又要去恨其他的妖和更多的兽吗?” 叶聆鹓虽身为人类,却很能因为寒觞的这番讲述而痛心不已。她都不知道,平时没个正形的狐狸精竟还有这般悲惨的往事。相较自己,狐族在血海中求生的过去更加凄惨。她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娇气,寒觞经历了这一切还是笑对生活的,她却整日愁眉苦脸。 她有些哀怨地说:“可是……后者是为了生存,人类却是为了……” “因为贪欲?因为本不必的杀生却举起屠刀吗?倒也不一定要这么想。哎呀,你分明是人类,这么想也是难得。数百年来,我见过很坏的妖怪,也见过很好的人,哪怕动物也懂得些许恩恩怨怨。万物有灵,舍生取义者,在三族之中比比皆是。若要背负着对全世界的恨意而活的话,我也太累了吧。” 寒觞说这些事的时候,谢辙一直都是静静地听。现在,他很认真地看着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多少是有些触动的,自己也知道,由于一开始的偏见对寒觞很是提防。寒觞可以是在说谎,也当然有理由说谎,毕竟狐妖们总是很擅长编故事。但至少在这个时候,谢辙选择相信他,相信这个分明有十足的因果而憎恶人类,却并没有这样做的妖怪。 “嗯,那说说后来的事吧?”皋月君道,“他如何背上骂名,又如何弃你们而去?” 寒觞的表情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看来比起刚生下来没几年的二三事,他与兄弟朝夕相处的数百年,更容易拨撩他的心弦。 “我们……学习仙术,对……”他开始挖掘那些回忆,“虽然我们不是那位仙人门下的弟子,但我们也尊称他师父。毕竟他的门规本是不收妖怪的。那段时间,我们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单是他手下的二三十徒弟,就令人褒贬不一。有人喜欢我们、善待我们,也有人瞧不起我们;有人见我们新奇,也有人因我们的身份不满,处处找事……但师父,他人很好。” 师父说,他那天夜里见到两只狐狸,带着酒水酒具上门拜访,场景属实新鲜。不知道的以为他俩是来找人讨封。虽说不教妖怪,但他还是二话不说地收留了他们。倒不是为了那口狐狸酿的酒,而是因为若将他们扔在这里不管,看他们的架势怕是活活冻死在门口,也绝不会喝作为上门礼的一口酒来暖暖身子。确实,两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本就消磨太多。历经九死一生的人,不该渴死在井边上。 当然了,那以后也总有妖怪上门,仙人一律回绝了。一来是他们不像快死的模样,二来是说,收也得等这两位混出名堂再说。再怎么讲,为人师者广收弟子,就算在妖怪之中也该有些风评吧?只是现如今距离他们二人拜入仙人门下,已过了四百余年,而仙人也不再有机会收更多徒弟了。在那四百年中,两人的成果不相上下,有时师兄领悟得早一点,有时师弟学得更快一点。他们没有太多天赋可言,仅凭血脉里继承来的些许灵力,要加上更多努力。二人一来勤,二来不耻下问,三来不甘落后,时常相互切磋,有时比同辈的人类弟子要更厉害些。除了仙法,还有武学,甚至书本的知识也得记下来。两个狐狸一开始还不识字,靠一股子拼劲儿和一些好心人指点,付出更多的精力才有了如今这般博学多识的境地。 师父他老人家……本来一直都为他们骄傲的。 他们所在的师门位于名叫藏澜海的海域附近。那里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磨人心性,但又是块风水宝地,灵力充盈,适合他们这样避世修习的一群人。那里有一处断崖,没名字,因为只是块巨大的寸草不生的石头,被大家简单地称为石崖。石崖下面是石滩,然后才接着海。很少有人来石崖,因为偏远又不好爬。但狐狸想来很擅长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跑来跑去,寒觞和温酒就爱往这儿来,还没人打扰。 时间逐渐推移到关键的节点——便是十年前了。四百年来,他们几乎学尽了仙人能教的所有知识与法术,但仙人还是说差得太远,不许他们出山。虽然不知原因所在,但他们相信师父有这么做的道理。只是总困在一个地方,只能看一处的风景,实在乏味。以往两人偶尔还有机会随师兄弟出去走走,近年来是一次也不许离开。二人更加频繁地往石崖这边来,只为多看看这广阔的天,宽阔的海,和这儿怎么也吹不完的海风。 那天夜里寒觞说好与温酒切磋,他先来到这里。站在崖顶上,他一直等,可天黑了师弟也没有出现。他转过身,本想打道回府,却被身后那片海忽然诞生的异状吸引了注意。 远海出现了奇异的火光。 这景象虽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也算不上新鲜。可这又与以往不同,过去的海面传来的是蓝盈盈的幽光,那是洋流的作用将一些海生的发光生物推了过来,形成萤蓝色的火潮。那些火光星星点点,如梦如幻。今夜的火光却截然不同——它们是成片成片的,接天连海,而且红彤彤的,简直像子夜的晚霞,色彩与地面上燃烧的真正烈火无异。 是远处的渔火吗……?寒觞很难确定。他痴痴地望着那边,着了魔一样地看。他太想知道那是什么了。究竟是留下来,还是喊温酒一起,他心里也难以做出抉择。可眼见着那些火光升腾起来,龙飞凤舞,如海市蜃楼般光怪陆离,他彻底着了迷,心说这么大动静,温酒看到一定也会过来的,便不打算回去了。他直接从石崖上跳下去,来到石滩上。以往他们很少来这里,因为有时水势会很凶险,而且上下都太考验轻功。现在,为了弄清这奇异的场面究竟是什么,又究竟为何而生,他义无反顾地奔着海边去了。 潮水在退却,就好像火光以海为燃料一样。他一步一步前进,逐渐靠近那不知名的红色火焰。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个景象,好像与书中所言的妖景“不知火”相差无几。但关于不知火具体的描述与来历,不论哪本书里也没给出个具体的定论。 他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火光,可它们分明近在眼前。他既不觉得海水冷,也不觉得火光热,一切感知的能力都被剥夺而去。直到最后,他看入了神,直到意识变得涣散。记忆中最后所看到的,是烟火般绚烂的红光,与忽然崩塌而来的海潮…… 再然后他醒了,在自己的床上。师妹说他睡了两天一夜,是之前大家找不到他们,有人想起他们常去石崖才发现他的。他被海水冲到石滩上,弄上来费了不少力气。 “我们?”寒觞问。 “……温酒也不见了,”师妹顿了顿,“还有师父。” 第五十一回:来日方长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一回:来日方长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温酒杀害了师父,甚至吃掉了他。因为那天在附近的人都能听到,师父的房间内传来了争执声,离得近的都说是师父与温酒的声音。因为听到动静的人们很分散,也很多,所以很难串通在一起作伪证。 现场的血迹是师父的,没有尸体,但在短时间内失血过多即使是仙人也一定会死。仙人用仙法可以让伤口更快愈合,不过导致伤口出现的原因也有很多种。温酒所学的那些手法,再加上师父对他的信任,做到这一切轻而易举。 但理由呢?没有理由。除了疯子,杀人总是有原因的,温酒不是疯子,他若要杀人,尤其是杀自己百年恩情的师父,就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寒觞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允许他接近现场,因为他们的关系最好,人们生怕二人有所串通。目前的情况来看,既然昏迷的他是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那这样的可能性便不大了。即使唯一说得上话的师父已经死了,师门上下也不让他离开此地半步。有些心地善良的人,是担心他出去被其他与师父有关系的仙人与门派针对;有些心怀恶意的人,是要拉他作伪证,告诉他说是温酒害他不在现场就能保他清白,并放他离开。寒觞不傻,知道这不可能,从头到尾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 “从我睁眼的那一刻起,我的胸口就一直传来炽热的灼痛感。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而我一无所知。也是从那天以后,我发现自己的法力强大得像是不属于自己……我尚且能控制它们,却不知这样的力量从何而来。我觉得憋闷,在夜深人静之时又来到石滩。我想这一切一定与那不知名的火有关系了,可我再没有见到它。波浪像是随着海的呼吸起伏,我能感到它是如此安逸、如此祥和,就像那火景只是我的一场梦,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变回原形在海边哭嚎的冲动——就像我父亲当年那样,只是我不知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但当我以狐狸的姿态站在海边,回过头,看到的是九条煜煜生辉的长尾……” 说着,他看向了谢辙,就像是专门给他说明什么一样。谢辙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话。所以他是对的,他当真没有撒谎,自己并不像其他的九尾妖狐一样,有着九百上千年的寿命,甚至一半儿也不到。他无法解释这种力量,更不知与温酒的事有什么关系。但变故都发生在同一天,这之中或许有什么关联……或许没有,当真是命中注定的巧合。 可温酒究竟去哪儿了?他平日里是那样温和清冽的家伙,人如其名,本就没什么对头。看不惯他的,无非也是群心怀嫉妒或对妖异有所偏见的崽种,温酒也从不将他们的一切诋毁放在眼里。现场只有师父的血,与他的几根长发,没有更多人,也再无他的消息。放眼整座山区与海滨,也都不再有任何蛛丝马迹能表明他的去向。 他消失了,人间蒸发——整整十年。 “不好意思,我要打断一下……”谢辙忽然开口,“我这个人可能有些死板了,但如果是没见到尸体的所谓凶杀,我很难被这样的定义说服。” “你是说,他们的师父可能还活着?”聆鹓看向他。 “啊,当然结论不会出得那么快……但慢慢地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了,因为没有第二种解释。我当然也一度希望师父还活着,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温酒做了什么?又为什么?只要他们还活着,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接受这个无法更改的结果。但,我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的死了,更不知道师弟去了哪儿。而这一切,我的妹妹一无所知。师门没有理由困住我,我和一些人翻了脸,大闹一场跑出来了。此行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回到妹妹安身的雪山,再决定要不要告诉她和温酒的奶奶……我还没有想好,因为我猜,我不敢说。甚至为了他,我开始觉得师父的死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这么说起来可能有些没良心,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有一百来年,我们和师父的关系都不那么近了,因为他很少有东西教给我们。他与我相约切磋之日,我是知道的,他下午说要和师父商量离开的事……这些我也坦然地告诉过别人,别有用心的人,认定是他没有和师父谈拢,为了‘自由’才痛下杀手的。温酒……很在意我的妹妹,他很想早日离开这里,所以不论我心里是不是真的怀疑他,连我自己也不好说——但这也不重要。” “嗯……的确,杀与不杀,都各有理由。不过妾身大概知道你的诉求了。”皋月君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你想知道钟离温酒的下落,是么?” “我想是的。” “果然只是想知道下落,而不是他与师父的事吗?” “您若认定,现在已经足够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更愿意亲口问他。” 寒觞的眼中只有坚定,口中的话也不容置疑。皋月君没有表情,她只是换了一只手撑住脸,轻声道: “此事若要妾身来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来呢。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妾身都想去找来云外镜问个明白,可惜,它还不知在何处呢,就连殁影阁也无能为力。” 聆鹓试探着说:“是那个知道世间任何时间和任何事的神镜吗?” “你个小丫头还知道的不少呢。” “也只是听说的啦……” “唔,说到底,殁影阁是个以物易物的地方。除了钱财宝物,像是情报、思想、技术、情绪、故事、秘密,一切无形的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用作交换。像您这样的情况,或许另一个地方更适合您来求助。那个地方……名为蚀光阙。蚀光阙的主人只帮妖,不怎么帮人,就如同妖怪中的万事屋一般吧。” “有这种地方?我倒是没听说过,可能我在山上呆的太久。”寒觞老实地讲。 “自然是有了。不过,你既然也活了这么久,说不定是知道主人名号的。” “谁?” “你可听过百骸之主?” “……有所耳闻。” “蚀光阙在很特别的地方,可不如妾身这里好找。”皋月君伸手指了指谢辙面前的剑,“但那个东西可以帮到你们。还有,你们带着的小家伙或许也能从那儿找到归宿。” 他们几乎快要忘了,阮姑娘还在他们身边的事。这孩子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在保持沉默,可以说和谢辙一样容易令人忽略。阮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边,仍一言不发。但直到现在的一切,她都应该在听着的。 “或者你有什么想现在就求助于妾身的事?” 阮缃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 阮缃喃喃道,或许吧,继而又没什么要说的了。她确实是没有自己的想法,相较于其他经历丰富的人类与同类,她这样被束之高阁的器物化作的付丧神,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事。再次被人弹奏吗?这听上去毫无意义,她可能听够自己的声音了。 “皋月大人……” 从暗处走来一人,这令他们都有些惊讶。此人身着一袭黑褂,两缕中发垂在两肩,额头上的一撮发根有点翘,有种别样的层次感。他看上去相貌平平,不大起眼,真不知是他之后才靠近这里,还是一开始就站在一边。 皋月君看向他,是唯独不为他的到来感到惊讶的人。此人低声道: “叶姑娘来见您。” 叶聆鹓抬起头,多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她自然是知道这句话中的“叶姑娘”不是自己,但既然姓叶,说不定她认识呢?当然这只是个无端的猜想,天底下同姓的人海了去了,没必要那么敏感——她悄悄告诉自己。 “嗯,先由你招待她吧。妾身与客人们的茶会就要结束了。” 黑褂子的男子点了点头,视线快速地扫过几人,忽然在某处刻意停住了。不等他说话,阮缃忽然发出试探性的询问: “吴垠……?” “是你?” 皋月君微微挑眉,调侃道:“看,这就有旧相识了呢。” “不,皋月大人,我们只是……一面之缘,大概。我曾负责一批遗物的中转,在那时结识的阮姑娘,后来她便被转手出去。那时候,我们曾聊过几句。” “我逃出来,”阮缃说,“我不想留在那里了。” “既然如此,妾身便做个主吧。阮姑娘若有意,不如先留在这里一阵。吴掌柜有个当铺,你可以留下打打下手,随时可以离开。你若想继续随其他人走,也没有关系,一切都在你。” 吴垠没有说什么,但望着阮缃点了点头。阮缃便也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她回过神,回头看向身后的三人。谢辙做了一个“请”似的手势,意思是决定权在她自己。从他们眼里大概能看出来,三位都觉得,皋月君的提议是个不错的选择,吴垠也没有意见。于是她转回头来,明明白白地又点了点头。 “希望你过得好。”寒觞最后摆摆手说。 这场告别有些突如其来,但没令人纠结太久。如此看来,这说不定是他们在殁影阁唯一解决的问题。吴垠带着阮缃后退几步,再度隐匿在黑暗之中。他们像是消融在背景里,快得让人无法看清。聆鹓探头看了看,没找到二人的影子,简直像是鬼魂穿墙而去。 “如你们所见,妾身要去见别人了。唔,殁影阁也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了。”正说着,皋月君侧脸看向了聆鹓,“您似乎对新的访客很感兴趣呢。” “啊!抱歉,失礼了,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因为姓氏很巧,所以……” “诚然如此。严格来讲,她也算是与叶家有关的人吧?不过你们叶家的人天南海北,她的血脉也不如你这般浓烈。不过徒有其姓。你想见一见么?” 叶聆鹓连连摆手:“不用啦,您去忙便是,我怎么敢妄自打搅。还是感谢您听我们说了这么多,出谋划策,却分文不取……” 皋月君笑起来:“这是什么话?妾身也没真帮上你们什么忙,不过随便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你们的故事很精彩,妾身很久没听过这般新奇的事,该道谢的是妾身才对。” 在皋月君的指点下,他们很快离开殁影阁。出来时风景不同,不知是环境悄无声息地变了,还是说这是另一座眼眶的门洞。 外面的世界繁星一片。 第五十二回:来鸿去燕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二回:来鸿去燕“近来您不曾委派我什么,我便四处游逛,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值得一提的仅有两件:一来,是为十恶之悭贪卖了些消息。她有重要的客人,我恰得到其中两位的毛发,便告知他们的出身;二来……我带来了一个人。” 穿着藕色长裙的女人这样说了。 话是这样讲的,但她身后空无一人。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端庄恬静,脊柱一点儿也没挨到那略微后倾的椅背。如此陈述过后,她用指关节轻轻叩击桌面,距离尚远的茶壶被凭空出现的灵蝶拎起,移到她面前那夜光杯的正上方,倾倒至八分满。 “一个人?” 皋月君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歪过头去。她又问: “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人。”在她端起茶杯后,她决定将这句话说完,“像是遗落的恶使之一,我不确定。她与霜月君有所交集,或许要等您亲自看了才知道。她一定会来。” 皋月君微微点头,轻得连头上的饰品也没有摇晃。 “那妾身便不劳您为她做什么介绍了,到时候妾身自己问便是。” “多费些口舌也无可厚非。您知道,我姑且也算作在您手下做事,稍作汇报自是应该。” 皋月君轻笑两声,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叶姑娘初次造访,着实吓到妾身。‘给我一份事做吧’——怎么会有人用宝物换这样的东西?而且几百年来,殁影阁也是第一次与人类产生这样的雇佣关系。当然,妾身更愿称其为合作……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因我料想,仅仅是云外镜的碎片,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价值。不能凭借它得知全镜在哪儿,也没有更多的利用余地,就算我想换些什么,也换不来多么值钱的东西。”叶雪词放下杯子,双臂再度交叠在桌前,挺直身子道,“以物易物所能得到的永远是有限的,但若是换取一些机遇,能得到的便趋于无限。同理,也能产生等价的反馈。” “您一直很聪明,也很有远见……从出生那天起。能成为恶使的人,没有几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正常的。正常意味着普通,意味着平凡,意味着千篇一律。用朽月大人的话说……意味着乏味。才者与疯者除了一字之差外,都是失了心才能做到的。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或许是对别人,或许是对自己。” “自己的人生无需他人评头论足。至少在下做出的所有抉择,都不曾为之后悔。如此坦荡真实地度过一生,便是我的初衷了。只不曾想,寿命被拉扯得太长,太细。遥远又不见尽头,纤瘦且弱不禁风。一切变得危险,我却只想明哲保身。在这样的准则下,也许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冒险。正如您所说,普通、平凡、千篇一律才是致命的毒。” “人们中了这样的毒,生命才被时间消磨殆尽。” 皋月君静静地望着空荡荡的杯子。她的视线落在这儿,却多少显露些心不在焉。 “您有心事?”叶雪词总是那样敏锐。 “没什么大事……妾身只是在想,即使将十恶笼入麾下,至少一个两个都盯在眼中,这样真的足够么?该乱的总会乱,此乃世道逃不过的劫难。那位大人又想做什么?时至今日,谁也无从猜测那位大人心中所想。我们黄泉十二月,也只如棋子一般听从指示、服从命令、执行任务。即使将十二人聚在一起,各自托出自己所知的一切也拼凑不出个什么来。然未有人质疑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即便有,到最后也总能证明那位大人是对的。我们不必过问,我们只需顺从。我们是棋子,也是戏子;是隐士,也是战士。” “我不太明白。您在质疑自己所做一切的正确与必要吗?”叶雪词略侧过脸,露出一丝与所言匹配的困惑,“您想知道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构成这些全部的思想?” “您感到不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相反,妾身从未质疑过这一切,更不曾质疑过那位大人。自负地讲,恐怕妾身是现今十位无常鬼中最忠诚的一员。妾身仅想知道‘为什么’,甚至不在乎那位大人最终的目标。对人类而言,它有时是好的,有时是坏的——人们眼里好像只有这两种说法。总之呢,妾身必须摸清这之中的道理。您也看到了,殁影阁从建立之初到如今,到此刻,所琢磨的干预的一切都是在挑战某种……底线的事,妾身将其称为触不得的死律。妾身只有知道那些必要的事,才能知道如何将殁影阁经营下去。您看着这里风平浪静,实则暗潮翻涌。长久以来,我们都如履薄冰,危如累卵,命悬一线。” “……” 叶雪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重地点点头。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换个心情,也可能是满足个人的求知之欲,她问道: “我听您刚才提起黄泉十二月的事,现今却只有十人。是哪些位置有所空缺?” “您可莫要觊觎这个。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对恶使而言。” “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些好奇。若不便说也无妨。” “您对秘密总是那样敏锐,妾身正喜欢您这点。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几乎可以说众人皆知罢。”皋月君伸出手,掰起手指来,“四五百年前,木染雁来·叶月君剑剔凡骨,修为尽失,丢了独属走无常的庇护,成了惊弓之鸟陨落云霄。而不到二百年前,夕书文相·凉月君寻回记忆,那位大人履行诺言,他转生轮回了。他在任时,以血所著的万鬼志也再无神力,当年人鬼妖神趋之若鹜的宝贝也无人问津,在妾身这里被束之高阁。现在的万鬼志,不过是一本打发时间的话本罢了……” 叶雪词交叠的双臂竖了起来,握成拳顶在下颚,颇有些兴趣。 “我听闻凉月君离任之时,本来有人能马上顶替他的。但发生了什么,七月还空着?” “您知道的好像比妾身还多似的。”皋月君笑道,“究竟何人与您谈起?” “我自有得知消息的无数途径,与您一样。”叶雪词以此回应。 “忽然打听这个,这是……要为谁倒卖消息呀?” 叶雪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我若要赚谁的差价,当真能逃过掌柜的眼睛?单纯是我自己喜欢刨根问底,这不过是与您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情报的保鲜总是长短不一……”皋月君似乎意有所指,但她摆摆手,像又觉得无伤大雅了,“无妨,您说得对,只是闲聊罢了。” 这事还与现如今的霜月君有关。上一位死于十二月的盖世刺客,封魔刃曾经的“刀鞘”也前去往生,现在这柄修罗鬼道的短刀归于露隐雪见·霜月君,此刻的“刀鞘”。与上一位不同,她是不指着谁来将它拔出来的——至少她这么说,也的确没令此刀在人间辗转。总而言之,这位霜月君生前出身于一个江湖门派,雪砚谷。那时雪砚谷尚未打开山门广收弟子,不如现今这般繁荣。她是那一任掌门人的关门弟子,然而掌门人却客死他乡。门派由图谋不轨的大师兄,与一位来路不明的妖怪独揽大权。霜月君与友人们寻回了掌门人的亲生女儿,还有一位女儿相伴多年的朋友。两人共同回到山谷,夺回大权。那小友名为默凉,是默家之后,他年纪轻轻却身手了得,立下汗马功劳,后在谷中安然度日。女掌门与霜月君都在努力寻求一种方法——可以让这位小友不被妖刀吞噬的方法。 那柄妖刀名为鬼叹,是神无君所斩杀的妖鸟迦楼罗之亡骸所锻。这妖刀,是默家祖先从叶月君那里得到的谢礼。至于谢什么,是他心地善良,为逃亡的妖鸟一族打了掩护,还提供了一小处安身之所。它与默凉的灵魂共鸣,苏醒后便开始缓慢地生长,直到长出第四个骨结时,默凉的寿命也会迎来终结。叶月君与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那妖刀带着妖鸟的诅咒,无形中致使默家一步步走向衰亡。上一位朽月君是为她与默家祖先的情情爱爱魂飞魄散的……这倒与此事无关。总而言之,叶月君意识到这一切后,决心做出什么来弥补这个大错。她亦是鸟妖出身,修炼成人,自愿剔了凡骨便又化为妖身,终于在一场场阴谋阳谋是非对错中殒命黄泉。她生前本做出承诺,一定要阻止默凉成为妖刀的养料。这句话在得到六道无常之使命的霜月君身上得到延续。 霜月君行走江湖,寻了千方百计延长默凉的寿命,甚至雪砚谷也换了数位掌门。相信聪明的你一定知道了……最难的那个问题,答案往往近在眼前。 是了,若是成为六道无常的话,那妖刀再怎么汲取生命,也不会置他于死地。而只要宿主尚且存活一天,它就绝无反噬的机会。这听上去有些可怕,就好像随时会失控一样,但理论上,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起初霜月君极力反对,因为她深知六道无常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她绝不希望这孩子重蹈覆辙。但人与刀平安百年,终有肉体凡身压制不住的一天。在她其他同僚友人的好言相劝下,她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头同意。毕竟……那时候凉月君已经不在了。而红尘之中,人类如那湖面之藻,睁眼闭眼又是一场烟火般的扩张。无常鬼太少,要做的事又太多。而她很清楚小凉是怎样的孩子,他其实很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然后……然后异变就发生了。就在默凉与那位大人面对面时,在那位大人授予他六道无常的身份前的一瞬,鬼叹震怒了。它发了狂,孤注一掷地吞噬着那孩子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在那位大人眼前。那位大人……该做些什么的,甚至本能做些什么的。 但那孩子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他从这妖异手中抢夺时间,将自己最后那少得可怜的生命凝成利刃,与它殊死一搏,同归于尽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庞大的妖物与渺小的孩子就此在世间迎来终结。 他们一同消失,正如不曾存在。 霜月君……倒不至于轻易崩溃,再怎么说也有了几百年的阅历。但她仍深受打击,疲惫了好一阵。连那位大人也说,如此觉悟,实乃良才,千年不得。 千年不得啊。 第五十三回:来苏之望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三回:来苏之望这是一座巍峨的高峰。 它是众山中的一座,并不是其中最为险峻的。但两个姑娘所面对的这座石壁,一定是最参差嶙峋的那个。这面石壁是这座山的一侧,像是被巨大的斧头劈下,几乎是垂直的。但也并不光滑,历经千万年的风雨的侵蚀,变得凹凸不平,伸出的如犬牙般交错的石刺布满细小的空洞,无人问津,无处打磨。 这就是水无君所言那位仙人闭关的高山吗?吟鹓眯着眼睛昂起头,竭力往山顶上看,仰得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视野尽头模糊的云雾与怪石。这的确是一座足够避世的险峰。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已经声称“闭塞关口”,真的会见那些来访者吗?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山顶。”水无君也朝上望了一眼,随即转向她,“我带你从这里上去。虽然不是正门大道,却是最方便的捷径。” 叶吟鹓点了点头,又微微蹙起了眉。她依稀记得水无君说过,有特别的办法可以攀上山巅,可这儿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登山小道。她仍然不肯开口,好在水无君似乎是读出了她神情里的困惑。 “不是说只有靠走,才能到要去的地方。若不仅将行进的方式局限在双腿与坐骑,那么处处都可以是路。” 叶吟鹓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似懂非懂地微抬起眉。 “凛天师——我们要见的高人,就是教我仙法的那位先生。”水无君想了想,言语的解释远比不上行动示范来得直接,故而她一边说着,手中已经结起了手印,不断变幻翻飞。“在冥府主事的那位曾赐我一套锁链,名作缚妖索。它在往日也有不少故事,你只要知道,我以它配合这套仙术,便能为我们搭出一道捷径……看。” 水无君很快便打完了一套手诀。叶吟鹓听着她的话儿,专注地盯着她的两手,只觉得忽地一阵眼花缭乱。她自然是看不懂的,却感到有微光在指间翻涌,如着色的清风,如带藻的水流,有着一套自己的路途与韵律。 “起!” 结印戛然而止,一串金属的清脆声一阵阵地传入耳畔,从同一方向的不同位置,接二连三,间隙差不太多。这声音让她感觉很不好,像是有谁要锒铛入狱的前兆。 只看到最后,水无君朝山壁上一指,那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吟鹓这才敢循着手势看过去,讶异地微微张开双唇。 锁链,无尽的锁链,不知从何而来,爬满了她的视野。它们在岩石间纵横交错,如同崖壁上生长多年枝繁叶茂的爬山虎。可这些冰冷坚硬的藤蔓却是倏忽间凭空生出的,吟鹓也找不到它们的根源。她的目光在锁链间跳跃,试着抓住头绪,又很快地放弃了,它们仿佛没有起始,可终点是明确的。交织的金属藤链一路向上延伸,没入她看不清的茫茫雾霭之中,直上高峰,似要与天齐高。不论谁这么顺着看上去,都要翻起一阵晕眩感来。 水无君的意思是让她一同沿着锁链攀登上去吗?叶吟鹓有些为难,她并不害怕这一想来危险的方法,只是以她的身手与体力,这并不像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何况再怎么说,严冬腊月天寒地冻的,金属的温度……这手要是摸上去,就当是能拿下来,怕也要揭掉一层皮。 她犹豫地看向水无君,后者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恰好向前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上来。我带你上去。” 她踌躇了一阵,总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也没少添麻烦,一个大活人对六道无常而言说白了就是累赘。但鉴于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她,她都不知这一切究竟是理所当然还是从最初就算得上给人找麻烦。见她犹豫,水无君勾了勾双手的手指,示意她快些,莫要耽误时间。她才小心翼翼扒住人家,将肺里的气深深吐出去,就好像这样能把自己的重量减轻点儿似的。 风声哗哗掠过吟鹓耳畔,由轻柔到强烈,最终化作均匀的呼啸,并不吵闹,带来一种减弱的错觉。她想,也许是自己的耳朵习惯了,因为拂过鬓角拍打脸庞的风依然猛烈,给面上带来紧绷感,像是把她的脸皮扯得绷在头骨上一般。这种紧绷感也像风声一样,被感官逐渐习惯,很快变得麻木起来,只剩下凉意。 水无君不冷吗?她可能习惯了,毕竟此时的速度,就是她的轻功带来的,何况背上还背着一个不算孩子的小姑娘,大约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还要慢吧?吟鹓试着抬起头,视线越过她肩膀,看水无君的手指飞快地握住一条锁链,随即掠过,如同灵巧的鸟儿飞向下一处。那些锁链仿佛也在活动,与她们一同疾速向山顶蹿去。 她依然看不出锁链都链接在什么地方,它们并非是垂直上下的,而是横七竖八,牵连在乱石沟壑之间,就像是一张无序的大网,罩住了这座山壁。水无君总能抓住其中最便于发力的一条,轻轻一搭,又带着她向上高蹿一大截。 四下的景色都在飞速倒退,一开始,吟鹓还能看到周遭的大地,像是梦里的大鸟俯瞰见的尘世映入了现世里她的眼睛,令她既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厌倦。它们很快便远去了,只剩下单调的乱草荒岩与狭小的一片天宇,模糊地飞掠而过,被她们远远抛下。 相似的景象让吟鹓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她不知她们已经爬了多高,用了多久。身畔的风景似乎重复了许久,又好像才过了短短一会儿,她骤然感到一阵颠倒,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水无君已经将她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我们到了。”水无君对她说。 她一怔,还有些晃神儿。她觉得眼前平静的景色还在运动一般,脸上还有着幻觉似的风在起伏,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像有气流衬着自己。地上只有浅浅的枯草,没有太多植被,可能这里实在太高了,但又不至于能积雪。这里也没有路,或者说,到处都是路。 吟鹓一直低着头,只管看脚下——她向来如此。只是没走多久,水无君忽然止住脚步,轻轻地咦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儿?” “早些时候我心有所感,起卦占到你们此时前来,便到此迎接二位。” 这是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她不好形容。但若是初雪消融是有声音的,那一定是这样。吟鹓还有些迷糊,她晃了晃脑袋,随着声音往前看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他的面容很年轻,像是俊朗的青年,虽披着一头霜色尽染的长发,那白色却不似老者一般枯槁,更近于新落的雪,或白鹤最纯净的翎羽。他的神色很淡泊,绝不像年轻人,乃至太过高远出尘,不像世间之人了。明明就站在不远处,吟鹓却感觉他很远很远,远到随时要飘然而去,融入天上云间。可他又显得亲切,对着故人露出浅而温暖的笑意: “水无君,我们许久未见了。” “确实有些时日不见了。不过,凛天师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凛天师闻言却摇了摇头。 “虽是如此,即便作为仙人,我也到了风烛残年之时。” 说起这样的话,他也没有什么遗憾慨叹之意,仅仅是如此平静地叙述罢了。语毕,那双眼睛便淡淡地向她们一扫: “这位就是……仙鹤来信时你向我提起的那个孩子?” 吟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往水无君身后避了避,不知是羞怯于生人,还是忐忑于触手可及又未知的希望。水无君低下头,伸手生涩地为她捋了捋吹乱的鬓发。 “是了。我仙术不精,只能带她来这里,看看你是否能帮这个忙。” “你与我谈及的事情,可能的成因有许多。我需要从这位姑娘了解更多,才能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辨识,方知该如何解决。”凛天师走上前,垂眼虚抚了一下吟鹓发顶,轻叹了一声。 “你们先随我来。” 她们跟着凛天师向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走去。没多会儿吟鹓就看见了一处不大的小院,简朴素净,很符合对于隐士居所的想象。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些简单的木石桌凳,看不到任何侍奉的仆役或弟子。 “这是我修养的地方。”在前边带路的凛天师推开院门,他仿佛读到了她的所思所想,开口说道,“平日都是我一人静修于此,鲜有访客,只是自己打点简单的起居。吟鹓姑娘的事,我不敢拖延,茶饭招待只得不周了。” “无妨。” 凛天师将她们带进了一处侧室,里边的陈设也极为简洁,有几个蒲团,一张矮几,摆着些笔墨、黄纸与朱砂等物。吟鹓挨着水无君坐了下来,听她与凛天师简要地复述了自己的事情,从出生时接生婆的异样,到最终最近的一场悲剧。凛天师偶尔就细节追问一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低头沉思。他长长的一生里,想必经手过了不少玄奇古怪的事物,兴许也曾见过类似的情境,却难靠三言两语便下断言。直至水无君话音落毕,在一阵沉默后,凛天师看向了吟鹓,温和地询问: “吟鹓姑娘,我欲取你一点指尖血,画符布阵,探知一些你我未知之事。也许是你曾接触的人与物,或是更遥远的前尘……你可介意?” 她当然是不介意的,不如说当前的代价比她预计要付出的轻了许多。她摇摇头,伸出了纤弱的手。凛天师看到她的手后,发出了一声细小的轻叹。她大概知道,比起别人,自己的手太细、太白。那是自然的,她一天到晚待在屋里,终日不见阳光,比别人白出一大截当然正常。其实待院里没什么人时,是有丫鬟前来开门,让她出来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她出来过几次,觉得无趣,便重新走进屋子了。屋外只有一成不变的景色,一年四季都足以从窗里看到,一花一木她都了如指掌。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这种行为当真和遛狗一样——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冒犯,却无可奈何。长辈们想起来了,觉得可怜似的施舍一个放风的空隙,又赶忙撵回圈里去。虽然谁都没有这个意思,但她知道,连那些丫鬟也会在心中这么可怜她。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笼中之鸟。关了太久,自个儿也不愿意出去了。就像即使笼门打开,栓在脚上那条细细的链子也永远无法挣脱。 至少当下,链子是断的。 第五十四回:来者可追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四回:来者可追吟鹓正胡思乱想,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东西扎上自己的手指。但一滴殷红的血就是渗了出来,她还有些惊讶。紧接着,她就有些不适了。并非是疼痛,而因为她不喜欢红色。 看不见的针引出血,落到飘过来的符咒上,像有个透明的手递过来一样。这细不可见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连送到自己嘴边用唾沫舔舔的工夫都不用。血在写了奇怪符文的纸上略微扩散,随着一阵风飘回凛天师的手中。他说道: “在作法前,我得先告诉姑娘……有了这指尖血,我或许会得知一些姑娘的私事。至于能看到什么,都要随您自己的心性。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人怕别人知道,就能保护得十分紧密;但有人越怕被人知道,秘密越容易显露出来。我不会去抓那些杂念,只会打捞有用的东西,除非这二者有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说,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却依然存在这种可能。我得先把话给您说明白。” 吟鹓知道天师只是告诉自己,而没有询问的意思。但这时候她并不觉得被冒犯。自己再怎么身世显赫……好吧,也不是特别显赫,总的来说也是平民一个。能惊动六道无常与这种避世高人,恐怕自己的麻烦绝不会小,她完全理解每一方的处境。何况她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事。 哪怕是……那些事,听上去血淋淋的、残酷的事。 她从来无意隐瞒,反正其实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是若谁要提起,便像撕开她的血痂一样痛苦。若是大家谁都心知肚明,只是心照不宣不去提及,倒还好受些。尽管这听上去像逃避责任,可还有什么是她所能承受,什么又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一句老话:来都来了,就算她不乐意,还能从山上跳下去不成?没必要,事情也没严重到那个份上。她点了一下头,就一下,但幅度很大,是下了决心。 “如此,凛某便放心些,即便我知道,这还是有些对不起姑娘,多有得罪。阵法我早已归置完毕,两位且随我来。现在正是适合作法的时机,耽误不得。一会我坐在阵法的东边,吟鹓姑娘坐在西边,我们的距离不超过一尺。水无君站在阵法三尺开外便可,切莫离太近。不然阵法周转起来,可能会受到影响。” 水无君点点头,牵着吟鹓随他走过去。凛天师一扬手腕儿,符咒飘出去,悬停在一处空地上。空地忽然以它为圆心,扩散出一个发着微光的圈来。说不定这光芒很强烈,只是大白天的看不出来罢了。凛天师踏入阵内,脚下没有一点声音,但吟鹓似乎听到有节奏的一个鼓点。按照天师的意思,她也走进去,又听到了那声响,之后便不再有了。 两人面对面,如打坐般闭眼盘腿,中间就是那道沾血的符咒。天师说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除非听到他的允许。水无君知道,他是要“入定”,以窥探吟鹓的因果。这法子若不是有着高强的灵基,恐怕是要折寿的。对凛天师而言亦是如此吗?水无君不太清楚,因为他好像这样帮过很多人。在她的概念中,几百岁的仙人并不少见,他这样就说自己已经老了,是不是与此有关?仙人们或广结仙缘,广收弟子,以求仙缘;或闭关自守,不问世事;或炼丹炼药,清身凝神。独独这凛天师云游四海,行善积德。这么做的人不是没有,但都是顺手的事,没谁把这当正经活干。归根到底,仙人修行多是为了却尘缘,得道飞升。这人好像不在乎自己离天界有多近多远,就这几年才老老实实找了一处山头,琢磨着再活久点,多帮些人。反倒他人还没死,多少庙宇都供上了香火,也算奇景。 刚想没多久,那法阵中央的符咒忽然烧完了,一撮灰烬就从她眼前迎面而来,吓了她一小跳。她错脸避开,那灰烬羽毛似的窜到天上。就在这一刻,风起云涌,一瞬间滚滚白云都像是加快了前进的步伐。这也是错觉吗?或许只是普通的光影游移罢了。但能让太阳的光芒也变幻莫测,这究竟是什么法术? 水无君看着他俩,也不敢说话。凛天师始终是那样平静,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反观叶吟鹓,不知为何紧锁着眉,略收下颚,一副受刑似的模样。她有点担心,又因对凛天师充分信任,才没有做出任何询问。 凛天师看着是挺安静的,自己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像一支箭,一阵风,一只鹰,在无数场布局不一又没有衔接的戏台上穿行。巨大的信息流涌入眼里,灌进心中,他敏锐地去捕捉那些有用的部分。 没有……到处也没有。他意识到事情比他设想的更为棘手。或者说,是他所设想的最麻烦的可能性,那便是常规的手段没法揭露这其中的原因。凛天师开始觉得,或许这是奈落至底之主也难以涉足的某个领域,所以才会如此重视。 那位大人也无法干涉的,只有规则本身。这就要弄明白什么是规则,是哪个规则? 只能是前世的因果了,这很容易想到。于是顺藤摸瓜,他朝着精神的更深处挖掘下去。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因为稍不留意,略有差池,就会对这孩子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他宁可不是将这件事一次搞定,也要提起十二分谨慎之心来。 忽然,他看到一抹红色。 对,是红色。 一开始是一个点,接着就成了一条线。红色的是一只鸟,巨大的鸟,像一抹光焰。以她为中心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天幕,由远及近,是一片夕阳。 然后,线变成了面。 漆黑的林谷随着她的坠落冒出窜天的红色火光,与晚霞相交辉映。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醒目的红色。但他除了听到树木燃烧的噼啪声,还能听到夹杂其中的、一种有节奏的心跳。它像是人类的,又与人类不同,更分辨不出是什么兽类。 怪诞的场景一幕幕闪现。 红的山,红的海,红的天。 燃烧声,心跳声,歌吟声。 巨大的禽鸟的骸骨。 燃烧着漫天的线。 强烈的窒息感。 鲜活的琉璃。 明亮的夜。 红的血。 希望。 承诺。 命运。 死亡。 诅咒。 诅咒。 诅咒。 ……诅咒。 他猝然惊醒。 一切正常,没什么不同的,只是天不知何时暗下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立刻看向对面,那个苦苦忍耐的小姑娘,她竟硬生生坐到现在没哼唧一声。他首先昂起头估摸了一下太阳的方位,它躲在厚厚的云层下,只是一处微弱的光团。竟一个半时辰之久了。法阵已经消失,水无君坐在一丈外的石头上,看上去也等了老半天。见凛天师睁开眼,她立刻走上前来,天师只是说,先扶叶姑娘起来。 可怜的吟鹓腿都麻了,一脸哀愁,动也动不了。但更令她难受的可能不是腿,而是方才的醒梦。换句话说,白日之梦?水无君可不知道,她只是伸出有力的手,单臂就将她搀起来并架到了自己肩上。凛天师修习百年,这点时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何况不谈身体,单思想上所消耗的时间仅弹指一瞬,小憩的功夫都说得太长。不过,这次他的精神重归肉体之时,也感到了比以往更多的疲惫。他叹了口气。 “山海……” 水无君心生不妙,一没注意,对他直呼其名。但对方并不在乎,他更在意别的事。 “我们回屋坐下说。我先……给你们沏茶。” “啊,我来吧。” “不用,你陪叶姑娘一会。” “好。方才我打水放在炉上了,直接点火便是。您的器物上都是灰,有日子没用了。” 仙人自当是绝粒停厨,餐霞饮露。这红尘之物碰的越少,身躯便越是干净,越能接近通天之道。凛天师只是点头,没再说话了。水无君之前看到过了,屋里收纳了很多他用不着的茶叶织物之类的贵重物,估计是有事求他的人硬塞过来的。有能力收下而不会影响对方生活的东西,他倒也会收下,否则别人的良心过意不去。毕竟,都找到这儿来了。但他的仙途若没有什么进展,恐怕也是因为与尘世接触太多…… 天师去拿茶叶,杯子水无君都洗好了。虽然一共洗了三个,她也知道只用得到两个。但你该不该记得第三人,多少是个表态。凛天师果然只拿去了两个杯子。水无君坐在叶吟鹓的旁边,感觉她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大冬天还冒着汗。一来定是血液不好好流过双腿,乱了循环;二来怕是刚才入定,有什么影响了她。 叶吟鹓怎么会说出来呢?她只觉得难受,难受又害怕。她硬是清醒地把自己最讨厌的梦重新做了一遍,时间也掐得一模一样。听说人睡觉时,眼珠子动了才是做梦的时候,若睡的还成,一宿也就一两个时辰的梦,大多醒来就忘。她实打实地走了两小时,腿除了麻,还酸痛,简直把自己上山的路补回来了一段儿。这一切都不如梦里那样转瞬即逝,只留下最关键的印象,那些苦痛也是实实在在的,连心里那种莫名的酸楚与悲哀也显得尤为真实。 这大概是被天师看到了,但她巴不得看到,还省了她去描述。这会儿,凛天师已经泡好了茶,将杯子摆在她们面前。然后,他才整理了衣摆,慢慢坐在她们对面去。 “叶姑娘……让我想起我的徒弟。” 水无君的嘴巴张开一条细细的线,不是感到惊讶的程度,也不是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她只是这么做了,且僵了很久。她或许明白了什么,但更多的是不明白的部分。叶吟鹓定是没听懂的,只觉得天师的眼神比起先前的“公事公办”,多了一丝……算不上柔情的东西。像父亲注视儿女,带着古怪的悲悸。 这不是和自己父亲眼里一样的东西吗? “阿鸾。” 终于,水无君的嘴里吐出一个生硬的称呼。她可能很久没提过这两个字了。 “阿鸾是……神鸟托生的孩子。因无常们带来的那缕魂魄,生而为人,仅一世而已。她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我依然是年轻的模样。她还问我,我俩谁算白发人,谁算黑发人?临终前她将一把剑托付给我,如当年我送她一样。你知道,此生此世,她是护城的黛鸾神鸟。” “……” “叶姑娘的前世……是名为迦陵频伽的妖鸟。” 第五十五回:来之坎坎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五回:来之坎坎叶吟鹓并没弄明白,她对魑魅魍魉之事知之甚少,但隐隐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个说法,该不会也是从前世来的?水无君倒是听懂了,她沉吟一阵。 “嗯……我听说那是种歌声婉转绝美的鸟妖?但现在这年头,迦陵频伽早已绝迹了才是,怎么会在这时候转生?” “唔,不是说有的生灵在死后立刻会投入轮回。有的灵魂执念深重,在阴阳交错之地徘徊。像她这位前世,足足流连了数百年。她并非血脉纯正的妖鸟,而是……一个半妖。” “半妖?这真少见。” “的确。她是神无君与南国诸神周旋时,辅佐神鸟迦楼罗的那一位。这位半妖与血统纯正的同族有所差别,她族人随时都能唱出婉转的歌儿来,歌声暗藏着巨大的力量,只需自身灵力周转修复便是。妖力越强,歌曲便越有力量。这位半妖若是唱起歌,灵力无法和普通的迦陵频伽一样进行修整,一生便只能唱一曲,曲罢便气绝而亡。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歌唱,没有听众,只有一位亡者。这是一首悼歌。为那位亡者,也为自己。” 更详细的事,叶吟鹓听着迷糊,但都进了脑子,就像它们一直埋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稍作提点,便被连根拔起。她前世便是那梦中的红色妖鸟,虽然在今日得以解答,却不开心。不论那鸟在天上飞得多高多远,自己总是站在她的阴影中,怎么也逃不出去。这红色那样刺眼,令人不安,梦魇一样攥着她的心魂。吟鹓感到自己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在这无形的界限构成无色的牢笼中,整个人都憋闷至极,这比单单被关在屋里还要难受。 前世,前世……前世便是前尘往事,再无更改的余地,它会是自己一辈子如影随形的鬼魅。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记忆里中巍峨险峻的高山,富丽堂皇的大殿,恭敬的妖鸟与哀鸣的人类,还有一位高高在上又多面叵测的男性……在凛天师与水无君谈论之时,怪异的风景一一从自己的脑海里闪现。 但吟鹓比谁都要清楚,这些东西不属于自己。 至少不属于现在的自己。 她突然站起来,带翻凳子。反常的举动令两人立刻闭了嘴,看着她,想知道这暂时被忽略的当事人要说些什么。 吟鹓颤抖着张了口。头一次,张了口。 ——却没有声音。 她比先前更慌乱了,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又摸到自己唇边,嘴巴开开合合愣是没有一点儿声音。凛天师和水无君同时站起身,隐约察觉到什么。吟鹓急得要掉眼泪,她疯狂地抓起自己的脸,手指甲一路划到喉咙,几道粉红的印子缓缓浮现。 水无君去抓她手臂:“别伤自己!是说不出话么?别着急,你慢慢……” “可能是太久不开口了。”凛天师皱着眉,“叶姑娘是好心,怕伤到别人。莫担忧,太久不开口说话的人是会有这种情况,总会好的,这是何苦?” 吟鹓哪儿听得进他们的话。她着急的并不单单是不能讲话,而是这种压抑的感觉加深了她的痛苦。就像鬼压床,你眼睛睁开了,意识也清醒了,偏偏身子动不了,不听使唤,就算知道或许过一阵就好了,那一时的无助也足以让人心急如焚。 她捂着脸,无声地落起泪来,令旁人手足无措。 入了夜,水无君陪着她呆在屋里。凛天师不在,他说去找这山上一种利于开嗓的草药,煎服后说不定有些用处。虽然不是什么立即见效的灵丹妙药,多少能让她心里好受些。那时吟鹓一定是想说什么的,否则缄默多年,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口。下午那阵他们给吟鹓拿来纸笔时,她却红着眼摇头,不想写了。看来再也不能说话这回事,比她原本想说的话要重要得多。对吟鹓而言,为了身边人的安全,她可以一辈子缄口不言。但她必须保留说话的能力才是,这是她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 现在,它消失了。若上天觉得她就不该开口说话,不如让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现在将赋予她的东西生生夺取,这算什么事呢? 水无君和她面对面坐在桌边,中间是一盏小小的烛灯。灯火轻轻颤动,让她们的影子不断摇曳。聆鹓面前是磨好的墨和纸笔,但她还没碰过。水无君道: “天色已晚,也不知天师今夜能不能回来。不如你先去休息一阵,我来等。” 吟鹓也不摇头,只是默默叹气,将敏感的烛火吹得一晃。她稍微发一阵呆,忽然提起了笔,蘸蘸墨,在纸上写了几个蝇头小字。水无君拿来看,觉得这字很是清秀,一看便是练了不少年的结果,虽然纸上不过区区二字。 不困。 “好吧,你想休息了,直接去睡便是。” 微弱的烛光落在吟鹓眼里,却照不亮里面的东西。她又抬起笔,写的不是“好”,而是另外两个字。 谢谢。 水无君只说,没什么可谢的,都是工作,应该的,不必心怀歉意。 于是吟鹓又在纸上问了: 若工作没能完成,您会受到责罚么? “倒也不会。应该不会吧?我当走无常这些年来,那位大人交给我的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般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就算有,也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我生前所做的事,若是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再无挽回的地步。那位大人还让我放轻松些,不会刻意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们所接到的任务,都是那位大人看着情况,按照我们的性子和特长所发布的。因看人很准,时至今日都没有太多可怕的意外发生过。” 吟鹓若有所思。她又提笔问道: 您生前是做什么的?为何成了现今的六道无常?这些事,我一路上都有些好奇,但也没敢过问。您若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这次她写得多了,水无君多看了一阵,沉默了半晌,也不知有没有被冒犯到。吟鹓正在想是不是自己太多事了,水无君忽然放下纸,表情平淡。 “没什么说不得的。我啊……在尚还是人类之身时,就遇到凛天师了。那时候,我与他的友人们关系一般,不过有个共同的——大概算敌人吧。那时候的凛天师,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徒弟阿鸾也还年幼。还有位姑娘,是如今的霜月君,那时也还是人类呢。我的搭档在那天夜里战死,她与我说了很多话。我已经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很特别。她没有把我当作敌人,她的朋友都没有。虽然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但我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总能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见所未见的东西。他们还有一位友人,身边带着一具听他指挥的美丽女尸……他一心想让尸体复活,甚至真的做到了。但那时候,那尸体里装的已经不是生前的灵魂。为了平息这违反常理的事,那位大人也招她做了无常鬼。至于尸体的主人,你可能听过,也可能没有,叫施无弃,人称百骸主,现如今还在做妖怪的生意。之前他的铺子叫泣尸屋,现在换地方了,更名蚀光阙。如此想来也是传奇……我们竟都活到现在。” 确实传奇。叶吟鹓觉得自己跟听书一样,只觉得她平淡的口吻将故事讲得精彩至极。不过水无君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抱歉,好像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生前是个杀手,你信么?” 吟鹓睁大眼睛,但没有太多惊讶。不说那身轻便的装扮,她还记得水无君用一把短刀斩开铁锁那一瞬间的事,这身手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她都不会有多奇怪。水无君虽为人冷淡,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在一言一行中,很难让她直接联想到杀手二字。 “现在这身行头和我生前差不太多。别看并不繁复,里面却藏满暗器。我搭档生前曾经和我开玩笑,说我们都是用一张布将自己裹了一圈的刺猬,谁下嘴谁倒霉。你那眼神,莫不是在质疑我的身份?不新鲜。几百年过去了,时间能改变很多。有人在漫长的寿命里趋于疯狂,有人在无限的时光中寻找真理。如何利用都在自己,时间本就是人人有份却不可多得。别说来之不易,就连来处也没得去寻。” 水无君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她其实没有一直在说,只是自己不开口,显得只有水无君一直在说话罢了。这会吟鹓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撑着脸,静静地听水无君说下去。 “我杀过很多人。”她坦然道,“你会害怕吗?” 吟鹓摇头。 “不论你信不信,怕不怕,我确实这样做过。那些人几乎全部与我无关,是任务使然。如果不杀了他们,我就活不下去。有许多坏人,也有不少好人,在我们手下,不得不一视同仁。别人的命不仅仅是钱,更是我们自己的命。而这两把刀……” 水无君将腰两侧挂环上的刀取了下来。两把刀鞘颜色和样式不太一样,但能看出来做工相近,其中一把更精致点,可能成品时间更晚。它们都很旧,但保养很好。精致的那个吟鹓见过,正是那把断面参差的障刀。水无君当着面将它首先抽出来,印证了她的记忆。 水无君又将另一把也抽出来。 那还是把断刀。 吟鹓愣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她的两把兵器都是不完整的?吟鹓向前倾了身子,看着对方把刀捧在手里,凝视它的神情与上一把一样。不过吟鹓看清楚了,这一把断裂的部分平滑整齐,而且是一把横刀。 水无君面前横摆着两柄刀鞘,一左一右摆着两把平行的断刀。她指着障刀说: “这是我兄弟的那把,我们平日一起打配合。他死了后,我一个人用。后来我与杀他的那人交手,挡下致命一击,断了。而这一把……”她顿了顿,“正是仇人的那把,霜月君下的手——这刀是封魔刃断的。之后我走了很远,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带着沾满血的手活到中年。我死了……没有阴魂追我,也没有故人唤我,我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我不是要逃,我是要赎罪的。我见到那位大人,却被告知罪孽独自尽一条,做无常来还,我便答应下来。不如说,我得偿所愿。” 隔着灯火,吟鹓呆呆地望着她没有波澜的静谧的脸。 她眼里只有平淡,只有数百年来沉淀的人间尘寰。 余血净尘,两手空空;一手情深,一手仇浓。一刀爱别离,一刀怨长久。 红尘逃不脱的种种俗事无不寡淡,无过尔尔,无话多谈,无可厚非。生之欢,老之悲,病之痛,死之哀,爱之深,恨之切,求之不得,此间生根之处,色阴四大不调,受阴领纳分别,想阴想相追求,行阴起造诸业,识阴起惑造业,此乃五阴之炽盛。 是谓八苦。 第五十六回:事与愿违 这小小的镇上竟也有武器商,这是他们所没想到的。 店外的架子上琳琅满目摆着各类兵器,以刀剑为主。这地带有点潮湿,为了防锈怕是要不停地上油。谢辙看了一阵,觉得有件边角包着金属装饰的深色皮革刀鞘,看着让人心生喜欢。寒觞盯了半天,也觉得不错。这时候店主搓着手走出来,高兴地给寒觞介绍了一阵,说这玩意还是鹿皮打的,好看又有韧性,对兵刃好。 寒觞委婉地对谢辙表示:“这是打算让谁出钱呐。” “啊,不是您要买吗。” 店家一扭头,看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而且听上去,他才是要买东西的那位。 这本来就是谢辙自己要给风云斩所配的剑鞘,肯定不能花别人的钱,何况他们之中最阔的那位大小姐也濒临破产。让寒觞来出嘛,不是不行,但那不是骗人吗?谢辙也有点干不出这事儿来。他将目光投向悬挂在一旁的一柄木鞘,寒觞见状道: “其实木的也不错,你看上面还画着花纹呢。好木头不畏寒暑,不易变形,除了不太耐用也没别的缺点……” 店家倒也实诚,老老实实地说:“这位公子说的不错。您还能再看看,多考虑考虑。这刀刀剑剑的,可不是说人买衣服,大了小了都能穿,必是量身定制才能让二者都用得长久。您要的是剑鞘,对么?是给手上这把配?方便的话,我给您看一下。” 谢辙点点头,店家双手接过这把剑。他掂量了一下,说道: “这宝剑比我看上去轻太多。想不到我阅兵无数,也有估错的时候。这铁摸上去似是寻常的铁,定是工艺上有所不同。这样的话,我建议您买个重点的鞘,压剑。” “那您的意思是……” “打个白铜的吧。” “这听上去可不便宜啊。” “确实是要贵一些,但贵有贵的道理。” 这店家太会赚钱了,而且看样子还是真心实意地这么推荐。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叶聆鹓终于上前一步,拉了拉谢辙的衣摆。 “要不我再去钱庄看看吧,就在隔壁街。刚才路过的时候……我看有叶家的家纹。” 寒觞挑眉感慨一句,你们家的生意还真是无孔不入。连这地方都能开来。 “一路上我们都在用叶姑娘的钱,这人情一直没还,哪儿还有继续往下赊的道理。” “不打紧,我去问问他们还能给我拨多少。就算要让我回家也成,反正……关于我堂姐的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蚀光阙也不会做我的生意。我先去看看,你们可以在对面的茶铺休息一下,不耽误什么。反正接下来不管做什么,我们还得花钱的。” 不等谢辙说什么,叶聆鹓转身就跑走了。寒觞伸过一条手,把胳膊肘架在谢辙肩上,头侧枕在自己手臂上,啧啧地说: “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个臭小子。” “你管的倒还挺宽。” 武器铺那位店家端着剑,将它还给谢辙。但他这么说了: “这位公子若是不介意,能不能让在下量量数儿?打剑鞘需要这个。” “您费心了……只是您也听到了,我们这个情况——” 店家却摆了摆手:“不打紧。您这把剑,我看着确实新鲜。按理说正经做起来是要留下剑的,我也只是记下这一柄的外形宽窄,自个儿瞎琢磨一下。您行个方便?不方便也无妨。” 谢辙就同意了。店家没花太多工夫,拿出皮尺熟练地比划起来,又拿了些他们没见过的工具测了一阵。手上忙着时,他与两人聊了几句。 “您几位是生面孔,我不曾在镇上见过。” “是了,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我倒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这家店,别看店面不大,在这儿还算小有名气的。往来于青璃泽的浪士侠客都会在这儿保养兵器,久而久之,名声就传了出去。不过我在这儿干久了,不想挪去别的地方。二位公子莫怪在下多嘴,敢问,您也是要去找殁影阁么?” “不,”谢辙实话实说,“我们从那里回来。” “唷,那您几位运气好,找对地方了。大多数闻名而去的人,都是败兴而归。您接下来要去哪儿?可别去西边的小村,那里让朝廷派人封路啦。” “朝廷?”谢辙与寒觞对视一眼,不明白这小地方怎么会引起朝廷的注意。 “那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但一夜间,全村上下都不知让谁杀了个干净。您看,在这儿巡逻的人也多了起来,您怕是没注意到。总之啊,别往西边去,得绕路。就算要去西北西南,也要让人拦住审查一番呢。” “怎么会有人做如此残忍的事?”谢辙皱起眉来。 “不知道。过了五六天,一点消息也没有。头七就要到了,大家怕那村子怨气重,影响到这边,已经有人请大师来做法了。几位小心,是人是鬼都要多加提防。” “哎,好咧,谢谢您啊。” 说完这几句话,店家很快将这把轻剑还给了谢辙。之后,他们暂时道别了兵器铺,店家笑着说欢迎再来。他是个会做生意的主,不像其他只知打铁的粗人。 两人到那个茶铺里要了一壶茶,等了一阵,视线时不时瞟向那个钱庄。他们坐在茶铺外支起来的棚子下。反正这个地方没那么冷,还有热茶在手。只要不刮大风,都能受得住。 “回头可要好好感谢叶姑娘,这一路实则最麻烦她,你我只能做分内的事。单是简单的食宿钱,我本担的起,只是叶姑娘什么都给我们最好的。” 寒觞叹口气,撇着嘴,说那得怪她不让自己花钱。刚说完就被谢辙瞪了一眼。 “别说是她,我也看不惯你这样骗人。不如拿些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唉,这也没办法。你看,我们一开始就推辞过,她不肯。我们将就着风餐露宿都行,总不能让她跟着受罪。她要选就选好的,就这还怕我们不高兴,若各住各的也不合适,她自己肯定过意不去。” “嗯……蚀光阙她也没必要去了。这样的情况,还是早日回家的好。江湖太危险,不该让她这样的人吃苦。” “哎,你可别跑啊。皋月君说了,你那把剑是敲响蚀光阙大门的关键。” “皋月君还说了,这也不是唯一的办法。” 他们聊了好一阵,看着钱庄好几个人进进出出,就是不见聆鹓的影子。茶铺里人不多,偶尔传来关于西边村子的议论声,看来武器商说的不假。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都要坐不住准备进去捞人了。这时候叶姑娘忽然出来,指了指他们的方向,里面有两个青年人看过来,点点头。这令谢辙他们一脸茫然,只见聆鹓给那两位道别后,兴冲冲地朝着他们跑去。 “我们有钱了!” “怎么,你顺道去了趟赌庄?” 寒觞坐下了,给她倒茶,嘴上这么调侃。 “说什么呢!霂知县先前倒是没有骗人,我家果然给到处都写了信。他们自是盼我回去的,只要我还安好,写封信回去让家里头知道就成。他们让步啦,知道没法儿真把走了这么远的我绑回去,只告诉亲人们,钱让我随便花就是。” 寒觞手一抖,茶差点洒出来。他毫不收敛自己眼中的羡慕。 “咱妈还缺儿子吗?” “?” 谢辙感叹她家的人还真是心宽,也不怕是绑匪勒索,逼她写信报平安。聆鹓倒说没事儿,钱庄那边也不傻,他们算自己远房亲戚,关系不是特别近,也不是特别爱操心。将她盘问了一番,顺道问了问与她同行的人,看他们还算靠谱,也没多追问了。而且自个儿看起来高高兴兴的,除了晒黑了些是一点儿没瘦,亲戚才确定她没被“虐待”。 “那我还是觉得他们有点心大,竟然放心你和两个糙老爷们出行。” “我说你们都姓叶来着。反正,他们其实也就前两年才见过我一面,更多的人都不知我长什么样子。幸亏他们不爱操心,若关系再近点,恐怕不仅我要被绑回去,还得押着你俩报官。我刚还在想,如果他们跑来问你们是哪家哪户,我该怎么给你们使眼色呢,幸亏没有。” “我的天呢姑奶奶,下次可别再整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事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一旁路过一个人。他们坐在街边,这会儿已经见了不少人来来往往,只是这位忽然停在桌边,似是在听他们说话。于是三个人有些尴尬地将视线转过去。只见那是位手持锡杖的僧人,他身上挂着佛珠,另一手中还握着转经轮,看上去做工细致,镶了几个颜色不同的小点儿。因为它们实在不大,估计是什么宝石的边角料。 看这位青年的打扮,一定是佛家弟子没错。他穿的袈裟是若青色、皂色与木兰色,不知这些颜色在僧人中是否有什么规矩,属于什么身份。他脚踏草鞋,头戴斗笠,脸上是一副冬日暖阳似的淡淡的笑,让人看着亲切舒心。 只是,他蓄着长发,不知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睦月君?” 谢辙一开口,另两人立刻站起身来。 “您、您是……久仰久仰……” “啊!您坐,您坐——” 聆鹓站起来把自己的小板凳拉过去,然后手忙脚乱接过寒觞从更远处拉过来的那张。因为这模样与他们印象里传统的僧人不太一样——尤其是那长长的乌黑的头发,确实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想起谢辙曾提到的那位无常。细想来,睦月君的确是带发修行的。 没想到谢辙刚拿到这把剑,便遇见他了。 谢辙问出了他的疑惑:“您是……在镇上等着,还是?” “自然是有事来找你。” “也是,您也不太可能守这一个地方不动……” 不然东西还不如他亲手交过来。寒觞和聆鹓发现,谢辙有些局促。虽然并不明显,但相较于过去的从容可不太对劲。想来也是,虽然见面不多,但睦月君大概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类似父亲的角色吧?而且不知为何,他看着这两人是微笑着的,看向谢辙就不笑了。 “你闯祸了,你知道吗?”没想到他如此直接。 “什、什么祸?” 第五十七回:事出有因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七回:事出有因谢辙心里“咯噔”一下。长这么大能吓到他的事儿不算多,当下睦月君一句话,实打实让他心脏漏了一拍。他这个人,与人们对多数僧人的印象一样,总是和善温厚的,忽然严肃起来像是要责备什么,就令人觉得反差,不由得用力去反思自己做过的那些事。 就跟你爹妈突然大声地喊你全名似的。 但思前想后,谢辙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弄得不对。 “你先前去过一个地方,一个村子,那里一个活人也没有,是么?” “是……不是。怎么能说没有一个活人呢?那里分明还有一个孩子。”谢辙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也不是很久,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您是说这个地方?” 聆鹓和寒觞坐在旁边,脑袋都没动,视线悄悄移动到对方的方向,无声地交流些什么。二人是大气也不敢喘,想不明白所谓的“闯祸”和谢辙有什么关系?若真是那件事,那岂不是和自己也有关系了? “你能解开那个结界,的确算你有本事。但若不是某些原因,你也不会轻易做到。” “啊……那个结界似乎已经很老了。它现在的框架难以维护灵力的周转,所以……” “因为设下结界的主人不在了。” 谢辙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二位,两人的身体同时略微后倾,一副“别问我啊我们也不知道”的样子。这话让他们三人都是有些惊讶的。 睦月君端起茶杯,继续说:“若他还活着,你就算用尽毕生所学,也解不开它。” “是谁设下的?” “是凉月君。”睦月君道,“夕书文相·凉月君。” 三人哑口无言。竟是六道无常设下的结界,怪不得那么真实,又那么难以瓦解。也难怪谢辙有机会将它打碎,原来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睦月君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们。当年,他还与枫的养母——那个山鬼,打过照面。 最初那被称为枫的孩子,的确是被这位山鬼带大,与人类的接触本就有限。不过山鬼时常会化作高大的女人,领着他去人类的城镇或村庄走走看看。她心里是知道的,这孩子并不属于鬼族,血脉里流淌的是人类纯正的血。终有一日他会长大,到那时他便应该回归人类的世界里去。人类的寿命何其短暂,于山鬼而言不过几个春秋。等他成年后,不论他到底怎么看自己,只要能一个人好好生活便够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因为失去了亲生的骨肉,见了什么东西的幼崽都心生可怜。在这世上,就连母鸟归巢后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窝,雏鸟不知去向,它也会发出悲戚的鸣啼。 但她对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的孩子死在人类手中,这是源于人类对妖怪的仇恨。相反,养育人类的孩子,在山鬼与特定的一些类人的妖怪中,算不上特别新鲜,甚至还有失去亲骨肉的山鬼专门偷抢人类的孩子养。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事都往往以悲剧收场。要么只是当时妖怪的一时心软,在母性淡化后,立刻抛弃甚至吃掉人类的幼崽;要么妖怪无法以正确的方式进行哺育,幼儿往往死在他们心境变化的前后。更多时候,妖怪们真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掳掠人类的孩童。虽然,也有很少数天真的人类收养妖怪的故事……但这例子便不好列举。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情况:有人被自己养大的妖怪吃掉,正如冷血的蛇,眼中只有食物。但这或许与妖怪本身的种群有关,尤其是虫族,它们有些会吃掉伴侣,有些会在出生时吃掉母亲,汲取营养。也有人将妖怪成功养大,这样的孩子对自己的身世认知有落差,通常都是悲剧。何况更多这样的母子,都被同村的人害死了——同族之间的恶意也往往强大而扭曲。不论如何,这对人类来说都是坏事,所以两方势同水火再也正常不过。 唯独这位山鬼见多识广,有些经验。她偶尔也会想,这孩子若没能健康长大,自己会感到伤心吗?若是他长大成人后离开自己,她会舍不得他吗?何况一直带着他生活,除了同族外,自己也会被他族的妖怪欺辱耻笑,生活并不容易。 “那山鬼时常担心自己的爱不过一时兴起。甚至这不能称为爱,而是别的什么更廉价却更复杂的感情。但就在这样心绪的纠葛之中,那孩子渐渐平安长大了。和别的孩子一样,会说话,会走路——和本该长到这么大的山鬼的孩子一样。” 这段话,不仅是睦月君所说出来的,还是当年一位不知名的高大女人亲口对他说过的。 不过山鬼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正如谢辙从结界中残存的东西里读到的,山鬼被“正义”的人类残忍杀害,看到养母遗体的男孩受到强烈的刺激。那张血淋淋的皮迎风飘荡,成为他心里永远擦不掉的旗帜。他本就不是活泼的孩子,之后又在麻木与迟钝中活着,同行尸走肉。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被妖怪养育的孩子还有什么本事,可没过几天便发现,他像个如假包换的小呆子。甚至有流言说,别是因为他呆呆傻傻,才被生父母抛弃的呢。 但全村人确乎是死于他手的。 村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呆子、傻子,在那一刻变成了疯子。一开始几家人是没有戒心的,只觉得这孩子半夜不在自家睡觉,跑到别人院子里作甚。在狗的狂吠声中,人们只觉得吵闹,没有人知道养他的那对老夫妇已经再不能开口说话。直到一个见证血腥一幕的小伙子翻墙逃窜,大喊大叫,才让本就被此起彼伏的狗吠吵醒的人们警觉起来。先前因为狗吠声跑到街边查看情况的人,也看到那孩子提着血淋淋的刀,另一手是上一位受害者的头。血一路滴下来,汇聚成细细涓流。逃窜的人们打翻了家里的灯,至少三四处地方失火了,火光很快连成一片,将地面上的红色细流照得发出光彩,如熔岩上的裂纹。 凉月君到那里的时候,已是一片烧尽的废墟。他知道自己没有来晚。那些死去的人,应当还清自己的罪业。而超度与救赎不该是他做的事,至少他不是为他们而来。 他为了那唯一的生还者。 他用手中的判官笔,作了一幅画。这幅画令一切都保持那一晚的模样,每一天的人再度醒来,又会重新经历那些发生过的事。这听上去像一种残酷的惩罚,实则是无奈之举。这孩子小小年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了太多人,戾气太重,下一世不论去往何处,都要遭受苦难。此外,村民们的怨气也需要镇压,需要化解,他便绘制了这样一番景象,将一切都禁锢其中。原本那孩子年岁还长,若能多行善事,倒还有救。但情况特殊,他这一生也无法以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凉月君所做的,已经是最温和、最妥帖的方式了。 “啊,我在谢辙做法时,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那是孩子记忆里的凉月君吗?” 叶聆鹓忽然这么说,谢辙的表情有些奇怪,因为他并没有看到过什么影子。他问聆鹓,那影子具体是什么样子的? “他留着长发,像碳一样,一点光泽也没有。穿的浴衣的红色,朱砂一样,有墨迹一样的暗纹。至于那纹路什么形状,脸又是什么模样,我就没注意了,那一瞬太快……” 睦月君的表情有些微妙,说不上惊讶,也说不上愁苦,好像是介于那之间的一种情绪,却又有点意料之中。他顿了顿,说道: “那是另外一位六道无常。” “另一位?” “谁?” 他们都很在意。睦月君也没打算隐瞒,直白地告诉了他们。 “是红玄长夜·朽月君。正是此人交给了那孩子一件危险的东西,令他此生都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长大;也是因为那件东西,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悲剧种下苦果。” 谢辙敏锐地追问:“您该不是说,那把刀?” “你猜的不错。那么,你知道那是把什么样的刀吗?” “一把……红色的刀。” “那是水无君的刀……伏松风待的刀。” “切血封喉?!” 寒觞的反应比谢辙还快,这四个字脱口而出,让谢辙和聆鹓都吓了一跳。这把寄寓修罗道的刀正是色泽纯红的,他们本该立刻知道的,但当时因为光线与其他种种原因,导致几人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判断。还有挥刀时他们也该想到的,那怪物一样嘈杂的鸣声,分明是来自修罗的嘶吼。也难怪寒觞这么激动,这把刀竟是上一任水无君的遗物,也是皋月君口中那些刀剑之一。她确实没说错,这把刀是从朽月君手中给出去的,也就是说上一位刀的持有者就是他本人。他为什么会给一个孩子这么危险的东西?居心何在? “切血封喉……封喉……”叶聆鹓像是想到什么,“所以,他口中的那个‘枫’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刀的名字!” 在睦月君点头确认后,他们的表情都很复杂,但有些差别。例如寒觞,他只觉得困惑。 “他想干什么?他不也是六道无常吗?这么做,简直诚心与那位大人作对。就算暂且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那把刀可是重得很呢。” 睦月君道:“切血封喉刀长四尺,刀刃纯红如血,光是看上去,与普通的打刀一样轻巧,但足足有六十七斤八两九钱重。在那孩子手中轻松地拿着,你们看不出来也是应当。如果方才起我没看错的话,这位朋友的小臂上……有一道疤,虽是烧伤,实则是刀伤所致。” 寒觞有点惊讶:“您怎么看出来?” “你们与那孩子交手,不受伤是不可能的。被切血封喉所伤,哪怕是针尖大的伤口,也会将血放干净为止。被此刀所伤者,死相干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你很聪明,发现无法止血后立刻用烈火烧灼刀伤,将烧焦的皮连在一起止血,可谓有勇有谋。” 寒觞打起哈哈:“您实在是高看我啦……当时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么做速度最快,也不知会是对付切血封喉的伤口有效的办法。” 他把袖子捋上去,露出那一匝长的伤痕。他恢复得很快,上面焦黑的血痂已经差不多都蹭掉了,但剩下一道长长的、凹凸不平的肉疤,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睦月君又将视线投向谢辙。 “罢了,你一心救人,无知则无罪,我也没有来指责你的意思。只是,以后做事多想想因果,凡一件事为何发生,总是事出有因。你说,路边的树硕果累累,行人却往来匆匆,无人采摘,这是为何?” 第五十八回:事无巨细 “我知道!”谢辙还没回话,叶聆鹓便开口了,“因为果子不甜,不然早被摘光了。” 睦月君赞许地点了点头。 “姑娘头脑灵光,反应机敏。一路上有你们这些朋友照顾阿辙,我便安心了。” “唔,也没有……只是我家刚好就种了这么一排树,在墙院边上。因为是用来看花的,果子并不好吃,家里没有人摘。偶尔我能看到街上的孩子嘴馋,摘来吃后又生气地丢掉了,所以……” “……哈哈哈。” 谢辙干脆不说话了,只是干笑两声。反而聆鹓和寒觞都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原来除了他娘,睦月君也这么称呼他呢。 “嗐,小事儿。”寒觞立刻拿他打趣,“他是绝对不会闯祸的,毕竟,想让人注意到他都难呢。若是他真干了什么,别人也会立刻怀疑到我们头上来。” 睦月君笑了,比礼貌的笑看上去更开心。即便如此,他手中的转经轮一刻也不停歇。 “我明白二位的意思。阿辙从小便是如此,这事倒是与我逃不了干系。” “咦?”他们面露惑色,“怎么会与您有关?” 这会儿,谢辙的目光也惊讶起来。看样子,他竟然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嗯。你娘与你爹曾在荒野中被妖物追赶。情急之下,二人躲进一座庙里。那座庙早已废弃多年,我知那里有一尊小佛像,是一位高僧留在那里的。如今他已圆寂,我如约将它带回去,正巧碰到阿辙的父母。他们以为我是这里的人,便求助于我。出家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便护两人周全,震退了那大妖。之后我便领着他们,背着佛像,来到了别的村子。我要去往友人生前的庙宇,离开前交给他们一包香灰,并告诉他们今后遇到困难,可以兑水服下。那香灰不是普通的供香焚烧,而是一种能暂时隐匿人类气息的东西,对人、妖、兽都有效果。不过它材料罕见,产量很少。既然你父母与佛有缘,我便赠他们此物。” “可这……和阿辙听上去没有关系呀?”聆鹓不解,便追问下去。 “的确,那是后话。后来赶上征兵,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男丁。阿辙的母亲本想用这个香灰水将他藏起来,但他的父亲英勇忠义,愿为国争光,义无反顾地参了军。后来阿辙的母亲有了身孕,村里又来了一伙强盗。家家户户几乎没什么战力,死伤惨重,唯独阿辙的母亲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她情急下找到那包香灰,因当时来不及找水,便往嘴里混着唾沫生吞下去。这粉末不加稀释直接吞进肚里也没有坏处,顶多是令人腹胀。她逃过一劫,离开了那村子,去往更大的城镇。我没料到的是,那香灰水竟供给了尚是胎儿的阿辙……为他之后的人生带来了些许不便。这一点,是我考虑不周,时至今日还感到抱歉。” “……”谢辙的表情很复杂,他叹了口气,“您也不必如此苛责自己……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有时候反而方便。只不过您现在才告诉我,我也是有点儿——” “我是想成年后再告诉你。没想到,再见时稍微晚了几年。” 几人一阵感慨。茶喝完了,寒觞喊小二再换一壶,又问睦月君要不要吃些什么。睦月君只是摆手,说了四个字:“过午不食”。看来他除了蓄发修行,还真是个地道的僧人呢。叶聆鹓瞅着他手中的转经轮,好奇了很久。睦月君早注意到了,便问她: “姑娘总是盯着我这转经轮,可有什么疑惑?” “啊,原来叫转经轮。”她有点不好意思,“呃,没事,我就是没见过,有点好奇是干什么的。转经轮,我听说有些来自西边的僧人会用,但还没见过,原来就长这样。” “嗯。这小小的转经轮中,写满了经文咒语,右旋转动即同念诵之功。我这一柄,是来自龙宫的礼物。众生只要见到、听到、想到、碰触到它,便能从下三道的苦海中解脱。它能清净恶业、积蓄功德,转动一次的功德,如同见到千佛一般。” “真的吗?听上去好厉害,而且竟然是从龙宫来的。”聆鹓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那这上面的几个点儿是……您若再转快些,我就要看不清啦。” 睦月君笑了笑,停下了转动。聆鹓这才看到,上面有七个点,颜色、光泽与质地各不相同,果然是什么宝石,只不过并不很大。睦月君一一指过去,耐心地说: “佛教有七宝,说法不一,但也不是大相径庭的。我这柄上的七宝,分别金色是金、银色是银、棕色是玛瑙、黄色是琥珀、白色是砗磲、蓝色是琉璃、红色是赤真珠。” “玛瑙?我也有一个。是一个埙……听寒觞说,那是南国遗留的法器。” “啊,竟然在您手中?想必您这样的人此生能得到它,定是功德圆满。” “哎,这个……其实是我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您要看一下吗?我本想与皋月君做交换的,但她说帮不到我,就不收我的东西。” 叶聆鹓对他倒是很放心,别人也并没有制止,只是跟着听。不过睦月君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对她说,任何东西到了她手里,都有其业缘。皋月君没有收下它,也一定是因为它命中注定,要留在叶聆鹓的手中。叶姑娘听着觉得神乎其神,好像真有几分道理,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吹不响的埙,在自己手里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既然睦月君这么说,就留着吧。 “其他的遗物,您知道在何处吗?”谢辙问道。 “大千世界,我怎会知晓一切?你也太高看我了。但我知道,它们现在一定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不论今后作何流传,辗转到谁的手中,都是因果使然,缘之将近。” “那……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问。”寒觞对睦月君说,“皋月君告诉我们,那些刀剑基本上都在朽月君手中,是这么一回事么?他又不知为何将其中一把刀给了那个男孩,那么……会不会还有别人,也有相同的遭遇?” 睦月君微微点头,对他们说: “如今那些个六道神兵,我只知有三。一把象征修罗道,被那孩子拿在手里。那么沉的刀,成年人举起来尚要费些力气,恐怕那孩子的肉身已经成为切血封喉的刀鞘,才能运用自如。一把象征人道,曾是个半成品,是水无君为青女的残魂舍身证道,以身铸剑做了成品。青女残魂是一位仙人的徒弟,在她寿终正寝前,将断尘寰交给了那位仙人。他如今被人们称为凛天师,你们可能听说过。一把象征天道,便是我托付给阿辙的,风云斩。其余的恐怕都在朽月君手中,毕竟当年是那位大人指派他回收的,连后续的处理也交给了他。就连风云斩也是我极力要求,才从他手中拿过来。” “为何要交给我?”谢辙不解,“它在我手里,好像没发挥什么作用。” “时候不到。但人,是不会有错的。”睦月君凝视着他,“不是我将剑交给了你,而是这把剑选择了你。” “选择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倒不是怕麻烦,谢辙是真想不明白。难道这把神剑还给睦月君托了个梦,指定了继承人不成?他的友人当然更不知道了。三个人都一脸不明不白,等着睦月君多说几句。可到了这时候,睦月君只是笑而不语。 “呃,先说明我绝对没有小瞧老谢的意思。”寒觞抬了下手,示意自己有话说,“但这把剑现在就交给他,是不是有些草率?我相信,他今后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人物,可……如今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把剑。” “更别提驾驭它了。”谢辙也无奈地点了点头,附和了寒觞这番话。 睦月君再开口,说的却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事。 “与其说你得到了这把剑,不如说,你不得不去努力配得上这把剑。”他的神情变得些许凝重,“天下要乱了。” 此话一出,举座哑然。最后几个字若是从别人嘴里出来,指不定会当做疯疯癫癫的傻子,但现在可是睦月君说的——是人间千年前诞生的第一位六道无常口中说出来的。不论如何,这突兀的转折让他们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尤其对叶聆鹓来说,这一幕简直就像将话本上的传奇故事搬到现实里,强行给她塞了什么出场的角色。她既不知道台词,也没看过剧本,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街上。虽然因为西村的事闹得有些人心惶惶,但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完全隐匿踪迹。或许是两地还有些距离的缘故,对很多人而言,就连发生在身边的悲剧也迟钝极了,没有那种沉重的实感可言,更别提什么天下……人们来来往往,表情各异,心里装着自己不同的事。街上的铺子也都开着,算不上热闹,也算不上冷清。 “这话怎么说?”最后,还是寒觞先反应过来,顺着睦月君的话说下去。 “你们听说过恶使么?” 三个人都呆呆地摇了摇头。在睦月君面前,即便他们有着千差万别的出身,此刻都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围在一个大人面前听他讲故事。 “唔,不知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些说法尚未在江湖人中传开。知道的人,也少之又少。那我再问阿辙一个问题罢。你可还记得,佛说十恶,是哪十恶?” “嗯……由彼三业,能成十恶。”谢辙低声念叨着,如诵经一般将脑子里滚瓜烂熟的东西倾倒出来,“由于身造者三:杀、盗、淫;由于口造者四:绮语、妄语、恶口、两舌;由于意造者三:悭贪、嗔恚、邪见。” 叶聆鹓倒是意外地听懂了些许,寒觞却跟听天书似的,眼中写满迷茫。 “我好像知道,”聆鹓说,“家里有老人信佛,小时候跟我提过。虽然是那时候我留下的印象不深,但你这么一说,我多少就能记起来些。” 寒觞颦眉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有些我还听得懂,有些书里头可就没太提过了。” 睦月君说:“你修习的仙法,似是习于得道的仙者。佛道同源,殊途同归,正是这所谓的‘途’千差万别,有不同的形式。我相信,你一定是能明白的,只不过在你所学的知识中它们并不以这些字句得以体现。” 恶者乖理之行,谓众生触境颠倒,纵此感情于身口意,动与理乖,成此十恶也。 第五十九回:事在人为 白夜浮生录第五十九回:事在人为被称为枫的那个男孩,与腼腆乖巧的外表不同,他实则是十恶之杀的恶使。 人类直接堕化为妖的过程,被称为“妖变”,但并非所有妖变之人都能被称之为恶使。能成为恶使的人,定是在生前有着不凡的经历,通常是贯彻了十恶之一的罪名。当然也不是说随便杀个人,再变成妖怪,就是被称为“杀”的恶使了。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讲,枫,这孩子是在残忍杀害了全村的人后才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凉月君的结界本是用以抑制妖变的,可惜在他们找到更好的方法前,凉月君转世轮回,谢辙碰巧解开此局,一切就成了定局。 再把话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一个村子的人罢了,百十来人,不足挂齿。像左衽门里有无数亡命之徒,随便挑出一个杀手,此生葬送的人也不计其数。还有战场上一骑当十千的兵卒,甚至精通军事运筹帷幄的将军、精于算计纵横捭阖的谋士,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所直接间接杀害的人,恐怕要以大型城池甚至小型的国家为单位计算。但这些人中,也很难出一位像是枫这样的小男孩。偏偏也只有枫,才能成为最有“杀”之资质的恶使。 恶,从来不是以数量做计算的。所谓百善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而这之中的“心”与“迹”,又是一套特别的衡量标准。在某种意义上,这孩子与杀之恶是完全沾不上关系。退一步讲,他不过是为了养母报仇罢了。养母待他视如己出,却沦为如此下场,单是凭着这股子悲愤,就足以借亲情仁义之名手刃那些愚民。但他偏偏做出了更加出格的事,即使那些人本理应付出这样的代价,从行为与影响上讲,这代价又显得太过庞大。而且是否该这样决断,也不该由他来决定。恐怕他也知道“法不责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无法相信世间所谓公平正义吧。但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去理解这些,已经是另一种程度上的苛求与残忍了。 尽管枫的话……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推波助澜,一手造就。 他本不该拿到那把可怖的武器。 那么,其他人呢?十恶如今尚未完全成型。而人间之恶,不外乎这十种最为恶劣沉重。那些成为恶使的妖异,不仅因这些恶名诞生,还能源源不断地从尘世间汲取相应的恶念。他们很难对付,因为只要红尘之中还有一人心中有此恶念,对应的那位恶使便总能绝境逢生。让整座江湖的人都不要心生恶念,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对付他们需要别的方法。至于其他人为何会成为恶使……按照睦月君的说法,似乎都与六道无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较短的时间内,涌现出的这些恶使,不由得令他们怀疑这背后是否有什么力量,在与黄泉十二月、与这一行人存在于世的理由所对抗。 “朽月君的动机,不是你们应该去干预的。但至少,有些事需要由你们来做。” “您讲。”谢辙问,“是说枫那孩子吗?” 睦月君却摇了摇头:“不,那是我的事。今夜,我要去为那无辜的村子做法事。去捉拿‘杀’也不是你们该做的工作。之后要请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是处理凉月君留下的其他的事。既然你们破了他的局,为他做一些身后之事,也算是有始有终。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若有什么不便,无法与我随行,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们有那份心便够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已经有几颗明亮的星率先显露出来。三个人没有太多议论,但更没有一个人反对。今天,睦月君讲了很多事,今后说不定还有更多。只是他们今日所听到的内容,便足以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可这样的力量又化作担子,稳稳地落到他们肩上。就像是忽然得到兵器的农夫,为保卫家园,举起武器与敌人抗争,是理所当然的事。 一种难以言说的使命感从心里翻涌而上。他们所做的,是实打实为了黎民苍生。尤其对谢辙这样的人而言,他是万万不会有所退缩的。在睦月君的请求前,去蚀光阙这回事都显得不那么急切了。不过,他也说过,这不会耽误他们太久的时间。 三人在这儿多住了一阵,睦月君去忙自己的事,他们只需等他回来。在睦月君临行前的劝说下,谢辙还是找到了之前的那位武器商,为这把风云斩定制了一柄剑鞘。这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但所谓慢工出巧活,自然应该放平心态。而且看样子,事成归来的睦月君也并不催他们。在等刀鞘的这段时间,他通过行走灵脉,去打探关于十恶之杀的事了。他们几人也在这些天里商量了一下,将能确认的十恶使徒罗列出来。 枫是十恶之杀,陶逐是十恶之淫,而霂,是十恶之悭贪。剩下的人,他们可能就没有亲自见过了。也或许有过,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小半个月,武器商将精心制作的白铜剑鞘递到谢辙的手里。他是真心因能为这把奇妙的兵器制作刀鞘感到荣幸,不仅在制作期间内推掉了别的单子,还给他们免除了人工费,只要了不亏本的小钱,弄得几人有些不好意思。要说他的技艺也是十分了得,风云斩与这剑鞘不论从外形还是重量,都十分相称,浑然一体。 之后,睦月君便回来了,三人随他上路。睦月君无法护住所有人去走六道灵脉,只能通过一些小型的灵脉接近目的地。睦月君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要让他们做的事是什么,而是在路上的时候,又讲了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关于书生的故事。 千年前的诸神之战尚未发生时,此方国度内,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他的姓名早被忘却,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书生生命中的诸多小事,也淹没在了时间里。所流传下来的,大略只是他与当年一位将军,所拥有的深厚情谊。 即便神无君的征途仍未开始,这片土地上也充斥着战乱与征伐。将军是在这些大小战役里,与一位随军征战的书生结识。他们一个是武将,一个是文人,连年岁也相差甚远,书生甚至不比将军的女儿大上多少岁呢。但这些差距都不能成为友谊的阻碍,同袍之情自然而然地沉淀酝酿,二人逐渐称兄道弟,成了生死与共的忘年交。他们曾相互扶持,驻守于边关的风沙,走过血与火的战场……直到有一日,将军接到了新的命令。 他被派去了九天国。那一年,蛰伏在那一方土地的邪神们已经布设结界,将九天国围作有去无回的诡地。将军不过是习武之人,不通玄术,无法越过结界,返回故国。他一去不返,音信全无。书生自然忧心至极,而更心急如焚的,是将军的女儿。 他的女儿倒是位人物,是当年讨伐邪神的大战中,与神无君并肩作战的友人之一。她是将军的养女,但将军视她若己出,她也将将军当作至亲看待。出了这样的事,她怎能置身事外?她要亲身前往九天国,自是顺理成章了。 书生也是这样认为的……纵使挂心她的安危,他也并未加以阻拦,谁会去否认她的忠孝之情呢?乃至多少是支持她走这一遭。书生亲自前往港口,为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送行。 这个称他作叔叔、对他敬爱有加的孩子,在那里与他告别,登船出海。他还为她看过了黄历,那是多好的一天,风和日丽,确是宜出行的好时日。 然后,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场举世闻名的杀伐之后,结界崩塌瓦解,不再多方推诿的朝廷终于派船,把将军接回故乡。在战争期间,将军与女儿在九天国是见过的,即使后来又分开,他也以为他们会分批回来。可踏上故土后,他见到的只有女儿的一封信。 诀别信。 她去了哪?没人知道,生死也无从知晓,人们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 书生再也没有见过她,除了寥寥几面。他也再没有见过将军。前者是因无处寻觅,而后者,是他无颜相见。有人说,那是他为将军女儿的事心里有愧。毕竟是他允了那孩子去找将军的,就是他亲自送那孩子走上了不归之路。 这不是故事的全部。书生自然懊恼歉疚,在一开始,却与将军一样并未失去希望。将军向朝廷请命,求上头准许他再去九天国一趟;书生本是在准备科举,也弃了手中事务,上下奔走,希望为友人打通关窍。将军的请求被驳回了一次又一次,说是怕他再老马失蹄,说是惜才想留他为国家效命,说是……朝廷已经知道,他在九天国有自己的势力,怕拥兵自重。 将军哑口无言,所谓的势力,不过是诸神之战中为了打败邪神,给九天国的百姓留下守护而收服的一支队伍罢了。他有心要解释,却无从辩驳。他愤怒,也理解;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最后,朝廷松了口,允他出海。可启程前,他需要再为国效忠一次,收复一处失地,平了那儿的反贼叛乱。将军有些犹豫,毕竟是刀兵无眼,他的老命不要紧,可若有三长两短,还怎么去找他女儿?况且时间不等人,万一打上三年五载,迟了该如何是好?九天国里也的确还有他的亲信,还给他来过信呢,说能为他准备船只,他随时可以自行动身。 将军摇摆不定,他想这是关心则乱,自己拿不下主意,便与老友商议。书生对他说,做人还是要忠君爱国,他戎马半生,想来也不想到头了还落下遗憾。书生又解释,自己也不是劝他当什么舍小家为大家的人,只是若留下把柄,做了违心之事,到底不美;闹乱子的地方自己也打听过,叛贼们并不成气候,将军只需走上一遭,给朝廷表个忠心,就能顺理成章、光明正大地前往九天国,两全其美。 他们久违地彻夜长谈,推杯至盏,酩酊大醉。 将军听从了他的建议,一扫心中忧虑,次日便上朝,领命带兵,出征平乱。听闻消息的书生独坐家中,心中如坠千钧,久不得安。他并未对将军说谎,可他说出这些话,却不尽是出自本意。他想起前些日子来访的朝廷命官,他们对将军的指控:意欲谋反,勾结私兵,私收他国书信…… 字字诛心。 第六十章:事败垂成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章:事败垂成书生当然不信。 他了解自己的朋友。将军一心为国为民,这番话绝无可能。朝廷的人对他的慷慨陈词未置可否,只在离开前说,有一处叛贼作乱,需要将军为之出力。这平乱说难不难,朝廷要看的,只是将军的一个态度。若是将军来与他商讨,还请规劝一二,也好洗脱二人身上反叛的嫌疑。事成之后,朝廷可保他加官进爵。 书生拒绝了他们的条件,他依然想靠一己之力,正正经经应考打拼,无愧于心。但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说服自己的朋友。这一切,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而后,一切都如他们希望地发生着:将军赴战,书生备考,二人都心存希冀。等友人征战归来,自己没准也功名在身,能为他打点疏通,助他去九天国接女儿回家……这念头支撑着他,直至考试的日子逼近。 那位朝廷命官又来了,这一次,倒是提了酒菜,与他和和气气把盏言欢,说的尽是好话。先是赞赏,称他知分寸懂进退,深明大义,劝解将军为国效力,是利国利民利己,大功一件;又是褒奖,夸他腹有诗书,颇具才华,本次考举定当顺利;再是许诺,待他金榜题名,将军凯旋而归,朝廷定准自己为他们大摆庆功宴,给他封官,给将军进职,还能为他们拨款派人,送去九天国寻人。书生也是喜难自胜,不住为官员和随从们劝酒,众皆尽欢,仿若已是得偿所愿。 ……只是朝廷的所愿,到底不是他的所愿。 那官员许是贪杯,自己提来的佳酿,大半都进了自己人腹中,喝得酩酊大醉。书生反倒清醒许多,张罗着送几人回府。醉醺醺的官员拍着他的肩,大谈往后前程,听那口吻,似是朝廷不顾书生前次推辞,早有决定,一旦书生中举便委以重任。书生正苦笑不迭,却猝不及防听官员道: “老弟,你……嗝,听本官一劝!莫再操心那将军,他是回不来啦!你痛痛快快享那功名利禄,岂不美哉,哈哈!到时候,别忘了本官提携之恩……” 五更天的微薄凉意里,书生狠狠打了个寒噤。 “阁下这是何意——回不来,此话怎讲?莫非他已……” “什么莫什么非的!战、战死沙场,还有个好声名!”官员把手一挥,打着酒嗝笑得咳嗽连连,眼泪都呛了出来,“回不来啦,那儿的反贼是好打,可谁知道呢?他平乱轻易,那必是与反贼早便沆瀣一气,要骗朝廷放他出海,带回私兵!你呢,到时候……你功名在身,高官厚禄,你说他怎么想?好你个酸儒,卖了老友,换的好前程!可要当心,保不齐以后升官发财,还有人要在背后这么说酸话的!” 书生浑浑噩噩,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还能将这一行人送回府邸,如何还找得到回自家的路,如何连夜收拾行囊,远赴将军征战的异乡。科举,他是不去考了,他怎能让这双手沾了友人的血,去博取功名?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在尘埃落定前寻到友人,送出警告。 可战乱里的城池哪能轻易放人出入,他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也无法只身杀进战阵。他在城外徘徊,那年的金榜放了,他也无心留意;为保手里一口粮,与流民撕扯得鼻青脸肿;数次被当作奸细,喝问踢打,直到守城人都认住了他的面孔。 直到一日城门大开,硝烟散尽,官吏登上城头,大声宣布土地被收复。一支疲惫的队伍步履匆匆,恰好经过他守候的路。 这队伍里,有熟人,不是将军,是他们曾经的战友。那人认出了他,喝止了将他与其他蜂拥乞讨的流民一道驱赶的兵卒,领他到队伍中央。 他看到一张破烂的、血迹斑驳的布单,盖着生息全无的躯体。 将军他还…… 书生没有勇气再让自己问下去。 毕竟是刀兵无眼,沙场厮杀,只要一招不慎,就能赔进性命。书生如遭雷轰,与诸人一道将友人送至邻近城邦,自己回到京城。正是心如死灰,却在几日后接到了战友的消息。 他说,将军当日还有一口气,只是生死未可知,怕书生大悲大喜,于己身有害;如今在一番救治后,将军已由京城良医救回一条老命。书生重新燃起希望来,他虽是险些酿成大错,却终究有机会弥补。他重振旗鼓,等待着友人,准备着下一年会试。他如今人微言轻,可若是有权位,想来也能出更多力,他们也不会这么任人拿捏。 他又一次失算了。 等不到了——他们等不到了。书生终究未等来友人,将军也未等来转机。 京城是吃人的地方,一个人莫说是生,就连死也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既然早已决意把将军打作叛逆,朝廷怎么会允许他作为忠义之士去死。将军被救了回来,不久便锒铛入狱,早便准备好的莫须有罪名一个个套上,一条条都是绞索,终将他闷死在深狱之中。 将军甚至不知早就有阴谋在等待,不知将他劝上战场的友人是受人挑唆,不知友人有多懊悔愧怍。也许他死前最后的念头是,他再也不能去接自己女儿回家了。 书生亦是没能做到。朝廷怎么会把他放去他战死的故友“蓄养私兵”的地方呢?他托了无数人打探,也终究没有结果。他知世间有玄妙之事,挂心故人来生,为此也走访了能人异士,有话语含混,欺世盗名之辈,也有的,身怀真才实学,却算不出天机。 有真本事的人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做丹宁的道人。道人为他算了一卦,对将军的女儿,他算得很快,告知书生那孩子已不复人间;对将军,道人算了很久,又对着结果凝眉沉吟许久,方才斟字酌句,与书生说道: “此人生前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心怀百姓,善举甚多;未有儿女,然则抚养孤女,视若己出,亲情善心两全。更兼其女身怀福报,曾救一地之民,此乃行善之果,理应福泽亲辈。只是……他本有杀业在手,又添执念过重,冤结加身,最后是牢狱之灾,横死之命,至死,也执念不减。他有福缘,不该投生别道;杀怨执念,又阻碍他再世为人。恕贫道算不出他此时身在何处,又是何等面目,只恐怕此人并未投胎……却化作了非人之物。” 书生铭记在心。 也许是终于在人间没有需要牵挂之事,在七月的某日,天明时分,有人在一条河中捞出了他的尸体。想来是深夜投的河罢。邻里都议论纷纷,可惜了好一位文人,错过了一年会试,今年会试在即,他也无缘去得了呢。 就这样,书生含着深深的悔恨迎来生命的结束,终于来到那位大人面前。他提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愿,他要做六道无常,借阅生死簿,用往后的无尽光阴,寻找自己的故友。 找他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可他至少该向他道出自己刻骨的歉意,他对不起将军,无论将军如今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合该知道。即便会因此断了早就不复的情谊,怨气横生,对他刀兵相向,也是他应得的。 那位大人答应了,条件是他会忘却关于将军的一切。 自此,人间少了一个书生,多了一位六道无常。 夕书文相·凉月君。 他走了很多地方,读了许多记载,其中也许有他的友人,他却无从得知。凉月君在生死簿上没有发现,为鉴世间妖魔,他更是亲手创作了万鬼志,一部记载所有属于死物的妖魔鬼怪记忆的奇书。他拿着万鬼志查了数百年,找了数百年。 大约四五百年过去,一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万鬼志竟是遗失了。为了寻回它,凉月君也曾试着找人相助。最终他拜托的,是当年的道人创立的门派,在那时的一位后辈,那便是如今的凛天师。凛天师与友人们多方寻觅,最终找到的真相,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偷万鬼志的,是另一位六道无常,当初的柳酣雪解·如月君。她这样做,是受了一位妖怪的委托。 那位妖怪名作荒骷髅——骸将军。 骸将军,就是当年他的故友,君大将。在生前的最后时光里,他零散地知悉、拼凑出了真相,他不怨自己的友人,也知道友人必然是无心之失,会抱有怎样的歉意。后来的荒骷髅,也知道了凉月君的故事,忧心于固执单纯的故友,他所创造的万鬼志,其中蕴含的好处与驱使人逐利所能带来的恐怖,必定会远超出凉月君最初的本意。他想劝说自己的友人放下,也放弃这危险之物。 可他执念深重化身妖异,身为妖异的一些本能,是不受控制的。当他再度与苦苦寻觅自己的、认不出自己的友人碰面,他本想说出真相与劝解,却被横死的怨念所控,不可自抑地攻向故人。凉月君生前死后都不过书生,哪里能抵挡。好在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六道无常。 神无君护了凉月君周全,制服了荒骷髅,却并未将他杀死。凉月君已经忘了,但神无君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正是与将军女儿一道前往九天国的战友,与将军也曾结下并肩作战的情谊。 此情此景,他为之嗟叹,却无可奈何。 与生前将军相识的,不止这一位走无常。在荒骷髅被封印后,如月君曾在学习与亡人沼封印同源的咒术时,解开了封印的一层。她真正的想法已无从得知,可供推断的证据大约是,她是在听闻荒骷髅也许会不可自控地对与他生前相关之人出手后,才去那里解开的封印;她也早便透露过,作为走无常的生命,对她而言实在漫长得难耐了。 不管她是否怀着求死之心,荒骷髅都没有对她出手。她与他的死并无关联,没有触动他本能的怨恨。相反,他极为清醒,向她阐述了自己的担忧,也提出了诉求。他希望在友人酿下大错前,将危险的万鬼志取走……希望友人放下心结,不要再执着于无解的寻觅。 纵是数百年的呕心沥血,他们终究不能再见。两位老友之间的故事,如时光之流的河沙,早该沉淀下去,如同落定之尘埃。 如月君答应了。在亡人沼,她向追寻其它线索来到此地的几个人类,讲述了这个故事。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位,还是当年丹宁所立门派凛霄观的弟子。万鬼志终究没有回到凉月君手里,但凡知道此事的人都希望他能逐渐淡忘这本书、这件事,让几百年的执念消散了结。 世事总不遂人愿。 第六十一回:事在萧墙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一回:事在萧墙睦月君没有带他们走很久,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但在这些天中,几人已经穿越了大大小小数个灵脉,环境与气温的变化甚至让叶聆鹓得了伤寒。所幸并不严重,当天去抓了药就喝好了。此外,睦月君还在药房抓了些别的药,煎好后灌进一节竹筒,并往里面塞了几条薄薄的纱布,不知是要做什么。之后,他们继续上路。睦月君还说,若不是黄泉铃的力量不足以庇护所有人穿越六道灵脉,到达那里,不过是一天之内的事。 直到到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天,睦月君才告诉他们,那地方对常人而言,颇为凶险。他晾干了泡足了药的纱巾,分发给他们,说那个地方遍布可怕的瘴气,必须要经过净化才能吸进肚里。不然,人们很快就会被这瘴气剥夺活力,逐渐麻痹、虚弱,直到失去生命。而且在那个地方,不论多么强大的妖怪都无法使用法术。毕竟,那是一处由多人构筑的强大结界。 “亡人沼?” 听他说罢,寒觞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你知道?” “是……我听说过。那里有一座巨大的荒骷髅在镇守。” “嗯。与其说是镇守,封印二字来的更为贴切。若是你们担心自己不具备进入那里的实力,现在暂且躲避一阵,待阿辙回来也可以。” 除了瘴气,这对聆鹓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寒觞也毫无惧色。走到这里,他们都不会就这样轻易退出。尤其寒觞还被睦月君告知,那里和他要去的目的地——蚀光阙很近,他怎么能做出抛下友人自己躲清闲,还承他人之情的事呢?而叶聆鹓似乎只需要面对瘴气这个问题,睦月君甚至直接给出了破解方法。如此看来,他们更不该走。 一路上,谢辙也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尽管他对睦月君让自己做的事一无所知,但他从小到大都是相信他的。自幼母亲也教导自己,青阳初空·睦月君,可是他谢家的大恩人。大恩人说什么,你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去做,这才称得上仁义。不过现在,谢辙这么做可不仅仅出于所谓仁义。 终于,他们在灵脉的某处停下。漆黑一片的前路便是灵脉的尽头了,它没有出口。其他人正心生疑惑,只见睦月君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忽然将锡杖往地上一敲。在回荡着的金属的嗡鸣声中,地面绽开一道强烈的白光,伴随着裂纹的扩散而上溢。他们不约而同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唯有睦月君面不改色地直面一切。直到光芒暗淡些时,三人都闻到一股清清淡淡却沁人心脾的芬芳。这似是花香,但……并非是属于冬这个季节。 他们看到了一道奇异的门。 不……它不像是门,而更像偏东方地带的神社中,名为鸟居的室外拱门。不过只是外形相似,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但颜色就完全不同了。虽然鸟居也象征着神社中踏入某种“特别的世界”的门,不过它们的柱子都挺拔、笔直,而且是朱红色的。这里的“鸟居”是两棵树——很大的树。但看上面密布的花儿,不难判断出它们是樱树与桃树。 它们没有落叶,只有繁花灼灼盛开。两棵树伸展出较长的枝条连接在一起,如紧紧相握的手,中央的花缤纷而绚烂。这门令他们感到一种非常特别的生命力,不止是冬天开花这样简单的。落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却没有洒在地上,而是无声地消失了,像是去往另一个世界。不论这些美丽的粉白花瓣如何挥洒,它们都源源不断,仿佛在树上看不到的地方还开着无穷无尽的花。这股素雅的芳香也一刻都不曾减淡,更令人心神迷醉。 “你们做好准备了么?”睦月君这样问,“跨过这道门,就要戴好那纱巾,一刻也不能摘下;跨过这道门,什么妖术法术阴阳术,都不再会起作用,遇到危险只能凭武力解决问题;跨过这道门,将会去往一个不属于生,也不属于死的地界。” 面对这些问题,三人当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真正要进入那里之前,未免觉得有些紧张。在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寒觞率先走向鸟居,谢辙紧随其后。他们在穿过那道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不论在门前还是绕到门后,都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叶聆鹓看了看睦月君,但生怕他又做出规劝自己的话,让自己心态动摇,便立刻去追自己的朋友了。 这果真是一处特别的地方——所谓的死生之地。亡人沼如睦月君所言,四处都弥漫着浓郁的瘴气,即使这里看上去没有什么死去的动物与植物。一进去,寒觞便牵着聆鹓,像抓着自己的妹妹一样不敢松开。那时谢辙回头确认了一眼情况,看到寒觞已在上心,便稍微专注起眼前的路了。毕竟睦月君交给他的这个任务,姑且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睦月君说,那扇“活门”召唤时,已经是距离亡人沼中心很近的位置了,所以距离最终的地点不会太远。因此,他们也不确定,这亡人沼的天是不是一直这样昏暗,瘴气一直这样浓郁,沼泽也一直都这样死寂。 “万万不得掉以轻心。”睦月君提醒他们,“看好身上的五行之物。在这里,不论什么不小心掉到那些沼泽里,都容易引起杀身之祸。别看当下风平浪静,骸将军收留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士兵的亡魂,就潜伏在这千百处泥沼之中。” 原本放松些了的叶聆鹓不得不再度绷紧神经,寒觞感到她的手腕又攥得狠些。 睦月君终于停下来了。在这里,瘴气似乎变得更加浓厚,连空气的颜色都浑浊起来。走在最前面跟着他的谢辙也停下来。因为在前方,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不确定睦月君止步于此,是因为到了地方,还是因为那个人影。 “……有人?是散兵,还是骸将军?” 寒觞从他身后探过头,也看到了那个影子。若不是因为口鼻被纱巾遮住,瘴气也对风的气息产生影响,他一定老早就嗅出了那多余的、站在前方的人。他们都将目光投向睦月君,只见他神色泰然,全无惧意,甚至像早就猜到那人的造访一样。 “你也来了。”睦月君道。 “正在等你。” 这是陌生的男声,低沉好听,但分辨不出年龄。只见那身影靠近了些,步伐很慢,但很稳,而且没有一点声音。他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戴着帷帽,黑色帘纱微微颤动。他的身形似还勾勒出身后负着的一对双刀。 现在,他将刀抽出来,拿在手中。金属摩擦声在亡人沼扩散而去,听着让人心里发毛。 “神无君,你这是何意?” 睦月君还是礼貌地问,但此话一出,三人心里一惊,愣在那儿,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这就是传说中在古南国歼灭诸神的那位六道无常吗?他怎么也…… “我知道你会来。”帷帽的轮廓微微转向他身边的人,“还有你的小友们。” “你也知道我为何而来。”睦月君的语气还是那样缓慢而温厚,“我来请骸将军随我走,投身轮回之流。现如今,凭借它指挥手下阴兵的出色表现,下一世定能转生为人。那位大人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为此而来。” “不行。”神无君的两个字干干脆脆。 谢辙他们有些茫然,更多的是讶异。他们面面厮觑,没有说话,却进行了一种无声的交流。神无君不是一位君子,一位侠士吗?否则他当年又为何征战恶神,庇佑百姓,得到当今作为黄泉十二月之一的赏赐,使得生命得以延续呢?他为什么要阻挠睦月君,不让他做这么一件正确的好事?他不是……知道荒骷髅的事吗? “您若是阴阳往涧·神无君大人,便一定清楚骸将军的过往。我不明白,您为何……” 谢辙向来有话便说,这直率的一点不知是好是坏。至少在神无君面前…… “闭嘴。”神无君言简意赅,“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他撩开眼前帷帽的黑纱,一对黑白倒错的可怕瞳眸瞪视着谢辙。谢辙心里确实犯怵,尽管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种不怒自威的眼神就是那样凌冽,让你不由得心生畏惧。 睦月君将锡杖略微向后一寸,示意他们先不要说话,自己来应对这个挡在面前的不速之客。他的语气依旧温和,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你一定知道的,骸将军的友人功德圆满,此世仍转生为人,尚行走在这大好人间。骸将军若现在离开,还有望与昔日故友以人类的身份重新团聚。” “……老家伙,你说这番话,是想感动谁?” 神无君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在笑,但嘴角一动不动。他定然是在嘲讽些什么了,这让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我不懂你的意思,孩子。” 谢辙听了心里直犯怵。于情于理,睦月君的辈分绝对远远胜于神无君。虽然功绩上,没有值得相互比较的地方,至少单说年龄,睦月君就比神无君多了一半。看来这人脾气不是很好,也不太懂得——或不愿意尊重长辈。至少现在所有人都很明确的是,他生气了。 “你懂,懂得不能再懂。”神无君向前两步,“夕书文相还是六道无常的时候,在人间奔波,数次往返穿越这亡人沼。他与骸将军,也是‘从未见过’的。即使最初的真正的那个本尊几番相遇,也不曾相识,难道一无所知的空白如纸的两个灵魂在几经轮回后相遇,还能有更多意义吗?何况红尘之大,他们几乎不可能相遇。收起您的说辞吧,虽然我不觉得假,但也不觉得有多真诚。做这些多余的事,不过像那时让青女转世一样,是无常鬼们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么做既不能让未来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过去的一丝一毫。放弃吧,别白费力气,你只能感动自己。” “如你所言,但我不认为这毫无意义。”睦月君并未因这番过激的话生气,“我此行只为了却因果。我自是相信,有缘有分,万象皆真。何况……这不是你阻拦在这里的理由。” “我有充分的理由。”神无君挥刀的时候,空气都发出嘶鸣。 “不,孩子,我了解你。这番话的确令你有充分的理由,但并非你站在此地的原因。” 神无君不再回答他了。他只是举起刀,缓缓将刀尖对准了谢辙。谢辙睁大眼睛,不知自己光是站在旁边,哪里碍他的眼了。 “你腰间那把白铜剑鞘,装的可是六道神兵,风云斩?” “是……” “拔剑,和我打。我要看看,‘天道’让青阳初空,为我找来一个怎样的对手。” “唔,我——” “拔剑。” 第六十二回:事无常师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二回:事无常师谢辙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些,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睦月君,似是在求助。睦月君只是轻轻摇头,又伸出手,做了一个像是“请”一样的动作。看样子,他可并不打算替自己解围,甚至还想让自己上去挨几刀。谢辙又看了眼旁边的两位友人,他们都眉头紧锁,面露忧虑。是啊,要与这位和“神”抗争过的无常鬼过招,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这态度,也不像是手下会留分寸的样子。 没办法了。谢辙轻叹一声,面前的纱巾被这股气息小小地掀了一下。他沉住气,缓缓地将这把所谓的神兵从腰间抽出来。这刀鞘边缘的缝隙上,武器商为它在一侧做了可以用于磨刀的部分,这样每次抽刀时,稍加用力,它就会显得比入鞘时更加锋利。 轻巧的剑面明晃晃的,镜子一样。他调整重心,脑袋里极尽所能地挖掘着剑术的知识。他练过剑,也有些小小的天赋,但相较于那些专业的剑客还要差点。在神无君面前,他所掌握的那些恐怕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比起祈祷神无君别太认真,还不如乞求自己比平时能发挥得更好些吧。 神无君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他迎面提刀而上,身体前倾,两柄刀的重量将他的手臂向后拽着,却在抡起刀时借力,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基本的预判,谢辙做到了,他抬剑挡在面前的瞬间便迎上了对方的猛攻。这一记十分沉重,震得他小臂都在发麻,相等的重量若是普通的剑在此刻一定会断成三截。而且谢辙能感觉到,这一黑一白两面刀刃是同时劈下来的,非常精准,即使自己拿剑与对方持刀的两边距离仍有差距,但神无君所做出的判断精确无比。虽然在这次攻击上没有太大作用,不过这显然是某种示威。 重心转移,斜身撤步,借力错剑,一气呵成。双刀的力量被谢辙引到一旁,费了些功夫才能化解。但对方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再次攻来,这次是从上下不同的角度。还是那句话——普通的剑一定会断,但风云斩没有。它虽然很轻,却不脆,韧性简直强得离谱,连谢辙也有些意想不到。可惜即便再好的刀剑,在当下谢辙的手中都难有用武之地,神无君步步紧逼,一招一式都是一股要致人于死地的架势。谢辙节节后退,数次都险些将自己搞到沼泽地里去。他毫无还手的机会,只是不断被动防御着。即使只是现在这个程度,此刻的他依然汗流浃背,比起疲劳,更多的是求生本能的恐惧。他的余光看到那两位友人数次想上前说些什么,都被睦月君委婉地制止了。这是唱哪出?若是要借此教育他江湖究竟有多残酷,那在很久前自己就领悟得清清楚楚了。 “反应太慢。” 谢辙完全无法跟上神无君的动作,该说这位使刀的前辈实在太过认真。在不知第几十回合后,谢辙的气息已经乱了。他已暴露了致命的弱点,因为这无异于将自己的每一根血管展开暴露在敌人面前,告诉对方其中每一处缺陷。可神无君怎么会是敌人呢?他想不通,更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别分心。” 又是一刀猛击。他勉强挡下,剑刃险些刺破自己的额头。神无君是如何“气定神闲”到还有机会对他加以指责的?自己的剑术难道只剩这些保命的伎俩吗?谢辙当真怀疑这俩人是诚心来让自己受挫的。说起来,他们和睦月君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不能再思考下去了,神无君不会给他那个时间。自己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接下来他必须将注意力更加集中,以弥补体能上的不足。 但渐渐地,谢辙隐约发现了一些规律。 与其说神无君以他作为对手……不如说是在针对这把剑。神无君是认真的,如果可以,他早在一刻钟前就能彻底解除自己的武装,甚至刚开打时三招两式就能让自己一命呜呼。他做得到,甚至谢辙是能稍作抵抗的,更多的人在这样的刀法下绝无胜算。两人在这亡人沼内不能使用任何法术,这是场纯粹力量与技法的比拼。不知神无君的法术造诣如何,反正谢辙估摸着就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在拖延死亡的时间而已。但他没有死——直到现在也没有,所以即便神无君的刀这么不长眼睛,他的目的也并不是要谢辙的命。否则凭谢辙的能力,也无法次次都能准确预判到神无君的落刀点。直到现在,都不是谢辙在简单地防守,而是神无君在不断进攻这把剑本身……并非剑的持有者。 为了证实这一点,谢辙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在神无君两次攻击的间隙,忽然把剑甩向外侧。神无君不愧在修罗场久经历练,他在须臾间便调转刀刃的方向,劈向了外侧的剑身,就好像他眼中只看得到剑,看不到人一样。他的力量没有丝毫削弱,风云斩竟轻易被他打飞了出去。在剑脱手的一刹那,谢辙感到惊异,他确实低估了这一击的力量,自己也没能调整好最佳的应对姿势。 没有更多时间给他后悔,谢辙紧盯着剑飞出去的方向,那是一片沼泽地。风云斩是兵器,而兵器自然是“金”。别说剑的价值,光这玩意若是被亡人沼接纳,不知要引起怎样的变故。可就在这时,风云斩转了几圈后并未下落,而是在空中转过一道弧,远远地朝着自己飞了回来。谢辙立刻抬手,凭借极佳的眼力和手速在飞刃中接住剑柄。武器重新回到他的手里,再转过头来,神无君并未接着这个空档乘胜追击。 他在观察他们——观察谢辙,和谢辙的刀。 神无君停手了。 他将刀收到背后的一刻,谢辙彻底放弃了对气息的控制,隔着纱巾,他大口地在亡人沼的瘴气中喘着气儿。布料上淡淡的药香在此刻变得浓郁,充斥鼻腔,苦涩中透着安心。聆鹓迈步冲上前来替他顺气。神无君不再搭理他们,而是看向了睦月君。 “如你所见,”后者平静地说道,“这就是风云斩的选择。或说……伏松风待的选择。和你一样,这柄剑与他产生了共鸣。” “不一样。”神无君当即反驳,“风云斩里不可能淬着他的血,前世也不可能。” “我自然知道。我只是说,这便是山海手中那柄断尘寰做出的决定,绝无差错。其他的刀剑流落何处都没有关系,只有风云斩的去向至关重要。” “这小子太弱。” “他的力量只是被隐藏起来了,你看不到。” 谢辙没力气听他们对峙,而且他也没觉得神无君说错了。寒觞倒是皱起眉,觉得这话对他来讲,实在太过苛责。叶聆鹓是他们之中最不服气的: “你们究竟要让他干什么?阿辙又不是剑客出身,怎么懂那么多?再说了,人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为何非揪着这点不放呢?他在很多地方都比普通人好一些,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要强人所难?” “在很多地方都好一些,就是在很多地方都不够精。” 神无君瞥了她一眼,心里正说这是哪儿来的丫头。但忽然,他那黑白颠倒的可怕的眼死死锁在叶聆鹓身上,让她心里有点虚了。 “怎、怎么?我又没骂你,为什么瞪我……” “你衣服里揣着什么?” 叶聆鹓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只是有些惊讶,他竟然发现了自己藏在身上的那枚埙。不等她说话,睦月君便替她回答: “你再清楚不过,那是数百年前遗落的法器。” “在她身上?”神无君的表情有些复杂。 “不论在谁身上,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流落在人间的东西,便是人人都有可能得到的。好了,请不要再纠结于这些法器,现在你能让开道路,让我们为骸将军送行了么?” 此时,神无君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虽然他的眉眼间还有那种严肃的意思,但相较之前语气已经温和了一点。 “如你所说,我诚然不是因为那种简单的理由站在这里。实际上留在此地,也是骸将军自己的意思。我没有理由不去帮助故友的父亲。” 睦月君没有说话,但另外三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诧异。怎么会呢?按照睦月君所讲的故事,摆脱封印,离开这死生之地的禁锢,不应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吗? “他虽被封印于此,但他的意志仍能穿越广袤的大陆,指挥阴兵四处征伐。何况时常有六道无常途经此地,带着各式各样的消息,他定是有所耳闻的。他知道,当自己离开这里之后,这巨大结界的创始人们——殁影阁,是不会闲置此地白白浪费的。殁影阁的主人是谁?郁雨鸣蜩。她的立场站在哪方?红玄长夜。长夜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他一直都在做些什么勾当,你难道不知道?他究竟配不配担当朽月君的名号,你难道不明白?” 睦月君收起了那温厚的微笑,难得严肃了起来。 “……配不配,终归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要那位大人定夺。的确,近来关乎十恶使徒的消息似乎都和他逃不了干系。既然那位大人不觉得是个问题,那就不是个问题;既然那位大人没有过问,那就不需要我们追问;既然那位大人不打算说些什么,那我们也不必揣测。” “你这番话,是想反过来质疑我的立场,质疑我的忠诚?” “我没有那个意思。但……伏松风待对于红玄青女是怎样的感情,你我再清楚不过。既然是他做出指引,让这孩子走这条路,想必有他的道理。至少,他对现在这位朽月君的意见可不比你们要小,甚至他更有发言权才对。” “剑灵罢了,当真算得上是他的意思?” “花自开,水自流;鹤亦败道,无为而无不为。” 三人都没听懂睦月君那番话的意思,他们只知道,神无君在片刻的沉思之后无声离去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第六十三回:事往日迁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三回:事往日迁卯时三刻。 睁开眼,比平时晚起了一刻,似是有些懈怠了。许是近两日太劳累,歇得也晚,但这对他来说并不能构成一个晚起的理由。冬日的天还黑着,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检查弓箭,再打磨一遍柴刀,清洗昨夜浸泡的衣服。他没点灯,太浪费,而且做这些事他早已轻车熟路,对任何东西放在任何地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清洗衣服,但那时天已经蒙蒙亮。昨天的兽血沾在上面,回去的时候已经干透了,要泡一阵才能揉掉。他也可以稍微磨蹭一点,看看话本,发发呆什么的,把衣服洗完再睡。但那样的话,第二天按时起床就会睡得少些,他不喜欢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把衣服挂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迎着初阳,他看到麻布衣裳的左边角破了个洞,不大不小,回头得补,先记下了。收拾好所有今天出门要带的东西,包括昨夜包好的干粮,今天至少要再砍满满一筐柴火才行。今年,这座山的冬天比往常冷,他必须多做准备。本来是打算买炭的,但在原本计划好采购的时日,山下那位卖炭翁病倒了,没来得及。看来有时候即使自己将时间规划得很清晰,赶不上别人突发的变故也是无可奈何的。他预备买炭的时候不算太晚,但谁知卖炭翁一病不起,看来盘算好容错的空间还是不够,以后在这种必备的事物上必须要多做考虑。 一般的事也就罢了,像这样生活中重要的部分出了差错,就会耽误他更多。原本今天可以稍微悠闲一些。但影响也不算太大,毕竟自己为之后的日子留出富裕宽松的部分,就是用来弥补之前的失误。不过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他总在提醒自己。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因为一时疏忽而导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过于忙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午时四刻。 目标完成了一大半,还差一些,该吃点东西了。他拿出干粮,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在夏天,湍急的水流会没过他坐着的这个位置,但冬天不会。因为今年冷,这条河暂时断流了。河床的最中心显露出些许潮湿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水流。他知道会有这种事,所以带了竹筒自制的简易杯子。水很凉,估计到了过年那阵子就要冻成冰疙瘩了。不过,到那时自己也不需要提着竹杯在山上忙前忙后。 对了,年前要再检查一下屋子,看看哪里还需要修补。这是很老很老的石头房子,但很坚固,除了石块连接处的泥时常会脱落,要不断地填补。这泥也有讲究,石灰、沙子、黄黏土各有比例,一点也不能错。这屋子和教他盖屋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他的知识流传下来,且不仅只有这些。那人还告诉过他,往砖石里加糯米浆能变得坚固异常。有很长一段城墙就是用这样的材料盖的。他寻思着,上哪儿找这么多糯米来?不知那些粮食够吃多久。但既然是城墙,好歹安全上的收益应该也能抵上。 他站起身,吃饱喝足就站起来拍拍衣服,去背一旁的柴筐。有些白色饼渣掉下去,眼尖的他注意到了。他想起来,那个人肯定会将自己指责一通,因为任何能吃的东西——哪怕一个油点,只要还没干他都要伸一根指头出来抹掉,再把手塞进嘴里刮一圈。这实在有些不太雅观,而且他们的日子还没到那么过不去的地步。可这人就是很节省,还要教育自己节省。他背起筐,思考了一下,觉得也罢……留给鸟雀蚂蚁也是好事。但他没走几步,转念又一想,这季节哪儿来的虫鸟?果然还是浪费了。于是这点饼渣就落在他心里,成了抖不掉的结。 申时整。 他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比预想的时间早半个时辰。他以为这一带的枯枝都砍完了,没想到不久前有棵小树死了,水分蒸发殆尽,他捡了便宜。刚好,他拿起斧头将比较宽大的部分劈开,码好,与其他枝条一起悉数码在老地方。昨天抓到的狍子已经剥了皮,这时候拿到山下卖,还能卖出价钱吗?若是早点抓到它,就能和之前的一批兔皮一起背下山卖,现在单单为它跑一趟好像不划算。要不自己留下来做个什么得了…… 既然时间比较宽裕,正好检查下房子。房子不大,但安全又保暖。屋后围着一个后院,还挺大,里面的土壤比山上的肥沃太多,是那人用心弄了很久的。光是把这一带的碎石拉出去就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更别说怎么把它们挖出来了。那个人生前喜欢在这儿种点瓜果蔬菜什么的。他对自己说过,人光吃肉也不好,长不高,而且容易得病。自己还小的时候,以为他嫌自己太能吃肉,怕养不起,后来发现确实有道理。但……他自己不太会种东西,什么都养不活,种一个死一个。当时那人特意划出来一块地方,两人种的东西一样,平时浇水施肥也都是一起,结果就是养得没那人好,他干脆不再管。 肥硕的蔬果总是迎来山上枯瘦的动物,大一点儿的能设下陷阱。天还没亮时,若听到动物的惨叫声,两人能当即从床上弹起来。再小的就太灵活,不好找更不好抓,还破坏植物的根,着实可恨。那个人教自己用石灰、油之类的东西来防它们。 现在人已经死了,这地自然也荒废了。这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上一年开春,地里长了一丛茂密的小黄花,从屋里望出去金灿灿的,看着舒心。其他枯死的东西都与茂密的杂草被他一并拔除,但留下了这些花。没什么特殊的香味,只是简单地好看。他叫不上名字,在山上也不多见。想起来的时候,他就浇浇水。花儿很顽强,一朵接一朵地败,又一朵接一朵地开。直到深秋它们才变成一团枯草,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踪迹了,也不知来年春天还会不会出现。 酉时一刻。 他给锅上煮了点粥,备了点腌咸菜切碎。他本想弄点肉沫进去,但放弃了,今天想开荤的欲望不是特别强烈,留给想吃的时候多吃些。他离开灶边继续打扫,反正他总能在最恰当的那个时机回来熄火,粥总是煮得最好。他也从来不会忘记锅上烧着东西,但那个人……越老越会犯这样的错。有一次自己不在家,这老家伙果然忘了,险些把房给点了,幸亏自己及时赶回家。那天他急得将老家伙痛斥一通,谁知老人家还委屈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看着眼下满头灰白,忽然感觉喉咙哽住,觉得自己是在苛责了。他只是不敢相信,这个人老得比自己预想的太快。记忆中,他依然是那个头发乌黑,目光炯炯,意气风发的猎人。若没人问,谁知道他已年过半百了呢。 那天后,他再不许老猎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动火。还好老家伙脑子清醒,能记住这茬。 他给柜子上擦了灰。这柜子也是老猎人自己做的,特别耐用,几十年了一点都没变形。他的目光落在第二层的抽屉上,犹豫了一下,拉开,拿出一个盒子。这盒子里收拾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比如针线、几枚珠子、一些颜色好看的石头、两个断了绳的坠子,还有…… 一枚玉质的平安扣。 简单打磨的圆形玉石,一截拇指指节长,没有任何花哨纹络。边缘薄些,中央有个米粒长的小圆孔,穿着根普通的绳儿。玉应当是好玉,水色饱满圆润,被人养过似的,半环是半透的白,半环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翠色。他说不上更多名堂,只依稀知道翡翠里有一种叫白底青的,这玉瞧着像是那回事。 这平安扣看着值钱。他不懂这些,也不知道它从哪儿来。绝不会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没谁给他留纪念礼,若是捡到的铁定换了米面,更不可能往回买。很多年前的某天起——甚至可能是十年前,他自己就在家中发现了这枚玉石。近来小屋也没招待过旅人,不会是谁落下的。他本想去问,又担心老猎人以为自己是偷来的,揍他一顿——这事儿不是没发生过。犹豫间,他被喊去干活,随便收拾起来。后来,他也没再翻找过,老猎人也没提起,兴许是没注意到。这块平安扣就放在这儿,直到他收拾遗物时,才重新在角落里发现。 他拎起黑绳,这块玉吊起来,微微转了一阵。中间的洞对准他停下来,像一只眼睛在审视他。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便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 饭后刷锅洗碗。水缸里的水用完了,他得在天黑下来前到河没断的地方打一桶回来。出门前他想了想,习惯性地背上了弓箭。 这个决定是对的。在他刚盛了水,直起腰时,看到河对岸有动物的影子。那大小,难不成是昨天跑了的那只狍子?他在瞬间做出判断,熟练地抽箭拉弦,将箭头瞄向那边。因为两岸距离并不短,不然河也干了。但这附近没有能过河的石头,盲目下去虽不怕腿冷,却怕水声吓走了它。所以,在此地放箭射中它再过去捡,是最好的方案。 还是有些远了。 天色已晚,他看不太清。那猎物还在原来的位置么?方才不再看到灌木摇晃,兴许没挪窝,应该也没注意到自己。必须一箭定成败,若没有击中,将它惊走就麻烦了。第二箭难说,虽是冬天,但邻水的对岸仍草木茂密,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 “你犹豫什么呢?” 唐突的人声令他一惊,手一松,箭发了出去。他射偏了,但也不能怪他,毕竟本就没有瞄准,恰起一阵冷风影响了箭道。那边的动物立刻发出一声惊叫,夺路而逃。 是个大家伙呢,放跑了。他眉头一皱,准备回过头,看看是谁大半夜跑到这等荒山野岭坏他好事。但是,偏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慑住了他,鬼压床般让他动弹不得。那阵凉风也成了阴风,令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寒气,这绝不是冬日此地该有的风向。这不对劲。 他闻到一阵花的芬芳,淡淡的,像是菊,又像莲。不论如何,都不该属于这个季节。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将一阵战栗扩散到全身。他试图挣扎却做不到,所幸似乎还能发声。比起恐惧,他更为愤怒。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激愤地质问道: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身后一阵轻笑过后,又传来一阵沉吟。 “我来做什么?当然是……” 他又靠近些,用烟杆抬自己的下颚,但还看不到脸。此刻,搭在肩上的手骤然收紧。 “——来帮你了。” 第六十四回:事核言直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四回:事核言直夜幕降临。晚风中,他只觉得怒火中烧。 不过,愤怒尚未完全占据自己的心。他尽可能劝自己冷静,暗自做着分析。这人什么来头?不如说,这种家伙……是人类吗?而且为什么自己不会动,是被施展了什么定身术吗?但好歹是允许他说话的,他想,对方至少还有沟通的意愿。或许直到从自己嘴里听到满意的话前,那家伙都不会将妖术解除。 “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来帮你的人啊。” 他又笑了,语调云淡风轻,以至于显得轻浮。说来,自己连这个人的性别也确定得勉强。对方的声音像是男声,但如果理解成有磁性的女声也不为过,客观地讲,姑且算得上好听。但不论这人什么声音什么面貌,冒犯并激怒自己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你给我定在这儿,说帮我?虽然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地方,更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地方。” “你可真是不坦诚啊。当你将‘帮不到你’这句话放在第一位时,你就暴露了。” 说罢,那个人松开了肩上的手,慢慢挪步到他的面前。他怔了一瞬,皱起眉,心情变得有点复杂,以至于先前的震怒都淡化了些。不仅是声音,这人的样貌也是似男非女的。或许真正的美丽总会模糊性别,不过尽管对方面庞尖削,还是有很多男性化的特质。他眼角上挑,右目下缀着泪痣,黑色柔顺的长发像燃烧殆尽的死灰,半点火星和反光都不曾看见。那一身明显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浴袍,也说不出是黑色的部分更多,还是赤色的比重更大。它们相互交融,在彼此的界限中渗透出诡异的纹路,像有生命一样。 他的瞳色是殷红的,夜色中像是在发光。与他的眼睛一样醒目的东西,该数他手上的那支白色的长烟杆了,正是刚才戳自己下颚的那件。看不出是玉石还是其他材质,但一定价格不菲。在这种季节这种时刻出没在这种地方的,想必定然是妖异了。 打起来有胜算吗? “毫无说服力。这就是你的诚意?” “嗯……怎么说呢?” 长发男子泰然自若地吸了口烟,轻轻吹到他脸上。虽然不是普通烟草那样难闻,但依然有些呛,而且他感到了微妙的侮辱。他皱起眉,险些骂出声来,对方却又抢先开口了: “我若是现在就解开束缚,你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左靴内侧抽出一把剥皮刀割断我的喉咙。那刀又亮又利,你昨天用完就重新打磨了。你身边每一件儿东西,包括你箭囊里的每一根箭,都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从箭头到箭羽,你要保证这些东西随时都是可以使用的最佳状态,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因为你自己的原因造成的损失。” 直到这时,一阵莫名的战栗才缓缓爬上他的脊椎。往年这时候,河边有这么冷吗? 紧接着,更加强烈的怒火掩盖了这些。 这妖怪一直在观察自己?从什么时候?仅凭他这三言两语就能说明太多问题。恐怕从很久之前,自己的行踪乃至一举一动都被这混账尽收眼底——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虽然不是刻意遮掩的隐私,但就这么被看得透透的,是个人都会情绪激动。他避世太久,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能这样激起他的怒火。不如说,很可能就是憋的时间太长,才会在这种时候愤慨异常。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厮到底什么来头?什么目的? “如果你是来激怒我的,你已经成功了。” “唉哟,那就更不能放开你了。我可是来帮你的,真是没礼貌。” “你口口声声说着帮我,现在只是在给我制造麻烦。我警告你——” 一瞬间,定身的妖术解除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整个人失去重心,差点摔在河边的石滩上。他立刻做好调整,电光火石间便抽出了靴侧的剥皮刀,如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 一刀迎面上前,力道和速度能砍断一棵碗口粗的树。但在清脆的“呯”声过后,他这招竟然被轻松拦下了——仅凭那支看上去一折就断的烟杆。而且,那男人是一只手稳稳地持着它的,自己却拼尽全力,连小臂都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 不可能……就凭这种半吊子的家伙?难道是自己因为情绪的原因影响发挥了么?开什么玩笑!他可一点也不想承认,他也不会凭这些就感到害怕,更不会退缩。一定是他又…… “是在怀疑我用妖术作弊吗?你还真不可爱啊。” “……” 想法被拿捏透了,这厮对自己的了解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手上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犹豫都可能被对方乘虚而入,招致更麻烦的追击。天太黑了,他只能就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眼前很小的范围,优势不大。他又用空着的手迅速顺出箭囊的箭,从下方去刺对方的腹部。可就在那一刻,他觉得左手的刀上虚了一下,却很快被之前的力量抵上。这男人竟然用快不可见的速度一转烟杆,将攻来的箭头打飞了出去。箭头摔进水里,噗通一声,断裂的木棍停留在他腰前的两寸。他深吸了口气,发觉这妖怪对自己的了解程度比他想的更可怕。按照惯性,这木棍至少是能刺中他的,虽然不一定会造成多严重的伤害。但他自己在出击前都会控制力道的,凶器没入敌人多深,刺到什么地方,他要求自己心中有数。 “真是容易动怒啊,尹归鸿。” 在听到后三个字时,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阵。随后,他攥着断箭的手握得更紧,改为一记上勾拳直中目标。但他只打到一团空气,连左手刀下的力道也突兀地消失了。眼前一阵光亮,人影化作火焰的虚像,转瞬即逝。他用力将木棍摔到地上,环顾左右,一腔怒火无处宣泄。那妖怪不知去向了,可他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清晰地流入他的耳中。 “又生气了?唉,真是没办法。不过,你合格了。” “给老子滚出来!”他多想破口大骂,但愣是将更多脏话压在嘴中,“你姓甚名谁,意欲何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给我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尹归鸿……唉,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名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少他妈多管闲事!” “确实,这是你的家事来着。”那声音笑了笑,“呵呵呵,自从被那位老家伙收养,的确也就不再需要这个名字了。你大概没什么印象了,就由我来提醒一下:在他问你的名字时,听到回答后,确乎是怔了一下。沉默半晌后,他告诉你,从此把这名字忘了便是,反正你也不再需要了。十几年来,他的确没再叫过你的名字,不过很公平,你也没叫过他的。因为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你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个猎人。” 他知道太多了。不过,尹归鸿的记忆的确慢慢苏醒。他隐约想起来,在报出姓名后,那老猎人是没说什么,只不过将他的姓重新念叨了两遍:尹……然后,他问自己从哪儿来,又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摇了摇头。之后便与那男人说的一模一样。的确,他要承认自己的记忆还没有好到过去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自己多大来着?满十岁了么? 印象最深的不是这部分,是更早前的一些事。 “你比那时候强了不少。”尹归鸿还是无法确定这声音的源头,“不如说,强了太多。毕竟你被捡回去的时候,差点连左腿都没保住。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说话也困难,谁见了你都不觉得是能活过第二天的样子。该说,那老猎人还真是妙手回春。他既是个猎人,又是个郎中;既是个瓦工,又是个木匠;既是个渔夫,又是个菜农。对人类来说,他很厉害,而且算是你再生父母。可惜某个雨天,他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下去,差点把命丢了。打他第二天被你找到,背回家去,就算恢复得再好,身手和脑子都不及从前了。他本来能活得更久,对吧?啧啧,真是天不遂人愿啊……哎,你被捡回去那天也下着大雨,可真巧啊,是不是?” 说到这儿,尹归鸿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家伙的情报量真是不得了。不过这么想来,他恐怕从很早前就对自己十分了解,此次现身也是有备而来。对方知道的事,还有体术、妖术,暂时都凌驾于自己之上。他虽然还很生气,但又不傻,不可能和自己没有胜算的家伙作对。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最不宜在当前做出的举动,是大忌。 这男人说的不错,他确实脾气挺大,不过与老猎人生活以后改变了很多。 他从来都是“冷静地愤怒着”。 第六十五回:事出反常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五回:事出反常保持清醒才是最重要的,先前一切看似受情绪支配的举动,都是以此为掩饰的试探。要说尹归鸿自己到底气不气……那若是满腔愤懑能被具象化,怒火早烧到天上去了。但没用。既然是徒劳无功的怒火,还是控制些的好,气坏身子可当真不划算。 “所以?”尹归鸿站在原地,扬着眉,“你该不会是看我可怜,同情我,才来说什么帮忙的鬼话吧?你能帮些什么?不如替我给老家伙换块好点的碑,刻些漂亮的字。” “哦?我看你刻的也不赖嘛。碑文也写的不错,是读过书的。” 原本飘忽不定的声音有了具体的方向。此人说的不错,他是跟着老猎人学了不少,虽然不至于能考取功名,但稍微仿写名人大家的诗词歌赋还是像模像样的。他转过身,看到刚才消失的男人朝他走了过来。男人步伐轻盈,满目笑意。 “对你知根知底却不自报家门,好像有些失礼。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一位……六道无常:红玄长夜·朽月君。” “猜了个大概。”尹归鸿倒是很轻易接受了。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货色。 “就当是对我先前所作所为的道歉吧。我送你个礼物,怎么样?把手伸出来。” 尹归鸿盯着他,态度依然警觉。不知这无常鬼要搞什么把戏。他可不会被这番话糊弄,刚才自己可是被狠狠戏弄了一番,这仇归鸿可记下了。 “放轻松……我会害你不成?” 说着,他一打响指,面前凭空燃起一道火焰。但这火好像并不热,尹归鸿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试着伸出手,在这串火苗中碰触到了某种实体。在这一瞬,火焰忽然像是被打散一样,又逐渐熄灭。余下的流火落在石滩上,倔强地燃烧着。这些零星的光让他的视野变得清晰,他能更好地观察起手中的东西。 一把刀。 ……真的是刀吗?它有刀刃、刀背、刀锷和刀柄,造型很简单罢了。这也太轻了些,有两斤重吗?他掂了掂,盲猜一斤六七两。然而作为刀来说,它却很长,若用软尺来测量它的真实长度,恐怕超过了四尺。它的颜色也很奇怪,苍白中透着铁青,能映出人的模样,却没有那种刀剑应有的金属光泽,是因为天太黑了吗?不过这个重量,恐怕还真不是铁打的。 “……什么东西?” 疑惑暂时让他将先前的账搁置到一边。朽月君勾起唇角,兴趣颇浓地为他介绍起来。 “你听说过……有一任走无常,在生前曾锻造过六道神兵么?” 尹归鸿微微睁大眼睛,觉得朽月君意有所指。他是知道的,难道自己手上的就是……不太可能吧?那样非凡的武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交到自己手里?即使送他东西的人,也是一位六道无常,但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让他毫无实感。 刀身略窄于普通刀刃,归鸿伸手摸过去,只觉得一阵冰凉,倒与铁无异。他又将这把刀在手里倾斜,感觉它的重心仿佛发生了变化。 “当心,这牙被锻造成刀时淬了蛇毒,中空的部分也充满毒液。若是被它所伤,你会身中剧毒。哪怕隔着皮肤摸得太久,毒性也会渗透体内,迅速蔓延到全身。它不会让你立即毙命,但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中,你会在无法忍受的剧痛中看着自己是怎么烂掉的。解药并非没有,毕竟已是那么久前的妖物了……但可不好弄来呢。” “……烬灭牙?” “你听过?你很聪明……它是用兽牙打造的弯刀。这位刀匠曾造访南国,在一座密林中有幸得到一根新鲜脱落的、蟒蛇的前钩牙。一般的蟒没有毒牙,但这可是来自畜生道的蟒神摩睺罗迦的所属物。若是敌人身上已经有伤,即便不是烬灭牙所致,就连碰触到它的刀气也会毒发身亡。我看,你倒是有一副能驾驭住这把毒刀的气质呢。” 尹归鸿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感谢他吗?他可一点也不想。在朽月君将自己的来意解释清楚前,他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也难怪他知道这么多事,毕竟是黄泉十二月,就算不用盯着自己长大,知道这些也是轻而易举。 “你是不是该说谢谢?” “我是不是该还给你?” “噗嗤……” 朽月君又莫名其妙笑起来。尹归鸿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搞不懂。 “既然你都摸透了我的底,还给我这种东西……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把刀,我不能要。” 朽月君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疑惑。他的语气中带了些许不可置信: “你确定?也不多想想么?虽然人类在接手之前多少会犹豫一下,不过都只是因为不确定而客气一下。你倒好,一上来就这么坚定地拒绝,真想不到。” “很简单的道理:你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塞给我这种危险的东西,恐怕是要让我承你的人情。这样一来,如果有什么事你要让我去做,得了好处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这把刀若真是烬灭牙,恐怕不是你的礼物,而是你用以挟持我的把柄。而且听上去,你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道理。” “……不错嘛!能想到这么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朽月君扬起眉,“不过耽误了这么久,天都黑了,也该切入正题。嗯——不如找个说话的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言下之意,他一副要登门拜访的样子。毕竟附近除了尹归鸿的家,也就是老猎人留下来的房子之外,再无其他去处。朽月君说着,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了,尹归鸿一愣,立刻提起手边的水桶追了上去。但不知为何,朽月君的背影总和自己有一段距离,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再怎么说手里拿着重物,还不能洒,他跑了一阵便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握捅的手势。一抬头,那无常鬼已经不见踪影了。他皱起眉,但脚下不再着急。等他凭借对这山路的记忆摸黑回到屋前时,看到窗里有亮光。推开门,朽月君竟已经“私闯民宅”,坐在那张老猎人生前最喜欢的藤椅上,看上去悠闲极了。 “别坐那儿。” 尹归鸿放下水桶,将另一手的刀扣在桌上。如此命令对方,倒还挺有气势。不过朽月君没听见似的,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尹归鸿已经没有心情发出第二次警告了,但是,先不论他是否奈何得了这家伙,如果现在就摆出敌对的态度,恐怕他就不会老实交代自己想听的事了。而且,朽月君将这点拿捏得很好,真教人窝火。有气却撒不出,这便是理性的代价。 “得了吧,这儿也没其他像样的地方可坐。你那张凳子么?搁火里抢救出的老木雕也不比你这旧板凳更有艺术价值了。” “你……” “行了,自己家,坐啊,客气什么?”朽月君故意这样揶揄,“不来点茶么?你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水在桶里,要喝自己去烧。” 朽月君笑着摇头,将靠在椅背的身子直起来,重心放到单条支撑着自己的二郎腿上。他伸出手臂,勾勾手指,一道细细的水流便从门口的桶中引来,落到面前的杯子里。他又用手指画了个圈,细小的火焰便围绕在杯子周围,使水升温。很快,杯里的水面泛出小小的气泡,冒出白色的袅袅细烟。尹归鸿的确被震住了——这样灵巧而直观的妖术已经充分说明,即使在言语上,自己也还不具备与这妖怪正面抗衡的资格。 真他妈憋屈。 朽月君一手端起杯子,弓着背,视线自那细碎的刘海下投上来,盯着端坐的尹归鸿。 “不用把背挺得笔直,已经没人这么要求你了。” “用不着你操心。有什么话,说完就带着你的刀赶紧走。” “唉,既然都打算听了,何必这么草草下了定论?”朽月君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接着说,“我想想,该从哪儿先说起比较好呢……啊,刚被收养时,你养父查过你的身世,这事儿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他直接告诉我了。因为我来路不明,十来岁的小孩也具备撒谎的能力,所以多留个心眼打探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错。你家出事那天,你十一岁又一季……虽然你可能不想重新回忆,但我不得不建议你回想起来。你的父母、一对老人、你的叔父、你的一位哥哥和一位姐姐,甚至……你母亲怀胎八月的肚里的孩子,他们究竟——死于谁的手中?” 尹归鸿的瞳孔骤放,他攥紧了杯子。 他分明已经平静很多,但此刻却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他有意埋藏起来,实则是记忆中最鲜明的部分:不是“谁”,而是“哪些人”。 “……左衽门。” 齿间摩擦的声音如巨石崩裂。 第六十六回:事火咒龙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六回:事火咒龙秋天是,万物迎来收获的季节。 平日爷爷奶奶是不与他们住在一起的,少说隔了三条街。但中秋佳节,家人们总是要团圆在一起,也为哄老人开心,尹归鸿的父亲专门请人抬轿,把二位老人接到自己家中。归鸿的叔父还算年轻,刚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尚与父母同住,也一并来到他家过节。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他们家中装饰得更为气派。尹家的势力很大,然而归鸿的父母不需与主家同住,只在边陲小镇上有处安身之所。他们不过是听命于主家行事,靠那些大人物赏口饭吃。那些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最厉害的,是下一位城主的候选人呢。如今城主之位已经不再世袭,朝廷为了加强对大地区的管控,不知第几次更朝换代时,城主就不再有“子承父业”这一说,都是靠上面派人下来,血缘也有严肃的考核。恐怕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把所有大型城池拆分,更加全面地推行省市制了。即便如此,在当今成为一城之主还是能做成很多事的,且大有颜面。父亲说了,到那时,住在边上的他们办事更方便,总能讨些油水,日子会过得更好的。 尹归鸿不知道他家是干啥的,他问哥哥姐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觉得归鸿太小,说了也不懂,于是归鸿就嚷嚷,肯定是他们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爹娘到底是干什么的,从来都没少他们一口饭吃,归鸿连衣服都没捡兄长一件,全是新给他做的。应该也不会是什么遮遮掩掩的勾当,毕竟平日爹娘走在街上,不论打扮还是气质都风风光光。归鸿的哥哥姐姐年龄相仿,踩着肩膀,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母亲肚里还有个孩子,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他们商量好,如果是男孩就让哥哥起名,如果是女孩就让姐姐起名。归鸿还是不服气,觉得自己读过很多书了,怎么能不让他参与呢。可母亲已经四十余岁,这次完全是意外之喜,往后不论财力还是精力都跟不上了,不会再生。他爹很是担心,但爷爷说,这根本不是事儿。母亲今年初怀上的,与奶奶怀着叔父的年龄一样。奶奶到现在都健健康康,母亲也一定平安无事。 从早上睁眼开始,归鸿一直很高兴。他和兄姊去街上玩了一天,买了很多零食和玩具。等到晚上,可以吃上奶奶亲手做的月饼。他们都不爱吃娘做的月饼,饼皮在嘴里发苦,她老拿捏不好碱面。归鸿最爱吃蛋黄馅,早就给奶奶打好招呼,她答应自己会做的。这是归鸿能下床走路的第二年,过去他的身体很差,只是站上一会也会双腿打颤,失去平衡。平日里也没少伤风寒,三天两头往医馆里跑。郎中说这是很复杂的病,成因很多,也很难治。虽然兄长和阿姊时常当着他的面抱怨,但他也知道,他们是觉得爹娘太辛苦。有人质疑是爹娘干了不好的营生,遭了报应。尚还年幼的兄长和阿姊,居然带着玩得好的兄弟把说闲话的人家院子拆了,谁说就祸害谁家,他们才闭了嘴。那时归鸿知道,一家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己的。 家里请了先生教书,因为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归鸿学了不少东西。两年前,爹娘喂他喝了一种药汤,里面有着没有融化的白色粉末,沙子似的扎嘴。但爹娘硬逼他喝下去,渣都不许剩。一觉醒来,他当天就能下床满地跑了,又蹦又跳,上房揭瓦,玩得鸡犬不宁,谁都逮不住他。 今日天色渐晚,他们回到家去,三人脸上的泥巴洗黑了两盆水。收拾干净后,算上母亲腹中的孩子,一家九口围在桌前吃饭聊天、唱歌赏月。 欢乐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他们一直玩到快子时才收拾好家里,准备休息。客房缺一床被褥,父亲去别的屋拿。在走过院子的时候,看到自家墙院上站了几个黑影,一时有些发懵。 手持兵器的人们一拥而上,父亲被刺穿心脏,当场死去。还在里屋玩闹的孩子们并不知发生何事。不必等母亲出屋寻找,那些贼人就杀进门来。一时间,场面乱成一片。叔父仅凭着一旁的扫帚护住腿脚不便的两位老人,自然是招架不住,很快便人头落地。三人的惨叫过后,剩余的人跌跌撞撞,夺路而逃。兄长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在院里摔了很多零碎的东西拦路,给他们抓住,一击毙命。归鸿只回头了一瞬,就看到鲜血从兄长的喉中飞溅。他感觉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交错的腿只觉得麻木,忽然摔了一跤。阿姊拉过他,用尽全力将他推到前面去。她的中了一箭,向前倒下,被贼人踩在地上,许多人从她身上踏了过去。母亲挺着大肚子,与他相互拉扯到后院。虽说这里没有布置什么人手,贼人们只从正面杀进门来,但他俩都知道,现已无路可退。后院门因不常出入,早已堆满杂物,根本无暇清理。就在这时,母亲忽然朝自己伸出手,将他推入井下。他惊恐万分,坠入井中后呛了好几口水,这才死死抓住井绳。秋天的水凉得刺骨,水花声里夹杂着母亲声嘶力竭的惨叫,持续了一阵。他整个人僵在井下,像冻住了一样硬,冻住了一样冷。 秋天是,万物迎来凋亡的季节。 贼人们要么没注意到他,要么觉得他必死无疑,只是踹开每一扇门寻找可能藏着的剩余的人。他们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抢夺了许多财宝字画,那些都是爹娘喜欢的收藏。大概是抢干净了,不知谁放了一把火,归鸿抬起头,只见一片通红的、圆形的夜空。 他觉得脸上一阵湿润,不仅只有井水。挤进嘴角的液体泛着苦涩,像母亲和的月饼皮。 这时,明亮的上空忽然投下一阵阴影。归鸿畏畏缩缩地昂着头,手中攥的井绳是一刻也不敢松懈。那些吵闹的狂欢声应该已经移走了才对,为何还会有人?那个人带着帷帽,又因背着光,归鸿完全无法看清他的脸。但这个人他在刚才是有印象的,回头的时候,他看见那人从容不迫地跟在贼人最后,似是给予他们指令的人。 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压着左襟的,如一帮从地狱涌来的亡命狂徒。 他好像没注意到自己……只是瞟了一眼,这时有人喊他,他便回头走了。尹归鸿就这样躲在井里,泡在水中,在怪异的麻木感中苦苦撑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公鸡还没来得及打鸣,立马有早听到动静的十几位镇民成群结队,跑来查看。他们看到这满地狼藉,无不扼腕叹息。尹归鸿隐隐听到人们接连不断的纷纷议论。他们这样说了: “天啊,真是作孽……” “莫不是一家老小都被赶尽杀绝?” “什么都不剩,都被抢空啦。” “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是如此深仇大恨。” “早说了,这是报应啊……” 贼人们许是走了,尹归鸿顾不了那么多,用尽最后的力气哀声呼救。虽然声音微弱,但领头的猎犬听到动静,冲进后院的井边狂吠起来。人们这才发现,还有个小孩躲在下面。最身强力壮的一位屠户把他拉了上来,首先映入他眼的,是母亲横死的尸首。尹归鸿如出了冰面的活鱼,立刻被冻成一块石头。那时候的母亲瞪大了眼睛,满目惊恐与不甘。她的肚子被残忍地剖开了,脐带连着一团成型的血肉。此刻,二者的心脏都早已停止了跳动。 “是个姑娘啊。”朽月君摇头感叹,“本该是你的妹妹。那就该按你阿姊起的名字,叫归鹊了。你兄长叫归鹤,阿姊叫归鹄。你们兄弟姐妹,都是飞鸟的名字,你爹希望你们展翅高飞。你娘怕你们飞得太远,不着家了,就给你们的名里添了个归字,盼着你们长大后还惦记着回来。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也不再有人能回去了……” “你他妈的——” 尹归鸿刚一拍桌子,朽月君忽然用烟杆直指他的脸,人倒是没动。他一收先前的轻浮,只是冷冷回应: “好好想想,你该发火的不是我这个提醒你的人——而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 尹归鸿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只是这被压抑多年的感情有些生疏,一旦露出眉目,就喷薄而出。他强压住火,逼着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让充血的头脑尽量重归平静。 “老家伙说……爹妈做的事得罪了人,他们就派左衽门的人把我们杀光。他不告诉我是谁,只告诉我,他在世的时候不许想着报仇,要不,便不养我了。我自知没有实力,便答应下来。这些年,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你养父说的不够准确,我日后会告诉你实情。你命够硬,运气也好,遇到个退隐江湖的高人,还学了不少本事。” 第六十七回:事修傍兴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七回:事修傍兴那位高人捡到归鸿那天,下着滂沱大雨。 他是清醒以后直接从家跑出去的。他知道自己活着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左衽门不会放过他,便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开始逃亡之旅,离开镇子,朝大城相反的方向去。他中途栽在草地里昏睡两次,醒来就继续跑,跑了很远,却在刚翻过一个小山头时天降大雨,滑下山摔坏了左脚。老猎人下山换粮,回去时隔着迷蒙的雨雾,在草木茂密的山沟里察觉他的气息。 “就这么苟活下去也不错,连带着家人的份一起,对吧?” 尹归鸿的呼吸有些急促,每一寸皮肤都绷得发紧,身体僵硬如铁,心却激烈地颤抖。三言两语令他变得混沌,但自己的错乱不止因这套话术,他心知肚明。语言可以做手脚,但回忆是诚实的。记忆如清澈潭下的石块被胡乱拨弄,扬起的泥沙让沉淀了十年过半的人生污浊不堪,怎么也无法平静。 永远也不能平静。 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即使没有妖异来访,他也会亲自将那些光滑石块参差嶙峋的一面悉数翻开,暴露在外,再生生磨平——不论用何种手段。 “……我从未想着独活一生。” 朽月君慢悠悠地站起来:“你并非以此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独活的丧家之犬,我便放心了……那你觉得,你的仇人是谁?” “是……左衽门。不,是背后指使他们的人——但他们也并不无辜。” “答对了……一半儿。” 朽月君眼中的红光残阳一样炽烈,亦如新鲜的血。 “你若有与任何人为敌的觉悟,凭你学的本事,还不够。你不要这把刀,可以,那么我暂时借给你,以弥补你的诸多不足。现在的你……得承认,身手依然很弱。你还需要训练,和更强的武器,更多的消息。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 虽然被情绪所支配,但尹归鸿并没有丧失理性。他敏锐地提出了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只是很巧,我们的对立方是同一人。这样你便能理解了吧?笼络你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一人?” 尹归鸿知道自己的短板,也信服了他的理由,却不理解为何是“一人”,又是哪一人。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当真做好了与任何人为敌的准备?” “我为什么要说不?” “我是说,任何人。” 尹归鸿的脸沉下去。他的性子向来直来直去,随有话就说的老猎人一样不喜欢卖关子。又不是说书,用得上什么起承转合?即使面对这位可怕的妖怪,他的语气也丝毫没有惧色: “我不喜欢重复回答无意义的问题。” “很好!我果真没看错人,这样的性格倒是适合这么一位对手呢。你们有几分相似。” 他的笑像烈火中枯萎燃烧的红叶。在他尚未说出答案时,尹归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那我便告诉你,你——我,我们的对手……是一位六道无常。” 尹归鸿心脏一紧,他说的与自己所想是一点不差。毕竟能让神通广大的走无常有所顾虑的人,除了冥府那位,恐怕只能是另一个走常鬼。但具体是谁? “你好像并不意外?至少,没有我猜的那么意外。” “就在刚刚我察觉到了这个可能。” “下次你的反应还能再快点儿。”他笑了两声,接着道,“那个无常鬼不好对付。除他自己武功高强,又精通阴阳之道外,他所带领的部下也是整个江湖上历史最长、声誉最……最好?最坏?就当是好吧,最好的刺客组织。唔,至少比几百年前好些。” “你是说左衽门的统领,其实是一个六道无常?这不可能。你们这样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他说到一半自己便顿住了。怎么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吗?他不好说,眼前这个妖怪就不像个善茬。找自己做的对付另一位同僚的事,显然名不正言不顺。阎罗魔不管吗?尹归鸿不清楚,他又不是干这个的,但他确实觉得奇怪。一方面,再怎么说也好歹是为黎民百姓做事的走无常,怎么会带领这种杀人如麻的一群人;另一方面,他又怀疑,像这样安稳地存在上千年的组织,就算名门望族也少之又少,确实适合交给寿命漫长的无常来做。 “你以为左衽门为何旷日经年还如此根基深重?不过说实在的,他们内部确实被狠狠地清洗了一番。过去他们主要成双成对地行动,如今倒不需要,毕竟任务的风险率大大下降了。以前确实很多人都怀疑,左衽门是辜葭潜龙·霜月君带领的,毕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刺客呢。不过他卸任后……左衽门依然存在着,人们便打消顾虑,只觉得是他们内部组织有方。实则不然,这鬼地方仍归某个无常所管。很久前,因此人的父母与左衽门颇有瓜葛,引来他的仇恨。按理说他当上了走无常,是该把这组织连根拔起,让所有人血债血偿的。可他很聪明,聪明得让我也害怕起来……他虽清算了几个与父母之死关系最直接的家伙,却费了些工夫,将整个组织纳入囊中,为己所用。你能明白吧?人们的欲望是不会被满足的。权力如美酒,一旦尝过其滋味,便怎么也不舍得放下,只想着更多。而即使是美酒,若是喝多了……也可以让人中毒,对吧?” 在听完这一大段的陈述后,尹归鸿思索了一阵。 “所以这就是你与他为敌的理由?” “算是吧。还有一点:他不待见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最开始我对他也没什么意见——我不讨厌强者。可有些时候,若不主动出击,怕是要在棺材里才开始后悔。” 尹归鸿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还有其他不懂的地方。 “按照你说的意思,他才是杀害我全家的罪魁祸首?而不是受别的什么人雇佣?” 朽月君将烟杆放在桌上,十指交错,反手抻直了双臂舒展筋骨,懒洋洋的。尹归鸿在老猎人的教导下,早不再是什么性急之人,但见这德行也难免焦躁。 “你知道,你们尹姓之人,是不怎么干人事儿的。” “知道。”归鸿道,“养父不曾与我提及,但我也不是从未私下追查。虽然机会不多,我还是得知了一些重要的消息。结合我父母所做的事,我大约知道,我儿时主家一直在四处搜寻八位邪神的遗物,被统称为特殊的法器。法器在人间流传,应该动了不少人的利益。” “嗯,那你一定知道这些东西的力量有多强大了。刚说过,人的贪欲无穷无尽。实际上他们不仅触怒了人类,还惊动了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这些东西在千百年前被凑在一起时,一种法阵使它们之间发生共鸣,险些招致一场可怕的灾祸。这些东西如今流落四方,没有被统一管理,你们尹家却想再续孽缘,行逆天之事,真是胆大妄为。” “所以六道无常来处理尹家?”尹归鸿皱起眉,对这个结论有些不满,“但凭什么?我爹娘本就是奉命行事的本分人,上有老下有小,即使对主家的任务有所怨言,想靠一技之长另谋他路,也会直面背叛主家的风险。我长大便明白了,他们虽然表面风光,实际上没的可选!要抓去处理出主意的人不就行了,我爹娘做错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们?” “放过他们?你在开玩笑吧?”朽月君挑起眉,“你们那庞大家族的细枝末节,若记着七个法器的下落,便会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在这点上,你也不用责备那位大人,任务必须严密得无懈可击。旁人知道,可以;贼船上的尹家人,不行。” “但我爹娘不一定就真的全知道?我们不过是偏门罢了!” “东记一个瓜,西记一个枣,抓在一起也够凑个果篮了吧?” “那我的兄长和阿姊呢?!”尹归鸿的声音高了起来,眼白发红,“他们知道什么?!还有我未出世的小妹,她那么小,却那么完整——我甚至能看清她小小的脚趾……他们算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而死?!” 朽月君抬起眼来,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此刻,他好像也一副没话说的样子。 “嗯……确实。你们爹娘担心小辈知道太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你对此一无所知,按理来说也不必斩草除根。但这就是那家伙的作风呢,毕竟要确保万无一失。他连神都敢杀,弄死你们几个还不像按死个虫子一样,顺手的事?而且吧,也不是说一定要——要那么凶恶,那么残忍,那么毒辣。他不是这种人,只能说管教无方。左衽门人那么多,顾不过来也正常,对不对?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对他来说就够了。” 尹归鸿觉得并不在理,却无法反驳。说着,朽月君拿起烟杆,绕过他,在屋里走了几步。他转悠到柜子门前,拉开抽屉,像是在自己家似的熟练地摸出什么东西。尹归鸿看清楚了,是那枚不知出处的神秘吊坠。他又放回去。 “我也是觉得有些不公,四处打听你们家有无后人,才找到了你。见你有人收养,才不再多管闲事。可如今眼见着你要寻仇去了,比起说些不中听的对你加以阻拦,还不如……推你一把。这是我过去留在这儿的,从那时我便开始注意你。” “我确实开始感谢你找上我了。” “你谢早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你呢,也是我多方打听来的。” 说着,朽月君已经站在门口,一副要走人的架势。他停在那儿,回过头,夜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他眉眼下坠,分不清真假哀愁。 “你体弱多病,是你爹娘擅自挪用了砗磲法器。它被留下金丝的部分,打磨成一串佛珠。剩下的余料被他们拿走,将粉末混入了你的药汤,你才不治而愈。可惜……” 红衣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名为烬灭牙的妖刀分明放在桌上,尹归鸿却觉得心如刀割。随着那最后一句话的终结,“毒”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痛骨悲髓。 第六十八回:事预则立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八回:事预则立距离开亡人沼之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即便如此,那巨大的身影似乎仍在叶聆鹓的脑海徘徊。亡人沼没有云,但倘若是外面的世界,那硕大无朋的苍白骸骨一定高耸入云。睁眼闭眼,都是那看不见全貌的残片。在她的脑袋里,荒骷髅的形象如破碎的拼图,以飘忽不定的形式勉强拼凑出完整的模样。 令人战栗。 那时发生了什么,她的印象很模糊。无非是睦月君与它说了什么,谢辙和寒觞也是,一并讲了许多规劝的话。他们的确在初见时是有些震惊的,即使做过心理准备。不过,两人适应得确实比自己快些。它就是……那个将军吗?凉月君的友人?它竟也曾为人类。它身边有许多兵卒,虽然都不完整,甚至也有只剩骷髅的小妖怪,身上倒都披着战甲。战甲的样式颜色与磨损程度都不太相同,或许混合了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特色,但如今它们都聚在这里,在骸将军的麾下。至于将军,或许也曾有一身威风的铠甲,可世间的战意令它不断膨胀,变成如今的样子,就什么也穿不下了。 聆鹓还记得,它弯腰时发出恐怖的声响,和志怪里形容山谷或空街之类的地方会回荡的怪声似的——至少和她脑子里模拟出来的差不多。咔哒咔哒,似乎下一刻就会折断。它可怕的面孔从高处直直垂下,与她近在咫尺,那空洞的两个眼眶要吸走人的灵魂,她甚至能看到骨骼上细密又稀疏的孔洞。 它交给自己一件东西,被它捏在指尖。聆鹓呆滞地接下来,捧在手里,才察觉到那是一本书。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分明觉得恐惧,却无法从荒骷髅身上挪开,甚至没想着将那本书翻开。那时候,同伴与睦月君有看着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吗?她记不清了。 即便只过了一天。 寒觞拿起那书本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半晌才回过神。 “你魔怔了?”寒觞说,“怎么从亡人沼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骸将军身边的瘴气最为浓重,她可能透着纱布,无意多吸了些。睦月君抓的药已经消除了瘴气的毒性,再等等应该就恢复了。” 寒觞对谢辙回嘴道:“我看啊,就是将军威武的身姿把她震住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能把万鬼志放好么?” “万鬼志?”聆鹓彻底清醒了,忽然支棱起耳朵。 “是啊?你忘了么,骸将军还要委托我们做事,才肯轮回转生。” “是……什么事?万鬼志……不是在殁影阁吗?” 她刚睡醒似的。两人互相对视一阵,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你这忘性也太大了。” “是啊,你该不会根本没听到我们昨天都说了什么吧?” 没听到?不可能啊,她对自己的听力是很自信的。但她回忆起谢辙说过的话,觉得可能确实是自己不小心吸入瘴气,整个人才不太对劲的。睦月君倒是已经离开了,她知道,记忆中有简单道别这个部分,虽然那时她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在殁影阁时,万鬼志的确还在皋月君手中,不过我们休整的时候,神无君已经将万鬼志从皋月君那里取走,交给骸将军了。这也是骸将军的要求。” 寒觞手中还拿着它,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叶聆鹓伸出手示意他交给自己,寒觞照做了。这书很普通,也很老旧,虽然还没到那种一捏就碎的程度,但已经发潮泛黄,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似的。封面是普通的藏青色,蓼蓝染的。她试着翻阅了几页,却发现怎么也没个尽头。 “这……” “就这还是皋月君重新装订过的。”谢辙叹口气,“过去是经折装,后来的话本多是线装了,她便整理了一下。毕竟凉月君走后,护着它的灵力也散了,纸变得很脆弱。” 这看上去薄薄一本册子,怎么能写下这么多东西?即使这样皋月君还能打理,究竟如何做到,恐怕聆鹓也不得而知了。她合上书,轻轻摸过封面,有一种绒绒的触感。这也是很老的书才会有的特点,看来修整后,它在殁影阁也被翻阅了无数次。 叶聆鹓想起来,他们已经到了别的地方——距离青璃泽很远的地方。因为亡人沼是一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几人离开时穿越的还是那扇特殊的花树之门,但实际上已经到达了截然不同的区域。比起青璃泽,这里干燥太多,她总觉得鼻腔很不适,可能还未习惯。于是她顺手揉了揉鼻子,寒觞已经帮他们倒好了水。 这一带风沙很多,从很远的地方刮来。最近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平顶山,透过这处暂住的旅店便能看到。这无名的小城建筑低矮,大约是为了防范风沙,毕竟小城前是平坦宽阔、一望无际的荒原。放眼望去,一星半点绿色也没有。 谢辙看过去,轻声说:“那山看上去好像也不大。” “近大远小啊兄弟。中午的太阳和下午的太阳其实一样大,没参考罢了,就这个道理。” “什么?一样大吗?”聆鹓吃惊地望着他。 给杯里续水的寒觞将茶水洒了出来。 “……一样大。因为中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没什么对比,你觉得小了;早上和下午有房子和树作对比,显得大。不信的话,你可以拿手指自己量一量啦。” “那多刺眼呀……” “总之这座山也挺大的。”寒觞也透过窗子望过去,“他们说,这是距离蚀光阙最近的一处入口。只要有风云斩之流,能扰乱灵力的兵器,就可以当做钥匙进入那个地方。” “有、有没有别的方法?我听说路也很多……” “我们还没出发,叶姑娘怎么就泄气了呢。” 谢辙笑了一下。他在细心地擦拭着这把轻盈的剑。它看上去平滑光亮,干净极了。 “这不是有备无患嘛。” 话虽如此,其实三人心里都有些没底。武器怎么能作为钥匙呢?难不成还有巨大的锁,专门给兵器大小的钥匙用吗?何况在这样贫瘠的荒野上,哪儿能看得到像殁影阁入口那样的“门”呢?那样的入口,也没有办法挂上锁才对。 在这儿,他们并不冷,不如说一点都没有冬天的感觉。诸如荒漠这样的地带,自是没有冬季这个概念可言。因此,聆鹓总觉得“过年”又离自己远了些。年不也是这样一个与冰雪息息相关的概念吗? 正午时分,三人都有点热了,尤其骑着租赁的骆驼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前行,更是被冬阳烤得酥脆。骆驼上是有那种遮阳盖的,可太阳光从前方照射过来,影子都到屁股后头去了。太阳徐徐升起,又缓缓下落,他们终于感觉凉爽了些。他们用了大半天,才来到了平顶山的阴影之下。就算这样,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不过这里的气候说来奇怪,一旦远离太阳,将自己躲藏在阴影下,立马就觉得冷了。刚脱掉没多久的外衣,他们又不得不穿上。 寒觞在最后面感叹道:“有点麻烦啊,我们晚上怕是回不去了。这里到了晚上会很冷,听说能冻出人命呢。我们防寒的东西都带够了吗?” 最前面的谢辙回应:“大概是够了的吧。我们总带着冬天用的东西。” 他们来到山脚下。这里,骆驼无法再前行,只能靠人自己攀登。这边有一排木桩,还有个简易的棚子,是给租用骆驼们休息的地方。骆驼很聪明,有时因为一些原因走失了,也能重新找回这里。平顶山这一侧的坡已经算是比较缓的了,据说对面和断崖似的陡峭。至于所谓蚀光阙的大门究竟开在哪儿,谁也没个准话。睦月君也只是告诉他们,“在那个坐落着平顶山的地方”,模糊得要命。但按照谢辙的说法,他这人每次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说得足够多了,再怎么追问他也不能给出更浅显的解释来。 这就苦了他们。毕竟这座山是真的高,真的大。虽然上方因为风蚀等原因变得平坦,但整座平顶山的攀登时间仍是难以估计的。首先,普通地爬一座山也是有其他山脉作为对比的,至少大约知道自己爬到哪儿,这孤零零的一座就有些尴尬了。何况即使在这样的山上,植被也是稀疏而匮乏的,沙土难以固定,落脚的每一步都有点松软,生怕不小心就滑下去。只有在那些被自然侵蚀的沟壑中,才难得地攒了些水分,生出可怜的绿色来。 寒觞的手脚还是很利索的,在这里,他大概是找回了点那些在山野间奔跑的日子。虽然是最后一个上去的,但他很快超越了另外两人。谢辙没办法,专门放慢速度,在最后替聆鹓盯着落脚点。寒觞在一处宽阔的平台上停下,回过头,有些感慨。 “看——我们来时的那片绿洲。” 两人回过头去。 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 白夜浮生录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第六十九回:事不宜迟 竟然已经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了。 因为原本一直赶路,所以并不知自己走了多久。时间有限,再加上这一带的气候与地势的原因,他们当然没有爬得很高,但也足以将远处的小城尽收眼底。城中几乎所有的房顶都平平的,与三人常见的不同,据说是利于储水,因为这儿很少下雨。建筑的布局都很整齐,每处街区都方方正正的,但建筑群的分布形状很特别,就像是一朵月季花开在戈壁滩上。可能房屋边缘的分布,也与地形和水源相关吧。 夕阳西下,一些边缘的新房子反射着太阳的光,像是给花镀上了一层金边。确实好看,但叶聆鹓知道,当下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这山大约爬了五分之四,几人还一无所获呢。她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却在视线扫过下方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 即使这面山的坡度很缓,但没有参照物,也没有植被,也显得太高、太空旷,叶聆鹓忽然有些手脚发软。谢辙见状立刻说道: “抬头,别往下看!” “我我我腿软……” “掉不下去。下来了我接你。” 寒觞在高台上卸下行囊,用力拍手示意她向上看,她这才战战兢兢爬了上去,勉强找回了状态。三人休整了一下,眼看着太阳的高度越来越低。终于,他们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来到了山顶。再重新看向来时的那座小城,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似地上的星河。 “一路上都没什么发现。”寒觞坐下来,靠在一块石头上,有些疲惫地说,“灵力的流动像不存在一样稀薄,这里没有什么活物。” 光与影交界的地方……剑即是钥。 谢辙也坐下来休息,心里默念了两遍这句无意义的话,又摇摇头,大概还是没想明白。皋月君与睦月君都给他们说过类似的话,都是为了让三人找到蚀光阙的入口。这百骸主也真是的,把自己的地盘建在这种虚虚实实的地方做什么?在这平顶山上,又有什么和所谓的光影相关呢?三个人靠在大石头上发着呆,望着天上逐渐清晰的群星。 倒是脑袋空空。 这上面的植被倒是稍微茂密些,有几棵树,还有大片的草皮。他们休息了一阵,捡来枯枝生火取暖,一人盖了条旧毯子。 “我们明天要是一无所获,就得回去了。” 谢辙的语气倒是平淡,也没有什么泄气的感觉。但寒觞听着不太舒服,毕竟他是最有所求的人。以妖怪的身份见到百骸主,说不定能得到些许指点,至少能帮忙打探一下消息。与殁影阁还有些不同的地方,在蚀光阙,酬劳是后付的。也就是说,即使寒觞两手空空地到那里去,也不必担心被扫地出门。在皋月君那儿可就不一样了,大多数时候是她的手下见人,他们的心情更是阴晴不定,很难通融,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你们先回城里,我在这儿多待几天。”他并不甘心。 叶聆鹓倒是担心,说他们本就没带什么吃的,他一个人不是要饿坏了吗?寒觞说不会,因为妖怪并不像人一样脆弱,顿顿都要吃饱。但谢辙却明说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剑呢?” 他们又不说话了。把风云斩交给寒觞,他肯定不放心,寒觞自己也清楚。聆鹓叹息道: “唉。虽然我觉得寒觞肯定不会拿了剑就跑,但我也不能慷他人之慨,阿辙自己的看法和决定才是最重要的。何况若是因为什么意想不到的原因丢了坏了,不好担责。” 在这点上,聆鹓倒是意外地坦诚,也精确地说出了其中的关键。谢辙便说: “你也别说什么逞强的话了。明天多找找,休整一下,再没什么线索,后天起早点。” “我还以为你要卷铺盖跑路了呢。” “我不是那种人。” 寒觞伸了个懒腰,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接着说:“咱们早上在城里花太多时间了。如果早点出发,好歹能在骆驼棚那边休息,物资也够,不至于现在带着叶姑娘受苦。” “我都习惯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聆鹓淡淡地笑了一下。 “结果也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他们好像都是只听说过,却也没见过。很少有人问他们,问过的人也没有再出现过。估计要么是找到了,要么放弃了。” 寒觞拈起下巴:“嗯……至少可以肯定,若是找到了,那证明蚀光阙还有其他出口。走无常们也说过,确实不止一条道路,这条已经是我们最方便的了。而且吧,既然求助于他的都是些妖怪,恐怕是很少和人类接触的。不知对他们打听的人中,有多少是妖怪变的。” “……早些休息吧。”谢辙整理了一下毯子,“明日早点起。” 平顶山上的夜晚确实很冷,是干冷,比起青璃泽那边的湿冷要稍微好些。但聆鹓几乎都要忘记白天的时候这儿有多热了,一点儿也不像冬天。不知在过年前,他们三个能找到蚀光阙吗?那偏僻而避世的地方的主人,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想着想着,她慢慢就睡着了。 聆鹓第二天是被冷醒的,估摸睁眼的时候不过辰时。东方的天泛起亮光,柴火有限,篝火大约熄灭多时,摸上去已经冷了。现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因为昨天的太阳残留在地面的热气已经消散殆尽,而今天的太阳还未升起。她哆哆嗦嗦地裹上薄毯子,站起来在原地徘徊了一阵。另外两位朋友好像还未醒来,她也没有打扰他们,而是披着毯子朝远处走了些。 山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呢。从那边可以直接下去吗?不过下去了也没什么意义,听小城的居民说,再往平顶山更远的方向走去,就是真正的荒漠了,连碎石也见不到。走了一阵,她稍微暖和些,就将毯子在手臂上挂着。又走了一阵,视线里不再只有贫瘠的地面,而是出现了一片黄色的区域,恐怕就是沙漠。 聆鹓停下脚步的时候,心里惊了一下,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前方竟然是断崖,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将头探出去才发现它几乎是个断面。断面并不平滑,坑坑洼洼的,每一阵风都能从上面带走一些沙尘。她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从山上滑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啊?”是寒觞的声音,“竟然跑这么远了。” “哇……你看——”叶聆鹓伸手指向前方,“这里到处都是沙丘……” 这的确是一副值得人感慨的场景。从平顶山下去的沙子还有些粗糙,里面藏着不少碎石,但越往前沙子越细腻,尘土似的,在最前方形成高低不同、起伏不定的沙丘。像是凝固的海面,有着光影奇特的波纹,十分壮观。 “蚀光阙……会在这种地方吗?”谢辙也跟了上来。 “在不在的,看了才知道。” 话音刚落,寒觞竟然一跃而下。叶聆鹓吓得惊叫一声,谢辙也上前几步,从断崖看了下去。只见寒觞脚踏崖壁,身轻如燕,整个人几乎和地面平行。他看着是“跑下去”的,其实双腿在为自己施加阻力,减小地面造成的冲击。很快,在他们眼里,寒觞变成了一个点,他踏过的烟尘弥漫开来,让两人的视野变得模糊。 寒觞在朝下跑去的过程中逐渐放低身子,弯下腰,用双手与崖壁接触。他整个身子都扩散出一种特别的红光,如果有人从远处看,一定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赤色的狐狸轮廓,甚至有九条尾巴。不过从平顶山向下看去,就只能在沙尘中看到一阵红雾罢了。 他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呢?两人都不清楚,恐怕只有追上去问才知道。 “太乱来了。”谢辙皱起眉。 “这、这他、他不会有事吧?” 聆鹓感觉自己声音有点颤。她在担心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寒觞的实力她是见过的。只是平时相处太久,聆鹓总是容易把他是妖怪这件事抛在脑后,将他像一个普通的人类男性一样看待。所以问题刚说出口,她心里就有了答案。而谢辙倒是一贯冷静。 “他能有什么事呢。只要是他敢做的,都有十足的把握。” “那……我们要怎么下去呢?” “我倒也能直接下去,但你恐怕不好走。”谢辙环顾四下,“等等,你看那儿——” 谢辙的手指向右侧方,那里有一处软梯。他们走到跟前去,谢辙检查了一下。 “绳子还算结实,但也用了些年头,小心为妙。” “它好像不是直接到底的……” 那种腿软的感觉又出现了,尽管聆鹓只是顺着崖壁观察了一会。大约是避免绳子老化而发生断裂,梯子有很多部分,断断续续组成一条路。每两条软梯间的距离较大,不好落脚。 “我先下吧,帮你看着点。” “好……麻烦你了。” 第七十回:事以密成 白夜浮生录第七十回:事以密成这真算不上一个友好的地方。聆鹓的眼神儿不知该往哪儿放,照理说她应该看着脚下,可一旦低头,陡崖千丈的景象便令她腿麻手颤。 一开始,这大大拖慢了她的速度。谢辙自然不会催促她,反而耐心地等待着,在她靠近软梯断裂处时出声提醒。这样磨磨蹭蹭也许轻松,但她可不想让寒觞在下面等太久。何况谢辙也在看顾着她,如果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伙伴一直平白担心,她心里一定过意不去。 聆鹓攥着绳梯抬起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她不再始终提心吊胆,盯着下方遥远得令人目眩的地面不放,而是试着让自己适当地挪开眼,看看两边荒石间的野草,或是头顶蓝得干裂的天。每次要落脚时,她只好谨慎地朝着下头望一眼,尽量把目光集中在软梯的绳索上。它们看起来还算结实,能让她安心一些。 “你右脚再往右伸……对,再靠下点。” 干燥的风刮得聆鹓脸上生疼,好在风声很轻微,不干扰谢辙提示她下一截软梯的位置。聆鹓因紧张而略显紊乱的呼吸逐渐变得规律,胳膊腿也有劲了。每每抬头时,上边的悬崖也显得远了一大截,鼓舞她接着远离它,往地面靠近。 也许是专注的缘故,她感到落地比自己想的要快,等终于又踩到坚实地面时,还因心理落差脚底虚了一下。谢辙托了她一把,摆摆手算应了她的道谢。他们转过身,寒觞正在四下溜达,看看东边的地,嗅嗅西边的风。 “发现什么了?”谢辙拍了拍满是沙尘的手,这样问他。 寒觞闻声停下了脚步,面向他们,愁苦地揉了揉鼻子。 “我发现……这里什么也没有。别说是入口,一点不同寻常的灵力感应都不存在。” “你说你急着冲下来做什么。” “这不也算探了路了吗?再说,万一是什么更高级的法术把门掩藏起来呢。”寒觞讪讪笑了一声,“你若也没察觉到什么,我们只能往沙漠更深处走了。” 三人一同望向远处。那里只有大片绵延的沙丘,以柔和的、沙的波浪割开了天地,把原本笔直的地平线也弯曲出了远近交错的弧度。 叶聆鹓摸了摸行囊,有些犹豫: “我们就这么往里走吗?我听家里走商路的人说过,想要在沙漠里走远路,要准备不少食物和水。而且,不乘骆驼的话,人在沙地里也很难迈开步子。” “叶姑娘说得不错。除此之外,还需要罗盘和地图。”谢辙深深皱起了眉,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高耸的平顶山,仿佛希冀它变成罗盘的指针似的。“沙漠里景致单一,很难分辨道路。更要紧的是,总会有风吹动沙子,非但会盖住我们的足印,也会把周遭景观都吹得面目全非。一旦走出了此刻目力能及的范围,看不到这座山,我们势必会迷失道路。” 寒觞沉重地叹了口气。 “好了,二位,我当然不会把大家带入危险中了——我怎么会舍得叶妹妹跟着我们找不着路,接连几日风吹日晒吃沙子呢?”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眉宇却始终无法放松,“我们最远只走到能看见这山崖的地方,倘若还是摸不着入口,就折回头来,另做打算。” 谢辙想了想,没有再反对。眼下看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们分摊了行李,尽量减轻聆鹓身上的负担。她连连抱歉道谢,没做无意义的推拒。毕竟,自己到底是几人中身手最弱的一个。如果因为负重,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拖沓,反而是耽误大家的行程。 日头逐渐升高,把带着苍白的沙海逐渐镀上金黄。视野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貌,他们只能看见一块块深浅不一的黄色,从日光下的浅金到阴影里黯淡的棕褐,染满了远远近近高低起伏的沙丘。不断有风掠过它们的表面,将沙尘扬到空中,看着倒像是将风也染成了淡金。 起先,聆鹓还能感到四周景象的变幻,沙子堆积的缓坡逐渐高大,成为看不清顶部的小山坡。逐渐地,就像谢辙说的一样,她失去了对距离的感知,只能依靠日光的流转和嘴里增长的干渴,判断自己走了很长时间。冬季的沙漠不算太热,沙丘的阴影里甚至泛着寒气,可太阳底下却烤得厉害,空气也十分干涩。她得不断克制自己,才能抑制住频繁喝水的冲动。 过了快一个时辰,三人一无所获。 “回去吧。”谢辙盯着一个很远的方向,“再走真要迷路了。沙漠里没有任何一个沙丘能当做参照,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幻。” “……” 寒觞也知道,再往深处走,不过是浪费大家的体力,消磨大家的耐心。何况另外两位愿意陪自己走到这里,已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他只得作罢,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谢辙看着的方向回去了。聆鹓再望向来时的路,很难看清平顶山的轮廓,大约谢辙的视力是比她好很多的。来路上的脚印浅了一点,可能被风消磨了些。恐怕他们再多逗留一阵子,那些或深或浅的脚印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一阵没有温度的风吹来,又卷过些许黄沙。叶聆鹓拍了拍脸,感觉粘上了许多砂砾,之前竟没察觉到沙子是何时镀了上来的。 他们又花了与去时差不多的时间折返。或许都有些累了,所以同样的时间并没有真正走到平顶山的山根下。按理说他们平时走的路更远更久,不该不到一个上午就累成这样。许是一路的风景太单调,没什么变化,又无功而返,没什么期待,所以才觉得疲乏不堪。回去的时候,他们是迎着阳光走的,太阳还没有到最高处。三人都觉得脸上很干。虽然冬天谈不上热,可晒是真的晒啊。 “……咦?” 眼见着那小山的轮廓十分清晰,近在眼前,叶聆鹓却忽然停下脚步。 寒觞回头问:“怎么了?是太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吧。” 谢辙却说:“就快到了,在山的荫蔽处休息也不迟。” “啊,不是……你们看,这个山的影子边缘真的很平呢。” 两人望着那边,发现聆鹓说的不错。现在的山影在这空旷平整的大地上,恐怕与山本身的大小是差不多的。而且这影子边缘和刀切的一样整齐,与平滑的山顶如出一辙。一草一木,一叶一石的细小起伏也清晰地呈现出来。不过这些不走得再近一些,是看不到的。 “听说有的地方盖很高的楼,就是靠在地上插一根一丈长的棍子。等影子和棍子一样高的时候,就可以确定楼的高低了。所以现在若是有什么东西,可以量这影子的长度,就可以知道山有多高啦。” 不过上哪儿找那么长的绳子呢?而且等量完以后,太阳早就跑到别处,把影子拉长了。聆鹓还没把话说完,寒觞忽然冲着影子的区域跑了过去,快得像一阵风,不知他又哪儿来这么大精力。谢辙和聆鹓对视一眼,前者突然也像明白什么,紧追过去,留下茫然无措的叶聆鹓一个人站在原地。 “你们——” 算了,有喊话的工夫还是追上去吧。 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此时,太阳依然没有到达正午应到的位置,毕竟他们出发时实在太早。现在大约是巳时的尾巴。叶聆鹓看着站在影子边上的两人,他们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寒觞拍拍手,虽还是皱着眉,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好啊,若不是聆鹓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到。或许蚀光阙的秘密就在此处。” 叶聆鹓好像明白了什么。光与影的交界,不就是这个地方吗?此处界限清晰,一明一暗。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奇怪的嗡鸣声,很细,但很清晰。 “是鸣沙吗?”寒觞看向影子外的沙地,“不对,好像……” “是剑。” 谢辙深吸一口气,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将腰间的风云斩缓缓抽出。当剑身离开白铜的剑鞘时,那嗡嗡的声音更加明显了。剑似乎在轻颤,频率很快,而且是刚刚才开始的。 “大约是某种……暗示。或许此时,影子与山体才恰好一样。” 不等寒觞说些什么,谢辙忽然将剑刺进这山影的边缘。剑深深地没入其中,发出一种特殊的摩擦声,却也不像是金属和沙子。一阵金色的强光从剑下溢出,他们不约而同错开眼。那光太过刺眼,与此同时,还有一阵特别的冷风从中逃逸而出。 “那又是什么?!” 望向远处的聆鹓发出惊呼。在光之外,遥远的沙漠上升起一道独特的景象。那是一片建筑,它们墙体洁白,瓦片漆黑,像是水乡独有的房屋。而在建筑群的下方,正是一片微波粼粼的水面,与金黄的沙子微妙地衔接在一起。这景象究竟是平面的,还是立体的,他们很难判断。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一切都是他们来时不曾见过的。 “……蜃气楼?” 谢辙的语气有些犹豫,但手下并没有。他用力将剑划过地面的影,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他握剑的手,在一个既有的轨道上施力。寒觞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死死盯着眼前荒诞的景象。对他来说,或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谲的幻境了。 但这是蜃气楼应当出现的时节与季节吗?随着光影的分裂,大地与剑身一并颤抖,潮湿的风从裂隙喷薄而出。他们三人分明没有动弹,却离那光怪陆离的风景越来越近了。 不……是幻境扑面而来。 第七十一回:事款则圆 白夜浮生录第七十一回:事款则圆叶吟鹓已经在这个镇子里住了好些天。 这里是水无君为她找到的一处住所,有位可靠的老妇人与她共同生活。老妇人手脚还算利索,负责照顾吟鹓的饮食起居。她之前受过水无君帮助,虽然只是任务使然,并非刻意为之,但妇人还是表示,在水无君有需要时可以提供帮助作为回报。 现在就是她能帮忙的时候了。照顾吟鹓这个任务对老妇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如说多了一个人陪伴着孤寡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被关照了一次。对水无君来说,这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方法。这姑娘虽然不会说话,却乖巧文静,惹人喜欢。 令她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 “她若还活着,比你要大十来岁呢。” 老妇人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帮吟鹓补衣服。她的外衣上破了个小口,估计是什么时候在山上挂的。那布料是极好的,但妇人只有普通的线,颜色也对不上。质地不一样的布与线组合在一起,从观感上看,就相当于打了个补丁。这与大小姐的身份自然不符,不过到这时候谁还应该在意这种事呢?况且从很久前,吟鹓就已经故意抛弃这个徒有其名的身份了。 “现在应该已经成家了吧?姑娘你可有心仪之人?哎,我啊,就是随便打听,姑娘莫嫌我多事。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唠叨的……但水无君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什么都不需要过问,连姑娘姓甚名谁也不必弄清楚。你住在这儿呀,尽管放心。” 吟鹓浅浅地笑了,又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这老妇人的手很巧,心也细。吟鹓寄宿的第一天她就将粗糙的麻线细细搓开,浸在药水里泡软,昨天才重新着色。这线变得绒绒的,十分柔软,颜色也很接近吟鹓衣裳的本色。水无君嘱托过老妇人,她的嗓子有问题,老妇人每天也会严格对照留下的药方和药草,按时按量为她煎药。所以老妇人唠嗑的时候,只是单方面地絮絮叨叨,也从不盼望得到吟鹓的回答。她只要静静地听着便好了。 不过,老妇人的那番话还是令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在她记忆中擦肩而过,又在此刻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人。那个人,她是与堂妹提过的……尽管只是一个在人海之中转瞬即逝的影子。而且说到底,这种感觉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些特别。听上去有些可笑,毕竟她连那个人的正脸都不曾看清楚过。本来她是有机会的,但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她没能看清楚那人的面孔。包括吟鹓在内,人们都只想着避雨,那位男性却在这轻飘飘的烟雨之中款款而行。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幽然,与那时的自己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不过这种人向来具有迷惑性。像那样深沉而忧郁的男性总能吸引许多年轻姑娘的目光。仿佛这是某种稳重与才艺的象征,某种可以和人品相提并论的符号。吟鹓当然不是肤浅的女性,不会因此就为之倾心。 但那一瞬的异样究竟是什么? 吟鹓不再去想了。毕竟,那只是一位江湖过客,若不是老妇人今天随口提及,她早就将这个人抛在脑后了。想必她对堂妹说起来时,大约显得颇为在意,因为当时聆儿那孩子反应很大。想到这儿,她又愣了一下。实际上聆鹓没有比她小多少,她们几乎可以算在同一时刻出生,但由于自己下面确实没有妹妹,而双方的长辈又是如此教育她们,灌以“姐妹”的先后概念,才让她们二人的成长有了些许区别,所幸都是好事——至少不是坏事。 服了药,她一个人去镇上转转。这些药喝了几天,她还是觉得自己嗓子没开。离开那座山时凛天师也建议她不要总待在室内,要多出去走走,对心情和嗓子都有好处。她确实也该走走了,水无君替她找的这处安身之所很好,她十分感激。而水无君还有别的事要做,不得不暂时离开,她承诺会在忙碌的时候为她继续寻找办法。 镇子不大,吟鹓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老妇人就领她转过。这几天下来,一些固定的店铺她已经完全记住了,那些店主也很快眼熟了她,每天她路过时都会与她打招呼。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人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每日准时准点路过的吟鹓,而是聚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有些人连自己的店面都不管不顾了。吟鹓自知与他们没有熟到一定地步,她本人也不是什么多八卦的人,好奇心不至于旺盛到参与其中的地步。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快要到城镇的边缘。到了这儿,平日她就该回去了,但今天没有。 因为她好像看到了镇民们谈论的焦点所在。 一座……小房子。 那个房子与镇子的住宿区比较远,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的家都集中在一片,像这样零散分布的屋子也有不少。而那座房子,就是它们中最偏远的一个。屋子本就小小的,院子更是不占什么地方,什么都养不下,好像只是拿来证明这里是一处独立居所一样。她远远看到这附近也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对那个地方指指点点。于是她便走得更近,发现院子有被人破坏的痕迹。院外的栅栏断了不说,院内的草皮也被掀起来了不少处,地面坑坑洼洼,看上去遭受了一场不小的破坏。唯一一棵小树断了,露出白森森的木刺。地面上有褐色的痕迹,即使是冬日也有飞虫环绕,难道是干涸的血? 再看那小屋,也一样经历了什么浩劫似的,门窗都坏了,墙壁上也有破洞。难道是遭了强盗?不知有没有人受伤。她有点担心,便留心去听镇民们谈话的内容。她不敢吸引到别人的注意,若是被搭话就麻烦了,只能远远站着,这样一来,便听得不够清楚了。 在附近徘徊了一个上午,她终于弄懂了大概。原来是说,这小屋里之前住了一位年轻的女性。她好像没有家人,独一只猫与她朝夕相伴。至于她究竟是什么人,在镇子上的风评如何,她听不太出来,只知道那姑娘失踪了。这件事,可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得多,也是最值得探讨的。而那猫也没了影子,但好像她的消失是与猫有关的——因为在很多天前,就有人说没见这只猫了。又因这里太偏,半夜基本没有什么人,只有离得最近的几户人家说,断断续续有听到叮铃哐啷的杂音,还有疑似女人的尖叫,也不知是不是那姑娘。因为实在太远、太模糊,睡得熟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听到的也只当自己是做梦。说实在的,就算察觉出了什么危险,谁又会为一个独居的可怜姑娘冒险出来探查什么呢?此地算得上民风淳朴,没有同镇人心怀鬼胎已经算她很幸运了。 但……她好像还听有人说,那姑娘很早前就与六道无常有什么来往。会是水无君吗? 算了,这些都不是吟鹓该操心的事。在这江湖之中,人人自顾不暇,恐怕确实只有黄泉十二月是专门处理这些事的。 不算那么平静的一天过去了,吟鹓回到与老妇人生活的居所。晚饭的时候,老妇人也提及了被破坏的小屋的事。她是在白天买菜时打听到的,与吟鹓知道的消息差不太多。老妇人提醒她注意安全,明天开始,若没什么特殊情况还是待在家里的好,想透气就去院子转转,她的院子可比那地方大多了。 “唉,那丫头也可怜……听说是家里缺钱,小小年纪就给生父母卖了。当时爹娘骗她说,带她去吃肉,她信了,从此却是吃了很多苦……她说,那便是她时至今日也讨厌吃肉的原因了。唉,那丫头本来就干干瘦瘦的。哎,不说这个,来,吃块鸡肝。水无君每次说是麻烦我,实际上都是在照顾老身。这次亏她留下了些闲钱,才能买点鸡杂给你补补……” 听了这话,吟鹓觉得筷子尖的肉一点也不香了。不过她在家总是吃好的,这些所谓“腥膻”的部分都被扔掉了。现在,这些东西倒是闻不出异味,想来是处理得很好了。她本来还想问老妇人,关于那姑娘和六道无常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她还是出不了声,这儿也没有笔墨纸砚,她更不必为别人的事费这么大阵仗,最终便作罢了。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闭了眼,心中默默祈祷,不要再梦见那千篇一律的场面了。本来这几天都平安无事,可今天白天太乱,半夜怕是又要做梦。她决定吃一粒凛天师给她的助眠丸,据说是纯天然的药草制作,不像掺杂了石或金之类的丹药,吃了头疼。只要服用一粒,就可以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 没有水,她不想吵醒妇人,便攒了点唾沫生吞下去,躺回床上。 这药许是不灵。 因为今夜,她分明梦见…… 第七十二回:事有必至 白夜浮生录第七十二回:事有必至梦见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对她而言这不是常见的事,因为除了那红色的梦之外,她鲜少梦到特定的人或场景。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作为一名看客,默默地观望那些现实中能找出来的、找不出来的景象。但这次不太相同。当下,她正与一位女性相对而坐,前面的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点。这些都是她过去吃过的,有桂花糕、海棠稣、青团、凤梨酥、云片糕…… 吟鹓几乎要闻到那熟悉的香甜味了。 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桌面,而是向上移动,定格在对面那位女性的脸上。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吧?或许再年长些。她面容姣好,标致的鹅蛋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她穿着一身色彩渐变的齐胸襦裙,布料层层堆叠,设计繁复且精妙。从肩上的雪白至中段的妃色,又巧妙地过渡到鱼尾草似的紫,自然而然。女人端正地坐在她面前,回应她的注视。 “这是哪儿……?” “你猜猜看?”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漫天飘荡的柳絮。吟鹓四下看了看,她竟然身处一片林中,有柳树、槐树、杏树、杨树,什么树都有。但有些树的花朵并不应在此时绽放,她很快反应过来。 “我在做梦?” “不用我多做解释真是太好了。”那名女子双手合十,贴在脸颊上,“很多人总是纠结于自己如何来到这里,要反应老半天呢。” “你是……唔,我见过你么?” “你梦中出现的所有人,都是在这江湖中存在的面孔,哪怕只见到一瞬。那些被你忘记的碎片,就会构成虚假的路人,从你的梦中走过。毕竟人永远也无法想象出没见过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制作脱离现实的造物。” “你……” 吟鹓看着她,觉得她的面孔发生了变化。现在,这位姑娘成了瓜子脸,有些尖削,眼睛显得好像比刚才大了些,脸蛋儿上泛着刚才没有的红润色泽。她补粉了么?不应该,自己不过是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时间可不够。但这是梦里,谁说得准呢? “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不曾见过的。” 女子笑了笑,她的声音比起之前也不太一样,现在显得更成熟些,一听就知道和刚才不是同一人。她将手背从脸颊上挪开,为她斟了一杯茶。她的身段依然婀娜,没什么变化,不过手挪开的时候吟鹓看到她那侧脸上多了几枚雀斑,不明显。这张脸比起刚才确乎不同,但一样好看。吟鹓不明白为什么,也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见过?”她皱起眉,“可你不是……唔,不是我想出来的吗?”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 这到底是为什么?吟鹓皱起眉,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忽然面露惊讶。 “等、等等!我可以,可以——” “可以说话了?你当然可以,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吟鹓吃惊地摸上自己的嘴,又顺着喉咙捋下去。在梦中,也就是自己的脑袋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当然不会觉得突兀。谁会因为心中默念一首诗,就被脑海里忽然出现的声音吓到?这再也自然不过了,以致于她现在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好了,言归正传,再逗你可要天亮了。”女子停顿一阵,抿嘴笑起来,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吟鹓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是一位六道无常。寐时梦见·莺月君。” “莺月君……”她重复了一遍,“您能通过梦境与人谈话么?” “与其说是能,不如说是——只能。”女子耸肩道,“我是黄泉十二月中唯一不存在实体的无常鬼,只能在虚幻的世界里穿行。我的真身是一幅画,在一个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被毁了……但我的灵魂永远留了下来。” “听上去是个很特别的画……一定是很厉害的大师画的吧?” “嗯!”莺月君欣然点头,“的确。我是这位大师与一位六道无常同台出展的作品呢。而且画布上沾染了蛾妖的磷粉,能轻易魅惑他人。” 女子说罢,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她忽然又化作了另一位美人的样子。她有一对儿漂亮的狐狸眼,透着些小小的狡黠,唇色比方才要浅,鼻梁也更高挺。吟鹓说不上到底哪张面孔是最美丽的,因为她们都很漂亮。 “可既然只有一幅画,为何您……” “有张千变万化的脸?那是自然了,我本就是一幅千变万化的画作。不论谁看到我的本体,都只会浮现出自己心中最美的女性的模样。不过,我一开始确实只是张普通的画作,是在殁影阁中与一些异常之物一起贮藏,吸收了特别的灵气,才有如今的万般变幻。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妖怪,名为鬼女千面?” 她声音又变了。吟鹓回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这是来自几百年前的故事,左衽门在那时在江湖上就混得风生水起。虽然在这个刺客组织中,杀手们都是成对出没,好给搭档收尸,但有位很特别的人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他被人称作笑面狼,因为他总是戴着一张狼的能面,掩盖自己本来的面目。能面之下,他的脸如干燥皲裂的大地,泛着莲花似的可怖的裂纹——这也是另一个名字,“咲面郎”的由来。在话本戏曲中,人们极尽所能地描述他的丑陋,至今吟鹓想起那些形容,还觉得是个童年阴影。笑面狼原本生了一张俊俏的脸,却恃颜自傲,觉得天底下谁都配不上他,更是认为美人们的内在都比不上脸庞,于是不论人还是妖魔,只要足够好看,他都要设法将对方的脸皮扒下来,经过处理后永久收藏。最终,他因行恶多端被六道无常追查。惩戒的业火烧毁了他的脸,他所收藏的美丽的脸也被愤怒的人们付之一炬。从此,他嫉恨世间所有美丽的人,尤其是女人,专门将他们的脸毁得一塌糊涂才肯罢休,加入左衽门后更是肆无忌惮。 他在被毁容前,佯装与一位美人相爱,实则想剥下她的脸皮。奸计本要得逞,却在他剥了一半时被无常鬼阻挠。那个美人清醒过来,从因乱斗而失火的现场生还,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半边脸,从此不得不戴上半张面具。那面具上有一只鬼的角,系了救命恩人在现场挂下来的衣料。多年后,她再度遇到毁容后的笑面狼。可一介弱女子,怎么敌得过习武的杀手?姑娘死后,那些被焚烧的面孔聚成妖灵,注入她的能面,变成了被人称作“鬼女千面”的妖魔,将他吃得只剩森森白骨,一点肉渣都不剩。这一段儿总是大快人心的。后来,在凛天师与友人的帮助下,鬼女千面也被水无君以身铸成的剑所超度,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 “但人们的故事总会美化现实。”莺月君吃吃地笑起来,“笑面狼才不是这么简单就死掉。当时的事,与过去的莺月君,还有如今的霜月君都有关系……嗯,不过这不重要。实际上那位美人死得很可怜,她得知朽月君当时是故意没在她毁容前救她,只是为了间接摧毁她的人生,以此取乐时,她整个人失了魂一样。” “朽月君?是当时救她的走无常吗?可是他怎么会……” “不是所有的六道无常都是以帮助人们为初衷来执行任务哦。就连上一位莺月君,也是个混世小魔王呢。那时候,美人的面具跌入山谷,被焚烧的人面怨灵也并未被超度,而是被剥离了鬼性。残余的部分本该消散,但它们寄宿到有着同类气息的面具之中,被殁影阁收藏。面具与画作是放在一起的——‘我’便由此诞生。” 吟鹓的表情惊异万分。 “不……虽然很乱,但吓到我的是——这故事竟然是真实的、有原型的?我还一直以为是夸大了凛天师的善行,杜撰出来的……” “不是说了吗?人类永远无法想象出没见过的事物。就连故事,也必然有原型可依。” “那、那你又是什么?” “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我终归是我自己,可别换了张脸就不认识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花了很久,才达成了一种共识……唉,既然我主动地讲了这么多,也该说说你的事了。你今夜本会梦到一个特别的人,因为你白天想起来过。多亏了你,我才能追踪到这里来。我在找他。” “你是说,那个男人?”吟鹓忧郁地皱起眉,“可我也不认得他……”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来回答你,为何会短暂地被他吸引。” “这不是缘分的事么?” “世间从不存在无因之缘。”莺月君又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了,“你已经知道了,你是迦陵频伽的转世。约摸五年前,你遇到的那名男子身上揣着一件东西,是独属迦楼罗的如意珠的碎片。你实际上,是被那如意宝珠所吸引。” “如意……珠?” 吟鹓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不如说,整场对话都令她觉得跟不上思路。难道在梦里一切就是这样模糊的吗?她不明白。莺月君似是给了她一个答案,却带来了更多新的问题。看着叶吟鹓疑惑不解的神情,莺月君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要为你从头一一解释,可是很麻烦的。事到如今,那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妖怪,还是很可怕的妖怪呢。你可曾听过,世有十恶?” “嗯,这个我听过。” 吟鹓点了点头。她和叶聆鹓一样,从老一辈那里听来许多佛教相关的知识,只是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用到。 “那个男人,如今是十恶的使徒——妄语。我奉那位大人的命令,需要找到他。我身处梦境,只得依赖你行事。小姑娘,你可愿帮我?” 聆鹓皱起了眉。现在的她,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还说什么帮助别人? “我会指引你,你只需见到他,之后的事都不用管。如意珠曾被神无君破坏,但在妄语手中,收集了许多碎片。即使是碎片,多少也有些迦楼罗残余的力量,可以令人实现心愿。” “实现心愿?” “任何心愿。” 第七十三回:舍实求虚 这是一处与荒漠截然不同的景色。 三人似是在一处四合院中。墙壁洁白得像晴空的云,一尘不染,像是刚刚才刷好一样。院里布局妥当,有石有水,有花有木。花不是什么珍奇品种,就是常见的牡丹、金雀、芍药之流,五彩纷呈。且不论到底是不是这个季节该开的,能在沙漠里出现如此特别的景色已是稀奇,甚至应该说……这里还是方才那片沙漠吗? 不远处有人在浇花。 寒觞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轻得没有声息。另外两人暂且站在原地没动,他一个人慢慢向前靠近。浇花的人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就像黑猫的皮毛那样光滑。乍一看这背影像是女人,但稍靠近些,就会发现他其实很高,肩膀也比较宽,明显是男性的身形。 尽管寒觞的脚步声真的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人还是敏捷地回头,见到他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意料之中,手中的水壶还稳稳端着。果然是一位翩翩公子,眉宇间透着英气,又带着几分谦和的笑。他的长褂是黑色的,外翻交领、绑袖、束腰,勾出一副坚实的骨架。上面绣了些金光灿灿的忽地笑,整体上就显得不那么阴沉。 他一侧前发很长,几乎完全遮住右眼。 既然寒觞已经被他注意到了,后面的两人也就走上前来行礼。寒觞开了口,有些无措,却分明想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的。在他开口前,那位男子先发话了。他放下水壶,问道: “几位找谁?” “呃,我、我们找,百骸主……” “欲言何事?” “我想打听一个妖怪的下落。” “一个妖怪?” “对……一个妖怪。” 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探过头扫了一眼后面的两位,目光在谢辙腰间刚收回去的剑上多停留了一阵。他又转过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随即说: “你们既然从这里出现,许是有人指点。既然是六道无常的贵客,施某自当好好招待。” “您就是百骸主?”谢辙脱口而出。 “怎么,不像吗?” 百骸主满面笑意,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扇子合拢在一起,拍上另一只手的手心。他将扇柄挪开,往一旁比划过去,又道: “请。” 他们三个还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已随施无弃乘上院外的船。这四合院外没有街道,只有窄窄的小路连着阶梯,向下伸到水路上。宽阔的水面就是这里的街道,四通八达,无孔不入。施无弃撑着船,看上去好像没费多大力气,就能行驶得很快。水路两岸都是高低不同的建筑,无不是白花花的墙壁,和黑漆漆的瓦片,一路过去像在欣赏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这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称得上是一座空城——好吧,或许没那么大,只算得上一个镇子。但这镇子几乎无限地延绵下去,直到远方都是隐约透着棱角的模糊的形状,不知何处是尽头。这让此地显得有些诡异。这么大的地方,除了它的主人,一个活人也没有。若说起生活气息,他们也不太肯定。这里似是有人活动,例如农具、晾衣架、鲜活的有人照料的花,可好像不够浓郁,像画上去似的生硬。说到底,这里确实没什么生命的迹象。 但谢辙感觉很奇怪,他说不上来。即使是这样空无一人的地方,他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潜伏着,悄悄注视他们,而且不止一个。虽然有些荒唐,并且找不出证实这个想法的痕迹,可他就是有这样怪异的感觉。大概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吧?他看了一眼同行的人,寒觞的关注点从未放在风景上,而叶聆鹓更是毫无知觉。 途中,聆鹓问了:“您是……如何知道我们会出现在那里的呢?” “浇花,凑巧。” 叶聆鹓看了一眼一样不明所以的谢辙寒觞,接着问:“那,您怎么知道,我们是通过六道无常引荐而来呢?” “通往蚀光阙的路有很多。每一处,都能从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到达。不论谁从此地的某处现身,我便知道你们从何而来。” 说着,船经过了两岸的双阙。这两座阙很大,台基、阙身、屋顶都十分讲究,气派恢弘。他们忽然想起,在走出来时的四合院时也经历了这样的一对双阙,只是小了许多。莫非每一处双阙都是一处入口么?一路仅是坐在船上看来,都有好几处那样的建筑呢。 “原来是这样……我们一开始还在沙漠里,蜃景忽然就变成真的了,做梦一样。这等高超的幻术,您是怎么做到的?” 施无弃从左侧回头,看了一眼聆鹓,笑了一下,说道: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他停了船,领几人上了岸。这些建筑风格一致,所以他们甚至找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同。穿过长长的连廊,四人走进一栋小楼内,来到厅室,又绕过一道屏风,施无弃请他们入座。空气中弥漫着香扑扑的味道,竟是从小桌上摆着泡好的茶中飘出。茶水还冒着热气,里面浮着一朵朵小花,不知是什么,只觉得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可这里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施无弃先前与他们在一起,也似乎没有与谁联系。那么这些饮品是谁准备的?难道,这也是他的某种法术?这比皋月君用灵蝶斟茶更令人惊异。 施无弃坐在一处长桌之后,上面蒙着布。桌子看上去像是那种剧院中说书人的讲台,上面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似乎大多数是矿物的碎片,有一些他们叫不出名字。谢辙看向了挪开的屏风,附近的柜子与架子上也都摆满了珍奇之物作为装饰,多是矿石。它们的价格无从打听,但看上去一个两个都像模像样,别有情调。 桌上还有个银制的小香炉,冒着纤细的白烟,消融在空气里。难道说他们闻到的甘香并非来自茶水,而是炉子?但聆鹓喝了一口茶,觉得甜津津的,似乎就是闻到的气味没错。 “那是……七法器中的一件吗?” “哦?这位公子真是慧眼识珠。”施无弃轻轻拍了拍香炉,像是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实不相瞒,整座建立在水上、连同水路在内的蚀光阙,都不过是这铂银香炉的幻境。” “将居所隐藏在这种地方……也真可谓别出心裁。” “以前的确是放在现世中的,不过我现在更喜欢这里。想想看,能有本事来到这儿委托我的可怜人们,必然是遇到穷己所能也无可奈何的困难。施某又有什么理由不伸出援手?” 寒觞苦笑道:“您这样说,可显得我们的努力有些稀松平常了。” “不,俗话说来者都是客。既然都坐在这儿了,不如先说出你的诉求。如果在下没有看错,您三位中,只有这位狐兄是实实在在的妖怪。规矩……你们应该知道吧?” “我们自是知道的,也只有我一位有求于您。说来惭愧,自打与这两位同伴相遇起,总是被形形色色的人一眼识破。害得我总是不断质疑,自己的化形术是不是有所懈怠了。” “您说笑了,只是运气使然,总是碰到些厉害的角色罢。” 与百骸主说起话时,感觉要比在殁影阁轻松一些。且不论两位主人有什么区别,光是环境上的变化,有经历的人自然更喜欢后者。虽然礼遇是差不多的,但果然还是这样充满人文情调的风格更显亲切。 寒觞很快自报家门,也顺带介绍了自己的两位人类朋友。他轻车熟路地概括了自己的来意,也提及了推荐他来这里的皋月君和领路的睦月君。施无弃耐心地听,手中偶尔鼓捣一下面前的那些零碎东西。待寒觞说完后,他停下了手中对一块玉石的打磨。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关于你师弟钟离温酒的消息?” “正是。” “嗯……” 施无弃沉吟一阵,举起打磨到一半的碧色石头,将它对着光单眼查看,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小会,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关于此人,我的确听说过。我从来访的妖怪们口中得知,此人在妖界颇有名声。只是要说起他现在身处何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并没有太多消息。但是有件东西,可能对你有所帮助,我替你取来。” 说罢,他站起身,走向身后的屏风。那里还有一个房间,桌边的三人听到里面传来些许翻找的声音。很快,施无弃重新出现,手中还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短剑,剑鞘是某种黑色的矿石打磨,镶嵌着金色的边角与花纹。他走过来,一只手拈着它,递给寒觞。寒觞提前站起来双手接过,捧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阵。 “我刚还想,这把剑说不定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交给你,才会流入蚀光阙的。” 百骸主这样说了。 第七十四回:舍身取义 白夜浮生录第七十四回:舍身取义剑鞘基底是黑曜石,还是很特别的金沙黑曜石,典雅的深黑色中沉寂的金色尘埃,在不同角度的光照下像在流淌,纯黑的部分透着彩虹眼,真可谓流光溢彩。剑鞘的一部分用特别的工艺,将金打造成镂空纹样与金曜石镶嵌,巧夺天工。剑柄也是金黄,不知是不是纯金。 “它……应该不是我兄弟的东西。” “的确不是。” “那……” 寒觞刚将手握在上面,准备慢慢抽出剑来,施无弃却忽然说: “你可小心,它是南国八邪神中紧那罗留下来的天界之剑,虽然不是法器,却能对灵魂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哪怕六道无常也绝无转世轮回的可能。” 寒觞立刻将抽出一点点的剑扣了回去。 “也不用那么紧张,别乱砍人就成。这剑鞘之前坏了,我自备材料,请青璃泽一位姓云的匠人帮我重做了一把。”说着,百骸主拿起一枚金曜石的珠子晃了晃,“我看谢公子的剑鞘也出自他手……留着吧,你一定用得到。” 他们还从百骸主口中得知了一些事。紧那罗与乾闼婆,都是来自天界的某种存在。除了各自持有的法器之外,他们还有两件从天界带来的宝物。一件,便是百骸主交给钟离寒觞的无名的短剑,另一件是一把玉制的箫笛。这乐器制作出来,本与埙是一对,不过音质稍显逊色——即便人类或许根本听不出来。虽然它的神力弱些,可也不容小觑。它既可以是箫,也可以是笛,能在吹奏者的意志下发生构造上的改变。不过,兴许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得来。 “你们提到的埙……就是那个玛瑙做的么?我有埙!” 叶聆鹓忽然有点激动地站起来了。施无弃点头说,他能感应到一些特别的力量,猜出个大概,这也是他能在听完故事后第一时间想到将剑交给寒觞的理由之一,但不是全部。 “那把箫笛在你师弟的手中。” “……” 虽然寒觞没有说话,却面露惊异之色。谢辙和叶聆鹓也是一样,为这番话感到离奇。如果是真的,那还确实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 “这两个东西间……会存在什么共鸣吗?”寒觞问,“我是说,箫笛和剑。” “这我不得而知。至少在我这里放着的时候,它没有什么异样。我猜它和埙之间该有些共鸣,不过你们一路走来,似乎也没察觉什么。我看你也没什么防身的兵器,那便拿着吧。” “可是……这样的宝物,一定很贵吧?” 寒觞小心地问。他当然清楚,对于百骸主,自己的把戏一定会被识破,不过恐怕这蚀光阙也不收什么财物,也是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果然,只见百骸主歪着脑袋,绕回了自己的桌前。他拉过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将它打开,又将刚才的金曜石珠子放了回去,说: “我也不知,这把剑的价值该如何衡量。每当我不确定的时候,或者想不出需要什么的时候,就会告诉来者,替我寻一枚眼睛。” “眼睛?”聆鹓没有听懂,“什么样的眼睛?妖怪的,还是……” 谢辙忽然说:“他没有右眼。” 寒觞回头看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接着又看向施无弃。 “打刚见到他时。” 施无弃笑了,用右手轻轻撩起右边长长的前发。在那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是一种异常特别的景象。那不是眼睛,而是其他深色的什么,遍布细密的白色亮点,像是紧凑的星屑。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就像是美丽的星空被裁剪了一角,放进他的眼睛。 他徒手将它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圆润的蓝砂石,与他先前摆弄的几件宝石一样大。它的品相很好,谁看了都会心生喜欢。随即,不等旁人看清他那空无一物的眼眶,他便立刻熟练地将另外一枚球状物置入。这次是一枚月光石,它晶莹剔透,泛着一层幽幽的蓝光。 “我需要合适的眼睛——最合适的。尽管我已经有许多东西,矿物、植物、甚至妖物的眼睛,但我依然需要一个可以令我一劳永逸的替代品。在我拥有的‘眼’之中,有些仅仅是用于装饰、用于收藏,而另一些拥有特别的效用。它们或是让我的感官敏锐起来,或是使我看到短暂的未来,亦或是令我踏入光怪陆离的幻境,但它们都不能长久。随着时间与使用次数的增加,灵力会减弱。大部分矿石也太过沉重,令我眼眶生疼。不论如何,这些都不是长久之策……若是你们能寻来特别的东西便好了。” 寒觞面露难色:“这……我们也无法判断,究竟何物才能符合您的需求?” “也不是说一定让你们找到那个最完美的替代品。甚至,可能世界上并不存在这种东西。我是说,只要你用心去找,找到一个你认为最合适、最特别的东西便够了。若是我真的以完美的标准去要求每一位求助者,恐怕他们不是累死,就是逃之夭夭,将契约抛到脑后了。” “还会有这样不讲诚信的人么?”聆鹓感慨道,“那他们也好意思来麻烦您?” “唔,要说的话,确实是有。所以我会与每一位求助者建立契约。” “契约?” 这他们可没听说过。 施无弃又笑了:“那是当然的了。我可没有慷慨到做赔本生意的地步。你若答应,我会赋予你一个小小的咒令。” 谢辙突然从后面抓住寒觞的手腕。他明白,谢辙是在提醒他小心。咒令是个很危险的东西,谁都知道,若是被什么大妖怪刻上这样的妖纹,就会变得身不由己。咒令的力量是绝对的,难以摧毁、无可辩驳的。许多小妖会通过它获得大妖的力量,与此同时,大妖便具备了该附属物的生杀大权。他可以随时给予小妖力量,或是切断,他们之间也会建立一种无形且牢不可破的联系。这种事,不得不三思。 “啊,安心,不是那种刻在灵魂上的东西。”施无弃现在才解释,好像很乐意看听到这话的人质疑他的神情。他悠闲地整理起桌面来。“是指定的契约,不会有协议外的危害。” “那若是……没有做到呢?” “你还活着的时候,不会遭受任何损失。而当你死后,便要将你的尸体交付与我。至于你的种族或是修为能令你活多长时间,看你本事。” “……啊?” 三人的眉毛都抬高了些。施无弃说这些话时云淡风轻,显得这根本不像是件值得一提的事。这条件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还有些让人匪夷所思。谁都知道,百骸主是能役使百尸,摸骨辨人的大妖怪。可他要其他妖怪的尸体,能做什么呢? 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也可能是先前询问的人足够多,施无弃自觉为他们解释道: “一路上,我看谢公子心存顾虑,大约是在思量这个镇子的事。的确,我放弃现世中的居所,也有容量着实有限的原因。你们一定以为这是一座空城,其实不然。与我签有契约却因种种原因没能付诸实施者的尸体,都在这里。除此之外,还有些因为其他原因留在这里的妖怪或人。他们平日里像普通人一样,呆在不同的房屋里。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唤醒他们,甚至能同时操纵整个镇子的尸体,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一段时间……但这毫无意义,而且,虚假的繁华,我已经倦了。我只在需要的时候,唤醒其中一部分人,帮我一些小忙。” 不愧是“百骸之主”!再怎么和善,说到底是会让人类感到毛骨悚然的妖怪。难怪这儿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蚀光阙简直是一座妖怪的大型墓园。那些失信者们居住在这里,像工具一样任人差遣。即便再奢华的亭台楼阁,不亦是一种棺柩?虽然都是些躯壳,已经没有灵魂了,可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抵押的筹码,实在是有些让人…… 此时再看向施无弃那平和的笑容,已令人觉得别有深意。 “好,我答应你。” “哈?” 聆鹓刚表示疑惑,谢辙便用力一拽寒觞的手腕。 “你疯了吧?你知道尸体对懂行的人来说有多值钱?你全身上下每一部分拆开都能卖个好数目。作为代价,我觉得这不合理。” “没关系,我认为值得。”寒觞很平静,他好像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施无弃鼓起掌来。 “所以说,我喜欢和妖怪做生意。人类讲究太多,总求个什么入土为安。人类的尸体也太过脆弱,如取暖之薪,顷刻间便化为灰烬。妖怪的尸身更为长久,而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试图延续尸体还活着的时候,能使用的力量。让这一些得以继承,比起拆掉分别作为其他用途,要更有意义。” 说着,施无弃忽然伸出手,搭在寒觞的右肩上。隔着特殊的暗红色衣料,他感到一阵特别的暖流渗透进来,落在皮肤上。这感觉很轻,像一片花瓣的吻。他看到一阵虚幻的浅金色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这便好了。”施无弃松开手,接着说,“朋友,尸体是什么?是皮囊里的血肉,和血肉下的白骨?是生者缅怀的遗物,还是大地接纳的养料?是思想的载体,还是灵魂的容器?是生命的终曲,还是死亡的前奏?死亡是终结,是凋零,是腐朽,是必然,是命中注定。可是否让自己的价值超越死亡,是你活着的时候可以选择的事。” 在两位暂时还无法理解他的友人惊异的目光中,寒觞行了一个礼。 “最后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也不知有没有帮助。若想找什么东西,你们还可以借助云外镜的力量。很早以前,云外镜还在一个叫雪砚谷的地方,如今便不好说。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蚀光阙了。” “多谢。” 第七十五回:舍策追羊 这一位访客到来的时候,桌上的茶还是温的,大概上一波人刚走没有多久。她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有心事,步伐说不上急促也说不上沉稳。走过长廊,掠过展柜,穿过屏风,她直挺挺地站在蒙着棕色绒布的长桌前。桌后的人正在埋头忙碌,她敲了敲桌面。 这颗黑溜溜的长发脑袋抬起头,用暗金色的独眼看她一眼,继而又低下头,语气带笑: “巧了,我才告诉上一波来访者,建议他们去你老家找到晓,问他们想知道的事。但我也说,晓或许不在那里了。这几年你回去过吗?” “……没有。” “那见过凛天师吗?” “任务需要,见过几面。” “啧。对了,你上次来顺走我的那袋果茶,老贵了。”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四个月零九天前。” “我带来一颗珠子。” “你知道有活物从你眼眶里破壳而出是什么感觉吗?” 访客叹了口气。 “上次那枚卵本该是死的,你妖力太强,催化了它,让垂死的虫后活过来。可能是巫符水泡得不够久,我看当时那老太也不像是能算清日子的模样……它的卵晶莹剔透,当地又是拿它做占卜的,想来你有用,才花重金买下来。他们的族群很闭塞,就算想骗人也没必要。本来这东西也不外传,看在我是六道无常,族长才给我情面。虽然我也没想到在那里竟然也有人认得出黄泉十二月便是了。” 百骸主停下手上在忙的东西。 “你今天怎么这样严肃?” “珠子不是带给你的,你得替我看看它。” 百骸主伸出一只手,访客将一枚珠子放在他手心。他能感到女人指尖冰凉,但这枚珠宝却很温暖,恐怕一路都是贴身揣着,十分上心。 这枚金绿色的宝石是不透光的,中央有一道特殊的光线。百骸主拿出一枚有弧度的透明云母片,在烛灯前对着珠宝观察,向光的一面颜色发黄,而另一半接近乳白。他放下手中的云母片,将另一支没有点燃的蜡烛拉过来,手轻轻碰到烛芯,便燃起了火光。两支蜡烛间,中间的线一会儿扩散,一会儿闭合。他移动着手里的东西,从烛火前挪到别处发散的光源,线的粗细与光泽仍发生不同的变化,直到访客的面前停下。 他挪开宝石,正对着霜月君忧愁的神色。 “猫眼,很纯净。” “我知道。”她不知几度叹气,“这是从……从那个孩子身上拿到的东西。” “薛弥音?” “你知道她?” “不,我是听契约者们说的,只一两次。在你上回离开蚀光阙没多久,你帮了一个丫头,她十三四岁,往后一直跟着你。” “……也没有一直跟着,只是常见。” “嗯,我不了解。她怎么了?”百骸主又指了指她身后的凳子,“坐啊,没让你罚站。” 霜月君与以往的样子确实不太一样,至少这不到八年时间是不足以让她发生变化的。她不仅有心事,心事还很沉重。她拉过身后的椅子,坐在上面,伞筒打在桌子腿上,她就将其卸下来摆在桌面。她拉过一杯七分满的茶,喝酒似的一饮而尽。 “你要渴重新……算了,那杯没人喝过。你说那丫头怎么了?” “她……打了我。” 百骸主的表情很复杂。一方面,霜月君对那丫头分明算得上救命恩人,她这么做的确无礼。另一方面,那孩子如今也该有……二十几了吧?既然早就是能明辨是非的成年人,做出这等过激的举动或许另有隐情。但实际上,不论父母与孩子,兄弟姐妹,极好的朋友,亦或情人之间——只要是与人相处,难免有摩擦与小打小闹,百骸主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她用一把匕首刺进我的喉咙。” 说着,霜月君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一瞬间,百骸主皱起眉,坐得端正了些。他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态度,来面对这件不同寻常的“打闹”。 “你说‘打’?” “她——她是知道我不会这样轻易死去,才下这样的狠手。” “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在替她辩驳?” 霜月君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长大。就像……就像极月君看着山海,山海看着阿鸾那样。虽然她与我经历的时间并不那样长久,但我清楚她的为人。” 百骸主皱起眉,他并不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极月君不会拿刀对着凛天师,凛天师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徒弟萌生杀意。他们在彼此的注视下走过漫长的一生,时至今日,你是知道的。这些例子间,我可不认为有什么可比性。而且……算了,你还是接着讲吧。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发现她,是在群山的深谷中。那时我刚与你阔别不久。你还记得我们当时聊了什么吗?” “当然。原本只是你忙里偷闲,喝茶叙旧。我告诉你了许多我从妖怪那里听来的事。朽月君……”他停顿了一下,“红玄长夜,手中拥有伏松风待留下的六道神兵。其中一把怨蚀,是饿鬼道的直刀,被他交到妖怪之中流传,引发了许多风波。我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讲给你听,你却认了真,要将那把刀收回来,不许他拿伏松风待的东西肆意妄为。我劝你不要管,毕竟我料想那是阎罗魔默许范围内的事,你若加以干涉,出了差错并不占理。你当时说,那位大人本就太过放纵此人,今日怨蚀在妖怪间掀起波澜,明日便会牵连到人类身上。” “是了。我那时觉得,倘若这一切真是那位大人不管的事,那就算我加以干涉,他们也没有理由对我进行斥责。所以我便去了,去追查怨蚀的下落。” “你查到了吗?” “查到了……费了点工夫。怨蚀最后的主人是一位在妖异中颇有名望的孔雀精,我去找他,甚至交了手,到最后却被告知怨蚀已经被人类买去了。听说买主是个黑商,早就和商队进入了前方的山区。不过这妖鸟也不是什么善茬,他专门打着售卖妖刀的旗号骗取钱财,又在买主离开后与手下人做掉他们,将刀回收。他还告诉我……其实就在前几日,他的手下就在山里设下埋伏,拦截了买主的商队。不曾想闹得太大,商队的许多人马与货物都跌入深谷了。甚至他亲自随手下人在山上寻找,却一无所获。他也劝我放弃,说这周遭已然没有怨蚀的气息,恐怕坠入深谷了。我不信邪,追到前面的山区——恰好与红玄长夜打了照面。” “他去那儿做什么?”百骸主面露疑惑,“不像是巧合。” “他声称自己和我一样,也是为了寻找怨蚀。但我猜,他不过是为了确认这把刀的流向罢了,实则并不在乎刀在谁手。他知道我要抢,便出手和我打起来。我们从山腰一路打到深谷中……我知道,即使几百年过去,我和他还是差得太远。他就是在故意恶心我,招不出绝,还总留着后手。然而争执中,我却在一个不起眼的石缝中发现了那把刀。他注意到,与我争抢,我召了天狗阻拦,最终得到了怨蚀……” 百骸主感到些许惊讶。该说是霜月君眼疾手快,而且运气够好。一开始就摆在醒目的地方,明刀明枪地去抢,她还真不一定能赢。 “然而我得手后,朽月君却不再有动作,好像并没有继续与我争夺的意思。他说他已经觉得没趣,本就要将刀送去殁影阁的。我说他与皋月君关系匪浅,这刀在他们那里辗转,压根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他只是嘲笑我,说放在殁影阁的东西,当然就只会根据需要流通,而不是随他的心意。况且殁影阁是个什么地方,我不是没去过,自然知道里面的公允。最后……他说的也没错,就算我一直拿着这把刀也没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像封魔刃一样一直带到我灰飞烟灭的那一天?那天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所以你……” “嗯,我将那把刀带到殁影阁去了。皋月君对我表示感谢,还交给我了一块石头。” “是这个猫眼石?” “不,是一枚琥珀。蓝色的。” “蓝、蓝色——”百骸主忽然警觉,“是不是一个水胆琥珀?” “是……我猜你一定知道,那是七法器中的一个。但我不知为何要交付于我……毕竟刀并不是我的东西。皋月君只说是谢礼,而且它神通广大,说不定我会用上。” “如此看来,仅是刀的保管,他们两人确乎没有更多的谋划。但也不可大意。” “嗯,我知道的。那枚琥珀还在我手里,你要看看吗?” “唔,不必了……说来也巧,刚才那群人也拿着法器,是玛瑙。真难得,同时有两个法器在这么短的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 “是么?着实巧。像江湖上漂泊的走无常,鲜少有相遇的时机。不……应该是三个。” 说罢,霜月君的目光落在他案上的香炉。百骸主点头道: “没错。所以我不太敢查看其他法器,即便是经手也心怀顾虑。神无君告诫我们,万不可将它们聚在一起……当年的教训已足够沉重。听说,事关你的祖先。” “嗯……那琥珀就是当年他用过的东西。是他和神无君,还有如——柳酣雪解一起。那些琐碎的事,神无君都找机会告诉我了。甚至与凉月君和骸将军也……罢了。我们第一次与神无君见面,他只当我是个普通人。虽知我血脉,却只当我是沧海一粟,直到我成为六道无常才算重视起来。他也告诉我……当时,他反而对那个叫唐赫的更上心,替他老祖先好好教训了他一顿。” “哈哈,是了。你还记得那人呢。” “……嗯。怎么可能忘记。我和水无君——和澜未鸣雷,我们都不会忘记。” 第七十六回:舍子易食 白夜浮生录第七十六回:舍子易食百骸主顿住了。在此刻,他不知有些话是否该说。他并不知道,霜月君是否知晓仇人在此世的转生者。此人不是没有转世为人的时候,可这次尤为特别……算了,现在还是不要提的好,这与本要讨论的事无关。空气安静了一阵,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霜月君不知现世的天是否还亮着,她来时已迫近黄昏。她只是垂着眼,静静坐着,口干的时候再续上一杯茶水。 “对了,”百骸主忽然开口,“你还没有说,那个叫薛弥音的姑娘她……” 霜月君刚端起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但不像是忘记说的样子。她没说话,将悬停了一阵的杯子重新放在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孩子……不,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她将双手并拢,闭了眼,在脸上搓了搓,似是在缓解疲惫。但这层沉重的疲劳岂能这样就轻易驱散呢?她憋着气,直到双手慢慢挪到下颚,托着头,才缓缓舒出来。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 她说,她是在去往殁影阁前——甚至是得到怨蚀的当天,发现那个孩子的。 当时已是深夜,朽月君方才离去。山谷重归寂静,只留下那些打斗过的痕迹。之前引发的妖火,她也借助天狗的力量熄灭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式神,毕竟很早很早前,她就已经当着朽月君的面把他们放了。这次与朽月君再遇时,他竟然化作青女的模样,令霜月君恼火至极。像是为了故意激发她的战意,对方才这么做似的。 “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说得好像你们很熟似的。” 这段对话久久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现在,朽月君走了,她才发出沉沉的叹息。他话说的没错,自己对真正的红玄青女一无所知,毕竟她早就已经香消玉殒。对于那位神女的事,她都是从其他前辈那里听来的。最早得知她的存在,自己还不是六道无常呢。 她本还有个名字。 她已经很久不再思考这些。 自己姓甚名谁,她打一开始换了身份就不在乎了。但有件事:她偶尔会见面的两位友人会做出相同的抉择——即使他们一个天涯一个海角,不需要商量。那便是,不论凛天师还是百骸主,不论凛山海还是施无弃,像是今天这样,他们在对话中会提到对方的场合时……从来不呼唤对方的姓名。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温柔。 她一直,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不是说那种态度温和、与人为善的个性,而是一种很特别的品质。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至少要符合自己的标准才是。至少,她也不像上一位霜月君一样,任由封魔刃在人间流传,而是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身边。 “你也真是个善良的人呐。但是,你这样又能保护得了谁?” 这是那位新的莺月君在梦里对她说过的话……这位新的莺月君很美丽,美得也很多变。其他无常们都知道她的由来,却难以评判她的立场。虽然,她是没有上一个小鬼那样招人讨厌的,但有时候会说些不中听的话,就像刚才那句。 她确实谁也保护不了,到头来,自己还要被所护之人伤害。她本以为,针对自己漫长的寿命而言,像极月君那样对受苦难的人——尽管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但稍微照顾个把人,并不是困难的事。把话说回来,就是那位名叫薛弥音的姑娘了。 对,深谷,在深谷中。买下怨蚀的黑商,干的尽是些缺大德的勾当。他的商队在这次运送的镖尤为特殊——是一群孩子。那几年的收成不好,很不好……灾害频发,边疆不稳,天人内外处处没有称心的事。那一阵子,六道无常们也格外忙碌。饿殍遍地的惨状令人麻木,而霜月君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面对尸体,习惯了面对死亡。 这次不太一样。那群孩子不是饿死的……也不仅仅是摔死那样简单。 一共三辆马车,每一辆都是四五匹马才拉得动的。车都不是简单的车,而是一个蒙着破布的巨大的笼子,一个笼子里就塞了十几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站也站不稳。没人打扫,吃喝拉撒都在大笼子里,不用掀开破布都能闻到里面透出的恶臭,谁也不愿靠近。他们对外人说,这里拉的都是“野味儿”——染病的和死的野味。若说是健康的、活的,饥饿的人们会立刻忽略这股难闻的气息,甚至觉得香甜。而且孩子们都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即使有谁敢反抗,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所以,不会有人要去检查的。 草皮都让人掀得差不多了,马也吃不饱,这十几匹马个个儿都枯瘦如柴。反正这些孩子也不重,拉得动的,无非上坡要几个人推一推。这些孩子都是他们用尽坑蒙拐骗的手段抓来的,几乎都是穷人的孩子。在这样物质匮乏的时刻,即使谁家丢了孩子,也没有精力费心去找了,毕竟自保也是难事。这群恶人吃准了这点,甚至敲打着笼子当笑话一样讲给他们说,你们的爹妈不要你了,少一个人少吃口饭,他们高兴得很呢。 一开始,孩子们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哑了,再没力气。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若是精力特别旺盛,怎么哭也哭不完的,就会被当众处死,拖走,杀鸡儆猴。年龄最大的一个姑娘十七岁的,是因腿脚不便被掳走的。她虽然瘦,却漂亮,被那群歹人抓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兴许也是死了。三辆车,一车男孩,一车女孩,还有一车很安静。有孩子说自己看到了,那笼子里挂满了猩红的肉……他们最后都会被挂在那里。 因为他们是被作为“食物”运输的货物。 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尤其是最为贫困的地区,这种事简直不能再常见。谁都不想被活活饿死,也不想活活撑死——被观音土。这是个有价无市的年代,即使是略有小钱富贵人家也没处买来食物。于是,人肉成了最大的、源源不断的资源。一开始是尸体,然后是胎儿,再然后是女人和孩子。只要相较之下被视为弱势的一方,随时可能会成为被剥削者。易子而食这种事本是几十年来都不曾出现的情况,但重蹈覆辙这个词,向来不是摆设。人肉被卖给那些达官贵人,有时候,肉贩子甚至从妖怪那里换好处。 霜月君知道这些事,她没办法干涉——因为那位大人不让他们管。 她已经不再是几百年前年轻气盛的普通人了,自然与其他同僚一样,深谙其中的道理。他们都明白,受害者数以万计,根本管不过来。古时打仗俘获敌方降兵,就地坑杀的事情数不胜数,道理很简单:喂不饱,养不起,救不活。并非没有人性,实是无奈之举。 薛弥音是诸多“食物”中的一员。关于这商队的事,都是她后来告诉霜月君的。 在车上,她认识了一个朋友,尽管只有六岁,却十分乐观。她只有个小名,叫妙妙。一路上,她一直在安慰大家,说有趣的事转移注意力。她是一团微小的光,可总有人觉得晃眼。一些悲观异常的女孩对她的那些话嗤之以鼻,嘲讽不断。但总的而言,她还是给同伴们带来了一段不那么痛的时光。 起初,弥音是悲观者中的一员。她太瘦弱,在少得可怜的食物面前,总抢不过那些更强壮的孩子。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只是等死。有天半夜,妙妙忽然叫醒她,塞给她一团脏兮兮的馊馒头,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过弥音知道,食物被发下来时就这样了。 “那边的姐姐们照顾我,给我留的。我看你好久没吃东西,分你一点。” 她一把抢过馒头,态度却差得要命:“都什么时候了,少玩这套虚的。分我?饿死你!” “咱不会死的,咱要活着。家里只剩娘了。咱走丢了,娘会难过,咱要为娘活下去。” “没听拿刀的人说吗?你爹娘不要你了。你死了,他们才高兴。” 弥音觉得她真是个傻子。傻妙妙撑着脸看她恶狠狠地咀嚼,问她: “咱是走丢被抓了,你又是怎么被抓到的?” 俗话说吃人嘴软,何况这孩子确实没有恶意。两口馒头下去,弥音肚子踏实了一点,火气也没那么大了。她老实地交代说: “真羡慕你。我爹娘骗我,带我吃肉,结果把我卖给人贩子。我哭着被拉走,最后看到我爹忙着数钱,我娘只给人贩子说,一刀给痛快点。我闹,就被打晕,醒来便在车上。” 直到最后,他们既没有道歉,也没有道别。 “噢……”年幼的妙妙点点头,也不知听懂没有。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寂静的夜中抱着膝盖,靠着笼子挨在一起。 第七十七回:舍谊存生 “对了姐姐,给你看个宝贝。” “什么宝贝?” 妙妙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薛弥音接过来,借着微弱的光观察。夜色中,它黑溜溜的,仔细看才能意识到是个美丽的金绿色宝石,直径不到一寸,摸起来光滑圆润。最特别的是,它的中央有一道特别明亮的线。 “像猫的眼睛……” “就叫猫眼呢。”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它怎么……没被人牙子发现?” “搜身的时候,咱藏在头发里。小点声,别让别人发现,咱就告诉你一个人。” 妙妙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中间扎了个溜圆儿的丸子头,也真亏她兜得住。她收回猫眼石,揣进单薄的衣服里。她又说: “这是咱祖上传下来的。听说咱太太太……爷爷是个王爷,不知真的假的。他被当做前朝余孽抄了家,但早已将家里之前的物件塞给妻妾,能逃多远就看本事了。这个珠子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宝贝。前年打仗,爹被抓去充军,他交代咱娘,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当了换吃的。娘一直不舍得,把这珠子当念想。咱也是,看着它就像想起了爹。娘说东西放在她那儿容易被搜去,就让咱藏好了。这不能丢,以后要带着它见爹娘呢。” 尽管“活下去”三个字在薛弥音眼中已是痴人说梦,可耐心听完妙妙的话,她似乎觉得能活着从恶人手中逃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确实还能活一阵。”薛弥音忽然说。 “你咋想通了?” “你想,如果他们只要肉,早把我们杀了。但是没有。因为我们死了,肉就会坏。所以他们还会走好长的路,让我们活到山的那头。” “那为啥他们要拉咱们到山的那头?” “可能那头,我们更贵吧。” “噢……姐姐好聪明啊。” 在这时候被这样的孩子夸奖,薛弥音其实高兴不起来。 但她就是笑了。 不习惯微笑的脸上脏兮兮的,每个细小的动作都像是墙上蔓延的裂纹,令墙皮脱落,露出墙体本来的面目。干净的、一尘不染的面目。 然而她们并没有来到山的那头。如先前说的,孔雀精的手下与商队在狭小的山路上打了起来,她们连人带车翻进深谷。一路上有许多缓冲,没有裸露的岩石替他们拆开笼子。而且这笼子多处镶了铁皮,结实得要命,竟然完好无损。但孩子们没这么幸运,有好几个身子骨弱的磕到了头,当场毙命,成了这狭小牢笼中保护其他人的肉垫。 男孩的那辆车,还有装肉的那辆车,虽都在山上,想来怕也是被妖魔鬼怪与飞禽走兽瓜分掉了。女孩们的情况不容乐观,虽然暂时安全,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还要与数具尸体共处一室。这对身体和精神来说都将是巨大的折磨。笼子是侧面扣在地上的,上锁的那面活门正好被压在地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调转位置。先前的底座和笼子顶成了四面墙中的两面。 有个相对强壮些的女孩,她用力扳动一根松动的栏杆。大家都上去帮忙,硬是将那截栏杆扯断了,尽管只有上半截。可这个笼子的栏杆很密,即使少了一根,也很难让一个人出去,空档的位置很尴尬。何况,这些孩子们也没有力气去这样拆掉其他的栏杆了。 “我们必须出去……”一个在她们中年龄稍大,尽管只有十五岁的女孩说,“死人会烂,会引来野兽和妖怪。” “我们活着的人就不会了吗?”一个声音很尖的女孩说,“而且你说得轻巧。我们连笼子也打不开,吃的更没有了。” “吃的……倒是有的。” 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女孩望向死去的同胞的尸体。接着,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有些人是不论如何都不愿意的,但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们。薛弥音没有加入争执,因为她很清楚——她们只有这些。妙妙有些胆怯地缩在角落,抓紧弥音的手,不敢出声。在这种时候,连提供食物的人也不复存在,不论再怎样鼓舞人心的话语也无法解决肚子的需求。 “咱们难道只能吃……” “必须吃。”薛弥音压低声音,“如果一开始就不吃东西,是没有力气的。饿肚子就会后悔,但再想吃就抢不过那些填饱过肚子的人了……” 妙妙到底是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很久没有喝水,挤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干巴巴地嚎叫着。声音最尖的女孩觉得吵,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是先前就不喜欢这丫头的人之一,她的同党也来了劲,抓起她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薛弥音无法阻止,她们人太多了。发疯的姑娘将一路上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在这个最小的孩子身上,除此之外,气也无处可撒。弥音就这样眼看着她唯一的朋友被疯女孩们殴打、撕扯、抓挠,都打出了血。她们一边打一边骂,说路上就数她最聒噪,说着毫无用处的话惹人心烦。薛弥音用力挣扎着,却被两个同党按在地上,头被栏杆硌得生疼。过去那些曾多少受到妙妙鼓励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对她们而言,这孩子口中的希望也成了已然破灭之物。 弥音急中生智。 “等等!别打了别打了!让她出去!从那个洞里——让她去找人!” 打作一团的姑娘们忽然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停了手,唯独带头的那个多踹了一脚。她们都怔怔地看着弥音,目光凶残可怕,她这辈子也未曾从哪个人类的眼中看过。 “她最小……可以钻过那个洞。”弥音的声音弱下来,指了指那个掰开的缝,“让她出去找人,或者至少能帮我们弄点吃的……” 这下所有的人都望着妙妙。妙妙不哭了,但她一定很痛。她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左眼有四道醒目的抓痕,还在渗血,看得人心惊肉跳。那些旁观者们忽然反应过来,都点头说是。 “但这山谷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有人问。 “那好歹,有水喝吧……”有人答。 另一波欺凌者之中,有人问:“她要是跑了怎么办?” “跑了也活不了。” 为首的那个如此说罢,便往弥音身上吐了口唾沫。她没有躲闪,只是呆滞地望着妙妙,希望她给点反应。终于,她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大家齐心协力抬起妙妙,将她从那狭小的缝隙里塞了出去。她被栏杆的断面刮伤了,但不算严重。她踉踉跄跄地走,迈过车的残骸,马的尸体,一步三回头,消失在疯长的灌木丛中。弥音知道,若是她真不回来,不论有没有活着逃走,自己都会被针对,但没有关系。 妙妙一天跑回来一次,带着用水囊装来的水,晚上在笼子旁与大家一起休息,有时能带回一些野果。在这里好像没有生活着给人类带来严峻威胁的大型野兽,例如豺狼虎豹。小些的,可惜凭妙妙不能抓住。第六天,她消失了,隔了一天才出现,大家的心才落在地上。她说,她多花了些时间往高处爬,看到山上的石缝插着人类的箭。箭头有点生锈,木头也烂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但这多少给了大家些许盼头。弥音觉得狐疑,不知为何会把箭射在石头上。而这究竟是真是假,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她知道妙妙是个好孩子,她想让所有人活。 她再离开,便杳无音讯了。 “那之后过了很久——我不清楚有多少天,弥音说她算不清日子了。”时隔多年提起这些,霜月君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每过几天,就会有一个人变得虚弱。那群孩子终于到了分食尸体的地步。那天,也就是我与朽月君争刀的那个晚上,朽月君离开后,天狗察觉到了什么,带着我跑向那个地方……也就是关着弥音她们的牢笼。” “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对,只剩她一个。”霜月君攥紧杯子,“而且很久前,就只剩她一个了。那些尸体都是残缺的,无法辨别哪部分属于谁,上面是人啃食的牙印。肉很快会坏掉,招来一些体型中等的食肉或食腐的家伙……她就将残肢隔着笼子抛出去,让它们离自己远些。那些马已经化作白骨,覆着干薄的皮毛。我不知道她坚持了多久,她后来给我说,中途下过两场雨,间隔两天,让她多活了一些时日。至少在当时……她已经到了发不出声音也站不起来的地步。” “……这对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来说确实太残酷了。” “我没法不管,你知道,”霜月君重复着,“我没法不管。” “我知道。我其实以为……她可能是个跟你身世相似的姑娘,你才会帮她。但既然这样,你向她伸出援手,我也完全理解。你总是这样心软的。” “我见过许多命运悲惨的孩子,都不怪他们。此时,她是我能帮到的最近的一个。我将她救走,带了一阵,直至饥荒过去。但要安顿她很难,首先她是个姑娘,太瘦弱,又经历过那种事,干不了重活。这么多年,无非是四处蹭饭罢了,我在走任务的时候还得替她去找下家,操心得很。” “听上去就很苦。可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你……” “……因为那个叫妙妙的小姑娘出现,她找到弥音。” “她还活着?”施无弃有些惊讶,“我以为她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没有回来。” “问题就在这里。” 霜月君的表情如最后一场雪融化,显露出岩石嶙峋悲戚的惨灰色。 “我确认过,她已经死了才对。” 第七十八回:舍末逐本 霜月君很确定,那个名为妙妙的女孩已经死去的原因,是因为她亲眼见过。 那时她用伞气劈开牢笼,要救薛弥音出来,她连话也说不清楚,眼睛也饿花了,看不清霜月君背后的天狗。她坐在那儿,一只干瘦的手死死抓着栏杆,任凭霜月君怎么拉扯也不起来。弥音甚至无法将视线集中到她脸上,嘴里却轻声念着: “——还没有回来……它还没回来……” “谁?谁还活着吗!” 弥音还未回答,远处有什么动物跑了过来。她下意识抄起伞,却在看清那只是个小猫时放下戒备。那狸奴毛发很长,很脏,勉强能看出黑白黄三种颜色,白的部分像抹布一样灰。它似与弥音很熟,挡在她面前,冲着霜月君与她身后的天狗哈着气,一副护主的架势。 尽管天狗只是轻轻吹了一下,它立刻被风刮倒了,还翻了个跟头。 三花儿呲牙哈气时,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掉出来,落到弥音的手边。她回过神,注意力集中几分,手慌忙在地上抓了两下,才将它捡起来。那是一枚猫眼石,经过人工细细的打磨,绝不会出现在这种荒山深谷之中。 薛弥音将那枚珠子攥在手心,护在胸前,蜷缩在笼边闭上眼睛,不动弹了。三花儿猫绕着她转,喵喵叫个不停。霜月君吓得以为她死掉了,连忙试探鼻息才松一口气。将弥音架到天狗背上时,她手里还死死捏着珠子,怎么也抠不出来。霜月君觉得,这三花儿明显是个家猫,附近也没有它能生活的村子,它更不具备在此地生存的能力,兴许……是弥音养大的?她所说的“没有回来”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小家伙吧?还不等她做出反应,那三花猫便自觉地跳到天狗背上去,即使明显顾虑着女孩,还倨傲得很呢。 “我也是等她醒来才知道,她说的并不是猫,而是她的朋友……但她真的没力气了,看到友人的遗物,一旦稍作放松,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坚持到现在,也实属不易。” 施无弃点了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只猫是某天忽然出现的。弥音记不太清究竟是同伴们还活着时,还是只剩下自己以后。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总是晚上来,所以只有弥音一个人见过它。这狸奴才半岁大。你知道么?我们见过的三花儿都是母猫,它却是个公的。” “……确实稀奇。三千只猫中,才会有一只公三花儿出现。而且公三花最具灵气,传言能招财、辟邪、交好运,我倒不清楚是真是假。那只公三花是玳瑁么?” “好运……大约也算吧。花色也不是玳瑁……其实就是长毛土猫,斑纹是圆形的那种。”霜月君拿手比划了一下,但并不能表示出所以然来,“而且它的脸一半黑,一半黄,中间的线很清楚呢。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说过,有这样的猫存在。” “啊!是了,我知道,也有很多那样的蝴蝶。但至于猫,我见的实在不多。这还是个公的,可真是难得。” “嗯。这猫颇有灵性。我后来才知道,山谷中有一处很不起眼的灵脉,它从那里穿梭于人类村庄。村子在群山之外,也就是我将她暂时安置的地方。村里人说常见这狸奴,没主人,吃百家饭。偶尔它三五天不见踪影,怕是跑到山谷玩了。那猫确实聪明,为她叼来很多东西。偶尔有金花鼠或鸟雀,大部分时候……是虫子。她都吃了。”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施无弃不断地叹息,“毕竟生火也做不到。” “那珠子是它最后叼来的东西,我猜它是找到妙妙了。弥音那孩子缓过劲,立刻跪在地上求我,要去找到那个女孩,尸体也行。我便去了……” “你只见到她的尸体。” “……是。她一侧的胳膊和腿儿都被野兽吃掉了,我没有近看。我想,她也算作回归大地,便鞠了三个躬,转身走了。搁以前,我可能带走她,或者挖个坑埋了。但那死状太惨,我不敢让弥音看到,何况……现在的我觉得,尸身若是自然之物所需,或许更有意义。” 施无弃点了点头,没有做多评价。他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观念对她有所影响。 “我告诉她,她哭了好一阵,刚缓过劲来又哭昏过去。但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在我印象中,她第二次落泪已是前不久的事……两年前,一直跟着她的三花死了。有个玩乐器的老疯子相中了她的猫,说要买来做一个叫三味线的乐器。这乐器你听说过么?” “啊,我知道。最早是中原叫三线的乐器,后来传到东边又传了回来。原本是蛇皮蒙着音箱,不知怎么就改用猫狗的皮了。也不知哪儿的传言,说用三花猫的皮音质最好。我猜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我随便说说,没了解过。莫非……” “是啊……那年狸奴不过六岁吧,还不至于老死。弥音定是不答应的,却因疏忽被老疯子设计掳去,之后便……当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回来得知此事后,那老疯子已经死了。弥音能夺回来的,只有那把做好的三味线。” “——!” “人们都说那老疯子中邪了,我追问她是不是与她有关,她却与我争执起来,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如今想来,是我当时冲动,表达不好刺激了她,让她觉得不被信任。裂痕怕是那时起就有了……” 施无弃点点头:“确实。你若换个说法,或者早点道歉便好了。” “我……唉。之后,她也不再与我说交心的事。是我不好,不仅没有安慰她,还第一时间质疑。这些年,她一直把我当做非常值得敬仰的人看待。不知为何,这种感情有时会让我觉得可怕,兴许是错觉吧?我从不敢轻易蒙受别人的夸奖与喜爱,尤其是她这样的孩子。尽管一开始我确实有些微小的虚荣,但在很快发觉其中的异常后荡然无存。可还是晚了,或者说,我无能为力。后来我确实有点躲着她。我知道,我根本担不起那样热切与憧憬的目光,就像是注视着——不夸张地讲,像神明一样。我那时确有一丝起疑:她是个情感丰富过头的孩子,容易不受控制、不计后果,做出可怕的事。而且,她对人类非常不信任,反而对飞禽走兽十分友好。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好像真听得懂动物的话,而它们也能理解这个孩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施无弃摇着头,“这与她的经历息息相关。你总是带她换不同的地方——当然不怪你,也不怪她。只是这样令她没有安全感。最绝望时,还是一个小小的动物替她维持生命,而你在那时救了她。你既是人,又不是人,是最好的寄托。你与那狸奴是她坚守人性的最后防线。猫死后,像她也死了一回,对人性这才极端失望。过去的她又擅自将你视为高高在上的什么,你的性子,定是一面逃避一面纵容,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是我的错……可即使我知道如今会发生的一切,恐怕,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还是怪我太弱,这么久还没有能力,才让她心中的那个‘我’跌下神坛,转眼便万劫不复。那一刀也才——” “我再说一遍,你们都没错。”施无弃的额头挨在并拢的双手上,看上去也不轻松,“尽管这一切确实因你而起。你来找我,大概不仅仅是想问,怎么负起责任来吧?那个叫妙妙的女孩是什么情况?尸体苏生,你让我查她?” “这是其一。我生怕与殁影阁有关,不敢去问。她说妙妙活了,来找她,说我对她见死不救,她便与我反目。其二,她捅我的那把刀……很特别——应该是‘妙妙’给的。” “有多特别?” “是封魔刃。” “封魔刃?”他立刻抬眼看向她另一侧腰间的刀鞘,“不是还在你这儿?她给你拔出来了还是……不,不可能,那样你就不再是霜月君了。” “严格地讲,是封魔刃的一部分!” “一部分?不可能,你确定吗?” “千真万确,就算天黑着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它只出鞘一次,哪怕我闭了眼,也能确定是它!你不信,现在就——” 说罢她便要拔刀,施无弃忽然抬手制止。 “且慢——你上次拔刀,杀了一个人,毁了一座山。我可不想这蚀光阙……” 两人都坐回去,各自劝自己冷静。施无弃实在没有想到,除了这一波三折的故事之外,友人还带来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这绝不是件小事,那可是伏松风待都无法还原的刀,既然她如此肯定,就绝不是仿品。施无弃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只觉如芒在背。 “……去找凛天师。” 第七十九回:舍正就邪 白夜浮生录第七十九回:舍正就邪阴暗的山洞不见天日,石壁潮湿却贫瘠,仅挂着一层黏稠的藻类。它们如此顽强地攀附其上,黄褐色的黏液构成无法被描述的图案。它们养活了许多同样不需要阳光过活的虫豸,而虫豸们养活了体型更大的掠食者们。与外面的世界无异,此地有着属于自己弱肉强食的完整体系。 仅仅是不见天日。 但近来有两人频繁打扰,不断带来即将破坏此地独有生态的东西。好在,那些东西都被木箱木桶牢牢封锁,密不透风,一时半会不会危及到这山洞里原有的秩序。隔着厚实的木板,听力敏锐的原住民或许能察觉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不过也并不是所有箱子里都是同样的东西。 洞里有一潭水,很深,是两人中的女性制作的。原本这里只是略有凹陷,但她带来了水,或者说,某些液体。它被侵蚀得更深,像一口井,沉积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晦暗之物。她会严格地遵守属于她的时间,在里面增加一些必要的,属于某种仪式的东西。 ——某种仪式。 山洞中写满了晦涩难懂的符文,像另一种语言体系,这也是前不久那两人留下的。为了这一切,他们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最后,是一些萤石。”这是女人的声音,“它们不单单用作发光。按我图纸上的位置摆放,一点也不能错。这是保证灵场稳定的重要一环。” 接着是男人的声音: “如果你不仅只是嘴上说说,还能动手帮我搬一会儿,我会更感谢你的。” 对佘氿来说,这箱石头确实不算太沉,可解烟手里空空如也,多少让人心里不大平衡。她说过,她是有办法的,虽不知能不能成,却也只能姑且相信她了。 他放下那盒发光的不规则石块,落地时的“咚”声在洞穴中久久回荡。声音彻底平息后,这儿显得比之前更加安静了。解烟就着那点光,对照着自己手中粗糙的皮纸,又四下看看。 “好,就按之前说好的放。” “行了行了,你多少也干点活吧。” 解烟耸肩,懒懒地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这一会儿功夫,佘氿已经放好三四个了。光源比先前分散,现在显得亮堂许多。 “说来,你把那孩子安置在哪儿了?我想没有村民受得了他。” “我在青璃泽的无人区有个废弃的屋子,收拾了一下,设了结界,他能在方圆二里内活动。一旦超过界限,就会重新绕回房子去。” “与囚禁无异呢。” “他倒是乐得清闲。威胁最大的猛兽我已经处理,兔子鼹鼠之类的小玩意可是惨了,花花草草也被他祸害了个干净。但他终究是闲不住的,尤其没人说话,怕是要憋出问题。我每天去看他,按理说这么久了,还是不讲情面,一张破嘴就毒得很。” “哈哈哈哈……”解烟像是听了笑话一样,“你不是说你过去的友人就这样么?倒是像极了。你有没有告诉他过去你们的事?” “说了一些,他没什么实感。这个年纪我当故事讲罢了。他倒是中意‘缒乌’的名字,也乐意这么被称呼。只是在这一点上,我又没什么实感了。” 佘氿的手按在这块巴掌大的深蓝萤石上,半蹲在那里没动,手指微微收拢。过了一会,他站起身,发出微小的叹息。解烟自然是听到了,但没有过问。 “这巫术很复杂,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有些残忍,就看你是不是真下定决心了。近来有按照要求做准备么?” “药都混进饭里了,沐浴也用的是你要求的水,算是准备完全。” “不出意外,蛊虫已经在他体内生龙活虎了。现在,是要将它激出来,连带他的妖性。” “你最好别出什么意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拿他试蛊罢了。” “你也知道,这巫术与皋月大人的要求没什么交集。我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做这些,可不能忘记正事。你要做的事都完成了么?吴垠说,墓土倒是管够,只是骨灰很难去寻,毕竟人类总喜欢入土为安的。知道吗?狩恭铎那家伙,竟然明目张胆地在黑市高价悬赏尸液,可真是没话说了。” “知道。前两天拿假货糊弄他的家伙被他宰了。” “这又是一坛骨灰,怎么都是赚的。我与左衽门那边早就联系过了。这些事要避开神无大人的眼睛,左衽门人多势杂,暂时还能带来一些尸体,可远远不够。先不说了,你去带那孩子过来吧,我现在应该叫他缒乌是不是?我再做些最后的准备。” 佘氿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是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种湿润腐殖质的气息,又有种奇异的酸甜,可能来自于那个冒泡的池子。池子下,还有一口竖着的井,颜色最深的部分就是。他已经不想深究那玫红色都有什么成分了,他本对巫蛊之术了解甚少,也懒得去琢磨更多。大多数时候他需要处理的都不是这些……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他更感兴趣也做得更好的。 “最后还是问一句……这法子不会真有什么要人命的意外吧?” 解烟翻了翻白眼:“唯一能要人命的地方,大约是蜕变为妖的时刻了。当然,过程必然十分不适,但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减小这种刺激了。想要超越我被千蝎自内外瓜分蚕食的痛,恐怕还难得很呢!” 佘氿便走了,留下解烟在这里做最后的调试。有一个水井上车轱辘似的设置在水潭边,她走上前,抻了抻绳子,倒还结实。符文的分布与萤石的布局,还有其他零碎的东西也检查完毕。接下来,她费了些时间去琢磨最重要的任务。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洞口传来吵闹的人声。这会儿,解烟已经有些焦虑了。当佘氿带着小鬼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好气地说: “你可让我好等。若误了时辰,你打算怪谁?” “他路过沉尸塘,吵着闹着要去看。”佘氿的神情有些疲惫,“上一批废品还没有彻底消融,可能要去找朱桐说一声。” “行了行了,松手!小爷会自己走路!” 那小少爷一把甩开佘氿的手,看上去烦躁得很。他活蹦乱跳的,与上次将他从宅院掳走无异,只是头发长了一些,毕竟没有修剪。他看上去气鼓鼓的,烦躁地用脚点地。原因也很容易想到,毕竟对这个小阎王来说,这么久没新鲜的东西,好不容易出来透风,还不能顺着自己的意自由自在地玩。 不过解烟猜想,他很快就会对外出这件事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了。 “搞什么七七八八的?自己该做的事儿都做不好,一个两个神神秘秘躲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可别让我见到你们的老大,不然我第一个告状。” 小少爷还很不服气,怕是路上没有玩够。解烟弯下腰,皱眉假笑道: “小缒乌,该这么叫你了是不是?凭你现在的德行,还没有见阁主的资格。你若要告状倒是可以免了,毕竟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我们老大所默许的。想必这么多天,你一定也玩够了,之后,哥哥姐姐们带你玩个更刺激的。” 解烟一挥手,佘氿用蛮力地将小少爷拖到绳索边去。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对着佘氿一顿拳打脚踢。但再怎么说是个小孩儿,能有什么力气?那些没有章法的功夫,随随便便阻拦下来并不是问题。不过佘氿还是任由他胡闹了一阵,把衣服都踩脏了也没说话。最后,佘氿一抬手,那绳子如有生命的蛇一样将这小子紧紧缠绕了起来。他还在用力挣扎,像条即将脱水的蚯蚓。只是,这里没有太阳。 “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账竟敢骗我!好你个蝎子精,第一眼见你人模人样,没想到是这等下三滥的货色。佘氿!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别听女人使唤你,给我松开!” 佘氿还没说话,解烟一挥手,绳子又在他嘴里缠了两圈。“小缒乌”气得直瞪眼,却没有办法。佘氿面无表情,也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也有些迷茫,只是到了这一步,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按照先前说好的流程,解烟将箱子里的毒物们放了出来。不同大小、不同花色的蜘蛛密密麻麻地朝着池子涌去,就好像水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接着,佘氿将小少爷举起来,直接丢入水中。蜘蛛们在水面上挣扎着,而水中不断泛着气泡。 “沉四尺。” 佘氿拉动了绳轴。 “一、二、三、四、五、六……二十、二十一。起。” 解烟有节奏的计数后,佘氿将他转了上来。“小缒乌”剧烈地咳嗽起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谩骂。一些蜘蛛的尸体挂在他的身上。 “你他——咕噜咕噜……狗娘养——唔,咳咳……” “沉七尺。” 不等他缓过劲来,又被丢了下去。一串串气泡再一次涌了上来。 “一、二、三……三十一、三十二。起。” 再拉上来时,“小缒乌”依旧咳嗽着,口中吐出的不再是玫红色的水,而是棕粉色的。佘氿张开嘴想说什么,解烟却无动于衷。她一挥手,接着说: “沉三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场的三个人中,有两人备受煎熬。 最后悬挂在石顶下方淌水的人,已经不再进行任何挣扎了。他还活着,因为嘴唇还在颤动。想必一定满腹脏话,却没劲问候出来了。水面的蜘蛛全军覆没,沉入池底消融殆尽,不再泛起一丝挣扎使然的波纹。水潭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红。 佘氿皱起眉,表情有些许不安。解烟只是淡淡地说: “还是想想下次怎么绑他过来。也许你能找狩恭铎帮忙,赶尸押他。” “……好。” 第八十回:舍道从权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回:舍道从权小缒乌不配合,说到底是因为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光是说上几句,打个招呼,这自然是不够的。一个人类的小孩出现在青璃泽深处,且受到大妖的保护,这件事可不多见。主要是殁影阁的五位妖怪也确实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小男孩,确实新鲜。虽然嘴皮子太臭,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百岁妖物们,是不会计较于这些小事的。 这也令他更加肆无忌惮。 “成为妖怪多有趣啊”,是除佘氿外的四人们几乎都对他说过的话。虽然吴垠附加了一句,倒也没有那么有趣,只是比你现在的生活要长些,更有时间与能力找乐子——如果你没有为某个势力工作的话。朱桐不是他们中最小的,玩心却重,故意吓唬他,说这可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虽有意思,但也容易小命不保。那时候佘氿摆摆手,让她别吓唬他。这一微小的举动已经让眼尖的小缒乌意识到,不论如何,他再怎么为所欲为,都有人能收拾摊子的。 所以……这也是他在仪式中骂得那样难听的原因之一。解烟与佘氿二人只对他说,这个过程会有几分痛苦,但是必要的付出。人类的孩童对痛苦没有什么概念,就连在地上摔一跤擦破了皮,也是件天大的事。然而解烟的药会带给人强烈的腐蚀感,即使皮肤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害,那种从汗毛到筋肉的烧灼感仍痛彻心扉。加之他当时一直在叫喊,不少进了肚里,加快了肚中虫卵的孵化,抓心挠肝地痒痛。他自然受不了这个罪。而且过去只有他把别人吊起来打的份,这次竟然受到如此对待,实在是奇耻大辱,不可原谅! 他说什么都不去了。 “听着,你别以为我对你狠不下心。你现在不是我的同族,我没有理由对你手下留情。” 佘氿如此威胁,语气也是恶狠狠的。他心中很清楚,即使外貌、声音、名字、性格再怎么与昔日的友人相似,这乳臭未干的臭小鬼也绝不是他本身。当务之急是让他完全成为真正的妖怪,那时他再将自己对真正的缒乌的记忆灌输进去,就轻而易举。可现在,这家伙就是不配合了。他机灵得很,在自己的领地内设置了一堆通风报信的机关,还一路设下了陷阱。很遗憾,对妖怪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把戏。仪式需要进行七次,每三日进行一次。第二次的时候,佘氿向狩恭铎借“人”,把他五花大绑拖进山洞,第三次也故技重施。变化很明显,在第三次仪式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看到从小缒乌口中吐出的是黑色的黏稠之物,不明成分,但意味着蛊虫在发生作用。按照解烟的说法,这种巫术将对他的身体进行重铸,使得每一寸皮肉都染上妖气,反骨洗髓。据她所说,自己当时蜕变为妖怪的原理便与此相似。不过,那时她是作为受害者罢了。 “因为我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所以建议最后一次仪式结束时,我们都离远点。” “希望顺利吧。”佘氿只是摇头。 第四次,也就是九天后,这小鬼居然不见踪影了。原来是佘氿设下的结界遭到破坏,给了他可乘之机。小缒乌在仪式还没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对自己获得的部分妖力感悟颇深了。确实,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一点令闻讯而来的狩恭铎也感到意外。三天前借尸人一用的佘氿,在归还时五个里面三个都缺胳膊少腿,看来这人类幼崽力气不小。他不放心,之后都跟来看。当时佘氿还怪罪是他自己的尸体不够结实,狩恭铎也没客气,说想要灵活好用那种,自个儿去找百骸主啊?佘氿便不理他了。 但这么个大活人不见了,两人不得不在附近搜寻起来。狩恭铎不禁摇头感叹: “这小家伙,居然还真有点本事。先前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没想到妖术的造诣颇深,连你的结界都能解开。” “只是关一个区区人类,我确实没下功夫。何况解烟说,也不会这么快……行了,少说两句,找人要紧。” 毕竟还是个小孩儿,就算用刚领悟到的妖力破解了佘氿的结界,小缒乌还是没能逃得太远,两人很快将他“捉拿归案”。他又大喊大叫起来,被狩恭铎提着后领子,手脚并用地疯狂挣扎。佘氿不耐烦地说道: “赶紧拉到解烟那儿去。时间过了,可就没效果了,全要从头来。” “哎,你不觉得真的很麻烦吗?我看他的脸色,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要将蛊虫反噬。” “你懂什么,让姓解的去看。” “喂!你可别瞧不起我。共事这么些年,你难道不信任我对蛊术的研究。” 佘氿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怎么做。” “找解烟把蛊王要来。就是每次仪式后,被那药水喂养存活的虫。直接塞他嘴里,加剧蛊毒的效用,再施以咒法催化,令妖体直接蜕去人类的皮囊,从这躯壳里破出来。” “那更痛,而且我们不知道那样的妖怪是不是像野兽一样没有理性,怎么能……” “你自己吃吧!” 小缒乌忽然逮到机会,给狩恭铎的鼻梁用力来了一拳。他没有防备,立刻松开手捂着脸,呜呜惨叫从指缝里溢出。他挪开一只手,发现鼻血都给打出来了。可惜小缒乌刚跑出去没几步,佘氿便大手一挥,几条巨蟒拦住他的去路,将他缠了起来,押回到二人面前。 狩恭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道:“别嚣张。若不是看在共事的面子上,这一拳我现在就还给你小子。” 小缒乌才不怕他,张嘴忽然要向前一咬。狩恭铎眼疾手快抽回手,佘氿又让那巨蟒向后移闪,完美错开。他不甘心地蠕动着,蛇却越缠越紧,让他更不舒服了。 “你们这群骗子!骗我说有好玩的,还骗我当妖怪多好多好,就是想借机欺负我!” “我们还真没这个闲工夫。比你好欺负的人类多了去,他们的下场,可不比你好看,你是忘了沉尸塘的事了?”佘氿厉声道,“别以为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天不怕地不怕了!你还嫩得很。若是觉得我们这么对你不服气,就变得更强给我看看!” 真够难得的,这番话居然将小缒乌噎住了。他瞪着眼,半晌不知怎么回答,愣了一阵后又是更加奋力的挣扎。可就在这个时候,解烟已经朝着他们走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朱桐姑娘。四个人围着小缒乌,像是绕着篝火似的。 “你迟到了。”解烟看着缒乌,“药效一夜间会全部消散。这样一来,便要重头开始。你是怎么搞的,区区一个小子你都搞不定?真够丢人的。” “我懒得跟你说。” 小缒乌一听,可又不干了。 “还想让我接着受苦,没门儿!” “哎呀,还不是小缒乌不听话,到处乱跑才会这样?”朱桐走上前,仰头看着被蟒蛇高高举起的小少爷,“你要是乖乖听话,就离成妖更进一步了!” “行了行了。我一个人的事儿,一开始除了解烟也没告诉你们其他人,一个两个都来凑什么热闹?怎么,自个儿的任务都做完了?” 狩恭铎笑得像狡猾的老狐狸:“若是材料不够,我们就该想办法弄来更多的材料。‘种子’早已播撒下去,我们只要耐心待到收获之时,就离成功近在咫尺了。” 朱桐神神秘秘地附和道:“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多费心思了。还是先着眼当下,看看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吧?你的事我已经从解姐姐这儿知道了。我有一计,不如听我说说?” 佘氿没有说话。他其实不指望从这丫头片子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主意。方才狩恭铎说的办法,他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没来得及骂他两句。他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亲眼从吴垠的实验场地看过。虫兽切开人的皮肤,在他们还活着、还能鲜明地体会到疼痛时,从他们的躯壳里破茧而出,舒展筋骨,那场面简直是群魔乱舞。而且,没有一个妖怪能听他们的使唤,不过是群没有脑子的乌合之众罢了。就算控制了他们,那些妖物也没有一个能活过四十个时辰。可以说,那场实验以失败告终,狩恭铎的说法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嗯……听你们原本商量的,是想把他变成妖怪,然后再把你的记忆抽出来放进去,是不是?”说着,朱桐看了小缒乌一眼。他瞪着她,吐了口唾沫,被灵巧地躲开了。“依我说,不如直接将他自己全部的记忆都还回去呢。你知道的那些,只是你认识的他,根本不是他的全部。这顺序,得倒过来。等他知道自己是谁,经历了什么,自然能想起掌握过的力量啦。” 佘氿与狩恭铎听罢都微微一怔,觉得这确实是个有建设性的提议。 狩恭铎又叹息道:“可他自己的记忆上哪儿找?都在转生时忘干净了。难不成找万鬼志去?那时候夕书文相还没出生呢。何况这书刚给神无大人拿走。” “云外镜。”解烟忽然灵光一闪,“我听闻云外镜已经存在了数千余年。那时候,恐怕付丧神还未诞生,但镜子确实已经存在着了,在凛霄观师祖丹宁手中。” “佘氿不是见过云外镜么?那时候是在雪砚谷吧,现在呢?”狩恭铎问。 “别提这个。”佘氿冷笑一声。 “去看看也没什么损失,”朱桐道,“我们不是有云外镜的碎片么?若它还在那里,定是能感应出来的。” 佘氿皱起眉,表情有些复杂。 “那个女的?人类?她——能派上用场吗?” 第八十一回:舍安择危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一回:舍安择危叶聆鹓其实没有理由再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在生活质量上,她已经帮了两人很多,尽管她所提供的已经不是必要的档次。虽然接下来的路不再那样危险,谢辙还是建议她打道回府。连寒觞也说,之后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能再麻烦聆鹓陪下去了。 “但是……就连车夫也该回家过年了。路途遥远,我该怎么回去呢?” 午饭时他们就在讨论这个问题。而当叶聆鹓这么说后,两人顿时无话了。的确,还不到四五天就要过年了,现在还忙着赚钱的,只有卖年货的商贩。虽然车夫还很多,但基本都是老早和别的返乡人约好的,已经没有聆鹓的位置。 “确实。而且今年翡玥城比往年更冷,她出来时已经下起大雪,不知现在有没有封路。若是直接这么回去……” 谢辙回想起他们刚相遇的那一幕。 寒觞笑问:“你分明不是翡玥城的人,倒是对那儿还挺了解?” “也不是。上一位车夫返乡,只将我送到翡玥城。他说,他也没想到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早,以往都是年关才飘雪花的。但他给我介绍了另一位车夫,为了讨生活更吃苦,才得以从翡玥城脱身。也是在出发前,叶姑娘赶上来了。” “我当时还以为车里没人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寒觞打趣道:“那就是缘分了。” “然后半路就遇到妖怪,晦气。” “喂,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话虽然是这样讲,但他们三人的关系早就比起初要缓和得多,这些小玩笑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吃饱喝足后,他们也初步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聆鹓姑娘还是跟着他们走,一起去雪砚谷,打听云外镜的下落。过完年之后,到了雪砚谷,不论云外镜在不在此处,叶聆鹓都得被两位友人送回家去。她说,两位朋友必须留在家里吃顿饭再走,他们自然是答应了。 对聆鹓来说,最重要的,是她也想借云外镜寻找堂姐的下落。虽然知道她有六道无常负责,已经不再担忧,但若有这么个机会能问上一问,总是不吃亏的。 而谢辙愿意随寒觞去,只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外镜是什么样子。他此行远离家乡,四海云游,就为了增长见闻,帮助途中百姓,这也是睦月君希望的事。他家中的母亲虽然有些不舍,但这父子俩心中的天下大义太过相似,她又不愿劝阻。 另外,他也颇为在意那名为温酒的妖怪,究竟身处何方。 若他真成了吃人的妖怪,谢辙会坐视不管吗?他不知道,但他必须要在这之前想清楚。寒觞看上去没心没肺,逮着谁都称兄道弟,却不知对温酒的行为会作何反应。是包庇,还是敌对?若寒觞一味纵容,完全不考虑人类的生死安危,谢辙知道自己甚至更多六道无常都不会视而不见,可如果他们当真因不同的观念成为敌人……兄弟反目,也不是谢辙想要看到的。他曾经数次找机会与寒觞提及此事,却都被他打哈哈糊弄过去了。这家伙并非装傻,而是另有打算。不论是利是弊,他都得先盯紧了他。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至少现在是。之后的事,只有发生了以后,才是思考该怎么做决定的时候。 结账的时候,掌柜收了钱,随口说了句:“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咯。” “确实,坐了半个时辰,就我们一桌客人。店里太安静啦,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 掌柜的对聆鹓点点头,接着说:“门开到中午,也只做了两桌饭。上午来了一对儿母女,看样子和你们一样,外乡来的。她们要翻过前面的山,我劝她们别去,就是不听啊。” 三人愣住了。寒觞问他为什么。 “哎呀,您三位该不是也要去山那头的镇子吧?我看那当妈的像个江湖人,才多嘴问了两句,合着你们也是朝那儿去的?可别过去,我这生意做不好,就是那边闹的。听说那边染了瘟,要来这边的路都被封死了,现在过去,可是有去无回啊。”掌柜的面露担忧,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要是继续往北走可不方便。就连绕路过去,恐怕病也传得差不多了。现在没客人来,本地务工的年轻人也都回乡了。生意没得做,我这小店明天就打算关门啦。” “是……什么样的病?”谢辙关心起来了。 “不知道!半个月前管的还不严,有人从那边逃过来,大家都是听他们说的。好像在得病开始,就像普通的伤寒一样,发冷、咳嗽、四肢乏力。问题是吃什么药都好不了,只会随着时间变得更严重。再往后就是发高烧、说疯话,根本没法儿下床走路。有些人会烧坏脑子,开始四处咬人,得像疯狗一样拴着。也有的人直接烧昏过去了,怎么也弄不醒。你们说吓不吓人?” 似乎有些……危言耸听?叶聆鹓看了眼脸色同自己一样沉重的友人。他们显然也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聆鹓感觉有点儿冷了,搓了搓双臂说:“好像……是挺可怕的。” “还有更吓人的说法呢,只是我不太信。”掌柜的摆摆手,“也不知一开始是耗子传的还是虫子传的,反正他们说,如果让发烧的人给咬了,被咬的那个也会得病。这不是胡闹?前面的我还信,后头的就不好说咯。但山那边确实是不安全……虽然你们现在出发,下午就能到,可要是真染了病怎么办?就算没病,整个镇子都在戒严,也出不去啊……” 这时候,寒觞忽然伸出双臂,左右各自搭在两位朋友的肩上,用力一揽,对掌柜的说: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谢谢您提前告诉我们。安心吧,我们心里有数。回见了。” 他的笑容一直持续到转过弯去,将两个朋友“拐”出了店铺才收起来。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大,刚下没多久。毕竟他们进店的时候还没下雪呢。寒觞将双臂伸回去,又用手在胸前接住一片雪花。细小的白点儿在接触手心温度的一瞬,便消融得看不见了。这时,他的表情和心情才开始趋于一致:眉眼向下,眉头微锁,看上去阴沉沉的。 “若真有什么疫病,我还不好把你们搭进去。天气冷了,本就容易患疾。” “……” 谢辙与聆鹓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寒觞又继续说: “要不你们先在这附近休息,等我打探完消息……再回来找你们?” “别开玩笑了。从这儿去雪砚谷,没有灵脉少说也二十几天,连年都得在路上过。等你一个往返,都来年春天了。这与抛下我们独自走有什么区别?” “是啊……我们上次还剩点纱呢。把口鼻捂好了,人与人拉开距离,应当不会那么轻易传染吧?只要、只要他说咬人那个不是真的就行……” “不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历史上的偏难怪病从来不少。”寒觞只是摇头,“谁要是真病在途中,我们都担不起责啊。” “那你一个人病了怎么办?”谢辙也皱起眉头,“你没想过,若是你自个儿病在路上,谁去给你收尸啊?” 聆鹓连忙说:“也不至于会这样的!” “……那总不能不去吧。没事儿,我可是妖怪,这点小病根本没放在眼里的。” “说得轻松。不说人了,就是疯狗张起口,不管咬了人还是兽,都得出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起来,叶聆鹓犯了难。他们吵了一阵,被聆鹓伸手推开。她站在他们中间,叉着腰,不知为何生起气来了。 “地方还没到,事情还没办成,你们怎么自己先吵起来呢?都少说两句吧。听我说:是这样,我们至少先随寒觞爬上这道山,从高处看看下方的镇子是什么情况。若是当真形势严峻,我们再讨论也不迟。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让我们打退堂鼓啦?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寒觞是没想到聆鹓会这么说的,他一时失语,竟不知怎么回答。谢辙也没料到这丫头也会有生气的时候,多少为自己刚才的争论感到抱歉。他先朝着寒觞抱拳鞠了一躬,算作道歉,寒觞张开口,有些尴尬地说: “哎,你怎么比我快呢?按理说我替你们两个成年人拿主意,也是我不对。” 说完,他先给谢辙还了礼,又朝聆鹓鞠了一躬。她这才重新笑起来,说“这才对啊”。 “走吧,”谢辙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停雪,别耽搁了。” 聆鹓的方法也确实是个办法。只要他们别走得太慢,倘若情况不妙,至少能赶在入夜时折返。这便更不能耽误时间了,三人立刻朝着山间小径出发。除了他们,路上再无他人,连动物的影子也没怎么见过,不知是不是此地的小家伙们更加警觉。 雪花渐渐能积攒起来了,虽然雪势一直没有变化。太阳虽在天上,但一点温度也没有,像个摆设,透过稀疏的雪影冷漠地注视大地。就在这时候,叶聆鹓停下脚步,说: “东北方向的灌木丛里……是不是有人?” “是吗?”寒觞感觉不可思议,“你耳朵可真灵,我都没注意呢。”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了。拨开积雪的灌木丛,那儿竟然有只小羊。它的毛发有些脏,与那尚未被完全覆盖的斑驳雪地有几分相似。 “这是家羊吧?怎么会在这儿?”谢辙觉得奇怪。 话音刚落,山羊注意到他们,四肢迟钝地转了个过儿,不知是不是冻僵了。它的呼吸很重,离得很远也能听见。 它缓缓向这边走来。 “几位小心!” 第八十二回:舍远谋近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二回:舍远谋近声音是从山路之上传来的。他们同时抬头看过去,却没见人影,再看向那只羊,它靠近了些。三人这才发觉,这只脏兮兮的山羊似乎与普通的羊不同,它双目无神,甚至眼珠有些萎缩。长长的涎水从它的嘴角落下,挂得老长,一些白沫在它嘴边蠕动。它的动作也一瘸一拐的,四肢好像没什么力气。 那牲畜忽然冲向灌木丛,张开了嘴,跌跌撞撞冲向聆鹓,像是要咬她一口似的。这下她可懵了,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食草的小动物竟然会发起疯来。离她最近的谢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捞到一旁去。与此同时,一根长长的棍忽然穿透了那只疯疯癫癫的山羊,它倒在三人面前的地上,压塌了面前干枯的灌木丛。 令人惊异的是,这羊虽然被刺倒在地,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它的四肢依然十分有力,脑袋一通乱甩,差点儿扎到人。它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既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失去行动能力,只是徒劳无助地蹬着腿儿,不断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它看上去有些傻傻的,因为一只普通的健康的羊,一定知道侧倒之后如何重新站立。 “几位没事儿吧?” 从上方一路小跑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看上去三十余岁,意气风发,衣服穿得不算厚,几张枣红色的布料在这个冬日里显得单薄,但十分热情,也很干练,裸露在外的肢体也能看到肌肉的轮廓。她一眼就让人知道什么是传统意义上的“练家子”,一身英气,像个女战士。再定睛一看,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裹着大红棉袄,里面层层叠叠,像个大胖笋子,就好像她把那位女子穿衣的件数算到了自己头上一样。 她走上前,将那发疯畜生的脑袋按在脚下,手上发力拔出了棍。黏糊糊的声音让他们不禁都皱起了眉,附着在棍上的血竟然是黑红黑红的,还很稠,散发着一股恶臭。她随手拽下一大片没有完全失水的枯叶,用力捋下来,丢到一边,这才看着勉强干净。 那么远的距离,她是如何……用一根棍穿透一只羊的? “您、您这棍法……” 寒觞很惊讶。即使他见了很多世面,还是对这位女子的力量与准头感到吃惊。而那躁动的疯羊还在奋力挣扎,女子忽然反手攥住棍头,突兀地拔掉了一截,露出尖锐的枪头。她只挥一下就刺穿了这头羊的脑袋,泛黑的脑浆从窟窿里哗啦啦地流出去,都已经稀了。 刚刚枪头白光一闪,他们就发现这是金属打的刺了。抽出棍时,这铁也没有挂血,依然明晃晃的。女子另一手将小半截木头扣了回去,两部分棍子严丝合缝,看不出木棒里藏的是要命的矛,真是妙哉。 “多谢侠女出手相助。” 谢辙作了个揖,叶聆鹓也连连鞠躬。寒觞的目光还落在那棍上,时不时看向女子,又望向她背后的小女孩,在心里琢磨她们的关系。 “客气了。在下沈闻铮。这是我的女儿,沈依然。来,给哥哥姐姐打个招呼。” “哥哥姐姐好……” 女儿开始有点害怕,但很快绕到母亲身前给他们挥手打招呼。她的声音糯糯的,很是可爱。从她的脸型也能看出小家伙根本不胖,完全是被衣服裹肿了。从依然怯生生的余光中可以看出,她倒不是怕他们三个人,而是担心那只发疯的羊。除了谢辙正经了些,另外两人都用哄孩子的语气对她进行了自我介绍。 “沈夫人,您看上去很年轻呢。”寒觞恭维起来,说的也算实话,“山下饭馆儿里掌柜的说,在我们前一桌还有一对母女,想必一定是你们了。没想到是前后脚的事。” “咦?那对了,我和女儿确实在上山前吃了两碗汤面。”竖在地上的棍子看起来像普通的登山杖,她墩了墩棍,接着说,“三位也是江湖人吧?你们莫不是也要去前面的镇子?” “是……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但听说不是很太平。”谢辙坦言。 “的确。你们看这发疯的羊,想来是从镇子里逃走的。” “什么?那镇子——真有什么瘟病?” 谢辙开始担忧起来,沈闻铮便耐心地对他们解释: “你们也是听那饭馆的掌柜所说吧。他说的不假,这一带的城镇的确有什么瘟疫正在传播。更麻烦的是,在动物之中也有能相互感染,也不知最初患了此病的是人是兽。这头疯羊恐怕也是感染了那种怪病。它先前面朝小路,我看着不对,没有与女儿惊动它。我们在前面刚准备歇脚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有人声,担心你们惹上麻烦,这才出手相助。” “这可真是太感谢您了,要是给它咬一口可不得了。”叶聆鹓心有余悸,“说来,您对此似乎知道得很多?前方有疫,您的女儿……” 沈闻铮感叹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带着自己女儿冒险。但你不知道,这孩子的小姨婚后搬至此地,前段日子还频繁地书信往来。信中,她提到了这边的情况,形势日渐严峻。我本与依然就只是四海漂泊,要到一个地方就提前在信里告诉她,让她下次往那里去寄,偶尔出了意外就会断联系。现在我半个月没得到她的消息……因为瘟疫这种事情况特殊,我不放心,才想着和女儿过来看看。” 一直站在原地聊天也不是事儿。说话的时候,沈闻铮就不断地往前走,三个人也没多想什么,只是简单地听她说就主动跟了上去。沈闻铮很健谈,除了自己的事外,还详细地为他们说明了自己在信中得知的消息。 的确,一开始只是一次感冒,一次伤寒,一次发热。人人都以为,这种时候多喝水,少动弹,被子多闷几层好好睡一觉就是了,第二天准能下地干活。但人们慢慢开始发现,这种解决以往问题的常识在这次失去了作用。病人们的情况日渐严峻,传染的人也越来越多,牲畜也会染病,而发病时间也因人的体质不同而长短不一,却没有一个人痊愈。 因为患者“不会死”。 “我妹妹觉得可怕……我能看出,她拿笔的手都在颤抖,写下的那段话也歪歪斜斜。得了这个病的人会发疯,已经是那一带人众所周知的事了。即使是那些昏睡不醒的人,在沉睡长达足以因饥饿与脱水而亡的数十天后,也坐了起来,开始袭击人,还有牲畜。但他们的力量是不如那些疯子的……当然,疯子最后也不再疯魔,虽然还有攻击行为,移动却迟缓了,反应也慢,就像……那只羊。” “……” 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一个奇幻故事,既震惊又不可思议。小姑娘已经当自己和他们混熟了,蹦跶到他们的面前给他们比划: “娘说,是因为他们的身子已经死了。因为太久不吃不喝,肯定会死呀。但虽然他们身子死了,魂儿却还在里面,能让死了的身子动起来。” “……让死了的身子动起来?” 谢辙开始思考起来,寒觞便问他:“这听上去很玄乎,你说不定见过。” “你见多识广,应当也知道一二吧。你怎么看?”谁曾想谢辙把球踢了回去。 “啊,我觉得这就是僵尸吧?”寒觞挠挠头,“僵尸不是分很多种么?你看如月君,像她那样的就是不化骨了。因周身都注入神力,才会不腐不化,行动自如。” “但刚刚那只羊,其实已经烂掉了吧!”聆鹓听着心里发毛,但敏锐地反驳道,“它一看就是死了好久的,是尸体变的。” 沈闻铮用棍子拨开一块石头,免得女儿在这狭窄的道路上绊倒。她回过头,叹息一声: “唉,其实想来,那羊恐怕也是活着时就遭了瘟。所有的人也一样,是活着的时候变成那副德行。而僵尸是死了太久,阴气重,起尸成妖。哦,对了,大概刚入冬的时候,我在姊妹的来信中得知了一件事:在临镇,一个街上游走的臭烘烘的乞丐咬伤一个路人。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我在想,或许这看似遥远无关的事,反而是这场瘟疫的起因了……” 谢辙皱起眉:“臭了?恐怕就是……烂了吧。” “谢公子也这么觉得吧。” “是。我确实处理过尸体作祟的案子,一次是有人为了争夺财产,吓唬人,所以捣鬼故弄玄虚;一次是听恶道指挥的僵尸……这种听人命令的通常被称作尸人;还有一次,是借尸还魂,等鬼怪离开后,尸体再也不会动了。” “哎,想不到谢公子年纪轻轻,经历的还挺多。” “您过奖了……” 寒觞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一点恐惧。而母亲对这些话题从不避讳,结合先前沈闻铮的身手,她一定是位厉害到能给孩子足够安全感的角色。寒觞不禁感慨道: “也不知是习武还是什么缘故,虽然沈夫人的女儿这样大,您却也很年轻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我老啦,不及从前!”沈闻铮爽朗地笑起来,“我今年三十过半,女儿才过了六岁生辰。我们母女俩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依然她姨觉得孩子小,本劝我们过来住,但我知她的夫家条件也不好,还是不要徒增负担。我早年就是这样浪迹天涯的,习惯了,我女儿也随我,在家里可待不住。现在这样挺好,只是今天的事比较特别。我们不再有什么靠得住的亲戚,我没法儿把孩子托付给谁,只能带在身边。” “恕我冒昧,您的丈夫……” 谢辙小心地问。 第八十三回:舍旧图新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三回:舍旧图新“死啦。” 沈闻铮说得倒也干脆。谢辙其实猜了个大概,便不再细问。没想到闻铮毫不避讳,自顾自地接了一句:“死得好啊”。 “呃……啊?” 这他们可就不懂了。 “我爹骂我们,还打我们,下手可重了,扫把都打断了好几把!” “怎么这样?” “真不是个东西。” 聆鹓与寒觞的感慨同时出口,两人还看了对方一眼。谢辙表情很复杂,问道: “我看您那一棍的功夫,没有个十年半载的功力绝对做不到。您都这样了,您夫君还敢动手打人,他恐怕也有点功夫吧?可怎么能仗着自己武学深厚,就欺凌妇孺?” “他会个屁的武功。”沈闻铮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是我给他脸了。成亲前就一天到晚给我哔哔叭叭三从四德,听着就烦。我和他不对付,是爹娘指腹为媒订的婚约。我们住在边疆,常有匈奴来犯。之后他爹娘做生意,把他也带到安稳的中原去,我二十多了都没见过他们。后来好像是生意失败,一家人灰溜溜地跑回老家,可算想起我们了。他一穷二白,是讨不到老婆才回来的。我十五岁那年便加入了自卫队,本来都参了军,还能再混个一官半衔。结果他们在家乡里四处说我不讲女德,害的全村人都劝我回去结婚,还说什么,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最终归宿。挺搞笑的是不是?” “原来你当过兵,难怪这么厉害。可,那您还和他成亲啊……这不遂了他的愿吗?” 聆鹓想不明白,但她听着来气。 “我那是为了我爹娘。我们那儿的人,都活不太长,两位老人还都有重病缠身。他们也是老糊涂了,也跟着起哄,想方设法骗我回去先成亲,之后再谈保家卫国的事。结果自然是出不来咯。军中有男将垂涎将领职位,正好顶替了我,还假意放我回乡,不追究‘逃兵’之事。我可去他妈的吧,有种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找人捎信算什么本事?懦夫。” 一开始沈闻铮倒也纵容那个不成器的丈夫,但有些人他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欺辱你,你要发作,在外是不给夫君面子,在内顶撞也是不讲礼数。他心情好时倒也平安,可你不知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来找麻烦。两边爹娘面前,他那模样孝顺得不行,活像一条看门犬摇着尾巴,绕着老人们转。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关起门来又成了家中皇帝。她若给家人揭露此人的真面目,都没人信。她也是够善良的,才没有真动手打他。后来怀了孩子,他好了一阵子,沈闻铮还以为他转性了。可等孩子出生后没多久,他又开始挑三拣四了。最不是人话的要数她生完孩子的第三天,他立刻赶她下床做饭,坐月子不过是浪费时间。闻铮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不需要坐什么月子,但这态度着实恼人,而且没了她生火做饭,这人就能把自己饿死怎么着?钱没给家里赚来几个,数落老婆孩子一套一套的。尤其孩子是个不带把儿的,连先前好言相待的婆家也变了脸色。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闻铮娘家偶尔还是会寄些钱作为补贴。可钱刚拿到手就被丈夫拿去买酒了,喝醉了回来又是一通打骂。饭做晚了摔盘子,孩子哭了骂孩子,甚至有次闻铮出门接他先迈的是左脚,都成了他打人的理由,这不是胡闹吗?闻铮是怕爹娘都掐起来不好看,对孩子影响不好,才继续忍气吞声的。 “后来我彻底明白了,男人靠得住,猪都会上树。啊,不是说这两位公子……” “没事儿,您接着说吧……” “我不想再忍下去,是因为他带了别的女人回来。我鼻子灵啊,知道他身上除了酒味,多数时候还能闻到青楼的脂粉味。我气也没办法,孩子还小,他重新去做生意,偶尔还能赚点钱,我都信他改邪归正了。结果——我真是傻子,信了他的邪,钱都拿去养野女人了。知道么,街坊邻居还说,是个男的哪儿有不偷腥的?我也是服了,你们的男人烂,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和烂货睡一张床。他要能把钱拿回来,那也成,大不了孩子大了我带着出去务工赚钱。可这货到最后变本加厉,是一文钱都不给,还抢我娘家给我的买粮钱。那天大雨下着,孩子哭着,他把我狠狠推到地上,抢我藏起来的钱。他一边翻箱倒柜还一边骂我,说我在街坊面前败坏他的名声。听听,敢做不敢当啊,我可真够来气的。那个青楼女人就在旁边看着,嗑我家的瓜子,还嫌受潮了。我愣是没忍住,把他俩狠狠揍了一顿扔雨地里了。” “妈的,解气。”寒觞终于长吁一口气。 “好妹妹你可记住了,”沈闻铮对聆鹓说,“这男人啊,就是给脸不要脸。呃,不是说这两位公子……” “没事儿您接茬说吧,只有强盗才会同情窃贼的境遇,”寒觞语气淡漠,带着几分嘲讽,“那些把自个儿拉进去对比的,就是猪圈里被砖砸到,叫得最响的那头。” “不错。”谢辙难得与他达成统一战线。 “呃,但您该不是把他们给……”聆鹓还是有些担心闻铮成了杀人犯。 “那倒不是。我把他们虽然扔出去了,转念一想:不对,婆家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怎么办?我就收拾东西带着女儿走了,还给他留了个休书。自古可从没给丈夫写休书的,我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就是为了气他。独独对不起的,就是我爹娘,恐怕要被人指指点点。但这也是他们自作自受。我虽有上,也不是没有下,我对他们够负责的了。接下来的人生,我要为自己和我的宝贝女儿负责。” “说的可真好。”聆鹓喃喃道,“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荡气回肠的事,说书似的。” “是真是假,你就当听个乐子。我没有找地方落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总会说什么‘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然后张罗着给我相亲。得了吧,男人管好自己还能有什么麻烦?甭给老娘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还有那些说‘有些事只能男人做’的,也纯属放屁。” 聆鹓歪着头:“那他们觉得什么事儿才能男人做?” “不知道,太监吧。” 寒觞这一笑险些让口水把自己呛着。 “所以……其实您丈夫没死,对吗?”谢辙小心地问,“只是在您心里头与死人无异。” “对头。”她挠了挠脖子,接着说,“不过后来军队是回不去了……都不是自己人,而且我还算半个‘逃兵’。这是没办法,就做些佣兵的活计,带着女儿跑来跑去。若是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谁不想啊。” 他们一阵唏嘘。正说着话,就已经从山顶走到山麓间了。远远看向山下,穿过一道小树林后,镇子的边界确实有重兵把守,看起来戒备森严。离谱的是,有只飞鸟从里面往山上飞,竟然被一箭射下来了。见证这一幕的五人心里都有点发毛。尤其是闻铮,方才说话还生龙活虎的,这下可变了脸色。 “坏了……没想到严到这个地步。”她不自觉地攥紧女儿的手,“也不知我妹妹……” “小姨会没事吗?”依然问。 “会没事的。会没事吧……”闻铮也不确定。 寒觞自告奋勇:“这样吧,你们留在这儿,我先下去找卫兵大哥们聊两句。等弄清情况以后,再回来告诉你们。” 谢辙盯着他:“你可别想着偷跑。” “怎么会?这不是还要为沈夫人和小姑娘想吗?” “唉。如此便有劳钟离公子了。” 沈闻铮行礼道谢,小依然也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寒觞挥挥手向前走去,让她们放心。他跑得很快,一溜烟就消失在前方的树丛,没了影子。从高处看去,一个红点很快从树林尽头出现,奔向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去了。 “钟离公子的身手可真快啊。”闻铮连连称赞。 看样子,虽然沈夫人身手了得,但看不出寒觞的身份来。这倒也省去了两人解释他作为一只狐狸精有多么“无害”的工夫。他们坐在这里,又聊了一阵子。过了一会依然说饿了,闻铮就拿出了黄澄澄的饼与他们分享。是她自己琢磨的蜂蜜薯饼,很好吃,就是因为有糖不太耐放,她正愁做多了吃不完呢。蜂蜜大多还是给贵族们吃的东西,这是闻铮自己摘的蜂巢,谢辙和聆鹓都睁大眼听。这母女俩的见闻比起他们,虽然都差不多刺激,却更有种为生活所拼命的蓬勃朝气,那是一种金钱也买不到的力量。在聆鹓听来,是另一个缤纷的世界。 天色暗得很快,但寒觞尽可能早地赶了回来。他有点喘,毕竟一来一去确实很累。 “居然背着我吃独食?”他又喘了两口气儿才说,“这合理吗?” “不给你留着了吗?”谢辙丢给他一个饼,又问,“打听到什么?” “严,确实严。现在还能进去,但没有上头的命令就不能走了。若是我们早点来,还有机会离开,命令是新到的。马上过年,为了团圆,有人返乡有人归家,一来一去容易把病传开。不过那群人都没带面罩,他们说,这病……目前只有被患病者咬伤,见了血才会染上。以防万一要严格起来,还不知年后什么样呢。若是那种喷嚏传染的病,我不建议经过此镇;但若是这样……我们保护得当,倒是有机会走。你们说——?” 几人相顾无言。 第八十四回:舍实听声 “娘……我好困。” 依然抱着沈闻铮的腿,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虽说这孩子跟着母亲四处游荡,风餐露宿的日子说不定也没少过,但此时就在冷飕飕的山麓间休息,也确实勉强她了。沈闻铮将她抱了起来,对他们说道: “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和孩子都一起商量好了,她也很想念自己的小姨。现在我知道妹妹就在眼前,更是耐不下性子来。只是你们三位,可以多考虑一番。” 天已经很暗了,依稀可见几颗最明亮的星。远处的小镇泛起火光,零零散散洒在树林以外的地方。谢辙沉思一阵,问寒觞: “你刚确定过,这病不会通过口沫传染,只是咬人了才会……” “而且必须咬伤,见血。”寒觞十分肯定。 “虽不知这个结论有多大把握,若仅是如此,我们还能顾着自己。”谢辙望向闻铮,“想必钟离也是下定决心要过去了。” “我们怎么可以在这里就分道扬镳?俗话说有难同当,我愿意和你们冒险。只是我担心我会给你们添麻烦……我不会武功,太没用了。” 聆鹓说着说着,露出一丝沮丧。寒觞连忙摆手说: “没这回事,我们对付那些坏家伙已是绰绰有余。我们可还各有一把剑呢。”他拍了拍腰间那把特别的剑鞘,“何况除了发疯的病人外,死去的尸体移动缓慢,即使普通人也能跑过。镇子里有重兵把守,它们不会大规模聚集起来袭击人的。” 谢辙还说,从那只羊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它们更没有脑子,不具备思考能力,所以也不太会进行有意识的团队合作,商议阴谋诡计。对几人而言最麻烦的,可能是如何在进去以后安全逃脱。毕竟若是绕路的话,可就更远、更危险了。 入夜的时候,他们顺利进入了镇子。远远看去这地方的规模不大,进来以后发现比预想中要宽敞许多。街道平坦又干净,两边的建筑安静地林立着。不过,可能是因为几乎没人在街上闲逛,所以气氛才这样萧条。卫兵们提醒他们,要尽快找到住处,否则从亥时起,巡逻的捕快们就可以攻击在街上游荡的可疑之人了。 “我妹妹家还在很远的地方,现在不一定能走到。而且她家很小,恐怕没有几位能住的地方。为了你们着想,咱还是找家旅店吧。我第二天会走得很早,天亮了咱再看吧。” 他们答应了。五个人在街上走了一阵,发现基本没有什么店还开着。恐怕没什么生意,店家为了省点灯油钱便早早关门了。他们先后路过三家大些的旅店,都没有开门,这可真让人犯难。街上安静得很,害得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而小依然更是靠着母亲的肩膀睡着了。终于,赶在几个人让捕快抓起来前,他们看到狭窄的小巷内侧亮着一盏“希望的灯”。那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客栈,只有一对中年夫妻在经营。老板娘就着门口的灯光缝补衣裳,顺便抱着侥幸心理等待客人上门,还真让她给等到了。老板娘十分热情,看上去是很久没做生意了。 “几位运气可真好!现在镇子上,可就我们一家客栈开着了。”老板娘提着灯在前面引路,“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唉,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来。几位是回乡探亲,还是——” “探亲。生意不好,因为僵尸吗?”沈闻铮问。 “是啊。别看今晚风平浪静。到了后半夜,说不定就能看到街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在游荡了,吓人得很。不过我们不叫它们僵尸,因为和僵尸相比终归是不一样的……它们叫活尸。” 寒觞说:“这倒是挺贴切。” “很多地方都这么叫。” “很多地方?”谢辙察觉到关键的信息,“您是说……” “对呀,你们不知道么?我也是听官府的人说,不少城镇都遇到相似的情况。若是偏远的小村子,全村上下一个也跑不掉。大城还好,虽然一开始人多,但容易控制,毕竟官老爷收着俸禄还是会做事的。对了,我相公睡熟了,你们要用热水可能没柴火烧。您几位要是不介意只有凉水,先凑合着用,明儿保准一早劈好柴给你们烧上热乎的。” “啊,好咧。” 他们开了两间客房,叶聆鹓与沈家母子住在一屋。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笑着说,以往她都是一个人住店,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说不定会睡不着呢。沈闻铮笑了笑,用浸了凉水的毛巾在手中捂到温了,才细细地擦起宝贝的睡脸。包裹在衣物下的依然其实瘦瘦小小的,不过面色红润,看起来很健康。烛火下,沈闻铮坐在床边,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不自觉地微笑,眼里满是慈爱。叶聆鹓趴在床边就这么侧着脑袋看,觉得她比起白天少了很多锐气。她是一位刚时则刚,柔时则柔的收放自如的好妈妈。她暗自怀念着那些与母亲一起度过的小时光。想到这儿,她又想起吟鹓来。唉,她母亲走得太早……但也不能全算堂姐的错。 她忽然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家。兴许是快过年了——很快很快了。 “唉,我还从来没和妹妹在这地方过过年。”沈闻铮忽然提到这茬,“她嫁得比我早。我猜,她其实过得不太好,因为她是那时候唯一不劝我快些成亲的人。她说这种事要好好考虑,否则后悔的机会也没有。她也知道,我并不急着成家……有些事就是急不得的,旁人再怎么催都没用。这不,催出问题来了……” 沈闻铮将被角往依然身下掖了掖,双臂关节也支在床边,接着说: “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生了这个宝贝女儿……女儿就是我的,是我身上的肉,和别人没关系,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儿抢走。哪怕有朝一日我们真的——无法再见,她也知道,自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这件事实,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您能这么想真好。我也想成为您这样洒脱的人。” “哎,姑娘,话也不能这么说。”沈闻铮侧过脸,认真地说,“人从来就不是为了成为什么而出生的。你说洒脱,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不代表就是一个模子,你会把自己困在里面,翻不了身的,孩子。我也是对我女儿这么说的: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论如何,有朝一日你都会成为自己最合适的样子。可能这个样子,和你一开始想的不一样……这不正好,免得让自己觉得不必要的遗憾。只要你觉得自己过得好,不亏心,那就是你该活的样子了。” “好……您的话我记住了。” 就在此刻,谢辙晚上路过姑娘们的房间,往那边看了一眼。他的行李没拿,只将风云斩带在身边,便下了楼去。不曾想他刚出门,就看到寒觞站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二楼大开的窗户,发出一声轻叹。 “你也真是待不住。” “你就待的住了?”寒觞噗嗤一乐,“呵,我本来没打算乱跑的,这不去了趟茅房回来就发现你跑路了。你的气息还没有散去,我猜是从另一边下去了。我本来也打算今天出去逛一圈,踩踩点,看看有什么地方有漏洞,方便我们出去。” “我还以为你要偷偷跑路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答应你们的?我虽然是个狐妖,但我从不骗人,这是美德。”寒觞叉起腰,问道:“怎么,你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查那些无主活尸?” “无主不无主的,还真不好说。”谢辙指着院墙说,“你若不休息,就随我走高处,不然要让他们当活尸给逮了。” “怕是直接杀了。你没看那鸟儿都不能幸免。” 即使飞檐走壁,两人也在寻找有遮蔽物的地方,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两个人走走停停,路上,谢辙小声地交代了自己的看法。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某种蛊术?控尸之法,是偏南的地区独有的秘术,青璃泽那边的人就很擅长这些。而且通过体液和血发生接触,也符合巫术的传播方式之一。”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一开始怀疑,是什么特别的寄生虫。一些老鼠被寄生后,会急切地寻找水源,把自己淹死;一些蟑螂被寄生后,会疯狂做出招惹天敌的举动,甚至拧下自己的脑袋;还有些蜗牛被寄生后,眼睛会变成彩色的两条,还不断蠕动,吸引鸟来吃自己,寄生虫又能寄生在鸟上,不断转移……有些虫,也是人吃野味儿吃出来,让动物传给人的。” “你能不恶心了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寒觞有些不服,“不过,你是怀疑,有人故意……” “嗯。”谢辙点了点头,“活尸比起僵尸最大的不同是:为什么这种尸变的病是通过活人传播的?我大胆地设想,可能是因为人活着的时候,比死人更活跃,攻击性更强,瘟疫也传播更快——所以这可能是有目的性的。谁在背后做了什么,导致了这一切。你也听到老板娘说了,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这瘟疫在不同的地区爆发。也正是听到她这么说的那一刻,我才坚定了这个想法。” “言之有理。” 看来寒觞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的轻功都不错,一小会儿已经跑了很远。他们是绕着城镇的边缘走的,毕竟最终目的是要离开这个闹鬼的镇子。快过子时,寒觞忽然拉住了谢辙,让他差点儿从墙边掉下去,给巡夜的捕快看见。 “你干什么!”谢辙用气声质问。 “嘘。” 捕快从墙下走过,所幸两人影子投在另一边,没有被发觉。 刚松一口气,谢辙看向墙外的一侧。他皱起眉,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还是有人盯着他们。 兴许是错觉。 第八十五回:舍文求质 叶聆鹓以为自己醒的很早了,因为外面的天分明还没亮透。可沈闻铮已经不见了,她和女儿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想必她一定是轻手轻脚,生怕吵醒自己。聆鹓简单收拾了一下,去敲谢辙他们的房门。寒觞打开门,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屋里的谢辙也有些困倦,不知道他们什么时辰才睡。 “沈夫人走了,”她说,“估计是天还黑着的时候带着依然离开的。” 寒觞打了个哈欠:“我们也该走了。可惜,还没与她道别。” “江湖就这样,人们来了又去。”后面的谢辙说。 他们收拾好行李,走在街上,发觉天亮以后镇子还是有些人的。但这人数远远算不上热闹的地步,这街道也并不像是为了这种人群规模修筑。人们左顾右盼,一个两个都贼眉鼠眼,买个菜都是把碎银铜板直接扔到摊上,摊主去捡。他们都生怕谁先翻了脸,露出獠牙冲向自己。晨雾还未散尽,三人路过一个卖早点的铺子,想吃点东西再走。附近其他铺子没有开门,这家店的队伍显得格外长,但主要原因是人与人之间很远。看来有许多人都见识过镇上活尸袭击人的恐怖景象,行为上才如此统一地注意。 排在他们面前的两人好像是朋友,离得倒是近。他们低声议论着: “你听说了吗,昨夜东二街那边,有一群活尸同时出现……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我还听到清晰的琴声,闹鬼一样,太可怕了。” “真的假的?它们不都是独自行动吗?你可别唬人,现在谁都经不起吓。”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我起夜的时候见着了,粗略看过去有四五个呢。其中一个尸体还没烂,看那衣服,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小姐。我当时可差点尿裤子了!” “不是说死了马上就得烧吗?他们怎么还敢土葬?” “切,钱给够不就成了。你想啊,虽然人是死了,用火烧也太惨了,哪个家属受得了啊。尤其她姥姥年事已高,最看不得这个,花了大价钱把消息压下来。我寻思着今天马上就要有人说,什么地方的棺材给烂了……唉,他们也不知钉死了没。” “谁知死透了没呢?我怎么听说装棺的时候,人还能动呢……” “谁说不是呢。应该是死了。可保不齐哪天,谁的哪个仇人……是吧?还活蹦乱跳着就设法一把火烧了,上哪儿说理去?” “算了吧。若是染了这瘟病,定是没得救了,早晚都得……唉,好像尸体现在都是给官府那边集中处理吧?” “也是。我听西街那户人家死了儿子,根本不舍得交人,就把尸体剁成了好几块儿,免得它活过来害人。前两天还是交了,因为那眼睛老动弹,老两口受不了啦!” “我去……难怪我还听人说,有时街上还能看到人手在溜达!我当时没信,还以为他们吓傻了说胡话……” 安静的清晨,他们仨将这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心里发毛。晨雾薄了些许,朦胧中透着清冷,让他们谁也不想先开口说话。三人只是相互对视,心里提起十二分谨慎。 还是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排到他们,聆鹓本想喝一碗儿热乎的白粥,但这铺子不让人们在店内用餐,只能买点包子炊饼之类的硬货走人。雾散尽了,街上还是那么几个人。这镇子里不算太冷,但人们都缩着脖子,几乎要将脑袋隐藏在帽子和竖起的衣领间,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观察四周。巡逻的捕快们倒是身姿挺拔,可他们的表情同所有人一样,都紧张兮兮的。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聆鹓啃着咸菜馒头问谢辙。 “咱们昨天从南边进入城镇,西边是荒草滩,东与一个叫绛缘镇的地方接壤,北偏东一些,是一座大型城池。绛缘镇由于初期与此地接壤,听说也有不少感染的人。北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大城,防护措施应当更到位些。” “也更严格。”寒觞补充道,“直接绕到西面吧,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可是有管控的城池更加安全,”谢辙持不同意见,“我们可以申请通行。” 寒觞却皱起了眉。他好像并不认可谢辙,便反驳道:“你难道不清楚,这些小地方的办事效率有多可笑?还有三天就是年,你当审批文牒的人不放假?” 谢辙一直算得上守规矩的人,但寒觞这么一说,他竟也无法驳斥。聆鹓陪着笑: “那看来,我们是要在荒郊野岭过年了。” 寒觞顿了顿,面色也颇有些哀愁。他也试着挤出一个笑,抱歉地说道: “欠你们一个新年。” “行了,都是自己选的,别客气了。先往西面去吧。” 正午的时候,他们经过了一条特别的街道。唯独这条街算得上生意兴隆,每家店都大开着门。可路人们都吊着脸,进出的客人更是满目哀愁。原来这儿是镇子上的“丧事一条街”,卖的都是什么白蜡烛、扎纸、金元宝之类的东西。谢辙扫了一眼棺材铺子,里面陈列着不少比棺材小一圈的盒子。按照白天听来的,八成是用来装烧过的死人。说不定价格会便宜些,毕竟各行各业近来都不好挣钱。还有一家店门口摆着一对儿童男童女的纸人,聆鹓路过的时候心里直发毛。他们知道,她准是想起在陶逐姑娘那儿的倒霉境遇了,便加快了脚步。说来,也不知霂知县和陶逐在做什么…… 没想到,在离开这条街前,他们竟看到了一位故人。 沈闻铮身上的衣裳本是枣红色为主的,此时她却披着一身黑衣的斗篷,她女儿外面也多了层乌色罩衫。两个人都满目哀愁,依然的眼眶更是红肿,一看就是哭过。聆鹓第一个跑上前,担忧地询问起来: “沈夫人!你们怎么会……难、难道——” 沈闻铮点了点头,艰难地扯起一个礼貌的笑。沈依然还打着哭嗝,让人看着就心疼。寒觞蹲下身哄了她几句,然后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背。沈闻铮眼神木然地说: “来晚了。孩子她姨一家都疯了……邻居说,她还怀有身孕。最先感染的是我妹夫,发疯后咬了她,将她右手生生咬掉三根指头。她之后便不与我写信了,原本还在硬撑着,想把孩子生下来,可第二天就流产了。街坊邻居将她丈夫绑在家里。而她刚流产,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之后——” 她看了一眼寒觞,寒觞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孩子抱得远了些。依然呆呆地盯着街边金光闪闪的纸元宝,仍在抽泣。沈闻铮背过身,压低声音对谢辙和聆鹓说话。寒觞也竖起耳听。 “早上我去的时候,看到妹夫被困在柱子上,人都烂了……却还在无力地挣扎。我女儿吓坏了,我连忙将她抱走。邻居听到孩子哭声,才走出门与我解释。趁她家的小孩与依然玩起来的时候,她与我说,我妹妹怀胎七月,还是男孩,虽然那孩子流产……却并没有死。” “!” 谢辙倒是罢了,叶聆鹓感觉自己心脏骤停。即使已经见过听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与自己这样近的怪事发生后,她还是感觉无法言喻的恐惧。 “你是说他还能……” “能动,能哭,能爬……那晚上我妹妹疼得晕过去,街坊都说,看到一个小小的血淋淋的肉球爬到街上去——我简直不敢相信,七个月大的婴——胎儿,哪儿来的力气?他究竟怎么移动?那一定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而这仅仅过了一晚。后来我妹妹发高烧,那时还有人愿意来照顾她。邻居的小孩说漏了嘴,让她知道自己孩子没死。没过两天,她也消失不见了,镇上没有人再见到她,不论死活。但我想,她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我知道您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尤其事关至亲的生死。可这、这简直太离奇了。” 谢辙也听得冷汗直冒,他从未处理过这样怪异的事。所以,沈闻铮中午来到这儿,准备购置一些东西,给自己妹妹一家办一个像样的葬礼。说完话,寒觞重新将依然抱过来,她立刻又拉住了妈妈的手。于是三个人也一起帮忙,不必多言,便对自己优先做的事心知肚明。 因为要去搬运尸体,他们还是让聆鹓带着孩子回避一下,独自站在院外等候。她们听到一阵古怪的嘶鸣,像是尖叫,又不像,恐怕是因为当事人的嗓子已经腐坏了。很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能从街道上看见,院内冒起一道黑色的烟柱,浓郁到微风也无法吹散。不一会儿,她们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带着焦腐味。因为是冬天,所以之前的气息不算太重,何况是将人绑在院子里,散味快,起初除了寒觞几人都没太闻到。之后便是一些超度的仪式,也要耽误一段时间。依然问妈妈和两个哥哥在干什么,聆鹓想了想,对她解释: “嗯……你早上看到了一个吓人的家伙,对不对?他是……他,他已经得病死了,你是知道的。得这种病死的人,只能用火烧掉。寒觞会很厉害的法术,可以在顷刻间将尸体化为灰烬。姓谢的哥哥跟僧人修习过,可以念诵经文,超度灵魂……” “那超度的灵魂会去哪儿?” “去一个……没有疾病的地方吧。” 聆鹓的手架在依然的肩上,轻轻叹息。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清脆的铃声,便回过头。 有个陌生女子好奇地看向这里,手里拿了一把她从未见过的乐器。 第八十六回:舍己芸人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六回:舍己芸人聆鹓在寻找铃声的出处。这声音打很远的地方就让她给察觉到了,但没想到会这样越来越近,还停在自己身后。她一眼就看到这位女子的系带绣花鞋,荷叶绿色,两边挂了金色小铃铛,这便是声音的来源了。 是个漂亮姑娘,和自己差不多大。往上看,深色的裙摆到小腿处,缀了梨花儿。腰间别着一个素色香囊,再往上看就能拼凑出来,这是件儿淡绿的小振袖。至少从现在的打扮和体型来看,她不像是缺衣少食的人,还戴着精致的三弦耳坠。可她的发质要另说:深色及背发的末梢微卷起来,挽到右边去。有撮头发不知什么原因太浅,褪成金棕色,被额外编好从后面绕过来,有白色的簪子固定住。那是玉吗?不对,是象牙,末梢被雕成银杏叶的样子。 她至少有一段时间的身体营养不好,所以落下了后遗症。聆鹓知道,因为她见过情况相似的亲戚。但是,聆鹓无法确定她手中的那把乐器究竟是什么。那也是……三弦吗?好像不太一样,至少和她见过的不一样。木头是红木,蒙的是兽皮?至少不是蛇皮。 “您是……是这家的亲戚吗?”聆鹓和依然都看着她。 她不说话,但摇了摇头,好像只是路过。可就在这时,叶聆鹓听到人们的惊叫声,便扭头看了过去。她惊恐地发现有几个步履蹒跚的活尸走了过来,一个个面目溃烂,散发恶臭,可怖极了。惶恐的路人一个两个都跑远了,活尸似乎没有追向他们,只是朝着这边缓缓移动。聆鹓清晰地感觉到,依然小小的身躯在不断地发抖,带着她的胳膊也抖起来——或者其实她自己也在发抖。她终于体会到“被吓得走不动路”是什么感觉了。到了这种时候,她完全没办法挪动一步,张开的嘴也发不出一个音来。 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子回过头,好像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 “喔……它们为什么还跟着我?”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像微风吹过草地。 她将乐器捧在手里,没有弹奏,只是用某种白色拨片划过三根丝线。那也是象牙吗?活尸忽然就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叶聆鹓心中暗想,她是什么人?为何能操纵这些怪物的行为?这看上去很危险,该不会…… “娘!!” 沈依然终于绷不住大喊出声,像琴弦断裂的一瞬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之后,她便嚎啕大哭起来。聆鹓吓坏了,那些原本站住的活尸忽然也重新动起来,朝着她们前进。就在这时,有人翻墙而出,速度快到让聆鹓只觉得,方才仿佛有个飞鸟的影子掠过头顶。但下一刻,沈闻铮就横着棍子,挡在两人面前。紧接着,谢辙与寒觞也夺门而出。 两个人出来的一瞬,只看到棍影在视线里扫过。长棍划破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她一招一式都直击要害。这绝妙的棍法一看就是练过的,忽上忽下,让人眼花缭乱。拨、撩、勾、绕、让、挑,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绝无多余。他们愣了一下才想起帮忙。 谢辙抽出剑的时候,恰逢风起,他使剑刃顺着风,借力行招。寒觞知道此刻不宜使用妖术,不然会连带伤到别人。他便拔出那把短剑,与活尸周旋。那些尸体再怎么说只是死人,比不上人的动作灵活。三下五除二,这几个活尸就让他们仨打得趴在地上。聆鹓注意到了,他们的兵器都不沾血——都是好铁,做工也精细,而且剑法棍法都极快,快到血污都来不及挂在上面。即使是稍微黏稠些的,也很快被下一招甩开了。 “捅穿心脏不能‘杀死’它们……” 谢辙脚下踩着一个活尸的腰,它奋力挣扎着,即使被他的剑钉在地上也不断地乱动,简直像个被按住的螃蟹。他抽出剑,准备将其斩首的时候,寒觞突然弯腰用力将短剑刺入它的脑袋。它立刻便不动了。谢辙挪开了脚,带着疑虑看向寒觞。 “砍头也没用,”他说,“我刚将尸体的脚斩下来时,看它们还是能跑,脚也像蛆似的蹦跶。我就想起沈夫人是直接刺穿脑袋的。若是你直接砍下头,恐怕身体还能动。” 糟了。 谢辙回过头,发现果真有一具被他刚刚斩首的无头活尸冲向聆鹓和依然。谢辙箭步上前快刀斩乱麻,它身体的经脉瞬间断裂,立刻倒在地上。砍手筋的时候他用力过猛,将尸体的一只左手剁了下来。这是个才死没多久的女人,手还比较完整,除了有几枚尸斑。手掉在地上,几根指头自己却支棱起来,飞速奔向沈依然。聆鹓没多想,右手发力将孩子推向一旁,左手一挥试图抵挡它的袭击,却被死死扼住腕部。她已经没法儿去想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动,又为什么能这么有劲了。她用右手使劲拽它,怎么也扯不下来。尽管只是这样一只纤细的手,却有力得要命,一点儿也不像它主人生前能使出的力道。 几人惊恐万分,不知该从何下手。生拉硬拽恐怕会让聆鹓受伤。可再不帮忙,她就要被那死人手插断前臂了!然而正是在这个时候,那一声琴弦被拨撩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那个女子没有跑,而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奏起了那把琴。方才只是让琴发出声音,恐怕是因为琴没有背带,所以无法直接演奏。 那手忽然自己松开了。它的速度放慢许多,朝着音乐传来的地方爬去。那些已经被制服的尸体,甚至尸块,也利用自己的活动方式,以不同姿势、不同速度朝着她移动。这场面若是让随便一个路人看了去,恐怕要做好几宿的噩梦。 他们都惊呆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它们不是靠耳朵去听的。” “你拿我们做实验?”寒觞有些不可思议。 “此乃无奈之举,我也只是一时念起,绝无刻意害人之意。先去帮那位姑娘吧。你们快点逃走,这里还能拖延一阵。” 沈闻铮厉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妖术?!竟能役使此等妖物听命于你,你意欲何为!” “我若想害你们,早就在暗地里驱使它们偷袭了。你们先去东边那家茶楼——开着的唯一一家。我从那边路过。稍后,我会解释给你们听。再不找药,那姑娘的伤会更糟。” 沈闻铮如此愤怒自然能够理解。她的女儿刚刚可差点被妖物袭击,多亏了聆鹓姑娘人美心善,当下一击。没能保护好女儿也是自己的责任,她怪不得谁。何况为了聆鹓和自己女儿的安全,她不得不撤离此地了。谢辙与寒觞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就此离开实属无奈,但别无他法。虽说他们人多,可以留个谁与这位女子对峙,但不论谁都不想放着聆鹓不管,去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女人计较。万一她真会什么可怕的妖术? 他们很快离开了,去往东边的那个茶馆。女子没有骗他们,的确仅有一家正在营业。里面只坐了两桌人,加起来和他们一样多。他们跑到二楼去,随便点了茶,寒觞又向小二打听到最近的医馆去抓药。所幸目前为止,聆鹓似乎还没感到不适。她只是破了一点点皮,都没怎么见血,只是被掐得很痛,留下了一道印子。沈闻铮看着真不是滋味。 “实在是对不住叶姑娘,您要是出什么问题,我可真是……这般大恩大德,依然怎么受得起呢。快,给姐姐磕个响头。” 这等江湖女子恐怕绝不轻易做出此等举动。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依然知道是谁救了自己,利落地跪下来。聆鹓立马站起来拉扯她,慌忙地说: “使不得!我这不也没什么大事儿,又不是给尸体咬了。真是那样,再到我坟前去磕头吧,何必行此大礼。也是我太自信了,觉得能把它给推开,傻傻地迎上去,没想到刚好就给它逮住了,哈哈哈……” “你还笑。”谢辙不知是几度叹气,“唉,你下次不要再搞这种事情。” 后来,寒觞抓了药回来,先交给后厨去煮,给聆鹓敷上。他留了个心眼,没说是干什么用的,回来给谢辙他们解释说,不能让旁人知道此事。他抓药的时候,药房的人就问东问西的,因为他们几个外乡人,若有人感染可没谁护着。现在人心惶惶,但凡敢出什么问题恐怕他们立马要被举报给官府。寒觞只说是有备无患,先准备上,那些人才按照之前祛毒退热的方子来抓,说这个之前也能用来外敷伤口的,但真被咬烂了,其实没多大用。 敷好药,聆鹓把袖子小心翼翼拉回去覆盖住纱布,免得有人看出什么异状。几人坐了一阵,说了会话,喝了点茶,开始疑心那女子到底会不会来。 “我猜只是支走我们,怎么会来?”沈闻铮没好气地说,“估计和我们一样是外面来的,不然镇子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如今这样声张,让官府的人看见,也不见得是好事。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做这种事。但会不会来见我们,真得另算,估计也怕咱们讹她钱财。” 寒觞冷笑一声:“哼,谁说不是呢。那琴声虽然有股灵气,但我听不出端倪,不知是什么法术。那三味线看着倒是只是一把普通的琴。不过……她说‘不是靠耳朵听’,莫非是指其他的什么共鸣?” 聆鹓暗想,原来这就是三味线啊。她没说出来,有点儿怕大家笑话她。 第八十七回:舍短从长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七回:舍短从长“听闻千年前的两位乐神,也是靠音乐去蛊惑人心,说不准有什么关联。”谢辙端起茶杯,接着说,“我也确实好奇那女人的来路,她身边的猫看上去灵性得很,不知什么来头。” “猫?” 几个人忽然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并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一条三色狸奴,你们没看到吗?”谢辙放下杯子,“看着很干净,应该就是跟着那女人的猫。” “……你中邪了?” 连寒觞也狐疑地看着他,眉眼间还真挤出点儿担忧。谢辙意识到,八成又是只能自己看见的怪东西。但怎么能连妖怪都看不出呢? “是有猫呀,”一直安静旁听的沈依然忽然开口,“黑斑和黄斑在背上比较多,大体是白色。它一直在那个姐姐附近。” 人们常说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何况依然怎么会骗人呢?她说的是那样详细,连谢辙都附和地点着头。沈闻铮搂紧孩子,心里也跟着犯嘀咕。 “你就没觉得当时有什么不对的吗?”谢辙反问寒觞。 “可能当时死人多,气息杂乱,加之我并未集中注意去感知……” 正说着话,有位女子从楼梯上现身了,正是方才那位拿着琴的姑娘。他们本都做好她放鸽子的准备,没想到她还真赴约了。二楼只坐了他们一桌,所以她很快注意到这边,并走过来。女子坐在桌子最边角的位置,怀里还抱着琴,看上去是不打算放到一边喝茶了。谢辙果真又看到那只猫。猫跟着她,在她坐下的时候跳到膝上。按理说猫的脚一定是脏兮兮的,但她并没有将猫推开,猫也没有在她的衣服上留下痕迹。猫儿又伸出爪子去勾她腰间的香囊,凑在嘴边啃了啃,薛弥音抬起手轻轻打了它的头,它立刻老实许多。 这会儿,寒觞便一直盯着她的三味线看了。似乎真如谢辙所言,即便他没有看到猫,也多少能感觉到一丝异样。沈闻铮看到她时,眼神还锐利得很,两把刀一样随时会刺过去。 “我绕了点路,来晚了。几位久等。” “不用客套别的。你直接说说,你是怎么控制那些活尸的?” 寒觞的视线虽还落在她的乐器上,但还是饶有兴趣地这么问了。对于影响死人的原理,他还真有点兴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百骸主那样号令百尸,想必这女人一定有自己的方法。至于她动机如何,是善是恶,他们都不指望从她的三言两句就能分辨出来。 女子名唤薛弥音,也是昨夜初来本镇。谢辙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在某个院墙外看到的人影莫不就是她了?薛弥音说,自己的确听说过镇子上有瘟疫蔓延的事,更多的情况也不清楚,只知道得病的人一定会死,死前死后都会咬人。一旦让它们咬伤,这病注定要传染到伤者身上,必死无疑。那些尸体自打昨天夜里就注意到她,它们从镇子上的不同地方来,最终都跟在她身后。直接跑走应该也能甩开距离,但她也不知该去哪儿,就坐在墙头待了一阵。等了很久也没见巡夜的捕快走到这个角落,她觉得困,又不敢睡,便弹了会儿琴提提神。没想到那群活尸停止了挠墙,都呆愣愣地站在墙下,像是认真听曲一样。于是她壮着胆跳下去,发现它们不再攻击自己,却总是跟过来,很难甩掉了。 听了薛弥音的解释,几人都不觉得像是在骗人。何况她即使要骗,也没必要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更不会来特意给他们解释。虽然她看上去有些冷漠,但目前看来,人还算不错。沈闻铮知道自己先前有些激动,也给她道了歉。从头到尾,薛弥音都给人一种有点奇怪的感觉。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比较着急,想将事情澄清,或者至少也对受害人表示一下基本的人文关怀……但她没有。就好像整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可是严格来讲,聆鹓被袭击的事确实与她没有关系。 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薛姑娘也准备转身走人。她脚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三花猫也从她身上跳下来。就在这时,谢辙说: “薛姑娘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吗?既然我不欠你们的,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严格来讲我甚至救了那位姑娘一命。” “是了,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也道过谢了。只是有件事令我很在意……”说着,谢辙指了指她的脚边,问,“想必它不是一只真正的猫吧。” “你果真能看见。我注意到你的视线,就在想你兴许是在看着它了。它叫阿淼,是个男孩。若不是我一开始就觉得你看到它,觉得你比常人特别些,还真懒得来这里解释。” 这家伙果然想跑啊,沈闻铮与叶聆鹓无奈地对视一眼。但三花儿?阿淼?是个男孩? “真稀奇,这么多年我只见过母的狸奴。也可能是我常年在师门修习,本就见识少吧。”寒觞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她的琴,“倘若我没猜错,这狸奴与你的乐器有关。” “……是啊。” 薛弥音好像不急着走了,估计本身也没有要紧的事。她重新坐下来,谢辙看到猫又跳上了凳子,挨着她卧在那里。薛弥音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像是真的能被摸到一样,两只耳朵摊平,留出放手的间隙来。但在其他人眼中,薛弥音只是古怪地在空气中抓了两下。 “过多的,我也不想细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阿淼本来是个野猫,在我很小的时候,算是救了我一命,往后一直陪着我。再后来,有个疯琴匠要高价买它做琴皮,我是绝不答应的。但那狡猾的老头竟给鱼里塞耗子药,让阿淼给吃了。我把它埋起来……原本算是放了那老家伙一命。而且,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但他刨了阿淼的坟——” 聆鹓浮现出一种厌恶的表情:“他到底……有什么毛病?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纯粹是有病。人类对皮毛制品的追求从来都在突破我的预期,恶心。” 寒觞情绪激动,但压住了。他甚至气笑了,眉毛紧锁着,看上去是个很可怕的笑容。他们都知道,寒觞是最有理由进行更加过火的语言攻击的人。 “你的样子,让我觉得你有类似的经历。” “你很敏锐。”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讨厌你。” 弥音的话很奇怪,奇怪得就像是她的态度。她自己好像对此是真的好奇,但这文字用语言表达出来,就好像她在讨厌在场的其他人似的……不过她也没有真正表现出来,这给人的只是一种感觉。而感觉有时是最诚实可靠的东西。毕竟,当下的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 甚至包括她自己。但薛弥音好像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语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一路上都是这样走来。她显然是个——独立的人。这是最温和的表述。 谢辙点点头,大概是明白了什么,说道:“所以这个猫,是类似于付丧神的妖怪。它记挂你,所以没有离开。但又因为不是付丧神,所以寻常人也不能看到。是这样吗?” 说到付丧神,聆鹓看了看寒觞。他们都想起先前的阮缃姑娘,不知她如今怎么样。 “我其实不清楚。你既然能解释清楚,那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了。” “喔……”聆鹓打量着她,“那除了阿淼,你一个人走江湖么?这岂不是很危险?” 薛弥音虽然张开嘴,但并没想好怎么说。她僵了一阵,权衡自己应不应该把事情说得清楚些。一方面觉得没那个必要,麻烦,但另一方面她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思索再三,她还是说了自己的现况。 “我有把防身的刀。”弥音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外壳做工简陋,估计刃也不怎么样,“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的。我和她失散多年,前些日子见了,她送我这把匕首作为信物。她邀请我与她离开暂住的地方,只要我处理好自己的事。但我的事都弄完了,她却不见踪影。我没能在约定的地方找到她,即使等了一天一夜。我又在附近打听,没有人见过她。” 大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沈闻铮小心地问:“你是担心她遭遇不测?” “是了,但她很厉害……会很厉害的法术。如果她出什么事,至少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我想她不是毁约了,而是遇上什么麻烦,因为她和我说了,有人在追着她……” “是什么样的人呀?”一直在旁听的小依然这么问了。 “她没有细说,只说是很危险的人。她既想我和她一起走,又怕连累我,我说我当真乐意,她才欣然应许。毕竟她也劝了我很久,让我离开现在的地方,和身边的……欺瞒我的人。我下定决心要与她走,并不怕那些危险。我们失散多年,让她一人承担这一切未免太不公平。我估摸着,那天准是出了什么事让她无法出面。事到如今,我也只是在那附近徘徊,寻找她的下落。这个镇子,已经是比较远的地方了。” 江湖的恩怨情仇真像是千丝万缕的线,将所有人的命运交缠在一起。聆鹓想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谢辙和寒觞。三人的目光短暂碰撞,他们很快明白了聆鹓的意思。两人的神情有些犹豫,又相互对视一阵,直到寒觞耸耸肩,微微点头,谢辙也才点点头。 聆鹓有些高兴地对薛弥音说:“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和你们?”她皱起眉,“你们要去哪儿?可我要是走太远的话……” 第八十八回:横灾飞祸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八回:横灾飞祸“我们在找云外镜。云外镜你知道吗?是一面知天下之事的神镜。我的朋友也恰好要找人。我们也不是马上走的,可能要先过完年,等车马恢复以后再继续走。你要不和我们一起等等?实在没消息,再和我们一起找镜子吧。” “我知道。但是……” 这时,阿淼喵喵地大叫起来。它扒拉着弥音的衣摆,又跳到桌上,在聆鹓的脸颊上蹭了蹭。弥音伸手想制止它,有些无措。沈依然在妈妈怀里伸出手来,也想要去摸摸它,沈闻铮不知怎么回事,只是将她往腿上抱了抱。 聆鹓感觉有阵很轻的风,吹得她有点痒,便伸手摸了摸脸。 “你们……知道那镜子在哪儿?” “应该是知道的……”谢辙也不敢肯定,“听说在雪砚谷,我们打算先去看看。你若不想来也没关系,但多些伙伴,路上也多个照应。” “聆鹓姑娘再不和其他姑娘说话,就要被我们两个直脑筋的大男人气死了。” 寒觞笑着这么说了,薛弥音才听出来,沈闻铮母女不是和他们一起的。尽管自己表现的十分冷漠,但他们还是那样热心肠。这多少让她有些动摇。而且阿淼竟然就躺在桌上,一副偏偏要赖到这里的样子。她一直都知道,阿淼是很有灵性的聪明的猫,尤其它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后,更是没有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有时候,她觉得它就像一个人一样。 “不是我说,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姑娘闯江湖,确实容易遇到麻烦。大姐我是过来人。再怎么说,留下来和大家伙一起过个年也是好的。” 连沈闻铮也这样劝,她便鬼使神差地点点头。阿淼知道她同意了,就显得更高兴。虽然猫猫狗狗都是不会有表情的,但在谢辙眼里,它张开嘴露出两颗小尖牙的时候,就真像是人类笑起来一样。究竟是怎么样的疯子才会把这样可爱的小生命…… 离奇的是,他不禁想起了一个人——阮缃的上一位主人……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世间怪人怪事有很多,不一定是同一个。 薛弥音随他们一起入住了那家偏僻的客栈。在这里,想引人耳目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些天,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在市场上买了些红色的物件儿,看着喜庆。集市比较萧条,但内容依然丰富,他们每次出门都要两人以上组队,回来时总是带个什么小灯笼、红绳结之类的东西。若是谁带小孩儿去遛弯,一定会买糖葫芦和果干儿。让人惊讶的是,炮仗居然卖到脱销,想必人们都认定活尸是某种邪物作祟,这么做可以驱邪除秽。只有一次,谢辙买回来一小盒摔炮送给依然玩。没想到依然很胆小,不敢扔,就给寒觞顺走了。 “多大的人了。”谢辙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嫌弃。 “若以妖怪的年限算,我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 “几百岁的孩子?” “闭嘴。” 玩归玩闹归闹,生活还要正经地继续下去。由于不再有客人,这家客栈也没再怎么布置,只和其他店家一样准备了对联儿和几个小红灯笼,里面就没什么年味了。他们也会帮这里的老夫妻处理食材,为即将到来的年夜饭做准备。除了右手腕受伤的聆鹓,大家什么事都不让她做之外,每个人都在帮忙。老两口很感谢他们。 年三十只是眨眼的事。这天刚暗下来,依然已经在街上跑来跑去了,不过她母亲不让她走得太远。沈闻铮在后厨帮忙切菜,其他人也都在忙,但她是最忙的一个。就好像这么做,她就可以暂时放下失去亲人的悲伤,短暂地与大家一起沉浸在浓厚的年味之中。晚饭席间,掌柜的和老板娘拿出了珍藏的好酒,一刻也不停地给他们倒。谢辙不是爱酒的人,喝两口便怎么也不肯再动杯子,唯寒觞和沈闻铮喝了许多,还和老掌柜划起了拳。到现在,她都不再提自己妹妹家的事,大家也识趣地没有提及。聆鹓觉得酒味儿太冲,她不喜欢,也只是意思了一杯,剩下的让谢辙和寒觞挡走了。而弥音说她没喝过酒,也不想喝,便按兵不动,不论那对老夫妻怎么劝酒都无济于事。 一直到吃完饭,几人还在谈天说地。两位老夫妇急忙收拾了碗筷,婉拒了他们的帮忙,说他们已经做了够多,好好歇息便是。他们都很开心,除了薛弥音总是沉默不语。聆鹓试着让这位小姐妹笑起来,但不论说什么话题她好像都不感兴趣。最终,她还是直说出来了。 “弥音总是不笑。” “呃……”薛弥音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话说的。难道人饿了也只是为了吃,困了只是为了睡吗?” “这不一样。”薛弥音一本正经地对寒觞解释,“不吃饭不睡觉,会死。但不笑不会。” “人间不是有句老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吗?笑得多活得长啊。” 说罢,寒觞又笑着举杯。谢辙嚷嚷了一句:“你可少喝点吧。” “不要钱啊。” 薛弥音皱起眉,她好像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酒局,尽管也只有几个人罢了。 “活得长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能这么说嘛。”聆鹓陪着笑,“至少有更多时间看没看过的风景,做没做过的事,认识过去不认识的人。” “我也不想认识谁了……有阿淼和我的旧友便已足够。认识的人越多,不该有的期待就会越多,失望也越多。” 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阵。虽然这话不好听,但恐怕她有自己的故事。 “哎,我姑娘又跑到哪儿玩去了,可真不让人省心……来让一下,我去看看。也不知道这丫头吃饱没有。” “好咧。” 沈闻铮从里面往外走,寒觞给她让开路。几人目送沈闻铮走到街上去。一开门,就能看见外面红红的光将夜照亮。虽然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但人们总认为,团圆的力量坚不可摧。这便是千百年来人类所沉淀的情怀了。有时它无用,有时却有着肉眼无法察觉的力量。 “我还没有与这么多人过过年。”薛弥音忽然说。 “是不是太闹了,你不习惯?” “也没有……记忆里是和爹娘一起过的。家里穷,爷爷奶奶也走得早,所以什么节日都是一家三口。后来我们那个地方闹饥荒,我爹娘就把我卖给肉贩子了。” “什么?” 几人的酒醒了一半。在天灾或战乱之年,物资匮乏是必然,吃人的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何况他们三个的家人都是实实在在的、有血有肉的,当听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狠心的父母时,都难免感到吃惊。幸亏沈闻铮不在,不然她那样豪爽的性格,一定会为此勃然大怒的。 “那……” “后来人牙子的车翻了,我活着,被一个姐姐救走。之前饿肚子的时候,是阿淼给我叼来食物,没有它我也撑不到那人来救我。”她摸了摸身边那看不见的猫,接着说,“之后我辗转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寄人篱下,逢年过节时那姐姐会带些钱来看我。” “可是,你现在离开她了,是吗?”聆鹓问,“你说你走了……” “……因为她骗我。” 谢辙多问了一句:“她骗你什么事,惹得你这样生气,以至于……” “我不想说。” “抱歉,没有逼问的意思。” 确实,这才没认识几天,刨根问底也不合适。正在气氛有些僵硬的时候,沈闻铮忽然抱着依然冲进客栈,脸色煞白,连灯笼的光也难以润色。阿淼忽然跳下来,冲到沈闻铮急急忙忙关上的大门前,炸起毛来,对门外龇牙咧嘴。弥音立刻站起身来。 “出什么事了?您怎么这般着急?”寒觞问,“难道有活尸……” “比那更糟。”沈闻铮夺过桌边一碗水,也不管是茶还是酒,灌进嘴里润了润嗓子,才接着说,“咳……官府的人在往这边走,引路的是掌柜和老板娘!” “怎么会?!” 他们都慌忙站起身,还带翻了桌边的筷子。谢辙看了一眼猫,又看了一眼弥音,说: “看来是薛姑娘先前弹琴御尸,让谁撞见,报了官。这些天薛姑娘没出门,所以没人遇见,但是掌柜的恐怕从哪儿得知了这件事……难怪总是劝我们喝酒,怕是想灌醉我们。” “真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别说了,跑吧,”沈闻铮去拿靠在门边的长棍,“他们的目标是弥音,但我们必须掩护她走。官府的人一定觉得,她是活尸遍地的起因,再不济也与之有关。” “等等,”谢辙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我们去和衙门的人说清楚。她既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我们也不需要掩护她逃避,不然我们也成了从犯。” 聆鹓表示认同:“是啊。现在能给大家解释清楚的,也只有我们了。” “你们怎么一傻傻一双?”寒觞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们想和当官的讲道理?聆鹓不了解就罢了,老谢,你应该清楚官府的德行,他们只想交差邀功,不想解决问题!屈打成招的事你听得少吗?我可见多了。你以为现在的江湖很讲道理?” “钟离公子说的不错。大年三十来逮人,就算是手下的喽啰也心有怨气。哪怕最后真能说清楚,牢饭注定要吃好几天,我们几个‘窝藏罪犯’的一个都跑不了。别再废话了,快走吧!快收拾东西,后院有个梯子,在菜架子旁边。去,快去!” 薛弥音蹲下身拍拍手,阿淼立刻从门口奔过来,跳进她怀里,又被抱起来。 第八十九回:横制颓波 白夜浮生录第八十九回:横制颓波“你们先走,我去收拾东西,完事儿离开跟上你们。” 寒觞将两人用力向前一推,差点儿让他们给摔了。他两三步跑上二楼去。谢辙与聆鹓也不再讲道理,忙拉着薛弥音往后院跑去。自始至终,弥音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被动地被他们拉扯着,又被推上梯子。谢辙接稳了她的三味线,等她跳下来又双手奉还,然后拉了聆鹓一把。她伸了左手,被扯得有些痛,恐怕皮外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沈闻铮可是直接背着女儿翻墙而过的。 薛弥音有一件事不明白。 她还没机会问,因为她要不停地跟着其他人跑。谁想得到呢,大过年的被自以为好心的人出卖,又要在这天寒地冻中被迫锻炼身体。按照沈闻铮的指示,他们跑到了镇子的西边。这里的防守按理来说应该相对薄弱,因为其他方向都与城镇接壤,人流往来密集。这时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躲在安全的家中,与亲人团聚在一起。往年人们会到街上放烟花,今年不能外出,他们就在院子里放。所以这街上冷冷清清的,四处都挂着大红灯笼,但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看上去还挺诡异。从街道两侧不断升起美丽的烟花,再不济,声音大。可这样别致的景色几人谁都无暇欣赏,后面的官兵穷追不舍,脚步声、兵刃声、叫骂声与放炮的声音混在一起。还没过子时就如此热闹,躲在院里的家家户户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衙门的人大概有十几个,可人多不一定意味着快,毕竟速度可叠加不到一块儿去。一番追逐下来,他们竟然硬生生将几位“嫌疑犯”给跟丢了。这些人都有些气馁了,放慢脚步,骂骂咧咧。最后,领头的那个开始布置任务,让他们分头去找,这支小队伍才就地分散开。毕竟过了这么多小巷与岔路,逃跑的人也有分开行动的可能。 不过,这他们可就错了。 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街边狭窄的死胡同中的五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谢辙急中生智,让大家躲进两座房子间,又用两张符咒各贴在墙边,念出咒语,隐匿了他们的行踪——尽管这只是暂时的。这符咒的墨掺了他母亲喝过的那种香灰水,但分量有限,撑不了太久。暂时将他们藏起来是够了,这样衙门的队伍被瓦解,他们在已经搜查过的地方行动,恰恰是最安全的。就算真遇到几个落单的,几个人也对付得来。 “想不到还真有用……幸亏小地方,没什么精通阴阳术的大人物,不然法术的痕迹马上就会暴露。”谢辙心有余悸。 “确、确实不能再跑了,”沈闻铮因为抱着孩子,体质再好也一样气喘吁吁,“我们……要从这边,离、离开镇子,到北边的荒地去……” 再看薛弥音,她倒是罢了,叶聆鹓喘得快要咳血了。即使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忽然跑这么远的路,还这么快,真的能要了她的命。她觉得自己嗓子生疼,年三十的冷风刀一样把气管切开。她该庆幸这里没下雪,不然雪粒吸进肺里也像一把把碎石头。现在,虽然她没有真的咳血,可嘴里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嗓——嗓子,咳咳咳——呃,咳咳……” “嗓子里的小血管破了,”沈闻铮已经缓了很多,“没事儿,别怕,等钟离公子带东西来以后喝点水就好了。运动得少就会这样,放宽心……” 希望寒觞还能找得到这里。谢辙这么想着,聆鹓也一样,但因为不同的原因都没说。应该没什么关系,毕竟妖怪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尤其是狐妖。沈闻铮并不知道寒觞的身份,说这些话恐怕只是在安慰聆鹓,和她自己。 依然忽然抓紧了妈妈的衣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谢辙这才想起,这孩子是很怕炮仗声的。但是,她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即使再害怕也没有在路上哭出声来,暴露他们的去向。现在她眼里还憋着泪,委屈得很。沈闻铮什么都没有说,重新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虽然沈依然还很弱小,但跟着自己的是这样懂事的孩子,闻铮一定很欣慰。 “我们还——咳,咳咳,还不是第一次被官府……” “啊,是啊……” 谢辙知道,她是在说他们在兰绫镇,被霂知县下令通缉的事。唉,可不要再遇到她和陶逐这等麻烦的人物才好。几人调整了一下情绪和身体状况,准备离开小巷。就在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薛弥音忽然开口了。 “等一下。” “怎么了?”谢辙回头,“薛姑娘还有何事?” “我不明白。” “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她的脸上挂着发自肺腑的疑问,“把我交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们只是怀疑我,要抓我,就算抓到了,威逼利诱严刑拷打都与你们无关。只要协助他们,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功过相抵,窝藏可疑之人的罪名,其实也并不严重,因为你们完全可以对此‘不知情’。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掩护我?这对你们也没有好处才对。何况……” 何况我说话也不好听。 “不、不是的……” 叶聆鹓刚缓过来一些,正准备解释什么,谢辙却抬手示意她不用说话。他自己走上前,对弥音义正辞严地说: “我们都很清楚,如今的官府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你不需要有太多心理负担,带着你离开是非之地,也是最划算的选择。我们本就要离开这座镇子,只不过是比计划提前了一些。而且,是我们来邀请你同行,你也愿意加入我们、信任我们,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同行的承诺,怎么可以背信弃义,做出违背约定的事?这样一来,别说是叶姑娘,我也会觉得我们做了有违道德与良知的事。” 弥音站在那里,一时有些无措。她攥紧了手中的三味线,脚边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淼也绕着她转了两圈,蹭了蹭,拨弄她鞋上的小铃铛。这番话,谢辙说得是如此自然而然,她虽然谈不上感动,却多少觉得触动。有很长一段时间,别人对她许下的承诺,都没能实现,都化为泡影。可今天才认识的这群人,不仅将这种未曾明说的诺言视为珍贵的东西,更是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何况他们是先履行,才拿出来说的,甚至是自己提问才得到回答。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仗着自己答应过什么,就表现出唯唯诺诺或高人一等的、形形色色的姿态来。这样的事,简直就像喝凉水一样稀松平常。 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因为一些事,她对人类这一群体——哪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失望很久,甚至自己也因此离开了帮助自己多年的“姐姐”。如今这种陌生的感情重新回到自己体内,尽管只是简单的一番话,却让她整个视线都明亮了许多。她想试着……重新信任一些人。这对她来说很难,还有待考察。再怎么说将自己铁了心收回的东西给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他们很有耐心。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我还是要谢谢你们。这件事我记下了,我会报答。” “干什么呀?”聆鹓苦笑道,“这不就和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我们不是图你什么回报才这么做,只是我们应该这么做而已。” “我知道。但我不习惯平白接受好意,我的心里也无法平静。” 她不太敢用“良知”、“良心”之类的词。她做过很过分的事,自知配不上这些。 于是按照计划,他们朝北走去。路上还真遇到了几个巡逻的人,但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沈闻铮提棍而上。那些人也没想到,这女人竟然如此直接地走过来,防备不够,轻易就给她撂倒在地。很快到了镇子的边缘地带,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守备竟然还很严密呢。 “怎么会这样?”躲在树后的聆鹓低声说,“外面是荒地,怎么还……” “没有什么武器,”站在树冠上眺望的沈闻铮道,“他们配置最好的是防具,可能是为了阻止外敌进犯。我还看见外面画了长长的一道石灰线。莫非,镇子外是他们排兵演习的地方?” “不是没可能。但是,真有人也会看到黑色的篝火烟才对。” 谢辙说的不错,外面的领地看起来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两个遥远的人形轮廓在移动,可能是镇外放哨的人。可是守备如此森严,比入镇时要严密多了……该如何是好? 几个人犯了难。薛弥音的手微微碰触到三味线,心里琢磨着,也不能总是靠他们,自己也该做点什么。她想弹一首曲子,一首令守卫们分心的曲子,最好能睡着。这样一来…… 她正计划着,忽然远处有人跑来。那人走着正路,步伐急促,还险些打了个趔趄。靠近些,他们发现是个美丽的妇人。她神色慌张,跑向那群卫兵,边跑还边焦急地喊着: “不好了!东边、东边失火了!不知谁家孩子放炮把柴房给点了!快去救火啊!” 早就注意到她的几个卫兵眼睛直直的,一听她这样喊,立刻看向东边,果然有一团明晃晃的火光闪烁。那群人立刻手忙脚乱地朝那边跑去,美人也不看了,一心想着救火——最好能救给美人看。 沈闻铮乐坏了,和薛弥音一同看向另外两人。 “好机会!我们趁……” 不知为什么,谢辙和聆鹓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第九十回:横眉冷目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回:横眉冷目他们没费太大工夫就逃离了这座小镇,寒觞很快也抓着机会,将藏在路边的包袱抓走,跟了上来。他们还“借”了三匹卫兵们的马加快逃跑的速度。沈闻铮着实心大,只以为是寒觞男扮女装,毕竟那眉眼的轮廓和身形都与他很像,加上天黑,看不出什么也正常。但在这个时候,薛弥音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但她想,即使寒觞不是什么一般人,应该也没有关系,毕竟与他同行的两位友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她驾着马,聆鹓紧张地在后面抓着她,衣服怕是都攥皱了。没办法,现在一点儿也不能放慢步伐,若是让那群守卫杀个回马枪可就完了。 “你真把人家柴房点了?”驾马的谢辙扭头问寒觞,他早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哪儿能啊。真要点了,你们不得把我给点了?我在空地上弄了一堆炮仗,声音小但是花儿特别大的那种。等他们靠近就该发现不对劲了,还是快跑吧。” 他们骑着马,短时间内跑了很远很远。等回过头,镇子的轮廓几乎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三匹马才停了下来。他们勒马回头,看到一望无际的夜色里,偶尔会从前方的一点窜上一朵灿烂的礼花。 阿淼又大叫起来。 薛弥音低了头,发现它在马的脚边,全身的毛都炸开了,比在客栈里时还要可怕。它不断地发出“哈、哈”的威胁声,脚下却步步后退。它很少这样,这令薛弥音感到不安。于是她扭过头,看向阿淼示威的那个方向,忽然一阵战栗。 “……你、你们看身后?” 其余的人回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后,是死一样的沉寂。 尸体。密密麻麻的、“活着”的尸潮正向他们靠近。 “门口的白线不是石灰……是盐!” 谢辙此话一出,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像盐一样白刷刷的。难怪北边分明不与城镇接壤,却依然有那么多人守备。所以,这一带地区的感染者们并非都被火化处理了,还有不少死人流落此地。恐怕它们的家属都不愿这样轻易烧掉自己的亲人,毕竟这儿是个小地方。还有一部分,应该是没有人管的横死的孤寡之人。 分析这些是没什么意义了,因为它们正朝着这边走来。这一群体人数众多,月光下,无数张惨青的人脸徐徐靠近,有不少都溃烂不堪。这绝对不是一个镇子会死的人数,否则之前在大街上绝对见不到一个活人。恐怕以此为中心,附近的大小城村的死者都集中到了这里。这些活尸,可能也并不是这片区域所有的活尸。 “他们为什么会……” 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会动?怎么会攻击人类?每个人都能为叶聆鹓的疑问续上一个不同的回答,但毫无意义。当下最要紧的,还是逃命。而且这一次比先前更为严峻:之前不过是躲避十几个官兵的手眼罢了,可现在是要从一群纠缠不休的妖物手中死里逃生。与其说它们更不讲道理,不如说连“讲”都讲不出个什么来。 寒觞跳下了马,手中燃起一团橙红的火焰。可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发生了。 “阿妹!!” 沈闻铮发出声嘶力竭的惊叫,她的孩子也忽然哇哇大哭,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他们看过去,有个与她年龄相仿的死者向前走动。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连衣服都被渗出的尸液泡脏了。她是如何辨别出来那是自己的妹妹?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那女尸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的尸体,会动弹,会叫嚷。它小小的,刚出生那般大。 “啧……” 几团狐火在空中飘浮,寒觞真不知该不该引到尸潮之中去。他看了一眼谢辙,谢辙也是毫无办法的样子。他知道寒觞想问自己什么。 “我们尚不知其行动原理,更没办法……将他们救回来。” “有这种可能吗?”马上的聆鹓和马儿一样焦虑不安,“能把活尸救回来的可能?它们还能动,是不是……保留着像人的什么地方,所以还能恢复成人的样子?” 薛弥音厉声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们可想清楚。像是那边那个——烂到这种地步,就算恢复意识,也支撑不了多久啊。还有那个孩子……不论哪方能清醒都是悲剧一场。” 尸潮逼近,阿淼是没法继续逞强了。它嗖地一下跳到马上,死死扒着弥音不放开,她都能感觉到小家伙的爪子从肉垫里伸出来,勾在自己的皮肤上。即使已经是妖怪或鬼魂般的姿态,它保留了诸多生前的习惯。沈闻铮攥紧了手中的棍,另一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她想要尖叫,想要抗争,却不知为什么而战。她该奢望两具尸体还有得救吗?她该扬起武器吗?将矛头对着自己的亲生妹妹,女儿最喜欢的小姨,还有她的孩子——她做不到。 “动手吧。”沈闻铮这样说了,“我知钟离公子,法术高强……” 既然不打算跑,他们都陆续下了马。变幻游移的狐火将寒觞的脸涂上暖色,明明灭灭。寒觞将目光定在沈闻铮的脸上。她睁大眼,愣愣地看着那具熟悉的尸体。尸潮中似是能听到婴孩的啼哭,如动物在嚎叫,如鬼怪在鸣泣。 一道绯色火墙构筑起来,幕布一样将眼前的景象与人们的视线隔绝。焰墙之后,是滋滋作响的人体组织与明火斗争吞噬的声音。寒觞背过身,并不去看,聆鹓这才想起他并不喜欢耀眼的火焰。但他一定是权衡过的,相较之下,友人们的性命比起他的喜恶更加重要。他们听到疑似溺亡上岸的人挣扎喘息的声音,又像是被扼住脖子的人在拼命地呼吸,其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哀叹声。这声音专门在官府火化尸体的人一定听惯了,毕竟一些死人身体里的空气和水分没有排干净,死太久的人体内也会产生一些容易点燃的、会发生细小爆炸的气体。但不论是能拿道理来解释清楚,亦或怪力乱神,此刻的群魔乱舞不论谁看见都会哑然无声。 沈依然趴在母亲的身上一言不发,眼泪却早已浸透了织物,让闻铮感到一片湿热。孩子无声哭泣的这一小块地方,简直就像与面前的火一样灼灼燃烧。自始至终,她是在场唯一一位视线从未离开火焰的人。她的双目毫不畏惧,火光在她瞳中闪烁,像是她的一部分。她是在默哀吗?没有人敢询问。这是一场迟来的葬礼。 薛弥音看着寒觞,心中有了答案。他果然是个妖怪。真是稀奇,他竟然和人类在一起,甚至是那样和平。而且,另外那个男的还是类似阴阳师的身份。怪哉。 此时,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后缓缓直起身子。火光将所有的影子投到背后去,他们没能察觉到异状。一个人突兀地出现在那里,但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同他们一起注视着这一切。沈依然哭得有些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一个孩子来讲委实过于沉重。她将深埋在母亲怀里的头抬了起来,就这样注意到母亲身后的人。那一瞬间,她攥紧了母亲的衣服,这令沈闻铮立刻察觉到异状,猝然回头。那长棍就像是她手臂的一部分,出其不意地闪现出来,棍子末梢在仅距那人太阳穴一寸的地方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躲闪。 听到棍子割裂空气的啸声时,其他人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到这里。此时,谢辙他们当场失声——此人的模样是如此熟悉,他们分明是见过的。 “你是、是殁影阁的那个……” “吴垠。”他自报家门。 见他们几人认识,沈闻铮缓缓挪开了长棍。但是这次,她可并没有像是薛弥音那时的误会一样,对面前的这个人产生丝毫歉疚。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虽然认识,关系却不见得能有多好。哪儿有朋友相见时,双方都板着个死人脸呢?虽然谢辙他们三个倒是罢了,可这个自称是吴垠的人,不仅没有丝毫礼貌可言,甚至眉目间透出一丝不悦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谢辙问。 “你们不也在这儿吗?” “我们从镇上离开,本以为这里更加安全。谁曾想,倒是比镇上还要热闹。” 寒觞笑着感慨了两句,心里倒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和同伴一样都很清楚,殁影阁的人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不是六道无常,不会好心到去处理人间的异常。所以,这场麻烦必然与他有所关联。 此时,忽然有半截人从火幕里冲了过来。幸亏薛弥音反应很快,她侧腰转身,一点火星也没溅到衣服上。但她还并不能松懈下来。那个“人”从火中逃出来的,也只有上半截身子了。它比较胖,死得也算晚,所以燃烧得更久。干燥的地面上,它的双臂抓着地面匍匐前进,留下几道深深的印记,正朝着依然徐徐爬去。在沈闻铮准备用棍子将它狠狠揍回火场之前,薛弥音立刻用藏在袖间的拨片撩动琴弦。短促的音乐结束后,它的动作慢下来,僵在原地,朝着弥音缓缓靠近。火幕中不断有燃烧的手伸出来,想要去抓三味线一样。寒觞立刻将她拉得远了些,不想让她“惹火上身”。 一直没有插手的吴垠忽然一打响指,那半截尸体的动作便更慢了。它变得僵硬、迟钝,如生锈的铁器,一顿一顿地停了下来。它的手还僵在半空,但火已经熄灭了。弥音踢了一脚,那截手立刻化作碳粉,塌了下去。 谢辙的语气有些遗憾了:“果然与您有些关系。” 第九十一回:横行天下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一回:横行天下“你们为什么要用尸体来杀害人类?”聆鹓大为困惑,“这传染病,是你们……” “说对了一半……不,一半都算不上。你们叫它们……活尸是吗?活尸没有杀欲,只有食欲。但这说法也并不恰当。它们的灵魂尚且禁锢体内,肉体却被催化,提前衰亡。所以它们对活物会格外渴望,尤其是动物中的人类,人类中的孩童。那是生命力最为旺盛的种群。” 聆鹓忽然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如此说来,那个时候的手果然是想袭击沈依然。 “自己没有的东西,就会想从别人身上剥夺,直到死后亦是如此。即使不论如何也做不到,却依然被这原始的欲望驱动……这就是人类吧。” 这番话一说出口,当下所有人几乎都摸清了他的立场。他是个妖怪,彻头彻尾的妖怪。让这样的妖怪与人类共情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无关他殁影阁之人的身份。而一个更糟糕的想法在聆鹓的心里油然而生。 “阮缃她……她怎么样了!” 谢辙和寒觞也隐隐有些后悔,就这样轻率地将阮缃姑娘托付给殁影阁,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更不知在这种地方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 “是说那把琴吗?她在我的店里帮忙,现在过得很好。她与你们这种肤浅又贪婪的人是不同的。待在这里,比和你们四处闯祸、经历苦难,对她要好得多。” “这话是我们应该说的才对吧?”谢辙不客气地回敬。 虽然从这两句话里勉强能听出,阮缃姑娘的安危应该是不用担心,可他们自己就说不定了。此人的立场已经了然,而他的目的却仍不明确。就当前的情况来看,这些游走的大量的活尸一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寒觞道:“这些人变成这样,都是你下的蛊术使然吧。” “别那么肯定,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我来到这里,不过是想将这些尸体回收罢了。如此规模的活尸在人间走动,显然是会引起大麻烦的。虽然现在,殁影阁还不能将所有尸人一网打尽,但在事情会严重威胁到当地人畜安全时,我们就会设法集中处理一部分。正如瘟疫本身,一传十,十传百,无休止地传播下去只会越来越快。别误会,帮助人类并非我意,这也只是我被安排的工作罢了。” 沈闻铮听着有些糊涂了。 “我料你也不像这般善心的好人。但既然蛊不是你下的,殁影阁也有意关注人命存亡,为何不能破了这妖法,研制出救死扶伤的药方呢!” “你好像还是误会了,”吴垠皱起眉,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得够多,“我们并没有这个义务。回收尸体,也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研究。这病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无解之毒,我们不打算制作解药,更没有其他人能够破解。” “果然这毒与你们有关,”薛弥音也发话了,“你的话如此保守,不论从什么角度理解都说得过去,是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吗?像你这样的人,我熟得很,也讨厌得很。” “我没必要让你喜欢,我们恐怕是第一次见吧?好了,我已经与你们说了太多。” 吴垠的态度仍然是冷冰冰的。他一挥手,地面上的尘土忽然一缕缕地凝聚起来,可四下分明没有风,就像是自发地活过来一样。那些沙尘石块凝聚在一起,顺着一个方向涌进灼灼的火场之中。烧得残缺的尸人们被重新填满,缺失的身体部分被尘土取而代之,变成了沙塑之类的东西,从火焰中徐徐走出。这可太吓人了,连寒觞的火也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 沈闻铮立刻将孩子甩在身后,举着棍,拦在所有人的面前。她多少有些紧张,毕竟自己过去对付的都是些恶人,或着是并不难缠的野兽与小妖。像这样与成群结队、极为危险的怪物们战斗她也算是头一次了,但她无路可选。孩子就在自己身后,她绝不能退缩。 “这就糟了……还有别的办法吗?”谢辙问他。 “还可以让火焰更热,但活尸们一化,怕是要变成地面上的岩浆了。”寒觞有些紧张,“到时候连我们能落脚的地方也……” 当他们正焦急地讨论之时,除了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外,一阵连贯的弦乐声涌入耳畔。这声音质朴而纯净,清澈得没有一丝杂尘。那群活尸好像听到了这样的音乐,动作变得更加迟缓、僵硬。就仿佛原本它们是被看不见的外力所牵引的,如今却从内部被自发地控制,它们“想要做的”“所能做的”与“被迫做的”事,相互拧在一起,矛盾地挣扎。它们身上有尘土的残片被空气剥落,就像冷水与热水相互交错使用,使其出现裂缝一样。 吴垠沉吟一阵,一转手腕,将双臂抬起,更多的黄土从大地上滔滔泛起,他们脚下的地都凹陷下去。沙土的力量为活尸们提供武装,吴垠的意志要胜于乐声带来的影响。席地而坐的薛弥音感到不妙,调整了手上的动作,换了一首新的曲子。这曲子的旋律更加急促,音调更加沉闷,区区三根的纤细琴弦竟也能爆发出战鼓般的轰雷之势。特别的力量使一些脆弱的活尸折断了手腕、脚踝,可它们还在前进。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 忽然,两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几乎同时出现。再望过去,谢辙与寒觞的手里各自多出一把明晃晃的武器。拔剑的时候,谢辙感到一阵风从风云斩的剑鞘里流出,这与之前似乎是有所不同的。而寒觞的那把短剑,即使只有一点未熄的火光,也能反射出很亮的金光。 吴垠忽然将双臂放下,所有的尘土都“簌簌”地从活尸体内流逝了。那些尸人倒下,只剩未烧尽的骸骨,怪异的恶臭不知是被风吹散了,还是在场的各位早已经习惯。 他是……害怕了吗?不太可能。毕竟他从未与二人交手,他俩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他不该看到二人拔剑就作罢的。几人正在疑惑,吴垠这样说了: “虽不知你们几斤几两,我也没有兴趣领教。不过那两把剑,我都不是很想扯上关系。” 说完,吴垠看着坐在那里的薛弥音。她表面上沉着气,心里还是有些慌乱,不知这人还要耍什么鬼把戏。就目前而言,她觉得自己与他说不上实力悬殊,但差距确实存在。抛开救其他人的命不谈,若想从这样浩浩荡荡的尸体大军前明哲保身,本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你倒是给了我一点新的想法,或许我该谢谢你。” 吴垠这么说了,但她没听明白。几人聚在一起,齐刷刷地看向他,准备应对他随时会引发的下一轮袭击。不过散落在那里的尸体们,已经没什么完整的骸骨了。有些还在挣扎,简直像是一群被剖腹刮鳞去鳃的死鱼堆在一起,其中还有几条在神经性地抽搐着。 “就算你是妖怪,也麻烦你说些人话了。”薛弥音讥讽着。 “也没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些死去多时的尸体,应当都听不见了才对。虽然刚死不久的人中,还有许多能说话,也能对他人的语言做出反应。不过这些都是有限的。喉咙会腐烂,残留的神志也只对熟人有反应,最终都会完全溃散。但若能以某种形式直接与灵魂对话……也许音乐确实是个好的选择。” 吴垠甩手离去了。 “……莫名其妙。” 望着他的背影,紧锁眉头的沈闻铮这么骂了一句。沈依然拽着她的手,指缝里都是汗。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色的夜里,余火完全熄灭,这片大地不再有任何能被点燃的东西。 后半夜显得更加安静,谁也不再说什么。虽然看样子已经没有活尸会来进犯,但他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经历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危机,每个人放松下来都觉得很累,浑身酸痛,若能碰到枕头一定一沾就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他们靠着马休息,并轮流守夜。天亮以前的一段时间,寒觞醒来,却不见沈闻铮的身影,按理说她该叫醒自己的。寒觞看到依然仍靠在聆鹓身边,睡得很熟,便知道闻铮没走多远。他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没走太远,他就看到闻铮的背影。闻铮跪坐在地上,似乎在捣鼓着什么。 “沈夫……” 一瞬间,正如前半夜她对吴垠的那一棍一样,棍尖直指寒觞,他甚至感到一阵风浪从脸前掠过。他一愣,沈闻铮也回过神来,抱歉地收回棍。 “不好意思,没好好休息,脑袋都有点认不请人了。” “没事,警觉一些总是好事。您带着孩子,自然越谨慎越好。” 沈闻铮站起身,他才看到地上有一个小土堆,前面还插着两个木坟标,什么多余的都没写,只刻着两个浅浅的名字。 “这是……” “啊,我把老妹儿和她儿子的尸体翻出来了,但只剩下一点,就在这里匆匆埋了吧。这个木头的玩意是我带着孩子游走江湖时,听说很东边的穷人,会用这种方式代替墓碑,安慰亡魂。可惜我们从镇子里逃出来,不能把她和丈夫合葬了。嗐,说不定这样她更高兴……” “她一定收到了您的安慰。我也有个妹妹……我能懂您的心情。” “嗐,不说这个。”她拍拍手上的土,岔开话题,“钟离公子,您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在火法的修习中也颇有建树,将来一定会闻名一方的。” “……不,其实我不喜欢火。” “那就糟了,只能和我一样默默无闻啦。”她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接着说,“但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坏,只要你选定了,走下去便是。不喜欢火啊……也挺好。我们是一类人,说不定有缘分的话,将来还会再见呢。” 寒觞露出黯然的神色:“您这就要走了吗?” “嗯。我现在要带着依然离开,就不吵醒大家特地打招呼了。你们目的明确,便勇往直前;我行走四方,便继续游荡。我听说西边近年来受到朝廷资助,比过去富裕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多起来,风景也漂亮。听说那里的山上没有草木,却是彩色的……我想带女儿去看。还麻烦钟离公子,替我向各位少侠道别。” “好……我们他日再会。” 第九十二回:前功尽弃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二回:前功尽弃水无君沿着空荡荡的小路,一直走向建筑逐渐密集的地方。镇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忙忙碌碌。最边上的小屋和小院已经荒废了一阵,虽然在这个严寒的冬天还不至于长出荒草,可近来下了雪,只有这一户人家院内还积累着未被清扫的积雪。小房子上一层厚厚的白色,像是随时会被压塌一样。折断的树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截树桩。大概,是被谁家拿去当柴烧了。在这样的时节,人们不会浪费一星半点能暖起来的东西。 等走过这座屋子,年的气氛才开始浓郁起来。现在还在过年,镇上四处张灯结彩,越往里走便越是热闹。她想去一户人家,觉得空手去不好,应该买些东西。但她向来是不会挑礼物的,于是自己又默默盘算,是不是直接把钱留下最好。她在一家猪肉铺前停留了一阵,这是新年为数不多还开张的地方。她还在犹豫,店老板看到她时,脸色却不太好。上一位顾客刚走时他还笑眯眯的,等看到路边的水无君,表情就完全僵住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殷勤地打着招呼。这下水无君便觉得不买不合适了,于是在摊前挑肥拣瘦。 “有日子没见您了……” “嗯。你帮我把那块儿五花称一下吧,有肥有瘦,老人孩子都能吃。” “……哎,好。”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手脚麻利地将称好的肉捆起来,递给水无君,然后继续赔着笑,不再说话了。 “还没说多少钱呢。” “呃,唔,不要钱了,应该的。” 水无君微微皱了一下眉,自然觉得这不妥,但也不再与摊主理论,留下比本该给的还要多些的银两走了。其他人看到她,都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就好像大家在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唯独水无君是个局外人。就连偶尔谁与她视线相碰,也会立刻错开。敏锐的她早就察觉到异样了,不过她知道,这镇子民风淳朴,没有人会想害她,恐怕大家遇上了什么麻烦。听闻在其他很多地方,有尸体活过来袭击人类的事,这里暂时还算安全——暂时。 她走向熟悉的那间屋子时,老妇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但她脸色很差,很苍白,毫无血色,一副怅然的模样,简直与镇边那棵被折断的树无异。别人家门前都贴了对联,挂了灯笼和红辣椒,她这里却冷冷清清的,简直像是来时那座荒凉的小屋一样。水无君走向她,老妇人早该抬头打了招呼才对,但她没有,她还是坐在那儿低着头,谁也无法映入她的眼中。直到水无君彻底站在她的面前,老妇人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僵得像个冰雕一样。这院子附近也没扫过雪,不知是不是她太忙,或是身体不好,还没顾得上打理院子。 见了水无君,她的脸上忽然泛起点血色,但没红一会儿,马上又白了,白了再青,没多长时间是人该有的脸色。水无君刚心说不妙,老妇人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要把她骨头也撅断一样。 “不见了……丫头不见了——不见了啊!” 称不上是晴天霹雳,因为这种事倒也符合街上人们的反应。他们都害怕自己知道这件事会震惊,会悲痛,会勃然大怒。实际上,水无君并不是在那时没有萌生这个念头,只是被她自己及时扼杀了,她总觉得这事儿不可能发生。这镇子是霜月君过去给她介绍过的,十分偏远,但物产丰裕,人们安居乐业,不该发生这种离奇的事。在老妇人亲口承认后,她不得不把这个掐死的、埋起来的念头重新从土里刨出来,拍拍灰,努力让它重新变得清晰。水无君沉住气,艰难地开口问话: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四天前!” 她抓着老妇人枯瘦的手,皮下没有一点血肉似的,真像三天多没好好吃饭的样子。水无君上次离开的时候,她还算是满头黑发,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变得花白了。这几天老妇人也一定不好过,她不能再刁难她。 “您先把肉拿着,我们进屋说。” 老妇人僵硬地伸出手,像递来一段树杈,让水无君把东西挂上去。可刚承受了一点重量,她的手就止不住地发抖,肉马上就掉了,上面爬满尘土。她准备弯腰去捡,但水无君快她一步,拎着东西搀着她,回到冷冰冰的屋里去。 经过老妇人一番艰难的回忆,事情大致有了点眉目。叶吟鹓在失踪前没有任何异常,同以往一样早睡早起,有空还帮她一起择菜、打水。二十好几岁的大活人,不能就这么凭白消失才对。可是此地治安良好,不如说,人们都没什么坏心眼,不该发生拐卖之类的事。如果有外人来到这里,热心的百姓也一定会告诉他们。所以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线索可言,叶吟鹓这姑娘就是凭白蒸发了。 “一夜就不见了的话……” 水无君有个设想,兴许是她自己走的。这里的人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所以天一黑,街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可她能去哪儿呢?她又想去哪儿?就算有什么打算,也该等自己来了,打个招呼再说。她是个乖巧的姑娘,不会自作主张,兴许让什么人骗了……可镇民说近来没人出现过呀。但也有可能,是坏人的行事隐蔽?这件事有太多可能,水无君的脑袋里也乱成一团。但她没办法,她还不得不安慰老妇人,让她先放下这个心结。 老妇人发出“呜呜”的哀鸣,却没有眼泪,大概前两天就把自己给哭干了。她是那么喜欢这个丫头,因为自己的疏忽弄丢了她,心里也并不好受。她就这样抽噎着,哀叹着。 “可怎么办啊,我听说,外面的城里,到处都是会动的尸体,是要吃人的……” “没这回事”——水无君该这么说吗?她很少骗人,几乎从不骗人。过去的时日里,她只要拿钱杀人,不需要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语言的艺术,是在她死后成为走无常才不得不了解的事。可她还是不擅长说谎。虽然目前受害地区只是零散分布的几处,屈指可数,但她不能保证这些事将来不会变得更危险,范围更广。奇怪的是,阎罗魔现在没有任何命令,或许是觉得事态还没危急到需要走无常来处理的程度。 可再严重些,他们又该从何下手呢? 水无君现在没什么任务要做,但不知道下次黑白无常何时给她传话。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她,确保她的安全,弄清她的情况。水无君当天就离开了镇子,沿着唯一一条路走出去。她是从灵脉来的,但吟鹓不具备走灵脉的能力,只要按照正常人的行动轨迹推算出三四天的距离,应该就能确定她的位置。水无君的轻功很好,成为无常鬼后,体力也不再像凡人一样脆弱,她的速度可以快过任何一匹宝马良驹。 尽管如此,她还是找了十天十夜。 新年的假期早就结束了,百姓们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她路过了两座大城,四个小村,三片广袤的林地,还有一座大山,却没有打听到吟鹓的消息。这几处地方也不在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弧,大约是以一个小姑娘四天的赶路时间作为半径。她一无所获,整个人焦虑得无法安睡。尽管六道无常是不需要睡觉的,她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数百年来,许多事都会让她感到无力。失败的任务、无法拯救的百姓们、这片大地上的一切不公——不论人还是妖物。饥荒、战争、瘟疫、天灾……江湖的每个角落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这些意外会发酵,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有些本不必发生,有些她尚还能制止。有时一两个小人物的命运,能让一切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革。她早已深谙这点。然而她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吟鹓就是这样关键的人,那位大人曾这么说过,她需要前所未有的关注和保护,而自己要做的就是陪着她,设法解开这或许会招致不幸的诅咒。这不比任何一次大型灾难要轻松简单。尽管,那位大人的信息给的还是不够明确……但总是如此。那位大人只需要将合适的命令交给合适的人选,那人不论做什么,几乎都能让事情按照最完美的方向发展,无关他本人的意愿——这便是奈落至底之主的眼界了。 这个任务在她的手中就要失败了吗? 不行……本不该这么结束的。水无君用了更久的时间,去了更远的地方。每多迈出几里地,需要搜寻的范围就会比先前更广。她又来到了一片山区,同以往一样,在当地消息灵通的人或妖怪那里打听。也同以往一样——一无所获。但是,她依然决定在此地多停留一阵,因为她的黄泉铃不知与谁发生了共鸣。 有一位六道无常在这附近。 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她可以寻求帮助,尽管她过去一直不擅长这么做。虽然与六道无常同僚们碰面的机会不多,但他们一个两个都神通广大,总能帮上什么忙的。这附近也算得上荒凉,只有山脚下有几座很小的村庄。它们连在一起,还不如她此行见过的最大的那个村子大。那些人也不能给自己什么有效的信息,甚至很多人连六道无常是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个年头还有这样的人,的确也算得上孤陋寡闻。 第九十三回:前世今生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三回:前世今生水无君在山中找寻了一段时间,觉得口渴了,便在一处石滩停了脚步。这石滩是一条河流的底层,春天快到了,水位已经比之前要高了些,但还不能完全覆盖这些碎石。她走到那条潺潺的细流边上,到这个时节,它已经不再会断流。水无君弯下腰,捧了一抔凉飕飕的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才喝了几口水。 接着,她直起身,随便抹了一把脸。身后有人,她知道,是刚来的。她打听的时候,山下的人只告诉他,过去这里住了一个老猎人,带着一个青年,但老猎人去年死了。这么久过去,好像也没人看到青年的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已经离开了。 不过水无君现在知道答案了,他没有走,他就在这里。转过身,两人面对面打量起对方来。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狩衣,里面是稻草金的小袖。这算是稍微有些档次的装扮,颜色应该是慎重考虑过的,正如虎豹般易于潜伏在荒草间窥视猎物。自然,青年也在审视着她。若看不出那三日月的瞳环,至少也能猜出她近似刺客的身份。他一定能看出来,他的眼神是这么告诉她的——正如虎豹与涉足领地的外敌周旋一样。 “你是当地人。”水无君道。 “你是外地人。” “是了,”水无君接着说,“我想找一个人,他应该在这一带山里。但听山下的住户们说,山上只有您一家猎户。也许你看到过。” “什么人?”他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 “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水无君亮出了黄泉铃,“总之是一位六道无常。” “……找他做什么?” “这你便不要管了。” “你不像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青年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位好打交道的人,水无君已经感受到了。但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话间,水无君从这位青年的眼里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手中的这把横刀也泛起了异样的温度。有一种预感从她的心中浮现,但她不肯定,也不能直说。她皱起眉,离青年近了两步,对方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是……!” 水无君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我是一个猎人罢了。”青年提起右手的桶,“我现在该打水了,还请你……” “尹归鸿?” 这下,尹归鸿彻底警觉了起来。原先他还不是很在意,至少——没有那么在意。虽然这个女人来自很远的地方,还一身不加收敛的杀手打扮,但既然也是六道无常,应该就不是会来追杀他的人。毕竟朽月君所告诉他的,只有特定的某人才是他真正的仇人,而此人常年独来独往,与其他的无常鬼很少打交道。可这个女无常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还一副很了解自己的样子。这下,他便不能当做无事发生了。 他的手挪到腰间,那里有一把普通的刀鞘,只是长得过分,且鞘中容纳的并非是一把普通的武器。水无君的视线迅速盯上那里,自己的手也慢慢移向武器。紧接着,两人在眨眼间同时拔出兵刃,气氛陡然升温。突如其来的战意在二人间迂回,尽管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目的。 “烬灭牙?” 水无君一眼认出了这把神兵,眼神凌厉得不像话,这便令尹归鸿更觉得危机。水无君很清楚这把刀从何而来。它出自上一任水无君之手,后在五百年前鬼女千面一役中,伏松风待牺牲,其余的武器被朽月君奉命回收。而属于那些武器之一,意为畜生道的“烬灭牙”就在此人手中。他出现在这里,那么这一带的那位无常究竟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真是最坏的选择了。 别说找他帮忙,这家伙不给人添乱就不错了。水无君的眉宇间露出不悦,尹归鸿料到她已从这把刀知晓了另一位无常的身份。不过尹归鸿并不知道朽月君在不在附近,其中一种可能是他在,甚至很近,正于暗中观察,但绝不会露面,更不会出手相助。他是个热衷于制造并欣赏混乱的人,虽然是自己暂时的合作“盟友”,但归鸿已经基本摸清了他糟糕的个性。 “你真是受到了不得了的人的帮助,”水无君绕步缓行,“那把刀并不是你的东西。” “我知道,我只是借来用。”尹归鸿也错步追行,“反正也不是你的东西。” “你可知他为何要将此物给你?”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能帮到我,而你不会。甚至你现在反而一副妨碍我的样子。” 绕了一阵,两人的位置已经与之前不同了。但水无君忽然收起刀刃,大概是不想在这里与他发生冲突。她虽也不像是打算好好谈话的样子,可已消了杀意,尹归鸿能感觉到。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懈怠,给对方可乘之机——万一只是迷惑自己呢?这可不好说。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水无君轻叹一声,双手抱臂,问道: “那我问你,你身边可有什么本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尹归鸿下意识想说没有,但他立刻反应过来,或许这个女人指的是那来路不明的玉质平安扣。那的确不是他的东西,朽月君承认是自己当年放下的,但没有说过为什么。尹归鸿也不喜欢追问,不喜欢请求,不喜欢自己屈尊而他人得志,便也不问。若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到时候朽月君自己便会交代。 “这与你无关。” “有,是么?那一定是属于你前世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当真不知道?” “我怎么从你的眼里看出几分可怜来?” “你多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最好是。” 水无君不知该怎么解释,便也不打算解释了。她很清楚,不如说十二黄泉月几乎都很清楚,这个名为尹归鸿的人,出生年份的天干地支与月日时刻,完全与一个名叫唐赫的人一模一样。他们的容貌并不太像,但谈吐气质确有几分相似。那个人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同样记得清楚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有幸或不幸活到了今日。当年,正是朽月君与那人联手,相互利用,在江湖上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如今带着前世之物,来打扰此人的转世,以在两个相似但不同的灵魂间建立联结,朽月君定然打了自己的算盘。 “你与那位无常鬼的孽缘,在几世之前就结下了。我奉劝你最好与他保持距离,那人只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身边所有的人。人与妖,在他眼中都不是活生生的命,而是冷冰冰的棋。一兵一卒都要任他差遣,一举一动都必在他的算计之内。我不知你与他结盟是为了什么,更不知你是被逼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我还是要说,离他远些——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哈哈哈。”尹归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既然是为了我好,当年灾难降临的时候你不见踪影便罢了,十几年后也不见来帮我,反倒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百般阻挠。我先说清楚一点,别把我当傻子,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反倒您一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清楚一切的嘴脸更令我恶心。我猜我们前世是见过的,不然为何……” 尹归鸿将刀举得高些,重心压低,双手反攥刀柄并将之后收,距脸很近,整个刀刃侵占了视野的一半,唯有那个陌生女人的半个身影伫立刀尖之上。 “这把刀似乎在告诉我,你那把断了的滑稽的兵器,好像也是我的东西?” 水无君生出一股无明业火。 她猛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压住心火。可纵这冬末的风再怎么冷,到了她的肺里都像是要沸腾了一样。数百年来,岁月早已经将她情绪的锐利打磨得圆滑光洁,纤尘不染,可此时她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像是被摔碎了一样,重新露出嶙峋的边角,每一处弯折都在将早已麻木迟钝的心房戳得鲜血淋漓。 他不是唐赫。她在努力地告诉自己——唐倾澜不是他杀的。 不是他,不是。 要说刀会不会说话,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但实际上,这段日子下来,尹归鸿真觉得这把刀有时能与自己交流一样。尽管那不是语言的,而是一种意识的投影,有时他涌现的什么想法自然而然可以归结到烬灭牙的身上,这连他自己也解释不通。或许朽月君想要将这把刀交付给他,并非真的毫无理由,或者说,只是简单的“帮忙换个趁手的兵器”。他说的这番话不假,因为他的确有这种感觉。那把断口平齐的横刀自他看着出鞘的瞬间,他就觉得熟悉。 这难道真的是什么……前世的记忆? 他的心中也涌起一丝对水无君的厌恶,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不如说,他其实打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有点这种感觉,只是现在加深了些。 水无君再度缓慢地拔出了武器——这次是两把刀。奇怪的是,两把都是断刀;更奇怪的是,尹归鸿真觉得自己都见过。只见水无君压着火气,却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若不会说话可以把嘴闭上。现在,告诉我,朽月君在哪儿?” “虽不知你们有何恩怨,但我要遗憾地告诉你,我并不知情。” “我知你与你前世不同。你被利用了,却全然不觉。” “我不在乎谁利用谁,我只需要达到目的。” “即使他在拿你做实验,即使他试图唤醒一个并非是你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尹归鸿双腿用力一蹬,先发制人,刀如箭般疾驰而去。水无君连着两个后空翻巧妙地躲过,两把断刀打在轻巧的烬灭牙上。归鸿感到刀险些脱手,它实在太轻。或许是自己先前的话激怒了水无君,他觉得虽然自己是先动手的,水无君却盼着他攻过来一样,用预想中的动作以双刀别住烬灭牙,差点抽不开。尹归鸿恶意地甩刀,试图将她的脸划伤,她却后撤了几步,踏着涓涓细流后退到隔岸,鞋尖上甚至没有沾水。 好轻功,尹归鸿开始想要认真地与她过几招了。 第九十四回:前车之鉴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四回:前车之鉴“我并不想伤害你。虽然我与某一世的你有些过节,但我们无冤无仇。” 隔着一条并不宽敞的溪流,水无君在对岸喊话。然而尹归鸿对她的身手很感兴趣,便追了上来。他对这条溪流很熟悉,几乎每一块石头的位置都了然于心。他的长靴踏上几块最接近水面的石头,很快追了上去。他不清楚自己的行动是否有一些……报复的成分。尽管水无君与他那糟糕的童年或许没有什么关系,但比起朽月君那轻佻的模样,这个女人的态度令他感到了“事不关己”。 水无君意识到他不会停手,而此人的作风又像极了她微薄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某个部分。她应战了,但不止用兵刃,还有法术。那把本属于唐赫的横刀莫名升温,大约是感知到在场的某个人的灵魂。虽然外貌不同、身份不同,就连生存的年代从本质上就完全不同,但器物会勘破本质,灵魂是不会变的。这让水无君烦躁不已,因为这把不算太热却足以让她觉得烫手的断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一些早该被埋葬在时间长河里的陈年旧事。 她的两把断刀间被某种东西连接起来了,那是线吗?很明亮的、蓝白色的线,甚至在不断翻涌变化,线的数量也逐渐多起来。尹归鸿明白了,那是雷电。他迅速起跳,在那一瞬水无君将断刀插入了水面。水花接连不断地泛起、爆炸,涌出数丈高的水柱。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奔向自己的方向,密集的水雾遮挡了双方的视线。像是冬日里一场迷蒙烟雨,细密的小水珠落了好一阵,视野才干净了些。水无君看到他站在河中央的一块巨石上,除了衣服有些湿淋淋的,倒是毫发无损。他的长靴是皮质的,按理说不该导电,但因为里面已经泡了水,所以他可能不想冒险。之后,尹归鸿一跃而起,直奔对岸。水无君抬手接招,每一次兵刃相接蓝色的雷光都会闪烁,两把断刃间的光随着动作时明时灭。很遗憾烬灭牙并不是金属,否则它的刀柄早就被烧坏了。 他们一路打到了山坡上。比起过去,这里好像不那么荒凉了。虽然尚未回春,但植物们似乎感知到了春的气息,一些耐寒的花已经在这时候开放了,为枯黄的草木间点上了些许生机。但谁都无暇欣赏,他们专注于眼前的对手。唯余光告诉他们,一具比较完整的动物骨骼沉睡在灌木丛中。是狍吗?它大概死了好一阵子,肉身为在寒冬中苟活的家伙们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一支箭还插在它的骨骼之中,尾羽已经烂了。 除了老猎人,尹归鸿还从未与什么人正儿八经地交手过。但在这将近二十年来,他多少能察觉到,老猎人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在他有限的十岁前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沉稳冷静,力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例如砍柴,旁人要用斧子砍个豁口,将刀嵌进去,用力磕上几下才能把大些的木桩劈开。但他不是这样的,老猎人用斧,只要一击就能将粗壮的木头一分为二,砍柴的地方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还有打水、射箭、切菜,任何生活中的小细节都能让年幼时的归鸿察觉到老猎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尽管后来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很多地方也能做的和老猎人相差无几,但他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而这个女人的力量毫无疑问,也是不容小觑的。比起山下那些人,她强得太多,甚至他察觉出了连老猎人也不具备的力量。虽然她看着年轻,但六道无常……终归是活了很久的人吧?久到比养父的人生更加漫长。她很灵活,烬灭牙不能伤她分毫,她也一定知道被这个武器所伤的后果,所以分外小心。 对水无君来讲,这一幕或许有些戏剧性了。过去,她对阴阳术几乎算得上一窍不通,但现在则大为不同了。而看眼下,唐赫的转世似乎也不太会什么法术。他们之间在各方面的差距,也比那个时候要更大些。她不想致其余死地,因为她很清楚仇人与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人。虽然武学套路也不一样,可尹归鸿在一招一式上每个细微的反应,都能唤醒她沉睡了五百年的记忆。在那几场战斗中留下的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她每一根血管之中,每一寸肌肉的夹缝里。她必须控制自己,才不至于下手太狠。 “够了。” 水无君的双臂是交错的,两把反拿着的断刀也相互交错,形成了两个十字,如“爻”一般。此刻,四面八方突然蹿出无数铁链,哗啦啦的金属声不绝于耳。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尹归鸿先是一惊,继而便看到水无君异常灵巧地往来于铁链之间,她似乎很清楚每一处链子的位置,没有一次踩空。尹归鸿避开一根直击要害的铁链,借力腾空而起。在这里,他对每一株草、每一棵树也了如指掌。之前的争斗改变了他们的位置,他在上方,水无君在下方。尹归鸿很快踩在最高的那棵树上,踏着树枝到更高的地方去,立刻反身疾驰而下。水无君踩在铁链上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他听声辨位,因而下落时他精准地迎着对方。 水无君抬起头时,看着他几乎是从天而降。他的眼睛很亮,简直像是在发光,眼中的战斗本能蠢蠢欲动。她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觉得这个身姿与虎豹无关,更像是一只眼神与翅膀都锐利无比的雄鹰俯冲而下,而刀就是他的利爪。 与他迎面而上的水无君一挥手,两道铁链从他们之间交错闪过。水无君抓着右下的铁链荡向一边,恰好完全错开了尹归鸿的劈砍。刀剁在锁链上,震得整片锁链构成的海洋都啷啷作响,不知它们之间究竟有着何种联系。但此时,很快有后方的锁链狠狠击打在他的背部,将他扣在前方的十字形上,接着是更多的锁链,它们牢牢束缚住了他。 “混账——” “抱歉了,”水无君在后方扬起刀柄,断刃泛着寒光,“你需要冷静一下。” 这时候,她的手忽然悬停在半空中。尹归鸿抬起头,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影。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可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这可不像个好猎人该有的样子。再仔细看,两个人的穿着一黑一白,带着高帽,吐着长舌。帽子上各自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要么是有人在恶作剧,要么真他妈是冥府的黑白无常。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还没被水无君捅个对穿,他就会倾向于后者。但鉴于他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力退化到如此迟钝的地方——即使专注战斗也不行,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是前者。 “水无大人,阎罗魔命你速速来见。” 他们两人的声音有细微的差别,但他们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几乎完全叠在一起。 “现在……?过去的半个月倒是没什么要紧的事。” 水无君不像是在埋怨,但似乎也在含沙射影。她还是放下手,将两把刀插回刀鞘。合刀的瞬间,那些锁链全部退了回去,不知去往什么地方了。尹归鸿狼狈地摔在地上,他刚站起来转身,看到水无君头默不作声地朝着山上走去。再回过头,那两个小鬼也不见了。 “慢!” 他喊住水无君。她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问你,你可认识阴阳往涧!” “那是自然。” “他在何处?!” 水无君听出他话里不加掩饰的愤恨,发出细微的叹息。她无奈地侧着脸,说道: “若你的水平就到此为止,你不会想要与他交手。你几百年前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更不会是。我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但也不会建议你去找他。” 说罢,她就这样离开了。尹归鸿调整着呼吸,将烬灭牙重新收入刀鞘。若抛去这个尴尬的结果,这次战斗倒是令他觉得畅快淋漓。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丝怨气无法消散,从他第一眼见到水无君时就这么觉得。他开始在意起来:那把刀是怎么回事?他是说,那个在水无君手里的断刀,还是两把。而且她既然是个无常鬼,就不会是说疯话的疯女人,前世今生的那些说法在他与朽月君相见的那天起,他就觉得见怪不怪了。可事关自己,他还是得弄清楚。 但有一点,尹归鸿确实没有骗她。他并不知道朽月君现在在哪里。他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这家伙,少说两三天才能碰见一次。每次来呢,也没其他什么重要的消息,就像是定期抽查他有没有在好好训练的老师傅。而且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只会说些风凉话,帮不上一点儿忙。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复仇之路还很漫长,但这位仁兄更擅长制造焦虑。如果可以,他若不能带来有效的信息,尹归鸿更愿意选择不去见他。 不过天不遂人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当他提着水桶花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出现在自己的小屋前,他看到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不请自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第九十五回:前尘影事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五回:前尘影事屋内烟雾缭绕,烟雾的制造者并没有开窗户。朽月君究竟是翻窗户进来,还是走正门进来,这都不重要。他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似乎很中意它。见尹归鸿进来,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冲着他的脸又吐一段儿长长的气。这些烟并不呛人,反而有种淡淡的荷塘气息,水池、泥土、零散的莲花,整个屋里有股夏末秋初的味道。 “你有事瞒着我。” “你得问。”他细声细气地说,“你不问我怎么知道回答你什么?但我猜,你是要问一些前世今生的蠢问题了。” “你跟踪我?”尹归鸿皱起眉,“所以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 “嗯……如果你是说你找人打架,打输了,还差点给人宰了,那确实。” “所以你只是看着?” “没有没有。如果你不幸身亡,我会用行动来缅怀你,陨落在你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漫漫复仇路上。我会把你和你的养父葬在一起。怎么样,够意思吧?” “我懒得和你吵。那个女的好像要找你,但最后走了。” “她才不想见我呢。”朽月君伸了个懒腰,“哎呀……阁下武学,还有待磨炼。” 尹归鸿并不打算和他吵起来,不然天亮前也别想把正事说完。他抬起手指着柜子,说: “我问你,她说的前世是什么意思?那块玉难道就是我前世的东西?” “你不是很清楚吗?” 朽月君站起来,在桌边来回走了两下,慢慢悠悠的。他停在尹归鸿的面前,手一松,那平安扣便落下来,悬在归鸿的面前左摇右晃。朽月君是什么时候把它拿在手里的?对于这件东西,尹归鸿不好说自己究竟有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出现得太早了,早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仿佛它从一开始就属于自己。 “它的确是你的某位前世的所有物。这种物件,能让你与前世的意识更好地契合。” “为什么?”尹归鸿无法明白,“我就是我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扯上联系?听起来,他已经死了几百年,就算我是他的转世,我们也毫无关系。” “对你来说大约是这样没错……但人类是不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假设你的前世得罪了什么妖怪,在妖怪漫长的寿命中,你早已轮回转生。若那是个记仇的家伙,你不巧与它相遇,即使今世的你不曾做过对不起它的事,它的报复还是会施加在你的身上。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妖怪们只认灵魂,即便它们知道不是你本人犯下的过错。” “只有你是妖怪。但我不是,阴阳往涧更不是。我对他并没有前世的什么恩怨。” “啊,说到这个……你们前世确实认识。不过,也就一面之缘吧?虽然只打了一场,你前世确实是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当然不是你太——你前世太弱,他身手不错的,是神无君那家伙,一直像个怪物一样可怕,谁也打不过他。或许过去的霜月君可以和他一决高下,现在那位不行。完全不行。” “你一段话好像得罪了很多人……”尹归鸿白了他一眼,“但我想不明白,这之中到底有什么关系?你找到我,告诉我的是我今世的恩怨,与我前世有何关联?” 朽月君将烟杆转过去,磕了磕他的肩膀,道:“关系可大着。虽然你养父很厉害,在过去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你只学到了他的皮毛。他的武学是数一数二的,但他实则并不喜欢打打杀杀,因为一些事丢了妻子和儿子,便隐姓埋名,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他难道没与你提过?啧啧,可以理解,谁愿意揭自己的伤疤给人看呢?所以这些年,他从未刻意地教过你,让你学的,也不过是些防身保命的手段。这枚平安扣过去的主人,名为唐赫,与你同干同支,同月同日,你是最能与他所兼容的人。他年纪轻轻,但不论武功还是阴阳术都远胜常人,大概是能与你养父相提并论的角色吧?所以你们还差得很远。你虽心怀目标,意志坚定,却没有他的执念,思绪也不如他纯粹,武功更是在潜移默化中慢慢参悟,并没有主动且完整地向什么人学习讨教。照你现在这德行,再练上二十年也比不过那位老前辈。那样的他也打不过五百年前的神无君,而你,更是痴人说梦。” 尹归鸿皱起眉,将肩上落下的烟灰拍了下去。他好像听出了什么关联,但又不确定。 “所以?” “所以,我不需要你成为他——但你得想起他,想起那时候的感觉。他的阴阳术,他的武功,他的血脉,都必须在你的身体里得以唤醒。你要将这一切纳为己有。到时候,再加上一些小小的手段……还愁你没法儿报仇吗?” “血脉?”尹归鸿捕捉到了他未曾提及的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很敏锐。那姓唐的,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天狗一族在千年前与某人签下契约,拥有这种血脉并被天狗认同的人类,可以获得召唤并役使的能力。啊,说来那位祖先还是身为人类的神无君的好友。不过传到今日,这种血脉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有的,因素很多……说不定还有运气的成分。反正,它们有它们的选择方法。当天狗认为主人失去驾驭自己的能力时,就会按照契约,吞噬对方的灵魂。所以千百年来天狗一族实则也在繁荣壮大,毕竟妖怪也不可能做亏本买卖。何况不是所有人都能始终如一,永远值得这样强大的式神忠心耿耿。唐公子可是个人才,直到命悬一线的时刻,天狗也始终给予他最崇高的敬意。你若是能……将这只天狗据为己有,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的确很有诱惑力,尹归鸿动摇了一瞬。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因为他意识到,这套描述中还存在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他不一定说出了事情的全貌,很多细节也有待进一步考证。 “我的确听老家伙说过天狗的力量,当时还以为只是个传说故事。但我的祖上,恐怕与你说的那位前辈非亲非故,血脉怎么能获得天狗的承认?何况当年那只天狗竟还活着?” “不,与人类定下契约的天狗寿命不算长久。它早就死了,但我们能设法让它活过来。所以……你得骗过它。不然你以为,这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朽月君忽然上前,离他很近,一只手狠狠钳住他的肩膀。尹归鸿感到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很硌,一定是那块玉石。朽月君收紧五指,在他耳边用一种低沉而狎昵的腔调说: “我曾与唐赫定下咒令,知道他血的味道……仿造血的气息,不是什么难事,这群小狗儿只认得出灵魂的颜色与血的气息。放心,我已让人研制血蛊,只要将蛊虫种进你的躯壳,你与他便毫无区别。” 尹归鸿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僵了一阵,用力将朽月君推远了。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天衣无缝?何况巫毒蛊术,都是些下三滥的东西。” “你怕了?”朽月君也不恼,他只是挑起眉道,“这就是你和他的差别!为了最终的目的,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豁得出去。而你呢?这套说辞是你养父的话吧,那是因为他是个受害者,归根到底也是自己无能为力。啊,当然也不怪他……但你拿他的话,当做自己胆怯逃避的挡箭牌,是不是不合适啊?你在羞辱谁呢?” 虽然尹归鸿确实有点怵,但他绝对没有拿亡父做挡箭牌的意思。朽月君这番话实在太不客气,令他有些愤怒。而且,为了补充营养,他也跟着老猎人吃过很多虫子。可蛊虫说到底是蛊虫,老猎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该碰这种东西,它比烟瘾可怕得多。如今想来,他那些话果然是因为经历过什么才说得出口,否则一般人也不会这样教育孩子。 “所以说你们还差得很远……你别忘了,你的生父,你的生母,你的爷爷奶奶哥哥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哦,你还有个妹妹……说到妹妹——” 朽月君将平安扣的绳在手指上绕了两圈,直到玉石碰到皮肤,再反向绕开,乐此不疲。尹归鸿并不说话,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脑袋里还没将刚才的对话全盘吸收。但朽月君并不管这个,他接着说: “我那唐姓故交,正是为了他的亡妹才做了许多疯狂的事,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这玉石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他妹妹的遗物,是他重要的宝物。你呢?你有这个觉悟吗?他认定妹妹的死是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因而让自己变得比见过的人都要强。你嘛,那时确实太小,怪不到你头上。但如今的你与以往大为不同……你有的选。” 尹归鸿先前的迷茫和怒意消散了些许。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但他又攥紧拳头,觉得朽月君说的没错——他不再是个孱弱无助的孩子。 “我们得先把天狗弄到手。具体的方法,需要用到万鬼志,我知道它在哪儿。它本来安静地躺在殁影阁中,但也被神无君拿走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他算得比我更早。” 又是神无君,他究竟何许人也,事事都要对自己加以妨碍。 “你们……确实很像。” 第九十六回:前因后果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六回:前因后果山间的雾许久不散了。往年还是要数秋冬的山岚最浓。若说是倒春寒,未免来得早些。凛天师正在晨雾中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许久未见了。这会儿的视野最不清楚,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交谈。他们是老朋友。 石桌上的两个杯子冒着袅袅热气,以此为中心的视线还算清晰。至少,他们能完全拿捏住对方的一颦一笑。不过这会儿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而是望着深幽的山涧。奶白色的岚飘荡摇曳,像滚滚的浓云散落人间。 “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匕首……” “山海,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一定没有看错,那不是什么仿品,的确是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做工和材质。” 霜月君如此解释,情绪依旧没能平缓下来。但凛天师好像并不那么惊讶。他沉吟一阵,单手捏着茶杯,但不喝也不放下。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霜月君说: “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知道些什么吗?”她眼前一亮。 “知道一些。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得知的,在……阿鸾走了之后。她留给我的断尘寰是如何打造而成,你是知道的。在这样的剑中寄宿了一位剑灵。如今想来,阿鸾年迈时总说会看到神无君,实则大约是那付丧神了。” “我听说有这样的剑灵……他难道——” “是,他与伏松风待的模样几乎完全相同。但想来,也并不是同一个人。剑灵不过是灵力的化身,作用于人的情感,孕育的近似鬼怪之物。他虽不能开口说话,但也让我得知了一些事……关于封魔刃与断尘寰。你还记得吧?断尘寰的来历。” “我记得,”霜月君点头,“据说是仿造封魔刃锻制的。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追求工艺的相似,并不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兵器。一个是刀,一个是剑;一个短,一个长。” “没错。但实际上,它们最开始的只有外形上的不同。封魔刃在伏松风待看到的时候,就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如今的胁差。”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到刀鞘上。她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冥冥之中已经猜到了答案。 “上一任霜月君所得到的,已经是一把短刀。”凛天师继续说,“它被折断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也正因如此它出现在一个距离现世很近的地方……类似于六道的夹缝,但并不是灵脉。辜葭潜龙正是凭此将它带到人间。这么说来,断裂的另一部分的确是可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没想到就在人间。我与断尘寰都以为,那部分被遗落在修罗道了。” 霜月君只觉得不安。她不知自己在为什么发颤,可能是值得担心的事实在太多。薛弥音手中的那把匕首真是封魔刃的一部分,那她是怎么得到的?那东西又怎么出现在人间?与她口中复活的旧友有关么?她不断地搓着手,在这冷冰冰的天气里一身的汗。 “你说的那个女孩叫……” “妙妙。”她立刻回答,“对……是妙妙。” “你说她已经死了,你真的确定吗?如果她死了,那现在薛姑娘见到的,八成是个冒牌货,毕竟真有死者苏生你们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早。可如果她活着——在那个时候,你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霜月君哽了一下。 “我……我确定她已经死了。因为是我亲手杀了她。” “……!” 霜月君平复了一下,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凛天师听。在薛弥音获救并得以安置后,她带着弥音暂时交给她的猫眼石,去山谷中寻找妙妙的踪迹。她费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活着。她应当就是妙妙了,因为霜月君来到那一带空地时,她听见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这样说: “你来找咱了……你带着咱的东西来找咱了?咱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的普通话带点口音,和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语言习惯,这也符合薛弥音的描述。那时已经接近傍晚,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从树林间的确出来了一个人影,但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有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她看到一个孩童高低的人,从树林里探出头,的确也是孩子的面庞。 “你是、是妙妙吗?是弥音的朋友?” “……” 那个人影忽然就僵住了。她好似在迟疑,不再往前一步。霜月君又走近了些,借着那时的月光,她惊诧地发现了一张诡异至极的脸。 那张脸虽然是完好的,却面色惨白发灰,不像个大活人应该有的样子。头部以下的影子也并不是身体,“她”的身体要更往后一些,霜月君先前看到的也只是个轮廓。一瞬间,她忽然长得好高好高,背后的什么东西挺立起来。她惊恐地发现那是一条蛇——或者蟒,甚至这只是它的一部分。当它完整地在她面前现身时,霜月君意识到它是一条双头蛇。它的其中一个头张大了嘴,死死噙着这颗人头。它的牙甚至就埋在她的前发间,稍微一动就能看到。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妖怪。霜月君想起村里人的叮嘱——有一种非常神秘而危险的妖怪蛰伏在这山谷间。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它,但也不能就这么认为它已经离开,或是死了。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还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猎物,真正见到过它的人也都活不下来。而当下,它的真身就暴露在霜月君的面前。女孩的口中吐出的是蛇猩红的信子。 它向前匍匐,霜月君步步后退。她逐渐看清了这妖物的全身。没有任何一条蟒蛇的纹路是这个样子,主体是土褐色与木棕色,点缀着或蓝或绿的鲜艳的部分。那些纹路像是风蚀水蚀的痕迹,又像是一群人狰狞的脸。通过妖气,她判断出这是一条山川木石化作的精怪。那女孩被它吃进肚子里,一定已经没救了。霜月君与它周旋了一夜,终于将它彻底斩杀。这下不论是人类的孩子还是山中的妖兽,都不复存在。 回去以后,她对薛弥音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的朋友死了,她亲眼看到尸体,并将她埋起来了。她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在蟒蛇藏身的窝内,还有人类女孩的半身尸体,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头。一般的蛇类只会吞食,不会像这种妖怪一样撕扯、利用。霜月君把她安葬在那片区域,便带着猫眼石回来了。她无法欺骗薛弥音说:“我没有找到她。”这样一来年少的她一定会坚信,自己的朋友还活着,还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不能这么做,比起残酷的真相,虚假的谎言伤人更深。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是成为了那个说谎的人。 那女孩怎么还会活着? 当这一切被原原本本地讲述给凛天师时,他陷入了沉默。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确实不清楚世上怎么还有这等离奇的事。尸体不完整,霜月君还将她埋了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活过来的样子。难道是假的,是冒牌货么?但他们都不确定,因为霜月君还说了这样的话: “弥音笃定那一定是她的朋友……一定是,她们有自己相认的方法。她那肯定的态度,就像是我确认她捅向我的刀,是封魔刃一样。” “……是我见识短浅了。”凛天师说,“这世间还有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恐怕事情的真相,只有她自己,还有云外镜和阎罗魔知道。” “云外镜不一定还在雪砚谷,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了。” “他回绢云山了。” “……万仞山?就是他曾经与池梨来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他回去前,曾造访过我。”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大约是在想接下来的计划。有些事,不是多找几个人东问西问就能解决的。霜月君正盘算着,凛天师突然说: “我准备下山了。” “你的修炼……” “没有结束,”他摇摇头,“不如说根本没有好好开始。但众生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管。” “你知道山下都发生了什么吗?” “瘟疫肆虐,死者横行。” “我也不清楚,”霜月君叹了口气,“我没有工夫去关注了。听说,那位大人已经派人去管,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如果真的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应该会动用我们所有的人力。只是黄泉十二月如今只有十人,也不知人手够不够……” 顿了一会,她又说:“默凉那孩子若还活着,应是当今的凉月君了。” 凛天师就知道她会提起这茬。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她的一个心结。默凉生前帮了她许多,她也从这小小的孩子身上学了不少。他本可以健康长大。 “还好,我们还记得他的名字。” 霜月君只觉得更悲伤了。即便这么久过去,她还是无法放下。 “我还在查,”霜月君怅然道,“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何恰巧……啊,忘了告诉你,有人来了。” 说话间,果真有人造访这方僻静的山巅。两人同时朝身后望去。迫近正午,雾逐渐散,另一位来访者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第九十七回:前赴后继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七回:前赴后继“水无君?你怎么会来这儿?” 霜月君的情绪忽然好转了些,就像放晴的天,但还留着几朵阴云。她有些惊喜,又有一丝忧虑。水无君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算闲来无事也是没人打扰凛天师的。 “你也来了。黄泉铃响,我猜能来这里的人就是你。”水无君点头问号。 霜月君疲惫地笑起来:“嗯,只是没时间叙旧。我们在说一些正事。” “巧了,我也有正事要说。” 水无君一直是不苟言笑的,这次似乎格外忙碌,还带着心事。省略不必要的寒暄,她直奔主题,双手撑在桌上,看向凛天师,说道: “有三件事。第一件:吟鹓不见了,我将她安置好,她却自己跑了。” “什么?” 凛天师站起来,神色有几分不敢置信。他知道,叶吟鹓是个听话的孩子。她虽然总是沉默着,但心如明镜,什么都清楚。尽管只是见了一面,那种带着忧郁的面庞也令他印象深刻。 “我找了她半个月,黑白无常才让我去见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告诉我,不需要去找她,她没事。寐时梦见已经接手了我的任务……我凭白担心了那样久。” “莺月君……”凛天师看向霜月君,“她是怎么样的人?我只知道,她的前身……似乎正是鬼女千面。甚至与青鬼的面具有关。” 霜月君也不好解释。她伸出手凭空比划了几下,皱起眉,无奈地说: “关于她,我们也不甚了解。她是一位十分特殊的无常,寻常人只能在睡梦中见到她。现世中,她也多从画或是水面等特殊的地方现身。她也是灵力的聚合物,严格来说,也算是个妖怪,但形式更加纯粹。她的善恶我们都难以分辨,性情也同本人的踪迹一样令人捉摸不定。让她来做走无常,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过于特殊,那位大人不好处理……毕竟鬼女千面生前也凝聚了太多人的执念。” “是啊。想见她,还得看她的心情。她似乎不太喜欢和其他同僚打交道。还是希望她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水无君眉间的褶皱总是无法舒缓。将一个姑娘交给梦里才能出现的人指引,她很难不去担心吟鹓的人身安全。但既然那位大人说没有关系,那就当没有关系吧。 “第二件事:我在找寻吟鹓的时候,遇到了……遇到了朽月君。” 说罢,她看向霜月君,微微歪头,似是有些无奈。霜月君的脸又被阴云笼罩了,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与多数人的关系都没多好。他们没有时间和兴趣来经营同僚间的感情,每个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即使忙里偷闲,也没人会第一个想到与他打交道。不论和他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不惹火上身就谢天谢地了。 凛山海的表情倒是没什么起伏。他知道,水无君只是引出个人物,要紧的事还没说。 “他和那个人在一起。” “……真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山海竟然笑了,但只称得上强颜欢笑,心里是在叹息的。霜月君原本还没有明白,但见他们这个样子,多少能猜到,是个她不想听到的名字。 “我想我知道他为何找上尹归鸿。”水无君还是说出口来,“他想以他为材料,唤醒前世的记忆。这么做很危险,恐怕对宿主会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这虽然称不上是禁术,古往今来,深受其害的人却有不少,不论是受害者还是当事人。” 霜月君不解:“我真想不明白,这为何算不上禁术?唤醒一个早该消逝的身份,这不是复活亡者还能是什么?他净干这些擦边的事,从不安好心。” “实际上这真不能算是复活亡者。”凛天师意外地站在不同的角度,“因为灵魂之源是相同的,才更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属于同一个人。究竟是将前世的记忆装进新的身躯,还是真正地将一个人格从早该消散的地界带来,这些都无法评判。正因其性质的模糊性,才有许多人一直在这方面大肆探索……殁影阁也是其中的一员。” “朽月君绝不可能是简单地辅助皋月君做这种实验,他不管干什么都一定要保证自己有利可图,哪怕只是满足糟糕的个人兴趣。”霜月君恶狠狠地骂道,“这混账,不知又想搞什么鬼,那位大人竟是一天都不曾管过。” “一些显然过火的事,那位大人还是会说的,说了他也便不做了。只是,唉……” 水无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其实她不用多说,其他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百骸主是否知情。”凛天师喃喃道。 “这件事说白了,和他没什么关系。”霜月君也叹息一声,“你知我才从他那里过来。他选择性地筛选外界的信息,人间早已令他觉得乏味,但他不愿来做六道无常。我心说,我们来将他引荐给那位大人,说不定很轻松便能走马上任。不过他不喜欢,我就绝不该逼迫他,他总是自由的,不能因为我连一己私欲都算不上的想法压迫他。何况……” “何况如月君就在这里。”水无君道。 霜月君知道这里的如月君究竟指谁。那些一起相处过的日子,她仍历历在目。 “但如月君是如月君,如月君不是阿七。只有百骸主记得更久远的、连我们都无从知晓的记忆,但那些过去被她轻易地遗忘……这也由不得她。每个人都是被命运裹挟着向前。” 我们都是泥沙。 山海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没有人反驳。 霜月君选择岔开话题:“对了,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还有一件是……” “啊……第三件,便是关于烬灭牙。那把刀在尹归鸿手里,我料想是朽月君给的。” “又他妈——”霜月君一拍桌子,却将脏话咽了回去,“又来了!伏松风待的好刀好剑在他手里就拿来做这些事!” 水无君拈着下颚思索:“唔,我觉得他有什么目的,但我们无从知晓。说起来,前任水无君所留下的兵器,我们知道下落的有多少?” “断尘寰依然在山海这儿;听你说的,烬灭牙在某个人的转世者手中;风云斩,睦月君说有可以托付的人;还有切血封喉……在杀之恶使的手中。其他两个,下落不明。” “恐怕杀之恶使的刀也是朽月君交付于他,”水无君如此推测,“明明已经出了这种事,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还在不停地做相似的勾当。” 霜月君幽幽道:“我自诩挺了解这人。无聊的事,他不会做第二次第三次,我觉得十恶之事,就是他故意在捣鬼。” “也不能这么说……这就是在狠狠地打那位大人的脸。”水无君无可奈何地说。 两位姑娘已说了够多。凛天师却一直在思考,到现在也没有做声。直到霜月君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开了口: “啊——我在想,不知当下瘟疫开始蔓延的事……是否与十恶有关。十位恶使完全出现在人间,必会引发祸乱。如今才有几位妖变,江湖就已经不太平了。” 霜月君和水无君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凛天师说的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存在。 “现在都有谁?”霜月君问,“我不太清楚。那位大人还未让我负责这些事。” “我知道的也不多……首先,杀之恶使,仅十来岁。他好像没有太多自我的意识,行为总是被切血封喉带着走的。清醒时,他说自己叫‘枫’,人们都认定是疯子的疯,但他平日内敛文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自修罗道的武器都难以驾驭,何况他只是个小孩,又在夕书文相的结界中发酵多年。现在好像是睦月君在负责,怕是一场持久战。” 水无君伸出一根大拇指,用另一只手压住,开始算第第二位: “盗之恶使,叶雪词。她从出生起就不是省油的灯,以偷盗为乐。很快她就对窃取实际存在的东西失去兴趣,开始痴迷于挖掘别人的秘密。就连自己的家庭也是被她亲自毁掉的,她却没有悔改之意,甚至变本加厉。她的手上有一枚云外镜的碎片,不知是如何得到的。现在,她受到皋月君的监控,并在其手下做事。” 她压下食指,数到了中指: “淫之恶使,陶逐。她家庭不幸,自幼与兄长相依为命,做些男盗女娼的勾当。后来她兄长因故离世,她执着于寻找复活他的方法,还找过百骸主,但被拒绝了。在她妖变以前,卯月君曾见过她,但无意使她更加偏执……我听那位大人说,现在应是极月君负责追查她。” 凛天师忽然说:“极月君,确实有日子没见他了。” “悭贪之恶使,霂。她先前从皋月君那里换走了如月君的那枚红石,躲避在我们的视线盲区。如今好像是如月君在追查她吧?她手中式神众多,也不好对付。我知道的就这些,或许还有别的,但没有细问。” 三人都没什么话说了。凛天师望着山下,心事重重。他总有个感觉: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手在控制着一切。极短的时间内,数名恶使完成妖变,分散了六道无常在人间的力量,何况他们本就人手不足。这次的瘟疫也是,说不定正是忙于对付他们,才分散了那位大人的注意。这背后,或许还藏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是百骸主……或许拿那些尸体有办法。” 第九十八回:前言往行 白夜浮生录第九十八回:前言往行有位女子是蚀光阙的常客。 她不到三十来岁,想必也快了。这个年龄是绝对称不上年迈的地步,但她的头发是一种特别的铅灰色,像人步入中年才会发白的部分。但她也不是那种斑白,而是很均匀且有层次的灰,而且头发又长又密,厚厚地层叠在一起。她里面有点儿纯白色的襦绊,是过去常穿的,那时候她外面也套着白衫。所有人都说,这也太像丧服了。她不像是在意别人的人,但既然施无弃也这么说了,她就把外面的换成了纯黑色的。在中原,大多数人家还是以纯白作为丧服,但远东地区的人穿的丧服是黑色。再加上她阴沉的气质,就…… 还像丧服,而且压着左衽。 她侧坐在椅子上,右半张脸无悲无喜。她的右眼是纯黑色的,极黑,眸子像是对光没什么反应,无法吸收也无法释放任何色彩,像死人放大的瞳孔一样,也如死人般无神。如果不是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会眨一下眼,人们会以为这里只有一个空洞的。 施无弃看着她,似是有些无奈。他叹息道:“唉。还是感谢你告诉我外面的事。实际上我也早已作出决定,要暂时离开蚀光阙,去人间稍作调查。我开始想着,能凭那些死人骨头慢慢推测出幕后的真相,可你却说现在已人数众多。一个一个去观摩别人的人生,我怕是没那个工夫了。我得找一个最快捷的方法。而且……也有朋友需要我帮忙。” 女子微微抬头,像是还有话说,但并没有张口。视线穿过琳琅的各类摆件与矿石,她的目光与施无弃碰撞。施无弃的面孔一直很年轻,甚至看上去比她还显小。 “你的病情恶化了,”施无弃接着说,“比上一次来时更严重。” 女子将两边原本下垂的长发都别到耳后,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张脸。 任何人看到她的左脸,都会惊慌不已。 从眼眶开始,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扩散开来。那是近似水晶或者冰之流的物质,以她的左眼为中心,凝结出了一层怪异的面具。它们质地剔透,表面不太规则,但完全覆盖在皮肤上,甚至让人怀疑代替了原本皮肤的一部分。透过它所呈现的颜色,不是肤色也不是血肉,而是冰川一样原本就微微苍蓝的色彩。它上层的边缘快要触及到发根,下层的边缘覆在颧骨上。就连她的那个眼睛,也是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冰蓝色,泛白。那是她被冻住的眼睛吗?就算它还能活动,不论转到什么方向也没有人看得出来,它没有与左边相似的黑色瞳孔。还是说,它也被那不知名的结晶所覆盖,所以才无法眨眼呢? “好像是扩散了,”女人开口,“之前只是刚掠过眉毛。” 她的声音很普通,有种成熟女人的稳重,但也有点儿懒懒的。就好像她陈述的异常只是别人的遭遇,与自己无关,她大概是个很冷漠的人,就连对自己也毫不上心。 “我若不让你再练这种武功,你定是不会听的。说来也稀奇,我平日只接待魑魅魍魉,六道无常。像你这样频繁往来的人类还是头一个。但你以后有一段时间不用来了,我都不在,这处幻境也会暂时消散,过去通往这里的路,也都会关闭。” “大概有朝一日,你觉得我也会成为妖怪吧。” 施无弃没有反驳。照这么下去,并不是没有可能。妖变的发生虽不是那么常见,但近来的江湖并不太平。她打小就算个武痴,对踢毽子、跳皮筋和做女红毫无兴趣,一门心思扑在习武上。女子之中,这样的人不多见。她家里就是开武馆的,但并不重视她的兴趣。毕竟他们比较传统,认为还是男人才能继承这等家业。她不管这些,仍什么都跟着练,谁逼她做“女孩该做的事”就揍谁。没办法,家人也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随着她的成长,每一次演习,每一次切磋,在她身边的人都会无比危险。在试炼中出了太多意外,伤人无数。最严重的要数成年那天,她失手将踢馆的人活活打死。踢馆的人是同行,背后有官家背景,尤其被打死的还是有身份的人。他本来就是跟着一起耍威风的,谁知道身子骨弱,又低估了一介女子,这么一顿拳打脚踢下来可不直接咽了气? 官府的人和几个同行都跳出来对她爹说,你得给大家一个交代。虽然有不少人看见了,但一个女子能有多大力气?你得把你儿子交出来,一命偿一命。她虽然向来淡漠,也知道此事跟爹爹和弟弟没有关系。她承认下来,说就是自己做的,不信的话尽管与她比试。这件事闹得很大,几百里外的人都特意跑来看热闹。结果比武场上又是腥风血雨,漫天横飞的血肉让所有人都惊恐于这位十几岁女子的力量。最后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她爹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逐出家门。有人说,是她弟弟私下埋怨她,家人这么做是为了抛清关系;也有人说,是她爹娘为了保护她,才让她躲得远远的,避免报复。不论事实如何,不论家里人怎么想,她其实都不在乎。反正从那以后,她彻底和家里人断了往来。 一切都是从她意外得到那件法器开始的。 俗话说不破不立,先破后立。虽被废了武功,但又不是被挑了手脚筋,还能想办法练。对于一件事物的热忱可以给予人力量,使其披荆斩棘,逐渐到达目的。俗话还说,天道酬勤。许是老天有眼,让七大法器之一的降魔杵流落她手。这是后来施无弃告诉她的:得到降魔杵的人的确可以同盖世武侠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候使出最合适的招数,哪怕是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人。当然了,人的体质也各有差异,不能一概而论。若是身体太差,也有被击败的可能,毕竟这样的体能自然无法承担降魔杵的力量。而另一点:所有使用过降魔杵的绝世高手,自身所会的武学也会被降魔杵一一破解,掌握,下一个人也能掌握你的毕生所学。它属于那种要么不要得到,要么得到了就不能流落他手的宝物。虽然只有在使用它的时候,才会激活那些特别的招式套路,但总有聪明的人会私下去琢磨。也有人足够自信,坚信自己独创的武功不会被他人领悟。确实,大部分得到了降魔杵的人也说过,的确能感觉到一些武学,是自己可能终生都无法参悟的东西。 而她一直是个悟性极强的女子。在得到降魔杵的那一刹,那些个盖世武侠的绝世武功都被她悉数破解,即使离开降魔杵,那些东西也深深烙在了她的脑子里。就像她的身体异常热衷于武学,就会刻意替她自己记住。那些个招式都成了刻在骨髓里的条件反射,令她所向披靡。既然学会了东西,就应该发挥出来,让它们得以证实。何况在这之中,有一种她能有所察觉,却一时不能领悟的武学,她想尽快逼自己掌握。她四处找人讨教、切磋,虽然从未将降魔杵拿在手里,却还是让不少名门望族和大门派的弟子都吃了血亏。这样下来,她的名声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别说和她比武,就连街上走在她附近的人都会加快脚步。或是为了报仇,或是质疑阴谋,她还被扣上了许多不好的罪名,说法最多的是认定她是左衽门派来的杀手,就是为了杀人踢馆砸场子的。甚至到了最后,还真有左衽门的人找上了她。而当人们看到她左压的衣衽时,更是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 所有的事,她都无所谓,人的生死在她眼中如日升月落一般,再也正常不过。她只是追求极致的武学而已!如此单纯——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再血腥的场景,于她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必然注定的结果。而在探索的途中她逐渐发现,自己能够发觉却无法深入的武功,需要她修习寒性气劲。于是她带着降魔杵真这么做了。于是,武学的领悟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脸上的这块特别的结晶,却逐渐扩大,与日俱增。 “是参悟这种武学的必然。对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已经算是例外了。” 施无弃见到她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他很清楚,这是上一任霜月君所修的武学,普通人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影响。恐怕修炼完毕,这女子就变成一尊冰雕了。他尚不清楚二者间的联系,但可以确定的是,女子能理解甚至逐步渗透前霜月君的功夫,一定有其原因所在。 他告知了女子这件事,允许她往来于蚀光阙。若放任不管,有朝一日她真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她还会是人类吗?如今他要暂时离开蚀光阙,就不能常与她见面,了解她的情况了。现在,两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良久,施无弃开口道: “我也是放不下你的事。但我已经打听好了,你可以带着法器,去一处叫绢云山的地方。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有许多山虽然不高,但因气候和地形的原因终年积雪。在其中的某座,有个叫天泉眼的地方。虽是天寒地冻,那却是一池活水。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如何消融,又如何在那里积蓄。其实是那里特殊的灵场作用,不过人们因此认定这泉水从天上来,给了它这个名字。那里的环境适合你的修炼,既不会伤人,也能减弱对自己的伤害。” 女子点点头。她站起来,深深地为他鞠了一躬。百骸主是少见的好人,也是少见的能真正帮上她的人。她会听从他的建议,去往那个神奇的地方,继续参悟。 而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第九十九回:前门拒虎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施无弃开始收拾东西。他一挥手,桌上排列着的摆件自动按照固有的顺序归到原位。再一打响指,厅堂内的大部分灯都熄灭了,只留下最近的几个烛台。室内顿时昏暗起来。蚀光阙不是永夜之域,但天空永远停留在疑似黎明或是暮色之前,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若有飞鸟从天上掠过,也能看到幻境内的光芒逐步暗淡,熄灭的灯火如退潮的海滩。他绕到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倒了一杯茶。茶本来已经凉了,但从他手中倒出来的却冒着袅袅热气。他倒了两杯,都拈着杯口离开桌前,绕到之前那长桌侧面的屏风后。 那里有几张椅子,摆的比较随意。其中那张有靠背的檀木椅上,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位女子。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华贵的衣裳像从斑斓繁茂的花海里裁剪了一段儿穿在身上,即使在后宫嫔妃的衣橱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布料与做工简直不像凡间的造物。施无弃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他将杯子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茶杯,一手端着,一手掩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了,挑着眉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施无弃耸了耸肩,喝一口茶。来者也将茶杯凑到嘴边,一面说道: “如果不是你要歇业,想必她也不会去天泉。”她笑着说,“她喜欢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胡说什么。想不到你莺月君不仅会解梦,还能算姻缘啊。” 施无弃也并不恼,只是笑着这么回了一句。就这么一口茶的工夫,莺月君的脸又化作了另一个美人的模样。她也笑眯眯地说: “女人最懂女人。而且,这世上的喜欢,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你往哪儿想?可真自恋。”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施无弃当真觉得好笑,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推荐了天泉眼,我还真不知她的病该如何是好。” “嗯哼。大约算以毒攻毒吧,那里的气候环境反而适宜她练这种功夫。辜葭潜龙独创的武学可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女的就是他的转世?具体数来究竟是第几世,我也不清楚了。” 施无弃持杯的手短暂一顿,微皱起眉,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莺月君确实不曾和他说过,可能是她自以为讲过了,其实没有。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其他人拿到降魔杵,都不曾破译甚至直接忽略的、上一位霜月君留下的东西。唯独她的灵魂,最能与这东西感知共鸣……” “他们还挺像的。” “是很像……” “怕是要走老路咯。” “那恐怕不是她前世所希望的了,”施无弃微微叹息,“这不就与他为了转生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若真发生这种事,也太过讽刺,戏文也不敢这么演。” “谁说得准呢?”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莺月君又换了张脸。她的模样虽然漂亮,每一个面孔都能深深地印在人的脑海中。可要真正记住她的长相,绝不是寻常人等做得到的。何况除了当年真正被烧毁的美丽面孔,许多名人大家绘出的画中人的模样,也能被她据为己有。据说早些年,她无聊的时候就想捉弄人,会故意在创作中的纸上笑,吓坏了不少画师。不过现在她已经很少做这些事了。 “你如今的样子倒是多变得很。怎么,难道是过去总和自己吵架,不知谁来出面吗?”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莺月君忽然感叹起来,“少说这些。以前我确实总用一张脸,可是不知怎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想定是不知不觉间,我的样子慢慢转变成另一张相似的面孔,接连不断。有好几次,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了这种情况,就会认错人,和梦中的过客打招呼。这可真是糟透了,我干脆故意在人类眼前变来变去,这下可就不会弄混了。幸亏是在梦里,也不会惹上别的麻烦,若是在现世中有人想要冒充我,麻烦就大了。说来这样也好……平日也好偷懒,不必像其他同僚那样忙碌。我常常游历于各种人的各种梦境,唯有此处,能长久地歇歇脚,喝上一杯有滋有味的茶。” “随时欢迎,只是近来不行了,你知道原因。”施无弃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今天来做什么?不会就只是为了偷听我和访客的闲谈吧?” “也是,我还挺忙的,最近在忙一个丫头的事。呃,我要做什么来着……唔,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莺月君挠挠头,好像真一时想不起来。施无弃倒是知道原因:虽然有许多好看的皮囊,但即使是虚构的脑袋,她也只有一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每一个自己达成共识,融合的思绪持续斗争、妥协,光是这部分就占用了思想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她总是记不住要紧的事。不过,用不了多久,她总能想起来,就是得多给她一些时间。 “啊!想到了。你先前是不是见过一个火狐狸?一只赤狐,有个金狐兄弟。现在说或许有些晚了,但我从诸多梦境中收集情报,打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事?” “他兄弟,若是叫温酒,那他确实是躲起来了。而且不妙的是,他与妄语在一起呢。” “妄语?”施无弃反应了一下,“你是说……恶使?” 妄语者,不净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是名妄语。 “是呀?不然还能有谁呢。他身上有几枚如意珠的碎片,真让人头疼。也不知那金狐狸和他在一块儿,会不会给带坏了?‘谎话说太多就会成真’原本是个俗语,但在妄语的身上,还真不是没可能发生。可惜我不能确定他们在哪儿,不然就告诉你了。” 她说了一半儿,施无弃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扫了一眼屏风。在他视线穿过屏风的桌上,有个小木盒,在那盒子里储存的诸多宝物,就有如意珠的一枚碎片。莺月君歪头看着他,忽然又回想起什么,说道: “哎呀,我都忘了,他以前是不是来找过你呀?” “……是。但那时候他还不是恶使。还是说,我没能认出来……他已经是妖怪。” “那人满口无耻谰言,别连你也给他骗了吧?他一生说过太多谎,做过太多假证,精于诽谤诋毁,教人辨不清真假虚实。现如今,世间每当这类事发生一件,他的力量就强大一分。若那小狐狸轻信于他,岂不是会被利用?唉,虽然这是你的事,但看在我们交情这么深的份上,有机会,我就转告给他的兄弟吧。” “多谢……” 施无弃已经笑不出来了。不仅是因为他与妄语的事,虽然他上次的确没能分辨出来。这江湖真是凶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不知已有多少恶使横空出世。说到底是人间的人实在太多了,在他生存的那个年代,人间还没有这样热闹。任何东西基数一旦大起来,就容易生出一些极端的是非。就像一座果园,面积越大,树越多,坏果也就越多,还容易染病。一旦一棵树染了病,便有一大片难以幸免。 说到病…… “对了,”他问莺月君,“既然你那样早就来偷听了,总该知道那女子与我说的事吧?你也在各种幻梦中往来,理应清楚,殁影阁又做了什么好事。” “啊,对哦。你是说那个蛇妖在养一个人类孩子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算了。我是说瘟疫,那种让死人袭击生者的病。” “确实!”莺月君用力地点点头,“是他们闹出的乱子!不过一开始好像真是无意的,只是那里的手下人用不少活人做实验。然后,那一带有个化尸池,扰乱了当地的灵脉,使一部分路径破碎涣散。有不少人逃走,通过四通八达的灵脉将怪病传播出去。” “皋月君不管么?” “她将错就错,好像在打别的算盘。你要去拜访她么?” “……再说吧,我得先知道情况。” 施无弃暗想,他的“老朋友们”一定都知晓此事,并且没有一个人会坐视不管。他也必须行动起来。想到这儿,他接过莺月君喝干的茶杯绕出屏风,将两个空杯放到一边。然后他便打开小木箱,选了几枚珠子,又到别的地方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东西。莺月君走出来,望着桌上的银色香炉。炉子还冒着袅袅的烟,但比之前纤细了许多,大概香要尽了。 “啊呀,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说便是。” 施无弃忙着收拾东西,没空再和她面对面聊天。莺月君倒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淡淡地说: “你今天的女人缘真的很好哦。” “唉。可不要再吓我了,我经不起你的玩笑。” 施无弃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便继续忙活起来。虽然室内很暗,但他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莺月君只是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喏,麻烦已经找上门了,你没感觉到吗?” 等她说罢,施无弃直起身看向莺月君的方向,但原本她站着的位置却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而且这速度……比起以前简直像逃。他隐隐觉得不对,将手中的东西临时塞进眼前的柜子里,闭上柜门,然后望向门口。他眉头一皱,终于理解到莺月君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手一挥,大门轰然紧闭。可就在这一瞬,门不知受到了怎么样的力,完完整整地朝着内部垮塌下来。两扇门都没有受到破坏,却被整个儿拆卸,猛铺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的巨响,震耳欲聋。 两位不速之客站在门口,一左一右,一男一女。 他苦笑着暗想,今天可真够热闹的——偏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 第九十九回:前门拒虎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施无弃开始收拾东西。他一挥手,桌上排列着的摆件自动按照固有的顺序归到原位。再一打响指,厅堂内的大部分灯都熄灭了,只留下最近的几个烛台。室内顿时昏暗起来。蚀光阙不是永夜之域,但天空永远停留在疑似黎明或是暮色之前,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若有飞鸟从天上掠过,也能看到幻境内的光芒逐步暗淡,熄灭的灯火如退潮的海滩。他绕到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倒了一杯茶。茶本来已经凉了,但从他手中倒出来的却冒着袅袅热气。他倒了两杯,都拈着杯口离开桌前,绕到之前那长桌侧面的屏风后。 那里有几张椅子,摆的比较随意。其中那张有靠背的檀木椅上,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位女子。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华贵的衣裳像从斑斓繁茂的花海里裁剪了一段儿穿在身上,即使在后宫嫔妃的衣橱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布料与做工简直不像凡间的造物。施无弃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他将杯子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茶杯,一手端着,一手掩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了,挑着眉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施无弃耸了耸肩,喝一口茶。来者也将茶杯凑到嘴边,一面说道: “如果不是你要歇业,想必她也不会去天泉。”她笑着说,“她喜欢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胡说什么。想不到你莺月君不仅会解梦,还能算姻缘啊。” 施无弃也并不恼,只是笑着这么回了一句。就这么一口茶的工夫,莺月君的脸又化作了另一个美人的模样。她也笑眯眯地说: “女人最懂女人。而且,这世上的喜欢,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你往哪儿想?可真自恋。”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施无弃当真觉得好笑,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推荐了天泉眼,我还真不知她的病该如何是好。” “嗯哼。大约算以毒攻毒吧,那里的气候环境反而适宜她练这种功夫。辜葭潜龙独创的武学可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女的就是他的转世?具体数来究竟是第几世,我也不清楚了。” 施无弃持杯的手短暂一顿,微皱起眉,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莺月君确实不曾和他说过,可能是她自以为讲过了,其实没有。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其他人拿到降魔杵,都不曾破译甚至直接忽略的、上一位霜月君留下的东西。唯独她的灵魂,最能与这东西感知共鸣……” “他们还挺像的。” “是很像……” “怕是要走老路咯。” “那恐怕不是她前世所希望的了,”施无弃微微叹息,“这不就与他为了转生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若真发生这种事,也太过讽刺,戏文也不敢这么演。” “谁说得准呢?”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莺月君又换了张脸。她的模样虽然漂亮,每一个面孔都能深深地印在人的脑海中。可要真正记住她的长相,绝不是寻常人等做得到的。何况除了当年真正被烧毁的美丽面孔,许多名人大家绘出的画中人的模样,也能被她据为己有。据说早些年,她无聊的时候就想捉弄人,会故意在创作中的纸上笑,吓坏了不少画师。不过现在她已经很少做这些事了。 “你如今的样子倒是多变得很。怎么,难道是过去总和自己吵架,不知谁来出面吗?”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莺月君忽然感叹起来,“少说这些。以前我确实总用一张脸,可是不知怎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想定是不知不觉间,我的样子慢慢转变成另一张相似的面孔,接连不断。有好几次,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了这种情况,就会认错人,和梦中的过客打招呼。这可真是糟透了,我干脆故意在人类眼前变来变去,这下可就不会弄混了。幸亏是在梦里,也不会惹上别的麻烦,若是在现世中有人想要冒充我,麻烦就大了。说来这样也好……平日也好偷懒,不必像其他同僚那样忙碌。我常常游历于各种人的各种梦境,唯有此处,能长久地歇歇脚,喝上一杯有滋有味的茶。” “随时欢迎,只是近来不行了,你知道原因。”施无弃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今天来做什么?不会就只是为了偷听我和访客的闲谈吧?” “也是,我还挺忙的,最近在忙一个丫头的事。呃,我要做什么来着……唔,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莺月君挠挠头,好像真一时想不起来。施无弃倒是知道原因:虽然有许多好看的皮囊,但即使是虚构的脑袋,她也只有一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每一个自己达成共识,融合的思绪持续斗争、妥协,光是这部分就占用了思想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她总是记不住要紧的事。不过,用不了多久,她总能想起来,就是得多给她一些时间。 “啊!想到了。你先前是不是见过一个火狐狸?一只赤狐,有个金狐兄弟。现在说或许有些晚了,但我从诸多梦境中收集情报,打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事?” “他兄弟,若是叫温酒,那他确实是躲起来了。而且不妙的是,他与妄语在一起呢。” “妄语?”施无弃反应了一下,“你是说……恶使?” 妄语者,不净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是名妄语。 “是呀?不然还能有谁呢。他身上有几枚如意珠的碎片,真让人头疼。也不知那金狐狸和他在一块儿,会不会给带坏了?‘谎话说太多就会成真’原本是个俗语,但在妄语的身上,还真不是没可能发生。可惜我不能确定他们在哪儿,不然就告诉你了。” 她说了一半儿,施无弃已经没心思听了。他扫了一眼屏风。在他视线穿过屏风的桌上,有个小木盒,在那盒子里储存的诸多宝物,就有如意珠的一枚碎片。莺月君歪头看着他,忽然又回想起什么,说道: “哎呀,我都忘了,他以前是不是来找过你呀?” “……是。但那时候他还不是恶使。还是说,我没能认出来……他已经是妖怪。” “那人满口无耻谰言,别连你也给他骗了吧?他一生说过太多谎,做过太多假证,精于诽谤诋毁,教人辨不清真假虚实。现如今,世间每当这类事发生一件,他的力量就强大一分。若那小狐狸轻信于他,岂不是会被利用?唉,虽然这是你的事,但看在我们交情这么深的份上,有机会,我就转告给他的兄弟吧。” “多谢……” 施无弃已经笑不出来了。不仅是因为他与妄语的事,虽然他上次的确没能分辨出来。这江湖真是凶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不知已有多少恶使横空出世。说到底是人间的人实在太多了,在他生存的那个年代,人间还没有这样热闹。任何东西基数一旦大起来,就容易生出一些极端的是非。就像一座果园,面积越大,树越多,坏果也就越多,还容易染病。一旦一棵树染了病,便有一大片难以幸免。 说到病…… “对了,”他问莺月君,“既然你那样早就来偷听了,总该知道那女子与我说的事吧?你也在各种幻梦中往来,理应清楚,殁影阁又做了什么好事。” “啊,对哦。你是说那个蛇妖在养一个人类孩子的事?” “这都什么乱七……算了。我是说瘟疫,那种让死人袭击生者的病。” “确实!”莺月君用力地点点头,“是他们闹出的乱子!不过一开始好像真是无意的,只是那里的手下人用不少活人做实验。然后,那一带有个化尸池,扰乱了当地的灵脉,使一部分路径破碎涣散。有不少人逃走,通过四通八达的灵脉将怪病传播出去。” “皋月君不管么?” “她将错就错,好像在打别的算盘。你要去拜访她么?” “……再说吧,我得先知道情况。” 施无弃暗想,他的“老朋友们”一定都知晓此事,并且没有一个人会坐视不管。他也必须行动起来。想到这儿,他接过莺月君喝干的茶杯绕出屏风,将两个空杯放到一边。然后他便打开小木箱,选了几枚珠子,又到别的地方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东西。莺月君走出来,望着桌上的银色香炉。炉子还冒着袅袅的烟,但比之前纤细了许多,大概香要尽了。 “啊呀,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你说便是。” 施无弃忙着收拾东西,没空再和她面对面聊天。莺月君倒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淡淡地说: “你今天的女人缘真的很好哦。” “唉。可不要再吓我了,我经不起你的玩笑。” 施无弃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一下,便继续忙活起来。虽然室内很暗,但他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莺月君只是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喏,麻烦已经找上门了,你没感觉到吗?” 等她说罢,施无弃直起身看向莺月君的方向,但原本她站着的位置却空无一人。她已经走了,而且这速度……比起以前简直像逃。他隐隐觉得不对,将手中的东西临时塞进眼前的柜子里,闭上柜门,然后望向门口。他眉头一皱,终于理解到莺月君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大手一挥,大门轰然紧闭。可就在这一瞬,门不知受到了怎么样的力,完完整整地朝着内部垮塌下来。两扇门都没有受到破坏,却被整个儿拆卸,猛铺在厅内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的巨响,震耳欲聋。 两位不速之客站在门口,一左一右,一男一女。 他苦笑着暗想,今天可真够热闹的——偏偏在他要离开的时候。 第一百零一回:远怀近集 天气时凉时暖的。距离春天真正到来还有一阵子,但他们总是在往北走,冷的时间就多了起来。时停时歇的寒风时刻提醒人们冬天的尾巴还滞留在这片大地上。 这几日,谢辙他们过得还算不错。聆鹓比平时更活泼了些,她会与薛弥音说很多话。一开始弥音爱答不理,但实际上都听了进去,后面还会应答几声。聆鹓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想摸摸那只看不到的猫,可惜一直不能如愿。猫的主人和谢辙都说,它不知为何很喜欢聆鹓。从最简单的角度上解释,便是这种动物最是聪明、最能辨别出真正善良的人。它晓得谁会对它好,即使对方并不能看到它。 “我家也养了很多猫,”骑在马上的聆鹓说,“但是它们总想着跑出去,没有一个喜欢在院子里待着。有时候它们会回来,有时候就不回来了。虽然我家院子很大,也从不少它们的吃食。一开始跑丢几个,我家又会买来几个,但因为跑得太勤,最后也没人管了。我很喜欢它们,却鲜少有谁愿意让我摸摸。” 说这话的时候,阿淼就坐在她的腿上,但她没有什么感觉。灵体很轻,比棉花还要轻。 “猫喜欢自由,喜欢更广阔的天地。”在前御马的弥音回头看了一眼阿淼,又转过头看向前方,“庭院再大对它们来说也只是笼子。” “但是你的猫却一直跟着你,像小狗一样。” “它不是我的猫……至少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另一匹马上的谢辙看向她,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可它一直跟着你?” “这也不能证明它就是我的东西……”弥音皱起眉,不知如何解释,“阿淼不是物品,我将它视为朋友——你们想笑就笑吧。也许人花了钱的东西,就可以说是自己的,但虽然我为阿淼生前花过许多银两,它是本身愿意才跟着我。我承认一开始起这个名字,是对我以为死去的朋友的……纪念。它就像是代替朋友来陪我。到了现在,我早就将它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它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能强加于它,它对谁是什么态度都是自己的意愿。若是花重金买来,或是给了好处收留做看家护院的狗,对外人狂吠是理所应当。我给阿淼花钱是我乐意,就像……你们会计较同伴们谁多花了一文,少花了一文吗?” 谢辙和寒觞忽然有点尴尬。他们知道,一路上沾了太多叶聆鹓的光,不好意思开口。 反倒是聆鹓这么说了:“不会啊。” “但这没什么可笑的,”寒觞道,“你这么想,倒是让人惊讶。如今的世道,人们总是理所当然地将动物视为私有财产——虽然一定程度上的确是这样。” 谢辙顺口问了一句:“是你之前说过的朋友吗?” “嗯……那时候她还很小,现在长大了。我记忆里的她只有六岁,看上去像沈依然那么大吧。”虽然在马上,但她还是随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现在也没有太大变化。” “唉,沈夫人也是说走就走……我们都没有与她好好道别。”聆鹓很遗憾。 “江湖人就是这样自由不羁,挺好。”谢辙道。 “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能认出你朋友来,也是很不可思议了。都说女大十八变,她说不定没有一点小时候的影子。” “肯定是她,”薛弥音笃定地说,“她和以前……一模一样。” “那还真奇妙。” “嗯。当年我们遭遇不测,她不知去向。收养我的那位姐姐,在当时救下了我,并答应帮我去找她。她说自己找到了,但我朋友已经断了气,便将她埋在那里。可她其实没有死。”薛弥音攥紧了缰绳,指甲嵌进掌心,“她本可以获救的……但那个女人,见死不救。” 几人都安静了一阵,谁也不敢先说话。宽阔的田野间,只有马蹄发出“啪嗒啪嗒”的有节奏的声音。叶聆鹓酝酿了一会,试着说: “呃,会不会是,她那时候太虚弱了,那个姐姐就……以为她不行了,没有好好检查?但之后休息了一阵,就恢复了?” “如果是别人,我会这么想。但是她——那个女人,若是想救,就一定能救。” 她的脸色和心情都变得更差。即使过了很久,她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谢辙没有吭声,而寒觞挠了挠头,对她说: “唔,我这人向来不爱劝别人大度。毕竟谁也不是当事人,不该评价当事人经历的痛苦。虽然按照惯例,我应该像大多数人一样说:‘她都救了你一命,还养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能斤斤计较恩将仇报呢?’你会在乎,一定是有更详细的理由。没关系,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放轻松,什么事都要追问,什么事都要解释,就太没意思了。” “谢谢。” 薛弥音果然没有说下去,但她道了个谢。对她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可真是来之不易,分量够重。大概,真的是有什么不愿提及的难言之隐。 他们没有接触什么城镇乡村,一直在原野上走马观花。这一路上,倒是再没遇到什么危险。偶尔有野兽的尸体,都只剩白骨森森。寒觞说,可能真有什么得了病的牲畜跑出来。尸体被其他活物袭击、吞食,恐怕也会被传染。所以这几天他们都没有打猎,只是挖些野菜,找些果子,就着干粮。连打来干净的水都要煮沸才敢喝。 不过,前方即将要遇到的城池就不能规避了。它是一座很重要的城市,面积很大,四通八达,只有一面是他们所在的荒原。至于为何不朝这边扩张,一是这里土层较浅,很快会碰到碎石,不利于挖土盖房;一是一座城市的功能是有限的,形状若是太过奇怪,交通会很不便利,而且越远越不便于管理。城池的形状一般不是方就是圆,哪儿能多伸出一条腿儿来? 这座城,便是绾龙城了。在地图上,它是数一数二的大型城池,也是本省的首邑。除了气候适宜、物资丰饶、地处交通枢纽外,还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此城的矿脉虽少,但各地的金属矿石都会源源不断地朝这里输送,因为这儿的铸造水平是绝对的一流。它也是朝廷最重要的军械库之一。这片大陆在五百年内经历过两次王朝更迭,有许多地方与官位的名字都经过调整,但绾龙城的名字却从未变过。至于出处,也是众说纷纭。首先那个绾字,一来指卷盘成结的意思,二来指浅绛色,三来也有离谱的说法指数字的“万”。不过,不论何意都是一个形容,真正的重点在那个“龙”字上。除了京城外,鲜少有地方敢沾一个龙字,此地却没有变化,或许与多年来的习惯有关。小地方说改也就改了,这儿可是意义非凡。 “我听说,绾龙城的龙是因为在遥远的古代,闹天灾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有人日夜祈祷上苍相助,便有一万条龙显了神通,助此地化险为夷。这是真的吗?” “噗,胡扯。”寒觞噗嗤一乐,“你知道真龙有多大么?还一万条。大一点儿的龙,这城都不够塞的。可能是指……浅绛色的龙吧?” 谢辙却说:“是吗?我听闻,是官家修路的时候,挖出了巨大且形状特别的石头。人们一直顺着石头的纹路刨,却怎么也刨不到尽头。有德高望重的阴阳师说,这是一条深埋地下的盘踞的龙的尸骸。正是它镇守此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薛弥音道:“诶,我听说是一个农民在锄地的时候……” “那也太浅了。” “也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从远远能看到城墙的地方来到了城根。或许是以防万一,守城的士兵都蒙着半张黑面纱。毕竟据他们所知,这瘟疫不是通过口沫传播的。但他们的防具也很专业,将身体的每个部分几乎都覆盖到了,铁罐子一样,谁都无从下口。现在倒还罢了,不知到了夏天,他们怎么受得了这个罪啊。 绾龙城现在还允许人们出入,或许是疫病还未蔓延到这里。他们对外来的人有严格的审查。从别处而来,绕到此城南门的人,都在一一接受检查。不过人不多,并没有排起长队。凑近了听,他们才知道大家都是从西边和东边绕过来的。因为那里早就已经大排长龙了。 在人们的议论中,他们还听说,之所以现在这么多人是因为绾龙城中传出即将封锁的消息。虽然内部尚未爆发疫病,可是从外地涌入此城的人实在太多。想必大家都是冲着此地的物资和所谓龙神的庇护而来。他们正议论着,寒觞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们知道吗?数千年前,极南之地的龙被称作八邪神之一。” “怎么会?龙不是一直是祥瑞的象征吗?”聆鹓反问道。 第一百零二回:远引曲喻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二回:远引曲喻“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人有好人坏人,龙也有善龙恶龙吧。虽然是非黑白只是人类施加的观念,与它们的意愿无关。可能它们做了什么对人不利的事,却对它们自己的种族而言无关紧要,才会被世人唾弃。” 寒觞刚说完,忽然有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似是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的。 “兴许,它们当真什么都没想呢?” 几人看过去,发现一位带着立乌帽的人走了过来。他帽下棕黑的长发有些松散,每根头发都自由地蜷曲,随风飘荡,看起来质感轻盈,像骏马的鬃毛一般。他身形修长,穿着的是一身洁白的色无地,没有明显的图案。不过在阳光下,他们能清晰地看出衣摆上的暗纹泛着鳞片般的浅浅波光,略发金色,不知是本身夹在衣料中的金线还是阳光着色使然。说来,那图案是蛟还是蛇……?虽然当今的世道,对于有着龙纹的制品,当朝的管控不如前朝严格了,但百姓们依然惯于避讳,以免被做文章,惹祸上身。但看他不凡的穿着与气质,应当也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才对。 “这衣服不耐脏。”弥音随口对聆鹓说了一句。 “阴阳师吗?”寒觞不太确定地问了谢辙,“我记得从东边而来的阴阳师常戴这种帽子。在中原腹地,这样打扮的多是高官,他又不像。” 谢辙没有回答,但他微微点头附和。寒觞深吸一口气,问那人道: “是么?看来您对那时的事情很了解了。您一定是位阴阳师吧?” “是。我知绾龙城在四处招募阴阳师,便来看看。” 他的声音没有特别的地方,却能给人特别的感觉。发音清楚,声音洪亮,同一句话离得近的人听,不会觉得吵闹刺耳;离得远的人听,也能听得清楚。他的语气始终温和平静,像是仅能被风带起几缕波澜的水面。 “招募阴阳师?”谢辙问,“我确实不曾听过。” “我看您一身阴阳师的打扮,还带了佩剑,以为您慕名而来。” 谢辙看了一会他的脸,又将视线向上,扫过他高高的帽子,又把目光重新移回他的脸上。随后他说:“我只与同伴赶路,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但若是百姓有难,我看见了,也不会坐视不管。我想我的打扮还算朴素,您能一眼看出我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一般人了。” “您身上萦绕的灵力很有规律,我能感觉到,您是练过的。” “唔,还未请教,您是……” 那白衣乌帽的公子却摆摆手,似乎不打算自我介绍,也不知是不是得知了谢辙并非是找官府报道的一路人,就失去兴趣。毕竟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给人一种……隔离世俗之外的感觉,很超脱,很陌生,很遥远。即使他就站在你眼前说话,也令你觉得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许这也与他这身衣服所暗示的地位和身份有所关联。 谢辙不再问他的私事,也没有继续打听绾龙城的事——毕竟他们只是决定休整一段时间就立刻启程,前往雪砚谷去。但他似乎对这位阴阳师刚刚提到的南国的事有所兴趣。 “您刚说,龙什么也没有想,是指……” “人向来是倨傲的物种,虽然从某些观念上看,龙族亦是如此。”他笑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僵硬,“人类的傲慢与妖物野兽的傲慢并无本质的不同,但龙族的傲慢凌驾在这一切之上。龙族一旦争论起尊严上的事,便会使得三千世界生灵涂炭。在上古时代,时常经历这种事情。后来,它们便不屑于为这种琐碎之事大动干戈,其中一部分潜入了海洋深处——海比大陆还要广袤,且比大陆深邃,因而这千千万万的生命才有机会在这方大地上自由生息。所以当年的弑神之战,与龙族可以说是没有太大关系。就连法器砗磲,也只是人类将其视为宝物,连鲛人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大约正是因为人类过于脆弱而渺小,这等从龙族手中流落的普通物件,也有了不可思议的神力吧。” 他讲起故事来倒也有意思,他们几人都望着他听。直到后面有排队的人催他们前进,他们才发现原来队伍已经拉开了一大截距离。几个人赶忙追上前面的人。弥音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着: “说了这么多,你不也是个人类吗?” 神气什么呀?他们心里多多少少都这么想,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来。虽然薛弥音心直口快,不过那位阴阳师还是像没听见一样,既没有表示轻蔑,也没有表示惭愧。他的身上也有一股很特别的傲慢,却恰好没能伤到谁。 “我老远便听到你们争论绾龙城的名字来历,其实你们到了城内便知道了。” “哦?”寒觞问,“您见多识广,还请细说。” “城里有座龙王庙。虽然很多地方都有,不过这儿是的确唤出蛟龙显灵,在干旱年代天降大雨,挽救了无数濒临枯竭的生命。绾字儿确实有很多说法,还有一说是挽救的挽。不过过去了这么久,究竟如何也无所谓了。” 聆鹓唯独对一件事感到好奇:“那,城池下面挖出龙骨的事,是真的吗?” 那阴阳师看着她,忽然又笑起来。这次的表情显得比之前真诚些,他说: “你猜?” 好吧,也没多真诚。 和这个人聊其实是自讨没趣,他们都已经发现了。也就谢辙这人能跟他再唠上三言两语的。聆鹓虽然不再参与聊天,但她一直在认真听着。一来是她确实喜欢有趣的故事,二来是刚才此人提到法器,而自己也确有一件,所以她格外留神。也不知谢辙是照顾她的想法,还是自己也很感兴趣,便与那阴阳师聊了许多千年前那场大战的事。从这段对话中可以得知,当年神无君与同伴所斩杀的恶龙,其实只是真龙在人类面前的一个投影。而且他们还了解到,被称为龙宫的水晶宫,其实算得上鲛人的地盘。 有一件事,聆鹓感到格外诧异。 “我还以为鲛人的故事,是我儿时家人哄我睡觉的神话。虽然我没见过,平时也没听人再提过,你们今天忽然理所当然地说着,我都觉得像是件常事了!” “的确如此。鲛人如今依然存在,只是行为隐蔽。数量上……没有太大变化。至少在不到千年内,相较之下,人类才是数量急剧膨胀的种族。”那阴阳师道,“实际上,我一开始四处游历的主要目的,只是寻找一位朋友——鲛人朋友。” “……真够怪的。你要找鲛人,不是应该去海里吗?怎么在岸上走来走去的。” 弥音也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发自内心地提问。她的语气总是这样死板,容易让人误会。不过这次,连聆鹓也附和道: “是啊。你们刚才不是说龙珠已经被毁了吗?那鲛人还怎么变出腿来,在地上走?” “鲛人织绡绮丽,用的是至亲之骨做的梭子。用那样的梭子将双腿剖开——就像鲛人的传说里那位姑娘做的那样,就能化作双腿,到岸上行动。只是这样一来,鲛人就再也无法变回鱼的长尾,回到海里去。他们的寿命也会与普通人一样,如白驹过隙。” 他们都沉默了一阵。队伍不算太长,就快要排到了。寒觞已经能看到前面的守卫在为入城的人做一些简单的“仪式”,好像是用艾草拍打身子,身上撒米——应该是糯米,最后还让人喝了些什么。虽然每件事都很简单,但流程可真够复杂的。等到他们之前,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他接着问这位阴阳师: “你要找的,该不会是变成人的鲛人吧?” “正是如此。她的名字,人类简单的喉咙发不出那样的声音。在鲛人的语言里,名字的意思是‘皎洁如月光的海沫’,所以她唤作皎沫。” 那种神秘莫测的薄雾又笼罩在他的身上,挥之不去。聆鹓将更多问题咽进肚子里,劝自己别再问没意义的话题。说不定再追问下去,人家就要感到厌烦,毕竟一个连姓名都不曾透露的人,更不可能有给自己耐心说书的义务。 寒觞竖起耳朵,远远听到门口一个人将水咳出来,抱怨了句“可真咸”。原来是盐水,盐也确实有辟邪驱灾的作用。没想到几个士兵忽然急了眼,按住他,又灌了好几碗水。后面的人都探头探脑地看过去,只听有人起哄说: “喝了可千万别吐,吐了的都是活尸!” 寒觞不客气地嘲笑起来:“这哥们儿可真够惨的。” 至于这位无名阴阳师的故事,他们几乎都兴趣有限。不过他说他的,似乎也不是刻意讲给谁听,只是有谁问,他想答了便答,不想答就闭了嘴。 前面有位老护卫看到这位白衣的阴阳师,忽然一愣,喊了几个人跑了过来,与他一阵寒暄。护卫们似乎称其为“归海大人”,为表尊敬没有提到名字。这是个很偏门的姓,好像也并不怎么出名——反正他们是没听说过。但看那架势,好像这位归海氏是绾龙城的城主亲自请来的,卫兵们将他带出队伍,也没怎么走驱邪的流程就直接放他进去了。 一通你来我往下来,留在原地的谢辙一行人面面相觑。 “谢公子信那些传说么?”弥音随口问。 “宁信其有。其实他对那些事侃侃而谈时,我也觉得有几分隔世般的不真实。” 寒觞打趣道:“我以为就你俩聊得到一块去——我是没太当回事的。” “你没看出来吗?”谢辙忽然这样说,让寒觞一愣。两位姑娘也忙看向他们。 “看出什么?” “那个归海氏,也不是……” 第一百零三回:远求骐骥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三回:远求骐骥话说了一半,却很快排到他们,可真不赶巧。绾龙城的卫兵果然给他们用了这套特别的除秽流程。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就是将民间传说对鬼有害而有益于人的方法给进城的人试了一遍。这主要就是为了查出入城的人是否有病变的可能。豆子、糯米、白盐、艾草,都是之前寒觞看到的。之后,他们每人的眉心还被按了一个红色的点儿,闻起来有些淡淡的腥锈味儿。一问才知道,这是鸡血、黑狗血与朱砂等材料按比例调配的辟邪之物,不论是人可能会突然发病的情况,还是面对活尸袭击的情况,大概多少能起点作用。这红点儿能留很久,洗脸的时候可不能洗掉,毕竟留着它在城里走,大家都知道你是安全的。不过能进这座城里的,也都是经过严格审核的人,恐怕这是一种安抚民心的战术。但实际上,阿淼非常讨厌这种东西的味道,它的灵体离人们远远的。或许,它当真会让非人之物有不好的感受。 而且每个人都要喝的水,并不是盐水那么简单。四人终于知道,为什么先前有个倒霉蛋儿猛地将水喷出来了。这水没有很咸,但是由香灰兑的,不浓,却足够人难以下咽。聆鹓还是好奇地打探了一下那个人的事,原来他们将香灰盐水给他灌下去以后,他没呛死或者发狂那就算没事了。可他们的手段也真够粗暴,就算有火气也不敢撒呀,聆鹓暗想。 “说来,请问各位大哥,这套方法,可曾在活尸的检测中真的起过作用?” 谢辙一开口,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扫过来。他们心里一惊,以为谢辙说错了话。 “这儿还有个别漏了!差点儿让他混进城里……” 原来是又把他忘掉了。 被拽住重新走流程的谢辙一面配合,一面发问。这些大哥虽然蒙着半张脸,一个两个都十分凶悍,实际上倒没那么难说话。他们如是说,这么久以来确实没有真的抓住几个得病的人,但也确实没有病人混进城中。可能发病的源头距离这里都比较远,暂时没有波及此处。而这些方法,都是城主集思广益,依靠招来的阴阳师出的主意。有没有用不知道,有备无患倒是真的。 平安进了城里,他们很快感到那种繁华热闹的气氛。果然与那些危险的小地方不同,绾龙城的一切都气派而有序。大街小巷贴的不是告示或者通缉令,正是招募阴阳师、江湖术士、道人僧人之类的单子,内容大同小异。到一家面馆吃饭的时候,店内也贴了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还真是处处都有。” 弥音指过去的时候,小二端来三副碗筷,对她说道: “没办法,贴这玩意儿是规定。不过绾龙城能平安至今,都是城主如此谨慎又高瞻远瞩的功劳。几位是外乡来的吧?不知有没有谁懂得辟邪驱魔,城主觉得活尸是邪祟,重金悬赏有能之人呢。哪怕不会法术,能提出有用的建议,给出有用的东西,也是重重有赏呀。” 寒觞用胳膊肘怼了怼谢辙,后者没吱声,大概在想什么。寒觞低声道: “有钱欸,大把的真金白银。” “我们能做得了什么?而且我们也不缺钱。” “哎呀,”寒觞拍了他一下,“我们也不能总是……对吧。总占姑娘的便宜也有点——太那个了。你懂我意思吧?” 谢辙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寒觞挑了挑眉,看起来有点欠打。这句话谢辙倒是没说出来,怕引起更多麻烦。寒觞朝着对面聊天的两个姑娘努努嘴,姓谢的终于明白他什么意思。 确实,不能总欠叶姑娘人情。再怎么说,要把风云斩刀鞘的钱给她结清,于是谢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看着两人在这儿“眉来眼去”,小二终于意识到他少拿了一副碗筷的事,没敢多话,又屁颠屁颠跑去取了。 “我再想想。这方法,不是说有就有的。实在不行还得赶路,先拖欠着……” 谢辙嘀嘀咕咕。他声音很低,眼睛时不时看向桌子对面。所幸那两位姑娘正聊得兴起,没谁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阿淼不喜欢他们头上的红点,干脆躲进三味线里了。 “你感觉怎么样?”聆鹓这么问弥音。 “你指什么?” 聆鹓挠了挠朱砂周围的皮肤,犹豫着说:“我觉得……有点儿痒。你不痒么?” “我没有……你该不会是得癣了吧?” “那、那是什么病?是不是得了就不会好的皮肤病?” “也没那么吓人。不是所有癣都那么严重,有些是到了春天吸多花粉也会得的癣,还有些,是不能吃特定的蔬果。有的人连吃鸡蛋都得癣呢。” “我是对朱砂,还是血……唉,这可怎么办?我现在不光觉得痒,还有点儿烫,感觉有谁拿火折子戳我脑门一样!” “这我也不清楚了。最好的办法是拿清水洗一洗,可是在这绾龙城……” 看两个姑娘聊天的语气甚是严肃,寒觞多嘴问了一句: “咋的了?” “叶姑娘的皮肤好像不能适应这个红点儿,但是不敢洗……” “哎呀,这可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去药房一趟?” “别别别,”聆鹓连连摆手,“不用什么事儿都这么麻烦你们的。我也不是特别难受,能忍过去的,不要在这种小事上费心呀。” “这话说的,这事儿怎么就小了?” 话虽这么说,但寒觞看她确实没什么太大毛病,刚站起来便慢慢坐了回去。谢辙一直没说话,估计是在琢磨什么办法。聆鹓现在动不动隔着纱布去挠手腕的痒,可能伤口开始愈合了。这种时候,皮肤总是像有蚁群爬过一样酥痒,让人难以忍受。 他们吃了顿稍微丰盛些的饭。除了每人一小碗特色拌面,还多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外加一盆鲜香的鱼汤。价格说贵不贵,说便宜不便宜,但每道菜都令人回味无穷。这就是街边小吃的魅力了,若是携重金去那些知名的酒楼,反而尝不出这种滋味来。 正是饭点儿,店里人手不够,喊了半天小二也顾不过来。于是聆鹓站起身主动去柜台算钱了,弥音倒是没有动。寒觞不避讳她,当面晃了晃谢辙,直言道: “想想办法啊老谢!” “我不老,”谢辙第一万次皱着眉,义正辞严地反驳,“还有,我能有什么办法?” 薛弥音觉得奇怪,眼睛直愣愣看着两人。 “不能再这么和叶姑娘骗吃骗喝了!见到云外镜之后,可要好好将她送回去。就算是我蹭吃蹭喝这么一路,良心也会感到愧疚的!” “知道了知道了!可什么辟邪的办法他们再清楚不过,我还有什么主意能拿出来?” “你可是阴阳师!阴阳师怎么都有办法的!” 话音刚落,他们觉得店里稍微安静了些许。 这可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三个人悄悄打量四下,发现所有附近听到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很快,有远一些地方的人也看了过来,不知在寻思什么。从他们的眼里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这个群体行为有些反常。这时候,刚收完钱的账房忽然拿着账本跑向这里,聆鹓一头雾水地挤开人群,追了过来。 “你是阴阳师?” 年轻的账房有些兴奋,他直勾勾盯着谢辙的嘴,等待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呃,是……” “娘!这儿有阴阳师!快告诉衙门去!!” 账房忽然发出震天响的吼声,这下整家店都听的是一清二楚。更持久的沉默之后,店内忽然爆发出更大声的议论,无非是在讨论这一桌人,尤其是最其貌不扬守口如瓶的小伙子,他竟是个阴阳师呢!仔细一看也能看出来,就是他刚才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不刻意看向这里的话,还以为只有三人面对面坐着吃饭呢。 那多一双筷子干什么?祭祖吗? 至于账房喊的娘——竟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倚靠着二层的凭栏,闲得没事就向下看看人头攒动的场景。她儿子这么一喊,她立马来了精神,两条腿“噔噔噔”地跑下楼来,比飞还快。她跑过来,一把抓住谢辙的手,深情款款地说: “这位公子,跟我去衙门一趟。” 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便衣捕快,而谢辙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一样。 “为什么?”谢辙脱口而出。 “推举人才的人,也能拿到一小部分奖励,”薛弥音指着那张告示,“你没看到吗?小字写得还挺清楚。按理说一顿饭的工夫,你应该观察得差不多才对。” “谁闲得没事关注这个?” 可不管谢辙怎么解释,怎么反抗,都无法摆脱这位热情的中年妇女。没有办法,他才同意随她去一趟衙门。其他人作为陪同,也可以一起动身前往。幸亏这儿距离衙门没有太远,否则刚才吃的那点东西就要消化完了。拉到衙门以后,又说他们赶巧了,城主正要来视察最新拜访的几位阴阳师,他们让谢辙也准备准备。他从刚才到现在就一头雾水,颇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到现在更是不明所以了。但也没什么,赶紧混过这关,实在没办法就和同伴们一起离开这儿就行了。反正绾龙城出去的人,至少现在,什么地方都给放行的。 然后几个人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走了。谢辙是有“团队”的唯一一人,其他还有五个阴阳师,看上去说不上正经,也说不上不正经。若说没什么真本事吧,他们也确实能让你觉得是个阴阳师。按照惯例,城主的手下前来审查,就住在附近的酒楼里。 没想到,他们很快就遇到了老熟人——也不是很老。那位熟人坐在桌边,坐姿端正挺拔像一口钟似的。所谓站如松坐如钟,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人。 老熟人穿着白底金纹的衣服,怡然自得地端起一杯茶。几个人扫向桌面,这家伙可真是受到了一顿不得了的招待。且不论这里的装修的格调和档次有多高,光那堆山珍海味的残骸都能让刚吃饱的几位重新流出口水。 “是你啊。”归海氏似乎并不惊讶,“别客气,坐。” 第一百零四回:远来看经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四回:远来看经这就是传说中的……反客为主吧。虽然其实,谢辙他们也不是主。正主大约是城主大人或是他手下派来的人吧?他们还都没看到像是这样的人出现。不知什么时候,阿淼忽然从三味线中现身了。它这会儿好像不是很讨厌人们额头的红点,或者稍微习惯了些。它绕着归海氏脚边转了几圈,嗅个不停。更让人惊奇的是,归海氏大约是能看到它的。他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小猫的影子。虽然其他人都不太清楚他在做什么,但谢辙和薛弥音一眼就看明白了。 “您也是在等人吗?”寒觞倒是直接寒暄起来,“我们听守卫们说了,你姓归海。” “啊,是的。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归海氏说着,端起一个犀角杯。寒觞与谢辙对视一眼,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刚还什么都不肯透露呢,这会儿又说不值得隐瞒,真是怪人。聆鹓看向他之前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衣摆,当下在室内,似乎就不那么明显了。 与他们一同被带到这里的,还有五个人。那五人中,有一位沉默不语、脸上有疤的僧人,还有两个打扮普通的阴阳师,其中一个表情凶狠的自称是猎魔人,另一个是女的。还有个胡子花白的道士,眼睛也不太好使。最后一个是算命的,之前在路上和别人聊天时他提到,自己是东边来的算命先生,绕到南门进城,完全就是被抓过来的。谢辙心里暗想,不知又是哪个本地人乱抓人邀功了。 “你也是来见城主的阴阳师?” 那个凶狠的猎魔人这么质问。归海氏偏过脸看向他,眼里却又没有他。 “算是吧,但和你们不太一样。” “你不是说自己也是……” 薛弥音皱起眉问,话说一半。因为她确实也记得,在进城之前,他说这里招募阴阳师,自己也为此而来。但仔细想想,既然他是被那样大动干戈地请进城内,现在又被好生招待着——毕竟原本站在这雅间里的卫兵们,打扮与带他们来的卫兵们一样,估计是同一批人。所以说不定……其实他的身份比他们想得还要尊贵些呢? “我是阴阳师,也确实是来见城主。”归海氏看向弥音,却一样没真正注视她,“不过我并非主动响应他的号召,而是他请我来的。” “你的意思是你身段很高了?”之前那人说。 那五人中的其他四人没说话,但看那眼神,说不定也这么想,除了老头子可能耳背没能听见。不过其实谢辙他们不太这么想。他若是要摆架子,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可以直说自己是为什么来,又是来干什么的,但他没有,他只是普通地说了绾龙城的情况。抛开那种奇妙的距离感不说,他还算是个健谈可亲的人。现在这么回答,也是因为受到了这样的质问。 那面目凶恶的人忽然变成了哑巴。看来,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但说不定勉强还算半个聪明人呢?毕竟这里看上去最像模像样、有权有势的,只有归海氏一人。难道是他亲自来检验这群人是不是江湖骗子吗?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推荐人的赏钱,也不是那么好领的。 “我与城主见过几面,相互也帮了小忙,如今我再帮他一把。他日理万机,我这里有份委任书,暂时替他与几位聊聊。你们可以先过个目,证明我没骗你们。” 话音刚落,立刻有侍从捧着一个垫着绸缎的托盘走上前来。盘中便是被卷起的委任状。站在中间的谢辙迟疑了一下,准备伸手,却被旁边那唯一一位女性阴阳师夺去。她拉开了这张卷轴,大家都凑过来看。大意是归海氏说的不错,下面还有城王印。女阴阳师将它扣回托盘里,侍从退下了。归海氏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双手背后,认真地对面前的几人说: “情况你们大致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来的,基本都是城外的人,我还是多解释些。活尸的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这也正是将你们聚集于此的原因。许多人都觉得,这是一种难以医治的传染病,各地官府都想方设法招募医师郎中,高价收购土方偏方。但,时至今日,不论草药、针灸,亦或是其他法子,都没有成效。而本城城主认为,尸体起死回生,定是怪力乱神,因而广招灵力高强之人。不管是有什么符咒能抑制病患,还是有什么法子对付活尸,都请畅所欲言。若言之有理,深入研究的钱与药材也是信手拈来,赏钱另算。即使不会法术也没有关系。若能提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一样重重有赏。” 他侃侃而谈,语气大大方方,确实没什么藏着掖着。虽然他不是在城王府上工作的人,在这绾龙城却像回家一样轻松自在。几人听罢,都点了点头,除了老道士云里雾里,不过他也没有追问。估计这老头子,也是别人一听是道士,立刻绑来邀功的。 “那么几位有什么想法?或者,想露一手,证明实力?” “我先来!” 那位凶巴巴的猎魔人先站出来。他有两把斧子,能附上自己强大的灵力。他确实有两把刷子,当场在雅间耍了起来。他像戏班子里耍杂技的,舞刀弄枪方面的事花里胡哨,让几人眼花缭乱。阿淼可真不喜欢他,一直冲着他龇牙、哈气,耳朵都向后仰着。这阴阳师说不定没什么真本事,他根本看不到阿淼。而且就目前的情况看,这五位客人都没人看得见它。 猎魔人用力过猛,将天花板上砸了个洞。“咚”的一声,整个楼似乎都在颤,几片墙皮哗啦啦撒下来,下雪似的,让他们都狼狈地挡住了头。幸亏那顿饭应该是吃完了,否则指不定归海氏要发脾气了。 不过,他目前没有,而且眉头也不皱一下。他只是点点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那你这套本事,有何用武之地?” “我若与活尸交手,可以一敌百。对付那些妖物,就该将它们揍得服服帖帖。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爷的名号,我当年——” “行,送公子去隔壁雅间休息。” 归海氏一抬手,两个侍从立刻上前“搀扶”他走。那架势也不像是押人,但他可有点儿急了,哔哔叭叭说个不停,直到侍从把门关上。薛弥音挠了挠头,问归海氏: “你不是把他打发走了吧?” “不。这种人留着,总是有用的,但这里用不到他。”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一直没有吱声的僧人,忽然在此刻嚷嚷了句:“一介莽夫。” “那这位大师,又有什么拿手好戏?” 之后的事,便都没什么意思。僧人是打西边来的,没啥特长,但可超度亡魂,让死者回归宁静。他也一样被请到隔壁房间,听上去与那猎魔人在一块儿。毕竟,这是很多僧人道士的本职工作,能做到的还有许多。看样子,他也只是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至于那个女阴阳师倒有点本事。除了降妖除魔的本事外,她说自己有种祖传的药,能令人失去行动能力。她在活尸身上试过,有些能起作用,但有些不能。这倒可能与很多原因有关——药量的多寡啊,死者的年龄啊,当天的晴雨冷暖啊,尸体的死亡时间、腐烂情况啊……要制作出能广泛应用的药物,恐怕还需要更多的实验和材料,以及大把的时间。 她被请到对面的雅间去了,并没有与那两人在一起,这倒是值得注意。剩下两个都上了年纪的,老道士干脆就是一个字都听不清,让人比比划划。虽然归海氏并不觉得不耐烦,可在老头面前又是挥手又是写字又是蹦跳的侍从要累死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干脆让人将他请回家了。一个侍从说,那老道是个本地人,家人送来的。年轻时在庙里确实小有名气,但后来那处破庙被拆了,他也就回家当闲人了。大概,他是真没什么本事的,就是他儿女指望凭这份“工作经历”,看看能不能哄点儿赏钱。而算命先生呢,直接老实交代,自己就是个江湖骗子,连算命都算不太准,直接被本地人绑来的。归海氏也没难为他,摆摆手直接放他走了。直到最后归海氏要询问的,除了十几个侍从之外,就只剩他们四人了。 “诸位先出去吧。”归海氏对他们说。 “可,这里有两位公子都有配剑……” 侍从们有些犹豫,归海氏摇摇头,对他们说:“带兵器的人,不见得会对人出手;对人出手的人,也不见得就带着兵器。” 几个人摸摸脑袋,没太听明白。其中两人还说,若是归海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定是要被问罪的。但既然归海大人如此坚持,就当心中有数,他们就不情不愿地退下了。最后离开的人说,他们就在门外,有事叫他们便是。归海氏点点头,他才闭门离开。 “我先说一下,”寒觞忽然开口,“我们是陪跑的,货真价实的阴阳师就谢辙一个。” “我知道,”归海氏说,“你是个妖怪。” 他僵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笑。现在江湖上的牛人真是越来越多,随便谁都能看穿自己的化形术么?虽然认出自己的人,确实都有些本事,但他还是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归海氏没有刁难他,而是直接问沉默不语的谢辙: “谢公子早就有话想要说了吧?” 谢辙被点了名,这才慢吞吞地开口:“啊……是。” 聆鹓问:“你看出什么?有什么点子?” “点子确实没有,”谢辙诚恳地说,“但我先前本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机缘巧合被打断了,之后都没机会说。我本觉得这不是个什么要紧的事,不说也罢。但既然又与这位公子相见,而且您也看出我想说的话,我便与我的伙伴们全盘托出,还请你不要介意。” “请。”归海氏一伸手。 谢辙看着他,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但在他的眼中,似乎没有映衬出自己的人,而只有自己的剑。风云斩的轮廓在归海氏的眼中被勾画得棱角分明。难怪他最后才问谢辙,还要将别人都支走。毕竟这把神剑,不是能随随便便说给别人听的。 谢辙的视线落在他的立乌帽上,道:“您对南国之海的事知之甚多,又对鲛人一族的恩怨情仇颇为了解,我想,您大约就是从那里来的人。” “不错。” “说到底……您其实也不是个人。” 第一百零五回:远溯博索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五回:远溯博索“老谢你怎么骂人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寒觞很认真地看着他,为他指正了语言上的无礼之处。谢辙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不知道这狐狸精是真的傻,还是故意在和自己抬杠。他们已经听到有谁“噗嗤”了一声,不知是聆鹓弥音还是归海氏自己。 “咳,开玩笑的。我大概也知道,归海大人并非等闲之辈。”寒觞用指关节擦擦鼻尖。 “我能看出你开了天眼,能瞧出许多东西。”归海氏不喜不怒,“那你说说,我若不是人类,那究竟是什么?” 谢辙坦然道:“您的帽子另有玄机。在这之下,隐藏的便是您的真实身份了。” 叶聆鹓与薛弥音都注视着他那顶高高的帽子。归海氏并不避讳,伸出双手将它稳稳地抬了上去。他并非是直接将帽子挪开就取下来的,帽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当他摘下帽子的那一瞬,两位姑娘都不由自主张开了嘴。 真是令人惊奇!他略微蓬松的头发里,探出两根高高的角来。角并没有帽子本身那么长,但差不多也超过他的手掌。角上有枝丫,形似鹿角,但并没有特别分散。这对角究竟是什么材质?绝不会是树杈那么简单,它们通体洁白,看上去比较光滑,但也比不上玉。打眼儿看过去,就像是两枝对称的白珊瑚一样精巧美丽。 这样的角,出现在人类的面孔之上——至少看起来是俊俏男子的模样。 “龙、龙角?” 磕磕绊绊蹦出两个字,寒觞哑然失声。他是妖怪,感官自然比普通人要敏锐。他早已经嗅出归海氏不同寻常的气息,说不定与谢辙差不多同时发现,只是都没有说。可他并非单纯的妖怪,而是……龙族?除了谢辙早有心理准备,其他人也有几分惊愕。传说栖息在不为人知的深海之中威严而神秘的种族,竟然就这么简单地……站在他们面前? 不可思议。 难道阿淼把他闻个不停,是因为……有海里的鱼味儿吗?这不太可能吧。薛弥音暗自想着,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归海氏一眼瞧过去,对她说:“我们的角可不能随便碰。” “啊……我就是想知道,您真的是——龙?” 她皱起眉,又睁大眼,心情十分复杂。她既惊奇又疑惑,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叶聆鹓和寒觞的心情也差不到哪儿去。归海氏耸肩道: “如假包换。” “不是,等等,停一下!”寒觞比划起来,“真正的海龙不都是相貌可怖,身形庞大,而且……不食人间烟火吗?您就这么站在这儿,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置信。我绝无冒犯的意思,只是,这……” “我能猜到你们的心情。反倒是这位阴阳师小兄弟的反应,不在我的预料中。” “不,我确实是很惊讶。只是直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 这倒是说得通了。他为何会对南国的历史那么了解,为何清楚绾龙城的过去,又为何对龙与鲛人的事懂得那样多。还有那些许高远的难以察觉的傲慢,也能让人知道是从何而来了。唯一让他们不明白的是,他为何要上岸寻找一位鲛人?他们关系很好么?不是说,龙族与鲛人一族也有许多年不曾往来了吗? “龙在当今这个年代,不是都隐匿了踪迹吗?您能变成——那么大的龙吗?而且,绾龙城的城主……知道您的身份么?”叶聆鹓有一肚子问题,她有点激动,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的确,在人们的印象中,龙要么蛰伏于万里深海,要么遨游在万里长空,一个个都不那么平易近人。硬要说的话也的确如此,不过龙族确实如鲛人一样,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活动着。我与城主的相遇是个巧合,不过也算交个朋友,他自然知道我的身份。至于,我的原型——这栋酒楼自然是装不下的。不过,比起盘踞整座碧落群岛的那条老龙,我差得远。” 他的态度依然那么礼貌,可也依然有那种……很远的感觉。或许这就是种族的隔阂。对于龙族而言,与人们心平气和地说话,说不定就像是成年人哄小孩子,或者照顾通人性的小动物一样。在龙族中,他恐怕是最耐心、最好说话的一个了。在他们的认知中,大部分龙族都是冷漠如冰原,缄默如山石,遥远如日月。古老、智慧、傲慢、难以捉摸,大部分的性情又十分自我,如阴晴不定的天。 “真是……开了眼界。”寒觞感慨道,“只是您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当真只是帮绾龙城主一个忙么?那他的面子也太大了。想必,是请您来处理活尸之事吧?” “就算是处理活尸,说白了,他也没那么大面子。陆地上的事本与我无关,他城民的死活,甚至人类的死活,都与我没有太大关系。”归海氏说着残酷的话,“我来到这儿,只是暂时对他的政务进行辅佐,而他要替我找一个人。” “是那位鲛人姑娘吗?”聆鹓问。 “正是如此。”归海氏点头道,“那姑娘的家族,与我关系匪浅。她不到七百岁,在鲛人里算得上青年。” “鲛人竟然能活这么久?”弥音脱口而出。 “鲛人的一生对龙族而言,并非多么漫长的岁月;而人类的一生,在鲛人眼里也是转瞬即逝。在我等眼中,你们的生命甚至比朝生暮死的蜉蝣还要短暂,一生一死只在须臾之间。” 归海氏平静地陈述着,令他们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谁都不再说话了。他接着说道: “不过在族内,我还是很年轻的成员。也只有我们这样年轻的龙族,才会偶尔来到人类的江湖,看看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 “那您多大了?”谢辙问。 “仅三千余岁,”他说,“我第一次来到岸上,你们的一切相较今天,显得确实落后。兵器很脆,容易断,也不知该如何将两种以上的金属混在一起。吃穿用度,都比现在粗简太多。不过近年来,你们的确发展得很快,有许多我族老辈也开始不明白的东西了。尤其是数量,简直像疯长的野草。” “这比喻……” 虽然他们知道,在当朝帝王的领导下,一切都繁荣昌盛。不论国土、技术还是人口,都是史无前例的水准。但在龙族眼中,他们果然只是蝼蚁啊。 “皎沫那姑娘,上了岸已有十年有余。她的生命,恐怕也只剩下不过半百。我的目的除了在人间观摩一段时间,就是找到她,看看她在岸上过得怎么样。如果她还愿意回去……虽然龙珠早就被神无君破坏,但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她十年前自作主张来到岸上,实则算得上‘蓄谋已久’,她只对我说过——尽管我曾极力劝阻。她说她想看看人间,看看这世界上的另一种风景。毕竟鲛人与龙族不同,不能变换自如。她还说,若可以,她想找一个人……也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后不后悔用梭子,剖开自己的尾。” 他说的话轻描淡写,却让人听着可怕。聆鹓小心地问: “她想找谁呢?” “阴阳往涧·神无君。” “是……因为龙珠的事吗?”谢辙思索着,“他当年无意破坏了龙珠,所以她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到岸上。想要见见那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归海氏回答:“他们是见过的。那时候,皎沫只是个孩子。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神奇的法术,能让她对仅一面之缘的人铭记至今,不惜剥皮剜骨。当然,这不是她的目的,长久以来她一直是想看看人界的……”归海氏忽然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几人相顾无言,不知说些什么好。对于当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事,他们所得知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只是谢辙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现在,他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我想知道……您为何会愿意,将这样复杂的事告诉我们?是希望我们能帮些什么?” “你们人类之中,愚钝者占大多数。你却不然,所以我很欣赏你。” 归海氏微笑起来,却让其他人一阵发毛,不知又有什么难题。谢辙眉也不皱一下,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带着问题。 “你们一定认识更多的六道无常。”归海氏深吸一口气,“虽身为堂堂龙族,在数亿人中寻找无常鬼,对我而言仍是沧海寻粟。我与任何六道无常都不够熟悉,但你们不同,我知谢公子的剑是过去的水无君所铸。您得到这柄剑,虽不一定经过其他无常之手,可也一定知道些什么。直白地说,我需要你们帮忙?” “呃,这也太……” 薛弥音刚一开口,寒觞却打断了她: “不错,这柄剑的确从无常之手取得。甚至,我们还见过神无君。” “你们见过他?”这有些超出归海氏的意料。 “是、是啊!在亡人沼,我们随睦月君……”聆鹓也急切地补充道,“我们也被他委托了一件任务,是——”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谢辙和寒觞,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易说出口。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些晚了?她有点担忧,不过那两人都微微点头,同意她老实交代。唯有薛弥音不知他们经历过什么。不过,她与霜月君也交集颇深,对黄泉十二月自当十分了解。 “有个叫万鬼志的东西,须由我们来销毁。” “啊,我听说过。它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们将万鬼志的作者转生轮回之事告诉了他。没有他的血作为墨水,万鬼志早已经失去效力,在他离开后死去的妖怪也没有记录在案。不过他在任期间,也记录了足够多的珍妖异兽,留着那些记忆对恶人们仍有充足的吸引力。普通的水浸、火焚、撕扯,当然都奈何不了它。聆鹓将那本旧书拿给归海氏看,他粗略翻了两下,目光却落在聆鹓身上。 “你的……” 第一百零六回:远涉重洋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六回:远涉重洋“我的……什么?” 聆鹓不明白归海氏为什么忽然看着自己,她只是将万鬼志递了过去而已。归海氏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目光落在她依然包扎的手上。 聆鹓解释起来:“啊,这个是……是,之前……” “你有很强的灵力。”归海氏这么说。 咦?不是在说伤口的事吗?她正犹豫要不要给他老实交代自己被活尸袭击受伤的事。万一被他发现,还抓起来了怎么办?不过他说的好像并不是这件事。其他人也有些奇怪,因为不论谢辙还是寒觞,连薛弥音也没在她身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资质。她是个正统的普通人,一路上都是仰仗两位好友的帮助才平安走到今天。 “她……不是个资质平平的小丫头吗?”寒觞表示不解。 “怎么说呢,按照人类的比喻,每个人都像一个容器。容器的形状与能装的液体,确实生来就不一样多,装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人们总有不同方面的天赋。而每个容器的开口,也大小不一。有些人能轻易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而有人不能。但这并不代表,此人生来就灵力贫瘠。你们明白吗?” 谢辙微微点头:“大意能懂……” “你们暂且不论,但这两位姑娘,的确都有过人之处。只是这位,更不善于展现。” 薛弥音看了一眼聆鹓,觉得她听着云里雾里。虽然她短暂地微笑了一下,大约是在庆幸自己还并非一无是处,但更多时候,她展现的是一种困惑。 “这样吧,我来助你点化一番。” 说罢,归海氏忽然伸出手。聆鹓下意识地略向后躲闪,归海氏还是碰触到她的眉心。那里正是入城时戳的那个点。原本就有些发痒的皮肤碰到冰凉的指尖,紧接着却觉得更烫了,像是要烫掉一层皮。但她没敢躲闪,只是努力适应着。谢辙想上前一步,又知道归海氏不至于害人,便停下来。他们都有些担忧地望过去。只见他指尖一阵微弱的白光,片刻后才挪开。光芒消失了,叶聆鹓立刻摸上额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变化,点上的粉末似乎还在,而那种痛感也完全消失了,现在也一点儿都不痒。 弥音问:“你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唔……好像,没有太多变化?” 归海氏淡然道:“你以后会慢慢察觉到的,这对你有好处。” 说罢,他多看了聆鹓的手腕一眼,但仍没追问。聆鹓没有听懂,但还是道谢了。寒觞站在一边,欲言又止,归海氏自然注意到了,便直问他何事。 “关于您要找的鲛人……您之前说,在十年前,她来到陆地上?” “没错。” “您可知道,她从何处登陆?” “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终归在这片大陆的南端。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抱歉,我只是想起自己的一些事。”寒觞解释道,“在十年前,我曾经在藏澜海一带与师弟修习。有一天夜里,我见到海上燃起烈火,红彤彤的,接天连地。那幅景象壮丽无比,令我至今仍铭记在心。我想知道,海上的那些特别的景象,您都知道来由么?” 归海氏沉吟一阵,对他解释说,海上的景象有很多种,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景象,与沙漠、石原、雪域、戈壁等广阔地区的幻象相同,它们产生的原理一致,是将极其遥远的风景投射到这片区域来,距离实际的地方还远得很。这样的蜃景,可以说是“既真又假”,而且不仅有正着的,还有倒着的,甚至对称的。有些情况,是误食毒物引起的集体幻觉。还有些呢,是一种名为蜃的妖物呼出的气息所凝聚的景象。有人说蜃是一种大牡蛎,有人说蜃是一种海龙。实际上,它虽然外貌像龙,却比龙要小太多。它们在巨大的牡蛎中休息时,会呼出蜃气,将它们的梦展现在海上,为幸运的世人所见。 “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你说的,大约是蜃龙使然,但也不排除其他缘由。” 寒觞听得都有些发愣了:“您可真是见多识广啊……” “也罢了。比起那些前辈,我还是懂得太少。” 寒觞陷入沉思。他也觉得蜃龙的情况最有可能。是哪个蜃龙恰巧做了一场大火连天的梦么?他不知道,更不知道这和自己突然爆发的九尾之狐的力量有何联系。说不定,二者当真没什么关联,只是恰巧发生在了同一天。或者说,那种幻境只是扰乱视听,其他的某种力量借机入侵?这种强大的力量,他有时会很难控制,也是近两年才收放自如。会是谁呢?又是什么?它或说它们有什么目的?寒觞还想问问,是否有蜃气楼能赋予人力量的前例,可就在这时谢辙先开口,提出了最为重要的问题。 “您觉得……我们能帮到您什么?您帮我们许多,还答疑解惑。” “这都不是为了让你们帮我的目的,你最好也分清楚。它们是不矛盾的。龙啊,的确是很随性的物种,想帮谁帮谁,不想帮就不帮,甚至还会坏心眼地捣乱呢。我的确是想让你们帮我找到神无君,但这对我来说,实则没什么意义。因为皎沫那丫头,也不一定找到了他。若还没有,而是我先见到神无君,也想同他说个清楚,莫要辜负皎沫的心情。就算你们找不到也没什么,我并未抱太大希望,即使你们见过。” “我们绝不是不乐意,只是,还想要赶路。这一路上,不知还能不能遇到神无君。若是遇到了,倒也可以写信给你,”谢辙说,“但若没有……还请您谅解。” “去往何方?” “去雪砚谷,找云外镜。” “云外镜……听说它碎了一些。” “或许是吧。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寒觞想了想,继续说,“不过关于活尸的事,我们其实有些线索。” 归海氏略微挑眉,表露出了一些兴趣。他们本来不打算说,不过他已经帮了他们太多,几人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讲了。要说在这方面,这位龙族还确实“挺会做人”。 谢辙他们将与吴垠相遇的事告诉了他,甚至连他们去过殁影阁的事也透露出来。而万鬼志,也是神无君从殁影阁取得,交付他们手里。关于骸将军的事,因为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在描述时也就一笔带过了。若答应帮归海氏的忙,他们的任务不仅只有寻找云外镜,摧毁万鬼志,还有寻找神无君的下落。 “你们还试过用其他方法销毁万鬼志么?”他问。 “试了,都试了。甚至拿风云斩,与我的佩剑去刺穿它。”寒觞接过他递回来的万鬼志,顺便拿它比划,“但这纸与牛皮一样坚实,怎么都无法刺穿。只单独挑出一页来倒是能刺破,只是将剑抽回来的时候,纸张又完好如初了。” 叶聆鹓也跟着点头附和。 “要不,用我的刀试试?” 薛弥音忽然开口说话了。她抽出一柄匕首来。这匕首真的很短,只一匝长。它拥有接近乌黑的色泽,但花纹很奇特,有种红褐色的蔓延的“波纹”,带着油渍似的黯淡又斑斓的复杂的彩光。它们分割成无数“岛屿”,而在“岛屿”间的裂纹是清冷的白色,像是在发光。归海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来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特别的刀具。 的确。谢辙想起来,他们做这样的实验时,薛弥音还没能与他们相遇。于是他们都同意了。归海氏一摆手,桌上的餐盘忽然自己落到远处,杂乱地叠在一起,腾出了一小块空地。寒觞将这特别的书放在那里,薛弥音走上前,双手攥紧把手,然后狠狠刺了下去。 “啊——!!” 与先前不同的是,万鬼志忽然发出了无比刺耳的尖叫声。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没错,这是尖叫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而且,这不是人类的声音,或者不单单是人类的声音。很多种特别的音色重叠在一起,同时发出这阵歇斯底里的呐喊,像是要将喉咙喊破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毛,谁也不会想再听到这样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嘈杂声——薛弥音竟然被看不见的力弹出去了,砸在后方的几张椅子上。 在听到尖叫的那一刻,阿淼浑身的毛都支棱起来,像个蓬松的大刺猬。但它并没有马上躲起来,而是第一时间冲向跌倒的薛弥音。它急促地喵喵大叫,声音凄厉极了,叶聆鹓都仿佛听到了这原本听不见的声音。弥音挣扎着,右手还紧紧攥着匕首。三人连忙上前帮忙,把她拉起来。她好像磕到了腰,一直用左手捂着。 “什么鬼……”薛弥音痛得呲牙列嘴。 归海氏死死盯着万鬼志,阿淼也跳到桌上,一直对这本旧书摆出凶巴巴的脸色。它时不时伸出手,像是想揍书,却有些胆小,不敢真碰上。其他人都走过去看。他们震惊地发现,书的中央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它的封面被捅穿了,但第二页没有。谢辙将它拿起来,快速地翻了几页。更加令人震惊的事便是,有很多页中间蔓延出血迹,有大有小。有的快将整张纸覆盖,有的只是一个血点。这太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两张出问题的记录之间,其他的部分完好无损。谢辙将它放回桌面。 “简直是隔山打牛……不,比那厉害多了。”寒觞摇头称奇。 “管它的!” 薛弥音有些生气,她不顾劝阻地再次举起匕首。不仅是不服气,还有真正的疑惑在这之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匕首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能……难道是因为,它曾穿过——不可能!她的思绪十分破碎,便不再去想。手上一狠,她再度将匕首刺到封面上去。 但这一次,刚才那可怕的事没再发生。与用谢辙和寒觞的兵器去刺相同,这把怪异的匕首再也不能奈何得了万鬼志了。阿淼也觉得有点奇怪,它胆子大了一点,直接用爪子去拨弄它,什么都没有发生。归海氏将它拿起来,抖了抖,交付叶聆鹓的手中。 “我猜,是一部分脆弱的妖,与脆弱的回忆消失了。对万鬼志而言,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但这把刀……确实有些厉害。从哪儿来的?” “朋友给的。” 她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归海氏并不追问。 第一百零七回:远至迩安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七回:远至迩安四个人请示过归海氏后,单独在房间的一侧商议起来。他们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归海氏殁影阁的问题。他们遇到了吴垠,吴垠是殁影阁的人,而吴垠在处理先前那部分集聚的活尸……殁影阁想必与活尸的事件有某些方面的联系。一番深思熟虑后,他们决意将这件事告诉归海氏,毕竟殁影阁的老大可是六道无常之一。虽不知皋月君和神无君关系如何,但终归是能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问到皎沫的下落。至于殁影阁主究竟要问龙族索取怎样的代价,这倒不是他们几个的事了。归海氏听罢,只是平淡地点头说他知道了,没有更多表示。 临近傍晚的时候,四人在绾龙城内转了一阵。归海氏与他们对话的时间最长,惹得另外几人心生疑惑,但与他们几个也没什么关系。归海氏与谢辙一行人定下口头约定,一方尽量为他联系到神无君,若能打听到鲛人皎沫的下落再好不过;而另一方呢,除了帮他们很多小忙,还答应替他们寻找销毁万鬼志的方法。为了能保持联系,归海氏送给他们一个物件儿,暂时由谢辙来保管。那是一截儿哨子,白色,微微发米黄。这是一种被称为龙哨的宝物,由龙族脱落的角制成。首先龙族的踪迹本就很难寻觅,人们找到的,大多是龙遗落在某处,被大海冲刷到岸上的旧角。其次,龙也不像鹿一样,换角是季节性的,龙族的角虽然也具有强大的再生力,可脱落的情况多是外力使然,如争斗或无意的撞击。听说有些武器砍下的龙角不会再生,但这些都是非常极端的例子。归海氏给他们的,由他自己折断的一段角的分叉所制成。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吹响这个哨子,角的主人就会立刻现身。 “当今市面上也能见到这玩意儿,”寒觞说,“价格奇高。说实话,我觉得大多是赝品。因为只要你说这龙已经死了,你自然怎么吹都无济于事。” “如果在我手里,我可能闲的没事就忍不住想吹一吹。”薛弥音一本正经地说。 “不要随便说会惹大麻烦的话啊。” 现在,他们在城里逛了逛,找到一处吃饭的地方。在门口儿就听见有进店的人说,这儿做荷叶鸡是一绝。的确,他们远远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不论谁肚里的馋虫都能钓醒。薛弥音是最先停下脚步的,因为阿淼一直在店门口探头探脑,怎么都不舍得走。其他人见她停下来,脚下也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勾进了这家店里。等坐下以后,他们环顾四周观察起来。这儿的装潢很是普通,与他们去过的大多数店铺都没什么区别。不过店里一直弥漫着浓郁的鸡肉的香气,就算是吃饱的人也会觉得自己还有吃撑的余地。另外,不论店铺的小二还是客人们,都和街上的行人一样,每个人眉心都有一个红点儿。这是一种声明,只要点过它,人们就会觉得对方是安全的。而且守卫也与他们说过,停留太久就必须去专门的地方重新再点,禁止自个儿在家里用朱砂戳。至于是不是自己戳的,官府的人能看出来,这种格外鲜亮的红,寻常人家的确模仿不来。 荷叶鸡有点小贵,不过既然是特色菜,也情有可原。再怎么说也是一道药膳呢。四个人等了好一阵,荷叶鸡还没有上来,其他杂七杂八的都快要让人吃饱了。结果硬菜一上来,他们的脑袋里又瞬间浮现了一句话:还能再吃点。荷叶鸡被塞在粗壮的竹筒中,除了鲜荷叶的芳香外,还有翠竹清凉的气息。剥开荷叶,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整鸡,滴落了金灿灿的油。寒觞拿筷子从鸡胸肉上戳下去,这鸡身上最柴的地方也鲜嫩无比。他们很轻易就能用筷子将肥鸡分开,里面露出的是白花花的肉,汁水顺着肉的纹理淌在桌上。谁曾想,即使是硬邦邦的鸡肉也能做到入口即化的地步,而且虽然肉白,却十分入味。这道菜的口味也颇有层次感,它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鸡的原汁原味,辅以多种药材,却画龙点睛,不与荷叶的清香与鸡肉本身的风味争辉。只有咽下轻易就嚼成肉汁的鸡肉后,才能隐隐察觉出几味药材的味道,而肉的芳香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它们原本的苦味。 “我在家里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叶聆鹓如此感慨。 “我要哭了,”寒觞一手捂着胸口,“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娘从村里给我偷来的鸡。” 薛弥音顿了一下,嘴里的美好短暂消失了一瞬间,留出她感慨“你到底过过什么样的苦日子”的空当。但很快,肉的香气再次占据了她的嘴,充盈了她的心。 谢辙感叹着:“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最后上这个了。不然一开始就上桌,没人会愿意吃其他的菜。若不是我肚子实在没地方了,真想再点一份。” “我也吃不动了……”薛弥音艰难地放下筷子。她没好意思说,阿淼能闻到这鸡肉的香味,虽然它是肯定吃不到的,却已经伸出舌头将整鸡舔了个遍。她自己是不介意的,何况又没有真碰到,但若是说出来……可能稍微有一点倒人胃口。 哦,对了,谢辙看得到……怎么连弥音都把他给忽略了?她有些心虚地看向谢辙,他好像并不介意,虽然途中停了几次手,让寒觞多抢了几筷子……没事,他没说就是不在乎。 等出了店门,天早就黑了。四个人的肚子都圆鼓鼓的,像藏了个小西瓜。坐在那儿吃的时候,感觉还不大,可一旦肠胃开始消化起来,就有点儿受不了了。他们慢悠悠地寻找住宿的地方。幸亏这里没有宵禁,还能多耽误一阵。在绾龙城内,总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全感。 街上人还是很多,但已经称不上热闹了。大家都吃饱喝足,小商小贩也准备收工。等走到稍微偏远些的地方,人就更少了。天上的月牙弯弯的,小小的,看着离地面很远很远。到了这个季节,风也不是特别冷了,树冠被轻轻吹拂着,影子在地面上来回摇曳。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从侧方的屋顶上掠过。 谢辙忽然站住了,盯着那个人影消失的方向愣了一阵。其他人也停下来,纷纷问他是怎么回事。只有聆鹓说:“我好像听到刚才有脚步声,在我们上方……” 说罢,她扭头看向那个位置。 寒觞道:“我好像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总之,我去看看。” 他刚向前,忽然顿在那里。友人们都有些担忧,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有些尴尬地对他们说: “吃撑了,走不动……要不算了吧。” “……” 两个姑娘倒是罢了,谢辙的眼神最为鄙夷。即使要不了多少月光,寒觞也能读出他眼里不加掩饰的嫌弃。他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 “就,你知道鸡对狐狸的诱惑是很难被抵挡的。” 不提这还好,这一提,谢辙冷笑一声,与他擦肩走了过去,顺便来了一句: “你知道你吃了多少猫口水吗?” 寒觞一挑眉,略加快步伐追上去,嚷嚷着:“你要知道动物之间可不嫌弃这个。” “结果还是畜生。” “你怎么又骂人?” “骂飞禽走兽也算的吗?” 薛弥音以十分古怪的眼神在后方打量两人的背影,眉头紧皱。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又看了看叶聆鹓,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们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一路上你真的是辛苦了。” “还好还好哈哈哈哈哈……”聆鹓的笑声是越来越小了。 没太久,四人找到了住处。这是家干干净净的小旅馆,但只管住宿,不管吃食,因为面积有限。这倒是无所谓,对他们来说,有地方睡一两个晚上就行了。他们本来打算在歇脚的时候商量一下,是在绾龙城多停留一阵,还是明日直接启程。可当他们瘫在各自的床上之后,谁也不想动弹了。还是老样子,谢辙与寒觞一间屋子,叶聆鹓与薛弥音一间屋子。所有的双人屋都是一张很大的床,或许也是为了节省空间。简单的洗漱过后,又熄了蜡烛,两个姑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叶姑娘,我记得你……有个姐姐?” “你是说哪位?我上头有挺多姐姐的……还是说,你指吟鹓?” “对,是她。我就记得你们名字很像。” “啊,那位是我的堂姐。”聆鹓侧过头看向她,“我们血缘其实挺远的,但两家住在相邻的城池,经常来往。又因为我们同一日出生,这才更亲近些。其他的姐姐……都大我太多了,聊不到一起去。” “这样啊。那挺好的。”薛弥音忽然笑了一声,但听起来并不高兴,“越有钱,越不在乎生男生女。我以前还想过,如果我是男孩,是不是不用被卖掉。但现在不想了。毕竟当时人贩子手里也有不少男孩,估计除了拐来的,还是有被爹娘卖掉的。” “……抱歉啊,我知道没钱很苦,但还是不能真正理解你。这样安慰你的话,可能显得没什么分量,所以……” “没事,你不必说太多。我只是偶尔——偶尔想起我的朋友,觉得她也是我妹妹。” “之后是不是还有个收养你的姐姐?” 薛弥音没立刻回答,而是转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阿淼在她脑袋上卧着,她就摸了摸猫,猫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良久,她才回应: “嗯。她人好,但是……也很坏。” 聆鹓没有听明白,便问:“这话怎么说?” 夜色中,阿淼的眼睛乌黑明亮。 第一百零八回:远愁近虑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八回:远愁近虑薛弥音吞吞吐吐,琢磨着该如何解释比较合适。良久,她才组织好了语言: “我刚从意外归来的朋友口中得知真相时,还不敢相信。她变了很多,但也能说是没变,我还认得出她。她过去是单纯的好孩子,但现在……或许不那么单纯,至少仍是为我好的。她有一句话点醒了我。她说:好与坏在一个人身上本就是不矛盾的。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所以钟离公子说到龙的善恶时,我深以为然。” “这样啊……” 叶聆鹓还想问些什么,但又不好意思说下去,怕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于是她也从躺着的动作转过来,变成趴着。她告诉弥音,想摸摸阿淼,弥音就让她伸出手,给她指挥方向。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穿透了阿淼的身体,但它并不介意。实际上,聆鹓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什么特别的阻力。 可就在阿淼刚在她手上蹭了两下时,它猛地站起来,越过两人头顶,冲到门边去。 “门外怎么了?”弥音警觉地从床上跳下来。 叶聆鹓慢慢坐起来。她竖起耳朵,并没有下床,但也在听着动静。 “好像是阿辙他们的房间门开了……有人离开了。” “……这你也能听到吗?”弥音感到不可思议。 阿淼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虽然并不叫嚷,但好像也有些关心。聆鹓跳下床来,贴着门口,听了一阵,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们两个都离开了……为什么?有什么事发生吗?” “会不会是找夜宵去了?”说到这儿,弥音揉了揉肚子,“好吧,不太可能。难道是去追回来路上看到的那个影子?” 聆鹓思索一阵,道:“这确实是很有可能。他们都很心善,怕是担心哪家遭了贼吧?” “唔……” 也不知聆鹓的听力到底与归海氏的点化有没有关系,还是说她本身就能听出来,但结论的确是没错的。谢辙和寒觞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来到街上去。弥音的猜测没有错,他们二人的确十分在意先前看到的影子。起因自然是他们待在屋里聊起这事儿时,越想越在意,才决定动身寻找些蛛丝马迹的。 “就算是飞贼,也鲜少有那么浓重的杀意。” 离开旅店来到街上时,谢辙这么说了。他们诚然是讨论了一番,才决意在夜里冒险出来不抱希望地搜寻一下。反正绾龙城没有宵禁是不是?也不是第一次夜里摸黑打探情报,就当是消食了。谢辙看到黑影的地方,恐怕影子的主人已经不会再现身,两人应该往黑影去的方向寻找。即便如此,在偌大的绾龙城,这也算得上是漫无目的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谢辙问:“你能闻到什么吗?” 这么问是有原因的,毕竟寒觞一路都昂着脸,在空气中嗅个不停。那模样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闻到鸡肉香气的老狐狸。寒觞皱着眉,有些迟疑地说: “是有些什么不对劲的……我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闻过。可绾龙城的人太多了,气息很混杂,我也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我闻到过的那种。” “是吗?你可别故意吓人。”虽然这么说,谢辙也并不害怕,“若是能尽快确定方位就好了。指不定今夜哪家金库要遭殃了。” “说不定是个采花贼。” “得了,还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呢。” “那万一不是人类呢?”寒觞又说了,“比如是个飞檐走壁的猫,或者黄鼠狼之类的。” “也没那么小。”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街上走着。绕了好几条街,都一无所获。两人又商量了一下是否有必要在此地多停留几日。但说实话,这儿的开销不算小,何况他们对这座城的安全也没有更多义务需要履行。就算是行侠仗义,也不能耽误了他们和两位姑娘本来的目的。虽然按照姑娘们的性子,即使他们有话直说,两位也不会不答应,她们都是好人。 绾龙城虽大,但因为入城仪式复杂,审核严谨,又距许多事发地遥远,城内的治安便不是特别上心了。连小镇子里都有巡夜的捕快,这儿可没有,只有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但是在走到某一处街道拐角时,寒觞忽然警觉起来。他的行动速度变快了,动作十分敏捷,并且频繁地抽着鼻子,甄别着气息的成分。谢辙并没有发现什么,因而对寒觞的反应感到担忧。他直截了当地问,寒觞究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有血味儿。”他说,“是人血。” “你是说这附近有人受伤,或者有人死了?” “我想是的。” 两人都紧张兮兮地在附近搜索。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俩上蹿下跳,搜寻每一处可能藏着人的地方,就差连路边的石板也掀起来看看了。但终归是一无所获。 “你这鼻子靠谱吗?”谢辙开始觉得累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找不到气息的源头!”寒觞有些急,“这味道只是一闪而过。” “说不定是人太多,你弄错了什么。也可能谁摸黑起夜,磕碰到哪儿,又及时止血了。有时候,感官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寒觞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毕竟他们真的没什么发现不是吗?除了这个小插曲外,两人算得上是一无所获。赶在寅时中,他们回到了旅店。回去的路上,他们也不再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甚至整个夜都安静得可怕,像是故意将会引起他们怀疑的一切痕迹都藏起来了一样。 就在第二天,一件新闻传遍了大街小巷。 “打更的死了,你们知道吗?” 这消息是聆鹓出门,从卖早点的摊位上听来的事。绾龙城人多嘴也多,消息传得很快。不过死的不是旅店这一带的打更人,而是更远处的。原本睡意朦胧的寒觞立刻清醒,连忙追问是具体的哪个街区。一问,正是他们昨夜活动的最远距离。寒觞的脸色有些难看,谢辙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早上,他们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偶尔两人互相使眼色,不知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聆鹓和弥音。可说到底,他们也不想将问题复杂化,就决定多打听一些消息。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聆鹓说,她没细问。毕竟谁会对一个人的死亡如此感兴趣的?这倒也正常。若是想知道,还得自己亲自打听。于是两个人在没有休息好的情况下又跑出去“闲逛”了一天,比姑娘逛花市还要积极。不过他们得知的消息也有限,只知道打更人的死相极其可怖——周身苍白,一点点血色也没有。虽然尸检消息还没放出来,但多半切开也是没有一滴血的。 “也?” 在一处小摊儿前假意挑水果时,谢辙着重重复了摊主话中最关键的字。 “啊,这不是第一起了。官府还想瞒呢,瞒得住吗?”摊主蹲在那儿,搓了搓胳膊,“真够瘆人的,一开始大家都不当回事儿,听到了就说是造谣。可三人成虎,说的传的都越来越多。而且啊,确实有人说自己身边的亲友突然猝死的。” 寒觞追问:“那这是第几起了,您知道吗?在这之前还死了多少人,什么身份,多久死一个人?” “你问这么细我也说不上来啊……我知道的就三四个吧?不过也就是近半个月的事儿。咱这儿人多,光在酒楼里喝死的隔两天就来一个。可这个死法,确实是太奇怪了,对吧?官府又不好好说,也不知是不是和活尸有关。我现在的生意,太晚了也不敢做咯。喂,苹果你到底买不买啊?都快让你捏软了。” “不好意思,买,都买……” 谢辙随便挑了几个苹果,两人就打道回府了。晚饭前,他们将苹果和两个姑娘分享,结果得到的评价都不怎么样,连寒觞也抱怨说: “老谢,我得说你,你太不会挑水果了。你看这儿,黄了一大片,都没熟透。呐,还有我手上这个,甜是挺甜,怎么多了俩虫眼儿呢?算了,你们别吃这个,坏的给我吧,我不怕闹肚子。唉哟,这个都快让你揉成果汁了……” “我就没仔细挑。你有意见你当时怎么不说?” 寒觞不搭理他了,自顾自地啃着苹果。弥音和聆鹓拿着果子对视一眼,试探着问: “你们今天怎么了?平时你俩不是……不爱逛吗?” “忽然就爱了。这么大一座城,也不说好好看看?” “你俩今天早上光说多待两天,都不和我们转转。” “哎呀跟姑娘们有什么可逛的……” 今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了。关上客房门,两个爷们又讨论了起来。按照水果摊主的说法,最重要的特征便是尸体没有血色。活尸定然是有的,而且这些尸体也并没有复活,可能并非是一个概念。那无血的尸体,一定是有别的来历了?看来这绾龙城也并不太平。莫非城主请归海氏来,这也是要调查的事之一了?归海氏可没跟他们提过……也没义务提。 “你活得久,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抽干人的血吗?” “确实知道一点儿。蛊虫算一种吧?吸血蛊种进人的身体,就会慢慢吸食人的血液养活自身。还有碧落群岛传来的某种植物……朝廷很早前就让人专门清理过,因为赏钱高,很多人做,但也有很多人被寄生。最后,人们都会变成一捧植物。倘若不是活物,可能会是矿石或草药制成的毒物吗?要么,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法术?或者干脆是……诅咒?” “诅咒?”谢辙思索起来,“并非没有可能。但死者有什么共同特征?” “按照我们打听的,没有。” 第一百零九回:远害全身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零九回:远害全身目前他们能确定身份的死者,只有四人。最近的,便是这位打更人了。再往前,有一个赶夜路的中年商人,被发现意外死在了街边。还有一个女人,是个贼,但偷来的东西还在怀里,并没有人被拿走。最初死去的那位,是个乞丐。虽然他只有二十几岁,但打出生起就是个疯子,沦落到要饭为生,他被人发现死在了桥边。 “除了周身没有血色外,他们都是夜里遇害的。”寒觞道。 “若硬要说更多的共同点,也不是没有。”谢辙思索一阵。 “你是说?” “他们的身份都很低贱,很难引起怀疑。可能有钱人家走夜路时有保镖。不论那凶手的身手如何,究竟能同时以几人做对手,他应该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确实……除了商人独自行动外,其他的便是叫花子、小偷、打更的。虽然隔三差五死个人并不是件小事儿,但绾龙城太大,这群人的死很难引起人的注意。我记得那商贩是外乡的吧?那本地便不太可能有谁替他伸冤了。” “这几人死的分散么?” “不清楚。” 两人正在自己的屋里讨论着,忽然有人推门而入。门没锁,来者正是隔壁房间的两位姑娘。聆鹓手里拿了张大大的纸走过来,弥音挪开烛台。这张纸被铺在桌上,她才将烛台重新压在纸边防止卷起。原来这是绾龙城的地图,还很详细。上面有几处被圈了起来,墨还没干呢,应该是姑娘们自己画的。阿淼钻到桌子底下休息了,好像对他们的“事业”并无兴趣。 “这是……” “圈起来的是死者的位置。如你们所见,并不固定。整体上,这几个案发地点都偏城东一些,但每个圈之间的距离都不固定,没有规律。城西那边富商与官老爷很多,所以……这边的治安要稍差一些。” 叶聆鹓指着那些圈认真给他们解说,全然不顾谢辙和寒觞惊奇的目光。他们的视线不断地从地图、聆鹓还有弥音上转来转去。半晌,谢辙才磕磕绊绊地说: “你、你们也……也知道了?” “你们这德行,想瞒着才奇怪呢。”薛弥音叹了口气,“男人真是藏不住秘密啊。” “我们昨天就听你们鬼鬼祟祟地从屋里溜出去,便悄悄跟着走了一阵。本来我俩还担心你太过警惕,发现我们。不过……弥音说阿淼能造出一个小小的结界,在结界内部的人都会像猫一样走路悄无声息。我们以为这下能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结果你们唰的一下一前一后翻过了墙,很快从屋顶上跑起来,我们就追不上了……” “不过叶姑娘倒是听见你们在讨论什么了。所以,不止有你们在收集证据,我们也一样。地图和消息,都是我们从菜市场、戏园子、路边摊之流的地方打听来的。这样的地方,消息流传最快。当然,有些也很夸张……” 寒觞看了一眼谢辙,说:“呃,我们最后的思路是对的,就是时间不够。” “别丢人了。” “嘁,挑酸苹果的又不是我。” 叶聆鹓将双手按在地图上,轻轻笑了笑。她打断了两人带着转移话题嫌疑的争吵,问: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两个?” 他俩都沉默了。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们都不认为简单的“为你们好”这四个字就可以解决问题。谢辙看了眼寒觞,一副不打算再发言的样子。无奈之下,只好由“油嘴滑舌”的狐狸精为她们做出解答。 “一来是,觉得这等血腥的事,还是不要告诉你们比较好。聆鹓你从小就没经历过这些,这种会引发恐慌的事,我们不愿加重你的负担。而薛姑娘呢,本就遭遇过不幸的事,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本就不易……” 聆鹓还没说话,但弥音先开口了:“我知道,但我有权选择任何模样的生活。不论我今后是一人闯荡,还是与我的朋友一起生活,江湖上这些明里暗里的事,我都不觉得我应该被蒙在鼓里——何况算是我身边的人。你们既然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该知道这都不算什么。” 谢辙和寒觞像是被教书先生批评的学生似的,连连点头称是。 “你们怕吓到我真是多虑啦……一路上,我已经和你们经历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了。连可怕的活尸都见过,几个死尸会吓到我么?” 说这话的时候,聆鹓还笑着,但谢辙隐隐觉得有些担心。他犹豫半天,对她说: “生与死虽然日日夜夜都在发生,我……我们还是不想让你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聆鹓微微怔了一下。 她低下头,呆呆地盯着地图想了些什么。寒觞和薛弥音看着他俩,都没有说话。聆鹓不知道谢辙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自己知道。他是想说……自己若是习惯了这些事,对生命便不再存有敬畏之心吗?虽然话没说出口,但她隐隐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她忽然有些难过了,因为谢辙说的似乎很对。如果是还安稳地躺在家里的自己,知道今后会经历怎样的冒险,一定会吓得脸色发青,说什么也不肯出门了。她一开始鼓足勇气,带着些许无知作为勇气,为堂姐吟鹓的事冒冒失失入了江湖的事,现在回想起来,也天真无比。 那时候的自己就不担心哪天会突然丧命吗? 这些被黑墨圈起来的地方,若躺着她自己呢? 眼见气氛不太对劲,寒觞立刻开口打起圆场。他拍了拍手,又在桌对面对两位姑娘弯下腰来,表现出些许歉意。 “我还没说完呢。二来啊,是我们怕……” “怕什么?”弥音还不知道有什么是这两位大老爷们能害怕的。 “怕你们不答应啊。” 薛弥音皱起眉,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要去……雪砚谷,找云外镜的,对吧?虽然一开始是我要去,可一路上太过散漫,说不定会让你们觉得没有诚意。我啊,是习惯了这样悠哉悠哉的日子。你们可不要笑我,我可是很信缘分的。有些事,我知道干着急也没有用,若是没办成,那就是缘分没到。虽然不会刻意耽误时间,但我也不会火急火燎地争取时间。而且陪你们走了这么久,尤其是和老谢这厮待得时间长了,那种神佛的善性都把我腌透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若我见谁遇到困难却不出手相助,那简直说不过去。” “这很好啊。”薛弥音倒是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我也不那么着急,毕竟路上也可以收集情报。我倒是羡慕你,还有帮助谁的欲望,我只觉得麻木。我也并没有觉得谁耽误我的时间……但我就是懒,就是烦。我不想帮任何人。” “但你帮了我们啊。”聆鹓忽然扭头看她,“在我们眼里,你确实是好的。” “……大概是缘分吧。我也不知道。”她含糊地回答。 之后,他们将已经掌握的情报汇总起来。现在可以确信的是,所有人都说,那些离奇死亡的人经过尸检也没能从体内发现一滴血来。再者,是死者们都是那种即使失踪也不会引起怀疑的人,恐怕行凶者是专门考察过的。最后,作案时间并不固定,但基本都间隔超过三天以上。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还想在绾龙城继续调查下去,就要多停留这么久。 “其实我们真就这么走了也没什么。”寒觞说,“归海氏要调查的事,也包括这些。” 聆鹓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太冷血了?” “见死不救的事天天都有,见义勇为也不是每个人的义务啊。” 谢辙皱起眉,心情有些复杂。刚开始大家还很支持对神秘人的追查,但现在却又开始想着跑路了。当然,这一切可以理解,毕竟凭他们几个所能做的事也太有限了。一路上本就遇到了许多怪人怪事,活尸才是当前最大的威胁。他的良心隐隐觉得不安,虽然生命中已经有很多次这种时刻,也不是每一次他都能得偿所愿。 最终,他们争论出了一个结果:再停留三天。若是这三天内,绾龙城无事发生,那之前的烂摊子就丢给归海氏和城主的势力来调查了。他们只是这里的过客,在城内吃喝玩乐,为城池的旅游经济发展做出贡献,已是很给面子。有些事,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姑娘们终于要回屋睡觉了。聆鹓将地图留在这里,和弥音一起去自己的房间。说了这么多话,她已经很困,哈欠连连。躺在床上以后,薛弥音却比她更早睡着。听着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聆鹓却怎么也没法安心入睡。尤其夜深人静之时,她右手腕的患处又开始发痒。毕竟当时只是让那只手抓破了一层皮而已,伤口略微有些浮肿,中央是一道红线,血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流淌出来。比起寒觞被砍伤又烧焦的那道长长的伤口,这点小问题又算什么? 这个时候已经差不多该愈合了吧?这么长时间,也该把纱带解开了。虽然她差不多习惯了手腕不灵活的日常,但多少还是有些不便。听说那种特别严重的伤口,若一直让纱布捂着会烂得更厉害。好在当下天气还没热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阿淼一直在她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它伸出小爪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又舔了舔她僵硬的指尖。虽然叶聆鹓不能看到它,这种细微的感受也可以忽略不计,但那种怪异的不适感渐渐消退了些。她从被窝里蠕动着爬出来,轻手轻脚坐到窗边。聆鹓打开窗户,就着微弱的夜光寻找纱布的源头。一阵凉风吹进来,薛弥音裹紧被子,翻了个身。她大概有些冷了,自己要快些才是。 第一百一十回:远门近枝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回:远门近枝清晨起床以后,他们再找了间茶馆待了一上午。在打发时间的同时,最重要的是偷听衙门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虽然谈论的人很少,但他们足够幸运,有两个捕快坐到隔壁桌,聊了一些公事。最近确实是加紧巡逻了,因为那些过于离奇的死法再不查个清楚,终有一日是要引起大恐慌的。再者,说尸体里一滴血也找不出来是一点都没夸张。它们都比普通人要轻一些,是那种抬起来就能感觉到的轻。就连资格最老的验尸官在下刀时,也不禁手抖起来。 两个捕快歇了一会,就出去巡街去了。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很困难,但寒觞和聆鹓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在捕快们离开后,四人就交流起来。 “你们刚听到了吗?尸体有新的特征,是我们之前不知道的。” 谢辙瞥了寒觞一眼,摇头道:“你还是直说吧,我听得断断续续。” 聆鹓却比他先开口:“是刀痕。” “刀痕?” 看来弥音也没有听见。她和谢辙都望向聆鹓,她连忙补充道: “每个人身上都有利器所伤的口子,有人在脖子上,有人在背部……无不是在逃命时被刀剑劈上去的。有两个人是两道伤口,另一种是被贯穿了身体。只有一道伤的尸体,也是贯穿伤,一击毙命。” “嘶……” 至少能确定,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了。会是他们之前看到的夜里的影子吗?不然还会有谁?而且这个手法,就是为了致人于死地,因为仅仅是划伤的话也不一定能要人命。他们各自思考的时候,弥音却觉得有些难受。她感觉空间比以往要狭窄。每一次,几人习惯的入座方式基本是相同的:谢辙在聆鹓对面,寒觞在自己对面。而自己习惯坐在左边,聆鹓坐在右边。今天她的右手臂放在桌面上时,聆鹓放的是左手臂。是这家店的桌子小吗?叶姑娘在之前也是习惯用左手吗?她好像左右手都比较灵活。 阿淼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聆鹓的右边去了,它坐在走廊上,抬头望着聆鹓,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的。聆鹓的右手臂放在桌下。一缕头发从额边滑落,她终于抬起右手将头发重新别上去。阿淼忽然跳起来,像是抓小鸟似的拽住她的袖口。当然,灵体无法对实物造成多么强烈的影响,聆鹓只是感觉自己的袖子被长椅上的钉子勾住。她这才用左手抓过右手的袖子,检查上面有没有被勾烂的痕迹。 “对了,你手腕上的伤怎么样了?” “啊,没事了!”面对谢辙的询问,她摆摆手,接着说,“最近都忘了拆线,昨天夜里才拆。好的差不多了,就是一直没晒到太阳,闷得太白了些……” “真没事了?”寒觞昂着头看过去,“你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要及时告诉我们。” “一定。” 说罢,她将放在桌上的双臂收拢到胸前,右手在后,左手在前。薛弥音看着她,又看了眼怔怔的阿淼。其实她可能还没有完全愈合,但并不想让人担心吧。既然是拆了纱布,可能是有微弱的血腥吸引了阿淼的注意。 之后都没什么事可做。旅店东边有个花鸟市场,刚巧今天开了。据说七天里,只有火曜日与土曜日才开放,而今天是土曜日。在这时候,人们会将自己饲育的花鸟鱼虫带到集市上等待有缘人买回家去,更是有很多外乡人从天南海北慕名而来。而来此地旅游的行外人,也一定会到这里看看热闹。于是在茶馆小二的推荐下,四个人去那里溜达了一圈,确实热闹。而且在这里虽然人多,却完全没有人讨论城里死人的事儿。每个人都沉迷在欢闹的气氛里,生活中其他一切琐事都与此无关,整个世界都缩在陶盆的花蕊里,鱼儿的气泡里,小鸟的食盆里。叶聆鹓真的非常喜欢鸟儿,她路过每个鸟贩子的摊边都要驻足一阵。漂亮的金丝雀、有趣的鹦鹉、机灵的八哥、乖巧的文鸟、歌声动听的黄鹂……每一只她都要欣赏许久。 而每一次恋恋不舍地离开时,她的眼中都有些遗憾。 “实在喜欢就买一只吧,”谢辙说,“不是都说挺好养吗?也不贵。” “不行不行。”聆鹓连连摇头,“我现在自个儿都顾不好,更不敢买它们。若是在家里我倒还有这个条件,现在居无定所,什么东西跟着我都得吃苦。而且它们又不是阿淼,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能照顾好自己……” 薛弥音没敢说,一进市场,阿淼就在鱼池里捞来捞去,在鸟笼子边上打来打去。说到底是肉食动物,捕猎的本能从不消散。那些动物许是能看到它的,在低处些的,都被这灵猫吓得不轻。寒觞笑起来,感慨道: “丫头真是明白人。看到那边缠着妈妈买鱼儿的小孩了吗?很多人架不住孩子哭闹,亦或是自己图个新鲜,不把小东西的命当一回事儿。养又不上心,死就死了,都觉得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把生命当做消耗品,绝不是爱鸟之人会做的事。它们本来就属于天空。” 三个人都看向他,不由自主地问问点头。末了儿,寒觞又来了一句: “还是快走吧,我看饿了都。” 你他妈…… 几人的眼神刻薄起来,他连忙说:“呃,我是说我肚子空了,想吃晚饭。算了,随便你们怎么想吧……懒得解释。” 正所谓越描越黑。 平静的一个白天很快过去。在街道不起眼的角落,他们发现了一家木工店,除了大物件儿外还堆了许多小的摆件,多是娃娃的玩具,但很有意思。薛弥音突发奇想,问那个年迈的店老板能不能给她的三味线打一段儿带子,她好挎在身上。她敢这么问,是因为墙上挂了一把陈旧的三弦,也有这种背带,是草编的,很宽。上面落了很多灰,带子看上去也很旧了,但似乎编的质量很好,看上去还很结实。 果不其然,这是店老板年轻时的东西,上面还落了许多灰。他提议给弥音换一个鹿皮的带子,更舒服耐用。弥音拒绝了,因为她看上的正是编草带的手艺,若是皮质的,她早就找别的地方找人做了。她不喜欢动物制品,只说簪子和琴的拨片,是别人的心意。店老板捻了捻胡须,表示理解,就找了条新的草带。他只收了个镶带子的人工费,三下五除二就帮她弄好。在镶背带的过程中,老板告诉他们,自己年轻时正是靠弹得一手好琴才追到自己老伴儿。而她吃斋念佛,也见不得动物做的东西。如今她走得早,孩子们也不着家,他才干了这个无趣的营生打发时间。完工后,他立刻让薛弥音试试磨不磨肩。她将三味线挎在肩上,摸了摸细腻紧实的草带,欣然点头。之后,四个人又听老人唠了一阵,才做道别。 吃了晚饭,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一整天的祥和看似要迎来落幕,西边的天空尚残留着些许暖色的光。明天一定也是个好天气,希望如今日一样无事发生。不过,这会儿越和平,他们心里就越没底。这不就意味着,烂摊子要留给当地的人么?虽说本来就应该是他们处理……算了,还是不要多想,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们走在街上聊着天,想赶在天完全黑下来前回到旅店。可当他们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试图抄近路回去时,一道黑影从左边的高墙闪到了右边。速度很快,距离很近,几乎就在打头的谢辙正头顶。他二话不说一跃而起,跳上右侧墙沿追了上去。寒觞紧随其后,也是没有一点犹豫。两个姑娘傻愣在原地,只剩干瞪眼的地步。 弥音在墙下方踌躇一阵。她看了看前路,距走出巷子还有一段距离,与来时差不太多。这条巷子还挺长,她想了想,挪了挪三味线的带子,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接着她后退两步,蹬墙而上。可刚等她翻上墙头,下方就传来阿淼喵喵的叫声,听上去有些焦急。回过头,她看到阿淼旁边的聆鹓无措地看着上方。 “……我先追上去,让阿淼给你带路。” 说罢,她唰地一下也不见了踪影,鞋上的铃声变得遥远,很快就听不见。 “什么?我怎么能——” 聆鹓站在原地,一筹莫展。可这个时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勾了勾自己的衣摆。她顺着这股微小的力走了两步,似乎明白了什么。 唉,这可真有点盲人用拐杖的感觉,但聊胜于无吧。 再说谢辙,他的速度也一点儿没和那人客气。他与寒觞紧随其后,看清了对方的背影。那人个头很小,却很敏捷,不到肩膀的短发难以分辨性别。天暗得很快,这贼人却对这一带比他们熟悉,他俩担心就要追不上了。 这时,寒觞忽然一挥手。原本五指自然放松的状态从左下到右上后,忽然变成了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什么的样子。谢辙没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感觉眼前的景象忽然抖了一下,像是有热腾腾的气浪一晃而过。追逐还在继续,天上的星星逐渐清晰。可没过多久,那贼人在越过一段高墙,准备落到街对面的屋檐时,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像是撞到什么似的摔下去。他立刻躺倒在屋檐,痛苦地捂住额头,眼泪都快涌出来。谢辙迟疑地停下脚步,反而是寒觞气定神闲。他再一挥手,眼前空空如也的屋檐忽然多了一座墙壁。原来这屋檐已经是楼的四层,他们不经意间越走越高。至于为何他们先前不能看到,现在楼才出现,是因为寒觞用狐火制造了幻术。 “你还有两把刷子。”谢辙弄明白后,将难得带点佩服的眼神投向他。 “行了,先来看看这家伙的真面目。” 寒觞倒也没喜形于色,而是上前走上蜷缩一团的小小身影。当他跳过墙头靠近的一瞬,整个人忽然怔在原地。 “你是……” “枫?” 紧随其后的谢辙立刻睁大了眼。 第一百一十一回:远乡故人 此人真的是之前他们在荒村里遇到的孩子,枫。 他们都僵在那里,脑袋空空,石雕似的一动不动。枫与之前没有太大不同,或许头发更乱了些。穿着上,他身上多了些古怪的“装饰”。那是长长的暗褐色的链子,由某种木头打磨的大小相等的珠子串成。它缠在枫的身上,有些乱,拧巴了一圈套住了左手臂。 枫一个打挺,飞快地从他们眼前滚到另一边,稳稳地俯着,一手撑地,一手扶膝。他抬起头,目露红光,对他们展现出不知算不算陌生的敌意。 “这身手与我之前见到的一样……一定是他。”谢辙回过神。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长长的链子上。寒觞猜测,若他是那几次凶杀案的元凶,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之前不是睦月君去找他了么?不知睦月君怎么样了。 “他身上那串木头珠子,是睦月君项上的佛珠。”谢辙紧皱的眉宇难以掩藏心底的忧虑,“看来他试图用佛珠作封印,但并没有成功。难怪……被压抑的妖刀自会竭尽所能地压榨受害者,将每一滴血都充分利用。” 越是饥饿的狼,越是将猎物吃得渣都不剩。 寒觞直接对枫发出质问:“睦月君如何了?!今日城中出的人命,也都是你闹的吗!” 枫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依然死死锁在他们的方向。现在,他的眼神与先前那乖巧的男孩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就连他失控时的那种空洞也与之不同,这次这双猩红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强烈的杀意。就好像小男孩的身体被其他什么怪物侵占了一样。 “没用,”寒觞用力叹气一声,“唉!我确实不想对一个孩子下手。” “我们联手能不能打赢他都是问题……想想你的伤。” “有经验了。” 两人拉开架势,明显要在此刻与枫为敌。而这次,他们绝不会轻易由他离开。不过枫也不像是要逃跑的样子。他站起身来,默默拍掉了身上的土。接着,他扬起手,掌心之间又缓缓探出了深红色的刀尖,直到完整的刀身、刀锷、刀柄出现在外,他才一转手腕攥紧了它。就在此时,他身上那些六道木所制的佛珠发出一阵暗青色的光,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尽管刀已经握在他的手上,但那些佛珠看上去仍能对他造成影响。 “老谢,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而且我弄明白了,”他死盯着那赤红的剑刃,“佛珠限制了切血封喉的力量,让它不能四处任意屠戮。但是为了保持刀身的鲜活,它还会控制这孩子,在必要的时候索取人的血液。它必须杀人——至少在这孩子手里是这样的。” “所以那些尸体才……” 寒觞还未说完,枫已经持刀攻了过来。他一侧身,与刀刃周旋,指腹从刃部慢慢滑过,他感到一阵特别的灼热,如同与烧红的烙铁摩擦。他的手虽然没有受伤,灼热与疼痛却真实无比,同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简直像要把他烫掉一层皮。 “妈的,这刀煞气可真重。” “所以才要更加小心。” 枫超过他身后一段距离,向内甩过一个急转弯,一脚踏上楼墙,刀又朝着谢辙奔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便抽出了风云斩,恰巧与切血封喉相接。这一刻,雷鸣电闪,没有任何征兆。他们都抬头看了一眼天。夜空依然明朗,没有密布的乌云,更没有紧随其后的暴雨。 同一方天空下的弥音自然也听到了这阵雷声。并且,她清楚地看见雷网密集的方向就在自己追寻的位置。那是一栋大约五层的高楼,像塔,但她也不确定。看上去这一带没有什么人,应该是存了什么有钱人家的贵重物品。不过这一带的防护很普通,好像只是给深院重重上锁罢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看到有人在楼上争斗的痕迹,那一定是谢辙他们。 距离楼最近的这层院墙很高,要她直接跳过去实在困难。场面十分混乱,破碎的屋瓦不断飞溅下来。薛弥音忽然想到,之前看到了一个两户人家屋顶之间长长的竹梯,又长又结实,她说不定能用梯子直接攀到那里。想到这儿,她立刻往之前那个方向去了。而叶聆鹓在阿淼的带领下,正艰难地朝着这边跑。但阿淼十分聪明,它会提前判断什么地方需要什么,例如梯子、杆子,甚至斧子。这只聪明的猫会指引她找到最近的工具,并利用它们穿越障碍物。阿淼为她规划的路,已经是徒步所能实现的最短距离了。 枫刀下的杀意不减从前,看来佛珠的力量终归有限。或者,切血封喉已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而恰恰是睦月君的佛珠将它的力量控制住了。谢辙和寒觞都没心思去想,他们疲于应对这红白交错的刀光剑影。在这里,寒觞并不能随意使用火的力量,便只得用百骸主交给他的短剑作战。他已经慢慢发现,这把兵器十分耐热,有时自己的法术没能控制住,便传递在这刀刃上。一般的金属早就被他熔化了,可这柄短剑却不然,反而能将火的法力转化为剑自身的锐气。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反手刺,他都能感到短剑强大的剑气。这就是来自天界的神物所拥有的力量吗? 一番你来我往,两人都感到筋疲力尽。与枫交战最为消耗耐力,因为这刀的架势太猛,杀意太重,也常能使出出其不意的招式,非常耗神。最后,他们再度聚在一端,与枫拉开距离,尽力调整呼吸。 “这刀如此任性,简直是要连着孩子也一并累死。”寒觞将剑向侧面的墙上扎去,竟然如切饼一样轻易插了进去。 “现在切血封喉消耗的,是它汲取的那些血液。再往后,恐怕就要从枫的身上强行抽取力量了。”谢辙疲惫又焦虑,“它就是这样一把妖刀,除了伏松风待本人外,恐怕没有人能够驾驭它。” 薛弥音拖来了那把长长的梯子。之前将上面晾晒的乱七八糟的布匹衣物丢掉,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她终于搬过来的时候,发现距离还是不够。这梯子虽不比打仗时翻城墙的攻城梯长,少说也快到楼的三层。可是,这高高的院墙距离谢辙他们的位置还差一大截。她想了想,将梯子的一半推到墙外,令它在中点保持平衡。接着她踏着后半截梯子倒退几步,令它向后倾斜,前端翘起,然后忽然爆发力气,顺势登上楼去。枫一眼就看到她,毫不客气地冲着她持刀而去。谢辙距能给弥音搭把手的位置还远,并不能赶上,但他用力将风云斩刺穿了脚下的屋瓦,一道巨大的裂痕向前塌陷,速度极快,马上就碰到了枫的脚下。他所踩到的瓦片忽然损毁、塌陷,整个人带着刀掉进楼里去。 弥音踩到屋檐的边缘。那里太脆,立刻崩塌。所幸方才寒觞足够信任谢辙,才恰好赶上捞她一把。谢辙略松了口气,刚将风云斩从瓦上抽出,脚下也立刻坍塌。寒觞和弥音急忙也跳下去查看情况。 一阵烟尘弥漫在四周。这层楼内的空间比较宽阔,收藏了其主人不少值钱的字画。不过很快,它们就要被卷入这场不知尽头的争斗了。果不其然,灰尘还未散去,他们就感到前方有浓烈的杀意袭来。薛弥音后退几步,贴到了墙上,后背的三味线还蹭掉了一幅挂画。不过她没工夫管这个。她将三味线挪到前方,袖口滑出拨片攥在手里,立刻撩响琴弦。 烟雾淡了许多,而那股杀意也随着视野的清晰而退散。不过,它并未完全消失。谢辙与寒觞清楚地看到,枫身上那串佛珠发出的光亮比先前还要强烈。整串佛珠收紧了,将这孩子勒得生疼,每一颗珠子都施加了一个向下的力,令他的每个动作都无比沉重。他眼中还怀着不知对何物的憎恨,双手还攥着刀柄,却被这无形的力狠狠扼住手臂,无法称心如意地挥刀攻击。谢辙举起剑,并未伤他,而是划出一阵猛烈的剑气。剑气如暴风般将他用力掀开,恶毒地摔到另一侧的墙壁上。枫背后绕过的佛珠很结实,硬是将墙壁顺着佛珠的走向磕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继续弹!”寒觞对身后的弥音说道。而弥音也绝无停手的意思。 谢辙攥着剑,慢慢地靠近枫。寒觞试图阻拦,但谢辙推开了他的手臂。些许夜的微光从开裂的屋顶洞中倾斜,略微衬出屋内一些陈设的色彩。而枫痛苦地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就像是这佛珠的绳故意要勒死他一样。他全身都很痛,几乎要四分五裂,可即便如此他的手中还没有放开刀柄。只要那把武器还在他的手里,危险就一刻也不能解除。 “孩子,把刀丢掉。”谢辙小心地劝说着。 “呃……呜——” 枫还是没有说话。不如说自打他们今夜碰面以来,他只言片语都未曾讲过。现在他发出的声音,不过是任何人在痛苦下都会发出的哀鸣罢了。他真的很可怜,小小的年龄与身躯都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而这些,都是这把刀…… 弥音虽然手上弹着琴,嘴上却这样说了: “倘若实在没办法,就将他的手……” “绝对不行。”谢辙厉声反对,“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谢辙一步步向前,伸出剑,准备将枫的刀打掉的那一瞬,一道火光从屋顶的开裂处迸射到室内。视野短暂地明亮起来,时间却短得不足以让人看清什么,只觉头晕目眩。 第一百一十二回:远谋深算 除了距离较远的弥音,谢辙和寒觞近乎同时感到谁给了自己一掌,他们被用力打向一边。谢辙摔到墙上,感觉脊椎都险些砸断,呼吸断了片刻。寒觞则砸断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的物件哗啦啦落了一地,无一幸免。 薛弥音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吓坏了。从她眼中看来,一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势如闪电般将处于同一直线、不同方位的两侧友人击飞出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枫的面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距离太远,光线太暗,薛弥音并不能看得清楚。 在火光降临的不久前,叶聆鹓已经在阿淼的带领下来到了围墙之外。门上拴了一把大大的锁,但既然内部没有人,里面应该是没有横板的。路上她从某处卸下了一根铁丝,靠它打开了一些抄近路的上锁的地方。现在也一样,她三下五除二就将大锁打开,奔着塔楼的大门去了。这次,门锁却怎么都撬不开了。她很着急,楼上的吵闹更令她无法静下心来判断锁内的声音。她手下一乱,一路伴她“过关斩将”的铁丝竟然断在锁眼里,将其堵死了。聆鹓绝望地捶起门,尽管她知道里面的人没工夫也没办法替她打开。 不远处传来猫叫。她望向声源,发现空地上有把长长的梯子。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是惊讶于为什么院内有一个竹梯,而是……她什么时候可以听到阿淼的声音了?可现在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思考。她用力抬起梯子的一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搭在墙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上有道红光直坠而下,楼上一阵巨响。聆鹓非常害怕,但对同伴的担忧远远压过了恐惧。以往她是绝不敢一个人这么上蹿下跳的,儿时兄长们趁大人不在时爬树,她只有在下面抬头瞧的份儿。光是看着她都时常觉得腿软,更别说自己去爬。但此刻,她屏息凝神手脚并用,一心只想着要快点到出事的地方去。 她成功翻上二楼,然后立刻寻找通往上方的楼梯。她已经能确定其他人在什么方位了。可倘若她的朋友有得选,他们宁愿她不要在这时候出现。因为这位突兀造访的家伙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三人只看到他的背影,尚且无法确认身份和性别。那人在枫的身边缓慢地踱步,直到开口时,几人才确定这是属于男性的嗓音。 “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孩子?”他审视着还无法站起来的枫,幽幽道,“给你的刀,你难道就是这么用的?你是不是忘了,切血封喉托付于你,是为了让你不要像今天一样狼狈地给人欺负到跪在地上。” “呜……” 薛弥音的乐阵解除了,但佛珠还是给枫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而且,佛珠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他的动作和法力,现在更令他元气尽失。他发出可怜的哀鸣,这时候真像个普通的受尽委屈的小男孩。 这时,叶聆鹓冲了进来。 她出现在弥音身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弥音立刻震声大喊“不要过去”。聆鹓很快刹住脚,但她一眼就看到那黑暗处的红色。一瞬间,她的大脑突然隐隐作痛,无数记忆在天灵盖下争斗、撕打,似乎要破头而出。 “他、他是——”聆鹓想起来了,“是那个红衣的厉鬼!” 他们立刻都明白了。 “……厉鬼?” 那人转过头,将聆鹓审视了一番。他皱着眉,嘴角却挑起来,看上去笑得可怕。 “你这丫头可真够没礼貌的。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人是鬼?” 这时候,谢辙和寒觞都看清楚了,来者的双眼中各有一轮明晃晃的三日月。他是六道无常,又是妖怪,那他只能是…… “朽月君?” 谢辙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变了,但并不是因为恐惧。更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口中酝酿,但这一张嘴好像根本不够表达。他没有见过朽月君,只是从睦月君的描述里认识。而在江湖上,他也对朽月君的事略知一二。作为六道无常,他似乎处于一个偏门的定位,至少和他打交道的人类一定没有好事发生。他总是随心所欲,而阎罗魔却鲜少过问。 “你认识我?”朽月君轻蔑地眯起眼,“可惜我不认识你。那边儿那个狐狸我倒知道。” 寒觞早就站起来了,但他感觉自己被打断了一根肋骨。口中也有些血腥味,可能内脏受了刺激。他并不屈服于此人莫名其妙的威严。咽下带着血腥的一口唾沫后,他冷冷地反问: “是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 “那是你孤陋寡闻。” 朽月君的视线又扫过后方的两位姑娘。对于刚来的叶聆鹓,他的视线没有过多停留,反而多看了薛弥音一阵。弥音有些紧张,从小到大,除了霜月君,她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一位走无常。关于工作的事,她很少问霜月君,因为她也不怎么提。面对她的时候,霜月君就像个普通又和善的姐姐——也不那么普通,她一直是最特殊的存在。关于她的好,除了自己切身感受外,还有许多受她帮助的人不断诉说过的感恩的话。那些声音都传到她耳里,如信徒簇拥着神明发出滔滔不绝的赞美。 但这位无常鬼显然与她所熟悉的人不同,不加收敛的妖气从他身上溢出,令人胆寒。他的容貌、他的神态、他的音调、他的所作所为,至少弥音眼里看到的一切都与善字无关。 “我就说怎么觉得你有股很熟悉的味道。”朽月君忽然用拳头击向手掌,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记起来了,你是霜月君的那个宠物。” “你……” 强烈的不快如滚滚而来的积雨云席卷她的心境。她自己甚至说不上讨厌这段话中的哪部分,是比喻,还是提到的那个人?她攥紧了手中的拨片,指甲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朽月君摊开手,表情无辜:“不会吧,你这就生气了?我说的可是实话。你与你的好猫儿并无不同,或许境遇还更差些,却不自知。不过,我也从来没见哪个无常对救下的人百般呵护,像个老妈子似的。无常们杀过的救过的人太多,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的……结果要法力没法力,要体力没体力,就连长的……”他上下审视了一下,得出结论,“也就那样。” 阿淼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敌意,却只是炸着毛,像以前那样哈气也不敢了。它很害怕,但已经足够勇敢。 “别提那三个字。” “哪三个?露隐雪见·霜月君?”他不屑地笑起来,“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故事,我听了太多,没意思。” “我确定了,你和她一样,都让我感到恶心。” 薛弥音恶狠狠地说着,咬在一起的牙关也发出声响,眼露凶光,与方才判若两人。朽月君突然就怔住了,他或许也不曾想到薛弥音会说出这番话来。 “看来在我忙着干活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好戏。不过,现在还不算……” 寒觞不给他说完的机会。他疾驰而来,快到看不清动作。他以牙还牙,一掌打向朽月君的腹部。可他比自己还快,一把擒住了寒觞的手腕,使出几乎将他掰断的力量。 “笑死人了,不过是无意得到不知火之力的区区狐妖,还得意忘形起来?” 话音刚落,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被掰断的声音。寒觞咬紧牙,惨叫却还是从口中溢出来——他的手腕被折断了。冷汗从他的额边滑滴落,他痛得两腿发软。宽大的袖口落下去,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 “咦?想不到你妖术不怎么样,脑袋倒是好使。”朽月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道伤,点评道,“不错,竟然还有这种方法能破解切血封喉的妖术。看来不知火选对人了。” “什……么不——知火……” 剧痛依然在周身回荡,唯独腕部几乎失去知觉。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朽月君的措辞。从一开始,他好像就知道些什么——关于海上蜃景的事,关于自己的事。 “连力量的源泉都不知道,却轻易得到了它,真是好运呐。说实话,我都有点羡慕了。” 说罢,朽月君掀开了他。脱离他的控制后,寒觞立刻用左手掐住腕部,将脱臼的关节与错位的筋脉用力掰正。又是一阵剧痛,但他并不害怕。一阵热流涌向手腕,几簇细小的火星像有生命一样绕着那里的皮肤,轻轻点上,又渗透进去。火星落到皮肤上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很烫,反而感到一阵冰凉。或许极寒与极热是同一种感受。他再活动手腕,受伤的部分已经修复好了。寒觞一开始没有抽出兵器,是担心突然袭击的时候,金属出鞘的声音会率先给敌人察觉。但到了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刀剑了。 手握上剑柄的时候,更多星星点点的火花从他的头发、衣袖,或者其他地方涌出来。好像一阵有意识的风,让火星绕着寒觞翩翩起舞。妖力形成的气令他的碎发和衣摆略微上扬,脑后细细的长辫也被吹得摇颤。他缓缓地将剑抽了出来,一阵强光从中迸发,露出的剑身泛着奇异的金光,像在锻造中般被烧得通亮。高温覆盖剑身,若是寻常刀剑,恐怕早已经被这种妖力化为一滩铁水。而此时的短剑也不再是短剑——寒觞从剑鞘里抽出的,是一柄长剑。 这才是神剑本身的面目吗?他的友人们目瞪口呆。朽月君的眼睛亮起来,好像对他和他的剑很感兴趣。不过,朽月君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诸如紧张之类的情绪,反而露出游刃有余的神情来。他平静地说: “若是过去,我在刀剑上确实没什么研究,不过现在大为不同了。既然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宝物,就必须物尽其用——你一定也明白这点吧?” 说罢,他张开嘴,三根纤细的手指探入喉中。朽月君略一低头,手中攥着什么东西,正从口中被缓缓抽出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他演了一出吞剑复出的戏码。很快,一柄长约三尺三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中。剑中镂空,开双刃,薄如蝉翼。 “原来在你的手里……”谢辙得到了答案。 一刃名业,一刃名劫。这是六道神兵之中,寄寓地狱道的那把魔剑。 朽月君另一手伸出两指,夹住了剑锷的部分,随后徐徐向上移动。他手所经之处,剑身燃起深红的火焰。浅金的流纹在鬼焰中颤动,如粼粼微波,焰状的光晕扭曲妖冶。他将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所经的空气似乎都能被点燃。直到剑的尖端点在枫的身上。朽月君看也不看一眼,却突然抬剑,同时传来轻微的“嘭”的一声。 紧接着,佛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他终于露出残戾的笑来。 第一百一十三回:远战无援 佛珠四散崩落的声音分明是如此凌乱,却拧成一记惊雷劈向谢辙的心魂。他怔住半晌,感觉自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拿着剑柄的手震颤不已。 “你如何破得了睦月君的法术?!”他发声时的重心都不稳定了,“若佛珠断了……” “可就不止少几百年道行这么简单了,是吧?我知你要说什么。但你也要好好想想,能就这样为业·劫轻易斩断的佛缘,能不能说,这亦是他命中一劫呢?” 朽月君的语调是如此轻描淡写,其后的动机与目的却并非不言而喻。他在试图制造混乱,甚至在黄泉十二月内部翻覆云雨。为什么?谢辙知道,他绝对是猜不透的。他还知道,若不在此时阻止他——还有他身边的杀之恶使,一切就会沦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走。”寒觞坚定地对后方的两位姑娘这么说,没有回头。而弥音和聆鹓也没有挪动的意思,可能巨变导致的惊诧依然震慑着二人。 这里发生如此夸张的动乱,宝楼的主人一定已经知情了。他离这里还很远,尤其通知官府,再带着人手往这边跑,还需要很长时间。先前这栋楼无非是塌了四楼的屋瓦、三楼的天花板,里面又损毁了几张还算贵重的字画和摆件。至少在之前,它从外面看上去勉强是完整的。可现在不再是了——墙上忽然从内部被开了个大洞,两个争斗的人影先后从中闪出,连带着簌簌下落的残砖败瓦。接着,院内的树、高筑的墙、破烂的屋檐,处处都成了谢辙与一个男孩的战场。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招一式都让人看不清楚。风云斩好像开始慢慢释放出一种令谢辙感到陌生的力量,好在是他所能驾驭的。而在高楼内部,破坏还在持续。两个善于火法的大妖也在激烈地交锋。除了炙热的兵刃之争外,明里暗里的妖法应接不暇。 阿淼一直用牙拽着弥音脚上的铃铛,试图让她快些离开这里。但弥音抱紧了三味线,眼神发直,不知是被眼前与以往大为不同的争斗给镇住了,还是久久无法从刚才的盛怒之中平息。但不论哪一个,阿淼都觉得不该是她在此给人送命的理由。叶聆鹓的眼睛早已经跟不上两组精彩的战斗,她只觉得吵闹,耳朵像是要炸开一样。除了猫叫,她还听到了令人惊异的狐啸声。若声音是有形的,她好像能看到笼罩着寒觞的庞然大物,是一只拥有锋利獠牙的火红赤狐。它的眼睛像烧熔的烙铁,散发着灼灼明光,所视之处能燃起熊熊烈火;它的獠牙与利爪如经熔岩淬炼的钢铁,被赋予了粉碎一切的力量与气魄;它的九条长尾如冲天之火,每一条都灵动地雀跃、燃烧,似与星海对接。 这样的幻觉,她好像只在平顶山那里见过一次,连那时也可能是错觉。而这次,这种景象完完全全是由声音展现给她的。声音就是画面,就是气味,就是触觉。 不,等等…… 那是寒觞吗?聆鹓和弥音都不确定了。在双方将这一层楼的内墙也破坏殆尽,将收藏们搅得一塌糊涂后,寒觞和朽月君拉开距离,短暂地修正一下。他们的气息都不够平稳,甚至十分灼热,倘若将蜡烛凑在他们的鼻尖,呼出来的气都能将其点燃。事实上,火已经烧起来了。字画、木质家具、窗帘……火势在蔓延。火光之中,两个姑娘清楚地看到,寒觞头的两侧偏高的位置,多出了一对儿尖尖的耳朵,火红火红,末梢是黑色。更为夸张的是,一条蓬松的狐狸尾巴在他身后不耐烦地甩动,是与耳朵一样的色泽。 “这就把你原型打出来了?”朽月君嗤笑着,“若只有这点伎俩,就别侮辱这份力量。” 寒觞并不反驳。他只是慢慢回过头,看向躲在火势尚未蔓延之地的两位姑娘,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他笑得很勉强,背着光,热浪之中颇为凄凉。 “真对不起啊,让你们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 她们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哽得难受。或许烟尘开始进入咽喉了,该趁早离开才好。可实际上,她两个人依然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走不动了,还是本就没打算离开这里。 “俩个傻瓜,再不走要被烧死了。妖怪不怕,你们也不怕么?” 是了,她们不该在这里。即使外面的战场并不比这里更安全,至少地方更开阔,不会被愈来愈浓的烟尘所呛。叶聆鹓拉起弥音,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只可惜那里早被碎砖与杂物盖得严严实实,无法离开。她们不得不另寻他路。 见她们走远了,寒觞这才转过头,缓缓地对面前的敌人说: “这份力量你若想要,我就给你。” 一瞬间,强大的妖力从他脚下迸发,地面都出现了裂纹,九条灵体构成的长尾也如突然绽开的花,闪烁着复杂的光晕。强烈的热流中裹挟着扎人的妖气,所到之处都像是有火星要钻进人的毛孔。事实上,真的有大量火花从他的胸口迸发,直直奔向了朽月君。他抬剑抵挡,一股看不见的气墙暂时将这股火花隔离开来。然而力量还在持续溢出,周围所有的火焰也被强化三分,燃烧得更加恣意。朽月君难得露出困扰的神色。他收起笑来,将妖力聚集在剑锋之上,试图将火星推开。但这一切似是徒劳,压迫感越来越强,像有双无形的大手忽略了尖锐的剑刃,将他用力向后推去。 寒觞抬起剑,将手划过长剑。他的血在碰触到剑身的一瞬,立刻与这烧红的金属相融,就仿佛它生来就属于钢铁的一部分。接着,他一振手,剑气衬着火花咆哮着向朽月君袭来,力拔千钧,气贯长虹。 那透明的屏障开裂,发出水晶破碎的声音,化为粉尘。火光从橙红变为纯白,不知成分与温度,它们铺天盖地涌向朽月君。就像是夜空分崩离析,将背后掩藏的星河滚滚倾泻。它们一点点穿透他的衣服、他的皮肤、他的血肉,势如破竹,直到落在骨头上才缓缓熄灭,如落在雪堆中的热水点儿。滋滋的响声从他的身体里传来,衣物发肤被蚕食殆尽,露出可怖的血肉,如被侵蚀撕扯的人体断面。终于,森森白骨水落石出,上面也满是火花落下的点点灼痕。它们深浅不一,却无比密集,任凭谁看一眼,胃里都会翻江倒海,夜里噩梦连连。 终于,朽月君像是一张被焚尽的画,变为或枯黄、或苍白的粉尘,随风而逝。 虽然寒觞觉得这份力量简直要掏空他的躯体,但他终于还是证实了一件事:至少那边那个身体的主人,也无法承载这样的一份力量。 谢辙与枫这里并不轻松。交锋仍在继续,两把六道神兵胜负不分。即便知道风云斩拥有役使风雨雷电的神力,谢辙依然无法将它们发挥出来,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即使这样,他也用尽全力与那孩子周旋。他并不想致其于死地,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这份实力。难不成,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就差在这里?枫只是个孩子,被妖怪抚养长大,也终归是个孩子。所以这一切,都是切血封喉自身的意思。伏松风待究竟为何要创造出如此诡异的刀剑?或许真切地还原六道的意志,便是他最为单纯,也最为可怕的目的吧。 又是一阵狂风,掀起的碎石沙尘迷住了枫的眼睛。这次风的意志依然属于谢辙,他只能在最小程度上让风云斩起作用。可那孩子的战斗并非本身的意愿,所以这几乎无法封锁他的行动。这阵风也将高楼上的火花与碎屑清理干净。它们聚拢在一起,在院内转了两圈,最终却螺旋下落,来到了楼的二层。 聆鹓和弥音早就发现了,锁是从外面上的,锁眼也已被堵死。一楼的门,是绝对无法从内部推开的。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两人并未绝望,而是重新冲上二楼。聆鹓记得自己上来的位置,那里摆了一个长长的竹梯。弥音知道,那是她落在院子里的那把,没想到还会派上用场。可就在她们来到窗边时,正好亲眼见证,竹梯是如何被一阵怪异的风、与这之中可怕的火花蚕食殆尽的。那些红黑色的粉末溢进窗户,两人立刻闪到左右两边。粉尘重新聚拢在一起,自顾自地燃烧起来。不多时,朽月君的身影便重新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你们几个,还真的挺让人惊喜。”他笑意不减,“不知还有没有更多把戏?” 天花板在刹那间塌陷,寒觞熔化了脚下的地面,直接落到了二楼。他单手撑着地,立刻起身,却还是晚来一步。朽月君转身看向她的工夫,顺势一伸手,将叶聆鹓推出窗去。 风的呼啸在耳边炸起。 第一百一十四回:远水近火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四回:远水近火倘若一般建筑的二层,只要抓住了窗户边,顺着墙上滑下去怎么也是死不了人的,最多落下点擦伤。但这栋塔楼并不一般,它每层之间的距离本就很高,尤其是一楼,里面摆放了不少高高的柜子与架子,高度就近似于普通楼房的两层了。再加上二楼本身的高度,那就比普通楼房的三层要高。从这个地方摔下去,脑袋着地,必是摔个稀碎。就算是双腿先下去,没练过的寻常人也能被地面的力量将腿骨推进胸腔去,心脏和肺都要自下而上扎个对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弥音抓住了聆鹓的右手。 两人的手腕都是一阵疼痛,这两股上下拉扯的力都让她们吃了不小的苦头。不论如何,她做到了。阿淼跳上窗户的边缘,对着聆鹓发出绵长的呜鸣。弥音觉得自己许是低估了聆鹓的力量,她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死死抓着自己,充满了求生的渴望。但同时,她的指甲又太长,将她腕部的皮肉挤得生疼。 薛弥音的瞳孔忽然因为惊恐而放大。 建筑的二楼迎来两位大妖新一轮的角逐。就在这个时候,塔楼的主人已经带着人马远远地赶了过来。几个带头的人拿着火把与长矛、砍刀,在院墙外就看到了失控的火势。 “救火啊!救火!” 眼尖的人发现了端倪,院墙内可有好几个人物打的不可开交,闹得天翻地覆。虽不知他们哪些是为了保护这里的人——或者干脆都是破坏者,所有人都不敢就此贸然上前。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上天遁地,几乎是无所不能,恐怕这火也不是能被轻易浇灭的普通的火。这些小喽啰,不过是拿钱办事,津贴还没高到去给主人家拼命的地步。他们打着救火的名义一个两个都脚底抹油,装作惊慌失措地寻找水桶和水源,连大门也没摸一下。 就在这群浑水摸鱼的家伙中,有人从容地走了进来。他对周边的一切都不管不顾,走到院内才停下脚步。他昂起头,望着错乱的战局,面色却平静无比,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被卷入其中。高高的立乌帽遮挡了他那对美丽的角,除了战斗中的一些人外,再无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他看到薛弥音还在辛苦地拉扯着聆鹓,费尽心思想将她拽上去。但这谈何容易?屋内的火势仍在扩大,已经快要蔓延到弥音的脚边。滚滚浓烟从窗中溢出,像一个拥有无数张大嘴的怪物,源源不断地呕吐着污浊的妖气。火焰早就窜到楼上去,恐怕里面所有的收藏都不能幸免。也难怪那些难使唤的下人跑得够快,就算早有准备,这火也不是轻易能熄灭的。 更可怕的是,这方墙院的上空泛着诡异的光芒。它们似乎是从这燃烧的火焰中成型,模样像是扭曲的彩虹,不断蠕动、盘旋。这现象是某些难以言说的妖力所导致,就连普通的小妖怪也绝做不到这一步。恐怕这瑰丽又诡谲的景象,不久就能吸引更多百姓靠近了。 但不论大事小事,归海氏总是有办法的。他脱下这件雪白的外衣,里面便是普通的青色内衬。他双手拎着衣领,朝着窗口的方向将其用力一甩,这件衣服立刻像鸟儿一样跃到窗边,顺势将聆鹓缠住了。同时,一边的袖子还像蛇一样缠绕在弥音的手臂上,将她一同拽了下来。两人同时发出惊叫,却很快发现这件衣服的下落速度十分缓慢,如轻飘飘的羽毛。 这件衣服将她们稳稳地拖到地面。等她们平安落脚,归海氏这才又一挥手,将衣服召了回去。他一面走向她们,一面伸出双臂,长衣便自然而然地穿在他的身上。 “这是龙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真的是太感谢了!您再晚一步,我们真不知道……” 两人连连道谢,却不断咳嗽着,话也说不利索。归海氏先示意她们冷静下来,稍作调整。随后,他才望向混战中的四人,对姑娘们说: “是谢公子吹响龙哨,我才能尽快赶来。我猜你们并非故意选取此处争斗,但这个地方并不简单。除了屋主人的收藏,还有许多衙门的重要案卷借此地保管。你们闯下大祸,绾龙城定是容不下你们。所幸,还没有谁看到你们的样子,快趁更多人出现前离开才是。” “我们没有办法!”聆鹓焦虑地解释,“那个无常鬼,还有那个孩子……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阿辙他们有办法,也不能轻易伤了他们。至于原因,给您解释起来——” “不必说。”归海氏抬手打断了她,“大概的事,我有些眉目。近来本城怪案频发,我本就由城主授意调查。今天所有的事,我都能给出一个解释,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们的朋友停手。再打下去,卷宗燃烧殆尽,连我也保不住那个孩子。” “怎么才能阻止他们?!” 薛弥音忽然灵光一闪:“我有办法。” 她忽然用指甲掐起一根弦,将其绷得很紧。她另外的手指,托起了另一根弦,又用指尖压下去了第三根。她很快调整好手的位置,又用拨片一撩,一阵强大的音浪从三味线中喷薄而出,势不可挡。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音浪所过之处,所有人都捂紧了耳朵。这声音实在是太刺耳、太刺耳了,但又不仅是尖锐那么简单,听了真令人抓心挠肝。若这种声音再持续得久一些,听者就要将自己的耳膜生生戳破了。 四人都看向声源的方向,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归海氏。谢辙立刻后跳,踏墙几步来到了归海氏身边,手里始终用剑作为抵挡。他的衣服有几处破损,气息乱成一团,所幸身上没有伤口。毕竟若是给切血封喉所伤,他也不能这么简单地明哲保身了。而寒觞却皱起了眉,看样子他并不想这么轻易退出战局。不论是交手前还是交手中,他对朽月君语言、妖法与剑技都有了透彻的认识——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他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讲章法,一切都随心所欲,一切都乖戾难懂。 但他知道,继续争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调整了自己的妖力,属于狐狸的耳朵与尾巴也早就收了回去。他将长剑收入鞘中,短短的剑鞘便轻易容纳了剑身。朽月君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临了儿还推过一阵妖火。火焰转变为青黑,凝聚成狼的形象朝着寒觞奔涌而来。能承载神剑力量的剑鞘自然也不普通,寒觞抬起它,让火狼迎头撞上,自己步步后退。在碰触到那金曜石的剑鞘的一瞬,巨狼的形象溃散殆尽,徒留余火徐徐坠落。 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寒觞很想来这么一句以作挑衅,毕竟朽月君说的干的可比自己过分得多。但既然归海氏现身平事,自己就不该惹上更多麻烦。 枫走到朽月君的身边,双目依旧血红。他们所有人都被灼灼烈火包围,连门口也被火墙堵死了。各种材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令人战栗。 “龙族是何时有兴趣插手人间之事的?如此孤僻高傲的族群,怎么舍得在这里现身?” “还一位朋友人情,劳驾,给点面子。” 面对朽月君咄咄逼人的质问,归海氏面不改色地回应。 “人类朋友?真有意思。龙的面子何时这么廉价了?” “价格不等同于价值,价值取决于意义。而这意义,是只有当事人能评判的。” “哼。” 朽月君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但从那恣意狂放的妖气中,谁都能感受到,他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归海氏向前一步,指了指他身边的孩子。 “我无意与人间的走无常交手。若与阎罗魔结下梁子,我也无法与我族交代。我只想要那个孩子,他在本城闯下不少祸患,我得给故人一个说法。何况近来瘟疫横行,我必须确保十恶与之没有关系。这也是为了那孩子好。” 朽月君笑着卖起关子,拖着长腔幽幽道:“有没有关系,我现在便能告诉你。若说没有,那定是说不过去的;若说有,关系也不那么紧密。你其实并不想与我谈判,因为你不想得到答案,你只想完成任务了事。你们龙族,我不那么了解,但看透你——绰绰有余。” “是,我道行尚浅,比不过您阅人间业劫三千。” 归海氏说得诚恳,龙的口中绝无谎言。这让朽月君微张着嘴,却不知怎么接话。要说尴尬倒还不至于,但这龙也真够奇怪的。别人正在这儿揶揄你,你非但配合得紧,还说骂得好骂得妙,这话茬是谁也接不下去的。 “别以为说几句漂亮话我便能放人了。”朽月君伸手揽住枫瘦小的肩膀,弯下腰,将脸放在与枫的头同一高度上。他皱着眉,眯起眼,颇为挑衅地说:“这孩子还有大用处。如今睦月君封印已破,他自身恐怕也元气大伤。比起担心杀之恶使,你们还是想想自己人更为要紧。将这庭院乃至绾龙城付之一炬轻而易举——但我不屑去做,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几个,我今天倒是见识到了,一个两个都比我想的更有意思。他族之物干涉人间的事,可真是奇耻大辱,我可不想随你们一道蒙羞。今日我便不再奉陪,但他日……我们还会再见。”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扫过包括归海氏在内的每个人,最后在薛弥音脸上多留了一阵,令她生厌。朽月君脚下燃起一阵火光,很快与枫不见踪影。远处传来百姓与官兵的喧闹声,竟令人安心。叶聆鹓终于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后怕令她大口喘息。 “快走吧,已经没事了。” 一贯语调冷清的归海氏此时的话竟似春风化雨。他拍拍手,霎时,大雨倾盆,所到之处的火光尽数熄灭。上空那神秘莫测的色彩不再鲜艳,也随着火势的衰减而褪淡。还有几朵火焰不甘被轻易处决。挣扎几番后,还是被这无根之水扼杀,连作为证据的余烬也被冲刷干净。 第一百一十五回:远引深潜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五回:远引深潜在归海氏的掩护下,他们平安离开了现场,未被任何人看见。旅店的门在夜里开着,守夜班的小二恰好去了茅房,于是四人成功溜回自己的房间。因为实在太晚,他们劳累无比,便没有多说什么,都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简单地清洗后,谢辙拿出针线,就着烛光开始补衣服上的破口。他挺累的,但若明天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很难不被怀疑是不是夜里参与了什么打架斗殴。归海氏的降雨有一定范围,超过两个街区后就没有一点水了。他说不定调查过他们的住处,特意留了条好走的路,但这已经无关紧要。虽说没有感冒,衣服倒都湿透了。在湿衣服上缝缝补补,是个技术活。 寒觞在他面前将短剑再度拔了出来。此时,它已经不像先前战斗中那样,仿佛处于被淬炼的过程中,烧得发亮,但它还是很长——超过了剑鞘的长度。谢辙暂时停下手中的活,问他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晾衣服?不难受吗?” “啊,这是火鼠裘,不怕火烧。”他抬起袖子,顺势将长剑收回鞘中,“所以我已经将衣服里的水蒸干了。我帮你也处理一下,不会烧坏的。不过不能完全变干,只能好缝些。” 于是谢辙放下针线,将手里的衣物递给他,顺便接过他的那把短剑。从谢辙的手中拔出的,依然是与剑鞘相符的长度。这剑鞘里简直像藏了两把剑,一把是短剑,另一把是可伸缩的长剑。但实际上,他们都很确定自己所触碰的是同一个剑柄。 “你已经发现如何正确使用这把剑了……而我却仍未被风云斩认可。” 寒觞抖了抖他的外衣,问道:“怎么说?” “从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即使我有意发动风云斩的力量,它好像也不能再为我所用,又成了一把普通的轻剑。到现在为止,它似乎只能在战场上为我呼风唤雨。我很担心某一天,在最需要它的场合,也不能……” “别想太多,”寒觞将衣服糊到他脸上,“睡吧,明天就得离开这里了。”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归海氏能替他们瞒住,但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何况当下最棘手的事已经得到解决。大雨后,他们脸上的红点儿都只剩下浅浅的印记,正好不用去补了。不过说来,普通的水似乎也不能轻易将这红点搓掉,又是能熄灭妖火的雨,恐怕也不是寻常雨水这样简单吧。 而且它好像……破坏了天上的那种光晕。 寒觞已经扑到床上,钻进了被窝保暖,谢辙在隔壁床看着鼓鼓的被子,犹豫着说: “回来的路上,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在讨论什么?天上那团奇怪的光,在不同人眼里似是不同的模样。我听有人说看到空中楼阁,有人看到美人如画,还有人看到饕餮盛宴。他们看到的是其他地方的什么景象,还是自己心里的东西,亦或是其他什么?这幻觉,似是与你的力量有关,这也是不知火使然么?” 寒觞的鼓囊囊的被子蠕动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回答声: “不知道。” 他好像开始逃避这些问题了。 另一边,姑娘们也没有睡着。她们倒是早早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去,却都迟迟没有进入梦乡。夜已过半,两人终于默契地开口—— “睡了吗?” “今天你……” “你先说。” “你先吧。” 又是一阵沉默。 叶聆鹓从面对着墙的姿势换成了背对着墙,转向了薛弥音床位的方向。 “今天真的……谢谢你。你有没有被烫伤?即使没烧到,温度太高也是会受伤的。” 薛弥音始终平躺着。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回答:“没有。但再久一点的话就说不准了。没什么可谢的,我倒也很惊讶,我还愿意救人。” “你一直是个好人呀。” “……我想我不是。”她斜眼看向聆鹓的方向,“我要说我杀过人,你信吗?” “真——真的?骗我的吧,你怎么会呢。” “怎么说呢……就像是切开一条蚯蚓吧。你知道它能活,下手自然就没那么在乎。” “可就算是蚯蚓也一定很痛吧?” “……所以我说我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聆鹓问,“这一路上,你都对我们都很友好。我们几个不是已经……” “我不知道,别问我这个。我其实很不擅长和人相处,因为做我朋友的人都很倒霉。” “这怎么说?” “我真心当朋友的人不多。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也没什么可瞒的。儿时第一个好友,六岁时就被坏人拐卖。她像个小太阳,在牢笼里给每个人带来温度……却沦落到被帮了我的那位‘好姐姐’杀害的地步。这之中,并没有误会。” “没有……误会?” “没有,是我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是了,她没有死。但是,那人的本意就是要置她于死地。那人是觉得,反正救也救不活了,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可那孩子也没伤得那么重,怎么都是有救的。就当她懒得救,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本要与她一道离开,浪迹天涯,她会与我细说当年的各种事情。结果你也知道,我找不到她了。我知她不会不讲信用,只是遇到了一些麻烦……她这些年过的也并不好。” “……” “我的三味线,倒是那位姐姐赠予我的。我总是在许多地方流转,每个地方的人,都只收养我一阵。有的人家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姐姐在时一副嘴脸,走后却对我是另一副嘴脸。还有许多人极尽虚伪,嘴上说着不嫌弃我,会对我好,却连口热饭也让我吃不上。人们都觉得我是个累赘,但没关系,那些年我一直是……将她视作我唯一的亲人,甚至信仰。只要想起她行侠仗义,拯救着各地像我一样身陷苦难的人——而我又是最幸运的一个,这便令我感动不已。” “她是侠客?” “算是吧。可如今想想,我也真够蠢的……算了,这不是我要说的。” 薛弥音难得如此健谈,聆鹓也很感兴趣。不如说,她很高兴弥音偶尔能敞开心扉,说一些自己的事。而她要讲的重点,是另一位与她同龄的男孩。只不过,他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年纪。在薛弥音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座城池,有个老匠人,是个珠宝商。但他并不贩卖首饰,而是对珠宝的原料进行加工,卖的是手艺。他还有个跟自己学艺的徒弟,便是薛弥音提到的那个少年。少年没有父母,日子过得很苦,人却乐观风趣。时间一长,就连薛弥音也爱与他一同谈天说地,跑东跑西。薛弥音身上唯一的动物制品,便是象牙。她的簪子和三味线的拨片都是那个少年亲自打的。原本她并不喜欢,也没打算收,是老匠人告诉她徒弟的死讯后,将其作为遗物交到她的手里,她才默默地收下,留作纪念。 “人们总是满口谎言,”她说,“不论恶意还是善意。他说他喜欢我,我信了。但我告诉他,我好像还没有觉得自己能去爱谁,我只喜欢动物。他说他不在乎,他能等。他做下承诺,说自己学精了手艺,就借师父的人脉去另一座城池,自立门户,赚点小钱,我可以跟着他——姐姐也能常来看我们。我虽谈不上有多喜欢,却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柴米油盐酱醋茶,在经历过饥荒的人眼中是那么可贵。然后他就死了,病死的。老匠人说,他心脏一直有问题,本就随时会发作。他走得突然,令我措手不及。直到那家伙死后,我才意识到,其实他说的那样的生活我竟然如此期待,如此渴望。倘若少一个他,却又索然无味起来。” “所以你觉得……觉得他骗了你?” 聆鹓的话有些迟疑。她很想开导一下弥音,但终归闭了嘴。她自己没有经历过,没资格指手画脚。而且这么长时间,想必薛弥音自己琢磨的比她更多。 “这不是骗么?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欺骗我,给我描绘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极乐净土。这就是骗……人间处处都是谎言,人人也尽只会说些空中楼阁似的漂亮话罢了。” 屋里又迎来一阵漫长的沉默。屋外偶尔能听到奇怪的窸窣声,不知是黄鼠狼还是耗子在夜里行动。春天就要到了,很快黑夜也会更加热闹,各种夜鸟与虫子都会加入这场合奏。 聆鹓不再提她的事,开始说自己了。 “你一开始……是想说我的手吧?” 她将右手伸出被子,高高举起。黑暗里,只能模糊地看到手臂与五指的轮廓,看不清更多。薛弥音将头扭过去,牢牢盯着她的手。 “我有事想拜托你……能不告诉他们吗?” “我白天就觉得不对劲。抓到的时候便发现,你整个手臂都很冷,很僵,颜色也有些发灰,像死人一样。” “归海氏大约瞧出不对,他点化我时,我感到有什么力量在手臂中流通。不过这种异象只到大臂的一半,不再蔓延了。而且,我暂时没有活尸的症状,依然能完好地控制着手臂。它不过是……感觉有些钝。我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说出来有些自私,但……” “真出意外的话,我绝对会杀了你。” “我等的正是你这句话了。” “……” 薛弥音背过身去,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她不想再说下去。 那姑娘忽然令她觉得陌生。 第一百一十六回:莫辨楮叶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六回:莫辨楮叶今夜也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夜。 泷邈疾驰在狭窄的山路间。在他前方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的人,是这次行动重要的目标。而目标跑得很快,别看她个头小,却像个小老鼠一样上蹿下跳,稍微眨一下眼就不见踪影。 这场追逐在天还亮着时就已经开始了,持续到现在。先前泷邈没有消耗太多体能,因为他可以利用双翼在空中飞行。但这座山虽然不高,却密集地生长着许多树木,以松树为主。即便经历了一场寒冬,它们的苍翠仍一分不减。在这儿,他不得不落到地上来,凭两条腿去追那家伙。卯月君并不适合直接的追击行动,尤其这次所经过的地形复杂多变,即使是通过灵脉拦截也没个定数,她距泷邈也还很远。 这座小山人迹罕至,没有一条成型的道路。泷邈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宽阔的地带,目标却不见踪影。他环顾四周,嗅了嗅空气,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敌人的气息并未散去,一定就在附近,只要仔细听周围的声音…… “你也真够执着的。” 不曾想,目标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想到,先前跑得是那样拼命的家伙此时怎么主动现身了?看她的呼吸不像是累了的样子,但泷邈也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那姑娘迎面走过来,气定神闲,就像是在等泷邈追上来的时候还休息了一阵。 “不能让你轻易地逃走。” “是吗?可两条腿儿还加一对儿翅膀的,也不见跑过连腿儿也没有的呀。” 姑娘嗤嗤地笑起来。她的话,的确有迹可循。泷邈借着月光打量她,终于比今天任何一次都要看得仔细。这丫头……成年了吗?大概十四五岁吧。她的长发本是黑色,却在月光下微微散发着近乎蓝绿的冷色偏光。刘海儿虽然整齐,却是斜斜剪下去的,明明距离左眼还挺高,到右眼处却要碰到睫毛。姑娘的穿着倒也普通,只是她的皮肤有些特别。朦胧的微光中,泷邈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有些细密的纹路,勾勒出鳞片的形状。不过那也不是鱼鳞,而是更加细小且坚硬的爬行动物的鳞,它完美地与人类的皮肤融合在一起。泷邈还看到,姑娘插在腰间的手臂,其中迎着光的那条裸露在外的手臂的皮肤,也布满了这样的鳞,且更明显。没有光的时候,它们是普通的浅棕褐色,像是人的身上蒙了薄薄一层干枯的土壳。当以一定角度站在光下时,每个鳞片上都会泛出或绿或蓝的光点。单看着美丽,在人的身上却诡异无比。 卯月君说的果然不错,这是与蟒蛇相关的妖怪……但那真的是妖怪吗?泷邈觉得很怪,因为他依稀觉得,这丫头分明更接近一个人类——这并非是从外形上判断的,而是妖怪才会有的特有的感官。即使是半妖的泷邈,也能察觉到这点。难道正因为自己是半妖,所以才不能完完全全确定出她的身份吗?可以前的判断从未出错,而且根据消息,这家伙就是妖怪没错。而泷邈觉得奇怪的部分,正是他分明觉得对方还有人类的特质,却和半妖也大不相同。 她究竟是什么?是妖怪……这应是不争的事实。可—— “我们来谈谈吧?”那姑娘又开口了。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我现在应该抓住你,然后交差,就这样。” 说罢,泷邈没有犹豫地走上前去。那姑娘后退几步,摊开手,笑着问他: “你可真够老实的。难道你不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特意停下来等你?难道我是觉得自己命长才特意给你们抓我的机会?” “我不在乎,大概是你累了。” “想甩掉你轻而易举,但我没有这么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和你说一些事。你不是六道无常,我感觉出来了,你是个半妖,对不对?” 尽管泷邈不想给她太多说话的机会,但他还是停住了脚步。经历了几百年的历练,他几乎完全掌握了以假乱真的方法。在人的面前,他可以只发出人类的气息;在妖的面前,他也能让对方完全认定自己是同类。当然,这么长的时间里,也不乏一些顶尖的阴阳师,或妖力极强的大妖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判断他真实的身份。不过说到底,这终归只是少数。现在的泷邈很难确定,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做出判断的?是她真有这么强的感知,还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自己的情报?但这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所以?” “没事,这不重要。”她耸了耸肩,“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你很了解我。” “还好?那这样吧,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抓一个你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这说不过去,不是吗?”姑娘将一只手按在胸前,道,“我有人类的名字,但如今人们叫我魉蛇。” 所谓魑魅魍魉,不过是些牛鬼蛇神的统称。不过在很多地方,这也指独立的四种妖物。而所谓的魉,是山川木石化作的精怪,这名字里又有个蛇字。莫非是吸收山川木石之力的蛇妖,或是蛇吸收它们的精气而成了妖么?不,现在不该琢磨这个。 “你是妖怪,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你不是吗?好吧,你算半个。哈哈哈……” 魉蛇又笑了起来。她张开嘴的时候,泷邈瞥见了她口中的舌,像从管子里伸出来的信子。恐怕那也是有分岔的。好不容易笑完,她才接着说: “那你就为人类的走无常打工么?你还真是甘心啊。” 泷邈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只是自顾自地嘲笑他罢了。不过有一点,的确是他暂时还没能想通的。阎罗魔为无常鬼分配的所有任务,基本上都考虑了每个无常所适合的特性,或是刻意培养他们所必需的某些能力。但这么多年来,卯月君是鲜少参与追击任务的。不是说寻找或者追查,而是简单的、消耗体力的搜捕。而这一次,卯月君被临时更改了任务,且由卯月君亲口所说:阎罗魔将自己也算作了一份可以使用的力量。泷邈奇怪的是,为何阎罗魔如此轻易地就将自己划分为卯月君的同伴、手下,或是式神什么的,总之将他们捆绑起来了,并非是独立的两个个体。难道卯月君对阎罗魔说了些什么吗?他不清楚,只是觉得,虽然自己和对方的联系密切,但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完美配合的。何况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受伤了、放弃了、一开始就拒绝了,这些无限的可能都会打乱阎罗魔原本的安排。照这样的计算方法,卯月君被交付的任务,真的能让她一个人处理好么?自己不是阎罗魔的手下,也从未直接被赋予什么任务和使命,于情于理,他都能无视或违抗。而被阎罗魔从这样的角度所重视,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泷邈不再多想了。他摇摇头,清空了脑子里的念头,默默望着眼前的人。他眼中的敌意不减,毕竟对手就是对手,不可掉以轻心。 “我说啊,你为那个女人这么卖命,不觉得很亏吗?即使是走无常,人类怎么可能真的把你当同类看待呢?归根到底,是你比较好用,你被驯化了。” “如果你要说的就只是这些,我就要动手了。” “你怎么总这么急躁?拖延时间对你有好处,那个无常慢慢就追过来了呀。” “挑拨离间的话,我是不会听信的,你可以闭嘴了。” 魉蛇抬起手:“等一下,再等等——我长话短说。我不是来跟你分析利害关系的。我想与你单独谈话,是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绝对真实的秘密。” “我的耐心很有限。” “我问你,你可听好啦,”魉蛇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慢吞吞地说,“若是有一个人,能知道你内心全部所思所想,你会怎么样呢?” 泷邈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更不知这到底和当下的哪个话题有所联系。他觉得这妖怪就是在拖延时间,但为什么?她也没有什么救兵,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可若是卯月君认真地问这种问题,他大概也会认真地回答:分情况吧。若是要对付的敌人那麻烦就大了。不过若是自己人,终归也觉得别扭。毕竟任何人都有不想或不方便让别人知道的事。就算自己身家清白,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被进犯了思想这样隐蔽的个人空间,怎么都是让人不快的。不过,泷邈可不会这么认真地回答这个妖怪。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揣测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魉蛇的眼睛不知何时从人类的模样变成了蛇的模样,中央是细长而不规则的黑色瞳仁,底色成了一片枯黄。这瞳孔看上去就像两个钥匙孔一样奇怪。 “你多少会不高兴吧?”她说,“我要说的,是有关卯月君的秘密——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世间没有她看不透的人,没有她看不清的思想,没有她看不明的秘密。再复杂的人,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张白纸一样,脑内所想的一切都明明白白。你也不例外。” “你在说什么鬼话!” 泷邈忽然就有些生气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她在污蔑卯月君。 “我不会骗你。”魉蛇略微颔首,自下而上地盯着他,“她能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她得到了一件宝贝,并且保管它了很多年。阎罗魔觉得,她是所有六道无常中最适合保管那个宝物的人。你知道来自碧落群岛的七个法器吗?摩睺罗迦的赤真珠,拥有的正是看透人心的力量。虽然它还有很多作用,不过简单地概括为读心术,是最好理解的了。” 泷邈上前两步,就要去抓住她。她一面后退,一面笑着说: “你可以去问她,我不会骗你——我的体内流淌着蟒神眷属的血。” 第一百一十七回:莫余毒也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七回:莫余毒也卯月君见到泷邈的时候,时间已迫近黎明。天还没有亮,但夜空早已不那么深邃。月亮到了夜幕边缘,为即将升起的太阳让出地方。 “你没有抓到她?” 卯月君的语气没有责备,也算不上询问,就好像只是用疑问的语气陈述了事实。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她说了一些话,然后跑了……之前就像是在逗我玩一样,这次一下就跑掉了,我完全无法追寻她之后的踪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 泷邈一边发问,一边坐在卯月君旁边的树下。他靠在树干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活动了很久,现在一下子放松下来,浑身每一块骨头都疲惫不堪。尤其那妖怪说了一堆没头没尾又乱七八糟的话,让他的脑袋也不能休息。 “她曾是人类,被妖物所害。那妖物被霜月君斩杀时,她还弥留着人类的气息。罕见的是……她的意志竟与作为加害者的妖的意志达成共识,并相互融合,组成了新的东西。也可能是垂死的妖没有选择,被她的意志凌驾、支配。她的身体本是残缺不全的,但拥有妖身后,她利用蟒蛇的部分修补了自己。” “我知道,这你说过。她还说自己有摩睺罗迦眷属的血缘,就是那妖的部分吧?”泷邈顿了顿,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才接着说,“我是问——她究竟是什么?” “是恶使。”卯月君站着倚上同一棵树,答得干脆,“挑唆是非,离间他人的恶使。” “……两舌?” 泷邈忽然向前倾身,朝着树干的弧度望去,看了一眼卯月君。她淡然地笑了笑,说: “看起来你已经领教过了。” 泷邈很快弄懂了什么,看来那妖怪给他讲了个双关的小故事,但这并不重要。他想明白以后,又很快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告诉我?就因为我没问吗?”泷邈不解,“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受她的话语影响?” “你不会,”卯月君道,“你现在也没有受影响。” “我知道。我要问你一些事,我恰好有一段……可以作为开场的记忆。你还记得你曾经与我讨论过一个纳税的例子么?就是在不告知当事人的情况下,从人们的口袋中索取一枚铜板,做些惠国惠民的好事。” “你要说的不是这件事吧?” 卯月君又笑了一下,像月下绽放的昙花。泷邈重新靠在树上,已经没有在看她了,但他还在继续叙述: “是的,但在我发表我的观点后,你很笃定我说的是实话。我原本以为你是信任我。”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泷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卯月君的话从来都有一种法术,她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她知性、温婉、亲和,人们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一个有着这般气质的女人。也同样是她身上类似的某种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泷邈指引着一条安全又正确的路。 他没有怀疑过卯月君,从来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他只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定义卯月君的“信任”。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心里的真诚,即使不需要语言来表达,还是说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的东西?卯月君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她特有的自信,她又是什么时候得到赤真珠的?说不定在得到这样的宝物之前,她就已经是这种人,阎罗魔才会放心让这种危险的东西被放在她的手里。 “因为你掌控着我?”泷邈反问,话里没有攻击的意思。 “你的措辞不太妥当,你真正想用的符合语境的话,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你可能找不出合适的词……但没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 泷邈的脑袋抵着树干。他发出一声轻叹: “唉……所以魉蛇说的是真的?” 卯月君没有回答。但她转过来,蹲下身,毫不介意漂亮的衣摆拖在草地上。她伸出手,不知是从哪儿取出的一枚珠子在她手上来回滚动了两下。在她白皙掌心的衬托下,这枚赤色的珠子显得格外鲜艳。从颜色上讲,它不够纯正,里面流淌着深浅浓淡各不相同的红,之前的移动令它们像在珠子里流淌一样,进行着缓慢的混色。像绽放于清晨沾着晶莹露珠的红色月季;像秋浓时节散发着浓郁甜香的圆润的果实;像切断动物的脉搏,在心脏最后的跳动中喷溅的血;像被海水反复浸泡的、船舷上一枚小小钉子的锈迹;像迸发出破雾穿云的光的利刃,将黑夜驱散的太阳……它不同的色泽会令人产生不同的联想,或甜或咸,或寒或暖。 珠子约有人的眼球那么大。比起一件冰冷的死物,它更像是个温暖的活物,他不清楚赤真珠传来的温度是来自人体,还是它自身。卯月君将它抬高了一些,似乎在示意他可以拿取。于是泷邈真的这么做了,只是动作有些犹豫,就好像在畏惧它会突然爆发出什么可怕的力量。它诚然是值得畏惧的,那是从蟒神摩睺罗迦的大脑中取出的结晶。即使是神无君,在那时也陷入了一番苦战,险些与自己的同伴命丧黄泉。它会像那个时候一样,将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挖掘,血淋淋地剖开,再反复碾压直至支离破碎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应该是不会的,泷邈暗想。毕竟如今它在卯月君的手中,这一切残酷血腥的东西都与她无关。她是出水芙蓉,污泥是独立她之外的污秽,是与她毫无关联的存在。确实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真正驯化这件法器。 可泷邈很清楚,自己心里还有许多不够纯粹的地方。他已经不想再接着拿它了,但卯月君收回了手,没有接过来的意思。它究竟是什么?红宝石的色泽比它更通透,珊瑚的质感比它轻盈,玛瑙不如它纯净,血珀不如它灵动。它同时像所有的红色之物,远不止冰冷无机的宝石,更具备那些有生命力之物的特质——同时又不是它们之中的每一个。 “给你,”他突然抬手递过去,“我感觉它好像开始烫手了。” 不是错觉。在自己的手中,它像是烙铁一样变得更加炽热。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枚珠子暂时不欢迎他持有……假设它真的有意识的话。 卯月君伸出手,接过这枚重量恰到好处的宝石,并重新收了起来。她说: “许多游戏的规则是在进行的时候,才为人所知道。就像人们是出生后,才会在成长的路上慢慢学会仁义道德,学会律令法规。倘若一开始什么都说出来,人却并不拥有匹配的能力,更无法理解。” “我想也是,”泷邈微微点头,“你若在相遇时就告诉我这回事,我恐怕会对你敬而远之……就算清楚您是什么样的为人,大概也需要相处的过程才能真正理解。过去的我比如今更无知,却更傲慢,处处提防,生怕被什么所伤。除非是现在的我遇到你,才不会不屑于拿出时间来了解——但若没有你相助,我也不是如今的自己。” 卯月君没有说话了。她时常以沉默来回应,可她的沉默并不是冷冰冰的。每当这个时候,都像是有阵温暖的风,或是沁人的花香,来代替她的唇齿作为答复。即使她亲自开口说出接下来本该说的话,也会化作风花雪月般的动人之物。至于文字本身,在意义成型后便被剥离。 泷邈也不再说话,他只是在心里想,魉蛇为何要告诉他这件事?若是两舌之恶使,她应该是以挑拨离间为目的说出这番话才对。可是这能对他们二人的关系造成什么伤害吗?卯月君一直是他所敬重的导师,即使称呼早已从敬称变为更朴素直白,这却不能影响什么。她难道是想借机种下离间的种子么?若是这样,泷邈觉得她不会得逞。尽管自己时常难以理解卯月君离奇的善良,但他始终会保持敬畏,保持对这一切应有的尊重。 那时候的他还不能明白,两舌的诅咒究竟会以何种形式应验。 当下一切都是好的,除了失败的追击。天亮了,东方泛起明媚的光,很有温度。夜色步步退让,即将把万里晴空请上舞台。新的一天又会是个好天气。至于那恶使的下落,还需要他们继续追寻、探索。 泷邈很困了,他轻易就枕在树干上进入梦乡。许多妖怪可以醒上很久,在足够长的时间里都不需要睡眠。他暂且还不能做到那个地步,尤其辛劳太久,就很容易被睡眠俘获。在早些年容易不安的时候,他总是做梦,形形色色的梦。那些梦大部分都是噩梦,剩下的则毫无意义,等着被扫进记忆的垃圾堆忘却。至于很不好的部分,有些他也逐渐淡忘,但有些还会时不时蹦跳出来。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开始能从容地面对那些可怕的设想了。当他真正开始正视与接受什么时,它们也会在记忆里失去色彩,消散而去。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正午。阳光十分温暖,像一床恰到好处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卯月君已经不见了,这是常事。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所以她有时候会等他一晚,自己则将这些时间拿来思考,有时也会小睡一下。更多时候,她会离开,去做当下应该完成的工作。反正不需要多久泷邈就能重新找到她。这一切他们都不曾商量过,是忽然就有的默契。 不过这次,卯月君没有走远。她不知去干了什么,但已经开始往回走了,他能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泷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灰土与枯草。重新抬起头时,她近了些,身边似乎多了个人。气味比本人来得更快,泷邈有些疑惑。 然后,他便看到卯月君与某人一同走来。 第一百一十八回:莫名其妙 真是位好生俊俏的男子。 即使是泷邈也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慨了。他样貌精致,面容棱廓分明,虽然看得出是位男性,肤色却细腻白皙,像个女的。他是涂抹了女人的暗色眼妆,还是他的五官本就是这样深邃的?他凤眼微挑,长而浓密的睫毛生在略微低垂的眼睑上,举手投足的气质都像个王爷似的,上身端得笔直。他黑色的长发柔顺亮丽,光斑处透着深蓝,头上戴了顶特别的半扇形羽冠,定是与着装配套的。再说那身衣服,也是贵族才有的样式:精致、繁复、斑斓,碧、青、靛三色错落有致,相得益彰。还有那身披风……虽然和这衣服很是相称,但是不是太夸张了些?伴着晨曦的初光,披风泛着紫铜色的薄光,流光溢彩,华美绝伦。 这是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等荒野的装扮。 是个妖怪,泷邈很快做出判断。有时候他的视觉比嗅觉起作用得更快,这有些不像妖怪的作风。不过他能看出眼前这位如假包换的妖异,应当比自己小上许多,说不定只有自己年龄的一半儿……看上去也就二三百岁吧。若以人类的模样为标准,也绝不超过三十余岁。 不过,那人是比泷邈要略高一些的。即便如此,来到他面前时,那人仍昂起头来,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他,眼里带着泷邈说不清的东西——但轻蔑的部分他认出来了。 “这就是你的搭档?”他问。 声音也不错,就是妖品太烂。这是泷邈的结论。 “你是……” “在你休息时,我四下转了转,遇到这位朋友。”卯月君接过话茬,主动介绍,“我们聊了一阵子,他有求于我们。” “严格地讲,是有求于您。”那妖怪的态度明显变得恭敬,“毕竟只有见多识广的走无常才能帮到我。” “哈哈哈,不敢当。说实在话,我也只能将消息委托给更多同僚了。” “什么事?竟需要麻烦那么多走无常么?”泷邈没听明白。打一开始,这两人就在自说自话,他觉得自己跟没睡醒一样跟不上二人的话题。 卯月君简单地说了一下发生了何事。这位男性的确是妖异,且与泷邈同族——都是鸟雀的妖精。难怪,那羽冠、衣裳与斗篷的色泽,的确是与孔雀相关的搭配。衣料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泛着渐变光泽的羽绒。羽端处有椭圆形眼状斑,斑的中心有暗紫色的亏圆小斑,外围的蓝绿色明亮抢眼,再外又围有一圈宽阔的绿褐,围以浅黄狭缘,最外层则是浅葡萄红色。披风的末梢倒是没有眼斑,羽端是菱角形,末梢处成镰刀状羽片。根据目前的表现,泷邈不认为他没有点破自己半妖的身份是给彼此面子,而是因为这厮压根没看出来。不过无所谓,反正他这不是还没说吗?卯月君是绝不可能主动给别人提起此事的。就算他看出来又怎样?对泷邈而言,只要自己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 而这位妖鸟,本有自己的领地与族群,甚至自称当地的王。他的地盘离这儿很远,出于某些原因,他离开那里,暂时四处云游。有趣的是,他结识了一位朋友,是个妖力强大的龙族。说到这儿,泷邈都觉得有些不可信了,这家伙该不是在吹牛吧?可既然卯月君讲得那样认真,他便很给面子地听了下去。那位龙族朋友是才来到陆地上的,他在找人,是个鲛人姑娘。在深海中,她白发明眸,婀娜动人,可来到陆地上成了人类,便难说了……在鲛人中,她十分年长,虽仍保持美貌,可在人类中说不定是个老太太了。 “一千二百岁……”泷邈思索着,“俗话不是说,鲛人千年,龙族万年么?一千二百岁的确是高寿了。” “真没见识。”那妖怪忽然冷嘲热讽起来,“九千年也是千年,九千万年也是万年。人族尚不存在之时,龙族就已经诞生,甚至有的今日依然活着。而鲛人的平均寿命大约在三千岁上下。听我的龙族朋友说,那鲛人的亲属中,最长寿者大约活到四五千岁才离世。与妖怪和人类年龄的算法都不同,鲛人的寿命从来不能按一岁顶几岁的算法来——在他们幼年、青年、中年、老年,都要以不同的比例换算。”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无所不知的优越,虽然长了见识,但泷邈高兴不起来。卯月君还说那鲛人可能与阴阳往涧有关,按照那个龙族的说法,他们二人可能认识。既然机缘巧合与自己相遇,有机会便转告神无君此事吧。 “神无君?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轮到你提问了吗?” 泷邈欲言又止。他再度更改了对这位妖怪的认知。不如说,这股莫名的敌意已经开始令他感到匪夷所思。而卯月君总是那样和善,对他的无礼以忽略而包容,仍是一副温吞的姿态。而这妖怪对她的态度呢,又是带着恭谦的。难道这家伙不喜欢同类吗?泷邈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是这个态度。 卯月君不是也没见过吗?怎么光说我。尽管他很想这么问,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尤其看在卯月君的面子上,泷邈并不做声了。 “那龙族是从九天国来的。”妖怪说,“我的父亲也从那里来。” 卯月君微微点头道:“令尊少说也千余岁了呢。说不定这些事,他还知道些。” “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不然我大约也是会直接问他的。” “喔……抱歉。我该想到的。”卯月君露出一个善意而歉疚的笑来。 “没关系,这是很久前的事了。神鸟迦楼罗殒身后,人类开始对残余的妖鸟一族进行迫害……很不幸,我父亲就是神鸟的手下,是修炼成妖的蓝孔雀。他从南国逃到这片大陆,险些脱了一层皮。当时他的许多同胞都未能幸免。尤其是对鸟神大人祈愿,借过如意珠的,人类甚至像妖怪吃人一样反过来吃掉他们……就仿佛自己能得到这份力量一样。” “人类是这样的,”卯月君平静地说,仿佛自己不是其中一员,“不过,如意珠因祈愿诞生同等的诅咒,已经侵入迦楼罗的亡骸,自生前就由他一人承担了。” “确实如此。不过听说他的心脏是纯净的琉璃,能净化一切灾厄,也不知是真是假。我父亲逃亡这片大陆的南方,在山涧中与我的母亲相遇——她是绿孔雀修炼而来。” 原来他是个混血,而且算个妖二代呢。像这样的妖异,也难怪优越。自己不用经历什么修炼的苦处,与生俱来就拥有强大的妖力。在人与各种禽兽之中,血缘关系越远,生下的后代越是健康强大,这是自然的法则。所以,这家伙恐怕天生就没吃过苦头,是个成长之路顺风顺水的大少爷。既然他父亲曾遭受苦难,保不齐有些宠溺。不过,说不定也对他的教育有些好处,不然他也无法率领一方水土的妖怪。大概吧……这些都是猜测,毕竟泷邈也不知道他带领的那片区域,妖怪们生活得如何,他是不是很有威严——说不定是继承母亲的地盘和子民呢。算啦,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我母亲一族,在当地也过得很糟。许多人知道有南国妖鸟逃往此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捕滥杀。即便没有这档子事,绿孔雀也常被捕捉,作为贡品献给人类的王公贵族,永远失去自由。所以,我对人类可是很难喜欢起来的。”他的视线斜向泷邈,不知是无意的还是在暗示什么。他顿了顿,接着说:“凡事都有例外,我父亲教育我,不能总是满足于自己现在的优秀,更应向各个种族的强者虚心学习,而这并不止是妖术方面,还有很多我所欠缺的。我知我心高气傲,有些六道无常也是入不了眼的——唯独您值得我百般尊敬。” 卯月君微笑着,不知心里对这番恭维做何评价,但至少看上去欣然接受了。泷邈感觉很别扭,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对了,差点忘记说,”卯月君伸出一只手示意泷邈的方向,“我介绍过他了,他便是泷邈,是白鹭一族。这位公子名孔令北,是……” 孔令北难得主动打断了卯月君。他幽幽地说道:“您说是白鹭,我还以为是一位多么翩然若仙的公子。谁曾想,竟是一介莽夫。” “你要是想打架可以直说。”他如此回敬。 孔令北的双臂忽然向身后一收,抽出一对武器来,原来它们就收在他的披风之下。那是一对尖锐的分水刺,泛着一层黄铜色,在末端呈现紫铜,色彩自然而艳丽,在阳光下煜煜生辉。他抽出武器的动作也十分华丽,按照泷邈的想法——太花哨。虽然仅这一个动作没有太多破绽,但交起手来一定会暴露无遗。他不想和孔令打架,尤其是当着卯月君的面。 不过,从刚才起泷邈就觉得他对自己很有偏见。这气氛让他想起了鸟雀求偶的景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雄鸟大献殷勤,在雌鸟身边搔首弄姿,挤眉弄眼。虽然孔令公子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矜持,对卯月君也只是十分有礼,与献媚并不相同,可挤兑自己的架势倒是像两只雄鸟在异性面前啄来啄去的。倒也无所谓,反正他和卯月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这场闹剧,还是以卯月君的劝说作为收尾。他们又聊了许多,确切说是泷邈听着那两个人唠,尽是些没营养的浪费时间的话题。终于,孔令北告别他们——告别了卯月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只有在她面前,孔令公子的举止和措词才配得上公子二字。泷邈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大太阳当头,略微偏西。现在一定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知道吗?他八成是怕自己晒黑了才离开的。”泷邈揶揄着,“毕竟这儿可没有手下人给他撑着华盖。我说,您不觉得他奇怪得很么?” “是有点儿。”卯月君笑起来,忽然动身离开这里了。泷邈等了半天,终于要挪窝,便干脆地赶了上去。没走多久,卯月君又对他说:“你知他刚见我时说了什么吗?” “我可以不问吗?”泷邈耸耸肩,“算了,您说便是。” “他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这搭讪方式可真够老套的。”泷邈如此评价。 “确实如此,我也说了与你一样的话。不过我很清楚,那孩子的灵魂是见过我的。” “灵魂……?”泷邈看了她一眼。 “是了。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在我成为黄泉十二月之前,曾是山中的巫女么?” “记得,你的预言被村里人构陷……” “孔令公子,便是我那恋人不知几次的轮回转世。 “什……” 第一百一十九回:莫逆之交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一十九回:莫逆之交神无君不在乎有多少人找他。应该说,即使他清楚也无可奈何。 千余年来,他一刻也不曾懈怠,坚持对于自己的武功与法术做出调整,主动接近在某些方面有所创新的佼佼者,不断切磋、学习。他尚还是人类时就有着很强的悟性,成为无常鬼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修习,且常在实战中汲取经验。相对于某位追求极致的、登峰造极的武学之人,神无君倒有所不同。“变得更强”从来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为达成目的的手段。他的目的或大或小,随着那位大人的命令或自己的念头而变化,动机单纯,但从未有个定数。 所以,直到今天,能为难他的人少之又少。可问题便来了:当下,他正陷入僵局。 神无君的武力与法力相辅相成,即使哪个单独拎出来,都够很多人喝上一壶的。尤其是正面交锋,他从不畏惧,从不退却。这次的地形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利,因为不管换到什么样的城镇乡村、山川石泽,他都能随机应变,他的眼睛能在瞬间勘破事物的本质。因此,时间对他而言也不会造成困扰,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在他眼里都没有明暗的区别。 这次令他感到棘手的,是敌人的能力。 妄语之恶使——是个神秘的男人。他行事低调,几乎没有什么人认识他。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他混在人群之中,恰是最危险的一个。语言的力量向来强大,却很不起眼,多少灾难的根源只是谁荒诞不经的只言片语。在妄语妖变之后,同其他十恶一样,世间所有相关的恶都成了恶使力量的源泉,反过来,恶使放纵了世间的恶。更为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世间妄语愈发繁杂,这位恶使的力量会强得离谱:他说的任何一句话,认定的任何一件事,不论有多虚妄荒唐,都将成为坚不可摧的事实。 这样危险的存在早该被扼杀在摇篮里才对。麻烦的是,名为谰的妄语之恶使,不论行动力还是头脑都超乎常人。他是如何妖变的?这不是现阶段神无君该解决的问题。若要形容他此刻的处境有多艰难……应该说,连睦月君,最初的六道无常,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青阳初空·睦月君是阎罗魔派来的。原本他负责牵制杀之恶使,而六道木所制的佛珠也不打算在那时用上。但出于在当时境遇中的考虑,他选择使用它。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在这个敌人面前,他几乎与神无君一样无计可施。 尽管这个恶使同时面对两位强大的六道无常,他却连自己的看家本事——语言的力量也不需使用。他从不正面交锋,而是不断迂回,反反复复,消磨对方的耐力,自己乐此不疲。时至今日,神无君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曾看到,他只记得属于这个人的灵体与气息。 在夜色的掩护中,谰的身影如鬼魅般不定行踪。像是需要两位无常相互合作,同时进行的任务,光是听上去就觉得棘手。阎罗魔会充分使用每个人的能力,将其最大化地延展、利用。当下这种合作的安排,就足以让人感到不安。而神无君自诩不擅长团队合作的人,虽然他们时常打照面——比如与谢辙他们在亡人沼见面的那次,但这不代表二人能有多熟练地进行协作。最要命的,是睦月君方才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神无君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从他意识到睦月君颈上那几圈佛珠消失不见时,就预感到了这个局面。睦月君大伤元气,但还是很快跟了上来,表面上看起来不痛不痒。但神无君很清楚,现在的他已经不能真正按照一个战斗力来计算了。 这是他距离妄语最近的一次。 他们都能感受到一股特别的瘴气——并非是对人有毒的那种气体,而是只有距离妄语很近时,才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达出的某种气场。这令人感到说不出的不适与不悦,就像被亲近的友人所愚弄的憋闷,还要更甚。他们的喉咙都觉得难受,如鲠在喉,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颈部,即将侵入、控制喉舌。神无君将刀刃交叠在前,一面奔跑,一面用力将其向两边划开。随着刀割开风的呼啸消失,瘴气暂时被驱散了,感官得到短暂的自由……尽管只能持续一小会儿。 谰停下来了。 他们刚看到他的背影,他就好像有所察觉,索性放弃逃亡。但他的举止是那样从容,呼吸也无比平静,就好像拼了命的只有两个无常鬼一样。而作为被追击的对象,谰像是看客一样淡然地站在高处俯视。他伫立在屋顶的最高处,背着月光向下凝视。漆黑的夜色里,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神无君没有太多犹豫,他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挥刀直奔目标。他的弹跳力很好,这个距离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就在此时,一道金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狠狠击中了迎面而来的神无君。他立刻被打在地下,四周一片焦土。不过神无君并未受伤,六道无常的体质本就异于常人,何况他本身在阴阳术上也颇有造诣。但这个行为依然触怒了他。再抬起头时,屋顶上不再只有一个人,那里又多出了第二个身影。 “帮大忙了。” “这么久了,您还是如此见外。”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声。前者低沉而忧郁,像是深海中传来的某种呼唤,让人听了有种莫名恍惚的不适感。后者温润而沉静,似水如歌。不过他好像只是客套一下,心里很清楚对谰来说对手的威胁根本微不足道,即使只有一人也应付得来。但他并不介意行举手之劳。 “神无君,莫与那狐妖直接交手。”睦月君的元神尚未稳定,他一边迅速周转自己的灵力,一边对神无君发出劝告,“他手中有那把箫笛。” “我领教过,没什么大不了。” “这与千年前的战斗可不一样。” “那次是妖神,这次是妖,谁强谁弱还是一目了然的。” 他们能看到,屋顶上的两人忽然对视一眼,又将视线重新挪到他们身上。神无君心中很是不快,他一向反感并不值得自己敬重之人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他调整了握刀的手,似乎在为下一步做出准备。 “我听闻阴阳往涧有一个招式,能将我这笛子的正主送回天界,不论谁听了都会闻风丧胆。莫非我今日,也有幸与那些妖神一样,一睹往昔的美丽风景吗?” 他说话的语速十分缓和,不紧不慢,语气也淡然从容,让人怎么都无法和这段话的内容结合在一起理解。很显然,他并不害怕,谰也一样。能站在这里,证明他们有备而来。 “烛照·幽荧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神无君横起刀,“但我看你很有兴趣。” “别在这里用。”睦月君的锡杖与脚步都向前一挪,他制止了攥紧刀柄的神无君,说,“他们刻意停在这里,是因为有许多平民百姓在此。还是交给我吧。” “休想。” 就在睦月君抬起锡杖的瞬间,澜忽然将食指与大拇指扣在嘴边,吹出哨音。一道巨大的阴影闪过,神无君还没弄清是什么情况,身旁的睦月君便消失不见,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马上回头,看到睦月君被一个庞然大物按在楼墙上,砖块还在噼里啪啦地下落。神无君先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骂了一声脏话。 那是一个天狗。 ……那真的是一个天狗吗? 与天狗一族定下血契的人,曾是与神无君亲密无间的友人。在那之后,他见证了世世代代拥有此种力量的后裔。有善人,有恶人,有形形色色的人。天狗的始祖也拥有强大的不可比拟的力量,而血脉层层淡化,又经契约随机的层层筛选,当今能被召唤来的天狗都只继承了始祖极小一部分的力量。但不论是哪一个,神无君都能看到最初的那个天狗的影子。 除了……这个。 它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的身体——它没有身体。有一团模糊的、看似粘稠实则是气体的黑雾包裹着它的身子,或者说,这就是构成它身体的物质。从它身上也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场,没人知道为什么。它没有眼睛,本应是眼睛的位置是两枚漆黑的空洞。天狗的嘴多为鸟喙状,但它不太一样,它的喙溃烂脱落,只残留了很少的部分,嘴巴形成近似吻部的形状,有些溃烂,嘴角流出疑似脓水的液体一刻也不曾停止。但那些涎水落到地上又会消失不见,真不知是瞬间就蒸发了,还是它本来就不存在。而且,这天狗的翅膀只有骨架,没有羽翼,却有层怪异的焰火包裹,使它仍具备飞行的能力。 它将睦月君松开了,睦月君几乎被嵌进墙壁里去,但锡杖始终没有脱手。他紧攥着它,从高墙上狠狠摔下来,嘴里咳出一团黑色的血。神无君没有犹豫,他立刻抬起了刀,两把黑白分明的刀刃镀上了愈发明亮的光…… “我劝你三思。在异界以假乱真的力量,绝不会被你引以为傲的招式制裁。” 说罢,那诡异的天狗已经飞了回去。它庞大的身躯坐立在屋顶上,就在那两人身边。神无君和睦月君都清楚地看到,天狗的眼斑与底色形成的花纹,宛如一把长刀镶嵌在眉心。 不,那真的是一把刀,一把直刀。 是能与饿鬼道发生共鸣的妖刀——怨蚀。 “为什么会在……” 不论如何,这样一来,神无君当真失去了最后的优势。 天狗身上流窜的鬼火,将它身边的妄语的面容照得清晰而真实。 第一百二十回:莫知所谓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回:莫知所谓过去的他是长发还是短发,大约无人得知。若是长发,那么当下就被剪得很不规整,像是很随意地用剪刀以不同角度剪了几下;若是短发,那它恰好长到了一个微微触肩又参差不齐的尴尬的程度。面前是一道斜刘海,在右眼正上方撇开。他乌黑的中发干干净净,只是稍显得凌乱,如不擅打理之人。他的左眼被纱布带包住了,不知是受了伤,得了病,还是已经损毁。狭长的右眼露出些许倦意,像是对所见的一切都兴趣缺缺。奇怪的是,他眼睛的颜色像午夜的天空一样深蓝,这种冷色与普通人并不相同。因为他有什么病症,或是有本土以外的异族血脉,还是说,因为他妖怪的身份吗? 至于穿着,他的打扮算不上花哨也算不上朴素,甚至连体面这个词也不适合形容。他的衣裳是很好的料子,色调深而冷,像是在庄严的场合使用的衣物。但他只是随随便便将外衣披在身上,衣摆下包裹着看似纤瘦而不善战的躯体,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他站的不算笔直,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抱着臂。压在下方的手上还拎着一个皮质的酒囊,那酒囊上的花纹比较简约,但充满异域风情。或许他真的有什么遥远的血统也说不定。 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而不是这样不修边幅,说不定他也算得上一位美男子了。只是他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微妙的气质,不仅仅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还有别的。不会有人想给他什么建议,不会有人想主动和他说什么话,更不会有人想要与他有什么额外的交集。不过这样的人或许仅限同性,异性反而容易被这样的气质吸引。那是一种令许多女人着迷的,浓墨重彩的忧郁。像是在思考,像是因什么感到困扰,像是发生了扰乱心绪的事,但当事人却只是沉静地想,一言不发。不会有谁想打断他,就仿佛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一样,而不是被仅存的一只眼所瞪那么简单。同时,一种反叛性从他的姿态里隐隐透出,折射出矛盾又和谐的美感。他静默地蛰伏在情绪之后,等待胆敢忤逆的声音出现。 阴郁与嘲弄,疲惫与傲慢,桀骜不驯与玩世不恭……这些构成复杂的东西收敛在这样的眼中,伺机而动。 叶吟鹓从梦中惊醒。 她大口地喘着气,试图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它像是发了疯,挣扎着要从禁锢它的肋骨中逃出去。吟鹓从床上坐起来,死死地按住胸口,试图将它平复。但这样做好像还不够,她下了床,跌跌撞撞跑到桌前,将壶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似乎让她的心脏冷静了些。她环顾四周,这里是她借宿的熟悉的房间。她从之前照顾她的老妇那里“借”了点钱,她知道是水无君的,所以才敢拿。即便如此,这也令她良心不安了许多天。她留了不少,只拿了很小一部分,即便如此也不随便使用。若是能遇到靠谱的好心人家收留,她就比比划划地表示感谢,并入住一晚,干点帮得上忙的小活儿。 天亮的时间比以往早了,春天的影子已经出现。她坐在凳子上,微微叹了口气。 “你做噩梦了。” 吟鹓一惊,立刻站起来环顾四周,确定屋子里只有一人。她稍加思索,意识到这可能是熟人的声音。虽然她已经不确定这个嗓音有没有听过,但从声源——她的脑子,还有语气来判断,这或许就是莺月君了。 “你怎么会……会这样与我说话?以前从未有过。” 她的大脑很乱,试图组织出一段有头有尾的句子。人们的思想总是很破碎,许多东西都是以念头的形式出现,不能算完整的东西。只有脑袋的主人清晰地明白这些想法意味着什么,代表了什么。吟鹓生怕自己的表达不够到位,认认真真地又把这句话想了一遍。 “嗯,很少这样。有时候我能直接趁人们醒着说话。虽然你看不到我,不过也没差吧?你的体质很适合与我这样沟通,倒是省下了不少麻烦。而且,感谢你信任我。” “什么?这可有些奇怪,”吟鹓皱着眉试图解释,“那我的所思所想岂不是一览无余?”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比划,即使她很清楚,现在分明没有看客。 “那可不一定,”莺月君换了个声音,“人们的思想有很强的隐蔽性,常以只有他们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出现。而且可不要低估了你的小脑袋,人类在短时间内可以进行的思考是十分丰富的,只是你真正抓住的,只有当下需要的重点。只有经过你潜意识的允许,思想才能被入侵——当然,不包括某些恶劣的法术。而且少有谁能承受如此海量的、同时处理的信息。夺得身体的控制权也是,需要原主人真正的允许。你看,只有你认真地提出完整的句子来,我才能予以回应。” 莺月君说的八成是真的,吟鹓稍微松了口气。毕竟,即使一个人再高洁正直,被窥探到心中所思所想,多少令人觉得不适。谁还没点隐私了不是?现在,庭院里还很安静,恐怕这户人家还未醒来。他们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妻,两人相依为命。吟鹓将整个屋子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般,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不想让老人知道,会添麻烦。 走出了两条街,天亮得更彻底了。街上还没什么行人,但公鸡的鸣啼陆陆续续地出现,偶尔在路过一两户人家时院中会传来狗吠。稍微热闹了些,不过吟鹓并没有注意到。她脑子里还有些乱,精神状态有些迷茫。 为什么会梦到那样的人?先前的东西她完全记不清了,成年以后梦总是被遗忘得很快,只有无法拼凑的片段零星分布,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愈来愈淡。等她完全清醒过来时,印象里只留下了那位忧郁的男性的眼眸。而且这个人——她有印象。 “那是个很厉害的人哦。” “哎呀,吓死我了,别忽然开口啊……” 走在街上的吟鹓立刻顿了一下,还好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异常。 “别紧张呀。若不是你梦到了那个人,我还不能及时回到你这里呢。” “他是什么人?不对,你怎么能偷窥我的梦境?” 也说不上是不悦,但吟鹓就是有些不情愿,这很正常。莺月君解释道: “梦境对我来说,正是如你们的世界一样精彩又普通的地方。做梦的时候,人们的精神是很放松的,我才能得以自由出入,不像现在与你说话这样有诸多条件。若你对我依然很不信任,我连现在这样简单的交谈也不能做到。你梦到的那个男人,可是我在人们海潮般的思绪中寻找了千百回的重要目标。你难道不记得,你们是见过的吗?” “见过么?我只觉得他有些眼熟。” “虽然你可能想不起来了,但若你已像现在这样给予我许可,我便能确信,在你脑海深处确乎是有这段记忆的。那时候你还不大,正是青春萌动的时节,会莫名其妙地喜欢别人,也不奇怪呢!” “谁喜欢别人了!”吟鹓差点要在自己脑袋里与她吵起来,“我都把他忘了好不好。” “别慌呀,美好的记忆总是值得收藏。你们有一面之缘,这倒帮了我大忙。毕竟,他本身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人噢。他很危险。”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句都没听懂。说到底,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我已经想起来了,你倒是说清楚些。” 这个村子不大,吟鹓本来也就住在村子外缘。“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她的前方已经没有建筑,不过回过头去还能看到村子。可就在这个时候,吟鹓险些撞上一个人。她走路的确有些分心,所以感到抱歉,并立刻连连鞠躬。脑内另一个声音消失了,溜走了似的。 不过这么宽敞的平原上,撞到一个人也属实不易。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一个奇奇怪怪的人。 “啊、啊……呃——嗯,你是那个丫头,我见过你的。” 吟鹓感到奇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呀?与自己面对面的,是一位很高的女性,大约三十岁上下,声音低沉深邃,算不上苍老但比样貌要年长。她的头发剪得比较短,后面倒是扎了又长又细的一绺。发色本是黑的,但有一缕白色一直从刘海蔓延到末梢。她的刘海很长很长,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因此很难让人判断她的情绪。她皮肤很白,几乎能说是惨白了。她体型匀称,只是很高,显得有点瘦,让黛紫色的长袍有些松垮。 “嗯嗯?不对,你不是那个。呃,怎么说,你好像是另一个,你们很像。就是……” 不等吟鹓试图解释什么,那人自顾自地自言自语。 她的语言破碎扭曲。 第一百二十一回:莫测高深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一回:莫测高深“抱歉、抱歉一直在这里自说自话……那你应该是没见过我了。” 对方忽然伸出手,像是要用握手以示友好。吟鹓迟疑地伸出手,立刻被她抓住,上下用力地“甩”了两下,又快速地弹开。她仰视着这个怪女人,仍无法从那沉重整齐的发帘下看到她的眼睛。在握手的时候,吟鹓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手串。这是佛珠吗?她扫了一眼,那些珠子通体洁白,如云如玉。每颗珠子中央都有金色的纹路,有的是一根细细的线,在中央或是偏一些;也有的是云纹金线,与其他珠子的纹路巧妙相接。由于它们的纹路在手串上的衔接很自然,所以吟鹓怀疑这是从同一块料子上打的。一般来说,人们会筛选出不同料子但纹路相同的部分作为搭配,因为它们的价格也是不一样的,鲜少有这种略显杂乱,难以定价的首饰。金丝中线的砗磲天价难求,最差的云纹达官贵人兴许还买得起。 主要是……这手串与她整体不太搭调,就显得格外醒目。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是我要带给一个朋友的,他很需要它……嗯,你叫什么?你好像不能说话。我见过一个与你特别像的丫头,很多年前了。她耳朵聋了,许是被你喊的,我让她改了名字,医好了她的聋病。” 那一刻,吟鹓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她们那阵子都还小,聆鹓名字也不是聆听的聆,而是玲珑的玲。这件事是她们长大以后,大人们才随口提起,要说她们自个儿肯定都是记不住的。当时为了治好聆鹓的耳朵求方无门,恰巧一位仙姑路过府上,才用自己的修行救了她的耳朵。因为时间太久,加之她自己并无记忆,所以看到这位女性时她感到陌生也是难免。但知道这件事还能深深记得的人,确实少之又少,不是轻易就能碰到的。 “我没有名字,人们叫我鬼仙姑。”她发出一阵嗤嗤的低笑,“真有缘能遇见你啊。” 吟鹓恍惚地点点头。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况她也说不出口。 “你不愿意说话?”她看出来了,“你们姐妹两个,可真是……” 吟鹓是想说的,只是说不出口,她太久没说话了,即使服用了几次凛天师的药方也没有好转。难道鬼仙姑还会帮她吗?她不清楚,也不知该怎么求助。何况,她身上也没有太多钱做支付。只见鬼仙姑拈起下颚,思忖良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迦陵频伽的转世。” 她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是看着看着,就看出来了吧?连凛天师都要入定呢……吟鹓微微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你还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心底里还是不愿意说——你不愿意,那谁都没有办法。就算你再着急也没用……你以为你愿意了,但还是开不了口。我帮不上你,这要靠你自己,你其实可以张嘴说话的……你在怕,你害怕你一开口,又会有谁因你而死。” 吟鹓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是对的,因为自己的确在心里暗自担忧。所谓“祸从口出”,尤其是自己这样在声音中蕴含了巨大能量的情况,她非常担心即使嗓子恢复了,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控制。源泉是什么?音量,还是情绪?试错的代价太过沉重,她不想让他人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她陷入了沉默。或说,她总在沉默。 这时候,自称鬼仙姑的人的脸上,忽然划过黑色的痕迹。从方位和流向判断,莫非,是眼泪?但怎么会是黑色呢?而且它们看上去很粘稠,该不会是……血?黑色的血? 吟鹓露出惊异的神色,她伸手慌忙地指向鬼仙姑的脸。她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伸出手背从脸上抹了过去。黑色的痕迹消失了,并未在脸上晕染开。她惨白的皮肤上沾染了这墨色的东西,但很快,它们便当着两人的面褪色、消失。 这到底是什么……?至少“眼泪”的主人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鬼仙姑摊开手,解释道: “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我的眼睛坏了,但还能看到东西。只是看得太久、太入神就会这样。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像这样——会很麻烦。” 吟鹓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会被称作鬼仙姑了。即使是白天,像这样苍白的脸上落下两道漆黑的痕迹,看到的人无不觉得不寒而栗。她随意地抹掉了这些液体,好在这种东西不会弄脏什么。接着,鬼仙姑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她懒懒地对吟鹓说: “你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像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样子。该不会……其实,你是被什么东西吸引,才离家出走吧?” 虽然猜得不准,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吟鹓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点头。 “你知道吗?迦楼罗的亡骸……你一定能感受到它。它的骨头打成了一把妖刀,但大概几百多年前,它突然觉醒,要吞噬它的主人。” 吟鹓好像听过这个故事,但只是传说,而且是很久前听的,如今没什么印象。既然鬼仙姑提到了,她就全神贯注地再听一遍。 “原本它的主人维持自己的生命,就已经很辛苦了。他的好友霜月君找了很多办法……最终与阎罗魔说好,让他去做六道无常。你说巧不巧,偏偏那个时候出了岔子,他在生死一线之时,与那妖刀的刀灵同归于尽了。不过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有差错呢?这也是能说得通的——因为七件碧落群岛的法器之一,神鸟迦楼罗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 吟鹓忽然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她说不出是好是坏,只是在鬼仙姑说出最后一句时,她有种隐隐的不安。那时候她当然是没有出生了,就连自己的爸爸、爷爷、太爷爷都还不存在。按照鬼仙姑的说法,重新跳动的琉璃心与迦楼罗的遗骨发生共鸣,这才激活了刀灵的凶性。可是……为何它会在那时候开始跳动? 鬼仙姑知道她的疑惑,毕竟悬念正是自己设下的。好在她也不欺负哑巴,没卖一会儿关子就继续解释道:“这说起来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有个富商早年与妻子生了个女儿,因为不是儿子,也没准备让她继承家业,还打算再要一个。但往后几年一直没生出来,原来是妻子有心病,一年年下来愈发严重,终于撒手人寰。那富商与妻子是伉俪情深,决意不再续弦,而是认真地一个人带起孩子。他是个严厉的父亲……给那孩子从小灌输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包括,商人所熟知的人性之恶,那孩子一直过得不是很快乐。她也不怎么跑跑跳跳,一天到晚不是读书就是算账。成年后,他们发现她稍微跑几步就不行了,就这样早年还敢起早贪黑地和父亲清货记账。她遗传了母亲的心病,当爹的这才怕了起来。但还是太晚,女儿小时候没及早治疗就落下病根,富商自己又年老体衰,很多必须亲力亲为的事都被女儿接手,他管不住也拦不了。她二十七八,也不嫁人,就全盘接手了父亲的生意。经年累月,她女儿自然也死了——死于心病发作。” 富商人到中年,却满头白发。 富商得知一种方法,可以将尸体永久贮藏。 富商倾家荡产,寻找能救活女儿的神医、秘方甚至禁术。 而这谈何容易?他女儿仍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四处求医,但这遗传下来的病,想要治好简直难于登天。无非就是静养,休息,保持心态……可他女儿已经被他教成了那个样子,虽看似文静,却野心勃勃,不想病殃殃地躺在家里,自己也习惯了那样快节奏的生活。落下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也是迟早的事。 但……天无绝人之路。 富商临终前,得到了一颗心脏。 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将它放到女儿完整的遗体中,再将皮肉完整地缝上。 然后,心脏开始跳动。 然后,骸骨迎来觉醒。 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那个女的,现在还活着。”鬼仙姑将手按在自己胸前,信誓旦旦地说,“我见了她,就在不久前!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罢了……你一定会见到她,迦陵频伽让你见到她。” 叶吟鹓的感觉不太好。 那种熟悉的厌恶感再度浮现。她讨厌红色,她讨厌自己的前世,她讨厌这被命运安排好的一切。她感到苦恼,感到困扰,却无可奈何。似乎在所有知情人的眼中,她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已死之人存在的象征。那个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灰飞烟灭的半妖,化作一个绯红的鬼魂,穿越千年的时空,萦绕在这个后世的身边。 她一声不响,但你知道她就在身边。 “你好像不太开心——唔,我不该说这个,不该让你不高兴。但没什么,你啊,好好地活着。你在乎这个,很好,这是件不错的事。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是谁……你若觉得你是别人,那你就是别人;你若觉得你是你自己,那你就是你自己。” 她什么都没有说,鬼仙姑的眼睛也有她不知道的问题——但却看得比谁都要透彻。大约这亦是一种神机妙算,能将自己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不过吟鹓多少有些感激,至少她支持自己是个独立的人……哪怕只是客套呢。 她们没有聊得太久,毕竟吟鹓并不能说话。何况,她也没什么想说的。这么多年,鬼仙姑也不再与聆鹓见过。她们的路线是不同的,鬼仙姑要去找睦月君,所以两人很快便分道扬镳。走在荒凉的路上,莺月君也没有说话了,吟鹓不知她还在不在。 听鬼仙姑说话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实感。分别以后,她却无法再抑制对家人的思念。 聆鹓还好吗? 第一百二十二回:莫可究诘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二回:莫可究诘不知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某一场雨后,原野上萌生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放眼望去,视线内不再只有冷肃的枯黄或灰褐。枝头绽开了新芽,脚下的道路也染上了翠色。一路行走间,草梢悄无声息地抬头,由蹭着鞋帮的高度,日渐扫上脚背。时而有小雨在旷野上撵着他们加快步伐,可每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都在邀请他们将视线再停留一会儿,多停留一会儿,享受路途中的美景。 有时,谢辙会看见阿淼忽然停下脚步,伏下耳朵、压低身子,尾巴梢轻轻扫动。紧接着,这灵物便将自己轻盈地弹射出去,落到路边的某处,对着蝴蝶连扑带打,惹得敏感的生灵不安地翻飞。在这时候,他就会注意到,原来在半青半黄的草地里,还含羞带怯掩藏着些单薄的花朵。 少了频频撞上的麻烦事,时间也忽然快了起来。他们一直在赶路,风景的变化便被聆鹓当做了不同地带寻常的风物变幻。直到她偶尔走得久了,得脱下身上的厚衣服透透气儿,她才惊觉节令流转,寒冬远去。身边远近错落的鸟鸣,虫儿在草丛间的扑簌,都不是此地独有的风景,而是春向整片大地吹拂的鲜活吐息。往年这些时候,她也许还蜷缩在屋内朝外张望,不知在春寒犹存的天气里,是出门还是留在室内,做些什么事才好。而如今,她置身在草长莺飞中,随着春天的步履,朝一个确切的目标不懈迈进。聆鹓四下张望着,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来。她也说不清,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日午后令人心旷神怡,还是意识到经过这些天的跋涉,他们又离目的地更近了许多。 他们距离下一座大城也近了。谢辙和寒觞在辨识方向,正小声讨论着什么。聆鹓听到弥音唤了阿淼一声,大概准备着随时再启程,怕它跑得太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能见到一处尚且稀疏的树冠轻轻抖动,传来鸟雀气急败坏的嘎嘎声,像是被无形的猫儿爬进了窝。聆鹓似乎看到树影中有一抹白色,也不知那是否就是被惊扰了安宁的巢中住客。 “沿着这条道,过了这个山头,就能看到浣沙城了。”寒觞指着草木间的小径,肯定地说,“这地方历史悠久,经营多年,客栈酒楼样样不缺。要是走得快,等进城挑家有口皆碑的老字号,今晚就能好好儿打打牙祭了。” 他顿了顿,沉痛地喃喃道:“希望路上逮过的野物,能抵得上叶姑娘请咱们吃顿饭的零头。” 谢辙揉了揉额角,回头望了眼聆鹓。他挂记的是别的事情。 “不知道这里城门守备如何。这附近暂且没有见到活尸的踪影,我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活尸的痕迹,连流言都少了。想来这场灾祸还未蔓延到这里,只是若没有根治的手段,瘟疫扩散起来,总是轻易又快速的。” “往好处想,虽说如今我们不算逃离了危险,也暂且比它传播的速度,要快上一些。小心防备,也比身处其间要强,况且想要进城的话,如果周边无事,城门守卫放人进去也想来容易。”寒觞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 事实果然如此。虽说也是座有名的大城池,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浣沙城门口的队伍可要比绾龙城短上许多。这并不是人流量小了多少的缘故,而是进城不像那处一样,有许多流程要走。守卫稍稍盘问了他们来此的目的,记下几人名姓,粗略察看他们身周没有明显的伤口,又拿杨柳枝沾了些成分不明的液体,对每个人拍打一番,便放他们过去了。聆鹓闻到草药清苦的味道,想必这是此地官府应对活尸所使用的药方。守卫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手臂的异样。自然,她也并未觉得不适。 一旦进了城,她微微绷紧的后背便松了下来,手臂随步伐摆动的节奏变得自然许多。没走多远,她便被城内的商铺勾去了目光。他们入城的地段颇为繁华,本地与外来的商户都抓住了交通要道的商机,在离城门不远处形成了市集,精巧恢宏的匾额、琳琅满目的小摊、不绝于耳的吆喝,都在时刻抢夺行人的关注。不止是聆鹓,她的同伴们也渐渐放慢了脚步,各自带着或多或少的好奇四下打量。这里的物什与其它大城差异不大,胜在花样繁多,以热闹本身吸引来往过客。弥音在瞧着一处摊位上的小玩意儿,有铃铛、绳结、木雕的花鸟鱼虫,它们大多玲珑可爱,很是适合小动物的样子。当摊主开始游说她买下时,她立刻收回了视线。且不说她不将阿淼视作玩物,不欲施加给它人类的喜好,光是阿淼现在的灵体模样,也是无法加上装饰品的。之所以会多瞄上几眼,不过是与小生灵为伴的人,自然而然地留意相关的物件罢了。 她小步走回聆鹓身边,又去看另外两位同伴。寒觞也不知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物,溜达得稍远了些,正左顾右盼。而谢辙则不为所动,认真地端详一间间铺面,想来在为晚上的食宿做打算。 天色很快昏黄下来,走在鳞次栉比的商铺之间,阵阵香气从两侧飘来。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收回到食欲上,各色各样菜肴的喷香如一支支小勾子拂着他们的鼻尖,挠着空空如也的肠胃,最终拽着诸人的脚步直奔饭馆去了。 打头的谢辙自然不好意思把叶聆鹓往豪华的酒家引,他挑的馆子不算富丽堂皇,却也是窗明几净,地面没有什么花生壳瓜子皮的常见脏污,一看店家便有花了心思打理。入座后谢辙低声告诉他们,方才在路上有听当地人聊到这儿,是本城住民常来的老字号。也正因如此,此处价格向来公允亲民,毕竟要维持口碑,细水长流。不像有些门面气派的酒楼,漫天要价,只为狠宰过路的肥羊一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这话儿一说完,旁边的寒觞立刻挺直了背脊,愣是比刚坐下要高了一截。 既然是这样一家店,自然没什么名贵的山珍海味。好在他们本来就不想铺张浪费,能对着单子点几样看着新奇又实惠的吃食,坐着不动便能好好享受热饭热菜,就足够让跋涉日久的人心情愉悦。 这里的菜肴大多家常可口,唯独有一道菊花鱼尤为出奇,令人耳目一新。盘子端上来时,谁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点的哪样。白盘中的菜品像是一簇簇袖珍菊花球,炸得蓬松金黄,淋了金红稠密的料汁。打眼儿看上去,真教人以为是什么花卉,在面糊里浆过后炸成的时令小吃。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阿淼,这猫儿一下蹿上了桌,对着那些“花朵”伸着爪子朝嘴边捞,探过头又舔又咬,摇头晃脑颇为卖力。点菜的谢辙脸色有些微妙起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尝尝吧,这该是叫菊花鱼的那道菜。” 解释完,他及时抄起筷子,夹走了阿淼还没碰过的一朵鱼肉。入口先是酱料的酸甜,调味平衡得当,刺激得人口舌生津。轻轻咬下去,表层被浸润的柔软刚碰到牙齿,紧接着便是松脆香酥的面衣。内里鱼肉鲜嫩多汁,轻轻一抿嘴,与酱料搅合在一处,更带出鲜甜来。一块鱼肉不过一两口分量,使人留恋不已。甫一下咽,嘴里的无穷回味就敦促着人再伸出筷子,赶紧多挟几块,才对得起它们的色香味。 呃,阿淼嘴里的那块就算了,寒觞还得吃饭呢。 聆鹓微微睁大了眼睛。刚才她瞟见一个白影在桌边一晃而过,此时听谢辙一说,不禁联想起爱吃鱼的猫来。她凑近了弥音,小声问道: “阿淼刚才是不是……跳到桌上了?” “唔,啊——是,它在桌上呢……你看到什么了?”薛弥音手一顿,快速咀嚼了几下,似有若无地撇开眼。 “只有一个影子,从那一头出现,往桌上晃了一下。”叶聆鹓比划着,“现在又看不到什么了。” “先前的时候,它也上过桌,但你并没有反应。这些天来,你的眼力似乎越来越好了。” “说不准哪天,我也能亲眼看到它,好好儿摸摸它了。”聆鹓乐观地说,又伸出了筷子。 这一盘鱼肉基本是被三个人瓜分完的。弥音只象征性地动了两筷子,尝了尝味道,就转向了其它菜肴。谢辙看了看她,又瞟了一眼舔盘子的阿淼,它方才正因为寒觞夹走了嘴里的鱼肉,而生气地喵喵大叫。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心照不宣地沉默。 寒觞不会介意的,对吧?他说过他不嫌弃的。 酒足饭饱,原本在行进中被抛在脑后的疲累复苏了,大家都懒洋洋的,昏昏欲睡起来。这一天也没有什么需要商谈的事情,姑娘们和同伴打了个招呼,便先一步回到了各自房间。 叶聆鹓一屁股坐在了床边,摸着溜圆的肚子,看向了一旁的弥音: “我看你没吃多少东西,就吃了些素菜。你没有不舒服吧?会不会没有吃饱?” “今晚的菜,很多都是肉食。”薛弥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尝试着以最温和的方式,说出接下来的话,“你们似乎从来都没发现,每次点了一桌子肉菜的时候,我都吃得很少。肉会让我想到不好的事情。” 聆鹓忽然想到,即使在路上打猎来的食物,她也只是浅尝辄止。对弥音来说,她更倾向于多吃些蔬果,对蛋奶稍显宽松。其实她注意到了,只是默认为个人习惯,从未认真拉上台面去说。 第一百二十三回:莫展一筹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三回:莫展一筹聆鹓小心翼翼地问:“是……和小时候有关系吗?抱歉,我记得你说过,儿时有不好的经历。” 薛弥音短促地笑了一声,像冷笑一样,面前的火光倏忽一颤。聆鹓略感不安,总觉得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像是在嘲笑什么。莫不是自己说错话了?其实根本不该提的。 “有的地方,不止是穷人缺衣少食,有钱的人也买不到肉吃。没有别的肉时,还有一种肉不会缺……我也在没有食物的时候,吃过这种肉。” 虽然已经开春,聆鹓仍感到寒意流过指尖。她轻柔地将手覆到弥音手背,拍了拍她同样冰凉的手。 “而且,我喜欢动物,动物们也都很喜欢我。人会欺负我,欺骗我,或者害怕我,躲着我……”她摇了摇头,怔怔地盯着墙壁上的纹路,“但动物不会,它们对我好就是真心实意。我不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会伤我。若非不得已,我不忍心对它们下杀手。不过,当它们成为端上桌的菜肴,就已经失去了生命。若是不去吃它们,它们也照样活不过来,还浪费了珍贵的食物和生命,太假惺惺。我是这样想的,所以也会吃上一些,只是到底心里抗拒。你们能认真享用,不如留给你们,也算尊重这些动物的牺牲了。” 叶聆鹓小声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语言又太苍白了。她只能握住弥音的手,注视着对方重重点头,试图传递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理解和支持来。但她只觉得弥音的手很冷,怎么都不会暖起来,好像生来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她感觉自己很无力,因为那略微发灰的右手也是一样的冰冷僵硬,即便现在已经是春天。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这一路上,谢辙和寒觞都和她们一道,两个同伴都是好人,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需要刻意隐瞒的。只是姑娘们依然觉得与彼此说话,要更自在些。与另外二人一路同行,使得她们有好些日子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处,好好说过话了。以至于忽然有了空间,也似乎得回忆一下自在聊天的感觉。 况且,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一旦没有了不知情的两人,这秘密便不再有理由被回避。它浮上来,哽在弥音喉口,令她不吐不快。 “你的伤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些天下来,你觉得……” 她顿住了,与聆鹓一道注视着卷起的袖口下露出的小臂。那儿的肤色是那样灰暗,虽尚且能判断出是普通人的手臂,可与聆鹓的肤色依然不太相同,而顺着经脉分布的细小黑色也格外醒目。不知天气热起来后,曾经受过伤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虽说已经愈合了,异样在见过归海氏后也不再扩散,更没有任何恶化的迹象——却也不见好转。 有时,薛弥音甚至感到焦躁,倘若她真的变成活尸,或虚弱得明显,需要大家看护,自己也不必如此——提心吊胆。她在担忧吗?担忧聆鹓若是变成活尸,会威胁到自己,还是……她在这样真切地担忧一个人的安危吗? “不必担心,你还是像这样看着我就好。就算有什么变故,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做,就可以解决了。” 叶聆鹓依然挂着惯常的笑容,美好得仿佛未经世事。这印象却与现实的反差太大,令弥音感到不知所措。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每每我以为你够疯狂了,却还是小瞧了你。大概因为,我总以为你和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是一类人。但仔细想来,你已经随他们俩走这么久了。” “我也一直觉得,你有很多很多秘密,我依然不够了解。”叶聆鹓说完,又补充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当我这样想时,是我发觉了新的东西,更加了解你了。” 在不远处的房间里,也在发生着谈话。气氛并不如这里微妙,却也不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 “今天在集市上,我看到一个妖怪。” 谢辙这样说。寒觞扭头瞥了他一眼: “你面前不就有一个么。人来人往的地方,有妖怪偶尔凑个热闹,其实也不算稀奇。” “他有点不一样。不是那种似妖非人的感觉,”谢辙抢在寒觞开口前说,“那个男子似乎不完全是妖怪,他的气息比较特别。妖气略淡,有些混杂,好像是一个半妖。我没看仔细,他就进一间铺子去了。” “你这么一说,也许我当时也闻到了。”寒觞若有所思,挠了挠自己鼻尖,“但人太多了,气息全乱得很,他妖气不浓,我以为那是个离得很远的妖怪。” 但这种事,其实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在这样的时代,人类的数量爆炸式地增长,如同大地的瘟疫将爪牙伸向每一处山川河流。武术、法术、技术……一切也都在随之进步,当下的朝廷也治理有方,只是即便怎样扩展疆土,资源总是不够。其他生物——包括妖物在内的生存空间也受到排挤。许多足够聪明的妖怪,时常会隐蔽在人群之中穿梭、交易,甚至生活。行走在人群密集处,总有一两个不同寻常的气息。可日子总是那样太平,只要妖物不主动兴风作浪,当下的很多阴阳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夜色渐浓,四个人接二连三地睡去。睡床的机会很珍贵,这是一个没有梦的香甜的夜。 天亮得越来越早,尤其浣沙城足够热闹。天蒙蒙亮,许多小贩就已经收拾收拾出摊了,街上很快变得吵闹。但难得能这样好好休息一下,他们很默契地谁也没有起床。寒觞多躺了一阵就不躺了,不过他轻手轻脚,并没有打扰到任何人。直到所有人都自然醒时,已经快到中午。四人都能听到隔着地板,一楼的大堂逐渐变得吵闹起来。于是他们洗漱过后,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楼梯口,准备一同下楼用餐了。 不多时,泷邈带着卯月君,径直走进这家热闹的客栈。 正是饭点儿,客栈的大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小二们忙得不亦乐乎,店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泷邈对卯月君说:“他们昨夜入住这里。我今天盯了一阵,没见谁出来,说不定他们正在这儿用午膳。” 现在太热闹,人的气息和食物的气息交杂在一起,泷邈不好分辨。他正在左顾右盼的时候,卯月君忽然看向角落靠窗的一个位置,直直走了过去。泷邈立刻跟上去,果然看到有四个人坐在这张小桌子上,正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卯月君随手拉了张凳子,坐在他们靠窗的另一面桌边。谢辙四人几乎同时停了筷子,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为什么一位漂亮的女性会忽然坐在他们这里?因为没有位子了么?旁边还有一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男性,但他是站着的,而且没有就坐的意思。 “您是六道无常?”放下筷子的谢辙忽然这样说。 “我来找你们。” 卯月君恬静地笑着。正午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好将她笼罩在光纱之中,让她的脸庞与头发似乎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泷邈默不作声地退到阴影处,等待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找我们?”寒觞不明所以,“您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么?不如和我们一起吃个饭,然后回房间慢慢谈论也不晚。” 卯月君轻轻摇头,道:“没有关系,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的位置较为偏僻,因为四人是直接从二楼的客房下来的,能很快选出了这个不容易被打扰的好位置。即使人们依然十分吵闹,他们仍能将卯月君的话听得很清楚。而且这个地方和时间,也确实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卯月君的视线轻快地扫过他们,并没有审视,并没有冒犯。只是到聆鹓的时候,她的视线多停留了一阵,还有卧着阿淼的窗台。但对这些微妙的反常,她并未言语,而是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在下清和残花·卯月君,打扰诸位用膳属实迫不得已,我再找不出更好的时机,还请你们原谅。这位是谢公子吧?”说着,她望向了谢辙。 “是……绝无打扰,倒是我们招待不周。” “要不加几个菜吧?”聆鹓有些急了,“六个人会不会不够吃?” “不必担心我们。叶姑娘能有这番心意,我们二位已感激不尽。” “那——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谢辙有种莫名的忧虑。通常被走无常找上门的人,都要遇见些麻烦,毕竟闲着没事儿谁来找你呢。难道是关于之前活尸的事?浣沙城并没有活尸作祟,百姓们的生活平和得令人怀念,但不代表这里不会受到活尸威胁,瘟疫的蔓延只是时间问题。还是说,关于他那柄寄寓天道的风云斩,亦或是从天界而来的寒觞的短剑?会和弥音有关么?也不知卯月君与霜月君的关系如何。不过,他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睦月君…… “睦月君并无大碍。” 简直像听到了自己心中的问题,卯月君脱口而出。谢辙吓了一跳,但表现得并不明显。他只是僵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急切地说: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先前他的佛珠被……被朽月君斩断,解开了杀的封印。我还担心他那边会不会大伤元气……” “的确如您所说。为了抑制杀之恶使的本性,他不得不为佛珠源源不断地传输力量。因而那份羁绊被斩断后,他也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谢辙的表情僵住了——虽然他之前也没什么表情。 第一百二十四回:莫此为甚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四回:莫此为甚卯月君略作停顿,留给听者整理思绪的时间。目前看来都只有坏消息,睦月君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卯月君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巧的是,那时候,他正与神无君追逐着另一位恶使……那位恶使身边似乎也有个难缠的角色。而且,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睦月君为神无君挡下一击,几乎肝肠寸断。他负伤配合神无君与对手恶战,最终还让他们跑了。很不幸,战斗结束后,睦月君的神志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昏迷……” 谢辙一时胃口全无,先前吃下去的饭也开始翻江倒海。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因为这位近乎扮演着自己养父角色的长者,在他不知道的时刻面临危险。而且本身没有那样严重,都是因为他的疏忽使然。强烈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 “不过,一位旧友帮了他。” “是吗……” 谢辙不知道这样还能怎么帮。其他人也一样,听说睦月君的这般遭遇,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尤其他们在之前还见过睦月君,对他印象颇好。 “鬼仙姑将砗磲的法器交付于睦月君,他的元气与灵体会慢慢修复,不会魂飞魄散。而且在他的意识尚还清醒时,他割下了自己的头发,委托我转交给你们。” 鬼仙姑?叶聆鹓并不认识。但她想起小时候曾有位仙姑帮过自己,不知是不是同一人。 卯月君说罢,她朝着桌面微抬下颚。泷邈立刻将一个纸包利索地放到桌上没有沾油的地方。谢辙沉默一阵,抬头看了看友人们。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缓缓点头,他才慢吞吞地拿起那个纸包。纸包很轻,有一种柔软的质感,很明显装着属于人类的长发。聆鹓和弥音尚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行为,或许是……一种纪念?就连寒觞也不够肯定。他知道,发肤血甲,甚至是汗水、眼泪,也是属于个体的一部分。而单单这一部分,就可以是某些仪式的材料或是法术的载体。它们能有很多种使用形式,也有很多种存在意义。寒觞并不确定睦月君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知道他希望谢辙做些什么。他们都看向卯月君,希望得到答案。 “他并没有交代什么——他不能说话了,也心无杂念。但请放心,六道无常是绝不会轻易这样失去生命。”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薛弥音终于开口了,“我听……听说六道无常即使肉体受损,也可以不断再生,无非是时间和状态的问题。就算让你们精神失常,也是很难做到的——做到了也会很快恢复。这次怎么就这么慢,这么严重?到底是谁……” 卯月君安抚道:“多种原因赶在一起,只是不巧罢了,谁也不必为此自责。想必睦月君尚还清醒,也不会希望你们为他这般顾虑。不过这次的敌人确实棘手。妄语之恶使,唤作谰,本名无庸蓝。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但他的天狗有些不同……我们称之为魇天狗。” “又是恶使?” “妄语?” “无庸氏?” “魇天狗?” 四个人同时发出了四个反问,无不带着迷惑。卯月君首先看向了寒觞——他似乎知道无庸家族的事。其他人对此也确实更感兴趣,便将目光投向了他。 “呃,我知道的不够多。不过,印象里他们家几乎都是阴阳师,而且都是猎魔人。现在对于阴阳师的分类好像已经没那么明确了。严格来讲,老谢算驱魔师吧?无庸一族虽然干的是猎魔人的行当,但却也役使着各式各样的妖怪,所以他们也算作役魔使。他们的名声……不是特别好,因为以捉拿和猎杀妖物为目标、为获利手段的人,能有多好地对待它们?若不是令妖怪心悦诚服地成为式神的话,只是一味使用暴力方式奴役,再怎么强迫,它们本身能释放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所以近十几年,无庸氏似乎安静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在打其他鬼主意。反正在妖怪的世界,他们还挺臭名昭著的。啊,对了,他们好像还与尹家有合作,尹家在觊觎那些法器……就是南国留下来的那些。” 寒觞委实是见多识广,给其他人好好上了一课。谢辙知道的不算多,这么一说,他也更清楚了些。卯月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泷邈上前帮她倒了一杯茶,替她说道: “你的直觉不错。至于我们为何叫他的式神为魇天狗……是因为那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活物了。天狗作为式神,也是有寿命的。我们不知他的天狗是怎么死的。或许是经历了残酷的战斗,亦或是有其他什么意外,总之悲剧就是发生了——在无庸家族里并不奇怪。而妄语之恶使,谰,使用了某种方法让它继续效力。阎罗魔并未追查,兴许他钻了什么空子。如今驱使那魇天狗行动的,除了契约、本能,还有……一把六道神兵。” 谢辙明白为什么卯月君要找到他了。 卯月君喝了口茶,轻声道:“您是聪明人,我便不多说了。” 谢辙点点头,也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会拒绝。但那是什么兵器?” “怨蚀。我们推测魇天狗凭饿鬼之刃的特性追杀猎物,服务于无庸家,也借此吞噬其他活物的实体与灵魂,来维系甚至壮大自己的存在。” “明白了……”谢辙皱起眉,“那,是要我立刻行动么?” “不打紧。我知几位另有目的,您先陪着友人便是。毕竟妄语也行踪不定,最麻烦的是,他身边跟了一个狐妖。” “狐妖?”寒觞忽然站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纵使位置再偏僻,他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弥音立刻抬手示意他坐下来,谢辙也拉扯他的袖子,他这才僵硬地坐了回去。他的目光依旧热切,十万火急般凝视着卯月君。 “我知道您的境遇……但神无君并未向我解释太多就离开了。” “别激动,既然他们行踪不定,我们还是得找云外镜。”薛弥音立刻提醒他,“再者,这不还没确定是谁么?说实话,我们其实还答应归海氏,要找到神无君。我们还要记得想办法让他们联系才行。” “这件事,我们倒是处理了。”泷邈忽然接过话茬,“我们本在追击两舌之恶使,后来遇到一个孔雀精。那家伙声称自己是归海氏的结拜兄弟——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人。他在找一个鲛人,而鲛人在找神无君。后来,我们在见到睦月君与神无君时,向他说了这件事,他说他从不知道有什么鲛人找过他……而且还说,对上千年的破事没什么印象。” “……” 店里稍微安静了一些,许多客人已经吃完饭离开了。小二们收拾着碗筷、擦桌子、扫地,依旧十分忙碌。这顿饭他们已经没什么胃口,硬着头皮扒了几筷子,都不想再吃了。到这会儿,虽然吃饭的人不多,但还会有人来喝茶,毕竟这家店的艾茶十分有名。恐怕卯月君选择这个地方和这个时间,也是考虑了此种原因。在这儿待多久也不会引人注目,且十分合理。 “关于恶使……您知道多少?” 卯月君好像猜到聆鹓会这么问似的,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保持微笑,轻轻朝她点头,然后陷入短暂的思索。谢辙对此也很在意,因为自打他们第一次见到恶使之后,麻烦层出不穷。而且他也很清楚,倘若十恶现世,这江湖终究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若能在恶性循环之前就加以阻止,那便再好不过。恐怕睦月君当初将剑留给他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 饭菜剩了小半儿,寒觞高举双手拍了拍,让小二将剩下的食物换到小盘子上,然后上一壶招牌的热茶,再加两个茶杯。小二利落地完成了任务。桌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的热气,卯月君的面容在后方若隐若现。 杀之恶使,枫。关于他的事,谢辙他们已经很清楚了,甚至还与他有过不浅的交集。他是被失去孩子的山鬼所养大的,原本就脱离人类生活,缺乏许多与人相处的、必要的常识。除了简单的语言交流外,想与他实现真正的沟通极为困难。同样,他也无法理解,更不会遵守人类群体的准则。律令与道德在他眼中形同虚设,何况他对人类并不信任——他唯一信任的养母就是被那愚昧的村子所害。他的经历与情感同切血封喉发生共鸣,与那把妖刀相互利用。时而是他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刀刃,更多时候,他会被这修罗之刃左右。它需要新鲜的血,而杀戮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迄今为止,已经发生了数场悲剧,就连睦月君几乎以性命所换来暂时的抑制,也得以破解。罪魁祸首,便是当初交付切血封喉给这孩子的朽月君。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这个无常鬼究竟有什么目的。 盗之恶使,叶雪词。过去她的确是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她早已不满足于实物的夺取。现在她所痴迷的,是窃取人们的秘密。她的童年原本十分普通,上头还有个兄长。虽然她爹娘有些传统的重男轻女,但对她也没有差到哪儿去,兄长也待她不错。可她生来就是个凉薄之人,恶劣的种子打娘胎里就在她心中扎了根。后来她也算得上是家破人亡,却是她自己一手造就的。因一次意外,她获得了云外镜的碎片,招致妖变,从此成了恶使。碎片助长了她的行为,也令她能更轻易地窥探世间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五回:莫敢谁何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五回:莫敢谁何说到这儿的时候,谢辙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他瞄了一眼同伴,不知其他人有什么想法。说不定他们曾是见过叶雪词的——离开翡玥城时,在山坡上,曾与一个女人有一面之缘。作为刚见面的陌生人,她反常地对他们格外亲昵。除了谢辙被忽略以外,她与聆鹓和寒觞都发生了肢体接触。 寒觞看到谢辙的眼神,忽然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于是他追问卯月君,叶雪词是什么样的人?卯月君粗略形容了一番,他们却对不上号。因为那个女人长得着实普通,只是扔在人群中略微出众,更没什么容貌上的特色——好坏都没有。他们依然无法确定。 “啊,我想起来了,”聆鹓忽然开口,“之前我们在殁影阁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一个被称作‘叶姑娘’的客人来访。那一定不是我了,我也没能看到她长什么样子。莫非……” “那一定是她了。如今她在皋月君手下工作,相互合作。不过实际上,那位大人的意思是让皋月君看住她,限制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皋月君真的能好好履行职责吗?他们并不清楚。几人只是惋惜,没能得到确认的机会。不过现在说这些事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他们听卯月君继续说下去。 淫之恶使,陶逐。她也有一位兄长,兄妹情深。因为这两个孩子打小便相依为命,两人的关系几乎超越了人间的任何感情。也正是这样可怕的感情,才令陶逐做出了相当可怕的举动——她操纵自己兄长的尸体行动。那些寿命,也是从生者那里“借”来的,有借无还的借。她的兄长陶迹在生前为了维持二人生计,干过许多肮脏的工作:催债、出千、诈骗、偷盗、抢劫……虽然杀人放火的大事不曾做过,但这些恶劣的枉法之事也没少干。这些钱财建立在许多人直接间接的悲剧之上,他们却花得心安理得。陶逐也是一样,知道自己有些姿色便去做了娼妓。并且,她从不是个老实的人,她也同样运用各种糟糕的手段敛取钱财。直到某一次,一位被陶逐迷了心智却失去利用价值,又被狠心抛弃的客人死缠烂打,半夜摸到她家去行不轨之事。妹妹不乐意,当哥哥的自然狠下了心,与客人打作一团。情急之下,那客人失手杀害了陶迹……又在呆愣时被失去理智的陶逐所杀。那一天起,她便走上了不归路。 在这前后,她都去找过百骸主,想寻找让兄长陶迹复活的方法——但都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即使她已然成为妖怪,百骸主仍没有松口,因为他在意的并非身份本身。说到这儿,他们便有些迟疑,因为三人曾经是寻过百骸主的,那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莫非,是在他们走后,那恶女才找上门来? “想必是这样了。”泷邈解释道,“因为在那之后,施掌柜已经封闭了蚀光阙。那恶女在那里大闹了一场,还将本就受伤的如月君打得支离破碎。她以为如月君对施掌柜来说,还是多么重要的人。但并非如此,施掌柜早已将她看做独立的个体,实际上她也的确如此。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陶逐一个。那场战斗,施掌柜应当是胜了,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极月君,我们才知晓此事。只可惜目前,淫之恶使与她的傀儡下落不明。” 之后,卯月君还将自己在她妖变之前拜访过她的事告诉了四人。他们一阵沉默,只觉得这女人可恨又可怜。谢辙也将三人与陶逐相遇并发生争斗的事全盘托出。所幸如月君及时赶到,否则他们还难以脱身。虽然一开始,如月君是为了霂知县而来。薛弥音全程一直睁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自己和他们相遇后发生的事已足够离奇,不曾想他们还经历过这些风波。她真不知自己应该惋惜还是庆幸了。 悭贪之恶使,霂。她女身男相,当着一个地方官。她总能以最不令人怀疑的方法榨取百姓的钱财,这些被宰的羔羊还会感恩戴德。她痴迷于收集各式各样的珍贵之物,作为自己的首饰,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或者说,她觉得只有这些东西才配得上自己的价值。她身上有个特别的红石,是当年百骸主给如月君的信物。当然,那时候的如月君并非如月君,她只是一个被返魂香唤醒意识,却疯狂而混乱的……某种存在。百骸主是数百块骸骨拼凑而成的妖物,将数种破碎的意识和灵魂杂糅在一起,反复与自己商议、争论、妥协,才有了后来成熟的个体。至于刚被唤醒的并非他思念之人的如月君,则是从小而混沌的一团思想逐渐膨胀、成长,也才有了如今独立的模样。她接受了阎罗魔的邀请后,那红石手串便放到了殁影阁,后来被霂拿去。这东西由蛇妖之眼孕育——且是身为摩睺罗迦眷属的千年蛇妖才能生成此物。自然,他现如今也是殁影阁的人,佘氿。过去,他叫做晏。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帮助主人躲避黄泉十二月的眼睛——甚至云外镜的眼睛、阎罗魔的眼睛。霂就是凭借此物才逍遥至今,她手中还掌握着来自殁影阁的制造式神的巫术,很难对付。如月君也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她,可惜她十分狡诈,令如月君很是头痛,三番五次造访蚀光阙去拼接自己残破的身体,所幸这对百骸主来说是小菜一碟。也不知蚀光阙暂时消失后,她该如何收拾自己这脆弱的躯体呢?再说回霂,她也对那些法器很感兴趣,也与尹家有所联系。不过她所看重的究竟是那些神器超凡的作用,还是……它们珍贵的价值本身呢? 妄语之恶使,谰。关于他的事,卯月君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无庸蓝,其家族同尹家也有联系。虽是阴阳师世家,却并不光彩。更糟糕的是,他拥有一个厉鬼般凶恶的特别的天狗,还有一把饿鬼之刃。至于他是如何得到这柄神兵的,他们不得而知。他甚至能与神无君巧妙周旋,还重创了睦月君,其实力可见一斑。但寒觞最在乎的,是卯月君所提过的谰身边的那个狐妖。他有种预感,预感那便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兄弟,钟离温酒。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些都是未知数,只有朝着一开始的目的——云外镜,才是明智之举。何况就算确定了他的身份,妄语也并非是个好对付的妖怪。该如何是好?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当做这些消息他全不知道,一切仍按计划行事。说不定见到云外镜,就能得知对付他们的办法了。 可他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现今所知最后一个,是两舌之恶使。绮语、恶口、嗔恚、邪见,要么暂时没被发现存在的迹象——这不太可能。因为他们的力量源于世间一切相符的人性之恶,而这样的人性之恶会反过来助长他们的气焰。所以,即使想要掩饰自己的这份力量,也很难不引人注目。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尚未诞生。 但世间的人类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当基数足够庞大,纵然万分之一也是难以忽略的数目。人们总是执着于比例上的“好看”,却潜意识将自己放置在多数的部分……殊不知人间之善恶,总体上总是五五对开,只是规则与礼义教化人类,学会将不好的事物隐藏。 两舌之恶使,其名魉蛇。她的妖变,是与妖物共同完成的。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契约,相互弥补了对方的力量。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是她的特长,她甚至拥有能干涉人类潜意识的力量,使其坚信自己的观念正确无比。她人类的部分尚且年幼,妖异的部分却有着数百年的阅历。这一切令这小小的身躯充满矛盾,她自身时而也会自我争论。随着她力量的强大,两个完善的部分也日益加剧了分裂的趋势……而契约令他们无法分离。这样一来,作恶之心也愈发壮大,她更加热衷于去拆散本身牢不可破的事物。在她眼中,世上绝无坚不可摧之物。即使表面光鲜坚固,内里也一定有能利用、攻破的裂隙。剥损、破坏、肢解,让一切分崩离析,不仅是她的使命,更是她的本能。 薛弥音有些困了。听卯月君说了这么久,尽管每个字都很重要,她却提不起兴趣。按照友人们的看法,这是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重要的事……可她竟没什么感觉。她经历过太多恶意善意的欺骗,此生只想过好自己。上没有父母值得赡养,下不会寻找情郎更不会有孩子照顾。只要自己活着的这几十年平平安安就够了,没必要替谁卖命,没人值得。她清楚自己的冷漠,也相信许多人都这样想,只是鲜少有谁像她一样敢于承认。自私就自私吧,问心无愧,自保才应该是生物繁衍的本能。必要时,母鹿母羊不也会抛下自己的孩子,独自逃命吗? “这些由人类妖变的恶使从人性之恶汲取妖力。世间的恶愈是猖獗,他们愈是强大。失去性命之忧人人自危,失去秘密之忧乱心吊胆;淫佚伤风败俗,恶语不堪入耳,谎言令人信服,假话转眼成真;三言两语猜忌徒增,仇怨忿怒枝节横生,悭吝贪奢欲壑难填,暗昧迷理刚愎自用。同样地,他们各自也拥有能放大人性之恶的力量:温良纯善之人嗜杀成性,本分守己之人鸡鸣狗盗,洁身自好之人水性杨花,务实恳切之人轻佻浮华,诚挚求真之人讹言谎语,谈吐有度之人言辞恶毒,亲密无间之人相互猜忌,知足常乐之人溪壑无厌,心如止水之人愤恨滔天,中正公允之人偏颇怨世……十恶现世,礼崩乐坏,兵戈扰攘,朝迁市变。我们知道的多,能做的却少。” 阳光下,卯月君琥珀色的眼眸凝固了忧愁。 第一百二十六回:旧物青毡 浣沙城相对某些人而言,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同时坐落着尹氏的分家与无庸氏的分家。这两支旁系与本家的血缘本不相近,早年也没什么往来。似乎一家做布匹生意,一家做镖局。这么看来,不仅二者之间没什么关系,就连他们和自己的本家生意也八竿子打不着,无非是提供一些资金罢了。不过其实他们另有玄机:前者混着布匹,凭本家的脸面悄悄运输些朝廷禁品;后者所雇佣的镖师,有不少也是阴阳师,或委派式神执行。 后来两家开始合作,声称是生意上的往来。而且,越来越多本家的人被派遣到这里,接管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环节。但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确实没有任何值得人们怀疑的地方。毕竟浣沙城好歹也是个大城,一些名门望族间相互往来,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如今这两家都关门大吉了。 尹家的布行废弃了,因为当年遭到六道无常的查处。尽管很多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风评每况愈下。本家疲于对付走无常和朝廷的势力,不再有精力与资金与应付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纵然这地方再重要,也贿赂无门。所谓墙倒众人推,为了避免更多麻烦的小事,本家干脆关停了这里的布行。反正他们的布本就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论技艺、花纹还是染料都过于寻常,偌大的浣沙城也不缺这一家供布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向来是某些官兵的优良传统,他们白天刚亲自贴上了封条,当天夜里就准备溜进院墙,把布行里值钱的东西翻个遍。布行的人走得匆忙,确实会留下不少值钱的小玩意。就连隔墙挂的那些剩下的布,他们也没打算放过,纷纷盘算着怎么瓜分给老婆小妾。 不过他们并未如愿。天还未黑,布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院墙外看管的官兵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因为确实没人看到纵火者从某处进入,仿佛布行是自燃了一样。火光与天边的晚霞几乎要融成一片,逐渐晦暗的天空就像被滚滚浓烟染黑。一直到深夜,大火才被完全扑灭。木质结构参与的部分岌岌可危,没有谁再敢深入其中,门外的布更是被烧得一干二净,渣也不剩。有些染料平时是安全无害的,但在高温下会散发出有毒的气体,因此那一带的气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异常刺鼻,连看守们也被疏散。那之后这一大片地便被荒废了,许久没人来过。在浣沙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再多商户眼馋也没有办法,毕竟所有权依然在尹家手里。这便有些没必要了,他们已经衰弱成如今这个样子,却还死死抓住这零散的几块土地,也无人处理,实在没有意义。 无庸氏的分家也停了生意,搬到别处去了,时间并未与布行关门隔了太久。很明显,无庸氏是担心尹家暴露他们的秘密。极少数的人知道,那把烧毁布行的大火正是无庸氏放的。两分家之间的往来既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的生意,又是拿不上台面的黑暗的秘密。即便没人接近尹氏布行的废墟,他们也商议过,是否有必要设下一道结界。这个提议最终被否决了,因为就算设下最为薄弱的、妖怪也无法察觉的、针对普通人的结界,也很容易被敏感的阴阳师发现。若在这里引人生疑,反而是件坏事。 尹归鸿第一个去的便是无庸家的镖局。没有特别的原因,一来顺路,二来那里相对完整。虽然镖局也已歇业,但这块地并没有卖出去,也只是闲在这里。但他没能成功进去,因为这小小的镖局竟设下了一道结界……针对普通人的结界。想要穿过它,对现在的归鸿而言轻而易举,可是没必要这么做。重要的资料或许早已被转移,而擅自突破这个简单的防守,很可能会引起本家的注意。说不定,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这么做的——而且在他们的地盘设下结界,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无庸氏本就鲜少与他族合作,内部的一切都隐蔽而独立。有人戏说:即便他们家在路边修了个茅房,也是要上了锁,不给别人用的。又有人戏说:指不定那茅坑里也养了小鬼。谁若是进去了,就要倒大霉。 当天夜里,尹归鸿才来到了尹氏布行的遗址。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走进一处废墟,比去无庸家的镖局更惹人生疑。平日没有朝廷允许,也决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但没人管,归鸿也并不在乎。朽月君说,当年那场火烧得匆忙,一定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留下。他穿过庭院,在一些大染缸边驻足了一段时间。里面的染料早已干涸,凝固的色块结在缸壁上,用力一掰就能抠下来。他借着月光看了看手上的粉末,有些晶体,淡绿色。凑在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浅浅的铁锈味。这缸是绿矾。在染缸附近的空地上,有些杂乱的草。植物的生命力总是超乎人们想象的顽强。在那些杂草中,恐怕也混入了茜草、蓝靛、红花之类的植物吧?虽然染料的种植园并不在附近,但人来人往,谁将种子带了进来也不是难事。 进入室内,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气息。应当不再是过去留下的气味,而是当今这些炭一样漆黑的木材自身散发的味道。他不敢有太大动作,若房梁直接塌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走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空旷又阴暗的屋内回荡,单调得令人窒息。 下面还有一层。 尹归鸿很轻易就找到了一个入口,通往地窖。它甚至未被隐藏,就在样布的库房里,这个位置再正常不过了。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发现,他只能选择这里。月光从残破的窗口照进,恰好落在地窖的位置之前,显得那个空洞漆黑无比。里面有台阶或是梯子之类的东西,而且逃避了烈火的洗礼,说不定现在还可以用。但在望着那黑洞洞的窟窿时,归鸿仍泛起了一丝眩晕。他分明很清楚,里面绝不会泛起粼粼的波光,这又不是……井。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地走了过去。 金、银、玛瑙、砗磲、琉璃、琥珀、赤真珠,是谓七宝。 紫金降魔杵,是修罗王的武器。尹家抢了一座佛塔,从里面夺走了这件法器。武僧们个个身强力壮,却敌不过无庸氏成群的妖魔。 铂银香炉,香神乾闼婆所属之物,如今归百骸主施无弃所有。蚀光阙正是为香炉所造,却无人能接近那个地方。这是尹家第一次与无庸氏谈合作,不如说,是后者找上门来。但他们失败了……蚀光阙是倾听妖物祈愿的地方,无庸氏所派遣的妖怪无一例外地与他们断了联系。后来也有虚假的式神混入其中,却也一个个有去无回。百骸主甚至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夺取香炉的计划也被一再搁置。 绢玛瑙埙,是歌神紧那罗的东西。这东西相对而言并不起眼,在人间流落千年,周转于不同人的手中。因为基本没有人能重新将它吹响,更没有人能看出或利用它的价值。相对而言,它也是最好仿造的,因此江湖各地都有此物被谁买走的消息。先前死了不少无辜的人,都是无庸家杀的,结果东西到手里才发现是假的。尹家嫌他们会把事情闹大,为此两家还争吵许久,最后不了了之。 砗磲佛珠,来自深海龙族的宝贝。原本只是个玉化的金丝砗磲,被尹家打成了珠子。他们已经详尽地研究过,砗磲几乎所有的法力都凝聚在金丝的部分。打好的珠子一共十四颗,个个晶莹圆润,法力不减。那些余料的粉末依然具有些许神力,只是十分薄弱。少部分被留下,分给两家,更多的被卖出去做成各式各样的物件,药物居多。尹归鸿曾服下的,便是父母从本家偷来的些许残渣。就这么一点儿,也让他脱离病榻,活蹦乱跳起来。 琉璃心,妖鸟迦楼罗的心脏。遭千钧之力而不破,焚真火之灼而不熔。几百年前一个富商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这颗心脏,将它放进亡女的胸膛。时至今日,尹家也未曾找到此人的下落,甚至整个故事听上去都像是胡编乱造的。那个女人真实存在吗?即使她还活着,又身处何处?琉璃心的神力被隐藏在人类的躯体下,几近无法察觉。就算是无庸氏那般干脆残忍的作风,也不可能把世间的女人都抓来剖开胸膛一一检查。 而水胆蓝珀和赤真珠,分别曾属于海神的信徒夜叉,与蟒神摩睺罗迦。但在尹家开始寻找法器之前,它们就已经在六道无常手中,寻常的方法都不能将它们掠夺。 这些,都是尹归鸿慢慢摸索清楚的事。即便朽月君几乎全都知道,或者问上一问也能轻易得知,他也并未求助此人。朽月君没有主动告诉他,他也不屑于去追问。所有的消息他都决定靠自己找出答案。反正有什么差池,那妖怪自会指正。他们两人维持着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按照朽月君的话说,他是归鸿“多管闲事的恩人”、“不受尊敬的师长”和“令人生厌的斥候”。 这一点,他倒很有自知之明。 第一百二十七回:旧地重游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七回:旧地重游这是个特别的清晨,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行动过——谢辙四人跟着卯月君和泷邈,约摸走了几里地,四周的房屋变得稀疏,且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不再有闹市中高耸气派的茶楼酒肆。叶聆鹓眼尖,隔着大老远,便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小声问弥音: “哎,你看那儿,什么东西黑漆漆的……那里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没看见什么。”薛弥音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只瞧见灰扑扑的房屋。“不过,从方向上看,大概是那边吧?” 她们的声音很小,卯月君却回过头,默默地向她俩笑了一下。 “是的,那就是曾经的尹家染坊。”泷邈放慢了脚步,对他们解释,“你们已经知道了,它和无庸氏的镖局各自独立,看似毫不相关,实则在私下往来频繁。即使表面上它只是做正经营生的染坊,我们或许能在这儿找到什么线索。” “希望还剩下些有用的信息。这场火可真够大的,竟然将这里烧成这副鬼样子。” 寒觞昂起头,鼻子动了动,随即抬手揉起发痒的鼻尖。木石砖瓦都被烧透了,仿佛十几二十年前的烈火余温还深深镶嵌在它们的内里。 显然,他们已经很近了。再走数十步,一排排屋顶上露出了更多远处的景象,叶聆鹓所说的东西变得格外醒目。苍蓝的天穹衬着几道歪斜的炭黑色,其中一些岌岌可危地搭在一起,看得出是大火烧过后残余的梁柱。只有少部分墙壁还保留原貌,没有完全崩坏,但也熏得漆黑。卯月君一边走,一边说道: “本来,这只是我们的差事,我想着自己走上一趟便好。不过你们既然执意想跟来,倒也并无妨碍……喏,就是前边了。” 转过最后一道弯,他们眼前骤然铺开一片荒凉的焦黑。由废墟的规模可以看出染坊曾经的气派,他们极目远眺,只能依稀看见很远的地方,还散布着完整的民房。视线范围内,则布满破败的残骸,边缘处的屋子还残留着些许原来的色彩,却也只剩了断壁残垣,被尘土涂抹得灰头土脸。 越向内走,地面和残壁上烟熏火燎的黑迹越重。风已经刮走了大多灰烬,而焚烧的气息依然挥之不去,萦绕在焦炭中。染坊在废墟的最中心,大概是烧得最厉害的地方。原本,这儿应当有高耸的院墙,如今只剩黑黝黝的框架苟延残喘,勉强给他们勾勒出正门的位置。 叶聆鹓紧跟着同伴们迈进去,脚尖不小心勾到一段歪斜的门框,那木炭登时扑簌簌掉下黑色的渣子,沾上衣摆,险些撒了她一身。等她低着头拍净衣角,再抬头,已不知不觉随着大家来到院落正中。卯月君驻足观望着什么,大约在端详此处的布局和路径。 这里应当是染坊漂染晾晒布匹的地方,聆鹓向四周略略一扫,能看到破了口的染缸与倒塌烧焦的晾衣架。还有许多分辨不清的各式器具,都被厚厚的黑灰覆盖。周遭尽是熏得黑透的破砖烂瓦,半截黑炭般的矮墙里支棱着横七竖八的柱子,漆黑干瘪,怕是一碰就会碎裂。脚下也烧作了焦土,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几块破落的石板,其余全是炭色的渣滓,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大片死气沉沉的废墟里,却零星探出春色来。墙根下生着一丛丛乱草,幼嫩的藤蔓攀上了木架,尖梢的新绿还透出鹅黄,在春日的微风里轻颤。半个破缸断面陷在灰烬里,缸口正对的地面开着一大蓬洁白的小花,在灰黑底色上鲜亮无比。大火后的余烬反而成为绝佳的养料,滋养着新的生命。 只是没有人迹。 ——当真没有人迹? 谢辙忽然看到,原本跳上了破架子的阿淼一扭腰,轻盈地落回地面,冲着他们侧面的屋落抻着脖子,看起来有些迟疑。泷邈几乎与它同时转过头,直直盯着那之中一处墙体尚存的房屋。 “我们似乎……不是唯一的访客。” 他朝里走了两步便停下,而半壁断墙后拐出的人亦刹住脚步,抬起半垂的脑袋。泷邈看见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视线还未与自己接触便晃过,在身后一群人身上转了一圈。 “来者何人?”不等他们开口,他先问出声来。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尚带着疑虑在打量这陌生人。唯独卯月君迈出一步,冲着他颔首,带着礼貌的微笑: “清和残花·卯月君,奉公务来此。” “六道无常……看得出来。” 他声调平板,听不出太多情绪。话音落毕,尹归鸿的眼神从卯月君含着三日月的双眼错开。他莫名从中读出些意味深长,似乎那过于清澈的眼眸有种看穿了一切的透彻。这让他感到极大的不适和伴生的烦躁,仿佛赤裸着遭受了某种俯视,如燕雀袒露在高居长空的眼中一般,而卯月君显然不是他愿意暴露自我的对象。是了,他感到不悦……与不安。他的手臂下意识蹭了一下武器所在的位置,烬灭牙一如既往紧贴着他,令他分不出心口古怪的悸动究竟是由它传来,还是自身的情绪被他推在了它身上。 虽然如此,尹归鸿脸上没有摆出多少表情,除了眼神一瞬间的闪动,连惊讶也看不出几分。他眼底深重的阴影却无法掩饰,泷邈敏锐地瞥见他下巴一层青茬,面部肌肉略松垂着,种种迹象都流露出疲惫的痕迹。他手里端着烛台,上边只剩短短一截形状不规则的蜡,像是点烛熬了整整一宿。 为什么会有人半夜造访已毁的尹家染坊,待了这么好一阵子,又做了什么? 泷邈狐疑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目光划过他紧贴在腰侧半攥着拳的另一只手。 “你又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此地?” “自然是尹家人。”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奉命来回收资料——你们能找到这里来,也该知道这是尹家的地盘。” 谢辙与寒觞对视了一眼。他们都记得,此处的火灾据说已过去有些时日。尹家早不来人,晚不来人,偏偏在卯月君来此调查时来了人,真是…… “真是够巧的,”薛弥音双臂抱在胸前,一张嘴说出了诸人的心声,“我们一来这儿,就碰到了尹家人。你上下嘴皮一碰,我们就可以相信你吗?怎么也得有点证明身份的证据吧。” 尹归鸿微微皱起眉,对着她上下看了看,像是在打量某种稀奇古怪的事物。 “我打出生起姓尹这么多年,倒真不曾想过,这事儿还要如何向谁证明。” 他的神态与口吻明显在说着,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叶聆鹓赶紧拉了拉弥音衣角,生怕她生了气,与这来路不明的人起什么冲突。 聆鹓自己心下也犯着愁,她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嘴角蠕动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他如果真的在这里搜索了一遍,收走了重要的物件,他们不就什么也找不到,白白跑这一趟了吗?况且这既然是六道无常的差事,想必是很重要的,倘若一无所获,岂不是大为不妙? 也许她能试试好好儿询问对方,可否先将他得知的消息给他们说上一说。但是,她扪心自问,叶家若要从底下关停的门店收回任何东西,她是会认为外人不该插手的。这样一想,她便感到理亏,只觉自己无权过问。况且他看起来不像有所夹带的样子,虽然手按着衣摆,衣衫下却没有任何痕迹。他大可以一口回绝,就算咬定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他们也没有强行搜身的道理。 “就算你真是尹家人,出现的也未免太是时候了。”泷邈尽量平静地说,紧绷的身姿却透出浓浓的防备。 “的确很是时候。”尹归鸿抬起眉毛,“我前脚到此,诸位后脚跟来,我也十分好奇,这到底是怎样的缘分。” 泷邈闭了嘴。他直觉上无法信任这个人,只是同时,他也无法否认事实:客观看来,当下的巧合,落在对方眼中,亦能将己方塑造成形迹可疑的模样——万一此人当真并无不轨之举的话。 他们无声地对峙了一小会儿,尹归鸿换了个站姿,冲他们身后的院门扬了扬下巴。 “如果没有更多问题,还劳烦稍让上一让。” 泷邈看向了卯月君。她轻轻一笑,注视着尹归鸿,语调温和: “这是自然。既然您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回去复命吧。还是说……您有兴趣带领我们这些外行,四下参观一番?” 尹归鸿扯了扯嘴角,眉眼依旧沉着,皮笑肉不笑。 “后会有期。” 他穿过几人让出的道路,头也不回地走向空落落的门口。路过谢辙时,他的手指忽然轻微一动,随即恢复了平静。谢辙没有看见,却同时疑惑地摸上腰间。他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动,似乎来自于风云斩,那感觉却转瞬即逝,仿佛错觉。 他们目送着尹归鸿踏出院落,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废墟中。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他已经离开,卯月君才再度开口: “我想,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线索了。” “为什么您能如此确定?”谢辙谨慎地问。 “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他拿走了。” “啧。” 泷邈不快地望向门口,街上自当空无一人。 第一百二十八回:旧雨新知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二十八回:旧雨新知“我也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无论他是不是尹家派来的,肯定不会空手而去。”寒觞眉头紧锁,“可是他手中却的确只有一盏烛台,从衣物的褶皱痕迹来看,也不像藏了什么在身上。” “很多要事都记载在纸上,他拿的大多是信件一类,很容易夹带,只要稍作遮掩,便难以被外人看出。”卯月君这么解释,率先提起步子,往尹归鸿出现的残墙后走,“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来到此地,再稍加探察,总不是坏事。” 于是他们都走进建筑的残骸中。聆鹓的肩膀不小心蹭上了灰,谢辙将她拉开了些,让她小心。他说这里的东西都被烧得差不多了,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垮塌。叶聆鹓微愣一阵,很快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跟上前去。她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毕竟谢辙说的没错,他是在为所有人的安全和探索的顺利着想。他一向如此,总是顾全大局。 他们四下搜索了一番,自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唯独有一间屋子,从散落在地面尚还有轮廓的架子与柜子能看出,这大概是之前为顾客陈列样品的地方。地上有个门儿,拉开就是地窖。这门甚至没有掩藏,他们没人发现地毯覆盖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它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盖在地上。他们思索一阵,都不约而同回头看向卯月君。因为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搜寻,而且这又是最可疑的一处,她自然点头。于是六个人便排好了顺序,鱼贯而入。 地下没有光,寒觞抄起之前捡到的一块木材轻易点燃,将它高高举起。大火兴许是不曾光顾这里的,因为所有的物件儿都几乎完好无损。有织布机、展柜、木箱,还有卷好的堆垛在一起的布料。那些布料看上去还很结实,说不定还可以用,毕竟它常年不与流通的空气接触。这里几乎算得上密室,因为没有食物和水,老鼠也不曾光顾。而且这儿的面积很大,所以才能容纳下这么多东西,八成是有通往外面的门——不然大型的器械无法通过地窖的小门搬运到此处。寒觞将火把压低了些,地面上有许多凌乱的脚印,属于同一个人。想必,就是刚才离开的那位自称是尹家人的青年。 除了这些脚印外,积灰的地面还一片格外干净的地面引人注目。根据地面上的痕迹来判断,这很可能是……什么东西拖拽的痕迹。 “你们看这里,”寒觞对率先靠拢的泷邈指了指,他脚下的灰尘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有东西被拖动过,应该就是这个柜子。我猜这里边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柜中有许多或零或整的纸页,层次分明地码放着,粗略翻看过去,不过是普通的订单与账本。几人围着柜子稍作摸索,便找到了柜中的夹层。里面尽是与他人往来的信件,有些信件上明晃晃落着无庸氏镖局的章,而另一些打眼一扫,则提及了其它势力的名字。 只是正如卯月君预料,关键的信件已被拿走许多。他们各自分了一部分信件快速翻阅,互相交换信息,最终遗憾地得出结论:尽管他们仍能抓到点先前所不知的蛛丝马迹,这些信件与其中事件却无法完整串联,缺失的部分太多,已经不能构成连贯的线索了。 刀光剑影纠缠不清,兵刃交接难舍难分。被破开的风,被撩起的火,被斩断的气……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色彩不同而排列整齐的线,井井有条地编织在一起,乱中有序。两把六道神兵的碰撞,本该是比这更加震撼的场景才对。倒也不是说这两位持兵者就不够资格。在寻常刀剑的较量中,他们的进攻与防守、破招与化解、预判与招架都堪称一绝。一个华丽而狠戾,一个磊落而利落,可谓各有所长、各有特色。只是,那柄长而轻盈的弯刀的主人的体力,似乎正在缓慢地流逝。或者说,被看不见的某物所侵蚀——这样的形容更加贴切。 一方停下了,另一方疯狂吞吐着黄昏的空气。暖融融的斜阳抛洒最后的温度,却依然无法阻挡声势渐浓的晚风。尹归鸿的气息乱作一团,这是最大的弱点。他本不乐意将之暴露,但当在场的勉强是“自己人”的时刻,他没必要逞强。额边的汗顺着脸颊落到地面,被干燥的土地贪婪地纳入囊中,不留痕迹。 “真是怪了,我还没有用法术呢,你怎么就跟着了火似的?” 尹归鸿懒得与他辩驳。他一整夜都没有休息,脑子里全是那些错乱的、无序的信息。在短时间内,他探索了太多地方,得知了太多的信息。而目前所知的一切,即使不加整理,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事情的真相似乎与朽月君所言别无二致——尽管他所知道的部分鲜少有提及自己家的事情。他是说,他的小家。他对自己的姓、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族血脉,没有任何情感的共鸣。甚至他会有些许……厌恶。这正是使他家破人亡的根因所在。 但他很清楚,出身血脉不论谁也无法选择,但从谁的手下逃亡、或为谁从谁的手中所救,这本都是客观可变的事实。他感到疲惫,身体和精神都没得到很好的恢复,这讨厌的妖怪忽然又来到他面前,硬要与他切磋一番,美其名曰“考察一下武学可曾有所长进”。现在还没有听到答案,不过他并不着。他有自己的标准,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能对自身的发挥有一个明确的判断。这次状态不好,发挥自然不够优秀。不过,即使自己拼尽全力,也能达到这位严苛考核官的标准吗? 尹归鸿攥紧了刀柄。夕阳下,这把由妖物巨牙所打造的魔兵泛着血色。它的质地略微通透,若有强光照射时,大约能穿过刀刃看到它扭曲的对面。同样,也能看出它内部淬了毒液的细细的管道。按朽月君说的,那毒液在牙中密封储存时无色无味,只有释放出来才会与接触的物品或者空气发生反应。他不知道,他也看不出来,更不知道为何这柄死物也能如活着一样源源不断地分泌毒液。又是从哪儿放出来的呢?或许就是这样慢慢地渗透刀身,蛰伏在刀刃表面,绝不放过任何一次能死死攀附伤口的机会。接着,它们就趁虚而入…… 这等阴险的兵器,尹归鸿并不觉得自己是相匹配的。虽然他也称不上光明磊落的人,但这把刀从很多意义上都不适合自己。当初朽月君只说是借,却没说何时要自己还。恐怕将它一辈子塞在自己的手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尹归鸿越来越觉得,自己能够驾驭烬灭牙,它也愈发娴熟地顺应着自己的意志。就像……交朋友。朋友不该处处都与你喜厌相仿,性格相似,模样相同的。只要相互尊重,达成共识,为彼此留出一些冗余的空当来,也能很好地与对方磨合,达成亲密无间的往来关系。到了现在若突然要他把刀还回去,兴许还有些舍不得。 “还不错,比起之前确有长进。”朽月君难得发出赞许,又理所当然地话锋一转,“但是……还差得太远。” “你总是说差得远,却从没告诉我,是拿什么比较。你自己么?那还请恕我年幼了。” 朽月君将地狱之刃轻轻放平,缓缓摸索过去,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也是后来才开始琢磨这些东西……以前我看不上,觉得它们太脆弱。人类本身不就是这样脆弱的吗?因此才需要武装,才需要兵器,才需要外物来装点自己。” 尹归鸿收刀入鞘,抬眼扫视过去:“改主意了?” “倘若兵器能与主人的实力相互匹配……那倒也可能有意外之喜。近百年来,我已看了足够多,所以对此越来越有兴趣了。啊,说你差得远——当然是比你的前世了。” 尹归鸿并不反感他提及前世的事。虽然不愿承认,但若做个比喻,这就像老人总拿孩子去和有血缘的年轻人比较。这不算个恰当的类比,可给尹归鸿的感觉是相似的。提便随你提罢,反正与我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要“借年轻人家的东西拿来用”而已,和这外人似的“老者”并无关系。 “他的动作更快,更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你就不一样了。比起过去,你确实快了许多,可还是放不下什么东西似的。我不是说……你的仇恨。” 朽月君向前走了几步。这次尹归鸿没有退后,他直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等到他来到自己面前,甚至是有些冒犯私人空间的距离时,也并未动摇。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次来,不该只是特意和我打一架吧?”归鸿挑起眉来。 “你不够决绝,这红尘还有能牵绊你的东西。” “没有。”归鸿重复道,“我想没有。” “你不如他纯粹……不过,我说过,你可以用‘兵器’弥补。天狗的事,我倒是有前车之鉴。你今天遇到的人里,就有个丫头带着万鬼志,你必须想办法得手,不论死活。你的血脉不是难事,难在殁影阁从未凭记忆重塑肉身……上一个好歹身子骨还在。你若做不到,也不是没有下策,但你一定不愿去天狗冢的。好消息是,只要有尸骨,殁影阁就能想办法让它动起来……” 天狗冢?是没有听过的地方。时至今日,尹归鸿已经懒得质问他究竟是何时又如何监视自己的事了。 第一百二十九回:旧城新花 城中大街小巷的树干上,都拴上了五颜六色的纸条儿。 这一带算不上热闹,毕竟比较偏远了。但这个时候,他们仍能感受到一种暗藏的喧闹,像是即将沸腾的水在壶中发出微弱的尖啸作为前奏。原本四人是打算提前离开浣沙城,继续赶路的。但是,这种暗藏的节日气氛令他们不约而同放弃了提出这一念头,且一并慢悠悠地在街上漫步。虽然明天才是节日到来的时刻,可今日已有不少住在附近的人来望风,并给树枝系上新的五彩纸条。 是了,明日是花朝节。 “明天会有很多人来踏青吧?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不好赶路了?” 聆鹓说的不错。花朝节正是人们庆贺百花的时日,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陆陆续续布置起门店。这一带建筑低矮,视线开阔,更有茂密的花朵开在平坦的草地上,一定会吸引许多有经验的游人。他们越走越远,到了一处空地。这里的草应该是被修剪过的,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零星地散布在这里。也有很多花装在陶盆中,应该是有人搬来的家花,试与遍布的野花争奇斗艳。 “我们后天走也不迟,不差这一两天了。” 有寒觞这话在,他们都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几人心里都想在这有“人气儿”的地方多驻足几天,可谁都没有重任在身,只有寒觞是最着急的。但若是他都这么说了,那大家倒也不必那样心切。说不定他说出这番话来,也是考虑到了同行之人的心情。毕竟活尸虽未涉足此地,可不知在多么遥远的城镇又有新的病原,因此他们赶路总是挑选乡村或者荒野。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也是为了规避那些繁复的审查,这样算下来就与绕路的时间没有区别了。不过只有寥寥几人在荒野上漫步久了,多少会觉得孤独。人类想来是群居性的动物,除了个把隐世高人超脱世俗之外,没有谁能脱离同族的喧闹生存太久。 阿淼看不出花的好来,只晓得会飞的虫子好玩。谢辙下意识地想对它说,当心给蜂子蛰了爪子,却又想起它不过是个灵体罢了。他眼力总是太好,甚至会分不清这些虚实。 “你们明日要去城中看竞花么?” 谢辙正在一丛茂密的海棠花前驻足欣赏,泷邈忽然就从花树后出现。他一怔,还没做出反应,弥音先问他了: “什么竞花?比什么花漂亮么?” “差不多。浣沙城和许多大城一样,每年都有这样的活动。比起京城的阵仗是小了些,但也值得一看。我过去在不同城池见过类似的活动,就连我这样对花儿没兴趣的人,也不禁感到惊叹。你们若是不急着走,可以去看看。” “咦?”寒觞将他看了一会,思索道,“既然你在这儿,那……” “是找我么?” 寒觞刚一回头,就看到卯月君端端地站在他们身后。聆鹓是没注意听,但竟连寒觞也没能察觉她的踪迹,属实神出鬼没了。在她身边有几棵山茶树,花色不一,娇艳欲滴。树枝上还垂着零星的几条彩带,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只可惜有一段树枝不知被哪个冒失鬼撞断了——应该不是有意,毕竟还有一部分连在主杆上,甚至拿彩条糊弄地缠了缠。这时本就已是山茶花期的尾巴了,这葱葱郁郁的树叶中鲜有几朵艳色。这截断枝已经失去水分,叶和花都变得枯黄,没有生机。卯月君伸出手,轻轻将一朵蔫儿了的粉色山茶掐下来,别在耳边。 卯月君真是温柔的人,聆鹓暗想。那些讨嫌的人很多,就是见不得花儿好好地开在枝头上。有的男子不去买市面上用于经营的花儿,就喜欢偷摘别人家或是路边最好看的花,戳到心仪女子的脑袋上;有的女子如求偶的鸟,摘一朵也就算了,偏要大把大把地伸手摘,大把大把地往头上塞,弄得不伦不类,还以为自己是漂亮的孔雀,实则似公鸡冠子一样。很少有人觉得残花是好看的,更不会有人将半死不活的花儿别在头上,如那些新鲜漂亮的花的待遇一样。不少蜂蝶围绕在衣料边,不知是被这些残花吸引,还是沉迷于卯月君淡淡的芬芳。就连先前一直顽皮的阿淼也停留在她的脚边,既没有扑那些蝴蝶,也没有去抓她的衣服,就怕将其扯坏了似的。 他们竟都觉得这即将凋零的花儿与卯月君的气质是极配的。倒不是说她也“半死不活”,而是一种缺月般的美。慢慢走向枯萎的花朵总有着褐色的瘢痕,这种突兀断了养料的花却带着点儿说不出的、似有若无的生意。就像是在睡梦中被扼死,没有经受疾病的痛苦,而是微颓而安详地失去了气息。再仔细看,卯月君衣上绣着的、印染的那些若隐若现的花,也没有一朵是完整的。它们虽错落有致,五彩斑斓,细看却都缺瓣少蕊,只是排布的方式比较巧妙地隐藏了这个缺陷。但既然如此,它为何要这么设计?一开始全弄成盛放的花,岂不更美?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连同泷邈在内,他们都很难想象那样一副全盛的花衣究竟是何种模样。恐怕只有宫中最年轻美艳的公主,或是天上的仙女才有资格去穿这样的衣服。 “……但那样就称得上最美吗?” 卯月君当然能看穿他们的心思,因而这句话突兀地说出口时,除了泷邈,几人都吓了一跳。卯月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轻轻笑了一下,在这些美丽的植物前徘徊一阵。等她短暂地绕了一圈又迈回来时,她才接着说: “人们总是毫无必要地追求着‘完美’。但完美是什么?如何定义?什么形式?什么标准?这向来没个准头。即便真正被公认堪称完美的事物摆在人们面前,他们一定又会说,还能再好,还能更好一些。没有人知道美丽的尽头是什么……但人们都知道什么算得上‘不完整’。可不完整就不是完美的么?依然没有人想过这种问题。许多事情只有留下缺憾,那些已有的成果便弥足珍贵起来,仅存的东西也才能真正得到重视。” “您是说,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谢辙一知半解。 “还是说……世上没有完美之物?” “亦或是——” “若非要讨论出个定数,那卯月君的话又没有意义了。” 泷邈冷冷地结束了他们的讨论。四人面面相觑,似懂非懂地点头。卯月君在这时候对他们发出邀请。她指着通往闹市的宽阔的路,说道: “我知在这附近有一家点心铺子,最擅长做鲜花饼。那点心其貌不扬,入口甘而不涩,不需要看一眼断面儿都能吃出是什么花来。你们有兴趣吗?” “有啊,那可太有了。”还没吃早饭的寒觞乐了。 可这时候,聆鹓好像有点紧张。她上下摸了摸身子,有些尴尬地说: “我以为不需要走太远,没带荷包……” 卯月君和泷邈当然不介意多给四张嘴塞点什么,但这四张嘴的主人可介意了。尤其聆鹓这丫头,简直见不得别人掏钱。谢辙他们自是知道的,便对她说,可以先回去取,他们等一等便是。聆鹓虽然点了头,脚下却比谁都快,马上就成了小跑,匆匆赶回客栈去。她进大堂的时候,回头都看不到谢辙的影子。 聆鹓的脑袋没想太多,五感也都并未充分发挥作用,她一心只想着快点取了荷包,别耽误了大家游玩的进程。她气喘吁吁地冲开房门,呼吸却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忽然暂停。 有贼! 等等,不对,他是…… “你做什么!” 她厉声制止后,与屋内的不速之客对视良久,半天没敢有什么动作。屋里的人显然没能意识到,楼道里步伐匆匆的人就是这间屋子临时的主人——也是他手里这个包袱的主人。包裹翻了一半,有些衣物和零散的小玩意被摆在桌上,乱七八糟,还有些东西留在包里。然而“窃贼”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他双手利落地将包袱缠了起来,脚下同时迈向窗边,腾地一下翻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子。叶聆鹓冲向窗边,左顾右盼都没能看见那人的身影。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直接扯着嗓子在街边大喊: “有贼呀!快来抓贼——” 谢辙几人已经走入了她视线的范围,听到她的叫喊自然是加快了步伐。寒觞抬头嗅了嗅风,忽然比谁跑得都快,一瞬间便向前方追去。泷邈在原地多停留了一阵,也紧随其后,两人很快又消失在了聆鹓的视线内,他们大概都察觉到了什么。谢辙加快步伐来到客栈楼下直对着她窗户的位置,大声问道: “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银子还在!但、但是我的行李没了!”她的脸已经由通红变得惨白,“里面有埙!还有……还有万鬼志!” 谢辙感到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弥音抬头看了看慌乱的聆鹓,又看了看迅速没了神采的谢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阿淼不知是何时呆在卯月君怀中的,她一直揣着手,即使看不到猫的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端倪。可就在这时,它也挣脱了卯月君的怀抱,朝着寒觞和泷邈追去的方向奔跑起来。弥音一愣,看了看身边的两人,随即也追了上去。 “埙,万鬼志……” 卯月君重新念了一遍。从她的表情上无法猜出她的心情。 “不过,埙竟然在你们手中么?” 她看向谢辙,谢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脑子有点乱,有些磕绊地说: “说来话长……” “无碍,我已经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回:旧调重弹 第一百三十回:旧调重弹即便是浣沙城偏远郊的地带,纠集起捕快们也要不了多少时候。倒不是说尹归鸿还真就打不过那些人了,但在这样一个大城惹下一身麻烦,留个案底儿,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必须隐蔽行踪,隐蔽行动。 一切都很顺利。 应该说,到他开始行动之前,尹归鸿都可以算得上幸运。 客栈总有人进出往来,无论是投宿或启程的旅人,还是起早贪黑的小二、厨子等等。他不想冒险,任何人可能的目击惊叫都会打乱计划。尹归鸿不欲去赌,趁着鸡鸣前早早埋伏在屋顶,并不知晓自己的目标险些儿决定在花朝节前动身离去。 天光渐亮,下方的旅舍逐渐多了动静。孩子的吵闹,夫妻的口角,小二的吆喝……这些与他无关,只意味着人们在苏醒,提醒他盯牢大门口,不要错过目标几人离开的时刻。大街小巷春花烂漫,风景并不在他眼里,但纷繁的香味却也许能暂时迷惑那狐妖与猫灵,不教他们留意有过一面之缘的气息。 事实的确如此。没有人注意到头顶静静凝视的双眼,四人在他的目送下汇入人潮,直到被错落的花叶屋宇遮蔽身影。主人离开,他们屋子挨着的街道也很安静,左右路口皆不见要踏入其中的人。他是眼睁睁看着那四人一起出去的,他们走向远处赏花去。一个阴阳师,一个妖怪,一个听力过人的奇人,还有一个带着猫灵的乐师……即便在晚上行动,对他们而言也太过招摇了。所以,等包括其他许多旅客在内的人离开这里,才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时机正好。 尹归鸿轻轻巧巧翻身向下,衣摆带起气流,卷乱了些许落灰,而除此以外,连刀尖也不曾碰上屋檐。他偶尔在沿途的砖缝窗棂搭手借力,避让开其它一切窗口,径直投向早就瞧准的那间。非常轻松,这些人还想不到在暂宿的房间布下什么禁制……若他此回成功得手,不知是否能让他们多出这么个好习惯。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气味。尽管尚未抬眼察看,尹归鸿几乎在落上地板的一瞬,便由这点脂粉气确信,这就是朽月君说的那丫头住下的隔间——俩姑娘想必是住在一块的,他没有弄错,并未误进了阴阳师和妖怪的屋子。 换而言之,只要情报无误,万鬼志就在这里。 他不指望如此重要之物被随手放在哪里,本着谨慎为上的念头,依然快速翻找了屋内为数不多的抽屉与角落。然后,他径直拿起搜索中看见的包袱。 一入手,尹归鸿很轻地皱了下眉。包袱里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很多,拿起就能感觉到它们碰撞的震感。打开便见各式各样琐碎杂物,堆叠的衣物多是好料子,很遗憾他不是梁上君子,相较于此行目标,其它与垃圾无异。然而,这些垃圾却有效地遮蔽了他要寻找的物件。 这种杂乱意味着,倘若他只取走一件东西,未必立刻被发现,能给后续的行动留下时间上的余地。却也代表他得花些工夫,才能从里边找出需要的那一样。 好在,这座城氤氲在繁华节庆的气氛里,有足够多迷人眼目的事物,那几个人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跟老猎人在山里过久了糙日子,尹归鸿已经很多年不曾留意花朝节这种花里胡哨的小节日。不过,这一天,至少在此刻,他对它感到由衷的喜爱。 可惜,他很快就开始讨厌这个日子了。 呼啸的风在耳边卷过,把寒觞和泷邈的鬓发吹得乱糟糟的。这种程度的奔跑并不至于使他们劳累,却着实令人精神紧绷。今天本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只是意外的发生从来不挑时候,硬生生在平静的一天逼着他们进入了紧张的快节奏。 两人一开始还担忧了片刻,怕窃贼混进人群,倘若是个亡命之徒,在市井中混不吝把事情闹大,可就令人束手束脚了。幸好此人仅仅是埋头奔逃,甚至线路也是向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这正合他们的意。 随着两追一逃的高速奔袭,四下的建筑很快变得稀疏,眼前开阔起来,不再有城中热热闹闹过节的百姓,只有春日的百花喜气洋洋开了一地。个别倒霉的,已被毫不怜香惜玉的三位踩作一路上艳丽的春泥。 他们不再有顾忌。 寒觞与泷邈对视一眼,冲着不远处的背影摆了摆下巴,后者极快地点头。二者几乎立刻扬起手,一股模糊灼热的气流扭曲了视线,卷入些许碎雪般的白羽,顷刻吞噬殆尽。后者势头不减,与它并驾齐驱,直冲着那人后心打去。 前方的人侧身一滚,躲过两道来势汹汹的攻击,还有余裕拔出刀来挥散溅射的碎羽,一旋身警戒地面对身后追兵。寒觞眉头一挑,这不算什么杀招,可对方的身手足以证明,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小蟊贼。 他偷的是叶聆鹓的东西……如果说其中有什么能招来不一般的窃贼,寒觞不仅一想便知,还知道两件:玛瑙埙,万鬼志,无论是哪个被盯上,光是叶聆鹓身为持有者的身份暴露,就是场天大麻烦。 这念头电光火石转过,他们已疾速逼近,被追逐者大概很清楚此时再逃不能如愿,径直向他们迎了上来。青白森冷的刀刃如巨兽撕咬而至,刺穿暖融融的空气。二人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受伤,身形一闪飞快错开。双方短暂停顿的一刻,寒觞泷邈却不约而同拧起眉,低呼出声。 “你是之前——” “烬灭牙?” 不管是这名在染坊出现的可疑尹家人的身份,还是他手中所持的不祥兵器,都让两个人警觉起来。泷邈下意识叫破了弯刀的名讳,紧接着才冷笑一下,接上了寒觞的话,不无讽刺地对尹归鸿抛出问句: “尹家人?” “……” 尹归鸿并不吭声。他可没有在这一点上撒谎,但难道有必要辩驳吗?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想要脱身,唯有用手里的武器说话,暂时逼退追兵。 “小心他的刀,”泷邈紧盯着尹归鸿的动作,在他尚未攻上前的间隙,对寒觞简短嘱咐,“剧毒,别冒险。” 寒觞啧了一声。又是麻烦的兵器,他可还记得枫手上那把诡异的刀,给他留下的印记至今难忘。那六把刀剑,没一个省油的灯。 也许是出于这份顾忌,他们并不能像开始想的一样速战速决。他们绝不想让对方有机会逃脱,招招式式紧逼不放,不让他有喘息之机,脱身之路。在这样狂风骤雨的攻势下,尹归鸿不敢掉以轻心,把后背暴露给任何一名敌手,因而无法且战且逃,只得始终在辗转周旋。 虽然地势开阔,打斗却一直被限制在一片区域内,妖力与刀影竞相绽放,取代了怒放的花朵,险恶地将它们扼杀。地面已经看不出先前的勃勃生机,三方交错的步伐来回碾过花草,将它们践踏稀碎。不止于此,任何一道妖气或刀风刮过,都是春花的灭顶之灾。泷邈招式锋锐,寒觞妖力灼热,归鸿刀气阴毒,所有未能使对手受伤的攻击,只让周遭植物深受其害,连根带土被翻搅得支离破碎。美景被撕裂,徒留一地枯败残破。 慢慢地,除却被夹击的尹归鸿和遍地花草,发出攻势的寒觞和泷邈也感到了困扰。两位强于单打独斗的高手,非但彼此间不算熟悉,也并不擅长与他人联合作战。他们要规避尹归鸿手里的毒刀,本就已经耗去心力,却在战斗中渐渐意识到与同伴的磕碰也在所难免,不得不费劲避让彼此。 更加要紧的是他们身为妖异的术法。本来,二者都算擅长铺天盖地的迅猛攻势。为了避免误伤同伴,泷邈只好限制攻击的范围,无法靠密集锋利的羽刃堵死对手。寒觞更是暗自叫苦,他的招数远比泷邈更不好控制,就算他被泷邈所伤,捱上几下不会有大碍。然而狐火强大的力量若波及同伴,则可能导致不可控的损害。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先前没有察觉的问题:之前与谢辙共同应敌时,自己被迁就了许多,让出了“乱来”的空间。毕竟,火不长眼睛,如果不想被他所伤、不希望他陷入误伤同伴的境地,谢辙必然要约束自己的发挥。 那时的谢辙,很可能没有充分展现出实力。而如今,无法放开手脚的变成了别人——泷邈和自己两个。由这样配合上的缺陷带来的问题,不仅是当局者迷。很难想到尹归鸿会出于这样的原因,一个人招架住两名强手的攻势,与他们周旋这样久。 即便没有料中此刻另一处的局面,身为友人的谢辙依然会感到心焦。泷邈和寒觞固然是个中好手,弥音亦有自保之力,可叶聆鹓这丫头也追了过去,他没法不着急。 “不要焦急,我信任泷邈和你那位友人的实力,他们能解决此事。”卯月君轻轻拍了拍谢辙手臂,“你且跟着我,一道走过去就好。” 谢辙无可奈何,心里恨不得插上翅膀追赶,脚下也只好跟随卯月君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他不明白为何形势紧迫,卯月君却这般从容。即便她再有自己的道理,谢辙自己的那份担心也是真真切切的。 卯月君自然不是无故耽误时间。她心知万鬼志会在他们身上,当是来头正当。这原本居于殁影阁的藏品,皋月君不会轻易放手,但有一人的力量令她忌惮。稍稍一想,便明白是谁交到了这几人手中。 “你们可曾与神无君见过?” 第一百三十一回:旧仇宿怨 “是,万鬼志是从神无君那儿来的。” 谢辙仍在记挂同伴,没有工夫感到多余的惊讶,只是简单作答。“他希望有人毁掉万鬼志,我们正在寻找办法。” 卯月君轻叹一声。 “偷走包裹的人,实则意在寻仇,他的仇人正是神无君……” 在听到神无君三个字时,谢辙的思维短暂地空白一瞬,其他感官也停止了运作。看不见,听不清,说不出。但很快,他立刻将头转向卯月君,步伐也停了下来。 “不、不是,怎么会?神无君怎么能……他又怎么会与神无君结仇?为什么?他是,他、他做了什么,还想做什么?事情怎么能——”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卯月君也停下脚步,看着他,“对他而言,只剩下复仇这个念头。倘若让他寻到了神无君,事情会很难办。” “难办?以神无君的实力,他能是对手吗?”谢辙颇为不解。 “这其中的问题,并不在于是不是对手。” 卯月君摇摇头,并未细说原委,解释得有些模糊: “神无君此人,虽行事果决,性情其实有些……没那么坦率。有时,他分明记得许多事,亦知其因果,却懒得回忆、懒得承认、懒得分析,更不屑于条分缕析向旁人解释。他很自我,这亦是一种纯粹,正是这种自我使他成为了如今实力顶尖的六道无常……而这样的自我——自然会招致麻烦。” 只是神无君的实力与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是一个怕生事端的人。 姑且不论未来会否有能力给神无君带去麻烦,尹归鸿此刻已先被麻烦找上了门。 跟猫灵为伴的乐师,他本在心中如此记忆薛弥音的形象。现在,他将她视作猫灵一样的敌人——一样身手轻捷,踏步无声,神出鬼没。 在他与那两位男性周旋的时候,她竟趁自己不备,从后方扑上来并一把夺下他身上装着万鬼志的包袱,亦如同猫儿衔走晾晒在露天的鱼干一般迅捷灵敏。她是什么时候赶到的?尹归鸿承认自己没有留意,毕竟面前原有的两名对手并非易与之辈,他要应付两面夹击,已经灌注了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又或许他们发现了同伴,有意为她打掩护,在缠斗中限制了自己的视野,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薛弥音脚上明明还系着铃铛,尹归鸿确信自己不曾听见任何声响。要么,是他当真无暇分神至于此等地步,要么是这姑娘的身法,已经轻盈到如此境界。他有些惊讶,也感到轻微的佩服,但占据情绪主体的,更多是错失目标的、遭到阻挠的、受到挑衅的怒意。这细微的怒火在被战斗点燃的躯体中滋长,连同重新拿下万鬼志的念头,一并驱使着他,推动他一刀荡出弧线,暂时逼开泷邈寒觞;随即他顺着刀势惯性,脚步一错,反身直扑向弥音。 既然敢抢回包袱,薛弥音自然早就做好了打算。尹归鸿身形刚动,她便踩着特别的猫步错开他的轨迹。她不擅长近距离的搏斗,只是不断躲闪咄咄逼人的刀锋,如一朵羽绒在暴烈的风中飘荡,即使脱身不得,也不易为利落狠辣的攻势所伤。 也许是屡屡落空激起了攻击者的火气,又或者离目标越近,对手争夺的心情就越迫切。薛弥音明显感觉到,尹归鸿愈打愈凶,节奏不断紧凑。尽管她依然能避过,却感到逐渐变得吃力,不再游刃有余。 “刀有毒,小心!” 锵啷,他们的兵器碰撞在一起。 弥音的反应很快,比他们任何人所以为的都快很多。方才急促的呼喊似是寒觞的声音,被刀风刮得破碎。薛弥音神经的紧绷与声音的出现几乎是同时发生。待寒觞看清她时,匕首已被抽出刀鞘,托在手中。接着,便是那两个兵刃相互碰触的事了。 ——挡住了。弥音不欲与敌人去拼气力,反倒借着反震倒翻出去,与尹归鸿勉强拉开点距离。她不傻,自然不会与一个年轻力壮的异性去拼蛮力,而击败他也并非自己的目的。她定睛去看收势调整的对手,本是意在提防,孰料看见了略有些骇人的景象。 从弯弯的刀尖滴落的,的确是可怖的烈毒。或许是兵刃相接,让这柄毒刀误以为咬中了猎物,毒液由刀身泌出,渗不进活物的肉体,只得抱憾空落在地。薛弥音眼睁睁看着那一滴毒液坠下,砸在方才还生机勃勃的草地上。不知是否错觉,她几乎看到一缕细小的黑雾在被侵蚀的土地上腾起。顷刻间,脆弱的花草生机灭绝,蜷曲成惨死的干尸,倾伏萎败,枯焦一片。 如若是人,但凡被这妖刀撩中一下,缺乏解药……薛弥音鲜少后怕,此时却不禁轻轻打了个哆嗦。 在阳光的照耀下,尹归鸿手中的烬灭牙沿着刃部,闪烁出细碎的华彩。有无色的液体顺着刀锋淌下,落入薛弥音眼中的光泽,只是光线再普通不过的折射。可在此刻,它却像极了蝮蛇蜿蜒游过,鳞片映出致命的斑斓;那弧度曲线分明属于无生命的兵刃,一瞬竟栩栩如生,如同择人而噬的蛮荒凶兽,对一切鲜活生命垂涎三尺,牙尖衔满腐骨蚀髓的毒。 那真是把漂亮的兵器。而在自然中,美丽则意味着危险。相较之下,她手里攥着的友人赠予的匕首,不知来头;另一手提着友人重要的包袱,二者都重若千钧。寒觞与泷邈正向她冲来,可尹归鸿已抖落刀上敌我不辨的残毒,仿若安抚好了可能噬主的狂兽,此刻凶兵锋刃调转,准备再度发起攻击。弥音知道,她不应在此刻顾忌,被绊住手脚,只会让她更处下风。她自认为不是怕死的人,但她还得保住手上的东西,聆鹓的东西—— “弥音!” 是叶聆鹓的声音。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薛弥音紧张得不敢回头,只得微微侧首,靠听觉和余光锁定她奔来的方向。同时她注意到,那把诡谲的刀轻微地摆动了一下,尹归鸿绷紧了身体,即将要攻上前来。时机不容她犹豫,弥音猛地一甩包袱,大喊一声: “接住!!” 她的声音很大,力度也是。包袱嗖地划出弧线,朝狂奔的聆鹓飞去。随即,弥音匆匆闪身避让,阴鸷的刀气掠过她身侧,令她为之屏息。而尹归鸿不再见半分先前穷追猛打的模样,他瞬间刹住脚步,扭转势头,径直追着那包裹而去。 那包袱越来越近,叶聆鹓猛烈喘息着伸出指尖,明知还够不着,又觉得它已近在眼前,马上就能抓回手里。她的心脏有如惶急乱窜的小鸟,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破喉咙口,飞向她的失物,为她带回触手可及的希望。 半空中,包袱忽地散开。 尹归鸿将它带出时行迹匆忙,再经过一番打斗,本就缠得松散的结终于支撑不住。包袱皮和内里零七八碎的物件四散一地,所有人的意识都被这兔起鹘落的接连变化惊得空白一瞬。紧接着,他们的目光皆为其中两样物品吸引。 高照的艳阳下,玛瑙埙泛出令人目眩的光彩,与打着旋飞落的万鬼志,各投一方。 寒觞奔跑的路线前方正是玛瑙埙,他紧盯着这件法器,压低身躯疾驰,足下生风,就差与地面磨出火星。终于,他朝前飞扑,抄起埙稳稳抓在手中,不忘一个翻滚,避开可能的追击。 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任何人靠近他,上前争夺。 寒觞来不及喘息,他明白这只意味着贼人的目标并不是他手里这件。他仓促扭头,看到聆鹓连滚带爬地奔向万鬼志。在它后边,尹归鸿也正发足狂奔。她虽不及他来得快,却要近上许多,可她毫无自保之力,连兵器也没有,如何抵挡手持六道凶刃的恶徒?这丫头不要命了吗?他暗自想,在这种手无寸铁的情况下,竟然还…… 幸好,他们都不会把尹归鸿留给她作为对手。泷邈从斜刺里杀出来,劈头盖脸朝尹归鸿泼洒攻势,逼得后者旋身侧步,迫不得已放弃追逐,与他战作一团。 万鬼志有惊无险地跌落在地。聆鹓心神一松,奔跑势头不减,不小心被土地里的石头一绊,整个人扑在书上,摔得龇牙咧嘴,又下意识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寒觞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靠近她,却见她突然瞪大眼睛,面露惊惶。 “这,这书——我的手——救命!帮帮我!” 她似乎在与什么东西搏斗,可再怎么看,她只是匍匐在那本陈旧的书上而已,胳膊怪异地压在身体下侧。是站不起来了,还是手扭伤了?寒觞心里打了个突,暗骂不好。偷东西那尹家孽种,不会在万鬼志上做什么手脚吧?但万鬼志又是如此特别……他能在上面下什么咒术吗? 不容细想,寒觞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查看。不是别的术法,正是万鬼志本身,书页敞开,像一张莫名其妙的嘴咬住了聆鹓的手肘。已经到了肘关节的地方。她的小臂凭空消失了!不……不是凭空,那部分肢体已经深深陷入翻开的书页中。但很显然,她的手没有穿透书册,更没有没入土地里。她的手臂就这样消失了——凭白被纸张吞噬,却不曾“咬断”。 否则,就该是更不堪入目的血腥场面了。 第一百三十二回:旧梦黄花 “书里……万鬼志里有什么力量在拽我。”聆鹓跪在地上紧咬着牙,使劲想把胳膊拔出来,寒觞却惊恐地看见她的手臂似乎又往里滑动了一下。 寒觞从未见过更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景象,他像个孩子一样束手无策。 “你、你还好吗?你疼吗?别乱动了,这要是——别慌!别慌,我再想想,想想办法……” “我不痛,我想应该……应该,暂时,不要紧。没有别的感觉,可、可我觉得再继续下去就要被囫囵吸进去了……我有点怕,会、会这样吗?” “别瞎想!” 他们都手足无措。为了以防万一,寒觞单膝跪在土地上,牢牢握住了她的肘关节,确保不会脱臼,随后铆足了劲与万鬼志抗衡,试图将她拉扯出来。妖怪的力量,让聆鹓疼得脸色发白,可即使如此,万鬼志也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寒觞只堪堪阻止了她陷得更深。不知那股吸力是不是心理作用,但他们就是害怕这样的事发生。更贴切的情况,大约像是聆鹓的手被砌在墙里,然后被人生拉硬拽,连接处像是要被绞断一样痛。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她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因为若是能选,宁可断一条胳膊要从这可怕的禁锢中重获自由。 “还差一点……” 寒觞同样把牙咬得咯咯响,急得眼睛发红。他当然能使出更大的力气,但恐怕相应的握力会将聆鹓骨头捏碎。好在,薛弥音也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手中不再持有重要之物,那尹归鸿继续纠缠她也没有意义。她在接近的时候已经看明白了状况,不说半句废话,立即加入了帮忙的行列。再怎么说是个弱女子,她的力量终归有限,但三人的努力叠加在一起终归有成效。一点点地,聆鹓的手臂开始脱离这股拉力。 终于,叶聆鹓的指尖离开书页,来不及卸力的三人齐齐向后一仰,摔作一团。他们还都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只是朝着万鬼志的方向瞄了一眼,却又异象突生。 ——瘴气,漆黑的瘴气源源不断,起初是溢出纸页,越攒越多,滚滚翻涌出来。不止如此,这些黑气拧在一起,逐渐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恐怖的形象,一个确切的实体。 “啊……” 叶聆鹓嘴唇嗫嚅了一下,喉头发出一个含混古怪的声音,随即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想吐的不止是她一个人,弥音也傻傻站在原地,失去了表情,直瞪着那个浮动的……东西。 该怎么形容她的样貌?一颗头颅,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而且很长很长,散布在脑袋周围,末梢与黑沉瘴气融为一体。中间一张与普通女人全然无异的面庞,表情倒有些怪诞。她脸色苍白,失血多时的模样,双眼全无神采,在白日中如死人一般瞳孔扩散,没有光感。她正对着三人,忽然咧开嘴,似笑似哭,似喜似怒。这唇红齿白的模样本是讨喜的,除了…… 那还能被称作是脖颈么?简直长得离谱,虽是光滑白皙的,却如蛇一样蜿蜒扭曲,末梢还远远地连在万鬼志翻开的书页之间。这种模样像是人,你却知道她分明不是人的怪物最为可怕。薛弥音在内心尖叫着质疑,她一点也不想承认,生理性抗拒如此定义。但是,她很清楚,有一种妖怪正是此等尊容…… “是——飞头蛮?” 寒觞替她干巴巴地说出这三个字来。他倒不是害怕,却也被膈应得够呛,“莫、莫非是……万鬼志中属于妖物的……记忆?她——” 寒觞并不肯定。但他话音未落,飞头蛮在瘴气里抽动鼻孔,不知嗅了什么,突然直冲向聆鹓。来不及应对,她又急停下来,几乎与叶聆鹓脸贴着脸。她浑身僵直,分明日头当空,后背却沁满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聆鹓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昏过去,可她很难怪自己丢人。这种属于深夜怪谈的瘆人存在,大白天现身已经够离奇可怕,谁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被她逼近到如此距离? 还不等他们想什么办法,这颗脑袋对着聆鹓猛嗅了一下。下一刻,她再次转移视线。他们都不知她在做什么,只惊悚地看到,万鬼志有新的动静,里面有什么东西鼓动着,就像有大把大把吸饱了血的蚂蟥,要破开皮肤钻出来。 一只浮肿的手伸了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它们一并使力,从黏稠瘴气与书册深处,露出了肩臂,缓缓抽出连带的身体来。正常比例的人体局促地拧巴在一方书页间,看得人心慌。那长长的脖颈上,还有一条纤细而鲜红的痕迹,或许是系着的丝线。 眼看着整只飞头蛮都要爬出万鬼志了,薛弥音一头冷汗,从牙缝里问: “你……你说这、这玩意,它会不会伤人?” 面对弥音的质问,寒觞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呆呆地直起身,伸出僵硬的手将两位姑娘拉起来,随后才皱起眉,继续凝视着那具怪异的躯体。 “我也没怎么见过这种妖物……我只知飞头蛮白天像人一样,只在夜晚显露出妖怪的模样。可是,若她真是这样的妖物——真是怪了。” 简直像在响应他一样,飞头蛮发出歇斯底里的女性吼声。她终于完全脱离了万鬼志的束缚,以诡异的姿态奔赴另一个方位。很难说究竟是身体在带动头颈,还是长长的脖颈拉着身子在行动。 她冲着泷邈和尹归鸿去了。这两人也被此处的动静惊到,有志一同停了手,各自分开。他们的惊异不比先前三位当事人更小。但就在此时,他们都意识到,这飞头蛮并非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四人的对手。 他们隐约听到尹归鸿骂了一句脏话,而后便是兵刃和妖怪躯体撞击的砰砰声响,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泷邈抓紧机会,几个起落来到同伴身边。 “那人的目标是万鬼志。”他指了指此时安分下来的旧书,“既然东西保住了,恋战只怕生变,我们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不能更赞同了。 地上剩下的琐碎物件不收拾也罢,寒觞攥着埙,聆鹓卷起万鬼志抓牢,薛弥音拎着急匆匆裹了部分失物的包袱,三人跟着泷邈闷头一溜疾跑。身后一人一妖交手的声音迅速淡去,耳旁只剩下风呼啸的声音。原本他们多少有些腿软,可一旦逃起命来可就另当别论了。虽说不论尹归鸿还是那妖物,能对他们造成的威胁都算得上有限,但……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多久,他们就撞见了正朝这边走的谢辙和卯月君。 卯月君对身侧的谢辙微微偏头:“你看,埙与万鬼志都完好无损。我很清楚,你我的同伴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呃……” 谢辙不知该作何回答。好在四人已经来到面前,一个个喘息不定,尤其两个姑娘,喘得像拉破风箱,谢辙赶忙上前慰问。他余光里不见卯月君,一转头却见她抬起步子,仍要朝原先的方向前行。 “您这是……”谢辙感到困惑,“事情既然已经得到解决,您还要过去吗?看大家都累成这样,只怕情况凶险……” 叶聆鹓和薛弥音尴尬地对视一眼。 “无妨。我们暂且别过,你们自便,不过呢,今日也许还是先回的好。”卯月君只是淡淡一笑。 她见聆鹓撑着膝盖抬起头,挣扎着要说什么似的,又温声补充道: “不要担心,事情我已然知晓。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卯月君与泷邈与他们就此别过。在泷邈的带领下,她径直来到先前的战场。见到尹归鸿时,他与飞头蛮的战斗刚刚结束。 对有实力的人而言,飞头蛮并不是多么难缠的东西。争斗中的尹归鸿眼神冰冷,有如实质,简直能掉下渣子,内里压抑的尽是不利于对战的怒火。而这情绪,自然不是简单来自于一个妖物。 他默默算计着飞头蛮扭动狂舞的路径,终于觑见空隙,一刀劈向长颈薄弱处。烬灭牙挟带他的意志,撕裂气流,替他发出了宣泄胸口闷气的一声嘶鸣,阴戾刀势几乎不受任何阻力,顷刻将飞头蛮斩断。令人作呕的是,那女妖的头顺着红线断裂后,忽然一串粘腻腥臭的下水脱出皮肤。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无序地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如刚被剥了皮还未死透的青蛙。他信任这把凶兵,恰到好处地收回了力道,抽刀撤向一旁。果然,在她的头颅带着一连串内脏重新冲向尹归鸿时,她鲜红的内脏迅速失水、凋敝,变得漆黑如炭。她面色惨绿,毒素已经顺着经脉渗到每一处角落。她失了力,被抛尸一样落在尹归鸿脚下。 然而,预想中尸体坠落的沉重声响也没有。 他低下头看。飞头蛮化作了一阵轻烟,顷刻消失不见,徒留尹归鸿对着一片空荡愣神。他是知道这种妖怪的,可他从未听说它会这样突兀地出现,消散亦是莫名其妙。比起妖怪,它更像是鬼魂。 正当他抓着刀愣怔,卯月君出现在不远处的小径旁侧。 “我想与你谈谈。”她说。 第一百三十三回:旧识新交 “请您稍待片刻……皋月大人随后便来见您。” 即使心情烦躁,霂也注意到这女子让她平白觉得熟悉,又唤不起具体的记忆。是在哪里见过吗?莫非是殁影阁底下的新人,她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她来这儿一趟也并不容易,先前亦不曾见过。霂微拧着眉毛,挑剔地上下打量阮缃,不知这看着普通的姑娘怎么就给她留下印象了。阮缃仍是一副谦和的姿态,只是本就略勾着的脑袋似是俯得更低。霂紧抿的嘴唇松动了几分,正要开口质问对方身份,却听见身后传来轻盈的嗓音。 “你下去吧,让客人与妾身单独聊一阵子便是。” 阮缃点了点头,直起身,目光自然地从霂身上滑走,转身便离开了。 霂可以确定,自己未曾见过这张脸,何况她有远远更重要的事值得关心。她立刻将这点小插曲抛到了脑后,扫了皋月君一眼,唇又紧紧抿了起来,皱在一块。好半晌,这堆刻薄的线条间才吝啬地掀开一点缝隙,漏出话来: “阁主大人的时间想必是金贵得很。您忙成这样,我贸然来打扰您,也真是够不识趣的。”她口中说得恭谨,目光却在自己手上梭巡,怜惜地抚摩指间的扳指,半点儿都不像怕耽误时间的样子,“想见您本尊一眼可真是难于登天哪,您今儿个怎么就有空,肯赏脸见我一面了?” “这殁影阁上下事务,多是手底下的孩子们打理。妾身虽是阁主,也不是总在此处坐着。你既然又找到这儿来,想必是很清楚这些事吧?” 皋月君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依旧柔柔地笑着,指尖自然地搭在一处。有灵蝶在她身周穿梭,轻点她的手指,很快跃然飞入空中,翩跹起舞。青蓝的荧光像是来自于它们,也像由四下剔透的矿物散出,在皋月君周身的银饰上折出幽幽的光泽,将她的笑意映得凉凉的,又格外空灵动人。 同样的光彩落在霂的脸上,却少了分灵动,只是死死地停在那儿,显得僵硬冰冷。她终于耐不住,不再盯着自己手上的珠宝,抬头直勾勾看向皋月君。冷光下,霂的脸色有些发青。她甚至无心端详周遭稀罕的晶石,连皋月君身上精美的饰物也引不起她的注意。 “我还真是不清楚,您这殁影阁的门本就难进得很。想要和您说上句话,可更是难上加难。您觉得我来一趟很容易是么?”她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了出去,仿佛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让她很难心平气顺地说话,“送上门的生意,非但得我亲自来上一遭,还要如此千求万告,历了千难万险才谈得。你可知道甩掉一个六道无常有多难?” “您想要告诉妾身,也是无妨。等了这样久,多听你几句话的工夫,妾身还是有的。”皋月君安静地回应,笑容无懈可击。 霂委实憋了一肚子火,可俗话又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者,确实没闹到动手的地步——那几个喽啰也不知在不在这里,于情于理都是她吃亏。她虽有情绪,但也不傻,只是干瞪着眼。过一阵她才撇开眼神,恶狠狠攥紧了手,指侧有些浅淡的印子,像是被丝线磨出来的。 “如月君对我穷追不舍,我这辈子也没有这短短几天憋屈。我的式神更不知折损了多少,多亏了你们殁影阁不算太远,否则我是不是要去偷牛马的草料,给自己补充兵力了?”她语调里盈溢满满的讥讽,也不知是冲着谁,还是仅仅发泄这段时日积压的情绪,“闲话少叙,您若是要说这偌大的青璃泽,您看不到这些小事,我也已经告诉您了。我来到此处的目的,您应该很清楚才是。” 皋月君托着脸,似有若无地颔首。 “要你这样跑上一趟,也是辛苦了,妾身深感遗憾。” 她又不说话了。霂等了片刻,也没听到下文,终究是按捺不住,挺起背,指甲叩着桌面,极力平稳地问道: “蓝珀呢?我真心诚意想与您交易,殁影阁的规矩,我也不是不懂。但凡您松个口,咱们也好谈谈我拿什么来换,您才肯割爱。” 皋月君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垂着眼睫,掩了掩嘴,十分惋惜似的:“妾身是说过的……非常遗憾。你想要那件法器呀——很是不巧,已经给出去了。” “给出去了?”霂重复了一遍。她听着可真是咬牙切齿。这不是说好的事吗?在殁影阁的变数也如此之多,她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谈得上是讲规矩的。公堂么?若真有用,她亲自出马就已是笑话。 “有些事情,妾身也是做不了主的。您也是吃公家饭的,一定明白何谓‘身居此位,身不由己’吧?”皋月君摊开双手,直视着霂圆睁着的双眼,很是诚恳,“此事可是朽月大人亲自授意的,妾身可没有办法拒绝。虽然谈不上是你们那般黑纸白字的尊卑秩序,但妾身曾受惠于人,怎能知恩不报?妾身可以告诉你,琥珀当下在霜月君手里。你若有心,不如去找她……或者朽月君谈谈?” 这回霂可算放弃了克制,极为不雅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给噎得够呛,皋月君的话,乍一听指摘不得,但实在是挤兑人了。光是一个皋月君,还有不长腿的殁影阁摆在这里,她都花了这许多工夫才找到。另外两个四处走动的无常,她又要如何去找?何况六道无常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尤其如月君那死尸一具就讲不通道理,那两个人她更不了解。关于后者她倒略有耳闻,但那就是实打实往火坑里跳了。 所以,她不觉得他们能比皋月君更好打交道。这一番说辞,无外乎推诿,而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这桩生意是做不得了,殁影阁概不负责。皋月君三言两语,不过是把自己清清白白摘了出去,她再想纠缠也无从发力。 纤巧的灵蝶提着茶壶在半空扑扇,皋月君招来它,接了一盏茶在手里捧着。她还是笑盈盈地,没有催促霂,也不再与她搭话。话说到这份上,再赖着不走似乎也没有意义了,但霂着实觉得憋闷。她可是为这桩事不知托了多少人,为她带信来殁影阁,也为此与殁影阁底下的人打了不少交道,那些财物与精力的损失,此刻一旦想起,就让她心头抽痛。 况且,最后走到这里的路上,还一直顶着如月君的追杀。付出的太多,这愿望也萦绕在心头够久,若是就这么突兀地落空,失意而去,实在令人心不甘情不愿。 关于去留的决定权,却也不在她手里。 霂正想伸出手,也呷口茶下一下火气,皋月君忽然轻微地偏过头去。她身后的阴影忽然拔高,如同有一道黑暗的影子,此刻活了过来一般。紧接着,一个身着黑褂的男人从其中露出了面目。他相貌不算显眼,眉目平淡,并不显山露水,霂却是依稀认得,这就是殁影阁几员大将中的吴垠。 “皋月大人。”他问候罢,顿了一顿,言简意赅,“有了些进展……还请您过目。” 他斜睨了霂一眼,没有再说下去,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足够明白了。皋月君张开手,对着霂笑吟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妾身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还请自便。出去的路,你应当是知道的吧?” 说罢,她不待对方回答,便盈盈起身离去了。吴垠紧随在她身旁,一个眼神都不多给还在那边坐着的客人。 霂的手还停在桌上僵硬着,卷起嘴唇,像与空气赌着气。直到皋月君的衣角消失在视野里好一会儿,她才绷着脸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朝外走。 她的脚步跺得太重,时不时震下洞顶凝结的水珠,砸落在石质的地面上。通道里仍是幽静的冷光,余光时而能瞥见形态奇诡的钟乳石,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绮丽色泽,可惜霂完全无心欣赏。这处通道很空旷,鲜少看见别处扎根洞内的巨树,仅有些根须攀附在石壁上。这让她连看路的工夫也省了。 待她转过一道弯,险些直冲冲朝着立在那儿的一个人撞上去。 “小心一些。我大老远就听见您出来了,您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那道娴静的身影这样柔婉地说。她伸手搀了霂一下,尽管是礼数,也显得颇为体贴温柔,与气冲冲的另一人对比鲜明。 “无非是没有得偿所愿罢了。你的消息灵通,我猜我也无需多言。” 霂撇了撇嘴,倒是在这位熟人面前将怨气收了收。她站直了身子,看了叶雪词一眼,摸不准对方是不是在等自己,又是要做什么。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先前你给我那几人消息,怎么偏偏漏了一个?” “我能给你两人的消息,是因拿到了他们的毛发。”叶雪词重新恢复了挺拔的站姿,听霂问起此事,她轻轻摇头,“另一人,当时我没有机会接触,便不曾有可供推算的材料。” “也是哦,别说是接触那小子了,想注意到他都不容易。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住。”霂摆了摆手,仿佛要赶开什么烦人的思绪,“虽然如此,你提供的信息还是足够详尽,要价也着实不高。如今干这行的鱼龙混杂,我见过贩卖情报的人,要么给的消息劣质模糊,或是狮子大开口,但凡有一个优质的消息就漫天要价,像你这样的可少得很。” 叶雪词交叉的十指端方地放在身前,恰到好处地倾侧着身子,耐心听她絮絮叨叨抱怨着。 第一百三十四回:旧时风物 好不容易等霂说完了,叶雪词才想了一想,斟字酌句与她解释: “大多贩卖情报的人,只是将此作为谋生的行当。有的人不过投机,想赚些小钱快钱,便不在乎消息优劣,能捞一笔是一笔,贪图蝇头小利罢了。也有的,是在正经谋划经营,如同费尽心力打造受人欢迎的商品,质量再好,也是要为自己造势,营造口碑。待到贩售的时候,非但要回本,更想要最大的利润,好对得起自己花的心思和气力。无论如何,他们的目的都只是金钱,或是权力和名声,与贩卖其它货品的贩夫走卒没有太多不同。可于我而言,这不是什么谋生的手段,我所为的也不是卖出它们的结果。我更关注的,仅仅是获得信息,窥探秘密的过程。在这样的打探中,我已经达到了想要的目的,而获得情报的那一刻,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卖出它们,只是让它们稍稍发挥一些余热罢了。自然,我也不会再贪图太多报酬。我想您是能明白的,您在追求宝物的时候,不也只是为了它们本身的美丽与价值,而并不冲着普罗大众眼里其它许多作用去吗?” 确实,霂想要那件身为法器的琥珀,可从不考虑它有怎样的力量。她只为它的美着迷,这样好看的东西,怎能不归她所有呢?她又想起了那条天蚕丝的裙子,定做的,与蓝珀想必是极其般配。那枚琥珀就应该在她手里,搭配其它精挑细选的配件,做成精致的首饰,小心保养,时常穿戴……可随即她眼前的泡影便破碎了,徒留石道里空荡荡的微光,照着两侧露出石面零散分布的晶体,它们无人打磨,粗糙得毫无美感可言。真是可恨,蓝珀在那霜月君手里,铁定就像这些石头一样,得不到精心处理,被毫无意义地作为整体保管着,当成法器随意使用,发挥不出任何应有的价值。 它怎么能不在她手里呢?霂再次想道,一阵阵儿地无故恼怒和肉疼。 叶雪词已经停下了话,端详着她的神情,露出一个矜持而歉意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提起。我该知道,没能得到蓝珀,您是真的难受呀。” “别说没用的了。琥珀现在关系到几个无常,比曾经难拿百倍,你的消息再灵通,也帮不上太多忙吧?”霂的脸沉了下来,声音也闷得很,有如她作为知县在外人面前时一样低沉。此时她没有假扮身份的必要,仅仅是心情实在不好,连嗓音也提不起来。 “也许。”叶雪词轻飘飘带过了这个话题,“只是……不知道其它的宝物,您会不会感兴趣呢?” “其它的宝物?说来听听。” 霂重复了一遍,自己又思索了一会儿。她知道当时的法器有诸多件,其中好看的那些,除却琥珀,还有上次在叶家那小丫头片子手里,见过的玛瑙埙。无论如何,这两个她已经错过了,至于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得到,希望渺茫。而余下的物件……她不是没有兴趣,但也清楚,那一个两个都几乎下落不明。而且她也不想弄得太招摇……历史上但凡动过歪心思的家族,都目标太大,也不懂得像她一样设法隐匿踪迹。六道无常清算尹家的时候,好像弄出不少东西吧?八成这会儿都被他们据为己有了。霂的眼睛又转了起来,瞄着叶雪词,寻思着对方知道多少。后者弯了弯唇角,并不卖关子,直接向她揭露了谜底。 “我知道两件宝物的下落。一件的材质您是熟悉的,是一枚赤真珠,与您这坠子相近。”她朝霂的项链示意了一下,“不过呢,相比起您所拥有的,那一枚可以称得上珍贵正品。那是由蟒神摩睺罗迦凝结的赤真珠,抛开法力不谈,其瑰丽绚烂,远超过您已有的这一颗。有人说它仿若鲜活的星辰,汇聚流转的千万重绯色,来自世间一切有形之物的红,能使人们联想所有炽烈或凶险的无形意象,为之迷醉,甘愿交付灵魂……可惜这样的奇物,也注定不会由普通人代管。如今它在卯月君手中,想要得到它,可得花一番心思。” 这一串千回百转的叙述,无亚于将霂的心提上嗓子眼,又狠狠掼了下去。又一个六道无常,宝贝怎么总是落到这些不解风情的家伙手上?她暗自嘀咕着,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得劲。 “还有一个呢?”她烦闷地问,来回拨弄手上的扳指,“又是哪个无常?” 叶雪词很是理解地赔着笑。正如她所说,她并不在乎这些消息对旁人而言的价值,得到秘密的过程才是她所追求的。不过,这不意味着她不能理解接收消息的人,心里会有的想法。 “还有一件,不归任何六道无常所有。它本是一枚玉化金丝砗磲,您应当听说过,砗磲中生有金丝者最为华贵,比素白的普通砗磲更添许多魅力。据我所知,它已经被打造成了饰品,仔细保留金丝,打磨成珠,最终穿成了一串手串。这件事也曾闹出过一些风雨,后来这物件倒未被走无常收去,现下那金丝砗磲手串,属于鬼仙姑。” “鬼仙姑?” “鬼仙姑。您若是有心,往后我会再写些消息,传递给您。您的力量也足够强大,式神们都是您灵通的耳目,只要对方不是六道无常,您总能探听到她的行踪。” 霂沉吟了一阵,若有所思。 “我大概明白你意思。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细说了。” 她确实依稀想起,鬼仙姑的名讳,也是曾经传到过她耳中的,似乎还小有名气。想来她自己去打探一二,也不是多大难事。 她心里揣着事儿,叶雪词并不打算干涉,二人随意客套了几句,各自朝外头走去。霂离开时的脚步比先前轻快了不少,很快就与叶雪词拉开了距离,足音也在甬道中淡去了。叶雪词平缓地迈着自己的步伐,矿石与幽蝶的荧光飘飘忽忽,在她面上洒下扑朔的光与影。她轻车熟路穿行在明暗之间,周遭时而高不见顶,遍布溶洞奇观,时而脚步一转,便踏进狭窄而明亮的隧道,诸多晶石交相辉映,迷离得不似人间。 终于,眼前景色一亮,她走进了外界的天光下。青璃泽徐徐微风拂过,吹散了她裙角阴冷的洞穴气息。这样的感受足够惬意,本该是值得好好享受一番的。 如果不是有人已经等候多时的话。 “你比我以为的要慢。” 佘氿冷冰冰地说。他看起来比往日烦躁,也许是被什么不雅的谈吐闹腾了一路,抑或是在记挂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说到底都是因为他手里拉着的那个小鬼。 “我希望你记得带着碎片。” 叶雪词微微颔首。佘氿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在莫名焦躁。 “接下来要做的事,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当然。” 小缒乌侧着脸,疑神疑鬼地打量着她。他确实不曾见过叶雪词,毕竟她并不常驻于此。虽然佘氿与他打过招呼,不过嘴长在他身上,可由不得别人指指点点。自然,叶雪词也对这小孩的尖酸刻薄有所耳闻。她是个算得上耐心的人,并不怕那些污言秽语。 “就是你还要带我们去找云外镜?” 叶雪词抿嘴笑着,点头示意。小缒乌却皱起眉,看上去并不信任她。 “就她这样,能利索吗?细胳膊细腿的,不见得能跟得上我们,还得让她带路?我说啊,不如将云外镜的碎片交给我们,我们自个儿去得了。” 小小年纪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叶雪词当然不傻,不可能亲手将自己的筹码拱手相送。她很清楚,对皋月君乃至殁影阁而言,自己的价值大部分是压在那枚碎片上的。但是,这东西也不是谁都能轻易使用的,唯独她自己能将之使用得出神入化。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福分? 叶雪词弯下腰,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倘若这东西给你,你会用它么?” “那有什么?”小缒乌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佘氿,“你肯定会,对不对?” “呃……” 当小孩可真好啊,什么事儿都不用考虑。即便再怎么单纯也是合理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要真这么单纯就好了。 “切,废物。” 被骂的佘氿倒也不揍他,只是将手用力扣在他头上一顿揉搓,速成了一只鸡窝。缒乌厌恶地拍掉他的手,皱着眉,不满地重新整理起自己的发型来。 “但这东西确实也不是那么好用的。不是说它在我手里,我便有法子知道母体在何处。否则,我早该找到便是。不过若是有足够的时间未尝不可,只是我一直没有兴趣罢了。对我个人而言,知道云外镜的下落也没有任何好处,浪费时间罢了。” “我听说过了。这东西自打出生起就在你身上。” “的确是这样的……确切些讲,在我身体中。” 说罢,叶雪词不知从何处取出了那枚碎片。它长约一寸,却又细又窄,轮廓并不规律。碎片安静地悬浮在她的手掌上,就像一阵稳稳的风托住它。叶雪词用另一只手捏住它,一面镜片粘在她的食指上。她睁大了一只眼,轻轻地将破碎的镜片按入眼中。她并不害怕,甚至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碎片轻易融进了她明亮的眼眸中,折出耀眼的光斑来。 第一百三十五回:旧患难医 在去往雪砚谷的路上,他们带着聆鹓四处求医。 严格来讲也算不上是求医了。不如说,是要找一个精通阴阳之道的人。谢辙深知自己是不够格的,关于聆鹓的“病”他全然不知。再者,聆鹓或许……并没有生病。 那只手臂是自由的。它可以被灵活使用,甚至比左手更加有力、健康。除了肤色略微发灰,经脉更加明显之外,它和正常人的手臂想必没有不同。四个人都很容易想到,这一切的源头定然是聆鹓被活尸的手抓挠的那一刻。甚至那时见没见血,他们都记不清楚了。可若真是如此,为何直到入春她也没有发生异变?她精神头也好得很,二十几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活泼过。再深入地究其原因,谢辙也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与归海氏的“点化”有关。 归海氏说了,叶聆鹓其实是个灵力富裕的姑娘,只是她并没有合理释放的能力。归海氏是龙族,他们的法术与人类所熟知的体系自然大有不同,不能简单地扯上关系、妄下结论。说不定没有他的帮助,聆鹓有一天真会因旧伤发作,变成六亲不认的怪物。龙哨还在谢辙的手里,但是经过商议,他们一致认为不该轻易吹响。这诚然是份珍贵的礼物,他们确信龙族不会随意给出,归海氏是认可了他们才这么做的。尽管从当天的形式上看,归海氏似乎是“随手”“轻松”给出了它,但这并不意味着龙哨是可以被随意对待、随意使用的。也是因为聆鹓身体无恙,他们才不那么着急。 虽然她将手伸进书里的时候……大伙儿的确是惶恐了好一阵子。 起初,谁也没往她手臂的问题去想,都觉得是万鬼志的问题。难道说,是当时在归海氏面前,弥音用匕首破坏了一些纸张吗?但他们都试过了,没有谁能再做到这点。本以为在与尹归鸿的战斗之后,聆鹓兴许就不能再做到将手伸进书里了——但不知该庆幸还是不幸,聆鹓依然能做到这点。当然不是说将万鬼志拿在手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而是将它翻开以后,再用力将右手臂狠狠按进去才行。这个时候,弥音才忽然意识到,既然其他人与她的左臂都做不到……那么只能是伤口的原因了。 “里面摸起来空荡荡的,很大,没有尽头。但是在里面扫来扫去的时候,会感觉有一股流动的力量……像是水,或者风,缠在我手指间似的。” “你当心一只手忽然抓住你……” “别吓我呀!” 这便是当时聆鹓与寒觞的对话了。而他们再将万鬼志翻开时,怎么都找不到那飞头蛮的影子。在这厚重的没有尽头的书中,还存在着不少类似的妖物,它们都是飞头蛮,但聆鹓笃定地说,没有一个是当时出现的那个。所以,一旦经过聆鹓以这样特殊方式所“抽取”的妖物,都无法重新复现在这本书里。万鬼志虽被称为“妖怪的生死簿”,实则与生死簿的本质并不相通。它是一本记忆之书,是曾经的凉月君用血书写的妖怪生前全部的记忆。至于这本书的内容,便囊括了所有凉月君在任期间生生死死的妖物们。而薛弥音当时所戳烂的断断续续的页数,或许是生命记忆比较短暂,或生前妖力很弱的妖怪。 不过寒觞也猜测,当时出来的飞头蛮,也许已经被尹归鸿斩杀了。若是没有,兴许它也能回来。但是,谁也不敢再轻易尝试,因为他们不知道聆鹓这么做,是否对自己有什么伤害。别看她现在活蹦乱跳的,或是折了寿却不自知,那他们仨都是罪人。 “若那些妖怪真的被抽出来就不再回去……是不是能将它们尽数除掉?这样一来,不就也完成‘销毁万鬼志’的任务了吗?毕竟一本无字空书没有任何价值。” 薛弥音可真是提了一个大胆妄为的建议。但是,这点很快被她自己否决了。先排除对聆鹓身体造成的影响,如此庞大的数量,就算她不吃不喝昼夜不停,此生都不知够不够用,更别提如何将那些麻烦的妖物赶尽杀绝了。更没有人知道,聆鹓从万鬼志中召唤出的妖物,究竟是不是认主的。上次不知是不是巧合,反正那飞头蛮并没有攻击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属于聆鹓的式神。若是什么强大可怕的、传说中的妖怪重新现世,那他们可闯了大祸。 不论如何,万鬼志都要被妥帖保存。聆鹓本人也并不希望保留这份力量——虽然它很强大,但她认为,自己并没有能与之匹配的实力。不论是找个懂行的高人来做解释,还是找个像样的医师抹去她的能力……只要有这么一两个人就行。 于这一带而言,应该算得上深春。他们距雪砚谷越来越近了。但一路上,不论几人怎么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没有谁提过云外镜的事。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知道,说的确有传言,云外镜最早最早是属于凛霄观的宝物,后来不知怎么又流落到雪砚宗去了。如今雪砚宗的掌门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她之前的几代掌门,是与她没有血缘的,不过时间太久,血缘也换了许多次。有的是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便撒手人寰,由大徒弟继承宗主之位;有的是自愿将谷主之位让给门内公认更具实力的年轻人;也有的,是因子嗣没有继承宗主的想法,便也让给了其他有能之人。虽然听上去,雪砚宗的掌门还真是个“多灾多难”的位置,可放眼漫长的历史之河,雪砚宗反而是最平和、最安稳的地方。能入雪砚宗的弟子,大多清心寡欲,避世静修,远离了江湖上各大名门正派或旁门左道的变幻风云。更重要的是,雪砚宗虽然位于山谷之中,却没有单单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故步自封。他们时常会与其他门派交换弟子,彼此学习很长一段时间的武学,再带回谷中传于他人,取长补短,同时不断带来外界的信息。正是以上该门派与门派弟子所具备的不功利、不封闭、不虚荣的品格,与巧妙游历在红尘边缘的做派,才令他们欣欣向荣,乃至建宗数百年仍名震江湖。 今天,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这是距离雪砚宗最近的镇子了。极目远眺,沉默而稳重的群峦之中就隐蔽着那样一个奇妙的门派,真是令人心向往之。 坐在露天的茶摊儿上,寒觞指着那片群山说道: “这个角度可能看不清楚,但有一座山,大半截山头都塌陷在雪砚谷中了。” “怎么可能?” 薛弥音心照不宣地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也不知她是不是单纯随口感慨。 “真的,那里有这样一座山。”寒觞望着那边,“是被封魔刃斩断的。那里埋葬了一个罪人,不过我知道的不多,都是道听途说……毕竟我没有真活到能长出九条尾巴的年岁。” “那儿还有一个池塘,叫雪砚池。听说池水清澈无比,没有任何鱼藻虫在其中生活,全部依靠沉淀的灵力保持纯净。它因乌黑如墨的石底得名。不过,它也被那座山埋起来,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么神奇呀。真可惜,我还想看看呢。”聆鹓总是为他们口中的历史感慨不已。 薛弥音不再说话,就当没有听见。阿淼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胡闹,就卧在桌边一动不动,像块毛绒绒的三色石头。阳光很好,照在它的毛发上显得暖融融的。猫毛的末梢在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状态,发着微光,看上去谁都想摸上一把。不过很可惜,在这里依然没有什么人能看到它。没过多久,阿淼便睡着了。 正当他们晒着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时,阿淼忽然警觉地抬起头。但这一幕并没有人注意,连弥音在内,也只是说着以往琐碎的小事而已。阿淼站起来的时候还很困,打着哈欠,但它很快强迫自己清醒起来,抖擞精神,一溜烟儿地跑向远处了。它离开的时候从聆鹓身边经过,她正坐在板凳上,两手掌心撑着凳子边缘。那一瞬间,她的右手指尖感觉到有什么暖而茸的东西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便低下头,一眼瞄到一个白色的影子飞快地闪过。 “诶?” “怎么了?”谢辙问她。 “好像有什么……” 薛弥音顺势低头,立刻发现之前阿淼卧着的地方空空如也。她一下站起来,惹得其他品茶的人也吓了一跳。虽说已是灵体的阿淼自然不会遇到危险,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阿淼如此机敏,是受到了惊吓,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弥音忽然招呼也不打地离开茶摊儿。 其他人自然察觉了问题所在。聆鹓慌忙往桌上丢下碎银,随其他人跟着弥音跑去。三味线在她的手中,她大约知道阿淼具体的方位。她没走太远,只过了两个小路口,拐一个弯儿,就感到阿淼已经在这附近了。 这一带没什么人,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树林传来的鸟啼与虫鸣。弥音在一个路口转向,看到了那团熟悉的毛乎乎的影子。 阿淼正乖巧地卧在那里。有什么人半蹲在那儿,弯着腰望着它。他试着轻轻用腿将它拨远些,试探它的反应。阿淼好像有些不满,又凑上来冲他喵喵大叫,像是在谴责他的不礼貌。不过看它这副放松的样子,想必其实没遇到什么麻烦。 弥音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这是你的猫吗?”那人问。  第一百三十六回:旧忧新愁 还以为是抹额什么的。这样看得清东西么?她很疑惑。更疑惑的是,他的衣袖似乎有些太长了,连双手都没有露出来。摸到阿淼时,他也只是隔着袖子,轻轻从它头上抚过去。 他背着什么?虽然罩了一层薄布,但从轮廓可以判断出,那应当是一把琴。 “是的,这是我的猫。”弥音生硬地回答他。 接着,她半蹲下身,招呼阿淼快点回来。连弥音也能感觉到,此人身边萦绕着轻盈馥郁的灵力,而阿淼感知得更加轻易。她从这个人身上感到一种气质,与样貌无关——尽管依弥音的审美来看也算是不错的。这种气质与自己相仿,能够让飞禽走兽都放下戒备,比其他人更容易让动物们靠近。 简单地讲,就是讨小动物喜欢。 阿淼回头看了看她,想了一阵才迈着小碎步回来,跳到她捧起的双手,并顺着她直起身的动作蹿到肩膀上去。阿淼很轻,站在她的肩头几乎没有任何重量。那“看不见的人”就望着二位的方向,作揖行了个礼。 尚未来得及自我介绍,谢辙他们便追了过来。 也不知怎么,几个人就这么坐到了一家茶馆里去。至于为什么,他们也说不清楚,毕竟上一壶路边摊的茶水还在他们的肚子里。不过,以茶待客几乎是各地的传统了,最大的区别只在于当地茶叶品种而已。何况,既然算得上待客,几个人还是一块儿蹲在地摊,可能不太好看。寒觞没有吭声,他心里觉得,这茶楼里的茶还不如之前在路边的好喝,不知是错觉还是果真如此。也有可能是他已经喝了个水饱,再尝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这位客人是不介意的。站着的时候倒是罢了,现在他端端地坐着,挺直了背,乌黑长发倾泻在身,气度不凡。加上他一路顺顺利利走进来坐下的模样,几乎让人忘记他看不见东西这件事了。 他是极月君。 寒觞认识他,所以省去了相互介绍的麻烦。他们好像关系不错,一上来就能聊到一块儿去。至于内容,也不过是多年不见的普通寒暄,只是其他几人干坐在那儿,因为插不上话而略显尴尬。寒觞在他们入座时就介绍了极月君的情况,他在数千年前是一位宫廷乐师——那时候君王的地位比现在还要“至高无上”。帝王以建立明确的尊卑地位为由,禁止乐师们看到甚至无意间瞥到本尊,药瞎他们的眼睛。而实际上最重要的,是为了避免杀手潜入行刺,或乐师被人买通以谋害君王。在那个时候,即便是宫廷乐师的地位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确实会有人想要摆脱阶级或谋取更多钱财铤而走险。而极月君正是当时的乐师之一。他不仅没有视力,也没有双手。他的手是为了庇护一方善意的妖灵,以琴声张开结界,直至琴弦尽数崩裂,手上的皮肉尽数剥落,方才凭死罢休。 后来是那些余下的妖怪,想方设法留住他的魂魄,让他人不人鬼不鬼地苟存于世——自然是不被阎罗魔所容许的。又因他这番不凡的经历与可贵的善意,才令他去做走无常的活计。想来,也是千年有余。他虽目不能视,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而时间的流逝将这一切都磨得更加尖利。寒觞还说,在他仍是人类的时候,青女曾亲自指点他的技艺。 “是……红玄青女?朽月君?”谢辙皱起了眉。 “你竟然听说过呢。”极月君好像有些意外,“现在人们所知的那位朽月君早已取代当初那位神女的模样。我很意外,您这样年轻,竟也会得知这样的事。” “嗯,是儿时听睦月君讲的。” “看来你们关系真是不错。您一定是谢公子了,久闻大名。” 其他人都看了一眼谢辙。真不知他在睦月君那儿还这么能摆上台面呢。就连谢辙本人也有些惊讶,他试探着问: “您知道我?” 极月君轻轻一笑:“是啊,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你大约还不知道,自己在六道无常间还小有名气吧?” 谢辙沉默一阵,翻了翻眼皮,回想着这阵子所见过的六道无常。开春以来,他们几个好像已经遇到两位无常鬼了。前阵子遇到的卯月君,是个知性美丽且有些神秘的女子。她难道也听说过自己么?他搞不清楚,因为卯月君虽然温柔,却不坦诚,她总像是藏着什么秘密。再往前便是朽月君了……看他那样子,不一定知道睦月君所说的事,或者至少不感兴趣。 “在下无德无能,备受诸位前辈关注,实乃诚惶诚恐……” 谢辙当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有些迷茫,还有些许……担忧。自己打小就不是个多么出彩的人物,即使没有母亲当年喝下的符水,时至今日他仍会是个无名小卒。虽说按照睦月君的意思,皋月君将其委托的风云斩交给了他,但只论能力,他尚不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把习剑之人梦寐以求的兵器。就连走到现在这一步,也是仰仗这些结识的朋友们的帮助。 “有一位仙姑,就连睦月君也很尊敬她。她曾算了一卦,说这世上会出一个能够驾驭风云斩的奇人,自幼会与睦月君结缘。只要将风云斩在弱冠之后交付于他,便可平定天下之大乱。她曾做过许多预言,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就连我的同僚也对她褒贬不一。有人觉得她只是个命长的江湖骗子,有人却像睦月君一样对她信任有加。她也说了,她所能算出来的,不过是事情尚按照既定命运行进的可能,却不一定是最终的那个。或许有谁看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又做到了什么,才扭转乾坤,改变了无数悲欢离合。而仙姑说的那人的生辰八字,便与谢公子你无异了。” 谢辙望着桌面上冷下来的茶,有些无言。朋友们都看着他,连阿淼也目不转睛。这件事确实说来邪乎,而且仙姑二字又不由得令聆鹓有所联想。而当下,谢辙只是微张开口,欲言又止,反复数次。气氛有些僵硬,寒觞便打起了圆场。 “哎呀,这个……老谢是要拯救天下的人啦。” “你可少说两句吧。”谢辙轻轻摇头,“我甚至觉得……是不是睦月君搞错了。当今世上那么多人,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更是数不胜数,为何一定是我?再说结缘,也是因为他早年帮了我娘,巧合罢了。他行走于世,也一定与不少人结了缘,说不准我并非是预言里的那人。何况——不是说,那位仙姑的预言算不上‘准’么?” 极月君双手隔着袖子捧起茶杯,微微一笑,也摇了摇头。在茶杯稳稳地凑到他嘴边时,他发出了一声算不上哀愁的轻叹: “唉,切莫妄自菲薄。睦月君相信是您,那自然有他的道理。他是资质最老的六道无常,任何事在他手上,都不会出什么闪失。” “但愿吧……对了,”谢辙忽然想起什么,“那个,听说他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正在疗养。他现在还好么?” “嗯,有那位仙姑及时带去的法器,元神应该没有大碍。只是……” “只是?” 四人一猫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虽然极月君看不到,但那种逼人的气势他已经有所领悟。他沉思一阵,像是在权衡该不该说。他饮了一口茶,将茶杯“啪”地放在桌上,声音略响,像是做了决定。 “即使是六道无常,重塑肉身也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 “重、重塑肉身?” “竟然这么严重……” “天啊,卯月君可没告诉我们。” “什么意思?”谢辙的语气有些急迫,他是听懂了,但不敢相信,“你是说他、他的肉身遭到重创么?我知他受了伤——是魇天狗,对吧?可怎么会如此严重?” 极月君见他们几乎完全知情,便不再隐瞒什么。他说,怨蚀寄宿在那个天狗身上。它是个很特别的天狗,目前尚不知晓它的存在与那饿鬼之刃的关系,但它却拥有被怨蚀赋予的特殊力量。那畜生重创睦月君,将他推在墙壁上后,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才甩到地上。当天狗的牙从他大半身体内抽出来时,如被怨蚀袭击的人一样,目标皮开肉绽,翻筋剐肉,场面惨不忍睹。尽管极月君措辞极尽委婉,几人的面色仍是吃了苍蝇般难看。这是自然,谁也无法想象这般痛苦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或者自己身上。 “能够使肉体痊愈的法器,是海神的琥珀。”极月君道,“现在它在霜月君手中。但霜月君公务繁忙,连睦月君的情况也不了解……我今日来到此地,也是为了替卯月君收拾之前遗留的祸患。我替她接下了这门差事,理应全力以赴。不曾想,在这里遇到你们。” 大家不动声色,唯有聆鹓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以示礼貌。接着,极月君又说: “恕在下冒昧,叶姑娘的手……” “诶——您不是……看不见么?” “我可以捕捉到它灵力的扰动。它形成了灵力的闭环,在你小小的肢体中自成一脉。唔,因为你们似乎对此都不是很在意,我想你们应该都是知情的。目前看来,这股力量很稳定,叶姑娘还真是有天赋的人。要不要考虑……做阴阳师?” “哪里的话!”聆鹓吓坏了,“我可不行。这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受了高人所助才留得性命。若是可行,我真想让它恢复原样呢。” “琥珀可以吗?” 缄默不言的弥音忽然在此刻抬起头来。 第一百三十七回:旧话重提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七回:旧话重提“你是说用琥珀,让聆鹓的手臂恢复如初吗?”寒觞试着重组了她的说法。 弥音点点头,反问道:“这样不行吗?”说罢,她望向极月君。 极月君露出几分忧愁。他陷入疑惑——因为他并不知道。他犹豫再三,说道: “唔,呃,薛姑娘的设想……在做尝试之前都不能妄下结论。那琥珀的作用,比我们想象的都更为宽泛,不知会不会带来额外的影响。当年与天狗始祖定下契约的人,曾命悬一线,为琥珀所救。自那以后,他便被赋予了与妖物凭心谈话的力量,收服大天狗的事,也要归功于此。看叶姑娘的意思,是单单想要摆脱这个力量,还是说,希望得到安稳平静的生活呢?” 叶聆鹓也不知道了。她本想说,自己不过是想让一切回归正轨,不想让自己像现在这样,不知该如何定义。她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么?从外表与性情来看,答案毫无疑问。可是她很害怕,很恐惧,担心这个问题深挖下去,自己便成了异类。她不想与身边的人有什么不同,因为她不敢肯定,若见到另一个与自己别无二致的个体,她能不去想,那人究竟是不是怪物么?她想要痊愈,真正意义上的痊愈,痊愈成过去的样子——通过摆脱如今的这条手臂。 但仅仅这样便真的能如愿以偿么?极月君口中的神力令人向往,但她依然不感兴趣。 虽然她的朋友可能会做出不同的结论,至少其他人认为,这似乎没什么关系。不论是从万鬼志中抽取记忆的妖灵也好,还是获得法器所赋予的特殊力量也罢,这些异于常人的事,单从性质上讲没什么区别。可外表——外表是显而易见的。这死人一般的手臂,当然比看不见的地方的异变更直接,更能引起议论。现在尚且不够明显,可别人多加注意,也是能发现端倪的,何况要经年累月相处的人。未来的变化,便更无从推断,一切都是未知数。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所以聆鹓怎么想都是合理的,她当然该考虑自己。 “我想,诸位首先要弄清的是这样一件事……”短暂的沉默后,极月君继续说道,“那便是叶姑娘右臂的变化,究竟是不是一种疾病?” “你在说什么?那当然……当然是吧。”薛弥音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她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在最后那一刻从这些话中品出几分道理。的确,被活尸伤到是真,可伤口已经愈合,那之后所发生的事也算作“病”的一部分么?受伤、中毒、发热……病的形式有许多种,她本笃定聆鹓一定能被归为其中一类。在先前于危机中她抓住聆鹓的手的一瞬间,那时的触感与眼之所见,都令弥音确信她“病了”。 但,“变了”就是“病了”吗? 而有时候,“病了”也不仅是受伤、中毒、发热…… 人们容易把与平时不同定义为病了,可有些情况下,或许那人生来如此。你能说谁生来就是病了么?除了缺胳膊少腿,或是多了几个部件,再或者呆呆傻傻外……说不上什么。她记得过去曾寄宿在某个人家时,他们有个很特别的女儿。那女孩比她小一点,听她爹娘说,从她学会说话起就只会念叨固定的东西,他们怎么也听不懂,偶尔还会说出从没人教她的事物。而且她从不出门,不爱和别人打交道,若是其他小朋友硬是要和她玩,她甚至会发疯大叫起来。他们都说这孩子病了……但弥音有时候不这么觉得。她能暂住在他们家,除了霜月君的委托外,也是两方都考虑到的一个浅显的问题——他们的亲生女儿需要一个伴儿。尽管她和当事人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弥音料想,她只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爱一个人玩罢了,可全世界都在强迫她改变自己的初衷。她有个很特别的地方,便是看到的很多事都过目不忘,甚至发生在哪时哪刻也能清晰地叙述。弥音所听到最早的,是少言寡语的她说到自己两岁半的某天,午时三刻发生的一件小事。虽然她并不确定是否正确,但根据经验判断,她从不出错。她不过是……记性太好,有时候会和不久前的事搞错,毕竟所有的回忆在她脑内都历历在目。弥音甚至觉得,这很厉害,几乎从没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但,即便如此,她的父母与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觉得,这孩子病了,病得很重。 “她真的病了吗?她会好吗?”在霜月君接她离开的路上,她这么问。 “……我想没有。”霜月君含糊其辞,“我一直觉得,她只是不适合生活在这儿。” 她明白了,于那些凡夫俗子,她是病了没错。而自己也是一样的。并不是每个地方都那么欢迎自己,在大多数时候,她可以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议论——说她有病。她好像总是和动物说话,和花花草草说话,甚至和空气说话。想来那家人急着把自己送走,也有担心将他们女儿带得更偏的原因。可弥音知道自己没病,甚至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她只是懒得解释。 所以聆鹓病了吗?未必。人们将与自己不同的天赋视为疾病,不解、排斥、想要抹除。 “但……您不是说,琥珀可以令受伤的人痊愈么?” “你已经痊愈了。”极月君对她说,“你是健康的,我能感觉到。” 谢辙略皱起眉,不知该说什么,寒觞倒是表示:“是个好消息,至少不坏。” “睦月君倒是更需要那个宝贝……真希望霜月君能快点知道。” 弥音抿了口茶水,不说话。 “对了,”谢辙问极月君,“你先前说,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处理卯月君留下的祸患,是怎么回事?” “这里有恶使。”极月君说得直白,“恶使,你们知道么?” 寒觞答:“自是知道的。听说这一阵子比较乱……也不知与活尸有没有关系。” “不是比较乱——形势已经相当严峻。这一切,都是因为世间的人实在太多的缘故。诚然,待十恶一一妖变,再一一除尽,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人间的秩序。但这并非良久之策……我们仍在寻找其他办法。可既然已经有了恶使的苗头,当务之急是防止一切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极月君唠叨起来,看得出,这些话他憋了很久却不曾与谁提过。他又顿了顿,才接着说:“至于活尸的事……据我们的了解,姑且,与十恶没有关联。但凡事从不是浮于表面就能作出推断的——我们仍知道的太少。” “那,你们有走无常专门处理活尸的事吗?”聆鹓好奇地问。 “我并不清楚。黄泉十二月并非个个联系密切,我们的行动相对独立,接受那位大人不同的任务。不过,即便人间的人类很多,却鲜少再有适合做走无常的人,美其名曰‘十二月’,当今实仅十人而已。那位大人总是说……当今世上,尽是庸人。当下十恶妖变,更令我们忙碌不已。活尸遍野,其威胁在那位大人眼中却远比不过一位恶使。那位大人目光长远,自有他的道理。老实讲,即便情境比我们以往处理的小事更严峻……我们也分身乏术。凡事都分轻重缓急,六道无常所优先处理的,也是相对而言。” “唉……” 他们陆续都发出叹息。不一会儿,寒觞又问他了: “那你说的这位恶使,是怎样的妖怪?我们近来要造访雪砚谷,该不会遇上那家伙吧?若真不赶巧碰上了,你却不在,我们该如何应付?” 的确,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极月君向来不瞒着他们,便直言道: “是名为魉蛇的恶使,名如其恶。她近来十分活跃,且作恶多端,在我之前卯月君先负责追查,我前一阵才加入了这项任务。” “怎么,她很难对付么?”寒觞问。 “嗯,说不难对付是假的。且不论作为恶使的可怖之处,她本身就是以特别的方式存在的。这孩子的身体由两副截然不同的部分拼接,以某种方式在妖变之前就与妖怪共生,不能以人类的身份定义。可是……她也算不上是半妖。她还找到了一柄特殊的武器,那东西在她手里很危险,不单为了她,也要将武器夺走。你们若是见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还带着一把奇怪的短兵,就要万分当心。她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进去。那把武器真的十分特殊,我虽从未看见,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但你们要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极月君说着,他们认真地听——除了薛弥音。其实打她听到霜月君那三个字时,心中已是有些情绪的了。直到现在,她仍那么受人尊敬,就连没见过她的其余三人也在口耳相传中对她有个不错的好印象。是了,她曾与她的距离是那样近,也被那虚假的表象所蒙蔽,时至今日才得以醒悟。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极月君说话的时候,偶尔会望向她。按理说聊天时,将视线在每位听众身上都停留一阵,是一种礼貌,可她只觉得别扭,就好像这瞎子真能看到自己,甚至看穿她的表皮,直直注视着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我有点热……出去走走。” 她与桌上的几位打了招呼,便起身离去了。 第一百三十八回:旧人今事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三十八回:旧人今事一般第一个离开聚会的人,会变成下一个话题。这是常识。 “那位姓薛的姑娘……全名应当是弥音二字吧。”极月君忽然这样问。 寒觞道:“的确。你也认识她么?” “我不认识。”极月君摇头道,“我只是听过,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我从未见过她,但若除去重名的可能,她应当是霜月君当时收养的孩子。”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寒觞更是将刚进嘴的茶水喷了出来。 “谁??” 极月君的反应倒也平静,似乎料到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他只是轻笑着说: “你们果真不知此事。但既然我放心你们,便直接说与你们听。我想,你们既然朝夕相处,也并不愿意被如此亲密的人蒙蔽。” 连谢辙的情绪也有些难以控制了:“是,她是不想说,我们也从未追问……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她口中的姐姐是——” “是六道无常!”聆鹓接了话,脑袋还在犯晕,“她、她们怎么会有仇怨呢?” “仇怨?她这么说?” “也、也没那么过分,”聆鹓慌忙解释,“原话温和许多。只是,她的神情,还有提起过往时的神情——确乎,是有几分仇怨吧。您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究竟怎么回事?” 她刚说完,极月君又面露难色。她赶忙接着说: “我没有瞎打听的意思,也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是个不错的人,我想知道她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罢,她望向另外两人。谢辙和寒觞都没有直接承认,却微微点头,惊诧的痕迹还残留在他们的眉眼之间。当然,极月君是看不到的,只是对他来说这种默契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的确,对他们来说,薛弥音身上仍有许多秘密,甚至隐瞒至今日。只是谁也没再过问,他们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倒不是说不把弥音当朋友……反过来,恰是弥音没把他们当做朋友才对,充其量是顺路同行的伙伴。大概最真心实意的人只有聆鹓,这是谢辙和寒觞从未明说却不约而同所认定的事。当然了,姑娘们兴许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无权评价。 极月君抱歉地笑了笑:“我不喜欢做背后说闲话的人呢。我所能告诉你们的,仅仅只有我所知道的。我也清楚,即便是我所知之事,也一定有不够全面的地方,势必失之偏颇。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任何评价——该评价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们。” “我们知道。”寒觞擦干了嘴,沉沉地叹一口气。 极月君以极其简洁公允的方式概括了她们之间的恩怨:薛弥音儿时因饥荒被父母卖到人牙子手中。人牙子拉了几车孩子,要去卖到相对富裕却食物匮乏的有钱人手里。那些人在平日里也不少干剥人皮吸人血的事,真吃起人肉来也并不在乎。意外发生在一道山涧,车队被一个孔雀精的手下喽啰袭击。车子滚到山沟里去,笼子却很结实,孩子们逃不出去。 没有人知道薛弥音经历了什么,但她就是活下来了。比起那些残缺的尸体,也不难判断出,她并不是个足够健壮的孩子。在人们的认知里,好像只有壮实的、有能力击败竞争者的人;或是肥胖的,足以消耗自己血肉度日的人,才能在这等地狱般的光景里活下去。 可这孩子偏偏就做到了…… 而那时霜月君正追着车队,试图与朽月君争夺怨蚀的所有权。他们恰好一路打到这里。霜月君夺下兵器后,朽月君便离开了,而留在那里的她发现了弥音的痕迹。她将她救走,又返回替她寻找友人的下落——弥音说自己的友人瘦瘦小小,钻出笼子替她们求救,却没有再回来。霜月君暂时放置了将怨蚀转交殁影阁的事,替她去寻人,自然一无所获。 “那怨蚀在后来也是交付到皋月君的手上。只是……你们也知道了,如今它出现在妄语之恶使的身边,成了魇天狗的一部分。究竟为何,我们也无从得知。殁影阁本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真是奇了怪了。”寒觞看了一眼谢辙,又扫了一眼他的剑,“睦月君交到他们手中的剑,就能在二十年后传到老谢手上。可霜月君带过去的兵器,十年不到就没了影子,也不知怨蚀离开的时候被暖热了没有。怎么,资历新些的无常就没有话语权么?” “这倒也不是。关于怨蚀的去向,不论是皋月君亲自给出去的,还是手下人给出去的,甚至……不论是不是他们给出去,而是被偷窃、抢夺走的,都无关紧要。殁影阁从来独立,也从不屑于给出解释,给出交代。她的手下明说:‘反正东西就是没有了,事已至此,再怎么逼问殁影阁也无济于事’。按理说,如果真是他们的失职,自该他们自己来负责,可那位大人并没有这个意思……真相仍在云雾之中。而压制妄语的事,也由别人在做。至于当前的进度如何——你们也知道了。” “况且,皋月君成为六道无常也是朽月君做了接引人,他们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是红玄长夜刻意为之也并非没有可能。”寒觞默默接了一句。 “我向来不以恶意揣测所有人,您虽然说的不错,但我并不能加以评判。” “理解。我只是随便说说。”寒觞揉了揉鼻梁,疲惫地说,“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不抱希望地再问你一问吧……听说妄语身边有个狐妖,你知道是——是他么?” “我未曾接触此事,恐怕不能给你答复,抱歉。” “没事。” 薛弥音如何度过那几天,她从未与霜月君说过,霜月君也不曾过问——就像他们现在和弥音的关系一样。但霜月君不用想也该知道,她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怎样的黑暗。在她六道无常的工作生涯中,遇到过许多垂死之人,也拯救过许多垂死之人。倘若一个两个都“帮人帮到底”,恐怕早就累死了。六道无常早已习惯生离死别,对人命的转瞬即逝几乎感到麻木,时而忘却自己曾是人类的事实。但那时候,霜月君就是在心中觉醒了什么东西……她一定要帮帮她。极月君说,尽管她当时给了一个十分……十分离谱的理由:薛弥音有一点像她尚是人类时,在雪砚谷一位叫席煜的师妹——只一点点像。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只是欲盖弥彰。究竟像不像,有几分像,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帮,她就帮了。 而极月君接下来,又提到了阿淼的事。霜月君告诉他们,薛弥音那位小小的朋友没有名字,只被称作妙妙,想来这三花儿的名字也是有所纪念。这猫颇有灵性,为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带来浆果与虫子补充养分。不说闹饥荒的灾民,就连那些达官贵人把肉吃多了,也是要害病的。霜月君救走她时,那猫就在身边保护她,随她们一并离开。阿淼对她的意义非同凡响,算得上是她的亲人。可后来,这猫儿被一个疯乐匠看中,想方设法掳走做成了三味线。那些偏执又疯狂的乐痴都认定,三花猫的皮毛做原料最好。至于那作者的下场,当然很糟,琴也被弥音抢了回去,阿淼的灵就附在琴上,这是一个惊喜。但那时候,霜月君怀疑是她设法害死的乐师,为阿淼报仇。弥音拒不承认,甚至觉得霜月君不信任自己、污蔑自己。虽然事后也没个定论,霜月君还是选择相信了她,道了歉——但隔阂恐怕就是那时候产生的。 “等等!”聆鹓一拍桌子,右手碰触的桌面竟有了一丝裂痕,“不对,她说……她说那个三味线是霜月君给她的!” 这一下着实让他们吓了一跳,店里其他客人纷纷第二次看过来。聆鹓慌忙缩起头,露出抱歉的神色。 “唔……这样么?不过这并非不能理解。既然我选择相信霜月君的说法,那我们姑且将你所说的薛姑娘的话,称为‘谎言’。她现在这样,自然需要用谎言来伪装自己。有时候,人就是容易不说真话,甚至是下意识的。真话会被质疑,真话会被推敲,真话会招致不幸。若本就不是真实的话,反而无畏于他人的目光,也能为说谎的人省去很多麻烦。有时,人们需要用一个新的谎言包装上一个,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但有时,轻描淡写且无伤大雅的伪装,总能让一部分人得到宁静。再者,这也未必算得上谎言。” 谢辙不太明白:“嗯……您说她是将乐器抢来的,而她告诉聆鹓,是霜月君赠予的。这不算谎言么?而且这个说法,能有什么好处?她不是不再信任霜月君了么?” “倘若最终是霜月君将琴夺走,又还给她,你们能说这不是霜月君给她的么?” “这……” “再倘若,霜月君才是对我说谎的人,情况真的是如叶姑娘所言呢?” “呃——” “我们没谁在场,谁也不是事中人,详细的情况她自然不必也不便说与你们。为这些事而心生纠葛,并无必要。我能感觉到,薛姑娘虽然不擅长交流,却总能把话说漂亮——她很聪明,非常聪明。有时聪明是件好事,有时聪明又会害了自己。” 聆鹓只是沮丧地说:“所以我想帮她……至少不让她这么难过。” “这很难。在霜月君无意的影响下,她的视野受到光的蒙蔽,变得局促又狭隘。很多事,她自己恐怕不如我‘看’得明白。谁都无权评价,更无权干预她——因为我们不曾经历过她的苦难,更不能真正理解她的选择,只知一切事出有因。人人都经历过不幸,可人的苦难各有不同,痛苦的程度却能相提并论。我们不该站在高处,对他人的所作所为指点有加。” 极月君在众人安静的凝视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只不过……我也很难理解——很难理解她为何一夜之间……就会选择背弃信任了长达八年的人。” 第一百三十九回:旧瓶新酒 薛弥音走在街上,走了很远。这镇子本就不大,人也很少,因而格外安静。她住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各式各样的街景,但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这样的乡镇。若是更落后的村子,也不太行,茅草屋顶一吹就飞,稍微下点雨墙又开始脱皮…… 逃避了她不喜欢的话题,在静谧的景色中行走多时,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其实若单单只是和霜月君之间发生的事,她或许还不至于这么……这么别扭。她不喜欢谈这个,是她总想起自己丢了的一个东西,那也是妙妙留下唯一的遗物。在与霜月君争斗的那个晚上,那枚猫眼石从她身上掉了出去。要么落在原地被别人捡走,要么是霜月君拿去了,后者的可能性最大。不论如何,那东西都不在她的身上,她连最后一个值得用以缅怀的道具也没有了。 阿淼跟在她身后,时常与她拉开距离,又顽皮地扑上来,在她双脚间拍打鞋上的铃铛。它很热衷于这个游戏,弥音也从不担心会踩到它。阿淼或许也算个念想,但仅仅……只是个名字罢了,这没有意义。 但……但是妙妙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还长大了。那时候,她才是那么小一点儿……她真瘦,在弥音的印象里像个被抛弃的流浪猫一样可怜。再见她的时候,她都长大了,按年算下来也该有十四五岁。重逢是在一个夜里,她不能将她的面庞看得很清楚,但也足够了,足够她认出她来。妙妙看上去很健康,像所有这个年岁的孩子一样,只是依然那么干干瘦瘦的。 “她不是想故意杀了我的,”那晚,她说,“你要原谅她,她本意并非置我于死地。” 若是眼前的那人直言,正是霜月君为了免去麻烦,直接“送她一程”,弥音或许还会稍有疑心,毕竟她再清楚不过她不是这种人。可是,眼前的妙妙也是如此真诚,正如她刚认识这孩子时一样……她好像很少关心自己的事,向来都是替别人想的。就连…… “她必须杀我,你要理解。” “我不能理解,”弥音说,“那时候她既然救了我,她分明——分明也能救你!就算把你的尸体带回来,我也能……” “我被妖怪抓走了。如果不杀了我,所有人都会有麻烦。相较之下,一个濒死的小女孩的性命自然无足轻重。你知道,她是六道无常,六道无常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取舍。我与你的境遇不同……”她柔声说着,“你身边没有会对人们造成威胁的事,她当然该救你。” “……我不信。”弥音只记得自己不断地说,“我不信。你们,我,她……” 妙妙说的很对,她的声音、她的措辞、她该有的容貌、她的一举一动……所有的事都在强化弥音逐渐认定的事实:她就是妙妙,妙妙就是她。她知道,霜月君会说善意的谎言,但她不知妙妙会不会。她们其实只是认识了十天半个月的程度,比起漫长的八年,更加漫长的一生——这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记忆会美化很多东西,加之这段短暂而黑暗的经历有所衬托,令她觉得,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自己人生中的分量是那样沉重,足以与这只小猫,还有霜月君本人所匹敌。如今两人站在对立面上……不,不是对立面,妙妙没有这么说,是她亲自将两个人放在秤的两端,不得不分出个胜负来。 妙妙只是不断重复: “我没有骗你,我没有骗你……把手给我,我可以让你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薛弥音记得很清楚,那天很冷,晚风有些大,吹得她手脚冰凉,脑袋也要冻住了。她的思维和她的身体一样僵硬。但既然妙妙这样说了,她便努力伸出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自己的关节咔嚓作响。寒风里,妙妙穿着单薄的衣裳。真奇怪啊,她不冷吗?她的手一定也是冰凉的。这样的想法促使弥音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甚至尽力将身子向前倾去。只是这还是太慢了,太慢了,每一次眨眼都是那样漫长,每一次呼吸都令人难耐。可她的朋友并不着急,只是那样亲切地、天真地、甚至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等着她。 在碰触到她的手时,薛弥音浑身像是触电了一样。 阵痛,剧烈的阵痛。她试图用语言表达这种强烈的感受,却开不了口。眼前铺天盖地涌来的景象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呼吸也像是静止。这是……这是妙妙的视角吗?眼前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层脏而透明的云母片,而且视线有些摇晃,不住地在上下左右颤抖。是弥音自己在发抖,还是妙妙的视角正是如此,她尚不得而知。 很快,她看到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露隐雪见·霜月君。 在记忆中,她很少见过那样的霜月君……不,是从未见过。她是那样——那样凶恶,那样狰狞,那样充满戾气。她的伞,叶隐露,是她的武器,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弥音原本从未见她将其抽出伞筒,当做刀剑般使用的姿态,但现在见到了。 那些片段混乱、无序、破碎,需要一定的方法排序重组,才能还原事情本身的模样。但这已经够了,薛弥音足够清晰地认知到发生了何事。拨撩、挥砍、突刺,她是个六道无常,也是个阴阳师,是个斗士。她在……攻击自己——也不是自己,而是那时的妙妙,弥音不过是从她的角度看到了这一切。偶尔,她还能看到画面的边角闪过奇怪的……触手?还是,蛇的尾巴?总之不是属于人类的东西。 那些场景断断续续,每一幕都很连贯,只是拼接有些粗糙,但记忆就是这样稀碎。整场战斗或许持续了很久,但妙妙将这些经历删减压缩,在须臾间灌输进她的脑海,令她招架不得。很快,战斗走向了尾声。她的视线滚了一圈,看到苍翠树叶间破碎的天空。霜月君走近了,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她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随后,她举起伞,将尖端对准了…… 薛弥音惊叫一声,远远地弹开了,像是记忆中的力量真正伤害到她了似的。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尽管没过去多久。不知何时,弥音已经走到了镇子边缘,顺着一条小径来到树林深处。她抬起头,望着天空,觉得这一幕与那天幻觉里看到的很像,但终归不是同一幅场景。这里的阳光是真实的、有温度的,与那冰冷记忆中的截然不同。那时的天光苍白无力,像一层轻飘飘的裹尸布被树影剪烂,洒在自己身上,又扬起来,像轻飘飘的出殡的纸钱。 她将手摸到腰间的匕首上。 这也是妙妙给自己的东西,防身的东西。她从来没有亲口说出让自己去做些什么的话,但她就是觉得,有一种声音告诉她,她必须用它做点什么。妙妙说,这把刀可以用来“修正错误”,而弥音却觉得,有的事,有的人,就是最大的错误。 或许有些偏执——弥音也时常这么评价自己。但是,没有关系,反正她是不会死的。这不过是一种宣告,一种声明,一种态度。她并不打算,也从来没有决意将霜月君置于死地,她也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谁都做不到。可如果不这么做,就不能让那个自负又愚蠢的女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能让她从绑架自己的……自我满足的仁慈中醒来。她要离开她,离开这个错误的源头。妙妙会带她走,她答应自己,祈求自己,让弥音跟她一起离开。她们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更值得的生活。 薛弥音终于意识到,归根到底,霜月君也只是个“人”而已。 她不是神,从来不是。过去将她视为最尊敬的人,最憧憬的人,最近乎信仰般无垢的接近神明的人——“但我没有错”,这个声音在弥音的脑海中经久不息。是霜月君擅自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这样伟岸的形象来,是霜月君让她误以为她是绝对真诚的人,是霜月君有意无意在她面前塑造了那样特殊的形象,甚至发着光。 如今,薛弥音只觉得滑稽又绕眼。 她将匕首抽出来,放在手上仔细打量。刀刃上一丝血的痕迹也没有,又或是与刀的纹路融为一体。她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虽然它表面看着嶙峋,实则很平滑,没有纤毫杂质。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做过这般不人道的事……她可以杀很多人,可以是任何人,但是霜月君,这样一个对自己算作有养育之恩的人……不行,她不能想太多,她绝不后悔。 “找到你啦。” 一个轻巧的身影从面前掠过,熟悉的人从树冠上跳下来,叶片簌簌下落。她吃了一惊。 “妙——” “嘘,”那孩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知道我的处境很危险,总有坏人想要抓我。” “嗯……”薛弥音压低声音,但仍难以掩饰话语中的激动,“我以为、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我正要想办法通过云外镜找你。我知道,你说有人觊觎你的灵力……”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真好。” 这十几岁的孩子是那样的——那样率真。她的丸子头还是那样圆溜溜的,这又不禁令薛弥音想起那颗失落的猫眼石来。她想要握住妙妙的手,以确认自己是不是因为方才的思绪出现幻觉,妙妙却后退了一步。 “你身边的人鼻子很好,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 “我以为你还在生气……气我弄丢你的传家宝。” “呀,那时候我确实以为是你来了。你应该看到也听到了,我问她是不是你,你终于找到我了……她却不由分说地大打出手。没关系,我理解也原谅她,否则我不会有今天,不会有勇气和能力来找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妙妙的眼睛像是在发光。 弥音当然记得。她还记得那场打斗之前听到妙妙绝望的只言片语。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为什么拿着我们的东西?为什么!还给我!” 那时,霜月君便动手了。想到这儿,薛弥音微微攥紧了拿刀的手。 “今夜丑时我再来找你。” 这是友人今天最后留给她的话了。 第一百四十回:旧雨今雨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回:旧雨今雨虽说已是春天,可一旦入了夜,还是冷风簌簌的。 晚风吹拂着树冠,整片山路都是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雪砚谷去,就没有那么冷了。雪砚谷总是暖的,哪怕是冬日的寒夜。但现在这条路封上了,雪砚宗从来不在半夜三更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论你从多远的地方来,保障弟子们有合理的睡眠才是至关重要的事。当然,守夜的人是有,倘若你给不出个在此时造访的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也是拒不接待的。 “趁夜色潜入这里么?像个真正的盗贼一样。” 叶雪词这番话不知是认真还是打趣,但佘氿并没有回答。那个一路上吵吵闹闹不说人话的小鬼,此时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闭上眼睛,也是任谁都弄不醒的。而且,他们总是很沉,像死尸一样,幸亏佘氿并不缺力气。 “你有更好的办法?” 佘氿看了她一眼,将这孩子往上颠了一下。 “我听说你曾经来过这里,也见过云外镜。” 在黑夜中,叶雪词凝望着他平静的脸。若是寻常人,在这样毫无光亮的地方,自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不过,如今的叶雪词早已不能算作人类的范畴,视力自然也如妖异一般。她其中一只眼睛清澈明亮。现在没有光源,否则一点光亮照在她眼中,立刻会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去,他们的行踪就很容易暴露。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本来他们就是为了方便走的灵脉,再让谁给发现,可就讨了麻烦。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不提也罢。那时候我在雪砚谷内部留了一个灵脉,但早就不能用了,八成是被他们堵了。原本这地方尽是些庸才……” 叶雪词暂时没有搭理他,而是低下头,将一只手伸向眼睛。 “我能看到母镜就在这里。” “你怎么把它摘了?我们还没有找到它。” “已经用不上了。原本这样做,也只能确定一个大致的方位。现在,既然知道了目标身在何处,接下来就要靠我们自己去找了。” 佘氿皱起眉:“你不早说?” “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你不是很熟悉这里么?” “你在开玩笑?这几百年过去,连入谷的山路都修了千八百次,里面的变化想必是天翻地覆。何况那付丧神也不是吃素的。说来也怪,他真的老老实实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雪砚谷……” “我觉得更奇怪的,倒是另一件事。”叶雪词检查着指尖的碎片,接着说,“雪砚宗手持云外镜,知晓天下的秘密,比殁影阁的手眼还要庞大。可是,竟然没有一点风声说他们滥用此物,他们的壮大也没有一点儿借神器作弊的迹象。这大概,也算是暴殄天物吧。” “那付丧神名为晓,不是省油的灯。他出身凛霄观,自是随祖师丹宁悟道。道法自然,他不会顺从任何一方想要利用他的人。恐怕也正是这点,他才愿意在这里待着。雪砚宗也真是可以,竟能如此耐下性子,还能让世人觉得云外镜早就销声匿迹了……” “你亲眼见过那付丧神么?”叶雪词问他。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他不想回答,“我只知,我过去曾为那破玩意卖过命。但那时候,我不是为自己去找,而是为了殁影阁。皋月大人是我极少敬重的人,殁影阁的需求就是我的需求。但如今,我却不如当初那般狂热了。恐怕是因为……比起单纯地得到它,它究竟能否帮我达成目的这件事,还完全是个未知数吧。” “我们现在就进去,你一定记得云外镜的气息。”叶雪词切入正题,“雪砚谷戒备森严,我们最好不要打草惊蛇。用迷烟药晕了守门的那几个,我们就立刻进去,不论找没找到,天亮前都必须离开,否则我们怕是不便处理。” “你说的不错,至少这小混蛋不会像白天一样大吵大闹,惹得大半个门派的高手冲出来将我们扫地出门。以防你误会,提前说一句,我是不怕的,不过血洗门派这件事怕是会让霜月君那臭丫头找上殁影阁的麻烦。” “啊呀,是呢,她是从这里出来的。”叶雪词点点头,“就当你真不怕吧。” 佘氿不再与她争吵什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封着迷烟的竹筒。 月明星稀,清冷的寒风仍是阵阵地吹着。在这样一个夜里还有不少醒着的人,薛弥音就是其中一个。因为白天她走得有些远,加之同行的友人遇到了故人,耽搁了时间,他们没能按照计划出发,直接到雪砚谷去。所以他们在这座镇子留宿了一夜。毕竟当目标近在眼前时,人们反而容易放松下来。目的地难道会自己长腿儿,驮着一个门派的人跑路不成? 她回去的时候,极月君已经同友人们道别,她没有赶上。装模作样地可惜了一阵后,她心不在焉地跟着其他人,直到找到住处为止。他们问她去哪儿了,她只说是散心,又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为何当时会离开茶桌——自然是不开心的话题,所以没谁追问,这很有说服力。再者,她与友人交流的时间很短,更没有肢体接触,所以就连寒觞也没有多说什么。 阿淼很安静,出奇地安静,弥音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就连见到妙妙时,它也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圆溜溜的眼睛瞅着她,算不上善意,也称不上敌意。那个时候,弥音甚至觉得它脑袋里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乐意说。想到这儿,她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弥音,你真的没事吗?”已经盖上被子的聆鹓探头问她。 “没有,我很好……就是走得太久,有点累,休息一阵就好了。” “那好吧,我要熄灯啦。” “好哦。” 说罢,聆鹓吹灭了床头的那盏烛台,整间屋子便陷入了黑暗。弥音一直睁大眼睛,直到听见舍友的呼吸声逐渐缓慢而均匀,才试探性地喊了两声。 “叶姑娘?叶姑娘——” 她声音不大,但也并非气声。当确认聆鹓睡熟以后,她蹑手蹑脚地起床,穿了鞋,披上外衣,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客栈。只要她乐意,她一丁点声音也不会发出来,就像是真正的猫在行走一样。阿淼也从床铺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跟着她离开,直到走进白天那处树林里去。他们比白天多花了些时间,因为旅店更远,但弥音还是按时到了。她裹紧外衣,试图将时不时涌起的寒风抵挡在外。风迎面吹向阿淼的时候,它蓬松的毛被捋得很顺,眼睛也紧紧地眯起来,艰难地向前迈步,看上去很好笑——尽管它其实可以完全不受现世的影响。但这很有趣,弥音会将它抱起来,揣在怀里。它喜欢这样。 妙妙已经先到那里了。 “你好慢!”她嗔怪着,“再等下去,我就要给坏人抓走啦。” “抱歉,等他们睡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一个姑娘,太关注我。” “你认识新朋友啦,真好。”她笑起来,“有机会也要介绍给我。” “……算不上朋友,大概,是她这样认为的。” 说这话的时候,薛弥音多少有几分心虚。虽然在她心中,自己唯一的朋友只剩下了当初那个纯真的孩童,现在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归来的亡者。不过叶聆鹓的确有点分量,毕竟她处处都能考虑到自己,让她的良心接受不必要的拥抱,被勒得喘不过气。而且否则……她也不会在那个危险的时候,一把抓住聆鹓的手。 “有朋友是好事呀,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妙妙弯下腰,仰起头,看着她微垂的眉眼,“这些年来我躲躲藏藏,一个朋友都没交到呢。但是……你果然还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知道的,那天你替我报仇了,对不对?我明明没有让你做这种事。可我好高兴,我知道霜月君是你的恩人,这好难,我从不苛求你这么做——你还是做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是谁在追你?”薛弥音难得露出这般真挚的忧愁,“你知不知道,这一路其实我都在担心,怕我又把你弄丢了。我要去找云外镜,才离开了上次约定的地方。我想找到你,真的……” “是六道无常——他们一直在追我。至于理由,我担心我说出来,你就……不要我了。” 妙妙露出失落的神色,薛弥音一拍大腿: “不可能!你该不是要说,你现在是个妖怪吧?” 妙妙的表情有几分惊讶,像是没猜到她会说得这样直白。她微微点头道: “你倒是反应很快……” “这么久,我也该想明白了。”弥音无奈地摇着头,说道,“既然你身受重伤,如今完好无损地回来,定然不会是什么肉体凡胎。而且你的灵力是这样强……想必,已经沦落为妖物了。可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我这样就会嫌恶你吗?你把我当什么人……” “……谢谢你,你真好。” “那些人——那些与我同行的人,他们之中就有个妖怪。那三人也算得上情同手足,从不因为这种事就心怀芥蒂。” “你这便随我走吧!”妙妙忽然说,“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他们那儿吧?带着刀,还有你的乐器,我们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弥音没有说话,她忽然有些犹豫。见她这副样子,妙妙皱起眉,问: “你是……不想与我过逃亡的生涯么?别担心,这用不了太久。” “不,绝无此意——我先前就对你说过,我并不介怀,还想帮你。只是……” 说罢,弥音回过头,望向来时的地方。阿淼正端端坐在小路中央,歪头看她。 第一百四十一回:旧友复逢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一回:旧友复逢他们是清晨准备上山的。镇子里的人说,雪砚宗的大门辰时打开,入夜却是看心情关的,所以越早动身越好。这个镇子是弟子们最常来的地方,有谁想要远方的东西,会委托这里杂货铺的老板进货。这儿的酒也与谷中的不太一样,有人喜欢自家酿的,有人喜欢镇上的。不过谢辙他们运气不好,这几天镇子里没有回谷的弟子,得他们自己去。 山上的路有很多条,有的是环山路,有的是越过高山最近的路线,只有一条通往谷中。不过也不用担心迷路,在分岔路上,路牌标得清清楚楚。走到目前,他们还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太阳微暖,空气里充斥着春花的芬芳,却少见那些艳丽的影子,大约是藏在绿叶之后。 “连极月君也不确定云外镜的下落。真遗憾,我以为他多少知道点什么。” 寒觞说话的时候,弥音恰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顺着脸颊流下来了。聆鹓忙问她是不是没睡好,薛弥音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她确实很困,困得精神恍惚。昨夜等她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赶紧躺下,还是能好好睡上一觉的。但是,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在脑内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让她的思绪一刻也不得停歇。等好不容易有些许困意时,公鸡嘹亮的鸣声马上就同钻进屋里的阳光一道把她拎起来了。 她的头晕晕沉沉,比真正的一宿没睡还要难过,都是因为那些事太过沉重,让她疲惫无比。走在最前面的寒觞放慢了脚步,谢辙也将水囊递过去,问她要不要休息。 “不,不要管我。我们快走吧……目标近在眼前了。” 即便薛弥音已经知道,她不再需要云外镜了。 就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此刻自己竟仍然站在这群人之中。她本以为与故人的重逢是欣喜的、雀跃的、足以令她抛下一切的……本该如此。她说不清楚哪儿出了差错,但事实便是——她很迷茫。是的,迷茫。妙妙所说的那种生活亦是她所向往,开始有些不太平静,但很快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她可以学本事,学更多的法术,变得与妙妙一样,然后她们联手就能解决一切困难。那时候,歹徒和饥饿都不能战胜她们,那么今后所有的天灾人祸也不足挂齿。而且妙妙需要她,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身为妖怪的苦难,尤其她曾经是个人类。 可她还是犹豫了。当下这样热闹的生活……她似乎也不讨厌。 薛弥音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她没有办法介绍妙妙融入这个团体,而她也深知自己从未融入其中。更何况,这个他们自称“临时”的组合会在达成目标后就地解散。可弥音自己也很清楚,实际上其他人多半已经认可了她,是自己拿妙妙作为挡箭牌。高举历史,以排斥未来,这是一个好的选择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好在她的友人向来善解人意,她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一个陪着新朋友们走完这段路的机会。 但是,故友最后的一段话,让她颇为在意。 “人们都是嘴上说着好听,你该知道的。真正的朋友,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可实际上,只有当一切都风平浪静时,人们才和和气气。真遇上什么麻烦,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只有你我从未变过,只有你我才能坦诚相待。我信你交朋友的眼光,可老话不说了么?患难见真情。在经历真正的苦难前,谁也不值得信任,你千万要小心。” 薛弥音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还因为自己“放了鸽子”而感到抱歉。但没关系,妙妙说,她会在这附近等一阵子。毕竟拿到云外镜,怎么说他们也该散伙了。就算没有拿到,她也可以找个理由离开,剩下的是他们自己的事。说来奇怪,这一路上,弥音都没怎么操心过那狐妖的事,可在确定妙妙也是妖怪以后,她多少对寒觞的遭遇感到些许悲伤,心中原本迟钝的那处用以共情的部分,竟然有了微弱的回音。她已经与故友相见了,但他呢?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吗?弥音不敢细想,只是难得愿意为他在心里献上祝福。 也算好聚好散吧。 说起来,妙妙声称她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会有危险。弥音当然明白为什么,只告诉她自己一定尽快。同时,她也很感动于对方为了成全自己这段有始有终的缘分做出的“牺牲”。妙妙一直这样,与那陈旧回忆里的形象别无二致。 行至半路,他们有些累了,便停在路边稍事休息。这又是一处分岔路,向偏西的山路走上去,就是通往雪砚谷的小径。太阳当头,竟然晒得人有些热了。他们又挪到树荫下,各自扇着风,喝着水,说一两句闲话。 就在这时,从山顶上走下一个人。 这一幕实在是过于似曾相识了,即便第一次发生时,只不过是个旅行路上的小插曲。但当它重现于几人眼前时,属于这部分的场景又重新投射在脑海里,让他们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曾是见过这一幕的。唯一的区别在于,那时寒冬积雪,此时春风拂面。 那个女人——身着一身藕色长裙的女人。她比起过去少了件外搭,但里面这件儿连着下方裙摆的,几人不会认错。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徒留薛弥音一人茫然地坐在这块大石头上,一会儿看看他们仨,一会儿看看那个女人。 “您不是那位……” “我从山上听到你们的声音,心想保准是你们,果真让我给猜中了。” 她的声音一点没变。也是,这不过是经历了一个季节的交替,人的变化怎么会大到教人认不出来呢?这正是当时谢辙与聆鹓刚与寒觞结识,离开翡玥城时,翻过的那座山上遇到的女子。还真巧,这次又是向上的山路,而对方已经从容地下山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聆鹓有些惊喜,“是从山的那边来么?说来我们第一次相遇,还没离开翡玥城呢。” “是呀。”她轻轻笑了笑,问,“你们要去雪砚宗么?” 聆鹓与她搭话的工夫,谢辙与寒觞在后方对视了一眼。还坐在那儿的弥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又隐隐觉得两位少侠之间似乎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对话。明眼人都知道,这女子与他们是认识的,或者至少有一面之缘。但还比较陌生,不然,那两人怎么会是这种眼神? “是的呀。” “那让我猜猜,你们是要去找云外镜吧?” “哎,您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神秘一笑,但并不吊人胃口。她直言道:“来雪砚谷的,多半不是想拜师学艺,而是选个养老的好地方,图一个避世清净。想要长居的,都是些上了年纪,身怀绝技之人;前来观光赏景的,不该是这个时候来。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要么趁着秋高气爽,一睹冬日绿意的奇景;要么春光乍泄之时,待到炎炎夏日再来避暑。你们倒好,挑个大风大雪的时日,恐怕是有求于此了。至于雪砚宗内的人我并不了解,只好盲猜你们是为了云外镜来。只有那稀罕物件,才值得千里迢迢赶路来寻呢。” “哎呀,真让您说中啦。” 话虽如此,聆鹓却有些心虚。因为实际上他们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造访此处,只是奔着殁影阁去的。不过说实话,若以翡玥城为起点,他们直直走到雪砚谷确实差不多要这么长时间。但后来,他们是从蚀光阙出来,抄了近道,才刚好在这个时点来到此处。 薛弥音有些惊讶,因为聆鹓撒谎了。 她当然知道她在说谎。从时间上判断,他们应该是更早的时候遇到这位女子,而那时他们相互不知道对方要去哪儿。至于去雪砚谷这个决定,她知道几人是何时做出的,距与自己相遇隔得很近。而他们从翡玥城出发这件事,一定是更早之前,那时候三人的目的地一定不是雪砚谷才对。她不清楚聆鹓为什么会说谎,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但在弥音心中,她向来单纯,不该什么胡话都信口拈来才对。算了……受伤的事,她不也瞒着大家吗。 想到这儿,薛弥音略皱起眉。 “那您也刚从雪砚谷返回呢。”聆鹓说。 “咦?你可真聪明。你是如何想到的?” “因为这座山很大,您这个时候下山,只能是从雪砚宗出来——那里是辰时开放,现在时候正好。您若从山的那边来,昨夜就得上山,没谁会在那时候冒险的。” 女子欣喜地点了点头,连夸她聪慧。两人相谈甚欢,另几人有些尴尬。这时候,女子注意到被两位男性挡住的薛弥音,她颇为好奇地问: “咦?这位姑娘是……我之前可没见过。” “嗯,是路上认识的伙伴。” 说着,叶聆鹓拉弥音起来。以往这种情况,弥音一开始自个儿就主动起开,但因为有心事,所以她没那个心情。她敷衍地打了招呼,视线便错到别处。好在女子并没有缠着她,而是对他们说起了云外镜的事。 “说来你们不远万里找云外镜,不该像其他旅人一样只为一睹真身吧?若是有求于它,你们怕是要失望了。唉,说实话,我也有些气馁呢。” 寒觞警觉起来:“怎么了?” “那镜子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根本不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女子无奈地摊开手,眉宇间尽是惋惜,“看来什么知天晓地博古论今,不过是雪砚宗杜撰的幌子罢了……他们一点儿不隐瞒,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来呢。说不定只是个赝品,不然怎会如此轻率,对不对?” 寒觞怔在原地。 第一百四十二回:旧家行径 “镜子是假的?”半晌没有说话的谢辙也开了口,“这怎么可能?” 聆鹓应声说道:“对啊,雪砚谷怎么会做这种自砸招牌的事呢?没有就是没有,有就是有,怎么会拿假货骗人?” “说真不真,说假不假。不如说,那儿空有一面镜子,却不见付丧神回应。雪砚宗的人只是说,镜子是如假包换的镜子,可里面住着的镜灵已不知去向。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 寒觞脸色有些发白。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几乎头一次见他如此……如此仓皇,如此疲惫。先前的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意外,都不如当下这般沉寂令人窒息。就好像这一次,他是由内到外而枯萎的。这副皮囊下,里面的血肉开始溃烂、瓦解,变得如棉絮一般轻薄,看起来尚且完整的外壳一触即碎。 谢辙的眼神也跟着心思一块乱了起来。 “不,不可能……付丧神都必须在本体很近的范围内才能自由行动,他们永远无法彻底脱离孕育他们的物件。就算妖力稍强些的,也不过能在稍远的地方活动。完全让人无法察觉灵体与本体的联系这种事——古往今来,没有谁能做到。” “啊呀,那就是假货吧。不要想太多了,放轻松些。实在不行,你们也去看看就好了。只要你们说,会有弟子引你们去看的。对了,还没有问你们,你们想借云外镜做何事?不方便说也没有关系的,我不过纯粹是好奇罢了。” “我们找人。”谢辙简单地概括,语气坚定字正腔圆,不像是打算说更多的样子。 “礼尚往来:你呢?”弥音如此反问。 那女子歪着头,粗略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在特定的部分多停留了一阵。随后,她说道: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给朋友领路罢了。是我朋友要找云外镜来着。” 话音刚落,路旁一棵大树后就走来一个人。他们感到惊讶,不知他是一开始就在那里,还是之后才走过来的。几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位女子身上,没人察觉到他。这便意味着,这位男性真的很擅长隐匿行踪。 他黑发黑瞳,右目的刘海斜斜下去,用有着怪异花纹的绿色布带蒙住眼睛,不知是不是受了伤。他整体看上去像个贵公子,外衣鹅黄,似乎有浅浅的鳞纹路。至于料子……从光泽上很容易判断出,是上好的绸缎儿。他的打扮与那位女子并不搭调,偏偏就是一道儿的。 男子挥了挥手,脸上说不出是不是在笑。他没有说话。 寒觞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谢辙轻声问。 寒觞用一种既算不上打算隐瞒的悄悄话,也不能说是很大声的音量道: “他是殁影阁的人——你看他腰间的令牌。” 果不其然,几人都看到了他腰上拴着的东西。形状一模一样的令牌,他们在殁影阁的吴垠身上也见过,所以他一定也是阁中之人没得跑,而且他身上在此刻开始释放的妖气,也很明显地暴露了他的身份。除了叶雪词,其余的四人一下警觉起来。殁影阁真正的立场如何,他们并不知情,但吴垠的冷厉他们已有所领教。 叶聆鹓有些不敢置信:“这、这位便是你的友人么?” 不等她回答,佘氿冷笑了一声。因为寻镜失败,他也有些许疲惫,连平日里一贯的假笑也懒得挂在脸上。他双手背后,向前两步,又回头看了女子一眼: “叶姑娘,你就与这群‘区区人类’相谈甚欢么?”佘氿又斜眼望向寒觞,“哦,也不全是。” “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除了收集秘密,还愿意广交朋友——这样才有源源不断的秘密。怎么了,您该不会连这也要与我计较吧?” 女子是半开玩笑说出的这番话,却让其他人感到微妙的惶恐。“叶姑娘”这个称呼就足以令聆鹓一怔,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与在殁影阁时听到这三个字一样。难道她就是当天那个……还有“区区人类”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个,难道都不算在内么?尤其她亲口所言的那两个关键的字——秘密。 线索断断续续,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翻滚、打结。时间有限,不允许他们在此刻就梳理出一个明确的前因后果。关于女子的反问,佘氿并不搭理,只是对他们几人说: “我听同僚告诉我,万鬼志就在你们身上。万鬼志在我们的地盘束之高阁,我对它的气息再熟悉不过。”来自殁影阁的蛇妖微弯着嘴角,“毕竟是我们保存多年的东西,这熟悉的气息,可真是令我倍感亲切。” 他眉目不曾放松分毫,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掂量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谢辙的手搭上剑柄,他挪动了半步,仿佛想隔绝佘氿投向姑娘们的、恶意的探究。寒觞也蹙起眉,直视着另一名妖怪。 “此物已不属于殁影阁,你问它又是有何用意?” “我们寻云外镜无果,已是败兴而归,要让我空着个手,那也太叫我失落了。” 佘氿慢吞吞地说着,摊开手,一副无辜的模样。下一刻,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词句里的危险再赤裸不过: “殁影阁交出万鬼志,本来也是迫于无奈。我收回它,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话音落下,几乎在同时,谢辙与寒觞拔剑出鞘。他们双双踏前,横剑把叶聆鹓和薛弥音护在身后。谢辙顶着佘氿讥诮般的打量,快速朝后方嘱咐: “你们先走一步,到山上去。无论如何,云外镜的事,我们要亲眼确认。” “可我们怎么能就这么——”聆鹓急切地说。 敌人并不打算给他们商量的时间。几道扭曲的影像陡然在佘氿的背后张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警惕着他的花样。顷刻间,那些影子凝结成可以辨识的模样。数条长蛇龇牙咧嘴地探出身躯,獠牙狰狞,凶相毕露。谢辙往身后推了一把,低喝: “跑!” 来不及再多想,弥音扯住聆鹓手腕,拉着她返身奔走。仓皇的脚步声来不及远去,便被兵刃交接的声响取代,舞动的蛇影遮蔽了他们关切同伴的目光。三人迅速战在一处,倘若佘氿当真能感应万鬼志的气息,谢辙寒觞万万不敢放他去追两名姑娘。他们意在纠缠拖延,佘氿一时也突破不了二人联手阻拦。只是对方分明还有一个帮手,难道只会袖手旁观吗? 又一声清脆的碰撞,佘氿格挡开风云斩一击,却不得不侧身闪避寒觞挥来的利刃。趁着这个空档,寒觞扭头看向一旁观战的叶雪词。 “你不打算帮他?” “嗯?这场战斗,似乎与我并没有关系。”叶雪词轻轻偏头,像是对他的问题感到惊讶似的,“你们打便打,可要小心些,别误伤无辜哦。” 跑远的两人并不知此处战局,也不能确信同伴们能拖延多久。她们只能拼命地跑,尽可能加快速度,尽管在上山的道路发足狂奔,十分消耗体力。耳边充满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 阿淼也随着她俩一并奔跑,它矫捷地掠过地面的植被,时不时四下张望,发出喵喵的大叫。 “果然,”弥音对着聆鹓眼中空荡荡的侧面喊,“你也觉得不对劲,是吧?” 聆鹓喘着气儿,大声问道: “怎么了?你在和阿淼说话吗?” “阿淼感觉到,有三个人的气息!但刚才,我们只看见两个……”弥音绷着脸,显露出疑虑不安的模样。 “那、那这可怎么办?” “算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 两位姑娘跑得气喘吁吁,何况聆鹓还背着一个包袱,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没过脚背的野草刮擦着她们的脚踝,迎面的风吹干了额边的汗。这是无人开辟过的山路,她们跑起来颇为艰难,却别无他选。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忽然间,一直先于她们的阿淼来了个急刹,险些没能停止狂奔的脚步。弥音见势不妙,也立刻刹住了脚,向前伸手去拽聆鹓。因为惯性,她直接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一把将聆鹓推到地上,自己也狼狈地砸了上去。 “噢!” 聆鹓一口气没上来,还在尖石头上撞破了脸。虽然伤口不深,但火辣辣的痛感立刻蔓延上来。她无暇伸手检查,一丝血迹便缓缓流出。薛弥音挣扎着爬起来,免得把她压出个好歹来。聆鹓这才勉强撑起前半身,又被弥音一把拽起。她这才发现,距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竟是一处断崖。蹦到前方的碎石凭空消失,她试着向前两步,往下才瞄了一眼就感到一阵腿软,后退一步就瘫坐在地。阿淼担忧地在她们两人身边绕来绕去。 “差点没命了!”她重新努力站起来。 “没办法,我们上来的路被他们挡住了……走的根本就是没人涉足的地方,我们更不可能一边跑一边往路上绕,那太冒险了。”弥音摇着头说,“听说除了雪砚宗所处的谷间,这座山也算得上地势险峻——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 聆鹓还喘着粗气,手上慌忙将有些松懈的包袱系好。就在这时,弥音忽然听到阿淼的惊叫,简直比被踩到尾巴更加凄厉。这声音锐利的程度,几乎连聆鹓也能听见。 “怎——” 小兔崽子竟然在这儿等着…… 薛弥音刚回头,还没能看清袭击者的脸,只看到他伸长的两臂。她感觉腰部受到一股力量的袭击,叶聆鹓也遭受到同等的待遇。她们踉跄地向前两步,脚下一滑,强烈的失重感同时将二人包裹。 风的呼啸是如此熟悉。 第一百四十三回:似曾相识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三回:似曾相识两人顺着断崖的陡坡翻滚,痛觉尚未来得及从大脑传递到创处,又迎来新的碰撞。她们凭借本能,尽可能去抓住周围一切能抓到的东西。聆鹓反应很快,她的左手幸运地抓住了一截生在崖缝中的枝干,而右手恰好无比精准地攥住了弥音的手腕。这令聆鹓自己也感到了惊讶,因为她本以为自己是做不到这点的——去抓同自己一道翻滚的另一人,还恰好抓到了手腕。这一举措就好像是她的手,比她的眼和脑反应更快。 她低下头,确保弥音还算安全。碎石与尘土簌簌地顺着陡崖落下,弥音像猫一样甩了甩脸,将那些砂尘抖开。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衣服和头发都乱了,还有几处擦伤。不过幸好聆鹓重新系紧了小包袱,它还挂在她的身上。弥音抬头望着她,忽然感觉这一幕有种怪异的熟悉。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在上方伸手的那个。 “那个小混账!!” 弥音要被愤怒冲昏头脑。性命攸关之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有如此愤怒的能力。 聆鹓抬头朝上看去,她们距离崖顶还有数丈。手中攥着的,是一截已经干枯失水的不明植物的茎。所幸它生前为了在这等险峻的地方存活,将根部深深扎在崖壁之中,穿破石头。为抵御山间狂风,它的枝干在死后也很坚韧。可这又能撑多久呢?枝干上似乎有小刺,嵌在聆鹓的左手中,稍微调整攥着的力度都觉得又痛又痒。她的右手倒是比左手更有力量,弥音甚至能看到她手上那些筋脉的纹路颜色更深,接近黑色,看上去有些恐怖。就是这样一只可怕的手抓住了她,给了她一丝生的希望。 阿淼在上方的声音因遥远而显得微弱,尽管听上去它一定用尽力气。 弥音回头看了一眼背着的三味线,应该有些磕碰,但既然阿淼还有活力,大概受损不算严重。她也用尽全力地朝上方喊道: “快去找人!快——” 阿淼“噌”地一下没了影子,一定是听懂弥音的话了。虽然保住一命实属不易,但这漫长的煎熬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挑战。弥音的手被捏得很疼,可这个位置已经没法让她反向攀住聆鹓的手腕,她只好任由自己这么吊着。加之自身的重力,过不了多久她的皮肉筋骨就已经麻得没有知觉了。时间太过漫长,坚持过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算得上是一场微小的胜利。 “怎么会这样……” 过了许久,叶聆鹓终于发出了哀愁的感慨。但现在不论想什么都是没用的,她紧接着又说:“我们会没事的。”不知是在安慰弥音还是安慰自己。她甚至没有低头向下看一眼。眼泪在聆鹓眼眶里打转,但她甚至不能腾出一只手擦一下,她还不能哭。 弥音一直在观察四周有没有落脚的地方,遗憾的是并没有。这处崖壁虽凹凸不平,却被风雨打磨得很光滑,几乎无法让人仅凭四肢攀在上面。而且她们距离崖壁还有一小段距离,哪怕是让弥音荡过去,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落空。叶聆鹓在想,若是这植物能生得再靠上一些就好了,这样说不定凭右臂的力量可以将弥音扔上去,再让她把自己拉上来。虽然听上去有些异想天开,但聆鹓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可是这个距离太远,何况这植物的残骸已经算是暂时救了她们一命,还能指望它做什么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 力量在一点点干涸。春天的太阳是这样毒辣的吗?她们感觉贴身的衣服都已经粘在身上了,阳光直射在她们身上。现在是正午么?阿淼去了是不是快一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叫人过来?但这些话,她们谁也不敢问,因为每个话题走到最后似乎都指向悲观的答案。“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们一定能上去的”“再坚持一会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了又说,但每一句都只是在激起短暂的希冀后迎来更深一层的失望。到最后,她们彻底都不说话了。 全身上下都已经没有知觉,聆鹓全凭意志抓着弥音的手腕。或许已经脱臼了,但疼痛的叫喊并没有任何帮助。聆鹓很害怕,怕自己稍不留神就会失去力气。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发力了,她们皮肤接触的地方好像融为了一体。 太阳挪动了一些,聆鹓注意到枯茎的影子发生了位移,但时间并未过去太久。她感到很疲惫,所有的力气都在阳光下蒸发殆尽。偶尔一阵清风,或是婉转的鸟叫,都氤氲着浓郁的困意。她当真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着面颊落下来,她连想着擦拭的意识也没有。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右手一空,随即立刻重新抓紧。 “啊!” 弥音传来短促的惊叫,两人都完全清醒了。叶聆鹓心跳加速,耳膜里都回荡着有节奏的鼓点。刚才是什么了?她竟然差点睡着?简直是在开玩笑……这种时候怎么能犯困呢?她连连向弥音道歉,弥音并没有说话。她多少是能理解的,毕竟能量的消耗是必然,没有食物和水,身体唯一能抑制消耗恢复精力的方式就是睡眠,哪怕现在是大中午。但她们现在最不能做的事就是睡觉,眼睛稍微多闭一阵子,都令人担心思绪会逃避现实,彻底放开这唯一救命的稻草。聆鹓因为自己的松懈感到害怕——倘若在拯救她们的奇迹降临前真出了什么意外,她恐怕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们却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奇迹发生。 太阳已经不再正对着头顶了,可热意不减。聆鹓开始耳鸣了——接连不断的嗡鸣声要掐断她理智的防线。但她不能,她很清楚绳子上的蚂蚱是有两只的,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害了另一个人。实际上,薛弥音也不敢说话,因为她不清楚聆鹓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一直是个善良的人……一直都是。但善良是多珍贵的东西吗?任何事物都在经历考验后才能证明其价值,而现在、此刻,这就是考验——对人性的考验。薛弥音不想奢求什么,因为她很清楚,假如自己是上方的那个,她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若是她,她会救聆鹓的,就像上次一样。她会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然后呢? 一刻,一个时辰,一整天,她都能牢牢地抓住吗? 她不敢保证,而且无关耐力。并且一切的前提,建立在她处于安全的位置。着火的房子算安全吗?当然不算,只是不到火烧眉毛的程度,她还愿意伸出手去。这是一种反馈,一种报答,一种认可——只属于弥音对“好人”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善意。现在这种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的事……她不善于坚持。说实在的,若真待在聆鹓的位置上她可能早就放手了。只剩她一个人,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还能让自己坚持很久很久。可现在呢?被抓住的那个人不过是个累赘罢了,只要聆鹓的脑子还没被春日的暖阳晒到脱水,她就不会坚持下去。 ……如果她会呢? 薛弥音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愚蠢的善人。这么做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二人双双坠入悬崖,无一生还。但如果真的有——她会很感动的。 叶聆鹓一直牢牢抓着她的手这件事,令薛弥音不去后悔自己没有随着故友擅自离开。 可是…… 可是—— 从未消失的耳鸣中,传来一阵近在咫尺的低语。 “放手吧,”这声音对聆鹓说,“放手。” 不,绝不可能。叶聆鹓忽然将弥音的手抓得更紧,令早已麻木的后者意识到自己还残存着一些痛觉。可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不容置疑。 “放手。然后我活下去。” 我活下去。 叶聆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意识到,声音不是从外界传入自己耳中,而是根本就源于自己体内。她不敢相信,她从未这么想——但这声音就是出现了,她却不知为何。 但很快,她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很清楚,这声音并非来自右臂的独立意识,而是自己心中涌起的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也不是自发的,若这部分肢体没有失控她根本就不会这么想……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右手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连大脑的意志也无法阻止它的动作。手臂上的肌肉震颤着,每根手指都在向外使劲,就像欲图破土生长的幼苗。 “你、你干什么?”弥音的声音有些变了,“你想放手,是不是?” “不!我不想,我不会放手的。我怎么可能——我不会放手!” 薛弥音向上的眼神是那么锐利,充斥着对活下去的渴望,与不敢置信的困惑。她原本也是相信的——相信叶聆鹓不会放手。只不过是一两个时辰……或许她真的累了。但她要是承认自己没有力气,然后再松手的话,薛弥音的心情还能好受些。 不要做不能实现的承诺啊……就像那些人一样。 那声音一直在聆鹓的脑海中翻涌,它们编织成一个独立的意识,植根于她的脑海。这个意识说:倘若你现在放手,你还有力气爬上去,坐在枝干上,等待别人救你;倘若你再这样无意义地消耗体力,那你们两个都得死。 聆鹓不断地摇头,抓着枝条的左臂有些晃动,指缝间溢出了血。但她不在意这个,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免得它自作主张,失去控制。 然后,她松开了手。 第一百四十四回:似梦初觉 寒觞找到聆鹓的时候,整座天空已被橙红浸染。 太阳在西方的天边,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在黄昏里呈现不同的色彩。山上的夕阳景色别有一番风情,但没谁有心情驻足欣赏。在他眼中,残阳是血一样刺眼。 与佘氿周旋花了他们一点时间,但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男孩出现后,佘氿便收手离开,没有和他俩争斗太久。接着他们便沿着山路寻找二人,但没什么消息。没多久,谢辙忽然说阿淼迎面朝他们跑来,但寒觞并不能看见。阿淼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开始不断地叫嚷,声音短促凄厉,像一种特别的警报。可当谢辙迎面走上去准备弄清情况时,它忽然消失了。 没错,就是……消失了。谢辙也说不上来。只是在阿淼消失的一瞬间,像有什么力量从后方把它猛地一拽,遁入虚空。不必多说,弥音她们一定遇到了麻烦,否则阿淼不会出现这种异常。从那时起,两个人的节奏就乱了。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寒觞顺着姑娘们残留的气息寻找踪迹,而谢辙立刻到雪砚谷找人求助,因为……可能会用得上郎中。 寒觞的嗅觉很好,可不知为何这一带的气味太乱。那很奇怪的小男孩——就是与佘氿他们一道的那个,身上的气息非同寻常。他不知道那小家伙是谁,殁影阁又对他做过什么,只知道他身上疑似不同蛊毒的味道掩盖了太多他人的踪迹。直到迫近黄昏,他才在这一带断层嗅到了微弱的、属于人类女子的熟悉的味道。 ……从断层下方。 他看到聆鹓侧坐在崖壁伸出的一端枯茎上,双手扒着石壁维持平衡。她那样一动不动,真像是一块与崖壁融为一体的大石头。他喊了聆鹓第一次,她没有反应,随后他抬高音量喊了三四声。之后,聆鹓才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僵硬,每发生一点轻微的挪动就会掉下土渣似的。寒觞知道她吓坏了,不顾危险地翻下崖顶。 谢辙带了许多人,都是雪砚宗的弟子。他们都穿着门派服饰,带着自己的武器,举着未燃火把以备不时之需。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在天黑前收工,否则情况会更麻烦。其中一个年长的女性安慰他,雪砚谷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她们不会遇到生命危险。但谢辙也很清楚,在人迹罕至的山区势必地势险峻,这位女弟子一定也是照顾他的心情才没说出这番话来。弟子们开始细心搜寻。谢辙在独自翻过一个小坡后,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只狐狸——巨大的狐狸,有着九条尾巴的赤色火狐,叼着一个姑娘后腰的衣服。在斜阳最后的光辉下,它的毛发末梢发着柔和的金光,像不熄的火苗。 在得知自己获救的事实后,聆鹓立刻失去意识。它将姑娘放到地上后,摇身一变。待后方的弟子们赶来时,只看到两人站在一个昏迷的姑娘旁边,脸上都写满了疲惫。 他们将她带到雪砚谷去。弟子们给三人安排了客房,并留了两人在附近照顾。之前那位打头的年长女弟子端来一盆热水,盆上还挂着一条崭新的帕子。 “这几日掌门不在,谷中事宜由我与其他几位有资历的弟子负责。若照顾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没事,没事的。”谢辙接过水盆,将帕子浸在里面,又说,“有劳您了,牒云前辈。”“无碍,来者都是客。我们已经安排人连夜寻找你们另一位同伴了,不如你们先休息一晚,稍作调整。到时候人还没找到,你们几个先累垮了身子。” “没事,我随他们一起去,留一个人照顾就可以了。” 寒觞刚没坐多久又站了起来,与牒云前辈嘱托两句,又走向门口。谢辙便对他说,若是聆鹓醒了,说了什么重要的情报,便立刻出来找他们。然后,他用热毛巾帮聆鹓擦了擦脸。她脸上的伤已经凝血,留下一道细长的痂,其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也都是尘土。但他又不敢用力擦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按到淤青。虽然聆鹓还睡着,但在梦里也会感到痛吧? 谢辙摸到她右臂上时,感觉像块僵硬的木头裹着层人皮。除了有些脏,倒是没有淤青。 谁曾想,第一次来雪砚宗,就要为弟子们添这么大的麻烦。谢辙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心想等找到弥音,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们。牒云师姐让其他的弟子先去隔壁的客房休息待命,随后倒了两杯热水,坐下来,问谢辙说: “我再确认一下,另一个失踪的姑娘,叫薛弥音是么?” “嗯。” “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不同的地方来……但都很远。入冬前,我就已经出发,在路上遇到他们,又和他们同行。” “噢……你们都是要来雪砚谷么?” “实不相瞒,一开始我们目的不同。但……是,现在我们都来雪砚谷。” “你们想找云外镜吧?” 谢辙正拧着帕子,听到这话动作停顿了一阵,随后点点头,手上继续摆弄着。 “是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牒云师姐自嘲地笑了笑,“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放置云外镜的那个房间,被人撬了锁。” 谢辙猛地回头望着她,心情十分复杂。一来她这说法,是确认云外镜就在此处的。可二来呢?竟有人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来过,还破坏了锁。不用多想,他就可以确认一定是早上那个女人和佘氿他们搞的鬼。 “那——” “云外镜倒是没事。”她立刻说,“我们检查过了,没有被破坏或是掉包。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简直是公然挑衅……倘若只是想看看,我们也愿意做展示的。不过很可惜,云外镜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有求必应了。” “好像……听说过。”谢辙含糊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外镜中,住着一位知天晓地的付丧神,自称为晓。据说数百年前他还在雪砚谷呢,后来便离开了。好像同一年,谷中一位手持妖刀的前辈出了意外……听闻他原本是要接任六道无常,弟子们都很高兴,雪砚宗能出两位以善闻名的走无常。我家向上几代人,都是谷中弟子,据说还与那位前辈亲历过沉山之战。所以我家传下来的故事,我一直深信不疑。” “沉山之战?” “谷中是这么说的……与云外镜,还有一个香炉的争夺战,发生在雪砚谷。那时候,当今的霜月君抽出封魔刃——” “啊……这我知道,那小山头填平了一处凹谷。” “是了,虽说只是个小山头罢了,但确实有个气派的名字呢。”牒云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候,霜月君还只是雪砚宗最小的师妹。如今已经……很多年了。对了,那,你们找云外镜,原本所求何事?莫要怪我多嘴,就算那付丧神还居住在这儿,按照流程,我们也该过问。当然,如今您若是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有求于云外镜的并非是我,而是刚才那位出去的公子。他的兄弟在十多年前忽然杳无音讯,他一直在找他。在来时的路上,我们还听到不好的传闻,说他兄弟与坏人厮混在一起。所以……唉。可惜出了这样的意外,忙得他连兄弟的事也顾不上在意了。但,那付丧神怎么会忽然消失呢?他可曾与雪砚宗道别?还是说,灵体出了什么意外……” “我想,应当不会吧。毕竟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连我们父辈也不得而知。听说他是自己离开的,与谷中的高级弟子们道过别。但没人见他大摇大摆地从谷中离去,或许是走了什么灵脉,再要么干脆从镜中离开。” “付丧神怎么会离开自己的本体呢?至少,他得带着镜子……” “这世间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在妖魔中,也一定有强大得足以摆脱本体束缚的妖怪……人间很大,历史很长,就是这样无奇不有的。说不定也不是摆脱了束缚……” “……而是他所能脱离的范围足够遥远?” 想到这儿,谢辙忽然忆起白天的阿淼。它一下就消失了,莫非是……超过了阿淼原本能离开三味线活动的范围?他忽然紧张起来,手上将毛巾攥出一把水。不对,不应该……倘若如此,先前他们与朽月君和枫交战的那次,薛弥音说过那时她与阿淼分开行动。几条街区的距离也足够远,就算是山崖—— 山崖……山崖。谢辙真不敢想下去,尽管寒觞确实是在那里发现她的。可就算是山崖,这个距离也应该……还是说,三味线损毁了?谢辙只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咚咚咚。 “进来吧。”牒云说。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推开门,将头探进来,对她招了招手。于是牒云站起身,对谢辙说自己还有事务处理,有问题随时可以叫附近的弟子来。谢辙点头道谢,她便走了。等房门被闭上以后,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令人窒息的死寂淹没一切。谢辙站起身,将水端出去准备重接一盆来,制造些声响。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聆鹓已经醒了。她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墙壁,眼里空无一物。 谢辙连忙放下水盆,跑上前去。 “你还好吗?”他不敢问其他的事,“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先喝杯水?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在雪砚宗。你等我一阵,我拜托其他弟子找些清淡的东西……” 他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被聆鹓一把攥住胳膊。那力道太大,痛得他一时半会缓不过来。这是一个病人会有的状态吗?他咬紧牙没叫喊出声。随后他回头望向聆鹓,看她双唇微颤,似乎要说些什么。 “弥、弥音……”她用的是气声。 “不要担心,寒觞已经和他们去找了。要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决堤般崩溃的哭喊将今夜的死寂扼杀在黎明之前。 第一百四十五回:似箭在弦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五回:似箭在弦月色如水。 小镇的夜总是很安静,夜虫也会噤声,唯草丛间偶尔传来翅膀摩擦的声音。但若要在这样静谧的夜里,细听还是能听出些乐声的。只是,这样的乐声融入到静谧中去,让人一时无法回想起,乐声究竟是从何时出现的。它是那样轻盈、温和,自然如自然的一部分。 乐声戛然而止时,迟钝些的人才能意识到:喔,刚刚似是有琴声呢。 因为有人出现在乐师的身后,这声音才突然停下来的。 “你怎么在这儿?”那人上前几步,“黄泉铃响,我知附近有其他的无常……没想到是你。你来这附近,是有什么任务?” “姑娘……我倒是想问你,你为何会回到这里?” 极月君站起来,转过身。无弦的琴与清凛的月色在他身后,将他的轮廓照得朦胧。来者顿了顿,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才回答他的问题。 “池梨走后,我也不再常回师门……但说到底,人不能忘本。我在雪砚宗留了一撮我的头发,在必要时,随信件一并烧了,我便知晓。现在谷中有事发生,我不得不抽身回来。” “是么?” 极月君抬袖抚过额边,轻轻取下眼幕,露出一双清冽的眸子。她很清楚,这人当真目不能视,可谁在这样的目光中都无处遁形。 “是谷中的事,还是……你的事?” 她顿了顿。 “我的事。” “这是数百年来他们第一次这样联络你么?” “不,有几次了……但两只手数得过来。实际上,都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一开始掌门更迭会告诉我,后来不会了,这也是因为我越来越忙。不出意外,我都会回来。这一撮头发在谷中少数当家手中,知道的人不多。虽算不上秘密,但连大多数弟子都不知情。” “所为何事?” “他们说——弥音在这儿。”霜月君并不掩饰焦虑的语气,“虽说只是同名,但……” “并非同名,就是她本人。我思前想后,决意当做不曾知晓——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想干预。不过既然你来了,想必……这是天意吧。比起这件事,另一件事更为要紧,我本打算凭此做法与你联络,但不是今天。” “想必你出现在这里,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所以才没能及时找我。” “是了……这一路让人喘息弹琴的时间都不得闲,与友人喝茶闲谈也如任务般沉重。”极月君轻轻摇头,接着说,“我在追寻一位恶使,本用琴声确认方位。不过弹了这么久,竟没什么踪迹,想必已经离开这一带了。” 霜月君便追问他:“那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快告诉我,让我做些什么。” “不了。”极月君勉强笑了一下,背过身去,“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姑且……处理你的麻烦事更为要紧。” 极月君话音刚落,霜月君忽地从腰间抽出了伞。势如出剑般迅捷,声如破空般惊悸。有第三人出现在这样的对话中,悄无声息。尽管她屏息凝神,霜月君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或许是第二个人,但确乎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 既然这样,那人也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她踌躇不前,最终还是迈出脚步。当她完全暴露在二人的视线中时,霜月君的眉头锁得更紧。 “你是谁?你听了多久?” “……真的是你。” 那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望着极月君说出这番话。她目不转睛,瞳孔里始终只能映出那一个人的影子,并未将霜月君放在眼里。霜月君虽然恼怒,但最重要的不是这点,而是她已经偷听许久的事。她也没有辩解什么,只是在确认后更靠近了两步,全无先前的踟蹰。 “是你啊,叶姑娘。”极月君像是认识。 若他们真是旧相识,霜月君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按理说将伞收回去就是了,就当做误会一场。但是,霜月君没办法这么做。尽极月君是那样温和——可他向来如此,他的态度从不能表明他真正的意图。凭借直觉,霜月君意识到……事实上极月君可能并不欢迎这位来者。 “我一直在找您。” 叶雪词的声调中极力压制了某种热切,这种热切令霜月君感到不适……也感到熟悉。她是经历过这种热切的,尽管现在已经冷却到判若两人。而且,她还得找她。因而当极月君遇到相似的境遇时,她难免警惕。 “你不必这样紧张,”极月君对她说,“只是一位故人。” 故人?既然极月君都这么说了,她便缓缓将叶隐露收回伞筒。但她心里还犯着嘀咕,眼里警觉不减。她是了解极月君的,自是比这位姓叶的姑娘更加了解,所以她很肯定,此人会为极月君带来一定程度的……困扰。所以,她还不能离开。 “何必如此执着于找寻什么?那样太耽误时间。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的确是这样的。我确实没有刻意打听过您的消息,或者利用什么追寻您的踪迹。我知道,您应当不喜欢。我只是——只是很惊讶,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 “嗯,我相信你。”极月君笑了笑,“你在皋月君那里过得如何?” 霜月君听明白了。从一开始令她觉得奇怪的,果然还是这位女性的身份。她的道行还不如极月君深,不能在第一时间辨别出她的来头。是,她是一名恶使,是由人类妖变的妖怪,而霜月君起初还是被这样特殊的性质所欺骗了。所以她想起来,叶雪词应该是由霜月君引荐到皋月君那里的盗之恶使。也正因她在殁影阁的视线内活动,迄今为止才没出过什么麻烦的大事……不然她的妖气会更重。若不加控制,霜月君也会在瞬间感知。 “我过得……很好。我很感谢您,都是托了您的福……我现在,现在,”她稍微有些语无伦次,但还尽力保持着平常心说,“现在正帮友人的小忙。我们要去找云外镜。” “云外镜?” 霜月君重复了一遍。她上次来雪砚谷也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她最近来的几次都没有过问云外镜的事。她都没有停留太久,若晓有事自然会找她——毕竟晓什么都知道。既然她没见过晓,也没人在看到她时特意和她说些什么,那应该没什么事……或者他已经离开了,反正也没有道别的必要。 极月君问:“那你们找到云外镜了么?云外镜是殁影阁很早前就想得到的宝物。我以为失败了这么久,他们早就失去兴趣。毕竟我推举你到他们那儿时,他们似乎没我想的高兴。” “你……你推荐了什么人去殁影阁?” 霜月君感到迷惑。听起来,这个姓叶的姑娘能比较轻易地替谁寻到云外镜。极月君居然将这么危险的人亲手送到皋月君面前。不过,自从她自己成为六道无常以后,就已经知道,殁影阁对云外镜的兴趣大不如从前。虽然她亲身经历过一些……战斗,与殁影阁之人进行的战斗,但她也清楚,在还要相处很久很久的岁月中,仇怨并不是必需品。很多爱恨情仇都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消磨殆尽,这一点不论在谁触碰到永生之手时,都会深切地意识到。所以,虽然现在她仍然不怎么喜欢皋月君的手下们,但普通的交谈还是能做到的,只要别有人嘴贱地提起更多事。当然了——即使这样,她仍不能理解极月君的行为。毕竟在她生前,极月君就知道因为云外镜的一些原因,她和很多人闹得是不可开交…… “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像以前那样相信我便是。” 极月君又笑起来,这表情能让一切心生怀疑之念的人感到愧疚。这并不意味着霜月君当真怀疑过他——从未有过。她从来都对此人充分信任,不论生前死后。 霜月君点点头。她很快意识到另一个角度:这或许是件好事。至少,这名恶使仍在殁影阁的行事范围内活动,仍在极月君所能干涉的领域行走。虽然,极月君并不是发自内心那么情愿。到底是为什么?极月君生性洒脱,从不会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多费心神的地方?仅仅因为,她是恶使? 好吧,也许这个理由已足够充分…… “万分抱歉,恐怕我们要先行离开了。”极月君对叶雪词说,“你若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一定知道,我的同僚要与我去处理另一名恶使的事。那家伙倒是狡猾,也不如你这般讲道理,我们不得不多浪费些时间和人手。” 霜月君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不论叶雪词到底有没有听到,她都该明白极月君话里的意思。这说法很高明,无懈可击,能巧妙地脱身又给足了对方面子。好在叶雪词也并不是什么胡搅蛮缠的主。虽不愿意承认,至少比起弥音,她不那么……偏执。暂时不。 “好,我不打扰您。” 叶雪词深深鞠了一躬。极月君已负起长琴,准备离开,同时又略作停顿,示意霜月君跟上。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过去与他同行。不过没走两步,叶雪词又喊住了他们。或者说——仅喊住了他。 “那我们,何时还能再见呢?” 两人都停下脚步。但是,极月君并没有回头,只是轻摆衣袖,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去。只有霜月君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沐浴在月光下,怅然若失。 第一百四十六回:似水流年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六回:似水流年叶雪词有一个秘密。 她诚然是喜欢秘密的……这种喜爱仿佛与生俱来。将其探寻并挖掘的过程会让人有种微妙的愉悦,就如同军师破译了敌方的密报、赌石人开出了稀世美玉、盗墓贼挖到价值连城的陪葬品。不论其性质的是非善恶,她都感兴趣。 但这仅限于别人的秘密,她不喜欢自己的。并非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厌恶……而是保守的过程。她比谁都清楚,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秘密让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叫秘密了。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一方擅自将其视为秘密,而另一方并不知情,说或不说,于前者而言亦是一种秘密。她所小心珍藏的,便是这样一件秘密了。守住它不难,只要缄口不言,拒不承认。可它埋在心底里,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土壤也能泛出隐隐红光。有时候,它烧得她心慌,真想找个笔将它写下来,或是抓个聋子一吐为快。可是,写出来的说出口的都不能被称为秘密,就像陈酿多年的好酒,若是在中途就揭开盖子,哪怕只一粒灰尘落入,也只会沦为糟粕。 是的……书写、绘制过的笔杆,被撕碎、焚烧殆尽的纸张,隐藏在角落里有意无意的倾听者,甚至可以不是活物——所有的一切都会出卖秘密,因为这正是她获取秘密的途径与手段。她将自己唯一称得上秘密的那件事深埋于心,哪怕过了十余年也未曾褪色。依然如同美酒,愈是悠久,愈是香醇醉人。 她几乎要晕过去。 叶雪词出生的时候,就手握着云外镜的碎片——当然,秘密不是这个,虽然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离奇。小小的拳头攥着一个锐利的、铜的碎片,怎么听都令人胆寒。攥着这样的碎片,幼儿娇嫩的皮肤却没有被划伤。隔着小手,母亲的肚皮也完好无损,无非是她知道此事后,怎么想怎么别扭罢了。她老说,生了这丫头后,嘴里有股锈味儿。自然,这不过是心理作用。若没有接生婆告诉她,她才不这么觉得呢。 这枚碎片在那时不会有人觉得是镜子……只会以为是青铜的残片。不论何时,未知事物的全貌,仅凭三瓜两枣是猜不出全部的,正如盲人摸象的故事。这碎片一开始被收纳在娘的针线盒里,被一家人遗忘。叶雪词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首饰盒,才将它挪了进来。 说起来,虽然她的父亲也是叶家的人,但是论亲疏辈分,已经到了写不进族谱的程度。不过她父亲和她兄长,都是凭这个姓跟本家跑生意的,日子也算过的不错。 按理说,生活上一家人也从未亏待过她,可她总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或许只是儿时追求那一份刺激。毕竟蹴鞠、毽子、皮筋、花线这类玩意儿,她早就玩腻了。高明的是,她第一次顺走本家夫人的扳指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到现在,那扳指早不知被撇到哪儿去,可那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能攥到手里的除了扳指,还有挂坠、簪子、手串。然后是能藏在袖子里的:笔墨纸砚、胭脂水粉……还有能藏在衣服里的,比如,账本。 倘若一开始就给爹娘发现,那叶雪词定免不了一顿打。但她既然没被发现,自然会一直做下去。她当真缺那些东西么?不见得,只是图一新鲜。直到一日兄长好奇她哪儿来那么些个小玩意,她才随口一提,不当回事。兄长自然惊异万分,但思前想后,竟没告诉爹娘。原来他也算得上是有野心的人,一直觉得爹娘过于本分守己。那些同期与他们入伙做工的,哪怕不姓叶,也凭着各种小聪明爬到高处去了,偏偏爹娘就是这般老实知足。既然这十来岁的好妹妹有这般本事,那也不赖,将来一定不会像老一辈这样闷声吃亏。 于是,兄长设了个局,让叶雪词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一个重要的账本。他稍作修改,便转交给爹娘。他们知道这回事,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本家寻本心切,他们便找理由交了上去,又按照兄长的说法将责任推诿旁人。这样一来,他们就立了大功,得到许多赏钱。原本想要训斥兄妹二人的老夫妻劳苦一生,尝到了甜头,也便默不作声。之后,她与兄长便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凡是叶雪词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哪怕是被护卫团团围住的阔太项上的珍珠,她也能设计轻易得手。何况她那时还只是个孩子,穿着打扮都十分体面的孩子,谁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常有被冤枉的替罪羊背了黑锅,她并没有什么实感。哪怕被定罪的人当着她的面屈打成招,她也只是淡淡地看着。说到底呀,是他们太过愚蠢,所有人都是。重要的东西不收纳在足够隐蔽的地方,该好好看守的家伙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抓人审人的那群人不分青红皂白,枉负罪名者脑憨嘴笨不知如何开脱。再加上,他们的运气也向来不如自己。不是说了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豆蔻之年,发生了一场变故。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足以成为她暗藏心底十年之久的秘密。 那是一个黄昏,有位女子站在她家附近的荷塘边上。这季节的荷花都谢了,剩下零星几朵,都枯了一半儿,有气无力地浮在水上。这女子就默默望着池中,一言不发。她白发红衣,单看背影,如从天边走下来的一段云霞。叶雪词看了一阵,没有急着回家。像是受到某种蛊惑,叶雪词向前几步,同女子一并站在池边,间隔不过一丈。比起风景,她更好奇这位女子的身份,因为她住在附近,却从来未见过这样一位发如青霜的人。 一阵清风吹来,水面上泛起粼粼涟漪。一片花瓣从荷花上脱落,乘着风飘到水边。就在这时,女子忽然抽出腰间长刀,势如闪电。那一瞬太快,太突然,等叶雪词反应过来,刀尖已经指向她的鼻尖。她怔在原地,不知女子为何忽然对一个孩子出手。 奇怪的是,女子没什么表情。叶雪词终于看清她的正脸——的确是个漂亮的美人,对得起那背影带来的幻想。而更令人惊叹的,则是这柄奇异的弯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叶雪词见过不少,但都没什么兴趣。可这一刻,她竟觉得这柄刀是如此特别,美得勾魂摄魄。刀气穿过她的身体,她不觉得有什么杀意,只有一阵形容不出的香气。 香气?是刀身上的,还是那女子身上的?时至今日,她也不能确定。 再说回那把刀,刀身轻盈透亮,说不出是云母还是其他什么材料铸造。暮色中,温暖的夕阳几乎能透过它,将那斑斓的光斑投射到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女子将刀尖挪了位置,抵在她的下颚,向上抬了些。 “不成气候的小丫头……真没劲。”她这么说。 “我认识你么?”叶雪词问,“还是说,你认识我?” “我将云外镜的碎片投入轮回之流,它所依附的,竟然只是这样一个贫弱的丫头片子。说不失望……确实不大可能。”女子自顾自地说着,“碎片还在你身上?甚是无趣,它只能为你所用。不如把你给杀了,让它重新选一次主罢。民间所谓赌石,就是这样的乐趣吗?” 叶雪词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本能觉得危险。女子刚说的云外镜,她听不懂,但说要杀了自己,那她还是能明白的。她想跑,迟来的恐惧却如枷锁般拴住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这女人虽然好看,却在此时散发着一股与容貌不符的可怕气场,只令人觉得腿软胆寒。 “你是这样难为小姑娘的?” 一位男性的声音。她与女子同时看过去,发现一位端庄倜傥的公子正站在那儿,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背着一块盖着布的东西,大约是琴吧。他眼上蒙着黑布,难道是个盲人? “与你何干?”女子嗤之以鼻。但听上去,他们两个认识。 之后的事,叶雪词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公子与女人聊了些什么,女人便收刀离开,可能是被公子说服了,也可能是觉得无聊。天黑下来,公子问自己知不知回家的路,声音好听,态度亲切。但她太害怕了,回过神来拔腿便跑,很快就回到家中。一个瞎子怎么能看清眼前的路呢?还是个孩子的叶雪词只觉得他虽好看,但太奇怪。 回到家后,她突然高烧不止,连着三天。面色不红,只是泛青。一家人请了几个郎中,都说是中毒,可谁也讲不清是什么毒,怎么解。何况家附近也没什么毒物,横竖猜不出来。第四日夜里,轮到兄长替自己守夜。她仍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意识模糊间,她听到悠扬的琴声,便问兄长是什么声音。那时候兄长出去打水,她并不知情。她便睁开眼,不见兄长,却看到一个面容隽秀的青年男性的面庞。 他有一双浅色的、她从未见过的、摄人心魄的清澈凛冽的眸子。 他朝自己笑了笑,伸出手,柔软的带着竹香的衣袖掠过叶雪词的脸庞。她静静合上眼。 第二日,她的病便好了。可连兄长在内,谁也不曾听到什么琴声,只说她是在做梦。再说起这样一个人,她又被兄长耻笑。他只说自己打水回来时,她已经退了烧,睡得很熟了。 第一百四十七回:似懂非懂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七回:似懂非懂寒觞回到客房是第三日的傍晚。这两天,他没日没夜地与雪砚谷的弟子一道寻人,饭也是几乎没吃,就喝了几口水。再怎么说是个妖怪,耐力确实胜于常人,同行的弟子换了好几批。等到第一轮陪同他搜索的人换班见到他时,都不禁发出惊叹,询问他到底歇过了没有。 他的身子不累,但是心里很累。这种内在的疲惫也会反映到脸上,难怪他们会这么说。后来牒云前辈知道此事,硬是亲自接替他,让人拉着他回去休息,方才作罢。不巧下午就刮起大风,天色十分昏暗,像是提前入夜了一般。他们都估摸着,今夜怕是要下一场春雨。雪砚谷是极少下雨的,就算下,雨云的分布也十分零散。毕竟若是下了暴雨,谷中积雪就会被轻易冲刷殆尽,这地方也就没有这样的名字了。 寒觞回去的半道儿就下起了雨。雨刚落下来的时候还不大,他只得趁道路不算太过泥泞的时候加快步伐。入了春,雨还是冷冷的,像极了他一无所获的心。 他进了屋,头发已经淋湿了,一缕缕黏在脸上。谢辙抓了块帕子递给他,他摆摆手说不用,身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热浪,衣服和头发便都干了。谢辙一挑眉,觉得稀奇,但也懒得说些什么。寒觞本来打算先询问聆鹓的情况,但在看清谢辙的穿着后,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你怎么穿着雪砚宗的衣服?” “我那身洗了,其他的都还脏着,没得换,先借了一件。” “这样吗……说起来那些弟子告诉我,当天夜里聆鹓就醒了。”寒觞立刻转向主题,“现在情况如何?她好些了吗?关于薛姑娘……她有没有说些什么?” 说着,他下意识望向一侧墙壁,墙对面就是聆鹓的房间。谢辙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小点儿声,然后把他拉远些,这才说道: “别提了。那天她醒来就开始哭,哭了一天一夜……一边哭一边吐,吐我一身,黄胆水都呕出来。你不在场,不知那是多肝肠寸断。我什么都没敢问,她却像疯了一样拿头撞墙,拦都拦不住。她还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直到颈部都有血痕。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让什么恶鬼附了身,但我与谷中医师都确信并没有那种事……” 寒觞脸上原先些许的疲惫被惊愕取而代之。从谢辙口中形容的这个人,他是不论如何无法与向来文静的叶聆鹓联系在一起。随后,他从谢辙的描述中意识到了一些事。相信谢辙本人也从自己亲身经历的怪事中明白了这点。 “崖底我们当晚就去了,你当时不是说,她的猫忽然就消失了?所以我猜到这个可能,料想是摔坏了三味线。可第二日我又去了一次,还是……连尸体都没找到。” “没有人,但有她的气息么?”谢辙也很关心,“我听说许多从山上滚落的人,是能得以生还的。那些枝条、藤蔓、野草,能让他们落地的时候不至于受到致命伤。说不定她其实没有大碍,自己还能走动,然后……” 说到这儿,谢辙也说不下去了。这一切只是美好的希冀,并不代表就是现实。两人相顾无言,都沉默了好一阵子。天完全黑下来,即将燃尽的烛光在屋里显得格外明亮。屋外的雨声大了些,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对了,关于云外镜的事……” “先不提那个了,这不重要。”寒觞摆摆手,“她现在休息了么?我想去看看。” “嗯,今天稍微好些,有个热心肠的女弟子帮忙照顾。我还是带你去看看。” 说罢,谢辙就领着他出门,去隔壁聆鹓的房间。他们两人都没拿伞,毕竟只是几步路罢了。可刚走到门口,他们便听到隔壁传来少女的叫喊声,以及一连串的桌椅碰撞声。这些声音或许原本就有了,只是他们没仔细听,加之混在雨声中,便忽略了。二人是一刻也不敢耽误,迅速上前破门而入。 “你这是干什么?!叶姑娘,你要冷静啊!快来人啊!” 随后二人看到惊人的一幕:叶聆鹓一手拿着一把大剪子,手臂和衣袖上都是血。一旁原本照顾她的女弟子惊慌失措,面色煞白,因与聆鹓不断争执而一身狼藉。谢辙立刻冲上前去夺聆鹓的剪子,而寒觞将女弟子拉开。一顿操作下来,桌椅板凳是没一个在原来该有的地方。谢辙发现他怎么都拽不动聆鹓的剪刀,她还对自己一顿乱踢,便只得扼住她的手腕,用力别在她身后。虽然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捕快控制犯人似的,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怎么回事?怎么闹成这样?你有没有受伤?” 寒觞拉来一张凳子让女弟子坐下,四个人之间拉开了距离。女弟子的眼睛仍瞪得老大,她直指着聆鹓的手还在不断颤抖,音调也是。 “她、她、她醒了以后,突然满屋子找东西!”女弟子语无伦次,“我、我问她找找找什么,她什么都不说,然后翻出一把、一把剪刀,就——扎自己!我拦不住!拦不住啊!” 女弟子大约也是受到惊吓,说罢便开始哭哭啼啼。寒觞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只得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劝她出去休息一下,顺便喊几个医师来帮忙,这里暂时由他们处理。女弟子点点头,抽噎着一路小跑。聆鹓大约是没力气了,终于让谢辙找到机会一把别过剪刀,远远扔出去。 “看看她的手!伤势怎么样?” 寒觞过来掀开她血糊糊的袖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略微松了口气,说只是皮外伤。然后他们小心地扶着她坐下,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这么做的话……不这么做的话,”聆鹓好像还是神志不清,说梦话似的,“不这么做,就,没有办法。我必须,我得,我得……做点什么——我要……”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不知她究竟想说些什么。但不难猜出,她对弥音的消失这件事万分自责,或许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也说不定。 “你别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把什么问题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聆鹓连连摇头:“不,你不懂……你们不明白。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可能、可能就是我骨子里太自私,是我想活——不,不对,也不是这样的,我是因为……因为它,我只能这么做,我没办法……” 她含糊其辞,一切语言表达都显得自己是那么疯癫。他们知道,聆鹓一定因为这件意外受了很大刺激,不论谁从局外人的角度上对身处险境的当事人进行点评,都是非常不合理的事。不论弥音的失踪是否与她有直接关系,当前的她都不该受到任何程度的指责——除非是她把悬崖边上弥音推下去的。但是他们都相信,聆鹓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她所能为之内疚不已的,恐怕只能是因为没能拯救某人……即使无关她原本是否可以。 聆鹓紊乱的气息戛然而止。谢辙不解地看着她,发现她正紧盯着自己腰间。 在聆鹓突然伸手抽他的剑时,他将整个剑鞘都丢向寒觞。寒觞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他反应很快,一把接住了风云斩,让聆鹓扑了个空。她一下子趴在谢辙腿上,就好像所有的劲儿都是为了这一下,瞬间没了力气。她沉甸甸的,像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谢辙试着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坐正。她整个人的眼中都没有光彩,如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她的手臂仍有些潮湿,伤口还在滴血。她难道不疼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谢辙声音很轻,不像发问,更像喃喃自语。 他抬头看了一眼寒觞,寒觞无奈地摇头。二人都很担心,自打这次她受了刺激以后,就彻底发疯,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既然是他和寒觞在当时让两人离开,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那这两人也难逃其咎。 “别再责备自己了,”寒觞终于开口,“这件事,都是我们不好。我们本以为雪砚谷内很安全,让两个姑娘独自赶路也不会出事,没想到……要怪就怪我们吧,但倘若你要伤害自己,我们都不答应——除非你先伤害我们。我们都可以让你这么做,这是我们……该承担的责任,是报应。” 原本并不做声的聆鹓忽然像是恢复了神志一般。她语调清晰,字正腔圆地说: “不,你们不明白。即使没有你们所谓失误——我也必须切掉它。” “切掉?” “切什么?” 两人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谢辙坐得更端正,寒觞也不再倚靠墙壁,而是站直了身子。只见聆鹓看向自己血淋淋的手臂,又不做声了。 “有朝一日我大约会变得很坏……”她轻声呢喃,“但倘若我能脱离它的控制——这样的话,一切就能回归正常……弥音也就不会……” “别说傻话了,你的手怎么会有自己的意志呢?它是你的一部分,它永远也不能左右你,你才是它的主人。” “寒觞说得是。连极月君不也说了么?你的手,不过是封存着一股灵力罢了,再怎么也不会生出自己的思想。而且,它也没被贴什么符咒,更没有钻进能控制人的虫子……” 第一百四十八回:似是而非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八回:似是而非说到这儿,谢辙的声音忽然有些变了,他大约意识到了什么。寒觞注意到这个细节,但聆鹓似乎没有——那样更好。寒觞猛地抬头,正对上谢辙紧皱的眉眼。他们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这种交流是他人谁也无法读取的。 难道是,蛊虫?这不是殁影阁的手笔么。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说不定是什么肉眼不可见的蛊虫…… 那些活尸明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却依然会受到一些指令——例如音乐的影响。 说不定受到影响的并非活尸,而是蛊本身。 两人都很清楚,若真与之有所关联,那聆鹓确实摊上了天大的麻烦。但仅就目前的这场意外而言,薛弥音消失的责任不该全盘被揽到她的身上。 “你若真觉得,这事关重大,我们继续陪你找医师处理。你可千万别自己乱来。” “可弥音怎么办?” 她抬起眼,一些融化的真挚的东西掺杂着情绪的杂质。想来她也勉强算得上清醒,毕竟她知道寒觞进来,自始至终没有主动提起搜寻的事,还在这里同谢辙一起给她自己开脱,就大概猜出了情况。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步伐声,噼里啪啦混杂着水花被激起的声音,听起来有四五个人。他们推开门,最先出现的是牒云前辈。但她还什么都没说便让开了身子,将伞收起来,让到一边,给什么人留出路。其他人都打着伞,站在门口堵着风,都没有进来。只有唯一一个这几日没见过的面孔迎面走来。 是……六道无常? 谢辙看到她瞳孔中映着一轮金色。她额间挂着一个饰品,是特定的一种雪花图案,即雪砚宗的门徽。她也收了伞,抓着伞柄朝三人走去。雨水顺着伞尖滴在地上,旁边是她浅浅的沾着些许泥渍的脚印。在没有伞筒的另一侧腰际,挂着一把短兵。 那她只能是…… “霜月君?”谢辙有些意外,“您怎么会……” “霜月君前两天便来了,只是没有来打扰你们。这段时间,她也在谷中与你们一起找人。只是雪砚谷很大,你们没有碰上罢了。” 寒觞看了谢辙一眼,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不用多想,她怕不是来问罪的。毕竟他们才从极月君口中得知,当年收养薛弥音的那个姐姐是霜月君的事实。现在,她的“姐姐”就站在几人面前,就算他们想说些什么,也百口难辩。 但霜月君没有先指责他们。不过,她走过来的时候,露出了些许错愕的神色。她怔怔地看了聆鹓半晌,随后轻声念叨着: “像……真像啊。” 他们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走过来的霜月君半蹲在聆鹓旁边,寒觞立刻让开了自己的位置给她。她轻轻拉起聆鹓的手臂,聆鹓没有反抗,任由她端详一阵。随后霜月君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攥在手里,悬在她的肩上,一路缓慢向下,直到腕关节。她的指间溢出微蓝的光。 虽然衣料还是破的,但神奇的是,聆鹓的伤口开始愈合。她感到手臂一阵清凉,像是盛夏将手浸入溪流,再捞出来让山风吹拂似的清爽。 他们料想,这兴许是那个特殊的琥珀了。霜月君又让外面的人进来,写个安神符,烧成灰再敷上药。雪砚宗不仅能教许多兵器,亦会教许多阴阳师的技法,例如画符。有一男一女两个弟子走进来,都提着木箱。男弟子从箱里取出符纸和笔墨,而女弟子从自己的箱里取了些药,抓了一些兑在一起。最后由寒觞接过符咒,在手指接触它时,便有一道高温的红线开始缓缓蔓延。等符咒落在药上时,便碎成了粉末。包扎时,男弟子对聆鹓说: “姑娘,这草药有些刺激,若你的伤口觉得烧了,是正常的。” 聆鹓没什么反应,他说完便开始包扎,但聆鹓仍是一声不响,像是没有感觉。处理完这一切后,霜月君便让其他人回去了,只有她与牒云前辈留下。其他弟子与谢辙寒觞相互作揖后便离开此地,掩上了门。闭了门后,雨声也被阻隔在外,屋里显得安静许多。 “那个,我们……” “不怪你们,”霜月君突然打断刚开口的寒觞,“不如说,那孩子给你们一路添了许多麻烦,谢谢你们如此担待。事到如今,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要由我承担。” 谢辙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很潮湿,他感觉像是被呛住一样。 “不,这自然是我们的过失。等雨过天晴,我们再一起去寻。” “风会吹散她残留的气息,雨也会掩盖她留下最后的痕迹。无需去找了,这些都没有意义。找了两天,我也算想明白了……不,也许第一天我就知道,不过还是不甘心罢了。” 寒觞仍感到不甘:“可她能去哪儿呢?雪砚谷虽大,来来回回就这些地方,怎能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应该已经走了。”霜月君顿了顿,“去找……她的朋友。我想是这样的。” “她是有个以前的朋友……聆鹓或许知道的更多,但——” “没关系,让她休息吧。唉,我原本有薛姑娘留下的一个珠子……也是她过去那位朋友的。不过她拿了很多年,早应该算作她的所属物吧。凭那个东西,我应该能占出她的方位,但……在更早之前,我将其交给了我另一位友人处理。” “嗯……” “她身上有一把刀,是吗?” 霜月君忽然问了一个问题。谢辙点头,说是有一把匕首,然后用两只手比了一下长度。寒觞接着说了句,她曾用那把刀破坏了——某个很难销毁的东西。但没有完全破坏。不知道是该归功于那把刀本身,还是弥音本身就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是说万鬼志吧?”霜月君轻叹一声,“放心,我是神无君的朋友。” “啊……您知道这回事么?” “嗯,我听说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们。这也是为了完成骸将军的愿望。万鬼志在你们身上么?方便给我看看吗?” 谢辙说了声方便,然后便从怀中取出了这本书。他有些后悔,自己应该一直将其带在身上,而不是中途让聆鹓帮忙收着。至少这样,他们也不会与那个尹家的人闹那么一出。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只能多加注意。他想到那个蛇妖——殁影阁的爪牙。他没有追向两位姑娘,说不定确定万鬼志就在自己身上。可他最后也没有真抢下这东西,或许对他而言,万鬼志也没那么重要…… 说来,那个黑黑瘦瘦的孩子究竟是……?看上去也不是妖怪,怎么会和他与叶雪词那两个妖怪混在一起? 想这些事儿的时候,霜月君捏着万鬼志的一边书页,刷刷翻了许多页。其中有些被刺穿的、溢出红色的部分,她也没有过多停留。万鬼志自然不是一时半会能翻完的,她看了一点便戛然而止,合上了书。随后,她叹了口气。 “果然……” “您有何发现?” 霜月君摇着头说:“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我确信这刀是她捅的。你们可曾知道,为何唯独她能破坏这本书?” “您讲。” “那把匕首是封魔刃的一部分。” “封魔刃?!” 他们声音抬高了些,有些惊讶地望向一旁沉默不言的牒云前辈。牒云点点头,像是知道这回事,大概霜月君给她说过。谢辙看了一眼她腰间的胁差,追问道: “怎么会是封魔刃?封魔刃,不是一柄短兵,而且就在您身上么?”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上一任水无君,为何知道封魔刃的模样,却打了一柄以此为模板的长兵断尘寰?想来有种可能,便是封魔刃本身就是长兵。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断成了两截。恐怕另一部分流落人间,不知被哪个刀匠打成匕首,又流传到此处。” “可、可是……”尽管还有许多问题,寒觞还是这样问,“薛姑娘哪儿来这种东西?” “她那‘好友’给的。至于她朋友哪儿来的这东西,我也不清楚了。” 霜月君将双手并拢,捂在脸上,顺着脸颊推了上去。她看上去也很疲惫,至少不比三天未合眼的寒觞,还有日夜围着病人转的谢辙更轻松。 “对了……关于你们朋友,”霜月君调整好状态,重新坐正,“叶姑娘的事,我也无能为力。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你们应该……也不想去殁影阁那种地方了。那个与我推论封魔刃的朋友,是一位得道高人,我可以推荐你们寻他想想办法。他已经下山去调查活尸的事了,并不好找。但是民间有许多庙,是为他建的——他是凛天师。” “啊,我知道他……是位仙人,本名凛山海。”谢辙恍然大悟。 “嗯。活人庙很少,你们稍微一打听便知道了。将所求之事写在信中,报上我的名字烧给他,他就会知道。而且……” 她迟疑了一阵,寒觞便问:“而且什么?” “而且——唔,我先前只以为名字相仿,不曾想她们真是姐妹。而且,就是……之前他没下山的时候,水无君曾带着一个姑娘来找他,被我撞见。那个姑娘与这位叶姑娘长得有些相仿,加之名姓相近,许是姐妹了。” “吟鹓?!”聆鹓忽然回魂了一样高喊道,“是吟鹓吗?!” “是、是吧……” 被聆鹓突然这样大声一嚷,霜月君也吓了一跳。她捏了捏鼻梁,又对几人说: “你们替我将那孩子照顾这么久,我没什么可帮你们的。凛天师的故乡在黛峦城,离雪砚谷不算太远,不到千里。我让谷中子弟借你们几匹好马,不出五日便能到了。” 霜月君真是好人。 他们真的想不明白,薛弥音究竟是如何与这样的人闹到一刀两断,不欢而散的地步。 第一百四十九回:似手如足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四十九回:似手如足谢辙他们在雪砚谷多停留了一日。雨在半夜便停了,第二日稍作休整,并等待泥泞的道路变得干燥些,方便赶路。有时候反而不能着急,怕是会早起赶个晚集。 那一晚后,聆鹓的精神倒是正常了些,可能要归功于符的作用吧。吃了顿清淡的早饭,霜月君又来探望他们,这次只她一人,其他弟子与牒云前辈都没有来,兴许也是她自己的意思。她问聆鹓要不要出去转转,估计是想问些弥音的事,聆鹓恰好也有机会问问堂姐的那番经历。于是谢辙和寒觞都识趣地没有吱声,觉得自己不要出面比较好。很多话,好像是女孩子们在一起才能敞开心扉吧。 “你们要一起来吗?”霜月君却这么问。 二人对视一眼,便答应下来。既然霜月君都这么说了,怎能不去呢?他们一路上从人群密集处走到相对偏远的地方。很多弟子起得很早,扎堆练功,或是交流法术,相互切磋。雪砚宗整体的氛围很是轻松,似乎不像很多门派,对于起床吃饭练功的时间有严格的规定。 “嗯……” 寒觞从主路上走过去,望着空地那里聚集的弟子们。霜月君便问怎么了。 “啊,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是发现,似乎挺多人都上了年纪,十个里头四五个都年过半百的模样,还掺着一两个孩子。按理说,江湖门派都是些青年人才是。” “是啊,这里比较特殊……是很多江湖人年老时心向往之的安身之所。很多人不愿意闯荡一辈子,又因为很多原因不想或者没办法回家,甚至没有家,就会投奔这个地方。别看他们一大把年纪,打起人来比谁都狠呢。这里很少有年轻弟子,除非是与其他门派交换修习,或者对医术药理感兴趣。年轻人多是随年长者来,或者刚出生时就在这附近,家里就近找个门派托付,练些强身健体的武术。也有不少人的爹娘都是谷中弟子。” “那这里也算一座世外桃源了。”谢辙说。 “倒还差得远。听说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喜欢在这儿待了,都想出去闯荡。” “闯吧,”寒觞笑了一声,“越闯越发现还是家里最好。” “所以老了他们就回来了呀。” 他们都笑起来,聆鹓也翘起嘴角,谢辙多看了几眼她,稍微放心些。等走了很远后,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不过他们都走在树荫下,并不很晒。一路上,他们都在朝着更高处行动,就算只是散心未免也太远,不知霜月君想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一路上,聆鹓跟得很紧。霜月君将自己所了解的她堂姐的事悉数告诉她。在得知她患上失语症时,她面露焦虑;但又知道有水无君照顾她时,她又松了口气。只是……霜月君虽知道吟鹓早已被莺月君带走的事,却不清楚更多了,只好告诉她,吟鹓如今仍是安然无事。 目的地终于到了——霜月君爬到高处,面前是一座相对平坦的空地。这地方很大,零星散布着几棵树,但都不算粗壮。遍野都是花,香气芬芳扑鼻。群蝶在无序的花丛中翩跹,颜色偶尔与花重叠,偶尔错开。除了成群蜜蜂嗡嗡的振翅声外,就是鸟雀婉转的歌啼。 “雪砚谷还有这样开阔的空地。” 极目远眺,寒觞甚至看不到这片花田的尽头。 “嗯。这里土层很薄,长不了那样的参天大树。不过雪砚谷也不爱下雨,土层不容易被冲下去。在过去,这儿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坦的石原。” “真神奇啊。”谢辙刚感慨一声,突然想起什么,“等等,这该不会是……” “是,这是那边那座山的断层。”霜月君指向一个方向,在很远的地方,那里似乎是比这儿高一截,石壁上还光秃秃的。那里也成了一个大型的平台。那么他们脚下,应该就是过去曾有着一汪雪砚池的地方了。“当年封魔刃砍倒的,就是那座山头。” “……时间过去的可真快。” “嗯,五百年前的光景若如昨日,经历过的一切都像一场瑰丽的梦。在这里,本应该埋葬着一位故人,也是我当年的仇人。不过,他的尸体被式神带走了。” “也是拥有天狗血脉的人吧,我听说过。” “嗯。” “你的天狗,还在身边么?” “当然。你们要看看吗?” 既然有这个机会,他们当然十分乐意。于是霜月君只是一扬手臂,天边的云朵忽然变得混乱,地面上的影子也加剧了移动,就像上方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搅动。很快,一只白色的巨大的妖物从天而降,带着凛冽的风。在它落在地面上时,周围的植物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它的毛看上去很柔软,聆鹓有些害怕,但还是试着伸出手摸了一下。的确如想象中的触感一样,而且最外层凉凉的,十分清爽。 天狗转过身,长长的喙对着三人的脸。从正面看,那妖物的模样还是有些令人发憷。但在霜月君旁边,它显得也就很是温柔了。谢辙看着它,又看了看霜月君,问道: “那,若是普通的人死去,他们的天狗会去哪里?” 霜月君望向花田,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叹。她伸出另一只手,有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它是那些绚丽的蝴蝶中最朴素的一个,似乎只是纯白偏绿的一只粉蝶。它没有停留太久,在意识到这并非是鲜花以后,轻轻振翅离去了。 “它们会获得自由。”她一边抚摸天狗的毛发,一边说,“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每一个天狗,一生中也只会与一个人类建立血契。万鬼志我也是看过的,在那个时候也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书中所有天狗的记忆中,都只出现过一个主人。” “那现在一定有更多这样血脉的人了吧?” 霜月君摇摇头:“只少不多。先祖的血缘愈发稀疏,足以唤醒这种契约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未来或许会更少吧……直到我们这样的人完全消失,契约就彻底结束了。” 谢辙稍加思索,说:“等等,万鬼志……这么说来,那些天狗也会死了。” “当然了,万事万物固有一死,不过是时间问题。天狗的寿命虽然比人类长,但在长寿的妖怪中算是短暂的。除了最初的那个天狗,在主人死后仍活了很久很久。据说,它死去的地方叫做天狗冢。之后所有建立过血契的天狗,不论是怎么死的,不论什么时候死,不论是在什么地方……最终它们的遗骸都会出现在天狗冢内,与先祖共眠。” 聆鹓听着觉得稀奇。她问:“您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吗?” “我没有想去,所以也不曾打听。”天狗卧在地上,她揉着它下颚的绒毛说,“如果可以……我早就想结束我们间的契约了。” 那只雪白的天狗不知是听没听懂,它没做出任何反应。不过,或许它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对于式神来说,主人的意志就是绝对的意志,它们只需要认同和执行。三人面面相觑,寒觞代替大家问了三个字: “为什么?” “我过去也是一位役魔使……呵,这说法现在不兴了吧?总之,我也有过许多式神,但在我接受了六道无常的命运以后……我将所有的契约都解除了。它们没必要为我卖命一辈子。若是经历了残酷的战斗,我不会死,但它们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死。它们本就拥有漫长于我的寿命,被困在我的命运里,没必要。唯独与天狗的血契太过特殊,无法可解。” “说不定……它不在意呢?” “它们只是没得选。”霜月君幽幽地看着谢辙,“家犬终其一生无法过上狼的生活,军马也一辈子无法在原野上驰骋,只能在战场厮杀。更别提生活在更小的圈里的猪、笼内的鸡、缸里的鱼。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是没的可选。若知道了自由的滋味,夺回了未被驯化的能力,它们还会这么选择么?我早看开了。” “所以你想……找到结束血契的方法?” “嗯。当前我能想到的,只有我不再是六道无常。这五百年来,它也依然帮了我很多,我想偿还这份人情——我们应该是朋友,不是什么主仆关系。我会继续想办法的。不过,我还要靠它带我去找睦月君,将琥珀送到他手里。琥珀已经使叶姑娘的伤势痊愈,但是……像你们所说的失去灵力、恢复原状,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到。之后,就看造化吧。” 睦月君和聆鹓的事,谢辙昨夜就和她交流过了。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既希望霜月君别太逼着自己,又希望睦月君能尽快得到帮助。 “我现在就要离开了。快马已经托付他们准备好了,你们直接去找牒云。” 说着,霜月君便一跃跳上天狗的背部。天狗站了起来,随时准备振翅高飞。 “您不和弟子们打招呼么?” “不用了,麻烦。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对了,你叫钟离寒觞是么?” 寒觞点点头,望着霜月君,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听闻云外镜的镜灵,在万仞山中,兴许还在绢云峰,我不清楚。我会在睦月君那里多了解一些情况,若有那狐妖的消息,尽力设法告诉你。眼下,还是去黛峦城要紧。若真见到凛天师,可以向他进一步打听云外镜的事……只是恕我无能为力,云外镜不能轻易外借,这里自是有规矩的。我对你们了解不深,也不能向弟子们夸下海口,保证不会出事。何况全凭弟子们有情有义,我才能在此有一席之地,只是要拍板的事——我不该干涉了。” 他们与霜月君道别,目送她与天狗与洁白的云悄然相融。 第一百五十回:危在旦夕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回:危在旦夕吟鹓所经过的,是一座荒废的村庄。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冷清又恐怖的地方。这里大概荒废了很久,杂草疯长,藤蔓爬满了墙壁,完全看不出下方的砖石。屋顶长出了小树,不知是哪只鸟将种子带了上去。吟鹓暗想,它们是如何在那没有土层的地方扎根的?它们会因为养分不足过早地死去,还是依靠重力首先将屋顶压垮,再重新植根大地?生命总是那样顽强。 “小心点,这儿有妖怪来过的气息。” 都说不想走这里了……吟鹓真是没办法。一路上,她过的都是苦日子。本来身上就没带多少钱,现在也快要花光了。虽然有很多好人帮她,但也不乏坏心眼的家伙。她走的基本都是大城,治安什么的还算可以,却总在小地方受委屈。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想在街上买个包子。她不能说话,便指着笼屉比划一阵,不曾想那小贩发觉她的缺陷,手脚利索地从桌下的筐里掏出来两个凉透的包子塞给她,然后立马赶她走人。等离开以后,她才发现这包子恐怕不止隔夜,都有些泛酸了。那时候真是一肚子的委屈也说不出来。她可真恨自己,时至今日什么都没有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也一团糟。 但若相较于困在牢笼一样的家里,糟糕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吧。 再说回这荒村。她想去邻近的城池,要么得跟着镖局走荒原绕路,要么就得过这个村。村子在森林中,容易迷路。而她之所以不随镖局走,一来是太花钱,二来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着实并不安全。有时候最危险的不是路上的凶兽或妖物,反而是身边的人。这村子算是一条近道,但没人会走。一方面是森林内部错综复杂,有经验的人很少,另一方面是村子的入口被施了一道障眼法。是莺月君给她稍加提点,她才找到进去的路。 为什么要藏起来?这根本不必多想,定然是有谁在做见不得人的事。莺月君刚才不也说了吗?有妖怪来过。不过她既然还让她来,这里当前应该是安全的。 不过,这村子可真大啊。 森林的树木都很高大,树冠密集,遮天蔽日的。原本建了村子的这一带树木相对稀疏,而且上方遮蔽阳光的树枝也被砍伐了。如今它们又长了回来,而且变得更高,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荫蔽之下。看来,这儿果然已经废弃多年了。 你来过这地方吗?吟鹓在心里问她。 “从未来过。别说是这里,现世中的任何地方我都去不了呢。” 我以为会有人带你来。 “这些年来能与我直接在清醒时对话的人就少之又少,更别提让我如此费心地跟着了。你呀,找到了碎片,实现愿望以后,可一定要老实回家哦。”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愿望该是什么。恢复语言能力么?就这样用掉一个愿望实在是太浪费了,而且生活虽然很难,但只是变成哑巴的话,也不是活不下去。还是切断前世的记忆?这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可若只是不让自己受到噩梦困扰,那还是小题大做了。 至于和莺月君之间的约定,实则也有些虚无缥缈。莺月君要找那带着碎片的妖怪。睡梦里,她自有办法寻觅踪迹,并指引吟鹓前进。不过碎片的事儿,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说不定那些如意珠的碎片早就用光了,再者,那妖怪能好心给自己吗?所以还需要找个退路,那便是去殁影阁。这也是莺月君提议的。就算说不出自己明确的需求,将情况说给殁影阁听,那里的人总能想出点什么办法。不过,她并没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东西,这也令人苦恼。 “唉呀,这附近……好像有一处灵脉。” 是吗?通往哪里? “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们还不知它的入口在哪儿,只是察觉到了而已。若不是你自身灵力充盈,我也不能感觉到。你要是再强一点儿,我便清楚了。也可能是大型的六道灵脉,那样的话,你便不能用了。” 还是接着赶路吧,别总想着投机取巧了。吟鹓轻叹一声,继续向前走。这森林也太安静了,稍有风吹草动都令人不安。而且明明刚到下午,光线却昏暗得像是快要入夜,她可真希望能在天黑前离开这里。 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侧屋里传来响声。 吟鹓一怔,停了脚步,视线小心翼翼地挪到那边去。那是个和大多数建筑一样破败的屋子,门倒算是完整的。那响声只是一瞬,可能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劝自己别多想。可人就是越不让自己想什么,就越容易琢磨。现在又没有刮风,也没有外物碰触、震动,为什么就会有动静呢?或者……说不定是老鼠松鼠之类的小动物? 应该只是巧合。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偏偏莺月君好死不死提了一嘴。吟鹓在心里头抱怨着,难不成还要我去看看?她的好奇心还没有旺盛到这个地步。于是她加快了步伐,离开此处。可是在这之后,她每走一段距离,路过一些建筑的时候,里面似乎都传来一些奇异的声响。这便算不上巧合了,那声音像是桌椅或是其他什么无机物的摩擦,实在令人发憷。莺月君不再在她脑内说话了,这让吟鹓愈发不安。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只想尽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别装死啊。我该好好埋怨你一番了…… “这附近似乎有通往青璃泽的灵脉……” 什么意思? “你的灵力比我感知到的要更强烈——跑。” 怎么回事??? 莺月君在脑海内发出了坚定的命令。吟鹓心头一紧,脚下当真从快走变成了疾跑。她的脚下踩断许多枝条,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忽然间,四周的建筑内都涌出了奇怪的物体——是物体吗?吟鹓只觉得浑身发软,腿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那些东西是白色的,或许发灰,有的也发肉色。它们纷纷从破旧的门窗中涌出,不受控制地踌躇着。吟鹓根本不想弄清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想赶紧离开,可她又能去哪儿呢?眼前一扇窗忽然被撞开,险些拍到吟鹓脸上。这下她看清楚了。 ——人?! 那“人”有半截身子涌出窗外,另一半挂在屋内。它的双臂毫无规律地在前方舞动,像是在努力去抓什么一样。它的头部没有头发,却似有人面,只是空有轮廓,嘴唇没有颜色,眼眶里也没有眼球,仅两个空洞。它的脑袋也无序地扭动,感觉像是垂死挣扎一样。 这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吟鹓僵硬地扭过头,发现先前所有的东西都是如人一样的怪物。那些东西似乎还不够完整,但一个两个却都知道要追着她。她很害怕,脚下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跤。地面比较软,她没有摔出个好歹,可站不起来了。那些没有头发也没有衣着的“人”就这样蜂拥而至。虽然它们不能像真正的人一样行走,却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前进。有的仅有上半身而已,用两臂艰难地爬行靠近;有的仅有腰部以下的两条腿,却也歪歪扭扭一步一步地前行。她大脑空白,莺月君费了很大工夫才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 “清醒一点!反击,快!” 就算莺月君这么说也…… “借给我,我来处理。” 什么? 她确信这是莺月君的声音,但她没听懂她说了什么。有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莺月君的意思——将身体的控制权暂时交付给她。当吟鹓理解了这一点时,她或许是……同意了。因为下一刻,她忽然抄起墙边倚靠的铁铲,抡圆劈了过去。 哗啦! 只一瞬间,面前袭来的“人”被拦腰斩断,破裂处迸溅了一地残渣。 是……瓷?通过腐朽的木棍传来的触感,吟鹓感受到了破碎时的震动,就像打烂一座巨大的花瓶。但这并没有什么震慑作用,那些东西的动作只是暂停了极短的一会儿,接着又不断地上前。吟鹓的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而这更算不上什么本能——她挥舞着手中的铁铲,砍、劈、拍,行云流水。虽然算不上什么武学路数,但一定程度的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吟鹓已经清楚,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陶偶,是傀儡。但是它们是如何行动起来的?内部中空没有机关,外部也没有任何傀儡线做牵引。仔细想来,只能是什么奇怪的妖术了。加之莺月君先前说有妖怪来过的气息,此处又与青璃泽那样近…… 就在她去细想的时候,手中的铁铲断裂了。 再怎么说已经过了很多年,而森林的湿气又很重,这生着青苔的木棍早变得腐朽易折。吟鹓攥紧了手中的断棍,将尖刺的部分对准它们。可这些傀儡恐怕没有诸如恐惧的情感,这样的恐吓并不能成为某种威胁。 她贴着墙,胡乱地挥舞手中的棍。她已经不清楚现在控制自己动作的究竟是莺月君,还是她自己了。那些并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傀儡拖着残缺开裂的肢体,缓慢地向她靠近。 抬起头,叶片间的缝隙割裂出支离破碎的天空,使渐变的色彩各自为营。 天就要黑了。 第一百五十一回:危命之托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一回:危命之托在吟鹓几近绝望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远方传来接二连三的破碎的声响。 这声音与她打碎陶偶时的声音别无二致,而且越来越接近了。她有些困惑,并且她看到几乎所有的傀儡都僵硬地停下来,扭过头去。很快,一道青光闪过,眼前几个站立的傀儡从腰间齐刷刷地断裂,倒地,露出中空的结构来。 “……!” 叶吟鸢惊异地发现,倒下的那几个傀儡,已经是最后剩下的了。它们不再遮蔽吟鹓的视线后,除了一个持刀者,先前所有的傀儡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残破不堪。有些完整的手还勾了勾指尖,简直像真正的人类一样神经性抽搐着。 “还好吧。” 这语气不像在询问她,而是经过观察后做出了结论。连主语也没有,可显得有些冷漠。实际上,从帷幔下传来的的确是一阵略微冷淡的、低沉的女声。若硬要吟鹓来做个比喻,她实在找不出务实的东西来。就像……坠落的流星,短促而沉重,一晃而过,非常吝惜每一个出现的瞬间。那帷幔是白色的薄绢,有些长,过肩,末梢到人的肘部。薄绢之下,能看到人面部的轮廓。她穿着绀紫的长衣,似乎是男性的襕衫,中衣是丁香色的。 她一手提着一把环首刀。在吟鹓心有余悸地打量她时,将刀收入鞘中。 刀鞘没什么特别。据吟鹓观察,就是普通的木制刀鞘裹上麻布上漆制成。但那把刀,有些值得在意。看那色泽……是什么材质?紫铜?还是仅仅在青铜上漆了什么?她爹对刀剑很感兴趣,她稍有了解。兵器一般都是青铜玄铁制成,坚硬耐磨。紫铜是极纯的铜,近些年才能做到这样的纯度与色泽,通常做酒杯、宫灯、神像等象征身份的物件,毕竟更高的纯度带来了更高的身价。可它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做刀剑才是。紫铜更软,不利于砍杀,而且冬天特别冷,夏天又特别烫。所以…… “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次是正儿八经的疑问句了。虽然这女子的态度仍显得刻薄,但既然收回了武器,应当没把她视为威胁。毕竟,在刚才的险境中需要拯救的人,怎么看也没有多少战斗力才是。只不过她侧着身,专门挡住了吟鹓凝视环首刀的视线。 吟鹓无助地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女子在帷幔下略微皱眉,心里觉得她可疑。吟鹓在内心不断地向莺月君求助,却只换来了这样的回答: “嗯……真是奇怪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呢。” 吟鹓在心里暗暗叫苦。怎么想,这话都是那女子该对她说的才对。不过好在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没怎么为难自己。她蹲下身,拿起一只假人的手臂端详一阵,又扔掉它,捡了半个人头直起身,就着白日最后的天光好好审视一番。吟鹓稍微靠近了些,发现这位女子很高,与鬼仙姑差不了太多。她虽是长发,却在脑后低低地挽作一团,显得干练。 “我不知你是,怎么来到这里,不过,还是远离此地的好。你是个普通的人类,这里,却是妖物的据点。你该回去了。” 说话的时候,她会在有些地方稍作停顿,就像是一口气将一句话说完很费力气似的。而且说实话,她的声音令人觉得……有些苍老。声音是不会老的,嗓子若是保养得好,甚至年迈时仍能与少女无异,吟鹓家里有很多老人的嗓音都很年轻。吟鹓猜不出薄绢下的女子多大年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无奈地摇头。回去?回到哪儿?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女子问道: “莫非,你是迷路了?” 吟鹓想了半天,只好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很方便的理解。 “家在哪儿?” 吟鹓摇了摇头,她不知怎么回答。 “哦,你不能说话。” 天完全黑了,女子忽然转身离去。吟鹓有些害怕,快步跟上了她。她随手将“人头”丢到一处,它磕在一块石头上,碎成数片,残渣迸到吟鹓腿边,她下意识地收脚。不过这位女子似乎只是在附近游荡,偶尔弯腰捡起什么。吟鹓意识到,她在捡柴。于是她也在女人附近挑挑拣拣,试图寻找一些能用的干树枝。女人的夜视力似乎比她更好,不一会儿,她就完成了自己心里定下的任务。 她走到一处,将所有木柴哗啦啦丢到地上。等吟鹓回头的时候,火已经不知被怎么生起来了。她抱着一只手抓得过来的柴走到篝火边,并弯腰将它们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在女子附近。莺月君不知为何不说话了,这让她心里更加恐惧。 附近还有许多残破的陶制肢体。火光将它们的影子放大,投射在残垣断壁上,看上去实在骇人。晃动的影子不知是火焰使然还是有些东西真的在动,偶尔会传来陶片摩擦的声响。吟鹓环顾四周,看了几眼就不敢再回头,于是盯紧了面前的火焰。眼睛有时候被烧得痛了,她就挪开视线,看看天上,偶尔瞄一眼那个女人。女人的帷幔撩到了帽檐上,露出一张冰冷尖削的面庞,年龄大约在二十过半与三十过半间,吟鹓猜不准。不论如何,她的声音不该是那样“苍老”的。她明白了,那或许只是一种气质,一种感觉,毕竟女人的语调是如此疲惫、黯淡、恹恹不乐。女人的颧骨微高,嘴角微微下垂,衬得眼神更为漠然,仿佛目空一切。可她看向女人的时候,却发现她每次都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知是视线压根没有挪开,还是真就这么巧。这让她心里有点发憷。不过比起那些可怕的残肢,这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森林里的夜晚很冷,她伸出双手烤着火,偶尔搓搓单薄的双臂。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冬衣收在少得可怜的行囊里——不如说就这两件衣服。于是她取出那件雪篷。雪篷已经有些脏了,但在火光的照耀下,上面金线绣的桂花仍煜煜生辉。她试着在女人面前比划了一下,表示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加件衣服。 “不用。”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并做出回绝。 就在吟鹓刚披上时,她看出什么,又说:“像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火光前,吟鹓微微皱眉,不知如何回答。就算她现在能普通地讲话,这个问题本身也令她感到无所适从。因为解释起来太复杂,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但不论如何,待在水无君准备的住处对她而言都没有更多意义,她并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我是忱星,”女子忽然说,“但好像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话虽然有点伤人,但吟鹓还是理解了她的好意。她好像不如之前那么冷漠了。忱星让她再次想起了水无君,她也是那样冷清而潇洒的女子。不过,水无君比她话更多、更亲切些。大概只是因为她与这人刚刚相识的缘故。 “那些偶人,我不是第一次见。我见了一个,在附近的镇上,还会动。我追查过来,我发现它从灵脉来到那里。你好像……灵力很强,会让它们活过来。上一个,不知是怎么动的,或许也有人来过……惊动了它。” 吟鹓睁大眼睛,觉得忱星的胆子真大。这些东西太可怕了,越像人的东西,越容易唤起人内心的恐惧。若是她自己遇上了,躲还躲不及,更别说去调查他们。她有些敬佩地看着忱星,忱星却将视线放到篝火上。 “我这样的人……被称作游侠。这些事,都是生意。我总得活下去。” 吟鹓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偶人是陶……尚未上釉,烧制成瓷。不过,也不知始作俑者究竟要做什么,做到了哪一步。”忱星的声音变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它们没有眼睛,但会回头看向有异样的地方,或许是……某种本能。” 的确,吟鹓想起来,在她从后方一路斩杀,赶到自己面前时,距自己最近的那些偶人都回过头去,但它们的眼部分明是空的。难道是听?也不应该,毕竟它们的里面空无一物,不是说被捏出了耳朵就能听见声音的。不过照这么说,有了眼睛也不一定看得见才对。她也跟着忱星一并思考起来。至于它们如何活动,至今令人毫无头绪。 “这里,有妖气。”忱星接着说,“但不乱,大约……是很从容的妖物。那么,它们只会对人类出手了。为何?它们倒是不会袭击我。” 吟鹓的眼睛瞪大了些。她有些惊讶,难不成忱星不是人类么? “我大约还算是人,”忱星瞥向她,看透了她的心思,“只是不如你那般寻常。” 她一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寻常人哪儿有干这个的?说不定是什么仙人,就像鬼仙姑那样的。吟鹓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憧憬。不过,忱星的眼中还是那样死气沉沉的。她好像缺乏一种……生的活力。 所以说,偶人专挑她这样的普通人下手?真不知道为什么,平凡竟然也成了罪过。吟鹓想着想着,便有些困了。她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脱力,手脚都有些酸痛。想来可能是莺月君借用她躯体的时候,用力过猛,做出了许多她自己做不出的举动。也有可能“附身”这一行为本身就很费力气……她也不是很清楚,只觉得自己忽然想到那两个字,显得又可怕,又贴切。可莺月君不知去哪儿了,现在不论她思索什么都没有回应。 她太困了。在温暖的火光边,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她做了梦,在梦里再度见到了莺月君。这次,她使用的是一张忧郁美人的面庞。她没说太多话,只是忽然说自己有事要处理,而且是关于白天那些偶人的事。大约不会太久,只要她跟紧忱星,应该不会有危险。 这怎么……真是乱来!怎能将一切寄托在初次见面的人身上? 不给她多说什么的机会,莺月君便匆匆让她从梦中醒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回:危而求持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二回:危而求持遇到这样特殊对手的,并不止吟鹓与忱星二人。在江湖中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的确出现了什么陶偶、傀儡、人形活动的谣言。谣言——是的,朝廷这样说。没办法,处理不断蔓延的瘟疫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实在没闲工夫处理更多。现在虽不如从前那样,内忧外患是一刻也不停歇,打起仗来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如今疆土辽阔,国力强盛,多数百姓都安居乐业。打仗确实烧钱,但按理说现在不该在军队上花太多银子。那么,钱又去哪儿了? 刨去贪官污吏,刨去假账坏账,刨去那些一切人为的从中作梗外,应当还剩下该拿来办事的钱才是。但问题就出在……人实在太多了。广袤的疆土与稠密的人口,加之地势的多样与资源的不均,矛盾仍层出不穷。当今的天子已相对开明,目光长远,辅佐的内阁大臣也没什么太过火的明争暗斗,即便如此,许多事仍然讨论不出个结果。有人主张开荒,有人主张移民;有人劝皇上不可忽视疆扰内乱,该往将士身上多砸些钱,有人又说许多地方还大风大雨,民不聊生,并无那些闲钱……手握大权的人们各执一词。 不过好消息是,瘟疫蔓延的速度比人们预估的缓和许多。 过去的官员对疫病是喜欢得紧,因为即使再穷的地方,用力挤一挤总能捞些油水。现在不同了,富裕的地方还要把钱运到穷乡僻壤去,上头还查得很严。早年贪官污吏实在太过嚣张,欺上瞒下,这位天子继任又狠狠收拾了一波,杀鸡儆猴,那些蛀虫才安分了些。所以现在瘟疫若不加控制地扩散,到时候朝廷要拨款的可就不止那些地方了。这病若是防起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载体只有人和动物——妖怪似是免疫这些的。 “现在朝廷的钱,多花在医药与阴阳术上。” “治标不治本的。” “救人命都来不及,国财日夜蒸发,没有顺藤摸瓜的时间。” “那可要错过最好的时机了。都烧成灰了,还怎么查是谁放的火?” “谁不受影响?妖怪啊。” “总不能让妖怪给人办事吧?照这么说,疫病的源头可能就是妖物使然。” “所以朝廷找到了无庸氏。” “哈?这可真有意思。” “我们一定要在这时候聊这些?” 施无弃话音刚落,又一陶偶扑上前来。他一抬扇柄,这一点力便从下颚涌到天灵盖,同时击穿了两层陶土。他身后的人挥舞着分水刺,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却时明时暗,行云流水般穿梭在一个又一个人形的躯体间。比起施无弃干脆利落的作风,他的招式尤为华丽,但偶尔令人觉得花哨。无妨,他自个儿应付得来就成。 “你的披风能削断我的头发,不考虑暂时脱一下?” “那可真够荣幸的。” 谈笑间,孔令北的披风忽然猛地张开。它之中是有骨架的,像机关一样展出一个巨大的扇面,每一块斑纹都像一只恶兽的眼睛。同时,无数锐利的翎羽针雨般纷纷扬扬。它们贯穿了许多偶人,使虚假的身体分崩离析,化作一片片残渣撒在地上,简直像窑里打碎的无数残次品堆砌的陶山。 “还有多少?” “一个。” “这里没有能动的家伙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气息。”说罢,他收起了身后张开的华丽羽面。它瞬间被拢下来,变回了原先长长的披风。 “但一定还有一个。” 施无弃没有否认孔令北的说法。他抬起头,望着一块巨石。的确,单论气息他不曾察觉分毫不对劲的地方,但那里的衣料摩擦声令他无法忽视。太多妖怪过于依赖嗅觉,以至于将其他感官得到的信息忽略不计。 “你刚说朝廷找到无庸氏?”孔令北皱起眉,“那帮混账在妖怪中的名声可差得很。” “朝廷不在乎这个。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无庸蓝继承家主之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人类中这也是个饱受争议的话题吧?不是说,他并非家中长子,甚至不是正室的子嗣。在他之前的十几人,可都死得离奇,说没做手脚,连我这个妖怪都不信。” “我也不信。无庸蓝虽然为人内敛低调,实则在家族事务里算是激进派。部分元老,与许多年轻人与他理念相和,他才得以壮大势力,并除掉阻碍他们的人。除了人命,许多传统的规矩与法术中的禁忌,他们也视若无物,一心只想往更加危险、更加偏激的道路前进。过去他们的名声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现在……” 孔令北看他一直望着那个方向,也看过去,并问道:“这就是你在人间调查的结果?你的意思是,这些傀儡与无庸氏有关?” “不一定。若是无庸氏制作的式神,不会这么粗糙。这些实在太过普通。” “我说你们,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说些有的没的,现在又高高在上地批判别人的东西……未免太失礼了吧?” 那人终于肯从高处现身了。 “男的?不……女的?”孔令北皱起眉,“高高在上,说的究竟是谁啊?” 霂向前几步,站在巨石的边缘,从高处俯视他们。那枚红石制作的吊坠仍挂在她胸前,也难怪没人能察觉到她的气息。现在的她扮着男相,抱着肩,俯视着下方的两人——或者该说,两个妖怪。 “你好像嚣张过头了。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设下伏击?” “百骸主我自然是认识的,不过你嘛,确实没听过。看样子还有些小钱,赏点花花?” “若是在我的地盘上,你早就被我手下人撕碎了才对。” “哎唷,说大话谁不会啊?” 孔令北冷笑一声,摊开双手环顾四周:“这些就是你的手段?你和无庸氏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真是怪了,都是妖怪我怎么就听不懂你说什么。”霂一手拈起下巴,一边歪着头打量满地残渣,一边说,“这次的兵器确实不大好用,还不如原先的好使。” 施无弃看向孔令北,道:“她兴许真和无庸氏没有关系。毕竟,我们仍对这些偶人的出处一无所知。无庸氏制作式神的方法,应该与之不符……他们追求作用和效率,不会在人形上浪费时间。” “你是说有人提供这些东西?” “很难说。” “谁知道人类有这么多破事。在我府中坐享清福不好么?真是出来找罪受。这不,既没有替朋友找到神无君的下落,又没能为卯月君弄清活尸的事。是你说你在探究活尸遍地的原因,我才愿意帮你。” 施无弃很想说一句“其实你帮不帮都一样”,但估计这位小王爷的脸面拉不下来,便没多说什么。也确实,他们是因为目的相似,对方又与卯月君相识,二人才一并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过他还告诉过孔令北,神无君始终都在追寻无庸蓝的踪迹,方向至少是一致的。 “不给钱也行呀,总不能让我空着手走?那位公子不是知道,卯月君的行踪在哪里么?告诉我,我便不再纠缠你们。” “想干什么?你做梦!”孔令北忽然吼她一声,让无弃也吓了一跳。不过施无弃转念一想,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卯月君手里有个宝贝,霂显然也知道。 许是二人目中无人的聊天太久,霂的耐心终于到达极限。她拍了拍手,在这荒郊野岭,不知哪儿就涌来无数漆黑的人影。它们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长衣,末梢在高空的风中飘荡震颤,鬼魅一般。对霂来说,还是原来的式神最好用了。 “你没点别的花样?” 大约是响应了孔令北的嘲讽,黑色草人蜂拥而至,铺天盖地,遮云蔽日。施无弃大约已经清楚,对霂来说,所谓“抢劫”只是个幌子。她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也知道香炉就在自己身上。他注意到,霂虽然并未喜形于色,也并未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出来,可那锐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流露着贪婪。能成为恶使的人,看上去再怎么肤浅,都不好对付,有时候那只是他们的个性使然而已。他想起陶逐,那个疯子一样的女人比这位要夸张许多。所以霂已经算得上收敛的那个了——尽管她的目标恐怕就是法器。施无弃听说过,悭贪之恶使向来追求稀罕物什,不论是怎样的对手都敢挑战。恐怕她早知道,孔令北见过卯月君的事了。施无弃也知道,不能就这样轻易得出她有勇无谋的结论,说不定这只是一次试探。 但他没有那么多耐心。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 孔令北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见施无弃将一侧长发向后撩去,露出一只怪异的眼睛。孔令北在这之前虽未见过,但知道传闻中的百骸主是一位独眼的妖怪。但那是什么?暗黄而通透的色彩里包裹着奇怪的轮廓,好像还带着翅膀……虫子? 天空似是更暗了,但现在是正午。不过,霂的草人数量不至于这么多才对。孔令北摆好阵势,准备迎战,却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云正在逼近,同时传来嘈杂的嗡鸣声。他看清楚了,那些是某种蜂子……全部都是。施无弃是何时开始准备的?他并不清楚。只见那些蜂子有组织地涌向草人,地面被阴翳笼罩,霂也变了脸色。 “你可别来刚才那出,”施无弃看了他一眼,“若是误伤友军,可就难办了。” “你什么时候……” 施无弃抬起右臂,仅一只手做出简单的手势,那些蜂子就接收到了指挥,凶恶地猛攻天上的草人。有些东西虽小,却十分灵活,何况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起初有受伤的蜂徐徐落到地上,像是一阵虫子的毛毛雨。但很快,黑色的稻草被拆得零散,覆盖在蜂的尸体上。地面很快披上了黑色的纱布,天空的黑色却逐渐稀疏,像是阳光一缕缕穿过乌云之间。 “乌云”完全散尽了,只剩满地黑色的稻草。 “你还有什么把戏?尽管使出来吧,我赶时间。”施无弃淡然地望着她,“你要真觉得香炉是这么好拿的东西,我就怀疑自己是高估你的眼界了。” 霂眉头紧锁,倒不是觉得棘手,只是心情烦躁。她突然冷笑一声,说道: “还真不止这么点把戏。” 说着,她缓缓抬起双臂,口中念念有词。离得太远,他们自然听不清是什么口诀。可就在这个时候,地上的每一根稻草都像是听到了指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重新聚拢到一起。地上还有许多不起眼的红线,它们也被赋予生命一样,蛇似的自觉缠在稻草身上。很快,它们重新聚拢到一起,形成被扎得紧实的草人。只不过,那些遮掩在身上的破烂的黑色斗篷,都被抛弃在地上,歪七扭八地摊着。 孔令北翻了个白眼:“真是没完没了。” “烦了。”施无弃也没好脾气。 正抱怨着,他们忽然觉得远处传来一阵热浪。有一阵黑烟像一条线,正缓缓向此处靠近。同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飘了过来。站在高处的霂看得清楚,她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 “是火?” 的确是火。不知稻草里浸了什么成分,燃烧的火是金光近白,在白天并不起眼。但火确乎是烧过来了,蔓延在每一根稻草之中。刚刚成型的草人还未站起来就燃烧起来,草缝间穿过的风声和燃烧声像是怪物的嘶鸣。一些草人急忙升空,却落下了不少草屑,何况火苗已经蔓延到脚下。它们在空中发出同样的声响,并且很快消散。乌黑的灰烬雪一般飘散而下。 “两位公子好像遇到了麻烦?” 顺着火光走来的竟然是一位人类的女性。她杵着一根长棍,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 孔令北再望向那块高高的石头,霂已不见身影了。 第一百五十三回:危言耸听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三回:危言耸听求神拜佛,是人类美好夙愿的寄托。 若是官兵可靠,百姓富足,兴许需要寄托的人便不那么多。不过人总是不知足的,总会想要更多的东西,更好的东西。这样一来起了歪念,拜的便是恶神。可朝廷何尝不是在努力着?初衷总是好的,一切政策与战略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稳定二字。只要人们吃饱饭,就不会闹。若要闹,那便是无理的诉求。你们吃饱了饭,还要闹,那朝廷自是有权镇压的。但反过来,下面遇到了问题,上头还是得想办法解决。有时候解决得晚,反应得慢,又不让闹,人们便又兴建寺庙,烧香拜佛了。 不过所有事都是要时间的。人民的诉求得以传达,朝廷听到声音,这要时间。然后便集合了聪明的脑袋们,开始讨论,这要时间。一番你来我往,终于讨论出个结果,再派人传递下去,还要时间。底下的任务虽无时无刻不在紧锣密鼓地执行着,可要么短时间内太过多变,时晴时雨,刚接到命令执行下去,上头又派人来换了一道;要么说好了等新的消息,然后十天半个月不见一点动静,资源快速地消耗,却没个准话。兴许啊,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没个万金油使。 偶人的事,没被摆上台面,何况只是个别地方的小打小闹,还能压住。但活尸的事,已经令朝廷手忙脚乱。具体执行起来,最重要的是严格控制往来于各个城池的人。这还稍算简单的,可动物却不好说,尤其是天上飞的鸟雀。再加上许多城池的肉畜向来短缺,都靠长途运输。在动物身上,这病潜伏的时间比人要久,有些不会马上发作,就很难办。于是运输前,人们还要把家畜们关上一阵。动物活着就要吃粮,粮也要钱,吃的不好又影响肉质。倘若是死了,肉很快会烂掉。疫病很快波及各行各业,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黛峦城正是限制较为严格的一处。 这是黛峦城中一座无人打理的寺庙。说是寺庙,其实座生祠,而且很小,没有人像,只有牌位。牌位之上,写的正是凛山海的大名。实际上谢辙他们一开始没有发现名字,因为前缀太长。据说在不同地方,前缀写的还不一样,反正都是褒义的修辞,无关紧要。 没人常驻于此,此地却打理得干净,多是香客所为。人少的时候,也有凛霄观的年轻弟子下来扫扫地。这是自发的,观里没有这个规矩。这些话,是一位年长的香客告诉他们的。香客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她说自己五十年前见过一次凛天师,十年前还见过一次。这些年已足以让一位中年人步入老年,可每次见到凛天师,他永远是属于青年人的面庞。 这一阵子,生祠实在太热闹,门口的石阶都能让人给踏平了。老香客说,黛峦城之前出过两次乱子,都与活尸有关。最开始,是城内一户人家都发了疯,咬了人。但当时运气好,被咬的几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也没伤到裸露的皮肤,竟逃过一劫。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这正是恶疾爆发的征兆,直到其他城池传来消息,人们才感到一阵后怕。怕了没多久,大家又放松了警惕,第二次是刚开春,一位勤快的生意人带病赶来。他身体好,发病晚,不算赶路的时间,在城内住了一晚,第二天横死客栈。店家正为该如何处理他而焦头烂额时,他在床上起了尸,四处袭击客人。这次店家的运气也很好,客人中有会武功的,三两下压制了这具不安分的尸体。至于那些被咬伤的客人,竟然无一例外在自己家中“安安分分”地死了,没再搞什么诈尸的闹剧。 “当时被咬伤的……少说七八个吧?”老香客回忆一番,“一个起尸的都没有。黛峦城虽然比不上很多辽阔的大城,却也是极其繁华的,人又很多——人们的信仰也有所不同。有人说是菩萨保佑,有人说是老君有眼,还有人说这都要归功于黛峦城的护城神鸟。自然也有不少人觉得,是凛天师神通广大,护得故土安宁。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来时该发现了,入城很轻松,大街小巷也热热闹闹的。不论百姓还是官兵,似是有些掉以轻心了,都觉得有神力偏爱此城。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这就是路上有疯子拿石头砸人的原因?” 寒觞揉了揉脑袋。他的体格,自然伤不到什么,只是先前那乞丐突然的行为令他诧异。再加上老香客这么一提,他想起这茬,又觉得被砸的地方隐隐作痛了。 “是有许多惜命的人,觉得黛峦城该加强防备,不能再这么松散下去。可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四处跑,那一小撮人自然是说不过大多数人。所以,若是像你们这样在城里左顾右盼,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是异乡人的,很容易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事……下次见了,若是能抓住,会有衙门的人处理。不过呀,这群坏家伙可不是那么好抓的……” 三人在角落里听老香客说了一阵,直到她想起该回家做饭方才离去。虽然她有些啰嗦,不过说的都是些有用的信息,他们便听在心里。至于写给凛天师的信,他们自然是早早准备好的,依照霜月君的嘱托附上了她的称号与身份。这阵人已经很多了,三人重新排了一阵队伍。走到香坛面前,寒觞引燃这封信,让灰烬落在里面。接着,他们又拜了拜牌位。 谁也没有说话,都只是默默地上香、鞠躬。他们都怀着各自的心事,只有在这一刻,共同的沉默才是某种被默许的仪式。其他时候,他们不敢像现在这样安静,否则心中不好的念头就会恣意蔓延。唯在这种地方,香的气息蔓延在每一个角落,也充斥了空荡荡的躯壳,有些复杂的东西沉淀下来,让人们的脑袋变得轻盈,心也随之平静。即使是暂时的,这难得的安宁也难能可贵。 刚走出生祠,他们又遇到了一位熟人。 “如月君……?” 聆鹓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但她很快确定,这一定是如月君没错。她的头发上还插着美丽的梅花,看上去依然十分新鲜。即便到了深春,也如盛放于凛冬般傲然。 她笑着,也像那梅花一样。 “真巧啊,又见面了。” “好久不见。”谢辙打了招呼,问道,“您近来在忙什么?还在追查……那个知县么?还是陶姑娘的事?” 如月君摇摇头,耸肩道:“别提啦,遇到更麻烦的事要处理。” 三人的表情都略显凝重。那两个恶使,已经是很令人头疼的角色,没想到还有更麻烦的事。寒觞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说道: “既然您这么说……还出现在这里。该不会,是黛峦城……” “嘘——可别让人听见。若是引起恐慌,或打草惊蛇,就有些难办了。”如月君的笑显得有些尴尬,“你们找到住处了么?我们还是在没人的地方说吧。我现在不赶时间。” 既然如此,他们便很快找了住处。不过客栈柜台处的人不知去哪儿了,半晌没人搭理,寒觞便与聆鹓倚在柜边等待。如月君说她去后院找找人,谢辙便随她一起去。 走在一块儿的时候,谢辙对如月君说:“我能委托您一件事吗?” “咦?稀奇了,有什么事儿还得拜托我?不过你说吧,若是不难,我一定帮忙。” “叶姑娘的情况……不是很好。”谢辙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犹豫,“我们中途曾结识了一位友人,但她出了意外,聆鹓觉得……是自己害的。虽然我们无从考证,但她的右臂,确实曾遭到活尸袭击。现已痊愈,但经过高人点化,灵力似是太过活跃……她担心自己又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我们见过霜月君,她用蓝珀帮过忙,但这说到底不一定算得上病,我们不知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她一个人住客房,我们不放心,既然您是六道无常,一定——能应付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吧?” “哦——”如月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要想知道详细的事,我可以抽空给您解释一下。” “无妨,我大概知道了。说实话,我看她最多是有些没精神,还以为她没休息好,竟不知出了这等大事。不过我今夜就要行动,怕是不能时刻看着叶姑娘啊……要不等我讲完,你们几个先睡一觉?等到晚上,我喊你们帮忙打打下手。” “呃?我与寒觞是没问题,但——” “放心放心,很安全的。”如月君拍拍胸脯,“根据情报,不过是调查一些残余的偶人。在黛峦城,应当不会再有大鱼停留了。” “偶人?”谢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这时候,寒觞忽然撩开后院的门帘,冲两人喊话: “掌柜的来了,我们先上楼吧。” “诶,好咧。” 第一百五十四回:危机四伏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四回:危机四伏偶人尚未在这片大地上掀起惊天动地的风波。 哪里出现异变,哪里就需要六道无常去解决问题。大多数时候,他们所处理的往往是已经浮出水面的乱象。人间之大,可谓广袤无垠,无法将任何灾厄的苗头扼杀在萌芽中。又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们自该去解决那些麻烦,以免发展出更大的乱子。毕竟,那些麻烦的威力已能令人们管中窥豹了。最简单的例子,当数这遍地肆虐的活尸。正因为问题摆在了面前,才需要六道无常们来奔波解决。 而偶人的出现,则是祸患的种子。 “一般而言,即使预料到危难的征兆,我们也不会过多干涉什么。” 如月君在屋内慢悠悠地踱步,其他人则坐在桌边。倒不是说椅子不够使,而是如月君自己不愿意安分待着,仿佛只有双脚承受着全身的重量才觉得踏实。 “为何?因为顾不过来吗?”寒觞问。 “嗯,太忙算是一点。最重要的,是那位大人并不强迫我们去管这些事。那位大人所分配的任务,都是些已经引起不安的麻烦。像那些尚未完全暴露出来却切实存在的隐患,除非性质极其恶劣,后果不堪设想,才会作为正式的任务派发下来。再怎么说,无常鬼也是需要休息的。虽然因习惯了饥饿的煎熬而无需进食,也因自然便得以修复的躯体而放弃睡眠,可千百年来只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奔波不息,是会出问题的。再怎么说,大家生前多是人类的躯壳,若不能找找乐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或是在片刻放空自我中调节心态,身子虽然不会坏,脑子可要彻底废掉了。到时候真发了疯可怎么办?夜以继日的工作,就成了纯粹的惩罚。” “的确,走无常也需要休息。不论如何,劳逸结合是最重要的事,不单单是简单的吃饱睡足那样简单。可话又说回来……”谢辙话锋一转,“你既然说偶人的事还未引起祸乱,你却已经有所行动,莫非是因为,这会引发非常严重的祸患么?” “呃,也不一定啦。” 如月君见他们一个两个都绷着神经,紧张兮兮地望着她,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她连忙摆摆手,对他们解释道: “这走无常当久了,总能学会在一些情况下看出些端倪。何况我们总是往返于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毫无关系的两地的线索,便能察觉出某种联系。虽然那位大人神通广大,但总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因而排查祸患这种全靠自觉的事,也算我等的义务。不少同僚刚上任时还会主动积极地处理一些苗头,但时间久了,见的场面多了,也便不去管了。唉,可千万不要数落我们,这话也只是与你们熟才说的。若要让寻常人听见了,可要怪我们不办事了。” “没事儿,都能理解。”寒觞一乐,接着问道,“所以偶人之事……”“呀,又扯远了,这毛病得改。”如月君一拍大腿,“总之呢,十恶之事固然重要,不然那位大人也不会在他们都干出点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之前,委托我等去找他们。可有时候提前察觉异样,解决麻烦,便可以防微杜渐,免得未来在泥潭中狼狈地挣扎。其实偶人的出现与活尸泛滥一开始的征兆都一样——地点分散,时间集中。不过,偶人又不会得传染病,自然也不会有更多人感染。就像一块布,甩一堆墨点子,一个两个都散开了,这布便彻底花了。若是没散开,只是几个点儿,那我们只能说它有点脏,对不对?现在,我们也不过是知道那些偶人被目击到出没的证据。至于害死人的事儿,还不能轻易定论是它们做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这个时候,聆鹓突然想到什么,问: “呃,等一下,那个……偶人是我想的那个偶人吗?就是,人能操作的,会演傀儡戏的那种木头做的假人?” “对呀。在不同地方有不同叫法。傀儡、假偶、人形……根据材质还有木偶蜡偶陶偶铜偶什么的。再根据不同用处,也分为不一样的类型。比如由一块儿金属或石头雕成的,那就不能动,只能是摆设。若是像木头那样能雕出关节,便可以拴上绳子,做傀儡戏啦。” “可是……听你口中的偶人,好像,是能引起大麻烦的那种……那是什么样的?” “就是说啊!这可太麻烦了——” 如月君终于走累了,她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双手抱臂架到桌上,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接着她就给大家解释,为什么,她所提到的偶人令她头痛不已。这果然不是一般的偶人,首先它们很大,如人一样大。虽然这么听上去,好像也不像小楼似的巨兽令人恐惧,可仔细想想,它们原本只是巴掌大、最大不超过小臂的道具而已,就确实有些不同寻常。而且它们的材质是陶土,肢体连接处自然不如木头灵活。问题偏偏就出现在这里——它们是可活动的,并且关节处并不会因为复杂的动作而受到损坏。另外,它们虽不能说话,却能听能看,这些都是真正有生命之物才可以做到的事。甚至传言这些偶人还能使用法术……着实奇怪。 想想看,长得像人,穿得像人,行为举止也像人——但偏偏不是人的东西,还真有点儿让人听了心慌。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啊? 谢辙听罢,若有所思。 “唔……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付丧神之类的妖灵?越像什么,滋生的妖物便越有接近喻体的特征。那些像人的东西,不也很容易生出类人的灵物吗?您知道,付丧神的出现并非是说非要等本体到被使用多少次,或是放置多少年。在特定的环境下,造出什么法阵来,也可以轻易制造出这样唬人的东西。而且若是付丧神的话,能释放法术,也并不稀奇。” 寒觞补充道:“还有啊,阴阳师们不也说,越接近人形的器物,越容易招来什么东西附在上面。因为这些容器在制作时就具备人类的特质,便成了引诱亡灵的躯壳。在这种妖力的驱使下,它们才能够行动?” 叶聆鹓这小半年来,虽然已经接触了许多在家中穷尽一生也不会遇到的离奇之事。可友人们口若悬河之时,她仍能听得新鲜。世界之大,仍有许多她所不知道的情景。此刻她虽然一言不发,却认真地竖起耳朵,像以前一样从他们的辩论中吸取新奇的东西。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如月君摇着沉甸甸的脑袋,无奈地说道,“这些情况难道我们想不到么?的确付丧神拥有妖力,可付丧神能是那样轻易生养的妖物吗?世间万灵,都是天时地利循其因果缔造,绝不可能有什么大量培育付丧神的法术。至于狐兄引来亡者的说法,虽然听着靠谱,实则也是漏洞百出。寻常的亡魂令实物动起来是十分劳力伤神的,摆脱躯体的束缚才更加灵活。何况这种急于附身的都是些厉鬼,厉鬼是要索命的,不可能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的。再者,厉鬼虽多,却各有生前执念之事,不该同时大量出现。” “那个……” 他们正议论着,聆鹓忽然发出弱弱的声音。于是三人都停下,想听听这个一向安静的小姑娘是不是突然有了什么想法。 “呃,那个,我小时候见过一个玩具。”聆鹓比划了一下,“就是一个小人儿,好像是木头做的,会动。一个变戏法的人拿着它,我与长辈们在街上看到,印象深刻。那人将一张符纸贴在木偶身上,它就像人一样走路、蹦跳、翻跟头,连线也不用。我们都觉得新鲜……那东西,是不是和这些会动的偶人有什么联系?” “假的。”谢辙竟与如月君异口同声。 聆鹓感到失望,寒觞有些着急。他自是知其道理,便给聆鹓讲,这是有两张符,一张在他身上,一张藏在另一人身上。两张符相互关联,那些动作都是母符所赐。表面上那变戏法的只有一个,其实还有一人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你们听我说完嘛……”聆鹓轻叹一声,“因为是闹市区,有懂行的立刻拆穿那人。但那人也不恼,只是当众将符烧成灰,又一指木偶。只见木偶瘫在地上,一道青光钻到里面,它又像人苏醒一样坐了起来,再度活蹦乱跳了。” 寒觞挠挠头,思忖道:“倘若子符被毁,确实不该再动才对。” “老把戏了。”谢辙淡淡地说,“先是引发矛盾,再自证清白。实际上,木偶是中空的,里面藏了另一张子符。当外面的损毁以后,里面的才起作用。这东西我儿时便会做了……你瞪我干什么?” 寒觞翻了翻白眼。 “我还要踢你。” 第一百五十五回:危辞逆耳 白夜浮生录第一百五十五回:危辞逆耳眼看着聆鹓气馁地低下头,如月君想到谢辙说过的话,意识到什么,连忙说: “啊,不过注入灵力也算一个思路!只是,规模太大,做到这些也不是容易的事。今晚我得到消息,黛峦城内还留下一些偶人。除了弄清它们的结构之外,最好能带一个回去,好好研究一下陶土的成分。只要知道这些基础的东西,弄清它们的原理和作用就要容易许多。”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 寒觞这么问了,如月君也就告诉他们,其实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事。她正愁若是能发现偶人,自己搬运可有些麻烦,正好来几个苦力。黛峦城内,有一处偌大的庭院,曾经是一对老人的居所。因为荒废挺久,被线人目击到有人从正门出入,因而引起走无常的怀疑。那定是有钥匙的自家人,只是为何偏偏在夜里?难不成有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说,夜色下偶人与真人难以辨识?加之将近来种种迹象综合考虑,这里一定有什么猫腻。 这屋子之前的拥有者姓无庸,这处房产也是无庸氏的财物。三年前无庸老头因病去世,留下老伴独自一人。想来那老头在家族里应该算不上德高望重,不然也不会在自己死后,让老伴孤身一人面对争夺房子的族人。不到一年,老太太也不知怎么死了,外人都说是被族人陷害,也可能只是说说闲话。他们的庭院只两人居住,外加一个长工和一个丫鬟,四个人也显得空空荡荡。不过比起许多达官贵人的宅子,这儿也小太多了。所以被族人惦记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它本身有多值钱,而是别的什么原因,比如……位置? 黛峦城北面是江,自西向东,再往北是一片林地,穿过林地则是村落。过去那边的村落较为松散,如今已经凝聚成两三座小镇。但那里有些干燥,气候不好,风沙沉淀了千百年,直到现在还没有发展更大的规模。而东边直接是宽敞的平原,再往东有一座小城,五百年换了三个名字。由于它与黛峦城不断扩建,倘若马车够快,一天便能跑一个来回。 而南边和西边都是山地了,西险南缓,都各自隔绝了两座城池。近几十年,它们都与黛峦城修建了新的山路,他们也是爬山而来的,走得很快。若是在遥远的过去,他们想直接从雪砚谷过来就要稍微绕些远路,走那边的平原。山的中下还有些葱葱郁郁的树,但再往上,直至云霄都是青黛色,得名黛峦。传言在山上栖息着护城神鸟,同名黛鸾。 “过去的我,似乎认识一位名为黛鸾的城主。”如月君说,“但我确实没什么印象。后来问起来时,只知是位女城主。她在位时,天平地安,风调雨顺,政通人和。那时候,女子掌权还是很少见的事,因此反对的声音也有很多。不论她在位前后,都有许多图谋不轨的人雇佣刺客接近她。不过,除了政治上别有一手外,她自己也是功夫了得。她还有位不得了的师父,隔上三年五载会上一面。她师父云游四海,将知道的别城之事讲给她听,她再结合本城的情况做出判断与选择,偶尔也会咨询建议。她师父是位仙人,现在还活着呢。呐,就是今天你们刚拜过的生祠。这些事,生祠都是有说的。” “竟然是凛天师?我们都没有留心……可能人有些多,我们没能注意到吧。”寒觞挠了挠头。 “门口不是有块大石头吗?他和黛峦城的故事都刻在上面,你们还在石头边上和一位老太太搭话呢。” 三人尴尬地互相看了看。光顾着与老香客说话,他们根本没留意那块石头。 聆鹓追问道:“那,这位女城主现在如何了?” “那肯定是死了,她又没有学仙法。我估计她想学的话……师父也是会教的。不过,朝廷一定也不许吧?除非你辞掉当下的职位。可能她觉得一辈子够活了,就没有学吧。她将一生都献给了这座城池,终身未婚,在七十大寿时,将城主之位让给了跟随她多年的一名策士。反正之后更朝换代,像这种极高的权位,朝廷已鲜少允许世袭了,亲属只能荐举,不能拍板。女城主退位以后安度余生,享年百岁有余。” 聆鹓不禁有些感慨:“真厉害啊……想不到如月君还认识这等厉害的人物。” “哎呀,那时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其实也谈不上认识……” 之后呢,他们又聊了些话,吃了顿饭,然后各自在房间休息。他们必须先睡一觉,为入夜的行动做好精神上的准备。按照之前谢辙的提醒,如月君就待在聆鹓的屋里守着,免得她又出什么意外。前几天赶路他们都在一起,虽然没出什么岔子,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聆鹓跟他们走了这么久,自然养成了枕头一沾就睡的好习惯。何况近来身心疲惫,进入梦乡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隔壁屋内,有人可没打算这么早就休息。 寒觞瞥了一眼刚坐到床边的谢辙,突然揶揄了一句:“老谢,你可真会说话。” 谢辙知道他在说反话,莫名其妙地问:“我又怎么了?” “六道无常中资历最浅的如月君都比你会看气氛。” “什么玩意?”谢辙皱起眉,“有话直说。” “你不觉得,你说话真的很不讨小姑娘高兴么?” “谁?叶姑娘?” “都什么时候还开口闭口叶姑娘,不如名字叫得亲切。” “这不是你提了一嘴么?平日我也是很随意地与你们都叫名字?” “我说你啊,能不能别总伤小姑娘感情。别人就算了,我们与聆鹓妹妹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你别因为关系熟就口无遮拦的。” 谢辙确实是不乐意了:“我怎么又口无遮拦了?” “这一路上也太多次了,我都数不过来。”寒觞一耸肩,“她若是我亲妹妹,在你出言不逊的第一时间我可就当场挤兑你了。你该不会故意说难听话,好赶她走啊?” 谢辙无奈地笑了一声,道:“得,我又出言不逊了。你可别污蔑我。我觉得反倒是你,把她当妹妹照顾得太细。我一直很担心,她跟着我们,实在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我们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倒不如说,我们在追着麻烦跑。可是她不该这样。想想薛姑娘的事,还有她手臂的事——虽然话不好听,但确实都与我们有关联。我们运气好,遇到如月君,方才在楼下我特意嘱托她,多照顾一下聆鹓。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策……若是这么下去,还不知会遇上什么糟糕的事。到那时候,我们还能护她周全么?我们已经失去了……” 寒觞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让谢辙有点不自在。于是寒觞错开视线,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他将双手背到身后, “霜月君不是说了,薛姑娘会没事的。但……都到了这时候,我看你啊,就是想把聆鹓妹妹给送走。你可真够忘恩负义的。一路上得了人家的好处,说赶走就赶走?不过你能想到给如月君打个招呼,我是没想到的,我还真以为你只有一根筋,错怪你了。” 谢辙诚然是该委屈的,他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好话坏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都那么难听?我这也是为她好,难道你会希望她遭遇更多不测么?再者,你好好想想,若是你亲妹妹,你敢让她继续与你冒险么?” “有什么不敢?不论人类还是妖怪,都该多见见世面,才能饱经历练,独当一面。你当我妹妹不愿与我出行么?我处理的不仅是我自己的事,更是她未婚夫的事。若不是家中还有年长者需要照顾,我自是带着她一起的。” “算了,我跟你说不通。”谢辙摆摆手,躺到床上去。 “我看你啊,是说不过吧。真是狡猾又心狠喔。” 谢辙不想与他争辩,便不再搭理他,只背过身去劝自己尽快入睡,晚上还有活儿要干。但人向来奇怪,越是催自己睡,脑袋里的东西就越活泼,半晌都没有一点困意。辗转反侧,他心里都是如月君和寒觞说过的话。 偶人是哪儿来的?谁做的?拿什么做的?用来干什么?谁可以操纵他们?怎么控制?它们如何像人类一样灵活行动?如月君确实将风险悉数告知他们,可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这样的事,会引起怎样的异变?的确,刀在厨子里就是能制作美味佳肴的厨具,但在刺客手中就成了致人于死地的凶器。若在无庸氏手中,那确实值得怀疑…… 聆鹓的话,离开会更好么? 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当然,最重要的也是他们的能力尚不足以护她周全。想想看,不说别的,她拿剪刀伤自己的时候,他们不就不在她跟前吗?这或许是百密一疏。她若长期有家人陪伴,有下人看护,才是对她最好、最安全的事。 但他不知自己能不能狠下这条心。 更不知自己舍不舍得狠下这条心。 第一百五十六回:危楼深院 入夜了。今夜似是比往常还要暗些。 从黄昏时天气就不太好了,风有些大。虽然现在已经止住,但街道上的树叶和一些垃圾还无序地散落着,无人打理。人们外侧的窗沿上也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天好像是要下雨,但终归是没下下来。阴云忍了个喷嚏回去,看上去沉闷又憋屈。 行动还是要继续,对他们来说,天色当然是越暗越好。无庸氏的庭院关门已久,但门锁并不是很脏,地面比起周边也相对干净,看来之前真的是有人出入过,兴许还挺频繁,只是近期没什么人来。门口还有两个石狮子,大概和其他大户人家一样,用来辟邪。不过说实在的,他们家的门面不大,摆这样两个沉甸甸的东西,显得略微有些累赘。 如月君的嘱托倒是简单,等他们进去以后,她亲自寻找那些储存的偶人,找到后让其中一个人帮忙抬走,另外两人在门口放风。 “听上去还挺简单的,”站在门锁前,寒觞摸了摸锁,“那我跟如月君去扛东西,你俩守在这儿?” 聆鹓和谢辙相互对视一眼。前者挠了挠头,含糊地说:“嗯……行。” “等一下,”谢辙似乎另有打算,“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我去为好。我见到那些偶人,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还能同如月君以阴阳术抑制。你们在外面把风,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寒觞的妖术更适合与歹人正面交手。” 这话一出口,的确很有道理,一听便是深思熟虑过的。寒觞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聆鹓,又看了一眼谢辙,便转头问: “那如月君觉得……” “无所谓,来个力气大的就行。虽然我劲也不小,不过真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就很难完整地带出来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说定了。聆鹓轻轻叹息,又看了一眼厚重的锁,问道: “我们,是要把它撬开么?我应该可以……” “啊?不用那么麻烦。” 如月君走上前,单手一把拽掉了沉重的锁。在三人惊异的目光中,她推门而入。 “愣着干什么?跟上来啊。” 时间有限,他们纷纷匆忙地踏入庭院,寒觞顺手将门掩了起来。谢辙跟着如月君去宅院更深处探索,给另两人留了盏灯。聆鹓和寒觞站在门口,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 不知如月君他们要多久,两人在原地踱步。天上的云异常厚重,月亮却很圆,时而在云层的缝隙间探出头来。云缓慢地移动着,自上而下的光影令它们具有一种特别的质感,这样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唯一一盏烛灯放在两人之间,也显得时暗时明。 大约是安静太久,总让人觉得不安。聆鹓终于开口说话了: “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太久没住人了,很正常。不管什么东西一到晚上,都让人觉得可怕。而且没有人,也不点灯,自然就冷了。” “可是一想到这里藏了许多人一样的东西,还会动——就更吓人了。” “那第一个被吓的也是他们,其次才是我们。” 聆鹓被逗笑了,终于乐出声。寒觞有些欣慰地看向她。自从与薛弥音“分别”以后,她几乎再也没有笑过。不过她说的也对,这地方确实显得太过阴森……可能和今夜的天气有关吧。他试图利用妖力让周围的空气在不知不觉间暖和一些,直到看到聆鹓不再搓自己的双臂才停下来。他暗想,自己的妹妹就像过去的聆鹓一样,一直在深闺中足不出户。直到今日,她还留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照顾着年迈的奶奶。 温酒的奶奶。 “你看我干嘛?”火光中,聆鹓眨巴着眼睛,觉得寒觞盯得太久了。 “啊……我想起我妹妹。” “你的狐狸妹妹?” “是。她早就能照顾自己了……但要出来冒险,我觉得还为时尚早。” “可我记得,她与你的年龄差不太多?” “……要这么说,也确实。”寒觞笑了,却皱着眉,“但她一向体弱。” 聆鹓也笑起来:“你们啊,总觉得女孩不行。当爹的觉得女儿还小,当哥的觉得妹妹还小……在你们眼里,姑娘是永远长不大的。你们总觉得,只要你们在,就能一直保护她们。” “嗯……你要这么说那确实。也不止姑娘,担心年幼者,是很正常的事吧?尊老爱幼可不止是人类的传统。” 聆鹓站累了,便靠在墙边。她轻叹一声,说道: “我听我爹娘说,我们远房叶家亲戚,有对只差一刻钟的姐弟。倒也无关男女……但一家人将弟弟都宠坏了。到最后,他姐姐早已能独当一面,弟弟却连换季的衣服都要人选好了拿来。我出门冒险以前,也觉得自己可能会捱不住江湖的险恶。我真的是很幸运,遇到你们——虽说坏人更多,但每人都会有自己的福气吧。花草经历风吹雨打,是会折坏的,可谁真能一辈子呆在花棚里呢。” “你——”寒觞看着她,酝酿了半天,“你能这么说,当哥哥的我真是很欣慰……” “你怎么老想占我便宜?” 寒觞笑了笑,不说话了。他是真将她当妹妹看,所以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口,欣慰与感动固然无比真实。 “唔,这么多年了……你不回去看看你妹妹么?还有老人。”聆鹓问他。 “有机会会回去的,我想,就这一阵子吧……因为,她们就住在万仞山里。” “是、是吗?”聆鹓很意外,“就是霜月君说,云外镜真正的藏身之所?” “只是可能,还不完全确定。而且万仞山是延绵的群峦,错综复杂,地势险峻。每座山峰之间的距离也不是说着玩的……我本来想等到了再告诉你们,不过现在说也没差。” “那真是太好了。诶,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和老人准备一些礼物?她们喜欢什么?只有她们两个么?还有没有其他人呀。”寒觞看着聆鹓,打心眼里觉得可爱。他说: “不必那么麻烦。虽然她们只是在山中避难,但即便在野外,狐狸也并非群居。生老病死是自然的常事,对动物来说,反哺是十分罕见的,毕竟资源十分有限。只有具备人的特质,例如,成为妖怪以后,才会想那么多。温酒的奶奶虽然和我们没有血缘,但也照顾我们兄妹许多。如今她年事已高,我们自然不能弃之不顾。”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又探出头了,四下明亮了一些。他接着说: “人真的是很神奇……有人具备很好的、牲畜与妖物不具备的东西,也有人很坏,坏到去做牲畜都干不出来的事。” “我想,每个人都是如此。只是看那个人怎么选择。” “嗯。” 地面暗了一大截,月亮又躲到云层后了。想来人就如这月亮一样,有满有缺。可自始至终,月亮都只是这一个月亮,不过有时它大大方方,有时它遮遮掩掩。只是,人们从来也都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罢了。 寒觞摸了摸鼻子,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那个……你觉得老谢这个人怎么样?” “阿辙吗?他很好呀。” “那你……嗯,”他快速地眨着眼,不再看聆鹓,口中组织语言,“就是,你觉得他哪儿好,哪儿不好?” “都挺好的呀。”聆鹓稍加思索,“长得还可以,就是眼睛小了点……不过看得比别人多。又有经历,又有本事。不好的地方……也有吧?就是感觉有时候他有点傻,我想说的和他听懂的不是一个意思。他还老是呆呆地说些奇怪的话,这样不讨姑娘喜欢。” 说完,聆鹓就笑了起来。寒觞觉得她的笑是那么真心实意。他追问了一句: “那你喜欢吗?” “咦?” “我是说,你要是选夫君,会考虑他这样的吗?” 寒觞挑起眉,半开玩笑似的问她,却又好像很在意问题的答案。聆鹓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她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 “呃,这不好说。他好的时候挺好的,很多时候都特意照顾我,我能看出来。就像是如月君今天明明也能四处走走,却留下了陪我,一定是他嘱托的吧?” “哎呀,你看出来了。他这人确实……关心别人的方式很别扭,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不一样嘛。” 寒觞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心里多少有了底。谢辙是个实在人,在人类中,应该可以冠以“适合过日子”的名声。只可惜他现在做的事并不适合。而且,他本人说好听了是胸怀大义,说难听了就是死板,一点也不懂得变通。心系天下固然是好事,可对自己的事完全不做考虑,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儿啊。 这话可不敢让他知道,不然他都能想来谢辙深吸一口气,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反问: “我怎么就缺心眼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危机一发 谢辙和如月君这边倒不是很顺利。 庭院虽大,房间终归有限。很多房间都上了锁,但能通过烛光判断窗内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上锁的房间他们只找到两个,都是空荡荡的,家具和贵重物品早就被清空了。而且对于灵力的感知,二人也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难道已经运走了?”如月君感到奇怪,“不能啊。我托人盯着呢,近来再没什么人出入了,何况大件东西搬运,总要有动静吧。” “那你的线人有没有发现只有人出来,没有人进去?” “我当然考虑到了,但也没有这种情况。” 两人一无所获,却不甘空着手回去。他们决定再仔细找找,说不准有什么阁楼地窖之类能藏东西的地方。六道无常的眼睛早已习惯黑夜,如月君并不需要更多光亮,只有谢辙在后面举着灯。他虽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但黑暗仍能困住他。 他一边走,心里一边琢磨。 既然是无庸氏的地盘,为何没有设下结界? 早在之前在浣沙城时,他们就听说过,无庸氏闲置的镖局是有结界的。但这里没有,从潜入到现在,几人也过于顺利了。也可能是因为,这儿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住宅区,既然人都死了,就没必要设下结界。可如月君不是说了吗?这里似乎还储存着可疑的偶人,既然如此,怎么会毫无防备? 难道偶人真的不在这里了? 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后,他将目光锁定在后院的一棵老槐树上。 “那棵树有什么问题么?我看不太懂这些花花草草。” 如月君倒也实诚,直说自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谢辙便解释道: “一般后院是不会种槐树的。” “为什么?”如月君上下打量这棵老树,呆呆地问,“槐花闻起来香,吃起来也香。” “槐树在风水上……唔,算是凶树。” “凶树?招致凶煞的树么?” “嗯。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这些都是住宅风水的事。” “鬼拍手?”如月君对这些的确一无所知。 “杨树。风吹起来,杨树的叶子哗啦作响,像是看不见的东西在鼓掌一样。” “那这些与槐树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句行话,叫‘门前一棵柳,珍珠玛瑙往家走;门前有棵槐,金银财宝往家来’。所以柳树不是不能种,而是不能种在后院。若是种在后院,钱财便会外‘流’。槐树亦是如此。它名里便有个鬼字,是阴气很重的树。院前招财,院中镇宅,唯独放在后院,容易聚集阴气,招致不干净的东西,家中整体的运势都会很差。” “我觉得……是不是想太多了?说不定,这树很早前就在这里,宅子才是后来建的。你看这槐树是那样高大,整座宅院相较之下都显小了。” “那就是刻意这么选择的建法了。” 如月君沉默不语,不再反驳,只是在树下徘徊一阵。她隐隐觉得,谢辙说得没错。毕竟是无庸家的人,一举一动,一定都有特别的意思在里面,不可能如此心宽。何况他们也精通阴阳五行,绝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点。 “这么做的话……兴许是调整阴气与阳气的比重与流通。但为什么?” 他们围着这棵树兜兜转转。很快两人便发现了一件事——这棵参天大树,并非完全独立于后院的。它有大约四分之一嵌入了墙内,而墙并非是凹陷的,也不知是后来破坏了墙,将之重建,还是这些墙砖就是围绕着它砌的。两人观察一阵,不约而同决定从前面绕回那间屋子,看看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到了前面,他们发现这间屋子也是上了锁的,但它没有窗户。由于这是很小一处地方,做成茅房都嫌窄,二人先前以为是放工具的隔间,没有注意。难不成真是这里?可这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储存大型物品的地方。 如月君准备将门踹开,却被谢辙拦住。他先试着从门缝里向内窥探,只见一片漆黑,连他这双眼睛也不能看出什么。接着,他又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然后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反复数次,他站直身子,对如月君说: “从回音判断,这里面比我们想的要大。” “空间的法术?”如月君歪着头看向门锁,“难道槐树的灵力是用在这里头的?” “不好说。” 如月君点点头,撸起袖子,又一副要踹门而入的样子。谢辙再度将她拦下来,对她说: “若里面的灵力扰动复杂,而门又遭到破坏,怕是会出乱子。这门也应该不是普通的木门,不出意外,里面那侧一定贴满了符咒。说不定,它也不是那么轻易能打开的。” 如月君觉得有理,又不甘心,便收了力道踹了一脚。真让谢辙说中了。一般情况下,就算是铁门也得震上一震,可它却纹丝未动,像是和整面墙牢牢固定在一起。谢辙从身上摸出一个符咒,三两下折成纸人的模样。他念罢口诀,纸人便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顺着门缝钻进屋里。不消一会儿,外面的锁便自动解开,“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门吱呀呀地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 二人后退一步,感到一阵迎面的冷气。这冷气中并没有灰尘或发霉的气息,两人不禁有些疑惑。既然没有窗户,又紧锁着门,怎么可能会有空气流通呢?屋里依然黑漆漆的,但冥冥中,谢辙却感到,这里的空间给他广袤而遥远的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 “嘶……” 如月君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究竟看到什么?如月君三两步率先离开了烛光所能触及的地方。的确从外面看,这一盏灯足以将此地照亮,但实际上更广阔的黑暗在压制着光,无边无际。谢辙先转过身虚掩上门,果然背后如他所想,贴满了符咒。而且符咒比他预想的还多,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有新的有旧的。因这场面太令人眼花缭乱,他甚至不能第一时间判断出那些符咒都是什么作用。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转过身,朝着屋内走去。 没走几步,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里有很多……很多“人”。当然,都是假的,但看上去实在过于逼真。它们都有头发,长短不一,色泽不同。而且它们都睁着眼睛,瞳孔涣散地直视前方。谢辙将烛光凑上去,发现那些眼睛的色泽也有着微妙的区别。这些偶人都没有穿衣服,但从躯体轮廓上能看出粗糙的区别,例如胸前的起伏与骨架的形状——当然,它们没有真正的骨架。 如月君伸手摸了一个女性偶人的鬓发,说道:“是人的头发,不是动物皮毛。” 谢辙也壮着胆子,轻轻拨动了一个偶人的眼球。眼球略歪向别处,又缓慢地复位。凭借刚才的质感,谢辙做出了判断。 “眼睛……也是真的。” “眼睛也是真的?” 如月君走到他身边,忽然不小心被一个偶人绊倒。那偶人“啪”地一声倒在地上,让他们吓了一跳。他们俯下身,发现那个偶人的眼睛闭了起来。谢辙伸出手,试着推开眼皮。 “眼皮是做的……似乎有什么机关,当它们水平横躺时就会闭上。” “太逼真了……” 如月君一边感慨,一边将它扶了起来。这种程度的磕碰都不至于让它破碎,看来材料里果然混入了其他成分,使其更坚韧牢固。果然如月君让它重新坐起来时,它的眼睑又缓缓睁开了。谢辙不敢将烛光离它的脸太近,因为这上面还粘上了纤长的睫毛,容易被火燎到。 “等等……”谢辙警觉起来,“有什么不对。我刚才还以为是错觉……” “什么?” 如月君同他一起观察。当烛火靠近偶人的眼球时,它的瞳孔会略微缩小。虽然比不上猫眼那么夸张,但这的确是会发生的事。他们两人立刻站起身,拿烛火重新检查其他偶人。果不其然,几乎每一个被烛灯靠近眼睛的偶人,瞳孔都会略微缩小一些。 这是只有活人才会有的反应。 谢辙觉得手脚发冷。这些东西,就算真的取自于活人,又怎么能在这样一副虚假的躯体上产生反应?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他们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变化。门被闭上了,一张崭新的符咒凭空显现在门与墙的连接处,二人浑然不觉。 已经过了这么久,在外面等待的两个人多少有些焦虑。天气没有好转的样子,云依然厚重阴沉,让人喘不过气。风许久没再吹过,月亮就一直藏在黑云后头。 “不知道他们还要多久……” 寒觞也摇头:“就这么大点儿院子,真不知有什么找的。” 话音刚落,地上放着的烛灯忽然熄灭了。 但现在依然没有起风。 “糟了!” 寒觞忽然绷紧神经,令聆鹓吓了一跳。 “怎……” “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八回:危而后济 “出、出出什么事了?” 聆鹓见寒觞突然如此严肃,话都说不利索。只见寒觞望向庭院深处,那里漆黑一片,又无比安静,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他凝重地说: “你还记得这烛灯是怎么点亮的?” “是……你点亮的呀?” “这两个火苗都不是一般的火,不会轻易熄灭。我设下了联通的妖法。这里若无异样,那一定是他们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虽然寒觞的语气十分慎重,但说出这话就连他自己也太肯定。因为放眼望去,整个庭院都十分安静。这会儿月亮又冒出来,在失去烛火庇护的一方土地上显得苍白黯淡。 “我们应该去……” 聆鹓话未说完,却忽然感到地面似是在震颤。她以为是错觉,却也看到寒觞脸上的惊愕。二人听到门上的金属环在用力拍打着木门,同时回过头去。门上的灰尘簌簌下落,围墙的墙皮也接二连三地脱落。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外头用力地敲打大门。 两人步步后退,逐渐远离大门。 啪! 一声巨响,木板轰然倒地。赫然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一对庞大的石狮。它们身形魁梧,龇牙咧嘴,踏上木板,步步朝他们逼近。 聆鹓的脸色变得惨青,寒觞拉着她缓慢地后退。在这样的东西面前,转身逃跑是送命的选择。寒觞的脑内迅速思考对策:该怎么办?火攻?石头可不怕这个。这对狮子一定被无庸家的人下了咒术,而且惊动了它们,恐怕无庸家的人很快就会知道。果然,他之前心里还在犯嘀咕,为何这座庭院竟没有任何防范措施……看来他想的没错。 他一抬手,地面上一道烈火腾空而起。但这自然没有用,两只狮子穿火而来,毫发无损。寒觞攥紧了拳头,另一手将聆鹓向身后推了一把,让她去找谢辙他们。她自然是不肯的,况且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轻易做些什么。雄狮忽然朝他迎面扑来,寒觞不得不拔剑迎战。要说这柄天道而来的剑的确结实,普通的剑不说让它给一刀两断,也该留下坑坑洼洼的豁口了。而为了抵住这强大的力道,寒觞的脚下硬是被推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幸亏他反应及时,动作调整得够快,否则崴个脚折个腿也不是说着玩的。 他回过头,想对聆鹓大喊“快走”,却意外地发现,她不知何时手中握着一本书。 万鬼志……? 什么时候?她……一直带在身上? 看着聆鹓坚毅的神情,他有些恍惚。霜月君用琥珀“治愈”了她手臂的伤痕,但并不知那样特殊的能力是否被剥夺。而且继续这么做,不知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真被吸书里?这可不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事,是过去真的差点发生的事。但他来不及细想,石狮子便加重了前肢的力道,他立刻集中注意力,用剑将其别开,甩到一旁去。 雌狮朝着聆鹓的方向步步逼近。它们似是在呼吸——胸前真的有起伏,而且在身边能听到那沉重的、凶猛的呼吸声。它们的神态与肢体都比先前在门口看到时更加生动,好像还大了一圈。只见聆鹓翻开万鬼志,用食指按住刷刷翻动的某一页,接着将右手探了过去。在五指接触到纸张的一瞬,她忽然将手抽离。只见一团漆黑浓稠的烟雾顺着她的手指向外蔓延。很快,一大团雾气便从书中喷薄而出,形成某个高大无比的东西。聆鹓合上书页连连后退,同时大喝一声“当心”。寒觞在与另一只石狮招架时无暇抽身,只得在周旋几步后向一旁避让。他只后退了一丈,忽然后背碰触到了什么粗糙的东西。 墙?不,墙还很远。 他回过头,看到一棵高大的树。 寒觞眼睛睁得老大,心中一惊,立刻让到一边去。那棵树不仅是树这样简单,它的树皮上凹凸不平、沟壑纵横,树瘤与树洞构成了一张苍老而深邃的脸,与人无异。当面前那只狮子扑上来的时候,它伸出了一对强壮的枝干,将它死死抵挡。雌狮方才被这老树精一把推开,这才甩甩头,从不远处站起来,不甘地朝它冲来。这次,人面树精用那盘虬卧龙般的树根将它死死缠住。要真只是个普通的狮子,恐怕早就窒息而死了。不过对这妖物来说,限制了行动也令它感到不适。它不断鼓动身子,扭曲肢体,死咬着困住它的根系甩头撕扯。 寒觞与聆鹓正准备趁乱离开,雌狮竟然摆脱了束缚,从根系中逃脱并朝着他们冲来。寒觞眼疾手快把聆鹓推到一边,自己却被狠狠撞飞出去。他用力摔到地上,脑袋旁边就是一块荒地上凸起的石头。刚才若是一不小心撞碎了脑袋,一切可都玩完了。但寒觞没时间拿来后怕,只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跃跳上迎面冲来的狮子的背。而聆鹓那边虽没受伤,但寒觞刚才推她的一把也是用了内力,现在她的身子骨就快要散架一样。那与人面树精厮打的雄狮略胜一筹,击溃了这庞然大物。她刚勉强撑起身子,就看到巨树向下倒去,在落地的一瞬间溃散成黑色的尘埃,灰飞烟灭。不过,这石狮也受了伤,断了一条后腿。它再也不能猛扑了,不得不一瘸一拐朝聆鹓走来。她顾不得周身疼痛,立刻仓皇从地上爬起,抓紧万鬼志朝着苦战中的寒觞跑去。 用金属的剑,与石头的妖魔对战,似乎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就算是这样特殊的武器,只能保证防守时不被破坏,却无法进攻。不过寒觞似乎掌握了一些要领,他将内力与妖气镀在神剑之上,剑身又如过去的某次那般泛着金光。他用剑一次次朝着攻来的石狮挥砍,就好像火花真的烫伤了它,发出“滋滋”的声响,而在石头身上也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痕迹,中央则是深深的凹陷。这剑的光芒愈发明亮,如回归了锻造时,在锤头下历经千锤百炼。 这极耗体力,寒觞不断地调整气息。他的胳膊一阵酸麻,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有些无力。而石狮子虽然看上去千疮百孔,实则好像只被挠了痒痒,一遍遍不知疲惫地朝他袭来。在这一次起跳时,寒觞刚抬起剑,准备强撑下这波冲击。剑上的防护方才被冲散,他尚未来得及凝聚更多灵力。 嘭! 一枚巨大的、冒着火的轮子从侧方冲向雄狮。那车轮中央似是有颗光秃秃的人头,面目狰狞如牛头马面。更仔细的他还没有看清,轮子便从这边飞到那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石狮子受到这强烈的冲击,顺着寒觞砍过的裂纹支离破碎,在落地前散乱一地。四处迸溅的碎石冰雹般下落,寒觞挡住脸,周身被砸了数处。没办法,他离得太近,躲也躲不开。不过被这飞溅的石块砸中,总比被一整个石狮压在身上要好很多。 “啊!” 是聆鹓的叫喊。她离得不远,被一块大石头砸到了头。她眼冒金星,再次摔到地上。不用想,方才一定是她利用万鬼志召唤了名为轮入道的妖魔。那只残疾的狮子正缓缓逼近她,寒觞拔腿冲上前来。在这短短的距离上,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有些破碎的石块色泽黝黑,还冒着红色的火点,将自己身下的野草烧尽了。 石头不能用火攻吗?不,世间万物都能被烈火洗礼。先前他是能将瓷杯烧坏的,石头怎么就不行呢?常识观念容易令人先入为主。所以它们不怕火,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火不够烈。 寒觞赶上前去,忽然将自己的剑丢到地上,迎身挡在聆鹓面前。聆鹓的视线还很模糊,勉强看到身前是寒觞的轮廓。那身赤衣可真是惹眼啊。 他正面拦下了石狮。 瘸腿的狮子,冲击力自然不如方才要猛。他用力擒住了狮子的头,整个人忽然灼灼燃烧起来。聆鹓感到前方一阵热气,蒸得脸上发烫。她捂着被撞到的脑袋,感到一阵湿热,怕是流血了。她单手将自己撑起来,刚站起身,还踉踉跄跄。不过这会儿她的视线清晰了许多,将面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她清晰地看到,面前刺目到近乎纯白的光焰中,有九条妖娆的烟浪……像狐狸的尾巴。这一幕,她似乎见过不止一次。 光线太刺眼,她抬起手臂捂住眼睛。等光芒消散以后,她终于缓缓放下了手。在她面前的,除了一个有些疲惫的人影外,还有他面前一滩漆黑的熔岩。熔岩面积很大,泛着橙红色的微光,偶尔升起一颗金色的岩浆泡,却转瞬即逝。 寒觞擦了擦汗,无所谓似的说:“好啦,我们得快点过去……诶,你受伤了!” 在他眼里,聆鹓的脸上都是血,看上去的确骇人。聆鹓只摆摆手说: “不打紧!只是皮外伤罢了。但是,你的耳朵……” 他慌忙摸到脸上。除了狐狸尖尖的口鼻外,还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寒觞有些尴尬,聆鹓却笑了起来。 他长舒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九回:危言竦论 谢辙与如月君仍被困于漆黑的库房之中,与那些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人偶作伴。当然,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门已被一道符咒悄然封锁。更危险的,则是他们后方的墙壁。这屋子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他们也没顾得上查看与槐树相接的地方。在黑暗中,有什么从中探出身来,动作缓慢而轻盈,如穿墙的鬼魅。 “除了这些,还能判断出什么吗?”谢辙问如月君,“比如陶土的成分?” “可有些难了,我觉得还是得弄走一个。要么先掰个断面,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这……” 偶人实在太过逼真了。它们静谧的眉眼轮廓分明,每一个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细瞧却似乎还有区别,不知是不是不同发质与眼睛造成的错觉。有一部分偶人被上了妆,面色红润,唇色自然。它们实在过于生动,令谢辙不太敢就这么轻易下手,去拆谁一条胳膊,或者掰断谁的手腕。就仿佛他这么做了,那“受害”的偶人就会因为疼痛而叫出声一般。 “哎,这个人……我见过。不对,不完全见过。” 如月君说的是旁边一个偶人。谢辙将灯凑过去,能看出一个面容朴素的男性容貌。它可能是个粗人,因为通常只有频繁干粗活的人才会将头发修剪得这么短。它的眼睛是寻常的棕褐色,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如月君却指着它说: “我知道了,我见过这对眼睛,是一对女人的眼睛。她那时候被活尸袭击,活不长了。我本该杀了她的,但她向我求助,想逃到山里去,因为村里人都在追她。那片山区很大,里面也很危险,一介弱女子只能是有去无回……所以我给她指路,掩护她逃走了。” “……你这真是……” “我也没办法。再怎么说,这也比她被村民活活打死,或情急之下咬伤他人要好。我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候的眼神……还有这颗眼球。你看,这边这个,眼白上有一道不起眼的黑线,就是这个位置。想来现在,她应当是死了。” “但这是个男性的偶人——应该吧。” “头发来自另外的人。” 他们上下审视着这个偶人。不论它身上那些部件来自何人,如今它都是如此安然,如此平静,就像远离尘世独自清修的僧人。如月君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想要将那偶人身上的眼球取下来。她心里觉得,它并不属于这无生命之物。而就在她刚伸出手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入春之后,仓里的耗子的确是活跃起来了。” 这声音突兀地跌入两人的耳朵,他们同时一怔,立刻警觉地转过身去。谢辙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如月君也做出了迎战的动作,这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反击本能曾令他们在无数次危难里保住性命。 ……这次也可以吗? 方才的慌乱让他们不知谁将烛灯打翻了,灯油撒得满地都是,火焰顺势蔓延。寒觞说过这火不会轻易熄灭,而周围也不存在什么易燃物,这一摊火光就在这儿静静地燃烧着。空间内更多的黑暗被驱散了,数不清的偶人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码得层层叠叠。仅仅是火光范围内所让他们能看到的,就已有四十有余的偶人。不知为何,它们的眼睛都齐刷刷看向这边。它们究竟是在凝视谢辙和如月君,还是这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访客呢? 这位访客,仅有一只眼睛。他的左眼被干净的白纱布包裹着,在火光下泛着暖光。但他的另一只眼睛冷冷的,从神态到色泽都是。那是一种冰冷的深蓝,像深沉的海,像深远的天,像深邃的夜。从那仅有的一只眼眸中,谢辙读出了些许索然,些许轻蔑。他乌黑的中发末梢垂在肩上,修身的衣裳显得庄严。但一件外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下一刻就会滑下去,衬得又相对随意了。 “你是何人?!”谢辙震声道。 “有趣,这该是我说的话才对。好一出反客为主。” 如月君说:“一定是无庸家的人。” 不用如月君说,从他的这份从容还有说话的内容,谢辙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而出。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他算不上高,甚至比谢辙要低一点,可他刻意垂着头,自下而上的目光像是略微出鞘的匕首般闪着冷芒。他是人吗?还是妖怪?谢辙一时半会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只觉得毛骨悚然。 “月黑风高夜,就是六道无常入室行窃的时机吗?” “是吗?我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唷。” 如月君的态度倒是轻松,谢辙却觉得自己一背冷汗。他瞄了一眼门口,不知何时门已经关上了,他自然一眼看到那先前不存在的新符咒。门被锁了,他可能不是从那儿进来的。谢辙又望向另一侧,火光的边缘触及那里,他能勉强看到墙壁上有竖直的、不均的轮廓,可能正是槐树所嵌入的部分。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开口,至少能容纳一人探出身子来。谢辙忽然就明白了,那里是一处灵脉,这个人是从那边过来的,而不是门口。 如月君的胆子倒是够大。趁那人还未回话,她继续说道: “每一个偶人身上都有来自生者的物品。我先前只听说无庸家对妖怪下手狠毒,就连自己的式神也只当工具使唤。没想到,对人类的尸体也百般侮辱,真是恶劣。” “我们似乎还没有关于保护妖怪的律法,”那男人微挑起眉,进了一步,“别说妖怪,就连家畜也没有。狗若因看家护院遭歹人刺死,是既定的命运;猫若受了伤不再能捉老鼠,也是说换就可以换的。养什么就要将什么养老送终么?” “你们无庸家的人一向如此!视生命如草芥,将妖怪也当做什么卑劣的种族,凭借自己人类的身份就自视清高。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爬到其他人所有人的头上去。我看啊,你们怕是要与当今的天子一争高低了。” 这话若说出去,可是要被杀头的。如月君这么直白地讲出来,却完全没有震慑到对方。那人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耸耸肩,竟然勾了勾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虽然有些敷衍就是了。 “‘妖的梦魇’……很多人都这样评价,这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好像搞错了一点。我们从未以人类的身份自傲过。能够奴役妖怪,都只是凭借人类的才华与智慧。强则尊,弱则卑,不论什么出身,能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标杆。至于所谓什么对于妖怪的优越感,那不过是老一辈们……仗着家族共同努力当做他们自以为是的资本罢了。无庸氏,需要改变。” 他应当是无庸氏内部的革新派了。谢辙看了一眼如月君,如月君微微点头,她明白这层意思。他从燃烧的灯油边走过,离二人已经很近。看样子,他好像并不打算轻易放走两人。至于如月君,更是没准备就这么走人,她大概还有很多问题要质问他。 “这些偶人是哪儿来的?” “倘若你没有为此花过一文钱,还是请少些问题罢。” “是谁做的?为何有生者身上的东西,说!”如月君瞪视着他,“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轻叹一声。 “真没礼貌。” 谢辙也看不下去了。他用严厉的口吻质问道:“礼貌?与你们这些旁门左道需要客气什么?需要人体部位所制作的器具,都有不小的邪性。你们自以为能驾驭它,真是高傲无比。” “高傲也要有高傲的资本。”那人说,“既然你们想知道,那便自己看个清楚。” 说罢,他一打响指,忽然向后迈步,逐渐退到一边去。可就在此时,所有的偶人都“活”过来了似的。它们方才苏醒,眼珠忽然灵活地转动,最终都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每一个偶人都颤颤巍巍地迈步,身上都泛起了一层幽蓝的微光。他们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更冷了。 “……是怎么动起来的?灵力?” 谢辙还在飞快地思考,如月君却掰了掰手腕,勇敢地上前两步。 “想知道这些,便只能将它们就地拆开,一探究竟了。” 第一百六十回:危急存亡 如月君与谢辙所在的地方,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另一处空间。无庸氏利用上了年纪的槐树调整风水,又在庭院四处设下不起眼的结界,将那狭小的房间与灵脉打通。关于那里发生的一切,在外的寒觞与聆鹓是全然不知的。 对他们二人来说,庭院安静得可怕。尤其在那两具复活的石狮子引起的躁动后,四下显得更是死寂一片。不论怎么呼喊另外两人,都得不到任何回应。这令他们的惶恐到了极致。最终,寒觞也将视线落在后院的槐树上。 “这里的灵力……很奇怪。”他摸到树干上,“阴气太重,像镇着什么似的。” 聆鹓问:“你也懂风水么?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得长辈说后院不能栽槐树来着。” “确定不能么?那这个布局一定是有问题的。可我们也不敢轻易做什么,若引来更大的麻烦,怕是不好收场。不过,这棵树怎么都砌到墙里去了?” “它们不怕虫子爬进家里吗?” 聆鹓也不理解。他们站在槐树与墙壁的连接处,一筹莫展。过一阵,聆鹓顺手将右手臂放在树干上。她刚这么做,忽然又抽回了手。 寒觞便问她:“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好像……触电了似的。可能是静电吧?” 话虽如此,连聆鹓也不太肯定。静电不过是被打一下就罢了,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酥麻在手臂间流窜,即使将手挪开,这种感觉也停留了好一阵。她看着这棵老槐树,犹豫着再次伸出了手。 这下她确定了——的确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像是一股暖风,一阵热流,自由自在地穿行于皮肤下、流淌在肌肉间。热了一会儿,又变得清凉,捉摸不定。寒觞也看出些什么,便没有打扰她,让她继续揣摩。聆鹓抽回了手,感觉胳膊还在微颤。这次她凑上前,将耳朵贴在树干上,认真倾听里面的声音。 “……” 寒觞很想问问,但为了避免干扰到她,还是闭上了刚张开的口。许久,聆鹓收回耳朵,面露狐疑地审视着这棵大树。 “总觉得里面……很吵。” “很吵?”寒觞不解,“怎么个吵法?” “各种各样的声音……很奇怪,不好形容。” “我听听看。” 寒觞也将耳朵凑上去,与之前聆鹓做的一样,紧紧贴在树上。他忽然明白聆鹓说的“吵”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的声音不如聆鹓清晰。这是灵力的扰动声,一般人看也看不到,就连他自己也只能听到些许嘈杂,如受到不同程度损坏的不同乐器,在同一时间演奏着没有旋律的曲子。他紧锁眉头,后退两步,盯着这棵槐树看了一会。 “嗯……没办法了。” “什么?” “你让一让。离远些,越远越好。”寒觞抬起手,“我准备烧掉这棵树。” “诶?好……你也小心。” 叶聆鹓连忙后退几步,谨慎地看着寒觞。只见他抬起双手,将掌心按在树干之上。没有预想中的熊熊烈火,只有一片焦黑开始由他所接触的地方扩散。同时,浓烟与呛人的气味开始在庭院里弥漫起来。聆鹓想起,寒觞果然是不喜欢明火的,前院那边也只算得上一时的无奈之举,何况那里更开阔些,不会烧到房子。如果在这里有明火燃烧,恐怕很快就会波及这一带的建筑,熟睡中的居民也会遭殃,火光更会引来遥远的巡夜人。这种安静的焚烧,也是一种聪明的举动。 整棵参天大树在她的注视下失去了活力。入春刚未葱郁多久的绿色树叶,一片接一片变得枯黄。失去水分的叶片干巴巴的,用尽最后的力气吊在枝丫上。当整棵树都变得焦黑时,它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缩小了似的,而在寒觞双手接触的部分,已经泛起了层层灰白。微风吹过时,会有灰烬随风起舞。 咔嚓…… “等等!” 聆鹓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细小的“咔嚓”声接连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她看着那棵树,从外部看不到什么变化,但这种声音却并未停歇。她立刻制止了寒觞,并要上前拉他。他似乎还没有察觉到,可出现破碎的声音……怎么想都是不祥的征兆。 咔! 这次,是刺耳的巨响,连寒觞也注意到了。不如说,比起声音更令他在意的是面前的景象。他们都看到,这棵槐树突然从中央开裂,自上而下,像是有一双巨大的手将它掰开了似的。它内部也是焦黑一片,却有奇异的幽光从根部泛起。聆鹓不再犹豫,冲上去一把拽住寒觞便往后扯。两人后退几步,感到那阵莹蓝色愈发强烈。很快,如鞭炮爆炸似的声响噼里啪啦,接连不断,而那阵光芒也强烈到令人睁不开眼的地步。他们同时护住眼睛,等这一阵光芒退散。同时,那棵巨大的树竟然就这样四分五裂,被撕成数瓣推倒在地。完全枯黑的木头开始缓慢地消散,化作满地乌黑的碳粉。再睁开眼时,竟完全看不到树木存在的痕迹。 除了地上深深的坑洞,与方才坍塌的墙体。 镶嵌着树的整面墙都垮塌了,如月君拉着咳嗽不止的谢辙从里面探出头来。而在砖块垒聚的最高处,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五人的影子。 “阿辙!如月君!你们还好吗?” 聆鹓跑上前,如月君示意她两人没有大碍。但话虽如此,他们身上都有些伤。虽然不严重,却看得出他们经历了一场苦战,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皮外伤和淤青。谢辙对她喊道: “别过来!” “怎……” “远离这里!!” 聆鹓很快就弄清楚他为何会这么说了。从垮塌的墙壁内侧,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那一瞬间,聆鹓只觉得毛骨悚然,腿软得要忘记路怎么走。幸亏寒觞反应快,将她拉了一把,远离那方散发不祥的魔窟。 “别过去!他们自己能处理!” 说罢,谢辙与如月君都来到了开阔的地带。那些偶人僵硬地迈步,走到庭院中来。它们的身上竟然也没有任何破碎,只有极个别表面出现了一些裂痕。它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动着,逐渐布满了整座庭院,将几人团团围住。粗略估计,怕是有上百来个了。 “这、这些是……” “很难解释,”谢辙站到寒觞旁边,“是活的,也是死的……它们会用法术。” “不过都是些简单的法术,雕虫小技罢了。” 如月君虽是这么说的,可她半条胳膊却已经断了。没有血肉,却有一段灰白的骨头,看得人心里发麻。对她来说,这应该算不上有多痛,但确实会造成行动的不便。四人在短暂的分别后重新聚在一起,望向那位不言自明的共同的敌人。 寒觞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你、你是……” 他将这位独眼的来客端详一阵,眼里满是令友人陌生的东西。是带着焦虑的疑虑,还是带着惊喜的惊悸?他们从未见寒觞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的语气也是,不如过去那般镇定从容。他不该是这样,这不像他。 “你带着温酒的气息!”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是谁?!” 虽然是个充满震慑力的问句,实际上,答案不言而喻。几人看向那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如寒觞先前那般惊愕。谢辙暗自叹息,他方才并未与此人直接交手,但想来也该猜出对方的身份才对。一旦现在几乎完全确认他的身份,再一想到睦月君的事……他就不由得将剑柄攥得更紧。而睦月君所谓“留作纪念”的长发,还塞在他们的行囊里。 “谰。”如月君说出了他的身份。 “我还以为一开始你们就一目了然。” “他在哪儿?!” “这就是……狐狸求人的态度吗?” “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是真的喉咙干渴,还是单纯此人轻浮。谰拎起腰间别着的酒囊,不紧不慢地灌了几口,并未回答他的问题。等他慢悠悠地将手从嘴边挪开时,这才说道: “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的狐狸兄弟。” 满口虚妄谰言。 无需多言,他们无不坚信,谰一定知晓温酒的去向。否则,他又怎么能将寒觞口中的温酒二字与“狐狸兄弟”对上号呢?更气人的是,他八成是故意这样说的。这下,连谢辙也有些愠怒。他先是扫视附近的偶人,它们暂时比较安静,没准备轻举妄动的意思。随后,他将视线挪到谰的身上,一边上下打量,一边说: “你重伤了我的恩师,还用谗言蛊惑我友人的弟兄,这些账,我们如今就该与你算清。” “恩师?”谰微微侧目,“哪位?” 如月君怒骂道:“别跟这混账废话,不过浪费时间罢了。反正这处灵脉已经被破坏,他们已经无法将此地当做仓库安心使用了!” 冷风一阵阵地吹,似乎是从地面上曾经扎根的坑洞里溢出。现在的庭院显得幽暗,黯淡的月色轻柔地落在地面。微弱的光里,谰的表情难以捉摸。 “你们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我好心告诉你们好了:这里并不是仓库。” “那是……”聆鹓也想不出别的可能。 “是‘花棚’,”谰正经地回答,“你们该不会以为它们是无庸氏遗留下来,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废品吧?它们知道了,是会伤心的。现在,它们只是一朵朵花苞罢了……较弱,又充满希望,拥有无限的可能。我们不是向外搬运,而是向内输送。但托你们的福,这里确实不能再使用了。整座宅院都设下了合适的阵法用以培育它们,这花了很大工夫……” 谢辙很清楚,为了避免麻烦,他一定会毁掉包括他们几人在内的整片驻足之地。 “对了,有一件事,我稍有些在意。”谰的话难得比方才多些,“根据手下人的消息,你们本该是四个人才对……不过如今四个,似乎与那过时情报提供的描述,有些出入。”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如月君身上。 第一百六十一回:危若朝露 “寒舍能吸引六道无常大驾光临,鄙人不胜荣幸。” 虽然语气平淡,他的用词却是如此阴阳怪气。谢辙他们都听出来,看样子,他应该暗指薛弥音的事了。无庸家族的人真是遍布人间各个角落,不动声色地窥探着江湖上的各种风吹草动。然而,他们是何时被他盯上的?还是说不过是巧合罢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若识相,就该如实招来温酒的去向!你休想蛊惑他与恶使共事!” “那位兄弟,可是自愿找到我的。”说这话时,谰并没有正眼看寒觞。他的目光仍停留在如月君身上。 “一派胡言!你以为我会信你满嘴的谎话吗?” “既然认定我说的是谎言,又何苦从我口中寻求答案呢?”他眯起眼瞥向寒觞,“还是说,你想听的就是假话么?” “你——” 寒觞似是从未这样失态,却毫无办法。主动权在对方手中,像蛇被人捏住七寸般难受。 “不如还是说说你们那位……女性朋友吧。”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如月君身上,“我依稀记得,那是位寻常的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六道无常。看来你们应该是——吵架了?” 聆鹓的指甲深深嵌在手心的皮肤里,掐出一个个红色的小月牙。右手的指甲好像长得比左边更快,手中的疼痛也更为明显。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觉得被这妖怪戳了软肋,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而妄语的妖怪好像以此为乐,竟刻意冲她露出一个微笑来。 “似乎是说中了。那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她好像是认识了新朋友,也有可能是……以前的。虽然那是个妖怪,不过,我的人看到她们非常喜悦地走在街上,似乎比与你们在一起时快乐得多。看来,摆脱你们几个,对她而言真是个好消息。” “别听他放屁,没一句人话。”寒觞及时提醒了聆鹓。 “可、可她……她还活着吗?” 这自然是聆鹓最关心的问题。谢辙看了一眼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谰又笑了,笑得不怀好意。他云淡风轻地说道: “谁知道呢,我的人看到的应当不是鬼魂。不过,既然与妖怪在一起,她已经变成了妖怪也说不定。” “你胡说!”聆鹓愤恨地喊出声。 寒觞也厉声道:“别跟他废话!既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让他闭嘴!” 寒觞提着剑便迎面上前,冷却的剑身瞬间恢复成先前的灼红。站在砖堆上的谰发出一阵低沉的轻笑,并不躲闪。谢辙刚将“当心”二字脱口而出,寒觞的剑就砍到了一层看不见的罩子上。但前方的谰没有做任何指诀,也未念任何咒语,空气墙是凭空出现的。 环顾四周,那些偶人都伸出了手。因为它们的身高相仿,举起的手的高度又十分统一,看上去整齐又可怖。从它们身上散发出微弱的灵力编织成一道无形的结界,替它们的控制者挡下一次突然的袭击。寒觞与聆鹓也终于意识到,他并非是一个人在战斗。 显然,与此时的他正面对抗不是明智之举。但是还能怎么样呢?他势必要将这座宅院夷为平地,他们几个不速之客更不可能逃出生天。交战在所难免。他们都很清楚,这些偶人虽然会法术,也能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但最重要的其实还在于操纵者本身。只要他失去控制偶人的能力,这些傀儡也不足为惧。可这谈何容易? 寒觞砍出第二剑,第三剑。一剑比一剑用力,一剑比一剑狠毒。但这完全是徒劳的,偶人所能释放的灵力比他们想的更为充沛。月亮凝视着一切。月光下,他的剑光依然惹眼。他们自然是不会让寒觞一个人战斗的。很快,谢辙与如月君交换眼神,便左右各自攻向那群被控制的偶人。场面立刻变得混乱起来,聆鹓有些无措地站在中央,看着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与这些可怕的“人”打斗。真人与假人的身影在她面前交错闪现,唯一不动的便是远处那傲然站立的指挥者。她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若是这里的偶人兵团完全由他一人控制,那他的实力一定也不容小觑。普通人身处一处战场就已殚精竭虑,他是如何同时进行三场战斗的? 黑色的幕布下,他那仅存的眼睛散发的寒光似乎穿透这个战场,直直刺在她身上。她感到很不自在,因为这眼神分明只是浮于表面,如此随意、轻浮,没正儿八经将她放在眼里。只不过,他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场地上唯一没有参与战斗的人,传达出对她所在的团体的嘲弄。聆鹓没有办法,她不知该怎么做。在这片混乱中,她显然无法明哲保身。很快,有一个偶人突兀地冲进她的视野,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她很害怕,比石狮子活过来还要害怕。石狮子再怎么说外形也是一个狮子,是与它象征的力量所匹配的,可这是人,是以她自身作为蓝本的造物。这种熟悉的惶恐感,令她想起当时在陶逐的房间时,被纸人所追逐的恐惧。她慌忙逃开,可这假人的速度却比她还快。聆鹓一脚绊在地上,那长发的偶人女鬼似的扑来,她立刻用力甩出胳膊,试图将它推开。 “咔!” 一声奇异的巨响过后,聆鹓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袭击。她的手臂还僵在半空,双目仍然紧闭。慢慢地,她试图张开双眼,看向之前迎面袭击的偶人。令她意外的是,那偶人竟然被打出一丈远,胸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它已经倒下了,但四肢都以奇异的角度翻折,像四条桌子腿一样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撑起来,而中央就是那黑漆漆的洞。陶片裂了,破碎的部分落入它自己的体内,随着它的挣扎发出摩擦声来。它像是垂死挣扎的人类一般——更像那些被袭击到要害,却没有死透的活尸。聆鹓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虽然不像高度腐烂的活尸那般恶臭,却也足够令人反胃。像生锈的铁混杂着海鲜的腥臭,她很难形容。她捂住嘴,防止自己就这么吐出来。 这声响令那三人也停了下来。他们不再进攻,只是简单地抵挡偶人的攻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一部分精力转移到这处声源,并看到了令他们惊讶的一幕。这当然值得惊讶,因为三人各自都使劲浑身解数,却没有一人能成功将偶人打烂,聆鹓竟轻易做到了这点。 或许……她能做出来,才是正常的。 她那活死人的手蕴含着比任何人所想更为不凡的力量——糟糕的是,敌人也注意到了。聆鹓隐隐觉得,之前随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若说之前谰放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马的话,现在他便要将其视为威胁了。很多偶人朝着她冲过去,她的朋友自然也料到这点。谢辙与寒觞都拿着剑,如月君凭借赤手空拳,三人聚拢在她身边,挡下那些偶人的袭击。即便缺了一条右臂,如月君还是靠单手给偶人使了一记沉重的过肩摔。她对自己的躯体仍支配自如,正如从未残缺。她随后对谢辙说道: “你有没有觉得,它们的攻势没之前猛烈了?” “似乎有,可它们也会受到恐惧的影响吗?” 寒觞说:“我看它们不可能有恐惧才对。” 的确,若是人类对自然拙劣模仿的造物,也能拥有与自己相似的感情,那样的话,阎罗魔早该收拾了它们才是。这是对规则的挑衅,也是对生命的亵渎。虽然无庸氏所做的亵渎之事已经够多,但这种程度,他们大概还没这水平。 庭院比起先前昏暗了一些。 “……嗯?” 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满月不知何时完全被藏进云层中,似乎不再对下方精彩的战斗有什么兴趣。他们注意到了这点,也纷纷抬头看向天空。偶人的行动慢了些——比之前更加缓慢,也更加无力。 “我知道了。”谢辙说,“先前庭院的阴气由槐树稳定地提供……但如今槐树被破坏,驱动它们的灵力则来自于月光。倘若月亮被遮挡起来,它们的力量自然就……” 说罢,他忽然将剑竖在面前。他两根手指夹住剑身,自下而上,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将风云斩用力一挥,剑指长天。刹那间风起云涌,更多黑云层层堆叠,将月亮完全隐蔽起来,丝毫光芒也不曾外泄。一瞬间,庭院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黑到连身边友人的面容都无法看清。同时,那些偶人行动时发出的声音变得十分僵硬,它们更加迟钝了。很快,有偶人倒下的声音传来,接二连三。 黑暗中,谰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你们是要聪明些……比尹家、还有我们家里的一些废物中用许多。只是你们站错了队队伍,这令我十分惋惜。” 除了如月君外,他们只能靠声音来辨别谰现在的方向了。幸运的是,他暂且没有轻举妄动,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接着,他又说到: “你们也很幸运,那把剑,站在你们那里。但是……即使是兄弟,也会反目,对吧?” 霎时,聚拢的云层突然破开一个大洞。几乎所有的月光都凝聚到这一点上,争先恐后地从中涌了出来。远远望去,这里有一道明亮的光柱打到地上,而天空的云层就像是被捅破一个洞的黑纸,背面的烛光从中疯狂流窜。 然而为这道光芒开路的,却是一个漆黑的影子。 庞大,迅猛,扭曲。 尚未安静太久的夜中,一阵破天的嘶吼自上而下,逼近这方庭院。它沙哑却有力,刺耳无比,如劣质破损的器乐演奏出宏伟的乐谱。伴随着声音的主人的降临,漆黑的云层也以那个空洞为中心逐渐扩散、融化,将全部的月光重新洒在这片大地上。 这片方才迎接了一记黑暗的土地。 第一百六十二回:危如累卵 “这是……天狗?” 寒觞无法确定,站在他们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活物,因为没有任何活物会散发出死亡的气息。从寻常的五感到不寻常的直觉,没有一处官能传来安逸与和平的信号。他们只能从大体的轮廓和经验推断出它的种族——尽管与霜月君的那只大相径庭。那至纯的白,与这至暗的黑,连存在方式都截然不同,令人再怎么惊骇也不为过。 “这就是魇天狗……” 就是——令睦月君重伤的罪魁祸首。 谢辙怔怔地看着它,它剑状的眉心并非只是花纹,而是名副其实的一把剑。它泛着清冷的光,代替它的眼睛,释放着无声无息的哀怨与恶意。 而这就是怨蚀。 魇天狗身上散发出古怪的味道,与之前被聆鹓打烂的人偶的气息很像。谢辙红着眼死死盯着这可怖的怪物,而它也在用自己并不存在的、空洞的眼瞳凝视他们。寒觞略微抽动着鼻子,轻声说: “是灵魂拙劣的仿制品的气息。” “是么?”如月君捏捏鼻梁道,“我对气味也是基本没有感知的……” 聆鹓问:“灵魂的气味?那,和那些假人一样……” “它和那些偶人的气息还不太一样,但都不是真正的灵魂。真正的灵魂是纯净无味的,唯独伪劣品才会散发出这种味道……” 谰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议论,但那可怕的怪物却发出愤怒的嚎叫,仿佛他们的讨论声是对它的不敬一般。他们都闭了嘴,惊惶地望向这骇人之物。它很庞大,但大的部分并非完全是它的实体。看上去真正能触碰到的,只有中央那点漆黑的骨架。但也不仅仅是骨架,在这骨骼外包裹着一层干枯的皮肤,没有毛发,被雾状的暗色气焰取而代之。那皮肤也是黑色,泛着一层怪异的油光,皮下凸显出嶙峋的轮廓,好像稍有外伤就会露出白色的骨头。它几乎完全脱落的溃烂的喙,看上去参差不齐,泛着青绿光泽的脓液从口中流出,落地就会消散。它的翅膀也仅有骨架,缀着少得可怜的斑驳的羽毛。但人们仍能看出原本翅膀的轮廓,那起伏不定的晦暗气焰在骨架上勾勒出它曾经的模样来。 它如怪石般坚硬的爪刨着地面,留下深深的几道沟壑,蓄势待发。 “你们说的不错。” 谰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团包裹着天狗的诡异的火。它大约是没有温度的,空有形态,不过也能被触碰到,它以特殊的阻力的形式存在。他们并不知道这种触碰是否含带什么感情,毕竟霜月君也是那样亲昵地对待她的式神。只是,在无庸一族的某些人眼里,温柔地看待并不等同于温柔的对待。鬼知道他的天狗,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德行? 如月君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真的是,你的天狗吗?” “你的怀疑令我不悦,”说这话的时候,那魇天狗竟也对着如月君龇牙,“它如假包换是属于我的东西。没有天狗族血脉的人,也没有能力驾驭它们。” 聆鹓再也无法忍耐。她尖声喊着,声音是如此凄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不可理喻!它已经、已经是这副样子,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奴役它!” “他们做过的这事儿还少吗?”寒觞冷笑道。 “不清楚别人的情况,就妄加指责。若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你们还早了几百年。”谰虽未被激怒,但语气多少有些锋利,“敢问在这里的诸位中,可有与天狗缔结血契之人?它们与我们的血脉紧密相连,以阴阳两隔为止,不过是死亡阻挡了契约而已。天狗的寿命远胜于人类,而在人类短暂的一生中,它们都将誓死追随主人的意志。我不过是,消除死亡这道屏障罢了。它能与我重逢,自然也是它欣喜的事。” “胡言乱语!若是霜月君听到你这番混账的说辞,一定与你没完!” 聆鹓难得说出那些粗鄙之词,看得出她的愤怒快到极限,连先前的恐惧也被弱化了。她见过霜月君与那洁白似雪的天狗相处的样子,知道她因这份契约的束缚为式神不安的样子,明白一个真正拥有良知与责任的阴阳师如何对待式神的样子。那是他们的伙伴,就如她身边的友人们一样,而不是什么所属物、仆从、工具。 “霜月君?我听过,好像也是一位与我血脉相似的走无常。但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那边那位狐兄的鼻子倒是很尖。想要让无生命之物自发地活动,的确需要灵魂。然而那些傀儡倒是不需要自我的意识,灵魂的仿制也被视为世间的禁忌。那么,我们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能驱动躯壳的,并非仅有灵魂……” “精元?”谢辙明白了什么。 “你确实聪明。这种东西,可比灵魂要方便伪造得多——还不会带来多余的感情。” 世间一切活物,都是由躯壳与灵魂组成的,二者缺一不可。灵魂残缺的人或其他生物,都是废的。有时明显地表现在行为上,有时隐晦地反映在心智上。而缺失灵魂的人,就完全失去了躯体运转的能力,变成一具尸体。这也是为什么,各地的人都不约而同将会动的尸体称为活尸的原因,毕竟再怎么行动,都只是会腐烂的死人罢了。没有躯壳的灵魂即是鬼魂,很快就会消散,如鲜花离开土地,给予再多的雨露也终会耗尽生命力,走向凋亡。 万物有灵,而灵不单单是魂。灵魂便是蕴含灵力的魂魄,它们不论如何也无法被拆分,否则就不可能存在。但灵力终归有强弱之分,虽说有些人灵力再弱,体内依然是有灵的,只不过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灵力强大者,便可以生出精元。精元是灵的产物,是生命力的反馈,同时……也是脱离实体也可以被培育出的东西。 所以无庸氏所做的事,是将精元在体外生成,再植入偶人之中。它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却可以让偶人像有灵魂一样行动,尽管效果有些劣质,但仍有改进与提纯的空间。而且,它也赋予无生命物释放法术的能力。 明白这一切后,他们看向魇天狗的神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很可惜,有了这层血契,这柄魔剑,还有些……别的东西,以及必不可少的复杂的仪式,它的灵魂也可以被定在躯壳之中。它仍然是它,不过样貌上比起先前有些许不同。我更加中意它现在的模样,就像这些偶人一样……它们是不灭的军团。比起活尸,它们不再会溃烂,不会散发出让人困扰的气味,也更容易隐匿行踪。倘若说死者不会二度致死,不生者连生也不曾有过,何谓迎接死亡?何惧终焉降临?没有任何人是这种造物的对手。不过,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完美。” “一派胡言!”如月君的声音激动了几分,“你钻了规则的漏洞,还胆敢在这里耀武扬威。你甚至——去了天狗冢!你用的正是它的尸骨,不是吗?!” “如何?” “去过天狗冢的人不会轻易活着回来。那是一片诅咒之地,先祖的亡骸镇守于此。” “但我回来了。” “如今的你,也能被称之为人吗?” 这话里的用词,不知有几层意思。 谰不再说话,也不想浪费更多时间。他轻巧地一吹口哨,听起来心情不错。魇天狗似是得到某种号令,忽然变得激昂起来。它用那可怕的前爪拍在地上,大地为之震颤,建筑上的墙皮砖瓦簌簌下落。紧接着,魇天狗突然腾空而起,要对这方土地发动袭击了。 首先是瘴气——大量瘴气从它口中喷薄而出,瞬间挤满了整座庭院。他们不敢再大口呼吸,因为大量瘴气囤积在肺部势必会令人麻痹、反胃,所有器官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竭。黑色的火焰扫荡地面,在即将靠近时,寒觞抬起了剑。可此时,谢辙却突然将他的剑打到一边,令自己抵挡其上。风云斩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将黑焰隔绝在外。 “你干什么?!” “这些瘴气会燃烧!”谢辙回头厉声回击,“只有它的火焰可以,你不行!” 寒觞明白了他的用意,露出无措的神情,瞬间感到一丝抱歉。若是他也以明火同魇天狗对抗,整座庭院都会被引爆,正中那名恶使的下怀。然而在这个时候,悬停在空中并张着巨口的魇天狗,停止了黑焰的攻击。它飞低了些,大量涎水从它的嘴边溢出。不同寻常的是,这次的液体没有像之前一样落地就蒸发消散,而是滴落到谢辙制造的结界上。那些涎水呈现死水潭中如集聚的绿藻般的颜色,黏稠又恶心。它们很快在结界层扩散,轻易瓦解了谢辙的防守。一滴涎水即将落到谢辙的头上,寒觞一把将他扯了回来。 “别不要命了!” “可是——” 来不及将话说完,谢辙立刻注意到了周遭的变化。天空的乌云散去后,月光再度为那些偶人注入活力。它们一个两个重新活动起来,慢慢逼近他们。四面都是敌人,上方有天狗作为威胁,这势必是一场苦战。寡不敌众是显然的,但没有谁准备就此认输。如月君和寒觞负责击退那些不断攻上来的偶人,谢辙则利用风云斩与魇天狗对抗。原本以三敌百就很困难,如今那两人更是难以招架这群“乌合之众”。所幸聆鹓大约发觉了自己的力量,而偶人们也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恐惧的情感。虽然这么想很奇怪,但她确实觉得,几乎不再有偶人主动攻击自己了。而那边的恶使只是看着,好像不打算亲自参与这场纷争。 激战之中,寒觞突然对他们说: “你们逃吧,我来应付那个天狗。” 第一百六十三回:危言危行 “你开什么玩笑?” 说这话时,谢辙方才被天狗振翅的狂风扇到地上。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全靠外面的这层人皮兜着。一招一式,他都只是靠风云斩短时间塑造的结界作为抵挡,光是防守都成问题,更别说主动进攻。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若是近身,自己根本没有胜算。而谢辙刚站直身子,就听到寒觞说这样的话,不由得眉头紧锁。 可寒觞确实是无比认真的:“你们在这里,我反而施展不开。我若是化出原型,方有一丝胜算。” 谢辙的眼睛快速地左右扫视,短暂地思考一阵。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没必要与寒觞客气,而寒觞也从未在战斗中发挥出全部的实力。理性告诉他,这个决定很可能是正确的,可感情却给出了另一个回答。而这个回答,是由聆鹓代替他说出来的。 “你怎么办?如果你赢不了呢?” “总比都输了强。” 如月君的战场转到了他们身边。她一手抓着自己脱落的另一条手臂,当做武器一般狠狠击向一个偶人,从侧方将它掀翻在地。如月君定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直言道: “不行!不能冒这个险。这里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倘若这贼人狗急跳墙,以周边百姓的性命相逼,你该如何是好?!” 几人短暂思考的工夫,魇天狗迎面冲来。谢辙立刻抬剑,一团球状天雷滚滚而落,直击在魇天狗的身上。它被落雷击中,突然从上空掉下来,重重砸到地面,还压住了几个偶人。人形的肢体从它侧腹伸出,挣扎着像是要抓住什么,看得人心里发麻。魇天狗着实受到了不小的伤害,周身麻痹,一时动弹不得。 “你是怎么做到的?!”寒觞很惊讶,“看来也不用赶你走了,你挺行啊?” “不——我不知道是……我也不清楚方才我做了什么,只是一时性急。” 谢辙说的倒是实话,他只是一回头,看到天狗迎面袭来,当时也不曾多想,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退让。总不能是风云斩长了眼睛,看不下去才主动出手吧?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理解,应当如何与这柄捉摸不定的神剑相处。 谰好像对此有几分兴趣。他双手抱肩,略微后仰,无声地审视着谢辙和他的剑。他当然知道那把剑是什么来头,也听说过所谓神剑呼风唤雨的威力。但他是个聪明人,清楚这么些年来风云斩也从未传出过什么举世震惊的新闻,或是在哪位高手手里声名远扬。至于这剑到底有多神乎其神,都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所以他并没有轻信那些说法。正所谓眼见为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单从嘴里说出些事迹比什么都容易,至于真假,大多数人不过听个新鲜,并不会考证。这一次,他也是第一回亲眼看到风云斩发挥出不凡的威力。虽然比起它该有的名声,这一团落雷不过像场儿戏,但这也足够说明问题了。 “风云斩与怨蚀,都是出自一位刀匠之手。”他突然开口,“但至于谁更胜一筹,我倒是有几分期待。想来除了刀剑本身的威力,持有的主人几斤几两,也该算在内吧。” “说人话!”寒觞不想与他废话。既然他不愿说出与温酒相关的下落,就该把嘴闭上。 “刚刚那招委实漂亮,不知谢公子可否赏脸,再让鄙人见识一番?” 这话可不像是有什么好的意味。他话音刚落,那些偶人忽然都停下了先前那番打群架似的毫无纪律的袭击,而是僵持一阵,随即各自打起指诀来。偶人是不会说话的,但如人类般灵活地做出指诀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谢辙粗略地扫过去,能判断出那是不同的五行指法。他究竟是怎么让这些不同的偶人,做出不同动作的?他可能发出了什么指令,但并不是其他人能够理解的方式。 但弄清这个不是最要紧的事——当务之急是保命才对。 必须阻止他们,这是谢辙的第一个念头。但他不论再怎么挥剑,风云斩也不再有方才的效果了。这不正是他最担心的事么?在关键时刻失去风云斩的神力。如此昙花一现,又有何意义?他抬头望天,云静风止,黑暗的气氛却愈发浓郁了。 不……等等,那是什么? 在谢辙所凝视的这一方天空,有一阵明晃晃的光逐渐接近了。聆鹓一拍他手臂,他便知道除了自己,其他人都看见了。它从谰后方的天空出现,他尚未注意。那光芒的速度是极快的,眨眼间便近在咫尺。 如月君忽然厉声说道:“趴下!”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便将聆鹓按了下去,又一记扫堂腿掀倒了毫无准备的谢辙和寒觞。他们俩冷不丁扑到地上,却觉得上方一阵疾风掠过。风很大,衣裳都被向上拽了拽。强光很亮,但算不上刺目,反而有种别样的柔和。这阵风持续了很长时间,但他们都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简单的风本身,而是一阵强大的灵力流。聆鹓微微抬头,面前看见纤长的、柔软的几缕绛紫荧光从眼前掠过。 风停了,他们连忙起身。只见那些偶人的胸口都泛起一阵微弱的蓝光,它们都僵硬地捂住胸口,似乎是在阻止光芒熄灭。但那些萤火虫一样的光仍纷纷逃窜而出,又聚拢在一起,接二连三地追寻着灵力流过的地方去了。紧接着,偶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中失去全部的神采,再也站不起来。 回过头去,他们见到那些荧光都追随着一个鸟状的剪影。那剪影脖颈颀长,羽翼丰满,尾羽长而曼丽。它振翅高飞,翱翔在夜空中,散发着柔和的黛色。这样美丽的生灵是如此无拘无束,任何被困于地面的生物都忍不住心向往之。 “这是……”诧异之情仍充实着聆鹓的心。 “是,护城神鸟……黛鸾。” 如月君轻声念了一句,在最后两个字上显得迟疑。 “咳……唔,咳咳——” 然而,那恶使方才并未躲闪。神鸟的灵体完完全全贯穿了他的躯壳,令他在此刻竟咳出了一滩黑血。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略微抬头,以一种阴暗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虽然他流了很多血,可他至少还端端地站在那里,就像没受多大伤似的。此刻,那些失去精元的偶人都倒在了地上,横七竖八歪歪扭扭。 它们不再坚不可摧,也不再被视若珍宝。 因为它们曾经的主人很快下达了新的命令。 “咳……不要与这群鼠辈浪费时间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命令并非是对那些死物发布的,而是那庞大的活物。魇天狗缓缓撑起自己沉重的身躯,将头偏向了他们的方向。四人都各自后退几步,不知它想做什么。但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满地偶人将要连同庭院一起被放弃了,这也说明无庸氏不止这么区区数百空壳。 只见那天狗重振旗鼓,朝向它们,张开血腥的大口。尖利而肮脏的獠牙如此令人作呕,黏稠的黑色物质似是液体,又似是气体。它振翅腾空,发出一阵怪异的咆哮。这叫声是如此惊天地泣鬼神,比先前它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令人惊慌。它似乎能激起人心底里的恐惧,将所有负面的情感逐一揪出来,让人心灵的净水变得一团糟。那些偶人全部破碎了,一个接着一个发出碎裂的声响,但没人能听到。人们只看到,偶人逐渐开裂,变成了瓷片,又化作细小的粉末。那些头发也像是中邪了一样,每一根都有生命似的在咆哮中扭动,属于人类的眼球也一个接一个地爆开,场面让人反胃。 如月君的口中涌出深红发黑的稠血。她用仅存的一只手摸上去,只觉得有些古怪。她再望向其余的人,发现他们都痛苦不堪。三人都抱着头,徒劳地捂着耳朵,又时不时去敲打自己的脑袋。脑内的剧痛几乎要榨干他们的生命,而属于过往的悲悸被不断重提、放大,叫人苦不堪言。她有些无措,不知怎么才能帮到他们。 如月君突然注意到,聆鹓不再捂住耳朵,而是在这阵强大的灵压下艰难地翻开一本书。 又一阵黑雾从书中冒了出来,连接着她的指尖。但很快,这无形之物便在这阵吼声中凝聚出了自己的形状——尽管这有些艰难。魇天狗大概有些疑惑,便不再作声,而是警觉地望着这不知哪儿来的怪物。每个人都清晰地看到,一只异常高大的形同螃蟹或蜘蛛的妖物伫立在他们面前。比起魇天狗,它确乎是小了许多,但真正的螃蟹和蜘蛛又有多大呢?这样一来便显得它也好生可怖。可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却生着一个丑陋的牛头,还有一对属于牛的大角。寒觞一眼便认出来。 “是……牛鬼?”说罢,他与谢辙忧虑地望向聆鹓。 从名为牛鬼的妖物口中喷出数丈高的毒液,直奔着魇天狗去了。毒液精准地浇到它的头上,它身上立刻冒起一阵青灰的烟,带着难闻的气息。可它只是甩甩头,像是被普通的水淋到一样,并无大碍——同时也如被普通的水淋到一样,愤怒不堪。 但谰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谢辙捕捉到了。他立刻转过头,看向他们一行人身后,并发出短促的惊呼。几人都回过头去,看到那护城神鸟杀了回来,正迎面奔向他们。只是不知那些蓝色荧光还在不在。 黛鸾神鸟距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时,谰却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了聆鹓身后。 他一把攥住聆鹓的手腕,像是摆弄一根木头一样不顾她的疼痛。无视了聆鹓的哀鸣后,他那深蓝的瞳中露出了一丝诡戾。 “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百六十四回:危邦不入 谰的力量不算太大,却刻意往一个糟糕地角度发力。聆鹓痛得发出惨叫,行恶的人却无动于衷。寒觞想再上前一步,谰那纤瘦的手却掐得更狠,逼迫他们谁也不敢上前。谢辙的视线不断在他们二人与逐渐接近的神鸟间游移,心慌到难以呼吸。 “是……手的关系?先前我确实看到你的灵力在右臂上有团独特的回路,却不知还有这等用处。这本果然就是传言中的万鬼志吗?” “放开她!” 无视了几人的威胁,谰回过头,望了一眼逐渐逼近的神鸟。他一招手,魇天狗立刻上前。它先是用两只前足踏在从书中召唤而出的牛鬼上。牛鬼的毒液对它起不到任何作用。而魇天狗恶狠狠地摁住它,口中涌出黑色的液体在瞬间覆盖了牛鬼的全身。很快,那堆积起的黑色液体由高到低,很快消融,地上只留下一块深色印记,就好像它从未从书中出现。 接着,它迎面飞向了那黛色的神鸟。尽管神鸟的速度很快,但到达这里尚有一段距离。它眼里徐徐流出一种青灰色的雾气,接着一振双翼,将蔓延的雾气扇到四处去。人们再看向神鸟,只觉得它的颜色暗淡许多,一定是因为灰雾太浓了。随后它低空飞行,掠过了它的主人。它身上那阵怪异的黑焰将谰与聆鹓同时包裹,最后,它腾空而起,而这恶使和聆鹓随它一并升空。冲上前的谢辙没能成功抓住聆鹓的脚踝,反而跌了一跤。聆鹓试着挣扎,周身却被这黑焰死死锁住;她想要发出尖叫,却被恶使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嘘。你会扰了街坊们的清梦。” 聆鹓只觉得汗毛倒立。绝望又无助的呼救化为微弱的呜鸣,可眨眼间又到了声音无法传达到地方的高度。满月又消失了,密布的浓云将一切痕迹无声地抹去。 “聆鹓!” 寒觞仰天发出最后的呼喊,得到的只有夜空的沉默。 神鸟或许是能赶到的,可它被那阵魇天狗留下的雾气迷住了眼。那团浓郁的灰雾扩散开来,侵扰了神鸟的感官。它一头扎进迷雾之中,失去了方向,五感都变得迟钝起来。尽管它在第一时间就选择疯狂地挥舞翅膀,驱散这团恼人的雾气。它挥舞双翼时,身上会落下如星屑般美丽的光华,可惜谁都无暇欣赏。 终于,神鸟降临在这方狭小的庭院内,落地时扇动的双翼将满庭院的陶灰都吹散了。寒觞立刻捂住了眼睛,粉尘还是钻进他的狐狸鼻子,呛得眼泪都要出来。所幸粉尘散得很快,他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再睁开眼时,如月君已经走到了神鸟的边上,而谢辙却还伏在原地。他走上前,将谢辙搀扶起来,只觉得他十分沉重。 谢辙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场战斗的确耗神耗力,可他当下的心境却不仅是打了一场那样简单。他双目无神,有些茫然地望向帮他的寒觞,那眼神竟然像看着陌生人似的。寒觞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 “……真的没了。” 谢辙说。 寒觞只怔住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谢辙到底是在说什么。他当然想起了今天白天他们才说过的话……不曾想,只过了半天,它竟以这种可怕的方式应验。 “你别多想,她会没事的。” “会吗?”谢辙接得很快,就像猜到了寒觞会给出这个自欺欺人的回答。他的语气有一种别样的敌意,但并不是对寒觞——可他们都不清楚这股敌意是冲着谁来的。 或许是命运。 “她、她当然应该离开……”谢辙的声音在颤抖,“她早该离开的。不是、不是现在,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倘若她更早前就离开我们,就不会遭遇这种事——甚至不会受伤!弥音更不会……她才刚从薛姑娘那件事里走出来,她还——还没有……” “她还没有见我妹妹。” 寒觞抓着谢辙双肩的手用力了几分,带着不甘。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不该就这么被歹人掳去。为什么?就因她那招致灾厄的手吗? “别说了!”他接着冲谢辙喊,“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允许假设的,你在自怨自艾什么?!事到如今,还是想想怎么帮她,怎么把她救回来!你忘了吗?她说要带我们去她家做客的,我们现在这样该怎么给她爹娘一个交代?!给我振作一点!” 他从未用这样的音量对自己的朋友说话,更未曾用过这样刻薄的词句。这一切当然不该发生,却不该归咎于聆鹓总是跟在他们身边。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分明都是很快乐的,怎么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寒觞缓了又缓,接着说:“她是没有错的……她只是,跟着我们,我们也乐意带着她。你我谁也不能就那样将她赶走,你知道的——这都是因为……因为我们。没错,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但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都是因为我们太过弱小。 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 这都是因为我们优柔寡断。 这都是因为我们贪恋人性的善良。 而善良从来无罪。 天上飘下洁白的羽毛,落在两人身上,雪一样轻柔。寒觞捏起一片落在手臂上的柔 毛,它还在散发着雪青色的微光。他才注意到,整座庭院都明晃晃的,比沐浴在满月之下更加明亮。抬起头,身后的如月君与那庞大而美丽的神鸟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它或许能帮到你们……”如月君一手轻轻摸过神鸟柔软的羽翼,“它一定知道这些年来,无庸家的人都在这里做了什么。” 两个有些颓然的人都站直了身子,脸上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神鸟固然很美,也已经帮他们解决了不小的麻烦。只不过,他们的力气只剩下苍白的感谢的话语,无暇说出更多东西。如月君有些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什么。我若是反应快些就好了。可那时候,我的手不方便……” 话说到这儿,二人才注意到,如月君那只断臂已经恢复如初,或许是刚才发生的事。他们将目光挪到一旁这美丽的生灵上。是它做的吗? 如月君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先前只知道黛峦城护城神鸟的传说,也相信它是存在的。不过,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它。不知为何,总给我一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 神鸟温顺地低下脖颈,轻轻闭眼,像是在给他们行礼。两人有些无措,但也对着它鞠了一躬。那些轻扬如雪的白色绒毛落到身上,让他们觉得好像不再那么疲惫了。虽然心情仍是沉重的,身体却变得轻盈许多。先前有伤痕和淤青的地方被绒毛抚过,眨眼间就会消失,像是不曾受伤一样。他们料想,这神鸟一定有着自己奇妙的医术。 “我得留在这里,排查无庸氏留下未被销毁的阵法。”如月君道,“至于偶人,恐怕我也只能收集到这些尘埃。我有一位朋友……见多识广的朋友,说不定能得出什么结论来。但我不知他去哪儿了。” 好像从来只有坏消息。不论哪件事,当前的状况都是相似的。若说是无力回天,还有一线希望;若说天无绝路,却又不知该去向何方。 “神鸟说,要去南方。兴许那里有什么消息,能帮你们找回那孩子。” “……好。” 他们看向南方,却是漆黑一片。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月亮的光显得更加黯淡。日复一日的黎明将至,阳光将会重新照在这片大地。人们渴求的和平与安逸总是短暂,亘古不变的,唯有这东升起落的日月星辰,而它们又是那样遥不可及的东西。 在距黛峦城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他们在不远的将来,即将会遇到的人,正走在街上。 她灰白的长发微卷,像是一层起伏不定的波纹。可她的容颜还算得上年轻,按理说,头发不该这样枯槁失色。她走起路来也是如此矫健,并不像真正上了年纪的人那般蹒跚。 等待天空完全被白色占据后,早茶摊子也都支了起来。只是这一带稍有些冷清,常在这边吃早茶的,除了她以外,全是店家的老主顾了。 或许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就坐在她旁边的桌上,戴着一个大大的箬笠,看不出身份。但此人也有一头长发,只是更长,更厚重,颜色也不那样健康。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像东国那边的丧服,甚至压的是左衽。摊子上没一个人敢对她说话,连小二都不敢靠近。即使是坐下,箬笠仍戴在头上不曾被取下,而那人纤瘦细长的神采像根棍儿一样挑着帽子。帽檐将脸的上半部分挡得严实,但露出略显尖削的下颚能令人判断出,她应当也是位女性。 她认出这位女性来。 “你是……”她站起身,离开热腾腾的早茶绕到对方桌前,“哎呀,我们很久没见了。” 戴着箬笠的女性微微一怔,慢慢将头抬起来,看到来访者的面容。她确乎有些惊讶,而对方亦是如此。只听对方惊呼道: “呀,你脸上……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么?” 戴箬笠、压左衽的女子终于开口了:“我们上次见面,你似乎,还并不会讲话。” “如今会了。”她笑了一下,“我用如意珠的碎片许了愿。你应当知道这东西吧?” “……你会背负诅咒的。” “我知道。”她好像并不在意,反而继续追问那沉闷的女子,“可是,你这样……不也算是诅咒么?降魔杵的诅咒。我听说你在一次任务里,窃取了尹家夺来的法器。” “你的消息倒真是准的可怕。有高人指点我,该去寻天泉眼。我早该去了,但左衽门总是许多任务,怎么都做不完。”女子压低声音,“已然春深,该到进山的时候了。” 说罢,她抬起眼,露出小半张晶莹如冰的面庞。 第一百六十五回:意决心定 青璃泽尚未到多雨的季节。不过是深春罢了,雷雨的闷热已在沼泽与林地间无孔不入。常常是雨也下不下来,风也刮不进来,空给人一身燥热,令人烦闷不堪。 “我知道,你有些私事需要忙碌。只是目前,一切都进行到了紧要关头。” 柔和的女声说。 “……” 对方一时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样的时期,我们需要尽可能整合人手。毕竟,对此等大事而言,这点人力怎么也不能说是绰绰有余的。尤其是你与叶姑娘,要是不在此处,会使事情变得麻烦。你们若还在外奔走,也未免会显得过于张扬,而现在,正是应当韬光养晦的时候。”她不疾不徐地说,似是熨帖宽慰,“故而,这段日子委屈了你,不得不留在这里,抽身不得。还希望你能理解这其中的缘故。” “当然。为殁影阁出力,本也是我该做的。” 佘氿回答。 他的语气里倒无敷衍之意,只是目光焦点不知飘忽在何处,多少是在走着神。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衬得话语也如言不由衷。皋月君静静看着他,并未点破,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化尸池一带,无论地形还是灵力,抑或池子里混杂的种种材料,都极为复杂。这个地方,绝对禁止外人涉足。近来的养料已经足够,至少对当下而言……可惜,我们所得到的最令人满意的成果,同时也是计划中最重要的那一环,却是遗失了。虽然,其中关键仍能被弥补,丢失的若是被他人拾去,却会带来困扰。这些事情,我们都需要注意。” “我会留意,等我下次出去……反正我在这里要做的,只有一些收尾的工作吧?之后在外界时,我会留心打探这些消息。” 皋月君微微一笑。她启唇还要说什么,忽而顿住,与佘氿一道看向一旁。一只小小的守宫灵巧地游走,径直爬向皋月君,攀上了她垂下的指尖。皋月君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似是有贵客来呢。你先去忙吧。” 尹归鸿走在长而曲折的石道中。 四下散布着形态各异的钟乳、石笋,甚至有难得一见的石幔、石花,被青色冷光映得光怪陆离。他无心欣赏这些景色,对他而言,还有远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远方来到殁影阁,路途漫漫,尹归鸿已经尽可能加快了速度。在朽月君指点下,他知道了一些人类可以通行的灵脉,这一路抄了不少此类近道。动身之前,他亦在周边的其它地方有所游历,拜访了不少有能人所在的城镇或乡野,有意领略他人武学,也确实获益匪浅。而此次拜访殁影阁的行动,倒并非是他自发要做的事。 当他风尘仆仆踏入青璃泽,穿过交错遍布的灵脉,太阳正爬升至中天。行将抵达目的地时,他却被拦在了临近殁影阁处。尹归鸿看向阻拦者的眼睛,瞧见了细缝一样的瞳孔,心里多少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少侠,咱们这儿,可是闲人免入哦。” 狩恭铎笑眯眯地说着,语调轻松随意,制止的架势却足够明显。尹归鸿不打算硬闯,回答的语气还算礼貌: “我由朽月君引荐,前来寻找皋月君,有事要向她询问。” 狩恭铎迟疑了一下,对着他端详一阵儿。这个妖怪倒是很有眼色,没有接着盘问他到底欲问何事。随后,尹归鸿瞧见一只小小的守宫,从对方袖口蹿了出来。狩恭铎低垂手掌,将它放到了地上,小东西便扭着身子,挥舞短短的腿,奋力往狩恭铎身后的通道奔去。做完这一切,狩恭铎才再度接上了话头: “我已通报皋月大人,你且在此等待。” “……”尹归鸿转过视线,望向那只小得可怜的守宫,心里质疑这通传的速度,“就不能行个方便?既然我都已经来到此处……” 狩恭铎连连摇头。 “我们这里呢,最近在研究点新奇秘术。哎呀,一不小心,就稍有些乌烟瘴气的。也不能让坏空气憋在一处不流通,现下里边很多地方都在散味儿,为了你自个儿的身子骨,还是少安毋躁为好。而且——”他转了转眼睛,“你是客人,要是看到什么不能被活人看见的东西,那可会很让我遗憾的。” 尹归鸿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忍不住要刺上两句。他心里略为不耐,但很快便缓缓吐出口气,捏了捏眉心,仿佛要抻平紧皱的眉头。毕竟有求于人,这又是别人的地盘,惹是生非并无好处。 不过是等待,他不应该缺乏这一时半会儿的耐性。 这附近自然没有可落座的桌椅,他也没有兴趣和一个陌生妖怪谈天说地,一人一妖干站在原地,不知将眼神往哪儿摆才好消磨时间,只得时不时面面厮觑,相对无言。狩恭铎的视线四处游移,一会儿工夫,已经在尹归鸿身上扫了几遍。他忽然主动打破了沉默: “你这刀鞘,形状还挺特别。” “唔。”尹归鸿抬起眉毛。 “我只听说,某些异国的兵器,形制会如弯钩一般。”狩恭铎朝着他腰间弯弯的刀鞘扬了扬下巴,“这样的刀剑,在此方国度却不常见,我所知道的只有一把。” 尹归鸿指尖在刀鞘的弧度上滑动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那大概就是你知道的那一把了。” 他没什么谈兴,狩恭铎也不再搭话,拈着下巴若有所思,又或许只是在发呆。 小守宫回来得比尹归鸿所料想的要快许多。很快,细小的影子从幽暗甬道里蹿出,跑到他们脚边。狩恭铎蹲下身,好让这只小信使爬回自己身上来。虽然尹归鸿听不到什么声音,他却像在侧耳聆听什么,并确实接收到了某种信息。 “这边请吧。”狩恭铎侧身让出入口,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尹归鸿跟着他,在石质的通道里穿行,偶尔偏头避开洞顶落下的水珠。比起此地特有的青色矿石或溶洞景致,他更多地注意到了灵脉的痕迹,想来狩恭铎先前便是担心自己在灵脉间乱闯,走到其他地方,看去了他们什么机密。山洞中错综复杂,甚至使人怀疑前方带路的人会否多拐几个弯,好教人辨识不清进出道路。这疑虑还未来得及滋长,尹归鸿已经被带到了一片相对空旷处。 “皋月大人,客人带到了。” 他听见狩恭铎说罢,便与他擦身离开,态度比刚才对自己恭敬得多。 在他不远处有一张晶莹剔透的茶案,与这里的诸多景物一样泛出莹莹青光。上边摆着茶盏,同样色泽莹润,其中一只放在靠近他的方向,看来是为他准备的。尹归鸿走近几步,能瞥见杯中茶水亦是一般色调,好似溶了水的青璃。这色彩出现在器物上固然是美的,一旦食物也成了这种冷色,却让人一丝半点儿都不想下口了。 桌后坐着一个女人。她有一副年轻的面容,长发却是银灰的,如上好银丝倾泻在一身繁复青衣上,与周身精致银饰相映。她姿态优雅,望向他时露出的客套的笑容也柔美动人,如同春末泠泠细雨,在尚且清冷的荷塘画出加以点缀的涟漪。 这自然是皋月君了,仔细说来,这还是除了朽月君以外,他第一个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六道无常。比起先前有一面之缘的水无君,她要温柔亲切得多,更不用去比朽月君那个恶劣的家伙,或者神无君那等凶神恶煞。看来,也不是所有的六道无常,都是那么性情刁钻凶蛮的角色。 “其实,只要你拔出刀来,妾身的手下都会放你进来。” 待他落座后,皋月君轻轻地说,声音也如人一样空灵清雅。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认得这把刀从何而来,这将会确凿无疑地代表朽月君的意思。 “听上去很是大动干戈,而我不喜欢动辄喊打喊杀。若无必要,还是保持礼数的好。”尹归鸿动了动手指,到底还是没有端起盛着古怪液体的茶盏,“我无意威胁任何人,至少此番前来,我只想心平气和地……谈些事情。” 皋月君不置可否,只是报以微笑,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那么,你这次前来,是带着什么样的问题?” “您若不怪我无礼,我就开门见山了。”尹归鸿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我想要知道的是,去往天狗冢的路。” 天狗冢。 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皋月君所预料的简单范畴。她蹙起了眉,思忖片刻,面露难色。 “妾身大概能预料到你们想做些什么。但——这条路,并不好走。” 她意有所指。尹归鸿听得出弦外之音,他没有过多地思索,因此事他自己早已考虑周全,或至少自认为如此。 “我知道。然而我很清楚,如今我的力量太过薄弱,远远不够支撑我达成目标。如此,也只能适当地借助于外物。” “借助有很多方式,外物同样分许多种。”皋月君沉吟着,手里的杯盖儿轻轻摩挲茶盏,她抬起轮廓纤美的眼,眉头浅浅拧着,好像情真意切地在为此担忧关切,“你决意要一意孤行,选择最为凶险的一条路吗?” “我意已决。” “妾身想,既然找到这里,你也不易被三言两语改变决心。虽然如此,妾身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皋月君放下了杯子,正色道,“知道天狗冢之所在的人虽少,却有,但所有去了那里的人,全都有去无回。” “天狗冢并不存在于现世,而在生与死的狭缝之间。这样的地方有很多,你也许有所耳闻,诸如葬头河、亡人沼……天狗冢也是其中之一。略有特别的是,它是由天狗的始祖生生撕裂开拓出的空间。” 皋月君不紧不慢地说着,偶尔上抬的眉眼暗自观察着尹归鸿的反应。他倒一直板着个脸,打进来起就是那般严肃,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回:意味深长 皋月君继续解释道:“顾名思义,整座天狗冢就是一座大型的墓葬,是天狗的领域。所有的天狗,无论是自由之身,抑或背负契约,不管是衰老病故,还是伤残横死,它们都会在生命的终结之时,奔赴同一个归处,于天狗冢长眠。然而在那里,却始终存留着天狗始祖的诅咒。” “诅咒?进入天狗冢的人有去无回,这就是诅咒的内容吗?”尹归鸿敏锐地问。 “‘此乃天狗安魂之所,不得擅入,不容玷污;敢扰吾族清净之人,有死无生,有来无回。’”皋月君轻声道,“至少传说中,天狗始祖留下的诅咒,正是如此严厉。” “若是我不亲身走上一趟,又如何知道那里真是绝地?” “说的也是。”皋月君若有所思,“既是朽月大人叫你前往,想来不是要你白白送死的意思。毕竟,这把烬灭牙,他还让你带在身上呢。” 她的话儿说得不算难听,尹归鸿却皱起了眉。她也很清楚,教人找死的事儿,不能说朽月君干不出来,只是他不可能赔了这件兵器罢了。是了,就算在这个无常鬼看来,这把刀比他一条人命更重要得多的事实,也是无比自然,顺理成章。 即便他早就能想到,这一点仍令他窜起一阵无名火来,闷闷地烧得慌。他尹归鸿当真就如此不堪,还是在所有六道无常眼里,都视区区凡人贱命比草轻? 皋月君又像是在沉思了,眼睫低垂着,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忧愁。尹归鸿端起茶盏,在手里转动着,似要靠掌心的凉意冷却心中咬噬的不甘。短暂的沉默后,皋月君问道: “你可知晓,你这把弯刀的来历?” “前任水无君所锻造,六道刀剑之一,寄寓畜生道。刀身取自千年前诸神之战中,蟒神摩睺罗迦的獠牙。可是如此?” “确乎如此。”皋月君颔首,“你也许有所不知,这牙的主人,与天狗的始祖曾有一场恶战。妾身妄加揣测,朽月大人让你带着它直接去天狗冢,也许考虑到了这一点。” 尹归鸿似懂非懂,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关窍。果然,皋月君接着说道: “说不准,这牙——这刀,会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予你一些庇护。由妖怪的发肤骨血炼制的器物,即使在妖物本身消亡以后,依然会产生共鸣,或是……相互排斥。蟒神的钩牙,想来会厌弃天狗,竭力避免自己被遗落在天狗的领地上。如此说来,它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护佑它的持有者,好使他能活着带它离开。” “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尹归鸿听明白了。没想到朽月君平时看着没个正形,考虑事情倒还算周全,把这样的因素也计算在内。 “那么,该谈正题了。” 皋月君最后强调道: “妾身自是知道去天狗冢的路要如何走。只是无论妾身,还是手下的孩子们,都不曾去过那里。妾身只能说,祝你一路顺风,有去有回。” 尹归鸿拧着眉,仍有话说:“那么,既然要告诉我路线,需要什么样的报酬?这还是先谈妥为好。” “报酬?”皋月君掩口一笑。“既然是熟人引荐,便不谈价钱了。” “可我知道殁影阁的规矩,你们这里,想获得什么,不都是要付出相应的东西作为交换吗?”尹归鸿似是不解,又像在警惕。 “就当是……给熟人帮个小忙。毕竟,向你告知此事,妾身并无损失,而后如何处理、如何利用这个消息,完全靠你自己。天狗冢凶险,除了指出路径,妾身属实不能帮上什么。”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来时是午后,而等尹归鸿离开殁影阁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没有再见到先前的妖怪,谈话结束后,皋月君喊来了另一个手下,是女孩外貌的妖物,唤作朱桐。他跟在朱桐身后,不知又绕了几个弯,待眼前开阔起来,便是一片夕照景色了。 这里与他来时的风景并不相同,就算错综复杂的山洞再怎么使人摸不清东南西北,景观的差异就足够让他明白,朱桐并没有带着他走来时的路。兴许是出于所谓保密的缘故,有意为之也说不定。 不过,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景物。刚走了没几步,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听起来,像是有谁在争执,但也算不得激烈,就仿佛争执的人在竭力克制一样。尹归鸿没想到殁影阁外还有别人,多少有些惊讶。 “没想到,你们这儿还挺热闹。” 他假装随意,半是试探地说道。朱桐踢了踢脚边石子儿,扭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这个嘛,其实我们现在不大接待外人了。能放你进来,都是因为你是贵客呀。” 她四两拨千斤,一下堵上了话头。尹归鸿哽了一下: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抬举?” “不用客气喔。”朱桐笑嘻嘻地说,“喏,差不多就送你到这里吧?不要到处乱走哦,希望下次见面,你还是贵客,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她恶作剧一样拖长了调子,发出轻轻的笑声,摆了摆手,回身往来处走去了。 尹归鸿抬起头,辨认了一下方位,沿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也许是因为刚刚完成了一个目标,又或者这一下午的对话与思考占据了精力,他的脚步不如平日利落,反倒有些拖沓,就像在迷茫似的。 随着他缓步慢行,天色渐渐昏沉下来,虽未黑透,道路却显得蒙昧不明了。 他有一丝丝疲惫,心里知道并不是不能再走,但也不再那样急于赶路。路旁有一截倒伏的树木,他走到近旁,干脆解下刀,坐了下来,将刀连鞘横放在膝盖上。 尹归鸿垂着头,掩盖了眉宇间的倦色,出神地望着枕在膝上的烬灭牙。他的手指在刀鞘上轻抚,这刀形制确实特别,以至于并没有现成的刀鞘适用,现在这一副,还是他亲手做的。他的确还算珍惜这把凶刃,知晓它的价值与力量,也在战斗中信任它,得益于它赋予的助力,甚至因这种种谈得上有些喜爱上这被强塞来的毒刀。只是,在那样诡谲莫名的地方,他要将性命托付给它吗?赌它会出于某种玄之又玄的感应,给予他什么能护他逃出生天的庇佑? 前往天狗冢,按这条路一步步往下走…… 他似是在思忖,又如走了神,或潜意识里遏制自己,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即使真有什么怀疑,也不曾在他脑海里冒出泡来。 这片刻的工夫,他来时的路上又走来一个人。看样子,正是从先前争执发生的地方来的。尹归鸿警觉地抬起眼,看到那人一头雪发,披着鹤氅,神态清净,一看就像是个修道之人。 道长也在看着他,尹归鸿瞧见他往自己膝上瞥了一眼,视线在烬灭牙上短暂地逗留。而道长自己似乎也佩着剑,尹归鸿眯起眼,能影影绰绰看见他身体另一侧像是长兵的轮廓。 天色昏黑,他看见道长时,对方已经离他不远了。不消片刻,道长便走到他身边,并不算出乎意料地停下了脚步。 “请问你可是……从殁影阁出来?” 尹归鸿没有答话,他不认为自己有回答的必要。道长停顿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现在,比从前严防死守得多,非但不允入内,根本不让人靠近周边地带。我想要过去,却被解姑娘拦了下来。他们防备着我,甚至毫不掩饰,甚至……像是尤其防备着我。” “防备你,自然有理由。”尹归鸿终于开口了,“看起来,你虽是个普通的道人,我却能感觉到你并没有表面这般平凡。你若真想闯进去,也许完全能突破他们的封锁,你没有选择那么做罢了。” 道长笑了笑,未置可否。他低头看了看,踱到树干的另一头,学着尹归鸿一样坐了下来。尹归鸿侧过头,朝他腰间睃了一眼,道长的兵器依然被他的身体挡着,看不清晰。 应该只是普通的剑罢了,总不能路上随便遇见个人,都随身揣着六道神兵。尹归鸿淡淡地想,收回了目光,耳边听得道长又说: “承蒙抬举,就当我真有那样的能力吧。只是我不想将事态闹得那般难看,还不至于到撕破脸的程度,脸面上的礼数,多少不能不做。不过小兄弟,你既然从里边出来,可有看到什么?” 尹归鸿已经不是很想说话了。道长的说法,令他联想到自己对皋月君说过的话。这个人让他感到古里古怪,谁会和随便一个陌生人讲这些话,问这些事? “没有。我进出都是别人领着,什么都没看到,别问我。” “这也是自然,他们不想自己的秘密被任何人看见。”道长不以为忤,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这也是事情的奇怪之处。他们本来可以掩饰得更好,让我们看不出他们在掩饰什么。然而,他们偏偏露出了种种蛛丝马迹,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甚至像是一种挑衅了。也不知这是因为他们当真行事仓促,还是的确在以我尚未读透的方式,进行某种示威。” “……” 尹归鸿懒得再回话。他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许多?这道长的口气,简直就像和自己很熟悉似的,而他确信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怪人。 道长似乎也不是为了歇脚,安静了一会儿,他便站了起来,轻轻拍去衣摆尘土。可算是要走了,尹归鸿心想,而紧接着,道长再次看向他,语调比先前还认真。 “我与你有缘,今日相逢于此,且予你忠告一句。倘若你执迷不悟,仅是在一叶障目之下,不管不顾闷头向前,只怕会误坠迷途,万劫不复。” 他大概并不期待尹归鸿的回答,说完便挥挥手,转身离开了。 尹归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第一百六十七回:意惹情牵 空气里的水汽一天天重了。 应季的花卉从中探出骨朵,直到开至荼蘼,偶有性急的,已经在湿润天气里浸得皱巴巴的,现出将败未败的颓势来。虽是如此,聆鹓若是还在,定是会被犹盛的春景吸引目光,为之赞叹的。可惜现在只剩两个不那么解风情的大老爷们,又一心急于奔赴目标,步履匆匆,无心多留意这番景色。 他们一路向南,道旁鲜绿的草叶色泽日渐深沉。有时,他们恰好能遇上城镇,便能在客栈稍作休整;更多时候,他们都在跋涉之中,宿露餐风。虫蚊尚不恼人,夜里远远近近的唱和鸣叫倒已热闹非凡。寒觞对此算得上习惯,不至于为之烦扰。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一翻身,却看见同伴还睁着个眼,直瞪瞪的,险些吓他一跳。 “怎么,吵得睡不着?” 谢辙摇摇头。他们宿在野地里过夜不止三番五回,他也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只是人在晚上总容易想许多,一旦抛开白日挂心的事务,用不着分辨路途,他骤然在夜虫喧哗中感受到一丝春盛将衰的寂寥。虫鸣得再响亮,此刻也没有猫儿会在近旁追逐扑闹,亦不必去挂记聆鹓是否受得了山蚊子叮咬。无事可想,谢辙反而忽然有些难以入眠。 也不知这姑娘今夜身在何处,是于屋宇庇佑下,还是同他们一样,在仰望着朦朦胧胧的月牙? 他不想过多沉浸在惆怅的情绪里,便转移了话题: “我在想,看这天色,近日恐怕要落雨。” “说不准,这时节本就多雨。”寒觞翻了回去,枕着胳膊望向夜空,“希望我们运气好,莫要明日一上路就撞见。再多走几里,就有人烟了,也能找到避雨的地方。” 他们运气不算坏。 翌日虽是天光稀薄,却也只是云霭迷蒙,尚未下起雨来。在潮湿的光线里,远处逐渐浮现的镇子像笼着一层薄纱。即便如此,分明的黑瓦白墙依旧清楚勾勒出房屋的轮廓,让野外奔走多日的两人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打眼儿看过去,这座镇子令他们心里觉得熟悉,特征鲜明的黑白墙瓦与他们曾到访的蚀光阙颇为相似。不过,甫一走近,谢辙寒觞便明显感受到此地与幻境的不同。许是天气缘故,街上行人并不算多,可无论是三两过路居民,还是隔着街叫卖吃食的吆喝,都带着蚀光阙绝不具备的人间烟火气。在近处看,墙面亦不似幻境中一般洁白,而是染着风雨侵蚀的、真实的斑驳泛黄痕迹。 他们对蚀光阙四通八达的水道记忆犹新,相比之下,此处并未见到什么河道。比蚀光阙多出的,是四处丛生的花朵,生机勃勃,花团簇锦。两人不曾细看,那些或清幽或馥郁的甜香却涌动着,一浪浪拂过鼻尖,如同在劝慰人放松下来好好儿品味似的。 这暗香浮动没能持续太久。刚堪堪踏入小镇,一滴雨珠便落在谢辙侧脸。春日的雨说来就来,天甚至并未黑沉,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就远远近近响起来,雨水特有的气息冲淡了花香与阳光。 雨尚不算急,不曾伤残花叶,反倒一洗尘埃,使得它们在涓涓天水冲刷下愈发鲜亮。雨中春景也算别有风味,然而旅人无暇欣赏,急于寻找躲雨处。两人在一道又一道屋檐狭窄的荫蔽间匆匆行走,这里还是镇子外围,看不到茶楼酒肆,也不见饭馆客栈。好在,他们很快于路旁看到一处小棚,急忙低头钻了进去。 那儿已经有人了,似乎也是来此避雨,伫立在棚子的另一头,兴许是看到他们奔来,着意让出了立足之地。他们抖着衣襟,拂去额头的水珠,寒觞探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 比起疑问,这更像句叹息。他们谁也没带雨具,虽然暂且冒雨并无不可,却要担忧绵绵春雨愈演愈烈,下起来不见尽头。天气已不算寒冷,可无论人还是行囊,长时间淋雨受潮受寒总归不好,泥泞的道路也不宜奔波。 “我们到底还要走多远?咱们只知要去南方,线索却太有限,寻找起来跟无头苍蝇一样。这一路上能打探消息的地方,对无庸氏的行踪都知之甚少。”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谢辙也叹息了一句。寒觞拍拍他肩膀。 “不过说起来,老谢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路走过来,好像再也没遇到活尸了?这倒是个好兆头,也许不光是咱们运气好,而是事态得到了控制。” “的确……虽然还有听人口耳相传,那些东西依然没被消灭,却不如当初活跃了。”谢辙沉吟了片刻,“入春以来,似乎议论也日渐减少,不晓得是否与六道无常的努力有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一定都为这江山社稷拼尽全力。” 寒觞“唔”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问: “你有没有想过,活尸的事,想必一定和无庸氏有关。活尸之后就是偶人泛滥,偶人又有他们去做手脚。你也说过,偶人的眼睛和头发都可能来自于那些死人,所以……” 谢辙还未来得及思索作答,另一道声线忽然插入了二人的对话。 “冒昧打扰一下……我似乎听见,你们在谈论无庸家的事?” 他们都有些许错愕,比通常情况下听到人插话时,愣神得更久。这声音很陌生,很年轻,很……悦耳动听。两人心里不约而同浮现出这样的感受,甚至下意识希望对方多说一句,如同听见珍贵乐器弹拨出一个轻盈柔美的清音,忍不住想听其再奏一支动人的曲子。 自然,他们不至于被这样的想法蒙蔽,要是不理不睬等对方再开口,也太过失礼。况且……谢辙寒觞连忙转向雨棚下的另一人,那个先前为他们让出一处落足之地的女性。 准确地说,一位美丽的妇人。 她的长发是奇异的、匀称的灰白,不似上了年纪的斑驳,更像是本身就有不同寻常的发色。不过,她看起来仍显得稍为年长,带些不易察觉的细纹。她对着他们行了一礼,盈盈一笑,颇为理解般,仿佛习惯了人们听见她声音时的反应。她举手投足像是名门大家出身,并不艳丽骄矜,只是仪态万方,端庄贵气。 两人连忙还礼。谢辙隐蔽地多看了两眼,女性穿着的衣裳是洁白的底,似是有暗纹,但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看不清楚。笼罩在白衣上的,是一层稍短的蓝色绸缎,与底色相得益彰,衬得这位女性像是一件婀娜端方的青花瓷器。谢辙莫名感到眼熟,那做工似乎与归海氏的衣裳相似。可应该……只是相似吧?毕竟,归海氏身上的可是龙绡,这又会是什么呢。 “是了,这位夫人……我与友人正是在讨论无庸氏。您也知道他们的事情吗?” 寒觞回应着她方才的问题,心里有些惊奇。这群人的恶名之盛,已经家喻户晓到这样的贵妇人都有所耳闻的程度了吗? “无庸家,他们在妖怪中臭名昭著,早非一两日之事。”夫人微微颔首。 寒觞略睁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他难以判断她的身份,可以他的感觉来看,这位夫人并不像妖怪……至少,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妖怪。 他旁边的谢辙也辨认不出,却皱了皱眉,感到一丝顾虑。夫人给他一种奇异的直觉,似人非人,似妖非妖。这令他不安地想起恶使,但妇人与他见过的恶使都大相径庭。难道她是半妖么?也不对,泷邈与她,在他的感知里,也像两类人物。他试探着问: “听起来,您还挺了解妖怪的事情。” “我有一些身为妖异的朋友,曾与我提及那些人的恶行。”夫人轻声叹道,“任何有良知的人,只要曾听过,便很难忘怀那般丑恶之事。” 世上将妖怪视作异类者甚多,却鲜少有谁像无庸家族一般,有所计划规章地,以比对待未开灵智的鸟兽更残忍的方式,迫害同样具有智慧与情感的生灵。 他们将妖物豢养,限水少食,鞭打铁烙,都是常事。生生挫折妖类的锐气,伤害身体与精神,直到被迫服从,为其所用。无庸家族对妖怪了如指掌,熟悉每种妖异的喜恶,以不间歇的噪声或光照折磨感官神经敏感的族类,或在妖物最脆弱处施加咒术,反复磋磨,这些事于他们而言易如反掌,稀松平常。 他们对妖怪心中最柔软之处亦是了解,非但不会因此同情,利用起来更是变本加厉。重眷侣的,就以伴侣胁迫双方;重同伴的,就以手足作为筹码;更多有重后代的,方便他们以孩子威胁双亲,屡屡奏效。也有幼年的妖怪,从小被苛待,无庸氏在他们最弱小时,将恐惧深深烙入他们内心,以至于直至他们有了反抗之力,也再无法摆脱阴影,对无庸家族的人只敢唯唯诺诺。如幼时怯于短鞭的牛犊,即便到了身强力壮的年岁,前蹄能踏断人骨,双角能贯穿人肉,却仍然忌惮于儿时的、早已柔弱无力的小小鞭绳。就算如今打在它们身上不过是挠痒痒罢了,于它们眼中,仍值得像缠身噩梦般恐惧。 除此之外,无庸家族的实力足够强横,能支撑他们以强权镇压不从者。一开始,他们还只是在野外设计围捕幼小或落单的妖怪。然后,他们尝试着以之引出被害者同族亲友,或哄骗、或逼迫,让他们为自己效力。这些看似公平的交易,随着无庸氏势力的壮大日渐消失,只剩下一方绝对凌驾于另一方之上的奴役。 最后,即使有这种种手段,无庸氏也不再知足了。又耗时,又费力,还要赔进许多材料,野心勃勃的无庸氏吝啬于诸多付出,一心想以更小的付出取得更大的收益。 于是……  第一百六十八回:意出望外 “于是,他们开始制作妖怪。” “制作?” 谢辙眉心拧出了疙瘩。寒觞的厌恶爬上眉眼: “这……也是能做出来的吗?” “无庸一族,同许多名门望族一样,雇佣了许多郎中。但给人看病算不上什么难事,难的是给妖怪看相把脉。妖物本就与人不同,妖与妖之间更是千差万别。所以江湖上很少能请到这样的人,更多的医者,是他们自己培养出的族人。而这些所谓的医者……在江湖上,有别的名字。” “别的名字?” “解体师。” 这是个只要听上一次就会令人不安的称呼,它很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具体是哪三个字。两个人都觉得一阵恶寒,露出既嫌恶,又惊异,同时还有些忌惮的表情。夫人很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即使再说起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也像是有些疲惫,以手指轻轻捏按自己眉心。 “事实上……正如这名字传达出的意思一样。他们所做的,就是这些天杀的勾当。” 这群人,精通拆解离析,同时也精通缝合与重组。利用妖怪、普通的牲畜与其它人为制造的材料,解体师们能用原本的一个妖怪,造出不止一个类似妖异的存在。这样的造物能力未必能有原来的妖物强大,但胜在数量,也节省了他们再捕捉或驯服许多妖怪的时间精力。他们更有灭绝人性的手段,省略了现实中循序渐进、步骤繁琐的驯顺,将妖怪封印在媒介中……很少有人知道在那些妖怪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是日夜无歇的摧残,还是意志最薄弱时的趁虚而入?最终,那些妖怪不再认得出曾经的同伴,甚至忘却自身,只把自己当做无庸家的兵器,更甚者以为自己生来便是如此。 寒觞听得牙关紧了又紧,他在人类中待得太久,不常与其他妖怪交谈,以至于时至今日,他才得知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他带着一丝侥幸,询问夫人: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那么多妖怪,自成一体的制造手法……应该不再需要大肆捕捉搜罗才是。这样一来,不会再有太多自由的妖怪受害吧?” “你想得太好了。但说真的,我们也希望他们能止步于此,只是人的欲望永远得不到充实。”夫人报以苦笑,“无庸家的势力与日俱增,胃口不会轻易满足。他们做这些事,除了需要人手,还需要钱财。对于他们的独门技法,无庸氏自然是牢牢抓在手心,不肯拿来交易。要获得钱财,终归还是剥削妖怪,直接以妖物身上的东西换钱。譬如将妖物以最劣质的食物和水,养在狭小空间里,日夜抽血吸髓……” “算了……不要再说了。” 谢辙叹着气,示意夫人停下。他担忧地看向寒觞,后者脸色奇差无比,拳头攥得紧紧,手臂都能看出青筋。无庸氏如此心狠手辣,只希望聆鹓在他们势大之处,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可话虽如此……她兴许已深入敌营,明哲保身又谈何容易?他们只在心中苦苦哀求,看在她是个寻常女子的份上,少说该能落个人道的待遇。尽管二人也很清楚,对那些泯灭人性的妖畜不如的家伙来说,这要求也足够苛刻。 说了这么会儿话,雨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反倒愈下愈大。浓云堆积,天色昏沉,大雨逐渐打伤了花草,零落而冷清,教人心中沉甸甸的,坠了冰块一般。他们本就是争分夺秒赶了一路,在这里避雨不过是稍作歇息,攒些力气。当下二人心急如焚,都不由得想,不如继续冒雨奔行——早一刻钟便多一刻钟的希望。可转念一想,说到底,他们对妄语和聆鹓的下落不还是一无所知吗? 两人面上都像蒙着寒气,有些苍白发青。夫人看了看他们,带着歉意开口: “不好意思,是不是吓着你们了?莫要往心里去,我也只是谈及此事,顺带提起。” “您不要在意。”谢辙客气地回答,“实不相瞒,我们也在追查一个无庸家的关键人物。知道的多,心里有准备,总是好事。” 夫人点点头,又问: “所以,您是阴阳师,还是……” “在下谢辙,算是阴阳师,旁边这位是我友人钟离寒觞。还未请教,夫人您尊姓大名?” 他还未说完,夫人发出一阵小小的惊讶的声音。 “我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你的式神。多有得罪。” 寒觞露出怪异的神色,像是被噎住似的。 “因我和妖怪熟悉,能认出您也是一位妖异,故一时想岔。”她抱歉地向寒觞解释,“唉,还是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名为皎沫。” 皎沫…… 谢辙和寒觞齐齐一愣。这个名字显然不算常见,更关键的是,他们对此还颇有些印象。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由寒觞问道: “恕我冒昧,可否得知您的姓氏?” “我只有这个名字。” 他们沉吟片刻。对于归海氏的嘱托,他们自然记在心上,只是单凭一个名字,他们还有些难以置信,竟然就这样轻易遇到了要找的人。然而萍水相逢,对方以礼相待,二人也不好盘根究底,穷追猛打地询问。谢辙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想到了一个确切而不失礼的试探方式。他找了找,取出了归海氏赠予的龙哨。 “皎沫夫人,不知您是否认识这个信物?” 皎沫在瞥见龙哨的一刻,便像恍然确认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既是如此,我也不瞒你们。看样子,你们知道我的来历?” 谢辙轻舒一口气。寒觞点点头,答道: “我知道。您是来自深海的访客。” “这龙哨,属于我一位友人。”她示意了一下谢辙手里的哨子,“既然在你们手中,你们曾与他会面,想来他一定也在这方大陆之上了。” “是。”谢辙补充道,“他在找您。” “若我没有猜错,一旦你们吹响龙哨,他就会出现?” 两人都下意识地点头。皎沫静静望着他们。 “那么……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夫人您说。” “你们能不能不要吹响它?” “这……” 他们本以为皎沫夫人是愿意见归海氏的,甚至都做好了满口答应的准备。不曾想,她的话峰回路转,传达出的竟是一种抗拒。他们俩……不是友人吗?为何她见都不愿见他一面呢?那位龙族的朋友,对她的安危可是关心得很,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个态度。 皎沫停顿了一下,又说: “不是暂时,不是今日……而是日后,也不要吹响它。” 两人都陷入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会儿,寒觞小心翼翼地问: “恕我冒昧,我斗胆猜测——您是不是与那位朋友,有什么过节?” 皎沫一听这话忽然发出一阵轻笑,大约从这问题里听出几分有趣。她的笑也很好听,像这轻扬的薄雨簌簌地打在盛放的花上,带着点嗔责的意思。 “怎么会呢?倒也不是你猜的那样。我们之间诚然情谊深厚,不会轻易闹什么别扭,更不会因这点矛盾便拒不相见。实际上……不过是我还没找到要找的人罢了。他来见我,定会劝我回海里,我怎么能就这么答应他呢?而且——” 说到这儿,她的话戛然而止。或许接下来的话,她觉得不适合对萍水相逢的江湖过客,或至少不适合在此刻表露吧。他们心里清楚,也不准备追问。谢辙只是说了这样的话: “您是要找神无君,对么?” “啊……是的。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们了。”皎沫抬高了眉毛,有些意外,“看来,他认为你们是值得信任之人。” 谢辙摸了摸鼻尖。 “其实我们也只是一面之缘。” “龙向来是不会看错人的。”她柔和地笑。 寒觞便问道:“那,您能否行个方便,与我们细说其中的缘由?我们的确是事外之人,按理说,不该对您的决定指指点点。只是归海氏确实帮过我们,我们也不得不承这份情。若您愿意解释清楚,那是极好的,让我们心里能踏实些。” “当然了,这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也看得出,你们自是正人君子,不会口出恶言,或者做些坏事。”皎沫这便向他们娓娓道来,“我呢,告别深海,踏上这坚实的土地,已是十年有余。在陆地上以人类的方式生存,我很快也会同人类般老去。虽然现在算不上时日无多,我却也不知道,还能有几个十年。” “可是,您这十年中,都没有一点神无君的消息么?” 谢辙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他与六道无常结缘的关系,他总觉得只要稍加打听,托托关系,总能寻觅到一些无常鬼的踪迹。寻常人可能是麻烦一些,但也不至于十年这么久吧?除非……是神无君有意避着她么?这不大可能,不太像他。 “其实啊,我本并没有那样执着。想见到神无君,只打算跟随冥冥之中的天意,等待一次相会的机缘。到陆地上来,我更想见的,是这陆上的大千世界。我的故乡很好,但岸上五光十色的人间景致,值得好好地行走其间,亲身游历。这十年的光阴,比我在海中度过的千百年,显得更加长久,更加鲜活。” “嗯……” “这些年里,有时我感觉和他很近……只是最终擦肩而过。有时,我听闻他曾与我分处不远的两座城镇;有时,我来到一个地方,能听说他刚离开不久。我想,这也许是缘分未到。如今我不知还能在人间停留多久,这终归算我一个心愿,还是想找到他,见上一面。” 她有些出神,停了一会儿,才再转向另外两人。 “我知神无君在调查无庸氏。倘若方便,我想更多地了解近来的情况。” 谢辙与寒觞对视了一眼,前者略微点头。 “好说。” 雨声弱了许多,天似是快放晴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意兴阑珊 这算得上是一座古朴的城镇。 初来乍到的鬼仙姑是这样想的。比起许多繁华喧嚣的城池,这里要冷清许多;但比起那些过于寂静无趣的村子,这儿当然算得上热闹。茶馆、客栈、戏楼……这地方什么都有。只是在她来这儿之前,镇口指路牌上的字模糊不清。但她肯定,那并非是风吹雨打的岁月使然,而是被人为地划掉了。手法粗暴,沟壑纵横,只能勉强辨出第三个“镇”字。 谁会做这样坏心眼的事?鬼仙姑自然是想知道的。她一路沿着河,来到镇子里,发觉这里的人口似乎远小于它应有的规模。至少现在,镇子里是正午,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但不论是街上的还是店里的人,都只是三三两两。他们也都和和气气地说话,没有谁大声喧哗。这一切她虽然自己无法亲眼看到,但其他更加敏锐的感官会告诉她答案。 太阳晒得有些热了,她又走了几步,转身便进了一家酒肆。店里一共八人,东边靠墙的桌子有两个在聊天,西南方一个人独自喝闷酒,北面靠窗的一桌有三人,正吃午饭。此外,店里还有一个小二,一个账房,他们倒是都闲在一边,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当她进来以后,也并没有一个人上前招待她。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冷漠,她自知自己看上去有些古怪,不是谁都敢轻易同自己搭话的。 她随便挑了一个位置坐下,心里便开始琢磨:镇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人。所有的建筑都纤尘不染,一路走来,她并未在任何角落看到一处蛛网。而从时间判断,人们更不可能都呆在家里,现在正是该干活的时候呢。 而且这座镇子的异样,并不这么简单。 “您是外面来的人吧。” 是第九个人的声音。 女声,打进门儿起就开口了。鬼仙姑坐的桌子离门很近,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她确信这进店的第九人是在对自己说话,因为她是如此顺理成章地坐在自个儿对面。当她入座的那一瞬间,小二忽然走了过来,为二位端茶倒水。鬼仙姑看了一眼小二,毕竟他这行为简直就像方才没看到自己似的。接着,她又将目光转向对面这位女人。 年轻,漂亮,一袭红色罗裙,一头雪白长发。她右目下方有颗小小的泪痣。 “嗯……我初来此地,或是有不懂规矩,不知礼数的地方,还望海涵。” “您客气了。” “不不,我可没有夸张。大约是方才我哪礼数不到,那位小兄弟连壶热茶都不愿上,只当我不曾来过一般。多亏了姑娘你啊,我辛苦奔波一路,终于能喝上一口水了。” “您说笑了。不懂礼数的是他们,您可没错。” “哎呀,我都听不出你是不是在对我阴阳怪气了。” “倒是您先的。” 说到这儿,小二已经给两人上了菜。菜色清淡简单,闻起来没什么味道,看上去倒是有些胃口。糯米藕夹、清炒芥兰、凉拌蹄筋、绿豆米糕……还有一碗飘着葱花的鸡蛋汤。鬼仙姑拿勺子在碗里搅拌一番,看得出蛋花很足,不似很多店里卖的只有薄薄一层,若举起来展开都能透光。但她放下了勺子,并没有碰它们。 “这里镇民算不上热情好客,他们甚是排外。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这些。” “哪里,我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 “能走到这儿,有谁是小人物呢。” “我见他们待你倒是亲切。不过,你也似个外人。” “……哈哈。” 女子刻意地笑了笑。她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小块米糕送入口中,随后又放下筷子,大约是没什么胃口,可惜了一桌好菜。鬼仙姑整齐的前发遮住了脸,让人无法从她的眼神判断她的情绪,但她嘴角勾起一丝老练的笑,说道: “我若是吃了这些东西,怕是走不出去了吧?” 女子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从踏入这个镇子的第一步起,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连这些饭菜也是。” “说说看?” 女子将托着下颚的手换了一只。 “藕是夏季的食物。再怎么暖的地方,少说也该春末才有。但不论如何,这芥蓝该是夏日熟的,少说要晚藕节一两个月。尚未到莲藕收获上市的时候,又何来的芥蓝可吃?若是早些时候的菜,尚可以当做此处有冰窖用以囤积鲜蔬,倘若说是去年的,便说不过去了。” “敏锐。” “我来时,已迫近黄昏,进入镇子的一刹那却又成了晌午。这障眼法骗得了普通人,能让他们如做梦般自然而然地接受昼夜的变换,但瞒不住我。另外,这镇子人太少,不该是这规模应有的模样。但人们的生活看上去又那样规律、朴实,我就在想,是什么原因让另外的人消失了?镇子并非被悲伤笼罩,且此地远离纷争,是一片不可多得的清净之地,所以绝不会有战争发生。就算是朝廷抓人充军,也很难寻觅到这个地方来。可他们确乎是死了……死在很早前,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长久。包括这里余下的人也是——他们都死了。从我遇到行人,第一眼便意识到,现在是正午,却没人有影子。” 那女子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看。鬼仙姑纵使目不能视,却也能察觉到那灼热的、仿佛带刺似的目光。有些人灵体很强,即便被人远远地注视也能察觉出来,何况这次近在咫尺。此外,女子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然而鬼仙姑依然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似乎走近了。不论是店里的其余八个人,还是街边路过的人,他们都靠近了这里。窗外的人更多,有挎着篮子买菜的农妇,有挑着扁担的工人,还有拿着糖葫芦的孩子。他们虽然没有走进店内,却都站在窗边,将大部分阳光堵了起来。店里显得暗了许多。被这么多双眼所审视,凭谁都会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但鬼仙姑泰然自若。 “你如何知道它们没有影子?”女子问,“我想,你当是看不见的。” “我便是影子。” 说罢,鬼仙姑忽然抬起头来。前发被甩得扬起,露出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从里面迅速蔓延出黑色的液体——却无法被触碰,似乎只是影子。这样的“泪痕”以她为中心,瞬间扩散到四面八方,贴合着桌椅、地面、墙壁,抓住了每一个看客的脚边。它们形成了那些人脚下的影,却在不断地活动,变化成黑漆漆的鬼手,牢牢贴着人们的裤袜向上攀附。瞬间,所有人都发出尖利怪异的惊叫声,歇斯底里,能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除了她们二人外的所有人,都化作一缕漆黑的烟雾,升到空中不见踪影。 “青莲镇,本是青女的地盘。你鸠占鹊巢,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他们都逐渐死去了。若是保证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危险的环境——当然,这些青莲镇都做得到,那么延续一个村镇的存亡,至少要数千人。这是一个保守的数字,我们还考虑到亲属成家会导致先天性的病变……虽说男人是能纳妾的,但按比例分配下来,数量最大化的却是一夫一妻制,这也能避免一处闭锁地区的阶级分化。想必青莲镇最初仅有数千人而已,可时间实在是太过长久了……青莲镇又如此闭塞,人类只能有来无回。尽管吃过这里食物的人,永远也不再离开,但能来到此地的人本就少之又少,全靠侥幸。你从未打算过刻意维持这里的人口,只是放任他们自由地生活。如此一来,时至今日,想必,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避世之处没有尘世的污秽,所有的镇民也都是你捏造而来。这一切,我倒只对唯一一个问题感到不解。不知,您可愿回答我?” 被戳穿真相这件事,的确令这位女子感到些许恼怒,但还不至于恼羞成怒。虽然这位外来者法力强大,但这里是她所管辖的地方,于情于理她都有一定优势。不过,她暂时还没准备与鬼仙姑作对。 鬼仙姑幽幽道:“其实,你一定猜到了我的问题。那便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是很奇怪的事吗?”女子竟然扑哧一声,乐了,“噗——很多人不是喜欢栽树种花,饲鸡养鱼么?不过是一方小小的试验田罢了。我不加干涉,任其发展。在这绝无仅有的安全安逸的环境里拥有无限的资源,我唯一做的,便是消除人为的因素。那些个争执不休的恩怨情仇,在外面的世界一定会发展成无法控制的战争……财杀、仇杀、情杀,我在它们发生前便进行阻拦,让这群人尽可能保持所谓的……善良。可人类实在令我失望,抛去狭隘、自满、虚荣、私欲、懒惰、贪婪、狡诈、任性、冲动、眼高手低、鼠目寸光、好高骛远、撒谎成性外,依然会做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那是?” “愚昧。呵呵……”朽月君像是在嘲弄什么,“凡事都依赖唯一一人做调和可不行,街坊邻里也该起到除了拱火外的作用了。我逐渐将自己的身份淡化,退出这个镇子,施了一道法术,让所有人都不再认出我来。结果呢,记忆中的那位女子成了他们顶礼膜拜的神——荒唐可笑。当前一切的稳定与繁荣,自是有他们努力的结果,他们却仍同外面的人类一样,生编硬造出不存在的庇护者。美好的夙愿可以成为寄托,但绝不是不劳而获的理由。人们逐渐重新恢复懒惰,满足现状且止步不前。矛盾重新萌发,他们很快过回纷争不断的日子……真令人觉得吵闹。我早就知道,所谓人性之善,都是在自我得到满足的情况下。行善亦是一种虚荣,而人的欲望从没有尽头。” “所以你对人性很失望么?” “失望?不,怎么会。”朽月君皱眉冷笑,“是万念俱灰。”  第一百七十回:意转心回 隔着薄薄一层前发,鬼仙姑端坐着,直直“看”着朽月君的眼睛。那朱红的眼中没有一丝杂质,唯一对三日月的光环安静地沉在里面。 “既然如此,你何苦做六道无常这样的苦差事。” “你在审问我?你以为我很乐意么?一天到晚要与人类打交道……不过,比起其他人倒是好些。多数时候我只是与妖物往来,负责与人类的所谓‘调停’事宜。我若不在人间做这些没人做的苦差事,可就要躺回地狱去了。我早已厌倦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能见到的只有那些丑恶之人的嘴脸。在人间,除了那些恶人,还有许多蠢人——当然那些恶人也很蠢,只不过并非所有的蠢人都恶。毕竟,行恶也是要胆量的。虽然如此,但好在这些活生生的家伙能带来很多乐子,这怕是他们唯一的价值了。此外,妖物与牲畜,还有人间风景,都比地狱深处更值得驻足。” 鬼仙姑难得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至少在这位大妖怪面前,她是难得能与之正常交流的人。她正好有许多出于好奇萌生的问题,需要趁着这个机会一一与朽月君说道说道。 “既然你做走无常将近千年,凡间种种悲欢离合,难不成,你从未有过一丝触动?” 朽月君从怀中取出那支白色的烟杆:“抱歉,你大约误会了什么。兴趣固然是有的,但谈及触动大可不必。世间万物都有悲喜,不单是独属人类的特权。在剥削他族的时候,人类可曾考虑过他们的悲喜?依我看,除了会说话之外,人与他们所轻视的那些并无差别,却自诩高谁一等。人类的情谊也过于脆弱,正如从出生起就相识在同一棵树上的鸟儿,大难临头也是各自分飞。所谓血脉相连的手足情谊,在丰厚的利益面前,翻脸更是比翻书还快,更别提无亲无故的友人。尤其是行骗挑拨,都从亲近的、信任的人下手。” 鬼仙姑将手臂架在桌边,微微将头向前探了几分。 “你说的诚然有理。的确,虽说确实有为兄弟姐妹两肋插刀的人,不论有没有血脉的联系。例如现世十恶之中,是有人与手足情深意切,甚至不惜堕为他族、忤逆天理。据我所见,也确实是少数罢了。不过,为人父母的感情却都该是真挚的。当然了,我料想你又要说,将亲生骨肉抛却的生父母不在少数。那些人确实不配。” “甚至不配生而为人——连牲畜都知道护犊。不过你好像知道不少恶使的事。你倒是说对了,然而既已为妖,又该怎么拿人类的理念评判?这便相互矛盾。至于那些无耻的父母,我们勉强就当这群禽兽有苦难言吧。我就知道有不少可怜的孩子,被当做肉票卖给有钱人,或者成了妖物的饵料。就算侥幸逃生,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呢?从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心境相对于同类而言,该是多么扭曲啊。” “活得久了,的确常有这样的事。也正因活得够久,不知恶使的事,才算得上稀奇吧?”鬼仙姑又点头道,“但人类的阶级,也不是我所喜欢的东西。” “主要是方式——人类的阶级不如妖怪直白,并非以绝对的力量划分,而掺杂了许多狡诈的成分。可是,即使不是战争与饥荒时,人吃人的事每时每刻层出不穷。富人吃穷人,穷人吃女人。困难的时候,女人与孩子都算不得人,只是储备粮与可交易的货品,这自然能算作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公允地讲,虎豹也会在遭遇到生存危机时,以自己的后代为食;大敌当前,羚羊也会抛却刚出生的幼崽以保全性命;当然也有许多猫猫狗狗,不敢相信幼崽死亡的事实,当它们还活着拖行,直到腐烂为止。十恶中,我所认识的一个好孩子,是让人类最瞧不起的妖怪养大的。他是如此懂事,却被人类活活打死了养母,真是可怜。所幸,我给予了他复仇的勇气和力量。” “唔……人与动物的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谁说不是呢。就算是真正沉重如山的父母之爱,被人们写成话本,做成戏曲,歌颂来歌颂去……字里行间挤满了自我感动,我听得也好生厌烦。归根到底,不过是灵魂深处的繁衍欲作祟罢了。依然还是种族延续的目标,赋予了人们所谓恩爱的情感。不论人还是动物,都是打生育之后开始退化,再不及未育同龄者的体魄。毕竟已经完成了繁衍使命,对自然而言已经没有价值。这是人世间的法则,只是人们觉得太过直白,总要赋予伟大的意义令其不那么单调,并驯化感情里的两方,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以为成个家下个崽就成了什么壮举。” “说起来,羔羊跪乳的故事,你应当听过。人们不仅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还要从动物身上找出什么依据,来教化自己呢。想来长大些的羔羊,除了跪下来才能喝到母乳外,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的确,我可最烦这个。十恶之中,就有人以取乐为由,出卖陷害了自己的亲人,真是个怪物。不过,我倒确实认识一个人类的少年,愿意为自己已故的家人出生入死呢。只是这年龄的孩子太容易被引诱,太容易被蒙蔽,太容易被利用,完全经不住煽风点火,便能提着刀,为别人出生入死。说到底啊,这个种族就是愚昧可笑的。不过于他个人,倒是很有妖变的资质。” “怎么说呢……看样子,您倒是经历了不少有趣的事。也难怪,若不是见证了千万场悲欢离合,在漫长的时光中百无聊赖,相信您也不会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 “呵,人类对子嗣的追求还真是比任何种族都病态得无以复加。时至今日,还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愚昧之人,折腾自己,折腾别人,甚至四处给各路邪神烧香祈愿。人总是不长记性,健忘得令人发笑。够了,已经可以了,人间的人类已经多到连阎罗魔都感到厌烦了!” 鬼仙姑的指尖有序地轻击桌面,循环往复。 “那位大人……不正是希望人类繁荣兴盛吗?” 朽月君将一口白烟徐徐渡到她脸上,一股甜腻的怪香扑面而来。接着,她将烟杆微微从嘴边挪开,眯起眼道: “你在开玩笑吧?就连那位大人,也觉得人类泛滥的程度,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其他物种的生存。而且,你们人类——这么久以来,是不是将那位大人的定位搞错了?真是傲慢的种族啊。凡人也是,仙人也是。你们这样修仙之人,我见了太多;坠入魔道的,也并非仅你一人。修习仙法,得道飞升,要求此人或妖物心无杂念、无欲无求。可实际上,追求长生不老不正是最大的贪婪吗?” 被谴责之人轻轻摆手,将这阵甜得发慌的烟雾驱散。鬼仙姑并不恼怒,只是轻松地说: “你分明也在不明白老朽初衷的情况下,做出了独断的发言。不过,我宽恕你。” “何时需要你,来宽恕我?” 朽月君将“你”与“我”两个字咬得很重,同时用烟杆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鬼仙姑并不计较她这无礼的举动,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话说回来,世间情动,自是由人解读的。或许是一瞬的冲动,一时的激情,一眨眼的杂念……也或许是忠贞一世的承诺。有天生一对的人幸运地相遇,举案齐眉和美一生,白头偕老;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丝白发磨合一生,磕绊地走到尽头;更有爱恨情仇交织灼灼,干柴烈火你死我活,直到入土之日方才安宁。人间很大,时间很长,只要你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终有一刻,你一定会为那些怦然的心动与永恒的誓言驻足落泪的。那时,你再谈什么麻木才算得上迟。” “男男女女,相互约定,又彼此背叛,乐此不疲——我看腻了,没兴趣了解更多。那些转眼便成谎言的誓言,不听也罢。何况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蒲公英般随风即散。来来回回的海誓山盟,真是无止无休。” “亦无怨无悔。” 接下来的空气安静到了极点。店内店外空无一人,鸟啼虫鸣是一声没有,连风也从未起过。不仅是空间,就仿佛时间也一并凝固了,她们二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与空气牢牢地固定在一起。这方天地安静得令人能听到血液流过自身四肢百骸的声音,但好像没人介意。 良久,朽月君发出一声轻叹。 “真有意思,还轮到你来教育我了。”她将烟杆倒过来,在桌上磕了磕。青白的灰烬落在桌面,只消呼吸间便能融到风里。“不过我不讨厌你。你似是把自己当人,却又不把自己当人,像个承认自己是怪物的怪物。” 即便如此冒犯,鬼仙姑仍不介怀:“像这样评价我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不过,我自认这些字句并无褒贬之意。我也愿意相信,你只是单单阐述你之所想的直率罢了。” “哟,真难得你这么想——但诚然。我呢,倒是很期待你这怪物口中的那日到来。” “您说的要是真心话,那便更好。” “我和你打个赌吧?”她收起烟杆,“你我有生之年,我究竟能不能体会到你所谓的……了解人间情爱的乐趣。看样子,你觉得我还不够懂呢。” “您从未懂过。”鬼仙姑笑着说,“但您想赌什么?我有些兴趣。” “飞蛾赴火的愚拙,我当然无从理解。至于赌什么……倘若哪天我为此落下一滴眼泪,那便算你赢了;若是直到你我一方神形俱灭,我仍坚持我的态度,便是你输。” “听上去倒也颇有乐趣。那么,筹码是什么?老朽两袖清风,空无一物,怕是比不上您千百年来积累的东西。” “我也没什么家当,”朽月君耸耸肩,“我可以把这方青莲镇输给你。虽然它如今空空荡荡,也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时至今日确乎也是我的重要之物。它是难得清净且干净的避世之所,你可莫要小瞧了它。可我若是赢了……” 朽月君微抬起身,身子朝前向她逼近了些。不知何时,桌上的一切碗筷饭菜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独留二人各自面前的茶杯。鬼仙姑一动不动,任由她迎面靠近。 “你得把你的影子给我。” “唔,这确实也算得上我重要的东西。过去,向来只有我收割影子的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给谁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朽月君坐了回去,端起杯子。 “但我拒绝。” 鬼仙姑的发言太过突然,说得朽月君措手不及,竟一时失控捏碎了茶杯。碎片嵌进了皮肉,但她并不觉得痛,只是任由猩红滚烫的血顺着碎片与指缝的纹路,一滴滴落在桌面,仿佛开出了一朵朵醒目的红莲。 “哎呀……为表歉意,我给您看个手相吧。”鬼仙姑微微歪头,“这也算老朽为数不多引以为傲的吃饭家伙了。” “……” 朽月君不说话,只是皱着眉看她,心里觉得莫名其妙。鬼仙姑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将她的手腕拉来。她受伤的掌心自然摊开,浸血的瓷器碎片烟消云散,伤痕却切实存在,只不过被一片流动的红色暂时掩盖了。 “……哎呀。” 鬼仙姑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朽月君的表情有些不悦。 “很快,您就会遇到一位……贵人。” “贵人?啧。”她抽回手的时候,伤口已经愈合了。而这番话,朽月君嗤之以鼻。 “是真的。老朽若是说命运的谎,是会遭天谴的。” “故弄玄虚。” 鬼仙姑摇摇头。令人奇怪的是,此刻她的表情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那人是你的业,也是你的劫。” 第一百七十一回:意前刀后 “前面那座城完全被封闭了。” 忱星这样说。 吟鹓歪着头看她。距二人离开那个塞满了偶人的森中之村,已经过去了数十天,但那可怕的记忆还久久滞留在她的脑海。这几日走在荒野里,稍有风吹草动,她就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大气也不敢喘。过去,她诚然没这般脆弱,只是对她来说那些似人却非人的东西更值得害怕,毕竟她连猴子也是不喜欢的。除了太过像人这点外,也没有特别的理由。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喜厌的不同的东西。 但在忱星面前,她却猜不出这女人的心思。她异常沉默,见面的那天,也是她说的话最多的一天。大多数时候,她都一声不吭,连表达惊讶、疑惑、失望时的语气词也不曾冒出口来,甚至吟鹓怀疑她没有这些情绪。无聊的时候,她们能一整天什么话都不说,吟鹓只要接过她递来的水和干粮,也不用帮什么忙,这反而令吟鹓感到枯燥且不安。一人的缄默自然而然,且情有可原,但两个人都一句话不说,气氛就显得格外冰冷。危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荒野中漫步的某一日,有个长着锋利獠牙的凶兽尾随她们。它饥肠辘辘,却很有耐心。忱星的感官很敏锐,当察觉到这一点时,便对吟鹓直言,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令吟鹓一路提心吊胆。自打忱星告诉她后,她也察觉到那狡猾的猛兽,它始终与她们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凶兽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慢慢消磨她们的心神,直到夜晚她们沉沉睡去时再发起攻击。吟鹓十分不安,一心只想快点走,忱星却让她只管安心休息。起初她是那样心神不宁,睁大了眼睛不敢休息,可忱星赶路实在太累人了,她又一刻不敢慢下来,怕她将自己丢在这荒野中。于是没多久,她就因为疲劳昏睡过去了。 深夜,她似是听到一声刀鸣,却只以为是一场梦。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发现那鲜血淋漓的凶兽就倒在她们旁边,忱星不知是没睡还是醒了,正将刀擦拭得纤尘不染。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恶兽,许是个妖怪,但忱星杀了它——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甚至没能将自己吵醒。她有些惭愧,不该对忱星的计划产生怀疑。尽管大多数时候,她总是那样特立独行,什么事都不打算提前告诉自己。 除了这次。 “在活尸横行的时候,我听闻那里,没有沦陷。戒备……也并不森严。只是在上一个城镇,我打听到,他们近日已经城门紧闭。除了军队能将物资运进运出外,禁止一切人出入,否则便是死罪。说不定,感染仍在继续,亦或是那些偶人使然。不是没有可能。我不清楚,里面具体发生什么,只知我的买卖,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进了城,也没得做。” 忱星用自己独特的说话方式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她时常在没有必要停顿的地方停顿,就像用一口气说完一句话对她而言很困难似的。有时她的停顿很短促,短暂得难以察觉,但习惯缄默的吟鹓却能捕捉到;有时她的停顿很长,有些刻意,像是在一边说话一边思考。不论如何,这算不上特别明显的特征,不多留意的人也不会往心里去。 她说这番话,难道是为了…… “你留下,”她说,“留在附近的村里,我进去。” 吟鹓皱着眉毛,不情不愿地摇起了头。尽管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定是不算数的。不说把自己“丢下”这回事,就算她一个人成功入城,这生面孔被人发现不也是危险的事吗? “我一人潜入,比带着你……更方便。水和粮,已经不够了。虽然这尚且,能在村里得到,但不够。除了食物,需要买药,换钱,还有——别的东西。” 忱星是会阴阳术的,所以一定也需要一些消耗品的道具,这东西在村里确实找不到。有些邻近大城池的村子,连朱砂都要进城去买。而且忱星说的话,还有做出的判断,已经有足够案例证明它们的正确性。吟鹓也不想让她为难,稍加思索,便点了头。 于是按约定,忱星将她安置在城外的一个农户家里,给了他们不少钱。等吟鹓一个人留在为她准备的房间中时,她才露出一副伤感的神情来。实际上,她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留在这里的打算,她还必须为今后一人行动的可能性做准备。吟鹓虽然比忱星更弱,但她不傻,也知道时刻计划着自己的后路,毕竟随莺月君离开水无君准备的庇护所,也是深思熟虑过的结果,目前看来也不算坏。但往后的打算她也必须准备万全。忱星将她真正抛下,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这和那女人是否冷血没有关系。说不定对方遇到什么困难,不能及时来接走自己,或者往更坏的想——她因为私自入城给官府抓了,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对了……莺月君,她诚然是不再出现过了。 叶吟鸢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天,好像自打见了忱星之后,她便匆匆离开了。莫非她们两个……不对付么?莺月君兴许是了解忱星的,不然不可能就这么匆忙将自己托付给她,尽管是单方面的。她是很想向忱星询问,她是否与莺月君是认识的,但终归是不方便。一来她有口无声,荒郊野岭也不好写字;二来这问题显得突兀,总还有一屁股解释;三来,便是她觉得从忱星身上,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甚至单单是个回答都很困难。初次见面时,她还觉得忱星与水无君有些相似,之后便发现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吟鹓可以感觉到水无君身上冷冰冰的部分,但那更像是过去的影子。就仿佛她生来是一块冰,却已经逐渐融化,变成纯净柔和的温水。忱星生来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块坚冰。坚冰也会拥有仁慈吗?这不好说……但她愿意将忱星对自己展现的部分视为仁慈。 这儿已经到了晌午,农户招呼她吃饭。忱星更喜欢独来独往,甚至不愿意留下吃一顿饭再走,毕竟她给的钱足够多。吟鹓不知道的是,她在饭桌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忱星早已经找到这座城守备最薄弱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潜入内部了。 身着男装,却未扮男相的人,在热闹的地方或许有些引人注目,好在一层帷幔遮掩了她的容貌。不过她并不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而是选择最安静的小径,甚至是墙头屋檐这种寻常人不会选择的路线。她很快找到需要的商铺,将自己所需的东西购置齐全。现在,她需要寻找一处刀匠铺购置一些护刀油。她完全可以在刚来到这儿时,就将这柄特殊的紫铜环首刀交给刀匠,之后再一身轻松地去买其他必需品。但是,最了解这柄刀的还是她自己,唯独她一人能给这刀最细致、最合适的养护。再者,她也不放心这贵重之物托付在别人手里。最重要的是,离开了这柄刀,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一部分似的令人不安。而若让对方在自己眼皮下操作这一切,就太耽误时间了。 刚从一处阴暗的小巷探出身时,一把冷冰冰的刀架在了自己的颈边。 “把手从兵器上挪开。” 持刀者如此威胁。 忱星默默把即将碰到刀柄的手挪开,再放松下来,任由手臂自然下垂。威胁她的,是另一个戴着帷帽的男性,幕帘是黑色,比她自己的更短,仅遮住脸部罢了。即使没办法看到他的眼睛,忱星还是平静地道出了对方的身份。 “有何贵干?神无君。” “你认得我。”神无君紧盯着她,“但我并不认识你。” “对陌生人刀剑相向,就是神无君的,待客方式?” “未经允许,擅自闯入沧烨城者,称不上客人。” “原来如此……封城令,与你有关。”原本目不斜视的忱星慢慢转过头,正式看向神无君站立的方向。两人在这城中安静的角落里,就这样对峙着。“还请你行个方便。你要调查的敌人,应当不是毫无威胁的——我才对。东西置办结束后,我自会离开。” “天底下的人都如你这般目无法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该是如何混乱的场面。你身携法器,不是你恣意妄为的理由。” 原本早已将目光转移的忱星重新看向神无君。即便是隔着单薄的、两层出于不同目的却性质相同的东西,他们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神无君那异于常理的眸中像是有烈焰燃烧,任何人都不得忤逆这双眼神的主人所说的话。忱星的眼神却是极寒,如坚不可摧的冰锥凿破一切胆敢阻拦在眼前的东西。 下一刻,凉刀出鞘。 >下一刻,凉刀出鞘。 第一百七十二回:意马心猿 三招两式过后,神无君便摸清了忱星的路数。首先他弄清了一件事——她那把环首刀并不是用来硬碰硬的。经过兵器的数次碰撞与对材质的观察,他完全确认这刀由紫铜打造,硬度和韧性都不适合作战。可以确定,它是一把祭祀用的工具,忱星的用法也证明了这一点。 “刃”对这把刀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构成它的刃的东西另有他物。她将自己的灵力附着在上面,薄薄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她只有在交战时才这么做,更让对方无暇细细研究。但说实在的,这并不能算是什么很新颖特别的战斗方式,许多阴阳师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为对方造成的伤害,在于“灵”的攻击,并非利刃本身。忱星的区别在于,她将灵力凝聚成利刃的姿态,使它本身在保护了刀时,能真正发挥出刃砍杀与撕裂的作用。 现在,双方都停手了。他们站在巷的两边,中间相隔一丈半。 “这么长的年岁,江湖却并无你引发的祸患,我姑且信你。”神无君道,“但是,我且问你——在城外,你近日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事?” “没什么。”她答得很快。 其实她第一反应,是自己遇到吟鹓的这件事。但是这算得上什么可疑呢?她起初是觉得一个大小姐出现在那些古怪的地方,的确值得怀疑。可这几天观察下来,她确定这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哑巴。或许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有很多种可能,不值得挂记在心。她的衣服看上去很贵,如今也变脏了,还有一些小地方开了线,破了洞,也一定走了很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她自己,没必要刨根问底。 “当真没有?”太干脆的答案当然是没人信的。 “你在查什么?竟然值得大动干戈,封闭一座这么大的城池。我见百姓生活安逸,稍作打听得知此地……没有活尸的影子。即便有,也只来自人们的猜测,和议论。除非……有什么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你知道的吧?不然何必反问。令死物如生者般行动,兴许你做得到。” “你还是怀疑我。” “你阅历丰厚,想必不会不知道近来的异状不仅只有活尸。” 忱星略歪着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只是惊讶表现得有些敷衍。 “啊……原来是,这件事。活尸和偶人,你该不会,觉得总有一个与我有关?” “我不会肤浅地定罪。” “想来也是。让曾有生命的死者,如生者般行动;与让无生命者,如有生命般行动,终究有本质的区别。倘若你怀疑我,是法器使然,那么我是否可以说,活尸的出现,与霜月君有关?” 神无君无法反驳,尽管他不排除任何一种可能。这二者当然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们起源不同。一个曾有过生命,而另一个完全是死物。但共同点也一目了然:二者本身都是不该拥有行动能力的。至于最初是否与什么法器有关联,这不好说,可能也无从调查。 两人手上都不打了,可嘴上谁也不饶谁。而就在此时,其他人出现在了他们之间,正从忱星来时的那个小巷进来。神无君没有什么警觉的意思,忱星便意识到,他们认识。 是两个普通人。忱星能从装扮的方式一眼认出,他们隶属左衽门。 “大人,澜未鸣雷在城外。” “她正请求入城,怕是为无庸氏的事来。” 神无君将刀收入鞘中,看向他们二人。 “来做什么?” “也没明说来意,只说是要进城。守卫还拦着她,我们的人瞧见,特意给您通报一声。不知目的是否与您相同。” “……让人增援不是没有可能。” 神无君心里清楚,魇天狗有多么棘手,他和睦月君已经切身领教过了。但即便如此,派别人来又有什么用?但也说不准,保不齐水无君是为别的事而来,或者只是路过此地。否则她恐怕也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不知从哪处缝隙就钻进来,还用得着打招呼? “传令让守卫拦下她,我去说。” “是。”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临走前,神无君看了忱星一眼,“等其他无常来对你说教?” 现在的确是忱星离开的好机会,但她没有。她反而站在原地,将帘幕的一边掀到帽檐,直视着准备离开的神无君,质问道: “无庸氏?他们在这里?” “既然你听到了,就更应该知道,赶紧离开才是正事。身携法器的你,若让那群人知道,定不能全身而退。这几日,就连城边的那些村子也有够乱的。” 忱星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两位茫然的左衽门之人。无庸氏的人做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他们从很久之前就与尹家有所往来,目的是收集散落人间的法器。她也知道,当今左衽门的最高统领正是神无君,只是他并不直接号令他们,而是放任他们同以前一样行动。过去这个杀手组织的几位首脑已被尽数铲除,但他们仍能相互团结,正是因为他在暗中的控制。如今左衽门与无庸家相互敌对,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他们连无庸氏的单子也不接了。这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事,因为这群家伙是给钱什么事都会做的、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在神无君掌管一切后,情况才发生变化。过去他们也是成双入对地两两行动,如今也不再严格。 他们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将阴谋方才萌芽的尹家连根铲除。和无庸氏结下梁子,再也正常不过了——尽管无庸氏和尹家的联合也并非牢不可破,只是其他方面的利益使然。无庸氏从高僧们守护的塔中夺过一件有名的法器,是修罗打造的一把降魔杵。在左衽门进行的一次清扫任务中,这件法器从尹家流出,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神无君没有让手下追查,或许他觉得,这样做反而更好。 是了……忱星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她跃上墙头,并没有同神无君告别。天色已经黯淡了,她在这沧烨城耽误了整整一个白天。西边的云霞在橙红中泛着紫色,斑斓,且斑驳。她感到胸口很沉闷,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些不好的事。 她与无庸氏所确认的继承人,或许算得上旧相识。 那人叫无庸蓝,第一次相遇时,他还非常年轻,甚至在她眼里只是个小孩子。因为一些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带着一件重要的法器——非常重要。直到他逐渐掌管大权,与尹家合作时,仍没有透露自己的秘密。若问起无庸家的其他人,他们对此也是一概不知的,似乎无庸蓝出于某些目的隐瞒了这件事。当然,绝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善良,忱星很清楚这点。他越是这样,越令人觉得不安,或许他另有打算。说不定一开始他就很清楚,尹家的目标绝不可能实现,就会被六道无常整治。两个家族目的不同,只是单纯钱财与力量的往来。想必与尹家联合,也只是那时权力有限的无庸氏的主意。尹家家底丰厚,无庸蓝所掌管的权财终归有限,对家族其他掌权人来说,只将这理解成一次生意。但通过这次结盟,无庸蓝与他的追随者们不仅全身而退,还积攒了足够的财富。他太过精明,精明到令人胆寒。 离开城内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外的村子算不上灯火通明,但也能为她指出一条路来。日落后,城里还算得上喧嚣,但村中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已经开始休息了。近来情况紧张,想必也没有多余的灯油拿来浪费。忱星回到白天托付吟鹓的那家农户,将门敲了数次,却无人来应。她不觉得没人在家,多少有些疑虑,便绕到后院翻墙而入。 这对中年老夫妇正站在院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露出惊异的神色。 “咦,姑、姑娘你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她直切主题。 两人吞吞吐吐,掰扯不出个一二三来,想必是吟鹓那边出了什么麻烦。她出去了吗?不可能,若是那样,这两个老家伙会直接说出来的。何况他们的眼神总往屋里瞟,似是有些心虚。看上去,他们实在不适合说谎。忱星准备直接进房子里,却被两人扯住,来来回回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客房传来嘈杂的响声,忱星失去最后的耐心,一把掀开抓着她的老家伙。她丈夫接住她,将她扶起来,两人还在她身后苦苦哀求什么。 门是被一脚踹开的,这块老旧的木头并没有什么防御能力。一进门,她便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抓着吟鹓的手腕,与她拉拉扯扯。见她踹开了门,反而神色恼怒,厉声责备。 “谁许你砸门进来?!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 “这里是我家!用得着你管我!” 两个中年人匆匆跑来试着解围,忱星便意识到,这大概是这对夫妇的儿子,中午出去干农活才不见人影。估计是晚上回来,见到不会说话的漂亮哑巴,起了歹念。爹娘这么护他,也用不着与他们讲道理。忱星抽出了刀,那人的语气才抖了三抖。 “你、你干什么,别以为我怕你一介女流……” 手起刀落,只是一瞬间的事。 且不止一条人命。 血溅到吟鹓脸上,她整个人死死僵住。除了偶人,她头一次见到如此鲜活的人就这样在自己身前殒命,何况是以如此血腥的方式。 “不值得同情。” 吟鹓又望向倒在地上的老人,面色苍白,微张着嘴,似乎有什么话说。 “同罪。”忱星将刀纳入鞘中,“这就是,我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果你有意见……” 受惊的吟鹓忽然扑上来,死死抱住她的腰,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的肩膀因无声的啜泣微颤,这让忱星不再说出接下来的话。  第一百七十三回:意想不到 叶聆鹓很难过。 战俘营里的俘虏过的什么日子,她并不知道,但对自己人质的身份心知肚明。然而她知道堂姐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困深院,只有在专人陪伴或说监视下才能出门走两步,三顿饭也见不到什么新面孔。和叶吟鹓一样,给她送饭的人也不会开门,只是通过被锯开的门下端塞进一个盘子。当她亲身经历过这相似的一切时,只觉得更为憋屈,并时不时因想起吟鹓过去的生活而静静垂泪。 比起她的姐妹,她自己的情况可能更糟。自从被无庸蓝带走后,她便被安置在一处她所不知道的住处。如同监狱的囚犯一样,她无法离开半步。甚至她的房间里没有窗户,无法判断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她所能做的,只是根据别人提供的三餐来判断现在是什么时间,还不一定正确。她更无法外出,连姐妹能看到的风景也不曾拥有。 但相较囚徒的环境,她的待遇似乎比预想中的要更好些。食物有起码的保障,内容虽不花哨,但说得过去。很多穷人是不吃早饭的,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为每顿饭的内容大同小异,时间间隔也几乎一模一样。在家里,她早上吃点馒头点心,或者清淡的稀粥,中午丰盛,晚上简单。而在这里,每顿饭的分量几乎一致。反正她在屋子里,终日不怎么活动,没消耗,也吃不了多少,直到现在也是隔了三四顿才有倦意。她现在还有着不小的心理压力,食物常常剩下许多。刚来的时候,她甚至怕饭里有毒——当然,这没有理由。 无庸氏没理由现在害死自己。 大概吧…… 人就像植物,还是需要晒晒太阳,否则就会变得阴沉抑郁,蔫儿了的叶子一样无精打采。她环顾四周,又开始不安起来,她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这间房子不小,但肯定不适合跑步。也可能是家具不多的缘故,显得空。这里只陈列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床,一个小柜子。特别的是,桌椅没有棱角,连腿儿都被打磨圆了,难道是怕她撞到头,甚至自杀么?柜子里有个火折子,许多蜡烛,还有一叠草纸。莫非……别说,条件挺好,穷地方只能用得上小木片、小竹片。哦,还有一处隔板划分的茅房,下方漆黑,深不见底。 三餐不提供筷子,或许也是为了安全,但有把勺子。她权衡之下,没有留下勺子,怕外面的人起疑。她掰了一截蜡烛丢进茅坑,隔了很久才听到“咚”的水声。所以她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一楼。这茅房说不定是条出路,但……呃,如此狭窄,怎么都是不敢赌的。就算真能跳进去,怕是有去无回,这不活腻了么?难道自己要成为叶家史上第一个跳粪坑身亡的人?不,算了,就算自己可能死无全尸让人认不出来,也还是算了。 聆鹓也不是没有从那个送饭的口里偷偷观察外面。 对面直接是走廊的墙壁,但这并不能判断出什么。她时常将耳朵贴在门口,倾听外面的动静。可她得不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只能确定,至少在这一带区域似乎没人,唯独送饭时才会有人过来。送饭的人脚步很轻很轻,她试着判断此人的体重,结论是此人轻得离谱。她趴在地上的时候注意到,那人弯下腰,将餐盘推进来。那双手却不是手,而是爪子。聆鹓起初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若是无庸家族的式神并非没有可能。她试着沟通,但不论问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应,即使被破口大骂也像往常一样行动。总不能是个聋子吧?聆鹓转念又一想,罢了,说不定是被制作出的假妖怪,除了主人的命令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粗略地估计,她至少在这里被困了半个月,只多不少。但这个结论也有可能不对,因为聆鹓根本无法寻找一个正确的参考。整个人的生活又并不规律,失去正确的判断能力不是没有可能。不管是谁,任何一个人扔到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都会像她一样混乱的。 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叶聆鹓不知自己是如何定义“今天”的,因为她那时还躺在床上。她困了,就这么躺下睡觉,直到被人吵醒。 是人——活人。 从未被开启的门被人打开了。许是门轴太久没有活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屋里的灯熄了,外面的光爬上板凳,翻上桌面,又掉到地上,再缓缓攀上床沿,掠过她身上薄薄的被子。她被吵醒,迟钝地坐起身子,揉揉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秉烛的来者。 不是无庸蓝——他也从未来过。这是个陌生的面孔,她没见过。 不过,这也是一位男子,而一位男子出现在只有女性的房间,后者会担惊受怕,这理所当然,何况是被监禁了这么久的无力的姑娘。看到她如此受惊,男子微欠下身,点头致歉。 “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姑娘。多有惊扰,十分抱歉。” 叶聆鹓完全精神了,她腾地一下从床板上翻起来,紧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他的年龄似与自己的友人无异,穿着、长相与目前的举止都算得上一位翩翩公子。他一袭长发,一身赤金色的长衣,绣着银白的纹路,腰间别着一支长笛或是长箫之流的乐器。奇怪的是,灯光下他的双瞳呈现碧色,像上好的翡翠般通透动人。 他将带来的烛台放在桌上,坐在旁边,与聆鹓保持了一段距离。聆鹓从床上坐起来,套上鞋,但始终没敢下床。 “若是这个距离能让您感到安心,我就先坐在这里。” “你是谁?” 聆鹓太久没见到活人了,可当前的处境,不论是什么人都值得她警惕。 “我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人的友人。他只会和妖怪打交道,不怎么懂得与人交流,所以让我来照顾你。但,我的日程也算不上轻松,独今天有空来探望你。平日里,这里只有了无生气的式神。招待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虽然此人很客气,但聆鹓仍没能放下戒备。不如说,反而他太过礼貌,才更值得怀疑。虚伪!她心中暗想。若是真为她好,就不会将她丢在这儿,现在才上门嘘寒问暖,说的比唱的好听。 见她依然绷紧神经,这位公子也没有表示出任何不耐烦,只是仍好声好气地讲: “我也不问你这些天过得好不好的场面话了,你若是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日后派人给你送来。” “不缺……” 聆鹓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心中暗想:我要出门钥匙,你们给我么?话说回来,刚刚也没听到钥匙或是开锁的声音,自己睡太死了吗? “当真么?姑娘,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呀。” 他笑起来,看上去还是那么温和。聆鹓便顺势说了一句: “那我要让你们把没收的我的东西还回来,你们给吗?” “唔,你的东西?”这位公子稍作思索,“我记得,也放在这附近。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我可以替你取来。” “……”聆鹓皱着眉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啊,对了——这是他们从你行李中搜出来的,交给我保管。”公子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在她面前晃了晃。聆鹓立刻意识到这是万鬼志,公子却将书塞回怀中。“唯独这东西,我被告知不能还给你。要是你靠它逃走,我会有大麻烦的。” 聆鹓只能干瞪眼。 “不过……竟然不在妄语的手上吗?” “阿蓝吗?”公子歪着头,“他说在他手里也没什么用,可以借给我看,我就拿走了。我听说了你的事……你的手臂,好像有很不错的力量。啊,但你是逃不出这间屋子的,因为它被施了法术,门无法被破坏。就算损坏,你也出不去。” 聆鹓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难怪不需要锁。她该谢谢他友情提醒么?她当然试过将手抓在门下送饭的缝隙里,但怎么也掰不开,之前支撑自己攀附在悬崖上的力量完全消失了。原来是法术使然。 “啊,等等,”那公子又说,“我想起来,你还有一小块玛瑙?那东西在阿蓝的手上。除了这两样之外,你还想要什么吗?” “……那没事了。” 聆鹓往后一倒,躺回床上去了。 公子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嘴角上翘。他耐着性子,和气地对她说: “那,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这么些天,姑娘应当出了不少汗,衣裳怕是要捂出味了。我正好叫人将你这身衣裳洗了。” “我才不臭呢。”聆鹓背过身去不理他。 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 “那好吧。下次再来看你,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那位公子端起烛台,墙壁的影子在光源的转移下也发生变化。聆鹓突然从床上坐起。 “等一下!那,我、我去!”  第一百七十四回:意懒心灰 这么多天,聆鹓第一次离开这囚困她的牢笼。 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离开了。这位公子当真说话算话,直接领着她走出房间,没有半点约束,甚至还走在她前面。她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呆呆地站在门口,迟疑地望着四周。那公子走了几步,回过头,问她怎么不跟上来。 “呃,你就这么……在前面走着?” “不走前面带着你,你怎么知道浴房在何处?” 聆鹓茫然地点头,呆呆地跟上了。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牢笼,她真是难以置信。不过,自己一点儿重获自由的感觉也没有,她也说不上为什么。那人对自己就这么放心,不怕她突然逃跑吗?叶聆鹓虽然一个人待得久,却还没变傻,知道不该冒险。他敢这么做,一定有对付自己的办法,何况他更熟悉这里的一切。 走廊很狭长,一侧是墙壁,另一侧是房间。四处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尽管这么多天她从未听到谁打扫过。不过刚想到这儿,她就发现前方有人拿着笤帚扫地。那位公子从下人身边走过,聆鹓稍微停留了一阵,偷看了一眼。她意外地发现,那“人”抓着扫把的手与禽类的爪子无异,身上套着简单的、人类的衣服。它裸露在外的肢体除了爪子,都是能反射微弱的灯光,比人类的皮肤光滑太多。 扫完这里,它直起身,却没有脸。聆鹓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噔噔噔”地跟上那位公子的脚步。她暗想,莫不是因为结界的缘故,她才不能听清楚外面的动静吗? “怎么了?”公子看着连忙跟上来的她,困惑地问。但看到她因受惊而苍白的脸色时,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啊,你是说它么?这里的下人都是这样的。你若是怕,之后我来与它们接触便是。” 叶聆鹓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跟得更近了。不论此人是善是恶,终归有点正常人的样子。走这一路,她还留了点心眼,悄悄地四处观察。她终于见到一扇窗户,但是没有打开。这里空气不算浑浊,应该有人定时通风,但不是现在。窗户是纸糊的,不是什么高档通透的云英,只能看到外面透进白色的亮光。现在理应是白天,但她刚才却在睡觉,看来自己的时间观念已经完全模糊了。 实际上聆鹓没走多久,但因为是一处陌生的地方,她感觉自己还是跟着那位公子绕了很多弯的。路上,有人从侧面的房间递来衣物,聆鹓一眼认出是自己的。只是捧着她衣服的手明显是一双爪子。不过,公子说到做到,没有让她与那下人正面接触,而是替她接过衣服,再转交到自己手里。走到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她看到一个没有门的房间,但挂着半张门帘儿。两人在这里干等着,不知是要干什么,但她能听见那屋里的水声。 “请问……”过了许久,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啊,里面还在兑水,稍安勿躁。” “好……”过了一阵,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下人端着一个大盆,走出了屋子。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再见它们时聆鹓还是吓了一跳。随后,这位公子便领她进去了。刚进门,她见到一扇长长的屏风,上面绘制着延绵的海浪,还有远山。虽然很平面,却也十分生动,似是东国那边传来的风格。等她绕过屏风,发现这里空间很大,比想象的还要大。有个宽敞的木盆,距屏风还有较远的距离。盆里面是调试好的大半缸温水,冒着热气,水里还飘着淡黄色的花瓣,说不定是烛灯的光线使然。闻起来又像是栀子,又像是茉莉,她有些分不出来。浴盆旁边有一个精致的木架,应该是放衣服的。 那位公子只是自觉地在屏风后,没有靠近。聆鹓有些拘谨,半晌没有动静。公子似是猜到什么,主动走到门口去了。虽说有一段距离,但聆鹓还能透过屏风看到他模糊的影子。他靠在门边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个人质,受到监视是理所应当。 宽敞的空间响起单调的水声,甚至能听到回音。蜷缩在浴盆中,聆鹓整理着来时所见到的信息——下人只有式神,而这座建筑内部较大,一路上没见到楼梯,有可能是平层。除了那位目前为止还很和善的公子外,这里好像再没别人似的。门窗紧闭,应当是定时通风,而最重要的是这里窗户很少……难道说,是那种给高级俘虏专门建造的地方?不是没可能。那这样一来,安全上定然是严防死守。聆鹓绝望地意识到,她所得知的信息少得可怜,想要出逃更是全无希望。 她把小半张脸泡在水中,呼出的气变成咕噜咕噜的泡泡,从水中泛起。她抬起右臂,哗啦一声,和先前一样呈现淡淡惨灰的手,即使在温暖的烛光下也毫无生气。 浴室外传来悠扬的笛声。 她看过去,那位公子举起了腰间的乐器,凑在嘴边轻轻吹奏。他吹得很好听,让聆鹓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放松了些。一曲终了,聆鹓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听过。” “是我自创的,”那位公子笑着转了一下乐器,“姑娘有何高见?” “挺好听的。” “姑娘喜欢就好。” “嗯……这是笛子吧?” “唔,应当说是篪,你就当它是笛子吧。这笛子很神奇,也能做箫用。只是我更喜欢篪,它便是如今这样了。” 聆鹓感到不解。因为一个是横着吹的,一个竖着吹,虽然侧面都开孔,可内部构造终究是不一样的,怎么能换着用呢?这时候,她的脑袋突然小小地刺痛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记忆即将浮现,却终究是没想起来。她有些在意,究竟是什么事呢?可是时隔太久,她实在是想不起来。或许,和乐器有什么关系吧。她绞尽脑汁所能勾起的回忆,只有自己的埙罢了。可现在,唯一留作念想的东西,却在无庸蓝的手上。 “啊,你不是,有个埙吗?”公子忽然问她,“你也一定精通乐理了。” “不……我只会一点点。乐器和唱歌,都是我堂姐好些。” “堂姐?不是亲姐姐么?” “我是有亲姐姐……只是年龄都比我大许多,聊不到一起。我同堂姐更亲近些。” “原来如此。”公子沉默一阵,又道,“我有位兄长,同我一起长大。不过,我们兄弟两个,是全无血缘的。” “听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嗯,是不错。虽然他就大我那么一丁点儿,却总以亲生兄长的姿态护着我。” “哎呀,我堂姐也是。” 他大概没有必要在这方面骗自己。这段对话,让聆鹓的心情更平和些。他们又说了一阵其他的话,无非是家长里短,显得像朋友一样。不过,聆鹓始终没有掉以轻心。她知道,自己得先打好与此人的关系,这样至少能少很多麻烦,说不定未来也有用。 如果自己……还有未来的话。 她当然想问,自己被安置到这儿,到底是何用意?她很清楚,无庸蓝似乎是看中了自己那份特殊的力量。不过这份力量里,大约不少是自己固有的部分,至少归海氏的话里是这个意思。这些事,她已经想了很多天,但终归想得不细……因为越想越怕。 事已至此,不如直接开口问问。 “那个——”她试探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出去?”公子问,“你想去哪里?” “就……” 她本能地想说这两个字:回家。可刚张开口,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一般,酸涩难忍。她立刻吞一口唾沫,调整声调,重新说道:“就,至少出去走走。这里太闷了……” “啊……我能理解。抱歉,这件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阿蓝似乎很想将你右臂的力量据为己有。他将之称为‘鬼手’。有个志怪小说里,主人公断了手臂,却得到了一对神奇的鬼手。鬼手能将画中的东西取下来,变成真的,令他一辈子不愁吃穿。他还借此卖艺赚钱,捉弄有钱的官绅,去接济穷人。” “喔——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可是好像有许多不同的版本。我听得最多的,是他最后迎娶了一位公主,成为驸马,并将鬼手的秘密永远藏了下来。” 说着,聆鹓抬起自己的手臂,再度端详起来。她之前怎么没想起这故事呢?或许,二者间差了太多。但被这位公子一提,似乎还有些许印象。 “嗯。可是鬼手这个名字,也并不是白来的。不然你想想看,为何不叫神手呢?” “是、是哦。我也记得,我听过一个结局不好的。说是,鬼手是个姑娘的手。他与公主结婚后,鬼手心生妒意,新婚后就将公主掐死……他自己也被愤怒的国君斩首了。” “是了。不过,还有很多说法呢。” “真的?” 第一百七十五回:意绝念断 鬼手的故事,被收录在许多志怪话本中,版本有很多种。最初的说法,和它的起源地,都已经无从考证。比起很多流传至今的故事,这个算不上特别热门。 故事的开始大同小异。住在林地的人,就给孩子说主角是个樵夫;住在海边的,说主角是个渔夫;住在城里的,就说是挑夫。反正,都是最接近当地的朴素形象。总而言之,男主人公是个勤劳上进的老实人,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双手。可能是被刀砍了,也可能是被长牙的鱼吃掉,也可能是被恶人打断,反正是没有了。他终日哭泣,向上苍控诉命运的不公,连眼泪也无法擦拭。机缘巧合下,他得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这里的说法也有很多,有说是梦里得到的,醒来后手便长了回来,也有说是他神婆姥姥给他接上的,还有说是他在墓地里捡的。从手腕起,这双手的皮肤便与他自身有一道清晰的线。他自己的皮肤因为终日撸起袖子赶货,显得粗糙黝黑,手却白皙纤细。自从得到这双鬼手,他便意外地发现自己能用它拿起画里的东西。不论山珍海味还是锦罗绸缎,不论金银珠宝还是奇花异兽,只要是被画出来的东西,他都能得到,取出以后,画里的东西就消失了。而且不管是被画在纸上、地上、还是墙上,是拿墨、朱砂还是其他颜料作画,他也都可以触碰。在有些故事里,这双手还能让他穿过墙壁,去拿室内的东西。 不便之处也并非没有。时常有一个女鬼给他托梦,不断告诫他不能做一些事,否则便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教育孩子的版本,通常是说不能拿手做坏事,不然这双手就不灵了——或者会掉下来。但也有的故事说,女鬼不许他把秘密说给别人,不然就要了他的命。 “这故事在妖怪里也很有名。”那位公子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正是一位妖怪中的老者讲给我的。她所说的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国君其实很早前就听说了这奇人轶事,觊觎鬼手的力量,故意在他进宫时设宴招待,并让自己的女儿诱惑他。他终归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就这样被迷得神魂颠倒,轻易地中了国君的圈套。夜里,在公主故作娇嗔的软磨硬泡下,他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之后,公主哄骗他喝下毒酒,他便毒发身亡。国君砍下了那双鬼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叫死牢里的囚犯来,砍掉他们的手再接上作为实验的话……他们谋反了,该如何是好?最终,国君又对公主百般劝说,砍下她的手,再将鬼手用一针一线生生缝上。” 过了这么久,水温已经有些冷了,听到这儿的聆鹓只觉浑身发冷。她不禁抱紧了双臂,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没入水中,只留一张脸浮在水面。 “那、那她得到鬼手的力量了吗?” “自幼娇生惯养的公主生生疼死了,贪婪的国君永远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 “呃……想来也是。” 聆鹓在水下不自觉地抓紧自己的右臂。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庸氏的人,该不会把她的胳膊也砍下来吧?想想那些没有脸的妖怪,一看便是拼接出来的。她知道,这群人对待妖怪很坏很坏,可不一定看在自己是个大活人的份上发什么善心。 大概是猜到聆鹓在想什么,那位公子在门口说道: “姑娘还请放心,他们不会冒险将你的手砍下来。倘若真有谁要这么做,虽不知我的话有多少分量,但也会极力制止的。” “……还是谢谢你了。” 聆鹓这话并不算真心,她觉得,那人可能只是跟自己客气一下。不过在这时候,不说什么吓唬她的话,她已经很欣慰了。 “姑娘你的手臂……该不会也是被砍掉以后才接上的吧?” “哪里的话!”聆鹓着急地从水中哗啦坐起,“这可是我自己的手,一直都是!” “哈哈哈哈,我想也是。是我冒昧了,您别激动。那你这手……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莫非你生来如此?” “……倒也不是。” 叶聆鹓权衡再三,觉得这件事可以透露一二——除了归海氏的存在。无庸家将妖怪视为工具,这位公子又和他们是朋友,倘若说出来,或许会给龙族带来麻烦。她便只说了自己是如何被活尸划伤,之后痊愈,又在一次意外中发现这件能力的事。 那位公子沉吟许久,问道: “那,你有没有试试别的东西?其他的画或是文字,你能抓出来什么吗?” “倒也试过。但除了万鬼志,都不行。” “唔,万鬼志是上一任凉月君,用自己的鲜血所著的书,记载了自己上任到离去之前,人世上所有妖怪的记忆。你所抓取的,我个人觉得,是妖怪的记忆构成的虚像,并非是它们自身。” “我想也是……” “所以神奇的不一定是你的‘鬼手’嘛。”公子笑着说,“你看,走无常的血、妖怪的记忆、存放已久的书页……条件有很多。尽管你的手,或许能做到很多事,但缔造妖物恐怕有诸多条件限制。虽然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担心什么……但目前为止,你可以安心些。” 叶聆鹓知道他是想说些安慰自己,让自己放松的话。可她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便没话回应了。被困住的又不是他,岂是他说两句就使自己能放松警惕的? 又过了一阵,两人都不再说话。那位公子又将乐器凑在唇边,吹奏起另一首曲子。这也是聆鹓从未听过的,一样好听,不过比起先前那首要欢快一些。大概这也是他自创的吧。 聆鹓已经不再是坐以待毙的人了。 “那个,你能帮我拿一条毯子吗?”聆鹓说,“我洗好了,可觉得太冷了,单换件衣服不够。能不能,替我找个厚些的毯子?搭在屏风上就好……” 乐声停了一阵。那位公子稍加思索,道: “嗯,过了这么久,水应该是凉了。你记得擦干水,不要着凉,我替你寻件毯子。” 聆鹓一直死死盯着屏风后的影子。终于,那位公子的影子消失了。她仔细听着那阵轻盈的脚步越走越远,然后迅速开始自己的行动。她先是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绕过屏风,在屋内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当确认屋外空无一人时,她跑了出去,在空荡荡的室内疾步前行。她当然不清楚这座建筑的构造,只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只要不走她曾来的路就可以了。可是,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头。这里实在太空了,却没有一个人。当跑到走廊里时,两边都是一扇扇房门,而且没有任何标识。她试着随机推拉一些门,却像是墙的一部分似的纹丝不动,她又没有胆量去敲,怕引来他人注意。 可是,这里除了那些奇怪的式神和她自己外,还有什么人呢?有时候她看到面前有那么一个下人走过去,便立刻折返,躲了起来。所幸那些东西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至少它们听力不够好。说来奇怪,那位公子并没有对这些下人发布任何命令,但它们好像可以按照他的意思来行动。或许是有什么其他诀窍,比如手势之类的。即便如此,聆鹓依然不会冒险。 最终,她又跑回了之前那处空旷的地方。她有些迷茫地望着那道熟悉的门帘,将头探进去,看见的是那道熟悉的屏风。她觉得奇怪,便壮起胆子绕到后方,发现浴盆里的水已经被倒掉,并且擦拭干净了。大概那些下人趁她不在时来过,完成了清理工作。她又检查了这里的烛台。奇怪的是,那些蜡烛虽然长短不一,可从她第一次进来到现在,各自的长度却没有任何变化。这些蜡烛也许并不是普通的蜡油制成,甚至这一切,可能都是某种幻术。 幻术?这大约是最恰当的解释了。不然,她为何跑了那么久,又绕回了这里? 这次她走出门外,鼓起勇气,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折返。说不定,离开的门就在来时的路上,只是自己没能注意到。她必须快些,再快些,免得被那位公子发现。 凭借微薄的记忆,她摸索回去。这一路上,她依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事。和其他地方的走廊一样,隔着几扇房门,外面就有一个台子,上面摆着一盆花。这些花看上去一模一样,却没有香气。连她也不能确定这是什么花,或许真是自己没见过的珍稀品种。至少,花瓣和叶片摸起来都是真实的。 可门都像假的一样,纹丝不动。 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不论她跑得多快,也不会看到尽头。同那些花一样,隔一段距离会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白色的光仍渗透进来,外面一定是个好天气。可窗户太高了,她不论怎么跳也摸不到窗户边缘,真不知那些下人是怎样开窗通风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聆鹓总觉得,花与架子被光照出的影子,与她离开时是同一个角度。她害怕极了,有些颓然地坐在原地。纵然此刻仍是白天,她却像入夜的雏鸟般瑟瑟发抖。 不,这样没有用……她不断地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终于,她重新站起来。她决定像之前一样,试着走自己走过的路。于是她转过身去,设法解开这可怕的鬼打墙。转弯处的墙壁离她越来越近了。她放慢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 就在这时,那位公子的身影突然从拐角闪过,吓得她后退几步。 “哎呀,抱歉吓到你了……我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已经回去了。是我太慢,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希望你没有着凉。” “不、不会……” 她觉得自己出的汗已经让今天的沐浴失去意义。 那位公子带着毯子,和她一起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公子在一扇门前停下,并将毯子交到她手里。聆鹓迟疑一阵,试着打开眼前的门。 轻而易举。 这位公子将她领进门,看着她将毯子随手丢到床上去,呆呆地坐下。她的每一步都轻飘飘的,眼神也没有生意,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那位公子简单地与她道别,缓缓将门闭上。属于白昼的光被看不见的力挤压,变成矩形,又被压缩成一道细线,直至完全消失在她眼前。屋内完全陷入黑暗,但聆鹓很清楚这里的构造,她知道火折子在哪儿。 理智在降临的黑暗中苏醒。 而后,她不寒而栗。 第一百七十六回:意料之外 皎沫与他们随行。 眼看着就要抵达下一座大城了。一路上,几人没有再遇到什么意外,也没能获得多少有用的信息。或许正因如此,才需要更多准备。夜里寒觞守夜换班时,看到谢辙并没有安心休息。他正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收拢起来,重新装回包袱里。寒觞路过他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似乎瞥见了算筹一类的物什。 “大晚上的,捣腾什么呢。” “算了一卦,算前途。”谢辙简短地说,“看样子,在前面的城里会有我们的机缘。” “你还有这手?”寒觞眼睛微微一亮。 “略懂罢了,并不擅长。” 谢辙摇摇头。他的表情真挚,不像有半点故作谦逊的意思,寒觞不由得心里打鼓。 “那……这就说不好前边会不会有什么了。” 不论如何,前方名作沧烨城的城池是他们的必经之地。 这儿也是历经了几个朝代的老城了,多有商旅来往,临近城门便能听得人声喧哗。他们很久没看到活尸,这里同样不见早前那些大城盘查疫病的架势。但兴许是往来之人太多,鱼龙混杂,对于进城的生人,城门守卫依然盘问得严苟。 好在他们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人物,兼有同行的皎沫衬托,让人乍一看就觉得这一伙人不像干坏事的。他们规规矩矩回答了几个问题,守卫便挥手放行,比先前排在他们前头的人快了不少。 城里熙熙攘攘,满街都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揽客吆喝声。三个人都没有多喜欢凑热闹,匆匆走过了人头攒动的铺子,张望着寻找稍为清净的场所。好不容易,寒觞瞄见一家饭馆还有空座,连忙喊同伴们过去,连馆子里有什么吃的也不在乎了。 此处亦是生意兴隆,只是相比起别家,好歹有个能落座谈话的地儿。店家来到近前招呼,寒觞与他寒暄两句,说了点财源滚进的客气话儿,接着趁机道: “我呢,也不常来沧烨城,今日一见,繁荣昌盛大大超出想象。想来这该是方圆几百里,做生意的最爱跑的地儿吧?不然怎么会热闹成这样?” “咱们沧烨城的确是经商要地。不过,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店家笑呵呵地给他们沏上了茶,“近来尤为热闹,是这三日来城门刚刚开放的缘故。先前封了城,商贾旅人不得不绕道而行,大家都憋坏了,如今一放开,可不是铆足了劲儿热闹么。” “封城?”谢辙捕捉到了关键,他皱起眉,有些警惕,“我只知道,先前冬天那一阵儿有疫病肆虐,不少地方封了城。虽说现在也不得大意,但总体情况好转不少。此地听说形势并不严峻,怎会近来又做封城的事?” “嘿,上头的说法,就是要防止疫病扩散呢,可莫说是你们外来的,我也没见着有什么疫病的兆头啊。这些官家决策的事儿,咱平头百姓哪里明白?反正啊,看到的只有前段日子,没人能进出城门。唯独城防的军士,要运送物资,还能在城内外走动。前些时候,城内也有宵禁。若说是疫病,应当是有医师的,只是出于宵禁的缘故,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 寒觞和谢辙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隐蔽地朝店家努了努嘴,示意对方话语有蹊跷。字里行间听起来,就像是根本不信官府的说辞一样。 “虽说上头没有发话,不过——”店家神神秘秘地四下张望两眼,凑近他们,压低了嗓门。“咱城里老百姓都不是傻子,那段时间,城里根本不太平!很多人有看到形迹可疑的生人,衣襟压着左衽呢。要是真因疫病封城,那些人又算怎么回事儿?也不知如何混进城里的,真是可怕。” 说完,他看看面色不虞的二人,和一旁贵妇人似的美丽女子,大概怕吓跑了客人,赶紧又补充: “话虽如此,城里是没有谁丢了性命的事。戒严结束以后,也没听有人说还看到那些人了,想来已经趁城门大开,自行离去了。你们哪,注意安全便好,也莫要太紧张。” 说罢,他摆摆手,拎起给他们倒完水的茶壶,径自忙碌去了。 他们怀着心思,各自琢磨,更有些担忧这横生的枝节,会不会与恶使有关。而且,聆鹓先前是否被带到了这里,而左衽门可会与她的事情有何关联?不论如何,这些不好的消息都足以让人皱起眉来。本就许久未见,不知她是否安好,胡思乱想是很正常,也是很可怕的事。 皎沫仍是静静的,始终没有出声打扰。谢辙看了看她和寒觞,率先开了口。 “这个事情……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是自然,还用您说么……左衽门组织森严,纪律严苟,他们治下的人,不可能毫无目的地闲逛。”寒觞道,“难道说,他们的目标是沧烨城的什么大人物?以至于引得这里不得不封城防备。那店家说最近没再见左衽门的人,没准是官府抓住了杀手,这才把封锁解除了。” 谢辙眉毛打着结,沉吟一番。他有心想接受这个听起来合理而令人稍为心安的解释,却不能如此轻易说服自己相信。 “可是从古到今,左衽门几乎不曾有过失手的时候。那个店家还说了,没有抓到什么人,如若是因杀手引起的限制,又因抓到人而解除,官府该会公告大众以安抚民心才是。同时,左衽门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仅仅是抓住杀手的话,他们的目标未必就安全了。再者,沧烨城会有什么样的大人物,引来他们的出手?” “我倒是不清楚别的,只知道这儿和别处不大一样,城主依然是世代传承,而非朝廷委派。在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少了。要说什么人对此不满,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是城主一意孤行,犯了哪些人的利益……对不对?不是没可能嘛。那可是左衽门,只要钱到位,天王老子的头也能给你端来。他们的光辉事迹,这么些年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趁着小二还没把菜端上来,寒觞蘸了点儿茶水,在桌上比划了什么,给那两人看。 “过去这城的名字,喊起来和现在一样,字却不是这两个字。喏,以前是这样……然而后来,有高人说,此城风水不调,怕是不大妥当。据说这里土壤丰沃,林木茂盛,矿物繁多,占了土、木、金三样;偏偏水火不兴,原有的火山已是死寂,城内河流也日益枯竭,五行失衡,阴阳皆衰。再这么下去,城运怕是要一并耗尽。” 解决的方法,倒也简单。民间多有用特定名字调节孩子五行的做法,对一座城,亦可如是处理。须知改名不止是城门上换个牌匾那样简单,人们心中对此城的印象同样会发生变化,把沧烨城这个新名字与此地挂钩,冥冥之中以千万人的意念,为它补上了水火的概念。 “我突然想起,聆鹓姑娘,是不是也改过名字?”谢辙道。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以前,似是玲珑的玲。”寒觞点了点头。 聆鹓自己也说过,这法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随口一说都管用,想来那位高人一定道行深厚。经此人指点换了名字以后,沧烨城果然不曾衰败,反而一直繁荣至今。甚至改名之后,城主也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在朝廷的准许下,因有功勋而保留了世代承袭城主之位的权力。 此等逸闻若是换一个时机,换一拨听众,大概能引来莫大兴趣。若要展开陈述,关于沧烨城的轶事也不知凡几。有要事在身的三人却没有太多讲古长谈的意愿,草草吃过了饭后,连闲坐的心思都没有,又回到了街道上。他们在城中大街小巷穿行,向各路商户、居民或旅人打探,有没有谁见过一个叫叶聆鹓的姑娘。光形容样貌自是不够的,毕竟她虽然五官端正,却没什么特色。两个眼睛一张嘴,是个人都这模样。 寒觞倒是有了主意,找地方借了纸笔,画了一副聆鹓的画像。皎沫扫了一眼,自然不知道是否相似,却也流露出赞许的意思,认可了寒觞这样本事。他们亦有想到,既然是无庸蓝将她掳走,没准会隐藏她的踪迹,不让旁人察觉。不过,独眼自算作一个特征,不需专门拿笔作画。再者他们也不清楚无庸蓝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他两只眼睛都好得很,这么做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于是,他们在每个地方将此人也一并问起,可即使是独眼特征的男子,都没什么人见到,更别提无庸蓝本人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谢辙将手中的画像拿到面前,端详了一阵儿,越看越觉得还挺像回事。看久了,简直感到聆鹓的神韵跃然纸上,让他不禁有些怅然。 她到底会在哪里?是否来过这座城,可曾留下任何行踪? 第一百七十七回:意乱心忙 勾栏瓦肆、茶楼酒坊、商行客栈……他们细心询问着,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场所,可惜一无所获。连似是而非的消息也没有,所有看到了画像、听到了名字的人,回忆后都确切地表示,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太阳渐渐西斜。虽说沧烨城不再执行严格的宵禁,他们也还是找了家旅店投宿过夜。毕竟,谁都不是铁打的,该有的休息不能落下,何况他们不好意思不去体谅默默跟着他们奔走的皎沫。她在这一路上,也帮他们询问了不少人,她的面容和嗓音能轻易引起他人好感,使得他们愿意与这些生人热心地多攀谈几句。她与他们同行有自己的目的,正因如此,寒觞和谢辙更不能将她的帮助视作理所当然,不能不在心里怀有感激之情。 虽然如此,他们实在是无心安枕。第二天,他们又起了个大早,继续昨日未完成的探询。只可惜,就算披霞而出,戴月而归,又一天的奔忙仍然没有带来任何结果。一鼓作气的劲头消减之后,萌生的是对于原有判断的犹疑,谢辙和寒觞都不免有些疲惫和失落。 第三天,他们依旧打起精神,继续在城中搜寻。皎沫没有什么怨言,倒是寒觞出于与谢辙熟稔的缘故,在走出一间茶馆后,半是揶揄地叹了一句,以疏解沉重的心绪。 “老谢啊,你这算卦的本事,有机会得练上一练了。你看看,你说的机缘,怎么到现在我也没见到?不然你再算算,机缘会从天上掉下来,自己找上我们么?” 谢辙自是没办法的,他也懒得理这般调侃。说到底,确实是这方面自己没什么基本功。他何尝不想像那些高人一样,精确地推算出地点时辰么?说不定,霜月君让他们烧信的凛天师正是这样的一位大人物。只可惜到了现在,他们还不曾见过他一面,听过他一点消息。可能像所有鬼神一样,被拜得多了,忙不过来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且不提万鬼志还在聆鹓手上。他当然知道,万鬼志的价值或许更加重要,可不论如何一条鲜活的人命都不该是衡量标准。何况,他们一路相伴,这之中的情谊也不该是能被忽略的东西。 “是你们?” 正想到这里,他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声音并不算熟悉,可听在耳里,竟也不是全然陌生,仿佛有在哪儿听过似的。三人一同转身,谢辙迟疑地回答: “在下谢辙,您……” 他越看,越觉得对方眼熟。容貌、发型、衣物……都像是在哪里见过。 女人走近了几步,谢辙忽然微微睁大了眼。他清晰地看到,两轮弯弯的三日月,静静浮在这位女子双眸中。他们见过的六道无常,自然都是记得的。尤其是这身打扮,仍是那般清爽,这很容易让他们想起最冷的这场冬天。谢辙的脑海内,立马浮现与这位无常萍水相逢的事。 “澜未鸣雷·水无君。” “我记得您,”无视发愣的谢辙,寒觞立刻接茬,“冬天时,我们在翡玥城附近,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您走得急,让出房间给我们同伴,我们都没来得及道谢呢。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此人的身份时,传到鼻腔的气味也变得熟悉。既然是闻过一次的气息,再想起来也不算难,寒觞很快就能确定她的身份。谢辙轻叹一声,想起那时才相遇不久的聆鹓,不由得垂下双眼。这一切,竟然是上一个冬天才发生过的事。现如今,他们再度与这位一面之缘的六道无常相遇。只可惜,他们的身边已经没有聆鹓了。 紧接着,他想起什么精神一振,忙忙掏出了画像: “您在此地,可曾见过这位姑娘?她叫叶聆鹓,就是当时您说,将房间让给她的……” “我知道。”水无君并没有看向那张纸,“我听说你们四处打探这个姓叶的姑娘。前两天,我都曾与你们擦肩而过,但你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恐怕一门心思都在同伴身上。第二次见你们,我一眼瞥到那副画像,便知道,我必该找到你们。” 一直旁听的皎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位无常鬼与他们相识。她看着那两位同行的人,二人眼里也满是疑虑。看来,他们也没听懂水无君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看到聆鹓的画像,所以觉得有必要找他们说些什么吗?总感觉这样正式,不像是什么好事。两人都不禁皱起了眉,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不敢问,怕一张口,得到的只有坏消息。 “眼下聊天不便,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详谈。” 水无君体谅他们的心情,知道干站在的这条街显然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她左右一看,干脆利落地领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没有过多的客套寒暄,径直把他们带到了最近酒家,甩银子要了个雅座,好能不受打搅地交谈。她定是为了公务来的,想来奔波了好些时辰,落座后先痛饮了一口酒水。他们见过不少女子,虽然刚毅的、习武的姑娘不在少数,此时她的一切仍与皎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这般对比定然没有什么优劣好坏之分,仅仅是个人的脾性不同,他们很清楚。 四人继续先前的谈话。 “我是曾见过一个姑娘。你这画像生动,我自觉得,她们分明是一样的。” 她一开口,谢辙和寒觞便挺直了背脊。可水无君又说了: “但抛却样貌,她们应当不是同一人。” 两人虽说没完全泄了气儿,双肩却肉眼可见地一垮。水无君的回应不是他们想听的答案,不过,也算不上否定。于是他们还是重新鼓起希望,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水无君微皱起眉,双手握着酒杯道: “我倒是……带过一个和她很像的姑娘。只是,现在她不由我负责了。” 他们意识到那是聆鹓多次提起、希望找寻的吟鹓。 “啊!我们知道,她一定是聆鹓的姐姐了。她叫什么?” “是了,她是叫叶吟鹓。也是因为我听你们提到她的姓名,才觉得有所关联。只可惜……” 她话锋一转,又令人不禁面露忧虑。 “我带过她一段时间,想要寻找破解诅咒的方法——就是她前世的事。那位大人觉得,既已转生轮回,若还残留着过往的记忆,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这过去的幻影也时刻困扰着她,如梦魇一般。将此破解,本是我的职责。只可惜,我现在被安排处理其他事宜,她已经由别的走无常负责了。” 刚强打起精神,希望又被无情打碎。两人又愁眉苦脸。皎沫在一旁只是听着,都觉得心情一并随之起伏。看来,他们之间还真是有很深的情谊。她不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当初将无庸氏说得太过可怖,尽管那些也是实话。很显然,这位叶姑娘凶多吉少,她一个旁观者也无能为力。 水无君续了杯酒,继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未留意二人相貌具有血亲的相似之处。现今才知道,原来她们就是姐妹。不过,我前两日,听你们有问起另一个人。” 无庸蓝。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六道无常在追查恶使的事,兴许水无君能有些消息。 “您这么问……是在这城里有什么发现吗?”谢辙敏锐地问。 “准确地说,没有。”水无君面无表情地回答,显然心情也不放松,“我在此地停留五日,追查一个恶使行迹。先前,因为妄语之事,神无君在此城把守戒严,三天前才离去。” 难怪左衽门会在此出现。刚想到这儿,两人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但有人反应更快。 “是神无君?” 一直安静倾听的皎沫发出了讶异的声音。随即,她对着关切看来的两位同伴笑了笑,带着点遗憾轻轻摇头。 “又是错过了。”她只轻飘飘地说。 水无君看了她一眼。他们不知道水无君是否有听说过皎沫寻找神无君的事情,但她接下来的话,也算为此稍作解释。 “神无君确信,妄语已经逃离此城,因而解除了禁制,自己也动身赶路,继续追查此人。” “等等——”寒觞坐直了身子,“所以,谰确实来过这里?我们……来晚了?” “是。” 谢辙下意识的反应比思考更快,他一下站了起来。 “现在神无君追着他去哪了?” “您也在找妄语吗?”寒觞也焦急地问,“能不能……” “可惜我追查的恶使并非妄语。”水无君绷着脸摇摇头,“还有一人。她是淫之恶使,名为陶逐,带着一具能够活动的尸体行动,危险莫测。我一路追到此地,路上被她祸害的人不知凡几。有的受害者赔进了性命,也有人虽是活着,却对她朝思暮想,到处夜袭姑娘。罪行本身固然令人不齿愤怒,可一旦这是出于恶使的影响,就更有隐患无穷。她一个人,便能扩大罪恶,激发人的恶性,使之犯下罪孽的话,危害实在难以计量。” 谢辙和寒觞深深皱眉。他们先前见过陶逐,在他们感受中,陶逐的伎俩可谓微末,那里也并未出现过水无君描述的乱象。 这只能说明,她妖性渐强,其危害已经不能等闲视之。 谢辙三言两语向她述说了这一情况,又问: “您还没有离开,是因为她正在此处吗?” “我还在查。我只知道恶使相见是危险的事。谰与陶逐,极有会面的理由。”水无君又闷了一口酒,结合话语却更像在宣泄心中忧愤,“淫一心想要复活自己兄长,妄语手里又有无数偶人,既是力量,也是特殊的能耐。不论是容器本身,还是役尸之法,都是江湖少有的恶谈。二者若是达成什么交易……怕不堪设想。” 他们心乱如麻。 第一百七十八回:风调雨顺 天在下雨,下得绵绵密密。 江边飘着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个人,手持长竿,似是在垂钓。雨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没察觉到一般,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江面。他感觉不到湿冷,身心都投入在手中的长竿上。可细细看去,才发现他的头发与衣裳,都不曾沾染半滴雨水。一层薄薄的灵衣覆盖在他的身上,将这清冷的春雨与这副没有温度的躯体隔离。 舟与岸分明是有一段距离的,却不知何人踏上了乌篷。此人轻功定是极好的,扁舟只是微沉,很快浮起,扩出一层淡不可见的涟漪与雨水击打的纹路碰撞消融。他打着一顶破旧的油纸伞,端端地站立在乌篷之上。若是雨再大些,或是风再猛些,这把旧伞定是要废了。 “你还是到岸边钓好些,”打伞的人说,“下雨时,鱼儿都聚在浅水,等着岸边的种子和虫儿被冲到水里去。” “缸中之鱼还好么?”垂钓者头也不回。 “游得欢快呢。只是在圆形的水缸里,兜兜转转,终归要游到原点。” “鱼儿可曾告诉你,那薄如蝉翼的、脆弱的鱼鳍,是如何分出指来,抓住猎物的吗?” “只说是活尸所伤,痊愈后便是这般了。不像在说谎。大约,还与自身周转的灵力循环与万鬼志的特性有关。” 垂钓者不再说话,依然专心地望着水面。两人都沉默着,雨也一直下,不大不小。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雨滴不断扩散,没有一刻停歇。过了许久,金衣的公子又问他: “甩掉阴阳往涧,你大约也费了不少工夫。” “膏药般恼人。我不想太过高调,却是给了他脸面穷追不舍。” “那你见到那可怜的姑娘了么?” “见了,”无庸蓝的左手扶上右肩揉了揉,“虽然差了些,但稍加帮扶,还是个好苗子。可惜,她拒绝了无庸氏的帮助。” 温酒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事,不由得睁大了眼。他笑着说:“还有人会拒绝你开的条件?委实是件稀罕事了。” “我如实告诉她,用她的兄长交换偶人,是一件稳赚不亏的买卖。我们可以保证,那样的躯壳对灵魂来说更具备诱惑力。在使用上,也比死人尸体卓越太多。无需以源源不断的灵体与生命力作为养护,便能长久地保持年轻的模样。战胜了缺水、衰老、死亡……人类的缺点,也绝不会在偶人的身上找到。” “而且,她的兄长始终是她的兄长,这点绝不会因为载体形式的变化而改变。” “是了……但她依然拒绝了。她固执地认为,只有她兄长最初的模样是她最想要的,也是她兄长自己最想要的。哪怕掉了一根头发,他也不再是真正的他一般。我可以理解,又难以理解。这是愚蠢的。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终将迎来凋亡。鲜花风干后,经过数道工序处理,也终会迎来腐化归土的一日。绢花美艳常驻,不烂、不枯、不朽,却总是被追求所谓真实二字的意义之人蔑视、忽略。” “花无重开日。待鲜花枯萎归尘,人们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我的耐心允许,但我的时间等不到那日。” “说来也是。”温酒坐下来,双腿悬在乌篷上,双手仍撑着伞,“与一位恶使联络,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想必十恶间的碰面被阎罗魔时刻监听,很难说下次能否逃过那双眼睛。” “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殁影阁可还有谁引荐?啊,我记得,盗姑娘在他们那里。说不定这是最好的掩护。” “名存实亡。殁影阁终归是阎罗魔的眼耳手足,独不是嘴。他们一个个口是心非。实际上盗也不过是在他们的管控下行事罢了。经郁雨鸣蜩之手的人,没有一个能为我所用。像淫那样的人,怕是绝迹了。” 温酒有些好奇地问:“说来,你起初看上她哪里?竟值得冒这样大的风险与她会面。” “她的兄长。”无庸蓝顿了顿,“她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但蠢货也可以好用。她的兄长是她力量最大的源泉,同时也是她最大的弱点。扼其命脉,拨动主弦,一举一动便可随心所欲。若是再高明些,还能令偶人心甘情愿。” “唔,不过正是这样,她才太固执呢。” “没救了。不过那样的家伙即使放走,也不会成为我的敌人。” “也是。她只会与干涉她的人作对。啊,那少年杀呢?既然是孩子,也该听话吧。” 无庸蓝难得转头瞥向他的方向。虽然没有正式看向他,但温酒从这一举动中察觉到他轻蔑的意思。他的语调与眼神分明没变,温酒还是听出了一丝不屑来。 “孩子才是最不服从管教的。即使是妖怪,到了那个年龄也最难驯养。” “两舌姑娘的年龄倒是大些。” “在无庸氏,她的作用无足挂齿。反而放任她在江湖游走,才会造成情理中的破坏。” “那你觉得悭贪姑娘也是么?” “她的私欲可与我相比,必不会甘愿服从与配合。何况,她眼界狭隘,只能将目光放在那些个法器上。这只会为我徒增麻烦。” 听到这儿,温酒露出一丝苦笑来。他不禁翘起腿用鞋尖踢了无庸蓝一下,像踢到石块似的坚硬。无庸蓝那纤细的身影岿然不动,连手中的鱼竿也不曾颤动。 “要求这么多,难怪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呢。” 无庸蓝微微张开嘴,咧出一道细细的缝,似是在笑,又似不是。反正,温酒是看不见的。 “我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甚至是到了钟情于此的地步。可到了如今的世道,只能说,朋友多了路好走。” 温酒也望向他凝视的方向。鱼线始终没有起伏,他疑心钩上没有饵料。不过无所谓,他并不在意这件事。两人又不再说话,似乎各怀心事,又似乎都放空了。积雨的云缓慢地游移,终于远去,露出一片干净的天空。东边的天还很蓝,西边却开始泛起金色的光彩。太阳触碰到远处的山头,缓慢地将自己向下拉去。橙色浸染的云霞煞是好看,似能下起暖色的雨来。 “你难道……” 无庸蓝难得主动开口,温酒却猜到他要说什么。 “对你那位兄弟就这样不上心么?鱼儿的身上有狐狸的味道,我不相信你不曾察觉。” “哎呀,你可算要调侃我了,”温酒收起油纸伞,“我正在想你准备什么时候提呢。” “你们的情谊不该只是昙花一现的事。不过……”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若是到最后,他对你的一切仍一无所知,你就不会感到半点遗憾,半点心寒么?” 听了这话,温酒略侧过脸,望向暖色的西边。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如此轻松,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淡然。 “既是我自己深思熟虑的事,何苦怪他人不够体恤?” “像你这样的人,才是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 “你也可以哦,”温酒笑起来,“以恶人的形式。不过,这大概是你不介意的。” “甚至有些喜欢。” “但我不在乎。这个姓氏,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我只想将之抛弃。但我并没有这么做,这已经几乎是我与他最后的联结。” “你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自对立的视角。” “是么?分明到了尾声才对。这场对手戏,我期望永无出演的一日。不过事与愿违总是命中注定,闹到那一步可真是难看啊。若是那天避无可避,我自会迎战。不分出胜负,我便绝不会退出舞台——正如那一日在师父的房间一样。” 温酒横起油纸伞,像是打量腰间那把乐器般细致。可他的目光究竟穿透这一切,真正地落向何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会成大事。”无庸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会成就丰功伟业。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会家喻户晓,哪怕你宁愿抛却;你的功绩会为千古传诵,哪怕你不过是随心随性。” 温酒突然笑了,笑得爽朗且大声。他是否情至深处,是否言不由衷,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觉得自己很久没这样笑过,尽管无庸蓝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像是有人讲了个有趣的笑话,但还不至于铭记在心。时隔很久,有人再提或是自个儿想起来的时候,又能像这样笑出声来。不过,温酒觉得自己确乎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过了很久,他才抹了抹眼角,擦掉自己笑出的半滴眼泪,对无庸蓝说道: “这世上有谁会相信妄语谰言呢?” 无庸蓝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望着江面,像自己没说过刚才那番话似的。 “你难得说些有趣的恭维话。无妨,我是笑得很开心。总之,关于合适的搭档,这件事便包在我身上。我多奔走一番,替你物色。只是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你大约要等上许久。” “有劳。” 第一百七十九回:风和日丽 相互追逐纠缠的蜻蜓掠过湖面,在莲叶间走走停停。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小些的是豆娘,相较于蜻蜓,它们的双翼更加缤纷美丽。莲叶间的蝴蝶是极少的,附近有更芬芳馥郁的花丛值得驻足,池塘算不上属于它们的地方。在这里,它们华丽而笨重的身子不如其他虫儿灵巧,很容易成为天敌的目标。 像这样静静地欣赏一处风景,对霜月君来说,已然算得上奢侈的事了。 按理说,五百年间,她所见过的好山好水应当不胜枚举,自然的鬼斧神工早该被好好领教才对。她本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好像人们一旦觉得“这些东西总是能见到的”,自心态上便再难重视起来。“忙”是如此贴切的理由,似乎一切没能好好珍惜的身边事都能归咎于此。可果真是这样么?霜月君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好用的借口罢了。 她不能停下来。不能合眼,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喘息。她时常将自己逼得太紧,尽管她很清楚,可不能停下来。就好像她一旦停下,这种身体上的松懈就会入侵到自己的心灵,连灵魂也变得懒散,变得对所有事都产生无所谓的态度。大概这就是俗话说的破罐子破摔。她很担心现在的自己——不知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最近在暗地里有传播偶人会像人一样活动的事。虽然当前只是小范围的,小到连霜月君都没亲眼见过。可就算只听那些形容,她也能感到,自己就像在朝那方向趋同。她变得麻木、僵硬,对情绪与美的感知迟钝无比。若是在她的身上出现一道偶人似的裂纹,就真像是破了的罐子一样无法逆转,这是她最不想接受的。 不过,还没有到那么遗憾的地步。初夏将至,她望向这一池荷塘,忽然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一切都是美的代名词。那些依傍着莲叶的花,那些激荡出涟漪的叶;那些起落穿行着不知疲惫的虫,那些灵活游窜着动静交替的鱼……他们都是美的,是美丽的,美艳的,美不胜收的。她对这一切还拥有解读的能力,这已然难能可贵。她还以为,数百年的时光要磨平了她以二十余年积攒的贫瘠的审美。聚沙成塔,推塔成沙,很多东西不断地被破坏、重筑、破坏、再重筑。或许它们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而一事无成的负罪感也在逐步攀升,但是……但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是比这些更加重要的。 她想起极月君说过的话:要学会偷懒。这是哪次见面时说的?可能很早了,是她尚成为走无常不久。许多前辈都教会她,他们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平衡无尽的寿命与无尽的工作。与自己的同僚相处,也是六道无常必要的工作。霜月君自认为与同性同僚交往,是一件简单而轻松的事。女性同胞们都是如此亲切,除了莺月君她几乎从未见过。现任的如月君,是她最为熟悉的面孔,但她并非是自己过去熟知的那个人。老实说这么些年下来,她几乎快要将如月君三个字与这个样貌完全联系在一起了。过去的那个阿七是百骸主投影出的死物,而过去的那个如月君成了一张难以名状的肖像画。大家会觉得,如今的如月君像个假小子,实则只是她的成型与诞生模糊了人类的性别。她就是她自己,只是滞留在一个女性的容器里。这没什么不好,霜月君一直觉得男的就该阳刚而女人就该阴柔的陈词滥调,早该从根源上被摒弃了。不过,卯月君倒始终符合多数人对女子知性而温柔的形象。也没什么,这是她的个人选择,而霜月君是极为喜欢这位姐姐的。她也想过,自己若除了兄长还有个姐姐,就该是卯月君这样。至于皋月君,她优雅而自我,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不提那些阴鸷与狡猾的部分,很多事上她也能拎得清楚,说得明白,至少作为共事者是绝对的公允。她与她组建的殁影阁,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多少能与大众道德接轨。水无君在她们生前也彼此相识,虽她也算得上自己的后辈,霜月君却觉得自己什么值得教给她的都没有,甚至偶尔有些惭愧。某些方面她比自己懂得还多,学得还快,看得还开。她变了,很早前就变了,这份工作让她活成了自己生前应该活成的样子,是好事,霜月君想起来便会由衷觉得高兴。 男人们……便大不一样了。 睦月君活得足够长久,甚至在他生前,渡人就成为了他存在的意义,现在更是唯一的宿命。它既是工作,又是生活本身。她虽和睦月君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与他闲谈几句,都如沐春风,三言两语便获益匪浅。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极为舒服的,漫长的岁月早已将他化作红尘本身。你知他年长于你,阅历丰富于你,能力远胜于你,你便连一点自卑都生不出了——仿佛他生来如此,生来就是向你的水准兼容,以你能理解的方式旁敲侧击,润物无声。或许他什么都不说,你只是站在他的身边,就仿佛置身世外,融于草木,与三千世界同在。 再说回极月君。那人倒也活得超脱,活得潇洒,活得滚滚尘寰奔流而过他也纤尘不染。相较之下,虽然霜月君与他接触更多,或许是自己生前与他便已是朋友有关。大多数时候,他是个与江湖二字更为贴近的人,而且他对谁都很亲近、随性,比很多人都少几分客气。他在自认为该礼貌的时候极尽礼貌,又在他自认为没必要的时候随意至极。不过少部分时候,他给人的距离比睦月君显得更加遥远。或许,因为霜月君认为后者是自己的长辈、前辈,而极月君虽也是前辈,同时却又是自己的同辈……这说起来有些复杂。感觉更遥远的人,怎么同时又与自己更亲近呢?或许是审度的角度不同。而且,睦月君比他还要年长更多本就是事实。可这么说来,极月君分明也远年迈于自己呢。这些她想不清楚,但也觉得不必非得明明白白。当时间跨度大到一定程度,许多伦理辈分上的事反而成了牵绊。 要说与江湖二字最为贴近的,一定非神无君莫属了。说实话,她有点儿怕他,过了这么多年都是。再怎么说,也是真真切切与“神”为敌的人,尽管是伪神。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她得知神无君生前的挚友是驯化了天狗始祖的那人。惊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哪怕在她生前神无君都只当他们这些晚辈,是独立存在的个体。究竟是他分得清楚,还是他觉得不论如何这些血脉都早已和故友毫无关系呢……霜月君也不知道。她从来都看不懂这个男人,不必要的时候,也绝不会与他有什么接触。不过,若是武学切磋上的事,只要神无君肯赏脸,她还是很乐意抓住这个机会提升一下的。 已经有莲花陆续开放了。它们东一朵西一朵的,还没到连成一片的时候。许多虽已昂首挺立,却略显羞涩,仍含苞待放,像亭亭玉立却用手捂住脸的姑娘;有些从水中探出头来,露出刚够蜻蜓立足的尖尖,像是初学游泳、用足尖试探水温的胆怯丫头。 整片池塘中,仅有一朵是盛放着的,像一团在水面上灼灼燃烧的火。 这足以令霜月君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凭空生出不悦来。她缓缓摸上腰间的封魔刃——她当然有理由这么做。 “哎呀,这个人好生无趣,也甚是不懂欣赏。路边的花自个儿好好地开着,不过是离小路近了些,你就是偏要手贱薅一把的类型吗?你是这样自私又庸俗的女人?”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她将什么拔出鞘中只是一眨眼的事,此物的尖端就对准了发声者的喉头。不过,那并不是封魔刃,否则对方早已人头落地。拿在霜月君手中的,是另一只手所抽出的伴她多年的长伞。 红衣白发的女性轻浮地笑着,眼角的泪痣也惹人生厌。她伸出两指,将伞尖拨到一边。 “你到底是对我什么事耿耿于怀?火气真大。” “那就太多了。”霜月君放下了伞,但还未收入筒中。“你配不上她的样子。” “她不过是一个象征罢了。时至今日还留在你们心底的记忆,只是被符号化的东西。” “闭嘴。” 霜月君早就过了动不动与他拼命的年纪,那反倒还如了他挑事的意。她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这片碧色的湖面。那朵突兀出现的醒目红花不知何时突兀地消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看着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景色,霜月君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 “算了,我还有事要做,不想和你浪费时间。” 说罢,霜月君转身就要离开。她说的不错,蓝珀尚未带给睦月君。难得允许自己为风景停留片刻,已是很奢侈的假期,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而朽月君的出现不知是不是刻意为自己的回忆增添一抹亮色。不论如何,效果显著。 “啊,你是要去那边是吧?”朽月君抱起肩,在她身后喋喋不休,“我也不是特意来给你添乱……什么的。我是来做好事哦。告诉你吧,排除你的去向,与你来时的那条路,在湖的另一个方向,我见到一位你我的老熟人。真是奇怪,他不守着他的法器,又在人间游荡什么呢?他不是已经在幻境的世界中如鱼得水,且扬言只与妖怪往来了吗?真奇怪啊。或许,人间近来确实不够太平,是吧?” 霜月君多年来培养的耐心又快要尽了。她猛回过头,准备瞪他一眼,人却不见了。而他说的话,确实足够令自己在意。朽月君的离开简直像是给她面子,刻意退场避让,让她做出选择似的。实际上,他不知又在什么角落里暗中观察,等着自己中那恶作剧的圈套呢。 ……但是,几百年来,他好像确实没有骗过自己。 第一百八十回:风血载途 这里是葬头河畔。 血红的花海是何时栽下的,这点就连睦月君也不知道。打他成为六道无常起,它们就生在这里,那时大约不如现在这般茂密。顺着葬头河岸一路走下来,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这片可怕的红,像一滩无边的血。每一朵花都没有叶,不论是走无常还是亡魂,都没谁见过,更没看过它们凋零的样子。这样的花人间亦是有的,只是同天地万物般有生有死,会枯萎、会凋谢,来年还会再开。只是它们有叶的时候又没有花,扫视过去只以为是片杂草丛。 被这片花所装饰的地方,便是人们所说的漫漫黄泉路。跨过鬼门关,也就正式踏上了这条有去无回的路,终点便是所谓的奈何桥。死去的人走完这一段漫长的路,就会忘却生前种种酸甜苦辣,投身灵魂之流,去往来生。十恶不赦者,便堕入地狱,受业火惩戒。 再说回这些花,是有很多名字的。因开在黄泉彼岸,故被称为彼岸花;而它们的花瓣纤长卷曲,像龙的手一样,则被称为龙爪花;又因它们像是看不见的手托举的地狱之焰,被称作鬼擎火;在佛教典籍中,则被命名为曼珠沙华。它们还有其他名字,也有其他的颜色:黄的、白的。但开在黄泉路上的,只有红色。 朽月君很少来这里。倒不是说他不想见死去的人类。就算想见,也不是轻易能见到的。凡间每时每刻都有人降生,也有人死去。那黄泉路上的人岂不是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当然并非如此。在黄泉路上,所有人都是孤零零的,并无人陪伴。虽说都在这一个地方,在这生与死夹缝之间,但每个人所走的,终归是自己的路罢了。就连六道无常想要找人,也要去那人生前死去的地方,才可能追得上他。 这里没有太阳,天却永远是亮着的,只不过是永恒的黄昏。在河的上游,接近人间的地方,尚能感受到太阳与月亮的光辉,拥有昼夜交替的景象。朽月君就是从那里的青莲镇一路走来。他无聊太久,尽管晌午才将霜月君戏弄一番,她却很快跑去找她那生前结识的小伙伴儿去了。唉,自己这样好心,不仅没落下一句感谢,还要忍受一记白眼,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他红玄长夜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一个五百来岁的小丫头计较。 他来葬头河,还真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另有任务。虽然被他拖沓到这个时候,不过这件与人类有关的事好歹记得去做,也是不容易。最近一段时间,这一带的灵力有些躁动,影响到亡魂的转生。亡者走上这条路,便会回顾漫长的一生,却因为灵力的错扰导致回忆出现了偏差,甚至与其他同时逝去的人的记忆串联。虽然说,等走到路的尽头,这些东西都会烟消云散,可独属一人的记忆固然是十分重要的,这对每个人的意义都非同凡响。就算依然会被忘却,阎罗魔也认为有修正的必要。既然问题出在黄泉路上,那他来到这处源头一探究竟便是。尽管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足够惊艳的风景,但他却觉得同地狱一样单调,毫无趣味可言。所以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才懒得朝这边走呢。 谁曾想,他当真有了惊人的发现。 刚接近这片花海,他就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躺在里面。那是……人的脸吗?这可是件大事——不论是哪个人类逝去,踏上的必该是孑然一身的、属于自己的黄泉之路,是死生之地的投影。真正出现在葬头河的人,必然是通过其他方式进来的,甚至可能是生者。涉足这种地方,算不上什么禁忌,但通常都会做些触犯禁忌的事,自然当格外留心。况且此处凶险,表面上风平浪静,稍有不慎便可能与人间阴阳两隔。 朽月君加快脚步。他万没有想到,影响此地灵场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人类——或许是的。他靠的还不够近。当他来到那人的旁边时,他意识到此人也穿着红色的衣裳,同花一样绯红鲜艳,几乎要完全融进去。若是稍不注意,恐怕就踩到她的衣角甚至身上了。这颜色比朽月君穿的还要艳些,料子稍差些,但也算得上上品。她裙边有很少的白色印记,像是用手抓上去并随意涂抹,不知道是刻意染的还是无意弄脏的,面积不大。 她是个……女性。应该是。她有着长长的黑色头发,而鬓发较短,像是修剪过的。她面色惨白,看上去很不健康。朽月君半跪下身,将她的头扶起来,感觉她的重量实在太轻,不像是这个体型应有的体重。而且,她全身的肤色都同脸一样黯淡发白。 她不是人类。这是朽月君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除了这些特征外,还有另外一个可以让他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她没有呼吸,但并未死去。胸口没有起伏,鼻前没有气流,若是人类,一定是死透了。虽然她皮肤摸上去很冰凉,有些僵硬,但仍然有弹性。朽月君还不能做出更多的推断,他只知道,任由此人待在这里,怕是会继续扰乱这里的灵场。他还有些不太明白,因为他从此人身上并未感觉到多么富裕的灵力。可当他将女人抱起来的一瞬间,他便发觉了问题。那些彼岸花的根茎缠绕在她的四肢上,被强行拽断以后,便迅速枯萎、脱落。他完全将这具轻盈的躯体抬起后,地面上便多出了一个近似人形的轮廓。四季常开不败的花竟然就这样枯死了,这实在蹊跷。再看女人的身躯,没有任何损伤,之前不过是被攀附在身上罢了。想来,应该是这些花自身造成了灵力流的骚动。若是将此人带离,一切就应该会回归正轨了。 可是,这来路不明的人该怎么办? 总而言之,朽月君先将她带到葬头河边。他一挥手,便有一艘细细的小船从河底浮起。这是冥界的船,普通的船一定会沉到河底,再也无法被打捞上来。虽是从河里浮上来的,但在船的内部并没有水渍。将这具女性的躯体拖到船上去,朽月君撑起篙,逆流而上。篙也是冥界的篙。葬头河是极深的,不论凡间多长的棍子,都无法触及它的底部。 按照流程,应该先随便将她安置到哪里,虽然现在尚不能确认她的生死。不过既然过了这么些天,依然能给那些花提供养料,倒也稀奇。虽然“毁尸灭迹”是最快的做法,但是朽月君仍旧还是决定上报阎罗魔,并询问她的来历——如果那位大人知道的话。毕竟她究竟是从哪儿进来,又想来干什么,朽月君也有些兴趣。 总不能丢在大街上吧,虽然青莲镇并没有风吹雨打,也不会有谁来干涉她。不过晾在这儿终究显得别扭,朽月君还是决定将她放到旅店去。此刻,不论街上还是店里都空无一人,而所有物品都不曾蒙尘,就像人们同时在这个镇子消失了一样。将她放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什么祸乱,反正离莲花池还有很远,不用担心植物对她下手。 事不宜迟,应该立刻去阎罗魔那里一问究竟。可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躺在榻上的女性突然动了。她抓住朽月君的衣角,但眼睛还未睁开。朽月君微皱起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区,便立刻挥手掠过窗户。当手臂离开时,街上又出现了三五成群的行人,人们叫卖与聊天的声音逐渐开始清晰。床上的女子双睫毛微颤,像是在努力摆脱梦境。朽月君稍加思索,又伸手掠过自己的面颊,一袭乌黑的长发在瞬间褪色,变得雪白。 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朽月君坐在床边望着她,“你睡了很久。” 那位女子坐起来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费了不少力气。她的身上的关节咔嚓作响,看上去真的躺了太长时间。她的眼睛也是普通的棕黑色,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只是她的眼里充满困惑,似乎没有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朽月君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的反应,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有人在昏迷后苏醒几乎都是这个反应。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试探道: “你是不是累坏了?” 终于,这个神秘的女子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女性失去意识后,醒来看到的第一人是另一位女性,应当不会那样警觉。可话是这么说,这丫头显得也太……太呆板了。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自己,看了半天,随后又望向窗外。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朽月君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若再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就只能尽早离开,如实上报阎罗魔,等发话后处理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这会儿,女人倒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这样说。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普通,就像大多数妙龄女子的声线一样。若不是她出现的地方太过诡异,朽月君觉得她只是那种人间随处可见的人类女性,长得还算好看的那种。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朽月君嗤笑道,“那,你怎么来到这儿的,总该记得吧?你晕倒在一片花海里……兴许躺了好几天。现在还有力气说话,倒也稀奇。” “……” 女子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墙,像是在思考,或者单纯地发愣。良久,她才缓缓说道: “我忘了。我看到红色。” “……的确是红色的花海没错。”朽月君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道,“你要吃什么,或者喝些什么吗?” 女子又摇摇头。 “算了,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那你先在这里休息,莫要随意走动。我去……找人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什么。” 这会,她终于点了点头。她撑着身子,赤脚踏在地上走了两步。她的步伐歪歪扭扭,很容易跌倒的样子,身上依然传出了几声干涩的咔嚓声。不过,多走几步便消失了。这会儿,朽月君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在心中盘算着,青莲镇的结界已经加固了才对。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能那么轻易出去了。 方才走到门口,朽月君突然听到一声喃喃自语。 “好多幻影……” 她怔住脚步。 第一百八十一回:风舂雨硙 霜月君结识了一位新朋友——是位漂亮的孔雀。 不过,说是朋友,他们只是有点尴尬地对视着。确切地讲,只有霜月君觉得尴尬。她有点想对这个妖怪发出谴责,因为先前正是他为自己的工作添了不小的麻烦。 “你……”霜月君酝酿了一下,“先前倒卖怨蚀的孔雀精,就是你吧?” 孔令北抬起眉毛:“你认得我?唔,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这态度可有些令她火大了。先前听线人说过,那孔雀精的确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亲眼见到她才真觉得有些自大。有本事的人都有些脾气,可霜月君认识很多既有本领又懂得分寸的人,例如他旁边那位,因而此人的行径足以构成令她不悦的理由。 但没办法,他似乎和百骸主关系不错。 “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倒是认识得很早。”施无弃笑着说,“不过没见过几面,最近才顺路同行了一阵。” “就是这家伙惹了不小的祸。”霜月君倒也不客气地说,“名为怨蚀的饿鬼之刃,就是在他的手里被倒来倒去。原本我听消息,只以为是个山大王在做这些没名堂的事,不曾想还是当地颇有名气的领主。就为这些蝇头小利,你可知你闹出多大乱子?” 孔令北可不高兴了。向来只有他指责别人的份,从没有他被别人劈头盖脸训斥的份。他立刻反驳道:“蝇头小利?你知道那些蠢货为了这把剑,愿意掏多少白花花的银子么?钱在人类的世界有多重要,你自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如今人类的领地不断扩张,为了融入适应你们的生活,多少妖怪也在想方设法地搞钱。当然,我同这群没出息的家伙不一样,我只负责盈利便是了。只要有足够多的银子,即使在妖怪中也能有极大的话语权。你们人类不是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卖出去再抢回来,还杀人灭口,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奸商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你。” “啧。能买这把剑的,你以为有什么正人君子么?可从来没什么侠肝义胆的正派人士斥巨资买下它,并将之封存、保护起来。若真有这样的人,我不仅愿意贱卖,还乐意帮他呢。可与我打交道的,个个都心怀鬼胎,连个好听的借口都不屑于想。既然这样,我觉得黑吃黑也没什么。反正这兵器落在他们手里,一定要出更大的麻烦,到时候还不是你们六道无常来擦屁股?我负责监控剑的流向,处理掉人与妖界的祸患,顺便收取合理的费用,废物利用,这不是反而给你们省心了么?你该感谢我才是,而不是一昧地推卸责任。” “你……” 霜月君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山大王,什么领主,他活脱脱是个二道贩子,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穿得光鲜些罢了,都是掩人耳目、迷惑人心的手段。 “你也知道那剑现在去哪儿了!你不是能控制它的去向么?怎么就落到无庸氏的人手里?”霜月君不满地说,“若不是你将剑卖出去,我也不需与讨嫌的同僚做不必要的抢夺,剑也不会从殁影阁流落出去,我也不会……” 也不会遇到薛弥音。 霜月君的话戛然而止。不,不能这样说。至少救人一命,是件好事。她要是没能去往山沟的深处,也不会解救她。不论现在是怎样的情况,当初她都不曾为善行后悔。要是见死不救,才会让她痛恨当时的自己。 “那你也应该责备殁影阁看管不利。”孔令北不以为然,“再说了,是我的东西被你劫走才对。是我的人截获买家,剑最终也该由我们回收。你抢走了别人的东西,现在还在这里振振有词,丢不丢人呐?” “怨蚀什么时候是你的东西了?” 孔令北反而有些不解了。他反问道:“怎么不是?任何东西,在谁手里就该是谁的。不管是我卖出去的,还是被别人抢走的,只要东西在谁手里,我就认可那是此人的物件。在当下物品的所有权难道不是那人么?我可以再抢回来,那就又是我的东西了。就像现在,我当然认同那把剑是无庸蓝的东西——或者那天狗,随便谁。反正不是你我。” 霜月君还想再说些什么,施无弃却伸出一只手臂加以制止,另一手端起茶一饮而尽。幸亏这座小茶楼足够热闹,才能让别人的喧闹声盖过他们的争吵。否则若是这番对话让别人听清楚了,一定吓得不轻。施无弃摆摆手,对霜月君说道: “妖怪自有妖怪的观念,与你不同罢了,分不出什么对错。事已至此,翻这些陈年旧账对你们二人都没有意义。你们准备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争执多久?吵到卯月君来么?那可真是有些丢脸了。” 提到卯月君,孔令北倒是安静了些,又坐得端正。霜月君确实也不想同他计较,便也对此闭口不谈,伸出手准备再倒一杯茶水。施无弃反应倒快,比她更早端起茶壶,给她把水续上。茶还热着,冒着袅袅的白烟,花香夹杂着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的确与朽月君所言,在这个方向有一座小城。起初刚来到城内时,霜月君仍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这里的人太多了,要找人实在困难,说不定他只是戏弄自己罢了。不过,在她离开之前,她看到了这位穿着颇为醒目的妖怪。虽然其他人不能凭肉眼认出孔令北妖怪的身份,但六道无常的眼睛可以。她跟了他几步,便也看到施无弃了。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让二人或多或少感到惊讶,便先来到这座茶楼歇息。 而在见到霜月君前,施无弃还见到了另一人。他本是没打算来这座城的,但孔令北硬是要来,因为他与卯月君有约,要在此地交换情报。既然是与卯月君见面,施无弃觉得在此驻足一阵也无妨。果不其然,他看到了故友泷邈,孔令北还有些意外他们认识。施无弃不傻,看得出他对泷邈的态度算不上友好,但也没多说什么。泷邈对他们说,卯月君去看城北的花展去了,过一阵才来,让他们先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自己去通知她。这说法听起来……确实像卯月君会做的事。而霜月君见到二人时,他们才与泷邈道别。 “有时候我会觉得江湖很小,因为巧合的事总是很多。”霜月君这么说。 “纵观时间的长河,这也算不上巧合了。数百年,上千年,与相识的那么多友人之一在某地碰上一面,也会变成寻常的事。” “我就说这黄泉铃响个不停,原来不止一人。” “你还遇到谁?” 霜月君张开口,顿了顿,不情愿地说:“还能有谁。” “噢,他啊。”施无弃倒是笑了笑,“我都不与他计较了,这么多年你还耿耿于怀呢。” “不是我耿耿于怀,是某些人死性不改。” “好吧,你说得对。” 孔令北瞥了他们一眼,忽然站起身,离开了座位。 “你去哪儿?”施无弃问他。 “你们聊天可真无聊,我出去走走。顺便看看那白鹭精什么时候回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施无弃并未戳穿他,任由他离开。等他走了,有些话反而好说。 “抱歉,关于那个丫头的事……我近来只听到不好的传闻。” “没事,这有什么可道歉的。”霜月君笑得勉强,“我得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听说,她和妖怪在一起。”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施无弃的语气严肃起来。他取出那枚猫眼石,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凑近了些,对霜月君低声说道:“通过这个东西,我得知了她的过去。有些你没告诉我,但我猜得也差不多。这猫眼石,能让我看到她经历了什么——都是些非人的待遇。她所遭受的,或许比你想的恶劣得多,你莫要觉得她脆弱。反而能撑到现在,才是令我惊讶的事。还有,那时候,你的确错怪她了。杀死乐师的并非是她,而是那三花儿的猫。” “……”霜月君稍作停顿,“不,我没有怪她,我早就……不怪她了。我只是觉得蹊跷,但最后也想清楚了,恐怕就是阿淼做的。它是想为自己报仇吧?” “它猜到薛姑娘会为它做什么。以杀人做报复,其实也并非它自己本意。实际上,薛姑娘的确是动了杀心的,只是猫儿快她一步,才避免她沦为杀人犯。尽管,她已经是了。” “我只希望她好好的。” “她好不了。”施无弃是如此直白,“她将你放在心里的位置远高于你所想的程度。所以你令她失望的程度,也远胜于你的预想。” 霜月君突然抬起双臂,连连摆手:“不,你可别说了。我已经被你教训过了。想必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应验了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但是,我不想再听你重复……” “你不敢承认吗?还是不敢面对?” “我承认!我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你必须面对。”  第一百八十二回:风云巨变 两人还没说多久的话,忽然又有人过来了。他们抬起头,发现是泷邈。施无弃再朝门口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孔令北正与卯月君并肩往里走。霜月君站起来以示迎接,施无弃倒是随意一些。等那二人入座以后,他说: “倒来的挺快,我俩还没说一会话呢。” 卯月君笑答:“我们两个不过是交流近况。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自然也说不了太久。我料你们也有私事要说,与他在外面站着,三两句便说完了。” 霜月君连忙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孔令北坐在卯月君的旁边,泷邈却绕了个弯,坐到霜月君的一侧。她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泷邈便提前解答了她的疑虑: “那家伙大概不想让我离得太近。无妨,我也这么想。”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我多少能理解你。” 两人在奇怪的方面达成了共识。 那枚猫眼石还在施无弃的手上,让卯月君瞧见。她凑近看,施无弃并不避讳,只是看了一眼霜月君。霜月君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她一直将卯月君当自己人。 “这是……”卯月君想了想,“这是那孩子留下来的东西吗?” 话中人的身份不言而喻,霜月君点头说是,并对她说,可以拿去看看。于是施无弃就将猫眼石递给她,卯月君双手接过,轻轻掂量了一下。 “这成色和大小,皆为上品,是能直接进贡皇帝的水准。” “嗯。说是薛丫头那朋友的传家宝,好像就是出自一个王爷家。寻常百姓,连见一面这样的宝贝都见不到,更别说拿在手里。不过,在穷人手中,这东西便有价无市。谁也不会相信普通百姓弄得来这样的东西,就算真遇到懂行的,也只会被欺骗糊弄。” “所以只能传下来,这大概算一种无奈之举。”泷邈说。 “她的朋友没有说谎,这一切都是真的。” 说着,卯月君用三指拈着它,静静地凝视。她认真的神态就像是在与那宝石对话一样。泷邈知道,或许她真的以某种方式在审度它的身世。接着,她将宝石交还到施无弃的手中,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或许……它还能透露些重要的事来。你若要找它,定用得到。” 说话时,她看着霜月君的眼睛,霜月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了想,只是这样回答: “还不到时候。我有……更重要的工作。” “这要不了多长时间,”卯月君宽慰她说,“凡事在你心里,总该有个计划。若只是一昧躲藏,将正事作为借口,当你真正要处理它时,便显得无从下手。虽然你现在得知的信息不一定准确,随着时间变化或许也会发生改变。但同样,你只要心里有底,慢慢也能在不经意间思考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规划来。任何事你都要在心里有个框架,绘出轮廓,再一砖一瓦地向内填补。人常说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便是这样的道理。现在,我们难得汇聚一堂,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还是你自己说了算。” 霜月君叹了口气:“怎么和无弃一模一样……我也没说要逃避什么,只是——” “只是有要事要做?”一直旁观的孔令北突然又开了腔,“拜托,这不是逃避是什么?现在先摸个底,能要你多长时间?你是不想有心理压力,可别到了该处理问题的时候,一下子经受不住啊。有说话这工夫,什么前途吉凶早就卜完了,别再磨磨唧唧的了。你这不仅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还不给关心你的人面子。到头来,该干的事也没做好,自己的事也给耽搁了,得不偿失啊!” 虽然这孔雀妖说话不好听,但霜月君很清楚,他说的是这个道理。她确实有些担心自己在耽误大家的时间,消耗关心自己的人的感情。薛弥音的事,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要处理。她只是想着,像是极月君还有很多人,都在一些时刻向一些人伸出了手,自己也该做出一些善意的选择。没想到现在闹了这么大的麻烦,要怪也是自己能力不足,怎能让其他人替自己收拾烂摊子?她本来是这么想的,可到了现在,大家都是这样真诚地想做些什么。这反而让她不好推诿,仿佛自己不识抬举。 而这份感动,确实是无比真实的。 “那好,你们说……该怎么做?” 施无弃拿起猫眼石,对她说道: “这倒好办。我第一次试探的时候,它的灵压从我眼里爆开,我感觉自己脑袋都要被炸穿了。不过那只是一种错觉,之后我便看到了它过去的影像。那些画面过得很快,也很破碎,但实际上是真实且完整地演绎了一遍。最后我所看到的,便是她当下的模样。现在,我可以再试一次。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下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灵压了。” “那不行!怎么能让你冒这个险?” “上次不也没事么?”施无弃好像不以为然,他摊开手说,“再者说,这次有你们看着,能出什么事呢?” “若你觉得会伤到身子,倒也不必这样。”卯月君劝说他。 “我真没事。就算有事,她手里不是还有……” 施无弃看了一眼霜月君,又看一眼卯月君,眨了眨眼。虽然话没说全,但两人都知道,他是想说那法器在霜月君手里,真出意外,也能帮上忙。霜月君用力闭上眼,抿起嘴来,重重地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本不想总是麻烦别人,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领情就是自己的不对了。施无弃说的也是,有那琥珀在,多少能帮衬些。 于是,他真就这么做了。他低下头,一侧的前发垂直挡在眼前。随后,他将这颗猫眼石推进了空荡荡的眼眶。 金绿色的宝石上,那道细细的猫眼骤然紧缩,接着突然扩散。其他人清晰地看到,一小片光从他的发下闪过,而他立刻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拳头,青筋都凸显出来。霜月君略站起身来,其他人也都不禁凑近了些,生怕他出什么意外。而泷邈立刻扫视了整个茶楼的大堂。现在有人在中央的戏台准备唱曲,人们的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没人关注他们。 “还好吗?”孔令北皱起眉,“太勉强就算了,可别得不偿失。” 话音刚落,一直垂着头的施无弃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孔令北“嗷”地叫唤了一声,但很快压下去。戏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洪亮的歌声压过了角落里的惨叫。孔令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这会儿那股劲大概过去了,施无弃的手放松了些,然后慢慢挪开。他将双手摁在自己太阳穴上,手肘撑在桌边,似是还有些不适。 “……村庄。”他说。 “村庄?”他们没有听懂。 又过了一阵,施无弃呢喃道:“远处有群峦……白色。冷。” “冷?” 话虽如此,卯月君却看到他的额边落下一颗豆大的汗。他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但目前尚能忍耐。而泷邈听到这话,稍加思索,便问: “是雪?” “雪,”施无弃重复道,“群山上,都是雪,和苍白的天相连。” 有积雪的高山,这会是什么地方?霜月君没想明白。都快要入夏了,怎么还会有地方在下雪呢?难道是雪砚谷不成?这绝不可能。这么久了,她没理由还滞留在那儿,何况不可能没人发现。一旦有弟子知道她的行踪,一定会告诉自己。 听闻一路向北,走到世界的尽头,就会来到一片终年不化的冻原。不过就算走灵脉也算得上遥远了,毕竟这只是个传说,没谁真正去过。那里没有资源,除了冰天雪地外什么也没有,根本不适宜人类生存,妖怪也一样。所以,就算是六道无常也没去过那种地方。但那不是山。若真是普通山上的雪……那会是多高的山峰啊。 “山还很远,但能看见。它们,连成一片。薛姑娘,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一个、一个妖怪,唔,她……” “等一下!” 孔令北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施无弃被这么一摇,整个人向后仰去,头发撩到一边。其他人立刻看到,从他的眼眶里溢出了红色的血,像眼泪一样划过面颊。霜月君和泷邈都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绕过桌子跑到他身边。一群人摁着他,愣是让他结束了这次危险的搜查。 泷邈立刻去找小二要热水与帕子去,卯月君取出手绢,细细擦拭着那颗宝石。褪去血污后,它又变得晶莹闪亮,一尘不染。施无弃的呼吸很急促,头上一片冷汗。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不适了。 施无弃喘着气,瞥了一眼卯月君。在这个不起眼的动作中,卯月君明白了什么意思。霜月君坐在他旁边,一面忧虑,一面数落着他,让他下次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 “我要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是打死也不让你做的。” “这不好歹起作用了吗?”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若不是脸色不好,还真像个没事人似的。 孔令北在一旁稍加思索,像是发觉了什么眉目。 “若是这个季节想要有雪,其实有不少地方。不过既然是山……” “是万仞山。”施无弃说,“我想起来了。根据太阳的方位、周遭的地形、植被的种类推算,若我没有猜错,远处的群峦就是万仞山。她们朝那个方向去。” 她们怎么……会去这种地方? 这时候,泷邈带着帕子和热水来了。他拧了毛巾,让施无弃擦擦脸。珠子还到了霜月君手中。卯月君看了看她,对泷邈说道: “麻烦你,在这里照顾一下施掌柜。我与霜月君有些话说。” “好。” 虽然这话意味着,泷邈要与孔令北待上一阵了,不过他并不介意。毕竟,比他更介意的人还没说话呢。施无弃看上去已经缓过劲了。他擦干净脸,用温热的帕子敷上受伤的眼。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似乎对姑娘们的行动没有兴趣。 卯月君带着霜月君来到店内的一座屏风后。这里相对冷清,没有人注意。 “你要去那地方么?去找她?” “我必须先去找睦月君。”霜月君如是说。 “那之后呢?你要去吗?” “……应该吧。如果她们还在的话。” “那里有个法器,是当年战神修罗王留下的紫金降魔杵。” 霜月君颇感意外:“你怎么知道?” “是施掌柜让持有武器的人去万仞山静养。当时莺月君在场,后来她将这件事告诉了我。而在薛姑娘身边的妖怪,是一名恶使。我想,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 霜月君忽然如此惊呼。屏风外有人探头探脑,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卯月君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神色凝重。 “不论你相信与否,事实就是这样。你必须过去——越快越好。我替你找睦月君。你可以不必这么早作出决定……但是,先把那宝珠给我。” 霜月君还沉浸在一种可怕的恍惚里。她默不作声地取出猫眼石,将它递到卯月君手里。卯月君接过来后,另一手轻轻一晃,那串三层的神乐铃就出现在她的手中。 “我可以现在让你回到那天的幻境中去……但当你清醒后,必须告诉我你做何选择。” 霜月君有些慌了。 “不,我、我不知道。你,这——” “你觉得我们能替你去么?说实话,谁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但若是你,尚还有一丝胜算。要是连你也无法摆平,那就证明谁也不行。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 霜月君不知道说什么。她望着那双从未这样严厉的眸子,只觉得失魂落魄。 “你必须面对。”施无弃方才说过的话在她脑中突兀地响起。 第一百八十三回:风姿绰约 已经有零星的蝉,在道路两旁中气十足地嘶鸣。 它们隐蔽在色泽日渐浓郁的绿叶间,无休无止地吱喳。有一次路过一棵梨树,寒觞抬头去看叶间凋败的残花,和小小的青果,一只蝉恰好嘶叫着飞下树来,贴着他的脸划过,令他痛苦地捂紧了耳朵。 撇开这样令人不快的近身遭遇不谈,这点嘈杂本身并不至于令人烦躁。可它代表的即将到来的时节,却开始把令人焦虑的热意散播到旅人身上。 聆鹓依然不见踪影。一路上,一点儿属于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随着春日的露水,从世间凭空蒸发了一般。 谢辙的理智清楚地告诉他,无庸蓝小心谨慎,能不为人知地将偶人培育至今日的地步,足以说明他掩人耳目的本事有多么出类拔萃。对于无庸蓝可能采取的手段,他亦是完全可以信口道来。无论是每到一处城池,便由无庸家族的人接应,隐匿在各处隐蔽的据点结界中;还是干脆依靠天狗行动,避开地面上所有潜在的目击者…… 这一切都可以解释,为何他们至今没有半点儿聆鹓的消息。只是当夜深人静时闭上眼,谢辙偶尔还是会看见心底的担忧,浮动在黑暗之中:他们真的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如果他们没能找到聆鹓,或是没能及时找到聆鹓,如果就在他们错过的这段时间里,无庸氏对聆鹓做了什么,又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早已离开了沧烨城,不仅是谢辙心急如焚的缘故,水无君亦是体贴,当机立断告诉他们,自己足以对付此间事务,他们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所谓更重要的事,在当下对他们而言,自然是继续寻找妄语与聆鹓的下落。 他们连礼节性的推脱也没有,便匆匆与她别过。 分别前,水无君为他们指出了方向。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遵循她的指点,朝着东南方向赶路,那是水无君所知的神无君的去向,也是无庸蓝最有可能的逃逸路线。对于他的速度,几人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因而连日来都在匆忙赶路,风餐露宿。一路上,并不是再没有其他城镇,只是但凡偏离方向太远,他们都无心绕行。 这天下午,他们依然行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里。即使再焦急,为了保持所需的精力,休息依然是必要的。随着阳光西斜,三人专注于道路的眼神开始四下游散。再往前走了几里地,寒觞动动鼻尖,看向了斜前方一个陡坡: “那边有水的气息。” 无论河流还是湖泊,都是旷野里奔波的人所乐见的。 他们加快脚步,翻过那道草坡,不禁眼前一亮。一座大湖静静躺在下方不远处,水色清亮,在日光中波光粼粼。湖心有三两野鸭扑着翅膀,湖的另一头,还有一只动物在饮水,一见他们走近,立即蹦了起来,连跑带跳地逃开了,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是獐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论如何,既然有飞禽走兽,这湖水必然是干净安全的。他们纷纷解下行囊,打算在此休整一会儿。谢辙放下包袱一转身,看到皎沫正凝视水面,若有所思。见谢辙看来,她报以微笑。 “见到这样好的水,难免有些想要回到水中,畅游一番。” “那,你自便?”寒觞想了想,“接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这样规模的湖泊,你想要游,便下去吧。我们就去附近捡捡柴火,猎点晚餐回来……” 寒觞倒是想得体贴。毕竟严格来说,对于人类,鲛人亦是一种妖怪。寒觞自己也是妖怪,虽已在人类的生活融入太久,但多少能谅解一些妖物的本能。他们与皎沫相识不久,自然无法判断她是哪一种妖怪。是已经完全适应了人类的生活,还是尚且保留着妖物的本能?但不管怎么说,保留一些和人类不一样的无害的小爱好,是既寻常又无所谓的事。 他拉着谢辙,已经准备离开回避了。却见皎沫粲然一笑,向前几步,忽然一个鱼跃,直接扎进了湖水里。 “!” 谢辙和寒觞都惊得愣在原地。片刻之后,他们回过神来,赶紧小跑过去,朝水里张望。他们起初就知道她作为鲛人的身份,可也许是因为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人类样貌的皎沫,看到对方以人类的样子忽然跳进水中,难免有些惊怔紧张。 在清澈湖水下,游弋的却并不像一个人类。皎沫原本披在身上的水蓝缎子褪到了腰下,笼罩住双腿所在的位置。现在,那里仿佛是一条长长的、美轮美奂的鱼尾,每一枚鳞片都在水波中折射出梦一般的光泽。但他们很快回过神,发现这只是幻觉罢了。笼罩在她双腿上的,只是那浅蓝的薄纱罢了。冗余的部分缠在脚后,优美地随着她的动作分散,像极了鱼儿的尾鳍。尽管这与她身为人的样子大相径庭,可鲛人原本便是传说中美与善的化身,任谁看见了,非但不会因对方非人的外貌感到抗拒,反而会如见显化真身的天上之仙,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皎沫的姿态,也如飞仙般自由轻盈。她舒展着手臂,灵活地旋转翻身,隔着水面向两位同伴挥了挥手。细小的鱼虾纷纷穿过她身边被扰乱的水流,有的晕头转向,撞在她身上,她也投以亲善的目光。随后,她长腿一摆,矫捷地蹿向湖心,很快便游出了岸上人的视线。 寒觞与谢辙虽下意识地回应了她方才的招呼,却都还沉浸在难以言表的惊艳中。鲛人在水中,便是鱼得其水,就像清水芙蓉,在水光映衬下格外动人。能亲眼看见这一番与自然融洽合一的美感,有如一观滂湃大潮,或恢宏云海间的旭日东升,给人以别样的触动,乃至感动。 他们出神了一会儿,等待着皎沫返回,好半晌却不见人影。两人伸长脖子,什么都张望不到,喊了两嗓子,也没有得到回应。他们对视一眼,开始有些不安,朝湖边又挪近了几步。按理说,鲛人应当能潜在水下足够久,可皎沫不是变成人类了吗?再者,她既然是从深海而来,陆地上的水会不会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寒觞又冲着湖面叫了一声,侧过身与谢辙嘀咕: “老谢,不然我下去看看?万一她出了什么岔子,咱就在这儿作壁上观,那可这是……”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而一道水浪疾驰而近,哗啦一下,曼妙的人影在二人面前破水而出。不知是不是没收住力道,皎沫掀起了一阵浪花,在西斜日光下金灿灿的,欢快地泼洒在谢辙和寒觞身上。 “啊呀,实在抱歉……” 两人连忙说不要紧,各自拂着头上水珠。也不知皎沫是不是故意。她还半浸在水里,寒觞看着谢辙,见他又是要刻意避免直视皎沫的身躯,同时又试图晃脑袋抖去水滴,模样颇为拘谨,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像什么信号,皎沫顿时也笑了起来,笑声像海中串串滚动上浮的气泡,活泼极了。笑总是极富传染力,有时即便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只要有一个人笑了起来,旁人即使并未觉得有趣,也会不知不觉加入其中。谢辙起先还绷着,莫名其妙地看着两名同伴,很快,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他也摇着头,忍俊不禁。 好一会儿,他们才拍着自己的脸,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看得出来,皎沫的确是由衷地感到放松,这湖水令她很是欢喜。她依然没有爬上岸来,就在浅水里坐着,伸展手臂支在浅滩草地上,双足在水中轻轻拍动。现在的她看上去是那样年轻,先前些许的沧桑感都被波纹拂去了。夸张地说,她本来像个略微失水的果子,虽然不算干瘪,却不如树枝上刚摘下的新鲜。这样让水一泡,便如获新生。 “在湖里游泳感觉怎么样?”寒觞和谢辙一道在草地上坐下来,好奇地探头问着,“我记得,您应该是海中来的。海水积累了所有溪流河川挖掘的土壤的盐分,怕是比这里咸上许多。” “倒也挺好的。虽说与故乡不大相似,有些生涩,但这样一片纯净的水域,也足以令人欣喜。”皎沫以手指轻轻撩动水波,比起平时的样子,她看起来简直年轻了十岁,焕发出一种可谓青春的光彩来,“我在陆地上行走这许多年,并不常能遇到这样的地方。虽然陆上也有许多大江大河,湖泊水泽,可水是生命的保障,在多水处,时常有人聚居。像这样畅游的机会,已经许久没有了。” 寒觞点点头。他端详着皎沫,先前他总觉得对方像一位贵妇人,优雅端庄,而此刻她就像一阵清风,一道水波,充满了自然的生机。身为妖异,他十分能理解皎沫的心情。就算他始终行走在自己生长的大地上,能够变回原型自由奔跑的时候,也会像甩脱了一层枷锁,从灵魂到躯体,都变得格外生动。 第一百八十四回:风萍浪迹 谢辙摸着行囊,倒是想到了另一个更为实际的问题。他恪守着非礼勿视的观念,不好对着皎沫上下细看,只能出言问道: “不知您是否有可以更换的衣物,刚才就这样跳进水里,衣服现在岂不是都湿透了?” 难道鲛人对水的喜爱,可以让她忽视衣物湿漉漉的不便吗?谢辙有些疑惑,在心里嘀咕着。 在水波反映的光芒里,皎沫的神情微微变化了。她依然是笑吟吟的模样,眼神却变得有些遥远,仿佛隔空看向了故乡的大海,抑或是一段悠长时光的彼端。 “这件衣服是不会沾水的。这是鲛人自己织出的绡,能让我们在水中自如行动,甚至,如果人类穿上绡衣,也能在水下自由呼吸游泳。”她温柔地抚摸着身上的布料,“绡会滤出水中的气。不过,要罩住上半身才行,不能像我一样。我现在虽已是人类的身躯,但随意闭气一炷香的工夫,也绰绰有余。” “当真如此神奇?”也不知他们感慨的是这憋气的能力,还是绡衣的神奇。 “你们可曾好奇过,我与神无君是如何结识的?毕竟,他当年还是个人类,而我却是海里的鲛人呢。” 她眉眼弯弯,看不出什么愁绪,更像是在心情舒缓之下,谈兴正浓,愿意与他们分享一些旧日的故事。即使两人都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可既然皎沫自己谈起此事,寒觞与谢辙也不禁被勾起了一丝好奇。谢辙想了想,试探地问: “您说绡衣能让人类下水,难道他是意外得到了这样的绡,才下到了海里,与您结识吗?” “神无君的确借用过我们的绡衣。不过一开始,他却是意外落入海中的。”皎沫噙着笑,向他们娓娓道来。 在千年以前,破坏南国邪神阴谋的路途中,仍是人类的神无君曾被陷害,坠入大海。那时的皎沫还年轻,她在海里游玩时,无意中撞见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类。 即使曾听过许多可怕的传闻,乃至当年在大陆上,的确有如今日的无庸氏对待妖物一般,将鲛人囚禁压榨、或是剥皮炼油的恶人,单纯的姑娘依旧更愿意相信善良——虽然她也觉得,儿时的自己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大包天。她救下了这个人,将他带到了鲛人们的领地里。那是一片梦幻般美轮美奂的海域。纵然不能亲眼目睹,寒觞和谢辙也能从她的叙述中,窥见那片美景的一鳞半爪。五光十色的珊瑚,各色各样的游鱼,其它莹莹生辉的海中生灵…… 然而,生活在这里的鲛人们却有一个心结。他们曾拥有一件族中珍宝,在它丢失后,鲛人们也像失去了凝聚力,许多族人都各自离散。那件珍宝同时具有帮助鲛人们走上陆地的奇异术法,因此,无论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想夺回珍宝争一口气;抑或是年纪大些的,希望能凭借它,重新维系族人们,或拥有探索另一个世界的能力……他们都希望能拿回那件宝物。凭借他们的实力,却很难做到这点。 虽然不过萍水相逢,神无君和他的同伴们却出手相助。他们借用了鲛人的绡衣,前往危险的海域,为鲛人们一探究竟。即便最后他们未能替鲛人一族带回宝贝,皎沫与她的家人依然感念于这样的情谊。在岸边依依惜别时,皎沫甚至代表族人,将鲛人最珍贵的织物——龙绡,赠予了神无君与他的友人们。 也是在那时,年轻气盛的皎沫发下誓言。终有一日,她会踏上陆地,像神无君一样于大地上行走。到那时候,她一定会找到他。 “年轻的誓言,也许难免冲动,如今想来依然美好。”千年后的皎沫轻轻笑着,向寒觞与谢辙说,“那时我并未考虑太多,只是凭着一腔勇气,拿着一只梭子,觉得自己真的敢在当时就剖开鱼尾,随神无君一同离开大海。即使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海中的年龄,也算是个老妇人了。对了,你们知道鲛人的梭子吗?所有鲛人的梭子,都是亲人的遗骨打造的。我们以其织造鲛绡,而想走上大陆,也是要用它割开长尾,获得人类的双腿。十年前,我就是以母亲的骨头制造的梭子,帮助自己变成了人,而后才得以在一处海岸登上了这片土地……唔,那时我还不知道那里的名字。后来在陆地上,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才知道那一带叫做藏澜海。” 寒觞微小地僵了一下。 “藏澜海吗?我以前的师门就在那里。” 他看着水面,皎沫的长发在水中轻轻飘动,纯净如海沫一般,令他恍惚想起曾经看到的大海,和一切与那片大海有关的美丽与悲哀。 “在那儿拜师学艺时,我与一位好兄弟,经常去附近的海边,没准就是你上岸的地方呢。后来……有一次我独自去了海边,等我回来时,他却失踪了。” 谢辙拍了拍他的肩膀。寒觞扯了扯嘴角,接着说: “一开始,我正是在寻找他的踪迹,也因此在路上碰见了老谢,和另一位姑娘。她就是我们给你说过的、我们在找的人。她……很好,真的,是特别善良又可爱的姑娘,你如果见到,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我把她当妹妹一样,可现在,她却丢了,而我本来要找的兄弟,也依然没有找到。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真是一事无成。” 皎沫带着同情的神色,认真倾听着他的讲述。她思忖着,凝眉问道: “你说的兄弟,难道就是从藏澜海离开后踪迹全无的,那个……很有名声的……” 谢辙大声咳嗽起来。皎沫立刻停了下来,带着歉意看向寒觞。 “好啦,天也不早了,咱们不聊这个了。”寒觞撇开了头。 “我知道的也不多。”皎沫连忙宽慰道,“所有一切,不过是很久以后道听途说。希望我们的旅途,最终都能通向自己想要的终点。” “但愿如此。”再不走怕,这天怕是要黑了。皎沫虽然喜欢水,却不至于真要泡上一天一夜。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当务之急是随这两位新结识的朋友赶路。毕竟,他们有真正要紧的事做。 大约申时末,几人终于看到了一座镇子。他们本以为要露宿荒郊野岭,不曾想,在这等荒僻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规模的小镇。在地平线上看到城镇的轮廓时,他们为之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无论是屋檐庇护下的床榻,还是热气腾腾的饭食,抑或简单的、人们生活交谈的喧闹,都是在荒野中跋涉日久的旅人们渴望的、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说是荒僻,不仅仅是其地处偏僻那样简单。偏僻并不是什么坏事,能恰好坐落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本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再者许多偏僻的城镇,其中居民多有热情淳朴者,很乐意迎接少有的、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并不指望如何奢华的食宿,只要有粗茶淡饭、一席之地,就足以让人倍感慰藉。 然而,即使是这点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得到满足。 “不给借宿,说了不行,拿钱也不行!去去去,离我家远点!” 砰的一声,又一家的大门在他们眼前甩上。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这家的主人仅仅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警惕地向外张望。方才的拒绝,只是将这条缝隙重重扣了回去,难为这门发出那样激烈的响动。 遭到了这样无礼的对待,三人脸上却不见什么愤怒的痕迹。更多的,是在短短小半时辰中遭到连番恶待后,油然而生的深深不解。 “这个镇子……是被盗匪洗劫过吗?怎么如此警惕外人?” 寒觞站在街心,迷茫地四下张望。放眼看去,每家每户都大门紧锁,有些夸张的,还用石墩铁耙一类杂物堵住了门,说是防贼的架势,都尤不能及。分明天还亮着,街道上却空无一人,只有各家炊烟能昭示着有人在此生活的迹象。 站在门口的谢辙叹了口气,收回敲门的手。他不再抱有投宿谁家的希望,领头往镇子更中心处走,边走边说: “不管遇到了什么,他们的态度都统一得出奇。怕是借宿无望了。也许,是镇子外围这些人家格外警觉,没准别家会好些。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再与店家打听。” 世上最令人难过的事不是不曾拥有,而是给你了些许拥有的希望,到头来确实场空欢喜。再这么下去,天可就要黑了。走出了好几条街,他们也没能实现起初简单的愿望。道路两边倒是的确有不少馆子,可一间间也同样关着大门,或是空敞着,一眼就能看见内里冷冷清清,荒无人烟。他们试探着走进过几家没有关门的店面,伸手往桌上一抹,指头就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显然,希冀店主只是暂时离开,仅仅只能是妄想罢了。这些店面都被荒废了不少时日,俨然一副被弃之不用的架势。 第一百八十五回:风声鹤唳 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落在他们眼中的,尽是这样萧条的景象。他们有心想找人问询,可转了几圈,只有极少的时候能察觉有居民在活动。有时分明听到脚步,却在他们靠近时仓皇离开了;偶尔一次,他们能看见镇民匆忙远去的背影,依稀能瞥见对方紧张地回望。 除却稀少的人迹,路面上同样十分干净,干净得令人心慌。人们常来往的地方,本是免不了有各种各样零碎的杂物,可这儿连片菜叶也瞧不见,就像很久没有人在此经营生活一样。 如果说这城镇是注重打理,以至于洁净得过分,却又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寒觞敏锐地瞧见,各处墙边地面,树根角落,都有蚊蝇飞舞。虽说现在的确是虫类横行的季节,这些恼人的小东西却过于集中,一群群、一片片,围绕着一小块地方打转起落。他也将这些地方指给同伴们看,只是当他们凑近了探察时,挥散蚊蝇后,都找不到什么不一样的污渍。 他们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深深蹙眉,为这镇子上目前所见的一切感到困惑,伴着由古怪而生的不祥预感。寒觞摆摆手,驱散了蝇虫,凑近嗅了嗅。 “是血。” “血?”另外两人多少有些惊讶,“怎么会……” “但不知道是什么的血。已经被清理掉了,可能谁在这些角落杀过鸡,放过血。” 谢辙摇摇头:“现在可是一根鸡毛也看不见。” “或许,我们还是在镇外休息为好。”皎沫思索着提议。 “唉。如果没什么饭馆客栈开张,镇子上的人还都这么只可远观,我们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寒觞叹着气赞同,“咱们倒不是一定要图安逸,可眼下的情况,未免太奇怪了。” 谢辙的脸依然紧绷着,眼神在四处扫量,一副格外想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的样子。 “我也有些在意。此地必然遭遇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说话间,寒觞动了动耳朵。他又听见了脚步声,近在咫尺。 这一次,怎么也得问个清楚。 他向两人比了个安静的手势,谢辙和皎沫会意,同时闭紧了嘴。三人放轻步伐,转过一个墙角,看到一个年轻妇人迎面走来。她面黄肌瘦,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米袋子,低着头,耷拉着肩膀,颇为愁苦的模样。很快,她一抬头,看到了三个陌生人,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转身就想跑开。他们不明所以,如果说隔得远,是镇民排外,不肯见生人,如此之近还要逃,生怕他们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歹人似的。 一路走过来,偶尔见到的人都是避而不见的模样,他们实在不想放过一个一探究竟的机会。他们也怕追逐起来,将妇人吓出个好歹,寒觞不得已紧赶几步,抓住了仍想躲避的妇人的肩膀: “您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想问……” “杀人了,杀人啦!不要杀我,你们不要杀我!” 孰料,他刚触碰到对方,妇人便惊恐地喊了起来。她手里还抓着米袋不肯松手,只能慌乱地扭动肩膀,想要甩开桎梏。寒觞连道得罪,牢牢抓着她,试图好言相劝:“我们不会杀您!我、我们也不会抢您的粮食……哎,您别这样……” 妇人大约是急狠了,她将米袋紧紧摁在怀里,低头朝着他们猛冲过来。寒觞轻易避开了,反手把妇人按在了地上。她流着泪尖叫着,语无伦次。 “不要杀、不要杀……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别再杀人!我的、我的娃儿……娃儿……” 寒觞尴尬极了。显然,他若是放开手,这位妇人便会和其他镇民一样,一溜烟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可倘若他一直这么制着对方,妇人又会出于惧怕,难以平静下来。万一再有什么人路过,误会了他们,扭送衙门可就麻烦了。 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皎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蹲下来。她低下头,对着妇人温和地开口: “您、您冷静一点……” 她不同寻常的动人嗓音顿时使得妇人一愣,叫喊与挣扎也停滞了。借此机会,皎沫赶紧继续说道: “我们不是什么歹人,也不缺吃少喝,不会劫您的粮食。冒犯了您,我们十分抱歉,可这里实在太古怪,见不着人影,我们心里也害怕,只能出此下策,捉着您问问话儿。” “你们……你们要问什么?”妇人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才小声开口,她依然搂着那个米袋,瑟瑟发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出来找人换点粮食……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不想出来的,太可怕了,外面太可怕,这里太可怕了……可是娃儿饿了,我们没有吃的……” 三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寒觞放开了妇人,对她道着歉,在她拍打衣裳的间隙,谢辙也走上前,蹲在了另一边,皱着眉头问: “可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里这么人心惶惶?不仅是您,所有人都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要么恶言相对,要么见人就逃……” “不逃能怎么办?这种日子,原以为过一次就够要命了,可刚安稳没一阵儿,怎么又出了事呢?唉呀,老天呐,饶了我们吧!”妇人揪着衣角,眼眶通红。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你们这里,有匪徒或者恶妖出没不成?”寒觞说着,眉毛也打起了结,“先前疫病横行,波及到此地了吗?” “疫病……是了,疫病。”她喃喃地说,蹲坐在地上微微颤抖,“到处都是怪物。明明是尸体,却会走动,攻击我们活人。咬了谁,谁也会变成怪物。咱们镇子,明明跟外人没怎么来往,可还是遭了殃。它们从外头来,跑到镇子上,偏偏伤了我家大娃儿……可怜见的,他是个强壮的小伙儿,那些东西本来要不了他命。可他给咬伤了,大伙儿都说,他也会变成那样!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把他……” 妇人剧烈地发起抖来,不用说,为了防止化为活尸,她的大儿子应当是在感染后被杀死了。他们心情沉重,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妇人平静下来,继续讲述这座小镇上发生的不幸。 “后来,我相公回来了。他不出去做工了,世道乱了,他要照顾我,还有家里的小女娃儿。但是……但是,他也死了。上一回,他还好好儿的。这一次,他也死了!” 妇人干哑地哭诉着,眼睛通红,见不到什么泪,想来已经流干了。皎沫叹息着抚上她枯瘦颤栗的肩膀,寒觞与谢辙望着对方,能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样因疑虑与愁苦紧绷的脸。活尸之后,这里又发生了什么?难道,又是无庸氏作的恶吗? “这一次,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寒觞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些会动的尸体,它们又来了吗?还是说,有会动的假人在这里,攻击你们?” “假人?”妇人疑惑地念了一遍,果断地摇摇头,“不,是病,是疯病!” “疯病?是不是那种,得了之后人会到处咬人,让别人也染上……”谢辙试图理解她所说的情况。 “不是那种病。那种病可怕,可只要不被咬到,就没有危险。但现在,镇子里谁都可能发疯,突然到处杀人,没有原因!每个人都可能发起疯来,隔壁心善的大婶子,对街说话漏风的老头子,就连小孩儿,都可能原本还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就一下子犯了疯病。大家都怕惨了,怕别人犯病杀了自家人,更怕自家人犯起病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这座镇子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每个人都要提防身边的人,稍有大意便会性命不保,这种没有征兆的祸患,更会因为未知而使人加倍恐惧。可——到底为什么?妇人所说的疯病,与他们所知的任何疾病都不吻合。倘若不是病,又是什么在这镇上散播,酿出这样的灾祸? 谢辙试着再询问妇人她见过的情况,以期从“病人”症状中看出什么端倪。奈何没问两句,妇人便摇着头大哭起来。从她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几人不难得知,她的丈夫正是被疯病爆发的人所杀。这下子,他们实在无法再狠下心,逼问她回忆和讲述自己见闻。 局面一时凝滞,三个人面面厮觑,不知还能问些什么好。妇人哭了一会儿,稍稍平复了情绪,忽然翻身下拜,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 “求你们了,放我走吧!我小娃还在家里,再不回去,她要饿死了。夫人老爷们,行行好,行行好……” 他们哪里见得了这场面,赶紧手忙脚乱扶起她来,连连道歉。寒觞提议,既然形势并不安全,干脆由他们将妇人护送回家,也算是赔礼道歉。可妇人大约还是害怕人人可得的疯病,一口回绝了他们,自己跌跌撞撞,忙不迭往巷子另一头跑了。 三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十分茫然。以他们的实力,倒不是很害怕忽然冲出人来,喊打喊杀,可这样的情况,想要借宿显然希望渺茫。 “刚才的妇人,是不是说自己手里的粮食是和人换来的?”寒觞想起这件事,小心揣测道,“她丈夫大约是受害者,不是发病的人,不然要是伤了人,也没人愿意给她换粮了。不过,既然还有人愿意帮她,也能说明这里还有好心人吧?咱们再多走几家,碰碰运气看看。” 另外两人纷纷附和,毕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并不算好。从夕阳西下至夜幕降临,星斗满天,三人依然没有找到任何愿意让他们投宿的人家。 看来睡大街成了唯一的选择。 第一百八十六回:风餐露宿 站在冷冷清清的大街边,谢辙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委屈您了,夫人。我们一路走来,大多时候总能有人家行个方便,这次确实事出意外,没有准备,让你跟着我们吃这苦头。” “无妨,大家都是过来人,不用在意这些。”皎沫摆摆手,“四处行走这么些年,我也时常餐风宿露。不得已在街边过夜,也不是第一回。” “只希望今天夜里别出什么乱子。”谢辙忧心忡忡地说。 寒觞白了他一眼:“行啦,少说些晦气话吧。” 他们找了一个看着干净些的背风处,刻意避开了蝇虫聚集的地方。听过了妇人的叙述,谁都多少能猜到那些吸引蚊蝇的角落,可能发生过什么血腥的事情。曾在那里留下血迹的并不止鸡鸭鱼羊,还有可能是活生生的人。关于这点,他们讳莫如深。 夜晚的镇子极为安静,有三两夜虫轻鸣,相较本该有人声的白天,倒显得正常了些。虽说不像在荒野里要提防野兽,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抵也不会有窃贼,并不需要有人不间断地守夜,可鉴于那未知的疯病,大家都留了个心眼。 不幸的是,这点防备并非无用。 月亮悄悄爬上中天,再滑落进云翳里。后半夜,寒觞第一个惊醒过来。他猛地睁开眼,支起耳朵。他听到,有一种沉重的响动,暂时还遥远,却由飘忽逐渐变得清晰。这声音虽然缥缈,但足以令他体内的动物本能突兀地在梦中觉醒。 那像是砍肉剁骨时,厚重的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像是有谁,在用砍瓜切菜的架势,沿着街重重剁在一户户家门上。 寒觞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正想喊醒同伴,扭头看见谢辙和皎沫也醒了。他并不意外,毕竟那响动已经逐渐逼近他们所在的街道,声势亦不同寻常,稍为警惕的人,都会注意到这种异动。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贴墙走着,慢吞吞靠近那诡异的声源,准备一探究竟。 三人在昏暗中默默看着街的那头,凝神侧耳倾听。眼下,还没有人的惊呼或哀叫,想来镇民们是有些应对这般状况的经验,一个个紧锁门户,噤若寒蝉。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受伤。即使发现了什么异样的人,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疯病。所以,三人便暂且躲避在这处街角,默不作声地观察动向。如果能看到发疯者的症状,安全地熬到天亮,再去寻求解决方法,自然是再好不过。 剁门的声音接近了,并不规律,但每一下都沉重无比,直击在人心上。中间时不时夹杂着刀刃顺着墙划过的声音。喀啦啦,喀啦啦……令人止不住地发毛。 忽然,谢辙几乎是以气声,低呼了一句不妙。 “那边,我们来时,看到院墙格外低矮……” 他立刻住了口。对街转角处传来隐隐的光亮,砍门的声响却骤然一停。他们一惊,以为得了疯病的人五感惊人,听见了谢辙的声音。可下一刻,他们瞧见一团小小的光被抛起,划出弧线,落入了院内。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犯病的人仍有意识,知道在院落的角落常晾着柴火。这火一旦烧起来,内中居民便无法再安然藏身。被丢入院子的油灯正落在柴堆上,隔着墙也能看到火苗迅速蹿起。很快,先是孩子恐惧至极的哭泣声在寂静得压抑的夜里爆发出来。紧接着是男人的大骂,女人的尖叫,锅碗瓢盆哐啷啷响着,火光里晃动起人影,跑动着,试图打水把火浇灭。但不论院内怎样折腾,都没有一个人敢跑出院门,试图求助。想必他们心里都清楚,就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鼎沸的人声似乎刺激了发疯的病人,院门外的砍剁声更加急促。街边的三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相互对视,交换眼神,然后默默点了点头,达成共识。接着,三人沿着墙边的阴影,悄悄靠近了那户人家的正门。 门口有一个瘦小的影子,正抡着一把相对身形格外巨大的菜刀,起劲地劈在门上。这样的体格,即使是发疯,他们也都有信心制服。皎沫当即道: “灭火的事,交给我来。你们去救里边的人。” “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去解决那个疯子,若一时半会儿摁不住就引开,尽量往远处跑。”寒觞努了努嘴,“里面一家子交给老谢了。你翻墙进去,带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开阔些更好,别被堵住。” 谢辙仓促地点了点头。他率先跑了出去,寒觞紧跟在他身后。接着,寒觞顺手抄起一块路边的砖头,正打在人影后背上。那人好像有些迟钝,犹豫了一下,才提着刀转过身。 那竟然是个年幼的女孩。 两人的脚步都放慢了一瞬。虽然知道疯病不分男女老幼,可这持刀行凶者依然过于离奇,谁能想到一个小丫头,会这样杀气腾腾,逼得人夜不能寐?况且,这一幕落在他们眼中,竟有些似曾相识,仿佛见过什么相似的情景。 他们来不及细想。看到有活人在面前出现,小女孩立刻改变了目标,朝二人直冲过来。谢辙错开方向,朝着院落奔去,而寒觞直直迎上,吸引女孩的注意。他有心想要将她制服,可这孩子实在太小了,伤筋动骨的狠辣手段,他不好用在她身上。女孩却并没有这种顾虑,挥舞着菜刀小脸紧绷,每一刀都动了真格,简直像在与杀亲仇人搏斗。 一边是束手束脚,一边是穷追猛打,一时间,寒觞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避开刀锋,试探着向远离院子的方向移动。他立刻发现,女孩大约受到疯病影响,只是想要攻击,并不执着于她先前防火砸门的人家,此时一心想将寒觞砍杀刀下。 寒觞精神一振,他险之又险地闪开女孩的一记劈砍,借机退出几步,堪堪停在女孩加把力就能追上的距离。他很清楚,即便自己有办法让这孩子迅速失去行动能力,但这是行不通的。他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又闹出人命来——虽然不知这丫头现在是死是活。所以寒觞有意识地引着她离开了小院,给谢辙和皎沫留出救人的余地。另一头慌乱的喊叫很快平息下来,寒觞抽空望了一眼,火光也仿佛黯淡了些,火势像是得到了控制。 没有了后顾之忧,寒觞更加游刃有余。他以余光扫量着道路两侧,不一会儿,便找到了一扇留有砍痕的门。目光一闪,他瞧见另一侧的住户,门上也有相似的刀痕,立刻沿着这些痕迹朝女孩来处跑去。一旦他加快速度,女孩逐渐追赶得吃力起来,却又被疯病所支配,并不放弃仍在视线内的目标。 这样且战且退,寒觞与女孩的距离逐渐拉大,最后连步履也不可闻。他依然在循着门上的刀痕摸索,终于,他看到一间小院,空门大敞。 里面飘出淡淡的血腥,寒觞心头一紧。这气味他很熟悉——是人类的血。这次,准不会错。 他心中隐约生出一种预感,随着他加快脚步,气味变得浓郁起来。他冲进小院一看,门上没有刀印。女孩应当正是从这一家出来的,而这股血的味道,也令他感到熟悉,就像是来自……不久前刚遇见过的人。 院内一片狼藉。寒觞无心留意,循着气味奔进屋内,一挥手,点亮了桌上残留的烛灯。随即,他吐出一口气,低头看向地面横陈的人体。 不……现在已经是尸体了。从进门起,他没有听到任何象征生命迹象的痛呼或呻吟,而地上的人确乎早就断了气。她的身上遍布深深浅浅的伤口,皮开肉绽,腿上更有深可见骨的刀伤。想来那孩子先是将这名成年人砍倒,在其无力起身时,才在脖颈上落下了致命的最后一击。 寒觞绕到尸体的头部,弯下腰来。他小心地翻过尸首半压在地上的脸,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依旧发出深深叹息。 正是他们白日遇见过的妇人。 她眼睛半睁着,已经浑浊了,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寒觞从她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惊恐,更多是深深的愁苦与悲哀。他感到喉头一阵酸涩,既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些什么。 想来,她的丈夫也是被女儿所杀害了。她将得了疯病的孩子在家里藏了多久?独自守着随时会拔刀相向的女儿,避开镇民们的探寻,换来粮食养活二人……保护一个孩子,一个致命的秘密,顶着恐惧与悲伤,对谁而言都太过于艰难。 寒觞很难形容自己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收殓了妇人的尸首。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恐怕是不会有衙门来管的。若是有,这村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所以他干脆破坏了案发场地,用床上的一层草席将尸体卷了起来,扛到院子里,暂时安置在靠着屋子的墙角边。 随后,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像是试图驱散心中的悲哀。他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春末夏初的夜晚带着丝丝几不可察的凉意,清洗他被血腥灌得沉重的肺部。但不消多时,他便听到外头的街上传来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寒觞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悄无声息地后退,直到置身于屋檐下,轻轻侧身闪到门后。桌上的烛火还亮着,他在阴影里压低身体,专注地盯着门口,就像伺机捕猎的狐。 小小的身影踏入屋门,略停顿了一刻。女孩被光亮吸引了视线,短暂忽略了旁边的影子。趁此机会,寒觞飞身扑了上去。他不敢大意,用力将对方压在地上,伸手捏着手腕别下菜刀,远远丢到墙角。 电光火石的一瞬后,女孩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剧烈地反抗起来。 “对不住了,小姑娘。” 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寒觞道了歉。 第一百八十七回:风口浪尖 大概是疯病的原因,她倒是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偏偏寒觞不敢随便将一个发病的孩子弄伤弄死,不知从何下手。他简直感觉自己按着的是一条巨大的鲶鱼,在凶狠地扭动挣扎,而因无从着手的缘故,也像鱼一般滑溜。有好几回,他差点被甩脱开来。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知如何才是个头。翻滚间,寒觞瞥见不远处的矮床上,垂落下床单的一角。他稍加思索,便有了主意。 谢辙和皎沫终于顺着沿途痕迹找来。他们一走近屋子,就看见寒觞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用力抹着脸上的灰土。一旁的孩子被床单五花大绑,捆着手脚,嘴里也塞了一团布料。 谢辙的嘴张合了几下,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对着寒觞一拱手: “高明。” “你可别挤兑我了,费劲得很。”寒觞喘息未定,无奈地摆摆手,“这哪儿是个孩子,简直是头小疯牛。还好没有让她冲进那家门,你们进来也该看到了,这地上的血……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谢辙逼问的语气并不算友好。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而这答案正是他抗拒的。他更希望从寒觞口中听到另一种回答。但其实不论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白天的妇人。”寒觞终归是说出了口。 二人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一声轻叹。不等他们再问出别的问题,寒觞率先开口: “那家人呢,怎么样了?屋子被烧得厉害吗?” “火很快就熄灭了,房屋还未坍塌,只是也不好接着住人。”皎沫回答道,“我们将那户人家带走了,护着他们找了片安全的空地。至于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能看他们自己作何打算。” 说话的工夫,谢辙走到了地上的孩子身边,蹲下身细细观察。女孩仍圆瞪着眼,稚嫩的脸上一副凶相,视线不住在谢辙的脖颈、胸膛致命处游走。谢辙怡然不惧,伸手一探女孩的鼻息,热烘烘的;再探脉搏,激烈有力,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剧烈活动后一般。在这过程中,他的手不可避免地接近了女孩嘴边,可她除了凶狠得呆板的视线外,并未有任何其他举动。 “你看,这完全是个活人。刚才打斗时,也并未有任何咬人的举动。”寒觞在他身旁并排蹲下,愁眉不展地说。 谢辙点点头,他同样被深深的疑惑所困扰。 “肯定不是活尸。但这又会是什么?虽然我有所耳闻,某些狂症会使人无故袭击他人,可多少会同时导致四肢不协调,一看便是身有疾病的模样。但这孩子行动无碍,只像是被什么迷了心智,打心眼里只想伤人,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人撕碎。我从不知道有这样奇怪的疯病。” 皎沫也凑了过来,三人都尝试着轻声安抚女孩,询问她的名姓、年龄等简单的问题。可惜,女孩毫无反应,如同听不懂人话的小兽一般,回应的只有那凶恶的眼神。最后,寒觞只得恹恹道: “也许,就像老谢你说的,小孩儿别是被不干净的东西迷住了。这种中邪的事,你能处理得了吧?” “……说的倒是很简单。我只能试试,却不敢肯定,毕竟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作祟。”谢辙疲惫地摇着头,“无论如何,现在仍是夜深天阴,我们谁都精神不济。驱邪的事,只等我们稍事休息,待太阳出来后,才好作法处理。” 屋里唯一一张床榻又破又窄,他们索性将女孩安置在上面,自己避开血迹,打算在还算干净的地面上休息。屋内狭窄,不远就是灶台,厨具都带些缺口,水缸也破了小半圈。皎沫像是想起什么,走到装粮食的箩筐边,揭开看了一眼。 里面只有一小把糙米。抬起头,能看到灶上锅中冷却的稀粥;低下头,在筐后的阴影里,躺着白天被妇人死死抱在怀里的米袋。 “……” 寒觞和谢辙被动静吸引,望过去时,也看到了她眼见的景象。三人一言不发,静静收拾好铺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寒觞的眼前,久久晃动着妇人凄苦的面容。另二人虽不曾看到血泊中的惨象,心头却萦绕着同一个问题: 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并非乱世,却是如此乱象…… 地面硬得硌人,血腥与潮湿的淡淡腐臭挥之不去,他们虽闭着眼,身心俱疲,却闹不明白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鸡鸣过几遍,屋外天色逐渐发白,就在这惨白的光线里,纷乱的脚步声由四面八方而来,渐渐接近了这座孤苦伶仃的院落。 这样乱七八糟的动静,不久就把三人惊醒了。他们面色凝重,担忧是有更多人发起了疯,包围了他们所在的小院。谢辙看了看左右戒备的同伴们,打头推开了屋门,朝院子外头看去。 院外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普通的镇民,不见发疯的模样,只是个个手里都抄着家伙。镰刀、锄头、斧子、耙子、镐子,一看就是农具,甚至有人手里紧攥的,只是很难作为武器使用的铲子。可想而知,相较于真正的武力胁迫,这些手持“兵器”的人,摆出的阵仗不过是在给自己仗胆,好与他们进行一些……不那么和平的对话。 这让他们既不能等闲待之,又难以摆出应对真正敌人的架势来。三个人互相看了看,谢辙沉着脸,往院门口走了一步,极力不去在意镇民们因他这一动作,而瑟缩一瞬的模样。 “你们这都是干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站得最靠前的一个中年人咽了咽唾沫,也学着谢辙往前一站,昂起头来。 “我们,你、你们……”一开始,他还有些吞吐,紧接着迅速提高了声音,“交出凶手!外来人,把凶手交给我们,让我们处置!” 这第一个出头鸟似乎使旁人也有了勇气,立刻,人群后方、中央,也有声音传来: “我就知道那老娘们儿,成天鬼鬼祟祟,不安好心!竟敢窝藏小杀人犯,就该给她活活打死!” “她肯定是第一个给砍死了吧,我呸,活该!要我说,也别葬在镇子旁边,扔去给野兽啃了才算赎罪!” “小兔崽子死了没有?交出来,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把皮扒了,看看里面是什么妖怪!” “对,把皮扒了!打死也好,烧死也罢,她必须付出代价!” 这些声音起初零散,很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中气十足。每个人仿佛都忽然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出口,有了执行正义的渠道,因此充满了洋洋得意的勇气。身后屋内的孩子也惊醒了,神志不清地呜呜叫唤着,三人疾步上前,挡住了院门,提高嗓门,试图与他们争辩: “你们家里身边就没出过有疯病的人吗?这还是个孩子,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她不会再伤人……” “狗屁!”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喊声,“中邪的怪物,怎么可能轻易制住!要我说,你们也很可疑,是不是已经染上了邪祟?我们这儿又没什么和尚道士,谁信你们的满口鬼话!” 谢辙被他们吵吵得太阳穴阵痛,他感觉自己额边的青筋直跳。他很少有生气的时候,毕竟在人群中,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更别提话语权,因而生气也没什么作用。但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怒火中烧。愚蠢的人他见过很多,但一窝子蠢人聚在一起,张口闭口都是些没文化的蠢话,除了暴露他们的眼界和智力外没有任何作用。这种情况,已足以构成他濒临暴怒的理由。 “我就是阴阳师!!” 他骤然震声,惊得身旁两人一哆嗦。那些愚昧的村民短暂地安静下来,果真一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主。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连我还尚未确认,你们怎么一个个倒敢说是中邪,是邪祟!有理由吗?有原因吗?有证据吗?还有,我且问你们,以前所谓中邪的那些人呢?都被你们活活打死了吗?!” 有那么一刻,他的质问似乎起了效果。人们鸦雀无声,面面厮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很快,他们便像是因此更加恼怒,最前头的人们指指点点,指头都快戳上了谢辙脑门。 “你是哪来的小杂毛,唆使咱们对父老乡亲下手?”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一个外头来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管俺们镇里的事!” “这不是邪祟,还有什么是邪祟,非要等祸害人吗?我看你们外边的人就是不安好心,要害死我们!” 谢辙几乎要给他们气晕过去,另外两人的心情也不比他更好受。他们本来就不是擅于,或不屑于与人争辩的人,被七嘴八舌一通吵,头都大了,根本难以应付,只能坚持堵在门口,不许镇民们进去。以这样群情激愤的架势,一旦给他们机会,里面的孩子恐怕就没有活路了。可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陌生而清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 “诸位,乡亲父老,几位少侠,都且冷静片刻。” 这声音并不振聋发聩,却沉静平稳地插入了一片嘈杂里,就像是直直钻进了人们内心一般。仿佛开了锅的粥忽然遇上清冷的山泉,沸腾的人群平息下来,纷纷扭头寻找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修道之人,之所以一眼就能如此确信,是因对方身着一袭道袍,身份昭然若揭。他眉眼清隽,举手投足自有道法自然的出尘风度,如一棵劲松,或一轮朗月。除此之外,道人的外表并无太多奇异之处,唯有一头混杂的青丝雪发,令人乍一看便感到惊异不俗。 即使是被蒙蔽了头脑的愚民们,也因这言语里别样的力量变得安静。这阵沉默持续得比先前更久。就连干站在院里的三人都有些惊异,不知为何在这等穷山恶水,还会有这般仙风道骨之人造访。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重新鼓起劲来,抻着脖子喊: “你这道士,打哪儿冒出来的?也是别处来的吧,咱镇上的事,怎么就轮到你们外乡人指手画脚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还朝四周看着,像是希冀大家被煽动起来,一呼百应似的。不过其他人多少有些被说动了,都探着头观望,没多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八回:风潇雨晦 谢辙皱着眉,还来不及说话,那道人又开了口: “此事虽是你们镇中事,我本修仙之人,却能看出关窍。你们且听我一言,再做决断也不迟。” “道……仙长,你说你懂,也知道这肯定就是中邪吧?”人群里又有人插嘴,这次是个上了年龄的女性。她大约是犹豫于对方身份,语气不软不硬,像是拿捏不准应该有怎样的态度。“既然如此,快帮我们拿下邪祟,诛杀妖物!” 谢辙一行人紧张地看着刚出现的人,道人从容地走到他们与人群中间,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 “如果要说是中邪,也不算错。所谓中邪,无非是以有形无形的媒介,蒙蔽人的头脑,控制人的心智,操纵人的言行。由此,这种杀欲引发的异变,亦可被称之为中邪。” 这话可让村民们来劲了。像是受到了声援,刚才吵得最大声的几人都眉飞色舞,挑衅地望向三人。这下,就算不知道当时是哪些人带头惹事,他们仨也一清二楚了。 可仙长又发话了。 “然则,这杀欲非同凡响,极易扩散。你们如此愤而慨之,聚在一处,更容易滋长不祥。到时候,在场的人都有危险。” 他表情不变,只是目光在每人脸上淡淡扫过,就仿佛拨开千疮百孔的伪善皮囊,照见了内里不堪的灵魂。 打从方才起,谢辙便在打量着这个道人——或者,这位仙长。也许是修行之道相近,和对方甫一出现便控制住了局面的缘故,那看起来三四十岁的道人令他感到一丝亲切与敬重,就好像看见了一个道行高深的长辈,内心自然而然涌现的认同。他来不及在这短暂的安静里,将感受分享给同伴,寒觞先压着嗓子开了口,声音里满满都是讽刺: “驱邪,杀妖?我看啊,要真有邪祟妖物,他们铁定一个赛过一个,跑得比兔子都快。怕不是知道这家孤儿寡母没人撑腰,发病的也只是个孩子,才敢这样闹事吧?” 道人的余光似乎扫了他一眼。谢辙张了张嘴,却听那边又有人说: “什么胡言乱语,这就是中邪,那里边的,就是唯一一个妖怪!每次有邪祟,都只会附一个人的身,从来不会有旁人一块发疯!” “就是啊,仙长,您不太懂咱这儿的事吧?”另一个人放软了语气,但话里话外依然是不信任的意味,“这种中邪的事,在镇子里,每次只会有一个人撞上。连两个人一块疯起来的事儿也没有过,怎么可能在场这么多人,都会遇到危险呢?” 有人带头提出质疑,大家立刻又众说纷纭,吵成了一片。饶是道人一副淡然出世的气度,此时眉心也皱出了淡淡的纹路。他所说的话,自然不仅是为了吓唬这群愚民,而是当下场面确实酝酿着凶险;但这般愚昧执拗的场面本身,也的确令他心中叹息。 他提高了嗓门,确保喧哗不休的人们能听清他的话语:“诸位稍安勿躁!这所谓邪祟,我兴许是能做些什么,亦不收取钱财。只是你们须让出地方,不出一会儿,我便能让那孩子恢复如常。但你们镇上的异状,没有这样容易解决。在此之前,大家各自回家,等待事态平息,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的语气里带着安抚人心的意味,可惜对镇民们毫无作用。他们指点着,嘀咕着,吵闹着,无一不固执地将里边的孩子称作不幸的根源,无论语气软硬,皆在要求处死女孩,以换来莫须有的宁静。看样子,没有人相信这位仙长的话,以他们的心智,只当他是在给大家打太极罢了。人群之中,只要有一两人坚定愚昧的观念,其他人便极易受到感染,何况是一群没有文化,且毫无主见的家伙。人性中的兽性在此时此刻得以最好地彰显,甚至还有发展得更糟的余地。谢辙三人不敢大意,拦在狭窄的院门前,道人也在走动游说,唯恐院子里的孩子受到刺激,或院外的人们失去控制。 在这样的混乱中,有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一开始,所有人都困于混乱的局面,没有发现异样。紧接着是第二个人,发出了半声短促的尖叫,随即了无生息。接二连三,不断有人倒在地上,仿佛一场急病扩散。很快,有人一脚踩在了横陈的人体上,破口大骂一句,下意识低头查看,随即迸发出惨叫: “死人了,杀人了!快跑啊,邪祟出来了!” 人群中一片哗然,镇民们纷纷露出恐惧的神情。有的人甚至没有勇气看看发生了什么,拔腿就想往远处逃,跑出两步,被一人绊了一跤,吓得哭爹喊娘。所有人都下意识想往自己认为安全的方向跑,人却太多,便如无头苍蝇般互相乱撞,各自慌作一团。 院子门口的三人都有些懵了。谢辙最快地回过头,确认那丫头还在屋内。他们可是一直把这里堵得严严实实,那孩子是怎么跑出去,还没被看见的?寒觞立刻返身进屋,没一会儿,他探出头来: “不对啊,那孩子还在这儿呢!?” “不是她……是别人,不止一个。”道人喃喃地说,蹙眉凝望跑动的人们。 谢辙学着他的样子,审视着纷乱的人群。有些人成功挤了出去,连滚带爬逃离了此地,又有人受伤倒地,哀哀呻吟。随着人数的减少,他们锁定了罪魁祸首。那是一个农户,也不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此刻却提着柴刀四下劈砍,对着平日熟悉的乡亲下死手。 皎沫忽然面色凝重,她想起道人方才说的话,也认出了这个人。 “这是我们昨日救的那家人,他怎么……” “坏了,他家人有没有事?”寒觞眼睛一瞪,“该不会在他一发疯时,就已经……” “小心!” 谢辙眼尖,忽然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在那农户的侧后方,哭着喊着爹扑过去的,正是昨晚他们一并救下的小男孩。眼看农户转过身,对着奔来的亲儿子高高举起了柴刀,谢辙顾不得思索,飞身扑到孩子身边,拦腰将他抱起,意欲带离。 背后有劲风贴着背脊划过,谢辙寒毛倒竖,耳中听到轻微的撕裂声,恐怕是衣物被划出了破口。再慢一步,被劈开的就是自己的后背了。他心有余悸,有心想快些避开,怀里的孩子却在哭闹挣扎,显然是给吓得够呛,对一切都心怀恐惧。 就在这时,另一道风声贴着谢辙划过。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袭道袍,忽然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铮然声响,谢辙跑远了两步,放下那孩子,任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朝街道另一头跑走。他转过身,正看到道人四两拨千斤,轻松挥开了农户的刀。他手中的剑在阳光下折射出瑰丽异彩,剑法也飘逸如光,如风,如水无常形,又有延绵不绝的力量。 农户横冲直撞的动作,在他有意的引导压制下逐渐缓慢。周遭的人们四散奔逃,也腾出了一片清净的场地。终于,道人觑见空隙,反手一剑抹在他脖子上。 他没有再做戒备,想来对结果颇为自信。也正如他所料,农户一下停了动作,原地摇晃一阵儿,砰然倒在地上。 谢辙几人方才不知如何插手,现在见尘埃落定,赶紧围拢过来。 “仙长,您……这……您杀人了?” 寒觞眨巴着眼睛,干巴巴地说。他自然知道方才情况危急,不留活口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实在事出突然,让人不知如何面对。好在,道人轻轻笑了笑,和气地说: “我的剑,从不杀生。你仔细看看。” 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人,方才挨了剑的脖颈。谢辙离得近,闻言定睛一看,立刻看出了端倪。农户颈上并不见血痕,脸色也还红润得很,看样子只是昏迷了过去。他心中有许多疑惑,转头看着旁边的道人,先问出了最简单的一个: “您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姓凛,出身黛峦城,凛霄观。” 道人对他们行了一礼。谢辙恍然大悟,寒觞也跟着一声惊呼: “是您!您就是那位、那位大名鼎鼎的凛天师吗?” “正是。”凛天师点点头,“所谓仙人,不过一个虚名,不必在意。你们由生祠托来的信,我收到了,只是诸事繁忙,直到今日才得以与诸位相见。想必,我确乎是来得太晚,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谢辙有些失落:“只可惜如今的形势,比我们寻您时更加复杂了……我们想请您帮助的同伴,现下已被恶使无庸蓝掳走,我们甚至还未追查到他们的行踪。” 凛天师叹了口气。 “关于此事,我亦所耳闻。是我来迟了,我为此深表歉意。解决当下的麻烦后,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但眼下,还请诸位援手,平息这镇上的祸端。” 几人相顾无言,心里都有些许不同的感触。仓皇逃窜的人们留下满地农具,皎沫上前几步,无奈地扫视着这方寂静的庭院。她终于忍不住,转身朝着凛天师问出所有人的心声: “这座镇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您方才说,杀欲会传播,让人中邪,又是怎么一回事?” 凛天师点点头,料到他们中会有人这样问。他深吸一口气,凝重地说: “你们都是知情人,我便直说了——此地有恶使的力量。” 恶使,杀欲…… 谢辙和寒觞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从昨夜到今日的景象纷纷在眼前晃过,血与火、村镇与愚民、人们的奔跑哭叫、发疯的人直瞪瞪的空洞的眼神……最终,画面定格在女孩提着刀的瘦小身影上,与记忆中鲜明的一幕重叠。 “枫……” 两人喃喃道。谢辙连忙追问: “您是说,杀之恶使身在此地,才导致了这些乱象?” “他应当来过,”凛天师纠正道,“但事实上,如今他已经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寒觞忍不住问,“我们知道那个孩子,可是以前我们遇见他时,他只是控制不了自己,会判若两人,大开杀戒。现在为何其他人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如我所说,他曾经过此地。如今身为恶使的他妖性过强,仅是路过人群聚居之地,也像水银滚入水源,能污染大片的水流。”凛天师叹息着说,“我听说,睦月君曾负责约束这名恶使,然而如今他出了事,无暇旁顾。虽然我有其他要事在身,可见此惨象,着实于心不忍。既然恰逢其会,我冒昧请诸位相助,与我一同了却此间之事。” 三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第一百八十九回:风平浪静 要他们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四个人进到屋内,凛天师在桌边坐下,拿黄纸朱砂写下了几个符咒,叫谢辙依样画瓢,再如法炮制一些,越多越好,为的是挨家挨户都能贴上。皎沫一批批拿走符咒,为他们贴到每家门户上,寒觞也不闲着,帮忙写了些告示,连敲带打,渲染了符咒祛杀除厄的威力,恐吓镇民们撕下符咒会招致祸患,使得邪祟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甭管他们听不听得进去吧,反正他是说了。不过即使只是这种程度,也足够了。这些愚民像一张张白纸,听风就是雨的。如今他们都各自躲在家中,无从被个把蠢货带了节奏,应当能冷静下来想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这些繁琐事务,很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镇子说大不小,谢辙写得比同伴贴符的速度要快,最后也出了门去帮忙。等他们回到小院,发现凛天师已经不见了。寒觞让他们不要惊慌,天师并未走远。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带着另两人去寻天师。他的气息已经很稀薄了,并非因为他走得早,而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本就留不下多重的气息。想必他还能顺藤摸瓜,也是凛天师希望如此了。 他们来到了之前安置昨夜受害一家人的空地。这里,是这地方相对中心的位置,说不定凛天师是刻意选择这个地方的。空地已经变了模样。凛天师手里还提着那把奇异的剑,另一手拎着不知怎么找出的寒觞昨夜扔到角落的菜刀,连同农户的柴刀堆在一起。以两柄凶器为中心,地面画上了简单的阵法,谢辙能看出其中用了朱砂墨线一类常见的材料,但看不出更多奥妙。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凛天师并不介意,也未与他们有更多交谈。他的长发已经披散下来,黑白交织,宛如阴阳流转,结合他郑重的动作,带上了道法威仪。他脚踩禹步,步罡踏斗,围绕着两把染血的刀,在阵中轻轻舞起剑来。 一开始,他舞剑的速度与幅度都很舒缓,如同撩拨开风或水般轻柔,又像在以剑作笔,临空画下玄妙的咒文。他的动作在不断改变,不知何时起,变得疾风骤雨起来。每一次转身回手,都果决利落,有如在镇压看不见的邪恶。 谢辙三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心脏为莫名的力量砰砰乱跳,仿佛紧张于什么无形的交锋。最终,凛天师脚步一顿,唰地转过剑锋,直指阵中两样凶器。腾地一下,这两件金属之物忽然凭空自燃,窜起了赤红的火焰。 在这火焰中,菜刀与柴刀都烧成了奇异的蓝色。它们就像春日到来时的坚冰,缓慢却不可抗拒地融化着,一点点化作火中青蓝的光焰。凛天师定定看了一会儿,挽了个剑花,将剑一收,回头道: “这火自能燃烧,就算下雨,也不会熄灭。只要家家户户把杀过人的凶器都扔进来,全部烧完,这座镇子也就安全了。” “那咱们还得挨个儿敲门,去喊他们交东西吗?”寒觞嘀咕着。 “啊,我个人是不想浪费这样的时间精力的。”凛天师笑了笑,“写一个告示贴在附近,他们知道了有办法能祛除邪祟,甚至只是损失些本就已经不祥的用具,应当会照做才是。” 言下之意,若是他们不做,干脆自生自灭吧。但凛天师当真这么铁石心肠么?大约不是的。正因为他早已洞察人心,通晓人性,才敢做出这番决定吧。 寒觞依言照办,跑进屋里寻纸笔去了。谢辙看着地上的阵法,揉了揉鼻子: “虽然我也学了多年道法……可这阵,别说是不会操持,看您演示了一遍,我依然有很多似懂非懂的地方。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材料,若是交给我,一定没有办法。我也并非没想过一些更加有力的东西,却一个比一个浪费材料,而您是如此轻易地就解决了一切。” 说罢,他沉默一阵,但嘴边分明还是有话要说。凛天师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他说完。 “……想来,这就是我与您的差距吧?我料想我还差得很远,只是,不知是远得离谱……这还真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弥补的东西。” 凛天师轻轻笑了几声,语重心长地说: “你啊,不必妄自菲薄。我也是积攒了多年阅历,才有今日的手段。仔细想来,我也看过人间数百次春去秋来。你偏要在见识上与我相比,那确实是不自量力了。但行走江湖,修习仙法,驱灾除恶,所有的一切都不该是靠年岁决定的,而是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所有一切善恶,皆由人们的初衷定夺。到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你虽没有忍住,对他们恶语相向,却是因为心中有善。你有很好的资质。所谓学无止境,连我在这世上也有很多没弄明白的东西,年轻人可更不能望而却步啊。” 他的话,令谢辙感到宽慰许多,甚至有些感动。不愧是凛天师啊……另外两人听了这一席话,也觉得受益良多。尽管正如那些随处可见的阵法材料,这番本该人尽皆知的话,从他这样阅历深厚的人口中说出,是不一样的。有些句子,由牙牙学语的孩童说出来,不过是笑话一场。但由亲身历经百年沧桑巨变的长者讲述,才更有分量。这意味着,即使过了漫长时光的洗刷打磨,真理仍然屹立不倒,煜煜生辉。 “既然此间事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关于你们先前找我想说的事。” 无论是和镇民的扯皮,之后走街串巷张贴符咒与告示,还是凛天师那一套驱邪的仪式,都消耗了太多时间。一顿忙碌下来,竟然也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潦草地分食干粮,收拾行囊,又为死者收殓了尸体。在凛天师烧了菜刀后,屋里的小女孩也恢复了平静,寒觞伸头看了一眼,难以将床榻上安静酣睡的瘦小孩子与昨夜的小疯子联系在一起。 谢辙和皎沫走到他身边,一并望着孩子安睡的身影。没有了亲人的她,经历过这样的变故,日后又会如何?能生存下去,正常成长吗?他们没有答案。留下这样一个孩子,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还要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乡亲…… “他们还会伤害她吗?”皎沫有些担忧,“我们是不是应该带着她,至少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怕是要受尽欺辱。到时候,是你的决定带来的后果,你却无法亲眼见证。”凛天师对她说,“留在这里,反而是最好的选择。村民们确认她完全恢复正常,便也能安下心来,照我们说的去做。只是,这需要时间。但没有关系,她面对现实也需要时间。” 他们已经做了够多,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走吧。” 最终,谢辙出声打破了沉甸甸的寂静。他们转身,离开了昏沉破败的小屋。屋外正是霞光满天,凛天师在院门口,凝视着远方跳动的火光。见他们出来,他也理了理衣摆,迈开了脚步。 四个人结伴,朝离镇的路上走去。姑且不论镇子上还是否会有人愿意给他们提供住处,就是他们自己,都对这些人感到淡淡的抵触与厌弃,不想再有更多往来。何况,他们将与凛天师聊的事情,虽然不算什么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绝密,却也并不适合随心散漫,在隔墙有耳处大肆谈论。 他们一路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与其说这是尴尬的沉默,倒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有志一同的沉思,对于今日他们一并眼见和经历的一切,和各自曾见过的更多苦难或疑云。 随着日光西沉,周遭的房屋渐渐低矮稀疏,视野里出现了树木的影子。脚下的石板渐渐变成踩实的土路,又与草地接壤,等他们脚边的荒草扫上脚踝时,四人已经来到了野地里。 他们寻了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安放好行李铺盖,大家松散地围坐在一起。四周稀稀拉拉,生长着细瘦的树木,要遮风挡雨有些勉强,但也因此不大可能荫蔽大型的猛兽。从林木的缝隙里放眼眺望,能看见不远处的镇子里,在逐渐昏黑的天色中亮着零星灯火。静谧的景象与白日的喧嚣闹剧大相径庭,就仿佛真的已经驱走了灾祸,并因此使得这城镇重获了宁静一般。 在暖色的烛火中,偶尔闪烁起淡蓝的微光。想来,镇民们看见了告示,正三三两两找出凶器,丢进凛天师留下的火焰里,焚烧这些不祥的残余。寒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尽量平静地问: “凛天师,您先前说到,这里发生的灾祸是由于恶使的缘故。枫……杀之恶使,那个孩子,是不是就在附近?我们能做些什么,要小心什么?” “确切地说,他已经离开了此地。在这里,我们不会与他正面遭遇。”凛天师解释道,“只是很遗憾,他在这里盘桓了很久,留下的影响也就分外深重。” “这才是恶使最可怕之处。”他又叹息着补充,“若放任十恶在人间发展壮大,不仅他们本身会为非作歹,更会使他人也染上他们所代表的恶念。甚至,他们的意愿,也无法左右这样的影响。长此以往,所有人都会成为为祸人间的祸端,这人间,也自然不复安宁。” 寒觞与谢辙都默默地点头。当卯月君向他们描述十恶的危害时,他们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郑重以待,不曾看轻这些潜在的灾厄。然而,现下亲身经历以后,他们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卯月君口中所形容的灾难。苍白的文字语言,如今化作了鲜血淋漓的现实记忆,狠狠刺在他们心中。在为之感到震颤可怖、心寒心痛的同时,他们遏制十恶的渴望也变得愈发强烈。 “那么,您是来帮忙处理恶使的吗?”谢辙问道,“睦月君原本负责此事,但现在他身体抱恙……” “这件事情,我的确知晓。只是,我并未专注于十恶一事。”凛天师坦诚道,“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实际上是为了追查活尸。” 寒觞思索了片刻: “最近有关活尸的消息,几乎不曾听到了。莫非,这是由于您的介入吗?正是因为您做了些什么,他们近来才销声匿迹了吧?” 第一百九十回:风僝雨僽 “不,你可太高看我了。事实上,我还来不及处理此事。”凛天师微微摇头,神色凝重,“没有听到消息,不意味着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也不代表事态未有变化。活尸一事,很可能尚未结束,只是暂时偃旗息鼓,不知在何时何地,又会重出江湖,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偶人的事情初显端倪,十恶影响也颇为棘手,若是再加上没有头绪、又影响甚广的活尸,这江湖可真是乱得令人忧虑,心生恐惧。大约是见他们脸色太难看,凛天师连忙出言宽慰: “对活尸一事,我一路查下来,已经有了些许眉目。虽然尚且缺乏确凿的证据,我却能推断,此事也许和殁影阁有关。” “殁影阁……” 皎沫轻轻蹙眉,像在思考,而谢辙与寒觞立刻回想起曾经的见闻与疑虑,发出若有所悟的声音,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凛天师看了看他们,想来这三人都知道殁影阁为何物,便略过介绍,接着说了下去。 “在青璃泽无人涉足的地方,有一处化尸池。光听这个名字,你们便能想到,它与活尸大约有所联系。它对灵力的流动有极强的影响,我并不清楚具体如何运作,但对其可怖却有所了解。可惜,我虽怀疑殁影阁与化尸池在此事中的作用,却被他们所防备,无法接近,更不能进一步查探。再者,化尸池存在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活尸在世间出现的日子,殁影阁也有更多充分的理由,以解释他们究竟如何运用此地。” “因此,怀疑尚且只能是怀疑。”凛天师叹了口气,提醒他们,“就算是在我自己内心里,也无法定下一个确切的结论,遑论证明与他人。你们如果有心,可以记在心上,但切勿将此视作定论。若想深究此事,我们都需要更多地了解,才能做出真正的判断。” 三人若有所思,纷纷点头。凛天师调整坐姿,又问起另一件事: “你们捎来的信,我已阅过,但终归篇幅所限,只知是你们同行的友人被活尸留下的伤所扰,且挂心她的姐妹。在赶来之前,我也听闻,你们在黛峦城遇险,遭遇妄语之恶使,那位姑娘也被带走,下落不明。这其中若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还请你们与我细说。” 谢辙寒觞坐正了些,开始向凛天师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变故。他们先说起最初,聆鹓因何故离家,她所忧心的堂姐又是困于自身何等异状。而那位堂姐,他们听霜月君说起,她曾拜会凛天师。起先寻求凛天师的帮助,是聆鹓挂念姐妹,也因他们希望帮聆鹓解决她自己的困扰。他们向凛天师描述,她是如何为活尸所伤,而后遇到高人,出手助她点化了受伤的手臂,可这手臂依然呈现出怎样令人忧心的模样。而它所让聆鹓害怕的,却远远不止它的外表这样简单。它赋予了她别样的能力,可与此同时…… 再说下去,谢辙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起来。他强自镇定,告诉凛天师在那以后,聆鹓又遭遇了什么变故。她感到手臂不受控制,以至于为此失去了重要的友人。因而,她坚定地想要解决它可能附带的问题,而他们也都支持她,并在霜月君的帮助下,选择向凛天师求助。 只是…… 谢辙做了几个深呼吸,感到如鲠在喉。寒觞接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黛峦城的一幕幕浮现在他们眼前:偶人,无庸蓝,与他们抗争的聆鹓,能从万鬼志中借助妖物力量的手……还有魇天狗,以及它一飞冲天时,被无助地掳走不知去向的聆鹓。 这其中的信息量十分庞大,听完他们的讲述,凛天师沉吟了一会儿。他整理着思路,先说起他能确认的事: “她的堂姐,那个不幸失语的姑娘,我应当见过……” “我这里有叶聆鹓姑娘的画像。”寒觞忽然想起这件事,连忙掏出画像给凛天师看,“都说她们姐妹俩长得很像,您见过的那位若是与她相仿,各种信息都对得上,便铁定是了。” 凛天师接过纸张,手指在画中人印堂五官轻轻划过。 “像,的确很像。”他拿着画像,转头问他们,“是谁画的?” “啊,是我。”寒觞抬手示意。 凛天师缓缓点了点头,继而轻叹一声:“唉……这姐妹二人,都命途多舛,眼下正是她们坎坷流离之时。在未来,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只是当下命数未到,因而仍是各自失散,暂且不能相见。” “……这样吗。” “而对于她的手臂,恕我一时难以判断。”凛天师将画像交还给寒觞,对二人解释着,“会导致这样情况的原因有许多,唯有见过本人,望闻问切,才能寻找出与她自己息息相关的一个特殊的答案。对于她的堂姐,我正是当面进行了一种仪式,才找出她身上异状的根源。” 寒觞接过画纸,忧愁地叹息:“没有关系,现在就算您诊出了结果告诉我们,也还是没法儿给她治疗。这一切,都需要找到她,才能再做打算。” “目前最重要的,是确认她的安危。”谢辙补充道,有些希冀地看着凛天师,“您有什么办法吗?比如卜卦……” “可以,我能占卜吉凶,甚至定出她所在的方位。”凛天师颔首,“你们有保留什么她贴身的物件吗?任何东西都行,只要曾被她频繁使用或携带。” 谢辙嘴唇蠕动了一下,肩膀微微垮了下去。 “没有。她……有一只埙,还与万鬼志有过密切接触,可这些东西都与她一道被带走了。其他行李,也都在她自己的行囊中。不知那些东西,在那群恶人手上会怎么样。至于如何分辨凶吉,我只是初窥门径,并不上手。可如果身边有留下什么,我一定会做些尝试。” 凛天师稍加沉吟,宽慰他们没有关系。 “占吉问凶之事,我能给你指点一二。不过,这其中有些独特技巧,不是特别好学。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情,稍后若有空闲,会与你细说。”凛天师鼓励地拍拍他肩膀,“没有东西也无妨,若是能知道她家中所在,辅以生辰八字,我亦能卜卦推算。”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此话一出,他面前的几人陷入了一阵沉默。凛天师慢慢露出了了悟的神色,听见谢辙低声说: “抱歉,这些事,我们也不知道。” 每个人都能从他脸上紧绷的纹路,读出哀愁和悔恨来。谢辙的确在扪心自问,为何这么多时日下来,他从未想过问问聆鹓,她家住何处,生辰又是何时?这些都该是友人间自然而然会关注了解的信息,若是他有心问过——只要他有心问过,今日怎至于此?能得知她下落的机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就这样从指缝溜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曾多问上一句。 因为他们还不够关心她,还不够将她放在心上…… “老谢,你也别太自责。”寒觞轻轻说着,一下下拍着他轻颤的后背,哄小孩似的说,“你想想看,起初萍水相逢,我们都不会想到去谈论这么私人的事,不可能随便对她打探。后来呢,咱这一路上又经历了太多,短短几个月,始终在奔波忙碌,无暇谈起更多琐事。不止是你疏忽了,我也一样。咱俩同样没对她提过,大家都忘记了说这些。这不是你的错。” 谢辙点头回应寒觞的安慰,重重呼出一口气,侧着头避开了大家的视线。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一旁的皎沫轻声对凛天师讲述了她从二人口中听来的零星信息,关于这三人如何相识相知。凛天师神色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发出了简单的感叹: “你们之间的友谊,当真令人动容,真不像是仅有数月交情。” “朝夕相伴,生死相依,哪怕只有月余,甚至几日时间,都足够人们建立超乎寻常的情谊。”皎沫感慨道。 谢辙终于转回脸来,冲着寒觞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他用力搓了几下脸,抬起头一一看过几位同伴,最终直视着凛天师。后者像一个宽和的长辈,静静望着他,摆出倾听的姿态来。 “事实上,我的确自责。只是,我不仅仅因为没有保护好朋友,或不知道她的情况,才埋怨自己。”谢辙终于开口,郑重地坦白,是向同伴们,也是向自己承认内心不安的源泉。“更多的是,我觉得自己太过于脆弱了。我太容易受到外物的影响,犹疑于如何判断处理人与事,或背负于事无补也无益的情绪。” “尽管,我知道,这样重要的朋友,我为之牵肠挂肚,是情有可原的。”他见寒觞动了动嘴唇,像要安慰什么,便补充道,“但我依旧为此担心……我担心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甚至,若常有此事,而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的软弱所起,因为我不能做出及时有效的判断,没有应对解决风险的能力,无法最大限度地掌控自己的情感……到那一日,我将很难原谅自己,且还会面对更多的灾难。” 他看了一眼寒觞,他的友人沉默着,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正因为理解,他不知还能如何宽慰。皎沫仿佛很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唯有叹息。他们都无法苛求谢辙摒弃这些人性化的忧虑,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或不如说,正因为谢辙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会互相认同,成为朋友。 第一百九十一回:风里杨花 谢辙的眼神里透着些许哀怨。他惆怅地说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睦月君看错人了。也许,他太高估了我。我至少现下还不足以承担他的厚望。”谢辙深深呼吸了一会儿,接着低低说道,“事实上,我一直不够强,无论道法还是体术,都只是凑合罢了。我不过是从小自我暗示,说服自己,以后要担起重任,并为此做好准备。因此,当睦月君将风云斩交给我时,我并不是毫无预期的。” 大家伙儿都静静地听,谁也没有打岔。 “可这种程度的准备,显然不够。我依然太脆弱,直到现在,风云斩也并未完全承认我。” 最后,他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凛天师一直在默默听着,并未进行不痛不痒的安慰,更没有无端的指责。只是在听完以后,他才动了动,礼貌地询问: “倘若你不介意,能否把剑予我一观?” 谢辙点点头,将剑连鞘解下来,捧到凛天师面前。他接过风云斩,将它轻轻抽出剑鞘。 这三尺青锋光华内敛,轻若鸿毛,看不出作为兵器的凶戾。剑锋锐利流畅,没有半点儿毛糙缺口,表面也不见什么划痕,仿佛从未经历战斗,崭新如刚刚被锻打成型。 过了一阵,他沉吟道: “你们应当知道,六道神兵都是上一任水无君……伏松风待的作品。因此,当年他能将这些兵器都运用自如,且能同时使用。不过即便是他,也无法发挥出这所有刀剑作为武器的最大威力。不然,他早该一统江湖,称霸天下了……当然,以他的品性,并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若有人能将六道神兵都应用到那般境界,一定会有能做到这些的实力。”他端详着风云斩,喃喃叙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六把刀剑,消耗了伏松风待生命最后的时光,是他一生最璀璨的杰作。它们象征六道,是六道凝聚而生的实物,或说是熔炼了伏松风待穷尽一生,对六道的理解与呈现。倘若对这些兵器都能如臂使指,就能领会到他参悟的六道,甚至通过他的参悟,领会六道本身。” 谢辙若有所悟,听凛天师继续说道: “你明白吗?不是说你到达了足以读懂六道的境地,才能使用六道神兵。运用它们的过程,就是领略六道的途径。譬如我所使的断尘寰,象征人道,但并不需要阅尽千帆看破红尘,以能够支使这神剑。相反,如能妥善使用它,才有利于使用者读懂人道真意,堪透红尘三千。天道之剑,想来定是同理。以前,你一定有用它使出过惊艳的一剑,可是如此?” 他抬眼看向谢辙,后者不知他是猜测还是从剑上读出了什么,只是默默点头,确认了他的话。诚然在过去那些危急关头,他都能使出那些惊为天人的法术,呼风唤雨,即便只是一时。凛天师笑了笑,话语中有几分认可与赞赏。 “这便是了。这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天道之剑在一般人手中,算不上破铜烂铁,也称得上宝珠蒙尘。你能把它发挥到如此地步,已经非同小可。只不过你踏入江湖时日尚短,阅历也浅,假以时日,定能有一番成就。” 他言辞恳切,神情肃然,显然并不是单纯出于安慰,才说出这些话来。大家都下意识相信了他的论断,只是皎沫想了想,还是轻叹一声。 “只希望他所需要的时间,对于将朋友救出魔窟而言,不算太长。” “也不是一定要等剑术大成。”凛天师纠正道,“或者应该说,修炼剑术与援救同伴,是可以相辅相成的。一切情势都在变化,我们并不知晓接下来,都会遇到什么变数,究竟是需要以剑解决,还是能让他对剑的使用与理解更上一层。想要参悟天道,亦可将救重要之人视作其中的一场修行。” “老谢,你一定做得到。”寒觞拍拍谢辙肩膀,“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靠你用你的剑,这不是还有我吗?我们一定能及时找到她,救她回来。” 谢辙没有说话,他接过了凛天师交还给他的风云斩,默默抚摸着这柄神兵。他不能给出自信的宣言,但心中也同样希冀。 “当你发挥出风云斩的威力时,一定下意识将它当作了手足一般属于自身的存在。”凛天师见他抚着剑脊,进一步点拨道,“剑术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这你定是听过的。或不如说,无论刀枪剑戟,任何兵器用至炉火纯青,都应当是如此。剑随心发,不仅是将剑当肢体的一部分使用,更将它直接作为意志的延伸。毕竟,即使是自己的身体,大多数人也很难控制,甚至难以做出正确预估。” “这……这怎么可能?”寒觞颇为困惑,他并不是质疑凛天师,但他实在无法理解对方讲述的道理,“但凡四肢健全协调,没有疾病和外力干扰,不是都应该能做到吗?” 凛天师很能理解这种迷惑,他笑了笑,站起身,也示意寒觞站起来。随后,他站到寒觞面前对他说: “你伸出手,放到我心口的位置。” 寒觞有些不解,但这不过简单小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坏处。他依言照办,凛天师接着说: “闭上眼睛。” “视觉正常的人,无论有意无意,随时会以此矫正动作不协调之处。”他闭上眼,听见凛天师徐徐解释,“故而只有短暂地拒绝眼睛带来的帮助,你才能察觉自己对肢体控制不到位的地方。现在,先不要睁开眼,把你的手先落下,然后凭借你的记忆与感觉,再放回原来的地方。” 寒觞幅度很小地点头。他认真记住了此刻手臂感受到的方位,然后放下手,再抬起。随后,他睁开眼睛。 他的手并不在凛天师心口上,而是落在了更偏左上的位置。寒觞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一看凛天师脚下,确认他并未有所移动。他又看向了自己的两位友人,还来不及说话,二人纷纷点头作证。 “的确是你放偏了。” “这……呃,刚才不算!”他摆手道,“再来一遍?” “结果也是一样。不过你想试试,就请吧。” 于是寒觞重做尝试。这次,他还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要记得往右下一些。待他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的位置又过于右下了。凛天师笑着拨开他的手,重新坐下去。 “你看,再依照过往的经验,一个劲地暗示自己,也会矫枉过正。” 寒觞也坐下来,有些气馁地摇头道: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确实很难。这还是我自己的手掌,连接手臂,能感受到自己的动作。而若是拿着剑,我却并不能分享剑的感知。哎,照这么看,我可真不是练剑的料。”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还拍了拍身侧的短剑。凛天师看到他那柄造价不菲的剑鞘,直言道: “你那柄剑,我若没记错……应当是把长剑?” 寒觞略有些惊讶:“您可真是无所不知啊。” “不,也只是略有耳闻。若不是由他人转手,我猜,应该是百骸主施无弃交给你的。” “是了。我……在找我的兄弟。百骸主说帮不到我什么,但给了我这把剑。他说这剑是当年八位邪神中的歌神紧那罗的随身佩剑。与它对应的,是香神乾闼婆的长笛——也是箫。不过迄今为止,它们之间似乎都没什么感应。” 凛天师听见他的话,点了点头。 “我与百骸主是旧相识。这剑鞘就价值连城。他肯把如此珍贵的东西给你,想必也是相信你的为人。至于你刚说的剑术……”他颇为认真地回应,“归根结底,我同样不是走剑道的人。我不是什么侠客、武士、浪人,而是阴阳师,你的友人也是一样。然而,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终有要拿起剑的那一日。有时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时,是为他人去掌握力量,做到更多事,承担更多责任。” 谢辙嘴唇轻颤,带着一丝哀怨,感慨道: “我……担得起吗?” “你觉得呢?” “我也能像您一样,像睦月君所期盼的一般,为苍生谋福祉吗?事到如今,我连自己的朋友也无力相救。” “切莫自怨自艾。”凛天师的语气严厉起来。 “抱歉,我……” “苍生是什么,福祉是什么?”天师反问道,“苍生是天下众生,你是苍生,我是苍生,你的友人也是苍生。你要去救她,不正是在为苍生谋福祉吗?有时,不妨收回目光,暂且忽略宏大的事物,注目于自己身边的所谓苍生。只要你心怀苍生,所做一切就皆为苍生,也为芸芸众生中的自己。” 谢辙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您说的这些,我似乎能理解。”他揉着脑门,“不过,仅仅是字面上明白了您在说什么罢了。也许我的眼界,还不够让我懂这些道理。十分抱歉。” “用不着道歉,你慢慢就会懂的。我自是不能说你太小,只是,还未到明白的时候。” 望着凛天师温和的眉眼,谢辙也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微弱的自信来。 “言归正传,”凛天师侧过身,抽出了断尘寰,“目前的情况下,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用这般不够可靠的方式。” 寒觞侧目道:“您竟还留着一手?是,什么样的法子?” 凛天师直起身子,舒展筋骨。他将断尘寰横在面前,静静凝望一阵剑身,这才开口道: “问剑。”  第一百九十二回:风行雨散 问剑,顾名思义,问剑便是与剑中之灵沟通,询问想要知道的事。这一法门没有太多讲究,但首先就要讲求先前提到的人剑合一。毕竟剑又不长嘴,即便有灵,也唯有心意相通,才能在冥冥之中进行对话。 凛天师与断尘寰相伴多年,早就到达了这一重境界。只要满足了这个条件,问剑对于阵法、场地与天时的要求算不得严格。当即,天师便盘起腿,将剑横放在膝上,透过稀疏的树影望向星空,凝眉掐算了一下。 “时辰合适,可以一问。”他很快得出了结论,随后轻叹一声,“只是我要提醒你们,我未必能得到所需的答案。问剑的缺陷,在于剑只能与剑共鸣,对人却无太大感应。它不是云外镜,无法直接找出你们同伴的行踪,只能告诉我其他六道神兵所在之处。我听闻六道刀剑中的怨蚀,在魇天狗身上,我能为你们找到它的位置。不过,天狗未必时时刻刻跟随它的主人,更遑论那位叶姑娘,兴许被关在别的地方。魇天狗或是与恶使在外兴风作浪,或是自行其是,都未可知。” 三人纷纷点头表示知晓。寒觞挠了挠下巴,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来,您是有办法得知所有六道神兵的方位了?先前您还说,如若能掌控这些兵器,参透六道,便有万人不敌之力。既然知道它们散落何处,为何您没有收归己有呢?如果它们都在您这样的得道之人手里,也不会有如今的一些乱子了。” “道法自然。除却断尘寰,六道刀剑既然本就不在我手中,未曾被交托,便该随它们在人世流转。”凛天师微微摇头,“我不该干涉,也没有理由干涉其他刀剑的去向。归根结底,那些都不是属于我的东西,落到我手中,并不比落入他人之手更为有理;我如果使用手段,把它们强行收来,也与他人强取豪夺本质无异。” “可是,其他人中有恶人,又该如何应对?”皎沫发出了疑问。 “是啊,您也许知道,已经有人利用六道神兵作乱。”谢辙同样眉头紧皱,“杀之恶使,正是被切血封喉所支配,屠戮他人,传播杀欲。怨蚀在魇天狗身上,我们还遇到过一个敌人,使用一把剧毒的弯刀,颇为棘手。他们掌控这些刀剑,真的合理吗?” “唔,我能明白你们的疑惑。然而,作恶的根源在于恶人本身,即使没有兵器相助,也不会简单地改邪归正。而这些恶人,一定会因为恶行得到自己的报应。在那之前,我们依然要允许这些人的存在。恶有恶的力量,善有善的价值,善恶在人性中就像太极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交错,难以简单拆分。”凛天师斟酌着词句,“再者,他们手握刀兵时,未必已经是恶人。直到他们作恶的那天,他们才不再无辜。倘若因尚未发生的罪恶,便擅自定性一个人,以对待罪人的方式对待他,只会滋生更多的罪孽。人与人之间横生猜忌,为还没有发生的事相互提防,也违背了好的本意。” “况且,把力量集中在一个人手里,何尝不是破坏平衡的事?世间平衡一旦被打破,即使是好人,也容易成为恶人——或犯下恶行。毕竟,每个人对绝对的善恶,都有自己的定义,而一旦手里有了力量,不管好人坏人,都有可能想做些什么,带来种种变化。力量越大,人就越贪婪,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如果有了颠覆性的力量,我会不会想做些什么本不会做的事。别人都说,我有强大的力量,但我自己不这样觉得——或者说,我不允许自己这样想。唯有这样,我才能控制住自己可能的贪欲。说到底,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记挂红尘之中的种种,才没有飞升成仙。而但凡是人,必然会有欲,有偏颇,有不周之处……也因此定然需要自控,不能擅自将自己放在一个可以裁决他人的位置上,以规避可能酿成的大错。” 他平静如水的目光在每人脸上一一扫过,大家或点头或沉吟,都在试着理解这其中真意。时间有限,凛天师不再多言,闭目入定,尝试着与剑灵对话。 三人回过神来,专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凛天师并未打出任何繁复花哨的手诀,仅仅是闭着眼睛,掌心向上,托住了长剑。在他的手中,原本寂然的死物轻轻震颤起来,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有心脏在跳动、有呼吸带来起伏。 过程并不突兀,但变化发生得很快。断尘寰的震动逐渐变成了浮动,而后成为稳定的动态。它慢慢朝上升起,直到悬浮在半空,恰好正对在凛天师面前。凛天师虽未出声,剑的颤动却时有时无,有时平静,有时甚至嗡然作声,发出剑吟,就好像活物一般,在与剑主对话。 皎沫与寒觞看得入神,虽不知其中玄妙,他们却从未见过以这样简单的手段,就能让兵器产生此等反应,还能与之对话。想来,这就是所谓的大道至简。谢辙同样在认真观察,虽然没有出声,但相比起同伴们,他似乎模模糊糊看出了一些奇异之处。 问剑并未持续太久。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断尘寰平息下来,落回了凛天师手中。后者睁开眼,轻轻拂过剑身。 “魇天狗在南方。从此地出发,你们还要继续向南走。” 谢辙与寒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凛天师所言和神鸟的指示一致,想来魇天狗正是在无庸家的地盘上,而聆鹓,也很可能被羁押在那里。 “好,那么,我们接着往南。”寒觞思忖道,“在去往南方的路上……我们会路过我家人所在的地方。不过,如果时间紧张,或有其他事务,致使我们不能绕路的话,我也不必回去探望了。” 皎沫似乎有些在意,她连忙说: “既然有家人在,还是回去看看得好。” 寒觞笑着拍起胸脯,颇为自豪地说:“安心,他们都很有能耐,我放心得很。” 话虽如此,当他说完后,多少有些忐忑。皎沫能看明白,他只是劝自己不要去想罢了,免得过于留恋,耽误了正事。不过看样子,他的家人确实令他安心。 谢辙含糊地“唔”了一声。 寒觞多少有些奇怪,因为按照谢辙的性子,说不定也会劝他回家看看。但现在,他的心思显然在别处,有些分神。的确,谢辙还在琢磨自己先前看到的景象。凛天师的目光转向了他,挑起了眉毛。他倒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我能看出,你有天眼,能观测到常人难以察觉的事物。方才我问剑时,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人?他就在您对面,也是席地而坐,盘着腿,像是入定的样子。但除了我,仿佛大家并没有看见他。” 谢辙皱着眉,回忆刚才眼中似真似幻的景象。那人是个男子,相貌中正平和,并无特异之处。他的长发似松烟墨般浓黑,柔亮,高高地束着马尾。他的衣裳是蓝灰色的,但样式看起来不似本朝之人,还绑着颜色相近的抹额。不过还不等谢辙细说,凛天师便这样说道: “你没有看错。那是断尘寰的剑灵。” “剑灵?竟然是……人形的剑灵?”谢辙有些讶异。 “是。剑灵是妖异的一种,与付丧神略有差异。作为兵器使用的东西,包括乐器在内,会因主人的灵力多寡,而生成特殊的意识。这些意识,是一些付丧神的前身,因不具实体,大多无形无相。人形的器灵,自然是少之又少。” 他们忽然想起薛弥音。弥音寄宿在三味线中的阿淼,究竟算是器灵,还是付丧神,还是别的什么呢? 凛天师顿了顿,又说道:“但你看到的……仅仅是具有那个人的样貌。因为,断尘寰本是未完成的作品,最终是伏松风待以身铸剑,才将其锻造成如今模样。” “所以那就是——那就是铸剑师水无君了?!” 凛天师微微一笑,问道:“你很惊讶么?” “唔,是有一点。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个文人墨客……而非舞刀弄剑之流。至少我根据那些传说所预想的,并非是这个模样。” “人不可貌相。”天师轻轻摇头,“但剑灵并不是铸剑师本身,只是因这段由来,空具他的样貌罢了。” 谢辙表示明白。静了一阵后,他听见凛天师轻声叹息。 “我不常问剑,正是因此剑灵的缘故。毕竟,倘若面对幻影太久,一昧沉溺假象之中,人很容易分不清虚实……可虚幻的,终究不会是真实。逝去的人和事,永无回头之日。” 几人相顾无言。凛天师短短一席话中,暗藏了他所见证与亲历的太多无奈。道理谁都明白,可即便如此,不还是有很多人对着已故的画中亲人相思成疾,默默垂泪吗?现实过于残酷,人们才趋于追赶那些虚幻之物。若是有像伏松风待这般样貌的灵体可见,不知多少缺乏自控力的人会为不存在之人失了神智,弄不清黑白虚实。人也是永远经不住考验的,谁也不能拿这样的东西试探人的底线。想来凛天师时至今日能保持清醒,可见他有多意志坚定。即便如此,他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沉湎幻象,以免难以自拔……更别说普通的人了。 第二日,他们便就此分别。凛天师仁至义尽,还要自己要做的事,拯救该拯救的人。与这位一日导师分道扬镳后,谢辙三人又踏上寻找友人的旅途。 第一百九十三回:风栉雨沐 山风呼啸席卷,扑动着衣摆袖口。 伫立在山岩上的人不为所动,毕竟,六道无常可不怕这点寒凉。极月君背着手,蒙着眼幕的脸转向矗立的山峰,静静眺望面前铺开的巍峨群峦。这片山脉一眼望不见起始,在视野中野性蓬勃地伸展,蔓延到视线尽头,上接天穹,高处的轮廓模糊成水墨画一样的颜色。 遥远处的线与形朦胧,面前的山石却棱角分明,参差嶙峋。山壁陡峭,裸露出大块青灰石色,但仍有顽强的树木与野草在缝隙里艰难立足,点缀上沧桑黄褐与葱茏绿意。极月君微侧过头,仿佛在认真端详这番景色一般,即使面上的布料将他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山海。” 他忽然轻声唤道。在他身后,凛山海停下了脚步,出声还礼。极月君并未回头,面容与话语间却都带了点笑意: “你来得可巧。这地方可没多少人烟,让我猜猜,你可是来助我一臂之力,一同捉拿两舌恶使的?” “并非如此。”凛山海淡然否认,“我由灵脉穿行,经过此地,感觉到你的气息,故而前来问候。一会儿,还要再回灵脉那里,转道离开。” “啊呀,那可真是可惜,还当你是有心,特意来帮我。”极月君故意摆出了遗憾的表情。 凛山海不为所动,但谈及此事,他倒是有些在意的地方。眼下也不是与故友闲聊谈心的时候,凭他们的关系,足够有话直说。 “你所负责缉拿的两舌,身边是不是还跟着另一个姑娘?据我所知,那正是霜月君救下的孩子。” “确实是这样,事情也因此变得更有些复杂。两舌这名恶使,本来就已经很棘手。她十分狡猾,诡计多端,先前对她的追捕都未能成功。现在,霜月君救过的那人也出现在她身边。”说到这里,极月君不禁微微蹙眉,“我们都不知道怎样处理她们,才能获得最好的结果,甚至不知什么结果才是最好的。因此,我不敢贸然行动,正在思索对策。” 凛山海“唔”了一声,一时没说出什么话来。极月君知道他大概也在思考自己所说的事,径自说了下去: “我本想着,若是霜月君在,也许会简单些。可一转念,我又不知她若不在,是不是反而更好。倘若她在此处,多少能拿个主意,我们联手,也知道如何对付那两人。况且凭借她们之间的了解,没准霜月君才是唯一能进行沟通的人。然而那孩子对霜月君却有怨,稍有差池,反而使事态更不可控,或霜月君关心则乱,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只能是想想罢了,眼下霜月君不在此地,没有谁知道她如果在了,又会是什么情形。” 他更多是在梳理思绪,发出些感慨,而非寻求什么建议。凛山海便默默听着,一同思索消化。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静静望着群山,过了一会儿,凛山海忽然叹息道: “救人之事,还真不是随心而为那样简单。无论行为所带来的后果,还是救下的人本身,在做出救人的举动时,都很难有充足的了解。” 极月君的脸转向了他,透过眼幕予以凝视。 “怎么……忽然说这个?不过的确。有时我会觉得,这简直像赌石一样。你不知开出的会是美玉还是渣滓,也无法预判,一凿子下去是会恰好解开石皮,还是可能敲碎矿物。”极月君摇摇头,“话虽如此,你却依然救下了很多人。” “哈……可能因为,我的命当初也是被你救下的吧。”凛山海轻笑出声,“这大概就是,薪火相传?” 极月君转向他,他那看不见的眼睛似乎能发出穿透一切的光。 “我救你,事出有因。也许该说是私心使然。” 说罢,他轻叹一声。山海点了点头,也发出了与他无异的叹息。 “唉。我不能否认,那却也是因为你明确地知道,我不是在你生前,对你舍命相救的那妖。”凛山海笑容淡了些,诚挚地说道,“就像是……我们也都清楚,阿鸾不是青女。虽然如此,所有人对她依然真心以待,即使起初有青女的缘故,可我们眼里的,仍旧是那个阿鸾。” 极月君也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又像是释然,又像在自嘲。 “你倒是看得通透,反而是我痴傻,硬是跟了你一世又一世,次次出手相救。啧啧,我都要被自己感动坏了。你可莫要不领情啊。也没说等你哪一世飞黄腾达,好好报答我一下。” “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呢。” “不过么,也不算亏,好歹那么多年下来,等来你这么个圣贤,去拯救世间苍生。” 他含笑看着山海,后者无奈地摆了摆手,像要挥开他话语里的诙谐促狭。 “你可别拿我说笑了。你自己救过的人,也不知凡几,这些我都知道。虽然你总说着,世上遭遇苦难的人太多,根本救不过来,可依然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那也没有办法,我这人么,就是这样,看到了没法不管。你还不是一样?” “……是啊。实际上我也想过,我会走到如今这步,少不了你的影响。若说是济世救民,这样的事,我的确有做,一开始抱有的倒不是这样宏大的目标。归根结底,我最根本的动机很朴素,单单是看到可以出手相助的事,便无法坐视不理。”凛山海有些感慨,“在我看来,你也一样。六道无常虽肩负职责,可当你做职责之外的善事时,未尝不是为人性最本质之善所驱动,而非抱着多么远大的目标,一心念着福泽世间。” 极月君的神情有些微妙复杂起来,他轻叹道: “如果一味为了福泽世间,我在救人的时候,也许反而会更加犹豫。你知道吗?事实上,我救下的人里,除了像你这样的,为恶者也屡见不鲜。” “这也合乎常理。毕竟,你救下的人太多,他们日后所走的道路,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这道理,我自己也明白。所以大多情况下,我并不介怀,至少在我出手相助的一刻,最重要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极月君声音放轻,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只是……” “只是?” “如果,是因为我的搭救,那人才成为了恶人呢?” 凛山海短暂地静默了一瞬。他不知极月君何出此言。他比自己活得更久,见得更多,这类事,理应比自己更会处理才对。既然没说具体的情况,说不定,极月君是在考验他呢。虽不知这个问题有何意义,山海还是好好思索了一番。最终,他只是这样说: “也不要太多虑,一个人会为恶的理由有很多,促成一件事,永远不是你独自一人的因素就能办到。即使你认为,你使得谁成了恶人,这人在遇到你前,使之成为遇到你的那样的人的,也有其他原因。” 极月君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这是理不清的乱账。就算当真是他的责任,他应该为此再不救人吗?扪心自问,这又太过因噎废食,可一味深究究竟自己要担几分责,也太过钻牛角尖。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脑子里混杂的思绪驱逐出去。 “罢了。对了,我还没有问你,走灵脉要去何处?是在帮什么人奔忙,还是……” “我在追查活尸。”凛山海言简意赅,“我走访了几乎所有活尸爆发的地方,比照地图,画下了一份记录。将所有信息归结在一起,加以分析之后,能看出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些感染的灵脉,都与青璃泽相通。” 极月君轻轻挑起眉毛。 “青璃泽啊……那倒是好办,殁影阁……” “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噗……咳,”极月君及时收敛了笑,“你可真是……你动机这样明显,事情但凡真是他们做的,当然要防你一手。” 凛山海料到他的反应,没多说什么,只是揉揉眉心,道:“所以,我用了些策略。” “策略?说来听听。” “查了活尸后,我又研究了偶人的活动轨迹。偶人的事,你应当也有耳闻。” “不仅如此,我也知二者之间,没准有什么联系。”极月君凝神对着凛山海,“所以,你追查发现,偶人与活尸一样,行动连通着青璃泽?” “不,恰恰相反。” 这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极月君不由得发出个疑惑的声音。凛山海进一步解释: “它们出没的踪迹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一处重合。这反而太过巧合,简直就像精心筹划的一样。” “……啊,是、是么?这我倒是没想到呢。” 极月君的神情变得肃然。凛山海以不相上下的肃穆看着他: “唔,你不曾想过,也是自然,毕竟你目不能视,不会在第一时间就用图像的方法处理问题。但现在,我料想你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 在他的注视下,极月君缓慢而慎重地点了点头,似是在沉思。 “那么,你接下来,是打算……” “活尸暂时难以再深入了解,至于另一边,我听说妄语之恶使,有许多偶人。” “嗯?你莫非是打算明抢么,真是勇武过人。”极月君明显是在打趣。 “我怕是抢不过。”凛山海静静说道,“毕竟,断尘寰与怨蚀若要一较高下,结果不可预料。妄语的身后,还有整个无庸家族,若是与他们结仇,在江湖上举步维艰也有可能。他们那伙人,烧我生祠,断我来信,四处欺男霸女的坏事,还真不一定不做。不过我倒是知道……” “知道什么?” “偶人不仅存在于无庸氏之手。” 第一百九十四回:风情月债 接下来,他简单向极月君讲述了他们视线之外,百骸主与悭贪之恶使发生的冲突。在百骸主给他烧来的信里,他不仅得知了那一场遭遇战,也通过这位友人收集到了零碎的信息。譬如悭贪手里的偶人,与无庸家作品的差距,和撇开强弱差别,二者的相似之处。最后,凛天师总结道: “纵使那一拨偶人与无庸氏联系不够紧密,不好顺藤摸瓜,可至少由相近的技艺,我也能有所了解推断。接下来,我就打算去会会那位恶使。” “祝你顺利。”极月君真心实意地说,“能追查到如此地步,有这样的毅力和勇气,真不愧是你。但你孤身一人行动,真不算太过冒险?” “纵然冒险,也并非全无把握,更不能就此望而生畏。”凛天师慎重地说,“我对悭贪也有粗浅了解,知她渴求珠宝,因此正寻找门路,找一位同道借一件她寻求的法器。” “哪位同道?” 凛天师拧起眉毛,组织着语言,试图给出一个中肯的概述来。 “是曾与我丹宁师祖同修之人,但……那人和丹宁师祖不大一样。怎么说呢,相较而言,丹宁师祖修炼清心寡欲,心思纯粹,而那位虽谈不上心怀不轨,却更……动机不纯一些。我不好妄加评判,最终的结果,是那人堕入魔道,如今非仙非鬼,亦称不上是人。” “原来是……”极月君恍然大悟,“那一位,倒不是难说话的人。” “嗯,所以我想试上一试。” “一路顺风。” 他们最后寒暄了几句。凛天师的确不是专程来探望,过路歇脚而已,很快便转身离去。极月君假惺惺地责备一番,被山海笑骂几声。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附近的树冠偶尔因一阵清风相互摩擦,发出唰唰的声响。远处的高山,有掠过的雄鹰发出一阵嘹亮而遥远的鸣啼。 山海刚消失不久,极月君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四下开口: “你还要听多久?” 他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人走出来,现身在他视线下。她嗫嚅着,像是急于解释什么,但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堵在了嗓子眼儿。 “凛天师听不出你的脚步声……但我可以。” 极月君平静地说,他的语调算不上严厉,反倒很是客气。这种客气里,淡淡透出疏离。 “只有我一个人。”叶雪词仿佛被刺痛了一下,轻微惶恐地辩解着,忍不住脚下微动,朝极月君走近了一步。“您不用担心,我是来探路的,寻找云外镜,它就在……” “你最近在做些什么呢?怎么在寻这件宝物。对了,它不是在雪砚谷么?你是去过的。” 极月君轻而淡地问,恰好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很难分清他是不在意,还是有意为之,为了保持分寸,不去听取对方口中说出的重要信息。 “雪砚谷没有云外镜。我还是,在为先前那位朋友帮忙。最近他事务缠身,我便先替他们打探一二。” 叶雪词深深呼吸,尽量平稳地说,眼睛仍热切地盯着极月君。后者不置可否,含混地应了一声。他并不知晓她到底所为何事,只是也没有寻根究底的兴趣。 尽管是温和的姿态,极月君却显然谈兴不佳。叶雪词恰好相反,她踌躇了一会儿,望着极月君,轻轻说道: “我……一直都还没有机会,郑重地向您表示感谢。当年,多亏了您,我才……” “不必,我不是为了你的感谢。”极月君语气平和,却不容抗拒地截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儿,“你好好活着,积德行善,就是对我最大的谢意。” “但如今的我,已经是妖怪,是恶使。”叶雪词的呼吸都像变得小心,语调却难以自持,“您觉得……我还能回头吗?” “事在人为。” 说出这样的话时,极月君也并没有任何把握。算了,好歹这句话,是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放在场面上也算好听。 他心里这样想着,叶雪词却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发出颤抖的叹息。 “也只有您……才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就像当年一样,唯独您有那般心地与善举。”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 “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知六道无常职责繁重,事务繁多,不可能搭救每一个人。在那时,您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是如此热切地看着极月君,等待一个也许可想而知、也许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管是什么,想必都能说明,自己有某种特殊之处,以至于能在芸芸众生中彰显出独一无二的自我。能向她证明,她时至今日的人生,的确有别样的光华夺目,而并非是泡影梦幻。 极月君却沉默了。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什么?好、好的,您说。” “刚才那人,你一定看到了。他如今被称作凛天师,受万民敬仰。而当初,他也曾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像很多人一样,忙忙碌碌,来来去去。虽算不上一事无成,倒也不是什么天选之人。”极月君转过身,重新面对着起伏山峦。他又沉默了一阵,才接着说道:“但我要讲的,不是他的故事——而是我的。” 在他尚且年轻的那个时代,极月君还有两个徒弟。那两个徒弟,一个叫云清弦,一个叫云清盏;一个耳不能听,一个口不能言。 这对姐妹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即使被逼无奈失聪失声,也不曾放弃彼此。她们曾效力于左衽门,又因一次任务的失利,而处境艰难,无家可归。 机缘巧合,她们遇见了当时的极月君。他说服了她们,放弃在左衽门的营生,转投他门下,而他信守诺言,护她们周全。他指点她们的技艺,帮助她们提升实力,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像世间所有得遇良师益友的人一样,相处融洽愉悦,几乎可谓无忧无虑。 但极月君很清楚,世间事向来复杂,危险无处不在。 在那一世,云清盏是幸运的。历经坎坷,走过腥风血雨,不仅有姊妹始终相伴身侧,有师父指教庇护,还遇见了命中良人。他们两情相悦,不久便结为夫妻,甚至连喜事,都还是极月君亲自操办。曾几何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得到了一生的幸福。 云清盏也是不幸的。 曾经为左衽门办事时,她结下过不少仇家。死于她手的人,有亲人仍存活于世,欲报血海深仇。那时候的左衽门尚不受神无君管辖,铁血无情,唯利是从。离开了左衽门的她,不受这样的组织保护,亦是顺理成章之事。甚至,左衽门把这当做了又一宗交易,出卖了她的行踪,也不会令人意外。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悲剧都酿成了。在她新婚不久以后,仇人找到了他们…… 等极月君与云清弦赶到,留给他们的只有清盏和她所爱之人的尸体。云清弦恨之入骨,极月君虽也悲从中来,却极力阻拦,不希望她将这仇恨与报复继续延伸。毕竟,她们曾杀害他人亲人也是事实,冤冤相报下去,只怕永无宁日。 云清弦自然是气不过,她与极月君大吵了一架,愤然离开。 后来极月君听说,她还是为姐妹报了仇。往后余生中,她始终是孤身一人,也不知是没有遇上心爱的人,还是正因遇到,而不敢将祸患带给对方。 “最终,她孤独终老,也算是一种幸运。在那以后,我再未收过徒弟。” 说完这个故事,极月君的神色也冷了下去。他定定对着怔愣的叶雪词,一字一句: “而你……为什么我会救你?原因就在于此——你是云清盏的转世。” 这一刻,叶雪词只觉如雷贯耳,一时几乎忘了呼吸。但极月君继续说着: “我没能护她,也不能为她报仇雪恨,我对她的亏欠,永远也无法偿还。所以,在她逝去多年后,我救下她的转世,也就是你。” 他的词句仿佛有叶雪词无法承受的攻击力,随着他的话语,她踉跄着退了半步。她微微颤栗,小幅度摇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极月君。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所以,你不必有过分的感激,更不用想着如何感谢我。”极月君叹了口气,“从今往后,你我还是一别两宽,不要再这样相见了。” “我不接受,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怎样的答案?像现在这样,难道不好么?”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别人的影子?”叶雪词挺直了脊梁,颤声问着,“我……其实并不奢望,你是因我多么特别才伸出援手,我不求你眼里真的有我,但我无法接受……我接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原因!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窃取而来,只有这人生属于我自己。而你,你就是这段人生里最独一无二的光彩,让我还能为之留恋。可事实上……事实上,就连你,连我重视的你,看到的也根本不是我。”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你都因而得到了帮助。是因为你,还是你的前世,这之中并没有差别。”极月君眉头紧锁。 叶雪词只是摇头。她来回踱了几步,猛地转向极月君: “就连我成为今天这副模样——也都是因为你!” 极月君开始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从未在这之中施加任何干涉?” “这都是你自己的说法,与我无关!在说清楚这些事前,我不许你走!” 她激烈地说。极月君只觉得头痛无比。  第一百九十五回:风尘表物 那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尚还年幼的叶雪词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疑虑。父母说,那天夜里谁也不曾来过,连照顾她的兄长都说,从未有什么人出入家中,更别提什么琴声了。可她分明是听到了,仿佛就在耳边,清楚无比。她并不精通乐理,旋律也记得不清,但那的确是令人舒心的曲子,应是由琴演奏。久而久之,她自己都要当那是一场恍惚的梦了。只是她既然并不通晓乐理之事,那流畅的旋律又如何被自己的脑袋构筑? 这不应该。所以,确乎是有人来过。 线索太少,何况她那时半梦半醒,的确连现实和梦境分不清。那些还残存在记忆里的特征,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由幻象来填补的?她不知道,但始终记在心里。从穿着上看,在先前荷塘边解围的蒙着眼的青年,与那天夜里弹琴的、有着清冽双眸的青年应当是同一人。何况在水边她就记得,那人身后是背着什么东西的。至于另一个女人为何拿刀指着她,叶雪词已经没有兴趣,她只想弄清救她的恩人是何方神圣。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导致自己昏迷不醒的原因,是一种未知的毒。这一点,父母与兄长都能替自己作证。他们说他们想尽办法,跑遍了能找到的所有郎中,都无法解开此毒。就连他们请来的阴阳师也说,这与邪祟无关,仅是中毒罢了——却一样险些要了她的命。究其原因,叶雪词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奇怪的持刀女子。毒?她连碰也没碰到自己,总不能是失传已久的“见着死”重现江湖吧?那可不成。先不说天下早该乱了,根本轮不到自己,就算真是无意中让她瞥见,也该当场毙命才是。 不论怎样,这都算得上是一段奇异的经历,寻常人绝不曾有过。带着这样的秘密,她慢慢长大。这几年来,她仍配合着兄长,让家里变得愈发阔绰。庭院越来越大了,楼越盖越高了。院里的花儿越来越名贵,餐桌上的饭菜越来越丰盛。这一切,都大到足以遮蔽爹娘的眼睛,甚至埋怨他们这样会挣钱,怎么不早点儿让家里富裕起来,提前过上好日子。尽管,他们过去的生活分明也算宽裕了——但人的欲望却无穷无尽。 叶雪词只觉无趣。 房间太大了,多买些稀金名木的装饰填补;榻上太空了,多拿点绫罗绸缎连铺带挂;箱箱柜柜太多了,就用布匹和首饰塞满每一处缝隙。可她的心里总是空的,那些空缺也越来越大,连成一片。一切财富都建立在掠夺之上,比起商人与骗子的花言巧语,不为人知的剥夺是对他人感情最小的伤害方式,也更直接。当然,她已经不会再去顺走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了,这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根本是无关痛痒的利益。大多是事情是兄长处理的,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在出席的场合稍加打探。她生来模样便惹人喜爱,面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谁都容易放松警惕,再加以精巧的话术掩饰,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信息。整合这些情报,便能轻而易举地在正确的地方找到正确的东西,并且谁都不会怀疑与她有关。 这些事,她觉得腻了。做得越多,就愈发熟练,心里愈发空荡荡的。这些东西付出的代价,她心里实则比谁都要清楚。法规律令,道德良知,这些东西无声地从她体内消失,流沙一般顺着肋骨淌了出去,悄然无声。她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棵树,自她第一次触碰那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就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在内部蛀了一个小洞。没有人医治她,她便任由那窟窿扩大,直到内部完全溃烂,空留一个轻薄的躯壳。有一天,乐声将这空壳短暂地填补,她从因疼痛而生的麻木中苏醒。清醒后,她看到的便是这样千疮百孔的自己。乐声逐渐消散,随着记忆从窟窿中逃逸。她无法阻止,只得任由自己变得更空,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清醒地感知着这份痛楚。 她时常觉得有人凝视自己——在她做坏事的时候。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凝视,她才能在那时得救。没过几年,她在又一次刻意的设宴中结识了一位阴阳师。对方觉得她颇有天赋,愿意教她阴阳之术。要说那阴阳师也并非什么好人,净琢磨些歪门邪术,教她东西也不过是将这些没人愿意学的下作法术传承下去。真正的行内的人,自然没什么人看得起他。不过,也正是跟着这老家伙,她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许多不同寻常的窥探之法、重现之法、映射之法,她都烂熟于心。要说这老家伙真没看错人,叶雪词不仅学会了他教的那些东西,自己还琢磨出了许多像模像样的法术……当然,名门正派自是认为,那都是不三不四的东西。 不过既然入了阴阳术的门,她自然认识了许多业内的人,也了解了许多相关的事。她听闻许多阴阳师都是用刀剑战斗的,但并非证明他们的剑技刀法多么高超。大体上,他们基本是以剑为媒介,将灵力附在上面。这给了她启发:也就是说,许多人的灵气里就带着“毒”。甚至有些武器在打造的时候,就有法术的加持,使得刀剑本身在成品后具备一些不同寻常的特性。她大约能想明白,几年前的自己是如何被刀气所伤的了。可毒又是如何化解,她还是没有想通。这毒就像是病,要对症下药才行之有效。可别说症了,就是这药,她也没有任何外敷或内服的记忆。难不成,解毒的是乐声本身吗?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当然有了……她很快便了解到了。当认识的人足够多,人脉变得足够广时,很多问题的答案便会主动走到你的身边。以声解毒的方式自是有的,原理也多种多样。有些是将无形的声音作为媒介,施了法术;有些是折施术者的道行,如破除诅咒般解毒。而叶雪词最大的收获便是,有人提到黄泉十二月中,就有一位乐师出身的六道无常。只是,他并没有手,也没有活人听过他弹琴。而且,他还是个盲者,终日蒙着黑色的眼幕,不知这样过了几百年。 那一定是他。叶雪词这样想。六道无常是在人间奔走的使者,在需要的地方,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不过,她已经没有那样深重的执念了。黄泉十二月有十二人,不一定会遇上哪一位。而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位的一面。不论做怎样的勾当,叶雪词也深知自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只为再见谁一面,就要做那些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事,还不一定见到本人,就算是傻子也能算清这笔账的关系。 但是,她已在泥潭里前行太久了。回过头去,早就看不见当初驻足的那片河岸。 她早已寻找到挤占内心空缺的方法。她已经意识到,物质上的满足并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些虚幻抽象的东西,自然也该用非物质的事物来填补。这世上有许多人,做着与她相似的事……多数人不成气候,只是同她早期那样窃取钱财罢了。稍微有些本事的,有胆量留下预告,人们却将他们无可奈何。这样的人,不仅窃取人们的钱财,还夺走了主人与衙门的威严。还有些有个性的,只贪图偷窃的快感。也有不少被称作“义贼”的,劫富济贫,赢得穷人们的爱戴。也有人不偷钱财,偷的是心。凭借过人的相貌与精巧的手段,有不少男男女女甘愿为此献上金银珠宝,还有一片真心。至于被如何对待,就不是他们的事了。如此心甘情愿地沦为被动,也只能说是愚蠢。玩弄人心的人,从不在少数。另外还有一种人,偷的是技术。他们多是为了某方盈利,潜入另一方去做内鬼。饭馆的菜谱,匠人的技巧,医馆的药方……能将这些东西窃取入手,需要更加长久的耐心。 叶雪词所偷到手的,是秘密本身。它们并不局限于什么菜谱药方,还有每个人心中深埋的事件。这可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无法获取的宝物!所有东西,一旦被判断出价值所在,便是为人们所知晓了。而这种东西,从根源上便只有两人知道——她与秘密的持有者,那其价值所在便是无与伦比的了!比任何珍奇的花都要芬芳,比任何璀璨的珠宝都要稀有,比任何昂贵的脂粉都要名贵。光是通过各种非同寻常的手段,挖掘秘密的过程,就如探宝般令人兴奋,更不要说收获果实的那一刻。 正人君子的面具下是蛇蝎心肠的杀手,光鲜亮丽的阔太太私底下尤爱嚼人舌根;清纯可爱的孩子一心却想着如何虐杀邻居家的小羊,慈祥宽厚的老人实际上是个倚老卖老的色鬼。人人都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即使内容本身她并不感兴趣。她只在乎如何获得,与获得之后还能为自己带来什么。 这是一条不归的路,正如沉迷赌场的赌徒,泡在酒糟的酒鬼。她知道得很清楚,但义无反顾地跑向更深处去。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道理。但这次阴沟翻船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兄长。实际上,她的兄长自从家中得势之后,愈发胆大妄为。许多事,都是由她亲自收尾,以免事情败露。 对这样的生活,她多少有些厌倦了。 第一百九十六回:风飞云会 真正的变故,距离如今不过五年而已。 兄长他杀了人。 这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事了——不论闯下怎样的祸,家里拿些钱,走走关系,怎么都是能处理好的。只是人命关天的事,就没这样轻而易举。当然,没有钱无法解决的事,不能摆平一条人命归根到底是家里钱不够多。而且兄长所杀的,偏偏算半个当官的。 要说起来,的确是他太得意忘形了。这些年,此地的账总是算不清楚,疑似本地官员贪污受贿。这件事究竟有没有,那自然是有的。尤其是叶雪词他们家,不多拿些银子孝敬那些官老爷,平日里徇私枉法的事怎么办得成?单是窃取机密就已是重罪,捞油水捞到朝廷的头上,显然是自寻死路。因而用票子蒙上他们的眼,用银子堵住他们的嘴,就成了必要的手段。反正也不是她一家这么做的,几乎所有大商户都参与其中,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毕竟,单靠叶雪词一人小偷小摸,就算兄长再怎么配合也管不住这么多双眼睛。所以,行贿成了必要的手段。 自然,当地的官员可是急坏了头。他们找来几乎所有商户,讨论起如何应对这位朝廷下派的巡抚大人。而叶家派来的,便是叶雪词那能说会道的兄长。凭他的本事,已经从很不起眼的位置取得主家的赏识,到如今不得了的身份。这是他们过去想也不敢想的。起初有人提议贿赂巡抚,但这主意立刻被驳回了。那位巡抚是出了名的清官,自幼家境贫寒,恨透了那些眼里只有钱财却从不为民做主的恶官。这么做,只能是自取灭亡。 这账实在是做不平。若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得不推出一两个受罪羊来。这要吵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谁都不想成为其他人自保平安的牺牲品,叶雪词的兄长尤甚。一来二去,自然没吵出个结果,大家还险些打了起来。最终,钱粮师爷发话了,让大家回去自个儿收拾一下,由他来决定,最终是谁家去为所有人承担风险。先安置好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等被抓进大牢后,大家自会想办法集资解救。这事听上去好听,可谁都不傻。当真被扔进大牢,别说救人出来,剩下的资产不得被这群蝗虫瓜分干净?商户的代表们又吵作一团,一个两个对着钱粮师爷哭爹喊娘。他叫人将这些人轰了出去,回家处理各自的账本,大家才丧气地走了。每个人心里都在暗骂这个吃奶骂娘的东西,却无可奈何。 “师爷说了,得供出担账的人来。” 回到家,兄长如实将今日的见闻传达给二老与妹妹。叶雪词原本随着城中的阴阳师修习法术,已经很久不过问家里的事,更不常回家,是兄长今日突然叫回来的。听罢这些事,她即刻皱起眉来。 “此事于我们不利。想想看,我们行贿的事若是暴露,那群家伙定会痛打落水狗,将我们家一连串的事都揪出来说。到时候,可不是抓一个人坐牢那么简单了。” “谁说不是呢!”没有主见的母亲附和道,“你们个儿顶个儿的聪明,一定得想个办法,为我们家避了这场牢狱之灾呀。” 胆小怕事的父亲说:“这恐怕是要掉脑袋呀!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 眼见两位老人是指望不住了,兄妹两人到一旁商议。叶雪词直说,这件事基本无解。叶家的主家是做生意起家,对诚信与清廉是说一不二。若要让主家人知道这些破事,他们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查证。若是污蔑,整个家族都会为自己撑腰;若是事实,叶家定会当机立断,将他们从叶家除名,以正家风。 “那不就危险了吗?!”兄长紧张得额头冒汗,“他们一个两个都贼精得很,肯定知道我们的下场!这不是合起伙来要把我们往坑里推么?!我的好妹妹,你可要想想办法。你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一定行的!” 叶雪词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望向窗外西沉的太阳,她觉得一阵头痛,仿佛意识也随着太阳下沉、涣散、晦暗。她感到有些眩晕,却不是为自己不安定的命运。她很清楚,凭借自己现在的能力,就算一个人出去也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来。离不开她的,反倒是这个累赘的家庭。兄长又有许多相好的姑娘,就算没有今天的事,也不知哪天他要惹出麻烦来。到时候擦屁股的,保不齐还是自己这个做妹妹的。很早以前,她就觉得这些事令她头痛无比。这些人呀,一个两个就知道耍些小聪明,享自己的清福,却从未考虑她自己想要什么。 尽管她想要的,并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满足的。恐怕她真说出口,她爹娘就要吓破胆,将她视为病态的怪物了。而为他们带来如今生活的,不就是她这个怪物吗? 这累赘的家庭。 “也不是没有办法。”叶雪词突然说,“今夜你去找师爷罢。想找他的人一定很多,他定要借机狠狠捞一笔,去晚了可就麻烦了。” “那要准备多少钱?!这老混账,胃口大得很呢。别人定是要破财消灾了,可我们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就算倾家荡产也……” “你不仅要带钱去……还要带上武器。” “武器?” “先给甜枣,再给巴掌,这巴掌打得才更响亮。”叶雪词静静地说,“我交给你一封信,里面写着他这些年受贿行贿、欺男霸女的记录,还有他与那些商户的妻妾苟合的事……你去威胁他。他必须把这些坏账甩到别人头上,否则人头落地的,不知道是谁呢。” 兄长连连道谢,对自己不到二十来岁的妹妹是极尽奉承,感恩戴德。这一幕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她早已习惯。这封信,她早就准备好了,并且不止师爷一人的。交到兄长手里后,他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马加鞭地去了。而叶雪词却将房间里所有的纸制品都取出来,不论是写了字的,还是没写字的,统统倒进了火盆,一把火烧掉。而后,她拿起自己的小荷包,在首饰堆中挑挑拣拣,塞了几样进去。她看到了被自己遗忘多年的那个碎片——铜质的碎片。思索再三,她也将这小东西扔进了包里。之后,她对家中的下人嘱托,说自己出去散散心,便离开了家门。 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去了遥远的地方,远到她平时都不敢想象。如今,她终于像是被剪断绳子的鸟儿,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向任何地方了。家中后续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与她预料的一样,那钱粮师爷狗急跳墙,威胁她兄长要他的命。她的兄长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三言两语的刺激下,竟抄起刀将师爷捅死了。这倒是叶雪词不曾想到的,但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脱离她的设想。家里是一定要被查的,盲目无助的父母唯唯诺诺,一问三不知。他们是护犊的,自然以窝藏杀人犯被同罪查处。原本她兄长还想从自己房间中翻出那些账本,打算与官府和那群商户鱼死网破,可所有东西都被他妹妹烧掉了。他望向火盆,里面的余烬还热着。他发了疯地问下人们妹妹的去处,自然一无所获。她什么都不曾带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就算立刻去追,她也早就乘车马离开了此地。兄长受了刺激,变得痴痴傻傻,在审讯时只会说些疯癫的话,做些疯癫的事。叶家也很快派人来查此事。但不管怎样,这个家都是亡了。 被她亲手引向死路。 而对这一切,她全无感觉。没有忧愁,没有哀伤,没有愤怒,没有内疚。她认为,对此产生一丝一毫的内疚,都是对自己的不仁。是他们三人将自己塑造成如今这样,至于后果,也该由他们自己承担才是。叶雪词无所顾虑,也无所畏惧。 只离家不到一年,她都要忘记过去的事了。游山玩水,四处游历,拜访各地的高人得到指点……这一切都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唯有一件确定的事,便是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可对她而言,那也曾经不过是一座豪华的房子而已。她也并不急于组建新的家庭,毕竟在她心中,还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影子。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能有资格与之比肩。 不过,她确乎是能感觉到,所谓“没有家的人就如无根浮萍”是什么意思了。就这样不断地漂泊着,她仍会感到些许厌倦。她承载了太多的秘密,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它们白天都轻飘飘的,像是要拉起她,一同在天空中翱翔,忘却一切烦恼。可到了夜里,它们也会变得沉甸甸的,死死束缚着她,令人辗转反侧。这样鲜明的对比,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 但这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仍然是叶雪词,而不是盗之恶使。 直到那一日,她在店内饮茶时,正用手摩挲着那枚碎片。时至今日,它依旧锋利。而其他的首饰,早就被她变卖掉了。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男性走进了店内。当他进来的刹那,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就仿佛时间也为二人停止。 她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便静静地望向那位来者。 他长得……有些令她熟悉,可自己不论如何也无法回想起来。或许只是错觉。那位男子坐在她的对面,大大方方地审视着她,并不将自己当外人。 “你越来越配得上这面镜子了,真想不到。” “什么镜子?”她不解,“你在说些什么?” “一面博古论今,知天晓地的镜子。” 她看到,戏谑的男子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泛着动人的微光。 第一百九十七回:风不鸣条 尹归鸿正在赶路。他一刻也不想耽误,但没有办法,这里没有任何灵脉给他抄近道。山很高,他开始爬时也过了正午,天黑时才到山顶。山顶竟然有个村子,只是很小,毕竟山头的面积也不算大。他去求宿,被一个四口之家收留。 四口人分别是一对年轻夫妻,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位老人。老人年过花甲,是妇人的母亲。他没有细问,老奶奶却很健谈,见了外人便口若悬河,一刻也没停过。夫妻说,她腿脚不好,一天到晚不能出门遛弯,下山更是不易。她打年轻时就爱唠叨,到现在可不是憋坏了吗。不过她只是爱说,却不爱听,因为她不仅腿坏了,耳朵也不好使,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尹归鸿没有听得多认真,但大约知道她的老伴儿与女婿的父母都已离世。虽然两头山下都有村子,可上下的距离总不方便,她时常抱怨。尹归鸿假意听着,心里却犯困,准备等吃过晚饭后找理由去空房休息。 他总板着脸,冷冰冰的,家里那小子一开始不敢与他搭话。本来尹归鸿对小孩子也没什么兴趣,可他老往自己和老太太这屋子里跑。起初他以为是小孩想找奶奶玩,但他很快便发现,小孩是对自己的刀感兴趣。他试探着想要摸,又不敢,只是反复出入房间。 “这不能给你。” 又一次,在那孩子差点碰到刀柄时,尹归鸿忽然调整了刀的位置。小孩被抓了个现行,吓了一跳,哇哇大叫着跑出房门,却探回半个脑袋想一探究竟。尹归鸿就抬起刀,招手让他进来。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好奇心战胜了恐惧。 “这钩子,怎么会这么大呢?”小孩有些战战兢兢,他远远地问,“它还有鞘呢。” “这不是钩子,是刀。”尹归鸿将刀微微拉开一点,露出一截灰白的刃,“是一把特别的弯刀。刀自然是有鞘的。” 小孩的胆子大了些,他靠过来,上下打量着烬灭牙。 “它这么大很重吧?” “不重。你要掂一下吗?” 小孩的眼里泛起兴奋的光,走上前跃跃欲试。可炕上的老太太看自己孙儿要去玩刀,连忙抬起手,作势要打,还呵斥他: “你怎么乱动人家的东西?当心被利刃割掉耳朵!” 小孩又害怕了,不敢上前。尹归鸿对老奶奶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随后他又招呼小孩过来,对他说: “你只可以在它装在鞘里的时候拿一下,试试多重,万不可将刀抽出鞘来。这刀上有剧毒,若是你被伤着,怕是当即毙命。” 小孩给唬住了,他真不知尹归鸿究竟是让不让他碰。不过刀都递在眼前了,他还是没忍住,双手去抓。这刀果然是比他想的要轻,他拿出去举钢铁的力气,竟一不小心将刀抬得太高。他向后倒退两步,终于站住了。不论如何,这把长长的弯刀对一个孩子来说,即使是牙齿做的也还是太重,不能拿太久。 刀很快被没有力气的小孩摔在地上。尹归鸿也没有生气,只是将刀捡了起来,在烛灯下将灰吹去,又用袖边仔细擦了擦。见小男孩还有兴趣,他就将自己靴侧那把隐蔽的短刀抽了出来,捏着刀背递给他玩。 “当心别伤了人。” “哎,谢谢叔叔!” “……叫哥哥。” 老太太的头摇个不停:“唉哟,真是作孽。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天到晚就爱舞刀弄剑!” “这话说的。” 尹归鸿只是随口一说,许是那一瞬些许无谓的表情被老奶奶抓到,她立刻严肃起来。 “小伙子,我劝你一句,还是要远离那些刀枪剑戟。说不准哪天,就要引火上身!” 尹归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而别过脸去是对这位老年人起码的尊重。反正她的耳朵不好使,他也不打算和老年人争辩什么。都是带刀带剑闯荡江湖的人了,见点血是谁都习以为常的,多大点事。什么刀光剑影,什么快意恩仇,哪个是离了兵器能堆砌出的东西。 “娘,你又乱说话了!” 媳妇端着盛好菜的饭碗,撩开帘子走进屋。她将饭和筷子扣在床头柜上,埋怨着说: “每次家里来个客人,你就要叨念两声,你爱说还没谁爱听呢。年轻人的事,你还是少管的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这道理还活不明白?” “又嫌我话多了是不是?臭丫头,怎么跟你老娘说话?不就是嫌我老了,腿脚不利索,干不了什么活。多说几句话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吃了老娘一辈子的米面,临了儿却觉得我话太多,费了力气,多吃了你几口饭。要不是你娘我有先见之明,硬拉着你来这里避难,你早就和你哥一样横尸街头,还轮得着现在搁这儿和我吵吵!” “行了行了,赶紧把您那嘴堵上吧。剩不了几颗牙,说话都漏风!”媳妇和自个儿老娘就这样顶着嘴。她转过身,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抖了抖另一只手的抹布,给尹归鸿把出房间的路让开。“这位少侠,您别理那糟老婆子了。一天到晚就捡人不爱听的说,讨厌得很呢。您别见怪,她就是不喜欢那些带刃的玩意,绝无针对您的意思。早些年她腿脚还好时,就连我拿刀切菜,我相公拿刀劈柴,一天到晚都絮絮叨叨个没完呢。” “没事。老人家不去桌上吃么?” “不用管她。别看她体态不胖,可沉着呢。前两年我们还扶着她上桌,后来给我相公脚扭了,几天下不了山,之后就都给她放屋里了。” 尹归鸿点点头,往门外走。那小男孩自打他娘走进屋,就立刻将刀丢到尹归鸿脚下,免得被揪耳朵。他一面咋咋呼呼地喊着“吃饭咯”,一面往外面跑。果不其然,尹归鸿刚拾起短刀,小男孩就在门口“啪叽”摔了一跤。但他也不觉得疼,只是爬起来拍拍灰继续跑。他娘气坏了,跟在后头责骂不断。一直到饭桌上,大家还吵吵嚷嚷的。 别看他们家乱糟糟的,实际上却是无比相亲相爱。对于这种阶级的家庭来说,“打是亲骂是爱”是最贴切的形容。十多年了,他一直与那沉默的养父相依为命,小木屋是从来没有热闹过一天。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原本从左衽门手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他不该奢求别的什么,何况自己也学了一身本事。只是像这样喧闹的家,他的记忆明确地告诉他:你也是有过的。虽说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每次饭前与家人的吵闹是那么鲜明地回荡在耳边。坐在桌边,看着一家人结束了一天辛勤的劳动,一个两个都拿着筷子往嘴里抛饭,相互夹菜,都没把他当做外人。女人指责男人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又指责孩子将饭弄得到处都是。男人嫌弃女人唠叨,孩子就跟着附和,却又被当爹的教训。尹归鸿捧着碗,侧身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想笑,又想哭。当然,他既没有笑,也没有哭。 就这么在这个家里坐了一阵,尹归鸿便得知了很多事情。孩子的父亲是个憨厚朴实的樵夫,负责将山上砍来的柴拿到山下的两个村子去卖。大多数时候,是直接交换生活需要的物资。女人在家里缝缝补补,和村子里其他人共用一片菜园。毕竟山上能种东西的地方不多,稍微平坦些的土地,除了个人盖房外,就得一起使用。村里其他女人自然也会做针线活,但她打的补丁最漂亮,多大的窟窿都能变成小花小鸟。就连两边山下的村子也有人觉得她手巧,特意让她相公将钱与衣物带回去缝补。 饭吃了一半,大家终于不怎么吵闹了。尹归鸿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对女人发问: “刚才老人家说,您有个哥哥?” “……啊,是有。不过早死了。” 回话的时候,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一些,筷子停在嘴边。但刚说完话,她便恢复原样,又给孩子夹了几口绿菜。孩子抱怨个不停,嚷嚷着想吃肉,却被他爹瞪了一眼。 她兴许不打算多说,但孩子他爹接话了:“我们俩打小认识的,她哥还在的时候常带我们玩,他就爱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后来他长大,跟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习武之人拜师学艺,说是给家里赚钱,然后走了。过了很多年,钱没赚多少,人却没了。” “唉……那师父靠谱么?” 这时候,当妈的对孩子说:“你要不好好吃,就自个儿出去玩吧。等回来别嚷嚷着饿!” “知道啦知道啦!不会的!” 正是好动的年龄,吃完饭的小孩儿乐颠颠地跑出门玩了。天已经黑了,当妈的冲他背影喊,别瞎跑,也别回来太晚。这时候,当爹的忽然扯开嗓子骂骂咧咧: “妈的!后来才知道左衽门是个什么玩意。我看那混账就是把哥给骗走的!” 尹归鸿手里一紧,捏断了筷子。他手中传来异响,夫妻二人都抬起头,左顾右盼,没注意到声响是从何处传来。尹归鸿收住了情绪,尽量将那三个字带给他的影响从脑内赶出去。他握紧筷子折断的部分,装作不经意地继续打听: “没有报官么?就说,家人被拐走了。” “那谁敢管?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鬼地方,以前直接抢别人的孩子,逼人习武、杀人。可怜,孩子他舅连侄子都没见一面。孩子他舅死了以后,我丈母娘怕左衽门杀人灭口,就带着我媳妇来到这里。我爹娘走得早,我也一同跟过来了。到现在,已过了十余年。” “十二年。”他媳妇说。 左衽门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心中暗想,极力收敛了情绪。之后,他又从夫妻二人口中得知了更多的事。孩子的舅舅确实是习武的好苗子,一开始他师父包吃包住,定期还给家里寄钱,说都是自个儿挣来的。可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钱,都带着别人身上的血。最后,反倒是自己送了性命。他那师父倒还活着,传达了他的死讯,还让家里人不要闹事。 尹归鸿正听着,窗外突然闪过一道惊雷,继而是大雨倾盆。 第一百九十八回:风中秉烛 不好的回忆戛然而止,雷声在不断的雨声中时不时出现,令人心惊肉跳。原本以为小男孩只是在院儿里玩,可过了一刻钟他还没回来。操心的爹娘坐不住了,想要出门看看。可除了大雨,还刮起了大风,连开门都无比艰难。出于理性考虑,尹归鸿劝他们再等一等,至少等雨小点再出门寻人。别是人没找回来,又搭了两个出去。 夫妻二人心急如焚,却知道尹归鸿说的不错,只是急得来回踱步,碗筷也顾不上收拾。到了后半夜,雨停了,当妈的急着出门,却踩了一脚水。还是孩子的爹足够冷静,劝她现在不是时候,只能等太阳升起来,天亮一些,路干一些再找。于是女人便急哭了,埋怨起相公不让她出门,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当妈的也不活了。在屋里的老人见不着孙子,再怎么耳背也该能想明白。前半夜的雷鸣电闪令她大气都不敢喘,甚至怕得紧闭了嘴,一晚上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东边刚泛起一丝微光,夫妻俩二话不说便冲出家门,比村内的鸡鸣更快。 说难听话,整件事呢,与尹归鸿没有太大关系。不过,当初孩子他娘让孩子出去玩时,似乎是刻意让他回避舅舅的话题。这样一来,尹归鸿又不能心安理得地拍手走人。何况这一家人好心收留他,提供食宿,他转身就走未免也太忘恩负义了。他站在高处眺望的时候,发现山下有一处滑坡,将下山的路堵住了。若要清理,恐怕也得山上山下两村齐心协力,花费大半天时间。回去的路倒是安全,但他不可能折返,他的目标是一路向南。 如此一来,他还是决定替那对夫妻寻找他们下落不明的孩子。雨虽然停了,但后半夜完全不够这些降水蒸发,道路依然泥泞不堪。说真的,就算那孩子留下了什么踪迹,也一定被暴雨冲刷干净了。尹归鸿仗着自己轻功好,飞檐走壁,借着乡亲们的屋顶落脚。他的视力与速度,自然在那对夫妻之上,到了正午便有了发现。 在河边的淤泥里,他看到了一只小布鞋。 这鞋子他有印象。昨夜捡地上的刀时,他就瞥到了那双蓝灰色的小鞋子。鞋很旧,上面有打了个补丁。这补丁被他娘绣成了一只小小的燕子,黑衣白肚。当然,白色的部分已经泥泞不堪了,只能从整体上认出燕子的轮廓。尹归鸿用大拇指摸上去,感到针脚很密。他确定这是小男孩的鞋子了,可他的人究竟在哪儿? 暴雨冲垮了村子下游的桥。若是水足够平静,他还真可以用轻功过去,只是现在水流泥泞、湍急,他没有办法。他的脑内已经浮现了最坏的可能:这孩子被暴雨卷走,冲到河里去了,怕是尸骨无存。 不对……等等,他可能想错了。 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天,他自己不也正是在这样的山中逃命么?那时候,雨是在他走在山路上时下起来的,那这孩子也一定如此。毕竟天黑着,他不可能去村子边缘的、危险的河边。至于这个鞋子,有没有可能是他很早就弄丢了,鞋被雨水冲到这儿来? 他望向相反的反向,心中不断揣摩。 “哟,这不是……那个谁么。” 有人声传来,他警觉地回过头去。尹归鸿攥了一把冷汗,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有人接近这里,他怎么能没察觉到?看来他还是太放松了,不够警觉,或者说,被其他事情扰乱了心神。但说话的人,他是认识的。那人站在河岸更远处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双手背后,看戏似的打量着他。 “佘氿?”尹归鸿皱起眉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难不成这是你家地盘?管的可真够宽的。” 从佘氿身后蹦跶出一个小鬼,十几来岁,比那丢了的孩子大些。他从高高的石头上勇敢地跳下去,稳稳落地。这个高度,就是一般的成年人也会犹豫,他可真是胆大妄为。比起那个丢失的孩子,这家伙更不讨人喜欢——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 “你该不会是在做什么好事吧?” 尹归鸿不想和他多话。他知道,殁影阁的妖怪都对人类有着莫大的偏见,几百年来一向如此。此地又没有皋月君管束,他自然更有理由为所欲为。要向他说出实情,别说是帮忙,不嘲笑他几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不关你的事。” “那你手里的鞋子是偷谁家小孩儿的?真不害臊。”那臭小鬼竟蹬鼻子上脸了。 尹归鸿不想与他们纠缠,准备往上游走回去。没想到,佘氿却突然对他说: “如果你是要找一个孩子,我来的时候,在上游那个林坡那儿察觉到微弱的人类幼崽气息。不过,我有点忙,顾不上管琐碎的事。” “……” 虽然见死不救大约就是他本人的风格了,但既然愿意分享这个信息,尹归鸿对他的看法略有改观。前提是,这是一条正确的情报。 “最好是真的。”尹归鸿还是说,“谢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佘氿抬起双手,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模样。尹归鸿知道自己不了解他,但总觉得有些可疑。不曾想,佘氿比预料中更快暴露出自己真实的面目。 “我们的研究还差很多素材。但现在,明目张胆地做些什么已经不太可能,江湖各方势力都察觉到了端倪,甚至许多隐归的高手也纷纷重出江湖。我们只能四处排查,寻找可以下手的目标。这里连着山,衔接了许多处村子,说不定……总有什么合适的试验场地。” 尹归鸿怔在原地,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恼怒。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人类同胞的安危吗?”佘氿也从高处跳下来,接着说,“不过你放心,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我要去忙自己的事了。祝你好运。” 说罢,他领着那孩子便离开此地,朝陆地深处去了。临别前,那小鬼还回过头来,冲他做了一个难看的鬼脸。怎么会有这样不礼貌的孩子?初次见面,就这样没大没小,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尹归鸿皱起眉,决定不再管他,而是专注于找另一个孩子。 好消息是,佘氿并没有骗他。他来到河流中上游的树林,很快就听到小男孩微弱的呼救声。这里其实和他家没有很远,但落差很高,他家的房子在山坡以上。恐怕是下雨后,他急着回家,却失足从高处摔了下来,掉在这一片林地里。 他发现了那孩子。他一身泥巴,脏兮兮的,脸像个大花猫。他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在见到他的时候便开始大哭。说是大哭,不过徒有架势,他已经虚弱得没法发出很大的声音,流出很多眼泪了。尹归鸿帮他检查了外伤,皮肤多处被树枝戳破,但都不深,估计也是这些树枝为他的下落起到缓冲作用,才没要了他的命。他扶着男孩起来,背起他,一步步回到了男孩的家中。路上,帮忙寻人的少数村民看到他,立刻派人通知他的爹娘。更多的人去疏通下山的道路了,若不是两方同时动工的话,往南村的路要封更久。 黄昏时分,夫妻二人对他是千恩万谢,当妈的更是准备跪下磕头,让他硬生生拦住了。他们说,尹归鸿就是儿子的再生父母,要儿子认他做义父。他连连谢绝,笑称自己还年轻,连恋人也不曾有过。至于那孩子的情况,经过检查,发现右臂脱臼,左脚也崴了。他伤得很重,恐怕要在床上躺好几个月才能走动。究竟是现在他的伤势更严重,还是那时尹归鸿自己的更重呢?不论如何,那位老猎人也是毫无怨言地照顾了自己很久,就像自己真正的父亲。 父亲、母亲,还有其他家人,也曾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照顾病榻上年幼的他,直到用砗磲的粉末将他孱弱的躯体治愈。可这一切,都被左衽门,和它幕后的元凶…… 他感到胸口一阵灼热,原本只剩余烬的心脏死灰复燃,熊熊燃烧,要顺着他的喉管喷涌而出。虽然这孩子爹娘悬着的心沉了下来,他的心却无法安宁。 一家人盛情邀他多住几天,他不好推脱。虽然嘴上应了下来,到了夜里,他却收拾好行囊,悄悄离开了院子。南边通往山下的路并没有清理干净,但比先前好上很多,尹归鸿有办法凭自己的身手离开。临行前,他给孩子的父母留下一封信,大意是说,建议他们与村民搬离此处。有条件的话,让周遭村落的居民也趁早离开。具体的情况,他没有说明,只是说若长期留在这里,或许会引来杀身之祸。他不知道佘氿和殁影阁在盘算什么,只知道被他们盯上的地方,必然是凶多吉少。而这些淳朴的村民会不会相信,信了又会不会照做,他并不清楚。毕竟谁也不会因为他救了一个孩子,就对他无条件地信任,言听计从。 世上总有好人,他不愿善被恶蚕食鲸吞。 第一百九十九回:风波平地 小缒乌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佘氿在他后方跟着,默默望着他。 严格来讲,那只是个被称为“缒乌”的人类孩童。 再怎么说只是个小孩,记吃不记打。先前虽然遭受过不少次莫名其妙的非人道待遇,但只要好言相劝,给些甜头作为补偿,他就可以将这些暂时抛到脑后。相识了这样久,佘氿大约摸清了他的个性。的确,那人的转世不论几经轮回,体现在人类身上的许多特质仍与同族格格不入。唯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贪玩、好动、心眼多,倒是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 作为一个妖怪,佘氿对人类的态度倒是始终如一,没有太大变化。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倒是有点儿大妖们共有的瞧不起。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人类与一群猴子共处一座森林。猴子之中有讨人喜欢的,也有惹人厌烦的,大多数时候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也不太会招惹你。打他还不是佘氿起,他就是这样朴实地认为,如今亦然。而现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在他眼中,就像是只特立独行的小猴子,上蹿下跳的,可佘氿却分明知道他曾经是人,也想要将现在的他培养成人。 呃,妖怪。那只是个比喻。 近来殁影阁忙得出奇,他也分身乏术,顾不得这臭小子的事。在他忙碌的这段时间,小缒乌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从结界中出逃了六次。他本就不是个安分的孩子,不仅有许多怪异的奇思妙想,更是在阴阳术上独具天赋。这都算是好事,但佘氿并不急着在这方面加以培养,他有更重要的目标,也更优先。所幸小缒乌还算聪明,知道结界外十分危险,就算跑出去也不一定能活命。他好像只是……尤其热衷于打断枷锁和破坏规则本身。这也很容易让佘氿找到些过去的影子,即便已是过了千年的岁月。 在妖怪的眼中,灵魂是唯一辨认身份的方式。他有着与缒乌相似的外貌,有着一样差劲的个性,不可忽略的强大的能力,和完全一致的灵魂。那他为什么不能是缒乌? 虽然人类的幼崽于佘氿眼中更为头疼,但这小子可不一样。叶雪词已经趁他忙碌的这些日子替他打探到了情报,能让“缒乌”更贴近缒乌的关键,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就算一路上有许多能利用灵脉抄的近道,整体算下来也并不太近。到了现在,他终于忙得差不多了。 郁雨鸣蜩·皋月君,是他为数不多,或说几乎是唯一值得尊敬的人类。尽管她这副样子或许与妖物更为贴近。她所委托的任务,佘氿不会拒绝。人类之中不会偏袒同族的本就是少数,皋月君就是其中一员,她权衡事物价值的观念,是佘氿所认可的。而且,他认为这个女人也有足够的能力实现他们一开始的约定——实际上,她已经在这么做了。 正是她告诉自己寻找缒乌灵魂去向的方法……利用地狱火淬炼的眼睛。他摸向眼罩下空荡荡的右眼,又放下手去。百骸主失去活性的眼球没能在他的眼眶里维持太久鲜活,但已足够他追根溯源,在地狱的光景中寻觅挚友来过的痕迹,再顺藤摸瓜,一世世探寻到他所能触及的地方,等待时机成熟。他做到了,他已心满意足。不过在那之后,殁影阁极尽所能也没让那重要的眼睛保留自己的活力,终于在某日突兀地燃烧起来,留下一撮灰烬,消融在空气里。实际上若不是自己有所需要,佘氿也不想将那东西再放进自己眼眶了——那东西是如此滚烫,如烧红的烙铁,虽伤不到人,却令人疼痛不堪。在使用它时,还会大量消耗使用者的妖力,就像将他全身都作为柴火燃尽一样。甚至那眼球像是在动,它像是知道自己并非在主人的躯体内,虽然没手没脚,却仍如一个困兽般挣扎着想要逃窜而出。 反正,他已经不必再受这样的罪了。 忙完手中的一切,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叶雪词是难得可靠的人类,他选择信任。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出生起,尚还是人类时,心中便存在的非人的部分。 现在,佘氿已经带着这小子走了很远的路,穿过了数道灵脉。那孩子倒不嫌累,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始终精力充沛,招猫逗狗,好不快活。佘氿很清楚,他这一世已是最有可能以当年的姿态重见天日的一世。比起叶雪词的内敛,他非人的部分更加张扬,更明显地流露。佘氿很清楚那是什么。人性之中,自出生起,善恶便是持平的,这与世上所有的生灵别无二致。人性的本质不可能全然是善,毕竟连幼小的猫狗都会为了争夺母乳,在妈妈的怀中对兄弟姐妹拳打脚踢。但同时,人性的本质也并非全然是恶。在人类还处于茹毛饮血的时代,若没有相互分工,相互合作,是绝不会建立如今这样庞大的种群。 从一开始,心中仅有绝对的善者,即是愚者。纯粹的善蒙蔽他们的心智,令他们无法辨识何为邪,何为恶。这样虚假的善,便是愚善了。人们所谓真正的善,是一种智慧,是在明知何为是非善恶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向善,哪怕自己是吃亏的一方。但恶便大为不同了……与生俱来的恶亦是一种智慧,只不过是人类种群所厌弃的智慧。这种东西,被称为妖性。坏心眼的孩子不是常被大人们称作“小魔头”与“捣蛋鬼”吗?这便是妖性的一种体现了。只是妖物也并不认为,人类所定义的恶就是真正的恶。真正的坏小孩,即便做些人类定义的坏事,在妖怪眼里也只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很多人选择行恶,是因为自己与旁人的经验告诉他们,这样做有利可图。年幼的孩童懂得那些巨额的利益吗?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因行恶而产生的快乐也如此纯粹,并非像成年人一样像是在与江湖、命运或其他什么抗衡的补偿。所以,像是眼前这位生龙活虎的小坏少爷,比佘氿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接近妖怪的存在。 抢夺同龄人的玩具,不是因为被抢走东西的孩子太过弱小吗?被偷走重要的东西,不是因为失主不会看管好自己的财物吗?对他人的弱点加以嘲讽,不是因为这些缺陷是真实存在的吗?被拉扯,被推搡,甚至被推下悬崖……那也不是因为她们自己放松警惕了吗?在妖怪中,时刻保持警觉当然是必要的,哪儿能同人类一样懒散,那是会送命的。欺凌与被欺凌,这一切都是多么习以为常的小事,哪怕是受害者本身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为此愤怒或大哭都是他们的权利,能不能做出有效的反击,也全凭他们的本事,甚至无关手段。自然很多大妖是不屑于对此表态的,他们只是看惯了这些行为,或是理解了这些行为在人类眼里意味着什么。另外,大妖怪们的阅历丰富,妖力强大,化形也更接近人类。所以,像他这样的妖物会让人们觉得更加亲和,更加具备“人性”。实际上,这也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 小缒乌已经跑到很前面的地方了,几乎超过了佘氿的视野。他嗅了嗅空气,觉得比之前更加湿润——孩子的感官总是如此敏锐。缒乌判断,在不远处就有一片水源。他正好有些口渴了,比起回头去找佘氿要水壶,还是自己去找来得迅速。于是他跑得更快,穿过面前半人高的杂草,拨开碍事的花丛,真的发现了一座湖泊。清澈的湖水在清风的吹拂下泛着粼粼波光,看得人心旷神怡。正当他准备上前捧起水时,他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撩水的声音。 一个女人,看上去挺年轻,就在他附近。她正半蹲在湖边,一把把将水撩起来,泼到脸上。这件事,本是与他没有关系的。可就在这个时候,缒乌又勾起了坏心思。趁着那女子还未发现自己,他悄悄后退,从后方绕到了这位正在洗脸的女子背后。她的耳边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对于靠近的危险毫无察觉。 “!” 噗通一声巨响,女子竟然被一脚踹进水中。她立刻在水中挣扎起来。缒乌不知道湖水深不深,也不知这女人会不会游泳,但她无助地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可真够狼狈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前仰后合。所幸离岸边很近,这里的水也不至于很深,她很快爬回岸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现在的气候已经不冷了,可她这样一身水,被清风一激,连续打了几个喷嚏。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的确狼狈不堪,惹人生怜,不过缒乌可不这么觉得。 “我还以为这里很深,你会慢慢沉下去,然后变成一串咕噜噜的气泡呢。” 他轻松地说着这些话,就像这样做并非多么罪大恶极似的。那姑娘缓过劲来,睁大双眼,惊异地审视着他。她不敢相信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付诸实施。这不是赤裸裸的谋杀吗?他的父母究竟怎样才能教育出这样的孩子? “咦?”小缒乌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不说话?真奇怪,一般人不是一上来就像疯子似的大喊大叫吗?你该不会是吓傻了吧。啊,等等……难道说,你不仅是个旱鸭子,还是个哑巴么?” 叶吟鹓目瞪口呆,她湿淋淋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就算能说些什么,也被这番恶劣的发言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第二百回:风驰霆击 “不过,我怎么感觉见过你似的?”缒乌挠着头想了想,“算了,可能记错了。” 吟鹓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身上滴落的水聚在脚下,让土地变得泥泞。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草丛转来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逼近,速度越来越快。两人刚望向声源,突然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臂死死扼住缒乌的脖子,并将他猛推到湖水边缘。吟鹓吓坏了,手忙脚乱地试图上前阻止,却被来者伸出另一只手,做出禁止靠近的手势。 “放——呃呜,放开我!咳——” 缒乌拼尽全力反抗,忱星当真松开了手。受重力影响,缒乌立刻向湖的方向倾倒,但忱星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斜斜地杵在湖边。倘若现在施力者选择松手,他一定会落入水中,重演他的所作所为。接着,忱星才转过头来,隔着那层薄纱,打量了一眼模样落魄的吟鹓。实际上当她远远地听到水声,却没听到呼救时,就将现在的结果猜了个大概。 “你的双亲还健在吗?” “我呸!你在说什么鬼话!” 缒乌当真吐了口唾沫,但忱星向后微仰,正好错开,帘幕都不曾沾上。她特意解释道: “因为没人教你礼貌。” “放开我!” “……确定吗?” 原本攥着他手臂的忱星突然松手,又再度收紧,发力的手挪到了他的腕部。小缒乌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突然就闭了嘴。他虽然心眼坏,但脑子不坏。这湖水有多冷,看着那边还在瑟瑟发抖的姑娘就知道了,他可不想亲身体验。不过,他虽然身体上不做反抗,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既然挣扎打骂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就死死瞪着忱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的确是过于凶恶的眼神,在一旁远远看着的吟鹓这辈子也没见哪个孩子会露出这样的目光。他简直像个与谁有着深仇大恨的成年人——即便一开始作恶的人是他本身。 高高的草丛又传来一阵窸窣声。三人以或期待、或警觉、或忧虑的目光望过去,又一个人出现在湖岸边。来者自然是佘氿。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没觉得有多大意外,还朝着被控制的小缒乌挥了挥手,大约是在打招呼。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来救我?!” 这一幕诚然有些可乐,他抿着嘴,尽量不笑出声。若是别人凭白无故对这小子出手,他就不会这样泰然自若了,但他看到这三人,就算用膝盖也能想明白是谁先手欠——而且也不是没有前科。他是从来不收拾这家伙的,既然有人替他收拾,他暂时便没那么着急。 “那么凶做什么?你这个态度,人家能对你客气吗?”他像个当爹的在教育儿子似的。 “你他妈——” “你是他的家长?”忱星打断了小孩的骂声,狐疑地望着来者。 “那当然——不是。” “长得也不像。” “佘氿你救不救人啊?!”那小子竟对监护人直呼其名。罢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佘氿点点头,上前几步,好声好气地对她们讲: “两位姑娘,我大概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过,你们也别生气。孩子还小,顽皮一点是正常的,你们打他骂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对不对?你和小朋友计较什么?既然已经凶过他了,他一定认识到了错误,你们就放他一马吧。他只是个孩子嘛。” 虽然他态度还算客气,但这番话让两位听众心里是更来火了。 “年龄小能当朝廷的免罪金牌使么?”忱星反问他。 “咦?不能吗?”佘氿故作惊讶。 缒乌可没心情听他们吵架,他可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 “混账东西!你竟然还有心情站在那儿聊天!!” 缒乌是真的生气了,吼人的音量持续走高,佘氿确实有些担心对方嫌吵去捂住耳朵,然后他就会一跟头栽进水里。于是佘氿赔着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笑,但他自认为这至少算不上嘲笑,只是觉得有趣。他赔着笑说道: “姑娘们,您二位也瞧出来,他确实是不太可能主动道歉了。我也不是负责教育他的父母,无非是提供食宿罢了。这样吧,我代他给两位道个歉,你们就放他一马罢。” 死性不改这点忱星已经差不多感觉到了。她看了一眼不做声的吟鹓,知道同他们继续纠缠也没有意义。于是她猛地将这小鬼拽上来,又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小缒乌跌跌撞撞地扑向佘氿,然后立刻不断地用拳头捶他胸口。听那闷响,还真是铆足了力气。 “我看你聊得很开心啊?!你巴不得看小爷笑话是吗?这么喜欢找乐子要不要把你眼睛挖出来看个够啊!” “哎呀,就剩下一个也不够你挖的嘛。” 他这样也不知到底算不算在哄孩子。他转过身,将小缒乌挪到自己背后去,再转过来,朝二位姑娘的方向走了几步。忱星侧过身,让吟鹓快去行李边换好干净衣服,免得着凉。说罢,她也转过身,直直朝着前方走了两步。 蛇牙的冷光与刀的冷光同时闪现。 “既然都道歉了,怎么还穷追猛打呢。” “既然都道歉了,怎么还不快滚。” 从佘氿袖口蹿出的金环蛇挺直了身子,张着猩红的口。它锋利且剧毒的獠牙与忱星的脸是那样近。但碍于有纱幕遮挡,它的视力不足以让它准确地找到目标,只是嚣张地在她脖颈处上下游移。而忱星的环首刀也架在了佘氿的肩上,距脉搏是那样近。两人看上去都是那般从容不迫,只是佘氿暗想,若是这毒蛇已经下了口,恐怕面前这个女人也会不怕死地将刀挥下,让自己人头落地。 “想不到您的心眼是针尖这般大小,如此吝于一句道歉,还要以这种方式夺回去。” “那没有办法。毕竟我知道的,既然道歉没有诚意,想必你也不屑于领情,还是我收回得好,免得脏了您的耳朵。” “已经不干净了。” “那切掉还来得及。” 这是一场毫无必要的交锋,但架就是打了起来。佘氿对自己的拳脚功夫向来自信,从来不会在刀光剑影前畏惧。不过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人看上去就不简单。这小子,还真是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也当然了……他这没人管的个性,一路上已经惹了不少麻烦。无非,是另外那些人碍于他的力量与情面不曾追究罢了。可招惹的人多了,较真的总会有的。 这边打得不可开交,吟鹓都忘记要去换衣服的事了,一心只想着该怎么制止二人。可她不能叫喊,就算叫喊恐怕也没人搭理。反倒是对面那毛头小子,给自己的后盾一个劲加油打气,要让对方给自己报仇。见吟鹓看着自己,他甚至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挑衅般朝着这边,一个个往自己这儿丢。吟鹓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不论什么动作都不方便,还真让他砸中了两块。这账自己还没跟这小混蛋算清,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嚣张?这件事,她绝对就不会这么算了。说不定遇上这种事的是堂妹聆鹓,她还真就忍气吞声,当做没发生过。在这方面,她自己的个性一直是比聆鹓强势得多。有时候的哑巴亏,吃便吃了,可如今忱姑娘都为自己出手相助,她怎么能抛下为自己出头的人,临阵脱逃? 她生气地挽起衣摆,撸起袖子,真要冲过去打他。缒乌一愣,估计是没想到这小娘们还真挺较真。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和一个愤怒的成年女性,二者的战斗力怕是不相上下。缒乌心里权衡了一下,准备正面迎击。毕竟,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在背后捣蛋的胆小鬼。就算真把麻烦惹到身上,自己出力解决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那边的打斗尚未有个结果,这边的两位“受害人”又打作一团。吟鹓个头比他高,一把扯住他的头发,给他疼得吱哇乱叫。他一通乱拳打到吟鹓肚子上,吟鹓痛得抬腿给他一脚。缒乌被踹翻在地,大骂“女人打架就只会扯头发玩阴招”。不过吟鹓并不给他面子,一把又扑上来甩了他一个巴掌,缒乌眼疾手快擒住她的手腕,一个头槌砸上她的下颚。这下怕是咬到了舌头,吟鹓痛得眼泪都泛出来,嘴里涌起一股血腥。她一口将血水吐出去,喷到缒乌衣前的胸口。两人谁都不愿服输。就当他们重振旗鼓,准备继续厮打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二人的动作慢了下来。几乎在同一刻,他们都有些头晕,眼前也是花的。两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只当是刚才打得太狠,可能伤到了哪儿。但很快,他们的力气都从身体里逃走了。两人的双腿同时一软,瘫在草地上,不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撑起。 一些破碎的片段从他们的眼前闪过。 究竟发生了什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佘氿首先停手。他闪开环首刀最后的一记劈砍,它打碎了自己身后的石头。他不管这些,只朝着那两人掐架的空地跑去。忱星也收起刀,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两人身上。二人只顾自己交手,并未关注方才这边发生的事。 “不是让你去换衣服吗?” 忱星拉起吟鹓,用一侧肩膀架起她,不顾她湿乎乎的衣料粘在自己身上。 “唔,我……我——” 她还未说完,那边的小少年重新站了起来。他看也没看,就一把推开了跑上前的佘氿。佘氿被推到一边去,竟然栽到地上。他没有预料到,这小子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你这女人……” 小缒乌的语气变了。 在场的其他人都有些困惑。这声音的确属于一个小小少年,可腔调却显得老成。 佘氿错愕地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坐直身子,没顾得上站起来。 第二百零一回:风角鸟占 别过去。 吟鹓想对忱星这样说。但她的嗓子像是被黏住一样,不论如何都发不出声。忱星警觉地望着那孩子,有一瞬间感到有些陌生。不,他们本就并不相识,只是……至少她觉得,这孩子与刚才的模样不一样了。就好像他一个身体住了两个灵魂,刚才的睡了,另一个便醒来。 跌坐在小缒乌侧后方的佘氿注意到,他的手中默默聚集了一团黑色的灵力。他以特定的手势虚握着它,当灵能稠密到一定程度时,瞬间从手中丢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佘氿也没能看清。这黑色的“球”像是长了眼睛,目标明确地奔向了吟鹓。忱星迅速抬刀,一手紧握刀柄,一手掌心抵着刀背,只身挡在吟鹓面前。灵力团击中了她的刀刃,突兀地消散,化作几缕黑烟从她面前虚弱地游走。那一瞬,灵力不像是被她劈开,更像是撞在了什么看不见的罩子上面。躲在她身后的吟鹓也分明在方才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如同水晶被摔碎了一样。 叶吟鹓小心翼翼地从她身后探出头,看到小小的少年向后退了两步,又晕晕乎乎的。她们不好判断,这孩子的神志是清醒的,还是混沌的。 “你……” 佘氿的双唇只微微蠕动一下,便收了声。他不想问下去。 缒乌却回过了头。 “晏?” 此刻,佘氿的瞳孔明显扩张了一瞬。他被火燎到似的跳了起来。而将他点燃的,就是从缒乌口中吐出的这简单的两个字。他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流露的表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忧虑,亦或是二者兼并,且夹杂着谁也无法辨认的其他东西。 “呃,嘶……” 小小的少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又开始泛白。或许是刚才的攻击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也可能有其他原因。他体力不支,直挺挺地向前倒下,佘氿立刻上前一步,让他栽到自己怀里。他的呼吸和心跳还算平稳,但精神很差。佘氿扶着他,扶着这单薄瘦小的身躯,却觉得自己像托起一座山似的沉重。 他的缒乌来了又去。 先前的嬉皮笑脸一扫而空,佘氿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直勾勾地盯着吟鹓,让她有些胆怯地缩回了忱星身后,不敢与他对视。他沉沉地说: “胡闹要有个限度。我与那位蒙面的姑娘交手时,还以为只有她一个算作熟人。不曾想另外一位,兴许也弥留了些千年前的缘分。” “虽然每个字,都是人话……连在一起,却一句也听不懂。” “不是从你的招式里感觉到的。你和那位旧相识之间的武学可以说是毫无关联。但是……”佘氿的声音低沉了些,“你们二者的灵力,给我的感觉几乎完全一致。于是我便意识到了,你和他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只是你们两人都不认识对方罢了。” 忱星并不做声,只是目光牢牢地盯在他身上,手上的动作仍处于备战状态。 “至于那位姑娘,我暂时不知你与这个孩子有什么联系。但我想我们很快还会见面。” 这话真不知是不是该视为威胁。两位姑娘都对他保持高度戒备,可佘氿并不打算久留。小缒乌的情况并不太好,似乎还有些发热,他担心这孩子突然发起烧来。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第五个人出现在了这片荒无人烟的野地。 “你最好不要找她的麻烦哦。” 又是个女声,佘氿觉得自己今天的阴气可真够重的。他回过头,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款款而来。忱星与吟鹓也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她们谁都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而佘氿的讶异似乎不止于此。他上下审视着她,微皱起眉来。 “你……” “如你所想,你应该很熟悉这副样子吧。” 吟鹓望着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忱星审视了半晌,只觉得怪异,因为她的容貌实在是过于完美了——并不是说多么倾国倾城,而是没有一点瑕疵。她离二人越近,忱星就越觉得不对劲。普通人的脸部并不是完全对称的,总有一个眼睛大些,或者一边眉毛短些……这位女子的脸却对称得过于完美。忱星的洞察力是那样敏锐,她甚至发觉,此人的皮肤上没有一点汗毛,也没有一点伤痕,或是痣。这实在太过奇怪。渐渐地,忱星也涌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只不过与吟鹓的理由并不相同。 “是很熟悉。”佘氿说,“你从何处来?又从何处弄来……” “我是你们阁主的老朋友。” “……哦,原来是莺月大人。幸会。” 虽然话说得很客气,但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态度。他这么一说,吟鹓立刻明白了。她终于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便是莺月君了!她一开始不是没有想过,而是她很清楚,莺月君是没有实体的,因而自动排除了这样的可能。可既然佘氿也这么说,那她……一定就是莺月君了吧?何况虽然面容陌生,但这嗓音的确是她听过的诸多莺月君声线的一种。 忱星也明白了。她觉得熟悉,是因为她觉得此人的容颜过于完美——像假人。于是她想起在那森林中的无名废村里,被她亲手打碎的上百个偶人。它们也是这样毫无瑕疵。而佘氿又提到这位不能在现世中活动的六道无常,那么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是了,我方才从殁影阁来。看在我与你们阁主关系匪浅的份上,还请你不要刁难我的朋友们。”这位“莺月君”望向那边的两位姑娘,继续说道,“你想知道的事,我会在日后告诉你答案。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在这里浪费时间,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择日再见了。” 说罢,佘氿将小缒乌打横抱起,疾步离开了这片土地。三个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知道他完全消失后才松了口气。拥有身体的莺月君转过身,表情忽然变得欣喜——虽然有点僵硬。她一改先前的端庄从容,语气颇有些激动地说: “叶姑娘!快看呐,这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托人找到的身体。” 她像个穿上新衣服的孩子,舒展肢体,在两人面前转了一圈。只是这偶人的衣物十分普通,算不上多贵重,至少比起吟鹓在梦里见过的朴素太多。不过,她的声音又变了,像是换了个人给傀儡配音似的。这样一来,吟鹓便完全肯定了她的身份。 真的是你——她上前握起莺月君的手来。偶人的手没什么弹性,还有些冰凉,但却是能碰触到的真真切切的实体。但吟鹓又微皱起眉,有些不快,像是在指责她似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消失了那样久,如今才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你可莫要怪我!在那个荒村时,我便觉得,这些偶人有某种特殊的灵性。我便去找我所有能联系到的同僚……可惜他们近来都太忙了,我根本无法从梦中与他们相会。但不论如何,我还是如愿以偿,拥有这具漂亮的身体!虽然有些脆弱,也不能随心所欲、千变万化,可我终于也同你们一样,再度回归到这真切现世之中。你不知道,当我重新闻到花香的那一刻,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这具身体似乎不允许我这么做。但也无妨,我已经十分满足了。唉,不过,我不能陪你走太久。既然有了实体,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忱星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提防。她一直在这里与吟鹓喋喋不休,而吟鹓又听得格外认真。她们似乎认识得更早。但,忱星并不了解莺月君是怎样的人。 “你该不是,从无庸氏手中,得到的躯体。” “那怎么会!”莺月君突然转过头,认真地望着她说,“他们所有的东西,都做了无庸氏自己的标记,也会受到他们控制。我一来无从与他们产生交集,二来也不愿拿来一个自己做不了主的东西。我是委托殁影阁主,才得到了如今这副接近完美的身体。” 说着,她轻轻闭眼,将手按在自己胸前。莺月君似乎真的很中意这一件陶瓷制品。 “……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拿来这种东西。它们来历不明,也很危险,你最好当心。” “怎么会有事呢。”她轻笑着摆摆手,转身又对吟鹓说,“之前抛下你,可真是对不起。我也是太着急想要弄清那些躯壳的来源了。你要知道,重塑肉身是我最大的心愿了。而我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因为你遇到了忱星忱姑娘——所以你一定没事。” “你这么肯定?” 莺月君看向她,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或许是受躯体的限制。 “你们命中注定是要相遇的。我是六道无常,自然知晓你的秘密。你的心脏,是妖鸟迦楼罗的法器,琉璃心。而佘氿在千年前与他相识,觉得你眼熟是应该的。即便你人类的表皮极力掩饰,仍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叶姑娘……便是迦陵频伽的转世了。她的执念太深,即便轮回转世,也定然会察觉到属于迦楼罗的一切——尤其是他的心。” “……” 忱星确乎是有些惊讶,但表现得并不明显。她只是沉默了一阵,这才幽幽道: “原来如此。” “哎呀,你身上湿成这样。快把衣服换了吧,免得感冒了。” 莺月君正劝着吟鹓,她却不为所动。之前粘在她脸上的头发差不多干了,但衣物还沉甸甸的,已经被她暖热了。她并不急着去换衣裳,只怔怔地凝视着忱星。莺月君的那番话,似乎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是真的。”忱星说。 随后,她突然抬起环首刀,直直对准自己的胸膛。在吟鹓惊讶的注视中,她竟连带衣物将自己“开膛破肚”,但并没有血流成河,衣物也并没被染红。不知她是用什么方式进行切割的,另外两人只看到,独属于人皮的部分被缓缓剖开,露出的体内空洞而漆黑。简直就像是那些傀儡一样…… 随后,两人都瞪大眼睛。 在这样一副柔软的人皮的庇护之下,人类白森森的骨骼的包裹中,正中央的位置,竟悬浮着一颗晶莹剔透、浮光掠影的琉璃心。 第二百零二回:风言影语 “那是传说中的绝世神兵。” 她是这样对薛弥音说的。 话虽如此……其实她没怎么听说这个东西。严格来讲,她是知道江湖上有七个法器这回事。可在她的印象里,这些都只是传说,是故事,就跟话本里作者编造的一样,没什么真实的感觉。江湖上大多数人也和她是一样的感受。就像悬崖下一定有失落的武林秘籍,至于作者和它的来历,从没有人在乎,毕竟这是一种让人自然而然接受的桥段。而所谓七个法器,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桥段。 悬崖底下确实没有秘籍。 在叶聆鹓松手的那一刹那,她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哪怕是理所当然的风的呼啸,也在她的认知中完全静止、消失。唯一真实的,便是那下坠时的失重感,同梦中的每一次惊醒一模一样。她下落的时候,看着抓着树枝的小人儿越来越远,蓝色的天空也变得越来越狭小时,她真的很希望这一切确实是一场梦。梦醒来的时候,她身边还是那些新结识的、讲义气的、靠得住的知心友人。 但背叛就是背叛。背叛就是发生了。背叛就是不可原谅的事。 最终救了她的还是她最初的挚友。她的挚友在与她经过那一夜的谈话后,就预想到了这个局面的发生。她施了一个法术,在她需要直面生命危险时,她就会出现。这的确是个危险的法术,且不说施术的代价会让主体受到多严重的伤害,本身会带来的后果也无法预测。万一,当这一刻真正发生的时候,妙妙的敌人——某个六道无常就在附近呢?又万一当时的情况紧急到她自己也无能为力呢?但她就是为了弥音做了这种事,并且坚信自己有处理的能力。一张法术编织的巨网出现在悬崖中层,虽然无法像实体一样牢牢接住目标,但也起到了足够的缓冲作用。当她穿透这层巨网,落到悬崖底层时,就像被人端着,稳稳地放到地面。那时候,弥音已经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晕了过去,还是妙妙带走了她。 的确,她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可薛弥音愈发相信,唯经历生死巨变的她们,才能被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不会背叛的朋友。毕竟,连霜月君也背弃她了,不是吗?不对……她一开始就只是个满口空话与套话的家伙,以漂亮的说法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倘若她最初就坦然地告诉自己,她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兴许弥音还不会这样失望。是她太虚荣,才什么都不做解释,默不作声地承受了与自己能力不符的虚名。就连妙妙也这样说。 “你在听么?” 走在她身边的妙妙忽然抬高了声音。 “啊,在听。” “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走神,在想什么?是累了吗?”她的友人放慢了脚步,“是不是这几天一直在赶路,没好好休息呀。” “没事,真的。我之前和那些人走,也差不多。呃,你刚说什么绝世神兵……真的在那种地方吗?在那么高的山上……” “绝不会错。无庸氏将降魔杵从佛塔内抢走后,就由尹家保管。左衽门抄了他们的家,那东西便下落不明,也没人追查……我猜那一定是由左衽门的人私吞了。我多方打探,用尽手段,才得知了那次行动的名单,确定了最有可能带着它的人。最后有人见到她的地方,就是万仞山的群峦之下。那人带着兵器去了那里,再也没有出来。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消息千真万确。” 薛弥音认真地看着她,盯得妙妙有些不好意思。 “怎、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变得好厉害,什么都知道。分明比我年幼,我反而一点没有当姐姐的样子。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这样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很厉害呀,像我就不会弹琴。寻找情报源、辨认信息、获取财物、脱罪逃逸……那些光彩的不光彩的事,都是看起来难,有了经验便算不上什么。或许,与你弹琴是一样的吧?做得多了,做得久了,怎么都能弄清楚。只不过我们的环境不一样罢了。若是将我们角色互换,你也能做得和我一样,甚至更好。但我是你的话……兴许,就学不会弹琴呢。” 薛弥音笑了一下。这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是在感到由衷的愉悦时才会露出的笑。被人夸奖这种事,她并不擅长,这确实与她不爱和人打交道有关。就算有谁夸赞她,不论是否发自肺腑,她都觉得言不由衷。先前叶聆鹓说她三味线弹得好时,她就总疑心对方是在客套罢了。她为何这般不自信,恐怕也与霜月君有关。二人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每次见面,她都能受到很深的影响,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毕竟在那些日子里,平日遭受住家的白眼令她只觉枯燥无味,唯独她来时能为生活增些亮色。大多数时候,霜月君只是保护她,将她视作一个幼儿,视作娇嫩的花草。说到底,是她不信任自己。她对有着黑暗过往的自己百般呵护,小心翼翼,就仿佛她再也不能遭受第二次打击。最痛苦的日子她已经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东西能伤到她呢?可霜月君就是觉得她太过弱小,仿佛永远也长不大,从来不相信自己在琴技或是法术上有什么好的进展。 即使是妙妙安慰她说,那是霜月君想要保护自己,她也只觉得更加烦躁。她分明在很久前就已经做得到了。唯独阿淼的事,才令她意识到自己尚不能保护别人。 说起来……阿淼不知为何,这几日都睡在三味线中,不肯出来。妙妙觉得,猫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的,或许它这几日不想陪她们赶路,就躲在那里偷懒吧。薛弥音觉得有几分道理,它确实做过这种事。对了,话说回来——妙妙她啊,想得到那把绝世神兵。 由修罗铸造的紫金降魔杵……据说修罗的武器能辨认出自己的主人,每个修罗也终将得到最适合自己的武器。但如今它流落人间,人间又只有人类,不知这般神奇的特性是否依然有效。但不论如何,她们要先找到它才是。妙妙说,在妖怪的世界里,力量的强弱对话语权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妖怪,她当然不够强大,能活到现在纯粹靠那些不入流的小聪明,再加上稍许运气。只是由人类转变的妖怪,不论如何都会受到六道无常的密切关注——她是这样告诉薛弥音的。一个人的时候,尚且还能东躲西藏,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倘若要与薛弥音一并好好地生活,就必须建立起独属于她们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薛弥音在过往与他人的交战中已经很清楚,直面刀刃,并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恐怕即使是榜上有名的左衽门杀手,也没哪个是靠器乐相关的兵器闻名。而那些出名的乐师,除了弹得好、唱得好、乐器做得好外,融合灵力创造法术的人,确乎是少之又少。虽说如今乐师已不是被人们瞧不起的行当,但在这方面要玩出本事,甚至立足江湖,是难之又难。 果然不论在人类中,还是在妖怪中,都是要看谁拳头大的。 紫金降魔杵,一个吸纳了所有持有者武学的神兵,是江湖上人人眼红的东西。不过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只当这是传说,又因那些法器从未在江湖上掀起风波,所以提到哪个,都只会换来人们的莞尔一笑。但既然妙妙说那是真的,薛弥音便相信那是真的。她欺骗自己没有意义,何况她这么做也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二人共同的未来。 为了不必看人脸色生活,为了不再东躲西藏,为了受到公正的对待,为了过上朴实无华的日子……她们必须筑造出无人胆敢招惹的威严。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弥音相信,在她们手中,这样的神兵绝不会被滥用,而只会用于自保。这样的东西,也一定能实现她们的心愿。妙妙还告诉她,就连上一任霜月君,那个将封魔刃带到人间的男人,也使过那杵。 “我们能学到天下的武学!从南到北,从古至今!”妙妙激动地说,“到那时候我们就不用再怕任何人了!谁若是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就把他们全部打跑。谁也不能绑架我们,谁也不能命令我们,谁也不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最重要的是……” 她突然挡到薛弥音的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眼里满是期待的光。弥音不知她要说什么,但也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同样期待地望着她。 “你有力量贯彻你自己的原则——你认可的公正,你信任的秩序,你肯定的规则……你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一切。” 第二百零三回:风动雪起 一座山峰,少说也要一千余丈,才拥有存雪的可能。 若要那种终年不化的积雪,至少要一千八百余丈高。不过,影响山雪的因素有许多。除了山岳所在的位置,还有迎风背风等条件,不单单是由高度决定。像是人尽皆知的雪砚谷,也有大面积不融的雪地,而它周遭最高的山峰,也仅有七百余丈。所以,灵场也十分重要。 万仞山,位于国土极西极南的地方,可以说是大陆的边界了。万仞山顾名思义,并非是一座孤独的名为“万仞”的山峰,而是数万座高峰连绵不绝,形成一道长长的山脉。它是国度西南方天然的屏障。时至今日,或许没有人真正地跨过这道山脉,去往山的另一面。不过人们知道,越过山脉不断往南,就会来到碧落群岛。而当年的“南国”——如今也这么叫,不过硬要从方向上命名应该被称为“西南国”,仍是那里最大的一座岛屿。人们知晓此事,是因为直接从大陆的南岸,或西南方向的藏澜海出发,可以从海上直接抵达那里。如今两国还有频繁的贸易往来。当年在诸神之战后,有许多人逃难来到本国,不过如今那里也依然繁荣昌盛,这少不了本国的帮助。 不过据说那里的人……似乎仍对神无君的身世有所偏见。谁知道呢,不重要,这不该是薛弥音她们应该关心的事。 再说回万仞山。这里的山脉又长又宽,长却是宽的数倍。这里当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甚至还有广袤的冰川与冻原。这里有数百座因高度而积雪的高峰,也有更多低矮的小山。当然在这里被称为矮小的山,单独拿出来看,又算得上是高峰,只是相对较低罢了。山脉的构造封闭了寒气,因而许多低峰与山丘也存在积雪。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日月天地之精华悄无声息地氤氲此处,形成了独特的灵场。有了灵场,自然就有灵脉,只不过这里的灵力流动错综复杂,就连六道无常也容易迷失方向。因而,时至今日,万仞山中也几乎无人涉足,只有山脉的东北方向的高原处,零星地散布着几个村镇。 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看不见那些村落了。 为了抄近道,妙妙当然也是带薛弥音走的灵脉。不过她也算是初来乍到,只敢走些有信心的路。上山之前,她们还在周围的城镇中购置了御寒的衣物。这些钱,大半是薛弥音在街边卖艺赚来的。妙妙似乎比她有钱许多,甚至告诉她,她现在的钱即使不用弥音吹拉弹唱也足够二人使的。但薛弥音心里清楚,一个孩子,一个妖怪——或说一个孩子模样的妖怪,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恐怕途径都不那么正当。她知道两人先前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也不能在道德上对这位老友发出谴责,毕竟她光是活下去就很辛苦了。所以薛弥音能做的,只能是通过自己的双手赚来更多干净的钱,以弥补自己良心上的不安。 这些准备果然是必要的。她们从卯时三刻出发,穿越数道灵脉,已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放眼望去,弥音仍能见到许多高高的山峰,连成一片,与在平地上仰视几乎没有区别。她还未感到头痛、疲倦、呼吸困难,兴许这里还不至于很高,但她们已经经过多处斑驳的积雪。可能正因为还不够高,这里的草木已经相当荒芜。穿过了草甸,便到了下午,她们在一处空地歇息。攀登这样消耗体力的行为,当然使弥音饥肠辘辘。可需要补充食物的只有她一个,妙妙只是喝些水便说够了,剩下的东西都留给她。该说,不愧已是妖异的体魄了吗? 再往上,地面更加贫瘠,如得癣的皮肤般可怖。但在许多厚土或石缝中,仍顽强地生着诸般花草,基本都是弥音不认识的。平原上的花草树木,她大多认识,都是霜月君教给她的,但这里的植物却长得大不一样。妙妙眼尖,还看到了一株雪莲,但这仍不能让她们确定高度。 “你说……”蹲在雪莲边上,弥音突然开口。 “怎么啦?” “你说,生在这里的奇形怪状的花草,它们也是为了适应此处特殊的环境,才长这样;还是说,只有长成这模样的花草,才能在这种严苛的条件下生存下去?” 妙妙以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她。 “怎么突然在意这个?你是不是太累了,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散注意?难不成再过一会,你就要问些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的问题了?” 别说,她还真挺想问的。 “要小心,这附近有其他人的气息。” “其他人?”弥音感到困惑,“谁还会来这深山老……深山之中呢?这种地方,像是从未有谁来过。难道是采药的人?” “不清楚。气味太稀薄了,应该是很久前留下来的。现在连他是人类还是妖怪也无法区分。不过目前看来,应该只有一人。不用担心,我们继续走吧。” 薛弥音不知道她这里的“担心”是指担心什么。是怕遇到人类,还是怕遇到妖怪?是怕遇不到,还是能够遇到?若是人类,说不定可以对她们出手相助,但也不一定,毕竟妙妙是个妖怪了,除非对方认不出来。反之却不好说,妖怪要辨认人类的身份可是十分容易的。所以这一切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不确定。一直与妖怪相伴,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感到一种疲惫。薛弥音并不清楚,与钟离寒觞一并前行的那些人,是不是偶尔也会这样。应该不会吧?毕竟他们之中是人类比较多。那么,那个狐妖会分不清自己的身份吗? 算了,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继续同妙妙一起走。天色有些暗淡了,她们扎扎实实地走了一个白天。不知何时,四周只剩一片茫茫的白色,但还不是很冷,她不清楚为什么,可能这些雪是由灵力维持的。的确,在这里,她已不似下午那阵那么累了。只是这一切仍有些不够真实,毕竟就在昨天,她还能在花丛间闻到夏天走近的味道。就这么一天的工夫,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深冬似的。 那个短暂温暖过的深冬。 “现在的高度还不是特别冷。别看四周都是雪,还没到真正冷的地方呢。”妙妙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趁温度还合适,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休息,等天亮了再……”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和脚步都突然停下。弥音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见妙妙突然大步向前走去,她赶忙跟上。她问: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有光……天呐。”她的语气有些激动,“这里竟然有谁在生活。好像——是妖怪。” 确定这一点后,她的步伐加快了。薛弥音心里有点怵,她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自己这位老友的胆子可真够大的。按理说,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她都不应该保持警觉么?不过,若有普通的人类生活在这里,薛弥音也不敢放松警惕。在这样复杂的地形与艰苦的条件下,怎么样的人才能在这里安心地过日子? 在这相对平坦的雪地上走了一阵,身后是她们长长的脚印。不多时,薛弥音果然也看到了一户人家。那是一个孤零零的小房子,却是白色的,在黑夜里十分醒目。从那白色的屋子中露出温暖的橙色灯光,令人光是看着便心生暖意。到这里,妙妙的脚步放慢了些,但弥音却提了速度。对于火光,人类从古至今都心生向往。这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安全。不论是对简单的太阳的敬意,还是对火神的崇拜,亦或是其他宗教神话里光与火的化身,总有人看待他们是那样虔诚。而对于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起源的妖物,面对火光,便不那么喜爱了。似乎即使是人类本源的妙妙,在接近时也心生抗拒。 当弥音追上友人时,两人双双停住了脚步。她们就在不远处静静观望,没人再上前。 天上飘起零星的雪。薛弥音伸出手,恰有一枚细小的雪花落在指尖,但她并没有觉得冰凉,只像是一缕蒲公英般毫无重量。从纯白的小屋中走出来一个小小的影子。弥音以为那是看门犬,可瞧了半天,又觉得像猫,难以分辨。那小动物也是纯白的。它大约为这纷纷扬扬的雪感到惊喜,在门口疾步跑了两圈。雪落在它的身上,几乎融进它的毛发里。 这时候,弥音感到身上挂着的三味线微微震动了一下。 一股灵力从三味线中奔腾而出,化为一只三花猫的模样。阿淼不知为何突然冲了出来,朝着屋前打滚的小动物去了。那白色的小兽察觉到危险,一个鲤鱼打挺,咻一下蹿回了屋子,房门也啪嗒一声随之紧闭。阿淼终究是没赶上,它焦虑地扒拉起门来。在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以后,它惆怅地发出哀鸣。猫的声音是多样的,它委屈时发出“嗷嗷”的叫声,凭谁听了都觉得凄厉无比。 到这份上,薛弥音便与她的同伴走近了小屋。她们来到门前,阿淼仍徘徊着,时不时跳起来试图推动木门。门虽是木头做的,但也是白色,在这冰天雪地里并不起眼。 “它可能……是想和刚才的动物玩。”薛弥音不太确定,“呃,至少根据以前的经验是这样的。而且,这证明那东西能看到它。” “是狐狸的气息。”妙妙也望着小门。 弥音伸出手,将不安分的三花儿抱了起来。她腾出一只手,靠近了紧闭的门。 第二百零四回:风过留痕 她们敲了一阵门,并没有得到回应。弥音甚至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安静得就像是没有人住一样。可屋里确实是亮着灯的,四四方方的火光投射在窗外的雪地上,略微有些变形。被光照亮的雪泛着金色,像是在雪下藏了无数金沙。只不过这方暖色并不均匀,带着些许杂质,让这几块规整的菱形看上去像凝固的波纹。 让弥音最为惊奇的是屋子的构造。起初,她以为这房子是刷了白漆,或者是用白色的砖瓦所建。实则不然,房子全部的材料只有一件东西——雪。她敲罢门,将手轻轻在墙壁上摩挲着,感到一阵冰冰凉凉,但不至于冻手。这墙壁就像是入冬堆雪人、打雪仗时将松散的雪压实了,切出形状,搭建了眼前这座房屋。这令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连三角状的房顶也是雪做的,它如何与墙壁相连?是在内部有钉子相连,还是特殊的榫卯结构,亦或是……干脆由雪直接粘接起来?还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不会觉得冷吗? 阿淼蹬着腿儿,她不得不缩回手臂,将它的后腿托起来。随后,薛弥音慢慢踱步到窗边去,想看看屋里的情况。这房子远看很小,近看倒也挺大,至少两三个人住绰绰有余。她惊奇地发现,这户人家连窗户都是冰做的。难怪透出来的光很奇怪,是因为这冰不够平滑,不够纯粹。它虽然是四四方方镶嵌在雪做的墙壁中,但不够均匀,因而透出的光也模糊不清。通过这样的窗户,并不能看清屋里的景象。 “您好,打搅了……”妙妙在门口试探着问,“我们姐妹二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您能借宿一宿么?我们没有带任何武器,不会伤到您的。刚才是我们的猫跑过来,可能吓到您家的宠物了。但它绝无恶意,我们替它给您道歉。外面太冷了,请您发发慈悲,让我们进去吧。” 薛弥音在窗边微微皱眉。若是她自己一个人,她绝不会这样说。一个人行走江湖是极其危险的,不论是男是女,让对方得知自己当真没有武器,八成就会出事。怎么能这样暴露她们的情况呢?但弥音转念一想,妙妙应该不会不知道这种事。大约就算有什么意外,她也认为自己能对付得了吧。虽然这么想,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不过,因为天黑下来,她确实感到有些冷了。 这时候,窗边有个人影掠过,这吓了她一跳。她连忙跑到正门前,与友人并肩而立。门缓缓地打开了,温暖的光从门缝里倾泻而出。探出头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女,连长长的头发都是白色。薛弥音不禁屏住呼吸。果然,能住在这种地方,建造出这样特别的房子,只能是友人口中的妖怪了。人类之中,若不是害了病,怎么会有如此年轻却一头白发的妙龄女子呢。 确定雪地里只站着她们两个,还有手中的一只猫后,房主人敞开了门,放她们进来。这时候弥音才看清,她除了这一头白发,还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狐狸的耳朵。自己的友人毫无戒心地走进门去,弥音便紧随其后。屋子里干干净净,亮亮堂堂,里面的家具倒都是普通的木头,不过也都是白色,可能是桦木之类的吧。但在这宽敞的屋子里,弥音没有看到任何小动物活动的痕迹。她将阿淼放在地上,这小猫立刻跑到刚闭上门的屋主人脚边,好奇地嗅个不停。屋主似乎有些怕它,稍微撤后了一步。她将这猫观察半晌,确定它真没有恶意后,便弯下腰将它高高举起。阿淼难得老实,只是偶尔一甩毛蓬蓬的尾巴。 朋友已经坐在了一边,薛弥音趁机悄悄打量着屋主人。她一定是个妖怪了,正如友人所说,是个狐妖。她细眉大眼,看上去楚楚可怜,任何人见了都要心生怜爱。单从外表上看,她应该与弥音同龄,甚至再大一些。不过,她周身却透着一种稚嫩的气质,仿佛未闻世事。也难怪,住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说不定真的没怎么见过世面。不过现在下结论还是太早了,狐妖都生性狡猾,最会魅惑他人。弥音的确觉得,她的容貌美得不够自然,凭空生出一股妖媚。只是目前为止,她都没觉察出什么恶意。 这位狐狸姐姐的打扮也与世俗不同,甚至衣裳完全不该是在这种环境下穿的。还不到该加衣服的地方,但弥音已经披上了一层罩衫。这位白色的狐妖,连穿的衣服都是纯白。她只穿着布制的长靴,与单薄的连身裙间露出一截腿来,看上去就有些冷。衣裙的袖子虽长,却是开叉的,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那袖口十分蓬松,做了宽大的荷叶边,还缝了金丝。她身上看起来唯一暖和些的地方,就是左胸处的一撮绒毛装饰,缀着一根天蓝的丝带挂在侧肩。 “给您添麻烦了。”妙妙说道。 “怎么会有人类来?” 狐妖将阿淼放下,然后转过身去帮她们倒水。说话时,她的视线从薛弥音脸上扫过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她有没有认出妙妙的身份,自己的身份终归是暴露了。算了,她一开始也没打算隐瞒。 “我们来找……” “我们来找一个人!”弥音被打断了,“唔,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不是一个人。”年轻的狐妖摇了摇头,仍有些警惕,“我有很多朋友。” “您一定在这里生活很久了吧?” “还好吧。”说着,她将托盘放到桌上。 盘内是三杯花茶。泡水的时候,弥音就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这气息不像她闻过的任何花香,可能也是雪山独有的品种。 “那我们想打听一下,您可曾见过,这座山上有其他人来?” “这么多时日,终归有人来来去去,也不知你想问何时的何人。” “您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别人造访这里呢?” 狐妖歪着头,耳朵动了两下。她端起杯子凑到嘴边,转转眼睛,应当是在回想。 “这座山是有很多年没来过人了。” “难道,您知道别处?” “其他山上倒是有人来过。” 薛弥音也端起茶,静静听着两人说话。她虽然又冷又渴,但没急着将茶往嘴里送。听到狐妖这样说,她便好奇地问: “您还知道其他山上的事?” “我说了,我有很多朋友呀。” 或许是狐狸的朋友,或者其他妖怪吧。也是,一个人独居在众山之中,怎么想都是不太可能的事。妙妙还想追问什么,但喝了一口茶的狐妖提前开口了。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狐妖睁着明亮而漂亮的大眼睛,眨眼时像振翅的蝴蝶。 “我是——我是妙妙,你可以这么叫我。”接着,她指向弥音说,“这是我的朋友,唤作薛弥音,是人类的孩子。” 人类的孩子。看来在这里,只有她自己是异类了。薛弥音不禁为这个想法叹了口气。 “嗯……你们可以叫我问萤。”她放下杯子,重新审视两人,“一个蛇妖,和一个人类在一起……你们还真是挺奇怪的。我听说,山下的人们都不喜欢妖怪,也都怕妖怪。没想到,还有和妖怪做朋友的人。” 蛇妖……薛弥音默默转头看向她的朋友。的确,这样一来,她脸上与手臂上偶尔浮现出鳞片的轮廓便有了解释。不过,为什么是蛇妖?她恍然间想起自己从未问过。但薛弥音又想着,她该问吗?或许她是动过提问的念头,却又因各种各样的理由终究没能开口。 她这位被迫早熟的友人开朗地笑起来:“世道变啦!您难道很久没下山么?现在的江湖中,能与人类相处甚佳的妖怪有很多。不少妖怪都已经融入了人类的生活中。只要不兴风作浪,人类也很容易接纳他们。” 听到与外面的世界有关的事,自称名为问萤的狐妖似乎颇有兴趣,身体都向前倾了些。但她随即露出伤感的神情,追问道: “可是,我兄长说,人类的阴阳师会抓来妖怪,当做自己的式神。要是变成了式神,就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生活了。” “这个……也分人吧。不是所有的阴阳师都是恶劣的。”妙妙的回答倒也中肯,“若不能打心底里认同那个人类的阴阳师,契约关系也无法成立。但是……也有坏人,很坏的人。那些坏人确实会奴役妖怪,这点没错。但现在的世道,已经很少有这种人了。因为人类过于脆弱,才会担心妖怪伤害自己。人们对妖怪的敌意,往往来源于未知带来的恐惧。实际上我一直觉得,若是两族能有机会开诚布公地谈谈,把每个人每个妖的想法都拿上台面交流,人世间说不定会美好许多。当然,这不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薛弥音认真地看着妙妙,觉得她的确长大许多。恐怕她这样由人类转变的妖怪,才是在这方面最有话语权的人。真好,她已经成长为如今的样子,弥音心里也暗自高兴。问萤听了这些话,连连点头。她坐得更加端正一些,神色也更加柔和,应当几乎完全放下戒备了。 “我是很多年都没下山了,一直与奶奶生活……还有一些朋友。”她开始说些自己的事了,“我有一个朋友,什么都知道。他说,就在不久前,有个很特别的人来到万仞山中。” “那是什么样的人?”妙妙很感兴趣,“为什么说很特别?” 问萤挠挠耳后,毛茸茸的耳朵随之一抖。她回忆着: “唔,她戴着面具——冰做的面具。” 第二百零五回:风飧水宿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竟也有所谓“绿洲”的存在。 在人们的印象中,绿洲从来只分布在沙漠之中。它们星罗棋布,零散地坐落在水源上,被称作一颗颗“沙海明珠”。相较之下,在雪山中出现的一抹绿色,便显得不那么耀眼。这不过是一处不那么冷的山谷罢了,算不上水草丰茂,无非是草甸的面积相对大些。 这个地方甚至没有名字,因为它不为人知,与人类的江湖相去甚远。但这样的景色,在白色的群峦之中也显得尤为特别。这里不大,随便站在附近的哪个山头,便能将一切风景尽收眼底。雪砚谷也算不上多大的山谷,但相比之下,这里更是巴掌与指甲盖的区别。还有明显的一点不同便是,雪砚谷是沉积着皑皑白雪的山谷,却四季常青;而这里是纯白之中唯一一点翠绿,与雪砚谷截然相反。 这里也有神奇的地方。受到地形与灵场的多重影响,下雪时飘落在这里的并非是雪,而是雨露。从外面的风雪中缓缓朝这方绿洲走下来,不出一刻钟,便能明显察觉到纯粹的雪和雨水混在一起,直到变成纯粹的雨。这里的雨和雪一样没有温度,算不上寒,也算不上暖。 至于物资,这里也比外面的冰天雪地丰富一些,但终归是有限的。不论如何,这儿的东西倒是足够本地的小动物使用了。在这方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拥有着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有兔子、松鼠、狐狸,甚至有雄鹰筑巢。这里没有太高的树木,兴许土层厚度有限。此间有一个很小的池塘,里面竟然有鱼。由于此地温度相对较高,周遭的雪层总会融化,顺着地势汇聚到这方池塘当中,所以它拥有一个安全的最低水位。下雨的时候,水位便高些,但雨终究不会下太久,所以积水从不会威胁到草木与其他动物的生存。 但它终归不叫做天泉眼。 隗冬临已经在这里居住几日。单养活一个人,对这个“绿洲”而言压力并不算大,但倘若再多上一两个人就不好说了。这儿的生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却十分脆弱,稍加干涉便有可能遭到破坏。不过,除了她之外,也不会有谁会来到这种地方。 遵照百骸主的建议,她找到这里。天泉在人类中并不出名,或者说……是个烂大街的名字。在街上随便抓一两个人来问,他们都能说出距离此地最近的,名为“天泉”的地方。有时候是个泉眼,有时候是个地区,但终归不是百骸主所说的那个。而在妖怪的世界里,所谓天泉眼,是全天下仅此一个的,它就藏在千里无垠的万仞山中。 至于具体在什么方位,在哪座高峰,在多高的地方,却没有一个妖怪说得出。 隗冬临在此地调养生息。与冰雪相伴,她体内的寒性确实舒缓许多。在过去,她也看过许多远近闻名的郎中。几乎所有人给出的建议,都是遵循阴阳调和的道理,让她多喝些热性的草药,练些阳性的武术。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明白么?这些事,难道她没有做过么?就这么几年下来,她的怪病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发严重了。 唯独百骸主给的建议是最有效的。他认为,你身上结了冰——或者是类似于冰的某种结晶,但你并不觉得冷,那你便没什么大问题。不适合修习寒性气劲的人,会在初步学习时觉得浑身发冷。所有人刚开始学都是一样的,但不适合的人,这段时间持续得尤其久,直到他们完全无法坚持下去,选择放弃,这股冷意才会作罢。也有天生火命,不信邪的主,练到最后把自己伤到了,落下后遗症,以后学什么也学不好,实在是得不偿失。隗冬临便是截然相反的人。当她最初接近这类武学时,甚至不知它们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等到自己初窥门径,寻了一些窍道儿的时候,身上便开始结出奇怪的霜了。 这样的怪病,她不是第一个患上的人。百骸主说,历年来也有个把与她情况相似的人,他们之中,甚至也有人找到过他。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那些霜痕最初是可以剥落的,但很快就会有新的覆盖身体。若稍有不慎,可能会将一层薄薄的皮肤也一并刮下来。当它们成型,凝出结晶时可就难办了。强行将它们分离,会连皮肤一起血淋淋地剥下来,而很快冰层就会将原本的皮肤取而代之。这种特殊的冰就是修习这类武学带来的自愈能力,它们混着血,变成一层半透明的红晶石般的皮肤,有的地方还能看到皮下的经脉血管兀自鼓动,十分骇人。听说有一种可怕的药,就是拿这类人的血皮肤做的。 人体自是阴阳平衡的。结出这类冷冰冰的晶体,就会吸走人们身上的“热”。温度通过它们流逝,人自然会觉得冷。既然隗冬临说她不冷,冷也只是站在她身边的别人,那么百骸主认为,她已经靠自己达到了某种平衡。就像鱼儿一样,有的鱼适合活在温水里,每天都必须让水缸晒足了太阳,甚至要兑热水进去,才能活命;有的鱼适合活在冷水里,晒一炷香的太阳就要翻肚皮,甚至还得往里面投冰。当然,人们所见的大多数鱼没这么难以伺候,几乎都比较随意,只不过冬临明显属于后者。所以像这样寒天冻地处,才更适合她。目前来看,冬临认为,百骸主所言极是。 但她还是没能够找到天泉与它的泉眼。这种结冰的皮肤几乎不可逆转,唯独在极寒之地却不会凝结的天泉,才有可能洗融这层奇怪的外壳。天泉是无根之水,因为没有源头,才被妖怪们称之为天泉,那所谓的泉眼又该去何处寻呢? “天泉是活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上一个暂住此地的雪山居民。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男性,不论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一定是个妖怪。毕竟寻常之人,头发怎么会似白艾草般的颜色?寻常之人,怎么又会有苍绿色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还覆着半扇特殊的面具,与金属的额箍连在一起。那面具是青绿色的,大约是生锈的铜,上面镌刻的纹路错综复杂,不知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他挂着一件不长的披风,表面绣着异乡情调的花纹。连着的兜帽扣在头上,帽檐缀着流苏,露出那只翡翠似的狡黠的眼睛。 他的面具也遮掩了左面,初次见面时,令隗冬临惊讶不小。 “天泉是活的。”他说,“它有生命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走在万仞山的任何地方。” “那这里……” “这里它曾来过,驻留许久。它的灵力改变了此处的灵场,便有了生意盎然的绿色。” 隗冬临还记得,那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它一定是很早前来过,才有如今的样子。” “谁说它不会再来呢?” “这很难。” “唔,过去的话,我想我知道它在哪儿,但现在不行了。” “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隗冬临说着,望向他那仅剩的右眼。这位男子突然发出轻快的笑,略加思索,便点头称是。这令冬临觉得有些奇怪——这是需要思考的事吗? 而后,这位男性的妖怪便离开了此处。尽管他声称自己餐风饮霞,不需消耗此地的一滴水以维持生命,但他还是选择离别。他说自己就生活在万仞山中,不论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只是更喜欢居无定所。他道了别,自顾自地离开,留给隗冬临一片一尘不染的雪中绿洲。 隗冬临想,他可能只是不喜欢与别人共享一个住处,就和她一样。许多妖怪的独居意识都很强,他们不需要和其他人,尤其是异族同处自己的地盘。她不知道那个男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过往,而对方也对自己这怪异的面具毫无感慨,正如它不存在一样。在这孤独的地方,他们都如正常人般简单地交谈,像是一切本该如此。 在这里,她没有更多行动了,只是暂住此地。之前的某天突然下了场暴风雪,虽然绿谷之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她见外面的天色很暗,十分古怪,便待恢复正常后出谷查看。暴风雪扰乱了此地的灵流,让她来时的灵脉发生了变动。如此一来,她便不能轻易离开了。谁知道灵脉的尽头会是什么?是否还在这万仞山中呢?虽说终有一天她必须要动身离去,寻找真正的天泉眼之所在,可她总该做好准备。 就在她离开之前,这无人问津之地,竟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个人类的女子,比自己年轻几分,另一个是妖怪,外表年龄看上去比同行之人更为年幼。她们相遇的时候,是在绿谷的山坡之上,似是那二人有意来到此处。起初,她以为那两人也只为天泉而来,但当她与那妖怪的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便意识到她们的目标不是天泉眼。这一切的交锋对峙,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不过是一瞬间的眼神相接罢了。隗冬临一身黑衣,在皑皑白色之中是那样醒目,如同雪地里的乌鸦,白衣上的煤渍。但即便如此,要在这延绵不绝的群山里恰巧碰上她,也绝非易事。 她们的目标是自己。 “狐狸姐姐说的不错,这里确实还有其他人在。” 妙妙虽然是这样对弥音说的,但她的眼神分明注视着冬临,似是说给她听。弥音本想感慨的是冬临身后的那方景色,但此时,她选择了沉默。 她感到迷茫。 第二百零六回:风云际会 她们应该怎么做? 这是薛弥音最想知道的问题。 一路上,她与久别重逢的人聊了许多。她越来越觉得,在她们别离期间,这位少女的成长速度远超她的想象。不论什么事,她都有办法;不论做什么,她都有规划。在进山之前,一切该准备的东西她都与弥音合计好了,甚至还有许多弥音忽略的物件。看来,妙妙是在野外生存的一把好手。妖怪都有这样的本能吗? 然而,关于得到降魔杵的方法,她却未与弥音说太多。 目前她们可以确定的是,降魔杵被一个左衽门的人带在身上。原本跟着妙妙,弥音觉得自己都不用带着脑子,就想跟着一个可靠的姐妹旅行一般,长着两条腿会跟着跑便行了。但关于夺杵的事,她与友人讨论再三,终究还是被说服了。在争辩的过程中,妙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弥音甚至觉她的口才像个纵横生意场的老手,自己完全无法站在年长者的位置说些什么。虽然她身边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她却感到,自己像是被说服着参演了一场危险的过家家,而且没有退路。 从别人手中拿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即使站在这里,直面对方,薛弥音心里也很清楚,像降魔杵这样的法器,对方绝不会拱手相送。纵使妙妙能长出两张嘴巴四个舌头,也不能凭对着自己似的口才说服对方。那么,选择只可能有一种。 靠抢的。 “因为是左衽门的人,杀了很多人,所以一定死有余辜吧。” 这句话是打她们重逢以来,薛弥音听到最恐怖的一句。 更恐怖的是,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错。 薛弥音不在乎那人杀了多少人,也不在乎那人的生死。她只想知道,既然手握神杵,习便天下武学,那她们该如何对付这样的绝世高手?三寸不烂之舌只是个笑话,就算是傻子,也不会凭借对方三言两语,就将毕生武学拱手相送的。 妙妙却说,她有办法。 她们运气很好,登山的第一天晚上,便得知了一条有效的情报。在雪地里共跋涉三日,二人终于来到了目标的目前。可以说,这一切顺利得出奇。也如妙妙所说的一样,这位带着降魔杵的女性,胸前的黑衣压了左衽。因为都是纯净的黑色,薛弥音那双在茫茫白雪中有些迟钝的眼睛,辨认半晌才看清楚了。 “这位姐姐,能否行个方便?” 隗冬临微侧过脸,目光却紧盯着蛇的妖怪。她大约听清楚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听闻传说中的降魔杵在您手中,便不远万里,专程来见您一面,只为一睹法器的风采。希望姐姐看在我们如此迁承的份上,能将了却我们的心愿。” 薛弥音的手不禁攥紧了三味线的琴杆。与两人相隔一丈的那个女性,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是因为她穿着一身漆黑,像是东国那边的丧服吗?她还带着一顶大大的箬笠,与这身严肃规整的衣服显得格格不入。即使没有靠近,弥音也觉得她很高,毕竟她的身形是如此细长,看上去有些可怕。她不禁想起过去在某户住家听过的故事,讲的是雪后的远山上会出现细长的黑影,如鬼魅般移动着,看到它的小孩就会被勾了魂魄,情不自禁地追到山中去,再也回不来。尽管是吓唬小孩,防止他们贪玩被人牙子拐卖的教育故事,弥音回忆起来仍不禁感到一阵恶寒。她原本都要淡忘了这个故事才对。 妙妙她……要与这样的杀手为敌吗?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这位信心满满的友人。她脸上仍带着灿烂的笑,就仿佛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惧。终于,那个戴着箬笠的女人缓缓摘下帽子,像一尊雕像突然活过来一样。她露出那张令人惊骇的脸,弥音倒吸一口冷气。 妙妙她——真要与这样的怪物为敌? 到这个距离,薛弥音已经看得足够清楚,并且确定那绝不是什么简单的面具。它几乎是那女人的一部分,牢牢附着在她脸上,像是一半的皮肤。而在那里的眼睛是一层淡淡的白,看不到瞳孔。是眼睛被冻坏了,还是眼睑上干脆覆着一层薄霜,弥音不得而知。 “你们是左衽门派来的?” 她开口了,声音也如这终年不化的雪般冰冷。 “唔,怎么想都不是这样吧?”妙妙摊开手,“看我们的衣服,与您可并不相通。” “我想也是。毕竟,门主不可能忽然反悔。” 薛弥音侧过头,轻声对友人提问:“左衽门也有门主吗?” “没有。”隔着老远,隗冬临竟听清楚了,“只是我们倾向于称他为门主。既然如此……看来你们不是。那么就是敌人。” “您的世界可真是非黑即白呀……不是你们的人,就一定是敌人吗?” “不是我们的人,却费尽心思来见我的人,是敌人。” 薛弥音捏了把冷汗。这个女人可真够精明的。不过,这也是当然的,不然她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拿着法器这么些年,不仅平安无事,还无人知晓。一阵强劲的冷风从山坡上吹过,将她那沉甸甸的头发吹了起来。那些铅灰的长发原本掠过她的膝盖,现在都像发了疯似的狂乱舞动。薛弥音本能地感到不安,但并不准备退缩。毕竟正如妙妙说过的:来都来了,难道要空手回去么? “你们从哪儿来?”她问,“从哪处灵脉?” 她难道不知道附近的灵脉分布么?薛弥音不清楚她是真心发问,还是随口说说。 妙妙说道:“不如您先让我们一饱眼福,我们再告诉您我们的来处。这样才显得公平,对不对?” “……你们趁早回去吧。天色还不算晚,等黑下来,就不好认路了。” 看来,这女人是想把她俩当小孩一样打发走了。这语气,像是在给她们下最后通牒。薛弥音还不知该做些什么,眼里却突然闯入一道长长的红色。她还没看清是什么,只见那红色兀自冲向了那个女人。接着是第二道红色,它如之前那根一样纤长,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格外醒目。弥音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两道赤色绸带。它们的源头在妙妙的手中,末梢牢牢困在隗冬临的身上。红色遮盖了黑色,只露出她枯槁的长发。 那女人面无表情,一点儿也不觉得困扰似的。 薛弥音只觉得惊讶。这么长的红绸,妙妙究竟藏在何处?这难道是她的武器吗?只见她用力一振,两股气浪整齐地并肩而行,灵活极了。到了末梢,它们像有力的双手一般将目标狠狠从天上抛了出去。弥音看到空中一个黑点扬了起来,像一只振翅的雄鹰。接着,她从高处直直落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们不知情况如何,尚未打算上前查看。可就在她坠入雪地后,一阵白色的雪浪迎面而来,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气。两人被吹得无法前进,好一阵,风浪才停息下来,而她们身后堆起了一道圆弧的雪墙。 至于面前的土地,都裸露出了漆黑的地表。没有任何雪痕,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是这种如石头般坚硬的被积雪挤压的土地。弥音向前走了两步,不再有这两天已经熟悉的积雪缓冲,还有些不大习惯。而远处,隗冬临直挺挺地站在这无雪圆形的中央,屹立不倒。 “和我想的差不多嘛,确实挺厉害的。” “呃……”弥音心里依然没底。 妙妙忽然又一振右手,柔软的红色绸缎狠狠地抽向地面。一道狰狞的裂痕从受力处开始扩散,发疯似的向前蔓延,不少黑色的带有棱角的大石块扬到空中。她又跳舞似的一转身,柔若无骨,左手的绸缎顺着她的意思发生弯曲,形成的几处弧线反手一抽,精准而有力地砸向那些石块,将它们有序地朝那女人的方向投掷。弥音第一次见识她的战斗方式,且不论武器的选择剑走偏锋,这刚柔并济的手法,实在不似十几岁的少女能使得来的。可她就是做到了,一招一式都如专业的舞姬,跳着优美的水袖舞。她没亲眼见过,但听说过,料想这二者之间或许没有区别,只不过真正的舞蹈……要温和更多。 面前的地表变得坑坑洼洼,十几个大型石块飞向隗冬临。她向后下腰的同时一手撑地,凭三根指头将自己完全支了起来。当巨石来袭,她指间发力,让身体顺势扭转,一脚击中了迎面而来的第一枚石块。然后是第二枚,第三枚,她灵巧地还手,腿脚像裁缝的剪刀一样利索,将那些攻向她的石块悉数踢了回来。折返时,弥音明显感觉到它们的力道更加强劲。 弥音的袖口甩出拨片,连忙在三味线的琴弦一扫。一阵刺耳的怪音奔涌而出,声浪与即将与她们接触的石块打个正着。在接近她们时,那些黑石的力量明显放缓,像是空气都变得黏稠。终于,所有石头都在与她们发生接触前被悉数震碎了。那些黑色的泥石垒在面前,像一座座小小的煤粉堆。 她捏着拨片的手中都是冷汗。 “我就说嘛,弥音真的很厉害。”妙妙如此夸奖道。 “……你也是。”不如说,甚至出乎意料。 隗冬临站在对面,轻轻拍掉手上的尘土。她将肩前的头发撩到身后,望向她们。 “你们是认真的。” “一开始不就说了吗?”妙妙回以一个大大的微笑。 隗冬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何时,她手上多了个物件。离得太远,她们都看不清,只看到照在上面的阳光如星星般美丽。 “好吧……陪你们玩玩。” 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那位棘手的敌人上的薛弥音,并未注意到身边年轻的友人的笑容是多么扭曲。 第二百零七回:风行草靡 “时间差不多了。”妙妙这样说。 “什么?”弥音看她一眼,不知她是指什么。 “我在绸缎里卷入了七枚毒针,在第一次袭击成功后,就已经得逞。现在,也该到了毒发的时候。那些针的针尖上有麻痹感官的药,扎进人的体内,就像被蚊子叮一下似的毫无感觉。但之后毒发的过程,可不止是皮肤发痒这么简单了。” 她笑起来像个得意的孩子。薛弥音微微一怔,心情有些复杂。下毒、暗器、背刺,这类手法虽然下作,但大多行之有效。比起那种掌握天下武学的对手,不用这样的手段,可能毫无胜算的机会。该说她聪明吗?虽说是不太光彩……罢了,还是命要紧,管这些干什么? “……原来如此。” 隗冬临大约在那时候有所察觉,只是到现在才完全确定。她一手摸上另一手的手臂,又在身体其他部位摸了摸,大约是在确定毒针的数量。毒效发作了吗?暂时还看不出来,毕竟她的脸色一直那样苍白,就像周遭的雪。 “你很聪明。” 她面不改色地夸赞一句,缓缓迈步向前。弥音有些紧张,但她的朋友似乎并不担心。她反而很轻松地说道: “接下来,我们只要拖延时间就是了。等七枚毒针的效果开始浮现,从一个死人身上拿走本不属于她的东西,轻而易举。” “……要杀人吗?” 薛弥音倒也不是犹豫,只是觉得或许不至于做到那个地步。在隗冬临靠近之前,她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有些时候,我们若不杀人,就会被别人杀掉。这就是妖怪世界的法则。不过我用的毒也不是那样可怕的,取决于人的体质。身子骨硬一些的,最多落下残疾罢了。对这位杀手朋友而言,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话虽如此…… 弥音还未反应过来,隗冬临突然如疾电般攻向妙妙,与自己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她感到一股凛冽的冷风钻进皮肤,虽未发生接触,她也能明显地感到似乎有一把冰刀,正从自己皮肤下方一点一点推铲,像是要把皮肉割开一样。再回过神,那边竟已经打起来了。她们已经冲到了那无雪的大圆之外。弥音只看到漫天舞动的红色长绫,与一个不断闪现的鬼魅似的黑影。连她一个行外人也能察觉到,黑影的速度放慢了些。妙妙确实在有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或许在她看来,隗冬临就像一个恼人的蚊子,怎么也驱赶不走。 不过说起来,她自始至终都未将自己视为对手。是因为弥音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还是她认为,自己只需要对付主谋便够了?不论如何,弥音还是朝着她们战斗的方位赶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等她靠近以后,却发现,这样的战斗场景几乎完全脱离她的认知,这与先前和叶聆鹓他们同行时经历的战斗并不相同。 在这辽阔的白色斜原上,没有任何能够给她们借力的平台。别说树或者楼房,就连略高一些的石块也不曾有。可她们就这样打着打着,打到天上去了。二人的招式令她眼花缭乱,方才看清谁在什么位置,转眼又出现在另外一边。两端长长的红绸不知第多少次击向了隗冬临,如两条敏捷游走的蛇。这时,隗冬临忽然双手运气,在空中划过弧线。那似乎是太极的手势,但薛弥音还没来得及确认,地面的一层积雪忽然簌簌地向天上飞去,如无形的巨人朝着这片山脉吹了口气。雪层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被打薄了一层,那些飞走的雪花在隗冬临的身边打着转,顺着她运气的方向移动。所有的雪各自凝聚在一起,形成了晶莹剔透的结晶,像是透明石英的碎片环绕在她的周围。通过碎晶运行的轨迹不难发现,它们在隗冬临的周身形成了一层活动的球体。每一片冰晶都在快速移动,若是谁将手伸过去,一定会被这些冰刀连骨头也一起切割成片吧。她静静地悬浮在这球体之内,外层的晶体不断地折射阳光,地面上有无数闪亮的光点高速移动,时不时晃过二人的眼睛,令她们的眼珠阵阵刺痛。 妙妙试着将长绫抽打过去,却在接触到灵壳的一瞬被狠狠弹开了。然而从灵壳中,有两枚冰晶刻意脱离轨道,朝妙妙奔去。她一侧脸,躲过了第一枚,却被第二枚刮伤了肩。皮肤破了口子,黑色的血缓缓溢出。伤势并不严重,但伤者痛得龇牙咧嘴。独属于蛇的獠牙从她口中露出,弥音忧虑地上前几步。 “唔……咳——!” 就在此时,隗冬临周身的灵场忽然崩坏,晶体哗啦啦地洒下去,她自己也坠落下来。那些冰片插在地上,反射着阳光,有种别样的美。只是在这些缤纷的碎片中,俯趴着那位黑衣的女人,显得有些煞风景了。灰白的长发铺在她的背上,像肮脏的雪。 隗冬临缓缓爬起身,嘴边与地上留下同样黑色的血。 毒性终于发作了。 “你比我想象的坚持得更久。”妙妙赞许地点头,“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没能逼你使出降魔杵的招式吗?你不会真就这点伎俩吧。左衽门的杀手,都似你这般没用么?” 薛弥音很早前就料到了一件事——妙妙是那样巧舌如簧,对他人甚至到了有些刻薄的地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与妙妙一样,确实都想见识见识降魔杵的威力。不过为了保命,妙妙是绝不会让她碰到自己的。降魔杵再怎么说也只是短兵,只要不在攻击范围内…… 突然间,弥音感到一阵强烈的吸力。 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拖拽过去,愈发靠近黑衣的女人。她甚至无法感觉到究竟身体的哪部分是着力点,只觉得每一寸空气都在绑架自己。这是能够操纵场力的法术吗?还是内力?不论是哪种,弥音都无法挣脱。她试着用手靠近琴弦,全身像是被定住一样无法动弹。她差点忘记,降魔杵可以令她掌握世间几乎全部绝学。而且,这个女人也并没有正义到能够“就事论事”地放过自己——尽管她承认自己是同谋。 隗冬临扼住了她的脖颈,她两腿离地。离得这样近,她才发现这个女人简直高得可怕。对方的手臂与地面垂直,自己的脑袋也与她的脑袋几乎在同一个高度,她却双脚悬空,几经挣扎都无法摆脱。女人还没有使多大力,但她感到女人的手像是枯槁的干柴,手指细长而嶙峋,令人生畏。她另一只手自然地垂在身边,弥音能看到,降魔杵就握在那只手里。 妙妙停了下来。 “解药。” 她明白了。女人以她作为筹码,威胁妙妙交出解药。 “……” 果然,妙妙的手还是停了下来。绸缎簌簌地收了回去。她望着那边的两人,有些迟疑。 “怎么说呢……”她摊开手,“解药是不存在的。这是蛇毒,量不致死,但足以令人失去行动能力。能不能扛过去,要看你自己的造化。就算你真的把我这位朋友的脖子捏断,也无济于事。您现在若是放开她,还有时间自己运功,将毒针逼出来。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您怕是真要将法器拱手相送了。” 隗冬临的眼神像这方天地般冰冷。她斜过眼,盯向弥音,脸仍面朝前方。近看这面具,说冰不像冰,说水晶也不像水晶,不知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略微收紧了手中的力,弥音奋力抓挠着她的手。她的皮肤也是那么坚硬、冰冷,怎么都留不下痕迹,她自己也像是没有痛觉一样不为所动。 突然间,她们听到刺耳的猫叫。 隗冬临低下头,看到脚下有只毛茸茸的猫正朝她哈着气。它全身的毛都蓬松起来,显得像一个巨大的毛团。但相较于黑衣女人的身高,它还是太渺小了。女人似乎不喜欢猫,她向后退了两步,但阿淼又往前跳了一大步。于是,隗冬临用力攥紧了弥音的喉咙,让她几乎上不来气,发出断断续续的无助气声,阿淼这才吓到了。它立刻耷拉耳朵,向后缩了几步。 “真是只好猫啊。” 她冷冰冰地感慨,不知是哪层意思。 这时候,阿淼忽然表现出了些许不安,却并非因为这个威胁它主人的女人。它在原地转了两圈,发出躁动的低鸣。这种表现,令人联想起发生什么重大灾害前,动物们会出现的反常举动。可现在风平浪静,天空纯澈,四周更是没有高山积雪作为雪崩的条件。 薛弥音有一种怪异的预感。 她突然将视线挪到一方的天空,隗冬临有所察觉,也看向那里。现在刚过正午,太阳不知被哪座山头挡住,但天空仍是明亮的湛蓝。厚厚的云层不规律地分布,一团一团,明暗分明。然而就在她们所注视的那个区域,有一个小小的白点正在接近,逐渐变大,像是从云上揪下一朵抛到人间。但这团云朵可并没有那么轻盈,反而如陨石一般势不可挡。呼啸的风声接近了,薛弥音瞳孔骤然扩大,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脊柱向头顶蔓延。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不是云,是白色的天狗。 第二百零八回:风车云马 白色的天狗从天而降,直奔向它的猎物。 “啊!!” 最年幼的少女发出凄惨的叫声。天狗扑行过去,将她在雪地上推出数丈的痕迹。它锋利的前爪死死压着她的喉咙,让她如案板上的鱼肉般动弹不得。 从天狗的背上,跳下来的是面色坚毅的女性。叶隐露与封魔刃挂在她的左右腰侧,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隗冬临距她还有一段距离,但她看了一眼来者,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如小虫般挣扎的姑娘,突兀地松开了手。 薛弥音落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别过来——” 虽然她一面咳嗽,一面捶打着雪地。但她还是抬起手,示意禁止霜月君向前一步。阿淼看清了霜月君,原本是想要跑向她的,可是见弥音这副样子,便踌躇一番,终究没过去。 霜月君原地站住了,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隗冬临默不作声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些人大概是认识的,对于她们间的争斗,冬临并不感兴趣。 “您去哪儿?” 姑且,霜月君对她使用了敬语。 “不关你的事。” 去运功化毒啊,不然怎样。 霜月君没有阻拦,目送她从薛弥音的身边走开。弥音缓过劲来,晃悠悠地站起身。她的视线绕过霜月君,看向那只洁白的大天狗,还有在它身下殊死抵抗的友人。少女挣扎着,脸上泛起细密的蛇鳞,徒劳地张大了嘴。天狗的掌下更施一重力,她的下颚便完全脱臼了。更可怖的是,从她的嘴边裂开诡异的缝隙,直到两耳的下端。猩红的信子从下方的舌管中吐出口,尖锐的獠牙泛着寒光。不过这一切可怖的景象,都不能被薛弥音看到。她离得太远,只知道自己的友人处于劣势。而始作俑者,便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 “放开她!”薛弥音朝她怒吼。 原本以为霜月君会无动于衷,但她露出些许恍惚的神色,带着一丝悲哀。弥音不喜欢这样的表情,她在悲哀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悲哀?悲哀自己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悲哀她当初的抚养之路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差错?不论是什么,都为时已晚,她并不想知道。 这些,霜月君都很明白。即使这之中的一小部分……是现在才明白的。 “……我来把这个还给你。” 霜月君伸出一只手,再摊开,露出那颗美丽的猫眼石。 隗冬临就在不远处站着,她的身后便是绿色的草地。此时,她已运功将七根毒针悉数逼出体内。虽然伤害不会进一步加深,但残留的蛇毒也会让她再难受一阵子。她知道,自己有能力使身体恢复正常。对于那颗金绿色的猫眼石本身,她没什么想法,但她有的是闲心和时间旁观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薛弥音冷冷地说,“我只是保管。你该交还的人不是我。” “哈哈!”被控制的妖怪突然尖笑起来,“是呀……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弥音带着我的东西,来山里找我了。我以为,她获救了,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以为我们会走向更好的生活。但那不是她,是你——你拿着我的珠子骗了我,让我以为是她。好在我反应及时,也好在……我们如今依然可以走向更好的生活。” 天狗觉得她太过吵闹,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她的面目更加狰狞,发出的气声更尖利的同时也更微弱。当然,这一切弥音依然无法看到。但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呢。她已经知道妙妙是怎样的妖怪了,不会被吓到的。 “你住口。”霜月君猛一回头,厉声斥责,“就是你用花言巧语挑拨离间,哄骗弥音,让她信了你的鬼话!你这满口谎言的妖怪,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鬼话?”薛弥音怔怔地看她,“她说错了什么?你来告诉我,她说错什么?” 霜月君知道她的心情,因而无法立刻进一步解释。她犹豫再三,终是恳切地说: “弥音……我知你因‘杀害’我的那件事感到过些许悔恨,但我并不怨你。我很清楚,你是知道我无法被杀死才——” “闭嘴!” 薛弥音并不想听对方剖析自己的心理活动。不论她说的一切正确与否,弥音都不想像这样,将自己的头盖骨掀开似的悉数将脑内的东西摆出来,让别人去看。谁也不行。 “……好。但你听我说。你的朋友魉——妙妙,她现在是一个妖怪,是一个恶使!你是知道恶使意味着什么的!我从未怪过你,也从未对你失望,我只是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被蒙在鼓里,被一个妖怪牵着鼻子走!我希望你好好听我说,听我把那天夜里没能说完的……” “行了。我知道啊,她并非人类的事,她早就亲口告诉我了。但这又怎么样呢?开口妖怪闭口妖怪的,你觉得你生而为人,很高贵吗?”薛弥音忽然发出一阵冷笑,“呵呵,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会相信你一个奴役妖怪的人是个圣人。” “我没有。”霜月君捂住心口说,“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不知她的心里感到难受,还是为了表示诚恳。但薛弥音现在看也不想看她一眼。说得越多,弥音就越烦躁。真奇怪,霜月君以前是这样的吗?还是她没能察觉?她怎么这样咄咄逼人,自己心里稍微寻思些什么,她就立刻开口,每个话题都是如此紧凑,她像是被逼迫一样前行。想到这儿,她看到霜月君的脸色黯淡了些,再度张口,又再度闭上。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再说一遍,”弥音一字一顿,“我,不,想,听。” “……请你再听听我说的话吧。像以前一样,好吗?” 像以前一样?真可笑,以前我是被你骗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打感情牌呢,也不觉得恶心。我是有错,我错的地方可太多了。其中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曾经将你当什么神圣的存在加以崇拜。我当初有多尊敬你,现在便有多厌恶你。求求你,从我眼前消失吧。我已经和我的朋友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我会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假如你不横加阻碍的话。 起初,霜月君选择了沉默,这让薛弥音好受了些。但当她的思想活动接近尾声后,霜月君却又再度开口,且专挑她不喜欢听的说: “不!你、你不明白吗?你的朋友是两舌之恶使,是只会离间挑唆的妖怪!她并不是妙妙!她、她不完全是,至少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孩子!” “是!我现在知道了!你满意了吗?!”薛弥音忽然上前两步,咆哮起来,“但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你与她相处过吗?她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就很清楚了吗?你知道她吃过什么样的苦,又知道我吃过什么样的苦吗?你问过我吗?!” “……我担心那会再次伤害到你。” “所以你就仗着你‘无知者无罪’,打着为我好关心我的名义,更加肆意地伤害我、瞧不起我、践踏我的尊严吗?!妙妙是妖怪,我知道了,她是恶使,我现在也知道了。她挑拨离间我们?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之间若真是情比金坚的关系,会一戳即破吗?你怎么从来都是从别人身上找问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你自己就身家清白,是吗?” 说别人妖魔鬼怪,你活了四五百岁你就是个有话语权的正常人了?究竟谁才是怪物?! 听到这一切的霜月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到一阵战栗,不知为何薛弥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不……她其实是清楚的。现在的她心绪不稳,这不能怪她。她与两舌相处太久,朝夕接触使得她深受妖力荼毒,现在已经很难动摇了。两舌将自己的意志潜移默化地传输给她,这是一个漫长的、需要时间的法术,而她就快完成了。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谁,没有什么话,再能撼动她的念头。此刻的弥音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是她根深蒂固的念头,她愿意对自己每一个想法与每一句话负责。 霜月君深深地叹了口气,百般无奈地说: “我不与你争辩。我知道,你受两舌的妖性荼毒太深,却并不自知。我不怪你,真的,我相信这一切并非是你所想。过去的弥音,不会像你这样……” “过去的弥音?你又很了解我了。”她再次打断了霜月君的话,“我真的烦透了你这样的自以为是。别演,真的,别装了,你不尴尬吗?假装很理解我,假装明白我的心意,假装很懂我然后拉近我们的关系,你不觉得恶心吗?你不觉得虚伪吗?别显得你有多宽容了,说这些违心的话也是辛苦你了,但我一个字也不信。我受够你的漂亮话了。” “……” 霜月君稍加思索,像是在犹豫什么。两舌那边也没有动静,她与天狗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力量制衡,并且移出了一部分精力来观察两人的对话——观察她妖术的成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我也拿黄泉十二月的名义起誓,我没有说谎。” “你对自己可真够毒的。” 霜月君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猫眼石被攥在她早已垂下的一只手中,但她又抬起了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里面露出的是更大一些的另一种宝石:一枚红色的珠子。 不远处的隗冬临突然上前两步。连两舌也惊起了一下,又被天狗控制住了。 薛弥音愣愣地看着那枚鲜红色的法器。 赤真珠。 第二百零九回:风吹马耳 要说赤真珠为什么会在霜月君这里,而不是卯月君手中,并不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早在她与卯月君、泷邈、施无弃与孔令北相会的那天,这一天就注定会到来。在卯月君利用神乐铃为她回溯的幻境中,霜月君清楚地得知了两舌与薛弥音的对话,也知晓了为何自己会受到亲如妹妹的弥音的袭击。 两舌用她的话术,对得到的这柄封魔刃的残刃下了咒。当初她与弥音所言的话,虽是事实,却有刻意歪曲的部分,和尚未说完的部分,充满了主观臆断。但这并不重要,这只是个契机,让薛弥音去倾听,并开始相信的契机。只要她听进去了那番经过粉饰的话,封魔刃的法术就会生效。法术的另一部分,则是封魔刃的另一部分来完成的——即自己手中的胁差。刀刃两两共鸣后,弥音的情绪会被放大,行为会受到感情而非思想的支配。不论她对两舌的话相信与否,这把刀,必然会因为种种原因切开自己的皮肤,割断自己的血肉。那时,这妖术就会得以放大,像颗种子一样以无形的方式寄生在弥音的脑中,冥冥中指挥她的行动。 离开等待的地方,与其他人相遇,要去寻找云外镜,直到最终重新与两舌相会……这些虽然不是由两舌直接控制,但确实是妖术影响的结果。这个妖术的内容,便是让她在不论经历什么后,都会重新接近两舌,和她见面。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两舌也会向她靠拢。而薛弥音在她们并未重逢期间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催化这场妖术。到这一步,即便说它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也不为过。 霜月君知道这一切,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卯月君是善良的人,她提出与霜月君交换双方持有的法器。由卯月君带着蓝珀,找到身负重伤的睦月君,助他恢复元灵。而霜月君则带着这枚能读懂人心的赤真珠,来到万仞山中寻找薛弥音,并试图与她进行有效沟通,将一切说开,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 但事已至此,霜月君要承认,是自己失算了。她没想到,在薛弥音灵魂深处,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认同两舌的妖术。这两点里应外合,相辅相成,助长了她的愤恨与苦闷。换句话说,她积怨已久,恐怕没有两舌从中作梗,也会发生些别的什么,让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不过,可能没有现在这么难看就是了…… 该对两舌夸奖一句,这是高明的法术。 也如蛇般刻毒。 “我知道这是什么……”薛弥音望得出神,“赤真珠。你从什么时候得到它的?” “不久前。” “倘若我说我不相信呢?”她露出怀疑的眼神。 说不定,你从很早前就摸清了我的想法,塑造了我的人格……将我变成如今这样。只是我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控,你这才感到后悔。你不过是想继续控制我罢了,就像你以前那样做的一样。但是散养的家畜怎么会听话呢?你早该意识到才对。 霜月君喉头一阵苦涩,服下砒 霜般五脏六腑感到烧灼。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发展到……弥音会这样想她的地步。 更可悲的是,可能打她与两舌重逢之前,她就已经有这样的念头了。不然,思想的扩张与成长不论如何也没有这么快才是。而两舌露出欣喜的目光,安逸地躺在天狗的爪下,像是一种示威,一种挑衅。 “好了,不管以前怎么样……事到如今,你在用法器监视我的内心。” “我没有——我只想更好地了解你。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即便知道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我也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 现在才想了解我?晚了。 是了,霜月君知道,是晚了,太晚了。 即便如此,她依然想力挽狂澜。虽然她有些后悔,说不定带着蓝珀,能直接与她进行心理上的对话,把两方剖开了般坦诚。但她很快也意识到,她或许还不能得心应手地使用那特殊的琥珀,而薛弥音的心理防线也远比她想象的更坚硬、更厚重。 “我就这样开诚布公地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霜月君的语气充满哀怨,至于怨的部分,只能怨自己。“我没有办法了,我承认。事到如今,不论究竟都发生什么,你变成这个样子,就是我的过错。对不起……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承认我的失败,我的无能。你不需要接受,你只要知道,只要……听我说。” 薛弥音的神情有些许惊讶。她恐怕确实没想到,霜月君能这样坦然地承认。霜月君向前一步,她并不感到排斥,也没打算后退。她甚至看到,霜月君双膝微屈,就要向自己跪下。 “哎呀!”妙妙忽然发出惨叫,“好痛……我好痛啊!弥音,帮帮我!” 不!这是她的另一种把戏,是夺取她同情的手段!她还压制着妙妙,拿她做人质威胁自己!若是软的不成,她就要来硬的了! 薛弥音猛然回神,重新“清醒”过来。 霜月君转过头去,惊异地看着天狗。但她立刻从天狗的心中读出了一个概念:它并没有下重手,它甚至也很茫然。看来,这是两舌的又一个把戏。可就这样告诉薛弥音,她定然是不会相信的。霜月君感到难以言喻的无措,她们两人分明谁都没做错什么,谁都不该接受惩罚,可偏偏事情就发展到这样无法挽回,偏偏现实就让她们同时承担凌迟般的苦痛。 “别耍花样!把妙妙放开!” “你怎么还这般执迷不悟?”霜月君的语气濒临绝望,“她分明只是挑拨你我的妖物!” “那她哪一句话是错的?” “什……” “六道无常这般神通广大,你能找到这里,说这些话,想必是已经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薛弥音现在突然冷静得可怕,“那你来告诉我,她所说的一切,哪句是错的?” 所谓的离间,真的只是离间吗? 不是的——霜月君是多么想脱口而出。可她绝望地发现,两舌的话术滴水不漏,她完全无法从薛弥音的角度进行反驳。她大可以从自己的方向出发,戳穿两舌对事实的粉饰,撕开那层虚伪的表皮。可是弥音呢?她只知道,自己曾对她的挚友刀剑相向,甚至取她性命。这是不争的事实,连霜月君自己也无法否认。不论做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的,不论怎样为自己争辩都是无意义的,不论复盘怎样的事实,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换位思考:若她是弥音,她也会觉得,这一切已经够说明问题了。 见她沉默不语,薛弥音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你总说她挑拨,现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是你。你不是没有救她吗?你敢说你没有伤害她吗?你没有杀了她吗?你说她没救了,她怎么就偏偏活过来,现在就在我们面前?你说啊!” “是我、我救不了她,所以我……” “你结束了她的痛苦,是吗?哈哈哈,你又要这么说了,你总这么说。这样显得你很仁慈,显得你比任何无常更有人情味。你错了,你杀了她,用自己的傲慢。” 霜月君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只是徒劳地、僵硬地、无助地解释着:“那天我发现,妙妙被名为魉的山石精怪化作的蛇吃掉了身子……还被魉蛇作为诱饵,利用她的音容笑貌残害更多的人。我不得不做出选择!如果不这么做,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那蛇妖的腹中。我没想到的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的妙妙,竟然与生命走到最后一刻的蛇妖达成契约。在蛇妖只剩一口气时,它用自己的身躯重塑妙妙的肢体,又将全部的妖力过继给她,让她承接了自己的精元。奄奄一息的蛇妖起死回生,与她在世上共生下去……” 精彩。若不是离得太远,隗冬临都要上前鼓掌了。 只可惜这番话,丝毫不能打动现在的薛弥音。 “凭什么是她?”弥音两眼发红,声嘶力竭,“凭什么她要被你牺牲!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能像阎罗魔一样审度善恶裁决生死?你凭什么剥夺她生的权利?她只是想活下去!” 是了,是了……霜月君无法反驳,人类为了活命的本能就是这样可怕。尽管,兴许那时的妙妙也依然单纯,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但不论如何,现在的她并不在意。 那个妙妙已经彻底转变为妖,继承了妖物的意志。 “……她、她现在真的只是妖怪,她不是——” 霜月君喃喃着,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但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什么也说不出口。若有谁用赤真珠窥探她的内心,恐怕只会听到这几句单调的话语进行着没有意义的重复。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谁来告诉我? “直到现在,你也只觉得她是个妖怪。你虽声称自己,是阴阳师,但是,你却觉得高妖物一等——甚至毫无自知之明!”薛弥音以停顿加强语气,“这更可恶!不可原谅!” “我不是,我……” “我是个人类,所以你救我。”弥音深吸一口气,冷风要刮伤肺叶,她却不觉得疼。 “我救你只是因为——” “若我是个妖怪,我早就被你杀了吧。你从来都是这样,只会说些好听的话罢了。可这一次,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怎么可能?!” “我真希望我就是个妖怪。你会难过吧?你会痛苦吧?你会后悔救了我吧?” ——你会忏悔吧? ——你会付出代价吧? 为你自己? 第二百一十回:风谲云诡 薛弥音步步逼近。 她身上蔓延出一种可怕的灵压,使得霜月君步步后退。弥音脚下的积雪以快得可怕的速度融化,变成湿漉漉的水,又很快蒸腾,冒出袅袅的烟。那些黑色土地里的水分也被蒸发出来,呈现一种惨黄的颜色。在白烟的包围下,她向这边靠近。薛弥音的眼睛泛出了一种奇异的绿色,强大的、压倒性的灵力从她体内喷薄而出。 然后,它们转变成妖力。 “那些漂亮话,”她冷冷道,“谁还不会说了?” 此方天空化作浓墨重彩的黑,遮蔽了阳光,地面仅剩荫蔽。她拔刀冲了过来,速度很快,比上一次还快。霜月君向一旁躲闪,她却克服了惯性,以常人无法做到的方式再度袭来。腰间的胁差不断地震动着,发出低沉的鸣声,像是在不断对霜月君发出提醒。于是,她遵从暗示拔出封魔刃,与那短匕兵刃相接。晴天霹雳,滚滚雷声回荡在雪山的上方,却不知声源,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青绿色的雷电闪过,天空下起黑色的雪。 另一边,魉蛇见焦虑的天狗有些疏忽,立刻钻空子化出原型——但很可能她本身就做得到,只不过刚才以前都是在装惨罢了。它的獠牙泛着青光,阴森无比,猩红的口腔连通了食道,粘腻地蠕动着,令人作呕。就在这时,它用力龇牙,两串毒液喷射而出,溅到天狗的眼里去。天狗发出可怜的嚎叫,两只前爪无助地扑腾着,完全离开了魉蛇。 它太大意了,稍有不慎,便被敌人乘虚而入。人面巨蛇从下方死死缠住它的躯体,让它发出痛苦的哀鸣。那妖怪的脸说是人脸,却像蛇一样下颚骨完全脱臼,嘴再咧大些像是能将天狗生吞活剥。在它的下方还有一道可怕的裂口,像是被谁斩断一半似的,从里面也吐出一根猩红的信子。加上人脸的嘴,共有两条。可说是妖怪的脸,它分明又有着人一样的眼耳口鼻。看来妙妙人类的身体几乎完全与蛇妖实现了融合。她随心所欲地支配这庞大的躯体,与天狗殊死搏斗。天狗无法伸展翅膀,被死死锁在地上,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实力。两方就这样狼狈地扭打一团,天狗的毛与洁白的雪那样相似,在空中纷纷扬扬,难分你我。 但魉蛇的目的很明确——她一开始就是为降魔杵而来!隗冬临早就意识到了这点。她不紧不慢地取出降魔杵,在远处对它晃了又晃。蛇的眼中瞳孔骤缩,立刻脱离了天狗,朝着隗冬临奔来。天狗的眼睛被毒液侵蚀,一时难以恢复,它无法判断魉蛇的去向。再看隗冬临,没事人的样子完全不像中过蛇毒。 “你的力量,不过尔尔。”她这样说。 魉蛇被激怒了,它吐出信子,发出嘶嘶的示威声,快速朝着冬临逼近。它路过雪水消融的地面,留下深深的沟壑。隗冬临一个箭步上前,一跃而起,魉蛇中间那裂口似的嘴没能咬住她,她便落到了魉蛇的头顶。她顺着魉蛇嶙峋的躯体飞快地奔腾,像是行走在熟悉的小径上一样身轻如燕。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即便是妖怪也逃不过这个道理。隗冬临确定了地方以后,并未使用降魔杵,便对此处一阵拳打脚踢。她每一下都是能打死人的力道,一副要命的架势却不妥协。每一次击打,魉蛇的身上都会留下一阵白霜,下一次便凝固得坚硬,像被冻实了一样,再下一次,就能打出裂口。不论两舌怎么扭动身躯,想要将她奋力甩下来,她都能凭借灵巧的体术找到重心,重新站定,并在这个过程中顺势继续攻击。 这时,隗冬临突然觉得脚下一滑,从魉蛇身上滚落下去。她本是能站住的,但她意识到问题所在。这狡猾的蛇妖竟然选择以蜕皮来逃脱,老皮下的新皮迅速向前游走,只留下一截受损的蛇蜕。那边争斗所引发的强风袭来,蛇蜕顿时化作粉末,迷住隗冬临的眼。 “收手吧!我不想和你打!” 封魔刃与自身碰撞发出的声音难听异常,没有人能形容出来,因为这是独属于它的特殊音律。薛弥音充耳不闻,只任由妖性的杀欲指挥短匕。但她终归缺少实战经验,比起长兵也没有足够的优势。渐渐地,她败下阵来。可霜月君从不把招出绝,弥音便总能起死回生,她可是真抱着杀死她的心态决斗的。尽管在这个时候,她或许依然清楚,六道无常无法以这种方式神形俱灭,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只为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慨。 “我会做得更好,”每攻出一招,或挡下一招,薛弥音都会说话,“比你想象的好,比你培养的好,比你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你清醒一点!不要让妖性占据你的神志,你要与它抗争!” “我只需要与你抗争!” “不要逞强了!” “你以为只有你强是吗!” “停下!我一定会伤到你,快停下!这是封魔刃,停手啊!” “我手里也是!” 几个回合下来,两边都感到不同程度的疲惫。而在那边,隗冬临却迅速扭转战局。天狗终于恢复了视野,赶来助阵。对它来说,自是无法替主人伤害她不想伤害的人,所以聪明的它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它与隗冬临齐心协力,将这条可恶的爬虫逼到绝路。只可惜,他们一路打到绿谷,这里的树木尽折,鸟兽皆逃。但隗冬临没有时间为此抱歉,为此感慨,为此默哀,她只是不断地与蛇妖周旋。终于,在这场二对一的战斗里,魉蛇败下阵来。精明的它立刻化成小姑娘的模样来装可怜,但冬临却不吃这套。于是她随手抄起两个石块,猛丢向隗冬临与天狗的眉心。在他们应对之时,两舌飞快地从绿谷逃窜出去,健步如飞般掠过坑坑洼洼的斜坡。到了这个时候,这样的地形恐怕已经不能被称为平坦了。 “弥音!弥音我们快走了弥音!”两舌冲她喊着,“不要恋战,我们处于劣势!” “你休想带走她!” 霜月君一拍伞筒,叶隐露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直奔两舌。薛弥音自然理智尚在,不可能让一路陪她走来的友人受伤。天狗飞来阻止,从高处俯冲,场面一时陷入混乱。霜月君咬紧牙关,攥紧了封魔刃,忽然将刀刃自下而上地凭空划过。 暂时无事发生,但隗冬临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观察着一切。 高山的雪崩塌了! 先是雪层发生滑坡,紧接着,雪崩如纯白的泥石流簌簌而落,势不可挡。这段距离不算高,相对平坦的地势能在很大程度上阻止雪崩的继续。但是,站在这里的人们便不好说了。厚重的雪涛滚滚袭来,谁都顾不及逃跑,白色的雪便无情而平等地将她们埋葬起来。 这一切,不过是一呼一吸间的事罢了。 此地重新陷入寂静。狼藉的绿谷被雪填满,已看不出之前的样子,远观仅像一处凹陷。而绿谷中的一切生命都生死未卜,唯有隗冬临凭借一身绝学,踏着落雪明哲保身,端端地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色原野上。方圆百里,再度寸草不生,雪层平滑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向前走了一阵,探寻雪下心跳的声音。当她刚确定一个方位时,霜月君“腾”的一声探出半个身子,然后奋力地向外攀爬。雪天狗也从某处猛然钻出,扬起一大团雪。山顶的雪很冷,比这里之前的积雪更冷。即使是六道无常,她也被冻得手脸发红。但她顾不得这些,她迷茫地在雪上走了一阵。她踉踉跄跄,封魔刃在她手中像拐杖似的使用。可雪是那样轻,并未经过自然沉积或碾压,比脚更容易插进深处,她的步伐便显得更滑稽。但霜月君顾不得这些,她仍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有别人了。”隗冬临突然开口,“人类的话,只有你的心跳。那丫头和妖怪已经趁乱离开了,不必再找。” 说这话的时候,隗冬临却并未看向霜月君的眼睛,而是将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封魔刃上。 霜月君并不在意。毕竟,她也没有看向隗冬临。她的目光还停留在苍茫的雪层。天空的黑云已经散尽了,云层之上,重新恢复成湛蓝色。唯独西方的天多了一丝橙红,像是天幕被割出伤痕,血迹狰狞地蔓延。 “……” 这会儿,她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便不再寻找了。她颓然地跪坐在地,白色的大天狗乖巧地趴在一边。它的脸上还残留着毒液造成的伤痕,但它一声不吭。 “唔,那是什么?”隗冬临突然指向她的前方。 霜月君抬起头,的确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迎面而来。那竟然是阿淼。她重新站起身,感到奇怪,心想那三味线是不是不小心被弥音落在这里了? “请你帮我。” “什么?” 霜月君回过头看向隗冬临。 “怎么了?”冬临有些奇怪,“我没有说话。” “那是谁?” “……你听到什么了?” 霜月君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将目光重新落到阿淼身上。那乖巧的三花猫就蹲在那儿,小巧的嘴巴一动不动。 可是下一刻,确乎有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帮帮我,”它的声音像人的默读,“三味线越来越远,我快要消失了。” “帮你什么?!” 霜月君匍匐在地,凝视着它,眼里满是迫切。她明白,这一切是赤真珠在发挥作用。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能更进一步地使用它的神力。 然而阿淼的颜色还是逐渐淡去,霜月君徒劳地抓它,却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刻完全消失。 但她听到它最后的声音。 帮我,救救她。 第二百一十一回:风尘仆仆 寒觞还是带着谢辙与皎沫,来到万仞山间寻找阔别已久的家人。 这一路勉强顺利,没有经历太多的弯弯绕绕。能走灵脉的地方,他们就抄近道,最终来到那一座座高山之下。寒觞本以为自己离开太久,已经记不清要怎么找到自己的家人了。他甚至给友人们打好招呼,他或许会在某些地方尴尬地犹豫一阵。 “看你这样……我们该不会在雪山里迷路吧?”谢辙狐疑地看着他。 “这倒不会,信我。” “呃,我们需要带些御寒的衣物么?”皎沫显得比寒觞还要期待,“我听说,那些很高的山上都是因为太冷,才会有雪。我还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呢……” 寒觞连忙摆摆双手,笑着说道:“也不必。我妹妹与奶奶暂住的地方,并不算太高。虽然那里也有积雪,但只是灵场使然,没有那么冷。不过再往上爬,爬得太快或是走灵脉,容易得一种特别的病。当地的人,叫瘴气病。” 谢辙和皎沫都不太明白。 “瘴气不是……树林或是沼泽之类的地方才会生成吗?在那种一无所有的高山,也会有瘴气的病吗?” “其实这病确实不是瘴气使然,只是很久前,人们并不清楚何故才会患上此病,以为是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气息。其实,是高山空气稀薄,若是路走得太赶,身体很难适应。那时候,人们就会觉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甚至有更严重的后果。有时人吸了瘴气也会有类似的症状,所以他们就叫这种反应为瘴气病。当然,现在也懒得改口了。” 皎沫挑起眉,有些惊奇地说:“如此说来,我们在水下也有相似的情况。若是往水的深处游得太快,也会感到身子苦闷,严重时甚至会呕血,我们管这叫深潜症。我还听说人类在潜水时,向上游得太快,也会发病,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便不清楚了。” “是。人可以随马匹日行千里,但若是在高度上产生较大的落差,都会出问题。” 谢辙如此解释。寒觞突然转过头,笑着对他说: “老谢,我考考你。在陆地上瞬间从高处来到低处所得的病,叫做什么?” 谢辙一怔,认真思索起来。 “这,唔……有这种病么?大概是我孤陋寡闻……” “那叫摔死。” 说罢,寒觞扬长而去。皎沫捂着嘴发出吃吃的笑,谢辙反应过来,在后方瞪了他一眼。不过,大步流星的寒觞可看不见。 不过寒觞虽然给他们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他真正重新来到这山里,他却走得无比舒畅。那些十几年前的记忆在他脑内被重新唤醒,他像一条在水中畅游的鱼,走得很快,很顺利,身后的两人多次跟不上他的脚步。他是如此欣喜,仿佛这里的每棵树,每株草,每块石头,甚至每一片雪花都在过去曾经的位置上,不曾移动分毫。这种喜悦不断为他带来更多活力,全然不顾身后气喘吁吁的两人。 “寒觞!” 谢辙在他身后喊道。 “怎么了?” 他转过头,无辜地望向两人,却看到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皎沫扶着双膝,苦笑着说,自己在岸上这么些年,唯独遇到兵荒马乱时才这么紧张。寒觞有些抱歉地说: “唉,真不好意思。一想到要到家了,就控制不住。” “你是让我们先做个不好的心理准备,然后再这么给我们一个惊喜吗?”谢辙不知是在反讽还是认真的。 不过之后的路,寒觞确实带他们走慢了些。连续穿过两个灵脉以后,他们发现周围的景色有明显的变化。起初还草木丰茂,不过到高原上,树都只是些低矮的灌木,且分布很零散。之后再从灵脉里出来,一切就变得荒芜,连草皮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大部分地方,都是些深色的岩石,偶有几处厚重的草甸,应当是泥土堆积处。再出来时,四处就都是些斑驳的雪地了,几乎看不到绿色的东西。然后,两人跟着寒觞慢慢走着,直到三人完全进入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记得转转眼珠子,揉揉眼睛,看看天空什么的。”寒觞说道,“必要的时候,把眼睛闭上一阵。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被铺天盖地的白雪晃瞎的人大有人在。” 不用他说,这一路,两人已经觉得眼睛有些吃痛了。 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开阔地带,已然迫近黄昏,不过天色还未泛黄。寒觞有些迷茫地在雪地里环顾四周,站在原地没动。 “你妹妹该不会带着奶奶搬家了吧?” 谢辙倒也不是刻意泼他冷水,他是真情实感地担心这个问题。 “不会啊。若是换了地方,她肯定会在信中告诉我。” “你们兄妹也有十年没联系了吧。你离开藏澜海,她当然不知给何处写信了。” “……” 寒觞隐隐有些担心,谢辙说的话是真的。皎沫连忙安慰他,说不用着急,我们在这一带先找找看。于是三人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游荡起来。寒觞得承认,这山越往上走,他就越觉得陌生。因为参照物变少了,增加的雪也令他的眼睛感到疲惫。 天空当真开始泛起暖色,太阳就要落山了。若是不顺利的话,他们可能得在这里露天过夜了。虽然这儿还不算太冷,但天黑以后也够呛。寒觞感到有些抱歉,他或许应该更早带着他们来,增加些成功的几率。 三个人站在这附近。地面上重新出现他们的脚印已不止一次,不论怎么找,都只是原地打转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寒觞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猛然抬手,手背蹭到谢辙的脸上。后者心里一惊,还以为他突然要甩自己一巴掌。“嘭”的一声轻响,寒觞手里牢牢攥着一个圆滚滚的雪球。若不是他反应快,谢辙或许已经被打中脸了。 “怎么回事?!” 寒觞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只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向这边冲来。那人一身白色,差点与雪融为一体,所幸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哥!!” 那白影一下子扑在寒觞身上。他向后退了几步,没抱稳,一跟头栽到地上。谢辙与皎沫赶忙让开,看到一个白衣白发的少女压在他身上,身后还有条蓬松的大尾巴摇摇晃晃。 “你回来了哥!” “……救命!你先起来——” 见寒觞有些抗拒,这位狐狸耳朵的姑娘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跳了起来。谢辙伸手把他拉起来,皎沫从身后慢慢扶起他。 “慢点慢点慢点……腰要断了,疼死我了!” 寒觞龇牙咧嘴。旁边的姑娘有些生气地叉起腰,质问道: “你怎么回事呀,这么多年身子骨倒是越来越差。以前你每次都能接住我的。” “你兄长老了,体力不及当年。” 寒觞慢吞吞坐起来,无奈地看着这活泼的丫头。但不一会,他便笑了起来。 “问萤,你长高了。”他伸手揉了揉姑娘的头。 “你瞎说什么呢?我三十多年前就不长个儿了。” 寒觞站起来,微愣了一阵。他意识到,在他潜意识里,问萤与叶聆鹓是一样高的。实际上,聆鹓比她要矮一些。 “噢……看来我离家太久,忘了。” “你怎么连自己妹妹都忘呢!” “没有没有……就,呃,时间太长了嘛。”寒觞尴尬地扯扯衣摆,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两位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这是谢辙,叫他阿辙就行;这是皎沫,也算是……唔,算是我们妖怪的亲戚吧。” 名为问萤的白色狐狸绕着他们转了两圈,凑上去上下嗅了嗅。谢辙有些不自在,尴尬地后退一步,行了个礼,皎沫笑起来,自然地微微欠身。 “幸会。” “你们好。真不好意思,我太高兴,有点得意忘形,失了礼数。” “不会不会。” “对了,问萤,”寒觞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家在哪儿呢?我们在这里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你带着奶奶搬家了吗?这雪山上,难道有什么危险?” “危险?没有啊。我们也没有搬家。喏,就在那边。” 她指了指一个方向,那里果然有一座白色的小屋。夕阳令它披上一层金纱,漂亮极了。在这种地方看到这样可爱的房子,任凭谁都想住上一晚的。 “雪做的屋子……真特别呀。”皎沫不禁感慨,连谢辙也觉得稀奇。 “嗯,是用灵力维系的。这么多年,它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我们方才怎么没看到?” 对于寒觞的问题,问萤思索了一阵,才恍然大悟。 “啊呀,我想起来了。最近雪山很热闹,有不少人来。现在有个客人在这儿,是个六道无常。她情绪低落,不想别人打搅,我便在四周设下了障眼法,免得谁误入此地。” “……” 寒觞不说话,反而谢辙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你怎么连你妹妹的法术也看不出来?” “咳。”寒觞拍开他的胳膊,轻咳一声,“你说六道无常?是谁?” “我不认识呀,但她人不错。走,我带你们介绍一下。诶,等一下……” 问萤正准备拉他们的手臂,突然改了主意。她问寒觞说: “是不是应该先见奶奶才是?” “奶奶还不喜欢住在房子里么?” “嗯,还是不愿意呢。她住在老地方,在那个山洞。” “嗯……” 寒觞想了想,微微点头,终于做出决定。身后的两位友人望着他,想听听他的想法。 “这样吧。离家甚久,我得先去探望老人。但既然有六道无常在此,不如你们先去看看情况。等我与奶奶交代完了,再告诉你们。” 两人点了点头。 第二百一十二回:风烛草露 寒觞与妹妹朝山的更高处去了,谢辙与皎沫看着彼此,又同时望向了房门。木门应是白色的,但在这些积雪中,显得有些泛黄,像大米的颜色。 门是虚掩的。谢辙上前一步,轻轻推开,门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里面干干净净,显得宽敞,比外面看上去更大似的。他们小心地向内走了几步,并未看到什么六道无常的影子。谢辙正在心里琢磨,难不成是这会工夫,那人出去了不成?他还没转身准备出门寻,就听到皎沫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呀……” 他回过头,发现皎沫凝视的地方分明有个绿色的身影,像雪地里探出的芽似的。只是这芽无精打采,一副经过暴风雪洗礼的模样。霜月君靠墙坐在一张板凳上,抬起沉甸甸的头来,视线还不能完全凝聚在一起。谢辙赶忙跑过去,惊呼道: “怎么是、是您?您怎么在这里?您不是……” 不是去找睦月君了么?不过他可来不及问这些。看样子,霜月君的状态并不算好,不论其原因是否与她的任务有关,谢辙都不想在这时候问这种问题。他们刚才没有注意到,或许是她实在太安静,位置又那样不起眼。 “嗯……你们坐啊。” 霜月君这样说着,略微抬了一下手臂,有气无力的。看样子,这个状态不止是一天两天。顺着她伸手的方向,谢辙将桌边的两张凳子都扯过来,递给皎沫一张。两人双双坐下来,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霜月君会变成当下这副模样。 “您……” “啊,救助睦月君的事,卯月君在做了。她替我去,现在,差不多见上面了吧。” 谢辙闭上嘴,点点头。他确实想问,是不是在任务里发生了什么意料外的事——在去找睦月君的路上,或是去太晚了、法器没有效果了之类的……但既然不是这样,让霜月君感到困扰的大约另有其事了。谢辙忽然想起还未给皎沫做介绍,便试着转移话题,好让气氛别像现在这样沉重而僵硬。 “对了,这位夫人唤作皎沫,是在我们途中遇到的。”他又伸手对皎沫介绍道,“这位是霜月君。” “霜月君。”皎沫点点头,“这些年来,我倒确实不曾再见过霜月君。” “你们之前见过么?” 霜月君抬眼看向她,觉得陌生,只说:“我兴许与这位夫人不曾见过。” 皎沫应和道:“是了,我们大约并不相识。但我确乎是知道霜月君的,只是在我认知中的霜月君,是一位沉默寡言的男性。” 听了这话,霜月君似乎打起一些精神。她重新认真审视了眼前这位样貌理应逼近中年的女子。审视过后,她这双六道无常的眼睛意识到,夫人的实际年龄要远大于她如今看上去的。只不过,她依然在缓慢地衰老,以人类那相对而言快到可悲的速度。比起普通的妖怪,她不太一样,她过去不像此刻这般老得那样快的。 “但是……”皎沫又小心地继续说道,“那柄刀,我曾在那一位霜月君身上见过。” 她是说封魔刃。 谢辙看着她,问:“你知道这胁差的来历吗?” “唔,那时年少无知,现在当然是知道了。” 那她一定也知道现在的霜月君是如何成为六道无常的了。他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不过,皎沫心中仍在思索。她听过如今霜月君的事,也能将这位女子的形象与传闻中的说法对应,只是她还是想不来,为何偏偏是她?她与那位男性似乎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这封魔刃的标准可真是难以捉摸。或许,它自有它的判断方式。时隔多年,实际上她也很难想起那个男人的面貌了。 皎沫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晃神,连忙将思绪拉回来,将注意力放到眼下。总而言之,现在的霜月君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至少从谢辙的反应来看不是。两人正一筹莫展,她自己倒是先开口了。 “十恶现世,我难逃其咎。” “您怎么这样说?”谢辙皱起眉,“究竟发生了什么?您可莫要将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六道无常的工作,本就不是常人想的那般简单。你们已经阻止了人间足够多的灾厄,不能事事要求结局美满。” “谢公子说的是……您怎么能如此苛责自己?” 霜月君只是摇头,默默望着他们。距离那件悲剧发生已经过了几天,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该从这阵悲悸中解脱出来了。与那位活泼可爱的狐妖姑娘共处几日,多少让她的心情舒缓许多。只是说来简单,这样的事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不过是靠时间麻痹心性,用恢复的力气欺骗自己,将悲哀藏起来,时不时地忘记又时不时地想起罢了。但不论怎样,也是时候让情绪允许自己平静地陈述那些既定事实了。 “花言巧语,轻浮无礼,笑里藏刀。即便是连篇谎言,也能令人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使其对一字一句深信不疑,与好言相劝者反目成仇。以华丽的辞藻使人放松警惕,以瑰丽的修饰使人蒙蔽受骗,以绚丽的字眼使人沉溺虚幻……以及,在那之后击碎缤纷外壳所暴露的事实与认知形成的巨大落差,足以令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便是绮语。” 谢辙与皎沫面面厮觑。 “也是我救过的那个孩子。” 谢辙倒吸一口凉气。 皎沫未曾预料到他惊愕的程度,但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见谢辙双唇微颤,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字来: “您是说,薛、薛弥……” “这都是我的过错。” “不……” 谢辙轻声嚷着,不知是在反驳霜月君,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但他静下神来想了又想,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事似的。只不过,他的心理准备并不够充分。霜月君不也在这样的悲怆中无法自拔吗?不过对她来说,这是难免的事。 聆鹓姑娘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 这是谢辙第二个念头。 皎沫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当然知道这些话的严重性,但也能比谢辙显得从容一些,这与她是否和几人相处过无关。她问霜月君: “您是担心,自己无法与这样的……这样的对手为敌么?” “还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莫非,您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苍生么?您可千万不要这么想。您对薛姑娘并不具备母亲的责任,若说得难听些,连姐姐的责任也不必承担。许多恶人的爹娘也算不上有什么过错,您更不必苛责自己。” 谢辙虽没有料到这样的局面,但若在此刻反问“是真的么”,连他也知道纯粹是找不自在。霜月君不会对他们撒谎。在他的记忆中,虽然薛弥音是个有些内敛的姑娘,但事情发展成这样……也不能说是完全意想不到。她身上有太多秘密,要怪也怪他们没问仔细,就让这等“来路不明”的人随他们一起,还多少有了些伙伴的感情。 霜月君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太阳穴上的血管流过潺潺的血,她几乎能听见血流淌的声音。她知道,二人说的是对的,但……对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在谢辙面前,她并不避讳,便说出这样一句令两人一时失语的话来: “她还能变回人类吗?” 二人哑口无言。 目前为止,确实不曾有人亲眼见证,妖变的人类可以恢复人类的躯体。修炼成妖怪的动物,因元气大伤,修为尽废,退化为畜生的模样是常有的事;修炼成人的妖物也偶有这样的事发生——过去有一位六道无常就曾有这般经历;成仙的人,也可以剔去仙骨,贬为凡人。而唯独由人类转变的妖物,是绝无还原的可能。 至少从没谁听说过。 这个问题,是霜月君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在悲剧发生时,总会期待奇迹的发生,大约是人类的本性。被逼到走投无路,便转头信仰神佛乃至邪神,是人类中屡见不鲜的故事。但霜月君很清楚,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她去信仰的东西了,因此就连能支撑她精神的虚幻之物也不曾存在。这是何等的可悲。 “她现在在哪儿?” “与两舌一同离开了。至于现在是否还在一起,我并不清楚。” 没有任何预兆,谢辙的脑海内忽然浮现起一个声音。那是属于另一个恶使的声音。 “既然与妖怪在一起,她已经变成了妖怪也说不定。” 他感到头皮发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刻的我看上去,一定很懦弱,很可笑吧。”霜月君自嘲地笑了两声,“我知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一定缓得过来,可我却不得不重振旗鼓。倘若安慰别人,我的道理也是一套一套,只是放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容易当做没发生过。我们或许还会相见的。到那时,我是否还有力气拔出武器,还有勇气与她刀剑相向,我不清楚。但真到了那天,我却别无选择。” 谢辙忽然站了起来。 “我愿助您一臂之力。”他攥紧了腰间的剑柄,“睦月君将神兵赐我手中,我定该发挥它的作用。我们也曾与薛姑娘朝夕相处,虽不能完全理解您的苦衷,却多少能明白您的痛苦。我想,事情到了今日,怕与先前在雪砚谷发生的事无法抛清关系。既然如此,我们也有一份责任。若是您狠不下心来,我愿替您做与她刀剑相向的恶人。之后的事,我也愿与您一同寻找办法……” 霜月君望向他的风云斩,沉默半晌。 “你若真愿做到这一步,即便只是有心,也足够了。”  第二百一十三回:风从响应 “那些都是真的?” 门是敞开的,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过。寒觞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但恐怕这些事,他已经差不多都听到了。问萤站在他身边,用一种近似胆怯也近似忧虑的目光看着他们。但寒觞的表情却更为复杂,除了这句话外,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屋里的三人以沉默回应。寒觞迈开大步走进屋里,看了一眼坐着的霜月君,又看向谢辙。谢辙酝酿了一阵,才对他说: “是了。薛姑娘……还活着。” 只是不再以人类的身份活着。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但寒觞听出来了。 “啊,你不是去看老人家了么?她近况如何?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打招呼?” “嗯,她挺好的。不过她喜欢清净,我给她介绍了你们,倒也不必见面。” 寒觞说罢,视线正巧与霜月君相对。她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身上掠过,寒觞心中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她提出了那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叶姑娘……没跟你们在一起么?”她问,“她回家了么?” “……倘若是回到家里去,该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谢辙哀叹道。 霜月君脸上的愁云更重一分。谢辙这一刻的思绪已经被赤真珠捕捉,那些悲哀的过往悉数流淌到霜月君的记忆中。她紧闭双眼,只觉得身体更加沉重。这时寒觞主动提出,让谢辙与皎沫出去走走,自己来详细解释上次分别后都发生了什么。他让问萤留在身边,好让她明白,当兄长的都在这阵子经历了什么事,免去单独再与她解释的工夫。毕竟数次将伤疤掀开,比仅一次要痛得多。 叶聆鹓与薛弥音,不论哪一个,都是值得他们真真切切地为之疼痛的。 谢辙和皎沫走在斑驳的雪地上。明明这个高度还算不上冷,他们却都觉得周遭过于冷寂。或许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小动物在奔跑,在欢闹,在为永不降临的春天积攒食粮;还有许多花花草草在雪下努力生长,时而能看到不同于地下的风景,时而被熟悉的苍白覆盖。两人谁也不说话,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莫名的酸涩洗过每一个字句,将它们腐蚀出锐利的棱角,加剧了诉说的痛楚。 于是弥音的事,聆鹓的事,聆鹓姊妹的事,都不得不烂在心里。 谢辙觉得喘不过气。 “啊……” 皎沫忽然发出一声清晰的声音,这令谢辙感到困惑。她像是想起什么,拉了一把谢辙的衣袖,略有些激动地对他说: “我记得,您曾说过,霜月君告诉您云外镜的下落。似乎,就在这万仞山中?” 这句话让谢辙将那些烦恼短暂地忽略了。因为找到云外镜,意味着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拔除每一个事件的根源,但聊胜于无。谢辙连忙回应: “的确如此!倘若霜月君知道云外镜在万仞山的何处,我们至少能有个明确的方向了。不过……”他的语气变弱了些,“她是从云外镜那里得知了薛弥音的下落么?还是说,她也并未与云外镜接触?” “可不论如何,她定还没有询问叶姑娘的事……毕竟她也是才知道的!” 谢辙连连点头:“是了……没错。只是现在,我们还不方便问她……” 这会功夫,他们已经离开雪屋很远了。问萤解开了四周的结界,让他们不论离开还是返回都变得容易许多。回过头去,已经不能再看到那小房子的轮廓了。不过因为它特殊的颜色,眼神稍差些的人走出几步也分辨不出。就在此时,有一个人迎面走来。那是一位身形高挑的男性,他的色彩在这片枯燥的景色里显得格外鲜艳。只不过,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是何时出现在视野中的,却不够突然,至少没吓他们一跳。 “在这种地方,没想到还有别人在呢……”皎沫有些惊讶。 待那人走近了些,他们看清楚,此人的脸上戴着一个青铜的面具,遮住了一处眼睛。这令谢辙有些不好的感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令人不快的家伙。不过相较之下,他们明显不是同一个人,这从气息上就能判断出来。 “两位从方才起就在说什么什么镜。恕小生无知,值得让您二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谈论的东西,究竟是何物?” 恐怕来者不善,他们都有些紧张。莫非,也是来寻找云外镜的?此人是善是恶,光凭面相可不得而知。何况他还戴着一个连着披肩的兜帽,看起来神神秘秘,不怀好意。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来者自然察觉到两人的警觉,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 “二位可别紧张,小生并非什么坏人。” 得,坏人都这么说。 “我们来拜访山中亲友。” 说这话时,皎沫面不改色心不跳。谢辙有些惊讶,但立刻点头附和。毕竟皎沫说的没错,他们可不就是来陪着寒觞探望家人么?又不是在撒谎,没什么值得心虚的。 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喔……小生也在此处生活多年,几乎对每座山峰的住民都了如指掌。住在这附近的,是一位貌美如花的狐狸妹妹。莫非您二位要探望的,正是她么?” 两人对视一眼。竟被这家伙说中了。难道,他真是这里的长期住民么?还是说,他也是为了云外镜才在这里生活多年……一切还是未知数,他们不敢妄自接茬。知道问萤住在这里可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他是个对狐狸皮毛图谋不轨的猎人呢。 “哎呀,还是吓到你们了。”那人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不逗你们了。你们是来找云外镜的吧?我听清楚了。” 谢辙与皎沫的眉毛拧得更紧。谁也不能从这话中感受到半点好意来。 见他们依然警惕,那人摊开手,对他们说: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晓。” 两人还是不说话。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 听了这话,他们还是没说什么,但表情充满狐疑。 “你如何证明?”谢辙歪着头,“说不定,你也不过是寻找云外镜的一员罢了。” “真正的云外镜在雪砚谷。并未被封存,而是普通地被当做一件展品。毕竟它早已经失去了过往的神力,沦为一面普通的、生锈的铜镜,甚至连人的面容也很难照出来了。这样的物品像什么摆件似的放在那儿,也不必担心有谁去惦记。” “你说的这些没错,但又能证明什么?”皎沫静静地说。 “云外镜之所以失去神力,是因为它的付丧神距本体实在太远,它便只能沦为一面普通的镜子。一般来说,包括付丧神在内的器灵都不能分开太远的距离,否则灵体会被强行拽回来。仔细想想,就像地缚灵一样可怜可笑呢。” 谢辙看向皎沫,低声说:“他到底在说什么?” 皎沫还没有回答,那人又接着说:“能来到这里,来到万仞山中,看来你们的确知道不少内情。能让你们知道这些的人,想必十分信任你们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辙是发自内心地对此人感到疑惑。从他的出现,到他的话语,到他当下的举止,都让他们俩觉得十分困惑。截至目前他虽并未表现出什么敌意,但这莫名其妙的一切都足以令人不适。谢辙准备带着皎沫离开了,他们不该在这怪人面前浪费太多时间。 “哎呀,看来说的再多,还是不如直接证明来得更快。” 说罢,男人轻轻摘下帽子,露出白艾色的短发。不论是什么地方的人类,都不会长成这个样子。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个妖怪。但是,他隐藏得实在太好,直到现在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气息也不曾变过。 名为晓的男人拍了拍手,天空突然落下纷纷扬扬的雪。二人茫然地抬起头,伸出手,却感觉不到冰凉。很快,他们意识到晓控制的并不是天气,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某种结界。这些“雪花”正是结界的碎片,穹顶上一点点剥落。起初难以察觉,但周围的山都像是上了年头的墙皮,层层脱落,露出白色的天。而原本是天空的地方,却露出了嶙峋的山石来。一切都变了样,就仿佛两人先前站在一颗蛋里,蛋内的壳壁画得如真实世界如出一辙。只是蛋壳逐渐破碎、脱落,这才露出世界真正的模样来。 那些雪花全部消散了,融化在他们手中,连水渍都不曾留下。谢辙定睛一看,那白皑皑的属于问萤的小雪屋,分明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罢了。这么看来,他们老早就中了这妖怪的圈套,却浑然不觉。 “你——” “再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晓,亦是云外之镜。” 他笑起来,如先前一样温和。 两人还没说什么,问萤忽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连忙迈步跑了过来,走到他们三人之间。她看明白了两边的气氛,叉起腰来,有些生气地对晓说道: “你又在吓唬别人了!” “我可没有。”晓连连摆手,“这次可不一样!不信你问他们,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承认自己的身份,才没有使什么花里胡哨的幻术吓唬人呢。” 于是问萤回过头看向二人。他俩有些尴尬,毕竟晓说的也没错。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一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但是…… “您当真是云外镜?”谢辙的表情十分复杂。倒不是怀疑他的能力,而是在说话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与目标相遇,实在像做梦一样难以置信。 这时候,寒觞与霜月君也走出来了。他们似乎是说完了话。霜月君看向晓,朝他微微点头,晓也向她行了个礼。 这样一来,他们才勉勉强强地信了。 第二百一十四回:风发泉涌 今日,是他们与问萤相会的第二天。 在有限的时间内,他们已经弄清了许多情况。晓是问萤的朋友,连寒觞也不清楚此事。毕竟他们是在寒觞离家时结识的。在他离家的这些年,问萤可不知该把书信寄往何处,他自然毫不知情。不过在这偏僻无人的地方,问萤的法术有所长进,想来也不是凭狐狸奶奶一人指点就能到此境界的。 但关于叶聆鹓的事,即便是身为云外镜的晓,也爱莫能助。 道理很简单,灵体在万仞山,本体在雪砚谷。这样的距离,他自然无法动用原本的那份力量。何况他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是他的本意。 “不论妖怪还是人类,都总是热衷于窥探自己目不能及的地方。”他这样说,“自己几斤几两,却掂量不清楚。个人的能力是否能与这份眼界相匹配,似乎从未有谁在意。被如此热忱地追求,我为此十分厌倦。我只会为我认可的人做事,而这仅是一种帮助,对于友人的帮助,正如我曾为雪砚谷的先辈们所做的事……而更多想得到云外镜的人,却只是将我视为工具加以利用罢了。” 一般的好事之徒,连见晓一面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凡能找到他的,基本都倾尽人力与财力。这样一来,他们所需要从云外镜身上追求的回报必然大得可怕。抱着这样的心态与晓见面,他自然不会令自己陷入窘境,只会用自己一套特有的话术与小小的诡计,让对方趁早放弃幻想,打道回府。真正有求于他的人,费劲千辛万苦找上门来,他也能看出。到那时候,就随那些人的心性与自己的心情做事了。这些都是早些年晓应对络绎不绝的拜访者的做法,时至今日,他早已看淡一切。 “倘若云外镜仍沉寂在凛霄观中,或随丹宁仙人羽化升天,亦或是——自始至终就不曾存在过,那么世间定会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这般仿佛“自厌”的话,晓云淡风轻。实际上,他深深地重视着自己,爱着自己,正如平等地对待镜中所能映衬出的一切生灵。只是千百年来重复枯燥的话剧,他看了太多,以至于在知晓许多事的开始,便能一眼望穿结局。因此,他才会辞别自己那副生锈的躯壳,来到这千丈无人的山峦之间。 这下,连他自己也不再知道红尘间那无穷无尽的琐事了。 “知道么?直到我与镜身别离之前,还能听到许多人说我的坏话呢。” 几人不解,纷纷侧目。 “他们说呀,既然云外镜有镜中之灵,掌握了天下如此庞大的消息,却从不做些善事,真是个没有良心的怀妖怪。诸如此类的说法,似乎自诞生之日起,我就没少听过。不过有谁会明白,镜从来只是镜,何时有谁听过镜子能亲自搬弄是非,搅动人间真实的模样呢?” “人类真是太奇怪了。”问萤摊开手,老成地说,“凭什么谁有能力,就要去做什么事呢?麻烦都是自己闯下的,偏偏要让别人来擦屁股。” 这话令谢辙他们有些尴尬,但问萤很快察觉到不对,补充说道: “我是说那些责备晓的坏家伙,可不是说你们呀。” 可说来说去,归根到底……聆鹓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又没把镜子拿在手里。先不说雪砚谷的弟子们什么态度,若真这么做,不就违背了晓避世脱俗的本意么?他已经清净太久,像一个寻常的妖灵一样,自由自在地漫步在群山之中。万仞山间有多少座高峰,每座高峰又有多少块山石,他早已了然于胸。就连第一位十恶之使诞生的那一刻,他也不得而知。不过,他也没有义务知道便是。 但是在某些事上,晓并非完全帮不上忙。 他倒是位豁达好施的付丧神。在听说过谢辙他们的种种经历后,便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了他们。 “无庸氏?嗯,的确是在我归隐前就远近闻名的阴阳师世家……在那时候,他们便是毁誉参半的。讨厌他们的,多是妖物,与一部分拥护式神权利的役魔使。不过那会儿还没有像无庸蓝一样激进的族人,至少不是继承人。” 寒觞有些疑惑:“咦?您归隐深山,竟也知道他这等人的存在么?” “我可还没有闭塞到那种程度。掠过高山的飞禽与其他迁徙的走兽,时常为我带来外界的消息。毕竟让死去的天狗复活,在妖异中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像天狗那样完整的生命,与人类一样,需要骨肉、灵魂,还有精元。皮肉骨血令它重得实体,虽说在多种邪术中,也可借尸还魂,但终归不如原本的躯体稳定,且风险更低。而灵魂……在转生前便拦截捕获,甚至在转生后也能强行从新的躯体内剥离。但后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晓看了一眼霜月君,似乎意有所指。霜月君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变故,那场令她成为六道无常的、生前最后的战争。但她的神态是那样平静,就像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新的灵魂不再如转世前纯净,不过,大约真有什么方式能将新的记忆剥离。最后便是精元了。可躯壳和魂魄尚还有回天之法,唯独精元在一个独立的生命消逝后,随着时间逐渐弱化、蒸发。除非找到新的宿主。但那时候,它也只能成为新主人力量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复原。” 谢辙听懂了什么,但皎沫的反应比他更快。 “您是说,魇天狗其实不具备最初的精元么?” “可以这么说……不过精元也是最不重要的部分。记忆与骨肉与灵魂有关,与精元的关系不大,精元不过是武学与法术无形的结晶罢了,后天也能重炼。” “所以它需要怨蚀。”谢辙想明白了,“妄语用妖刀来补全它缺失的力量……” “若想铲除妄语这强大的助手,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来想想办法。”寒觞稍加思索,“只要将怨蚀从它的体内剥下,说不定那天狗便好对付些。” 霜月君却摇了摇头:“你可别低估了天狗的力量。恐怕,那个妖怪从怨蚀中汲取的力量,与它当下所积累的一切战斗经验,也足以让我们中的任何人喝上一壶。毕竟,连睦月君都……唉,他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吧。”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毕竟,即使是晓也无法告诉她答案。 而关于他们遇到凛天师的事,谢辙也如实告诉了霜月君,并对她提供的传书方式表达了感谢。霜月君倒是很遗憾,似乎凛天师的回应来迟了,以至于中途发生了那样可怕的变故。但聆鹓遇到危险这种事自然怪不到凛天师头上,不如说,作为一个能够“显灵”的参拜对象,凛天师比那些一动不动的神像要真实太多,不该受到更多无礼的苛求。要怪,当然只能怪妄语是个恶人,竟对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出手。 “他看中的,恐怕是叶姑娘从万鬼志中抽取妖物的力量。” 霜月君说的他们都很清楚,尤其是谢辙与寒觞两个亲眼所见的人。往好处想,无庸氏的人可能会强迫她不断从中抽出妖怪,并加以利用。但按照他们一贯的作风,叶聆鹓的处境并不乐观。他们更愿意研究出其中的原理,反复进行更多的实验,最终将这股力量为己所用。且不说在这个过程中聆鹓要受什么罪,小命能不能保住,单论这条右臂恐怕就要像案板上的面团一样任人揉捏。那些妖怪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他们已经从那些传言与皎沫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感知到了,却完全不敢放到叶姑娘身上细想。 按照凛天师问剑的结果,他们几乎已经来到了国度的最南端。当然,还可以更南一些,不过要先往东走一些,绕过这层峦叠嶂。到了那里,就离藏澜海很近了。 而关于叶聆鹓的下落,晓也不是不能略说一二。为何凛天师依然会说,带着怨蚀的魇天狗在遥远的南方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们已经超过了无庸蓝与魇天狗所在的地方,出现在他们的更南端。另一种可能,是他们已经离开这片土地,去往海的那边了。他们都知道,天狗的遗骨会回归传说中的天狗冢去,而天狗冢远在更南方的碧落群岛。可既然无庸蓝已经获得了它的遗骸,为何还要想着到南国去? “说不定在天狗冢还有其他秘密。”寒觞这样说。 “可我们很难冒这个险。”谢辙哀叹道,“对这一切,我们毫无头绪。” “这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晓耸了耸肩,“无庸家族既然已经掌握了令天狗起死回生的方法,恐怕会如法炮制,复活更多的天狗。那些尸骨与魂灵是否匹配,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听话,能打仗,就是好狗。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派,不得不多加留心。” 仿佛雪崩后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他们各有各的忧虑。霜月君担心已故天狗们的寂静,还有绮语——也就是薛弥音与两舌的去向,寒觞还在记挂温酒的事,且与谢辙一样担心叶聆鹓的安危。不如说,每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担忧,却无可奈何。晓在一旁看着他们,那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是否能理解几人的苦处。他像是帮上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帮上。 但是,他告诉了他们去往天狗冢的路。 第二百一十五回:风雨晦暝 必须再向南去。 一路向南,前往当年神无君的友人遇到天狗始祖的国度,去寻找那陨落的大妖。天狗始祖的尸体,沉在南国的山谷中。那里是两座山头被劈开而成,是始祖的起源,也是天狗一族的起源。 然而,这一存在于现世的地点,并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就算抵达山谷,他们也必须寻找灵脉,进入死与生的间隙,以前往天狗冢的真正所在。这地方听起来就玄乎其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死生的间隙,连云外镜也无法看清内中全貌。也因为如此,即使想提供更多信息,晓也爱莫能助。 商议的过程中,霜月君不断揉捏着鼻梁与太阳穴,大家都有些忧虑地望着她,担心她状况太糟,承受不住。她甩甩头,最后拍打了一阵儿脸颊,让自己精神起来,竭力镇定地说: “关于天狗的事,我与其他担忧之事同等地牵肠挂肚,很想亲自前去探察,看一看事情到底如何。原本我希望能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然而,我现在的状态,诸位也有目共睹,而任务相关,我更需要向那位大人请示,不可擅自轻举妄动。我一旦获得准许,就会去往那片是非之地。至于你们大家有何打算……可以先告诉我。说不定,我能从那位大人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当然,不要抱太大希望才是。” “那,你们想去哪儿呢?我可以去么?”问萤睁大了眼睛,不住望向门外透进来的光,对一切感到新奇极了,“而且,兄长不是早就说过,我已经到了该离家历练的时候吗?以前我留在这里,是要照顾奶奶,可现在有晓了,我也能和你们一起去闯荡了!” 她雀跃的话儿像蹦跳的小石子,砸进一潭死水里,只冒出个沉闷的水泡。问萤疑惑的目光从几人面上扫过,晓仍平静如常,霜月君依旧满面身心俱疲,这都不算什么,可她的兄长与他二位友人,也是愁眉苦脸的模样。分明得到了重要的信息,他们依然踌躇着,如同有满腔心事,拖住了启程的步伐。 好一会儿,谢辙才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仿佛在深思熟虑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实在没有头绪……可能真只有天狗冢一处可去。我知传言那里有去无回,但我们没有办法,此等天下大事,当为首重。” “你——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寒觞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是忘记了聆鹓吗,我们还没找到她啊!而且我们现在说的一切,不都只是猜测吗?没有任何证据表示魇天狗、无庸蓝、叶聆鹓就在那里!” 谢辙皱着眉,情绪难得有些激烈地反问:“我怎么可能忘记她?比之于你,我对她的关心不会少半分。对她的下落,她的安危,我都日夜牵挂。” 寒觞挑起上唇,露出略为讽刺的笑。旁边的问萤紧张地小声吸了口气,却不敢劝阻不轻易动怒的兄长。 “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为了更重要的天下大事,为证据不足的凭空揣测,你不是打算把她扔在一旁吗?” “如今形势,我们还不知去哪里寻她,更不提如何搭救。而天狗一事,反而眉目清晰。再者,倘若天狗冢闹出事来,我们未来要面对的对手,会更加可怕。”谢辙眼睛有些泛红,却坚持说着,“光是妄语之恶使的魇天狗,已经让我们处处受到掣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再来一只天狗——甚至一群,不光我们,天下又要面对什么?我们是要赌敌人的弱小,还是仁慈?” “可聆鹓呢,聆鹓怎么办?”寒觞摇着头,绝望地一一看过屋里的人,“我们要当她不存在一样,掉头就走吗?我做不到,老谢,你就真的做得到吗?” 谢辙报以沉默。良久,他握紧拳头,似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你难道忘了,你的兄弟,说不定也与……” 寒觞一巴掌拍在桌上,桌面咔嚓一声,出现了狰狞的裂纹。但他的表情却并不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当真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只是太害怕了,才极力避免谈论这个话题。他本是支持谢辙的,只是所有的事都是晓的分析与猜测。虽说根据他的经验,这些言论足以作为决定事态走向的参考,可他还是感到一阵悲悸。 问萤可在一旁听着呀…… “兄、兄长?”问萤的腔调果然有些变了,“我先前,一直没敢问你呢……” “……” “温酒他……” 寒觞将脸埋进了手掌,一阵微弱的眩晕令他没有力气开口。谢辙看着他,再次叹了口气。屋内忽然显得格外狭小而逼仄,憋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用力呼吸了几下,起身往门外走去。 “……让你兄长慢慢说给你听吧。他打定主意要告诉你的,没打算逃。我去透透气。我们都需要好好想想,郑重决定这件事。” 皎沫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寒觞,又对问萤说: “不必担心,你兄长心中有数……” 安抚完这对狐狸兄妹后,她离开桌边,走向门外,似是要去追上谢辙了。 谢辙在雪地里走远了些,压下纷乱如麻的心绪。屋外此时晴空万里,阳光流淌在雪地上,泛出一片金灿灿的颜色。谢辙走神地盯着雪里交错的成片光影,没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踩雪的声音。 “你觉得,我的提议,会不会太不近人情了?” 谢辙转过头,对身后走来的皎沫问道。后者摇摇头。 “相反,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支持你的决定,伙伴情谊重于千金,可天下大势,裹挟着我们所有人。如若不能解决,即使救出了友人,也要再面对危险百倍的局面。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等大家讨论出结果,确定要去南国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带路呢。”皎沫想起此事,有些感叹地笑了笑,“毕竟,我可是那儿来的呀。” “唔,我不曾去过那里。不知要前往南国的话,我们都需要准备什么,注意哪些事?” 皎沫回头望了一眼雪屋,小屋也被日光镀上了金色,一派安谧恬静。 “他们似乎还在商量什么,有这时间,我就先和你说说吧……” 屋内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至少在寒觞的感受里,是令他感到煎熬的。 这当然不是屋子的问题,而是源自于焦虑的心境。不多时,霜月君将问萤唤出门去,似是要代替寒觞进行那番沉重的叙述。而晓则坐到了他身边,直白地说: “你的兄弟温酒,眼下在妄语恶使无庸蓝身边。”寒觞点点头。 “无庸蓝,是魇天狗的主人。我们要追查的事与天狗有关,你一定想过,倘若我们遭遇无庸蓝,又撞见温酒,该如何处理?我们不知道如今的他对问萤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为问萤做考虑的话,他是一个未知而危险的因素。”晓面色沉静,话里却透出实打实的忧心,“问萤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但仍是璞玉,未见过世面。相伴日久,我也对她颇为挂心,唯恐她亦做出什么不当判断,招惹是非。” 寒觞仍沉着脸,晓继续说着:“所以,无论接下来,你们是仍要前去寻找妄语,还是踏上前往天狗冢的路途,我都建议不要让问萤太早跟上。但凡培养小辈,人们都会希望磨炼他们的胆气,开阔眼界,这也是一个人正确的成长之道。然而,如今世道并不太平,不能一味让她去冒险。” 寒觞有些动摇起来。 “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这丫头也有自己的主意,不知道她又会怎么想。”说着话儿,寒觞抬头看了一眼,“唔,她出去了?” “嗯,方才带霜月君一起,去探望奶奶了。” 此时的霜月君正与问萤一道行走在长长的山洞中。洞里光线昏暗,地面有些许水渍。问萤拉着她的手,小心地绕开地面崎岖之处,一边对她解释: “奶奶不爱住人的房子。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住在山洞里,觉得这样最舒服,最安心。” 霜月君表示理解。须知别说是妖怪中的老奶奶,就算人类里的老太太,在住宅选择上也会有些老旧的偏好,与孙辈们并不相通。 她们越走越深,到了最后,霜月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漆黑一片,唯有脚步的回音,可以帮助她判断,自己仍置身于并不开阔的洞穴之中。走着走着,拉着她的问萤忽然一停,她险些撞到这姑娘身上。 “奶奶,我带人来看您啦。喏,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六道无常。我答应你,等她愿意出来走走的时候带她见你。” 霜月君略为茫然地睁着眼,与其说看,不如说是直瞪瞪地对着自己面朝的方向罢了。她竭力发动感官,能听见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活动声。就算如此,她甚至不能判断,那声音是人类衣料的摩擦,还是狐皮毛蹭动的声响。 “来啦?我的孩子。” 传到她耳中的,倒确实是苍老而慈祥的女人嗓音。光是凭借声音,霜月君都能勾勒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形象,仿佛能亲眼看到这位奶奶在笑吟吟注视着自己。 “好孩子,你身上有天狗的契约。你想要放它自由,这可不多见。你该去的……去吧,随你的心去,去更遥远的南方。心愿与任务从算不上冲突,惩恶扬善自古便相辅相成。天狗契约的秘密,就埋藏在天狗冢之中。” 问萤不再吭声,柔软的小手还抓着她,与她一同静静听着奶奶的话。而霜月君有些错愕,不由自主地感到好奇: “您到底……在世间过了多少年?为何对契约的事,也知道得如此清楚?我记得,这契约是千年前,由祖上与天狗订下……” 她没有听见回话,只有一阵老迈而亲切的轻笑声。在黑暗里,霜月君突然圆睁双眼,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 赤真珠诉说了答案。 第二百一十六回:风旋电掣 问萤的雪屋于一人来说,显得宽敞极了,但若是容纳这么多人可就不一样了。入了夜,霜月君并不准备继续在此停留。她认为自己已经待得够久,现在理应将位置让开。反正对六道无常来说,睡不睡觉都无所谓。雪屋留给了谢辙与寒觞,而问萤带着皎沫去狐狸奶奶的山洞休息。山洞听起来着实简陋,谢辙总担心这样对皎沫显得太不公平,但寒觞也坚持奶奶栖息的山洞,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他才没有继续争辩。或许,狐狸自有妙术。反正对当事人皎沫来说,不论在哪里休息都无所谓,她说过,这些年来在怎样艰苦的条件下都生活过。 第二日一早,叫醒他们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晓。 寒觞仍睡眼惺忪。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唯独这温馨的、充斥着家人气息的小屋,令他难得重拾一夜安稳的睡眠。他打着哈欠,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晓就擦碰着他挤了进来。 “出了点状况,”他语气急促,“我与霜月君巡夜,发现了有人来到山上。一共三人,其中一个是殁影阁的人。他们一路朝这个方向走来,目标明确。我们担心会出什么事,便前来通知你们。问萤那里放心,霜月君已经去说了。” 听到殁影阁三个字,两人的脑袋都清醒了大半。他们匆忙收拾好,便结队来到一处山坡等待。这里是晓所估计那三人的必经之路。晓转身去寻霜月君,好让二人与姑娘们汇合。 这样的山上没有路,他们所守着的,只是一片空旷的雪坡。不多时,那三位访客出现了。见到他们的一刹那,谢辙与寒觞的想法立刻得以应验。这样的重逢,当真是令人激动,但这种激动,无疑是丝毫都不能与欣喜挂钩的。 “是你们。” 谢辙紧绷的嘴角冒出简短的话语。顷刻间,他的身体绷紧,手也不自觉攥住了剑柄。寒觞的眼神也锐利起来,也是一副警觉到随时会拔剑的模样。 相比之下,佘氿显得轻松许多,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哎呀,别急着舞刀弄剑的。”他伸出手掌摊开,向下压了压,一副真诚安抚的模样,“我们也没什么血海深仇,是不是?没必要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的确,他们不算什么不死不休的关系,若是非要打上一场,并不能说是一件好事。然而谢辙很难如此冷静地权衡,这样的对峙如昨日重现,灼烧着他,从疼痛的记忆到此时此刻的内心。正是在上一次与此人交手时,他不得不让聆鹓离开,与弥音一同落单行动…… 如果不是因为佘氿要抢夺万鬼志,和他们大打出手,聆鹓就不会同弥音落下山崖,使得弥音失踪,而聆鹓深受异变的手困扰,沉浸在悲恸自责中;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困扰,他们未必会在那时前往黛峦城,遇到无庸蓝,她也不会被妄语之恶使掳走。如果不是因为佘氿,类似的事会发生吗?无论如何,好歹不会以如今这样惨痛的形式,出现这些变故。况且,上一次相遇时,对方的恶意可是明目张胆的,谢辙很难找出什么理由,让自己不要忌惮、乃至记恨这个妖怪。 佘氿看得到他不算友善的目光,和仍按在剑上的手。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 “在我们上回——分开以后,发生的诸多事件,我也有所耳闻。遗憾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赘述了。不过呢,这回我还真没什么要找你们的事儿。”佘氿稍稍侧身,挡了挡身后探头探脑的孩子,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几乎像是坦诚了,“我在找的是云外镜。啊,也许你们会有些惊讶,怎么这么久了,我还在忙这件事……若不是我那位合作者消息太慢,我理应早就寻到此物。好在,现在再没有什么会耽搁我的了……除非你们一定要无事生非。” 身后的女子斜眼看向他,似是有些轻蔑,但也没抱怨什么。他笑吟吟地说着轻描淡写的威胁,谢辙眼睛一瞪,连同手指不自觉在剑柄上动了一动。就凭先前发生过的事,这妖怪也好意思说,他是在无事生非吗?以这一系列事情的恶劣性质而言,别说是自己打他一顿,就算是动了真格,都算是情有可原。 没想到,率先发难的却不是他或佘氿中的任何一个。 “瞪什么瞪,是眼珠子太大兜不住,要小爷给你挖出来吗?瞧瞧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还想和我们为敌不成?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这话要是出自成年人之口,大概不需要多少犹豫,就可以直接拔剑了。但这般牙尖嘴利的话儿竟是来自一个孩子,当真是让人倍感荒谬。谢辙短暂地错愕,他盯着佘氿身前叉着腰的小男孩,心里又是觉得愤怒,又是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他正是上次在雪砚谷时跑下来找佘氿的小家伙。若不是因为他打断了切磋,恐怕他们和佘氿的对决不会那么轻易结束。 要对这么个小孩拔剑,谢辙多少觉得别扭。可这两人又太过可气,要他心平气和,也委实难为人了。 佘氿看似不经意的眼神在双方间扫来扫去,提防着谢辙暴起发难的可能。在这短短的一刻,气氛一时有些胶着。 “你们就算找到云外镜,也并没有多大作用。” 寒觞忽然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氛围,将话题引回了正轨。他虽也是愤怒的,却终归理性了些,隐蔽地拍拍谢辙手背,接着说: “确实有传闻,那位付丧神在这片地界。可云外镜的本体,却不在这里,你们又该如何发挥它通天晓地的本领?” “云外镜的本体不在这里?”佘氿故作讶异地重复,随即绽开一个志得意满的笑,“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他的本体,可是已经被我们带来了。” 谢辙与寒觞微微一惊。他们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作为物件的云外镜被收纳在雪砚谷中,这一点,所有人都是知情的。佘氿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在霜月君与谢辙一行人离开后,佘氿又回到了雪砚谷,抢走了云外镜的镜身吗? 不及这忧虑发酵,随着佘氿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名女子走到他们面前。 这个人,谢辙和寒觞有过几面之缘,原本算不得熟悉,此时看着却分明感到极为陌生。女人的容貌与曾经相较,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脸上多出了几道浅浅的伤痕,整齐得怪异,相互平行,像是被丝线割伤一般。她的神情气度却与以往大相径庭,过去柔柔的、亲和的笑无影无踪,如花朵突兀笼罩了寒冰,严肃得判若两人。 她抬起手,将一枚小小的、不规则的碎片,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他们并不知道,在与叶雪词别离的时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以至于变成了这般模样。但他认出了她手掌上悬浮的东西,那因生锈而泛起绿迹的金属,是铜镜的碎片——云外镜的碎片。 小缒乌轻轻蹦跳了一下,眼疾手快,将碎片抓到手心里。叶雪词并没有阻拦,显然,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协定,导致这样抢夺般的举动也被默许。在几人的注视下,小少年轻松地抛起碎片,又在它堪堪要擦着指尖落下时抓住,再三反复,同时还以挑衅般的眼神不断瞧向谢辙,嘴角带着顽劣的笑,肆无忌惮地流露出嘲弄来。 “行了,人到齐了,东西也在手里,叙旧就到此为止吧。”佘氿拍拍手,“劳您们大驾,给我们让条路出来,这孩子的新生活还在等着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你们来到这里,也是想向云外镜询问什么,对不对?要是今日识相一点,大家好聚好散,结个善缘,来日我心情好,还能把这玩意儿借你们用用。” 他说完,伸手去牵身侧孩子空余的一只手。小缒乌一把接住再次落下的镜子碎片,最后望向谢辙二人,趾高气昂地警告: “你们要是知趣,最好别影响小爷找乐子。要不然,从山上推人下去的玩法,我可还没玩腻。再推两个人,没准还是很好玩哦?” 谢辙的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 不等他捋清突兀漫上心头的激烈情绪究竟都是什么,斜刺里忽然杀出一道影子,擦过小缒乌身边。没等他们看清来者,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孩子已经滚倒在地,尖声痛叫。 “混账,畜生!胳膊,我的胳膊……呜呜呜——” 他痛苦地捂着关节断裂处,先前把玩镜片的一截手臂,连同碎片一起,已经不翼而飞。令人诧异的是,断口处溢出的血液,竟然是妖异的蓝色。叶雪词不禁抬高了眉毛,感到一丝惊讶。也不知流淌着这样血液的,是否还能算作人类?毕竟他也经历了殁影阁那么多古怪仪式的洗礼,若是已蜕变成什么非人的东西,也算是合乎情理。再看向袭击他的人——不,那是一只白色天狗。它的轮廓几乎要与周遭的雪融为一体,细细一看,才能发觉它竟是如此庞大。在它的喙中,还叼着半截肢体,血从断面滴在地上,将雪地染成蓝色。 它的主人不知何时站在谢辙他们身边——霜月君眼里压抑着无声的愤怒。尽管一切的前因后果还无人赘述,但她至少听明白了,将薛弥音推下山崖的人究竟是谁。 “杀了他们,佘氿,把他们全部杀掉!” 地上的孩子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捂着断肢,嘶嘶吸着冷气,发出怨毒的叫喊来。 第二百一十七回:风回雪转 不需要他撺掇,佘氿也已经火冒三丈。叮的一声响,蛇牙被寒觞及时格挡,两个妖怪隔着短兵对视,说不清到底哪一方的眼神更阴沉。 “不过是小孩子多嘴几句,你就下这样的狠手,是不是太不把他家大人放在眼里?” “佘老板,五百年了,你仍在与我作对,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 “少说那些自以为是的话了。我倒是奇怪,偏偏我要做什么的时候,你就半路杀出来横加阻拦。究竟是谁碍谁的事,你六道无常心里没数么?” “只是多嘴吗?”寒觞龇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气急的咆哮,“我听着怎么像是他已经动过了手?!” “就是你——!” 谢辙终于回过味来。愤怒,震惊,悲恸,仇恨,诸多情感在他心口冲撞,最终尽数涌向他手里的风云斩,剑锋挥动,直指罪魁祸首。 你把她们推下了山!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你!都是你—— 谢辙在心里嘶吼着,偏偏挤不出更多声音,眼眶被怒火烧得发红,嗓子也火辣辣的,如同干裂一般。风云斩出鞘的一瞬,天空轰然一声惊雷。他只得把愤恨发泄在剑上,每一剑都映着雪地的光,白亮如暴怒的雷霆。 尽管小缒乌身法敏捷,谢辙却紧追不放,剑尖屡屡擦过他衣摆。小孩捂着断臂,多少有些吃力狼狈,不由气得吱哇乱叫,大骂他胡搅蛮缠。分明是那两个傻姑娘自己不小心,跑到了悬崖边,怎么能赖他推了一把?他确是推了,可她们能被推动,都是自己没站稳的缘故! 骂完了谢辙,他又骂佘氿废物,若是瞎了只眼看不到他被撵成这样,该把另一个眼珠子也碾烂了去,总归是派不上用场。话毕,他猛地一蹿,谢辙还要再追,却被前方的佘氿拦了下来了。 “对着一个受伤的孩子穷追猛打,不算什么本事。” 很快,他就没有逞口舌之快的工夫了。新仇旧恨叠加,谢辙一转剑刃,配合着寒觞,将怒火倾泻到这位敌人身上。 小缒乌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看着这边乱局直跺脚,气急败坏地骂佘氿没用,既然这么不能打,手脚也不必长了,剁了扔在地上蠕动,也算符合蛇妖本来的身份……他就这么气喘吁吁地尖叫着,什么难听话儿都翻着花往外冒,比起气愤,大概也有发泄紧张的缘故。 叶雪词就站在他不远处,她没有插手的意愿,反倒是看着似人非人的少年,心中暗自揣测。其余几人专注于战局,可她分明看到,这孩子断了的手臂在快速地生长。起初是细瘦的,像蜘蛛的肢节一般,颇为可怖;这速度快得惊人,一会儿工夫,已经构成了新手臂的雏形。这样的愈合能力,当然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而更像是某些妖怪。对于人变成妖怪的事,她也并非没有了解,相反,她知道许多,也因此有种隐约的预感。 这孩子,该不会…… 孩子骂出的那些刻薄话,佘氿自然都听在耳里。他暗自皱眉,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厉害,而是这两人都实在不是易与之辈,加上武器并非凡物,便是他,也感到格外棘手。尤其寒觞的那把剑,就像烧红的烙铁,带起阵阵滚热的风,所过之处,冰雪都随之消融。佘氿不得不分外小心,不但要提防面前的对手,也要当心脚下,以免立足不稳,出现致命的破绽。 双拳难敌四手,没一会儿,佘氿眉头越皱越紧,开始左右支绌。反观谢辙与寒觞,在愤怒与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倒是越战越勇。谢辙的怒意并未平息,眼光与头脑却愈发冷静清明,终于,他觑见一处空隙,风云斩毫不留情,一剑刺向了佘氿。 这一剑已无可避,佘氿做好了受伤的准备。然而,风云斩劈开的空气里忽然传出异响。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拦住了剑刃。谢辙的手被迫顿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手中又加了一分力。似乎是某种强韧的丝线,挡在了风云斩前,连这柄神兵也没能一下割断。 他在佘氿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惊愕,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看见另一边的小缒乌已经直起身,虚张着手指,显然是在操控施加在这边的法术。这样的姿态,简直像是蜘蛛在操纵自己的蛛丝,令佘氿恍惚了一刹那,满脸不可思议。 下一刻,烈焰卷来。 火焰跳动着,气势汹汹,舔舐吞噬着丝线。它们的主人紧随其后,寒觞像是被点醒了,提着剑扑向当初惨案的始作俑者,剑光与火光交织闪烁。四下的雪在密集的热度洗礼下,几乎要化个干净,露出底下大片光秃秃的土地。 然而,被追击的对象仍毫发无损。生出了新臂膀的小缒乌比方才游刃有余得多,虽然难以还击,却不断闪避开寒觞的攻击。非但如此,他还有余力说出嘲弄的话来: “真是难看,不愧是臭烘烘的狐狸精!不管再怎么像人,还不是个丑陋的妖怪,你怎么还有脸给人类打抱不平?” 寒觞被这嚣张的态度气红了眼,狠狠劈出一剑,却再次落在了斑驳的地面上,留下长长的划痕。这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在急迫地呼喊他。 “兄长,兄长!” 他微微怔住,手里的剑慢下来,被怒火灼烧的理智开始回笼。不一会儿,问萤从身后追了过来,急切地拉住了他的手,拍着他后背,低声叫他冷静。寒觞回过神来,从她的眼睛里,他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一伸手摸到自己脸上,手心一片毛茸茸的触感。嘴唇也有些硌,他摸了摸,是尖长锋利的獠牙。 难怪那小妖怪会骂出那些话来。 问萤拉着他的手,担忧地望着他。寒觞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闭上眼深深呼吸,调整着面貌。在眼前短暂的昏暗中,他倏忽想起,先前在聆鹓面前,自己也露出过这种不堪的样子。也许像问萤一样,她也并不喜欢……只是,也像问萤一样,她对自己的关切,压过了其它,以至于非但没有避之不及,反倒在安慰自己。 寒觞在心中痛苦地叹息。这样善良的姑娘,却因为恶毒的小鬼轻轻一推,身心重创。他自然明白,单纯地发泄怒火并没有意义,可他怎么能压得下这口气? 在他视线的死角,那个小鬼正以凶狠的目光紧盯着令自己狼狈的人,手里偷偷蓄着力。小缒乌同样咽不下一口气,从来只有他让别人吃亏的份,谁若是令他委屈,他必定要成倍地奉还。 千变万化的形势并不容他再做什么。 一阵急剧的气流忽然快速靠近,小孩脚下踉跄,积攒的术法也消散在手中。他恼怒地扬起头,却吃惊地张开了嘴。 雪白的天狗突兀地振翅,沐浴在雪山灿烂的天光中,一跃而起,再度从空中袭来。甫一落地,它便大幅度扇动起翅膀,卷起一阵阵夹杂碎雪的风来,迫使缠斗的人们不得不分开。 谢辙用力抹了把脸,走到寒觞旁边,随之而来的皎沫靠拢过来,一并关心着方才出现异状的寒觞。另一边,小缒乌也跌跌撞撞跑到了佘氿身边。佘氿一把将他揽到身后,抬头与骑在雪天狗上的人相互瞪视。 “你们打够了没?” 霜月君嘴里说着“你们”,眼睛却冷冷瞪着佘氿。后者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并不打算与她争吵。 他把目光投向了出现的另一个人,另一个随着几位姑娘而来的人。那个人——那个付丧神,佘氿不能说多么熟悉,却是实打实认识的。 云外镜的付丧神,晓。 晓泰然自若,将佘氿的注视视若无物。他走到几人附近,天狗与他一同迈步,在地面嗅闻。不一会儿,它一只前爪踩了踩,鼻尖拱了拱一处土地,发出低沉柔和的呜鸣。随着它的举动,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从黑色的土壤里捡起一个小小的碎片。 “谢谢你。” 他亲切地说,轻抚天狗的巨喙,为它拍去白色绒毛上的一点脏污。随后,他抬起手,对着光端详手中的碎片。几人纷纷看向它,在看清前,心里便已然有了猜测。 这是方才被小缒乌拿在手里的云外镜碎片。在此之前,它来自于…… 晓将视线投向了叶雪词。短暂的沉默后,叶雪词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在她真正这么做之前,晓已经发出了叹息: “你也成了那个妖怪的棋子啊……” 叶雪词蹙起了眉,这样的话语并不在她的设想之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晓并不回答她。他环视四周,清晰有力地说: “都停手吧。你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相似的目的,并非是意在争端。你们的愿望,我都可以满足,前提是此前与此后,你们都不要再横生事端。只要你们能告诉我,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碎片,我也会还给你。”他对叶雪词说,“它随着他人一道转生,已经不再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只不过,我依然有能力借用它,作为媒介,为你们看到你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叶雪词还是没听明白。 “我是说……为了平息你们这不必要的争斗,我借用这枚碎片,来实现在场每一位朋友的心愿。俗话说,来者都是客嘛。” 没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二百一十八回:风目窥影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了。 晓缓慢地迈步,来到他们之间,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都在这儿了,他们围绕成近似圆的形状,骑在天狗背上的霜月君离他最近。踏在坚实的深色冻土之上,晓在佘氿与小缒乌的面前停留一阵,暂时离开。他们都露出些许不悦,小缒乌更是像凶恶的狼犬般龇起牙,将不满写在脸上。物归原主,叶雪词仍只是静静地站着,好像并未感到不安。不知是她本就这样沉稳,还是说她相信了晓会将碎片“还”给她的承诺。 晓绕了半圈,停留在问萤的面前。自然,他们的关系在这里算最好的,这没什么不妥。寒觞站在她身旁,看着晓抬起碎片,突然就将手握紧,攥成拳头。那个力道,碎片一定会将手扎伤,让血溢出来才是。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红色并未从他的指缝里蔓延,他反而像是捏扁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同时有一阵微弱的风以此为圆心,扩散出去,轻柔地拂过二人的脸颊。大约,这是碎片与他融合时散发的某种力量。 “我想,我知道你的问题。” “霜月君说……温酒与坏人走到一起去了,是真的吗?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可是兄长竟然也不告诉我,我就知道真的出事了。他头一天见我,都没有提,我也不好问。本以为,就算有什么意外也不是大事的,最多是没有消息,怕我不高兴才没有说,哪儿知道有这么大的变故……你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信你,现在也只信你。” 她是如此真诚地诉说着,目光悲戚,向着孤独雪山中唯一一位常年相伴的友人发出请求。就连自甘置身世外的晓,也无法拒绝这样一双纤尘不染的清澈瞳眸。他略微点头,闭上了眼,那半张面具所覆盖的下方,溢出一阵微弱的光。那是云外镜在发挥作用了。青铜之下,晓睁开了那只流失已久的左眼。 “……”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问萤身旁的寒觞也随之心头一紧。他当然在乎自己兄弟的情况,并迫切地想要知道温酒身处何方。但晓只是轻叹一声,对他们说: “丑话我得说在前头。只有这指甲盖大小的镜身,我也只能管中窥豹,瞥见一隅。不是说我有这镜的一部分,就能像拥有整个镜子一样知晓那些场景的全貌,甚至事件的来龙去脉。”说着,他看向另一边的谢辙,又回过头瞄了一眼佘氿他们,转过头来接着说,“我可以保证我所提供的消息的准确性……但其详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看见多少,便告诉你们多少,不会有所隐瞒。” 晓说了这么多,问萤已经很难听进去了,只是隐约听出晓说自己只能看个大概。但一点点消息也好啊,她太想知道那日突然离去的未婚夫的情况了,兄长也为他的事变得难以顾家。晓当然知道她的执拗与执着,说这番话,其实是故意给其他人听的。 “我便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事——现在,钟离温酒的身边,并没有任何恶使。” 问萤虽仍显得忧虑,但表情多少高兴了些。她心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妙的话术,但她仍能感到些许慰藉。皎沫在一旁轻轻抚过她的肩头,像是在安慰,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寒觞与谢辙对视一眼,依然面色凝重。他们比未经世事的问萤更加清楚,晓说的虽是实话,却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温酒只不过是这段时间没有和妄语在一起罢了。 “能知道他具体在哪儿么?”寒觞不抱希望地问。 “……他仍在我们所处的国度中。只是,离我们很远。” “你是说他现在,可能在内陆吗?”皎沫连忙问。 晓只是微微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了。 寒觞追问道:“那您可知道,妄语现在何处?” “我知你会问,方才便查看过了。我只能说,他与温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离我们很近,近到我能说……在我们的东南方向。” “他们要离开边疆了吗?!”寒觞立刻想起天狗冢的位置,“难不成他们真要去南国,再次打扰天狗的安宁?” 黑色土地间唯一一团雪白的庞然大物,从鼻中发出一串不悦的、复杂的气息。它身上的霜月君立刻跳下来,迈步靠近他们。她的表情是那样凝重,先前的忧愁完全被当下的严肃压制住了。 “果不其然!这畜生——可恶,必须尽快汇报才是……” 她攥紧拳头,咬牙切齿。他们都知道,此时霜月君口中的“畜生”大约不是指魇天狗,而是它的主人。几人一阵沉默,看来先前种种担忧都要随之应验了。就在此时,那一边的佘氿忽然朝他们喊话: “诸位,把机会先让给你们已经是我等大发慈悲。希望你们识相一点,别浪费无谓的时间,给排队的人留点儿机会,成吗?” 他们很想忽略这番不客气的揶揄,但不行,因为晓所承诺的人中可包括他俩呢。下一件事,谢辙便要代表寒觞提出他们的问题了。 “聆……叶姑娘在哪儿?” “我从未见过她,这需要些时间。” 说罢,晓重新闭上那只绿色的眼睛,睁开了他们看不见的那个。的确如他所言,他用的时间更长一些,但也不至于很久。不多时,他便重新睁开眼睛。从他那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上,他们读不出任何信息。 “嗯……是个坏消息。” “什么?” 几人一阵心悸。有那么一瞬间,谢辙的脑袋轻飘飘的,几乎空无一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边略微倾斜,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还是皎沫突然上来扶住了他。寒觞本该注意到的,但他也没有,他的脑海也被那句话的最后三个字全然占据。 “有、有多坏?”皎沫试探着说。 “或许你们也不必太紧张……我想说的是,我并不能在人间看到她的影子。” “这怎么让人不紧张呢?!难道你想说,她已经死了不成?” 寒觞突然高声说着,吓得问萤略微一颤。她很少见到兄长这副模样,他是那样激动,连音调都变了。相反,谢辙却像是明白什么一样,微皱起眉,将信将疑地问道: “您的意思是,您看不到她?” “是了。恕我表述不够到位,令钟离公子受惊了。这样的误会,以前也闹了不少次。”他瞥了一眼霜月君,继续说,“因镜身大小受限,我能看到的地方本就少之又少。我说看不见,确乎是字面意义上的无法捕捉。例如死生之间这样的地方,我原本就难以窥探,现在视线更是被拒之门外。说不定,她就被藏在某个地方。甚至可能她恰巧经过某处灵脉,或是被困在严密的结界当中。” 皎沫点了点头,道:“的确。无庸氏的结界之法,确是一绝。” 谢辙和寒觞自是领教过的。寒觞似乎消了点气,但完全平静还是做不到的。如此一来,这些问题简直像是没问一样,每一个回答都云里雾里。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真的很抱歉。” 晓的语气的确传达出了些许遗憾和惋惜,他大概连同几人的心也一并看透了。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寒觞这可不像是道谢,而更像是在为刚才的冲动道歉。 “那您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么?”晓看向皎沫。 “我?”皎沫有些讶异地指向自己,“哎,我还真没想到,我也竟然被算在内呢……真是太感谢了。我流离在外,这么一问,虽然的确有很多想要知晓近况的人与事,但若挑选一个,实在难以抉择。” 霜月君劝道:“晓信守承诺,这碎片,他终究不会留下。若是你现在无法决定,以后可没什么机会了。” “那倒不会。”晓轻笑了一下,“既然是我答应的,你便可以保留下来。日后若有需要,哪怕不得不再回一趟雪砚谷,我也会去的。现在做不到,是因为其他人对答案的渴求更加迫切,时间上,并不允许。” “我们明白。”谢辙点了点头。而皎沫再度道谢。 晓接着说道:“其实我知道你——甚至关注过一段时间。在你来到人类的领地前,你就于深海中努力学习人类的语言,探索人类文明的遗迹……这令我感到十分新奇,便妄自观察了一阵。希望你不要介意。” 皎沫笑了起来:“哈哈哈,怎么会呢。你愿意告诉我,我便能感到你对我的尊重,而并非真像其他人所言的冷眼旁观并以此为乐什么的。” “哎呀,说不定你确乎是高看我了。” “嗨嗨嗨,你们打算聊到什么时候?我可要困了。”这次开口的是小缒乌,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接着说,“叙旧也要分场合,没人在乎你们那些无聊的过去。既然答应了帮忙,还在那里叽叽歪歪。你这镜子,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第二百一十九回:风起潮回 其他人都皱起眉来,但听了这话,晓也并不恼怒。他只是转过身,慢慢朝这边走来。叶雪词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对他们中任何人的任何行为进行发言与干涉。她似乎只想看着,或者以自己的方式在心中进行思考。她目送晓走近了佘氿与小缒乌,注意力更集中了些。 “是啊。”佘氿附和着,将那少年用双臂揽在身前,“我认为值得一看的这孩子的过去,可比你们那些哄小孩的、枯燥的睡前故事,要有趣得多。” 说着,他眯起眼来。仅剩的那只眸子与晓暴露在外的眼睛紧紧地对视着,像两块强行被按着接近的异极磁铁。 晓站到二人面前。 “你想知道什么?” 晓看着他,说话的态度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谢辙他们远远地站着,目光中难以抑制的忧虑海潮般一浪接着一浪。只不过,站在这边的几人视而不见。这种担心是有原因的,他们相信晓不会让恶人的奸计为祸江湖,但同时,又知道晓是那种绝不会言而无信的人。因此,从殁影阁的爪牙口中会说出什么要求,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不想知道现在的事,”佘氿说,“我要向你索取的,是一段历史。” 此话一出,就连晓本身也有些惊讶。叶雪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单单将记忆灌输进一个个体,就能让这个个体成为记忆原本的那个载体吗?恐怕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凭借叶雪词的经验,这之中一定还有其他可做手脚的地方。 “你是说,我仍与镜体有所联系的那个时候?” “是。”佘氿说,“数千年前,南国还不叫做南国的时候——那段日子,你可曾记得?” 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垂下眼,似是在回想。良久,他说: “你是说,以神无君弑神之战所结尾的那段日子?” “没错。” 皎沫远远地听着,在听到那三个字时,她的心弦微微颤动。那的确是很遥远的时代了,遥远到鲛人还勉强称得上繁荣的时代。而在那时,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不论对未知的深海还是神秘的大陆都充满兴趣。细说起来,甚至令人怀念。 “我的记性不错。那时候,丹宁方才得道飞升,我也是初次从镜中睁开双目。你问的很巧,弑神之战,是我觉醒时记忆的开始。但倘若我没记错,那时候的你,并不叫如今的这个名字。” 小缒乌听不太懂,他的眼睛溜溜地转着,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含义。不过,他当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佘氿轻皱着眉,坦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不错。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我也不用担心你将那时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说啊,我若想问你索取一段记忆,你能将它提取出来,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去么?你能做得到吧?” “你想干什么?”霜月君警觉地说,“休想利用云外镜为所欲为!” “你紧张什么?”佘氿嗤笑着反问,“方才云外镜不是亲自说过,他可以满足每一个人的小小心愿,而不是,单单去窥探江湖的一角么?我说的没错吧?您是千古名人,绝不会轻易反悔吧?” 真是中了这老东西的计。对面的几人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真正能拍板的人还是晓本身,他的说法才是最重要的。谁曾想,即便佘氿是这样阴险狡诈,他还是说: “当然可以。我从不说笑。” 谢辙他们都捏了把汗。他们相信晓心里自有分寸,却担心他中了那蛇妖的什么圈套。 “我要这孩子前尘过往,几经轮回的全部记忆。我要一个可以被凝结的、传输的、具象的记忆载体。连那些容易被遗忘的人生的全部细节,也必须丝毫不差。” 这是个苛刻的要求,也是个让人无法捉摸的要求。 这下,别说是对面的几人,就连叶雪词也有些困惑。关于佘氿与缒乌的事,她自是略知一二,甚至也曾听到佘氿亲口提起。但是……他怎么会想要这么庞大的记忆?难道不是抽取他过往那最重要的一世,就足够了吗?将他们相处过的那段日子拿到手,就足以令过去的缒乌活灵活现。她真想不通,佘氿提出这个要求是想做什么。 “……”晓似乎有些为难。 “怎么,做不到吗?” “做得到,”他说,“我可以将你要的历史抽取出来,但是,他面对这一切的情感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无法交付于你。不如说,就算是他索要前世的记忆,也不会有那时曾产生过的情感。他的每一世,也不一定是你觉得有用甚至值得结识的样子。即便如此,你还想知道吗?何况……我若是要将它给你,定是要刻印在你的灵魂之中,才能让你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阅,这会对你造成极强的伤害和负担。” “我知道,我早就做好了这个觉悟。” 小缒乌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觉得这个大人突然变得好生严肃。相识的这么些天,他还从未见他这么正经过呢。自己的事对他而言就那么重要?叶雪词也大为不解,更不用提不远处的看客们。谢辙、寒觞、皎沫与霜月君,他们四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好。那么,我知道了。” 晓伸出一根手指,其余的指头放松。食指指向了佘氿被蒙住的那只眼上,一团浅绿色的光点在他指尖凝聚。一开始,那只是像新鲜的嫩草般浅淡,随后便像是翠绿湖水的颜色,再然后,便成了浓郁的墨绿色。与此同时,聚集光之力的并非只有晓本身。佘氿的周身也逐渐泛起与那指尖相似的光,只是更微弱、更柔和。在他的眼罩与晓的手指之间,几缕细密的丝线像电一样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小缒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般神奇的景象,难得没有调皮捣蛋,而是安静地看着。很快,佘氿便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他的脸侧划过汗水,牙齿咬得喀吱作响,双手也攥成拳头。他大约很痛,或者至少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但他忍下来了。能让他也无法做到全然面不改色的痛苦,其他人无从想象,只觉得为了这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要求,似乎有些荒唐。 但值不值得,从来要看提出要求的人自己。 处刑似的漫长时光终于结束,佘氿的眼罩因为不明的原因落到地上。光团消失了,他试着弯腰去捡,却觉得一阵眩晕,跪坐在地上。他的视线却是清晰的,不如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清晰过了。 于是他并非先用手捡起眼罩,而是摸向了那原本空荡荡的眼眶。他摸到了一个实体,一个圆润的眼球,而眼球也察觉到了这阵触感。叶雪词和小缒乌有些惊讶地看过来,发现那里出现了一颗普通的黑色眼瞳,与他从未丢失过的那枚眼球一模一样,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一对,而新的那颗也从未离开。 “在你躯壳的许可下,我取了你的一缕魂魄,并将你所要求的东西全部传递过去,做成了这颗眼睛。平日里,它与你普通的眼睛没什么两样,但在你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从中看到你想见的东西,甚至可以让别人也看到你之所见。”晓对他说,“原本凭借你的妖力,重塑一颗眼珠子并非什么难事,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留下什么纪念。不过我刚才发现,你的眼眶曾被地狱火烧灼过,单凭你自己,可能还真……” “哼。” 霜月君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她很清楚,所谓地狱火的烧灼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一定是百骸主的眼睛,他曾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误入地狱道,在里面度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寻常人的瞳眸,怎么能直接凝视地狱里的火焰呢?这狡猾的蛇妖利用情急之中的百骸主,交换了眼睛,并凭地狱火淬炼过的眼睛找寻到他友人后世的下落。可悲的是,站在他身边的这个转生者对这一切都全然不觉。不过也不一定,如此一来,他只要愿意,也能让这臭小子知道自己都有过怎样的遭遇吧。至于对方能不能理解,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显而易见,佘氿这家伙,怕是要根据需要来重塑那少年的记忆。 但令他们更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也要!”小缒乌上前兴奋地抓住晓的衣领,“我也想知道他的事!和过去的我相遇的,只有他这一生么?那我也要知道,这样才公平!” “你疯了吗?”霜月君简直要说不出话来,“那样有多痛苦,你应该看到了才是!” “用不着你这老婆子替我操心。” 说这话时,他连看也没看霜月君一眼。他的眼里满是期待。他的身高要踮起脚尖才能保持现在的动作,但他就这样一直踮着,一点也不嫌累,手中死死拽着那些衣料,生怕晓跑路似的。  第二百二十回:风舒雪静 晓皱起眉,将他的爪子从自己胸前别开,同时看了佘氿一眼。 他好像并不意外。 说来也是,想必对于现在这个人类的男孩来说,觉得有趣才是自己的行事准则。哪怕为了这些他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只要他认为值得,便从来在所不惜。 “唔,仅此一世的话,负担的确比他所承受的要小一些。不过你要知道,这也是十分漫长的一生,对你这样的人类孩童来说仍需承受巨大的压力。何况你当真想明白了么?他经历的事,对你而言可能没有什么价值。” “我意已决!” 从这孩子嘴里说出口的话,难得显得这样坚定。晓也没说什么,还是照做了。相似的一幕再次在小缒乌身上上演。但他的承受能力显然不如佘氿,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发出难以抑制的痛苦叫喊。佘氿大约是想干涉的,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当这一切都结束时,这人类少年的躯体不堪重负,竟然昏睡过去。 佘氿将他打横抱起,面色不改,就这样转身离去了。叶雪词望了一眼谢辙的方向,挤出一个微笑,挥挥手,也准备跟上佘氿离开。 “姑娘且慢。”晓将镜子的碎片丢了过去。叶雪词并未回头,却抬起手一把接住。她对这碎片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自己的肢体。 “您没什么想要知道的事么?” “……也欠着吧。等我需要的时候,我用它来唤你。” 说罢,她继续朝前走去,用单薄的背影掩饰了一个疲惫的笑。 稀里糊涂的一个白天,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他们一并回到雪屋,稍作休整,并相互整理补充了自己知道的情报。外面逐渐飘起零散的雪花,天色也趋于黯淡。当谢辙他们的讨论接近尾声时,问萤终于抓到机会,提出自己压抑已久的话题。 她想要离开这里。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对一个狐妖来说,她才处于一个贪玩的年龄,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况且这个年岁,她也算得上身强力壮,确实应当踏入江湖才是。狐狸奶奶声称自己不需要她常在身边照顾,也让她对外面的世界更憧憬了一分。 遗憾的是,寒觞不论如何也不愿带她离开。 为此,兄妹两个算得上大吵一架。令谢辙意外的是,寒觞几乎没怎么与问萤好好说话,便想用身为哥哥的权威去强行控制妹妹的意志。这不像他,他从不这样。不论谢辙还是叶聆鹓,甚至连皎沫认识他以后,他也从未对谁的态度这样强硬蛮横。问萤自然是不服气,说是要找奶奶告状。寒觞便嘲讽她,自认为到了可以出去闯荡的年纪,遇到点小事就要躲在老人身后去,这也算得上独当一面吗?于是问萤一气之下,跑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天已经黑了,又赶上一场不小的雪。先前未在空气中暴露多久的冻土又积攒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像是重新盖了一张柔软的羊毛地毯。屋里的灯光照出外面一排属于狐狸的小脚印,延伸到目不能及的黑暗深处。 晓叹了口气,冲着大家笑了一下。寒觞的呼吸算不上平稳,他抱歉地说道: “舍妹一向有些任性。这么久以来,麻烦你的照顾了。” “要说任性,是有一点儿。”晓耸了耸肩,“但没什么。这件事,算是你们的家事,我也不打算替任何一方说话。不过那孩子若是跑出去很远,虽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但若一直没人去找她,恐怕要更生气啦。” “……唉,实在抱歉。” 寒觞对晓微微鞠躬,后者摆摆手,走出门外,顺着脚印去了。没怎么参与讨论的霜月君也跟上前去,在门口对屋内的几人说: “我也去劝劝。虽然还有要事在身,但这几天我也给问萤姑娘添了不少麻烦。于情于理,我该与她多说说话的。” “这孩子,真傻,”寒觞止不住地摇头,“若她机灵些,认出曾经接待过的那两个女子是恶使与弥音,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麻烦。” “这种事谁也不曾预料,你莫迁怒于她。不论是谁遇到这种事,就算能看穿对方的身份,也不知该怎样处理才好。如晓所言,这是你们的……家事。” “承蒙您的关照。” 霜月君点了点头,也离开雪屋,并带上了房门。涌进屋内的寒气与雪花被隔绝在外,残留的凉意让人早已忘记现在已经快要步入夏天。当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那个极冷的冬日没有结束似的。 谢辙与皎沫留在屋内,无奈地看着寒觞。他泄了气,脸上不再有怒意,只剩下无尽的哀愁。重逢本该是令人喜悦的,可谁曾想,分明没过几天,这兄妹俩就闹成这个样子。 “我们知道你在担心她,”谢辙坐到他对面去,“我们也知道,你是不想让她因为温酒,才做出这个决定来。毕竟这个年龄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容易冲动的,就连聆鹓姑娘不也为了自己的堂姐铤而走险么?只不过……” “只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对她更耐心一些。”皎沫顺着谢辙说道。 “是啊,你们不是亲兄妹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你对聆鹓姑娘,不是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吗?反倒对自己的亲妹妹,你一点性子也耐不下来。” 寒觞一拍桌子,力道没有很重,只是泄愤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摁在太阳穴说: “正因为我们是亲兄妹……我才觉得她难以管教。自打失去双亲后,在温酒奶奶的帮助下,我充当着她半个父亲的角色,严厉些也是应该的。毕竟在她成长的路上,不是说什么问题都能通过好好说来解决,有些时候只有凶狠一些,才能让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知道腆着脸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很可笑,可不到我这个位置上,是永远不能真正理解我们的。我不惜动用兄长的权威,也要制止她,是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个性为了温酒的事真的会闹出麻烦!若她只是想简单地见见世面,我能不许么?何况不仅温酒,天狗的事,聆鹓的事,甚至去找神无君的事,哪一样都没那么简单。退一步讲,单是要与恶使打交道这一点,我就决不允许她踏出家门半步!” “你可真是太独断了,真没想到。”谢辙嘀咕着。 “那不然呢?现世十恶横行,她若是独自出门走自己的路,我定放不下心来,何况她一定会为了温酒的事奔波。可倘若她随我们走,我也不一定有信心保护好她。她虽然灵力丰厚,却没有灵活运用的经验。我本是有这个自信的,可聆鹓妹妹的事……让我对自己更加怀疑。我要是再失去她,该怎么面对黄泉之下的爹娘……” 提到聆鹓,谢辙难以避免地哽了一下。寒觞的语气逐渐微弱,这让谢辙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他整理思绪,正襟危坐地说: “……你可别逞什么英雄啊。我知道,恶使之事算得上是我一人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你愿意陪我走下去,我心里有数。就算不是为了我,也为了整个江湖的平定,整个人间的安稳。” “你想多了,”寒觞突然打断他,“对不起了,我实在没有你这样宽广的胸怀……我必须承认,我愿意帮你,除了这段时间的个人情谊之外,还为了我的家人。正如那时候凛天师所说的,苍生就是你我,就是我们身边的每个人。我不是为了全天下的黎民百姓,而是很单纯地想保住我的妹妹,我的兄弟,我兄弟的奶奶,还有我在这世上的每一个朋友。既然你们就是苍生,我就该为了苍生与十恶为敌。或许上天赐予我这九尾的妖力,就是为了做这些没人愿意做的事吧。而你,我话说难听些——不过区区人类,就想与诸多红尘之恶为敌,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笑,也很可敬。从一开始,我便是这样想的。” 谢辙的喉咙有些干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心中隐隐有这般猜想,但在寒觞亲口证实之后,还是百感交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重重地点头,让寒觞知道自己全都明白。坐在一边的皎沫虽仍轻皱着眉,但还是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可是呀,话说回来,虽然你初衷是对的,可你还是太急躁了。你这份急躁让你在问萤姑娘面前什么都没说清楚,就先来了火气。你与她阔别已久,所经历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是不用说她就能明白的吗?” “……罢了,是我不对。”寒觞竟承认了自己的冲动,“我啊,总是下意识觉得:‘你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为了谁呢?’这样一来,反倒是忘却了必须解释的部分。但我还是怕,怕我就算给她说清楚,也无济于事。” 说到此处,他眼中唯剩无奈万般。 第二百二十一回:风花血月 寒觞接着说道:“按照我对她的了解,她可能也只是听懂了皮毛,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有什么回天之力。要是她继续吵着她明白,但她不怕之类的话,我说的一切都是白搭。” “兴许,以说服她为目的……是行不通的。” 皎沫说罢,又与沉默的谢辙相顾无言。 霜月君追出去的时候,晓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作为妖怪,他和问萤的速度可真够利索的。若是召出天狗,大概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但现在不至于大动干戈。何况按照经验,骑着天狗刚跳出一步恐怕都要越过他们,还要被细小的雪粒刀子似的划过面颊。六道无常不怕受伤,可不必要的疼痛还是能避则避的。她顺着脚印走了几步,落雪竟逐渐将脚印覆盖,在黑夜里更加难以辨认了。 “他们朝那边去了。” 霜月君一听到有人说话,便猛然回过头去,差点将妖伞叶隐露也带出来。但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她略微放松下来。 “是你啊。” 隗冬临点了点头。夜里没有光从她脸上的冰层反射,看起来像一张有棱角的折纸,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还在找天泉眼么?若实在找不到,你便去委托晓罢……就说,是我将拜托的事让给你。想来这些日子,你过得也并不容易。” “没什么。” 隗冬临说着,目光移向了她腰间的封魔刃。她接着说: “能问您一个问题么?” 正准备跟上晓的霜月君又停下来,好奇地望着她。 “什么?” “想成为六道无常这样的心愿,会很奇怪吗?” “……” 霜月君感到说不出的怪异。漫长的岁月中,想要成为六道无常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但他们大多低估了这份工作的艰苦,只看到随心随性的一面。不知道隗冬临是怎么想的,不过霜月君认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少有些幼稚了。 “这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我知道。”冬临说,“我只是……还有很多想学的东西。但身为人类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不足以支持我走下去。若是能活得更久些,想要追求的事物,终能实现吧。” 霜月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既不能反驳,也不能认同。 “啊,那个,”冬临指向她腰间的封魔刃,“可以稍微借我一下吗?” 她稍有犹豫,但还是将封魔刃摘了下来,缓缓递过去。她并不觉得隗冬临能这样轻易做到她曾做到的事,毕竟两人单从经历上讲就千差万别。她若有一丝动摇,觉得冬临可以,便不会冒着中断当前所有任务的风险,就此断送自己无穷的使命。 “好吧。你不要抱太大期望就是了。” 高峰之上,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而在山脚之下,却距初夏又近了一步。之前不到正午,太阳就变得有些灼人,傍晚天黑了好一阵却不见空气凉下来。虽然这气候令人不快,不过风景倒比单调的白色要丰富得多。花儿开得更多、更密了,群蝶在丛中嬉戏,与花儿的颜色相得益彰。虫鸣与鸟鸣更加丰富了,直到此刻的深夜还叫个不停。 只是这样的美景,对泷邈来说千篇一律,他已有数百个这样的春秋了。虽说欣赏风景这种事,在同一时节的不同地方,总能令人保持新鲜,心旷神怡,但遗憾的是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他必须尽快到卯月君那里去。一般来说,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都形影不离,毕竟偶尔谁都有自己的事做。就算泷邈比较清闲,卯月君的任务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带他的。这次可不一样。自打卯月君与霜月君交换了法器之后,他就必须寸步不离。倒不是说这琥珀就比赤真珠重要多少,而是说,持有琥珀所象征的意义比赤真珠要紧急得多。 睦月君身在何处,是一个未知数。并非是因为神无君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他们,而是因为睦月君本人并不准备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魇天狗对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严重,其他人也有所耳闻。而休养生息,是要从外界汲取灵力的。哪怕是受了伤的普通人,若要快些恢复,就应当吃比以往丰盛些的饭菜。在同一处不断汲取灵力恢复身体,可能会令当地的灵力周转失衡,睦月君不愿这么做。另外一点,他知道自己受伤的消息会传遍整个江湖的情报黑市。敬爱睦月君的人,不论人还是妖都占大多数,反倒是没有见过他的、不识好歹的轻浮之士,恐怕想借此惹是生非。尽管这种不入流的角色即使在此刻也不会是睦月君的对手,但为了少些祸端,他仍会以不定的行踪来抵御接二连三的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六道无常,便能通过黄泉铃感应到他。卯月君唯独头痛的是,时间拖得越长,他的踪迹便越难寻觅。像这样一步步一点点地挪动,只要作为半径的时间跨度不断加长,关于他方位的确认范围也会不断加大,找到的概率也就随之减小。因此,泷邈除了保护不算善战的卯月君外,还能帮忙多加搜寻。再怎么说也是半个妖怪,嗅觉比身为人类的六道无常要灵敏得多。 卯月君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无头之蜂,她利用巫术占卜出了睦月君的大致范围。前方的路,一边是一座草木丰茂的矮山,另一边是一山脚下的村庄。经过商议,卯月君到山上灵力充沛的地方寻觅,而泷邈到村子里打探消息。村子不大,按理说黄昏时他们就应该已经汇合了,但是…… 泷邈打探到了其他“人”的消息。 这座村子很奇怪,白天的时候,泷邈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明明天还亮着,正是人们该务农的时候,街上却看不到什么人。这村子算不上破败,但能看出经营不善,庄稼荒在地里,看上去播种时还规规矩矩,不知哪天起便疏于打理了。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怪味,就连见多识广的泷邈也形容不来,像是多种糟糕气味的集合。一整天,他只见了几人,都是萎靡不振的模样。路过几户人家时,他敏锐的耳朵能捕捉到墙内狎昵淫猥之声。光天化日真是世风日下,但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奇怪。直到太阳落山前,他才从一户忘记关闭的窗户间,窥到屋里令人震惊的景象。 泷邈应当澄清,他对窥探他人隐私从来没有任何兴趣。只是这个地方实在太不正常,他必须寻找一些突破口才是。而在那户人家内,他清晰地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具一动不动的骷髅相互缠绵。 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有因必有果,他想知道这座村子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直到现在也并未与卯月君见面。夜深以后,隐藏在暗处的黑手终于现身——且毫不避讳。 花儿最喜欢肥沃的土壤,而腐肉是最好的养料。 月光之下,道路两旁开满了白天目不能视的夹竹桃。粉色,白色,争奇斗妍。诡异的芳香掩盖住了白天腐尸、汗水与淫靡的气息,自然而然得仿佛这里一直都只是充斥花香,从未被其他的气味污染一样。在这盛开着茂密繁花的小路上,泷邈步步向前。这花香里有一种妖气,可以俘获人心,但泷邈可不是这样就会被轻易迷惑的。他始终保持清醒,顺着这条有意引路的小路走下去。他知道,罪魁祸首就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果不其然,在原本应该离开村子的路口,站着一位婀娜曼妙的女子。她的容貌算不上风华绝代,举手投足也算得上风情万种。晚风吹过,夹竹桃的花与叶簌簌作响,芳香更加浓郁了些。那名女子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泷邈面前。 “陶逐?” 泷邈不太确定,但他口中确乎是报出了这个名字。 那女子略微有些惊讶,随即恢复平静,眯起眼将他上下打量。 “真有意思,你认识我?” 该说暴露她身份的,或许先前那些花里胡哨的证据不够充足。但泷邈的感官比普通的人类敏锐太多,他清楚地察觉到,在花丛之中还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死人。这样的特征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十恶之中极为特别的那名恶使。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 “卯月君曾经饶你一命,你却不知悔改,四处行恶。” 听到那三个字,陶逐露出了不那么愉快的表情。她后退一步,环抱双臂。虽说她比泷邈略矮一些,却分明显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我就说呢,你身上怎么带着我有点熟悉的气息。原来,是清和残花的姘头啊。” 她拿捏腔调,阴阳怪气,不知是真这样认为还是单单为了激怒他,或许二者皆有。泷邈确实有些恼怒,但这还不足以令他发作。他压住了火气,没好气地对她说: “你将这一村人圈养了多久?你对他们施加幻术,令村民终日沉迷淫靡之事,并从中汲取力量。甚至许多人都因你死去。看来,卯月君当时终究是放错了你。” “那就让她后悔去吧,我可不在乎!”陶逐高声笑到,“哈哈哈哈,该不会因为她放我一马我就该感恩戴德、洗心革面吧?笑死人了!真以为善良能感化一切么?你究竟是活在几岁孩童看的话本里?区区半妖,竟敢对我说三道四,真是没大没小。” “真是新鲜了,人类堕为妖异,什么时候成了能引以为傲的谈资了?” 话音刚落,白色的羽刃如风暴般奔腾。泷邈不打算和她浪费太多时间。同时,粉色花瓣的狂潮也迎面袭来。两种最为柔软的事物,在此刻如刀刃般坚硬、锐利。 第二百二十二回:风云难测 阴云掠过残月,仅有的微光忽明忽暗,茂密的树冠将它过滤得更为稀薄。猫头鹰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不知疲惫。卯月君一步步走在这样的山麓间,连脚下踏过树枝的声音都清脆得刺耳。 与泷邈的会面并不顺利。这座山虽然不大,但地形却有些复杂,单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就足以将人困上好一阵子。卯月君问遍了山野的妖怪,找遍了每一处沟壑,也不曾得知睦月君的踪迹。看来他不在这里,她必须再扩大搜寻的范围。而且,从那些妖怪口中,卯月君还得知了一个消息:山脚下的村子有可怕的大妖怪出没。这样一来,泷邈也要耽误很久了。她心中有数,便决定主动朝村子的方向靠拢,方便与他碰头。 但她走的是上坡的路,她并不觉得疲惫。令她在意的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随着她,何况数量不止一个。 这时候,她来到一面厚重的石壁前。 “唉,这种程度的障眼法,可是很容易识破的。” 说罢,她抬起手,指尖竟然穿过了坚硬的巨石。接着,这层幻象便褪了颜色,逐渐在她眼前消失。这种障眼法是最基础,但也是相对最好用的。被障眼法蒙蔽的人,当真能触碰到幻术所展现给他的一切事物。倘若你识破此法,那么这些障碍对你来说便不管用了。其实这一路上,卯月君看到了许多法术制造的场景。小到一丛巴掌大的野花,大到看不见尽头的细流,不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模仿得与真货十分相像。卯月君看破了,却没有说破。因为直到这个时候,这场针对她的恶作剧还未停止,她便意识到,捉弄她的人不会是山上普通的顽皮小妖这样简单。 巨大的石壁消失了,周遭的地形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向上的山坡变得向下倾斜,几棵树的布局也发生了变化。她的身后与左右两侧大约五丈开外,出现了许多黑色的影子。它们像鬼魂一样在灌木间飘浮,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而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我听说过你,”卯月君轻声说道,“你似乎在四处收集名贵的宝物。” 没错了。周围那些黑色的影子,便是数不胜数的霂卫。霂站在她的面前,神情泰然自若,好像并没有将这位走无常放在眼里。 “既然你知道,就请你将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交出来吧。” 霂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就仿佛那法器本就是她的东西,天经地义。 “我大约猜出你想要什么了。只不过……这不是你的东西呢,我不能交给你。” 不论对谁,卯月君的态度总是这样谦和,泷邈时常觉得这是不必要的。不过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卯月君所做的一切一定有她的理由,只需要信任就好。可惜他这会不在。 霂捋了捋额前那撮红色的头发,随即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说: “天底下所有值钱的宝贝都是我的,包括这些法器。放在你们那里,不过是让你们暂时替我保管罢了。现在我要拿回来,就这么简单。你的小伙计不在,而据我所知,你也并不是擅长战斗的无常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还是请你主动将赤真珠交给我吧。” 说着,她上前两步,伸出了手。 卯月君拈起下颌,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如此……你是与村子的妖怪商量好的么?” “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我来的时候,她早已在那里盘踞多时,可不存在什么计谋之说。何况你与那半妖是自愿分开的,可怨不得我调虎离山。我不过是跟那人打了个招呼罢了,让她不要插手山上的事。同样,她也不让我打扰村子,就这么简单。你们六道无常,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分明你们也曾生而为人,却有太多弯弯绕绕,真没劲。有时候,不论是人还是妖怪,相互间的利益往来是十分单纯的。”霂又撩起耳边落下的一缕头发,“总之呢,这些都是实话,手握赤真珠的你一定知道的吧?” “……” 卯月君露出困惑的神色。随即,她轻轻摇头。 “不,我不知道。赤真珠不在我这里。” “……什么?”霂露出短暂的错愕,“你、你休想让我动摇,这点伎俩可骗不过我。” “是真的,请相信我。我已将赤真珠转交他人——是其他的无常,并非那位半妖的友人。若想现在杀到村子里去,是不必要的,这样也会违反你与那人的约定不是吗?” 霂咬紧了牙,心里直犯嘀咕。按照她所了解的情报,卯月君的确是向来实话实说的人,千百年来从不搞什么阴谋诡计,这也实属难得。可她说的那些话,分明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要是赤真珠真不在她身上,霂便觉得,此人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她那双眼睛分明能看透所有。难道这就是阎罗魔让她掌管赤真珠的原因吗? 因为她不需要? 算了,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霂可不想白来一趟。何况万一卯月君是在说谎呢?这都没个定数,还不如试她一试。 “这套说辞你还是糊弄鬼吧!” 霂当即挥手,一个黑衣霂卫从侧方迅速杀来,势如闪电。眨眼的工夫,鲜红的血从卯月君的颈部喷溅而出,两人间的地面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红线。她的动脉被切断了,不如说,大半个脖颈都被斩断,只留下脊柱与脑后的一点皮肤。这样的伤势,就算六道无常也不能马上恢复,只要趁这个时候…… 霂正准备上前,却亲眼看见,头向后仰着的卯月君忽然向前点头,颈部巨大的裂口如时光倒流般飞速愈合。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可低下头看,地上那道鲜红的弧线分明还在。再看向卯月君,她白皙纤细的颈部完好无损。 这是怎么一回事? 卯月君轻轻摸向先前的创口,没有发现一点伤痕。 “偷袭可不是君子的做派。” “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什么正人君子。”霂冷笑道,她反应很快,“但是……哈哈哈,我想我知道了。现在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海神的琥珀就在你的身上!否则,霂卫造成的伤势你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愈合。看起来,是你的东西,与先前持有琥珀的人交换了。哎呀,我记得皋月君告诉我说……是在霜月君那儿吧?” “你很聪明。”卯月君并没有表现出不满来。 “那霜月君身在何处呢?您就告诉我吧。我现在只想要那个红红的珠子,不贪图别的了。只要您告诉我,我现在立刻就走,绝不与您纠缠。” 卯月君微低下头,发出轻笑来。这笑声的含义尚不明确,但霂分明听出一丝嘲讽。她立刻拉下脸来,不悦地质问: “怎么,您不相信我?” “倒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只是您该知道,我不会将麻烦带给更多人去。被卷入这样的事件,只怨我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我怎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再者,若是我说不信,不管是否告诉你,恐怕你都要与我刀剑相向。至于理由,便可以拿我不信任您说事了。” 霂的心思被说中了,她当真怀疑其实赤真珠也在卯月君的身上。被别人看透的感觉竟是如此不快,她攥紧拳头,朝着卯月君漂亮的脸挥了过去。卯月君轻巧地向后一闪,躲开她的攻击。霂再一挥手,那些待命的黑衣霂卫纷纷涌上前来,如铺天盖地的鬼魅。卯月君轻摇手腕,召出金灿灿的神乐铃来。她腕部发力,以独特的技巧让神乐铃发出灵动的乐声来。当这阵声浪扩散开时,所有的霂卫竟然纷纷落到地上,像吸食了蚊香的蚊虫一般。 “如此,我便不再奉陪。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卯月君礼貌地鞠了一躬,准备绕过她离开。霂仿佛受到了某种羞辱——不,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羞辱,不由得怒火中烧。卯月君已经走到她的身后去了,她也并未转过身,而是在卯月君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些小动作。灌木丛中又传来窸窣的声响,朝山下走去的卯月君停住脚步,有些无奈。她真不知道要陪这丫头闹多久才能结束。 但很快,她愣在了原地。 再度出现的不是黑色的霂卫,而是白色的“躯体”。对,是躯体,由陶土制成的成群结队的偶人。看来它们也在此地待命多时,而霂卫成了它们的掩护。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偶人,是谁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她?卯月君走上前去,所有偶人的视线都随着她移动,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无生命之物的注视下,着实令人觉得阴森至极。 卯月君快步奔跑起来,以另一种特殊的手法摇响神乐铃。那些偶人发疯一般接二连三地追上来,却在追赶的途中不断出现裂纹。严重些的,则断胳膊断腿,不再能追赶上了。她利用声音的震动去破坏它们,思路很好,但位置与时机都不够合适。 “等等!住手!清和残花!” 出现在前方的,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偶人。之所以能迅速辨别出非人的身份,是因为这女声的主人身上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卯月君停下脚步,发出惊叹: “是、是你?你是……莺月君?” “是我啊。你看,我现在也有身体了,即使不在梦境里也能行动自如……你快住手吧,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碎掉了!接下来交给我,我有办法。” 卯月君有些恍惚。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但眼前的“女人”无疑是寐时梦见·莺月君,她垂下手,不再摇动神乐铃。身后瓷片破碎脱落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莺月君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指着那群偶人说: “呐,你回头看。” 卯月君回过头去。 鲜红的色彩在眼前炸开,视觉在瞬间变得扭曲破碎。碎裂的头骨与陶片一并狼狈地落到地上,其中一只眼睛飞向山坡,又顺着地形骨碌碌滚了下来。紧接着,一只脚狠狠地踩上去,阻止了它的滚落。再抬起脚来,黏稠的汁水弄湿了草地。 无头的身体倒了下去,露出莺月君布满裂纹的躯壳。 她参差不齐的断臂上都是血,瓷制的左手因用力过猛与卯月君的头颅一并破碎了,右手也残破不堪。她用残存的无名指抚过嘴唇,如上妆般添了一抹红色。 “真是太感谢了。”迎面而来的霂拍起手来,“这种伤势,就算有琥珀也要好一阵吧。” “接下来会需要更久。” 莺月君俯下身,一些表层的瓷片残渣落了下去。她用残缺的右手从卯月君的衣物里翻出那枚蓝色的琥珀,递到霂的面前。 “陶瓷终归是陶瓷,真是脆弱不堪……”莺月君的声线又改变了,她从容地说,“如此一来,我便不欠你人情了。但是,我要一个新的身体。” “好说。” 第二百二十三回:日久见心 天气越来越热了。 此起彼伏的蛙鸣从水渠传出,与蝉声组合成刺耳的乐章,为人徒增烦闷。蜻蜓在水面上相互追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河岸边,一棵大树上有夏鸟筑了巢,一窝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亲鸟无数次将虫子带回窝里,却怎么也喂不饱那么多嘴。 幼鸟的鸣啼纤细而尖利,算不上好听。即便如此,树下的吟鹓依然投以羡慕的目光。哪怕并不是好听的声音,只要能说出话来,不是自己的声音也可以。对于过往的沉默,她感到一丝悲哀,尚且谈不上悔恨。那段被禁锢在偏院当笼中雀的日子里,她确乎是没什么话说,反正也没人听。她不像聆鹓那样,一个人无聊时偶尔会自言自语。她总是有些……奇怪,担心遭人嘲笑。可话说回来,也从来没谁嘲笑过妹妹。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看别人做没什么,但要让自己去做,便觉得不好意思了。 “莺月君还与你联络过么?” 汲水的忱星直起腰,突然转头问她。说来忱星大多数时候也都在沉默,很少与她搭话,倒是没有出现她这样的情况呢。叶吟鹓摇摇头,表示这段时间不再与莺月君有所接触。自从上一次别离,她几乎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意识中了。或许她刚拥有崭新的实体,正沉浸在快乐之中吧。何况六道无常本就是这样忙忙碌碌,她也一定有自己的任务,利用现世的身躯说不定更加便捷。 忱星也不再说话了。上次与莺月君见面,她从那位走无常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她这样独来独往的人之所以不那么排斥这小哑巴,是因为吟鹓的前世与她心脏曾经的主人有所瓜葛。对忱星而言,这听上去是有些荒唐,但也算不上可笑,毕竟这的确是个合理的解释——荒唐且合理。 想起前世……她又会联想起上次在湖边遇到的小鬼。就是那家伙,害得吟鹓有好一阵子不敢接近水源,连井边都不敢多待一阵。忱星活了这样久,也很少见到那般刁蛮无礼的孩子。但她能从那个孩子的眼神里知道,他就属于那种生性顽劣,打娘胎里就一肚子坏水的小恶霸。拥有这样眼神的孩子,骨子里都是坏的,后天怎么也无法矫正。与那孩子相似的小魔头,她确乎是见过几个,多半父母双亡,甚至为他们而死。对于亲人的离世,他们也很难拥有正常孩童该有的悲怆。这种失去至亲的沉痛是他们难以理解的事,受限于他们的脑袋、心脏、灵魂。何况,他们对亲情本身的理解就从来不够透彻,或者说……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理解。在这样的理解体系中,感情是微不足道的。 吟鹓喝了几口忱星递来的水,又将水囊放下。她盯着一个方向好一会儿了,因为她之前觉得那像是几只蝴蝶。不过到了现在,那些鲜红的蝴蝶都在草丛间一动不动,她疑心那不是蝴蝶,而是花儿。会是什么花儿呢?像蝴蝶的花有很多,自己的后院就种了不少。不过那地方疏于打理,仅凭自己半吊子的照顾,还是让野花占据了半壁江山。但那也没有关系,野花儿也是好看的、芬芳的。 她将水囊还给忱星,指向那里,又指了指自己。 “你要去那边玩吗?”忱星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便去吧。时间还很长。” 吟鹓知道,她所说的时间是指莺月君的嘱托。莺月君说过,要让忱星特别留意自己的亲人。不过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提供更多有效的信息,相当于她们一直是在随意乱走的。出于忱星个人的安排,她有在注意偶人的动向,但最近这一带都很太平。吟鹓也知道,心急没什么用,老老实实等莺月君更多的情报才是。忱星之前随口问她,大约就是在想这件事了。看样子,忱星并不打算随自己过去。也无妨,距离上次落水后,是有一段时间自己不敢单独行动,但现在她基本克服了这道心理障碍。不论如何,不能再给忱星添更多麻烦。这么长时间她愿意照顾自己,早已经超出原本她预设的情面了。 吟鹓朝着“红色的蝴蝶”走去,到了跟前儿,才发现那是凤仙花。她有些惊讶,因为印象里,这花儿要再晚一个月才开……至少到盛夏了吧?可能这里很热,它们才提前开放的,开得也不多。这一丛花儿里,还有很多花骨朵都没生出来。她知道,家里很多丫鬟会摘凤仙花去卖。她们说,凤仙花捣碎加了明矾,将指头包起来,就能给指甲染色,可漂亮了。但丫鬟们不做,因为她们是要干活的。家里的长辈也没人做过——大家都有工作,蔻丹留不了太久,何况单是包手指就要很长时间。她没什么兴趣,理由很简单:她不喜欢红色。这些艳丽的花,总令她想起那日复一日掠过苍穹的梦中之鸟。 虽然她从未做过指甲,但到了现在,情况便有些不同。如今,她竟为此感到十分在意。看着这些花儿,仿佛就回到了庭院中,回到了被家里人团团围住,众星捧月的时候。 她想再多采些了。这些花儿固然是鲜红的,却不足以触动她心中敏感的地方。大约是凛天师的安神之法颇有成效,或是她自己一定程度上已经克服了心结。她站起身四处看了看,果不其然,不远处还有零星的几朵凤仙花。她一路摘下去,手里攥了好多,手心都染了色。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只觉得有趣极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凤仙花的。 薛弥音看着脚边的凤仙花,半晌没动。凝视甚久,她还是大发慈悲地没有踩下去,而是跨过了它们。不过这里的花儿可开得真够早的,还挺多,稍不小心就要踏断几株来。那些花儿太惹眼,与她喜欢的素色并不搭配。若是淡一些的粉色、白色,那倒还罢了,这里的也太过鲜红。比起花朵本身,薛弥音更喜欢它们的种子荚。那一小团一小团的绿色包裹,轻轻一捏便由内而外地翻开,露出里面柔软的籽。捏开它们的过程,算是儿时居无定所的她鲜有印象的乐趣。 顺着花开的方向,她注意到了一个特别的影子。 那身衣服是杏黄色的,做工漂亮,样式她似是见过,但颜色与记忆中略有差池。是谁穿过这样的衣服来着?那人蹲着身子,薛弥音看不清她。第一反应不是“这样偏僻的荒野竟然还有其他人来”,而是“那家伙是谁?”意识到这样的念头时,弥音感到隐隐的不安。 很快,她的不安便得以佐证——那采花的姑娘站起了身,抬起了头。 刹那间,弥音感到天旋地转。倒不是受了什么法术的影响,而是她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感到不适——因为这张熟悉的脸。那是、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弥音不太确定,但心却跳得很快,像慌了神。可她慌什么?有亏欠的人不该是她才对。视线依然有些模糊、泛白,弥音站在原地,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等待这劲儿赶紧过去。缓了好一会,她的视野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那张可憎的脸也随之明晰。 真像她……不过,聆鹓是有这么高吗?还是说靠近些才知道?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薛弥音还是没有挪动半步。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她的脚死死钉在地上,阻止她上前。她心里清楚,不去才是好的,就当没看见,就当事情没有发生过。反正这一切都过去了,当下已成定局,就算有什么仇怨也无济于事。可是……可是她仍心有不甘。那些背信弃义的人,当真不需要面对报应吗?送给她象牙拨片的那个少年放手了,在悬崖上抓住她的手又放开的女人也放手了……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宣告放弃。想到这儿,薛弥音的牙根直犯痒痒。不说别人,叶聆鹓,她是曾经救过她的。弥音并非凡事都斤斤计较的人,也不怎么精于算计,可她的确差点儿将自己救过聆鹓的事忘记。危难关头抓住身边人的手,的确值得感动。但若不是叶聆鹓放开了,弥音也不会想起自己的“恩”。 你叶聆鹓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心里的两种思想在不断地碰撞、厮打,不分你我,却难舍难分。 “你的表情好差……”跟上来的友人看着她,“发生了什么吗?” 薛弥音没有回答,魉蛇便自己朝那个方向望去。精于挑拨的恶使善于勘破人心,因而她很容易从弥音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何况她并未掩饰。 “啊,她就是……那个孩子吗?真巧啊,在这儿遇见。那么你要怎么做?” 怎么做?弥音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往这位挚友虽然很少给出建议,却会将自己的想法与分析一一罗列给她。可这次,她却直接朝自己发问了。 那么,怎么做? 第二百二十四回:日中将昃 “我想让她付出代价。” 薛弥音一字一句地说。 “唔……”魉蛇的表情倒是平平淡淡。她沉吟一阵,又反问道:“你是这样想的,但你会怎样做呢?” “什么?我不明白……” “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回事。”魉蛇认真地解释,“有些人只是闹闹脾气,心里将想做的坏事想了一遍,便不打算做了,因为他已经消了气。这类人本性不坏,只是脾气有些暴躁罢了,而且他们还能控制住呢。虽然也有不加控制,演变成恶意伤人的情况……而有些人做事不过脑子,直接凭着冲动实施恶行,又在事后感到后悔。你是哪种人?” “……我不知道。也许,都不是。” “你要做哪种人?” 弥音感到迷茫。按理说,这个小她许多的姑娘应该受她的照顾才对。但自打二人重逢以来,她总觉得自己才是年幼的那个。魉蛇——妙妙太过成熟,或许与另一半与她相容的妖物的魂魄有关。那老妖怪一定活了很久,才总是说出这些弥音也难以理解的话来。 “啊!等等……” 风不断地吹拂,让茂密的野草与树叶彼此摩擦,刷拉拉的浪潮从未停止,掩盖了她们的轻声交谈。“聆鹓”离这边更近了一些,她尚未注意到在此处交谈的两人。但这个距离已经足以令弥音意识到一件事:她不是聆鹓。 虽然很像,但一定不是。从她的举手投足,与面部难以形容但真实存在的细微差别,弥音已足以辨认出来,她并非是叶聆鹓。像她却不是她,弥音只能想到一个人——那是一个她先前从未见过,却印象深刻的人。 她与叶聆鹓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如她的堂姐久,却因为饮食起居都形影不离而十分熟悉。何况她与堂姐阔别已久,恐怕两人的习惯也早已发生了改变。因此,她才能在这个还算遥远的距离很快判断出她的身份,以免误伤。 误伤……吗? “不是她,”弥音的视线还落在目标身上,对魉蛇说,“她是那个人的姐姐。我依稀记得她提过姐姐的名字,好像是……叶、叶吟鹓?” “噢——”她的友人恍然大悟,“没听过。” “……” 不管怎样,原本打算痛下黑手的薛弥音都开始犹豫了。魉蛇看出来,便说: “你动摇了。” “嗯,我承认。毕竟犯下过错的是她的堂妹,而不是她自己。她也是个可怜人,幼时误伤了姐妹,懂事后又误杀她的母亲,被父亲关了禁闭。对这样一个笼中雀出手,我多少会觉得不安,毕竟她什么也没做错。” 魉蛇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那你怎么想?”薛弥音看着她,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很需要一些参考,来佐证自己的观念是否与以往无异。薛弥音从小看够了别人的脸色,如今只想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但人活在世,总该有个参照来确认自己想法的公正与否。 “嗯……你当真要听么?可能没什么作用呢。” “你说便是了。我鲜少向别人讨教,尤其是向比自己年龄小的人,你可是头一个。” “哎呀,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不好意思了。嘿嘿……”她的友人挠了挠头,又接着说,“我的想法对你来说可能像是在和稀泥,你听个意思,最终怎么决定还是在你的手里。还是那句话: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不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真正的朋友不就该是这样的吗?在别人认定我入了歧途时,你就是这样支持我的,我甚是感谢。为了报答你对我深厚的友谊,我也愿意做一样的事。一方面,你可是受害者,你被她的家人狠狠伤害了身心。既然找不到她本人,拿她所爱的人泄愤也情有可原。这当然是合理的!不仅要伤害她,还要让当事人知道你伤害她。这样一来才能更好地报复行凶之人。心理负担?不需要的。她伤害你的时候,考虑过会对你造成怎样的心理负担吗?你这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真正的痛苦未降临在她的身上,已是莫大的恩赐。” 说了这么多,她仍能从弥音的眼里看出犹豫。紧接着,她话锋一转: “但是另一方面——你说得对,这个叫叶吟鹓的女人是无辜的。她或许犯了错,或许没有,就算伤害到谁也肯定不是你我。时间还长,说不定你还有更好的报复的机会。所以说,如果你当下就要出手,我认为情有可原,理所当然;你若是放她一马,我觉得你是非分明,善恶能辨。在我眼里,你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论做什么我都会拥护你的决定。” 她的挚友总是这样能说会道。 的确如她所说,这样的回答并未在客观上促进弥音的决定。但这样一来,弥音知道,若是选择前者,自己便不再有负罪感;若是选择后者,自己也不会觉得惋惜。语言的艺术在这孩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不知寻常人要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才会变得像她一样能说会道。 “且慢,还有一人。”魉蛇突然说。 薛弥音扭过头,发现吟鹓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一个带着帷幔的女人。她比吟鹓高挑太多,腰间的兵刃也能证明她能打得太多。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弥音一点也没注意到。这样的速度与这样的掩护,定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高手才能做到。 忱星一手搭在吟鹓的肩膀上,后者吓了一跳。在看到是自己的老熟人时,她松了口气。 “有妖气。”忱星说。 “……?” 忱星是不会骗她的。听了这话,吟鹓只觉得一阵恶寒。她立刻警觉地环顾左右,弥音立刻后退了几步,与魉蛇一起猫下腰,并调整自己的气息掩盖踪迹。 魉蛇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现在我要劝你放弃了。”弥音歪着头,皱起眉,不知友人何出此言。 “那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刚才聊天走神,让我没能察觉到她的气息。但现在集中精力静下心来,我还是无法感觉到她,只能通过眼睛看到。因为她身上有一件法器,能将她的一切杂质得以净化。你绝不是她的对手,而且差距并非是那个法器。若仅以一朝一夕的时间作为度量,她的法术与武功少说领先你四百余年。” 若不是那女人开口说话,仅凭那高挑的身形,弥音尚且无法确定她的性别。听了友人的这番话后,弥音瞪大了眼,有些惊异:“所以,你认识?你认识这样的人?” “嘘,她注意到这儿了。”她突然将弥音往后一推,“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魉蛇看着不大,力气却不小,弥音被这么一推,一屁股坐地上了。在魉蛇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她伸出手,一层微弱的灵流掠过弥音的周遭。这是一个很小的结界,就设在弥音面前。倘若她再向前一步,影像与气息就会完全暴露。 “什么人?” 忱星的手尚未落在环首刀的刀柄上,她看似双手放松,但已经离得足够近。吟鹓站在忱星没有武器的那一侧,虽未向后躲避,但也没敢动弹。魉蛇上前走了几步,拉近了三人间的距离。她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接着轻松地说道: “我来此地寻找野果。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了……我就住在这附近。” “此地,方圆百里,没有任何城镇或村落。”帷幔下,忱星的眼睛像个猎人。 “哎呀,还是您经验老到,骗不过您。”魉蛇轻笑起来,“实话说,我只是一个路过的妖怪,没什么恶意,恰巧肚子也不饿。” “是吗。” “是哦。” 话虽如此,吟鹓还是隐隐感到担忧,因为双方似乎仍剑拔弩张。她不觉得害怕,只是在担心忱星,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争斗在眼前发生。她从来不喜欢流血的事件,可偏偏出于种种原因,类似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一刻也不停歇。 “啊,那边那位人类的姑娘。对,对,说的就是你。”魉蛇指着吟鹓说,“有件事我有些奇怪:你明明是个人类,为什么要与妖怪待在一起?你不怕她吃了你吗?” 这是一段颇有冒犯的说法。吟鹓皱起眉,看了忱星一眼,但看不透她幔下的表情。忱星夫人不是妖怪。她摇摇头,很想这样说,可嗓子却还是不争气。于是她又摆了摆手,试图加强自己的“语气”。 “活了快五百岁,一般的人类可做不到呢。要我说,你可要小心别成为妖怪的储备粮。虽然我身为妖怪提醒你这种事,好像没有说服力,但既然我吃不到,总要恶心一下别人嘛。人类能活上百岁,包括六道无常在内,个个都像老狐狸一样精。你可不要被她的表象所蒙蔽,情况究竟如何,等你知道了,怕是已经晚了。” 第二百二十五回:日销月铄 吟鹓似乎理解她在说什么。她有些无措,想要辩解什么。她的嘴张了又张,却一如既往地无法吐出只言片语。魉蛇注意到这个异象,颇为欢快地说: “天呢,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忱星没有耐心去听这段完整的嘲讽。环首刀脱鞘而出,她的速度比疾风还快,立刻出现在魉蛇身边。她早有准备,闪开这一击。 刀尖抚过结界表层,险些划伤弥音的脸。 战斗一触即发。忱星与魉蛇的速度都快得吓人,眼睛怎么也追不上她们的身影。薛弥音即使想做些什么,也完全无法插手,何况友人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她就这样站在结界之后,不敢前进,也没有后退。有几个瞬间她与忱星视线交错,令她不禁怀疑其实自己的存在已经暴露了。但目前为止,她并未对自己出手。 弥音将目光投向唯一静止不动的人。叶吟鹓起初只是踉跄着后退两步,便无措地站在原地。类似于这样的场景,她大约随忱星见了许多次,而且没有一次她插得上手。薛弥音所在意的是刚才友人说过的话。 哑巴? 难怪……从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形似聆鹓的姑娘时,她的嘴里就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但在她的记忆里,聆鹓也从未提过自己的堂姐是聋是哑。难道她有所隐瞒?还是说,她的姐姐限制住了自己说话的能力?聆鹓似乎说过,她的声音会使人受到伤害。 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不能让她开口。这是薛弥音的念头。虽然尚且弄不清她不说话是自愿还是非自愿,但她一旦发出声音,恐怕会对友人不利。再看向打斗的两人,她们已经拉开了距离。魉蛇抽出了红绸,灵巧如蛇的绸缎裹挟着强大的妖力,随着她的挥舞袭向忱星。忱星将环首刀横在面前,正面拦下了一次次攻击。弥音不禁感到奇怪——几乎没人能拦下魉蛇的法术。她的法术蜿蜒柔软,无孔不入,再怎么阻拦也能灵巧地绕过,直击要害。但那个女人,那个拿着紫铜环首刀的女人,总是能轻易化解。她斩断了魉蛇的妖力吗?还是说其实挚友她只是周旋罢了,并未使出全力?弥音并不清楚。 弥音步步后退,与结界拉开距离,并且兜起了圈子。她要接近那个不知所措的丫头,好让她别开口说话。要杀人吗?她还并不确定。她的手握紧了三味线,时刻盯着对方的双唇。那双薄唇没有血色,就像是干涸的花瓣。弥音已经打定主意,一旦那女人开口,她就会拨动手中的琴弦,使得二者的声律得以抵消。 然而就在她即将接近叶吟鹓的一刹那,忱星突然如鬼魅般闪现在她的面前,甚至她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弥音也不得而知。忱星一挥刀刃,一股强大的撕裂般的痛楚袭上胸膛,弥音硬生生被掀飞出去。魉蛇一甩红绸,将她从天上抄了起来,紧紧裹住,卷到地上去。倘若是狠狠摔到地上,还不知要落到哪里,断几处骨头。即便如此,弥音还是觉得身体疼痛难忍。她摸到有异样的地方,衣服并没有破裂,也没有明显的皮外伤,但两侧手臂确实有一道从身体相连的淤青,很深。从忱星的刀中展现的力量,或许是一种法术。 “注意你很久了,休想,搞什么小动作。” 弥音痛得说不出话,连重新站起来都觉得困难。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迅速恢复。痛觉逐渐被抑制,淤青的颜色也如潮水般退却。虽然不适感依然存在,但她知道,这种感觉是在消退的。这就是妖怪的身体吗?不论受到怎样的伤害,都能通过妖力的运转来治愈。的确是方便的身体,比身为人类的时候好用太多。 她从未对这样的转变感到悔恨。 魉蛇站在忱星面前,但距离较远,至少比忱星与吟鹓的距离更远。她的视线落在环首刀上,然后微微点头。 “噢……原来你是这么用的。数百年来它都不曾有一丝锈迹,你将它保养得很好。”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不了解你,抱歉啦,我对你的了解真的很有限。我所知道的,只有你拥有某个法器,和你将近五百年尸身不腐的事。” 尸身。这真不是个好听的词汇,但忱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不过那张冷漠的脸庞隐藏在纱幕之下,无法窥探,无从猜测。叶吟鹓对这个形容感到不适,但她希望这仅仅只是个形容,而不是某种事实的陈述。 但……或许正是。她的心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无机的宝石。如此一来,她还真的能被定义为人类吗?这不好说。但吟鹓却相信,她也并不属于妖怪的范畴。 “我们走吧。”魉蛇突然转身对弥音伸出手,“其实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传言中这位行尸走肉的实力。很强!我说不定打不过,所以我认输。我们走吧。” 的确没必要留在这里了,现在对吟鹓下手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弥音伸出手,让友人将她拉起来。她身上的肌肉还是能在被拽起的瞬间感到疼痛,或许还要缓好长一阵子。魉蛇当真打不过她吗?弥音不知道,毕竟她通过观战感受到,两人的实力应该不相上下,除非某一方仍有所保留。反正,她们都没有使出全力,这本身就不是一场正儿八经的对战,而是毫无缘由的奇袭。 “感谢那边的姑娘吧!若是没有她,我们可能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走掉了。” 魉蛇突然指向吟鹓,她一惊,随即魉蛇给她鞠了一躬,但弥音没有动。她这话说的没错,但弥音也知道,若没有她,她们根本不会对忱星发动攻击。虽然听魉蛇的说法,忱星带着某种法器,可不知是出于对实力的权衡还是法器作用的评估,她的朋友没有兴趣。 “你……不会说话,是吗?” 弥音突然对那边的吟鹓说话,忱星和魉蛇都望向她。但她并不害怕,只是等待吟鹓的回答。突然被提及,吟鹓感到惊讶,但也没有觉得恐怖,仅仅有些犹豫罢了。不多时,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这个提问。 “你永远地失去你的声音了。” 这话说出口时,弥音自己也有些意外。 为什么想说这种话?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偏偏是这种话?她不知道,但她心里有这样的本能。像是一种预言,或者一种诅咒,它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这股力量漫上喉头,让她不吐不快。虽然有些恶毒,但说出口后,弥音竟觉得轻松了很多。感觉就像是周身的妖力不受控制地积攒起来,如箭在弦。 这话当然令吟鹓觉得不舒服,她皱起眉,有些怨恨,又有些无奈。她能做什么呢?自然什么也做不了,连痛骂两声也没有能力。她一旁的忱星攥紧了刀柄,似是某种威胁。唯独魉蛇有些欣喜,那愉快的神色让弥音觉得奇怪。但魉蛇立刻推着她的后背,作势离开此地,口中还不断念叨着: “哎呀哎呀,可别放在心上,我朋友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再见啦!” 虽然这的确可以被视为一种恶毒的挑衅,但局面并未被激化。即使留给忱星的是两个远去的背影,她也并没有赶尽杀绝。不知她确实并非好战之人,还是为了不离吟鹓太远才没有行动。直到她们彻底离开了忱星与吟鹓的视线,后者才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 天色渐晚,两人又沿着河走了一阵。忱星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一路上一言不发,吟鹓早已经习惯了。她当然不知道,其实一开始并非是魉蛇要袭击忱星,而是弥音对她存有敌意。天彻底黑下来后,她们找到一棵高大的树,并在下方生火,准备再应付一夜。吟鹓在河边简单地洗了脸,在篝火边烤干时,忱星突然开口了。 “白天出现的两个人,都是恶使。” 有些犯困的吟鹓忽然清醒了些。 “一个是两舌之恶使。即便她并非故意挑拨离间,也会无意地说出令人相互怀疑、拉开距离的话来。你信不信都无所谓,这是由她法术的力量决定的。而我,不会输给她。” 吟鹓茫然地点点头。她不太明白,但她知道忱星一定有办法。在她身边,自己不论如何都能安下心来,不是三言两语的教唆就能勾起疑虑。 “另一个,是绮语之恶使。她是……新来的。最后的那句话,也是法术。那番话,会让你几乎无条件地相信她。兴许你现在还不觉得什么,但往后,或许会在关键的地方,令你痛苦。我帮不到你——那是你自己的斗争。” 吟鹓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薛弥音的话的确令她心里很不舒服,但她只当那是一句挑衅罢了,后果会很严重吗?她本可以不放在心上的,偏偏忱星要提那么一嘴……倒也不是埋怨她,不然岂不是顺了两舌的意?只不过,担心是难免的。 她垂下眼,为自己的无声感到悲悸。她侧过脸,看到忱星已经摘下了帽子。在自己面前,她好像已经用不上那种掩饰了。紧接着,她视线下移,又落在忱星的环首刀上。这一次,她带着些许好奇。 忱星难得话多。 “是我的陪葬品。” “……” 这话可真是有够怪的,吟鹓觉得别扭极了。 “我的生父,在找到合适的心脏前,想方设法,保持我躯体的年轻,防止魂魄的离散。这柄紫铜打造的环首刀,是那个年代常见的武器。提纯工艺复杂,造价昂贵,是用于定魂的法器——当然无法与七大法器比肩。我醒来后,将它留到现在。你见到我的战斗方式:它吸收法术,化解力量,将之贮存、转化,并通过我的心脏净化污秽的部分,再将之释放出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的确是值得惊异的法术。感慨之余,吟鹓的哀愁也被冲淡了些。 忱星用一块布耐心地擦拭着刀,小心谨慎,力度恰到好处。四五百年的时光不曾将刀刃侵蚀,忱星的容貌也从未腐朽分毫。但她的灵魂有多苍老,只有她自己知道。 第二百二十六回:日暮途远 暮色已迫近此方天地。 梦一般绚烂的晚霞在天幕上挥洒,流溢出大片暖光,倾泻在错落的屋宇上,将古朴的镇子刷上鲜亮的光彩。在迷梦样的光线里,有阵阵炊烟腾起,氤氲点染这番温暖景色,试图为这画卷注入人间烟火的气息。 街道上往来不绝的人流渐渐稀疏,随着日落,这里的居民也纷纷掉头,往自己的家中回返。彼此熟悉的人们相遇时,多会驻足寒暄,说些司空见惯的家长里短。无论话语内容抑或语气神态,还是拉家常的举动本身,都显得生动而鲜活。 又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木偶戏。 在这名为青莲镇的特殊戏台之外,有人正沿着脚下的斜阳,一步步向台中走来。她本不是这方舞台中的人,也把这场戏与戏角儿们都看得清楚,明知随着步伐逐渐将她包裹的一切,皆不过是一场虚幻。可她依旧走入戏中,融入戏中,当虚假的人们向她招呼,她也回以问候,礼数周到,并不疏忽。那些对她视若无睹的人,她亦不怀额外的好奇,只是同样不理不睬地离开。这一系列的应对,与她面对真实存在的人时,并无相异之处。 若说她一并做起了梦,倒是不对,她深知这种种都是假象,随时便会由某一个人拿捏于股掌;若说她全然清醒,她的反应又和大多清醒的看客大不相同。要说是有意入戏,又不准确,她未怀有任何玩乐之心。 应该说,对她而言,幻境固然是戏与梦一场,可现世又未尝不是如此。在此地活动的人,不是遵循着外界人们言行举止的规律吗?外界的所谓真实,投映到各人眼中,本质不还是诸多表象的堆砌吗? 与其说她将幻象当作现实一般,不如说现实对她而言,本就是另一种幻象。 营造幻境并将她带入其中的人,由上而下投来一道目光,似有心,如无意。倚在茶楼窗边的朽月君刚端起茶盏,留意到街上那抹不属于这个地界的影子,手中动作微顿。 她走得不是太快,同样不算缓慢。朽月君自忖,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再喝这杯茶也说不上晚。他这样想着,便看着女人走进视界,再淡出不见。自始至终,他没有打算放下手里的茶盏,而她脚步未曾停下,遑论抬头对上她所感受到的这道目光。 朽月君收回视线,呷了口茶。倘若以他本意,她是不该随意外出的。这是一个女人,更是一团疑云,关于她的一切都模糊得不成形,连他也看不明白。对于这样不可控的因素,本该多加控制才是。 虽然如此,她依然在两界来往频频。朽月君很快发现,她没有逃离此间的意思,可躲避在幻境里的心思,却同样未见。对她来说,这种穿梭自然得就像日升月落,游历归家般理所应当。并不是说她将青莲镇当做了自己的家——而是无论往哪儿走,她都像回家一样顺当,仿佛这整片大地都是她的归宿。 自然了,能以这样的态度做出这些举动,她是不觉得其中有任何不妥的。而令人头疼的是,除了妥与不妥的概念,许多其他重要的事,也不存在于她意识中。 譬如她仍未恢复的记忆。 对于她睡在花海中引起异象的原因,她自己依然说不上来。朽月君也没能摸清眉目。他不是没有为此向那位大人寻求答案,但那位语焉不详,对于答疑解惑并无帮助。相比起阎罗魔也不知道答案的可能性,他倾向于对方心里清楚,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给出明确答复罢了。 无论如何,那位大人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而至今为止,他唯一知晓的只有那姑娘的名字。就算名字,也是那位大人告诉他的。它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是阎罗魔信口捏造……但这些不重要,目前朽月君还不认为有必要去分辨。 “舍子殊,这是你的名字。” 他对她——对该被称呼为舍子殊的女人,如实相告。 朽月君莫名觉得心中烦闷,便撂下杯子,从二楼一跃而下,径直朝着舍子殊消失的方向去了。他的速度很快,没多久便追上了她。现在,她正俯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朝着平静的水面“顾影自怜”。 捉摸不透的女人……若她真的能被称为人的话。她望着水面,打量着那虚幻的自身,面色平淡,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在回忆自己那毫无眉目的过去吗?谁知道呢。当朽月君的倒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似的。 这倒是令朽月君更为不快了。 “外面的江湖一定很精彩吧?”他揶揄着。 “与这里没什么不同。”她如此回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为过眼云烟。” “真是豁达的理念!”朽月君说不出是在赞许,还是在调侃,“只可惜你连自己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我就在这里。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儿,舍子殊将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那里会传来怎样的心跳,朽月君不得而知。一般失忆的人都会感到焦虑,感到惶恐,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至少无助地坐在原地,露出颓然的样子。可这舍子殊太过特别,她心里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像个伪装成失忆的女子一样。但朽月君也清楚,她不是,这一点才令人尤为恼火。 都记不得自己是谁了,怎么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倒是表现出一点慌张的样子啊。 没劲。 朽月君不理会她,上前两步站在她旁边,然后用手凭空拨撩,池中的莲花莲叶便自觉地分离到一旁,露出一大块清澈的水面。他伸出手,吹去一片火红的花瓣,它轻轻落在水池中,在未曾平息的水面上激荡出新的波纹。待那些涟漪趋于平静之后,水面上竟然显露出了不属于青莲镇内的镜像。 舍子殊难得露出些许惊讶来,这让朽月君莫名感到舒心了些。 “这是谁?”她问湖里的人,“这是什么法术?” “算不上什么特别的法术。”他有些小得意,“这里所呈现的一切,都是我所知晓的东西。只不过我大发慈悲,将它们明确地展示出来借你解闷罢了。里面出现的人,几乎都是与我建有咒令契约之徒,多是妖怪,也有人类。或者是我做了些手脚,留下气息的人,也能将其呈现在莲花池上。喏,这是我近来比较看好的一个家伙,他会有大作为的。” 于是舍子殊认真地盯着水池看。里面是位装束普通的男性,黑色为主,稻草金为点缀。他的行头与一般的江湖人士没有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便是他腰间那柄武器。一般的刀剑都是直来直去的,哪儿有弯如月钩似的武器?就算是弯刀,也太过夸张,何况它还很长呢。 大约是出于好奇,舍子殊将自己的手缓缓伸向池中。 刹那间,天空的色彩都发生了变化。朽月君错愕地抬头,发现整座青莲镇的天空都变成了血似的猩红,全然没有了黄昏柔和的样子。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因为他的晃神而怔在原地。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低下头,发现池中的景色变化得飞快,每一幕场景都不曾在眼中停留能产生印象的时间。飞速切换的景色变成了不断闪烁的色块,让人眼花缭乱到想吐的地步。这一切没能持续太久,舍子殊忽然发出一阵短促的惊呼。 “啊!” 她抽回了手,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原状,像是从未发生过改变一样。但在她的手曾经接触的水面之上,燃烧着一团灼灼的火焰。火势越来越小,过了一杯茶的工夫,才挣扎着完全被池水吞没。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朽月君一把抓住舍子殊的衣领,她在短暂的无措后别开了眼。朽月君的惊异理所应当,没有人可以干扰或者打断他的法术。他的法术是强大的、纯粹的、权威的,这样的行为在他眼中无异于一种挑衅,甚至侮辱。遗憾的是,舍子殊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感到无奈,朽月君也知道自己毫无办法。他压住火气,松开了手,重新整理自己的仪容。他很清楚自己的失态,因为事情好像越来越脱离他的掌控。 或者一开始,就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很强。”他坦然地说,“虽不知你的力量从何而来,但普天之下,没有几个大妖的法术能超过你。兴许你失忆之前,在哪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也真是奇怪,竟然从没在哪里听说过什么有能耐的家伙失去踪迹……” “我不知道。”这似乎是她醒来以后说过最多的话了。 “既然如此,你空留一身妖力着实浪费,还不如让我把你吃掉呢。” 朽月君当然是在说笑。他观察舍子殊的反应,并未得到自己想看到的惊惶,或是其他什么。原本以为可以从这劳碌不明的家伙身上找到什么新乐子,可到了现在,他对这张一成不变的脸快要失去兴趣了。 “也好。”她竟然说。 “……傻子。” 朽月君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或许还有更加不堪入耳的侮辱性用词,但终究没说出口——他觉得不值。 “躯壳只是容器。心若尚在,灵魂永存。”舍子殊一板一眼地说。 “我竟觉得这歪理邪说像是我能说出口的话呢。”朽月君耸耸肩,“只是你煞有其事地说出来,我竟感到一丝可笑。罢了,看你瘦瘦小小,吃着卡牙。或者……你来成为我的东西吧?我将咒令附灼于你,自此以后,我的力量与你相通,为你所用。只不过,反过来你凡事也要听我的才是。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不如抛却过去,选择一条明路呢。” 这次,舍子殊没有说话,瞳眸如死水般沉寂。她沉默良久,这才轻声说了句: “你可以试试。” 这是在小瞧人吗?那种被轻视的不悦又浮现出来,更可气的是他还没有办法。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吧!于是朽月君当真伸出手,摁在她的心口,试图在最危险的位置烙下自己的印记。 突然间,朽月君瞳孔紧缩。 第二百二十七回:日不我与 近来有些奇怪的传言,说镇子里有鬼怪出没。 怪力乱神的东西,尹归鸿倒也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不必这样人心惶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道理整个江湖的人都该明白。再说,真有什么厉鬼作祟,总是有办法收拾他们的。若确有什么无辜的人受到伤害,可怜归可怜,弱也确实太弱。 看着他似是带些不屑的神情,邻座的老头却来了劲。在这家店里,最神神叨叨的就是这干干瘦瘦的老爷子,打他进店吃饭起,老爷子的嘴巴一刻也没有停止。他也不是只追着尹归鸿一个人说,而是在大堂里四处游走。有别的客人让小二把他轰走,小二也犯难。他们解释,这老爷子是掌柜他爹,本来脑袋就不怎么正常,被这几天的怪事吓得更神经了。 照这么说……怪力乱神之事,还当真存在了? 吃罢了饭,他特意寻了些地方四处打听,还真问出点眉目。要说这小镇也算不上什么边陲之地,交通还算便利,人心也算是淳朴,谁也想不出谁做过什么腌臜事来。可一听到鬼怪,人们就一定要追究其缘由,便互相揣测,互相污蔑,闹得镇里很不太平。具体是什么样的鬼怪呢?有人说是夜间在镇里行走的僵尸,一个接着一个,看上去整齐得很,令人心生恐惧。也有人说,是打去年起就闹得沸沸扬扬的活尸,因为有人看到它们是单独行动的,还会攻击别人。前者便反驳,也没见谁染上怪病,更没谁在怪物中看到熟人的面孔。另一波人又反对,那些妖魔鬼怪根本令人不敢靠近,当然不能确定。何况近些日子,镇上确实失踪了几人,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当然,也有说那些人根本没有失踪,只是去了别的地方,或者干脆是造谣罢了。这些话真真假假,难以辨认。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原本不属于这个镇子的东西出现了,而且并不像是活人。在这方面,不论持有什么观点的人都不会否认。可说到底,这一切与尹归鸿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路过此地罢了。他还要赶路,没时间在这里耽搁太久。 不过,他也不是白在这里打听的。 有麻烦的地方就会有人处理,若是寻常人处理不了的,便会有六道无常。他本只是抱着侥幸心理随便打听打听,得到的答案也在预料之中:这种档次的麻烦,算不上什么大的麻烦,何况风波刚起没几天,两只手数得清日子。在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之前,恐怕还不够麻烦走无常们特意跑一趟的。 不过尹归鸿接下来要走的路并不会沿着主干道。这一带的城镇分布,是西北自东南的走向,他要往正南方向去,才能最快地到达沿海。但正南方会是一片荒原,方圆百里都不会再有城镇,所以他要在这里多做些准备。粮食和水是最重要的,鞋底磨得太薄,不得不重新换一双,刀具也要略加保养。烬灭牙的护刀油还不能用普通之物替代,而是需要剧毒之物养护。至于是什么,倒也没有太多要求。反正不论是什么毒性,都会被它尽数汲取。这些,是朽月君曾对他叮嘱过的。 他越来越觉得,烬灭牙作为冰冷的武器,似乎以另一种生的形式存在。那些毒液就是它的食物,为它所猎者,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铃兰、马钱子的树皮、蓖麻子、相思子……这是能在这家药房里能买到的东西。这里的物品种类比较齐全,有许多阴阳师才用得上的、在常人看来过于古怪的东西。它们比较好带,而且价格适中。药房里除了掌柜,一个磨药小童,只有两位客人。另一位客人好像已经买完东西,手里提着药包,不知为何还没出去。当尹归鸿准备带着东西离开时,那位客人却开口说话了。 “你不会真用它们榨油,对吧?” 是个女人?尹归鸿转过头去,发现这位比他还略高一些的、戴着浅色帷幔的人似乎在看向他。他还以为那是位瘦弱些的男子呢。按理说不做搭理,直接走开是最轻松的,免得白费口舌。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了声:“不会。” 不……这算不上鬼使神差。这女人,太奇怪了,她怎么会想着揣测自己的目的?难道她会关注每一个自己路过的其他客人吗?这不可能。尹归鸿略微有些想知道原因,但即使对方一个字也不提,他也不会追问,不会在乎。 “但你确乎是打算拿它们做护刀油用的。” “……” 两人来到开阔的地方。太阳快要落山了,人们行色匆匆,急着在天黑前回家吃饭。只有尹归鸿与那位女客人拎着各自的药包,散步似的慢慢走着。 “你那柄刀,从何而来,我便不问了。想必,这些年已有不少人问过。” 也没有多少年……我才刚拿到它没多久。尹归鸿本想说出实话,但他觉得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太过坦诚,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用鼻子简单地“嗯”了一声。他的视线挪到女子的刀鞘上,停留了片刻。 “前辈您可不像是买油的。” “常备的药罢了。” “……您那柄刀,”尹归鸿稍作犹豫,还是问了出口,“是什么材质?我料想它并非六道神兵,但看上去仍令人在意。” “哦?”女人顿了顿,“何以见得?” “刀柄与刀鞘的材质并不相符。而且,这环首刀上的纹路,与刀鞘的纹路并不相同。看起来,刀身应该也和把手一样,是较为古老的风格,但刀鞘上是近两年常见的花纹。工艺上,二者也存在差别,但我没有亲手触碰,并不确定。” 女人也没有多话,她直接抽出了刀。仓啷一声金属摩擦,环首刀的全貌出现在他眼前。尹归鸿多少有些经验,一眼认出那紫铜的材质,不由得感到震惊。这声前辈可真没客气错了,谁会用这种材质的刀刃行走江湖呢?尹归鸿算得上是识时务者,他知道该对什么人讲礼貌,不必对什么人讲礼貌。而且对他客气的人,他也自然以礼相待,反之则亦然。换句话讲,在这方面,他其实很简单。至于身边这个女人,他也打一开始就判断出一些端倪。手上长茧的位置,音调里透出的沉稳,没有声息的步伐,都隐隐透露出了她的深不可测。她令尹归鸿想起那位逝世的养父……虽然从一个女人身上产生这般联想有些奇怪就是了。 没有与她在战场上相见,对自己来说算一件好事。她一定能看出,自己只能算得上初出茅庐的新手,尽管尹归鸿一直在极力掩饰这一点。几乎所有与自己交过手的人,都认为自己十分老道,深藏不露。实则不然,他一路上都在避免与别人发生冲突。倒也不是打不过,而是没那个必要,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大多数人,不过是不入流的无名小卒,就算与他们交手也学不到什么功夫。不过若是能得到高人指点一二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我们若是兵刃相见,您认为,我有几成把握?”尹归鸿突然问。 “你若拿着普通兵器,我大约觉得你在自取其辱。”女人倒是毫不客气,“但你拿的是烬灭牙,我便不能草率地得出结论。” “您的意思是,我们还需真交起手来,才能高下立判么?”尹归鸿感到有些奇怪,“您就不担心,我是从别处偷来借来的刀么?” “那也是……你的本事。能拿到,六道神兵的人,不会愚蠢到——令人随手将武器顺走的地步。就算是借,也只会借给,资质相同的人,或至少情谊足够深厚。你或许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不是能力,便是人脉。你若没有身手,我就要考虑你的后台。这一切,亦是你实力的一部分。” 尹归鸿注意到,她说话时偶尔会停顿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似的,但很快能反应过来。那些可有可无的犹豫并不值得在意,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这倒也无伤大雅。 “您这番话,我受益良多。” 这倒是真的。尹归鸿自己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至少意识到这些需要时间,而不会像这个女人一样习惯成自然。她……究竟多大了?声音并不能听出来,面容也看不清楚。 天马上就要黑了,西方的光明恋恋不舍地挪动脚步。尹归鸿又诚挚地说: “我有心与您切磋,您能否赏脸指点一二?” “下次再见,我们兴许会是敌人。手拿六道神兵之人,不会有等闲之辈。上次听说有谁拿烬灭牙,可是在一百年前。那人叱咤江湖了好一阵子,终究,送了卿卿性命。你初入江湖,尤要当心。我还有亲朋相候,先走一步。” 正说着,眼前横着的那条丁字路口上,似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二人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看清他的轮廓。那人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出现的,他的右侧面对着两人行走的这条路,看向前方未知的东西。接着,他突然拔腿就跑,消失在路口处。 女人突然提刀跟上,快得不可思议。 尹归鸿或许知道她为何追过去,因为连他自己也察觉到,那人没有属于人类的气息。僵尸也好,鬼魂也罢,但都和尹归鸿没什么关系。说来那女人不是还有朋友在等么?就这么追过去,当真不要紧? 正琢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有一个黑影从路口左侧冲了出来,一晃而过,顺着先前那没有气息的人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次,尹归鸿突然也追了上去。 第二百二十八回:日堙月塞 戴着帷帽行走江湖的人有很多,尹归鸿早已司空见惯。否则,他在见到忱星的第一眼就该心律不齐了。只是方才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影子,值得尹归鸿拔腿跟上。太像了——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即使上一次目击,据今已过了十年有余,但那鬼魅般的影像早已深深刻印在他的骨髓之中。 身高体型基本完全没有变化——六道无常当然有这样的能力。戴着的帷帽是黑色的纱,末端距肩一寸,背负双兵。这样的打扮算得上多见,却不能说是常见。夜行的杀手中,类似打扮的人不在少数,但不会戴着不利于行动的帷帽,徒增麻烦。 接下来,只需要确认那对兵刃的颜色。 一种怪异的不安与惊悸漫上尹归鸿的心脏,他觉得胸口越收越紧,呼吸也愈发急促。但这些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奔跑所导致。他仿佛生起一丝期待,同时带着愠怒——毕竟那仅仅是对确认目标身份的期待罢了。若不是为了报仇雪恨,谁会乐意见到仇人?对方的身手过于灵敏,他几乎无法追上。忱星和起初的那个妖物呢?他们或许更快,这实在匪夷所思。但尹归鸿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一想到来之不易的机会近在咫尺,他就无法冷静下来。至于自己几斤几两,他姑且全抛在脑后。若思想的包袱太过沉重,便永远也追不上了。 不消一会,那神秘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尹归鸿的视野之中。他并不死心,仍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一阵,却一无所获。在这条宽阔的路上,有几处小巷从一旁延伸。这个小镇的格局十分规矩,方方正正,四通八达,那几人可能随时会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尹归鸿确信他应当没有去奇怪的地方,因为自己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个背影,没见他闪到一旁去。 可他就是消失了。大约他跑得实在太快,已经拉出了距离。夜晚本就不是追猎的大好时机,视野受到黑暗的禁锢,这极大程度限制了尹归鸿的行动。他的脚步终于慢下来,重新调整气息,眼里还有一丝不甘。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缺了一半的月像在嘲笑他一样。 一把明晃晃的刀刃横在他的喉上。 虽然今天的月光弱得可怜,但就着这点儿光,这把刀竟然明亮得如雪,连纸也不如它洁白。他下意识吞口唾沫,视线立刻朝刀柄的方向斜去。 一旁的小巷中站着戴帷帽的人,他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何人?” 尹归鸿觉得难以呼吸。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有磁性,也更沉闷,如幽深山涧里无情而空旷的回音,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压,就好像言语间也裹挟了强大的法力,甚至不止于此。尹归鸿一动不动,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想做些什么,还是不能做些什么。 “你一路上都跟着我,何意?” 尹归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横在他面前的是双刀中黑色的那把,他可能早已身首分离。另一把刀还在那人身后,但白色的这柄已经足以说明问题。在它的刀锷上,一半镂空,另一半还镶嵌着黑色的玉石。 “阴阳往涧。” 最终,他只吐出这四个字来,连疑惑的语气也免去了。 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刀身与金属环摩擦,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尹归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至少他无法形容。这不怨他,不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自己深仇重怨的家伙,都不能很快反应过来。他应该愤怒,应该痛斥,应该拔刀相向,这一幕已经在他的心中预演了一千遍一万遍。但当相遇真正发生,他却发现,自己连刀也拔不出来。事到如今情况已经十分了然:凭他的速度,绝无与神无君为敌的可能。不论是轻功还是出鞘,他都还差得太远。 但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像是无庸氏的人。我不知你的尾行出于何种目的,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尹归鸿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记得我?” 这的确是个诡异的问题,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见神无君那黑色的纱幕下,闪过了一刹那的匪夷所思。虽然神无君的确怔住一瞬,但他很快说道: “我不必要记得每一个见过的人。” 尹归鸿不由得皱起眉。仔细想来,十多年过去,不论谁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失去记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完全没能留下印象也不是不可能。但一股怒火就是从尹归鸿的心底窜了起来,这大约是他今日最正式的愤懑了。左衽门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残杀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作为走无常的神无君更是杀人如麻。于他而言,自己的确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像他一样遭遇的孩童兴许还有很多。那些人中,也许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的年龄永远定格,但没有一个人像他尹归鸿一样真正站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面前。 你会记得自己一生中吃过多少粒饭,喝过多少滴水,见过多少次蜂蝶的起落吗?对神无君来说,江湖中所谓恩怨情仇,都如一呼一吸般自然,且无谓。 尹归鸿以理性警告自己,强压住胸口的积怨,将手默默放在刀柄上。神无君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是他没什么作为。 “要不您再好好想想,我们兴许多年前确实见过的。”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神无君的声音不咸不淡,“我敢保证,烬灭牙若是出鞘一寸,它便会连着你的手掉到地上。” 对神无君来说,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同先前那个女人一样,他也能一眼认出手中的兵器。只不过,他偏偏认不出自己这个人。当然了,当然了……尹归鸿很清楚,他没有义务知道,没有义务记得。只不过这一切仍足以成为他愤怒的理由。“这刀您倒是能叫上名字。” “畜生的部件儿,也算得上稀奇,记住它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是六道神兵。我与它的铸造者曾是相识的,他还大我一辈。” 你还曾将它最初的主人碎尸万段。尹归鸿知道这个故事,神无君也没有多说,不知是默认他听过还是觉得不必多言。对他来说,讲这些东西已算说得够多。尹归鸿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其他方面,也没有必要。在他记忆中刻印着的,唯有那狭长井口上那张神秘且漆黑的头颅……这已成为他多年驱之不去的梦魇。 “但我确实不记得你,”神无君轻飘飘地说,“你应该是近来才得到它的。能拿到这柄兵器,多少算你有本事,我应当恭贺你。倘若……你不是从某个六道无常手中得到它的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尹归鸿不想思考,他好像只是单纯为了反问而反问。 “我认得你前世的某一世……按理说,他的罪还不足以让他在五百年内转世成人。我料想有谁滥用职权,从中作梗。如此一来,你得到此物确实算不上稀奇。奉劝你当心,莫要给别人当矛使。” 他一定知道,那是朽月君了。朽月君是黄泉十二月中唯一的妖怪,也算得上大名鼎鼎,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虽然归鸿对他也算不上尊敬,但听神无君的语气,他也并未将这妖怪放在眼里。尹归鸿自诩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他不傻,能从细节里推敲出许多东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像阴云一样蒙在他的心头,却算不上恐惧。他也不知那是什么,或许是……失落?值得失落的地方太多,二人的落差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话就说到这儿。虽然,我料想你们这样的人,也听不进去太多。”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尹归鸿的愠怒有增无减。“你们”二字中的后者,可带足了轻蔑。听起来他的确是看了不少前车之鉴,只是他还有心情给自己送上忠告,或许与前几位也没怎么打照面。想来也是,神无君自然不会关心朽月君的事,朽月君也一定很少自讨没趣。 只是,朽月君对他倒是关心得很,尹归鸿是知道的。否则,他便不会找上门来,拿自己当做进攻的长矛。想来朽月君自然也有盾,能御住敌方的刀剑,只是他这柄矛折了可就是折了。神无君想提醒他的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但那可是……屠他满门的血海深仇啊。 火与血那鲜明的颜色从不会从这位无常鬼身上呈现,可他却亲手缔造了那么多场火的狂欢,血的盛宴。只是这一晃神的工夫,神无君忽然一跃而起,像夜里的雄鹰掠过墙头屋檐,眨眼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甚至没有告别。他明显是听到了新的动静,要继续自己先前的任务了。尹归鸿一人站在原地,竟有种说不出的落魄。 他觉得刀在发烫。 第二百二十九回:日无暇晷 紫铜寒刃一闪而过,瓷制品的破碎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忱星俯下身来,伸手捡起一块碎片。面前被拦腰斩断的这个偶人,从中空的部分冒出袅袅幽蓝的烟雾,很快随风而逝。将瓷器刚拿在手里的时候,她还能察觉出那种似硬似软的质感,胶漆似的带着一种微弱的弹性。但当它内部的灵力完全消散以后,手中所感受到的,只是一块普通的、坚硬又脆弱的陶片,留着一层薄薄的釉质,与柔软二字并不搭边。 “只是个探子罢了,连灵力也没舍得多给些。” 忱星站起身,看到身后走来一个同样戴着帷帽的男性。他的步伐太轻了,连忱星也没有听到。但她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接着他的话说: “既然神无君在此,那么这里,一定不算太平。” “你在这里很危险。无庸氏的人会盯上你。” “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的心脏。” “随他们,”忱星直起腰,将碎片丢到一旁,“他们奈何不了我。” “倘若我说无庸氏的继任家主就在此处?” 说到这儿,忱星倒是有些惊讶了,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 “没关系。我本就会尽早离开……但我可并不怕他。” 神无君走上前,半跪在这破碎的偶人边。它穿着的衣服与这里的百姓无异,不知是偷哪家晾晒的衣物,摸起来还有些潮湿。它是被忱星拦腰斩断的,织物的断面也整整齐齐。一头属于人类的长发附着在它的头上,那人类的眼珠不甘地瞪着,睁得老大。现在,它没有一丝灵力,只是个不完整的摆件罢了,放到哪儿都占地方。 神无君单手挖出一枚眼珠,在手里端详片刻,说道: “被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阻止了它的腐烂。但的确是人类的眼睛。” “陶土内部,与表面的釉质,应当也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在它体内还有灵力时,会软化,触摸起来,更接近人类的皮肤。”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些东西?” 神无君忽然发问。这个新问题在这场对话中显得有点突兀。 “有人雇我。”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得到这个答案就已经够了。至于忱星的东家是谁,他没什么兴趣。不论是想斩妖除恶、行善积德,还是想偷师学艺、为非作歹,都不是神无君现在应该关心的范畴。他眼下的任务是缉拿妄语之恶使,这一点从未变过,此外的一切都轮不到他去关心。他像自然中千千万万的捕猎者一样,一旦锁定了目标,就绝不会将视线挪到别处。 “这些偶人的工艺……有所长进,”忱星说,“我曾在一个废弃的村落里,发现大量的胚,尚未经过任何加工,或许只是暂存之地。虽不知是否出自无庸蓝的手笔,但二者的差异,已不可同日而语。目前而言,若想区分它们,恐怕只能从语言判断。” “它们尚且无法说话,但我想……大约快了。” 忱星思忖一阵,说道:“若他无庸蓝,当真得知什么令死物开口说话的法术……我倒想学学。世上太多聋哑之人,比他更需要这门技艺。” “别想了。他最多用些发声之物,植入偶人的体内。维持这些傀儡像正常人一样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寻常的花花草草根本无法提供支持。现在,已经有妖物在黑市中被批量买卖,大量人口失踪的事或许也与之有关。不过后者,是如月君在负责了,尽管她先前的事还没什么眉目……人手总是不够。” “无庸之罪,罄竹难书。” 即便忱星是这样说的,神无君也不能完全信任她。从表面上看,二人的对话平平淡淡,一派祥和,实则他们却各有所思。神无君没有追究忱星的事,是因为她在这数百年来都安分守己,几乎不曾参与过一件恶行中去。仙人们尚且做些普度众生的好事,而依靠法器维持存亡的忱星没有干些坏事,就已经很不容易。 神无君叹了口气,道:“这些傀儡的行动愈发接近人类,混在人群之中便愈发难以察觉。一旦同人类一样开口说话,定会引起极大的骚动。那位大人不会凭借这些特征便认定它们属于新的生命,但已足够引起混乱,人类是能被轻易煽动的。” 不知不觉间,这个偶人的身体已逐渐消散了。它坚硬的结构开始变得松散,当着两人的面,一步步崩坏瓦解,如尸体在迅速腐烂。像是一把特别的火将它点燃。它生于烈火,如今又消失在看不见的火中,化作一抔捧不起的灰烬。神无君站起身,不再继续观察下去,它们已经失去价值。不多时,地上便只剩几件破烂的衣物了。 “他还真是一点马脚也不留下。” 两人站在一边,看着地上的破衣裳。神无君抬起头,看向忱星,又说: “你可曾学过易容术?” “学过,没怎么用过。” “你的容貌经久不变,在每个地界,只能停留十年二十年。兜兜转转五百年来,你莫非仅仅一直这样遮挡?” “比易容方便。要换上另一张脸皮,扮演另一个角色,会麻烦太多。世间掩面者,大有人在,反倒不会引起怀疑。” “近百年来,你可曾成家立业,有过子嗣?” “六道无常何时爱管别人的家务事了?” 即使隔着两层布料,神无君也能感到她的视线冰冰凉凉。 “我料你也没有。” “真稀奇,为人之妻,为人之母,何时成了女人生来的义务?不过是诸多选择罢了。我辗转各处,从未久居,不必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只是不曾想到,你六道无常也颇为好事。” “你不必顾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想,凭借法器存活的人,兴许也无法将异能传递给下一代去。倘若法器的力量能脱离主体,以其他形式传播,未必是好事。” “您真是尽责。” “说到职责——妄语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神无君说,“他有自己的目的。” “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凭借您的轻功,想追上他并不困难。难道,他神出鬼没,连你也无可奈何?” “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麻烦。倘若我稍一疏忽,便会有整座村庄陷入灾厄。他们的人会布置一种可怕的阵法,将一定范围内所有的生命纳入其中,以至周遭寸草不生。” 这的确是骇人听闻的法术。忱星思考片刻,说道: “目前为止,我尚未听到类似的传闻……除了整村都染上疫病的事外。看来您的努力颇有成效,只不过,很花时间。这是影响您步伐的关键?” “算是吧。疫病的事,似乎另有起因。而且,那个法术尚不完整,他们还缺乏一些重要的部分。此法一旦炼成,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六道无常也无能为力。七大法器,应当很容易被盯上,所以才说让你当心。” “多谢提醒。但是——您身为无常之鬼,也要多加提防。” “……何出此言?” 忱星撩起一边的纱,别在帽檐上。她的神情十分认真,像是有什么严肃的话要说。 叶吟鹓在旅店内等了很久,忱星还没有回来。她只说自己去补购些常备的药,不该花这么久才是。而且听说,镇子里近来并不太平,所以她连门也不敢出。入了夜,千家万户都闭门熄灯,一个接一个进入梦乡了。她连开窗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街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走得倒是很快。不过他是个男性,也没有戴帷幔,怎么看都不可能会是忱星。他……应该是个普通人吧?虽然这么晚了还在街上走动,让人看着怎么都觉得不安。吟鹓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目送他消失在远处,街道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状态。她靠在窗边,微微叹了口气。招架不住的倦意令她有些走神。 与可靠的忱星在一起,她并不觉得劳累,思绪也时常被琐碎的日常占据,不再将不必要的时间都拿来思念家人。尽管她说不了话,忱星也很少主动开口,但终归是有个伴儿在身边。过去一个人闯荡的日子实在太苦,每次稍受欺负,都会对亲人的思念更深一分。 尤其是她的堂妹。 近些日子,她很少再梦到那只火红的巨鸟,迦陵频伽,但却经常在半梦半醒间见到聆鹓的身影。在无意识的海洋里,聆鹓身处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一丝光芒也透不进来。就好像她代替了过去的自己,在暗无天日的偏房里受孤独的折磨,而自己成了自由的金色小雀。可这样一来,她的心便被自己的好妹妹拴住了,怎么都无法飞到更远的地方去。莫非过往的日子里,聆鹓也是这样,因为挂念着自己才受到了牵绊,连无忧无虑地生活也做不到吗?她不知道,她像她,却终归不是她。自离家的小半年中,比起过往,心中的动荡被莫名放大了几分。 忱星回到旅店的房间里时,她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靠在窗边,已经睡着了。她拽着吟鹓的胳膊,将她慢慢拉正,盖上被子。但忱星自己还不能休息。她拿出纸笔,就着一盏见底的烛灯开始磨墨。她要写一封信给自己的雇主。 信写成了,烛火也即将熄灭。火苗挣扎着,像要溺死在灯油里。忱星将某些碎屑扔进灯内,火光变成了阴郁的紫色,桌面的影子扭曲了些。 忱星拎起信纸,又松开指尖。纸飘落在阴影里,隐匿了踪迹。  第二百三十回:日坐愁城 睡梦里,聆鹓察觉到一种强烈的失重感。 因为尚未醒来,她还沉浸在幻觉里。她梦到自己从高处跌落,却一会儿下沉,一会儿上升,怎么也落不到地面上去。类似于飞翔或者坠落的梦,自打十五六岁开始她就没怎么做过,可这次却像是把先前欠的情节都补上似的,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按照经验,在落地前的一瞬她总能醒来,可她的心脏随着每次起落收紧,不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这场可怕的梦。 终于,一阵胃酸从喉咙里涌上来,她在被胃液呛住前睁开了双眼。 说起来有些恶心,她清醒后的第一件事是不得不将胃里的东西咽下去,胃酸将食道灼得火辣辣的。聆鹓摸摸衣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她站起身,觉得双肩莫名酸痛,简直像是梦里和人打了一架。她点燃了蜡烛,不安地在屋内踱步。被困在这里多久,她几乎没什么意识。那位公子之后还来过,无非是说些无足轻重的话,没有作用的安慰,补充些蜡烛什么的。但那天之后,聆鹓不再敢有什么逃跑的动作,甚至连与那公子说话都需要勇气。那男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这足以令人在惶恐中度日。 但向往自由的念头是不熄的。 那是一个白天,聆鹓还记得——至少看起来是的。她不清楚燃烧一根蜡烛需要多久,但烧完一根蜡烛的时间是一样的。她以蜡烛燃烧的长度计算那位公子拜访的时间节点,发现他来是没什么规律的,每次蜡烛烧的数量和长度都不一样。不过,聆鹓还是发现了端倪。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打开门,她所看到的窗外一定是白天。 那些光是苍白的、散漫的,没有其他任何杂色。受到窗户高度的限制,她也从来看不到太阳处于什么高度。看上去似乎从未迎接过朝霞或晚霞。这里的温度几乎是不变的,聆鹓从未觉得冷或是热。这一切都太过固定,太过不同寻常。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景象是假的。 所以,聆鹓认为,自己所处的整个空间都是虚幻的,是一个造景。那位公子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反而他不来的平时最为安全。聆鹓还可以确定的是,这空间内只有她一个活人,其他的全部是受到控制的式神,或者……机甲,因为它们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理性。 人一醒来,方才做过的梦很快就如潮水般退却,她努力回忆自己都梦到了什么,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莫名从高处掉下来,也不知是从房顶还是云端,而风景天旋地转。胃里的不适感还在,她将蜡烛放到一边,坐在床上,不想动了。门口的地面已经放上了今天的食物,但她没什么胃口,饭就被彻底放冷了。她一直在床上躺着,脑袋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她从床上撑起身来,去取盘子。将盘子放在桌上时,她拿起筷子,在饭里捣鼓了一阵,仍没什么吃饭的欲望。 ……这是什么? 米饭边缘有黑色的粉末,她将手指按在上面,沾了一点,凑在笔尖上。它的气息太淡了,聆鹓闻不出什么,于是她试着用舌尖舔了一下。有股奇特的锈味,难道是铁粉?可饭里怎么会有铁粉呢?就算是锅碗瓢盆生锈,也不该是这个样子。除非这不是铁粉。 她将一旁的菜拨开,鼓捣了一阵,发现这些粉末是混在饭里的。只要在菜汁里多泡一阵子,“铁粉”就会完全消融,看不出踪迹。若不是这次有一部分洒在米饭上,她还看不出来。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在饭菜里发现异物还是很倒胃口的,聆鹓不得不将它们倒进茅坑里去。她知道,浪费食物是不对的,可是……这次就原谅她吧。 不多时,旧盘子被收走,新的一顿饭又送来了。这次是汤片面,她又在里面翻搅了一阵,果然又看到些许黑色的杂质。这些东西慢慢地融化在汤汁里,不见踪迹了。这是最近才出现的情况吗?她都不曾注意。由于那场梦对她的刺激太大,她又将这顿饭放弃了。 她躺回床上去,希望这次不要再梦到怪异的东西。 可惜事与愿违。她很轻易地进入梦乡,却再度回到了颠簸的梦境里。这次,她看得很清楚:她的脚悬在高空,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山野。她正觉得害怕,上方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声。抬起头,巨大的赤色鸟抓着她的肩膀,偶尔振动双翅,这带着她在天边翱翔。 她吓得不敢动弹,生怕梦里的大鸟将自己扔了下去。 这鸟的样子有些熟悉。它一身都是火红火红的,看着就令人发汗。它的羽毛边缘泛着金色的珠光,很是漂亮。聆鹓突然意识到,这不正是姐姐向自己所描绘的梦中红鸟的模样吗?她觉得讶异,因为不知为何,这鸟竟跑到自己的梦里来了,二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的事。到这会儿,一种微妙的安定感涌入聆鹓的心头,她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就在这时,大鸟松开了手。 聆鹓立刻从高处下坠,迎面而来的风如此强烈。失重感令她的恐惧重归巅峰,视野里的草木山景越来越近。可就在此时,红色的大鸟又俯冲而下,重新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到高空中去。这样的事反复了三四次,每次都让聆鹓提心吊胆。她不断在心中默默哀求,希望这场噩梦赶紧结束。至少在吟鹓的梦里,也不曾有过这样骇人的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聆鹓终于睁开了眼,又是一身冷汗。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她胃里的内容物似乎真的经历颠簸,翻江倒海,虽然不剩下多少东西,却都挣扎抢着要从喉咙里挤出来,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这么一来二去谁受得了?她感觉糟透了。 不过,这样的异状……似乎是从她开始不再吃这里的食物开始的。 聆鹓有些许怀疑。 但人是铁饭是钢,她不可能一点也不吃的。再等到下一顿饭时,她首先将肉眼能看到的粉末挑出来。蔬菜尽量不吃,多塞些干净的米饭。她不确定水里有没有,便只敢喝很少的一点,以维持身体必要的水分。过不了多久,她便发现,在梦境中的那种起伏感竟然传递到了现实中。有时候她只是在地面上站着,就能感觉到隐约的眩晕,一阵一阵的。 叶聆鹓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了太久,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导致她做什么都浑浑噩噩,唯独吃了那些加了“铁粉”的饭菜,才能暂时恢复正常。它们就像是药一样治疗自己,但怎么可能?她才不相信无庸氏的人有这么好心,不给饭里下毒就不错了。聆鹓也未自己分辨不出不明粉末的成分而苦恼。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无庸氏的人一直将她扔在这里,绝不可能耗费粮食单单为了消磨自己的意志。说不定,他们现在在忙别的什么,顾不上管她。 又是一阵颠簸,聆鹓重心不稳,摔倒地上。她的头很痛,缓了很久才恢复正常。正当她准备爬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从门下的送餐口看到一丝异样:走廊的光是橙色的。 是那种微弱的暖橙色,她很熟悉,就像她在二十几年来见证过无数次的夕阳。 现在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她有些恍惚。自从来到这儿,她从未有过确切的时间概念。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否则有限的饮食提供给她的能量终究会耗尽。这时候,门口有了动静。送餐的式神来了,她看到了一个餐盘与一对熟悉的爪子。聆鹓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股特别的勇气,她突然爬过去,用力抓住了餐盘两边的爪。门那边传来激烈的挣扎,但没有叫喊声,就像个哑巴。聆鹓打定主意,死也不肯放手。但那家伙的力气还是很大的,它挣脱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仍被聆鹓的右手紧紧握住——正是那拥有特殊力量的手臂。 一阵细小的电流如白蚁般窜过聆鹓的脊柱。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两眼的视线交汇处竟出现了一扇门。她很熟悉,那正是自己面前的这扇门,只不过是从外面看到的罢了。她将这只妖物的手攥得更紧,就仿佛顺着十指将意识埋入了对方的身躯。她看到了式神看到的光景。 聆鹓有一个想法。她试着指挥这个妖物,竟然成功了。她让它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缓缓朝着门栓伸过去。虽然中途这个妖物挣扎了一下,但聆鹓还是做到了。模样可怖的爪子倒还算灵巧,将门栓轻轻拨开了。这时候,聆鹓的前方突然失去阻力,门被她的体重撞开了,而那妖物也被打到了一边去。 她出来了!靠自己一个人! 她兴奋地冲到走廊上去,看到那个式神扭曲地跌在角落,并没有攻击。大约无庸氏的人认为她没什么攻击的能力,便不会让这些妖物发起攻击吧。她没管太多,疯狂地在走廊上跑起来,按照之前记忆中的路线寻觅。一片昏黄在室内漂浮,颜色愈发暗沉。很明显,现在是下午,迫近傍晚的时分!她头一次因为见证了时间的转变而如此欣喜。 这里的布局很复杂,却与记忆中有些不同。她疯狂地奔跑,推开一切阻碍她的式神。在右手接触到它们的胸口时,它们都被这股力量狠狠掀翻在地。很快,她发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线,这是上一次逃脱时没有注意到的。她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在逐渐黑暗的室内探寻着自由的道理。空气是憋闷的,但愈发清新了,她相信自己距广阔天地近在咫尺! 空气变得潮湿起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呼啸声在耳边回荡,天色也愈发黯淡。整个空间仍在起伏,但她并不畏惧。不论她接下来看到的会是怎样的景象,她都不会害怕。还有什么比被剥夺自由更令人窒息的事? 冲出屋檐,她被久别重逢的黑夜包裹。 ——和迟来的真相。 是浓雾,和江河的翻涌声。一艘巨大的船上被雾裹挟着前进,不知去往何方。 绝望与黑暗在同时降临。 第二百三十一回:日有所思 茶楼内,茗香氤氲热意。本就已经入夏的天怎么都凉不下来,何况刚过饭点,人们正想找个地方乘凉,就一个接一个地涌进茶楼。谢辙他们打午时中在这儿坐着,来时还能看到几个空位,现在竟已经开始等位了。室内的温度是只增不减,惹得人心烦意燥。 谢辙和寒觞都没什么精神,皎沫夫人倒是罢了,她对温度的感知似乎没那么敏锐。常年待在雪山上的问萤是最受不了的。她伸着脖子,架在桌面上,前臂伸得老长,都要碰到对面她哥身上了。这模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真正的狐狸。 是了,终于——她还是跟下了山。 狐狸奶奶早就想让她来山下闯荡了,还将寒觞好好地说教了一番。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希望儿女子孙离自己太远,但这位老狐狸可不一样。她坚称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还有着一套自己的理念。与人类不同,她相信只有亲身到江湖中闯荡,才能对人世间有更深一层的理解。作为妖怪那自然是比人的教育理念更“莽”,这谢辙也没话说。 寒觞当然试着给奶奶解释,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死活不敢将温酒的情况告诉她。奇妙的是,她听了寒觞的糊弄也没有追问。寒觞不知道,奶奶究竟是老糊涂了,还是没有糊涂,亦或是说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温酒的亲奶奶,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孙子,她是真的弄不明白了,还是有其他得知消息的渠道,就连问萤也说不清楚。她知道山下是凶险的,也能听懂寒觞说现在的人间有多乱——横行的瘟疫,感染异变的人类与动物,不知何时蹿出来的移动人偶……奶奶活了很久,多离奇的事情都见过,应当知道当下有多危险。 “她真是老糊涂了才会劝我带上你。” 寒觞嘀咕着,轻轻打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皎沫宽慰道: “想必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至少,她一定是信任你的能力,才让你带着她的。” “是啊。老人家不是也与问萤谈条件了么?只要她跟着你不乱跑,就可以下山。问萤这不是答应了吗?” 谢辙也这样附和,但寒觞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儿去。自打下山开始,他就吊着这张死人脸,怎么看怎么没趣。他如此严肃自然是有原因的。几人目的明确,要从恶使手中夺回被绑架的聆鹓,又不是带着亲属出来旅游的?都已经过了上百年,多等一会儿问萤就不乐意了。当然……他心里也明白,她必然是为了温酒,才没耐心的。 “哎呀,好热啊……往年夏天有这么大的太阳么?” “一直都是这样热的。是你在冷风里待久了,不习惯。”寒觞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天就是比过去更热了,是你一年四季都在这平地上,感觉不出来呢?”说罢,问萤将手臂缩回去,支起脸来。 寒觞摇着头道:“你可少贫两句吧。” 皎沫说心静自然凉,不过也不是谁都有她那么强的定力。眼看着高温就这样禁锢着他们的步伐,消磨他们的意志,皎沫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伸出手掌,轻轻朝着手心吹气。不知为何那些没下肚的茶水变成了看不见的气流,涌向她的手心,又反弹出来,变成了一股细细的白烟。从一旁看,就好像那些烟雾是从她掌心里冒出来的。白烟弥漫在他们的附近,颜色淡化,直到看不出来。但几人都明显感觉到,周围似乎变得清凉了些。 “这是什么法术?”问萤好奇地拉着皎沫的手臂,“姐姐你教教我!我也想学。” 皎沫当真就与她细说起来,问萤也听得认真。谢辙微微摇头,给杯子又续上茶,轻叹一口气。寒觞问他:“怎么,你又有心事?” “说起来,我昨天又做梦了。”谢辙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我梦到聆鹓,还有一个很像她的姑娘,但她不是聆鹓。” “那就是她的姐姐了?” “应该是吧……我也没见过她的堂姐。她只说跟她很像,所以在梦里,那两个人便几乎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面前有个镜子。我梦到她们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逛花街。她们不像是重逢,而像是从未分开过的亲姐妹。” 寒觞沉默了一阵,将茶杯盯了半天。半晌,他才说: “是个不错的梦。” “可我们现在一个也见不到。”谢辙悲哀地说,“这是我们的错误,我们必须找到她。” 桌上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无数细小的冰晶洒在桌面上,无序地蹦跶,还有的跳到地上。两人的注意力被问萤吸引,她正尴尬地摊着手,手中还有一团碎冰。 “呃,我弄得不好……” 所幸这动静不算太大,没人注意。而且不一会儿,那些冰晶就融化了,变成无数个细小的水珠。大概不用太久,水就完全蒸发,甚至不要抹布擦一下。 皎沫摇头说道:“不,这说明……你的力量很强。你必须要更加小心地拿捏你的法术。就像有的人生来力气大,要比常人还要谨慎,才不至于在拿起什么的时候将它破坏。” “是这样吗?” “是的。或许你的兄长更有感悟。” “啊……是的。十多年前,我刚得到这份力量时,也按照以往的经验搞砸了许多事。不过问萤这孩子打小便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一开始,她有些体弱,比其他同龄的狐狸都要小一圈。何况这样的毛色……在天敌眼中十分明显。爹娘将她保护得很好,让她平安长大。法术上,她最初学得很慢,即便学会了,也很难把握力道。而且,她比别人更容易累。” “一路上我也发现,这孩子吃得不多,”皎沫解释道,“妖力和人的力量一样,摄取的食物和灵力要跟得上才是。她本来胃口就小,妖力又强,会更早感到虚弱是正常的。” “唔,是这样啊……” 寒觞认真地看着问萤,她还在琢磨刚才皎沫教的法术。寒觞意识到,与妹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很多事他都只看到表象,却没有琢磨深层的含义。奶奶让自己带着她,是有让他们加深了解的意思吗?他本以为他们出生起就认识了,不需要折腾更多才是。但现在看来,自己可能是错的。 “抱歉打扰你们……”一个陌生的女子走到桌边,“这位姑娘的头发,真是特别啊。” 几人突然警觉起来,尤其是寒觞。他很清楚,在人类的世界中,很少有发色纯白的人。这样的人要么上了年纪,要么是得了什么病,要么干脆就是妖怪。问萤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虽说岁数大了,在狐妖中可还年轻着,而且她也绝不像是得病的样子——虽说她全身洁白确实是先天的原因。但不论如何,为了掩藏她妖怪的身份,寒觞让她给自己施了一道法术。这是一种障眼法,在所有普通人的眼中,她的头发和寻常女子一样是朴素的黑色。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或妖怪才能看出她本来的样子。这样的技法算不上新鲜,很多妖怪都用这种方式混在人群之中。可眼前这陌生的女子竟开门见山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说,她看出了什么端倪? “是……我吗?”问萤指了指自己。 “是的呀。” 那女人真是不将自己当外人。她坐在两排人之间的那面椅子上,左手边是皎沫和问萤,右手边是谢辙和寒觞。要说她长得倒是标致,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端正,眉眼带着笑意,脸上恰到好处的妆容惹人喜欢。但寒觞可见多了美女,连他自个儿也能化作惊艳的女性,根本不吃这套美人计——虽然对方不一定使了。 她之前手里抱着一匹布,放到自己的右手边。谢辙扫了一眼,是上等的布料,印染的暗纹美观考究。她自己身上穿的那件看上去也不便宜。见谢辙看了她的布,她连忙说: “几位莫要见怪。我呢,晌午才去集市上买到一块好料子,正想找裁缝做衣裳呢。只是现在天儿太热,我走不了几步路就想休息,这才进了这家茶馆,还在门口的棚下排了好一阵呢。我刚进来在你们旁边那桌坐下,就听见这位公子,在说自己做过的梦。我一回头,就看到这位年轻漂亮的白发姑娘了。” “你是什么人?”寒觞可不跟她客气。 “我若说我是六道无常,你信么?” 她的语气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四双眼睛齐刷刷投向这位女子的脸,将她的眼睛细细观察。寒觞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 “呵,哄谁呢?你这眼睛可不像是六道无常的眼睛。再者,你的黄泉铃呢?” “此事说来话长……若是想向你们自证,还真是困难。但我要多问一句,那位公子梦到的两位姑娘,是不是姓叶?” 谢辙一愣,问道:“是又如何?” “这就对了。” 第二百三十二回:日有万机 那自称六道无常的女子勾起唇角,笑靥如花。只是谢辙一向不喜欢这样故弄玄虚。 “您若想说些什么,直言便是,实在没有拐弯抹角地浪费双方时间的必要。” “您可别心急。我说我是六道无常,你们不信,那我便说具体的事吧。我认识一位姑娘,而后我自告奋勇找到阎罗魔大人,揽下帮助她的责任。如今她身边有可靠的人相伴,我才稍微腾出空闲,忙别的事。那位姑娘有上等胡桃木色的长发,一双忧郁的眉眼,还穿着一件绣着金桂的雪篷。” 谢辙的烦闷削弱了大半,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寒觞,他也是满目茫然,觉得她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皎沫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悄无声息地观察着那个女人,独独问萤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一会儿看看那个女子,一会儿又看看兄长。 “她不能说话。”那女子接着说,“但她有个口齿伶俐的堂妹,与她十分相似。” “那正是她了,”谢辙呆呆地念叨,“似乎是她的姐姐,唤作吟鹓。” “唤作吟鹓。”女子重复了一次。 寒觞还是有些怀疑的。毕竟此人来路不明,自称无常,却连像样的证明也拿不出来。 “你说你是六道无常,忙别的事,该不会就是做衣裳吧?”寒觞瞥了一眼那块布料,“何况您拿不出什么证明,可不太合适。据我所知,无常鬼都有能证明身份的黄泉铃。您一没铃铛,二没有三日月的瞳环,仅凭三言两语,我们很难相信你。” 问萤连忙附和:“是啊是啊,我见霜月君眼里就有金灿灿的弯钩,还有一枚漂亮的印着月牙儿的铃铛。你有这个吗?” 那女子倒也不恼。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些当真是说来话长呢。倘若我花些时间与你们说清楚,你们就肯信我,那也值得。我是寐时梦见·莺月君,或许你们有所耳闻。” 谢辙说:“莺月君是没有实体的走无常,只会在梦境中出现,也被称作‘梦中无常’。可是……” “哎呀,谢公子真是见多识广!不错,我曾经是没有实体的。如今这副皮囊,还是在不久前得到的。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难得能在人间迈开步子,想要穿些漂亮的衣裳,也无可厚非嘛。”她为自己辩驳,“话又说回来,正因我是梦中无常,黄泉铃才不能拿到现世中来,而这具身体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人类身躯——因而也无法投射出三日月的瞳环来。不知我说这些话,能否博得你们些许的信任?” “……” 尽管她的话很有说服力,但几人仍不敢轻易交付信任。问萤将她瞅了半天,问道: “怎么会有没有身体的六道无常?大家不都是,像霜月君那样么……我还听说,他们都是因为一些原因才成为无常的。有好人,也有坏人。” “还有没办法的人。” 问萤没听明白,眼里满是不解。 “他们自己也没办法,那位大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她进一步解释,“不如说几乎所有的无常最终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只是恰巧他们生前做出极大的贡献,或者……造成极大的损失。呐,像皋月君,她就是被蛊虫吃掉了身体,却在某种意义上还活着,滞留人间,不被他界收容,才成了无常之鬼。我也一样。我的前身究竟是什么,连我自个儿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柳酣雪解·如月君的遗作,或许是残留着鬼女千面怨灵的面具……但如今,我就是我。” 她说的是有板有眼,谢辙与寒觞都挑不出毛病。谢辙将信将疑地问道: “那您与我们搭话,莫非只是确认我们是否与叶家的姐妹相识吗?” 莺月君又抿嘴笑起来,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定。 “实际上,是我刻意找上门来的。” “是么?”四人都感到疑惑。 “是的呀。” 莺月君将一切娓娓道来。原来谢辙忽然做那样的梦,并非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在梦境的世界里,成型的意识仅有莺月君一人,她便是每一场梦的主人。在精神的海洋中,她施了一个特别的法术,强化了所有与叶家姑娘有关的碎片。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与记忆也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记忆就是梦境的原料。莺月君说,你在梦中出现的每一位路人,都并非由你的思维独立架构,而是来自于现实中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兴许连你自己也已经忘记。这法术虽然不难,实践起来却是一个很大的工程。与叶家相关的记忆太多,太杂,最思念她们的当然是家中的父母兄弟。排除他们,再排除零碎的一闪而过的念头,才能像沙里淘金似的发觉谢辙等人的踪迹。虽然谢辙与寒觞离得很近,在虚幻的世界里却无法简单地判断出人和人的距离,所以才让莺月君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待她有了这新的身体,才能同时出现在每个人的面前,将消息传递给他们。 “你什么人都能找到么?” 提这个问题的人是问萤,她问这话,心中想的是另一个人。寒觞看到她眼里的热切,料到她对温酒的事有些想法,却不好说。他能明白那样的心情,也知道自己不能贸然提问。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叶聆鹓的下落。 “是的呀。只要抓住梦境的蛛丝马迹,寻觅它们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除非有人在梦里也设下结界,有所防备。毕竟人在睡梦中也是最松懈的时候。不论人还是妖怪,很多酷刑不都是折磨犯人,让他们睡不着觉,摧毁他们的意志从而达到目的吗?” 听起来可真像是无庸氏的做派……不过这也不算他们发明的就是了。 莺月君又说:“我在想,没有人会轻信一场梦吧?仅仅因为我在梦里说了些什么,你们就会醒来逐一核对……这好像不太现实。当然了,我想方设法得到这副身体,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这算是我长久的心愿,你们不必有多大的负罪感。”莺月君自顾自地说着,语气变得像是在数落什么,“最麻烦的是,现在的人啊……真的是很容易忘记自己的梦!这样一来,我在梦里的话不都是白费口舌了么?” 寒觞挠了挠耳后,语气变得犹豫:“唔,呃……这么说来,我似乎也在近来梦到过聆鹓姑娘。我本是想说的,但刚起床洗了把脸,转眼便忘了。” “我没有见过叶姑娘……但你们时常说起她,我在脑中也有一个虚幻的印象。兴许,在一些梦里,我是将一些面容认作她的……” 连皎沫也这样说了,谢辙便愈发觉得莺月君的话有说服力。他们几乎都要相信她了。皎沫却在此时轻叹一声,似有万般愁怨。 “您何故叹气呢?” “您说您与吟鹓姑娘有所联系,而且她还过得不错,只是……” 说到这儿,其他人便面露难色。大家好像都没有勇气把这话讲下去,便由皎沫继续说: “如您所见,她的妹妹聆鹓姑娘,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若您与其他无常鬼有所联系,应该知道,她已经被恶使劫持了。” 莺月君点了点头,好像不觉得意外。 “我知道的。在精神的世界中,我完全无法捕捞她的踪迹。所以我设想,她兴许被困在严密的结界,或是生与死的交错之处。尽管如此,几位也不要灰心。你们知道么?人类永远也无法梦到自己不曾见过的事物,因为缺乏想象的……素材。人的头脑是无法自发创造的。但是,即使跨越六道,思想依然可以从虚幻的世界里传递。倘若谁梦到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思所未思的事物,多半是另一个地方传达了什么信息。也就是说,在精神的世界里依然有希望与失联的聆鹓姑娘取得联系,获得线索。只是……即便对我来说这也有些难度。” 谢辙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语气急迫地说:“也就是说,您是有办法的?” “当然——其实我现在找到你们,是想让你们去见见吟鹓姑娘的。” “去见……吟鹓姑娘?” “是呀。你们不是聆鹓的朋友么?你们一定能将很多消息带给她,让她高兴起来。等你们汇合后,再与聆鹓姑娘重逢,对她来说不是莫大的惊喜么?” “可是……” 他们的犹豫不无理由。 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救人,他们都很清楚。实在太遗憾了,倘若聆鹓姑娘在这儿,听到这消息该多么高兴。谢辙不可避免地感到自责,锁紧眉头。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但是……吟鹓姑娘距离我们,究竟有多远?” “唔,你们要往北走。”莺月君想了想,“她与那位可靠的保镖,正朝着中原腹地前进。她那位同伴有自己的事。” 几人都犯了难。 “这不是和我们背道而驰吗?” “我们总不能顾此失彼。”谢辙无奈地说,“而且,既然吟鹓姑娘尚且安全,我们最该担心的是聆鹓的安危。莺月君可否有什么办法,确认她现在是否无恙呢?” 莺月君点头道:“办法肯定是有的。只不过……你们看,我刚身处现世,没什么钱财。而布置法术所需的材料,都是一笔不小的价格……” “钱你们不必担心,”皎沫突然对那二人说,“我在人间游历数十年,多少积累了些。” 这可让两位大男人有些不好意思。且不论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家底,别人十来年就小有成就。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路上都在花女人的钱,说出去实在难听,他们自己脸上也挂不住。寒觞正要说些什么,问萤立刻接茬道: “用假的不就行了?反正那些商人只是略有损失,没什么关系的!” 唉,狐狸终归是狐狸呀。 谢辙瞄了一眼寒觞,后者别过头去。 第二百三十三回:日移影换 像是为了掩饰尴尬,寒觞立刻转移话题,对莺月君说道: “不对啊,你这有钱买布找裁缝……怎么就没钱买阴阳术的东西?” “这毕竟是你们自己找人,当然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才对。”莺月君转了转眼珠子,抱起身边的布匹站起身,“好啦,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出发才是。我来时经过一个铺子,里面有不少有用的东西……” 余下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莺月君实在算不上靠谱。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兴许她真有什么办法?当务之急,的确是确保聆鹓安然无恙才对。五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茶馆,来到街上。虽然已经下午了,可天气还是没有凉下来的意思。 能与这样的无常相遇,本就是意外的事。然而,更大的意外却将几人打个措手不及。 “咔嚓!” 没走两步,一根尖锐的利器突然贯穿了莺月君的胸膛。利器的末梢穿透谢辙的衣料,戳到他的腹部,微弱的刺痛如电流蔓延。 他目瞪口呆。 谢辙后退一步,那利器只是扎穿了他的衣料罢了,倒是并未真正伤害到他。身后几人听到那突兀的声响,又看谢辙是这个反应,立刻涌上前查看。这会儿街上的人并不算少,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可又因为场面太过危险,所有人都和他们有一段距离。 “您还好吗?!” 皎沫和问萤立刻上前,俯下身来想做些什么。寒觞与谢辙面面厮觑,都觉得这一切太过蹊跷了。莺月君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微颤着。她伸出双手,用力攥住了自己前胸露出的半截利器并使劲向外抽取。谢辙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是某种武器。它很长,两头都很尖锐,上面镀了绚烂的火彩,在阳光下五光十色。 可是……奇怪的是,穿过莺月君身躯的那部分武器,一丝鲜红的血也没有出现。 “真是怪了……刚才的声音也不太对,”寒觞依然理性,“那是骨头的声音吗?” 百年间似乎对折断谁的骨头很有经验的寒觞发出这样的评价。莺月君先前不也说了吗?这副身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人类的身体。那,会是什么呢?但不论怎样,在众人的围观下,他们两个还无动于衷实在说不过去。 可就在这时候,原本被行人们让开的空地内,径直走来一位男子。此人衣着华贵,步履生风,大踏步地朝着莺月君走来。这身打扮,这个天气,真是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热不热?恐怕只有不论走哪儿都能纳凉的名门望族,才敢这身行头出门吧。谢辙注意到,他眉目凌厉,分明是带着怒气的。他手中还有一杆武器,与刺穿了莺月君的那个分明是一对。 “你是——” 莺月君话音未落,这位男性扬起手腕,一击便将她的上半身彻底击碎。他动作太快,没人看清手中的那柄武器是如何从侧方打烂她的,只见到纷纷扬扬的陶器碎片。它们哗啦啦落到地上,只留下中空的半截身子,腰部的断面参差不齐。男子伸出手,将另一支武器也收回来。这下谢辙便明白了,这双武器是分水刺,不是一般人耍得了的。 “你、你是何人?” “大家都看见了!”此人并未搭理他们,而是摊开手,对四下惊异的围观者解释,“这是行凶作恶的偶人,混在寻常百姓之中,不知要做什么恶事!偶人背后的势力已经如此深入,你们竟浑然不觉!去,告诉你们的衙门,告诉你们的县太爷,加紧人手,莫要让歹人钻了空子!这种东西无孔不入,等出了事再管,可就晚了!” 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不远处的捕快跑来赶人,大家才一哄而散。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相信不久此事就会弄得人尽皆知了。捕快与那男子说了什么,也很快离开,大约他真是某种有权有势的人吧。可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在他与捕快说话的时候,四人都蹲下来琢磨地上的碎片。问萤拿起一块看上去能与断裂处对应的部分,刚插上去,又掉了下来,摔得更稀碎了。她新买的红布在地上摊开了,像一滩方方正正的血。 “这位仁兄,你可不太厚道啊。” 待那捕快走开后,寒觞站起身,毫不客气地怼在那人面前。 “我是在帮你们,怕你们着了妖物的道。” 他慢吞吞地说着,语气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傲慢。寒觞眉头锁得更紧,将自己克制了半天才没有因为一时冲动揪他的领子。看样子这块布也挺值钱的,若是扯坏了,没什么真金白银能拿来赔。 “这可是六道无常!”问萤气得跳脚,“看你嚣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多大脸面的阴阳师呢!归根到底,不也只是个妖怪吗?神气什么?” 问萤倒是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真正的妖怪。尽管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瞒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却没有瞒住他们四个。被戳穿身份的男子也不气恼,只是淡淡地说: “六道无常就不会骗人了?” 几人方才对莺月君建起信任,被这妖怪来了一套突然袭击,还发表了一番制造恐慌的演说,怎么想都令人难以接受。再怎么说,莺月君原本都是要为他们解决问题的。 “她刚刚答应我们,要带我们寻找友人的下落,你竟就这样断送了我们的希望。方才你说,六道无常也会骗人,这变相证明了她的身份——她的确是一位无常,你却敢对她出手。” 皎沫严厉地批评着。在这样的时候,她总能及时收回先前的温和,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神色,就连寒觞他们也敬畏三分。那妖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皱起眉,发出轻蔑的笑。 “哈!究竟是我说得不对,还是你们耳朵有问题?看看地上这些碎片,你们应该很清楚她是什么吧?江湖当今与偶人相关的势力,有哪个是正人君子?无庸氏已够臭名昭著,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这话倒也没说错。他们低下头,看着残破的碎片,一时也有些失语。一方面,这妖怪说的也不算错。偶人本就是危险的存在,其威胁程度不亚于那些乱窜的活尸。而且他们目前已知持有诸多偶人的家伙只有恶使。但另一方面,走无常怎么会与恶使攀上关系呢?她与恶使合作,为妖怪卖命,难道没有违背使命吗?这一点,几人委实没有想通。 “可她图什么?六道无常怎会无故伤人?”谢辙不解。 “鬼知道。”妖怪收回了分水刺,懒洋洋地说,“我只知道,这混账伤了我重要的人。” 说到这儿,他似乎不想在这几人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一摆长长的披风,转过身, 问萤抱起肩膀,不甘示弱地走上前,与他针锋相对:“她能打伤的人,怕也是一方祸害罢了。该不会是惩戒了和你一样对人类不好的坏妖怪,你才怀恨在心吧?”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就站住了,整个披风都微微一颤。问萤自个儿算不上凶恶的类型,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兄长撑腰,才敢撂下狠话。不过那妖怪……看上去很小心眼的样子。刚才看他的身手也不好对付,她和兄长该不会打不过他吧?不过问萤只是动摇了一瞬,便立刻站直了身子。怕什么?他们可有四个人,才不怕他一个。 那妖怪猛地转过身来,竟然气笑了。 “哈哈哈!妖怪?真可笑,你们之中,好像只有一个算作正儿八经的人类吧?你是如何说出这种话来的?在人间混久了,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吧?除了走无常外,人类都是贪婪且无信的!我要是告诉你,刚才那混账伤的,是另一个六道无常,你又如何?” 这话便将问萤噎住了。被噎住的不止是她,其余三人也露出惊异的神色。谢辙立刻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态度坚决。 “这话,还是请您与我们说明白。我们不想稀里糊涂被点燃希望,更不想被莫名泼一头冷水。希望你理解。” 皎沫也走到一旁,从侧面将他拦住,语气缓和了些。 “同样,我们也会与您好好说清楚。我想这是我们对彼此应有的尊重。” 妖怪似乎还是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 “凭什么?我没工夫被你们耽搁。方才打碎的不过是她临时的容器罢了,她早已逃回虚无的世界里去。我再与她见面,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你若是够识相,就不要挡道儿。难不成,你还想跟我不客气?” “……倘若您执意如此,我还真不能与您客气了。” 说罢,谢辙将手挪到风云斩的刀鞘上。剑身被他的衣摆遮挡,先前这妖怪并没有好好看他。现在,妖怪注意到了那把剑,眉毛微微一挑,突然问道: “且慢。你这把剑,可是天剑风云斩?” “算你识货。”寒觞上前一步走到妹妹身边,冷冷地对他说,“你要是够识相,就照他说的做。他已经对你很客气了。先礼后兵,是兵家常识。” 妖怪拈起下巴,转过身将谢辙打量一阵。 “唔……难怪凭你个区区人类,竟也能与妖怪打成一片。”  第二百三十四回:日干夕惕 在街上傻站着也不是事儿。四人与那妖怪来到附近相对偏僻的一个巷里,终于好好将事情说了个清楚。首先最重要的,便是妖怪的名字。他名孔令北,父母都是孔雀的妖怪,那么他自然也是纯正的妖怪。再者,他们确认了方才那位相识不超过一个时辰的偶人女子,正是货真价实的莺月君本人。最后……孔令北说的不假。 “她将我的友人卯月君重创。我赶到现场时,她已身首异处,破碎的头颅将头发染得血红……就算是无常,这种程度的伤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此事千真万确,若我稍有添油加醋,不得好死!” 说到这儿的时候,孔令北情绪激昂,一副愤慨的模样。他说的不像假话,只是这件事委实离奇,让他们想不出缘由。谢辙替友人们将问题整理起来,一条条问他。 “那,您如何知道她被何人所创?” “当然是她恢复意识后说的。我打靠近那一带的时候,便嗅到熟悉的血腥,一刻也不曾耽误地找到她。她的下颚还在脖颈上,我找到她时,只剩不到一半的头颅上,一张猩红的嘴与我说话。她能认出我,却怕我惹是生非,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凶手是谁。也怪她心慈手软,才没能让我当时就捉住真凶。” 谢辙和寒觞不约而同吞咽了一口唾沫。孔令北描述的景象,在他眼里或许只是凄惨,却谈不上可怖。他也是上了年岁的妖怪,应该见过很多更加血腥残暴的场面。可是,卯月君是那样一个优雅知性的女子,她的衣裳与她的心肠都纯洁无瑕,竟也会沦落到那种惨不忍睹的地步。他们实在无法想象,也不敢想下去。 谢辙换了问题:“您也是妖鸟……不过我记得,她当时身边跟着的是一位白鹭的半妖。” “啊,那个没用的家伙。”孔令北摇摇头,一脸不满,“在重要的时刻,他竟没能在卯月君身边保护她的安全,真是失职的保镖。要怪,只能怪他太弱,被山下的恶使缠住脚步。” “恶使?”几人立刻追问,“什么样的恶使?” 皎沫又补充着哀叹一句:“终不该,六道无常当真与恶使有所联系……” “恶使确实是有的,而且有两个。”孔令北伸出两根高傲的手指,“山下与那半妖作战的是淫之恶使,好像是个叫陶逐的女人。她的魅惑之术十分高超,并凭此汲取了很多偏远村镇的百姓的生命,如今更难对付了。也不能全怪那半妖学艺不精,毕竟那女人手里还有个自称兄长的傀儡使唤。啧,真是令人作呕的情趣。” 问萤皱起眉,和寒觞对视一眼,怎么想怎么觉得恶心。寒觞是与陶逐在去年就打过照面的,想到这件事便更觉得可恨。有这样的人,简直是对全天下兄妹的污辱。 “他现在怎么样了?” “说是将那恶使赶跑了,只是自己也身负重伤,现在留在卯月大人身边照顾。没用的东西真不经打,还要劳烦我收拾烂摊子。失去琥珀,他们都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元气。” 谢辙道:“那倒是还好……另一个呢?另一个恶使。” “另一个?那便是悭贪之恶使了。我起初以为她只是个小偷小摸,不成气候的毛贼罢了,不曾想她竟有做江洋大盗的气魄。”孔令北的语气像是在嘲讽,“她对各种珠宝垂涎已久,而卯月君身上的法器也不见了。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莺月君是与她达成了什么交易,帮她抢走了宝贝。” “是……赤真珠?”谢辙还没反应过来。 “不对,是琥珀。你忘了?她与霜月君换过法器。” “既然这样的话……糟了!也不知,法器被夺走时,她可曾找过睦月君?” 孔令北耸耸肩,道:“这谁清楚?反正我没问。不过,睦月君被怨蚀之力所伤,不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引起魇天狗的注意。所以不论他近况如何,最聪明的办法都是隐匿踪迹。” 这话说得没错,但徒增了谢辙的心理负担。仔细想来,好像最近是没听过魇天狗有所行动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位置太远,消息不好传达,还是真的无事发生。谢辙无法想象这么些天来,每日都受到毒素在身体蔓延、伤口溃烂不愈的痛苦是什么滋味。即便明知道无常鬼不会失去性命,他还是担惊受怕。 “唉……” 最终,他只是发出沉重的叹息。 “霂那个可恶的女人,”寒觞攥紧拳头,“真是贼心不死!倘若法器遭到破坏……” 孔令北耸肩道:“这你们不必太过担心吧?法器的材质,都是寻常手段难以破坏的,否则也无法传承这么多年。当下唯一支离破碎的砗磲,也是用特殊的方法制作成串。据说它带有金丝的部分,怎么也无法破坏,而现在即便成了一件首饰,法力也不比从前弱。” “总不能事情真到了那步才能确定吧?何况法器在恶使手里,从来不是好事,怎么让人不去担心?”寒觞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孔令北闭嘴不谈,不知是理亏还是懒得计较。 问萤气馁地说:“现在可好了,说是要找人,线索就这么断了。哪怕她先将那法术说出来,再被逐回幻界也好啊……这下,不就只能一心朝着南国去了吗?” “罢了,我们的目标既然已经决定好了,就是去南国,现在也不必太过伤心。”皎沫宽慰众人,“莺月君的立场难以确认,还不知是否能真帮到我们。” “说的也是。”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都劝对方不要伤感,别耽误了正事。孔令北听了,疑惑地问: “你们要去南国?是我想的那个南国吗?” “唔,应当是吧。”谢辙指向南方,“从大陆的尽头出海,到达碧落群岛中最大的那座岛屿,便是了。过去它有很多名字,其中一个是九天国,传到现在也所剩无几。” 寒觞补充道:“就是神无君弑神之战的地方——如果你认识他的话。” 孔令北点点头,不屑地说:“要论这个,我可比你们清楚。我爹就是当年从九天国领队北迁而来,随他一起的还有很多弟兄。我如今手下的势力,也都是他们的子嗣了。那群人类小人得志,便对妖鸟一族大肆迫害。有生之年,我可绝对不想踏入那里一步。” “坏的从来是人,而不是什么地方。”皎沫对他说,“你来到这片大陆,想必也遇到过不少仇视妖怪的人类,但也一定见过善良的人。这样的人,在什么地方都有。至于九天国,是因为常年处于封闭状态,人们受到妖物的支配,思想闭塞才会如此。” 孔令北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你才活了多久,在这里教育起我来?” 皎沫无奈地笑笑,似乎不打算和他争执。倒是寒觞冷笑道: “呵,你还真别说,按辈分,她与你爹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你只觉得她是妖怪,却不知道她是什么。你相信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判断,却不敢面对事实。” “谁说我不敢?”孔令北瞪他一眼,瞥向皎沫的视线却有些心虚。 “她还是你父亲的老乡呢。他们都是南国的原住民。” 问萤大方地介绍起来,像是因为认识这样的朋友引以为荣。孔令北稍作思索,重新将皎沫认真打量了一番。不过在妖怪的世界里,也很少存在什么辈分上的敬意,他才没什么多余的礼节呢。僵持半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皎沫?” “是啊。方才不是介绍过了么?” “那你一定知道归海氏了。” 皎沫明白了什么,淡淡地点头:“嗯,他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一直在找你,还说,我若得知你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 皎沫好像并不是很激动,她只是笑着说:“既然是你兄弟,我说什么也没有用处,您随意便是。只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在我步入老年之前,是绝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他一直在找你,还在寻找让你恢复鱼身的方法。” “那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没有我一定要承情的道理。” 孔令北皱起眉,无奈道:“你这家伙,真如归海说的那样古怪。罢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话是传到了,今天也真巧能碰上你们。可是你跟他们去南国干什么?回家探亲么?他们不是要找什么人吗?总不能是去那儿找吧。” “这是两回事。”谢辙疲惫地解释,“因为……唔,不,也许也是一回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问萤走过来,站到谢辙身边,拉扯他走:“算了,别跟他废话了。他又不能帮上什么,跟他说这些也是浪费时间。” 这下孔令北可不乐意了。他朝旁边站了一步,挡住二人的路,不服气地抱起臂质问: “你这丫头片子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我的实力,还是在质疑我的势力?” 皎沫连忙解围,免得两人又重新掐起来。她看一眼寒觞,倒是一脸不打算干涉的样子,看起来过去也没少给妹妹撑腰呢。皎沫对孔令北简单地解释,他们要找的人被妄语劫持,而妄语身边的魇天狗,按照高人的占卜,猜测在遥远的南方。又因为妄语似乎对天狗冢另有图谋,近来或许会有什么动作,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朝南国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皎沫三言两语,一来二去,孔令北也就听明白了。他承认自己有些意外,原来不是谢辙混在一群妖怪之中,而是妖怪们重情重义,为救一个人类的女子走到今天这步。他点点头,像某种上位者般露出赞许的神情: “想不到你们也是群仁义之人。我孔令氏虽是妖怪出身,好歹也有身侠肝义胆。我不好战,但也绝不避战,更知道什么该是自己的,什么不该是。不然明哲保身都算困难,更别提将父亲的领地经营到现在。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帮你们点小忙吧。” “您愿意帮我们,的确是好事一件,我们当表感激。只是……您如何帮我们?” “我有件法宝,你们一定能派上用场。”他笑吟吟地说。 第二百三十五回:日短心长 珠宝是女人的魂魄,这话不论是商人还是文人雅士,似是都说过的。 喜欢漂亮的金银珠宝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对美好之物的追求不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吗?对事物贵贱的鉴别不正是人区分于兽最重要的地方吗?霂希望全天下的男男女女,乃至魑魅魍魉都能明白这几个道理。 兜兜转转,最终拿到的还是最初最想要的,真是意外之喜。世上值钱的东西很多,若有机会,她都会想方设法弄到手里。世上谁人都靠不住,只有宝贝们是真实的。名贵的花草虽然好看,却要投入太多精力,入不敷出,而且大多短暂。绫罗绸缎也是好的,但若是沾了污秽或是无意被剐蹭,再怎么修复,也不如一开始的好。时间久了,穿得多了,布匹也会开线、褪色,不比从前。而且衣物再怎么多,穿的躺的不可能随时去换,单是压在箱底也没多大意思。珍贵的乐器就更不用提,虽然光放在那里就是有价值的,但还是交到真心喜爱乐器、能谈会唱的人手里,价值才最大。不过霂可没那么好心,只要这些宝贝都攥在她的手里,那么它们价值的天花板也就到这儿了,它们当下就是最值钱的,谁也别想重新定义它们的价值。其他的,字画也容易放老,古董又过于笨重,虽然都是好东西,但终归不如金银珠宝最为轻便实在。它们是美的直接表达,也是价值的化身。 霂自然是喜欢金银的,只是这些东西本身就与钱直接挂钩,过于庸俗,若想让金属的价值更上一层楼,就要去考虑雕镂的工艺。但那不就只侧重于人工的造物,而无法体现贵金属天然的美了吗?虽然金银本身的价值,她也是喜欢的,但能体现出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非宝石莫属。上至高山纯净的石英翡翠,下至深海名贵的珊瑚珍珠,她都喜欢,乃至深爱。宝石是远古历史奢侈的馈赠,是无法复刻的岁月的造诣,甚至还有一些是血肉之躯的生命的孕育。尤其是这块琥珀,比月长石色彩鲜明,比青金石质感剔透,是财富,也是凝固的时间。 琥珀的额饰,琥珀的扳指,琥珀的耳坠,琥珀的项链……被包裹晶莹的蓝色所装饰,在这样炎炎夏日中,即使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感到清凉。 “我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了。” 正当她顾影自怜,对着镜子自说自话时,镜中突然多了一人的面孔。她觉得熟悉,但也没那么熟悉。兴许……梦里人的容貌,都是清醒时与谁的一面之缘吧? “那可不一定。” 那面孔说话了,霂却连头都不想回一下。她懒懒地说: “你懂什么?美需要价值去衬托。精致的面容与生俱来,就算学了什么易容术,或者动了刀子,终归不再是自己的。只有用这些值钱的饰品来做陪衬,你的气质也便更昂贵了。” “我可与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不过首饰这种东西,当然多多益善。”女人的面容与声音同时改变,她接着说,“你想做什么都随你的意。比起你来,我实在可怜。原本到现世中去,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展现我那么多漂亮的脸,唯能凭衣裳珠宝稍作安慰。只是你给我的身体实在太过脆弱,我现在又只能来梦里找你。” “哎呀,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打碎的。你觉得它不结实,该找殁影阁去说。” “你啊,单单拿鱼,还不如拿鱼竿来。你从殁影阁买来做好的偶人,却不再做更多研究与改进,那自然一直是这个样子。无庸氏买来了工艺与技术,到现在,即使偶人支离破碎也不会留下痕迹。” 梦境中的霂懒懒地磨着指甲,慢吞吞地说:“那你可以去找他们买。” “若让无庸氏狮子大开口,他们可比悭贪还要贪心。” “毕竟是一个家族的胃口,怎么能和我一个人比?” “我了解他们,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不过你也真是的。每次拿到新的身体,不出多时,又要跑到你这里换,有时候你又会开些我没兴趣的条件,这也并不长久。” 霂指责道:“你若更爱惜自己一些,就不会让自己受伤了。” “陶瓷本就是脆弱的东西呀。你收藏数以百计的瓶瓶罐罐,自然知道保管有多不易。” “也没有很不容易……找个空旷的地方,放在架子上就行了。平时就在那里吃灰,只要没有地震山洪什么的,出不了什么问题。” “你就喜欢干那些老鼠攒仓的事。”莺月君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不知多少年以前,我也是有过活生生的躯体,还有很多——尽管我早将那些记忆抛却了,甚至那些也算不上是属于如今的我的记忆。我就想要一个能跑能跳的躯壳,为何比登天还难?只能在虚幻的世界里度过漫长的时光,水月镜花般毫无用途。我总不能像你的古董一样,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我说你啊,不如直接去找皋月君算了,让她给你个结实些的。你是她的同僚,找她应当容易,哪儿像我一样难于登天。” “你当我没问过么?我可是没办法,才找到你的头上。我在殁影阁存储偶人的村子里,见到那些东西时,就意识到它们是殁影阁的东西。那时候,我所寄宿的躯体的主人有着不错的灵力,我能借此感觉到,附近有通往青璃泽的灵脉。我急匆匆地便去了,满怀欣喜与皋月君在梦中相会。到头来,还是被泼了冷水,熄了热情。” “为何?” “精心制作的偶人,不是没有。用那种工艺制作出来的躯壳,不论钝器或法术都不会轻易使其伤残。但,那是她自己亲手所制的第一个偶人,心血与手法都颇有讲究,还有法术加护。之后所有的偶人,都是固定的模子烧制。她为第一个偶人注入了意识,让它为那些粗制滥造的傀儡上妆,使它们看上去更接近人类。但因为法术的失控,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那最精良的上妆偶人如今下落不明,她也没有精力去做第二个了。” “我好像也确实听她手下说过有这档子事……之后他们才直接将成品卖掉的。” 莺月君叹了口气,满面愁容。说话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道又换了几张面孔,霂也并没有留心。莺月君看着那些打磨好的晶莹的蓝色饰品,便问她: “你找到合适的匠人了么?” “还没有呢。真让人难受,费尽心思拿到手的东西,竟只能在梦里穿戴。我找的好几个老熟人,刚拿到东西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是能给我打最好的首饰,结果呢?一个两个,连切都切不开。我现在也不追求什么手艺了,随便什么人能把它砸碎就行了。” “我早跟你说过,法器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 “砗磲不就被磨成手串了么?怎么琥珀就不行。” “那是尹家的手艺,现在当然失传了。何况,他们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法器的灵力,顺其天理而解构,你光想着拿锤子打个稀碎,当然没那么简单。” “那我该怎么办?尹家都绝了后了。” “还有一个毛小子,似乎是当年神无君大意放走的。不过那时他只是个孩童,对家中的事一无所知,恐怕就算你现在找到他也没办法。” 霂气馁地瘫在绫罗软垫之中,伸了个懒腰,像个疲惫的大猫。莺月君也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她这样说: “既然法器都是坚硬无比的,不如你再弄来一个,两两相撞,总有个能碎吧?” “说什么呢!且不论你这方法有多邪门,我拿到一个就费劲得要死,何时才能得到另一个法器呢。不过,你刚才提到神无君……”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传说中,他的刀,是不是连龙珠都能破坏?” 莺月君挑起眉,笑出了声:“天呢,你可真会打主意。” “举一反三。”霂伸出三根手指,“既然他的刀,是过去的水无君打的,那是不是说明六道神兵也能做到?” “你可真敢想。”莺月君摇了摇头,反应谈不上乐观。 霂从软垫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说真的。这是不是很有道理?不如这样吧,你告诉我上哪儿能找到其他刀剑,或者干脆帮我拿来。在这前后,不论你的躯壳被破坏多少次我都将新的随便给你!” 莺月君扶住额头,一副颇为困扰的模样。 “我怎么觉得,你又是在挖坑让我往里跳呢?” “唉,你就帮帮我吧!这不就像是做好了热饭,却不给人碗筷一样难受吗?” “你这女人……唉。要说六道神兵,业·劫在朽月君手上。” “我不认识。” “怨蚀在无庸蓝那里,魇天狗的眉心。” “我才不要和牲畜打交道。” “烬灭牙,似是在尹家遗嗣的手中。” “说得简单,这上哪儿找呢?” “断尘寰在一位仙人手中,他被称作凛天师。” “哎呀,这不是更难找,也更难借了吗?” “切血封喉的话,在另一位恶使那里。” “你是说杀吧?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他杀气太重,我和这种人处不来呢。” “……这这那那的,可真难伺候。啊,对了,风云斩的话,我倒是刚和它的主人见过。它的主人是个普通的人类,周围却有几个妖怪相伴,也不算好对付。” “真的?说来听听!人类可就好办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只知道他想去哪儿……好像,是南国吧?”  第二百三十六回:日月参辰 青璃泽是潮热多雨的地方,刚入夏便下起瓢泼大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枚钢针,从天上带着粉碎人间一切的使命而来。雨打芭蕉向来是浪漫的事,只是这雨若带着杀意就不一样了。它们落到哪儿,都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要把伞打穿,把树打碎,把石头打裂。若是谁直接站在雨地里,站不了一会儿就要鼻青脸肿地回来。天空阴沉得分不清昼夜,只有一阵阵闪电将它点亮,空气潮湿得若是呼吸过猛都会像呛一口水似的难受。 在一棵参天大树的中央,巨大的树洞其内部与灵脉相连。但就在这洞口内,有两个人影正待在这儿。 “这么大的雨,不会将化尸池冲毁么?若是里面的东西流到外界,麻烦可就大了。” “不会。化尸池地势较高,何况我在下雨前就设下避水诀。反倒是你照顾的小朋友,他的房子不会被暴雨冲垮么?” “结界会极大程度地削弱降雨。何况……” “他还没醒吗?” 说着,狩恭铎看向佘氿。佘氿皱起眉,没再说下去。自他们从万仞群峦中回来以后,那个被佘氿称作缒乌的孩子一刻也没有醒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毕竟他年龄不大,身子骨也不够强壮,对各方面的承受力都略小一些。两人从雪山回来后,佘氿粗略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若不是爱看热闹的狩恭铎催命鬼似的追问,恐怕他也懒得再说。 “你现在这个新眼睛,能看清东西么?” “与普通的眼珠无异,不过,能从中调出冗长的回忆。” “那么你得知了他的一次次前世,有何感想?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值得在意吗?”狩恭铎继续问道,“我也委实好奇,你要看那些东西干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更谈不上感想,无非是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罢了。正与你所见的芸芸众生,别无二致。那漫长的岁月,虽然也有我能用得上的东西,但非常少。” “那你可有点贪心哦。” “毕竟不能点菜。难不成,让云外镜给我挑出来?” “这可不像你。”黑暗里,狩恭铎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绝对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我也要敬你三分。哪怕是这白占便宜的事,你也不会草率行事。说说看,你打了什么鬼主意?” 佘氿瞥他一眼,嘴角只是冷笑一下。但他点了点头,说:“真是让你说中了。实际上,需要过往记忆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你要让他知道你为他付出的努力,对不对?虽然他还不是他,但可以是。” “他不能是他。” 又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一阵惊雷。佘氿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瞬,将反射的冷光投到狩恭铎的视线里。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完全明白。 “呃?这我可就不理解了。你不是为了让他恢复前世的样子,迄今为止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吗?你的性格,从来不像是服从管教的人,却也在皋月大人的麾下任劳任怨,想必也是为了那一天能早些到来。” “来殁影阁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理由。我只是恰巧和你们相似。至于我那位故友……我可以给你说明白些:我甚至不需要他看到我付出多少努力。虽然云外镜所给予的景象,无法窥视那时的思想,但这也足够了。” 狩恭铎短暂地停顿了一会。他稍加思索,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该不会……” “佘氿!!” 这是一声尖锐的少年的嗓音。尚未完全度过变声期的男孩声音一旦尖锐,就几乎与女性的嗓音无异,这便意味着这两个简单的字节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几乎要穿透耳膜。这声音连嘈杂的雨声也无法覆盖,近得就像爆发在耳边一样。 就是爆发在耳边。 狩恭铎捂住双耳,立刻看向声源——树洞里的灵脉入口。一个少年已经站在那里,让这狭小的空间显得更紧迫些。他可不想得罪这位小少爷,但在他开口说话前,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已经发生。话音刚落,那少年竟然冲了过来,直直将佘氿从树上撞下去了。 狩恭铎目瞪口呆。 那小子可是铆足了力气,当然也因为惯性和佘氿一起栽下去了。这里可足足有三丈高,就算有枝叶、草甸和泥水作缓冲,摔下去恐怕也够要命的——至少对人类来说是。狩恭铎小心地探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这小子诚心拿佘氿当肉垫的。佘氿一身衣服都脏了,那小子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但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又是一道闪电。伴随着隆隆雷声,狩恭铎左右为难。一方面,他自然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却又不想被牵扯进去。思前想后,他还是离开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雨声太吵,还有地面上哗哗的流水声,他不想分出精力去辨别这两人的对话。反正到最后,佘氿想说的话一定会告诉他们,狩恭铎便悄默声地从灵脉溜走了。 “不,应该叫你晏才对!” 小小的少年灰头土脸,不顾脸上溅射的泥泞,恶狠狠地坐在佘氿腹部,双手揪住了他的领子。佘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约怕这孩子在雷雨中听不清楚,几乎是用喊的说: “你想起来了?先前你与迦陵频伽的转世相遇,有一瞬的记忆复苏。但你冷静下来以后便忘了,我就知道,过去的你还在。” 小缒乌一拳头打在他脸上,他也没有反抗,这真是足够稀奇。佘氿又笑着说: “一般人躺这么些天,绝对没有这个力气。虽然人类的拳头很弱,但你恢复很快。” “少他妈跟我扯这些!”少年猛地一揪他的领子,让他晃了一下,“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我听不懂。” “别给我装傻!你是故意要看我前世的记忆,目的就是为了刺激我,让我好奇你那些破事!你这混蛋,竟然敢利用我!” “是你自己争强好胜,在某些方面,又古怪地追求所谓公平。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你还只是个孩子,现在的吃穿用度都出自我手,心底里不想被比下去。我了解你,你和你的前世一样,你们的每一世都很相似——也都短命。好强是好事,现在的你只是……缺乏经验。” 这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某种东西,这是之前都不曾有过的。虽然这仍是张稚嫩的脸,但佘氿确乎是从这个角度看出了什么东西的影子。接着连续三道闪电,天空像是要被割成数块,不知第几道光电点燃了远处的树。那里燃起红色的火光,但佘氿知道,在这样的暴雨下,它很快又会熄灭。 “你带我走时,倒是不曾对我撒谎,之后也慢慢交代了我的身世。这不是因为你有多真诚——而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要让我知道真正的一切。但你也不是从未说过假话。你说你想要你的友人回来,我确实是觉得有趣才答应你。那时候,我甚至没有过问我如今的意识究竟会如何,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觉得我做不到。” “你一定做不到!”少年的额头撞在佘氿的额头上,“即使当时的我只是个人类的孩童,也很清楚,你要做的是阎罗魔明令禁止的事。但我来到殁影阁后,我开始明白了,你们所做的都是些擦边的事,从来不明目张胆地触犯律法。我也终于意识到,你想做的,根本不是复活一个早已经死透的人。” 佘氿竟然笑了。现在已经没有闪电,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像是遥远的火光照映在他的瞳中。可是,那林火分明已经熄了,只有袅袅的黑烟与密不透风的乌云相接。 “你只是想捏造一个你需要的人而已。” “嗯。” 他竟然承认了。 他竟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年少的缒乌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惊呆了,世上竟有人如此厚颜无耻。虽然佘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缒乌。 他从来不是,但他可以是。 他需要他是。 读取了佘氿有生以来的全部记忆,虽然对于那份真挚的友情,这年幼的孩子阅历有限,尚且无法认知。但是,其中最重要的佘氿希望能传达的部分,似乎已经完全得到理解。 “你真的下作。当年你听他的,是你敬他;得知他目的后离去,是你觉得他令你陌生,你觉得你受到了伪装的欺骗;而你最后跑回来,却没能救他,是你问心有愧。从那之后的你的余生,你都在后悔你的离开——但从未忏悔你的背叛!” 说到这儿,少年的情绪太过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有蓝色的血喷溅到佘氿的脸上,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等雨水冲洗干净。 被雨水模糊的视线中,他似乎看到一对腭的轮廓,与闪电在一瞬照亮八根肢节的剪影。 第二百三十七回:日甚一日 当熟悉的梦再度降临时,吟鹓的心中涌起一股不自然的亲切来。 吟鹓之所以清楚这是一个梦,是因为她正在高高的天上。她怎么会在现实中展翅高飞呢?当然不会,那这自然便是一场梦了。天瓦蓝瓦蓝的,云离她很近,似乎触手可及。于是她当真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飘忽的云彩,仿佛真感到一丝凉意,像是在现实中碰到一样。可云朵摸上去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也不知道。 她的手是红色的。确切地说,是红色的羽翼。这便是这场梦不同寻常的地方了。以往,她都是站在地上,静静地凝视那赤色巨鸟在高空盘旋,直到从天而降,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林海。这次,她干脆就成了那只鸟——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意象,在天上展翅翱翔。 若是这样飞下去,她也会像之前看到的那样燃烧殆尽吗?她也会周身燃起火焰,拖着长长的烟雾在天上留下轨迹吗?大概是夏夜太过闷热,她的确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但暂时还没有。这场梦的感觉很真实,她不禁将羽翼伸直,任凭自己随风恣意翱翔。即便是在梦里,这样的感觉还是很舒服。风呼啸着迎面而来,下方是漫无边际的森林,每一棵树都变得很小很小,看不出形状,只远远觉得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也许就这么飞下去也不错,她忽然想。世界好像没有尽头,时间也好像没有尽头。可能突然她就会在某一刻迎来黄昏,然后,晚霞会将她点燃,让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她这么想着,昂起头,于是真的看到下沉的夕阳。或许是因为她这么想,这场梦就这么发生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梦。 若是在醒来之前,能够畅快地在这里发出欢快的鸣声该有多好。她记得,记得梦里的赤鸟迦陵频伽曾发出悲悸的鸣啼。但若是她自己,她不会这么做,她一定要缔造不同寻常的画面。她深吸一口气,胸前的绒毛都膨胀起来。接着,她张开锋利的喙——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连在梦里也没有说话的权利吗?她不明白,先前分明都是可以的,难道她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无法说话的生活?吟鹓实在不甘心,又张嘴想要奋力地大喊出声。可她越是努力,喉咙就越被紧锁,怎么都喊不出声,连气也要上不来了。这感觉就像是有人扼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感到焦虑了,试着与这场荒唐的梦抗争,试着与这悲惨的命运抗争。她不要习惯不能说话的日子——永远不要。 嗓子里像是卡住一块烧红的炭,喉头灼热无比。随着她拼尽全力的又一次尝试,一团烈焰从她的口中迸发而出。长长的火焰扫过林海,竟轻易地将它点燃。随着太阳愈发西斜,天空愈发昏黄、朱红,这下方的山林也成了一片赤色的火海,与天幕相互照映。吟鹓觉得自己像是落入炼狱一般痛苦而煎熬。在翅膀毫无规律地扇动着时,她突然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这人还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这人她见过!他的脸分明是上次带着一个小男孩的成年男性——就是那个将她推下水的男孩! 吟鹓太痛苦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梦到这个本该忘记的可恶的人,更不知道这场噩梦何时才能结束。她不断地挣扎着,甩动身体,或是飞得忽高忽低,都无法将这张讨厌的脸从视线内摆脱。他就像是普通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被自己带着飞行,因为他根本不会受到任何阻力与惯性的影响。就好像……被扼住喉咙这一幕被刻在眼里一样。 她一头扎进山间的火海中去。 从高处坠落的梦很容易让人醒来,但不知为何,这场梦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在这片火海之中,她竟一头扎进了一片湖泊。在入水的前一刻,她隐约觉得这场景也与当时被推下去的湖有些相似。水也是滚烫的,她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强烈的窒息感将她包裹起来。不多时,她终于从湖边狼狈地爬了出来,却发现,周围仍是一片葱葱郁郁,一点儿火星也没有。 “真是场危险的梦啊。” 是莺月君的声音。虽然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吟鹓就是有种感觉,声音的主人一定是她。果不其然,一个美丽的女性面孔身着华衣,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端端地坐着,姿态优雅,像是之前就着平静的湖面梳妆打扮。 吟鹓意识到自己可以说话了。 “这梦,是你搞的鬼?” “胡说什么?我虽有这样做的能力,可从没想着害你,还是我让这可怕的梦变得安全许多呢。你心绪的稳定对我而言至关重要,我是绝不会将你置于不安的境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可是你的梦啊。梦是许多事物的桥梁,甚至藏匿着前世今生的秘密。” “是这样吗?” “是的呀。” 吟鹓想,凛天师曾告诉自己,她的前世就是迦陵频伽。只不过,她的前世与那天遇见的两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并不清楚。可仔细想来,他们俩的态度莫名其妙的,说的也是些奇奇怪怪的话,难不成真有什么所谓前世今生的联系? “罢了,我不去想了。”吟鹓叹了口气,“这么久没见你,你又去哪儿了?最近一段时间不论在梦里还是现实中,你都没有出现了。你说你来帮我,可……”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担心什么。我不来见你,当然是因为寻找你妹妹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再怎么催也快不了呢。” “好吧……我不催你。你这次来,难道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吟鹓的眼里燃起希望的火光。她殷切地望向莺月君,而莺月君不知不觉间又换了面孔。她那么多张漂亮的脸,似乎都有自己的主意,想方设法要一占高地。不过吟鹓想着,若是现世里,她只有一个身体能够使用的话,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千变万化了。 “很抱歉,没什么消息。我是来提醒你的。你与忱星姑娘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为什么?” “有恶使在,”莺月君说,“是很危险的恶使。” “又是恶使吗……这次又是谁?” “这次可不太一样。是杀之恶使,枫。近来,他真的像是疯了一样。” “诶?” “你不知道么?西边匈奴来犯,已经打起来了。” 莺月君告诉她,杀已经去往国土边境了。他的力量与日俱增,人们的戾气越重,杀意越强,他的妖术就越强大。所有的恶使当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无法被杀死。人间的恶意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到了那时,即便他们什么也不做,无非是路过哪里,都能掀起哪里的血雨腥风。战争本身已经足够可怕,更可怕的是他随之带来的更多问题。打仗需要兵马粮草,需要钱。兵器要铸,粮饷要发,这就加大了赋税。人与马要吃饱,也会在战争中死去。不及时处理的尸体会引发瘟疫,带来更多的死亡。 虽然这次朝廷派兵是为了反击,但匈奴的来犯也与以往不同。在过去,他们是有组织有计划,专门截取朝廷的商队来获得物资。而且他们抢完就跑,绝不恋战,这是他们生存的方式。随着边境军事力量的加强,他们也很少铤而走险了。可是这次,他们并没有对商队发起袭击,而是直接动用投石车攻击了城墙,这在过去可是前所未有的。这或许说明,枫已经通过某种途径离开了国土,必须立刻让哪位无常抓他回来,将他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莺月君说这样的工作,可能是水无君做的。提到这个名字,吟鹓心里还会泛起一丝波澜。 枫所铸造的杀意,并非是简单的攻击欲、杀戮欲,而是一种带有鲜明目的的有计划性的情绪。否则,敌人可能会简单地拎着刀剑,一个两个跑到城墙边上无组织无纪律地送死,但他们偏偏动用了投石车、火矢与燃油罐等军事武器。这说明枫在利用杀欲本身制造更大的杀欲——杀的目的与后果,便是夺取性命,降临死亡,途径上并不讲究。因此,枫会做的就是将这些糟糕的事不断扩大。为了平衡各方的力量,他或许还会在某种程度上给予敌方支援,而这一切,都无关枫作为一个孩子自身的意志。 但枫还在距离吟鹓她们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会对她们造成威胁?原来是枫在许多地方都留下了诅咒——兵刃是杀欲的载体,极易控制持有他们的人。现在别说解决恶使的问题,就连处理他们造成的影响,都要将人累死呢。 真是可怕的事呀,不能再往前走了。等醒来以后,一定要告诉忱星。她饶是没有接到处理事件的单子,也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吟鹓感到一阵悲凉——她何时成为这样明哲保身的胆小鬼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二百三十八回:日异月殊 这是一个浓雾似乎从不散去的世界。 大型的船只如一座鬼船,除了自己外空无一人,其余所有会动的东西都只是式神,或说机甲。那些东西,叶聆鹓到现在还没有弄清究竟是什么。但在受到自己的袭击后,所有的式神都会对她的存在表示攻击,似乎自己触发了它们的某种……防御的机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的行动被局限在船舱以内,一旦暴露在外,哪怕是露天的船板上,它们也不会再向前一步。它们在进攻时,会伸出一种平时不会展现的细长的触须,宽度均匀,前端尖锐,而长度上似乎永无止境。当聆鹓跑到船板上时,那些触须就会戛然而止,不再向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恶心。 她不知道在这里漂泊了多久。但是,至少这里的时间替换是如此正常。整座船被浓雾裹挟着前进,她的视线无法触碰到更远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滚滚的江河。她时常因为颠簸而晕船,可她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吐了。这些天,想要拿到食物并不容易。因为不再吃船上加工过的食物,她也就不再受船内什么迷魂阵或是鬼打墙的影响,船内的构造是十分固定的。那些式神开始巡逻了,她必须躲避它们。先前自己能打过它们,不过是因为那些触须尚未被触发,现在可不太一样。聆鹓获取食物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它们巡逻的空档,跑到厨房里去。厨房有仓库,里面储存了许多生的米面,还有蔬菜。它们好像总是新鲜的,也是因为受到什么法术的影响吗?聆鹓已经不敢吃了。而且直到现在,她也没弄清那铁锈似的粉末究竟从何而来。这几天来,她都只能靠啃食那些生米粒来维持生命。 不再有人来过……也许是时间不到。反正不论那位公子,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曾来处理这个失控的地方。道理或许也能想通,毕竟茫茫大江之上,它孤单而闭塞,消息很难被传达出去。聆鹓知道自己必须想到某种方法,至少要在那位公子再来前离开。 聆鹓的胃时常觉得沉重酸痛,大概是难以消化的生米导致。她莫名地想起,长辈们说,闹饥荒的时候,很多地方的人们只能靠吃观音土为生,直到现在很多穷困潦倒的人也凭此过活。她那时候就问过,土是不可能被消化的,最后不还是……排出去了吗?长辈们就说,是啊,的确是没办法的,但至少能骗骗肚子,让它知道饱是什么感觉。而且很多土也是排不出去的,再喝点水,它们就坚实地堵在肚里,直到饿死还高高地挺着肚皮。 像这样的教育,在叶家是很常见的。他们祖辈发迹前,过的也是穷苦日子。如今家族算不上多么兴盛,但也在江湖各个领域都略占一隅,靠的正是将这样的精神传承下来。当然,聆鹓从小是没有饿过肚子的,就算她再怎么同情故事中穷苦的人们,那终归也只是故事里的东西。可现在,饥饿实打实地找上门来。在与谢辙他们行走江湖的那一小段时间,她当然也有不能按时吃饭的时候,可她并不觉得痛苦,是因为她知道下一顿饭总会有着落。哪怕在荒郊野岭,寒觞这样一位好猎手也能给他们弄来野味。现在完全不同了,每一天都提心吊胆,每一粒米都扎扎实实地来之不易。她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就用牙将它们磨得更细,混着唾沫变成粥,倒是和熟的差不多了。 这样的生活绝不会长久,她知道,而且她一天也等不了了。 不论昼夜都不会消散的迷雾,聆鹓已经察觉到,这必是法术使然。她想不明白的是,这迷雾究竟起什么作用?目前按照她的推断,这可能是船的动力来源。因为这样一艘大而安静的船只并未有谁为它划桨,但它仍然缓慢地漂泊着。还有一点令她疑惑,那便是她想知道这座大江究竟是什么江?如此宽阔的江河,在她的知识里至少十几条以上。但不论哪条,都会穿过一些大型的城池,而且沿大型江河的城池都十分繁华。可这些天,她从未听到沿岸传来喧闹的声音。难道说,这艘船行驶得很慢很慢,到现在都不曾路过城镇吗? 她必须离开。一刻不能再停留。 聆鹓坐在船舷上,看着下方的河水。天已经黑了,但水面泛着偏暖的微光,不知是从哪里反射来的。她不太擅长游泳,硬要说,是淹不死自己的地步。距离河岸有多远,因浓雾的原因也完全看不见。她包裹里的东西都不值钱,并不打算冒险去带了,反正最贵重的万鬼志与陶埙都不在她的手中。她屏气凝神,盯着江面,终于下定决心,向前倾身跳了下去。 水声在耳边炸开,水冷得刺骨,简直不像是夏天的温度。不知为何,这里的水很粘稠,很沉重,像是无数只手死死拖拽着她似的。她奋力地在水中游动,努力克服了这些莫名的阻力。浓雾很长,看不到尽头,她每一次换气都感到心灰意冷。而她在水中无意睁开眼时,却感到眼前都是一片红色,像在血海中挣扎一般。但她确认,自己的衣服未被染色,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难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的体力在逐渐流逝,她担心自己游不到岸边去。让她心里稍微感到安慰的是,雾变得稀薄了许多。她尽量确保自己朝一个方向游动,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已经过了这么久,大概离岸边很近了吧?她不知道身后有没有追兵,也不知夜色能否为她提供掩护,只有拼命地游。这样下去,聆鹓愈发疲惫,觉得周身的力气越来越小,甚至连鼓励自己都做不到了。 她的意识濒临涣散。就在此时,她看到一株红色的花。 这是什么?是从岸边伸来的吗?那一定离岸很近了!聆鹓突然觉得力气重新涌到四肢,并伸出右手,死死拽住这枝无叶的花。这花很结实,像麻绳似的。更为神奇的是,它顺势蔓延到聆鹓的手臂上,自己也在使劲一样,将她拉扯上去。 聆鹓来到陆地上,像个狼狈的爬虫。她努力咳嗽着,将呛在嗓子里的水咳出来。视线仍是模糊的,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趴在地上的时候,除了自己两只手的轮廓以外,她还看到一对红色的小鞋在视野的正前方。 她稍微缓过神来,抬起头,顺着这双鞋子向上看去。 是红鞋红裙的女子,留着乌黑的长发,似与自己同龄。聆鹓一缓过神来就匆忙爬起,有些慌乱地对她说: “是、是你救的我吗?我看到一支花……” 再看向岸边时,哪里还有什么花。四下一片荒芜,只有黄棕的沙土,连一根绿色的杂草也看不见。更令她惊异的是,明明从船舷上跳下来时,已经入了夜,可现在……为什么才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是橙红色的,看上去一片暖意,只是她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一切古怪得令她害怕。 见她突然不说话了,面前的那个女子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见你在水中挣扎。” 她的声音很清淡,让聆鹓感到一丝安慰。她回头望向江面,不知是晚霞上染,还是水本身的缘故,那边的颜色呈现怪异的血黄。聆鹓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从一艘船上下来。我被坏人抓住了,找到机会,才趁夜逃命……” “哪里有什么船?”女子很疑惑,“江面一直这样平静的,时间也从未入夜。” 简单的几句话,让聆鹓几乎无法处理其中的信息。她茫然地望着宽敞的江面,上面的确空无一物,哪里有什么大船的影子。她疑心是那团怪异的雾将船隐匿起来,也就是说,其实船还在某处吗?这样的话,会不会被那些式神追上来?想到这儿,她又不禁后退几步。再说这天,听女子所言也从未有过昼夜更迭。倘若她是趁天亮的时候从船上逃走的,她还不会相信女子说的话,但哪儿有入了夜,太阳又走回头路的说法?难道就连她所忍耐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也都是奇怪的雾模拟出的假象吗? “那,这里是哪儿?”聆鹓干巴巴地问。 “这是葬头河畔。” “是……生与死的交错处?” “正是。” “所以我已经死了?” 聆鹓不敢相信,她无助地站在那里。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这也很不自然,但她没有心情顾虑这些。她有点想哭,但也哭不出来,她分明觉得自己还活着。 “一般人应该也进不了这里。”女子歪着头,“说不定你还活着。” 也是,八成,是自己在船内,被无庸氏的人用某种方式藏起来了而已。这么想来,他们也真是精明。她稍微感到一丝安慰,但忧虑不减。 “你手臂上是什么?”女人指着她的手腕,“为什么这么多小点?” “我、我不知道……” 聆鹓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的确有密密麻麻的细小的黑点,但很不起眼,这位姑娘是怎么看到的?话又说回来,她自己倒是不曾注意过,兴许她有点儿……营养不良。饭吃不对的时候,总会有很多怪病。先前因为光线太暗,加之她心思不在自己的身体上,不曾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变化。她猜想,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像个难民。 聆鹓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你是谁?难道你是无常鬼,还是……妖怪?” “我?”女子指向自己,“我倒也想知道。我非人非鬼,并不受任何地界的限制,来去自由。你若一定想知道什么,可以叫我舍子殊。” “舍子殊……那,子殊姑娘,我该怎么离开这里?” “有很多办法,和很多条路。你想去哪儿?” “……” 聆鹓不知道她想去哪儿,又能去哪儿。她当然想回家,可眼前这位舍姑娘怎么知道她住在何处?目前看来,她愿意帮助自己,已是莫大的好事。 “我想……回到现世里,越近越好,人越多越好。” 第二百三十九回:日炙风筛 寒觞热得不行,坐在马背上,拿着一把折扇扇个不停。 “再不出两天,就能到藏澜海。我知道那里有个渡口可以出海。” 谢辙看着他,看了半晌。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磨磨蹭蹭,最终还是开口道: “你拿着人家的宝物,就这么扇了一路,是不是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扇子不就是拿来扇凉的?不要随便剥夺器物的用途。” 谢辙懒得与他废话,将马赶得快一些,与寒觞并驾,伸手夺过寒觞手里的扇子。寒觞一愣,想要抱怨什么,终归还是咽回去了。后面两位姑娘也各骑着一匹马,看到眼前这一幕,面面相觑,颇为无奈。 这扇子是孔令北托人送给他们的,世间仅有七把。它是由孔令北父亲的尾羽混合制成,这是他的遗愿。每个孔雀的尾羽,都有上百个眼斑,传给孔令北的这七把扇子,每一柄都有二十一个“眼睛”,不多不少。这扇子的做工也十分精致,并非是简单将翎羽粘合制成,而是重新梳理了每一根细小的绒毛,削薄了厚度,软化了羽管,让它像纸一样薄,也像纸一样轻。这扇子摊开的时候,就像一个缩小的孔雀尾扇,充满灵气;将扇子折合起来后,它上中下三排大小不一的眼斑会完全重合,没有丝毫破绽。 最重要的是,只要有这柄扇子在手,就可以得到几乎所有南国的鸟妖,还有千年前从南国流亡而来的鸟妖,以及它们的后代的尊重。凭借这种身份的象征,能在鸟妖间获得许多便利,即使是普通的鸟妖也会敬畏有加。这样特殊的扇子,的确不是孔令北会轻易交出去的东西。他声称自己手中还有一半以上,谢辙他们用完以后,还得还给他。不过,他倒是亲手将其中一柄赠予了归海氏。他这么一说,谢辙和寒觞都隐约想起,似是在归海氏身边见到过这样的折扇。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他们都记忆稀薄。 据说扇子还有其他妙用,不过孔令北没有明说,似乎是在显示一种傲慢,尽管这毫无必要。对于现在的寒觞来说,最大的作用就是扇凉了。 “兄长,你跟着大师修习武学和法术的地方……一直这么热吗?” “不能啊。”寒觞摇摇头,“我记得以前没这么热。不过我确实也是很久没来过了。” “越靠近南方,当然越热,不然为何大雁们都会在冬天去南方过冬呢?”皎沫在他们后方说,“藏澜海大约是这方大地所触及的最热的地方。倘若继续往南走,到了我们南国的夏天,还要比现在更热。” 问萤骑着马,看着她,好奇地问:“那你在这种地方生活了这么久,不难受吗?” “别忘了过去我住在海里呀。海水是很特别的。到了夏天,海比地要凉爽,而到了冬天却比地面温暖。尤其往海的更深处游,游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对人类而言,一年到头都是极冷的。当年神无君与他的同伴来到我们的栖息地,必须要穿上鲛人特制的绡衣。绡衣是我们用亲人的骨梭将海流编制而成,寄托了亲人与家园的祝福。披上绡衣的人,便能在海里汲取空气,如鱼鳃一般,还能与深海的水压抗争。”问萤说:“我听说还有一种纯白的绡,叫做龙绡。更是如龙鳞般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这是奶奶在小时候告诉我的,是真的吗?” 问萤喜欢听这些事。这样的故事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兄长和爹娘从来不会讲,只有奶奶还会说出一两个有趣的事。狐狸奶奶活得太久,见多识广,即使连南国的事也有所见闻。 “是真的。只不过,龙绡便不是我们谁都能织的了。” “好厉害啊……那绡衣漂亮吗?” “绡衣的颜色应有尽有,总会有你喜欢的。倘若我有机会回到故乡,便给你讨一件。我怕是已经不能织了。” “真的?还有这种好事。真是太谢谢您了!” “问萤!” 寒觞似乎觉得有些不太礼貌,回过头严厉地呵斥一声,问萤立马气鼓鼓的,不说话了。 “别这样,这不是什么大事。”皎沫笑着说,“我可以给你们一人讨一件呢。只是……只是别抱太大希望,我想,我大约是见不到他们的。十多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们的家族已经前往更加南部的地区,所有的岛屿都没有人。应该还有别的家族留在这里吧?我们很少回到北方,因为……人类确乎是变得太多了。虽然人类之中,亦是有善有恶的,可一旦一个群体的数量庞大起来,原本微不足道的那小部分,都会变得太多,这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奶奶说,六七百年前还有沿海的人类捕到鲛人,再往后,就只有人说见过,如今鲛人几乎都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传说。独独海边的老渔民还对此深信不疑。” 问萤说罢,谢辙回过头,对皎沫说:“我曾听睦月君说过,鲛人与南国的居民关系融洽,但当诸神之战结束后,结界被打破,他们与我们商贸频繁,意识到了鲛人的价值,才大肆捕捞并运往中原腹地。这些事,也都是真的?所以你们才会南迁?” “唔……是有这样一段历史。不过我们南迁最重要的原因,是食物太少了。人类越来越多,捕网越来越大,投得越来越远。过去渔民会放掉小的猎物,只抓走大的,来年再捕那些成年的海产。但现在……” 寒觞说:“现在宫廷里都能见到海货,因为人们学会用冰来运输。深居内陆的贵族们也能吃到海里的美味,需求便大了起来,即便拉到内陆用海水饲养,也跟不上消耗。” “是了。争也争不过,抢也不敢抢,除了远走高飞,别无他法。” 他们都不再说话,气氛沉重了好一会,连太阳似乎都不那么热了。几人骑着租来的马,走在前往下一座城镇的路上。马蹄的声音啪嗒啪嗒,他们偶尔在马蹄声中看到前方出现三两个人影,有些还挑着担,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汗流浃背。他们追上他们,再超过他们。 谢辙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问皎沫:“对了,那在您之后,可曾还有过像你一样剖开鱼尾,走上陆地的鲛人?您见过或是听说过吗?” “我只在陆地上待了短短十年,又辗转各处,倒是从未见过我的同族。若是看到了,即便在海里不曾见过,我们也都能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而且自打神无君破坏了水晶宫的龙珠以后,这唯一的方法也不会有多少人尝试。就算来到陆地上,我们也只剩下短短几十年的寿命,想要见到谁,确实是难于登天。只是我想……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在我前后真的有这样的同族,而他们的后人也会繁衍至今……” “听上去感觉很美。”问萤突然说。 “美吗?”皎沫不太明白,“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呀。” “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种诗意。” “噗嗤。”前面的寒觞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还懂诗意。” 问萤不服气地说:“我就是懂!我和你明明差不太多,懂的可多了!” “好好好,你懂,你都懂。” 这话根本不像是服气的样子,反而只像大人迁就小孩似的。问萤当然不吃这套,生气地要讨个说法。这条炎热枯燥的路上,多了一阵欢声笑语。 寒觞说,藏澜海不是一处海,而是一个地方。接下来,他们距离目的地少说有七八百里地,又因为他们不会一直骑马,就算是纯赶路,少说也要十来天。天只会越来越热,他们却没有选择。晚饭以前,他们到达了目标的镇子。这个镇子叫苋阳坡,地势倾斜,北面向阳。据说那里的土壤颜色发紫,很能养活野草,即便是拔秃了也能因一阵风一阵雨就重新焕发生机。传闻在饥荒年代,村民们靠吃这土地上一种特别的苋菜存活下来,发展成如今的镇子。这里出产的野菜,经过层层筛选,可以送到天子的餐桌。 他们在镇里的一个餐馆歇脚,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本地的多种野菜。大概是期望太高,他们不觉得有传言中那样好吃,但确实比寻常野菜要好吃些。无需太多调料,只用冷水一洗,热水一焯,摆上餐盘,送到嘴里,令人只觉口齿生津,仿佛站在入春的原野上,带着草香的清风迎面而来,夏日的炎热全然不见。 住店依然是要了两间房。寒觞洗漱过后,刚坐在床上,谢辙便坐到他旁边。 “下午赶路的时候,我见你心情不好。” “哪儿有?不是一路有说有笑的吗?” “你确实不太好,比以前更沉默。” “说明我更稳重了。” “你其实……并不是很想回藏澜海,是吗?” “……你知道的。” “因为那对你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地方。” “虽然也有很久开心的日子,但那件事——和他再也没见过我,这件事,都令我……算了,我说你要是有心搁这儿琢磨我,不如把这份心思放在女孩儿身上,保证你子孙满堂。” “……我们还背负着天下大任。”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不如说,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人了吧?” “我不敢有。但……我难免感慨。” “感慨什么?” “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也是这样,与两位聪慧的女子同行。” “别再想那些事了。至少现在不行。” “……我知道。” “睡吧。” 第二百四十回:日下无新 一大清早,吵醒谢辙和寒觞的不是公鸡的鸣啼,而是慌慌张张的拍门声。 谢辙腰带还没系好,便踉踉跄跄跑去开门。一开门,他见到的是皎沫惊惶的脸,她手里还提着一篮面食,冒着热气。 “您怎么这么紧张啊……” 寒觞软绵绵地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还伸了个懒腰,乱蓬蓬的头发当真像个毛绒狐狸。皎沫将篮子放在桌上,语无伦次,他们头一次见她这样着急。 “您慢慢说,出了什么事?”谢辙问,“对了,问萤呢?” “她还睡着,就在隔壁房间。店家昨天说,街对过有家蒸菜饺,是极好吃的,但只在早上卖。我想着你们昨天赶路累了,我倒还很有精神,便替你们去买。我正与老板娘说话的时候,她家孩子跑了出来……” “这不是很正常?”寒觞慢吞吞地起了床,坐在桌边。 “若是寻常孩子,我当然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皎沫的眉头锁得更紧,“孩子都是爱跑爱跳的,那小子也一样。老板娘看着他笑,可他突然就摔了一跤,吓得他娘钱都没收,奔过去扶起他。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孩子的膝上出现了裂纹。” “裂纹?”谢辙看向寒觞,后者的脸色也变得奇怪。 “同时我还听到了清脆的破裂声,他就像是瓷娃娃一样……他被扶起来以后,也不哭也不闹。老板娘喊来孩子的爹,他爹立刻将孩子抱了回去。我才意识到,从始至终,那孩子都是不曾说过话的。” 两人也不说话了。很显然,这小孩很容易让他们想起某些……他们见过的东西,而且绝不是人类。问萤还睡得迷迷糊糊,她慢悠悠地晃进这间客房,揉着眼睛坐在皎沫身边。 “怎么一大早,你们都起床开会了……又怎么了?” “这座镇子,也有偶人?”这是寒觞听出来的意思,这让问萤精神了许多。 “什么什么?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和人一样的陶瓷做的东西?” 谢辙更显担忧:“而且,竟然已经混在普通人中了吗?那两口子,就没觉得不对?” 皎沫继续解释道:“那时候,我的确是很惊慌的。我想起你们的遭遇,心提到嗓子眼,却又不敢声张。我只得假装没有看见那裂缝,只当他普通地摔了一跤,问老板娘说:‘您的儿子可真是活泼。’老板娘回应我:‘活泼也不是好事,总是受伤。孩子又想玩,我们不忍心在屋里关他太久。’这一切都像是在说普通的人类小孩,让我无所适从。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得带着早饭,佯装无事地离开,又匆忙跑过来告诉你们。” 问萤当真是胆大,即使听皎沫说了这样一番不凡的经历,她还是将手伸向篮子,嚼起蒸饺来。这会儿,肚里都塞了三个了。 “但这菜饺确实不错。” “……你少吃点吧。” 寒觞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毕竟把危险的偶人当孩子养的爹娘,该不会精通什么邪术吧?那谁知道饭菜里是不是下了药,才令人觉得好吃?八成有什么有害的东西呢。 谢辙思虑再三,提议道:“这样吧。你不是说,是客栈的人推荐你去买他们的蒸饺么?想来他们做生意这么些年,只隔一条街,关系应当不错,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我想也是。这话是账房对我说的,我们兴许能去问问。” 商议好后,四个人快速地将自己收拾利索,一同下楼来到大堂。账房已经坐在一边拨算盘了,大概是在核对昨天的账。几人走上前,谁也没敢先说话。账房还没有注意到他们,仍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寒觞在背后伸手捅了捅谢辙,一用力,直接将他向前推了一大步。 谢辙险些摔倒,撞到前方的桌子,桌脚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账房一抬头,看到谢辙满脸的尴尬,这才注意到他们。 “几位客官,有何吩咐啊?” “啊,是这样……”谢辙回头瞪了一眼寒觞,又转过脸赔着笑,“您昨天不是推荐了一家早点铺子,是卖蒸饺的么?就是斜对面那家。” “是啊!那家的手艺真是绝了,你们再晚就买不到啦。” “其实是这样,我们买饺子的时候,遇到一件事,有些在意……我们想先问问您,您知不知道,那卖早点的两口子,可有个孩子?” 账房连连点头:“你是说盼盼吧?是不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还挺活泼的?” 皎沫点头说是,账房便接着说: “哎呀,那孩子也可怜。他过去可讨人喜欢,街坊邻居都爱逗他。可是他太过贪玩,上蹿下跳的,有天爬到树上,脚边一滑,脑袋先落了地,血流不止啊。其他孩子叫大人来的时候他还能动弹,刚让他娘抱到郎中那里,就断了气……” 这听上去可真是一个令人发毛的鬼故事。几人的脸色都变得铁青,尤其皎沫更是想不明白,那她今早看到的小孩,究竟从何而来?她还没来得及追问,账房又说道: “郎中虽不能起死回生,却想了别的主意,定住了盼盼的魂儿,放在一个新的容器里。这样一来,盼盼又是他们的好儿子了,只是平日里要多加注意。普通的磕碰,尚有办法用黏土粘粘补补,大的裂口,就要去锔。若是还从高处摔下来砸个稀碎,可就没有办法了。” “这、这是什么邪术?我怎么从未听过?” 谢辙表面上只做感慨,心里却暗想着,这不是起死回生之术,还能是什么呢?就算不是过去的躯体,也完全违背了伦理纲常,那郎中什么身份,竟敢做这种逆天之事? “哎哎哎,怎么能说是邪术呢?那位郎中是五年前来到镇上的,时至今日,大家还很尊敬他呢。虽然他一直不肯告诉街坊自己的名姓,但他说自己精通阴阳之道,与医药之术稍作结合,可定魂于身。人们都称他是神医。” 问萤说:“可是那个叫盼盼的孩子,这辈子,都只能那么高了吧?” “那是自然,这身子只能换一次,他这一生都只能当个孩子了。但没关系啊,他的爹娘不也没什么意见,街坊也都很高兴吗?何况在我们苋阳坡,有许多这样的‘人’呢。” “许多?!”他们惊讶极了。 “这不?外地人大惊小怪了吧。”账房一手顺势拨着算盘,摇着头笑道,“不过,神医也是要吃饭的,将一人的魂魄从鬼门关拉回来,还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有很多远道而来的人带着金银财宝来求他。不过他是个善人,对咱镇子上的人从来只收一点钱。求他的,无非是没了孩子的爹娘,还有痛失所爱的矜寡之人。” 这郎中究竟什么来头?没有人知道。若想弄个明白,看来只能亲自拜访了。于是寒觞装作十分在意的样子,说自己失去双亲,想要求见神医想想办法。问萤和他一起摆出真挚的模样,涕泪横流,这让账房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他本就无意隐瞒,很快交代了神医的住址。不过他也说得明白:虽然他说出了神医所在何处,但神医他老人家愿不愿意管,可是另一回事了。若是事情没办成,几位客官可不能找他麻烦。四人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奔出客栈。 走在街上,谢辙说:“真是怪了,这小小的镇子,怎么能藏得住这么多偶人呢?” 问萤说:“会不会是那个账房逗我们玩的?” “不该。毕竟皎沫夫人看到的东西,不能是假的。” 街道上的人们络绎不绝,看得出,这的确是个繁华的镇子。大约又走了一刻钟的路,沉默不语的寒觞突然开口道: “那账房的确没有骗我们。” “此话怎讲?” “记得刚刚那个与娘子携手走过的书生么?” “怎么了?” “他拉着娘子的手,说个不停,但那女子只是笑而不答。” 谢辙有些不明所以:“这能说明什么呢?你未免也太敏感了。” “不……我一路都在认真地听。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书生的心跳,却并未听到他娘子的。那女人也是个偶人。” “这……” 听他说罢,问萤也频频回头,但那书生已经和娘子携手消失在人海中了。寒觞还说,方才有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已经头发斑白,应当是老年得子。那婴儿安安静静,不哭不闹,想来也只是个复制品罢了。说不定,它的原型是那女子年轻时的孩子。还有个帮老人提菜的年轻人,也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应当是老人托“神医”做的已逝的儿子。就这么一段路,寒觞已经确定了三个偶人。如此危险的东西如今竟与人这样相似,还渗透在人们的生活中,甚至没有一个镇民觉得奇怪。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只有五年,兴许还不会暴露出什么问题……真不知那人有何阴谋。” 第二百四十一回:日不移影 “问题?”问萤好像不明白,“会有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寒觞忽然停下脚步,有些惊异地看向妹妹。 “你不觉得这之中有很大的问题吗?” “可、可是……目前看来,这里的百姓生活稳定,每个人都很幸福。而且,说不定真的能让爹娘回来——” “你胡说什么?!” 寒觞突然厉声斥责,比先前任何一次喊她还要大声,惹得附近的人都朝这里瞥了一眼。皎沫连忙劝他,问萤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一脸无辜地站在那儿,不知为何兄长这么大火气。 “可刚才分明是你提的,怎么又怨我了?” “骗人的把戏和真情实感之间,你就分辨不出区别吗?” 谢辙已经开始意识到,为何寒觞觉得问萤不适合出来闯荡,她经历的果然还是太少了。现在的世道,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她所能马上理解的。他解释说: “这样的幸福只是一种假象,是暂时的。你明知死者已经死了,你却还愿意相信,留在你身边的就是当年的那个人……这未免太自欺欺人。” “可我们如何确定,如今身边的人,不是当时的人呢?” 皎沫叹了口气,说:“我多少能够理解。你现如今是清醒的,当然知道如何分辨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但那些人——那些刚刚经历巨大的打击,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的人,要的不是一个正式的、漫长的诀别,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替代物。一开始,他们不会对这个赝品提出太多要求,因为他们太需要填补心里空缺的地方。长此以往,被过去的幻影束缚了脚步,是不能面对现实,走向未来的……” 问萤的表情似懂非懂,姑且没有说话。寒觞压着火气,瞪了她一眼,甩下一句话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你若找那样的仿品当爹娘的替代,他们在九泉之下会为你感到悲哀。” 问萤感到喉头一哽,总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能张口。皎沫拉着她的手,默默跟在那两人的后面。谢辙并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只觉得,从今早开始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荒唐。 没走几步,他们就到了客栈账房说的那个地方。这可真是家简陋的店面啊。它的左边是全镇最大的药房,右边专卖阴阳师的法器。这两家店,都比中间的门面要大,要干净,唯独中间这家既没有招牌,也没有个像样的门。门口只挂了半张深蓝的脏帘子,真不知大风刮起来卷着灰尘落叶的时候该怎么办。 “真的就是这儿吗……”问萤不是很想进去。 “他说的就是这里,应该没错。” 说着,皎沫上前走了一步,感觉里面有种阴冷的气息。寒觞怕出什么意外,主动走过去掀开帘子,来到屋内。其他人陆续跟上了。房间里黑漆漆的,这可真令人奇怪,仿佛一层单薄的帘子就能隔绝全部的光线,而屋里也没有单独点灯。空气里有种淡淡的地下室才有的气息,说不出是灰尘的味道还是潮湿的霉味。 “没有人么?” “也没有灯……” 他们正说着,寒觞点燃了狐火,三团活跃的光焰将室内彻底照亮。这里实在太过狭小,狐火像三个小太阳似的,他不得不熄灭其中的两个。这样的地方,连四个人并肩行动都无法容纳,他们只能错开。边上有个架子,稍不注意就会碰倒,谢辙注意到上面放了许多不同形状的刻刀,还有几根不同的毛笔。其他几层还随意摆放了些搭子、竹拍子、牛角片什么的。 “都是陶工活儿。” “哎,这里面有个门。” 问萤已经站到里面了。这个空间的地形很狭长,像个长长的走廊。寒觞的火光暂时无法照到这个地方,问萤自个儿在指间点亮了一团青白的火焰。在这样的照明下,他们的确看到了一个完整的门。寒觞走上前,犹豫地看了看友人们。谢辙和皎沫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他才伸出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没有人回应。 寒觞皱起眉,将耳朵贴在上面。大家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什么都听不见。正当他准备将脸离开门上时,门突然开了,差点让他栽一跟头。谢辙觉得,自己有权在此刻幸灾乐祸。 不过,确实不是时候。门虽然打开了,却没有人,就像它自己主动打开一样。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简直比正午阳光暴晒的街道更让人痛苦,还带着一股土腥味。毕竟这是室内,热气都被闷在里面。他们都站直身子,左顾右盼,发现这里倒是明亮很多,宽敞很多。 屋里竟有个窑,但没有开始运作。不然,恐怕他们从外面就能看到黑烟了。一旁的地面上躺了个没穿衣服的人,四人初见时都吓了一跳。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个躺在地上的土偶。它神态安详,脸上有着细密的皱纹,像个安静睡去的老人。尽管它还是陶土的原色,但那巧夺天工的技艺还是会在第一眼迷惑看客。 他们的目光都被这假人吸引,但随后谢辙注意到,在土偶的旁边分明还有一人。 那人佝偻着背,看上去也上了年纪,甚至比他雕刻的这人要更加苍老。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山峦嶙峋的断面,弓着的背像是在衣服里垫了枕头。他灰白的头发十分稀疏,像是入冬后只剩零星枯草的荒原。他看上去垂垂老矣,却有一双无比稳定的手。他正攥着修坯刀,一点点刻画着土偶手背上的皱纹。 “这就是……神医吗?”问萤难以置信。 怎么看都像个手艺人,和郎中二字实在不搭边。何况不论是外面的走廊,还是这里的土窑,没有一处摆放着诸如草药柜之类的东西。那白发老翁虽然上了年龄,耳朵似乎还是好使的。他扭头看了一眼问萤,那深陷得让人看不清的双目像是两个漆黑的无底洞。 “咳咳、咳……” 他像是要开口说话,却被卡住嗓子,别过头连续咳了很久,震耳欲聋,动静大得几乎要将房上的灰尘都震下来。他们忧虑地望着这个可怖的老人,他终于停止了咳嗽,站起身,一步一步蹒跚地靠近他们。在这小小的躯体中竟然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让他们小幅度地后退了一步,只有寒觞站在原地,皱眉打量这位白发老翁。 老翁本就不高,还佝偻着,站在他面前像个小孩一样。他努力仰着头,望着寒觞,从侧面看他的脖子都快折断了。老翁抽着鼻子,在他胸口下方嗅了嗅,又侧过头,闻了闻身后的几人。随后,他用沙哑得像燃烧的木柴一般的声音说: “妖孽。” “……” 的确只有谢辙是寻常人,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委实有点羞辱人的意思。还没等寒觞问个明白,他又背过手,转过身去,指间还别着那把修坯刀。几人都踌躇不前,眼神交流再三,谢辙终于代表友人向前几步,走到那老翁的身边。 “我听闻您有一种绝技,能借身还魂,这……是真是假?” 老翁并不立马应答,仍在土偶的手腕处修修改改。他用沙哑的声音反问谢辙: “你猜,这是谁?” 谢辙看了看,摇头说:“不知,只认得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妇人。” “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老朽告诉你们,这是一位孝子的母亲。这母亲命苦,孩子生来就没见过父亲,全凭当妈的一手拉扯。当儿子的,长这么大,虽然没混出什么名堂,至今仍在这小小的镇子里,却知当妈的含辛茹苦。待他母亲年事已高,还未怎么尽孝,便撒手人寰。于是他来拜访老朽,求老朽将他的母亲带回人间……” 几人没有说话。虽然这的确是个令人动容的故事,但…… 寒觞淡淡地说:“真是个自私的儿子啊。” 老翁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 “哦?” “你或许听过百骸主的故事。”寒觞接着说,“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死人自己想不想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偶人,都只像是模仿生者的行为,不会言语,不会表态。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行尸走肉罢了,从未有过真正的感情。你满足的,不过是生者们的一己私欲罢了。” “公子说的不错。”老翁点点头,继续修改着土偶,“但老朽做的,本就是活人的生意。需要认真道别的从来不是逝去的人,而是生者。” 谢辙道:“既然您这么说,我们也明白了。我们不能说您有错,只是这种方式……” “老朽以为,这是个人的选择。”老翁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谁也不该过问。” 他们尴尬地站在这里,总想反驳什么,又不知如何反驳。问萤好奇地走上前,蹲在老翁的对面,打量着他已经雕刻好的手臂。皮肤的纹理十分细致,像是下一刻就会动动小指,坐起身来。问萤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她问老翁说: “您这回魂之法,真有这么神奇么?是不是一定要将胚子雕得与人生前一模一样,灵魂才会寄宿其中呢?” 老翁头也不抬地说:“小丫头,你想得太简单。这土怎么和,可大有讲究。” “难道手法也有门道?而且要在这个过程中摆什么阵法,注入什么灵力之类的……” “嘿,你个丫头,该不会是想偷师学艺?”老翁停下手来。 问萤连连摆手:“这怎么会?听上去就好难,而且我小时候就不怎么会捏泥巴,让我做这个,真是强人所难。” 寒觞和其他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都不再做声,不再动弹,极力当自己不存在。 第二百四十二回:日益月滋 老翁挪了挪身子,去修正土坯的腹部。老年人的腹部是塌陷着的,松松垮垮,像是盆骨上盖着一层皮。即使是一团潮湿的泥巴,他仍做出了这样的效果。现在他在添加更多细节。 “这土,大有讲究。” 问萤追问道:“什么样的讲究?是土和水的产地,还是二者的比例。” “用的只能是那人的墓土。” “木……土?” “包着棺材的,或者直接挨着尸骨的……坟包土亦可作为材料。” 问萤猛地站起来,快速后退一步,大约是被吓到了。其他人也感到惊异,但都只是瞪大眼睛,没敢说什么。这土单是闻起来没有任何异味,可能混杂了别的东西。站在老翁身后的寒觞左顾右盼,四下看了看,试图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老翁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已死之人。他接着说:“这和土啊,就像是和药一样,要百般注意。药有药引,这土,也有土引。” “什么是土引?” 问萤提问的时候,寒觞已经瞥到角落里放了个盒子。木头很普通,但从形式上看,应该是个骨灰盒。这个木盒里曾经装着的,是这老太太的骨灰吗?虽说是受到一些异族文化的影响,选择火葬的人变多了,但入土为安在现在依然是主流的推崇。说不定并非是她儿子选择的安葬方式,而是后来这老翁自己干的。 “骨灰是必要的引子。”他不紧不慢地说,“水没有太大讲究,但若是,人刚死没几天,漫出尸水,也能掺进来用。烧制成型后,若是有此人的尸油在上釉前铺上薄薄一层,效果会更好……看上去会更像活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听众们都变了脸色。问萤一直后退,直到靠近了皎沫,她被扶住时还吓了一跳。谢辙与寒觞交换眼神,寒觞的手已经挪到了剑柄处。老翁全然不知,一手撑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继续他的工作。 谢辙暗想,难道说,过去他们见到的每一个偶人——亲手破坏的每一个偶人,都是别人的尸骨吗?那些人分明是没有思想的……但这样一来,不就相当于他们残害了那样多他人朝思暮想的亲人吗?不,不该这么想,要被这老头绕进去了。谢辙攥紧拳头,不断告诉自己,那些人已经死了,和受到疫病控制的活尸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您可知道,在其他地方,曾经出过偶人袭击人类的事?那是怎么回事?它们是成群出现的,总不能说是报私仇吧?” “不会。”老翁摇头,“那些只是劣质品罢了。去乱葬岗刨尸挖土,随便什么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在固定的模具里批量烧制。这样一来,制作出的偶人也只是普通的傀儡,虽集合太多思想,却各自都少得可怜,只能勉强支撑起一些人类的本能。” 这么说来多少令人心安一些。原来现在那些“起死回生”的偶人,是这老翁有针对性的工艺。老翁咳嗽了几声,势如惊雷,在屋内反复回荡。他清了嗓子,接着说: “之前也试过直接用泥土包裹在尸体上,烧制成型,里面的尸首便化为灰烬。烧成的偶人还是硬邦邦的,一动不动……唉,像这样的死物,无血无肉,确实没有办法。一开始我们还没有想到上釉,只晓得将人皮剥下来,再蒙上去,自然也毫无用处。我们料想,兴许是人一死,魂魄马上就跑了,于是开始试着烧活人……” 室内的窑还未开火,他们却都流出汗来。这老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别是上了年纪,开始说胡话了吧!还是说他只是吓唬这群年轻人而已。可他如今的手艺如此令人惊异,恐怕这些话不是没有可能。寒觞的手已经落到了剑柄上,攥得很紧,随时会拔剑而出。 “活人怎么能烧呢?”谢辙佯装无事地说,“恐怕会让他们变成怨灵吧。” “是啊,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对付的……有些人,耐不住痛,剥皮剥了一半就昏死过去,要么就不断地惨叫、乱动,我们只好先拿药熏晕他们。待他们不省人事后,剥了头发,在头顶划个十字,灌上特质的药,溶解了皮下的脂肪……人皮就像衣服一样落到地上。” 老翁那苍老的声音使得这段叙述更加诡谲,他们像是在听志怪话本一样,专心致志且不敢言语。拉着问萤的手,皎沫能感到她在微微颤抖。寒觞故作疑惑地问: “您说得这般详细,当真不怕有人偷师学艺?” “嘿……你尽管听。只要我说的这些个药,你能还原得来药方,我还得夸你有本事。” 谢辙快要忍不住了,他的手也不由得摸向了风云斩。但他们所在的位置,稍微做点动作都能让人看清楚。皎沫立刻拉住他的手,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恭维道: “您可真是博学多才。若我没听错,您刚才的话里,有个‘们’字,难道……您还有许多学徒与助手?” 老翁倒是爱听这话,他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千沟万壑,比干枯的尸体还要吓人。 “哎——老朽是有几个弟子,现在,应当也身居高位。不过研究这些的,多是些有学识有才艺的人,他们大多年过半百,最小的也有四十余岁。如今年轻人们,应该还会大有所为的,只有我这种老骨头,在做这些无聊的好事。” 问萤实在忍不住了:“你、你们干这些杀人的勾当,不怕有人报官吗?” “报官?”老翁脸上的褶子陷得更深,“我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有何证据?老朽不过是胡言乱语,官老爷何故信你一个黄毛丫头?报假官,可也是要吃牢饭的。再者,老朽若真是被抓了去,可莫要怪苋阳坡的百姓刁难。” 几人不语。的确,现在他可是这鬼地方大受欢迎的神医。倘若与他为敌,那就是诚心和受了恩惠的镇民们过不去。老翁又嘿嘿地笑起来,气声断断续续,像是一口浓痰上不去又下不来。 “况且……”他停住了手,“与我作对,不就是在向整个无庸氏宣战吗?” 在最关键的字说出口后,寒觞即刻拔剑出鞘。可那白晃晃的剑身只离了鞘一寸,那老翁的修坯刀立刻向他的手飞窜而去,似捕食的鸟般灵巧、迅捷。寒觞的手被击中了,他因疼痛而松开了剑柄,剑“哗”一声收回了鞘中。回头一看,那小刀的把手已经深深刻在了墙里,扩散出裂纹,明晃晃的刀尖直指着他。若那老翁是拿刀向后扬手,用刀尖对准寒觞,想必他的四根指头已经被齐刷刷地划掉了。 “你——” “年轻人,勿要急躁。若是老夫还年轻时,定会先以暗器转移你的注意,再以回旋之踢将你蹬到那刀刃上去。现如今,人变老了,就不那么好战啦。” 他究竟是在说大话还是真有这个本事,谁也不好说。谢辙干脆利落地抽出了剑,将两位姑娘护在身后,随时准备与这东西拼个你死我活。这老不死的拍了拍手,重新从一旁的工具栏里抽了另一种尖端带铁环的工具来,似乎也是做陶艺活用的。可他重新坐下来,又对着土偶雕琢起来,不像是想和他们打的样子。谢辙明晃晃的刀暴露在空气中,他不为所动。 “无庸氏的走狗!” “嘿嘿。老朽,不过是数百医师中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 “你是解体师!” “你们外行爱这么叫。” 说到这儿,他还是头也没抬。皎沫轻轻推开谢辙走过去,问萤试图阻止却没有成功。皎沫站直了身子,双手自然地并在身前。她微微鞠了一躬,说道: “您老人家宽大为怀,不吝于分享过去的事,我们备受感动。我们若与您针锋相对,实在失了礼节。念您还有工作在身,我们便先行告辞。日后若有需求,还多有叨扰。” 老翁没说话,只是摆摆空闲的手,又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皎沫示意寒觞过来,他皱着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三人,还时刻提防身后老翁突袭。四人来到门边,拉开门,回到了狭长的走廊里,回到街上。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让他们都重新意识到现在正是夏天。 每个人的额上几乎都有几颗冷汗。 “为何拦我?”寒觞不解。 “我们不能伤他。他是苋阳坡居民心中的神医,也是无庸家的解体师。我不是不信你们打得过他,而是觉得杀了他,会惹来麻烦。若是留他一命,还有打探消息的机会。” “那为什么要走?我们当场就该问个明白,让他说出叶姑娘的下落呀。” 谢辙缓过神来,也知道了皎沫的用意。他对问萤说:“你也听他说了,他们解体师有数百余人,何况他目前并没有跟随团队活动。很可能,是上面给他一个命令,让他自己在这里做些研究,而试验品就是苋阳坡的镇民……他很高明,明面上我们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偶人的信息,我在想……” “你想说,你确定了活尸和偶人的关系?”寒觞问。 谢辙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没想到寒觞直接说出了口。他点了点头。 “他们需要大量的死人,所以这场疫病的爆发也与他们有关。只有瘟疫,能在短时间内提供大量的死人,还能迅速扩散……” “其实我在想,无庸氏恐怕也与殁影阁有直接联系。” “哦?” “我们曾与殁影阁的吴垠作战……你忘了吗?他精通泥土砂石之法。而且,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他声称自己在回收感染疫病的尸体,所以……” “果然如此么。想不到,六道无常竟与恶使沆瀣一气。” 皎沫倒是有些犹豫:“我认识的殁影阁主,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难道她是被恶使所骗,才——” “有什么不可能的?”问萤噘着嘴说,“不是还有六道无常与恶使合作,伤了另一位六道无常的事吗?我们之前才听过的。” “说别人我信,皋月君,不可能。”谢辙摇摇头,“她可是殁影阁主,什么都知道。” 另外三人都叹口气,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得好好商量对策了。 第二百四十三回:日夜无休 夜幕降临,小镇渐渐安静下来。一番商议过后,谢辙四人决定在苋阳坡多停留几日。那烧制偶人的土窑,他们无法当做不存在。可想要彻底将偶人从镇里驱逐,不够现实。时间太短,镇民根本无法意识到沉浸于过去的影子是件多可怕的事。尽管在这里只待数日,他们几个可能也没有更多作用,但至少多在镇上打听打听,再试着从老翁那里套套话,应该,还是能得到些有用的线索。 姑娘们都梳洗过了,只是并不急着睡觉。问萤躺在床上滚来滚去,不断地问皎沫问题。皎沫一边应答,一边望向窗外。她坐在窗边的椅上,看着被黑暗包裹的静谧小镇,觉得心里十分沉静,所有的烦恼都被暂时搁置了。 “你之前说,你没见过他们口中的叶姑娘?” “是啊。”皎沫点点头,“我与他们二人相识,已是叶姑娘失踪之后的事。” “但其实我记得兄长说……他和谢公子还有叶姑娘,都是去年入冬才认识的。” “的确是这样。尽管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还是为她踏上了这段遥远的路。我行走江湖多年,不论认识谁,跟谁走,做什么,都无关紧要。既然大家都需要帮扶,路上多个照应也是好事。若不是认识了他们,我恐怕还不会这么早动身前往故乡。” 问萤躺平在床上,四肢伸得很开。很多客栈的床铺都不算大,条件差的还是地铺,不过这是一张很大的床,让她感觉很高兴。在雪屋里,床只是小小一张,她习惯蜷缩在角落里睡觉。但与可以放心的人在一起时,她伸展得很开,就需要更宽敞的地方了。 “之前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故乡呢?” “或许……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我应当再也遇不到故乡的亲人了,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在岸上,兴许连其他族人也碰不到。” “你会难过吗?” “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未后悔。”皎沫望着天上的星星说,“我想,我不需要用棺木葬在陆地上。我会走向海的深处,让海流将我的死讯告诉家人。那时他们便知道,我度过了充实的一生。” 问萤翻过身,趴在床边望皎沫,能看到她眼里落着点点星光。问萤认真地说: “我真觉得你说话很漂亮,很有诗意的。” “话只能说是好听,哪儿有漂亮一说呢?” “真的很漂亮,像是有画儿一样。” 问萤话音刚落,皎沫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她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但她很快意识到,皎沫的视线紧紧盯着窗外的某个方向,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她对问萤说: “你过来看,那个方向,是不是我们白天去的地方?” 问萤翻身下床,三两步走到床边,望着皎沫手指的地方。她们在二楼,这镇子的建筑大多低矮,所以能轻易看到几条街外的样子。就在半空中,有一柱黑色的烟袅袅升起,下面大约在烧什么东西。问萤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像是……” 两人正挤在窗边看,忽然有人在此时敲门。 “没锁,请进吧。” 果然是谢辙与寒觞。他们就在隔壁的房间,大约早看到了动静。谢辙说,他们想去那边再调查一下。在谢辙眼中,他认定那缕黑烟邪气太重,担心有不好的事发生。原本不准备告诉姑娘们,而打算私自行动。但寒觞想起白天的情况,觉得若遇到什么变故,他们俩不一定能妥善处理,所以才来问皎沫是否愿意同去。 听这意思,是不打算带问萤了。 “为什么?我不能去吗?” 寒觞说道:“不是多大的事,去看看罢了,你早些休息。” “怎么不带我?”她有些生气,“奶奶让我跟着你,不就是为了多经点儿事,多见见世面吗?怎么到这该见世面的时候,你反而让我躲起来睡觉?” 皎沫立刻打圆场道:“不是多大的事。没关系,既然问萤姑娘想去,就一起去吧。” 寒觞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四人就这样来到街上。小镇的夜色很美,天空很干净,虽然看不到月亮,星星却无比璀璨。尽管夏夜还是有些温热,但相较正午,已经足以令人觉得身心愉悦。若是他们没什么严肃的任务,心情就更轻松了。 过了许久,皎沫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白天……走了这么久吗?” “夜里行人更少,我们不是该快点儿到么?” “走了这么久,那黑烟的确还离得那样远。” 几人议论起来,唯独谢辙并不言语。他们仍朝着那个方向去,并且对周遭的景色多加留意。最终他们发现,不论走了多久,都会绕到先前走过的地方。 “鬼打墙?” “若是鬼打墙,我应当能看出来。”谢辙说,“我怀疑,不知何时起,我们就进入了另一个结界中。” “什么时候?!怎会如此……”问萤攥紧了兄长的手臂,不安地说,“我也精于迷魂阵法,却瞧不出这之中有什么问题。” 寒觞已将手挪到武器边上。他与大家一面走,一面细细聆听。一杯茶的工夫后,他停下脚步,对友人们说: “不必再走了。老谢说得对,这里是独立的结界。一般的镇子入了夜,能听到人们的鼾声或是儿童的啼哭。白天你们也见了,家家户户都养了看门的狗,我们路过不少人家却没有一只狗叫喊。也就是说,这里除了我们,没有任何活物。” 谢辙的眼不断地四下扫视,对附近加以观察,说道:“的确,现下仅有我们四人。远处的那个黑烟,大概只是个诱饵……想将我们骗过去。” “谁会这么做?那个老家伙吗?”问萤说,“那他为什么不白天就对我们出手?” 寒觞认为,可能是白天街上人多,若是里面打起来,容易吸引镇民的注意。但这也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到了晚上,那么大的动静就不会有人听见?而且在他的工作间内打起来不是明智的事,万一破坏了他的作品和工具,对他来说没有好处。 “我在想一件事……”谢辙的表情有些难看。 “怎么?” “那解体师对我们说了这么多情报,也许并不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说不准,他一开始就看出了我们的意图。毕竟我们一来是外地人,二来也无事求他,只是从账房那里套话时编过一个说辞。第三,则是在他表明自己无庸氏的身份时,我们所展现的敌意……” “我还在想,你们何时才能反应过来呢。” 熟悉的嗓音!谢辙与寒觞几乎同时抽出腰间佩剑,两人分别将剑亮向街道不同的方向。皎沫与问萤左顾右盼,试图寻找声音的主人。但这声音行踪不定,像是从四面八方来,让人分辨不清。每个人都格外警惕,也格外紧张。 这时,问萤注意到远处那袅袅的黑烟改变了形状。它从先前的笔直变得扭曲,变得弯弯绕绕,像是烟柱里住了条活蛇。突然,那团烟雾膨胀了数倍,像是憋着的一口气被全部吐出来,大量黑烟直奔天际。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黑烟消失的高空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并迅速朝这边飞奔而来。它越近,形状便愈发清晰。 是魇天狗! 寒觞竖起耳朵,一把将问萤扯到身后去,自己换到她的方向直面那疾驰而来的天狗。他微侧手腕,剑身从剑锷开始泛起熟悉的红光,这截金属又成了正在锤炼般的模样。问萤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以为佩在兄长腰上的是一柄短剑,现在为何成了长剑的样子?还没来得及多想,寒觞将剑用力一挥,一道赤色的弧形烈焰甩向了那黑色的天狗。它口吐毒气,烈焰将其点燃,在地面的四人与天狗之间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球。 火焰消散后,魇天狗端坐在街边的屋顶之上,眉心的怨蚀闪着寒光。而在它身边,多出了一个熟人的影子。 “别来无恙。看来我们的老相识,已经结交了新的姑娘。” “滚下来!”谢辙的剑与寒觞齐齐指向他,他愤怒地说,“把聆鹓还给我们!” “谁?” 妄语之恶使满面疑惑,似乎真想不起来这名字代表何人。不多时,他恍然大悟般说: “喔——是,这东西先前的主人吗?” 他抬起手晃了晃,有什么东西被他攥着。他们一眼认出,那曾是叶聆鹓随身带着的埙。 “还回来!”谢辙怒喊,“那不是你的东西!” “也并不属于你们。”他将那埙抛起来,又接住,反复几次,令他们无奈而愤怒。他接着幽幽地说:“这次重逢,本还有机会将那小姑娘还给你们,可惜……” “可惜什么?!” “别紧张,她没死。她只是跑了。” 寒觞冷笑一声:“呵,谁信你的鬼话。” 谰的声音还是那样凉薄,他低声说:“那姑娘比我想的更有本事,是我低估她了。” 第二百四十四回:日月重光 “少说那些没用的!” “看看你们。我不说什么,你们怨我什么也不说;我说些什么,你们却又说没用。”他低低地笑着,“她本被困在妖雾之中,葬头河上,竟看破结界,跳进河里逃走了。至于现在在哪儿,我并不清楚。若是去追,或是用此物占卜,还能有些眉目。但她已经没有价值了,不值得现下浪费时间。说不定,现在她已流落冥府……” “你住口!” 谢辙震声大喊,令旁人一惊。他是怕了,怕妄语言出法随,正如……薛弥音那样。 “紧张什么?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谰轻松地说着,一副快要笑出来的样子。 “你若是不下来,我便要上去了。” 未等他回答,谢辙一个箭步凌空而起。可他脚下尚未碰到屋檐,魇天狗便发出一阵聒噪的吼声,势如汹涌波涛,无形的力量将他掀了下去。谢辙调整动作,勉强平稳落地。再抬头看向上方,天狗还端端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挫败中夹杂着愤怒,谢辙却无可奈何。 “你如今又想做甚?”寒觞盯着他唯一的眼睛,“别是那土窑里的老东西,今夜寿终正寝,你来给他收尸的吧?” “凭他的本事,大约还不够这个待遇。此次魇天狗不过恰好路过本镇,稍作休息。谁曾想,被你们几人惊扰,却还怪到我的头上。” “怎么,你要给你的狗讨个说法?” “倒也不必。不过,事到如今,你们好像已经知道不少事了。” 谢辙冷言:“比如你要再去一趟天狗冢的事?” “你们能算到这一步,称不上令人惊奇。任何人得知这些情报,都该能想到。” “天狗冢的安宁岂是你等鼠辈能去惊扰的!” “你既然不是天狗冢的看门犬,那这就还轮不到你叫唤。” 几人在下方愤愤地盯着他,无不握紧拳头。世上嚣张的人很多,惹人生厌到他这个地步的还真是少数。见兄长被贼人骂了,问萤气呼呼地说: “你这混账,真是厚颜无耻,贼喊捉贼!” “这词似乎不是这么用的。” 谰的眼神似是有些许不屑,却在问萤身上停留了很久。他毫不收敛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惹得寒觞想上前抽他几巴掌。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 “我听闻你们之中,多了一个白色的狐狸妹妹。原本你们这样的人,我是不会浪费时间多看一眼的。不过,既然是我兄弟的未婚妻,我自该知些礼数,特意拜访,才能心安一些。只是此行没什么礼物能带给嫂子,还请见谅。” 这话究竟是问候还是挑衅,想也不必多想。寒觞攥着剑的手上浮出青筋,倘若剑柄是一般的材质,恐怕已经被他捏碎了。他已受过一次贼人的羞辱,而自己的妹妹竟还要受他这般嘲弄,实在是欺人太甚。 “去你 妈的!”他破口大骂,“你上次还他妈说不认识什么钟离温酒。你满口谎言,没有一句可信的话!” “他也姓钟离么?天底下还有这样巧的事。我直说我不认识什么温酒,却没说过我可曾结识过一个狐狸的兄弟。原来你们认识?” 不必多说了,直到现在此人也在装傻充愣。他什么都知道,连寒觞的姓氏也一清二楚,其他人的情报自然也不必多说。他们怎么能忘了呢?这厮是妄语之恶使,宁愿当个聋子将他全部的话都充耳不闻,也不该信一个字。寒觞压住胸中怒火,看了一眼问萤——问萤的表现却令他感到担忧了。她浑身汗毛立起,头发似乎都蓬松了些。她在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就是你!”问萤抬高了声音,整个人语调都变了,“是你带坏了温酒!他去哪儿了?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情绪被谰带了节奏可不是好事。寒觞立刻攥住问萤的手腕,示意她千万别冲动。可那妖怪还若无其事地说着挑衅的话: “不过这话说得有些晚了。他究竟会不会回来,会不会娶你,谁也不知道。缘分这种事,何时开始,何时停止,向来都不由当事人说了算。说实在的,你也配不上他,就这样放他自由也是好事。他那样的人,后半生都拴在你这里,才是损失。” 问萤一定会气坏的。三人又恼怒,又担心。他们忧虑地望着问萤,发现她的脸上、手臂上,都泛起了白色的绒毛,脸也变得有些尖锐了。她该不会是想化出原型冲上去与那恶使拼个你死我活吧?这可太不明智了,就连她兄长也不一定是谰的对手。皎沫不禁感到自责,若不是她以为不会有大事发生,问萤也不一定会跟过来,更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他们争吵之时,皎沫一直在思考,现在她有了一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的正确与否,她还不得而知。所以她决定亲口问上一问。她定了定神,上前两步,望着高处的恶使与他的式神,仰起头说: “既然堂堂无庸氏的继任家主,不打算与我们好好说话,按理说,我们也该识趣地闭嘴才是。但唯独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讨个说法。我且问你:你将我们四人引到街上来,困在结界中,这是何意?除了两位公子的兵器外,我们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既然你对我们如此了解,那一定知道,我们一路上都在留意你的踪迹。你一人与我们四人作对,或许你的实力值得你如此自信,但这又何必?无庸家族有那么多人,恐怕用不着您亲自出马。因此我想,我们的相遇并非是你精心设计……而是一个巧合。” 她说罢,另外三人也多少冷静了些。想来的确很有道理,不然那无庸蓝在与他们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毫无重点。他们看向谰,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一向如此。但到了这会,他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皎沫说中。 “碧落之海的子民……如今可真是罕见。想不到你现在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地上行走。你有胆量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这些相识没多久的人,想来,也是做好了随时赴死的觉悟。” 谢辙厉声道:“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她透露自己是鲛人,大约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在开口时就没指望你们相信。你们倒也单纯,就这样简单地接受了。都说鲛人一族慧眼识珠,知道什么样的人值得信任,什么样的人不可轻信。我还以为他们只是愚蠢而已,想不到真有些分辨的能力。不然,若她让歹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或是你们无意中说给别人听……后果如何,你们该不会没想过吧?” 问萤生气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向你们这帮愚昧之人介绍一下鲛人的价值。鲛人滴泪成珠,纺海成绡。最重要的,却是鲛人炼出的油脂。这是南国人在很久以前就发现的燃料,用以制作长明灯,或直接将灯油供奉上去。如今作为灯油的贸易价值,远比他们的布匹或是泪珠贵重更多。” “住口!” 寒觞刚喊出口,皎沫便抬起手臂示意他冷静。她并没有被这番语言所刺激,大约,在人间行走已经接受了足够多的恶意。不过谢辙也是才意识到,她在见面时就愿意坦诚身份,对他们来说竟是这样一件可贵的事。 “但我知道你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谰忽然抬手,魇天狗立刻从口中喷出一团漆黑的火焰,势如千军万马,直奔皎沫而去。火焰的面积太大,劲头太猛,像是雷暴云般在几人眼前炸开,他们手中的武器在此时就像两根虚弱的藤条,毫无招架之力。距离过短,来不及让他们做出反应。 就在四人即将被这黑阳吞噬的一刹那,视野被一片纯白占据。 像是将白昼的云稍加裁剪,伸展平整,拉扯到面前。黑焰在一瞬间被这片白色隔绝。白幕面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头戴帷帽,正单手挥舞,飞速旋转着他们所见的纯白之物,就像是在转着一块小巧的手帕般轻而易举。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匹白色的布。可在此人手中,就像一块坚实的铁板。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他的另一手拿着一把刀——是一把明晃晃的,泛着白光的刀。 皎沫彻底怔在原地。 来者将白布一收,简单地挂在单肩上,像披了一块纯白的披风。余风将他黑色的纱布掀起一角,却不至于能看清面庞。这已经够了,几人已经完全认出了他的身份。 “神、神无君?” 谢辙是极其眼尖的。从头到尾,他只见神无君拿着一把刀,却不见另一把。正当他迷惑之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谢辙顺势抬头,与同伴们惊奇地发现,谰被一把黑刃弯刀穿透了身体,四分五裂,化作满地的瓷片。魇天狗仰天发出一阵呜鸣,极会审度时势地振翅而去。它飞得很快,却在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远处突然消失。 “它逃了。”神无君转过身说,“你们被骗了。这结界是妄语用于掩护天狗的行踪而设,以防被我追查。不知为何,你们误入此处,还险些丢了性命。” 再望向屋顶处,那里破碎的瓷片已化作袅袅细烟,逐渐消散。谢辙惊讶得说不出话,他完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神无君所救。寒觞拉着问萤致谢,神无君只说不用。虫鸣如潮,附近响起犬吠声,不远处传来婴孩的啼哭。 皎沫仍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二百四十五回:日月如流 如水月色一点点漫上,将整个小镇浸在朦胧里。 一两个夜虫开始鸣唱,逐渐地,愈来愈多的生灵加入进来,给月夜的画卷添上生动的一笔。这些声音渺小又美妙,散落各方,又相互唱和,编成音律的丝网。安静的家家户户是网中千结,从高处望下去,又像月光的海里一张张载浮载沉的筏。万家灯火闪动,千万星子扑朔。 随着月亮攀升,天上与人间的繁星一并淹没进月色,于静夜里沉入酣眠。 客栈同样融在这片安谧里。住客们几乎都睡了,就连谢辙与寒觞也在客房中准备歇息。不论今夜投宿的人们有何种身份,为何而奔忙,此刻皆在一处,等待进入梦乡。这些来路各异的旅人们,机缘巧合聚在同一片屋檐下,谁都不知这萍水相逢是来日再续之机,还是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总归还有人醒着,不舍今夜明月。 皎沫坐在屋宇上,仰望半盈半亏的月亮。月光的轻纱温柔地笼住她,如同一件天界织造的绡衣,飘临凡间,来拥抱同样翩然出尘的美的化身。在月的光浪的冲刷下,百年光阴的尘埃也如同被洗净,她看起来是那样年轻,几乎像还是一个好梦无需醒的年纪。 可无论是她,还是她身旁的人,在梦一样的月色里都保持着清醒。 “我应该见过你。” 神无君不是一个喜欢攀谈的人,但这一次,他主动打破了沉默。 “不过,你与我见过的人,不大一样。她也不属于这片大陆,理应不会与我在此重逢。再者……离我上次见到那人,已经过了很多年。非常多年。” 他看向皎沫。鲛人沐浴在月色的海洋里,而他的帷帽阻挡了月光,留下一小片阴影遮蔽着他,就像容身于海中黑黝黝的岩洞。 皎沫的目光仍投在月亮上,她是那样专注,仿佛在那半轮月里,上演着一场陌生而虚幻的悲欢离合,而戏角儿正是她熟悉的人。她娓娓道来时,声音也像一段吟哦小调,温柔得一吹就散。 “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许是已儿孙满堂,亲朋满座,诸事圆满,安享天年啦。” “是吗,”神无君转回头,也看了看同一轮月亮,却像看见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我以为,她不可能闲得住。就她那性子,大概要满世界去闯,到死才能安静下来。” “那你还是挺了解她的。”皎沫轻轻笑了,眼睛在月光里一闪一闪,似涌过晶莹的浮沫,“她啊,就爱在异国他乡游荡……她走过了遥远的路,度过了悠久的岁月,已经离家很远了,很久了。” 神无君顿了一下,但仅有一瞬。他从来不是迂回婉转的人,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 “那她的家人呢?那个人的家人,都还好么?很久以前,他们曾有恩于我,不知她是否还有他们的消息,还是像我一样,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道,衰亡与新生一样,在任何种族都是常事。千年的时间过去,那些本已走向尽头的生命,早就抵达了终点。”她轻声回答,“不过,也有很多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和那个姑娘一样,相信古老的传说:鲛人可以蜕变为人,踏上广袤的陆地。”“我很少信这种离奇的神话……只是我没想到,这一个竟然是真的。” 神无君淡淡地说,帷帽掩住了他的神色。 “这也是我们一族唯一踏上土地的方法了。唯一的。” “生生剖开尾巴,获得一双血淋淋的腿,想来必定疼得锥心刺骨,刻骨铭心。” “代价不止是这样……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人类,那么身为鲛人的寿命也会被舍弃。生命的长度会骤然缩短,变得像人类一样。更要紧的是,鲛人在陆地上不能发声。人类说话的能力,鲛人并不能因变成人,而自然而然地获得。” 神无君愣了一下。他皱起眉,仔细端详起身边款款而谈的女子,似乎有些疑惑,眼神都显得陌生了一分。皎沫恰好看向了他,立即明白过来,笑着叹息一声。 “这不意味着能在这里说话的,就不会是鲛人了。世间有很多奇人珍宝,想要让鲛人在陆上开口,相应的方法总是会有。那个恶使……无庸蓝,在他还未成为妄语的恶使时,我与他见过一面。” 与他见过一面。 早在那时候,无庸蓝已经收集到了一些如意珠的碎片。那时他尚未有今日的力量权势,甚至连钱财也不够支撑他的野心。走上岸的鲛人,曾与恶使做过一次交易,用深海带来的奇珍异宝与他换来了一个碎片。她许下的愿望,自然就是找回自己的声音,愿自己在陆上能与在海中一样发声说话。 “……如意珠。”神无君捏了捏鼻梁,“我知道那玩意。用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必须承担诅咒,而这诅咒甚至是未知的。你可能连内容都不知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破解。” “我知道。”皎沫轻摇着头说,“那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它就是那样悄然出现在我的脑内,我甚至无法辨别那种声音。它好像,只是一个念头,但我确定不是我的。但那时起我便知道了——我时日无多,大限将至。但不是从愿望实现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有天,我能够领悟到生命的价值之所在、意义之所在,我就会迎来我的终结。我确信,这便是我要承担的代价了。” 这算什么?神无君张了张嘴,又闭上。这诅咒乍一听唬人,稍一想奇怪得很。不仅形式上过于笼统,难以判断,其内容也阴毒无比。哪儿有刚参悟生,就让人去死的说法?再加思索,便能觉察其险恶所在。说不定,这真会是愿望带来的诅咒。但神无君并没有说出这番话来,只以沉默回应。 “反正,再过二三十年,我也就老了。现在……还早,我并不着急。”皎沫笑了笑。 “二三十年不过须臾片刻,弹指瞬间。” 在漫长的时光后,这句话从如今的神无君口中流出,是如此平静自然。二三十载光阴,对鲛人或无常而言,不过是时间长河里稍为起眼的浪花;可对于人类,却足以用来完成匆促的余生。除了六道无常之外,能说出这番话的,少说也是位花甲老人了。 “但我记得,你过去对人类的语言并不熟练。”神无君说,“可如今,你说得很好,对每个字词的说法都那样熟练。你用了多久,才完全掌握人类的语言?” 皎沫笑起来,对他说道:“你不会忘了吧?我也不是很小就跑到岸上来了。过往的族人从陆地上带来很多人类的语言。常用的字词,一些年长的鲛人都熟识在心。我拜访遍了阅历较深的长辈们,学会了最基本的那些。至少来到岸上,我能与人类进行简单的对话,人们说的我也能听懂不少。” “你说你十年前来到岸上,那在海里恐怕也经过了漫长的时光。陆地上的事物总是发展很快,不如海里那般一成不变。文字也一样。连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文字很轻易便会过时。同样,总有新的说法诞生。” “当然。不过,任何语言都有基本的套路。我虽然接触的少,但琢磨得透彻,可以很快适应岸上的语言。一开始是不太习惯,但在人类之中生活,很快就能适应环境。文字是我比较头痛的,因为海里并没有文字的概念,只是……以图画留念。我们会发出人们听不到的声音来传递信息,它们可以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我后来听说人类的文字也是从画儿演变而来的,说不定时间再久些,我们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字。鲛人的寿命很长,很多东西只是口耳相传罢了……唉,总之海里也是不能用纸笔的,画也只是刻在石头上,所以也没什么必要。之后再让我感到困难的,就是方言吧。有些与官话完全不同,简直像是另一种语言似的。” “啊……这我理解。我方才成为六道无常,四海奔波时,也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但只要时间够久,怎么都能掌握的。不过,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喜欢走动。” 神无君望着她,神情有些不解。 “可海也很大,远胜于陆地。在海中,就不值得你游离走动了么?” “你忘了吗?其实,最初我会到岸上来,也不只是为了见你。我早就知道,相较鲛人而言,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你的名字被阎罗魔拿去,我也无从打听。可来到岸上后,我得知许多人间的传说……其中一个,令我印象深刻。‘斩杀了八位邪神的弑神者,有一对举世无双的黑白弯刀’。他本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牺牲,与‘天’同归于尽,而阎罗魔大人赞许他的功绩,便赏赐他六道无常的使命。是有这样的人,现今还存活于世。” “……什么乱七八糟的。”神无君冷笑一声,“是苟活才对。你大约是记错了,这故事还有另一个广为流传的版本,说是一个恶人,毁灭了善良的南国人的信仰,还抢走了他们寄托信念的法器。那位大人为了惩罚他,才让他做走无常,还清亵渎神明的罪孽。你信哪个?” “你愿意让我信哪个?” 神无君没有回答她。 皎沫自顾自地说着:“我料想那一定是你了。那时起,我才想着见你一面。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想告诉你,我到岸上来了。说来,我还在想……八个邪神,七个法器,究竟为何?何况我生于南国领海,却从不知第八个名为‘天’的神明是何方神圣。后来我也见过那个时代遗留的后人,还有一些无常,大概猜出了来龙去脉。以天之名,取己之命……我想,这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你像是在形容一个疯子。” 神无君别过脸去。 第二百四十六回:日月经天 “嗳,那谁知道他是不是个疯子。”皎沫故意看向别处,“我就是想来到陆地上,看看不同的光景。这之中,定也有你之所见。这些你是知道的……我曾与你说过,你一定记得。” “我忘了。” “哎呀,你怎么这般不坦诚?”她笑着嗔责一声,“你记着呢,我看得出来……初见你时,我尚不能确定你的身份。可见了龙绡我便知道了,那是我姥姥的针脚……所以一定是你。你竟好好地保存至今,我以为你会卖掉还是什么的。” “我不是那种人。” “总之啊……我是极喜欢陆地的。无边无垠的大海,对于人类而言,也许神秘莫测。可也正是因为没有人类,海里不如陆地生机盎然。” “海里也有海里的独特之处。虽然我很久没有再去往那无人涉足的地方,但往日曾目睹的惊艳风景,仍然印象深刻,恍如昨日。做了这门差事后,我很少再有时间休息。少数时候,当我闭上了眼,在即将陷入梦境的时候,都仿佛听到深海空灵的潮音在耳边回荡,眼前尽是不同于凡间的景色。或缤纷,或荒芜。” 即使故人离散,也当风物依旧。 “嗯……的确,只是一旦看遍了,也就兴味索然。海下太深的地方,即使是鲛人也是去不得的。除此以外,我们游动迅捷,体力也异于凡人,很快便能看尽海中风景。千篇一律的景象,即使再美,看了太久,总归会心生寂寥。而这片大地,我还未来得及用双脚丈量完——也许这辈子也完成不了呢。” “或许是的。” “海洋里有五光十色的珊瑚,宏伟雄奇的地貌,海丘、海沟、海岭,都游弋着各具特色的生灵。亦有一望无际的荒芜海原,死气沉沉,见不到生命的痕迹。陆地上的景致与之相似,既有壮阔恢宏的森林、沼泽、草原,也有了无生趣的沙漠、冰川、戈壁……我最喜欢陆地上的高山。站在地上时,我与顶峰的距离,比起和海下最深的地方还要更远,可我可以轻易抵达那里。而山却不一样了。那些巍峨的高峰,分明能看到布满积雪的山顶,我却怎么也无法前行。山路总是那样崎岖险峻。而在那样嶙峋的地方,人类竟然还能建造出恢弘的庙宇,宛若悬空的建筑。我以为,这样的东西只能在海里看到。人类又不是飞鸟,没有代替鱼鳍的翅膀,怎么能凭空造出那些巧夺天工的东西……” 神无君没有说什么。但皎沫的这番话,也令他那死气沉沉的心中激荡起些许波澜。是了,她说的很对,自己似乎从未深究过那些人类的奇思妙想。人们总有办法,在各种各样的绝境中开拓领土,留下独属于人类的印记。 “陆地上的生命也很有意思,有飞禽走兽,还有属于陆地的特别的游鱼蛙蛇。”皎沫继续说着,“海中生灵虽多,为了在大同小异的环境中存活,也都长成了相似的样子。我最佩服的还是人类,他们以一己之力征服了广袤土地,加以改造,活得欣欣向荣,这是一种伟大。” 神无君微微摇头,即使千年过去,他仍不能理解皎沫这种善意的好奇。但这些话他是能听懂的。有什么坚硬的部分在他灵魂深处被触动了,像是一块嵌在土里却松动了的岩石。如此看来,渺小的人类也能创造不朽的奇迹,这自然值得感动。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语气颇为严厉地对皎沫说: “可人心向来叵测。千百年来,人类相互争斗不休。或又有时,谁也算不上错误,最终一切却走向消极的结果……很多事,别说是无常。倘若真有什么天神降世,我怕他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 “这些事情,我自是知道的。虽然只有短短数十年,我却已见过许多。我想,正因有这样繁多的人和事,人间才如此精彩。”皎沫托着下巴,眺望脚下片片屋宇延伸去的远方,“即便如此,对于海洋的力量,我依然铭记在心。你也知道,相较汪洋,陆地分明是很小的部分,正如大江上的一叶扁舟。海是宽阔的、深远的。世间一切江河湖泊,终将通往大海;而世间所有的海域,都如人的经脉般纵横相连。海可以轻易摧毁人类的一切,包括他们脚下的土地。所以相较之下,无论是人类,还是这片大地上的其他存在,都无比微小。可这些微小的事物,还是有独属于自己的千姿百态,这难道不可爱么?” 神无君的嘴边浮现了一些弧度,是刚好能被称为笑容的弧度——虽然有些勉强,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稀奇。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上一回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 “过去,我确实不了解你。说实话,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能懂你这些感觉。在我眼里,人类一直是太为复杂的存在。但你……宽容得就像大海本身,对这一切是非善恶,你都自然地接受。你看到的不是每一个独立的、微小的事件或人,而是宏大的人性的集合,与世间百态本身。” “您可真抬举我,我怎能与海齐名呢!”她像是觉得海被冒犯了一样。 “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神无君想了想,静静陈述下去,“这一切悲欢离合,你都不算是……亲身经历。你并不身处其中,即使你行走在陆地上,也从未扎根于何处,对什么怀有寄托,而只是无根浮萍,四处飘荡。这世界再怎么精彩纷呈,说到底,都与你无关。” “你这人呀……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不是聊天之道吗?”皎沫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倒也在理。我只是在看着,却未曾投身那些悲喜。倘若身处其中,想来又是不一样的体验。” 她自己思索着,大概将神无君的话语又体味了一番。然后,她接着说: “虽说我本不是为了寻你而来,却也有打算着见上一面。我已与你错过数次,人类的寿命太短,因而倒是想着快些找到你了。说实在的,我没有别的打算,也就是想让你看看……看看我实现了承诺,完成了当初的心愿,我的日子,就像我想要的一样美好。” “看出来了。你确实做得很不错。” “在见你的执念得到满足的此刻,我并没有曾以为的那样开心。”皎沫慢慢地说,目光像投在很远的地方,“儿时感情懵懂,觉得触碰到了从未见识的美妙世界。就像是……对人间本身的情感一样,这样的情愫太复杂了,连我自己也没有弄清,它究竟包罗了多少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学会理解其中皮毛;等到我真正明白,那样的情感只剩下很少很少,更多已被时间冲淡,或发酵成其他意味,又有些被侵蚀剥落,露出曾被错觉掩盖的真实的感觉。” “时至今日,我对你最大的感受,是尊敬。”她收回了视线,投向此刻身边的神无君,“这样的尊敬,和感恩长久地并存。当年你所做的,远远不止对我们施以援手那样简单。” “原来如此。” 神无君口吻淡然,反而让皎沫感到一阵由熟悉而生的亲切。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你变了挺多。”神无君认真地回应,“稳重多了,跟我当时认识的那小孩儿……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是好事嘛。” 她是笑吟吟的,神无君倒微皱了下眉。 “真是好事就好了。你这样,家人不担心?还有朋友呢,他们不关心你这事儿?” “我没有儿女,长辈……也都已经送走啦,要么就是有自己的后辈,能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朋友倒是有一个十分热心的,简直难缠呢。”她轻笑出声。 神无君嘴唇动了动,转过头去。 “看你这样,显然是并不后悔,我也就不问你了。” “确实没有。”皎沫换了个坐姿,似乎又起了谈兴,“从我上岸的第一天起,我所看到的景色,就让我从未后悔。” “嗯。” “十年前,我在一座石滩踏上了陆地。那个地方,后来我才知道名字,叫做藏澜海。那儿有一段石崖,并不算陡峭,若是在海里,我轻易便能游上去。可大地的力量让我举步维艰,新生的双足也无比疼痛,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尖刺,由脚底扎到脚背。海边的石头也很潮湿,附着了滑腻的植物,或被海潮打磨得光滑。我走过去,时不时便维持不住平衡,跌倒在地上……可我不断地爬起来,不断地往前跑。我必须快点逃离此地。大海的鬼魂在我身后,如跗骨之蛆。” “什么?”神无君不禁出声打断了她,“我从未听说过此物。” “那是大海的力量之一,极为可怖。”皎沫寻找着易于理解的说辞,“万物有灵,海中生灵也不例外。单是鱼虾一类的微小水族,死后的灵就像陆上动物一样脆弱,可海里还有很多更加强大的存在。而且,水本是极阴的载体。陆地的山川河流,最终都汇入大海,挟带极重的阴气,沉淀在海洋深处。在那里,有许多浓郁得普通人也能看到颜色的灵力,无一不是妖灵、邪灵、怨灵。它们来自陆地,也会追随试图上岸的一切存在,意欲回到原初所处之地。” “它们知道,我要真正地离开大海,缠上我,就能去往它们的来处。我剖开尾巴后,血腥味更是持续刺激着它们,对我穷追不舍……好在,只要我完全上岸,就可以摆脱它们。深海寒冷刺骨,一旦它们脱离大海,就会化为暖色,开始燃烧。那真是惊心动魄的景色,就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上,暖光灼烧着大海,水火相接,翻涌不休……” 她正待进一步与神无君描述那一日看到的风景,一个变了调的声音插入了这场对话。 “你在说的……是什么事?” 寒觞的脸从楼梯口出现,面如金纸。  第二百四十七回:日省月试 江湖上有个一路向南的年轻人,声名渐起。 这算得上是好名声,也算不上是。具体来说,是有个争强好胜的习武之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要找那个地方最厉害的人相互切磋,一决高下。他找的人不一定是当地名气最高的,但武功一定是最好的。除了武学之外,阴阳法学上颇有造诣的人,他也会请求指点一二。人们都说,这是一个礼貌的人,武学精益的人,却算不上一个有武德的人。 是了,礼貌与武德是没有冲突的。他会在切磋前行礼,切磋结束后,也胜不骄败不馁。可是在这比武的过程中,他是会使阴招暗器的。虽说一开始也从未有谁禁止,但很多切磋默认的规矩,他并不放在眼里。对他来说,不成文的规定便不算规定,没有事先说明不能使用的招数与兵器,他就有权使用。他是这样认为的,也有不少围观者认可他的说法,但更多人觉得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尤其当战斗进行到白热化时,他更是不依不饶,无所不用其极,那股狠劲似是因争强好胜而生,一定要将对方逼到死路。很多人因此受了重伤。而最过分的是,若是他找上的人不愿意与他打,他就要逼对手出招,硬要分个高低。有不少人都觉得,此人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但戾气实在太重。 他似乎也不是专门寻找武艺精湛的人,而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有时候他找到的对手,还不如上一个地方遇到的强劲,他倒也来者不拒。他的第一场比武,大约是在国土南段三分之一处,至今仍在向南走。他有名字,姓尹,人们说他这般凶恶,怕不是过去那个已被肃清的尹家的后人。那他为何还如此明目张胆,像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这“漏网之鱼”也不在意似的?没有人知道,只觉得他在刻意为之。 不多时,更可怕的说法出现了。据说曾经与他交手的人,不论结果胜负,不论伤势大小,过半的人都在他离开后突然发病,直到失去性命。发病时间根据伤势有所不同,但唯一相同的是,郎中和验尸官都说他们的表现与尸体特征像是一种毒——一种迄今为止没有解药的毒。开始他们的亲属都觉得是那群医师无能,配不出解药,但有些懂兵器的人说,那姓尹的少侠用的是六道神兵中的烬灭牙,那弯刀的毒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可以进化。它能根据所接触的不同的毒与解药调整自身,甚至从所伤之人的血液中汲取他毕生用过的草药,并出现相应的抗性。是真是假,谁也无从考证,只知道那些受了伤的人,哪怕只是被刀刃蹭破了皮,都不能幸免于难。活下来的人都闪避了他的刀。当然,他们也十分担忧,惶惶不可终日。与他交手的共有近二十余人,如今仅剩八个活口。 若要追究尹少侠的责任,他却早走远了。不过消息传播的速度永远比任何马匹要快,他到任何地方,人们问了他的姓名,就会避而远之,没有谁想与他交手,风险太大。这次他来到一个无名的村子,这里消息并不灵通,倒是没人认得他。不过,这儿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角色,他更不是来找人切磋,不过是路过休息罢了。 入了夜,他在一个借宿的草棚里小憩。有两贼人趁夜偷袭,却早已被他察觉。那两人武艺高超,并不好对付。若是以往的尹归鸿,或许还会感到棘手。但在与二十余位高手过招切磋后,他有所长进,已能与这两人游刃有余地周旋。他很清楚他们是谁,前胸压住的左衽已经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不过尹归鸿知道,他们不是被神无君派来的,而是先前与他交手殒命的亲属雇佣来的。如果可以,他不想置他们于死地。不过这并非是因为他的心善,而是他想要套出门主的信息。这两人不是左衽门派出的第一批刺客了,他也不知这和上一次的主顾是不是同一人。对他而言,比起上一次,这两人的武艺没有强到哪儿去。先前还有一次,是有人在他暂时离开座位时,给他的茶里下毒,也不知是不是左衽门的人。不过他并没有中计,而是习惯性地将茶水淋在刀上,甩手走人,没能让下毒者奸计得逞。 场面太过混乱,这临时的草棚早就塌了,这户人家的院子也被弄得乱七八糟。小黄狗被拴起来,它还不到能独当一面的年龄,只得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发出委屈的鼻音。但兵刃的打斗声已经足以吵醒主人。主人家不聋也不瞎,他们在屋里就看到后院乱作一团,却没人敢出来阻止。这会儿,已有一人倒下,尹归鸿正与剩下的一人剑拔弩张。 “不愧是左衽门的刺客,随便一个两个,都能与我先前过招的高人们相提并论。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实在是埋没了你们。”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情我愿的交易,不需要名誉的弯弯绕绕。” 僵持之际,那刺客先发制人,提刀迎面攻来。尹归鸿轻易招架,仅凭三招两式便化险为夷。刀刃乒乓之声不绝于耳,谁也没有想要休息的时候。很快,尹归鸿又处于上风,用这弯刀特别的构造反将他一军,刀尖在距刺客的鼻尖仅一寸时,刺客抬剑相抵,这才没让这怪异的弯刀正面刺穿自己的脸。 “我不想杀你。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门主现在何处,所做何事,我便能饶你一命。听说你们近几年的规矩不那么严了,即便做了丧家之犬,也不会被门规处决。” “轮不到你来审我!” 尹归鸿眉头一紧,觉得自己已不必和他废话。左衽门的爪牙尽是些不识抬举的乌合之众罢了。弯刀的刀身逐渐凝聚出一滴液体,从刀尖上缓缓下移。正在刺客紧张得头冒冷汗的时候,一股毒液喷射而出,令他毫无准备地淋了一脸。他松开兵器,捂住脸,发出凄惨的叫声,同时因难以忍受的灼热感满地打滚。液体很快会顺着口眼耳鼻流入体内,他命不久矣。 尹归鸿借另一个死人的衣摆,将刀刃擦拭干净。月光下,刀身仿佛是半透明一般,散发着柔和的幽光,却令观者不寒而栗。他收刀入鞘,大摇大摆地迈步离开。路过房门时,还对躲在门口的村民一家行礼道歉,这才走在街上,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狭窄的土路上空无一人。一边是田,一边是院墙。夜间的田地里,虫鸣聒噪得很,夹杂着蛙的叫声,时远时近。在走到某一处时,他停下脚步,将手放到烬灭牙的刀柄之上。 “何人在此等候?” “唔,你的武功真不赖嘛。” 是一个温和的男性嗓音。顺着声音,尹归鸿抬起头,看到在院墙内,一座两层楼的天台上站着一个人影。他对那人说: “你也要与我过几招么?” “哈哈哈,倒也不必,我不是习武的料子,怕是打不过你。” “那你这是何意?在这样的村子,是不该有你这种特立独行之人的。” “你一路走来,声名大噪,真是让人不得不注意你啊。不过,你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是近才开始变得张扬。我猜你是刻意为之,却猜不出何故,只觉得……有引左衽门之人的意思。对您妄加揣度之事,还请见谅。” 这人说话客客气气,但尹归鸿依然有种隐隐的不爽。他不满地说: “你高高在上,不像有想和我平等对话的意思。” “嗯……抱歉,好像的确不太妥当。” 于是高处的人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他微笑着,月光描绘出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恬静。一身中规中矩的衣裳干干净净,没有值得在意的地方,唯独腰间别了一支碧色的乐器,不知是笛还是萧。 两人面对面,之间不过三尺距离。那人作揖行礼,自我介绍道: “你可以称我温酒,尹少侠。” “你知道我。但你……和其他人好像不同。” “因为我不仅知道你,还了解你。”温酒笑着说,“我稍微打听了一些你的事。” “为什么?” 这种你暗我明的感受让尹归鸿感觉并不舒服。他知道,自己到现在的确算得上“小有名气”,只是引来的人,似乎并不是他想见的人。 “若让我猜测,你似乎——在刻意吸引六道无常的注意力。至少不打算隐瞒。” “说下去。” “人们说你是尹家的后人。若此事为真,你最想见的走无常,应当是个使双刀的主。你一路都在使那把特别的刀,大约也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了。我不是怀疑你,但你的行为,是否与你当前的实力匹配,我还不得而知。” “我已经见过他了。”尹归鸿说,“我已经能感受到我们实力的差距。但是,我也知道他不会因为我这般横行而吸引注意。所以无所谓。” “原来如此。这一路,你果然只是为了磨砺自己,而不是为了打出名声。” “是又如何?” 温酒微微点头,思忖片刻。 “我有位朋友,他有一个与你共同的仇人。而且,更巧的是,他大概还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方向。” “方向?” “若我没猜错,你的目标,是要前往遥远的碧落群岛吧?” “你怎么知道?” 尹归鸿并不隐瞒。他投以疑惑的目光,等待对方的回答。  第二百四十八回:日照生烟 “……你要去南国?” 水无君神色惊异地望着面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她不明白面前这位不知多久才有机会见上一面的老朋友,为什么要做出这个令她匪夷所思的决定。 “我从香炉的烟幕里看到了一些影像……一些不吉的影像。” 施无弃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莫名晃了一圈,像是想要比划什么。他真的很喜欢茶,还嘱托许多走无常朋友有时间帮他带些。不过那是他在蚀光阙中所做的委托,如今他自己也行踪不定,很少再能碰到什么熟人。两人中间除了一盏烛灯,一个茶壶,还有一个银色的小香炉。明晃晃的烛光给它镀上一层暖光。 “我确实听过,香炉作为法器,好像有许多特别的用途。可所谓的预测未来……未免有些难以置信。现在许多阴阳师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让占卜的结果接近事实,再出名的大师也难免有失误的时候。” “香炉可不一样。烟幕所展现的结果,最为清晰,也最为直观。”施无弃摇头道,“我也试过一些方子,目前最准确的一种,还是从香神乾闼婆那里流传下来的,我也只是稍加改动。大多数时候在炉里点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每次有什么大事,它还当真能显现出真实的影像,让我窥探到未来的一角。” 水无君似懂非懂地点头,问道:“那你根据指引,前往南国,是因为想改变什么吗?你说你看到不好的东西……” 施无弃疲惫地笑了笑,说:“我什么也无法改变。我所能看到的,都是将来必然会发生的事,不论做怎样的努力都不会对那一幕产生任何影响。当然,也许有时候我会误解那个片段的意思,结局的走向与它让我理解的内容有所出入,但画面终归不会骗人。”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水无君问。 “抱歉,我不知该不该说。” “这有什么……不该说的?”水无君仍不理解,“你不是说,那些是既定的事,无法改变吗?那你在担心什么?因为‘天机不可泄露’,你说出来难道会遭到法器的诅咒?” “倒也没什么诅咒。若是有这样强的反噬,阎罗魔恐怕也不会任由它们流落人间。但关于那些画面,我当真是有些怕了。过去我也看到一些可怕的事,我试图做出改变,但最终都是无济于事。甚至有时候,事件的发生恰恰是因为我选择了干预——你能明白吗?” 水无君面露难色,手中的茶水在空中僵了半天:“我不太明白……” 施无弃欲言又止,肘关节架在桌上,半只手臂又在试图比划什么。水无君已经发现,他在遇到自己无法快速用语言解释的问题,就会下意识地做出些动作。尽管他最后还是能把事说明白的,只是手上歇不下来。水无君之所以现在才发现,是因为无弃的表达能力在大多数时候都很不错,仅仅在他真的难以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时,才会出现这种状况。这不怪他,他很好心地想让听者理解。 “有一次,正是因为我说出了预言的结果,那一幕才会出现在烟幕里,这是我也没有料到的。就像倘若我不告诉你,你的杯子里有只飞虫淹死了,你是不会看杯子的。” 水无君一愣,立刻低头看向她握着的僵在半空的水杯。但杯子里干干净净,漂浮着的仅有几枚茶叶渣罢了,没什么飞虫。她这才放心地将水杯凑到嘴边,同时将疑惑的眼神投向施无弃。他笑起来,对她说: “你看,但你还是看杯子了不是吗?” “这……”水无君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不告诉别人,是因为我不确定事件最后如此发生,究竟与我泄露了‘天机’有没有关系。我是说出口才会导致那一幕呢,还是不说才会?我无法确定,只能将所有可能性变得有限,变得我能掌控——因此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才是最好的。过去,我曾经将看到的景象直接告诉当事人,并且极力希望事情不要那么发生。但这没有作用,最终,那一幕还是会出现。在先前的画面里,我看到那人在向某人道歉,而身处画面当中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那声抱歉是对我说。是他想告诉我,他仍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对我的忠告表达歉意——尽管他不需要这么做。我也试过旁敲侧击,当然都没有用处。所以我慢慢意识到,这些预言都只是既定的结果,而不是什么来得及拯救的悲剧。” “可这也太痛苦了。”水无君放下杯子,面露犹豫,“你知道悲剧一定会发生,却无可奈何,做什么都是徒劳,这也太……太折磨人了。” 施无弃却像是看淡了。他平静地说:“我一开始也会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而垂头丧气。但到了后来,我慢慢明白,这也没什么关系。虽然场景一定会出现,但结果不一定是坏的。而且反正都知道那件事要发生,那就意味着我做什么都无关紧要——那么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所以,兴许我力挽狂澜地做些什么,争取些什么,还有希望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 “你这样想……倒也不错。虽然我听不太懂,但你有主意就好。只是我还真想不明白,你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想着要去……那样的地方。” “必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告诉你。” “唉,南国啊……”水无君晃着茶杯,不像是在品茶,更像是要喝酒。她喃喃着,一口闷下这杯茶,又对施无弃说道: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南国……还是个相对保守的地方。那里不算朝廷管辖的地域,他们自己之前也很分散,每个所谓的国家,最大不过和我们的一个省相同。最初,他们因为长期被人带领,没有谁站出来将大家统一起来,朝廷便派人去。他们是被奴役惯了,若是让他们自主地做什么,还很困难呢,必须给他们方向,给他们任务才行。还有一部分人是比较开明的,他们吃过亏,受过苦,不愿再被谁领导,便吵嚷着不要人来管教,朝廷便不再让人过去了。毕竟南国又穷又远,当官的过去都跟被贬了似的,没谁愿意好好干。于是直到今天,那些聚落仍是群龙无首,各自为营罢了。你到了那里,千万要小心。” “听说弑神之战后,被压迫的人们很快对妖怪反攻倒算,尤其妖鸟一族,因迦楼罗的阶级划分方针被害得不轻。人与妖怪水火不容的境地,过了百年才有所缓和。现在,他们应当也能和平共处了。我有这样一个东西,便是南国妖鸟的后人给我的……” 说罢,施无弃伸出手,轻轻敲击中央的银色香炉。香炉冒出一阵袅袅的烟,钻进他的手里。他攥紧了烟,如攥住了什么实体。他再一扬手,一柄折扇便出现在他的手中。这扇子比他自己的要大一圈。将扇子张开,上面二十一个孔雀眼斑熠熠生辉,生动无比。 “看上去是很贵重的东西呢。” “嗯。他让我帮他做事,给我这样东西做报酬。” 两人又续了杯茶,聊了一阵其他的事。他们这次相遇只是巧合,遇上了而已,也不能在一起聚太久。他们所能说的,无非是最近经历的事,还有过去认识的人。 “你们近来一定都很忙吧,”无弃说,“说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莺月君了。过去我只能在蚀光阙中与她相遇,我不再回去,也不再见到她了。” 说到这儿,水无君的脸色沉了一下,施无弃注意到这一幕,暂时没说话。她酝酿一番,将剩下一点茶水涮杯子似的快速转圈,显得有些不安。 “……我近来得知一件事,关于莺月君——她打伤了卯月君。” “什么?这……这我倒是不知道。” 施无弃坐端正了些,不如之前放松了。水无君解释说: “我不是在负责追捕淫之恶使的事吗?有次我与她交手,并将她重创。但……还是让她给跑了。之后我再没找到她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她专门在灵脉间与我周旋,挑选附近的小型村落下手,将整个村子都包裹在她制造的幻术里,汲取人的灵气休养生息。如此一来,消息便不容易传出来。” “真是行事隐秘啊……” 接下来,便是她尚未找到陶逐时发生的事。卯月君与泷邈在那里寻找睦月君的踪迹,却被两位恶使相继袭击。泷邈那边倒是能算平手,可卯月君那边却并不能算得上一场公平的对战,因为在关键的时刻,莺月君插手了。 “卯月君恢复元气后,告诉泷邈究竟发生了什么。据我们猜测,她应该是与霂达成了某种约定,换来一个可以使用的实体。现在,我们都无法与莺月君取得联系。那位大人对我们尚没有指示,大约事态还不够严重。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怕是晚了。” 施无弃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再说话。他望着天上明亮的月亮,似乎还有千言万语,但给他再多的时间也无法一一陈述。最终,他问水无君说: “那姓陶的恶使,身边还带着那具尸体吗?” “是。令我不安的是,他……好像越来越接近人类了。我是说,活人。” “那是假象,是灵力包装的结果。他内里已完全腐烂,不过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第二百四十九回:日昧月昏 薛弥音得到了一大笔钱。 粗制滥造的麻布袋中装的是真金白银。她接过钱,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不敢轻易摇晃,生怕袋底烂个洞,银两哗啦啦地流出去。拎着袋子,她望向喧闹的远处。在那条街上,有台漂亮的花轿,像极了被精心装饰的獠牙,即将把一位贫穷的姑娘送进宽敞的宅院里去。院门与墙壁上挂满了猩红的绸缎与灯笼,如黑夜张开它的血盆大口。鞭炮似过年烹羊宰牛时的热闹,与提前的咀嚼声无异的喧天锣鼓在她耳边阵阵作响——即便已远去许久了。 “你发什么呆?”友人用胳膊肘戳了戳她,“不点点数么?” “啊,我忘了。” 弥音低下头,敞开袋子打眼看了一下。今夜的月光很弱,但这些金银简直像光源一样足以晃瞎太多穷人的眼睛。 “应该没问题?” “应该?你可真是不上心。算啦,快找钱庄存起来吧。” “这么晚了,不知钱庄关门了没有。” “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都不再言语。她们在此地只停留了三天而已,却赚了这么多银子。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她俩总能在新的地方用很短的时间搞来很多钱,然后去下一个地方花天酒地,享受生活,再故技重施。这两人的确是很好的伙伴,至少在生意上,她们合作比两人各自行动要高效太多。就像是近几天,她不过是装作算命的阴阳先生,给一个穷姑娘的家人算了一卦,稀里糊涂说了些骇人听闻的事,让他匆忙将女儿嫁了出去。魉蛇所做的工作,便是去找那姑娘,还有她的心上人各自说了些话,让他们都不快活起来。姑娘和小伙都不大,年轻气盛,赌起气来可得好一阵子。再由东家的媒人趁虚而入,这件婚事可就成了。 这怎么能算缺德呢?感情本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可怜的穷姑娘若是嫁给可怜的穷小子,还要照顾他病重的爹娘,是绝对不会幸福的。那富人家的少爷对姑娘的感情,也不输给那死砍柴的,不然怎么想到找她们帮忙。虽然这二位的名声在江湖上并不响亮,可她们到了一个地方,总是能先以算命先生的由头把名声打出去。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大客户找上门来。她们像个戏班子,来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去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又很快被遗忘。弥音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高尚的事,毕竟她们也是被利益驱动,何况更缺德的,两人也不是没有做过。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种力量,能让大多数普通人信以为真,即便那只是经过修饰的花言巧语,但没有谁会去考证。人们不在意真假,只在意你怎么说话好听。一旦将你的话听进去,再让人做些什么,就简单得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她已经发现,自己说话时越是自然,越是自信,听者便更容易相信。 “这不是比你吹拉弹唱赚得多?”她的友人笑着说,“相较之下,真不敢相信过去那么苦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嗯……反正都是熬过来了。” 说到这儿,弥音轻轻摸过肩上背着的三味线。她几乎没怎么认真弹过曲子了,这琴最大的用途,就是在刚到一个地方落脚时,借此吸引路人看向她们这边。她的琴声也有特殊的法术,不论是谁都会在她身边驻足。这一点,是过去的她不曾有过的能力,她已经意识到,连经过指尖的琴弦也被赋予了妖力。她想起自己有一次骗了聆鹓——谎称这琴是霜月君送给她的。也不知道如今聆鹓是否知道了真相,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阿淼似是很久没再出现过了。 关于这点弥音并不是没有想过。除了在万仞山间的那雪屋前,阿淼曾因贪玩跑出来过一次,之后就……弥音能感觉到,这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并未远去,可它确乎是没了影子,大约是赖在琴里,不肯出来了。或许对阿淼来说,它对自己的定位便是弥音的朋友,当然弥音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事到如今,她有了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失而复得的朋友,所以阿淼觉得自己不再有必要陪着她了吗?还是说,它觉得自己失去了价值?弥音不希望它这样想,她当然也将这只有灵性的猫视为自己的同伴,不论何时。它不仅只是个简单的猫,更不是妙妙的替代品。它若是真在闹脾气,也该给弥音一个哄它的机会才是。 不过,妙妙并不喜欢猫。倒不是针对什么,而是……蛇妖的本能。她很坦诚地对弥音承认这点,弥音也接受了。这是个合理的原因,她不该无端指责。所以现在的情况,对朋友来说倒是很不错。蛇虽然快,可猫比蛇更快,即便挚友已经这样强大,也仍会有这样的忧虑。这很正常……弥音告诉自己,每个人的喜厌都该被尊重。 “对了,”弥音忽然说,“我们接下来该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呀。怎么,你不喜欢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吗?” “不,当然没有。”弥音连连摇头,“现在这样自在的日子,比过去虽然有住处,却不快乐的时候要好太多。只是偶尔,我也想知道我们脚下通往何处,又究竟该去向何方。” 她的挚友停下脚步,抿嘴笑起来。她这样笑很可爱,与小时候一模一样。但现在,她又像个大人一样耐下性子,悉心教导起晚辈来: “弥音还不适应成为妖怪的生活吗?真正的妖怪就是这样的,只有极少数保留动物习性的劣等妖怪,才会和种群保持联系。强大的妖怪四海为家,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日月星辰皆是屋中火烛。独立是成熟的标志,自由是力量的象征。答应我,不要有太多顾虑。只要我们仍在一起,就不再会感到迷茫。” 薛弥音是想说“好”的,但喉咙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让她只能干张着嘴巴。于是她点点头,对魉蛇的话表示认同。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她早该知道,朋友不会有错。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吗?”弥音还是忍不住问她,“想做的事……什么的。” “目标还是有的。我啊,真的很想得到降魔杵。你也看到了,虽然现在我的妖术足以自保,可是想做更多还是不行。所谓天外有天,想要在短时间内得到大的进步,单是闭关修炼也没什么用处。你知道,我啊,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说罢,她拉起弥音的手臂,继续向前走着。路上没有灯火,只有微弱的星光。但她夜间的视力已经变得比以往更好,这点光线已足够她看清脚下的土地。 “可是,正因为还差得太远……我们还很难从那个女人手里得到法器。”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魉蛇说,“我们确实不够强。你听,今天晚上多安静啊——可我就是不喜欢安静。我体内属于蛇的部分告诉我,安静意味着空无一物,也就意味着饥饿;属于人的那部分则比蛇还要令我恐惧……它不断地让我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山谷中,我是如何在无人的夜里挣扎。那时我也很饿,但恐惧比饥饿更可怕,人不仅仅对死亡有所恐惧。我那时很小,也很怕黑,直到现在才好些——因为蛇的部分是捕食的一方,是夜的主宰。可我仍然没有克服对安静的恐惧,所以我喜欢不停地说话。你还记得,当时我很会鼓励大家一起想办法活下去吗?因为我害怕大家失去对生的渴望,只是安静地等待死亡。我不喜欢。其实这样一想,最害怕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薛弥音很早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些话。对待自己,魉蛇足够坦诚,她说的都是实话。即便有谎言混迹其中,弥音也觉得无足轻重。对待别人,她会说很多非常非常骇人的东西。 “降魔杵不仅能带给我们力量,”朋友接着说,“它是一种象征。有了它,我们就在人间拥有更多话语权。我们生于人间,沧海一粟,别无选择,现在也该轮到我们做主了。” “怎么做?” “有法器在手,我们就有更多权威。很多地方,即使什么都不做,人和妖怪都要敬畏我们。拿着它,我可以挑拨的便不局限于人与人之间……还可以是城与城、国与国、种族与种族之间的。当个体上升到群体,争吵便会成为战争。”魉蛇一拍手,欢快地说,“我喜欢战争——人声鼎沸,兵刃相接,炮火轰鸣,每时每刻都像是过年。战争令一切分崩离析,但没有关系。即便大地千疮百孔,也不要小瞧了它自愈的力量。道教里不也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好像不是。 “听起来有些可怕,”弥音顿了顿,又说,“但好像也不赖。” “是吧?只要我们有能力活得够久,就能见证人间更加繁荣。” “疯子似的胡言乱语。” “谁?!” 第三人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这场天马行空的构想。两人停下脚步,发现路中央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魉蛇愤怒地盯着这位拦路虎。可当她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以后,便露出了又惊喜,又疑惑的神色。弥音也是一样,但后者更多。她质问道: “是你?你如何找到我们?你……又来做什么?” 友人却跃跃欲试:“你可真是送上门来。我们刚聊到你呢。” “找你们很容易,但我不想见面就打打杀杀。” 隗冬临的眼神依然冰冷,或许是那冰假面的作用。魉蛇歪着头问: “那可不一定由得了你。不过,你来做什么?聊天?” “聊生意。”隗冬临淡淡地答道,“还有……制造战争——不是和你。” 第二百五十回:日消影长 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叶聆鹓不知走了多久。 聆鹓觉得很累,很困,也很饿。随着时间的流逝,饥饿感愈发强烈,让她的胃里像是有火在灼烧。之前那些少得可怜的生米早就消化干净。她当然也很渴,却绝不敢饮下葬头河的水。然而,距离真正的死亡还有很长的距离。舍子殊陪着她,她说在这样的地方生者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聆鹓现在的状态,接近于在人间游离的饿鬼,白白忍受饥困带来的磨难,却求死不能。 终日都是黄昏,没有一刻是其他的景象。对生者来说空无一物有时是件好事。普通的动植物很难存活在死生之界和现世的接壤处,而若是看到漫无边际的彼岸花海,那可就离黄泉路更近一步。那自己何时才能回到现世中去?舍子殊只说,当天空的颜色发生变化,也就是有了普通的昼夜更替后,她才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至于是何时,她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在这段时间里,聆鹓已经发现,这个女子与寻常人实在大不一样。 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聆鹓也不是没有怀疑,会不会这个女子不想告诉她。可这段时间下来,她发觉子殊不像是装的。这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让聆鹓对她萌生一种特殊的亲切。若与一位刚结识的陌生人说自己的私事,她多少不太放心,但在这样荒芜的无生命之地,能够信任的也只有一人,该说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个七七八八。在这之前,她已沉默太久。 除了叶吟鹓,关于谢辙与寒觞的事,她说的尤多,薛弥音也不例外。子殊是位很好的听众,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在你说话时也总盯着你看——虽然这有点让人不安,但她终归是听得认真。在这样期盼的目光注视下,聆鹓连对薛弥音的愧疚也吐露而出,毫无保留。 “我对不起她。”她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是这样啊。” 舍子殊如此回答,便是让聆鹓感到奇怪的地方了。一般人再怎么说,听了这样悲惨的故事,都会说些安慰的话,例如“这都是万不得已,别再责备自己”之类的。虽然她不会真的因此减少愧疚,但并没有听到经验所得的说法,便觉得不太对劲。子殊的确是认真听着,也不曾对她任何话和话中的行为表现出恶意,但就是这种时候,舍子殊会表现出这种古怪的冒犯,像个欠考虑的孩子。想来,她真的是失忆了。 不过失忆也是有很多种的。 “会不会是碰到了头?我一个亲戚就是这样,七岁那年贪玩摔到脑袋。他只记得一些与熟人相处的片段,却都叫不出名字……不过不出两天他便好了。” “我并没有明显的伤。”舍子殊摸了摸自己的头,“而且我这样已经过了很多天了。” “那,你有没有被别人吓到?我奶奶年轻时有个朋友,在战争时期丈夫和儿子都被抓去当兵。后来打完了仗,其他人都陆续回来,给她的却是两人的死讯。之后她就疯了,什么事都忘了,别人怎么解释她也不会记住。人们见她只会因为得知真相反复受苦,便不再给她解释。直到她临死前,都觉得自己才三十几岁,丈夫和儿子还在打仗。” “那你觉得,我像是疯了么?” “也不像……而且若是发生这种事,你大约,也不愿意回想起来吧?” “不会。我既回忆不起当时的悲悸,也不会受到刺激,自然想要寻回其他丢失的记忆。而且现在的我,似乎也不知道悲悸为何物。” 聆鹓面露难色,又对舍子殊充满同情。就算无法帮她想起什么,她也希望至少对找到失忆的成因有所助益。聆鹓抓破了头,终于又想到什么。 “还有一种情况呢?我还听别人说了,有个四十几岁的大老爷们,发了高烧就失忆了。有人说是头天夜里淋了雨,得了风寒;也有的人觉得他是中了邪。”聆鹓竭力回忆着过去曾听过的只言片语,将它们串联叙说,“等烧退了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人也都忘了,生活起居像婴儿般一无所知。穿衣一类的小事,都需要手把手地教……” 聆鹓说着,自己沉吟了一阵儿,嘀咕道:“这样一想,岂不是成了傻子?” 舍子殊静静看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又或许,这是聆鹓尴尬之下的幻觉。 “你也不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于舍子殊这样的情况,她所能想到的实在有限,更遑论对这位救命恩人起到帮助了。子殊自然并不介意,她从未指望她解决自己的麻烦。聆鹓不再说话,舍子殊也没有多少谈兴,对她的沉默不做打搅,二人便保持着这份安静,沿着葬头河畔慢慢踱向前方。 四下笼罩的依然是暖色的暮光,她们仿佛走在永恒凝固的黄昏之中。只有天上缓缓舒展的云流,提醒着她们并非冻结在时间里。这片特别的空间像她们一样,在进行自己的呼吸。河面也有重重光影,聆鹓与舍子殊在河畔走着,难免时而瞟上两眼。不一会儿,子殊注意到了奇异之处。那些影子的颜色远比天幕的云要深邃,翻卷舒张之间,亦有自身的独特韵律。 “河里有东西。” “什么?” 聆鹓望向河中,也注意到那些特殊的影子。它们似乎在向岸边游动,岸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带着警惕,伴着好奇。很快,层层影子挤挤挨挨,漫至河畔。 一个人影站起身来,向二人走近。影子簇拥着她,如她最忠实的信徒。 聆鹓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舍子殊,后者也并未作出反应,也许是像她一样,还摸不清该如何应对走到面前的女人。两人都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在对方展现出敌意前,很难对这位新来者针锋相对。陌生女人的前发遮住了眼睛,令人看不清表情。按理说,此等样貌该让人心生提防,偏偏她的笑容与语气都分外亲切,乃至使两人摸不着头脑。 “你在这里。”她以熟稔的语调对舍子殊说着,“不错。你可要加把劲,我被迫在你这里押了很大的注呢。哈哈哈……”舍子殊略显迷茫地张开唇,又不知该问些什么。是问对方的话语是什么意思,还是对方是否认识自己,知道自己的过去?陌生人自顾自地说完后,她侧过头,笑吟吟地看着聆鹓: “你长大了,真好。小时候就是个人人喜爱的小丫头,如今出落成这般模样……” 聆鹓仔细端详着女人的脸,却丝毫也想不起来。这样特别的外形,她若是见过,理应记得才是。莫非对方见到自己时,自己还不怎么记事么?若是这等的“老熟人”,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种地方,与自己相见? 虽然这样想着,聆鹓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多少惊诧的感受。在这样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该问的问题还必须问清楚,聆鹓可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 “那个,请问您究竟是……” “你小时候,我治好了你的耳朵,你兴许不记得了。” 鬼仙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被忘记了也很正常。聆鹓全身过电似的一颤,将惊惶写在脸上。她万万没有想到,早已被她遗忘的恩人竟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未免也太不真实了。这奇怪的女人,难道真的是…… “您、您真的是鬼仙姑?” “骗你我也没有好处不是。” 鬼仙姑咧嘴笑起来,长长的前发在脸上留下大面积的阴影。虽然聆鹓早已记不清她的样貌,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等。聆鹓在思想上已经选择了相信,只是表情上还是没有收回震惊与质疑。 “我来到这儿,就是找你们方便。先来解决你的事吧。”鬼仙姑瞥了一眼茫然的子殊,又接着对聆鹓说,“前些日子,我见到了你的堂姐,是叫叶吟鹓对吧?与你差了一个字。” 聆鹓更加坚信此人就是鬼仙姑了。她连连点头,连近来受过的苦都抛到九霄云外,迫切地追问:“真的?您真的见到她了?!她、她过得好不好?我我、我想……” 鬼仙姑嗤笑道:“看把你这孩子急的。我算过了,现如今,她应该已经到了——唔,真难说,总之我是来送你去见她的。” 竟然有此等好事!本就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的聆鹓全身都在颤抖,表情的变化已经不足以展现她心中的激动。舍子殊知道她激动的原因,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前的确听她讲了很多姐姐的事,与故人重逢……应当是值得这般欣喜若狂吧?她记忆中的什么东西在动,却没能让她真正想起具体的片段来。 可她还没高兴太久,从鬼仙姑脚下延展出黑色的影子,没有任何本体。它们灵活地投射在聆鹓的腿上,向上爬去,如树蛇,如藤蔓,如触须。她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这些影子有种特殊的力量,在她的衣物与表皮上攀附、拉扯、拖曳。脚下的黑影突兀地扩散,形成一个纯黑的空洞。 无措中,她尚未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这样在舍子殊略显惊奇的注视下陷入深渊巨口。 第二百五十一回:日引月长 海边的城镇与内陆有所不同,这一路来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尤其是问萤,她对一切都觉得新奇。虽然还没有见到真正的海洋,但独属于海水的咸风已时不时沐浴在他们身上。在这样的夏日,这种地方尤其令人觉得粘腻,稍微走两步路就让衣服和皮肤黏在一起。问萤跟着皎沫又学了一种法术,让其他人在靠近她们时能感到些许凉爽。若不是这样,恐怕他们再有一个月也走不到这儿。 神无君并未与他们同行,他还有其他琐事要处理。不过,他承诺会在藏澜海的渡口来接他们,并随他们一同前往碧落群岛最大的岛屿——南国。虽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涉足那个领域,但比起其他人来当然算得上有经验,可以成为几人的向导。 今天,他们来到一个特别的地方。 “再往前二里地,就是我曾经随师父修习的地方。”寒觞指给问萤说,“现在有没有搬迁,我也不清楚,毕竟很久没回来,更不曾打听过。” “你不敢打听吗?” “嗯。”寒觞知道妹妹还是懂他,叹息一声说,“唉……估计现如今,还有不少师兄弟在那里吧。这些年间,也有不少人出来寻找——” 寻找温酒的下落。他戛然而止,并不想说下去。 谢辙道:“你现在接近那里,若是让熟人看见会带来麻烦。” “是啊,这些年我不也被那家伙害得躲躲藏藏,哈哈哈哈……” 寒觞干笑几声,话里尽是无奈,带着隐隐的埋怨。这埋怨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有忧虑与哀愁。剩下的话都不便多说,连问萤也没有多话。她偶尔显得有些任性,但一向是个懂事的丫头。不过没多久,寒觞又这样说了: “我倒是想去一下那个石滩。” 他们都知道那是有着石崖的石滩,他过去常与温酒在那里,或切磋比武,或谈天说地。但那些都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不可望,不可追。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另一个理由值得冒险前去那里看上一眼。皎沫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在寒觞看向她时,两人有短暂的眼神交汇。之后直到入夜之前,两个人都不再提过这样的话题,当然其他人也不例外。 “说说罢了,你们不要在意。”他苦笑道,“正事要紧。” 寒觞找到相对安全的一个住处,是个带小院的旅店。长居本地的人,最不容易拜访的就是外地人的住处,所以寒觞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同时,他也做了一个不那么明智的决定。 今夜海边的天空很干净,比内陆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干净得多。唯一一处能让他觉得足以与之媲美的,便是雪山上的夜空。高耸的山,广阔的海,这种能够尽快将尘世污浊散尽或根本触及不到的地方,每一颗星都格外明朗。师父曾教他们辨认天空中的星宿,他还记得。在这样的夏夜里,它们明晰地待在寒觞熟悉的位置,让他觉得低下头的下一秒,似乎就有温酒低低地笑。 “猜到你要来这儿。”寒觞回过头,看到皎沫款款走来。晚风吹起她带着花边的衣角,像浪在海面上轻摇。 “猜到是你跟来。” “不然若是别人接近山崖之下,你早已溜之大吉了吧。” 皎沫说罢,寒觞便笑起来。待他收敛表情后,问皎沫说:“你出来时,问萤睡着了么?” “自然是睡了。不然,我也不敢就这么出来。” “那还好,不然又要闹了。” “听上去真像带孩子似的。” “这么多年,我好歹也算她半个爹了。” “看上去她不是很服你的管教呢。” 寒觞又笑起来,这次却多了几分凄凉。他分明与问萤一样,父亲的位置空白一片。二人对生父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可怕的夜,血淋淋的父亲带着血淋淋的猎物,散发着预兆死亡的腥气。 海边的风也带着些许腥气,这让寒觞不太好受。两人并肩站在山崖的最高处,看着远方的海涛激荡起伏。海浪声一阵一阵,此等喧嚣孕育出一种别样的寂静。 不过,这阵寂静没有持续太久。 “你觉得这地方比起十年前,有什么变化么?”皎沫突然说。 “呃,下面的石头好像更圆滑、更细碎了。”寒觞低头看了看石崖下的石滩。 “毕竟是经过了十年的打磨。”皎沫没有看向石头,却看向寒觞,面露犹豫地说,“虽然……唔,但是很抱歉。” “喂喂,您好像省略了不得了的部分。”寒觞如此打趣。 皎沫勉强挤出微笑。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不昧良心地讲,我若不认识你,你也没有凭借不知火的力量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么你过得好不好,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但正是因为与你相识,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的心便不那么安定了。” “这没什么。我当时要是再年轻点,恐怕还真要嚣张好一阵子。但那时候紧接着就经历了师门的打击,对此也不那么在意了。师父教过我们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让我们学会克制。克制情绪的释放,克制欲望的膨胀,克制法术的力量……克制是自我管控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光是学会还不够,还必须真正理解。虽然那时我尚未完全弄懂师父的意思,但当不知火被我攥入手中,而我离开此地,我便慢慢能领悟些许。” “他老人家说得很好。任何东西不加以控制,再强大也只是伤人伤己之物。一开始你一定很难和这种力量相处,真是辛苦你了。”皎沫叹息道,“唉……不知火是沉重的怨念,极为危险。你若是体质太差,就会成为它的燃料,被燃烧殆尽,只剩一抔余烬;你若不自律不克制,它便反客为主,将你的人生由失控的情绪支配,沦为怪物。但你既没有化为粉尘,也没有变成疯子,这证明你有足够的资质驾驭它。我甚至想,若那天不知火凭依的人不是你,真不知现在的江湖会是什么样子……也怪我太过草率,不知怎么就吸引了它们,怎么也摆脱不开。” “都这么熟了,我也不说虚情假意的话了。确实很苦,很累,但都过去了,我很感激那段残忍地让我分不清虚实的日子……我不是信命的人,但时至今日我也慢慢觉得,许多发生了的事,或许注定要发生。既然发生了,选择接受便是,不满意就去抗争。说不定,这也是命运的必然。” 皎沫有些惊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可真不一样呢。” 寒觞扭头看向她,笑说:“怎么,我不像是能说这种话的人么?” “你像是那种……即便看到了命运的尽头,也要烧到最后一刻的人。” “您可真抬举我。不过,我可没有认命。说这些话,想来也是我与老谢相处太久,受了他的影响吧。” “我也觉得你是皎沫夫人口中的人。” 两人齐齐回过头去,发现谢辙正站在那里。而且看样子已经站了好一阵。 “我知道你来,”寒觞道,“专门说好话给你听呢。” “你那狐狸耳朵,当然灵得很。也不用夸我什么,别把我叫得比你还老就谢天谢地。” “这是尊敬你。” “也不必。” 寒觞摇摇头,苦笑着说:“我一个人来,就是不想惊扰你们,让你们担心。何况我们聚在一起,万一让熟人瞧见了怎么办?虽说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却令人烦躁。” 谢辙上前两步,也站在山崖边缘。他看向下方的石滩,又仰起脸看着夜空,头也不回地说:“不怕谁闹,明日就要出海了。你放心,不论出什么事,都还有我们。” “我不怕师门那群人……我甚至也不怕去南国。我只是担心——” “不要说了。” 寒觞被谢辙打断,便当真没说下去。他想,谢辙一定猜到了,他怕去了南国,不论妄语与天狗冢的事有没有得以解决,若依然没有聆鹓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都会令他们挫败。 寒觞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他一边走,一边提高了声音说道: “走吧。我们几个还真是招摇过市……问萤,回去了。” 一旁的结界突然解除,散落一地细小如白雪的粉末,很快消融。 问萤面露惊异地问:“你、你怎么发现我的?我觉得我藏得挺好……” 寒觞难得没有训斥,反而赞许地点点头: “是挺好,我差点就没有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也该意识到,你的妖术已经训练到如此地步了……倒是老谢,你铁定能看透结界,知道她跟着你过来,竟不阻拦。” “那可是你妹妹,我拗得过?” 谢辙赶上去时,对问萤轻轻耸肩,脸上像是写着“这不怪我”。问萤鼓起脸,不知在气些什么。看到这一幕的皎沫觉得好笑,但并没有马上跟着大家。 她在石崖边多站了一阵,望着大海的目光里似是有些许眷恋。 第二百五十二回:日居月诸 理论上,出入国境是要与朝廷报备的,不过对于南方海岸一带管得较为宽松。当然,过去在才与南国建立贸易时还是很严格的,而且严了很长一阵子。到了如今,朝廷就不怎么管控了,反正已经没什么影响经济的东西会被走私了。寻常百姓偷偷地往返,被发现了多交些银子便是,也不会被抓住关起来。这次有神无君与他们同行,便可以更光明正大了。 海边,盛夏的清晨竟显得微冷。这个渡口已经很老了,被翻修过数次。渔船陆陆续续出航捕鱼,神无君在此等候已久。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面朝大海,以不怎么雅观的姿势蹲在海边的栏杆上,好像被谁轻轻一推就会掉到海里。当然,没谁有这个胆子。 “来了。” 他没有回头,但向后一跳,稳稳落到地上,黑色的帽纱微微扬起,让人窥见一瞬下颌的轮廓。皎沫自然是注意到了,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默默感慨,他还是年轻的模样。 “怎么了?” 要么说女子还是心思细腻,问萤发现到她一瞬的愣神。皎沫只是浅浅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便跟着几人一并过去。神无君依然没有转过身,只在谢辙靠近他的时候,突然伸长手臂,指向海边的一艘小船说。 “上那艘。” “……”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就连皎沫与问萤看到它,也双双一时语塞。那船虽然算不上破得不堪入目,可规格实在够呛,与那些在近海捕鱼的渔民的船不相上下。若要说远航,它在大江上都算不上体面,又该怎么对抗海上的大风大浪呢? “神无君,我有个问题。”最终还是寒觞先开了口,“先不论这个帆船最多能载几人,您有没有想过……夏天这里刮的是西南风呢?而我们要去的方向正是西南方。” “不会让你们划。” 神无君的语气总是那样坚定,不容置疑。于是他们一个两个都不情不愿地走下去,相互帮扶着拉到船上。等所有人都上去后,神无君直接一刀砍断了锚绳。这船虽小,仍有个乌篷作为船舱。神无君先走进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听见他说: “注意脚下。” 他们低下头,这才发现有一个白色粉末画出的阵法,几人都小心地避开。谢辙粗略看了一眼,意识到这个阵的意义。他还没找神无君证实,问萤先开口了: “神无君,我们要多久才能到那儿呢?” 她的性格并不腼腆,而且很容易与他人熟络,这大约是狐妖特有的技能。即便是面对神无君这样冷冰冰的人,她也能搭上话。神无君穿过乌篷,来到船头,站直了身子。太阳从东方升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千年前用朝廷的船,在夏日,只要一个白天就能抵达。现在要更久。” 他们没听明白。过了一千年,制船的技术愈发先进,怎么反而时间更长?现在不也是盛夏吗?唯独皎沫若有所思,问神无君说: “是因为……那个东西的存在吗?” “是。” “什么东西?”余下三人不明所以。 神无君不再说话,皎沫自会给他们解释。船没有扬帆,大概也用不着。她回头看去,发现这艘船已经离岸边远了一些。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会适当地将船只从渡口拉远。她又看向前方,与神无君望向相同的一方海域。 “你们应该都知道,鲛人上岸,是要用至亲之骨所制的纺锤刺穿鱼尾,亲手血淋淋地剖开……那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是数千年前的一位鲛人姑娘吧。”谢辙说。 “您还知道这个传说呢。” “略懂一二,好像是从南国传来的。据说,她有一位龙族的朋友,年幼时被渔民捕获。她将小白龙救回海中,自己却被人捉住。小白龙为了不让她受苦,每日拔掉一片龙鳞交给渔民。直到他的鳞片尽数拔去后,渔民觉得她不再是摇钱树,要捞最后一笔,将她献给国君。在这期间,鲛人姑娘以特殊的技艺纺出了龙绡,给遍体鳞伤的友人做衣裳,让无法再化身为龙的他能以鲛人的形式存活。姑娘被带走前,小白龙将生命中最宝贵的龙珠吐给她,让她在宫中向国君换来最好的待遇以维持生命。途中,姑娘用纺锤刺开鱼尾,却并未迎来死亡。她变成了人……但她知道自己依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日夜恸哭,眼泪如真正的珍珠般在龙珠上层层堆砌。在到达皇宫之日,人们打开装运她的箱子,她为保全龙珠吞入腹中,却化作一条巨龙。她腾空而起,直奔江河,势如破竹地游向大海……” “她回家了?”问萤惊叹道,“她好厉害啊!你也好厉害,虽然是个短命的人类,却知道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 ……你为什么和你哥一样不会说话?谢辙一句话噎在喉中,瞥向寒觞,却发现他在船边看着风景,装作并不在听的样子。谢辙便懒得计较,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她已经是龙的样子。回到深海的她兴奋地奔向族人,却被族人误以为龙族进攻,活活将她打死。鲛人的梭子是至亲的骨头,她划开鱼尾的梭子,是让小白龙帮她找来的——小白龙抢了别人的梭,自然与鲛人结了梁子。那个年代,海龙还会频繁出没,所以除此之外,他们也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鲛人有不愉快的摩擦。虽然小白龙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将这本就僵持的关系推了一把。后来,两族用了很长时间才修补了双方的感情。龙族用水晶建立了龙宫,供奉着鲛人姑娘带来的珠宝,正是那个东西让鲛人一族能够随心所欲地化身人类,而不用受切肉之痛。” “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东西?”问萤说,“那现在这个珠子在哪儿呢?既然有它,为何皎沫夫人还要对自己下此般狠手……有了它还能变回鲛人,继续痛快地在海里活呢。” 皎沫苦笑道:“若是这样,我也不必走到这步。我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到陆地上,自然是别无他法。宝珠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破坏了。” “咳。” 神无君咳嗽一声,轻重只像是在清嗓子,他们瞄了一眼神无君便继续讨论。皎沫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神无君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可不打算隐瞒。 “在与祸海龙的战斗中,意外被神无君砍碎了。宝珠原本十分坚固,千百年没有一丝磨损。但,毕竟是他的武器……” 说罢,几人都将视线挪到神无君身后的武器上。他才懒得解释,也懒得转身,任由他们用炙热的目光注视。好一阵,几人才收回眼神,却听神无君说: “没有打架,珠子就是我失手碰到刀刃碎的。” “没有关系,反正没人怪你,你还是鲛人族的英雄呢。那些试图靠近龙珠的鲛人,都受到阵法的影响,被封印在那里,变成促进宝珠孵化的养料,是你不再让那些悲剧发生。”皎沫轻声道,“毕竟当初,傲慢的龙族不做解释便突然食言。他们想要拿回宝珠,还投射了许多祸海之龙的造影把守水晶宫,不让鲛人靠近……他们只行动,却什么也不说。” 问萤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他们意识到,当初那个小白龙的遗骸在试图唤醒自己的精元。人与妖的精元都是会消散的,而龙族的龙珠却能将其贮藏。所以他们想要祈愿,通过一些术式与阵法唤醒白龙的躯体,还有他沉睡的灵魂。” “等等,”寒觞问,“他不是只能通过龙绡,变成鲛人了吗?” “在龙与鲛人敌对的那段时间,他不想以鲛人的身份存活,所以重塑了作为龙的肉身。龙绡保护它,让它不会被虾蟹鱼螺啃噬得干净。藤壶海星成了它的鳞片,海草海葵化作它的绒毛;失去的角,就由珊瑚礁石铸造。在千年前,他作为能拥有万年寿命的龙族,已经变得无比庞大……” 虽过去了这样久,这番话由“泉姑娘”再说出口,神无君只觉当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所以话说回来,”神无君接了话,“那巨龙盘踞在碧落群岛,掌控着全部岛屿的走向。真龙无比庞大,超出人类的认知,它的生长就能左右破碎的陆地。被砍断的龙珠让他的精元四散,但终究会慢慢回到他体内。他可能随时会醒来,也可能永远沉睡。但碧落群岛的朝向、方位、构造,都真切地受它的躯体影响。所以我也说不准如今去那里要多久。” 故事结束,几人都大受震撼,缓了好一阵子。相较于他们究竟要在路上花多久的问题,这些令人瞠目的传说竟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而且当事人就在他们身边……这真是太不真实了。但谢辙还是心存疑惑,便问皎沫说: “我知道的故事,应该也与现实有所出入,毕竟流传了这么些年。您是鲛人,应当知道的更多吧?我所知道的与真实发生的事,究竟差了多少?” 皎沫摇头说:“不差多少。毕竟在我们那时候听到的,就已经差不多是这样的剧情了。不过,出入还是有的……” 听了这话,寒觞和问萤又重新竖起耳朵。 “所谓人得到龙珠,就能化身为龙的传说,我不知真假。我想自然是没那么简单的。不过鲛人利用那个宝珠,只是会变成人罢了,与龙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个姑娘……大约并没有化身为龙。事实上,她吐出龙珠想自证身份时,就变成了人类,在深海中窒息而死……或是压碎了内脏。” 反正是活不成了。他们无不瞠目结舌,只有神无君静静笑了一下。 大约除了皎沫,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二百五十三回:日伏夜出 神无君没有骗他们,这船确实不需要他们来划,毕竟船上连半个桨也没有。这艘船的运作方式与船上的阵法有关,那是神无君先前就布置好的。他只需要在船上念出一道口诀,这艘船便能按照阵中示意的方向前行。这不是个简单的法术,几人都为此惊讶,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神无君是个直来直去、在打架上绝不含糊的人,因此在阴阳术方面,他们都以为神无君不会特别擅长。人嘛,若某人在某些方面名声大噪,便定然有他所不擅长的其他东西,文武双全还要兼顾人品的,实在是少得可怜。如果要在神无君身上找出一个缺点来,说话不讨人喜欢大概勉强能算一个。 但他的实力无疑是最强的。这可怜的船竟一路稳稳当当,像是有看不见的老水手帮忙掌舵似的,真令人意想不到。船舱里除了法阵,还放了几个木箱储备的食物,量并不大,也是神无君准备的,可能他估算群岛的移动没有进行太久……最好是。 很快到了晚上,若是以前,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但到了现在,放眼望去,海面上依然没有能够停靠船只的地方。人在这样的地方,会觉得孤独是理所应当,他们一路上不由自主地都在说话,几乎一刻都没停歇。到了夕阳西下之时,他们都发现,自己实在是没话可说了。毕竟都当了这么久的朋友,该说的怎么都一起聊过,而神无君实在算不上一个健谈的人。他们聊天时,神无君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反正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木头。中午那阵他好像还小睡了一阵,虽然只有两刻钟,却怎么都喊不醒,差点让问萤以为他死掉了。 圆滚滚的太阳在他们的前右侧缓缓下沉,暖色在海波上淡去,整个天空也开始开始趋近海面的颜色。皎沫望着海面,问萤在一旁说: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您知道么?” “恐怕,还要一阵子吧。”皎沫有些迟疑,“这附近也没有我族人的气息,可能他们还在很远的地方……也可能是我变得迟钝。” 一直抱着臂,靠坐在角落沉默不语的神无君忽然站起来,走了几步,来到船舷边上。谢辙感到惊讶——惊讶于他盘腿坐了这么久,站起来竟不觉得腿麻。他伸出头,看向海面,锐利的目光穿过黑纱。良久,他收回视线,瞟了一眼皎沫。 “你大约是迟钝了些。” “诶?” 皎沫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又看了看海面,仍是熟悉的深蓝,破碎而微弱的波光像是夜空的群星。她当真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觉察出来。 船行驶了许久,几人都靠在一边睡去了,海上的温度恰好不需要盖些什么。就这样安安静静,大约不到寅时,船只路过了一片礁石。它们太小,太破碎,还很黑,稍有不慎便会撞上。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无君的法术够好,船只能轻巧地绕开那些容易触礁的地方。要知道这样一艘小船,在充满力量的大海上,毁灭它如摧枯拉朽,轻而易举。 最先注意到异样的是问萤。狐妖的听觉一向是敏锐的,她对一切充满好奇,也就对一切都十分敏锐。虽然小船行驶得足够小心,但半梦半醒间,她还是听见,黑暗里有些湿滑又粘腻的声音掺杂在波涛声里。 究竟是什么?她觉得有些不安。她拉了拉寒觞的衣袖,寒觞睁开眼,脸上也是一副戒备什么似的神色,可两边的谢辙和皎沫还静静睡着。是他们神经过敏了吗?也许不,这对兄妹向来都很信任对方,那么这次也不会出错。船上没有亮灯,因为没有灯给他们点,神无君并未准备。这显然是刻意的,他的任何行为都有他的道理,这也是两位狐妖没有自行燃起狐火的原因。不过问萤并没有那么自觉,还是兄长提醒她的。到了现在,她想向寒觞询问更多,可寒觞只是看着双目紧闭的神无君,并不打算打扰他休息。他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示意她休息便是。问萤有点生气,她站起身一个人穿过乌篷,来到船尾,看向身后他们驶过的海面。 波涛交错纵横,在礁石上摔得稀碎,变成围绕在船边的白色泡沫。它们吞噬了船行过的痕迹,这与在江河上航行大为不同。问萤小时候时常在山上看到,江河里有人类撑着船从中心驶过。水面足够平静的时候,长长的船或竹排就像划开纸张的小刀,利落极了。可现在没有其他人类,只有他们几个。也许……还有更多别的什么。 那些声音依然在附近。狐妖的夜间视力自然胜于常人,但比起猫类的妖怪还差得远。她总感觉,有什么黑影不断地往返于这些礁石之间。它们贴着水面行动,或是没在里面。是什么人的式神吗?还是名为海坊主的妖怪在搞鬼?亦或是……海市蜃楼?虽然从船头到船尾并没有几步路,可她忽然觉得这距离十分遥远,并为这个冲动的决定有些后悔。可是,兄长似乎并不打算将这种难以言说的异常,当做真正的异常去处理,其他人更是没什么感觉。她想来想去,不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些无形的怪诞之物视而不见。 她的忍耐要到达极限。 握紧拳头,再轻轻张开,问萤的手中出现了一团青蓝色的狐火。狐火很小,也不明亮,在茫茫大海之上就如同星空下的一只萤火虫,随便哪片反射着月光的波纹都比它明亮。问萤轻轻一吹,将这团狐火送向船驶过的后方。 当靠近礁石的一瞬,它突然震颤起来,将黑暗的帷幔砰然炸裂。数点莹莹冷光在汪洋上扩散,铺开一小片光海。这本该是梦幻般的景致,可它揭开的幕布下呈露的光景,令问萤手脚冰凉,甚至一时忘却呼吸。 海面片片破碎的礁石上,森冷光芒之中,盘踞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怪物。 除了这个词,问萤不知还能如何形容这些存在。若要说它们是妖怪,她感到生理性的抗拒与不适,因她难以想象竟能有这样丑恶得无法形容的造物。它们的身形有些像人类,全身却裹着鳞革质的外皮,在幽光里反射出粘腻的光泽。有一只怪物攀附在离船不远的礁石上,毛骨悚然的对视中,问萤看到它头部两侧向相反方向凸出的巨大眼睛,和侧面鳃一般的开裂。这简直像是将人与怪诞的海兽碾成了泥,混合在一起,又胡乱捏造出的东西一样。 还有,它们怎么会是这样的色彩?问萤对狐火的青蓝色熟稔于心,可她从未想过,这种奇异的冷色会组成任何外貌类人的生命的皮肤。况且那些肮脏的蓝与绿,就算非要以狐火作比,也有如狐火的光被烂泥沼滚滚翻涌的瘴气腐蚀溃烂后,所异变的不祥色泽。 狐火的光在淡去,问萤却仍能看到数不清的光点环绕在他们船后。那是怪物们的眼睛,每一对都折射出诡谲光线,从飘摇青光里,蔓延到光影交融的边缘,融入黑夜之中。问萤看到,随着船的行进,它们也在轻轻转动头颅,以目光沉默地追猎船只,仿佛在以视线代替躯体动作,不怀好意地啃噬她的神经。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眼睛,在默默地跟随,寂静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而他们一无所知? 直到火光褪去,问萤仍呆呆地站在原处,大睁着双眼,瞪着黑暗深处。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怕再看见什么,还是更怕这样对切实存在的可怖视而不见。夏夜温热的夜风里,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因为那些怪物也并没有进一步行动,船头的人都还没醒来。 问萤全身都像是被冻住似的,关节也无法活动,只是僵硬地以滑稽的动作一点点挪着肢体。耳边的潮声不绝于耳,她费了很大工夫,挨近了神无君身边。 “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们的?” 神无君并没有睡着。 “天黑之前。”神无君平淡地说。 就这样轻轻的对话声,依旧让所有人都睁开了眼。谢辙警觉地环顾四周。 “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出现了什么……我没有看出来的东西?” “天眼看不出很正常。它们很狡猾,非常善于隐藏自己。在这种单纯的拟态与伪装前,你的眼睛和普通人一样。” 皎沫也不禁捏了把汗。她皱起眉,轻声念叨着:“我竟真没有注意到……” 寒觞无奈地看了一眼问萤,顺手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接着,他转过头对神无君说:“果不其然……我一早就注意到它们。但我相信您既然没有行动,应当有什么理由。不过,那些到底是什么?” “一些……熟人吧。”神无君伸出双手,熟练地抽出双刀,“它们本用不着对付。” 说罢,他一步轻盈地跳上船舷,稳稳当当站在那里。他将两把刀用力地向下一挥,两道凛冽的风劈向海面,如两条蛇般直挺挺地从船体两侧冲向后方,溅起一排水花。在水花尚未落下的时候,他们虽然没有看清,却清楚地感觉到,许多夜叉都打了退堂鼓,各自向后撤了几步,逃离了这方是非之地。看来这对弯刀给它们的先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将恐惧铭刻在骨髓里,代代相传。不过,也不是所有夜叉都足够明智,还有不少不怕死的盘踞在这里。几人都感到,这小船变得比之前更加颠簸了,这绝不是错觉。很显然,不仅礁石上有夜叉,海里也有不少在更暗处兴风作浪的家伙。神无君并不会被这样轻易晃下来,他回过头,隔着帷帽对寒觞他们说: “点火。” “它们害怕火光吗?” “不怕,夜黑的火光反而会吸引它们。” “那——” “都要打了,让它们一起上比较方便。” “……” 第二百五十四回:日夜兼程 寒觞看了看问萤,后者心神领会。他们几乎同时抬起手,从身后迸发出两种色彩不同的火花。那许许多多的小火花在愈远离他们的地方,扩散得越大。暖光与冷光相互交织,如烟花般绚烂,也如烟花般喧嚣。 只是喧嚣的声音来自那群怪物。 问萤最初的火光只是照明罢了,但这次的狐火散落到它们身上。不论是赤色的极热还是青色的极寒,为皮肤带来的痛感都是一致的。被激怒的怪物们手持各式兵器蜂拥而至,几人手忙脚乱地应战。夜叉冲锋与倒下的嘶喊不绝于耳,令人头皮发麻,但神无君充耳不闻。他的动作无非是手起刀落,并不慌张,仿佛精准预判了每个方向上前的夜叉都会做些什么。他没有太大幅度的招式,斩杀它们简直像切菜似的容易。其他人便不那么轻松了,毕竟大多数夜叉都不会去招惹那个麻烦的角色,只会对他们发动袭击。另一方面,船体的稳定性大大下降了。现在没有狂风暴雨,远处的海面也很平静,想来一定是水下的夜叉在兴风作浪。他们几个站都站不住,更别提抵抗那些袭击者了。 一阵巨大的浪突然从一旁拍来,像是个遮天蔽日的巴掌。站在侧方的问萤看着它直直袭来,涌起一阵心悸。若是船被掀翻就糟了,不知神无君的法阵能不能抵御得了这么大的浪。慌忙之中,她猛然抬手,建起一道几近透明的屏障。但若细细看来,还是能发现星光为它镀上淡淡的青白色。巨浪冲击其上,像是撞到一面坚实的墙壁,粉身碎骨,化作一大片白色的泡沫,一些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夜叉也被拍进海里。与此同时,反作用力将他们的船只向另一个方向掀去。手忙脚乱之中,她与皎沫眼神交错,并在那一刻心神领会。小船果然呈现出侧翻的趋势,四周的夜叉纷纷避让。意识到船的失控,谢辙与寒觞都略有惊惶地回过头,看向另外两位姑娘。只见她们同时伸手,在船的那侧再度构造出一面特殊的屏障,这次的屏障是有弧度的,在一定程度上将船只包裹起来。当船侧翻之时,它的整体顺势转了一圈,五个人都要落下水去。但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接触到海水,而是在船面倒扣向下之时注意到一个巨大的空泡,而这个空泡阻止了几人下落。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整个船体顺着空泡的弧度翻了回来,重新躺在海面上,微微震荡着。 几人心惊肉跳。 “你的妖术很强。”神无君望着问萤说,“虽然和你兄弟差点儿。” “不、不是,也没有……是皎沫夫人帮我。” 说这话时,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皎沫,又心虚地望向兄长。寒觞的表情有点复杂,但绝无什么嫉妒和责备的意思。问萤已经这样厉害了吗?在她的信中,她似乎终日游手好闲,除了照顾奶奶,便是在雪山上走走逛逛。不过说实话,那里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一切景色都是苍白且一成不变的。他突然又想起,她偶尔也会提到,云外镜的付丧神,晓,是会教她练一些妖术的。仔细想来,就算晓已不再知天下事,过往那些举世闻名的武学与妖法,他一定也能记住许多。妹妹还总在信里说,自己一定要赶上他与温酒的水平,好和他们一起叱咤江湖。说不定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 而若是没有不知火的力量,单凭这些修行,兴许和有云外镜指点的问萤不相上下。但这些事谁又说得准呢?谁也不知道,某一天寂寞的雪山之上,会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器灵造访。可就算是寒觞与晓碰面,他也没有理由教他什么。这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他应该重新去审视这些问题了。 谢辙攥着剑,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准备随时将不识好歹搞偷袭的夜叉一击毙命。皎沫也看着身后的海面,目光忧虑。但那些漆黑的礁石已在视野里远去,一时半会都没有活物在上面活动。神无君道: “已经没事了,它们不会追过来。” 船上有许多黏稠的液体,泛着青绿的微光,鼻涕似的恶心。这些是夜叉的血,散发着浓浓的腥味,就像是许多海鱼腐烂数日才会发出的特殊的恶臭,令人作呕。 谢辙叹息道:“唉。它们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好对付。若是按照古籍记载的那样,我们恐怕不是它们的对手。” 问萤说:“书中记载的又是什么样?” 寒觞是知道的,他回答:“它们无法被简单地杀死。如果只是砍断它们的肢体,很快又会长出来,甚至是两条、三条,变得比之前更棘手,更面目可憎。而且这些妖物异常团结,每个个体都不单单是自己,而像你的手指一样,是你的一部分。像是之前那样被吓唬一下,就有不少夜叉退缩的情况,在过去绝对不会发生。” “因为没有了琥珀。”神无君说,“那是所谓海神的法器。除了不断再生肢体的力量,它们的思想通过琥珀被连在一起,形成了群体的智慧。它们以海神的神使身份自居,迷惑岸上的人们,并定期送上童男童女作为献给海神的祭品。” 问萤问:“它们会吃人,对吗?” “它们要将这些孩子变成夜叉,壮大自己的族群。” “这是真的?” 皎沫对问萤说:“当然。这都是他亲眼所见。” “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长得都这么丑陋。”问萤嫌恶地避开地上一滩血,“而且还这么坏,苟活到现在,还在祸害人呢。” 皎沫发出轻声的叹息。她说:“这些海夜叉……是与鲛人同源的。” “竟有这种事?”他们都不由得多看了皎沫两眼,问,“可是,鲛人都是那样美丽的。怎么会和这种可怖的东西……” “是啊……我们虽起源于海中,却能在任何地方活动,海夜叉是最大的群体。该说,我们鲛人最接近祖先真实的原貌……虽然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样子。而鲛人可以转变为夜叉,夜叉却不能成为鲛人。当年很大一部分夜叉,是对水晶宫的宝珠动了歪心思,受到诅咒才沦为这番模样。也有一部分夜叉,是在不同时期,因为不同原因被诅咒的。至少我们可以确认的是,鲛人成为夜叉的诅咒,不论如何也不可逆转。” “真没想到。”寒觞念叨着,“这些东西可从没谁告诉过我。” 问萤说:“人类与鲛人,竟都能变成夜叉……或许二者在遥远的过去也是同源呢。” “不无可能。”皎沫笑道。 一旁,谢辙在与神无君说话。 “过往的那些商船,难道不会被夜叉袭击吗?它们就这样埋伏在那里。不过,我倒是基本没有听说过有谁遇到这样的困境,朝廷也不曾下令整治。” “这就是为何朝廷规范航线的原因。”神无君说,“在很久很久前,的确发生过你说的这些事,现在虽然还有,但很少。朝廷严格规划了路线,不论官船还是私船都应按照如今最熟悉的道路行驶。老练的掌舵人都知道,偏离航线会发生十分恐怖的事。虽然不少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他们都足够本分。毕竟,谁也不想丢了性命。” “那……” “我们是直线距离。”神无君瞥了一眼乌篷,“那个阵法里有南国原产之物,会指引我们,选择最快的路线前往那里。” 问萤依然将担忧的目光投向后方。漆黑的礁石几乎看不见了,粗略看去只是一片汪洋。左侧的天空微微泛起光芒,太阳大约要升起来了。谢辙走进乌篷里去,不知要做什么。问萤对神无君说: “那些夜叉……还会追过来吗?” “不会。我们没什么物资,它们得不到好处。何况它们不会离开栖息地太远。” 谢辙走出乌篷,脸色很难看。 “大概是刚才太颠簸,阵法被破坏了,混成一团……” “我们到了。” 这的确是令人受到鼓舞的发言。他们都打起精神,朝着神无君用弯刀指着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前方是一片密集的岛屿。有的岛很小,像一块普通的大型礁石;有的岛很大,但也不足以被称为什么国家。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光芒让每一座岛屿的轮廓都清晰起来,他们的小船在其中慢慢行驶着。终于,船靠近了一处狭长的海岸线,金色的沙滩在阳光的沐浴下泛着漂亮的光。高高的棕榈树骄傲地生长着,连成一片,树叶随着海风微微颤动。 这算得上是祥和的场面了。很难想象一千年前曾爆发战争的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就是这里吗?” “是这里,”神无君说,“不过并非是朝廷的渡口。” 船缓缓地靠在岸上,他们都走下船,踩在阳光烘烤过的沙滩上。隔着鞋垫也令人觉得沙子很烫,能暂时忽略了空气的灼热。放眼望去,再远的地方被棕榈林遮挡,最顶端依稀能看出山的轮廓来。 “我们距离那个天狗冢,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这地方不大,但地势种类齐全。我们要从海边走到山里。”神无君收起弯刀,向前走去,“这边的沙子,轻功好的不用脱鞋。” 皎沫还是脱下了鞋,拎在手中,踏在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问萤不知为什么,也学着去做,随即便意识到真正与沙子接触的温度比想象的还要滚烫,简直像踩着烙铁一样。 “您这样走没关系么?这也太烫了,走到那边会受伤的。” 问萤是关心她的。寒觞也提议,要不要把皎沫背过去算了。她却觉得麻烦,说不定增加了负重,反而令他们难以前行。问萤最终选择考验自己的轻功,重新穿上了鞋。 “要不使些法术吧?这样走真的太难受了。” 她还是很关心皎沫,即便她已在问萤身前走了很远。她回过头,脸上看不出痛苦。 “没什么,走吧。当年为了走到岸上……我承受的要强烈更多。”  第二百五十五回:日濡月染 谢辙他们一路跟随神无君,直到路过一座特殊的小城。 之所以说这里特殊,是因为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除了人类的男女老少,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甚至,他们不足以被称为人。那些人很奇怪,有不少眼睛和头发都是鲜艳的颜色,不知是怎么染的。但当他们看到一些带着尾巴、露着耳朵,甚至三头六臂的“怪人”们时,便清晰地意识到,先前那些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家伙,也同后者一样是妖怪。在这些特殊的群体中,还能见到一两个人高马大的修罗。 更神奇的是,没有一个居民用不正常的眼神打量他们。 “我早听说在南国,妖异可以与普通人类一起生活。可我以为最多是妖怪化作人形,融入其中,然后人们对于妖怪露出的马脚更不容易追究的程度……没想到,竟比我想的更加习以为常。他们甚至……不需要一丝一毫掩饰。” 寒觞一边走一边说,目光不断地在同类身上停留。那些同类们见到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偶尔有谁将他视为异国人多看两眼罢了。问萤看得更“明目张胆”些。而且,她还格外注意到一些细节。许多商户的老板也是妖怪,而他们工作时和人类一样自然。甚至许多商品与动作,都掺杂着妖术的成分。那边的花妖似乎在售卖颜色诡异的饮品,这里的虫妖所推销的是朝廷管制的蛊物,而在更远处的铁匠铺,是修罗与人类一同工作的。至于语言,有些话他们听不太懂,有些话令人一知半解,还有些话,竟与朝廷的官话无异。想来应当是经商对这岛国带来的影响。 “这里对妖怪的容忍要高许多。不过也并非在战争结束后就是如此。”神无君解释道,“千年前,由于每个伪神对自己辖区的治理方式截然不同,导致人们对妖怪的看法也千差万别。有些地方的人,对妖怪恨之入骨,而有些地方的人,自那时起就能和异族和平共处。现在的南国,也没有什么最高的领导者,只和你们一样,有什么村长、县长之流,再往上有一个类似衙门的组织。但他们管的事比衙门要杂,大到杀人放火,小到鸡毛蒜皮。时至今日,竟也算和谐。他们大概早就意识到,其实这里不需要谁来统治……想想看,究竟是选一位妖怪,还是选一位人类,恐怕连达成共识都做不到。而不论人类还是妖族,都深知战争的恐怖。因此这样的平和会在南国维系——也只能在南国维系。” 果然,这样稳定的社稷对于谢辙他们出生的土地,并不具备什么历史价值。如今南国的局面,也自有它的历史渊源。对人或妖而言,千余年不算太长,许多种族都延续下来,连同曾经的风俗;千余年也并不算短,家国兴衰、朝代更迭,更遑论诸多发生在芸芸众生之中的微小改变。神无君告诉他们,曾经在南国的土地上,人与妖并不如今日和谐。这里有过欺凌人类的妖,也有屠戮妖异的人。如今和睦的局面,延续自过去人和妖混居的传统,双方的关系却几经变幻,才达成现下的平衡。 谢辙见神无君难得乐意说这么多话,便好奇地顺势问出心中的问题。 “那现在南国的地形,与您当年来时有何大的区别?” “千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沧海桑田的事,倒也不至于。就算有巨龙盘踞在群岛之下,所改变的也只是岛屿的布局与朝向。不过,湖泊水位的高低、河流对地形的侵蚀、森林和草甸在气候变化与人类活动下的迁移,都一定与当时有所不同。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也记不得什么了。我来到这儿,不比你们更熟悉。” 一边说着,神无君脚下并未放慢步伐,几人也一并听着走着,几乎不曾注意自己走出了多远。尤其是问萤,她听得专注极了,好几回都踩着了寒觞的后脚跟。她似乎有许多问题,又因舍不得打断神无君的叙述,而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问出口。直到几人路过一家铸锅铺,她才抓住神无君话语间的停顿,问出了心头的好奇: “我听过许多弑神之战的故事,一个两个都十分精彩。那当初和您一同战斗的同伴呢?这么多年……他们都怎么样了?” 皎沫有些担心地望向神无君的背影。他的同伴,皎沫自然是记得的,甚至算得上鲜明。这番话怕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他的神经,因而皎沫感到些许不安。不过按照他的性子,遇到这种问题,可能并不会正儿八经地回答,也就不会往心里去。 “怎么样?都死了呗。” “欸……” “他们都是人类啊,”神无君瞥了一眼铸锅铺,“怎么能活到现在?哦,倒有一个是个六道无常,不过也死了。另外的人,有的死在他曾感情淡薄的故土,有的永远留在这里。” 皎沫有些意外,同时也有种莫名的心安。神无君如今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大概是真的走出来了。那些令人遗憾的事物,最终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而残留的记忆已是对此最高的敬意。有些人,只要世间尚有一人存在着关于他们的记忆,他们便不曾死去。 至于为什么他们会在铸锅铺前略作停留,神无君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类老头,满脸老人斑,正扶着一杆烟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有个伙计正在忙碌,对着一口锅叮叮当当地敲打。他是个高大的修罗,留着蓝色的大胡子,挥汗如雨。这个身姿能令神无君恍惚间想起一个人,尽管千年过去,他们定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某些特征还残留在他的印象里,十分稀薄,却在此刻鲜活。 按照神无君的介绍,以这座岛屿如今的面积计算,至少要二十七八个南国才抵得上他们故乡的陆地面积。而南国的人口就算加上融入人类生活的妖怪,也比他们那里更稀疏。但是鉴于这里相对而言有更多山川河流、荒漠沼泽等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形,城镇的人口还算得上稠密。他们就这样走过了许多地方,也见识了许多令人觉得与故乡相似,又不那么相同的风景。不过意外还是时有发生。在经过一处沙漠中的城池时,神无君被人拿石头打了。 倒也没有听起来那么严重。 具体的情况,是他们正普通地走在路上。这里的建筑都是纯白色的,没有瑕疵,据说是开采一种本地特别的山石所造。将石料从山上运到这里,也不是轻松的事,真是令人感叹。谢辙正与他们议论这里的建筑,神无君戴着帷帽走在前头,突然就挨了一记石子。别看那石子只有鹌鹑蛋大小,真砸到人身上可疼了。他被砸中以后,默默停下脚步。其他人看到都有些心慌。寒觞更是朝着罪魁祸首上前两步,发出恐吓。 “臭小子!真没家教!” 是了,那是个孩子,才不到十岁。他刚上前准备训斥他时,那男孩突然被一个妇女打横抱走,速度快到看不清她的脸。那大约是她家的孩子,而她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跑掉了。 “连句道歉也没有!”问萤朝着那背影愤愤地说。 皎沫皱起眉,走到神无君身边关切道,“你还好吗?” “死不了。”他只是这样说。 谢辙都惊呆了,原本他以为神无君会非常愤怒,但他没有。不如说,这样平淡才像是他的反应。可是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遇到过本地人的刁难,怎么到这儿就会遭到袭击,何况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虽然也有不少人对他们报以或警觉,或好奇的目光,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还真是头一次。 “怎么会有人这么做?”谢辙感慨道,“难道这里还有未开化的野蛮人吗?” “你看看他们的着装打扮,像么?”神无君耸耸肩,说道,“不过这也不奇怪。在这里的人,对我这样戴黑色帷帽的人是十分警觉的。毕竟南国还有少数极端分子,觉得是我赶走他们的神呢。当然过去我是没这帽子的,他们应该也听过传言,知道我特意扮成这样了吧。”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问萤感到意外。 “世上什么人都有。”寒觞叹息一声,“唉……” “那孩子,怎么那么肯定是您呢?在这里,有许多戴着幔布的人。” 神无君回头,隔着黑色的纱幕看他一眼,不知是何用意,但谢辙有点心虚。看样子,他好像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皎沫代替他说了。 “为了防范风沙进入口眼,这里的人的确大多会戴纱幔,就比如刚才那位妇人。不过黑色的东西晒久了,实在容易热,他们都会选择透光性更好的白布。” 原来如此。难怪这种常识性的问题神无君不想解释,谢辙自该想到的。他尴尬地咳嗽一声,与友人们继续踏上前往食月山的旅途。传言那个栖息过天狗的大裂谷就在食月山中,而这座山时至今日也没有改过名字。大约,是因为有这么个典故在此吧。 途中,神无君找人借了纸笔,潦草地在纸上写了什么,然后塞进信封。因为他只写了寥寥几笔,速度又那么快,让人猜不出他究竟能留下怎样完整的信息。 “您要给谁寄信?” “认门的人。”神无君道,“想要进入天狗冢,必然不能贸然闯入。传言中的诅咒,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只有真正相关的人才知道怎么做。” “您是说霜月君?”问萤似乎猜到了那个人选。 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毕竟除她之外,好像也没有谁能召唤天狗了。 皎沫有些疑惑地说:“不过,霜月君对食月山天狗冢很熟悉么?她来过南国?” “她的天狗总该知道些什么的。”  第二百五十六回:日诡影谲 鬼仙姑与那名女子漫步在一条清澈的溪边。昼夜早已经恢复成现世的样子,太阳有规律地从东方的天空升起,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仔细看来,属于鬼仙姑的那部分影子似乎散发着奇特的黑色粒子,像是光线将烟雾投射出来,却没看到任何烟雾的实体。关于她们已经走了多久,这并不重要,只是天气随着每一场雨,变得越来越凉爽,夏日全盛的炎热已经成了过往。对她们二人来说,睡眠好像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她们说了许多。即便大部分时候,似是鬼仙姑一个人的评书。 “所以你反击了他?”她难得要笑出眼泪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那样强的。大约,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哈哈哈哈哈——” 鬼仙姑当真笑出眼泪,黑色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面颊徐徐流淌,落到地上,就消融在人的阴影之中,仿佛泛起一层看不见的涟漪。 舍子殊并不能理解这究竟有多好笑,她只是平淡地阐述着: “他伸手过来,我感到强烈的妖力,像刀一样直奔着我。” “你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应该觉得吗?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但我反击,心里有声音告诉我该这样。” “所以你的手穿透他的表皮,深深地陷进去?还触碰到他的心脏?” “也许吧,如果是人类,那里应该是心脏才对。但那里很烫,像是一团火。” “那自然是业火红莲。”鬼仙姑抹了把眼泪,嘴角还挂着笑,“别忘了他是什么。不过,你就这样被他赶了出来,哈哈哈……真是不讲道理啊!” “你们竟拿我做这样的赌注。” 这话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她不再说那件事。但鬼仙姑转过头,脚步放慢了些,好像在隔着头发认真地凝视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嘴边的笑,语气似是正经许多。 “那么,你会因此感到愤怒吗?” “愤怒?”舍子殊侧目道,“我也不明白。就像是你觉得我应该恐惧时一样。” “说实话,我也不知你从何而来。刚见面时我便知道,为你卜算未来,并没有什么价值;而为你回顾过去,得到的是连我也无法解读的信息。你是很特别的存在,这无关你是否有妖怪的身份。许多事会因你而改变,我也不知道,来见你,将这些告诉你,究竟是不是将现世引导到那个未来所需要的事。虽然,我也不会刻意争取什么,改变什么——所以我想,那便顺其自然,满足我的好奇心,特意来见见你吧。”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的事。” “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你的语气,好像也不觉得失望。这些凡人会有的情绪,你都不曾拥有,却大约知道该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表现。这究竟是你本能中的举动,还是你之后学习而来,谁也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你的法力很强,像是上苍特意赋予你的一种礼物。你还没利用它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因为许多人若像你一样,定会走上不该走的路,而你不同。在你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你向善——至少暂时是。” “何以见得?” “你昨天救了一只蝴蝶。”鬼仙姑慢慢地说着,“它被一层薄薄的树液黏住了,你上前轻轻捏起它的翅膀,将它放飞。你看着它,它颤抖着飞走——然后落到蜘蛛的网上。而这一次,你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 舍子殊什么都没说,也只是静静看着她。这个女人的出现相较于一般人来说本就特别,可在她眼里,不论妖魔鬼怪还是寻常人等,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毕竟她连自己是什么也不清楚。不过鬼仙姑说的这段话,她有些不明白。 “所以呢?你觉得我没有再救它一次,还算得上善么?” “我可以解释你的想法,”鬼仙姑顿了顿,“却不能完全理解你的动机。” “那么,我是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清楚。” “你第一次救它,是知道它无能为力,若是一直放在这儿,不是被鸟儿吃掉,就是在这里不断挣扎,直到力竭而死。你第二次没有救它,是它慌不择路,自投罗网,若是再救它一次,布网的蜘蛛便少一餐。你大约,是想到蜘蛛也会失去它的猎物吧?” 舍子殊若有所思。她琢磨了一阵,露出犹豫的表情。良久,她才说道: “也许吧,我也不知我是如何想的。当时我只是单纯觉得,或许冥冥中,它到了命数。” “你相信命运?那些所谓命中注定的事?”鬼仙姑流露出些许好奇。 “……我说不清楚。我觉得很多事一定会发生,就像我置身其中,亲身经历过一样。但在事情得以应验之前,我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凑巧罢了。” “说不定是你前世的记忆?你这样法力高强,能对过去的蛛丝马迹捕风捉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前世啊……” 也不是没有可能。 天已经完全亮了,森林中氤氲热意。群鸟从上方掠过,偶尔鸣叫几声。这里大约有什么水源,有种奇怪的青蛙总是发出特别嘶哑且刺耳的声音。许多大小与颜色的蜻蜓从眼前你追我赶,时不时有哪只冒失鬼擦着脸颊而过。 “你之后决定去哪儿?”鬼仙姑问,“那家伙心眼可不大,虽然不再允许你回去,却一定会关注你的动向。不论你去哪儿,怕是都逃不过他的监视。” “没什么关系。” “走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别了。”鬼仙姑指着一处青石板做成的林间茶桌,“我与人见面,只是顺道带着你。你有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你想做什么事,也都由你。或者……你可以再停留一阵。我与那人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 “什么听不得的事?” 真是神出鬼没的人。不过那两人似乎早有准备,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只是一直没有戳穿罢了。声音的主人从一旁的树后走来,身上穿了件崭新的衣裳,还绣着精细的花纹。但是,与这件衣裳形成鲜明对比的,大约要数她本人了。她的手臂与脸上,有一段段几近平行的金色突起。再仔细看,这些小型突起间固定了一道细密的裂纹。但若不贴到脸上去观察,这些小细节是看不清楚的。 “锔瓷?”鬼仙姑看了一眼。 “找到这位金缮师傅可是费了老大的工夫。”来者唉声叹气,“虽然许多人都能做这种差事,但要找到一个避世的、嘴巴规矩的师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再换一个身体不就好了?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悭贪是个吝啬贪得的妖怪,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莺月君眯着眼打量她,眼里并没有任何尊敬,“要去妄语那里可更麻烦。神无君在处理他吧?我可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扯上关系。” 鬼仙姑挑起眉道:“哦?你竟对神无君也颇有成见么。” “他真是个怪人,几乎从不做梦,就算想要了解他也无从下手。而且能被派去与妄语较量的家伙,会是省油的灯么?”她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 舍子殊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的确,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听出,莺月君当下的实体是由陶瓷做成的。而且因为一些原因发生了破裂,现如今被重新修复。她还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动,这点令她多少感到惊讶。金的延展性是极好的,从外形上得到固定,的确有她的理由。可意识呢?舍子殊并不知道她的意识如何得以保留。别说是普通人类,就连生命力顽强的妖怪,在身体破损到一定程度后,都会迎来死亡,灵魂转生,精元消散,只有极少数灵魂与精元牢牢固定的强大的妖怪能重塑肉身。但那样的妖怪,大约已修炼成神——哪怕是魔神吧。这些事她也是知道的,就像刚生下来就有人告诉她一样……也或许她的前世是妖魔中的一份子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怔怔地打量着莺月君。 她萌生了一种想法——身体就像衣裳一样,是随时可以替换的。 “这位是?” 就算不想在意她,她的眼神也足以令莺月君觉得不自在了。鬼仙姑只开玩笑说: “是个不爱做梦的姑娘,所以你才不认识她吧。” “你的意识藏在梦境里?”舍子殊竟对莺月君如此直言。 莺月君是有点讶异,不过仅限于她突兀的提问方式。虽然并不熟络,这女子倒是没怎么把自己当外人呢。 “我的灵魂生于梦境,在过去也只能从梦境中穿梭。”莺月君将头扭向鬼仙姑,就像个柔韧的人类一样。“好了,还是说正事吧。我是敬你的,但我有些新的主意。” “那位大人恐怕不会允许太多法器集聚在一处。” 莺月君怔住了,她不知鬼仙姑是如何知道她还未说出口的话。算的?她侧目不语,酝酿了一阵,这才接着说: “只要不是七个一起,便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雇佣了琉璃心的主人,对偶人进行调查的事……所以我送信找你面对面地谈谈。你也不是嗜睡的家伙,在梦里找你也真不容易。” “直白些吧,你想交换什么?” “我要那件法器。单是重塑肉身是绝不够的,唯独将心的意识注入其中,我才不畏形体的凋零。”莺月君幽幽地说,“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联络她便是。她不必再调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全部的,关于偶人的事。” 鬼仙姑隔着前发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审度什么,舍子殊只站在一旁看着。过了一阵,鬼仙姑轻轻摇头道:“恐怕不行。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而且,我不否认你在梦境中得到情报的真实性,但那些未必是真相本身,你所知道的,也定然不是全部。” “当真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鬼仙姑突然望向舍子殊。舍子殊刚抬起眉,她的视线又收到莺月君那里去。 “既然如此,你来帮这孩子一个忙……你出入幻境,一定知道更多我们无从知晓的事。” 子殊呆呆地站着。 第二百五十七回:日谋月算 再度找到这个人,花了魉蛇与弥音很大的工夫。六道无常的行踪本就谁都捉摸不透,要打听特定的一位更不容易。不过,总是有人愿意提供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报,因为在一些人手里,它们总有用处。而有市场的地方,卖家就一定会出现。 她们正是从这样的地方找到的消息。虽然大多数情报黑市都会有这样的生意,但毕竟,这营生算不上好做,也没多受欢迎,所以手中攥着消息的人也很少主动发给下家。到最后,两人兜兜转转,花了不少冤枉钱才打听到那人的下落。 听说她正要前往南国。 “南国是怎样的地方?”弥音问。 “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吧。现如今许多神话故事都起源于此。”她的友人一面挠头一面回忆,“最经典的大约就是神无君的弑神之战吧?八位神灵遭到他的斩杀,它们的法器也流传至今。还比如大天狗的故事?传言最早与天狗建立血契的人,并非是南国的本地人,他将这样的血脉带回我们如今生活的大地。还有鲛人的故事。虽然我们那里也是有的,不过在诸多鲛人故事中的一个里,有条巨大的龙,传言如今还盘踞在碧落群岛之下。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我听说,一些正经的宗教也是从南国传来的?” 魉蛇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睦月君生前似乎就是最早与佛结缘的人。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南国了,南国还不叫这个名字,也没有被八位神灵占据。仔细想来,可能是因为南国的人需要信仰才能生存,便成了那些伪神的信徒吧。” “伪神啊……” “那是对你们人类而言吧。”魉蛇笑道,“唔,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了。” 薛弥音没有计较这段话,她追问道:“你有其他想法么?你不觉得它们是伪神?” “伪神,恶神,邪神……都是人类安排的名号罢了。”魉蛇轻轻拍拍胸脯,“我的另一部分——从最开始就属于妖物的部分,是蟒神摩睺罗迦的眷属。” “眷属?”薛弥音没反应过来,“摩睺罗迦?那,那天的赤真珠岂不是……” “是了,那是曾属于蟒神的东西。”魉蛇点头道,“蟒神从畜生道而来。而畜生道与修罗道相似,它们的一部分是与人间道并行……你看,在人间也有许多飞禽走兽,与阿修罗的妖怪吧?我的体内拥有摩睺罗迦相似的血脉。当然,这么多年,它已算得上我的祖辈,想想看,连我们间隔的地域都这样遥远了,所以血缘也已经十分稀薄。” 薛弥音思考着,又问:“那所有的蛇妖都算得上摩睺罗迦的眷属吗?” “当然不一样了。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是你的亲戚吗?” “呃……” “这不就得了?啊,又忘记你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薛弥音不再说话,随她继续走。她们已经很接近目标了。两人刚从别处打听到霜月君的行踪,现在必须快些行动。但没多久,魉蛇便主动开口了。 “现在还不知赤真珠在不在她身上,一定要谨慎才行。若是让她得知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就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赤真珠可以窥人所想,是吗?”“嗯,是的。与琥珀不同,蟒神的力量可以直接侵入人的思想,让人最恐惧暴露的真实的部分一览无余,而琥珀仅仅是建立心灵的交流,需要在意识上得到对方的许可,至少不抗拒你、对你没有敌意才行。不过,应该也有能利用琥珀入侵思想的人吧……那便是他们自身强大的意志了,法器只是媒介。当然,这方面还是赤真珠好用。何况,赤真珠还能直击人们最恐惧的记忆,干涉认知,干扰精神,甚至制造幻觉。” “你的祖辈,竟然能孕育出这么可怕的东西。”薛弥音光是听着就觉得震撼,“那既然你与它有所联系,你也能么?” “那样强大的赤真珠,如今谁也弄不出来了。据说这也与南国的场力有关,谁知道呢。” 她们又走了一阵子,距离目的地更近了。霜月君在河边的一户人家借宿,她们一直沿着河走。她要去南国,应当与普通人的方式不同。别人乘船从这里出发要好几日,她只要乘着天狗,恐怕只是转眼间的事。所以,两人一刻也不能耽误了。若是等到了地方,发现只剩下一地狗毛,这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摩睺罗迦的眷属,知道如何在一定程度上抵御这样的窥视。”魉蛇说道,“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拿着赤真珠,还是小心为妙。与她周旋时,你要到她注意不到的地方见机行事。值得注意的还有那条狗,你若被发现,便将精力放在它身上,莫让那厮针对你。另外,虽然不太可能那么对付你……但你还是小心封魔刃才是。” 友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薛弥音点点头。她的手不自觉地摸到匕首之上。 “万一真对付你也没有关系。可以轻易化解封魔刃刀气的,只有封魔刃自己。” “所以那时你没交给那个女人?”薛弥音问。 “这是一方面吧。另一方面,这已经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了,还是由你决定吧。” “我……没什么意见。不过你究竟是从哪儿弄到的这玩意?” “我的修罗朋友曾告诉我,封魔刃在最初锻造而出时,没有任何人能驾驭它的力量。最后,是它们拼尽全力,设法将其毁坏,才镇压住它。后来,上一任霜月君习武到走火入魔的境地,误入修罗道,破解了被封印的那部分,并带到人间。而另一部分,你知道为何修罗们不曾处理么?” “因为它落到了人间?” “不错。”魉蛇拍拍手,鼓着掌说,“这是稍微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但这么多年都没人深究过。只要有这个思路,在人间找到它就不是难事。它的上一个主人可不够识货,竟将它拿来削麻绳呢。” “……哈哈哈。” 不知为何,薛弥音有点笑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没什么心情,可能与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有关。她本是不想再见到她的,就算再见,怕不拼个你死我活也不会轻易罢休。可现在为了一个交易,她不仅要再去见那个人,还得偷偷摸摸地见。 在她们造访霜月君的栖身之所前,霜月君独自一人来到河边,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在她身边,有一黑一白两个小鬼。他们是黑白无常,来给她送信。大多数时候,他们所传达的都是阎罗魔最直接的命令,不过偶尔也会在走无常间往返送信,只不过,中间要过一趟冥府。大多数无常鬼是不想让那些琐事叨扰那位大人的,而且若非刻意联系,也没谁会选择这种效率低下的方式。 之所以来到河边,是因为若出现在前院,可能会吓坏收留霜月君的老人家。老两口都上了年纪,大限将至,经不起这番折腾。现在他们完成了任务,已经告退,只留下霜月君手上的这封信。信是神无君托来的,这算得上一件稀罕事。而信里的内容也异常简短,很是符合神无君本人干脆利落的风格。信中所言的事,便是告知她速去南国,他们已经捷足先登了。 霜月君明白,他们需要雪天狗来带路。毕竟天狗始祖虽然身处裂谷,不过真到了那儿可不好说。霜月君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有没有准备好消除诅咒的办法。按照神无君的个性,该不会……事到临头才准备想办法吧?霜月君算不上了解他,只知道他有时候靠得住,有时候又……又不那么靠得住。 “你好啊,霜月姐姐。” 霜月君浑身汗毛倒竖。打方才就觉得这夏夜莫名有一股寒气,没想到当真有妖物显身,还是个老熟人。她的手立刻摸到叶隐露的伞柄上,抽伞的一瞬便迸发出一道强烈的刀气。魉蛇轻盈地后跳,恰好避开。她的身段与速度都像是水中的游蛇,妖娆而灵动,与那略显孩子气的尚还稚嫩的面孔十分矛盾。她很快重新靠近霜月君,露出挑衅的神色。 霜月君横伞质问道:“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您可别太动肝气。”魉蛇抬起手,以一副不打算动手的模样说,“我这次找您,是一个人来,只为一件事。弥音在离开您之前,不慎遗落了一枚珠宝,是个猫眼石,您一定知道。毕竟,您是拿过它的。想必您也清楚,那是属于我的东西。我现在找您来,不求别的,只想让您将它物归原主。” 霜月君的确愣住了,她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何况,猫眼石已经交到施无弃手中了。 赤真珠看不透她的心思,霜月君有些紧张。她早该注意到的,在雪山上,她就没有做这样的尝试,毕竟情况不太允许。而且她有理由怀疑,这么多机会她都不曾找过自己,只有这次突然造访,恐怕只是个惹事的由头,她实则不怀好意。 “您该不会把它弄丢了吧?” 魉蛇皱起眉,似乎感到遗憾,眼中甚至有一丝无辜。霜月君知道这只是糊弄人的把戏。她在想,自己究竟该不该实话实说。若她真是为传家宝而来,岂不是会将麻烦带给无弃? 她已经发现,魉蛇露出了独属于蛇的眼神,口中的信子吞吞吐吐。果真是来者不善,她不知又有什么诡计。可时间不能耽误了,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迎战,而是直接召来天狗离开此地?可这户人家会不会受到牵连? 她的脑袋被乱糟糟的思绪塞满。就在这时,两人之间突然掠过一道小小的影子。 那一瞬,连魉蛇也露出惊诧的神色,仿佛不曾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喵。” 一只三花儿猫端端地坐在两人之间,朝着霜月君发出细细软软的叫声,尾巴轻轻一抖。 “弥音?你在哪儿?!” 霜月君发出迷茫的呼唤。 第二百五十八回:日月其慆 那里就是食月山了。 究竟为什么叫食月山,如今已经让人想不起来,只能勉强扯出一个天狗食月的典故来。不过皎沫告诉他们,在过去,从特定的角度来看食月山,就像一个张着嘴的天狗。而在月落之时,月亮刚好顺着“吻部”缓缓下沉,像是被吞入腹中。因为那道曾经沉睡着天狗的大裂谷,就在这食月山的中央。时至今日人们也不知道这裂谷是如何形成的,简直像是劈山之斧的杰作,或者被看不到的手掰开了一样,裂口算得上整齐。但又过了一千年,风打磨了它的棱角,雨带去了它的尘土,它的形状已比神无君那年见时改变太多。 就连中央那道裂缝,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年有个妖怪,想害我们,用拢山诀将裂开的两半山合在一起。” 神无君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食月山,轻描淡写地说。 “竟然有如此大胆妄为的妖怪,”谢辙露出惊讶的神色,“而且拢山诀……如今已失传很久,不知那时候是什么情况。” “也是套复杂的法术。那妖怪很狡猾,知道就算用山也困不住我们所有人。不巧,我们被那只巨大的天狗撵了一路……现在想想可真是狼狈。那妖怪的目的是尽可能使我们减员,事实也如他所愿,一位友人牺牲自己,引开了天狗。另一位友人,是六道无常,设计令我们死里逃生。我们身上带着四件重要的法器,那个妖怪想得到它们。” “咦?那个时候的无常?”问萤歪着脑袋问,“原来那个时候就有黄泉十二月了……究竟是哪位神通广大的无常?” 神无君的帷帽下面无表情。他平静道:“我说过,她死了。她让自己永远留在画中。” “在她笔下,所有被画进画里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皎沫补充道。 “……好像有所耳闻。是最初的如月君么?” 谢辙这样问了,却并没有人回答。不过,他大约也从皎沫沉重的表情上猜出了答案。事到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她的故事。她是医者,也是毒师,是杀人不见血的杀手,也是救济一方苍生的六道无常。谢辙是幸运的,他尚且能从睦月君那里听到一些过去的事,一些被人们遗忘的历史的碎片。相较之下,寒觞与问萤都有些茫然的面孔,摆明了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大约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神无君转头对皎沫说道: “说起来,当年我从海崖坠落,也是那妖怪故意为之。我早就想明白,是他不想亲身冒险,才刻意使诈推我下去。” “不是那样的话,我们或许不会相遇。”皎沫开玩笑地说,“我真该当面谢谢他。可惜,他已经在那时被迦陵频伽的火焰烧死了。” 神无君突然冷笑一声:“哼……你也不用遗憾,那家伙在今世转生成人了。这令我觉得蹊跷。按理说,他也没这个资格。八成,是殁影阁的那位动用了什么关系,在那位大人那里说了些什么吧。他的罪孽也没被洗清——又是一个祸害。” 谢辙不知道神无君为什么要说“也”和“又”字,难道还有谁是不该在此世成人的吗?也可能是他想多了,还是不要过问的好。若有必要说,神无君自会讲的。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问萤眨巴着眼,“作恶太多,就不能转世成人了?” 她的兄长为她解释道:“嗯,确实是这样。六道之间的岁月与距离千差万别。有时在他道只走了一阵,重回人间时可能已经距出发点十万八千里,这就是六道灵脉的原理。有些恶人,在地狱受苦千万年、亿万年,可能转生到其它地界,也只过了区区几日罢了。不是还有句老话,说的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吗?虽然对应得不够准确,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又有说地狱十八层,虽不知有没有什么人们常说的油锅炮烙之刑,但所谓每一层在时间的计算上,也是不一样的。而恶业太重的罪人,会在地狱中受到漫长的折磨,再到他道历练。稍轻一些的,则直接进入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根据罪业的轻重洗刷灵魂,才能重回人道。也有那些一生积德行善者,可以转生到天道去。” “你懂的倒还挺多。”神无君看他一眼,“而且说的不假。” “是师父教得好。”寒觞苦笑道。 “有人从地狱里回来过吗?”他求知欲旺盛的妹妹又问,“民间常说的什么上刀山、下油锅,都是人类杜撰的吧?真正的地狱道是什么样子,您作为无常鬼,一定知道吧?” “你怎么净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寒觞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哎呀,好奇嘛。” 休整中的神无君正重新捆绑着腿上的束带。他一边熟练地打着结,一边说: “话虽如此,但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世上还是有不少人,通过各种非凡的途径误入地狱道,又带着记忆重回人间。我所知道的百骸主便是一个。他误入地狱道,在那里度过了长得可怕的时光……还炼就了一双非凡的眼睛。” “啊!我们见过,”寒觞连连点头,“我现在的剑就是他慷慨相赠的。不过,他似是少了一只眼睛……哎呀,我还答应,要给他还一个能做眼睛的东西,险些忘了。” “那就是他自己的私事了。” 神无君拍了拍腿,重新站直身子,一挥手,示意他们几个跟上。他们已经非常接近食月山的山脚了,有几处村庄零星分布。在神无君还不是神无君的时候,这儿还没这么多人呢。 “诶,等等!”问萤像是想起了什么,追问道,“不是说,食月山被一个妖怪使了拢山诀,两半山合并在一起了吗?为什么现在我们所知道的,还是两部分呢?” 神无君歪过脸,像是在想什么。大约,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进行解释吧。最终,他决定好人做到底,满足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狐妖姑娘的好奇心。 “之前说我的伙伴被困在那里。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驯服了天狗的始祖,甚至在他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建立了血契。天狗带着他冲破合拢的山,裂谷重新显现。当然,这次的裂谷已不能与之前相提并论。加上岁月侵蚀,现在这两半山看上去,更像是独立的两峰了。” “原来是他!”几人惊呼。 “好像,是万俟家的后人?”寒觞回忆着。 “他不喜欢这两个字。” 神无君突然语气严厉地说。相较之下,之前的一切严肃都显得那么柔和,而现在他才认真起来。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大反应。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让自己回归到之前的那种语气。只是这次,几人分明听出点悲哀来。 “他有自己的名字。” 皎沫一时失语。这一幕,在那不讨人喜欢的姓氏被说出口时,她就预料到了。虽然她不曾亲身经历过神无君之后的冒险,但南国就那么大点地方,与他同处一个时代的鲛人们想得知最新鲜的、最真实的情报并不困难。除了自然的生灵,还有白云看到一切。它们化作细雨降临大地,融入河流,与大海交汇,将最真实的故事传递到他们耳中。 “哎呀,都这么晚了……”皎沫抬头看向泛黄的天空,“太阳都到西边去了,我们也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说起来,霜月君,还真是慢呀……”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几人。的确,距离神无君将信送出去,已经过了好几日。尽管他们已经尽量去走普通的灵脉,但怎么说都过去了千年,城镇与道路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改变,地质与灵力构造亦是如此。神无君就算记得当时的路,他的经验也不足以套用在当下。不如说,能这么快地来到目的地,他已经很努力了。霜月君若是要来,一定是乘着天狗的,不至于像他们一样在路上花那么长的时间。 “说不定,已经到了?”寒觞安慰他们,“只是还没找到我们而已。” “她没有来。”神无君直言道,“我们的黄泉铃已经开放了最大程度的感知,却始终没有引起共鸣。恐怕她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往坏处想,那位大人并不放她过来。” “怎么会这样……” “这种准备也要做好。” 夏末的身影悄悄地来,但南国还是热得令人眼花。他们走了一天,自然汗流浃背。可神无君这番话说下来,他们心里都凉凉的,身上的汗都感觉不到了。几人继续走,神无君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村落,说道: “这些大约是从别处迁来的人了。之前,食月山脚下好像并不这样繁荣。” “那……这里的人欢迎你么?”皎沫问。 “不知道。我就不与你们住了,麻烦。”他一边走,一边伸着懒腰。这副慵懒的样子好像对一切都不上心,又好像对一切都游刃有余。“晚上我再去打听打听……” 他忽然短暂地站住,但只是一会,他又普通地向前走去。皎沫注意到这个细节,便追问神无君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到一位老朋友……你见过的。” “我见过?” “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也是我第一次来到食月山。不是遇难的那次,要更早。” “你是说……” “是啊。我只是想起,当时在深海中,我差点将他的刀拔出来。” “差点?”皎沫惊呼,“你差点就要成为霜月君了!”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现在看来,终是殊途同归吧。” 他们说着那三人听不懂的话,自顾自地走着。他们仨面面相觑,脑海里浮现的只是那个会召唤天狗的女人的面孔。 第二百五十九回:日隐灯疏 天空逐渐暗下来,他们几个也接近了村庄。黄昏来临后,天总是暗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会完全陷入黑暗。尤其太阳在食月山的那边。但在他们尚未访问任何一座村子时,几人都隐约感觉有些奇怪。可是直到现在,村里并没有陆续亮起灯火,而是十分零星,只有几户人家。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也没有更多火光亮起。 “不太对劲……” 在他们走向最近的那个村子时,寒觞这样说了。 谢辙道:“是啊。为什么整个村子只亮了这么几盏灯?南国人都休息得很早么?” “不对,”寒觞摇头说,“不该这样。我几乎没有嗅到人的气息……这村子里的人很少。说不定,其他村子亦是如此。” “而且这些村子也太小了。”问萤说,“只有十几户房子,也算是村子吗?这些小村加在一起才像是我们常见的那些。但是,它们之间的距离又有点远……” “先去看看吧。” 他们朝着那少得可怜的亮点走去,最终来到一家离他们最近的、有人居住的院门。院子里有只老态龙钟的米黄的狗,过去大约是白色吧。它朝他们疲劳地吼叫,每一声都像是要用尽最后一口气。过了许久,这声音终于吸引了院子的主人。一个满头花白,年纪与这条老狗十分匹配的老人家慢悠悠地走出来。他腿脚并不利索,光是他从房门走到院门这一点距离,愣是等得几人犯困。更不幸的是,老头的耳朵还不好使,寒觞几乎是用吼的跟他讲清楚几人借宿的目的。他们运气倒还不错,老头答应他们暂住这里,又慢吞吞地领他们进去。 “你们四个……”老头粗略地扫过去,“就给你们两间房吧。我两个儿子和他们媳妇的位置,刚好给你们空出来咯……” 他的声音是那样沙哑。不过,四人?谢辙稍作思索,估摸着是没把他算在内。算了,看那老人家的模样,说不定确实连眼睛也不好使。可老头话音刚落不久,突然一阵白光在天空闪过,紧接着又一声惊雷从耳边炸响。几人一惊,纷纷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空。方才还算明朗的天忽然就阴下来,看不见星星月亮,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哎呀,”老头驻足道,“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了……过来!进屋里头躲雨吧……” 他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也不过是个年轻人的普通音量罢了。但那只米黄色的狗听到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速度比主人还快一点儿。但当它来到主人脚下时,它又放慢了速度与主人配合。问萤瞥了一眼它的狗窝,确实已经破旧得不堪入目了。 “这里的天气一直是这样吗?”谢辙大声问。 “不……也就这两天乱七八糟的。” 他们就这样随着一人一狗,缓慢地挪到屋子去。又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几人才让老人安顿下来,并收拾好了两个房间。 房间还很干净,几乎没落什么灰。看来,老头的两个儿子都才离家不久。 “我不休息。”神无君直接对谢辙说,“你们睡吧,夜里头我要到山上先巡逻一趟。” “您察觉到了什么?” “灵力的扰动……连天气也受到了影响。而且这村子并不正常。” 他俩和寒觞先在屋里忙着,皎沫与问萤与老人说话。她们稍作打听后,将所知的情报悉数告诉了友人。老人说,年轻人大约是在四五天前离开这个村子的,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多是些对此地感情较深,或是腿脚不便的老人。这里交通不便,不够繁荣,年轻人本来就不喜欢待在这儿。正是几天前,食月山中传出异响。那声音仿佛是野兽妖魔的嘶吼,也像是一些利器尖锐的碰撞,而主体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世间没有任何物质的声音那么奇怪。而那之后,天气也变得奇怪起来。这一刻万里无云,下一刻便有瓢泼大雨;这一刻细雨纷飞,下一刻竟在夏天落出了雪。而且,食月山上一些野兽也变得更凶猛了。这些住在山下的村子,都是依靠挖掘山上的草药为生,这两天人们却一无所获,还折了几个人进去。这下,年轻人们都不乐意在这里呆了,不出三天便一个接一个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有一点留恋。年轻人也什么都没带走——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可带。 “但不论怎么说,就这么短的时间,村子的人撤得干干净净,实在是……” 谢辙感到困惑。皎沫轻叹一声,紧接着说: “这之中的道理不言而喻。很显然,虽然老人没有说破,但大家都在忌惮天狗的事。本地人都知道食月山里有什么东西……” 神无君接着说:“何况,没几年前,无庸家的那位可是来过的。他们一定都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所以对天狗的力量十分忌惮。” “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寒觞皱起眉头。 “无所谓,反正来的早晚都是一样的。”神无君耸肩道,“我本来也就决定入了夜先行侦查。你们先在这儿休息,明早再做汇合。若我没有回来,你们上山就要当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平淡,可让人听起来十分不安。但神无君向来是可靠的,除了听他的安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了不给老人家添麻烦,他们吃的还是自带的干粮,晚饭草草对付了过去,神无君更是滴水未进。他们决定早早休息,养精蓄锐,明天趁天刚亮就上路。 暴雨终究是没下下来,但惊雷直到深夜。 对神无君而言,在夜里独自行动是习以为常的事。同样,被人尾随也并非少有的经历。 朝着食月山的方向,他尚未行进多远,便察觉到身后缀着另一人的气息。又或许,说“人”并不准确。对方不算明目张胆,但亦没有恶意,或刻意地掩饰行踪。神无君停下了脚步,不多时,果然看见寒觞出现在视野中。 “不是让你留在住所?” 神无君的声音听不出温度,不带喜怒。寒觞摇摇头,加紧了步伐走近他,苦笑一下: “说老实话,我做不到。在离危机如此接近的地方,安然入睡实在太难。而且……妄语的身边,有我一位很重要的兄弟。我无法说服自己按兵不动,不去思虑他。” “……知道了。这样的兄弟,我也有。”神无君在短暂的沉默后开了口,“与你同行的那位呢?就这么让你追过来?还是说,他不知情?” “他知道,但他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知道他拦不住我。”说话间,寒觞已经靠近了神无君,两人重新迈开步子,“所以,他干脆让我跟出来了。” 神无君略微颔首。 “在理解你的动机时,一定会给出全然的支持,即使你的所作所为并非最好最正确的一种——真正的兄弟都是这样。” “是这回事。不过,当他走上了歧路时,真正的兄弟也该把他拉回来。”寒觞感叹道。 “就算为此做出的努力,有可能不是当下的最优解。” 寒觞扭头看了一眼,他不确定神无君所说的话,是否意有所指,或心有所感。自然,他看到的只有帷帽垂下的薄纱,在夜风里拂动,隔绝了目光,遮蔽了神无君的眼睛。 天空里又是一道惊雷。 这样严肃的话题,多少让氛围有些沉郁。寒觞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们有要事亟需处理面对,自己可不能受到不好的情绪影响。他主动改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点这些年的趣事。寒觞不是嘴能闲下来的类型,但他对听众的要求一向不算严格。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很容易发现神无君不是健谈的人,因而对于对方掺杂大量沉默的少量回应,寒觞不以为意。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咽了咽唾沫,转头问道: “您多年前来过此地,照您记忆,我们还要走多久……神无君?神无君!” 寒觞一个急刹,愣在了原地。四下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影? 他兀自不可置信,环视着周遭,又喊了几声后,感到景物陌生而熟悉,不像自己方才追来时看见的,却又仿佛刚见过不久。寒觞有所预感,循着感觉往回走了一段儿,果然在远处看见了住宿处的轮廓。 很显然,神无君使了个小小的法术将他诱导。他本人想必已经在正确的路上走了很远,而方才与自己谈天的,不知几时起便是个术法的留影罢了。寒觞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禁揉着脑门失笑。他意识到,早在船上时,自己就该知道神无君的阴阳术,也是个中翘楚。 可……这究竟是哪儿呢?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直插天际的黑色的树,没有叶子。这里真的会有草药吗?一点儿绿色也看不到,不知千百年前是不是这样。食月山十分陡峭,从刚才起,在一些特定的地方他就要手脚并用地攀爬。他知道,只要顺着自己的气息一路走,就能回到他们借住的地方。寒觞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与神无君分别的,或许只有回头才能找到线索。可那样的话,他就能找到神无君所走的正确的路吗?何况,什么样的路,通往哪里的路,才称得上是正确? 食月山灵力十分混沌,寒觞一人调查,的确不是最好的选择。神无君难道是怕自己拖后腿吗?还是单纯不想在未知风险的情况下让自己送死?他猜不透,也不愿再去想了。神无君就算坑他也不可能害他,所以现在这个方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还是乖乖回去吧。 虽然心里有千万分不甘,可这似是当下唯一的办法。他虽然迫切想要知道真相,却还没被冲动弄昏头脑。只是他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暗想,明早起来,一定要好好和其他人告神无君一状才行。 第二百六十回:日昃旰食 天还没亮,谢辙第一个醒来。夜里头寒觞回来了。他起身去敲皎沫与问萤的房门,他们简单地收拾一下,就准备出发了。几人本来不打算打搅老头子,没想到他也醒得很早,刚好打了照面。大概这就是人越老,越没有瞌睡吧。这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他们从何处来,准备去哪儿,要干什么,大约是真的不想关心。可是他又是个实在的好人,为他们烧水,提供住处,还在今早塞了些干粮——明明他自己维生的柴米就已经很少了。 他们百般推辞,最后装作拿下来,往山上去了。中途寒觞找机会溜回去,趁老头没注意,偷摸放回了小屋的窗台。那条米黄色的老狗看到他,眼里是有些警觉。一妖一狗僵持了好一阵子。最终,那老狗并不叫唤,挪到别处晒太阳了。昨夜一整晚都在打雷,间隔却很长,每次都是人刚要睡着了,却又将人吵醒,恼火得很。 他们在山口等待寒觞回来的时候,谢辙这样说了: “这老人家也真可怜。明明有两个儿子,还都成家立业了,却没有一个带他走。” “倒也不是这样,”皎沫解释道,“昨天我和问萤还同他聊了一阵。据说,两个儿子都想带他离开,去那些光鲜亮丽的城池生活。但他自己不愿意……因为这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年轻时就靠上山采药为生,对此地很有感情。他甚至说,直到食月山完全塌陷,他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儿子们拗不过他,又要考虑孙子孙女的未来,便离开了。” “这样啊……” 问萤站在路边,没有参与讨论,只静静地等兄长回来。天完全亮了,在这地势略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两户房子升起了炊烟,大约有老人慢吞吞开始做饭了。过不多时,问萤扭头看向谢辙,问他说: “昨晚我听到兄长离开房门,这事您知道么?” 谢辙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一怔,意识到这丫头耳朵是真尖。但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毕竟她和寒觞一样心系温酒的事。问萤这丫头,竟然还没寒觞“冲动”,至少克制了自己半夜冒险的念头,可真不容易。该说,还是寒觞仗着自己有点本事,才更胆大吧。 谢辙很快整理思绪,对她说:“我也不会骗你……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半夜还是回来了。他与我说,神无君刻意将他甩掉,没让他跟上去。” “噢,我也记得。他出去之后,我就一直没休息好,半梦半醒的。后来隐约是感觉他回来了,才敢睡过去。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看样子,什么都没发生……” 说到这儿,寒觞远远地走过来了,几个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的人陆续站起来,拍拍土,商量着往山上去。天空放晴了,太阳重新出现,又多了几分夏天的气息。只是这食月山太过荒凉,让人打不起精神。 “你昨天跟神无君走了那么久,知道路么?” 谢辙问他。 “你自个儿看,这陡峭的山哪里有路。人们不过是顺着稍微缓和的地方,经年累月地走罢了,瞧它多崎岖……先顺着这条道走吧。昨夜的气息,我还能寻到,这次顺着神无君的方向走就对了——除非他又摆我们一道。” “应该不会了。”皎沫笑着说,“不然,他也没必要特意同你们来南国。虽然他一向是恨不得自己把事情全包圆儿的性格……什么事让别人做,他都不放心的。” “哈哈哈,太有能力的人是会这样,看不上旁人做事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着,慢慢朝食月山上去。渐渐地他们都不再说话,而是专心地爬坡了。这坡着实陡峭,或许在过去土层就很稀薄,如今经过自然的锤炼变得更加贫瘠。许多有棱角的岩石裸露在外,还不够圆滑,让他们可以伸手攀附。 “昨天你走的时候,这路有这么难吗?” “说实话……道理上是一样的。”寒觞回答皎沫,“大概是在晚上,路看得不清楚,我还在与神无君说话,上山的时候便无所畏惧。如今我看得出这路有多难走,便影响了步子。不过这对我们狐妖来说算不上什么问题。是吧问萤?” “呼、呼、呼……啊?啊啊,是啊。呼……” 问萤气喘吁吁地应答,当真不给做哥哥的面子。 又爬了一阵,寒觞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开始不安,因为他不再能嗅到神无君的气息。隐瞒也没什么用,他将情况明明白白地告诉其他人。大家都有些气馁,也随之感到不安。神无君夜里不过是侦察情报,现在到了正午还杳无音信,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食月山实在太安静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反而让人更担心了。 但现在退缩不是办法,他们不得不继续向前。至少要到山顶去,看看那传说中的裂谷。这天刚还晴着,此刻又突然昏暗下来,却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只像是快到了黄昏。这怎么可能呢?想来,只是高空中的尘土太多,遮蔽了太阳,制造出迫近傍晚的错觉。这一切,应该也是此地纷扰的灵力流所致。 “……我有点晕。” “怎么回事?你的体力好像越来越差了。在雪山,你都不曾锻炼么?” 寒觞皱起眉,半是责备半是忧虑地看向妹妹。皎沫扶着她,皱起眉说: “别怨她,她已经很努力了……半路上她就不舒服,一直咬牙坚持呢。” “那时候她就在大口喘气儿了。唉……” 寒觞和谢辙停下脚步,找了块相对平整的石头,让问萤坐在上面,靠着皎沫休息。看她的表情,确乎有些不甘,想要和兄长顶嘴,但最后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大约是太难受了吧。 “这里也不算高,你怎么会一副缺氧的样子?” “实不相瞒,别看她现在这样,我也并不好受。”皎沫对寒觞说,“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走久了,会有一种醉酒似的晕眩感么?我有种不好的想法……” 谢辙与寒觞面面厮觑,隐约觉得情况比他们想的严重。寒觞伸出手摸摸问萤的头,算不上发烧,但也比平时要烫。她的脸蛋也红通通的,像是中暑。可是现在的天气,太阳算不上大,空气也算不上热,究竟…… “您在南国的海域生活过,一定知道一些这里的事。”谢辙望向皎沫,“您说不好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告诉我们便是,我们也好有准备。” “这只是个猜测。在过去,食月山的山顶的确有特殊的结界,能给人制造出鬼打墙的困境。不过,那也并非是食月山自然形成的,好像是……是歌神紧那罗所为么?说实话,我记不太清了,但自打那个时候就有这样的怪事。如今我们虽然没有遇到鬼打墙,可我也能因此有所联想。不然,这里混乱的灵力也无从解释。你妖力强大稳定,而谢公子又是寻常人类,大约受到的影响不大。只是苦了问萤姑娘,从未遭过这等罪。” “你是说……”谢辙想到了什么。 “也是人为的原因,对吧?”寒觞抢先一步,“难道是无庸氏搞的鬼……毕竟,谰可是传说中去过天狗冢,带走了式神亡骸,又得以生还的人。所以这里可能有他们布下用于化解诅咒的结界,或者阻挡外人进入的结界,或者抵抗天狗亡灵反击的结界……” “总之,大约有他们法术的残留。何况,听山下的老人讲,他们几天前才来过。” 谢辙皱起眉,脸色很难看。他们还尚未接近天狗冢的边缘,却已经因为一系列事件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知道这样下去,他们还能不能靠近山顶。 寒觞要给问萤喝水,她却伸出手,轻轻推开了水囊。 “我没事。”她不再倚靠皎沫,而是缓缓坐正,“别担心我,还是正事要紧。我没事了,真的!我们快些赶路才是……” 说着,她踉踉跄跄站起来,稳住以后,还蹦跶了两下,试图给寒觞解释自己没事。 “要不你们还是下山吧……”寒觞并不乐观。 “不行!” “别犟嘴——其实我也有些担心您。”寒觞转而望向问萤身旁的皎沫,“谰那混账,上次对身为鲛人一族的您说了很冒犯的话。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什么鬼算盘。” “这倒是……还好?”谢辙回忆道,“我们一路打听过来,好像没有人说无庸氏的人曾浩浩荡荡地来过。这么短的时间,就算他们分散人手,从不同地方登陆,也该有传言才对。既然没有人发现什么,可能在南国,无庸家的人还不够多,不会对鲛人一族造成威胁。而就凭他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对夫人出手。” 寒觞瞪了他一眼。 谢辙只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是个说辞。其实寒觞是想借势说服问萤,让皎沫夫人带着她下山,两个情况较差的人就不要冒险了。皎沫夫人当然听出弦外之音,只是她自己也有些犹豫。一来,她确实也担心问萤的状况;二来,是她对谢辙寒觞也不放心。若要说有第三点,便是毫无消息的神无君了…… “我与你们直言,依我个人来说……我是不会选择下山的。倘若你觉得问萤姑娘下山更好,我也不是不能带她下去。只是——” 正说着,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回不去了。不知为何,周遭突然涌起浓厚的白雾,将四下都变得朦胧。不论晨雾还是山岚,这里都不具备形成的条件。看来,又是混乱的灵力在故意捉弄他们了。 这一切毫无征兆,令他们措手不及。  第二百六十一回:日薄虞渊 “我们要等雾气散了再走吗?” 问萤小心地试探。她不想让兄长将自己强行“遣返”回去。寒觞看着她和皎沫,神情复杂,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道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去,可现在若是分散行动,会更危险。 “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他喃喃道。 “这不是普通的雾。”谢辙四下看了看,“是因横生的妖气而出现的景象。若是这样的天气,我倒是能看清路。” “真的?”寒觞来了希望,又陷入踌躇。他看了看同样忧心忡忡的妹妹,说道:“可总不可能让你将她们送回去,再回来吧?说不定这途中雾就散了。但若是这么等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食月山的一切都太过反常。”皎沫摇头道,“不论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可以听你们安排,我是相信你们的。不如,还是谢公子来做决定吧。” 谢辙可还有点怕她这么问。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同样不想友人遇到危险。他犹豫再三,实在担不起任何人受伤的责任。不论聆鹓还是弥音的事,对他二人来说都是惨痛至极的教训,他们承担不起更多悲剧了。 “我……还是劝你们回去。” 问萤的眼睛明显暗淡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要埋怨些什么的。可是她大概太难受了,还是坐了回去,什么都不说,只是鼓着的脸像在赌气。谢辙进一步解释道: “从道理上讲,天狗冢那种地方有多危险,你们也是知道的。万一真有什么传言中可怕的诅咒,我们不该四个人无一幸免。” “我不怕啊!”问萤立刻站起来说,“我哥都去了,我怎么能……” 说罢,她感到一阵晕眩,又重新坐了下去。看她这样,寒觞自然不允许她冒险。 “别闹!要是你也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奶奶!” 问萤不吭声了。皎沫顺着她的头发捋了捋,以示安慰。谢辙继续说道: “从私心上讲……你们也都听我们说过叶姑娘的事,还有薛姑娘的事。我知道你们其实都颇具实力,但连战场上都刀剑无眼,这等禁忌之地更不该多说。目前为止,我们还未在食月山遇到什么麻烦,相信你们回去要比继续走更安全。我们……也实在不敢看到更多亲友出意外了。希望就算是为了我们——” “不必多说了。”皎沫抬起一只手,“若你这样讲,我当然就明白。” “还有一点,”谢辙又说,“倘若……食月山的裂谷里真出了什么大麻烦,连累了天狗冢外的人类的世界,可就糟糕了。我想拜托你们,要是遇到什么异变,可以疏散山村里的老人。他们虽然选择留下面对危险,但是……我们无法真的看到这一幕发生。既然你我已经知道,就更该阻止。” 寒觞连连点头,皎沫也完全理解,只有问萤还有些闷闷不乐。皎沫开始劝导她。谢辙的那番话她都听进去了,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她垂着脸,双脚不安分地在地上来回摩擦。在皎沫与她说话的时候,寒觞就望着她。他想起在过去妹妹还不能很好地化形成人类时,狐狸的耳朵和尾巴总是暴露出来。这几乎是所有狐狸在学变形时一定会遇到的问题。那个时候,若是谁说她两句,她闹脾气了,就会像现在一样耷拉着耳朵,尾巴闹脾气似的扫来扫去。 越是能想起这些事,他越是不想让问萤受到一点危险。 “这样吧,我们再待一阵子。”皎沫说,“你们先走。什么时候雾散了,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去。若是雾太久不散,我们就慢慢走。” 问萤不做辩解了。她在皎沫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顺便踢走一块脚边的小石头。寒觞不想做太多离别的“仪式”,他更担心那样会成为某种不好的预兆。通常随意而轻松的道别才更容易迎来重逢,这是他混迹人间多年总结的经验。 于是,去往天狗冢的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人。谢辙当然没有忽悠他们,他确实能看得清该如何前进。只是神无君的气息被这紊乱的妖气完全掩盖,寒觞无法再判断出正确的路了。一路上,他们都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唯一两人都能意识到的事,便是对于天狗冢的诅咒,他们谁都没再提过。 没关系……既然有神无君在,就不会出事。 应该吧。 走了许久,雾也没有散去,不知两位姑娘那边如何了。现在一定快到午时了吧?可是太阳一点也没有露面的意思。远远望去,四下的雾发着灰白,远处的天仍是昏黄,一切都那么朦胧。就在这时,寒觞竖起耳朵。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什么声音?” “一种……很难描述的声音。”寒觞比划着,“像是风在拍打窗户,但又像是……金属和云母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一些怪异的破碎声。” “你这是什么形容?”谢辙瞪大眼,“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而且到底什么才能发出你说的这种声音?” “跟我来。” 寒觞二话不说,猛地朝侧前方跑去,好像不再需要谢辙的指导似的。谢辙不得不快速跟上去。地形越来越陡峭了,数次他们都不得不手脚并用。而寒觞是极其擅长这些的,这可苦了谢辙。虽然他的速度也算不上慢,但相较于这个纯种的妖怪而言,还是太磨蹭了些。 终于,他们来到了山顶。 来到山顶的一瞬,所有的雾都消失了。回过头,还能看到一片朦胧的薄雾,可眼前是风景是如此清晰,简直像是两个世界。谢辙调整着气息,一面四下打量。这山崖的确没有传说中那么笔直,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大斧头辟出来的样子。大概一是因为风雨侵蚀,而崖壁的结构并不均匀;二来,是拢山诀与大天狗这么一来一去…… 对岸的山几乎与这边平齐。由于距离太远,他并不能确定那边有没有雾。他又望向眼前那深不见底的山涧,觉得自己再上前一步,就能感觉到那不属于夏天的寒气。 “老谢看那儿!” 寒觞突然指向右侧的前方。谢辙望过去,果然瞧见了不同寻常的一幕。有什么人就在这裂谷之中——甚至是悬空的!那人的脚如履平地,像踩在肉眼看不见的坚实的地板上。而他正拿着武器,一次又一次朝着前方发起攻击。在他的两侧就是食月山,而他的前后都是漆黑的深渊,他竟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不知疲惫地舞刀挥砍。有时用力过猛,他就要借势一个空翻,从高处落到地上,然后再度调整姿势,发起进攻。 如果谢辙没看错的话,那对弯刀分明是黑白两色。他与寒觞心神领会,立刻沿着山崖朝那个方向冲去。随着他们越来越近,寒觞描述的那种声音便越来越清晰。谢辙意识到,他的形容已经足够贴切,若让自己来讲,恐怕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两人靠近神无君的时候,他们都隐约发现,他所击打的透明的前方也并不那么透明。像是有一张巨大的蛛网,被编织在两座山崖之间。中间的风景是十分破碎的,就像是一面清澈的琉璃,在中央受到重击扩散开的裂纹。就连那昏暗的天空,透过这里看,也变得一块一块的,中央有着极细的线使它们的拼接显得扭曲。 “神无君!” 寒觞大喊着,但神无君大约并没有听见。二人距他还有一段距离,何况神无君发出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虽然传播力不是很强,但一旦能听得清楚,就过于大声了。就在他连喊了三声神无君后,那“蛛网”的中央突然溢出怪异的光。那光实在离奇,整面出现裂纹的结界都变得五彩斑斓,像是多色的琉璃拼接而成的艺术品。至于其美学价值,这三个行外人可不太懂得欣赏。绚烂的光从不规则的孔中溢出,五彩的光柱还在旋转,不知内部究竟有多么光怪陆离。神无君将一柄白刀用力捅进去,刀刃将光线折射到别处。光柱虽然很细,却直插云霄,投射到满是尘土的黄天上去。接着,他用力扭转刀刃,扩大破口。 即使离得那样远,他们也能感觉到强烈的戾气喷薄而出。不止是妖力那么简单,还有强大的、不加掩饰的杀欲。这些不祥的前奏显然足以劝退任何一个靠近的人,可偏偏神无君纵身一跃,直冲进那被撕扯到两尺的洞窟里。在他消失的那一刻,空中再度响起一阵惊雷。这次比昨夜任何一次都要骇人,光芒穿透空中的尘土层,似是要将天空撕成两半。 简直像是某种带有警告意味的征兆。 突然间,两人发现神无君越过的那个裂口在缓慢地变小。这道透明的屏障正在自愈,以恰好能被人察觉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两人加快了速度,不约而同拼了命想要追踪过去。寒觞想都没有多想,朝着悬崖一跃而下,谢辙惊得险些心脏骤停。但他这一冒险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真的没有落下去,就像神无君一样稳稳地站住了。不过谢辙知道,一旦那个缺口恢复原状,恐怕这看不见的平台就真的不能落脚了。 谢辙沉住气,也大步一跃,跳到虚无的平台上去。但有一瞬,他明显感觉自己踏空了。他拔腿就跑,身后的“地面”正在不断地崩坏瓦解。他只往下看了一眼,那漆黑空洞的深渊便令他脑子发懵。他立刻昂起头,眼里只剩寒觞的背影。待他跃入那逐渐收拢的裂缝后,谢辙也拼尽全力挤了进去。恐怕再晚一步,他就要被卡在结界上了。至于后果,他不敢细想。 两人气喘吁吁地整理精神。回过神后,他们抬起头,看向这陌生的领域。 下一刻,他们目瞪口呆。  第二百六十二回:怒气填膺 首先令他们震撼的并非是天狗冢的风景,而是不远处笔直站立着的一人。 他们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好能让两人看清他的模样,而神无君就站在二人面前不远处。但两位已经没有心思将视线放在神无君身上了。比起他,另一位闯入者的身份更令人瞠目。 那不是无庸蓝。 “你、你怎么会……” 后半句话,寒觞也不必说出口了。他快速瞥了一眼神无君。帷帽下,他的表情依然难以窥视。谢辙也陷入迷茫,他与友人一样对这位访客的来临感到困惑。而且看样子,他是最先进入这个地方的。 弯弯的长刀像个钩子,在光的漫反射下呈现一种清寒的冷色。仔细看来,刀上还萦绕着暗红的光晕。光有黑色的吗?倘若有,那光晕里不断扩散的黑色烟雾应当就是了。尹归鸿所站的位置是一处灰白的高台,不知是什么材质构成的,至少不像常见的黄土。而神无君的武器也有些不同寻常。在他的背后,两把弯刀也发出奇异的柔光,只是白刃发着黑光,黑刃泛着白光,令人觉得奇怪。 再低下头,两人意识到,自己的兵器也有着相似的效果。就好像来到这个地方,具有灵力的东西都会通过这种方式被反映出来。微微拔剑,风云斩的剑鞘溢出湛蓝的色彩,像是无云天空的颜色。而寒觞的剑鞘萦绕着金橙色的流光,像是在催促他快些出鞘似的。 他们终于想起打量这里的景色了。环顾四周,这里没有山没有水,看不到任何活物,或者活物生存过的痕迹,连一抹植物的绿色也无法映入眼帘。甚至直白地讲,此地无天无地,上方只有遥不可及的没有星月的夜色,下方只有类似土地却不是土地的灰白物质。虽然天空没有光源,但在这方领域,他们能将所有事物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看到现世中看不见的东西——例如灵力的光晕。至于大地,踩上去并不柔软,也不坚硬。它就像是一望无垠的骨灰的荒漠,只是被压得足够紧实,用力跺脚也不会留什么痕迹。 但不论如何,最值得人注意的,还当属尹归鸿为何会在此地出现的事实。 弯刀已经出鞘。缓缓抬起的刀尖,指着的是冤家路窄的仇人。神无君的帷帽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那平静的身躯中裹藏的又是一颗怎样思考的心,恐怕这一切都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俗语,向来都是有现实依据的。 “妄语在哪儿?” 从神无君没有一丝感情色彩的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一提,谢辙才想起来他们到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尹归鸿并未回话,神无君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不该来的。罢了,怪我没提醒你们。” “怎、怎么了吗?” “我想妄语不在这儿。”神无君道,“甚至,这像是某种……圈套。” 尽管尹归鸿并没有给他答案,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而且,神无君所理解的事相较于这两人,像是突然跃进了几个层面,省略了推理的步骤。谢辙和寒觞还没来得及跟上他的思维,尹归鸿却已经从那里迎面冲来了。 他太快,太准,真像一只灵巧的鸿雁从天滑翔。从那个位置就这样“滑行”到这里,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事吗?他直直攻向神无君,没有半点犹豫,特殊的刀气在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线。另两人连晃神的工夫也没有,就看到神无君已经拿两把弯刀抵住了烬灭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从身后抽刀的那一瞬间,有谁看到了吗?甚至连刀刃摩擦腰间的金属环都没听到声音,是太快了吗?来不及细想,两人连忙抽出各自的剑,直指这个和神无君作对的歹人。可剑刚出鞘,神无君便将两刀发力,将自己的刀和尹归鸿的刀别开。只听见“噌”的一声,二人之间立刻拉开了很远的距离,神无君自己也倒退了许多。 谢辙刚走了两步,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里的重力与现世不太一样。 一步凌空并非无稽之谈,方才尹归鸿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直直下来,却没有受伤的。当然,他一定把大部分向下的力施加在了神无君身上。若是普通的土地,被他们这么一来一往的,早就留下了深深的沟壑。奇怪的是,现在灰白的地面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可不论如何在这里从高处跌落的伤,一定没有现世那么严重。同时,想要轻轻松松就跳得很高,也能简单地做到。在这里战斗,必须迅速适应这里特殊的条件。而看样子,尹归鸿如此轻车熟路,想必已经待了很久了。 他来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猜,他和谰结成了某种同盟。”寒觞看向谢辙,“而他是来阻止我们的。” “刚刚神无君说谰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神无君仅一步就落回他们身边,“不过,那只是个猜测,恐怕还要在此地排查。天狗冢无边无垠,很难说他是不是就在什么地方。” 在这种地方打起来真的好吗?他们最担心的,还是惊扰了在此地安眠的天狗一族的亡灵。但是直到现在,他们没有任何人看到类似遗骸或者鬼魂的事物。目光所及之处能跑能跳的东西,只有这四个人类而已。 这架打得没名没分,着实憋屈。谢辙和尹归鸿也算得上“旧相识”。在他攻上来前,他立刻站到神无君的面前,大声地发出质问。 “你为什么要与我们作对?因为你收了无庸氏的好处?” “别误会,我们只是有个共同的敌人。”尹归鸿还算是好声好气,“而且我没有和你们作对的意思。只是很巧,我与无庸谰,都有一位同样的对手。识相的话,你们就躲远点,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 “我想我见过你。”神无君道。 “你当然见过——不止一次。” “是么。”他淡淡地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只是不久前才见过一次。” “……就是你这样的态度才令人生厌。” 尹归鸿的牙咬得咔嚓作响,手中攥紧了刀柄,一副要将它捏裂的架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生杀之事在神无君眼中就和吃饭喝水般自然,屠人满门的事也能被轻易遗忘。 神无君一动不动。 尹归鸿接着说:“想想看,究竟是怎样的恶鬼才能做出这等残忍之事,还不以为然。也究竟是怎样的恶鬼,才能率领左衽门这样毫无人性的组织!” “……我想这之中一定有些误会。”谢辙认真地解释起来,“恐怕你不知道,在神无君接手前的左衽门,更加残暴、更加没有人性。左衽门是一个结构复杂、组织庞大、根系错综的组织,神无君在百忙之中抽空管理,数百年间将其整顿到如今的地步,已实属不易。我虽不知您遇到了怎样的悲剧,但时至今日,诸多地方神无君也触碰不到,鞭长莫及。很多事,他甚至毫不知情,只是内部的人按协议行动,与背后的他没有关系。” “确实如此。而且神无君也从未将左衽门当做自己真正的手眼。”寒觞补充着,“他不会与这等杂鱼为伍。” “哼,真是歪理邪说多到我不知该从何评判了。”尹归鸿冷笑起来,“倘若我要说明我的惨剧,正是他亲手造就的呢?” 谢辙和寒觞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想必只有神无君本人能够回答。他们无助地看向他,神无君却没有任何表现。看样子,他还是没想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你可以说得明白些——或者直接上吧。”他淡淡地说,“不把你揍到闭嘴,也对不起你对我这等残暴的认知。” 谢辙连忙拦住神无君:“呃!您先冷静……虽然我们也曾与他过招,但——若是有什么能说清的地方,我们也不必就这样舞刀弄枪的!在这种地方,若是扰了……” “我倒是觉得还不如打一架来得方便。”寒觞说。 “你——” 尹归鸿将弯刀的背扛到一边肩上,扬起手腕,顺势侧头打量两人。 “我倒是记得你们。上一次见面,我的确是为了抢你们的东西才发生冲突。至于你们是怎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趁我理智尚在,我劝你们,莫要与这等畜生为伍才是。而且,我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说罢,尹归鸿的另一只手从胸口的衣襟取出一本书。他在三人面前晃了一下,又立刻收了回去。只扫一眼便知道,那正是被妄语搜走的万鬼志了。 谢辙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果然有利益往来……那么,你可知道之前拿着这本书的姑娘——如何了?” 谢辙拼尽全力,才没让声音显得发颤。虽然他情绪激动,但他更不想和这人打起来了。说不定,尹归鸿还知道许多聆鹓的事。尹归鸿也没有故意和他们较劲的意思,直言道: “我并不知道什么姑娘……等等,难道你是说,那个有鬼手的姑娘?” “是——!” “我不知情,也没问过。就连这本万鬼志,也是一个狐狸的妖怪转交给我的。” “你说谁?!” 这次,寒觞的声音喊得比谁都大。当然,这样的发言足以在瞬间激起他的情绪。也就是说,尹归鸿与钟离温酒是直接碰过面的!连着对叶聆鹓与温酒的双份的牵挂,令他的心跳在瞬间变得很快。同时,赤金色的火光从他周身泛起,像是一种妖力的表现。 尹归鸿将其视为一种威胁,他立刻挥刀指向三人。 神无君还是懒洋洋的,甚至打了个哈欠。接着他重新调整手腕,握紧了刀。 “不愿意说妄语本人的事,就开打吧,我赶时间。” “哼——倘若你真没人性地忘个干净,我就稍微给你点提示。”尹归鸿冷冷地瞪着他,“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你亲自带人烧了一户人家的院子。” 第二百六十三回:怒目横眉 “十多年前?” 神无君的疑惑像是发自真心。他想了又想,接着说道:“我一般不太会搞那么大阵仗,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的确,我带领左衽门的人打砸烧了许多门户……至于抢掠,不是我的命令,是他们为自己谋利的行为,我确实没有制止。” 谢辙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会容忍那么过分的事。 “反正留下来又能交给谁?”神无君反问道,“无非又是被一些权贵中饱私囊罢了。想让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否则,我不觉得一个走无常的名号就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 “别他妈说那些废话了!” 尹归鸿突然震声道。看得出,他的耐心快要到达极限。还有什么比替自己的仇人回忆凶杀现场更令人痛苦、令人愤怒的事吗?简直荒唐。这感觉像是自甘在敌人面前将自己生生剖开,指着被伤到千疮百孔的心脏,声嘶力竭地控诉被他遗忘的伤痕从何而来。不论对方的反应究竟是迷茫还是平淡,都值得人火冒三丈、冲冠眦裂。 恰巧神无君两样都占了。 “但所有人家,都有一个特点。”神无君说了下去,“他们都姓尹。” 谢辙和寒觞完全听明白了。尹家被灭门的事,的确是六道无常与朝廷“相互勾结”的结果。不过他们当然有这么做的理由。收集七个法器……的确是够不要命的事。当年在南国险些发生的悲剧还不够血腥吗?不知什么原因,奈落至底之主指派了神无君处理这件事——大约是看在他“颇有经验”的份上。而尹归鸿,正是那场灾难唯一的幸存者。 如此一来,他对神无君的一切偏见、愤怒与仇恨都说得过去。遗憾的是,即便他们知道方才尹归鸿的话失之偏颇,却也无法替神无君辩解下去。稍微代入一下自己就能想来,若是失去了重要的亲人,谁都难以在漫长的岁月时刻保持冷静。谢辙只有母亲,而寒觞也只剩妹妹。不论对于人类还是妖怪而言,宝贵的共情能力在此刻充分地发挥作用,让二人谁都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我想起来了。”神无君幽幽道,“你是那个漏网之鱼。” “你果然记得。你看到了,是不是?” “你躲在井里,看着可怜。” “所以你要说,你就动了恻隐之心,大慈大悲地放过我了,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脸庞的局部微微颤动,像是野兽在愤怒时无法控制地抽动鼻翼。十几年来漫长的仇恨沉积、发酵,发酸的气体将瓶罐撑得满满当当,随时都有爆炸的风险。而神无君只是默默看着,安静的帷幕下是安静的脸。 “你可以这么理解。反正,现在的你也不会接受我的仁慈。” 谢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神无君可不是会说软话的人,尹归鸿看上去也不像好打发的主。照这样说下去,大战在所难免。他思前想后,试图为神无君解围。 “神无君也只是奉命行事……” “何况他放你一马,你不感恩也就罢了,到头来还要恨他、怨他、怪罪他。”寒觞皱着眉说道,“你也真够可以的。” 谢辙抬起眉眼,讶异地盯着他看,又带着些恼怒。这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不过寒觞确实是这种性格,说这番话并不奇怪。可在这个时候,他多多少少也该看些场合吧!寒觞像是根本不知眼色为何物,反将谢辙盯了回来。 “怎么,我说错了?” 谢辙明白,他不是傻,而是故意的。这些成精的妖怪都机灵得很,能混迹人间这么长的时日,这点情商还是有的。所以恐怕寒觞也是在为神无君打抱不平,说着气话罢了。可谢辙只觉得头疼,他并不希望在天狗冢将事情闹大。若是可以,就算在现世也没必要。 “我确实是奉那位大人的命令行事。让朝廷之外的人将谁满门抄斩,实在难以找出合适的身份。即便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六道无常,我们之中,也没有更适合的人了。我也并非乐意做这种事,千八百年前,我已经厌了。希望你别误会我有什么恶使似的爱好。不过,现在说这种话,你应该也听不进去了。” “你尽管说。我看你还有什么能狡辩的!”尹归鸿的声音越来越高,“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家的老人、他的兄弟姐妹、他的爹娘——说什么情非得已?!如今你还拿命令当冠冕堂皇的借口,算什么男人!” 神无君好像并不打算和他争辩什么,也完全没有被他的三言两语激怒。他只是提着刀,进行了一番平淡无奇的阐述。 “我也在很小的时候失去母亲——她是左衽门的人,我爹也是。那时候左衽门的规矩,比如今严酷且残酷太多。他们两个太天真,想脱离组织去过平静的生活。但那些高层不可能放弃这两个好用的利刃,宁可亲自将它们折断,也不会让它们有落入他人手中的可能。所以他们玩了个文字游戏,在最后一场任务中试图置他们于死地。我娘死了,我爹将不满九月的我从她的肚子里生生刨出来,带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后来他遭人陷害,被流放南国——就是我们踏足的土地。我费尽力气寻找他的踪迹,却不知他只剩下一截尸烛,老早就被邪神交到我的手里。我受到这般戏弄,最终将这里闹了个底朝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种诡异的冷静。这算得上是精彩的故事,只要主角不是神无君本人,那他的叙述就不会令人心生寒意。诸如怜悯之类的感情,他们谁都表达不出,也不需要表达。如今的神无君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这段悲哀的过往在很大程度上磨炼了他。听了这番话,连尹归鸿握刀的手也放松了些。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重新抓紧刀柄,质问他说: “所以?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想说你有多理解我?不需要!” “你是不需要。”神无君道,“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得到你的理解,或者同情。我只能说,我明白你行为的动机。不如说你有实力站在这里,我当对你刮目相看。” “少说这些没用的话!” “我的仇人是邪神,所以我除掉它们;我的仇人是左衽门,我却不能轻易将他们铲除。即使在那个时代,想要将它连根拔起也不容易。成为六道无常返回故土后,我的确手刃了几个与此事直接相关的参与者。而单单消灭他们几个,也不能彻底地改变什么,还会有更多的他们,和更多的‘我’诞生。受制于我新的身份,我只得选择最保守的方式:渗透,修枝剪叶,随后大刀阔斧。我不想成为什么组织什么门派的首领,所以也没有对左衽门的存在进行更多干涉。他们能如此兴旺且嚣张地存活至今,也有他们的理由,最重要的是雇主的存在。正如刚才说的,即使没有左衽门也会有别的什么。而让它们处于垄断地位,并加以控制,是最好的遏制方式。有时候,我也用得着他们。似乎扯得太远了……总之,我不否认职责使我在客观上成为你的仇人,我理解你的愤怒——也接受你的愤怒。所以——出招吧。” 真是干脆又坦诚的人啊。这个人又在自顾自地说些什么?!全部都是自己的事,没有一句人话,分明都是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的诡辩!尹归鸿只觉一阵热血从脚底板儿冲到天灵盖儿,恨不得当场撕烂他的嘴,制止他的一派胡言,让他再也无法这般嚣张下去。谢辙和寒觞都明白,事已至此,是绝无谈和的可能。他们在神无君两旁一左一右摆好架势,准备迎战。尹归鸿一跃腾空,直直掠过他们,目标明确地向神无君发起进攻。这次,神无君也不仅限于单纯的招架,而是与他正经地交起手来。在这场情绪主导的战斗中,谢辙和寒觞意外发现,他们其实根本无从插手。抬起头,黑暗的幕布下是两人来往交错的影子。他们的兵器拖着长长的尾迹,宣告了他们曾经的站位,愣能让懂行的人看出几分高明来。武器乒乒乓乓,每一招每一式都会产生不同的、繁复错杂的光效。有时像波纹激荡、定格;有时像篝火摇曳、迸溅;有时像雷电闪烁、撕裂……双方不相上下,借着相互的力在空中激战,没有一刻落地。在地面的两人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全然不知如何插手。 终于,有一个人影先落到地上。而且看样子他是故意的,是借着对方从上到下的劈砍弹到地面。两人连忙朝那个方向跑去,发现那人影竟是神无君。紧接着,尹归鸿也缓缓落到不远处。很显然,他已经气息紊乱,气喘吁吁,而神无君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好吧,如我所想——你有资格站在我面前提复仇二字,却还不具备复仇的实力。” 尹归鸿奋力调整呼吸。越是着急,气息便越急促。他咳嗽了几声,几滴鲜红的血溅射在灰白的地面,显得刺目无比。他受了内伤,身子也站不太直。抬起手臂擦掉嘴边残留的一丝血迹,尹归鸿恶狠狠地盯着神无君,恨意有增无减。而神无君只是扶正歪了的帷帽罢了。 “你打不赢我,但我也不劝你收手。你这种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我见得太多——跟你前世可真够像的。” “别他妈拿出长者的气派说教我,你这杀人凶手!” 神无君竟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你不是没有动摇,而是不允许自己动摇。你在复仇的路上闷声走了十年,决不让自己退缩一步。稍有对这念头的怀疑,都要进行更强烈的自我批判。一旦你认同我所说的一个字,你就认为是对你全家老小的背叛。” “住口!!!” “尤其是,我知道你的后台——给你这把武器的人。他将烬灭牙给你,必有他的理由。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让你白白送死,否则他就会失去这件宝物。他一定留有后手,才让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摆上台面。先打个招呼,我接下来的话没有挑衅的意思,那么……” 神无君接受着他灼热的目光,几乎要烧穿他的帷帽,直刺瞳眸。 “你拿什么赢我?” 第二百六十四回:怒不顾身 这番话在尹归鸿耳中,当然完全有立场被视为挑衅了。他虽面不改色,却死死盯着神无君,白色的眼球上爬上更多细密的血丝。烬灭牙被攥得越紧,他越能感到一种微小的力量。它在尹归鸿的手中鼓动,很明显,也很有节奏。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手心的血管,还是从烬灭牙传达出的脉动了。 尹归鸿愤怒的理由是那样充足:他与神无君不共戴天,神无君就是他恨不得剥皮拔筋的仇人。而他的愤怒,不仅因为自己同他实力上的差距——虽然那番话准准地戳在他的脊梁上,确实有火上浇油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尹归鸿无法逼迫自己认可敌人的说法,即便每一个字都像是事实。这种矛盾的心态令他感到无所适从,而这种无助更是助长了他的怒火。此刻,他一点点对那言论的认同,都是一种对自身行为的背叛。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想——尽管这个行为本身已经印证了神无君的说法。 基本上,人们的愤怒都源于自己能力的不足。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记得那样清楚,自己的身体打小就那样羸弱。父亲如何花重金四处找先生教他识字,母亲如何给他变着花样地琢磨食谱;爷爷奶奶如何耐心地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兄长和阿姊又如何绘声绘色地描绘家之外的世界,哄他开心。不如意是偶尔的,快乐是常在的。尤其爹娘冒着被家族处置的风险私用法器,治愈自己这副孱弱的身躯…… 但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还能怎么办呢?从孩童时期那一阵风就能吹垮的身体,成长到如今能手握刀刃、过关斩将、披荆斩棘的姿态,他已尽他所能。他没有天赋,没有生来武学与阴阳术双精的父亲,没有千百年间无数个历练与成长的机会。曾经有的这些,连同待他视如己出的养父也都离去了。 “我可真羡慕你。”尹归鸿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点讽刺。他的视线从两旁的谢辙与寒觞的脸上扫过,又挪回了神无君那里。“只要背负一个从古至今的美名,所有的人都能心甘情愿地为你说话,为你卖命……而我身边的两位所谓盟友,都不过是为各自的利益虚与委蛇,我还得提防他们不知何时背后捅我刀子。” “你完全有得选……” 说这话的时候,谢辙也没什么底气。比起现在为他说明利害关系,这更像是对他过去曾经的可能性而惋惜。寒觞不说话,大约是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发言的必要性了。 “我没有,但你们有。”尹归鸿看着他们,怔怔地说,“一位伟人的诞生,总会伴随着无数无名小卒的牺牲。他们的光芒愈是耀眼,身边帮助他们的人便愈是不起眼。你们难道有谁记得,曾经与神无君一起来到南国冒险的人都有谁呢?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掌握天狗血脉的那人是与神无君一同冒险的友人,甚至在他的后代之中,他的历史也鲜为人知。如此,更别提更多与他交情匪浅,却被他自己的丰功伟绩抹去了姓名的人。可以说……有人掠夺了他们的名誉。如今,你们二位……也要做这样的人吗?” “我从未想过在什么地方留下姓名。”谢辙如是说。 “我有想过——但不是在这里。”寒觞笑了一下。 “可悲。” “他不喜欢那些虚名。”神无君好像是在说某个被尹归鸿提名的人,“名誉是会招致灾难的东西,对他而言尤甚。若是那些人会想在历史的场合上留下什么,我不介意替他们大肆宣传一番。但他们都不是这种人。而这之中的有些人,即便我觉得有必要让世人知道——可我更清楚,漫长的时光终会冲淡每个人的记忆。有时候,永生之人也无法将谁铭记。” “无所谓。但是你刚才问,我凭什么与你作对,是不是?” 神无君略微昂首,音调抬高了些:“我希望你只是从字面意思上理解的。你身上除了这把烬灭牙,并没有属于任何人的咒令。我想,你一定有别的筹码。” “你说对了。” 说罢,尹归鸿扬起手,手中攥着一个小小的瓶子。在无光的环境下,那瓶子的模样依然能很清晰地映入他们的眼中。而且瓶子是在发光的——那是一种柔和的青蓝色光晕。瓶子是一种黯淡的紫,但或许与其中的液体有关。从瓶子没有液体的颈口看,它原本应当也是那种清亮透彻的青色。那么,里面的内容物大约是红色的了。 “那是什么?”寒觞侧过头问神无君。 另一边,谢辙小声地对神无君说:“我方才看他身上是藏了什么东西。我以为,那大约只是带着法力的配饰,却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老早就注意到他藏着中空的什么。”神无君说,“我还在想,他准备什么时候用那东西。这瓶子是青璃泽特殊的青璃所制,效用很多。最重要的,是说明它的出处。” 寒觞沉着脸道:“难道是……殁影阁?” “莫非是什么蛊虫?”谢辙变得更加警觉,“可要小心……” 话音刚落,尹归鸿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举动。 他举起手,将小瓶子悬在自己的头顶上,继而手上发力,将这瓶子狠狠捏碎了。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里面的液体泼洒在他的身上。那液体果然是红色,或许还混着他手上的血。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神无君,一副…… 一副视死如归的怪异模样。 血似的液体渗进他的头发,流到脸上,顺着面部的起伏分流,像是一张脸变得破碎。有水流蔓延到他的眼中。不知那水究竟是什么成分,竟让他整双眼睛都红得像是要冒火一样。 “他、他在干什么?” “退后。”神无君突然说。同时,他自己后退了两步。 这一举动让另外两人紧张起来。虽然神无君不是在害怕什么,可这不同寻常的表现还是让他们感到不安。他们照做了,眼睛还紧盯着尹归鸿,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他收起刀,伸出握刀的这只手,按在自己的脸上,缓缓下移。那些液体在他半张脸上抹得均匀,却很快淡化,或许是挥发掉了。那当然不是真正的血,至少不是纯正的血,否则是不会像水一样稀,又能这么轻易蒸发的。 他的手上沾了些许液体。接着他取出万鬼志,熟练地翻到了某一页,又将自己沾着红水的手按在上面,紧接着用力一抽。 这样的举动极大程度上激起了谢辙和寒觞的某些回忆。这一幕,他们太熟悉了。尽管与叶聆鹓从书中抽取妖物的手法有些不同,但有人能想到这么做,已经不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他们并没有从这个动作中看到什么妖怪的身影。只有一团金色的光团,在他的手中跃动。那像是个金灿灿的风滚草,又像是球状的雷电。在这般耀眼的色彩之中,还有黑色的暗影时不时掠过。这到底是什么?至少看上去不是什么妖怪。倘若不是妖怪的话,还能是什么?妖怪的精元吗? 接着,尹归鸿用力将这光团抛了出去。 三人立刻躲闪,成功躲避了这次袭击。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尹归鸿并非只是用这东西攻击他们罢了。转过头,那光团以左右弯折的不规律路径越过他们,飞向身后遥远的地方,很快就消失不见。再转回身,三人都看向尹归鸿,不知他在搞什么把戏。而尹归鸿的脸上,既没有策划着什么阴谋的得意,也没有场面尽在掌握的气定神闲,只有一种可怕的平静。这种平静却很容易被解读,令人联想到狂风暴雨前大地有多静谧。 静谧很快被打破了。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从后方有什么东西疾驰而来。它太快了,快得谢辙的天眼也无法捕捉。这东西瞬间穿透他们,让他和寒觞从后背感到极其强烈的冲击,脊梁骨都要被节节打断。两人狼狈地趴在地上,再试着撑起身体时,却不论如何都使不出力气,连抬头这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引起颈部的剧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无君的反应倒是极快的,他在察觉到问题的瞬间起跳,规避了危险,只是来不及提醒身边的两位小兄弟。当那身影已经落到尹归鸿身边后,他也恰好在微弱的重力下缓缓落到地面。谢辙挣扎着向前匍匐一步,奋力抬起眼睛,终于看清了袭击他们的是什么鬼东西。 一个……天狗。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兽,眼神如豺狼般狠戾,獠牙如刀刃般尖锐。在它的身上,时不时有金色的电流滑过,像是它的一部分。 尹归鸿从妄语那里得到了复活天狗的办法!这是谢辙的第一反应。但很快,他对这个念头产生了质疑。若真是如此,这和殁影阁有什么关系?何况这只天狗看起来是那样完整,与妄语那条尸骸般的天狗截然不同。再仔细看,这天狗似乎有些透明,如幽灵般没有完整的实体。能辨识到这一步,除了他这双眼睛的功劳,还有刚才的那场冲击。若是天狗的实体从后方袭来,他和寒觞恐怕早就成两滩肉泥了。 “嘶……” 这吸气声许是有些惊叹,有些无奈,还有一些……困扰。神无君歪着头,上下打量着这只不同寻常的天狗。随后,他陷入思索,一手拈着下颚,颇为好奇地问: “我不觉得它是完整的。这样残缺的复制品,通常没有任何理智,只会遵循生命的本能活动,拙劣地对同类进行模仿。而你就算是那人的转世……哪怕加上殁影阁的什么蛊术,再怎么说,也不该能役使它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 尹归鸿没有回答,但手中多出一枚玉佩。 第二百六十五回:怒火中烧 “哦。若是这样,我便明白了。真不愧是某些人,演戏向来都是全套,净在这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上铢锱必较。” 神无君的这番话怕是别有用意,尹归鸿大约能听懂,但另两位就说不定了。这会儿,他们身上的阵痛还没能消散。寒觞到底是个妖怪,恢复得比人类更快,好歹能将自己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撑起来了。他咬紧牙关,以克服关节的余痛,同时问神无君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拙劣的仿品。”神无君道,“不论哪个都是。” “什么意思?” 寒觞向来不会羞于承认自己的无知,但这种情况,神无君的话还是太弯弯绕绕了,令他们云里雾里。寒觞一边问,一边上前拉一把谢辙,他痛得发出一声惊叫,感觉后肩的筋都要被扯断了。单是将他扶稳这件事,寒觞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自己差点跌倒。但终归只是差点儿,他还站着,只不过手腕和脱臼无异。 “真不太巧,我听闻我的前世,也曾与你结过梁子。” 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的手中捏着玉佩的绳子,慢悠悠地晃着圈儿。神无君的视线落在那枚玉佩上,回应道: “你不会喜欢被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支配的感觉。” “只要能置你于死地。” “看来你是想彻底地杀死我、抹除我的存在了。”神无君评价道,“的确是恨之入骨的程度,与你的遭遇十分匹配,但和你的实力就说不准了。无庸氏的某种药物让你从万鬼志中抽出那只天狗的记忆,但显而易见,你没能在天狗冢唤回它的尸骨——因为这个天狗的尸骨根本没有回归天狗冢。” 竟有这种事?谢辙望向寒觞,寒觞摇了摇头。他们只听说过天狗死后,尸体会回到天狗冢,但从未听说过它们没有回去的情况。两人本就对此不够了解。 于是谢辙顺势问:“为什么?” “只要濒死的天狗不想回去,那它的遗骸就不会被天狗冢召回,也不会在现世消失。” 真不知道那只天狗经历了什么,又在临死前想到了什么……但不论它还是它曾经的主人的故事,都与当下无关。他们只想知道,为何尹归鸿还能将那天狗在此地复原。 “那现在……他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记忆罢了——恐怕这天狗与纸糊的无异,一旦受到袭击,就会消散殆尽,而它的记忆也再无法复现。他这么做,不是走投无路,就是十分自信了。当然,无庸氏若有什么手法能将它塑造得不那么脆弱,也说不准。” 两人很容易想到一些过去的事……叶聆鹓也是这样的。曾经被她从万鬼志中拉出来的妖怪,都是记忆的复制罢了。一旦这些具象的记忆被击破,它们就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连曾经承载它们的万鬼志上也只剩空白几页。难道说,无庸氏的人已经研究出了某种方法,复制了聆鹓鬼手的力量吗?她现在究竟怎么样,有没有因此受到重伤?可惜尹归鸿并不能回答他们,这与他的主观意愿无关。而上次无庸蓝的替身与他们相见时,他若说聆鹓逃走的部分是实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他们已经从中提取了她的价值。一旦他们所需的技术得以实现,那么叶聆鹓的生死也就不重要了。可他们绝不会好心到放她健全地离开。按照他们的作风,一定不愿鬼手的力量落到别处,否则她或是她不论自愿与否合作的阴阳师家族,都会成为对无庸氏的威胁。她要是真的成功逃脱,无庸氏的人一定还会想方设法地追杀她。关于这部分,那已经成为妖怪的准家主虽没有直白地说,但并不难想到。反正对他们来说,这本就该符合众人对他们的认知。 神无君还在对尹归鸿发表他的见解。他的话本不多,可在这种时候,他格外耐心。 “殁影阁的返魂蛊会让你的魂魄错乱,甚至有鸠占鹊巢的可能——只是至今都没有成功过。否则,郁雨鸣蜩早就被那位大人收拾了。但我向你保证,这种融合只会令你分裂,令你更生不如死,即便你现在尚不能察觉苦果。而朽月君给你的信物,建立在天狗对你错误的认知之上——反正这等妖物认的只是灵魂。但它一旦被破坏,你又会失去对它的控制。即便这一切都十分稳定,符合你所有希望中的准备,我也不知,你要凭什么杀死我。” 神无君看着他充血的眼睛,重复道: “——杀死一个死人,一个六道无常。” 尹归鸿一挥捏着玉佩的手,雷天狗疾电般攻了上去,迅猛无比。这一次,它的速度更快了,连神无君也没能及时躲避。它是直奔着神无君去的,但连带的疾风还是将旁边的两人刮趴下去,而神无君被它死死咬住,愣是被拉到更远的地方去。待谢辙和寒觞再度狼狈地爬起来时,神无君和天狗都不见踪影。 “你究竟想怎么样?!” 谢辙已顾不得和他讲什么道理,他对尹归鸿发出最直接的质询。可当他与尹归鸿的视线对上之时,他竟显得有些迟疑。那是一双被怒火焚烧的双眸,烧得极致,烧得纯粹,极致到再无界限可以突破,纯粹到再无他念能被容纳。寒觞看向谢辙,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都很明白,事到如今,已绝无任何转机。 寒觞的语气并不输谢辙,他发出对尹归鸿更确切的质问: “所以你要如何杀死他?杀死黄泉十二月中的任何一人,都可能招致阎罗魔的裁决。也许你不会介意,但你要怎么做?还是说,你只需要他被困在这里,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来偿还对你造成的伤害?可那又能怎样?你真的就会消气了吗?” “何况,六道无常的躯体,对疼痛的耐受力远胜于常人。神无君很快就会适应这种程度的攻击,并且遏制它、无视它。你的复仇,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吗?” 尹归鸿并不说话。他自认为,自己留给这两位杂兵的耐心已经足够充裕。他举起刀,只需要一记挥砍,强烈的刀气便如真实的利刃般飞驰而来。烬灭牙的刀气可不是在开玩笑,哪怕碰到一点,对他们而言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两人同时起跳,借用这里特殊的重力让自己跃到高空,规避这一击。而被烬灭牙扫荡的地面,刮起一层灰白的粉尘。这片大地被削去了一部分,那部分东西化作灰蒙蒙的气浪被刀气推到很远的地方。同时,地面上也表现出了古怪的侵蚀感。不论是经年累月的风蚀水蚀,还是岩浆更直白的侵蚀,都不能制造出这般千疮百孔的模样。怪异的红绿色在疮口上缓慢地闪耀,一层淡淡的毒气悬浮在空中。决不能吸入这种东西。空中的两人交换眼神,各自用力朝着对方打出一掌,顺势被各自的反作用力推到别处。待他们落地后,便不会直接落到那团毒雾之中了。 “你们只能想到这种程度的报复,我只能说天真得可以。”尹归鸿愤愤地说,“那么对你们来说,我的仇恨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吗?!” “闭气!” 尹归鸿话音刚落,他们突然听见神无君的吼声。两人四处张望,寻找他的方位,并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只见毒雾中央的高空,有一人从天而降,旋转的姿态像是捕食的猎鹰。神无君将双刀相交一斩,刀气立刻将这片毒雾驱散。在他落地的一瞬,毒气扫荡过闭气的二人的面颊,消散殆尽。神无君落在地面的凹陷中,只身一人,不知那天狗身在何处。他的衣服有些破烂,露出的伤口都能看到可怕的血迹。看来他伤得很重——却还站在这里。 “我明白了。那条天狗没有实体,因而也不能被斩杀。这就是你的算盘?那你又觉得,凭此它能与我纠缠多久,而你又打算在天狗冢耗上多久?弄清楚,这是你自己的复仇。” “我当然清楚——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这他妈就是我的复仇!”尹归鸿的吼声气愤到无以复加,吼声贯彻整座空间,苦了听力极好的寒觞耳膜刺痛。“我没什么家族大义。说难听的,其他姓尹的人,你杀就杀了。唯独我的家人……而你却没有一句道歉,连一丝悔意也没有,还像十年前一样高高在上,用从井口俯视我时那般漠不关心的口吻!不可原谅——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你或许觉得我无法手刃仇人,觉得我尚不能对你造成任何威胁,也没有什么审判你的资格、制裁你的能力——但你傲慢不了多久了!” “我从未有什么傲慢,那不过是你的臆想。”神无君冷漠地说,“我也不会拿什么命令当做借口,杀了就是杀了,我认。但倘若,我该替你家人道歉,那么我从离开南国的土地开始,就不知还欠着几千万个祸乱世间的可能性道歉。到时候,谁来替涂炭生灵一一道歉?” “一派胡言!” 尹归鸿震声之时,漆黑的天空掠过一道闪电。这闪电与凡间的不同,它划过的一瞬整个世界都陷入白色。即便非常短暂,但也足以致盲在场的所有人。而就在这个时候,先前暂时被神无君制服的天狗再度闪现,从天而降,雷击般狠狠砸在神无君所站立的地方。 强光过后,人的眼睛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在缓慢恢复的视野中,谢辙眼里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他分明看到,神无君前后弓步,两把弯刀在胸前交错,昂首挺胸,死死抵住了从正上方袭来的天狗的巨喙。他肩上是天狗已经深深刺入的利爪,血被漆黑的衣物掩盖。他所站的那个地方,也逐渐蔓延出细小的裂纹,如干涸的大地。 “我也不是没有对付灵体的办法。” 说罢,神无君两刀交错之间,泛出黑白的光。 “住手!” 第二百六十六回:怒恨难平 住手……? 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而且竟然让他住手,这可真是有点说笑的意味了。但是,神无君是认识这个声音的,所以他当真停了手。 他回过头去,望向那个冲自己喊话的声源。谢辙和寒觞也看向那里,发现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却又原本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 “霜月君?”谢辙的惊异难以掩饰,“您怎么会……您怎么现在才——” “出了一些……意外。” 霜月君的手已经落在武器上了。不是刀,而是伞。她神情严肃,一步步接近他们。她是从哪儿来的?几人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可能是从远处进入此地。那她又是如何来的? “你不能用那个……”霜月君对神无君说,“至少不能在这里。” 神无君没空在第一时间回答。他别开刀刃,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弯折骨头,从那天狗的爪下逃脱。虽然它不具备实体,但仍使得地面的裂纹进一步扩大。离开危险地带的神无君迅速站直身子,恢复了身体原本的构造,同时发出咔嚓的声响。这动静让谁听了都感到不寒而栗。仅仅这一会儿的空档,神无君露出有些讥讽的表情。 “那怎么办?若不把它彻底送到其他地方去,那你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了?” 不能怪神无君阴阳怪气,他很少这样,只是从他受过的那些伤不难看出,他已经被这古怪的东西弄得没脾气了。霜月君面露难色,知道自己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语气缓和许多。她也没做错什么,毕竟在来到这儿之前,她自己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要是打开此地与他道的通路,无异是将天狗冢的大门彻底敞开,这一定会招致天狗亡魂的怒火。只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不可能在此地唤它出来。” 霜月君说的“它”一定是自己的天狗了,但她并不喜欢用“我的”来作为叙述的前缀。几个人都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琢磨这个,他们得……琢磨那个大的。还不等天狗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尹归鸿抄着烬灭牙直冲过来,再度与神无君的弯刀相碰。他的每一次袭击都伴随着盛怒。而情绪是会转化为力量的。神无君能明显发觉,他的攻击比之前更加有力,动作比之前更加敏捷,甚至连战斗的技巧也得以提升。情绪的确是最好的导师,神无君很清楚这点。倘若不是愤怒的指引,当年的他也绝不会为父亲报仇,并且发明那个战胜音乐天的招式。 可是尹归鸿的愤怒,夹带了浓郁的妖性。 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朽月君从中作梗已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已对这妖怪的套路不能更熟悉。大多数六道无常都在为解决人间的麻烦奔波不息,只有这个混账,对于在人间制造麻烦乐此不疲,仿佛这就是他生来的任务。神无君相信那位大人的大多数抉择,唯独对放任朽月君胡作非为上千年的事略感困惑。他从没问过,但是他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当着红玄长夜的面,当着那位大人的面,将所有人的困惑明明白白问个清楚,不给他们辗转迂回的余地。如果他得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回答……他也会用六道无常的方式解决问题。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连如何处理眼前的麻烦都不知道。他想,他也许可以下个狠手,将尹家这最后的祸患彻底铲除。但若是两刻钟之前他或许还有机会,现在提这个,为时已晚。 怒发冲冠的尹归鸿打下强力一击,有毒的刀气差点掀起神无君的帷帽。 “你最好为曾经放过我的事感到后悔!” “让你失望了——我不会。” 神无君诚然没有说谎,也没必要说谎。谢辙有一瞬似乎能明白他的心情。做了就是做了,承认便是,这才是神无君的处事风格。何况执行命令这种事,也谈不上什么后不后悔。充其量有些内疚罢了。但要解释这一切实在复杂,真说出来,又显得神无君推卸责任似的,一点也不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这又要给尹归鸿落下话柄。事情既然明明不是这样,他就不必做更多解释。谢辙突然就理解了——理解神无君为什么是个不苟言笑又不健谈的人。话说得直白太过伤人,说得委婉又不明所以。不论怎么做,都要给人留下无限遐想和发挥的余地,而人类的理解能力又格外主观、格外丰富。干脆闭嘴不谈,宁可被世人误解算了,至少这样能省下一屁股麻烦。反正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不如自己方便来得更痛快些。 相较之下,自己凡事都想说清楚弄明白的风格……的确显得婆婆妈妈了。难怪神无君在亡人沼与他切磋的时候,从为人到武学上都对自己那么不满。 但现如今,他们同处一条战线。 谢辙和寒觞交换眼神,立刻对尹归鸿出击,制止他不知疲惫的进攻。神无君若想反杀,即便在这种伤势下也很容易,却因这二人唐突的加入变得困难。可没想到,即便他们两人一起进攻,竟也不敌此刻的尹归鸿。另一边更为不妙。那漆黑的天狗在看清霜月君的时候,竟然失控地攻了上去。霜月君立刻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死于自己的手中。即便只剩下这点魂魄,它也能清晰地辨明谁才是它最重要的仇人。 这显然不是尹归鸿希望发生的。他在牵制了谢辙和寒觞之后,意识到那天狗不听使唤。他才不管再来几个六道无常,也不管她究竟是来帮谁——他只是不想任何人妨碍他的复仇罢了。他一记扫刃,拉开与那二人的距离,迅速拿出玉佩试图夺回天狗的主导权。原本拿着叶隐露的霜月君一人,很难成为一个天狗的对手,但碍于它此刻意识的纠结,霜月君想要在一定程度上压制它算不上难。 尹归鸿将视线投向神无君,眼中怒意不减。 “你不后悔?”他突然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道歉,没有内疚,也不后悔——你可真是坦坦荡荡!你的内心要何等强大,才能做到这一步!一开始你甚至没能想起我是谁,想起你都做过什么!不,我或许应该问你……你有心吗?从诸神之战直到今天,接近千年的漫长岁月,是否已经侵蚀了你的理智,消磨了你的情感,扭曲了你的观念?你还是曾经的你,还是真正的人吗?六道无常终归也只是人类而已。想必即便是你,也有心思动摇的那一刻吧!哪怕是十年前的你,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说早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兵器?!黄泉十二月——说到底不过是阎罗魔那厮的走狗罢了!” “不许对那位大人不敬!!” 反应最大的是霜月君。在许多方面,她对那位大人的决定确实有不同看法,但本质上她心怀敬意,神无君亦是如此,这正是他们为冥府工作的原因所在。尹归鸿不会理解,因为他还年轻——很年轻,且充满活力。诸如愤怒、仇恨、沮丧、悲哀、愁苦等情绪的维持,都需要源源不断的养料,也就是燃烧人的精力以维系存在。一旦时间够长,什么苦难都只是过眼云烟,沧海一粟。如今的问题就在于……尹归鸿的精力是过于旺盛了。 “朽月君给他煽风点火,”神无君说,“我仿佛在哪儿看过这出。” “不用你说我也能看出来!”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和天狗周旋,疲惫与烦躁自然让她的语气好不起来。失败的谢辙和寒觞不知第多少次重振旗鼓,准备新一轮的筹划。但在那之前,谢辙意识到一个问题。 “为何我们在此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从万鬼志抽出来的这个幻影外,似乎再无其他天狗的亡魂出现。” 寒觞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猜到谢辙要说什么,神情一样凝重。 “难道这里还不是天狗冢的中心……所以它们才没有出现么?” “不论如何,它们现在没有出现还算得上好事。等它们真向我们寻仇可就晚了……” “我们可是一时冲动进来的。”寒觞苦笑道,“谁都没有多想,谁都觉得神无君有办法。可目前看来,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另一回事。就算中途没有天狗族的亡魂打扰,离开此地时要经过怎样的诅咒,又该如何化解,我们尚不得知……” “呃!” 霜月君发出一声叫喊。那天狗几乎完全摆脱了尹归鸿的控制,任凭他手中的玉佩发出多么强烈的光芒也无济于事。她快要招架不住,却几度没有向他人求助。她很清楚,不论谁都难与这妖怪为敌。不听话的天狗加剧了尹归鸿的怒意。他冷冷地说: “畜生终归是畜生,次品也终归是次品……我果然不能太过依赖什么蛊术,什么血脉。做人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我早知如此!” “……咳唔。” 神无君忽然咳出一滩黑乎乎的血。 谢辙吓坏了。不难猜测,在刚才的战斗中,烬灭牙的刀身或者刀气伤到了神无君。就算是无常鬼,在这些六道神兵面前,也会受到实打实的伤害。霜月君帮不到忙,连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他和寒觞想上前搀扶神无君,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手臂还很有力量,除了这些不正常的血迹和帷帽下或许苍白的面孔,几乎看不出他身中奇毒。 “即便你现在认输,我也不会原谅你。”看他这副样子,尹归鸿刻薄地说。 “露隐雪见,你能拖多久?” 霜月君不知几度躲过天狗的袭击。她明白,神无君能这样开口必然是有他的需要。 “还能拖一阵!” “拜托了。” 接着,神无君看向尹归鸿。 第二百六十七回:怒极生悲 “你弄错了一件事。”神无君咽下一口唾沫,或是毒血。“现在,我要告诉你。” 是什么? 他们都看向他,等待神无君说出接下来的话。谢辙隐隐觉得,这话很重要,重要到足以扭转当下的战局。 只见神无君上前一步,突然双手抱刀,朝尹归鸿鞠了一躬。这是个很标准的动作,腰板儿直直弯下去,弧度足以令一根树枝折断并发出“咔嚓”的响声。 这是唱哪出?他们都没看懂,包括尹归鸿在内。 “呵,你这是什么意思?”尹归鸿咬着牙说,“事情闹大了,才想着道歉?” “我不乞求你的宽恕,也从不需要你的原谅。你的痛苦我理解,但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自己的确为你的遭遇而遗憾这件事——所以我放过你。” 尹归鸿听了青筋直跳。 “什么意思?到头来我还得感谢你呗?” 神无君竟发出一声叹息。 “我从未怜悯你的过去……却为你的遭遇感同身受。是的,我为此愧疚。我不需要你接受这份心情,我也不会为做过的事道歉。但我要告诉你,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尽管我因为工作的繁忙暂时遗忘,但,我承认——我曾动了恻隐之心。” 尹归鸿觉得自己面部的某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他说不清为什么,是觉得这番混账的话令他愤怒,还是他真的为此触动了什么?十多年来,他从未渴望过神无君为此说一声抱歉,毕竟他确乎是没这个义务。而这些话对神无君而言,或许当真与道歉无异了。 “所以你放过我?” “所以我放过你。” “你、你知道你如今这些话听起来多混账吗?”尹归鸿浑身都在颤抖,“晚了!我告诉你,你早个五年八年还有可能!你若是主动找我亲自登门道歉,过往的任何一个时刻我大概都会原谅你,或者至少,我理解你接到的命令——可事到如今我们只得刀剑相向!你一生降妖除魔,死在你刀下的人数不胜数。你又那么忙,怎么也轮不到我!那是,你可是神无君,多大脸面?我又姓甚名谁,江湖上还有几个与我同姓之人?你犯得着跟我计较?” 这些情绪化的发言几乎脱离理性,但这不难理解。谢辙不禁吞了口唾沫。事到如今,眼前发生的事都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设想。霜月君虽还与天狗纠缠苦战,但这些对话还是实实在在地传入她的耳中。就算她现在不忙,拉她出来发言,也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 寒觞见她仍在苦战,对谢辙眼神示意。紧接着,他朝那边的战场跑去,一跃升空,化作庞大的九尾妖狐。妖狐突然出现在霜月君视野中时,她感到些许惊奇,随即很快重新投入战斗,与寒觞试图合作对付这没有理性的妖物。九条尾巴在这个领域燃烧着冲天的火焰。倘若这里存在黑暗的概念,那这些火光一定足以令此地迎来白昼。 神无君将手伸入帷帽,用手背的指关节抹去嘴角残留的血。它们开始凝固,令他在说话时感到轻微的不适。 “或许我可以弥补。你想要得到什么?我的死?倘若这样就能平息你的愤怒?” “少瞧不起人了!”尹归鸿震声道,“说的都是些不可能的事。你在戏弄我吗?!” “我没有。” “你只是想让我放弃报仇!所以你才说这些,谈什么所谓的恻隐之心!心?你当真有这种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尹归鸿狂笑起来,声音却越来越低,让人听出一些疲惫。他的动作也松懈许多,肌肉不再紧绷。他颓然地向前几步,烬灭牙在地上拖出划痕。他的笑声还在持续。不多时,这声音又重新变得洪亮,变得激昂。他愤愤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放你 妈的屁!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说这些很好玩是吗?我告诉你,老子不需要你的同情!真想不到啊,阴阳往涧,你也有承认自己心软的时候?我才不信你说的鬼话!你说的要是真的——要是真的……”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变得浑浊。 “那我的仇恨就是……不必要的?我的愤怒,也只是自顾自地,跟自己较真而已?我的复仇,不过是被某人利用……被你们这些人当乐子看罢了。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你怎么能——擅自退出戏台,擅自宣称自己,不曾参演?这样一来,不就成了我一人的独角戏吗?” “你……” 连神无君也觉得此刻的他太过古怪。谢辙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虽然现在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根本插不进嘴。但要是能做些什么……话说回来,又能做些什么? “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最后一根与理智同名的弦绷断了。 “闪开!” 神无君发出吼声的同时,动作已经与声音同步,一记扫堂腿将谢辙撂倒在地。他毫无防备,重重磕下去,肩膀和脑袋都疼得像要裂开。但当谢辙回过神后,他意识到自己真该感谢神无君这一脚。耳边还有刀气嗡鸣的余声——就在刚才,尹归鸿提刀袭来,烬灭牙狠狠削过他们身后的地面,灰白的大地为之颤抖。谢辙和神无君连忙撤步重新拉开距离。但尹归鸿太快了,仿佛全身的情绪都转化为了力量,失去至亲的悲剧仿佛就在刚才发生。他又攻过来,两人完全放弃招架,只凭躲闪才能保命。这次,烬灭牙深深插在神无君上一刻的落脚点,同时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就好像金属插进了金属。 这冲天的怒意包裹了玉佩,妖力渗透了它,让它翠绿的内部缓缓浮现红色的细线,就像眼白上的血丝,甚至还在扩大、蔓延。与九尾妖狐争斗的天狗突然僵住身子,回过头,双目也变得猩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占据意识。强大的怒火已从尹归鸿身上溢出,它们变得可以被察觉,只是颜色难以形容——毕竟只是纯粹的力量。它们像火焰,又像流水;像闪电,又像极光。那种刚柔并济的姿态楚楚绽放,饥渴地寻求新的容器,因而根据那种欺骗性的联结占据了天狗的身躯,哪怕它并不存在可触的实体。任何被这怒火波及的事物都会遭殃,他们该庆幸,这贫瘠的天狗冢一片荒芜。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尹归鸿的手死死攥着烬灭牙的刀柄。刀身还扎在地面,随时会被拔起。 “你当初为什么不能杀了我?” 神无君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确切来说,他无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暗含的意义是什么。要是真只有字面意思,那他已经回答过了——恻隐之心,就这样。但那一瞬的共情已经招致了如今的局面,他无法评价这决策的正确与否。 “你留我一个人独活。” 一个人,捱过这十年的漫长岁月。 “你可知这些年我如何度过?”他攥着刀的手稳稳当当,身体却止不住颤抖,声音也一样。“我是幸运的……没有饿死,没有被野兽吃了,没有沦为奴隶被打死。我被收养,被教育,被传授生存的技艺。但是,不再有那些能让我感到触动的事了——我的养父诚然值得尊敬,但也只是敬爱而已。一旦有过真正的家庭带来的温暖,其他的都只是可悲的替代。我可以对爹娘心生怨气——没错,因为他们听从命令做了蠢事,又违背命令做了更蠢的事——治好我,让我拥有健康。兄长和阿姊,还有我,被这两双行恶的手养大,老人们也得此照顾。我知道我又何尝是无辜的?每当我试图忘记这些好事坏事,每当我真觉得这些记忆淡化了,每当我……每当我真以为自己放下的时候,它们又像鬼魅般一晃而过!它们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闪现,不论睡梦中还是清醒时都不放过我!任何小事,任何物件随时随地都能触发这些过去的影像,直到十年后,真正的鬼魅找上门来——给我这把鬼一样的刀。” 尹归鸿的视线落在牙刃上,神情像是……养父看待养子似的。他双手交叠,掌心按在刀柄上,头颅深深下垂,两肩后的骨头微微凸起,远看过去就像弯腰伏刀的人没有头一样。这场景令谢辙感到窒息。只听尹归鸿仍在喃喃轻念: “我忘不掉,我知道,我逃不掉……他们在九泉之下想我,他们死了这么些年都在挂念我。为什么要留我一人苟活于世,为什么不能连我也一并杀了。是我贪生么?我当时分明怕死,可如今不怕了。我当时应该被你一并杀掉,让生命永远停在那年。这样我就不会被这段火光连天的记忆折磨至今,也不会有人找你寻仇,我更不会迎来没有终结的——孤独!你自以为是的仁慈,不过是对一个生命的二次伤害罢了。你的宽容,是你折磨人的武器。事到如今……你后悔吗?我再问你一遍,你后悔吗?或者,干脆这样,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 “若一切重来,你还会不会放过我?” “若一切重来,我仍做同样的选择。” 神无君不想说谎。 全部的力气都被烬灭牙支撑的尹归鸿,忽然停止了颤动。整个人一动不动,定格在那儿,像是连呼吸也停止了。即便是神无君也不能无动于衷。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神无君深吸一口气,“没有人是不孤独的。” 他听不见。  第二百六十八回:怒从心起 尹归鸿还没有习惯孤独——相较于神无君,他不过活了须臾片刻,又凭什么该有这千岁之人的觉悟?道理再怎样浅显,话说到嘴边,都没有力量。 天空接连响起几震惊雷,闪电像是这黑天的裂纹。四起的狂风没有缘由,将他们吹得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稳脚跟。神无君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可悲的年轻人重新攥紧刀柄,一点点、一点点地将烬灭牙抽出地面。咔嚓——在刀尖离开的一瞬,那细小的刀缝突然扩散出网状的裂纹。灰白的大地瞬间支离破碎,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好像地面是雪做的一样。 尹归鸿一步步靠近。 神无君的眼睛与常人大不相同,就连谢辙也无法看到他所能勘破的东西。他这双阴阳颠倒的眼,是由内而外解读事物的,换句话说,他所见的往往是事物最本质的部分。那么,这双怪异的眼睛,又看到了怎样怪异的景象? “……原来如此。” “什么?” 谢辙可不知道他看明白了什么。在他们“普通人”眼里,尹归鸿的每一步靠近都使得天狗冢内的异象更加剧烈,而他身上冲天的灵力恐怕也只能被理解成妖气。而在神无君眼中,他分明看到一个天狗的面孔——巨大的、可怖的、狰狞的天狗,就附着在尹归鸿的身后。那些妖气在他眼里清晰地刻画出它的模样,正如寻常人所能看到的天狗一样。但这场面若是出现在神无君眼中,可就太奇怪了,这般具象化的事物不该是他能看到的东西。如此想来,在其他人的眼里……这又会是什么? 至少这模样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只是太久没见,难免有些感慨。原来根本无需担心惊扰什么天狗的亡魂……它们的始祖,从事态最初就注视着一切。而这份清静被惊扰的愤怒,也由始祖的意愿凭依到尹归鸿的身上去。此等怒火不同凡响,甚至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究竟是尹归鸿利用了这股力量,还是这股力量寄生在他的身上,这已经不重要了。当下如何让其余几人保住性命才是要紧的事。在这天翻地覆的混乱中,原本与寒觞和霜月君纠缠的那个天狗,在这股作乱的狂风间竟然隐匿了踪迹,不知是它自发的行为还是其他不可窥视之物的意愿。原本与天狗缠斗的九尾狐落到地上,化身成人类的模样,没有犹豫便从短鞘中抽出长剑。他的气息尚不平稳,方才的战斗也令他元气大伤,但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谢辙的剑也已经离开剑鞘,在方才抽剑的那一刻,狂风似乎更猛烈了。 此地的重力本就不同寻常,现在更令人寸步难行。他们光是将剑握在手里就已经很困难了,更别提如何挥舞。这一切阻力在尹归鸿眼里都是不存在的。他越走越近,妖力在他背后的混沌之物与他自身间流窜,电流似的。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谢辙也看不清它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是尹归鸿愤怒的实体?虽说实体产生的灵体相当微弱,但若用灵力铸造实物,那绝对是个令人瞠目的考验。但不论如何,这混沌在普通人眼中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像是一场异常的天灾。 当尹归鸿近到一定程度时,他抬刀斩出一阵刀气,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狗迎面扑来。神无君在这乱象中站定,以阴阳双刀的刀气回击。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无法化解,只是在接触的刹那反弹回来,肉眼可见的灵力爆发出一阵眩光,转瞬即逝。烬灭牙的刀气在掠过尹归鸿时,仿佛无事发生般拂过面颊,连刀毒也不会造成伤害。此刻,他的意志几乎与这把象征畜生道的妖刀融为一体。但神无君的刀气依旧凌厉、疯狂。在它即将朝着几人袭来的一瞬,一抹绿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柄撑开的伞。霜月君落到他们面前,长发在风中狂乱而恣意。她一个弓步将叶隐露挡在三人面前,如盾牌般坚不可摧。刀气弹在伞面上时,竟出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倘若是一般的伞,怕是在张开前就已经被狂风扯碎了吧。霜月君竟手持妖伞,岿然不动。 她的头绳被吹散,长发在空中乱糟糟地舞动。那一刻,谢辙突然发现了什么。在霜月君的颈后,似乎有一块不起眼的疮疤。那是胎记,还是别的什么?他过去都不曾留意,至少从未认真注视过霜月君的背影。当下,他的天眼察觉到这处异常,便再也无法忽略。只不过现在并不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你带他们离开。”神无君对霜月君说。 霜月君皱着眉略侧过头,仅仅是这个动作就令她的颈部感到疼痛。她不解地问: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一个人对付他。” “可我又能带他们去哪儿?” “远离我招式的范围。” “不行!你大约不知你还能将这里闹得有多混乱吧!” “你还在担心亡魂的安宁?” “且不论这个,我能带他们去哪儿?”霜月君被气笑了,“哈,真没想到我防完一个人类,竟还得从你手边保全别人。” “天狗的始祖——我那位老朋友,它始终注视着这一切。规矩就是规矩,它绝不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即便是你我在场,它也要利用自己的方式,让谁也无法活着走出这里半步。” “……” 霜月君不知如何作答,而失控的尹归鸿已近在咫尺。寒觞的手指不断划过剑身,却不论如何都不能将不知火引燃,大概是此地的灵压太大,灵场太乱。他顾不上说话,但谢辙已经替他传达了两人的意思。 “我们不会走!”他说,“穿过结界的那一瞬委实没有多想,但论此事本身,我们的确义无反顾。倘若不在妖变时将他解决,不知世上还有多少生灵要受十恶的荼毒!” “我欣赏你的勇气。但你最好有更好的办法,否则我连你们的死活也顾不上了。” 神无君调整了握刀的角度,那语气不像在说笑。这种事儿他还真可能干得出来,谢辙必须想出对策。可他想什么?怎么想?尹归鸿的愤怒难道不是真实的吗?这种事若放到自己身上,让他自幼从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恐怕现在妖变的人就是他自己了。神无君诚然无措,尹归鸿的行为也十分合理,可局势偏偏就是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而这一幕,恐怕,霜月君不是第一次见了。谢辙和寒觞都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在面临灾难却毫无办法时究竟是多绝望的事。即便上一次手足无措的人是六道无常,也不能稍微减轻二人的压力。谢辙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想阻止这一切。 他不再多想,一跃跳过霜月君的伞盾。 “老谢你疯了!!” 不顾寒觞的叫喊与其他人惊愕的眼神,谢辙正面与尹归鸿对峙。他身后混沌的妖力似乎是有形的,细看分明是天狗的轮廓。只是那轮廓硕大无朋,并不好辨识。而在尹归鸿身后更遥远的地方,似乎有无数个星星点点的光。但那并非是星星,而是两两对应的、无数个天狗的眼睛。一旦弄清他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自心底的战栗感便愈发真切,愈发强烈。 但他不能退缩。 结合神无君刚才对霜月君说的那番话,他理解了这个场面。所以,异变的发生并非来自尹归鸿一人的愤怒,还有无数天狗与它们始祖的亡魂。想要平息这一切并不容易,何况他连尹归鸿一个的事也对付不来。他只是逼自己面对,逼自己处理。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要是他们做不到的话……不说无常鬼,他和寒觞一定会在此丢了性命,为天狗冢的诅咒增加一份可信度来。谢辙强迫自己寻找过去的感觉——过去那不顾一切,又为了一切的感觉。只有那个感觉,才能令他激发风云斩最真实且强大的力量,与面前的邪祟匹敌。 想想吧!倘若他们在这里倒下,与十恶对抗的力量便会减少。想想问萤和皎沫夫人,想想食月山脚下的老人,想想南国全体百姓的安危,他们都有危险!危机很快也会波及到自己家乡所在的大陆。这并非是一座岛屿的浩劫,而是整个江湖的浩劫。六道无常能做的终归有限。到时候,自己年事已高的母亲、寒觞的妹妹与兄弟、温酒的奶奶,他们都由谁照顾? 还有…… 还有聆鹓。 喧嚣的耳边忽然归于寂静。就像是躁动不安的蜂群,在某一刻突然集体陷入安眠。这所有的一切理由,突然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将他脆弱的部分隔绝。风似是变得轻了,剑也变得很好掌控。他意识到,是风云斩使出的风与此地的妖风相互抵消,逐渐达成和解。尹归鸿并不退缩,提刀迎面攻上。事已至此,这已不再是他和神无君的个人恩怨。 在天狗冢内,或许风云斩不能呼风唤雨,但它的神力已足以通过另外的方式展现。两把由同一人铸造的绝世神兵不断碰撞,电闪雷鸣一刻也不停歇。谢辙承认自己并不精于剑术,但风云斩就像是经验丰富的导师,在无形中指导着他的战斗。不知为何,凛天师的一番言论在他心中再度浮现。人剑合一,剑随心发……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做到了。 “真够难缠的。”尹归鸿低声道,“开什么玩笑?!都到了这种时候——” “正因为到了这种时候。” 第二百七十回:暗潮明声 天狗冢之所在,乃死生之界,与世隔绝。但是,那里的异象仍会对外界造成一定程度的影响。谢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天狗冢内的种种行为都引发了什么样的后果。不过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在那之前,有两位姑娘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工作。 说来也怪,皎沫搀着问萤慢悠悠地下山后,那种不适的感觉就完全消失了。问萤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刚恢复精神,就又想上山尝试。皎沫知道她不会死心,便跟在后头,结果在逐渐浓郁的迷雾中没待多久,她又变得晕晕乎乎了。最终她还是服了软,老老实实下山去。 原本问萤以为,所谓必要时疏散村民的说法只是一种极小的可能,但她没想到的是,果真没多久便天生异象。她怕的倒并非现世遇到的麻烦,而是怕兄长他们在那里遭遇不测。虽然食月山方向的沙尘散去,可本该苍白的天空变得无比瑰丽,美到令人胆寒。天边涌起怪异的波纹,像是风吹过的海浪,被层层削去,露出不同的色彩。但这样的风景令人无心欣赏。冷静的皎沫很快反应过来,拉她一起劝说村民。 当然……留下的本就是些老顽固了,并没有人听她们的话。 “其他村子大约是管不到了。至少这里一共八个老人,里面三个都是瞎子!”问萤愁眉苦脸地抱怨着,“还有一半聋子,都不听我们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这和之前没什么不同,过去就好……”皎沫也忧心忡忡。她望向以食月山为中心扩散的色彩,心中的不安也随之增加。“但这次不一样,只有我们知道。” 山顶指向的中心,有什么力量在层层扩散,可以看出那是异状的源头。她们还能看见云朵,但云像是被淋上了焦油,黑乎乎的,看上去十分沉重。它们堆叠在一起,里面偶尔闪过火花似的雷电,鸣声也比一般的雷更加沉闷、更加悠长。要是下起雨来,恐怕也不难想象是什么颜色。这样的云遮挡住了部分美丽的天,让这番景象显得更加怪诞离奇。 “怎么办……我连兄长他们交给我的任务都做不好。” 问萤感到气馁,皎沫真不愿意看到她这个样子。她很清楚,寒觞他们只是说说,心里头更希望问萤确保自己的平安。可她又担心就这么直白地告诉问萤,会与她善良的本意相悖,而且让他们在问萤心里的形象有所改变。皎沫沉吟半晌,最终这样说: “兴许——我有个办法。” 问萤像抓到救命稻草般迫切地望向她。 “什么办法?快告诉我!” “我也只是猜测,不确定是否会奏效。你应该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听到了不知来源的歌声,沉迷其中,最终触礁沉船。人们都说那是海下鲛人的歌声。鲛人之中不乏坏心眼的家伙,想借此吸引人的注意,杀死人类,好得到船上的货物。” “呃,我好像并没有听过这样负面的传说……” “有一段时间,这说法在某些地方是很流行的。”皎沫认真地说,“那是做鲛人生意的家伙,想要将自己的恶行正当化,编造出的理由。就算真有这种事,也是鲛人的报复。他们是如此残忍地对待我的同族,还为自己镀上为民除害的美名,好让花钱的老爷们也心安理得……不过,其实他们心知肚明,这谣言也就骗骗底层老百姓罢了。这种事虽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开始,只是鲛人们唱着自己的歌,并不在意海上的行船。是人类自己太过在意,才酿成悲剧。当然也有许多丢了货的人推卸责任,或者干脆私扣财物,嫁祸于我们。” “竟然还有这么过分的事!” “现在这样的说法也不流行了——人们不再那么好骗,鲛人也不容易找了。不过我想说的,是鲛人的歌喉。鲛人的声音只能在海下发出,其发声的方式和技巧也与人类大不相同。除了音色动听外,这声音对人类而言的确会传达出摄人心魄的法术。这样的歌声,可以直接触碰人类的心灵,并不需要用耳朵去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问萤有些兴奋,“我也想听您一展歌喉呢。” “……只是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能在陆地上发出声音。我不知道这样的歌有没有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呼……说的也是。”正决定尝试之际,皎沫又露出担忧的神色,说,“可那些老人,大半腿脚不便,就算这声音起了效果……” 问萤摇头道:“恐怕他们愿意离开屋子已不容易。毕竟没有谁真的瘫痪在床。年轻人们离开这么多天,若真有谁不吃不喝,早就饿死了。我们也看过了,剩下那些老人家拄着拐,不也走得挺利索的?” “嗯……” 皎沫轻叹一声,心中安慰自己道:也只能这样了。她清了清嗓子,闭上眼,试图寻找从前的感觉。她确乎是很久没唱过歌了。在她的同族之中,她也不是唱得最好的那个。正如人类一样,每位鲛人也都拥有自己的长处。有唱歌好听的、精通织绡的、骁勇善战的、方向感极佳的、对温度与海流敏感的……唯独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最为精通的事。若硬要为她评个奖项,最有胆子将尾巴割开去验证传说的疯子,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能想这些无所谓的事了……她在心里劝说自己,同时寻找着在水中歌唱的感觉。她很轻易便能回忆起在深海中畅游的时光,毕竟她已经那样生活了上千年,在人间的区区十年还不足以让她淡忘这些骨子里的记忆。很快,她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恍若在水中摇曳。风像洋流一样轻轻拂过她的鳃,她的鳍,她的长发、衣摆,和美丽的尾巴。好似真有股温热的水流穿过喉咙,又从早已消失的鳃下滤出。同时,人类所言名为“丹田”的地方,好像多生了颗心脏似的,开始微微颤动。 她轻启薄唇,不难倾泄出一阵仙乐般的旋律。 她知道自己在同族中唱得不是最好的,但她却从奶奶那里学到比谁都要多的歌。这是其中一首,没有歌词,只有韵律——鲛人的歌都是这样,只有很少带有文字,而且是鲛人自己的语言。他们认为,文字在一定程度上虽能传达意思,却不能完全传递感情。这或许与海中没有用纸笔专门记录信息的文化有关。而这些歌曲的节奏和曲调,确实能表达出比文字多得多的含义与感情……至少对鲛人而言是这样的。歌声很轻很轻,但问萤分明觉得,当它响起的那一刻,万籁俱寂。 这嗓音婉转、轻柔、空灵,即便没有任何伴奏,也能摄住人心。不如说,任何形式的伴奏都配不上它,它从被制造出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一声独奏。这首歌仿佛是有画面的,而这画面正是它所要展现的意思。眼前虽是高山,问萤却分明看到了宽阔的海,还有天边温暖的残阳,像是秋日熟果缓缓融化,将一份甜蜜流到海洋里去。海面上漂着一层薄薄的金色,似乎散发着甜蜜的香气,甚至有些醉人。画面是如此祥和,如此静谧,没有任何属于生命的影子。这时候,哪怕一条跃出海面的鱼,或是掠过天空的海鸥,都会破坏这份温柔的美丽。 歌声真的传到人的心里。 哪怕那些目不能视,耳不能闻的老人,也拄着拐,一步步从家门口走出,朝着她们所在的安全的空地挪行。他们看不见这方被灵流污染的天空,也听不到时不时传来的可怕闷响。在他们的眼里、耳边,都只有心中向往的那方安宁。海诚然是包容一切的,陆地上那些起源于此的生命在此刻也要被它原始的母性魅力折服。 问萤虽是个妖怪,一定程度上免疫于这声音的妖术,可她也实实在在被这柔和的歌声打动。她所听过世间任何乐器的演奏,都比不上这阵悠扬的吟唱。她甚至怀疑,哪怕出生以来从未见过海的人,在听了这歌吟后也会浮现相同的画面。她也闭上眼睛,看到黄昏的海面好静好静。微红的波光在水天之际静静地燃烧,仿佛直到世界覆灭也不会迎来熄灭的一刻。 而当她睁开眼时,她愣了一下。 问萤一直在清醒地欣赏这首曲子,因而很容易能从它营造的氛围脱身。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不该属于这个地方的人。那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者。他看了一眼皎沫,她还在动情地唱着,吸引其他人类。于是问萤不做打搅,自己跑到前方,靠近了那位突然出现的男性。他的衣裳虽然也有点旧,但却是上好的料子,工艺与花纹也不该是南国的产物……虽然历史上有一段时间,南国归于她们的朝廷管辖,现在又独立出来,反反复复。 这位青年白净的两侧脸颊各有一枚痣,左侧平行于那枚痣的上方,眼皮下还有一颗。他前发的几撮发尾有些发红。这位青年也被问萤的歌声吸引,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类一样,完全沉湎于这充斥法术的歌声。想来,他也并非是人类吧…… 问萤知道,现在不该叫停皎沫夫人的。但意外突然发生,令皎沫的声音戛然而止。 并非是问萤的打搅,而是一阵巨大的轰鸣。 声音很大,很刺耳,久久回荡在岛屿上空,令人怀疑南国全部长耳朵的生物都能听见。皎沫立刻睁眼,讶异地望着问萤,没想到除了噪音外还有个值得在意的陌生男性。但姑且将他的事放在一边,连青年在内,她们都看向那个声源。说是声源也并不确定,只是那里的确发生了不对劲的事。在看不出远近的地方,有一道黑色的滚滚浓烟,直挺挺地冲向云霄。 “那里是?” “不太清楚……” 第二百七十一回:暗察明访 现在应该过去吗?姑娘们并不清楚。 那些老人都已经离开家中。皎沫的歌声一旦停止,他们便纷纷从幻象中醒来,一个两个都满面困惑,不知自己为何离开家门。不过没过多久,食月山上的异象也开始缓和了。云渐渐褪去漆黑,重新变成白色,而瑰丽诡谲的天空也慢慢放晴,有阳光从稀疏的部分进来,几缕光柱打在食月山上。虽然那块天空就像原本鲜艳的色盘被水冲刷,变得又浅又浑浊,但人们都能看出它在好转,重新变得干净。 “他们……结束了吗?” 问萤担忧地望向那个方向。 “既然当下一切正常,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皎沫不知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很快,她将目光落到那个年轻的男性身上。他不是很高,大约与皎沫差不多,甚至比问萤要矮一些。不过问萤在女性中算是身材高挑的,这个标准或许有点苛刻。 “您是……您又从何而来?” 大约是对这二人略有警戒,来者并未报上自己的姓名。不过他还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我想我和你们一样,来自北方的大陆。” “你果然不是当地人呢。”问萤打量着他,“而且官话说得很标准。” “啊,我是朝廷派来的。”青年苦笑道,“只是我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不小心和同伴失散了。我被那山上怪异的天空吸引,想一探究竟,便靠近这里。正巧赶上您唱歌,便不自觉地被这声音吸引,才走到这儿呢。” 说罢,他望向皎沫,似是显出几分恭维。皎沫笑着说: “想不到朝廷也会让妖怪做官呢。” “您看出来了?”青年略微挑眉,有些惊讶地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瞒着您。没错,我生活的地方并非南国,要想很好地融入人类的生活,只能向人类妥协。我是伪装者中比较像的那个,加之运气不错,便混了个小官当当。” 回答她们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朝着那片烟雾瞟去。的确,那黑烟太过显眼,一柱擎天,看样子得散上好一阵呢。三人都尴尬地沉默了一阵。问萤看了看毫无动静的食月山,又看了看沼泽那边。 皎沫对她说:“你想过去么?恐怕这还有一段距离呢。” “我想……再等等他们。” 不难理解,对兄长的挂念使问萤坐立难安。她不禁想,过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寒觞也是这样与可怕的东西战斗吗?在她的记忆里,人类的确是可怕的,但晓的存在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保留了一份期待。晓曾告诉她,世上有好人,有坏人,形形色色的人,妖亦是如此。奶奶也时常讲述自己年轻时遇到的事。慢慢地,她打开了心结,对江湖心生向往。爹娘的死都为她带来不小的创伤,但她若要恨,不论人与妖都不该放过。如今她谁也不恨了,因为她知道唯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有力量与不幸对抗。 不过究竟有多强大,才足以和命运作对呢?像兄长这样也完全不够。难道说……温酒正是在追寻这样的力量,因而走上歧途的吗? “问萤?” 皎沫见她发愣,忍不住唤了她一声。问萤立刻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她。不用多说,皎沫知道她那神情,定是在想兄长的那些事。但那位青年眺望远处,突然这样说了: “那里该不会……是无庸氏在搞什么鬼吧?我——们正是为他而来呢。” “你、你知道无庸氏?”两位姑娘可有些惊讶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青年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说,“朝廷对他们的船只,一直是有特批的,他们家的人被允许频繁往来于两地。他们纳税是很大方的,还在很多地方给朝廷做了很多事,包括……不方便为人所知的部分。你们知道,总有些东西,是宫廷阴阳师不便出手的。这时候像这种脏活累活就需要雇人干了。” 皎沫很是惊讶:“您竟知道得很多呢。想必一定身居高职,失礼了。” “不不,我不过一介地方小官罢了。”青年笑了笑,又神秘地说,“只不过,我获得消息的门道更多,也更灵活。” “那您这次来这里是……”问萤有些怀疑。毕竟既然只是个芝麻官,有什么本事让朝廷派遣他出使此地呢。 青年溜溜地转着眼睛,慢悠悠地说:“嗯……这个说来话长呢。你们一定知道,无庸氏继任家主的事吧?虽然他们还未正式举行仪式,不过人们都说,那个叫无庸谰的男人已经胜券在握。话虽如此,家族内部却迟迟没有定下来,如今还靠那只剩一口气的老头子死撑。这正是因为家族内部不同势力拉锯严重……倘若结果敲定,让他一人大权在握,恐怕整个江湖的局面都会受到影响。” 皎沫稍作思索,决定多套些话。她佯装无知地追问:“可是您刚才不是说,无庸家至少对朝廷是很忠诚的,您却和其他人追到南国来,难道说,他对朝廷有异心吗?” 青年连连摇头:“那怎么会呢。不如说,他给朝廷的好处反而更多。稍微能叫出名字的官老爷,他是上上下下都塞了银子,或者给了别的好处。他当年在南国收集了许多如意珠的碎片……如意珠你们知道吗?听说是迦楼罗留下能实现心愿的东西,只是被神无君打碎了。他正是靠这些碎片打通关系,换来许多好处。不过都碎成渣了,用一个少一个。” “可如意珠在许愿的同时,会带来相应的诅咒!”皎沫脱口而出,“过去在迦楼罗手中被使用自如,是因为琉璃心能净化它。这下又要谁来承担诅咒?” 就连她也不清楚自己会背负怎样的诅咒。时至今日,这换来的声音将以什么作为代价,她仍不得而知。时间越长,她越会不安。 “谰可是很狡猾很狡猾的,”青年说,“这些代价他绝不会自己承受。恐怕他是有什么办法,能将诅咒转移到别人身上吧……当然,这也是传闻而已,并未得到证实。” “既然这样,朝廷为何会怀疑他?” “嘘!可不敢乱说……”青年立刻左顾右盼,一副很怕人偷听到的模样。在确认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三个的时候,他才接着说:“朝廷可没有怀疑他,这是你说的。只不过,俗话树大招风对不对?虽然他对朝廷好,但对个别官员也到了贿赂的程度,而且都是他挑选的、有目的性的贿赂。这种事,原本大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最终还是……惊动了皇上。” 皎沫和问萤都惊愕地睁大眼睛。 “皇上竟然也会……” “他们的势力也太大了。再怎么说也不是御用的阴阳师,不归国家管,继续放任他们发展下去岂不是养虎为患?何况无庸谰这个人,实在阴险狡诈,不得不防。在朝廷眼中,他除了是个阴阳师外,还是个商人。为了防止财大气粗的商人将手伸向政权……” “我明白了!”问萤一拳击在手心,“朝廷怕他在看不到的地方搞鬼!” “是了。何况在南国的无庸氏的人还挺多,泄露本国机密就更不好了。如今家主还未敲定,一部分原因也是朝廷在悄悄干涉。不过再怎么说,因为缺乏实质性的证据,加之内阁对此态度也很分裂,大家各执一词,最终对于他本人还是持观望态度,没投入太大的人力和财力。”青年摸了摸下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这事你们听听就行了,可千万……” “我们不会往外说的,放心。”皎沫点点头,“所以他们才派您观察……” “呃,其实也不是。”青年尴尬地笑了笑,“虽然没有十分重视,但也没有轻视到只派我这样一个芝麻官来。他们现在派的是一些收集情报的……嗯,你们懂的。我其实是在小地方闲得发慌,又没什么事干,托了关系才把我带上见见世面的,哈哈哈……” 皎沫感慨道:“您胆子也是真够大的……” “毕竟我听说南国还是很有趣的!不少奇珍异宝,在此地的价格很是公道……” “您喜欢珍宝?” “谁不喜欢呢?”青年反问道,“对了,还未问二位姑娘,在此等蛮荒之地做甚?” “我们……” 她们还未回答,又是一声巨响,震得他们耳膜发痛,觉得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抖。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小一些,但在同一个方向,黑烟的劲头更猛了,还夹杂着红色的冲天火花。虽然到达一定高度后,火花就冷却消失了,可能让这个距离的他们看清楚,想必真实的场面一定很是夸张。青年摇头道: “这么大动静,搞什么?说起来,你们要去看看么?” “我们就……不去了吧?”说着,问萤看向了皎沫。但未等她回答,问萤又说:“但那可是谰……是抢走了兄长他们的朋友的……罪魁祸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有皎沫能听见,青年好奇地歪头,好像并没有听清楚。皎沫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她不确定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食月山的上空几乎完全放晴了,可是迟迟不见谢辙他们的影子。她们都不想往坏处想,可是一直干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不如我们过去看看?”问萤彻底改了主意。她如此无畏,很想证明自己的勇气。 “可切莫学你兄长那样冲动……无庸氏对妖怪,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哪、哪有!”她心虚地说,“我们也不必要深入敌营,只是远远看着就好,说不定和无庸氏没有关系。而且等兄长回来,看到此等怪事,也一定会过去看的!” “原来你们在等人。”青年恍然大悟。 皎沫觉得她言之有理,心里有几分动摇。但就这么过去还是太过鲁莽。 她对青年说:“您似乎对无庸氏有所了解,我想……请您给我们带个路?放心,您不需要做什么,我们只是在远处看看。” “诶?我、我也要去吗……” 第二百七十二回:暗斗明争 虽谈不上踏遍岛屿的每处角落,皎沫对南国大致的灵脉还是知道些许。传说中,隐匿在群岛下的巨龙会改变岛屿的朝向与方位,然而岛上的布局却无法涉足。过去的那些邪神改造过的许多灵脉,也在岁月的修正下逐渐形成稳定的、固定的通路。这十年不过是弹指一瞬,没有什么太多的改变。 一般来说,这食月山距离出事的地点,徒步的话要走很久。但皎沫凭借记忆带领二人找到不少灵脉,穿过它们,就能不断跳过或漫长或艰险的部分。一路上,那位青年有点不情不愿,问萤半是嗔责半是玩笑,质问他不会抛下两个弱女子,随她们独自前往危险吧。青年笑着答,倘若他是个寻常人类,说不定就中了她的魅惑。话虽如此,他还是一路跟着。 等真正接近事发地点,已经到了酉时,正是逢魔时。那些烟雾已经淡了许多,但有另外的噪音不断传来。比起之前的巨响,它们要温和很多。虽说是沼泽,这里也生了很多根系繁杂的树,或许正因为它们有强壮而密集的根网,才能在如此松软潮湿的土地牢牢扎根。可惜的是,它们还是被锋利的斧与锯一棵接一棵无情地砍去。就连那些低矮而多孔的阔叶植物,和叶片细长的蕨类植物也没能幸免。它们的构造为防频繁降雨的击打,如今却永远地倒在水洼之中,很快迎来腐烂的命运。 至于是谁在做这些事,真被这位青年说中了。 “那些难道真的是无庸氏的人?”躲在巨石后的问萤悄悄说。 “他们没有家纹,真难确定啊。”皎沫说。 青年却不以为意。他摊开手说:“因为他们不是无庸氏的人,而是无庸氏雇佣的人。你们仔细看,他们的面貌是不是与我们那儿的人很像?这些穿着统一的粗布衣裳的,都是从北边过来干活的苦力罢了。” 皎沫皱眉道:“这真奇怪。按理说,偷偷前往北方寻找工作的南国人更多……怎么时至今日,从北到南的人还多了起来。” “因为钱啊,钱。”青年将食指和大拇指圈成铜板的样子说,“他们招人还是蛮光明正大的。大街小巷,你应该也见过不少招劳力的布告吧?那些待遇好,只是表示会满江湖跑的内容,正是无庸氏的人发布的。只是他们不会声明身份,只有劳工们上门询问时才会知道。但那个时候,他们也轻易就会被巧嘴能舌说服,留下来工作。唉,在这种地方,不知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就凭这个,说他们是无庸氏雇佣的也……” 也有些证据不足了。皎沫悄悄指向一个地方,对问萤和那青年说:“那里,再往深处走,曾经是一座诡异的神庙。那一带区域的建筑都是岩石打造,没有砖瓦,不过如今恐怕覆满青苔。但看样子,这里有许多人在活动……” “蟒神的神庙?”青年问。 “你知道那个?” “略有耳闻吧……若是无庸氏将此设为在南国的据点,确实足够隐蔽。一般人是不会想来这片沼泽的,因为这一带据说有什么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诅咒。”青年思索着,“是……呃,什么来着?” “我知道这些。”皎沫一边说,一边悄悄向四周张望,“据说是因为蟒神残余的神力使然……毕竟,当年它在这里盘踞了许久,布下了迷惑人心的法阵。它的遗体应当还留在神庙附近吧?不过,就算是所谓的邪神,这么多年尸身也该腐烂消亡才是。若是不走灵脉直接进入沼泽,会进入一团迷雾之中,失去方向。那很可能是蟒神亡骸腐烂所形成的气。有的人能回来,回来却有些疯癫,更多的人回不来……不过终归只是传说,我不在南国生活,也无从考证。但仔细想想,说不定并非是蟒神的作用,而是无庸氏借此传说掩人耳目。毕竟他们也是极擅长结界之术的……” “皎、皎沫夫、夫人——” 问萤的音调不太正常,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她被吓到了么?皎沫不解。不过毕竟自己自言自语了好一阵,都说了些什么,连皎沫也没有意识。 然而就在她回头之时,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那是……谰! 妄语的恶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身侧。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连问萤那机敏的耳朵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皎沫立刻环顾四周,发现那青年也不知何时不见踪影。他要么早就察觉了什么,不讲义气地逃之夭夭,要么干脆就是无庸氏的人!但皎沫并不打算询问,说不定她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的不错。再讲下去,棺材本怕是都要被你算出来。” 他捋了捋至肩的发尾,又抬起无光的眼。在这种淡然目光的审视下,两人都姑且说不出话来。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二人,不再言语。但很快,那些劳工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一个两个都凑了过来。很多人的手中还拿着工具。在两位“弱女子”面前,这群可怜人总能萌生一种自己强壮而阳刚的错觉——真是大胆,竟敢在老板的地盘惹是生非,可要逮住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臭娘们。他们的心态都写在脸上,相较之下,发工资的老板竟显得有些正派。 在这些干力气活的粗人之中,谰竟显得有些瘦小。但两人都很清楚,这只是错觉罢了。皎沫不禁捏了把汗,脑内迅速思考着该如何解围。可不论心里怎么打着小算盘,当下都是一种无解的困境。 “你、你怎么……” 问萤的话都说不利索。她本来想,若是再见到这个歹人,一定要冲上去死死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温酒的下落。可是当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众人之中,他看似瘦弱,那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仍咄咄逼人。即使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问萤的心里依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惶恐,让她招架不得。 “都继续工作吧。火药已经不能再用了,否则这一带都会塌陷。天黑之前,必须将这一带的树清理干净。”独眼的谰平静地对那些人说。劳工们一个两个都有些失望,大约在为没好戏看而感到惋惜。谰又接着说:“等做完这些,就去里头领赏。赏钱不算在工钱内。” 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听了这话,那群劳工都觉得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力量,挥舞着工具重新投入工作之中。人群散去,现场的压迫感却是一点没有减少。皎沫悄悄看了看四周,好像并没有更多属于无庸氏的人在附近。这时候,谰突然拍了拍手,又走来两个人。他们看上去是体型中等的成年男性,身材几乎一模一样,穿着的粗布衣裳和那些劳工无异。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突然上前,不由分说一人押住一个姑娘。他们力气很大,无法挣脱。就在他们的手与皎沫接触的瞬间,她立刻就从这过于完美的皮肤触感上做出了一个判断。 他们是偶人。 从妄语刚才的话中不难判断,他似乎想清出一片场地,而沼泽下方似乎存在空洞。但砍树搬石这些工作,说到底是机械的重复劳动,为什么不让偶人来做?是怕它们更容易损坏,还是在南国偶人的数量不够?皎沫努力思索着,尽量忽略肩膀被扭曲带来的不适。问萤不甘地挣扎,想要摆脱束缚,那偶人的手法便更暴力。皎沫立刻趁机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才乖了些,佯装配合地被制服住了。 “既然你们在这儿,恐怕那几个麻烦精也在附近吧。” 说罢,谰凑近了些。他弯下腰,用那仅剩一只的眼睛死死盯着被压弯了腰的问萤。问萤的视线挪到别处,极力避免和他对视。他重新直起身,随意地说: “无妨。只要你们在这儿,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在这儿。时间问题。” 他还没有提及那个青年的事。难道说,那人真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皎沫想了又想,不敢轻易做出结论。她昂起头看向妄语,对他说: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并未对你的事横加阻拦,为何要抓我们?” “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别人家门口,还好意思说是路过。怎么,迷雾的法阵竟对你们无效么?”谰歪着头说,“鲛人若是都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你现在还活着,还用这嗓子发声,不知你支付了怎样的代价。还是说,你也不知道命运从你这里偷走了什么东西呢?那也太危险了。” “什、什么代价?”问萤没有听懂。 “你新认识的小朋友竟不知道吗?”谰故作惊讶,“当年我资金匮乏,用如意珠与你换取海底的宝物这件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夫人,他说的是真的吗?您放心,我绝不会有什么看法……” “人类都是这样。说说罢了,别当真。一旦你被怀疑与恶使有过来往,猜忌的种子就会被种下。” 皎沫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闭上眼,默默对问萤承认。 “呸!少挑拨离间了!反倒你在这时候说这种话,该不会想转移注意力。其实你们官商勾结,偷摸在这里搞了什么铸铁厂、军械库,意图谋反吧!” “……呵呵。” 妄语竟笑了起来,看上去还很开心。 “如此假设,未免也太瞧不起人。看在你……和温酒曾那样亲密无间的份上,我就带你们见识见识吧。” 说罢,他轻一挥手,两个偶人便押着二人前进,方向正是皎沫方才指的位置。那些劳工都很卖力地工作,对于几人的路过视而不见。天色略微暗淡一些,皎沫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分明嗅到,一股不祥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浓重了。 第二百七十三回:暗室逢灯 走在一片残垣断壁间,问萤好奇地左看右看。即使被人押着,她的眼睛也并不老实。想要摆脱这种程度的束缚不是难事,但之后呢?她该如何凭一己之力与妄语之恶使抗衡?虽然没打过,但她不想冒这个险——主要是皎沫夫人的意思。而且她知道,夫人一定是想借此机会打入内部,看看这姓无庸的混账究竟在搞什么鬼。 对她来说,这一切的确让人感到新奇,毕竟这是在故土上从未见过的艺术风格。即使只剩下不完整的石块,覆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她也能看出过去的修建与雕琢多么用心。在看似原始的搭建中透露着细腻的拼接,在精心的设计下展现出粗犷的美感。顶层早已塌陷,但棱角被打磨圆润的残墙,与被青苔淹没的地砖,无一不半遮半露地藏匿着一段特殊的历史。建筑自然属于艺术,而艺术本身是不分黑白、不分善恶的。 不知为何,皎沫的表情愈发不安。但目前为止问萤还未注意到这点。她只发现,接下来的路段变得有些特殊,充满了现代技术加固的痕迹。已经看不出是庭院的地方,建了不少临时的茅屋,不知里面都放了些什么。问萤努力嗅了嗅空气,只觉得有股混杂的草药的气息。天色暗了下来,但对她来说暮色的光线依然够用。 再往前,就通往地下了。 这并不是顺着原本铺设的路开拓的入口。不知何时起,路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洞口看上去很新,侧壁的棱角看上去很是锋利,一定是近两年才挖出来的。往下走的时候虽然有石制的阶梯,但石块的品质明显与残留建筑的不同,是新埋进来的,而且很随意,只是为了方便人向下走而设计,没有任何符合之前残留建筑的美感。问萤突然理解,为何她在外面看到了许多运输碎石的车,原来是挖洞产生的石头。但向下走的路也不都是石头,偶尔会出现厚重的土层,然后又是石头,断断续续。大约过了这么久,这里的地质也发生了一定变化。而走到这里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光线了。 身后的监工轻轻拍手,眼前的道路突然明亮起来。由近到远的墙壁上,亮起一盏盏蓝盈盈的灯。火苗不安分地在灯里扭动着,姿态扭曲可怖。问萤忽然就注意到,皎沫的额边落下几滴汗来。她的脸色很差——即使在这种颜色的灯光下也能看出很差。 她不敢问,只是默默被押着向下走去。这灯应当是为偶人亮起的吧?它们的眼睛听说是真人做的,那么也一定能接收图像的信息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思考,”妄语说,“如何让成为式神的妖物既听话,又能发挥出尽可能强大的力量?服从意味着软弱,而强大则一定叛逆。没有谁会在拥有充足的力量时选择逆来顺受,这点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是一样的。” “你错了。”皎沫似乎是在咬着牙说,“真正的强大,是在拥有力量时选择隐匿锋芒,背弃乖戾,选择温良。你追寻力量,却迟迟寻觅不到,是因为你一开始就不明白这些。” “没有人会这么做。”他反驳道,“那是愚蠢的行为。而做出此等愚行者,必不长久。” “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强大而低调,不仅是实力的体现,更是一种智慧,一种对力量的自信。这样的人,坚信自己没有什么需要打败的,坚信自己拥有反抗一切的能力,坚信自己始终站在足够高远的地方……这才是最聪明的人,你显然不明白这点。” “我们的鲛人朋友似乎意有所指。” “还没听明白吗?这就是你和神无君的差距!”问萤回头骂道,“像你这样只会恃强凌弱,盲目追寻力量且不择手段的家伙,终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你个小狐狸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淡淡地回应,“而且,还提到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但你们似乎弄错了什么,我从未将自己和六道无常放在同一个层面对比。打我们都还是人类的时候,甚至追溯到出生那一刻起,我们注定是不同的。但是,神无君……” 皎沫微攥紧手,感到莫名的紧张。 “啊——我从不否认他的力量。但是你们该不会真以为,他乐意做什么正义的伙伴么?倘若不是黄泉十二月的身份时刻约束着他,倘若不是奈落至底之主的眼睛在监视着他,倘若不是荒诞的历史与英雄虚名压制着他……他将会成为人类诞生以来最强大的妖物、怪物。正如近千年前的那一刻……如今的他却是笼中困兽,着实令人感到惋惜。” “放屁!”皎沫还未有表示,问萤便怒骂道,“神无君绝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恐怕你是在做什么自我介绍吧?别私自将妄想当做现实!” 话音刚落,问萤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她差点忘了,跟在她身后的人究竟是何种身份。她隐隐记得,兄长和姓谢的人类大哥与她讲过,一些他们也不愿意承认的、言出法随的故事。 “所谓命运,就是在你错过之后依旧会重蹈覆辙。” “住口!” 皎沫喊停了他。 她的情况很不好,即便是这样有力到在隧道内回荡的声音,也未免有些颤抖。但问萤觉得,她这样好像不仅仅是因为那番语言的刺激。打他们开始这场对话之前,皎沫的反应已经很不妙了。她没法问,也帮不到什么,只能投以关心的目光,希望她不要感觉更糟。 “但他依然是愚蠢的……”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继续说着,“他不过是愚者之中活得比较长久的那个,不过只是因为他的身份使然。即便如此,他的路也要走到头了……” 两人还未反驳什么,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再向前。押着姑娘们的两个偶人也僵住脚步,她们不知是为什么。回过头,问萤发现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神情。他拈起下颚,好像在短暂地盘算什么,随即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 “竟还有意外之喜。” 这是他离开前两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影子消失在向上的阶梯后,两个偶人完全定在这里,一动不动,保持着压制她们的姿势。问萤竖起耳朵,待她完全听不到妄语的脚步声后,立刻一记后踢,踹翻了那个偶人。随即她灵活地转身,以柔韧的身姿在狭窄的通道间活动,彻底打碎了偶人的四肢,还踢掉了另一个的头。她上前拉扯按着皎沫肩胛的偶人,发现自己的力气还是不够,便从手中扩散出一股寒气。冰雪覆盖在偶人的手臂上,她口吐一阵苍白的火,再侧掌劈下去,它的胳膊便被轻易斩断。这下再摘掉皎沫衣服上的假手,就容易许多了。她扶住有些虚弱的皎沫,慢慢坐在台阶上。真是奇怪,之前还将自己一路搀扶下山的皎沫,怎么这时候就累成这样? “你到底怎么啦?”问萤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你好像……很不舒服。说起来那混账去哪儿了?他竟然没派更多人手看住我们,想来是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但这样也好,既然他已经离开,不如我们趁机跑掉吧?” “……” 皎沫的手微颤着,扶在太阳穴边。她的脸在幽蓝火光的照耀中变得惨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她努力定神,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一旁的灯火。 “怎么了?你想站起来,还是……”问萤感到手足无措,“需要我做什么?” “那是,长明灯……” “长明灯?长明灯怎么了?我记得,灯油能烧很久……不过为什么要给新开的隧道点长明灯呢?” 皎沫未做解释,猛然站起来,又因起身过猛而头晕目眩。 “欸,你别乱动了!要不我扶着你慢慢走?我们先上去么?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难道说……兄长他们过来了?那我们还是快些和他们会和吧!” 问萤焦虑万分,她不知皎沫究竟怎么了。但不论如何都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她既然情况不好,那一定需要治疗了。而且在这里待得越久,她的状况好像越糟。 “我要下去。”她说。 “什么?”问萤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下去?为什么?” 皎沫不由分说地向下走去,手还扶着墙,像个老奶奶似的步履蹒跚。问萤不明所以,连忙跟上去,生怕她突然摔倒,用滚的下楼。她一边在旁边焦虑地伸手,一边追问: “到底是怎么了?莫非你要强忍身体不适,将妄语的秘密一探究竟吗?你还是身体要紧呀!他既然声称要带我们参观什么,证明他一定有所准备!万一有什么圈套该怎么办!” 皎沫着魔似的向前走着,问萤不得不紧跟上去。但没过多久,她也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约是因为不够通风,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腥臭,但不算难闻到无法接受。对于动物的妖怪来说,血腥的气息甚至可以显得甜美。而实际上正好有一股芬芳的味道愈发浓郁,她作为狐妖,很难判断这究竟是什么特殊的花果香,还是濒临腐烂的骨肉的气味。 她不再阻止皎沫,一股在心房挠痒般的好奇占据理性。她步步下行,走得越来越深。而随着她对某些事物的靠近,那股甘甜的气息几乎甜得发腻。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究竟会看到什么?问萤完全捉摸不透。对她而言,这气味只能引起食物上的联想。诸如被果汁腌渍的温热的鲜肉、甜酒和血同浸的带筋棒骨、裹满糖霜的绵软的内脏……妖物中最原始的动物本能开始觉醒,这样想下去只会越来越饿。甚至,她开始比皎沫更迫切地想要见到气味的来源。 她们终于来到底层。 随即,问萤比皎沫更快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 第二百七十四回:暗室不欺 “像是此等规模的爆炸,一定在火药里加了别的东西。”神无君道,“它威力很大,又太过精准,想必是受法术引导的。就连这烟雾持续的时间,也比一般的火药更久。” 不顾众人警觉的目光,神无君自顾自地介绍着。来到此地的人被一群手持斧锯的劳工层层包围,但没有人贸然上前。毕竟连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子,也一副江湖人的气息。神无君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烟。他们已尽可能地加快速度,从食月山赶到这边,但黑烟依然濒临消散。何况天空已是暮色,几乎要完全将烟的痕迹隐匿起来。 “真是野蛮的造访啊。” 某人的声音出现的一刹,四人都警觉地将手挪到武器上。他们立刻确定了声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来者。妄语的恶使从不远处来,步伐沉稳,气定神闲。 “空气中还残留着硫磺的气息。”神无君无视他的出现,继续对那三人说,“不够敏锐便闻不出来。在这一带,沼泽固有的气息并不好闻,但人们很容易习惯。它中和了火药的味道。残留的那些,被起法术作用的药草掩盖了。” 到了此刻,神无君的介绍似乎已无关紧要。透过黑暗,谢辙紧盯着谰的身影。那些劳工私下小声交流着,好像在讨论今天有多邪门、有多热闹。他们的老板说: “你们的工作似乎尚未结束……把灯点燃,一刻也不许偷懒。” 命令下达后,劳工们都有犹豫,但还是在片刻后回到岗位去。场地又空出来,留给这里所谓的主人,与四位不速之客。四周的火把一个接一个被点燃,黑夜被驱散,温暖的火光将周围的景色照亮。寒觞一直没有做声,他不断在此地抽动鼻翼,嗅着这里的气息。神无君说的不错,的确还残留着微弱的火药味,但是…… “我妹妹来过。”他对谰的眼神绝对称不上善意,“还有皎沫夫人。她们的气息还停滞于此……你把她们关在哪儿?” “什么?” 谢辙和霜月君都捏了把汗。除了神无君一如既往地冷静,甚至疑似早有预料。他们不是没有猜到这种可能,只是他们都不希望此事真的发生。早在从天狗冢脱身后,他们就听到了从此地传来的巨响,并看到了异状。神无君自然是一心要往这边赶的,这便没有给谢辙他们留下找人的时间。除了神无君仅凭轻功便来到这里,其他人都是被天狗带到这儿的。他们都以为两位姑娘还留在村里。可显然寒觞又忘记了,他这位亲生的好妹妹,难道会对这里的异样熟视无睹么? 他们最不希望的事,偏偏就是发生了。 “她们不会有事……应该吧。” 谰的话音刚落,寒觞突然振奋起来。他长剑出鞘,但示威终究只是示威,谰才不怕这种程度的恐吓。他厉声道: “我听到问萤的喊声!她们到底怎么样了?!” 谰并未回答。他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声源。寒觞确信妹妹的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传来时也很细微,谢辙完全没有听见。 “你其实根本没有去天狗冢。”神无君道,“你只是调虎离山,制造出你会去那里的假象。甚至这个假象,你从很久前就着手塑造了。人人都以为你会利用先前的方法,复活天狗冢内所有的亡灵,成为无庸氏的军团为你所用。但显然,你打的并不是这个算盘。” “该说你是清醒呢,还是有些迟钝呢……” 大约是渴了,他慢吞吞地取下腰间的酒囊。几口烧酒顺着嗓子下去,连神无君都嗅到一股廉价的味道,真没想到堂堂无庸氏的继任家主有这般低劣的爱好。但他们都没说话,而是死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这过程中,谰旁若无人,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自在来。 “罢了,你是很聪明,我承认。”他终于接着说,“魇天狗的回归,不可复制。它的精元早已烟消云散,而就算是无庸氏,也不可能将六道神兵量产。即便实现这样的技术,也轮不到一群妖怪来使用。嗯……既然是神无君,你一定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摩睺罗迦的神庙。”神无君揶揄道,“清明早就过了,你不是来扫墓的吧?” “你就当我是来盗墓的吧,哈哈……” “我不知你掌握了什么死生之法,但摩睺罗迦的亡骸,早已回归畜生道。至今仍留在人间的,独烬灭牙一柄刀刃。” “蟒神尚有更珍贵的遗物……” 妄语的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那微蓝且泛着幽光的眼睛,令神无君很容易想起千年前,被他从内部利用水胆琥珀瓦解的蟒神遗体,化作的亿万荧光。那时,他的身边确乎也是站着一位女战士、一位六道无常,和一位能召唤天狗的奇人。 三重身份在一瞬间发生微妙的重叠,神无君突然看向霜月君。 “唔……你有什么计划么?”眉头紧皱的霜月君问。 “你带了什么?”神无君反问,“我记得你身上有法器。” “……”霜月君瞥了一眼那边的恶使,有些不情愿地说,“我与卯月君交换了。” “那不就……糟了吗?” 神无君没有什么语气上的变化,但那一瞬的停顿似乎预示了什么。谢辙和寒觞不傻,他们都从中听出一丝不妙。带着赤真珠来到蟒神的地盘,怎么听,都好像有种事态会往糟糕的方向上发展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大概……毕竟它早就死了。 死透了。 “你启用了地宫。” “什——” 霜月君僵在原地,另两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也知道诸神之战所流传下来的那些神话。在与摩睺罗迦对决的那场战役中,几乎所有叙述里都提到了一个神秘的、漆黑的、可怕的地宫。那是蟒神构筑的巨大的法阵,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灵力用于自身的修复或法术的创造——从各种献祭的生命中汲取,甚至是六道无常。 谢辙急切地问道:“那个地宫,不是已经被毁坏了吗?被你亲自……” “算不上毁坏,最多只是塌陷罢了。那个法阵也被掩埋在深深的土层下,我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但显然……如今想要利用它的那个,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寒觞怒斥道:“究竟是多么穷凶极恶的恶鬼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想必你很早前就着手准备这一切了吧?但你隐藏得很好,直到现在才被揭穿。那样的法阵,对你们而言的确是便利的武器。有了它,你们便能在江湖上为所欲为!看来,只能将那里彻底破坏了。” 说罢,寒觞看向神无君,希望他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但帷帽之下,他的表情难以揣摩。而在那边的妄语突然高声笑起来,就像难得听到了不错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至少你是天真的那个。”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既然你想破坏,就请便吧。只要你不担心……你妹妹的安危的话。” “你——” 神无君道:“就算彻底将这片沼泽搅个天翻地覆,无庸氏学习法阵的事,已是既定的事实。但很显然,两位姑娘身处何处,已经很明确了。我不认为他有这么大方,所以……” “是真是假,只能亲眼看了。”谢辙闭上眼,悲哀地摇着头。随即他重新将带有希望的目光投向神无君,问他说:“但至少您去过那个地方,一定能指点一二。那里……危险吗?我们必须救她们出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带着几分抱怨,神无君抽出刀来。他抬起一只手臂,用刀尖指向一个方向。 “你们过去,我们拖延时间。”他转而嘱咐霜月君说,“至于你,绝不要让赤真珠靠近法阵。可以的话,你本人也不要靠近地宫。” “……好,我知道了。” 这里的场地被清理得很开阔。随着最后一棵算得上障碍的树木倒下,劳工们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又纷纷接近这里,但又不敢完全靠上来。对于这些可怜人来说,他们只不过想领了工钱,赶紧回到家乡。不论是自己一个人四处逍遥,花天酒地,还是带着丰厚的报酬与家人团聚,都是足够美好的结局。现在,他们只知道,有几个看似难缠的人物影响老板给他们结钱。好戏人人都想看,不过最好还是在腰包鼓起来以后,再谈其他的娱乐活动吧。 “这里地势开阔,随时可以将天狗召回来……只是,可能会伤及无辜。”霜月君说。 “但这里为什么开阔?”神无君侧目道,“他们要清理的,只是地宫便够了吧?” 谢辙和寒觞没工夫研究两人的对话,他们争分夺秒地赶向神无君指出的方位。谰在一个很近的位置,但并没有阻止他们的行动。宽阔的地势吹过一阵大风,这可不常见。即使树和低矮灌木再稀疏,多少也能对风进行阻拦。风掀起三人的衣角,又将周围的火把吹得颤颤巍巍。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显得那样无序而扭曲。 偶人的兵团出现了!它们都穿着与劳工们无异的粗布衣服,朝着两位无常鬼涌来。那些工人们吓了一跳。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身边那些沉默寡言的同伴并非人类。顾不得身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谢辙和寒觞急忙前进着。他们踏过残缺的地砖,掠过不完整的建筑,在投身狭长的洞穴时也没有半点犹豫。幽蓝的火光照亮前进的路,每一盏灯都在催促着二人的脚步。 问萤所嗅到的气息,寒觞也察觉到了,甚至比她更早。等他们彻底无梯可下时,前方豁然开朗,宽敞的地宫露出它真实的样貌。 第二百七十五回:暗室求物 骸骨,到处都是骸骨。 白森森的骸骨歪七扭八地散落着。有完整的,有残缺的;有古老的,有新鲜的。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没有血肉,寒觞所闻到的气息,也只是不通风的地形下残留的余味罢了。 还有……形似鱼尾的骨刺。 这些都是比较新的,上面残留着粉红色,寒觞甚至可以确定这就是芬芳的来源。这里的气息太混杂,他已经无法辨认,更不能确定问萤的方向。但谢辙比他眼尖,他一个箭步越过尸骨,上前拉拽问萤的手臂。她们藏匿在尸山之中,加之此地光线不足,确实不好看到。问萤似是早听到他们的动静,只是迟迟没有回应。寒觞也连忙赶来,发现妹妹的脸色很糟。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向跪坐在一旁的皎沫。 她的长发显得那样凌乱,那样苍白。是她法力退却使得伪装失效了吗?真不敢相信,早上匆匆道别时,她虽身体不适,却依然很有精气神,与现在截然不同。在她的面前是一具较为完整的遗骸,盆骨以下都是鱼尾骨刺的模样,还能看出鱼鳍。在遗骨上,似乎还有一些亮晶晶的碎屑,靠近看,才发现是不知为何挂在遗骨上的鳞片。那鳞片的颜色也已经淡化了,残留的光泽让人忍不住去想,它曾经一定是很漂亮的颜色。 那是……她的熟人吗?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光是看着同类的遗骨,已经足够令人感到心悸。周遭这么多人类的尸骸,谢辙自然也会叹息不已。尤其在鲛人中,他们与族人的联系更加紧密,同族之间几乎不会爆发任何冲突。在皎沫眼中,不论这些尸骨是谁,都值得她为此默哀,为此悼念,为此…… 为此垂泪。 传来细小的砂石落在地面的敲击声,一个接一个地。这声音毫无疑问从面前传来,但三人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很快,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他们脚边,谢辙弯腰捡起,发现那竟是晶莹的珍珠。只是它们造型特别,并非同普通珍珠一般通体浑圆,而是水滴状、带着尾尖。他知道,这是仅有鲛人才能产生的珍珠,稀世罕见,每一颗都千金难求。眼泪在鲛人的脸上时,还只是普通的水滴,但当眼泪下落,离开面庞的一瞬,就会化作这样的珍珠。而这样昂贵的奢侈品,渐渐在皎沫面前垒成一座小山。它们反射着地宫内微弱的光,在世人所不知晓的地方闪闪发亮。 “夫人别哭坏身子……”问萤小声地说,“你们劝劝她呀,我已经没办法了……” 谢辙和寒觞连忙一左一右,拉她起身。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哭空了一样。她的哭泣是无声的,甚至连抽噎带来的颤动也不曾有,只是静静地流泪。 “我哭一阵就好……一会儿就好。” 她站起身,依然传来砂石落地的声音。寒觞上下打量问萤,确认她全身上下一点擦伤也没有,才松了口气。与谢辙一并环顾四周后,寒觞说道: “这些尸骨,想必不少是那畜生困死的人。摩睺罗迦以人的负面精神作为食粮,甚至会玩弄猎物,让他们在最绝望的环境中死去。恐怕不少人死前都不曾受到什么皮肉之苦,甚至在他们被饿死前,就已经被折磨到崩溃了。” “地宫重新被开发,旧的尸骨接触到空气,都已经泛黄,变得更脆。可还有不少新鲜的尸体,尤其还有……不是人类的部分。”谢辙压低声音,斟酌措辞,“一定是无庸氏做的。但是,这里就藏着摩睺罗迦留下的法阵?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难道被尸骨埋起来了?” “也许法阵不在地上。” 问萤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墙面。地宫的墙壁都未经过特意的打磨,因此凹凸不平,唯独某一面墙壁是十分平整的。但它只是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痕迹。谢辙示意寒觞留在这里陪着妹妹与皎沫,自己则上前细细查看。 这面墙壁太大了……它的上端与洞顶相连,左右延伸到普通的石壁上。谢辙伸出手,轻轻摩挲一阵。从质感上判断,它的材料与其他墙壁和地面没有区别,只是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平整。上面几乎没有灰尘,一定被无庸氏的人清理过了。光线不够强,不然谢辙还想仔细看看是否留下什么涂痕或是刻痕。无庸氏不可能对着一面空墙做研究,可谢辙的眼睛没有看出其他端倪。倘若还有妖力潜藏其中,他一定能观察到那些痕迹。 “法阵被隐匿起来了。” 他回过头,看到皎沫缓缓走来。她终于控制住了情绪,擦干眼泪走向这边。寒觞和问萤跟在她身后,似是还有几分担忧,但皎沫分明已经没事了。她很清楚,现在要做的绝不是将时间过多浪费在不该浪费的地方。 “您对此了解多少?” “了解有限,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皎沫昂起头看着石壁,“但我想,无庸蓝一定用某种方法使法阵成像,究其构造……他大概做了些小规模的尝试,但从未真正启用过这个法阵。摩睺罗迦的本体妖力强大,能与法阵形成相互维系的局面。可现在没有那么稳定的力量,若要完全激活,恐怕会献祭整座南国……甚至不止,灾祸会殃及碧落群岛的所有生灵。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无一幸免。” 其他人刚吸一口冷气,谢辙突然冷静地说: “我倒觉得他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问萤不太明白。“他是那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你说的不错,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谢辙解释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动机。他难道不是个疯子吗?他当然是,但他是个清醒的疯子,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地破坏、杀戮、带来灾祸,那是杀之恶使,不是妄语。他说的话半真半假,真实的意图总被隐藏在他的言语之间,难以察觉。像是天狗冢的事,我们就被骗了。” “但他无疑渴望蟒神法阵的力量。”皎沫说,“他需要最小的牺牲,以换取最大的报酬,维系他们家族的繁荣,甚至将权力凌驾于朝廷之上。” 谢辙在原地踱步,慢慢地剖析:“这正是问题所在。南国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几个省城的集聚。虽然这里有很多未被开发的新资源,但数量上,依然是我们的故土占据优势。论人脉,如今与朝廷脱离关系的南国,恐怕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他甚至不会与什么邪教势力的遗孤达成同盟,最多是有些贸易往来。所以南国生灵的死活,与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打算得到什么,也没必要破坏什么。想必南国最大的作用,在他眼中一开始就是法阵。” “也许你是对的。”问萤说,“路上,我们还遇到一个男人,说是朝廷的人……不知道现在逃到哪儿去了,但看样子至少没有与无庸氏勾结。他说,这些年来,其实无庸氏一直暗自往这里送人,有家族的人,也有普通劳工。” “所以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那便是弄清楚法阵的原理,而不是得到法阵本身。我们就算将这里破坏殆尽,也无济于事,这点神无君也很清楚。”谢辙说,“毕竟妄语若在这里启用法阵,很难给北方的大陆传输灵力,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构筑了子母阵。”谢辙停下脚步,“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子母阵可以跨越空间的障碍,这不仅要求布阵人精通母阵每一个步骤的原理,还要对其进行解构,方能在此基础上重塑子阵。有时,子阵的画法甚至比母阵更加复杂,顺序也更讲究。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不可否认的是,无庸蓝是个天才。”皎沫叹息道,“恐怕不能以常人的能力衡量。” “那我们来确认一下吧。”谢辙指向墙壁,“多强大的灵力能看清它?我们不需要它运作,只是简单地观测呢?” “这……我不清楚,但是不是太冒险了?”皎沫捏一把汗,“彻底唤醒它的确需要足够庞大的法力,太弱小又不会起反应。可别忘了,它是汲取力量的阵法,若是施术人与它的连接没有被切断,是会被榨成干尸的!” “你有把握吗?”谢辙看向寒觞。 “唔,若是一瞬间打出强大的妖力,不与它建立联系,说不定可以。” “试试看吧。” 寒觞点点头后退几步,远到他认为足够安全的距离。他让其他人躲开,自己屏气运功。妖力在他的经脉里周转,一股热流从他身上扩散。火焰是最直接,也是最具有爆发性的力量了。妖火在他手中凝聚,随后被用力打出。火球在离开他的手后开始膨胀,愈来愈大。当击打在石壁上时,其直径已有一人大小了。 噼里啪啦的火星在石壁上蔓延一阵,却很快消失。像一块石头坠入湖中,小小的涟漪激荡,但用不了多久就会平息。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字符!”问萤激动地说,“就一瞬间!但,墙上果然有东西!” “力量还是太弱了……”谢辙有些犯难。 “好吧,”寒觞无奈地拍拍手,“若是出了事,你们可要及时救我啊。” 说罢,寒觞扎开马步,比先前认真许多。他的手在空中划动,描绘出火焰的尾巴。在平行于他的面前,一个半人高的简易法阵被凭空描出轮廓。谢辙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持续性的传输阵法。紧接着,寒觞双手向前一推,将阵法拍向了石壁的中下方。法阵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橙红的光线,不断颤动,色如天边的晚霞——只是比晚霞危险太多。 流光从小型的法阵扩散。猩红的光滑过石壁,每一条线都不长。它们相互平行,短促地掠过石壁,像是一群赤色长虫同时起跑,直至攀到边缘才消失不见。尽管成像只有一呼一吸的工夫,但谢辙还是看清了它的构造。 有血落在寒觞身前的地面。 第二百七十六回:暗藏杀机 “兄长!” 问萤刚喊一声,谢辙立刻注意到寒觞的异样。他流了鼻血,额上还有汗。 “切断妖力!” “……切不断!” 他们慌了神,一时有些无措。但谢辙反应还算快的,他原地抽出风云斩,一记剑气甩向寒觞。他立刻被这股剑气弹开,整个被直直打到骸骨堆里,发出“喀啦啦”的声响。不少灰尘被扬起,他挣扎着爬起来,止不住地咳嗽。问萤连忙跑上前帮忙。 “咳咳、咳——老谢,我真是谢谢你啊!咳呃……” “不客气。” 简单粗暴的方法往往有效,就是有些伤感情。谢辙将剑收回鞘中,转过头继续审视这一面石壁。切断寒觞的妖力供给前,他所传输的力量够法阵再显形一次。这次与之前一样,仍是几道赤色流光扩散开来,像是日升照过特定形状的水渍反射的光泽,不快不慢。 “连不知火都不能唤醒它么?” 皎沫紧张地看了走来的寒觞一眼,说道:“这只是很小一部分。若要让它将你全部的力量掠走,可不是一剑就能弹开的事了。唔,你……你的耳朵?” 寒觞立刻摸到脸侧,作为人类的耳朵果然隐匿踪迹。他的手向上摸去,碰到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问萤又指了指他的身后,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尴尬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趁机将这些象征妖怪的部分藏了起来。 “别逞强了,你连人形都维持不住。”谢辙叹了口气。 “那是我大意了。”寒觞伸手清了清嗓子,“咳……行,不说这些了。总之这个法阵,你看清什么样子没有?” “看了个大概。这法阵果真十分庞杂,若要完全弄清其原理,就算对着完整的阵,少说也要十年九载的。妄语虽是妖怪,可今年……才多大岁数?” “比你大点儿吧。”寒觞道,“但也大不了多少。” “虽说创建子阵的可能不大,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至于现在怎么办……” 谢辙声音越来越小,陈述逐渐转为自言自语。他还没想好,话便也没说明白。这时候,问萤伸手摸了摸石壁,感慨道: “那个叫摩睺罗迦的什么神,竟然能懂如此晦涩的东西?这法阵该不会是它找人画的吧?不然,一条大长虫没手没脚的,怎么刻这阵呢?还是说,它附身在自己那个神官身上,拿工具一点点凿出来的?就算这样,这也是个大工程呢。” 谢辙看了一眼寒觞,艰难地说,“你妹挺有想法的。”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要理解。” “我不理解,”问萤自个儿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嘛?我说的不对咯?” 谢辙思考着解释道:“这法阵的确不是蟒神绘制的,而是当年曾与它厮杀的六道无常:桜咲桃良·莺月君所作。原本法阵的目的是用于将它封印,并化解它的精元,没想到最后反被它掌握主权,篡改了其中的内容。它通过走无常的法阵学习到很多东西,并为己所用。现在的阵,已与那个走无常所作的截然不同。” “哇……那,蟒神学会了人类的阵法吗?” “呃,阵法是很复杂的东西。它是灵力的载体与反馈,是独立存在的一种体系。每一个阵法的纹路都有自己的规律,它们有条件地反馈法术的具象形式。蟒神不需要刻意构建什么文字与图形,它所做的仅仅是施法,并将其镌刻在实体上作保留。至于最终呈现什么影像,与它的个体意志无关。人类研习法阵,所学的正是它们反映出的规律。正如世上本就有红色,因而说苹果是红的;而不是先有苹果,人们才说世上有红色。” “好像懂了,好像没有。”问萤老实地说,似懂非懂。 “嗯……算了。阵法是很复杂的东西,倘若你以后有兴趣学,我们再议。”谢辙把手抬起来,指向石壁后又掠过身后的骨堆。“当务之急,是想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在地下,冥思苦想的是他们;而在地上,亲临战斗的人没工夫想太多。无庸氏的偶人真像不灭的蝗虫,连那些活人劳工都不知道,在角落里还藏了那么多“怪人”。它们实在太结实了,就算是人体的构造也不该这么牢固。不论刀还是拳,神无君打上去的时候,都明显地感到偶人的釉质吸收了他的力量,让他的手像是揍在了棉花上。霜月君也并不轻松,她几度想召天狗作战,却在看到仓皇的人群时犹豫再三。 “根本是给那厮当猴耍。”神无君用力卸下一个偶人的手臂,对霜月君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再不控制局面不知要出多大乱子!” “……好。” 一念之间,雪白的妖物从天而降,像是天边巨大的云团冲向地面。阴影逐渐扩大,劳工们慌不择路地寻找掩体。天狗落到地上,也不知该从何下脚,虽然场地宽阔,但实在施展不开。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妄语拍了拍手,幽幽道: “我就猜你们没这个耐心。那么记好了,是你们先按捺不住性子,并非我等寻衅滋事。” 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从侧方袭来一团黑影,快得谁都没看清。等那影子将白色的天狗扑得老远,四周的火把才晃悠了一下。那是雪天狗的同类,只是它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不远处传来一阵呜咽,霜月君的天狗在挣脱后,竟三两步绕回这边,不做反击。它就这样缓慢地挪动,绕到场地的另一边去,口中虽然发出呼呼的震慑,行动上却不进反退。 “你在做什么?!” 霜月君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见它这个样子。他们并肩战斗了那么多年,作为她最优秀的式神与伙伴,它从未退缩。哪怕在面对比自己大上数倍的强敌时,它也从不服软,对霜月君的命令也向来毫不犹豫。但今天为什么…… “不怪它。”神无君冷冷地注视着那个漆黑的怪物,“死而复生之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人在看到人尸走动也不会安心,对死亡的恐惧是任何生物求生的本能。或许单纯的厮杀并不能让谁察觉什么,但对它而言,魇天狗是死的化身,理应警觉。” “可这样一来——” “你的命令可以让它死斗。” “……我不想做这种事。” “我知道。”神无君瞥她一眼,“所以,拔刀。” 魇天狗步步逼近,纯白的天狗不再后退,但它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信心。它压下头,喉中滚出警告的呜鸣,爪子上的尖刺深深叩进土壤。霜月君的嘴开了又合,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的刀没了。” 神无君猛一扭头,面朝着她。隔着帷帽,霜月君都被那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她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吞吞吐吐地说: “我无意隐瞒,本想早点告诉你们……但从白天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 “哪儿去了??” 神无君侧过头,果真发现她的那边腰侧空无一物。他本能早点注意到的,但先前他很少从激烈的战斗中脱身,并没有额外的精力去发现这些细节。 “被、被……” 霜月君吞吞吐吐,她有些紧张。这么多年,她很少像是被长辈质问的犯错的孩子。她话音未落,神无君突然一掌将她推向别处。这力气着实没与她客气,她还没反应过来,便重重摔到了后方的一棵树上,脊柱和后脑勺震得发麻。紧接着,她听到“咔嚓”一声巨响,十分刺耳,令她心头一紧。霜月君努力让视线聚焦,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魇天狗不是冲着自己的式神来,而是他们二人。在那锋利的巨爪朝这边挥来的刹那,神无君没有犹豫地将她推开,自己被狠狠拍向别处。他整个人磕在岩石上,脊椎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身躯完全弯折,跪下的双膝还朝着石块,上半身像是下腰一样完全翻折,后背交叠,几乎没有一点距离。这场面足以令任何看到的人觉得惊悚,随即一阵骨痛。 帷帽的布翻下来,露出他没有情绪的脸。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从那双嵌在脸上的、黑白倒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波澜。他还是那么年轻,似乎从未老去。 神无君开始重新构筑自身的骨骼顺序。将破损的愈合,将错位的复原,将折断的重新挺直。这段整理骨与肉的过程中,不断发出细小的咔嚓声,实在算不上悦耳。他的动作也有些奇怪,令人看着别扭,像是衣服里钻进去一条虫。他很快重新站起来,而魇天狗直直奔来。在它即将靠近的那一刻,神无君单手一甩弯刀,一道黑色的刀气横冲直撞,穿透魇天狗的身躯,斩过前方目所能及的一切。 死过一次的天狗自然不会死第二次,但它着实受到阻力般放慢了速度。刀气将它虚幻的身体斩断,切面散发出深蓝的粉尘与薄雾,又在刀气穿过时重新贴合,恢复如初。但这个角度的确是神无君计算过的,穿过它的刀气势如破竹,将不远处的妄语拦腰斩断! 咔! 那身体支离破碎。一颗眼珠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瞳孔放大的同时褪去了蓝,只留下黑。与此同时,周围所有活动的偶人,包括被两个天狗踩断的、在地面挣扎的肢体,也全部失去了行动能力,回归死物。 “是假货!”霜月君高声道,“我们都被骗了!” “又是替身。”神无君收回了刀,不悦地说,“还是被摆了一道。我们有麻烦了。” “你的眼睛也看不出他是人还是偶人?” “看不出。我怀疑他在替身里掺杂了自己的血肉作为‘本质’,用来混淆视听。” 周围的劳工一片哗然,这次连一丁点议论声也没出现。他们不过是一群讨生活的普通人,被这样的场面镇住是很正常的事。有被误伤的劳工发出哀鸣,大多数人被吓得不轻,面色煞白,说不出话。少部分胆大地从掩体后冒出头,面面相觑,战战兢兢。 “小、小心啊少侠!” 有人这样说。神无君回过头,看到魇天狗如公牛般将前肢在地面上摩擦。他与持伞的霜月君并肩而立,道: “先送它上路。” 第二百七十七回:暗柳明花 在遥远的边陲小镇,忱星有了一些发现。 她买来不少情报,正在一座茶楼悉数整理。这些消息都价格高昂,当下江湖中的知情者少之又少。这类消息里,偶尔会掺杂一些虚假的情报,凭借鲜为人知的特性骗取高价报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买家也无从核对,只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外加一定程度的运气。 有人目击到一对女子,携带疑似封魔刃的胁差,多地均有证人。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种事?这是忱星的第一反应。封魔刃的仿品近些年层出不穷。随着工艺的提高,赝品也是越来越像真货了。可是这些目击地点……相隔很远,而且形容的两个人极像是相同的。而这些地方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超过一般人的赶路速度,又符合普通灵脉的长度。会使用灵脉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但这又能证明什么?证明她们就有能力从六道无常的手中夺取真货了吗?但若是赝品,她们如此招摇过市,又用意何在? 虽然无法确定其真实性,但根据这条情报,她目前没有什么头绪。 还有一条情报:一位青年男性在多地咨询首饰匠人,如何对琥珀进行雕琢。有人声称曾见法器真品,亦有人认为青年是某地知县。 区区知县,何来得到法器的途径?若忱星没有记错,那枚重要的琥珀也在一位六道无常之手。具体是谁,她没有刻意打听。但这年头,胆敢挑战走无常权威的人不在少数……要是封魔刃都被抢走了,法器丢失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要是真的,奈落至底之主怕是会降下罪来,或者至少给他们一个补救的机会。不过无常鬼天天来无影去无踪的,要做什么事也从来没机会打听。可是……谁会觊觎法器呢?上次收集法器的尹家,不是已经被神无君带人满门抄斩了么?说来她还见过神无君一面,他似乎也在调查偶人的事。 偶人的事比先前瘟疫的事更加隐蔽,却更被阎罗魔重视…… 最后一条情报:许多人曾看到一位面带金缮的美貌女子,声称她的身份是六道无常。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呢,六道无常本就是一群神通广大的奇人。不过在忱星眼里,这些人也不过是活得久罢了。按道理,她说不定也能混个无常当当,不过她绝不喜欢做这种事。这人世间她已经看腻了,觉没有兴趣改变什么,江湖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混过一日是一日,行善积德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关于这条消息,她倒是很有头绪。那个帮助吟鹓的莺月君不正是借用了这样一具身体吗?她声称自己从皋月君那里得到,不是没有可能。像这样的技术,的确是殁影阁能做出的研究。可忱星的任务并非调查偶人的源泉,而是谁,怀着怎样的目的,利用了他们。她的东家很清楚偶人的出处。忱星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见莺月君一面,说不定她知道什么线索。只不过,她确乎是很久没来看叶吟鹓了。 叶吟鹓去隔壁的药房了。她按照一个单子,去抓些恢复嗓子的药。她曾用纸笔告诉她,那单子是凛天师写的。忱星不是怀疑她话的真实性,而是怀疑那些药的作用。到了现在,她也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甚至一点如婴孩般牙牙学语的声响也不行。如果不是彻底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忱星怀疑,吟鹓得的或许……是心病。 吟鹓的解释很潦草,只说是太久没说话才变成这样。但忱星清楚,对她而言,声音就是自己的武器,而她却没有掌控这个武器的能力。她在害怕,怕的是自己。 算了,她又不是郎中……而且不要对一个个体倾注太多关注才是。 叶吟鹓是不知她的事的。关于自己,因为能力的原因,她不曾对忱星透露太多;而忱星本就不是健谈的人,更不会主动和她说自己的心情与想法。她们就这样,一路上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是一个令两人都不觉得太过尴尬的距离。 “咦?”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叶姐姐?” 吟鹓心里一惊。她大概和家乡已经拉开足够长的距离,怎么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人认得她?她不禁暗想,若是熟人就好了,她可以拜托对方将自己送回家去。然而这只是个孩子,或许帮不到什么忙吧。再者说来……就算回了家,之后又如何呢?且不论她出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六道无常也帮不上她,她还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也许这对家人们来说是个好消息,那她自己该多难受呀……何况她真的说不出话,家人们就会放心让她自由地活动么?要是哪天,她又像之前一样伤了人,她再也无颜面对任何一位叶姓的亲人了。 她回过神,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孩子她从未见过。 女孩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直指着自己。她另一手牵着一位成年女性,穿着枣红色的衣服,身上多处戴着轻便的盔甲。许多江湖人都是这个行头,看上去清爽又安全。女人也在买药,她转过头看见吟鹓,也露出惊喜的表情。 “呀,是你啊!”她招呼着手,“真是挺久不见了!你最近过得可好?上次一别,可是有时候没见了呢。我跟你说,我们娘俩最近……” 吟鹓有些茫然。她不敢贸然接近,何况她不能说话。她试着比划了一下,想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看样子,这对母女是把自己和什么人搞混了吧。难道说……是聆鹓吗?可她一路上被不少人骗过,现在也不敢轻易相信什么人,她需要更多证据。该怎么与她们对话呢?唉,也不敢完全说实话,之前就有拐卖女子的人牙子,靠女性和孩童的身份骗取信任…… “既然买到药了,怎么还没有走?” 一回头,忱星带着白色的帷幔走进药房。她接过自己手中的药包,又回到门口,示意她快点跟上。吟鹓尴尬地看向那对母女,那对母女也有些无措。 “哎,该不会认错人了吧……”女人嘀咕道,“不应该啊。” 认错人是人牙子被揭穿时常找的借口。吟鹓已经很难相信陌生人,可这对母女又实在不像坏人。她们身上的确有江湖人那种老练的气息,看她手上的茧,也能判断出她是个习武之人。吟鹓很难做出判断,她想和忱星解释清楚,但她总是急着赶路,这会儿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吟鹓不得不拔腿追上,给那对母女投去最后的、犹豫不决的眼神。 “这丫头……真的很像啊。” 沈闻铮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握着拐杖,走出了药房。那丫头跑得很快,一转眼就融入人群之中,应当是找那位戴着帷幔的女子去了。沈闻铮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不见她身边的那些人。” “那个白帽子的姐姐,我也没见过。”依依小声说。 “是吧,连依依也没不记得。”沈闻铮点点头,“说不定只是想得很像罢了。不过,连衣服也很像呢……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算了,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若汇报得再晚些,那群老头可要生气了。” “坏老头脾气可差啦!”依依挥舞着糖葫芦,“老太婆也好凶。” “人上了年纪都是这样的。” “娘也会吗?” “娘不会上年纪!”沈闻铮笑着说,“好啦,娘来背你走,走得快些。到肩膀上来……可别像上次一样,把糖粘在娘头上了!” “不、不会了!”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与吟鹓她们的方向背道而驰。迎着夕阳,沈闻铮背着女儿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街边摊贩们的东西快要卖完了,他们陆续收拾着小摊。沈闻铮快步走着,眼睛快速扫过那些摊位,想看看还有没有用得上的、或是能给女儿玩的玩具。 “娘!叶姐姐!” 坐在她肩上的依依突然大喊。 “哪儿来的叶姐姐?”沈闻铮抬起头来,“你可别又看错人啦。” “真的是叶姐姐!” 夕阳还未完全下落,迎着太阳,她眯起眼睛。果真如女儿所说,有个和之前见过的女子极其相似的女人,看衣服,很可能是同一人。比起沈闻铮印象里的叶聆鹓,她们都一样瘦,一样面色苍白,像是过了一段很糟糕的日子。 沉思之际,那女子发现了她。 “沈、沈夫人!” 女子高声叫着,吓周围人一跳。即便如此,沈闻铮也能听出她话中的无力。她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也没好好休息了吧? “姑娘!快过来!”沈闻铮连忙向前,伸手扶她,“你不是……朝着东边去了吗?” “东、东边……我从西面来呀……”她的声音很虚弱。 “你嗓子怎么了?”沈闻铮连忙给她拿出水囊,关切地说,“我下午见你时,你也一言不发,不知是怎么了。而且话没说清楚,就匆匆离开……你的朋友们呢?” 叶聆鹓怔在原地。 “我下午——没见过您?” “是么?”沈闻铮疑惑地说,“那是怎么回事?我走得挺快,按理说,你跟不上才是。” 虽然聆鹓觉得无比疲惫,腹中空空却还有千言万语,但此刻的她完全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沈夫人的脸,像是在确认此刻是否真实。 “我、我……唔,您在哪儿见过的‘我’?!” “就在东边的药房。诶,等等,该不会……” “哎呀,娘,那不就是——” 沈闻铮的记忆呼之欲出,而她的女儿确乎还记得什么。不等母女二人把话说明白,原本步履蹒跚的聆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般掠过她们,冲向身后,急得连道别的字句也抛在脑后了。 第二百七十八回:暗礁险滩 聆鹓追上堂姐时,太阳已经落了山。街上的人还很多,但因这是闹市区,街边的餐馆戏楼都敞开大门,小二扯着嗓子吆喝。她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顾不得不绝于耳的抱怨,眼里只有一个方向。不知为何,简直像有某种心灵感应,原本跟着忱星走的吟鹓突然停下来匆匆的脚步。忱星疑惑地回头,便与她一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谁从人海中缓缓靠近。人们不满地皱起眉,甚至有人不客气地骂出声。 然后,忱星看到一个与吟鹓极其相似的身影迎面冲来。 久别重逢的姐妹两人抱头痛哭,谁也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忱星望着她俩,略微拉开距离,倒也不是觉得丢人,而是为了给她们留出空间。她想,这一定就是吟鹓曾“说”过的堂妹了,只是她不知二人竟如此相似,宛如亲生胞妹。要说她妹妹也真够可怜,面如菜色,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重逢的喜悦充盈了四肢百骸,过去的一切苦难都同未曾经历过一样,让聆鹓从内而外觉得焕然一新。饥饿被遗忘,疲惫被驱逐,伤痛被治愈……大喜后是空虚的悲,但新的喜悦充满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涌起,情绪的浪潮相互交织,在眼眶处喷薄而出。甚至这一刻,聆鹓会感激于过去的种种幸与不幸,由此才得到如今的结局。在以往,她们并非没有别离,甚至分开的时间比这次要更加长久。但在两人都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之后,相遇的意义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重大。此刻,浑浑噩噩了好一阵的聆鹓觉得自己真正活着。 过了许久,姐妹二人才缓过神来,忱星带她们去就近的客栈休息。等到二人的情绪趋于稳定,已经到了深夜。在房间里面对面时,聆鹓终于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自始至终,吟鹓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就连哭泣也只是小声地抽噎,声带像是不存在一样。不论她说些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是沉默,或者一个欲言又止的口型。 “你可以说话!可以……试着说点什么!”聆鹓的情绪依然有些激动,她不论说什么,手都要在空中比划一下。“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真的!” 忱星远远地坐在窗边。她的视线本放在外面的街上,此刻收了回来,瞥了一眼聆鹓。 “她不能说话。让她写给你看。” “……我知道,我听霜月君说了。我以为见了面,她便能打开心结。现在想来,果真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但没有关系,她现在好好的,这便够了!这一路上都是您在照顾她么?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我……”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忱星打断了她,语气仍是冷冰冰的。聆鹓暗想,若是自己不知道她与吟鹓的情况,或许会留下此人冷血薄情的第一印象。但她实实在在帮了吟鹓一路,让她免受那些不公的待遇。吟鹓和她一样,怎么也算得上是个大小姐,自幼锦衣玉食,哪怕被关在深院也不缺衣少食。如今她对江湖的不公与人性的丑恶已初窥一隅,真不知吟鹓能否承受这糟糕的一切。 “总、总之,真的很感谢您!” “我知道。”忱星将手边的帷幔推开了些,用算得上刻薄的神情审视她。“你从何处而来?你离家的这些天,莫非是一人行走江湖?说难听些,你不像有这般实力。而且你眼下面黄肌瘦,怕是饿了好些时日。” 吟鹓也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将离家后到今天的事说个清楚,毕竟体感上她们阔别太久。感慨的思绪还未结束,聆鹓的肚里传来一阵不争气的咕咕声,这让她有些尴尬。 吟鹓手忙脚乱地从一旁的行囊里翻找,取出两个黄面馒头凑到妹妹面前。到了这一步,也不需要在熟人面前顾及什么形象。她接过来便狼吞虎咽,毫无千金小姐的用膳模样。当扎实的面制品与唾液接触时,她竟萌生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甚至有些想哭。黑乎乎的土壤竟能种出如此美味的粮食,而有钱人家却从不将这些粗粮当一回事。果然没饿过肚子的人,就算是山珍海味,到了口中也都只是杂烩罢了。 “慢点。饿太久后又吃得太多,会弄坏肚子。” 忱星没有提醒她小心噎住——因为这是必然。很快她便上不来气,幸亏吟鹓提前倒好了水,也像料到这一幕。她小心地帮妹妹顺着背,如直系的手足。 一个半馒头下肚,聆鹓心里踏实许多。她这才将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我……从死生之界回来。说来可能有些离奇,但——” “我信。”忱星道,“误入死生之界的人,不会被饿死,却要忍受饥渴的痛苦。看你这模样,若自称从那种地方回来,倒是一点不假。你一定流离了许多时日。” “我分不清时间……那之前,我还被坏人困了一段时间。逃离后,我沿着一道长长的河走,走了很久很久……” 吟鹓的眼里充满忧虑,她不知自己的妹妹都受了什么苦。聆鹓搓了搓手臂,觉得冷,因为除了薄薄的内衬她只穿了一件外衣。这件吟鹓也是有的,现在就穿着,但她现在才发现,吟鹓里面比自己多穿一层。 忱星追问:“绑架?什么时候的事?眼下就要立秋了。” “怎、怎么会?”聆鹓惊诧不已。 “你说你从死生之界来,又是从何处出来?” “我不知道——我遇到一个,呃,一个熟人。她用什么方法将我直接送到了这里,说是让我与姐姐汇合。”说着她看了吟鹓一眼,又对忱星讲,“我想,可能她开了一道灵脉。” “一定如此了,而且是六道灵脉。”忱星微微昂起头,“什么人,竟有这般道行?与普通的灵脉不同,一些六道灵脉……是会让时间变得奇怪。毕竟,你说你……只在那待了一小会儿,出来就到现在……不过,凡人走六道灵脉,是会折寿的。而且,若无庇护之法,会轻易迷失其中。送你来的人,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她的话总是有怪异的停顿,但无伤大雅。聆鹓缓缓点了点头,承认得很艰难。 “让小哑巴与你聊天,怕是要到公鸡打鸣。几个问题,我先问清楚。至于你都经历了什么冒险,我不关心,你可以……与姐妹彻夜长谈。” “好……您尽管问。” 忱星将随意的坐姿摆得端正些。她问: “第一:我听闻,你是去年入冬离家,想来也过了大半年。在这期间,你是自己一人在外冒险,还是……有同行的朋友?” 话音刚落,聆鹓觉得自己心头一紧。她抿了抿唇,一手不自觉地按到胸口,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很容易想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并令原本平静的心绪重新泛起波澜。 “……我认识了两位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个是阴阳师,一个是妖怪。” “真稀奇。他们是朋友,还是……” “他们也是朋友!我先与阴阳师认识,我们再与妖怪认识。他是化身为人的狐妖。他俩都是好人……对了,阴阳师唤作谢辙,您听过么?” “从未听过。” “唔,狐妖名作钟离寒觞,他……” “钟离?”忱星挑起眉,“我知江湖上,有个恶名昭著的狐妖,钟离温酒。十年前,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如今还逃逸在外,不知去向。” “不是他杀的!”聆鹓忽然有些激动,但立刻控制住了声音,“我、我是说,我相信人不是他杀的。因为,寒觞是他的……师兄,他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所以我也相信。总之,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一直想介绍他们与吟鹓认识。” 吟鹓看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相信聆鹓喜欢的朋友一定是好人没错。 “啊……怎样都好,我不关心这种事。”忱星疲惫地摆摆手,“看样子,你们现在,反正是分开了。” “嗯,我们分开了很久……” “第二个问题,”忱星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你说你被人绑架,那么,被谁?” “……被一个妖怪。他是一位恶使——妄语的恶使。” 忱星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这令姐妹俩都不由得浑身一颤。 “无庸蓝?” “啊,是……我们称他为谰,听说他是无庸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 “你们与他交手?” “是的,就在黛峦城。他有一个很可怕的天狗,我的朋友们都打不过。” “魇天狗。”忱星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他们为什么绑架你?” “因为……我能从万鬼志中抽出妖怪的记忆,暂时作为式神。他好像想要这种力量。” “你们有万鬼志?!” “没、没有……现在已经被他抢走了。我光是逃命,就已经很不容易。” 忱星的身体重新向后靠去,微微放松了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那么与他交手时,他是不是……使用了一种人形的兵器?” “您是说偶人?陶土烧制,却有真人的头发与眼睛……” “没错。”忱星紧盯着她,“恐怕,你要择吉日与姐妹叙旧。我有许多问题问你。” 聆鹓感到有些害怕,但姐姐握紧了她的手,以示鼓励。她也相信,帮了姐姐这样多的人一定不会刁难自己。 “嗯,我知无不言。” “你先过来一下。”忱星招招手,“我之前在情报贩子那里,听说了鬼手的传言。没想到竟真有此事……哪只手?” “右边。” 说着,聆鹓伸出了右臂。忱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握得很紧,让聆鹓觉得吃痛。就着微弱的月光,忱星眯起眼端详半晌,这才说道: “你的手上有许多针孔。恐怕无庸氏已经得逞,你的逃亡之路才不那么坎坷。” “什么?!” “不过你要当心,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第二百七十九回:暗室私心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突然出现在地宫中,在骸骨的簇拥下走来的那个人影,莫非是妄语本人吗? 四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现身。他不是……被两位六道无常联手阻拦了吗?可随着他的靠近,几人看得越来越清楚,那正是谰没错。周围没有神无君和霜月君的气息,他们并没有追过来。谢辙他们相信,这两人绝不可能被击败,他一定是将魇天狗留在那里,自己则溜之大吉。一定是这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 “啧,又拿式神当挡箭牌了么?”寒觞抽出剑道,“真够没种的!” “那么有勇气直面我的你,一定很有种了。” 谰走上前,伸出一根指头塞进脸上的纱布,随意地调整了一下,大约是勒得久了。谢辙也缓缓抽出了剑,不打算跟他客气。但他们已经战斗了一整天,直到现在都不曾休息,也没吃什么东西,实在有些体力不支。人在被情绪支配时,或许困倦与饥饿都会被短暂遗忘,但具体投射到战斗中就说不定了。倘若真打起来,他们一定会明显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与判断不如从前。实际上几人心里都很清楚,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何况眼下最能打的寒觞并未完全缓过来。法阵汲取了他太多妖力,就算有不知火相助,他也需要恢复很久。谰倒是一副不想打的松散模样。他走到石壁前,懒洋洋地抬头看一眼。 “那么,你们现在知道了真相,又打算做些什么?” 问萤虽有些紧张,但因一些原因,她对这妖怪的怨恨向来占据上风。她的腿止不住地发抖,但气势上她可从没打算认输。 “当然是挫败你的阴谋!无恶不作的混账,你的奸计休想得逞!” “很好。那你们想怎么做?” “当然是、是……”问萤的声音弱了下来,“是,呃,唔……要先破坏这个地方,然、然后——嗯……如、如果能直接了结你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谰突然就笑了,这可真是罕见。这笑声是发自内心的,他好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住自己的声音,避免他在这地宫内笑得太放肆、太大声。他克制了好一阵,终于重新站直了身子,伸手抹掉眼角溢出的一颗眼泪来。 “真是风趣的小家伙啊。” “你——” 问萤被嘲笑了,毫无疑问。昏暗的光线下不好察觉她发红的脸,但那并不是因为羞愧,而是愤怒。寒觞当然知道这番天真的发言会招致怎样的戏弄,但他的长剑还是燃起了一道烈火,像是在示威。当然,这消耗了他一些妖力,原本这是很轻松的事。 “听起来真是不错的办法。的确,只要摧毁了我,就可以摧毁我的……唔,阴谋?是这么说?既然你这样说,恐怕是因为你们都不清楚,所谓的阴谋本身——究竟为何物吧?” 是的,他们都不知道。就连寒觞以那么大的代价做出牺牲,谢辙也进行了他所能做出最可靠的分析,但这位恶使最终的目的,他们无从得知。 谢辙只能这样说:“按照我们的推论,其实地宫的完整与否,对如今的你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你有充足的时间照猫画虎,学到你想了解的法阵精髓。法阵的全貌应该已经有了不少抄本,你们甚至有足够的时间、资源和实验对象,来研习更多相似的阵法。至于有什么用处,那就太多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利用它,制造出更多符合你心意的式神吧。” “你说的大多不错。”妄语轻笑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追求。金钱终归是能被挥霍殆尽的,就算赚得再多,想花出去总有办法。人类就是那种拿着钱,永远在自己的能力天花板上进行消费的生物,所以有多少也不够。不是有句成语,叫做欲壑难填么?” “真敢说啊。”寒觞嘲讽道,“我看你的野心也不小呢。” “这要看你对野心的定义了。至于名誉,我也不是很看重。反正无庸氏的恶名在你们所谓名门正派的眼中,早就没有回天之力了。我也没有伟大到产生什么……复兴家族声望的使命感。不如说,无庸氏就是靠着这份你们口中的歹毒起家。” 问萤愤愤道:“你一定是在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你才需要强大的式神帮你。” “呵呵……权力于我来说,也不是多么诱人的东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使手中拥有再多的权力,难道还能爬到天子头上去?我不是那种俗人,更没有颠覆政权的兴趣。天子要管的事太多,可单单一个无庸氏就令我头痛不已,我忙不过来。” “也绝不会是什么感情,”皎沫恶狠狠地看向他,“甚至连朋友也不需要,你只需要用得上的工具。你走了一条孤独的路,一条绝路。亲情、爱情、友情,你都不在乎!必要的时候,它们甚至可以是你交易的筹码,因为你根本不知爱为何物!亲人之爱、异性之爱、同族之爱……这些宝贵之物,在你眼里都是可以被轻易践踏的东西!” 皎沫当然有资格进行这般训斥,她方才从同族的惨死中回过神来。妄语却不正眼看她一下,只是将视线挪到森森骸骨之间,轻浮地勾起嘴角。 “你言重了。它们……还不足以成为筹码,没有摆上台面的价值。甚至只会碍事。”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摒弃,甚至破坏别人手中的幸福!你若是嫉妒这些你不曾拥有的爱意,我虽不会原谅,却也能理解你。但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冷血的恶鬼——从出生起!” “嗯嗯。”谰无所谓地点点头。 谢辙之前只是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看着。现在,他攥剑的手并不是很有力,但他的心思是谨慎的。听完这些对话,他也有了自己的结论。 “他只想追求力量。” “仅此而已?” 话虽如此,谰那仅剩一只的眼睛却有一丝微光闪过,似有长明灯的烛火在里面摇曳。 “仅此而已。”谢辙说,“这就是我的判断。” “啊啊……” 谰发出绵长的感叹。他伸出一只手,皮肤之下筋骨分明。这只手狠狠地按在他的脸上,像要将一层粘在脸上的面具生生扒下,不顾原来的部分是否会被破坏,变得血肉模糊。他独眼的视线刀一样锋利,蛇一样狡黠。这视线穿过指间,直探向谢辙的眼。 “是了,正是这样——真是个天才。你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很好奇。” 谢辙深吸了一口气。不可否认的是,妄语之恶使的眼神令他有些胆寒。他很少恐惧什么真实存在的东西,唯独这种虚幻之物让他少有地无措。他不由得攥紧了剑,试图从中汲取勇气。他开始明白,睦月君是了解自己的,所以才会将这神剑传承给他。他坚定地认为世间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之物,都能被斩断。唯独这样的无形之物,需借风云斩来刺穿。 谢辙重新平静下来。不论这是疑问、质问还是审问,他都会给出自己的回答。 “因为你是个疯子。” 寒觞有些惊讶,皎沫和问萤也看向他。这话他不是没有说过,但那是背地里说的,性质同当着面指着鼻子骂可不一样。这会激怒他吧?甚至他已经出现情绪起伏的迹象,这可不算多见。若他当真发起疯来,就凭现在疲惫的四人,再怎么联手,再怎么默契,也难以匹敌。 “多说两句,我爱听。” 谢辙微微张口,僵了一阵,才接着说道: “你是个疯子,不择手段的那种。但你的目的从来不是办成什么事,而是……得到力量本身。阴鸷狡猾的谋略、无人能及的武学,逆天违常的勇气……甚至,创造式神、发明器具、研习咒语的智慧,在你眼里都是力量的一种形式。力量本身是绝对没有上限的,它只会被不断地突破,不论被别人还是自身。这让我想起过去的霜月君,不过他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极致的武学上,相较于你,算得上单一。你不是为无庸家族而战,而是为了自己。甚至可以说,你在用一己之力带动整个家族的繁荣,自然也有很多渴求力量的人愿意追随你的光辉。即便这种光辉,在他人眼中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但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他重复道。 “我曾对友人们说过……现在可以当着你的面再说一次:你是个疯子,清醒的疯子。而这种清醒的疯子才异常可怕。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追寻什么;因什么而冷静,又因什么而沸腾。或许在你内心深处渴望出现一个能与你为敌的人。那个人可能不是和你一样,有着极端且疯狂的想法,但一定与你存在某种相似之处。” 问萤突然感到困惑。她对谢辙说:“神无君不正是他的对手吗?” “不……按照他只会避战的方式,你也应当能看出来,他未将神无君视为真正的对手。或许他不否认神无君在武学与阴阳术上的造诣,但他处事态度向来简单粗暴,从来没有什么谋略。不如说,没有谋略就是他的谋略。” “我断然是不喜欢和那般毫无风雅可言的家伙平起平坐……”谰拈起下颚,幽幽地说。 皎沫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无君一向是这样的做派。何况他是走无常,一开始在立场上就注定与恶使没有共同语言——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谰歪着头,视线自始至终都未从谢辙身上离开。不知何时起,谢辙开始觉得,这原本阴冷的视线变得太过灼热了。 “不过,你似乎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吧……该说巧还是不巧,幸还是不幸呢?” “什么意思?”谢辙没有明白。 “你和我是同类。”  第二百八十回:暗昧难辩 同类。 多么可怕的措辞。 被妄语之恶使如此定义,真是让人无言。谢辙不知道自己是被抬举了,还是被羞辱了。但他清楚,得到谰的关注与兴趣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 “真高的评价。”寒觞揶揄着谢辙,“你应该感到荣幸。” “这真令人意外……我不知你为什么这么说。” 谢辙强行压住这种难以言说的惶恐,直视谰的眼眸。他重新挺直脊梁,双臂交叠在胸前的同时头部微向后仰。他那动作和神情,传达出了一种谢辙无法理解的意义。 “不,你知道。只要你……再想想。” “请不要无谓地浪费时间。如果你愿意更坦诚些,将会省去许多麻烦。”谢辙直言道。 谰一手摸向脸侧,思索了一番。接着,他指向谢辙说: “你们去了天狗冢。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逃脱的,大约是使用了某种规避诅咒的方式,或者破解了它,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一定见到了一个人。” “尹归鸿。” “是了。或者如今我们应该称他为——嗔恚的恶使。”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就走出一个人影。四人皆目瞪口呆。因为突兀出现在此地的人,正是白天不见踪影的尹归鸿本人! 杂乱的思绪填满了几人的脑海。他不是逃走了吗?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来干什么?从哪句话起他便在场了?为何他出现之前,没有一点点气息?即便是新生的妖物,也已经能将自己的妖气收敛到这个地步,真是小看了他。何况他来时没谁听到任何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他们与妄语一人对峙就已经够紧张了。难道他一开始就在这里?不太可能……但至少现在看来,他们很明显是一伙的,说不准妄语早就制造了什么幻术,给他打好了掩护。 “既然是老熟人,便不多介绍了。”谰淡然道,“接下来,我替他问你们几个问题。不,应该说,是对谢公子一人的提问。” “……” 谢辙紧张地看着二人。尽管那两个恶使靠得很近,但他来回折返的视线还是太过忙碌,令他觉得两只眼睛根本不够使的。 “尽管我与尹少侠在一些问题上的观念并不相同,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合作。对于尹少侠而言,情绪是一种力量,能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妖力,为己所用。在所有的情绪之中,唯愤怒是最强大,也是最好利用的武器。那么谢公子认为……情绪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这人到底是哪儿来的?”问萤忍不住说,“而且,这是什么歪理邪说?不论是人还是妖,有了情绪,灵魂才算得上完整。倘若将情绪视为力量使用,不就像把灵魂视为工具一样吗……?!这简直是对灵魂的亵渎,不可理——” 谰突然一抬手,四下弯曲的骨骼纷纷涌起,在最短的时间内束缚在问萤身上,同时将她狠狠地推了出去。她被打入骨堆,摔得很远,一路传来骨头破碎的喀嚓声,谁听了都犯怵。困住她的骨头以弯曲的肋骨为主,将她死死勒住,喘不过气来,甚至一声惊叫也发不出来。寒觞连忙冲上前去,余下谢辙和皎沫在原地惊异得不敢呼吸。 “你没听到吗?我说,这是对谢公子一人的提问。”谢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若是自己轻举妄动,尹归鸿手中的烬灭牙并不是什么漂亮的装饰。如果只有谰一人在此,当他伤害友人的亲妹妹时,他已经拔剑杀上前去了。尽管他知道他们的能力还有一些距离,但人数上若占据优势,他会冒这个险。 但现在不行,他暂时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摆布。否则,场面可能比此刻还要失控。 “所以,回答我。” “或许情绪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化作力量。”谢辙沉沉道,“就像落榜的考生,可能会化悲愤为动力,在来年的考试中得到异常优秀的成绩。甚至就在考场上,也有人在过度紧张时发挥出比平时更高的水平。但不论如何,情绪不会是人类力量的源泉——我是这样认为的。人本身应当是情绪的主宰,而不是成为情绪的奴隶。” 尽管这话似乎没有什么针对性,但尹归鸿还是示威般抬起了烬灭牙。谰轻笑一下,伸出手背将刀刃别开。他接着说: “这一点,你与这位仁兄不同……也与我不同。” “那你又是如何认为的?” “情绪是人类进步的绊脚石。” “……是吗?”谢辙侧目道,“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想。” “这点上,我与尹少侠的认知有些出入,但大体上差不了太多。若说情绪是力量本身,那么我从出生而言……都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凡事凡物我都不会有太多想法,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在我眼中,也幼稚得令我嗤之以鼻,连嘲笑也吝于给予。大约如你所言,世上多数人都是情绪的奴隶……我自幼便无法理解,人类为何会在情绪的鼓舞下,做出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最后一句,我是认同的,那便是人应当成为情绪的主宰者。” “那你……” “语言,是传达情绪最佳的途径。语调和措辞上稍微的偏转,即使不改变原话的本意,也能让听者听出你想要改变的意思——因而我是妄语的恶使。凡事都原模原样地转达,那不就太无趣了吗?没有漏洞便能孕育误会,实乃有趣的艺术。” “你到底想说什么?” 皎沫困惑极了,这质问里还残留着怨恨。谢辙不禁捏了把汗,他生怕皎沫遭到与问萤一样的待遇。不过妄语可能现在心情不错,并没有计较,他略微松了口气。再悄悄看向问萤那里,寒觞已经扶她起来,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是二人都没有靠近——这样最好。 “我也不明白,”谢辙问,“这与你说的‘同类’二字到底有何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谰的语气几乎带着戏弄的意味了,“谢公子——谢辙。我查过你,你的身世,你的一切。你们所有人,我都利用无庸家的势力彻查过,尽是些无聊的消息。但我也是刚才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有趣,又与我多么相似的人。” “……请你说得更明白些。” “你有着值得我嫉恨的优势——毫无疑问,你是情绪的主宰者。你看似没有情绪,却拥有驾驭风云斩的实力。局势愈是危急,你愈是冷静。你的冷静令你保持清醒,因而你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做出近乎完美的判断。或许你在过去的几次危难中,尚未展现这种优秀的品质。但随着你不断历练,我眼前的你,已能娴熟地掌握这样的能力。情绪或许不是力量,但能拥有控制情绪的力量之人,无疑是最强大的。” 这是夸奖吗?谢辙略歪过头,没太明白。即便这真是某种赞扬,他也并不觉得开心。得到恶使的欣赏难道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吗?不安的气体沉积在他的胸腔内,让谢辙的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便满盘皆输。 “而我连感知情绪的能力都那样孱弱……大约,这就是我不断追逐力量,武装自我的原因之所在。我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你的存在无疑令我感到羡慕。某种程度上,我们分明是一类人。” “不……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话虽如此,谢辙却有种莫名的慌张。他极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的思维更加发散,免得顺着他的引导走到没有回头路的境地。“我们并不相同。” 谰突然说起无关的事来。 “在无庸氏,有一种驯化妖物的方法。当它们尚是幼崽时,便给脚踝拴上铁链,活动的范围仅方圆一丈。凭借它们不论如何挣扎,铁链的另一端都牢牢固定在墙上,甚至不需要谁在一旁鞭挞。当它们挣扎得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自己便会停下来休息。久而久之,它们会成长为难以驾驭的巨兽,能够轻松在同时挣断十根这样的铁链。可到了此时,即便铁链的另一端并不牢靠,它们也绝不会试图逃跑。在它们心里这是根深蒂固的认知,所以绝不浪费体力做无谓的挣扎。谢公子,你说困住它们的究竟是这区区生锈的链条,还是……别的什么?” “你想说什么?”谢辙皱起眉,“你又想听什么?” “哈哈哈……你说我是个疯子,你又是什么?我来告诉你罢:你就是头凶兽,被束缚在牢笼之中。你儿时被善良感化、被规则教化、被世俗驯化……道德伦理是你的饰链,也是你的枷锁。真可悲……现在的你被装点成如今人畜无害的模样,看起来无聊至极。可我知道,你是如此憋闷,在长大成人且无人约束之时,依旧顺从着他们的意志,作茧自缚,驯兽般温顺而软弱。而一旦抛开三纲五常的约束——你也会是个清醒的疯子。” 谢辙浑身发冷。 他悲哀地意识到,谰说的这些可能是真的,但谢辙无法确定。一方面,他撕烂了包裹自己良心的伪装;另一方面——他是妄语的恶使,自己不该相信这番话中的任何一字。 可这些话像是被施了法术,蠕虫般钻进他的心窝。 接下来的话,谢辙一句都没听进去。谰自顾自地说:“我一直渴望能遇到与我势均力敌,却又不完全相同的对手……我想,我早就遇到了。” 他得承认,他动摇了,不论是否与妄语的特性有关。究竟他说的都是对的,还是因为他说了,所以成了对的?不……谢辙恍惚间意识到,他已经默认这些话具有正确性了。决不能这样,这简直是被恶使牵着鼻子走,真是奇耻大辱。可、可是…… “别听他的!他是妄语的妖怪,那些都是蛊惑你的胡话!”那边的寒觞高声叫嚷。 谰再一抬手,手腕轻转。只见数个骷髅头凌空而起。 晦暗之中,他的那只眼睛像夜空中唯一的满月那般明亮。 “我来帮你斩断这些束缚……” 第二百八十一回:暗无天日 谰的话音刚落,那些悬浮的头骨都不约而同看向寒觞与问萤的方向。它们之中,多是人类的头骨,也有少数不属于人类的。问萤不禁打了个哆嗦,抓着寒觞的手力道更紧。更多被压在下方、半埋在土里的也颤动着挣扎着想要脱离桎梏。 谢辙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谰抬起一根食指,它们便饿虎扑食般砸了过去。寒觞先用拳脚功夫解决了几个,将它们打得粉碎。奈何头骨数量太多,空间又如此狭小,他施展不开。为了不让问萤受到伤害,他不得不抱紧她,让那些坚如顽石的头骨击打在自己头上、背上、四肢上。一些骨头开裂了,一些被砸得粉碎,他自始至终没有叫喊,也没有动弹。 “哥!” 问萤的声音在颤抖。 谢辙刚攥紧了剑柄,又听见皎沫呼喊: “那又是什么?” 他立刻回过头,发现谰的手中多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凭他的眼睛,也无法看穿那是什么东西,毕竟瓶子本身似乎也十分普通,或者掺杂了迷惑视线的物质。因为瓶子是不透明的,他们无法判断这瓶子里的东西,与之前在天狗冢内尹归鸿拿出来的有何不同。可就在这时,谰将瓶子凌空抛起,在谢辙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尹归鸿一挥弯刀。这配合过于默契,像是排练过百十次一样。刀背将青花瓷的瓶子弹射上去,狠狠摔在石壁的中心。残渣落下来,深色的液体留在其上,贴着石壁缓缓下落。 有液体流入细小的沟壑,它们开始蔓延。这少得可怜的液体,延展开来,竟多得不可思议。那些纹路甚至在发光……不,或许这已经不是液体本身的作用了。谢辙意识到,这瓶子里的东西竟激活了法阵。红色的光芒在石壁上扩散,逐渐显现出完整而复杂的线条。这下,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法阵最真实的样貌就这样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是什么?”谢辙目瞪口呆。 “你想做什么?!”皎沫厉声质问。 谰答道:“在天狗冢,想必你们就开始好奇这是什么东西。尹少侠的,看容器就知道,里面有出自殁影阁的东西。那是一种蛊虫,带着他前世的血。一旦种入他体内,他便能通过前世的信物,误导妖物认定他是前世本人。啊……这或许你们已经猜到了。我这瓶,倒没那么复杂,不过也装了不少东西。我料你们听不懂,就不浪费时间了。不过,里面最重要的东西,你们一定是知道的……” 几人心中浮现了不妙的预感。 “那个女人的血。” 谢辙猛攻过来,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谰的面前。风云斩距谰的脑袋不过一匝,前面横着一把弯刀。不过尹归鸿明显感到,自己握住烬灭牙的手在微微颤抖。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愤怒的情绪,就与自己一样,而愤怒暂且主导了他的行为。或许他并没有谰说的那么冷静,不过也不能大意。因为尹归鸿深刻地发现他的杀意比之前浓郁太多。和自己交手时,他将自己放在配角的定位上,对自己的所有招式都只以压制为主,并非想取自己的性命。 而现在——至少眼下的一瞬,他绝对是要置无庸蓝于死地。 “我说过,我会帮你解开那些桎梏。”谰的嘴角咧得夸张,像开裂的朽木。“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远不够。接下来,按计划行事。” 虽然他没有看过来,但尹归鸿知道,最后一句是对自己说的。他心领神会,一错刀锋将他的剑别开。接着,他朝着寒觞的方向奔去,似要与兄妹二人为敌。他知道,此刻的谢辙顾不上管他。但他想错了——谢辙还是足够冷静的,至少他很快意识到了。他正要朝尹归鸿追去,谰却一掌攻上。谢辙立刻意识到身后的危险,转身抵挡。这给尹归鸿留出足够的时间。 寒觞起身一把推开问萤,让她离得远些,另一手抬刀抵御了烬灭牙的招式。两人兵刃相接,刀的毒气与剑的光焰在阴暗的地宫内闪闪烁烁,映衬着法阵的光。那光也是明明灭灭,有着自己的节奏。像是心跳,又像是呼吸,稍微看一会就令人不安,因为整个法阵都给人一种“活着”的感觉,这种无机物的生命力总是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不过这些人都没有太多时间凝视那个法阵,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对手身上。寒觞与尹归鸿打得不可开交,问萤总想帮忙,却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而谢辙那边,他自己也有些许惊讶,因为赤手空拳的谰竟能与持剑的他打个平手。虽然风云斩还未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但现在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的事。若是破坏了地宫的结构,他们可能都要被活埋在这里。毕竟摩睺罗迦曾在此地苏醒,致使地宫塌陷,所以这里许多骸骨都是破碎残缺的。是谰带无庸氏的人和劳工清理此处,重新开辟道路,一定程度上令它复原。 皎沫是想帮他的,她的立场也完全能支持她的行为。可是同问萤一样,她根本无处加入这场战斗。她和问萤都实力不俗,可眼前这有神兵参与的斗争,已经不再是她们能空手参与的战场。正当皎沫焦头烂额之际,她突然注意到之前的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神无君!没见到人,她单听脚步声就能认出来。那边还在打斗,她趁没人顾得上她,连忙跑去迎接。当他出现在地宫之时,谰突然与谢辙拉开距离。同时尹归鸿也注意到这边,在屈身躲开寒觞的一剑后,跳到一处骨堆的上方休战。 因为所有人都注意到,神无君的手上多了一件兵器。 那是一把长三尺二寸的直刀。背侧约半寸处,有一道镂空的放血槽。它刀锷的设计像是猛兽张开的巨口,刀柄形似人骨末端,但不一定是人骨。 这不就是…… “当啷”一声,神无君将怨蚀丢到地上。他衣服上有多处破口,不少是白天在天狗冢留下的。上面沾着湿润血渍的,一定是新添的。他的帷帽破了几个小洞,还有一道特别长的裂口。从中探去,能窥见他一侧阴郁的脸。 “你输了。” 谰没有低头,只是瞳孔下移,挪到怨蚀上。他反应不大,看上去沉着得可怕,就好像连魇天狗战败的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谢辙他们倒吸一口冷气,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这才是阴阳往涧真正的实力吗? “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神无君说话时气息已经趋于平和,战斗带来的疲劳在慢慢退却。他接着说:“你一旦露面,就是在百姓多的地方,时间上也难以疏散。你知道我不会下手,我也确实没这么做。睦月君……也不赞成我赶尽杀绝的做法。而在他重伤后,我意识到我们确乎对你太客气了。你要是现在认输,可以走得体面些。” 谰的瞳孔不屑地挪到一边去。 “青阳初空,有不建议你出手的道理。” “尹归鸿。” 神无君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同时视线转到骨堆高处。被提名者冷漠地看着他,眼中的敌意不曾削弱一分。神无君抬起黑色的弯刀,指向谰,又对尹归鸿说: “你选择了一个糟糕的阵营。你应该意识到,当下的无庸氏,就是最初的左衽门。他们狡诈残忍,为了目的不惜代价、不择手段。你助长他们的气焰,到时候,还有无数人要落得与你一样的遭遇。不论人还是妖怪,都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也是你愿意的吗?” “我不在乎。” 此刻的尹归鸿是如此云淡风轻。 “你会成为你最讨厌的人——即便如此,你也无所谓么?” “我是什么样的人,跟你好像没有关系。而江湖是怎样的江湖,我也并不在乎。在我陷入苦难之时,好像也并没有谁伸出援手。这样的人间,落得什么下场,也和我没关系吧?” 神无君感叹道:“你已经是彻底的妖怪了。无妨,这是你自己的觉悟——既然这样,希望你能贯彻下去。” 尹归鸿并不回话,只是冷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弄什么。至于是神无君的这番话,还是自己选择的路,他不在乎。 神无君的视线挪到法阵上。他刚来时就注意到,这座巨大的法阵已经苏醒。 皎沫急切地问他:“霜月君如何了?!” “她在上面,很安全。她带着赤真珠,我不能让她靠近这里。” “你错了……阴阳往涧。”谰笑着说,“一切如我所料,感谢你的配合。” 说罢,他抬起手,怨蚀像得到命令一样飞奔到他手中,似听话的狗。刀起得太猛,刮伤了一旁皎沫的脸。她发出小声的惊呼,同时瞪向了谰。 谰粗略检查了一下刀身,随即对谢辙说: “你可知道,摩睺罗迦的法阵是做什么的?” 第二百八十二回:暗度陈仓 谢辙没明白谰的问题。 他又说:“你若不知道,还有机会观察。” 谢辙没那么下意识地吞口唾沫,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了石壁。 实际上,虽然大家依然紧张,但谢辙悬着的心其实稍微放低了些——因为神无君来了。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只要他在场,一切魑魅魍魉都不是对手,一切麻烦糟心的事都会得以解决。于是,按照谰的意思,他扭过头,大大方方地看向石壁。 法阵的全貌直白地暴露在他面前,暴露在他的凝视下。这的确是个非常、非常庞大且复杂的阵型,歪歪扭扭的符文连成一片,看似混乱,却有着自己难以察觉的规律。主阵中的辅阵环环相扣,露骨地展示出当年那位邪神的贪欲与暴虐。 谢辙盯了一阵,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这明晦不定的法阵,给予他强烈的不适感。他觉得,整个冰冷的地宫都像在呼吸。石壁、地面、穹顶……一切都是柔软的,他像身处某种巨型怪物的心脏、肺部,或者——胃里。 光芒从中央呈辐射状时不时地扩散。谢辙有点恶心。他感到视线模糊而颠簸,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甚至觉得正摇摆的是自己的脑子。它们已经化作一滩稠浆,却又没有盛满,在里面晃来晃去。 可就算他再想吐,他也必须强迫自己凝视它。 法阵回以凝视。 眼前的纹路化作一条条发光的红线,它们似是化作一条条细蛇,在他眼前扭来扭去,令他心烦意乱。但恍惚间,谢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挡住了一只眼睛。 虽然那股反胃的劲头还没下去,但眼前的线条立刻清晰起来。那些线条、圆圈、符文,都明明白白地固定在那里。谰露出欣赏的神情,也没多说什么。谢辙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不一会儿,他得出了初步的结论。 “的确如传闻所说,它是汲取力量的法阵。但想做到这点并不简单。首先,它有能力对目标进行侦查、捕获、束缚与攫取,而且它能辨别出最有价值的猎物,并优先做出抉择。它虽是死物,却拥有智慧,这反映出阵法主人的实力。其次,除了最基本的灵力摄取……若我没看错,我发现了能制造幻觉的辅助咒文。它可以让很大范围内的生灵进入幻觉,我想这就是蟒神将猎物困住的方法……” 谰鼓掌道:“不错——我就说我们是一类人。” 谢辙不喜欢这个说法,但他没有心思反驳。他伸出手接着指向石壁,说: “最后……很大一部分,我不能完全解读,需要很长时间。但这个阵法的多数面积构成了这个功能。它会对生物的情绪造成影响,至于怎么做,我不知道原理。思维方面的法术十分深邃,一时半会谁也无法解读。但是……它的主人缔造了它,仅凭力量而已。”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有得选,我真不想明白。” 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像是达成共识,又像是在抗衡。前面具有详细解说的部分,就算是行外人也能听个一知半解。可这后两句简单的对话,反而让谁也摸不着头脑。隐隐地,连寒觞都感到一种凉意悄无声息爬上了脊椎。 “这个阵法……的确花了无庸氏很久的时间。不少元老绞尽脑汁,举族之力也没能想个明白,反倒责备我将人力和财力浪费在这种无用之事上。那些庸俗肤浅的老顽固,我并不打算花时间说服,他们也时日无多了……”谰笑意不减,对谢辙说,“我可以,提示你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猜猜看,对于能将愤怒的情绪转化为力量的尹少侠,这个法阵……是不是很有价值,很有意思?” “你用阵法的一部分将他变成了妖物。”神无君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你告诉他,这就是脱离天狗冢诅咒的方法。” “但我没有欺骗他,是他自己接受了。” 皎沫愤愤地说:“真是这样吗?凭妄语的言灵,能说服他也说不定。” “信不信由你们。” 这番对话没能激起尹归鸿任何情绪。他已然无所畏惧,并做好了承担今后一切责任之后果的准备。妄语伸出手,在脑后寻找纱带的结,对他们说: “我料你们早就好奇这之中的东西了……给你们看一眼,你们便会明白。” 白色的长条纱布被抓在他的手中,露出的并非是空无一物的眼眶。 ——而是蚀刻着阵法的瞳眸。 “!” 几人大惊失色。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拿自己的身躯冒险,甚至——是眼睛这等最接近大脑、最脆弱的地方。他眼里的线条正散发着蓝盈盈的光,虽然细小,却十分清晰。当然,小小的眼球不可能刻下全部的法阵,否则就算能够做到,也没谁能看得清楚。他只取了法阵中的一部分,并加上了一些改进——谢辙的眼睛能看出来,相信神无君也可以。说不定,神无君早就透过纱布知道了他的秘密。 这么说来,其实很久以前他就盯上蟒神的法阵了…… “我当时正是在天狗冢内解除此瞳的封印,才化身为妖,挣脱了诅咒。如今能帮到尹少侠,不胜荣幸。” 寒觞冷笑一声:“哼,我想,我可知道给百骸主怎样的礼物了。” 话音未落,他执剑径直冲向妄语的恶使。不出所料,尹归鸿横加阻拦,再度与他打在一起。两边的招式更不留情,刀刀致命,剑剑攻心。不出三个回合,尹归鸿用弯刀劈地,借力反身而起,一个飞踢朝寒觞去。寒觞正要抵挡,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问萤突然冲上前来,推出双掌,将他狠狠打了出去。 “你怎么能插手!”寒觞厉声道,“太危险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 寒觞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他能理解妹妹的情绪,才不好说她什么。不过,自己也是太小瞧她了。凭她的内力,竟也能抵消尹归鸿的力,甚至反打出去。 ……但如果他其实根本没有施力呢? 此举正合他意。寒觞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尹归鸿是朝着石壁去的——那个法阵。 神无君迅速抛出一柄弯刀,谰却早有预料。他也扔出怨蚀,两把兵器在空中发出“噌”的一声脆响,又以不合逻辑的角度弹了回来,折返到自己主人的手里。尹归鸿顺利将刀尖对准阵的中心。就凭问萤这点力气,竟也轻易让他将刀刃插入石壁,如钥匙进锁般顺滑。那里原本光滑平坦,空无一物。 此刻,时明时晦的红光法阵突然保持明亮,像是时间被定格。尹归鸿的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双脚斜踩在石壁上。在剑与石的接壤处,还有先前泼上去的聆鹓的血。它里面其他的成分,在地宫的低温下逐渐凝固,像融化的红色树脂。 顷刻间,大量黑色的烟雾从法阵中喷薄而出,将尹归鸿的身影吞没。那烟雾里带着红色的火光,如灰烬里的火星时明时灭。紧接着,烟雾向四面八方涌去,很快便消失不见。想必烟雾是顺着所有通往地面的暗道,或是无庸氏刻意留下的缝隙离开了。一切都太快,他们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知道,烟雾弥散之后,尹归鸿也不见了踪影。 “逃吧——” 谰发出低语。 神无君突然一刀劈了过去!他本离这恶使的距离较远,至少不及寒觞。但不知何时,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他。神无君的夜行衣令他轻易与晦暗融合,且悄无声息。 “那你一定是真身罢。” 说话的同时刀已贯穿了它的身躯。可令人失望的是,这具身躯被砍得稀碎,陶片哗啦啦地落了一地。那枚特殊的眼睛也滚了出去。它落到谢辙脚边,被捡起来仔细审视。 “是真人的眼球——蚀刻了法阵。但想来,他真身的眼睛不一定刻了法阵,或者,至少不是这种法阵。啊……眼球背面有子阵。他借此役使替身,甚至能同时指挥多个。” 问萤的慌张写在脸上:“只、只剩我们了吗?刚才究竟……” 话还没说完,他们便感到一阵震颤。穹顶上有砂石簌簌下落,果然是地面发生了什么。皎沫紧张地说:“霜月君还在上面!”几人便顾不得太多,马不停蹄地朝着阶梯上涌去。毕竟这种危险的地方停留太久,不知何时又会塌陷。他们可不想给这里任何一具尸骨陪葬。 通往地面的路有这么长么?他们几个记不清楚了。但不论谁都觉得,越靠近地面,这震颤便越是强烈。皎沫几度无法保持平衡,都被神无君拉了回来。他本可以跑得很快,不过为了其他人的安全,他并没有抛下他们。 终于,几人重见天日——不过此刻正值深夜。 接下来所呈现的场景,完全超过了他们有生之年所积淀的认知。 第二百八十三回:凶恣挠法 一条可怕的、巨大的怪物,盘踞在这一带沼泽的空地上。 大多数火把都被什么东西推倒了,有些熄灭,有些挣扎着燃烧。这里太过潮湿,没有什么易燃物,但还是有堆砌整齐的木头被引燃了。零星分布的火势不再扩散,它们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光芒自下而上,清楚地照映出几人眼之所见的“真实”。 那里有什么东西,是如此的……阴鸷、扭曲、诡谲,好像世间所有形容怪物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它的可怖。它距离洞口有一小段距离,游移到工人们开拓的空地去了。稀疏的树木遮挡了它的下半部分,但那怪物的上半身,已经够几人看个清楚: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巨大的蛇……或者蟒,可即便自然中最大的蚺也无法与它的体型相提并论。那些漆黑的鳞甲像盾牌一样坚固,月亮的光芒为它上了一层柔和的油光,但这并不能遮蔽它的一丝锋芒。 谢辙抬起头,他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满月的阴气会令妖物的力量到达全盛,而这一定又是妄语所计算好的。 它缓慢地游移着,尚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但像狩猎者在搜寻什么似的。它移动起来几乎没有声音。时不时地,它抬起前面的小半截身体,吐出有力的信子,随即又俯身折行。 当它转了一个方向,将自己左半边面庞朝向几人时,除神无君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怎样破碎的脸?它的眼睛红得吓人,与右眼一样,不同的是左面有三只。它们是如此畸形地聚在一起,相互排挤,相互侵占,似乎都在争论这半张脸的主导权。可不论谁都无法将视线确定到一只既定的眼上。这张脸是如此溃烂,如腐败到一半的苹果,偶尔抽动的裸露在外的筋肉像虫一样蠕动。那些牙——那些龇互错综的牙,密密麻麻,不论哪种蛇都绝不会有这样的口腔构造。它还有两个犬齿,或说,蛇的毒牙,它们更长、更锋利,带着森森寒光。这很轻易地让他们联想到尹归鸿手中的刀,那正是用这怪物掉落的牙打造而成的。 即使在看到它的一瞬,他们路都快走不动了,这比爬行震颤的阶梯还要困难。但在神无君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时,谢辙还是紧随其后,其他人也陆续跟上。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 问萤极力压低声音地惊呼。皎沫动了动嘴,没能说出来。她虽未亲眼见过,但至于这是什么东西,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很快来到空地上,火光将一切照映得通红。在这里,几人都看清了这巨蟒的全身。它的腹部并没有太多蛇鳞,而是一种光滑的、没有摩擦力的半透明角质,这让它的活动没有太多声音,只有簌簌的异响。但鉴于它太过庞大,在撞倒或卷起树木岩石时,仍会导致地面的震动。在它的腹部,里面还有红色的血肉微微鼓动,隐约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让人难以判断那些究竟是不是内脏,是或不是,又将是什么部分。 神无君没有在此停留,他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拍了拍某人的肩膀。那自然是霜月君了,几人很高兴看到她没事。只不过,在神无君碰到她肩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发难,一把擒住神无君伸来的手,施展了一记狠毒的过肩摔。 他们惊呆了。谢辙都没反应过来,霜月君突然踩了面前的神无君一脚。 “你吓死我了!” “你没被迷惑就好。” 神无君静静地躺在地上,破烂的帷帽又歪到一边。正常人应该会很痛,但他像个死人似的没什么反应。说不定,他在伸手的那一刻就预测到这一幕的发生了。 “那他妈的是什么?!是怎么放出来的?!” 谢辙和皎沫连忙把神无君拉起来,幸亏那怪物没注意到这里,尽管只是暂时。神无君拍了拍身上的泥,试图寻找一个简洁的解释方法。 “是无庸蓝和尹归鸿联手召唤出来的——或者该说妄语和嗔恚。至于其原理,与嗔恚复现那只天狗的手段不尽相同,只是这里更复杂也更麻烦。总之,你快离开这里。” “为什么?”霜月君完全没听明白,“而且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邪神摩睺罗迦……的幻影。不能让它接触赤真珠,很危险,不然就不是幻影那么简单了。没有谁同时具备远离和守护赤真珠的能力,只能由你继续担任这个职责。” “可是——为什么会……罢了。如果是此等可怕的东西,我怎么能留下你们……” 霜月君还在试图争辩。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他们必须承认,在这庞大太多的怪物面前,连剑都握不稳是一种恐惧的体现。也许他们是勇敢的,但那怪物对周围的生物施加了“恐惧”的概念,让几人无法克服。但神无君诚然是无畏的,说不定他能免疫这种情绪的施压。而且……上千年前,他就是在与这种神,这种邪神,战斗的吗? 难以想象。 “魇天狗可以被除掉,那么它也可以。”神无君扶正了帷帽说,“既然我杀过它一次,那么还能杀第二次。” “我真不敢相信……”霜月君双手紧紧夹着脸,像是在逼迫自己保持清醒。“你曾和我的祖先,与这种东西战斗——还有当年山海的生母,她、她也能和这怪物……” “桜咲桃良是花树之灵,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摩睺罗迦是毁灭的化身……两人的力量是相互钳制的。他们能更轻易地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同时,也很容易受到更大的伤害。” 寒觞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迫切地问:“我们该怎么做?!” “和霜月君走。” “什么?”谢辙皱起眉,“不,我们不能走。” 不知什么时候,尹归鸿拎着烬灭牙,从不远处靠近。他嘲讽道: “这时候还有心情聊天吗?” “召唤出当年的邪神,这就是你的复仇?”霜月君真是不明白了,“残害六道无常庇护的生灵与百姓,你便能得到安慰吗?没想到,你是这种无耻下贱的家伙。” 尹归鸿耸肩道:“这可真是‘志向远大’。我可没想这么多。烬灭牙是蟒神过去身体的一部分,而血借此重塑了它。但这终归只是一把钥匙,法阵仍会源源不断地汲取整座南国、乃至碧落群岛的生命力。就算你们破坏了法阵,它的存在已是事实,无需什么维系。” “为卑劣之人提供帮助的你,也是卑劣者的同类。”皎沫怒目而视。 尹归鸿不以为然。他注视着神无君,说道:“若有得选,我真想将你钉在法阵之上,正如那时的莺月君一样成为祭品。任凭寒来暑往,在那暗无天日之地你也永世不得翻身。但现在已经够了,你很快就会得到匹配的报应——迎接蟒神的愤怒吧!” 尹归鸿突然用力将烬灭牙劈向他们身边的巨石,刀刃发出嗡嗡的鸣声,与真正的金属无异。那块石头上出现了一道裂纹,咔嚓两声后,裂纹密集地覆盖了整座石头,它随即化作粉末。烬灭牙散发出诡异的红光,与正寻觅什么的蟒神的幻影发生共鸣。 怪物终于注意到了什么,那两道锋利的毒牙也掠过红光。它缓慢地转过身,将四只猩红的眼望向此处。他们看到,这幻影是如此逼真,如同它从未消散。蛇身正面对准此处,露出上半截可怕的胸腔来——对,胸腔。那里空空如也,似牙似爪的森森白骨从中龇出,好像随时能将什么东西捕获并挤压粉碎。空洞洞的胸膛里漆黑一片,如万丈深渊。 一转头,尹归鸿又不见踪迹。 “那里曾经闪烁着某种光芒,以彰显力量。”神无君语速极快地说,“倘若它得到赤真珠,元神归位,别说南国,整个人间都会遭到它的报复——现在,跑!” 话音刚落,那巨蟒朝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刺耳的嘶鸣。它口中的牙别提有多锐利。一股浓郁而纯粹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头上像是被扣了一盆血。同时,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伴随气味涌入他们的体内。霜月君半晌没动,问萤更是腿软,所幸寒觞很快反应过来,拽着她的手的同时呼喊其他人。 “愣着干什么!保命要紧!” 直到那巨口的喉咙里泛起岩浆似的红光,几人才慌忙四散。一团不知熔岩还是毒液的物质喷溅出来,将几人先前驻足的地面腐蚀出一个大洞,边缘泛着点点红光,连石头的粉末都消失不见了。 寒觞与问萤在同一方向,霜月君和皎沫奔着另一处去,而谢辙和神无君则各自选择了两个方向。神无君的位置最近、最危险,他在试图吸引幻影的注意,但那怪物的眼里似乎只看得到霜月君。谢辙选择那个方向,也有他的原因——他看到谰的身影。 “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助你打破桎梏,你不识好歹,我不会责备你。”谰的笑容些许怪异。他用怨蚀挡下谢辙的一击后说:“你还真不慌张,逃着命还想着与人过招。不过你们也着实大意,竟就将妖刀怨蚀抛在地宫之下,还要劳烦我专程去捡。” “你到底想怎么样?!” 谰又格挡一击,转身的一刻顺势劈到谢辙的大腿上。剑尖的速度很快,却与普通的刀伤感觉不同。那一刻,谢辙感到火辣辣的疼,即便是短短一瞬,他也觉得像是腿上被恶兽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生生拽掉一块肉似的。 这点皮外伤竟会疼成这样……真不知睦月君受了怎么样的苦痛。  第二百八十四回:凶相毕露 谰收回刀,落到沼泽边上。后方散布着许多水洼,没有树木在此处生长。他们离巨蟒和谢辙的同伴都有些远了。 “我来给你们留下最后一件礼物吧。”谰说,“我衷心希望你在这场厮杀中活下来……这对你来说应当不是难事。择吉日见,谢公子。” 说罢,他突然向后倒去,身体直直落入沼泽里。看来这又是一个替身。泥沼很深,它很快下沉,身体完全消融不见,唯独两只眼睛浮在水面上,最后消失的那个还发着微弱的光,但随即被水潭完全吞没。 紧接着,一大片的泥沼开始泛起气泡。谢辙握稳剑的同时后退两步,警觉地盯着水面。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接一个的偶人从中站起身来。它们身上没有衣物,也没有从人类身上得来的头发、眼睛与指甲等物,只是一个个最简单的坯子罢了。不过单看质感,它们至少被上了釉,否则表面很容易被侵蚀,不能在这里泡得太久。 它们慢慢地站直身子,朝着谢辙走来。偶人会本能地追逐人类,这已是常识。它们没有太多战斗力,但奈何数量庞大,想来妄语早就料到这一步,并设下埋伏。在打碎几个偶人之后,他有些招架不住了。就算他武学和法术再过高超,他也无法同时与成百上千个土块儿作战,何况有不少并不袭击他——而是朝着其他人的方向去了!谢辙不得不选择撤退,试图寻找其他人的帮助。 但实际上,别人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蟒神的幻影目标明确,它已意识到自己重要的东西在霜月君身上,对她穷追不舍。她和皎沫不论使用怎样的掩体,都会被立刻摧毁。寒觞和问萤意识到怪物没有追向这边,却不知如何帮助她们。 “还有办法吗?!”皎沫一面逃命,一面发问。 “相较而言,就连天狗的体型也难以为敌。”霜月君紧张地说,“我们没有优势!” 皎沫突然刹住脚,停在霜月君身后。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忙转身拉她。 “你不要命了?!” “你先跑,我拖它一阵。” “怎么拖?!” 皎沫伸出双手,让衣袖自然下落。摩睺罗迦距她们很近,二人根本没能拉开太大距离。但对她来说足够了。只见她竖起二指,另一手横扫而过,在双手合并的那一刻念了什么。紧接着,附近的沼泽地突然凭空旋起水涡。它们转得很快,形成高高的水柱,只给地面留下一片凹陷的泥泞。水柱不断移动,与其他水柱相撞、消融,并形成新的水柱。燃烧的火堆也被熄灭。摩睺罗迦屈身袭来的那一刻,巨大的水龙卷攻向了它。那龙卷与它伫立的部分等高,说不定能起到什么作用。趁这个机会,皎沫拉着霜月君一并逃跑,试图将距离拉得更远。 巨蟒与水龙卷相撞,隔着水幕,传出它沙哑的怨鸣。紧接着,远处更多龙卷撞向了它,将它的视线迷惑。两人朝着谢辙的方向跑去,他正尽力赶来。但当他们互相能看清彼此的脸时,两位姑娘却发现谢辙脸色煞白。 “这可算不上高明!” “怎、怎么了?” 话音刚落,皎沫和霜月君立马就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在谢辙身后,大量偶人步履蹒跚地追来。四周还有很多从泥浆里挣扎着的手。即便水位有所下降,它们也能凭借数量将自己堆上来。那些偶人身上满是泥巴,一定程度上,这影响了它们的行动,但不知疲惫的它们并不会放弃。 “这混账——”霜月君骂出了口。 这种拖行的声音还在增加,还在靠近。此时,一道人影突然闪到谢辙的后方,只需两刀便斩断了左右大量的偶人。它们噼里啪啦地倒下,不再前进,筑成一道瓷片的堤坝。后面的偶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前进,试图穿越这片同类的破碎之地。不过,这已争取了时间。 “神无君!” 神无君收回了刀,对他们说。 “猜猜看,谁来帮忙了?” 几人立刻扭过头去。在他来的方向上,仍有什么正在靠近。但即使在夜里也很明显,那些不是肉色或土黄色的什么,而是白色。咔啦咔啦的响声不绝于耳,逐渐靠近。带领这奇怪的队伍的,是正前方的一位生者。 “施、施无弃?” 谢辙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南国看到他。 不错,出现在这里的,是如假包换的百骸之主。将前方一缕长发别到耳后,施无弃对几人点头示意。他接着一抬手,白骨的大军便不再前行。 “无庸蓝显然在地宫里忘记了什么——我便借来用了。” “你怎么会……”霜月君目瞪口呆,“上次我将猫眼石交还给你时,你没说你来。” “若告诉你,那还算什么惊喜。”他笑着说,“我在香炉的预言里看到你——看到你在南国。你做出了一些……反常的举动。我想我有必要来帮你们什么。” 神无君指向靠近的偶人:“那些就拜托你了。它们单有属于人的躯体,但没有灵魂。它们对活人的生命力有着不同寻常的渴求。” 施无弃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凛天师都告诉我。即便如此,它们也只会盲目地抓捕生者,又盲目地破坏。它们会撕开活人的皮肉,却无法吸纳灵魂,只能眼睁睁等待生命力缓缓流逝,再寻找下一个目标。看上去,就像求而不得的、无意义的报复。实际上只是它们脑袋空空,意识不到这一切罢了。” “闲话少说,这里就交给你了。”神无君对其他人说,“既然四周都是偶人,逃跑也没什么意义。霜月君按原计划,趁现在乘天狗离开。其余的人……要打就跟着我来。对了,那对儿狐狸兄妹去哪儿了?” 皎沫摇头道:“我们没有见到。” 施无弃走过他们身边,那些残破的骸骨紧随其后,声势浩大地走过这方土地。身处行走的尸骸群中,他们注意到,不少骸骨都是缺胳膊断腿的。那些过于破碎的遗骨并不在其中,跟着走的,只有尚且具备行动能力的尸骸。令人惊异的是,这之中还有不少刚开始腐败的尸体。看它们身上的衣服,恐怕,是出意外死在此地的劳工。 “无庸氏真是罪该万死。”霜月君握紧拳头。 神无君旁若无人地说:“先不管他们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鉴于没有与这类妖物作战的经验……或许先前很难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我提前打个招呼。摩睺罗迦是擅长精神控制的邪神,它能窥视人的思想,误导人的意识。若是到了危急时刻,不论看到怎样的幻术,你们都不能动摇。要时刻谨记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别被眼前的安逸骗了。若是让它捉住你的弱点、击溃你的精神,那你就与死人无异。甚至这样的后果会强化它的力量,给仍在战斗的同伴带来更多麻烦。如果你们非要和我一起,我不拦着你们,但谁也别拖我后腿。” 这番话听上去着实吓人,但几人早已做好觉悟。他们都点点头,没有一人退缩。 尽管皎沫的法术十分持久,可意外还是发生了。摩睺罗迦在他们说话间早已积攒妖力,在此刻喷出持续的烈火。烈火与水龙卷相互碰撞,蒸发成大量炙热的水汽并迅速扩散。霜月君一吹口哨,一道白光迅速从眼前闪过,天狗抄起了她,试图从空中躲避并逃离。皎沫连忙终止法术,让水龙卷全部落下。大量的水从高处溃散,如海啸般滚滚而来。已经蒸发的水汽不在少数。夜幕之下,这一带沼泽已是布满迷雾,且温度高得令人难以忍受。 “你们在哪儿?!”皎沫有些慌乱。 “别怕,你不要轻易走动!”谢辙告诉她,“我和神无君前去处理!” “可、可是——” 皎沫伸出手,迷茫地探寻着前方,一点方向感也没有。但谢辙立刻追上神无君去。他们其实很近,但密集的水雾像一道墙,普通人的视线会被轻易隔开。谢辙一边跑,一边对神无君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能不能起效。” “别藏着掖着,有主意就使,不灵再说。” “好。” 跑动的谢辙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哨子——那正是归海氏相赠的龙哨。他早就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法宝可以使用。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谁知道归海氏是否在忙什么,能不能及时赶到。再者,皎沫还在这里,他不知该不该让两人相见。但现在已到了这般境地,再不拿出什么杀手锏,这辈子可都没使唤的机会了。 至于风云斩…… 谢辙不得不承认,妄语的话触动了他的什么地方。他动摇了,因此在之后与谰交手的过程中,他意识到自己暂时无法使出风云斩的神力。所以到了这一步,必须吹响龙哨了。 龙哨刚凑到嘴边,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风声。有什么巨大之物穿破身侧的浓雾,呼啸而来,狠狠抽到他的头上。谢辙一阵吃痛,狼狈地摔在地上,龙哨也甩了出去。 那竟是摩睺罗迦的尾巴!它知道霜月君要乘天狗从另一个方向逃离,便转身要去抓她。在改变方向的时候,好巧不巧就让尾巴抽到谢辙身上。这运气真令人无话可说,很难怀疑这条狡猾的蛇是不是故意。 天狗抓着霜月君,拼尽全力地扇动双翼。疾风刮过霜月君的脸,小刀一样。 而在他们身后,一张深渊巨口近在咫尺。 第二百八十五回:凶多吉少 身后迫近的阴影令霜月君流出汗来。天狗的速度已到了极限,但对那怪物来说,它怎么能放过到了嘴边的肥肉?前方的风景愈来愈狭小,苍白的尖刺出现在视野边缘。只是一瞬的工夫,一切陷入黑暗,她身后的天狗也突然消失,任由她坠入无边的深渊。 难道自己已经被巨蟒吞入腹中了? 不可能——霜月君否定了这个念头。尽管被黑暗吞噬前,她最后看到的风景的确像是被吃掉了似的。可六道无常不会这样轻易死去,这下落的感觉也并不像身处巨蟒的食道。不一会儿,她的双脚突然落到坚实的地面。不像是直接摔下来的,因为没有强烈的冲击。否则这个速度和高度,她敢用双脚着地,那大腿骨都戳到胸腔去了。 那这里是哪儿……?她的天狗又到什么地方去了?霜月君伸出手,什么也没摸到。她大胆地向前迈步,在黑暗中前行,没有什么阻拦她的东西。不一会儿,前方有一道白色的光,她便加快了步伐。那是一个类似洞口的白光,她没有片刻犹豫便走了出去。 原来黑暗中才是洞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山石。在洞口之外,竟已是白天。 霜月君警觉起来。天不可能亮得这么快,再怎么想,现在也该是半夜三更才对。难道她已经进入了神无君说过的幻境之中吗?真是大意,没想到如今自己还能中幻术。她倒是要瞧瞧,这死而复生的邪神还能给她整出什么花样来。 她向前走了一阵,意识到这里的风景与雪砚谷无异,一草一木都是记忆里的样子。看来邪神复原了她心中觉得亲切的地方。没走几步,她走到山丘边缘,看到下方的旷野出现一片建筑群,应当是弟子们的寝房吧。那些屋子的结构都很老旧,布局与现在不太相同。而且这儿太小了,如今有许多弟子,单是休息的地方就很大一片呢。 那有一瞬间,她的心脏紧了一下。 因为一座偏僻的小屋子里,走出了一位老妇人的身影。 那是她的母亲。 这是幻象,都是假的,是从她快要忘却的记忆里抽取的残片,她绝不能动摇。霜月君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双手攥得更紧,指甲嵌入皮肉。但这幻境好像明知道她很清醒,却偏要刺激她似的。因为很快,有一个人影朝着白发苍苍的母亲跑去,而那正是自己。 太久了……这一切已经过得太久。自从成为黄泉十二月中的一员,她再也没有探望过母亲。大多数时候是太忙了,可即便有空,她也不愿回去。确切地说,是不敢。母亲虽然没读过太多书,但她当然知晓永生之人的悲哀,她一定会更难过的。一开始,谷中的弟子都瞒着她说她女儿还活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终归瞒不了太久。最后,大家只能给霜月君立了个衣冠冢,假装她葬在这里。母亲已有所预感,做好了面对这虚假的悲剧的心理准备。 那墓碑连名字也没有。 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她入殓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母亲面前。她很瘦,头上一根黑发也没有了。她也被葬在雪砚谷,就在那衣冠冢的旁边。父亲和兄长的坟也被迁过来了,这不是她的意思,是当时的师兄师姐所主张,她同意了。 这之中的千百般苦涩谁能明白? 这场景,她预想过无数次。她难道不想在母亲生前就回来看她么?她不能。因而这一切就只是一场美好的夙愿,一场梦。此刻,它以这般虚假的形式得以实现,可她的心结并未被解开,而是觉得胸口更沉重了。 那个女儿不是她,那个母亲也不是她的母亲。 “少来这套!”她仰天大吼,不知在对谁说话,“玩弄亲情的手段真够卑劣的,倒是很符合你这邪神的气质!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吧,我可不怕你!” 她喊了半晌,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洁白的云慢慢移动,天空一点黑回去的意思也没有。她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忽然发现眼前的建筑群消失了,周围的草木也不再是雪砚谷的样子。看来,那邪神果真换了个花样,只是这场景的切换是如此自然,她一点也没注意。 “这次又是什么?” 霜月君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发生过的山谷。 “你为什么不救她?”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孩,长着与弥音少年时如出一辙的脸。 霜月君知道,她不该解释。她试过了,没有用,何况她很清楚这一切是假的。和幻境里的假人对话有什么意义?她才不当着邪神的面辩解。 “有种让真身来见我。”霜月君冷冷地对“薛弥音”说。 少年时的“薛弥音”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倔强的表情真与那时相似极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谁也不肯妥协一步。不过要说霜月君这么强硬,也只因为她明确地知道眼前的人是虚假之物,倘若是薛弥音本人站在这里,她还真不知自己能怎么样。 僵持了好一阵,“薛弥音”突然冲上前来,这大大出乎了霜月君的意料。她清晰地看到对方攥着一把熟悉的匕首,直奔自己心窝过来。她本能地想要抽出封魔刃,却意识到这东西早被抢走了。匕首穿透她阻拦的手,又狠狠捅进自己的皮肤。霜月君瞪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太痛了。她发现,即便在蟒神制造的幻境里,她依然会清晰地感知到被利刃贯穿的剧痛。大约是它钻入了自己的脑海,一切感知都能模拟出来。 在真实的世界里,她会受伤吗?霜月君不知道,但她的血正在大量流失,全身的力量也变弱了许多。这疼痛简直与那时候一模一样,她无力地倒在地上。模糊的视线中,苍白的天空褪去色彩,黑暗重新占据主导,最明亮的只有今夜圆滚滚的月。周遭的风景逐渐变回了南国的沼泽地,耳鸣持续不断。她恢复得太慢了,或许在虚假的世界里,她并不具备六道无常的修复能力。 但没关系……会好的,她已经回来了。 当四周完全变回来时,霜月君的痛感消失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和身体一点血都没有,衣服也没有破。她松了口气,重新站直身子。这算是通过考验了么?可能蟒神已经发现她不是好对付的茬,便放过她了。霜月君本就无所畏惧。几百年来,她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 “霜月君?” 这是施无弃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到无弃朝这边一路小跑,鞋底在积水的草甸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施无弃问: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我刚差点被那怪物追上,中了它的幻术。其他人大概不在这里,我和他们的距离太远了。我担心那几人也会受到什么影响,正准备去找他们。不过,我不知天狗去哪儿了……” “摩睺罗迦的确是会制造幻术的邪神。”施无弃点点头,“天狗应该没事。” 霜月君左顾右盼,找到了远处的仍在狩猎什么的蟒神。她说:“原来我们已经逃了很远……这距离总该安全了吧?对了,你那边怎么样了?那边起了好大的水雾……” “解决了。”施无弃耸耸肩,“只是一帮花瓶罢了,何况它们不中看也不中用,随随便便就能打碎。它们光是数量大而已。不过蚂蚁再多,终究只是蚂蚁。我处理完那边的事,发现你已不在天空中,担心你遇到什么事,才特意跑过来找你。看你没事就好。” “唉。谢谢你了,真的。” “这算什么,都是老朋友了。我们回去吧,”施无弃说,“他们肯定需要帮助。” “好。啊,等等……我不能回去。” 霜月君刚走一步,突然迟疑起来。施无弃歪过头,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忘了我身上带着赤真珠吗?可不能让它发现我。” 施无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的确……神无君是让你离开。不过你再飞到天上去,目标太过明显,还是走路吧。” “嗯,我也这么想。” 施无弃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说:“或者你将法器……交付给我?” “咦?” “恐怕神无君也没想过,赤真珠会到我的手里。”施无弃解释道,“只要我带着它从灵脉离开,你就能回去支援他们。就算是摩睺罗迦也不会发现,法器已被暗度陈仓。” 话说得虽然很有道理,但是…… “风险太大。”霜月君摇头说,“它一定会感应到法器不在我这里,那便只能在你手中。然后它一定会来找你的麻烦。就算我们所有人给那巨蟒脖子上栓个绳,也拉不住它啊。不如趁它还没发现端倪,我先带着法器离开。” “是吗?”施无弃侧目道,“我还是觉得,你将它交给我比较安全。” “……” 霜月君抽出妖伞,伞尖直指施无弃的喉咙。 “你不是百骸主。”她严厉地质问,“你是谁?” “施无弃”咧嘴笑了。在这个笑容完全绽放的过程中,他的身高放低了些,脸型变尖了些,黑发变白了些…… “真敏锐啊,这样也骗不过你。”化作女性的面孔说道,“你倒是机灵了许多。” “朽月君??”霜月君的眉毛拧巴在一起,“你他妈怎么在这儿?” 女子伸出纤长的指,用关节轻轻移开伞尖,慢悠悠地说: “错了。你不认得我么?我是青女呀……” “开什么玩笑?!” 霜月君怒不可遏,抡伞挥了上去。  第二百八十六回:凶终隙末 谢辙身边的水雾是在顷刻间消失的。同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橘红。太阳在西方的云霞后,只流出几缕金色的阳光。 再看向身边,潮湿的沼泽变成了荒地,没什么生命的迹象。他走了几步,正分析现在是什么情况,忽然看到远处有一片绵延的红色。在这方绯红中,还有几个人影在默默前行。 谢辙连忙追上去,发现那是彼岸花的花海,而那几人竟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友人。他拍了拍寒觞的肩膀,但他并未回头,而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问萤?”他越过寒觞,“皎沫夫人?” 没有人搭理他,他们都像听不见一样。按照谢辙的认知,这显然就是黄泉路了。而六道无常是不会死的,所以神无君和霜月君没有出现在这里。说起来……一切好像就是在他看透水汽,发现霜月君被巨蟒吞噬后发生的。 难道他们真的死了? 不可能,摩睺罗迦还没有任何动作,怎么会在一瞬间就让所有人踏入黄泉。这一切一定都是幻象,只是发生得太突然,他才反应过来。不得不承认,蟒神果然懂得如何触碰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从不怕被人忽视,却担心连重要的人也不再能发现他。 三人都面无表情,像是失去意识,也看不到彼此。他们就像无机的偶人,一步步向前挪动,对周遭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太假了。”他拔出剑,“黄泉之路,从来都是一个人走的。” 他一剑划过眼前的风景,一阵狂风卷地而起,将所有的花拦腰斩断。红色的花瓣被狂风撕扯得粉碎,友人们远去的影像被红覆盖,血色完全淹没了视野。 他又是一剑,将眼前的红劈开。可这一次,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茫茫黑暗。 谢辙拔剑四顾之时,有人伸手拍了他一下。他猛回过头,剑梢险些将对方划伤,但他立刻遏住了手中的力量——因为那人是他的母亲。 至少……是母亲的幻影。 “娘……?”谢辙下意识脱口而出,尽管他清楚那并不是自己的母亲。 她一个人,在这样的乱世上将自己养大,受尽白眼,吃尽苦头,她还不算很老,但头发接近全白。她的面庞还算年轻——她一直是美丽的,岁月难以从这里带走什么。只是她的背比年轻时佝偻许多,她除了背着生活的重担之外,还有很多沉重的东西。 母亲的幻影紧紧握住他拿剑的手,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层薄茧的摩擦,每个位置都与记忆中相同。谢辙心里突然一空,一股无名的惆怅在四肢百骸蔓延。 “阿辙,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已经苍老,“把你拉扯这么大,结果是个不着家的……” “……我会回来的。”他说,“但不是现在,不是这里。” 说罢,他用力抽回手,后退两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身影,便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他不能看得太久,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摩睺罗迦制造的假象,不能真实传达出双方的心愿。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跑,不敢回头一次。不知跑了多久,他放慢了脚步。在荒无人烟的黑暗困境之中,他感到身心疲惫。识破这一切幻境的代价,就是被单纯地困在这里吗?谢辙很明白,那邪神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难道说,他真的要被一辈子困在这里,直到现世的真身饿死渴死,腐化成一具白骨,被永远地埋葬在异国他乡?他不断试着挥动武器,但风云斩在这里不起作用。没有疾风骤雨,没有电闪雷鸣。这儿也不是单纯的结界,无法通过剑法将其撕裂逃逸。他就这样不知疲惫地挥着剑,试图驱逐黑暗,迎来光明。 “你的剑法似乎没太大长进喔。” 谢辙突然停下动作,因为他听到了睦月君的声音。能看到他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也是值得自己挂念的人。他仍穿着袈裟,戴着斗笠,乌黑如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他一手拿着转经轮,一手拄着禅杖,步步靠近。谢辙看着他,眼里仍充满不信任。 “怎么,不信我是真的么?”他笑着问。 “完全不信。”谢辙说。 “六道无常想要进入幻境,也不是什么不容易的事吧?”睦月君笑意不减,“何况我仍在休养,不能随意走动,唯能在幻境中来去自如。你看,被怨蚀所伤是何等疼痛,你也有所感知了。” 他话音刚落,谢辙突然感到大腿上那股灼热更加明显。倒不是睦月君言出法随,他在幻境中仍有感觉,只是先前的景象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现在被这么一提,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嘶……” 他坐在地上,透过裤子的破洞观察起伤口。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长约六七公分,中央最深的地方半寸有余。幸亏没有伤到大血管,刀也不是烬灭牙之类带有毒素的刀,伤口已经凝血。睦月君蹲下身,无奈地咋舌道: “你啊,一向这么不小心。” “你不是睦月君,你骗不过我。”谢辙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看向他。 “你还这样肯定么?” “睦月君的长发在我的行囊内……是卯月君转交给我的。你现在的模样,是我记忆中的形象,实际上他应当是短发才对。但我并未见过他短发的模样,所以无从设想,而他很清楚,自己已不再有这般长发,养伤的他也不会优先去修复这种不重要的地方。所以,他不会以你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现在在这里的,只不过是我记忆的剪影罢了。” 睦月君听后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蹲在这儿,像是画面定格,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这样子让谢辙觉得有点诡异,他站起身,强忍住腿部的不适,准备再次离开这里。他必须想办法出去。 “等等。”这仍是睦月君的声音,“你看这是谁?” 谢辙做出了一个令他后悔的决定:他回过了头。 回头的一瞬,身后的睦月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比睦月君矮一些,瘦小一些。 那是他很久没有见到的人了。 他动摇了,动摇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诚然是清醒的,知道这一切只是虚假之物,但还是被太久不见的思念摄住魂魄。 他有一种冲动,想将她视为真正的聆鹓说说话。但他不该这么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也十分危险。只是,那一刻的心情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形容不来,它好像不止是久别重逢的思念,或者超过了思念。而另外的部分,比起贪财之人见到珠宝,久旱之人见到甘泉,这种心情更像是天真烂漫的孩童,见到了柔软的小猫。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瞬,又被他的理智重新拉回清醒的状态。 仅这须臾一瞬,已足够邪神抓住他的把柄。 “阿辙……” “叶聆鹓”双手握在胸前,眉角低垂,如她以往一切感到踌躇与忧虑的时刻。 他必须逃离——必须。就在此刻,一瞬也不能犹豫。他不再回头,拼尽全力向前跑,比之前还要快。剧烈的运动使得大腿上被拉扯的伤口痛感激增,他顾不得。身后的“聆鹓”还在呼喊,似是为自己的待遇感到委屈,但谢辙知道自己不能动摇。这是假的,是幻象,一根头发也不能相信。真正的聆鹓已经安全地逃走,逃到无庸氏的人找不到的地方…… 尽管一些部分只是自我安慰,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想些好事。跑了很久,谢辙终于停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双手扶在膝上,甚至不敢弯曲,否则伤口会因为肌肉使力而更痛。结痂的血块重新裂开,渗出新鲜的血。他本不会因为这点距离就感到疲惫的,更多的原因是腿上太痛,心里太慌。 必须快点离开。虽然这么想着,他却觉得眼前的黑暗更浓郁了。他的气息刚才平复了一些,那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你为什么要跑?” 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后撤了一大步。聆鹓的幻影重新站在他的身边,就好像他之前跑过的路都是徒劳。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精神衰弱的。不论是哪一种幻影,他都不能在旁边待得太久。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说,也必然会出现未知的风险。邪神是那样狡诈,它会一步步一点点地挖掘到人最恐惧的部分,并激发出最真实的绝望。 跑,不停地跑。当下谢辙只能这么做。可是不论他跑了多久,腿上的伤口怎样剧烈地疼痛,他都无法摆脱这个姑娘的幻影。她的存在简直就是在不断地提醒谢辙,自己至今还下落不明的事实。一点幻想也不能拥有,一点希冀也不能存在。与真实的聆鹓待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觉得放松又快乐,可如今这假象只会给他徒增焦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辙开始明白,摩睺罗迦给予他了一项严峻的考验。想要破除眼前的虚像,就必须使用手中这把锋利的剑。果真如此吗?他不知道,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自从陷入幻境中,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做过,如今却不得不下此等狠手。他完全能预想到,邪神会给他制造出怎样逼真的效果,如同真正的人类女子在血泊中倒下,发出不可置信的哀鸣。然后是一连串磕磕绊绊,且奄奄一息的质问。没有那邪神做不出的,只有他自己想不到的。 在“聆鹓”些许畏惧的面孔前,谢辙迟疑地举起了剑。 第二百八十七回:凶穷恶极 在那片久久不散的水汽中,迷茫前行的皎沫脚下一滑,跌入一个极深的坑洞里。 皎沫不知道为什么沼泽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洞,她从未注意过。是什么动物制造的,还是人类所为?一片黑暗中,她在四下摸索,没有碰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在深邃的海洋中,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光亮。阳光能穿透的水域有限,适合荧光生物的水域也不在多数。深海的绝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漆黑。相较于密集的水雾,这里的黑暗对皎沫来说倒没那么值得恐惧。她的眼睛很快适应,并试图前行。 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迈开步子。两条腿像是被黏在一起,只一边向前,另一边则要拽着自己绊倒。但她没有摔下去,而是整个人横在空中,双脚根本没有落地。 皎沫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片水域。而她的双腿,已经化作再熟悉不过的鱼尾。 这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受,她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恢复过去的模样。她按照记忆中的行动方式游向前去,这并不是难事,甚至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涌向周身。她来到一处开阔的地带,在这里,满月的光华穿透了水层,照到平时的夜所照不亮的地方。 真好,像回家一样。但是……只可惜这是幻觉。 皎沫并不知道其他人经历了什么,但有了神无君的叮嘱,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就算没人给她打招呼,而场景突兀地切入海里的光景,自己突兀地恢复鱼尾,她也能察觉这必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一切过于荒唐,就算心中再怎么觉得温暖,都只是幻象一场。 这里的风景令她如此熟悉。随波摇曳的海草,成群结队的鱼,五光十色的珊瑚……这与她记忆里的家乡别无二致。就算明知这都并非真实,皎沫也生出莫名的感动。不过,她自始至终都保持警惕。她知道,邪神不会好心到让她重归家乡观光一趟的。 果不其然,面前出现了几条熟悉的鱼尾。 尽管已经阔别多年,皎沫仍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们的身份。有着晚霞般美丽橘红鱼尾巴的,是自己的婶婶。其他人她也都记得。虽然这个小小的群体并非通过血缘维系,但她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用鲛人的语言。尾巴像天空一样蓝的,在右尾鳍上有个破洞;像珊瑚一样粉嫩柔和的那位,背鳍上有许多分叉;有一位家人的手肘处也有鳍,据说并不常见。数百个鲛人里,大概能出一位这样的同胞。这也没什么用,只是稀奇罢了。不过这些罕见的幸运儿们通常有个相同的名字,在鲛人的语言中,是指“被洋流祝福的”。 在所有人身后,有一位年迈的老人坐在石头上。她虽然有着灰白的头发,脸上也生着皱纹,尾巴却如黄金般璀璨夺目。那是她的姥姥。 而她早已经去世了才对。 她悬停在那儿,看着家人们靠近。 “你回来了。”婶婶伸出手,“我们一直在等你。” 皎沫看着她,心中是感慨的,脸上却是不解的。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审视着那些“家人”,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这太拙劣了……不可能有谁会突然从沼泽坠入汪洋。而且,更不可能有鲛人会、会……会在长出双腿,走到岸上后又变回去的。宝珠已经消失了,世上再无这般力量。” 她的“家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男性的鲛人对她说: “没有什么东西是唯一的。只要你肯寻找,总会发现其他的方式——只要你想回到故乡,随时都可以。” “……不。”皎沫摇着头,“这只是幻梦一场。沉湎于虚假的梦境中,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了吗?况且我怎能为这种不实之物,抛却我在岸上遇到的同伴。” 婶婶的幻影又说:“你若不喜欢这样的虚幻之物,真正重回海洋,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条拥有靛色鱼尾的家人幻影说:“只要蟒神归位,这种程度的愿望,不过小菜一碟。除此之外,你想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能拥有。” “只要你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一些无伤大雅的帮助。” “反正,这世界总是需要一些,主宰者、裁决者……至于是妖还是人类,这重要么?若是以神的名义,人们倒是更容易接受一些。” “巫女、祭司、神官、国师……你们是这样称呼传达神之旨意的人吧。你若不愿意坐在这个位置,只是自由地遨游在海洋之中,蟒神也可以护佑你与你族人的周全。” “仔细想想,人类才是人间最碍事的东西吧?” “伤害我们的,不正是岸上的行走之物吗?” 皎沫只觉得一阵头疼。 她抬起一只手,制止他们说下去,同时语气也变得冰冷:“不要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摩睺罗迦,你说服不了我。说到底,你不也是岸上的爬行之物?谁也不是谁的神,谁也无权成为谁的主宰。我知道,你只想报复。这些话若是对儿时的我说,我兴许会轻易听信,因为我不知广袤大陆上的千万生灵如何生存。” “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不,”她坚定地说,“陆地上的所有生命都和我们一样,一切有心跳、有呼吸的生命,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你在凡间栖息过那么长久的时光,从那么多人的记忆中了解人间的全貌,却从未认可他们的努力。你太自负——自负到狂妄的地步。” 话音刚落,那些“家人”看她的眼神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双目都发出红光,如摩睺罗迦猩红的眼珠。皎沫略微受到惊吓,向后退了些。紧接着,所有家人的幻影都张开血盆大口,嘴角咧到耳鳍,像是裂开一样。根据鲛人的饮食习惯,他们的牙齿的确比人类尖锐,但此刻这些幻影呈现的也太过锋利,看着着实吓人。紧接着,所有人的面部都迅速融化、溃烂,化作红黑色的血肉溶在海水里,将周遭染成肮脏的颜色。 形似夜叉、却比夜叉更加可怖的不能被称之为家人的怪物,伸出利爪,朝她迎面扑来。 忽然间,大量的水涌入肺部,令她无法呼吸。她挣扎着,鱼尾也不知不觉变回了双腿。皎沫奋力蹬着,试图向上方移动。就这样努力了好一阵子,终于,她伸出水面的手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并将她整个人从水潭中带了起来。 上了岸,她狼狈地跪在草地上,用力咳嗽,将属于人类的肺部的水排空。她大口喘息,从陆地上汲取潮湿且清新的空气。拉她上来的神无君站在一旁,发出了匪夷所思的质问: “你是怎么在这种阴沟里翻船的?” “咳咳……呃,我……” 皎沫回头,发现身后真的只是一方小小的水潭,浅得能轻易看到水底的草。站在里面,水位恐怕只能没过膝盖。她确实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在这种地方被呛住的。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在原地踱步吗? “你看到什么了?”神无君问,“不是说别拖我后腿吗?” “抱歉……不过我并没有被幻象迷惑。只是最后,那家伙恼羞成怒,吓唬了我一把。” “万不能大意。若是在幻境里受伤,就算现世里没有伤口,疼痛也是真实的。摩睺罗迦在你的脑内模拟这一切,提取你对所有人和事物的认知,并反馈出来……如果你始终无法破解幻术,被困在其中,即使在幻境里失血过多而亡,现世的你也真的会死去——甚至连死状也完全符合失血的特征。” 皎沫叹了口气:“唉……人类的身体,真的很奇妙呢。不过,果然对神无君来说,识破幻境是轻而易举的吧。” “大概吧。”神无君淡淡地说,“好了,我们该去帮其他人了,跟上吧。” 皎沫站在原地,身上的水已经完全从绡衣上滴落。她抬头看天,月亮是那么明亮,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薄纱。晚风习习,吹过皎沫仍有些潮湿的脸,冰冰凉凉。她并未跟上。 神无君回过头:“你怎么了?”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什么?”神无君没有明白。 “你为什么要化作神无君的样子,制造出连环的幻象?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 她直白地质问。 神无君——姑且能被称作神无君的那个身影怔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你难道还没清醒过来吗?”他转过身,皱起眉,“是我啊。” 皎沫摇头道:“尽管你模拟得很像,从外形上完全看不出破绽。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是从我的记忆里提取的模样。但你终归不是他,你所扮演的,也只是我印象里的他。” “你想说什么?”神无君的语气变得奇怪。 “他不会这样……体贴。”皎沫寻找措辞,“或者说,他的体贴不以这样直白的形式表达。的确,在我的认知里,他有种我无法理解、但能确切感知到的温柔。我记忆里的他会以直白的形式进行美化,但,如果是真正的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真不懂你想说什么。” “例如他现在不会与我浪费时间,试图说服我什么。他从来我行我素,在之前决意去救人时,他不会想着带上我。”她笑起来,“他甚至会预料到我会一厢情愿地跟上帮忙。” 等她的话说完,“神无君”从侧方一刀斩向皎沫。 她倒在泥泞之中,任由血色在水中缓缓扩散。  第二百八十八回:凶喘肤汗 六道无常是不会这样轻易迎来死亡的……摩睺罗迦似乎忽略了这点。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神无君已然来到一片昏黄之地。在这里,有的只是亘古不变的暮色,他见过几次,不过都是任务的原因。 走在黄泉之路的人,注定孑然一身。这感觉很奇妙,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就像是在走属于自己的黄泉路一样。难不成摩睺罗迦会以为他畏惧死亡么?肯定不是,所以一定有什么“惊喜”等在后头。但像这样慢慢地走,对神无君而言的确是头一回。虽说什么黄泉路奈何桥的确是客观存在的,可到了人离开世间,踏过鬼门关时,每人走的都是自己的路。除了六道无常刻意干涉之外,他们都是孤独的。 火红的花儿开得遍野都是,神无君没有太多时间欣赏。他逐渐加快步伐,不对这片不寻常的景色过多留恋。直到他站在奈何桥前,在对岸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身影。 共有三人。 “你怎么才来啊?”身穿盔甲、手持陌刀的女子笑着说,“我们等你好一阵儿了。” 另一位面容有些阴郁的女子沉沉道:“他许是凡间杂事太多,才耽误到现在。” 中间那位双手缠着纱布的年轻人抱着臂,大声地冲他不客气地嚷着:“还搁那儿干愣着作甚?怎么,非要哥儿几个请你过来呗。” 大家都是笑着的,当真像是等待一位迟到的老友,嘴上是那样介怀,心里却并不着急一般。他们都招着手,呼唤他快些过来。神无君默默站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在这永恒的黄昏之中,那一边的故友们都像是在发光,唯独他伫立此岸,如一抹黄泉的污渍。眼前黑色的帷幕是他与彼岸最后的屏障。 他扭头便走。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真让人请你?” 青年不乐意了。他大踏步越过奈何桥,朝着这边走来,神无君停下脚步,但并未回头。青年停留在桥的这端,不再前进。他抱怨似的对神无君说: “看,我过来接你,这下满意了吧?” 神无君并不回头。 那个文静些的女人张开口,不需太大的声音便能令他在这边听清。 “这些年来,你辛苦了。现在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是啊,我们可不想你累坏了!”那飒爽的女将说,“快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做呢。” 见神无君不为所动,那青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向这边拽了拽。他说: “大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总不能,又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了吧?上一次你就是这样……连一声道别也没有。我从别人口中听闻阴阳往涧的事,知道那是你,但也从未主动打扰。我心说,你若是愿意见我,会主动找来的。只是啊,你让我等得也太久了……没关系,你现在陪我们一起走,也是一样的。我相信你的选择,也从来不会怪你。” “……” “和我们走罢,”他攥紧神无君的衣袖,“你不再是孤独一人。” 神无君转过身,看到那青年的眼睛一亮。在夕阳的光辉下,他的瞳孔也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似乎世间任何寒冷都无法熄灭这般热情。 随即,神无君狠狠地打掉了那只手。 青年猛抽回手,疑惑不解:“你做什么?” “景色复原得不错,真的。”神无君说,“我已许久没留意过世间万物的表象了。原来黄泉之路,是这么美的地方。可惜……” “那你犹豫什么?”青年急切地说,“我们可是你永远的朋友。” 忽然起了一阵风。这不多见,黄泉之路向来是风平浪静的。风越吹越大,将神无君露出的长辫吹的狂乱,帷帽上的布也时起时落。只是这股风无法动摇那三人分毫,他们像幽灵一般,世间任何有形与无形之物都能轻易穿透他们。 他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风将黑纱彻底掀到帽檐之上,青年看到他表情的一瞬有些错愕。 那是一张何等冷漠无情的脸。 “你、你到底怎么了?”青年赔着笑,“连我们你都不认识了吗?” 手持陌刀的女将喊道:“你怎么不识好歹啊!我们这都是为了你。” 另一女子也道:“你这般不识抬举,可要让我们心寒了。” 那张脸上的神色更加晦暗,并充斥着厌恶之情。他皱起眉,纯白的瞳孔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紧接着,他缓缓抽出刀刃。接下来的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你也配了?” 话音刚落,两把刀已从左右横劈过来。青年被拦腰斩断,对面的二人也是。接着,刀气掠过了彼岸花海,每一颗高傲的头颅都被生生斩下。从绿色的颈部喷涌出鲜红的血,像割断了大动脉似的。血很快将一切染红,而那三个人的身影,也完全消融在血海之中。 “……哈哈哈哈。” 神无君竟笑了起来。 “真你妈有意思。一千几百年了,搞来搞去还是这出,一点儿新花样也没有。你的技法就如此贫瘠?罢了,说来你也不过是个仿品,还远比不上真身的妖力,用的都是玩剩下的东西。赤真珠的所有权并不在你手里,想必你也十分头疼吧?差不多得了,自个儿滚蛋,别劳烦老子亲自送你!” 澎湃的血海淹没一切,神无君站在中央的漩涡眼中岿然不动。他撂完狠话,那血色狂潮竟然变得缓和,并逐渐退却。当一片深红在神无君眼前完全消失后,他便回到了现世。 厚厚的云层遮挡了今夜的满月,但它是那么耀眼,即便如此还能看出一块圆形光晕。 水汽淡了许多,但还未完全散去。这个能见度,普通人也能看清就近的东西了。神无君走向不远处的谢辙,他正用手臂支撑自己起来。他动作很慢,踉踉跄跄,神无君捏着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拽起,他险些没站住。终于落稳脚跟后,谢辙伸出手,揉着吃痛的头。 “差点没醒过来……” “拦着你们不听,非要跟来。该。” 谢辙苦笑道:“好赖是没拖您后腿。” “别扯那没用的。” 神无君伸手指向丛林。有一道长而漆黑的路,是摩睺罗迦的身躯为追逐霜月君而留下的。所有的树都被无情折断,碾进土里。顺着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到一只弓着背的巨蟒。它姑且没有什么反应,像是在冥想什么似的。 “我去叫他起床,你帮其他人。” 说罢,神无君就要追过去。谢辙连忙拦住他。 “且慢!我、我该怎么帮其他人?”他有些无措,“这邪神还有两把刷子,我险些被困在里面。其他人若是在梦里醒不过来,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看吧,”神无君淡淡地说,“有些人并不会睡死,摩睺罗迦会控制他的精神,使得他们在清醒时具有攻击性。当年很多人就是相互残杀而亡。若是这样,你揍一顿他便醒了——身体的疼痛是最有效的醒酒汤,记得别下手太重。” “……您这话说的我都不知该不该信眼前的您。” “什么?” “没什么。”谢辙轻咳一声,“那倘若他们昏迷不醒,又该如何?” “那你打死也没用。先拖到安全的地方便是。” 说罢,他三两步就冲进了那条漆黑的路。他速度太快,连刀都因惯性被扯在身后。谢辙一时语塞,在原地停留了一阵。随后,他转过头,开始寻找皎沫的影子。他很快发现了她。皎沫正倒在浅浅的水潭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其中。这深度虽淹不死人,但若是睡死着进去也足以致命。谢辙俯下身,正准备轻轻摇醒她,她自己却先慢慢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他感慨一声。 皎沫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谢辙小心翼翼地拉起她,手法比神无君待他温柔多了。皎沫站稳了身子,也揉了揉太阳穴。看来,她和谢辙一样,在幻境中经过了好一番折腾。 “真是场艰难的考验啊……”她感慨道。 “嗯。若是我们意志不够坚定,恐怕真会中计。真是小看了这个邪神……” “神无君当年就与这东西战斗,”皎沫哀叹着,“而像这样的怪物,一共有八个——包括他自己。” “的确……若是我在这个处境,恐怕早就丧了命。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你知道神无君是用什么打败摩睺罗迦的么?” “好像是一个法器。”谢辙答道。 “是了,是海神的法器。” “蓝色的水胆琥珀?”谢辙说,“它曾在霜月君手里。可惜,现在与赤真珠交换了。” “这不一定是坏事。”皎沫认真地说,“琥珀能修复人的肌体。有了它,尚还是人类的神无君的肉身就不会毁灭。同时,它能传递人们的思维,甚至情感。摩睺罗迦是畜生道的妖灵,对人间的感情全然不懂,也不屑一顾。于是,神无君用它进入摩睺罗迦的体内,引起了它的混乱,从而由内部毁灭它的躯壳。” “足够强大的妖怪,是有可能重塑肉身的。” “所以神无君才不想让它取回精元——也就是赤真珠。与群岛下的巨龙一样,若精元重降身躯,记忆回归本体,灵魂也有可能被拉扯回来。那时,便会引起巨大的浩劫。但……”皎沫话锋一转,“或许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亦是一种方法。他一定知道。” “这……”谢辙低头转转眼睛,还没想明白。 “罢了,相信他。我们还是快点找到失散的同伴才是……” “是。寒觞和问萤还不知在哪儿,有没有中了幻术……” 第二百八十九回:凶不露机 “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问萤无助地四下张望,时不时望向远处一个漆黑的蛇影。她和寒觞竟然已经跑了这样远了。不知为何,那巨蟒停留在那一带,并没有什么动作了。 “那怪物一动不动,事情恐怕并不简单。说不定,大家就在它附近。” “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过去帮帮他们比较好?”问萤揪着自己的领口,满目焦虑。她既有些害怕,却也不想让其他人直面危险。她又感叹道:“可我们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该死的妄语——” 寒觞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但实际上,他心里也是没底的。刚拉着妹妹逃离危险,现在又要回去,这不是送吗?可他单独把妹妹留在这儿,不知又会遇到什么危险,而且她肯定不会乖乖配合。自己单去救人,也没什么把握。往坏处想,大家要是都搭在这儿,问萤该怎么办呢?若想保全两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趁着现在走为上策,但他钟离寒觞绝不是这号人,干不出这档子事儿。 还没想出个办法,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你们可真是执着啊。” 两人猛然回头,在同一时刻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他们朝思暮想的人。 “温酒!” 问萤冲上去,却一把抱了个空。再一抬头,温酒又站到另一个位置了。移形换影是狐妖常用的把戏,她该想到的。但她不甘心,又跑上去一次,果不其然只抓到影子。寒觞走到问萤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希望她先冷静下来——尽管他自己的手都在轻颤。 温酒长发飘飘,锦衣玉带,风华正茂,仍是翩翩少年的模样…… 但他们眼前的温酒,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温酒了。 寒觞想过很多次,与亲兄弟般的温酒再度见面时,他该说些什么,但最终都没有个决定的顺序。比起他究竟有没有杀害师父,他为何不辞而别才是最重要的。可刚见面时,心情一定很激动吧,这样的话寒觞当真说得出口么?他还没琢磨明白,重逢便比预想中来得更早。 “你到底去哪儿了?!”问萤却比他心直口快。她大声质问着,与方才细腻的语调截然不同,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你为什么抛下我们?!有什么事不是我们能说清楚的?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哥?说过的话都能不算数,做过的承诺都能反悔——可这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温酒!!” 她字字泣血。 温酒面不改色,带着他一如既往平和的笑。过去,这样的笑令他们心安,令他们平静,如今只让两人觉得陌生而危险。他淡淡地说: “你就当你认识的温酒死了吧。” “开什么玩笑?!” 两人异口同声。寒觞拉住问萤,提前预判了她可能的过激举动,紧接着质问: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谰对你灌输了什么……恶劣的思想?他就是个混蛋!我见识了他如何用他的话术迷惑别人,你不该轻信那些!”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他没什么关系。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二者应该挂钩,是你们的思维习惯。况且,我就这样容易被人带偏,你们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温酒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如说,你们不认为我会自发地改变什么,已经在小看我。是的,我变了很多,我只是看了很多事,想了很多事,弄明白了很多事。我没有义务对你们一一解释,想要彻底弄清楚,还是自己慢慢去悟。当你们完全理解我的时候,再来找我罢。” “你到底在说什么?!”问萤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句也不懂……你怎么总是说我听不明白的话,做我看不明白的事……” 温酒的语调放慢了些,像个安抚笨学生的老师。 “你差得还太远呢。但是,就这样修行下去,有朝一日你或许能有凤毛麟角的理解。我此次见你们,本是随蓝过来,想试着与你们正面交流一次,看看如今的你们究竟……是什么水平。但很显然,不出两句话,你们的认知已暴露无遗。我想我已经没必要耽误时间,去说我准备好的那些话了。” 寒觞难以置信地问道:“温酒,你究竟何时这般傲慢了?” “将认知的不同理解为傲慢,也是你一贯的傲慢吧。” 被这么一呛,寒觞无言以对。他知道温酒在无礼的外人面前可以极尽刻薄……但没想到这番话对着自己说出来,竟是这样伤人。 温酒慢悠悠地说:“这世上本无对错,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没必要为此吵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我们之间,总不该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这世间尽是庸人,我只是……想做个不那么庸的庸人。话就说到这儿吧。想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和平的见面了。” 说罢,他转过身去。明亮的月色让他周身都被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两人看着眼晕。临走的时候,他的衣袖里滑出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浸泡在水中。那好像是什么纸制品,不知他是否故意丢掉的。寒觞让妹妹别动,自己追了上去。问萤确实没有跟上,而是被那湿漉漉的纸吸引了目光,弯腰上前。 寒觞追啊,追啊。不知为何,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明明他是在用走的,可凭自己再怎么步履生风也追不上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在他的心中扩散,如早已种下的种子突然就开枝散叶。这个无望的背影,像是温酒留下的最后一个法术——让他死心的法术。 在那边,问萤所捡起的,是一封单薄的信。它已经完全浸透了水,问萤将它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用法术烘干,又小心翼翼地将信纸从信封里拉出来。上面的墨散了不少,许多字已经分不出形状。但结合前后的字句而言,勉强能猜出点意思。 她攥着纸的手收紧了。随着视线掠过每一个字,她的心脏都要无规律地抽搐一下。令人晕眩的悲愤,或是别的什么她难以理解的感情,如漫延的海潮渗透到她的每一处毛孔——尽管海离这里很远。她像是被透明的水泡包裹起来,无处可藏,也无法呼吸。暴露在如此刺目的文字之下,她的大脑时不时就会陷入空白。她需要很努力地将自己拉回现实,再继续看下去。可每当这么做的时候,上一句话就会被完全遗忘,就像是……大脑并不想记住。看完这封短短的信,她用了远超过寻常人的时间。即使里面有阅读困难的部分,但对于任何一个不是文盲的人而言,这也未免太久。何况这些东西,她记住的也没有太多,更不要提理解。干燥没有太久的纸张迎来几滴眼泪,又散开了几个字,加大了阅读的困难。水渍缓缓扩散,增加得很快。 问萤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呆呆地站在这儿,任由这张纸从自己手中再度滑落,重新浸泡在满地潮湿之中。这次浸泡得久,墨水完全散开了。灰蒙蒙的纸张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草甸上光秃秃的一小块地皮。 “问萤?!” 寒觞从前方跑了回来。他大约是放弃追逐了吧。他追不到的……问萤就知道。但她给不出太多反应,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对付那封信上。 “我没追上他……”寒觞气喘吁吁,又抬起头问,“你怎么了?” 问萤呆板的脸是一片惨白,像真正的雪。她扭过僵硬的头,恍惚地看向他。像是经过了一番很努力的辨识,她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兄长。 她的眉眼慢慢地挤在一起,看上去委屈得要命。若是有狐狸的耳朵,此刻它们一定缓缓地垂了下来。接着,她用自己变了调儿的,像孩子一样的声音哭诉道: “他不要我了……” 下一刻,她嚎啕大哭。 寒觞慌忙跑上前抱紧她,一面拍着她的背。她在兄长的怀里不断抽噎,像是小时候每一次受到委屈的时候。她哭得声嘶力竭,脆弱的肺与心脏彼此震颤。她单纯地发泄着心中的悲伤,而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很小的时候。这一刻,在兄长的怀里,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变成了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她不够优秀,所以她的未婚夫走掉了。这是真的吗?这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吗?不该是这样的,倘若是以前的温酒,他一定会告诉自己这从来不是姑娘的问题。可他说了,过去的温酒已经死去,如今这身处现世、又披着温酒之皮的鬼怪究竟是谁? 问萤甚至哭得上不来气,时不时打出一个嗝,看上去狼狈又可怜。这是她所能设想的最坏的事了,没想到就这样轻易变成了现实。尽管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心理准备。她好像就这样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将自己哭干,连躯体也一并消融,化作一滩雪水,渗进地里,或蒸发到天空,挣脱红尘之网,寻得永恒的安宁。 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吗? 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吗? 兄长的拥抱太紧了,让她完全喘不上气。恍惚间,她的眼前泛起阵阵白光,时明时暗。她觉得自己随时要背过气,当真化作一滩纯净的雪水。 “别哭了,不值得,别哭了——” 寒觞只是一手拍着她的背,不断地说着。 问萤是想说什么的,可她的喉咙被完全堵住,哽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她试着将寒觞推开,对方却越抱越紧。 紧接着,一柄燃烧的利刃从身后贯穿了问萤的躯体。 “或许会发生更糟的事也说不定。” “寒觞”松开了手。 第二百九十回:凶神恶煞 “你不是青女,青女早就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霜月君疲惫地收起了伞。经过数轮单方面的失败的攻击,她已经不打算在幻境里白白浪费力气。她用袖口抹掉脸上的汗,直直盯着眼前这个永远无法被击中的人影,发出质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实在太令人熟悉了。尽管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光,当这嗓音重新出现在霜月君耳边时,仍能激起她对百年前某个深邃的夜的记忆。她想弄明白的是,眼前这假冒红玄青女的混账,究竟是摩睺罗迦制造的又一个幻觉,还是…… 红玄长夜?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没这个可能,这是霜月君萌生这个想法的第一反应。但实际上她也无法确定,而且她很清楚,当自己这么想到的一瞬,摩睺罗迦就可以捕捉到这个思维并加以利用,因此她究竟在怎样的一个泥潭里越陷越深,她不是想象不到。 “好,我不管你是谁。但是,让我出去。” “可并没有什么束缚着你的双手双脚。”那个青女侧过头,“你随时可以离开。” 霜月君隐隐感到火大。尽管她清楚,记忆是会被美化的,但在她那被美化过的遥远的记忆中,这张脸的确是那般温柔的——虽然很多时候,有人在利用她刻意挑衅。不过霜月君分得清楚,因为她的身边有那么多的人曾告诉她,这张脸原来的主人,是多么善良而强大的神女。虽然她从未见过,但凭借这种虚幻的印象,她已能构建出一个接近的轮廓,并将其与这给她带来不好记忆的面孔划上等号。 只要此刻别追加更糟糕的记忆就好。 “别开玩笑了。”霜月君的语气始终那样严厉,“放我走,现在。我不想和你打,你与鬼魅无异,我试了那么多次也不能碰到你一根头发,所以我不会白费力气。但我也希望你识相一些,别再用这张脸说配不上它的话,做更多配不上它的事。” 青女的影像轻轻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好了好了,不再与你开玩笑了。想要离开幻境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因为离开的钥匙就在你手里。” “……?” 霜月君露出疑惑的表情。但这并非是因为她没听懂这句话,而是因为——她在怀疑。与之前百骸主的幻影一样,她很清楚这说法意有所指。 “那我恐怕要得出我的结论了。”霜月君侧目道,“你是摩睺罗迦的幻影,你通过种种方式,意图从我手中骗取赤真珠。” “真是有趣的结论。” “青女”这样说着,就好像之前的所有幻觉都与她无关。霜月君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她霜白的长发,她绯红的长衣……这一切都令她感到亲切又排斥。她开始明白,摩睺罗迦的幻术是无法闪避的。因为它并非是通过五感来影响人的眼之所见、耳之所闻,而是直接碰触人的精神,在脑海内提取并投射真实的、或曾经真实的影像。这些声画与感触便与个人意志无关,而是由思维直接决定。 ……那它为什么现在才使用这招? 这种可怕的技能,自然是越早使用越好,在所有人都没弄清究竟发生什么时控制场面,将一切连同人们的思想都牢牢握在掌心。但它没有,甚至给出了神无君为大家解说的时间,以至于他们都提前得知了它的伎俩,在一定程度上免疫了谎言。 所以,所以…… “我已经看穿你的把戏了。” “嗯?”青女歪着头。 按理说当她意识到这一刻的时候,摩睺罗迦应该已经察觉到才对。但它没有,要么它还不具备最直接的读心能力,要么它感到不知所措所以用装傻来应对。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对它来说这都是不利的。 “你尚未得到赤真珠的使用权。” 青女没说话,只是直直看着她。 “在我进入幻境的前一刻——我的确是被摩睺罗迦吞入腹中,但我并没有这样直接地死去。或许是因为,卯月君将其转交给我的那一刻,它的所有权已经被呈交到我的手中。就算你吃了我、杀了我,将赤真珠重新据为己有,你也不能得到它的力量。” “……” “我无法分辨法器力量的归属,说不定每件法器的脾性不同也说不定。毕竟严格来讲,千百年前它们都是神无君‘掠夺’来的。但很显然,至少现在赤真珠在我的手里,而我没有交给你的念头,你就不能得到它……至少对你而言,‘许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它代表着人类本身的意愿。闯入我们的精神世界,控制我们的思想,的确不像是件礼貌的事。倘若你以令人痛苦为直接目标,制造绝望是你进食的本能,那这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合理。但除此之外,只要有一点弯弯绕绕,你就需要得到‘允许’,这是束缚你的法则。” 见青女并未说话,她继续说:“这也不难解释。你不属于人间,而人类要活着去六道的他处,也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你来到人道,说不定也有什么规则的枷锁。” 青女恬静地站在她面前,双手在前身交错并拢。她仍眯着眼,表情是那种标志性的笑,似乎从来不会有迎来愤怒的那一刻。她就这样听完霜月君的质问,随即张开了眼,对她说: “你之前是想知道,我是什么吗?” “你要回答我?” “我是你的恐惧。” 就在这短短六个字结束的瞬间,霜月君的确感到了一种实打实的……恐惧。因为她听到的分明不是那个熟悉的女声,而是另外一种熟悉的男声。但是——这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一种叠音,像是有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在同时说话,而她只能听清、听懂其中两种。一种的确是属于朽月君的声音,而另一种有些沙哑的声音,她从未听过。那么摩睺罗迦也不会凭空捏造她记忆中不存在的声音,所以,难道那是…… 摩睺罗迦本身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朦胧、阴冷。像是苍老到被时间遗忘的世外之人,像是刚被捞上岸的溺水之人,像是被野兽狠狠扼住脖颈的将死之人。 还未来得及彻底弄清那句话的来源与含义,一张可怕的脸便迎面扑来。那究竟是青女的脸、朽月君的脸,还是……摩睺罗迦的脸?或许就像那声音一样,都是,也都不是。左侧溃烂的疮痍的脸上缀着三颗随时会掉落的猩红眼球,属于蛇的黑色竖瞳似是在里面颤抖,如卵中欲图破茧而出的虫。可怕的面孔直直掠过她的脸,她闻到一阵血腥,紧接着她就来到了另一个不属于南国的地方。 也不属于此刻。 她看到父亲的棺木被盖上盖子,沉入深坑。那不是什么好木头,薄得一敲就碎。父亲生平两袖清风,到头来什么也没给家人留下。母亲一手拉着思琰,一手拉着自己,将两人同时拢入怀中。唢呐声和风中哗啦啦的纸钱声淹没了母亲的呜咽。 原来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在哭吗?她抬起脸的时候,分明面无表情,霜月君也记得清楚,她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水渍。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的肩上确乎有一片潮湿。 母亲那时候竟这样高吗?还是说那时的自己实在太过年幼呢?而且那时候,就已经有白色爬上她的长发吗? 那时的她无法感觉到太多悲伤,年龄限制了她对这一切的理解。直到时间慢慢过去,生活里彻底缺少了一个人的影子,她才被那种悲怆缓缓地淹没。对兄长和母亲来说,这画面的确是具有冲击性的一刻,但那之后的生活还要继续。对她而言,这缅怀是如此漫长,令她每一年都愈发清晰地察觉到当时被自己忽略的痛苦。 而那时的她只有恐惧——对身边大人们反常的表现、对自己没听过的刺耳的声音、对满眼只被单调的白色占据的恐惧。 霜月君以为,日后的悲伤已经完全掩盖甚至取代了那时莫名的无措。但此刻,这种被遗忘的情感完全苏醒,她再度真切地感受到年幼的自己在那一天的恐惧。 然后是……更多人的死亡。 倒在血泊中的大师姐,胸口被利刃干脆地贯穿。她熟悉的绿色衣服像衬托花的叶,即便沾染污泥也无人在意。比起火红,是那样卑微。 半张面容烧伤的女人,身体被一支法力的光箭贯穿,胸口有火花点缀的空洞扩散。她确乎是一心求死,才会以身犯险,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吧。 同样怀着这般心情死去的,还有一个小小的丫鬟。她死在自己敬爱的少爷的尸体手中,但同时也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所有人。 还有像她一样可爱漂亮的小女孩——木棉花的妖怪,在沼泽的烈焰中灼灼燃烧。她也是为他们所有人死去的吗?她甚至不曾挣扎过。 而关于思琰的死,她是不曾亲眼见过的,就连下葬时她都不曾参与。但她确乎是梦到过这样可怕的场景……简朴的屋子,满地的鲜血。即便是梦,也不被放过。 许多人的死,无数人的死,都在她的面前一一闪过。更多的是她成为六道无常后,试图极尽所能地拯救却以失败告终的死去生命。有人,也有妖怪;有些她淡忘了,有些还记得清晰。这些旧账被一一翻阅,在她面前不断闪现,她本人也不断地亲身参与这些绝望的时刻。 是了,她感到恐惧。 并非为死亡本身——而是为自己的无能。这种无能,今后还会葬送多少原本可以被救赎的生命?她不知道,没有足够的工夫让她想明白。 最后的画面,是一只怪异的、双头的蛇。 而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柄不久前丢失的胁差。 蛇看着她,她看着蛇。 第二百九十一回:转海回天 神无君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 的确是寒觞和问萤。兄妹两人正呆呆地站着,一脸怔愣。二人离得不算很近,他们都盲目地在原地徘徊,手上不自觉地比划着什么,动作有些迟缓。这模样,真像是见到活人之前无目的游走的活尸。 神无君并非不能体谅他们的反应,只是眼下情势,不允许他给予他们太多的照顾。他向来行事果断,身形掠过,干脆利落的两记手刀之后,兄妹俩便双双趴倒在地,陷入了短暂的昏厥。该说,这力道可真没跟两位客气。 “真够麻烦的。” 留下这么句话和地上的两人后,神无君一刻也不停歇,重新冲向了他的战场。 很快,谢辙便和皎沫一并追上来了。倒在地上的两人是那样醒目,想忽略都难。二人当然不能将两位友人搁在这儿不管不顾,便连忙跑上前去。神无君下手并不重,不一会儿,寒觞先悠悠醒转过来。只是他情绪依然低落无比,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若不是看到他睁着眼,谢辙几乎不敢判断他已经清醒过来。 “寒觞?”谢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还好么?” 寒觞并没有回话。皎沫叹气一声,对他说: “神无君交代我们的时候,二位并不在场,想来是中了邪神的幻术。” “已经没事了。”谢辙说道,“可千万别弄错了虚实,对我们出手啊。” 他大约是带着玩笑的意味,寒觞勉强笑了笑,至少他耳朵还能听见。这看似是个无心的笑话,实则对身中幻术的人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没有一点好转,像是失血过多一样。 “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皎沫哀叹道。 “还是不问的好。” 没想到,寒觞自己主动开口了:“没什么。”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疲惫,他们从没见他这样累过。音量自然很小,两人不得不将耳朵凑到他跟前去。只听他继续说: “无非是……被亲妹妹用雪刃捅个对穿罢了。你们可别吓我,突然又给我补一刀。我可是经不起吓唬了。” “你别说话了,歇着吧。” 谢辙皱起眉,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看上去是对这番发言有些嫌弃,实际上,他也希望自己这番举动能令寒觞放心一些。不过接下来,寒觞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问萤躺着的方向,示意二人帮他看看。看来,他还是相信他们的。 “我去吧。” 皎沫让谢辙守在这儿,自己走到问萤身边去。她睡得不沉,不知是否还在做噩梦,眼睛像是被强光照射一样时不时颤动。她一定看到了很不好的事,但任凭皎沫怎么摇晃她,她都不会醒来。寒觞疲惫地说: “没事,我们只要慢慢等着……她一定做得到。” 比起信任,更像是在祈求。 谢辙叹了口气。当下局势胶着,他何尝不是愁苦万分,更何况这可怜的兄妹二人呢?他看了一眼皎沫夫人,心里一动,随即又是一叹: “要是……龙哨还在我们手里就好了。归海氏实力卓绝,是强大的龙族,说不准能对我们有所帮助。”皎沫侧过头,似是有些惊讶,是忘记这件事了么?但她很快陷入思考:“龙哨……” “啊,抱歉夫人……本来我没想用它,毕竟您曾叮嘱我们,不要向他透露您的行踪。”谢辙想了想,对皎沫补充道,“只是现在情况危急,纵使我本担忧你们见面尴尬,也顾不上再思虑人情不人情的问题。但可惜,我刚拿出哨子,它便意外丢失了……” 皎沫抬起头看着他,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无意责备谢辙。她急切地问: “你可还记得将龙哨掉在了何处?” “在远处的沼泽地。”谢辙带着一丝希冀回答,指了指那片沼泽的方向。 顾不上过多地言语,皎沫二话不说,突然将双手用力按在了地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花儿。她让水面漫过手背,随后闭上了眼,沉下心感受从身遭直到远处的水流。她回忆着海,被海水包裹操纵水流的感受一点点回到她心中,漫向指尖…… 她急促的心跳逐渐平稳。温凉的水拂动着,轻击她的指尖,划动她的皮肤,如同以一种她熟悉的无声的语言,向她热切地诉说她渴望知道的一切。须臾之后,它们当真将她所要的消息带到她手边。 在沼泽地中,一只哨子正随着水流轻微的波动微微摇晃。皎沫抿起嘴唇,耐心操控着水的流动,冲撞着龙哨,将它裹挟进水流。鲛人拥有引导洋流的本领,她并未将此忘却。 水流当真随心而动,如皎沫所愿,卷着那只充满希望的龙哨向他们奔来。很快,谢辙便瞄见了起伏的水浪上,龙哨正乘着小小的浪头靠近。就连寒觞也抬起了头,屏息紧盯着那个飞快放大的小点。 可就在这时,他们忽然眼前一花。 砰地一下,一颗火球炸裂在几人牢牢注视的地方,刺激得人几欲流泪。他们死死地大睁着眼,却无法改变眼见的事实: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只哨子翻滚着沉没下去。 顾不得前去找寻,他们急忙扭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神无君前往的方向,忽然炸开了流火,四散纷飞,天女散花般洒落各处,将夜色都点得明亮起来。有一簇火正冲着问萤躺着的地方去了,不等谢辙和皎沫反应,寒觞忽然翻身而起,敏捷地扑向她,一把抄起妹妹躲开这飞来横祸。究竟是他足够确信此刻即是真实,还是说,不论多少次,他都会这么做? 现在不是探讨此事的时候。三人将目光投向祸乱的源头,正是那巨蟒在和神无君搏斗。比起之前,它嚣张的气焰似是有所收敛,而且它好像并不好受。即便神无君没有攻向它,它仍有些心不在焉,并时不时地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 “这怪物怎么了?”寒觞轻轻放下问萤后说,“它肚里有虫似的,乱扭什么。” “……等等,”谢辙想起什么,“说不定,的确是它的内部有什么在挣扎。它不是将天狗与霜月君吞入腹中了么?但它终归只是个投影,并不能将这些血肉直接转化为力量。按理说,它应该得到了霜月君手中的赤真珠才是,可……它的战斗看起来依然困难。” 皎沫恍然大悟:“难怪神无君没有将它直接送入别道……恐怕正是为了霜月君考虑。”说话间,流火依然四蹿。从怪物开裂的胸腔内迸溅出许多火石,现在仍源源不断。他们单从不远处已感到神无君的艰辛,却不知该怎么帮忙。难道说,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六道无常身上吗? “糟了!” 谢辙大惊失色,但他看向的地方并非是巨蟒的战场。皎沫望向他看的方向,立刻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犯难。偶人的大军正向这边靠近,不知是数量上无法与百骸主那边抗衡,还是说它们在不断被活人的气息吸引。虽不知施无弃正在何处,但他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天空中有几只飞鸟掠过。朦胧的月光下,只能隐约看出它们的剪影,难以辨别种族。但寒觞像是想起什么,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柄靓丽的羽毛。皎沫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孔令北曾赠予他们的孔羽扇,据说是他父亲的尾毛所制。 谢辙问:“你这是干什么?” “死马当活马医。” 说罢,寒觞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挥舞着扇子不断跳起来,朝着天上的鸟儿示意。这行为看上去实在有些……蠢。但皎沫似乎不这么觉得。她似乎也意识到,夜空中的飞鸟并非普通的禽类,毕竟此刻的它们该在巢穴中歇息,就算是周遭被惊醒的,也应该逃命,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此方天空盘旋。 谢辙也看明白了什么。只见那些鸟儿在寒觞的头顶转了几圈,久久没有离去。可时间不多了,那些偶人的大军靠近这里。它们之中,许多人都是残破不堪的,大约已与百骸主率领的尸骨大军作战。寒觞收起扇子,抽出短鞘里的长剑,与谢辙一起准备对付那些残党。天空的鸟儿停留片刻,都朝着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带着问萤离开!快!” 不用他多说,皎沫已经架起了问萤。现在没什么地方算得上安全,她只能往更开阔的地方去。那里隐藏着许多危险的水洼,但她懂得水无声的语言,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四面八方在此刻突然传来嘈杂的声响,数片密集的鸟群突然从各个角落涌出。附近的林子、远处的高山,甚至不善飞行的、沼泽间的大型鸟雀也迈步奔来。 单凭两人的实力,或许无法和成群的偶人作战——毕竟他们施展不开。但有了这些禽鸟的加入,战况则大为不同。它们疯狂地拍打那些偶人,力气大的能扇掉它们的四肢。还有的不断扑闪着翅膀,用尖利的鸟嘴去啄它们的眼眶。裂纹逐渐扩大,让整个面部甚至头颅脱落下来。尤其重要的是,有人类在场,偶人很难垂涎鸟雀的灵魂,因此它们只能被动地承受鸟儿的攻击,却无法反击。为了防止误伤这些小家伙,谢辙和寒觞甚至收回了武器,仅凭借走位与这些没有灵魂的泥巴周旋。 唉,就算在家乡的土地,寒觞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若是问萤能在此刻睁开眼睛看看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兴奋的。 刚想到这儿,有一只白鹳扑棱着翅膀,落在他面前。它长长的喙上似乎还叼着什么。 寒觞伸出手,那鸟儿就乖乖将东西放在他手上,似乎并不介意他狐狸的身份。要知道,在家乡,他和问萤还从未如此接近鸟儿呢。 但这东西……不正是龙哨吗? 第二百九十二回:转战千里 神无君的刀向来削铁如泥,却拿这巨蟒的幻影没有办法。和那两个天狗的原理相同,当刀砍向它们时,铁刃只会凭空穿过,留不下痕迹也造不成伤害。 按理来说不是这样的。谢辙他们也知道,从万鬼志中抽取的记忆,受到攻击后也会消散不见。但也不是不能解释——这些无法消逝的幻影,都出自无庸氏的手笔。很可能是他们下了什么咒术,或是在血中掺杂了特殊的成分。 弄清这些东西并不是神无君的任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救人。对他而言,什么是最简单的做法,他不是不知道,但那绝对不是收益最高的。将摩睺罗迦的幻影,与隐匿踪迹的霜月君一并送走,真的就是唯一的方案吗?黄泉十二月人手不足的事已经令那位大人头痛不已,何况再怎么说,就算被困住的是个普通人,他也不想率先考虑这种行为。 最要紧的是,赤真珠究竟在谁的手上,这还是未知数。 可以确定,即便赤真珠真的已经被摩睺罗迦掠夺,它也不能完全发挥出法器的实力。那虽然是属于它的东西,但现在的它没有肉身,尚不完整,无法被赤真珠承认。而只有得到赤真珠,它才能得到精元,重塑肉身。这看上去是个死结,其实不是,否则它一开始就不会冒险袭击霜月君。即便以攻击作为保护是这怪物的本能,它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所以肯定有别的方法,只是摩睺罗迦当下还做不到。 话说回来,究竟该如何摧毁它而不让霜月君受到影响?像过去那样,冲进那漆黑的胸膛里去?如今它不那么炽热鲜红,只有在流火迸溅而出时才会短暂地闪烁。但是,他如今没有琥珀的庇护,这让他无法冒险。虽不知幻影体内是否同过去一样危险,可不论如何,六道无常本身的自愈力当然比不上琥珀带来的效果。 神无君不再进攻。他专注于躲闪,并时刻注意观察霜月君的位置。在他眼里,这一团特殊的妖力与过去大有不同。它混乱、无序,只是肤浅地堆叠成型,没有任何内核可言。但也正是这种失序彻底隐匿了霜月君的踪迹。不用说,谢辙也一定看不到她。 他跳到树上,树便被连根拔起;他落上石块,石块被砸得粉碎。它能碰触到实体,但实体却难以触碰到它。它长而坚固的蛇尾掠过潮湿的地表,掀起一阵阵无处可躲的水雾。当周围的热量激增时,水又会蒸发。一来二去,这一带又变得烟雾弥漫了。尽管这并不能对神无君的视野造成太大的影响,但那些蒸汽的温度越来越高。这样下去,足以将人烫掉一层皮。 突然间,神无君听到一声清脆的长鸣。 这声音很短促,也很遥远;很尖锐,又很浑厚。他没能听得太清楚,却实实在在从这声音里感到一股特殊的能量。神无君回过头,望向鸣声来源的方向。这边也是一片水汽,屏蔽了正常人的视线。但是,他分明察觉到天空风起云涌,似是有什么异象将要发生。 一瞬的闪电照亮夜幕,天上闪过一道蜿蜒的剪影。咔嚓!一阵突兀惊雷紧随其后,紧接着又是一记闪电,一道惊雷,那剪影变得更大、更清晰了。它移动的速度很快,随着它的身形越来越近,神无君逐渐意识到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地。 神无君绝无避战的意思。恰恰是他清楚地知道,若要让这场战斗尽快进入尾声,他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离开,越快越好。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是一条龙,一条白色的、强壮的海中龙。它在听到龙哨响起的那一刻便迅速出现,势如狂风疾电。它洁白的长身与青色的鬃毛,与地面上的红黑之物对比鲜明。巨蟒当然注意到它,却对空中之物难以招架。白龙直奔它来,根本不需谁做什么解释,便清晰地明白自己的任务。 它与巨蟒缠斗起来。南国一定从未迎来过这样一个嘈杂的夜。林木或被拦腰斩断、或被连根拔起;岩石或粉骨碎身、或遁地升天;鸟兽慌不择路、四散奔逃,连那些前来支援他们的妖鸟也站着发怔,不少则撤离危险之地。所幸在它们的帮助下,已经不剩什么偶人了。 大地在震颤,隆隆巨响接连不断。谢辙他们都看呆了,甚至忘记逃跑。这个距离绝对算不上安全。很快,施无弃朝他们跑来,奋力地挥手道: “愣着干什么?!跑啊!” 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这里。若在此刻还要求他们稳稳地驻足,实在强人所难。寒觞背着问萤,随其他人都跟着百骸主逃命。施无弃足够敏锐,能察觉到适合他们的灵脉,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最终,几人从远处石山的半山腰出现。这里有些险峻,但再怎么说,都比沼泽要安全太多。 这是一个绝佳的观景点。雷电交加的疾风中,两个身影彼此撕咬、绞杀。有时,白色的被黑色的卷入土地,完全没有踪迹,不知在地下发生什么。但不多时,它们又会从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现,都伤痕累累。有时,黑色的被白色的带上空中,在你死我活的纠缠中突然找准机会,将对手狠狠投掷在地上。即使在这里,也能听到那巨大的声响,和隐隐的震颤。 皎沫忧虑地说:“不知神无君在何处……” “他一定没问题的,”施无弃道,“他聪明得很呢。” “那霜月君……” “也不会有事。”施无弃说。 究竟是他从预言中得到了什么启示,还是说这是他的祈愿,亦或是对霜月君的信任,他们都不好问。这场战斗是那样持久,虽然开打时也已经到了后半夜。东方的天空泛起温暖的红光,像是天还未亮就又迎来黄昏——然后是亘古的长夜。 “那是朝霞?”谢辙皱起眉,“怕是要下一天的雨了。” “然后就会放晴。”寒觞说,“天光总是明亮的,白昼终将驱散黑夜。” 这时候,靠在石壁上的问萤缓缓睁开了眼。她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自己何时来到这里,之前又发生了什么。她一动,寒觞便注意到了。他正转过身准备扶她起来,她却突然受惊般尖叫道: “你别过来!” 这尖锐的喊声吓到了所有人。寒觞愣在那儿,手还停在空中。百骸主后退几步,他可不想被卷入别人的家务事中。虽然,他已多少猜到了缘由。其他人连忙凑上去,关切地安慰着不安的问萤,她似乎尚未从幻境的影响中抽离。 有一瞬间,寒觞觉得心脏有些刺痛。尽管十分短暂,却也十分真实。问萤眼里的惊恐与不信任,都是认真的吗?当然不是……他知道答案。妹妹只是——吓坏了,过一阵便没关系了。他如此安慰自己,也只能安慰自己。 “……好。” 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退到一边去。皎沫上前搀起问萤,她倒是没有太大抗拒。皎沫小声与她交流着,细声细气地安慰她,并慢慢解说在她昏迷之际发生了什么事。她将信将疑,圆溜溜的眼睛不断在几人间周转。不过,她的呼吸和心跳终归是趋于平稳了。 “兄弟,别在意。”施无弃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一会儿就好。”谢辙也这样说。 “我知道,”寒觞摆摆手,“我可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不要小瞧我啊。” 接着,他将视线重新投向那片“双龙戏珠”之地。很明显,幻影开始体力不支,而白龙依然精气十足。摩睺罗迦昂起前身,用尽力气在体内积蓄妖力。隔着这么远,他们也能看到有红光在原本空荡荡的胸腔内微微闪动。一团巨大的火焰喷薄而出,焚林千顷。他们完全无法想象周围若是有人会发生什么。那火焰的直径根本无法简单地比划出来,谁站在旁边都会被那股热浪蒸发殆尽。 同时,白龙的口中有浪潮涌出。它的身体像是直连大海,源源不断的潮水在此地掀起滔天巨浪。陆地上的火山喷发并不罕见,但陆地上的海啸可算一绝。两股力量裹挟着大量的灵力相互碰撞,在接触彼此的瞬间迸发出一声巨响,势若雷霆万钧。 嘭—— 白雾、白雾……到处都是白雾。站在高而远的地方,他们对这次的水雾面积没有太大的感觉。可若拿一棵树作为参照,就不好说了。虽是在沼泽地带,但每棵能够扎根的树,都比人类的成年男性要高。那些白雾铺天盖地涌过,吞没一切,像是掩埋了一片短小的草地那样简单。这里的植物因为这场战斗受到太多伤害,为人与妖的琐事付出惨重的代价。但若是不再有任何人前来打搅,或许彻底恢复到草木丰茂的那天,不会过得太久。 而有一人,正站在最靠近危险的地方。或许他再往前一步,也要被这场殊死搏斗波及。这位青年躲在姑且安全的地方,正反手啃着大拇指的指甲,心中默默盘算着什么。 那赤真珠……可真是个好东西啊。不然怎么会让他们这么疯魔,让他们争得要死要活。 这里的水汽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消散。水的气息、泥巴的气息、草木的气息,都被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味暂时掩盖。不过这青年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这漫天的迷雾之中,在这月亮淡去的天幕之下,在这即将迎来暴风雨的新一天时,他确信,只有一方势力,在这场死斗中得以存活。 水雾中传来女人的声音。 “归海氏?” 不该继续停在这里,他可不喜欢六道无常。青年吐掉口中指甲的碎屑,转身离去。 天确乎该亮了,但与没亮没什么区别。 第二百九十三回:转败为功 在南国这样炎热潮湿的地带,暴雨是常见的天气。不如说,他们来的这几日没有下雨才比较少有。 雨哗啦啦地下着。只有短暂的黎明时,太阳才迅速透过云层瞥了一眼惨淡的人间。此刻它又销声匿迹,乌云遮蔽天空,将一晃而过的白昼重新伪装成夜晚,下着拧抹布似的倾盆大雨。这座他们临时栖身的废弃茅屋四处漏水,若下一整天的雨,大约是撑不过去。不过几人也只是稍作整顿,很快便会离开——倘若雨势能稍微缓和些的话。 屋外雷声滚滚,屋内的几人坐椅子上,积水保持在恰好没过鞋底的位置。谢辙就坐在寒觞旁边,问萤却与他俩有些距离。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基本确定,她脱离了幻境。只不过,那便证实了她对兄长在那一刻造成的些许心理创伤。她自然觉得不妥,却也无法开口道歉,两人就一直尴尬到现在。施无弃倒是与问萤很近。他向来是健谈的,若只是简单地唠唠嗑便能转移小姑娘的注意力,他不会吝于开口。但要让不良情绪真正得以消解,还是要靠她来说服自己。 偶尔,施无弃会故意和沉默的两人搭话。谢辙和寒觞都很累了,两人偶尔会打起瞌睡。为了不让他们睡昏了头,用脸栽进水坑,施无弃便抬高声音,突然将谁拉进话题,参与无关紧要的讨论。这样一来,问萤倒也愿意看向这边。 “钟离公子!”施无弃又喊道,“你欠我的账,还没结清呢!还是说你要将它还我?” 正犯困的寒觞被点到名字时突然清醒,他摇着头,握紧了腰间的短剑。 “还不行。你不是不着急么?等有了消息,我自会来寻你,跑不了你的。”他苦笑道,“说来我判断眼前是否是幻境时,并未察觉到这短剑与笛箫有何共鸣。虽然我也不清楚它们靠近时会发生什么,但那一刻我意识到,他身上并没有笛箫,所以这是幻觉。” 问萤不说话。她当然不知道这些。何况也不能对她太苛刻,能像现在这样明哲保身地回到现世,已是万幸。 “你反应倒是很快呢!” “那当然。你等着罢,我一定会挖出无庸蓝的眼珠,来给你还债的。” 听到这话,施无弃笑起来,谢辙也跟着勾起嘴角。但他心里是疲惫的。无庸蓝所说的那些话,究竟哪些是言灵,哪些是真实? 或者二者都是,亦都不是? 他太累了,脑子犯浑,不想在此刻深究这些问题。 施无弃笑道:“净说大话。” “若做不到,我将自己的眼睛抠下来给你。” “不行!” 问萤突然赌气似的喊出声,另外三人都愣了一下。寒觞笑起来,施无弃也更乐了。 “你可真是有个好妹妹。说起来,她的法术也很有力量呢。”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 “你可少吹吧。”施无弃摆摆手,接着又想起什么,说,“对了,来南国一趟,并不容易。下次再见也不知何时。这样吧,我将我知道的一些事趁现在告诉你们……放心,这次是朋友情谊,不收报酬。” 屋内的人正议论着,而皎沫与那位突如其来的“客人”,正站在屋外淋雨呢。 她和归海氏都不惧水,甚至对水是极喜欢的。雨很大,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般人站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受不了了。但对这二人来说,雨水在接触他们的瞬间便会轻柔无比,像是认得出他们是水的朋友。直到现在,两人身上虽然都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却一点儿不乱。 两个人站在路口,都眺望着前方的洼地。迷蒙的雨雾限制了视野,但没有关系,他们都不在真正地欣赏风景。 “既然他们都没什么事,我便放心了。谢谢你告诉我。” “你的家人们很早前就往更南方去。无庸氏所抓获的鲛人,都来自近海。但……” “你说吧,”他的迟疑并不能让皎沫畏缩,“我什么也不怕了。” “即便在大陆也有所传闻,他们抓了许多活着的鲛人,并想尽办法,试图将他们转变为……夜叉。他们可能是想复现宝珠的力量,也可能另有所谋。”归海氏顿了顿,接着说,“但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这个工程叫停了,可能是人手不足。无庸氏的守旧派依然在干涉妄语的行为。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已经知道,谰已不再是人类。妖怪如何统领阴阳师的家族?以此为由,原本许多在他麾下、或准备追随他的人陆续倒戈。何况,据说很多元老在雇凶削弱他的党羽,甚至直接针对他本人。” “所以……妄语的势力在慢慢衰退。”皎沫分析着,“虽然见效很慢,他们也都不如谰本人狡猾,但一日不将新家主选定,便持续一日对他的打击。长此以往,他多少会受到影响。他因经费或人手不足的原因停止了对……鲛人的折磨。” 说到这儿,皎沫的牙关咬紧了些。隔着哗哗的雨声,归海氏也能敏锐地听清。 他略转过头,看向皎沫的侧脸,无奈地说: “你真不回去?我不会说些什么他们需要你的虚情假意的话……他们确实不需要你,但,他们都很想你。” 皎沫轻笑一声,说道:“鲛人与龙族的关系,何时这样亲近了?” 这是个没有恶意的玩笑,归海氏能听出来。他发出轻叹,隔着雨声,同样被皎沫人形的耳朵捕获。但她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龙族几乎已完全在现世中隐匿踪迹。他们大多去往天界,仅有少数栖于深海。在那样遥远深邃的地方,即使是鲛人也不曾涉足。做出这等选择的我的同胞,也只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罢了,再也不会关心人间的事。龙族寿命极长,在人间已很久没有幼龙诞生。我的话,大约是最后一批新生的龙族了……像我这样对人间感兴趣的,更是少之又少。” “即便你是那样年轻,你的寿命也长到令人类羡慕。不过,这不是很好吗?”皎沫道,“不论谁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归海氏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她一定想说,留在这里是她自己的选择,谁也不该做出干涉。他多少有些遗憾,摇着头道: “就算是我私心希望你回去么?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异族的朋友。”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皎沫挽起被打湿的刘海,继续看着远方说,“那时我也只是个爱交朋友的孩子,心里没有一点防备。所幸运气够好,遇到的都是贤良之辈。人类的世界,真是丰富多彩,你一定也有所体会。对我而言,只是这样短短十年,就学到了我在海中永远也无从知晓的事。有好的,也有不那么好的。比如,再想结交新的朋友,就该擦亮眼睛。不是说忠诚之人向来热情,也不是说冷漠之徒便不会忠诚。你要再与人类亲近些,才能体验到这些不同寻常的事。” 归海氏似乎不死心。他追问道:“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友么?难道说,人间还有更多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皎沫的视线从雨雾中缓缓收回。她看着归海氏,认真地说: “不论单纯还是困难,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啊……都是喜欢结识朋友的。何况,你也一定明白,值得付出的友情向来牢不可破,而维护牢不可破的关系,是需要巧妙经营的。你在人间虽备受尊敬,权威颇高,却还需要很多时间学习。” “……大概吧。” 至于皎沫“心心念念”的那位故友,正与同僚在不远处谈论什么。大概他们是怕几方的对话相互影响,所以并未离谢辙他们很近。这里曾是一座靠近沼泽的村落,如今已荒废,像那样破败而漏水的屋子到处都是。 “天狗也没事。”霜月君说,“其实我预料到,你可能会用那招将我们一并带走。不过,我也料到你不那么做的可能。” “话都由你说了。” “不,我认真的。我就是……有这种奇怪的预感。罢了,这不重要。”霜月君攥紧了手中的赤真珠,黯然道,“我还是快些找到卯月君,将东西换回来才好。” “你还是快些把封魔刃抢回来才好。”神无君揶揄着,“这都能拱手相送,真有你的。” “我可不是自吹自擂。若不是急着赶往这里,我有大把的时间和那两人周旋。”霜月君有些不太高兴,她接着说,“我不是在过来之前,特意抽空与无弃见了一面吗?那时我将猫眼石重新交给他,所以被找上门来时,才给不出两舌要的东西。不过那就是个由头,我知道她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那时候,无弃就好像在暗示我什么似的……总之,我从他的话中察觉到及时赶往南国的重要性,才没多做纠缠、丢了封魔刃。也好在我及时赶来,否则天狗冢的房顶都要被你掀了!到时候,你就算把全身都献祭了也不好使!” “又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是你好不好?” 神无君突然就伸手用指关节敲了霜月君的头。她捂着脑门,气呼呼地说:“干什么!” “不许和前辈顶嘴。” “稀奇了!你什么时候还有过前后辈的观念,就你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哦,我知道了——”霜月君伸手指他,“你在记我过肩摔的仇是不是?” “还有这事儿?”神无君微微侧目,“你不说我都忘了。” 说罢,霜月君脑壳又是一痛。 “还是说点正事吧。那个叫谢辙的,他们在找人,你知道多少?百骸主呢?” 神无君望向北方。霜月君本想接着顶嘴,但这话题被当做挡箭牌扯出来,就不好说其他的杂事,太狡猾了。她也看向北方,只看到烟雨迷蒙。不过待到雨过天晴,他们头顶的那方瓦蓝,再怎么说也与家乡是同一片天。  第二百九十四回:转喉触讳 一个小小少年拿着木棍,在沙地上鼓捣了老半天。 要说舍子殊也确实没什么事做,竟扎扎实实在旁边看了半天。从最热的时辰刚过,天气微微转凉开始,到太阳即将落山,他俩一直没怎么挪窝。 关于少年的画技……委实不敢恭维,但架不住兴趣浓厚。或者除了画画之外,没有什么他想做的事。靠近河岸的这一带较为平坦的沙地,几乎都被他的棍子画满了。就这画画的小棍儿,他也磨折了七八根,但愣是没停过。年轻人的身子骨到底够软,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成年人,弯腰弓背这么蹲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废了。 要不了多久,太阳就会收敛光芒。西方云霞微暖,少年的“笔”终于画到子殊的脚下。实际上,她也确实退无可退了。四下都是少年的“大作”,她知道若踩出个好歹,肯定是会惹人生气的——虽然画的也不怎么样,但再怎么说是他辛苦的造物。 “劳您把蹄子挪挪,”少年头也不抬,“看一天了,烦不烦啊。再不走小爷收费了。” 舍子殊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他那难以名状的画作,就算距她最近的草地也有二丈。不过既然少年发话了,再赖着不动也说不过去。她一个后跳落到草地上去,在空中翻得很高,身姿灵巧。于是少年抬起头,正儿八经地看她一眼。 “庆幸我今天没心情搭理你。不然白看这么久,早把你眼睛挖出来。” 这少年的脾性可真差劲,这个年龄段儿的人类雄性都是这模样么?他靠近了几步,并不在意踩到自己的画作。子殊离近些看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这孩子的肤色很深,但不是那种健康的黝黑。开始她以为少年是附近村落的孩子,现在子殊意识到,他不是。 他肤质很好,根本不像经历风吹日晒的农民、渔人、樵夫之类的模样,那些人的皮肤粗糙得像花岗岩的表面。他不同,一看便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虽然他身上是有些晒过的痕迹,但应该都是近来活动量大导致的,因为他衣服的质量也很好。 而且他的皮肤,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色,不像是属于人类的。毕竟在人类的血管中,流淌着的是温暖的鲜红的血。而站在这少年身边,子殊也并没有感知到属于人类的温度。 另外,从他的话中,子殊萌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 她好像有些不满。是的,不满,她以前从不会这样。不论别人对她是恭敬还是蛮横,措辞是客气还是无礼,她都不会产生任何情绪上的起伏。她也说过,自己能够理解其他人在不同境遇下不同的心情,但自身却无法感同身受。 可这少年开口时,她能明显觉察到,某种程度上,自己被“激怒”了。 愤慨,甚至想要还口的程度,倒远远没有,这种情况反而激起了子殊的兴趣。她想与这位少年进行更多的对话,试图从中得到某种对情绪的刺激。她已有所察觉,这位少年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只是他一个人徘徊甚久,不知有何缘由。 于是她问出口。 “天要黑了,你不回家么?” “什么话。”少年嗤笑道,“又不是谁都有家的,我以为这是常识。” 子殊点点头道:“说得也是,我也没有。” “那你还问这种蠢问题。”少年皱起眉,“你怕是个傻子,才被赶出家门吧?”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少年语塞。他注意到子殊表情上透露的不悦,但也从她没有波澜的反驳里,感到一种不正常的平淡。两人对视一会的工夫,西方的天空更红了。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气。 “我想和你说说话。”子殊主动而耿直地说。 “说什么?你一下午光在这儿杵着,我当你是个哑巴。” “那你猜错了。” “我是在骂你。” “喔,这样子。” 少年撇过头,眯着眼,用匪夷所思的眼光打量她:“你这人也真够怪的。也够无聊。” 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把人惹毛,可这位女子并未如他所愿,他很没有成就感。 “我想也是。”舍子殊望着少年的作品,伸出一根指头说,“那还是说说有趣的事吧,比如你的作品。”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看了一下午还没看出什么名堂。你的眼睛果真有点问题。” “或许吧。”子殊认真地说,“或许你再多说几句,我就会生气了。” “哪儿有你这种人?有病。”少年骂了一声,转过身去,“小爷的画,你这种家伙可是欣赏不来的。” 舍子殊完全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这些涂鸦都……看不出什么,至少无法与她所见过的现世中任何一个造物对应。她小心地迈开腿,穿梭在这些怪异的线条之中。少年跟在她后面,虽然看她不算顺眼,但也没有赶她走的打算。毕竟没有轻易被他三言两语打发滚蛋的人,这世上实在是不多见。 尤其是……那件事之后。 他已在外游走许久,再也不想在熟悉的地方停留。熟悉的面孔,更是一个也不想看到。他早有能力自己一个人生活下去,甚至是很好地生活。天色开始黯淡,视野变得有些朦胧,但这并不影响两个人在沙地上慢悠悠地踱步。 “这是,苹果?”子殊伸出手指着或许是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东西,“一盘苹果?” “瞎子,是一筐人头。” 看少年的语气那样认真,子殊竟觉得自己被说服了。且不论盘与框的区别并不算小,他这般固执,子殊决定在态度上首先认输。 “那这边的是……花?” “是树,笨。” 可能图画得太小了,树干太细了。 “这又是什么?” 子殊盯着一个怪异的条状图案,死活猜不出是什么。它长长的,里面的线条乱七八糟,应该只是表示填色。周围也没有更多的元素。 “蛇的切面。” “……” 这次没有骂人。但这孩子……好像与一般人的创作思路不太一样。 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似乎有三人。脚步都很快,但很轻,应该都是成年女性。声源距离附近的村庄越来越近,可以判断出她们是要靠近村子,而不是从村里出来的人。毕竟这么晚了,应该没有谁会想外出冒险。而且村子在河的对岸,她们定不是本地人。 她们越来越近。 “抱歉,打扰了……”一位稍矮一些的姑娘走向他俩,边走边说,“请问附近——” 当她看清二人的一瞬,她的话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少年也目瞪口呆,连舍子殊也微微一怔。三人怪异地僵在这里,谁都没有先动一下。 “子、子殊?”聆鹓终于开口,“还有……” 正说着,聆鹓身后又靠近一人。她的堂姐不知她问路为何不顺,便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这下,那位少年当即惊异地说: “你会分身术?!啊,不,不对……仔细闻起来,你们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什么嘛,原来是姐妹。真是娘蠢蠢一窝。” 吟鹓感觉自己额边的青筋跳了一下。她自从不能发声以来,是很能忍的,尤其在江湖上磕磕绊绊走了这么久,吃过不少苦头,可一旦提及母亲的事,她便无法容忍,何况这混账可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连聆鹓也骂了。之前就是这厮推自己下水,现在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呢。 等一下……那时候,他是不是说过类似于,见过聆鹓的话? 吟鹓想起了什么。当时她没能听懂这小魔头话里的意思,现在想来,应该是把姐妹两人弄混了。也就是说,他一定见过聆鹓!在自己之前!她激动地望向堂妹,却发现她的反应比自己更过激些。 聆鹓攥紧了拳头,面色发白,周身止不住地轻颤。 “找到姐妹,就不需要朋友了?”少年嘲讽道,“听说之前被推下山崖那女的,现在已经是妖怪了,也是恶使呢!她一定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而你也终于摆脱了危险的她。是好事!双喜临门!你们两个可不要太感谢我啊。” 吟鹓竟感到妹妹的脸上多了一丝——杀意。比起上次,他的话好像更能刺激人的神经,何况他对聆鹓和朋友做了如此过分的事!她周身的灵力都流淌到右手上,未等吟鹓反应过来,她竟已冲上前去,挥出一记拳头。尽管她离那小子还远,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却实实在在将他揍了出去,河面上掀起一条大片的水花。 这次是他掉进河里了,真可惜水不够深,没让他吃到吟鹓吃过的苦头。 舍子殊迷茫地站在原地。橙红的晚霞将河岸与水面染成暖色,像极了没有落日的葬头河畔。她回想起来,在聆鹓的叙述中,她的确是与一位伙伴,被某人推下雪砚谷的悬崖。之后的事就完全失控,谁也无法挽回。 竟然是这么一个十岁不过半的少年……江湖可真小啊。 那么现在该怎么做呢?子殊正犯难,那少年从算不上湍急的河流里站起身来,水刚好没过他的胸口。 “你他妈……” 吟鹓跑上前,拦住了堂妹。她奋力地摇头,试图说些什么。她虽也对此人颇有成见,但若在此时闹出人命,对谁也没有好处。何况不知道他那难对付的、一样讨人厌的监护人是否就在这附近。 缒乌一步步朝着岸上走来,水的阻力似乎奈何不了他。他气势汹汹,一副今天就要和这两个姐妹打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就在这时,忱星终于走过来了。晚风掀起她帷幔的一角,她在远处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问个路,还真是磨蹭。” 第二百九十五回:转道分途 “忱星!” 叶聆鹓脱口喊出来者的名字。缒乌和舍子殊在同一时刻望向她,眼神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都未曾见过此人,缒乌皱起了眉,脸色难看。原因很简单——他能轻易感知到此人身上刻意散发的灵力,这种灵力以威压的形式展现。即使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缒乌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悦。这种不悦,就像是有人盯着你,随时准备指责你,让你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不自在。 而舍子殊感受到的,是一种特别的生命力——她无法理解的生命力。 那是什么?她有些不太礼貌地盯着忱星的胸腔。心脏在跳动,却不是左侧,而是不同寻常的正中央。那种心跳虽然有力,却很僵硬,子殊无法形容这种感觉。 “哦,是你。” 忱星看到那讨人厌的男孩了。缒乌撇撇嘴,心里打着算盘。若是三个人都针对他,他当然没有优势。但有时候,对方人多势众,他反而可以利用些什么扭转局面。他总是那样聪明的,就连殁影阁的人也时常拿他没有办法。哦,差点忘了,他早已离开那里。 “怎么,你想把我推下去报复?”小缒乌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还滴着水。他扇了扇吸了水沉甸甸的衣料,说道:“我可已经被那两个中的一个狠狠报复了一番呢。” 忱星没有回应。她转而质问舍子殊:“但你是谁?” 她在审视自己的立场,舍子殊能听出来。这种情况下,有人难得冷静,没有简单粗暴地将她打为身边人的同伙,可不多见。她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决定那名叫忱星的、有着奇怪心跳的女人的态度。 “这不是……” 聆鹓还未开口解释,他们便听到第六人的声音凭空响起。 这太奇怪了,佘氿怎么会在这里?就连缒乌也没有想到,他露出惊异的表情。也不知他在这附近徘徊了多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你怎么找到这儿?”缒乌质问迎面走来的佘氿说,“我分明在四下布满罗网,任何人靠近都会被我察觉!” 佘氿仍是笑吟吟的。他看起来还很精神,并不像几位姑娘一样风尘仆仆。他一定是从附近的灵脉而来,但缒乌没有更多证据。 “这很简单。”佘氿摊开手,“千年前你就这样布网,我太熟悉了,闭着眼也能绕开。” 真是嚣张,攥紧拳头的缒乌暗想。佘氿却旁若无人地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朝他伸出一只手说:“好了,这么多天你也该闹够了,我们回去吧。” “你倒是很若无其事呢!” “难道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做吗?”佘氿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环顾四下。他的视线很快扫过叶家姐妹的脸,还有忱星,那样子并不感到惊讶,像是早看到了。他说:“你是说这些老朋友吗?哟,真好,你们碰到一块儿了。这要是让谢公子他们知道,一定很高兴。” 殁影阁真是手眼通天。除这番感慨外,聆鹓只觉得恼火。他一路为非作歹,还对这少年百般纵容,给大家平添麻烦。可她的火刚上来,忱星的手就压到了她的肩上。这一下很有力气,让她略感吃痛,甚至重心不稳。但这么一来,聆鹓的注意力被分散,也冷静了些。 “你还装傻!” “哎——”佘氿的目光突然落到舍子殊身上,“你的话……我本以为是生面孔。” 这话怎么说?舍子殊歪着头,猜测他会给出怎样的解释。没想到缒乌并不在乎与他无关的事。他一把推向佘氿,佘氿还真没站住,向后跌了几步,不知是不是故意让他撒气。这两人身上发生什么事,其他人都不得而知。正当聆鹓满腹怨气的时候,子殊走到她们身边。 “又见面了。” 她的语气算得上礼貌。这声问候,让聆鹓残余的火气也消散些许。吟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心里一阵胆怯。倒也不是畏惧什么,只是……她还是不喜欢红色而已。她就这样站在妹妹的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也没法说。 “正如鬼仙姑所言,她送你们姐妹重逢。” 聆鹓回头看了一眼姐姐,低声回答:“嗯,是……你怎么会在这儿?那之后,你是不是和鬼仙姑一起?” “是,我们走了一阵,还见了莺月君。我们说了一些话。” 说罢,舍子殊回头,看着还在争执的两个人。应该说,是单方面发脾气的缒乌。他这副模样,大约还是在小打小闹。凭借他现在的实力,要与那蛇妖打个昏天黑地还真不是问题。不过若任由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还真不好说。 天已经要黑了,只有残存的极其微弱的光,尚能让人看到道路的轮廓。 “河对岸有个村子,我知道桥在哪儿。”她侧过头对忱星说。 忱星点点头,示意她带她们过去,于是舍子殊上前引路。聆鹓仍心有不甘,但在堂姐的推搡下也还是离开了。她已隐约知道,那两个妖怪,曾对堂妹和她的朋友们做出多么过分的事。但她也不敢任自己细想,否则,她一定会和聆鹓一样失态的。 眼下,她们都必须足够冷静,方能保全大局。忱星和舍子殊都没有义务为二人的冲动负责,将她们牵扯进来,委实不够明智。 天完全黑了,她们依稀还能从身后沙地的方向听到争执,甚至施法的声音。虽不知那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在闹什么别扭,不过,都和她们没有关系。 舍子殊走在最前面,路上黑漆漆的,但她并不需要光。直到身后燃起火把,她才短暂地停留,回过头去。她接过聆鹓递给她的火把,继续前行。安静了好一阵,在前面走路的子殊突然说话了,只是脚下还在走,也并未回头。 “我觉得你们姐妹长得不像。” “是么?”两人彼此对视,“很多人都说像。不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俩和身边的亲友倒是能分出来。” “吟鹓姑娘稍微高一些,高半寸吧。聆鹓姑娘的眉角更翘些,眼睛也更大。相较之下,你姐姐的眼睛就总是微微眯起,而且总微微皱眉,像是惦记着过去的什么事,或为未来还没出现的事发愁。你笑得比她频繁,唇色也比她红润些。但她脸颊比你有血色。” 好像的确是这样。长久以来,两个姐妹自己都说不出的细微差别,被舍子殊轻易概括。 “你的步伐,也比姐姐更轻快,但她比你走得稳。你们体重相当,她的脚印比你更深,而且腿骨的占比,比你更长。你们穿的衣服一样多,不过你的胸骨比吟鹓略宽一些。” 两人来不及惊讶,最后方的忱星先开口了: “你的眼睛很好使。” “嗯。” “像是被地狱火淬炼过一样。这样的人不少,但最知名的还是蚀光阙的百骸主。” “我听说过,没有见过。”舍子殊如实说。 “我知道你了。虽还没有问,但看样子,你就是葬头河畔救了叶聆鹓的人。” “顺手的事。” “你为何恰巧出现在无庸氏的结界船附近?” “我想是巧合。” “果真如此么?” “呃!” 聆鹓连忙打断她们。气氛太僵硬了,真令人窒息。可忱星像是不觉得,而舍子殊压根感觉不到似的。这就苦了她和姐姐,一路上尴尬得要命。她不想让自己的恩人和吟鹓的恩人就这么吵起来,而吟鹓又不能做什么,只好由她来转移话题。 “那、那个,子殊姑娘,对自己的身世有何头绪?鬼仙姑一定与你说了许多吧。” “她有没有提到我?”忱星又打断她。 子殊依旧没有转身,但她自顾自地摇头,举着火把边走边说: “从未提过。” “哦。” “所、所以怎么样啦?” 聆鹓连忙把话题拉回来。当下她小心谨慎的样子,可与在沙地时判若两人。吟鹓有些想笑,妹妹一向对自己人软糯得很。 “她没有提我的事,我也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记不记得。” “那你要追问她呀。” “没那个必要。” “哎呀,你怎么这样。”聆鹓将火把换了个手,上前靠近几步,“真不知道是我的事还是你的事,我比你还上心呢。” “我和她,都觉得那并不重要。”舍子殊放慢脚步让聆鹓跟上,接着说,“她对我说,与其追忆那些无人问津的往事,不如从现在起过好之后的生活。” “话虽如此……但总该,汲取一些经验什么的……吧……” “大概吧。她让我好好学习如何生活,多观察周围的人。装作寻常之人,能让我过得更轻松些。只是,算得上漂亮的躯壳会惹出麻烦,若有机会,真想像莺月君一样换一个。” “别说这样的话!”聆鹓皱起眉,“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我对这话没有特别的体会。” “而且置换灵魂,这是禁术。”忱星又突然发话了。 聆鹓点头说:“是啊。既然要像普通人一样好好生活,就该学学普通人的态度。那除此之外,她还对你叮嘱了什么吗?” “说了很多,我都记得,一时半会讲不清楚。不过她与我分别前留下了祝福——我想,那应该是祝福吧。” “说了什么?”聆鹓兴致勃勃,“鬼仙姑道行很深,说不定有什么法术呢。” “她说……祝我‘活出点人样’。” “……” 聆鹓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求助似的回头看向姐妹,吟鹓也不明白地摇头,随即将目光投向忱星。她的帷幔别在帽檐上,视线却始终向前,不曾挪开分毫。 “啊,到了,就是那儿。” 舍子殊伸出手,指向只亮着零星几户的小村。  第二百九十六回:转弯抹角 昏暗的洞穴内闪着点点荧光,幽幽青蓝的结晶覆盖在地面、石壁、穹顶上。叶雪词坐在一张光滑的石制桌边,右侧手肘搭在桌上,整个人的状态算得上放松。但她那副凝重的表情摆明她藏着心事。这是少有的,殁影阁的人过去见她,向来神色与动作都那样轻快。 似乎自从她见了什么人后,便是这样了。 一个小姑娘在她旁边倒了杯不知名的饮品,里面泛着不自然的荧光。杯底的细小气泡源源不断地泛上来,泡泡爆炸以后,水面上方有微光萦绕。它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装饰品,但不适合作为解渴的东西。 “阮缃,你近来一直在殁影阁么?” “也没有,赶巧您今天来我在呢。”小姑娘说,“平日里我都在吴掌柜的铺子里看店。今天关门休息,我们才过来。阁主大人好像要找他办事。” “哦……是化尸池那边吧?” “好像是的。”阮缃微微鞠了一躬,说道,“我先告退了。似乎佘前辈还有话与阁主大人交代,他得耽误了一阵,您稍安勿躁。” “没关系,我不着急。” 叶雪词是不着急,佘氿也确实有话对皋月君说。吴垠与她谈完了事,正准备离开,佘氿便踩着点走过来了,他一直等着。他们谈话的位置并非在殁影阁中,而是青璃泽深处隐藏的一座巨大的坑洞。过去是坑,现在是池——化尸池的池。 化尸池为何叫这个名字,理由倒也简单。这里曾是倾倒废料的地方,以吴垠和解烟二人为主。吴垠除了他在青璃泽经营的当铺为副业外,主要做的是阴阳法器与药物的发明创造。解烟是与左衽门等各大杀手组织做交接的,但“个人兴趣”使她常做些毒物的研究。她身上的首饰都是金子打的,倒不是为了摆阔,只是她喜欢这些东西,但其他金属很容易被毒物侵蚀,唯独金是最安全稳定的,不必换那么勤。 这两人都是懂行的,所以即使倾倒实验废料,也会稍微注重些阴阳五行的平衡。倘若某种成分过剩,或是毒性不稳,青璃泽的环境遭到破坏,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不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么?为的就是能给家门留些遮蔽。佘氿不太在意这些事,不过狩恭铎与朱桐时常会“捣乱”。狩恭铎主要负责殁影阁的财务,虽然殁影阁的价值衡量与普世观念有所不同,但货真价实的钱,当然也十分重要。他经营着名为金砂庄的钱庄兼赌庄,偶尔也会帮吴垠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事。朱桐跟着解烟,喜欢调配各种各样的液体——她是五人中最年轻的,玩心也最重。殁影阁自用或招待客人的饮品,大多出自这二位之手。 其他人不会在意废料的均衡。毕竟五这个数字,在某些情况下已算得上庞大,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并不那么频繁,何况谁今天往垃圾篓里扔了果核、谁扔了瓜皮,这都是没必要相互汇报的事。久而久之,这坑洞的废料便多了起来,成分也变得紊乱。 后来,为了防止青璃泽遭到污染,他们特意在周遭设置了结界,进来并不算麻烦,但里面的东西很难出去。这就是如今的化尸池了。再说回它的名字——当下任何失足落入池中的虫豸,绝无生还的可能。它们往往在下沉之前便当场融化。再轻的东西也无法漂浮在化尸池之上,哪怕是一片落叶,也一定会被吞没。小型的动物跌落其中,便只会剩下森森白骨。 契机是一头顽皮的鹿。 相较而言,鹿的体型较大,生命力也十分顽强。有天,一只强壮的鹿不慎进入结界,被池上的迷幻的光景引诱,将池面看做广袤的草原。它刚踏前一步,便意识到自己误落池沼,立刻清醒,并疯狂地挣扎起来。它大约是唯一一个从化尸池生还的家伙。被殁影阁的人发现时,它已经理智尽失。相较它的同伴,它变得更结实、更有力量,但那只是类似于尸僵的反应。就像如月君那样,僵硬的躯体自然不受本能的保护,可以不畏拉伤,发挥更大的力量。而且它也不再恐惧,不知是失去了恐惧的能力,还是任何感情都不再有。 最重要的是,它发生了可怕的异变。 属于草食动物的蹄上露出尖刺,平齐的牙齿也变得锋利,而且不止一排,它的口中生出了两圈以上的牙齿,参差不齐,反正绝不属于寻常的鹿。它柔软的毛像刺猬一样坚硬,肚子上有一半皮肤被侵蚀,露出粉色的血肉,甚至能看到血管的鼓动。一边的角脱落了,露出一部分白森森的头骨。但它确乎是……活着的。 活着的吧? 长久以来,结界内的生物都已经达成了无声的共识:绝不要靠近化尸池,周围那些异变的草木也不要吃。毕竟没有这个意识的小家伙,绝无留下后代的机会。但这只疯鹿的出现,还是让周围的动物遭了殃。被疯鹿袭击的动物,严重的当场死去,不严重的则会变成与它相似的模样,兴许是传染了疯病。殁影阁的几位很快控制了局面,毕竟面积不大。但这也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尤其是阁主的兴趣。 它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原理是什么?这力量是否能为己所用?又该如何利用?下到植物,上到人类的身上,这样的特性依旧起效么?它是否还有改进的空间? 一连串的问题迫切需要得到解答,而殁影阁也很快投入精力进行相关研究。 “化尸池就是这么来的,”佘氿对叶雪词说,“你可以去看,不过寻常人可能受不了那里的瘴气,不知你这样的妖怪能否受得住。” “形容一下吧?那是怎么样的地方?” 佘氿并不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桌边,虽然双脚落地,但身体的重力大多压在桌面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他瞥了一眼桌面上的饮品,叶雪词还滴水未沾。他捏着杯子观察一阵,里面的气泡已经少了许多,但那种迷幻的光景仍在杯口盘旋。当他拿过杯子时,这些光晕还拉出了长长的尾迹。 “那是个巨大的深坑,向下有一人半的高度才是池面,所以一旦失足,很难上来。白天,它像无药可救的烂泥潭,或墨绿,或灰黄,靠近时会闻到一股古怪的尸臭,而远不止尸臭那般简单。大多数时候,深紫的薄雾漂浮在池面,萦绕在周围,这是池里的瘴气。就连我们也只在没有瘴气时靠近。到了夜里,池里会散发出奇异的荧光,呈现明亮晃眼的金绿与青蓝,散发出不祥的气息。时有光怪陆离的幻象漂浮在池上,让人觉得美丽又危险。化尸池周遭是一片荒芜,只有不同寻常的植物野蛮生长。远一些是灰绿色的草地,再远些才变得新鲜。草甸很潮湿,同外面一样,还生着既不茂密也不稀疏的树,种类丰富,每一棵都很高很高。” 叶雪词不禁试想了一下,还真被勾起了一丝兴趣。 “听说妄语以前想借用此地。” “皋月大人还给你说过这件事?”佘氿有些意外,但承认道,“他是根据星象与卦象推算出,我们这里应当有个不同寻常的蛊池,就连阁主也不曾料到他有这般本事。虽然她承认了,但并不外借。他很大方,最终我们只是将一部分蛊液卖给他罢了。之前他还想试着将鲛人变成夜叉,不过现在顾不上这等杂事了。” “他倒是挺有想法。你还与皋月君聊了什么吗?” “没什么,无非是近日的见闻。我要谢谢你提供镜子的消息,我前两日找到缒乌。皋月大人说,以为他会去南国,我本也这么想,但他没有。这倒也像他,他本不是恋旧的人,何况就算要‘恋’,也不该是现在的他。” “你们的事呀,我真是弄不懂。” “他遇到些熟人——熟悉的仇人,都是他得罪过的。我本想看看,如今的他能不能独自解决,但有个麻烦的女人出现了,我想他还是别冒险的好。另外……在这帮人出现之前,我还在缒乌身边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么?” “嗯,不过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佘氿对叶雪词一向还算客气,这挺难得,他对大多数人类都没有恶意也没有耐心。或许也是看在叶雪词不再是人类,还时常帮他的份上。因此他直白地说出这等话,就是在警告她不要多事了。同时他愿意透露出这种信息,也展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 话其实很明白:我有权不告诉你,但我告诉了你;我知你有办法打听,但你最好别多事,反正横竖与你无关。我现在说给你听,是因为我猜迟早这件事阁主要用到你。 叶雪词一向是聪明的,她点了点头,没有过问。 “那孩子没跟你回来?” “不仅没有,还揍了我一顿呢。” “……我确实是很难理解你。” “别说我了,”佘氿将杯子放回桌面,望着她说,“你上次见了极月君就心神不宁的。我听皋月大人说,你前世曾是他的徒弟。我怀疑我本记得,只是见过也早忘了。” 心情似乎刚好些的叶雪词,又垮起脸来。佘氿分明知道,他俩还起了冲突,而极月君却并不留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佘氿没有追问了,他接着说: “你还不打算长居殁影阁么?在你青璃泽的房子与这里之间往返,也不方便吧。给阁主一句话的事,倒是少很多折腾。” 叶雪词摆摆手:“我还保留着很多过去的习惯呢,可别看不起人类的房子。何况,这里实在太过逼仄,不见天日,处处遮遮掩掩……” 我可不喜欢。  第二百九十七回:转迹循踪 舍子殊跟随着忱星她们走了几日,这本不是忱星乐意的事。 理由很简单,她不是什么做慈善的,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顾及与她无关的人和事,何况她还有自己的任务。原本多带一个吟鹓,硬要说是前世“命运使然”,她也勉强接受,只是越来越多在她眼里的“妇孺”参与进来,令她多少有些头疼。 不过,舍子殊给了她留下来的理由。 “鬼仙姑似是与莺月君有什么往来。她好像,想要什么东西?”舍子殊回忆着,“她让莺月君出入幻境,帮我什么忙,大概,是想找些关于我的记忆吧。” “她不是说,让你向前看么?”聆鹓问。 “不论能不能找到过往的蛛丝马迹,我当然应该向前。但若有什么途径,我也无惧做出什么尝试,何况她是在找人帮我。” 忱星皱着眉,不知在为什么感到困惑。吟鹓不解地望向她,她才说: “鬼仙姑委托我,调查疫病与偶人的事。别看如今情况似乎得以控制,实际上,我从黑市得知,还有许多偏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有村落接二连三地……受到瘟疫侵扰。他们不如大城池拥有应对经验,消息也十分闭塞,甚至不知此病为何物。” “可能一开始,始作俑者是想把事情闹大。官府的反应十分迅速,让他们无机可乘,现在只能选择那种小村子下手吧?”这是聆鹓的观念。 忱星摇头说:“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认为,是他们在最初,需要死很多人……当然,如今的严密把控,一定程度上让他们无处下手。但,他们也不再需要大张旗鼓。一切变得严格以后,他们正好寻找小目标……而且,在时间跨度上过于整齐,想必早就如此打算。”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忱星转头望向舍子殊,“但我的困惑,并非此事。经过调查,我需要从莺月君——她那偶人的躯体上得到答案。然而,你却说鬼仙姑与莺月君有所往来。我不知她们二人是否知情,可不论如何,我仍有直面莺月君的需要。” 聆鹓想起吟鹓告诉自己的事儿,思索着说道:“莺月君确实很久没有出现在吟鹓的梦中了。啊,她说要帮她与姐妹相会,难不成就是委托鬼仙姑做的?如今目的达成,她也就没有露面的必要了。” “梳理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四人坐在桌边,却是呈三角形的。叶家那两个小姐妹总是挤作一团,生怕下一刻就会分开似的。过了这么些天,她们还这样亲密无间。 总而言之,舍子殊答应忱星,带她寻找莺月君的去向。 莺月君不论在梦境中,还是在现世里,她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一处。所以就算舍子殊带她们直接回到之前见面的地方,大约也一无所获。至于她现在为何会出现在缒乌附近,也是鬼仙姑为她指的路。忱星认为这并非是无意之举,甚至可能与缒乌没有关系。难道说,是直接送她来与聆鹓相遇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舍子殊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却十分聪明。听鬼仙姑与莺月君的对话,她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或许还会见她,便在莺月君身上落下一片彼岸花的花瓣。她的花瓣可以令她随时得知莺月君的方位,这比许多卜位之术都方便太多。不过,她大致也只能察觉到一个方位,不能肯定地说出她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叶家的两个姐妹并不急着回家——主要是聆鹓想找到谢辙和寒觞。她的姐姐当然支持,如妹妹所言,她真的很想见见。因此,跟着忱星走到哪里都不重要了,毕竟她精通黑市的情报交易,跟着她还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舍子殊不是个含蓄的人,对于一些问题,她的好奇心会直白地显露出来。 “你的心脏为什么在中间?” 她直问忱星。而忱星仍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警惕——毕竟此人来路不明,她也很清楚,她不是个普通的人类,甚至可能是妖怪。在弄清这些前,她绝不会放松警觉。但相较于舍子殊的直白,她的方式要“委婉含蓄”许多。 聆鹓不明所以,她的堂姐似乎想要解释,一副“那是因为”的表情,奈何开不了口。 “与你无关。”忱星竟这样直白地说。 吟鹓闭了嘴,庆幸自己没能说出来,否则她要不高兴了。确实,也怪她欠考虑。当时在莺月君面前,她没什么保留,可能是因为对六道无常不需要太多防备。但舍子殊……若不是妹妹与她见过,吟鹓自己也不会放心。 秋天要来了,雨不再凶恶迅猛,却依旧连绵不绝。连下了两三日,终于歇了下来。令人庆幸的是,雨停后也不像盛夏那般炎热了。微风习习,甚至有些清爽。 今天,忱星要见一个重要的人。 她没有对其他三人的行踪作出规定,但不允许她们参与这场对话。意思是,她们刚来一天的小镇里,叶家姐妹和舍子殊可以在她谈话的茶馆里停留,但不能进入雅间;她们也可以在镇子里闲逛,只要不闯什么祸。 女孩子向来喜欢游街的,叶家姐妹兴高采烈地就出去了,舍子殊也随她们出来。这些天聆鹓已与堂姐讲了许多事,陆陆续续将她离家以来的见闻都交代清楚。吟鹓虽口不能言,但她听着也开心。过去的大多数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一个说,一个听。既然相逢,以后的时间多得是,吟鹓终归会有机会将自己的经历讲给她听。 胭脂铺要数女人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了。这家似乎新上了什么口脂,虽还不知样子,却已有不少姑娘挤在门口。人向来是有好奇心的,见大家都往那边凑,聆鹓也拉着堂姐的手往过跑,另一手招呼着舍子殊快些跟上。热闹的不止这一家店,这整条街都很热闹,它当属整个镇子里最繁华的地段。行人来来往往,吟鹓突然在缝隙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聆鹓察觉到,便也停下。 “怎么啦?你看到什么?” 一个熟悉的人,我见过,是个道长。他帮过我。 吟鹓抿了抿嘴,想将这些话说出来,但终究没能出声。仔细想来,是自己看错了也说不定……毕竟那位仙人的打扮很是寻常,可能和随便哪个修道之人差不了多少。聆鹓探头探脑在人群中看了半天,现在当然已经没了影子。舍子殊也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想帮她们找人也无从找起。于是吟鹓只是摇摇头,摆摆手,权当自己看错了、弄错了。 “好吧,那我们还是去那家脂粉店看看。” “斜对过有卖盆栽的,”舍子殊说,“一会我想过去。” “不着急,我们慢慢逛,忱女侠怕还要很久呢。” 的确……忱星十分重视这次会面。她先前准备了一封信,里面还夹着一根鸡毛,然后直接烧掉了。她们不知这是什么传信的方式,但既然是忱星,一定有她的理由。 她正襟危坐,在雅间里一动不动已有一炷香的工夫。她点了最贵的一壶茶,其他任何的食物都没有点。这种怪异的消费和她自带的冰冷气场,的确令一个小二也不敢进来。 不多时,有人敲门。 忱星抬手,门缓缓打开。来者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礼数,只是径直走了过来,坐在忱星对面。茶壶还很烫,没有一人碰它,但两边的茶杯就是同时有水从底部缓缓上升。到七八分满时,茶水便戛然而止,不再上涨了。 两缕袅袅的烟雾在二人间飘荡,十分笔直。窗户紧闭,一点风也透不进来。 “这雨原本要下四五日,我借一日晴赶路。从最近的灵脉过来有一段路,不便撑伞。” “凛天师能来见我,已实属荣幸。” “话不多说,我在信中见您提到莺月君……”凛天师顿了顿,“人们传言她与恶使勾结的事,您可曾听过。” “……” 忱星没有回答,她面无表情,凛天师也猜不出她的意思。她沉默良久,将原本端端放在膝上的双手抬起来,架在桌边,十指交叠。 “我知道。”她终于说,“但我原本以为那只是黑市的传闻……您知道,语言这种东西,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总是难以辨识。我倾向于选择相信。看来我还是先入为主,受到了……一些同行者的影响。大约我太久没与人相处,还未掌握好界限。” “同行者?” “她们不重要。” “这真难得。”凛天师微微抬眉,“之后,我找到当时距离最近的六道无常……连水无君也说,当下走无常的同伴也无法判断她的立场。但是,奈落至底之主至今没有任何行动。” “无形之物向有形的转变,本该引起警觉。”忱星微叹道,“是我活了太久,太过愚钝,没能警觉。” “这不是您的错。”凛天师摇头道,“至少通过来信,我已知道,您的认知和我达成了共识。那便是这两件事的源头,都指向了殁影阁。百骸主亲身去往南国,将他所得知的一切设法转告给我。我曾在稍有怀疑的时候前往青璃泽,但并未见到所谓的化尸池,便被他们赶出来了。殁影阁的人或许在担心秘密泄露。” “这也算秘密?” “大概吧……疫病是他们传布的,目的是持续得到大量尸骨。您也这么认为。而尸骨是用于制作偶人的,其研究过程可能有无庸氏的参与,也可能没有,只是双方存在交易。偶人及其配方,被作为一种商品,至少有两个恶使已经掌握。我们不知道是否存在中间人。若不能证明殁影阁的无关……那很不幸,皋月君也与恶使有直接往来。这对人类而言无疑是场灾难。而您的特性,可以一定程度上免疫这些事,所以鬼仙姑才会委托您调查。” “我不确定她知道些什么。”忱星漠然地说,“您也应该知道,我不像您,我不关心人类的死活。她大概不会故意耍我,但我已然察觉……” 凛山海面露忧虑,而忱星的声音愈发冰冷。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想将我,扯入什么——我绝不喜欢的事件中去。”  第二百九十八回:转死沟壑 尽管舍子殊告诉忱星,如今莺月君应该在中原一带活动,但她好像并不急着去找她。自忱星与那位神秘的客人见面后,她改变了主意。 “你见过卯月君?”忱星对聆鹓再三确认。 “是的,我见过。”聆鹓肯定地说,“她穿着暖色的衣裳,裙摆印着大片的残花。她眉目温和,待人向来是客客气气的。你若与她相见,不必她自我介绍便能察觉出来。” 她正是这样亲和的人,聆鹓一点也不夸张。但忱星并未有太大把握。即便活了这样久,只要不一心去与哪位无常相见,真想与特定的谁碰上一面还很难。大多数时候,即使身处一地,也只是擦肩而过。 舍子殊对于她的决定向来没有所谓,但按照与人交流的正常流程,她还是问: “为何要找卯月君?” “莺月君的立场善恶难断,阎罗魔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有直接找卯月君打探,才能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忱星终于斜眼看向子殊,“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你。” “我知道。”子殊的态度也不冷不热,“我只是按照鬼仙姑的指引,结交些信得过的朋友,学着如何去当一个普通人罢了。” 说罢,她的目光看向叶家的姐妹。她们两个的立场是有些尴尬,毕竟夹在中间的人总是两头不讨好。谁曾想,从富家千金大小姐沦落至此,竟不到一年的时间。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讲,她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想要见卯月君不是容易的事。在很多地方,都建立了用于供奉不同神明的神社,与寺庙相仿,只是建筑风格与供奉形式有些许差异。据说在距如今极其遥远的年代,连六道无常也没有出现时,东国人便学习了这里的宗庙文化,并带往家乡。而东国距这里比南国更近,往来也更加频繁,稍加调整与改动的神社文化又传了过来。 多数矗立着红色鸟居的神社,都能与卯月君联络。当年她也是神社的巫女,直到现在,人们还相信她能将祈愿传递给神明。但至于卯月君如何从诸多祈愿中,看到紧急的消息……这很难说,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说不定直接寻找本人来得更快。 “她还有一位朋友……应该是朋友吧?好像是个白鹭的妖怪。”聆鹓继续说。 “不是式神?”忱星问。 “不、不是吧?我觉得不是。”聆鹓的眼睛溜溜地转,不断地思考。她回忆半晌,说:“因为……也常有人以为我朋友谢辙有个狐狸的式神。但其实他们是朋友。根据经验,我判断他们相处的感觉,也更像是……朋友吧?或者上下属之类的……” “噢,应该不是式神。”忱星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但他是半妖,半妖是无法成为式神的——除非是人刻意为之。” “您是说……像无庸氏那边……” “你应该深有体会。” “至少我见过的根本连半妖也算不上。”她摇着头说。 舍子殊问聆鹓:“人与妖都能这样和平地相处吗?” 聆鹓犯了难:“我想,这还是分情况的吧……想想看,恶使不都是坏妖怪吗?以最简单的方法做判断,可能就是……好妖怪能与人和平相处,坏妖怪不行吧?当然了,这所谓的好与坏,还是人类说了算的,虽然这么讲有些不公平。” “式神的关系,更接近朋友,还是奴役关系?” “在我眼里应当更接近朋友,但一定有不少人选择后者吧。比如……你知道的。” 聆鹓苦笑着比划起来。在她手上,那些密集的针眼还未完全褪去。按理说她右手臂的恢复速度很快,说不定,无庸氏也用了不同寻常的针。 “你刚说你的两个朋友总是被弄错关系呢。” “其实也是少数情况,”聆鹓解释道,“因为……因为大多数时候,那个人类阴阳师总是会被大家忽略。” “为什么?” “说来话长……好像是因为他娘怀着他的时候,喝了躲避视线的符水。” 忱星看了一眼聆鹓,淡淡地说:“那他还真是命大。” “这……此话怎讲?” “许多符水对有身孕的人都有影响。虽说不一定直接作用于她们自身,但对后代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副作用。单是容易被人忽略,已算是好事。不少人会落得身体畸形、心智残缺、性情乖戾之类的下场。即使不是肉眼可见的问题,他们的观念都会与正常人有所差别。一般而言,不少阴阳师会将这种情况戏称为……吃错药了。” “不、不会吧?”聆鹓有点紧张,“阿辙还是很正常的……而且比一般人正直很多呢。” “但愿如此。反正,现在是有很多人怀疑,无庸蓝他娘怀他的时候——吃错药了。” 好笑,又不那么好笑。 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而且绝不会影响自己,那大多数人都笑得出声。而聆鹓和姐姐都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人的苦难并不是谁拿来耻笑的资本。何况曾受谢辙影响,她也认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息息相关。不为这次的灾难发声,下一刻,惩戒之刃便会落到自己头上。到那时,还有谁能为自己发声呢? 为了寻找卯月君的踪迹,忱星又在黑市上花了不少心思。她最终打听到,卯月君那时候出事的小山包外有个村子,她的一个同伴在那里身受重伤。那村子据说被恶使占据,而在卯月君这边,出现了另一位恶使。虽然无人目击,但传言都说,莺月君正是与这位恶使勾结。 “这村子好像与我们不远……” 聆鹓凑在忱星身边看着那份新绘制的地图,实在没看明白。原版的地图十分老旧,一捏就碎,因为那附近根本没有什么人会去,本地人对路线又十分熟悉,这一份相对规整的地图还是在战乱时间由士兵绘制。那人要价奇高,忱星扫了一眼便走了,不顾他在后方大喊大叫地嚷着有还价的空间。现在这份新地图,是她凭记忆自己画的,线路分毫不差,只是很多标记恐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在不懂的人眼中,恐怕像份默写了一半忘记下文的作品。 “要直接去村子吗?” “附近没有任何神社,反而那里最近。”忱星折起地图,“说不定,在那里能留下那个半妖的线索。跟着他,应该也能找到卯月君。” 想要找人真是太难了,聆鹓已深有体会。单是联络的过程,就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而那些令人困扰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从不等人。 从这里走到那座小村已过了三日。忱星说原本有个灵脉能直接过去,但鉴于那头的灵场已经十分混乱,所以它算是废了,只能徒步。 一路上,聆鹓对忱星说,容易遭殃的地方往往是那些无名小村。她说了与谢辙他们一起去过的荒村,那里曾是杀之恶使生活的地方。忱星也说了与吟鹓相遇的、树林里的村子,不过那儿已经被荒废很久了,后来作为殁影阁储存偶人胚子的仓库之一。 吟鹓其实有些意外,她本能觉得,忱星并不是健谈且好说话的人,但没想到聆鹓与她交流起来好像没什么障碍。她总是这样神奇的,与谁都能轻易成为朋友。假如说,自己的嗓子从出生起就和聆鹓一样,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也能这般,无所顾虑地广交朋友? 罢了,想那些也没有用。 忱星得到了许多情报,它们出于种种原因,尚未完全公诸于世。许多小村小镇都陆陆续续地消失了——对,没错,是消失。它们逐步走向衰亡,过程却快得像是瞬间发生,可能也因为从没谁去注意,当注意到时,已只剩满地枯枝败叶。 毫不意外,这些都是恶使所为,但朝廷的阴阳寮尚未注重这些问题,不如说,消息还无法通过层层上交传递过去,很多地方官员就不会重视。那些地方人口稀少,甚至在算账时忽略他们还有好处,不想整治的、不方便整治的地方若直接消失,那就没有问题需要处理,岂不皆大欢喜? 人类太多了,就算那些闭塞零星的村镇全部消失,好像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但是,似乎从没有人想过,所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那些可怕的恶势力,如今虽盘踞在各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但当他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谁能迅速做出充足的准备,又有谁能整合力量与之匹敌?还是那句话,矛头从不是死死指向一个地方——它是会劈砍的。今天没有砍到台面上去,那明天呢?后天呢? 忱星虽坦言自己不关心人类的存亡,但她清楚,自己尚属于众生一员。再怎么说,她还在意自己的死活。数百年的岁月也让她比谁都对风声更加敏锐。 当四人出现在地图上的村庄前,它确乎只剩下一具空壳。 死了,但没死透。  第二百九十九回:转幻为真 说是万物萧条也不为过。事实上,当她们还没真正看到什么建筑时,就已经有朦胧瘴气弥漫在空中。舍子殊伸出手,从她的衣袖衣摆间伸出几朵赤色的花,四下的瘴气被吸收了不少。但不能离她太远,她所能净化的范围终归有限。 地面的草不再新鲜,但也并非枯黄,而是一种接近铁锈的颜色。吟鹓蹲下身,试着拔掉一根草,它还很柔软,没有失去水分,只是从断面流出的是诡异的褐色,还透着一股植物腐败的味道。虽是草木丰茂,百花尚未走向衰亡的时节,四下却一朵花也看不见。或许那些蜷曲在一旁,像是失去所有水分与色彩的不明物,曾是被称作花的。 所有的树木或许因为高大尚且存活,但它们的叶片都消失了。地面上还能找到干燥的枯枝败叶。这里阴气很重,加之荒凉萧条的景象,令人不禁怀疑是不是提前步入冬天。可是靠近村子,不难发现这些房屋都无人修整,不论漏水的屋顶还是破洞的窗户都无人在意。野蛮生长的植物吞没了每个建筑的一小部分,若放任不管,相信要不了两年就能将之完全覆盖。但即便是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也没有什么健康的绿色。像是一些不堪重负的老人,驮着病殃殃的孙子。 而且……这里的村民穿得未免也太清凉了。 要说这完全是个寂静的死村,每个村民的状态都与在家中等死无异,那倒还好办了。偶尔还是有活人走在街上的。这些人的共同点就是……衣冠不整。那些衣料当真是衣服吗?大约是盛夏单薄的布料,随意披挂在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样式了。衣物的主要功能便是防寒与美观,而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节,这两样功能在他们身上哪个都不沾。这些行人双目空洞,口中喃喃着什么,路过她们时就像没看见一样地撞上来。 “好奇怪,”舍子殊说,“这里和我见过的村子都不一样。” “被恶使祸害过的村子,不在少数。”忱星说,“它们像果实上的霉斑,当完全扩散以后,情况就无法控制。目前……尚未有几人注意到霉变罢了。” “这里……味道真难闻啊。” 聆鹓和吟鹓都掩住鼻子,皱着眉。忱星也能闻到那些令人不悦的气味,但她总是闻过更恶臭的东西,这个程度面前还能接受。 她说:“那是自然。看这些……行尸走肉的生活状态,不难想象,茅房、狗棚、鸡笼、猪牛羊圈、厨房的泔水……没有一处,像是有人处理。这些天堆积下来,真难想象。” 舍子殊好像不觉得气味无法接受,但既然她们都这样说了,她衣里伸出的花便更多了。从花蕊扩散出微弱的气息,极淡极淡,似是百合,又不完全像,那是曼珠沙华自己的香味。但尽管只有这么寡淡的一些,当臭味入侵到这方没有瘴气覆盖的一小片区域,也能被完全中和,再闻不到任何味道。 当四人走在荒凉的街上,路过那些屋子时,偶尔还传出狎昵的嬉笑声来。 聆鹓尴尬地别过头,真是不知这地方怎么了。又路过一户人家,大门敞开,里面好像还有人。忱星径直走了进去,舍子殊紧随其后,叶家的两个姑娘真是无所适从。奈何她们不能离子殊太远,又急忙跟上前去。 满地都是尘土,不知几日无人打扫,踏上去一脚一个坑。不少苍蝇在空中盘旋。屋里的臭气更重,大概只留一扇门通风,作用终归是有限。往里走,桌上堆着高高的碗筷,里面还有许多发臭的残羹剩饭。看样子,至少这里的主人还知道弄点食物,让自己别轻易饿死。这里的苍蝇便更多了,乌泱乌泱的,像是覆在桌上的黑雾,有人靠近时便集体腾空而起,吓得聆鹓心脏一紧。吟鹓立刻掩住她,不让那些脏东西靠近。 苍蝇散开以后,成群的白嫩蛆虫在碗盘间恣意扭动,好不快活。 聆鹓真的快吐了。 吟鹓也恶心,但她强迫自己不看。她挡住妹妹的视线,自己也别过头,随着另外两人朝里面去。当人们离开时,那些苍蝇又重新落到桌面上,疯狂争抢阵地。微弱的臭味已足够让人不适,不知没有彼岸花的花香中和,原本的气息有多令人作呕。成群的苍蝇那嗡嗡不断的鸣声,也让外来者头痛不已。 卧房传来沙哑的呢喃,听声音像个老头。 “娘子,娘子……嘻嘻……” 忱星用环首刀斩断门帘,屋里的人却视而不见。油腻的榻上摆着一张一人高的纸,上面画的什么,几人都看不清。但声音的来源并非是个老人,看样子还是个青年呢。他头发还黑着,却脱落了不少,脑袋十分斑驳。他眼眶深陷,不知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身形也干瘦得像一具失水的尸体。但他确乎是活着的,还在画上磨磨蹭蹭,搂搂抱抱。 “娘子,你怎么不高兴?”青年突然跳起来,但终究只诈尸般抬起半身。他的腿太久没有锻炼而失去力气,恐怕从厨房或茅房往返一趟,已是极限。他伸出手忧虑地在画上抚摸,小心翼翼地展平了有些发皱的地方。 “好了,这下你总算不皱眉了……没关系,娘子高不高兴都好看,嘻嘻……” 他让开的时候,几人终于看清,那是一副美人图。出自谁手倒是没看清楚,被那污秽的被角盖住了。但图的来源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怎么这副德行? 舍子殊略靠近些,想伸手取画作来看,却被忱星一把扼住手腕。 “别激怒他。” “……” 那勉强还能看出是个青年的人,也与外面的路人相同,对几人的造访熟视无睹,就像她们不存在一样。说的也是,还是不要贸然打扰他的好,谁知道这群不正常的村民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当她们离开这座房子时,连屋外的空气都显得格外新鲜。 聆鹓终于敢将那种不可思议表现出来。 “怎么会有人,对着一张纸……叫娘子呢?” “或许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完美无瑕的恋人。”忱星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苍蝇未免太多了。” 对聆鹓的感慨,吟鹓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忱星道:“那么点残羹剩饭,不足以生出这么多蝇虫。” “诶?那……” “你们不知道么?”舍子殊说,“我一下便察觉到,其他的卧房里有人的尸体。少说,也有三四具吧。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 聆鹓倒吸一口冷气,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吟鹓也一阵不适,庆幸她们没有往别处走。 她们没走几步,旁边又有一户人家传来一阵丁铃当啷的声响,像是谁被桌子柜子绊倒。这户人家的门是锁着的,几人只能跑到窗边。窗户倒是开着,她们看到一个衣不遮体、骨瘦如柴的女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步伐踉踉跄跄。她果然被桌脚绊倒,上面的杂物摔了一地。她就这样赤脚踩在残渣上,很快有血迹蔓延,看着人生痛。 “她没有感觉吗?” “恐怕没有。”忱星道,“比起感觉,她剩下的仅有‘感情’。” “这、这也算是……” 她又跑到房间外,折腾了好一阵,才将什么人拖拽进来。那人衣着褴褛,看上去比她还枯瘦,但这也费了她很大工夫。当她将那人拉了一半时,那人突然“断”了。 她们心里一惊。但那女人像是没感觉一样,将半截人的身子轻松拖到桌边。那人竟然高度腐烂,单薄的衣裳里只裹了半副枯骨,连带着黑乎乎的腐肉。将那半截人身放在椅子上,女子捡起地上的碗勺,将碗里面前能被称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一点塞进尸体的嘴里。 尸体是不会咀嚼和下咽的,黏糊糊的饭食只会顺着它溃烂的嘴边溢出来,缓缓流下去。 女人全然不觉,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它嘴里塞着,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的声音很小,即使开着窗户几人也听不清楚,若想凑再近些,情理上和气味上,都让人难以接受。 但是,她的表情是百般温柔,动作是百般亲昵。洒过一次的食物所剩无几,她很快就喂完了,并且没有意识到数量上有什么变化。她坐在尸体边,与它搂搂抱抱,毫不在意。仔细想来,那女人皮肤上干涸的灰色痕迹,该不会就是…… 尸液吧? “真难想象,”忱星看够了便走开,一面走一面说,“夏天,让尸体烂到那个程度,她还怎么生活。在一定阶段,尸体会膨胀……然后可能会炸开。那尸体上倒是没什么虫子,她或许——处理过。但在她的眼里,恐怕并不是在挑拣蛆虫。” “别说了!” 聆鹓飞快地跑到一边去,扶着树呕吐起来。村内的恶臭充斥她的鼻腔,舍子殊跟上去,才让她没吐得那么厉害。吟鹓努力帮她顺着背,心中暗想,若妹妹不在,吐的人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只有当聆鹓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能想起自己是个姐姐,要更坚强可靠才是。这样的念头可以支撑她在很多糟糕的环境中挺下去。 “悠着点吐。”忱星淡然道,“你不会喜欢喝这里的水,还有食物。没有额外补给。” 吟鹓哀怨地叹了口气。原本她是能接受忱星从未变过的苛刻,只是她若这么对待聆鹓,还是会让她觉得有些刻薄,但若是对她自己便无所谓。 聆鹓终于缓和了些。她直起腰,看向远方空旷而荒芜的草地,努力平复呼吸。 突然,她怔在那里。 “那是什么?”她看到一抹鲜亮的颜色,“是花吗?” 第三百回:转安为危 那抹颜色离得不远,聆鹓便鬼使神差地过去,她的姐姐不明所以地跟上。这是一抹鲜亮的粉色,不知是什么花,生在有着狭长绿叶的植株上。花只有一朵,茕茕孑立。两人看了半晌,暂时都没认出来是什么。 但看这植株的体型,若是开花,应当是大片大片地开,怎么会有这样孤单的一朵? 忱星和舍子殊走过来,正看到聆鹓伸手想要碰它。在右手靠近花的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怪异的斥力,就像硬要将两块同极的磁拼在一起似的。她靠得越近,那斥力便越强。聆鹓暗想,若是自己再使劲一些,说不定是能碰到那朵花的。 “别动。” 忱星用力拍向她的手,真不留情面。聆鹓下意识地抽回了手,乖乖跟着她们走了。她小声对吟鹓说: “我感觉,我一定是见过这花的……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吟鹓有点替她担心,虽然也不知道具体在担心什么。可能是担心她的记性?或者,她原本所记住的,可能与什么不好的东西相关。 聆鹓暂时还是没有想起来,她闷闷不乐地随着忱星她们离开了。而就在她离开的时候,那朵独自绽放的粉色花朵,像是有意识一般地追随着她们的方向,转动了一段距离。 她们继续在这个古怪的村子里前行。再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她们也不会再多注意了,看得太久实在倒胃口。目前所见之事,已经足够忱星得出结论,她一面走,一面将自己的观点发表给旁人听。 很显然,这个村子里的人深受某位恶使荼毒。不仅是视力,是五感全然受到侵蚀,在他们眼中的人与物,都是他们自以为、或需要让他们以为的样子。不论是抱着画,还是抱着尸体,亦或是抱着其他东西,在这些人的心目中都是挚爱的模样。他们整日沉迷淫靡之事,不务正业,村庄也很快荒废。所以缘由已十分明确——令这个村庄沦为如今模样的恶使,是淫之恶使陶逐。 “啊!” 走在空旷的路上,聆鹓突然发出一阵惊呼,这让其他人始料未及。忱星刚皱眉瞥向她,她便立刻说: “我想起来了!我们……曾与陶逐交手,她所使出的招式,会留下夹竹桃的幻影。刚才我们看到的花就是夹竹桃!” “那你还敢碰。”忱星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夹竹桃自然是常见的,但,你也应当知道,它的汁液有剧毒。真不知,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朝它伸手。” “我……” 聆鹓的声音小了下去,忱星也不再说话,继续前进。这个村子不大,她们很快就走到了尽头。在即将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她们正准备折返,吟鹓却有什么其他发现。 她拉了拉聆鹓的衣袖,接着又拦住了忱星和舍子殊。随后,她指向了一座房子。那是村子边缘的房屋,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在屋子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人的影子。按理说,在村里看到什么人都不奇怪,但唯独那个人,像是有意识地在躲避什么一样,让人十分在意。 忱星将手摸到刀柄上,朝着那边走去。叶家的姐妹也小心跟上,只有舍子殊不明不白地走在最后。等到了转角处,忱星立刻抽刀出鞘。 没曾想,那只是个普通的青年——至少和其他丢了魂儿的村民一样,眼眶深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见有人来,哆哆嗦嗦扯上衣服,畏畏缩缩将自己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但……那真的是人类吗?唯一与人相同的地方,大概是都同属肉色罢了,它甚至连肢体都是残缺的。很显然,那分明是一个偶人。 一个残缺不堪的偶人。 她们都愣住了。这家伙,是从哪里搞来这种东西……先前,在整个村子里,至少在她们走过的地方,并未看到一个偶人,或是和偶人相关的器具。可很显然,眼前这个没有眼眶、头部开裂、少了半条腿的不明物体,就是一个坏掉的偶人。它的脑袋上还缀着丝丝缕缕的长发,有复杂的弯折痕迹,大概原本想要模仿的,确乎是个女性吧。 “唔……”舍子殊稍沉思,“我虽已见过偶人的模样,甚至被破坏的我也见过,只是落魄成这副模样的,倒还真是头一次。” “你们要干什么!”青年震声道,“你、你们不许抢走我娘子……” 我们一群姑娘家家,要你娘子又能做甚?聆鹓真想这么回一句,但最终还是憋住了。毕竟他口中所谓“娘子”若就是眼前这不堪入目的东西,那还是罢了,是个人都没兴趣吧? “因为担心被横刀夺爱,才躲到这里来吗?”舍子殊歪着头说。 忱星没有说话,她突然凑近,不顾那人身上传来的馊味,仔细观察起那个偶人。 “做什么?!滚、滚开!” 青年疯狂挥舞着无力的手臂,将偶人拽得更远,徒劳地反抗着。忱星盯着他那惊惶而深陷的眼睛,质问他说: “你从哪儿弄来的?” “呸!这、这是我的娘子!你们谁都不许过来!” 他一定担惊受怕了很多时日吧,声音已经那么沙哑,不知多久没吃过一点东西,喝过一滴水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自己眼中的“娘子”百般呵护,若他娘子是个真人,这场景还真让人有些感动。不过,若是真人,若他没中恶使的幻术……他还会这样英勇么? 无所谓,忱星不在乎这个。 “呃,您当心呀……” 聆鹓小声地说。先前忱星都那样谨慎,这次却并没有,她也担心忱星因为大意而闹出什么意外。但她又告诉自己,忱女侠一定是有自己的把握。她怎么会像她们这些外行一样呢? “老实交代,不然我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忱星横起刀,“你们就在地府再会吧。” “别、别!”青年的声音立刻软弱下来,“前几天……诶,是多久前来着?反正、反正是很多天前,我上山砍柴,遇到了这位姑娘。她、她说她愿意和我走,我就带她回来……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说的可真好听……倘若说他身边的人,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话。 “我管你是心甘情愿,还是强取豪夺。”忱星的脸是如此阴沉,“把它给我。” 吟鹓有点紧张。她是了解忱星的,若是此人拒不配合,她当真会痛下杀手。一方面,她也知道这群人恐怕已经无药可救,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罪不至死。那青年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他抱着偶人拔腿就跑。可身体孱弱、还有如此负重的人,怎么跑得过一个健康人呢?甚至她们几个还没追上去,那青年自个儿就被未提上去的裤腿绊倒了。 而她们几人只是默默地走过去而已。 “虽然,你也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忱星的停顿似是延长了,“但,如果可以,我还不想——伤害你。” 说罢,忱星那环首刀的刀尖落到了偶人身上。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啪”,几人纷纷低头看向偶人。或许是失去灵力的养护,也或许是磨损太过严重,这脆弱的偶人竟出现了一个裂口,裂纹很快随之扩散。这刀……有这么锋利吗? 忽然间,这偶人碎成无数块残片,甚至还有更细碎的粉末。粉末间露出一个嫩芽,好像是一个白色的小小花苞。她们正准备凑上前看,那男人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如鬼哭狼嚎般难听。他一面哭喊着,一面不断用头狠狠敲击地面,几乎要将土地砸出一个大坑来。没几下,他的额头就溢出血来,虽然也只是一点淡淡的粉色——他的身体已经不剩多少血了。 很快,令她们更惊异的事情发生了。这个青年的双臂开始不自然地向后弯折,发出咔嚓的响声,想必骨头已经断了。接着,他的双腿也蜷曲起来,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动着,突然就别到自己的腰上,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随后,他的脊椎也向后弯折,脑袋侧到一边去。正常人的头若是折到这个程度,早就已经断气了吧? 几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吟鹓更是将妹妹拉到身后去。不多时,地面突然扩散出更大的裂缝,并且上下起伏。地震绝不会是这样,这更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将破土而出。忱星后跳的同时将两人向后一拽,舍子殊的花瓣用力向下一撑,将自己送到震源的远处。有一只巨型花苞从地下探出头来,突然盛放,像一只巨手将蜷成一团的青年紧紧握住。花苞很快合拢。它像是得到了更多的力量,从下方生出许许多多纤长的绿叶。那些绿叶连成一片,开出星星点点的粉花儿、白花儿、还有黄花儿。它们都是属于夹竹桃的颜色。 “她、她难道还未离开?!”聆鹓惊恐地说。 “不……这里没有她的气息。”忱星笃定地说,“大约是她留下来的防卫手段。就像刚才那样,她会将每个村民最后的价值,榨得一干二净。” 丛生的夹竹桃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即使是身后快要离开村庄的地方,也在不知何时蔓生出了大片大片的花朵。很显然,她们被困住了,而花的主人说不定早已察觉。 “我们还什么痕迹都没搜寻到呢。” 舍子殊这样说,声音却并不显得急迫。她一贯如此。 “如果你不能打,我斩开一条路,你将她们带走。”忱星握紧了刀,调整好站姿。 “唔……这要看你对‘能打’的定义是什么了。” 舍子殊面无惧色地站在忱星身边。两人后方,是瑟瑟发抖的叶家姐妹。 第三百零一回:转势换形 “真麻烦,我不擅长保护什么。”忱星的语气带着哀怨,“这么些年,就连自保,我也已经拼尽全力……” 这话听上去有些丧气,可当花枝利剑一样刺过来时,她还是灵巧地避开,又干脆地将其斩断。又有花枝冲向她。这次,她竖起环首刀,精准地劈向中央。花枝自身的力道使自己被刀刃一分为二,绿色的汁液迸溅而出,溅到她的脸上。 “当心!”聆鹓喊道,“这花有毒!” “不用你说。”忱星用手背抹了把脸,转身劈开一朵袭来的白花。“这毒奈何不了我。倒是你这女人,”她瞪向舍子殊,“若只会干站着,还是别碍事的好。” 舍子殊的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忱星指责过后,她闭上了眼。忽然间,那两位叶家的姑娘脚下,突然生出蜿蜒的花藤。她们被两支花藤缠绕,末梢正是那赤色的曼珠沙华。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花藤高高举起,抛到夹竹桃的界外去了。 她们重重地摔到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当她们再看向前方枝叶构成的墙壁时,更多的枝叶层层堆叠,连一点缝隙也不留给她们窥视了。 “糟了,这可怎么办……她们能行吗?” 吟鹓拉住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就算二人想要帮忙,恐怕也没这个能力。 “可、可是她们该怎么办。”聆鹓焦虑地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吟鹓再一次摇了摇头。办法或许是有的,但恐怕不是她们随便想想就能琢磨出来的。而且说实在话,忱星和舍子殊的能力都远在二人之上,也许她们不该这么担心。当务之急,是跑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起来,等麻烦被彻底解决再说。 “……也是,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在堂姐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聆鹓选择了妥协。她无奈地抓着吟鹓的手,一并朝着空旷的远方去了。村子各处都很危险,实在不宜久留。 再说花丛环绕的内部,忱星与舍子殊背对背,面对着这些过于扭曲而怪异的植物。忱星环视四周,试图寻找一个防守薄弱的部分直接杀出去。但实际上,这植物搭建的围墙几乎没有破绽,密不透风。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苍白的阳光是那样无力。她很清楚,虽说这个高度直接越过去并非难事,但她在空中的时候,一定是防守最薄弱、破绽最多的时候。 “像这样危险的事,你时常遇到么?”舍子殊突然说。 “时常。”她瞥过去,“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倒不多见。” “这样啊……莫非应该表现得更警觉、更惶恐些?” 舍子殊歪着头,当真是在思考,只是说出的话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不过要除掉这种东西,恐怕很难。”舍子殊接着说,“我能感觉到,它的根系已经遍布整座村庄的地下。若要将它连根拔起,并非是件易事。” “不需要消灭它,只需要离开。” “……是吗?”舍子殊看向忱星眼神多少有些不解,“我以为你会除掉它。” “给我个理由。” “因为它在人间为非作歹,而你是人类。” “我是,但我不是正义的人类。”忱星冷冷道,“你高看我了。” “啊,是这样吗。我本以为,人类在面对强敌时的逃窜,是因为自己没有足以匹敌的实力。但你无疑是很强的……我还以为你会更有正义感些。” “少看话本。” 说话的工夫,这座枝叶构筑的墙壁慢慢缩紧。它们像是想将二人牢牢困在此地,并生生闷死。对拥有净化之力的忱星而言,这点毒算不了什么,而对舍子殊来说她就不知道了,但她也不怎么在乎。 迷幻的花朵与叶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射出妖冶的影子。影子时而像有许多人在跳舞,时而像熙熙攘攘的街巷。她们都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并非是毒素的影响,而是与幻术对抗消耗了两人不少精力。 这时,有两朵花试探性地朝着舍子殊逼近。它们像蛇一样游走,到接近子殊的脸颊时,她突然伸出手,将两朵花死死扼住。花儿像是动物一样垂死挣扎,而且这个举动也激怒了整座植株。被她攥住的枝条上,突然又生出了许多花来,示威般朝着她相竞绽放。那些花朵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忱星意识到,它是想凝聚妖力,将子殊生生毒死。 不需她提醒,子殊先开了口。 “应该够了。” “什么?”忱星没有听懂。 就在下一刻,忱星突然感到一阵热浪。从地下扩散出一股强烈的热流,失水的土地像瞬间衰老的人类皮肤一样皱巴巴的。旁边有一团过于刺目的光,忱星甚至无法直视。但毫无疑问的是,那光芒是从舍子殊手上发出的。强光之后便是烈焰。灼灼烈火顺着她的手,迅速顺着枝条蔓延到整座绿色的墙壁。所有的花都在火焰中挣扎起来,试图摆脱枝干的束缚。那终究无济于事,它们只得迅速在火中失水、凋亡、化为灰烬。这个过程中,它们不断发出怪异的噼啪声。与普通的植物被燃烧时的声音不太相同,这之中似乎掺杂着微弱的哀鸣。 “它们在哭嚎。”舍子殊说,“它们的惨叫声嘶力竭。” 忱星以极为古怪的眼光看向她。这火实在太烫了,她很清楚这不是一般的火。周围的绿墙变成了火墙,更令人无法靠近,更别提如何翻越。烈火虽烧得很旺,可它们怎么也无法化为灰烬。而且她们所站立的这方土地,温度越来越高了。 “你究竟在做什么?”忱星质问道。 “唔……不妙。” “啊?” “原本预估根系的面积是足够的,可是它在汲取更多的力量……” 除了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外,忱星还听到了人们的哭嚎声。莫非,舍子殊的火通过地下,蔓延到整个村子里了吗?可他们断然是不会逃跑的,至少也要带着他们所谓的“爱人”。而带着那些东西,一定会延缓他们离开的速度。 “村里着火了!”聆鹓回过头。 “……” 吟鹓张开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她水灵灵的眼里投映出灼灼的红,像茂盛的花,像坠地的霞。熟悉的眩晕感爬上心头,令她步步后退。 “她们两个不会出事了吧?!”聆鹓却迎着村子的方向走了两步,“还有村民……那些村民该怎么办?我得想想办法……” 吟鹓忍着强烈的晕眩,连续不断地摇头,试图阻止她回去。首先面对这样刺目的颜色,吟鹓的承受力已经快到达极限。其次,她们原本只计划明哲保身,可没说要带上一群拖油瓶啊。这么想是有些自私,但要活下去的愿望,难道就不许有吗?她们本就不是什么侠客,不用背负那些莫须有的责任。 起码,最起码,只要聆鹓没事就好。 “啊,你不舒服吗?”聆鹓回过头终于注意到姐妹的异样。她连忙上前,扶着她缓缓坐下。可吟鹓刚坐在石头上,她又立刻说:“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就过来!”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跑向了燃着大火的村子。吟鹓猛地站起来,刚向前一步便被碎石绊了一跤。她好痛,但是叫不出声。狼狈地趴在地上,望着姐妹远去的身影,她甚至连绝望地呼喊也做不到。 “忱女侠!舍姑娘!” 在火场中,她转着圈四处环顾,却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到底去哪儿了?她分明记得自己是按原路返回的……走着走着,两座房间的拐角处突然冲出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 更可怕的是,那人分明是燃烧着的——他完全被火包裹,是男是女也看不出来。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狂奔,却一句话也没说。没有因疼痛而发出的尖叫,也没有求救声。那人的声带坏掉了么?仔细听来,他的喉咙里一直在发出嘶嘶的声音。这场景实在太过可怖,让聆鹓一阵惊惶。但很快,更多人的叫喊声将她拉回现实。 “救命……救救我们……” 的确是生者发出的声音。虽然无力又微弱,但她确认有人需要帮助。让聆鹓感到奇怪的另一件事,便是这愈发灼热的地面。她并非没有经历过火灾——上一次,她还差点从高空坠落,丢了性命,是薛弥音拉住了她……罢了,先不想这个。至少那一次,她并不觉得地面的温度高得离谱。现在她每走一步都是跳着的。地面越来越干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细密的裂纹,这也令她感到害怕。 但……救人要紧。 最近的一户人家,大门口被燃烧的木头堵住,窗户也打不开。可能是木头燃烧变形导致的。聆鹓做好心理准备,伸出右手,在触摸到窗框时竟不觉得烫手。她稍一用力,就将窗户整个拉扯下来。屋里一个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年纪比聆鹓还小。聆鹓朝她伸出手,她终于舍得将一只手交付过去,另一只手还抱着什么。聆鹓使劲将她从窗里拽出来,随即便拉着她逃往空旷的地方。 跑步的时候,那姑娘另一只手抓着的东西掉到地上。她突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疯狂地挣脱了聆鹓的左手。她惊讶地回头,发现那病殃殃的姑娘冲去捡那滚圆的物件。难道是装了细软的包袱,或是家人重要的遗物么? 当她捡回物件,重新揣在怀里后又跟了上来。这次她双手紧紧护着那东西,一只手也不腾出来伸向聆鹓了。 聆鹓定睛一看,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那不是一个人的头骨吗? 第三百零二回:转辗奔忙 聆鹓不敢再去看她。虽然那姑娘文文弱弱,可她一定和其他人一样,也将自己怀中的头骨视为真挚的爱人。她为姑娘指了一条路离开村子,随后立刻折返,试图寻找忱星她们的位置,顺便解救更多的人。 “快!快走啊!” 这次,她帮助了一个少年,少年手中攥着一个木雕,它拥有人类的轮廓。虽然这似乎比真正属于人类的部分更容易让人接受,但聆鹓已经决定不再管这个。不论他们的状态如何,不论他们的理性存在与否,她只知道,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一定要救他们,而不是永远成为被保护的那个人。既然命运赐予她这神乎其技的鬼手,她或许正应该做些不平凡的事。 如果是谢辙在这里,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很难说有多大部分的勇气来源于此,但她的确受到了鼓舞。骨瘦如柴的少年跟着她跑时这一切便是她心中所想。前方有一道低矮的火墙——它甚至低矮到不能被称之为墙。聆鹓轻快地跨过去,随后朝着身后的少年伸手。少年胆怯地攥着怀里的木雕,生怕它被火掠去。 “加油啊!跨过来就安全了!” 少年踌躇着,终于下定决心,后退几步试图助跑跨过火墙。而就在他位于火焰的正上方时,火焰中突然窜出许多细小的触须。它们的速度太快,聆鹓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这些触须迅速抓住了少年的脚,并将他狠狠摔到地上。他的裤脚起火了,火势很快在身上蔓延。他大声呼喊着,聆鹓立刻上前试着拉他的手,他却双手抱紧木雕,怎么也不肯松开。 “你会没命的!快抓着我!!” “不!我不要和她分开!” 没办法,聆鹓直接上前拉扯他的肩膀。她的力量太大,右手甚至掐伤了少年的肩。他太瘦了,瘦得聆鹓只能摸到一把尖锐的骨头。那些火中的触须不甘示弱,与她在火里拉扯着这位可怜的少年。火焰很快覆盖他的全身,聆鹓被烫到了,不得不松开手。因为惯性,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原本被脚习惯的炽热又传到皮肤上去。但她的绝望大于当前的痛感,她亲眼看见,烈火中那少年变得干枯而瘦小。 但并非因为火势。 太快了,他萎缩得实在是太快……就连纯粹被火烧成焦炭的人,残存的体积也比他现在要大很多。聆鹓的大脑空白一片,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方才鲜活的生命化作一块焦炭。 而那真的是很小、很扭曲的一块焦炭。 为什么她刚才越过火焰的时候没有问题?是因为那触须忌惮鬼手的力量,还是因为她不曾被这里的幻术荼毒,亦或是二者皆有?仔细看来,那不是植物的根须么?她一阵惊悸,一身的冷汗令她不再能感觉到火焰的灼热了。 这时候,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这力道不轻不重,她并未被吓到。她突然便感到莫名的安稳。就像之前她一直从高处下坠,不知何时才能落到地面,而这只手像是一张柔软的大网,将她轻轻裹住。 “吟、吟鹓?” 聆鹓终于有力气站起来。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冲入她所厌恶的火场的亲人。 吟鹓紧握着她的双手,她觉得原本已经麻木僵硬的右手,重新察觉到属于人类的温度。 求救声此起彼伏,这次是两个人并肩了。她们试图将许多人从火海中救出。有时能够成功,有时会迎来失败。接下来,两人又几度看到相似的情况发生,而她们甚至无法靠近。当生命在力所不及之处凭白消逝,二人甚至留不出太多时间惋惜。她们都有些麻木,可必须快些,再快些。为了更多的人得救,姐妹俩不得不将丰富的感情封闭起来,而这绝不是过去的她们能做到的事。两人没工夫细想,这样做,究竟是显得有情,还是无情? 她们的行动变得机械起来,连寻找那两人的事都搁置在脑后。聆鹓有些迷茫,因为随着时间流逝,她几乎听不到那些声音了。她的听力是极好的,可幸存者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她甚至来不及多做些什么。 这场火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越来越热了……更可怕的是,地面上的裂纹,出现了金红色的光泽。地下有暗火燃烧,这情景像是裂纹里充满了岩浆。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炭火划过喉咙,眼球也十分干燥,痛得她们睁眼都十分困难。她们不禁开始渴盼离开,这渴望并非来自善良的灵魂,而是终究有极限的肉体,在对她们鸣响本能的警示。好在,她们不再需要逗留太久了。 周遭苦痛的呻吟声,聆鹓确乎是不大能听见了。往好处想,是因为她们已经救助了能救的人,而尚能自理者也靠自己逃出了灾难现场。往坏处想…… 还是不要往坏处想了。 她们毕竟不是神,甚至连多么强悍的高手也算不上。那些无力救援的人,远超出了仅仅出于善良伸出援手的她们的能力与责任范畴。 嗓子干得像大旱三年皲裂的土地,仿佛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挠刮,试图剖开血管攫取水分。聆鹓难受地干咳了几声,吟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自己也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里嘶嘶作响。她们不再流连于此,相互扶持着退开距离,恰好看见不远处奇妙的景象。 红色,比火焰更接近朱砂的纯正的红,正在爬上一座燃烧的房屋,吞吃着火的橙红。定睛一看,那些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姐妹二人脚步有些踉跄地奔过去,忍着高温绕向屋后。她们的眼睑与皮肤都被熏得又干又痒,几乎是用尽了意志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揉搓抓挠。 她们很高兴看见舍子殊和忱星就在屋子后面。忱星正以那把特别的环首刀轻点着一簇簇火苗,简直就像龙吸水一般,火焰向她的刀流动着,被吞没平息不见。 “我确实是……低估你了。”她在对舍子殊说话,“但是,这样一来,线索也都被销毁了。” 舍子殊四下看了看,神情很是沉静,就像她这般能力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她只是公允地对忱星指出的自己的失误作出回应: “稍微是有一些过火了吧……” “……” 忱星张了张嘴,又闭上。她朝向吟鹓和聆鹓跑来的方向,转而对她们说话: “那些妖花,还残留在此地的,已经差不多烧完了。” “可是,它们也从很多人身上汲取养分,将他们当作了养料。”聆鹓忧心忡忡地说。 “嗯,我们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很久,那些夹竹桃不是一直这样——有活力。好几次,它们都在萎靡时,重振旗鼓。我猜到,它们必然有恢复精力的来源。”忱星淡淡地解说着,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无所谓。反正那些人,也早就没救了。” 聆鹓为她的话语和语气停顿了一下。她明白,忱星没有义务付出善良,而她又的确是个好人,至少是会与人为善的,吟鹓不正是受益者么?况且没有她,自己与吟鹓可应付不了此地的灾祸,她不该对忱星表示质疑。但聆鹓终究没能忍住,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就在刚才,我们还救下了不少人……” “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同样,我也不用。”忱星像是有些厌倦一般打断了她,“现在,我该先关心自己。想从火场出去,很麻烦……既然这火不是凡火,是你一手造就,你无法收回它们吗?” 她最后一句话是问舍子殊的。聆鹓和吟鹓也带着希冀看向她,只可惜后者摇了摇头。忱星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好吧。我不是无法应对,但你们只好——自求多福。” 话毕,忱星将刀一横,看准一个方向便冲了出去。她虽然没有办法护住大家,倒也不是抛下她们不管不顾。几人看见,她所踏过的地方,火焰悉数消失,只留下燃烧后一干二净的残渣。而她自己身上也仿佛携带着一股力量,将她面对的烈焰隔绝,排斥开来,就像是火在对她的到来低头,让开道路似的。 她的三位同伴都为这不同寻常的景象怔了一阵儿。舍子殊率先回过神来,她所惊讶的,不过是自己也无能为力的地狱火,在忱星面前竟能被视若无物。她并不能想出原因,在短暂的好奇过去后,舍子殊便迈开步伐,跟着忱星走过的道路离开火场。 吟鹓与聆鹓被她惊醒了一般,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匆匆追着两人向外跑去。想到忱星的特殊之处,聆鹓倒是有一个猜想。既然地狱火并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更像是一种特别的力量,那么忱星身上的琉璃心,也许正能将它净化吧? 待她们微微喘息着站到忱星身边,聆鹓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轻松了。忱星的状态似乎并不太好,虽然没有明显的虚弱表现,却令她们感到与平日的沉稳有力大相径庭。虽然如此,当她看见一脸担忧打着手势的吟鹓,和正要开口的聆鹓时,还是摆摆手打断了她们: “我无碍。眼下还是离开要紧。” 她们总算能放慢脚步,让疲惫的身体与精神都稍作调整。可就算她们精疲力竭,四个人走到村口时所看到的人,仍要比她们狼狈了不知多少。 先前被救下的村民们,全都呆呆地站在一起。大多数人都衣冠不整,邋里邋遢,满面尘灰,头发也结成了一绺一绺的。有的人衣服只剩下半截儿,也有些裤脚破烂,一长一短,最齐整的也打着赤脚,被火烧过的地面烫出了水泡,却像是浑然不觉,依然木然伫立。 相同的是,所有目光空洞的人,都怔然凝望着被烧毁的家园。  第三百零三回:转辗反侧 这里的气氛太压抑,这么多人不言不动,动作整齐划一,更是将氛围推向了诡异的方向。叶家姐妹不安地对望,见忱星与舍子殊毫无反应,聆鹓轻轻咳嗽一声,主动走上前去,尝试着对村民们开口。 “大家都……一起离开这里吧,好吗?这里已经无法挽救了,火场危险,而且你们也需要好好地接受救治休养才是。”一开始,她的语气有些犹豫,却渐渐变得坚定昂扬起来,“虽然,我知道,那些烧毁的,都是你们的房屋财富,可是人还活着,就有希望!现在诅咒也解除了,你们只要去往别的地方,还能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你们经历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与邪恶,可你们还站在这里!即使这块土地毁了,只要你们还在,你们的家就在,你们的未来也依然在……” 残余的火光在背后跃动,闪动于聆鹓的眼睛,将她的面庞与话语都渲染得光辉动人。舍子殊的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动容,她从来没有家乡的概念,但聆鹓的号召力与叙述本身却恰好有些打动了她。仔细想来,她不正是将天下都当做家乡吗?因为人的存在,家便能成为家……可惜村民们并没有给出回应,令她这一丝触动也无处共鸣。 然后,有村民开口了。 “诅咒?”他反问道。 “不、不正是诅咒吗……” “你们凭什么把别人的生活叫做诅咒?” 他竟然这样说,聆鹓一时语塞,无措地站在原地。她万万没想到,怎么会有人这样说。 紧接着,更多人接二连三地站出来。 “苦难、邪恶,不过是你们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人愤愤地吐了口唾沫,沙哑又恼怒地控诉,“打着正义的旗号,践踏我们的生活,不就是满足你们的虚荣吗?” “就是啊,你们这些破坏一切的外人,怎么还有脸叫我们去寻找新的东西?” “原来的生活明明很好,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多快乐,就算稀里糊涂地死了,我心里也是甘愿的。你们想当然地为我们做决定,有问过我们的想法吗?” 一个接一个地,生还的人们纷纷出声,谴责着使得自己如此生还的罪魁祸首。有的人说着说着,甚至泣不成声,唾骂着这些外人的罪大恶极。 她们都呆住了,聆鹓激动时比划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与她的言语和表情一道凝固。吟鹓半张着嘴,现在就算她能够说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乃至不明白自己应当有何感想。 在不知所措的几人中,只有忱星冷不丁笑了一下。 就像是……她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又或者,她已经见过了、经历过了太多这样的结果。 天空像是被烧伤了一般,遍布着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通红云翳,如同先前的一场大火留下的漫天瘢痕。然后伤痕退却,留下满目漆黑的疮疤,覆盖整座曾经瓦蓝的天色。聆鹓忘记这场宣讲又是以何等狼狈的方式落幕,而自己又是怎样随大家离开那个尴尬的地方。这段记忆模糊不清,令她无从回想。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和同伴们坐在一团篝火前。 这里应该离那废村不远,毕竟她们没有走得太远。来自地狱的火会燃烧很久,哪怕已经没有任何燃料供给。舍子殊既然是纵火者,也该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志控制。可很显然,她忘记了这样做的方法。现在只能保证那个废村的火势不再扩散,但何时消失是说不准的事,或许……等她们几个走得足够远吧,反正子殊并无意维持。 忱星仍面无表情地坐在篝火边,帷幔就放在手旁。她总是那样平静,像是能预料一切,又支配一切。她从地狱火的重围中破出一条通路,现在似乎没受什么伤害一样,已经完全恢复了。她拿起环首刀,仔细检查刀刃的情况,对其他事显得漠不关心。 舍子殊满目茫然。她沉浸于一件特殊的事——至少对她而言足够特殊。她分明感到,就在这个黄昏,她曾因为聆鹓的一句话触动。就像是余烬在死灰中泛起微光,却很快熄灭。而这一刻,她分明是捕捉到那一瞬的火光,她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 “你还好吗?” 大概是她的神色过于严肃,聆鹓觑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发问。 舍子殊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思索着措辞,慢慢说出自己的疑惑: “我并不理解。照理来说,如果一件事是正确的,它不应该得到坏的效果。我们做的是一件好事,但我们并没有得到好报……这也罢了。但反过来,那些人为我们做了好事而记恨我们。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人性就是这样的。” 忱星冷淡地回答。她的语气与以往无异,却像是口中塞满霜雪才能吐出如此冰冷的字句。她懒得解释更多,可大家也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本来她便没有做好事的想法,一切只是在她向自己目标前进的路上,所顺带做的罢了。因为人性便是如此,她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好事呢? 叶家姐妹俩能明白,却不知该如何向舍子殊说明。光是去细想这样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令人难过了。 即使在篝火旁,聆鹓也感觉有些冷,不禁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吟鹓将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安抚着。而忱星站起身来,自顾自要往远处走。 “你要去哪儿?” 聆鹓抬起头关切道。忱星停顿了一下,就像在短暂地思考有没有必要对她解答。 “我自己去那边的山丘附近,看看情况。”最终她简洁地说,“万一还有线索,不该错过。” 她们目送着忱星的身影融进夜色里。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舍子殊在心中默默权衡,权衡自己究竟该不该开口。现在,“最没人情味”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只要她不在场,说不定,子殊能得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于是又等了一会儿,她对聆鹓开口问道: “我依然不太懂,她所说的这种人性和我们遇到的事。” “这……嗯……人性就是,你付出好心,也时常得不到好报的。” 子殊的眼睛在火光下大大地睁着,一种清澈与纯净让聆鹓意识到,其实她并没有听明白。舍子殊无声地追问着,她试图进行更详细的叙述。 “就,因为你的好,有时并不是别人认为的好;或者一个好的结果,并不是大家都想要的。即使一切都做到了最好,不领情的依然大有人在。”聆鹓低落地说,一半是在解释,一半是在开解自己,“我应该习惯这样的事。毕竟,当我想做好事时,我并不是为了被人感谢,也就不该太功利地面对收到的结果。只要我的确做的是好事,就应该足够了才对。” “这真的是好事吗?”舍子殊有自己的疑问,“如果他们是……正常的人,遇到了他们不理解、不接受的不正常的事,我们帮助他们解决,也许的确是好的。可既然他们已经都被改变,发自内心地接纳那样的生活,我们的干涉,岂不变成了坏事?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是任由他们堕落,对他们来说才是更好的事呢?” 这话让聆鹓心头一紧。她立马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子殊,像是在问,“你怎么能这样想”?但她细细想了一阵,摇着头,微叹口气。聆鹓理解舍子殊的疑惑,但她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她斟酌着说: “有时候我们做的,不是为了……能看得到的一些人,不仅仅是关于近在我们左右的一点事。我们要考虑的是大局,是客观上,这些事的善恶是非,而不是在一定的时间和范围里,对特定的人而言的利弊。” “但这里只有我们和他们。其他的人,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也要顾虑吗?” “这……不是因为有没有人知道,而是事情本身,是什么样子。”聆鹓抓了抓头发,苦恼地说,“如果别人不知道,我们就能不在乎,那我们便不是因为一件事情是好的就去做,而是为了他人对我们的评判。倘若如此,不就成了做给别人看吗?这样的动机便不纯粹,是虚伪的善了。黑白善恶的意义正是如此体现,如果没有人知道就不坚持,这样的伪善和恶又有多大区别呢。” 子殊沉默了。从她半垂的面孔上凝重的表情来看,她依然一知半解,在努力消化聆鹓的话语。少有地,吟鹓也没有说话。非但没有对聆鹓做出安慰,她的表情和舍子殊相比也不遑多让。 舍子殊说的真的就没有道理么? 她对火的恐惧,是那样地深入骨髓。当她咬牙克服脑海里尖叫的本能,她所为的是自己的妹妹,根本不是为了救什么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如果她们所做的事是被否定的,乃至给自身带来危险,它们真的值得吗? 忱星已经离她们很远了,一点也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她也并不关心。她的步子不急,但很快,用了比先前短得多的时间就靠近了村子。但她并未朝着那余火未熄的地方去,她也不在乎那零星几个残余的村民还在不在那里。她朝着山丘走去,试图寻找自己想要的线索。 不多时,她果真在那里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她弯下腰,从黑漆漆的地面上捏起几片白色的羽毛。 似是白鹭的。  第三百零四回:转世轮回 腰佩一柄不属于自己的武器,这个女人踏回了名为万仞山的领域。 不到雪线,这里便迎来了不知几度的风雪。她这样走着,雪地上却不曾留下一枚脚印。她高挑而干枯的身形,一袭黑衣,踏在皑皑的白雪上,像垂直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纷扬的雪花簌簌下落,却始终无法拍在她的身上。像是有层稀薄而透明的长衣,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深灰的长发始终是深灰,永远无法覆上这无暇的纯白。 她昂起头,看着黯淡的天空一言不发。太阳快要落山了,但这里似乎无法迎来黄昏,亦或是晚霞的光华无法落在这纯粹的白雪上。天只是越来越暗了,正处于一种朦胧的灰,如她那几乎落到地上的长发。 “你回来了,”这是一个熟人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位器灵——或说曾经是。戴着青铜面具的晓站在她不远处的身后,不知是何时跟上来,或说何时发现她的。他们之间一片空旷,只有冰寒的雪。 “嗯。” 隗冬临平淡地承认,手放在了那柄特殊的胁差上。她一言不发,右边那枚漆黑的瞳孔中映不出任何事物的颜色。 “你的左眼还看得到吗?” 晓慢悠悠地靠近几步。雪地上出现了一窝窝整齐的脚印,不过,风雪正慢慢地将它们填满。隗冬临终于停下脚步,两人间的距离在逐步拉近。 “不出所料,你这次回来,应当是为了抑制体内的寒性气劲吧。”晓问道,“你得到封魔刃以后,似乎并未得到它的认可。连你也会急躁。为了发挥更大的力量,你的阴阳一定会更加失衡。再不想想办法,你的左眼就要完全瞎掉了。” 隗冬临的另一只手伸到脸上,轻轻碰了碰那层坚硬的冰壳。她的指甲轻磕到上面,能发出细微的“咔”声,但这声音自然被风声淹没。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懒懒地说: “啊啊……正是这样。” “猜对了呢。” “你看到了吧?” 隗冬临回过头,只侧过正常的脸。她近乎纯黑的眼像没有星星的夜幕,但那一瞬间,确乎是有种怪异的寒光闪过。这对晓来说算不上什么有力的威胁。 “我看不到,你该知道的。”晓解释说,“我说过,我只是猜测而已。而且这一点并不难猜到。就像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我也不需做过多推测。” “既然你在这里……天泉眼一定也在这里。” “我不知你为何如此笃定。”晓认真地说,“我并不知道天泉眼会在何时出现。它没有规律,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有时它停留十天半个月,有时只一顿饭的工夫。我没有刻意观测、刻意记录过,对它便更是无知。” 隗冬临将封魔刃卸下来,捧在手中观察良久。 “你若是记恨我夺得你故人的武器,可以说得不那样委婉。” “我没有记恨你,我也没有含沙射影。”晓摇着头,“能拿到它算你本事。不论是霜月君主动给你,还是你强取豪夺,亦或有什么阴谋诡计,那都算你的本事。但是,你对万事万物心生怀疑。你只相信你自己的力量。只是,过度迷信力量,不是什么好事。” 隗冬临只觉得吵闹。 “你的前世……我是认得的。你并非他直系的转世,那人也早在几百年前就死去了。那之后,这样的灵魂曾是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到了你这一世,成了与他极其相似的人。他正是这样对武学痴狂到走火入魔的境地,误入修罗道,取得此物,背负了六道无常的重任。而这一切,非他本意。” “哦。” 她的回应同这漫天霜雪似的冷淡。 “我想这一切,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 隗冬临完全转过身,直视这口无遮拦的器灵。 “降魔杵不在你身上。”晓说,“你不像是忘记带它的样子,毕竟从神无君率领的左衽门手中夺取它,不难,也不简单。它对你很有用,你不可能放弃它。除非……有什么值得拿来交换的东西。” “相较而言,那个法器对我来说十分危险。”隗冬临终于开始认真地说些什么。但她似乎是站得累了,她放松下来,略微弓着背,脑袋像是吊在脖子上强行上仰似的。这模样让晓觉得过于熟悉,甚至他的不安随之增加几分。 “我不觉得封魔刃更加安全。”晓说。 “不,”冬临连连摇头,“不不,我不再需要它,我也不能需要它。的确……它凝聚了古今中外格外武林高手的极致武学,我也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其参悟。不过,你说唯独我这一世,与那个男人极为相似……难道你认为这是从出生起就命中注定的么?” 晓陈述道:“我无法评价人类的命运。” “切。”隗冬临冷笑一声,“你曾看过世间人的林林总总,傲慢消磨殆尽,才走到如今这般疑似看透的余地。而那降魔杵在我手中,不过寥寥几年。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如何度过?” “你太依赖它,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是它依赖我!” 隗冬临突然提高声音,晓微微一怔,竟也被震慑到了。在那一刻,周围所有的雪花似乎都停止了跳动。这是某种法术使然吗?他们都不清楚。但不论如何,那只是短暂的一瞬。 “它依赖我。”隗冬临的声音又落回低谷。她喃喃着:“它依赖,或者,依附于我。它像是有生命一般,植根于我的灵魂深处,与我进行最直接的、活物与死物的对话。” “果然,”晓皱起眉,“降魔杵存下了霜月君的武学。” “你不明白那种感觉。你只是……另一件死物而已。”她露出苍白的笑,“你一定知道,荒漠中有一种植物,在干旱之时会完全失水,变成一团丑陋的干草。它们变成一具轻飘飘的尸体,随着风滚动前行。直到掠过水源,它们会突然苏醒,并将根系牢牢地扎在土地之中。哪怕这只是一洼浅滩,它也能凭着稀少的水源重新汲取力量,用柔弱的根系切开砂石。” “……” “我便是那样的水了。”她淡淡地说,“我是它的水,它需要我,它植根于我。因为我是最合适的载体……是它千载难逢的、熟悉的灵魂的容器。我对它所拥有的、堪称属于我的武学感到如此亲切。我亦如是干渴之人触及甘露,失温之人迎来烛火。我甚至、甚至看到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所曾面对的一切——他甚至曾与龙为敌。尽管起初他的轮廓如一条黑色的龙般。但随着我能力的精进,那与我如此相似的身影便愈发清晰。” “有灵气的实物,的确有承载记忆的能力。人类也会用这种方式还原场景,或是得到秘密。”晓又靠近两步,一面说,“你看到了你的前世——在他失去名姓之前,的确是位有着黑龙之称的杀手。他如龙般强大、张扬,却与暗影合二为一,无声无息。直到现在,他也堪称史上最强的刺客,尽管名声远扬并不符合优秀刺客的修养。” “你说的很对。”隗冬临微微点头,又接着说,“可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晓有些错愕。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降魔杵,我已经不需要了。那东西终究只是载体。它想传达给我的一切,已经悉数传达。在这短短几年内,我们已经完成了灵的融合。或许对许多人来说,这强大的法器仍是人们竞相争抢之物,但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空壳,毫无价值——如失去灵魂的尸体。”隗冬临面无表情的脸似是有几分嘲弄,“你啊,大约不想我步了他的后尘……” “因为他会后悔。”晓坚定地说,“你也一样。” “啧。” 她面露轻蔑,将那种不屑明明白白地展露。她目空一切,傲慢地说: “那么,你说得对——就让未来的我后悔去吧。我会让封魔刃也选择我的。” “……什么?” 晓还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便忽然抬起胁差。此时,天空已经接近完全的黑色,只有白色的微粒源源不断地从空中飘落。而就在冬临挥舞封魔刃的瞬间,所有浮空的雪花都在一股神秘力量的带领下朝着夜空折返,像是地对天“下雪”似的。就连地上的积雪也被这股力量带起,纷纷涌向天空。 今夜没有星星,雪便是亿万个苍白的星。 晓的视野被扰乱了,他抬起手臂艰难地从缝隙里观察隗冬临的动向。他隐约觉得,至少隗冬临已在一定程度上参悟了封魔刃,只差将它拔出鞘中。雪花纷涌的那个方向,似是出现了一道灰白的裂缝,正在缓慢地、缓慢地横向扩张。 天泉眼真的在这里!晓心中一空,无措地站着。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他甚至不知该为哪些事震惊,哪些事惋惜。他隐隐觉得,今日并非天泉眼原本现身的时日,但她利用自身与封魔刃的力量,准备强行将其撕裂。 “天泉是万仞山生灵共同的宝物!”晓高声道,“你打破它固有的规律,莫非要让此地所有的生灵为你的贪婪付出代价么?!” “我是贪婪。” 若不是那半张冰块几乎固定了她的整个面庞,她或许还会露出讥讽的笑。至少,晓能从她那并不平实的语调中听出什么。 “不过,我不会让旁人替我埋单。” 狂乱的风将她包裹,她的双脚逐渐离开地面,每一根长发都飘带似的颤动。她被尖锐的冰晶包裹,腾空而起,朝着那当真形同巨眼的不明之物奔去。 “我会将它夺取。” 第三百零五回:行不胜衣 忱星笃定,她所得到的是不属于寻常动物的羽毛。 白鹭栖息于有着茂密芦苇作为藏身之地的水泽,或是存在溪流的山上。这里虽说是山,但并没有水,严格来讲只是一个大型土丘罢了。白鹭以鱼虾为食,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它们生存的条件。 或者,最简单地说……她能感知到羽毛上残存的妖气。 “像妖怪,”她的指尖拈着羽毛,细细观察道,“但不是妖怪。” “真的是很奇怪的气息呢。” 舍子殊站在她对面,也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个羽毛。羽毛是灰白色的,有些脏,上面挂着砂土与灰尘。上面沾着一粒几乎察觉不到的血迹,正是这里散发出浓郁的、具有辨识性的气味。每一根细细的绒毛间,似乎还残留着特殊的花香。它微不可觉,若不是子殊不久前才与那种气息的源头打过交道,她说不定也不能分辨出来。 “这么说,这东西……就是那位半妖留下的?”聆鹓在一旁清点着为数不多的行囊,吟鹓也默不作声地帮忙。“就是传说中,那个时常与卯月君为伍的半妖?” “是陷阱也说不定。”忱星道。 “你怎么总是什么都不信?”舍子殊伸手轻轻夺下羽毛,“就算不确定,等发现异常再做规划也来得及。” 空出手的忱星抱起肩膀,冷冷地说:“来不及。做什么事,都该想想有无退路。我没那么多时间,对没把握的事冒这么大的风险。” “子殊好像一向对后果没有概念呢……” 聆鹓窸窸窣窣地和吟鹓处理着手上的事,却感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又来了。她一扭头便发现舍子殊又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她。那眼神称不上充满好奇心,但的确是夹杂着些许求知欲在里头的。她总想刨根问底,吟鹓暗想。她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诚然一切生命的开始,都从学习与模仿出发。 这对她,对她们来说都是件好事吗?吟鹓想不清楚。 “为什么?”子殊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抱歉!我、我冒犯到你了吗?” “没有。一般人会觉得被冒犯到吗?” 一个激灵过后,聆鹓冷静下来细想。她看向吟鹓,吟鹓摇摇头,她便自己沉思。在这个过程中,子殊始终保持着那种热切得怪异的目光。或许这只是旁人的错觉,她只是……把眼睛睁得很大。那双眼睛很奇怪,不管谁凝视久了都会坠落其中,所以人们会本能地错开。 忱星才不管这个,她毫不客气地将翎毛从子殊手中夺回来,却依旧面无表情。 “难道不会吗?”她认真地解释起来,“我刚才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教训人,不过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好像总是不怕危险,不计后果,不去想以后会发生的事,所以对什么都勇往直前。有时候这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很危险。” 子殊看向吟鹓,吟鹓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你难道不怕生命受到威胁吗?吟鹓的眼神分明在这样问她。 “危险是因为怕死吗?对死亡的恐惧?”子殊也认真地回应。 “算是吧。”聆鹓看到她背后的忱星已经无趣地走开了。她稍作停顿,接着对子殊解释道:“像是这件事,目前除了翎毛,也没什么线索……只有在真的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才可以按照这个唯一的线索顺藤摸瓜。若是时间允许,如何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是很重要的。有时候,行动的失败会使得局面到达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一定要先权衡好利弊才是。至于死……是最极端的情况。但、但也不是没可能……” 舍子殊站在那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她们知道,每当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她在进行思考,尽管方式不那么正常。姐妹俩面面厮觑,真不知该不该继续忙手里的事。 吟鹓侧过头,错开被舍子殊遮挡的视线。聆鹓也看过去,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忱女侠去哪儿了?” “去卜方位了吧,”舍子殊说,“我见她准备了些用得上的东西。” 吟鹓取出了纸笔,铺在旅店的小桌上。她偶尔也会像这样与其他人交流。她的字本来便小巧规整,如今为了将速度提上来,变得潦草了许多。但这样的潦草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在,聆鹓与她开玩笑,说她回头一定能成为书法家,自成一脉。 她写下这样几个字:真不知那位半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妖。 “能与六道无常关系紧密,应当是个不错的人。”聆鹓思索道,“卯月君是那般温柔的人,想必她所欣赏的人也与她一样。” “半妖啊……” 子殊也不知想明白了没有,但她结束了思考,坐在吟鹓的另一边,看她写的字。 “子殊听说过半妖么?见过么?” 子殊摇着头,说她从未见过。 吟鹓听了她们的话,又写下几个字来。 想来半妖生而在世,也一定有段不好过的日子。 “嗯……” 另外两人面面厮觑,一时说不出什么。她们明白吟鹓的意思,而且,吟鹓最有理由思索他人的苦难。在人类之中,如今的她算得上“残缺的”,即便是同类也受到过不少次不公正的待遇。聆鹓的手通常看来没有问题,舍子殊走在路上也不会有谁突然问她的过去,只有声音,没有那便是没有了。吟鹓自己说不上后悔,但憋屈诚然是有的。如今她与那未曾谋面的半妖共情,也能够理解。 她们早早休息了,独忱星回来得很晚。或许卜位的流程十分繁杂,也可能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自从同行之人多了起来,她耳边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第二日醒来,她便为那三人指明了一个方向,没多说什么。但很显然,那就是半妖所在的位置了。她给出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五天的路程——在其他人不拖拖拉拉的情况下。她这样说话,那就是在警告她们不许磨蹭了。 平静的三天过去了,时间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身处平静的地方,有的人会轻易忘却那些曾经、或未来的困苦,有的人则始终贯穿居安思危的原则。不论是哪一种,时间都不会为此特意停下脚步。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她们来到一个县城。 只在一百年前,这里还是一座独立的小型城池。朝廷花了银子,将它朝着两个方向拓宽,吸收了一路的小城,并让它与其他繁华的地区接壤。按理说,她们是不该休息的,一路上路过而未曾驻足的地方太多,这里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四人还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聆鹓莫名发了高烧。 天气转凉,她的衣服着实有限,出这种事并不算奇怪。尽管吟鹓已经分给她了不少御寒衣物,但她还是感冒了。倒也不咳嗽,也不打喷嚏,就是鼻涕流个不停。她的体温并不稳定,时高时低,这几天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刻。 吟鹓有些心虚,她无法从忱星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什么,但她知道,这位冷傲的女人一定是不喜欢耽误时间的。虽然她什么也没说,自己也有权装作不知道,不去注意。她想一门心思地照顾妹妹,却不知有没有这个条件。 “这孩子病了。”舍子殊站在榻边,得出她的结论,“她不能前行。” 忱星没有买药,但是给了吟鹓抓药的银子。她将药拿到客栈后厨请人帮忙煎,舍子殊和忱星留在屋里。现在是大白天,窗外的街道车水马龙,屋里却像黑夜般寂静。 “你有什么打算?”子殊问她,“我想另一个孩子不在时问你比较好。” “你倒是有点人情味了。”忱星大概是在讽刺,“我没什么打算。” “要怎么做?她们说,你是不会停下脚步的人。” “你是通过,她们的眼睛,来看待我?” “我的眼睛看不出什么。” 两人僵持了一阵。忱星望向床边,聆鹓正处于不好的状态。她睡不着,在床上吸溜着鼻子,脸蛋发烫。旁边是一盆冷水,吟鹓离开屋子前才用新帕子敷在她头上。她当然是能听见两人的对话,不过她烧得糊里糊涂,半梦半醒,可能并不会完全听得明白。但也无所谓,这两人都不像是在意她听不听到的样子。 “不能大意,谁也不知,她的病是否与活尸有关。” “活尸不是销声匿迹了么?”子殊说,“很久没听过这种事了。” 忱星淡淡地说:“是呢,做梦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一位高人说,这是殁影阁的蛊术,这不安定的源头就掌握在他们手里。现在看起来,人间已经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瘟疫又会席卷大地——从它中止的那些地方。” “这样么……所以你不打算将她们留在这里,一个人去见那个半妖。”舍子殊说,“这几日,我们都只朝着这一个目标迈进,你从未提过那半妖是否移动。我想,要么你打定主意一人去见他,那这是卸下包袱的好时机;要么那半妖当真在之前的地方一动不动。” 忱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拿起兵器,将帽檐上的白幔放了下来,挡住脸,朝向门口。 “你去哪儿?” 忱星没有回答她,她径直走向门外。这时候吟鹓刚好回来,她险些与开门的忱星撞个满怀,但忱星反应很快,一把夺过她的药碗。药在她手里稳稳当当,被她的左手高高举起。她的右手用力托住栽倒的吟鹓,后者站直身子,不好意思地接过碗来。 “你跟我走。”忱星突然对她说,“去收集情报。” 吟鹓指了指自己,歪着头,又看了看屋里的子殊和榻上的妹妹,呆呆地点了点头。  第三百零六回:行思坐筹 忱星带着吟鹓,在这个陌生的城镇一路向前,目不转睛。吟鹓只是慌张地跟着,不知忱星究竟是在漫无目的地走,还是早就打听到了什么地方。她也没有别的可选,只能一直追着她那不曾放慢一刻的脚步。她有些累,却说也说不出口。忱星好像从未像现在一样赶时间。吟鹓忍不住想,果真是堂妹的病令她觉得耽搁了吧。 吟鹓真怀疑忱星是不是走过无数次,她是那样轻车熟路。她绕过一个医馆,目中无人地带着她穿过后方的药库。她们从最繁华的酒楼走到路边的苍蝇馆子。她们不断地走,穿过繁华的街道,由喧闹到寂静。人群愈发稀疏,直到白天安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终于,她来到一扇破败的门前。 这是一片荒地,但很显然时常有人光顾。门口被访客践踏得光秃秃的草地说明了这点。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走过这些算得上路,又算不上路的草地的痕迹。这座建筑也是那样朴实无华,干脆应该说破败不堪了。虽然四下有不少人类的活动痕迹,可这里一点属于人的声音也听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此地的寂静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但忱星偏偏就是出现在这里了。她伸出手,抓上门环,轻轻叩了两下,接着用力叩了三下,然后又轻叩一下。吟鹓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不知她究竟想带自己去哪儿,去做什么。在她心里始终都惦记着自己的妹妹。她临走前甚至没工夫看她把药喝了,也不知子殊那样的人能不能照料好她。可另一方面,忱星在她眼中也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她是不想也不敢将她的话当做耳边风的。 正想着,咔嚓一声,眼前的门开了。 忱星将门推得更开,里面却没有半个人影,真不知是谁打开的门。她走进去,吟鹓紧随其后,想了又想才没将门闭上。破败的屋子里太黑暗了,除了门外钻进来的光,她什么都看不清。忱星像是生来就能适应黑暗似的,在屋里摸索起来,吟鹓紧跟着她,一点也不敢分开。墙边有一座柜子,忱星打开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股灰尘和霉味。但柜子的对面并非是木板,而是直接与墙壁相连。 忱星抽出环首刀,将刀尖虚空地挑在门上,对吟鹓说: “你先进去。” 进、进去?吟鹓不明白为什么,但忱星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她迟疑了一阵,忱星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才慌慌张张地往柜子里钻。在穿过柜门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属于人群的喧闹与些许汗味混杂在挥发在空气中的酒精里,让人熟悉得顾不上讨厌。 四处都点着灯,屋里又没有窗,虽然亮堂,却有些热,像是带人重新感受盛夏的憋闷。转过身来,她发现自己从墙壁上一扇普通的门走出,而忱星也紧接着从门后跨过。在完全来到这里后,她将环首刀收入鞘中。 这里究竟是…… “参考灵脉的原理,制造的隐蔽场所。”忱星直接解释道,“据说,最初并非为人类造设。不论如何,当下已为人类所用。我打听过,这里是远近闻名的……情报交易所。” 对于两位姑娘的出现,室内的人们并未感到太多惊讶,甚至不少人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再怎么说,恐怕所有有能力来到这里进行消息买卖的人,都见过大风大浪,不论这里会有什么人光顾都见怪不怪了。不过,还是有一两个人,将视线在吟鹓这个怯生生的小雏鸟身上停留一阵的。 “这孩子不会说话。” 忱星直接将她领到一个人面前。那人身上裹着黑色的布,周遭这样多的火光也无法照亮他遮蔽的眼。她继续对那人说: “鬼仙姑曾帮过她的妹妹。” 提到这个名字,那人僵住了似的,大概是在思考。他仍是一言不发的。吟鹓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俩,眼睛不敢往别处瞟。那裹着黑布的人思索良久,慢慢地伸出黝黑的手,从身后的柜台里取出了一小包不明的粉末。 “这是鬼仙姑留给你的。”忱星将纸包交给她,“我写信,说了你的情况。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难道不用进行任何身份的核实么?还是说,他们都有信心这个流程绝对保密,不会被他人盗用身份冒领?吟鹓不知道。她呆呆地接过那个纸包。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包,一寸见方。在里面有一点点白色的粉末,很轻很轻,几乎只让人觉得纸才有重量。 忱星轻轻在她后背拍了一下,示意她将纸包收起来。她立刻照做,忱星很快带着她离开这个位置,并未与先前那人道别。她低声说:“你用得上,死马当活马医。我本不想带你,但鬼仙姑说,只有你来,才能把东西给你。” 吟鹓从她平静的陈述中捕捉到一丝情绪的起伏。她扭过头,看不到被帷幔遮住的脸。但吟鹓觉得,她大概是咬牙切齿的。至于理由也不难想——她并不喜欢被人愚弄。这两天,她似乎有意透露过,自己对鬼仙姑有些许看法的事。不过她还是在为自己的嗓子求得药方,这令吟鹓心里涌起一丝特别的感动。 “吟鹓?” 挡在二人面前的,是一位面露惊异的女人。 与此同时,吟鹓也倒吸一口冷气。她并非是受到惊吓,只是觉得惊讶罢了。但这个人带给她的冲击显然不小,她整个人怔在原地。忱星皱起眉,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六道无常?”她说,“你们出现在这种地方,倒也并不稀奇。” “你是……拥有某件法器的那人。”这位走无常的反应也快得离奇,“是你带着她。” “是我。” 吟鹓的大脑一时间只剩空白。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女人——她们诚然是认识的,且阔别多日。在这一刻,她的身体也不受自己支配,完全傻掉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说莺月君在带着你……我担心坏了。” 是了,这位是水无君。 她单膝跪在地上,弯下身,极力克制自己抓住吟鹓的手的力道不要太重。吟鹓能明显地感到,她的手在颤抖。水无君是这样情绪丰富的人吗?她都快忘了……或许与忱星这样的人相伴太久,使得水无君的温柔是那样突兀也说不定。 “难道……她算到你在这里?” “谁?” 水无君的手并未从吟鹓身上离开,但她昂起头,对忱星提出疑问。 最终,三个人在交易处拥有了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吟鹓就坐在水无君对面,而忱星坐在吟鹓身旁。她们耽搁了一些时间,交换现阶段发生的事。忱星告诉她两姐妹已经相遇,水无君安静的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它像涟漪一样,算不上转瞬即逝,可以说,激荡了好一阵子。它最终消失了,可那美丽的模样令人记得它曾出现过。 “谢谢你说了这么多,”水无君道,“在我记忆中,你并不是健谈的人。” “在这种场合下闭嘴,无异于浪费时间。” “不论如何……关于你提到的那个红衣女性,我有一些头绪。” “哦?” “她是从青莲镇被赶出来的。” “我知道。”忱星对这早已知情的消息皱起了眉。“还是被红玄长夜赶走的呢。” “不过那位大人勒令他找舍姑娘回去呢。”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最近江湖不太平,”水无君饮尽杯中的酒,又接着说,“不如说没有太平的时候。” “我活的年岁,不比你少到哪去。这种感觉,我很明显。” “南国传来了消息。据说一伙人与摩睺罗迦交战,最终,一条从天而降的龙将它压制。那些人说,这一切都是无庸氏的阴谋。” “……等等、等等,”忱星突然伸手,“你吓到我了。” 这只是个比喻,忱星或许并未表现出受到惊吓的样子。但是,她制止了水无君接下来的叙述。这短短的几句话一时令她没能反应过来,这很少见。 水无君又续了一杯酒,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我若知道,就不会来这里。”忱星摘下帷帽,放在桌上,揉了揉吃痛的头。“这是多久前发生的事?” “不到半个月。” “从那里到这里……消息想要渗透黑市,少说还需要四天。” “是么,我不清楚这些。”水无君说,“六道无常知道得多一些,总是正常的。” “然后你再将这些消息卖给……黑市,并通过这里,完成信息的交流、置换。” “是的,我拿走我需要的东西。” 忱星望着眼前还未碰过的酒,突然抄起来一饮而尽。吟鹓小心地坐在一边,不敢、也不能参与这场话题如此跳跃的会谈。 “那是群什么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了……” 说这话的时候,水无君望向吟鹓。实际上,吟鹓的视线一直没有从她身上挪开。打刚提到南国的话题时,水无君的眼睛就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仔细想想,大约还是刻意。 “是你妹妹的同伴。”水无君对她郑重其事地说,“一位阴阳师,两位狐妖,还有一个很特殊的人……她不属于陆地。” 那种大脑空白的感觉又出现了。她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她分明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却似乎从聆鹓描述的过往里窥见一隅。 此刻,它们逐渐鲜活。  第三百零七回:行难知易 叶吟鹓既觉得自己的脑袋空荡荡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又觉得脑子被塞得很满,黏稠得怎么都梳理不清。 先是她们赶路,去找一个不知能不能找到的人,还要通过他去找更多人……在还不知有没有希望到达目的地时,聆鹓就病了。她很担心,她是清楚的,就连现在这样难以思考的状态也能牢牢抓住这种揪心的感觉。她们耽搁了行程,她去给聆鹓买药、煎药,然后莫名就被带到这个地方。这一切,可能与鬼仙姑的推算有关,也可能没有。但她已经确切知道的是,忱星开始对这段雇佣关系产生了质疑。 然后她得到一小包白色的药粉——少得可怜的、成分不明的药粉。最后,她遇到了水无君,这个曾经对自己照顾有加,自己却不辞而别的六道无常。她诚然是愧疚的,甚至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而难过不已。可紧接着,她便知道了妹妹所结识那些友人的消息。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她摇摇头,很难说是想把杂乱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还是让它们变得更乱了。 她还提到南国,提到邪神,提到…… “摩睺罗迦早就死了,”忱星放下杯子说,“被神无君所弑。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 “确切地说,是摩睺罗迦的幻影。”水无君道,“妄语利用地宫留下的阵法,还有从殁影阁讨来的妖术,以及……‘阵引’,复现了那个怪物。” “他想做什么?在南国?” “让蟒神现世,或许并非他原本的目的。这个举动,或许只是单纯地制造混乱罢了。霜月君拼尽全力保全了赤真珠,没能让摩睺罗迦元神归位,已实属不易。百骸主从法器香炉中窥见预言的一隅,也赶到那里,处理了许多失控的偶人半成品——或是废品。” “那么,‘阵引’是?” 所谓阵引正如药引,也不是所有的阵法都需要它。有时候,一个法阵只要足够复杂,有着不同的“引”,便能激发出不同的效果。摩睺罗迦所篡改的法阵无异是复杂的,而无庸蓝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原本已经消逝的存在投射到现世中来。 水无君又看向吟鹓。吟鹓原本在晃神,在被这种目光注视时,她突然一个激灵。 “是鬼手的血。” 水无君没有点名道姓,可话说到这儿,听者都已心知肚明。那一刻,吟鹓原本在纠结的一切事都完全消散,只留下一个念头。 聆鹓确乎是受苦了。 她本是知道的,聆鹓原原本本地给她们讲述过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可是,倘若不回头提及那些让人痛苦的过往,那种痛苦本身,暂时可以被眼前的平静掩盖。当它重新浮出水面时,她便无法随着受害者一起逃避了。 “殁影阁……终归只能说,他们提供技艺、蛊术、药方之类的东西。”忱星端着酒杯思考着,“就像用刀杀了人,不能说卖刀的有罪。这件事,就算与他们的联系再密切,回头清算起来,也轮不到他们头上。” 水无君阐释道:“我们都很清楚,皋月君与她的手下一直游走在规矩的界限上。可能从外人看来,他们是仗着那位大人庇护六道无常,才这般放肆,为所欲为。实际上,那位大人也一直在关注殁影阁的活动。祂不会横加干涉,有时也默许许多会引发祸乱的事。” “默许吗。” “是的。” “我不是黄泉十二月中的一员,我对阎罗魔的了解,终归有限。”忱星坦然地说,“但这些年来我也隐隐觉得,你们口中的那位大人,似乎并非完全站在人类这边。” “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但我也不关心。”忱星摇头道,“我只想在这里,得到有用的情报。我在找人,但那孩子病了。除非,你能帮到我。” “你担心那孩子的病,和先前殁影阁引发的瘟疫有所联系?” “你也知道,是殁影阁了。” “是啊。” “那孩子说,自己曾受到龙族的点化。” “龙族的存在历史比人类更悠久,它们的力量不可小觑,与人类所熟知的法术,不可同日而语。这之中一定有我们所无法解读的力量,在那孩子的手中,形成法术自治的闭环。但说不定,这只是场普通的感冒。” 吟鹓张开嘴,像是想对水无君说些什么,可她并不能发出声音。水无君却很轻易便注意到她,还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医术方面,我知之甚少,恐怕去了也帮不到你们……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忱星替她说,“现如今,我们手上有一包……砗磲的药粉。那曾是尹氏留下来的,所谓边角料。现在哪怕仅一点点,都不是我所能承担起的。我不知,这小哑巴不能说话的病,能不能被此物治好。但我想,倘若她妹妹的病,当真与疫病有关,我将无视鬼仙姑的条件,直接用给那孩子。” “这样么……近来此物价格疯涨。”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是鬼仙姑送的。” 吟鹓突然觉得自己收起来的纸包在发烫似的。竟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认定自己可以再当一阵子哑巴。这些粉末太少了,但她可以为聆鹓放弃。倘若她真是因为不干净的东西病的,那么砗磲的粉末对她而言自然是更有价值了。 “你可知十恶之中,嗔恚的恶使已经诞生?” “……” “你不知道也不稀奇,他的出现,与南国的那场战役有关。我可以为你详细说明,分文不取。我先告诉你的是,那人在童年曾经服用过砗磲的粉末。他是尹家的人——这样说比较方便理解。世间残余的少许粉末,在已经知情的地方价格飞涨。黑市里那些有力的手,很快就会将消息传到各个角落。那时候,大家也便知道蟒神现世的事了。” 忱星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那里并没有坐着任何人。但她并非只是看向那个方向,她凝视的分明是更加遥远的地方。她心中不知在思索什么,吟鹓看不明白。她坐立难安,对一些的前因后果究竟如何在意得要命。每一次眨眼,时间的流逝都让人觉得不够真实。 “所以……鬼仙姑安排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见你?为了得到,这些消息?” “我并不清楚。”水无君如是说,“我与她没有联系,也并不熟络。但若是她……说不定算出了什么。说来,你先前说自己找人……要找的究竟是谁?” “卯月君。”忱星直截了当,“我需要咨询一些问题。当下,我们只有那半妖的线索。” “那半妖名叫泷邈……至于卯月君,她先前受了很严重的伤。” “我知道,我想弄清楚,莺月君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看来你已知道凶手是谁。但,即便在六道无常间,这也是大家避讳的话题。卯月君不可能被这样轻易杀死,她这么做,显然是做好了暴露立场的准备。虽然现在她尚未挑明,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然而,那位大人始终没有表态,或许……还不到时候。” “呵,你也说了,阎罗魔并非始终站在……人类的立场,是吧?”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对话突然就变得僵硬了,吟鹓虽然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却感到一阵不知所措。她很慌,怕两个人下一刻就吵起来。忱星一手托着脸,眼里满是倦意,似乎对这场会面并不满意。她另一手放在酒杯边缘,杯里不知何时又倒满了酒。水无君端坐着,身体挺得笔直,双手整齐地摆在膝盖上,不再碰杯子。她的酒已经饮尽了。中央仍放着白色的酒壶,不知剩了多少。 “你来这儿做什么?” 忱星一仰头,利落地将酒喝光,动作与她神情的疲惫毫无关联。这话像是质问,但水无君仍是平淡如许。 “我也找人。不……找一具尸体。” “一个死人?” 忱星反问道。她倒出的酒,恐怕是酒壶中最后一点了。这闻起来不算好酒,但度数一定不低,这气息吟鹓还是能判断出来的。不过两人到现在都没有喝醉的迹象。她上下用力甩了一下酒杯,一滴也不打算放过。 “是活人,但却是尸体。” “我不知,水无君,也是这样……喜欢打哑谜的。” 忱星中间的停顿更长了。她缓缓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因水无君的回答戛然而止。 “她也是一位走无常。” “……如月君也失踪了?” “我们有很不幸的设想。想要找到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们都不知这段时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们六道无常,不是最擅长找人了么?” “……这次不一样。” “为何?” “她到处都是。” 吟鹓注意到,忱星的手明显僵住了。酒杯倾斜在嘴边,一缕酒水顺着唇角缓缓下落。她立刻将杯子扶正,磕到桌上。杯里还剩一半酒呢,这可不像她之前的作风。 水无君取出一个包裹,小小的。她慢慢打开它,表情是那样凝重。两人都集中精神盯着那包裹看。层层布料逐渐褪去,看得出保管者的小心谨慎。 剥去那些柔软的布料后,最终呈现在她们眼前的东西,令人惊讶得两眼发直。 那是一截属于女人的手指。  第三百零八回:行尸走骨 月黑风高,有时也不一定是什么杀人夜。 这两人是有些鬼鬼祟祟了,但那是相对而言。正常人看到两个背着袋子、在林间交头接耳的影子,第一反应都是逃离现场,尽可能快地去报官。不过这种荒郊野岭,本就没人在此生活,更别提来谁举报他们的可疑行径。 其实他们也不是那么可疑。 “能找到的实在有限。”站着的那人背着什么东西,手中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我已经求助了所有能帮上忙的动物朋友。” “没事。谢过极月君了。” “见外了,我们那么些年的交情。” 坐着的那人也没站起来,看上去两人关系很好,确实用不上多余的客套。他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接过袋子,将它打开看了看。 “这真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没办法,实在是太过离散。我们极尽所能,寻找一切有关的线索。” “除了实物,线索上,恐怕不用刻意寻找。这是件很好推测的事。” “你是说……” “如此破碎,恐怕,是在灵脉里发生了什么事。仔细想想,我从南国回来也不算过了太久,就在一夜间,尸体七零八落,分散在江湖各处。怎么想,都是在混乱的灵脉中遭遇不测。而如月君没有人类应有的形体,她的一切都是那样‘轻轻地’连着,很容易变成这样。” “其他六道无常都已尽力而为,但……” “我知道,最后会差一些。”施无弃摇头道,“必然有找不到的部分。她尸身的气味,虽不会被野兽吞噬,却容易被蛊虫啃食。恐怕还有不少在灵脉中弥漫,误入他道。” “……” 没有月亮的夜色里,极月君就这样站在那儿,在黑暗中“注视”着施无弃。他当然看不见他,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施无弃将袋子摊开,从里面取出一截很短的小臂,端详了一下断口。骨骼还是黑色的,肌肉、皮肤依次附着其上,牢牢地黏在一起。这一小块手臂,已经是这些零碎物件里最大的一块了。如月君的尸身是那样僵硬而紧实,若是寻常人类碎成这样,一定到了骨血分离的地步。可她又那样脆弱。普通人比起她,反而更能在灵脉中承受冲击,她却不行。再怎么说,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如何与活人之躯相提并论? “我会用其他尸体来补一些。” “麻烦你了,这也是那位大人所希望的。” “即使那位大人没有这样委托,我也会做这些事。” 极月君欲言又止,总觉得还有什么想问清楚。一方面,他觉得他们已认识得够久,不论生活还是工作都有着长期的往来。从这点上看,他们非常了解彼此才是。可另一方面,极月君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懂他。或者说,其实,百骸主也并非那么了解自己。他们的往来无时无刻不带着分寸,一言一行皆是公事公办。就连私底下聊着天,也只会绕开那些心照不宣的话题,他们都对彼此最可能引起歧义的话题浅谈辄止,从不深入。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说。”施无弃昂起头看他。尽管这个动作是多余的,极月君目不能视,这种眼神交流的礼仪并不被需要。但是,他还是会这么做。 “你……呃,你觉得谁做了这种事?” “你觉得呢?”施无弃反问回去。 “那个纠缠不清的女人。应该说,如今已是女妖了。” “的确,她是最有嫌疑的人。但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锁定她。” “唔,你倒是十分冷静。有些难得。”极月君终于要引入接下来的话题,“陶姑娘三番五次地打扰你……你现在也不气不恼的。” “生气有什么办法。我再烦她,也得讲道理,讲证据。” “如月君……还是她么?” 施无弃停了下来。 “我不明白你想问什么。” 极月君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但并不确定如何提问才最得体。毕竟,他有关如月君的疑问,对于百骸主而言可能像一种质疑。 “我的意思是……普通的人类,如果想要活着,多少需要保留属于自己的部分。”他慢慢地斟酌词句,“但,对尸骸之属的妖异而言,任何部分都是可以被更换的。如月君缺失了原本属于她的身体,你以其它尸体拼凑,那么她还是原来的她吗?她会不会失去什么,或是多出什么,如果每一个原来的部件都被逐次替换,她的意识又能怎么保留?” “我并不清楚。”施无弃坦诚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尸体确乎不像活人,靠脑子记忆和定义自己。每一部分的躯体,确实可能携带着不同的记忆。” “你似乎也是由不同的尸首部分——不同的骨骸结合而生?” 极月君与其说是询问一个事实,更像在询问对于话题继续的意愿。施无弃点点头,接过了话茬: “的确,我的来历也使得我在诞生之初,感到了极大的混乱。正是在那一个巫女的帮助下,我逐渐协调了自身不同的部分,与自己达成和解,直至统一。只是,我自作主张地让如月君获得此等形式的生命,却是让她重复了我所遭受过的痛苦,再次经历我曾带给过那个人的焦灼。在这过程中,我却什么都没能帮上,如今面对这样降临于她的灾难,也竟如此一无是处。” 这话说得有些重,极月君摇着头反驳开解他: “你无须自责,恶使兴风作浪祸及旁人,是他们的罪孽,而非你我的罪责。若要说责任,身为六道无常所担的还要大些。我们很快就会调查清楚,这种意料之外的灾祸到底是为何发生,你不要太心急,过于逼迫自己。” “我也不算着急。我心里分得明白,自己并非在帮助当初想要伸出手的那个人,只是——人生在世,多行善事?”施无弃笑了笑,以轻松的口吻回应,“你当年不也助我良多?啊,不过,最后你在山海面前摆出人妖有别的态度,还是教人伤心嘛。” 极月君沉默半晌。他不是想不到自己当初的举动,的确在伤害百骸主的感情。不如说,施无弃所承认的这桩事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对方一直在在意的正是此事。施无弃觑见他的脸色,紧接着补充道: “伤心归伤心,我早就想明白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山海……他是要得道飞升的人,本该如此。只是时至今日,他依旧为红尘所牵绊。” “我该了解他,即使我想警示,也不能左右他要走的路。”极月君笑叹着调侃,“唉,你说早知今日,我当初拆散你们做什么?倒不如别让你们那时被破坏感情。” “也无所谓。每个人也好,妖也罢,在他们存在于人间的每个阶段,都必须有所经历,才能成为他们当下的自己。这点道理,我最是该清楚。” “你是一个活得明白的人,我信你这点。”极月君意有所指,“那么如月君,你认为……” 施无弃打断了他。他的口吻变得严肃: “我不能保证,回头就算她恢复了行动力,也得靠你们再想想办法。万一她又失去了理智,别说无法再胜任六道无常,失去至今为止的这些记忆,也是说不准的事。” 极月君轻轻叹息。 “我们自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无需担忧。不过我方才想问你的,可能更有些冒犯了:你认为,平心而论,如月君和先前你心里的那个人,当真毫无联系吗?某些惹人厌烦的人,一定拿这话说道了不少次,但我想从你这里听见一个真切的亲口回答。” 他没有马上等到。施无弃半低着头,手里摆弄着人体的部件,却没有太多章法,心不在焉似的。他的沉默持续了有一阵儿,极月君也就静静地等待。最后,施无弃终于开口,平缓地向这位故人叙说: “说实在的,这事儿我真没法说。但——我怎么看她,这真的重要吗?无论对她,还是对于更多客观的判断而言,乃至对我来说,这种真实的想法都不再那样重要。她再怎么像谁,都是披着皮囊的另一个人罢了;我再怎么想谁,也很清楚那个人只是永远地活在我记忆中了。甚至当我回想当年的心境,也不得不扪心自问,在我炼制返魂香时,我真的没有预料到一切糟糕的可能吗?不,我是已经想过的,只是……我可能就是不大甘心,念头不通达,也算得上年轻气盛,就那样一意孤行,孤注一掷。得到一个并不算好的结果,就是我为此应当承受的代价。我不负责任地创造了一个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因而往后的一切,皆是补救,说夸张点,当赎罪也不为过。包括现在劳心费神,大抵亦是这样意义。” 黑暗的树林里一片寂静,在他平静的尾音落下后,就连风也像离场,唯余极月君一声极轻的叹息,如落寞的风声拂过。施无弃已经再无话说,极月君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不该说什么。他笼着袖子,微仰着头,兴许今夜哪处有很好的月色,但无论如何,并未照到此方,无法让他看见。 过了许久,还是百骸主抬起头,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个想法。有些冒险,不过,它可能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愿闻其详?”极月君打起精神。 “这个想法,它可能会牵扯到一些……禁忌的东西。”施无弃保守地描述,“不过,莺月君已经这么做了,不是么?”  第三百零九回:行步如飞 忱星没有独自离开,她留在这里,留在这小小的县城里。 今天是聆鹓生病的第四日,她的烧仍未完全退下去。精神好的时候,她可以十分正常地与其他人攀谈,只是脸色不太好,语气也显得有点微弱。精神不好的时候,她就只能躺在床上,脸蛋烧得通红,别说吃饭,一点儿水都喝不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聆鹓肉眼可见地瘦了,她姐姐跟着揪心。 该如何是好?谁也不知道。但吟鹓心里明白,拖得越久,忱星越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吟鹓知道,她随时可以放弃她们,前去追踪那个名叫泷邈的半妖——这是水无君告诉她们的。泷邈不知还是否停留在占卜的结果处,也不知忱星有没有再算过。她没有走,一方面可能泷邈也没有离开,另一方面她或许还在担心聆鹓的病与殁影阁散布的瘟疫有关。 尽管后者的成分很难确定。她到底是心怀天下,还是有其他原因?吟鹓总是看不透。 在聆鹓清醒的时候,她将自己和忱星与水无君见面的情况写给她看。当然,说也不是全说,只是挑挑拣拣,写了吟鹓觉得自己可以说的内容。在聆鹓主要看来,无非是与故知相逢的一件事——当然,这也很值得令人感慨。聆鹓惋惜自己没能同去,还问姐姐有没有对水无君表示感谢。吟鹓的话里只有宽慰,再无其他。 关于谢辙他们的事……吟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转折是在第六天出现的。 那天聆鹓刚醒来,就觉得自己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仿佛一点病痛也不曾有过。先前几天受过的折磨都不复存在,她活蹦乱跳,下了床便能满地乱跑。吟鹓照常端着熬好的药,见到她这般精神,也颇感意外。她们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了忱星与舍子殊。 这两人的表现……倒是“很有意思”。舍子殊像是真的为她们感到高兴,双手竖直在面前轻快地鼓着掌。但不知为何,吟鹓总觉得她的庆贺并非发自真心,而是一种表演。当然,不是说她心怀恶意,而是说吟鹓觉得,舍子殊只是认为遇到这种情形,便该这么做。而忱星的反应倒更符合舍子殊失忆者的身份——毫无反应。 难道说,她们该期待忱星感到高兴么?也许这还值得期待一下。毕竟,她终于可以不再将重心放在这里,而去专注于追踪半妖的事了。不过按照她一贯谨慎的性格,心中留有疑虑还是很有可能的。 很快,她便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这听上去实在不像好话,反而像是盼着她继续病着一样。不过,忱星说话就是这样的,她们都可以理解,也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应当是吟鹓姑娘不舍昼夜的照顾,终于让她康复了吧?”舍子殊说。 “当真?” 忱星来到聆鹓面前,聆鹓不知为何有点紧张。她伸出手,一把抓住聆鹓的手腕,旁人都有些惊诧。但紧接着,她就将纤长的手指按在聆鹓的右手腕侧,应当是在把脉了。 “……”忱星皱起眉,“当真是恢复了。” 难道说,是殁影阁的人有所察觉,所以停止了背后的活动么?那这里嫌疑最大的自然是舍子殊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她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她,而子殊只觉得莫名其妙。不,也不该这么想,指不定真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过几天便捱过去了。毕竟吟鹓是这样认真地照料她,康复也并不是不可能。 “总之,既然已经没事了,我们现在便出发吧!”聆鹓显得比谁都着急,“耽误了这样久,真的很抱歉……” “也并不怪你。”舍子殊宽慰道。 忱星什么都没说,只是去默默收拾行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看不透。吟鹓思前想后,示意另两人先收拾着,她决定去确认一下。吟鹓跟了过去,站在忙碌的忱星身后。但她终归是不能说话的,便只是这样看。她想,若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忱星会直接说的。 忱星的东西不多,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毕。她回过头,知道吟鹓早就进来。两人相互凝视半晌,忱星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能掉以轻心,你是知道的。” 吟鹓点了点头。 “我做了卜位,发现那半妖……并未挪动分毫。” 吟鹓微皱起眉来。虽然这是件好事,可是,他为什么也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出了什么事,还是半妖他个人有什么状况?不论哪种,都令人有些担心。她紧紧地抿住嘴唇,心中暗想,不论出什么事,她都要看好自己的妹妹。她们不能再分开了。 “对了,药粉在哪儿?”忱星问她,“很小的那一包。你还带在身上吧?” 吟鹓一拍衣侧,脸色变得很不妙。她露出焦虑的神色,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又转过头看向客栈后院的方向。这几天她换了一次衣服,恐怕……把药粉放在那件衣服里洗了吧?看这架势,忱星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责备什么。或许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吟鹓一心只想着给妹妹忙前忙后,何况药粉这么小小一包,被忽略了也算得上正常。 大概吧……虽然它分明是很重要的东西,说丢就丢,多少有些可惜。 她们再次踏上了旅途。距离泷邈的位置已经很近,何况忱星说他并没有动过位置。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让人质疑结果的准确性,但既然是忱星,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连将那根翎羽交给舍子殊,她所得到的结论也是一样。忱星愿意交给她,估计也是认定了那半妖一时半会不会再跑。当时她们与水无君见面,自然也提到了这件事。水无君欲言又止,权衡之下决定让她们自己去看。她所能给出最确定的消息,便是泷邈在那里,很可能真的抽不开身。 忱星将一切人的话都预设为“不靠谱”的,她更相信自己。当她自己得出的结论与旁人有所重合,那些话才能起到强化结果的作用。不论如何,她们出发了,距离目的地不会超过两天的行程。只不过,到地方找人恐怕还要一点时间。忱星叮嘱的语气太过严肃,简直像是警告一样。她说,若是路上聆鹓感觉自己有任何异常,要第一时间说出来。聆鹓表示理解,自然也满口答应。吟鹓心中暗想,还是不要再出事的好。 一路上,聆鹓的确不再感到任何不适了。于是,吟鹓斟酌再三,决定将谢辙他们和南国的事告诉她。骑在租来的马背上,她从包袱里翻找纸笔。这个动作被忱星瞥见了。 “我们,从水无君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或许,与你过去的同伴有关。” 两人同时愣住了。她们骑的是同一匹马,一前一后地坐着。前方的吟鹓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发现聆鹓也在呆呆地看着自己。她们都有些意外。聆鹓的意外理所当然,但对吟鹓来说……忱星敏锐得未免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说是有位公子,是唯一的寻常人。还有两个狐妖,一男一女,是兄妹。一位不属于这方大陆的访客,还有——百骸之主。另外,还有两位六道无常,分别是神无君和霜月君。” 多令人熟悉的形容!聆鹓抓着姐姐的手更用力了些。吟鹓很快意识到,一定是他们没错了。她的妹妹紧接着张开了口,语调都在颤抖: “我、我知道!那个人,姓谢是么?狐妖有两个?我知其中一位,但另一位……莫非是他的朋友,还是——他妹妹?他们、他们相逢了么?真是意外。还有……霜月君!她竟也在那里。神无君为何也在那里?还有位奇怪的‘访客’,我兴许也不认识。为什么他们几个会出现在南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忱星几乎完全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吟鹓也猜到了。单独骑着一匹马的舍子殊凑近了些,也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忱星简单地替吟鹓讲述了无庸氏的阴谋、新恶使的决心,以及蟒神复苏的几个事件。她知道的比较有限,其中包含着她个人缜密的推理,将水无君原本算得上破碎的消息串了起来。聆鹓的面色时而忧虑,时而感动,像是将忱星的讲述随着谢辙他们一起经历了一遍。 说实在的,忱星讲得实在枯燥,比起话本称得上索然无味。不过她本就是一个梳理事件的过程,犯不着找太多修饰。吟鹓一直扭头盯着她,觉得她在听那些话的时候,眼里能发出独特的光彩。看来,她真的十分在意那些人,尤其……是那个普通的人类。当然,他的确值得在意。且不论他能与那些特别的人并肩作战,就已经证明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吟鹓的心里痒痒的,她也想见到妹妹所想见的、见过的光景,认识她所认识的、值得认识的人。 聆鹓甚至埋怨她们,应该早点告诉她,这样她的病说不定好得更快些。 唯独舍子殊听罢,只是面无表情。她太安静,大概又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过了许久,她才这样说了: “那些被丢进沼泽的偶人……听起来有些可怜。” 忱星似是翻了个白眼。 “死物罢了,受法术的驱使行动。你不去考虑法阵的事,竟在这里同情假人。” “这算作同情么?我只是觉得可惜。”舍子殊摇摇头,“就这样被打碎,下场未免太过凄惨。说不定,它们原本还可以有更多用处呢。” “说不定,只是些残次品吧?”聆鹓跟着猜测。 “谁知道呢……” 舍子殊抬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那人竟有那么多替身呢。”  第三百一十回:行藏用舍 泷邈诚然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座镇子。幸运的是,他自己没遇到什么麻烦。 他遇到的是别人的麻烦。 一开始,那甚至不是“人”,至少不是个完整的人。确切地说,是人的一部分。这种程度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当然,曾经它完整的部分,严格来讲也不能这么被简单地定义。 简单地说它曾经就只是一具尸体。甚至连性别也只是个符号,它就是它自身。只不过,以女性的外貌呈现出来。 是了……被泷邈所意外拾取的,是如月君身体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得到了她的头,尽管只有半个。而且这一半很微妙,是斜着“切”或者“炸”下来的。有一大半是脸,而脸的部分大概拥有将近原本的三分之二。好消息是,这斜分离下来的面部保留了左边的眼睛,一半鼻子和完整的口舌,眼睛还嵌在眼眶里呢。她的后脑部分比较少,里面已空无一物。不过没有关系,她本来就不拥有正常人的脏器,那里连接着一些头皮和长发,露出的骨骼也是漆黑色的。 一开始,泷邈发现的也并非完整的口舌。大部分只连接上颚。有水鸟在河里捕鱼,却被水草缠住了脚,它挣扎不已,而同类向岸边的他求救。当他将那只可怜的水鸟解救以后,他意外发现,缠住它的东西并非是水草,而是人类的头发后,他便重新投身河底一探究竟。 然后,他便得到了如月君的头颅——半个,或者更小。 泷邈一眼认出她,这要归功于她留下的很大一部分面容。他不知这东西在水中被浸泡了多久,但她并未被水侵蚀。若是一般的尸体,早就被泡肿、泡烂了。虽然鱼与虾蟹也可以慢慢将她啃噬,不过对她来说这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在她的脸溃烂前,泷邈有缘将她打捞。 她还能转动自己的眼珠,这已令泷邈惊诧不已。按理说,碎到这个程度,人类与一般的妖怪都无法再将意识贮存。但她是不一样的,她的每部分都能拥有一些意识,冗杂无序,赌博一样无法确定她究竟还记得什么。 泷邈从她的眼神中能读出一个信息——她认得自己。 他想方设法联系周遭的鸟雀,最终从附近的林地里发现了一截下颚。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将它与那半截头颅拼在一起。但看样子,应该属于她本人没错,它们都没怎么腐烂。说实话泷邈第一眼看见那截下颚,与安详地躺在牙侧的红色舌头,他心里泛起一种怪异的恶心。 该怎么把它们凑起来?他实在没有办法。 紧接着,百骸主便出现了。 他是有意寻觅到这里来的,有妖怪第一时间将这里的情况告知了他。重要的部分在泷邈的手上,他放心许多。两人相遇后没有太多时间寒暄,他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将如月君的尸块拼接起来。对他而言这是件易事。这样一来,如月君便可以开口说话了——她甚至不需要人类的声带,只靠法术的凝聚便能震动空气。 从她的口中,泷邈得知了她沦落至此的原因。他陷入无以复加的震惊中,百骸主则对她这半颗头颅追问道: “是谁做的?” 对,这才是除了尽快拼凑身体之外,最重要的问题。 如月君却陷入了沉默。她睁大那仅剩的眼睛,却什么都无法传达出来。 “是噤声的法术。”百骸主皱起眉,“为了不暴露凶手施下的。法术只对人有效,因此应该是在她尚且完整时就……” “是莺月君么?”泷邈问。 如月君依然只是沉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不能太难为她。她能认出我们已实属不易……她与平时差得太多。她的人格被拆分成无数碎片,毫不夸张地比喻,每一个尸块都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说不定也不是法术使然,只是她能理解、能表现的,就已经是她所能阐述的全部了。好在,她对我们没有敌意。” 泷邈知道,他一定很担心她陷入疯狂,正如第一次的“复生”。 “能给她接上更多肢体么?” “脊椎很少,都不能直接连起来……说起来那天,你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百骸主看向他,“莺月君——的确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 泷邈攥紧了拳头,愤愤地说:“这家伙……” “但是,我们并不能一口咬死是莺月君所为。就算她真的背叛黄泉十二月,也依然有可能被贼赃。何况,上次她的行事倒是很高调,并未对卯月君施展类似的法术。当然……也可能是她洞悉了我们的看法,故意演的这出。” “这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泷邈揉着太阳穴说,“她对卯月君出手,是因为那狗官可以给她合适的身体。我不想锁定她,但……您知道,个人恩怨在的话,我很难不去想。我也在努力说服自己,思考她的行事动机,可还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 “也许,还有一个人。” “是谁?” “……你当时不是还见到过,另一位恶使么?” 泷邈睁大眼睛,立刻明白了施无弃的暗示。淫之恶使曾一直缠着施无弃,教授她使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但无弃的态度是明确拒绝。多次求助未果,她心生怨恨是理所当然,何况施无弃也说她对如月君这件“完成品”有着天大的敌意。不论是意外相逢还是蓄谋已久,她都有充足的理由对如月君下手。 施无弃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收集了许多肢体,但仍不够,远远不够。甚至,他现在拿不出颈部或是锁骨什么的与她的头颅相连。很多尸块会顺着那条灵脉从不同的出口飞溅。施无弃已经详细调查过可能出现的地方,也多少有所收获。有些分布在高山的,恐怕已被食物短缺的捕猎者拆吃入腹;有些流落深海,大约只有鲛人才能设法找到,也不排除被大鱼吞下肚的可能。还有的部分,甚至会游离他道,再也寻不回来。 这一切,施无弃都有思想准备,他试图给如月君进行解说,也不知她能听进去多少,又能听懂多少。不论如何,他已经尽力。其他的尸块,施无弃放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真正需要时才敢拿出来。觊觎六道无常尸体的妖怪有很多,尤其这样零散方便的,还是头一次出现。尽管不论吃掉多少无常鬼,他们也不可能获得更长久的寿命和更高深的修为,可妖怪们还是趋之若鹜。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过去南国的人,甚至本土的许多人,也都迷信着吃妖怪肉可以获得不凡的力量。虽说的确有不少东西都能入药,但再怎么说,也要专业的医师经过专业的筛选与制备,才能发挥作用。 紧接着,便有四个人前来见他们了。 找到他们不难,这令人有些欣喜,也令人感到担忧。几人之间没有太多寒暄,只有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与表明来意。百骸主见到聆鹓与她姐妹重逢,自然替她高兴。只是他们见了面,话不必多说,气氛便从起初的僵硬转为缓和,泷邈也不再对这莫名造访的几人怀有敌意。至少敌意减退了些。 百骸主单独对叶家的两姐妹详细地叙述了南国发生的事——他认为她们有必要知道。除了告知她们友人们都经历了什么,也为接下来可能转变的江湖做好准备。聆鹓也有许多经历想要告诉百骸主,她也有很多想问的事。施无弃戏谑地说,看在她是熟人回头客的份上,就不计较她人类的身份了。 而另一边,泷邈为忱星和舍子殊展开情报的交换。在这之前…… “你为什么在这里?” 忱星瞥向子殊,眼里算不上敌意,但多少让泷邈感到奇怪。她们不是一起来的么?为何看起来……关系并不是十分紧密的样子。 “我和百骸主并不熟悉。” “或许你能听听热闹,或者,打听打听自己的身世。” “我已经不在意了。”子殊像是和她对着干似的,“我倒是更想知道谁做了这种事。” 忱星不再与她纠缠,转而看向有些尴尬的泷邈。她直言道: “可否让我们见一见如月君?” “抱歉,不大方便。” “没关系。但这个,要交给你。原本是打算……吃闭门羹时用的。” 忱星取出了包裹好的一件东西——属于如月君的东西。那是水无君托她们转交的,或者说,是她给予她们善意的通行证。泷邈沉默地接下,嗅觉灵敏的他已经辨认出了这是什么。他微叹了口气,说道: “倘若不是他,说实话,我对你们的确会百般警觉。我被这等大事缠身,暂时无法寻找卯月君,也颇为焦虑,现在只希望事情快些解决。这部分,我会转交给百骸主,但现在我也无权做主……我自认为,他是比我更有话语权的。” “理解。”忱星说,“最重要的,还是如月君的意愿。” “她现在面貌可能会吓到你们。而且……她也谈不上什么意愿。” “受到躯体的限制么?我了解了。” “嗯。更具体的事,是否需要等百骸主和另外两位姑娘过来商议?” “不必了。”忱星替她们做了决定,“恐怕她们与百骸主,还有许多话说。这些事,她们也没必要参与——今后也别。” 真像个独裁的大家长,但子殊和泷邈都认为,她是想为那两人少惹些麻烦的。不过也确实,这些事情,知道的人数必须恰到好处。人越少,越好处理,但也不能太少……少得人手不够,也会没法儿处理。 泷邈将前因后果再度悉数道来。 第三百一十一回:行清言浊 “感谢你告诉我这些。”忱星客套地说,“接下来,我有些问题。算是个人问题……也不算是。若可以的话,望您知无不言。” 泷邈思索一番,微微点了点头。他对眼前这女人并不是绝对放心,因此他很难如实交代所知道的一切。他所能保证的,仅仅只是尽量不说谎而已。 “这可能是个敏感的话题。” “你想问卯月君的事吧?” “对,清和残花。”她说,“我不可避免,会揭开一些伤疤。我就当你们关系不错。” “你这么说,怕已经是没有打算停止提问的念头。”泷邈笑了一下,“你尽管问吧,关于那天的事,我倒是有挺多值得说道的。” “你看到什么?这个问题一定不少人问过,甚至,你主动说过。” “当然。” 于是泷邈就将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忱星,还有旁听的舍子殊。他如何与那个村落的淫之恶使战斗,又如何赶到一旁的山上,寻找卯月君的踪迹。实际上这两件事间差了很久,因为他在战斗结束后已经精疲力竭,短暂地失去意识。他只是在天亮前挣扎醒来。 “你醒来的时候,淫之恶使还在村里?” “她当然已经离开了。我想我成功将她赶走了,或者……其实是这村子已然没有利用价值。相较于和我殊死搏斗,她更情愿摆脱我这个麻烦,寻找下一个目标吧。”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忱女侠,这可不算夸奖。若你本意无此,便当我没说。” “那就当这是玩笑话吧。”忱星可并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她对泷邈实力的评估,可以说是算得上准确了,只是表达方式选择了最令人不悦的那种。“总而言之,你离开那里后,立刻动身前往附近的山丘,寻找卯月君的下落,然后……” “然后我看到的场景,不比当下的如月君更好看些。”泷邈打断了她。 “兴许绀香梅见更离散些。” “……随你怎么说吧。” 泷邈不想和她计较。他当然知道,忱星就是琉璃心的持有者,且拥有数百年的岁月。这种对“同龄人”的敏锐甚至要强于对发现法器的直觉。他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尽管现在已经足够不愉快了。那个红衣的女人自始至终也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像个家具一样本就属于这间旧屋的一部分。 “我们从你说的那个村子来。”子殊突然说。 “是么……” 泷邈好像有点意外,但也不是很意外。他没有闻到那个地方残留的气息,因为几人身上都被一种特殊的花香覆盖,他辨别不出来。不过既然她们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们与她遗留的陷阱作战,那些残枝败叶,还在继续汲取村民的力量。”忱星凝视着他的眼睛,“看来你也不那么正派。比起那些可怜人的性命,你最在意的,还是熟悉的人。” 舍子殊突然开口道:“也别这么说。指不定,他以为村子没事了呢。我们去的时候,那些夹竹桃不也藏得好好的。他可能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才放心离开吧?” “不,我没有。”泷邈突然说,“正如忱女侠所言。” 舍子殊露出疑惑的神色:“诶?你这人可真奇怪。我说的岂不是更好听些?就算不是这样,你也可以按照我说的承认呢。这样一来,你就是看上去货真价实的好人了。” “‘看上去’这三个字用的不错,但我不屑于说这种谎。我说实话,世人的生死原本都与我无关。是卯月君教导我,如何将整座江湖看做自己的一部分。我至今仍未明白她所说的那一切,但我至少愿意试着理解,试着用那种方式思考。所以,在传递我这些思想的本源受到威胁时,我理应抛弃其余的一些。我不会让构建我的框架陷入险境,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对简单的定义,和我真不一样。” “那忱女侠又如何认为?” “啊……?” 忱星倒是没想到他会反将一军,不过她也并非没思考过这些。她稍微停顿了一会,便对泷邈说: “我对人类的安危也没什么兴趣。但思路,倒是没你这么麻烦。” “你怎么想?” “人太多了。”她重复道,“太多了,不仅是现在,从过去开始便是。该说,这是个卑劣而贪婪的物种,当然,所有生物都是如此,求生与繁衍是第一本能。只是我身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对这一切的感知格外明显。我是个生意人,一直都是——从刚出生,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生意或许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所有交易的建立,都会在不同程度,满足双方的需求。虽说无奸不商,但在我看来,这是最不卑劣的方式。金钱粉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省了很多麻烦。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装作讨厌它的样子。” 泷邈看着她,半晌又没说话。这段陈述,他不仅完全理解,甚至支持绝大多数。但不知为何他总认为,这女人的观念是应该反驳的。为什么?因为卯月君一定不这么想。不知不觉她已对自己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他也逐渐选择接受。若是过去的自己,他一定相信自己会和忱星这样的人相见恨晚,可现在则完全不同。 “我尊重你的想法。”最后,他只是这样说。 无关的话题扯得太多,连舍子殊也听不下去。两人的对话对她来说虽然字句浅显,内涵却一时难以理解。她不得不将话题带回正轨,让他们继续讨论本该讨论的话题。 “抱歉跑题。”忱星幽幽地说,“我相信你说的话。实际上,我正是通过……从山里发现的、你身上的羽毛,来确定你的方位。运气很好,你始终没有离开。” “对我来说运气不好。不仅是我,还事关其他六道无常。” “那么……你是否亲眼所见,莺月君伤害卯月君的事?” “当然没有。我说过,我那时候赶不过来。” “他晕过去了。”子殊“贴心”地提醒他们。 “有没有一种可能:伤害卯月君的另有其人,但留下让他人误以为是莺月君的信息。” 说实在的,泷邈有些恼火了。 “什么意思?你想说,卯月君是在骗我么?” “没有这个意思。说不定,她也被误导了。”忱星抬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她察觉到半妖的恼怒。“我的个人习惯,凡事多发散、多质疑。冒犯到你,我该道歉。” “不用了。”泷邈冷冷地说,“反正也没什么诚意。我以前也如你这样,但现在不是。别总觉得全世界都想骗你,都想害你。” “你大约是被卯月君护得太久了。” “你——” “好……那么,是莺月君做的,这句话是卯月君亲口所说么?” “亲口所说。”泷邈试图让自己冷静,“悭贪之恶使与她联合,陷害于她,并趁机将琥珀拿走。卯月君的头颅……已经四分五裂,比如月君更加,‘离散’。一夜过去,她的口舌得以恢复,她只是说出那个名字。我不知是她不能说得更多,还是怕我冲动行事。直到她又在没有琥珀的情况下休养了很久,才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你们?” “啊,是。”泷邈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还有个孔雀精。他是一方领主,也是……” “孔令北?” “你认识?” “只能说,我知道。”她说,“我查过,家父……曾费尽心思,四处被骗,最终从他的手中得到了重要的法器,琉璃心。” “这……真想不到。” “我不了解他。”忱星耸耸肩,“毕竟我见也没见过。不过,他一定是个有些手段的生意人。我喜欢和这样的家伙打交道,不论他是不是妖怪。” 泷邈不知如何评价。 一阵漫长的沉默,三人心里都各自盘算着自己的事。偶尔从隔壁房间,会传来百骸主与聆鹓的讨论声,不过高声的部分只是暂时,他们似乎聊得很投机。 终于,忱星又开了尊口。 “你已经,替卯月君,承认了莺月君的叛变。我本想找卯月君再度确认,但,时间可能不太允许。叶家那位吵闹的姑娘,路上病了,耽误了一段时间。” “你还会关心人类呢。”泷邈揶揄着。 “她很重要——各方面。” “说句你们可能不爱听的。那孩子身上,似乎具备某种妖性。是鬼手的原因吗?” “连你也知道鬼手的事了。除此之外,没别的原因吧?” “哦。”泷邈敷衍了一声,接着说,“我倒是希望你们去见卯月君。既然你们不能留下来替我照顾如月君,我一时也赶不过去,倒更想委托你们。当然,你来决定,我没有逼你或者求你做什么的意思。” “她在哪儿?” “不远。”泷邈补充道,“而且她身边应该有人辅佐。我是说……那个孔雀的妖怪。” 忱星陷入沉思,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她本就在一环扣一环的见面游戏中,能省略步骤固然是好事,可也不能省略太多信息。她其实已经清楚地知道,指望莺月君对她说真话是不可能的。但鬼仙姑的算盘究竟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将自己拉入这一切?关于自己的事,她还是十分上心的。而卯月君这样的人,说不定能带给她一些独到的见解。 尽管她们的理念可能很合不来。 “你对莺月君身在何处,有何头绪?” “没有任何头绪。但卯月君可能知道一些。不是我故意麻烦你,我先说明。” “知道了。” 反正除此之外,忱星自己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了。 第三百一十二回:行奸卖俏 “你我曾险些成为盟友,对吗?” 说这话的时候,妄语转过身倒了杯热水,顺势推到对面的人面前。这里的所有陈设都十分简陋。粗制滥造的柜子、生了霉斑的桌子、腿部长短不一的凳子、缺口的茶具、廉价而受潮的茶叶。妄语权衡了一下,才没有将最后一样东西放进茶杯。 “人”有三个,热水有一杯。 “鉴于你的行为,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这里的你仍不是真正的你?” 淫端起杯子,眼睛朝上瞥一眼他。妄语还未回答,她又说: “也可能你更挑剔。” “都对,但不一定都是。” “像您这样生在有钱人家的大少爷,自然不会明白我们穷人家的苦痛。”淫轻佻地说着随性的话,身体微微后仰。身后站立的男性尸人扶住她,以免她摔下去。看上去真可靠啊,倘若他的一切不是由这个女人——或说女妖来操纵的话。 “嗯,我不在乎。” “噢……你真是个无礼之徒。”淫嗤笑,同时谩骂。 “很多人都这么说。” “虽然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我若是有这般条件,肯定不会想到去做这些事,做这些……被世俗称作坏事的事。我走投无路,我没有办法,我别无选择。” 用轻松的语气说着沉重的话,淫举起水杯,看着侧面的印花。这花涂得很敷衍,只像个色块罢了,让看见它的人和它一样打不起精神。不过,她倒是觉得这种东西与自己极为相称。说实话她有点喜欢这个便宜货,一会儿要是可以,她得想办法顺走。 “这么说来,我确实有得可选。我的选择太多,时常令我感到迷茫。纵随心随遇是极其快乐的,但选择若是多得令人发指,我便只想挑最不同寻常的那个。” 妄语撑着下颚,懒散地说着。恶使间的会谈并不常见,且对各个立场的人,包括他们自身来说,都十分危险。但他们二人都是那样轻车熟路,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似的。 “你们呀,吃穿住都是说换便换的,不需要出卖良知或是肉体。就连这副身躯,也像衣服似的,说换便换了。哪儿像我们穷苦之人,都是这般恋旧的。身体这样珍贵的东西,怎么能是随意更换的呢。” 说着,身后的男性伸过手来,搭在她的肩上。她反手摸住对方的手,顺势倚靠在他的手臂上,陶醉于这般冰冷的接触。妄语的那只单眼盯向那僵硬的手。那个男人死得太久,但并未死透——她还在用自己的把戏汲取生者的活力,源源不断地灌溉他日渐干涸的躯壳。妄语知道,她是诚实的,尤其是恋旧这点。 “我以为你主动找回我谈生意,是想开了要用原则来做交换。不过看样子,你还是没有那个打算。不过没关系,我如约摧毁了百骸主的‘杰作’,至少在你看来,你的兄长已经是最接近完美的造物了。” “虽然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不过,我好像也只能提出这样的请求了。女人都是善妒的,呵呵……”她发出并不由衷的笑,心猿意马。她的头放正了些,手还是恋恋不舍地叠在兄长的手上。兄妹二人出生起便没怎么分开过,可自某天起,他们仿佛再也无法重逢。 那一日究竟还会到来吗? 会的,她暗想,一定会的。若无这般执念,她也绝不会以妖异的形式停在人间。这污浊的红尘让她生不出一点留恋,可是她很害怕。她怕自己追着兄长西去,却在另一个世界也无法与之相逢。她对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尽管现在的条件可以窥见一隅,但她仍不会选择冒险。她要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将所有的可能性悉数尝试。尽管,这是她最讨厌的人世间。 “你连我要做什么都不问,便直接对六道无常出手,也真够歹毒。还是说,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只是顺手做个人情呢?” “你是聪明人,我不必多说。” “像我们这样的妖怪,还要多多互帮互助才是呀。”淫又勾起唇角,“虽然你可能不需要,更不需要我去做什么。但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不过嘛……我还是想额外好奇一下,无庸氏袭击六道无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总不能,单纯地认为他们和我们作对罢。这太牵强了。必要的话,冥府的那位会找到很多临时的替补。” “那样的话,麻烦便层出不穷。”妄语慷慨地解释道,“并非是袭击六道无常,而仅仅是袭击绀香梅见。冥府的那位再缺人,也不至于随意去抓的,否则黄泉十二月之位,不可能空缺那样久。依我看,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尽快使那位无常恢复原状。她是特别的,即使那位可以随时舍弃,她仍属于百骸主的造物……他不会坐视不管。” “真是个晦气的名字。”淫摇了摇头,“铁石心肠的家伙,太无情了,他眼里只有自己创造的东西,可容不下别人。不过,你还是没有说明,你为何对如月君出手啊?” 这次妄语的回答直截了当:“我借了她的一部分。” “咦?” “一小部分。” “你可真聪明啊!”淫的夸奖像是由衷的,尽管有些夸张。她睁大的眼亮晶晶的,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赞许和欣喜。“天呢,这样一来,就算他们最终发现缺少了什么,也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但你要她做什么?说到底……她不就只是一具尸体吗?你已经拥有那么多优秀的躯壳,为何还要执着于一个死人?” “承蒙夸奖。你说的不错,但陶制的躯体碎了,那便是碎了,怎样也无法复原。” “你想研究出最完美的躯体?” “不。”他说,“皋月君已经做到了。” “诶??” “嗯。”妄语侧过头,看不透他的表情。他幽幽地感叹道:“但那是个狡猾的女人,她不会告诉我那躯体身在何处,又是如何诞生。我只能摸索着,不断地接近那个高度。” 淫不太理解:“你要完美的躯体么?听上去很有诱惑力,但……” “我仅仅执着于这个过程罢了。我可以用,或者不用,而不顾一切地追寻这些东西,会让我觉得些许充实,这很难得。同时,我也能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力量,它们甚至只是路上的副产物罢了。”妄语耸耸肩,“我并不执着于长生。寻常人想要成为仙人,得到长生,便要抛却世俗尘念,无欲无求。然而,长生分明才是人最大的贪欲……” “往往像你这样不这么想的人,才是成事的人呢。” “借你吉言。”他短暂地笑了一下,“你也会用到的。” “我?我才不要呢。我说过,我只想要现在的他一个。” “你要留下的,究竟是他的身躯,还是他的灵魂?”妄语漫不经心地问,“若是躯体可以更换,灵魂永存,那么他便还是他。或者你更追求形体,听上去比较自私,当然这也是你的选择。但不管怎样,他的灵魂已十分扭曲,再也无法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像绀香梅见一样,让灵魂与躯壳的每部分完全镶嵌融合。也许有……但那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最初的样子。” 手中的杯子出现了裂痕。 与妄语作对不是明智的选择,甚至,她知道此人说这番话,是绝对会激怒她的。想到这儿,她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在想她的平息是否也在妄语的计算内。但他说不定也很单纯,就算知道这一切也没什么关系。他的实力够强,强到不需要考虑任何人的心情。如果他这么做了,甚至可以理解成额外的尊重。 尽管他的尊重从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我要的他就是他。他的身躯,他的灵魂,完完整整的他。尽管你们都觉得这做不到,但我不需要你们谁来觉得。”淫将开裂的杯子轻放在桌上,对力量的控制使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等着瞧吧。” “你似乎失态了,若是我的原因,我应该道歉,对吗。”这不像个问句,但他接着说,“执念是很强大的力量,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嘲笑你……相反,我很期待那一天发生。如果你做到了,我定虚心请教。” “别假惺惺的了。” “实际上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 “咦?还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么?对无庸家的少爷来说,可真不多见。” “嗯……我对一个人很感兴趣。不过,他只会对我刀剑相向。若有机会,我倒是很想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淫似乎来了兴趣。她向前倾身,半截身子俯在桌面上,撑着脸说道: “哟,真不容易,是谁入了您的法眼?” “你认识。”他说,“而且见过,还交过手。” “好像并没有给我留下这般深刻印象的人。我是觉得,谁也不值得你感兴趣呢。” “人不可貌相。就连我,也差点忽略了这个有趣的人。”  第三百一十三回:行远自迩 路过这片林地的时候,寒觞的表情不知从何时起显得凝重起来。 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却不知是几时开始降温的,仿佛昨日还是夏天。反复无常的气候总令人格外容易感冒,所幸这几人身体都算硬朗。毕竟其中三个都算妖怪,而人类只有那么一个。吃穿住行上,若是条件允许,谢辙都是中规中矩的,十分体面。 南国与蟒神的幻影一役,消耗了他们太多力气。他们回来休整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重新上路。他们也不想磨蹭,只是过去实在太累,未来又毫无期待,令他们打不起精神来。 但谢辙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与寒觞约定好了,一定要找到下落不明的聆鹓,把她安全地送回家里去。而那对狐狸兄妹也有另外的目的:它是寒觞最初的目的,也是问萤硬要下山跟他走的目的,那便是找到温酒。这么说来,唯有皎沫没有继续跟他们一起行动的理由。不过截至目前为止,她还并没有离开就是了。 他们并不能肯定,温酒那一日究竟有没有出现在南国,出现在那方沼泽之中。他们不是没有讨论过,只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了。主要是谢辙和皎沫看着兄妹俩,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没有人细问他们在摩睺罗迦的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确切地讲,是没有人提过。本就是藏起来的伤疤,再亲密的友人,也无法做到揭开血淋淋的伤口给人看。 但是…… 这片林地——这片广袤无垠的林地,令寒觞的表情如此沉重。他闻到了一些气息,却不敢笃定,只是一言不发地随他们走着。问萤暂时没有察觉什么,但气氛过于安静,她也只是随着其他人在林间穿行。只要穿过这座林地,就能到达最近的一个县城。 “……问萤?” 寒觞停下脚步,在他身边的妹妹也跟着停下。 “突然怎么了?” 其他人都看着他,不知他的行为突然有些反常。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息?”他说,“熟悉的气息。” “咦?你是说什么?”问萤不知所云,“是食物,还是人?” 寒觞站在那儿,思索良久,微抿了一下唇。 “我们在南国见到的温酒,恐怕不是温酒。” “为什么突然……”问萤短暂地怔了下,“突然这么说?你如何确定……?” “我们将你留在山上,你与他接触得少,对他气息的印象很淡薄了。但我记得很清晰。那次在户外,气息也太过混杂,何况邪神的妖气几乎笼罩了整座沼泽,我辨认不出。但,我现在闻到了那个气味——我非常熟悉,绝不会错。” “你、你是说温酒他——” 问萤还未说完,寒觞突然朝着小径的右侧冲了出去。他的速度太快,所掠之处的灌木都被撩起了烟,差点就要烧起来了。谢辙和皎沫只交换一个眼神,便连忙追上去,问萤却还僵在原地。她被吓住了,因为这个话题实在太过突兀,而且…… 而且若是温酒就在附近,或至少留下痕迹,她为何……什么都没闻到呢? 因为阔别太久,她不记得了吗? 她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寒觞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力量与这样的速度,完全有能力让这座林子化为火场。他来到一处空地,这里散落着几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头。在两个巨石叠加的地方,寒觞低下头,凑在附近嗅了嗅。 随后,他将手臂伸进缝隙里,在里面摸索了一阵。 接着他拽出了一节肋骨。 这……是属于人类的肋骨么?它只有一半,但通体漆黑,连断面都是黑的。它上面粘连着一些肉,但寒觞也说不清那是不是肉。属于鲜肉或腐肉的气息,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它只是一团固化在骨头上的胶质。 他端详了半晌,确定了一件事。 这是属于如月君的骨头。 他和如月君没有接触太久,但他记得这种气息。这既不属于生者,又不属于死者,是很特别的、有辨识度的气味。虽然不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但若是再让他闻到一次,他一定还会想起来。而现在,就是所谓的“再一次”。 但是,也正是这块骨头上,有着属于温酒的气息。他与他相伴多年,绝不会认错。 “你到底怎么了?”谢辙终于从后面追了过来,“招呼都不打便这样跑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如月君的尸骨。” “……连这里也有吗。” “的确是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这附近还有什么。” 皎沫也终于追上了他们,她喘着气,一时开不了口。在她漫长的寿命中,用于奔跑的这双腿仅仅使用了十年而已,用于呼吸的肺也一样。她缓了很久,这才跟得上还在讨论的二人的话题。她还未开口,便听到寒觞这么说了。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莫非你想说……”皎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骨头,“该不会——” 寒觞指着这一截肋骨,列出两根手指,示意他们一些细小的裂纹。 “看这里,是炸裂的冲击产生的,而这儿……是灼烧所致。虽说是灼烧,也不一定需要高温,狐火便能做到这点。这些细小的沟壑中充斥着法术的气息,而这正属于我最熟悉的那个人。这骨头藏在石头底下,并不容易让人看见,所以尚未被拿去,也无野兽啃食。” 他说着,那两人便认真地看,认真地听。他们的表情都愈发凝重。 “根据我们知道的消息,难道说……真是温酒所为吗?” “他是个温和的人,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但倘若师父出事的那个场面没有夸张,那这等残忍的手法似乎又有相似性了。我开始不信他们的描述,但根据我嗅到的浓烈的血腥,事后冷静下来思考……大概,他真做得有那么出格。”寒觞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斥着悲哀,谁也无法描述。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们知道我拥有这样一位兄弟,一定对我们都很失望吧。” “别说胡话。”谢辙皱眉道,“时至今日,我们一刻也不停地慢慢走,慢慢摸索。我从不认识温酒,但我认识你,也相信你坚持的这些事。我原本对妖物都不曾看好,便是觉得天底下所有妖怪,或许都如谣言中的温酒一样。到了现在,我或许不相信他,但相信你。” 皎沫也轻叹道:“唉……是了,钟离公子。想想看,您完全有能力得到这件证据,然后藏起来,不告诉我们任何一人,独自处理师弟的事。可您还是如实对我们说了一切,包括您心中所想。这份信任,不论如何都值得我们的尊重。” 这些话令寒觞心中的担子轻了不少,他有些感动。就在这时,问萤也赶来了。她的听力自然也是极好的,在靠近这边时就听到他们的话了。 “可、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不相信!”但她的语气又弱了下来,“我……不敢相信。为什么?” “倒有一种可能,”谢辙说,“指不定,是谰指使他做的。” “妄语?这倒……还真不是没可能。”皎沫将食指关节凑到嘴边,略微颔首表示认同。 “一定是他!”问萤笃定地说,“温酒恐怕没有自发袭击六道无常的理由……他已经沉寂了那么久,怎么会突然冒着被人发现的可能,忽然做这样过激的事?” 寒觞看向问萤的眼神有些惊讶。原本,他以为妹妹的反驳是不愿相信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她是如此认真分析过的,这在他的意料之外。问萤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除了个头之外,心智也愈发成熟。他不知是她本就这样,还是下山之后才有所成长。 “你说得对。”寒觞点了点头,“他既然与无庸氏合作,恐怕也只是听他们的安排。这样一来,矛头指向的就会是这个销声匿迹的妖怪。这么多年过去,不少人早就忘了他吧。借他的手,算是选择了一把锋利的刀,而真凶却不会被血溅到,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话又说回来……那妄语为什么要这么做?” 皎沫的问题让四个人再度陷入沉寂。谢辙想了又想,试探着说: “他应该……想要得到如月君的躯体。”他挠了挠头,“我是这样想的。无庸氏的能力很强,又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解体师。对付如月君整个人,他们或许难以招架,而且目标太大。倘若只是拿走其中一部分,也足够他们进行研究……相当于,他们用一场看上去是报复性的仇杀,粉饰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其他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如此看来,谢辙说的便是最可能的情况。就在此时,天上忽然掠过一只迅捷的鸟。它噌地一下抓走了寒觞手中的肋骨,一下又飞得很远。它的速度很快,令几人完全没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 “谁?!” “好像是……一只隼。”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他的手臂上,正站着一只英姿飒爽的隼。 “几位别那么紧张……都是老朋友了。” 从隼的手中接过黑色的骨头,一面款款走来的扮相华丽的家伙,竟是孔令北。 “是、是你?”寒觞的脸色并不好看,“你抢我东西做什么?” “你的东西?别弄错了,这是如月君的东西。” 孔令北还是那副刻薄的嘴脸。他将半截肋骨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摇着头说: “你们啊,还真是与这些麻烦事有缘。” 谢辙上前一步,问道:“您怎么会在此地?莫非也是……来寻找骸骨的?” “差不多吧,说来话长。有兴趣的话,你们随我一起到林外的县城去吧。卯月君也在那里……她在等你们。” “她知道我们来?” “她知道你们来。”  第三百一十四回:行合趋同 孔令北确实没骗他们,他们真的见到了卯月君。 她坐在一处庭院里,连带屋子,不知是租来的还是熟人借的。秋风习习,将她的长发时不时微微撩起。她穿着的还是先前那身长裙,臂上挂着一段披帛,是暖色的薄纱罗。坐在石制的桌边,双手静静地摆在膝上,目光恬静而悠远。 进入庭院的时候,谢辙特意悄悄地多打量了一阵卯月君的脸庞。她的脸上干干净净,上了轻薄的妆,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血肉模糊的样子。六道无常的躯体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这是阎罗魔所赋予他们的特权。 他和寒觞都觉得,比起之前,卯月君还是有些不太一样。倒不是说愈合的头颅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而是说……她那种温和的笑容消失了。倒不是说她完全不笑。在见到几人时,她还是站起身,轻轻向后活动臂膀,整理披帛,起身迎接他们。但那种笑只像是勉强扯出来,很大程度停留在礼仪之上。 的确……她是最直接地经历同僚“叛变”的人了。 卯月君请各位入座。孔令北将那不完整的肋骨放在石桌上,指向寒觞,说是他们几人找到的。卯月君微微点头,笑意不减。那笑容实在有些勉强,她为了营造那种平和的气氛不得不这么做,这便是她的个人原则了。 “既是故友,客套话便不必多说,我们还是直奔主题罢。想来,你们也应该从百骸主那里……得知了如月君的遭遇。” “嗯。我们刚踏入故土时,就有妖怪为百骸主报信。原本这件事,是该避开我们说的,但当时情况紧急,加之百骸主对我们十分信任,就没有特意延后。于是,我们也知道了这件令人意外的事……” “谢公子,是打算与友人一并参与这件事么?”卯月君问道。 谢辙看着她的眼睛。卯月君的双眸一直清澈明亮,不曾蒙上任何阴霾。就连莺月君与如月君的事,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这些事对她最大的影响,也仅仅停留在情绪的层面。谢辙在这目光里寻觅了半天,没有找出同她的语气匹配的热切。 她大概也并不指望他们帮忙。 “我诚然是想帮忙的。”谢辙老实地说,“这大概……是债多了不愁吧,哈哈哈。我们身上背负着许多事,没有一件是不重要的。我们原本要寻叶姑娘的下落,要寻温酒的真相,但这一切都被天下大义所压。虽然不是说,我们不去斩除十恶,就不会继续我们的‘儿女情长’。但不论大事小事,没有一件,是我们有头绪的。” 寒觞点点头,补充道:“只能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顺带。若是发现了如月君的残骸,或是莺月君的什么证据,再甚至——能追溯到瘟疫、追溯到偶人的情报,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设法与六道无常联络。不过话说回来……我想,我与谢公子的主次并不相同。” 谢辙也没有埋怨什么,他只是说:“我知道。” 问萤与皎沫对视一眼,两个姑娘都没再说话。她们其实很清楚,对于寒觞来说,十恶祸世固然不是好事,但最要紧的还是温酒。只不过,温酒的抉择与十恶产生交集,他才来管这些事。问萤与他一样,甚至比他兄长还“自私”些。他们当然知道,若要让坏人得了势,这天下定会大乱。但他们也都清楚,仅凭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什么,不如先顾好自己。何况他们过去的经历都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同情别人,谁来同情你自己啊? 顾好自己吧!每个人都顾好自己,这世道才能安稳些。至于那些恶劣的妖怪,自会有六道无常来处理。只是走无常们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他们也会向人、妖怪,甚至动物寻求帮助。而现在的情况,就是六道无常找上了他们。 “说到底,帮不帮,选择权都在你们……”皎沫用只有身边的问萤能听清的音量说,“不论你们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帮你们。我能做的有限,说不定有些时候,也爱莫能助。” 问萤用大家刚好能听到的音量道:“我都听兄长的。对于温酒……我诚然感到惋惜。但我活在世上,能惦记的人除了奶奶,血脉相连的也仅剩兄长一人。我不可能抛下这一切,不管不顾地去追温酒的足迹,到头来将大家推进泥潭里。我也只是……想弄清为什么罢了。现在的我,依然选择相信他是无辜的,但倘若真正证实了他的罪恶——我也绝不会心软。” 寒觞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问萤能说出这番话是好的,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字句反复刺激他敏感的神经。这些年来,他背负的自然比问萤更多,当然这样不代表问萤的挂念都是不值钱的。它们很值钱,太值钱了,正因如此,就算放弃思考自己的情绪,他也要为妹妹,与温酒的亲奶奶查明这一切。 卯月君点了点头,对他们说:“你们的事,我们相互间都告知了同僚,希望谁能帮到你们。实际上,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几人打起精神。 “水无君见到了叶家的姑娘……两人重逢,聆鹓姑娘的心愿得以实现。” “真的吗?!” 寒觞激动地站了起来,另外两位姑娘也跟着一起高兴。谢辙倒是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他当然高兴,这条消息难道不值得鼓掌、庆祝,恨不得昭示天下吗?何况既然是卯月君说的话,那一定不假了。巨大的喜悦冲击他干涸的心灵,他真实地为叶家的姑娘感到庞大得形容不出的喜悦。这种心情,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毕竟长这么大,他似乎还从未因他人的事感到如此强烈的情绪起伏。 但是,他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相反,他很清醒,尽管这种清醒在此时显得残酷。 “那她……一定可与姐妹回家了吧?这是好事。既然知道两位姑娘平安无事,我们也能放心地处理其他事了。” 寒觞刚扬起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老谢,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们?”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知你是这么薄情的人。”寒觞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我们只知道她们相逢,还不知她们是否身体抱恙吧?何况聆鹓姑娘说,一定要让我们见见她的堂姐,我们也还未见过呢。只是去叶家一趟罢了,你怎么就不舍得动动腿了?天下大事,就这么耽误你的感情?” “不……”谢辙轻轻摇了摇头,“我与你们不同。我终归是个人类,寿数也终归有限。我一时也没有修道成仙的打算,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奔波。至少眼下,在处理完因十恶引起的一切灾祸,甚至除掉他们之前,我都不该放松。” 问萤也站起来。她的语气显得比寒觞还急促:“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是能看出来的,您分明也很想见那位叶姑娘。可为何您是如此不坦诚?你是个人类,我很少对什么人类产生敬意——不如说,我恨人都是完全有理由的!我的敬意或许值不了几个钱,但至少看在它存在的面子上,您能显得有些人情味,显得比我们几个妖怪更像人么?” 谢辙有些惊讶。他昂着头,瞪大眼看着有些愠怒的问萤,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寒觞意识到,问萤说的虽然不错,但有些过分了。这些话在一定程度上的确会刺激到谢辙。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皎沫,后者心领神会,立刻也站起身来。 “有什么事坐下说便是,我们不该在卯月君与孔令公子的面前失态……” 寒觞先坐下去,皎沫轻轻按着问萤的肩膀,也重新坐下来。孔令北发出一声嗤笑,大概有点嘲弄的意思。他摇着头说: “在我们两个外人面前闹笑话,也真有你们的。卯月君话还未说完,你们可真礼貌啊。” 卯月君从头到尾都没有制止他们的争论,也没有劝架,只是用那种有些疲惫的笑看着他们。她知道,这几人的问题都能由他们自己解决。场面安静下来,她点点头,继续说道: “两位姑娘的身边也有旁人。一个,是琉璃心的持有人,唤作忱星。时至今日,她已活了四五百年。她是个可靠的侠客,同时……也有些危险。具体的事,我很难说清楚,但她绝不具备对同类的感情。她能对叶姑娘伸出援手,恐怕只是看在一些前世因缘的份上。如今几人身边还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关于她,即便是我们也没什么消息。因此,她的身份绝不会比忱姑娘更加安全……” “……” 谢辙什么也没说,但他微微握紧了拳头。 卯月看向身旁的孔令北,对他说:“接下来,你带他们去屋里休息一阵吧。喝点儿水,聊会儿天什么的……这儿是我一个友人的房子,没怎么住过。你们当自己家便是,随意些,千万不要客气。这部分残骸,我会设法交到百骸主手中,尽早复原如月君的身躯。还有些其他的情况,也拜托孔令公子对你们详细说明了。若有什么你们要说的事,也可以先告诉他。我想……在这儿休息一会。” 几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都站起身,准备随着孔令北朝屋里去了。这时候,卯月君突然望向皎沫,并对她说: “请留步……从深海远道而来的朋友。”卯月君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关于您,我还有些话想对您说。” 皎沫看向另外几人,他们都有些疑惑。但谢辙还是点了点头,皎沫也轻轻闭上了眼,重新坐下去。等他们都进了屋,关了门后,卯月君才重新坐得更端正些。 “您有什么事,特意要单独对我说呢?” “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点还请您放心。”  第三百一十五回:行兵布阵 几人在这里休息了一日。第二天,谢辙他们答应帮助卯月君,在这一带寻找如月君的残骸。原本以为,有孔令北与他的手下——鸟雀们的帮助,这里基本已经确定没什么东西了。但像是这些阴暗潮湿的地方,鸟儿或许还真没办法发现。卯月君思前想后,答应接受他们的帮助。不过两方说好,只找这最后一天。毕竟,这本就是卯月君与孔令北定下的时限,再久就太耽误其他任务了。所谓人多力量大,多了四个人来帮忙,终归多一分希望。 “不如孔令公子就在这里歇息吧?”寒觞对他说,“这些天来,您也辛苦了。” “我无所谓。”孔令北摊开手,微微耸肩。 卯月君看向他,视线又从另外四人面前扫过。接着,她对孔令北说: “你还是随他们去吧。” 孔令北身子一僵,很快皱起眉,声音有些严厉地对卯月君说: “可您怎么办?虽说您的伤已经痊愈,可谁知道又会遇到什么问题?先前就算在林地里巡逻,也都是我随您一起,不至于出什么状况。上次不就是与那姓泷的分开,才被麻烦找上门来?这几天您也辛苦了,也不必再出门劳力伤神了,我陪着您就是。” 问萤和寒觞对视一眼。他们倒是能从话里听出来,孔令北应该不是想要偷懒才不愿意跟他们去,而是真心希望卯月君别太辛苦。 “也不用吧?”问萤挠了挠头,对卯月君说,“我们四人已经够了呀。还是说,这片林区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凶险之地,需要孔令公子来照顾?” 卯月君对着问萤轻轻摆了摆手,和声和气地对孔令北说: “在与他结识之前,我也都是独自一人行动。何况,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帮衬着我的。在六道无常之中,我称不上骁勇善战之辈,但也并不怕伤痛。我只是……尽量回避死亡。这附近很安全,没有危险的气息,你尽管陪他们去便是。他们比我更容易遇到麻烦。” 听到最后一句话,孔令北似是心领神会。与此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皎沫如梦初醒。她看向卯月君,发现对方也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们昨天私下对话之后,自然是被友人追问了一番。皎沫说,卯月君跟她说了一些故乡的事——也就是那遥远的深海。皎沫说,这些事儿对他们而言都算不上重要,因此也不必展开多说。其他人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联想到昨天卯月君对自己说一些话,便转头对几人说: “要不,还是让孔令公子随我们来吧。虽说我们有四人,但我们终归不该真分到四个方向去……还是太危险了。孔令公子若是愿意给我们带路,告诉我们哪里不安全,也是好事。” 孔令北自是听卯月君的话,便顺着皎沫的梯子下来了。卯月君留在庭院内,其余人都与他重新回到林地去。这庭院距林地很近,走过去要不了两刻钟。孔令北一路跟他们说了些应当注意的事。总结下来……其实也没什么要注意的。 来到林地,嗅觉最敏锐的寒觞不再察觉到任何不属于此地的气息。如月君的遗骸似乎只有那么一块,其余的不是被孔令北老早捡回去,就是已经流落兽腹了。寒觞问萤是一起行动的,谢辙和皎沫则在孔令北的陪同下搜寻。 “夫人……” 普通地走在林间小路中,谢辙突然喊了皎沫一声。她侧过头问: “谢公子何事?” “虽说昨夜已经问过,但是……卯月君,当真只对您说了家乡的事么?” “嗯……还有些别的。”皎沫抿嘴笑了笑,“但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您放心好了,卯月君有什么值得瞒着您几位的?” 谢辙有些迟疑:“是吗……只是,我觉得,今天卯月君的态度有些不同。”说罢,他又望向前方带路的孔令北。他倒一路都很安静,只在关键的地方指指路,尽职尽责。谢辙又问他:“孔令公子知道些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他头也不回,“那是卯月大人自己的事。” “唔……” 原本他们以为,今天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他们大概最终会一无所获,好好休息一晚,第二日早早启程,前往最近的城镇。不用问他们去往何处,反正邻近的城镇也只有那么一处,而且大体的方向,是朝着翡玥城靠拢的。 但意外偏偏就是发生了。 这林地较为偏远,位于人类活动范围的边缘。不过孔令北说,见到人也是正常的事。因为这里的木材资源异常丰富,常有樵夫成群结队地来;还有果农在这里栽了果树,时不时会前来查看。可这次出现的人,手中没有伐木的斧头,也没有裁枝的剪子。 只有明晃晃的刀与剑。 这群人约有十来个,都潜伏在灌木丛间。有一瞬间,一阵风迎面吹来,令谢辙感到些许不适。这种不适是由他腰间的剑——风云斩传递来的。在他的手无意中碰触剑柄的时候,这种简直可以被称为杀气的感觉就蔓延到他身上。 难道是他多虑了么?只是这么想了一下,那些潜藏的杀手便一跃而起。孔令北似乎早有察觉,并不感到意外。他从容而潇洒地一个转身,展开的披风挡下了飞奔而来的暗器。他预判了这群歹人的招式,招架自如。有人针对后方的两人发动袭击,皎沫还未出手,谢辙便拔剑应对。他明显感觉到,这群杀手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有的只是三脚猫的功夫。 几人很轻易便将他们收拾掉了。孔令北不愧是个妖怪,下手可一点儿也不兜着。他杀了三四个人,都是一翎贯喉。谢辙是以刀背砍人的,打晕了两个,剩下的跑了。从始至终都轮不到皎沫出手。不过这也是件好事——从各种意义上讲。 谢辙拎起一人的衣领,他还有气息,只是无法回应。孔令北道: “呵,我就知道你会留活口,下手便无所顾虑了。” “你……算了,还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太莫名其妙了,竟然就这样被袭击。” “他们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掩护做得很好,连气息都用药遮蔽了。不过,他们还是露出马脚,让我及早察觉。看来,是雇佣他们的人知道得多,只是他们自己水平不到位。” 皎沫看着那晕过去的杀手,迟疑地说:“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难道真的只是劫财而已?” 话也不假。孔令北到哪儿都一副华丽的扮相,让人不心生歹念还真有些难度。不过他们特意埋伏在此地的目标不可能真这样单纯。与其在这人迹罕至的林子里蹲守,还不如到附近的城镇打家劫舍赚得多呢。这样想,便坐实了有人雇佣的设想。 “好说。这两人都带回去,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 “别这么做。”谢辙制止了他,“卯月君也不会让你这样的。” “……啧。” 提到卯月君,他就收敛许多。的确,逼供的手段实在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人来做。 “我想……我知道原因。”皎沫说。 孔令北撇撇嘴,谢辙认真地望着她,问道:“夫人你有何高见?” “不,这是卯月君提醒我的。”她迟疑地说,“她对我说,现如今江湖上四处传播着‘陆地上有鲛人生活’的……谣言。也不能说是谣言,真相你们自是知道。我从未刻意隐瞒过身份,若有我放心的人问起,也会坦然承认。时至今日,还从来没有遭遇过什么危机。但现在这消息完全传开了,甚至有人清晰地绘制出我的面容。” “而且江湖上大肆鼓吹鲛人的价值。”孔令北接着她的话说,“鲛人泪,鲛人油,鲛人血,鲛人肉……话我也不多说了,怕刺激到你。所以等你们自己行动的时候,要多加注意,尤其要保护好这位来自深海的客人呐。” 谢辙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说: “究竟谁在做这种事?这一定是有预谋的?” “问你啊。”孔令北说,“还能问谁。” 其实,谢辙当真只是感慨一句。在他问出口的时候,一些答案已经在他的心中浮现。 谰——妄语,无庸蓝。只可能是他,没有别的可能。他深知鲛人的价值,又曾与他们交手,甚至说过些意味深长的、冒犯的话。何况,他对鲛人也当真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研究。 皎沫知道谢辙想到了谁。她的情绪并不激烈,但感到不悦是理所应当的。她皱着眉说:“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给我们点麻烦?” “不是没这个可能。他什么恶心人的事都做得出来。”谢辙的用词毫不客气,“他知我们是阻碍,何况……我的腿上还有怨蚀留下的伤痕。虽不知怨蚀的追踪,能做到何种程度,但他少说也能将我们的大致方位散布出去。这样一来,我们便一路困难重重。” “这……” “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说出来实在不好听,但您要知道,我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就算寒觞与问萤就在这里,他们也会同意我的想法。” 皎沫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她的表情有些困惑,又有些不敢相信。孔令北说话倒是一向直接,他对皎沫明明白白地说: “您应当选择一条……与谢公子他们完全相反的路。这样一来,那群乌合之众就只会找谢公子他们的麻烦。您也不必有太多负罪感。想来这一切,也是他们自愿做的。” “是了。我们相逢便是有缘,我不该放任您于水火之中。” “是我害了你们……” 皎沫流露出惨淡的神情。谢辙就怕她这样想,慌忙解释道: “绝无此意。即便今后会有很多人找上门来,但他们终归会一无所获。这点小事,我们当然招架得来。别忘了,我们曾与邪神为敌——与神无君交过手的邪神。但……我不放心的是,您独自一人,又能安全地藏在何处?想必我们都心存疑虑。这样,等我们与寒觞他们汇合,再做讨论。您意下如何?” 皎沫什么也没有说。 第三百一十六回:行踪无定 忱星不知自己的计划能否按部就班地完成,但至少,她还有计划。 临别前,百骸主给了她一些建议。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简单的阐述。他从香炉中引燃了烟,加入了成分不明的药,念了些忱星也听不懂的口诀。香炉的预言似乎随心随性,但这次,命运是偏爱他们的——香炉中弥漫的烟雾展示出了一些特别的光景。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位六道无常。 黄泉十二月中,眼戴黑色幕布、袖下无手的琴师从来只有一位。施无弃看到这一幕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但他的脸上依然愁云遍布,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是极月君!”聆鹓脱口而出,“我见过他!和……谢公子他们一起。” “我也认识他。”忱星道,“原来我们会有机会与他相逢么?” 舍子殊和叶吟鹓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无权参与这场讨论。从那朦胧而柔和的烟幕之中呈现的,是近乎一个活人般立体的身影。原先他们还以为,香炉中呈现的会是一个平面的、如同镜像的预言。舍子殊试探地伸出手,与静默不动的“极月君”的长袖相触。她能碰到的只有一阵凉烟。烟雾缓缓溃散,属于人形的颜色也模糊一片。舍子殊收回手,看着被自己破坏的那一小块地方。没多久,香炉中蔓延的烟雾又将它修复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淡香。 沉思许久的百骸主终于重新抬起头。他望着眼前这个幻影,踌躇地说: “很难说。” “很难说?”聆鹓不明白。 “虽然的确出现了具象的人物——他只是静静站着,如同凝视着什么。香炉的预言通常不会出现纯粹静态的画面,可能他真的什么也没做。除他之外,再无其他人的身影,我们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在这儿除了泷邈,阵法囊括了五位人选。极月君可能会与我们之中任意一位相见。我才与他阔别不久,应该……短期不会再碰面了。若是再与他重逢,恐怕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我们倒是一起行动的……说不定,是我们四个见到他。”子殊说。 “说不定,他又带了——重要的东西来。”聆鹓寻找着措辞,“这样,不就距离如月君的康复更近一步了吗?” 施无弃轻叹道:“哪儿有那么简单。六道无常并不清闲,再重要的东西,若他没什么私人的话说,都会托人或别的什么送来。我想,我该说的都与他说尽了,他要是再来见我,八成带不来什么好消息。” “都不一定的事。”沉默半晌的忱星终于开口道,“我且问你,这预言所说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时节发生的事?” “根据焚烧的香料判断……短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不能更确切些么?还有,什么地点?” “忱女侠,您提的问题对我而言还是过于苛刻了。”施无弃苦笑着说,“只有香炉曾经真正的主人,才能得知它最恰当的用法。当然,乾闼婆早就被赶回天界发落了。当下一切炉子的使用方式,都是我一人摸索而来。能做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 “喔。” 忱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感谢,或者她已经疲于这么做,百骸主也不会在乎这个。 如月君的复原工作没什么太大的进展。或许现在到手的材料,一共能凑出三成的她已难能可贵,何况中间的衔接很难处理。有些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包括施无弃在内的人都很清楚这点。就算日后她能重新活动,恢复神智,到那时,她还能记起完整的自己、完整的旁人么?这些都很难说。但是,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 泷邈能帮的忙都帮了,他已是仁至义尽。他与姑娘们在同一时间与百骸主分道扬镳,而施无弃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带着如月君离开此地。泷邈要去寻卯月君,和忱星她们的方向背道而驰。此时,谢辙他们正要与卯月君道别。有些不赶巧的事,实在造化弄人。 他们会错过彼此,兴许不止一次。 几人相互告别,只是所有人都对如月君避而不谈,仿佛现在将她算作人类,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玩笑一样。叶家姐妹与舍子殊随着忱星上路。忱星问过施无弃,关于香炉的预言,是否是不论如何也无法躲避的结果。施无弃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告诉她们,根据经验来看,不管当事人是否知晓这份预言,不管当事人的态度是践行还是回避,最终,香炉所展示的一幕都会在现实中得以应验。只不过,它是那样短暂的一个片段,有时事实可能与它所传达出的意思有些出入。不过至少那一幕一定会出现。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队伍”必然有一方会见到极月君。不论怎么样,这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了。遇到熟悉的故友,总比陌生的敌人好得太多。 聆鹓心里尚且怀着一丝希望。她多希望极月君之后还与谢辙他们见过面啊。这样一来,他也能为自己指出一个方向。若是不算太远,她还能带着吟鹓一起去见他们,也好少给忱星增添麻烦。尽管一路上她什么也没抱怨,可忱星绝不是擅长照顾人的角色,谁都清楚。在聆鹓生病的那段时间,她的所谓“温柔体贴”已经尽数展现,谁都不认为她还有更多耐心。 然而在与极月君碰面之前,新的麻烦便出现了。 好消息是,她们也曾是故人。 坏消息是,故人,也可以是敌人。 这只是家平凡的酒楼,由平凡的店家经营,往来的都是平凡的顾客。而今天,它似乎不巧接待了两波远道而来的贵宾。两张桌子的距离算不上远,算不上近,但恰好就让她们所有人看到彼此的位置。尤其当忱星的目光落在那像是故意显露出来的降魔杵时,她的右眼皮似乎不合时宜地跳了一下。 叶家的姐妹头埋得很深,她们两人,与那边的两人都是见过的。尽管时机不同,缘由不同,但终归……都有些小小的,仇怨。 这两个词大概是从薛弥音的视角而言。 这个距离无法让她们看清弥音的表情。实际上,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逐渐学会将情绪藏在心里,而不是放在脸上。这也是魉蛇的建议,她觉得听取了会有好处。过往的她可是把什么情绪都摆上台面。吃没吃过亏,这不好说,但她倾向于相信以后少吃亏。 例如现在……让那几个家伙猜不透,她的心情至少能好些。 她还记恨着呢,聆鹓松开手的事。她设想过很多种报复的情景,但当她们真的再度重逢之时,她一种方法也想不起来。不是说她真有多慈悲为怀,而是…… 那两个人,果然怎么看,都觉得很相似。 很难相信她们不是同一个妈生的。打眼一看,至少从这个距离,她不好辨别那两个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从气息上判断也很难,因为这里人很多,而她俩又坐得太近。魉蛇大约可以,她用信子“闻”到的气息比自己要准确多了。 这不是顿愉快的晚餐。双方似乎都克制了很久,才没在店里当场打起来。而她们吃的都不算多,很难说究竟是没有胃口,还是为接下来的剧烈运动留些空间。唯独舍子殊不明所以地左顾右盼。她多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还分得清气氛,因而也只剩下沉默。 一共六人,难得默契地同时放下筷子,同时走出店门,同时又走向了最偏僻的方向。道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周遭的灯也为数不多。走着走着,忱星低声对子殊说道: “你带两个姑娘离开。” “为何?”子殊毫不掩饰地问,“我早便想问,那两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说的那两人,自然就是跟在身后的两舌和绮语了。她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恰好暴露了两人的目的。基本可以断定,她们就是故意的。没有当场打起来,将整座酒楼或是街巷闹个底朝天,已经算是魉蛇的某种仁慈。 真的吗……? 忱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子殊的问题。她在想,按照魉蛇的性格,与她腰间的武器——若是降魔杵真品的话,她应该无所顾虑才是。要么她还没来得及发挥出降魔杵的力量,要么她一定是在忌惮什么。 最大的可能:忌惮同为法器的琉璃心的力量。 不,这样的话,反而不该让舍子殊将她们带走…… “你听到了么?”子殊拍了拍她的衣袖。 忱星沉默不语,略微调整了因急促的步伐发生倾斜的帷幔。她必须想个对策。这两个家伙明显是冲着聆鹓来的,真是不死心啊。 虽说就算将她们丢在这里也没什么——甚至对她的计划没有任何影响。但是,忱星充其量只是对人类没有好感,却不能说是讨厌。她还没到对目光所及之处的人见死不救的地步。 终于,她们来到空无一人的地带。 这儿是个死胡同。 忱星停下脚步,转过身,直视身后的两人。到这个地步,舍子殊已经完全不指望能将两位姑娘带走了。没办法,忱星什么都没说,她自己也没什么主见。 “降魔杵哪儿来的?”她直接质问。 “咦?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提问题了?”魉蛇歪着头,笑得不怀好意,“按理来说,应该是我们有理的人先开口才对呢。” “降魔杵哪儿来的?”忱星继续追问,“我记得它在一个女武师手里。” “我还以为你要说它在左衽门呢。哎呀,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真品的?万一是假货?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还是说……法器之间,也存在某种共鸣呢?” “少说废话。” 忱星将环首刀抽了出来,直指着对面的两人。叶家的姑娘们站在她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叶聆鹓分明是想解释什么的,只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么做之前,对面两人很可能让她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第三百一十七回:行歧路异 “万事万物都有流转之日。如今降魔杵在我手里,好像也并不是件稀奇的事。还是说,忱女侠觉得自己……更有与之匹配的实力?” 忱星没这么想,也没这么说。她不喜欢别人将自己的野心投射到她的身上,那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但她仍不动声色,将环首刀的刀锋微转,目光死死盯在另一件法器上,等待对方将它拿出手的时刻。忱星还注意到,两舌的用词中出现了自己的姓氏,那么很显然,她一定打听过自己的事,也一定知道琉璃心在哪里。 “封魔刃是你们夺取的。” 两舌没有太大反应,但绮语的表情稍许精彩。忱星是如何将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一下掠过中央种种,直接将罪名定在她们身上的?还是说,她在虚张声势?弥音本没料到她会再度与这个危险的女人重逢,而她身边甚至还多了个老相识。 但她想起,今天早晨,自己的朋友似乎曾与什么人——或者蛇,在草丛中对话。当她靠近的时候,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草地里只有一阵窸窣声,有什么贴地的东西远去。在弥音问她的时候,她却没详细解说什么……但她说,今天可能有惊喜发生。现在想来,应当是关于叶聆鹓她们在朝这边行进的情报了。 “你不打算出手吗?”魉蛇平静地说。 “所谓人不犯我。” “是吗?真可惜。”她笑起来,“其实我也不想动手来着,不然,我早这么做了。我们与您无冤无仇——啊呀,可能或许曾经在某地冒犯过您,还请不要见怪。这一点我承认是我做的不好,还请您原谅。” “怎么,你还想……找我练练手?用你新的武器?” “嗨呀,犯不着吧?应该吧……?” 两人的语气都带着一种拿捏腔调的嘲讽。叶聆鹓的身后不远便是墙,她抬头看了看,这个高度对忱星和子殊应该没有问题,但她和姐姐可不行。这两个人……也不会把她们丢在这儿,甩手走人吧?她当然该相信她们,方才忱星还让子殊照看她俩呢。只是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得想想其他对策。 但——原来吟鹓也与弥音见过的么? “你见过她?和忱女侠一起?”聆鹓一面打量着墙壁,一面悄悄问吟鹓。她用余光看到吟鹓点了点头,又轻叹一声:“唉。你没告诉我,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不便说,这件事你也不会多想,忱女侠更不会主动告诉我。” 吟鹓心里有些难过。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哑巴”,也只能是哑巴。这一路走来,她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照顾其他人,打理一些琐碎且力所能及的事,好让自己别显得那么没用,那么……随时都能被抛下。她诚然是担惊受怕的。在过去被关在深院中时,她多希望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做一辈子的笼中雀。现在她能展翅高飞,能来到意料中或比意料中更残酷的江湖,却发现自己当真谁也比不过,谁也帮不上。 她实在不想承认——她什么也做不了的事实。 “不会有事的。”子殊突然说,“你闻起来很失落,但,不会有事。” 她察觉到什么?吟鹓惊异的同时有一丝感动。这句话很有趣,难道她真的散发出一股颓然的、仿佛即将凋亡的气息?还是自己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可不论如何,子殊的确是在安慰她。这株时常静默得令人费解的红花,能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实打实令她感到了某种安慰。而且就算在这个时候,她的语气仍平静如水,态度仍气定神闲。她好像真有把握与对方为敌。可能子殊并不清楚封魔刃的力量,但她这份沉着与自信,对吟鹓来说是很大的鼓励。 “你要护着她吗?”两舌伸手指向那两个姑娘,“你,如此强大的人,不拿自己的见闻与力量创造更喜欢的人生,而是拿来保护这两个平凡的小丫头?你的时间和善良都浪费在这种地方,也让我费解。不过没关系,力量就是话语权,而我们已经试探过,您的话有足够沉重的分量。因此——您有没有兴趣放弃那两个脆弱的丫头?那边那位红色的姑娘,我从您身上也嗅到了力量的气息,可有兴趣,建立一番属于我们的事业?” “……?” 舍子殊不知自己为何被突然提名,她以为自己足够安静。 “挑拨离间的把戏。”忱星评价道,“比我想象的还要低级。” 舍子殊不知如何应答,但她觉得自己需要回复。于是晃神一阵后,她略作踌躇,试着对两舌问道: “你说的事业……是怎样的事业?” 忱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叶家的姐妹也有些无言。跟这种人废什么话呢?可这的确像是舍子殊会干出来的事。她总想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若她真被什么歪理邪说蛊惑,就地改变立场的事儿,说不定也做得出来。忱星是这么认为的,她对子殊永远保持戒备,或说她对谁都有这种戒备。然而聆鹓和吟鹓觉得,她已能理解何为仁义,许是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应该吧。毕竟,父子兄弟都有可能反目成仇,江湖上谁也不曾真正了解过谁。 “你和妖怪谈事业?”忱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或者说这不是问,而是变相的讽刺。 然而不等子殊回复,两舌便插嘴道:“您这话说的。难道说,凭借法器存活了数百余年的您,还在以人类的身份自居吗?” 成功的挑衅,但效果不佳。忱星感到太阳穴青筋一跳,但她还是没有出手。她喜欢速战速决,但并不想落人先按捺不住而出手的话柄。这一点,大约是她尚且为人的重要证明。 “哈哈,生气了?开玩笑的,您不会当真了吧?我可没什么恶意。”两舌抬起一只手,对舍子殊说,“还是为这位朋友稍作解释吧。想想看,如今的江湖是人类的天下。啊,不如说……人间向来就是人类为主宰的。人类脆弱无能又性情顽劣,横行在世,数量与日俱增。” 薛弥音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再怎么说,她也是曾由人类转变过来的。虽然自己也一样,可是她如何说出那些反驳曾经的自己的话?不过在弥音看来,这道理也没错。她仿佛明白,自己的友人一直在否定自己的过往——那的确是值得否定的日子。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她多想把过去的事也忘个一干二净,只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位值得珍惜的朋友便是。 “怎么,你就觉得,只有妖物配主宰这个江湖么?” “我也不那么觉得!”两舌说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妖物的数量远远比不过人类,何况个体间的差异过大,观念也不尽相同。我一直在想,若是有一种既明白人类的立场,又懂得妖怪的处境的存在作为主宰,那么这个人间一定会变得更美好的!” 薛弥音微微点头。她绝对支持这个理念,不仅因为她特殊的身份。两舌口中的世界,是能容许恶使存在的世界。不会被人类针对也不会被妖怪排挤,并能巧妙地利用双方的力量周旋在这人间——的确堪称天界了。这并不代表她认同那是一个公正平和的世界,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那只是个让她们这样的家伙拥有特权的世界。 有这种自私的想法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然呢?她现在可是妖怪诶。 “强词夺理。”这是忱星最温和的评价了。 舍子殊陷入思考,她当然会这样。人类的道德观念在她心中并不稳固,反而妖怪的“歪理邪说”更贴近她的思考方式。 “若当真执行起来,似乎还有很多地方有待商榷。”最终,舍子殊发出这样的评价。 “但你没有否认这种可能,对吗?”两舌耸耸肩,“好好想想吧。想你这样有着强大妖力,却难以被称之为人类的存在,才是最适合那里的。说起来,也一定有忱女侠的一席之地呢。不知二位是否有些心动?” “我直说了吧,”忱星不想再浪费时间周旋,“想惹麻烦的不是你,是你身边,那个屁都不放的可怜人。你有几张嘴,你替她说话?难不成她才是哑巴?” 这些措辞都意有所指。算不上对吟鹓的嘲讽,但算得上对薛弥音的。她的效果达到了:弥音上前两步,示意友人别再发言。后者似乎很乐意这么做。她快快乐乐地往后蹦了几步,对接下来的演出很是期待。 “严格来讲,在那样‘公正’的世界里,说不定也容得下你这样的人。” 她显然是在对聆鹓说这番话了。她正拿聆鹓的鬼手说事呢。原本“中间人”的定义就模糊不清,硬要说来,已经不再像寻常人的聆鹓的确很难被归类。她张开口,似是想为自己辩解,又想对弥音解释。可不知为何,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字句都碎石一样堵在自己的喉咙,怎么都挤不出来。 “但那样的世界,也不需要你这等薄情寡义之人。”薛弥音冷漠地说,“就当是提前清理门户了。不论你有多少花言巧语为自己辩驳,你蛊惑得了旁人,却改变不了事实。” “不是的,那是——” 聆鹓该如何解释,那是鬼手替她求生的意志?弥音是不会信的。鬼手难道不属于她的一部分吗?聆鹓自己也没法不去承认。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忱星的双指抹过刀刃,冷淡,且杀意凛然。 “那就打。” “如果您坚持与我们作对的话,那很抱歉——”绮语为两舌打了个手势,“降魔杵势必要在发挥更大的作用前血祭什么人了。” “听起来,你原本还打算亲自动手?”忱星漠然道,“别多想,没看不起你的意思。” 弥音的眼皮还是跳了一下。  第三百一十八回:行之有效 杀气在这方夜色中迂回流转。秋日的冷气愈发浓郁,似乎预示着走向衰亡的时节里,必然有什么“衰亡”在今日发生。 该如何呢?还能如何呢?倘若战斗无法避免,那就打个你死我活吧。认真评估的话,忱星认为自己没有太多胜算。她从来没与持有降魔杵的人交过手,但这么多年,她听还是听说过的。至于魉蛇本人的实力……她倒是并不认可。当然,作为恶使她已经足够强大,只是相较于忱星自己还差得挺远。 这降魔杵是真货还是假货,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战斗一触即发。 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叶家的姐妹惊慌失措。两人当然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可面对这样有着强大武器的敌人,面对这样曾经是友人的敌人……她们什么也帮不上。忱星与舍子殊都没有独自离开——她们没有听信两舌的谗言。那是自然,再怎么说,她们已经相处了很久。至少对忱星这样习惯独来独往的人而言,足够久。 或者……两舌并没有动真格的,她只是想拿她们试试新武器罢了。吟鹓想,她们许是盯着忱星的法器而来。这样的话,她们才不会在先前得到武器时太过声张,否则会影响之后的行动。但她们要法器有什么用呢?吟鹓也不清楚,她只是不负责任地猜测而已。 现在,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舍子殊单一跺脚,茂密的红花从身后的墙角拔地而起。虽然只是一群柔弱的花而已,但它们的数量庞大到一定地步时,一并迸发的力量竟使这座看起来十分坚固的墙分崩离析。不需太多犹豫,三人立刻踏过碎转,迈过粉尘,逃向胡同外的地方。墙的这边是某户人家的院子,趁主人还没来得及出来查看,她们飞快地穿过庭院。 另一边,忱星与魉蛇的战斗僵持不下。忱星没有更多精力对付薛弥音了,但她并没有对忱星出手。她很轻易便在魉蛇创造的机会里贴墙离开,前去追踪撤离的几人了。 弥音并非不擅长单独行动。在过去漫长的一段时间中,她都是独自一人。她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能看到那三个人的影子。她们杂乱的脚步在安静的街道上格外明显。吟鹓往后一瞥,察觉到薛弥音越来越近。街上没有灯,这场追逐战对普通的人类而言无疑是不利的。 就在此时,吟鹓突然急转弯,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聆鹓一怔,脚也停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喊住姐姐,舍子殊突然捂住她的嘴。只那很短的一瞬,子殊便明白了吟鹓的用意。她用力对聆鹓比了噤声的手势,然后拉扯她继续向原来的方向奔跑。 弥音突然刹住脚,陷入短暂的困惑。 刚刚脱离队伍的是谁? 就算妖怪的视力再好,单看背影也不好辨认。何况舍子殊的红衣太过惹眼,让弥音根本没有注意那两人的着装有何区别。她努力地思考,兴许独自离开的是聆鹓,她想一人将一切扛下,不连累别人。何况留下的那个没有做声,八成是个哑巴。但……也不对,舍子殊会对此无动于衷么?还是她立刻就选择与谁打配合呢?若离队的是吟鹓,她妹妹定会喊住她,可舍子殊也没有这么做。难不成是她们商量好的,故意迷惑自己? 怎么可能?从之前到现在根本没这个时间。 但她的思考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朝着显然是“诱饵”的方向去了。道理很简单,不管那人是谁,她都只需要对付一个,不必面对她摸不清底的红衣女人。若是聆鹓,那事情就好办太多;若不是,只要控制住那个普通人,她的好妹妹一定不会弃之不顾。 舍子殊拉着聆鹓跑了许久。终于,聆鹓奋力甩开她的手。子殊似乎从来不觉得累,跑到现在气息也不曾有一丝紊乱。但聆鹓气喘吁吁,显然已经累得不行。 子殊抬起自己的手腕,发现在对方甩开自己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脱臼了。 即使察觉到这点,她也没有觉得很痛。她很快将脱臼的部分复位,同时想起来,自己抓的是她那个危险的右手。清脆的声音立刻引起聆鹓的注意,她努力控制住呼吸,试探着问: “我弄伤你了?” “没什么。”舍子殊再度伸出了手,“不跑的话,她可能还会追过来。” “我不能再跑了!”聆鹓跺了一下脚,情绪失控地说,“她定是去追我姐姐了,我怎么能独自逃命?!我们得想办法,我要救她,我、我不能……”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舍子殊知道。她很难感知到对方的不安,但根据聆鹓痛苦的表现,子殊隐隐觉得她不该放任聆鹓这样。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她便当真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吟鹓抛下我们离开,为的就是吸引她的注意,所以我才会帮助她保证你的安全。” “你怎么能这样?!”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你、你——” 聆鹓感到愤怒,却知道自己理亏。她的确没有义务帮助自己,自己也没有任何立场使唤她什么。聆鹓愈发痛苦了。她抱着头,缓缓蹲到地上,紧抓着头发的手几乎要将发丝全拔下来。舍子殊看到了,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 “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做吗?” “你明明……明明能战斗。你明明能阻止这一切。”说到这儿,聆鹓的鼻尖一阵酸楚。但她压抑住了更多的情绪,努力让泪水不落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没有在责备你,你已帮了我们这么多,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该埋怨。我只、只是在胡闹罢了……” 聆鹓并没有羞于承认这一点。舍子殊沉默半晌,再次试图将她拉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战斗。”她认真地说,“像是心里有个声音,它控制了我。比起击败那个女人,保护你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当意外确实发生——例如吟鹓突然选择离开我们,我则必须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将损失减少到最小。也就是说,保护你的安全。你是那个女人的直接目标不是吗?” 聆鹓搓了搓脸,在清冷的夜里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她当真重新站直身子,认真看向舍子殊。犹豫片刻,她对子殊提出了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忱女侠在之前说,让你护着我们?” “……我不否认这个可能。” 子殊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真诚,就仿佛她真的对此一无所知。这么多天下来,聆鹓多少也有些习惯了——舍子殊就是这样的人,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该记住。子殊一直跟着她们到现在,也只是因为她没有去处。她只与自己熟络,所以跟着自己罢了。而自己已经找到了姐姐,姐姐又跟着另一位女侠,所以四个人才建立联系。按理说,子殊和忱星根本就是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一共也没过多久,却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即便忱星仍戒备她。 “你是不是,一定需要谁告诉你,去做什么?”聆鹓试着问,“忱女侠是会为我们分配工作的,而我们只会执行罢了……就跟你一样。唯有谁来要求你,哪怕不是对方的本意,不是你的本意,你都会……呃,都会当做自己的意愿去执行?” 舍子殊又愣在原地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干睁着眼睛,目光穿过空荡荡的街。聆鹓说的没错,她是个没主见的人,她甚至不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她甚至想问:“我应该生气吗?”但现在也不像是能问这种话的时刻。 “你可能是对的。”子殊终于回过神,“我们该试试。” “唉,这怎么试呢?”聆鹓摇着头,“这个想法太荒唐了,而你没有否认,这是更荒唐的事。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是这个样子,但……但发生在你身上,就好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你——你究竟是什么?连恶使也说,你不是个普通人。莫非……” “我想我也不是恶使。”子殊摇了摇头。 “……嗯,我也觉得。不然她们一定会戳穿你的。而且,你还心怀善意。你知道要帮助我们、保护我们,在我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也不会抛下我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本能觉得不该这么做。” “说不定是我们的意愿,让你不想做伤害我们的事。因为,我们拿你当朋友。” 子殊点点头,又说:“那么还是试试吧。” 她又这么说了一遍。看样子,她自己也很在意自己的行为模式。但这时候,聆鹓已经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个有些大胆的想法。 “都到这会儿也没有追上来,弥音一定是去追我的姐姐。”聆鹓说,“那么,我请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不,我要求你帮我!” 舍子殊歪着头,好奇地问:“你说说看?” “去保护我的姐姐。”聆鹓一字一顿,“不要再管我了!确保她没事……一定要确认她是安全的!我回去找忱女侠,她肯定也需要帮忙。” “你能帮什么?”子殊不明白,“她与两舌周旋,就是为了让你们成功逃脱呀。” “照我说的做!”聆鹓突然提高声音,“求求你——听我的话吧!我需要吟鹓没事,我真的、真的需要她没事!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其他的一切也都没有意义了!我要和她回家,就带她一起回家!我原本离家出走,只是为了她的嗓子、为了她能自由!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江湖有多残酷,是我当时太天真了!我想和她一起活下去!这样的心情……你能理解吗?我知道,或许、或许你没有太大把握,但弥音手里没有降魔杵,也没有琴。她应当只带了那把刀,也应当,不是你的对手……” 舍子殊沉吟一阵,抬起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第三百一十九回:行副其言 叶聆鹓望着子殊的眼睛。她不似先前那般眼神空旷了,有某种东西在她的眼中具象化,形成了特殊的光泽。舍子殊再一次向她确认道: “你想让我这么做,对吗?你需要我这样做。” “嗯……我希望你能帮她,这也是在帮我。” “你要小心。” “我会的。” 得到聆鹓的回答之后,舍子殊对她点了点头,便三两步转身离去,朝着她们来时的方向跑去。她的速度很快,看来之前抓着聆鹓时,她还是迁就了她。 风从她的脸上破开,呼啸声久久萦绕在耳边。在奔跑的过程中,舍子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她很难描述这是为什么。究其缘由,或许是她第一次被人这样郑重地委托?不无道理,这的确代表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相当程度上的信任。自她丧失记忆以来,她始终都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下,浑浑噩噩地活着。她看上去总是足够冷静,足够平和,实际上正是因为她心里空空如也,只对当下的事件做出简单的反应。如此看来,未免可悲。 但这种可悲正在逐渐退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这种感触逐渐变成有实体的某物,在自己的四肢百骸蔓延,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仔细想想,这一路上,她跟着聆鹓只是别无选择。她这样的人,不论走到哪里,不论做什么,只要是孤身一人,所经历的事就仅仅千篇一律。她分明是想做出某种改变,才选择与什么人建立了联系。很快,根据这一条微弱的联系,她获得了更多的资源,也就是所谓人脉。对失去记忆,同时也失去与人交往的基本能力的子殊而言,这意义重大。 她知道忱星不喜欢她,但这并非自己的问题。她如此定义,是因为忱星与她遇到的那些寻常人而言相差太多。不是说非要列出个高低贵贱,而是说,忱星如此不同。她隐隐有种感觉,便是自己在失去记忆以前,一定也与她这样的人相识,甚至相处过。 也不是单纯地说,这种对一切都杯弓蛇影,对一切都漠然无谓的人,而是那种隔阂感。他们与寻常人不同,而所谓寻常人就是叶家那两个姑娘。具体而言,子殊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感觉。即便如此,她一路上还是会让自己做些什么事——哪怕都是小事,而在明知忱星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她还是会去做那些忱星本没指望她能做的事。 因为“被需要”吗? 她需要有人“需要她”。 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因为被需要而难得感到一阵轻快,这就是所谓的“喜悦”?难不成,这与失去记忆前的自己有何关联吗…… 思考这些事用不了子殊太多时间,她已经看到薛弥音的背影。 别说,吟鹓还真挺能跑,到现在都没给弥音抓到呢。一路上,都是吟鹓为了阻拦追击者所随手弄乱的路障。而这些障碍上,布满了弥音暴力与法术的痕迹。看样子,她光是拖住她的速度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现在,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们的位置也越来越靠近城边了。这里依然只是个普通的县城,不像那种大型城池一样建设了城墙。再跑下去,她们很快就会来到境外。到那时,路面变得泥泞,也不再有任何道具可以使用,吟鹓还逃得掉吗? 承担着聆鹓期待的子殊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好了,够近了。奔跑的过程中,子殊一挥手臂,从她的位置蔓延出无数纤长的茎,还生着红色的花苞。它们像蛇一样蜿蜒前行,速度甚至比舍子殊还快上一些。这些“蛇”很快就碰触到了弥音,并在瞬间绽放。突然出现的花挡住了弥音的视线,脚下也被花蔓使了绊子。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目标上,一下没注意,便被狠狠地撂倒了。 薛弥音愤怒地爬起身,回过头来,看到那个意料外情理中的人。 “别妨碍我!”她攥紧了拳头,“这事本与你无关!” “你好像并不是为了杀死她。” 舍子殊开口便是这句。弥音在盛怒之余,产生了一丝疑惑。 她如何知道这点? “如果要她的命,你们早这么做了。你们应当无所顾虑才是,但显然,你们似乎还是担心事情做得太高调了。” 薛弥音意识到,这个女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现在没有魉蛇帮衬着她,她必须再认真些了。 “所以?” “是谁指使你们?” 弥音看向吟鹓逃走的方向,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影子。真想不到,这丫头的耐力能有这么强。她很快做出判断:追不上了。或许现在立刻拔腿就跑还来得及,但那个突然折返来阻挠她的女人,绝对不会当没看见。 “与你无关。” “说的也是。”子殊微微耸肩,“只不过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没那个必要。” “我猜,是无庸氏吧?” 薛弥音皱起眉。她分明是知道的,还问自己做什么?这女人真让人讨厌。 “没关系,这不算你泄露秘密,是我猜出来的。”舍子殊认真地说,“其实也不难想。传说中的鬼手,就在一个寻常女子处,对很多人来说的确是一块肥肉。不过真敢垂涎它的,应当只有情报掌握最齐全的无庸氏了。” “你知道的还不少。看来,你的朋友都告诉了你。”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子殊坦言道,“有时候想得简单些,往往离真相越近。你没有否认我,那我是不是可以断定,正是妄语指使你们做这种事。” 弥音没有说话。 “他想得到鬼手,而不是简单地了结性命,所以你们得到的命令应该是‘抓活的’。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两舌没有使用降魔杵的原因,她怕打草惊蛇。” “不好说。即便是死的,我们也好交差,无非是获利的多寡罢了。” 薛弥音已经不打算装傻了。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反而让子殊有些意外。子殊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恶使之间的联系,比她想象得更密切。 “也就是说,我如今阻挠你一次,你们还会不断地执行这个命令,是吗?不管像你们这样接受委托的人还有多少?不过,你们应该是知道得最多,也是最有希望的。” “我们的关系还没那么亲近。”薛弥音冷冷地说,“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仅此而已。我倒是要奉劝你,别太认真。世上人人都会背叛,而叛徒往往就在你的身边。呵,既然你知道那么多她们知道的情报,那你可知,我是为何会找她寻仇?” 舍子殊摇了摇头。 “我不是刚说过吗?她背叛了我。她以鬼手的求生欲为借口,在我命悬一线之时选择了放弃。啊……我竟然说出来了。感觉比想象中要轻松很多。罢了,你和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往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劝你好自为之。” 她是在嘲弄,还是在诅咒?不过舍子殊并不在乎。 “我无法理解你说的感受。” “随便你。” 两人都没再说话,而是站在原地。她们其实都在倾听——根据两舌与忱星的交战声,来判断这里和始发地究竟有多远。不过,这声音过于朦胧,已经很难判断了。她们跑得实在是太远。但是说不定,那两人的交战已经结束了。 会以谁的胜利而告终? 失败又意味着什么? 说不定……什么也不意味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分开了——朝着两个方向跑,但目的是相同的。她们都必须尽快找到自己的同伴,以确认当前的局势如何。很显然,薛弥音失败了,可她们或许会卷土重来,亦或是有更多人与她们做着同样的事。而叶聆鹓有没有平安回到忱星那里,或者,至少她不能给忱星的战斗增加更多负担——这很难,聆鹓显然是弱势。按照她的性格,也可能会先藏到邻近的地方,等待一切平息后再露面。不论如何,舍子殊都必须确定那两人平安无事。 她好像比以前更有“人情味”了。 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在街道上飞快地跑着。她的脚似乎从来不属于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累。想必在她失去记忆前,她多少也有些武学基础。等她掠过一个小巷后,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便连忙折返回来,靠近那个黑漆漆的巷子。 “我以为,你瞎了。” 忱星竟当真坐在那里,嘴里还念着刻毒的话。舍子殊立刻上前查看。 “有没有受伤?” “很难说。” 这有什么难说的?舍子殊不明白,她只好自己看。在黑夜的阴影处,舍子殊并不能看得太清楚。她在掌心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微光缓慢地掠过忱星的全身。幸运的是,她似乎一点皮外伤也没落下。但她就是靠着墙,坐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你能走路么?” “可以,但需要时间。” “两舌走了吗?” “嗯,她点到为止这件事,让我有些意外。也可能……我震慑了她。那降魔杵是个真品,将那些绝世武学悉数灌入她的躯体。要知道,上次见面,她就是个废物。所以,我吓到她,让她以为我当真能承受她致命的一击……她不够火候,没能发挥出降魔杵全部的力量。” 忱星的话比以前多了些,过去她一天跟舍子殊说不过三句话。子殊感觉,她可能是在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若不这么做她就会沉沉睡去……再也不醒来。她应该受到了某种内力的攻击,所以外面看不出伤口,人却险些要了命。 “你哪里觉得不舒服?”子殊问。 “……胸口,很痛。”忱星咬紧牙关,“痛得让人没有力气。” 舍子殊上前拉起她的手,搭在肩上,试图将她移动。但她发出极力压制的呜鸣,令子殊意识到,她承受的比所说的多了太多。  第三百二十回:行险道艰 吟鹓没命地跑。 她的腿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但与妹妹的“手不属于自己”有所不同。她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只知道没命地逃窜。她知道,她成功了,那个女疯子追过来了,她便更不敢停留。她在深渊中蜗居那么多年,从未好好锻炼过,唯独去年冬天被水无君领出家门,身子骨才被迫活动了大半年。刚开始走不了多久就两腿发酸,眼前发黑,但慢慢就好了。水无君看上去冷冰冰的,却是个温柔的好人,她总慢慢等着自己,从不催促。 想来,自己已经离家快要一年了。 纷扰的思绪随着她的步伐在脑海里起舞。她感觉不到风刮过脸的冰冷,也不觉得运动带来了热,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觉得累了,但暂时身子不累,是心里累。自己的心是沉甸甸的,身子却是轻飘飘的,好像如果不是这颗秤砣似的心坠着,身体就要飘到天上去。她多像一只鸟啊,似乎再快一点,她就能振翅高飞,逃到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去。倘若她真能化作鸟儿,她想,她一定不要做红色的鸟。她想做金色的,但那太夺目了,怕是只有凤凰才有这般光辉。兴许青色也不错。然后,她就能跟嫦娥似的,奔向那无人涉足的广寒宫去。 吟鹓终归没有翅膀,也只是一介凡人。啪地一下,她突然就被脚下的树枝绊倒了。她早就离开城镇,回过头只能在夜里面前看到房屋的轮廓。不巧这里是个下坡,她一下就滚了下去,怎么也停不下来。枯草与碎石随着她的翻滚击打在身上,她都来不及感到疼痛,只看到星辰稀薄的天空时不时闪现。就在某个瞬间,她突然失去重心,突兀地从某处坠落下去。 对,坠落。 她分明是在斜坡上,怎么可能突然就失去重力?难不成,坡的下方是悬崖吗?这绝不可能,她们根本就没有上山去。吟鹓狼狈地在空中扑腾,像个刚被鸟妈妈从山崖的巢穴中逐出去的幼鸟。若是学不会飞,等待她的,便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 那一瞬的惶恐被无限拉长,吟鹓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真是什么悬崖,或者断层,这未免也太高了。她逼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挪动眼球,查看四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令她意外的是,这里并非一片漆黑。周遭有种微妙的光效,像是……极光吗?当然,她从未见过极光是什么样子,只在话本里听说过,遥远的极北之境有这样幻彩的天光。但比起书中描绘的那般鲜艳奇幻,这儿好像还差点意思。比起那种天光,这儿的光感更像是透过了一层粼粼的水波,朦胧而素雅。 但那些扭曲的线条无疑是光怪陆离的。吟鹓觉得自己一直在下坠,但那些线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它们独立存在于遥远的地界,不论怎样都无法触及。就好像天上的月亮,人在走,它也走,在人眼中始终是静态的。 她的恐惧被这种奇观冲散了些。但没放松太久,环境再度发生了变化。 她突然落到水里。 水是哪儿来的?吟鹓来不及想,只觉得浑身一震,便被冰冷的水包裹。她试图挣扎,可她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先前跑得实在是太奋不顾身,现在,腿上的酸楚终于涌了上来。就算再善水之人,在这种处境下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要死了吗? 在这个瞬间,她竟然没有什么求生的意识。她完全没有力气,只得任由自己下沉。她的衣领似乎还因为先前的运动冒着热气,但这是在水中……兴许只是错觉吧。她仰着脸,看着在微弱星光下荡漾的水面,似乎隐隐意识到下落时的“波光”究竟是什么。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所能想到的,竟然仅仅是这样一个念头。 这样一来,聆鹓暂时就没事了吧。 究竟该如何定义“没事”二字,这并不好说。如果只是说保全一条性命,那么聆鹓的确做到了。子殊带来的只有坏消息,但也不那么坏。吟鹓没被薛弥音抓到,但她们也找不到吟鹓的下落。与姐妹失联的事足以令她寝食难安,她甚至没办法独自一人出去寻找线索。说不定吟鹓只是藏了起来,等风声过去,她就会重新找回来。 这样一来,那两个恶使的去向就十分重要。她们不一定会找吟鹓的麻烦,但吟鹓的身份依然有存在的价值。尽管,忱星说两舌遭到了重创,但这不代表弥音不会单独行动,在这个方向寻找聆鹓的踪迹。而忱星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为了她们,所以聆鹓更不能在她身体抱恙的时候不管不顾,还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辜负了忱星的努力。 尽管她也不全是为了她们出手的。 “法器,是很危险的东西。尝过甜头的人,只会想要更多。” 夜深了,她们无处可去,就算随便投靠哪户人家也可能带来麻烦。她们躲在镇边一个废弃的马棚里,这寒酸的地方与她们中的哪位都不相称。至于那两个恶使,或许已经逃走了,但既然两舌受了重伤,便逃不了太远。忱星也不能灵活行动,所以实际上,她们两方的距离依然很近,还是要提防彼此。 “您这话是……” 聆鹓看着忱星。她那本就有些困倦的面容,在此刻又多了层疲惫。她的确很累了,不论身体还是心里。与降魔杵的交战令她元气大伤,身体也同样受了重创。与受了皮外伤的两舌不同,她虽然看起来没出什么事,但五脏六腑恐怕伤得不轻。 她的嘴角总是时不时溢出一些红色。应当没有什么器官严重破裂,否则吐的血就不是这么一星半点了。聆鹓又愧疚,又难过,同时对她们几人的遭遇感到不公。 “你想,问什么?”忱星的停顿更加明显。 “您还是歇着吧……” “要问什么?” 忱星坚持看着她,聆鹓一阵踌躇。忱星脸色很差,比以往更加苍白的脸色显得比任何时刻都要冰冷,这让她的眼神更为凌寒,更为不可忤逆。聆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吞吞吐吐地问了下去。 “您说,人们想‘得到更多’,是想要更多法器的力量,还是……法器本身?” “我猜到……你的问题。” 她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用了很久。若是呼吸节奏太快,她也会感到一阵疼痛。她的声音很小,但好在也很安静,能让她与子殊听清她说了什么。 忱星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模糊的,尽管她让聆鹓清晰地提出问题。实际上这两种人都是存在的。有些人与某个法器并不能很好地兼容,无法发挥法器最大的力量,这或许和他们自身的灵场有关。可一旦得知法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们就不会停下追逐力量的脚步。人类贪得无厌,总想要更多。当一件宝贝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时,他们的野心就会膨胀,这份野心促使他们将手伸向别处。 当然,大多数人是不会伸出手的。他们虽然利欲熏心,却尚且清醒。法器说到底只是工具,除了个别法器拥有不同寻常的特性外,本身不具备诱惑人的邪性。人们的贪婪往往只停留在思想层面上,不会真正实施——因为他们会恐惧。恐惧失败,恐惧失控,恐惧一切未知的事。而恐惧的根本原因,在于自己能力不足。 但,像是两舌这样的妖怪就不好说了。一定程度上,她有野心,有能力,还有一个配合甚佳的搭档。忱星知道,两舌的本质是妖,妖这个族群向来依靠的工具,都是妖术,从没有什么武学。在一定程度上,她属于人类的那个部分已经发挥出了降魔杵的威力,但那终归是有限的。紫金降魔杵,是阿修罗的造物。虽说在人类眼中,修罗、罗刹之流也被定义为妖怪,但究其本质,他们是不相同的——仅仅因为他们与人类不同罢了。 不过兵器这种东西,归根到底,还是为类人之物锻造的。所以妖怪很难发挥出它完整的力量,这种事不难理解。 忱星似乎难得这么多话,也可能是她说得太慢了。她说一句话总是沉默半晌,停顿很长时间,才能继续说下去。就好像她知道自己快要睡去,可睡着以后便醒不来,才强迫自己不停地说话一样。当她基本上解释清楚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聆鹓和子殊都不困,都只是默默地听着,谁也没有插嘴。 直到她当真说完以后,舍子殊才开口道: “也就是说,除了聆鹓的鬼手可能是无庸氏想要的,她们自己想要得到其他法器?” “否则,仅凭私仇,她们并没有足够多的理由……大费周章。” 聆鹓有些着急:“可、可是书上不是说,法器重聚之时,必将引起世间祸乱吗?” “现在的世间,足够平和么?” “……可、可尹家不就是因为这些事,才被那位大人——” “因为他们,有可能还原出法阵来。法器不是简单地聚在一起,就会被激活的。”忱星无奈地解释着,“虽说法阵,与当初想要升天的妖怪所绘制的,定有所不同。但这些东西,归根到底不属于现世的造物,谁也说不清会产生什么变故。” 天又亮了些。聆鹓看着缓慢升起的太阳,从东而来的微光让忱星的脸上有了些许暖色。 子殊又问她:“她们为什么首先选择琉璃心?难道因为你……好对付?” “哈。”忱星毫无感情地干笑一声,“那她们现在领教了。但,不是这样肤浅的理由。我想,她们一定考虑过……我所说的这些。琉璃心看上去,是最稳定、最清澈、最无暇的法器。琉璃心,除了净化世间秽 物之外,当是有许多其他作用。在我这儿,只是个续命的东西罢了。人命贵重,人命也轻贱。她们大约,是觉得它大材小用了罢。” 聆鹓说不出话来。她看向子殊,子殊僵着脸,不知又在想什么了。 第三百二十一回:行单影只 吟鹓睁开眼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顺着小腿蔓延的刺痛。 她猛然惊醒,意识到疼痛的来源是抽筋的右腿。她痛得龇牙咧嘴,努力支起身子,试着将手伸向脚的大拇指。以往她遇到这种情况时,按照母亲说的,让脚面与腿完全垂直,将手用力地扳动脚趾便能很快复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全身都在痛,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活动起来时,腰部的阵痛传递上来。原本她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个动作,现在却受到各方面的限制,怎么都摸不到了。抽筋带来的疼痛让她冒出阵阵冷汗,她终于奋力向前,死死攀住那冰冷的脚趾。这种疼痛没有立刻得以缓解,它持续了好一阵,才让吟鹓缓过劲来。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一旁有一张毯子。她自己的衣服被换掉了,虽然有点过于宽松,但穿起来很舒服,是件洗干净的旧棉衣。她缓缓将双腿挪到床下去,发现自己也没有鞋子。原本属于自己的那身衣服去哪儿了呢?她赤脚下地,将目光望向窗外,发现它们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人清洗干净,晾晒起来了。 这是方很小的院子,丛生的、未经修剪的杂草使得有限的区域更加逼仄。现在不知是几时,明媚的阳光落在庭院里,倒是为此地增添了温暖和生机。吟鹓有些迷茫地在屋内徘徊了一阵,不知该不该走出去。至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虽然没去过地府,但死人总不至于会抽筋的。 没多久,有人敲门。她无法应答,只得警觉地看着那里。但她并没有想着要躲起来。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没那个必要。真正要伤害她的人,会为她换上洗干净的衣服,盖上保暖的毯子,甚至救了她的性命吗? 推开门的,是一位满面皱纹、头发花白的奶奶。她手中端着一盆热水,看着很重,重得她直不起腰来。她每走一步,都晃得厉害。吟鹓连忙赶上去帮她端盆。 “哎呀……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来,老身给你拿双合适的鞋……” 吟鹓将沉甸甸的热水放到地上,里面的大半盆水来回晃动,差点洒出来。这老奶奶的力气可真大啊,至少水盆在她手里稳稳当当的,无非是沉了些。她的视力和听力好像都挺不错的,至少能无障碍地与吟鹓沟通,尽管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她跟上前,老奶奶帮她从柜子下翻出一个篮子,篮子里都是编织好的草鞋。她挑挑拣拣,拿出了两只,弯腰摆在吟鹓面前,笑吟吟地对她说: “试试吧姑娘,这都是老身自己做的。” 吟鹓穿上草鞋,鞋底十分柔软,没有任何倒刺。她多想说一句谢谢,却依然无法发出声音。她只得微微欠身,以鞠躬来表达自己的谢意。 “老身知道你口不能言,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姑娘,你先出去一趟,有人在院里头等你呢。” 老人家口齿清楚,吟鹓也听着明白。她发出轻叹,顺着老奶奶指着的方向走了过去。这里不是晾晒她衣服的前院,而是后院。但这后院也是极小的,小到放不下第三张板凳。 吟鹓的瞳孔因惊讶而短暂地扩张。 那是…… 极月君!她三两步跑了上去,多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她终于明白,百骸主的预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它的确以某种形式得到了应验,只可惜见到他的,仅自己一人。 “坐吧,傻丫头。”他嗔责道,“你可险些丢了性命呢!” 吟鹓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低着头,像个犯了错被责罚的学生。但极月君很快发出一声轻叹。他摇着头,隔着幕布看不透他的眼神。 “你从六道灵脉的夹缝中出来。若不是我恰巧就在附近,你真要命丧于此了。那处灵脉在水底,不必多说,你在另一边,若不是被恶意陷害,便一定是失足使然。倘若知道这里的出口在池塘中,你是绝不会冒这个险的。” 吟鹓点了点头,但极月君也看不见什么。但他既然能这么说,一定也大致推测出了自己的处境。她多想将自己的遭遇说出口,或写下来。不论选择什么,他们二人依然无法得到有效的沟通。吟鹓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的她是那样安全,不会有事。 “这位老姑娘,是我的旧相识了。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她帮你换的,可不要多想呢。” 吟鹓有点想笑,她怎么会质疑这些呢。 “我啊,大略知道你的情况……”极月君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曾有几个徒弟,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从未听过。其中一位,就如你这样口不能说。她也有个姐妹,不过,是亲生的。她的姐妹耳不能闻,却可以将我们的意思轻巧地传达给彼此。啊……突然说这些,好像也与当下的事没什么关系。你就当,是我一个‘老人家’怀旧的无病呻吟吧。” 说罢,他站起身,望向庭院之外更遥远的地方。这屋子很偏僻了,再往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是枯黄色的,没有常绿的植物生长于此。一切都呈现出微妙的萧条感,让吟鹓的心里也冷飕飕的。 她不再看风景,而是将头转向了极月君。极月君的眼睛分明看不清楚,但他的视线好像切实存在,并且穿过了眼幕,凝望着常人无法触及的地方。他的神情有些忧愁,有些伤感,但又好像没有……没有那么的悲戚。他揣着手,一袭青衣在这了无生机的庭院内,像枯木逢春新生的嫩芽。只是生在秋天里的芽叶,终究……是会让人觉得哀愁。 吟鹓感到一阵恍惚。这样的景象,与她在香炉的预言中窥见的如出一辙。它果然以某种形式得到了应验。她张开口,想“说”什么,即便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但这样的习惯根深蒂固,她从未加以矫正,就像她笃定自己哪天能恢复如初似的。 极月君倒是先开口了:“啊,说说你的事吧。唔,你现在很想回家,是不是?” 吟鹓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否定了这念头,飞快地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极月君虽然看不到,但他能以其他更敏感的方式察觉到吟鹓的反应。甚至,不用看,他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他轻声说道: “我理解你思乡的心,也知道,你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妹妹和友人。那样的话,即使在温暖的家中被至亲的关怀簇拥,你的心也无法安宁。实际上,我们的确不能就这样将你送回家中……你体内蕴含着你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或说,一种诅咒。你应当已经察觉,与你的前世有关,那是她死后心中烙下的执念。你与迦楼罗之心的持有者相遇,也相当于续上了你们前世的缘分。按道理说,这样一来……你的诅咒应当解开了才对。” 吟鹓愣在原地。 真的?他说的……真这么简单?仅仅是与忱星相遇,相互帮助都说不上,仅仅是单方面受人恩惠罢了,就能将噩梦驱散,将这该死的声音的妖性抹消?不可能……虽然相遇的确讲究机缘巧合,可这也太过离奇,哪儿有这么简单的事呀?何况——她还不能说话呢。 就像看透了她的心,极月君继续说道:“但你现在还不能说话,我们尚不清楚诅咒是否解除。因为你不能说话,是你的心病,并非诅咒使然,我们便无法验证。而且……确实,这一切显得太过简单,我们更不清楚你与迦楼罗的缘分是否足够令迦陵频伽的执念化解。儿时你曾与带着如意珠碎片的无庸蓝擦肩而过,当下又与迦楼罗之心的守护者别离,但这一切真的结束了么?不好说。因此,我们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放你回去。那位大人全知全能,祂笃定此事若处理不好,你将会成为祸世之恶——说不定是恶使的恶呢。” 极月君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吟鹓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太害怕了,同时也很担心。她才不愿意成为那群恶使的样子,与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为伍。 “你也别太紧张……凡事总有办法。起初,是水无君负责你的事,但很快被莺月君抢了过去。那位大人任由她领着你,却依旧没出什么成果。这是不应该的,因为寐时梦见的能力几乎超过所有人的想象……而她‘叛变’了。” 吟鹓大气也不敢喘,直愣愣地听着极月君,等他将一切都说个清楚,说个明白。 “她竟对同僚出手……我以为,敢这么做的只有红玄长夜一人。莺月君有多久没与你联络了?这个问题你不必回答,我们心里有数。令人意外的是,像朽月君一样,那位大人对莺月君的反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本不该如此,因为……祂分明看得清世间那么多事。” 兴许,祂顾不过来呢?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吟鹓脑内一闪而过,便被揉碎扔掉了。真是荒唐,六道无常还没说什么,轮得到她对奈落至底之主评头论足了。 “这话说来残忍,但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极月君的语气多少有些悲哀,“这非我所愿,但我公事繁忙,很难带着你行走六道。其他同僚亦是如此。我们本不该放任你独自一人经历江湖的风雨漂泊。毕竟你是如此不安定的存在,这对你也太过残酷,可是……” 可是? 她眼巴巴地看着极月君,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可这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聆鹓眉头紧锁,一时语塞。她真不敢细想为什么,因为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位大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祂就不怕自己,真就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化作了祸世之恶? 还是说…… 这个抉择根本就是让她等死呢? 第三百二十二回:行若无事 皎沫不见了。 她是突然消失的,就在与卯月君分别不久后。那天他们在一家镇子歇脚,按照惯例,皎沫与问萤住在一间屋子,而谢辙和寒觞住在一间。第二天醒来,皎沫夫人便无影无踪了。问萤以为她像往常一样,早早醒来替大家买些吃食回来。但等了很久,直到太阳高高升起,皎沫夫人也没有露面。 谢辙有些担心,担心她遇到什么麻烦。这样的顾虑是正常的。虽说城镇算得上安全,至少光天化日之下,没有谁敢对皎沫夫人这样有些能耐的“妖怪”下手。可这也难说,毕竟无庸氏已经将这么危险的消息放了出去,皎沫还独自一人行动,委实是欠考虑。 不如说,他们都欠考虑,没能想到她所能面临的情况。 不能再等了。还未吃午饭,几人立刻动身出去寻找皎沫的踪迹。在人多的镇子,他们倒是能稍微放心些,分头行动。谢辙问了邻近的早点铺子,自然是没有一人见过;问萤和寒觞嗅着气息,想追踪皎沫的去向,却发现他们根本做不到。她似乎有意隐瞒了自己走过的路。到了中午,街上又热闹起来,人一多这气息便更无法辨识了。就连在客房里,问萤也只能闻到淡淡的、海的气息。 话又说回来…… 皎沫夫人,真的有属于自己的气息吗? 她们是鲛人,与人类和其他陆生妖物多少有所区别。而日夜相处又让他们放松警惕,没有牢牢记住属于皎沫的气息。这太奇怪了,任凭问萤和寒觞如何回想,也记不起来。倘若是皎沫再出现一次,他们八成还能重新记起那熟悉的味道,可她当真不见了,毫无预兆。 预兆吗……也许是有的。他们开始回想起这些天皎沫的表现。记忆里,她似乎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注意力也难以集中,时常要多喊她几声才能回过神来。她偶尔是会这样,所以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硬要说,便是对卯月君那番话的思考了。几人都轮番劝说过她,不要太过纠结于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唾弃她。不论是谁上门找来,他们都能对付。 但她还是离去了。究其原因,他们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到了晚上,他们一无所获地回到住处。三人默契地聚集在姑娘们的房间,谁也没先开口说话。找了一天的人,他们都口干舌燥。只是茶水就摆在桌上,他们连倒的心情也没有。 “她……会去哪儿呢?” 终于,寒觞还是先开了口。 “不是说过了吗,没什么可怕的……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谢辙轻叹一声,说道:“或许她觉得,不明白的人是我们。” “……何以见得?” “皎沫夫人……是难得的善人,甚至比很多人类更具备人性。她选择离开,我倾向于朝着好的方向理解。若往坏处想,我的腿被无庸蓝的兵器伤过,他如今能随时掌握我的动向。所以他将情报提供给想捕捉鲛人的人,这轻而易举。那么对夫人来说,最安全的方法当然就是对我敬而远之,这样麻烦只会落在我们身上,不会波及她。” “她才不是这种人!”还未说完,问萤便打断了他,“她肯定会想到,麻烦找上你,她留下才是增加战斗力的方式……她肯定不愿意因自己带来的麻烦,给旁人造成困扰。” “嗯,你说得对……但请听我说完。”谢辙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情绪激动的问萤冷静下来。“她会考虑很多事,考虑很多……我们也考虑不到的事。倘若说,她留下来才会让我们成为靶子,那是因为,敌人的目标是她。若她不在,这么一来二去,人们也会怀疑妄语情报的真实性。” 寒觞干笑道:“哈,妄语……怎么会说实话呢。” “所以……她才选择离开吗?” “这只是一种可能,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不论如何,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如果她决意如此,恐怕我们再怎么找,她也不会让我们发现。” “硬要打听也不是不行。”寒觞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但若这是她自己的意愿……” “是啊,你能想到这点,我有些意外。”谢辙坦言。 “什么意思?” “就是……你会想到尊重她的意见。以往的你,或许不太会考虑当事人的想法。我以为这句话,今天要由我来说。” 谢辙说着说着轻笑一声。倒也不是轻蔑,只是有些无奈,但同时又对寒觞的发言产生了一些……认可。寒觞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莫名地问: “很奇怪吗?你就当跟你混久,有点长进了吧。可她真不是被谁绑架的么?说实话,这让人难以安心。” “若她真是被绑走的,应该会极尽所能留下一些痕迹……但没有。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此。就算走,她也应当留下什么信件才对,她不是这般欠考虑的人。” 问萤小声说:“可是……她近日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若她真急着离开,说不定,没有时间写信?” “……不无道理。唉,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她没事。” “是啊。若是有机会,我们该委托六道无常注意她的行踪。毕竟除了黄泉十二月,谁也不值得相信……” 谢辙幽幽地叹了口气。今天他们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但谁都没喊饿。比起一天一夜的激战,这样没头没尾的变故才更令人疲惫。三人又都不说话了,只是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并不圆满,但格外明亮。 被月光照耀的海沫啊…… 寒觞不禁回想起那个名字的含义。他摊开手,一团红色的火焰在掌心上灼灼燃烧。屋里变得更加明亮,连烛灯也黯然失色。谢辙和问萤的目光从月亮上挪到寒觞的手心。很快,这团火光化作蓝色。问萤有些惊讶地看向兄长,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蓝色的火光使得屋内变得清冷,普通的烛火无法与其争辉。 那天在海面上燃起的不知火,带来了独一无二的青海奇景。 或许此生再无可能见到第二次了。 他们最后的猜想,倒是迫近真相。好消息是皎沫当然没事,她也当然是自发选择离开。对于她这样的人,做出这种行为不难理解,要不然谢辙他们也不会只花一天就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不过那三人不知道的是,曾在谢辙腿上留下伤痕的那一剑,在更早些时候已经划过了她的面颊。她本想告诉他们的……但知道这又有什么用呢? 妄语还是能找到她,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她只是蹭破了点皮,如今伤口已经愈合,但算不上完全治愈。因为在强光的照射下,还是能看到她面颊上一层细细的线条。这线条若是干重活的粗人隔着茧摸上去,当然是毫无感觉。但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那细皮嫩肉定能察觉这条微不可见的裂纹。 脸上的裂纹…… 它或许永远也无法消除。倘若是用一些特殊的手法,说不定能将它遮挡起来。但也没什么必要,毕竟这本就是不仔细看便无法察觉的东西。而且仅仅是遮挡外表,并不能完全抹消它的本质。水无君的神兵无可挑剔,这一点,数千年的风雨已充分将其证实。 怎么办呢……接下来该去哪儿?实话说,她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考虑。等她考虑清楚,怕是为时已晚。还不知那些好心人要因为自己遭遇什么更多的麻烦,还是早早离开的好。难不成真要回到南国的海域去?家人们早已往更南处去了吧。她在南国,也并没有从水中得知家人就在附近的低语。 而且她当真能再回到大海里去吗? 十年……这十年她已获益良多,尤其认识了这些有趣而正直的人们。她如今的寿命,在人类之中还远不能被称作年迈,就这么离开,未免太不划算了。她本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度过充实的一生,见证大江大河,也见证人情世故。但这何时才是个头呢?她何时才觉得满足呢?大陆上的光景,总能让她耳目一新,枯燥的海洋的千年的生活也不可比拟。 今晚的月亮可真亮呀,像是为她照耀前进的路。走到这个时候,皎沫一点也不困。不知是否与月色有关,她甚至觉得精神十足。妖物都是喜阴的,或许连自己也不例外。走在铺满银光的小径上,她的脚步变得如此轻快,就好像她并非离别,而是正在造访故友的路上。 “您看上去可真精神呢。” 陌生的声音。皎沫立刻停住脚步,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是杀手?当真是的话,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听声音似乎只有一人,但他竟然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传达出能被自己察觉的气息。若是这样的人,有再多藏在暗处,她也应付不来。 “借一步说话。”她淡淡地说。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一走了之,他们就不会被无庸蓝纠缠了吧?” 那声音的主人还没有出现,却净说些令人揪心的话。这很有效,皎沫微微攥紧拳头,也不急着让这位不速之客现身了。她对空气质问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以为,无庸蓝盯着的人是你吧?”这男女难辨的声音令她开始烦躁了。一阵故意似的停顿后,那声音接着说:“所以你才觉得,自己一走了之就没事了?真是天真呐。你该不会忘了,被那可怕的兵刃所伤之人不止你一个吧?那人伤得,恐怕也比你更重吧?” 记忆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真是的,稍微被说上几句,就觉得自己能拯救谁了。你这种自毁的美德,实在配不上我的赞美。” “我不需要你来赞美我。”皎沫坚定的说,“不论你是谁。” “不论我是谁?”  第三百二十三回:行不从径 再三的反问令皎沫终于产生些许动摇。她不得不承认,这语言之中蕴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成分。那语气阴柔婉转,像是带着些许质疑的成分,但不全是。它更多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诱导,当真将她的疑虑勾起。 “那么,你是谁?”她发问,如对方所愿。 于是声音的主人终于肯现身了。他的出现是那么悄然,如黑夜里无声绽放的花。他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皎沫身后,比猫的步伐还轻。皎沫没能听到任何声音,却嗅到一丝暗香。她猛然回头,正对上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是……?” “你在人间游历十年,当真是没听说过我的名号?” 男人笑起来,甜得像能拧出蜜,却很难判断有没有砒 霜的成分。他的面容趋于中性,有种超越性别的别样的美感,男女之别在他这里已经不再重要。那一袭乌发像是自黑夜而生,灼灼红衣上蔓延着黑色的纹路,如从深渊中挣扎求生的火。他的瞳中有三日月的金环,眼边缀着一颗痣,若不是今夜月光明朗,皎沫还真不容易发现。 她的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名字。 “红玄长夜?” “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责备你太愚钝呢?你挑一个。” 他一定是朽月君了。皎沫的心里浮现一丝别样的不快,以及理所当然的……某种畏惧。她听说过朽月君的名号,更知道他在江湖中做了多少在人类眼里堪称恶行的事。虽然,今年肆虐的瘟疫与增殖的偶人看似与他无关,但保不齐他又在暗中盘算什么把戏。处理十恶已经足以令他的同僚头疼,难道说,他还要给火上浇一把油不成? “抱歉,我现在没有与您吵架的心情。”皎沫心里发慌,脸上勉强笑着说,“希望我们只是因巧合相遇。想必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而我也有路要走,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不等皎沫迈开步子,朽月君又开了口: “倘若我说,我为你而来呢?” 皎沫只觉得非常不妙。 月亮虽然不够圆满,但光芒比以往都要耀眼。可即便这么皎洁的月光,还是无法驱散她心里愈渐浓重的阴霾。她想要逃离这里,同时心里又很清楚,自己无处可逃。 这么多年来一直与各方势力相安无事的自己……究竟为何会成为朽月君的目标? 不知道,也不敢想。 “您所为何事?” 没办法,问下去吧。她知道,朽月君在传闻中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若是得罪他恐怕没什么好事。有时候,正常人不得不顺着疯子的思路走下去来避免麻烦,尽管谁也不知疯子的真实思路究竟是怎么样的。 话说回来,疯子真的有“思路”吗? “话不多说,直入主题罢,我特意来找你也不是站在荒野唠嗑的。”他耸耸肩,慵懒地歪着头,摊开手道,“我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姓甚名谁,从何处来。这十年间,或许你知道我,但从未与我真正打过照面——今天是第一次。我没有无时无刻地注视着你,不过……我确实留意过你。我还看得出,你的脸为怨蚀所伤,无庸蓝能轻易追踪到你的足迹。” 皎沫下意识摸向面颊,碰触到那微不可察的裂纹。朽月君可从未在她身边出现过,至少她从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可他为什么无所不知?这便是六道无常的情报能力吗?可就算皎沫认识的那些走无常,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那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加重了,但她不动声色。 “您特意找到我,不会就是为了告知在下,您究竟有多关注我吧?”皎沫猜自己的笑一定很难看,“若只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感激不尽。还是说,您和那些猎人们一样,为了鲛人的眼泪、鲛人的绢、鲛人的油而痛下杀手呢?” 朽月君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放肆。这不羁的笑声在安静的夜里如惊雷般炸开,让皎沫再度后退,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但她没打算逃走便是,因为她知道自己逃不过。那笑声是如此狂放,又那么轻快,尖锐感更加模糊了声音主人的性别。 “咳、咳咳咳……”他竟是笑呛了,“你比我以为的有趣多了,真会说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天啊,他几乎要吐出来。皎沫甚至在反思,自己该不会在担心他笑出问题来吧? “好了,玩笑话就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表情,简直像是刚才没有笑过一样。这一刻又令皎沫感到惊诧了:难不成这些都是他的演技?若真是如此,此人也太收放自如了。不论如何,她都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这个妖怪,这个无常鬼并不正常。 “我若说我来帮你的忙,你信么?” 皎沫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觉得我信么?” “像你这么胆敢反问我的人着实不多,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朽月君的嘴角又勾起笑意,“既然这样,我没什么表示也不太合适。为了展现出我的诚意,我来主动些吧!” “……?”皎沫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连装也装不下去。 “关于你其他朋友的事,恕我能力有限,帮不了那么多。不过关于如何消除怨蚀留下的印记,我倒是知道一点方法。你听会了以后,若有机会与故友重逢,说不定还能告诉他呢。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皎沫的眼里满是怀疑,但她还是说:“愿闻其详。” 朽月君伸出三根指头:“有三个办法。最简单的,是从源头上毁灭武器。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怨蚀在妄语之恶使手中,不好拿,对吧?而且就算得到了,如何销毁伏松风待留下的宝贝,也不是件易事——而且很可惜,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呃……” “啊,说起来,这东西是我给他的吗?不记得了。” 皎沫觉得眼睑一跳。 “罢了,这东西倒也与他般配,恐怕得另谋他路。那么第二种,便是你藏匿起来,藏到猎人无法追捕的地方去。说实话,怨蚀的能力,纵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有迹可循。哪怕穿越六道,去别的地界,它也能找到蛛丝马迹。只要妄语愿意,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躲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再怎么说,也能逃避大多数追踪者了吧?至少这方面如你所愿,而他也绝不可能为你下什么血本便是。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可以推荐一些避难处哦。” 皎沫的脸笑得僵硬:“不用了……这不劳您费心。” “也是,你若直接回海里去,指不定更安全呢。反正他对你没有兴趣,不是么?就看你敢不敢赌了。但你一定在意同伴的生死存亡吧?关键时刻丢下他们,置他们于危险的境地,说出去实在不好听呢。还是说,你真愿意背负这等骂名?现在回去未免太难看了。” 话都让他说了,皎沫只觉得一阵头疼。朽月君嘴皮子太利索,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嘴,接不上题。说实话,她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否则她也是不愿和谢辙他们分开的。 “我确实回不到海里去,还请您不要再拿它打趣了。” “诶?我似乎没这么说吧。”朽月君突然说。 “您是……什么意思?” “鲛人能变成夜叉,这你是知道的。若真发生这等事,便再也变不回去了。可鲛人与人类的转化,却能够通过宝珠的力量实现。换句话说,这是可能的,只要有与之相仿的力量。哪怕是你用梭子生生锯开自己的尾鳍,这一切也定有办法复原。” 皎沫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动了。 朽月君的措词十分随意,但每句话都在她的心尖上精准地掠过,蜻蜓点水般恰到好处。这些年来,她虽然没有刻意寻找过变回鲛人的方法,但也不是没有畅想过这样的可能。若她垂垂老矣,还有幸能化作鲛人的模样,是否就能轻巧地剥去这层岁月的躯壳,如凤凰般涅槃重生?她能抚平自己眼角的皱纹,让干瘪的肢体重新被青春充盈,灵活得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女性——然后一跃回到大海,像几十年前那样自由自在、无所束缚、畅游家乡? 当然,这只是梦罢了。她早就将这一切视为美好的幻想,而确信自己能够正确地走向人类的衰亡。她已做好觉悟,正如在地下蛰伏数年乃至几十年的蝉……只要决意离开土地,爬上高高的树干,哪怕余生仅够歌唱一曲,也在所不惜。 若是可以的话……躯壳还是希望回归海洋啊。 回不去也没关系。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是,但是…… 如今朽月君却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倘若她不仅回得去,还不必死呢? 很难说皎沫低估了自己的求生欲,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求死欲。但不论是哪一种,她都是无罪之人。现在身为人类的她,本能地追寻心中所愿,且不伤及旁人,难道不合理吗? 她和他都知道,这盘棋,已被朽月君尽数掌握。 “其实这便是我说的第三种方式。你可以……变回去,回归你的本源。这样一来,妄语再也追踪不到你的痕迹,你也不必再思考岸上的事了。当然,我知你不是这样的人,虽说很有诱惑力,想来你还是会拒绝吧?但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件方法,而是——能提供这种方法的地方。你听说过,你甚至……拜访过。” “殁影阁。” 一切铺垫都指向这唯一的可能。这三个字,就像是朽月君提前写在皎沫的脑子里。 “是了,殁影阁……我与正牌阁主可是老熟人呢,她不会难为你。放心,她也绝不会觊觎你鲛人的身份。你们族人的珍稀物件,她多得很。喔,别误会,可不是她做的,只是一些必要的交易工具罢了,虽然这么说会引起你的不适……” “你到底要说什么?”果不其然。 “别急,我的朋友……这真是个好地方,你一定有所体会。再不济,殁影阁藏龙卧凤,配一个能真正抹去怨蚀伤痕的药膏——说不定也不是难事?” 皎沫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发出呐喊。 那声音震耳欲聋。 第三百二十四回:行百里者 尹归鸿从天狗冢脱身的事,值得佘氿专程抽空来见见他。 可以的话,尹归鸿并不想回忆起这段令人不快的过往。那讨厌的蛇妖一如既往,带着一张让人不快的面容,你说不清他是不是在笑,也说不清是不是在笑你。他对身边事物的容忍度似乎越来越低了,除了佘氿这货真值得谁都来讨厌一下,或许还与他自身有关。 他的确是比过去要强了。儿时他身体行动不便,在街上被邻里指指点点,被他们的孩子戏弄嘲笑时,他诚然委屈,更多的是不甘。他暗想,若等他有能力了,一定要叫这群人好看。可当他真的重新站起来时,他便不在乎了,独独自己大摇大摆从那帮家伙面前走过,而他们的眼神惊异无比时令他心情明快。这样的心态,他曾如实告知自己的兄长和阿姊。那两人都是聪明的人,回复他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虽不好听,但尹归鸿与邻里的臭小鬼相比,谁吠得欢谁有能力咬人,已经十分明晰。 当真有能力的时候,他看到的将会更多,知道的也将会更多。那时候,他就不屑于与乌合之众去计较了。很小的时候,尹归鸿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那只是,很小的时候。 现在的他反而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了。他难道没有变强么?摒弃人类的身份,成为异于常人的妖怪,手中还握着一柄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兵。可他一点都没满足,欲望却也没有膨胀,两头都亏得慌。他的愿望依旧简单:报仇雪恨罢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愿。哪怕为了这场复仇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不如说这样更好。 可他怎么就开心不起来呢?佘氿见他的时候,就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他像是在故意挑衅似的,得到意料中凌厉的目光。佘氿为自己恶作剧的成功十分满意,露出笑容,这一点平等地令尹归鸿讨厌。怎么他偏偏就看这家伙不顺眼?不如说,殁影阁的妖怪都不太正常。可归根到底这群与他没有更多交集的人,应该惹不来他的意见才是。 因为变得更加强大得到的满足,与不屑于同微小之物争辉的自信。这二者弥足珍贵,成了他求之不得的愿望。不应该,不应该……难道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么? 是了,一定是的。他见识过无庸蓝的妖术与诡计,见识过神无君的法力与武学……甚至那个看上去像普通人、却拿着风云斩的阴阳师,还有他身边的几位妖怪的友人,都展现出了不同凡响的实力。最重要的,是那从法阵中短暂苏生的摩睺罗迦的幻影。他无法想象千年前它的身躯是如何肆虐在人间的大地上,而神无君……如何置其于死地。 他对力量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应该侥幸自己死里逃生。神无君没有拿出对付摩睺罗迦一成的力量对付自己,到底是他的仁慈,还是他的轻蔑? 尹归鸿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差得太远。 该说佘氿来得正是时候,虽然他并不想见到这个妖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恶使,新生的恶使。尹归鸿并不关心,但佘氿的话向来太多,自顾自地说了许多那蛛妖的事。佘氿当然是算计好的,不过是装傻罢了。在他提到“前世的记忆”时,尹归鸿的心里又浮现了一丝微妙的不悦。那个蛊术——那个能驾驭天狗的蛊术,便用了他的血。 这样的血在时空中凝固,传递到那时谁也不敢想的现在。 佘氿带来了力量:天狗的力量。 曾听命于唐赫的天狗,死后并未回归天狗冢,这点他在南国就弄明白了。佘氿代表殁影阁,赠予他一个小小的提示——理由可能是他竟当真活着从天狗冢回来的钦佩。他不在乎,他只在乎殁影阁的情报能不能帮到自己。这情报的主题显而易见,便是天狗尸骸的下落了。 不难找。那是个人迹罕至的荒原。那条天狗很聪明,它为了不被人发现,将自己藏匿于死生之界。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地方,只是个小小的裂隙罢了。但小便意味着不稳定,任何一方环境的变化都会将其破坏。数百年来,那处裂隙理所当然地消失了,可尸骨幸运地留在了人间。更幸运的,便是那里实在太不宜居,没有人类找到那里。 就算找到了,也没什么关系。对现在的人或兽而言,那不过是具风化的骸骨罢了,毫无价值。 尹归鸿找到这里,用了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新身躯有了更确切的认识——无穷无尽的精力,似乎仅靠妖力便能从睡眠中借用时间。他的胃口变得太好,过去的食物分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可他也没再吃过什么好东西,不论价格多贵。他的嗅觉更灵敏,甚至能清晰地辨认出每个人类独特的气息。他的夜视力也得到了明显的提升,不再那么依赖光源了。 他精力旺盛,却时常感到烦躁。他在荒原上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殁影阁所说的那具天狗的尸骸。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怀疑了七七四十九次佘氿的情报。好在这一切努力都不是白费。只要找到那畜生的尸骸,再辅以万鬼志,通过某些法术,那条好使的天狗便能永远为他所用。或许比起无庸蓝的魇天狗差了些,但有了终归是好的。狗是最忠诚的伙伴——比任何人都要忠诚。 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了两具尸体。 他该如何形容他看到的景象?是受到地质运动的影响,还是其他什么外力?这两具尸体的骨骼是相互交错的,甚至肋骨相互交错。更让他惊讶的是,其中一个,分明是人类的遗骸才对。是这天狗吃下了什么人吗?恐怕不是,那个人类的亡骸相对完整,没有被咀嚼过的痕迹。天狗的嘴又如何能将一个人完好无损地吞入腹中,他实在想不明白。若这种情况解释不清,便只有其他可能了。 他倒是……没心思推敲这些。 尹归鸿心中的躁动无法平息。他总是恨得发痒,牙根和手指都是。若他还是寻常人类的话,这样的力道足够把牙咬碎十次,把手心穿透百次。他不知自己在为何愤怒,便只能归咎在神无君身上,即使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而在看到天狗亡骸的时候,这份烦躁感也并未得到半点平息,甚至愈演愈烈。 今天是月圆之夜,前两天的月亮更加明亮,尽管那时候的月亮已足够清朗。月亮实在太亮了,亮得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它让这片荒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白,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一切,即便还远没到下雪的时候。四下太安静,一丁点小动物甚至昆虫的声音都听不见。 月光照在两具交错混乱的尸骨上,上方泛起细碎的珠光。 它们有一小半埋在地下,想挖出来不是容易的事。可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这点小问题是无法难为他的。他伸出手,拨开一块看似属于人类的骨头。 心中的躁动停止了——几乎连着他的心跳一起。 一瞬间,尹归鸿的脑内闪过了无数画面。那些场景太复杂,太真实,又不那么真实。这些东西能被称为记忆吗?反正不是尹归鸿的记忆。耳边出现了一些幻听,像是所有人的声音同时叠加在一起,声音不大,却蜂群般嗡嗡作响。他发疯似的挥舞手臂,试着将脑海内的东西悉数清理出去,可怎么也无济于事。 他头痛欲裂。 腰间的烬灭牙似乎察觉到持有者的异常。它在刀鞘中不断震颤着,尹归鸿却无法控制自己伸手拔它。他有种感觉,他不愿承认,这种感觉可能是……恐惧。是的,在短暂的死一般的平静后,成倍的焦躁与不安席卷而来。他只想让这一切停下,不计任何代价。 他怕自己拿刀挥向自己。 很快,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另一重恐惧压住了前一种。接下来,属于妖怪的敏锐的感官令他察觉到身后有一丝异样。他嗅到了独特的气息,是他尚是人类时所闻过的。他很惊讶自己有能力记住并解析这种味道。 同时也很惊讶,自己在瞬间便做出了抉择。 他迅速抽出了靴侧的刀——那把属于猎人,而不属于眼前这人的刀。 确切地说,是短刀。短刀以足够的力道刺穿来者的手掌,刀锷紧紧抵在掌心。他刺得很准,正中央,就算特意测量也很难这样完美。冰冷、坚硬、锋利的刀刃,温暖、柔软、细腻的皮肤……两种固态之间,猩红的液体缓缓析出、蔓延、滴落。 但他被情绪所支配的全身的力量,都被这仅仅是普通地抬起来的手掌所遏制。 他紧盯对方同样猩红的眼。 “你真该借我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神像个失控的怪物。还是说,你已经是了?” 朽月君突然用力攥住短刀的刀锷,像是一点也不痛,也一点没受到伤害。纤细的手指擒住刀锷,又生生别开丢到一旁。刀柄与地上的尸骸碰撞,发出奇怪的声响。 尹归鸿下意识后退一步,失去控制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或者……被另一种强大的什么存在压制住了。朽月君向左歪着脑袋,又向右偏去,轻转着手,看着里面源源不断地溢出血来,却不急于治愈。他那灼热的视线又立刻刺到尹归鸿的身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归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问什么。他有很多问题,但一件也说不清楚。朽月君在原地没动,银色的月光被他的红衣吞没。他抬起另一只手,一枚被绳子拴着的玉佩坠了下来。 “你退无可退。”  第三百二十五回:行不履危 吟鹓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个词的程度太轻,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更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找谁、怎么办。她所最信任的,除了自己的亲人,便只有六道无常。可若是极月君代表了所有走无常的立场……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只知道,那位大人,大约是在什么地方看着她吧。 那位与极月君相识的老人家是个好心人。临别前,她为自己准备了许多干粮,指了一条通往城镇的路。她还为自己说明了方向,告诉她如何回到故乡——尽管那真的是非常遥远的路。老奶奶说,自己年轻时也是名噪一方的侠之大者,并有幸与极月君结缘。后来她与爱人成家生子,没过多久幸福的日子,爱人与孩子都被仇人所杀。她报了仇,便终身未嫁。那之后,她一度觉得活不下去了,是极月君帮她找了块地方,让她在几乎与世相隔的地方有了安身之所。偶尔会有迷路的旅人,或极月君带来的人需要帮助。 她还说,自己若有孙女,差不多同吟鹓一样大了。吟鹓总是听不得这种话,她总是忍不住鼻子发酸,喉咙发紧——尽管这些事在江湖里总在发生。 她连救人都无能为力,她怎么有能力去害人呢。 关于南国的故事,托长辈的福,她知道许多。迦陵频伽在诸神的战斗中,的确是个并不起眼的角色。如今的话本将神无君的一场场大战渲染得神乎其神、精彩绝伦,连他身边的友人都黯然失色——有些版本甚至删去了他们。即便,吟鹓在知道了那些贴近真相的版本后,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值得钦佩。 迦陵频伽……常是以鸟神迦楼罗身边的下属形象出现。但她早已因为各种原因察觉,这些事并不那么简单。在某个并不知名的、甚至被称作“野史”的版本中,迦陵频伽似是与一位蛛妖为敌,并击败了他。在某个时刻,她或许也曾续过这场前世因果的“孽缘”。 她的一生就是用来还债的吗?真不甘心。 真不甘心啊! 可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个区区人类,她什么也做不到!如今她再度孤身一人! 平日里,她觉得自己一向是很听话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家的时候,她听从父亲的安排,乖乖地待在深院中忍受孤独,也不抱怨;她随着水无君走了,一路上都老实本分,独在某个关头听了莺月君的话选择离开;她遇到忱星,虽不知什么前世恩仇,但也默默跟着,帮衬些自己做得到的事。毕竟从始至终,她连反驳什么的权力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她是不幸,她是灾厄,她为友人曾经带来伤害。可是她从没想过,自己当真有可能成为什么人间的祸害。甚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都只是……那位大人说的,那位大人告诉了六道无常。自此,它便成了某种神谕,她一点辩解的机会也不曾有。 她还能撑多久?这次,她一点银子都没有了,换洗衣物也不在身边。在冻死在即将到来的凛冬前,她说不定先被饿死。世上不都是好心人,她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不如说她也很惊讶自己独自闯荡的那阵,究竟是怎么熬过来,没被骗子、强盗和人牙子算计?也许是有危险即将到来的时候,都有莺月君突然出现,告诉她如何规避,或提出处理问题的方法。 她人本是不错的……怎么就,叛变了呢。 不知道,想不明白,也无法思考。 对了,她应该回家来着……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而且回到家真的就没事了?她帮了妹妹一把,却没能和她一起回去。如此一来,她也不是那么想回去了。吟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分明也是一样热爱自己的父亲,热爱家里的每一位亲人。可是对于聆鹓……她要多一份愧疚吧。她为自己做了许多,也吃了很多亏,但自己却…… 罢了,自己也不一定回得去。她又开始担忧了。倘若真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家人一定会难过的。他们现在必然在四处打听自己的下落,可她也不能轻易相信谁。毕竟叶家那么大,也不是没有出过哪家孩子被绑匪劫走而敲诈勒索的事。她担心得太多,考虑得太多,心脏不堪重负,脑袋也昏昏沉沉。 她确乎是越来越迷茫了。 天呐,天呐……奈落至底之主,是铁了心要自己死吗? 更大的不幸便发生了。走在路上,她看到了一个自己绝不想见到的人——的妖怪。 “你不是……叶家的那个吗?”那妖怪审视着她,“那个哑巴。你怎么落单了?” 即便缒乌——或者应该说,恶口,这次的语气没有什么不同,但吟鹓还是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他周身透露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妖性,吟鹓敏锐地感到不安。这男孩看上去好像变了很多,但细看又似乎没有。他换了身衣服,但还是很贵重的布料,色调也较为暗沉。但他的气质、他的神态,与以往相比呈现出强烈的反差。有一瞬间,吟鹓似乎觉得,他像是一夜之间突然成长,变成了饱经风霜的大人。虽然还是小小的个头,但那种稳重的确真实存在。 “你在害怕?”他的嗓音也仍是变声期的少年,“怕什么?只有弱者才会因为落单感到恐惧,因为你作为一个个体,没有任何应付突发变故的实力。哦……我明白了,你将我的出现,视为突发的变故吧?” 于是他朝这边走过来了。吟鹓想要呼救,却自知无法开口,何况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能说话,也喊不来人。就算真喊得来又怎么样呢?谁能是他的对手? “我倒也不是代表殁影阁的意志。我厌了,想四处走走。临别前,皋月君倒是很贴心地为我指了一条路,说是能帮到我……但我没听。目前为止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发生,不过遇到你,也算是件好事吧?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灵场还挺强的?” 妖怪是吃人的,吟鹓质问自己是不是差点忘了。难道听妹妹讲述的故事,都以为妖怪是像寒觞和她的妹妹一样的好家伙? “杀一个举目无亲的人类女性,好像不是难事,反正你也不知道如何运用你的力量。不如全盘交给我,免得浪费。” 恶口步步逼近,强烈的压迫感山崩一样迎面而来。吟鹓彻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是想活的,至少暂时不想殒命于此,可她还能怎么办?是之前跑得太久,跑得太累,让自己失去力气了吗?但更多的,吟鹓心里明白:当下的她已经没什么能够保护,就连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也脆弱得可笑,不值一提。 死不是办法。她没有别的办法,也不想死在这等妖怪手里。 恶口将生着尖锐指甲的手猛刺过来,她下意识躲闪,利爪划破她的脸颊。一阵灼热很快泛了上来,连带着些许热意向下流淌。她摸上去,理所当然地碰触到水渍。她流血了,流得不多。就在这一瞬,连恶口也微微愣神。他将手凑近自己的鼻尖,自言自语地说: “好甜……” 处境真是糟糕啊。吟鹓好不容易给自己打气儿,鼓励自己迈步就跑。但她跑得实在不算太快,连身后追过来的蛛妖都略感悠闲。 “你实在不像是有什么求生欲的样子。”他如是说。 吟鹓再一回头,发现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生出八条粗壮的肢节。它们将他尚是人类少年的躯体支撑起来,灵活地向这边靠近。肢体末端在土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不像任何生物能发出来的。 但恶口说得不错,她确实是……没力气逃了。 算了。 算了吧。 她这样对自己说。如此想着,脚下当真被碎石绊了一跤。她扑到地上,野草又在伤口处“抓”了一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但也可能只是她将注意力放在这儿罢了。 她翻过身,正看到一根锐利的肢节刺向心脏。 她猛地闭紧了眼。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很奇怪……她听到一阵陌生的声音。不,说是陌生,不如说,这种语调儿,她确实残留着些许记忆。说这话的人,她应该很熟悉,或至少熟悉过。 而且声音也不是从其他地方来,而是——她的脑海中。 设想中的剧痛,与剧痛后永久的寂静并未出现。她试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意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狠狠地攥住了恶口的肢节。 恶口微微抬起了眉。 “你还能……反抗?真意外。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秋后的蚂蚱。” 说罢,他加重了力道,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话说早了。吟鹓的目光仍是惊讶的,但并非对眼前要她命的敌人,而是她自己。她看着自己的手使足了力道,拼死将这段肢体掰到一边去。接着,她用力一别,身体朝另一个方向侧翻过去,恶口的肢节狠狠刺进土地里,身体也随之失衡了。少年的躯体磕在地上,随后很快调整方向。 他也用同样惊异的目光审视吟鹓。 这一刻,他觉得,这女人也与方才有所不同了。 很奇妙的气质,他说不上来,但显得游刃有余。她的神态冷冰冰的,先前的软弱荡然无存,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她凝视着恶口,张开嘴,比了什么口型。 她说不出话……可她到底想说什么?这模样仿佛笃定别人一定能听到似的。或者,干脆别人听不听到都无所谓。这种傲慢在一定程度上激怒了恶口,他死死盯着她,降低重心,寻找第二次猛攻的机会。 “叶吟鹓”又比了一次口型,与刚才一模一样。但这次,恶口看清楚了,并且他有九成的把握判断自己没错。 欺软怕硬的废物。 两种不同凡响的力量在顷刻间爆发、碰撞,毫无预兆。 第三百二十六回:行针走线 再怎么说,吟鹓的身体也只是平凡的人类。真要与什么妖怪拼个你死我活,那还是处于下风。她体内的灵力十分强大,只是她个人不知如何运用,即便是现在通过“他人”之手,所能发挥的部分依然有限。 正面交锋不是好的选择,恶口也没有使出全力。这副身体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与其周旋,耗其体力,随后趁机使用障眼法,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跑得很快,与先前逃命的状态都不相同。这一次,她不是为了谁去冒死引开谁,也不是为了自己而力不从心——这一次,是“谁”为了她,拼尽全力地寻找安全的地方。 她连续经过两道灵脉,身体不听使唤地在不同地界穿梭。有些吟鹓绝对不会碰触的、例如泥潭一样的地方,她竟在接触前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的灵力流动,随后便被指使着跳下去。她二度看到光怪陆离的灵脉的景象,竟然每一次都不尽相同。 最终,她来到一处湖畔边。 这里真安静啊……分明是白天,却没有任何嘈杂的声响。偶尔几声鸟的鸣啼显得此地更加寂寥,吟鹓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打破某种安宁。没办法,入了秋,地面的枯枝败叶越来越多了。她领子里冒着热气,蒸着脸,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湖边靠近,她仍受到某种外力的支配。秋风拂过,粼粼的波光细碎又漂亮。按理说她的心情是该平静下来的,但是…… 不行,她不想往前走。 吟鹓心里有这样一个念头。她不喜欢靠湖边太近,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当初不就是名为缒乌的恶口之恶使,一掌将她推到水里去的吗?她又不会游泳,那次真是吃尽了苦头。这个想法浮现在心中时,她全身都变得警觉。两种力量同时控制着她的身体,她突然就僵在原地,艰难得难以迈进一步。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好吧……既然你不想,那就罢了。 话音刚落,吟鹓突然重新掌握了身体完整的控制权。她不由得向后跌了两步,一屁股坐下去。那些干枯的落叶“咔嚓”一下,发出很大的声音。这许是镇住了周遭的鸟儿,它们一时间再也没发出一点叫声了。 吟鹓干脆就坐在这儿,不想动了。她默默抱住膝盖,像块石头。 那声音便追问她:你不高兴?你莫不是在埋怨我什么吧。 你背叛了。吟鹓对那声音的主人“说”。 你好像知道了很不得了的事。 嗯,毕竟你也许久不曾关注我们。忱女侠……在找你确定这件事,确定你是不是,违背了黄泉十二月的立场,也确定你——是不是,同鬼仙姑一道。她不想被鬼仙姑欺骗、利用。 哎呀……你真是说了要命的话。该怎么说呢,我与你解释起来很是麻烦。你若是能无条件信任我,那便再好不过,但对你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吧?毕竟你知道那些事,也不一定有心听我解释,听了也未必会信。我想啊,不如我什么都不说,随你去想罢了。 你还是可以说的。吟鹓想着,虽然我未必听,但你说不说是另一回事。指不定我听进去了什么……但这还有什么意义呢?忱女侠不会知道这些。也许她总会知道,以自己的方式,但不是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吟鹓并未对自己的思想增加任何束缚,只是平淡地这么想着,随便莺月君听不听得到。她已经无所谓了,对任何事都,哪怕自己捡回一条命来也没有太大感觉。事情还未发展到求死的那一步,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莺月君半晌没有再说什么,令吟鹓不知她是否还在自己的思想里。 这样啊…… 那声音再度响起了。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想你会需要的。 吟鹓并不想深入思考什么,她只是平淡地问:什么交易?这种反应也像是某种条件反射,有人这么说,她便这么答,实在没有多想。反正她也没有其他打算了。 呐,你看你的身体是这样孱弱的……若你就这样一个人,不论走到哪儿都会面临危险。我知你现在对什么事都兴趣缺缺,但,倘若我能帮你找回你的妹妹?你定是想见她的。 我不知你有什么目的,你不值得我的信任。否则当我最初察觉到你的存在时,我定会欣喜万分,觉得一切都有了盼头。而你当初莫名其妙地走,在做了坏事后又莫名其妙地来,我甚至现在开始怀疑,当真是阎罗魔让你帮我的么?而如今的你,究竟还是在听从命令,亦或是有自己的算盘?我不清楚,也不想莫名被你当刀子使。别看我现在毫无办法,但我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背负本不该属于我的骂名。 你想的——可真多啊,我还真不知你的心思是这样细腻,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这或许是我过去的失职。你的观念有你认定的道理,我无从指摘,不过,还是请你了解我的想法再做判断吧。 莺月君的声音顿了顿,在那句话结束后,吟鹓的脑海似是泛起了一丝轻笑。她不知这里有什么可乐的地方,但就连烦躁本身,吟鹓也懒得去调动情绪了。 莺月君继续说了下去。她罗列出的条件十分合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有能力从一定程度上解放吟鹓无法使用的灵力。只是一部分的话并不难,她知道作为妖物该如何使用这份力量,不过终归比较有限。这些是可以磨合的,只要时间够长,练习的次数足够多,她慢慢就能以身为人类的吟鹓的方式使用它。到时候,就连吟鹓自己也能灵活运用了。 这样一来,就需要吟鹓允许她长期、甚至是随时借用自己的身躯。过去,吟鹓的态度算得上“大方”了,可现在她对莺月君更加警觉。莺月君许诺,她可以让她完好的、健康地活着,甚至带领她找到自己的家人,找到任何人。只要在吟鹓支配自己的躯体时,她就能潜入别人的意识中——大多数时候是睡梦里。她依然可以像过去一样,得到自己需要的情报。 至于为什么莺月君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 她无处可去。 偶人的身体太过脆弱,失去法力的加固,它们一次次破碎。到最后,金缮也无法修补得完好如初。若是要新的身体,按理来说,找悭贪之恶使索要就是了,她是答应过的。不过恶使终究还是有些……人类的坏毛病:她反悔了。或许是逐渐意识到这些东西比较好用,亦或是察觉了这等工艺的作品在人类间的价值,她并不打算履行之前和莺月君的承诺了。 霂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琥珀。或许,她对其他法器依然兴趣浓厚,但她经过对莺月君实力与立场的评估后,放弃与她继续合作了。霂的理由是:莺月君做得太张扬、太过火,让卯月君记住了她的脸,还让奈落至底之主关注自己。接下来,每一位走无常都会格外留意自己的行踪,于是霂决定切断与莺月君的联系。 嗯,的确冠冕堂皇,而且无可指摘。 莺月君自然是气坏了,可她没有办法。当吟鹓终于问及她为何要选择背叛时,她的回答是这样的: 在你眼里,做出伤害同僚的举动就算是背叛吗?那恐怕是我“好人好事”做了太多,让所有人都轻易觉得我应该做的是他们认为的好事,而不是“正确的事”。像是朽月君,从一开始就是人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坏蛋,他怎么就不会被定义为叛徒呢?那位大人没有干涉自己的事,所有一切对自己的调查都是黄泉十二月自发的行为。换句话说,她的行动依然是那位大人所默许的,甚至他们私下可能有过交流。其他的同僚,未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她乱扣帽子了。当然,她不想、不屑于、也没必要解释。 退一步讲,她真要伤害自己的同僚,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黄泉十二月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虽然人类不知道他们的生命力从何处来,其原理是什么,但只要知道他们是不死之身就对了。众人皆知的道理,莺月君怎么会故意做这等寻死之事?一切都是事出有因。 她的发言确实勾起了吟鹓的一丝兴趣。她没有完全信任莺月君,仍保持着微妙的心理距离,但是从这些角度上分析,话也是这么说没错。于是,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目的是什么? 做这一切,甚至借用吟鹓的身躯为她实现心愿,也要在现世活动。既然要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叶吟鹓希望莺月君能说服自己。否则的话,她无法出借自己的躯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已经足够对不起家人,不想再让别人借自己做些为祸世间的事,当真坐实了阎罗魔的某些预言——这绝对是莫须有的罪名。 于是,莺月君给出了她的答案。她声称,这本是她对所有人都保密的事。但看在她们有可能建立长期紧密的合作关系的份上……或者,为了表示某种诚意,她不介意暴露给吟鹓。 ——为了铲除十恶。 为了这个目的,她不惜佯装背叛,对同僚出手。她宁愿背负这些误会和骂名,承受千夫所指。但她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那位大人也一定知道,才不会妄加阻拦。表面上看,她帮助了悭贪之恶使霂,实际上这传播了一种信号:她是可以与同僚为敌的。这样一来,其他十恶对于她的戒心会大大降低,而她在现世的活动也更加方便。不论从虚实的哪个领域来看她都将会有足够的能力掌握敌人的情报——然后,她会选择最恰当的方式摧毁他们。 不过不论准备找谁,莺月君都认为她们应该先去一个地方。 一个手眼通天,又颇有说法的地方。 殁影阁。  第三百二十七回:行不贰过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秋天的确该让人觉得万物萧条,但这未免也过得太快,像大自然要急匆匆地走过去,直接迎来凛寒的冬季。时间过去了多久?十来天?半个月?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可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进展,也同被冰封起来了一样。 “往年到这个时候,有很多地方,会开始下雪。” 忱星是不爱主动说话的,但她这次却主动开口,不知是不是觉得,气氛实在僵硬了太久太久……从很多天前,从聆鹓怎么也得不到姐姐的消息前。 吟鹓人间蒸发,再无音讯。她像是永远消失在了那座不起眼的城镇外,谁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这些天她们再没有打听到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遇见哪位六道无常,所以关于聆鹓究竟去往何处,尚且安全与否,她们全然不知。 最让人惊异的是,吟鹓分明留下了很多衣物,都是属于她的。可忱星占卜方位后,发现结论总是不同的。实在是太刻意了,像是有谁在冥冥中干涉着结果。这令她久违地不安,她并没有直白地告诉聆鹓,但聆鹓也不傻,她能看出来什么。从自己被再三托求,自己又再三回避的行为来看,聆鹓多少懂了些什么。 命运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它先把一个人重要的东西抢走,然后还回来,待你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喜悦时,再一次将其掠夺。这样,你的绝望便比先前更加沉重、更加致命了。 “这里还不够冷,”忱星接着说,“没有雪看。” 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到底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真心实意地想看雪?真是让人猜不透啊。反正对她而言,没有谁会认为,她只是简单而没有目的地随口聊天罢了。 “记忆里很久没见过雪了。”舍子殊说,“或者我见过,但是忘了。” “你若生活在南方,恐怕也不怎么下雪。” “这我也不清楚了。” “你还记得雪是什么样?” “这不是自然的事吗?”子殊为她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但再看到忱星那淡然的表情时,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中嘲笑的成分。子殊又说:“就像我记得花、记得水、记得太阳,记得这一切原本存在的事物。” 忱星没有接话了。她瞥了一眼聆鹓,她还是蔫蔫的,像失水的花逐步走向凋零。只有她的姐姐或是过去的友人,能让她枯木逢春。不过这也太难了,而且……没什么必要。 做得到。忱星的时间足够久,足够让她处理一切常人觉得不可能的问题。但聆鹓绝对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时间,或者说……寿命。相较之下,忱星的目的始终是明确的:搁置如今已经不再受到热议的两个话题,找到鬼仙姑,并弄清她的动机。 她到底想怎么样?若说江湖是一方平静的水潭,里面的鱼儿普通地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而鬼仙姑的行为无疑是将这里搅得乱七八糟。她偏偏要借自己的手,给自己下了好大一个圈套,调查她自己分明是知道的真相——同样是百年的“狐狸精”,她到底想干什么?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胸口就一阵刺痛,似乎在阻止她继续想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该是头疼才对。或许是身子稍微焦虑一些,就会引发一些……创伤的后遗症。和两舌交手的那次,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精力,而那一掌也足以震碎她的肋骨。 实际上确实是断了,不止一根。但很快,那伤口便复原如初,连骨头上的裂纹也消失不见了。忱星当然看不到这些,她只是不再觉得有任何异样,除了那种无法形容的、像是在心脏上的刺痛。这当然也是比喻,毕竟她已经没有可以拿来疼痛的心脏了。在过去,她受了很严重的伤时,也能立刻依靠调驱体内的灵力来迅速修补伤口。但这么快倒是头一次。与其说是快,不如说,这么重的伤也能短时间康复,连忱星自己也没想明白。 痛还是会痛的,不是皮肤、不是筋肉、不是肋骨。但痛的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聆鹓偶尔能看出她的不适。这时候,她会打破沉默,表示关心。她没有总是想着自己的事,也可能是靠去想别人的事麻痹自己。但不论如何,她的确足够特殊。这种体贴与关照他人的行为,是人类高尚的道德表现,人人都向往,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不如说,人人都不想做,人人都却想得到。单是愿意付出这点,就值得忱星再带着她、帮着她,而不是真像当垃圾一样随手丢到路边去了。 也有一种可能。 吟鹓的前世是迦陵频伽,这她记得。琉璃心无法被寻常的火焰所伤,甚至能从火焰中汲取力量。这样的力量,大约就能拿来作为修复用的材料。她也在想,自己从来不是喜欢成群结队,或是代领、辅导、指引弱势者的类型,可与吟鹓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一样。她起初还没有发现,后来才注意到与她在一起时从不疲惫。不论是否出于叶吟鹓的主观意志,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她开始明白所谓的“前世因缘”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直观的、能让双方都获得一定利益的意思。 “真是实在的‘前缘’啊,”忱星感慨,“虽然有些牵强,但事实如此。” 这里是她们来到了不知经过的第几个镇子。忱星谈起这件话题的时候,是吃了饭以后的时间。她们三个围着桌子,面前放着泡了廉价茶叶的茶杯。 她的本意除了说明这点外,大概还有一部分,是为吟鹓的堂妹解释这些。提起吟鹓的时候,她的表情真是又欣喜又难过。欣喜于自己所获得的新的信息,难过于她现在还没有消息的事实。忱星没给她太多沉浸于悲伤的时间——她提出了新的话题。 这镇子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我的直觉。”她这样解释,“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它们于时光中沉淀,又被经验所精炼。何况胸膛里的心脏,也让我隐隐察觉,这个镇子并不干净。” “而且这气息很熟悉,许是我们见过的。”舍子殊说。 “你也察觉到了。” “淫之恶使。”她说,“我熟悉那种花香,在这里也有。” 聆鹓一下子警觉起来。在那里,她们可吃尽了苦头,吟鹓与她一并出生入死。就算拯救了余下的村民,她们不仅没得到什么感谢,还背负了一身骂名……想到这儿,聆鹓就会觉得十分辛酸。难道类似的闹剧又要在这里重新上演? 忱星看到她惊惶的表情,平静地说:“也不需要这么担心。她的妖力十分稀薄,兴许只是路过。这样一来,过不了几天,妖气就会散尽。还是说,你真要留上几天?” “我……” 舍子殊叹了口气:“唉,教训还不够么?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得到。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支撑你做到这一步。” “我也说过,做不做,和做没做到,是两回事……” 聆鹓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从结果来看,她的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子殊虽将这件事记得深刻,却仍不知她为何仍执着于当一个“好人”。 “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为什么不能不管不顾?”子殊看了一眼忱星,她没有任何表示。子殊接着说:“所谓的好人,连感谢和赞美也落不到,又有什么意义?形式上的礼义廉耻,该走的走一遍流程,既不费事,也能与人留下好感,有所助益。可是啊,这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事还是少做罢。我虽不怕什么,但你可太过娇柔,还需要旁人保护。” “你自己能力尚且不足,确实不该仗彼之力,行己之道。”忱星接着说,“好了,继续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们不会停留太久,任这地方……自生自灭。就算她在此停留,我们也没有时间和兴趣,同她继续纠缠,别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她的力量,大约还未扎根,或至少根系浅显稀疏;她的枝叶,也还未伸展,只是默默蛰伏暗处。她还没有任何动作。这里的人,若足够聪明,会在察觉到苗头时,去请阴阳师的。” 的确,她活到现在没出意外,除了鬼手的力量,很大程度是托这两位强者的福。她确实不能借别人的手行方便,那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善与义了。她有种怪异的挫败感:那种被旁人攻击的不甘,与自己理亏的卑微。 可不是吗?是她太弱小。若她足够强大,她就不会给谢辙他们添麻烦,堂姐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做出牺牲的觉悟。 所以……所以,还是不要管这个镇子了吧。 不要管了吧?暂时。 当天夜里,她们在同一间客房休息。这房间不大,三张床靠着三面墙,中间就是那张小小的桌子了。在这里,甚至摆不下一张椅子,她们都直接坐在床沿上谈天。幸亏吃饭可以去大堂,不然这个高度会让人很不适应的。 反正入了夜,她们只需要睡一觉便是。第二天醒来再继续赶路,继续按照忱星的意思,寻找更多线索、打探更多情报。她们的心情都不好,这三场梦,注定是各怀心事的。 黑夜里,舍子殊慢慢睁开眼睛。 她坐起身,发现忱星和聆鹓都熟睡了。这是自然,心里再怎么装着事儿,现在也是后半夜了。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月光将什么东西的剪影投到纸窗户上。不,那真的是月光吗?现在可不是月亮明朗的时候。看形状,那是……树么?临睡之前,这树枝的枝丫上曾有这些茂密的花朵吗? 她应该叫醒她们——现在很危险。 一阵幽香终于透过纸窗,它钻进舍子殊的鼻腔。嗅到这阵气息后,她竟隐隐读出了花儿的主人所传达出的某些信息。 她蹑手蹑脚地穿上鞋,走下了楼。 第三百二十八回:行将陌路 秋天的夜是无比清冷的。萧瑟的晚风一阵阵地吹过,但舍子殊不觉得冷。她对温度的感知诚然是存在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该少穿,什么时候该多穿。可她似乎热不出什么毛病,也冻不坏身子。她的体质太好,好到不需要注意温度的变化。 子殊只穿着一件单衣出来,白得在夜里有些晃眼。赤红的外衣挂在手臂上,她只是顺手拿着,并没打算立刻穿在身上。她走到了挺远,这里的上方正对着她们休息的客房,但并没有树伫立在此处。或许有,但位置不对,也不符合月光会投影的角度。 那花影一定是假象了。谁在骗她?骗的是她么?骗她做什么?话虽如此,她却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儿。她一定是嗅到过这种气息的,就在……不久前。 “你来了。”这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子殊从未听过。 回过头,她看到了陌生的面容,但这香味是无比熟悉的。来者的声音是那么亲切,似是与她那样熟稔,而她对那人的气息也有所了解,这次的初次会晤便让两人不那么生分了。 虽然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件好事,要另当别论。 “你是淫之恶使。”子殊直言道,“我认识你。你害了许多人,几乎全村人都成了你的食粮。余下的那些你也不放过。虽然你离开了那个村子,枝叶却仍伸在那里,荼毒人们的精神,继续压榨着他们所剩无几的价值。” 陶逐愣了愣,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 “你说哪个?” “我也知道你不止一次这么做了。”子殊平静地回答,“我们都知道。你是恶使,以这样的手段散布恶行的种子。你与你的同党尚且都在萌芽的时期,没有太多的力量。不过,人间的人类实在太多了,你们寻觅食粮过分容易,很快便会壮大。任由你们放肆下去,整座江湖都会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说这话的时候,舍子殊的目光在四下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她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她知道的,陶逐身边有一个男性的尸体,是她的兄长。他是她崩溃的终点,也是她疯魔的起始。不过看样子,他并不在这附近——至少不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 “所以?你要惩恶扬善吗?”陶逐睁大眼睛。 她身上的确有种妖性的美,连舍子殊这样的女性也如此评价。陶逐面容姣好,底子本就不错,只是早年吃穿都没太跟上,当下的肤质是被妖力修复过的,子殊能感觉到。这感觉说来奇妙,就像是唯独姑娘能破解姑娘可曾化过淡妆。不过这层美丽之上,除了淡淡的脂粉,还镀上了微妙的恶意,如薄薄的一层剧毒。哪怕指尖一厘,也足以致命。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子殊并不回避。她向来这样,不论对友人还是所谓敌人。 “我就猜你会这样想,哈哈哈……”陶逐笑起来的声音也很柔和,像是花瓣轻轻落在人们的心底,激起浅浅的一丝涟漪。但子殊面无波澜,直直看着她。等陶逐笑完了,才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能将你唤下来。你若与我志不同道不合,我还喊不来你呢。” “我想,我应与你不是同一种人。至少我知道,你这样是不对的。” “嗯……究竟是你知道,还是你的‘朋友们’知道?”她反问,重读了某三个字。 在她面前,舍子殊第一次陷入沉默。她恍惚间觉得,陶逐说的是对的。她只是听到了聆鹓的想法,却始终无法真正地认同。她还知道,忱星是不喜欢她的,但她无法否认自己隐隐更加认同这个人的观念。忱星没有明说过,但表现出来,不加掩饰。 “承认吧,你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世界就是充斥恶意的。那些礼义廉耻只是哄小孩的把戏,是上位者愚弄百姓的工具。像你这样清醒的、完整的成年人,让一切重头开始,对这个人间塑造新的认知,无可避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舍子殊是想摇头的,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沉吟良久,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问: “我不知你是这般能说会道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是绮语的恶使呢。” “猜得差不多,哈哈哈哈……这是从另一位恶使的友人那里听来的,不过,不是绮语。她终归只是个孩子,不论对人类还是对妖怪来说,都远不够成熟。虽然我们年龄差不太多,但她经历的还是太少。不如说,她运气太好,受到六道无常的庇护,治愈了些许记忆铸就的伤痕……直面那些东西,反而能令她成长才是。” 舍子殊不关心绮语的恶使,她敏锐地捕捉到话题出现的另一个身份。 “妄语么?那也不过是些假话罢了,我很难相信——你愿意信便信吧。”她终于轻轻摇了摇头,“而且他对你说这些做什么?” “虽然话题的中心不是你,是另一个人。不过他这番话,我觉得实在很有道理,便记下了。你知道么?你这样失去记忆的,倒也不是唯一一人。” “你想说什么?若要介绍谁,直奔主题便是了。我也没有义务陪你站到天亮。” “您还真是心急,是怕我将您说动了,您便不回去了?”陶逐摆了摆手,“好了,是开玩笑的。直接告诉您,便是黄泉十二月中的如月君了。” “六道无常?” “您听过她?” “她的话……近来似乎出了什么意外。” “是了,不知是什么歹人,将她打得支离破碎……真是过分啊。她曾经是一具尸体,在她被唤回意识时,脑内只是一片空白,如您一样,甚至要狂躁许多。但那些混沌的意识终于在她的身躯内和解了,便造就了如今的如月君——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你这说法……难道不是吗?” “并不准确。别忘了,将她引向正轨的人可是百骸主。他们是相互了解的,百骸主也知道应该如何去做。而阎罗魔呢?坐收渔翁之利,将她收入麾下,百骸主还要心甘情愿地维护她的完整性。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也是谁都不愿看到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无独有偶。”陶逐摊开手来,向前两步接着讲道,“百骸主曾经也是数百个人的尸骸所拼凑成的妖怪,每一部分躯体,都有着不同的意识。但,他也受到了指引与教化,才有了如今说善不善,却也说恶不恶的他。可您呢?您有这样的好运气……或者说,命数么?对世界有善意的认知,或是以善意对待世间万物,这是‘好’事吗?您看,这一路上即便是有善人扶持着您,您却终究形成了自己的观念。或许,她们的善实在太过微弱了。这也并不稀奇,善本身就代表着弱。” 子殊怔怔地说:“我不这么认为……我或许还未找到反驳你的方法,但,想必世间仍然存在所谓的善吧。但我也不知我是否执着于此。我似乎也没有追逐善的必要,只是身边的人这么做,我亦这么做。她们需要我……” “很多人都需要你,但没有人真正需要你。”陶逐皱起眉来,“我们都是被人间抛弃的人,可别忘了……也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得到庇护,又被教化。但若是有得选,我宁愿做出同样的选择。直面血淋淋的真相固然悲惨,却比浑浑噩噩地自我欺骗好上太多。我的话也是很清楚呢,之前提到的那位朋友,也不过是在利用我罢了。你的那些朋友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们利用你、拉拢你,就是在试图用善行绑架你。” 子殊稍加回忆,似乎觉得这话也解释得通。想想看,忱星不也看不惯她么?结果还是对自己下了不少命令,的确是有点……利用自己的意思了。可是,她并不觉得愤怒,这又是为什么?看起来正常人,就连恶使也会生气的。她失忆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难不成,是杀手吗?这也能解释她的身手,还有服从命令的本能了。她甚至没有什么不愿意承认的念头,她更在意的是,自己愿意为别人做些什么的念头,究竟真是这些阴暗得她没法去想的原因,还是某种助人为乐的善意本能? 若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是否又是一种自我感动? 她陷入了空前的纠葛。 “您可要小心……虽不知您之前经历了什么,您失了记忆,却保住了命。生命诚然是可贵的,若像我兄长一样不小心,可苦了活着的人。据说,人一旦转生轮回,那人的记忆便不再是先前的记忆,就算抽出来塞回过去的躯体也无济于事,如月君就是这样的例子。但我总该试一试的,一定有办法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 “我倒是要劝你放弃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子殊无情地说,“既然你也知道,人的灵魂转生轮回,记忆便会抹去,就不要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了。身体是我的,命是我的,记忆是我的,观念也是我的。若我魂飞魄散,它们便再无回天之力。退一步讲,身躯就算受到了伤害也能修复,若是烂到无药可救,只要意识尚存,还能设法寻找新的身体——莺月君不就一直在做这种事吗?那些偶人,不也是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吗?你捞回灵魂难于登天,但只是换一副身体的话,相较之下,不就和换一件衣服、换一个住处一样轻松吗?” 陶逐应该被刺激到的,但她陷入了短暂的惊愕。她没有对子殊出手,而是喃喃道: “你还真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呢。” “若是冒犯到你,我并不打算道歉。这便是我心中所想了。说到底,你诱我在夜里出来究竟所为何事?如果只是听你唠叨那些有的没的的话,我便要回去了。” “回去?”陶逐的音调变得古怪,“你还回得去么?” “……?”  第三百二十九回:行家里手 “特意与殁影阁取得联系,你想要得到什么” 叶雪词说出客套的、没有感情的台词。 这里是无庸氏的地盘,倒也不是本部,而是寻常的别院。无庸蓝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一件十分合理的事,但……也可能不太合理。对于这个人,稍微有所了解的,对他的印象都并不是直接与无庸氏关联的。大多数时候,他代表自己的意志,就连他们本家的人也很清楚。 “你越来越将自己视为殁影阁的一员了。” 妄语——无庸蓝,或该说如今的无庸谰,对盗之恶使做出了这般评价。他并没有急于回复叶雪词的提问,就好像有求于人的并非他这一方。 “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私以为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叶雪词露出一个寻常而营业式的笑容,“能让殁影阁特意派人来对接,也是对您的重视。所以,请说出您的诉求。” “一些情报,一些配合。”这次,他倒是直言不讳了,只是展开得不够详细。 没有人在窃 听他们的对话,他们是安全的。或者说,无庸谰保证这里不会伸来不该出现的耳朵。这座院子并不完全属于他,里面确实也充斥着部分元老的眼线。这次,他与殁影阁的接触是全然公开的。有时,你要给怀疑你的人一个由头。这样一来,你真的该做什么需要掩饰的事时,这个由头便是最好的挡箭牌。既然人们愿意多想,不如坐实了,这更方便。 房间是有结界的,无庸蓝自信这个法术有效,至少对付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是够了。他们当然也很强……但很腐朽,而无庸蓝知道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恐惧,与其他更多他们避而不谈的部分。连同这个结界在内,家族内部已不再有任何人能与他的能力匹敌。 看起来,继任家主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看起来是。 “老规矩。您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有一个女人,”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一定会感兴趣,大概……会觉得怀念。我教了淫之恶使一些话术,她一旦说出一些……特定的字句,便会触发那个法术。她会质疑当下的许多认知,并且,会向你们寻求帮助。这是注定的事。” “我会将您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回去,阁主将会对其价值作出权衡。那么请你详细地说明你所求之物。” “家族内部的事,我的确比你们知道更多。不过有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仅仅是他们让我看到的。即使我的‘眼睛’再多,再能看穿黑暗中隐匿的事物,有些死角,我甚至无处可寻。所以——第一件事,很简单。有家人针对我,这是长期以来众所周知的事,但我要知道全部:是谁,何时,雇了哪些人。我能判断出他们的势力,但若要点名道姓,还看你们。” “没有云外镜,这可真是项艰巨的任务啊。不过这个程度,我想殁影阁是能做到的。” “这种事……你也不必打着殁影阁的旗号。她派你来,大约也是猜到我的诉求。盗取秘密的恶使,这种程度的情报一定挖得出来,但是要快。我也是分身乏术了……或者说,不想亲自在这里浪费时间。有人永远不知道,对外的掠夺与自身力量的提升才最重要,而他们只知内斗,消磨自己,而成全别人。这些事,光是用虚假的眼睛看,也令我感到可笑而无趣。” 叶雪词点了点头。这些对话,她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记录,她的脑子便是最好的纸笔。若留下证据可就不好办了。虽然这屋子里的一切死物也可能在“倾听”,但无庸谰的结界可以保证谈话不留痕迹,哪怕是结界内的事物。 “你刚说的是‘一些事’与‘第一件事’,那么其他的是?” “第二件的话……不如说,之后的事,就都当做是聊天罢。”无庸谰静静地注视着桌上两个茶杯。很快,茶水的水位线便慢慢上移,同时冒着袅袅热气。 “封魔刃失窃了,这件事,大约是霜月君的耻辱。” “啊啊……这个啊。的确是很丢脸的事,不过幸亏她处理好了南国的麻烦。若是再出个三长两短,且不论阎罗魔怎么想,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听闻——在露隐雪见之前的那位霜月君,是干脆地将封魔刃丢在人间,任凭它在四海流转,等待一位有缘人将它拔出来,好让自己得以解脱。这一代的霜月君,就算弄丢它,阎罗魔应当也不会妄加指责。我倒是很不理解,她究竟何来的自我指责。” “应该说,她是个圣人吧?”叶雪词端起茶杯,顿了顿,“嗯……应该说,是能力配不上自己的心愿。她的确在尽自己所能,做一切能做的事。可是啊——反而就是这样半吊子的水平,更容易将事情搞砸。例如……绮语的诞生吧?” “很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一点,没想到我们竟能达成共识。” 叶雪词放下茶杯,发出一阵轻笑:“哈哈……说不定,是你在无形中说服了我。” “恶使对恶使间的影响是有限的。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但,你倒不必顾虑这么多。” “也许吧。”叶雪词将鬓边的刘海挽上耳边,“嗯……我突然也想说起一些题外话。既然你说是聊天,那么便该是有来有往的吧?” “但说无妨。” 叶雪词看着他的眼睛。她只是浅浅地想了一下,就做出了判断:面前的他并非是他的本体,而是又一个分身罢了。即使自己没什么攻击性,他仍保持谨慎。他主要防着的也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群同姓之人,一群——所谓的家人。 “南国摩睺罗迦的法阵,你……研究到什么程度了?想必在此方大陆之上,你也一定复原了这座法阵,甚至加以改进了吧?” 无庸谰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没有说话。随后他端起面前的茶,却没有喝下去的打算,只是转转茶杯罢了。他盯着里面一根竖起来的茶叶,沉吟一阵,似乎正在权衡能透露给叶雪词——也就是透露殁影阁多少。 “看来皋月君也对此很感兴趣。” “虽算不上冲着它来的,但阁主确乎对此兴趣浓厚。” “这个法阵……还有很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那是邪神意志的反馈,涉及到大量晦涩难懂的知识。那些东西,即便是现在的我们也难以解读。我将法阵拆成很多部分,每一个阵都相对完整,功能却不尽相同。即便只是其中一个,也足以令人获益匪浅。更多的,我们还不能破译其中的秘密。” “若是直接询问您是否有完整的阵法,是否太失礼了?”叶雪词故作惊讶,看上去很自责地说,“哎呀,真抱歉,我似乎已经问出口了。” “你已经问出口了。”不过他好像并不生气。“完整的阵法,不在任何地方。” 说罢,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在这里。” “……” 叶雪词诚然是惊讶的。她虽未亲眼见过那个法阵,但近来从那里传过来的消息,还有无庸谰所掌握的情况……这么庞大繁杂的法阵,他就这样轻易地记在脑海中么?可能也不那么轻易,但他做到了,这是关键。就连知道那样多秘密的叶雪词,也不能保证自己还原每一件事的每一处细节。而且阵法这样严谨的东西,稍有差池,便会使作用与结果谬之千里。 “唔,还有一件事。”无庸谰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他说,“若有条件,我想找到一个人。那个人,我曾经见过。” 叶雪词没有搭话,她静静地等待他说完。 “那个人很特别,她独自度过了数百年的时光,孤身一人……做着游侠或佣兵的工作普通地生存。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人。” “忱星?”叶雪词微微一怔,“您找她做什么?莫非你想要得到鸟神的琉璃心吗?” “该说还是不太舍得,不过……唔,看情况吧,毕竟不是非要你们去做不可的事。”无庸谰拈起下巴,稍微思索了一番。他又说:“琉璃心是很特别的法器。在七个法器之中,它的存在是如此特殊。而那个女人的存在,无疑是令人意外又与之十分相称的。她同样特殊。” 得知她的去向或许不是大问题。他难道还有如意珠的碎片,想让忱星替他净化诅咒? “说起来,我记得您手中曾有许多如意珠的碎片。如意珠也曾是迦楼罗的所有物。” “啊,是啊。”他的反应平淡,“不过为了走向如今这个局面,我确实使用了不少。花起钱来,可比赚钱快多了。如今,我不得不将更多轻松些的事交给你们。” 叶雪词料想,他很可能已经没有任何碎片了。这话听起来可真傲慢,但也是事实。她不清楚为什么无庸谰认为琉璃心特殊,是因为它最为纯粹而纯洁吗?它虽然是邪神的法器,却能净化万物,甚至承担如意珠实现愿望带来的诅咒。过去,鸟神直接净化它们,如今无庸谰又如何克服诅咒?其实答案也显而易见——用偶人。叶雪词猜出来了。偶人的制作过程,拥有人类的血肉皮骨,由无庸谰控制着承担诅咒的话……不知他会不会感到痛苦,但归根到底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这么说来,他那么早就掌握了偶人的制作工艺了吗?真是太早了……那时候,连殁影阁也才刚刚开始吧?他得到这些技术后飞快地进行了改进,说不定,他最初也是承担了一部分诅咒,换得之后转嫁诅咒的资本。无所谓了,这些事说到底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无非是让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妄语之恶使是敏锐过分的人——或妖怪。 他是如何成为恶使的?叶雪词还真有些好奇。腾出时间的话,她还挺想知道这个秘密。  第三百三十回:重明继焰 谢辙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 这里是个村落——曾经是,而如今已被夷为平地。至于是怎样的力量这并不难看出,因为这里已经空余一方焦土,一点灰烬也不曾留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突然蒸发,消失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单单在这广袤而空旷的地界留下漆黑一片。 至于他们为什么知道这是一处村子,当然是听旁人说的了。而如此偏远的地方,又何来的“旁人”?这也能被解释:自从此地发生了某种异变之后,特意前来此处的人络绎不绝,不外乎是群僧侣道士阴阳师。他们都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或妖物,用怎样的力量,使得这个村子遭到如此彻底的、不留情面的破坏。 “啊,说起来……这村子之前就半死不活了。” 这是一位女性的阴阳师,谢辙瞅着她眼熟,但半天想不起来。他便追问道: “何出此言?” “我也是听临近地方的人说的——啊,当然最近的镇子也很远。不过他们终归是有些往来的,不然这小地方也很难自给自足。很久前,那里的人说这村子的人很少来换东西了。即便是来的人,状态也不是很好,追问他们也不多说什么。又过了一阵,便再无人来。有懂行的人说,他们村里中了邪术,有大妖作祟。也有些自信的行内人前去查看情况,但终归没有回来。想必要么是一并被妖术蛊惑,要么命丧于此。反正,都成了妖物的养料吧。” 寒觞看了看左边的谢辙,又看了看右边的问萤。三人对视一番,不约而同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恶使的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寒觞突然“啪”地一拍手。 “啊!我想起来,我们是见过的吧?” 女性的阴阳师微微一愣,在焦土的边缘重新打量他们。问萤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也好奇地对视回去。阴阳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格外久,像是对记忆进行核对。 “好像、好像是见过。”她不太确定地点头,“你们是……那时候在绾龙城的?” “喔,对对……” 谢辙也想起来,现在唯独问萤一头雾水。他和寒觞都还记得,那时候见归海氏时,除了他们,还有不少奇人造访呢。这位女性的阴阳师便是其中一位有些真才实学的。她还有种祖传的药方,能使人失去行动能力,甚至对一部分活尸也有效果。当时,归海氏还留下了她,也不知她现在为什么没有留在绾龙城工作。 “嗳,我记得你们当时……有四个人吧?”她的视线又从三人脸上扫过去,最终停留在问萤身上。“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当时你们之中的么?” 问萤听明白,这是发生在她随兄长下山之前的事。她扭头看向那两人,发现他们的神色同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还不等二人开口说什么,那善于察言观色的女阴阳师便开口道: “不方便的话,不说也行,我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哈。” “呃,我倒是想问您,没有留在那里么?归海氏与城主是熟人,为他广招人才,我以为您被选中了。” 女阴阳师挠了挠头,说:“确实如此。不过我留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离开了。我上头管事儿的那位,想直接问我要家传的秘方。这不是做梦吗?我就没给。他怕是想直接拿去讨城主欢心,不曾想碰到我这个硬茬。见讨要不成,两个月里头便不断给我使绊子、穿小鞋。也用不着这么恶心我,我自己滚便是,免得我们相看两生厌。” 谢辙微微皱眉。虽然这位姑娘也是个性情之人,让他回忆起那个带着女儿闯荡江湖的女中豪杰。不过这样的行事方式,他个人不敢苟同。解决问题,解决苦难,拯救百姓于水火中才是最重要的事。当然这不是说面对不轨之人就该为了所谓大局忍气吞声,而是说,先沉下气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对谢辙自己而言才是上策。当然,他不会因此要求别人。 寒觞道:“那这段时间,您也是辛苦了……” “还好。我走南闯北,又见了不少世面,认识了不少人,总的来说也获益良多。”说罢,她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黑色土地,又接着说,“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关于这片土地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也是众说纷纭。” 谢辙忍不住问:“住在这儿的人呢?他们该不会——” “大多数都死了,但不是死于大火,而是死于妖异。最后好像活下来一些人,但都神神叨叨的,若不是被最近的镇上人所救,恐怕很快便一命呜呼。但他们的体质都已经很差了,而且都干不了重活。谁会养闲人呢?如今他们四处流浪,一个比一个落魄。大概过不了多久这个村子的居民们就真正地死去了。”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没有太多感情,很难知道她是已经伤感过了,还是习以为常。至少她不是生来冷血的人,谢辙相信她不是。如今虽然受利益驱使,在过去被称作猎魔人的阴阳师群体数量依然庞大,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位姑娘并非他们中的一员。 “你刚说,大火……” “很显然是大火烧过的痕迹,”她指向前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焦土。“实际上也正是火灾。离奇的是,我听说,这场火连烧了十几天。它不曾熄灭,也不曾蔓延。火起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一来一去都令人匪夷所思。当大火终于燃尽以后,村子便什么都不剩了,就连妖气在此横行的痕迹也无从察觉。” 火…… 谢辙看了寒觞和问萤。 “你们的狐火做得到么?” “你不是怀疑……那个谁吧?”寒觞摆摆手,“我真不觉得他能做到这一步。虽说焚尽一切的力量,他并非不曾拥有,但怎么会连渣也不剩呢?狐火虽然可以有温度,但重在变幻莫测。这恐怕不仅不是凡间的火,也不是狐火,否则不可能烧得这么彻底。” 问萤像是想起什么,拉着她兄长的衣袖说:“不知火做得到么?” 寒觞犯了难。他皱起眉,看着这片黑漆漆的、完全失水的地表。地面沟壑纵横,但就连缝隙里也渗透了黑色。 “我从未试过,但……但不至于吧?” “连烧十几天,说不准。可能有人在附近控制,或者施加了时间的限定令。”谢辙认真地思考着,“可是不知火的力量,世间也仅你一人独有。” “这份力量倒是能被掠夺的——难不成,是在南国的时候?!” “不、不至于吧?”寒觞有些怕妹妹说的话了,“力量又不曾被妄语所得……” 那女性的阴阳师听了半天,终于再次开口。 “所以在南国与摩睺罗迦决战的人……竟然就是你们?” 谢辙连连摆手:“那只是蟒神的幻影罢了,并非真正的本体。何况神无君、霜月君以及百骸主都在场,是所有人齐心协力才压制了它……还有一些恶使带来的麻烦。但仅凭我们几个,是完全没有能力处理这种事的。” “天呢,真的是你们。”这女人跟没听见似的,“我那时候看到你们就在想,你们几个一定会有大作为的。” “呃——呃,谢谢……” 谢辙和寒觞都有些尴尬,问萤倒是乐得很。 谢辙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过去曾是村子的地方。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了,他便迈出步子在上面走了几步。地面很坚硬,一点水也没有,相对于旁边的地势,这儿也稍显下沉。唯一算得上危险的,大概就是颜色与地面难以区分的沟壑吧。但他也没走太远。 “还会有谁做这种事呢?” “说不定是好心的阴阳师。”女人说,“将剩余的村民疏散,以大火净化妖气,并非没有可能。说不定,这村子真的烂到骨子里,不这么做便没得救了。” “也不是没可能,可这火也太不普通了。” “一定是妖火。”女阴阳师笃定地说,“指不定,是天狗的火。” 三个人突然更精神了。他们齐刷刷地看着她,心里想到了同一个人。是了,当然是霜月君,还有……那个人。如今他们所知道现世中拥有天狗血脉的,也只有他们。说不定民间其他地方也有,只是不出名,或者没有展现出来罢了。 “您为什么觉得是天狗呢?”谢辙试探着问。 “我认识这样的人。” “是……怎样的人?” “我在冒险途中遇到的,是一位强大的役魔使——啊,现在是不是不兴这么说了。他很强,还有余力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召唤的天狗从天而降,将我难以招架的那群妖怪焚烧殆尽。那天狗拥有赤红的毛发,眼睛是太阳光似的金色,整个儿看上去就像灼灼燃烧的火,气派极了。” 三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不过话说回来,江湖这么大,当然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他们不知道,只能说“没见过世面”——尽管他们已经见过了足够多。 “听你这样讲,若是他将此地清理,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还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厉害的角色。” “说的也是……”女阴阳师点点头,“我从那个镇子来,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在此地看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继续驻足的东西。唉,还以为能收获什么……啊,对了,你们若想知道更多消息,可以亲自去镇上打听,往北一直走就到了,只是要走两天。我没细问,这些琐碎的情报都是道听途说。若是认真打听,应该能知道些真相的蛛丝马迹吧。” 谢辙为她作了揖,诚恳地说道:“真的是谢谢您了。”  第三百三十一回:重规沓矩 于是几人当真造访了那座镇子。那位女阴阳师说的话不假,第三日晌午,几人就到达了目的地。这儿确实热闹许多,尽管相较于许多城镇,规模算不上大,但它坐落于一些大型城池的边缘,与三处地区接壤,显得车水马龙,十分繁华。 他们吃饭时稍微打听了一下,这地方以前倒是没这么热闹,是近些日子喧嚣起来的。来了很多外乡人,都在打听关于那个蒸发的镇子的事。其实这事能传开,也是因为那里不算特别偏远,以及结果……算不上无声无息。那场大火烧了太久,入了夜,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冲天的红色火光。甚至还有人神神叨叨地说,那火来自地狱,是阎罗魔对不洁之物的惩罚。 “不过,你们还是别朝本地人打听了。”小二一边上菜一边说,“也是我有耐心,爱唠嗑,一般人早就吊着脸走了。这些天我们被问来问去,烦不胜烦,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在对那村子的讨论,都是外来的人自己传的。最离谱的还有人说,那村子其实根本没有存在过,不过幻觉一场,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反正我没去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如此,真是感谢。”寒觞接过他手中的菜盘找位置摆上,嘴上说,“幸亏我们先遇到你,不然就要自讨没趣儿了。这些传言也的确离谱,不过……哪儿能打听到更多呢,传言也行,就当听笑话了。” “往东,过四条街,有家酒肆。那儿离驿站很近,许多外乡的法师都聚集在那里。不过至于可不可信……都是他们猜的,是真是假,几位自行斟酌了。” 谢过了小二后,他们吃完饭便动身往东走了。路上,他们也对此聊了几句。很显然,那位女阴阳师说的不错,而根据本地人的说法来看,如今这些情报的准确度…… “虽说都是他们臆想的,但我觉得,指不定八九不离十。” 寒觞是这样想的,谢辙也表示附和:“本地人被叨扰烦了,也是情有可原。而能被此处异闻吸引而来的人,应当也有些真才实学,就像那位姑娘一样……也许我们还能有所收获。” “若是能直接找到那村子里逃出去的人就好了,直接问个究竟!” 谢辙摇着头说:“虽说这是最有效的,但还是不要揭他们伤疤的好。” “而且现在估计也找不到那些难民了。”寒觞补充说。 他们还未到目的地,正商量着,突然注意到前方一阵喧闹。好像有一群人正手持棍棒,围殴某一个人。打人的人手中也不都是棍棒,而是扫把、擀面杖什么的,看打扮可能是一群饭店的小二。被打的人也不叫唤,要么太虚弱了,要么干脆是个哑巴。 三人怎么会坐视不管呢?他们连忙跑上前。谢辙和寒觞拉开了几个打得凶的,问萤钻到最里面拽人。让他们仨一搅合,这五六人便散开了些。其中一个身穿围裙,手持大锅铲的光头胖子怒气冲冲地说: “干什么?别多管闲事!” 寒觞笑了一声,问道:“哈!我们路见不平罢了,分明是你们以多欺少先吧?” “生意人的事你们少管!”握着鸡毛掸子的人说了,“不知这混蛋偷了我们多少东西,反倒帮助这等贼人,你们与强盗何异?!” “难不成,你们赔俺们酒楼的损失吗?!”另一人说。 问萤搀扶起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醉鬼。他身上有很多处伤,新的旧的都有,一些泛红的淤青恐怕就是刚才打的,他半张的嘴中是一口黄黑的牙,还缺了两颗,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时候给人打掉的。但他一点儿也不叫唤,问萤拉着他就像拉着一大袋面粉,自己愣是半晌不肯动一下。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传来的酒气。这味道刺激得问萤睁不开眼,而醉鬼本人也是毫无意识的,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被谁所救,甚至连自己挨了打都反应不过来。 “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该动用武力。”谢辙严厉地说,“就算是为了你们自己想想,出了人命,该如何给衙门交代?” “衙门?”拿着扁担的、尖嘴猴腮的人讥笑着说,“衙门才不管这等流民,他也没有家室替他上公堂告状。这种人,不好好给他一个教训是绝不会改的!不——就算把他打死,也不可能有半点收敛。不如说,这等垃圾早早死了才好让镇子上的人安心!” 他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三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可是他们很快发现,周围聚拢过来围观的镇民,表情也并不友善。而且这种称得上敌意的情绪,似乎并不是对几个施暴者,而是对……这些为受害者伸出援助之手的三人。 难道那群家伙说的是真的?衙门真不会管,而他也确乎是个死性不改的惯犯?不,谢辙暗自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也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行为上,不论有没有人管,他们公然蔑视律令、漠视人命的行为都该受到谴责。 可是该怎么制止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像是有效的样子。正当谢辙一筹莫展之时,寒觞突然将长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他动作太快,气势太狠,都没人注意到那是把短剑的剑柄,目光全被这明晃晃的剑刃夺去。这几人是被唬住了,后退几步,眼里还是不服。但再怎么说,真与这几个江湖人动刀动枪,也不是什么好事。 偏偏有不识好歹的。一位个头较高的小伙子,长了一身腱子肉。仗着手里的棍长,也不知是想吓吓寒觞,还是当真不服输。他挑着长棍上前试探,寒觞只是轻一挥手,人们看到剑影轻轻掠过长棍,像是直接越过这个实体似的。顿了两个眨眼的工夫,那棍的前段便落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切口十分整齐。 “你们就不怕自己的脖子也变成这样?”寒觞笑着说。 有个胖子似是还想争论什么,寒觞的指尖突然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他确保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只吓到眼前的人。胖子一怔,其他人也连连后退。寒觞指尖的火燃得更妖异些,几人便手忙脚乱地逃了,两三个还将吃饭的家伙落到现场。人们作鸟兽散,只留算上挨打的一共四位留在原地。寒觞收了剑,帮忙一起使劲,才勉强和问萤架起那醉鬼。他身上的味儿还是太冲,谢辙几乎闭着气才敢靠近。 “先找家旅店吧……”寒觞的表情不好看,“就这么扔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问萤嘀咕着说:“我们是不是——确实在多管闲事啊?” “别这么说。”寒觞制止她,又问谢辙,“给个主意?” “这样一来,去那边儿的酒肆便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真就把他扔到什么店里。我们也看到了,当地人着实不喜欢他,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是,他们刚说流民?我有一个猜想,莫非他——” “恐怕就是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寒觞笃定地说,“我刚用火吓唬他们,他们比一般人对妖物的恐惧还要夸张。但我们不能找住处了,只好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去。” 他们都表示同意,于是将这醉鬼拉到附近无人使用的棚子。棚子内部杂草丛生,顶上破了个洞,让有气无力的阳光漏进来。这里应该没有人会来,问萤帮醉鬼出去找点水与吃食,当他清醒些时方便解酒。寒觞腿脚快,决定趁消息传出去前,到那小二说的酒肆打听一下那村子和这醉鬼的情报。而谢辙则留下来看着他,以免出什么意外。 问萤是最先回来的,附近没买到吃的。他们知道她帮那醉鬼,不肯卖给她。她只能带了些水回来。醉鬼沉沉睡去了,两人便一起等寒觞。一直到了黄昏也没什么消息。两人的肚子咕咕叫,醉鬼的呼噜确乎是还要大声,只是断断续续,不知何时就要断气一样。 天黑之前,寒觞终于回来,还从几条街外买了烙饼。两人就着水将就地啃了起来,寒觞给他们简单说了自己打听到什么。 “这家伙就是那里来的,来时很落魄。”他看了一眼还在打鼾的醉鬼,敏锐的狐狸鼻子觉得他身上的气味不减。寒觞摇摇头,继续说:“和他一道来的还有挺多人。他们来的时候,都干不了什么活,注意力十分涣散,脑袋没一个灵光的。与他们村子曾有接触的人说,他们过去不是这样,都是群普通人罢了,也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但也不必多说,自然是妖怪所为。镇上的庙宇为他们进行了驱魔仪式,清除残余的污秽。可这污秽似乎不是妖气使然,而是他们自己——他们的身体已经很差,如今也没什么自理能力。大多数镇上的人还是觉得他们不干净,就赶他们走。这家伙……倒是死皮赖脸留在这儿,靠抢人们的吃食度日。” 问萤捏着鼻尖,她好像还没习惯这种味道。 “他哪儿来的钱喝酒?所以,当真是偷来抢来的?嗨呀,真没冤枉他!” “差不多行了。”寒觞再度制止她。他知道,妹妹还是不太习惯人间的规矩。他过去也是不习惯,并且不喜欢的,但跟着谢辙走了这么久,偏偏生出点自觉。 谢辙倒是没说什么,他手上捏着饼,兀自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他说道: “我倒是觉得,他们像是……被夺走了什么东西一样。那大约是一种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状态吧?我没见过,也说不准,但此人对酒有如此大的依赖,不惜挨这么多毒打,一定是事出有因了。他很可能是将一种依赖替换成了另一种。” 问萤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但寒觞似乎想明白了。不等两人说话,那醉鬼抽着鼻子,像是狗在梦里嗅到了肉。他“啪”一下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最近的谢辙手中的饼上。  第三百三十二回:重纰貤缪 醉鬼或许还是醉着的,只是程度比之前轻了许多。谢辙还未反应过来,他立刻跳起来,一把夺过谢辙手中的烙饼。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许是太久没吃过东西。不难想象,之前他一个人在镇上流浪,过的是怎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们三个都生气不起来,只是默默瞧着他将那半张饼塞入腹中。末了,他又盯上问萤手里剩下的半张。 寒觞往前一步,主动将手里的吃食递在他面前。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又抢过来塞进嘴里。果不其然,他终归是噎住了,问萤又将准备好的水囊递给他。最终,问萤的晚饭也没能逃过他的爪子。一番折腾下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嗝。肚子里的气排出去后,他又觉得胃里空荡荡的。 “几位……还有吃的吗?”他可怜巴巴地问,没有半点戒心。 “没有了。”寒觞摇着头,又问他,“既然吃了我们的东西,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分吧?你如实回答便是。” “我大概知道你们要问什么……嗝。”他的胃又抽了一下,“你们是,外面来的……本地人没那么好心了。他们烦我们,想赶我们走,或者干脆打死我们。” 问萤说:“像你这样的,还有很多么?你们都是从那个——那个被烧毁的村子而来?” “那是我们的家乡。我从小就在那儿生活,但我比谁都明白,我们都回不去了。” “因为……房子已经没有了。” “不,不是这个事。嗝——”那醉鬼又浑身一震,打了个嗝。 谢辙看了一眼兄妹俩,又看向他。他上前一步,靠近些问:“敢问您的年龄?您看上去似乎比较老成,但身体除了瘦弱,也算得上健康。” 醉鬼挠了挠头:“呃……呃,二十几了吧?” “二十几?!” 问萤没忍住惊呼出声,靠在柱子上的寒觞也下意识地身体前倾。他们都没想到,眼前一个如此落魄而沧桑的人,竟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分明泛白,皮肤如同尚未完全失水的落叶,他的牙口也呈现黑黄色,不知是不是烟抽得太多。 “我过去,可是村子里最壮的小伙……不然也撑不到现在吧?” 他一抖,像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没能勾起来。谢辙觉得这问题有些失礼,但谁又想得到事情会是这番模样。他顿了顿,接着问道: “我们可能会……提到一些略有冒犯的问题。我们想知道,您的家乡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这不可避免会提及您的伤口,您看——” “问呗。”醉鬼倒是豁达,这次他打了个气嗝,“嗝——呕。”这一团气儿埋在胃的深处,差点将刚吃下去的饼子掀出来。“反正我什么都不剩,就留下烂命一条。光脚不怕穿鞋的,随你们怎么问。嗝……呃,头还真痛啊。” “你倒是少喝点儿呀。”问萤叹了口气,“唉!还偷着抢着喝,万一真叫人打出个好歹怎么办?这身毛病,都是你自找的。” 问萤说话不客气,但也没说错,所以寒觞和谢辙都没有吱声。那醉鬼不以为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懒洋洋地答道: “不然呢?死了就死了呗,活着也没啥意思。我爹娘都走了,老婆刚过门没两年,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儿,就跟着老李搞到一块儿去了。呸!我之前是为她要死要活的,现在诅咒解开,倒想开了,随他妈的便,关老子屁事……就是,习惯和她在一块儿,多少有点惦记。” “嗯……我们还是切入正题吧。关于您的家事,我们少说少错。”谢辙试着安抚他说,“那,在您的记忆里……那个村子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呃,我想想,无非就那点儿破事……” 于是这醉汉开始扯东扯西,恨不得从自己爬出娘胎的时候说起。让他们好说歹说,总算是快进,到了他娶媳妇的部分。他老婆与他年龄相仿,模样十分漂亮,在如今他的口中也像个仙女儿似的。但她偏偏水性杨花,像个妖精,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多少人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他对他的漂亮媳妇真是又恨又爱,纵自己一身筋肉,管不住媳妇也唬不了情夫。 再后来,村里便来了个女人。那女人看起来可怜楚楚,声称自己随兄长逃难至此。她的兄长是个哑巴,口不能言,人也有些木讷,大约是脑袋有点问题。村民们同情她,便给她一块暂时的住处,让她休养一段时间再走,或者想留下来生活也可以。 结果呢,当天晚上,这女人就勾引收留她这户人家的男人,爬上她客房的床去。他老婆是气急败坏,要跟她理论清楚。谁知女子的兄长早就有所准备,用他们家一把生锈的剪刀穿透了他老婆的背。而她男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娶了杀妻仇人做自己新的妻子。 这一切一开始是能瞒住的,毕竟家里的老夫妇贪生怕死,又深爱着自己的儿子。他们尤其恐惧这年轻貌美的新媳妇。没过多久,在她和儿子的逼迫下,老头担下了这一切罪名,留下遗书,声称旧媳妇不听公婆的话,才让他痛下杀手。不得已写完了满篇谎话,老头字便悬梁自尽。老太太看到尸体后便疯了,冲到街上去,将新媳妇杀人的事嚷嚷得人尽皆知。但她终归是疯了,也没多少人信,何况那女人满口花言巧语,凭一张好看的脸就哄得大伙一愣一愣的,还有她相公为自己说情。没人怀疑儿子会污蔑自己的爹娘,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已十分鲜明,可偏偏就是没人选择相信。再后来,她仍是四处招蜂引蝶,勾走了一个又一个男人的魂魄。到最后,整个村子的男人都惦记着她,对自家的“糟糠之妻”是越看越不顺眼。夫妻关系不和,吵架的事时有发生,一户接着一户,一天接着一天,甚至时常有人大打出手。男人的顶撞,女人的吵闹,孩童的哭喊,一刻也不停歇。不知哪一天起,村子便再也无法迎来宁静了。 而女人消失了,不知去往何处。她消失的第一天早晨,每个人都在自家门口收到了一株小小的花。花虽然是被摘下来的,却十分鲜活。花儿有粉有白,也有人收到黄色的。这地方生不出这样的花儿,他们都没见过,觉得稀奇。女人们要么将花儿扔掉,要么找个容器装点水先插进去,更多的人戴在自己或女儿的头上。 渐渐地,女人也同男人一样魔怔了。那些男人知道,朝思暮想的人已经见不到了,而强烈的感情必须要找到合适的地方安放,于是对象就成了任何人——任何他们先前就喜欢,或之后选择承担感情的人。女人也一样。有些对自己的丈夫更加忠诚,但也有人跑去为别人的丈夫表白。更离奇的是,后者之中的目标,竟也有接受的。他们的妻子之中,有人为此恼羞成怒,因为她们自认为深爱着丈夫;也有人没什么表示,因为她们心里也挂念着别人。 村子越来越乱,人心涣散。最终,人们都只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想看的也只有自己愿意看的事物、愿意看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选择最露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一个两个都沉迷于淫靡之事。身子骨差的,少吃几顿饭便撒手人寰,只有部分人理性尚存,但也不是全然理性的。可怕的是,他们的爱人,就算只剩下他们的尸体,眼里仍是自己心中最完美、最值得喜爱的那个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谢辙根据那醉鬼的陈述整理出来的。他所说的情况,自然是从他自己的视角出发了。他惦记着自己妻子,可妻子不知去哪儿了——可能死在哪个情夫的床上了。那时候,他躁动的心便十分不安,终日抱着妻子的被褥,不肯挪动半步。 “这一切都是诅咒……当然,知道这些,已经是诅咒破解之时了。有一群女阴阳师来到我们这儿,将一切烧了个干净。最初来到这儿的女人是个妖怪,我们现在才反应过来。她们烧毁了寄生于村内的、女妖留下的法术,让我们从情欲的困境里解脱。可是啊,没有一个人感谢她们,就连我也不例外……” “为什么?”问萤不解。但她的兄长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场火也烧死了不少人,当然……这是活下来的村民的挡箭牌。他们,呃,我们——其实也都只图明哲保身。虽然在幻境里的生活实际上腐烂恶臭,可做梦的人并不觉得。人活在世,不就是为了高兴吗?比起短暂的、快乐的一生,谁会选择枯燥地度过漫长的时间?” “为什么不能选择后者?!”问萤更不明白了。 “丫头,你不知道,”醉鬼摇了摇头,一脸轻蔑地说,“爱情的滋味,只有亲身体验过其中的好,你就知道值不值得拿命去换了。” 谢辙冷冷地说:“为妖术所蛊惑,根本称不上是爱情。” “别再玷污爱这个字了,”寒觞也没好脸色,“还是说说,那些女阴阳师什么模样?” “这我可记不住了,”醉鬼翻翻白眼,“没逗你们啊。我们最爱的人和物件都没了,家也没了,根本没人想正眼看她们一眼。幻境再差,也比连家都没有更好。” 谢辙说:“要不您再想想?” “哎呀,我这肚子……咕咕叫地吵耳朵,怎么就让人想不起来呢?” 寒觞明白他的意思,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银锭。谢辙看出那是真的,便没说话。果然,对于他来说,撬开嘴的成本并不高昂。 “呀呀呀,我又想起来了!就是啊,有个女的,戴着帷幔,看不清脸;还有一个,一袭红衣……另外俩姐妹看上去更年轻,长得有点像。其中一个,还劝大家伙儿打起精神……另一个从头到尾没吭声,可能也是个哑巴吧。” “你说谁?!” 谢辙突然高喊出声,就连寒觞也一并被吓到了。  第三百三十三回:重提旧事 根据那醉鬼的只言片语,谢辙他们终于在第二天到达的酒肆,得到了一些重要的情报。 这些情报已经不再与消失的村民相关,而是……那群消失的旅人——那群女阴阳师。不过根据一些知情者提供的消息,她们四个并非都是真正的阴阳师,其中一人精通控火之术,对烧尽全村的烈火使用得出神入化,简直像个……妖怪一样。 他们三个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听过。但对于另两人,所得知的消息仅仅是“长得十分相似”,一个能说会道,另一个缄默不语。即便只有这点消息也够了,足够谢辙确定她们的身份。听起来,叶家的姐妹遇到了可靠的人,他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那四个女性的旅人,最终朝着哪里去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他们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丝线索:少数被说动的村民,曾在天亮前靠近她们的营地。她们在天亮前醒来,收拾好东西,逆着初升的朝阳离去了。谢辙恍惚能看到一阵幻象:有光落在她们身上,安静又苍凉。 她们朝西方去了。 没有片刻犹豫,在整合并分析了全部的情报后,三人的心里都明确了一个方向。反正现在所有他们该处理的事,都没有方向,让他们像群无头苍蝇一样。至少现在,其中一件事被指出一条相对明晰的道路。只要顺着它走下去,一路打听,总能知道些什么的。哪怕她们进了灵脉,狐狸敏锐的嗅觉也能察觉到她们的踪迹。 谢辙他们本就是从大陆的西南侧回来,如今刚快到中原,又要往西方折返。虽然和之前想必不是完全重合的方向,但给人的感觉多少有些微妙。但没什么,没什么的……他们都这样告诉自己。重要的是结果,有时过程的麻烦也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他们最终找到了叶聆鹓和她的堂姐,那么路途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刚走了一段时间,寒觞和问萤都没有嗅到熟悉的气息。可能时间过得有些久,味道几乎散尽了。可谢辙心里总有种感觉,他觉得姑娘们一定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他不是依靠直觉的人,相较于这种虚无缥缈的预感,他更相信那些证据确凿、逻辑通顺的东西。不过作为阴阳师,直觉也是很重要的一种能力,所以谢辙只能说……他不擅长利用直觉。 而如今,他冥冥中就是坚定地觉得,自己距离找到她们近了一步,尽管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来支持他。问萤被他并未明确表露的情绪感染,也对此充满希望。只有寒觞不动声色,隐隐觉得这一切或许并不如他们设想的那么顺利。可是自信总是好事,有盼头人才有动力。何况到这个时候,他是绝不想对谢辙说些丧气话的——不至于,也没必要。 不幸的是,寒觞的预感首先得到了应验。 在不见尽头的荒野之上,零星分布着一些村落。它们矗立于此,尚且苟活。但恐怕这样的地方很快就会消失了,即使免于被恶使荼毒,也终究会因过于偏远闭塞而慢慢消亡。这种消亡是无声无息的,不留痕迹,安静得没人注意。可是即便这样,人间的人口数量依旧日益膨胀。这些村落的消失不过像是拭去嘴角一枚饭粒,而碗里、盆里、锅里,仍是数不胜数与日俱增的食物。 人类是谁的食物?妖怪吗?还是别的什么? 或者,他们自己? 恶使不就是这样诞生的吗?若一定要给他们诞生的理由,或许,这便是了。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谢辙正在旅店里一个人发呆。这个镇子相对热闹一点,至少有专门的旅店接待外来的人。他们也不为这里而来,和这三人一样,都是路过罢了,随便挑个地方歇歇脚。不过比起他们来时的、焦土村最近的镇子,还是差了一些。 为何只有谢辙一人,是因为那对兄妹出去打探消息了。再怎么说,妖怪的体能都要比人类强上许多,因此寒觞还是有意无意地让他多休息一阵,自己则与妹妹承担零碎的工作。比如打探情报,这就是他们在做的事了。 有四位姑娘经过这里吗?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消息。不如说问题实在笼统,让人不知如何回答。有人说,不久前外来的姑娘的团体,最多只有三人罢了,没什么看上去相似的姐妹。 下午的时候,寒觞首先回来了。他的情绪不算很好,刚进屋也不说话,只将桌上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谢辙问他妹妹去哪儿了,他摆摆手,无奈地说: “有庸人抹黑了……温酒。她不服气,便与人争辩。” “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这样的消息?” “他许是最近太过活跃,终归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问萤没问题么?她要是因温酒的话题,与别人起了争执,恐怕事情不好收场。” 谢辙最担忧的当然不是温酒,而是他的师兄与曾经的未婚妻。不论钟离温酒曾经做过什么,是真是假,他至少不喜欢寒觞和问萤被扯入不必要的麻烦。寒觞摇着头说: “和别人倒是争完了,和我又对付不来。小丫头片子太年轻,就爱找事儿。” “你啊,可要把话说清楚了。” 于是寒觞就将发生了什么事都讲给他。他们一大早就去打探聆鹓她们的行踪。关键的信息没得到,奈何耳朵太好,听到茶楼的角落里有人讨论狐妖的事。据说前不久镇上出了几个人命,死法都是被掏了心脏。大家都说,吃人心的只有狐狸,要维持人形它们只能这么做。对此,寒觞和问萤都嗤之以鼻。这样的刻板印象实在有些过时了,人们对狐妖的了解怎么还是这么无趣、这么低端?只有真正太过弱小的狐妖,才会需要人心来维持人的模样。或者,急需渡劫化尾的大狐妖,会采取这种冒险而极端的方式,以此在短时间获得可观的能量。 但这种方式都太恶劣、太歪门邪道,只有坏狐狸这么做。 温酒才不是坏狐狸。他们都这么想,却没有办法。也由不得人们,要怪某些群体太能游说。近十年来,一旦提到什么可怕的、有头有脸的狐妖,人们便只能想起温酒来。这些年他俨然成为了一种符号:一种有背叛发生时,必然会被提名的符号。 不过,挖人心这种事,偶尔也会让人想起他,比如现在。毕竟……他师父的死状就是这样的。当然,远不止这么简单。 “竟然如此?”谢辙颇为惊讶,“你可从未提过这些。” “啊?我没提过吗?”寒觞自己倒也没想到似的,“可能我们现在太熟,我便忘了说,默认是告诉过你的。刚见面没多久时,我自然不能把温酒的老底都给你掏干净。但这些东西……你知道的,人们都喜欢危言耸听。其中哪部分是谣言,哪部分是真实,要你自己去分辨清楚。我现在只能说:是,我师父的心脏……被挖去了。我没亲眼见到,但我最信任的师门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消息的传递时间太短,他们没有添油加醋,专门骗我的必要。” “那……目前为止,也只是说有人提到他的名字罢了。你们又是如何——” “问题这不就来了?”寒觞一拍手,“他们说,温酒修的是风雷之术,金相之法。所以他要增强自己的力量,就会选择杀土命的人,以土养金。行吧,就当他们说的没错,温酒也不会选择这么暴露自己的方式啊。我要是挖人心,不得连皮带骨头都给你消灭干净。不是说我饭量多大,而是为了不留下证据。温酒如此谨慎,十年多都没让人发现,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露出马脚?那他这些年也真是白和妄语混了。” “……” 谢辙一时说不出话。虽然寒觞说的很对,可他对自己的兄弟,真是越来越不客气。 “可问萤又怎么与他们吵起来?” “原本这样的污蔑,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过去,我可能会一巴掌拍翻桌上的筷子筒,然后让那些棍儿穿透他们的喉咙——开玩笑的,就绕过要害吧,毕竟只是警告罢了。何况我也不想杀人,只是希望他们在我在场时闭嘴。再后来我看得淡了,就随他们说。别到时候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无处争辩。可问萤就不一样了。虽说温酒已经确认与恶使往来,但她还是不乐意听别人说温酒坏话……唉,我能理解,只、只是……” 谢辙点头道:“我懂你的意思。所以你是说,问萤与他们吵起来了?” “是了,我便拉她离开。刚出店门,她就跟我吵起来。我反复与她强调,这样做不仅不利于温酒的风评,还会将我们置身于危险之中。可她正直气血方刚的年龄,哪儿听得进去?她觉得我变了,我承认,我以前也会为谁说他坏话立刻翻脸。但到了现在,我终于能成熟一点,不做那些天真的、不顾后果的事了。可她觉得我变得不好了:她说我变得软弱,变得胆小怕事,还不讲义气。我之前都随她胡闹,等她静下来再慢慢讲道理。可到这时,她什么都听腻了,什么也都不想做,只想宣泄情绪。那说难听话,我只能等你发完脾气再搭理你了。反正她以前也这样,不用太担心。” 谢辙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兄妹俩闹别扭,问萤有了情绪,不想回来。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瞥了一眼窗外,又收回视线。 “关于那个谣言……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刻意这么做——为污蔑温酒。这有三种情况,一种是纯粹与他有仇,一种是嫁祸栽赃,还有一种是在利用他。若真是温酒自己杀的人……他为什么做的并不干脆漂亮,不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辛苦隐匿十年的踪迹?有人逼迫他么?还是说,他的目的就是吸引谁的注意?” 第三百三十四回:重迹屏气 谢辙的逻辑向来缜密,只是那些问题,恐怕谁也无从回答。 但是……令人最为担忧,却也从来没人想过会真正发生的事,就在今天发生了。 问萤不见了。 直到入了夜,她也没有回来。寒觞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他下午其实便开始担心了。他在屋里坐不住,总是来回踱步,像一只不安的笼中困兽。他以前很少这样,只有真心为什么事感到焦虑才会这么做。谢辙当然是自己人,他不需要在朋友面前掩饰什么。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主动开口再提问萤的事。当然了,他们在“吵架”,这也是正常的。以往,问萤也不是没有在外面逛过,但那都是与皎沫夫人在一起的。他承认自己有点担心,但又怕自己担心过度。兄妹的事,血浓于水,再怎么吵闹相互间必是挂念的。 皎沫离开的事多少给他们留下了一层阴翳。虽说问萤身上可没有怨蚀留下的伤痕,但他们还是离问萤太近了。若是说,真有无庸氏的人找上门来,在这小小的地方先捉到问萤再威胁他们也不是难事。光是这么想一下,寒觞就坐立难安。 谢辙当然知道,他黄昏时便开口问他: “你们……也不至于吵得那样凶狠吧?她还没回来。我有些忧虑,毕竟世道并不太平。即便这表层的江湖风平浪静,我们却也过着风起云涌的日子。” “不用你说。”寒觞用鼻子轻叹一声,“但——再等等罢。过去我贸然找她,她就刻意躲着我,还要跟我闹脾气。每次她都说自己就快要消气了,见到我又激起来,然后便继续跟我摆脸色呢。虽然……这么久,她应当是成长了,可我还有些怕她这点。她似乎从未有过真正消气的时候,反正我再找到她啊,都要闹这么一番。” “姑娘们的心思可太难懂了。” “比鬼神难懂?”寒觞短暂地笑了一下。而面对这位狐妖的揶揄,谢辙也只是说: “怕是比鬼神难懂。” 于是他们又等了一会。天黑前,寒觞先出去转了一圈,谢辙留在这里。毕竟若是问萤从其他地方先回来了,看他们不在也不合适。秋天的天色总是黑得很快,谢辙刚烧热一壶水,还未晾凉,寒觞便突然回来了——从窗户。 “当心点,”险些被撞上的谢辙抬高了水壶,“这若是洒了……” “不见了!” “什么?” “到处都不见她。” 寒觞气息有些紊乱。谢辙放下水壶,这才注意到他脸色苍白,并不像是运动之后该有的模样。就算是妖怪,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全镇进行搜寻,面庞也不该毫无血色。 “你、你找了整个镇子吗?会不会是找得太急,没注意到?” “不!是完全没有她的气息。她消失了!一点点她来过的痕迹也没留下!” 谢辙心里凉了半截儿。听寒觞的形容,绝不像是问萤主动离开这里的,而且不过是兄妹间的小打小闹,犯不着玩“离家出走”的戏码。两人同时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 “我与你一同去找!” “你的伤该怎么办?”虽然谢辙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但寒觞的担心不无道理——言下之意,便是无庸氏的人能追查到他。 “顾不得这些。若是问萤已经被抓到了,我暴露与否,又有何意义?” 寒觞点了点头,转身从窗口一跃而下。谢辙带上剑,也跳了下去。刚入夜的街道还勉强算得上热闹,两人突然从二楼跳下来,令周围的人都看过来。他们顾不上旁人的眼光,立刻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寒觞带他去的,是起初他俩闹别扭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她是从这儿跑走的,与我分开。”在一棵大树边,寒觞嗅了嗅空气。“按理来说,她的气息会在这儿停留一段时间,至少今晚不会消散。可是这种气味完全被抹去了,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无庸氏,一定有这么做的手段了。可恶……还有什么线索?” “没有任何线索!” “……” 谢辙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寒觞的情绪有些激动,而且他完全能够理解。他提议与寒觞顺着她走过的街道再走一遍,沿途问问她可能路过的店铺。万一有谁记得她呢?谢辙不知姑娘们都喜欢逛什么地方,但他知道问萤定是没吃过饭的。于是他负责挨个打听客栈饭庄小吃摊,而寒觞负责询问问萤可能会去过的地方。 他们甚至不清楚,问萤是从何时“消失”,便更无从推测她都走过了哪些店家。两个人无头苍蝇一样,都只是在一次次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陷入更深的无措。最后,他们茫然地站在街边,直到街上的人们都陆续回到家里去。冷清的夜里,只有零星几人步伐匆匆,没有人会对街边失魂落魄的两人多施舍一个眼神。 寒觞坐在地上,双手不自觉地抓着头发。谢辙在一旁没有说话,他看出他的懊悔。 “我不该迟疑的,一点也不该!”他的手指收紧,“是我妄自揣度,错过了重要的时机。恐怕在我犹豫的时候,她就已经……” “先别想这些,不论是不是你的责任,我们都不该再耽误时间了!” 谢辙是那样清醒,因为他知道干坐着不是办法。他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到寒觞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的朋友正饱受自身的折磨。自我谴责是应该在事情结束后再进行的事,而不是尚未解决之时。但是,这对寒觞这样向来果决的人而言也不多见,谢辙也没有办法。时间不等人,他不得不逼迫他振作起来,去处理这一切。 “我知道我不该想,我控制不住——我从未这样过。”寒觞的声音好像在颤抖,“她是我的妹妹。” 最后那句话,他仿佛就要哽咽了。谢辙想,他不该说出来。这些字句就像法术一样,会把人的情绪往崩溃的边缘狠推一把。 “走吧,我们一刻也不能耽误。” 他朝着寒觞伸出手。寒觞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而就在这时,一个挎着蓝子的老太太走到他们的身边。她的动作颤颤巍巍,好像随时会倒下。谢辙见状准备搀扶她一下,她却摆了摆手。谢辙瞥看一眼她的篮子,发现里面剩几个炊饼。 “老太太,我们不买东西。” 饿是该饿的,但他们并不觉得饿,焦虑和忧愁填满了他们的肚子。但那老太太却摇了摇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道: “你们……是在找人?” “是啊,我们可能没时间——唔,还是说,您……知道什么?” “你们说的那个姑娘……” 老太太伸手想要比划什么,但沉重的篮子让她的胳膊抬不起来。寒觞立刻帮忙将装着炊饼的篮子卸下来拿着,认真看着她。老太太尴尬地道了谢,继续比划着: “是不是,大概这么高,然后……头发有,这么长——大概到这儿吧,乌黑发亮的。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带着点蓝,步子轻快得很……” 谢辙短暂地错愕一下,寒觞却将是字脱口而出。谢辙立刻反应过来,大多数妖物不同寻常的发色与瞳色,在普通人眼中是有障眼法的,而他却有天眼。 “是、是这样的姑娘……她去哪儿了?莫不是被人劫走了?” 老太太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对谢辙说: “呃,她好像不是被谁劫了……她更像是在追什么人。” “追什么人……?”寒觞一愣,接着问,“大概是什么时候?” “就下午那阵儿呀。我记得这姑娘。你们看,我腿脚不利索,走在路上的时候差点被绊了一下……人没什么事儿,炊饼掉出来几个,都弄脏了,肯定卖不出去。那姑娘走过来,不仅细声细气地问我有没有事,还要主动买我沾了土的炊饼。我啊,是定不能卖的,正与她推脱,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人,然后便追过去了。她的银子就塞在我手里,我这把老胳膊老腿,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你们看,这是银子,这是我剩给她的好炊饼。你们若是与她认识,不如替她拿去吧。” “她追的什么人?!您看清楚了吗?”寒觞急切地问。 谢辙扫了一眼篮子,里面的三个炊饼干干净净。 “这、这我就不知道啦。我就记得她喊了一声,什么——九?” “温酒?是温酒吗?!” 在她刚提到突然出现的人时,寒觞就已经有了这个预感,倒是谢辙反应慢上一拍。老太太迟疑地说,好像是吧。 “那她朝什么地方追去了?附近可曾还有别人?” “这……这我便真不知道了。不过方向的话,好像是,朝着西边去了。难道那丫头,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不敢这样呀,像这样伶俐可爱的丫头,不该出什么岔子的……” 寒觞来不及道谢,突然就朝西边冲过去了,快得像一阵风,一道电。老太太拿着银子,呆呆地看着谢辙。谢辙摇了摇头,将老太太干枯的手拢得更紧,让她抓好银子。紧接着,他也头都不回地追着寒觞去了。 “你冷静点!” 他在后方喊着,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刺耳。但寒觞并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地跑着,足下几乎要生出火焰。谢辙皱起眉,一面跑,一面抽出风云斩,在他足下掀起一阵狂风。寒觞猛然绊倒,在草地上滚了几圈。他狼狈地站起来,厉声质问: “你干什么?!” “你想想看,为什么没有她的气息!” “我不知温酒有什么目的,但他定是刻意为之!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被隐匿的气息吗?” “此话当真?你说你了解温酒的,你也终于认为……他是会使些下作手段的人么?” “——我才不拿问萤的命冒险!” “你也不想冤枉兄弟吧?!别忘了,无庸氏并未洗清嫌疑!” “……” 寒觞看上去好像冷静了些。  第三百三十五回:重归殊途 舍子殊又是独自一人了。 是陶逐说服了她,让她不再想要回去——但她当然也不会随陶逐离开,后者自然也没什么接待她的打算。陶逐的任务已经完成:传播一个思想,一个念头。这个想法很快在舍子殊的心里扎根,成功让她说服了自己。 她已经无法和忱星她们走下去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既然她被叶家的姑娘们视为朋友,她更没有理由待在她们身边。这样一来,争执便是无休无止的。谁都难以说服谁,谁都无法信服谁,未来的任何交流都可能升级为冲突,这对她们的感情也会有所影响。 舍子殊从未想过刻意维护什么关系,她是有些“直率”的,或者说,不懂得隐瞒,亦或是忘记了隐瞒的方法。朋友间的坦诚有时是好事,有时不是,她辨不出来。若总有一方要迁就另一方的话,想想便觉得很累。勉为其难地与叶姑娘们感同身受一番,她便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了。 她不想迁就别人——否则她也不会想着换位思考。她并非完全被陶逐带着节奏的,而是她自己似乎开始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受。这种东西在通常人眼中,被称为“自我”。 或者,自私?她还不太清楚这些词汇如何划分。但那一定是一种自我意识。 想要帮助别人的行为,若是被定义为利他性,子殊恐怕难以苟同。她想啊,若是从帮助他人、满足他人的愿望中得到快乐,自身的什么东西也得到满足,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行善的动机本就是后者?人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获得满足感,才去帮助别人? 她是否正是这样的一种人呢? 她的动机便不再是伟大的、光辉的,或者所有拥有这般动机的人,都不能被定义为纯粹的善人了。但她本就不是为了这些。说白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不曾细想,只是子殊无法让在意她的那些姑娘,包括忱星,将自己的“自我”定义成一种“善良”。 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啊。 是了,她离开了她们,又独自走在漫漫江湖路上。她向来一人,说不定在失去记忆前便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她想,她可能只是习惯了之前那种感觉,如今突然消失,是有些不太适应。 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丝异样。 太安静了,这里。分明是白天,她刚来到这座小镇。走在青石平整的地砖上,周围空无一人。所有的摊子都无人看守,乱糟糟的,像是小贩们突然离开,不知去往何处。茶楼饭店也是一样,桌上的食物都剩了一半,食客们却不见踪影。 究竟发生何事?她的注意力终于回到现实。近来,她的思绪总是四处飘散,稍微安静些她就止不住乱想。现在她终于被这些异常弄清醒了。她竖起耳朵,隐隐听到前方传来什么声音。那不是人的话语声——或者说,夹杂着一些属于人类的语气词。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冷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 很快,她便发现,这只是其中相对刺耳的部分。甚至这声音不是金属与金属,而是……金属与地面、与墙壁。 有人拿着武器,正对着空地中央的人发动攻击。手持武器的人很多,看穿着判断,应该不仅只有一方势力。但他们的敌人似乎无一例外都是岿然不动的那位。他们一次又一次发动攻击,却总是被对方赤手空拳地打趴下。在这个过程中,那人几乎没有离开原地一步。 就是他们打架,才让附近的店家四散奔逃么?看来真的是打了一番工夫,才将场地转移到这个相对开阔的地方。周围的树干有些许刻痕,有些还挂着兵器。这是怎么做到的?子殊想不明白。她将目光挪到这群人共同的“敌人”身上,很容易辨识出,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拥有着深灰色的、厚重长发的女人。 她穿着的黑色长衣像是东国那边传来的丧服。她不是没有武器,只是没有拿出手过。从长度判断,那是一把胁差,自始至终都挂在她腰间,不曾被抽出鞘来。她移动的幅度不是很大,从那些进攻者身影的间隙中,敏锐的子殊窥见那胁差的全貌。 那是封魔刃,她认得。她听人说过那东西的样子——是聆鹓讲给她的。她过去的一位朋友,就是……将她视为叛徒,弃他们而去的姑娘,身上也有同等材质的匕首。而在这黑衣女人的腰间,那把胁差的模样,与聆鹓描述的丝毫不差。 那她是……是霜月君? 不,应该不是。六道无常的眼里各有一轮金色的三日月,如美丽的瞳环,只是薄厚不大均匀。可是她也注意到了,在这个女子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只有死气沉沉的黑色,连瞳仁都难以分辨。 而她的另一只眼干脆是看不到的……那是半张冰制的面具。 那真的是冰制的吗? 恐怕是的。子殊隐约感到,周围有一种她不喜欢的寒气。那种寒气不是普通的冷,而是透过皮肤,直刺骨髓的不适感。她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反正这儿没有其他人围观了不是吗?她也不该久留。何况那方战场,就算是以多欺少,也没人是那个女人对手的样子。舍子殊也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当初拉叶聆鹓或许是兴趣使然,但她是那么脆弱……就像一朵花一样,随时会在水浪的拍打下支离破碎,无法翻身。这个女人很强,强得离谱,她感觉得到。 子殊一面往别处走,一面思索着,为什么封魔刃会出现在走无常之外的人手上。渐渐地她想起来,忱星似乎是提过什么……封魔刃失窃了,是吗? 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小偷?还是强盗?但这又和子殊有什么关系呢?能把封魔刃弄到手上是她的本事,就算那些群攻者们是所谓的正义之徒——当然,看上去更像眼馋封魔刃的乌合之众——无所谓了,反正他们肯定不是对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舍子殊从周围的气流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女人的呼吸乱了。她发出明显的一声咳嗽,呼吸充满杂音。这令周围手持兵刃的家伙们也为之一怔,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反败为胜也并非不可能。原本他们的意志已经有些挫败,不少人心里都打着退堂鼓,踟蹰不前不敢出手。现在这女人的异样无疑是给了这帮群攻的小人可乘之机。 但是这和子殊真的没什么关系。她不过就是个恰好路过此地的旅人,没必要卷入自己没兴趣的麻烦。就算自己不出手,那群人也不会是那女人的对手。何况,她还没拔刀不是吗? 若是叶聆鹓在场的话…… 不同派别的打手们空前团结地交换眼神。在某个瞬间,所有人同时跃然而起,手持不同的兵刃,在同一时间发动攻击。阴影笼罩在那女人的身上,她暗自咬牙,将手摸到了那柄短兵的刀柄上…… 顷刻间,绿色的藤蔓破土而出。 藤蔓太过整齐,这一幕也太过壮观,中央的女人一愣,眼睁睁看着那些打手被捆在了天上,如时间定格。在藤蔓的末梢,一种红色的花骨朵在寒冷的空气中是如此灵动。仿佛仅有黑白灰的天地之间,突然多了一抹炽热的色彩。 一瞬间,十几朵红花突兀绽放,藤蔓在同时收紧。一阵骨骼破碎的声音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鲜红的花耀武扬威,像极了没能飞溅出皮囊的血。 藤蔓放松,十几人齐刷刷地落到地上,像是空中同时被射落的雁群。 “……” 隗冬临直直看着她,张开嘴,似是在酝酿措辞。 “道谢的话不必说了。” 舍子殊摆摆手,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地上的那些家伙还在哀鸣,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有人已经发不出声了,不知是肋骨穿过了气管,还是痛得晕了过去。虽然他们都没死,但若是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恐怕…… “我能对付。” 舍子殊站住了。真奇怪啊,她要么该说谢谢,要么就听自己的什么也别说。一般人不都是这样的么?而更离奇的是,子殊觉得自己没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傲慢,就好像她当真做得到一样。 “确实是我多管闲事了。”子殊转过身,“我只是想,若我朋友在场,不会见死不救。” 即使她并没有这个能力…… “你是谁?”隗冬临问,“你恐怕是个妖怪。妖怪为何要帮我?”接着,她又侧过头,用那仅剩的一只眼狐疑地打量她,问道:“你该不会也是为了天泉眼来?” “那是什么?”子殊说,“我是人类啊。” “没什么。” “他们不是抢你的刀么?你那个,是封魔刃吧?你是小偷呢。” 隗冬临的气息正常了些,好像方才的不适真只是暂时。她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幽幽道:“那些人……的确是为刀而来。而妖怪,通常为了天泉眼而来。不过有一点我要澄清,这刀不是我偷来抢来,而是我换来的。” “随便怎么样都好。”舍子殊微微摇头,“那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是什么人?” 隗冬临很少对什么人感兴趣,但她从这个红衫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可能。 一丝……似乎能成为她对手的可能。 “咳——!” 不等舍子殊作答,隗冬临突然一声猛咳,随后跪坐在地。这模样确乎是失态了,她面前的地上有些红色的残渣。是什么?舍子殊很快意识到,那些东西竟然是……冰渣。 她的情况很糟……真是一阵一阵的。可是,可是啊,这和自我的子殊究竟有何关系? 倘若叶姑娘在场的话—— 第三百三十六回:重溯故日 这里并不方便,隗冬临朝着离开镇子的方向走去了。她的步伐看上去依然稳健,像个普通人,但问题恰恰出现在这里。她的步伐不该是普通的,能让人听出脚步声的。她有着极深的内力,舍子殊知道。 那个方向是子殊来时的方向,毕竟这里是镇子的边缘。她决定跟着隗冬临暂时离开,尽管理由似乎只是“若是自己的朋友不会坐视不管。”她必须承认,叶家的两个姑娘,甚至包括忱星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她的行事准则。 离镇子足够远,也足够空旷了。这里没有人来,只能远远见到镇子的轮廓。这段距离大约是隗冬临愿意走的最远的距离。她拿起封魔刃的刀柄,连带整个封魔刃都抽了出来。仿佛剑鞘与剑柄是完全连在一起的,从铸造伊始就是一体。 她抬起封魔刃,在空中轻轻挥舞着。空气的流通似乎受它的指引,灵场也能被切割。舍子殊能察觉到,她在无形中创造了某种特殊的灵流——或者是,“取出”了什么。天空中出现了一丝黑色的裂纹,那恐怕是寻常人看不出来的。紧接着,裂痕突然张开,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里面甚至有一种灵力凝聚的“瞳仁”,它的颜色难以言喻,但一定是存在的某种东西。它太清澈,像是纯粹的水,于是这巨大的眼睛当真溢出“眼泪”。 但那不是真正的水。 某种像是水的拟态之物从天而降,绸缎一样缠绕在封魔刃上,顺着隗冬临高举的手臂蜿蜒而下,萦绕在她的全身。在这种“假水”的沐浴下,她身上的某种污秽之物被洗刷干净。她的衰弱,她的伤痛,她的疲惫,在顷刻间消散不见。她那冰制的面具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澈了,现在子殊才意识到,方才这部分似是有些暗红的,像是面具之下有血溢出。但那些杂色已经消失不见,她的气息也重新归于平稳。 舍子殊好奇地伸出手,指尖在这灵力的流动中感到一种别样的温柔。这力量安抚一切,连她自己的身心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洗涤。她很难形容,但,似乎全身都变得轻快许多。 “这是……” “天泉眼,我应该说过。” “喔。” “你不是为它而来,也不是为封魔刃而来。” “我只是路过此地罢了。” “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舍子殊老实地说,“江湖这么大,走到哪儿都是一样的。你呢?” 隗冬临没想到她为何会反问自己,但她并非没有答案。她耸耸肩,无谓地答道: “我在找一些东西。” “什么?” “我可没完全相信你。” “任何人都不会完全相信另一个人,”子殊看了她一眼,“不过,你的目的不难猜。” “你说说看?” “寻找拔出封魔刃的方法吧。” “……嗯,这意图确乎是很明显了。” “你拔不出它。你若做得到,你便是霜月君了,这我倒是知道的。” “是了,我不是。” 聊着聊着,她们便重新回到镇子。穿过这片狼藉之地,她们来到了喧嚣热闹的地方。不少人好像在议论什么,似乎与突然发生的躁动有关。但隗冬临有一顶草帽,虽然看上去有些违和,但总的来说在人群里也不至于那样突兀。舍子殊跟着她,也不知为何那样自然,两人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一并游街罢了。 只不过她们的对话并不那样亲昵就是了。 舍子殊问她知不知道成为六道无常意味着什么。隗冬临的答案出乎意料:她不在乎。不论是在谁手下做事,成为人类还是无常鬼,亦或是妖怪,都不重要。她认为自己的存在形式对她的心境都无所影响。她自始至终想要追求的东西都很简单——那便是极致的武学。 “成为妖怪,就意味着会使用妖术吧?灵力到了妖怪身上,不就是妖力吗?妖怪的身躯对妖力的使用掌控自如。可以说,妖力就是他们的武器。你若成了妖怪,那不就意味着武学并不重要了?即便你知晓天地间一切武功的路数,或许也能被妖力破解。” 隗冬临的语气似乎有些嘲弄,这相对于她冰冷的面庞而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应该没有感情才对,仿佛任何一点情绪在她这里都不同寻常,这便是人们刻板的印象。 “哈,你似乎过于迷信妖力了。如此听来,你确实不像个妖怪。你若是妖怪,便知道妖力的局限了。的确,妖术、法术……这些无形之力能做到的太多,相较之下,武学像是应当被时代抛弃的东西。但我认为——有局限的东西,才有突破的可能。” 舍子殊满脸都是疑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自然。你可知在过去……武学在江湖上甚至受到嘲笑。人人都想学习法术,人人都想成为阴阳师。这个故事,还是我的父辈告诉我的——人们很快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修习法术的条件。有些人生来灵力高强,是个妖怪都想吃掉他们。但是这样的人并不都适合成为阴阳师,因为有些人……无法将它们使用出来。” “啊,是有这样的人。”子殊立刻想起一些人,“我认识。” “有没有是一回事,会不会用是一回事。回头懂行的人说,‘你家孩子灵基不错,是根修习阴阳术的好苗子’,大约只能信前一半。有的人学起来太过困难,需要非同一般的指点或者不同寻常的经历。否则,终归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摆件。” “这么说别人,似乎有些过分。这话应该会伤害一些人的感情。” “那又如何?”隗冬临耸耸肩,“良药苦口,好话难听。难道因为有些话听起来伤人,就不让我说了不成。” “好像也不是这个道理。” “那不就得了?总之……人们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先是打出生起觉得自己爹娘是天是地,到后来才发现,他们终究也是普通人。这一点我倒是很有发言权。” “听上去你有着不得了的经历。” “算不上吧。我一介女流,从小就不被家里人看好。我想,我便用拳头说话的好……但终归还是捅了娄子。我才意识到,我个人的强大根本无关紧要,周遭的人,尤其我的父辈,即使拳头硬,态度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成。” “可这江湖就是这样,”子殊说,“所有人都很难做自己,我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前行,去往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是啊,所以规则应当得以改变。” “……这就是你想成为六道无常的理由?”“我说过,我不在乎我是什么,我只需要做出改变。”隗冬临淡然地说,“但就像你说的,成为六道无常或许是一种途径——但这并不是我需要封魔刃的目的。我只是,需要一个能与我的武学相称的武器。” “那,你刚还想说什么?你似乎没有说完。” “嗯……是。然后,要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吧。天资聪慧的人只是少数,更多人都平凡无奇。想想看吧,练武若是身子骨差点,还能多锻炼锻炼,强身健体。毕竟强健的体魄绝大多数都能靠自我的努力得到,灵力这种东西……哈,随缘吧,人类本就不是靠灵力存活的物种。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便会老老实实地回归生活,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但这个过程……倒是漫长,毕竟人类总喜欢空想。我很早便意识到这点,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所以你很快选择了习武之路?” “是。而且我没得选——毕竟家里就是开武馆的。我只是在这条路上领悟许多。” “你也不是一般的人呢。” “我小时候资质平平,但比任何人都要刻苦,才有了如今的成就。我的爹娘对我没有太多期待,我变成如今的样子,靠的是自己。然而最重要的一点,许多人都做不到:那便是意识到自己的儿女只是平凡人而已。我在我家的、别家的武馆里,见过许多人对自己的孩子抱着过头的期待,盼着他们成龙成凤。我也发现……有些人不是真希望儿女有什么出息,只是想让自己脸上有光。有些鸟飞不起来,便下个蛋,指着雏鸟以后能跃上枝头,化身凤凰。他们不仅盼着儿女飞黄腾达,还指着这凤凰带着一家老小鸡犬升天。” “……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但你说的情况,我似是能理解的。” “人人都很普通,但人人都不觉得。我啊,很早前就承认了自己的平凡,所以才要加倍努力。我选择了最适合人类的道路——武学。当然,法术我也有所涉猎,只要能将二者巧妙融合,便没有破不了的局。有一点你说的没错:纯粹的武学奈何不了法力高强的妖物。” 舍子殊微微一怔:“唔……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法力与武学相互结合,这样一来,便能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差不多吧。” “那么封魔刃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舍子殊看向那柄胁差,“毕竟是修罗的武器。” “但是……它不完整。” “因为它不能抽出来?” “不,它就是——不完整的。它该是一柄长刀。” “另一部分在何处?” “我知道它在何处……但,我暂时没有拿到它的打算。” “这又是为何?” “没有合适的刀匠。不如说,能修复它的人……江湖上几乎找不出来。哪怕是当年锻造六道神兵的前水无君,也很难将其复原吧。” “是么?那真是遗憾。”舍子殊配合着说,“你与我说这么多不打紧么?” “我的话通常没这样多……但是,既然你帮了我,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本不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与你多说两句,便是当作答谢了。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也没什么,听这些倒是有意思。” 第三百三十七回:重逢故知 没有任何消息,任何消息也没有。 寒觞极尽所能,将一切能打探到情报的地方都造访了一遍。朝着一个老太太所指的笼统方向,他和谢辙仅仅是这样走着。有时他们想走得快些,就好像问萤真在前面跑,只要速度跟上了,便能追到她的脚步;有时他们想走得慢些,就好像有一刹那的疏忽,问萤都会在身边的某个角落里隐匿不见。 不过时间稍微久些,两人也梳理出了一丝门道。首先最重要的便是踪迹:问萤的气息在整座镇子里都无法寻觅,也几乎没有任何人看到她。后者是很好理解的,妖怪不走寻常路,很容易让人们忽视他们的存在。可是气息呢?气息的消失如何解释?就算问萤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妖气,属于她的味道仍不可能淡化。虽然处理气息的方式有很多,但重点都很明确:那就是必须有人刻意这么做。 若按照那老太太的说法,问萤是一时起意,追着一个疑似温酒的身影去的,她自己便不会刻意这样准备了。最重要的是,寒觞同样没有嗅到温酒的气息。 首先一个问题是迫切需要回答的:问萤所看到的身影,究竟是不是温酒? 她既然也是突然看到那样的身影,而不是察觉到气味,那么说明“那个人”一定做了一些伪装。草药或是法术,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先前的一切讨论都建立在他“是”的基础之上,那么换个角度,若他不是呢? 两种可能:首先,问萤认错人了。 这是两人最快否定的想法。她很了解温酒,虽然多年未见,也不至于这样轻易认错。只是人群中惊鸿一瞥,她就有如此大的反应,说明她很有把握。之前她和他们一起走在路上,说不定人群里出现了无数个与温酒相似的面容,她怎么就不曾认错,偏偏在他们不在时…… 那便是第二种可能了:有人假冒温酒。 至于是谁,动机如何,这很难说。但最大的嫌疑人实在是太好确定了…… “可妄语要是想找我们,何必诱骗问萤?” 坐在茶桌前,谢辙叹着气说。这几天他与寒觞的状态都很不好。先是皎沫夫人的不辞而别,紧接着是问萤。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往前,薛弥音与叶聆鹓的相继离开,都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这四位离开的原因都不相同,正因如此,才让他们怎么都无法习惯、无法接受。 “我不知道,但他始终没有真正找上我们。难道是故意的?” 寒觞的脸色很差,他的情况比谢辙更糟。再怎么说,失踪的是他的亲妹妹。 “这真是……”谢辙略微攥紧茶杯,“妄语一日不死,受苦受难的便远不止我们。不如说,十个恶使,没有一个是无辜之徒。”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谢辙,”寒觞叫了他的名字,“我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我不知下一刻究竟还会发生什么。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我从未有过。” “我明白。” “你不明白,我是说,有一天兴许你也会消失——不论以什么样的理由和形式,不论你给我什么样的原因和说辞。” 谢辙看着泛黑的眼眶,一时无法回答。他该说自己理解这种感受吗?他真的不知道。越是这种令人焦虑的关头,他越是出乎意料地冷静。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近人情。相较之下,寒觞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具有人情味的人。他不由得开始担忧,妄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哪怕不是,也该是了。 “我的一生都在不断失去得到的东西,”寒觞幽幽道,“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然后是我的妹妹……哪怕我只是坐在这里,什么都没做,冥冥中就会有什么东西弃我而去。可是时间一直在消失,我现在什么都没做,都有种说不出的惶恐——它在责备我,责备我什么都不做。” “你需要休息……”谢辙知道自己在说些废话,但他还是接着说,“只有你的身体和精神先好起来,才有能力去找到她,找到她们。”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何尝不觉得难过呢?长这么大,他没有愧对过什么人,最对不住的大约是最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聆鹓。她很勇敢,只是……太莽撞。但这难道怪她吗?难道勇敢也是错吗?难道为了自己重要的人做出冒险和牺牲,就注定应该得到失败的结局? 归根到底,还是他能力不足。 不知为何,店内完全安静下来。一切静得可怕,像是没有任何活物。这一点他们过了很久才有所察觉,因为他们实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太久了……这情有可原。 当安静太过安静,安静就变得刺耳。 他们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就黑了。这太突然,他们坐在这儿的时候虽然是下午,但远远不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简直就像做梦似的,你不知自己何时来,也不知为何在此。 两人同时站起身,惯用手摸到了剑柄之上。 “是什么?” “不清楚,但一定是妖物了。” 因为情绪太过低落,给了妖物趁虚而入的机会吗? “你们不会要对老朽出手吧?” 一个女声——熟悉的女声。那一瞬间,谢辙有种放松的感觉,寒觞也是一样。他们的手离开了兵器,目光还在四下搜寻。店里空无一人,不知是何时离开的,饭菜还剩着一半。但店里是亮堂的,虽然没有点灯,却如白昼一般清晰可见。 正当他们的视线还在大堂移动时,身后被漆黑蒙蔽的窗户,有难以名状的阴影缓缓探了出来。像是野兽试探的前爪,像是乔木伸展的枝丫。它无声地变化着,试探着,悄无声息地使自己流动到桌面上。它——它们轻盈地绕开了桌上的餐具,还有水渍,直到自己完全落到地上,令完整的自己得以拼接。 然后,它站起来。 鬼仙姑轻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意料之中,两人同时做出了防备的动作。 “您可别吓我们了……万一真的对您出手,可太不敬了。” “哈哈哈哈,你们大可以试试。” “幸亏有所准备,才当真没有拔剑,”寒觞摇着头说,“说真的,您可要注意些。” “被你们砍出个好歹来,那算我活该。啊……或许我是该提防风云斩。” 两人请鬼仙姑入座,又重新坐了回去。见到她,他们都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就好像随着她的出现,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同时他们也感到一丝不安。毕竟没事的时候,鬼仙姑可绝不会来找他们叙旧。 “您是特意来找我们的,还是恰巧路过?”谢辙认真地问。 “如此大费周章,可不仅仅为了作弄你们啊。” 她笑起来,不知那被前发挡住的眼睛是何种神情。那种不安果然要得以应验了:鬼仙姑虽然真的会为了搞恶作剧吓唬谁一下,但这次,她利用阴影封锁了一切和外界的联系。她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结界,复制了原本的造景,将真正的外物们隔绝。 “这里完全无法和现世取得联系,不过……虽说,我们依然在现世便是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他们无法猜出她的来意。 “那您是想……” “找你们帮忙。”鬼仙姑道,“当然,有酬劳。” 寒觞的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帮您,是我们……如今也琐事缠身。或许您注意到了,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过去我们总是四人同行,如今友人接二连三地离去。现如今,我的妹妹也不知去向。或许……您能提供她们的消息?” 寒觞的疑问好像没有太大希望,但多少还是心怀希冀的。谢辙也看向鬼仙姑,她的模样仍是那么苍白,白得在被黑影填充的窗户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似的。 “我或许能提供某人的消息,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们……” “为何?”寒觞不明白。 但谢辙知道。有些事,按照通常人的说法,便是“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迟疑一阵,只好对寒觞解释道: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神神叨叨。”寒觞如此评价,“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妹妹,但……若真能觅到谁的踪迹,您且先说说,究竟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来做。” “关于一位恶使——杀之恶使。” 两人一阵恍惚。 “枫吗……我们很久没听过他的名字了。” “但这可不代表他不存在。我的朋友们……要知道,他在边疆都做了些什么。如今国库空虚,钱财全推到前线打仗,再经过贪官污吏的层层剥削——眼下的江湖,身处风雨般摇摇欲坠。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谁也不知道,若是再出什么异变,朝廷还有什么能拿出手。” “您该不会……是要我们上前线吧?”谢辙皱起眉,“这玩笑可开不得。虽说精忠报国乃志士之命,可我们虽会舞刀弄剑,终归不是保卫边疆的好手啊。” “放心。他回来了……我与一些无常鬼们做了点努力,让局势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事都不重要,你们不必过问。如今杀之恶使重回中原,他的力量已与往日大为不同。我们不能再阻止他了,因为能阻止他的人,并不在这里。” 寒觞试探着问:“该不会……您觉得我们就——” “当然,你们当然不行。哈哈哈哈……请原谅老朽罢,若是说得再多,这些事就不灵验了。你们虽然打不过他,但你们所能做的,远比你们想的更多。你们大概不知道他现在有多可怖吧。不过你们拥有对抗他的武器,只需要撑住一时。” “撑住?” “一时?” 怎么撑?为什么撑?撑多久? 这些问题明明白白写在二人的脸上,鬼仙姑却笑而不答。  第三百三十八回:重足累息 忱星和叶聆鹓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树的主干恰好能挡住二人的身影。 聆鹓感到焦虑,她不安地贴在树上,动也不敢动。大地在微微震颤,尘土不断在地面上颠簸,像是热锅炒豆子似的。在一旁的主干道上,一支军队在缓慢地前行。 忱星的手按在聆鹓的肩上,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她诚然是害怕的,因为那支军队实在是太不普通了。她感到自己的右手微微发热,在这样萧瑟的寒秋里显得不太正常。它就像是感应到了不同寻常的灵力流动,甚至发出了……某种警报。 因为这支军队,实在是太不同寻常了。 打头的人她们并不清楚,两人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将军”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他们的构成太过复杂。这里有步兵,有骑兵;有人扛着盾牌,有人架着云梯,甚至还有拉着中大型攻城器械的人们。可他们的资源配备明显是不同的。让人第一眼能认出来的,是朝廷的军队——很明显,那些盔甲、武器还有军旗,都彰显了他们的身份。但,他们分明是该驻守边疆的边防军,为何会出现在……中原? 更令人意外的,是还有蛮夷之徒混迹其中,比例不在少数。 那些人的打扮特别许多。他们的盔甲相对轻盈,甚至露出大部分皮肤。他们必是骁勇善战的,那些深深的伤痕证明了这点。他们头上插着羽毛,或许是属于他们民族的装饰。但这不是最主要的问题,问题是……他们分明是敌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最离奇的……当属里面混迹的寻常人了。说寻常人也不够贴切,但相较之下,他们的装备显得简陋而可笑,跟闹着玩似的。他们应当是一些地区的民兵,为何也会出现于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产生如此怪诞的组合? 这支军队的总人数,聆鹓无法估计,但忱星听着脚步声,心里多少有了答案。等行军者完全消失在这条路上,聆鹓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是不用躲着的……可、可他们之中,是不是有人很奇怪?”聆鹓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腿抖,她颤着声说,“而且他们究竟走了多久?他们可曾休息过?虽说这样讲战士们并不太好,可这味道……实在太重了。” “不是什么——人不人的问题。有些,根本不是人。” “难、难道那味道是……” 聆鹓真不敢想。但,恐怕她不得不承认,这气味实在与腐烂的血肉相似。他们果然不是正常的军队!先前她根本不敢探头细看,现在想想,这可真是个明智的选择。若是她没控制住失声惊叫,招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该怎么办? “他们被什么力量蛊惑了。”忱星望着远去的队伍,“我先前听到传闻,边疆打仗,国库空虚……原本是有战略储备,朝廷却有太多蛀虫,令人无可奈何。战事持续了几个月,没有收敛的迹象,双方的来使毫无作用,甚至——有游说对方再度发战的征兆。” “怎么会这样?”聆鹓感到难以置信,“一路上,我们确实听到不少对边疆的议论。但不是说,战事已经结束,双方早已收兵……” “有六道无常缔造了一层结界,掩护了这支队伍。好像是水无君与极月君吧……应当还有更多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并不是这支队伍的对手。” “掩护?为什么要掩护?这军队从何而来?” “……真是蠢问题。既然打不过,便只能藏起来。但这样一支军队,将它与外界完全隔离,互不影响,绝不是什么易事。何况他们是移动的,要制造可以活动的结界……一般人,甚至许多走无常也是做不到的。这样的结界很容易消散,撑到中原,实属不易。” “所以……所以我们算是,恰好遇到结界消散的时候?” “恐怕是的。先前没有这样的传闻,而我们第一次见。” 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了。虽然这支目的不明的军队已经远去,可聆鹓的惶恐没有丝毫消散。她的姐姐下落不明,舍子殊也在一个夜里不知去向。说起来,子殊的离开对她而言有些许遗憾,但她不是猜不到原因——大约是理念不合吧。而忱星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她也不好意思追问什么。不如说,如今她还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已算仁慈。 忱星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儿,她都不再过问。她本想找个机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和忱女侠道别。她想好了,凭她自己现在的力量,实在无法在这样残酷的江湖中生存。只要回到中原,随便哪个繁华的城镇,她去打听叶家的生意,便能想办法回去。 她不是说要抛弃她的姐姐……但她可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悉数交代。叶家的话,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找吟鹓,将她带回来。或许她又会失去自由,但总比失去生命要好。尽管说难听话,她实在不敢想,吟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她……她必须活着啊。 然而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事与愿违。一切看上去要走向荒芜的平息,意外再度出现了。她不知这腐烂的军队将会走向何方,但她知道,她认识的人们一定会陷入麻烦。她的家人,她的伙伴……六道无常也会陷入这难以摆平的工作之中。她暂时又回不去了。离开忱星,她又会暴露在人间的危险中。即便有鬼手又如何呢?无庸氏或许还在盯着她。说不定他们暂时没有出手,就是碍于忱星在场。等自己落单了,那些可怕的魔爪又会重新伸向她…… 若是不能自保,惦记再多也没有用,她已经开始明白这些道理。 和自己当时做出离家的抉择的——任性…… “他们有很强的杀意……为何?他们,不是战死的士兵。”忱星思索着,“他们被某种力量蛊惑,又重新集结。太奇怪了,这是有目的性的么?” 忱星过去总是沉默寡言,她从不将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难道,她是在问自己吗? “蛊惑……难不成,真的是斗蛊?” 忱星看向她,像是在寻求进一步的解释。聆鹓试着分析说: “呃,就是……会不会真有什么妖物,侵蚀了他们的思想。在那短短的时间中,若是没能完成转变,被蛊惑的那些人,就会杀死没能被蛊惑的人。如此一来,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人了——这些听话的人。” “不无道理,”忱星道,“我就知道,你很有想法。” “所以您也认为,这是妖物所为吗?” “我想是的。但何等妖物,会有这般力量?” “不、不论如何,六道无常,一定会处理这些事的……” “什么事都交给六道无常,可是靠不住的。”忱星淡淡地说,“指不定,他们没想这么多。六道无常终归是人类,能力有限,思路……也是有限的。他们只是活得比一般人长,见得比一般人广。大多数时候,他们还得寻求其他人类的帮助。” 聆鹓怔怔地看着她:“像您这样的人……一定也帮过他们吧。” “当然,不过——我是个,计较得失的人。要我做事,报酬得足。” “毕竟您也要生活……” “是啊。很合理吧?我又不是无常鬼,不吃不喝不睡觉。” 可真是个十足的生意人啊,不过这话并不算贬义。不够精明的人,是活不到这个年岁的,聆鹓已经很清楚了。仔细想想,似乎忱星生前正是随着父辈做生意呢。 “那、那这个队伍……” “不知要去向何方,不知领军者姓甚名谁。” “若有走无常拜托您——您会管么?” “啊?”忱星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们自己,搞不定的东西……再怎么拜托我,恐怕也无能为力。这与钱不钱的,倒是没什么关系。水无君曾是个杀手,暂且不论——但你恐怕不知道,极月君的能力有多了得。” “是么……?”聆鹓小心地问,“他看起来,是个文弱的琴师,不像是……” “他的琴大有来头。据说,那五弦琴从南国而来,曾是神无君交付朝廷的宝物。啊,那时候的神无君,也不是神无君罢。后来,这琴就被赏赐给了极月君——并非极月君的极月君。再后来,琴弦便断了,他也成了如今的极月君。他与那琴在一起,便是能与军队匹敌。” “真的么?可即便如今所言这般强大,他也不能制止……这种军队吗?” “可能,因为他们之中,还有许多生者吧。极月君只能超度亡灵,他不能,或者不会对活人出手。但若让那群人就这么走下去,只知杀伐,不知进食与休息,迟早都要变成亡魂。这种东西,在亡人沼便罢了,在现世……究竟是谁带领着这样的队伍?” 聆鹓面露忧虑:“那恐怕,要先救人了!可、可怎么救……” “唔,能与这种军队战斗的无常——兴许不是没有。” “您是说……?” “阴阳往涧。不过他的话,好像,有别的事吧。” “神无君是很强。可是,要与这些活人交手的话……” “啊——他恐怕会直接动手吧?” “这怎么能行……” “既然你没能力处理,就没有发言权。” 忱星转过身,将帷幔放下来,默默走开了。聆鹓连忙跟上,不再多说一个字。她知道忱星是对的。既然自己没有处理的能力,也给不出个主意,多说什么都有种指点江山的意思。可她分明也希望事情能变得更好才是。 为了安全,她们朝着军队来的方向走去。天空逐渐黑下来,而那鬼魅般的、浩浩荡荡的、被逢魔之时所溶解了结界的军队,也在不知何人的率领下,继续带着强烈的杀意向前进军。前方便有一座大型的城池,要不了几天便能徒步到达。 到那时,军队有几人尚能被称为生者? 到那时,可有人拯救那些涂炭生灵? 叶聆鹓不敢去想这些。 第三百三十九回:重振旗鼓 “那是……什么?” 当谢辙真正亲眼看到那支势如海啸的军队时,他意识到,鬼仙姑还是说得太晚。 太可怕了——这应当是所有人看到他们的第一反应。身后便是鬼仙姑来见他们的城镇,或许这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勉强能看到镇子的轮廓。这里地势偏高,而那支队伍正在朝着高处前行。他们是如此势不可挡,任何胆敢横加阻碍的东西,都会被他们的铁蹄碾成尘土。 “为什么,那孩子,需要一支军队?” 寒觞朝着前方张望。他眼睛很尖,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实在是太小了,身后的队伍随时能将他吞没,但军队就是以他为界限,配合着他的步伐。那便是枫了。 “你看他手上还有切血封喉么?” “看不太清……好像是有一抹红色的。” “想来这军队的建成,也并非他的本意。” 寒觞回头看了一眼谢辙,问为什么。 “你看那些士兵,不论民族,不论服饰,都在此刻团结一心似的。他们没有目标,只是追随着这个孩子的步伐。想来,他们只是追随着最能创造杀戮欲的东西罢了。” “鬼仙姑是如何设下结界,将他们藏匿到这一带的……?” “应当不止她一人。不是说,水无君与极月君也在么?难怪最近没听到他们的消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也与战士们做着努力……百姓们平和的生活,都是他们拿命换的。” “而且并非所有人都像六道无常一样,有着不死之身啊。” 谢辙沉默了一阵。关于六道无常的存在,在此刻确乎是没什么对比性可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那行军缓慢的队伍,在后方制造出大团的烟尘,看上去已足够壮观。他和寒觞也都清楚,一路上,恐怕也有不少误入结界、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的人,应该也有不少受害者死于利刃之下。这样的军队之中,也有不少亡者,这便是他们最为可怕的地方了。 “但这支队伍会,”谢辙终于接了话,“如果不将他们处理掉……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支配他们前行的,便是生物本能的杀欲。在沙场上,枫的利刃恐怕已经吸纳了太多杀气。万不得已,就连他的命……我们也无法手下留情了。” “直到这时候你还想着保他,真是仁慈。”寒觞不知是不是在揶揄,“但,丑话鬼仙姑已经与我们说在前头:我们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我们所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大概吧。她却不能把话给我们说得太明白。我们甚至连谁才能铲除他们、阻止恶使都不清楚。” “但我们不能让他们碰到城镇和村落,对吧?” 寒觞将剑抽出来,剑与剑鞘边缘磨出细碎的火花。 “说得对。不论是否会得到故友的情报,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哈哈哈,你真是好人……” 寒觞笑得确乎是有些心酸,谢辙无言以对。或许这话有些慷他人之慨了,他为此感到有些抱歉。但,寒觞的斗志尚未磨灭,他很清楚,自己也万万不能迟疑。 “我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要一人应对这千军万马。” 谢辙也将风云斩抽出剑鞘。在那一刻,原本苍白的天空忽然风起云涌,晦暗的云影在大地上变幻莫测。它像是宣告了某种意志,某种决心,连谢辙也始料未及。 他们无意解开了睦月君的结界,将这徘徊的恶灵放到人间。如今与他兵刃相对,是命中注定的一劫,或者该说……因果。 寒觞问:“有战略么?” “或许,你来牵制住那个孩子,让他失去行动能力。”谢辙思索道,“我设下法术,将军队牵制住。我不能加害他们,他们之中,分明有人还活着。” “所以才夸你是好人啊。” 说完这话,寒觞直接冲上前去。他的身影如真正的狐般敏捷。看样子,他是打算与杀之恶使正面交锋了。谢辙本该从侧方绕过去,但他稍作权衡,意识到他的行动会比寒觞晚些。这可不妙,他的职责分明是替他阻拦军队,应该更快才是。可是寒觞实在不给机会,他也无可奈何。这家伙太急躁了……他迫切地想知道妹妹的下落,却又不能当着谢辙的面直白地说出来。道理很简单,值得关心的友人又不止问萤一个。但在寒觞的心中,多少是有所偏袒。 没关系,谢辙当然不会责备他。他追着寒觞的步伐,紧随其后。要不了多时,他们就出现在了枫的视野内。寒觞的身影挡住了谢辙,他最先与枫对上眼神。那一刻,寒觞竟感到一丝错愕:这真的是当初那个无措的孩子么? 他还是那样矮小、单薄,手上的兵器都比他显得更“强壮”。尤其他身后不远处,随便挑一个士兵——哪怕是一个死人,都比他看上去更有力量。可是,这孩子的眼神却……却是那样令人陌生,让他们完全无法将之前任何一次会面时的他与之关联。 或许是有的:在他被睦月君的念珠暂时封印时。他的愤怒,他的挣扎,他真真切切同刀子般坚硬而锋利的杀意!那股杀意在他与寒觞的眼神发生碰触时,显得更加强烈。或者也许他并非是在针对寒觞,而是他与任何一个活物对视都会如此。 他……还有理智吗?他还能认出自己吗? 寒觞不知道。他只知道,杀与杀的军队,不能再向前一步。 邦! 两种兵器发出难听的嗡鸣声,一点也不清脆。而与此同时,寒觞的身后迸射出铺天盖地的符咒——它们当然来自谢辙。那些符咒在空中闪过诡异的光,每一张上面的纹路都流光溢彩。在它们碰触到枫身后的士兵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滚滚浓烟,将他们行军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那些是对付亡者的东西,对生者没什么作用。活着的人,依然手持兵刃,迈着步子穿过了烟雾。但这样一来,敌人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谢辙与他们交手时不会压力太大。但没过太久,他依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毕竟敌人的数量太过庞大,生者也不在少数。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哪怕是那些民兵。他逐渐感到吃力,手中的符咒终归也有限。更让谢辙感到担忧的是:这群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的生者,似乎……愈战愈勇了? 他回过头,发现自己的判断不是错觉。 寒觞与枫的战斗愈发焦灼,连他的眼中似乎也被那种强烈的杀意感染。他再度挥起燃烧的长剑时,剑尖险些刺到谢辙,而这个距离,以往的寒觞一定有判断的意识,他甚至很清楚在看不到的地方,谢辙的站位是什么——凭声音,凭了解,凭经验。 但这次,他差点将谢辙的脑袋削掉,幸亏他自己反应够快。谢辙心有余悸,在挡下长矛的一击后再次看向寒觞。他的心中已经没有外物,满眼都是面前的敌人。 他被杀意感染了,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想致枫于死地,而这种感情反倒被利用了? “寒觞!!!” 谢辙几乎是扯着嗓子大吼,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谢辙分明看到在寒觞的周身,浮现出了一层苍蓝的火焰。这火确乎是不受他控制的,而是反过来,像是要控制他似的。恐怕这便是不知火的意志了——倘若它真有意志的话?谢辙察觉到,寒觞的生命力在以可怕的速度流逝。那苍蓝的火焰附着在剑锋之上,似是令它更锋利了。 与此同时,枫的动作更加敏捷,更加有力。 枫也从寒觞的杀意中汲取了力量。 谢辙快要撑不住了。这恐怕就是这支军队追随枫的原因:他们先被杀意同化,再变成只知追逐杀意的傀儡。枫一旦有了力量,他们也会随之强大。这是一种相互的力量,而且是一种良性的循环——对他们而言。 喊他怕是听不见了,谢辙决定改变策略。他踩在攻过来的几个兵刃之上,跳到了高处。紧接着,他翻身一转,自己的影子掠过了寒觞,轻风将火焰微微拉扯。就在这一瞬,谢辙突然一记顺劈,直直砍在了寒觞身上。 他被打出去了——地上留下的凹痕又长又深。但这次,他的攻击并非是锋利的,而是用一种柔软的剑气取而代之。它具有一种韧性,以特殊的方式将不知火的妖力从寒觞身上剥离下来。蓝色的火焰在离开他时迅速消散了,而寒觞眼中的火焰,似乎也随之淡化了些。 但这当然不能真正抽离不知火的力量,只是进行暂时的压制而已。不过,谢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做法有些冒险,因为这样的剑法……是他刚刚才领悟到的。 没事就好。反正就算真会将人砍伤,也总比被切血封喉来上一刀要强太多。 当场毙命比失血耗死要强太多。 “我刚才——” 啪!谢辙挡下枫攻来的一刀,让寒觞意识到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仅仅一个眼神,寒觞立刻明白了谢辙的意思:改变战略。由他来牵制住杀之恶使的军队,由谢辙来对抗疯狂的杀之恶使。枫再攻过来一刀,谢辙明显察觉,枫手上的力量是越来越弱了。 不是他累了,而是他的杀意减退了。 道理很简单——谢辙不想杀他,他只是想让他停下来。寒觞是那样……不计后果的,当然他有自己的理由。但谢辙不会。虽然他很清楚,十恶是需要铲除的存在,但若是真心实意地问问自己的灵魂,他给出的答案,依然不希望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 因为他一想到,这孩子也曾身为人类……就止不住地感到悲哀。 寒觞察觉到,谢辙的建议是那么有效——早知如此,最初就该选择这个方案。对付这些军队,他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也是刚想出来的。 虽然他是有些不喜欢明火,但此刻别无选择。 第三百四十回:重山复水 地面燃起一道金红的火,呈现弧状,十分狭长。它迅速在地面蔓延,将整个主道都封锁起来。当然,这样的火焰并不能阻碍士兵们的前行。有人接二连三地穿过这条火线,但是在他们走过的一瞬,他们就像是浸满了灯油的灯芯,瞬间便燃起熊熊烈火。 烧起来的这群家伙,显然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他们,它们已是死人。求生的本能规定任何活物都不会主动接近火源,就连赴火的飞蛾,也只是因为分不清那究竟是太阳还是烛火罢了。当杀戮欲盖过了求生欲,要么是这群人疯了,要么是这群人已经死了。 显然,被杀意蛊惑的人远远没到发疯的程度。尚且保留一丝人类意志的士兵们,都停下脚步,踟蹰不前。他们被身后的队伍裹挟着向前,便开始主动规避这道火焰了。死人们源源不断地“送死”,这倒是让问题简单很多。 而且这法术并不会带来额外的麻烦——比如燃烧的尸体会继续攻击,并将火焰传染到他们的身上。寒觞的火是极烈的,它几乎没得商量,在火焰覆盖尸体周身后,它们便会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与杀之恶使周旋的谢辙也比刚才轻松很多。枫的力量弱化了,虽然他攻势不减。有几次谢辙都在大声呼唤他,试图让他重归清醒。但恐怕他做不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孩子的真名叫什么。他有真名么?倘若有,应当算生父母给他的,还是那位悲惨死去的山鬼的养母给他的?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都令谢辙下不了狠手。 空气中的气味更难闻了。除了尸体腐烂的臭味,还有火焰烧灼的焦糊味,后者并不比前者更令人容易接受。而且主干道上尚且没有死亡的士兵,正在朝着两边涌去。寒觞不得不延长火线,将弧形画成了一条半圆。 但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两个人如何与这样的军队匹敌?且不论他们的战斗素质,光是数量就已经令人瞠目结舌。关于这些,他俩谁都不能多想,仿佛稍微理性一点的思考都会在瞬间让他们做出放弃的选择。 还要撑多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答应鬼仙姑的事,比起交易,更像是一场赌博。 真的会有人来吗?谁?来了有胜算吗?这些问题同之前一样,也是他们不敢想的。 “该怎么办?!”寒觞喊道,“我们撑不了太久!再这样下去保命都难!” 谢辙不知道。当真没有办法了么?他的体力也在缓慢地衰退,他几乎感到力量正在一点点流失,耳边便能听到这哗哗的流水声。 “你还能撑多久?”他最终只问出这个问题。 “没多久!迫不得已,我便只能……” 谢辙心里一凉。他知道,寒觞的确拥有这种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在短时间内消灭这支队伍的力量。这样一来,场地便会被清空,他们就能与枫周旋在更广阔的空间。但,这是值得的吗?这是应该做的吗?在这样的空地上,四处都是人类尸骨的尘土。甚至,它们在不久前还能被称之为活着。 别这样——这是谢辙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但他咽了回去。 他们不该止步于此,即便代价是今后都要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寒觞还没能见到问萤,他们也没能与聆鹓和皎沫重逢。自负地说,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对薛弥音伸出手来。 这一刻,晴空霹雳。 雷动声令谢辙感到一阵恍惚,他的手上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风云斩,这是来自它的力量吗?谢辙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若是这把剑拥有意识,他多想直接对它发问,而不是像此刻或与此刻相似的无数次过往一样,和打哑谜没什么区别。 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为了阻止士兵们的前进,他所绘制的火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蜿蜒。最终,火焰在荒芜的草地上肆意蔓延,将他们也框在一处接近圆形的空地内。更不幸的是,他们能落足的地方也在逐渐缩小。那些烧焦的、化为灰烬的尸骸,在凌乱的不知是否来自风云斩的风中翩翩起舞。 真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天空变得黯淡,是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还是云雾擅自的聚拢,亦或是“战场”上的黑烟将天幕遮蔽?不知道,也没工夫细想,他们只能告诉自己,撑下去,撑得再久些。 火光,火光!谢辙的眼中似乎只能看到这些。枫简直像个怪物一样不知疲惫。他力量的来源实在太过强大。对恶使们而言,周身散发出的看不见的灵流,若能像是触手般触及尘网的每一处角落,那人间当真就要完了。他很清楚,杀的力量尚且不能做到这点,但他所汲取的、所积攒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他吃够苦头。 谢辙真不知该不该庆幸:倘若还是采用之前的打法,他们可能已经交代到这儿了。可当下,这场战斗——这场战争,这场对不同人而言不同称呼的纠纷,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谢辙很清楚,寒觞依旧理性尚存,他在等谢辙的信号——等待一种能让他歼灭全军的信号。随着尸体的增加,他们很清楚,接下来的士兵中,生者的比例将会越来越大。以一个力道打晕一个人,这很容易,但要保持相同的力道,给予成百上千人这样的重击,便会失去对力量的判断标准。不失手杀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寒觞很清楚,光是先前不小心被踩踏、被误燃的生者,就不在少数。要说他两手当真干干净净……恐怕并不妥当。 他没有办法,他也不是那么在乎,至少没谢辙那么在乎。反正那些人就算救过来,也恢复不了几个。他多想完完全全抛弃杂念,一把火烧个痛快。这些明晃晃的火令他自己也头晕目眩,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海岸边,见证那场华美璀璨的、象征着悲剧起源的视觉盛宴。 终于,他等到了谢辙的建议。 “走!” 寒觞深深地吸了口气,眼里满是说不出的惊惶和悲戚。谢辙终究没能对这些人动手。可他心里应该明白,若是放弃这处阵地,他们来时那座繁荣的城镇,立刻会被剩余的军队鲸吞蚕食。紧着,杀之恶使的力量就会更加壮大,他们会朝着更繁荣的地方行军。 “你要放弃?!”寒觞几乎在质问,“放弃这场战斗,放弃那座镇子?” “我们不知道谁会帮我们。”谢辙的声音是那样清晰,“但我们该寻求帮助。” 那小小的镇子,当真有什么卧虎藏龙之辈,能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吗? 但也许谢辙是对的。他是如此冷静,仿佛这个结果是经过安静的深思熟虑。他一定是好好想过的——难道是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吗?他如何做到招架、进攻,同时还要对接下来的策略进行思考与分析?在这方面,寒觞一直感到惊讶。 谢辙说得对,必须要离开了。他们拉开距离,互相守护对方的后背。视线扫过四周,火墙燃烧得太旺,几乎没有破绽能让他们逃出去。寒觞心中发出一阵苦笑:或许,这就是自掘坟墓的意思吧。他的头愈发昏沉,视线也变得模糊。他太害怕那些火焰了……他甚至说不出理由。或许火焰总令他回忆起那之后一切悲剧的恐惧,而它正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寒觞丝毫不怀疑,若火焰呈现的是纯粹的蓝色,他恐怕当场就会晕过去——就像那一次一样。而这些风——这阵阵的邪风,让这些火焰显得更加猖獗。谢辙不确定这风是不是来自风云斩,来自自己缭乱躁动的心境。若是的话,他发誓这是他此生与寒觞打过最差的配合。 终究是说晚了,逃也逃不掉,更别说寻求帮助……尽管求助的对象也弱得有些可笑。莫非真只剩下死战了么?两人不约而同攥紧刀刃。不远处,他们放在路边的行囊也被大火侵蚀了。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换洗衣物和一些银两。相较之下,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值钱的东西。 燃烧的行囊像是逐渐腐化的尸体,露出里面森森的骨骸。“骨骸”也随之燃烧,发出“滋滋”的奇怪声响。焦黑的烟雾妖异可怖,谢辙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动静来。有什么活物似的玩意真在里面鼓动着,像包裹里藏匿的小动物,正准备挣扎着逃离这场天降灾祸。就连寒觞也有些意外。难道在他们不知情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躲进了他们的行囊之中?若真是如此,沦落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可怜。 就和他们一样可怜。 突然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那团燃烧的、原本冒着黑烟的行囊,突然迸发出刺眼的金光。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凝视太阳。两人同时闭眼,顾不得身后还有什么危险。一股比金光更加灿烂、更加夺目的力量迸射而出,一种纯粹而圣洁的白色穿透了眼皮,在所有人面前炸开。 如盛放的白莲。 第三百四十一回:重金袭汤 行囊里……有什么东西吗? 寒觞是想这么问的,但是他没能问出口。眼前的一幕超过了他们的设想,让二人始料未及。但就在光芒略微缓和,谢辙将手臂缓缓放下来的时候,他心里逐渐浮现出了答案。他险些忘了,先前还有人提醒他,他们身上……带着重要的法宝。 光芒并未消散,但它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死人。这光芒有一种力量,它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的灵压,洗净了善者的铅华,镇住了恶者的凶念。 那是,那是…… 一片洁白的莲花四散而去,自光芒中呈现出的轮廓,是名为青阳初空·睦月君的六道无常。当这熟悉的面容清晰起来时,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令他们都快要流出泪来。 得救了。这是第一个念头。 求生是人的本能,所以这怨不得他们第二个念头,才是感慨睦月君的出现。于是这时候寒觞也想起来了,很久之前,卯月君曾经将重要的东西交付给他们。 那便是睦月君的头发。 自光中诞生的身影是那样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他青色的袈裟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但你能看出常年穿戴的痕迹。他胸前黑色的念珠不见了,手中却多出一串白色的,而另一只手杵着他常用的那根锡杖。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如过去一样。当斗笠被慢慢地取下时,两人发现,他的头发变短了许多。 睦月君是带发修行的僧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对他而言,他仍处于漫长的、不见尽头的修行之路。但他已经将自身与躯壳独立开来,外貌如何,已经不再重要。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不知多久前,他便已经达到了这等境界。 但对六道无常而言,头发的生长是可控的。他不知从何处而来,但一定与他留下的部分有关。这部分头发献祭给了这种“法术”,因此他不再拥有那瀑布般乌黑靓丽的青丝。现在这副模样,令他原本儒雅随和的气质淡化了些,可这清爽干练的样子给了二人莫大的鼓励。 “您没事!”谢辙高喊出声,“真是、真是太好了!我们一直都想再见到您——” 睦月君缓缓落到地上,他的脚尖碰到地面前,漆黑的骨灰向四方轻飘飘地散去。寒觞望着他的手腕,不由得去想那手串的来历。睦月君用他们熟悉而温润的嗓音说: “我知道二位一定有许多问题。还是……在这一切归于平静后,再做解释。” 当然——他们知道最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转过身去,两人惊讶地发现,白色的莲花与花藤死死地将枫束缚住了。难怪,在他们沉浸于失而复得的惊喜时,那坏孩子没有趁机攻上来取他们的性命。但是,束着他的藤蔓逐渐开裂,马上就控制不住了。 睦月君将手指张开,白色的串珠滑向手腕。他取出转经轮,口中念念有词。镶嵌着七宝的转经轮簌簌地转着,咒文仿佛从中溢出,如烟雾般弥漫在灼灼的烈焰之间。在军队之中,那些尚有一口气息在的生者突然丢下武器,一个两个都牢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们看起来十分痛苦,就好像有刀子钻进了自己的耳膜。 两人呆愣在原地,看着他们发疯似的四处逃窜。有人大呼小叫,有人跪地求饶,却不知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敌人。怕是经文起作用了——经轮转动一次的功德,就仿佛看到了千佛一般。传言它有功效,可以清净所有疾病及邪灵的障碍。那些生者被污染的部分得以净化,但它们仍是执着的,而生者的理性正与它们进行激烈的斗争。 他们会没事的……不知为何,只要是睦月君在,谢辙便有这样的信心。 从切血封喉上掠过红色的光泽。此刻它的颜色是那样鲜活,仿佛随时有血会从中滴落。一道寒光闪过,杀之恶使周身的束缚全部得以解除。枫的攻击欲更强烈了,这是寒觞不希望看到的。他即刻施法,让青蓝的火焰重新燃起。他本不想这样,但与谢辙的理由相同:只要睦月君在,他的心中就能始终保持宁静。而这种宁静给予他约束——它锁住了理性。 两人是如此清醒,又觉得如此轻松。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之前因战斗带来的身体的酸痛也完全退却。青蓝的火焰的确阻止了杀的步伐。谢辙知道,寒觞这次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仅仅不让他前进而已。睦月君连他们的躁动与杀意也遏制住了,只是这种程度想要阻止枫的步伐,似乎远远不够。 “你先前的火焰,都对不知火原本的妖力进行了限制与修饰。未充分燃烧的不知火,便是寻常火焰的橙红色了。你有这个意识,这很好,否则你早已被失控的妖念取而代之。” “我……本不想伤谁。”寒觞艰难地说,“我伤害一些人,是想保护另一些人。” “我不评价你的观念。现在的你,或许与佛门无缘,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错的。”睦月君浅浅一笑,“这便是你的存在方式,否则,你甚至难以维系至今。接下来就交给我罢。” 睦月君一挥锡杖,那冷莹莹的火焰便被替换了颜色。从远处、从根部,它们再度变成了一种暖色。但也不如朱红那般炽热,而是一种闪耀的金黄。这光芒让寒觞心生怀念……它像极了温酒施法时掠过的颜色。 火焰像有意识一样,它在地面绽开,将所有漆黑的、尸体的粉尘燃烧殆尽。它们被洗去污秽,得以净化,迎来了永恒的安宁。而这周围的火焰也改变了纹路。他们不知道的是,倘若此时从天上来看,地面上火焰的图案像极了金色的莲。 枫提着刀,黑红色的异光在他身边盘旋。他步步逼近,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他的眼神太过可怕,再与一个孩童无关,与一个人类无关。但即便如此,谢辙还是颤颤巍巍地说: “若、若是可能……我不希望,那孩子的性命……” “看他的造化了。”睦月君的语气没什么感情,“有些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但尽力而为罢。他们分明听出了弦外之音。 睦月君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了两步,随后停下。他对身后的二人说: “我会施展一个法术……或许对于妖异会产生不适的影响。但我想,钟离公子应当能经受住这等考验。” “只要能度了这个劫,我感谢您还来不及。” “好。”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花苞轻轻探出水面,又如花瓣落出涟漪。 睦月君竖起一只手,白晃晃的念珠挂在手腕上。他闭上眼,口中轻声叨念着什么咒语。这声音很轻易被嘈杂的军队的声音吞没,但睦月君不为所动。很快,他突然睁开眼,同时将手中的锡杖狠狠敲击在地面上。 那一刻,所有残存的尘土都朝着四方溃散。一种金白交错的波纹掠过这片大地。他分明敲打的是沉闷的土地,可他们所听到的,却像极了遥远寺庙中传来钟鸣的声音。那声音浑厚而悠远,足以令人在这一瞬忘记所有的烦恼与苦痛。 可是很快,寒觞感到了强烈的不适——正如睦月君所言,他的胸口压抑万分,像是有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与大地共同碾碎他的躯壳。眼前分明没有光,可他只能看到一片苍茫的白色。眼前的光芒一阵接着一阵,在视野不同的地方不断炸开,就像……就像雨滴落在平静的水潭上,你永远不知哪部分会泛起波澜。钟声化作耳鸣,接连不断地回响、重叠。 寒觞感觉一阵反胃,几乎要原地吐出来,喉咙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怎么也呕不出东西。就好像这等污秽之物不被容许玷污面前的大地。 他想挣扎,想嚎叫,想逃离这佛光普照的地方。 谢辙注意到他的异样,但他无能为力。虽然这强大的法术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影响,但他并未因此觉得轻松。相反,他也被眼前寒觞看不到的景象震慑住了。 ——天地间仿佛只有金色。 这些金色却不尽相同,或深或浅,或明或暗,显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层次感。它们层层叠叠,一浪接着一浪,从脚下喷薄,从四面八方奔涌。它们碰撞、激荡,堆砌出一座座高大如群峦的轮廓。即便它们看上去灿烂而通透,却让人分明觉得,这是有重量的某种实体。 他们听到尖叫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所有亡者的七窍都迸发出白色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内部烧灼,随后与光融为一体。亡者一个接一个地扭曲、消失,溶解在幽幽的诵经声里。就连那杀的恶使,也被强大的力量夺走了手中的刀刃。切血封喉远远地弹开,而他跪坐在地,发出难以名状的、尖锐刺耳的悲鸣。 是谁在诵经?太多了,太多人了……太多张嘴在同一时刻,发出宛若一人的声音。念的是什么?谢辙似乎听出来了,他儿时也分明随着睦月君念过。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海啸般一浪接着一浪。虽然没有实体的景象,但谢辙分明感到,无数尊参天入地的佛像,正将他们层层包围。在这样的经文与诵声中,一切污浊之物都逃不过祂们的法眼。 此谓万佛朝宗。 第三百四十二回:重于泰山 此刻的枫,似乎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他自上而下狠狠压住。他向前几步,腿上像是被捆住了沙袋,而且重量在逐渐增加,让他的步伐更加缓慢、迟钝。那重量不仅施加在腿上,还有他的腰上、背上、肩上、头上……最终,他的腿不堪重负,整个人俯趴在地。 他努力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前方不存在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正如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战斗。难道杀的名号就应该定义他的一切吗?那么他那些悲哀的过往,又算是什么?谢辙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悸。内心深处,他承认,自己同情这无辜的孩子。若得知了他那样的故事,谁又不会泛起怜悯?但没有人知道——没有了,再没人了。 人们只记得他的杀戮……尽管那还是六道无常极力帮他“掩饰”过的。死于他手的人很多,多得数不胜数。单单是眼前这支被佛光超度的亡者的军队,便是一笔令人瞠目的数字。是的,他犯下的恶行无可否认,无可洗刷,罪孽不会因为他的过去而被淡化、被粉饰。 可是啊…… 寒觞似是从那阵眩晕中恢复些许神志。他一把抓住谢辙的肩膀,谢辙立刻扶住他。两人同时看向地上的那个孩子。此刻的他,当真像是一片入秋的枫叶,单薄、脆弱,软软地落在那里。相较于由高远之处向下流淌的层层金光,他孱弱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这力量碾碎。 他俯身尖叫着,震耳欲聋。声音不像是从眼前这一方空地传来,而是从更深层的地底喷薄而出,与这从天而降的光彩相抗衡。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悬殊的实力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反抗,刚才那凶兽般的形象从他的体内被剥离,剩下的只有蝉蜕一样的空壳。 他真的好可怜。连寒觞也止不住想要如此感慨,但他当然没有愚蠢到为此求情。再怎么说,恶使就是恶使。恐怕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杀之恶使所做的一切,已经算是十恶之中危害最大的情况。他们都处于成型的初期,可一旦开始抽枝发叶,速度便会越来越快,场面会在顷刻间失控。整座江湖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这个场景,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所以要控制他,只能趁现在,一丝一毫的怜悯都应被舍弃。若是一时心软,恐怕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人间也将陷入更大、更明显的险境之中。 他真的会死吗?这担心当然是多余的……因为根本不该有担心的必要。他必须死,必须被铲除,必须被连根拔起,必须被彻彻底底地消灭。 枫的尖叫,枫的哭嚎,枫的歇斯底里——这一切都无法更改任何现状。于他而言,事实是如此残酷。所谓佛法无边,他所对抗的力量,远不止区区一个六道无常而已。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天边的流光刺穿厚重的云层,将它们也溶解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之中。那些光,那些山一样的光,海一样的光,千万尊佛像一样的光,沉沉地倾泻而下。它们全部压下来,完全渗透了枫小小的身躯。他的身躯在发光,当真如金蝉一样。 “他……” 他再也没有声音了。谢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睦月君没有任何反应。 “你的仁慈,是佛赐予你的礼物。” 这句话的声音分明如此温和,可是谢辙却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但睦月君抬起了戴着白色手串的那只手,正对向地面不再动弹的枫。他还活着吗?在这个距离,谁也不能确定他的生死,可他看上去确乎不像是睡着了。 “我借用这份力量,试着……唉,周全难保,看造化了。” 那些洁白的珠子上浮现金色的纹路。它们先前就在那里,现在也溢出微弱的光。睦月君的手与枫之间没有出现任何有形的连接,但睦月君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仿佛那种看不见的力量转移到了睦月君的手臂上。天空的光芒已经微弱许多,就像是尚未弥散的、残存的部分还在游荡——否则砗磲上的光辉便会被完全掩盖。 但他的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很快,睦月君的指尖开始泛起黑色,这让他们十分不安。这感觉就像是睦月君在对什么庞大而无形的力量说情,而对方对恶行的愤怒,被施加在他的身上。那黑色从他指尖蔓延,逐渐遍布了整个手掌,像是被透明的火焰烧焦了一样。被黑色侵蚀的部分也出现怪异的裂纹,如粗糙的树干。但睦月君眼睛也不眨一下,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他怎么会不痛?怎么可能?谢辙很清楚他只是将这种不适隐藏了起来。在千年前,他还曾是一位寻常的苦行僧时,各种肉体的苦难都尽数将他折磨。时间流逝,他在风雨中屹立不倒,饱经风霜,对沧海桑田再无概念——他亦是海,亦是田。这点程度的痛苦,大约,当真是无关痛痒了。 砰! 一股强大的推力将睦月君掀了出去。两人连忙跑过去将他搀起来。他们注意到,他的手上的黑色痕迹蔓延到手腕处便消失了,恰好整整齐齐地截止在砗磲覆盖的地方。 “您没事吧?!” “……唔。” 睦月君踉跄地站起身。他变黑的手开始溃散——化为细碎的粉尘。他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从容地伸出另一只手,接着掉落的砗磲。再放下手臂时,那袖管便显得松松垮垮了。他们不知道对睦月君而言,这种程度的伤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没关系,去看看他吧。”睦月君捏着砗磲指向枫,“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辙没有动,寒觞站起身前去检查。谢辙欲言又止,想说让他小心些,最终觉得没那个必要。他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寒觞走上前,试图将他拉起来。太奇怪了……他明明是个孩子,为何却那样沉重。他扫了一眼四周,看到那沉重万分的切血封喉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他更不该这样了……这又是为什么?他拉扯得更用力,这孩子仍岿然不动,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了似的。深陷昏迷或者死去的人,会因为身体给不出一星半点的支撑力,显得过于沉重,但寒觞觉得这明显不太对劲。 他俯下身,看到枫发白且微黄的脸。他很熟悉,这是人刚死去时的样子。 他干脆伸出手指,轻轻碰在他的脸上。很僵硬,而且没有任何温度,像是死了很久——也可能身为妖怪的他就算活着,也是这样的体温。再试探枫的鼻息,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流。接着寒觞将手指挪到他的颈动脉处,微微施力,却发现硬如化石,触不到他的脉搏。 他真的死了。 寒觞直起身,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看向谢辙。只是一个眼神,谢辙便立刻读懂了他未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的话。他看了一眼睦月君,然后扶着他走向那边。睦月君看向这孩子蜷曲的身体,也半晌没有说话。他尽力了,他们都知道,但他失败了。 他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本声势浩大的军队已经不见踪影。死者完全消失了踪迹,就像从未存在过。幸存者们躺在地上,暂时失去了意识。这样的情况,恐怕要与身后的镇子甚至更远的城池求助,希望当地的官员别那么不近人情。 天空是昏黄色的,不仅仅因为黄昏的降临。 天是暖的,云是暖的,残阳是暖的。今日的夕阳比任何一天都要瑰丽,都要绚烂。残留的光华还在天空中弥漫,如一阵有形的烟雾,不知何时才能消散。它见证了一切,又宣告了一切的终结。但它始终那样安静。 “我们……不该将他放在这里。”谢辙艰难地说出口。 “那——那我们得想办法,唉。”寒觞叹了口气,“他的家乡在哪儿?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个像样的葬礼?对人类而言,这么做好像是有意义的。” 睦月君却说:“不必了。那些地方对他而言都是束缚。他不该沉睡在故土,也不该沉睡在这里。他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枫就这样蜷起来,窝在那里,像是躲在壳中的蜗牛,要对抗整个世界的压力。可他又像在襁褓中,甚至在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这片大地并非他的温床。 他欠人间的太多,人间还他的太少。 睦月君缓缓抬起锡杖。杖顶轻轻叩击在蜷缩着的枫的头顶。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沉闷的响声,像是在敲打一块石头,他连头发都变得那么僵硬。沉重的罪孽堆叠在他的身上,重塑了他幼小的躯壳。这个动作让谢辙无法看清这孩子的表情——他甚至没有胆量猜测。 与锡杖接触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纹。裂纹开始蔓延,逐渐覆盖了他的全身。他——它开裂了,发出咔嚓嚓的细小声响。裂纹逐渐扩大,光争先恐后地从它的身体逃逸。随后,它那石头似的外壳完全碎裂,化作苍白的粉尘飘散而逝。 谢辙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轻快地从里面抬起身子。它像是一团气,一阵光,一种无法形容的存在。谢辙见过许多鬼怪,但从未见过这样轻盈而干净的灵魂。 它缓缓脱离了这溃散的躯壳,朝着高远的天空去了。它对这片大地似乎没有太多留恋,就好像他生来就不是俗世的造物。尘网困住了它。如今桎梏解除,它终于能回到它的来处。 它奔向太阳。  第三百四十三回:重见天日 蓦然回首时,叶聆鹓看到天边灿烂的云霞。 这场景是如此辉煌,任何人都会为此驻足,为此如痴如醉。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着回头,但她就是这么做了。她分明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什么光芒的异状,身后却像是传来了谁的呼唤。可那呼唤也分明没有声音,没有内容。 但足以让她察觉这瑰丽的风景。 “哇……” 她小小地惊呼出声,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忱星见她不走,也回过头去,突然跟着便怔住了。在短暂的惊异过后,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叶聆鹓一愣,慌忙跟上前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忱星会靠近她方才规避的风险——那支可怕的军队。但她不想被抛在这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忱星跑得太快了,就像是忘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普通的姑娘。但就在越来越靠近那片光华之前,她的右手臂出现一种怪异的感觉。表层的皮肤有些刺痛,深层的什么东西在血管里叫嚣,呼之欲出。她虽然没有痛感,但这种奇妙的体验还是令她一阵心慌。 这鬼手很久没有出过事了,这次……又要发生什么? 天色开始暗沉,温暖的橙红变质成墨似的黑。但是,那片金色的光仍悬停在那一方天空之上。它比原来淡化了许多,但并未消散,加之天幕的变化,它反而显得更有光泽了。远远看去,就好像谁裁剪了一段银河,胡乱地挂在夜空中看不见的枝头上去。 忱星的视野里首先看到了一片巨大的空地。这片地皮寸草不生,没有特定的形状可以用来描述它。空地上没有杂草,却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看打扮,都是些寻常的士兵。忱星不在乎他们是否还有气息,她更在意的是始终站立着的为数三人。他们几乎是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今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地面仍被那尚未散去的光华照亮。 有人靠近这里,寒觞的耳朵最为敏锐。但他并不担心什么,谢辙和睦月君都在,不论是求助的还是寻仇的,他都有办法。只是他的情绪尚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悲剧之中,他没有立刻就将手放在刀刃上。 当谢辙也察觉到谁在靠近,并且警觉起来时,来者已经放慢了脚步。是个女人?不过二人并没有放松警惕。睦月君始终闭着眼,平静地默念经文,并未看向来者。 谢辙很紧张,因为就在不远处,切血封喉还静静地躺在地上。枫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暂时还不会传出去,但就快了。可现在,这也太快了……她不该是为刀而来吧? “无碍。来者,是持有琉璃心的忱女侠。” 睦月君分明没有看向她,却给了他们这样的答案。靠近的女人戴着帷幔,风将她的纱掀到了身后,她默默将它们拨撩到前方,重新挡住了脸。 “睦月君,别来无恙。” “忱女侠……我们也是有日子不曾见过了。” “人们四处说您死了,我只觉得好笑。如今,您不正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吗?” “哈哈哈哈哈……我的确受魇天狗重创。为了躲避怨蚀的追踪,只得选择如此下策。” “您究竟在何处休养?”谢辙终于有机会提问了,“您的手中,是砗磲的法器么?我真的太担心您了。您这次突然出现,也着实令人大吃一惊。” 睦月君静静地笑了。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对自己如何出现在这里做出了解释。原理很简单,便是他的长发。为了不让妄语能够察觉他的栖身之所,他并未在寻常的地方休养生息。他选择了一处六道的裂隙,一处被称作死生之间的空泡。在那里,时间的流逝与现世全然不同,想要顺着现世的规则寻找他,便不太可能了。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 睦月君身上的砗磲,是鬼仙姑带给他的,以帮助他利用这件法器的特性定住魂魄。可既然鬼仙姑有手段在死生之间找到他,谁又敢说妄语之恶使不能做到呢?况且,他十分清楚,妄语一定想要对自己赶尽杀绝。因为妄语知道,睦月君的威胁,甚至比神无君还要大。 是而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在睦月君的授意下,鬼仙姑采用了一种……极端而威胁的的解决方式:她拆碎了睦月君的肉身,只留下了他的长发。长发与指甲,即使在蛊术中也不过是下蛊的工具,并非人的皮血骨肉,十分特殊。因而,他便不会遭到妄语的追踪了。 只要身体的部分得以妥善保留,六道无常便能重新恢复自己的形体。通常来说,这也不是简单的事。凭此重塑肉身却并非常人可行之道,但睦月君非但是能力高强的六道无常,还有砗磲的助力,在这样的前提下,以发定魂,也并非不可实现了。 此外,睦月君还在青丝之上施展了一个特别的法术。谢辙大致听出,这手段源自于佛教的涅槃之理,但凡作为载体的头发遭到焚烧,睦月君便会依靠它现身。至于他为何如此有先见之明,则要感谢卯月君的出力。在她为睦月君所算的卦象里,她卜出了这些长发在火焰中燃烧的征兆。 不过……她倒是不知道睦月君根据这一卦,做出了这样的应对。他只是留下了头发,藏匿卯月君能找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能从卯月君那里,知道睦月君会如此出现。 在他们交谈的空暇间,忱星走向了一旁躺在地上的切血封喉,将它拾起。它此刻是这般安静,落入她手中时,甚至显得很轻,就像已经被抽走了沉重的部分一般。谢辙瞥见了这一幕,不禁张开了嘴,寒觞更是挪动了一步,想要过去阻止她。他们可是深知这把妖刀能如何将无辜的羔羊变成凶恶屠夫的。但睦月君朝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不打紧。忱女侠想看,便看罢。” “毕竟见所未见。” 此人臂力了得,这是他们的结论。仔细看看,她的腰间也有一柄特殊的环首刀。光芒黯淡了些许,那武器究竟什么模样,他们没能看清。但看那刀柄似乎是紫铜打造,这不多见。 “该怎么办?”谢辙问睦月君,“这东西是当年朽月君交给那孩子……才令他心神大乱,为刀所支配。恐怕下一个得到它的人,又会被那强大的杀欲夺走神智。” “需要的话,我来洗净它的杀意。”忱星如此说,好像这是很轻松的事儿。 然而,睦月君却轻易说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话。 “这柄刀不能留。” 这怎么行? 它可是前水无君打造的绝世神兵,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毁就毁了?也正是因为它由那位锻造师所铸,想要摧毁它,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忱星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她的表情比那二人平静。她用力将切血封喉插在地上,刀刃深深刺入大地的肉身。她松开手,刀刃的一部分被泥土吞没,并死死咬住这猩红的筋骨。它傲然伫立,仿佛一切与它毫无关系。 在一切有个定论之前,又有人靠近这里。 那人气喘吁吁,并不如忱星来时那样稳重。她好像很累,仅仅是到达这里,几乎就要燃尽全部的体力。寒觞的神色突然凝重,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谢辙与来者四目相对的一刻,习习的晚风突兀停下,人间止住了它的呼吸。 今夜的天光是这样明亮吗?谢辙并不清楚,他只觉得来者的身影如此明亮,如此清晰。就好像黑暗里所有的光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在这一刻,聆鹓也止住了脚步。她感到一阵恍惚,像是天上有星星下坠,正正地滴落在她的头上。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烫,或又是一阵冰冰凉。她没能回过神,但双腿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聆鹓!” 最先喊出声的是寒觞。他的声音里也有一阵掩饰不住的激动,而谢辙几乎是忘了要如何说话。他张开嘴,所有的声音都流到另一个世界去。接着,他向前两步,不自觉地向聆鹓伸出了双手。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似是觉得这样有些冒犯。聆鹓却直直地伸着双臂,在迎面奔来时紧紧地攥住了谢辙的臂膀。 聆鹓太使劲了,让他感到一阵明显的酸痛。可他没有避开,只是依然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她。谢辙甚至在怀疑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阔别已久的那个姑娘。但不是她还能是谁呢?他应该想到的——叶聆鹓与琉璃心的主人在一起,这不是别人清清楚楚说过的么?他怎么忘了? 聆鹓也分明想说什么的,可她却哭了。这真难得,印象里,这姑娘绝对没有轻易掉过眼泪。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一丝啜泣也没有,可眼泪就是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寒觞欣慰地笑了。见到她,也如见到自己的妹妹一样平安。他突然有种莫名的侥幸:他的确也是如此坦然地看待聆鹓。说实话,他之前还在担心,倘若鬼仙姑提供的消息并非是问萤,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会不会为自己的付出感到失落?若真是如此……他只能说,自己虽不是个怀妖怪,但也绝称不上什么圣贤。 他自然是不想做圣贤的,可出现的偏偏是聆鹓。这连令他责备良心的机会也不给了,命运这次分明是将他放了一马。 睦月君像是预料到这一切,只是安静地笑。忱星站在一旁,默默将纱幕撩在帽檐上,露出那张冰冷而坚毅的脸。他们都不再有人说话。 夜是那样安静……连人间的恶意都沉沉睡去。  第三百四十四回:重谋密算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把它们都给你?真是狮子大开口,该不会是趁火打劫吧?我可没那么好敲诈哦。我还在四处找人,能将它打造成一套稀世罕见的首饰。希望你能在它支离破碎之前,开出一个好听的价格。” “不用找别人,我帮你。” “嗯?”霂睁大眼睛,“想不到你个小丫头,还是个小工匠呢。你如何做?” 两舌朝着桌上的降魔杵努努嘴:“喏,用法器破坏法器。” 悭贪微微挑起了眉毛。 “虽说……我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种方法,但当真行得通么?” “可以试试,”薛弥音冷淡地说,“但不是现在。” “听起来很诱人,但不合理。”精打细算的霂耸耸肩,“还是那句话:给你们拿跑了怎么办呢?而且这法子还不一定能成,成了,它也没效用了,只能打首饰。” “弥音,把匕首给她。” “啊?” 薛弥音一怔,完全没料到朋友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匕首的确是两舌送给自己的,不过送的东西,就已经送出去了,怎么还有往回要的说法?她不太情愿给,主要是觉得奇怪。 “可是——” “会还回来的,只是借用她而已。” 弥音微微动了动嘴,将她们二人的对话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觉得两舌的考虑似乎也不错。但她终归还是有些舍不得——这是妙妙送给她的礼物。她很难说出这之中的差距,眼前的两舌不也正是妙妙吗?但这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随着时间变化,妙妙好像变了一些,但应当是更成熟了,与她记忆中和再度重逢时都不太一样。两人朝夕相处,自己很难感知这之中的转变,只是这样突然回头想起她送给自己匕首的那一夜……一切好像有什么不同。 “给她。”两舌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还有三味线么?防身的东西总是有的。” 一瞬间,薛弥音有种怪异的错乱感:她几乎要忘了,她最初用的武器是三味线啊。究竟是从哪一刻起,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是她太依赖友人,所以凡事都不上心了吗?这可不太好。她沉默半晌,终于将匕首拍在桌上,朝前一推。匕首恰好滑到霂的面前。 悭贪伸手拍住了它,抓起来端详一阵。 “是很特别的匕首。不过,好像并没有法器值钱哦。” “差不多了。这可是完整的封魔刃的一部分——就算你不喜欢,也能卖出让你满意的数字。”弥音张开口想说什么,两舌及时打断了她,道:“安心,她不会卖的。悭贪之恶使,只执着于价值本身。” “听你这么一说,它的身价瞬间就变得有意思起来。可以,我接受。但你们若最后没有把蓝珀和赤真珠都交到我手里,这匕首我自会处理。殁影阁应该会开个不错的价格吧?或者是左衽门——随便什么地方。至于那些偶人,你们拿去便是了,我正愁占地方呢。唉,我可真是大方呀……希望六道无常别这么快注意到我。” “你倒是行事低调——相对而言吧。”两舌的身体微微向后倚,思索道,“最惹人注目的……该说是妄语了。其次是淫。啊,说起来,我们时至今日也不知邪见是何许人也呢。” “管不上那些。” 第三百四十五回:重逆无道 就要入冬了。 天很冷,人们穿的衣服都多了几层。条件差些的,把领子裹得更紧,他们总觉得还能再撑些时日。可天气是不等人的,谁晓得今年会不会和去年一样,大多数地方都提前下了雪。 在这样的街上走着的子殊显得太特别了。她的衣服还是那样单薄,松松垮垮,一吹冷风便顺着衣领和袖口往里猛灌。她不是没做过其他衣裳——就在不久前,但也是红的,甚至厚度都差不多。她没有更多钱买材料更扎实的衣服了,实际上,她也没钱吃饭。 但,正如她不怎么冷一样,她也不怎么觉得饿。而且再怎么说,食物的获取方式更加简单快捷。打猎、讨要、偷窃……听上去并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三种方式,但她都做过。这么做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羞耻心或负罪感。她只觉得平静,因为她说服自己,没有什么是比她活着更重要的事。但有时候她不认路,会走到荒郊野岭,有时连田鼠鸟雀也不见踪影。这时候她便只能喝水。找到溪流湖泊,灌个水饱骗骗肚子,也不会有什么不适。 她发现自己是很能扛饿的,也很扛冷。天再怎么冷,风再怎么刮,她都只觉得皮肤清清凉凉,此外没有更多感受。她很难理解那些蜷缩在街角的人。他们穿着破烂的麻布衫,地上是一张脏兮兮的草席,席前摆着一张破烂的碗儿。这样的人们曾经分布在城镇的各个角落,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势力的划分,如流浪的猫猫狗狗,在谁入侵谁的领地时展现出强烈的恶意来。但现在不同了,他们都聚在一起,相互取暖。反正也没有其他可以共享的资源不是吗。 舍子殊不理解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她等新衣服的时候,在这条街道多停留了几天,街角就有两三个这样的叫花子。他们看向路人的眼神总是充满期待,但不是完全的期待——是一种特别的、让行人们觉得期待的期待。子殊想,他们太脆弱,所以需要伪装。是了,她看透这种脆弱是一种伪装,一种对旁人甚至自我的欺骗。其实他们深陷绝望,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们不得不燃起这种希望的光。 也许有时候这种东西能骗过别人,也能骗过自己。但这副孱弱的躯壳,依然没能被这种谎言温暖,而且它永远不能替代食物。他们就这样生生冻死、饿死在街头了。舍子殊穿着新衣服离开的那天,看到他们一动不动的、僵死的尸体。 他们怎么会这样脆弱? 她想起裁缝的眼神。那个裁缝应当知道,子殊交给她的布料并不属于这个季节。她随口问了句,是给来年做的么?子殊说不是,但她也没追问了。有着那些乞丐的街道,住着的也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子殊也是打听过,有门面的店她消费不起,才辗转到这个小地方来。女裁缝凭此糊口,除了填饱肚子外,对一切无关的事也兴趣缺缺。子殊只说,照着她身上这件做便是了。她没有可换洗的衣物,脏了破了会很麻烦。 那裁缝也真是个老实人,或者,也没别的新意了。她做的样式当真与子殊身上的无异。不过确实不贵,子殊也并不在意。在这样寒冷的、灰白的天空下,她一身灿烂的新衣烧着人们的眼睛。行人很轻易被这样的目光吸引,然后惊叹于她精致的外表,最后的重心永远落在——她看上去可真冷,这件事上。 她不冷。按理说,她的心比她的人更冷。 这种冷不是对外人的态度,而是一种对她自身的形容。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对万事万物的态度过于淡然,但她没有别的想法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她的意思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记忆消失了,是她自己选择遗忘,还是记忆弃她而去? 她本不在乎这些了。可当她是一个人时,她又开始在乎。 她也遇到过许多人,好人坏人,但都是过客。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那位手持封魔刃的奇怪的女人吧?她会一种神奇的法术,能召出一种神奇的眼——那当真是个眼睛,被称之为天泉眼。那么从那之中涌出的水,便是天泉么?她不清楚,只知道那东西确实神奇。 当然,她没有和那个女人相处太久。她们只是一起通过一个地方,又在之后一起走了一阵,聊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再然后,她们相互道别,选择了不同的岔路。她终于发觉,自己永远在做出选择——却从不知任意一条路通往何方。 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或许是永恒的话题。 子殊想啊,那些人是那样轻易便失了性命,那自己能平安地活到现在,也是一种幸运。当然她自身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说不定,在失忆之前她也是靠这身本领独活的。为什么是独活,自然因为……并没有像是谢辙寒觞这样的江湖人寻找自己。所以这样寻找自己的人,可能没有,也可能因为她不值得。而且这么久了,找她麻烦的人也不是没有过。 最多的不是劫财,倒是劫色。她在江湖上没有仇人,至少目前没有。所以那群令人厌恶的家伙多是见色起意。寻常的江湖女子当然无可奈何,但她并不寻常。最终,那些人都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大叫,她是个妖怪。 妖怪?妖怪吗? 这一次,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周遭已被鲜血染红。 怎会如此? 她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是她走神了吗?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失去了意识,但由于衔接得很快让她没能察觉。若过去出现过类似的情景,她一定会知道,因为忱星和叶家的姑娘们一定会告诉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知道自己杀了人。 杀的是坏人呀,对她图谋不轨的坏人。 她将思绪向前推了一段进度,只记得这三人拦着她。那时候,她刚离开一个村子,就在树林里被这群人阻拦。看打扮和气质,这几人应该是附近的山贼。他们穿着皮质的外衣,拿着豁口的刀。舍子殊不需要怀疑刀下曾有没有谁丢了性命。 但,他们拦住她,说着令人害臊的话。她全然不觉,只感到莫名的厌烦。她是要走自己的路,却非要被三人缠着说什么“一起玩玩”。她没兴趣,没心情,只想离开。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了。他们应该是留下了什么遗言,例如……“有妖怪”之类的话吧,她想起来。可能吧。对没见过世面的粗人来说,从地上破出花与藤蔓的法术,从手上燃起烈火的法术,凭空幻化出索命鬼使的法术,都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不过,总有阴阳师能做到吧?那就是他们没见过世面了。 到处都是血。空旷的地面上浸染了红,却无法滋润那些枯萎的草。附近的树上也都是血迹,看上去十分粘稠,像是夏天的树溢出了树脂。做得太过火了吗?因为血溅射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她的身上也有红色,但与这件崭新的衣服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来。 她觉得面颊很烫,她终于有温度了吗?伸出手,指尖摸到的仍是一抹红色。 原来这温度不属于她。 不属于她的东西,便很快会被掠夺。 温度流逝得很快。那些四散在地的内脏,一开始还冒着袅袅的白雾,在这个季节里像是静态的火焰与篝火。但它们很快“熄灭”,再没有任何动静。按理来说,她杀了人,很快就要被衙门抓走了。可他们是坏人,是这样吧?被定义为坏人的人死了,凶手好像也不会受到审判。大多数时候,他们还被奉为英雄。 算了,不管了,就这样吧。 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隐约觉得,这场残局似乎显得有些…… 有些不公平?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 这个词语出现在脑内时,她已经感到了奇怪。毫无理由地,她蹲下身,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三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许已经不止是三团了。她的手指戳在地上,混合了尘土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那些肉块还是软的,只是有些冰凉。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她也碰不到。 他们是想从自己这里掠夺什么的,那么,只有她再夺走什么,才更公平。 生命?不,那只是她自保的方式罢了,何况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出手这么狠毒。但既然想着去做坏事,就该有承担后果哪怕是送命的觉悟,对吧?她自问自答。所以这不算什么公平,她必须拿走更多东西。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值得的? 她分明觉得,此刻的空气是那样甘甜。 子殊细想了一下,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就在这个时候感到饥饿,虽然有些荒谬,但也算正常。她想吃东西,软的、热的、鲜活的。 那些人,和更多人的尖叫声突兀地跌入她的耳畔。 妖怪? 她恍惚间觉得,是不是这么长时间里,自己当真弄错了什么。她知道如何使用筷子,却不知人们该多久进食一次,她只是跟着别人这么做;她知道衣服是如何穿上的,却不知人们究竟是为了保护、御寒还是美观,她只是看所有人都这么做。 原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原来她也是盲从者。 但,人类应该也是做过分食同类之事的……做过吧? 做过吧。 她凝视着满地狼藉,双目像是被不成型的躯壳绑架,双足像是被凝固的血禁锢。 “你在犹豫什么呢?”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这样说。  第三百四十六回:重增其放 “你应该已经很饿了吧?” 这声音明晰了些,男女莫辨,但很好听。她知道这声音是谁——再也清楚不过了。她觉得脑袋依然空空的,视线难以从眼前的狼藉中扯到别处。恍惚间有视觉之外的官能帮她辨识来者,这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只要一瞬便能知晓。 朽月君是那样的……平静。他没有展露出任何情绪,连那招牌的笑也没有挂上,这反而显得不太正常。他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又带着怎么样的目的来到此地,来寻找、拜访这位被他赶出去的女人? 女人? 舍子殊没有看向他,她依然望着一地的血肉。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在意这些东西本身,还是因为没办法拉回自己的思绪。但她还是能听到朽月君在说什么的……虽然连眼神也不舍得施舍。 “人类的食物对你而言味同嚼蜡,你很清楚。就算是再厉害的厨子做出的美味珍馐,你最多也只能尝到它的口感与味道,却无法获得真正的力量。这倒也不难理解……就连人,若只是啃啃树皮,挖挖野草,也能勉强果腹。哪怕顿顿都是这般敷衍,至少是饿不死的。你也一样,你现在也仅仅只是饿不死的地步罢了。你需要真正的‘进食’。皮肉、血液、骨头,都是很好的食粮。” 舍子殊终于回头了。她看向朽月君的眼神仍是空旷的,黑色的眼瞳倒映不出什么影子。她的眼白蔓延着奇异的血丝,缓慢地凝聚,像是要遍布眼球的样子。那眼神看上去很吓人,不像是因为太过愤怒或是休息不好之类“简单”的原因。 “我是妖怪,是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朽月君故作迟疑,“虽然当初草率地将你赶了出去,不过我承认,这是一个不够理性的决定。在那之后,我设法好好彻查你的过去,甚至向那位大人开口询问。” “没有人知道,”舍子殊轻轻摇头,幅度很小,“谁都没有办法。” “不,办法是有的——只是那群庸人没本事罢了。虽然那位大人没有明白地告诉我什么,但是,我也得到了一些启示。就这样顺藤摸瓜,我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看起来你并不打算告诉我。” “我答应情报的提供者,不能直接对你说出口。这件事,还要你亲自去查。” 朽月君说这话的时候显得认真,不像是在敷衍或者耍什么滑头。这种程度,对他而言已经算得上正儿八经了。很难说他是不是自愿找到子殊的——至少不是为了乐子,而是真有什么任务,有什么属于六道无常的是他也得去做的任务。舍子殊的目光略微明亮了些,她将视线努力聚焦到朽月君身上。他身上的红色总是那样鲜亮,即便有黑色的纹路,也像是一种影对于光的反衬。他像是时时刻刻都在燃烧,不知哪儿来的养料。反观自己,这身暗沉的红色像是凝固的血液,与这惨绝人寰的凶案现场倒是匹配。 她就像是从血池里缓缓走上来、缓缓绽放的血肉的花。 当真有花从泥泞的地上出现,连带着血,它们的颜色仿佛是被血浸染的,与那些曾经温暖的“脏东西”如出一辙。伴随着有些黏稠的声响,花苞一个个抬起沉重的头颅,在舍子殊的背后站直了身,示威一般面朝着朽月君。而他不为所动。 “你那时的力量的确是强大的,你还有很多没有解放的力量。但现在,你可能当真无法对我造成那般伤害了……一来我有所防备,二来,你确乎是饿了很久。哎呀,你怎么在偷吃呢?” 朽月君倒也没说错什么。细密的根须疯狂地从土地里汲取养料,地面上的血虽然黏滞,却努力地渗透下去。这些花儿显得更狂放、妖艳。它们猛然绽放,势如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你还不承认自己是妖怪吗?”朽月君还是笑了一下,“说来,我也认识这样起初不接受事实的一些人……但最后,你们终归能明白的。” “从什么时候?”子殊淡漠地质问着。 “你是想问,从什么时候变成的妖怪吗?是失忆之前就是了,还是失忆之后?亦或是,令你失忆的那件事成就了如今的你?唉,该怎么说呢……” 他卖起关子,语调儿里又带上了令人讨厌的感觉。他是故意的,子殊知道,他也不打算真正回答。因为他方才就说了,他要做一个守密人。虽然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可笑。虽然子殊不够了解他,但她就是知道,真正的他就是这样令人讨厌。 舍子殊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次,朽月君并非是以那个白发女子的形象示人的。 只有强大的妖怪才会一眼辨出人或妖的本源,相貌上的东西怎样都好,骗不过他们。她总是能很快分出聆鹓和吟鹓的区别,不过那个叫绮语的妖怪暂且不行。或许离得近,她也能做到,但在那场追逐之中她没能在第一时间给出正确的判断。她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自己也是。 舍子殊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去在意那些遥远而缥缈的过去了。可眼前这人偏偏烦得很,非要给她看到一线希望的影子,而她甚至不能判断这是不是谎言。她深吸了一口气,逐渐淡去的血味让她清醒几分。她决定做一个试探:试探自己的能力到什么程度,而朽月君的能力又到什么程度;试探朽月君说的话,究竟能不能以亲身追寻之外的方式得以吐露;试探她到底……是不是个“强大的妖怪”。 那些花儿,那些属于她的花儿当真像是龙爪一样,带着风的呼啸声袭了过去,势不可挡。就在同一时间,赤色的莲花凭空幻化,很快进入交锋状态。不论是哪边的花梗都像是鞭子一样,力量是那般狠毒。花与花的影子像乱窜的火苗,又像飞溅的血。该庆幸这是一处空地,没有其他什么阻碍,也不会有人路过。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从战场上穿过去会发生什么。当真还能从另一边出来吗?即便如此,洒到对面的,恐怕也只剩一地肉泥了。 可这两人都是那样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强大的、无声的博弈。双方的灵压像两股遒劲的风,势均力敌。哪怕谁稍微有一点点疏忽,这种安静的平衡便立刻会被打破,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天色昏沉沉的,但也仅限于这一方的天空罢了。若是人们从远处看,会发觉这一带的天有种怪异的红色,就像是把最浓烈的晚霞裁剪了一块,生硬地贴在上面。那一带也弥漫着某种血雾,不过这种东西,反而是灵力强大的人才能察觉到的。而能察觉这一切的妖怪,绝不敢靠近半步。 这样的对峙没有持续太久。有那么一个瞬间,舍子殊突然咳出一团血来,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但那又不是普通的血。血水溅到地上,突然就燃起熊熊的火焰。那些人类的血就像是油一样,火焰迅速攀着它燃烧过去,将那些残留的遗骸当做柴火,烧个精光。火还在扩散,连成一片。彼岸花与红莲并没有在这样的火光中燃烧殆尽,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连同地面上小小的石头,也被火烧成了粉末,烧成了尘埃。而尘埃则被烧成了更加微不可见的东西,就像是被扫到另一个世界。 是地狱火。 “你为何拥有驱使地狱火的能力,想来也算简单……你是从鬼门关回去的。” 朽月君耸耸肩。他收敛了自己的力量,仿佛当真没打算将她置于死地。他始终在调整两种力量的平衡,并不把对方逼到绝路,但也不留什么希望。实际上,他确实有些勉强。他不喜欢弱者,也不敬畏强者——他好像只是平等地看不起一切自己看不上的。至于这个标准,很难说;而舍子殊处于什么位置,便更难讲了。 “唔,这应该算不上透露什么,就当是我好心地引导你思考吧。” 舍子殊勉强抬起头来,她感到周身都有种特殊的疼痛。她对痛本是不敏感的,只是觉得有某种“触觉”罢了,可这次这种真正的疼痛向她袭来,她竟难以承受。漫天的火光间,她看到朽月君仿佛化身火焰中的一簇,影影绰绰,扭曲的热浪让他的表情更加深不可测。她恍然察觉,以前这位六道无常对她可真是太客气了些。 朽月君说:“一般的妖异与人类不同。虽然他们也能设法来到生与死的交界之处,但是当他们迎来死亡时,绝不会像人类一样,需要踏过漫漫的黄泉之路。而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是你已经死过了一次,还是你通过其他方式到了那里,又为了什么?这些问题倘若得到回答,你的身份便能明晰。罢了,就说到这儿吧,似乎也没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说罢,朽月君转过身去。那些人类的血肉被烧了个干净,子殊觉得身上不再痛了。相反,更多力量源源不断地涌上了身体。她有种莫名的饱腹感,她暂时不愿想这是因为什么。看着那抹穿过火焰的背影,子殊突然扬起手,所有的彼岸花瓣都迸射出去,像是某种特殊的暗器。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朝着朽月君的背影刺去,代替它们的主人传达出一种浓烈的敌意——谈不上杀意。 但看不见的结界将它们彻底挡在外面。击在那层透明的罩子上时,甚至能听到清脆的声响。 朽月君止住了步伐,却并没有回头。 “对了……好像忘记告诉你。想知道些什么的话,就去殁影阁罢?有没有人如此建议过你?”  第三百四十七回:重温旧梦 “你准备追着我到什么时候?” 这或许是在“那样的事”后,温酒第一次正面直视着他曾经的未婚妻。 两人的视线直直对上了,这一刻,竟令问萤感到错愕。 她当真不知自己在茫茫人群中察觉到的,完完全全就是温酒本人。在追击的途中她也并未被情绪冲昏头脑,她也思考过,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诱饵。说不定,这只是个沾染温酒气息的什么人,甚至傀儡,反正不需要是他自身。 但当她完全确认这就是活生生的温酒,钟离温酒时,她便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样的追逐已经持续了数天,她几乎滴水未进,支撑着她正常活动的力量早已经消耗殆尽,现在让她得以站在这里的,是身体对妖力的燃烧。这对妖怪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说大多数妖怪都是运用这样的方式生存——以种种方式大量获取妖力,再缓慢地燃烧以维持生存,或为下一次屠杀与吞噬做准备,后者需要你更强大……对一部分妖怪而言,像是人类一样从简单的食物里汲取营养,不去消耗自身的妖力,是很可笑的行为。 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和力量,为何不加以运用呢?他们不会理解。就像,问萤不理解明明可以凭借浮于表层的方式维持生存,不必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她虽然是个妖怪,虽然与大多数人类,和已经融入人类生活的妖怪相比,仍具备原始而强烈的妖性——但她终归还是更喜欢和平。 或许现在,到了某种不得不交锋的时刻。 天色暗沉沉的,黄昏已逝,随时会迫近黑夜的暮色令人惶恐。两人就这么站在原野上,中间隔着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这里没有任何掩护了,只有荒芜的空地。冬天是那么冷,在没有遮蔽物的荒原上,寒风肆意驰骋。 问萤的头发凌乱地在风里摆动,像是想要挣脱束缚的雪。 “回答我!”她的声音穿透冷风,“倒是你要逃到什么时候?” “我从未逃过。”温酒平静地说。凛冽的寒风里,他乌黑的长发也随风摆动,与前方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为什么要避着我?躲着我?我向来不想做纠缠不休的女人,我就想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选了如今的道路?我也不想逼问你,让你去回想起传言里的那天——你离开的那天!可你该给我说个清楚,说个明白!你若能做解释,能让我信服,我便不再纠缠!” “我知你不是什么纠缠不休的女人……这么多年,你没什么改变,我甚是欣慰。” “你已经不再有资格对我感到欣慰什么的了。”问萤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这之中有什么隐情……或许真的有吧。但是我已经不能原谅你了,你为无庸氏做事,而他们又是那样一群——混账!” 望着紧咬牙关、面目几近狰狞的问萤,温酒只是淡淡地回应: “这话可真不好听,但我不会反驳你。我唯一要纠正的,便是我并非为无庸氏做事。我所帮助的,只有无庸蓝一人。” “他是混账中的混账!” “我依然不否认你的评价。”温酒浅浅笑了一下,“你还是同过去一样武断。你说的不对也不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一个十分强大的家伙。不论是作为人类,还是妖怪。” “你何时变得这般趋炎附势了?!” “你要这么理解我也不打算辩解什么。不如说,我应该承认。我的确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盟友,来达成我的目标。既然你追到这里,我也该拿出点时间说明。我们姑且算得上是朋友吧?就目前而言。他有他的理念,我有我的追求。至于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是我们个人的事。我们双方也都心知肚明,自己的目标或许并不相同,但在前往目标的路上,都少不了对方的帮助。至少,有了会更方便。” “你有什么样的理念?又有什么样的追求?这么多年,我竟一点也不了解你。” “我们毕竟是阔别多年……妖与人,都是会变的。”温酒重复着,“都是会变的。” “你想变就变罢——你已经变了。”问萤眼边感到一阵酸楚,“我知道过去的你许是回不来了。我喜欢的,怕也只是过去的你。” “是了,你不喜欢我。” 说这话的时候,散乱的头发让问萤看不清楚温酒的表情。但他的语气是那样平常,就好像叙述的是别人的、无关紧要的琐事。可她仍感到一阵心悸,像是被揭了老底似的。可自己分明已经承认了不是吗?她又在在乎什么?她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风让她的意识清醒许多。接着,她稳住了情绪,顺着温酒的话说了下去。 “我是喜欢过你的,但我很抱歉。你若是变了,我便不再喜欢。” “嗯,你喜欢的不是真真正正的我本人,不是变成什么样,你都喜欢的那个人。” “这难道有错么?”问萤真不明白,“我乐意喜欢谁,都是我的自由。” “别误会,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不如说,我觉得你的选择反而很正确。从理性的角度考虑,你一次次的冒险虽然有些愚蠢,但终归能落得合理的解释。我选择了与强者同行,而你选择与人类为友。你倒是比我坦诚,比我清醒。我现在也弄不清,当初的我究竟是真正地……那样喜爱着你,同你一样,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水到渠成罢了?” 的确,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一个是寒觞的亲妹妹,一个是寒觞的好兄弟。他们互相扶持,一路走来,谁听了这样的故事,都会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但就是有些意外发生了——没什么,世事难料嘛。虽然听起来有些遗憾,可这不是故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活在这世上,就要不断做出选择。只是恰巧现在他们各自的选择,让他们渐行渐远。 问萤其实比谁都要明白。 “我要反驳你。”问萤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其他的事,我都当你没说错,唯独你不该拿强者与人类作为同级的什么来比喻。人类之中亦有强者,你不该从心底里否认他们。” 温酒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像是皱起了眉,又像是想笑。这绝不是个常见的表情,不如说打小他们一起长大,问萤就没见他会这样子过。他大概是想要嘲笑的。 “不然呢……?”在他说出口的时候,他的脸彻底阴了下来。“人类都是无可救药的东西。再怎么强大,内心也是那般肮脏,总想着追求着更大的财富或者力量。既然有这种追求,那就是不满足于现状,就是贪婪。那么,他们就认为自己还不够富有,还不够强大。这样一来,他们不就是弱小的吗?每个人都是如此。” “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些曾经帮过我们的人,你都忘了吗?!” 问萤失声大喊,她今天还没这样情绪激动过。因为温酒的话实在太令她匪夷所思了。 “……你该不会忘了,人类曾经对你的家人做过什么吗?”温酒沉着脸说,“我看你是和那群人类相处太久,忘记了他们的本性。我不否认,在我们困难时,也曾经接受过许多人的帮助——但那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是人!若是以妖怪的身份,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你忘了你与寒觞的遭遇,我记得,我还记得我爹我娘——记得一清二楚!我也曾以为,人类是分善恶的,世上一定有真正善良、真正正直的人。我还以为,那时我与寒觞的师门也……” 他的声音不大,却语调激昂。他的情绪有了真正的变化,问萤感到一阵费解。就因为她提到了人类吗?温酒的过去……的确会让他对人类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是,有着相似经历的寒觞已经看得明白,还引导他们两个学会正视,学会放下。问萤已经做到了,可是难道温酒没有?他分明不是也……莫非他一直都不曾放下,只是为了给他们面子而装作无事? 这样的话,对三人来说都未免太不公平了。 问萤彻底哽住了,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她有理由怀疑,在师门中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一天,他的兄长在泛着荧光的海岸上晕厥,获得了海洋深处而来的、不知火的力量。但在他所不知道的那个地方,温酒将他们的师父亲自杀害了……这之中有什么联系?他本来是要赴约,要与寒觞见面的不是吗? 这十年来,温酒又背负了那么多骂名,不论他是否应该承受——骂名也的确都是人类附加在他身上的。她还是不知温酒想干什么,她只知道,他们的路早已走到了尽头。 她今天才探出头,切实看到那漆黑一片的深渊罢了。 恍惚间,问萤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答案。既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朋友都是怎样的人——也不屑于知道,那么,这一切当真就无话可说了。不是因为这些事本身,而是因为他的态度,已经传达了许多“不可”。 不可为,不可追,不可问。 那……就这样罢。 “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你的兄长与朋友们的身边。”他的语气又温和起来,“替我向他们问好。这一次,我不刁难你,但若是再有下次,便不那么简单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愿我们好聚好散,别再妨碍彼此。啊,当然……这话对你说也没用。” “我知道了。”问萤的声调冷静得可怕。 “让你那位人类朋友……小心些。另外,送给你一样东西,作为我们的饯别礼吧。” 方才垂下头准备离开的问萤默默回望了一眼。 第三百四十八回:久别重逢 忱星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 没有多余的道别,她说走便走了。她已经离开了很多天,但仍让叶聆鹓觉得怀念。谢辙和寒觞对那个女人……算不上有太多好感。这并非因为他们有什么偏见,相反,根据他们行走江湖的经验所给出的判断,反而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的确,那个女人是十分危险的——这样的判断并没有错。只是对受了恩惠的叶姑娘来说,她已经是极大的善人了。在这纷乱万千的险恶江湖,没有行恶,就已经算作好人,标准可定不了太高。当然,为了照顾聆鹓的心情,他们的确没有说更多不该说的话,只是擅自默默地对她抱着一份警觉。 当然,该感谢的还是要感谢。 过了这么久,两个大老爷们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与忱星说的。但相较之下,她更像是个模糊了性别的、纯粹理性的人。她不喜欢过多的褒奖与不必要的客套,她甚至明说,摆脱了这个麻烦真是件好事。她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去做,没有时间拿来照顾人。这语气也是谢辙不喜欢的,但他知道,她没说错。谁都没有义务承担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就这点而言,她的确是天大的善人了。 至于她要做什么……倒也并非是完全保密的。 忱星与谢辙寒觞虽然未曾谋面,但她终归是知道些两人的事,至少聆鹓都与她说过。基于对同僚的某种认可,在临别前她说了些自己正在做的事。她要弄清楚一件事,便是鬼仙姑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立场。她分明是知道,莺月君是个危险存在,可为何还与她有所联系?那样长生而睿智的、被尊称为仙姑的女性,不该对此毫不知情。她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却依然雇佣忱星甚至更多的江湖人士为此卖命。 这是为了什么? 提出这些疑惑的时候,谢辙和寒觞都感到一阵恍然。再怎么说,他们一路上都受到鬼仙姑的指导。就连与叶聆鹓重逢这件事,也在她的卦象演算之中。他们怎么敢对此人提出怀疑?于是这个时候,忱星便再也不说话了。她已经知道,和这两人交换情报没有更多意义。他们除了都在调查活尸与偶人的事外不再有任何交集。就连这两件事本身,双方都没有摆出太大的诚意。究其原因,主要是谢辙和寒觞也不知道更多的事了……实在拿不出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本可以同行,聆鹓一定是乐意的,但忱星就是那样“无情”地离开了。她一定是自有打算,旁人都无权过问。于是,一切都回归到了最初的模样——谢辙、聆鹓、寒觞。人还是他们三人,就仿佛什么都未曾变过。 什么都未曾变过? 怎么可能。 重逢的喜悦转眼即逝。事情回到表面上的“原点”时,充盈他们周遭的事物唯有“空虚”。 他们本该有许多话要说的。可今后的时间似乎很多,机会很足,而现下给出的恋旧的时光不够宽裕。这样一来,他们一时反倒是无话可说。聆鹓想说自己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姐姐,那个对她而言外冷内热的高傲强大的女侠,那个神秘又美丽的失去记忆的奇妙女子;谢辙他们该说说自己如何与她重逢,如何结识了一位来自深海的异族朋友,如何与那个与她相仿的、寒觞的亲妹妹相遇又——离别。除了这些人还有更多说不清的事,他们终归能说清楚的。 而眼下唯有沉默。 时间太短,事情太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和苦衷。若他们都是孩子,或许可以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然后擦干眼泪又能迎接新的一天。可他们不是了,他们都是成年人,他们要处理问题。孩子宣泄完情绪是可以选择逃避的,可成年人不行,因而连宣泄情绪这一环节都显得不那么必要了。 回想起来,重逢的那一刻依旧感人至深。 他们需要重拾这种感觉——重新去拯救那些离散的人。眼下最现实的问题,便是他们究竟要从何下手?聆鹓急需寻回自己失联的堂姐。既然与熟悉的朋友聚在一起,她又不再去想回家的事了。人就是这样的,当一件事得以解决,就仿佛之前的灾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说不是呢?自始至终,她那稚嫩的目标都不曾变过,那就是找到吟鹓,和她一起回家去。只是经历了这些,她的思想和行事方式都不再那样稚嫩了。 然后便是……寒觞的妹妹。听上去寒觞似乎更为可怜,尽管悲伤在不同人身上有着不同的尺度,不能就这样一概而论。他本是打探自己兄弟的下落,如今却又把妹妹弄丢了。他不止一次地反思这个行为是否正确,如今否定的念头更加深刻。他该更坚持的,坚持不要让问萤跟来……这下,该如何给自己,给家中的老人,给爹娘的在天之灵交差呢?他还对得起谁呢? 可是自责只是留给自己在原地偷懒的借口。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比谁都清楚。动起来,行动起来。至少这样,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因自己的“无作为”而感到悔恨——或许悔恨将另有他物吧。 谢辙呢?谢辙要贯彻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的任务。 所谓的——拯救苍生。 听起来实在是太虚幻了,太飘渺了,太过离奇而引人发笑了。可的确没错,随着他的前进,他的任务越来越明晰了。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发时也只是带上了母亲的嘱托,连这把剑也是在路上得到的。现在的目标很明确。虽然那些对世间异常的调查是必要的,但最为清楚明白的,便是十恶的问题。 “杀”已经死了。 那孩子已经被超度了。谢辙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似乎十分重要,又似乎无足轻重。但他与寒觞是实实在在抵抗了这支庞大的军队——死人的军队。如果没有睦月君,他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不过睦月君的苏生,也定体现在鬼仙姑的卦象之中吧。 下一个呢?下一个怎么办? “你不会当真要将他们都杀了吧?”客房里,寒觞提出了这最重要的问题,“十恶,十个恶使……且不论他们究竟都是谁还没弄清楚,每个人都那样不好对付。” “不,等一下!比起那个,他们真的、真的都该死吗?” 聆鹓的话显得有些可笑了,但谢辙知道,她心中最先想到的是一个重要的人。至少曾经重要过。 连寒觞也这样说了:“一定存在其他的方式,能让他们获得救赎。” 这话可真不像是妖怪说出口的啊。不过……说不定也正符合他作为同类的身份。可三人都知道,他们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类,只是现下已经不再有任何手段,能让那些伤害都恢复如初了。他们所造成的伤害,与他们所受到的伤害。 “想要让弥音回心转意,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谢辙认真地说,“甚至我丝毫不怀疑,这件事绝无可能。当她被阎罗魔也认定为妖怪之时,这危险的身份便得以落实。于此,六道无常便要展开行动了……” “能阻止他们吗?我是说,在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不要让他们……” “我的天呐,小姑奶奶,”寒觞苦笑着说,“你可别惦记那姓薛的丫头了。想想无庸氏吧……他们困住你,又拿从你身上抽出的血到南国对付我们。你不知他那些混账话,听起来有多令人作呕。至少这个家伙,能下死手,就绝不要留情。” 聆鹓沉默了一阵,微微点头。她心里明白,便不会生硬地反对什么。 “今非昔比,聆鹓跟着我们,也算不上是安全的。魇天狗消失了——至少看起来是的,但那柄怨蚀,还在无庸蓝手中。他用那东西划伤了我的腿,现在我们的一切动向都能被他掌握。依我看,还是该让寒觞将你送回自己家去。” “你要赶我走?” 聆鹓此话一出,寒觞立刻轻拍桌子,掐灭了争执的苗头。他以开玩笑似的语气对谢辙说: “我的天啊,你竟然要让我把这位小姑奶奶送走。她有多固执,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才不干这苦差事呢。不过你们放心,只要你与我们在一起,我们便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定然不会。” 这种保证有多少安慰的成分,寒觞自己也不得而知。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些犯怵,可又有种意外的坚决。他像是暗自承诺了什么,承诺不让一些悲剧重蹈覆辙。可他一面又有些怀疑,他们真的有能力护住叶姑娘的周全吗?连问萤那样妖法不错的姑娘,也都离开了他们。场面话谁都会说,当下也只是让他俩别吵起来罢了。 但归根到底,就连谢辙也觉得,问萤离开的事赖不得他……就算说给叶姑娘听,她也不会这么觉得。 生活似乎一刻也不曾施舍他们希望与安宁。  第三百四十九回:久假不归 独自一人的路,走起来或许没那么艰辛。 应该说是习惯了——叶吟鹓也不是没有一个人走过。她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去判断是非对错。更何况,见识过忱星的独立之后,她的心中也多了一个榜样。每当觉得太过孤单、太过彷徨之时,她就会想想这位强大而自信的女侠。 她一个人走过了数百年的时光。相较之下,仅仅是去往青璃泽的路,也并不那样远了。 莺月君寄宿于她的躯壳内,但并非总会出现。她只是讨来了一个许可,多数时候,还是在梦境的世界里做自己的事——或者那位大人的任务,谁知道呢。至少这几天,她都没再出现过了。叶吟鹓也比以往成熟许多,她知道,不是说什么事儿都能指望别人的。 没有莺月君的指点,吟鹓没法儿走灵脉。有的地方,她当真认得出灵脉,并相信它能带着自己去往未知的地方。问题就出在“未知”二字上,她的能力和经历还不足以让她看得透彻。她只好这么走,徒步走。除了过去遭遇的种种幸与不幸,这几天的日子堪称是一帆风顺了。但她知道,这一切也不会顺利太久,麻烦就在不远处等着。 或许,对她来说很多事是有好处的。例如现在,她有一项非常实用的能力:看人很准。她以前就拥有这种方便的技能。或许是对语言的抑制让她面临了更多困难,也让她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晰透彻。尤其近两年来她所遭遇的事,已足够让她变得更聪慧些了。 她知道怎样避免麻烦与麻烦的人——在短时间内根据某人一定的表现,迅速判断出对方是否危险,其次再是能不能帮上忙。她必须预设所有人都是坏人,才能最根本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因为这种快速识人的方法辨得出真小人,却难以分出伪君子。要弄清楚这些,需要更长的契机和时间。但吟鹓现在谁也不需要交流,谁也不需要观察,她只要走自己的路。 她已经走了这样远了…… 天冷得很,她当时逃得匆忙,当然没有厚衣服穿。叶家的生意做得很大,按理说,她总能找到自家开的什么店铺。但是她知道,这并不是一条可选的路。首先,那些姓叶的生意人不一定能认出自己,指不定就当她是个小哑巴。叶家也不是谁都人美心善,做生意的人冷漠起来是什么样子,她很清楚。其次呢,就算她的身份被认出来,连叶家人也不一定帮她。这儿距本家真的很远,而且倘若知道她是吟鹓——那个用声音将自己亲娘害死的孽种,不论谁都会敬而远之,不论现在的她究竟会不会说话。 最后,退一万步讲,若是真得到了帮助,回到家去……她就到不了殁影阁了。 莺月君不在的时候,吟鹓会开始思考关于她的事。进行这种思考,她是十分谨慎的,因为她不愿意让莺月君知道这层意思。这就像在背后说人坏话似的,被当事人知道终归不好,何况……她们的交流过于深入了。 莺月君并不是值得信任的。 回想起来,从她出现开始便一直麻烦不断。当然,这不是说没有莺月君,自己就没麻烦了似的。而且莺月君也确实帮了她许多——在荒废的堆砌偶人的村子,还有很多地方,她都给予了指点。但吟鹓有一种感觉,她若不在,麻烦也不一定会找上门来。 吟鹓承认自己向来不是胸怀大义的人,她连自己的麻烦都解决不了,声音也发不出。因而她对莺月君的那番话实在是没什么实感。铲除十恶,拯救苍生,听上去实在太宽泛,太离奇了。何况莺月君算得上是“恶名远扬”,虽说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这些事,但在一些领域,“背叛”已是众人皆知。当然,吟鹓还不知道这些,她更没有接触过这等危险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判断,她自己的直觉。 该说她实在是不太占理。将身体借用给莺月君,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莺月君的思想对她而言是不可窥探的,她可以将真实的想法藏于梦境的世界,而自己若将一些浅显的思想不加压制,对方立刻便能察觉她的意图。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的身体借给她呢?很简单,她得活下去。 在这广袤的冷漠的危机四伏的江湖上,就算自己再怎么警觉,再怎么聪明,终归还是一介弱女子,不会说话的弱女子。但她知道,莺月君的体术倒是不错,只要给她一个施展的容器和空间。不管吟鹓自己是什么想法,危急关头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相当于她和这位无常鬼立下了一个契约。毕竟,莺月君也不会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借来的容器陷入麻烦。 吟鹓以为,自己一个人会走不下去的,但她显然比自己设想的更加坚强。人就是这样,能力永远大于预估,觉得自己不行只是还没落到那个处境。她知道,自己可能变了太多,至少比以前更多疑,更多愁善感,也更冷漠了。看起来是这样。 现在,叶吟鹓正坐在一家苍蝇馆子的角落里。这种地方稍微混乱一点,但胜在便宜。她连数自己剩下来的钱都要偷偷摸摸的。从之前那位老妇人那里得到的衣物,暂时还能与越来越冷的天气作对。可之后呢?天会更冷的,她是不是应该匀一点钱出来,买件儿现成的衣裳穿?做是肯定来不及了,买别人的旧衣物还有谱些。可就算是二手,终归还是有点花钱。她路过一些院子的时候,看到一些很好穿的衣服都晾干了,若是顺一件,或许也没什么。 道德观念变得薄弱了——她意识到这点,但没什么想法。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事。反正被困在家里的时候,不让她出去吓到别人,就已经是最“有道德”的事了,不能要求太多。 或许……也可以不那么赌气。她要去的青璃泽,是一个温暖潮湿的地方。虽然冬天会比较湿冷,但比起其他地界要舒适许多。再怎么说是南方,自己现在这身衣服,应当是够了。虽然还不够保暖,冷空气还是会钻进骨头里,但冻不死人。只要她赶路的速度够快,就能省下这笔钱。而速度要跟得上,恐怕——又要租借车马了。 唉,可真愁人啊。这账到底怎么算才最实惠呢? 吟鹓的忧虑许是写在脸上,她觉得也没人注意。不过,为了防止什么人盯上自己为数不多的盘缠,她仍对周围保持高度戒备。她还真防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坐在自己不远处。吟鹓本是没注意她的,可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也太久了。 于是她抬起头,决定盯回去——反正是个女的,不至于一上来就要舞刀弄剑。对方没料到她会这么直勾勾看过来,反而露出一丝错愕,但也没有躲开视线。这是位穿着一袭白衣,有着黑色长发的年轻的女子…… 等一下? 不,她不是黑发。吟鹓紧紧盯着她的这会工夫,她意识到,对方乌黑的发色只是一层伪装。实际上,她的头发是与雪一样苍白的颜色。她是个妖怪!意识到这点后,吟鹓忽然就有些慌张了。她要防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坏人,还有那些居心叵测的妖怪。虽说熟练地混迹在人群中的妖怪没那么危险,但有时候,这也只是一种假象。这样的妖怪若要危险起来,可比荒原饥饿的野兽可怕太多,这证明他们很会伪装,也很会消除证据。 白发的女妖看了她一阵,欲言又止。 罢了,别惹事。看在那女妖来得更早,饭也快吃完的份上,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吟鹓低着头,默默吃着自己那份冷掉的拌面。这家面馆分量给得很多,顶饱,价钱也不高。直到晚上她应该都不用再吃东西了,若天黑了还觉得饿,就直接找地方睡觉。晚上赶路才是最不安全的事。 那个女妖站起来了,看上去是要结账走人。吟鹓将外面的粗布外衫裹得更紧,挡住里面有着精美纹路的衣裳。虽然那件衣服很旧了,但它仍象征着一种财富,会惹来麻烦。好在那个妖怪没有走过来刁难自己,她很快就将面刨完了,还喝了三大碗面汤灌个水饱。 这时间店里不忙,就两个店伙计还都懒洋洋的。反正没什么人,来了客人能随便找座,只要无视其他桌面上堆着乱七八糟的餐具就好。 起身离开板凳,掠过之前那位妖怪坐过的地方时,她愣了一下。 吟鹓眼角的余光分明瞥见了一个荷包。白色的,上面绣着浅蓝的花纹,像极了刚才那女妖的所有物。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脑海内出现了一个声音。 “快,拿走它。” 这不是幻听,也不是什么暗示——莺月君出现了,时机“恰到好处”。 为什么?不,这不对……该还给她,或者交给店里,等那姑娘回来。就算是妖怪,拿走他们的钱财也…… “你真傻!可别闹了,你以为这店家有多正直呢?可从来不要对人性有多好的预期。而且呢,你之前不也数次都在思索,要不要去偷一件衣服来穿?现在顺走一个荷包,可比拿一件衣服简单太多,还不会被发现。别犹豫了,不然你就要饿死了!” 天那样冷,这小面馆也四面通风,可吟鹓愣是被紧张出了一头热汗。她有一种别样的煎熬,她甚至在想,若没有莺月君跑出来推波助澜,自己又会做何选择?她只是怕被别人包括莺月君看见,还是当真有勇气自始至终地坚持原则? 或许原则终归会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第三百五十回:久蛰思启 “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泷邈这样说。 卯月君正在铺子前选着布料,听到这话便回过头来,停下手里翻找的动作,认真看他。 “你是说如月君的事?” 她问道。她正在选一些好看的布,用来为如月君做一件合适的衣裳。但这件事可以暂时放下,毕竟找些现成的麻布衣裳也不难。她转过身,继续问他说: “你认为百骸主的提议不够‘好’?” “我想不出更好的提议了,但我隐约觉得……不太对。” 近来在同僚们的努力下,如月君的身体已经找回了大半,但更多的便没有踪影了。黄泉十二月本就不够十二人,稍作减员对他人来说便是巨大的压力。最终,在几位无常的共同商议下,决定采用百骸主的提案。 那便是用偶人的部件来弥补如月君缺失的部分了。 且不论这种工艺究竟能否唤醒如月君的意识,更别说完全复原她的状态了。这一定有赌的成分,甚至,还不知会召来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无常们终究不傻,他们不会使用枉死之人的墓土与骨灰,而是征求了“熟人们”的同意,取来寿终正寝的亲人的一部分。为此,他们还试图请来睦月君与凛天师做法,消除一切可能的不洁之物。 但睦月君没有参与,甚至没有表态。而凛天师终归是忙碌的,别说征求意见,就连找到他身在何处都很困难。今天听了一个地方,顺着灵脉赶过去,人又到了别处。最终,几位无常只请来其他一些德高望重的僧人与道士,而他们自己也极尽所能做了许多准备。 同意冒险采用这个方法的六道无常,仅卯月君、水无君、神无君、霜月君、极月君与皋月君而已。而极月君与神无君仍有要事在身,最多只是帮忙回收了肢体。 是了……这之中包括皋月君。 殁影阁是值得信任的吗?这很难说。皋月君并未亲自来访,而是派遣了自己的手下。殁影阁总是那样忙碌的……大概吧?至少她与她的手下都这么说。而被派来的人,正是五毒之中最为年轻的朱桐。陶土是什么样的成分,火候又是什么样的大小,工艺又该怎样塑形……这些问题,她带着殁影阁的技术而来。 按理说,她是不值得相信的。毕竟殁影阁嘴上都是生意,心里都是主意。很难说他们究竟有没有恶意。可是,皋月君向来如此——公私分明罢。在“复活”如月君这件事上,她似乎表示了强烈的支持。罢了,虽然偶人的技术从殁影阁传出已几乎是众人皆知的事,但如月君的悲惨遭遇又与殁影阁无关。还是那句话,不论如何,赌一把。若是谁耍什么小聪明,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加以制止。 除六道无常外,他们还有帮手。施无弃、孔令北、泷邈……他们都是知情人。 水无君听施无弃的安排,毕竟他们也算是多年老友,甚至有段“雇佣关系”。现在,无关金钱与人情,他们仅仅是在友谊的层面上相互配合。孔令北在盯着朱桐,以免她做什么多余的事。他本是不乐意的,但卯月君委托他。霜月君在为别的事奔波,但她答应一定要在“仪式”开始时赶到现场。对她来说,不论是如月君本身还是其他参与者们,在她的心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而泷邈呢?他跟着卯月君到集市上“散散心”,准备一些“姑娘的东西”。 再然后,便是他开场说的那番话了。 卯月君在大多数人眼里,是置身世外的、无垢的巫女。实际上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她也有着类似寻常姑娘的一面。例如她对集市兴趣浓厚——这或许是因为她生前只能留在神社之中,不能去往任何地方。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上千年,云游四海的她似乎仍未感到满足。这精彩的人间有太多值得驻足的地方,人们总能发明出新的花样以供消费。在这个过程中,她收获了不少乐趣,今后若有时间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不过目前,她只是与泷邈坐在茶楼里,面对面地谈着天。 泷邈甚至觉得,卯月君此次“单独行动”是故意为之。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机会安静地谈话了。时间越长,人便越忙,也不知是近来江湖并不太平,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论如何……他们还是坐在这里了。 “我一直想知道,生而为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泷邈开诚布公地讲,“我是人与妖口中的半妖。从觉醒之日起,我便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茫,时至今日这样的恍然……也未曾消散。但我的心境已经大为不同,我不再执着地想要寻求什么答案。我只知道,这个疑问依旧没能得以解答。是您与所有人给了我如今的机会,让我思考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 “那么,如今的你觉得自己身为何物?你又觉得这件事,还重要么?” 卯月君端着茶杯。她望着杯子,无力的花儿在杯中默默漂着。 “我想,我可以同时是人与妖怪,又可以二者皆非。但不论如何,我不会是单纯的人,也不会是单纯的妖。这并非是由我自身决定的……木染雁来·叶月君,就曾用那被毁了的妖刀剥去凡骨。我也有过无数个机会,无数个没那么血腥而无助的机会——可以蜕变为彻彻底底的妖怪。但我并不打算做出这个选择。不是说我觉得现在有多好,而是我认为就算做了什么,也不会变得更好。我已经对那些非议与嘲笑充耳不闻,没有谁能影响我,我便是我自己。我也知道,我终究不会成为纯粹的人。人成为妖怪的过程,被称为妖变,而妖变绝无逆转的可能。我不知生来就是半妖的我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也可以去探索,但……” 卯月君不说话。她在等泷邈的陈述走向尾声。 “但我终归不会成为人类,纯粹的人类。形式上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心,这是您与其他朋友都曾告诉我的道理。但我很清楚,人之所以为人,有太多的原因……但凡体验过成为其他什么的感觉,一切都是回不去的。” “唔,你是这样想的啊。”卯月君点点头,“不算太坏。” 泷邈降低了声音:“您不会……觉得失望吗?做了这么多努力,我如今却——” “不,怎么会呢?”她放下杯子,凝视着泷邈的眼睛说,“我当初对他们说,愿意亲自带着你,就不曾说什么让你成为真正的人……这样的话。我过去就说,重要的是你的想法,现在亦是如此。如今你说的这番话,不正是自己的所思所想吗?这一切不都是值得的么?” “……谢谢。” “不必道谢。我只是……带着你罢了。六道无常非人非妖,非鬼非神。以我们的视角与立场带着你,对你而言一定有好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之前不也说过,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六道无常吗?” 泷邈摇了摇沉重的头,说:“您别再开这种玩笑了。说起来……我原本想对您说的,应该是如月君的事才对。” “我记得。但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已经让我猜到了你的想法。” “是吗?”泷邈并没有意识到。 “嗯。你一定觉得,如月君若由非己之物还原肉身,便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哪怕她的意识得以回归,也与以往的她大不相同。” “唔,呃……是,但也不全是。”泷邈试图解释着,“我想这个过程不够安全,不能保证醒来的她真的是如月君。一方面,我知她本就是……由尸体凝聚了无数自发的、涣散的意识成型,并慢慢凝聚出了自我的人格。现在,她的躯体被打散重组,还掺了杂物,她……” 卯月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泷邈能读出这层意思。她头上的花儿还很鲜艳,但不少花瓣已经脱落了。落在桌面上、地上的花瓣,脱离了灵力的供给很快就枯萎了。它们就那样蜷缩起来,看上去十分可怜。 “你说了那么多深邃的事,担忧的却是技术上的、浅显的东西。这是不是说明,你也在隐隐担忧着别的什么?” “她的肉身终归是人类——可未来还是吗?她还能以人的立场……” 泷邈没有再说下去。 卯月君以沉默回应。她嘴角那浅浅的温柔的笑依然还在,但在泷邈的眼中,这显得有些勉强。他知道,出此下策实在是情非得已,这些正直的无常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冒这个险。可他们属实是没办法了,如月君的一部分已经销毁,一部分根本不在人间。就连在人间的一小部分,也葬身兽腹或是到了永远无法寻回的地方。不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来,已是奇迹。 该死的妄语! “我不想说那些空话……那些,只让你我相信她的空话。为何你、孔令公子与百骸主会在此处?连霜月君也不远万里地要回来……这不仅是情怀,还有——防止意外的发生。如月君在意识觉醒之初,也是个只会伤人伤己的疯子,我们要避免这场悲剧再度发生。” “怎么做?控制她?消灭她?”泷邈心中所猜想的部分得以落实时,仍然有些激动,“这算不算……算不算那位大人禁止的——创造生命?然后,还要销毁?” 卯月君没有给出答案,但她回应了上一个话题: “不论她是否是人类的立场……六道无常中,不也有一位妖怪吗?” “可——” 泷邈所忧虑的另一件事,又要得以落实了。 那位妖怪的种种恶行——奈落至底之主都不曾降下惩罚。 甚至说是默许。 第三百五十一回:久情厚谊 施无弃在擦拭工具的时候,水无君来到他的旁边。她将一盆水放下,又往里面洒了一种青绿色的粉末。这些都是一会儿要用得到的东西。他们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但水无君并没有立刻去忙,而是站在一旁,问施无弃道: “你觉得……朱桐那姑娘,靠得住么?” 施无弃将一把修胚刀放在一旁。接着,他拿出另一支细小的钩子。他的手并没有停下。 “那我问你:你觉得她的方案,有几成把握?” “殁影阁的眼里——向来只有生意。但那位大人让他们做些实事,也从来没见耽误。何况,他们该出手干点什么,也从不含糊。这点上,我想他们值得相信。偶人的工艺是他们发明的,他们也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看来你很信任殁影阁。”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水无君摇了摇头,“若要让如月君回来,只能冒险一试了。” “而且他们是很乐意进行各种尝试的。这次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而且皋月君派来的手下,算得上是最温和的那个,应当也是一种友好的表态。” “你也很信任殁影阁。” “我们都只是说些好听的罢了。” 不好听的,现在实在是说不得。 水无君又去忙了。她取来了一些草药,是施无弃嘱咐好的材料与剂量。她将它们放入捣药罐,用力均匀地将它们碾碎。这些东西据说能调和人体部分和土质的灵力……水无君虽然学了不少阴阳术上的知识,但还远不够多。现在,她不过是按照安排行事罢了。反正施无弃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如月君……对我们六道无常来说很重要。” 水无君一边捣药,一边喃喃地说。她的声音不大,几乎融入到捣药的声音里去。但施无弃听见了。 “你可以坦诚些的——对你也很重要吧?”他笑着说。 “是的。与我而言,她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水无君大方地承认道,“我与你们生前便结识了……你们是我重要的朋友。尽管在那时候,我们也曾因为不同立场有过冲突,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或许现在的如月君与那时的……那位姑娘无关。但对我来说,她是不可多得的朋友。她虽然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可是……却比很多人更像人。” 她的声音依然不大,但至少在有节奏的捣药声中能听得清楚。施无弃微微点头。 “你说的不错。而且你也很清楚,她的确不是当年的姑娘。” “我曾讲过一些她过去的事……或许有点多余了。但我想,她终归有必要知道。哪怕是当做别人的故事听听也好。这次我赶来帮忙,不仅是因为这些……更因为她对你很重要。” 原本手上仍忙个不停的施无弃突然没了动作。 水无君顾着捣药,没有注意他的反常。但施无弃一时也没说什么。他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表情平淡无奇。良久,他幽幽地说: “可能你对我仍有所误会。不过啊,我也是将她当做新朋友看待的。” 水无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手上的节奏短暂地乱了一下,随后立刻恢复。她重新组织语言,试图解释道: “不,我并不是说……罢了。但你要相信,我不是说你沉浸在过去什么的。只是她还生着过去的模样,多少——令人觉得亲切。我时常想感慨于此。对你我而言,时间真是说慢不慢,说快不快。这些事,就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我倒是觉得你刚才一句话很有趣……你说如月君虽已算不上生者,却比很多人更像是人。那是因为,她更懂得何为人性吧。” 她也曾生而为人啊。 他们对于这次失败的可能没有做过多交流。毕竟在之前,他们几人已经聚在一起谈了够多。最温和的失败是他们没能唤醒如月君,只是得到了一具完整的尸体……或者偶人罢了。而最可怕的后果,便是她醒来以后失去了过去全部的意识,甚至发疯、发狂,就像过去被返魂香唤醒的她一样。 说来殁影阁也带来了一些药物,其中一部分,是返魂香的基础材料。但它们并不会产生和返魂香一模一样的效用——这可是禁忌的事。它们只是在生效的原理上,对“还魂”有所助益。而当年施无弃铤而走险,宁可违背伦理纲常的事…… “——也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呢。” 聊到这儿,朱桐轻飘飘地说道。 她与孔令北就在隔壁房间,和水无君、施无弃离得不远。这座房子是暂时租借的,不过真正的“仪式”并不可能就在这里举行。地理位置和时间都有讲究,朱桐仔细地算过。除了她,其他大师也给出了相似的定论,所以朱桐并没有说谎。 大家总是要下意识地怀疑她,但她并不在意。 不过现在,她算得上是在背后“议论”些什么了。孔令北不太清楚这些事,他过去虽是个称霸一方的领主,但可算不上是见多识广,至少施无弃与如月君的事,他就完全不清楚。也不知怎么就聊到这儿,朱桐便讲述了他们的故事。这个距离,施无弃能听到她的话么?但朱桐姑娘可不怕这个。再说了,大名鼎鼎的百骸主,总不该怕别人说点大实话吧? “听你说的,他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因为从结果上看,如月君被收到那位大人麾下,倒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那之后为了补偿,施无弃手把手地教了她许多人间的事。我本以为,又能展开一段美丽动人的重逢故事呢……但没有!两个人明明在一起相处了那样久,却都‘拎得清’,让人觉得颇为无趣。” “你也真够好笑的。”孔令北露出有些讥讽的表情,“一天天盼着别人的笑话呢?凭什么孤男寡女在一起久了就该心生情愫,我看你是坊间话本看太多了。” “哎呀,你怎么知道?”原本手中折腾着什么的朱桐停了片刻,她抱怨道,“可是我终日离不开殁影阁,就这次出趟远门,可以透透风。平日被困在那儿,都是些干不完的活,我在别处开的几家店都要维持不下去了。有谁出去一趟,我就托他们带些话本回来。虽说是妖怪,可了解人类时下兴起的东西,对做生意也是很有帮助的。” “你可胡扯吧。” “孔令公子可真苛刻呀。” 她继续忙手里的事了。孔令北看了一眼墙壁,那里隔着一条走廊就是施无弃他们所在的房间。而如月君散落的遗骸,也在那边堆放着。在他们这儿呢,有许多成袋的土。它们都经过处理,被封装得很好,一点也弄脏不了地板。 “你要实在闷得慌,就出去走走吧。”朱桐随意地说。 “我才不去。卯月大人让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盯着你。” “那您随意啦。” 朱桐的态度满不在乎。孔令北的确看不太懂她在折腾什么。他探过头,发现她在一个容器内鼓捣着一小团血肉。这部分东西是属于如月君的,朱桐从百骸主那边要了过来,说是要做一些接合的实验。她就像是捏泥巴一样,只残留着些许血色的肉块看不出是哪个部分。但它在朱桐的手里,就像一块真正的泥一样任人拿捏。她从一旁的土里揪下一团泥巴,与这块肉差不多大。不知她灵巧的手指,怎么就将它们揉面似的和在一起,又徒手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火焰以这个合成物为燃料,灼灼燃烧了起来。最终出现在她手中的成品,像是一块洁白的骨头——属于脊柱的部分。 “你在做什么?” “反正你也听不懂,说了也是浪费口舌呢。” 孔令北翻了翻白眼,有些生气地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可别瞧不起人。当初我夺下领地的时候——” “你怎么像个人类的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的,哈哈哈哈。”朱桐笑起来的声音还是像个年轻的小姑娘,“真没劲。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添乱了吧。” “你——”孔令北被噎住了。他伸手指着她,凭空挥了两下手,又不知还能怎么办。“罢了,我不与你计较!若不是卯月大人叮嘱我待你好些,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张口闭口都是卯月大人,你可真在意她呀。” “那是自然。”他轻笑一声,“我在初次见到她时,便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友般亲切。” “难道她就没有告诉你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为什么这么乐意与你说话呀?你堂堂一方领主,就这么被身为人类的六道无常呼来喊去,可真是没有尊严。” “我们的事还轮得到你个丫头指指点点?” “论岁数,我们谁大谁小还说不定呢。你那落魄的老爹从南国逃往这里时,你还没有出生,而我已经开始修炼了。按人类的辈分,你最次也得叫我声姐姐呢。” “我不想说这些。” “切,不占理就不说了。你不说,我可要说下去了——当初卯月君尚是巫女时,她与一位山妖情投意合,却遭到村里人的反对。那时候……” “她的事我知道,用不着你再给我介绍一遍。忙你的去。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差池,你的失误可要整个殁影阁担责!” “你可吓不到我,我偏要说下去。你难道就没想过,卯月大人是在利用你呢——利用你是她老相好的后世!至于有没有感情,谁说得清楚,但你反正是很听话,很好用嘛。不然你以为为何你们会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认得你的灵魂,你未必认得她呢!天下哪儿来这么多一见钟情的好事?你不喜欢话本,我可就给你讲讲现实的事儿……咦?你怎么没声了?你还在听么?”  第三百五十二回:久梦初醒 今天,便是“仪式”开始的时日了。 这之中的准备有多么艰辛自不必多说,尤其两位六道无常“旷工”了几日,已有些耽误事儿了。虽然江湖还是日常的江湖,但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喜阴的事物定是愈发“长势喜人”。不论结果如今,快点在今天给出一个定论吧。 这是一处山间的洼地,地势很高,但地形是凹陷的,范围很大。水无君和卯月君站在边缘的高处,身侧是陡峭的、向下的高坡,看上去有些危险。施无弃、孔令北、泷邈还有朱桐姑娘在做着最后的准备。水无君没什么事做了,无非是等一等,看他们还有什么事需要调遣自己。而卯月君,会在这场仪式里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她不过是稍作休息。 今夜有许多繁星,没有月亮。若单有月亮,恐怕会招惹不该来的东西。水无君昂起头看着天,轻声说道: “这场招魂仪式——你有多少把握?” “招魂可真是……不太合适的说法。”卯月君微微侧目。 “抱歉,我不太懂这些。这该怎么说?” “也不能说全错。毕竟,仪式的确有相似之处,但我们做了许多改进。首先时日便是算过的,衣裳也是新裁的。真正的招魂,该用死者的旧衣物吸引他的魂魄,但我们没有……就连施无弃,也并未留下任何纪念性的东西。这倒是无伤大雅。硬要说……该叫‘唤魂’才对吧?不过我们要召回的也不是如月君的魂魄,只是唤醒她的意识作为新躯体的主宰罢了。” “这样吗。” 水无君听懂了一半,但也够了。她只需要知道,她留在这里,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这时候,她注意到夜空中有一个亮点越来越近,像是有星星坠落,迎面冲了过来。那白色的星越来越近,散发着柔和的光。水无君并不觉得意外。 “来了。”她轻轻拍了拍卯月君的肩膀。 两人抬头望向它,那正是一只洁白的天狗。它从两人上方掠过,并未着陆,但有一人一跃而下。不必多说,那自然是霜月君如约赶来。 “辛苦了!” 两人迎上来,看着风尘仆仆的霜月君。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当然不是因为亲自赶路的劳累——而是紧张焦虑的心态。凛冽的风将她的脸吹得很冰,她虽然不冷,却脸蛋发麻,连简单的表情都做得僵硬。她的语气急促地问: “怎么样?我来晚了吗?” “不,没有,正是时候。”卯月君牵着她冻得发硬的手,领着她说,“走,我们这就过去吧。” 三人便往目的地去了。霜月君抬起头,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天狗,它的身影几乎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了。在这无人的地方,霜月君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此地的结构与灵力的周转实在像极了雪砚谷……但她没有太多感慨的时间。她只需要知道,这对如月君的苏醒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她依然很忙,忙得脚不沾地,人间总是有太多大大小小的琐事。比起客观存在的十恶的威胁,那些阴沟里的秽 物也不容忽视。但是,这次她必须来,因为参与其中的、站在这里的,都是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最重要的人们。 见到故友们时,霜月君来不及抒发什么感慨。他们的时间有限,若是错过时辰结果便不好说了。何况他们的生命都是那样……那么漫长,今后还有更多机会。当下只要明确眼前的一件事:就是集中精力,让如月君在这次唤魂仪式中顺利苏醒。除此之外,那些琐碎的细节都不重要。 霜月君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施无弃的表情与卯月君相仿,看不出忧虑,只有沉稳。但她知道,这两人并非毫无顾虑。相反,他们这般“主事”的人才是最紧张的。但他们能压得住自己的情绪,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事件本身上。 相反,泷邈的神情便和水无君别无二致了。霜月君初见水无君时,她的迷茫和忧虑就在脸上暴露无遗。按理说,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地表现出任何的——但那或许是过去了。她已经不是生前的杀手,不需要再时刻注意这些。何况,这里同样也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才会如此放心地表现出自己心中的顾虑。泷邈也不明白这些,他只知道,事情由懂行的人去安排便是,他和水无君一样,在这里就是为了控制潜在的不测。 孔令北倒是真的气定神闲些……也不是说他漠不关心,而是说,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感悟到这件事的具体价值。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那可是一位六道无常!可对他来说,与友人相处至今日的感情是难以发生共鸣的。他只知道,其他人都很在乎这件事,于是他也应当跟着在乎。单看卯月君,他可能觉得这件事还有比较大的把握。不过他也不傻,他看得出泷邈的焦虑,也知道轮不到自己去说“放轻松”什么的废话。 他就这样端端地站在这里,倒是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威严。或许这便是他身为领主的那部分气质了……别说,让人看起来还真有些安心。 朱桐倒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个外表上是小姑娘的妖怪,似乎总是这样,干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她的气质与表现,让旁人能忘记她是个丫头——忘记一个这样的小丫头,一般干不成什么大事。可她这轻松的态度,就仿佛她当真能克服一切难关似的。 “朱桐姑娘……”霜月君踌躇再三终于开口,“此事,您又有多大把握?” “没什么把握啦。” ……? 真是丧气话啊。其他人听了也不说什么,最多是翻翻白眼。也罢,这丫头片子就这个德行。何况她能代表殁影阁前来帮忙,已经攻克了许多问题,不然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到了这一步,站在这里的人,除了选择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仪式就要开始了。 一阵晚风吹来,每个人的发梢都微微扬起。其他人退避到合适的距离后,唯有卯月君迈步向前,走向法阵中央的那具安静的尸体。她穿着一身色彩暗沉的、与过去那件款式相似,料子却好上许多的新衣裳,看起来那么体面。 那么……那么完整。 她缺失的部分已经被补全了。这样的手艺,是除了有经验的朱桐姑娘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如月君的一条腿、一只手臂、腰部腹部,还有很多细小的地方都是拿土质补上的。大一些的部件是可以烧制完成,直接安装上去的,而一些细节则需要朱桐姑娘为尸体做好防火措施,以特殊的火、合适的温度和环境,连同陶土一起处理。 她也是日夜未眠,滴水不进。虽然对妖怪来说这不算什么难事,但当真执着处理好一件事,也实属不易。但她看上去还是那样轻松快乐,让人觉得气氛并没有设想中那么沉重。 仪式前,卯月君换上了巫女的衣服。 相较于她常穿的那件,红白两色的巫女服显得太过朴素了。她的头发用纸带束起,手中的神乐铃让在场的各位都觉得熟悉。她脚踏木屐,步步向前,踩在枯枝败叶上有种沉闷的声音。她来到如月君面前,看着她被补全的、安详的面容,心中涌起一种别样的悲悸。那张熟悉的脸被修复得十分还原,只是衔接处有不易察觉的裂纹,和轻微的、光线略暗便无法察觉的色差。想来朱桐姑娘也是尽了全力。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来。她有规律地摇动手中的神乐铃,铃铛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与以往任何一次“回溯”不同,这旋律配合着她的舞蹈,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怪异的安宁。这种安宁不是音乐或香料带来的舒缓,而是法术般过于直接的、让人意想不到的带有强制性的“催眠”。 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变得昏昏欲睡,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在结果到来前,他们必须亲眼见证这一切——也以防结果不那么“柔和”。 接着,按照章程,他们每个人都轻声念叨着如月君的名字。 不是绀香梅见·如月君。 不是属于六道无常的那个名字。 而是真正属于这个身体的主人的、未曾被那位大人所回收的、最初的名字。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第七香苓。 念叨着这个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施无弃内心深处的什么蠢蠢欲动。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那会是如月君被收回的名字吗?突然涌现的不安让他的心里像是有火在烧,又痛又痒。可那个地方,却是单凭手无法触碰的。 不要再想了……没有用的,不要再想了。 想不起来了。 就算想起来,又有何用呢? 所以不要再想了。 呼唤没有持续太久,但仪式还有许多准备。焚烧的香料在山间飘荡,延伸到每一处草木的缝隙里去。卯月君已经很累了,但她并没有停下。天上的繁星依然璀璨,像是一个个眼睛在密切关注着当下的一切。 终于,仪式结束了。 躺在那里的,还是双目紧闭的如月君。之前,她的表情与肢体还能受到自己的控制,但到了今日,她已经很久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了。很简单,体内储存的灵力几乎完全消耗殆尽。之前还有施无弃等人用其他植物或小动物设法补充,但为了准备这场仪式,她已沉寂太久。 “……应该是,失败了吧?” 卯月君转过身,擦掉额边的汗水。她勉强撑起一丝微笑,就像在努力告诉大家,这不算什么大事一样。 但她看到的并非是众人失望的表情,而是…… “当心身后!” 第三百五十三回:久惯牢成 两根锋利的翎毛擦着卯月君的左右侧脸,穿透了她柔顺的长发,两边各自断了一缕。断掉的部分自然垂下,又被纸带束缚的部分拦住,它们无力而尴尬地吊在那里。 华丽闪耀的孔雀翎羽,与洁白无瑕的白鹭翎羽,一左一右。 砰!两声清脆的、属于瓷器的声音传到卯月君耳中。她猛地回过头,看到如月君已经站了起来,而两根锋利的翎毛打在她面部的瓷制部分。可那瓷器竟然没有任何裂纹,反而将两人的翎毛弹开了。这是一次无效的攻击,她没有任何停顿便朝着卯月君袭来,那动作流畅极了,一点也不像个…… 不完整的“人”。 孔令北和泷邈第一时间冲了上去。水无君看了一眼施无弃,等待他做出最正确的判断。霜月君反应过来,心中涌起几分忧虑。他们难道要攻击如月君吗?事情竟真的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她是不是也该出手?总之,应当先把卯月君救下来!她刚做了决定,迈出第一步,却被一旁的施无弃拉住了手臂。 “怎么——” 霜月君有些错愕,但施无弃只是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另一只手抽出一张符咒,只轻声对她说: “等着机会便是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可、可……好,我相信你。”霜月君艰难地说,“但这件事,怎么突然就……而且如月君,竟能健步如飞,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他物拼合而成的痕迹。就好像,它们天生就是一体。” “那是当然了!”身边另一侧的朱桐姑娘自豪地拍了拍胸脯,欣喜地说,“这可是我呕心沥血之作,试验了许多新的工艺在里头,保准她的活动与正常人无异,甚至更强呢。” 霜月君瞪向她,突然声色俱厉地说: “是不是你搞的鬼!” “这怎么会呢!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呀。”朱桐有点委屈地说,“我分明只负责了还原人形的工作罢了,这些人从头到尾事事都怀疑我……就连霜月大人都这么说。真过分……” 霜月君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装可怜,可她暂时也没更多的证据,便也不能拿这丫头怎么样。再看向战局,孔令北已将卯月君一把抓过来,推向他们这边,而泷邈一开始便直接击向如月君。她现在并不是什么六道无常,只是一具失控的尸体罢了——就像过去一样! 不,或许还是有所不同的。 霜月君拉着惊魂未定的卯月君,向后退了很远一段距离,以离开战场可能波及的地方。按兵不动的水无君心中暗想,这一切虽说是似曾相识,但也不完全一致。如月君当初刚被返魂香唤醒的时候,至少还是会说话的。虽然她拒绝沟通,却十分有主见——以自己为中心的主见。这样的她在日后对思想进行修正,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可眼前的如月君…… “他们配合不行,”水无君对施无弃说,“我去控制场面。” “好,你去罢。” 对战斗的场合熟悉异常的水无君,的确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泷邈先是张开了白色的双翼,用力振翅时,强大的气浪将她掀翻在地。但她很快压低重心,重新站起来,以最稳固的姿势保持平衡。孔令北挥舞着分水刺,朝着如月君最脆弱的关节攻上去,想要限制她的行动。可很不巧,泷邈的方向迸射出十几根锐利如刃的翎毛。孔令北很快反应过来,猛然振袖,身后的斗篷扬了过来,盾牌一样抵挡了他的攻击。 “新的”如月君的学习能力,很强……她自己的身体的确对陶制的部分起到支配作用。不过这两位朋友的配合,似乎就不那么顺利了。 “你是要我死吗?!”孔令北愤怒地震声道。 “你没长眼睛吗?!”泷邈不客气地反击。 好在趁他们吵吵嚷嚷的工夫,水无君也如一道魅影,迅速从侧方摸过去。她一振双臂,缚妖索刷拉拉地闪现在眼前,铁链滑动的声音令人胆寒。一部分铁链在如月君面前打了几个十字,暂时封锁了她的行动。 霜月君皱着眉,表情很糟。真是要命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有心情吵架。而且这段时间的相处,似乎并没有让这两人的关系好到哪儿去。还是说他俩一开始就没有共战的念头?不过该说泷邈也是真着急了。以往的他可比现在耐得住性子——至少卯月君在场的时候是。 “哎呀——”朱桐突然感慨道,“孔令公子倒依然十分忠诚呢!” “我知你在我们背后说了些什么。”施无弃瞥了她一眼,“我想,你也该清楚我是知道的。我便只能认为,你是故意为之。” “怎么会呢?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但孔令北并没有如你所愿。他虽然没有回应你,但截至目前的表现,都不像是将你的话听进去的样子。” “他听不听是一回事,我说不说是另一回事呢。” 不过的确……尽管朱桐把实话告诉了孔令北,他也没有表态,但从刚才的反应来看,他仍是在第一时间选择帮助卯月君,而泷邈则直接攻向了威胁本身。这并不是要说出两人的方法谁对谁错,只是这件事反映出他们潜意识的决策。对孔令北而言,卯月君本身的安全仍是第一位的,而泷邈则认为直接攻击威胁本身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这是细微的思维差异。 但……天啊,水无君的作用恐怕就是在这里体现的。指不定,施无弃把他俩“内讧”的可能也考虑进去了。该怎么说呢,姜还是老的辣吗……霜月君和卯月君忧虑地望向混乱的场地。原本用于仪式的清净之地乱作一团,场面真是难看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得控制吗?” 隔着不远处,霜月君质问朱桐说。 “仪式本身该是没问题的,恐怕,是我们运气不好……唉。”卯月君深深叹了口气。 几人还没说完,施无弃突然选择现在走向战场。不过,他并没有取出他的武器,也没有赤手空拳与如月君交手。如月君无法突破锁链的束缚,它们将她越缠越紧。另外两位终于停止了争斗,看向走来的施无弃。 尽管其他人离她更近,但被束缚的她充满敌意看着的,却是水无君,就好像她很清楚这些武器是她召唤出来的。恐怕属于如月君的一部分记忆被这具新的身体接纳,但真正该回来的却并没能回来。 “怎么办?”泷邈问施无弃。 “给个主意。”孔令几乎是同时说。 施无弃将沾了血的符咒贴在她的额头。妖怪们嗅了嗅空气,知道那是施无弃自己的血。符咒贴在她身上时,她像个被束缚的野兽想要将讨厌的东西甩掉。奈何她腾不出手,只是胡乱地摇摆脑袋,头发都有些散乱了。这身新衣服很合适,可惜没穿多久,就已经出现了一些破洞。大概拿回去补补,还能接着穿吧…… “属于人体的部分太少,我是控制不了她的。”百骸主施无弃说,“所以要做其他准备。” 说罢,他抬起两指,躁动不安的如月君瞬间冷静下来,一动不动了。孔令北还是第一次见他役使尸体的本事,他啧啧地说: “有这本事,你倒是不早点把东西准备好。仪式开始之前你就给她贴上,总不至于害得我们为此大打出手,连卯月君的安全都差点受到威胁。” “像之前的悲剧,一次就够多了。”泷邈轻叹道。 “呵呵,你还有脸说呢?”孔令北又开始了揶揄,“也不知是谁保护不周。” “少说那些风凉话。” 施无弃抬高了声音,严厉地说:“都别吵了!水无君,拜托你松开锁链了。” 远远站着沉默不语的水无君点点头。缚妖锁逐渐松弛,缓缓地没入地里消失不见。而如月君还保持着被控制的动作,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施无弃说: “你们注意好,若是她轻举妄动,便立刻控制住她。” 孔令北和泷邈都点点头。施无弃从他们身边走过,朝着同伴们汇合,如月君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迎着霜月君的面来,她觉得这一幕有种非比寻常的……亲切感。她以为,自己都要将那些遥远的岁月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她没来得及感慨什么,施无弃便率先对朱桐开口了。 “你还是往陶土里掺了骨灰,是不是?” “欸——” 朱桐拖着长长的音,眼神多少有些无辜,可她却没有反驳。那么大家便都明白了。泷邈瞟了一眼孔令北,那眼神就像是在质问“你怎么看人的”。孔令北像是料到他会这样,两人同时对上了眼神,而前者轻蔑地别开了。 “我确实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小动作。但既然事情这么发生,我便认了,是我失职。若诸位要责备我,就请便吧。” 实在不像是认错的态度,泷邈心中默默想了一下,但懒得说出口,免得他没完没了。何况对这有点高傲的家伙,这个态度,真算是足够诚恳的认错了。 “没办法嘛,”朱桐摊开手,“不然,凭借纯粹的陶土,怎么可能很好地与人的部分融合呢?都说女娲娘娘拿泥巴造人,可不是在这时候这么用的。没有作为转换的媒介,自然是行不通的。我看你们救人心切,才没直说的。不过,百骸主大人是如何发现的?凭借您那双……被地狱火淬炼的火眼金睛么?” “不。”施无弃冷冷地说,“那个符咒,按理来说是不能完全控制住它的。如月君虽是尸体一具,在她尚有意识之时我无法操控她。即便现在她的意识消散,我也不能完全带动这团不成型的血肉。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尸体现在人类的部分,占据比我们想的更大的比重。” “哎呀!您真的是太聪明啦……” “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三百五十四回:久经风霜 吟鹓来到了一个镇子。 这个镇子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来到这里的路上,便有一座指路的牌子。那牌子上的名字被划掉了,而且方式十分粗暴,像是有谁发疯了一样用刻刀用力地乱涂乱画。这牌子是很结实的实木造的,但已经残破不堪。上面残留的不是风吹日晒的侵蚀的痕迹,而是人为的、刻意造成的破坏。边角的断面参差不齐,像是刚被折断的。 就好像这里的人并不欢迎你来。 可还能怎么办呢?她没别处去了,她沿路走了一天,周遭没有任何村落。说来也有些离奇,这一路上她没有看到什么人。虽然两个地区间的距离有些远,但一整天过去,她就见了两人而已,一个上午见的,一个下午见的。而他们都不与自己同路,而是迎面而来。 她当然想打听还有多远,奈何开不了口。上午见到的那人骑着马,很快从自己身边跑过去,险些撞到她。吟鹓有点生气,但没什么办法。不过这么说来,若他从最近的镇子出发,快马不到三个时辰就能到么?不好说,不知这骑手是什么时候出发的。下午见到的那位倒是徒步行走,面色很差,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吟鹓考虑了一下,正犹豫该不该打扰对方,对方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像是并不想让她开口问多余的事。 她没办法,只好继续慢慢走着,终于在天黑前到了这个地方。 从看到指路牌到真正来到镇子里的工夫,天色从暖黄变成了暗蓝。一般而言,到了日落以后,村子与小些的镇子就透不出一点光亮了。冬天是寒冷的、颗粒无收的季节,不需要耕种,也没有太多其他要做的事,顺着天色早些休息才是正常的。只有在大些的、资源丰富的镇子和城池,热闹还会持续很久。 叶吟鹓很难判断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刚到这儿,根本不清楚这里规模如何。她分明是看到镇里家家户户的窗户正一个接一个暗下去,所以必须尽快找到住处。镇子里给她一种相似的不安感,因为四处都乱糟糟的。天已经黑了,但就着别人窗户的光,还有天上的月亮,她能看清街道上四处都是垃圾。 那些是垃圾吗?也不好说,它们只是……都被破坏了。摔碎的瓦罐、折断的农具、稀烂的果蔬——没有一件东西是完好的。有一家还亮着灯,院子很大,希望这里的主人能分出多余的爱心,提供一点吃的,一个住处。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到门前,发现门口的青石板上有一层淡淡的、黑色的痕迹。 不对,应该是深红色的,只是光线不够罢了。在敲门前,她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阵。或许是失声的事让她的嗅觉敏锐起来,也可能是这个痕迹是新留下的——她闻道血的气息。结合这个混乱的镇子目前展示出的信息,她有些心慌了。 但,万一是杀鸡的血或是什么的呢?别光往不好的地方想,自己吓自己。吟鹓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这张纸上写好了她的请求,来代替她不能说话的嘴。接着,她缓缓伸出手,准备拍响这户人家的院门。 还没来得及碰到门,她就听到隔着院子,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立刻缩回手,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紧接着后退两步。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至少有三四个人在同时争吵些什么。听声音,似乎有一位老人,一对男女,还有一个听不出性别的孩童的声音。但不论是谁,每个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接着她听到丁零当啷的声音,或许谁先动了手,将家里的锅碗瓢盆砸来砸去。 这、这该怎么办?完全是吟鹓没有想到的情况。不多时,有人猛地推开门,骂骂咧咧地朝着前院走来了。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生了气,不想再在家里待下去。为了避免殃及池鱼,吟鹓迟疑再三,还是在女人打开院门之前尴尬地跑远了。这种情况别说去请求留宿,别在掐架的时候被误伤就很不错了。 怎么会这样呢?吟鹓沿着另一条街走着,心中一阵感慨。虽说吵架的确不是件新鲜事,甚至在很多家庭里,这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了。就连在叶家,也曾因为自己的事,家中天天充斥着各种人的争执。父亲与其他长辈、亲戚的,父亲与下人的,其他长辈、亲戚和下人的,长辈亲戚之间的,下人们之间的……偶尔还有算命的,还有郎中。后来这些争吵慢慢平息下来,她在后院也不怎么能听见了。或许大家都觉得,这些话题实在没什么值得吵下去的价值吧。架吵得越来越少,来家里的和尚道士、郎中医师,也随之一起减少了。 是一种被放弃的感觉。但,没什么关系。 说来聆鹓妹妹的家里偶尔也会发生争执,她都在信里说过。不过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啊,不论是穷苦人家还是富贵人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催生各种各样的矛盾。或许矛盾本身的性质各不一样,但世上终归没有不吵架的家庭。最重要的不仅是弄清起因,还有后续处理的方式。在这整个过程中,每个人的态度都是至关重要的…… 罢了,想这么多没用。若是人人都能心平气和些,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争执的。很多事啊,就是有人非要多说一句,甚至动起手,那场面失控便是很正常的事了。 吟鹓重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气。她默默摸了一下钱袋,里面没有剩太多东西。那钱袋不是属于她的,她最终还是决定“借用”一些银子。该说,也正是因为里面实在没有很多钱,对失主来说应当耽误不了什么事才对。 但在钱袋里,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她当时意想不到的。也是她唯一感到有些庆幸,没有因为莺月君的诱导而后悔的东西。 那是一个……玛瑙做的埙。 这个年头,埙算不上常见,而玛瑙制品便更罕见了。她知道,聆鹓的家人收藏着这样一个疑似法器的东西,但她不清楚是不是这件——她又没见过。至于手头这玩意到底是不是法器,她可就更不清楚了。可这东西实在是给她一种怀恋的感觉。看着它,吟鹓就能想起她的妹妹。这东西,应该也是个仿品吧?不然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女妖身上? 当时的她的确为此追了出去,想要问个明白,但那白色的女妖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想不明白这东西怎么能出现在其他人手里?如果真是聆鹓家的,那就是说他们家被偷、被抢了。这不恰好证明,她手中的埙就是真正的法器吗?但江湖上没听过叶家被抢的风声,更没听过关于法器的议论。何况啊,若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这妖怪也太不小心了。 别想了,还是琢磨琢磨今天住哪儿吧。其实和过去一样,找个避风的地方也能将就一晚上。可这个镇子实在是太冷了,比荒原上还冷……这真是奇怪啊。按理说,建筑物多的地方怎么都能挡住寒风的。 但她渐渐意识到,露宿街头恐怕是唯一的选择了。 天还没黑多久呢,家家户户的灯又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了。这并不是值得人感到温馨的场景,因为所有人都在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怎么会这样?大家不都是一家人吗?吟鹓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个灾星了,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太平。这个夜晚逐渐开始吵闹,像是白天的集市一样,可气氛却差太多了。 先找个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吧。正走在路上,突然一户吵闹的人家的窗户便破了,一个人从里面屋里滚了出来。失去木架支撑的窗户透着冷风,屋里的温度比屋外还低似的。源源不断的咒骂变得清晰,甚至有更多零七八碎的玩意儿从里面被扔出来。那人强撑着站起身,顾不得拍自己身上的土。他摸向已经磕青了的脑袋,正准备和里屋的人吵个明白。 听声音,里面的似乎是个女人。可真是、真是彪悍啊。不过吟鹓可没时间感慨这个,她被吓了一跳,在原地呆站了半天都不知该作何反应。那鼻青脸肿的男人注意到她,面目狰狞地指过来咒骂着: “哪儿来的婆娘在这里偷听?我看你是活腻味了没事找事!听别人家吵架觉得好玩是不是?你家里人是死绝了大晚上鬼一样在外面站着。你他妈的,老子现在就该教训教训你——” 说着,他真撸起袖子朝着自己过来了。吟鹓心里一惊,立刻拔腿便跑。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和一声惨叫,吟鹓只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被破碎的窗框绊了一跤,正趴在地上。真是好机会,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吧! 她跑啊、跑啊,没命地跑着。她被不绝于耳的咒骂与厮打声包裹,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第三百五十五回:久仇积怨 街上热闹了起来,吵得比白天任何地方的集市都让人难以忍受。 人与人总是争执不断,理由听起来一个比一个无端,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许多争斗的人们从街道的这边打到那边去,夜晚喧嚣得不像话。在墙间的小巷里,高高堆起的柴垛间,没人注意到这个藏起来的二十出头的姑娘。 太乱了……这里真的太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镇子诚然是充满了“活力”,但在这种过分的活力下彰显的是一种变相的消沉。不论是多大规模的聚落,其运作方式都应该是一团篝火。火焰灼灼燃烧,人们往里面加着一根又一根的柴火维系温暖。但是,在这里发生的却是一场场阶段性的……爆炸。柴火在发挥出应有的价值之前便灰飞烟灭,什么都不曾留下。这种激烈的事物终归只能是暂时的。直到最后留给人们看的、带给人们温暖的东西,空无一物。 怎么办?先躲在这里休息一晚吧,明天一早就找机会离开。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镇子啊……吟鹓没办法想这些,反正也得不到答案。小巷内勉强避风,依然阴暗寒冷。外面的噪音不断地传到这里,让她怎么也无法休息。她坐在两垛高高垒起的柴间,搓着手哈气,忍受着那些嘈杂的咒骂与打斗声。 一点好的声音也没有,吟鹓感觉可真难过。鬼使神差地,她拿出了口袋里那枚精致的玛瑙埙。因为吟鹓的手也很冷,她几乎感觉不到这块空心石头的冰凉。 它能被吹响吗? 反正吹奏它也不会被发现,外面这么吵……试一试吧。吟鹓以前是会吹这玩意儿的,她会很多乐器,不过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水平,毕竟很多年没摸过了。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冰冷的风吸进肚子里,停留一阵,像要把它暖热似的。然后,她轻启冻得发白的薄唇,缓缓地将那口温暖的气释放出来。 一阵空灵的音调传了出来,随即戛然而止。吟鹓停止了吹奏,因为她很惊讶。毕竟……据说没什么人能把法器吹响,所以她手上的果然是个赝品吧?但别说,那音色真的十分特别,比起陶瓷、竹木制作的埙都不一样。这一刻,吟鹓感到一阵喜悦,是因为这音乐令她心情舒畅吗? 她左顾右盼,确认没人注意到这里,便又将玛瑙埙凑在唇边。她没想到自己还记得很多,一段儿完整的曲子被她很熟练地吹了出口。音乐悠扬、沉静,令人听了有心旷神怡之感。这声音水一样流出巷子,却被人们的吵闹淹没了。那是自然,所有人的戾气都那么重,人们都只在意自己眼前的琐事,并为此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争吵。没有人注意到这音乐,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吟鹓不知吹了多久。这么一段时间,她好像把自己所有能想起来的曲子都过了一遍。有些她记得不完整,便算了,换一首还记得的。她越来越熟练,心情也越来越高兴了。在这样荒唐的镇子里,还有这样一个特别的角落。而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但就要不是了。 “你是何人?” 吟鹓一惊,手一抖,玛瑙骨碌碌滚到了地上。她慌忙将它抓起来,随即望向四周。难道是自己吹奏得太入神,没能注意到周围有人过来吗?但她什么人也没看到。正当她疑惑不已时,那声音又传来了。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声音来自自己的前上方。 “那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墙头站了一个人,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她怔怔地看着那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对方的语气有些微妙,上扬的声调中有些许疑虑。她不知这人是不是来惹事的,心里十分慌乱。那人穿着一身狩衣,腰间有一把形状奇特的刀——或说钩子。它弯曲的弧度很大,实在不像是寻常兵刃。 她从来没见过此人,此人却说: “你有些面熟。” 吟鹓茫然地摇了摇头。但有一个瞬间,她反应过来,或许对方见过的是自己的妹妹。她立刻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见过聆鹓,又是什么时候见过的,而自己也不能正常说话——可她太想问,太想打听了。 可就在她还没有开始比比划划的时候,那个人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月光下,刀刃显得十分通透。它似乎是中空的,只有轮廓能在地面上勾勒出阴影。吟鹓看着前方地面的剪影,刀刃几近透明的影子中似乎有些杂质在流动。刀刃里有什么液体吗? 没时间琢磨这个——她得跑! 对方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敌意,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不知道为何对方要与自己刀剑相向,但她没有机会弄清其缘由。她没多想,直接迈开腿逃离了这个地方。大街上仍有不少人没有休息,他们都在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争执着。有些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但这么冷的天,若就这么扔在这儿,恐怕第二天真的醒不来了吧。 这不是吟鹓该考虑的事情。先让自己成功活过这一晚才是最重要的!她发疯似的跑着。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聆鹓说过么?她是不是曾经提过这个人?不行,太焦虑了,想不起来。何况一路上针对他们的人应当也不少吧。她太紧张了,但手里始终紧紧攥着那枚埙,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就这么逃了好一阵,她回过头去,突然混乱的人群里,那个人影仍在其中。那人甚至是堪称气定神闲地朝这边走来,就好像只凭走的,他就能跟上自己跑的速度。吟鹓倒吸一口冷气继续跑,她与许多争执的人擦肩而过,甚至撞到了不少人。但她很快离开现场,又引发了新的误会和矛盾。这太离奇了,任何地方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到了人稍微少一些的宽阔地带,或许是因为这儿不是住宅的区域。她的体能也不允许她再进行这种程度的消耗。她气喘吁吁,单手扶着墙调整呼吸。她吐出口的气化为浓郁的白色烟雾。其实,若有人远远望向她,能看出她周身都冒着细小的、袅袅的白烟。她真的跑了很久,跑得嗓子里有股血味儿。 这下总该甩掉了吧? 再望向四周,她却又看到了那提着弯刀的影子。 恐惧在心底里蔓延,扩散到每一个毛孔里去。她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怎么休息,实在没有更多力气。可求生的本能指使她的双腿再一次动起来。这次,她跑得很慢,几乎和走没区别了。她不能停下,否则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可就这样的效率……难道就能全身而退吗? “快逃,一刻也不要停。” 出现了!是莺月君的声音! 这话给了她一点动力,她的步伐稍微快了些,虽然和之前差得远。她不用开口问个明白,出现在她脑海内的莺月君就接着说道: “这是嗔恚之恶使。在他尚为人类的时候,他就与你的姐妹有些仇怨。啊,不该说是你姐妹的,是你姐妹与她的同行者们……你当是知道的,她给你说过,就是这个人。但如今你可不能松懈。那时他们交手便已经很有难度,如今他成了妖怪,便更难对付。” 他怎么会在这里?!但、但是,他若是嗔恚的恶使,那么这个镇子…… “这个镇子的一切异常便说得通了。新生的恶使,都会通过这种手段在小地方汲取力量。他大约还是想找神无君复仇吧。将这种规模的镇子转变成自己的地盘,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被任何稍有能力的阴阳师察觉都会惹来麻烦。看来,他的确对神无君积怨很深呢。” 可别光说风凉话,你倒是能帮些什么? 察觉到吟鹓的责备,莺月君倒有些惊讶,这似乎不像过去的她。但莺月君还是答道: “你的机体能力就到这儿了,即便是我来使唤它,也不能跑得多快。我当然是希望你能顺利脱险的。我出现在这儿,当然也不是为了看热闹。我的确是来帮你的。说来也怪你,你不该吹那个埙。这不,把麻烦招惹过来了?妖怪的耳朵可是很灵的。” 什么?那不就是个普通的乐器吗?一个法器的仿品。 “我为何要让你拿那个荷包,你也不好好想想。罢了罢了,怪我太忙,没给你说清楚。不过现在你就要知道了,会有人跟你解释的。听我的,到了前面那个岔口,朝左边走。” 前面确实是个岔道,吟鹓没有多想,选择了左边那条路跑了下去。她知道,因为自己与莺月君达成了某种协议,她的确是不希望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如果她死了,身体便会很快腐烂,交给莺月君也没什么用处——她还抱怨防腐处理很麻烦呢。可看她这么气定神闲,难道有九成的把握,自己不会出事? 她说有人能帮到自己,是谁? 没跑多久,她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直走,别怕。前面第二个箱子右转。有块木板挡路,很脆,直接踢开。” 这是一个男声!吟鹓并不觉得熟悉。但这声音十分沉稳,给人安心的感觉。她不知道声音从哪儿来,但她很确定它来自外界,而不是自己的脑海。可附近没有人了,她不确定那人在什么地方发号施令。 但她必须相信。 吟鹓照做了。第一个巷口看上去很宽阔,也很安静,没什么人。但她并没有朝这里跑去——若是让她自己走,还真会选这条路,毕竟其他人实在是太暴躁,不知会惹上什么麻烦。 直到她来到第二个巷口。 第三百五十六回:久闻盛名 第二个巷子里,可热闹太多了。吟鹓没有太多迟疑,转身便钻了进去。她只听到吵闹的声音,但没看到什么人。因为那声音说的不错,巷子中央卡着一块薄薄的木板,不知是谁闲置在这儿的。吟鹓已经精疲力尽,她走到板子面前轻轻敲了敲,感觉它确实不厚。她试着用力推,却推不动,板子的两边都卡住了。 对面的街区很吵,她不知该不该过去。听声音,似乎有三四拨人发生了争执,正打得不可开交。不过目前听上去只是在推搡,没什么械斗。反正吟鹓是被挡在这儿了,她有些无可奈何。而回过头去,她看到有长长的影子正逐步从一侧墙壁延伸向前。 她更慌了。 “不是说让你撞过去吗?别犹豫。”莺月君的声音又在脑内响起,“光在这儿怕也没什么用。不想死的话就快些,受伤了总比丢了命强。” 确实,受点皮外伤可比送命要好太多。吟鹓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用力拿侧肩撞了上去。咔嚓!木板应声而裂。这板子又薄又脆,若是个强壮些的大汉,大约能一拳打穿吧。这声音虽然很响,但对街似乎没人注意到她。每个人都高声嚷着,只在意眼前自己的事。天已经很黑了,月亮高高挂着,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吟鹓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腿很酸,体力燃烧殆尽,完全到达极限。就连向前走的这几步也全凭毅力。虽然这边乱点儿,但既然那个男声都这么说了……她犹豫地走过去,刚出巷子口,突然就有一双手从侧方将她拽了过去,并捂住她的口鼻。 吟鹓一惊。她奋力挣扎,可实在是没劲,拳头打在劫持自己的人手臂上的也软绵绵的。那人的力量大得不可思议,抓她跟拎只小猫似的。她被强行拖拽到旁边的房屋内,眼睁睁看着房门凭空紧闭。是风吹的吗?她不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那个人撒开手,她跌跌撞撞两三步,猛回过头。她的心跳本来就够快了,如今几乎要到了峰值。再受点什么刺激,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心脏会立刻停止跳动。但眼前这人是谁?就着室内唯一的烛火,吟鹓看清他穿着一身直裾,样式略微修身,尤其衣服是黑色的,这为主人在夜里活动提供了方便。这人还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黑纱恰好挡住了脸,让人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绑架?这形式毋庸置疑了。到这时候,她也不知莺月君去了哪儿。别说给她什么建议,哪怕安慰几句也好啊。但也罢了——吟鹓如今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几乎都谈不上什么信任。也许除了妹妹吧……但她首先也得见到才是。 “在这里你很安全。” 吟鹓愣住了。这声音很熟悉,正是刚才引导她逃到这里的人。对方抬起手,朝着门的方向一动指头,门栓“啪”地一下叩上了。吟鹓扭过头看向门,又扭回来看向他。他站的地方距离门口可有两米开外。而在门紧紧锁上以后,一阵暗紫的微光从门栓上缓缓扩散,直到掠过了整座屋子。吟鹓呆呆地望着那阵光华,它们在掠过放在地上的蜡烛时,还令它轻轻颤抖了一下,两人的影子也随之一晃。 你是谁?这是吟鹓最想问的问题。 对方大约也猜得到,不等她开口,便缓缓摘下了帷帽。在看清他眼瞳的那一瞬,吟鹓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多么特别的一双眼睛。这人是没有眼白的,或说他属于眼白的部分是纯黑色的,而应该是瞳孔的地方却是纯白。就在这样的黑色眼底,各有两段细细的、明晃晃的金环。它们就像两轮三日月,高高挂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上。 她该知道这是谁——不需要看出那抹金色,单是这样特别的瞳眸,她就已经想到了江湖上的某位传奇人物。她又被走无常救了,竟然还是传说中的神无君!他的那对弯刀还交叉挂在背后,两支刀柄露出肩头。 吟鹓有些激动,她连比划都不知该怎么比划了。一想到这是神无君,曾与南国诸神周旋又凯旋而归的神无君,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想到这儿,她全身都放松下来。她瘫倒在地上堆起来的毯子间,竟觉得浑身各处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疼痛。或许身体早就过载了,只是现在才敢让疼痛浮现。 “我知你口不能言。你安心待在这里,屋子设置了结界,不会有事。外面很乱,气味混杂,足以混淆视听。” 难怪那微光将整个屋子的地面、墙壁、天花板都掠过之后,她就完全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声响了。她点点头,然后环顾四周查看室内的环境。这应该是一处荒废的空屋,里面所有家具都被撤走了,地上还留着几处方方正正的没有尘土的轮廓,看得出曾经的陈设。地上虽然是脏的,堆在这儿的毯子倒都干净,就是有些旧了。到这个时候,吟鹓绝不挑剔。 地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烧着。神无君走向门口,站在门侧,双手抱臂并随意倚靠在那里。他略微侧过头,似乎在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吟鹓想站起来,但毯子实在太柔软,身子又太沉重,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便不想动了。但她依然警觉,双目也一动不动盯着门的方向。这屋里也有窗户,但被厚厚的宣纸糊起来了,边缘还帖了不少符咒,应当是用来维持结界的。 神无君注意到她的紧张。他绝不是话多的人,但在这个开不了口的姑娘面前,他愿意做一定程度的妥协。 “那是个恶使——人变的一种妖怪。我跟他有点儿个人恩怨。虽然是他单方面这么觉得的……”神无君解释道,“不过事到如今,就当是双方的责任罢。” 对吟鹓来说,这实在是有些费解。虽然她依稀记得聆鹓有说过这么一段儿事,但她的故事太多、太精彩,细掰每一个都只是一笔带过似的。至于这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吟鹓就不清楚了,她没法儿打听这事。 她看向神无君的目光算不上好奇。她知道,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但她还是有些担心。看样子,神无君似乎不打算和那恶使交手,否则不会将她藏在这里。他若要出去,自己的藏身之所也会暴露。她不知自己该在这里待多久才算得上安全。但既然神无君在,他心里一定是有数的。 说来,那个恶使是怎么追过来的?她很快回想起来,并摊开始终紧攥的手。那枚埙还安然无恙地躺在她的掌心,就是沾了些汗,烛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那是个招惹麻烦的东西。”神无君远远看着说,“啊,别紧张,我不会问你看的。这玩意儿我熟,当年还是我带回来的。我不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看你这面相,我就觉得与我之前见过一丫头是亲戚。” 吟鹓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她恢复了一点体力。这么做不是为了显示一种正式,只是她在刚才那一瞬很想站起来。她又低头看了看埙,指着它,又指了指自己的嘴,面露困惑。这意思很明确了,她想质疑这东西的真实性。毕竟她刚才可是吹响了它,还疑似因此引来了不该引来的妖怪。 神无君平淡地说:“是不是假货,隔着老远我便能看出来。一般人确实吹不响,毕竟那是来自天界的东西。但你可以,我想应该是有什么缘由……我听说了,你的前世是迦陵频伽。虽然那也是个半妖,和什么天神无关,却是唱歌的好手。说不定这二者间有什么关系,何况你灵根不错,可惜没在好时候遇到一个好师父。不过,我在想……” 他停顿了一阵,吟鹓好奇地看着他。屋里很安静,吟鹓都快忘记莺月君方才是出现过的。可她现在去哪儿了?难道她不想直接与神无君打交道么?神无君目前也没有追问那个“叛徒”的事,看样子,他不知道也说不定。 “尹归鸿盯上的,应该不是这玩意本身。这些法器害得他家破人亡,很难说他对这些东西的态度。但你能吹响它,还吹得不错这件事……确实令人担忧。哪怕他这次没抓住你,可消息却传了出去,你也会惹来大麻烦的。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可能成为你的威胁。” 至于其中的原因有很多,神无君不需要一一解释,吟鹓自己也能想来。她感到一阵惶恐,手中冷冰冰硬邦邦的空心石头突然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她手一抖,埙落到毯子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应该知道它的来历,也知道它的用处。现在街上随便一个话本里都写得清楚。虽然有些版本过于夸张,不过……差不多是那个意思。至于催眠与控制的效用,它确实存在,而你还不知如何触发。但影响人的情绪,扰乱人的精神,凭你慢慢摸索,说不定真做得到。据说它还能给人制造他人不可见的幻觉。” 真是强大又危险的武器。对,武器!吟鹓向一旁蠕动两下,离埙更远了些。再看那暗沉的颜色,就像干涸的血——若是真品,它当真沾了不少人的血!太危险了,这种东西她绝对不要拿在手里。想到这儿,她准备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神无君,却又听见他说: “不过我不会收走它的,你就拿着吧。虽然很危险,但我想,利大于弊。反正就算你把它扔了,谁也不知道。这话回头传出去,麻烦的东西没了,麻烦的事儿还会接连不断。” 神无君的语气是那么轻松,显得像是事不关己。吟鹓只感到一阵绝望。  第三百五十七回:久孤于世 吟鹓很累,但她并不感到困倦。她心里还装着很多事,惹得她阵阵头疼。神无君徘徊在各个窗户与正门之间,估计是在观察外面的情况。吟鹓看了一眼被自己丢在一边的埙,思索再三,终于又鼓起勇气重新捡了起来。 “你准备去哪儿?”神无君突然问她,“回家吗?你住哪儿?” 叶吟鹓摇了摇头。她不能回家,她必须去殁影阁。但为什么?她突然有些恍惚,这个念头似乎不那么强烈了。自己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回忆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莺月君的提议。是了,比起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的妹妹——声音已经不重要了,找到一个固定不动的标志性的地方,对她来说更加方便合理。现在她所处的位置,比起回家,反而更接近殁影阁些。虽然这距离还该走些时日的。 另外,她也算是答应莺月君,让她和皋月君取得联系。现在莺月君的立场仍是善恶难辨,说自私些,吟鹓已经不在乎了。现今世道如何,她管不上,也没能力管。她不由得想起和妹妹与另外两位姑娘,在淫之恶使曾植根的那个村子,那个被火烧得干净的村子……自己的好妹妹可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人。她没有那般觉悟,吟鹓很清楚。虽然她的确为此深受感动,但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守护好聆鹓而已。像世俗意义上的大善人,她们中一个人做就够了。 有那么一瞬,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她又很快恢复平静。这世道可并没有好好待过她,她也没什么义务做行善积德的事。 “那你想去哪儿?找那个亲人?” 吟鹓微微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她是想找妹妹,但神无君能帮她什么吗?恐怕还是要依靠一些“行家”。她终于有力气站起来,朝神无君走了几步,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殁影阁。 神无君不用转过去也认得出这几个字。他半天没说话,吟鹓站起身后,也在原地没有动弹。神无君轻叹一声,说道: “那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不过你想去,应该有你的理由。说来你们叶家发迹的时候……也是老祖宗从那里得到了帮助。无妨,你想去便去吧,我也不拦你。反正我也没时间把你送回家去。” 神无君真是个耿直的人啊。吟鹓想,说不定是水无君霜月君她们,是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不过,她们可不会建议自己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她们必然会逼自己回家,不要一人在外面冒险。 不过神无君应该觉得,就算他想这么做也没用吧。在无数个故事里,他自己就是那般一意孤行,甚至有点偏执的人。如今见了真人,再想想他当时救自己跟绑架似的……也不难理解。 神无君让她今天晚上安心休息,不会有事。等明天天亮了,他会设法护送她离开这个村子。他并不恋战,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尹归鸿交手。至于尹归鸿有没有发现他,不重要,神无君并不在乎。 于是吟鹓躺在堆着的毯子上安静地睡去。本就不长的蜡烛不知在哪一刻燃到了尽头,屋里便一点儿光亮也没有了。无妨,这对熟睡的姑娘和双目特异的六道无常而言无关紧要。纯黑的环境对吟鹓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安慰,她睡得很熟,连梦也没有做。这些旧毯子很软,让她想起家中铺了许多层垫子的床。 吟鹓再睁开眼时,周围还是漆黑一片。毕竟窗子被糊得密不透风,很难看到外面的光线,这也就无法判断时间。神无君仍坐在门口。吟鹓走过去,本想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或许对六道无常而言,能够安心休息的机会也不多得。她只试着轻拍两下神无君的肩膀,他仍岿然不动。 也许时间还早吧……?吟鹓还以为自己这么累,会睡上很久。 “真是睡得很死呢。” 脑内传来这样的声音,当然是莺月君了。吟鹓问她为何现在才出现,难道她不想见到神无君吗? “确实有这个原因……毕竟他实在是很正直的人。若我不能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恰当的解释,他一定会视我为眼中钉的。虽然我躲在思绪的世界,他无从察觉,但若是我影响了你的行动,他定会有所怀疑。虽然六道无常不需要睡眠,不过偶尔也有人想得到真正的休息。而神无君,从来没人见过他睡觉呢,真罕见呀。听说他一旦睡着,若不是自己醒来,就算是天塌了也醒不来。” 是这样吗?吟鹓有些自己的想法。她隐隐觉得,神无君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虽然莺月君的话说得不错,她有理由不正面面对神无君。至于在自己逃跑时指路,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之后她就又消失了。神无君是警觉的人,不会轻易在这种时候休息……哪怕他很累呢?六道无常可以靠灵力来修补衰弱的神经,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下,他真的能睡着么? 指不定,他是特意去寻找莺月君的……而这时候,莺月君突然将思绪迁移到自己的意识中,这像极了某种躲藏的行为。 这一切都是吟鹓自己的揣测,没有直接证据,而且她也没有明说出来,去问莺月君求证。这些想法,她认为就算被莺月君知道也无关紧要。但她偏偏控制了自己思考问题的速度、方式、效率——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做的,不过,她反而没有强烈地排斥。如果用力想着,不要被别人察觉,那么反而这种激烈的思想很容易暴露。她想试试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思考,能否被莺月君这样特殊的无常鬼发现。 她没有。 至少她没有说。莺月君的确也有装作没听见、不知道的可能,不过按照她的性格,应该会说出来澄清才对……罢了,吟鹓也不够了解她,说到底两人一路上都只是合作的关系,算不上什么朋友。 “吹首曲子吗?怪无聊的。” 你没有什么事做吗? “不,任务还是一大堆呢……真是累死了。不过人就是需要忙里偷闲的。说来这埙,你吹得很不错呢,要不要再吹吹看?试试能不能把神无君唤醒也不错。” 神无君说的那些话,你听到了么?他说这个东西,有很特别的效用。听起来有些可怕。 “我那时又不在场,怎么知道呢?” 吟鹓暗想,看来自己在柴垛边吹奏的时候,莺月君其实是在的,或者留了一丝意识。若她真没有听到神无君说的话,那她怕是完全离开了。她可能当真不想让神无君注意到她。 “啊,不过……”莺月君又接着说,“这东西确实很有用。既然现在时间比较充裕,我就与你细说些罢。神无君既然给你讲了不少,那我便不做详解了。你应该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吹得响它。让你拿它的时候,我也不清楚你究竟能不能做到,只是觉得它还蛮值钱的。等到了殁影阁,若是你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作为生意的交换,那它应该能派上用场。不过目前来看,它在你手里的价值似乎得到了体现。要知道能吹响它的人不多,能好好使用它的人便更少了。你若有能力驾驭它的神力,定是天大的好事。音律也是语言呢。” 音律也是语言。虽然她对莺月君的话将信将疑,但这句话,的确从某种角度上碰触了她的心弦。说话是发声,发声是为了表达,而音律也能以一种不那么直接的方式传递出人的情感。那这是否真的说明,乐声能代替语言,传达出她想表达的一切? 她将埙缓缓地凑到嘴边。也许一般的乐器很难做到,但若是能触碰人心的法器…… 轻扬的乐声出现了。她的演奏还是那样娴熟,那样美妙,那样令人动容。她试图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到音乐里,希望它能传达出什么。就在这时,密闭的室内仿佛出现了一阵风,地面上的灰土以她为中心向外扩散。她的脚边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你的灵力,当真通过法器被引导出来了。”莺月君的态度好像有点惊讶,“你的确是颇有天赋的人,不过能以这种形式释放自己的力量,我还真没想到咧。” 她继续吹了下去。可就在下一刻…… “轰!!!” 巨大的噪音在耳边炸开。有什么人从外界突破了房子的结界,连同门与墙壁一并破坏。做到这一点的,竟然是凭一把形状奇异的弯刀。它穿透门的位置,恰好让刀刃能砍到神无君的身上。但是,弯刀的主人没有得逞。 神无君不知何时醒了。在那一瞬,他睁开了眼,单手抽出了一柄黑色弯刀,稳稳地挡住了身后杀伤力巨大的攻击。碎石乱溅,可神无君仍稳稳地站在原地,连头也没有回过,就像看到了刀刃从何劈来。 恶使与六道无常就这么打起来了。 吟鹓立刻认定,这与自己的演奏有所关联,但她不知其原理。跑!这不是她的第一反应,而是莺月君在瞬间给出的指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神无君能招架住的,反而她在才是个拖油瓶。她立刻从垮塌的地方跳了出去,在混乱的大街上奔跑起来。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她的体力已经恢复许多。 跑啊,接着跑罢!一刻也不要停下。她很快来到镇子边缘。这次,莺月君一直在为她指路,甚至点出了几处灵脉。她没有多想,只有信任,即便那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人类能下脚的地方。但那些都是正确的方向,莺月君不曾骗她。 不多时,她已不知逃到距离那被恶使占据的镇子多远的地方外了。 第三百五十八回:久病成医 “你看上去可真狼狈呀。” 跌入耳畔的女声有多轻佻,尹归鸿一点也不在乎。他用之前随手扯来的破布擦拭刀刃,然后随意地丢掉。刀刃上沾的不是血,而是外溢的毒液。落在地上的布成了一块焦炭,接触到的草皮也在顷刻间变得枯黄。 “如果你是来收割的,这里已经不剩什么了。”尹归鸿并不回头看她。 “啊,这倒是没有。”陶逐摆摆手,随意地坐在他身后路旁的石头上。她的兄长站在石头之后,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 “那你来做什么?看笑话?” 尹归鸿实在没什么好脾气,不仅他是嗔恚之恶使的原因。这镇子已经没什么人了,空空荡荡,安静得吓人。在这儿,你连一具尸体也不会看到,但一切似乎都还在正常运作。没什么落灰的地方,家家户户还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桌上的食物也都只吃了一半。所有人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这样的场景,在现下的时代算不上罕见……出于种种原因。 就像是一个金玉其表的果实,内部已经被蛀得空空荡荡,但它还没来得及腐烂。 “唉哟,我就不能是来看看你嘛。” 陶逐一挥手绢,方圆百里都能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但尹归鸿只觉得刺鼻。他烦躁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建筑。几条街开外,那里倒是被破坏殆尽了。因为那边是他曾与神无君交手的地方。但现在,不论蝉还是黄雀,都不在这里。 而且谁说螳螂不会吃鸟的? “别犯恶心,你这套对我没用。” “人的习惯可是很难改变的。我曾经要活在这世上,就必须拿捏腔调,卖弄皮囊。如今我早已摆脱那苦不堪言的命运,但这些生存的方式已经刻到我骨子里了。我不会讨厌这些东西,它们都是我重要的一部分。该说,我还得感谢它们。若不是这些,指不定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样优哉游哉的地步。” “你倒是清闲,就别来打扰我。看在你我姑且算同类的份上,赶紧滚蛋。” “你可真凶,我分明是与你好好说话呢。啊……让我猜猜看。”陶逐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一边打点一边念叨,“应该是你与某个走无常交起手来,他恰好又是使阴阳术的一把好手。所以在你的妖力还未完全侵入镇子里的每个人时,他切断了你们的联系。打斗中,惊醒的人们疯狂逃窜,离开了这个他们赖以生存的小镇。或许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回来的,但一时半会是不行了。况且只要离开这片土地,猎物与你的联结就会越来越淡,你能汲取到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少。所以,这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呀……复述下来,你确实够惨的。” 尹归鸿没什么打不打女人的原则——反正现在是没有的。他头也不回,但弯刀已在瞬间出鞘,刀气用力斩向陶逐坐着的方位。可刀气所劈开的,只是一层易碎的幻影,和一块无辜的石头。石头四分五裂,迸开的声音震得人耳麻。陶逐与她兄长不知何时出现在街边建筑的屋檐上,就在尹归鸿最近的地方。她坐在边缘晃着腿,她的兄长直直站在一边。 “哇,你真的好容易生气哦。” “别犯贱。” “任何人来到一个地方,都有他出现的理由。你怎么问都不问,上来就刀剑相向?喔……或许怪我说了太多话。好嘛,看在我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份上,你就不要计较了。听我说,我来到这儿,可是带着好消息的。” “最好对我来说也是个好消息。”尹归鸿将刀收入鞘中,但怨气可还挂在脸上。“我知道,无庸谰让你来的。” “嗯嗯。的确,我是来给你传话的,没带什么礼物。是这样的,他那边呢,从摩睺罗迦地宫的法阵里解析出一段有趣的内容。啊……我也不懂太多,反正很有用就是了。对那部分内容单独处理,又加了些乱七八糟的什么辅助,最新的一个阵法就要完成了。据说对你我而言都派得上大用场,这是大法阵的核心之一。” “哦。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迈开步子,在街上默默前行。陶逐也站起身来,伸出双臂保持平衡,在屋檐的边缘前进,她的兄长则跟在她后面。不管尹归鸿作何回复,陶逐都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知道吗?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小伙儿聊天。不像别人,动不动只盯着人家的胸、人家的脸看。与无庸谰说话也很愉快,他的重点从来都放在事情本身,一点也不讨人厌。不过他总是很忙。我兄长虽与我形影不离,但终归开不了口。说起来,无庸氏本家也挺混乱的。这些大家族内部勾心斗角,也真是恐怖。无庸谰说他并不喜欢这些斗争,也并不在乎家主的名号,但有这个东西,办事会比较方便。虽然不喜欢权力,但谁又会讨厌呢?你知道么,前两天又有人袭击他,当然是没得手了。那杀手不够专业,没能在第一时间服毒自尽。落在他们手里,能有好下场么?那些解体师总有成百上千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然后把底抖个干净。尽管他们也有很多温和的、不知不觉的方式,不过……有能力的人,多少有点病,嘻嘻。” 尹归鸿懒得跟她聊什么。但这些话,他倒是听进去了。话又说回来,在他们这些个沦为恶使的人中,有谁的心神健康无比?那还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吗?反而应该是那些或无端或凄惨的经历,成就了如今的他们。至于妄语,他也并不关心他的过去。只要记住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就对了——也是个很有病的人。算了,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吧。 像这样的人被本家针对,成为所有内部势力共同的敌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时至今日也能明哲保身,更是一种对他能力的肯定。 “好像扯远了,呼……” 陶逐抬高胳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太阳光很耀眼,但在这样的冬天里实在没什么温度。像他们两人这样的妖怪自然也不会怕冷,更不用提那个尸体了。 “六道无常似乎想唤回如月君的意识。虽然不是招魂,阎罗魔也不会管,不过听起来真是有些讨厌,他们尽是些麻烦的人。啊啊,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那家伙的话,倒是猜到了这一幕,而且这就是他期待的事呢。” “我听说了。他知道那群人会利用陶土?” “不然呢?这不是个很好的灵感吗。但是啊,我才不会做这种事……谰问过我,不过我拒绝了。虽然我的确希望阿迹能一直‘活’下去,一直好好地存在下去,甚至——比我还要久远。他命不该绝。我呢,又是那样贪生怕死,才不愿陪他,只能这样拽着不让他走。” “不都是死人吗?没有区别。” “你说话很难听耶!真是太失礼了!” “你也一样。”大概是某种报复。 陶逐气鼓鼓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她的兄长紧随其后。她追到尹归鸿身边,不满地嚷着,手脚并用地比划。陶逐像个孩子一样,在他前后左右绕来绕去,看得他头晕。 “这怎么能一样呢?必须是完完整整的本人才对,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少一根头发都不对劲!别说烧成灰,单是掺杂那么多外物,就根本不是原来的人啊!啊……但是,”她的语气突然柔和了一些,“现在这样,也只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不是妖怪,连万鬼志也追踪不到他的记忆——哎,不如说单是记忆也不行,那也不是原本的灵魂呀。像是如月君,甚至恶口的恶使……你知道这个小蜘蛛吧?他们对我而言,都不是完整的人类呢。” 尹归鸿竟然有些想笑。他当真勾起嘴角,阴着脸说:“你一个妖怪,还在追求让兄长变回人类?若他能变成僵尸,变成妖怪,至少也是你的同类。” “……” 陶逐的神色有些黯然,尹归鸿意识到,或许刚才的话令她多少有些……受伤?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胡闹,就是这样露出一副有点可怜的样子,确实有些惹人心疼。不过尹归鸿心可硬着呢,他最多只是觉得奇怪罢了。事到如今,还要对他的情绪有什么苛求么? “如果可以,他还是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罢。变成如今这样,只是我别无选择。难道说,你就有得选么?” “我是自愿成为恶使的。” “你最好真是!” 尹归鸿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多一点点的思考,就是一种对神无君的认同。 “所以说啊,这件事,就拜托在阿谰身上了。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活在世上,一直好好地陪着他,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是和阎罗魔,和六道无常,和整个人间的人类为敌吧?再强大的妖怪,总有一天会迎来衰亡的时日。所以啊,我就想,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切断了对他灵力的供给……呀,想想就觉得有点难过——总之呢,就算这样,他也一定要存在下去。” “还要保证他不出事才对吧。”尹归鸿的话显得有些无情。 “当然,总有办法的。这不就全仰仗阿谰的那个法阵了嘛。只要有它在……” 只要有它在,尹归鸿也能完成自己的复仇。 绝对的、真正的复仇。  第三百五十九回:久违謦欬 谢辙他们遇到了一位十分特别的熟人。 “是你?!”寒觞的反应比谁都快,“你怎么在这里?呃,莫非,是这座城要发生什么事吗……”他的语气很快变得不安。 “自雪山阔别后,我们的确是很久没见了。但……正如寒觞所言,你为何来到此处?” 要认出这位老朋友可太容易了。街上绝对不会有谁随随便便戴着半副青铜的面具,这未免也太惹人注目。不过他似乎施加了什么障眼法,寻常人等是绝不能看到那张面具的。何况这艾绿的发色,若不加修饰,也会被人当做妖怪呢。 虽然晓本来就是。 “这是什么话?”他笑了一下,“怎么,我就不能专程来找你们?听你俩这语气,我像个灾星似的,走哪儿哪儿出事。你们倒也不难找,现在可是大名人,打听起来并不困难。” “我还以为您自个儿知道我们在哪儿呢。”寒觞开着玩笑。 “那倒未必。我还未取得我的真身,它还躺在雪砚谷呢。” 谢辙感到迷惑:“可一路上也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们……我想,我们当是低调的。” “啊,那是自然。你应该还记得,你体质特殊,并不那么惹人注意。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门道能打听你们的消息,毕竟在暗中依然有不少人注意你们。呀,别紧张,并不都是坏人哦。” 寒觞耸耸肩:“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真以为我们有多大功绩。” “不大么?那可是邪神摩睺罗迦。”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那是自然。即便没有镜体,我也能打探到许多消息,何况这一条已是江湖皆知了。” “但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做成。”谢辙无奈地摇头道,“十恶祸世,红尘间暗潮涌动,敌暗我明,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却不知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就连……” “就连找人也找不到。”寒觞轻飘飘地提了一句。 于是大家都看向他。他显得那样无所谓,但他们都知道,寒觞心里最不是滋味。 “令妹……罢了,有些话,我便也不多打听。但你放心,”晓宽慰道,“我在来时便听说有人见过一只白色的狐妖,以人类的姿态行走江湖。虽不知是不是问萤,但我已经派人去打探。我们相处过一段时日,我亦将她视作妹妹看待。” “……她若没事便好。不过,你下了山,家中的老人——” “过会儿给你解释吧。不过不用担心,老人家平平安安。她称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寒觞苦笑了一下。他本以为,自己听到妹妹的消息会更激动些,但并非如此。从没有神力的云外镜付丧神口中听到这话,寒觞依然没有什么实感。就当是对方安慰自己,他还能更好受一些。晓紧接着将目光挪到另一人身上,笑着说道: “这便是你说的与你妹妹相仿的姑娘了。” “啊,呃……您、您好!” 聆鹓有些不知所措。她坐在桌角,对这个突然打断饭局的陌生人感到困惑。可看样子,两位朋友与这戴着一小片面具的怪人是认识的,还很熟。她先前只是听着,也并不敢插话,直到晓对她正式打招呼时才敢回应。 “这是我们……在寒觞老家认识的。你知道,我与你说过。” 谢辙有些尴尬地介绍起来,聆鹓抿嘴笑着,她其实早就想到了。晓与她亲切地聊了几句,不外乎夸赞她的可爱聪慧。虽然话很客套,不过就当他是发自真心罢,反正也没有说错。直到最后,晓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用不高的音量说: “我算是知道为何你会觉得她们相似了。我本想说,叶姑娘似乎比问萤腼腆些。可最初我与问萤相识时,她也是这般放不开的。不过只要熟络了,想必都是活泼的好姑娘。” 是没说错,三人都笑起来,唯独聆鹓有些不好意思。寒暄已经结束,就该切入正题了,毕竟晓费尽力气找到他们,可不是来打声招呼就准备走的。实际上若不是时间紧张,晓还能再与聆鹓姑娘唠上好一阵呢。他觉得很有趣,因为他逗叶姑娘玩的时候,谢辙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很少这样,或者说,他很少有表情,更别提这么精彩的了。虽然对很多与他不熟的人来说,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细心的人总能发现他与以往有所不同的…… 倒也不是生气,就是——挺“别扭”的。 “好了好了,不招惹你们了。言归正传——” 晓终于严肃起来,那又有点活泼又有点死气沉沉的矛盾的气氛可算是结束了。这比纯粹的死气沉沉还让人不愉快,因为有点苦中作乐,或是强打起精神的疲惫。但若有人当真认真起来,那么其他人也都会自觉地正襟危坐,将注意力放在事件本身上的。 三位狐妖的奶奶在山上安好。雪山的生命虽然不够活泼,数量却也不少。狐狸奶奶在山中可是很有威信的。在她身体尚佳时,与山上甚至邻近的妖怪们都打点好了关系。要么说是能带出他们三个的狠角色,她老人家自然也有两把刷子。不说妖力多么强大,单是“做人”就很有境界。总而言之,万仞山的住民们都服她。 因此,在她身体日渐不便时,已有很多妖怪时不时前来照顾,带着些自己辛辛苦苦搞来的吃食。也不管他们需不需要,都是心意。在奶奶栖身的山洞可有个规矩,不论在外面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两个妖怪,若是在这儿与奶奶见面,就都必须和和气气的,当做无事发生过,为老人家给足面子。等拜访结束滚得老远后,再随你们怎么掐架。 老人的事,终归是用不着担心,反而他们自己的处境更值得在意。话说回来,晓下山的具体原因,其实只为了一件事:寻找隗冬临。 说明白些:寻找天泉眼。 “她夺走了天泉眼,是为了均衡自己体内的阴阳之力吗?” 听罢他的目的,谢辙思索起来。 “算是吧。过去那位霜月君的武学,有着强大的寒性气劲,迄今为止修习之人都……她隗冬临自是逃不过的,不如说,她能活着已算是奇迹。虽说她体内的阴阳均衡,已因这武学变得与常人有所不同,但天泉眼终归帮她找到了自己的平衡,以至于情况不再恶化。由此一来,降魔杵便解除了全部的限制,将霜月君的一切都尽数传授予她。可如今我听闻紫金降魔杵,在两舌和绮语手中,而她们先前又趁人之危,劫掠了霜月君的封魔刃。如今封魔刃,又传言在隗冬临那里……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交易,可想而知。” “……她们还真敢啊。”寒觞皱着眉,脸色很难看。 但最难看的,该数叶聆鹓了。时至今日她也想不明白,好好的薛弥音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她当时在起火的楼房救了自己一命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而她却因为这不受控制的手…… 不能想了。近来这鬼手已经安分许多,聆鹓不能再思考多余的事。 “她夺取天泉眼时,我是在场的。” 晓的语气多少有些沉重了。三人不敢言语。迟疑半晌,聆鹓终于小心翼翼地问: “那、那您没能阻止她的原因是……” “叶姑娘说笑了,我哪儿打得过她。”晓闭起单眼摇了摇头,“那是个恐怖的女人。我本就不会什么武学,只是区区一面镜子生成的器灵,不同凡响的,也只是镜子本身罢了。而前一任霜月君是何许人也?在当时,除了神无君,谁敢与他相提并论?这二人自然也是没交过手的,只是人们从神无君的事迹中做出推论罢了。虽然神无君尚是人类,且在南国历险之时,他也与前霜月君见过……后者甚至帮过他的忙。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直到现在,也没人敢说自己和那个邪龙一样可怕的男人在同一个水平上。”寒觞感慨道,“那的确是一代传说,而隗冬临行事已经足够低调,这才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风波。晓没有加以阻止是对的,否则真被她用降魔杵斩了,没地方说理。” “那您的意思是,想找她谈判了?万仞山……需要天泉眼,对吗?” 晓轻轻叹了口气:“唉……对万仞山而言,天泉眼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神迹。但是,也不是说偌大的山区没有了它便不会运转,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而是说,有它更好,它能为许多动物与妖怪带来便利,改善恶劣的生存环境。但没有……也没什么。饥荒与战争之年,人类的数量除了减少之外,并不怎么增加。原因很简单,因为没有什么保障。要知道,就连动物也是那般聪敏的——资源不够,生下来也是一死。失去了天泉眼,无非是减少了生育罢了……雪山的承载能力也并没有多强。养育下一代的资源,某种意义上,也是由天泉眼提供的。” 谢辙不太明白:“那照你这么说,除了雪山的生命不再那么繁荣,似乎也没有什么必须夺它回来的理由?除非你是想让万仞山更加热闹些的。” “不。比起天泉眼的来处,我更关注它的去处。” “隗冬临?” “她的观念……并不安全。她现在是个人类,却拥有突破人类极限的力量,而那任霜月君走火入魔误入红尘之外才得到的妖刀,也在那女人的手里。”晓坐直了身子,严厉地说,“我在担忧什么?担忧到我决意取回镜身?很简单——” “十恶之中,还有一个未坐实的‘恶’。” 谢辙很快明白。  第三百六十回:久患长灾 这次重逢带来的是一场漫长的讨论。即便一顿饭已经结束,话题却才刚刚开始。 聚在客房中,晓说出了他的顾虑。 “恶使只能为人类转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因此,即便有很多怀疑的对象,却都因为是妖怪而被我们排除了嫌疑。” “‘你们’?”谢辙重复了一遍,“还有谁在负责这些事吗?” “这话说的。我可不是单打独斗,之前不是说了么?而且这件事,也必须要有六道无常作为支持才行。” “所以,是霜月君在帮助你?” “没错,毕竟是靠得住的老熟人呢。她与卯月君她们……有些约定,我们过会儿再谈。当然还有睦月君。”晓说,“托你们的福,他安然无恙地涅槃人间。” “啊……你们,见过了?我是说,在见我们之前。” “是了。我们谈了许多。他的确是位德高望重、聪慧过人的大师,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梳理了现状,给出了一些……很有用的讯息。你们可知,如今已人尽皆知的恶使都有何人?” 这不是一个难题。 杀之恶使,名为枫的、被山鬼养大的孩子。失去养母的怨恨被朽月君利用,他给予枫一把六道神兵——寄喻修罗道的切血封喉。如此沉重的魔刀,被他轻而易举地拿在手里。或许相较之下,他的愤恨比这刀还要沉重。他被无可奈何的睦月君封印在弑母之仇的故乡中,却因为谢辙几人的失误解开。如今,他们已经弥补失误将其超度。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暂时压制的恶使。尽管他造成的影响已经不可挽回,而他的死也不能彻底将人间的杀欲铲除。不过相对而言,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不会再被“杀”所困扰了。 盗之恶使,名为叶雪词。她是与聆鹓和吟鹓一样的出身,不过相对而言没那么幸运,只是挂名的旁系罢了。作为偷盗的恶使,她喜欢的不是别的,正是人类的秘密。她自出生起就有一件宝贝:云外镜的碎片,也就是晓的另一枚眼睛。那是朽月君刻意丢入轮回之流的东西。碎片选中了她,而她也足够聪明,只可惜靠的是歪门邪道让家里阔绰起来。在她还小的时候,极月君替她解了朽月君的围,这令她对极月君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甚至……堪称执念。她对自己的家庭失望至极,便抛弃了面临牢狱之灾的他们,远走高飞。如今她为殁影阁所雇佣,做一些算是对得上“兴趣”的工作。对秘密的揭露是件可大可小的事,她的危害不比其他恶使更温和。但在皋月君的监管下,目前还算不上出了乱子。 淫之恶使,名为陶逐。她曾是人类的时候,与自己的兄长陶迹相依为命。在这样的乱世想要生存下去的孩子并不容易,何况他们无依无靠,没有亲戚愿意收留。靠着偷鸡摸狗,他们勉强果腹。在长大些的时候,他们走上了更为偏激的道路。为的不是别的——他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体面地、很好地活下去。她的兄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她自己更是能轻易卖身求荣。但这怨得了谁呢?没人教他们怎么做人么?那当然了。自幼他们便受尽委屈,体会到的只有人情的冷漠,活到今日没点手段怎么行?谁都不该苛责他们,但……这条路终归是不对的。但陶逐曾经也并不是什么人的生意都能做,为了保护妹妹,陶迹被害死了。自那日起,陶逐便走上了再也回不去的路。她想方设法地杀人,用得到的法术给兄长续命,维持尸体能够走动。她以人类的身份拜访百骸主,却屡次吃了蚀光阙的闭门羹。她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施无弃不愿帮她令兄长死而复活。或许她明知道这一切是错的,但偏偏就要这么做。 绮语之恶使,名为薛弥音。她小时候恰逢多年难遇的大饥荒,又是最贫瘠的地带,便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她与许多有着相似命运的孩子被关在笼子里,运往稍微有些闲钱的地方卖给富人与妖怪,以解决缺肉的“燃眉之急”。在这儿,她与一位名叫妙妙的乐观积极的小姑娘成为挚友。而那些绑匪之中,有人带着一柄寄喻饿鬼道的妖刀——怨蚀。那是孔令北用来骗取恶人钱财的宝贝。他的手下很快对这群歹人出手,而关押她们的笼子在混乱中翻入山谷。她们让身形苗条的妙妙逃出笼子寻找救援,但她并没有回来。为了生存,薛弥音不得不以同胞的肉为食;为了不让自己死去,她又不得不杀死可能会杀死她的、争夺资源的同类。那把妖刀不知去向,被霜月君与朽月君前来争抢,结局以霜月君的胜利告终。她最终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薛弥音,救了她一命。霜月君虽声称她像自己曾经的师侄席煜,但内心深处或许只是想救人罢了。从此她为弥音寻找住处,照顾她,不知不觉成了她的信仰。而之后,弥音又觉得自己的信仰遭到“背叛”,便离开了她。再后来,她与聆鹓他们相遇,经历了种种冒险……又遭到聆鹓的“背叛”。种种原因之下,她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妄语之恶使,恶名远扬的无庸谰。他原名无庸蓝,按辈分也无法继承家主之位,可偏偏继任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究竟当真是巧合,还是说有谁暗中筹划什么,没人说得清楚。他的过去发生过什么,至今也仍是一个谜团。现在他们只知道,无庸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冷静的疯子,可怕的疯子。他拥有役使天狗的血脉,如霜月君一般,但他的天狗因不明的原因死去。他造访天狗冢,不惜付出让自己变成妖怪的代价。而从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加上一些禁术,和一柄刀,复生了自己的式神。而那柄刀不是别的,正是怨蚀,是朽月君诱导霜月君放在殁影阁,而无庸谰又从殁影阁得到的东西。不知为何,寒觞的师弟钟离温酒成为了这种人的同党……除此之外,淫之恶使与嗔恚之恶使也与他结为同盟。尹归鸿与他走上了相同的道路。而这件事也只是他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彻底夺取南国地宫的法阵,并利用绑架来的聆鹓的鬼手之血,与摩睺罗迦的牙苏生了蟒神幻影,蓄意破坏一切。 两舌之恶使,是曾被称为妙妙的姑娘。她还有一个属于妖怪的名字,唤作魉蛇。在她逃离牢笼,试图向外寻求帮助时,被山谷的魉蛇拖回巢穴。而替薛弥音寻找友人的霜月君,判断妙妙已经失去生命特征,斩杀魉蛇。一人一妖在弥留之际,为了生存下去,便转化了他们的存在形式。他们融为一体,成了似人似妖的怪物——也堕化成挑拨离间的妖怪。她赠予薛弥音一柄由封魔刃断刃打造的匕首,还教唆她与自己一并离开。如今,两人一同行动。 恶口之恶使,如今化名缒乌。他现在与叶雪词都受到殁影阁的管控,但他似乎总是脱离监视行动。他曾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被宠坏的小少爷。他曾有一任妖怪的前世,是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殁影阁的佘氿似乎通过一些方式唤醒了他一部分过去的记忆,至于他现在是什么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个恶毒的孩子,他的语言会轻易中伤任何人。与其他恶使一样,他的语言具备可怕的妖力。 嗔恚之恶使,名为尹归鸿。尹家曾试图收集七大法器,遭到受阎罗魔指派的神无君的灭门。神无君代领左衽门抄了他的家,但最终放过躲在井里的他一命。直到他长大成人,这样的仇恨也未曾泯灭,反而与日俱增。他的实力虽与这位仇人差得还远,但他总有手段。 悭贪之恶使,名为霂。他是个男身女相的家伙,满眼只有财宝,开口闭口只会衡量事物的价值。在她眼里,一切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最理想的状态,是她能通过一些手段来决定物品的价值。金银珠宝都是其次,她更喜欢那些有着无形价值的宝物。如今她开始意识到法器们的有趣之处,将魔爪伸向了这等危险品上。看起来,她似乎和殁影阁往来密切。 “硬要说,其实局势也十分明确了。”晓梳理道,“杀已被铲除;妄语、淫、嗔恚,他们算是一个团体;绮语和两舌共同行动,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盗、恶口、悭贪同属殁影阁触手可及的地方。” “所以目前无法确定的……当真只有邪见一个?”谢辙皱起眉,“话说回来,这样的恶使,当真已经诞生了么?还是如你们所想——暂时没有?这一切都很难说。但不论如何,我们确实没在什么地方,听说有什么人类妖变的事发生。关于这些,您几位有何头绪?”  第三百六十一回:久悬未决 晓说,当今世上值得六道无常怀疑身份的人,至少有三位。 若假设邪见确实还未诞生,那么按照当下江湖中凝聚的“恶”,距离它真正出现的时日也已所剩不多。闇昧迷理,是谓邪见。如今值得怀疑的,应有如下几人。 “你们都该是见过的。” “我们见过?”谢辙的表情有些困惑,“我们才在江湖上走了不过两载,你竟说我们见过疑似会成为恶使的人类——甚至三人,这实在令人不敢相信。若说我们见过真正的恶使,这倒不难理解,毕竟双方或多或少有这样的目的性在。但,仅是怀疑的对象,怎么会……” “不论你相信与否,事情便是这样发生的。这很难理解么?不是有句老话,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吗。具备一定倾向的人,总能在这类事态的边缘徘徊。不论是环境对人造成影响,还是人使得环境得以变化——甚至这可能是相辅相成的。你们能见到这样的‘候选者’们,并不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寒觞叹了口气:“唉……那说了这么多,你想说的所谓候选,究竟是——” “不如几位回想一下,在你们过去见过的人中,可曾有值得怀疑的人?” 谢辙与寒觞对视良久。两个人在同一时间,想起的是同一个人。他们几乎又在相同的时刻将目光挪到聆鹓身上,害得她整个人一惊。 “怎、怎么了?不能是我吧!”她慌忙摆手,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将自己的右手压了下去。“我不过是……我、我怎么可能是恶使?” “不,不是你。”谢辙立刻解释道,“我们所怀疑的,其实是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我们知道她,她叫忱星,是琉璃心的持有者。啊,你放心,我们绝不是心怀恶意的。你也说过,她虽然面相冷淡,但一路上都在照顾……” 谢辙不说话了。他明显注意到,聆鹓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说不上埋怨,但也算不上高兴。她是很好看的,就连皱起眉来都惹人感慨。只是从小没受过苦的她,细嫩的皮肤变得些许粗糙,脸色也显得暗黄,但这比真正的江湖人还差得很远。她不高兴是自然的,再怎么说聆鹓都与忱女侠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年头,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何况对方帮的也不止她一个,还有聆鹓的姐姐——那个被视为哑巴的姑娘。 如此说来,他们还对那女人心生怀疑就太过分了。这令寒觞也无法开口,只是有些无助地望着他们。他真想解释,有些事并非空穴来风。像他们这种人的直觉,有时候才更准确。可既然聆鹓不愿意听,那不说也罢。 “当然不可能是叶姑娘了。”晓也做起解释,“人之所以会妖变成为恶使,是因为其本身就有非人性的一面。这一面,不论是先天性的,还是后天影响所致,都有极大的可能为他们招致不幸。聆鹓姑娘……我倒是认为,绝无可能。您心中有善,还有两位朋友如此帮衬,即便受到不明的力量影响,也能始终保持心性善良。” “她啊——”寒觞笑了一下,“就是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别人受伤的人。” 很明显,他们都意有所指。像是薛弥音坠崖的那件事……当然,他们总不能直接说出来吧。这样的话又要令她涌现不好的回忆了。 晓喃喃道:“硬要说,反而是……更容易——罢了,话说回来……” “等一下,”聆鹓脸色突然又沉下去了,“你该不会是想说……想说我姐姐吧?” 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位姑娘比他想的更敏感,更聪慧。他思前想后,试着组织自己的语言作为解释,也好让场面柔和一些,别那么难看。但他没想到的是,先道歉的反而是聆鹓。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我心里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提到她……的确,她从小干什么都被限制,因为她有过那么多的……不好的先例。人人都怕她,对她敬而远之。家里的长辈不愿意见她,同龄人也害怕她。虽说在家里,她被保护起来,也没受到什么人欺辱。但我也知道,哪怕是小猫小狗被关起来,在笼子里待久了,多少也会变得暴躁。她没有,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已经竭尽所能,希望她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我也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一时冲动,想着离家出走,为她找一条出路。” “聆鹓姑娘……”谢辙欲言又止,心里很不是滋味。 晓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沉吟半晌,认真地注视着聆鹓的眼睛,回应道: “对方才失言的事,我很抱歉。我不打算做什么辩驳,因为的确不止是我,也有许多人在怀疑。就算我撒谎糊弄过去,我所顾虑的事也已经暴露在诸位面前,不如我坦诚相待,并为之真诚地道歉。伤害您的感情,我的确心生愧疚。您正是这样一位善良的人,说实在的,也正是因为她身边有您这样的亲人,以及更多在给予她帮助的家人,她才没有走上歪路。如今她不知身处何方,您几位为此困扰,我心里明白。待我取得镜身,定全力相助。我也不瞒着您……我们都在想,说不定打一开始,阎罗魔就对她的身世十分顾虑,因此才派遣水无君接她出门并设法给予帮助。” “啊!若是这样,我便能理解了……” 善于沟通的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解开误会。既然这件事已经说明白了,谢辙和寒觞都松了口气。寒觞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么,还是说回忱女侠的话题吧。虽然聆鹓妹妹也不爱听,但这个……终归是要放上台面讨论的事。我想请问,晓如何看待她?因为我个人虽觉得她有种危险的气息,可她做的事也确乎是善事。” “何况琉璃心在她手上,”谢辙补充道,“那件法器具有净化一切污秽的能力。就算忱星姑娘有足够妖变的理由,实际上,也做不到吧?” 晓便说了忱星的过去,这似乎是个公开的秘密,甚至算不上秘密。虽然母亲走得早,父亲却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并且忠诚专一,这已是不可多得的条件。可惜他的教育出了一些问题,加之忱女侠自身性格使然,最终她成了用数字衡量一切的、简单又复杂的女性。而她的父亲又选择了那样一种极端又危险的方式复活了她……最终却成了永生不死的诅咒。 这的确太过讽刺,没地方说理。整个故事好像谁都做错了,又好像谁都没错。 “所以,你们说得不错。我与几位无常大人都认为,她的确有理由成为邪见的恶使——但她并非是真正的眼里只有自己的人。活了这么些年,她从未做过一件真正的、纯粹的坏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那拥有净化之力的琉璃心保持了她心灵的纯净。” “也就是说……若没有法器,她真可能变成可怕的坏人?” “是啊。一个人孤独地存活至今,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还能保持心性。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哪怕是那些修习通天之路的仙人,在正法的指引下,也有走火入魔的人。” “你是说……” 寒觞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谢辙,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他们又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你们反应很快。他们怀疑的第二个人,不必多说,便是鬼仙姑了。” “她……可她也是好人。或者至少,做的都是好事。”谢辙感到很混乱,“也正是通过她的指引,我们才重新与聆鹓相会。” 寒觞说:“她似乎活得更久些。我听闻,鬼仙姑是与凌霄观的始祖丹宁一并修道……” “啊,是我的主人。”晓点了点头,“我和她也很熟,这件事,我们讨论起来倒也没什么忌讳。可以说,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想想看,为何我的主人得道飞升,她却坠入魔道,成了人们口中不伦不类的鬼仙姑?这之中必然有其缘由。她是怎样的人呢?数千年,她倒也算是坚持本心,从未变过。为了一些好的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欺骗、中伤他人,这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牺牲。我不对此发表评价,但我想问问您,你们觉得——” “这当然不对。”谢辙脱口而出,聆鹓也附和着点头。 “看情况吧。”寒觞说道,“但我理解你们怀疑的理由了。那最后一人是……隗冬临?” “是了,我们说过的。”晓点点头,“我们商议过后,做了分工去了解情况,而我要做的便是找到她。她这人是怎么一回事……至少你们窥见一隅。她家里是开武馆的,又是前任霜月君的转世,身份本就十分危险,应当密切关注。如今的霜月君依然十分忙碌。百忙之中,她抽空参与了一些……仪式,我们过会再谈。她会见到卯月君,或许也会借此机会将赤真珠还给她。” “赤真珠……唉。”谢辙轻轻摇头,“那些法器的下落,也是令人头疼的事。” 接下来,晓与他们核实了法器的下落。除赤真珠外,蓝珀确乎是被霂夺走了,降魔杵也在另外的恶使——绮语和两舌手中,埙恐怕还在无庸蓝或者温酒处。而琉璃心明确由忱星持有,香炉也尚由百骸主看守,砗磲也在睦月君手中。 能用上的法器本就不多,六道神兵的持有姑且平衡。地狱道的业·劫在朽月君手里,是个“坏透了”的无常鬼;饿鬼道怨蚀在无庸蓝处,为恶使持有;畜生道的烬灭牙,被朽月君交给了尹归鸿,又一个恶使;修罗道的切血封喉暂时由睦月君掌管,应当会交去别处;人道的断尘寰,为凛天师凛山海所用;而最后的天道风云斩,在谢辙手中。 天道,真的在我们手中吗? 谢辙不敢回答。 第三百六十二回:久寒成霜 “行了,也不必遮遮掩掩的。” 穿着东国丧服一样的女人将短剑抓在手里,重新别在腰间。她的脚边躺着数具尸体,都没了呼吸。每个人身上没有一处外伤,但他们的确都死了,死透了。他们究竟是如何失了性命,或许得剖开他们的肚子查查内伤。令人疑惑的是,每个人都面色红润,着实不像死人。哪怕是刚断了气,也不该是这副样子。 “你让他们死在这里,会给当地衙门带来麻烦。百姓会恐慌,而你却已经逃之夭夭。” 霜月君从暗处走出来。今夜月色明朗,让她眼里的三日月也显得没什么光辉。她就站在隗冬临的面前,隔了约摸二丈的距离。 “江湖上总是有很多这样的事,并不稀奇。”隗冬临的声音如她的面具一样冰冷。 “你觉得他们该死?” “他们不该死?”隗冬临摊开手反问道,“拿钱办事是他们的职责。既然做着杀人的勾当,随时被别人杀死,也早该做好觉悟。自封魔刃在手以来,我从未伤过任何无辜之人。不如说,得到这胁差之前,我也从未做过这等下作的事。难道,你要为这些死者辩驳?” 霜月君轻轻摇头,说道:“不,我也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但你也应该清楚,你手里最危险的那个东西,本不该属于你。” “笑话——我也是明码标价换来的。你若要寻仇,不至于寻到我这里,冤有头债有主。何况,收拾那群恶使是你们六道无常的职责。还是说因为其中有你曾亲近之人,你下不去手,便迁怒于我?” 隗冬临平静地望着月亮,霜月君只能看到她半张冰构成的面孔。她看不懂对方的表情,也从那冰霜似的声调里品不出什么意味。她有一瞬的恍然,但她料到冬临会从这个角度刺激自己。若做好心理准备,她倒也不怕别人去说。她的呼吸放慢了些,随即发出沉重的叹息。 “你若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封魔刃如今在你手里,我只能从你这里讨回来。我还知道,即便它没能出鞘,你也利用它收服了万仞山的天泉眼。云外镜的器灵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莫要怪我没打过招呼。” “哦,所以?区区镜灵,又能奈我何?我自是不会对他出手的,不过,我也不会将凭我实力所得之物乖乖还回去。这是个用实力说话的年代。不……任何年代,都用实力说话。” “那且不论他的事。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你隗冬临已经夺得封魔刃的所有权。你不是六道无常,没有不死身,也不受那位大人的庇护。找上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会麻烦不断。难道你就如此自信,天底下没有你战胜不了的人么?” “你是怕自己霜月君的面子挂不住么?你啊,字里行间都不像是在乎封魔刃去向的样子,但你还是找上了我。你在担心什么?不会真的担心我的安危,生怕什么人在某天就把我给杀了。那时候,你便不好得知封魔刃的去向了吧。倒也不必那么担心。想想看,你前一任的霜月君所做的,不就是把它丢在江湖里放任自流么?” “所以那时候便有很多人为此流血!”霜月君的声音抬高了些,“我绝不会这么做!这就是我为什么将它始终攥在手里的原因。你以为,我是贪恋它的威力,不愿意割舍它的力量吗?那你便错了。当我将它从鞘中拔出的那一刻,我便暗自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 原本一直望着月亮的隗冬临突然歪了歪头。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脖子,像是老旧的木门缓慢地张开。月光下,她的另一半面孔也没有任何表情,传达不出任何情感。整张脸都像是被寒冰封印了一样,以她高挺的鼻梁为分界,另一半冰的面孔藏匿在阴影间。 “‘黑龙’……他是被这么称呼的吗?我是说,辜葭潜龙,他尚是人类的时候。作为有头有脸的刺客,究竟是失败还是成功,谁也无法定夺。他不在乎人间有多乱,只在乎有没有人能将那把胁差拔出来,好让自己得以解脱……是这样的吧?” 霜月君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但她自己解释不清的事,她也不想仓促地说出口。 “我不会轻易对他发表评价,毕竟他也曾经帮过我——身为人类时的我。我与他不同,我必须守护好这件东西,不让它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你可知我为何要找到你?你的确有能力,也算是配得上这把妖刀。但你算不上真正正直的人。说难听话,倘若有朝一日你沦为妖物,这东西在你手里,便比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可怕。” “可你并不能让它发挥出最好的作用,那它便如死灰一般毫无价值。你知道么?我时常能听到封魔刃的低语。它在……呼唤我,呼唤我将它拔出鞘来。但它尚没有认可我,因为我还不够强大。即便是那个人,也会为此失望的吧,对你,对我。而你假定我——认为我会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成为妖物。你大可以直言,担心我沦为……名为邪见的恶使。” “你……” “我倒是见过一个奇奇怪怪的姑娘。她的灵力异常可怕。虽说她并未与我为敌,但我仍能感受到她身上灼热的——恶意。那种灼灼燃烧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来自地狱似的火焰。不过我不在乎,她好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我倒是觉得,她比我更值得你们关注。” “并非没有怀疑过。但是,她是个妖怪,这点已经……让一些无常鬼证实了。” “哦,那真可惜。” 很难说隗冬临在可惜什么。大概率,是在遗憾她没能成为自己的挡箭牌吧。 隗冬临又淡漠地说:“说起来,你不是……在忙其他的事吗?如月君的事,对吧?那边怎么样了?看你这副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好消息。” “……你怎么知道?” “混迹江湖的人,总有自己的手段。” “虽然与你无关,但告诉你也无妨。的确,我们失败了,如月君没能恢复意识。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是我打碎的她。” “什么?!” 霜月君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那一刻,她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将一个六道无常打成那副模样……还让残肢漂泊在六道之中。她有想过,如月君可能是在六道灵脉里被袭击的,但具体的凶手与方法,她一直没能有个具体的思路。 “你果然与恶使有所勾结?!”半晌,她才喊出这样的话,“你、你和无庸蓝……” “等下,我和这家伙可不认识。我不喜欢与权贵有所往来,哪怕是声称自己不喜欢权力的人。呃,提起来还有点恶心。话说明白,我也只是拿钱办事。是一个带着尸体的姑娘找到的我,与我提到这么一回事。我也在想,究竟做到什么地步,六道无常才能迎来……真正的死亡。我确实很感兴趣,所以就这么做了,甚至没有索要报酬。” “带着尸体的……” “啊——这么说来,她好像确实是恶使吧。怎么说?我好像是,洗不清了?” “你为何要与六道无常作对?当你摆明了这般立场,不论你动机如何,若说出去,你便再无脱罪的可能!迄今为止你尚未做过出格的事,但若是……” 霜月君说着,手中攥紧了伞柄。她意识到,很多事比她想的更加复杂,尽管所谓的动机听起来简单得离谱。该怎么做?她感觉自己完全无法做出判断。 “那……让你说不出去,不就行了?” 隗冬临完全转过身来,月亮将她的影子照成细细一缕,掠过地上冷冰冰的尸体。那些尸体的脸色在月光的洗礼下是那样瘆白,先前的红润完全被盖住了。一张朝着霜月君的、嘴巴微张的死人脸,就像是在对她说“快逃”。 她该逃吗?不,六道无常绝不会怯战。对死亡无所畏惧,便也对战斗无需避让。可霜月君就是有种莫名的恐惧。她分明看到,地面上属于隗冬临的影子分明在摇曳,即便它的主人纹丝未动。那影子缓慢地、缓慢地生长,扭曲,仿佛像一条…… 一条狷狂的黑龙。 “开玩笑的。”隗冬临突然说,“我确实杀不死你,现在不行。就算是拔得出封魔刃,你也该知道,它对六道无常没什么作用。不过说实话,在那一刻……你究竟是害怕刀被抽出来,还是期待我将它抽出来?你无需害怕,不是吗?在这件事发生时,你便会进入轮回之流,投胎转世,迎接新的人生……而霜月君三个字,再与你无关。” “你、你究竟是谁?” 霜月君的确没有害怕死亡,她在害怕别的,与这个她不知为什么说出口的问题有关。 “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在后悔将赤真珠还了回去?我感受不到它的妖力了,我在万仞山时记住了它……你在难过,难过你猜不透我。” 霜月君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知道,隗冬临是绝对不会将封魔刃还给她了。 她还知道,不论自己怎么想,若如月君的“死因”传了出去,她将坐实“邪见”的恶名。 这女人离开的时候,霜月君没有阻拦。站在满地的尸体边,那种怪异的寒气经久不散。隗冬临远去的地方留下了点点霜痕,像是脚印踏在薄雪上。 这点凉意明天便会散去,但真正的凛冬即将来临。  第三百六十三回:久仰山斗 这是一处避世的清净之地。在草木丰茂的季节,此处可谓是一碧千里。如今已是入了寒冬,上下山石是满目荒芜,只有枯黄的残枝败柳稀疏地摊在这里。有种抗寒的荒草倒仍是绿油油的,只是被这一种清冷的苍绿占据视野,仍有萧条凄凉之感。 “我们多久没有这样一同做些什么了?” 极月君这样问。凛天师走在他的前面,用未出鞘的剑将丰茂的草拨开。他当然知道,极月君什么都“看得见”,只不过用的不是眼睛。只要他走动,带起的微不可见的风便会替他探明道路。前方有什么东西,都能如实地将轮廓反馈到他的身上。他还能嗅到花草的清香,辨认出它们的种类——他甚至能认得比寻常人更多的品种。除了花草、人、动物之外,就连石头、雪花、清泉这样无机之物,也能被他辨出不同。 不过,即便如此,凛天师还是会尽自己所能,为他做一些看上去仿佛便利了什么的事。 “挺久了吧?不过我们总是在忙,也不觉得时间漫长而无趣。我虽不是六道无常,却早已知晓了你们的辛苦。” “你早该得道飞升,享你的清福。”极月君笑了笑,“你却还要留在这人间帮这帮那,连我都要帮呢。” “我知你不需要,但做与不做,是我的事。” “你知道么?有缺陷的寻常人中,反倒是不喜欢谁来帮忙。若是他们自己能做到,便觉得你瞧不起他们,将他们视为异类。” “对于这样的人,我自是知道该怎么做。在我很年轻时,大概还是会尽我所能罢。也无妨,我知你不会厌恶,便会贯彻我的原则。我也该谢谢你,给我这种坚持的机会。” “这是你的自由。你总是心善的……时隔多年依旧如此,倒也——算是奇观。” “漫长的时间会消磨人的心智。若没有正法修习仙道,也会成疯成魔。” “是啊,就像……” ——就像我们要去见的人一样。 两人都没说话,静默地走了一阵。山路坎坷,但他们的身手都堪称了得。数丈的高度不过是一起一落之事,若有什么障碍便轻易地斩除,或是绕开。就这样走了一阵,许是觉得路途太过安静,凛天师又说话了。 “时至今日,我尚不能前往天道。” “嗯,我差不多也猜到了。你对红尘有太多眷恋,人间有太多你割舍不下的事。你牵挂太重,执念太深,这样是不能化仙飞升的。有时,我当真从你身上看到睦月君的影子。” “我与他还差得远。”凛天师开起玩笑,“您看,那位大人可不曾招待我去冥府呢。” “哪儿能硬要索你的命呢!”极月君也笑起来。但那个笑只是暂时的,它浮现了一瞬,又转而变得严肃起来。“何况你这样的善人,不该为凡尘琐事束缚。若是好人都要因为行善被拘束于这混乱的世上,便成了没有好报的下场。你的存在,本就帮了冥府大忙,不该再拿六道无常的身份约束你——再者,这些位置,总该留给那些更适合的亡者。” “她声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那位大人才——” “唔,这并非我们最主要的目的。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是啊。”凛天师微叹一声,“正事要紧。” 他们要找的,是一个热衷于云游四海的人。但近些日子,她总是隐居于这种清净之地,除非有什么要事便不再走动。知道此地的,最初仅有睦月君一人。睦月君告知了极月君,极月君又告知了凛天师,而到了后者秘密便戛然而止。 为何是凛天师?他可不是六道无常。但对于睦月君和极月君来说,都有可以告知他的理由。他曾是凌霄观的弟子,而要找的人又与凌霄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说这么多年过去实在没什么同门感情可谈,但有时候一些东西作为无形的联结,总能让人更容易接受。 是了……要找的那人,便是鬼仙姑了。 未时的天空依然很蓝,但冬日的阳光实在没什么温度。一切清清冷冷,尤其是山溪旁。说来这一带草木相对丰沛,还要归功于这终年不断的流水。这座山的地理位置偏南,就算在冬天的温度也比别处亲切。虽然这山很高,但特殊的灵场令它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气温也并未随着海拔的提升而降低。他们踩踏在最大的河流露出的石头上,速度快得令水中的鱼没能察觉。那些松动的石头也只是微微一颤,浅浅的涟漪连下方的虾蟹也不为所动。 在这样的冬天还有这样的小生命呢。 这一阶段的河流尽头是一座瀑布。这算不上多么磅礴壮丽的瀑布,即便是在水流湍急的盛夏,它终归也就这么宽了。当然,那哗啦啦的冲击声依然悦耳动听,只是它并不宽阔,只是高悬。下端的水花已经激荡成白花花的一片,密不透风,如一堵流动的墙。 “就在这儿么?” “在这儿,”极月君说,“我听到激荡的水流下,有人发出叹息。” 凛天师并未急着进去。他伸出手,拦住了极月君。 “水花没有影子。” “唔,那在这里的的确是她,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她设置了结界么?”凛山海谨慎地望着瀑布,“被这样的无影之水打到,怕是要被切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极月君微微耸肩:“她正是这种人呢。要找你,她容易得很;但若要见她,那可是比登天还难。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仙姑,就是这样的一代传奇人物呢,哈哈哈。” 但要说这瀑布之内,的确是一处幽静之所。这里头是空旷的山洞,特殊的构造让瀑布的声音被削弱到最小。山洞里点了一根蜡烛,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它已在这里燃烧了很多时日,不出意外的话,还能继续燃烧下去。 鬼仙姑端坐在石桌旁,案上放着纸笔。她将写好的一封书信折了又折,捏着边角,将信放在火烛之上。信纸燃起一层明亮的蓝色光焰,瞬间被吞没了。与此同时,一阵悠扬的乐声穿透层层水幕,在这曲折的山洞里回荡、盘旋,最终落在此处。连岿然不动的火焰也为之翩翩起舞,令她的影子鬼魅般闪烁。 两人便来了。 他们出现在鬼仙姑面前时,她没有太多意外。 “分水之乐,可真有你的。”鬼仙姑发出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有些阴森,听起来总觉得有些瘆人。“也难为你这没有血肉的手了。” “难为不难为,终归没有与您相会来得困难。” 两人坐在鬼仙姑的对面,都挺直了身子。 “呐,你们啊,先不用说什么,也别客套了。”鬼仙姑先开了口,让两人始料未及。“我把话先放在前头。你们不如猜猜看,我为何会长居于此处?” “或许,此地灵力丰饶,您为了……修身养性?” 凛山海知道自己说的不是什么正确答案。但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的。能让鬼仙姑这么发问的,定然有其他理由。极月君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答案。 “老身时日无多。” “……怎么会?” 凛山海十分惊异,他觉得鬼仙姑是在对自己开玩笑。他看了一眼极月君,却发现他神情严肃,也没有什么怀疑的意思。他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不觉得鬼仙姑在说谎?她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在这种事上,终归不至于…… “这是卦象所示。不必伤感,这一日迟早是要到的。只是如你们所见,老身还精力十足,活蹦乱跳得很呢……想必定有意外发生,即便是老身,也无从制止。罢了,我是能这般坦然接受的。我若不想让你们来,你们是绝不可能突破结界的。但既然老身也没什么活头,不如放你们进来,看看你们对这尘世……还觉得有何力挽狂澜的余地?” “那,相信您的卦象,一定告诉您我们想探寻的问题了。但在这之前……”极月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洞内的冷气,“我在想,我与您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有共事的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鬼仙姑连连摆手,“老身向来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才不愿意给冥府打白工。好了,如果你是要说这些无所谓的事,还是请你闭嘴罢。你们要问什么,也不重要,老身也没兴趣听。不如这卦象的结果……我提前告知你们便是。” 还没提出问题,她就已经算出卦来了么?但凛山海还是有些担忧。因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命不久矣,或许是作为人类的身份。他和极月君心里都很清楚,鬼仙姑是一位重点怀疑对象——对于成为恶使的可能性的怀疑。 作为人类的生命结束,而作为妖怪的生命开始……这一幕,不是很令人觉得熟悉么? “你们啊,听好了,”鬼仙姑将手指按在石案上,“六道神兵……是绝不能留于后世的刀剑。一件也不能留!全部都是祸患……也正是因为有它们在,才扰乱了凡人的心性。你们应该比谁都清楚,对吧?” 凛天师再度感到惊讶:他之前确乎不曾想过这种问题。 “可若是妥善保存,善加利用……” “没得商量!” 第三百六十四回:久谋远虑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六十四回:久谋远虑金属与金属间碰撞、交锋,发出刺耳的鸣声。 “原来如此吗……” 新一回合结束。在稍作修整的一个空档,忱星调整了握刀的姿势,口中喃喃自语。 “你明白了什么?说来听听。” 她的对手,是一个一般人难以想象,却在得知后又觉得合情合理的家伙。他正站在高高的枝头上,轻松地检查剑刃。这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扭曲的枝丫张牙舞爪。天上下着小雪,树枝间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在他落在上面时,并未惊起一片雪花。 “无法确定,这株植物,是否是有毒的,它的毒又是否害人……就在尚未开枝散叶时将其连根拔起。似乎,是一种不那么常见,却仿佛合理的做派。” “是啊。不过我得澄清一下……这姑且算是,我个人的举动?嗯,算是。” 朽月君的双指掠过剑身,薄如蝉翼的双刃剑泛起一丝寒光。这光分明是红色的,却令人觉得阴冷无比,与这样寂静的雪境竟有几分相配。忱星站直了身子,平静地望着他。 “猜得出来。六道无常之中,个个都是……善良到有些恶心的好人,独你一个妖怪格格不入。想必你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一部分人的打算,再直接杀到我面前来。” “不愧是活了几百岁的人呐,比一些妖怪寿命更久,脑袋也更灵光。加之你的身手确实不错,能活到现在,的确不是什么侥幸。但你说的有一点,我十分认同——的确,那都是群善良到令人有些恶心的好人。所以我才与他们合不来呐。” “解决问题,只是……你的幌子。”忱星如此评价,“我知道你,想得到什么。” “那不如你直接给我?” “目的何在?” “我若告诉你,你会将那东西老老实实地交到我手里吗?” “战。” 忱星的回答干脆利落,而朽月君也没有片刻犹豫。他从枝头一跃而下,一瞬的力道将整棵树的雪都撼动了。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将盖在树上的银纱揭了下来。在这漫天白色的布景前,红色的影子疾电般刺向忱星。她扬起刀横在面前,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击。 几番你来我往过后,忱星已经很明确地意识到,朽月君在以对兵器造成最大磨损的方式战斗。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妖怪,怎么会用江湖侠客的方式解决问题?除非这么做,是能达到目的最有效的手段。不过妖术与法术的对决,忱星也并不担忧便是。 紫铜材质的环首刀实在不适用于战斗,它本是作为祭器所打造的。尽管她以法力镀在了刀刃之上,但朽月君的交锋手法也一直在破她的局。这看似是一场冷兵器间的对决,其内核与本质又是一场斗法。 “根据一些情报……我知道你的刀很特别。”朽月君的目光如冬日的烈火般灼热。他的视线始终紧盯着忱星的刀刃,片刻也不曾离开。“它不断地吸收力量,而你可以将它在恰好的时候释放出去。只是不知这紫铜的材质……怕不怕地狱火的淬炼呢?” “你可以试试。” 忱星没有丝毫畏惧。 “啊——就是这桀骜不驯的样子,总让人觉得讨厌。越是不屈不挠的什么东西,就越想让人把它折断不是吗?” 业·劫不是一把适合战斗的刀,至少不适合硬碰硬。恰好,他没有这个打算。这场战斗仍以寻常人看不破的方式进行着。朽月君的算盘很好看穿,他想要将紫铜环首刀彻底破坏,使它失去效用,再以法术与她决一胜负。 忱星很明白,这玩世不恭的无常鬼怕是打起了琉璃心的主意。但为什么?又为什么是现在?在过去,她还没有如今这般能耐的时候,他应当有很多合适的时机得到它。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发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而朽月君势必准备添一把火。 琉璃心最重要的作用是净化。他一个妖怪,需要净化什么? 或许不是他自己需要,而是为别人准备的? 这场战斗不知会持续多久。比起什么心机手段,好像只是一种单纯的实力的对决。这实在不像朽月君的作风,不过目前来看,他的确乐在其中。他很中意这柄特殊的剑,自他得手之日,便为它精进剑术。很难说对妖怪而言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举动……不过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它便是。 “闹够了没有!” 这一嗓子女声实在是有些刺耳,几乎能将附近几棵树上的雪都抖下来了。两人立刻停了手,倒也没有谁趁人之危。因为打断这场战斗的来者,算得上是二位的熟人。 “水无君?”忱星稍感意外,“没想到,你竟会出现在这里。” “红玄长夜!”水无君对那边的妖怪高声呵斥,“我知道你有途径,听得到我们的议论,也能设法知晓我们的目的。我们管不住你的眼耳,而你管不住你的手。时至今日,你仍以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是否过于一意孤行了?!” 朽月君扑哧一声便乐了:“一意孤行?我堂堂红玄长夜,上任六道无常以来,比你出生到现在的时间还要长久,轮得到你个黄毛丫头来教训我?我只是很遗憾,你对我还是不够了解。要知道,至少,如你所言——我在解决问题。我若犯起懒来,留给你们的麻烦可比现在更多。知道我为何这么些年让你们恨之入骨,却还坐稳了朽月君的位置?那就是因为我还能办一些实事。不像你,似乎那位大人交给你的任务中,真正办成了的实在没有几个。我看你啊,趁早请辞,还能落个轮回转世的好结果。哪天因为办事不利,坏了那位大人的计划,辜负了凡间百姓的期待,死一万次也不够你受的。” 水无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沉入肺里,让她的情绪缓和些许。这么久了,这人的嘴还是那么贱,她还以为自己都习惯了。罢了,和他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除了浪费时间实在没什么意义。 不过有些事,她还是想要还嘴的。 “呵,解决问题?您每次解决问题,不过是给我们制造新的问题罢了。恐怕这个位置上没了你,其他同僚的工作能轻松一截……一大截。” “我就当是恭维收下了。” “阁下的厚颜无耻,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这话竟然是忱星说出口的。她依然冷淡地望着他,眼里倒映的落雪也要与这等寒意融为一体。在朽月君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前,水无君突然扬起手,让哗啦啦的锁链横在两人之间。他们的战斗就这样被迫中止。朽月君扫了一眼四周,缚妖索的分布十分巧妙,故意让他施展不开。该说,这个女人比起人类时期,还是有不少长进。这锁链可是与冥府直接相连的,别说是六道神兵,世上就没有任何能斩断它们的东西。 “怎么个意思?你们是准备,两个打一个?”朽月君笑起来,“可真是欺负人呀。” “你也有点让我恶心。”忱星直言道。 水无君毫不客气地从腰间抽出两把断刃,直直朝着两人中央走去。 “忱女侠,请您先行离开。这家伙根本是以妖变的忧虑为幌子,另有图谋。” “嗯,我知道。不过,我不会走。”忱星手腕微转,刀刃划过流光。“我不喜欢主动惹事,但若麻烦找上门来,也不避战。” “不会有结果的。”水无君摇着头,“你不知这厮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他不可能自始至终都堂堂正正,维持所谓公平的对决。” “无妨,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朽月君突然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他是故意吸引两人注意的。 “唉!你们姑娘家啊,可真是小心眼得很。看上去关系可真好,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当真情同姐妹。这天底下啊,仿佛就剩我一个是坏人似的。罢了罢了,随你们吧。和这样的娘们纠缠下去,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说罢,他竟就当着两人的面转过身去,留下充满破绽的背影。但她们都清楚,若是现在攻了上去,他一定是有所防备的。她们不会这么做,这实在没什么意义。水无君也知道,他特意贬低了女性的身份,倒不是他真的瞧不起姑娘——他作为一个无性的妖怪,自己便是难以分辨的。这么说,只是单纯为了恶心她们罢了。 不过,再打下去确实没什么意义。两人目不转睛地目送他离开。直到那红色的背影完全消融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水无君才将这些锁链收了回去。冰冷的金属声与这天寒地冻之景甚是匹配。 “实在抱歉。这些事……应当是我与您交涉的。” “我知道。” “因为其他事耽误了一阵。是我来晚了。” “如月君的事么?”忱星很快想到那些残破的肢体。毕竟她们上一次相见,两人就谈过这样的话题。 “您甚是敏锐。” “我从你的眼里……看到结果。” “嗯。”水无君勉强扯起嘴角,露出难看的笑说,“实在算不上是成功。” “那便是败了。” “您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们已经在想新的法子了。” “与我无关。不过,祝你们顺利吧。” “那么,还是请您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吧。”水无君伸出手,指向远处亮着灯火的小镇。“这里实在不是谈话的地方。为了了解您的一些想法,我必须耽误一些时间。您知道理由。” “不用那么客气。但……啊,真是麻烦。”忱星本就困倦的神色显得更加疲惫。即使像刚才那样堪称酣畅淋漓的战斗,也不能让她打起一丝精神。她抱怨着说:“我啊,也有很多没处理完的事……” “不会耽误太久,我也是例行公事罢了。” 第三百六十五回:久客思归 谢辙等人正在读一封信——这是一封来自阴影的信。 没错,阴影。黄昏时节,三人正在旅店内稍作休息。正说着话,桌上唯一一盏蜡烛便熄灭了。奇怪的是,室内的窗户紧闭,没有一丝冷风涌进来。但它就是毫无征兆地熄灭,让三人受到了小小的惊吓。寒觞第一时间在指尖燃起一团火,三人便见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 火苗让室内亮堂了些许,但不如烛灯来得更亮。至少在肉眼可见的桌面的范围内,有一只漆黑的手的轮廓,从桌面上缓缓站起。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漆黑一片,而它是没有“影子”的——或许它本身就是影子。这一幕还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三人都未敢言语。 这手倒是没什么恶意。它变戏法似的从边缘的阴影里抽出一块方形的影子,放在灯台旁边。随后,它像是告别般对三人挥挥手,立刻“躺”了下去,消融在桌面的阴影里。 接着,那灯又被点燃了,即使寒觞还未将指尖的火焰移动上去。而在烛灯照亮屋内的一瞬间,那块方方正正的影子,就变成了折叠好的信纸一张。 谢辙试探着伸出手,将信封打开,另外两人凑了上去。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先挪到了落款处,上面赫然写着鬼仙姑三个大字。 这倒是稀奇。 鬼仙姑怎么会以这种方式联系他们?若要知道原因,便只能将内容看下去。这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奇怪的是,谢辙将信封凑到灯前时,上面的字反而开始发白,颜色与纸张融为一体。只有当他把信纸拿到远离光源的位置,上面的蝇头小字才显得清晰了些。可若完全拿到黑暗处,字句就看不清了。他们在屋里兜兜转转了半晌,才找到了一个不算太亮,也不算太暗的位置,刚好让人勉强看清信的内容。 信纸上的字,就好像也是用影子写上去似的。 好在这次她没打什么哑谜。鬼仙姑说得很清楚,这次写信是因为她不便造访。至于写信的目的何在…… “六道神兵……被动了手脚?” “这样一来倒也能解释清楚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时说不清个所以然。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如此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仔细想想,由人类打造出的兵器,即便是寄喻六道,也不该有什么正邪之分。兵器始终只是兵器,有着所谓的妖刀魔剑,是因为倾注了人的意念。而他们相信,上一任水无君在锻造这些兵器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个人感情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虽然鬼仙姑并未在信中明说,但他们都知道,那些被发放给恶使的兵器,几乎全部经过朽月君的手。切血封喉是他给杀之恶使的,烬灭牙是他给嗔恚之恶使的,而怨蚀情况不明,但朽月君曾经与霜月君争夺过,后来被送到了殁影阁。至于业·劫,一直在他的手中。得到六道神兵的人,不论妖变的缘由是否与之有关,但他们……都是恶使。 “呃,我说……”寒觞挑了挑眉,“你这个风云斩,该不会也……” “怎么可能?”谢辙反问道,“这不是睦月君托付给我的么?” “但,你是从殁影阁拿到的啊。我们陪着你去的,绝不可能记错。”寒觞认真地说,“我可知道,朽月君是殁影阁主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可说不准。保不齐在睦月君不知道的地方,朽月君就对它做了什么呢?” “你可别吓人啊。” 话虽这么说,谢辙还是将风云斩连着剑鞘卸下来,摆在桌面上。三个人都有些不安地盯着剑看。这一直让谢辙拿在身上的安心的武器,却突然让每个人都感到不自在了。 “我记得……皋月君是不是说过,所有的刀剑,都是由朽月君当初回收的?” “不,有一把不是。”寒觞像是想起来什么,“我记得断尘寰一直都在凛天师的手中,从未被转交过。何况若是他的话,应当不会给朽月君可乘之机。” “这可真是……” “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坏事。”寒觞看着剑,若有所思地说,“唔……你想想,如果朽月君真的对每一把刀剑都做了些什么,我们是不是也能从风云斩上发现一些端倪。只要知道他使用了何种法术,我们就有破解的可能。这样一来,那些恶使也不是对手了。” 谢辙点点头:“言之有理。我认为,三恶道最容易与引人向恶的法术所融合。切血封喉则是以纯粹的战意使人失控,它恰好能利用枫的仇恨,令他的杀意更加浓重。仔细想想,这些目标的确都是朽月君筛选的结果。”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才是十恶祸乱人间的始作俑者吧!可这么多年,为何奈落至底之主从未管过?我们如今怀疑莺月君的动机,可是……怎么没有人直接对朽月君提出质疑?” “也许质疑一直存在,但没谁有办法。”谢辙叹了口气。 “哎,你记得妄语……曾在地宫里对你说的话么?”寒觞问,“虽然很不愿意回忆,不过他说,你们是——同类。他非要说你们有什么相似之处,会不会,也正是因为这柄剑在你手里的缘故?” “……我不清楚。”谢辙的表情更复杂了。显然,他也不太乐意回想起那段记忆。 聆鹓皱着眉,耷拉着头,因为自己做不到什么而感到难过。但她突然想起信中还有值得在意的内容,便伸出手,去拿剑鞘旁边的纸看。 “我记得信中说,这些刀剑一把都留不得。所以会不会这两把看似安全的兵刃也……” 她的右手还未碰到信封,从倒扣着的信纸下突然涌出一团阴影。那一小块黑色凝聚成细细的一条,小蛇一样直奔着聆鹓的手来。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又猛地抽回了手。可这为时已晚,黑色的影蛇钻入她的掌心。待她将手翻转过来,那影子已没了踪迹。 “怎么回事?!” 谢辙抓住她的手腕,上下看了半天。聆鹓惊魂未定,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而寒觞则站起身,一把抄起那封信来,却发现上面怎么都看不出半个字来。 “果真是影子写的字……可它们怎么会袭击聆鹓姑娘?” “你有什么不适么?”谢辙关切地问,“有没有觉得犯困、发冷或者无力?” “我、我我还好,暂时……” 聆鹓一身冷汗。她不清楚自己是真的中了什么法术,还是单纯被吓到了。 “真不知这鬼仙姑究竟在想什么……”寒觞撂下信纸,脸色难看极了。可就在此时,他突然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房门的位置。 “怎么了?” “……”寒觞神情凝重,“我——不太敢确定。” 紧接着,有人敲响了客房的门。 “谁?” 谢辙不清楚,这个时间还会有什么人过来打扰。而寒觞却没有片刻犹豫,他直直奔了过去,反应快得吓人。他问也不问便打开了门,出现在眼前的场景令他僵在原地。 聆鹓也顾不上手的事了,她探过头左看右看。但门被寒觞的背影挡住了,她并不清楚外面站着什么人,或许要比他矮一些吧。谢辙带着她走向门口。而当谢辙看到来者时,也同寒觞一样愣住了。 “这位姑娘是……?” 只有聆鹓感到奇怪。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她一头洁白的长发,还有一身洁白的衣裳。不仔细看,都不能察觉她身上尚有未融的落雪。来者顺着声音将目光移向了她,晶莹的瞳孔在瞬间显露出惊讶的神色。 “诶,你是——你不正是那天……” 寒觞二话不说,将妹妹紧紧拥入怀中。 他抱了好一阵才松开。要不是他的好妹妹快要被勒死,用力捶打他的后背,他还真能保持这个动作到后半夜去。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是因为这个年纪了兄长的行为还这么幼稚,还是说……因为她先前的不辞而别。 “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别让这位姑娘等得太久。” 问萤磕磕巴巴地说完,他们才发现,门口角落里竟还站着一个人。 “水无君?!”三人颇感意外,“您怎么会……” “我来找你们,”她随着几人走进屋内,在带上门时说,“恰好,我在路上发现了这个姑娘。我察觉她的眉宇与钟离公子有几分相似,便搭了话。她正是你的妹妹,不过……她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回来。我见她仍是有意与你们重逢,便说了几句,带她一同来见你们。” 寒觞激动地说道:“真是、真是太感谢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怎么会不愿回来呢?发生什么事了?这江湖多危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罢了罢了,不说你不爱听的。” 寒觞倒是及时闭了嘴。他知道,妹妹回来可不是为了听他说教,不然可真该后悔自己跟着水无君来。她仍是不说话,低着头,心情看上去很糟。寒觞看了半天,确定她没受什么伤,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寒觞的妹妹。”聆鹓笑着说,“我早就听他说过您了。” “哎呀,别这么客气。”问萤也笑起来。这时候,她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但表情仍有些困惑。“我也听他说起过你,想不到你们已经重逢,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他们一直挂念着你呢……唔,不过,我在路上曾遇到一位姑娘,与你长得很像。莫非,你是方才与他们相见么?” “什么?”聆鹓瞪大了眼睛,“我已经……和他们走了好一阵子了?” “诶?” “你见的难道是——” 第三百六十六回:久束湿薪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六十六回:久束湿薪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重逢的感动与喜悦充盈这间小小的客房,令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拥挤了。但的确要承认,现在的人数远超了客房原本允许的住宿限制。 分明还差一阵子过年,但这间逼仄的小屋子硬是被烘托出了一股年味儿。虽说相对而言它似乎多了几分悲伤的气息——毕竟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团圆。但比起过去,一切都好得太多。至少聆鹓和问萤都在,温酒……也算有了消息,至少明确地表了态。现在他们唯一需要挂念的,便是聆鹓的堂姐了。 听闻她平安无事,他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在问萤的描述中,那个穿着打扮与外貌都与聆鹓极像的女子,看上去虽然面庞削瘦,弱不禁风,但至少……胳膊腿儿都健全着,也没什么皮外伤。而且印象里,她确实没有开口说过话,很可能真是个小哑巴。 另外让问萤还有些遗憾的事,便是她的荷包丢了。那个荷包是寒觞买给她的。 “我是很喜欢那个包,何况……” “那都不是事儿,”寒觞宽慰道,“回头看到什么喜欢的,再给你买一个。” 聆鹓说:“您的银子也一定都在里头吧?这样一来,您如何……该不会和寒觞一样?” “咳呃!”寒觞瞥了一眼谢辙,大声地咳了一声,“可别对没盘缠的人苛求太多。” 虽然气氛缓和了许多,但是问萤的面色还是充满忧虑。她闷闷不乐地说: “不,除了那个包和碎银之外……我还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是温酒给我最后的纪念。我把它也放在荷包里了。可我偏偏那阵心神恍惚,越担惊受怕,怕它不见了,果真就不知丢到哪儿去。回想起来,也就是在见到那个与聆鹓妹妹极像的女子那天弄丢的。也罢……我本以为我会失魂落魄的,可见到你们,我心里又变得踏踏实实。” “你能想开便好了。既然你已不再将它视为心结,那这一切便都算过去。虽然我还是会想着找他,想着将师父的事亲自与他问个明白。到那时候,谁再走什么路,就都别纠缠不清了。”寒觞掩饰起潜藏的遗憾,继续说,“说来,他给了你什么?” “一块埙。不大,十分精巧。”问萤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吧,比不过一个鸡蛋。材质是玛瑙做的,这倒是少见。我试着吹过,但并不能吹响,兴许是坏的。” “什么?!” 聆鹓突然站了起来,但这声感慨不止是她一个人发出的。同样震惊无比的,还有水无君和谢辙。谢辙记得清楚,那是聆鹓离家时带着的东西,寒觞也想起来。水无君更是激动地追问道: “那是不是一种……绢玛瑙?有着一圈一圈的纹路,红白相间。” “是呀,您也知道么?是什么样的东西?” “是法器。”谢辙不安地说,“是当年从南国带回来的……属于邪神七法器之一的物件。那个东西,本是属于叶家的。是聆鹓姑娘的家人,不知从何处买到这样东西,她又私底下带出来,本想着此行有用。聆鹓姑娘吃了不少苦头,这东西,连同万鬼志都落入了妄语之手。既然是温酒交给你的,那便证明是妄语交付给他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差点又流转回来。” 问萤又感到一阵坐立难安,她原本好不容易把这阵难过压了下去。 “若、若真是如此,我也太不小心了。唉,都怪我!要是我能一直好好拿着,这东西便能物归原主了。” 聆鹓缓缓地坐了下去。她确乎是有点失魂落魄了。但她很快抖擞精神,重新挤出笑来,对问萤说:“您也不必太在意。这东西既然是别人送您的纪念,那就是您的东西了,就算您带在身上,我也不会逼着您还给我的!如今……丢了便丢了吧,反正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真品。到了现在,也不知它究竟有什么作用。” 谢辙知道,她当然是十分在意的,但她还是努力安慰着问萤。两个都曾经只存在于友人描述中的姑娘,如今第一次见面,她们就像认识多年般亲切体贴。至少这一点,都让谢辙和寒觞感到不同程度的安慰。 现在的他们真的很需要安慰。 闲聊的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接下来,水无君就要说些不好听的事了。 “你们之前说……怀疑六道神兵,让朽月君做过手脚?” “是的。鬼仙姑寄来书信,将她的揣测告诉了我们。不,与其说是揣测……她倒非常笃定,并且要求我们将刀剑尽力销毁。也不知她究竟算出了什么卦象,更不知这象征着天道的风云斩,是否是安全的……她也不说清楚。” 水无君道:“关于六道神兵,我的确略知一二。除了象征着人道的断尘寰,自始至终都在凛天师的手中外,其他的刀剑都经过朽月君之手。那一日,伏松风待带着一柄未完工的剑胚,倾身跌入火山口,以身铸剑,便成了如今的断尘寰。它最初是仿照封魔刃锻造的。也有人说,封魔刃其实是一柄长刀……先不说这些。总之,那柄剑开始由那时的黛鸾城主保管。那是黛峦城历史上第一位女城主,而她正是凛天师凛山海的徒弟。后来,她垂垂老矣,临终前将这柄剑又托付给了自己的师父。凛天师依然风华正茂,一只脚已踏上升仙之途。那之后断尘寰便再未易主,一直由凛天师谨慎保管。” “所以断尘寰是绝对安全的……那,您觉得风云斩也是安全的么?” “很难说,但至少我看不出什么问题。”水无君如是说,“何况那位大人让他将风云斩交付给睦月君,是很早的事,恐怕他来不及做什么吧?就算他真做了坏事,兵器到了睦月君手里,也该是被检查过的。至于放到殁影阁保管的事……老实说,我也不知睦月君是作何打算,但他那样经验老到,定有自己的缘由。那之后朽月君是否有机会动手,我也不清楚。” “至少您看着没什么毛病?”寒觞问。 “嗯。不排除我道行不够的原因……但我确实没有觉得不对。”水无君拈起下巴,“若是你们不放心,也许能找一些看得懂门道的。” 谢辙轻叹一声,将剑拿在手里端详一阵,又拉出一点剑身,在烛灯下稍加检查。随后,他一把将剑叩了回去。他思索道: “我也倾向于认为它没有被动过手脚。一来我们看不出什么,二来它已经陪伴我们多场战斗,但从未体现出什么不正常的倾向。也有可能这等法术不易察觉,甚至能骗过睦月君的眼睛……当然,也可能天道之剑自身的特性足以遏制邪性的法术。说法实在太多。” “不过,若要真有什么问题被我们发现便好了。”问萤说着,“这样我们就能设法破解,那些带着恶道兵器的恶使,也就能被轻易击溃了……大概吧。” 寒觞笑道:“你也这么想?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既然知道那些刀剑有问题,那我们再遇到他们,就将攻击的重点放在刀剑上。这样一来,恶使们的力量多少会受到影响吧?” “我还是不明白,”聆鹓感慨着,“朽月君这么做,目的是什么?这么说来,很多恶使不正是他一手缔造的吗?” “或许还有殁影阁。”水无君道,“很难说明恶口的诞生是什么缘由。他某个前世是佘氿的挚友,而佘氿如今在皋月君手下工作,皋月君又很听从朽月君的编排……” “不是说,叶家的那个姑娘,那个……盗之恶使,也在皋月君手下工作?” “杀、盗、妄语、恶口、嗔恚……照这么说,一半恶使都与朽月君有关。”谢辙掐着手指数道,“难道当真没人管他?” “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们谁也不好揣度。我们也不是没有问过。”水无君幽幽地说,“但那位大人并没有给予我们正面的回应……如此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朽月君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另一个……人间就要到头了。” “阎罗魔怎么会做这种事?”谢辙不明白。 “按理来说,黄泉十二月是不该对那位大人的决断有任何质疑的。”水无君说,“否则就像是连自身存在于世的合理性,也一同质疑。可是,近来的确……” 问萤道:“这个殁影阁也太奇怪了,他们到底想听朽月君的话,去做什么事呢?你们不是说,活尸的疫病是殁影阁那边传出来的,偶人的技术也是殁影阁的人搞出来的……再加上这么多恶使活跃于世。这朽月君,别是真打着让冥府易主的算盘吧?” “可不敢这样说!”水无君捏了一把汗。 “你们在怕什么?这有什么不可明说的?”问萤还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她不解地望着这位送自己回来见亲人的无常,一板一眼地说:“你们在回避什么?在忌讳什么?又在恐惧什么?你们若真是行走六道,调停三界的黄泉十二月,便该无所畏惧。你们要是不敢,我可敢。要我说,咱们就该直接杀去殁影阁,把这些东西排上台面,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水无君沉默不语。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反驳。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就连他们几个,也不知该如何指摘问萤的提案。 也许他们早该这么做了。  第三百六十七回:夜静更谰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六十七回:夜静更谰“你见她了?这可真是有趣。” 温酒来到屋顶时,无庸蓝的周身散发着一股廉价的酒味。他距离醉醺醺的程度还差得远呢,现在反而清醒得很。冷风一阵阵吹来,温酒看着他那松松垮垮的衣服,心说这确实不是人类能承受的气温。但无妨,自很早前起,眼前这个男人就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现在在对他说话的,不但是一个妖怪,还是以恶为名的妖物,温酒可不能忘记这一点。这位恶使口中的有趣,也不会是什么善意的夸赞。 “以你的身手,别说让她追不上你,就是彻底脱离她的追踪,也是轻而易举的吧。”妄语平静地陈述,“与她碰面,也许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对吗?你也很好奇,这位曾经的未婚妻对如今的你究竟是什么态度,而她的实力,又在这一场场试炼中提升几何。” “嗯。你真的是很了解我啊,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如过往一样温和,“不过,这也只是一种随机应变吧。我只是恰巧从她所在之处经行,虽然知道她就在附近,却没有想过要这样暴露在她面前。虽然,我的确小小地留了个心眼……在路过时,想着她能不能发现我呢。如此看来,时至今日,她对我仍甚是上心。真是说不出该高兴还是难过。” 温酒淡淡说道,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念旧,也并无刻意撇开关系的冷漠。这样普通的回答,倒显得更加淡漠了。无庸蓝举起酒囊,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带着某种讽刺。他不在意温酒如何解读,温酒也不会计较于这种细枝末节。接着,无庸蓝提出了新的问题: “我在想……你有没有将所谓的,事情的真相,悉数告知她?我赌你没有。不过,这多少有些可惜。” “您赌对了。”温酒再度说道,“您确实很了解我。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可惜。” “这难道不可惜么?在多年前不知火燃起的那个夜里,在你的兄弟所看不到的地方,究竟都发生过什么……要是你能告诉她,她肯定会全然地理解你。而你的兄弟,也会从她口中得到自己追寻的答案,解开对你的心结吧。那样一来,你们大约便能冰释前嫌。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我若是你,说不定会这么做。” “但你不是我。”温酒摇了摇头,“而你若是我,你也不会这么做。你啊,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这种程度的玩笑,都不是你我能像个孩子一样做出来,又笑出声的。” 温酒低头望了一眼下方的街巷。夜里的道路空空荡荡,每一个岔路口都不见半个人影。天可真冷啊,马上便要过年了罢。不过这个时节还看不出一点年味,人们还未做什么准备。兴许再下一场雪,那种年关的气氛便能再浓郁几分。 “当初的事,绝不算什么小事,却也并非决定我与他们分歧的全部。我已经很清楚,自分道扬镳以后,时至如今,我们早走到了全然不同的立场上。我不告诉他们真相,反而是对他们立场的尊重,以免他们心生动摇,左右为难。在我看来,并不至于促使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的这些破事啊,说出来,也只有你能相信。为报答你这份信任,我的确愿意帮你做许多事。你与那些庸人是不同的。也正是如此,你才会成为现在的模样。” “因为人类……很让人恶心吧?大多数妖怪都是这样想的。”无庸蓝的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就好像他曾经不是人类中的一员,而是与生俱来就是纯粹的妖怪。但他依然稀松平常地说着:“觉得有趣也好,觉得无聊也罢,都是要从这些群体上得到什么的,哪怕是眼不可见的东西。我要得到的,远不止能从这一群体上剥削而来的那么一点。这实在是少得可怜。” “你说的没错,”温酒微微攥紧了拳头,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温酒抬起头,望着寒冷的夜空,接着说:“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仍对人类恨之入骨。过去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能压制住这些情绪,全靠我那位兄弟罢了。他的妹妹自然能被他说服,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同样的至亲,一样的遭遇,况且她又是那样听他的话呢。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不知是否有回忆什么,抑或在斟酌如何将心中所想诉诸于口。 “但你与他们不同。”无庸蓝冷冷地说,“不如说,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个体,是全然相同的。有时候,就算是极其相似,而那微不可见的不同,也会失之毫厘而谬以千里。” “但我与他们不同。” 温酒复述了一遍。他从腰间拿出那支特殊的笛子,或者箫,随便什么……反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他轻轻摸过去,感受着它吸尽周遭的凌寒,在温热的指尖上似乎要结出一层霜。他知道,另一件与之对应的物件,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给她了啊。”无庸蓝随意地说着,听语气好像不很在乎。 “嗯。” “传言紧那罗与乾闼婆,是一对天界而来的姐弟。虽然是义姊义弟的关系,但他们当真情同手足,这与许多毫无感情的天界之人并不相同。你手上的,是乾闼婆的东西,而你将另一个法器交给了她。这或许,也是你的某种寄托吧。说实话我并不能明白你的心情,不过这样的行为,似乎在某种层面上……该对人心有所触动。” 温酒收起了乐器,那短暂消失的笑容又重新出现在脸上。 “还是说说她的兄长吧,我们相处过的时间倒是更久。不过他这个人,怎么说呢……钟离寒觞,对我讲述的一系列教诲,并不能真的教化我。我心里明白,可我又想着,谁让我们是师兄弟呢?谁让我们一直以来都相依为命,同甘共苦……何况那时我们也始终在一处厮混着,共同扶持过漫长的岁月。这样一来,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会愿意为了他们抑制自己。那些恨也好,愤也罢,它们的种子根植于心,但在萌芽时,总会被暂时地掐灭。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那些事就是发生了。现在,我不想去扭转他们,却也无意再扼杀自我了。” “我那过去的兄弟,还是得到了好处的,那样的力量很是强大,能够掌控它,是他的本事。”温酒轻笑了一下,“他会认识更多强者,会有新的敌人,也会有新的兄弟……他的好妹妹也是一样,我们都不必非要选择对方。我不需要再那样压抑自己的内心了,他们也不用面对这些挣扎。” “听上去有些无聊。”无庸蓝随意地评价。 “接下来,你又该怎么做呢?”温酒还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说了我这么多,也该聊聊你这边的事了。听闻你最近破解了法阵上的一段符文,似乎正需要做些实验。” 无庸蓝懒懒散散地说:“时间紧凑,条件也不够……操作起来很是麻烦。若是可以,我很想直接将其投入使用。这样一来,不论是那个女人的心愿,还是那个男人的心愿,都能够得以实现。而我们的障碍也会减少,可以说,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听上去确实不错。不过,你也会担心风险的发生吧?” “不会失控,就已是最大的安全。但相对于这个法术而言,若是失效,就会使情况变得超乎想象。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更温和的目标。那样一来,至少有一人的目的可以达到吧?同样,也冒着被碍事的人发现的风险。” “哎呀呀,你可像是一副撺掇我们兄弟对立的样子。”温酒抱起肩膀,感慨道,“当前最大的威胁,不是什么六道无常,也不是什么天师仙姑,而是带着风云斩的那位朋友吧。” “朋友啊——”无庸蓝拖长了嗓音,“倒还算不上,这我很清楚。非要说的话,姑且算作同类吧。” “你真的很执着这个人呢。” “不过,我想委托你的,并非是去牵制他们——我知道,你也暂时很难与他们为敌,不论从立场上还是实力上。所以至少……不是现在。我倒要问问你,关于那个带着封魔刃的女人,可还有什么消息?” “自上次联手在六道灵脉中袭击如月君,我们便分道扬镳。她是个纯粹的人,一生都只专注于追求极致的武学。我听闻在很久以前,霜月君还不是如今的露隐雪见时,在这个位置的那个男人便是这副模样了。她正是那人的转世。” “我知道这回事。他们可——真像啊。” “器物……是有记忆的,尤其是那等强大的、修罗锻造的兵器。它们多具有认主的特性,就连这紫金降魔杵,也从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这种特质。”温酒平淡地说,“她一定从‘黑龙’使用过的降魔杵中,汲取了属于霜月君的记忆。那么,她还是真正的她么?不过我们妖怪所认定的,通常就是灵魂本身,至于她究竟是谁……其实无所谓。” “那么恶口是真正的缒乌么?”无庸蓝问。 “这也不重要。” “说得不错。果然还是妖怪的思维更适合我,呵呵。”无庸蓝轻笑两声,自言自语般喃喃着说,“那么,接下来……”  第三百六十八回:夜去明来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六十八回:夜去明来吟鹓在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她能明显地察觉,仿佛耳边的一切嘈杂都消失了。那些杂音只是寻常的自然之声:流水、轻风,还有远处不知什么动物的鸣啼。这个季节已经没有什么虫鸟唱歌了,但自然界就是存在各种各样的声音。 而全部的声音,都在她吹奏的时候得以静止。万籁俱寂,天地只有埙流淌的音律。 她吹得越来越好了,兴许是平时都说不了话,她要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某种倾诉。倾诉什么?对家人与友人的思念,对故土家乡的眷恋,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随便什么。她的喜怒哀乐,都能以这种独到的方式进行表达。这让她感到一种轻快的喜悦。 能够传达自己的情感,自然是值得喜悦的事。当传达本身不限于语言与文字的时候,便给人一种“豁然开朗”之感。吟鹓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她沉浸于音乐的时间也渐渐变得更长了。不过目前为止,她都没能发觉到自己能做出什么改变——对环境的,对他人的改变。可能是因为她不敢在有人的地方这么做吧。这也无妨,她开始真正喜欢一个人的生活了。 她如今仍有些遗憾的,是自己没能对神无君好好道谢,好好道歉,好好道别。他救了自己,帮了自己,还在那最危险的一刻替自己争取了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离开是否正确,但求生的本能与莺月君冒险暴露的建议,都令她做出了选择。她并非为这个选择而后悔,只是有些难过,因为她本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以后有缘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感谢才是。她想,神无君或许不是拘泥于这些礼节的人,但对方在不在意,与她做没做到,是两回事。 “他当然不会介意。倒是你成功逃命,对他来说才是好事一桩。若你留在现场,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麻烦呢。”莺月君是这样说的。 她的方位越来越靠近南边,或许很快就会找到青璃泽去。天气也不那么冷了,在她偷偷乘上一辆运货的马车,跟着商队越过一座高山后,冷气都被这天然屏障挡在了那边。现在,吟鹓将思绪清空,完完全全让自己置身于音乐声里。身边便是一条潺潺的小溪。虽说水位线比春夏要低许多,但不像在北方,河道会完全干涸。 一切似乎都变得稍微好了些。可能是她习惯了。 她全身心都投入在乐声里,对周遭的事不管不顾。这看上去有些危险,但她不经常这样做。因为她吹奏的时候,总会确保莺月君在她的身边。倘若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告诉自己,让自己提早离开危险的地方。 这次不太一样。莺月君不在,她孤身一人走在山坡上。南方的山算不上是山,只能说是个小小的土丘。她不知那个可疑的无常鬼又去哪儿了,反正是顾不上自己罢。当她又觉得非常无聊的时候,犹豫再三,才拿起了埙。她在这附近走了很久,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才这么做的。 不过,她的乐声还是吸引了一位不曾设想的客人。安心……不是什么威胁。尽管她在察觉到枯枝败叶被踩踏的声音时,那人已经离得很近了。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那里,却在抬头时看到一张属于女性的美丽的脸。 “你……” 来者显然比她更加吃惊。 且不论为什么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会出现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女子,吟鹓更惊讶的反而是这个初见之人的反应。在她看到自己的一瞬,那表情简直堪称是……精彩纷呈了。她三两步冲上来,吟鹓下意识想跑,可她盘在石台上的脚因为太过沉迷吹奏已被压得发麻。她的身子向后倾倒,那女人一把揽住她。也就是在她扶正了自己的一瞬时,她似乎冷静了许多。 不过那一瞬的冷静过后,那熟悉的讶异又再度涌现。 很难说吟鹓是不是在过度解读。但她除了声音外的各种感官都的确比寻常人敏锐。这女人……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若是可以,吟鹓真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以前,莫非在什么地方见过么? “是、是你呀——”那女人磕磕绊绊地感慨,“竟然是……竟然是你。” 她好像真的认识自己。 太阳距离落山还差些时候。明亮的天光之下,吟鹓重新小心谨慎地打量起这女人。她在对方好意的搀扶下站起身子,顾不得麻木不堪的双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这样显得好像不太礼貌,但……但她确实没见过这个女人呀。 她的头发有些发灰,显得年龄有些苍老,可她的脸依然年轻。她算不上是那种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称不上是风韵犹存的妇人,而是恰好介于这中间似的。她的头发有些卷,不知是不是有些外乡人的血统,连面部骨架也不太寻常。她穿着轻飘飘的衣裳,对这个季节来说显得有点冷了。除非……她生活的地方要再靠南一些。 “我认得你,”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你不认得我。我险些将你看错,误当成是你的妹妹。我知道的,你的名字叫叶吟鹓,与她差一个字,对么?” 这次,轮到吟鹓展现出那种难以抑制的震惊感了。 音乐像是某种麻药,使她将自己的情感暂时封锁,完全注入这枚小小的埙中,又以演奏的形式释放出来。可现在,这种麻药的劲渐渐褪去,在这个看上去温柔善良的夫人面前,吟鹓有种强烈的、想要哭泣的冲动。 但是不行。 不行,不能哭,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人不可貌相,她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对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对谁都不能轻易付出信任。这只是她见过第一面的人,还不知说的话是真是假,怎么能立刻交出自己的信任,暴露自己的脆弱呢?这是会被人利用的——像以前无数次,被人狠狠地利用,狠狠地戏弄。 她的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这让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多了几分生机。这位夫人或许注意到她的反常,便追问了下去: “你果真是吟鹓姑娘么?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但你好好地活着,没受什么伤,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你的姐妹知道此事,一定会很高兴。我曾与他们一同走过小小的一段时光……抱歉抱歉,我说的太多,兴许吓到你了。我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唉……不,不对,我该想到我是会见到什么人的——” 她的表情变化很快,她说的话难以琢磨。 “对不住……我说了太多你听不懂的事。”夫人抱歉地说,“你若愿意听我说,我再与你说下去……但天色已经晚了,我提议,我们先朝着邻近的村子去吧?虽然一般而言我不会这么做。唉,这些事可真难说。” 再怎么说,一介女流,应该不会怎么伤害自己。虽然这个想法并不安全,但吟鹓决定赌一把——也就是暂时选择信任她。毕竟她仍怀着一丝侥幸:这位夫人,可是提到了自己的好妹妹。无缘无故的情况下,谁会突然对一个哑巴说这些话呢?何况夫人好像很清楚,自己当真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她是如此自然地接受了一切。 于是她便跟着这位夫人一起走了。在路上,她单听夫人做着解释。她说自己是被一阵音乐声吸引的,接着便寻到这儿来。那音乐令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她竟涌起一丝对故乡的思念来,这可真是奇怪。吟鹓没有信任地将埙给她看,她便尊重她,没有追问。夫人说,自己名叫皎沫,曾经与妹妹他们一起行走江湖。吟鹓便知道她是谁了,聆鹓是提过的。不过她也注意到,对方并未完全信任自己,坦诚自己是鲛人的身份。这倒是扯平了。 不过她对自己承认了一件事:一件解释了她为何不愿意寻找村子的事。 她说,自己被无庸氏的人盯上了,这很危险。但迄今为止,她暂时没有被谁找过麻烦,也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杀手寻上门来。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稍一松懈,便连累了吟鹓姑娘。可这荒郊野岭,她也不能让吟鹓和自己露宿街头。至少,让她为吟鹓找一个令两人都安心的住处,那时再离开也不迟。至于她为何如今一人行动,其实也是怕连累了妹妹他们。 而至于为何,她会说出“我该是会见到什么人”这样难以理解的话,是因为她受到了神无君的嘱托……或说指引。 “他找到我,让我去往一个方向,但不说是为什么。唉,向来也是,他一定担心我怕连累你,有拒绝他的可能。他可真了解我啊,如今我见了你,怎么能坐视不管?可他也不够坦诚,若告诉我你是谁,我应当也会义无反顾地赶来帮忙。唔……也难说呢。我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指不定他真说清楚,我反而顾虑更多。” 说这些的时候,吟鹓注意到她眼中流露出别样的哀愁。她们来到最近的村子,找了一个小小的旅店借宿。但皎沫说,当晚她就会离开,以免招致不幸的事发生。 而就在她提吟鹓付了钱,待她进了房间,安置好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吟鹓拽住了她的手。 第三百六十八回:夜住晓行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六十八回:夜住晓行在吟鹓睡醒的时候,小小的客房里除她自己外空无一人。 她起了床,四下空空荡荡,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人曾在这里留下。她努力回忆了一番,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一个美貌的夫人,自称名为皎沫,曾与自己的妹妹一同行走江湖。她听皎沫说了许多,可不知为何,一觉醒来竟没记住什么东西。难道是睡蒙了?还是说,有什么让人失忆的法术…… 她感到一阵不安,匆匆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奇怪的是,整个旅店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大活人——当然,死人也没有。桌面上、窗台上、地板上,四处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这里像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扫了,仔细想来,床铺似乎也算不上干净,她身上还带着点土…… 这家店是怎么回事?吟鹓心中涌起一丝惶恐,急匆匆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她完全精神了,残留的一丁点倦意完全消散。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她也只是徒增不安罢了。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街边的植物无人打理,长得有些狂乱。一些花盆是该顺着太阳转一转的,但朝阳的一面已经十分茂密,几个花盆已经因为重量不均从窗台上摔下来了。村里实在没有人类的声音,只有窸窸窣窣的小动物悄悄潜行。有大胆的老鼠从她面前横冲过去,即使这点惊吓也让吟鹓的心脏打鼓似的跳个不停。 她的脑内很轻易地浮现出了一个场景:之前那个被嗔恚之恶使占据的镇子。所有人最终都会消失,被吞噬,或许会留下尸骨,或许不会。往好处想,这里的人可能都撤离了,往坏处想便是骨头渣也没剩下。但说不定,这就是这样的一个镇子——曾有谁盘踞于此。 不可能! 吟鹓用力地甩了甩头。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她分明是同皎沫一起来的呀。可她又仔细地重新回忆,昨天在村子里,她可曾记得任何一个路人的面容?好像真的没有,印象里只是……有人而已。确实有吧?那旅店的掌柜、账房,还有其他客人,都长什么样子? 她真想不起来了。就算她再怎么拼命地回忆,昨天印象里出现过的人影,她一个也都不记得。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皎沫那张美丽而忧愁的面容。她太真实了,真实得令吟鹓反而去质疑其他事物的真实性了。 可她去哪儿了?她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不,吟鹓甚至感觉到她像是没有来过似的,昨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瑰丽的幻觉。那幻觉让她很难怀疑。可这之外,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能够说服自己的东西了。 像是被什么欺骗了似的。吟鹓心里很堵,她既害怕,又难过。她本该记得所有皎沫夫人告诉她的事,关于她妹妹的、和妹妹朋友们的事。可就像是一场梦,随着她在现实里待的时间越久,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就会越黯淡。 还是说,当下的所谓现实才是一场奇怪的梦呢? “不是梦。”熟悉的声音说,“这里的确是现实。你所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一处被恶使所榨干的土地。我稍微调查了一下,似乎是……悭贪之恶使所为。村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她带走,于是她设法掳走了人力作为备用资源。” 又是恶使吗……但,昨天的幻象是? “幻象?”莺月君迷茫地说,“我昨天不在呢。我以为你只是……随便挑了个地方休息呢。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残存的邪气了,我当你很会选地方呢。” …… 难以名状的惶恐摄住了吟鹓的心魂。 有什么东西失控了,是她无法控制的东西——她自己,还是其他什么外物?她却没有任何办法,这令她失落万分。她难道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吗? “你的状态好像……很糟糕。”莺月君这样说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想将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自己处理,但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已经有些超过她的个人能力了。她在权衡,权衡自己应不应当将自己的困惑说出口——说给这个侵入自己思想的、立场难辨的六道无常。 “你最近一直在拘束着自己……嘛,我知道,想要敞开心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也不会到你更深层的思想去,窥探你想要藏起来的、我不该碰触的东西。我也知道,你并不信任我,只是出于对生存下去的需要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啊,你只是个平凡弱小的人类女子,论法术打不过什么妖怪,论蛮力也比不过强壮些的人类。能活到现在而没受到什么伤害,基本上是全凭运气了。或许你不喜欢我的说法……但你也会承认这是实话的,对吗?我希望你也好好想想,在你面对自己也无法处理的问题时,可以稍微借用我一些力量。我一定会帮你,你知道的。” 莺月君的声线在不同的女声中切换着,有一些是吟鹓听过甚至觉得耳熟的部分。这些话的确不够好听,但也都是实话。吟鹓也在想,是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坚持不到殁影阁去。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弱小而难过不已。抬起手,那块被掌心暖热的石头泛着光泽,与她一同选择静默。 说起来……皎沫,真的与聆鹓见过么?聆鹓确实和皎沫一起生活过吗?她尚且还记得的部分,究竟是真的,还是她擅自做的某种补全,亦或是从头到尾都被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给骗了?这些话哪部分可以相信,哪部分是胡编乱造?是谁在胡编乱造? 她又回忆起昨天残留的、破碎的记忆。如果连自己的记忆也不能相信,她真不知道还能选择相信什么了。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相信什么东西才行吗?吟鹓不知道,可她清楚自己只是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在大约介于这座村子与青璃泽之间的某个地带,将这个村落搬空的某位始作俑者,正坐在轿子里怡然自得地吃着水果。霂走了些关系,让上头将自己调整到南方的一个县城去了。一般而言,她不是很想挪太远的地方,毕竟她的家当实在是不好搬运。但这段时间,她还是想方设法将值钱的玩意转移过来,放到自己新修的宝库之中。不那么值钱的、零碎的东西倒是能分开存在不同的钱庄里。之前的那个县城,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继续剥削的东西了。何况财宝在一个地方堆得太久,总会有人生出疑心,一天到晚都在惦记的。 至于为什么选择南方,这也不难理解。这儿相对之前的地方比较远,总能淘到更多值钱的、有价值的东西。她是个很特别的恶使,对人类本身实在不感兴趣,她只喜欢人类所赋予的物品的价值本身。可当人们不能再赋予物品价值,或是说,这种赋予价值的能力变得有限,那她就不那么容易满足了。比起这些,让自己成为价值的尺度本身,似乎是行之有效的。 而且,她要选一个和殁影阁更近的地方。叶雪词算不上她的朋友,但相对而言,是在殁影阁较好沟通的桥梁。她需要和殁影阁合作,才能将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收入囊中。物品只有在流通起来的时候,才能将价值最大化,所以她需要和殁影阁产生一种“商业往来”。 要是可以的话,可真想给那里当库管啊——不过,中饱私囊的事,也太容易被发现了。还是趁机用不值钱的,将值钱的东西换出来比较适合她。只要换过去的东西,对殁影阁来说是有用的,那这不就是双赢的好事吗?霂暗想,自己虽然喜欢钱,可一点也不自私,真是恶使之中的大好人啊。毕竟比起那些动不动就屠城的暴力的家伙来说,她可真是太温和了。 这样的话,除殁影阁之外的讨厌的六道无常,也不那么容易将目标首先定在自己的身上了。总而言之,先想办法将周围村子的人都集中到自己管辖的城镇,然后开发边缘,扩大领地……这地方本身确实没什么油水,先当个城主玩玩吧。回头做得好看,把成果报告到朝廷里去,指不定还有些赏金拿。 而且青璃泽也蕴藏着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那些闪闪发光的矿石。不论是拿来提炼妖力,还是单纯地做饰品,都很不错。人类实在不懂得这些青蓝色石头的价值,即便过了成百上千年,这里也没有得到有力的开发。现在人力已经够了,至于老弱病残,也要压榨他们生而为人最后的价值才行。不过……青璃这些东西算是殁影阁的资源吗?这点她倒已经与殁影阁的人商量好,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谈谈。 但那些石头终归也只是平凡的……在一些东西面前,它们也会黯然失色。 将最后一颗葡萄吞入腹中,霂拿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蓝色琥珀。穿透轿子上的帘子,微弱的阳光让它折射出凌寒的色彩。她早就开始了解到这些东西的价值了……虽说将法器都聚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会被六道无常盯上的事。不过只要和殁影阁打好关系,对法器的选择稍作权衡,终归能捞到一点好处。直到现在,她还对赤真珠很惦记呢。她必须知道这东西现在在谁手里。 至于如何让人们觉得,法器在她手里是绝对安全的,这也算不上是一件难事。 只要让它们被破坏,让它们不再具备作为法器的权能。 第三百六十九回:夜以继日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六十九回:夜以继日“我既然在真心与你谈论委托,便不会在这些重要的细节上对你有所欺瞒。” 霜月君的身子略略向前倾着,郑重地说。 这座茶屋的隔音并不算好。她与对面的人隔着张竹制的小几对坐,四壁也是竹子构建而成的,缝隙中渗漏着外界的空气,自然也存在将声音外泄的可能。但无论是泄密抑或寒冷,都不是她此刻需要担心的事。 因为,这里是临近殁影阁的村落。 即使在数九寒冬,这片南方的土地也并未被冰雪覆盖。钻进室内的风亦未裹挟多少寒气,只是水汽重了些,显得潮湿。况且严寒是只有人类最为畏惧的,而此刻与她这位走无常交谈的,可是殁影阁的人——或者说,来自殁影阁的妖怪,一位恶使。 与其担心这“漏洞百出”的屋子将谈话的秘密泄露,不如盗之恶使的信誉更值得令人担心。可眼下,倒是恶使对她的诉求不置可否。叶雪词的手指轻轻摩挲茶盏,她犹豫着,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答应这桩交易。 “再看吧。”短暂的沉默后,叶雪词只是这样回应,“以你我现在的立场和身份,并不能做到太多。” 霜月君轻轻叹了口气。很显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复。 “我希望你能相信,虽然不便细细明说,但我的确是有自己的办法把凛天师喊来。这件事情,我能以六道无常的名誉来作担保。” “嗯,我相信你。”叶雪词点着头说,看上去却有些心照不宣。 她的语气倒是很真诚的,可惜说完了这话儿,也不见有什么下文了。 “罢了,反正我已经说得明白,你若考虑好了,这份交易随时可以生效。”霜月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说些别的话题吧。你在殁影阁帮他们做事,也有好多年了吧?这么久以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比如说,是否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或者你觉得不同寻常的活动……” 叶雪词还是客套地笑着,相比之下,她的语气显得就有些淡漠了,并不如她的神色一般亲和。 “原来是我稍显得自作多情了,合着您说能帮我的忙,那都是虚的,至多算个顺带罢了。这醉翁之意,原来是在殁影阁的情报上呀?我说呢,难怪你偏要让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却不去殁影阁与您的同僚打个招呼。” 不论霜月君是否意在此处,此时都有种话被挑开的感觉。她用鼻子发出一阵轻叹,多少有点硬着头皮的感觉。她也不指望叶雪词还能信她几分,只是漠然地说了下去: “我想你该是误会了。这些话,都是随口的事。毕竟正事已经结束了,我见你也并不急着回去。” 叶雪词拿手虚掩着嘴,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哈欠: “虽说是堂堂黄泉十二月,看上去你也清闲得很。你这是给我递乐子,还是在拿我取乐呢?一个六道无常,对一个时常为殁影阁效力的恶使,提出这样的问题——你这是在指望我出卖‘自己人’吗?还是更喜欢我信口开河,编撰些有趣的幌子打发你?反正我可是完全不懂这其中的奥秘呢。” 这么夹枪带棒的一串儿软钉子砸下来,霜月君都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想从叶雪词嘴里挖出点什么,眼下看来已并无可能,虽然她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她暗自叹息,在这一方面,比起专长挖掘隐秘的盗之恶使,她可真不是对手。 话又说回来……叶雪词这样的能力,真的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身的吗?还是说,是某些外物赋予她的,为她强化的呢? 霜月君是知道的,在这位恶使的手里,有一枚云外镜的碎片。此等局面,也算是朽月君一手造就的了。云外镜与盗取信息的能力,显得是如此契合,那么拥有碎镜的叶雪词成为盗之恶使,又是否与这碎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否…… 倘若她没有这个碎片,她失去了这个碎片……叶雪词作为盗之恶使的力量,是否会受到某种削弱呢?往好处想,这是否甚至意味着,只要她不再拥有云外镜的碎片,她甚至会被剥夺作为盗之恶使存在的资格? 虽说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可这样的推测不算空穴来风,乃至并非没有可能着手落实,去验证这一猜想。然而霜月君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至少当下,她还不能这么做。叶雪词与殁影阁一样,目前还暂时需要被视作一个中立的存在——尽管就算是殁影阁,可能也不再是什么真正的中立的存在了。 只能说,这一态度带来的一点好处,是叶雪词还会好好儿与她对话。 “你所说的正事,也不是没有还值得商榷的地方了。”叶雪词略略坐正了身子,正色说道,“凛天师的态度,你真的能保证吗?你不肯细说,只说以六道无常的名誉担保。这样的虚名拿来说服我,还是稍欠了点火候。对于凛天师会不会帮忙的问题,我并没有任何得到保障的实感。” 她很谨慎,霜月君想。但对这个问题如此在意,也可能意味着,她是认真在权衡——认真在考虑答应霜月君先前的提案的可能性。想归想,她仍是有些困惑地发问: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与凛天师有交情,这你是知道的。在这件事上想拜托他提供帮助,并不会有多大的问题。” “有一件事,也许你并不清楚。以前凛天师来过这里,想进入殁影阁进行调查,但是被人拦了下来,没能进去。”她随口说着,“狗拿耗子的事,这些个江湖义士可没少干。啊,别误会,我并无针对凛天师的意思。” 所以在殁影阁的内部,确实藏了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咯?霜月君敏锐地察觉到。她问:“难怪我把你喊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说话,你也轻易地答应了我。这对你来说,莫非是正中下怀的提议?” “您可真是说笑了。”叶雪词淡淡地说,“你看那城镇村落,哪家哪户不装个门儿,落个锁儿?莫非他们都在掩藏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么?私闯民宅这事呀,放哪里都说不过去。难道你会甘心轻易给别人亮家底?那可真是太大方了。” 她的话语本身堪称是滴水不漏,可霜月君并没有那么容易被蒙蔽。这一点,叶雪词大概也不会不知道,只是她们双方都很清楚,这些话就足够暂且堵住霜月君的质疑了。 但质疑是不会如此随便被打消的……光是凛天师同样怀疑殁影阁,甚至亲身造访,这一点就足够霜月君保留态度。她自己所知的信息也不少,譬如殁影阁那座化尸池——她几乎可以认定,引得各处人心惶惶的疫病,便是由这里诞生,散逸开来的。 还有近年来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另一桩祸事,与殁影阁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偶人可是殁影阁明目张胆提供给了无常鬼们的技术,而它的制造根源,也应当仍旧埋藏在殁影阁的领域内。 她听附近的妖怪说过,青璃泽的土地时常冒出怪异的烟雾,裹挟着不祥的气息。后来如烟雾一类肉眼可见的异象,倒是销声匿迹,不再被目击,可那特别的、诡异的气息仍然盘桓在植被水泽间。那些烟雾是真的不再存在了吗?霜月君不这样想。障眼法可是稀松平常的法术,若殁影阁的人将其用于遮掩,绝不会是令人惊讶的新鲜事。 这些都是霜月君早就想过的事,光是冲着殁影阁已经拥有的重重疑点,她也还应该再努力尝试一下,能否至少打探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端起茶盏,再度试着以自然的语气询问: “殁影阁的家底,我也略有耳闻。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恶使吧?似乎是恶口的恶使?他现在也像你一样在给殁影阁做事么,还是另有安排?” “……” 很可惜,叶雪词早已心生警觉。这种警觉非但难以被霜月君三言两语打消,反而随着她进一步的提问水涨船高。 “他早就离开殁影阁了。”叶雪词不言不笑地静静盯了霜月君一会儿,才以不快的口吻回答,“打探他人的内部消息,还是有个分寸为妙。” “我就随便问问,毕竟你们殁影阁的老人们,也是我的老相识了。比如那个佘氿——他不陪恶口一块走吗?” 叶雪词的眉头皱得更明显了。她的情绪直接转变成了稍显尖刻的讽刺: “您倒是很有闲心,关心别人的家事。您自己的家事如何了?你自己造就的麻烦,似乎还没有收拾干净呢。” 霜月君并非没有准备,拿绮语的事刺激她的人不差这一位,也不少这一次。可当叶雪词当真以此作为尖锐的言语武器,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刺痛的不悦。 要冷静。她轻轻告诉自己。这只是干扰思考的手段,而她要做的正是解决一些麻烦。就算没有确切的消息,她也应该根据已知信息做出猜测。 她不如想想,叶雪词不肯正面回应,这是否本身就暗示着答案?再结合附近的妖怪说过的,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佘氿了……这倒是能和他跟恶口一块走了的可能性对上号。如果他不在殁影阁,那里人手变得紧缺,也就情有可原,而这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导向叶雪词要从殁影阁直接过来的结果。 倘若没有意外,恶口本来是应该有人监视的。比如如月君,抑或是莺月君。只是现在……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那边当真是脱离监管了。 笃笃笃。 茶屋的门忽然被叩响。霜月君望过去时,叶雪词已经开了口: “进来罢。” 来的是殁影阁的人。 ……算是吧?  第三百七十回:夜郎自大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七十回:夜郎自大阮缃站在门口,对叶雪词行了个礼: “霂知县到访殁影阁,指名道姓要找您。见您不在,我便寻来此处报信……解烟姑娘说您朝这边儿来了。” 叶雪词的眼睛却看着霜月君。她们沉默对视了半晌,叶雪词才向阮缃给出了回答。 “我知道了,这就来。” 她挪开了视线,推开座椅朝屋外走去。在她将要出门的一刻,霜月君再度发声:“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叶雪词脚步一顿,最终没有回话,跟着阮缃离开了。 屋内恢复了平静。霜月君喊来小二结了账后,也像是不急着离开,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她对着滚热的茶水吹了吹,又将它端端放回桌上。紧接着,她忽然极为利落地起身,一闪身从后门冲了出去。就在她站定后,天狗已听从她出门时的召唤前来,扇动着翅膀落到她身边。 她得绕一个大圈子,毕竟在这片土地上,难保没有殁影阁的眼线,至少叶雪词很有可能察觉她的跟踪。但有天狗的助力,她可以更快地抵达殁影阁领地的上空。 她必须想办法观察到化尸池。在地面上,殁影阁不会轻易让旁人靠近这片要地,也一定会针对可能的意外访客,布置重重遮掩。 但空中未必。 说来话头里提到的那位恶使,确乎是有自个儿的主意。他并不喜欢留在一个地方,或者说……他不喜欢留在某些让他产生不快回忆的地方。对一个人类的少年来说,浪迹天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恶使就不一定了。 缒乌知道寻常的恶使如何得到力量——最初将目标放在一两个人身上,一两个……非常具备他们所需要的特质的人身上。随后,目标便可以扩散到一个村子的范围,甚至一座小镇。更大的省市便有些麻烦,会吸引阴阳师和朝廷的注意。等到了这个时候,无异是对人类进行正面的宣战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恶使做出这等自曝身份的事,因为他们在妖怪中都只相当于“新生儿”罢了,还没有多强的实力。甚至,有时做些什么,连周遭的妖怪都要与你来抢生意。能堂而皇之地公开身份还无所忌惮的,恐怕只有妄语一人。 不过,妄语也从来没有大声喧嚷着自己是恶使的事实。他从未刻意控制流言,不论人们相信与否,都只停留在口头上,没谁借此找他的麻烦。或者说……其实他就是流言本身呢? 但不论当下什么样的形式,都不是恶口想要的。 缒乌不一定是缒乌,但恶口一定是恶口。既已成为妖怪,便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这少年的躯体承载了过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但这之中又明显存在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妖怪所认准的,向来都是灵魂本身,就连现在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思考方式。只是在他尚为人类的少年时,他从未想过。 但不论是小少爷,还是大妖怪,他都是个活在当下的家伙。 现在的他究竟是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小小的身躯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最早的、属于那个蛇妖想要唤回的那个人的记忆;世世代代轮回转世、被那个蛇妖观测到的记忆;现如今的、也是真正属于这个孩子的记忆。他没有什么被取代的东西,但不论哪个都像他自己,哪个又都不像。说到底,不都是佘氿从侧面观察的产物吗?除了那个孩子,没有哪个是真正的自己。可是最没用的,也恰恰是那十来年短暂而不必要的记忆。 至于如何生存下去,小少爷缒乌有自己的想法。 “原来恶口就是你呀。” 这是一声莫名的感慨。恶口看向声音的来处,竟是街边一位身着金衣的翩翩公子。他一眼认出来,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他并非是一位寻常人类。他将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但还是骗不过缒乌的眼睛。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的存在是如此特别。于是缒乌朝着他走过去,昂起头,看着这位身形高挑而来路不明的狐妖。 “我说怎么闻到一股狐狸的臭味。”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缒乌的措辞也不算客气。“原来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迹人群。” “彼此彼此。”温酒并不恼怒,他笑着说,“我倒是特意顺着你的气息找过来的。” “找我作甚?” “你从殁影阁离开,对么?你身上带着沼泽的气息,还有青璃特有的灵力。但你已经距那里很远很远了……我料想,你定是穿过重重灵脉,才来到这座镇子。你打定主意,要盘踞于此么?唔,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它很繁荣,但位置有些偏僻,只靠着得天独厚的矿脉资源打通一条商路……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能算作是山神的报应。” “我没这个打算,”少年冷冷地说,“不要揣度我。” 温酒有一点惊讶。 “这我倒是没想到,冒犯了。敢问小少爷有何主意?”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管好你自己。”缒乌真的很不喜欢被揣测。他继续说:“我时常外出散心,不多时便会回青璃泽去。你凭什么断定,我要长居于此,不打算回去?” “因为佘氿没有留在殁影阁。” “……” 缒乌心里涌起一丝不悦,也不知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方猜测的行为。算了,他已经够不高兴的了。他在心中迅速权衡了一下与这狐狸为敌,然后得胜的概率。不高,毕竟实在没有哪个狐狸精会突然这么没事找事,还没有准备应对所有突发的变故。缒乌虽然是小孩子的模样,可心中的记忆却不止一世一代。要真将他视作一个小鬼,那可是后果自负的事。 希望这狐妖能够明白。 “我无意与你为敌。”温酒平静地说。 在这样一条热闹的街上,人们摩肩接踵,一丝年味正在无声无息地氤氲着。谁也没有注意到热闹的街边,有这样两个奇怪的人说着奇怪的话。人们都只拘泥于自己的幸福。 “是受妄语之恶使嘱托而来。”温酒说了下去,“我知道我们不能将你视为简单的孩童。很多事,他比你我都要清楚,也更清醒。我虽不是恶使,却能明白你们的处境。当今世上,任何一个恶使还没能强大到能够公开宣布自己的存在……那只是徒增麻烦罢了。而六道无常在此刻行动,也正是一个对你们加以打击的最好时机。所以我这位朋友觉得,对于无依无靠的漂泊的恶使,还是如黄泉十二月那般团结起来,才是壮大自己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冠冕堂皇。”这四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个孩子,“少说那些漂亮话了。我不信你们会有多好心。而无庸氏的家底,也绝对够他一个人经营下去,他才不需要其他人的力量。恐怕能找到我,你们另有所图。” 温酒有些遗憾地皱起眉,脸上还是陪着笑的。他说: “有些事,并非一人就能支撑下去。不论是强是弱,总有一些东西团结起来,是无法替代的。您应该很清楚这点才是。” “可不论哪一世,我都很喜欢单打独斗。”缒乌几乎可以确信,他们知道自己的事了。至于怎么知道的,谁说的,不重要。反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天下皆知只是时间问题。殁影阁虽然善于保守秘密,却又有一位很善于贩卖秘密的人。 “好吧。没关系,我也只是稍作询问。既然您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必强求。” 缒乌稍感意外。他还以为,无庸蓝派这狐狸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非他不可。结果当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难怪,哪儿有什么正经大事随随便便站在街边就说完了。何况这个狐妖也没有任何能够自证身份的方式,表明自己当真是妄语的友人,或至少受其所托。对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事,缒乌不想浪费太多精力。他的脑内已经塞满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实在没有更多空隙处理其他事情——当下反正是没什么兴趣。 “不过,既然我千里迢迢赶来相见,还是给您留一些纪念吧。” 缒乌刚转过身准备离去,温酒突然又来这么一句。占便宜的事谁都喜欢,哪怕对代价的存在心知肚明。然而这取决于这个便宜是不是真的那么“便宜”。他还是回过头看向他。只见温酒随手掀开外衣,从腰间取下一把带鞘的长刀。 缒乌一眼便认出这刀鞘的与众不同。它带着一种封闭的法术,令人难以察觉其中暗藏的玄机。通常,这种带着法术封印的刀剑,都会透露出很容易让人察觉的灵力或妖力。他心中泛起一丝怀疑。而不需他加以证实,温酒便先开口介绍: “这一柄刀,名为怨蚀。”温酒注视着他表情微妙的变化,“是了……是曾用于魇天狗的那柄六道神兵。现在留在妄语手中,实在没什么发挥价值的空间,不如赠予你这样的——有缘人吧?算是。” 缒乌是会使刀剑的,至少过去的他会。虽然对一个妖怪来说,擅长使用冷兵器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但有时,这些技能还是能为他们增光添彩的。 尤其再怎么说……这可是怨蚀。 “为什么?”紧盯着直刀的缒乌仍十分谨慎地问,“把它给我,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温酒坦然地说,“但留在他那里,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将它交出去,交给有需要的同僚,也算是……广交朋友吧?至少我们之中,它能在一处发挥价值,不是吗?你知道,只要被它伤过的东西……” 便能追查其踪迹,直到海角天涯。  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卜昼算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卜昼算卯月君和泷邈走在路上的时候,天突然就飘起了雪。这一带下雪算不上稀奇。距离过年还有一阵儿,这一片荒丘已经迎来了第四场雪的洗礼。每一次雪下得都不大,刚积起薄薄的一层,一夜后便轻易消融。兴许这一次也一样。 “你也觉得,我是在欺骗孔令公子的感情吗?” 泷邈脚下一怔,很快又迈开步子。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卯月君就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似乎总能这样。不过,他并不真这么觉得,只是脑子里正在找一个体面些的说法。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赤真珠其实已经回到卯月君的手上了。 可实际上,就算那东西不在卯月君这里的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很多时候,卯月君还是能看穿许多人们不会说破的东西,就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某种天赋。 “我不这么觉得,”泷邈说,“或许您从我心里听到了什么,但……我觉得我该辩解。” “没事,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没有这么想,你甚至想为我开脱。但你其实不必这么做。”卯月君轻笑了两声。她总是那么温和。 “您的意思是……” “实际上真去这样定义我,也没有什么错。” 泷邈大为错愕。这种所谓欺骗与利用,说出去实在太过难听。他承认自己对卯月君是会偏袒一些的,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经验判断全然相信。作为六道无常,卯月君的处事风格、工作效率、待人接物的原则都令他信服,这也是泷邈为何能追随她这样久的原因。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领悟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真善美如何指引他的行为,但至少,他可以姑且将这样的行为定义为真善美,从而为自己定制一套好的准则。 一开始他们也不是这样和平的……泷邈处处怀疑,处处警觉,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与妖性。这也不能怪他,他那生而为“人”的短暂过去对他影响太多、太深。后来,他作为一名旁观者,亲身注视着卯月君的一举一动,才慢慢为她的行为与成果所感化、折服。 好像也没有那么……那么感人。但现在的他,比起过去的自己要好上太多,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而且一路走来,他早就对自己半妖的身份不再迷茫了。泰然接受,坦然处之,世上没有什么问题能再使他困惑。 呃,偶尔,也是有的。 “您难道真觉得自己是……自己,在,利用孔令公子对您的感情?因为他留下了前世今生的一些……夙愿?可那也是他自己——” “看,你对他的要求便严格许多了。”卯月君倒也不是责备什么,她轻柔地说,“我们对视为自己的群体,总是要格外宽容。但我会对自己说,这件事从客观上看,我的确像是在利用对方一样,这点我是承认的。即便孔令公子未曾对我提出什么期待,我却还接受了他各种各样的帮助,甚至会托付对方为我做些什么。” “可,他怎么说都是您生前曾经……” 曾经爱慕过的那个妖怪的灵魂。卯月君知道他想说这个,便摇着头,接着说: “以灵魂本身分辨个体,是妖怪们会做的事,人类有所不同。再怎么说,我身为六道无常,也是人类出身。人类一生中经历的种种,都在对灵魂进行打磨。甚至可以说,当一个人刚出生时,与他到晚年离世时……即便没有轮回转生,他的灵魂也有所不同。这之中细微的偏差,是妖怪的眼睛再怎么也看不出来的。” “所以……您认为,孔令公子与您曾爱过的妖怪,是毫无关系的。” “是了。他们是不同的——即便灵魂同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没错。” “那、那您……” “如今的他有权有势,又是那样一个有能力的妖怪。对他来说,在一些事上对我们进行帮助不过是举手之劳。当然,我不能真正以无所谓的态度去看待。我是感谢他的,感谢他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为我们做这么多事。我也很清楚,实际上所谓为我们做的事——便是为世人做的事了。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只要是红尘之中的芸芸众生,都是有益无害。” 泷邈不太明白。他追问道:“这么说来,即便说难听些是利用,不也是好事一桩吗?您又何必对自己加以贬低呢?” “因为这非我本愿。”卯月君的脚步慢下来。 “但他是自愿帮您做事的。” “那一天会与他相遇,是我占卜后得到的结果。我知他会出现在那里,只需我们恰巧路过,接着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我的良心是感到歉疚的,你明白么?我知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他本不该遇到我,而是继续当他逍遥的领主,指不定能在后世留下名姓。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我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借助他前世之缘的藕断丝连,为六道无常的工作效力。这是合理的么?若不是这层感情维系,他又是会主动帮助人类的妖怪么?利用就是利用,无可辩驳。” 泷邈感到有些混乱。他不知该说什么,但他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难堪。 “我是会赔罪的。”卯月君又说,“暂时还不是时候。” 半晌,泷邈只是尴尬地憋出一句:“他会原谅您的……” “是呀,他是那样有风度的公子。否则,也不会成为掌管一方水土的、令妖物们信服的‘山大王’。即便是殁影阁的人对他透露那些所谓的事实……他也没有一丝动摇。这一切,也在我的考虑之中。他是那样坚信,如今对我生出恋慕的,是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心。” “您……听到了?” “怎么都能想到的。” 泷邈觉得有些微妙的难过,但具体又说不出什么。虽然这家伙对自己说话难听,尤其总是刻意挤兑他,就只是因为自己离卯月君太近——如此不成熟!可他的的确确又是某种程度上的……好人。他该佩服他,也该感谢他。 “罢了,先不说这些了。当前我们的任务,是要找到恶口才是。” “啊,对。” 差点忘了,他们来到这一带荒郊野岭,正是因为得知了恶口之恶使在附近出没的消息。他曾经是人类的小少爷,后来因佘氿从中作梗,将他变成了承载着过多记忆的……或许该名为缒乌的容器。卯月君告诉泷邈,这种行为是极其危险的。或许现在的恶口承认了自己作为缒乌存在的身份,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佘氿曾与同僚对他的身体进行了“调整”,这对他的灵魂也造成了损伤——甚至是故意为之。如今,他的灵魂是如此不稳定,随时有支离破碎的风险。这听上去对人类而言是好事,却没那么简单。那些植根于新鲜灵魂的记忆,会误以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什么人格,从而对本体产生占据的欲望。可到最后,他谁也不会成为,谁也无法扮演。像人类中的疯子一样失控且癫狂,说不定就是他的最终状态了。 但,这也不算唯一的结果。 “佘氿那么相信,属于缒乌的部分会占据全部么?” “他了解自己的故友,所以……他坚信缒乌能做得到。何况在他的记忆中,属于缒乌的部分是最深刻、最沉重的,因此在这少年体内,缒乌的人格始终占据主导。” “真是不可理喻,”泷邈感慨道,“这真的是挚友能做出来的事么?简直……简直像是斗蛊一样!” “别忘了,佘氿可是殁影阁的人。” 很快,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在荒凉山丘上漂泊的少年。他穿着蓝玄交错的衣裳,样式看上去很是精致,大约价格不菲。不论是佘氿送的,还是他自己设法搞来的,远远站着都能嗅到一股银子的铜臭。在“虚荣”这个方面,他们可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您还没告诉我,您准备怎么做?” “告诉他真相。”卯月君的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少年,“那位大人知我并非善战之人,有你跟着也只是以防万一。我上报唤魂仪式的结果后……祂也将之后的事都委托给百骸主,这便证明,我们的人手确实不够了。祂怎会轻易将重要的事托付外人?想来让我们对付恶口这般危险的孩子也是无奈之举。但既然那位大人将此事委托给我,便是信任我们的行事风格。” 话音刚落,那远处的少年忽然回过了头,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但这距离还十分遥远,他是如何察觉他们就这样靠近的?虽然,他们也没有隐藏行踪的打算。 “真的要直白地……告诉他?”泷邈皱起眉,“您说过,在南国的时候,神无君可是与他真正交过手的。他是那么危险。” “所以,就拜托你随机应变了。” “好。” 说罢,泷邈往前走了一步。卯月君突然拽住他,让他不要再前进。泷邈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她。卯月君指着他眼前的位置说: “他布下了蛛丝,所以能察觉到我们。你再往前一步,那附近的丝线收拢,便能将你绞碎。啊……真没想到,缒乌的人格已经强大到将人类之躯改造至此的地步。不过,这与佘氿他们之前准备的法术也有关系……” 泷邈一怔,便不敢再前进一步。如此细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卯月君是如何知道的?可一想到赤真珠就在她的手上,或许这个距离恰好能让她听到什么……那这也不难解释了。  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寒血冷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寒血冷“我前去侦察一番。” “切莫离他太近,”卯月君嘱咐道,“那孩子对我们充满敌意。” 泷邈点头,展开洁白的翅膀向下一挥,他便高高跃起。只要高度超过了周围的树与石,他便不会再受到蛛丝的影响。他凌空而起,身体带动双翼一旋,密密麻麻的翎毛刺了下来。他一边向前,翎毛的攻击范围也逐步扩大。下方传来像是琴弦、弓弦断裂的细微的声音。 无法确定它们的方位,只好进行这般无差别的攻击。最后,泷邈落到大约在卯月君和缒乌的距离中央处,收回了双翼。卯月君始终望着缒乌的方向,大约是从他那里确定了风险的排除。之后,她才朝着泷邈款款走去。 “六道无常?” 这个距离他们便能听到彼此说话了。缒乌很轻易看到她眸中的不同,语气里带着些许不屑。他冷眼看着二人,有些暗沉的肤色实在与任何人类都不相近。天色渐晚,他的身形几乎要融化在暮色之中,唯独两个眼睛泛着光,像是两颗星星。 “有何贵干?”他又说,语气成熟得实在不像个少年。 “我知你不是缒乌。”卯月君说,“不是那个真实的缒乌。” “哦。六道无常特意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缒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用不着你们操心。虽然和殁影阁的几位关系不怎么样,但你们走无常什么货色,我差不多知道。趁人之危是你们最喜欢做的事,就连那位郁雨鸣蜩也是一样。” 卯月君像是预知到他的叛逆。当然了,恶使怎么会配合六道无常的工作呢。但她还是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 “你可以保留你的想法,我的孩子……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但有些真相,我想面对面地告诉你,这算是我的某种诚意。至于相信与否,相信多少,最终还是交给你做判断。至少请你给我一个陈述的机会。” “你是哪个无常鬼?” “清和残花·卯月君。” “哦。”缒乌若有所思,“我记得是最不能打的一个。” 卯月君倒没觉得怎么样,但泷邈可有些不满,毕竟这话的确有些冒犯。不过他也没说错就是了,因而没什么反驳的地方。但某种程度上讲,这种“诚意”还是实打实地传递过去。 “既然这样,你就说说看吧。”缒乌懒洋洋地说,“但我没有太多耐心。” “我明白。我会简明扼要地告诉你的。”卯月君回应道,“在你离开殁影阁后,可曾时常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很多时候你的思想不受你的控制,它是那么……活跃。你时常陷入沉思,但在反应过来之后,你却没有这段沉思的记忆。你总是为此茫然,甚至愤怒,因为你的身体超过了你的控制。偶尔,你感到头疼欲裂,身体不听使唤。你的脑海里有无数种声音在叫嚣,可你无法让它们停下。这种时候不多,但出现的时候,总令你惶恐。” 缒乌的表情可有些精彩了,他大概没准备刻意隐瞒。卯月君说的不错,这令他感到十分不悦。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如此了解自己?并非因为卯月君算是他的对手,而是因为,任何过分了解他的人都该被视为他的敌人。不过另一方面,既然卯月君没有说错…… “你知道的太多。按道理,我应该用线绞断你的脖子,或者拿刀剑贯穿你的心脏……但是算了,我暂时不想这么做。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激怒我,然后找死吗?” 泷邈的不悦又上升了一个档次,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禁想到,若是孔令北在场的话,一定早就炸了毛,替自己将心声喊了出来:注意你的言辞! “若让你感到不快,我很抱歉。”卯月君诚恳地说,“但是我的孩子,希望你将我的话听下去。我默认你承认了我方才的话,因为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的记忆支离破碎,穿插着属于不同时代的不同人、妖怪、飞禽走兽甚至是花花草草。这一切都是佘氿的计划,是他故意让你变成如今的样子。” 缒乌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这我都知道,所以呢?我本想说你莫不是在挑拨离间,但仔细想想……我跟他也没什么值得挑拨的。我还是个单纯的孩童时,我便对未知的风险充满好奇。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并不后悔,因为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纵然我对那死蛇有天大的意见,倒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指手画脚。” “说得好。” 只听一旁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雪从树冠上簌簌下落,而沉重落地的那个人影竟正是谈话里出现的缒乌。树叶已经落光了,他是如何将自己完美藏匿在这里的?泷邈十分惊讶,因为他完全没能察觉到这个蛇妖的气息,他隐藏得很好。卯月君也是不知情的。看来,连缒乌都不知道这家伙就藏在这里。 “你这混账,”缒乌不客气地说道,“特意在此时此地现身做什么?找骂?” 佘氿拍了拍身上的土,满不在乎地说着:“哎呀,这些事我们就不要计较了——我们当前最大的麻烦可不是彼此,而是那边不受欢迎的六道无常……和她不受欢迎的搭档。我说的是么?卯月大人?” “我并非有意与你们为敌。” 卯月君平静地说着,泷邈扭头看了她一眼。他试图从卯月君的脸上寻找到一些能够解读的东西,他迫切地需要知道当下的场合该如何应对。佘氿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着怎样的目的?他对此一无所知,但卯月君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那是自然的,毕竟……敌人已近在眼前。 尽管,卯月君方才说他们不算是敌人来着。但那是卯月君的说法,泷邈可不这么觉得。 “你要当心,”卯月君突然开口,用泷邈能听到的音量说,“那孩子的手里有一把特殊的直刀——是六道神兵。” “怨、怨蚀?怎么会在他那里?” 泷邈瞥过去,立刻注意到他的腰上的确别着一把直刀的刀鞘。他之前怎么没能注意呢?看来是太松懈了。或许是发现了,但没有多想,因为那刀鞘让怨蚀的妖气被完全封锁。 佘氿高声的呼喊打断了他们的谈论:“两位稀客,莫不是打算来一场以多欺少的对决?这可有失黄泉十二月的风范啊。” 对于佘氿的出现并不那么意外的缒乌冷冷地说:“黄泉十二月?看看他们那缺胳膊少腿的可怜模样,不如改名叫黄泉十月得了。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这种话对于那位大人而言算得上是羞辱了。卯月君的眉头微微一皱,却很快舒展开。在她还未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佘氿用一种另外两人恰好能听到的音量,对缒乌说: “我从皋月大人处得知,阎罗魔派人来压制你。你跑得太远,还一副不打算再回来的样子,这脱离了殁影阁的控制。果不其然你便遇上了麻烦。卯月大人说得可是冠冕堂皇。她不会攻击你,她身边那位可不一定,而这也是她的用意呢。你看,好人也给她当了,恶人也不必她做,是不是很聪明?你该不会没看出来吧?” 好一出激将法啊。他太了解过去的缒乌,以至于如今的缒乌听到这些,也能做出他理想中的反应。那少年当真拔出刀,刀尖直指那边站着的两人。夜色已深,月光下的刀身寒芒照出飘落的细雪。下一刻,他一跃而起,双脚在空中看不见的、布下细线的地方蹬了几步,弹射着奔向泷邈。先攻击最有威胁性的存在,一直是缒乌的作风。 泷邈很快招架,两人立刻打作一团。他很清楚,必须把战场拉远,至少离开缒乌布下蛛丝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的交战,并对卯月君进行保护。这与过去不同,若是让怨蚀对六道无常造成伤害,其刀剑的特性依然起效。很显然,佘氿并不打算袖手旁观。他的攻击对象显然成为了卯月君——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事情棘手起来,他一面要抵抗缒乌的进攻,一面要防着佘氿趁人之危。他得承认,自己诚然能力有限。 就在他又与佘氿交手之时,缒乌突然从背后攻了过来。 他感受到迫近的妖气与杀意,却分身乏术,佘氿一直在故意牵制他的行动。就在刀身即将刺向他后背的时候,卯月君突然迎身挡了上来。 直刀刺破衣料与血肉的声音跌入泷邈的耳廓。这太刺耳,令他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一瞬。 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他立刻告诉自己。自己有些恋战了,但这主要是他实在没有找到逃离的机会。不管了!即便现在仍破绽百出,他仍张开雪一样洁白的双翼,在卯月君向后倒去的瞬间抄起她的双臂,随即腾空而起。 直刀贯穿她的身躯,又被泷邈强行扯离。血浸透了衣物,一缕缕从空中落到地上。但它终归会停下,因为伤口已经开始缓慢地愈合。 “咳呃……万不得已,真不想……这样。”她疲惫地说。 “抱歉!” “不,不怨你。”卯月君调整着呼吸,迎着风与细雪轻声说着,“我从佘氿那里得知,他是与温酒见过的……他们商量好,你作为半妖,就是目标。至于理由——暂且不知。但刀是无庸蓝给出来的,上面一定有什么……问题。他们没有直接找缒乌,是因为知道他太有主意,不会答应。若有什么手脚,是不死之身所受……应当不会……” “别说了,别说了——”泷邈一阵恍然,“您该……休息了。” 卯月君不再说话。漆黑的夜里,唯落雪与落血有声。  第三百七十二回:夜渡冷江 百骸主的蚀光阙又开张了。 说是开张,不过是主事的人终于回来罢了。过去的时候,这里终归算得上热闹,隔三差五便有妖怪来访。每一位都带着自己的需求,每一位都揣着残存的希望。有时候,百骸主实现需求,点燃希望,有时候能做到最大的程度也不过是指点迷津罢了。 即便如此,他诚然是受人尊敬的,不论是不是正统意义上的人类。他许久未归,有所请求的妖怪们早排起了长队。待他回来,又是一大堆问题需要解决。不过实际上,他要处理的问题比想象中少了许多。不少妖怪知道他一时半会回不来,便想别的法子解决问题去了。在这方面,有时候妖怪的执念比人要淡很多。人呢,总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觉得这件事就非此地不可,非此人不行。这时候,要八头牛也拉不回他。 知道他回来,妖怪们又重新找上了门。能处理的他当然都帮衬些,处理不了的,直说,也不耽误谁的工夫。好在能找上他的妖怪都算不上走投无路,多少能因他的为人而做出些不同凡俗的体谅。有时候,一部分妖怪,其实是非常单纯的。在他们的问题得以解决之前,得知了百骸主也在面临一些新的困境,他们竟也提出要主动帮忙。 施无弃只开着玩笑,说蚀光阙“长居”的那么多死妖怪都还没派上用场,哪儿需要劳烦活着的家伙们。在临死之前想方设法拼尽全力地活下去吧,这样要麻烦你们的时候才方便随叫随到啊,是吧? 妖怪们几乎都知道,百骸主身边又多了一个女性的尸体。 和遥远的过去的传言一样,没什么不同。她是一位美丽的、与之前的尸体有些相似的姑娘,但又有什么不同。相貌并不是妖怪们在意的重点,但这二者又确乎没什么灵魂,所以让大家分辨起来委实有些难度。能帮忙的依然在帮,陆陆续续有妖怪送来零散的骨头与烂肉,但很少有真正属于尸体本身的部分。 之前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如月君体内残存的灵力已经完全消散,无法再对什么询问和触碰做出任何程度的反应。不过仪式之后,一些被唤回的灵力又凝聚了起来,只可惜不再是如月君过去的那部分。她能动,但不能说话,能做出表情,但无法正确回应。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因制约的法术陷入沉寂,而进入周期性活跃状态后,就会显得异常暴躁,极具攻击性。但无妨,百骸主都能控制住局面。 一想到这是阎罗魔的委托……施无弃多少还是有些头痛的。 该怎么说,这就叫做善始善终么?他记得清楚,自己最终同意让如月君成为了如月君。不过,在那之后他仍要对如月君的存亡负责,这也是他答应过的。甚至不需要许诺,他也能做到这些。即便做这一切的意义再也不是过去那般负责,或者……过去那般单纯。 他拿刮刀轻轻削下手臂上多余的陶土,重新调整形态。朱桐姑娘的手工活做得不错,但多少还是有些偏差。最了解她的人依然是施无弃,他清楚每一部分的正确比例。硬化成瓷的部分他悉数拆除,并利用殁影阁提供的成品陶土重新塑形、烧制。泥巴他检查过了,确实没什么问题……除非之前朱桐使用的有,但计较这些没什么意义。至于烧制的部分,从地狱归来的、生存时间远超过人们所以为的百骸主,当然有自己的手段。这都无需旁人操心。 他将原本属于人类的眼球拆下来,端详了半晌。两个眼睛只有左边的属于如月君自己,另一个实在是找不到了。属于她自己的还是得留下,但另一个不行。不属于她的部分不能太多,否则真正该属于她的便无法归位。她的构成会很混乱,掺入的其他部分全部属于杂质。 他将不知属于谁的眼睛取出来时,发现眼底有一张小小的字条。他将其抽出来,发现上面写满了细小的、红色的字。他立刻明白,这是朱桐留下的。她大约猜到尸体最后会落到施无弃手上,但并没有回收这个字条,或说这个符咒。是没找到机会拿走,还是故意为之的挑衅?施无弃暂时不得而知。对于阴阳术,作为一个妖怪的他知道的委实不多。他姑且将纸条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继续琢磨眼睛的事。 总不能空着吧?像自己一样,怪不好看的。但也不能什么东西都敢往里面放,这样恐怕又会招致未知的麻烦。思前想后,他决定也用陶土烧制一个。模样嘛,模仿她的左眼便足够了。现在想要将瓷器烧得白皙不是难事,但瞳孔的调色效果要与左眼一致,恐怕真要试上不少次。而且,这枚右眼只能是个装饰,不能是别的。 正折腾着,建筑内光临了一位稀客。 “哟,您随意坐吧……我这儿实在没什么能招待您的空当了。” 施无弃说的空当包括时间和空间。这儿也太乱了,四处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泥巴,这可不像是百骸主的风格。睦月君来到这儿没打招呼,也不会指望什么有规格的招待。他只是站在一边,杵着锡杖,平静地看着忙于作业的施无弃。睦月君过去乌黑的长发被切去了——涅槃将它们彻底焚烧、消耗,如今的他只是短发的样子。他的发尾切割随意,有些参差不齐,这模样让施无弃看上去有些不太习惯。不知睦月君有没有能力调整这些,但他并不是在乎这些的人。说不定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将一直都维持这个形象了。 “既然已经熟到这个份上,客套话便不必说了。”施无弃一边摆弄着无力的肢体,一边说着,“您百忙之中抽空莅临此处,定是有什么事做,有什么话说。您直言便是,恕我招待不周了。你们的那位大人,可真是信任我——也真能给我找活啊。” “您一言既出,自是驷马难追。”睦月君笑着说。 “您瞧我不答应能行么?”施无弃也笑了,“否则那位大人便要她神形俱灭。我的眷恋怕是已经死了,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该让这个无辜的意识,伴随这形体第二次的死亡一并消散。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自该负责至今,没什么可说的。抱怨的话,您听个乐便是。” “那是什么?” 睦月君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落在远远的桌面上。那里是施无弃之前随手放在那儿的纸条。睦月君将手竖在唇边,念了句咒,字条儿便朝着他的方向飘过去了。 “正好,您帮忙看看吧。这是我从如月君眼眶里发现的符咒,应该是朱桐留下的。” “是人血写的,”睦月君当即说道,“用于均衡属于不同人的部分。这些成分,应当都在如月君的体内有所分布。” 施无弃手上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他直起腰,拍了拍土,有些无奈地说: “啧……就知道他们还是做了手脚。怕是把那些血的主人的骨灰,掺在了陶土里。不然纯粹的墓土,怎么可能与人类的部分协调甚佳。俗话说入土为安,哪儿有那么多自愿提供亲人遗骨的人?多半有不少冤死的孤魂野鬼。这丫头的小机灵,也不知是自个儿耍的,还是代表了殁影阁的意志……至少皋月君能让她来,便是默许了她的一切作为。” 睦月君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告诉百骸主,他会超度这些亡魂。而他来到此地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带来了一件法器——砗磲的手串。 “您真是带来了不得了的东西!”施无弃感慨道,“你不知香炉还在蚀光阙么?这样一来,若是被那位大人知道,怕是要降罪的。” “不会。”睦月君轻轻摇头道,“你我都知道,这些法器的聚合需要苛刻的条件和严格的仪式。除了那些别有用心者,那位大人才会格外提防。你我都是可信之人。即便,它们当真有种种风险……例如被他人一并夺取。但当下是特殊时期,不必过度警觉。砗磲辟邪消灾,安神养生,于当下的如月君……该有可取的作用。” “……谢过睦月君了。” 两人还是坐下来,聊了些近来的状况。令施无弃有些意外的是,睦月君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入冬了,不少地方又出现了活尸袭击的事件。这件事本就尚未解决,尤其到了冬天,疫病便格外猖獗。从出事的地区和具体情况分析,有谁——例如殁影阁的人,恶意投毒的概率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他们是如此精通掩人耳目。但姑且当做无人使坏,那些潜藏的恶疾再度爆发,并随着年关迅速扩散,不是没有可能。他与其他六道无常都不得不多加注意。 “凛天师……也在为此奔波。他这一年来从未放松警惕过。如此,他是有先见之明。” “他啊,真是一刻也不得闲。”施无弃摇了摇头。 “你与他差不了太多呢。”睦月君道,“当下如月君的缺席,的确使得同僚们的工作变得更加繁重。很多事,也只能托付你们来做。话便不多说了,我来这儿一趟就当是休息过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做。” 施无弃送了他一段路。夜幕繁星如万千灯火,与这过分寂静的虚假城镇相得益彰。在惨白的墙壁与漆黑的瓦片构成的森林间,他们立于一叶扁舟,从水上无声地穿行。在渡过双阙的那一瞬,睦月君回过头来,突然对他说: “现在没有答案的事,不妨问问将来罢。” 施无弃一怔,恍惚觉得他意有所指。  第三百七十五回:夜月昼星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七十五回:夜月昼星“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朽月君说这话的时候,尹归鸿并没有在听。 他眼里像是只有那把刀,那把曾属于邪神摩睺罗迦的牙。他缓慢地用浸过药水的布擦拭刀身,对突然出现的朽月君与他突然出现的声音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翅膀可真算是硬了。” 说这话的时候,朽月君竟也没有多带几分情绪,就好像对方的冷漠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坐在窗边,看着室内这个认真的男人,发出一声怪笑来。接着,朽月君仰起头,张开嘴,缓慢地将手伸入喉咙,取出一把长长的、轻薄的剑。 剑尖指向尹归鸿的额头时,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自然也看不出任何感情。他只是这样板着脸,如墙壁般坚硬而寒冷。但那双眼睛分明闪烁着奇异的光,光源是朽月君没有挡住的月亮,或是剑身反射的寒芒。这双眼睛传达出从未改变的情感,便名为愤怒。 就像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随着时间推移,它并未趋于平和直至熄灭,而是愈发灼热得令人胆寒。于是,它烧死的灵魂、燃尽的白骨、煮沸的鲜血,都被压制、被固化成千锤百炼后冷却的铁。每一次锤炼使它更牢固,每一次打磨都使它更锋利。 但到了最后,它还会记得令自己成为这般模样、令自己想要斩杀的事物吗? 它还会记得自己最初的样貌吗? 朽月君并不在乎。 “你的眼神,倒是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 “像,但从来不是。” “哦。是不是不重要,”倚靠在窗框的朽月君耸了耸肩,“重要的是,好不好用。” “你不断地在暗中推波助澜,就是为了创造出好用的棋子?我定不是你唯一一个加以利用的人。其他恶使的事,我早有耳闻。但我并不在意,我只有一个夙愿。” “这般忽略缘由而眼中只有目标的样子,正和那人像极了!不论你承认与否。就连嘴硬这点也像得可爱,简直让我有点怀念呢。” 这番措辞想必是斟酌过的,而斟酌过的措辞还令人觉得混蛋,那说话的人一定是混蛋本身了。过往的尹归鸿或许会被轻易触怒,可现在不同了。这些混账话只会沉淀下来,落在他心里,在他需要的时候转化成为己所用的力量。这便是嗔恚之恶使的能耐。除此之外,他的存在还能随意煽动人们内心的愤慨,强化仇恨而激化矛盾,并从这新生的情绪中汲取更多力量。恶使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若要让他们得了天下,人类的存亡将危在旦夕。 而那时,他们还有什么可以鲸吞蚕食的?这并不重要。 朽月君反正是不在乎。 “我要你杀一个人。” “凭什么?” “凭她能杀了你。” 尹归鸿微微侧目,视线与朽月君直直对上。这是个能说服他的理由。尽管这听上去实在像一个送死的提案,但只要你置身其中,一定能理解这番话的本质。在妖怪的世界,不去击杀强者,便意味着你活在世上的任何一刻都会被强者所杀。在人类的世界,这样的原则依然十分适用,但它的存在方式要温和太多了。至少,当街杀人会被律法制裁——多数时候。 朽月君说得出这话,便证明目标是一个威胁,而尹归鸿不喜欢威胁。只是这番话由朽月君说出口,多少有点借刀杀人的意思。 “说下去。” “一个女人。嗯,姑且还算人吧?她活了太久,像个老不死的妖怪。而支持她活到今日的原因,便是因为她有一件宝贝。那个宝贝,也正是害得你家被满门抄斩的缘由之一。” 法器琉璃心。几个字的事,朽月君就是十分擅长用最惹人厌恶的方式说出口来。但在他说话的时候,尹归鸿的记忆隐约闪动了一下。他与这个女人见过么?他对自己的记忆不太肯定。近些天来,他总是很容易忘记琐碎的事。不过这无伤大雅,重要的东西他始终铭记于心。而重中之重便是他那仇人的模样。即便对方灰飞烟灭,他也能从残渣里认出这可恶的影子。 不过当下好像有人插队了。 “忱星?” “是啊。免得介绍可真是省了我很多时间。” 让朽月君将自己的废话删去,重新整合自己要表述的事,这比什么都更节省时间。但继续与他计较下去没有意义,只是浪费生命罢了,尹归鸿在与他无数次交流中早就认清这点。 “我知你拿我当刀使。” “我给你这把刀,你便该履行它的义务,是不是?不然你还给我。反正,我们当初所约定的也只是暂借罢了。这话可是你说的,别忘了。” 尹归鸿还真险些忘了呢。可是人向来是食髓知味的。得知了强大力量的滋味有多么令人潸然泪下,他便再也不想放手了。他与这把无情的兵器心意相通,它似乎生来就是该属于自己的造物。但他多少还是不甘心的,便回应道: “虽说不是不行,可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属于你自己的理由。否则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指哪儿我便打哪儿,你说杀谁我便杀谁,也太顺你的心意了。” “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你都学会和我开条件了!不过我的理由,至少不会害你,告诉你也无妨。的确,一方面劝你铲除一个隐患,这是诚心实意为了你好。这个女人行走江湖数百年,虽说干过许多昧着良心的事——毕竟,她骨子里是个商人。可话说回来,她实际上也做了不少为人赞颂的善事呢……例如,降妖除魔之类的?至于你在她眼里是人还是妖魔,这种事谁说得清楚?说不是——我是说,指不定,她就曾以你为目标过?” “说了半晌,尽是废话。” 说罢,尹归鸿站起身来,将烬灭牙收入刀鞘,准备转身离去。而在他转身以前,朽月君的剑又架在他的肩上。虽然它还未燃起,但散发的热量足以令人感到刺痛。 “你威胁我?” “你可真没耐心呐。”朽月君拖着长腔说,“这不正要说到了么?我先前会了会这个女人,结果被水无君打断了,真是扫兴。她是个值得被视为对手的人,几百年来,因为她行事低调,以至于我们都有些疏忽。她是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邪见之恶使的人……之一。虽说有些累人,但既然是工作,我还是会干。像是其他同僚那些毫无效率的方式,不过是自我感动,令我觉得反胃无比。” “呵呵。”尹归鸿冷笑两声,“真有意思,你是让我——我一个恶使——去做善事?去完成你们那个什么阎罗魔的任务?你受制于人,我可没有。今天这话说出去,真是要让世人都笑掉大牙。凭你的口舌,就不能将其美化一下,说得更令我信服?” “哈!有时候,工作就该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将所有值得怀疑的目标斩尽杀绝。这听起来很麻烦,但做起来其实很轻松呢。尤其是对你来说,是吧?何况当年……神无君不正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们么?” 朽月君还当真采用了他的建议。如他预想的一样,尹归鸿的眼神在瞬间凛冽许多。朽月君不禁感到一丝好笑,但还不至于让他笑得很大声。他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还有些私人的原因便是。虽然与你无关,你甚至没听说过……在殁影阁,曾有一位美丽的偶人,专为其他偶人修胚上妆。不过它空有美丽的躯壳,并没有一颗属于人类或者属于妖怪的心脏。这样没有自我意志的家伙,却在某天从殁影阁出逃了。这个故事很有趣吧?至少我觉得有趣。而如今,我有一个更有趣的想法:若是将能使人起死回生的、净化一切污秽与诅咒的琉璃心,放入那个空荡荡的躯壳之中,能引发怎样的骚乱和闹剧?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诱人,你有没有很心动?” “无聊。”尹归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唉,你还是不够像他,至少你嘴贫多了。那个人呢,干什么事向来都干净利落,绝不会与你一样拖泥带水的。啊啊……反正事情已经走到这步,不论如何,你都回不去了。” 尹归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没心情搞懂。他猛地抬刀,用烬灭牙的刀背将业·劫弹离自己的单肩。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过朽月君并没有阻拦,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嗔恚之恶使已经接下了他的委托。之后的事,他只需要隔山观虎斗,再从中取得渔翁之利便是。 月亮升高了些,更多光芒掠过他的头顶,洒在安静的屋内。两具尸体横在地上,血还没干。有红色的脚印朝着门的方向蔓延。楼下传来吱呀的声响,朽月君又扭过头,将目光落在街道上。尹归鸿默默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空无一个活人的街道,赤色的脚印仍在延续。 最直接的杀戮,或许是最有效率的方式吧。作为新生没多久的恶使,这家伙还不习惯吞食人类。但要不了多久,这混乱而安静的小镇便会吸引临近大量的动物与妖怪前来分食。 然后,它们也会被烬灭牙的毒液侵蚀,将生命永远献给这身负仇恨的恶使。  第三百七十六回:夜寂雪清 霜月君再一次见到晓,是在雪砚谷中。他们没商量一个特定的时间,只是觉得“大约是时候了”,便都同时出现在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不过,也有晓特意等待了一阵的成分。 “我知你来,”晓将倒好的茶递到霜月君手边,“想来是为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与我相会吧?请容许我擅自感动一番。” 霜月君接过杯子,也不在意地说:“我就知你会这样想。你若重得镜身,定会得知我正朝着这边赶来;你若还没来,那我的确比你先到,稍等一阵便是。我比你忙碌许多,你的速度是该比我快上许多。不过我还担心他们会刁难你,不把镜子还回去……毕竟今非昔比,雪砚谷的局势也早已不在我的了解之中。说出去,无非是祖上出了个六道无常,师门上下敬我的也不过是个面子。但若他们乱走形式,瞎定规矩,不把你的东西给你,那这面子多少该能起点作用。” “你可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晓端起自己茶杯,笑着说,“放心,一面镜子罢了,他们没谁在乎。或许是你最早的主意起了作用,镜子只是被收纳起来,而不是被高高供在什么特殊的地方,隔三差五要让人拜拜。那样的话,我要回自己东西的难度反而更大。” “如今江湖形势变幻莫测,一步一险,谁也不敢走错。罢了,既然你已重得形体,便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吧?” “唉,真是一刻也不得闲。”晓放下杯子,摇着头道,“形与神的融合,还需要好一阵时间。即便是我,也不能在顷刻间重新适应这些浩如繁星的信息……不过,集中注意力单个儿去看一两个人,当然还是能做到的。” 霜月君叹了口气,用无奈的语气说道:“都是老熟人,也不同你客气了,你看便是。” “我能这样说,便已经是看过的结果。有趣的是,我发现许多人都在朝着殁影阁的方向去……他们的距离与速度各不相同。而殁影阁的人,正被不断地向外派遣呢。” “前者似乎不算什么新闻,”霜月君思忖道,“每时每刻都有人对殁影阁心向往之,付出行动的人当然也不在少数。殁影阁的人被派到别处。”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一些特定的人。” 于是晓便将自己的“所见”告知了霜月君,他本就不打算隐瞒。一下子知道太多人的去向反而令霜月君感到不知所措。似乎很多事都有了眉目,可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而云外镜又不具备时间跨度上的整合作用,因此过去的事物晓也无从得知。 “不过,那个叫吟鹓的孩子……真的也是在去往殁影阁的方向?你如何确定?”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偶尔她是会走一些弯路,但目标始终只有那一个方向。稍有差池,她便会自己修正。说来也有些奇怪,她并没有地图,也不能开口询问,她是如何知道殁影阁精确的位置?这也太奇怪了。”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除非……”霜月君很快想到一个人,“除非莺月君在指引她。之前的一段时间,她的确负责 过这孩子的动向。可现在,这任务还是她做么?唔,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六道无常的人手愈发紧张,再分配这女人去也是理所当然。可她实在不值得我们信任,那位大人怎么还能——” “即便是我,也弄不懂那位大人的想法。云外镜只能看,而不能猜。” “我想我们该把这个消息告知她的姐妹。这样一来,聆鹓也一定会安心的。可那之后又该如何?谢公子铁了心会讨伐十恶,这是好事,但叶家的两位姑娘……真不知会何去何从。” “好消息是,他们都在一起。那对狐妖兄妹也其乐融融。” “你可别觉得我无情,”霜月君突然说,“虽说这件事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可当务之急,却不是他们的事。” “我自是知道的。于你我而言,那个女人的动向尤为重要。” 霜月君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你敢相信么?她竟说,如月君出意外的事与她有关!袭击六道无常可是重罪,我不信她不知这样的规矩。” “她知道,却不在意,这是最麻烦的。如此说来,她是最可疑的。现在她虽然安静,只是四处游荡,甚至不屑与他人比武切磋。目前为止都是麻烦找上她,她姑且没有主动去找麻烦……不过,这是在如月君出事之后的事了。她的事,我们不得不密切关注。” 霜月君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有你这样靠得住的人在,我便能放心许多。人间的安定,不能只靠六道无常来维护秩序……何况我们之中,也有些讨厌的失序者,对各种各样的事横加干涉。有时候,我时常也会怀疑我们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 晓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这时候本当给予人安慰才对。可她真需要安慰么?未必,她又不是过去那样的小丫头,很多抱怨在她说出口的时候,自个儿也明白道理。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一时没能讨论下去。 今夜是如此安静。原本有两位弟子在门外替他们守夜,却被他们打发回去了。两位不需要睡觉的人,怎么还能耽误寻常人休息?霜月君望着窗外,看向那些熟悉的景色,却发不出一点感慨。再过两天便是年了,谷中却冷冷清清,徒留本属于明年开春的温度。在过去,留在雪砚谷的弟子们大多是不回家,或者回不了家的。如今此地广收弟子,江湖又是如此表面太平,多数人都乐意回家与亲人团聚。 谷中也不是当真空无一人。那些灯笼啊,对联啊,该挂的都会挂起来。只是在这漆黑的夜里看不到一点红色,让本就对时间已无概念的霜月君更察觉不到现实的痕迹。 也不知活到了什么时候,一切都变得跟做梦似的。可就算这万千红尘当真是大梦一场,她也一刻都不敢松懈。 “总之你安心吧,隗冬临那边,我来盯着。她一时没什么动向,你再去寻她也没什么用。不如先将吟鹓的去向告知他们的朋友……若不是担心莺月君惹是生非,这件事本来也并不那么优先。” “的确。”霜月君捏了捏鼻梁,又道,“那其他人呢?” “睦月君前去造访了百骸主……而后,他带着切血封喉,找到了鬼仙姑。鬼仙姑在一处幽静之地修身养性,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还是有什么打算。” “她竟没有四处乱跑么,真是稀奇,但愿没什么事。睦月君带着六道神兵找她,应当是想弄清什么事。睦月君做事一向都靠得住,我们倒也不必多虑。其他人呢?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消息吗?” “十恶的动态,暂时难以捕捉。他们都有意隐藏自己的踪迹,当下的我尚不得而知。” “是吗……” 晓隐隐觉得,她是想问一些特定的人。绮语和两舌,自当是值得在意的,他第一时间便将目光探了过去,却一无所获。他的能力还未能完全恢复,对信息的感知实在有限。 “若是缺失的碎片能得以归位,这一切,应当能看得更清吧。” “我倒是……见了盗之恶使。” “叶雪词?”晓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在我取回镜身之前么?你找她做什么?”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一连串的问题让她感到有些烦躁,但她并不怨晓。她只是脑子很乱,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晓见她不大舒心,也没有追问,只等她自己的思路缓了好一阵子。 “你能看到她身在何处么?” “暂时不行。殁影阁灵场复杂,阵法庞大,她藏匿其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窥探的。” “嗯……是这样的:我与她谈了一个交易。” “交易?你?”晓的表情更困惑了,“六道无常,和一个恶使?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是信任你的,可这一幕要让别人看到……甚至,让那女人说出去,可就——” “我心里有数。我知她一直在在意,前世和极月君的爱恨纠葛,便心生一计……说来,你能看到凛天师身处何方么?” “他倒是可以。他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调查殁影阁。” “我去见叶雪词,也是打了别的算盘——总不能白跑一趟的。青璃泽各处都设下结界,但我还是从空中俯瞰一隅端倪。有一处地方的灵场十分特别,十分……混乱。我断言那里便是化尸池之所在,只是单凭眼睛是看不到的。而且就算想要从外界进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关于这点,我还需要与他见面……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什么时候?我随时可以帮你。但关于叶雪词的事,你还没有说完。” “嗯,不止这一件事。另外,我还想拜托他为叶雪词入定……我知这很危险,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都是如此。但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冒险。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并不如其他妖怪一样给皋月君卖命。所以我提出殁影阁所不能给她的交易,应当是很有价值的。” “可你能得到什么?”晓充满困惑,“在我的双目都被蒙蔽之时,似乎错过了很多有趣的内容。我信你敢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把握。” “我要让她从悭贪之恶使处,夺回我们丢失的东西。” 第三百七十七回:夜寝夙兴 最新网址:过年了。 再怎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他乡的热闹也不属于他乡的客。在这座城,聆鹓找不出与翡玥城相近的影子。 “过年到哪儿都是这样的。”寒觞说,“虽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习俗,但红红火火的气氛大同小异,怎么会与你的故乡不同?” “的确不一样呢。”聆鹓有些伤感。“感觉不一样。这是我第二个不在家的年了……虽说是不后悔出来这趟,可该想家的时候,终归会想。” 谢辙端着茶杯,半晌没有说话。水很烫。他用盖子瞥去茶上的浮沫,吹了许久,半天还是入不了口。但他可不想打开窗户,让室外的冷风进来。茶凉了,人也凉了。 “想家没什么不好。”半晌,他终于说,“我也会想。我家只有我和我娘,如今只剩她一个。我会给她写信,却因四处漂泊,收不了。只是江湖未稳,我也不能说回就会。她谁的话都不听,但既是睦月君荐我外出游历,她才并未过度阻拦。她只说,我们是承了睦月君的恩才能苟活至今,既然睦月君是为了世人,我也当济世人——若是点成果,便别回去见她。说这些的时候,她分明是很凶的。如今我确乎是无所作为,自然没什么脸见她。平日里忙起来的时候,我甚至会将她忘记……想来是有些‘没良心了’。” “阿辙明明做了许多?”聆鹓试图安慰他说,“你的娘亲一定只是看上去凶,实则是不舍得你走。若她不显得凶狠些,怕是自己不舍得放你了。” 寒觞也苦笑着说:“而且这怎么算作没良心呢?别说问萤,我那时候不也很久没回去看老人家吗?不过妖怪的寿命很长,相较而言,倒也……唉,现在我们中最高兴的,怕是只有问萤这丫头片子了。” 问萤一直捧着茶杯没吱声,就是怕坏了他们的心情。但就这样被点了名,她多少有些不快。她闷闷不乐地说:“我这不就是看你们都不怎么高兴,才没吱声的吗?而且你们一个两个都愁眉苦脸,我哪儿高兴得起来呢?真是的,把我当什么人呢。” “哥跟你开玩笑你都听不出来么?你这丫头啊,还是这么斤斤计较。” “别再把我当小孩儿了!”问萤又一个不高兴,声音尖锐了许多。茶楼邻座的人都纷纷看她,她才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寒觞一点也不觉着尴尬。他叹了口气,幽幽地来了句:“这年头,可只有人类的小孩儿才容易走丢。” 话里多少有点埋怨,况且意有所指。问萤彻底不说话了,她又想起自己弄丢荷包的事。虽然寒觞没提,但她自己惦记——里面还有温酒所赠的临别之礼。寒觞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会重新琢磨起这件事,立刻清清嗓子,对她说: “这样吧,等我们与睦月君谈完正事儿,你就领着聆鹓妹妹一道出去转吧。我听隔壁桌说有附近有庙会看呢。” “我也听到了。你们不去么?”问萤眨着眼说。聆鹓觉得,她眼里确实比方才更有光彩。 谢辙笑了一下,说:“你不当她是小孩了?” “离家出走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寒觞也笑着,“你们姑娘逛街都细致得很,我们可都是走马观花。你也不止一次抱怨了,跟我们走多没意思。这次,就你们俩搭伴儿吧。反正我们就在附近。” “你倒是学会放手了,哈哈哈。”谢辙的茶凉下来,他终于能把杯子凑到嘴边了。 “那你呢?”寒觞挑起眉,“你学会放手了么?” 谢辙懒得搭理他。 “睦月君怎么还没来……” 睦月君为何还没来呢?他们也不清楚。但他的确给他们写了信,约几人在这座城的这座茶楼见面——这是附近唯一不在过年歇业的茶楼,因为点心做的不错,即便这个时候也有不少本地人来。一个上午过去,茶楼的人来了又走,就是不见睦月君的影子。 时间是靠闲聊打发的。虽说前阵子他们还在愁各自的事儿,这天聊着聊着,突然就会拐到那些尚未解决的问题上。十恶的风波从未停歇,去年的疫病不像是过去了,偶人的事虽说消停了些,但也不可大意。而个人的事,也不必多说。最重要的自然是……聆鹓那下落不明的姐姐了。若是可以,她真希望睦月君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但是,过年了……那些悲伤的话,突然就没一个人主动提起。唯一值得人难过的,大约就是这份无处安放的思乡之情。每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足够痛苦,会让情绪恶化的事,还是不要拿出来叠在一起。他们像是商量好一样,彼此都心知肚明。虽说暂时对无望之事闭口不谈,听上去有些逃避,可……谈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给自己的脑袋和嘴放放假。 难得清静啊。 “几位久等了。” 当他们漫不经心地聊起天来,等人便显得不那么无趣。睦月君突然出现在桌边时,他们还没什么准备。谢辙慌忙站起来表示迎接,他只是伸出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回去。 “都是老朋友,不必如此客气。” 睦月君轻笑着说,声音与面容与过去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唯独头发还是短的,但这样看上去会更年轻。想想看,他在谢辙未出生前就是这个样子,即便知道他六道无常的身份未免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既然如此,我们便直奔主题罢。您说最好见面才能说清楚的,是什么事?” “信里说不清,我便把它带来。你们且看——” 说罢,他将一把长长的兵器架在了桌上。这兵器一直被他拿在手里,打几人看到就想问,但又知道他一定会说。说来这东西也很奇怪,它被几层旧布裹着,看上去是不太起眼,只能从轮廓判断出它是一把剑,或者一把刀。 睦月君可不是会摔东西的,但那力道确实有些没把握住。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上面的碗碟随之一震,两个杯子洒除了水。难怪他在信上说,要选个不起眼的地方,最好能要个雅间——但大过年的不会有那么多客人,二楼都封了,只能将就地寻个角落。 谢辙一人站起来,一层层将布揭开。揭开四五层后,展现在几人面前的是一把刀——就是那种杀人或防身的、作为兵器的刀。这刀看上去很旧,很普通。伸出手抚上去,能感觉到它并不光滑,像是许久未被打磨。 “这是什么?”寒觞问,“它有和特别?” “你掂掂看。”睦月君道。 寒觞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去拿,却意外地发现它很沉重。于是他站起来,两只手有些费劲地将它搬起一点距离。谢辙见状一并伸手去抬,表情也有些微妙的变化。两个姑娘呆呆地看着,有些茫然。 “啊!等一下……”聆鹓小声惊呼,“这,这刀,我们是不是见过?” “叶姑娘好眼力。”睦月君点点头,坐在桌边说,“这把刀,就是杀之恶使手中的切血封喉。” 谢辙与寒觞立刻重新打量它。的确,除了颜色不同外,这刀与他们见过的、枫手中的切血封喉一模一样。它太普通了,普通的令人生疑。它之前那被鲜血浸透钢铁的色泽,究竟去往何处了? “它、它的刃不是红的吗……” “通过一些方法,我净化了这把刀。现在它已不再是六道神兵,而只是一块普通又沉重的废铁了。” “您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是那样惊讶。 “你们知道所谓的付丧神吧?器物会在一定情况下生出器灵来……当然,那些多是自身不具备妖力的物件。对六道神兵这种锻造时就被注入灵力的刀剑来说,它们生来就有着某种属于自身的意志。而这种意志,已经深深侵入了那个孩子的体内。那孩子走后,刀的意志也得以削弱。这时再净化它,就算不上什么难事了。此法暂时只对切血封喉有效,其他的刀剑就很难说了。或许,刚接触兵器的尹归鸿尚未被侵染;也或许,无庸蓝自身的意志强大到能与之抗衡。” 几人都默默地听,默默地点头。只有谢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当睦月君说完以后,他才皱着眉,试探着问: “也就是说……现在的切血封喉,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拿去重新熔铸,或许还能打别的物件。但它当下一点妖力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说的事了。说来,还是鬼仙姑告知我们的……” 他们为睦月君斟了茶,听他娓娓道来。原来是鬼仙姑所言,劝各位六道无常尽早将六道神兵销毁。理由有些复杂,与十恶有关。对恶使恒行霸道之事,其实鬼仙姑早有预料,甚至设法告知了阎罗魔。但那位大人……并未将其视为一种威胁。按理说,数年来江湖所沉淀的恶行,倒也不至于生出这般祸患来。可是,偏偏在相似的时间点上,他们接二连三地诞生,仿佛一切都有预谋一般。目前来看,似乎是朽月君在背后推波助澜,可那位大人为何对此无动于衷,这一切仍是谜团。 其他无常们能做的,便是一件一件地解决问题——解决已经出现的问题。说什么防患于未然的话,听上去还早,实际上已经晚了。所有的一切,都在于这些邪性的刀剑上。想要制止十恶胡作非为,最要紧的,就是将刀剑悉数破坏。 它们在“推波助澜”。 “杀意或许人人都有,但人们受到教化,可以克制。而且并非世间所有人都会挑拨他人、中伤他人、盗取他人财物——人们是能克制自己不去行恶的。然而……”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七十八回:夜不能寐 最新网址:切血封喉的净化,最主要靠的可不单是砗磲手串的力量,还有别的,睦月君倒是没有与他们说的太细。遗憾的是,直到最后,睦月君也没能成功解开朽月君蚀刻的法术——那些会迅速对兵器的持有者进行思维侵染的法术。睦月君只是净化了兵器自身的戾气,这种法术应当没能成功解开,还残留其上。但当兵器只是一块普通的铁时,这样的法术也不再有什么意义。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简单把它重新熔铸,免得赋予它其他的特性。 睦月君还有很多时间来研究这个法术的效用,以及破解它的方式。但……也可能没有太多时间。 被朽月君相中,并赠予做了手脚的六道神兵之人,共有三位:持有切血封喉的杀之恶使——枫;持有烬灭牙的嗔恚之恶使——尹归鸿;持有怨蚀的恶口之恶使——缒乌。它们分别寄寓着修罗道、畜生道与饿鬼道。而后两个,则是三恶道其二。至于其他兵器呢,下落也十分明了:地狱道的业·劫仍留在朽月君手中,人间道的断尘寰由凛天师看管,而天界道的风云斩在何处自不必多说。风云斩是否被做过手脚,谢辙他们至今也不能确定。 但换句话说,至少知道了他们三人的弱点。尤其是最难对付的无庸蓝,若能从这个角度极大程度削弱他的力量,一切都会好应付许多。可谁曾想,睦月君告诉他们,如今怨蚀已经被他赠予两舌的恶使手中了。 “睦月君说,消息是泷邈告诉他的——就是卯月君身边的那个半妖。而且卯月君又被怨蚀所伤。如此看来,可能无庸谰并不怎么依赖怨蚀的妖力,而给予这个新生的恶使,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这种时候……那群坏家伙倒是很团结。我还以为他们会各自为营呢。” 睦月君离开后,他们四人便立刻开始商量对策。此时已是夜晚,几人饭都顾不得吃。明明还是大过年的,却又生出一种打仗似的紧张感。但谁又会不承认,当下的确大战在即。 问萤对兄长的话表示认同。她补充道:“不论人还是妖怪,都会因为利益相关的事彼此背叛,但同样也会因为利益而相互协作……真麻烦呀,还不知他们背后都是些什么关系。我们知道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 “不过至少我们还知道了,恶口的恶使是人造的产物。”谢辙皱着眉说,“是殁影阁的人。这地方太复杂了,不知为何就像没人去管朽月君那样,皋月君的所作所为也过于放纵。她甚至只要一句轻飘飘的‘都是手下人瞎鼓捣’便能与她无关,脱了罪行。” “叶雪词也算作是……朽月君所为吧。也就是说,推波助澜之物不仅是六道神兵。如今我们所知全然自发的,或者还没弄清成因的妖变恐怕不多,妄语更是难以琢磨。不过,无庸氏家大业大,他个人又很有能力。很难说他有多大的程度在依赖怨蚀。” “寒觞说的不错。虽说这个结论是非常重要的情报,可对无庸氏而言恐怕另当别论,绝不能掉以轻心。”谢辙捻着下巴,“但相对来说……尹归鸿或许更好对付。” “他的执念在神无君,”寒觞耸肩说,“而我并不认为他会是神无君的对手。你见神无君战斗时的样子了吗……他从未展露出真实的、完全的实力。” 问萤则说:“我可不这么想。谁知道那把刀,对他有多大程度的控制?就当尹归鸿不是他的对手,可烬灭牙呢?” “神无君那一黑一白两把弯刀,也是出自同一位刀匠之手。而且,那是他成为六道无常后做的第一副、也是最后一副兵器。它的力量自然也不可小觑。眼下我们最应该注意的,反而是其他自发妖变的恶使。” “我觉得也是……”聆鹓附和谢辙说,“他们的妖变都是自发使然,一定都很危险。可是……当真没有能让妖怪变回人的法子?” 谢辙摇摇头。他甚至不敢将“确实没有”这几个字说出口。他有犹豫,“目前没有”似乎不那么刺耳,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很清楚,她定是想到薛弥音了。尽管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姑娘的过去,甚至连聆鹓自己都很清楚如今的一切已不可挽回,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即便绮语的恶使应当被治罪、被审判,他们也会希望是以人类的身份,和人道的方式。 若是过去的自己,恐怕并不觉得对妖怪来说需要什么“仁慈”吧。已经是妖物了,谈何人道?若是看在他们曾经生而为人的面子上,谁又来为那些被他们非人道迫害的、人类的同胞负责?但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的观念发生了一些变化。或许是受到聆鹓的影响,也或许是结交了妖怪的友人,更可能是见证了弥音的变化,与那些六道无常的所作所为…… 他希望这是件好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夜里,在他们目光无法触及之处,他们所议论过的伤者不得不去面对更糟糕的处境。 提及卯月君的情况时,睦月君的描述并不严重,他说他已用砗磲帮她处理了怨蚀可能会带来的精神影响,而六道无常的再生力又是那样顽强。可至于追踪的法术,便很难说。 而她实际面临的麻烦不止这些。 “我在附近盘旋了一段距离,没什么村子,也没有人。前方有一座古老的树,枝繁叶茂,即使在冬日也绿意盎然,我们也许可以去那里歇息一下。你今晚还准备走得更远吗?呃,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好啊。” 卯月君大约是在思考什么自己的事吧?如果这样走神的事近期只发生一次两次,泷邈是会这么觉得的。但很显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早就注意到,近来卯月君的状态变得很差,情绪也有些低沉。尽管她能将一切都表现得游刃有余,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值得人去信赖,但她不总是这样了。即使在泷邈面前,她也很少露出疲态。 自打她受了伤之后,这种稳重便少了许多说服力。 一定是那把妖刀害的。原本这种负面状态若能在短时间内消除,泷邈都可以视而不见。卯月君虽然不是什么要强的女性,但在一些事上不要过问,也是对知性之人的一种尊重。可现在,他不能再当不知道了。 “你的状态很差。”他停下来,直白地说,“您最好认真休息。” “……我没事。” 她似乎总是在逞强。但也或许,过去都是真的没事吧。她本就不算是无常鬼中的善战之人,能走到今日,全靠这一副不死的皮囊,与她特有的、温柔的武器。但温柔的武器,并不总是能让她无伤而退的。事实上她总是伤痕累累。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最近你的状态,我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我知道只是单单休息一阵,是不能让你完全康复的。那一刀有问题,你知道的!而你是为我挡下的,我自然有必要为此负起责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不论哪里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你怎么总是在意这种事?”她笑起来的时候,冬夜都不显得寒冷。“你不是知道,六道无常是不死之身吗?若是你中了那一剑,恐怕早已无力回天。你护了我这么久,救你的你也不止这一次两次。” “我很难说我是否会因此愧疚——你曾告诉我,若是会愧疚,是人类好的品格。可我认定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换时,你又为这种‘冷血’而庆幸。就连‘这么想是冷漠’的这个概念也是你后来告诉我的。但我知道,我应当愧疚,也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 “……我很难与你解释,但,你总会明白的。” 又来了。 卯月君并不总能立刻就为他说清所有的事,而有些说起日后再谈的,泷邈当真也在见证或经历什么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说正确与否,卯月君都为此表示认同,她甚至也说观念上的事没有所谓是非对错,只有立场问题——只是他们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才为之考量。 当然,她自然会均衡妖物的立场……不然她就不会是卯月君了。孔令北的那位前世,很大程度上成就了如今的清和残花。 孔令北去调查缒乌与佘氿他们去了……换句话说,就是去查殁影阁。他的身份显得比较“陌生人”,看上去足够客观。真出了什么问题,他作为一个领主,也有自己的队伍应付。他一如既往地可靠,但泷邈也知道,卯月君的内心在与一种无声的愧疚而斗争。 这是多么冷清而孤单的新年。但没有关系,他们经历过的又不止这一年,该说的上是习以为常。可今夜的月光下,卯月君的面容是那样憔悴。她就像是这身衣裳上的花儿似的,雍容美丽,却破碎不堪。泷邈想说些什么,可嘴唇颤了又颤,最终只是说: “那至少答应我,今晚先好好休息成吗?” “好啊。”卯月君微微一笑,很干脆地答应了。她向前继续走,泷邈也跟了上去。卯月君又说: “既然如此……趁休息的时候,我便与你说些重要的事。” “什么事?”泷邈有些警觉。卯月君说话很少这样正式。 “关于六道无常的秘密。” 泷邈怔了一下,但不仅是因为卯月君的话。就在她话音刚落,他敏锐地察觉到附近的草丛中出现异响,由远及近。他立刻摆开架势,在暗处正有寒光闪过。有人举着刀,自潜行的状态暴起,被他一脚踹在兵刃上,这才将一次攻击别开。 男人调整姿势稳稳地落地,弯弯的刀在月光下似是有液体流动。 “都说你这样动静太大,怎么就是不听呢?”接着,有另外的女人也现身了。 泷邈眉头紧锁,他身后的卯月君却只是轻叹一声。 “真是……不赶巧啊。”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七十八回:夜长梦多 “真是蛇鼠一窝啊,”泷邈发出了毫不客气的评价,“大过年的,两位不给自己放个假么?就这样追过来,真可谓兢兢业业啊。尤其是……” 尤其是那个女人——泷邈知道,那个叫做陶逐的女人。现在的话,应该叫做女妖才对。上次卯月君身负重伤时,自己可是被这妖怪狠狠摆了一道。泷邈的眼睛扫过四周,暂时没有其他动静,也没有更多人的气味。但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她兄长的尸体总是与她寸步不离,她不太可能把他单独放到别处。 “在看谁呢?”陶逐笑嘻嘻的,媚眼如丝。“遇到这般美人,你的视线就不能牢牢钉在一人身上么?还是说,上次的教训不够狠呢?” “当初抱头鼠窜的人是你吧?怎么,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体验一次还不够吗?” 泷邈对她的语气从来算不上友好。不过,陶逐也没有显得很生气。她只是叉着腰,像个得意洋洋的孩子似的说: “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我这次可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虽然总觉得那村子还有些榨取的价值,有些可惜,但我是那样宽容,并不会与你计较这个。今天,我不过是来看个热闹罢了。你若想打,就跟那个拿刀的家伙打,可别逮着一介弱女子欺负。” 泷邈真是骂不出声。他的视线挪到尹归鸿身上,后者正重新调整握刀的姿势。他抬起冰冷的眼,有点不满地说: “那个混账可真别把我们当下人使唤了。” “那又怎么样嘛?”陶逐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们也不吃亏。” “随你。我可不这么觉得。”他冷笑一声说,“我与他本该是平起平坐之辈。” “好啦好啦,你说的都对成么?赶快完成任务回去交差吧,我可是有点困了。” “那你就别跟来碍手碍脚。” 真是有闲情逸致,大过年的,大晚上的,在荒无人烟的地界你一句我一句,完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泷邈觉得这两人简直莫名其妙,但对于他们同时出现,多少还有些顾虑。 “他说的那个人……” “是无庸谰。”卯月君轻声说,“他们三个如今是一伙的。” “竟有此事——事情可真是麻烦。他们想要什么?难道是……” “不是赤真珠。或者说,这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拥有赤真珠的卯月君能知道许多,但也并不是全部。“只是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我暂时不能看透,他们此刻不会思考更多关于计划的事。甚至他们可能也不知晓计划的全貌,只是听从无庸蓝的命令行事。想知道更多,就必须冒险直接使用赤真珠的力量,侵入他们的思想中。” “那太危险了。”泷邈立刻说,“你现在根本不适合如此消耗体力……何况正如你所说,他们可能也对此一知半解,只是奉命行事。” “尽量避免与他们交手。与他周旋时,你尽可能去套话,我来看看能否知道更多。” 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泷邈只得点头。寄希望于陶逐真如她自己所言,她只是看着,绝不会插手,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得不抖擞精神,重新背负起一个护卫该有的责任。他是擅长远战的,按理说只需要和尹归鸿拉开距离周旋,便能毫发无损。可他并不会将目标只放在自己一人身上,泷邈就不得不去把控他与卯月君的距离。一旁是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加入战局的、声称自己只是看戏的另一个恶使。 这场战斗异常艰难。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别多问。”纷乱的羽刃与刀锋间,尹归鸿显露的是游刃有余的神色。“虽然告诉你也无妨,我被委托的命令不过是……给你们找点麻烦。” 太模糊了,不知对卯月君来说是否足够解读。他又试图从其他角度切入,但尹归鸿都闭口不谈了。泷邈知道,即便他没有开口,只要心中有所思考,就一定能被卯月君捕捉。他对自己没有太多信心,但对卯月君有。 而卯月君很清楚,麻烦绝不止眼前二人。 在敌人面前闭上双目不是明智的选择,但比起用眼睛看,她更需要用心去“听”。然而没多久,她便注意到现场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有第五个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真的是来自于人类的思想吗? 那是“思想”吗? 她猛地睁开眼,将目光迅速投向那不同寻常的地方。与此同时,她与那片荒草间突然多出一道白色的“栅栏”。是泷邈施下从天而降的箭雨,用于将她与潜在的“什么”隔绝。 月光下,泷邈注意到卯月君的神色有些反常。她算不上惊惶,但的确是在忧虑着什么。她知道了那里出现的敌人,还是洞悉了另两人的意图,亦或……都不是?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不远处的陶逐,她还真如自己所言,只是在那边站着,对这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但她分明露出了与之前不同的笑来。 卯月君的脸色愈发不妙了,甚至比之前更为憔悴,透着微弱的青色。泷邈当然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而她甚至无法对任何人解释。那“声音”十分嘈杂,十分混沌,简直不像是思想本身,至少不是人的思想。但那又会是什么?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了苍白的羽毛,动作不紧不慢,并没有展示出任何攻击性来。那的确是人的手没错……而且,那手的主人一点也不像是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待他从羽毛构筑的“栅栏”间探出身来,出现在几人面前的…… 分明是个正常而朴实的青年。 泷邈的脊柱感到一阵战栗。 在这之前,他就嗅到一种气息,但他并不确定。他知道令自己不安的源头,应当与卯月君是一样的,不过具体原因有所不同,因为尚且算作人类的卯月君不该能闻到妖怪才能闻到的味道。况且那个气味…… 分明与卯月君如出一辙。 对,正是如此……所以他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判断出那个方位还藏着人。而且那个人将自己的气息完全掩盖了,形同死物——如荒草,如顽石。可当这样一个“石头”突然动了起来,还长着一张人类的脸,这一切就显得太过诡异了。 而且那张脸不正、不正是陶逐的兄长陶迹吗?! “你们做了什么?!” 铺天盖地的翎毛如无数把尖锐的匕首,将空气撕成一缕一缕的。陶逐嬉笑着,跳舞似的左闪右避,将翎毛悉数让开,而尹归鸿则直接用烬灭牙将攻来的翎毛弹了出去。不过看翎毛没入泥土的深度,还有尹归鸿感到它打在刀刃上的力道,泷邈应当称得上是气急败坏。 二人暂时休战了,他们都费了不少力气。现在,四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第五个出现在场内的人身上,倘若那还能被称为人的话。硬要说,现在的他和如月君相比有何不同之处,泷邈一时半会还真说不上来——但他们分明是不同的,本质上。 “一切已经很明了了……不必他们多说。” 卯月君的声音轻到难以察觉,但并不是刻意放低的。她的力量在流逝……她变得更为虚弱了。泷邈的心中隐隐有一种设想,却迟迟不敢肯定。当卯月君向他投来分明还在微笑,却显得悲哀无比的眼神时,一阵刺痛从他的心中涌现。 “不是说了,我不会出手吗?”陶逐蹦蹦跳跳地向前几步,靠近了陶迹的方向说,“只是我敬爱的兄长若做些什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陶迹勾起嘴角,笑的时候像是任何一位礼貌而朴实的年轻人,与活人一模一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吧,看着这生动的面容,谁也无法将他与偷鸡摸狗的勾当联想到一起去。不过硬要说,那也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 “怨蚀——那把刀,被无庸蓝附加了新的咒术。”卯月君的每句话都在催化泷邈的那阵悲悸。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大约是在刀锷处吧……有一个法阵,是他修改过的,与南国地宫里的那个相关。比起力量的‘汲取’,这法阵增加的作用是‘迁移’。” 所以他们不仅能通过怨蚀本身的能力追踪到卯月君的所在地,而且,那妄语刻下的法阵还将卯月君的力量转到了那具尸体上去!六道无常的生命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要驱使一个死人自如地行动,似乎绰绰有余。 “啊,真是的……因为你弄花了我漂亮的脸,本来打算找你报复的。你哦,是你——”陶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泷邈说,“可惜那个孩子根本只是乱砍而已。这个法阵可能还不够完善,我们最初都只想找你个半妖试试水的。完全的妖怪不行,妖气会弄脏我敬爱的兄长……可脆弱的人类也不行,他们不够稳定,坚持不了太久就会坏掉。” 说着,她的语气充满了对陶迹的怜爱。在泷邈听起来,这番话恶心又刺耳。 “算了,结果是一样的。”尹归鸿的语调多了一分凌厉,“反正最终的目标都是这帮碍事的走无常。” 泷邈近乎出离愤怒了,他好像从未这样生气过。或许六道无常的恢复力过于缓慢,所以力量的汲取会对卯月君造成极大的压力。怎会如此?原理为何?他不懂这些,也暂时没心情弄清这些。他只知道,这下麻烦大了许多。他本不认为一个人类的尸体,究竟能发挥出多么可观的战斗力,但不论这个“作品”的实力究竟几何,他的一举一动对卯月君而言都是沉重的伤害。该怎么做?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弄清这些至关重要。 “我曾对你说过,六道无常是可以迎接死亡的。”卯月君看穿了他的所想,突然说出可怕的话,“只要‘他们自身渴求着终结’。” “她想控制那个死人来……?!” “呀,那倒不至于!卯月君算是救了我一命呢。若是没有当初她慈悲为怀,我与兄长也不可能走到今日。”陶迹假惺惺地说,“这次不过是给法阵试试水罢了。毕竟我们还有更重要的目标呢。在那之前可不敢出什么差错才是——对吧?” 最后的反问不似给他们说的。  第三百七十九回:夜而忘寝 一个毫无意义的新年结束了。对舍子殊而言,这样特别的节日并不让她觉得,这与平常有什么不同。或许是炮仗的声音多了,街上的红色也多了。对联啊、灯笼啊、孩子们的棉袄啊……一切都是火红色的。在这样的赤红中穿行,衣裳单薄的她也不那么醒目了。 她隐隐感到一种亲切,或许是颜色使然。那些明亮的事物传达出一种别样的热情。它们像火,却与水无异,洗净她心中繁杂错乱的纤尘。如水一样,火也是能净化一切的。 这里已经靠近南方了,若是天空飘下一星半点白色,都能令当地人新奇半天。对这样偏僻的水乡来说,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到更远的地方去。即使撑着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到更遥远、更发达的城池,似乎也没有谁想过离开。人们自给自足,靠着一方水土供养自己。 真热闹啊,可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即便她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新年,也即便,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直到现在,她已经路过大大小小不少村落,也见过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有趣的事物。这样的旅途再怎么说都是一个人的,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觉得与之前几位姑娘一同度过的日子相比,似乎有很多不同。可这究竟差在哪儿,她也说不出来。 她的感知太过贫乏,可能妖怪和人类相比终究是不同的吧。秋末的时候,这附近还不算太冷,有不知名的鸟还在孵蛋呢。在来到这座水乡前,她在河边的水草间发现了一窝蛋。她不认得这是什么鸟,只是觉得反常——不过想来南方也不会很冷,她虽然不太能感觉到,但好歹有些“常识”。那些鸟到了破壳的时候,一个两个都晃晃悠悠,里面的生命很努力地想要挣脱束缚。舍子殊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她感到一阵微妙的情绪在心中起伏。 现在想想,这些水鸟真正的妈妈究竟去了哪儿?或许是因为有人在附近,它不敢再靠近了吧。就算那时的自己离开,沾染了别人——妖物的气息,鸟妈妈可能也很难接受它们。想来有些可怜,它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它本来只是太累了,想去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或者实在太饿,便忍不住去觅食了。但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在最重要的时刻,它并不在孩子们的身边。 于是,它们误以为在一旁看热闹的舍子殊就是它们的母亲,一直跟着她走到现在。 实在是太离奇了,舍子殊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不知该不该放任不管。但不论如何,有生命在自己眼前死去,实在有些残忍。于是她给鸟儿喂草籽,喂果实,喂热水烫过的小鱼,它们竟真就这么长大了。到如今,也都有寻常水鸟的大小了——它们长得很快,只是毛还是茸茸的,没有蜕变成坚硬的翎毛。 “这样的绒毛能让他们更好地度过冬天。”水乡的老人告诉她,“只有到了春天,它们才会换上大鸟那样的毛,也能开始学着飞了。它们可真喜欢你啊,你一定是很好的人。” 舍子殊不知如何回答。那些毛茸茸的、恰好每一只都被两手捧起来的水鸟,就依偎在她的身边睡觉。她觉得自己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温度才对,但它们还是会这么做,可能是织物比较保暖吧。这样的鸟一共有四只。原本有六个,听上去吉利。只是一个没有破壳,还有一个被猛禽叼走了。它的速度很快,子殊也没能反应过来,转眼间就带着鸟飞到高不可及的地方去了,她没办法。但转念一想,算了,兴许这样那猛禽的后代就不会在这微冷的冬日挨饿。她所能做的,也只是保护好剩下的几只小鸟罢了。 “很多动物的崽儿,都会在出生后跟着第一眼见到的活物走,就当做它们的娘亲。日后的很多习惯,也都随着它们以为的娘亲。恐怕现在这些鸟崽儿,会以为自己是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暂住的这个地方,只有年迈的一夫一妻。老太太有些耳背,总是对他们大声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很暴躁。老头儿是个乐呵呵的老好人,对着都笑嘻嘻的,挤着满脸皱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过这番话,还是让舍子殊有了说不出的滋味,这并不怪老人家。 她最初也当自己是人,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从这些小鸟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即便一群鸟的死活与她无关,她还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任它们死去。难道真出了什么意外,要怪自己多看了它们一眼么? 不能这么算吧…… 不能吧? 在这个地方,目前为幌子,子殊不算停留得太久,但她喜欢这里。或许是亲切的老人,朴实无华的青年居民,还有活泼的孩子们。不过,过去也有不少地方是这样的,这次说不定有过年红火气氛的烘托。之前的地方,她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法停留太久。 各种各样的原因。 或许这里也不是她的久留之地,但可以的话,她想尽可能待得久些。每一次,她在一处停留七日以上之久,而当地的人淳朴热情,她就会萌生出一种“或许这样也不错,不必寻什么所谓的真相,弄清什么所谓的身世”,关于朽月君给她去殁影阁解密的建议,也可以抛到脑后去。她是妖怪,比起人类,有着更漫长的充裕的时间。 她轻轻摸了摸怀中一只水鸟的头。它睡得很沉,在她盘起的膝间、温暖的火炉边,灰绒绒的毛上泛着一层暖光。他们的嘴巴还是黑色,和双腿一样,但听说等换净绒毛,它们的嘴就会变成鲜艳的赤红。据说有鸟群在浅滩聚集的时候,远远望去,它们的嘴就像是被太阳照亮的、水面上闪烁着的粼粼波光。 老太太从厨房过来,给她递过一个荷叶饼,她说了谢谢。老头曾告诉她,他们曾经有个可爱的孙女,若是还活着,应当和她一样大了。当着老太太的面,老头说,他们孙女是太过贪玩,天黑了不回家,掉进水里淹死了。父母悲痛欲绝,搬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水乡……到妻子娘家的村落去了。但对两位老人家来说,这里有着太多过去的回忆,即便是孙女在这里丢了性命,也不是说走就能割舍掉的。 但趁老太太睡着的时候,老头儿又是这么说的。 “是水鬼把她抓去当替死鬼了。”黑夜中,视力不佳的老爷子的眼中,似乎泛着无法描述的水光。“我们这儿的孩子,都是打小精通水性,不会出事……就在主河的下游,离开村子的二里地,有一条‘阴河’与它交汇。就连大船通过那里,都要小心翼翼。所以我们这儿的人不爱出远门,也不愿意和别人做生意。也有胆子大的商人,但最后要么是出了事,要么就转了行,没有一直干下去的。” 这里一直安安全全的,没有什么妖物侵扰,唯一令人头疼的就是那一带水路了。不过不去主动招惹麻烦,都不会出什么大事,因此人们才没有慢慢离开。但对水乡的人来说,水鬼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按理来说,也算是妖怪的一种吧。每个地方的人们如何区分鬼与妖,划分方式都有所不同。 舍子殊抱着一种接近侥幸的心态留在这儿。她不是鬼,也不是人,但至少看起来很接近人的模样,不论谁都认不出来。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路过的“热心”道士帮村民降妖伏魔吧。她想,至少等这些鸟儿换好了毛,学会了飞,捕食技巧更加娴熟……那时候再出什么意外让她迫不得已地离开,也可以,她能够坦然接受。就像孩子长大成人,当爹妈的虽不能完全放下心来,至少也不会整日为孩子担惊受怕了。 入了夜,子殊静静地躺在榻上,鸟儿们在床角挤成一团。她好像不经常需要睡眠,至少比人类需求的少。难道妖怪都是这样精力旺盛的?她不知道,她才见过几个妖怪呀。她默默回想着自从来到这个村子里经历的一切。与其他地方一样,她能够帮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关于自己,她编了一些像模像样的故事,但所有关于自己身份的信息,都统一成了“巫女”。巫女总是有些法力在身上的,穿得这么单薄可以理解,能使用一些法术更是情有可原。她的小法术——或说,妖术,总能帮人们解决一些小小的麻烦。很快,人们就会敬仰她,喜爱她。这些也是她一路慢慢学会的小花招……无伤大雅的那种。 她时常会想起吟鹓。 那孩子不一样。她口不能言,根本不能像自己一样,用方便的谎言解决麻烦。她越来越难以想象,在与忱星同行之前,她一个人都是如何过来的。 更无法想象之后的路,她一个人又该怎么走。 第三百八十一回:夜不闭户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一回:夜不闭户屋外传来吵闹的声音,由远及近。 舍子殊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来,不仅是因为听到了什么,更是因为感知到火的存在。水乡的人们燃起了火把,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居民们挤在街上,黑夜变得明亮。 怎么回事?她刚翻下身,听到老头儿走出门去,与人群说着什么。不知为何,大家都聚在家门口,这里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有女人哭哭啼啼的,话说不清楚。等子殊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人们突然都各自向前一步,显得更拥挤了。 老爷子在安抚那个女人的情绪,子殊认出她是乡里的寡妇。其他人告诉她,寡妇的儿子午饭后跑出去玩,天快黑了不见回来。她听村里其他孩子说,他们去下游那边玩捉迷藏了,但别人都在晚饭前回了家。寡妇记得去找,刚入夜就看到他儿子一个人在河边——在那阴气很重的河道交汇口,要朝着水里去。她发疯一样要冲下去,正巧被夜里做生意难得回来的老乡看见。几个大男人连拉带拽才按住她,她哭着念儿子的名字。可人们望过去,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除了河面正常的起伏,没有任何异常的波澜。 “我们不知道他的儿子到哪儿去了……” “他没跟其他孩子回来,孩子们以为他躲着不愿意出来,饿了自然会回家。”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他被——他掉河里头了。我们得——” “巫女大人,巫女大人……救救她吧!救救她的儿子!” 人群的眼睛比他们的火把更明亮,里面被一种无望的期待点燃。舍子殊知道她的儿子,因为缺乏父亲管教有些顽皮。虽然在自己第一天来时,他表现得并不那么友好,还撵着自己的小鸟满街跑……不过被他娘亲说了几句,他便道了歉,见子殊没再刁难自己,他也就不怎么胡闹了。他还和朋友们给鸟儿钓了鱼来——虽然那未免太大了。 “我会去,”子殊说,“我这就去。” 她说什么话都没什么感情色彩,可人们分明自她的脸上看出了坚毅。大多数时候,她能够被定义为是真诚的,因为她的力量能为人所用。再怎么说,她的确是给予了帮助。在这个不讲道理的江湖上,也不是凡事在任何时候都不讲道理。虽说不出固定的条件,但好人若真没有好报,那世上早就只剩坏人斗蛊了。 子殊跑得很快,谁也追不上她。很多孩子在哭,他们都被吵醒了,母亲或是老人留在家里哄着。年龄稍大的孩子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将头伸出窗外,或者跑到院子里,隔着栏杆与子殊挥手。她像一阵着火的风,没有太多时间给孩子们点头回应。 这段路不算太短,相较于救人需要的速度——但她眨眼间便到了。冬日的水位不高,河岸边有一段宽阔的碎石带,但再往下走,其深度要淹死一个孩子绰绰有余。附近太冷了,冷得不正常,她很清楚这是因为阴气太重的缘故。水乡的可怕传说绝不是空穴来风。 坏了,她嗅到那孩子的气味。他应当是来过,但现在不见了。在不算汹涌却也足够湍急的流水中,有许多影子在中央伫立不动。影子上透着一双两双幽幽的眼,鬼火一样。它们与子殊隔水相望,视线像从奈何桥的另一端来。 “把那孩子交出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和水流声抗衡。那些影子默不作声,各自微微动了动,但没有太多反应。一般人是绝对看不到他们的,但从身高可以判断,里面多是未成年的孩子。她不清楚自己该不该这么做,可那个男孩,是不该就这么…… “别逼我,我不想这么做。” 子殊抬起手,半圈炽热的火光将她包围,弧状火墙的两端各自截在了河边。火势很猛所有飞溅起的水花都在这热量下蒸发。这些来自地狱的火,能将不散的阴魂烧得干净。但这样一来,也就剥夺了他们转生的全部可能。这太像是一场私审,绝无公正可言。子殊的心里也充满矛盾,她不想以这种方式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而且这么做,那寡妇的儿子当真就能被交出来?她不知道这一来一去的时间,溺水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而从黄泉路上抢人……她着实没有太大把握。要是真将一切烧个干净,那小男孩不也就……这真算不上是个好主意。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太多选择。 那些影子突然就消失了。他们纷纷下潜,回到水中。真是群狡猾的水鬼……虽然不情愿,子殊还是走向前去,一步步迈向水深的地方。夜色下,碧绿的水中像是有一团游移的、灼灼的火焰。她下潜,视线在黑暗里看向四周。没有什么特别的——被惊扰的鱼群,摇曳的水草,还有卡在石头缝里的枯枝败叶。但她知道,这附近有属于人类的尸骨,不止一具。即便是在水中,她也能闻到这种味道——虽然她根本用不着呼吸。 她不能潜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她太轻,可这里又不是海,又能有多深,水压又能多可怕?可下方就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碍了她,她想不明白,一般的水鬼怎么能有这么大能耐?这样一来,她就无从找寻那小男孩的尸体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舍子殊甚至在想,实在不行便烧干这一带的河水吧?上游的水还会填充过来,所以需要阻截,但应该从哪里开始?阴河刚流入的那一段儿么?这实在是个不小的工程,可此外她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拖得越久,那孩子就越危险。 水面上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未免太过诡异。子殊分不清那是怎样的乐器,又是怎样的曲子。声音太朦胧,她重新上游,将头露出河面。她的长发像漆黑的水草一样,沿着水流的方向被拢到同侧。音乐清晰很多,但她的耳朵进了水,令她明显觉得不适。除此之外,也除了岸边火焰噼啪燃烧的声响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她看向岸边,突然有些惊恐地游了过去。 “别过来啊!” 那些小鸟……那些鸟怎么能追到这儿了?她是那么快。而且离开屋子的时候,它们分明还在床角睡着不是吗?一二三四,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它们不敢靠近火墙,只是在远远的地方发出尖锐的叫声,声嘶力竭。她开始觉得莫名焦虑,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慌。对于这些水鸟来说,自己的身份等同于它们的母亲。想想看,那小男孩的母亲会为他的失踪撕心裂肺到如此地步。子殊担心自己也一样,更担心自己不一样。 那些鸟儿还没有到该下水的时候。就算是成鸟,也无法在这样的水域停留。它们的绒毛不能将水隔绝在外,甚至还会吸收水分,令自己变得沉重而臃肿。她不知道那些鸟只是为了靠近她,还是在担心她——甚至想要来解救她。她只得前往岸边。那些水鬼不敢对她怎样,但水的阻力依然存在。 火焰外的安全区太远了,那些小鸟正逐步朝着这里靠近。子殊要跟不上它们的速度了,她不知道对这些小生命来说,克服冬日的冰寒是一种怎样的毅力,只是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吧?毕竟那个寡妇要跳河里救儿子,都被那么多健壮的男性所阻拦,这一定是困难的事。 可悲剧在她眼前发生。 那些小水鸟,一个接一个地沉没在水中。它们应当有本能的恐惧,本能的求生。像是有什么在下方拖拽它们一样,但子殊并不能确定。因为它们是那么弱小,每一次翅膀的拍打都激不起什么水花。它们的消失掀不起任何波澜,如河流本身就有的激荡别无二致。 直到现在,子殊依然无法与失去儿子的母亲感同身受,但她的心里确乎是空落落了。一个也没活下来,一个也不剩。它们拼了命的弱小的尖叫声再也不会响起,而就在下午,它们还蜷缩在自己身边睡觉,有着均匀的呼吸。 她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失去不想失去的,得到了得到后才不那么想得到的。她好像没得选,这也好像不止一次。 子殊狼狈地爬上岸,拖着湿漉漉的红衣。水让布料的颜色更深,更艳丽。她依然像花,像火——破败的花,湿漉漉的火。 没有来得及去感知什么沉痛,身后有一阵阴风传来。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漆黑的影子跟在自己身后。她嗅到熟悉的气味,但不是那个小男孩。影子靠近了几步,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一阵烈火拔地而起,凭空燃烧。红色的火一瞬间变成蓝色,伴随着扭曲的尖啸。它很快恢复成红色,然后散去。弧状的火墙还在燃烧,其他的影子不会再靠近。 很难说这算不算某种迁怒,但她并未感到更多。 “啊,啊啊……” 她听到一阵熟悉的哀叹,熟悉得像是方才的气息。子殊转过身,看到的人竟是满目仓皇的老奶奶。她的眼中一阵空茫,神情怅然若失。明火无法照亮她的眼睛,这双苍老的眼睛同她苍老的耳朵一样,在方才突然地死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个人是…… 那个人是—— 填满心中的究竟是愧疚,还是罪恶?她不该有的,她都不该有。她分明是来帮助那个孩子的,可是……弧状的火光渐渐衰减,从几丈衰弱到一尺。奶奶身后有热闹的声音迫近,火把的光愈发清晰。乡民们要过来了。 “子殊姐姐……” 奶奶的身后,突然有个男孩怯生生地探出了头。他还活着!这确乎是值得庆幸的,但是子殊高兴不起来。她不知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因为杀死了恩人的“孩子”。她实在想不出,此刻的人类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应对。 一切都多余得可笑。 第三百八十二回:夜行被绣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二回:夜行被绣“你没事……?” 半晌,舍子殊从嗓子里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该庆幸的,可是她现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难道该憎恶他、埋怨他吗?但这孩子什么也没做错——或许错就错在有些贪玩了吧。可这不是所有孩子,甚至所有幼崽的天性么?他们尚未被生活与生存的利刃所伤,是一生中难得有权保持愚昧的阶段…… 天真也害死了她的“孩子们”。 那男孩尴尬地攥着衣角。他或许见证了一切,也或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没有受伤,衣服也没有破,只是有些脏罢了。他可能并未躲到河边,而是到旁边的树林去了。他怯生生地望着她,似乎有些抱歉。 “姐姐对不起……害得你来找我,还弄湿了衣服。” 子殊看着他,张着嘴,但没有说话。男孩可能是看到了熟悉的人,才从藏身之所跑过来的。既然这孩子没事,暂时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子殊看向沉默不语的奶奶,她一直怔在原地,僵着不动。她晦暗的目光落在一个固定不动的位置,并没有看子殊一眼。那是之前的鬼影消失的地方——被子殊烧尽的地方。 人类怎么能认出灵魂的样子……?子殊想不明白。她记得,分明很多人都是不能的,大多数人……但也不是没有。怎么偏偏她可以?或者,人类特殊的羁绊是能让他们察觉到不同寻常的什么。可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问问自己,若是当时再冷静些…… 人们的喧闹越来越清晰,她看到火把构筑的光明正在迫近。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惶恐。 之后呢?人们会以为她救了那孩子,尽管那孩子会澄清,但他和人们依然都会感谢她……而老奶奶呢?她会用那沙哑的声音,哀嚎着哭诉自己再一次失去孙女的事吗?这件事分明过去了那么多年,短暂的重逢与失去却再度让她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她还能从那茫然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吗?可能她会好起来,可能不会;她可能会说出子殊的所作所为,但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或者即便信了也没有更多感觉。那终归是鬼,也终归不是自己的孩子。 在人们发现他们之前,舍子殊设想了几乎全部的可能。 然后她终于做出抉择。 “不要让你的娘亲担心……随奶奶回去吧,帮我照顾好她。”她对那男孩说,“还有,替我向爷爷,和你的朋友们道别。” 她露出一个有点苍凉的笑,湿漉漉的发梢还滴着水。晚风吹过的时候,她隐隐觉得有点凉意了,微微刺痛,这就是人们应该感到的“冷”吧。而且她笑的时候,又不由得在想自己以前究竟有没有无意识的、发自内心地笑过。此刻,她知道这并不真实。 “子殊姐姐不跟我们回去了吗?” “嗯,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做。”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可、可你的衣服……你身上都是水,那么冷——” “别忘了我是厉害的巫女啊。” 她宽慰着,展开双臂。她身上变得很热,衣服很快绽开微浅的色块。潮湿的地方变干了,表皮、头发与织物里的水分很快被蒸发。她周身散发着淡红的微光,偶尔有一点类似火星的光点闪烁。小男孩皱着小小的眉毛,觉得又神奇,又难过。 他目送她转过身,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眼前的光芒黯淡,身后的人潮涌来。他刚转过身就被撞上来的母亲揽入怀里。人们欢笑,人们庆贺。老爷爷去拉依然呆滞的奶奶,她像是回过神,但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她所望的,是子殊离开的方向,但那里除了黑暗已空无一物。 她去往稀疏的树林里。因为是南方,并没有很多树落了叶子。但这并不能缓解她心中的压抑。无名的苦闷令她呼吸困难,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她若真是个失忆的人类,一定能回想起相似的感情。话说回来,就算是妖物,也该有些自己的悲欢喜怒。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妖怪,独独对此迟钝不堪?或者作为妖怪,她也将那些感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子殊不愿再去想了,她好像没有再思考下去的能力。就在她一人静默地在夜里走时,耳边又响起轻盈的曲。这次离得很近,她立刻环顾四周,试图判断声源在何处。她很清楚,这一定就是自己在水下听到的声音。 乐声从斜后方传来,她立刻转过身,朝着那个位置跑去。没多久,她就在灌木丛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一刻,心中的失落暂时被她抛到脑后,她只觉一阵惊异。 “吟鹓……?”她呼喊,“是你吗?” 那身熟悉的杏黄衣裳,一看就是与她阔别已久的吟鹓。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子殊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向前两步仔细瞧她。吟鹓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就好像此刻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她。 她捧起什么东西给子殊看,子殊发现,那好像是一枚质地不错的玛瑙。但她再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有着漆黑的小孔。这不正是…… “是那个法器?” 吟鹓点头。接着,她指向子殊来时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说,你也从那里来?”子殊很快意会,“你看到我?” 吟鹓又点了点头。 “你为何不早些……” 吟鹓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过也不用解释太多,子殊也能想到,在自己正慌乱的时候,吟鹓再出现在身边,会让她有多难处理当下的心情。她不再追问,只是有些怀念地看着她。但让子殊感到奇怪的是,她好像不是那么的……那么的令自己熟悉。很难说为什么,可能是离别太久,又发生了许多事……吟鹓改变了许多。 她的相貌没有什么变化,气息好像也并不让她陌生。大约是气质吧——她老成了许多,行为举止中有种行走江湖多年的游刃有余。可她们分别得有那样久吗?她更不知,为何缘分会让她们在此地相遇。这与热闹的、情报丰富的地方不同,算得上荒郊野岭,她们如何在茫茫旷野里重逢?冥冥之中,像是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她想问问吟鹓,却知道一时半会她无法回答。 吟鹓的眼睛里有种别样的成熟。但这个时候,她招呼子殊靠近些,露出一个有点俏皮又狡猾的笑——这令她在一瞬间看上去像个活泼的孩子。她将埙凑到自己嘴边,吹出一曲婉转的歌。这时候,林子中的每棵树冠都在轻轻摇晃着,在后半夜里显得诡谲。子殊警惕起来,但很快发现,有许多鸟儿接二连三地飞出来。它们的动作有些迟缓,似乎刚刚醒来。 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许许多多的鸟都飞过来。很快,还有机灵的松鼠,和小巧的鼹鼠朝着她们过来。在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动物都被唤醒了。它们绕着吟鹓转圈,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像是在应和这首曲子。 真是颇为梦幻的场景。子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心情有所好转。树林热闹起来。可就在这时,吹奏中的吟鹓戛然而止。曲子突然断了,那些小动物都反应过来,在短暂的愣神后,立刻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有些鸟儿撞到一起,不少杂乱的细绒从空中纷纷落下,像雪花一样。很快,周围一点儿活物的影子都不见了。 吟鹓无奈地摊开手,像是在说“如你所见”。 “真的是法器……而你,可以使用它。”子殊沉吟道,“嗯——就像过去,那个天界而来的国师所做的那样。” 叶吟鹓连连点头。接着,她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像是在量什么的高度。她再次指着子殊来的方向,随后将埙凑到自己嘴边,但只是做出吹奏的动作,并没有吹响。一连串动作下来,子殊好像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你……救了那个孩子?” 吟鹓继续点头。她的表情有些高兴,好像很欣喜于自己做成了这件事,而子殊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子殊继续推理道: “在我之前,那个男孩是不是真的被水鬼……于是情急之下你用乐声控制了他,没有让他走到河里去。等乡民们来了,你才放心让他出去?他好像没看到你,也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当然,是我没有问……我找他中途听到音乐响起,是你指挥他回来么?” 吟鹓不断以点头认可她的推论。子殊想要发出叹息,但终究没有。或许那四只可爱的小水鸟对她那时的位置而言太远,何况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些鸟奋不顾身地跑下河时,她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她难道要连吟鹓也一起责备吗?不,她不该责备任何人,包括自己。 罢了,罢了,不要再想这些了。既然已经见到吟鹓,已经是莫大的喜事。 “说来你为何会在此处?我还想着见不到你了……” 吟鹓思索一番,最终还是蹲下身,用一块石头在干燥的土地上划拉起来。她只写了一个字,子殊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是一个“殁”字。 “你也要去那里……” 若是如此,她们的重逢便显得合理了些。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或许……真的有这么巧吧。她不信什么命运什么上苍,不过可能当真有什么东西,在对她的不幸作出补偿。她的脑内浮现了这两个字——是了,不幸,这应该足以形容她的处境。 可从现在起,一切应该会好起来了吧。 两人穿的衣裳都是那样旧了,也有不少地方磨得太薄,几近破损,吟鹓身上还有着补丁。她的衣裳都是不出远门又不干重活的富贵人家才用的料子,撑到现在,已算是足够爱惜。 天就快亮了。她们陪着彼此,在逐渐被光驱散的黑暗中前行。  第三百八十三回:夜光之璧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三回:夜光之璧“我完成了我们的约定。现在,到了你履行承诺的时候。” 霜月君看着叶雪词认真的双目。她眼里唯有坚决,尽管语气并不是那么强烈,霜月君却不难感受到她那不可扭转的态度。 “我不会食言。但是还请你先将琥珀交予我手。” “你不会食言,难不成,是怕我食言么?”叶雪词突然嗤笑一声,“您可是堂堂六道无常,我一介小人物,哪儿敢耍这种把戏?何况若您没有骗我,凛天师一定就在附近。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应该更不必紧张才是。” 霜月君看着她,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随后,她指向自己身后木屋的门。 “凛天师就在这里等你。你虽算不上什么小人物,但你说的是,我不该显得像是在压迫你一样。你可以最后再将琥珀交给我,不过至少让我看一眼,确信它在你手里。” 没那个必要。 这女人的心声直直流入霜月君的脑海里。她因为惊讶微张开嘴,随后点点头,将身后那扇门拉开,自己则让到一边去。她说: “我不会听到你们之间的对话,这点还请你放心。我在附近有其他事要处理。当你离开的时候,请直接将琥珀交到凛天师手上,他会转交给我。可你若是想耍什么花样,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虽然,我不认为凭你的实力会是凛天师的对手。” 真自信啊,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这屋里,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我们还没你们殁影阁那么下作。 霜月君不悦地皱起眉,看也不看她一眼,双目放空望向前方。即使在心里,叶雪词也在默默揶揄她,霜月君并不客气地给予回击。两人明面上没有吵起来,心里却都在嘀嘀咕咕。不过叶雪词的确没从她开放的思绪中读出阴谋的味道,何况,他们确实没这个必要。她慢悠悠地从霜月君刀一样笔直的视线前掠过,霜月君“啪”地摔上了门。 随后,她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来。 希望这女人得知真相后,别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本身这个决定就够冒险了……山海能答应她做这种事,也实属离奇。 也许也不那么离奇……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平等地认为所有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很强大,不论身躯还是灵魂,他甚至有能力去干涉得知真相的一方的反应。世上若是多几个他这样的圣人,江湖一定会太平许多。但这样的圣人,又凭什么独自背负那么多呢?未免太不公平。霜月君突然想到,或许这也是六道无常中不都是所谓“好人”的原因。 那位大人从未盯上他,因为他们都知道,即便不为他增加任何约束,他都将会始终贯彻自己的原则。尽管有些地方与那位大人的理念相悖。 但世上更需要自发的“好人”。 叶雪词走进屋里,当身后的门轰然紧闭时,一切都变得明亮了。屋里没有点灯,但是墙壁上贴着的符咒都在散发着温暖的柔光。她看到空旷的室内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法阵,一位仙气凛然的年轻男性坐在一端,紧阖双眼。 他就是凛天师? 叶雪词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那人便开口了。 “原本入定之事,应选户外清净之处,以近日月。今夜大雨将至,借晴不易。再一来,考虑到叶姑娘终究是妖的身份,还需在四壁设下符咒与辅助的阵法,若是露天的环境则难以实现。您切莫见怪,我绝非对您有所敌视,而是人与妖间差异诸多,更为危险,我不得不对环境加以限制,以求双方魂魄的稳定。” “哦,没关系。”叶雪词环顾四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话不多说,还请您快些开始吧。” “请姑娘就坐。” 按照凛天师的指引,她坐在一处地方,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起腿来,屏气凝神。墙壁上那些整齐的符咒端端正正地贴着,上面不知用何种墨水书写的符文时明时灭。但在正式开始之前,凛天师还是准备多说些什么。 “有些事,兴许与入定无关,但既然时机未到,姑娘能否听我说上几句?” “您但说无妨。” 叶雪词始终对他保持着一种距离感的尊重。作为知晓天下秘密的、在知晓天下秘密的地方工作的角色,她当然知道他,了解他——不然也不会通过霜月君拜托他。若是凛山海有什么重要的话说,她也乐意听一听。 “您知晓天下那么多秘密,一定从其他人口中听过,您的前世与极月君的事。” “嗯。”叶雪词大方地承认,“我已经知道,我的某任前世是他的弟子。他们的关系应当不错,极月君才会在我儿时救我一命。想来,是念在这层情分上。” 凛山海微微叹了口气:“在几百年前,我道行尚浅时,他曾因为一件小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这报恩就像是报仇一样,想拦是拦不住的。’他认定我的前世有恩于他,便利用身份的特权,生生世世都护着我。虽说不至于事无巨细,但他诚然庇佑我度过了许多危急的时刻。那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有时甚至还会劝别人,不必在此生之外的时节过于挂念。但,那也是因为那些人能力不足。极月君这样的人,倘若时间与实力允许,就会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他其实是个执着又倔强的人呢。” 叶雪词听了半晌,总觉得听明白了凛天师的意思,又没完全明白。或许最佳时机未到,凛天师还没准备进行这场仪式。于是她追问下去: “所以?您是想说,我的前世也曾有恩于他吗?她……不是他的徒弟么?” “不,这有些不同,具体的事我单单这样向你口述,你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你的那位前世,名为云清盏。”凛天师说,“我永远记得那孩子,还有她的姐妹,唤作云清弦。” “我知她们一个哑,一个聋。起初她们都是被左衽门胁迫做事的人,甚至与凛天师你作对。后来,是极月君解救了她们,收入门下,她们才重获自由。” 凛天师有些惊讶:“你知道的还不少。” “但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如果您还想说些什么,我洗耳恭听。” “嗯……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没什么多余的事能说。剩下的,只能交给入定了。” “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已经开始了。” 凛天师话音刚落,叶雪词惊觉自己正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原本她在一座木屋里,大风拍打着窗户,展现出骤雨的前兆。可不知何时,耳边忽然十分安静,他们也不再身处昏暗的室内。就像是一场梦,梦的主人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如此一来,便能确定是在做梦了。 “这场入定我多花了些工夫。”凛天师就站在她的身旁,“我不想让你完全地代入前世的身份中去。像你这样的人,恐怕很容易将两个不同的人混为一谈,最终弄不清真实的自己究竟是谁。这对极月君来说也是个麻烦,所以,我换了一种方式。” “旁观的入定需要更多准备,”叶雪词皱起眉,“但您本不必如此。” “我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极月君。我要来一些他作为纪念的、你们的头发,还托人求了许多珍稀的材料。希望你能明白,这次入定,是在许多人共同的努力下完成的,希望你好好珍惜,能领略到我们的良苦用心。” “哦。” 叶雪词表面上淡淡地应付,心情却莫名有些紧张。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力。这种压力诚然是凛天师所给予的,但她这般“没心没肺”,本身不该惦记的。他们当真是为了自己好么?不一定,说不定只是想让极月君摆脱自己这个累赘罢了。毕竟极月君是那样温柔,那样善良,就算与自己过招时也不会下狠手。 她很清楚极月君的可怖之处:那双袖下的枯骨,不知葬送了多少迷途的亡魂。 但那些终归是厉鬼,只是些凭白伤人、无法超度的可怜人。当谁也无法拯救它们时,毁灭亦成了救赎。极月君究竟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那要问他本人才知道。说不定,连他本人都不愿意给你说个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哪儿?”叶雪词环顾四周,只判断出自己正身处一座城镇宽阔的街道上。 “是用云清盏的记忆构建的地方。这里的确存在,只是与现世有所偏差。不过,过了这么些年,恐怕这点差距已不值一提。” “我们旁边的是……一个戏楼?” “是了。你倒是很敏锐。” “这里怎么没有人?”叶雪词环顾四下,“街上没有,楼里也没有。” “嗯,但很快便有了,重构记忆需要时间。”凛天师指着那栋两层高的戏楼说,“在这段记忆中,她年过三十,但仍青春貌美——习武之人的体魄都老得慢些。她与清弦被纳入极月君门下后,不再叱咤江湖,只是偶尔替师父做些琐碎的任务。极月君精通乐理,乐感极强,他教她们的并非是作为杀手所必要的武学,而是……文人雅士理应知晓的礼乐之事。” “……” “他想要她们过平静的生活。”凛山海说,“十年罢了,对六道无常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的事。但对清盏而言,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最有意义的十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中,她因机缘巧合与一位男子相识。他不贪恋清盏的美貌,也不介怀她的口不能言。他单纯地为那温婉而凛冽的琵琶声动容。” “她的乐声带有杀意?” “她终归是个杀手。尽管极月君这些年拼尽全力地帮二人消磨乐里的戾气,但实在收效甚微——她们曾受过那样的苦。不如说,比起清弦,清盏还做得更好。” 随着景色变得愈发清晰而真实,叶雪词的心越跳越快。  第三百八十四回:夜去明来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四回:夜去明来云家的两个姐妹不能再以索人性命为生,自然要做别的活计。而对她们来说最合适的,当然是两人最擅长的乐理。她们的水平早就超过了能教人的水平——何况这是来钱最快的法子。但能不能把肚子里的货倒出来,这是另一回事。云氏姐妹受躯体条件所限,终究是装着饺子的茶壶。要想办法教别人,总是能教的,只是……太费时间。这听上去像是在行善,而不是赚钱生活。 去戏班子的话也太屈才了,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部分。她们在左衽门时就已经“名声在外”,具体地讲——恶名远扬。就算有极月君的面子在,她们自己也会婉拒。两位都是善良的人,不想为极月君和戏班子添麻烦,哪怕口碑这种东西都能靠时间雕琢,她们也不愿耽误别人一点儿时间。 那唯一的办法,已经显而易见。 自己开戏楼。 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选址、买地、盖楼、装潢,哪一个都是烧钱的事。极月君虽然拿不出这么多钱,但拿得出办法。他认识的人很多,在繁华的街区借了一处好地皮。那儿曾经是个客栈,两层楼高,屋子倒是不用新盖了。至于客栈为何不开了,理由也很简单——住宿的地方太多了。这家客栈的饭菜没什么特色,环境也就那样,小二全是掌柜的亲戚,一天到晚吊着脸,一副每个客人都欠了他们好几百两似的模样。这般情况,当然无法与同行竞争。但要说戏楼,这座城是屈指可数的。住在这儿的人,比起听曲赏乐,更喜欢观舞。 云家的姐妹不怕竞争不过。舞蹈与武学,都是对身子骨提的要求。习武之人的柔韧并不比习舞之人差,甚至在某些地方更柔韧些。无非是一个动作要快、准、狠,一个动作要柔、曼、娆。这些都能训练,都能控制,何况她们也不是没学过跳舞,多少有些底子。极月君认识的人多呀,他请了位江湖上特别出名的舞者指点她们,两人很快就领略了要点。尽管那种同弹奏时一样锐利的气息尚在,舞者师父却让她们保持下去,不必强改。在这个地方,像这样刚柔并济的舞蹈并不多见,一定能吸引很多客人。 她们开戏楼,总得有吸引人消遣的地方。两人的特色便是将舞蹈与奏乐结合。既要有耍兵器似的花哨,又要求不失美感,这确实不是谁都能模仿得来。反弹琵琶,舞奏箜篌,那些抓人眼球的表演受到空前的欢迎,甚至有不少远道而来的旅人专程看她们的演出。二人最出名的,便是一曲自导自演的《破空杀夜舞》,讲的似是一场夜战。平静中带着肃杀的前奏,逐渐转折到激烈的纷争,最终又重归寂静。整个过程自然而然、行云流水,又令观者感到心弦紧绷、神魂激荡,一曲终了也久久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撼。 她们自己组了个班子。一个戏楼当然不可能只靠两个人撑起来,总要有些别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但她们收的人,都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也有别人介绍来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患有残疾。甚至,这戏楼里下到端茶送水的小二都有些毛病。要么是腿脚不太利索,要么缺一两根指头。当然,她们收的人都查清了背景,不会收来路不明的人。若收了道上的人,是会给戏楼带来麻烦的。 所有人都老实本分,也不会有任何客人刁难戏楼的人。若是有不识相的瞧不起残疾人,定会被云氏姐妹收拾一顿,从楼里扔出去。几番下来,再也不敢有人闹事,更多人对此表示大快人心。她们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后来,戏楼来了一位特殊的人。他不是听曲的,而是来求职的。 他便是云清盏的相好了,但刚开始自然不是。老实说,那时候清盏对他没什么感觉,清弦甚至有些敌意在。这种敌意持续许久,从始至终都没有消散。但那是后话。这位青年第一次出现在戏楼的后院儿。天将亮未亮,正是万籁俱寂之时。这时候,戏楼是不开门的,只有昨夜留宿的客人住在里头,也没什么节目可表演。真正开始热闹起来,往往都到了中午。 他一身是血,趴在门口,被刚醒来开窗通风的清盏发现。那个视角是看不到人的,但她看到后街蔓延来的血迹。她不顾清弦的劝阻,只身一人下楼打开后院的门,便发现了那快要失去意识的青年。这下,清弦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起帮忙救人。戏楼停业了一天,里里外外都忙他一人。他身上多处负伤,断了几处血管,失血过多,整个人皮肤黄得发灰。虽然戏楼没有医生,但两位杀手出身的姑娘还是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的。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他才保住一口气。 同时,两位姑娘也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个人的武功应当是废了。他没有被人破了修为,但身中暗箭的地方,都是重要的经脉与穴位。看他的体格,应当也是个练家子,只可惜就算保住一条小命,调养得再好,也不能再拿起刀剑飞檐走壁了。 云清弦认为这人留不得——他来路不明,还身负重伤,给这儿带来麻烦怎么办?这里所有人都身负残疾,都要她们护着,极月君在她们生活稳定后也不常来,照顾不到。而这个人的身份也至关重要。若他是个杀手,等他醒来,所有人都得被他灭口。若他不是,那戏楼就会被追杀他的人盯上,逼他们交人。云清弦不想做道德选择题,清盏也不想。 更可怕的是,这种手法……像极了左衽门。 云清盏却觉得,只要等他醒来,她们控制住局面,问个清楚,是个麻烦再让他离开也不迟。她们不该像过去一样冷血无情,何况过去的事也本就不是她们愿意做的,一切都应当有所改变。戏楼的其他人呢,都支持清盏的立场。理由很简单,他们都得到了世人足够的善意,自然也觉得应当以善度人。就算这男的醒来当真翻脸不认人,他们也都愿意用性命守护两位姑娘乃至整座戏楼的安全。 云清弦不说话,算是默认。没办法,她不知怎么才能说清楚。世间的善不算少有,那些善不都是热切的,而热切的善,多半盲目。这些道理,云清弦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明白,可没办法解释给所有人听。包括自己在内,他们都是幸运的,是得到拯救的。 她始终盯着这个人的动向,一刻也不松懈。 之后的故事就比较俗套了,所有人都猜得到。 青年醒来,并未杀意发作,而是对所有人都表示感谢。与其说他像是一位杀手,更像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解释说,自己是某个富家少爷,家里让他自幼习武读书,哪样都不能落下。后来因为财产纷争问题,他的兄弟雇佣左衽门的人杀他。他寡不敌众,逃了出来,落得如今的下场。这座戏楼是他能逃的最远的地方,他本想敲门求助,却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力气。幸亏时机赶得巧,被清盏姑娘看到,要不然他当真就交代到这儿了。 那多不吉利呀,戏楼的人调侃着。那青年也不恼,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他无处可去,便暂住在这里,清弦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大家时刻提防。但他人真的很不错,上到一时兴起登台唱戏,下到端菜扫地,除了砍柴挑水之类的重活他做不了,其他什么事都能帮衬着点。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尤其清盏,因为他很会讨人欢心。附近遛弯掐朵花儿啊、谁去市场上托他带个糖果脂粉啊、用树枝拧巴一些有趣的小物件儿啊……这些富家公子的花花肠子,清盏哪儿见过呢?至少清弦是这么认为的。但一段时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似乎非常钟情于他们的某位老板娘了。尽管他和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位老板娘并不能开口说话,可她似乎也有些心动的意思。 清弦决定找清盏谈一谈,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的态度很明确——这人留不得。他小心思太多,而且太惹人注目。左衽门没有完成任务,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麻烦。尽管她们已经将此事汇报给极月君,极月君也承诺他们,去联络左衽门的人帮衬一下,但事实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杀手的世界很混乱,不仅在于人际,还在于消息。就连左衽门这么体系完备的地方,也偶尔有弄错的时候。 而且……问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哥,他也从来不说。他倒也不是遮遮掩掩,而是巧妙地避开话题。若是追问下去,他便会面露苦恼,祈求对方不要再提悲哀的过往。他已经决定和家庭脱离关系,放弃家产,一心一意地过新的生活了。 清弦希望这个“新的生活”不是从这里起步,可清盏不这么希望。 她们二人是从不闹矛盾的。某种意义上,她们永远忠于彼此,也只剩下彼此。唯独这个问题上,她们总是不欢而散。她们太熟悉对方了,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哪怕是心绪小小的变化,另一个人都能有所察觉。 在这样毫无距离的情况下,她们相左的意见便更令人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左衽门确乎是没有再来找麻烦,极月君应当真的处理好了这些事。对于这位年轻人,清弦将一切细节和自己的看法都如实相告。清盏自然知道她会这么做,也未加干涉,毕竟她也很想知道师父的意思。那时候极月君点点头,答应她会查清此人的身份。 在此之前,那位青年和清盏都不应当有过界的举动。二人也都规规矩矩,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他们之间的事,甚至成了城里的美谈,人人都在等他们拜堂成亲的那天到来。 除了清弦。 第三百八十五回:夜蛾赴火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五回:夜蛾赴火没过太久,极月君带着清弦需要的情报回来了。 他的确“身家清白”,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过往。正如他自己所阐述的一样,他的确出身富贵人家,只不过,那样的姓氏并不值得他骄傲。他们明面上是做买卖,实则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为了赢得市场,他们家是敢雇凶杀人的。他们足够有钱,雇来的人做得足够漂亮。就算没有明面上的证据,一切迹象也能表明他们是一些凶杀案的受益者。可当他们连当地的衙门也能买通时,情况就大为不同。甚至“造谣”他们家的人,都能被衙役抓起来打板子呢。这样一来,他们背地里的名声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但商人只喜欢钱。维护名声,是因为名声能保住、或能带来更多的钱。倘若名誉与金钱的联系变得淡薄,他们有更好的途径获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名誉也是可以舍弃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按理来说生意人,除了需要走南闯北之外,不需要同习武之人般强健的体魄。但他们家有所不同。这家生意做得很大,犯不上家主亲自出马,只需要坐在家中发号施令就够了。可他们得罪的人太多,自然也有不少仇人。而一旦有人盯上你性命时,便会防不胜防。所以,习武其实是为了自保。别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才开始后悔天天瘫在家中犯懒的事。 这么一听,他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也变得合情合理。 清弦对这门婚事,仍是万万不认的。那年轻人从邻近的城逃到这里,距离听上去就十分危险。就算极月君摆平了左衽门那边,他们若是派来新的杀手,或是干脆本家直接找上门来呢?这件事,她也没打算瞒着清盏,她甚至甩下了难听话:你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难道让整个戏班子都陷入险境吗?清弦原本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但她被逼急了。其实在她心里,清盏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她就像她自己,而谁不爱自己呢? 不过清弦也了解清盏,清盏就是会被这样的话触动的。虽然两姐妹看上去十分相似,在熟人的眼里也别无二致,可正是这样细微的差别造就了她们的不同。清盏对旁人的关注算不上博爱,但她诚然在乎;清弦对她们自己的爱更为重视,但也不算作自私。她们就像是将同一个人分成了两个部分,有的东西这一半多些,有的东西那一半多些。 清盏的确犹豫了。她是喜欢那个年轻人的。他人品好、相貌好、体格好,几乎挑不出毛病,唯一值得诟病的便是他的出身。而清盏知道这一切后,对此事只字不提。但终于在某天,年轻人对她坦白心意,她便表达了自己的疑虑。她佯装不知对方的身世,将“苦怨”诉说在纸上。她表示,对方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着那些好听的话,却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像是不信任她似的。这样的感情,她怎么能接受呢?当然,清盏只是一定程度上这么想的,她不傻,更重要的目的当然是套话了。果不其然,那青年立刻慌了神,真在担心她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一阵吞吞吐吐过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交代了自己的身世。 于是那些事,他磕磕巴巴地讲完了,和极月君告诉清弦的没有太大出入。她很高兴,但当时还是装作沉稳的。反过来,那位青年又略显委屈地说,他也从未过问两位姑娘的事,只是如今着实想要知道,不然未免有些“不太公平”。清盏是理解的,何况他通过了自己的“考验”,清盏也觉得无需再瞒,便将自己和清弦的过去一五一十写给了他。 青年为此垂泪,痛惜不已。两人互诉衷肠,感情确乎又是拉近了。天亮前青年将那些诉说的信纸收走,告诉她自己一定要拿去烧掉,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清盏便更是放心。她准备将这晚的事兴高采烈地告诉清弦,清弦便已从她的神情看出了一切。但她还是没办法安下心来。她将自己的疑虑又告诉极月君,极月君反倒劝她,也不需要想那么多。 “您难不成相信浪子回头的故事?”清弦的语调十分古怪,“您活了那么些年,早该对人性是什么模样一清二楚了。” 极月君目不能视,但还能打手势给旁人看。他也可以写字,只是用不上罢了。他的手势是清弦与清盏教给他的,那原本是两人之间曾经的沟通方式,很快便被舍弃,换做更高效而隐蔽的沟通。不过,这过渡的确非常适合极月君,让他能简单地参与那些藏着秘密的对话。 他说,他知人生坎坷,但若清盏喜欢,便随她去。将来会发生的问题,他都可以设法帮她铲平。两人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接下来怎么都该过上堪称幸福的日子。倘若说,她真认定了这便是她的幸福,极月君就会这么去做。同样,他也希望清弦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她或许不需遇到良人,也能让自己活得足够精彩。只要她觉得这一生值得,这便是极月君作为师父的最大心愿。 清弦就这样被说服了——尽管她仍有所顾虑,但她已经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她想,清盏的幸福便是她自己的幸福。倘若今后那小子待她不好,自己也有个照应。 只是……他们终归有自己的生活。清弦很明白。若她放手,她这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永久地割裂了。不是简单地说有血缘在,这一切就无关紧要。岁月会让人改变许多,她实在没有勇气去赌。可到了这一步,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只能在两人成亲前多留心些,多叮嘱些。 他们当真成婚,那这戏楼便开不下去。道理很简单——青年必须离开这里,否则迟早有一天要被本家的人找上门来,到时候就不是什么说情情爱爱就能解决的事了。这一点,清盏心知肚明。但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了,青年承认自己实在无法狠下心来,为了她们的事业说走就走。戏楼的人呢,都是被善意灌溉至今,他们也由衷地希望清盏能与自己所爱的人共度余生。因他们曾在戏楼工作,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不少人都在大户人家私下找好了活,并在某日一起告诉两位老板娘。二人感动到几乎心痛的地步——就连清弦也以为,自打她走上杀手那条路,她就没想着再感受到人间的温度。那位青年与清盏的事没能触动她,而戏楼的大家却令她重新拥有这种感受。 她终于亲口对那二人说,你们或许,是该在一起了。 那是个良辰吉日,婚礼算不上大张旗鼓,但街坊也十分热闹,毕竟大家已经期待太久。楼内楼外敲锣打鼓,四处都是欢声笑语。看着那青年与清盏脸上都洋溢着如出一辙的温暖的笑,那一刻,清弦竟觉得很不真实。 人间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本习惯了这般寂静,习惯了很多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只能感到地面与空气的震颤,她对这一切十分敏感。但一想到,正是这些震颤本身,将人们的情绪堆叠成汹涌的浪潮,她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她本可以感同身受,但当二人饮下交杯之酒时,她只觉得自己有种被一分为二的疼痛与落寞。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极月君是对的。来人间一趟,生活已足够不易。若有能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就算前途未卜,也该牢牢抓住。 那天极月君也在,他平等地注意到两位徒弟的状态。清盏这边无须担心,反倒是清弦这里他十分在意。当晚,两人又沟通许久。极月君问她什么打算,有没有继续经营戏楼的想法,清弦坦诚地说没有。毕竟大多数人都找好了下家,不可能重新雇人,而《破空杀夜舞》也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演成的。何况,另一个人换谁也跟不上她的节奏。 两位姐妹,一个成家立业,一个游历天涯。故事说到这儿,似乎也完美地落幕了。 但没有。 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叶雪词——如今站在这场故事之中纵观一切的叶雪词。 有仇人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但不是她爱人的仇人,还是她自己的。青年说是要将那天夜里云清盏写下的纸烧掉,却被一位戏楼的常客看见。他说自己极喜欢那隽秀的蝇头小字,想花大价钱买。那青年很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些内容不该让人看到。但这位客人开了个十分诱人的价格——这对青年的诱惑是很大的。他很缺钱,要攒很久才能给心爱的人买个好点儿的首饰。但两位老板娘经营至今,收入相较之下算得上十分可观。落差一大,有时难免令人不安,何况大环境下还是男主外、女主内的,他并不习惯反过来。更何况,他从小到大都在家中养尊处优,虽说不争家产了,可想重回那段岁月的花钱的能力,这样的心并未安定。 他想着,反正他们可以去很远的地方,远到谁也不会来干涉的地方。但他还是低估了情报流通的力量。她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消息,很快被以前受害者的眷亲知晓,并密切地追踪她们的情况。云清弦是四处走动的,江湖上很难打听到她的下落,但清盏就没那么幸运。 最终留给她和极月君的,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极月君极力阻拦了清弦复仇的冲动,他知道这样报复下去将永无宁日。清弦认定有他一份责任,否则清盏也不会沦落至此。她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动摇,恨自己为何不坚持。她最终“信守”了极月君不去报复的承诺,一人消失在江湖中不知去向,连六道无常都无法再打听她的下落。 极月君则替爱徒们担下这一切。 他那双仅剩白骨的手,又多了层厚重的血痕。 这便是他道歉的方式了。  第三百八十六回:夜雨对床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六回:夜雨对床六道神兵需要被销毁,这是他们目前知道最有用,也算最没用的信息。 既然怨蚀在恶口手中,去往殁影阁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谁又能保证,恶口就会老老实实待在青璃泽呢?睦月君的时间很是宝贵,他只与谢辙他们喝了阵茶,说了些事,便很快离开了。临走之前,他给几人明确地指出了一条路走,他们倒是不用再当无头苍蝇。 睦月君说,在那座城镇,他们可以找到两个人——两个女人。她们正在调查的,正是无庸家的勾当。她们不是六道无常,却值得六道无常信任,十分可靠。 两位女子会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之久,谢辙他们最好在二月初赶到,不能更晚了,否则她们便会离开。虽说睦月君交代她们要等候几人,但终归不能太久——毕竟不是谁都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何况处理的还是这档子麻烦的事。所幸两地不算太远,他们按时到了。 这里不南不北,气候略微干燥。毕竟冬天还未结束,仍觉得冷自是情理之中。他们按照睦月君的指示,来到一条种着梅花的街道。本镇的“赤梅一条街”十分有名,自腊月开到来年二月,久开不败。而且这条街很长很长,几乎要将这座不大的城镇拦腰截断。尤其是下过大雪的冬天,若是能从上空俯视,定能在一片广袤的洁白中见到这条灼灼燃烧的街,赤色缎带一样系在这无瑕的镇子上。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当地百姓,梅花也都栽在自家门口。有其他街区的住户想要效仿,但梅花都不能像这条街上一样开得久,只能撑上一个来月就顶了天了。于是有懂行的人说,是那条街正落在一处灵力丰饶的地脉上。还有人说,绀香梅见·如月君的发带上别着的两朵红梅花,就是这条街上采的,所以才那样香,那样艳。 而睦月君说的两人,就暂居于这条街上。可这“赤梅一条街”实在是太长了,挨家挨户地找,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睦月君当然考虑到了这点。他告诉他们,这条街上有唯一一棵死树——死树并未被伐去,而是一直伫立在那儿。死树当然是不开花的。这样一来,只需要去寻找街上唯一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就好了。 话虽如此…… 他们大约晌午到达赤梅镇,走了一个下午,腿都快断了,还没看到这样的树呢。 起先来到此地,四个人都觉得新奇。别说这漫天红霞一样的花连成一片,地上也是零落的红色残瓣。到底是二月了,花不如全盛时期那般红火,但对这几人来说已经足够壮丽。更奇妙的是,梅花的气息本是很淡的,但这里的花比一般的梅更香。梅花的气息本是幽幽的,浅浅的,而这里的梅花香得浓烈,即使是同等数量的普通梅花,也不会有这般浓郁的香气。这便更令人觉得,这花香之中是带着灵气的。 一进镇子,根本不需要打听,顺着香味便能摸到这条街了。可他们直到完全习惯这浓烈的香气,依然没能找到那棵死树。不论找谁打听,他们都只说,还要再往前走呢。 “我说,我们还是先找一家住户歇脚吧?”寒觞感叹道,“天就快黑了。” 的确。其他人昂起头,看向逐渐西沉的太阳,正在他们面前。于是他们去借宿,却发现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这条街上的人都精得很,非常会做生意。这个时节正有许多外地人专程来赏花赏雪,家家户户几乎都设了客房。当然,价格也并不那么亲民。聆鹓已经离家很远,虽会按时给家中写信报平安,但叶家的生意也不能真说是无孔不入。尤其在偏远的地方,别说是叶家的,就连其他的钱庄都不曾见过。他们剩下的盘缠可不多了。 已经被第六家居民的开价吓退了,问萤气馁地蹲在路边。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堆成小丘,轻声嚷着: “实在不行,睡大街应该也成。我看着花瓣挺软和的……” “可别开这种玩笑,”聆鹓摇着头,“我们俩可不能变成狐狸呀。” 正说着,远处跑过来一个孩子。本以为是天黑了,住在附近的小姑娘急着回家。不曾想她直直朝着几人跑来,停在了聆鹓面前。 “叶姐姐?”小姑娘歪头打量着他们,“还有两个哥哥……咦?这个姐姐怎么……” 问萤直起身,抬起眉看着她。她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啊!是你呀!”寒觞一拍手掌,“你叫依依,对不对?你娘亲是沈闻铮沈夫人。” 叶聆鹓早就认出她。她高兴地张开手,将依依抱了起来。她还没抱过这丫头呢。别说这么大的小孩儿看上去轻,真掂量起来沉得很。不过聆鹓感到自己的右臂更有力量,抱着会更轻松。谢辙不由得笑了一下,对依依说: “你今年又换了新衣裳。沈夫人真的很疼你。” 的确,去年她穿的也是一身大红袄,但与今年这件有纹样上的差别。依依从聆鹓的怀抱里离开后,很高兴地转了一圈,带着孩子炫耀时特有的喜悦。在这漫天的赤梅之下,她像是梅花儿的小仙女一样,在树下翩翩起舞。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聆鹓问,“你娘亲在哪儿呢?你们也是来赏梅的么?” “才不是呢。我和娘亲都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了——我们好不容易能停下来一阵。但娘亲说,我们也住不了几天了。虽然住在这儿也不错,但和娘走江湖也很有意思……只要和娘在一起我就高兴!”依依确乎是比去年话多了些,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是她喜欢的人。她声音里的奶气削弱了几分,话说得也流畅许多。依依突然反应过来,又对她们说:“天快黑了,坏人可能会出来。我带你们去见我娘。” 说这话的时候,依依多看了眼问萤。大概因为没有见过,所以还是会对陌生人有些小小的担心。可既然是跟着认识的哥哥姐姐,也一定不是坏人。既然能见到沈闻铮,几人自然是求之不得。跟着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寒觞告诉问萤,这就是他曾提到的那个女侠的女儿。依依频频回头看她,寒觞就介绍说,这是他的妹妹。 “真好,我也想要妹妹。所有的妹妹都很漂亮。” 问萤乐了:“我就喜欢这样嘴甜的小孩儿。” “我缠着我娘给我再生一个,她不肯呢。” “呃……” 几人一时无言,但很快轻笑出声。气氛活泼许多,让他们有种久违的温暖。 不过,令他们提心吊胆的未被问出口的问题,她还是说了出来。 “唔,之前那个绿衣服的……” “哎呀!我当是谁呢!” 激昂的女声出现了,令人倍感亲切。沈闻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用力拍了拍谢辙的肩膀。这劲儿委实不小,一巴掌给他摁下去一截儿。于是夫人嘲笑他还需锻炼,而寒觞赔着笑后退了一步。到了聆鹓面前,她无奈地笑了笑,摊开两手——其中一手中攥着他们熟悉的、藏着矛头的棍。 她说:“你是叶聆鹓姑娘,对吧?上次我实在是瞎了眼才认错了你们……” 但她没有说下去。恐怕从在场的人物构成中,她已经看出了一些问题。她的姐姐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而且方才女儿险些说漏嘴的……据她所知,已是一位恶使了。 “哟,这棵树……” 寒觞突然指向沈夫人的身后。果然,这座房子的门前也伫立着一棵梅花树——但它光秃秃的,比两旁的树都要矮,颜色也因失水变得很浅。它已经死了很久,毫无生机,看上去充满了一种嶙峋的悲哀。但这种悲哀是渺小的,相较于整条街的壮丽,它不值一提。 “哦,这个啊——灵力充裕的地脉,在这里断了一截。”沈闻铮伸出指头比划,“很短的一截。他们都觉得这儿风水不好,所以没人住。” “您就是睦月君让我们找的人!” “原来青阳初空说的是你们?”她也略显惊讶,“真是没想到……” 谢辙有些困惑:“可是他说,分明有两——” “喏!” 说着,寒觞把一旁的依依抱了起来。他叉着小姑娘的腋窝,将她高高举起。这可比聆鹓简单地抱着她好玩多了,她高兴地笑起来。寒觞又抱着她转了两圈儿,急得问萤在一旁止不住地埋怨“摔坏了怎么办”。 “没事儿,这孩子皮实得很,耐摔!” 真不愧是沈夫人说出来的话啊。 “行了,天都要黑透了,有什么话别傻站在街上,进来坐吧!”沈闻铮招呼他们,“既然你们来到这儿,我们一定有重要的线索需要谈谈……你们近来如何?” 于是跟着沈夫人,他们一人一嘴地说了近来的事。虽然有些杂乱,但沈闻铮听得认真。懂事的小姑娘端了茶水,虽然冰冰凉凉,一看就是剩的。对她来说,炉子还是过于危险了。但有这份心意总是令人感动的。 坐在桌前,他们又说了一阵近况。依依坐在聆鹓的腿上,和旁边的问萤很快玩起了你拍一我拍一。她们俩长这么大,从来没觉得这小游戏这么有趣过。 终于,谢辙对沈夫人问道:“您最近又在调查什么事么?” “嗐,说什么调不调查的……不过是接点活计,混口饭吃,给娃买两件新衣服什么的。不过实不相瞒,最近我确实是接了个大活儿。” 一直与小孩互动的两个姑娘停了下来,往这边看。寒觞挑起眉,认真地向前倾身,双肘放在了桌子上。 “有多大?” “唉,太晚了,依依还是去睡觉吧。” 小姑娘倒是很听话。她立马从聆鹓腿上蹦下来,一一与在场的哥哥姐姐们说晚安。然后她很快就跑回屋,关上了门。她是那样乖巧,沈夫人实在教导有方。 “有什么小姑娘不能听的么?”问萤紧张地问。 “倒也不是。此事说来话长,她若一直待着,便别想睡了。” 沈夫人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番,才慢慢地接着说: “既然是你们,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我接的活……是无庸家找上门的。”  第三百八十七回:夜深人静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七回:夜深人静刚听到此话,四个人还以为是妄语的恶使——无庸谰雇佣了沈闻铮。那一瞬别管几人想到了什么,都是怎么想的,倒是都惊出一身冷汗。不过沈夫人很快就对此做出了解释。 无庸氏是体系庞大的家族,生意染指许多角落。可若要拿叶家来比,还真没有太大的可比性。倒不是说二者差距太大,而是涉猎的范围并不相同。虽说生意种类上,他们自然是有所重合的,不过合作与客户的群体大相径庭。叶家是明面上的大家族,虽然江湖地位不及当年全盛时期,几轮改朝换代下来,多少也挫伤了元气。因为叶家的人总是会与朝廷合作的,通常情况下生意大而稳定。最困难的,也只有承前启后的那段时期。 无庸氏则大为不同。虽说他们也与朝廷有所关联,但也是见不得光的联系。其他时候,也都是在与黑道做生意。而他们的生意也很少是实实在在的、正经的、合法的商品,多是与阴阳术相关的工具,或干脆出的是人力与技术。那些看上去与叶家没有太大竞争力的事业,不过是更为阴暗之事的幌子罢了。虽说在这些方面,朝廷暗地里会根据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必要时做些庇护,但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定会果断地将他们抛弃。 这是无庸蓝——现在该说是“谰”所绝不会允许的事。合作可以,但将整个家族命脉放到朝廷手中,绝不是明智之举。虽说无庸氏的生意起步很晚,从未经过什么朝代更迭的血雨腥风。但这不就意味着……若真遇到,岂不是个扼人咽喉的事。他再怎么没有家族情感,作为好用的工具也不会放任家族沦落到那个下场。就算是当下的世道……虽说小病不断,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还算得上国泰民安。 而他更信奉有备无患。 家族中年迈的掌权者们,自然都十分保守。但整个家族之中,自然也有与谰的想法不谋而合的人,因此他不乏支持者。他为人沉稳静谧,手段却激进而疯狂,有许多人反对,也有许多人追随。这样一来,无庸氏内部的势力便是相互制衡着的。 而找到沈闻铮的人,实则是家族内部的保守派。 “仔细想来,他们这样的家族若真的都让他一手操控……那还得了?” “恐怕这江湖毁得比现在干脆多了。” “听听那都是些什么话,可真亏他说得出口。”寒觞冷笑着,“地宫里那些无稽之谈,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就是啊。他下手也真够狠的!”问萤现在还记得自己被打的那笔账。随即,她又摇着头对谢辙说:“倒是你要当心,他对你说的话才不客气呢。” 谢辙叹了口气:“岂止是不客气……我至今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派人跟踪我们。目前而言,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发生,但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 问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客房门,低声问:“那个,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只是我有点担心——虽然那个小姑娘很可爱,可是沈夫人,当真值得信任么?我与她不熟,也就是听说你们去年和她见过,所以……” 聆鹓轻皱起眉。她是不愿怀疑沈夫人的,而且她认为自己理由充足:“我想,她不该是坏人。我们与她经历的事,都足以证明她的人品。若要对我们下手,她机会多得是呢。何况她如此重视她的女儿,绝不会将自己卷入危险的事中。” “聆鹓说的是。”谢辙表示认同,“但,问萤的担心不无道理。能保持警觉是好事。有时候,我们往往容易被表象所迷惑,尤其是在女人和孩子面前——可既然是睦月君引荐的人,加上之前的相处,我不认为她不值得信任。” “你还别说,我觉得她接的活也够危险的。”寒觞叹息道,“虽然与无庸谰本人无关,但和他们家族扯上事,也绝不会轻松啊。她说她的任务不方便与我们说清楚,但也牵扯到相关信息的调查……聆鹓也真是被好好盘问了一番。看夫人那急切的样子,想必这任务一定十分重要。” “真的是……事无巨细呀。”聆鹓“心有余悸”地捏了捏自己的右手。她还记得,当时沈夫人下意识拽她的手时,那速度和力道都挺吓人。“我被绑架的那会儿……说实话,现在回过头还是一阵后怕。我看得出,她很想知道很多事,却不敢细问。倒是我反过头来安慰她,她才放心地追问下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她女儿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她才接的这个任务?” 那三人默默转头,一言不发地看向问萤。问萤沉吟了一阵,尴尬地说: “呃,好像是不可能……” “沈夫人的确是侠义之人,自发地为世间百姓做些什么,算不得稀奇的事。她若真受人威胁,一定没有机会接触到睦月君。否则她定会设法将情况告知他的。” “说的也是。” 夜很深了,他们走了一天的路,原本十分疲惫。可与沈闻铮一直说到后半夜,反而给他们唠精神了。桌上的蜡烛安静地燃烧,将四个沉默之人的影子投射到四壁上。屋里重新变得安静,这里似乎也从未像先前那样热闹过。这座客房倒也简单,它虽然显得不大,但比一般的旅店要宽敞许多。何况靠着墙,房间左右放了两张床,还烧着保暖的炉子。 地上有黑色的线条,似是拿炭块画的。那歪歪扭扭的样子,一看就出自孩子的手笔,想必一定是沈依依的“大作”了。 没有人去洗漱歇息。他们虽不再说话,但仍然聚在一起,沉默不语。因为除了那些情报之外,沈闻铮还告诉了他们一件与无庸谰相关的、惊人的事。 他极大程度破译了地宫的法阵。而且,他还改进出了一种可怕的阵法,并将其蚀刻到怨蚀上。那柄交给恶口的刀刺伤了卯月君,阵法也刻印在了她的体内。这只是子阵,母阵却在一具尸体身上。那具尸体,正是一直跟在淫之恶使陶逐身边的兄长。而就在那个夜晚,嗔恚之恶使尹归鸿也在现场。 “她说泷邈说,这阵法本该刻在自己身上……”终于,还是寒觞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一次调试。他们早就沆瀣一气,密谋着这个计划了。”谢辙摇着头。 “他们怎么就凑到一起去了?三个恶使……”问萤也跟着念叨。 聆鹓趴在桌上,望着蜡烛的火苗,脸架在手背上。她看上去并不困,但也一定很累了。即便如此,她的脑袋还是快速地转着,思考这些凌乱的线索。 “也不难猜。”谢辙梳理道,“嗯……陶逐是想让自己的兄长变成人类,所以无庸谰实现了她的心愿——利用这个特殊的阵法,从六道无常身上汲取力量。对无庸谰来说,这也是最合适的两个实验体。可尹归鸿为何也出现在现场?听起来,他暂时也受妄语指挥,但为什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而且他也不像是会心甘情愿给别人办事儿的人……”寒觞也思考着。 聆鹓突然坐直身子,说道:“所以,他一定能得到好处。他最想完成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消灭神无君,为自己的家人报仇。你们是这么说的,对么?但有一件事,想必众所周知——那便是六道无常是不能被杀死的。所以……” “所以这个阵法,本身就是为了走无常设计的?!” 问萤脱口而出的瞬间,桌上的火苗似乎都跟着抖了一下。 那时聆鹓不在场,反倒是旁观者的她思绪最为清晰。当潜在的真相被说出口时,即便有些心理准备,他们还是感到一阵心悸。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大事件:竟然当真有人与堂堂六道无常作对,以消灭他们为前提。不,倒算不上是消灭,却比消灭更加恶毒。想想看,一直供给死物灵力以驱动它们模拟活着的样子——大概是这样的,他们还不清楚更具体的原理——那么提供灵力的人会发生什么?一定会枯竭。而对六道无常来说,这绝对算得上一种暗无天日的折磨,永远也没有尽头。 想想尹归鸿说过的话,想想他那决绝的态度,就仿佛他一定有什么必胜的手段。如此看来,他确实有。他的复仇,不一定是要将什么人彻底杀死,对他而言这似乎便宜了“凶手”这一条命,根本无法抵消这灭门的“罪行”。因此,若是让子阵烙在神无君身上…… “我们得想办法告诉神无君。”这是寒觞的第一反应。 “恐怕,卯月君的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事情一定会恶化,不然沈夫人不会告诉我们如今卯月君的位置……暴露固定不变的走无常的行踪,本就是很冒险的事。现在回想起她当时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是我们察觉得太晚。她没有点破,定是怕我们担心。” 问萤一拍桌子,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嘹亮。 “真是个混蛋!不,真是一群混蛋!” 而聆鹓的声音开始颤抖:“我总有种感觉。就好像,事情还远不止这么简单似的……” “……我们还是,不要再臆测下去了。”谢辙还是忍不住吞咽一声,这才慢慢地说,“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尽快去找卯月君,不能再耽搁了。这也是沈夫人告诉我们睦月君的意思。想必他当初不把话说全,也是有些考量的。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些天……”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啊。”寒觞也难得说了脏话。 四个人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推断出的、尚未被证实的真相面前,一切的揣测都显得没有力量——可一切的揣测都只会让眼前更加迷雾重重。  第三百八十八回:夜月昼星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八回:夜月昼星少年无法挣脱这悲惨的处境。 双手被镣铐束缚,双脚亦是如此。相较于他纤细的手臂而言,这样的锁链的确是过于沉重了。他的手腕与脚踝上都是深深的青褐色。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亦没什么好肉。他原本白净的脸,如今已经脏兮兮的,何况长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他已是面黄肌瘦。 他脸上三枚细小的痣已经很难辨识。两个点在脸颊上几乎完全对称,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点在左眼皮下,与左脸颊的痣连在一条直线上。痣生在丑人脸上便是多余,但生在美人脸上就是点缀。他细皮嫩肉的,姣好的面孔曾给他带来不少甜头。但如今,这便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监狱里可没什么善良的女子,而那些下三滥的狱卒与狱友,自是会嫉恨他的。 夜深了,但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白天黑夜的区别。他只知道人们都休息了,连耀武扬威的狱卒也在门口打盹。唯一一盏灯熄了,没有人来添油。在黑暗里,他呆滞地望着前方,等待时间流逝,等待死亡迫近。 而后,眼前的黑暗里出现一抹红色。那红色似是在发光,却不够将四下照亮。那并不是火,却也不像是别的什么。它只是一个球状的、散发微光的物体。他甚至觉得这并非是真实存在的某种实体,而是虚幻的、无法碰触的什么。深浅浓淡不一的红在它之上流转,令他不由得站起身来,缓缓走了过去。他身上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响,但这并未阻止他。而他身前的栏杆似乎也凭空消失了,在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并没有撞到任何冰冷的物体上。 但就在此刻,他突然一脚落空。下方的漆黑突然便深不见底,他直直坠落。慌乱之下,他的惊叫刺耳得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可谁都无法听见。 霂从梦中惊醒。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月亮高高挂起,圆溜溜的。许是下午太困,打个盹儿便睡到了二半夜。没办法,这官儿当得就是清闲。只是她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她又梦到那些怪诞离奇的东西了。 类似的梦,她做过许多次,而梦中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纤弱而美丽的少年。每一次,她的视角都是跟着这少年走的,仿佛那就是她自身。但说到底自己分明是个女子,扮做男人也只是在官场上方便行事。何况她的面容并不算难看,却绝没有像梦里那般倾一方城的。梦里的“她”也并不是总在受苦,也有被如云女子环绕的时候。不过在梦里,总是会出现那样一抹赤色之物,作为这场梦的终结。 她隔三差五会梦到这些,但最近的也过于频繁了。总而言之,将长久以来支离破碎的信息七拼八凑,她大约能还原出这个少年的形象。他似是生在一个不错的家里,父亲是当朝官员,要权在握。母亲呢,亦是官员的女儿,整日就喜欢些绫罗绸缎,古董字画。而父亲最感兴趣的,还是奇珍异宝,山珍海味。对他们来说,弄到这些东西并非难事。 少年生得姣好的容貌。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上街便能引来蜂蝶一样的女子。姑娘们都绕着他,缠着他,说这说那。少年在这般优渥的环境中长大,自是有些清高的。他看不上很多人,很多事——但也算有这个资本。 不过俗话说树大招风,且不论这少年如何,他爹倒是因为贪得太多,终于被人设下圈套投入大牢。受到牵连的自然是全家老小——诛了几族呢?这还重要么。但谁曾想,少年竟然真就免于一死。在牢狱中,平日受了容貌多少恩怨,在这里便偿还了多少代价。但这罪受的终究是有头的。许多对他倾慕有加的官员的千金,竟然真就想方设法,花了大价钱,买了大关系,当真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这之中不少姑娘确乎动了廉价的真心,为他痴狂。而真心爱他的姑娘也被这容貌蒙了双目,托人捎消息,劝他改头换面,莫再张扬。她们自是不知这少年的心境有多肤浅,有多污浊。虽在监狱饱受折磨,但容貌带来的好处,他还没享受够呢。 不过他还是惜命的,他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只是命运总是荒诞的,就好像他从天子的命令下得以生还,便花光了所有运气。没多久,他就被一个妒恨美人的疯子残忍杀害了。那疯子容貌奇丑无比,杀人如麻,而且专杀天下所有俊俏的男子女子。在这种人的刀下丧命,实在不知算不算是“死得其所”。 说到底只是一场梦而已,和霂自身又没什么关系。可是……若真如此,她也不会总在惦记。实际上,她尚且是人类的时候……也与这少年有着相似的处境。回忆起过去的事,总是令人生厌。和少年一样,她的父亲也是一方官员,但不如梦里少年的父亲位高权重。不过若是想贪,这种位置反而有不错的油水。同样,也正是因为贪财,父亲才有了牢狱之灾。虽说不至于让全家都不得好死,但在政治游戏中,落水狗可从没什么好下场。 她的父亲贪财,而她的母亲贪生。母亲嫌她是个累赘,花自己的钱,还拖了后腿,让自己不好改嫁。于是她就这么被生母抛弃,以至于沦落街头。什么苦她都吃过,什么罪她也受过。她拼尽全力地活下来——又极尽所能去做“交易”,才让自己有了如今的位置。 一介女流,不会法术不会武功,在这样的世道上活下来委实不易。但她也足够幸运,在求生的路上,得到了一个有趣的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如意珠的碎片。一穷二白的她哪儿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呢,这自然是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得到的。一开始,她还没有对那玄之又玄的传说抱有什么希望,何况据说用这东西许愿,要承担相应的诅咒。可那样的破日子她终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想要更多,和更好的生活。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也付出了一切作为代价。 付出自己生而为“人”的一切,为代价。 霂一天也不曾后悔过。不如说,如今的自己比出生以来任何时候都要自在。很多时候银子虽然很好用,可她也早就明白,单是银子,那便是世界上最无用、最廉价的东西。什么人脉啊、地位啊、智慧啊,也都是服务于金钱本身的东西。最有意义的,是价值本身——例如能实现愿望这点,是千金也换不来的。她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耍了点小手段。在不同情况下,值钱的东西各不相同,而能实现愿望的宝珠,简直就是价值的化身了。物价飞升的时候,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就算白花花的银子垒成山一样,换不来一口粮食便屁用不值。而她如今也不需要单靠柴米油盐苟活,脱离人所需求的一切,让她对价值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 现如今除了这场梦,她唯一在意的便是……那红色的东西了。她能想到现实中存在的、与那东西最贴近的,自然只有一个。 那便是回到卯月君手中的赤真珠。 自从偷偷跟着他们去南国,有幸看到的那一眼赤真珠的模样,与它强大的影响力,霂心里便立刻对它的价值有了准确的评估。她甚至要嗤笑以前的自己,真是有眼无珠啊。 别的法器她不够了解,一时半会也管不着,何况听说法器集齐当真会有灾厄发生。就算没有,奈落至底之主也会盯上她。她当下只馋这一个总行了吧?相较之下,不知何时也不知怎么就遗失了的、同为法器的琥珀也黯然失色。不过霂也不傻,她大多能想到,此物的遗失与那精通偷盗的殁影阁走狗脱不了关系。她差点忘了,叶雪词能偷走的不仅是秘密,她自然是能窃得世间所有感兴趣的东西。只是对她而言,实际存在的物品已经不能给她带来属于自己的价值,仅此而已。 呵呵,果然世上谁都不可信。虽然她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叶雪词那家伙就是了——本来想着打好关系方便从殁影阁获利,如今看来还是被摆了一道啊。该说不愧是六道无常么?能选上的人,就算是恶使,也够人喝一壶的。 赤真珠,赤真珠……她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得到它。就好像得到它,令她困惑的梦里的一切也将得以解答。她知道,这是与人精神相通的法器,不仅能偷窥思想,还能影响记忆,甚至摧毁人的意志。那么一定程度上,它必可以复原一些她心中破碎的信息。而且有了它,便能随意扭曲人的精神,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到那时,想得到什么不都轻而易举吗? 而且,它是多么美丽啊。 她站在窗前,紧紧盯着天上的那一轮月亮,盯得眼睛发红。最后彻底赤化的,仿佛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天上明珠似的明月。它变得猩红而诡谲,像是无数个可怕传说中令人惊惶的血月。所有沐浴在赤色光泽下的事物,也都像是浸了血一样,变得晦暗而扭曲。 她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定要心想事成,一定要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 这破地方也没什么油水可榨了,扔在这里随他们自生自灭吧。这里的人已然被贪欲所侵蚀,变成了只会执迷于自己所求之物的傀儡。而偶人和黑衣霂卫,如今也要多少有多少。法力、财力、兵力,虽然还不够多,但也足以对付她曾战胜过一次的六道无常了。 她需要再见莺月君一次……她还需要更确切的情报,和更进一步的理由。她有预感,那背叛了使命的六道无常,选择找上自己的原因,绝不只是想要一个躯壳那么简单。 第三百八十八回:夜游昼伏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八十八回:夜游昼伏舍子殊时常觉得,眼前这个姑娘不像是她曾与之相处的时候。 她已经成长为这般模样了吗?子殊是多么的难以确定。叶吟鹓好像比以前更寡言少语。也不对,她本就不会说话的,但她给人的感觉多沉寂了几分。换句话说,应该是稳重吧? 但时间与孤独都是极能改变人的,尤其是在漫长时间里沉积的孤独。子殊也该意识到,在自己身上也发生了类似的转变。她们不如以前那样了——虽然过去相处的时光也十分短暂,但再无之前的活跃与欢乐。或许是因为离开了她的妹妹,那个乐观的、给人温暖的姑娘。现在她们都太像是……忱星一样。 再怎么说,两个人也能相互帮衬许多。平日里,她们不需要太多话,但基本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若有什么问题,吟鹓就会拿纸笔写给她。不过多数时候,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她们都不是好骗的丫头片子,在混乱的人群中,繁杂的江湖里,没谁再能让她们轻易上当。而在荒原中遇到野兽或者妖物的时候,吟鹓也能沉着应对。虽然她不具备与妖怪硬碰硬的实力,但那祸乱人心的音乐,总能起到一些玄之又玄的作用。有时,她能让人们安静地睡去;有时,她能指挥低级的妖怪离开此地,去别处徘徊;有时,她甚至能让野兽们自乱阵脚,相互攻击。而在这个时候,她们只需悄无声息地逃之夭夭,便能避免麻烦。 但这只适用于尚且未被敌人发现的时候,或还有一段距离,亦或是敌人比较好对付的情况。若被麻烦找到脸上,还是要靠舍子殊以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暴力。听上去并不雅观,可性命关天的事,谁还在乎什么礼仪。不过话说回来,相对于动不动见血的刀光剑影,她们的方式已经文雅太多。 至于她们去殁影阁分别要做什么,有什么问题,她们倒是都没有与对方提及。虽然也没什么不能主动说的,但归根到底,她们要处理的都是自己的问题,因而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什么交流。反正距离青璃泽越来越近,两人的事,很快便能见分晓。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两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她们先是到了一个镇子。还没迈几步呢,突然几个捕快便围上来,拿着一张画像对两人看了半天,然后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拉吟鹓走。舍子殊感到一丝困惑,但也不能由着这些人胡来。那些捕快只是说,按上面的命令找人,不能透露太多。子殊倒也不至于和他们动粗,便对几人说,有什么问题,便让她跟上吧。这姑娘是哑巴,有她在方便说话。几人想了想,应许下来。看起来吟鹓遇到的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他们并没有按照押着犯人的方式控制二人。 没想到她们要去的地方很远——远得令人发指。第一天,两人整整跟他们走了一天,到了晚上却换了一拨人带着她们,要乘马车去更远的地方。若再追问什么,干活的人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看起来他们并没有说谎,一个两个都只是按照命令办事罢了。若是子殊一个人遇到这样的麻烦,她倒也不怕什么,跟着走,总能知道发生什么。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吟鹓手里拿着法器,该不会是有什么恶人盯上了她?可在这种情景下,子殊知道自己不能掀起什么风浪,否则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她想问吟鹓的意见,可她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确乎是稳重许多,但也有些太夸张了。如此周转两三天下来,她竟没有一丝紧张和一丝怨言。不过她也对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同子殊一样静观其变。反正一路上都没有人刁难她们,甚至对她们的态度还不错。这样一来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唯一让她们觉得不安的,是她们已经远离青璃泽走了四天,还动不动就要换乘马车。她们可没有太多时间与这群当官的周旋。两人私下眼神交流了一番,便打定主意,若截至第二天这群人再说不出什么来,她们可就不再配合了。 不过这些捕快也没给她们这个机会,因为第五天一大早,就有人告诉她们,今天就要到地方了。他们要去的,是当地一个官员的宅院。子殊本想追问更多,但她意外地发现,这次接应他们的人,态度可不如之前的人好。而且,这几个人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们“若想知道更多,便要把钱给到位才是”。她们哪儿来的钱呢?便都默不作声,看看这帮人究竟准备耍什么把戏。 这宅院建在山林之中,远离城镇。马车走到一定程度,便不能再走下去。之后的路变得有些陡峭,但没有一个捕快愿意送他们了。虽说就那么一条路可走,放眼望去,稍微绕几个弯弯路就能到了。不过他们的态度可懒得很。还是那句话,若要领路,得加钱。若不给钱,就要请她们加油在天黑或是遇到危险前到达目的地了。 “虽说去那里用不了这么久……刚过晌午便能到了。而且,附近也没有什么野兽与妖物的气息。但这未免太令人生疑。”子殊与吟鹓并肩走着,她说,“这些人的态度好生奇怪。方才还客客气气的,留些面子,便越来越得寸进尺。虽说不是同一批人护送我们,可距离目的地越近,他们就越发敷衍。” 吟鹓困惑地摇着头,她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大约多少有些胆怯,便抓紧了子殊的袖口。子殊觉得,她还算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姑娘。那个不得不坚强起来,时而显得自己有些逞强的姑娘。 春天渐渐近了,尤其是靠近南方的地方,气候回暖更快。路边已经有不少野花儿开了,将山路点缀得煞是好看。两人憋闷的心情有所缓和。在她们还没走到宅院的时候,她们便看到有人站在门口,朝着二人用力挥手了。 虽然有些疲惫,但子殊还是加快了脚步。吟鹓略微拉住了她,让她小心行事。等她们越来越靠近的时候,子殊微微皱起了眉。 “那家伙……似乎是个妖怪。” “?” 吟鹓看了看子殊,又看了看那个方向。两人停下脚步,都不再向前。不过不前进又如何呢?她们似乎也没什么退路。何况这几天的路走下来,她们的心中始终被一团困惑的云缠绕着。可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有什么是她们会害怕——或说会逃避的? “我没想到,可真的是你呢!” 那看上去是男相的人如此说了。但“他”没有刻意调整声线,因而听上去是较为明显的女声。在她们还有些恍惚的时候,此人大踏步地走来,有些高兴地说了下去: “托人找到你可真是太麻烦啦。我算不上位高权重,便只好用钱打通关系。所幸有听闻你在南方这一带,我便多花了些钱大海捞针——还真让我给捞到了。” 这人是对吟鹓说的,但子殊一样倍感困惑。她打断了此人的陈述。 “先等一下。你要找这位姑娘,是么?听上去你是花了大价钱——这是何苦?” “钱财乃身外之物!”那人摊开手大方地说着,“我只需要找到这位朋友便是了。说来你是……算了,并不重要。不过可以的话,能请你回避一下接下来的话题么?我也不至于将无关的人赶得太远,您就在院儿里歇着吧?想必,您是不介意的?” 说着,她看向吟鹓。吟鹓自然没有任何反应。这会儿,她只是呆呆站着,视线不知落向何方。子殊继续说: “我见你的手下人,对钱财的渴求有些刻意了。直说的话,我想,你大约是个驱使人的妖怪。我们虽没什么钱财,但我大约也清楚一点:那便是因钱财为你工作的人,迟早也会因为钱财为他人工作。” 哪怕是出卖你的工作。 “我不在乎。”那人耸耸肩,轻松地说,“有些人适合付钱,而有的人适合付其他东西。” “你如何找到我们?”子殊没有感情的声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找到她?” “不说清楚你便不肯罢休么?好吧,就当我在做慈善了。若要找这位朋友,还真费了我一些工夫。她曾对我说,若要找她,需要一张特定的符,烧灰化水,再加些必要的东西,画作人像。那时候的人像,便会呈现属于她当下的模样。” “当下的模样……?”子殊开始听不明白了。 “就是当下的模样啊。若是改变了,那画给人的效果也会随之改变。” “是她,现在的模样?你就不担心找错了人,找上她的妹妹?” “你也认识她的妹妹么?唔,灵魂的模样是不会认错的。唉,怎么光跟你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有重要的话要与这位朋友说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当真说了个没完。子殊还有很多问题想弄清楚。可就在这时,第三个人的声音突兀地出现了。 “你倒是真能找上我呢。” 子殊猛然回过头去。 吟鹓开口说话了。 那一瞬,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着实有些令人感到“错位”了。她们自打相识起,吟鹓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那声音并不是很熟悉,而这一刻,她看上去更令子殊陌生。 “你是聆……不,你不是。”这声音与聆鹓并不完全一致。“你是谁?” 舍子殊格外警觉起来,而站在那边的人,与“吟鹓”本人都十分平静。 “吟鹓是不会说话。”看上去像是聆鹓的人,在此刻这样说了,“但,暂借她身体的我,是能够使用这样的声音的。别担心,我稍后会为你解释的。” “你可真傻,连六道无常都认不出来呢。”霂冷嘲热讽地说着。 子殊一时间怔在原地。就在此刻,她感到一阵怪异的空茫——似乎以前无数个觉得吟鹓陌生的时候都得到了解释……并不充分的解释。 第三百九十回:夜月花朝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回:夜月花朝所谓春天,大约处处都是鸟语花香,一派祥和之气吧。 等谢辙他们找到卯月君的时候,已是阳春三月。卯月君在一处绝不为寻常人所知道,也绝不为寻常人所造访的地方。那里拥有世间万物拥有的一切造景,同时也是世间万物中的一部分。那边是全然镜像的世界——云外境了。 一个镜像的世界,自然不该有一扇固定的门。只要找到晓,便是找到了通往云外境的大门。而晓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们的造访,正如他与睦月君约定的一样。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和晓成功会面了。没有太多寒暄,几人便直切主题。 “卯月君在云外境中静养。在这生与死的狭缝之中,她与现世的连接会变得淡薄。如此一来,他们想要汲取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便比计划内困难许多。” “但……她的生命的确在流逝,是么?” 谢辙直切问题的要害。 晓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点头。他绿色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无奈,难以言说。 “终归是缓兵之计。何况,卯月君不可能永远待在云外境里。” “而且他们的目标将不仅是卯月君。”寒觞凝重地说,“此事关乎黄泉十二月的安危。而且,这种事……无异于与冥府公然作对。” 一提到这儿,问萤便愤慨地说:“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聆鹓默不作声,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在一旁。她对这一切感到痛心不已,同时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些许悲哀。晓轻轻摇头,语气不比其他人更乐观。 “想想看,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偶人。那些东西,若都蚀刻以相同的法阵,对走无常造成的负担将多么沉重。” 谢辙回应道:“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他从地宫的法阵中习得太多东西,而原始阵法已被摧毁,我们将无从得知他的思路。换句话说,就算把原阵摆在我们面前,恐怕以我们的能力,也无法企及。他确乎是个很有才智的人。” 寒觞斜眼看了他一下。 “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还对他敬佩有加呢。你是忘了他数次刁难我们,绑架了聆鹓,促成了嗔恚之恶使的诞生,复活了摩睺罗迦,险些让我们在南国送命的事儿了么?” “我当然没忘。”谢辙的反应还算得上平静,“尤其是……罢了。但一码归一码,一个人的能力与他的善恶与否,是没有太大关联的。好人只知道行善,却不能分辨是非,那就成了愚善;恶人聪明绝顶,却只行龌龊之事,那便是恶上加恶。” 晓笑了两声,突然反问谢辙:“那您呢?” “我做该做的事。”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为救济天下的六道无常所救,便该去做救济天下的事。” 聆鹓静静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的正经很有趣。她也喜欢听他这样说。虽然大多数时候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一想到自己认识这样志向远大的友人,便跟着感到一阵自豪。她偶尔能回忆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风雪交加的路上,狭窄的马车。那时候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位被她险些忽略的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竟有着如此抱负。 “这可不算你的理由啊。”晓突然这样说。 此话出口,几人都一阵恍惚。他们看向晓,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晓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严肃了,连忙笑起来,摆着手说: “抱歉,谢公子,我绝无质疑你的意思。只是……你说的理由,实则是你的母亲告诫你,或是环境让你这样认为。你不觉得过于刻板了么?能始终贯彻这般理念的人,恐怕就连六道无常也……唔,不过您若暂时这样想,也是好事。但它若不是您的肺腑之言,将会是异常薄弱的。或许这时候说这些话不大合适,然而——有机会的话,您还是问问心里的声音吧?” 你就是头凶兽,被束缚在牢笼之中。你儿时被善良感化、被规则教化、被世俗驯化……道德伦理是你的饰链,也是你的枷锁。 真可悲。 无庸谰的声音唐突在耳边响起,近得他感到一阵心悸。被怨蚀划过的伤口,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倒吸一口冷气,面色显露出强烈的不适来。聆鹓着急地站起身,其他人也都面露关切。晓虽不明所以,但也显出抱歉的神色来。 而一旦抛开三纲五常的约束——你也会是…… “你是昨夜没睡好么?”寒觞担心地问,“这个状态去见卯月君……唉,还不知你们看上去谁更像是病人。” “我没事。” 谢辙摆摆手,迅速调整状态。他坐得端正,一副全然无事的姿态。 “说到济世之人……我倒还能想到凛天师。我们曾有幸与他见面,受到他的帮助。他也与我们聊过一些事,我获益良多。” 晓挠了挠头,摊开手说:“实不相瞒,今日云外境中还有位稀客,便是凛天师了。他算准了日子,猜你们今天要来,便提前在此地等你们。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客人。” 四人惊讶万分。这事儿刚见面的时候,晓可不曾说过。要见凛天师一面,如今的世道可不容易。没想到,他竟算着日子主动等他们来。想必这次见面,定有超乎他们所想的要紧的情况。晓还说,有其他客人,那又会是谁? “那个……”聆鹓小心地问,“卯月君的情况,当真——没那么严重么?虽然您说有结界保护,消耗十分缓慢,但她又该如何休养生息?而且凛天师都来了……” “……” 晓微微皱眉,一半的眉眼隐藏在青铜的假面之下。他勉强笑了笑,说道: “这样的事……还是你们自己亲自确认吧。太阳正要落山,时候不早了。待你们进入云外境中,漆黑里唯一点着灯的地方,便是卯月君的栖身之所。” 几人应许,便随他进入结界之中,进入死生之地。 穿越这层现实的屏障时,聆鹓还没有太大实感。作为他们之中姑且算最普通的人类,她没有感到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只是有一瞬的失重,便又重新落到坚实的地面。他们来的环境是一座繁花盛开的树林,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带着强烈的符合人们对春天的记忆。 镜像的世界亦是如此。但在这一刻,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是让聆鹓感到很不真实。 原本该漆黑一片的森林,有一道漫长而蜿蜒的、亮着灯的小路。每盏灯都随意地挂在树上,并没有刻意安排,但错落有致。暖色的光为树上开着的花蒙上一样的暖色,这场面颇有些梦幻。沿着被淡淡花香笼罩的小路走下去,几人都感觉置身梦幻一般。 大多数这样美丽的街巷,都十分繁华。花灯与鼎沸的人声总是脱不开关系。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摊与移动的商铺,道路中美食的香气会将花的甜美掩盖。但在这里,“繁华”再与人无关。空无一人的小径显得幽深,安静的气氛与常识大相径庭。这种强烈的反差令人凭空生出一丝不安,但同时,这种别样的幽静如此摄人心魄,让人不自觉地想走下去。 于是四人不声不响,一直向下走去,谁也不愿打破这清冷而美丽的沉默。直到林中出现了一座规规矩矩的木屋,他们才停下脚步。但屋里没有亮灯,屋外一方小小的、被作为庭院的空地倒是挂了一盏。没有鲜花陪衬的油灯显得孤零零的。 灯下的躺椅上,静静地依靠着一个人。 她的双目轻闭,是那么的……恬静。微弱的灯光下,无法判断她的肤色是否就是这样苍白。她的衣裳盛着一些不同品种的花瓣,应当是随意地采摘下来,并未精挑细选。有些花儿是残缺的,有些带着斑。但或许是受到走无常灵力的影响,它们依然新鲜,没有失水干枯。玄妙的是,这些花儿看上去就像是融入了衣裳的花纹一样,有种延伸而出的立体感——如惟妙惟肖的花鸟画跃然于纸面。 她太安静了,静得像个偶人,静得像失去了呼吸。 “……” 四个人走到一定距离,便不敢再靠近。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附近似乎没有别人,至少这里只歇着卯月君一人。她看上去那么美,但……那么的没有生机。似乎所有生命的活力,都是那些花儿,甚至衣裳绣着的图案所带来的。这一幕真的令人很难相信她还活着——尽管每个人的理性都告诉他们,她还活着。 暂时。 “你们来的比预想的晚一些。” “凛天师?” 寒觞惊呼出声,但很快压下声音。四个人转过身去,看到凛天师默默走来。寒觞惊讶的不止这点。他完全没有听到凛天师的脚步声,他的轻功堪称登峰造极。他还凭借周转自身的内力来隐藏自己的气息,一般人很难做到这点。 “别担心,她还安好。只是她近来很容易困倦,需要休息很久。” “六道无常……不是不会困么?或者说,他们能忍耐。”问萤小心地说。 “嗯,是的。但这一切不无代价。” “她……何时才会醒来呢?”聆鹓问。 “若没人唤她,她便能一直睡下去。不过她觉很轻,说话稍微大些声,或是轻轻拍拍她,便能醒过来了。不过近来她确乎是睡得越来越沉……按照泷邈的说法,之前我们这般谈话的声音,也该将她吵醒了。” “是那个……跟着她的半妖?” “嗯。他与另一位公子在附近,很快便会回来。” “原来所谓其他人就是他们二位么?还是说有更多人在这里?” “不,只有这些……再有,便是外面的晓,也就是云外镜的器灵。”凛天师顿了顿,又接着说,“这次虽是睦月君传达给你们的消息,实则是卯月君自身的意思。有些事,她想要告诉诸位,包括很快便会过来的两位公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 “有关于六道无常的真相。” 第三百九十一回:夜阳昼阴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一回:夜阳昼阴六道无常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对于许多思想简单的普通人,还有过于遵从本能的妖怪来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很多人穷极一生想方设法,为了成为六道无常,得到不会毁灭的形体,得到无穷无尽的寿命。倘若带着这样的念头行善,那便太过功利,自然无法达到目的。作恶便更难说了。人做坏事,总是有着符合当时需要的理由,倒也不会真有人为了长生不老去当十恶不赦的罪人。就算真这么做,最终也不过是被地狱业火烧得干净罢了。 那么,六道无常的生命力从何而来? 似乎人们很少……几乎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生来如此,仿佛过问这件事是种禁忌一样。就连六道无常本身,也鲜少讨论此事。虽说不上是避讳有加,但相较之下,总有更该关注的、该解决的事要比这优先才是。 “这便是冥府的权限了。”清和残花·卯月君说,“生命此消彼长,灵魂涡回流转,世间万物的生灵是如此均衡。相对而言,走无常的寿命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这样的生命力绝不是凭空而来的,即便是那位大人,也没有捏造生命的本领。” “捏造生命……?”问萤无意识地打断了她,“这不是禁忌的法术么?我以为,对生命的创造违背伦常才会被限制。这一定是因为那位大人知道这样做的恶果——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定祂有这样的能力。可您这么一说,我有些困惑。” “是了,那位大人做不到。”卯月君认真地说。 孔令北抱着肩,倚靠在门边。屋檐下的阴影遮住他一半的脸,看上去有些漠然。 “所以,因为祂做不到,才不让别人做么?” “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正因为祂做不到,才会知晓世间的人为不可能的事,将会倾尽多少不必要的资源与时间。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人们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甚至敢于践踏世间一切律法,弃人伦道德于不顾。即便如此,也不会有真正的、能被定义为生命的生命诞生。而在这条追寻之路上,堆砌着沉重的腐肉,布满了凝滞的血。” 谢辙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那位大人所禁止的并非捏造生命本身,而是不愿让人们在没有结果的道路上,平白牺牲太多不必要的东西。而捏造生命这件事,是连那位大人也做不到的——所以世人亦无法来到这个高度。” “的确如此。否则奈落至底之主的位置,怕是要这人来坐了。”寒觞摇了摇头。 “抱歉我们打断了您,”聆鹓对之前的话题尤为在意,她着急地问,“所、所以六道无常的生命力并非来自那位大人么?祂没什么厉害的法术,能将灵力源源不断地供给你们?” “力量的源泉,便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可供六道无常存活的生命力的源泉,究竟是什么? 卯月君缓缓抬起手,静静地指向面前的人。谢辙看着她纤细的、指向自己的手,感到十分迷茫。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没问出口,卯月君的手指微微一动,挪到了聆鹓的身上。聆鹓也随之一怔,不明所以。而接下来,卯月君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向了另一侧凛天师。 凛天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未表现出惊讶的神色。而其他没有被指到的人,也感到同等程度的困惑。卯月君慢慢放下手。不论是抬起还是放下的时候,她的动作都显得十分迟缓而吃力,仿佛移动的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更为沉重的什么。 “虽然过去便有这样的设想,只是得以证实后,多少有些惊讶。”凛天师说。 “我不明白,”聆鹓恍惚地问,“是、是什么意思呢?” 说罢,她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辙。谢辙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一个设想,却并不敢说出口。于是他等待,等待卯月君亲口承认或否定什么,就好像他还对真相抱有某种幻想。 “是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们每个人。” 每一个人类,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泷邈想起一件事。 “若从每一位百姓的口袋里,掏出一文钱来,拿去交税。这个数额不会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毕竟口袋里真只剩一文钱的人早就饿死了,是不?所以不是真的有谁会为此丧命……交税的钱放在国库里,用来修筑工事或去赈灾。总之,干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只是例子,一切都能严格执行,没有任何差错,也从来不会出差错。收取的次数也算不上频繁,即使将短时间内的钱累加起来,也不至于会突然让一个大活人当街饿死。 不管这笔钱是怎么征收的,它就是以一种特别的形式直接从百姓手里变走了,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一文钱被拿走了,就算是最吝啬的人也不会察觉。但被拿走的那些钱,一定是用于服务苍生的。 这个索取的行为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财产受到了不合理的侵占,至少是没被通知过的,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这是否是不公平的? 瞒了就是瞒了,骗了就是骗了。这是错的。” 这些字句是那样清晰,仿佛他方才就与卯月君探讨过一样。但泷邈觉得有种说不出去的奇怪:卯月君此刻分明与他们讲的是另一件事,可他的脑内就是会浮现出曾经的对话。他还记得那也是一个安静的夜。同样,他也记得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回答。 “这本就是‘是非’的性质是否‘正当’的问题。就像我认定,不论妖怪、动物还是人类,生来就是恶的,即使恶行被施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有怨言。善行也是同理。何况在得到好处的同时,支付代价不正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当真保证公正,这是无可厚非的。” 当然不止这些,他们还说了许多。但这些话,泷邈都牢牢记在心里。他不至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琢磨,但他坚信这番别有深意的话,一定藏了什么卯月君那时不能展开的秘密。 他还记得她的态度。 “因为其隐瞒的性质,让我总是坐立难安……虽然它一直很安分也很沉寂,我这担心显得杞人忧天了……我还是感觉这样不好……心里是过不去这道坎的。” 但她依然在这里,在六道无常的岗位之上,在黄泉十二月的职责之中。她并非因为无法理解才不去面对自己的工作,而是深知自己无法改变、无法抗衡、亦无法提出更好对策的处境下,选择最优的方式,在无奈之中前进,贯彻属于自己的善与正义。 这是没有错的。 没有错的。 没有错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他说不出是为什么。因为卯月君的“虚伪”么?绝对不是。她并没有说谎,反而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在持反对的态度时,仍认认真真地落实了自己的工作,绝无半点不配合的意思。因为她知道,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她就只能选择当下最合适的。这亦是一种无可奈何。 那他在难受什么?泷邈当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很刺痒,让他坐立难安。他皱起眉,感到一阵烦躁,想要离开这里一个人待会。但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卯月君,这好像违背了他的职责,即便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即便这里很安全。 孔令北自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他看到泷邈如此不适,多少也觉得疑惑。 “你没问题吧?” “没什么。” “你这语气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啊。” 罢了,暂时不要去想。看起来,那几位人类的反应也各不相同。凛天师似是有些自己的感慨,但他终归表现得云淡风轻,像是早已接受了问题的答案。而聆鹓那个姑娘,则像是没有听懂,或者说……听懂了也没表现出什么来。只是谢辙,他一人沉浸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当中。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他脸色发灰,神情是如此空茫。 所以每一位六道无常每一次形体上的死亡,都是以所有人类的生命力为代价的。这三千红尘中的芸芸众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黑暗而可悲的秘密。然而,这当算得上是黑暗的、可悲的吗?人间的人类相对于黄泉十二月的数量,多得数不胜数,分担到每个人头上,不过是窃取了一毫一厘,甚至更短暂的寿命。不论多么危急的情况中,都不可能有人真差这么须臾片刻,便要撒手人寰了吧?相较而言,走无常经历了一次死亡,不过是从每个人类的身上拔了一根头发而已,这根本没什么——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事。 但是…… 但是啊……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么?”问萤说。 “唔,恐怕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吧……能接触到这层真相的人,定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不论接受与否,都无关紧要。但抱歉,作为妖怪……我的感受恐怕代表不了什么。实际上我没有太大感觉——这可能有些冷漠。” “你怎么这么想呢?”问萤皱起眉,“你在人间游历这样久,我反而比你更觉得荒唐无理。想想看,这种事说出去也没人信,更没人介意。虽说听上去伤及人们的性命,但实在没什么实感,何况那样短暂。更多时候,想必,他们不会说出真相。” 因为没有人知道当真说出去的后果是什么。不论无人问津还是引起恐慌,都同等程度的可悲。这要么证明人们对自己的利益并没有真切的概念,没有意识到冥府的行为是一种怎样狂妄的主张;要么证明人们就是这样渺小、就是这样脆弱、就是这样无能为力——而知道真相的人,什么也做不到。 他们的声音甚至传达不到奈落至底。  第三百九十二回:内顾之忧 “你准备何时将身体还给叶吟鹓?” 舍子殊看着她,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这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实际上在舍子殊的眼中看来,她的确是一个陌生人了。尽管她的衣服、她的长发、她的面容,她实实在在的一切都是叶吟鹓的模样,可对于能看透灵魂的妖怪而言,舍子殊很明显能察觉到,此刻的吟鹓并不是吟鹓本身。 她是莺月君,是六道无常。 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错觉……但还不至于能明确察觉并非本人的地步。她的意识是逐步渗透的,并且可以精准把控渗透的程度。而吟鹓本人,似乎默许了这层思想侵入的存在。尽管莺月君声称这个身体是她自愿临时交付的,舍子殊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既然是因为她一个人行动危险,你才会通过这种方式保护她,那么——我在她的身边她便不会遇到过去那些麻烦了。有什么困难,我都能帮助她,因此也不再需要你。” “呀,真伤人啊!”她嚷起来,“你还真是不会讲话,在人间待了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想想看吧,你不也是个妖怪么?仅她一人与你相处,多做提防,是理所当然。” “可这是吟鹓的身体?”子殊不明白,便追问,“你也不该替她做决定。” “是她将选择权交付于我的。”莺月君认真地说,“她不想思考了呢。” 舍子殊下意识地想说,怎么会呢?但又转念一想,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吟鹓无法在此刻回答自己,当下的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我确实是为了执行这孩子的意志而行动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去殁影阁,也是她的愿望之一。关于她的声音,关于她的一切,她都想弄清楚。这是我答应她的事。不过既然你要与我们同行,还愿意帮忙,我直白地拒绝你,似乎显得十分无礼。这样吧,你可以随便问我什么问题,只要我知道,都能给你答案。” “你与那个恶使,是何时交好的?”子殊不与她客气,直接提了问题。 “这要看你如何定义‘交好’了。不过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可以回答,是在借用了这个孱弱的躯体之前。” “什么意思?”子殊面无表情地问,“你最好说清楚些。” “唔,这么说吧……她与我正式存在合作,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不过自我开始接触她算起,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确切地说,在她出生前,我便已经在等候她的意识降临。” “为什么?什么意思?” “她是我的一部分。”莺月君说,“我说过,我可以告诉你,告诉你全部。虽然这些话我未曾在那位恶使面前说过,不过迟早会讲给她的——她定能理解我,这是‘回归’必要的手段。在那之前,还是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她们已经离开霂在山中的宅邸,重新按照计划前往殁影阁。她们借了霂的马车走了一段距离,但剩下的路,还要自己重新规划,真是麻烦。那个狡猾的女贪官找到山中的废弃矿坑,将自己这些年来搜刮的金银财宝藏在里面。 在路上,莺月君简单地交代了悭贪之恶使与她的缘之由来。 她是她的一部分。 寐时梦见·莺月君,严格来说是一位付丧神——从一幅在殁影阁中收藏的画中诞生。那是一幅美人图,洒了蛾妖幻惑的鳞粉。任何见到字画的人,都会看到自己心中最美之人的模样。而这画不仅仅是简单吸收了其他珍奇藏品的灵气诞生的。人类生来有着“魂、骨、肉”,但并不能说所有有着魂骨肉的就是人类。大多数类人的妖怪,也同时具备这三者,但那也是妖怪的“魂”,妖怪的“骨”,与妖怪的“肉”。即便是具备类人的三样东西,所凝聚诞生的,也不过是类人之物罢了。 所以说,莺月君也是妖怪——是六道无常中少有的妖怪。 那幅在时光中沉淀了灵气的画,便是她的“肉”,而她的骨则是一副残破的面具。此物集合了千年前一个可怕大妖的怨念。它被那时尚还是人类的凛天师一行人消灭,独在这面具里寄宿着怨念的载体——也就是活生生的、人类们的灵魂残渣。灵魂残渣承载着怨念,而面具承载着灵魂的残渣。在具化为妖的怨念消散后,此物也陷入了沉寂。它与同为那个时代的造物一起,被安置在殁影阁收藏器物的地方。 那妖物名为鬼女千面。骨与肉,在灵气的浸染下,未消散的、干净的无怨的“念”得以滋润。它逐渐生长,凝聚出了灵体。这便是莺月君的“魂”了。于是莺月君就此诞生,游荡在现实与梦境的缝隙之间。奈落至底之主将她打捞,并赋予了六道无常的使命。否则,她若是不经指引,很容易沾染过多杂念。若她再被污染,事情就会麻烦许多。 她的“骨”与“肉”仍在皋月君处,被束之高阁。除了地形与灵场制造的天然迷宫与屏障,那里还处于层层阵法与结界的保护下,算得上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莺月君还是需要一个实体,去取回自己的骨与肉。 “借用悭贪之恶使的思路吧:自己的钱放在别人家的金库,再怎么安全,也别扭吧?” 这话听上去合情合理,舍子殊并不打算反驳。 “我啊,想要自己的身体。”她这样说,“等我取回自己的骨肉,我便具备拥有自己身体的条件了。我的魂是不完整的,我需要把它唤回来。而我缺失的部分,便是悭贪的恶使。” 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舍子殊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怪,但她指不出是哪里不太对劲。她只是想,倘若自己是真正的人类,说不定能明白她的表述,亦或是……能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觉得奇怪。她需要一个理由。 鬼女千面,虽被称为鬼女,但这只是因为构成这大妖的多数灵魂,是女性的受害者。当年的刺客组织左衽门,不如今天这般规矩。里面有个臭名昭著的杀手,叫做笑面狼,专门挖取美人的脸。美人之中,自然也包括男人。不如说,美貌的男子更值得他嫉妒,毕竟他也曾经是那样令人挪不开视线的、美丽的男性。 莺月君如今的魂并不完整。这样的魂,即使缺少的是很小的一角,剩下的也不过是件不完整之物。她的力量被很大程度地削弱,缺少的可不止消散的那么一点儿。就这样的那么一点儿灵魂,进入轮回之流,到了往生,便是他们所知道的“霂”了。 “我在梦境的世界穿行,在精神的海洋漂流。终于,我察觉到他,捕捞了他。于是在霂尚是一位婴儿时,我就在她的梦境中发挥我的力量。每一场梦都是精心的编排,每一段情节都去认真设计,每一种引导都倾尽全力。我还对她父母的梦加以干涉,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引导成我希望的模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她身边的人——我都会用自己的力量,通过影响他们的思想,来使事态发展成我想要的局面。有时他们会认为一个想法是自发的,其实并没有,那是我在诱导他们做出选择。我没有肉体,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很不容易。” “为什么大费周章做这种事?”舍子殊十分困惑。 “为了让她的灵魂成长为我需要的样子。”莺月君认真地说,“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样子。她必须像他,像那位少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童年,她的心境,她的思想……一切与那曾经的少年越像越好。他的父母便是这样的人,我十分清楚,因为他曾经就是我们的一部分,这些记忆永远刻印在我们的魂魄里。她越像他,越容易归位,我们便越易融合。” “照你这么说,那位少年,在当年也要成为悭贪的恶使呢。” “如此看来,本该是的。但六道无常的工作,就是去排除所有为祸江湖的隐患,或是将危险的事物扼杀在萌芽时期。总之,不要让麻烦失控就可以了。那时候,同许多次一样,他在尚未成为悭贪的恶使前就被消灭了。” “可如今的恶使成群出现。这不是有些奇怪么?” “当然奇怪,奇怪得很。但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莺月君睁大了吟鹓的双眼,幽幽地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想要属于自己的实体。人们追求什么长生不老,得道飞升,都不过是笑话一场。等真到了那一步发现,还是要有人类的躯体,才能享受欲望带来的反馈。我也曾是人类,曾是许许多多的人类。那之中的快乐,是什么都取代不了的。” “享乐……必须要有躯体么?” “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可是深深地受到美貌的眷顾。若非绝美的容颜带给我们不平凡的命运,我们怎能为幸运所眷顾?至少肉体的享乐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精神的追求,不过是没有好的皮囊,自欺欺人;亦或是……皮囊下的灵魂被驯化了。被驯化的灵魂,也只是服务于整个人类群体的工具而已。你若是人类,加之拥有这般华丽的皮相,一定能懂其中的好。而如今,我已不在意那皮囊是否足够美丽。只要是实体就好,是活生生的人就好!许多事是只有拥有躯体才能做到,才能传达的!” 她的语气有些亢奋,子殊不知如何回答。她只知道,眼前鸠占鹊巢的无常鬼,想要去殁影阁拿回自己的东西。另外,她精心培育了悭贪之恶使的灵魂,只是为了等他更好地回归自己的本源。到那时,她的力量就会得以完整,到达全盛的状态。 但那样的话,会如何呢?她并没有说。但至少到了那时,她该将身体还给吟鹓了吧? 第三百九十三回:内忧外侮 “有你来帮我们可真是太好了——上次与霂知县合作,还是在……” “可别这么叫我了。”悭贪的恶使摆了摆手,“这称呼实在会让我想起一些糟糕的记忆。鬼知道那个偏僻小地,怎么就有无常找上麻烦。不过,听说了么?当时那个让你难堪的如月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动不动的死人了。” “呀,不是你说不提不愉快的事么?嗯,虽说她现在像娃娃一样安静,可是她还安逸地躺在百骸主的蚀光阙呢。真让人不快,那个清高的妖怪……等我们这次事成之后,你可要好好替我教训教训那两个家伙。” “虽说我总是在殁影阁进货,不过在这方面帮帮你,也无可厚非。前提可说好了。”霂认真地说,“我要的东西,你必须给我。” 淫之恶使笑得是那样甜腻,对这位“同伴”的条件并无半点意见。她报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答道:“当然了,我要那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那姓叶的女人,终归在给六道无常的殁影阁当狗,我与她可是不同的。她真是过分,怎能就这样偷走你来之不易的宝物?” “哼,小偷就是小偷。” 陶逐的脸色突然就有些不悦了:“你怎样说话呢?我才不支持你这么说。走投无路的时候,人总是要想办法活下去。你这样说,我的兄长可是会生气的。” 说罢,陶逐身边那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挪过眼睛,沉默地看着霂,脚下跟着妹妹的步伐。霂生生看出一丝扭曲来,但并没有作答。在她的心中,这个尸体实在是和其他偶人没有很多差别。虽说它与六道无常建立了强大的联系,但相同的阵法,她也通过无庸蓝的手烙给了自己的军团。这样一来,二者不是又没有太大区别了? 不过,为了这次合作能够圆满成功,她还是违心地说:“当然了,我该向你们道歉。我们恶使归根到底,无不孤军奋战。难得意见如此统一,岂有不帮的道理。” “就是说啊。啊啊,那狡猾的养料竟然躲在那种地方。唉,若不是你人脉广,我们还打听不到那家伙的消息呢。真让人难过,她就不能配合地待在现世吗?反正又不会死,就这样将生命借给我的兄长,不该是好事一桩吗?还说自己是恩泽众生的黄泉十二月呢,虚伪!” “我也没想到,那女人会藏到这种地方。虽说我和那姓叶的女人对付不来,殁影阁的人倒还是给了我不少情报——我可是花了一大堆宝物才换来呢。卯月君被怨蚀所伤,想确定她的方位原本轻而易举。不过她藏在云外境内,还是花了番工夫才找到的……所以才很贵。” “真是帮大忙了!”陶逐鼓起掌来,陶迹也笑着微微点头。她高兴地说:“我们可真要好好感谢你。这个云外镜可真是麻烦啊。有他在,连尹少侠的心愿都不能好好实现。你说是不是啊,尹少……咦?” 陶逐停下脚步,左顾右盼。方才与她们同行的尹归鸿不知去了何处,当下已没了踪影。 “真是的,他好像总觉得我很吵呢!那没办法,姑娘家家挤在一起,就是会聊起来。” 霂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装,觉得有些好笑。她还是配合地点点头:“你说的是。”花街上人来人往。盛春的光景是如此动人,人们的心境也随万物而复苏。而在这繁荣的集市之中,谁也无法判断混迹其中身着华服的女子,与女扮男相的女子,竟是人类之外的某种存在。不过在这样热闹的街道中,真的有她们要找的人么? 云外镜的器灵,有能力将自己隐匿在自己所映射的结界中——那便是镜像的世界。云外镜的器灵,也就是名为晓的付丧神,无法完全将自身与现世隔绝。尽管他能自由出入那样的结界,但这必须保证在现实中,他的镜身是存在的。他的本体,与身形,并不能同时处于云外境那样的夹缝之中,二者只能同时存在于现世,或一方处于幻境。 在过去,并不是没有他与镜身同时位于幻境中的时刻。原因想必也很简单了——他的一只眼睛,也就是一块细小的铜片,依然在现世,不知所踪。他能让自己同时位于同一空间,便能证明它仍存于现世,并非流落到其他什么可怕的地方。但同样,若总是这么做,很容易将自己真正的位置暴露给持有碎片的人。所以,他很少这样做。 按理来说,他应当同样能看到自己碎片的方位……确切地说,是通过它来看周围是怎样的环境。但他从未真正地看到过,所以只能理解为持有者将它封存起来了。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中,碎片在朽月君的保管下,他一直没能得知那个“眼睛”身处何处。也为了防止持有人也就是朽月君探查自己的方位,他会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身形与镜体同时处于云外境中。就这样“相安无事”了漫长的时光,直到碎片被投入轮回之流。 现在,晓若是在云外境内,那么镜子便由信得过的人带在现世;若他在现世,那么镜子留在幻境内,或是带在他的身上。除此之外,绝无别的可能。 云外境的大小,与现世是一模一样的。将简单的山水投射到幻境中不费吹灰之力,而死寂的、没有灵魂的植物,映衬在幻境中也绝不是难事。但晓无法投射灵力富饶的东西,亦无法将有灵魂之物“创造”出来。所以在幻境内,并不存在人类、动物与妖物。换句话说,若在云外境中生存,想要吃到肉类便必须来到现世。同样,里面的人想要移动到何处,晓自身或是镜身也必须在现世中相应的位置。即便在幻境内移动,距离也是扎扎实实的,卯月君的状况最需要静养,不宜走动。 倘若有人或车能去拉她,那么改变位置也不是难事。但这也意味着晓必须在现世中发生移动。很难说,对他们而言究竟是在一个地方不动比较好,还是频繁地改变位置比较好。因为卯月君自身被法术施加了“连接”的状态。正如一脚踏入蛛网的小虫,不动倒是罢了,一旦挪动起来,很容易让猎手发现自己真正的位置。 坐以待毙也绝不是明智之举,所以他们找到了谢辙一行人。像这样被睦月君信任的武艺高强、法术高超的队伍,一定程度上是能保她周全。毕竟即便晓能察觉到有危险的人靠近,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安全离开,去往另一处清净之地。 按说谢辙的伤口,即便藏在云外境内,也无法摆脱怨蚀的追踪。但卯月君亦有伤口,即便早已愈合,法术留下的痕迹却不可能被消除。 “两位姑娘,是在找什么人么?” 出现了。 两人同时回头。令她们倍感意外的是,出现在这儿的,竟是晓自身。 “竟一点儿都不掩饰么?可真够嚣张的。分明知道我们在找你吧?”陶逐笑嘻嘻地说。 “或许是知道掩饰也没什么用。”霂也笑起来,“该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晓跟着笑起来,那爽朗的样子不像是遇到两个仇家,而像是和故友久别重逢似的。 “既然知道,便认真招待一下吧?反正逃无可逃,二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不过这儿实在是人多,虽然两位妖怪应当对人类的生死没什么感觉。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人类的。还请两位给个面子,我们去远处的空地好好说道说道。” “不会有什么陷阱吧?”陶逐狐疑地看着他。她猜不透他的心境,也看不到那半张面具下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刻究竟是什么。 不知该说霂太过心切,还是十分自信。她坦然道:“既然如此,就请你带路了。若是造成多余的骚乱,场面也会很难看。再怎么说我也当过官儿,知道平头百姓处理起来最麻烦。还是少给当地县衙添乱了,就听你的。若耍什么花招,我可是会看透的哦。” “那便请吧。” 她们当真老实地跟着晓走了。晓也并未食言,他确实没有设下陷阱与埋伏,而是领着二人到了远处的空地。在这里,人便少了很多,周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便不与你废话了。” 霂翻脸的速度实在很快。她一挥手,暗中跟随的黑衣霂卫们齐刷刷地涌现。而陶逐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似的,又与兄长站在一边,看这二人的表演。晓自然也是意料之中。他只一抬手,便有数个与她的手下一模一样的黑草人出现。这让霂微微一怔,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都是没注入灵力的镜像。现在晓方的复制体,也是靠他临时的灵力驱动的。这根本动不了多久,还会让他分心。但交起手时,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与自己的卫兵不同,晓的稻草一旦打散,便不再能为他所用。这对霂来说本是好事,可她若要重新聚拢自己的稻草,便会混杂那些镜像。如此一来,她使唤自己手下可就不那么得心应手了。霂感到一丝轻微的恼怒,她攥紧拳头,似乎准备改变计策。 “哎,罢了,别浪费呀。”陶逐上前两步,拍着手说,“还是交给我兄长去做吧。” 她身后的男人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晓看着他,虽能辨认出对方实则是一具尸体,但仍未这般鲜活感到惊叹。该怎么说呢……这就是汲取六道无常的生命力行动的家伙吗?对此,他格外警惕。而且若是血肉之躯,即便是死人,晓也塑造不来。 太快了。这是晓认识到的第二件事。 那具被称为陶迹的尸体,不仅观感上与生者十分相仿,行动力更是强得惊人。他的速度与体魄,都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类。这样的词用于形容尸体还真是有些奇怪……但待晓明白过来时,陶迹的拳头已经狠狠打穿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手臂甚至是柔软的、温暖的……真是惊人。 第三百九十四回:内侵外蚀 陶迹的手臂从晓的胸腔内抽出来,他的身上便多出一个空荡荡的洞。 再怎么说只是个付丧神而已,何来人类的血肉之躯。胸口的洞没有红色,陶迹的手也不曾沾染任何污秽。但这的确算得上一种致命的伤害。晓微微张开嘴,还未曾说些什么,整个身躯的色彩都黯淡下来,转瞬便化作青烟凭空消散。 “就这么好对付……?”霂竟有几分惊讶,“这就是传说中的云外镜?” 陶逐突然笑出声:“哈哈哈,就算这么好对付,不也是我兄长做到的么?我劝你呀,还是少摆些花架子。若是一会儿出了什么事,我们可都不喜欢麻烦呢。不过,镜子呢?我们弄死他,该怎么找到进入幻境的方法?” 霂有些不满,她皱起眉,想阴阳怪气地还几句嘴。可她刚一回头,便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出现在陶逐身后。那一刻,陶逐也同样感受到了什么。她转身的同时操纵兄长再一次攻上来,而这次,那人影早有准备,躲得便很灵活了。 “死而复生”的晓面色平静,没有丝毫畏惧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霂摆出开战的架势说,“作为器灵,不去破坏他的本体,是没办法真正杀死他的。” 陶逐不悦的神色很快爬到脸上。她大声地叹了口气,幽怨地说:“真是麻烦!” 霂瞪着晓,不客气地说:“我劝你还是把镜子交出来。就这么纠缠下去,委实没什么意义。你也不想浪费时间吧?” “若说所谓的节约时间便是劝人去死,还要连带更多的人,那如何选择,相信不论谁都能做出真正正确的判断。” 只是区区一面镜子,态度真让人火大。两人都认真起来,重新控制自己的所属物对晓发起攻击。陶逐更是面露凶色,亲自攻了上来。晓也不做什么反击,只是灵活地躲避着。大多数时候,她们所伤害的不过是他的镜影。只是清脆的“啪”的一声,那幻影便支离破碎。即便是真正地攻击到他,他的伤势也能很快复原,或是干脆重新塑形。 两人都很清楚,云外镜的本体定被藏在幻境中了。至于为何是他本人在知情的情况下亲自应战,恐怕也是晓的谋略。只要伤不到镜子,任他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又能如何?其他人只要躲在云外境里,找麻烦的人就得知难而退了。 “真是一群缩头乌龟!” “尹归鸿那混账到底去哪儿了?算了,他来也没什么用!” 累也谈不上,只是霂对着没有尽头的战斗感到烦躁不已。她还有无限的兵力,可对一个杀不死的镜影而言,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她也清楚,自己的骂声都毫无用处。那还能如何呢?她真这么一直杀下去?可她实在太迫切地想得到赤真珠了,她必须…… 天色已晚,那边花街的人也少了许多,但这里本就听不到什么人声。黄昏的天空有着美丽的颜色,那是与春相称的些许暖意。这里可有两个妖怪要气坏了——谁也没想到真能与这家伙纠缠一个下午。但是,两位女妖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对她们而言,谁也都没有放弃的理由。陶逐暗想,自己的兄长是多么正常、多么健康啊?他比任何人都要优秀,就像遥远的过去一样,一点儿没变。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越久,越是坚定她一定要揪出卯月君的念头。 “我劝两位还是请回吧。”晓看上去不仅没有丝毫倦意,甚至游刃有余。 “你做梦!” “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若是真想完成自己的心愿,还请另寻它法。在这里耽误时间,可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原本正在头疼的霂,突然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来。 “呵呵……我知道了。你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吧?” 晓微微侧目,用绿色的眸子望着她说:“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该劝我们的。虽然戏弄别人,应当也不是你的爱好。对你这种与六道无常同一阵营的家伙来说,能观察出我们更多弱点,熟悉我们的攻击方式,才是最重要的。但这仅仅只是一个下午而已,我们谁都没展露出真正的实力,你却已经开始劝我们离开——我不认为你已经看穿了我们的一切。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你确实是在拖延时间。” “哎呀!你还知道回来呢!”陶逐欣喜地笑骂着。 锋利的弯刀从身后刺穿了晓,暮光暗沉的颜色令刀刃与晓的脸色都冷得不自然。在刀尖上,一滴透明无色的液体顺着刀身的弧度缓缓下落。在流淌到弧度的低谷、最接近晓身躯的部分时,尹归鸿将刀猛然一抽,他的身躯缓缓向前倒下。刀伤很小,略微换个角度,便看不出衣服上存在破口了。 “咳……” 从晓的口中涌出色彩奇异的液体,流畅却黏稠。它混着杂色,像是包含了天地万象。但人们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来,那东西像是水银,或是熔化的锡液,亦或是别的什么金属的液态。它映出天晦暗的颜色,草晦暗的颜色,与自己晦暗的颜色。 “你们也真够没用的。”尹归鸿收起刀,不客气地评价道,“只会平白浪费时间。” “欸?你说这话我可就不乐意了。”陶逐叉起腰说,“下午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却不知所踪,现在出来说这话合适么?” “谁让你们女人只知道逛街。随你们如何,我反正是要先打探消息。听附近的人说,近来的确有一些陌生的面孔频繁光顾市场。他们在此地已经停留一阵了。想必那群藏身于云外境的人,就在这附近某处远离村落的镜像之中。” “怎么才能过去?”霂看了一眼地上的晓,又下意识别开眼睛。 “很快就能过去。” 说着,他冷淡地望向中刀的晓。在刀刺穿他的时候,发出的还是金属穿透人体的闷声。现在依然没有血流出来,但伤口在扩散,同时发出微弱的咔嚓声。而且扩散的过程中,那些不知名的液体依然在汩汩流动着,与血的形态无异。它在地面上扩散,所到之处,百草尽枯。看来烬灭牙的毒液,任何人与妖物都无法抵抗。这种毒素顺着他的身躯,与镜体相连。侵蚀持续着,令他的皮肤从伤口扩散出黑紫色。被污染的皮肤随之开裂,溢出那种银色的锡液。 孔令北的手下还是没到……这地方距他的领地本来就远,尽管凛天师让他们提早准备,但很多事不都能按照预想中去发生。凛天师恰巧这段时间不在,他在蚀光阙与百骸主处理如月君的问题。而命途卦象这种东西,即便是凛天师,也不能让结果十全十美。他只是说近日会有些许动荡,他们要多加小心。 晓的胸口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不止因为伤口与毒的侵蚀。这一个月,那两位人类与两位妖怪都是那样体贴,他们对卯月君照顾得无微不至,与泷邈相处起来也十分融洽。像他们这样的人与妖,在世上实则是很少见的。晓总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数百年前的影子……也是两位男性与两位女性,虽说,还多一个女性的尸体。他们之中,也是有人类,也有妖怪的。这短暂的几十天时常让他有种时光是如此漫长的错觉……就好像这一切美好都不曾破碎。 如果,他自己没有变得那样破碎就好了。 视线也被青黑的颜色浸染,可见的色彩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狭小。他是做好有朝一日会粉身碎骨的准备……但没想到还是太过突然。在雪山上,他分明还有一些承诺没有实现,分明还有说好的、答应他人的愿望还……尤其是聆鹓。 他感到头痛欲裂。 希望孔令北的援军可以赶上,希望结界内的各位早已做好准备。 希望你们都能守住自己所守护的东西,兑现自己未完成的承诺。 希望……希望…… 这声音终归是无法传达到结界内的人的耳中。可是抬起头,谢辙发现天空的颜色是如此不自然。虽说天已经黑了,可他从未见过如此污浊的天色。该说黑本身就是污浊的,而这之中却掺杂着不该有的色彩。它不如彩虹美丽,不如极光绚烂,它是一种仅能让人联想到污浊二字的颜色,像是夜空破了一个大洞,露出更遥远更深邃更丑恶的真实的黑暗面容。 “出事了!”他喊到,“结界……晓!” 同样的污染亦发生在现世的天空上。在附近的森林深处,上方盘旋的黑暗看不到一颗星星,反而有种油膜似的丑恶。尹归鸿一伸手,指着那方天空说: “找到了,就在那儿。” 话音刚落,他拔腿便跑,两位女妖一怔,也随之跟了上去。晓一人留在原地,艰难地匍匐着,却没能挪动几分。他早该碎了,在失去这枚眼睛,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时,就注定了未来某天烟消云散的命运。世间万物也都有终结的时候,没有什么长久,没有什么永恒。 这一点,卯月君也深谙此道。但不论如何,至少当下,至少现在,他是多么希望结界内的友人们平安无事。作为一个器物,一个见证世间万物生离死别,生生灭灭的付丧神,当终焉降临在自己身上时他该感到平静——降临在友人们的身上也一样,它的到来是一种必然。但相对而言,晓又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命不该绝,至少不该绝于此处,绝于此时。 细密的裂纹蔓延到脸上,他的全身已然如火熏的金属,变色、变形。碎片一点点脱落,淹没在草地里。他爬行过的地面,拖着长长的、泛着同样斑斓油光的银色痕迹。他也不知自己在挣扎什么,只是不想就这样停下,不该陷入真正的死寂。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 第三百九十五回:内外夹攻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五回:内外夹攻“呀!” 叶聆鹓惊叫了一声。她捧在怀里擦拭的、缺了一角的铜镜,突然蔓延出漆黑的色彩。这黑色中,有着别样的彩色纹路,就像是高温烧灼后金属发生的变化——在它熔化之前。 聆鹓的右手没察觉到什么,但左手隐隐感到一阵炽热。但是它没有熔化,而是产生了裂纹。聆鹓差点松手,又怕将它摔碎了。她只得轻轻往前方的桌上一抛,木头与金属发出当啷的声响。与此同时,她听到屋外谢辙的惊呼。 聆鹓连忙跑出去,问萤和寒觞都在这儿了,他们和谢辙一起抬头望着天。天空的色彩让聆鹓感到一阵晕眩。这不正是方才与镜子上出现的、相似的颜色吗?她害怕地后退几步。见到她来,寒觞立刻问她: “镜子呢?!” “在、在屋里!” 寒觞拔腿便冲了回去,问萤也紧跟其后。等寒觞看到桌上的东西时,他的心凉了一截。这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为镜子,而只能被叫做铜片了。它不再反光,奇异的色彩攀附其上。而且上面有许多不自然的裂痕,还在扩散,越来越密集。寒觞伸出手,试图将自己的灵力供给镜子。但裂纹依然坚持扩张,问萤也一同帮忙。红与蓝的两种灵光相互交缠,聆鹓无法判断这个行为是否有效。裂纹的增加似乎放慢了,但也可能是错觉。 “看看屋外的天!”寒觞说。 聆鹓连忙跑出去。她看见天空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没有好的变化。裂纹依然在扩散,在更大的“幕布”上更为明显,尤为迅速。谢辙抽出风云斩,对赶来的聆鹓说: “已经无法补救了,让他们放弃……然后,迎战。” 当谢辙亲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聆鹓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天终归还是到来了。对此,几人并非毫无准备,连晓也明确地对他们说过,自己可能会难逃一劫。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如此轻松,一点也不觉得这算什么生死大事,就好像是故意让他们觉得,云外镜从世间消失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候,问萤还责备他太过悲观,说话难听。他们知道,晓陪伴了她漫长的时光,她其实是那样害怕,那样不舍。 但聆鹓也记得,那时在一旁听着的卯月君有多淡然,仿佛晓的死真的无关紧要。 她很害怕。 她该做点什么的,不过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听友人们的命令。她告诉寒觞这个消息的时候,对方没有太多惊讶,很快便放弃了补救。唯独问萤是不甘心的,她死死盯着镜子,徒劳地将自身的灵力让渡过去。这是不必要的消耗,但寒觞没有阻止。 “卯月君与泷邈在附近散步,但他们一定会注意这里,也一定会回来。” “他们不该回来。”谢辙皱着眉,警惕地望着四周。“让他们逃跑,我们来断后,至少能再拖延一段时间。但他们……想要真正地解决麻烦。” “因为那是六道无常的使命……” 真是残酷的使命。再怎么感慨,也不会改变什么。 “结界会逐渐溃散、崩塌,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幻境会在不知不觉间与现世相连。”谢辙说,“孔令北已经去了几天,今日不能完全寄希望于他赶回来……让问萤带着聆鹓找卯月君他们,与二人汇合,我们留在这里阻止恶使……一定要让问萤离开。” 寒觞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没有时间让她“睹物思人”了,当务之急,是按照先前的预案处理问题。实际上这变故来得突然,而且比他们设想的最坏的可能更为猛烈——当然是云外镜完全遭到破坏。不算是没有心理准备,但当这种情况真正发生时,反而令人感到不真实。 问萤当然有千万种不舍——但她依然清楚自己的责任。她放弃守在小屋里,在寒觞的劝说下拉着聆鹓离开了。她的步伐很快,聆鹓简直要追不上了。周围有种令人恶心的气味,非常影响问萤对卯月君方位的判断。那气息就像是金属生锈,但不单单是锈味儿,更有种复杂的、让人反胃的成分在。但若要等这味道完全散去,现世恐怕也直接与此地接壤了。 “在哪儿啊!”她哀鸣着,“到底在哪儿?!” 聆鹓有些担心。问萤的样子有点失去理性,但仍在极力克制。她当然清楚是为什么,她也并不比问萤的心态更好受。她尚且对晓的存活抱有一丝幻想,毕竟她作为人类,未曾见到一个真切的“尸体”。可是,她更担心自己的这份关切是否……并不单纯。 晓答应她,会设法帮她找到姐姐的下落。当他的身形与镜体都在此处时,他却没能寻找到吟鹓的意志。当初说这话的时候,聆鹓吓得要晕过去,但晓很快告诉她,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姐姐已经不在人世。若她死去,他会有所察觉——可自从某一天起,她突然地消失了。是的,没有“死亡”这件事真实地发生。也就是说,她的身份被“藏”起来了。 “做到这点……其实已经算不上难事。她大概是藏在我的‘盲区’内了。” 那时候,晓指着自己戴着面具的那边眼睛说。 “那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她也可能是被保护起来了。”晓露出抱歉的神色,“我不能无时无刻去盯着一人看,所以大约是错过了什么。很抱歉。” “没、没关系啊,”那时的聆鹓佯装无事,“等卯月君休养好,等凛天师找到解咒的办法,我就能、就能……” 要多久呢?并没有人说过。不过,凛天师承诺他们不需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论如何至少有了些吟鹓的消息不是吗?晓说,最后注意到她的时候,是在南方。虽然十分笼统,但聆鹓还是将这个线索紧紧抓住。 若晓消失,或至少丧失了“知晓”的功能,吟鹓的下落…… 别想。她告诉自己——别去想。对问萤来说,她面临的也是失去多年挚友的伤痛,她不该拿别的事物比较。在痛苦的程度上,她们二人是相等的,她们都有悲伤的权利,只是现在不是时候。聆鹓艰难地追随着问萤的步伐,在漆黑而扭曲的夜空下奔行。 “真是……多么熟悉的面孔啊。” 说这话的时候,寒觞应该是带着点儿嘲弄的意思。霂站在他们对面,露出一个有些凶恶的笑来。在她旁边的便是尹归鸿了。他没有太多表情,但他的出现已经说明许多。 “他的目的果然是——”说着,寒觞的视线挪向他的刀。“烬灭牙上……有晓的气息。” 仇是一定要报的。 “他在哪儿?”谢辙质问道。 “在附近的镇子边上。但这是个没意义的问题。” “恶使勾结,真不知该说令人意想不到,还是情理之中。” “或许都是。但麻烦你别把我们划分成一类人——我们只是恰好有相似的目标。” “她一定是盯着赤真珠来的。”谢辙对寒觞说。 “我知道。决不能让她接近卯月君,更何况……”寒觞皱起眉,“他们身上还有第三个恶使的气息——陶逐。她不在,定是与二人兵分两路,去找卯月君了。” 问萤和聆鹓可能有危险。想到这儿,谢辙不禁攥紧了剑。 “哎,听起来你们是不打算放我过去了。”霂突然一拍尹归鸿的后背,“我能不能拜托这位小哥替我打一架呢?我真的是有急事找清和残花,拜托你们网开一面啦。” 尹归鸿瞪了她一眼。他不咸不淡地说:“若这群人不放过你,我倒是可以替你去寻卯月君。我也需要看看,这汲取灵力的法阵真实的效用究竟如何。” “你不会私吞吧?”霂捏着嗓子说。 “不信我你就自己去。”尹归鸿将刀指向谢辙,“只要你有能力摆脱他们,或战胜。” “啊啊啊……麻烦死了!” 霂厌烦地喊出声。她一抬手,草人的式神潮水般涌现。谢辙与寒觞交换眼神,只是一个瞬间的问题。接下来,他们的反应默契地对接了敌人的行动——谢辙的剑精准地与尹归鸿的刀对接,碰撞发出的响声刺耳得令人汗毛倒立。寒觞在拔剑的同时将率先袭来的两个草人拦腰斩断。果然,尹归鸿接下来的行动,是朝着问萤和聆鹓离开的地方移动。他没太纠缠,便疾步过去,谢辙紧追其后,试图去拖延他。 “喂,你是狐妖吧?”霂盯着他,“妖怪为什么要和人类一个立场,我早就想问呢。” “别转移话题。我倒还想问你曾是人类吧?” “那我们姑且也算同类呢,麻烦你行行好,让让道儿?非得你死我活吗?啊,我也知道没见过几面的我,和那些跟你朝夕相处的人相比,可能没什么分量。不过想想看,我们妖怪的寿命可是很——长的。我们还有很多……相互了解的机会,不是吗?比起区区人类?” “你这忘本的东西,”灵力集中在寒觞的指尖,“没有的。因为你会死在这里。” 一团高热的灵力摔打在霂的面前,她向后一跃,有些吃力地躲过这次攻击。但她终归是嘴硬的,在碎石飞溅过后,她用傲慢的腔调嘲弄道: “你往哪儿打呢?” “就这儿。” 话音刚落,霂发现自己两侧的草人都软软地瘫了下去。它们的内部被高温烧灼,冒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虽然没有燃起明火,但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些迸溅的碎石嵌入了她的式神之中,被残余的高温从内部焚烧。寒觞利用狐火控制了“火”的释放。 “……非要逼我动真格的,是吗?” 霂攥紧了拳头,但没有动作。只是寒觞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远方靠近。不,是一群……结界的界限十分稀薄,它们缓缓穿越过来,又缓缓逼近。 他看清了那群“东西”的轮廓——是人? 不对。 是……偶人? 第三百九十六回:内应外合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六回:内应外合陶逐想要寻到卯月君,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看上去早已和正常人无异的陶迹,在突破云外镜的幻境后灵力更加充盈。他看上去如活生生的人类般红光满面,充满了精气神。这是多么令他的妹妹幸福的事,陶逐几乎要淹没在这切实可见的美好之中。顺着灵力的供给方向,她很快便能察觉卯月君的踪影。 尤其当她看到一个半妖的背影后,自然更加确信了。 陶逐一扬手,妖力凝聚而成的粉色花瓣刀刃似的席卷而去。早已察觉到这般妖气的泷邈自是不会任人宰割。白色的羽毛亦如巨浪般奔腾,两股妖气发生了最直接的冲撞,周围的草木石块都遭了殃。最柔软的东西以最锋利的方式发生碰撞,一旦交接便立刻溃散,四溅的妖力碎片将草皮连根掀起,石头也击得粉碎。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飞扬的尘土后,泷邈对卯月君喊道: “快逃罢!就趁现在。有多远逃多远!我应付完就去找你!” 说这话的时候,泷邈心里犯虚。他知道,以卯月君的现状,根本跑不了多远。实际上,她的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是没力气吗?泷邈甚至不敢多问。她面色苍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却从这层病弱下看出一种无法理解的从容。 “你不需要一个人战斗。” “别开玩笑了!”眼见着卯月君取出神乐铃拿在手上,他感到一阵揪心。“你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还能与谁战斗呢?” 卯月君当然不介意泷邈似是毫无礼数的发言。这般情景,他自是顾不得太多。在她抬手摇响神乐铃时,泷邈眼前的妖气风暴已经逐渐瓦解,两股力量都濒临溃散。但很快,泷邈便意识到卯月君的这番话,与这般举动意味着什么。 第三股外力的切入彻底了结了花瓣和羽毛的交锋。残存的粉色与白色的碎屑雨中,有人似是从天而降,笔直的身影手持双兵,伫立此地。他的出现伴随着一声夜空中传来的鸣啼。泷邈与陶逐同时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鹰在上方盘旋。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持着黑白双刀的神无君。 “竟是——” “啧!” 双方的反应仍是同时的。原来卯月君早已通过黄泉铃的共鸣察觉到接近的神无君。茂密的树海、黑暗的夜晚、混乱的妖气,都让鹰妖无法判断他们的具体方位。因此,卯月君才冒险将自己的位置彻底暴露,只为在她认为最接近的时机给予神无君指引。 “百骸主从香炉的烟幕中察觉到什么,让我在今日助你几人。”他抬起头,目送鹰妖折返而去,接着说,“孔令北的援军已在路上,我不过是借一位先锋,提前解决一些麻烦。” 他本人切实出现在这里,就已够鼓舞人心,尤其又带来的确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陶逐自是有些气急败坏的,但她不傻,知道和这个大麻烦起正面冲突绝不是好事。她的宝贝兄长还“没做几天人”,她可不想连着自己一起送了性命。不过她知道,只要稍微拖些时间,事情还有转机的余地。 “堂堂阴阳往涧赶来英雄救美,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救驾呢。” “你也不必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神无君淡淡地说,“我的目标不是你。” 那是?陶逐有些心慌。她能感觉到,尹归鸿已在来的路上。近了,很近了。倘若说神无君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那倒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才是……那他为何出现在这儿,是为了安抚卯月君他们么?还是说—— “阿迹!”她反应过来时,话比动作要快得多。神无君一刀斩过来时,陶迹的动作略显迟钝,崭新的衣衫被划了个大口子。随之开裂的,还有前胸属于人类的皮肤。自责与盛怒充斥着陶逐的大脑,她漂亮的脸在夜色中显得那样扭曲。 泷邈摇着头说:“死者终归是死者啊。” 是了。这名死者不过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罢了,不会因疼痛而呼喊,也不会流出鲜红的血液。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道开裂的伤口,与里面没有血色的、僵硬的肉。这样的僵尸只不过是靠灵力维持鲜活柔软的姿态,一旦失去供给,便很快会腐烂。 “……这么多年,她是一刻也没有停止这般恶行。真不知该说可恶还是可怜。” 卯月君的话自然没有答案。不如说,答案是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可说的。 “到这时你该不会还对她有所怜悯?”泷邈发出沉重的叹息。 而那边的陶逐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你最好!不要!后!悔!” 说着,她一掌撑住后仰的兄长,在陶迹的前身泛起一圈红色的法阵。那阵只闪了一瞬,但所有人都看见了。紧接着,卯月君突然瘫倒在地上,像断了线似的。泷邈慌忙冲上前扶起她。他感到她的手很冰,像死人一样。 泷邈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神无君,质问道: “你这不是要卯月君的命吗?!” “我们走无常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恢复太慢罢了,赶不上。你自己问她,她是清楚我会这样做的。我的眼睛一直能看到,在她与那僵尸身上,都带着相仿的那种法阵。就是这个法阵在进行灵力的传导。” “那个死人行动的方式与之前不同了!”泷邈已经完全明白,“过去是靠妖变的淫之恶使将人的生命力传到尸体身上,但因有这个阵法在,不再需要她本人介入……如此一来,直接攻击那个女妖便不会起效。可如何中断这个法术?单单是攻击那个死人,就算砍得七零八落,所有的伤也都会从卯月君身上补回去!” 神无君的态度依然冷静,甚至有点令人发指。他平淡地说:“所以只是测试。否则,那死人早就被砍成两半了!” “你们这群畜生!” 陶逐还在发疯呢。但此时,透过被砍烂的衣衫,他们看到,陶迹胸口的裂痕已经完全复原了。那法阵她用起来可真不客气。不过看神无君这般疯狂的举动,也是当然的事。 “看清了吗?” “看清了。” 卯月君回答神无君说。她的声音小得难以听清。泷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虚弱的卯月君几乎是费尽全力抬起神乐铃,以一种有些别扭的、力量不足似的手法摇晃铃铛。伴随着清脆的铃声,整座森林突然发出簌簌的声响。很快,泷邈便看到树木间有什么东西如水流似的从四面八方袭来。不,这说法似是带有敌意,而那些“水流”只是飘荡着,快而温柔地落到悬停到他们周遭。这些都是花瓣,森林里各种花的花瓣,属于夏日的花瓣。五月仲夏,独深夜有些许清凉的风。风裹挟着那些花瓣的潮流,任凭它们在空中飘荡。在这之中,甚至有这座森林土生土长的夹竹桃的花瓣。它们如雪似的洁白,混杂在一片斑斓之中,有些亮眼。 “你们想耍什么把戏?!” 陶逐一副备战的体态,陶迹与她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这时再看他们,果然有些亲生兄妹的意思。而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冲破了这些花瓣的潮流,其兵刃在瞬间与神无君交接。 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那些花瓣固有的轨迹也因此受到些许扰乱,以此为中心略微向外溃散了些。但很快,它们恢复了之前的流向,在此地以未知的方式周转循环。在五光十色的残花的环绕里,尹归鸿的弯刀与神无君的再度交锋。 神无君的帷帽被这股刀气掀去。黑色帷幔脱离面庞的一瞬,那异于常人的反色双眸暴露在这个凶险的夜里。 “别来无恙。”尹归鸿道。 “杀了他!”陶逐不断地尖叫着:“杀了他们!!” “用不着你废话。” 两人打了起来,几乎是理所当然。神无君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手下的狠劲让尹归鸿意识到,这一次,他是一丁点放水的意思也没有了。 “如此恶道,你们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他说,“你们的心思,都当我不知道么?不把你们了结在这里,不知还有多少同僚要为此阵身陷险境。” “于我而言你一人便够了。我要你同我一样,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 “这般滋味,我千年前便体会过了,也不必你多此一举。” 再没什么多余的废话,两人的刀刃分分合合,再无宁息。摆明来抢人的陶逐与陶迹同时与泷邈周旋。他逐渐意识到,虽然那是个死人,但在陶逐控制下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可他不敢再打伤那僵尸了,他不知他还会从卯月君身上剥削多少力量。那些飞扬的花瓣证明卯月君尚有余力,但她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泷邈暂时不得而知,好像只有六道无常才能明白其用意似的。 渐渐的,他开始招架不住了。原本凭他的力量,也只是与陶逐打个五五开的水平。一个是维持了数百年的半妖之躯,一个是人类转变而来的妖怪,谁更胜一筹,本就是很难说清的事。神无君与尹归鸿不知哪里去了,但不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兵器碰撞的声音。森林深处,似乎还传来他不知晓的、不属于森林本身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很多动静。这或许与谢辙和寒觞那边的战斗有关,不知与悭贪之恶使的战斗进展如何。他更担心问萤和聆鹓会受到什么伤害。倒也不是瞧不起女子,只是她们实在没什么战斗的经验。 他疲惫地调整着呼吸,但陶逐兄妹并不给他太多时间,他们一点儿喘息的余地都不给他留。好消息是,在一个抬头的瞬间,泷邈隐约看到远方的天空,似是有群鸟迫近。 第三百九十七回:内外交困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七回:内外交困孔令北回来了。 孔令北回来了,带着他的援军。一方领主所能号令的部下,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目。同样,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若要在恰当的时间赶到合适的地方,必须有合理的统筹安排,哪怕他们是一群妖怪。人类的军队有人类的问题,妖怪也有妖怪的,这大同小异。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恰是一场“及时雨”。谢辙与寒觞早已为这层出不穷的偶人们焦头烂额。它们不再如从前般那么好处理了,这一点很容易感受到。最初的最初,它们真的只是一触即碎的瓷制品,甚至没有上“釉”。后来,它们变得坚固,表面也变得“柔软”,具备更强大的韧性,甚至拥有了可以使用的灵力——尽管应当还是从操纵者的角度而言。但不论如何,它们越来越难对付已是事实。 那些鸟妖们俯冲下来,将偶人们一个又一个抓向天际,再狠狠地丢下去。那些人形之物被摔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虽然谢辙他们也能将这些东西斩断,但不论如何,它们总能相互吸引着曾经的部分,拼凑成原先的模样——可能不那么标准。就算是残缺的,它们也能用残余的能移动的部分,拼尽全力支撑着自己挪动。那副样子足以令两人感到恶寒……实在太像是某种活物的求生,像是某种形同人类的、活物的求生。而且它们“活下来”的唯一念头竟然是置他们于死地。唯独鸟妖们将这些东西摔得粉身碎骨,才能遏制这让人不适的场景。 不少鸟妖能化作人类的,或是类人的模样,直接在地面上辅助他们。体型稍小的,或是不能变形的鸟儿,就去撕扯啄食那些黑色的稻草。这样一来,悭贪之恶使的式神们便溃不成军。原本处于优势的霂大惊失色,她不知为何此刻会有这么多援军凭空而降。 急得跳脚也没什么用,她不知还会有多少不可控的变故,只能寄希望于在别处的两位同伴能稳住局面。她不是傻子,不打算在不值钱的地方浪费时间,溜溜乱转的眼睛证明她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能从这场混战中率先脱身了。控制这些式神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她不能再投入更多无用之功了。 夜空中,气势最凌厉的身影利箭般猝然而下。仅仅是扫了一眼,谢辙都能认出那身华丽而炫目的尾羽。若是不知情的,怕是能将这惊鸿一瞥错认为凤凰了,但凤凰是不会有这般杀气在的。落地的一瞬,他已化作人形,一同出现在手中的还有两根镀了彩的分水刺。 他没有管一旁打着算盘的恶使,而是正正地落在谢辙和寒觞面前。他问了两个问题。 “他们安全吗?” “……我们不能肯定。”寒觞解释道,“但如你所见,云外镜已经……” “我知道,但我来时没有见到他的残骸。之后我会派人搜寻。”接着,孔令北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们在哪儿?” 谢辙知道这个“他们”是什么意思。不仅是卯月君,还有泷邈,还有这之外的所有人。但如今他们四散而去,谁也不知道谁在什么确切的地方。寒觞也不说话,两人微微摇头,脸上写着的是爱莫能助。 “无妨,我自己去找。” 这话确乎是没有一点责备的。二人都看到孔令北眉眼的凛然。没有太多愤怒,也没有太多焦躁,但尚能读出一丝迟来的懊恼。他微微抿唇,颇有一种做好了最坏打算的觉悟。也或许……并没有做好。但谢辙很清楚,他们与这几位妖物的朋友在这幻境中度过的,短暂的一两个月——安逸得如做梦般的、却与遥远的过去似是没什么不同的春天,都在看不到的地方延伸着怎样压抑的、晦暗的、哀愁的暗流。 卯月君都对他们各自说过什么,谁都心中有数。 群鸟在天空疯狂地舞动,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白天的夜里的。除了战斗的声音,它们还发出奇特的鸣啼,有的声音甚至并不太符合它们各自的种族,这大约是在用属于它们自己的、妖怪的方式进行交流。这场面实在稀奇,堪称群魔乱舞,若有醒着的人从遥远的村落望过来,定能被这宏大的奇观震得清醒。 很快,孔令北便发现了一些异象:为何这无风的林中漂泊着如此多的花瓣?它们都是舒展着的、而且随着他的前进逐渐密集。它们汇聚成一股空气中的小流,绕过林里的重重障碍,朝着某处飘去。他追着这些斑斓而新鲜的花瓣,没有丝毫犹豫。在这种灵力的流动里,他察觉到了卯月君的法术的气息。但毫无疑问,这种力量在衰减。放眼望去,越来越多的花瓣的涓流凝聚起来,要么汇在一起,要么各自奔流,但始终朝着一处固定的方向。 不多时,他顺着花瓣潮的指引发现了两个姑娘的身影。看样子,她们也在追着这股灵力行动。孔令北很快追上她们。 “孔令公子?!” 先喊出声的是聆鹓,她十分惊讶——原本她对援军的到来是不抱希望的。她和问萤的脚步都慢下来了,但看孔令北没有一点点放慢速度的意思,又不得不匆匆追上去,与花瓣的浪潮一同奔行。 “这是卯月君的法术。”没有什么废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既然你们在追,怕是也不清楚他们的动向,我便不多问你们。这里妖气太混杂,但我仍能嗅出更让人恶心的部分。” “这儿好像……不止一个恶使。”问萤如是说。 “是啊,多绚烂馥郁的花香都掩盖不住的,令人反胃的气息。” 孔令北丝毫不掩饰自己话中的恶意,但这当然情有可原。然而他话音刚落,那些原本在夜里飘扬的花的涓流,在一瞬间变得紊乱。花瓣们在空气中震颤,仿佛每一片都有额外的气流在控制它们。涓流整体由花瓣的移动膨胀,继而紧缩,像是生物的脉搏。 然后,脉搏停止了鼓动。 一瞬间,美丽的花瓣溃散满地,铺就了一道道绚烂的地毯,朝着森林的更深处蔓延。三个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这当然是值得让他们驻足的事。 “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聆鹓的问题,尽管他们都知道,答案或许是悲观的。至少在这一刻,卯月君的灵力消失了。没有完全散尽,但已被削弱到不再能控制花瓣流向的程度。问萤也没反应过来,却见孔令北沿着花毯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 距离他们赶到或许还要一阵子,但发生的事,已成事实。鲜血溅在地上,将地上堆积的残花打湿。出了意外的,并非卯月君本人——尽管不论是谁,都绝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泷邈感到强烈的阵痛。 伴随着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每一次谨慎的心跳,这种疼痛都在被不断地放大。烧灼感侵蚀着胸前的伤口。他的心脏被什么人紧紧握住了,甚至不是个人类。 但是,但是……赶上了。 他很难重新追溯方才的记忆,这种疼痛让他大脑空白,几乎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再怎么说是个半妖,受到这种程度的创伤也是难以迅速恢复的。但也正是因为他是半个妖怪,才在被拿捏着心脏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清醒。虽然他能做的,也仅仅是保持清醒,而不是在下一刻永远地闭上双眼。不如说这样缓慢的消逝才更痛苦些。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与陶逐和她那死去的兄长决斗。他的一招一式都有所保留,而对方一举一动都拼尽全力。那些力量都是从卯月君身上剥夺而来,泷邈自然不敢全力以赴。二对一这样的行为本就有失公平,更不提这特殊的前提条件。他很快就处于下风,难以招架。而就在最关键的时刻,陶逐捕捉到他“怠惰”的一瞬,让那具尸体朝着卯月君的方向攻了过去。彼时,泷邈没做太多的思考,他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只身挡上前去。 他被来自卯月君的灵力打穿了身体。 血溅到地面,溅到地面的花瓣,溅到他身后的卯月君的衣摆与脸庞。卯月君单手撑着自己的半身坐在地上,昂着脸,颓然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她的瞳孔在这一瞬有微妙的变化,但她什么也没能做到。他向后倒去的时候,卯月君甚至没办法好好地接住他。泷邈的身体太过沉重,几乎要把她压垮。 已经没救了,他们都知道。神无君和尹归鸿距此地已有一段距离,即便前者察觉什么,也不能立刻赶到。而泷邈也无法再得以医治。这已经比任何一次伤情都更严重,而且在过去都是卯月君为他治疗。这种因卯月君的灵力带来的伤害,恐怕已是无力回天。 然而,即使心脏已不在体内,残留的妖力仍足以支持泷邈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我……知,有朝一日……会迎来,此刻。” “……我也是。” 这口吻究竟是亲切还是冷漠,大约只有二人能判断得出。卯月君的声音多少有些凄然,却又带着一种意料中的从容。他们六道无常一直如此,不论何时都要做好与周遭的人生死离别的准备。就是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他们才被磨去了棱角,大多成了无血无泪的躯壳。 泷邈从未奢望过卯月君有何不同,这或许是他的心脏没那么痛的原因。 也可能是它已经不在自己的胸腔之中了。 第三百九十八回:内外感佩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八回:内外感佩血的味道传了过来,尹归鸿的视线发生一瞬的偏移。这儿离泷邈出事的地方已经很远,凭神无君的嗅觉并不能敏锐地察觉。但他捕捉到这个细节,视线也挪向来时的方向。不幸的事就此发生,而他“看”见。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眼下的战斗,奔赴回去。这样的举动应当说是放过尹归鸿一命。他必须承认,自己处于劣势。认真起来的神无君绝不是与他闹着玩的,他当然清楚。因此,即便有什么意料中意料外的事发生,他都没打算马上追过去送死。他有自己的打算。 在赶往卯月君处的途中,那些散落在地的、静止不动的花瓣毫无生机。但神无君很快注意到,每一片花瓣都重新开始颤动,像是每一片花瓣的旁边都有一缕细细的风,吹得它们战栗不止。它们很快腾空,恢复了那纷纷扬扬的状态。等神无君赶到现场时,恰看到残花铸成的屏障将陶逐与陶迹隔绝在外。但他知道,卯月君已快倾尽全力。她纤细的、苍白近透明的手臂无力地抬起,指尖对着旋转的花流中央。 她另一只手托着一个虚弱的半妖——已经没什么温度了。就算现在把他的心脏还回去,他也必死无疑。维持人形的法力几乎完全流失,一对染血的、污秽不堪的翅膀摊开了,斑驳的血将羽毛黏在一起。他的脸上也有一些浅浅的羽绒,围绕着面颊,属于人的面庞像是嵌进去的面具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说些话的。 “——帮我,转告……我该……” “抱歉。我做不到。” 卯月君温柔而残酷地拒绝了某种请求。他们的声音都太轻了,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可相较于声音,他们更像是在用其他方式,如眼神来进行某种交流。这般默契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也逃不过属于它的终结。两人的眼神看上去都是那么疲惫。 对生的疲惫,对死的疲惫。 他又这样问了,用尽最后的力气。 “我……作为什么,死去?” 妖怪,还是人类? “泷邈,”她说,“你作为泷邈死去。” 好像没有太多惊讶,或他剩下的力气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诸如喜悦或失落的情感,他也并没有任何方式表现出来。只是在卯月君微弱的话音终了,他静静地、静静地阖上双眼。 半妖的心脏还在尸体的手上。在陶逐命令他做出任何举动之前,神无君的刀脱手而出。陶迹的手臂被黑色的弯刀斩断了,断面整齐得能看到筋脉骨肉的结构,却没有任何血液从伤口流出。那只手上还攥着泷邈的心,尚未被使力捏碎,尽管这么做对那恶使来说也没什么好处——那白鹭的半妖已经彻底死去。 那半截小臂摔落到地上的时候磕绊了两圈,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变得僵硬,如真正的僵尸一般。五个手指像是监狱的栏杆,将心脏禁锢在牢笼之中。手臂的皮肤不再有任何血色,显得微微发灰。它就那样落到那儿,离陶逐的脚边很近。 那女妖的眼睛瞪大了些。 “你、你竟敢——” 这话该由谁来说才对呢?神无君连反问都懒得说出口。黑色弯刀反旋而归,陶逐险些没看清那纯粹的、连灵力都隐藏的黑色,猛地低头才逃过一劫。神无君再一抬手,刀柄已被他攥回手中。弯腰捡起一旁脱落的帷幕,他缓缓地将它戴好,扶正,整个过程并没有向卯月君的方向多看一眼。 陶逐能感到自己的理性和感性在激烈地争执,吵得她的脑袋都要炸开。她才不管谁的胸口开了个洞,谁的身体碎得四分五裂,谁又在谁的面前失去呼吸。她只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兄长被一个走无常断了手臂。怨恨的情感如失控的波涛滚滚而来,可她又很清楚,连尹归鸿都不是对手的无常鬼,自己能拿什么与他拼命?刚有了点人的样子,又被砍成残废的尸体? 不,不可能。她宁愿断了手臂的人是自己,也绝不想兄长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当务之急是先把兄长的手拿回来…… 她再看向那边时,却发现上面踏了只脚,鞋面绣着精致闪耀的金丝,还有眼状的纹样似是在凝视自己。她心里一惊,连忙责备自己的大意,竟因情绪使然忽略了其他妖怪靠近的气息。除了孔令北,他身后还有两个气喘吁吁的姑娘。一个是妖怪,一个是人类。 人类……? 还没来得及多想,几根锋利的、孔雀的翎毛擦着陶逐的脸一闪而过。速度很快,比起之前那个白鹭更不留情面。她忍不住叱骂着: “你们这群鸟精真让人讨厌!我不明白!”她尖叫着,双手将自己的鬓发抓乱,一面撕扯着一面继续喊道,“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妨碍我?为什么?我只是想与我的家人好好生活,为什么连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我?把我逼到这个地步,逼到放弃做人的地步,还想怎么样?你们这群打小就有幸福美满的生活,怎么可能懂我失去亲人的苦痛!” 聆鹓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只觉得这番话字字珠玑。虽然陶逐并不是指着自己鼻子骂的,但她仿佛觉得陶逐口中的人就是自己。但她怎么会不知道这般苦痛呢?她很容易想起吟鹓,想起她失去母亲的时刻。她的母亲在聆鹓的记忆中,也是那样一位温婉美丽的女性。 就在这个时候,神无君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说完了?” “你想表达什么?我对你们六道无常没什么好说的。” 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孔令北的冷笑。 “呵,擅自假定我们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实在是让人不爽。啊啊,是啊!我的确生来就是妖怪,而且混到今日也算是琼楼玉酒穿金戴银,多少人与妖怪都羡慕不来呢!可你说得好像这一切都是与生俱来,都是唾手可得的。自以为是地否认了他人儿时的不幸,只顾强调自己有多凄惨,这样的你,也令人恶心!” 聆鹓一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她想,自己怎么能忽略身边的人而只念着自己家呢?寒觞和问萤不也是有着不幸的过去吗?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问萤,突然意识到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真就以为只有你家门不幸了!!”问萤的声音与陶迹一样尖锐。在这呐喊声里,仿佛连带着寒觞的不甘一起。“就你爹娘死的早,就你有个舍不得的好哥哥!你算什么东西?你一个人觉得自己饱受折磨,就要拉更多人和你一同受苦!你曾是人类就觉得自己多清高了?在妖怪眼里,你连个合格的妖怪的都不是!半妖自是你更不配做的!你什么都不是!” 几人的咒骂轮翻下来,让陶逐面色惨白无比。她大约是出离愤怒了,却无话可说。她抬起手,比以往更妖冶的、接近血色的夹竹桃铺天盖地,打乱了森林残花的流动。卯月君当是要完成什么法术的,但需要时间。这法术被数次打断,为本就灵力微弱的她增加了难度。孔令北与问萤没有任何犹豫地扑了过去,与陶逐和那尸体交起手来。 无视他人境况的、自以为是的自怜,足以掀起千层愤怒的浪潮。 场面混乱不堪。卯月君不断地重新调动自己的力量。她身边的泷邈静静地躺在地上,圆睁的双目仍是带着不甘,而卯月君甚至没有工夫帮他轻轻阖上。他是唯一安静的那个人。红色的血将绿色的草地濡湿了,一同染红的还有卯月君的衣摆。残花,残血,残月,这便是今夜唯一的诗了。在此之中,卯月君替他闭上双目,伸出纤弱的双臂,高高昂起,用心去感受周遭灵力的流动,以更精准有效地进行法术的施展。 暂时忘却一切,心无杂念。 心无杂念。 有异样的妖力从远处奔涌而来,卯月君警觉地睁开双眼,微微张口,想要提醒什么。但她还是按捺住了,被她控制的花流只是稍微紊乱了一下,即刻复原。它们自由而灵活地穿梭在几人的打斗之中,在这场狂乱的殊死搏斗间增添了不和谐的美感。 于是,一切都显得那样荒诞。 而至于那股杀意凌然的妖力是什么…… “嗙!” 神无君接下了这一击,用的是双刀。尹归鸿的力量比之前要强太多,完全不像是苦战许久的样子。通过这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神无君能够看到,难以名状的能源本身正被不断地供给到眼前的个体身上。那么,他的揣测在此刻得以证实——尹归鸿出现在这里,不论是否有谰的直接授意,都在后者的预料之内。这个家伙知道,陶逐这样的女妖必然会说出激怒一些人的话来,而这些愤怒……正是嗔恚之恶使的力量来源。 他不是“随便”“顺道”就这么来的……他一定有所准备。一定有。 更糟糕的事仍在接连不断地发生。原本,谢辙与寒觞正在努力朝着他们的方向赶来,为他们领路的是漆黑夜空下漆黑的鸟群。他们赶来的途中,已经没有什么花流的踪迹了。但是两人还没跑多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 “怎么回事?”寒觞停下脚步,“莫非那女人又在搞鬼?分明放了她一马。” 谢辙则有些犹豫:“我们没时间耽误了……他们还在等我们。” 说这话的时候,前方折返的鸟儿无不焦急地扑闪着翅膀。它们发出躁动的喊声,示意他们快些前往那里。寒觞回头凝视的地方只有几只鸟儿了……它们仍在同一个地方盘旋,或许是噪音的源头。 “也罢……如果有什么问题,那些鸟会告知我们。” 何况,寒觞还惦记着自己妹妹的安危,便很快与谢辙重新追着鸟群去了。 一路披荆斩棘,踏过重重树枝,在繁茂而无花的枝头掠过轻盈的脚步,一人一妖在鸟群黑影的庇护下穿行。这喧闹不安的鸟鸣似乎已说明太多,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即将看到的一幕是何等荒诞而残酷。 第三百九十九回:内疚神明 白夜浮生录第三百九十九回:内疚神明一把弯刀穿过卯月君的腹部,是从背后刺入的。刀速太快,刺出的部分血也没沾,唯刀尖滑落一滴无色的液体。错乱的鸟影中,月色让它闪过一瞬的寒光。另一把弯刀也是,从正面穿透她的心脏,纯黑的刀刃也见不到一滴血。那柄纯白的横在她的脖颈上,尚未碰触。它本是用于一次进攻的防御,而不是为了照映出这张美丽而易碎的脸。 红色的血终归还是溢了出来,从两处伤口。胸口的血是鲜红的,与已经微微发褐的血迹重叠。落到腹部的血,则同那里的伤口处一样,变成难以名状的黑色。晦暗,黏稠。 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惊愕——所有人。尹归鸿的确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有力气挡在神无君的面前,尽管毫无必要,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一击并不是神无君无法招架的程度。他用力抽出刀,感觉刀刃当真从一朵柔弱的花苞中往返一样。 她的身躯向前倒下,神无君顺势将刀让后了几分。贸然拔出刀会加速血液的流失,他不能这么做,尽管对一般人而已这个位置已是致命伤了。黑色的帷幔垂在神无君的面前,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在他托住卯月君的这一刻,或许那落地的纯白弯刀在须臾间反射出他的面容,只有卯月君看见。 寒觞冲上前张开狐火,构成一道屏障将尹归鸿隔绝在外,还有与陶逐战斗的人们。但孔令北奔向那道火红的屏障,没有片刻犹豫。寒觞不得不为他重新张开一道裂隙,再重新令它合拢。就在陶逐想趁机与陶迹合攻愣神的问萤时,谢辙甩出的风云斩刺伤了陶逐的手臂,那恰好是个与陶迹的断臂相似的位置。寒觞立刻去查看问萤的情况。他与谢辙这次的配合打得很好,倘若起因不是那么沉重,更好。 “阿辙!” 一直远远躲在巨树后的聆鹓幸运地没被卷入争斗。不如说场面实在太乱,只要她不盲目靠近,没有谁会将这么一个没有威胁的人类丫头放在眼里。谢辙在混乱中听到这声呼唤,一招手,风云斩便回到他的手中。他本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聆鹓擅自地跑了过来,他便不得不去迎一下,免得生出什么意外来。 “怎么办?”聆鹓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她只是用悲哀的语气不断地重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 谢辙不知如何回应。他与寒觞赶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那令人震撼的一幕,直到现在也在眼前挥之不去。谢辙离近了才察觉到,聆鹓的状态也非常糟糕。是啊,虽然有许多称得上残酷的经历,像这样失控到疯狂的夜,她仍是头一回见证。也正是在今夜,有两位朝夕相处过的同伴遭受了致命的伤害——致命的残害。 聆鹓一直在发抖,尤其是她的右手,完全不受控制。他紧紧握住聆鹓的双手,感到她的皮肤似乎和死人一样冰冷。她吓坏了。 但谢辙没有别的办法。 “躲起来,”他只是说,“继续躲下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你很安全,没事的。你不会有事。” 他用仿佛承诺般的口吻,但他知道那只是祈盼,他自己的祈盼。 陶逐握住自己断了一半的手臂,它向下弯折,血汩汩地涌着,看得到白色的骨头。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陶迹身上。那个尸体的手臂原本可以在卯月君的灵力供给下缓慢地复原,但,他的手臂既没有捡回来,那种供给也被切断了,不知是不是一时的。她真不敢相信,卯月君能为了中止这种法术而付出如此沉痛的代价。 她仍惊愕而仓皇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但尸体的眼神不能给她什么答案。他仍是普通地笑着,像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却在此刻露不出半点更多的表情。 陶逐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凄凉。 “麻烦的东西变多了,”尹归鸿后撤到她身边,“真够倒霉的。悭贪那家伙不知道藏哪儿去了,每到关键时刻就没影,眼里只有利益的家伙委实不可信。” “生命也是有价值的东西吧,哈哈哈……” 陶逐说出一番自己也不知为何而说的话来。尹归鸿的视线紧盯着那道结界,扭曲的屏障恍若燃烧,或者说那本就是狐火构成的。贸然闯入不会有好下场。他只知道,自己准备借机耍的小心思怕是要落了空。凭借许多人的怒火,他得以与神无君周旋数个回合,甚至一度占了上风。但自始至终,他仍是没有机会让刀刃碰他分毫。 一定是他的眼睛看透了什么,才对自己的一切招式的本意都设了防。 “卯月君!” 孔令北不断地呼唤她,但在涣散的眼瞳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问神无君:“她会没事的,对吧?六道无常是不死的,就算是……” “她会死。” “你说什……” “不说烬灭牙本身的毒性……这对弯刀,是上一任水无君,在成为六道无常后打造的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兵器。它附着了六道无常的力量——来自冥府的力量。这对刀,即便是六道无常,也能斩杀。” “——” 孔令北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安静,静得听不到一点儿声响。神无君诚然是没再说话了,可周围静得连一阵风吟,一声鸟鸣都戛然而止。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而一阵无明业火从心中涌起,又很快熄灭。他能去迁怒谁呢?神无君?铸刀的人?恶使?都不是。他是看见了的,那一刻,是卯月君自己突兀地冲上前去。 是她自己冲上前去。 他想问,神无君知道卯月君会这么做吗?他不敢。他只是急促地呼吸,像是连同气若游丝的卯月君的那份一起。 “真是……不得了的表情……” 卯月君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比起之前更是细若蚊吟。但这声音在孔令北耳中是那么清晰,像一道闪电令他从荒芜的梦境中惊醒。 “我在,我在这儿——”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无措地紧握着卯月君的一只手。他感到温度正从这双柔软的手上淡去,很快,它就会变得僵硬吧。他还感到灵力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涌入这愈发虚弱的皮囊。它们从密林来,从山川来,从河流来,从沼泽来,从平原来,从各种各样的地方,从人类足迹所踏过的地方而来。它们徒劳地来。 全部的,全部的人类的生命,在为她一人平白无故地流逝。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再被拯救了。她的生命很快就会完全消散,中止这场大规模的、无意义的消耗,或说,浪费。到了现在,怎样的力量都无法支撑起这风中残烛、雨中残花的生命。它们只是勉强让她撑起最后的力气,在完全丧失生理特征之前,拼尽全力供她倾诉最后的话语。“抱歉一直在利用你。我……” “我知道。”孔令北打断她,不想她再费力气进行无用的忏悔。“我一直知道,我看到您第一眼时的怦然,许是前世攒下的缘分。但那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你一直在做好事,不仅为人,还有妖怪……做很好的事。我是,坏的,在人们眼中很坏的妖怪……我骗许多人,反悔一桩又一桩与人类的生意,取乐也好报复也好。您是人类,但从不这么看我,我也庆幸自己从来不曾对您说谎。” 孔令北的声音像他的手一样在抖。他伸出一只手,微颤着不断轻抚过卯月君轻皱的眉。即便只是微微皱眉,对此刻脆弱的她而言也是那样费力。 “我……不是什么好人,抱歉。真的很……我不值得你——”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我不管什么前世,我只知道我今世也喜欢你。我还听过许多流言蜚语,它们不断从各种人的口中说出口,我一丝一毫也不曾动摇过……我的确不曾与您日夜相伴的,也不像泷公子那样很早便与您相识,但在我短暂的与你相处的时间里,为你想做的那些事奔波的日子里,我更确信你是值得我倾慕的人……你接纳我悲哀的过往,也不为我如今的身份生出无用的敬意,更不因我这与人类相悖的品格与我疏离。我知我为您变了许多,这都是我愿意的,我觉得值得的,没有什么利用不利用……” “那我的……赎罪,不就,没什么意义……” 卯月君话未说完,眼斜了过去,看向泷邈尸体的方向,也不知这样能否看见。她绽开了由衷的、无名的笑,但一滴晶莹的眼泪滑过她被毒液侵蚀的、泛出黑色脉络的面颊。神无君想起那滴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无色的毒液。他仍什么也未说出口。生离死别,他见得太多,但同僚被真正地“杀死”,尤其死在烛照·幽荧刃下,这种事实在是史无前例的。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讲什么赎罪……不要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孔令北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双手重新握紧了卯月君的手。他甚至不敢看向泷邈作为半妖死去的方向,而是深深地低下了头。大概也有他不愿让谁看到他流泪的缘故。但,他绝不是在害怕卯月君当下“丑陋”的面容。 “我现在……一定很难看吧?” “你一直好看,”孔令北抬起头,泪流满面,他哽咽地重复,“你一直很好看,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我不是,‘好’的无常……原本是有人,更适合这样的位置,但——此举仍是我的逃离,我的脱责,我的罪。”卯月君突然拼尽全力地叨念起来,“人人都觉得,我是善人。我不是。为善做定义之人,才是极恶之人。我引导,因我无力救赎;我宽恕,因我无权判夺;我消亡,是惩罚,是代价,是因果……我之所行,皆冥府之道;我之所言,皆民之所愿;我之所为,皆随我之意。然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但……我认定我亏欠世人,那便是当真欠下什么。命途荏苒,我终归于轮回之流。只是,我……若有来生……” “我不要什么来生!” 他的声音穿透密林,传到很远的地方。传到山川,传到河流,传到沼泽,传到平原,传到各种各样的地方,传到人类踏足过的、未踏足过的地方。 但清和残花再也听不见了。 第四百回:内省不疚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回:内省不疚花开了,花缺了,花落了。 失去神力支撑的花流纷纷下落,像一场花雨,或一场缤纷的雪。它们轻飘飘的,它们沉甸甸的。地面上的血迹在缓慢扩散,濡湿了落下的花瓣。孔令北在这场悲切中无法自拔,紧紧抱着她,任由染毒的血弄脏自己的衣裳,无暇顾及他物。神无君轻轻地松开手,将卯月君完全交由对方手中。一阵沉默后,他环顾四周。 到处都是彩色的,也有的地方较为稀疏,没有铺就太多花瓣。不过,在泷邈的身上,额外笼罩了一层白色的小花。它们没有与其他任何花瓣混杂,只是单单白色一层,像真正的雪一样。但这个季节是没有雪的。神无君闻到一种淡淡的香味,很明显,这是槐花。但为什么是槐花呢?神无君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答案。这都是属于他们已故之人的事。 血源源不断地从卯月君身体里流出,带着几缕漆黑的毒。她如此轻巧的身躯怎么能装得下这样多的血水?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了。但这样的异常,暂时并没有人感知到。只是神无君敏锐地发现,那些被烬灭牙污染的血,竟褪去了黑色,回归到正常的鲜红。 巫女的血净化大地。 巫女的血沿着花毯蔓延。 清和残花的血把所有的花都染红了,不论它们曾经是什么品种,什么颜色。在她的血液浸泡下,一切都变得通红——通透的红,红到褪去原先的色彩,显得透明。像是一层水红的薄膜覆盖在地面,却有着特定的线路,有些地方断开,有些地方相连。花路成了血路,血路泛着幽幽的红色微光,让人在这样的夏夜也能感到一丝并不恼人的“温暖”来。 所有的人都陷入沉默。这般异样的确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尹归鸿更是警惕三分。毕竟这个女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撞上自己与神无君的刀刃,献出生命的代价。这血路很快地延伸,甚至自然而然穿透了寒觞制造的屏障,就像它不曾存在。而神无君却很快有所发现。 这是一个巨大的、庞大的法阵。他认得出来,因为他看过其中的一部分。法阵相似的构造,他在尹归鸿的刀上见过。那个刀一定和伤害了卯月君的怨蚀一样,蚀刻了同一种法阵。交锋之时,卯月君也以血的代价看清了那个法阵的具体构造。 但……这并不能证明这就是她的最终动机。仅仅是复现那样的法阵,神无君本人也可以做到。他看得见,自然也画得出。硬要说,在短时间内他确实无法将这个法阵原模原样地弄出来,而且这也没什么意义。但卯月君绝不会做无意义的牺牲。神无君还在观察,毕竟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卯月君留下的法阵的一角。它是如此庞大,占据了周遭不小的一片区域。 然而不论是困惑还是缅怀,他们都没能在各自的情绪中沉浸太久。很快,森林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响——是群鸟尖锐的、错乱的呼喊。正是这样的喊声将孔令北拉回了现实。他猛然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不知何时,多数鸟妖已经重新回到那一处天空,而下方正是谢辙和寒觞与悭贪之恶使战斗的地方。两人心说不妙,因为他们正是搁置了在赶来的路上就有所察觉的、那方区域的状况,才跑到这里。若是那边再出什么意外…… 他们都很累了,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战斗的力气不知还剩几何,而情绪更是无不差得一塌糊涂。他们已经失去了三位友人,不知能否再承受更多。寒觞抱着问萤的双臂,用力护着他的亲妹妹。晓过于突然的离去还不曾被她接纳,噩耗又接二连三地到来。谢辙与聆鹓的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他们一同震颤着,不知是谢辙受到了情绪的感染还是仅仅被聆鹓所带动。但她的手未免过于使劲了,当谢辙察觉到他们的手竟紧紧相握时,疼痛感突然炸开。孔令北终于清醒了些,他重新站起来,直挺挺地,像以往任何一次,如一位真正的、可靠的、妖怪的领主。唯神无君稳稳地握着刀,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深沉又冷漠。 好在,他们不需要再赶过去了,这或许是个好消息。群鸟不再是盘旋的状态,而是惊慌地扑扇着翅膀离开。大量尘埃涌了上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型,树木成片地倒塌。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许多幸存的、栖息的鸟兽都不再躲藏,纷纷以那里为圆心向外逃窜。反常的动静越来越大,确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聚拢,在漫天的粉尘里形成了怪异的轮廓。 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起白光,但距离真正的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每个人都慢慢地昂起头,随着那团东西的增长而将视线抬得更高。借助微弱的天光,谢辙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识着由黄土和锯末构成的烟幕里,形成的轮廓究竟是什么。然而就在他得出结论之前,问萤的声音先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那是……是人?” 或者“人形”的什么。 它非常高大,比森林里最古老的树还要高。它迈出脚步,便能踏平一大片树木;它一挥手,就能斩除眼前一切障碍。意料之中,它朝着这边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待它再靠近些,他们就能发现这个“人”整个身躯呈现一种带有光泽的、皮肤的颜色,但每一块光泽都很破碎。原来组成它的,是无数大小不一的、破碎的什么东西。 “陶片!”寒觞的语气斩钉截铁,“那些被打碎的偶人被重新组合了……我们不该忽略它们复原的能力。看样子,即便碎到这个地步,这种修复的法术依然有效,甚至是刻意经过改进以应对战败的结局……” 问萤捂着嘴说:“好恶心……” 有这种感觉的当然不止她一人,而且他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认为。那些碎片千奇百怪,可能是任何偶人的任何部分。单组成它腿部的,就有许多形似人类手臂或腿脚的部分。虽然只是假人,却足够令人作呕——不如说正是因为那些部件太像是属于人的东西。而且它们的构造有种别样的精妙,就仿佛把一个活人的皮生生扒去,露出完整的肌肉,而这个巨大的类人怪物就是遵循这种构造规则的。他们应该先离开这里……但没有。地面上的法阵,重要之人的遗体,还有尚未解决的两个恶使,都是问题。说到后者,尹归鸿和陶逐都已不做声响地退到远处,趁无人注意他们时私下交流起来。 “我们本该攻其不备,”尹归鸿冷冷地说,“可惜不确定的情况太多。甚至连那大家伙都不知是哪儿来的。不过,我猜是悭贪那家伙干的……倒也不是完全无用的东西。” 陶逐的眼神令人生惧。她眼圈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又像是快哭了,但也可能是愤怒使然。她不断地啃着自己的指甲,任凭它们坑坑洼洼,抓在石头上都像是能留下痕迹。她被砍断一半的手臂不知愈合没有,只是普通地放松下垂,血还滴滴答答地淌着。 “不行,不行……我得把、把阿迹的手……” “行啊?你去。就在神无君脚边呢。记得替我向他问好。” 看来尹归鸿当真没被盛怒完全支配。可能是周围的人暂时封闭了情绪,他的力量减退了些。他对自己的状态仍有较为准确的评估。最重要的是,知道神无君看破了他的手法,他便觉得继续这样打下去没什么意思,恐怕要寻找一个更好的机会。而此刻,那突然出现的陶瓷碎片组成的巨人,几乎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现在正是离开的时候。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陶迹。那个失去一条手臂的男人——男尸,带着平静的笑意,像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但他的肤色已经变得灰暗了,逐渐又有了尸体该有的样子。灵力的来源已经消失了,陶逐最好还有之前那些原始的方案,去支持他的行动。尹归鸿正准备离开,陶逐却自顾自地跑开了,陶逐跟在她身后一起。她可能要放弃那截手臂了,他想。对这女的来说她的兄长就是她的全部。看样子,她要永远失去重要的一部分了。 但与他无关。与他的复仇无关。 那由偶人碎尸组成的巨人更靠近了,聆鹓呼吸都在打颤。它和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那只是一小段,神无君甚至怀疑它已经踏到了残花血阵的范围内。巨人不仅发现了他们,而更像是,早已发现才朝这边行进。它缓缓地弯下腰,庞大的阴影覆盖了天空,让微亮的天空回归黑暗。砂石与陶片的摩擦声嘎吱嘎吱,刺得耳朵生疼,尘土与叶片簌簌而落。接着,它慢吞吞地低下头,将自己硕大无朋的面庞投向几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怎么会如此巨大的、像人一样的东西在移动?最重要的是,这个碎尸偶人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眼睛。人类也好,偶人也好,至少都是两个眼睛,而且它们都在眼眶里。这家伙的眼睛是什么呢?虽说依然是眼睛——却有无数个。那些属于不同人的、瞳孔是黑色的、棕色的、褐色的眼睛,都挤在那两个巨大的眼眶中。有些眼睛是彩色的,恐怕属于妖怪。几枚眼睛在这样的眼眶里卡不住了,掉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溅出黏稠的液体,摔得稀碎。 聆鹓觉得自己真的要吐了。 第四百零一回:内虚外实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零一回:内虚外实这个夜未免也太过漫长了。 谢辙握了握剑,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剩多少力气,其他人也是一样的状况。但是,不论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什么人了,这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他们重新聚拢起来,各自拿着武器,目光牢牢地盯着那个迫近的巨人。 “气息太杂,”攥着剑的寒觞说,“那些偶人碎片的断面,溢出那些死者的气味……一定是被他们处理过的。” 谢辙看向他拿剑的手。他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疲劳。这种疲劳不仅是身体上的,心里的创伤更能带给他们足量的打击。由此迸发的盛怒,悲悸,与这之后难以抹去的疲劳,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应该是悭贪之恶使的法术,”神无君说,“与她聚拢草人的式神是一个术式。” “她的同党已经逃走了。可恶……” 问萤紧咬着牙,他们似是能听到嘎吱吱的响声。 孔令北一言不发,他只是默默低着头,注视着地面这些被血浸透的花瓣。它们构成了意味不明的巨型法阵,但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谢辙的注意力也放在了花路构成的红色“线条”上,神无君对他们说: “这大型的法阵并不严密,但能从一部分路径中推出,它与吸食灵力的那种有关——也就是恶使用以陷害无常的那个法术。但它与地宫原来的那个阵法相比,自然相差许多,作用上恐怕也……” 聆鹓感叹着:“她一定不是……简单地将那害人的阵复现出来。虽然,道理上的确有利于阵法的攻破,可这样一来她的牺牲就是无意义的!” “单是画阵,神无君应当也看得出来……”谢辙思考着。 孔令北一挥分水刺,扬起一只手,用兵器的尖端指向那个碎瓷片构成的巨人。 “暂时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个——那个家伙,怎么处理?” 他的语气与往常无异,或许多了几分坚韧,几分隐忍。其他人不敢说话,也不敢多看那边的两个尸体一眼。随着巨人的迫近,森林被践踏的声音逐渐清晰,蒙蒙亮的天空使它的色泽看上去如此晦暗。当然了……当务之急是解决掉那个东西才是。 “你们走吧。”神无君道,“越远越好,我有办法处理它。” “您是要用那招,对吗?”谢辙敏锐地问,眼神落在他的双刀上。但他的语气并没有让人觉得他就安心了。相反,他的声音还有些忧虑在。 而孔令北则直接说出了他的顾虑: “那招撕裂六道的技能,不知会对四下的环境造成什么破坏……但它一定会扭曲周围的灵脉。到那时,又会如何影响卯月君留下的法阵,这一点我们谁都无从得知。” 说这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神无君。那道黑色的帷幕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但孔令北偏偏就像是能看到他的双目一样。 “你要毁掉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就像毁掉她的生命一样? 但这弦外之音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那时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卯月君的行为无疑是自取灭亡,神无君就算动作再快,也不能在那个时节选择收手。她就是为了拿这无尽的血与无尽的命去描绘这样的残花阵法,但她图什么? “那么告诉我,你有何高见?”神无君不咸不淡地问。 “我留下来,与你一并作战。” “我也留下。”谢辙说。 “我也是,”寒觞看向问萤,坚毅的语气又软了下来,“你带聆鹓离开……” 这种时候,问萤这性子的丫头怎么会走呢?她当然不是认定兄长又看不起姑娘们,何况她自己的仇,还没向谁讨个明白。但她只是张开口,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她看向聆鹓,聆鹓的眼睛与她直直对视,两人都似有着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问萤该带她走的,她只是个无辜的人类,她不该被牵连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可聆鹓也是个姑娘,和她一样,问萤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她既不想走,又不想留下给其他人添麻烦。她就是太懂事,懂事到令自己和旁人都无话可说。 谢辙也看向她,嘴唇微微动了动。 “我不要走……”她还是说出口了,带着些哭腔,“我不要一个人。”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寒觞无奈地说。 “不!”聆鹓的声音抬高了,“我知道我帮不了什么!但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你们不用管我,我、我自己能想办法躲着。问萤、问萤她是比我强的,她很强,她能帮到你们,不该把精力分过来顾我。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不必如此!我……不接受!如果、如果你们谁再……” 她说着,突然就那样更住。她双手抓向自己的鬓发,低着头,钝钝地后退两步,满目无以言喻的悲怆。晨光下,她眼里亮晶晶的,之后的声音都带着哭腔,断断续续。 “不要再有谁……不要再——至少让我看着你们,让我多看看你们。我不想谁再出事了……我知道我控制不了,我也没那个能力。就当我任性也好,当我不识好歹也好,让我留下,但不用管我——不要管我……就算死我也不要一个人死在别处!” 她有些应激了,他们都看得出。这本就是残酷的一夜,对普通人而言,她还活着,还站在这里,这已经够了。可他们何尝不是在担忧同样的事呢?倘若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朝夕相处的姑娘在他们面前……这谁也不敢想。可是,也正是因为能思考到这层来,他们便更能明白聆鹓强烈想要留下来的意愿。换句话说,让她离开这种“赶她走”的行为,才更让她觉得可怖。在这种情境下,能杀死她的,只有孤独。 “死在别处”——死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很难说明这是不是一件更残酷的事。对他们每个人来说。 “那你留下。” 就在谢辙思索着怎么说服她的时候,神无君开口了。他的语调那样沉稳,给人莫名的安心。紧接着,孔令北也用相似的语气说: “卯月君会祝福你。” 问萤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会尽力照看你……我们绝不让这怪物弄脏卯月君的血。” 意识到自己能留下的时候,聆鹓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笑容出现的时机并不算好,但也不糟。谢辙望着她的脸,终究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天上,群鸟显得稀疏许多,或许大部分鸟也已经很疲惫了。一只又一只大小不一的鸟儿接二连三地发出沙哑的鸣啼,不断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我们该怎么做?它那么庞大,我们无从下手。而且如果将它打碎,它怕是依然能将自己修复,这样一来就没有意义了。” “是。但那聚拢的法术,被刻印在它的眼睛里。那群眼睛中。我能看到。” 神无君笃定地说。于是人们又将视线放在怪物密密麻麻的眼眶里,身上又泛起一层不自在来。至少,他们有了个大致的方向。 “把它的眼珠子都弄出来——都弄碎。”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孔令北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出口哨。一声令下,鸟群便收到了他的指令。零散而无序的鸟突然重振旗鼓,整齐划一地攻向那巨人的眼睛。攻击是有效的。一开始,许多鸟夺走了它的眼珠。它们被串在长长的鸟喙上,或被宽宽的鸟喙挤碎。凸出的眼睛们逐渐凹陷下去,坑坑洼洼。不同的瞳孔盯着不同的鸟,看向四面八方,移动起来显得那么让人恶心。巨人伸出手,不断地在空中拍打,试图将那些鸟抓落。它偶尔能成功,但还是架不住那些小巧的家伙轻盈地在它笨重的肢体间穿梭。 它的身体开始有碎屑下落了。 “奏效了!”问萤高兴地说,“这样下去,攻击它便不会复原了!” “还不够。”神无君的话似乎显得有些泼冷水了。“它只是不会复原而已。现在掉落的,是它身体上本就不那么牢固的附着物。成型的法术已经实现,若想击溃它,还是需要采用最直接暴力的方式。”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孔令北的双手调整着分水刺。他看上去是那样可靠,而这形象的转变与卯月君无关——而是他一向如此。或说,身为一方领主,他本就如此。 谢辙皱着眉打量着巨人,说:“生砍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说来,我有个问题,”问萤突然说道,“把它的眼睛都破坏了,它还能看到我们么?” “它不需要看。”神无君摇头答,“你们兴许记得活尸的事。它们已然是死了,鼻不可嗅,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却仍能靠近生者。那是血肉之躯渴望灵魂的本能。这些空荡荡的偶人,如活尸一样,即使没有命令,也会趋近生者——切开他们的皮囊,弄出魂魄来。” 问萤有些失落。谢辙看着她,又看向聆鹓。他发现聆鹓似乎不那么恐惧巨人了,因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它的身上,没有挪开。她就这么仰头盯着越来越近的巨人,突兀地就问出了一个问题,头也没转一下。 “神无君……你能看出那怪物,是空心的么?” 神无君突然看向她。 “有何高见?” 7017k 第四百零二回:内修外攘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零二回:内修外攘“冷热交替或许奏效。”聆鹓比划着说,“我小时候见过,玩伴们曾经用这个方法取出卡在石头缝的首饰……只要别误浇到首饰上,石头也能被沸水与冰水击碎。这个怪物很大,单是这样怕是很麻烦,倘若它是空心的,那破坏它的外壳便妥了……” “这里的偶人还没有多到那个数量。”神无君说,“虽然它的肢体都是实心的,仿造人类的筋肉,但脑袋、胸腔和腹腔都是空的。所以,这是个办法。” 寒觞立刻盘算起来:“就算是瓷……也不是完全不怕火炼。你们有谁能使召水的法术?冷热交替,兴许能让它变得脆弱。” 这真是个聪明的办法,谢辙有些感慨。但同时,他因寒觞的话想起一个人——并且,不知其他人是否能忆起。那个放弃了海里漫长生命而走上岸的鲛人朋友,不辞而别的朋友……她也是那样一个坚强的姑娘。 谢辙暂时放下这段念想,开口道: “我来试试……利用风云斩改变云层,大约,能唤出雨来。” 神无君看向他。 “你能做得到了?” “试试看。孔令公子,一会儿您得让自己的手下人小心些。” 孔令北只是点头,但不说话。寒觞认真地说:“你可得注意了,你让雨停,雨就得停。虽说一般的雨熄不灭狐火,但那样一来便失了温差。” “还是我来吧,”问萤打断了她的兄长,“若是不知火,在水上也能燃起,这不也没什么效用了么?” 寒觞不好反驳她,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于是他们决定,兵分两路,直接迎着那巨人冲上去。寒觞为问萤做掩护,神无君为谢辙作掩护,聆鹓守在原地。他们尽全力阻拦巨人的步伐,让它不要触及卯月君留下的法阵范围。聆鹓当然帮不上什么忙,她和孔令北守在这里,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尽管出动的几人都很疲惫,但他们的速度还是很快,快得令聆鹓眼花。或许是有了可行的办法,他们的行动力也强了许多。留下的两人昂起头,明显地感觉到刚亮堂些的天空被阴云遮蔽了。他指挥自己的部下都落下来,躲在相对安全的林区。让大雨打湿了翅膀,是鸟儿们难以忍受的事。 不一会儿,青蓝色的狐火从某处林区腾空而起。看样子,那一定是问萤做的。谁曾想她也能发动这样大规模的火焰呢?真是惊人。火焰直直向上窜去,烧到了巨人的腰部,这已经是很高的位置了。他们看到,青蓝的冷色火焰下,巨人的下半身,尤其是腹部的位置,开始泛起明晃晃的橙红色。狐火在人们心中,通常留下的是会制造各类幻象的印象,但据狐妖的修行,狐火的温度也是可以调控的。 “还挺厉害,”孔令北如此评价,“控制了火焰的范围,没将旁边的林子烧了。” 但另一边却出了问题。巨人又靠近了些,雨却迟迟没降下来。 “他在搞什么?” 孔令北有些不耐烦,聆鹓也感到揪心。她心里记得,风云斩似乎迟迟未能被他驯服的。 突然,所有人都察觉到一件不妙的事实:巨人停了下来,在四周开始寻觅什么。很显然,它定是察觉到有活物在周围活动——它渴望人类的灵魂。很快,它将目标锁定在某处,伸出巨大的手,将森林的大树连根拔起,一看就是在寻找什么。 “坏了!那一定是……” 一定是谢辙的位置了。那里不算很远,聆鹓突然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孔令北一不留神,竟没抓住她,他惊愕地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具熟悉的、分别被花雪与赤血覆盖的遗骸,又猛地错开目光。有什么不对劲——他陷入短暂的思考:为什么巨人会停下? 糟了。 为了应证这个猜想,孔令北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开原地,追上了远去的聆鹓。这丫头跑的可真快,现在就没了踪影。她可真傻,谢辙身边有神无君在,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事。不过,她是担心谢辙不能正常施展法术也说不定。很快,孔令北也离开了残花阵法的范围。在迈出这明显的花儿的界限时,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气味。 若是没有踏进这个阵内,是绝不会嗅到这种气味的,也是孔令北在离开法阵的一瞬,他意识到,在那个区域内存在一种不同寻常的花香,这种香味掩盖了他们,尤其是人类自身的气息,因而在外界是无法对这个区域进行判断的。而且这种气息,恐怕人类本身在界限间往来,也是无法嗅到什么异样的——最多是觉得,有一股清淡的芬芳弥漫在附近罢了。 那傻丫头去哪儿了? 正环顾四周,那巨人突然又将手掌伸向了他前方的区域。孔令北刚停住脚步,突然听到一阵尖锐的惊叫。他昂起头时不由得瞪大了双眼——那巨人手中的是……?! 天啊…… 聆鹓被抓住了——她果然被抓住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女人!孔令北跺了跺脚,恐怕她还没到谢辙和神无君那里去,就被这巨人给发现了,它的手明显伸得更远。可是,为什么这怪物会优先袭击她……?难道说,神无君有什么隐匿气息的方法,或者,这丫头作为人类是灵魂更容易成为优先的目标,它更“醒目”? 孔令北不知道,他也没时间琢磨这个。他看到,巨人的一根手指比聆鹓的手臂还长些。它抓着她,准备塞进自己的口中。这怪物哪儿有什么牙齿呢?它张了嘴,满口都是参差不齐的、破碎的陶瓷片。她不被这手指挤碎,也一定会被那些碎片捣烂,碾成肉末的。这般酷刑实在是任何人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的。 就当孔令北要下意识别开视线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奇异的景象。 似乎,在巨人松开手指的一瞬,有什么东西从聆鹓的身体里窜出来,突然“扒住”了它的眼眶,将聆鹓整个人拽了上去。他立刻紧盯过去,发现巨人的左眼眶证实了那个错觉。巨人的眼眶里还挤着一层眼睛,只是向内凹陷的,剩下很“薄”一层。那里已经被什么东西冲破,剩余的眼珠子都哗啦啦地向内塌陷了。 但、但那是什么东西?绳子?锁链?太远了,孔令北实在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火焰消失了一瞬,又重新燃起——但这次,巨人腹部的颜色突然暗了下去。很显然,是那对狐狸兄妹在短暂的愣神后,突然想起要将温度降回去。 孔令北又向前方跑起来,因为他嗅到了熟人们的气息。他很快看到神无君和谢辙站在一棵树下,都怔怔地仰着头,从树冠稀疏处望着那个巨人。他还注意到,谢辙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与他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相同。那样的神态,那样的呼吸——还有即将从手中滑落的兵器……这一幕,给孔令北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或许他不久前才从这样的状态中苏醒。 “那丫头怎么了?”他直接问神无君,“我看到她好像……” 谢辙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他猛回过神,手上突然抓紧了放松的剑柄。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恍惚地说道: “这是……我的原因……” “我不好说。”神无君低低地说,“她不过来倒是好事。谢公子生来容易隐匿气息,这姑娘跑过来,跟活靶子一样。” 他又看了一眼谢辙,紧接着说:“但我不认为她会有事。” 他的话为什么总那么冷,总那么……残酷?孔令北和谢辙都想问他。不论是晓,是泷邈,还是清和残花·卯月君,他对一切生离死别都显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超脱。虽然,的确与他无关,而身为六道无常,在漫长的岁月中看淡生死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可相较之下,他的反应实在过于不近人情,令人怀疑他生前究竟是和所有人一样的活生生的人类,还是无血无泪的别的什么。 可是…… 可是既然神无君都这么说了…… 不等他们再抬头,另一边又有动静传来。呼哧呼哧赶来的竟是问萤。阴霾的天空下,她的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又因为跑得太急而气喘吁吁。 “出了什么事?”神无君看着她,“现在是你兄长留在那边?” “是!咳咳、咳咳咳……但是,出事了——那女的,妖怪,她……咳、咳咳,她没走,她还在!我们看到她!她朝着……咳,呕——” 问萤说不下去了,她干呕着跪在地上,嗓子里要咳出血。她最后的精力要被那把狐火烧完。她来传话,想必她兄长已经奔着那巨人去了。他也是一定会设法救聆鹓的。但问萤零零散散的话没说完,孔令北突然折返而去,跑得比来时还快。谢辙还在恍惚,他的脑袋已经不能支持他去理解更多事了。 “悭贪的恶使还在,对吗?” 神无君稳稳地托起问萤的手臂,她说不出话,但连连点头。谢辙这才如梦初醒。他立刻意识到,一直没有露面的霂其实从未离开。她制造出这么大的怪物,正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自始至终,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而已。 而那个目标,因今夜过多的意外被所有人所忽视。 那便是清和残花所留下唯一的遗物了。 “你在此地歇着,”神无君指挥道,“觉得好了,去哪边都随你。我去帮钟离公子。” “我——” 谢辙张开口,却说不下去了。 “你来选。”神无君竟这样说了。 “什……” “去哪边,去帮谁,怎么做,你来选。告诉我你的判断,我执行。” 7017k 第四百零三回:内朽外溃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零三回:内朽外溃谢辙真没想到自己还有使唤六道无常的一天。 他惊愕地杵在那儿,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算不上冷静。聆鹓生死未卜,风云斩也不听使唤,如今卯月君最后的遗物也要保不住了,神无君竟然让他在此刻做出判断?他逼迫着自己冷静,再冷静,但不论怎么做,他脑袋里反复出现的都只是冷静二字罢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真正做到了。 “我……” 他转过头看向问萤,很难说目光里是否有求助的意思。但是,他只看到问萤用湿润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他,带着强烈的期待,他只得断了念想。也是,难不成将责任丢给寒觞的妹妹吗?太不像话。况且既然神无君这样对他说了,想必,自然心里有底罢。 “聆……叶姑娘就拜托您了。” 谢辙并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说罢,他紧紧地闭上了嘴。神无君二话不说便奔了过去,三两步踏上枝头,势如疾电在林间穿梭。谢辙攥紧了拳头,转而对问萤说: “你随我回去阻拦悭贪。” 问萤是信任他的,她坚定地点点头。这会儿她已经不咳嗽了,呼吸也趋于平稳。她显然是不打算听从神无君的意见,多休息一点时间了。两人急匆匆跑了回去。在他们的身子踏入残花阵法的那一瞬,二人都不同程度地察觉到了什么。 至少,他们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或许是百花混杂的气息。算不上馥郁,也算不上淡雅,它只是“存在”。 很快,他们看到了孔令北的背影。但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衣摆上是卯月君已经干涸的血,呈惨淡的褐色。霂在哪儿?两人一左一右来到孔令北的身边,立刻就知晓了他僵在这里的原因。 强烈的、巨大的压迫感,将他们牢牢控制在原地。谢辙和问萤感觉自己一步也动不了,孔令北自然也是一样。这种感觉限制了他们的行动,摄住了他们的魂魄。倘若他们的灵魂是有形的,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将它们狠狠按在地上,稍有挣扎便伤筋动骨。 赤真珠已经被霂拿在了手里。 “嘻嘻嘻……” 她三根指头捏着它,耀武扬威一样举在他们眼前。她人就站在卯月君的旁边,显然是从她的衣物里刚搜寻出来的。赤真珠扩散出朝霞似的红光,让他们的视野都被这层红雾遮蔽,仿佛今日的暴风雨随时都会降临。 “我的了,我的了,”她喃喃地念着,“宝贝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哈,你们来抢啊。我知道你们不甘心,我知道你们怎么骂的我,它都告诉我了……但你们能怎么样?你们谁也抢不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高声笑着,音调愈发猖狂。她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有些失去平衡,喝醉一样晃晃悠悠的,唯独赤真珠被她牢牢攥在手里。谢辙知道,自己不是头一次感到这般压迫。就在九天国,与摩睺罗迦的幻影对决时,他有过类似的感觉,这时的震慑绝不比那时更弱。悭贪之恶使手舞足蹈,捧着她视为生命般贵重的宝珠是又亲又蹭,看上去精神很不正常。 “离她远点!” 真让人惊讶,谢辙和问萤完全说不出话,孔令北却还能呵出声来。但,也仅此而已了。分水刺被攥在手中,整个人蓄势待发,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仿佛有冰冻住了腿脚,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他们三个只能徒劳地看着奸计得逞的女妖庆祝着自己的胜利。 可是…… 谢辙知道,她不太正常。 虽说选择堕为妖异的人,怎么都算不上“正常”,不论他们生而为人还是变为妖怪。可他明显感觉到,霂的精神也被这珠宝侵蚀了。她的眼睛是全然不同的红色,血一样红,整个人浑浑噩噩。恐怕,她并不像卯月君那样有着坚定的意志,也时刻清醒自己在做什么。换句话说,她配不上这颗珠子。 霂突然看向他,脸上的笑在瞬间消失了。 “你骂我。”她喃喃着,“你看不起我,我听到了——真好笑!凭你还骂我呢!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在怕呢,但不是怕我……喔,你在害怕你自己。” 她的语气异常浮夸。然而强烈的不安仍在谢辙心中浮现。 “神无君信任你,你一点儿都不高兴,你在害怕。你怕什么呢?你自己都想不起来吧。你心里最深处的声音,我都听到了。那我告诉你,你在想着谰说过的话呢!他说你是他的同类!你总那么清醒,清醒得忘却人性!所以啊,所以那姑娘才被抓走了!你在怕,你在怀疑,你在担心自己的决策是不是正确的……而自己又要为结果负多少责任。你连考虑到负责这一层都在害怕,怕自己只看结果,怕自己斤斤计较,怕自己显得无情,又怕这种无情是旁人的评价,而自己竟在乎的只是评价本身——并非什么人的生死!你还怕,怕那丫头若真死了,是不是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自己会在多大程度上责备神无君,又反过来责备自己有何立场,有何能力,能不能力挽狂澜,对不对得起他人的期待和自己的良心——仍然,并非什么人的生死!你觉得你该在意的,但你怎么也确定不了,这丫头的命啊,到底什么分量……” 谢辙汗如雨下。 强烈的耳鸣袭来,他却还能听到,除此之外身后传来古怪的巨响,持续了很久。巨人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神无君还有寒觞,定在“力挽狂澜”。但他无法回头,也无法应答,就算可以开口也无法否认霂所陈述的一切。 因为那正是他内心深处忧虑的事实。 他不怕她公之于众,让其他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怕自己听清。 然而令人惊异的变故再度发生了。霂的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那模样像极了人受了重创,濒临死亡时才会有的景象。她突然对着空气挥手,又大喊大叫,整个人应激了似的,头发都炸了起来。她惊叫着: “你又是谁?!滚开!别过来!去你妈的,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就是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你妈的屁!哪里来的妖怪?知道我如今的身价么?你就是想抢走我的宝贝!去死,去死吧!谁也不能把它拿走!谁也别想把我的价值夺取……我可是……我是,我才是……我……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 她大幅度地挥舞肢体,做出寻常人绝对不会做,也做不出的动作。她独自一人发着疯,赤真珠竟从她的手中脱落,被甩出去了一丈有余。难道是……卯月君的诅咒?还是她自身遭到了赤真珠的反噬?谁也不知道。可就算摆脱了这可怕的东西,没有人再使用它——哪怕是霂自身,她还是这样疯疯癫癫,不受控制地怪叫着,抓挠自己的皮肤,撕扯自己的头发,同时发出怪异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别过来!都别过来!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我不跟你们走。你骗我,该死的女人你竟然骗我!你利用我!混账!你要你就拿去吧,拿去,别烦我!滚开!休想带我走,你这贱畜,一群贱畜,一群没有价值的东西,你们通通都该去死,都该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赤真珠对他们的控制解除了。孔令北一个箭步冲上前,迅速抱起卯月君的尸体。问萤反应过来,立刻要去寻那消失在杂草里的珠子。可是天上突然有什么碎片砸下来,不巧打在问萤的头上。她痛得惊叫出声,一手捂住后脑勺,再看向手心,发现自己竟被砸出了血。 “你没事吧?!” 谢辙马上为她检查伤势,发现她确实被砸破了皮,好在此外没什么大碍,妖怪的身体可是很结实的,只是这一记来得突然。谢辙正准备四下看看是什么东西打到了她,却接二连三有碎块从天而降。浓郁的阴影覆盖大地,二人回过头,顿时瞠目结舌。 在他们被迫见证了悭贪莫名发狂的时候,不知神无君他们做了什么,这巨大的聚合偶人已经逐渐崩溃。从构成它身体的每一块碎片的缝隙,都有黑漆漆的什么钻了出来,确切地说,破体而出。就像有黑色的光从它体内迸发,使它开裂、瓦解。那些钻出来的光蠕动着,藤蔓一般顺着那些缝隙扩散,蜿蜒,加深了开裂的痕迹,像无数个温柔又致命的拥抱。 它被阴影的网紧紧捆住,碎得七零八落,整个垮塌下来。更不妙的是,那些碎片刷刷下落的方向,正是他们所站立的这个方向。 天空集聚的厚重的云,也被明亮的天光逐渐分解。光柱刺穿云层,将它们一块块切割开来,晨曦的光终于倾落大地。在这庞大的光与影的演出之下,分不清是疯狂的笑声还是崩溃的哭喊,悭贪之恶使最后的悲鸣如此清晰,穿透了如雨点般密集的碎片哗啦啦的声响。 包括人类在内的渺小的生命们狼狈地逃窜,狼狈地求生。有人死去,有人活着,有人不知去向,有人下落未明。在这片不祥的森林之中,于百花盛开之时,每一朵花都迎来了不合时日的终结——终结在最美丽的时刻。于是,它们的美本身便得以永生。 多么荒谬,多么无理。无理的大地滋生无理的奇迹,宏大的牺牲换来宏大的代偿。 此刻,清和残花的诅咒与祝福,将夺还一切。 7017k 第四百零四回:疑似之间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零四回:疑似之间“疯了吗……那个妖怪。” “已经死了。”神无君强调了一遍,“被大块的陶片淹没。” “然后,成了花海的一部分?” “花海的一部分。” 施无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上研磨的工作没有停下。神无君靠在一旁的墙边,双手抱着臂,再不说什么,只是望着施无弃的方向。他的帷帽被放在一旁的桌上。 距离那个特殊而漫长的夜晚,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待神无君有空亲口将这些消息传递到百骸主口中,他已从各路妖怪那里知道了七七八八。破碎的人偶残片聚合成的巨人,被“影子”从内部绞杀,其四散的遗骸落在残花阵法的境内,无不化作生意盎然的花。那些花都是应季的、寻常的、随处可见的品类,也都盛开得恣意盎然。谁能想到这些美好生命的前身,竟是冰冷无机的陶瓷呢?它们会绽放,也会迎来凋亡,如所有的花一样。 但在那片森林,也有不败的、不灭的花。 它们仍是凡间随处可见的品类,但都有残缺,没有一朵拥有完整的花瓣。它们簇拥成一片,不细看是瞧不出的。即便是过了季,它们也不会凋谢,恐怕寒冬腊月也会盛开于此。因为那些花是从卯月君的血中诞生的,它们构筑成了阵法本身。那血——凝聚了所有人类生命力的血,浸透了林中的花瓣,又自那之中滋养出永生不败的群花。 除了陶片,悭贪之恶使也化作一滩繁花。待到春去秋来,她所存在过的最后的痕迹也会被抹去吧。但她永远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而她之外,所有在法阵内死去的生命,都化作了一样美丽的事物。不分贵贱,它们平等地化做应季的、优雅的、新的生命。 大约是清和残花最后的温柔。 “那个法阵,恐怕之后的十年,百年,都不会轻易消失。她的灵魂已经轮回转世,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在维持它?虽然这个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可这一点,小妖怪们始终没有谁能说个清楚。然而,这也是我最在意的部分。” 施无弃继续手里的工作,有规律的捣药声一刻也不停歇。神无君调整了站姿,说道: “她的力量扭曲了灵脉。如今,强大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供给在那些花上。对维持一些残破的花花草草来说,是强盛到溢出的程度。” “所以多余的部分实现了它的转化功能么……真是不得了。而且这种形式留下的法阵,从高处俯瞰,便能还原出来。对侦破无庸蓝的那个阵法而言,实在是助益良多。甚至,这可以说得上是将答卷明白地呈现了。” “是。那个阵很大,就是为了将许多细节容纳进去,甚至不同的花构成不同的部分。品种、颜色、大小,都有讲究。残花阵法恰是对那恶毒的阵的改写。虽无法将灵力奉还给那些逝去的生命,但能以另外的方式给予它们新生——大约是这样。更具体的,还需要很长时间研究。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卯月君不是写阵的行家。与摩睺罗迦那般存在一样,她是以绝对的意志去刻画的这一巨大且复杂的法阵。” “换句话说……与‘诅咒’无异。” “可以这么说,”神无君顿了顿,“但,不会有人喜欢听。” “说的也是。不过,除了悭贪确乎是死了,我们的朋友们……” “大约也化成花了罢,只是我没有亲眼见到,当时我们急着离开。卯月君的遗体被孔雀带走,但他没来得及带走半妖的。云外镜的碎片应当在法阵之外,但我派左衽门的人去寻,什么都没能找到。” “应当多加注意才是。”施无弃的手停顿了一下,“没能带走泷邈……想必,孔令公子也是心存遗憾,甚至多少有些愧疚罢。他没有找过我,是比淫之恶使要清醒许多。不过,我曾委托别人去找他。” 神无君刚低没一阵的头突然抬起来,眼睛重新看向他。 “你找他作甚?” “嗯……想借卯月君的亡骸一用。为了如月君。” “你还真敢去啊。”神无君的语气难以形容。 “自然是被声色俱厉地拒绝了——不过你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倒不像是人们口中无血无泪之物呢。连妖怪们都说你是无心之人,没什么七情六欲,才不会在任何事前动摇半分。” “哦。” 面对这情理之中冷淡的回应,施无弃笑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药粉已经研磨完成,他拿出一个纤长的、金色的小勺子,在里面挖了一勺出来,伸进一旁静止的香炉里。接着他放下勺子,掸灰似的轻轻一弹指尖,银色的香炉中便燃起了火。不一会儿,就有袅袅的白烟溢出来。 屋里不知名的香气渐渐馥郁起来。 “他当然不会把遗体交给我了……”似是有些无奈,施无弃又轻声念叨了一句。 神无君问:“你原本准备怎么做?我不相信如今的你会为一个幻影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的确是有些亵渎遗体的事吧,对通常的人类与妖物而言。”施无弃轻叹一声,“说起来确乎是有些残酷,但你我都是活的够久的人,有些场面话,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是想……像是你们这样接纳过、释放过那样多灵力的长寿之人,其身躯应当是能相互兼容的。我猜,之前不论怎样利用死者的身躯尝试,都不能使其如其他人那般自然……正是因为岁月的洗礼已让你们无法成为传统意义上的人类。” “真意外,如今还有人当我们是人呢。”神无君的语气带着些没有恶意的讽刺。 “自己人就不兜圈子了。不过,我自知我的行为是如此冒犯的——我甚至知晓我的问话有可能招致孔令北的愤怒,托话的,利用了妖怪的尸体。多数妖怪们看待遗体的方式并没有人类这般重视,死去的肉身终归只是资源,即便是吞食,也算得到了利用。所以……他大约也知道这是一具亡骸,出手很重,已经完全不能使用了。” “是曾与蚀光阙交易的妖怪吧。妖怪的事,我说不上不懂,也说不上懂,但反正没你懂。你在平凡人们面前的模样,时常令人忘记你是个妖怪的事实。活了这么多年,一些想法,我是赞同你的,但人们并不爱听。” “对孔令北而言,他在用人类的方式尊重卯月君……我自是相信他不会做什么招魂仪式,只是略有担心,转生后的卯月君若真与他有缘相见,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但这都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而是你们六道无常的——除非他到那时亲自来找我。卯月君的善业……足以令她转生成人罢。” “人们对转生多有误解。”神无君直说道。 施无弃拿起扇子,轻轻打在另一只手心,说:“我当然知道。转生为何物,本质上,全部凭借此人生前的认知。人类都觉得独自身才是最高尚的种族……或至少认为,成为人类是一件好事,于是转生后最大的福报便仍生而为人。实际上,妖物若觉得身为妖物不错,凭其业报仍可能转生为妖,而人类会认为这是他们的恶报。其实没什么不同,委实是有些偏见。当然,也有妖怪渴求平静稳定的生活,也会融入人类的江湖,或修一身凡骨,甚至在人类之中以其仁礼规范行善积德,一心求着来生成为人类。啊,也是有些有趣的爱情故事呢。” “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么?”施无弃轻笑一声,“我就是知道。啊,说起来,那位人类的小兄弟如何了?我见他与那个人类的丫头,似是有些路子可走呢。说来那个丫头……你是能看出来的吧?她让你想起你过去的事么?你才如此信任她。许多敌人是可以从‘内部’瓦解的,虽然那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但这一点你应当比谁都清楚。” “无趣。”神无君冷冷地说,“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那之后他受了不小的刺激。似乎是悭贪之恶使利用赤真珠,托出了他心中的恐惧。具体的事我没过问,但略能猜出一二。更多的我也管不了,他们那圈兄弟自会安抚他的。换句话说,他自己想不开也没办法。但能让睦月君托付风云斩的人,我相信,他还是有点东西的。” “他很有趣。妄语对他如此感兴趣,我竟能理解几分。”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神无君站直身子,一面向他走过来,一面说,“我确信这么多年你已经放下许多,也知道,曾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你,兴许比我所经历的岁月更加漫长。既然如此,为何你仍在执着于令如月君复原?你甚至知道卯月君的仪式是注定失败的,但为了让人们确信,必须由他们亲自见证,你我才未说出口。” “我是喜欢与聪明人说话的,”施无弃站起身,抖开了扇子道,“我利用特殊材质的假眼,从香炉的幕景中看到,她的灵魂在灵脉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因为她本就是不定的松散之物拼接的三魂七魄。你的眼睛若能见证了她的粉碎,大约也能看到相似的光景。而她如今的身体也七零八落,哪怕是返魂香,也不能再吸引什么东西来了。就算做得到,谁有能保证这样的躯壳,能驯服出与曾经的如月君一模一样的、新的灵魂?” “那么你为何执着于复原她的躯体?” 神无君将双手撑在桌面,与桌子后方的施无弃对视。他仅有一只金色的瞳眸露在外面,被长发遮掩的那一面不知藏着何等神秘莫测的眼神。银色的香炉仍释放着袅袅的烟,浓郁的香味儿已充斥房间的各个角落。 “不便多说,但,极月君与我想做一个尝试。” 听到极月君的名字,神无君微微一怔,他万没有想到此事与其他无常有所牵连——还是那样一个难以琢磨又神出鬼没的家伙。不等他再说什么,施无弃用空着的手拉出桌下一个抽屉,取出一枚宝石,往空中抛了一下。不需要他拿出来,神无君就知道那里放置着曾经属于两舌和绮语的猫眼石。 “另外,你可以告诉那几位小兄弟……这东西的前主人们就要用动作了——绢云峰。” 神无君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施无弃突然将扇子自上而下轻轻一挥,突然所有的景象都如烟幕一般扭曲、溃散。再定睛一看,他的面前竟是两道高高的阙。这竟是幻术一场,而他已被这妖怪神不知鬼不觉地请出蚀光阙了。 被摆了一道,真是难得。 7017k 第四百零五回:疑今察古 “阿迹,阿迹……虽然少了一只手臂,但,听谰的意思,是可以拿陶瓷补回去的,使起来和自己的没什么区别……我知道那终归不是属于你的部分,但没有办法,至少补上去,看起来漂亮些。你对我说过,女孩子就该漂漂亮亮的,我也要你一直是好看的。” “你先凑合着用,谰还说,他是有办法给你换一个更厉害的,人类的手臂——里面还有鬼仙姑的神力呢。那个丫头就是靠这个力量,才把霂做的大玩具打得稀碎,若能给你,想必也是好的。阿迹……那个多事的婆娘死了,我又要靠自己养活你了。” “但也没关系,以前你一直在养着我的。至少她变成花,再也活不了,以后也不会再给我们絮絮叨叨地说教了。这样想的话,你有没有高兴一点?唔……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倒也不是她死得漂亮,我确实有些嫉妒就是了……但她好厉害,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时至今日,我已无退路。我本想让你是人的样子,为此我化身为妖也无所谓。但是,但是……事到如今就算会粉身碎骨,我也会为你拼尽全力的,我会想办法。我会的……” 夜是黑的,风是暖的。仲夏时节,不论何时都很难找到清凉的归处。白色的鸟妖昂起头的时候,看到漆黑的天幕上掠过另一个白色的影子。它身后追着簌簌的光点,像槐花儿。 “我不知你竟还活着。” 听到这话,白色的鸟妖也不急着回头。他仍望着天空,那白影已不知去向了。但他知道,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正是那天狗的主人。 “妖怪嘛,活个千八百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半妖亦能如此。” 他终于回话了,声音仍是青年。但时隔太久,霜月君已经不记得他曾是怎样的声音了。就连他转过头时,那年轻的面庞都令人陌生。不过,他的神态与声音一样,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老”。同样身为一方领主,他不如孔令北那样英姿勃发的。但谁还没有个潇洒的过去呢。如今,他们都是相似的模样。 也或许他们都失去了很多人,包括重要的人。 一袭白衣的青年抖开一柄色彩斑斓的羽扇,那自是孔雀毛制的。 “我没有参与那场战斗,”霜月君道,“但我对那些事都已知晓。听说,孔令北与你结盟,才唤得来那么多人手。” 青年妖鸟淡笑着说道:“是啊,谁会打无准备之仗呢?但,谁又会派自己的部下白白送死呢。我是知道了谁在那里,才情愿分出人手的。” “……很遗憾。” 霜月君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将自己心里浮现出最根本的三个字托出口。她自然也算泷邈的朋友,不曾想,终归落得这样的结局。甚至连遗体也…… “不论人与妖怪,降生于世,自是会有消亡的一日,我那半妖的弟弟又何尝不是。”沧羽摇着头,语气似是看开了,似是没有。“他本答应我,落叶归根之时,会回家乡来。他说,特别喜欢这里开着的槐花,像鸟的绒毛,像夏天的雪。” 霜月君有几分惊讶:“你们……” “我们时常会见面的,没想到吧?哈哈哈哈……” 沧羽笑起来,面容几分成熟,几分稳重,反正与霜月君印象里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他们几乎没再见过面,漫长的四五百年中,她只一两次听到他的消息。人间形形色色的人与妖太多太多,六道无常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什么,时常为三两件任务焦头烂额,连自己的事都顾不得了。这次,沧羽主动请人联络霜月君也没什么别的委托,只是想聊聊天罢了。 当真没什么要拜托她吗?托她办事,托她找人,都没有么?霜月君想,她可能是会网开一面的,指不定沧羽是怕自己不见,才让来的人说没什么事,仅叙旧而已。虽然只是开场聊了几句,但她隐隐觉得,这人当真只是……想说说话。 就这么简单。 可有谁死去,从来都是沉重的事。 “你们,很经常见吗?” “当然没那么多机会。”沧羽摊开手,“你知道,他一直担当着卯月君护卫的角色,少有时间单独行动。我们也就两三年见一次面吧,不过每次都还挺聊得来的。有时候,也会五六年也见不到一次,但经年累月,也见很多次。我们都说对方变了许多……当然是变好了。他再也不纠结自己的姓名,不纠结自己的身份,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知道他不再困惑,这便好了。” “说的也是。” 霜月君僵硬地附和着。她想到很多,但,最终又说不出什么。 “我听说你也曾有一个哥哥……”沧羽突然说,“虽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霜月君沉默了一下。 “嗯,是有。” “你是六道无常,有没有想过去寻他的魂魄?”说到这儿,霜月君好像想说什么,但沧羽抬手示意,打断了她。“您别误会,我没有拜托您这么做的意思。人死如灯灭,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不会对转世轮回的已逝之人心存挂念的。那终归不是。” “您也清楚这个道理。”霜月君松了口气,“老实说,我自然也不会这么做的,想法上,大约与您差不多吧。虽然成为走无常的伊始,我的确想过,去看一眼父母亲,看一眼兄长,但……最终觉得不见的好。那已不是当年的他们。何况,若他们转生为猫猫狗狗,鸡鸭牛羊,我又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想来,我最好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的。” “你说的不错。所以关于我的弟弟,我也不准备去寻他的踪迹。关于这点,您大可放心,我并不是拿人情做这种事的妖怪。” “……” 霜月君为自己先前的“恶意揣度”有些后悔,她能感到沧羽是如此真诚。沧羽抖了一下衣摆,直接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霜月君犹豫了一阵,坐在他不远的旁边。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抱着腿,抬头看着月亮。月亮很圆,很亮,很美。 “妖怪比人的寿命漫长许多,一生中或许有无数子嗣,他们间也并不都是同一对父母。条件好的人类不也会纳妾么?不过,也不是所有妖怪都能寿终正寝,更有许多种族的妖怪会从一而终。但宽泛地讲,妖怪的兄弟姐妹太多太多,因而亲情连接上比较淡薄。我一直与一些同类显得格格不入的……你知道,我会在意他。那是我父亲留下除我之外唯一的儿子,我不在意他的身份,只是在尚且年幼之时,就感到无与伦比的欣喜。这份欣喜并没有随着年月淡去,相反,在我彻底了解他的想法之后,也有了变化,不再执着于让他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意识到,那时做了傻事的我,并不是不接受他人类的部分,而是担心同族不接受他罢了。” 沧羽突然间说了许多,语气始终是平静的,但霜月君只觉得喉头发更。她也是活了足够久的,却仍在兄弟之情上有着难以淡化的感知。这一点很难随着时间被抹除,或许还不够久。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彻底放下了,像个彻底的无根浮萍,不再对家庭有什么感触。可她也拯救过无数人的性命,让一个又一个家庭重归圆满,这多少带着一些执念。她以为自己能忘,但没有,多数时候只是不去想而已。 像这样突然再提起,她仍会感到难以言喻的酸涩。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接受便可以了。”沧羽抬起双手,“我如今乃一方领主,其他谁就算不接受,也轮不到他们张嘴。不说所有的妖怪,至少在我们这里,力量就是绝对的话语权,而每个妖怪都打心底里服从。我是随时欢迎他回来的,他说,或许很难,他总在忙……忙别人的事,自己的事。他开玩笑时说,死了一定埋回来。” “……” “抱歉啊,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主要是我也找不出跟谁聊这些呢,”沧羽又笑道,“没有人会懂的。但或许,你能明白。罢了,不如,说说你的事吧?你们人类,是如何想那些兄弟情怀的?我有些后悔现在才与你说。若早抓住机会像今天这样聊一聊,我更早就能理解他人类的那一面了吧。” “我……没什么光彩的事。”霜月君坦言道,“我很后悔,直到如今也是。虽然人们常说后悔是无用的,我深以为然,但同时也并不觉得不后悔就能改变什么。我生前这样觉得,现在仍这样觉得。他是爱我们的,而我没能在他尚还在世的时候,多与他如寻常兄妹一样多说说话,或多写几封信。我年轻气盛,一直不愿面对走上与父亲一样的路的他。可那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兄长。” “是么……”沧羽微微低头,“我比你幸运呢,他活着的时候就接纳了我。不过,也是他活到远超过人类寿命的时刻。” “生命不论如何都是短暂的。”她轻叹着,“即便六道无常,也会死去。沧海桑田,从未有什么永生的说法。世间万物都拥有终结的命运与权利。” “说的也是。” “我见过、帮过许多兄弟姐妹。有充满猜忌的,甚至心怀杀意之人;也有同患难,共生死的。我有些羡慕一对狐狸的兄妹……”霜月君突然说,“我虽不够了解他们,但从同僚那里听过,他们是那样亲密,携手浪迹江湖。他们有人类的朋友,一个丫头,也为自己的姐妹拼上性命。人类的亲情是多彩的东西。干净的,污秽的,都是颜色。” “不过对人类而言,为此化身为妖,恐怕有些扭曲了吧?”沧羽说道,“我的弟弟,和卯月君,正是为这样的人丢了性命……” 千言万语更在咽喉,最终,霜月君什么也没说出口。 第四百零六回:疑云满腹 六月的天气,不论是哪儿,都热得骇人。 但也并不是没有凉快的地方,即便那是在万丈高峰之上。站在山脚下,自是看不到群山的延绵,只觉眼前一座便足够巍峨险峻。 “我不知你竟在这儿呢。”霜月君道,“我自灵脉中便察觉到铃响,不知是哪位同僚,想着停下来看看,未曾想竟然是你。” 她说的是水无君。她脸上也是有几分惊讶的。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是一副偶遇的表情。 “我也并不是为了到这儿来。黄泉铃发生共鸣,我便在灵脉中找了就近的出口。我寻思着也不一定见到,不曾想直接与你打了照面。” 能正经约谈的机会本就不多。若有机会,六道无常都会停下来交换信息,除非有什么急事。一般而言……也不会碰到朽月君,因为他封闭了铃声。他大约不怎么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见他。不过,在这儿巧遇的两位,也算是老相识了。 “我还未感谢你,”霜月君说,“上次见面,还是你转告我,沧羽想要见我一面。若不是你说,我都要将他忘记了……” “很陌生吧。”水无君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说实话,我也从来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只知几百年前见过那么一面,之后也陆续听过他的消息。我也是见到他才回忆起,当初在草原上,他曾是那样一个人。但那又是什么样子,凭过去的我,绝对算不上了解。我只知他与那时是截然不同的人。路过他的地盘,他特意亲自赶来找我,说了他的请求。他大约也知道我们关系绝不算坏,才会如此委托。” “聊了很久不曾与人谈起的话题。” “大约猜得到些许。”水无君并不打算追问,她换了个话题。“说来,你最近在忙什么任务?是与……与封魔刃相关,还是,两舌相关?” 霜月君知道她短促的停顿为何,大约是担心有些冒犯,不过还是说出了口。水无君向来是个追求效率的人,能在此刻惦记一下她的心情已经实属不易。对于其他同僚,她可能问得更加直接。 “都不是,”她摇摇头,“那位大人,让我盯着舍子殊去了。” “祂……不是知道吗?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水无君突然皱起眉,“而且我听说……那个家伙也在调查什么吧?难道是你们两人同时负责么?” 霜月君的脸色有些变化,但还算不上难看。至少,她听出了“那家伙”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是执行任务。或许是他自作主张也说不定。反正,他从来不会与我们交流什么,一见面就只会说些惹人生气的话,几百年了从未变过。何况,恶使横行之事他脱不了嫌疑,可那位大人从未说过什么。” “我们都相信祂有自己的考量。”水无君说道,“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从来没有人怀疑祂。” 两位都沉默了。剩下的话,即便不说也是如此明晰。她们都是既聪明又有想法的女人。 怀疑祂的人已经死了。 不,不能说是怀疑。只是,不支持,不赞同吧,但也没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拿出更好的主意。何况她的死与那位大人并没有直接关联,是她自己选择了这种方式,牺牲于另外的、堪称伟大的事。而阎罗魔对于红玄长夜的纵容,也明显到令人疑惑。这种疑惑已存在多时,是所有人心中的窗户纸。可事到如今,谁胆敢捅破呢? 别忘了,他们的一缕魂魄还系在黄泉铃上。 “啊,你……若是在关注那个女妖,我或许能提供一些情报。”水无君像是想起什么,“我方才从殁影阁离开不久。” “殁影阁?你是负责,盗还是恶口?” “……” 水无君四下看了看,像是为什么要紧的话排除被窃听的嫌疑。周遭除了她们,甚至没有什么活物。大太阳高高晒着,什么小动物都无精打采,不愿出来。只有偶尔的热风吹过,时不时出现树叶婆娑之声。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对霜月君压低声音说: “你知道莺月君的事吧?” “她不是,不是被我们怀疑……” “我也是对她心生疑心,但未曾问过那位大人。祂不曾表态的事,多问是没好处的。于是我自己去查,发现她确乎有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甚至足以让那位大人默许她间接伤害卯月君的事。” “什、什么理由?” “你我都应该记得,我们尚还以普通人的姿态活在人间时,有个叫笑面狼的恶徒。” “当然。虽说这些年我处理过不少罪大恶极的人,仍少有能和他比肩的恶棍。也是因为那时我还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乃至我如今也忘不掉他。” “他杀的那些被夺取面皮的人中,有不少貌美的男性。你也知道,后来那些人脸都被愤怒的百姓付之一炬,再后来成了名为鬼女千面的妖怪,你们甚至与她交战。” “……嗯,是。”霜月君说,“和凛天师他们。” “你还记得寐时梦见是怎么来的么?” “当然,你说到这儿,我便猜到你想说什么了。”霜月君的声音也不自觉变轻了许多,“上一任如月君曾雇佣你,在她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画师的比试中出手。那画师妄想成为六道无常,在颜料中加入了具有魅惑作用的鳞粉。后来,那个画师作的美人图,也流入了殁影阁。在藏品中,寄宿在青鬼面具中的一些东西,与画相融,便成了如今只能在梦境里行动的莺月君。她是如此符合人们心中对美人的认知。” “魂,骨,肉。”水无君道,“这是皋月君告诉我的,形成人类的条件。严格来讲,她当然不是人类,只是个妖怪。所谓的‘骨’,也不过是残缺的骨制面具罢了。况且人类拥有魂骨肉,但并非拥有这三者的就是人类,也可能是妖物或别的什么。然而我才知道,寐时梦见的‘魂’也是不完整的。悭贪之恶使,霂,她的灵魂正是一缕丢失的美少年的魂魄。寐时梦见利用梦境,影响了许多人的潜意识,其范围之广令人瞠目。她把这么多心思花在这件事上,就是为了打造那个少年生前经历的人生。她要将这一切完美地复现,再利用赤真珠,让霂想起自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己曾经是怎样的人——她曾是属于鬼女千面的部分。” “……她想做什么?让自己,变得完整?” “你也知道,如果一个人的魂魄是残缺的,要么疯癫要么痴傻,或者……会招致其他的麻烦,不论他们是先天还是后天。当然也不是所有身患此疾的人都是失了魂魄。她一直渴求人类的身躯,恐怕魂魄的完整也是有必要的。” “但她失败了,不是吗?”霜月君皱起眉说,“悭贪之恶使已经死了。” “死了,但魂魄去了哪儿?这件事,你我说得准么?” “……什么?” “寐时梦见的确达成了消灭恶使的目的,就结果而言,这一点毋庸置疑。悭贪之恶使死的算早了,这的确是莺月君的大功一件。当那妖怪真正成熟起来,便会成为能左右绝对价值的权衡者,也就是‘称’本身。价值的规则若被有能力的她改写,天下定会大乱的。可是莺月君知道那家伙接触赤真珠会变成什么样吗?我们也都不清楚。说不定将她逼疯也是莺月君的目的——当然这都是我个人的猜测,没有什么证据,我只能提醒你小心。她诚然是利用了一些手段,将一个恶使扼杀于世了,即便不是亲手所为。” 霜月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竟然……还有这样的,可能吗?这、这真是……那她现在如何?还躲在梦里么?” “或许吧,但我已经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好像也很久没人在梦里见过她了。她似乎隐匿了踪迹,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你或许会想,这与舍子殊的事无关。”水无君接着道,“但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定要听清楚。你可曾记得,我当年窃走如月君的画像后,听她的安排,将其带到了殁影阁。” “当然。” “那幅画被舍子殊带走了。” “啊?” 霜月君又感到一阵空茫。在水无君的叙述中,她的确暂时忘记了最初她要说的是什么。但当她在这一系列铺垫后,所陈述的话,让她涌现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受。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那可是,那可是……” 那可是,柳酣雪解的画像……还是说,那可是谁也无以直视的可怕的东西?一幅画作已经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她真不敢相信拿着另一幅六道无常的自画像,这世道还能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竟然交给那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她只觉一阵战栗。 “太危险了!”她的声音因激动抬高许多,“这画,是谁也看不得的,单是给别人瞧见了都要出乱子,她究竟想做什么?不……殁影阁想做什么?” 水无君连忙示意她小声些。 “更多的事,皋月君当然不会告诉我。不如说这条消息,都是她多嘴说的。当然,我们这位工于心计的同僚定是有什么目的。说不定,连告知他人这一点,也在她的推演中。只是我不知道她想让谁听见,又想让谁做什么。是你,我,还是别人,都无从知晓。” 炎炎夏日,霜月君愣是惊出一身冷汗,连风吹到身上都透心的凉。 (本章完) 第四百零七回:疑心暗鬼 “你用什么交换了那个宝贝?” 朽月君的声音是突然出现的,但舍子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她那时正趁着月色捧起池边的水洗脸。她对此人已见怪不怪了。虽然与叶吟鹓一同行动的时候,他倒是从不露面,可也会在吟鹓暂时不在或是睡着的时候来。这一点,多少让舍子殊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要说习惯了倒是真的。 “你跟得这样紧,定是心里清楚。”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唉。直到最后你也没告诉她,我是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们的。” 他的声音懒懒散散,一如既往。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浅塘里的一块石头上,不知是怎么过去,又是什么时候过去的。他双腿落在池中,衣摆也被浸湿了,红红的,像血迹在水中扩散似的。舍子殊也不看他,只是在说话的时候自顾自地将水泼到脸上,然后将鬓发撩到耳后。 “既然你不在她在时出现,我便默认你不想让她见到你的。” “你倒是很体贴嘛!”朽月君翘起腿,池中泛起哗啦的声音。“虽然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麻烦罢了。说起来,你也是过了好一阵子才不那么讨厌水的。” 舍子殊知道他具体指了什么事,并不言语。何况,他确实没有说错。在她与叶吟鹓重逢之前的那个镇子经历的事,或许她穷极一生都不会忘记。除非她作为妖怪的年龄足够漫长,漫长到她能把一切放下。放下和忘记是不同的。如今她只是不去想,一旦想起,那些古怪的感觉便又会在心头涌现。 “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是很不中听。”舍子殊抬起头看向他。 “将话说好听有什么用呢?万事要讲求效率,少整些没用的事。” “可你的话总是多得像浪费时间。” “这就取决于我的心情了。” “这次的心情值得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舍子殊将背着的画筒调整了一下,从浅塘边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朽月君坐在石头上没有动,只是把话说下去,便将她叫停了。 “人人都知道,殁影阁有求必应。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皋月君吧?” 舍子殊没有回头,但停下了脚步。她双手攥紧了画筒的前带,微微抿起了唇。 “她穿着紫色的衣裳,身上戴满了纯金的首饰,对么?她还戴着半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眼睛,让人感觉神秘得很。” “你为何会知道?” “你傻么?”朽月君笑出声,“我能指引你过去,自然因为我与皋月君是老相识了。你走后,我还与她本人坐了一阵呢。殁影阁的主人是人类,是六道无常。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就算不是她本人亲自接见,只要是她五个手下之一,都会履行阁主的职责和承诺。我还知道,你对自己的过去不那么在意了,你只想走自己的路。所以你没有问过去,而是问了未来。” “但她并没有回答。”舍子殊终于转过身,“我不知是否因为她并非阁主本人的原因。” “给了你一些东西,怎么能算作没有回答呢?你已有所得。”朽月君伸手指向她肩头露出来的一截画卷,说,“她说这便是你的未来。” “或许是补偿无法回答的东西。” 朽月君拍拍手,突然就笑起来。他好像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似的,笑了好一阵,不禁去用手扶起脸来。 “哈哈哈哈哈……天呐,你果真还如婴儿似的,天真极了。那是什么地方?是殁影阁。他们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怎能让你白白拿走这么一个珍贵的东西?他们是怎么说的?在你无路可走,迷茫之极,亦或是退无可退之时,才能打开它。一旦打开,你的未来便成了注定,而在你打开之前,你的路仍有无数种可能。这么珍贵的东西,他们怎么会不提要求?不可能的,孩子,他们向来等价交换,有来有往,从你这里索取报酬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一定是会拿走什么的。” “拿走什么?”子殊多少有些迷茫,“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朽月君拈起下颚,仿佛真在认真思考什么一样,但不排除装模作样的可能。他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殁影阁会安排这幅画给你。不过,关于这幅画的来历,想必你也已经听那位代理人说过了。而至于为何给你,你自己有什么眉目么?” 子殊直白地说:“没有。” “你倒是十分坦诚。不过直到现在,你好像对一些事还心存芥蒂呢……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开些,那丫头离开你,并不是你的错。只是可惜,没能陪你走到殁影阁,无法得知治愈声道的方法,也是损失。” “那不是她。” “……喔?” “那是另外的人。”舍子殊说,“我越来越确信,她并非是那个名为叶吟鹓的姑娘。有什么东西假扮成她,模仿她,装成她的样子……但终归不是她。” 朽月君微眯起眼来。 “真不知该说你慧眼如炬,还是冷血无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会说话,但我感觉不到她的灵魂。是别的什么在说——是莺月君在说。” “真奇怪啊,”朽月君摊开手,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不会在意么?真正的丫头去哪儿了?你不会觉得奇怪?你难道不想帮她抢回自己的身体么?还是说,你可怜寐时梦见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也不再去想什么是可怜。” 朽月君顿了顿,他好像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他常有的玩味的笑,也在不知不觉间淡去。短暂的沉吟过后,他幽幽道: “我倒觉得你很是可怜。” “是么。”舍子殊并不介怀的模样。 “在认清自己非人的身份后,你好像适应得很快。你不再追求人类的认同,却仍对他人的许多话言听计从——包括我劝你去殁影阁,你便去了。你骨子里带着某种……顺从,或许与你失忆前的事有关。不过很可惜,我至今也没什么线索,只知道你在黄泉走了一遭,还得到了驾驭地狱火的力量。你认定你是妖怪了,当即便失了人该有的情感。顺便一提,我也不知道那些事是什么,只是看人们几乎都有罢了。不过也有没有的人,他们会做出有趣的事,虽然本人同芸芸众生一般无聊……扯远了。话说回来,动物啊,妖怪啊,也有不少会对自己的同伴十分在意。但时至今日,经历了许多事的你……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呢。” 舍子殊哑然。从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可分明还是有话想说。良久,她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喃道: “或许真的无所谓了吧。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同伴,宠物——人,非人。父母子女,兄弟朋友,都有生离死别的一天。没有生命之物,更容易在自己眼皮下失窃。记忆也是,就连身体本身,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就算她已经走了,那又如何?凭我对那身体主人共患难的经历,便要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么?但那莺月君,也不曾得罪于我,我不该多事。何况吟鹓就在那里,仍平安无事呢。她们既然好好的,我便更无权干涉了。” 她说的话字字真诚,发源肺腑,朽月君愣是没有听出一丝谎言的气息。她当真是这么想的了。也罢,终归是个妖怪而已,其对情感与价值的衡量自然不能强求。她若一直跟着一群普通寻常的人类,说不定也能装作他们的样子,混在其中,除了年轻不变的样貌也露不出什么破绽。这家伙可真有意思啊,但不知为何,朽月君有些乐不起来。 “你真的很奇怪。” “整个人间于我而言,都很奇怪。” “不过,你知道么?我听你一番话说下来,大约知道问题在哪儿了。”朽月君神神秘秘地说,“整个人间都很奇怪?当然了。你不是人类,也不理解多数妖怪,而这正是因为你缺乏感情的认知。你是不是时常觉得自己胸中空落落的,似有什么在烧,却独有空无?” “……是。”舍子殊的回答甚至没有太多迟疑。 “这就对了。因为我听不到你的心跳。”朽月君干笑起来,“哈哈……这么久我也算是确定了,你的确是个空心之人。嘛,就像我一个无趣的同僚一样……不论人与妖怪,都是靠心来对情感进行理解与表达的,即便有时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心脏’,但的确存在此物。你没有——或许连携你的记忆一并消失了,这些都说不准。” “喔……这样呢,”子殊似乎不觉得有多可惜,“但你说这么多,我也感觉不到什么。” “当你有心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呀。我来帮你找一颗心吧?到时候,你便能理解之前一切似懂非懂的事了!什么快乐啊悲伤啊,一切人们该有的东西,你都会有了!” “为什么帮我?”舍子殊道,“照你的话说,我对情感那般迟钝,但我知世上没有白食可吃。这是你亲口说的,殁影阁也会索取代价。” “因为我猜会很有意思。不过,我又不是殁影阁的人。你就当给我找点乐子,是我最大的报偿罢。我真的很感兴趣。” 舍子殊看过去,他背后的月光让他晦暗的面庞显得深不可测。但她的确没有太多好奇,也没有额外的感觉了。她不做声,默默转身离去。朽月君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这算默许。 待到那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有女子的声音出现在隔岸了。 “你出卖我还真快呢?” “别这么说,解烟。” 朽月君抬出双腿,站在石头上,转过身,直接在池面上迈出脚步。他所踏足的地方,绽放出一圈红色的波光,却不令他下沉。如有朵朵红莲,凭空生出水面,托着他走向岸边。 “不要干涉皋月大人的计划。” “什么东西?”朽月君笑出声,“呵,我连你们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何来干涉一说?换句话讲,我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与你们无关。该说,既然你们阁主派你来监视她,反倒是不要给我添乱才对。” 解烟瞪着他。 “说了那么多,你自己便是有心的妖怪了?” “你猜?” “而你的心,究竟又为何物呢。” 朽月君蔑而一瞥,并不回答。 第四百零八回:疑窦丛生 这里是一个名叫靛霞镇的地方。 说是叫镇,其规模却相当于一座小城了。它是距离“万仞山”最近的,除零散小村外最大规模的地方。再远的城镇,就只能依稀看到山的轮廓,而不如此地清晰了。 之所以叫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在这一带,黄昏并非是常见的橙红、暖黄,而仅有苍蓝的暮色。一年到头,每一日到了入夜时分,天空都是从天蓝到深蓝,再成为深不可测的漆黑。越接近山脚的地方,夜空越是干净,无数的星星不断地闪烁,不知疲倦。 当下正是这个时点。谢辙他们站在租户的庭院里,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镇如其名,逢魔时一过,那些天边的云霞都成了清冷的靛蓝。虽说夏天仍是闷热的,可这方天空的色彩总令人觉得多了几分凉意——甚至可以说有些瘆人了。云层间一点暖色都不曾有,最多在色彩浓郁的地方泛着一点儿深沉的紫。光线完全暗下来,终于显得与其他地区的天空无异了。 “挺漂亮的,”问萤说,“就是有些奇怪。” “也或许这种怪异增添了一丝美感吧。”她的兄长寒觞说,“我以前只听说过万仞山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拜访过。” “我也是第一次见。”问萤稍微有些开心。或许是因为离家近了一步。 聆鹓也觉得新奇,一直盯着天上瞧。等天黑后,她看向谢辙,想知道他有什么感想,他却只是静静地坐在庭院的石椅上,并不说话。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不如说,自四月那件事结束以后,他终归没能从一种恍惚的情绪中完全脱离。友人离世的事,不论谁都很遗憾,但人终归要向前看——他们还有很多任务要做。姑娘们都坚强起来,唯独谢辙仍不在状态。 当然,他的理由会更复杂,这情有可原。 除此之外,或许是被悭贪在发疯时指出了自己的心声么?的确,那并不是多好听的话,但自然是无人对他加以指责的。换句话说,就连他的朋友们也会承认,自己心中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甚至寒觞直白地对他说,自私是人之常情,口中说着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但人们还是会在意,这也很平常——因为他是如此有良知,对自己是如此约束的人。这也正是他与无庸蓝的不同了。 “说不定,只是世俗如此教我罢了。” 谢辙是这样回话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可救药的悲凉。这给寒觞气得不轻,又拼命反驳了半晌,骂他只认死理,像个酸气的书生。他也不反驳,只是微微叹气。聆鹓猜他可能是在意自己仍无法成功驾驭风云斩的事,毕竟到了今天,他还是偶尔会不经意地望向剑鞘,随后发出轻微的叹息。他大约认为自己能力不足,这也是值得人心情低落的原因。 也或许,是他们即将面临的更麻烦的事。在他们尚未走出一些阴影,摆脱一些思想的纠缠,认可自己的能力之前。 “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问萤又小心翼翼地问神无君,“您都知道了些怎样的情报呢?就不能,与我们详细说说么?”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的,神无君再次出现在了这里。 与四人在此地见面是他托人带信提的,一开始神经紧张的他们还生怕有人伪造信件,在此地设下圈套,毕竟也没人认得神无君的字迹。不过若不去,也不知具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亲自来了才能见分晓。何况寒觞和问萤都知道,靛霞镇,是有这么一个镇子,只是因为稍有些远,他们从来没在离开家前去过。既然地方姑且算熟悉,几个朋友又在一起,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当白天神无君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他只是,劝狐狸兄妹回家看看。 两兄妹多少有些触动,毕竟他们确实离家太久。过去,晓答应问萤会照顾好奶奶,之后又因为一些意外,晓离开了绢云峰,去雪砚谷取回自己的镜身,又永远地葬身一片不知名的森林。缅怀之后,还要想到奶奶如今是怎样生活的。万仞山仍有不少生灵,他们都受过奶奶的庇护,也都会在她独身一人时多加关照。在那种地方,也从不会有外物打扰清净。 除了……一个已经打扰过的人,一个女人。她夺走了重要的东西,怕是会对山间的灵场产生一些影响。这些,寒觞和问萤都没亲眼见过,只能猜测。如今家里是什么模样,他们几乎不敢细想。平时光顾着在这样那样的事上奔波,很难忆起家人,想来有几分沉重的惭愧。本应当是不至于出事的,可神无君这样说了,让他们多少有点担心。 都说他是无心之人——当真没有心脏的人。他真的有感情么?还是仅仅靠一些经验,去劝诫他们的呢?这样很难让人不去怀疑,山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神无君倒也不搪塞什么,他坦言,的确有些风声,说山中会有变故。他们还是尽早确定奶奶的安全,万不得已,设法搬离此地吧。 当然,这一切只是神无君的推测。值得觊觎的天泉眼已被隗冬临夺去,山中会发生生态的变故,是必然的。但不论如何,都不该有什么值得那两个恶使回去的地方。那么他所能想到的便只有一件事:恐怕她们会将目标投向寒觞与问萤的奶奶。至于为什么,他暂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百骸主提供的情报有限。不过,事态并不是那样紧急的,否则他定会明说。想必是通过她们曾经的贴身之物,或是法器香炉看到了什么,才加以透露。但他也明白,许多事不能横加干涉,否则怕会招致“破理”的祸患。 但,那两个妖怪定不是狐狸奶奶的对手。神无君知道她是什么人。 “你的手,没什么事吧?” 神无君突然问聆鹓。 聆鹓正给庭院点灯,先是没反应过来神无君是在说她,愣了一下,才知道是叫自己呢。她便说:“唔,都还好,没什么大碍。当时……也真的吓我一跳呢。” 提到这件事,谢辙才转过头看向那边。她端了桌上的烛台,刚引燃一旁的挂灯。关于她的手,他们也是在事后谈过的。那些影子很容易让他们联想到鬼仙姑的力量,而上一次,他们收到鬼仙姑的信时,确乎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记得有那么一段儿虫似的影子,不知怎么就与聆鹓的手相融。 说实话,反应过来以后,着实令人不安。虽然在那个紧要关头,鬼仙姑留下的法术救了她一命。可强大的力量终归令人忌惮,一来聆鹓自己都不认为有驾驭它的能力,二来,这不明不白的力量,实在让人觉得可怕。若是有一天它不受控制又该如何?她好不容易忘记自己的手受过那样的“伤”,如今又被深刻地提醒了。 “一般人的身体,无法接受那种非人的力量。”神无君看着她的手说,“但你身体的一部分可以。我看了半晌,还是明白地告诉你吧。或许你自己也不曾注意,你的手再这样下去,是会被不属于你的灵力烧尽的。我知龙族的眷属——归海氏曾予你点化,但他可并不知道人类的身躯有多脆弱,能不能承受这些都要另说。疫病也封存在你的体内,你若想活着,迟早有一天要废掉这条胳膊。而鬼仙姑做了什么?她的影子在你的手臂里扎根。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影子的脉络渗透你右臂的每一处筋脉,又在肩部如树根般驻扎在你的身躯。如此一来,你的手臂兴许是能保住的——但那之中的不祥之物是否会蔓延到身躯里,都是未知数。毕竟……你还遭遇过不同寻常的绑架,连我也看不明白你体内的灵路了。” 他的话太过突然,让聆鹓直接呆在原地,蜡油落到手上都不曾感到灼热。谢辙见状一把夺下蜡烛,重新摆回桌上,可他心中的惊讶不比聆鹓要少的,寒觞与问萤自然也是。他们都是信任神无君的,知道他不会开莫名其妙的玩笑,可这样的说法实在过于唐突,过于骇人。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是怎么回事?!”问萤明显恼怒了,“自顾自地将别人当试验品一样,随心所欲,不论所谓的恶人善人都是!” “不过他们也没谁标榜过自己是善人……”神无君平静地说,“自他们的视角,都无法真正将人类当做平等的什么看待,即便他们自己这样以为。” 谢辙抿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租借他们庭院的人突然出现了。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伯,他的孩子都去外面打拼,妻子也因病早逝。神无君出现之前,他们在租借的时候听大伯讲了这些。那之后,他一直一人在这里生活。但靛霞镇常有临近城镇的旅人来,都是为了一睹此地黄昏时节的奇景。 “几位少侠,饭菜已经备好了。” “这可太劳烦您了!”问萤连忙说,“我们还打算过会儿自己做呢。” “小事儿。一个人的饭是做,一帮人的饭也是做,还方便,不怕剩……几位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咱们趁早提,吃完饭我可就歇着啦。” 大伯实在是个好心人,几人都连连道谢,准备跟着他回屋吃饭。可就在这时,神无君却喊住了他们。 “不用了,你回去吧。” “可是晚饭……”大伯有些无措。 “凉就凉了,这么一阵也饿不死人。”他有些严厉了。 四人都愣在原地,不知为何神无君突然发难。 (本章完) 第四百零九回:疑团莫释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零九回:疑团莫释大伯尴尬地离开了,他回到屋中去,进门前还悄悄回了头,见神无君还盯着他,躲起来似的关上了门。其余四人慢吞吞坐回来,以无法理解的表情看向他,问萤还带着一丝责备。 “为何要这么凶恶呢?老人家也是好心。况且,我们还饿着肚子呢。” “是啊,您也不必对一个平头百姓这么……”寒觞一时间都找不到词了。 神无君没有立刻回答。他仍看着那间屋子,随后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天的月亮很圆,带着些许微弱的苍蓝,不知是否与此地独特的情况有关。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与你们一样,暂且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他突然这么说了,令所有人都感到一丝紧张。气氛一下变了,晚风都有些刺骨。 谢辙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若不说,我们委实没有瞧出什么。” “这地方,本是没打算来的。”神无君在院里环顾四周,“真不知该说赶上了,还是,你们命中有此一劫呢。倒也正好,竟没有任何人得到风声……不,或许正是因为那家伙看到了什么,才会——” 聆鹓小心翼翼地问:“……谁?” “百骸主。罢了——拿好你们的武器,准备迎战吧。” 于是他们当真下意识摸上剑柄,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又要闹哪出呢?本以为麻烦会在家里等着他们,不曾想眼下就遇到一个。神无君还在四下看着。他的视线似是能穿透院墙,将整个镇子的风光都一览无余。 “能详细说说么?我们也好做些准备。” 寒觞追问他,神无君停下来。隔着帷帽,他们猜不透神无君的眼神。停顿良久,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我也不兜圈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吧,这个镇子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 “您说什……” “不可能!” “怎么会呢?” 他们的反应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惊讶万分。虽都有些不可置信,但诧异之余,他们各自都控制了自己的音量。 “怎么会呢?这镇子上的人,不都好好的吗?我们来的时候,大家都很亲切,尤其是给我们租这个庭院的大伯……” “都死了,而且没死多久。你们看不出破绽,是因为他们的灵魂都被安置在偶人之中,与他们生前无异。恐怕他们的魂魄误以为自己还没有死,便安分地待在这里。倘若有一天谁磕碰坏了,灵体意识到自己肉身已死,便会魂飞魄散吧。看样子,这些躯壳的制作工艺已令它们足够结实。不过难以受伤的身躯,终归也会令人生疑。而且孩子永远也不会长大,这一点也……或者,计划者干脆没打算让他们存在到足以察觉这一切。” 他们都说不出话了。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很大——显然,此地与某个恶使有关,而且是非常难缠的那一个。 “怎么会……您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已经死了?这里是……无庸氏的试验场?” “就是这样。”神无君回答谢辙,“而且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亡骸制作的,所以魂魄才不会很快识破。镇子不大,但人口不在少数。想想看,如果人是逐步替换的,制作偶人的工具与场地必须足够近,但我来时没有在附近觉察什么。想必是用了某种手段,将全镇的人在短时间内解决,再批量处理。街上没有任何血迹,用的应该是更隐蔽的手法,否则,血迹也会令生者恐慌。可能是风中的迷药,或是给水里投毒。而且,一定动用了许多无庸氏的解体师。因为这一切都天衣无缝,甚至不需要给镇子设下结界,就足以迷惑所有人。” “令人发指!” 问萤拍了一下桌面,其他人也攥紧拳头。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可以说是灭绝人性。数千人,连孩子都不放过。还是说,这正是无庸谰那种丧尽天良的人能做出来的事?一想到那善良亲切的大伯,还有白天街道上与他们打招呼的路人,玩闹的孩子,全部都已经死了——甚至他们不知自己已死的事实,未免太过残忍。这对死者与生者而言都是。 “可我们该怎么做?”聆鹓颤抖着问,“他们……都是那么无辜。我们该怎么才能拯救他们?至少、至少让他们能顺利转生轮回……” “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而是我们六道无常的工作。” 寒觞皱起眉,追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做……不,也许我该先问的是,您为什么,要让我们准备迎战?这些偶人,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吗?” “大概吧。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死去的事实后,不一定都会安分地离开躯壳。有些灵魂是凶恶的,他们会不断地自我否认,陷入疯狂,编织谎言来欺骗自己还活着,不必要地维持自身的存在。更麻烦的,会驱使身体攻击带来真相的人。况且他们一旦开始认识到自身与常人不同,灵魂多少会开始溃散,于是便对生者的灵魂有更强烈的渴求,理性与否,已不需要答案。反正若是不加以处理,他们都会成为人间的威胁。” “真不愧是阴阳往涧·神无君啊。” 这声感慨绝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发出的。几人站起身,立刻看向声源。高高的院墙上蹲着一个人影,逆着月光无法辨识。但这嗓音他们是熟悉的。 “尹归鸿!”寒觞大喝道,“真是贼心不死!” 尹归鸿并不说什么,他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走向几人。弯刀已经出鞘,清冷的寒光掠过刀身,有液体从尖端滑落。这便是,任何余烬也能熄灭的毒液了。 “这看似井然有序的小镇,其实早已陷入了恐慌,大约已有数日了吧。”尹归鸿停下脚步,在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说着,“你们没有喝过这里的井水,是因为那些人已经不会感到口渴,也就不会觉得你们会渴,便也没有为你们倒水的意识。若真有,你们早就顺顺利利被烬灭牙的毒液弄死了,不劳烦我出手。至于粮食,毕竟真切地存在着,百姓的身体里还有炊食的记忆。但,人们都感觉不到饥饿,只是白白将饭菜往躯壳里送而已,更尝不出什么滋味。将食物直接转化成灵力,供给身躯行动的法术……虽不太完善,但在这里,那家伙已经投入使用了。” “无庸谰这个混蛋!”问萤咒骂道,“还有你,为虎作伥!” “别误会,我从来没有什么摧残人类,玩弄性命的兴趣。我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罢了。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难免要做些交易。” “没有人性的东西!” “你身为一个妖怪,开口闭口都是人性,真是令曾生而为人的我感到奇怪。” 问萤还想骂些什么,神无君伸出了手,将她拦在身后。他淡然地说: “你若是拿数千人的性命直接威胁我,倒可能还有的谈。如今只剩一个空镇,拿一群亡魂与我讲条件,委实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说罢,神无君抽出了双刀。谢辙与寒觞见状,也缓缓将剑拔出了鞘。 “你误会了,我本就没打算你与讲条件。” “我能看到你刀锷上的法阵,那是与对卯月君下的一模一样的咒术。她最初是为怨蚀所伤的。”神无君摘下了帷帽,将它轻轻丢在一旁,不同寻常的双目在暗蓝的夜幕里显露出几多阴森来。“我希望你知道,这局已不是没有可破的方法。” 寒觞也愤愤地说:“你最好记得,上次的仇我们还没有报。” 一时间剑拔弩张,两方似乎随时会爆发战斗。而就在此时,聆鹓最先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便回过头。她一眼看到,听到动静的大伯正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走出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快回去!”顾不得解释,聆鹓立刻冲上去阻拦,“太危险了!” 战斗一触即发,身后的乒乓声不绝于耳。寒觞示意问萤去看聆鹓,她立刻便起身。若是以往,她很清楚这是兄长不想让她参战,要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但神无君都那样说了,这“死人经营的房子”难道足够安全?她虽然为妄语和嗔恚所做之事感到愤慨,却比聆鹓清楚,他们都是已逝之人,不必当做生者般加以保护。 自森林里那件事,她“虎”口逃生以后,问萤确实不会怀疑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可是有没有能力,和能不能恰当地使用,这是两回事。再者,神无君也说过,那份力量如今是相当危险与不可控的。 聆鹓刚把人推进屋子,大伯却一把拽住她: “怎就打起来了!丫头,你可不敢卷进去丢了性命!” “不,他们是……” 聆鹓知道大伯是好心,却为朋友下意识伸出右手推开了他。这一推可出了事,因为没能控制好力道,大伯重重地摔在桌沿,后脑勺发出啪的一声。聆鹓心头一紧,立刻进屋去扶起大伯。这时问萤正好赶上,她也进了屋,用力关了门,上了锁,以免外面打进来。 “问萤,快帮帮我!” 白色的狐妖站在原地。面对人类朋友的请求,她心中五味杂陈。 7017k 第四百一十回:疑己忧人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回:疑己忧人问萤半晌没动,聆鹓对着老人家着急。大伯自己站起来,拍拍土说没什么事儿。聆鹓帮忙检查了他的身后。那一瞬,问萤发现她明显僵了一下。 “怎么了……?” 她终于走上前来。聆鹓脸色苍白,她轻轻扶上大伯的后颈,她们发现,那里已经出现了裂纹,一定是因为磕到了锐利的地方。一点细小的残渣掉下来,聆鹓碾在指间,感到它是坚硬的。但大伯身上的皮肤如活人一样柔软,只是没有什么温度,可能是灵魂仍在的原因。 “您就躲在这儿。”问萤僵硬地对大伯说,“那个人是来寻仇的,您可千万不能出去。” “这、这……欸,好,好——丫头,你们可也不敢出去送死啊!” “您别怕,两位公子都是习武的好手,”聆鹓劝他,“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得……” 问萤心中不断盘算着。倘若聆鹓要出去,她就要防着她不被袭击;聆鹓若要留在屋里,她就得时刻紧盯这个已死之人。想了又想,她最终对聆鹓说: “我们还是不要留在这里。” 说罢,她去拽聆鹓的手。毕竟这样未知数也太多了,那大伯的身体已经出现了裂纹……灵魂何时发现端倪,谁也不好说。聆鹓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问萤拉到门口。两人迈出门槛的时候,问萤转过身,伸手对着门施法。很快,寒冷的坚冰从门栓处蔓延,将门缝填满,它便与墙壁紧紧地冻在一起。 你这是干什么?聆鹓当然没有问这个问题。神无君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实际的感受,但当她真正看到、碰触到这种“异常”时,她才能深切地体会到那些话的残酷性。这样一来,一时半会儿被关着的人就不能出来了。归根到底是人类的灵魂,趋利避害的特性,大约不论如何都会有吧。 两人暂时躲在屋边,不敢上前。那三人打的真是难舍难分。该说,尹归鸿的实力不知何时已到了这般境地,竟能同时与三人招架。当然,也可能是神无君是单独作战的风格,有旁人辅助,反而施展不开。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远处每家每户的灯一个接一个点燃,但没有谁敢过来看热闹。附近的百姓都被吵醒了,聆鹓甚至能听到刀剑声外,有婴孩的啼哭。 “就算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人们还是会害怕的。”聆鹓叹息着。 “可能是妄语的实验太短,没来得及让嗔恚控制这里。”问萤分析着,“不然他一定会对人类的愤怒加以利用。到时候,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他的对手。” 聆鹓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边,嘴上又轻声叨念着: “我是不是,太傻了……” “怎么了?”问萤扭头看向她。 “不!没什么,你当我没说就好,我只是,随口……”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傻?”问萤当真不解,“我一直觉得你特别聪明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看,阿辙担心的,是怕自己是一个伪善之人,我似乎与他相反呢。”聆鹓兀自叹息,“神无君把话说的那样明白,我还不死心,想要帮这里的人什么。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来看的。即使我现在已经清楚了,却还是有些难过。他们看上去是人,还有着人的情感,如你一样,那位大伯也担心我们的安危。他们究竟与活着 有什么区别呢?我更觉得,你与寒觞,都和我们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是作为妖怪,你们变得很像么?若单是外表,倒也好说……许多人都是心善的,你们分明也是,却因为自己是妖怪就被许多人觉得低人一等。我想不该是这样。有时候,不管那妖怪像不像人,我都要可怜它们。可我分明连自保都做不到,还要仰仗你们。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太容易同情别人?我越来越觉得,这样只会给自己和朋友招来不幸……就连,就连——” 她停了一阵,抬起头,望着圆圆的月亮。它的光晕是苍茫深邃的蓝。 “就连薛弥音……你也知道的。就算我们见了面,就算她再恨我,我也无法将她当作敌人。很多事,我已不那么自责了,我对她已没太多歉疚,只是觉得,她太可怜——被她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她肯定会讨厌我去同情她。说不定,会觉得恶心吧?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问萤听罢张开了口,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这真是个奇怪的人类啊,又聪明又奇怪。她虽然见得世面远不如寒觞多,却只觉得聆鹓与很多人不同。她嘴边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倒不出来。复杂的情绪在她眼睛里徘徊。 “你、你确实有点儿傻!”问萤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首先,你说的心善的人,和讨厌妖怪的人,根本就不是同一批人呢!虽说也有对人类而言的坏妖怪,坏妖怪伤人,人恨妖怪也是应当的……但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所以两族的恩怨延续千万年也无以解决。世道都是会变的,想法也是……你看,我与寒觞的爹娘,被人类、被妖怪如此对待,但时至今日,我们仍不会胡乱记恨什么的——这也多亏了奶奶的教导。可是,温酒……温酒他,我不知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已经不在意了。现在的我知道该怎么看待事物,更清楚谁才是值得我倾注心血的、真正的朋友。你是善的,并不是盲善,只是因为你平等地同情所有……你还有勇气。你有勇气救人,更有勇气将这些说出来。” 聆鹓突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是觉得你抬举我了,但是——你说,卯月君,或许正是这样的人呢!” “一定是这样的。”问萤点头,“我早就听说,她对妖怪也是如对同胞那般温柔。” 刀剑接连不断的碰撞声不绝于耳,且越来越清晰。石桌被劈开的炸裂声让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现在还真不是互诉心声的时候。两个姑娘慌忙向远处跑了一阵,躲在院墙的角落。她们不再说话了,而是专心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场战斗中。 在观察的过程中,问萤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为何神无君没有干脆地与尹归鸿决一胜负呢?似乎,是他没有机会。因为尹归鸿根本没有将他当做最主要的对手。他是如此巧妙地周旋在三个人之间,好像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而她的兄长、她的朋友,甚至那位六道无常,动作都有些迟缓,或者说,迟疑。那他究竟想做什么?他的招式带着迷惑人心的蛇影,定是归功于烬灭牙了。但为什么?他想迷惑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聆鹓突然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她没能将她叫住,而聆鹓已经冲向了谢辙。她一个猛子将他扑倒在地上,不等谢辙反应过来,他一旁的石椅也因被蛇 影袭击而被破坏。若不是聆鹓突然冲上来,那炸开的可能就是他的脑袋了。问萤立刻明白,在战局中的人看到的、想到的,与他们旁观者很可能不同。连神无君也被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迷乱了视线,毕竟那的确是真实的灵力流动。实际上,他给谢辙下了绊子,整场战斗都在处心积虑地针对他。 为什么是谢辙? 聆鹓撑着自己要爬起来,尹归鸿的刀已经劈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运气够好,刀竟只落在她的身侧,中间仅一寸之遥。谢辙立刻翻身起来,将聆鹓护到身后,用风云斩死死抵住烬灭牙的第二次劈砍。清脆的声音震得聆鹓耳边发麻。他们舞刀弄剑的人,一天天听的都是这般刺耳的、让人胆寒的声音。 寒觞察觉到了异样。 不对,不是这家伙砍歪的,他看得很清楚,是尹归鸿故意别开手,险些砍上去。 神无君的白色弯刀飞了过来,从中截断了他们的争斗。尹归鸿后撤一大步,他与谢辙的距离瞬间被拉开。弯刀从空隙飞了回去。不等寒觞开口,神无君先说话了。 “不敢伤那丫头,是吗?恐怕留他活口,是妄语的命令吧。” 尹归鸿不说话。 “虽然我发觉你似是有意针对谢公子,但的确不知你为何会对叶丫头手下留情。我信你走到今日,如你所言,绝不会对什么无辜的人有多余的同情。我记得,淫之恶使的那个僵尸断了一条手臂,想必无庸氏的某人,要把这丫头的手臂夺去看看呢。” “说对了一半。” “我知你还有什么诡计。”神无君冷笑一声,“虽然你用一些障眼法,遮盖了你身上的一些工具。但在打斗之时,还是露出了些许破绽。你身上带着一个东西。” 带了什么?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聆鹓抓紧了谢辙的袖口,一时之勇的后怕令她几乎站不住了——尽管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藏了万鬼志。” 万鬼志! 他竟还带着它,究竟是想从中召唤出什么?眼见目的败露,尹归鸿也不反驳。他后跳三两步,重新站到高高的院墙上。月光下,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本熟悉的书,在所有人眼前晃了又晃,炫耀似的。这下可麻烦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有能破坏它的任何东西。 接着,他的手摸向腰间,取下了一枚玉石。那是朽月君与烬灭牙一并赠予的平安扣。 指甲在光滑的石面上摸过,他冷笑着说: “之前利用它们复活天狗,是无庸谰的构想,事实证明这是可行的。但他觉得,仅从中攫取是远不够的。那位凉月君在任时,记录的妖怪的记忆虽然很多,却总有耗尽的时候。那么,倘若能在书上增加些内容呢?你应当知道,万鬼志最初的主人,是以血代墨。那么你们应该能想来,为何无庸谰要留她活口了吧……当然,你们若怕麻烦,动手了结自己人也不错。反正和我没有关系,我只答应不伤她罢了。” “混账!” 这彻底激怒了问萤,谢辙也提起剑,准备攻过去了。而此时,一阵狂风袭来,打乱了他们的行动,也哗啦啦地翻动了尹归鸿手中的书页。 他缓缓举起万鬼志。 “就让你们见识一下,用宝贵的血墨所复现的、妖怪的记忆……” 7017k 第四百一十一回:疑无前路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一回:疑无前路有什么东西从飞速翻动的书页间窜出来,像是一道液体溅射而出。他们很快发现,那的确是一道液体——在蓝色的月光下微微发紫。那么它便是红色的。 是血。 血溅落到地上,在下坠的过程中迅速成型。待它落到地上的时候,几人看清了它所化形的真正模样。 是一个天狗! 它浑身都覆盖着暗红的血,仿佛在流动一样,这令它龇牙咧嘴的模样尤显狰狞。就连嘴边的涎水都是红色,独眼睛的位置是两处漆黑的洞,里面似乎空无一物。谁也猜不透这血液之下是否真的空空如也,血液只是一层外壳,还是说下面存在着实体的什么。或许必须将它一分为二,才能从断面确定什么。 “退后!” 神无君大喝一声,就在那怪物腾空而起的一瞬。它冲过来,神无君举起交叠的双刀,血天狗的前爪死死抵在张开的结界上。结界上像是有半凝固的两个血块,狠狠地研磨着,有液体落下去。神无君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腐臭。其他人狼狈不堪地向后撤离,谁也不知这怪异的东西究竟还有多少把戏。 “满月之下,这东西的灵力源源不断。”尹归鸿恶毒地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多久。” 寒觞用引燃的长剑从侧方狠狠劈下去,竟然真就将这天狗一刀两断。“刺啦”一声,似是有水熄在灼热的金属上。实际上那一刻寒觞的确感觉剑身的火焰小了一阵。 这一刀看上去很轻松,寒觞本人也觉得那触感过于轻快,如抽刀断水一般。但很快,断面的圆周有密集的血丝重新让分裂的部分相连,像是有几根蠕动的血肉触手,把分开的两截相互拉扯回去。也如被刀斩断的水一样,它立刻重归完好。 但血的天狗被激怒了。它立刻将攻击目标转向寒觞。他一步跳到房顶上,那天狗也一跃而上。在它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它的背后张开猩红的翅膀。没有羽毛,血液就是它的骨架,形状像鸟与蝙蝠翅膀的结合,中间的血膜上有几处洞,但因其液态的形式而不定。蓝色的月光穿透它,让这对双翼呈现出微妙的深紫。 寒觞马上躲闪,一人勉强与它周旋。屋下的问萤想要帮他,却不知如何插手。谢辙焦急地问神无君,这东西究竟该如何应对。 “大概是用叶姑娘的血特制的墨,抄录或改写了哪个天狗的记忆。既然能为他役使,应该,是他某个前世的使魔,而他腰间的玉就是关键。但……” “破坏那个东西就成吗?”聆鹓问。 “不。即便如此,这妖怪已经被制造出来了。最多是让它不听命令罢了。它是没有灵魂的、不应存在于现世之物,靠月亮的阴气活动。现在要消灭它,要么选择销毁万鬼志——不过就算抢过来,我们也没有摧毁它的道具。再要么……” 问萤着急地追问:“要么什么?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呀!” 屋顶的寒觞一个没留神,为躲避天狗的一次攻击,竟从屋檐跌落下来。即便他是个身体结实的妖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也怕是伤得不轻。问萤等不及神无君说完了,她马上奔过去扶起他,两人一同与那血红的怪物周旋起来。 “靛霞镇的黄昏是蓝色,其实是受灵脉影响。”神无君突然这样说。其他人没明白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是什么。 “灵脉怎么能……影响天的颜色?”聆鹓问,“而且这与那怪物有何联系?” 神无君接着说:“灵脉不止存在于地面的。你们知道地面上有,是因为人类仅仅能在地面上活动。风中,云中,都以独特的形式暗藏灵脉,只是构成相对单调,因此数量稀少,条件苛刻。天泉眼,也是在特定条件下形成于空中的灵脉,并穿行此间,因而其出现是没有规律可言的。能被那个人发现并夺走,也定是修罗道的兵器与灵脉产生了共鸣……我认为他选择今天出现,不仅因为妄语提供你们的位置,还有满月的天象使然。换而言之,将月光隔绝,就能很大程度削弱那个天狗的力量;而改变天空的灵脉,应当就能将它摧毁。” 聆鹓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转过头,忧虑地望着谢辙。很显然,神无君这番话,是需要让谢辙动用风云斩的力量了。可是…… “……我不确定。” “你、你一定行的!” “我可以试着从尹归鸿那里夺走万鬼志……” “不。”神无君阻止了他,“很显然,他这次的目的在于你,而不是我。你要尽力避免与他交手,因为我们谁都不知他还有什么打算——妄语有什么打算。既然他这次的目标不是我,那我与他交手,你来设法破这天狗的形。” 谢辙捏了捏鼻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做不到”这样的话,他也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曾经分明能做到些什么的。可上一次,正因他“能力不足”才导致聆鹓险些遇难。这次呢?这次,仰仗他的人,运气够好么?不,根本不是运气的问题…… 那靠的是什么?他的能力?不,也不是。 那边的打斗声不绝于耳,谢辙听了心里发慌。不等神无君给更多思考的时间,他已动身与墙头的尹归鸿发起对决。谢辙僵硬地站在那儿,手里握着的风云斩不断轻颤着。 “阿辙,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分明聆鹓是最害怕的那个,她却还这样宽慰他,“你、你看,你以前不也有过将它运用自如的时候么?你就当它是你的手,你的一部分,莫要想着去驯服它,大约就能使得轻松些了……” 谢辙的大脑里,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险些忘了,凛天师是如何交代他的,如今竟要不曾听过那些话的聆鹓来提点—— “当你发挥出风云斩的威力时,一定下意识将它当作了手足一般属于自身的存在。” “剑术的最高境界,是人剑合一。” “剑随心发,不仅是将剑当肢体的一部分使用,更将它直接作为意志的延伸。” “不是说你到达了足以读懂六道的境地,才能使用六道神兵。运用它们的过程,就是领略六道的途径。” “想要参悟天道,亦可将救重要之人视作其中的一场修行。” 谢辙猛然抬起头,望向与那天狗打作一团的狐狸兄妹。问萤拼了命从一旁利用冰雪的法术辅佐,拖延天狗的行动。寒觞不断以燃着烈火的长剑试图寻找它的弱点。夜色中,他的眼睛被这段明火点燃,迸发出坚毅的光来。 那时,寒觞分明也这样说了。 “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靠你用你的剑,这不是还有我吗?” “你一定做得到。” 这一刻,谢辙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周遭陷入寂静。他缓缓抬起剑,手上的动作不像要斩杀,也不像要防卫,只是一副搅动云团的样子,腕部的力量轻柔得恰到好处。很快,天空的云聚集起来,一层又一层叠在一起,遮蔽了那一轮青蓝的月亮。 血天狗的行动迟缓了,不仅是因为问萤的法术。 “厉害啊老谢!” 抬头看向黑云密布的天,寒觞又低头望向谢辙。他笑起来,谢辙也轻轻一笑。趁这个时候,问萤的脚下燃起两道苍蓝烈火,直直蔓延到天狗脚下。在火舌碰触到它四肢的一瞬,火焰突然凝结成寒冰,将它死死冻在了屋顶上。寒冰甚至冻住了它身体的一部分,让它不能再以流体的形式挣脱。 注意到异样的尹归鸿却无暇顾及。神无君并不放水,步步紧逼,一点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说: “看来最大的障碍还是你……” “若有本是杀了我,那你便来吧。” 两人的战斗还不到落幕的时候。聆鹓焦急地看着谢辙,问道: “还有什么办法么?你还能……能改变天上的灵脉么?” “我不清楚,但——神无君说,影响那些灵脉的,是云,是风。若有什么法子能距天空更近一些,或许能更大地发挥出风云斩的效用。” “要是我们有天狗就好了!”问萤跺了跺脚,“或者其他什么能飞的式神。这样,你也能被带着飞起来……” 寒觞叹了口气:“指望霜月君在这时候出现,委实不太可能。” 战斗中的尹归鸿不死心地对那天狗大喊: “蠢货!你在做什么?我以你主人的名义命令你,把这群碍眼的家伙做掉!” 他愤怒的声音引起了腰间玉石的共鸣。分明是绿色的材质,却泛出火红的光来;也分明是保人平安之物,却成了夺他人性命的凶器…… 那天狗双足用力,先是踏碎了前脚的坚冰,又一个后蹬,将两个后足的禁锢解除。尽管代价有些惨重——它失去了一部分血液,那些红色与坚冰相融了。但是,它的身体似乎有源源不断的血将它修缮,它很快恢复如初。从爪上刺出鲜红的甲来,它张开翅膀再度跃起,立刻就要朝着谢辙与聆鹓袭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团耀眼的烈火在它身上炸现。 在落地之前,天狗被什么击中了——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但火球是从侧面袭来的,并非屋顶,所以上方的寒觞也有些茫然。天狗被打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甚至制造出了一小段拖行的痕迹。 橙金色的天狗从天而降。 它的毛发如此光滑,如此柔软,如此夺目,像灼灼燃烧的火焰。从它不断扇动的双翼落下灿烂的火星,在落地前便梦幻地熄灭。坐在天狗背上的女人这样问了: “我听到有人需要会飞的式神?” “沈夫人!” 7017k 第四百一十二回:疑行无成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二回:疑行无成沈闻铮来了。 这实在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有谁能想到这位阔别已久的故友能在这般紧要关头出现,还乘着一个他们迫切需要的式神。她骑着天狗落到地上,气浪将附近的碎石掀得老远。天狗刚一落地,蒸腾的热气让所有人都像是回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只见沈闻铮一跃而下,轻松地转了两周手中的棍棒。那棍上镶着他们熟悉的金属矛头,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她说: “你们看上去可真狼狈啊!定是正在经历一场苦战吧?” 这算得上是明知故问了。不等她再说什么,寒觞急切地问她: “您怎么会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哎呀,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受人所托’在调查无庸谰的事呢。这个镇子,我已经盯了很多天——甚至还住了一阵呢。” “那、那您的孩子,依依她……” “当然是托付到别处去了,我怎么敢带着她来这么可怕的地方?” 于是他们松了口气。沈闻铮看上去还是那么英姿勃发,在这般可怖的夜里像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谢辙轻叹道: “真是没看出来,您竟然也能……我一开始见到您,也只是以为您的灵力异于常人罢了,倒是从来没想过,您会与天狗的血脉有关。” “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敢带着女儿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上奔波呢?好了,时间可不等人。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需要能飞行的式神,对吧?”沈闻铮拍了拍天狗,说,“谢公子自有办法,是么?如此一来,我便借给你,我们一道儿对付这帮灭绝人性的家伙。” 谢辙有些犹豫,因为那火一样的天狗散发着灼灼的温度,即使没有靠近,都像是要被高温灼伤。但沈闻铮只是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只要它认可你,那火焰便不会烧到你。” 其他人也为他担心,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周遭的空气分明是烫了许多。可不等谢辙再犹豫几分,那被击中的、“书写”出来的怪物似的血天狗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虽然它并没有眼睛,却从那空洞里传来骇人的眼神。不知它的喉咙是怎样的构造,它不断地发出奇异的低鸣声,像是威胁,又像是在咒骂,总之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在它冲过来前,谢辙不再犹豫,一下跳到沈闻铮那天狗的背上。诚如沈夫人所言,它后背像是在燃烧一样的毛发并不灼人。他的确能感到一种特殊的气流、水流,或是别的什么,但它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这些“火”是温热的,却并不滚烫。 炽火般的天狗腾空而起,令怪物扑了个空。其他人连忙闪开,准备迎战。此刻,尹归鸿突然对血天狗发出新的命令,它便顺势振翅而飞,追着谢辙的背影去了。其他人都捏了把汗,真不知该为地面的情况略微安全而庆幸,还是该为谢辙的境遇提心吊胆。 “别怕。”沈闻铮一拍聆鹓的肩,说道,“相信他们。” “现在还担心打不过那个混账吗?” 问萤的气势也回来了。她可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姑娘,今天非得与这恶使决一死战。但尹归鸿也并不是吃素的种,听了这话,他只是一阵冷笑。 “那家伙让我对一些女人加以提防,还真是没开玩笑。虽不知你是如何调查到这个地步的,但你今天一定不能活着走出这个镇子。而且,你不会以为,光有一条活生生的狗就能与我抗衡?何况它已经跑到天上去了。你们还不会以为,那写出来的怪物,就是我唯一的杀手锏吧?未免太过天真了。” 说罢,他突然狠狠地咬向自己的手,赤色的血就这样淌了出来。这一举动看得对面的人一阵战栗。要知道,虽说如今的他也拥有妖怪似的尖牙,但硬生生将自己的手咬破,这需要多大的力气与勇气?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他又将万鬼志丢到地上,并将烬灭牙用力刺入翻开的书页间。刀柄上,红色的液体顺着刀刃一路流下去,注入那本无法销毁的书册。它并没有被真正刺穿,只是像无底洞一样,将烬灭牙的刀刃吞了一部分进去。 “坏了。” 神无君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突然提刀冲上前。但为时已晚。数不清的黑雾从书中滚滚溢出,那场面像极了聆鹓从中拽出什么的那一幕。那些黑雾,全部化作了妖物的模样。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在庭院里横行,数量还在增加。神无君一击斩向烬灭牙的刀刃,将他整个人推了出去。可这还不够,那翻开的书页仍源源不断地有妖怪冒出。 “糟了……!我们得把它们都处理掉——趁它们离开镇子前!”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那明明不是……” 问萤还愣着,但寒觞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告诉她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兄妹俩与沈闻铮立刻协作起来,将那些从书中逃逸的、记忆复刻的妖怪一一斩杀。大多数妖怪并不难缠。也或许其出现方式有所限制,它们的力量算不上强大。但,再怎么说,从数量上它们也是占着绝对优势的。何况不少妖怪已经逃出庭院,跑到其他人家为非作歹。虽说这里的人类已经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了,可若是见到亲人以非人的姿态在眼前死去,一定会激起那些容器里的灵魂深深的不安。到那时,场面会失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真有你们的。”神无君居高临下地瞪着被掀地上的尹归鸿。他伸出刀指着他,说道:“我再见你,的确觉得你体内的灵流过于紊乱,但我还以为只是妖变的影响罢了。不曾想,他竟将叶姑娘右臂的血注到你体内——这样一来,你的血也具有同样的效用了,这实在与养蛊无异。我倒真有些好奇,他怎么事到如今才将这么‘好’的主意付诸实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尹归鸿也并不起来,只是懒懒地躺在地上,丝毫没有表露出对阴阳弯刀的恐惧。他笑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说道: “我很久前就不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当做什么可以珍视的存在了,在我——选择成为那天狗的主人的时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的确本该好好珍惜才是。但如今我已经成妖怪,已经退无可退。这样的身躯,绝不是我爹娘背负灭族的命运所拯救的。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不如物尽其用好了。而且,你以为这是什么容易的事么?多少接受那丫头的家伙,都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不论是抓来的奴隶、妖怪,甚至他们无庸氏自己的人,任何种族任何体质任何身份,都只有极小的概率能存活下来。而活下来的,也并不都那么听话,那么好用。于是我说,让我来试试吧?我见过那手的力量——我想,它一定能帮我做些什么。” “你爹娘若还在世,一定对你失望透顶。” “你有什么权力代表他们发话!” 尹归鸿诈尸般猛坐起来,横着一刀斩向近在咫尺的神无君。神无君反手抬刀,那动作太过扭曲,空气中传来骨头错位的、清脆的声音。但就是这一下,他挡住了尹归鸿的攻击。之后,神无君很快拧过手臂,让扭曲的筋骨复原。 “说得好像你很有立场似的!” 他发了狠,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毫无章法,单纯泄愤一样。虽然招式很乱,但因为速度太快,神无君也无法拆招,只是暂时不断地退让,步步抵挡。他一面砍杀一面高声骂着: “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们已经不在了,都不在了!谁都别他妈的来管我!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走什么路都由我自己来决定!这是我一个人的复仇,少你妈对我指指点点!你好像就很对得起谁一样,真好笑,神无君竟也生而为人,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对了,差点忘了你只是个没有心的行尸走肉,你懂个屁的爱恨情仇!” 神无君抵挡之时,刻意腾出一只手,抓住机会对身边的妖物就是一刀,一路上竟也砍死了三四个。他并不搭理尹归鸿的话,而是望了一眼万鬼志的位置,扭头对一人躲在断桌下的聆鹓喊道: “把它合上!” 聆鹓本就被吓得心惊肉跳,这么一喊,她浑身震了一下,磕到了脑袋。她揉着吃痛的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混乱的一切。书里的妖怪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来,她现在靠过去,不就是平白送死吗? “只有你能合上!” 神无君又高声道。聆鹓觉得自己的耳尖、指尖、心尖都跟着发颤。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身上,令她快上不来气。她缓慢地、小心谨慎地向前爬了一小步。这太难了,巨大的压迫感几乎将她摧毁。上方与四周的牛鬼蛇神发出肆意的怪叫,她的内脏都要被这场混乱挤碎。 她无法呼吸了。 7017k 第四百一十三回:疑世难救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三回:疑世难救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堪的场合下,事情似乎迎来了一丝转机。 天空的云层如涡流般旋转,像有无形的巨手在上方搅动。云堆叠起来,密不透风的盾牌一样将月亮的光芒隔绝起来。庭院的挂灯被打翻,早已熄灭,地面的光源仅有那些鬼怪自身散发出的幽幽的光芒,格外醒目。 但是,它们变得虚弱许多。果然满月的月光,尤其是这被天空的灵脉所过滤的、苍蓝色的月光,是它们主要活动的能量来源。那些家伙不再叫嚣,胆小的更是四处躲藏。这样一来,负责收拾它们的三人便轻松许多。但凡出现在他们视野的,就会被追上;一旦被追上了,那这段早该消逝的记忆就会烟消云散。 就连万鬼志涌出黑雾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聆鹓缓慢地朝着那边匍匐前进。她相信,谢辙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能让他们的处境变得简单许多。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他能坚持多久。但是聆鹓知道,她必须抓住此刻的机会。她向前爬行了一点距离,泥土让她的衣衫变得脏兮兮的。这曾经是昂贵的布料,也不大经穿。在外冒险的这么一段时间,已经将它洗得很薄了。 有独眼的鸟俯冲下来,撕扯她的头发。她挣扎着,奋力将它赶跑,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免得将更多麻烦的东西招来。她困难地前进,时不时会有新的小妖怪给她添麻烦。偶尔,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神无君的刀会突然飞过去,替她将悄无声息的麻烦铲除。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段距离是那样遥远。 “看来你今天铁了心要让我与你奉陪到底。” 躲过迅捷的一击,神无君对眼前凶恶的敌人说。尹归鸿抬头看了一眼混沌的天空,脸色亦如被乌云遮蔽般漆黑。他紧紧盯着神无君,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杀意。 然后,他突然笑了。 “你说的不错。”那笑像是因潮湿复干燥而开裂的漆皮,“我希望很多事,能在今天得以解决。” “倘若不能呢?”神无君并无畏惧,“你们不会再使那花招了,一旦能参照残花阵法加以破解,那无庸谰就不会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你赌来如今的命运,出现在此地,想必是留有后手的。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尽管拿出来吧。若是天亮了,你就不那么有优势了。” 他说的当然不错,尹归鸿没有反驳。两人间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尹归鸿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随后将烬灭牙的刀刃搭在掌心。 神无君难得感到了困惑。 接着,尹归鸿将刀刃拉了下去。 一开始,血是红色的,沾在刀上的部分亦是如此。但很快,不论是刀刃上的还是他掌心里的血,都化作了漆黑的颜色。神无君暂时没能明白这一举动的意义。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被烬灭牙伤到分毫,哪怕一个微小的擦伤让刀刃给碰到了,都会招致灭顶之灾。受害者会被蛇毒侵入,在毒液的作用下痛苦地死去。这一点,即便是它的主人也不例外吧。 但尹归鸿的表情是如此平静,似乎一点痛觉也感受不到。 神无君看着他,紧盯着那些带有妖力的蛇毒在他体内运转的方向。但他体内的力量太过混乱了,即便是神无君,也不能完全看透。但是,他确乎是明白了一点。 “你会死。”他说,“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就要看,还能拉几个垫背的了。” 说话间,尹归鸿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化。他的脸如干涸的大地般皲裂,猩红的裂纹遍布其上。他的唇角向外扩张,整个过程像是树叶因干燥而失水,随后轻巧地裂开。嘴两边的裂痕一直蔓延,几乎要到耳根了。而在他的口中,有两枚锋利的尖牙逐渐显露。 “原来如此,你与它做了交易啊。” 皮肤上的裂纹还在增加,变得更细密了。不仅是他的脸上,还有手臂,与一切外露的皮肤,都能看到那奇异的红光。他的皮肤变成了无数块,待光芒黯淡,全部都化为了形同蛇鳞的某种角质。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妖怪。 尹归鸿一挥刀刃,甚至不需要从原地挪动分毫,有形的刀气凝聚成一条巨蟒的模样。它张着血盆大口朝着神无君迎面袭来,他架起双刀抵挡,同时构筑起一道临时的结界。巨蟒的幻影冲向结界,如被灼烧一般开始分解、撕裂,结界却与它一并消退。狰狞而残破的景象终于从眼前消失,结界溃散的最后一瞬,幻影带来的瘴气迎面而来。 “咳咳……” 虽然有些不适,但走无常的体质终归不怕这点瘴气。但他回头看了一眼聆鹓,经过短暂的权衡,决定将战斗转移到院墙之外。对尹归鸿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对万鬼志的利用,也不过是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以削减他们的人手。 “我之前还在想,你的攻击有意识地针对谢辙,究竟是为何?你一定是知道风云斩的作用的。但具体为了什么,我还并不知晓。你又凭那血的实验,将万鬼志里那些久远的妖怪的记忆释放出来,此举似不是针对谢辙,也不是针对我。但我现在明白了。你拿命去赌,不仅是为了召唤出里面的妖物——这只是顺带的。你是为了提升你血液的价值,而拥有足够的能力与这柄刀定下契约。摩睺罗迦最后的力量会灌注你的身躯,但同时,你的生命也将耗尽。换而言之……” 说话间,神无君已经越到了院墙外。但他始终没有离开尹归鸿的视线,因而恶使也没有轻举妄动。他继续说: “若不能在今夜得到你满意的答案,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尹归鸿还用他来说明么?走到今日,他早就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而云层之上的谢辙,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这里实在是太高了,会冷也是理所当然。就算在这炎炎夏季,也不让人觉得眷恋。谢辙已经尽己所能,将云层控制在靛霞镇的上方,以隔绝这怪异的月光。但是,如何才能改变周遭的灵脉呢?卯月君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将那一带的灵脉扭曲,他凭这一柄剑就做得到么?何况,他还要与那妖怪周旋。 在这里,月亮已经不再是那幽幽的蓝色,追到这里的血天狗也不再那样猖狂。可威胁仍是存在的。光是布好这样的局面,谢辙就在不断与它周旋。幸亏沈夫人的天狗是如此聪明,身手又如此矫健,帮他省了许多麻烦。 只是,现在那狡猾的家伙不知躲在哪片云下了。谢辙并不放心。若是能将它彻底扼杀在这高空之上,那他的朋友们就不必再面对这个麻烦。可是具体又该怎么做?他没有头绪。就算再怎么遮蔽月光,甚至耗到天亮,这怪物依然是存在的,不因黎明的到来轻易被抹消。 骑着火色的天狗环顾四周,谢辙仍未找到血天狗的踪迹,所谓敌暗我明。而就在此刻,怪物从侧方冲上前,张开的血翼险些将谢辙刮了下去。他心里一慌,云的布局又不听使唤。月光如密集的刀刃无情地撕开厚重的云层,争先恐后地倾泻而下。 阴邪的灵力再度充盈,镇里的妖怪又活跃起来。不少人家已经遭到迫害——即便他们早就不是人类。可那些哭喊,那些哀鸣,无一例外都是真实的。沈夫人、寒觞与问萤再怎么也做不到充耳不闻。善良的人会因拒绝他人的请求感到歉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又无比清楚,这些“人们”不论如何也无法得到拯救。 除了“事不关己”之外,他们什么也不能做。 聆鹓的处境便更糟了。原本她已经很接近万鬼志的位置了,可突然月光再次照到地上,明亮得令她险些以为太阳升了起来。那些妖怪又发狂了般尖啸着,不断对她发起袭击。这一次,能帮到她的神无君也不在院内了。她勉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抓起手边的一截扫把,疯狂地挥舞起来。恐惧也会孕育勇气,但仅凭这点能耐,她当然不是它们的对手。 留在庭院里的多是贪玩的妖怪。它们都在戏弄她,时不时去抓她的扫帚,或者扯她的头发,令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妖怪下手是没轻没重的,何况是一群复现的记忆,并不会将人类的生命视为什么重要的东西。聆鹓不断驱赶它们,反而被夺走了扫帚,又被撂倒在地上。此时的她是那样狼狈,像个人们常说的“疯婆子”似的。 阴云再度聚集起来,她意识到,一定是谢辙又做了什么。他没事就好……还有其他人也一样,她的朋友们不能再出什么意外。想到这儿,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她死死盯着万鬼志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朝那边飞奔过去。 小妖怪们可更来劲了,它们偏要将她阻拦。她撞到了很多碍事的东西,身上很痛,但还是咬着牙重新爬起来。近了,很近了。尽管里面仍有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但聆鹓所能接触的范围内它们都还未成型。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让她直直扑到地上。 正面摔下去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感觉鼻梁很痛,眼泪都被逼出来了。她将手摸到自己嘴上,发现鼻血都砸了出来。浑身都很痛。趁她摔倒的工夫,那些讨厌的小妖怪都涌了上来。 真是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啊……对着那本书的方向,她有些绝望地伸着手。 7017k 第四百一十四回:疑贰之见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四回:疑贰之见稀释自己的存在如何? 谢辙在周旋的同时反复思考,如何将这不应存在于世的妖怪抹除。或许利用自己不易被发现的特性,攻其不备,是个主意。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就算能做到,沈闻铮的天狗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也是如此醒目,绝对躲不过怪物的视线。 他与血天狗苦战数个回合,几次都乱了心性,云层拢了又散,根本不能将月光彻底隔绝。他不知地面战况如何,只知道自己要为友人们争取最有利的局面。云层之上,他的天眼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灵脉,更别提改变它们。眼前的天狗该如何铲除,又是另一个问题。 不……也许,它们可以是同一个问题。 谢辙试着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他暂时不与那怪物缠斗,而是骑着天狗在附近徘徊,任由它在后方追逐。沈闻铮的天狗似是有某种灵性,它是极听谢辙话的,甚至不需要他下达十分明确的命令,就能领悟他的意思。它巧妙地在云层间穿梭,将那纠缠不休的家伙甩在身后一段距离。谢辙便趁此机会观察,寻找云层间的灵脉。 他想到了一件事,由那件事中,或许能学会一个方法。但这个方法有赌的成分。 且不论如何是否能赌赢,首先得找到“牌局”才是。广袤的云层间,他能看到的只有月光轻笼的、流动的银白。这些由风与云构成的灵脉,谢辙怎么也找不到踪影。它们的存在形式或许不太相同,或者,凭他的眼睛是无法看出来的。 眼睛不行,那该用什么看?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感官能派上用场了。 火红的天狗载着他,带着他在云中穿行。他侧过身,看到手中的剑将柔软的云朵轻轻划开。向后望去,除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外那穷追不舍的怪物,还有被剑身划开的、长长的痕迹。他听到剑刃切开云雾的微弱的鸣声。 他又想起凛天师对他说过的话——将兵器当做身体的一部分。 “剑随心发。” 谢辙突然有了主意。他干脆闭上眼睛,手上攥紧了风云斩的剑柄。他渐渐感到了一股凉意,这股清凉是不同于任何肢体能传递给他的——而是一种,“既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部分。但不论如何,他的确察觉到、接收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信息。他听到一些轻飘飘的、仿佛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紧接着,这些声音也被淡化了,因为谢辙拥有了一种更加难以描述的感知。像是有水流渗透皮肤,蔓延在四肢百骸,整座天空都融化在他的身躯内,地图一样标注出了那些特殊的节点。那些节点,就像是骨骼的光节,血管的分支,筋膜的衔接处……血液如灵力本身般奔腾不息。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一个最明显的、巨大的灵力异常处。换句话说,就是灵脉的入口了。他毫不犹豫地驱使天狗奔向那边。但睁眼后,视觉信息反而对他的认知产生了干扰,他找不到那至关重要的一点了。就在此刻,身下的天狗突然停了下来。谢辙还未来得及疑惑,它突然向前方的云层源源不断地喷出火焰。那些耀眼的火并未冲散云雾,而是融合了进去,将一方天空映成了真正的、晚霞般的金橙。 谢辙看到了那团奇异的、金色的涡流。它仿佛洗净了除了金色之外的其他色彩,只剩下无杂质的、纯粹的金。 而那血红的怪物已追上来了。 谢辙骑着天狗掠过金色的漩涡,在天狗尚未反应过来时,他突然一跃而下。渺小的身影消失在涡流中,沈闻铮的天狗有一瞬的恍然。而紧接着,那血红的天狗直追过去,其身影一同与谢辙消融在云层里了。 天空传来天狗无措的尖啸。 处于危机中的并非谢辙一人。在地面上的聆鹓仍未放弃。天空的某个方向闪现出金色的光团,并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它不如月亮皎洁,也不如太阳耀眼,但足以短暂地点亮这一片大地。聆鹓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在地面上投出清晰的影子。影子从指尖开始伸长,像是延续了聆鹓自己的意志一般,缓缓地朝着万鬼志的方位蔓延。 从聆鹓手中诞生的影子,终于与万鬼志相融合。那样的手影伸入了书册与地面之间。从没有实体的阴影中渗透出强烈的力量,将书册狠狠地扣上了。 所有的烟雾都消失了。从源头上,妖怪的诞生被制止了。不仅如此,鬼手的影子一把抓住了书脊,突然将万鬼志扯回了她的怀中。她紧紧抱着这本染上血迹的纸制品,一言不发地承受着那些小鬼的胡闹。她的身上有许多伤痕,血流不止。而从她手中延伸的影子,不再受她意志控制似的,从不同的指尖蔓延出更多的分叉,快速生长的树枝一般爬上了那些妖怪的身躯。像是终于无法忍受,或是要替她的主人报仇一般,那些网状分布在妖怪身上的影子突然聚拢起来,将它们狠狠地捏碎了。 各色的血液迸溅到她的身上。而影子还在蔓延,它像是得到了血的滋养,愈发猖獗。对于那些有着坚固外壳或表皮的妖怪,影子渗透它们的眼、口、鼻,它们的内部像是融化了,血浆从这些孔洞流出。而后,它们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聆鹓吓得僵在原地。 那些影子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天上那团色的云带来的光芒正逐渐褪去,但她清楚地看到,自手臂而生的扭曲的影子,朝着屋子里钻去了。问萤封住门窗的冰早已开始融化,影子轻而易举就钻进了房门之内。她想要阻止些什么,却被之前的遭遇吓得动弹不得,连左手的万鬼志都快拿不住了。很快,她听到屋里传来大伯的哀鸣声。而紧接着,影子渐渐退了回来。 整个庭院是那样狼藉,也是那样空旷。 镇里的妖物在那三人的努力下已经减少许多,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它们尽数处理。聆鹓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她瘫在地上,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这影子,为什么不听使唤?它是会攻击所有的妖物,还是说,会对周遭存在的威胁发动进攻?可聆鹓不希望那个大伯就这样离开,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己的手里!而这般可怕的力量,竟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一动不动,心脏却跳得极快,似要从肋骨的牢笼挣脱。下一刻,她突然被一阵怪异的红光惊醒。 她抬起头——所有人,都抬起头。 天空中赫然出现一道红色的巨型闪电。 不,说是闪电,未免太不贴切了……闪电是转瞬即逝的,怎么会如此持久地停滞在云层中,比那金色的云团蔓延的范围更大。但它的确是闪电的形状。确切地说,更像叶脉,但里面流淌的是血。它就这么在云层上张着,带着一种恢弘壮丽的压迫感。 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怪异的“闪电”,但没人看得到,谢辙正从高空徐徐坠落。 他做到了——将血天狗诱骗到灵脉中去,并在灵脉中斩杀了它。如此一来,它在灵脉内部便被扯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复原了。然而在灵脉中发挥风云斩的力量,尤其是天空中构造独特的、相对脆弱的灵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这么做无疑是在给灵脉增加负担,从客观上的确使它改变了。 这不是最坏的可能。最坏的,是谢辙可能会因此被到其他地方,更糟糕的便是人间之外的地方。但他已足够幸运,他最后出现的地方灵脉稀薄,因他的举动直接“断裂”,于是他便从高空中垂直坠落。风呼啸着打在脸上,他紧攥着剑。 沈闻铮的天狗发现了他,朝着他的方向直直飞去,速度极快,身后留下长长的、火焰的痕迹。从地面上看,就像是一颗火流星划过夜空。终于,在谢辙距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时,它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谢辙因劫后余生而大汗淋漓,只是这些汗都是冷汗。他惊魂未定地抱紧天狗温暖的绒毛,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夜里得到了一丝短暂的慰藉。 天狗载着他落到地面,一人一妖稍作喘息。这个位置处于靛霞镇的外围,但并不远,很快就能赶到。这一切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血天狗已死,就目前的情况看,也没有万鬼志的妖怪跑到镇外作恶,这也要多亏了那些可靠的伙伴。他自然是要回去支援大家的。一想到朋友们更需要帮助,那颗因失重而狂跳不止的心脏也逐渐安定了些许。他必须沉静下来,才能更好地帮到他们。 然而就在天狗载着他朝镇子飞去时,眼前一个妖怪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是妖怪,谢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他并非万鬼志的记忆构造出的,而是货真价实地存在于此。他是什么来头?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那妖怪望着靛霞镇的方向,似是有些气定神闲地将手背到身后去。 “你是谁?” 谢辙立刻发问。那妖怪不紧不慢地叨念着: “嗯……我是谁呢?” 待他回过头来与谢辙对视时,他的瞳孔因讶异骤然扩张。 7017k 第四百一十五回:疑局未定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五回:疑局未定“那是……什么?” 问萤指向天空,发出这样的疑惑。三人终于汇合。他们早就注意到天空的异常,但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样怪异的红色闪电,究竟宣告着谢辙的胜利还是失败? “别担心——不论如何,月光的异样已经消失。沈夫人的天狗一定会带他回来。” “至少我能感知到,天狗平安无事。”沈闻铮对二人说,“你们那边怎么样?” “东北方向已经差不多了,但近处,有几户人家已经遇害……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他们并非是活生生的人了。” “我那边也……”问萤轻叹道,“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镇子上的妖物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新的妖怪不再产生,他们也能感觉到。想必定是有人处理了妖怪涌现的源头。沈闻铮托兄妹二人继续在镇上巡逻,万不可漏过那么几个。因为此地还有许多“人类”,妖怪们也不会轻易离开这里,到荒无人烟的野地。而两位狐妖分头行动效率更高,他们对同类的感知也更敏锐。 “如果发现有异常的镇民……也杀掉,还有旁观到这一切而心态不佳的人。千万不敢手下留情,要知道,他们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若让他们失了智,发了狂,后果怕会更麻烦。而且……绝不能让他们离开镇子。能劝则劝,劝不了的话……” “我知道了……”问萤低声说着,声音里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我知你不乐意。你是人们口中的好妖怪,不想无端迫害无辜的人。我何尝不觉得他们是无辜的呢……所以才不说什么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话。这些事,不如最后让所有人一起判断罢。我也知道,将这件事拜托你们大概有些残忍。但我其实也很害怕呢。” “害怕?”问萤不解,“为什么?” “再怎么说,他们也有着人类的声音,人类的面孔。就算我心里清楚,下手果断,却难免怕自己消磨了神智,以至于淡化了对同类的感情。” 问萤还想说什么,寒觞打断了她:“大多数妖怪对同类的确没有太多的情感。人类是许多妖怪的食粮,也有不少妖怪拟成人类的模样……放心,这群非人之物还是交给我们。你快回去帮帮神无君吧。还有——请一定,一定要照看好聆鹓姑娘。” “是啊!沈夫人,我们离开得匆忙,过于依赖神无君了。若是他陷入不利,恐怕也顾不得聆鹓……她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沈闻铮点点头,很快拎着手中沾血的武器,三两步踏上房檐,回到他们的庭院。一路上安静许多,可越接近最初的庭院,其他人家便越是狼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它们距离事件的源头实在太近。很快,她回到庭院中,从墙头一跃而下。只见聆鹓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像个没有生命的偶人。 “叶姑娘!”沈闻铮喊她。 喊了三四遍,她终于听见了。她僵硬地回过头,颈部关节像生锈了似的。沈闻铮吓了一跳,不由得多了几分警觉。当她放慢脚步试探着靠近以后,才发现她仍是鲜活的人类,而没有被变成可怕的偶人。她立刻准备上前。可 就在这时,聆鹓发出了一声惊叫。 “啊!!别过来!” 沈闻铮一怔,不知她为何如此恐惧。她开始颤抖了,一手还紧攥着万鬼志,几乎被她捏变了形。是聆鹓合上的书么?可她为何这么害怕自己,难道是旁边有什么妖怪?沈闻铮左右看看,又回头瞧了身后,没有发现异样。她又摸了摸脸,不记得自己曾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各种意义上的。她试着伸出手说: “别怕,已经没事了……” “不!”聆鹓不住地摇头,“不要靠近我!我不、不能控制它……” 沈闻铮陷入了沉默。因为她发现,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个角度,聆鹓的身侧,有一只漆黑的手臂。那是她自己的手,却是至纯的黑色,徒有手的轮廓——简直像神无君那柄名为幽荧的刀一样。她很快意识到,是那只手臂迸发出了她无法控制的力量。这样一来,为何周遭这么太平,也可想而知:定是那失控的鬼手做的。 “我知道你遇上一些麻烦……”她温和地说,“但是相信我,没事了,就要结束了。” 她的眼神很温和,语调又那样沉稳。空中的红光渐渐褪去,月亮还未能从云层间探出头来。但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沈闻铮那坚定可靠的目光还是穿透一切,安静地落到聆鹓的身上。她慢慢弯下腰,将武器撂到地上,对着聆鹓伸出双臂。 像是迎接孩子的母亲一样。 “不会再有事了。”她不断地说,“没有人能伤害到你。” 终于,像是被说服了一般——或者是完成了某种自我说服,聆鹓颤颤巍巍地朝着她走过来。在这一过程中,沈闻铮只用余光审视她的手臂,免得惊扰到她。手臂能撑起衣袖,似是还在,兴许是被影子包裹住了……沈闻铮听说过这种力量,从无庸氏的线人那里。听说有一些人协助六道无常除掉了深林中巨大的怪物,尤其是一种见所未见的、漆黑的力量。这样的说法最初是在鸟妖间流传起来的。 聆鹓抱住她。在抓着她的那一瞬间,聆鹓右手的影子完全褪去了。沈闻铮也松了口气。 “神无君……”她一手还攥着万鬼志,颤抖着说,“神无君他们,去了南边。” “我们一起去。” “不……” 聆鹓拒绝了。她有些惊讶。 “为什么?你不能一人留在这里。” “我没事……周围已经不再有什么了,不是吗?” 她这样说着,望着半蹲下的、抬头望着她的沈闻铮。从她的眼中,沈闻铮读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无望来。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的确,身经百战的沈闻铮知道,这附近不再有什么威胁。再者,将这样的她带到神无君的战斗现场,可能会更加危险。思来想去,沈闻铮只得同意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反复叮嘱,像在叨念一个孩子。“不要乱跑,千万就待在这儿,别的地方都很危险……” 最开始,最危险的地方,竟然成了此刻最安全的地方。连沈闻铮都感到一丝讽刺。 叶聆鹓乖巧地点头,沈闻铮捡起棍矛,一步三回头地 离开了庭院。 然而,沈闻铮并非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她的天狗比她更快一步,连带着谢辙一起。不过麻烦的事,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人。 第二个……妖怪。 “你看,这是多精彩的战斗啊。” 朽月君伸出一条手臂,像是在展示什么一样,从高处将眼前的画面“托”起来。状如蛇形的妖怪已经很难看出任何人类的特征,除了具有双臂双腿,还有哪处有一点人的模样?他与神无君的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可以说,双方都拼尽了全力。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谁处于优势,谁处于劣势,还是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天狗的喉中发出恶狠狠的低吼,朽月君轻蔑地瞪了回去。一旁的谢辙也与他们站在高处——可以说这是镇子里最高的地方了。他紧张地看着这场战斗,却无可奈何。 “真是胶着,对不对?” “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着,谢辙又要向前。可手刚越过屋檐的界限,就从一面无形的墙上扩出一片火浪,将他烫得收回手去。这样的火,即便是沈闻铮的天狗也没有办法。 “干什么?当然是请你看戏了。对了,感谢你为我带路。”朽月君假惺惺地笑着,“不过放你下去可真不行。你刚利用风云斩做掉了那个怪物,带着这么可怕的兵器,我可不允许你干扰这场战斗的公平性。” “与你何干?”谢辙难得有些愤怒,“你身为六道无常,就是为了给同僚添乱么?” “那我也反过来问你。我与同僚的事,与你何干?真是奇了怪了。不过我嘛,也只是好奇罢了……好奇这场战斗,能在这个恶使,和邪神的遗影的努力下,维持多久。你应该知道的吧?嗔恚手中的兵器,与神无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在这种时刻,若那姓尹的能用这把刀刺穿他,邪神的诅咒定会完成他让阴阳往涧生不如死的愿望——即便这个愿望,也是他拿自己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如何?这不是场很有趣的表演吗?你难道不感兴趣?” “这就是你将烬灭牙交给尹归鸿的原因?” “我很中意那个小子呢!”朽月君转过身,抬起双臂道,“瞧啊!他不是做得很好吗?你难道不好奇,这不可一世的号称天下无敌手的神无君,究竟到何种程度才会被打败吗?” “恶劣!” “嗯嗯。” 他敷衍地答着,目光滞留在下方的战场上。那怒气冲冲的天狗朝着他狠狠地喷了一团火焰,可朽月君身旁也有那样的结界,令火焰完全消融进去,自己并未伤到分毫。 下方的两人或许注意到了他们,或许没有,但这完全不重要。在两人不知几度拉开距离后,尹归鸿突然觉得脚下踏了什么东西——并非普通的石子。他挪开脚,只瞥了一眼,又抬起刀抵挡了神无君突然的猛攻。但他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是腰间的平安扣。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落到地上。断的不是绳子,而是玉。想必血天狗已经败了。因共鸣而破裂的玉石、无事归来的谢辙、滞留了好一阵的血色闪电,毫无疑问都昭示着这一事实。 但无所谓。 7017k 第四百一十六回:疑其杂症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六回:疑其杂症再看向下方,不远处,竟又有一个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向这片冲突之地。 谢辙立刻瞥了一眼朽月君,但他无动于衷,似是不把那个赶来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蓝白的身影一跃加入战局,法术使然的一大片雪花爆炸似的在眼前绽开,又烟雾般弥散。这暂时干扰了尹归鸿的视线。 “这家伙怎么……”问萤对他的模样感到既震惊,又奇怪。 “他与这柄刀签下了契约,要借用摩睺罗迦的力量战斗。” “真是不要命的家伙!” 白色的雪雾暂时隔绝了视线。但是,尹归鸿大约也不再那么依靠人类的五感了。从他口中出现的,是分叉的信。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没有人注意到你吧?”他说,“大老远就能闻到狐狸的骚气。” 问萤感到太阳穴的血管跳动了一下。古往今来骂狐狸的脏话可太多了,她本都不那么介意了,唯独被这等可恶的妖怪嘲弄,她最无法忍受。她正要发作,神无君却拦下她。 “你不该来。” “我才不坐视不管!”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再等等,我兄长他们马上就来了!” 尹归鸿没有打算留给他们聊天的时间。他只一振刀,地面立刻有数条巨蟒的虚影破土而出。在远处的谢辙没有任何办法,这个距离,就连提醒他们什么也做不到。 “你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谢辙有些惊喜地回头,来者正是沈闻铮。长棍尖端的金属矛比在朽月君的颈边,不过他并无畏惧之意。他甚至头也没回,平静地望着下方的战场,以更平静的口吻说: “不去帮你的好朋友们,反而在这里刁难我,似乎没什么意义。” “放人。” 有沈闻铮在,赤焰的天狗更有底气了,它在一旁发出威胁的低吼,狰狞的面目看上去如此骇人。朽月君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颇有些无奈似的。 “真拿你们没办法啊。不如说,让你们远离这是非之地是为了你们好……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想送死,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们。一群碍事的家伙,大约只会给你们的神无君添麻烦吧。希望你们手脚麻利点,一会儿可别缺胳膊少腿的。” 实在是令人讨厌的说辞。但是,就在沈闻铮要有下一步行动的时候,朽月君抬起手指,轻轻划过身侧的空气。无形的屏障像有微火灼烧,从他指尖掠过的地方扩散,而后彻底消失。生怕他反悔一样,沈闻铮一把抓着谢辙,两人从高处一跃而下。 虽然没有太多共同战斗的经历,两人却很有默契。不同的兵器齐刷刷斩下来,将左右两条蛇从中间生生劈开,接着同时落到地上。两条蛇被劈成了四个部分,各自抽搐着、扭曲着,化作黑色的烟雾消失了。对于他们二人的出现,问萤自是惊喜万分。神无君没有什么反应。而尹归鸿则漫不经心地说: “不论来多少人都是一样。” 这一定算得上是一场混战。尽管从数量上看,并不能被称之为公平的战斗,可对非人的尹归鸿而言好像新出现的几人 并未造成压力。他总能运用这把刀,接二连三地将蛇妖召唤出来,这或许也是摩睺罗迦眷属的力量。他们很快意识到,尹归鸿和从前大为不同了。 天狗在空中飞翔着,口中滚烫的火焰掠过那些蛇影。似乎天狗的妖火对它们而言也有效果,只是效果有限。四下乱成一团,诚如朽月君所言,他们的到来似乎并不能改变任何局面。光是那些可怕的使魔就够使他们为难了。尹归鸿不用这招对付神无君,是因为他清楚他能看出灵力的流向,这招对他而言没有太多意义。可对其他人便不同了。 小镇的一隅成了火海,他们在熊熊烈火的间隙中战斗着。朽月君自始至终都未加入这场战斗,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谢辙几次趁着战斗间隙,向那边投去目光,发现他还真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故意让他“放心”似的,还笑着挥手呢。 僵持的战局在寒觞出现后没有任何改善。他似是巡视完自己该检查的地盘,或是直接被这里的天狗吸引而来。在确认谢辙平安无事后,他略松口气,但很快投入新的战斗中。他知道友人们遇上了麻烦。而那个生着鳞片与尖牙的、似人非人的、手持烬灭牙的家伙,定是尹归鸿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绝不能让事态陷入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要撑下去。”神无君告诉他们,“他的生命所剩无几。” 这的确是能给予人力量的信息。只要知道他的生命正在源源不断地流逝,那么将这场持久战打下去,他终究会将一切消磨殆尽。可这又谈何容易?战斗持续到后半夜,一切仍胜负未分。而就在最关键的一个瞬间,谁也没有料到,专注于对付神无君的尹归鸿,竟对无意中拉近距离的谢辙出了手。 大意了! 谢辙的手被击中,剑被弹了出去。但幸运的是,那并非烬灭牙的刀刃,而是一块石头。石头吗?他依稀记得眼角闪过的是一块绿色的玉石,而它是被尹归鸿用脚扬过来,当做暗器发射的。也是,倘若他直接拿刀攻过来,神无君是不会不加以阻拦的。 差点忘了他一开始就有对谢辙动手的倾向……谢辙的手流血了,竟是被那光滑的石块打破的。但他顾不得疼痛,正准备捡起兵器的时候,一条蛇突然从地面俯冲过来,衔起风云斩的剑柄,越过谢辙,将它丢到了尹归鸿的手中。 现在,他拥有两把六道神兵了。 “啧。” 神无君不满的声音非常清晰。人们的心凉了半截。就当四下的蛇影再度攻过来时,谢辙立马回过神,将备用的符咒甩了出去。这么久以来他太过依赖这三尺青锋的力量,险些忘记法术仍有用武之地。只听神无君道: “也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我想,切血封喉为何没能被察觉出什么端倪,是因为它已经不在恶使手中了。只有在它被持有者使用的时候,才能露出破绽,但仍藏得十分隐蔽。也正是因为不速之客——或说始作俑者出现在附近,我才得以看清,除了刀柄上附了妄语的环状阵法之外,刀身上出现了带状的赤色符文。那出自红玄长夜的手笔。” “那是……做什么用的符文?”谢辙问。 “说实话,老子不认识。”神无君的耐心还剩多少,他的语气恐怕已经展露无疑。“等这家伙耗死自己,我再画给你们自己认。现在的他只是一具空壳,虚张声势不了多久。与朽月君的交易,与无庸蓝的试验,与摩睺罗迦的契约……时至今日,他的内部已被侵蚀殆尽。” 谢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无常鬼,恶使,邪神。为了复仇,他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而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么?他不好说。或许,嗔恚的恶使认为值得。 那便值得罢。 尹归鸿不再说话了,不知是不是真没有更多力气。可他还有劲挥舞手臂——两只一起。两把兵器狠狠地向前甩出凛冽的刀气,将地面掀出巨大的裂痕。问萤正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寒觞立刻冲上去将她推开,两人狠狠地摔到了一旁。而就在这样的沟壑之中,冒出的尘土竟然聚拢成型,变成了新的蟒蛇的模样。 但这有所不同。他们意外地发现,这新被召唤出的蟒蛇背后,竟然生着翅膀——而且是鸟的羽毛。这并非他在九天国见多的、与摩睺罗迦相关的产物。 “竟然是螣蛇啊。”朽月君喃喃道,“不过再怎么说,也不会是什么仙兽。看来你的意志是如此坚决,才能让自己拥有驾驭这般契约的力量。不过你的刀法……究竟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精进的,还是——并不属于你这一世的招式?” 他的声音当然没人听见。失去武器的谢辙惊异地暗想,莫非他夺取风云斩,就是为了强化自己的力量吗?不是没有可能,但他竟真能从中夺取一部分天道之力,可见实力非同小可。大概,他也到了殊死一搏的最后时刻。可没了兵器的自己,该如何与他为敌? 就连沈闻铮也在不断思索,这比天狗大出数倍的两条螣蛇,该如何在空中周旋? 可突然间,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两条巨大的螣蛇没能在空中停留太久,它们的身躯显得软绵绵,病恹恹的。它们没有存在太久,甚至没能发起一次进攻,就逐渐褪色,直至烟消云散了。 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他们听到扑通一声。再看向尹归鸿,他已经跪在地上。他用两把兵器支着自己,不让上半身也完全垮下去。现在看他,不过是凡人的模样,唯独嘴角两边还横着深深的痕迹,如蛇的吻部一样。 神无君说的对,他的内部已被那些混沌的成分侵蚀殆尽。 “是因为由人转变成的妖怪,无法承受那些力量吗?还是说……” 挣扎爬起的问萤感到奇怪。站直了的寒觞一面拉起她,一面说: “不……就算生来就是强大的妖物,也无法支配这些混杂的力量吧。应该说是太急功近利了,所以反噬到了自己身上么……他太肆无忌惮、不顾后果地消耗自己,以至于无法感到疲劳。疲劳是身体发出的警告。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倒下吧。” 神无君走到他的面前。周围仍烧着大火,他的面容被衬出别样的阴影。 “你究竟是为了报仇才走上这条路——还是单纯以复仇的名义,走上这条路呢。” 7017k 第四百一十七回:疑尘暂定 白夜浮生录第四百一十七回:疑尘暂定尹归鸿看着他,眼里甚至连疲惫也不屑于表露。他竟笑了一下,却因恢复了肉体凡身,嘴角裂开的痕迹使他一阵刺痛。那道伤疤大约永远也无法恢复,但他已不在意。 “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显得你很尊重我,是吗?”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如蛇的嘶鸣。 “你本该平凡地度过一生。” 尹归鸿又想笑了,但他懒得开口。而就在此时,朽月君的身影穿透了一旁火焰的屏障,安然无恙出现在几人面前。他们各自都攥紧了手中的兵器,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妖怪有着十足的警觉。但他只是无所事事地漫步到神无君附近,双手抱着臂说: “就这样轻易地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可不像你的作风啊,阴阳往涧。” “用力量和语言蛊惑人心,唆使别人走上不该走的路,倒很有你的作风,红玄长夜。” “你又凭什么觉得,若我未曾出现,他就不会走上复仇的路了?”朽月君微歪过头说,“若是那样,他恐怕穷其一生也无法与你为敌。你不觉得很不公平么?我只是借给他了一些力量,好让他能出现在你的眼前——说出他的诉求。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在你清洗了左衽门,走着行侠之路的这些年来,又有多少人在无辜的地方默默死去。啊,这是必要的,也是没办法的,对吧?你也一定这么觉得。当然了,我没有反驳你的意思。只是我在想,将这样真切的血淋淋的例子摆在你面前的话,没有心的你是否能稍微有所触动呢?” 神无君并未被他的语言激怒。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那真是遗憾。即便你做到这个份上,我仍不觉得这值得什么探讨。没有谁生来该被复仇的使命绑架。” 沉默不语的尹归鸿终于再度开口。他的力气不剩太多,但此时,他很乐意将此拿出来与这两位他都不怎么喜欢的六道无常辩论一番。 “所以,我的家人就活该被杀,我就该放下这些独自苟活?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神无君微张了口,本想说些什么的。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人和很多人的故事,包括自己。什么有心无心的……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没有对与自己有仇的左衽门动手。但那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也忘记了。只是直到今日,左衽门为了“行事方便”也已被他缓慢渗透,甚至可以说掌握了最高的执行权。但这是为了爹娘,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苍生,谁知道呢。这一切,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话语权,他便懒得说了。说话很累,解释很累,比打架还累。 朽月君走到尹归鸿面前,蹲下身,一手与他同拢在烬灭牙的刀柄上。 “我知道的——你的矛盾,你的犹豫,你的挣扎,所以才选中了你。你的养父,那个救了你的年迈的老猎人,不让你打探消息,也正是想让你‘度过平凡的一生’呢,但他也不曾明明白白地对你说出口,他清楚你若是知道了,便永远不可能善罢甘休。但如此一来,你便更不能让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仿佛这样就对不起他的隐瞒。你被世俗教化了,不过,神无君可没有——他向来是特立独行的不是吗?” 说罢,他又站起身,将目光投向神无君,手中还与尹归鸿一同握着刀柄。 “那么,你又与无庸蓝有何区别?” 他另一只手抓到了风云斩的剑柄上,再看向谢辙。 “你又与尹归鸿有何区别?” 你们与恶使有何区别? “强词夺理!”问萤怒气冲冲地说。 “任何人,都有成为恶使的可能。只是看你人性中的恶,是否能在恰当的时机萌芽,又在恰当的时机凋亡、腐败、发酵。谁都可以当善人,谁也都可以当恶人。与生俱来的,只有人类活下去的本能。虽然渺小,但挣扎起来的样子也很努力,不是吗?我自被赋予人形的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这精彩纷呈的人世间了。” 说罢,他从尹归鸿手中别下风云斩,猛地丢向谢辙的方向。他没料到,急忙抬手去接,好在不至于眼花抓到剑刃上。 是对家人的爱与责任让你走到如今这般田地,让你成了妖怪,成了恶人。 这句话是应该说出来的吗? 但不论如何,朽月君和神无君都没有说出口。 一个不想,一个不能。 “我在与他战斗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不属于他的意志。”神无君看向朽月君说,“我不是说邪神的意志,而是……本该消失的死者。这些年来,我本当记不清他的刀法了,但在他的身上重新得以展现时,我却立刻意识到,他被另外的思绪占据了身躯。” “哎呀,这可真是太精彩了。怎么会有前世的记忆不曾消亡的事呢?还是说你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仇恨太过深刻,即使到了这一世也不愿意放过你呢?” “不论再怎么复现原本的记忆,死人就是死人,谁也不例外。” “唉,无心之人可真无情啊。” “业火的心脏,就能说明你有一颗多温暖的心吗?” “但它永生不灭。” 算得上是咄咄逼人的对话。尹归鸿将双手都放到烬灭牙上,用力撑着自己起来。人们再度警觉了一下,又都不禁感到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他确实已经不能再战斗了,其威胁程度还不如那个身着红衣的妖怪无常来得更高。 很难说他的双眼中是否还有斗志,但毫无疑问的是,那如死士般视死如归的光芒一刻也没有消失。 “那你在等什么?对一个垂死之人,还有多少笑话可看呢?”他说着。每一次唇齿的开合,都牵动着脸上那横向的、狭长的伤疤。“动手啊。就像十多年前一样。” “我没有亲手杀害你任何一个家人。当然,我不会借此说我的手有多么干净。”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又说,“杀死你的人,也不该是我。” 话音刚落,一道漆黑的、尖锐的影子突然贯穿了尹归鸿的心脏。紧接着,影子的尖端就炸成数个分支,如无叶的树冠,凶恶地扩散到他的血肉之躯上。当影子的凶器被抽回去时,他的胸口便永远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洞。 他仍站着,身体却开始溃散。从那样的胸口中,一点点地向外扩张,化作黑色的粉尘,直到整个人都 被虚无吞没。烬灭牙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消失的人影之后,出现的是满目憎恨的聆鹓。 没有人知道晓是如何迎来自己的结局,但在这一刻,问萤感到一种怪异的释然。 终于都结束了,对吧?这一切…… 影子退缩回去,重新回到聆鹓的手臂上。它消散了,于是她的手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朽月君微皱起眉来,语气变得不讨人喜欢。虽然他从未讨人喜欢过。 “真是……从那个女人那儿获取了不得了的力量。” 生怕他有什么歪心思,谢辙立刻跑到聆鹓面前。沈闻铮注意到,她已经没有一开始那样恐惧,这样的力量也暂时能得到控制。但朽月君对他们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他走到尹归鸿消失的地方,捡起地上那柄烬灭牙。 “你不能带走它。”神无君说。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朽月君笑道。 “我还不清楚嗔恚与你是否在风云斩上动了什么手脚。” “你猜?” 多么令人生厌的态度。但这话说得谢辙心里发慌。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剑。较远处的寒觞和问萤也多看了几眼,单是这样似乎瞧不出什么问题。朽月君只是左右打量着烬灭牙,一副“物归原主”的安定的样子。对于其他人,他看也不看一眼。 “好了,你们走吧。善后的事就交给我了。” 神无君看着他,虽然表情说不上狐疑,但定是带着几分不信任的。其他人更不必说,脸上写满了猜忌。别又想动什么歪心思吧? “看我作甚?再怎么说,我也是六道无常,若该干的工作不干,早就饭碗不保了。趁现在你们要滚还来得及。这里的‘人’就交给地狱火来处理,免得你们觉得这也算杀生,脏了你们大善人的手。放心,一个也不会漏的。真以为凭你们几个收拾得住书中跑出来的妖怪?若不是我在外面守着,有东西溜出去祸害你们也不知道。” 不等谁再说什么,神无君对他们说: “我们走。” 虽不知神无君是否相信了他,但在某些方面,或许他们六道无常更了解彼此。既然神无君也这样说了,他们连忙相互聚在一次,从火势薄弱的地方匆匆离开。朽月君独身一人站在空地上,周围的火愈燃愈烈,很快变成猩红如血的颜色。 从高处俯瞰,整座镇子像是燃起了一朵绽放的火莲。很快,火势相互连接,成了一片熊熊火海。疯狂的火疯狂地烧着,连“人类”尖叫的声音都完全消融在噼里啪啦的火势中。大火连天空云层也照应成炙热的颜色,如真正的晚霞一样,靛霞镇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暖色。 赤色的霞将不会在这里最后一次呈现,靛霞镇的名字也不再真实。 即便已经跑了很远很远,聆鹓回过头,仍能看到那灼灼燃烧的镇子,它明亮得仿佛令任何阴影都无处遁形。错乱的火光中,有人站在高处,随意地将一枚环形的东西抛起来,又接住。反复数次后似是觉得无趣了,便抬手一丢,将它投到漫漫火海之中了。 也许再不会有人找到它。 7017k 第四百一十八回:回寒倒冷 “这个还给你。” 刚从外面回来的魉蛇将什么东西抛向弥音。弥音双手接住,发现这东西被粗布层层包裹起来。于是她一点点解开,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当里面的物品最终呈现在她面前时,这个设想也得到了证实。 “这匕首……不是在霂那里吗?”弥音感到奇怪,“她不是已经死了么?我还以为它再也找不到了。” 魉蛇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叉起腰,嚷嚷着:“这女人真没用,到最后都没让这么重要的东西派上用场,亏她还自称自己多么明白事物的价值。而且她竟然就那样被赤真珠侵蚀,还没得手,就丢了性命。好在我认识些鸟妖,托他们的福,将这个匕首带了回来。” 弥音多少有些惊讶:“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竟然不会私藏起来。” “别忘了我们手中有什么。”她定是在指降魔杵了。“没有人敢得罪这个东西。” 这段时间,她们两人一直低调行事,没去惹什么麻烦。继杀之恶使死后,悭贪之恶使也在六道无常参与的战斗中殒命。如今第三位恶使——嗔恚的死讯也传开了,这多少令她们感到担忧。或许也不止她们吧,其余的人——盗、淫、妄语、恶口、邪见,多少都该有所警觉了。尽管她们与其他人的关系并不熟悉,联系也不如二人紧密,对邪见之恶使存在与否都并不知晓。 “我们也许该和其他人联手……” “你不要太天真了。”魉蛇的手按在桌面上,认真地说,“想想看,我们能与谁谈得拢呢?别看盗如今为殁影阁工作,其实是个明哲保身的行家。淫如今听从妄语的驱使,她眼里也只有身边那个死人。若不能给她带来相关的利益,她是绝不会与我们行动的。妄语就更不用提了,他只会把所有人当工具用到死,看看嗔恚的下场就知道了。恶口算是殁影阁的出身了,但他只是个不确定的孩子,并不可信,何况身后还有佘氿会加以干涉。至于邪见,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是否诞生还另说呢。” 这样一通分析下来,薛弥音便打消了念头。 “要拥有话语权,果然还是……要除掉六道无常吧?”魉蛇似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共同的仇人,实在太适合杀鸡儆猴。我们稍作休息,便找灵脉进山里去。” 弥音并不确定。她问:“她当真会来?” “她一定会。”魉蛇笃定,“我得到消息。她追查的那个妖怪,要到绢云峰拜访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狐狸,她也一定会追在后面。那地方我们都熟悉。这次,一定要……” 也许比起过去,这一次回家算不上久别。问萤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终究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兴。大概因为晓已经不在了。而她和寒觞都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向奶奶解释。但他们的奶奶总是很精明,大多数时候,能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几乎全部的事态。 “问萤!问萤!” 走在初见积雪的小路上,他们似是听到有细小的呼叫声。尤其是聆鹓,听得很清楚。她轻轻拉了拉问萤的手,说道: “是不是有谁叫你呢……” “怎么会?你听错了吧?” “问萤!” 这下问萤可听到了。她一愣,谢辙和寒觞也停下来。聆鹓总感觉,这声音是地里钻出来似的,她便低下头找。问萤像是想起来什么,立刻蹲下身,将手伸到地面。 一只小小的花栗鼠跳到她手心,被她捧了起来。 “你怎么才回来呀?”花栗鼠问她,“你都不理我。” 聆鹓觉得一阵惊奇。不用想,这小家伙一定是个妖怪,但她还真没有见过动物开口说出人的语言。寒觞也不像认识它的样子,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问萤有些抱歉地说: “我刚才走神呢,没注意到你。怎么啦?你不会是特意下山迎接我的吧。” “奶奶说你们回来了,我不信,但还是想下来看看,没想到是真的。”花栗鼠站在她手心,对着周围人扫视一圈,人模人样地说:“好多生面孔呀。这位狐兄一定是你哥哥吧?” “是啊,上次回来的时候你没见过他们。对了,聆鹓是第一次来呢。上次来的,是一位海里来的姐姐。” 她一手把聆鹓揽过来,后者尴尬地笑着,对着花栗鼠挥手。 寒觞揣着手,笑呵呵地问:“我从来不知道我妹妹有和食物做朋友的爱好。” “哎呀!” 不知道那花栗鼠是生气还是害怕,浑身的毛突然炸起来,整个都变得毛茸茸的。问萤倒是生气了,她用两只手将花栗鼠团起来,瞪了寒觞一眼。 “它是新生的妖怪,你不在家时修炼出来的。你别忘了,是你教我不能随便吃掉初具修行的妖怪的。我连它家人都不曾伤过。” “毕竟只有很短的寿命吧。”寒觞继续开着玩笑,“何况它们那么小,实在不够塞牙缝。若它是什么雪兔啊,狍子啊,可就逃不过你的嘴了。” 花栗鼠从问萤虎口的缝隙探出头来。 “我从来没听说过问萤的兄长这么不会说话呢!” “呐,现在你知道了。” 谢辙有些想笑,却觉得不大厚道,硬是控制住了表情。但再看向聆鹓,却已经笑成了花儿,他也被感染地咧开嘴角。花栗鼠不再理他,而是认真地对问萤说道: “你快回去吧,这两天山上来了几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嗯,连奶奶都说他们来者不善……尤其你们还写信说要回来。总之,他们都是妖怪,戾气都很重呢。昨天还来了一个,倒是位六道无常,据说是很好的人……说不定,她就是来收拾那帮家伙的。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但我怕马上就要出事。奶奶已经让我们迁到山下先避避风头。” 问萤有些茫然。她与朋友相互对视,都没什么头绪。 “怎么会这样?不论是值得觊觎的云外境,还是天泉眼……都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个地方,到底还有什么吸引外人的东西?” “别提了。自从天泉眼被夺走以后,许多能生活的地方都渐渐消失了。”花栗鼠的语气听上去有点难过,“很多妖怪都饿死了。为了活下去,大家险些相互残杀,还是奶奶说话算数……她早就劝很多人离开了。在这样下去,绢云峰真要变得死气沉沉了。” “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花栗鼠说,天泉眼的消失令地面的很多灵脉发生变化,好在它是认得路的。在它的带领下,不出一个上午,几人就来到了家的附近。这里和以前一样,即使在这夏末七月,四处仍是白皑皑的积雪。看来这里整体的灵场是不会因天泉眼而发生改变的。 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亲切的小房子。晶莹剔透,屋顶一点儿积雪都没沾。再怎么说是注入灵力的冰,不会那样轻易消融。 “我们时常帮忙清理它。”花栗鼠说。 聆鹓正望着房子看得出神,迫不及待想进去看看。可就在此时,她敏锐的听觉又在这安静的雪山中捕捉到窸窣的声响。像是脚步踏在雪上——在身后遥远的地方。她猛然回头,竟在高处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那影子大概也注意到了她,突然便消失了。 “那里……有个影子,好像、好像朽月君。”她的声音有些颤。 距上一次见面还不过半个月,但当时的经历对他们来说仍十分清晰。于是他们立刻警觉几分,寒觞追问道: “你确定么?小家伙刚说的确有妖怪来。你这话可真够吓人。” “我不清楚,但的确是一身红衣……好奇怪啊。” 谢辙立刻做出判断:“这样,我与聆鹓一同去看看,最好能排除这个可能。” “要真是他怎么办?你们可千万不能真交起手啊。”问萤着急起来,“你不怕打起来,我可担心聆鹓被卷进去。” “放心,我会同他拉开距离。” 几人正交谈间,胆小的花栗鼠似是嗅到了什么气息,有些不安地躲了起来,但问萤并没有注意。就在刚商量完的时候,又有一声巨响出现在截然相反的方向。这一次,他们都听清楚了。这声音有些骇人,像是什么生物发出愤怒的、尖锐的咆哮。而他们谁也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生物。动物,还是妖怪?反正定不会是人类。 谁曾想刚得知了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令人不安的事立刻就会发生。他们有些犯难。毕竟在这样的雪山上,怎么会存在大到能发出这般嘶鸣的东西?思前想后,寒觞做出提议。 “这样吧……老谢跟聆鹓去附近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个无常的踪迹。问萤先去找奶奶,看看她老人家有没有事,打听清楚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去刚才那声音出现的地方调查一下,若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告知你们。” 没有人有异议。分工结束,四人立刻开始行动。寒觞跑得很快,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曾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在自己离开后怎就不能安宁些呢?那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但他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又跑了一阵,距离他们的小屋已经很远,他竟看到茫茫雪地间出现了一团红色。 那是什么? 寒觞已在空气中闻到一丝血腥。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里,以这样的形式见到它。 第四百一十九回:回天乏术 毫无疑问,那是身负重伤的天狗——属于霜月君的天狗。它身上的毛仍是那样洁白,与周围的雪融为一体。因此,身上的血便十分醒目了。 它伤得很重,除了最大的这处伤口,身上还有许多血色的窟窿,拳头大,似是被锥刺所伤。伤口里带着妖气的污染,可谓是用心险恶。最严重的这处,寒觞已无法确定伤口的大小,只见里面的血水仍源源不断地流淌。 见寒觞靠近,天狗并不害怕。它试着抬起头,又因疼痛重重砸下去,激起一片雪花。寒觞立刻安抚它,示意它静静躺在这里就好。 “我不太会治疗的法术……”他揪心地说,“我帮你止血,但会有些痛。” 说罢,他抬起手,在天狗流血的伤口上燃起了一团火苗。天狗瞬间便发出吃痛的哀鸣,听上去如此令人揪心。但它很努力地忍耐,直到火焰让伤口表面凝固成漆黑的炭色。这不是完美的解决办法,寒觞清楚,可这是唯一快速有效的止血方法。再这样下去,它的生命所剩无几。伤口和绒毛被烧灼的地方,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刺鼻的气息,寒觞眉也不皱一下。 在“治疗”的过程中,寒觞完全能听到在很近的地方,有人在战斗。很近,非常近,近到他能确认在场的共有三人,二打一,算不上公平。为了专心止血,他没有往战场的方向多看一眼,但他很清楚其中的成员是谁。被双人压制的自然是霜月君,但听起来她不算处于劣势,应当说是一个势均力敌的状态。 咄咄逼人的,是两舌之恶使。另一个不声不响的,一定是薛弥音。 一定是。 “交给我吧。” 他轻轻摸了摸天狗的毛发。它不那么顺滑,有许多地方打了结。天狗发出极其轻微的低鸣声,也不知是在嘱托还是在阻拦。但不论是什么,都不会干涉寒觞的行动。他从短短的剑鞘里抽出长剑时,剑刃已是烧红的状态。他最后安慰它说: “你的主人有琥珀护身,不会有事。” 天狗将头枕在雪堆里,眼神有些可怜,寒觞真希望是自己解读太多。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向战斗声传来的方向。兵器击打与妖术交缠的声音越发清晰,他很快便看到了设想之中的那三人的身影。 两舌的力量几乎无人可挡。 语言诚然可以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世间受到教唆便寻死觅活的大有人在。而两舌的乐趣却不止在此。她并非是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她同时还是一个妖怪。应该说,在两舌之恶使的体内,有二分之一与生俱来的妖性。“它”知道自己因何而死,又如何死去。 那个曾经叫妙妙的孩子也一样。 她还是她吗?现在问出这个问题像是还有什么意义似的。没有,早就没有了,继续执着于在这样的事件中寻求答案,是明知故犯地逃避现实。 亦或是,那蛇妖与那女孩都死了……呈现在寒觞眼中的,只是一种掌握纯粹力量的、新生的怪物。 它的诞生应当从那两个独立意识的消失或融合开始计算,还是得到降魔杵的那一刻? 也没人想知道。 奔腾的杀意裹挟着周遭的砂石,两舌朝着霜月君直直奔袭,目标明确。这并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在两舌看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该死的女人,这个该死的六道无常。她算不上什么障碍,却是两舌的心结——不论如何也无法解开的心结。 “或许我该感谢你!” 她将降魔杵重重地挥下,比疾风更快,比雷电更狠,似乎只有单纯的力量而没有什么武学的技巧。但至少这一招她不打算使用什么技巧。要么这亦是一种套路,要么这只是套路的一部分。霜月君下意识想抄起封魔刃,但腰边唯一能让自己一把抓起的,只有那把相伴多年的伞——即便这么久,她也没能习惯封魔刃已经不属于她这件事实。 该说叶隐露没有四分五裂是一种奇迹。一般的物件儿别说经过数百年,就算是数十年也能被轻而易举地击碎。有灵气的器物却不同,时间沉淀越久,它便越强大。叶隐露像个真正的人类,将这些“生活”与战斗的经验完全吸收,与这木与纸的结构永远地融为一体。 但……这样的冲击对尚还是人类之躯的霜月君而言,未免太重了。她没太多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降魔杵斩下的一瞬整个手都在震颤,全身的筋脉嗡嗡作响,站也站不直了。 魉蛇不会给她做反应的机会。 “若没有你当时那般无情,也便不会有如今的我了!” 位于下方的降魔杵尖端朝上,在霜月君尚无还手之力时,她发了狠地刺了上来。 “霜月君!!” 飞奔而来的路上,寒觞看出她的异状。实在怪不得她反应太慢,而是两舌的速度太快了。那些与武学相匹配的体能,也由这个瘦小孱弱的女孩的躯体完全继承。若是真正的人类少女,终归会受到肉体的限制,无法发挥出降魔杵最大的力量。可她是个妖怪——至少一开始不是人类。 六道无常是不会死的,但她若是被这样的攻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她还是输了。在六道无常漫长的生命之中,一次的胜负输赢似乎没什么意义。他们无法迎来死亡,就连降魔杵也不能令他们魂飞魄散。何况霜月君身上还带着法器蓝珀,不论肉体受到怎样的攻击,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如初。可她要是败了,败这一次,其他人还能控制住局势么?未来的人间还有安宁可言么?或许有朝一日,两舌终能被制服,但每两场交战之间的空隙,所会牺牲的人类、所能引起的混乱、所能带来的不幸,真的能因最终的胜利而一笔勾销吗? 那一瞬间,旁观已久的薛弥音看着她定格的身躯,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会痛吗? 她的肢体即便碎成肉沫,也能治愈成完好无损的模样。哪怕是被魇天狗袭击的睦月君,哪怕是被掐碎头颅的卯月君,哪怕是在灵脉中被碎尸万段的如月君……他们都能重新以完整的姿态重现人间。这就是他们的特权,是奈落至底之主,代表所有人类所赋予黄泉十二月的特权——尽管没有问过任何一位人类的意见。 是何等的傲慢。 可是,可是啊…… 薛弥音并非在幸灾乐祸,她竟一丝畅快也感觉不到,这令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但她就是止不住地想,这样的走无常们,这样的霜月君…… 还是会痛的吧? 漫长的时间将他们的一切棱角打磨得平整、光滑,令他们拥有对万事万物麻木不仁的权利。是的,的确有无常鬼变成了这样的模样,但更多人没有。这就是阎罗魔选中的人,这就是难以丧失所谓人性的人。 人性到底是什么? 在弥音的大脑飞速地闪现过这一切后,最后被抛出的问题,与一声脆响同时出现。 “咔——”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清晰得令人觉得不妙。 霜月君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可那终究不像是痛的。接着,在场的人都注意到,一阵怪异的蓝光从她的腹部闪现,或者说……炸开。它是在空气凝固了一瞬后突然迸溅而出的,像是一个无法再承载更多水压突然爆裂的瓶子,而蓝光就是里面的水。 这光的颜色让寒觞觉得熟悉。毫无疑问,这是那个法器所散发出的光泽。可是这阵光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凛冽。它不再柔和,而是充满了一种特别的力量,像是要将世间一切有形之物斩得粉碎。它凌寒、坚硬、无情,比起光,更像一团爆发的蓝色火焰。 一团溅射的蓝色的血。 它碎了。 它碎了! 这个念头在所有人的心中炸开,而且在这时候,就像所有人都同时听到了其他人心里的声音。毫无疑问,这个声音便是那冷冰冰的三个字了。这样的信息如爆炸,如雪崩。它穿透了绢云峰的一切,以此地为圆心,扩散出一团盛大的“波纹”。不论站在天光之下,还是躲藏在隐蔽之中,只要是活物,都感受到了蓝珀穿透一切的力量。这股力量将所有活物的心声连接起来,让他们的耳边如此吵闹,脑内如此喧嚣。 大到两舌的疯狂,绮语的困惑,霜月君的迟疑,谢辙等人的茫然无措——小到此时正在捕猎与被捕猎的雪山居民的本能——所有生命的全部想法在这一刻被连接在一起。但那太庞大,太复杂了,没有任何一种智慧能将其做出恰当的归类、筛选与理解。但毫无疑问的是,寒觞知道,包括谢辙他们所有人在内,恐怕都已经得知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法器已毁。 别出事啊…… 别出事啊! 已拼尽全力赶到现场的寒觞发了疯般地在内心祈祷。他跑着,跑着,一刻也不停。 第四百二十回:回山倒海 两舌可不希望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的嘴角咧得很开,开得吓人。那绝对不是一个属于少女的笑容,而更像是某种暴戾的、阴鸷的、不属于现世的妖魔。两条猩红的信子从她的口中吐出,似是在挑衅。这便是她的目的了,一目了然。她一定知道自己无法伤害六道无常分毫,因此一开始便瞄准了这个地方。 她击溃的不仅是霜月君的护身符,还有所有人最后的退路。 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每个人都听见每个人的声音。 每个人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但是,唯独霜月君只能听到一阵耳鸣。 在蓝珀碎裂的那一瞬间,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杂音。这声音滚滚而来,却无影无踪,独独气势澎湃汹涌。她很快明白,这是水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水声。 应该说,是海的声音。 全身上下的酥麻与刺痛依然尖锐,但她像是突然被一阵大浪卷起,狠狠丢进海中。在一阵强烈且真实的失重感后,她投入了大海的怀抱。她的周遭是冰冷的海水,尽管她尚置身陆地,且岿然不动。可那种既坚硬,又柔软的触感将她包裹,海水滚入耳廓,大脑被一阵呼啸与嗡鸣填充。那是每一滴水的尖叫声,它们疯狂地撕扯着霜月君的神经,令她接下来能听见的仅剩耳鸣。 她周遭的时间都像是被冻结,空间也变得黏稠。可奇怪的是,她的思绪如此敏捷,敏捷到令她连风的流向也看得一清二楚。蓝色的光芒缓缓蔓延,逐渐将她的全身包裹。她无法挣脱,也无法逃逸,不得不沉沦于这刺眼的深蓝。湛蓝的天,瓦蓝的湖,碧蓝的海,世上一切蓝色的东西都没有它清澈,没有它纯粹。 一些她无法理解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一开始只是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霜月君从未见过。他束着马尾,神色明朗,风华正茂。 他只回眸一眼,顷刻间便步入耄耋之年,最后只剩一副棺材。接着,她又看到一些人,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越来越多,重重叠叠,将她所能注视到的现世的一切完全掩盖,透不过一丝缝隙。可是,她能同时看清每一个人的模样,同时观测每一个人的举动。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他们出世,他们生活,他们死去。有些英年早逝,有些寿终正寝。每一个人都令她觉得陌生,却又觉得亲切。他们好像存在某种相似,又好像毫无关联。每个人身上穿的衣服都不尽相同,有绫罗绸缎,有粗布麻衣,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不同的人所着的服装形式,有着很大程度的差异。连这种差异都令她觉得熟悉,因为有些与现在相差无异,有些却是几百年前的样式。 不如说,就连霜月君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原来这几百年的岁月,人们的衣物与发型,竟有这样大的跨度。随时她与同僚的所着的衣物,也在缓慢地根据需要改变,但最终竟也无声地与大流融合,正如某种冥冥却不可控的浪潮绑架着所有人前进。 但……那些人是谁? 霜月君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同时观看所有人的人生进度。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在她眼前一刻也不停歇地放映。强烈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堆积。那些人太多了,那些人瞬时所结算的一生的情感也无法被霜月君短暂地理解。可是,像是大病去后残留的后遗症,那种消极的存在却以积极的形式活跃在心头。那些人的感情像是灰尘,虽然没能像碎石一样在她的心房上留下凹槽,却层层堆叠,牢牢地将她包裹,令她透不过气。 回过神来,已成了茧中之物。 她像是当真化作拥有复眼的虫,每一面眼都应接不暇。当时间过去得足够久,当这窒息的感受已濒临极限,所有人的身影都在棺木中重合在一起,化作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影远远地站着,却突然朝她拉进。霜月君分明是一动不动的,是那幻影冲向眼幕才对。 那竟是一个霜月君无比熟悉的面孔——她自己的母亲。 年迈的母亲伸出遍布皱纹的手,亲切地呢喃着: “琬儿,回家了。” 霜月君突然从凝滞的时间中被解放出来。 究竟是这场令她困惑的幻觉终于结束,还是该归功于——钟离寒觞,这都是有可能的原因。是了,寒觞突然在蓝光乍现后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将霜月君狠狠地推了出去。他的力道并没有好好控制,或至少没能做到控制。他知道,这力量或许是会对霜月君造成伤害的,但没关系,再严重的伤害都不会比两舌更加过火。 两人倒在草地上,脏兮兮的雪与尘蹭了一身。霜月君恍惚地坐起身子,一手仍牢牢抓着伞柄,另一手却死死捂住腹部的位置。 “受伤了吗?!”寒觞的语气像是质问。 “……没、没有。” 她的语气不太肯定,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她的精神仍不在状态,思绪浑浑噩噩,眼神也无法聚焦。寒觞以为她失血过多,伸手试图将她的手腕扯开。就在此时,他感到身后一阵凛然的杀意。他一掌推开霜月君,同时侧身躲过降魔杵的一记挥砍。两舌那扭曲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似乎成了她面容永恒的一部分。 寒觞极尽所能地对两舌的攻击进行阻止。很大程度上,他为霜月君拖延了时间,可她不能再一个人干坐在那里。霜月君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将手缓缓从腹部挪开。她衣内有个口袋,那里装的正是蓝珀。可当她将手松开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就在她的心中得以确认。这诚然是一个令人万念俱灰的结果。 当然是蓝珀碎了。 但也许是个好消息——它没有碎得那么彻底、那么细小。应该说,它只是被一分为二了——若是其他的残渣可以忽略不计的话。原本坚固的蓝珀被削去了一块,断口勉强平整。若将大的部分定义为整体,那么与它分离的部分,约有它原本体积的五分之一。 幸亏没有伤及核心……中央那块不规则的、疑似水母的水胆尚在,它只是多了一个平滑的“底座”。它本不那么规则,但如今可以将这个断口稳稳地摆放在一个平面上了。 霜月君失去了一个完整的琥珀,却得到了从古至今的、属于自己祖祖辈辈的记忆。 究竟是为什么?她想不明白。那些记忆都不应该属于自己。但是,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最初出现的那个青年,莫非正是自己的祖先,万俟氏?不过他后来脱离了家族,以祈焕的名姓度过余生。的确,他是自己祖上第一个接触琥珀的人了。难道说,以祈焕为起点,以自己为终点,所有顺着这条血脉延伸的记忆都重新在这里得以复盘?这样的血脉,她从自己的母亲体内继承,尽管她只是个追求平凡生活的普通人罢了。这力量的来由,她最多只能追溯到祖父母处。可不论如何,不论男女,天狗的血契一路向下,通过了母亲,流到自己体内,她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这些繁杂庞大的记忆中,还包含了母亲的生平。 有谁的脚步踏过草丛,正从不远处靠近。即便两舌已与寒觞打作一团,即便她经历了那场梦幻般的洗礼,她还是能在一瞬间辨别出这究竟是谁的脚步声。 很简单,因为一并传来的,还有铃铛在清脆作响。 “弥音……” 弥音手中拿着一把熟悉的匕首,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在想什么?或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得知。至少在这一刻,她别无选择。 琥珀就像封魔刃一样,断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部分……兴许永远也无法复原。唯一不同的是,不论是封魔刃还是它断刃打造的匕首,她都不再拥有。 弥音看她的眼神淡然而冷漠,像是凝视一个陌生人似的。 “这是你的选择么?”她问,“是你自己的选择?” 弥音冷冰冰地说:“闭嘴。你也用不着狡辩什么。现在的你,一定很难复原封魔刃的一部分造成的伤口。这可能会有些痛,痛得有些久。你若在痛的时候能想起,我曾无数次被这种感受捕获、折磨,你的痛说不定还能好些!” “这一切就是你想看到的东西?是你放弃从前、放弃人类的身份,所想看到的东西?” “够了。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薛弥音将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这一切……” “这一切?” 她也毫无惧色地仰头看她。薛弥音逆光的背影并不算高大,却坚韧不拔。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可悲!” 匕首确乎是扬得更高,但迟迟未落。她叹了口气,反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曾付希望于我?” “或许因为你是你吧。”薛弥音并不想思考,“因为,你是六道无常。” “我不再是了。” “什么?” 第四百二十一回:回霜收电 薛弥音一晃神,握着匕首的手都放松了些。若是以往,霜月君一定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并在瞬间完成反杀。这是弥音致命的弱点,时至今日也不曾改变。 还是说,弥音不想改变? 但,霜月君没有这么做……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这儿,身体微微后倾,一手在侧后方撑着地,扣着伞,另一手就这样放在自己身侧,无动于衷。 “别以为说这些话我就会动摇——反正你也并不会死。这对你来说甚至算不上惩罚!” 她的声音分明在颤抖。 “你动摇了。”她说,“因为我没有说谎。你就这样刺向我,我就会死。你应该很清楚,或者至少能预料到某种后果……两舌一定早就和你通过气了。当然,也许她也不一定能押中这结果,说不定我也没想过……总之,在发生的那一刻你是否选择相信,完全在你自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不再是六道无常了……我被剥夺了黄泉十二月的身份,因为我找回我的名字。” 薛弥音彻底愣在那里了。 她很清楚,“霜月君”绝不是一个爱编故事的人。如此精彩,如此具有戏剧性,如此出乎意料的情节,霜月君一定想不出来。她为什么说这些?为了拖延时间吗?不可能,她只是坐在这儿罢了。只要弥音自己乐意,随时能一刀下去,为多年来的仇怨落下帷幕。她说不定真的会死呢! ……她该不会真的会死吧。 那一刻,薛弥音不得不逼自己承认一件事。 她敢这样为所欲为,敢这样肆无忌惮,说不定完全要么至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很清楚:不论如何,霜月君都不会死。 可她竟然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黄泉十二月,是被剥夺名姓的人,从古至今没有谁真正找回过自己的名字。他们的名姓会引来麻烦,在民间还是抹消为妙。阎罗魔可能是唯一知道他们名字的人,也可能不是。有时候,为了追求彻底的保密,连保密人也选择忘记曾记住的事。 或者该说……阎罗魔要是记得住他们的名姓,便会在这女人要开口的那一瞬动手了。 但没有。 “霜月君”微微张开口,在没有任何人阻止的情况下,说出了四个大字。 “梁丘慕琬。”她说,“我是梁丘慕琬。” 有那么一个瞬间,整个人间都安静了。这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发生的事,江湖上大到每一个人,小到每一株草,都明确地感知到时间的凝滞。 但是没有任何人真正谈论起它的缘由——因为它太短暂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弥音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话。 她被匕首砍伤,就一定会死,这一点同样毋庸置疑。她会死于大量失血,甚至在此之前就因疼痛而失去意识。 她会死得很惨,而且这将是她的最后一次死亡。 薛弥音的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在颤抖。 她退缩了?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吗?她和自己的朋友蓄谋已久,不正是在等待这一幕降临吗?还是说,这并非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而是……她的朋友?不不不,不是这样,她绝不承认——时至今日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所作出的决定! 她咬紧牙关,将匕首攥得更紧。令她意外的是,方才自己的那份从容与冷静完全消失,却出现在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庞上——这个叫梁丘慕琬的女人。 “真是个好名字,可惜今后没什么用了。” “你犹豫了。”慕琬说,“但凡我尚在人世间呼吸一刻,便是我多一刻的胜利。既然你有所迟疑,那便是我赢了。那么作为赢家……希望你听我再说一番话。反正对手持屠刀的你来说,已经不差这么一点时间了,对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弥音几近崩溃。 “我不是圣人,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在你对我失望的那一刻。尽管,我从未说过你应当对我保持这种幻想。但没有关系,我想说的其实是……有很多次,我都告诉自己,放弃你罢。你已经是个妖怪,并与妖怪为伍,你站在人类的对立面,不值得同情与救赎。接下来关于你的存在,全部听由那位大人处置便好,我与同僚只需公事公办。你不过是我数百年来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小的生命,一个拥有所有生命都拥有的,自主选择的权利的,生命。很多次,我都险些完全说服自己,将你当做一条没有良心的白眼狼看待了。” 薛弥音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刺出血。她不是没想过霜月君会不会这么看待她,但她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只是如今这番话真的从此人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太过残忍。在这段话讲述的时期,她也同样拥有挥刀的机会,正如慕琬一样。 但她们都没有这么做。 “最终我还是决定来救你……” 慕琬递过一片小小的蓝珀的碎片,那正是属于本体的五分之一。 它一面平滑,一面拱起。凸起的那一侧照映出自己扭曲的脸。 “因为有‘人’拜托我,让我不要放弃你。”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 薛弥音用空余的手一把夺过蓝珀的碎片,死死捏在手里,不给慕琬反悔的机会。可她自己越来越犹豫了。弥音也不清楚,此刻的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若她真成了一个普通人,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吗?只要一刀下去,甚至不需要这刀与封魔刃同一材质,这个女人就会一命呜呼。她是普通的女人了! 但是…… 但是—— 杀掉这个普通的女人,她就会死……她会真正地、永远地死去。可这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自己杀死的女人,真的是她想杀的那个人吗? 会这么想或许有些奇怪。她是霜月君,也是梁丘慕琬,归根到底是同一个人。可不论如何,薛弥音都无法将一个不朽的六道无常与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扯上关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真正想抹除存在的那个人,分明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无常鬼,而不是区区人类。人类是那样脆弱,根本没有值得她动手的意义和价值——而她也曾经是这样脆弱的。 尽管这位曾经的霜月君的态度是那样平和,简直冷静得不像一个正常人。但弥音还是犹豫了,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就不那么坚定似的。 “我说的是真的,”坐在地上的普通女子说,“你恐怕已经忘了……你曾有那样一位亲密无间的伙伴,寄宿在你那把三味线上。你的三味线呢?怕是很久都未碰过了。想想看,阿淼曾是你对友人思念的寄托……可难道找到了你所认为的本人,阿淼便能被抛弃了吗?” “你放屁!” 薛弥音恼羞成怒,在情绪的催化下将手中的匕首扎了下去。慕琬虽然平和,但并非在平和地等死。数百年来积累的战斗经验自然货真价实,这些东西并不与她六道无常的身份牢牢挂钩。即便她沦为一个普通人,这点力量和反应能力还是有的。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攥住了弥音的手腕。 弥音本就在颤抖,没有太多力量,想遏制她轻而易举。薛弥音也早已抛却人类的身份,属于妖怪的力量让她与眼前这位“故人”死死抗争。 “你在不在乎阿淼,我都不在乎。但我知道,它还在乎你。”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 “你当真要令它失望、令它伤心?你当用这琥珀听听它的声音。” “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只会这些唬人的把戏!” “你从未想过它真正想要什么,你只是自顾自地寄托你的感情。” 慕琬说起话来不留情面,让她完全无法与那个曾经温和过的霜月君联想到一起。她用力别开自己的匕首,弥音便从另一个方向横刺过来。慕琬抬起腿,用鞋尖勾起叶隐露,将伞柄牢牢攥在手里,正好承受了这有力的一击——至少比前一次有力多了。 “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也许我没有资格,”名为慕琬的女人用霜月君的伞来回招架,“我只是,用你的方法来解读我。你认为我不负责任,那你便也不负责任;你私自造神,安放你无处可放的憧憬;我便假设你有良心,不会将一个渺小的魂灵弃之不顾。我刚才便承认,我确实要放弃你了,那我也是否能够理解——你将那伴你多年的猫儿抛弃了?” 薛弥音已经不想解释了。即便是绮语的恶使,在这等愤恨面前也懒得辩驳。她挥动了匕首,却不是在致命的地方,而霜月君也调整好了状态,抄起伞柄挡住这无力的一击。 她们交起手来旗鼓相当,这真让人意外。或许属于六道无常的学识与经验,深深植根于慕琬的体内;或许心绪复杂的薛弥音,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发挥出最强的实力。一人一妖就这样僵持着,似乎谁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谁又都不想这么做。 在这场将生命置之度外的战斗中,她们谁都心不在焉。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二回:回肠百转 而在两舌与寒觞的战斗中,她竟占了上风。 也难怪,纵不知火的力量再过强大,纵属于天界的长剑再过锋利,寒觞始终无法与这修罗的武器抗衡。那能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少女,正恶狠狠地踩在寒觞的剑上。他被迫躺在地上,双手横着剑,承受着上方的压力。他咬紧牙关,心中暗自惊异于她脚上施加的重量。就算这样一个少女全部的体重都压上来,对寒觞而言将其支撑并不是难事,可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应有的重量……远远超过了。 两舌倒是优哉游哉。她轻松地踩住长剑,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掐着腰。她侧过头,紧紧盯向打斗的薛弥音和霜月君。她冷冷地说: “弥音——你该知道!该知道我死前那天,我以为带着我传家宝来找我的人是你!我以为你来找我了!可惜……不是。但没关系——你还有补救的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不断地在那两人之间交错。她们的距离算不上远,弥音一定能听清自己说的话。现在,很难判断谁处于上风,谁处于下风。 但是,薛弥音竟然犹豫了。 她不该有所触动才对么?两舌感到一丝警觉。仔细看来,那个曾是六道无常的女人也慢了下来,就像是刻意迁就弥音的情况一样。下一刻,薛弥音竟在关键的战斗中突然失神,她转过头,看向了自己。 就在两舌话音刚落时,薛弥音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似乎是她的话术。 弥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意识到的,但她就是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那句话,表面上是这样说的,却并非是两舌想传达出的意思。这话该激起她的愧疚才对,可是…… 可她只听出两舌浓郁的杀意——对另一个女人的杀意。 她只想弄死她,而不是当真觉得自己亏欠她什么。 或者说,两舌说服自己,要让弥音感到亏欠。 弥音与两舌重逢了这样久,她头一次萌生了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她的动作慢了,给了慕琬可乘之机。但慕琬停下来,不再进攻,而是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的呼吸都尚未平复。弥音开始觉得,有什么声音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她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只能确定有这样的声音存在。至于这声音是外来的,还是自己内心的,她也不得而知。 “你在做什么?”两舌感到困惑的同时有些愠怒,“你还在犹豫什么?!” 杀了她!你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吧?就算她已经是失去黄泉十二月之力庇护的女人,你也不该手下留情!你该把事情做狠,做绝。你要让所有人知道你的狠毒,知道你不好欺负;你要让你所有曾经所谓的朋友看看,你早就不是当初的你了!你退无可退! 弥音感到一阵恍惚。她险些忘了,那蓝珀的碎片被她顺手别在口袋里,现在还装在自己身上。可是它终究不是赤真珠,如何这样精确地读取到两舌的所思所想。琥珀在思维上的沟通需要一个许可,需要一个桥梁。而这个桥梁,是从何时起存在的?又为何存在? 她似乎有所察觉。 不能让她有所察觉! 两舌太自信了,自信弥音能被她完全掌控,甚至连思想也完全放松下来。她盯着自己的目光变得灼热,这令弥音感到陌生。过去的她对自己分明那样友善,那样温和,她从未用这种眼光注视过自己。 但很快,弥音开始理解这一切。 她被利用了,从头到尾。 她察觉了那个法术,只在顷刻之间。寒觞作为狐妖,算得上天生的好猎手。在两舌的情绪有一丝变动之时,他立刻绝地反击,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两舌不得不再次与他缠斗,一旦精力被放在一处,便分不出心处理弥音那边了。因此,弥音也很轻易通过这蓝珀的碎片,识破了她这场惊天的骗局。 说骗,似乎有些过火了。但毫无疑问,自己中了她的离间计。 薛弥音是那样不想承认。 但已到了这个地步,她确实“退无可退”。两舌对她施加了一个漫长的法术,而这个法术需要入侵弥音的内心世界。这并不难,她仅仅需要以当年那个人的身份出现,弥音的心扉自然就会为此打开。暗度陈仓也好,引狼入室也好,反正,两舌做到了。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当时所创立的这个阶梯,成了暴露自己的高塔。 即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蓝珀依然能发挥它的作用。它顺着这阶梯、这桥梁,轻而易举将她内心真实所想原原本本地拖了出来,血淋淋地摔在弥音面前。 她才发现这些被摆上台面、精心修饰的糕点,不过是一个接一个、一滩又一滩的腐肉罢了。它们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她竟曾经甘之如饴。她被骗了,被利用了,被设计了,毫无疑问。而此时正与自己为敌的女人,千方百计想让自己明白这一切,但她却无法从这个卑劣的法术中逃脱。因为倘若她内心没有一点点动摇,这个法术,也绝无实现的可能。 她不愿承认。 简直是昭告天下般宣布自己的愚蠢!弥音只感到一阵眩晕,视野被怪异的蓝色侵染。她将口袋中的碎片攥得更紧,棱角割破了手指的皮。这位过去的霜月君或许没有想过,法器会迎来破碎的结局,但是,她的反应是如此迅速,定是有过千百次让她清醒的设想。 她放弃了自己,是因为她知道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但自始至终,她的行为都在坚定地贯彻一个信念。 那便是弥音的醒悟。 她曾离那一刻很近,现在或许有些晚了。 或许也没那么晚。 五味杂陈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思绪万千的大脑只想求得清净。她站不太住了,两腿颤动不止。她僵硬地拧过身子,在两舌仍与寒觞对战之时,两个虚情假意的友人产生了一瞬的对视。 薛弥音扬起手,将五指张开。匕首顺势下落,被草地吞没了声音。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两舌。 “你什么意思?!” 她身上不知怎么突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三两下用降魔杵将寒觞连人带剑打飞出去。寒觞没料到这手,确实毫无防备。尽管降魔杵被他的剑拦下,但她还是用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给了寒觞一掌。他觉得某处脏器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可能是胃,也可能是肝,或者都有。落地时的冲击力将一口血呛了出来,他痛得动弹不得。 没有三十年的功底,绝对打不出这样的水平。但话又说回来,那个妖怪属于人类的部分恐怕连这岁数都没达到吧。这便是降魔杵的能力了……轻而易举,让所触碰之人领略到前任拥有者的武功。将武学与妖术都研究到极致,相互融合,的确是难以招架的可怕武器。 恐怕这个时候,两舌要是给予寒觞致命一击,他当真就没机会了。可她没有,她似乎急于处理弥音那边的变故。她的思绪是那样繁杂,如潮水般将不经粉饰的真相源源不断地灌输到弥音的脑海里去。 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能有如今的生活、如今的财富、如今的地位,全部都归功于我才对!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听。而你现在胆敢忤逆我,真是不像话!我从开始到现在的努力不都要功亏一篑了吗?!绝不可能,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你是那样好欺骗,那样好利用,我可以为你心甘情愿地扮演你需要的角色。但是,倘若你不配合我的演出,那么你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真是想不到,真令我失望……是我太大意了吗? 不,不是我的错。全部是那个女人的问题。她差点就能杀死那个女人了——虽说从一开始她便提供了这样一个好用的素材,可她太碍事了,尤其是现在。怎么才能切断这种联系?怎么才能不去想这些事?是我大意了。但我越不想这些事,便越会想到它们。恐怕现在的弥音已经得知了我全部的想法。既然如此—— 这两个人,一个也不能留。 薛弥音怔怔地看着两舌迎面冲来。这位昔日令她那样亲切的友人,在此刻是这样面目狰狞。通过蓝珀的法力与“旧友”构建的法术桥梁,得知一切的弥音竟没有太大惊讶。她其实早该怀疑到这些,而曾经的霜月君做出曾经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清醒。现在,她终于清醒过来,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和一个法器被破坏为代价。 这样的代价是否沉重,弥音没什么概念。或许,她是被真相冲击得昏了头也说不定。常有人说,极致的欢愉之后只剩下空虚,连平常的情感都显得悲伤到不能自已;而极致的悲怆过后,也有不少人发癫大笑,心里被不知来处的狂喜填满。而对弥音来说,真相带来的刺激甚至无法用简单的悲喜归类,因而她所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茫然。 她看着两舌,只觉得那熟悉的面目再与“友人”二字无关。 第四百二十三回:回头无岸 太突然了,太割裂了,过去的两舌与现在的两舌似是成了不同的人。但弥音此刻比谁都清楚,从来不存在什么妖性与人性的区分。自始至终她都被骗了,妙妙早已不在人间,她朝夕相处的故友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妖罢了。或者说,一种怪物。 巨大的冲击声从眼前爆开。降魔杵直直刺向的,是一面张开的油纸伞。弥音回过神来,发现慕琬第一时间挡在自己的面前。她扎着弓步,重心压低,自下而上地用叶隐露作为盾牌抵挡。降魔杵的尖端正对着伞的尖端,两股力量集中在这微小的一点上。 “跑吧!”慕琬压低了声音,“还来得及。” “你、你不是她的对手……她,很强,过去、过去便很强。如今有降魔杵在手,而你、你却已经……” 弥音磕磕巴巴地说着,手不知所措地凭空比划。这时,她听见一阵细微的开裂声。这并不令人意外,叶隐露的木质伞柄出现了裂痕,从伞尖扩展到柄部,并还在延伸。一旦出现了这一条裂缝,便是破绽百出。两舌周身的妖力在空中凝结成怪异的颜色,但方向都通过降魔杵直指她二人。慕琬拼尽全力地抵抗,紧攥着伞柄的虎口泛着青白。她脚下开始移动,草地上拖出了两道短而深的沟壑,距离还在缓慢延长。 弥音分明看见,霜月君被气浪掀起的长发,将后颈的一块红斑暴露无遗。在这苍白的皮肤上,它是如此醒目,像广袤雪原上扩散开的、一片小小的血迹。她觉得眼睛生疼。 慕琬死死盯着两舌,她蛇一样的瞳眸细长可怖。她头也不回地对弥音说: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所以也不在乎多做一件。你走罢。你若不走,只会给我平添麻烦,说不定我们都要葬身蛇腹。即便这场战斗结束……其他人也不会轻饶你。” 你已经没有靠山了。 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手中的琥珀残片最直白地传递了慕琬的思想。但她没说出口,已经属于另一种温柔,尽管她刻意让她听见。只是弥音实在不愿承认,从过去到现在,难道所有事,她都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处理么?过去离了霜月君便活不下去,后来离开了妙妙她又无法生存,她的一生都在被人拿捏。 唯独属于自己的抉择,似乎只是收养了一只小猫而已。 不,她不是这样脆弱的。她很清楚,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活。她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某种……虚荣。 虚荣。 她其实能一个人活,只是,过得不如之前那样好。霜月君提供的那些生活虽然使她受尽白眼,但终归是不缺吃穿,逢年过节也有点像样的气氛。和聆鹓他们走在一起,生活大多数时候平淡,偶尔也有些冒险。但那种情谊给予她的安慰,时至今日才能被她察觉。而与两舌同行之后,她的钱变得越来越多,吃的穿的也越来越好,心里也不需要想得太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一旦适应了美好的岁月,便只会对那些不好的生活心生恐惧。 即便,她曾经历过无可比拟的悲剧。 那之后一切的“不幸”,都会令她回想起那种经历留下的感觉。她太过贪恋美好的生活了,再也不想承受一点委屈,哪怕不及那场悲剧的万分之一。 她把自己惯坏了。 她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现实,将责任完全推到旁人的身上,连自己也完全说服。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不一定都说得好听。 好不好听,她都信。 这便是悲惨的、“绮语”的一生了吗? 没有胜算,弥音很清楚这点。她的妖术都是两舌所教,她能识破自己一切的意图。换句话说,她留在这儿当真只能给慕琬添乱,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是,她真的要就这么逃跑吗? 这时候,突然有个白影一晃而过。 “阿淼!” 薛弥音一眼认出来,熟悉的两个字脱口而出。两舌的瞳孔立刻挪向那边,捕捉到一只三花儿猫冲上前,飞速叼走匕首的全部过程。她手中力量不减,视线挪到了猫的来处。薛弥音也回过头,看到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叶聆鹓……?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弥音的思想更混乱了。而在聆鹓身旁,谢辙竟也站在那里。怎、怎么……为什么……他们究竟……到底为何会……方才的事,眼前的人,都像一场梦一样,怪诞且失真。可这一切都是真正发生了的,她身上许多地方仍因战斗而隐隐作痛。她完全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对,刚刚在琥珀碎裂的时候,她好像的确察觉到了一些熟人的思绪……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竟不是。她竟然明明白白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也对,那狐妖既然在场,他们也理应就在附近才是。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朋友吧。 聆鹓怀中抱着一柄三味线。薛弥音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记忆中,她分明将它藏起来了——因为带着这东西上山很不方便不是吗?她本是这么想的。 两舌决意速战速决了。 弥音从她的思绪中听到“最讨厌猫”的抱怨。她已经不想计较过去她对阿淼表现的喜欢是否是装的,反正阿淼从未喜欢过她,这也该是个警示才对。不论如何,阿淼已经叼着匕首逃走了,甚至没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阵。当然,这是好事。 慕琬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叶隐露的裂痕泛出青绿的光,不论伞柄还是伞面上都有。灵力外溢,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弥音没有多想,追着离开的阿淼便去了。 她不能失去这件武器——这是她仅剩的武器了。 阿淼二话不说朝着聆鹓奔去,聆鹓看着面露疯狂的弥音,一阵无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将三味线抛了出去。阿淼却越过了她,跑向聆鹓身后的方向。弥音下意识冲上前去接乐器,脚下一崴,摔在一边。即使倒下了,她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三味线,她不想让它再有一点损伤。她试着重新站起来,左脚传来强烈的阵痛。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抱着三味线,朝着阿淼追去。 弥音一瘸一拐地跟上,却亲眼看到,阿淼将匕首放在谢辙脚下。 风云斩不在他手,他没有太多犹豫便弯下腰捡起匕首。直起身的同时,他对弥音抱以复杂的目光。她读不出谢辙的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是因为谢辙并未对她开放思想的权限。他的手攥着刀,直直看着她,让弥音觉得手足无措。 她曾以为他们是朋友。 可她竟从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过去也是,现在也是。 弥音转身便跑了。 如何理解阿淼的行为,她能找出一万个不重样的理由。最明显的,或许是她“抛弃”了它这件事。往好听地说,应该是“搁置”。它终归只是个猫,会有猫咪应有的喜怒哀乐与反复无常。何况在这件事上,没有做好的的确是她自己。 弥音的速度不快。她抱着三味线,一瘸一拐地往远处去。她无颜面对每一位过去的友人了。这么认为可能有些一厢情愿,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这么想。她根本没有资格将这些人当做朋友,尽管那些人也曾真挚地待她。 就算被骗了也好,她背叛过他们这件事,怎么也无法改变。 她没有回头,但谢辙好像也并未追来。的确,那边有更大的麻烦,谁有闲工夫在此时痛打落水狗呢?她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死在那群人手上。 若有机会,为霜月君还债也好啊。 只是露隐雪见已不复存在。 薛弥音不知疲惫地朝着山下跑去。 妖怪的自愈力总是很强,她脚踝那点小伤很快便恢复了,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她只是一直跑着,一刻也不停歇。视线两旁的风景飞速地倒退,快得让她无法捕捉任何信息。但没关系,她并不想看。她的眼里只有前方——这或许也不大准确。她只是将视线放置在那里,与地面平行。她的眼中空无一物。 她该去哪儿,她自己也没想过。还能去哪儿呢?光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战场,就已经要拼尽全力。甚至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参与战斗,便这样跑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这次倒是遵循了慕琬的意见——“听了一次话”。 但一想到她不再是霜月君,她又感到难以言喻的悲悸。 你是你。 你不是你。 你是谁? 我又是谁? 她无法思考这些问题。她开始就弄错了妙妙与魉蛇,现在又分不清霜月君和慕琬。尽管后者与前者的性质截然不同,但究竟该如何划分,她也说不清楚。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她只能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并将三味线抱得更紧。 她穿过了很多道灵脉,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所有的抉择都充满随机。就算认真思考又有何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似的。 语言是廉价又好用的工具。 第四百二十四回:回筹转策 “瞧瞧你们都干了什么好事……” 已经没有任何伪装的必要了——各种意义上。两舌的恶使蜕去人类的外皮。颈部的皮肤最先开裂,被内部的力量轻易撕毁。有什么东西从小女孩的脖颈内破茧而出。它很长很长,长得令人质疑它如何蜷缩在那小小的皮囊内。 待它全部的模样展露在人们面前时,他们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女孩的头部仍连接在蛇的躯体上,而在上方,一颗真正的蛇头盘踞着,口中吐出长长的信子。它昂起头,将降魔杵甩到空中去,又一口将其吞下。 “都去死吧,”镶嵌在蛇身的女孩的头颅说,“一群只会碍事的老鼠!” 它蠕动着,身上的鳞片像坚硬的铠甲。从它的身上,谢辙隐隐察觉到一种熟悉的感觉,却说不清是什么。但不等他开口,寒觞抢先道: “与摩睺罗迦相仿的气息……它果真是蟒神的眷属。” “真是遗臭万年的家伙。” 它俯身冲上来,几人后跳躲过这次袭击。没想到它的力量如此强大,竟生生钻入了坚硬的地表,徒留一个漆黑的孔洞。莫非是降魔杵给予它的力量吗?它似乎潜到很深的地表下,几人感受到地面在微微颤动,但这种颤动并不是特别明显,甚至越来越弱。 “去哪儿了?”提着剑,寒觞在洞口踱步。他犹豫着:“不如我追过去?” “别冒险。”谢辙拦着他,“我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也不知它去哪儿……” 聆鹓扶着负伤的慕琬,她似乎连动一下,全身的内脏与筋肉都在作痛。六道无常的身躯被修复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但肉体凡身将这种剧痛驻留在身子里,令人饱受折磨。她情不自禁地念叨着: “我都要忘了,你们受伤,是会这么痛的。” “您还是不要说话了……”聆鹓听她的呼吸都如此浑浊。 寒觞忧虑地问:“那个琥珀,它还……看样子,恐怕已经不能再治愈什么了。” “不,我能感到它仍在运作……” 慕琬手中托着琥珀,它确实还散发着黯淡的光。只是在苍白的天色下,它的光泽几乎要被吞没,十分不起眼。 “叶隐露也是我以灵力加护,才不同于寻常的纸伞。如今失去走无常的身份,它能抵消一部分降魔杵的力量已算得上奇迹。即便如此,这也是远远不够的。那时我感到几乎手臂的骨头与筋脉都要碎裂、错位,但也是靠琥珀才得以复原。只是……我想,它能让人心灵沟通的能力或许是不复存在了。” 的确。到现在,谁都没再听到彼此的心声,即便他们对慕琬定是无所保留的。许是在它破碎的时候释放了几乎全部的能量。但眼下还不是在意这法器的时候。 “东边!”聆鹓突然说,“声音从东边靠近了!” 话音刚落,东方就近区域突然有什么破土而出,飞溅的砂石雪块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两舌从那边出现,又直挺挺地撞了过来。按道理说,这般体型与山石的阻力不该让它钻雪堆似的畅通无阻,可它偏偏就是具有这种无法反抗的力量。 它又冲了过来,这次他们有些躲闪不及,因为它出现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震颤,谁也站不稳。就在这紧要关头,一抹白色的影子突然越过几人的上空,从后方与两舌迎面对撞。它带着一层牢固的妖力铸造的盾,两股力量发生碰撞时,又将彼此狠狠推开。 慕琬倒吸一口冷气。她慌忙爬起身,狼狈地冲到天狗的身侧。天狗重新撑起自己,甩了甩头,气势不减。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的伤……” 天狗在先前与慕琬并肩作战,身负重伤,但她能看出多处伤口都已经止血了。她向寒觞抛去感激的一瞥,随后拿起琥珀,轻轻叩在天狗的额头上。 很快,那些焦黑的伤疤泛起微蓝的光华,被侵蚀殆尽。天狗抖擞精神,死死盯着对面的敌人,一副要为这份仇恨死拼到底的架势。但是,这狡猾的怪物又重新钻入地下,伴随着隆隆巨响与大地的震颤,它很快又消失不见。地面上留下错综复杂的裂痕与空洞,细微的开裂声好似雪山发出细微的悲鸣。 “可恶的家伙,真是防不胜防。” “情况不算太糟。”慕琬说,“作为恶使,它的权能仍不算完善,琥珀的效用也仍徘徊在这一带暂未消散。如今我们仍是团结一心的,它也清楚,自己无法再凭三言两语的妖术离间我们。所以它才选择化身为彻底的妖怪的形态,想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我们。但,一旦放弃人类的思考与智慧,它就输了。” “可它又会在哪儿出现?”寒觞担忧地说,“再这样下去,整座山怕是要被这条害虫蛀空了。聆鹓可还能听见,它正往什么方位活动么?” 聆鹓摇了摇头,这次它潜得更深了。但是,她稍作迟疑后,突然蹲下身,将右手探入开裂的地缝之中。天光下,只见她黑色的手影突然被赋予生命一样,灵活地潜入缝隙里。不多时,她转过身,指向山上的一个方向。 “它好像离开了很远……正往高处去呢。” 话音刚落,寒觞突然朝着那个方向奔去。他很快,像一道红色的疾风。他们甚至清楚地看到,在奔行的过程中寒觞的身躯被黑红的光焰包裹,逐渐化成狐狸的模样。只是他比寻常的狐狸更大、更骇人。谢辙有些恍然,他险些忘了,这家伙的原型应是这样可怕的妖怪。 “怎、怎么了?” “那里怕是他们奶奶栖身的地方……问萤怕是也在那里。”谢辙捏了一把汗,“她一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或许,奶奶并不让她来这里支援。但他一人追去,我真怕……” 天狗一跃横在他的面前,谢辙便停住脚步,他不知它是什么意思。慕琬示意说: “让它载你过去。如今我非不死之身,恐怕派不上什么用场。它就带你一人,你好灵活驱使它。放心,它很通人性……我本以为我失去无常的力量,它就会放弃我这个主人呢。” “……别这么说。”谢辙看看她,又看看聆鹓。“你们要小心,记得找安全的地方。” 谢辙是有些经验在的,因此在跃上天狗的后背时,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熟悉的安心。雪天狗的毛发摸起来凉凉的,但在这冰天雪地中并不冻手。或许有这雪山的落雪本就温和的成分在——灵场使然,如雪砚谷一样。 谢辙也消失在她们的视野里。相较之下,两人的速度算得上是慢吞吞了。聆鹓小心地搀扶着慕琬,慕琬瞅了一眼她复原的手臂。 “那道影子……” “应、应该是鬼仙姑借我的力量……” “啊,不用解释,我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你竟能运用自如。” “唉……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我也不是很敢用它。再怎么说,也不是我身体故有的一部分,不如四肢般灵活。用多了,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不到万不得已——” “你若继续这般危险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是‘万不得已’。” 算得上是告诫的语气,聆鹓心里多少有些哀愁。 “……我没什么力量呀。只要找到姐姐就好。找到她,我们就一起回家,我再也不用这些不属于我的力量。” 有些事不是说你不用便好了。慕琬还有许多话想说,但终归是叹了口气。何必呢?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她知道这份为了家人的心情能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而且,这并非是一时的惊艳,其持之以恒的毅力更是信念之所在。 而有时,信念当真是可以扭转乾坤的东西。 “真是抱歉,我没能打探到太多消息。兴许其他无常有所发现……若有机会——” “一定可以的。等麻烦解决,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一定能再与同僚们联系。他们会帮我,也会帮你……” 但愿吧。但这有什么用呢?慕琬暗想,好在琥珀不能将这些消极的信息传递给她了。 “你们为何会与钟离分开行动?”像是为了转移话题,她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啊,我们……在赶过来前,有些别的发现。”聆鹓解释道,“我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却不清楚是谁。我和阿辙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那人是谁。我们担心,是朽月君在搞鬼……应该不是我看错了,我真在白雪上看到红色的人,很醒目的。之后我们感觉到这里出了状况,就连忙赶来了。在路上,突然有许多小动物出现,拦在我们面前。它们不知从哪儿带来了那个三味线。我一眼就知道,这是弥音的东西……” “……是,这样啊。” 红色的身影……应该不是朽月君,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她记得水无君告诉她,朽月君也追随着舍子殊的脚步。那可能是二者中的任意一个。只是她还没能见到子殊,便被一些“故人”找上麻烦。 然后,便发展成如此一场闹剧。 第四百二十五回:回旋辗转 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聆鹓又说,「之前朋友们就告诉我,一直盯着白色的雪,眼睛是会烧坏的。我可能没太注意,就看到了些奇怪的错觉。」 她不是很肯定了,毕竟她与谢辙一无所获。慕琬却笃定地说: 「不,你没有看错。如果你确信那是一个红色的身影,怕是确有其人,我本为她而来。」 「唔……又是你们六道无常的任务?」 「算是吧。那个女的四处打听,要见绢云峰的山神。这样的人,不论要见什么大人物,都可能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聆鹓感到奇怪。 「山神?这个地方,是有什么山神吗?我从来没听过。寒觞没说过,问萤也没说过。若真有,他们应该会告诉我们。还是说,他们也不知道有这种山神的存在?」 「恐怕是这样的。实际上,我也是才知道这么回事。我从群山外的妖怪那里听说,在天泉眼被人夺走后,山内多处灵场濒临枯竭。为了维持绢云峰生灵们的生存,山神便诞生了。至于是妖怪与动物们祈愿的结果,还是另有他因,我们暂且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的确有这样的山神存在,有妖怪见过。」 她们还没说太多,前方的高坡后便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随着她们的靠近愈发清晰。一阵阵巨大的、略有些刺耳的怪声从那边传来,竟是魉蛇在用自己庞大的身躯疯狂地撞击一座山洞。聆鹓心里捏了把汗,那好像就是狐狸奶奶休憩的地方。洞口不大,却有什么看不到的外力将它阻拦在外,使得它无法伤及洞口分毫。幸亏绢云峰没有太多高山积雪,否则一定会引发严重的雪崩。 化为原形的寒觞与骑在天狗背上的谢辙,正拼尽全力地阻止它,这让聆鹓更加确信奶奶就在山洞之中。魉蛇有着厚厚的蛇鳞,连风云斩也奈何不了它。寒觞疯了般用犬齿撕咬,自然也无济于事。 「它大概是通过地脉感知到了什么人在这里……恐怕它是想对我们进行报复,才去找毫无准备的问萤。真是下贱。但,这结界可真是……」 「我们、我们总得想办法帮他们……」 话是这么说,聆鹓也不知道她们能干什么。自己的力量又弱小,又不稳定,慕琬现在也不再是什么不死之身的六道无常。想啊,快想想办法——她在脑内逼问着自己。然而就在一片嘈杂之中,聆鹓隐约听到远处的山洞传来有人谈话的声音。 「是吗?」 「是呀。不论是什么蛇,都要打七寸。」 「打七寸?」 聆鹓无比确信,一个声音的主人正是问萤,而另一位略显苍老的,定是狐狸奶奶了。她猛然转头,对慕琬说道: 「你能掩护我一阵么?」 「你要做什么?」慕琬紧张起来,「现在很危险,我可不能让你用不稳定的力量白白送命。还是说,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我听到了!」她说,「我听到狐狸奶奶说,打蛇要打七寸——魉蛇也是一样的!我得、得想办法告诉他们!」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但慕琬多少有些不放心。 「你听到……?」 「我能听到!」 看着聆鹓眼里明亮而焦灼的火光,慕琬决定帮她一把。于是两人同时冲了过去,所幸魉蛇并没有注意他们,它一心只想攻破这结界。然而在寒觞身边引起他的注意有些困难,她们几乎是喊破了嗓子,连谢辙都听见了。 看来指望寒觞冷静下来不是办法,谢辙决定亲自找机会动手。他指挥天狗拉开距离,在进行俯冲之时孤注一掷,从天狗背上一跃而下,将自己直直抛向魉蛇。而就在此刻,魉蛇恰好将身子向后仰去,在与蛇身擦肩而过时,谢辙没能一下击中要害。但他立刻扬剑调整了角度,一剑削向了那个属于人类女孩的面孔——那正是魉蛇的七寸处。 魉蛇感到一阵剧痛。它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为时已晚。那张面孔突出的部分被斜着削去二分之一。「她」的下颚还挂着,上半部分的骨骼连着鼻子与眼睛都削去了。其中一枚眼球被削掉一半,黏稠的半透明液体与血水混合。「她」的舌头暴露在空气中,高高昂起,像另一颗倔强的头颅。不论是那张脸,还是属于蛇妖的头,都发出难以名状的、可怕的尖啸声。但由于人类部分的口腔构造发生改变,即便是人声,也是一种怪异的谁也模仿不来的风哨声。这重叠的声音震耳欲聋,一阵声浪将积雪都掀得四散。 紧接着怪事就发生了。或许是因为疼痛,或是为了保护那已经受伤的部分,它紧紧地蜷缩起来,盘成一团,在地面上扭曲地翻滚、拍打。红色的血弄脏了地面,而且还在扩散,腥臭的气息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呼吸困难。就连寒觞也与它拉开距离,谁也不知它又发什么疯。可是,就在他们松懈的那一刻,魉蛇突然凭空消失了。 消失得很突然,只留下一大滩与雪混合的、肮脏的血迹。 尽管这一幕十分诡异,几人还是奋不顾身地冲进了洞穴。洞口的结界对他们不起作用,也可能是里面的人故意放行。洞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光亮。寒觞在奔跑的途中变回了人类的模样,但他仍是最快的。一路上,他燃起几团明亮的狐火,让其他人的视野清晰了许多。 在洞的最深处,最近的一团火焰恰好没有照亮那片区域。但问萤已从阴影中迎面走来,她与寒觞扑了个满怀,兄妹俩紧紧相拥。由于光线太过昏暗,其他人怎么都看不清那边的另一个人——也就是他们的奶奶。出于礼貌起见,他们也保持了一段距离。 很快,阴影中走出了更多小小的影子。有几只兔子、山猫,还有花栗鼠,包括之前开口说话的那只。它们都怯生生的,但没有一个对到来的几人表现出警觉来。 「你这家伙……我还以为你丢下我们逃命去了。」 寒觞指着其中的一只花栗鼠这样说了。聆鹓很奇怪,这些小家伙都长得一模一样,他究竟是怎么区分出来的? 「怎么会!我、我可是第一时间就通风报信……」 话虽如此,它的语调听上去可有些心虚。 慕琬感叹道:「它们都在这里避难么……?那之前,三味线也是……」 「也是我们的朋友奉命去找,然后送到你们手里的。」 说这话的竟然是一只雪兔。它支棱着耳朵,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有三瓣嘴唇轻轻蠕动。 「只要是这座山上发生的事,山神大人什么都知道。」 这次开口的竟然是一只灰色的蜥蜴,它不知何时出现在聆鹓脚边,吓了她一跳。 但,她与慕琬对视了一眼,又看向谢辙。他们三人在交换眼神之后,都将目光落在那对狐狸兄妹身上。 狐狸奶奶就是传说中现身的山神?这真是…… 「那妖物藏起来了。」 在他们开口前,阴影中的人却先开口了,不给他们提问的机会。这的确是略显苍老的,聆鹓之前听到的声音。她迷茫地望向那处阴影。那里的窸窣声告诉她,还有许多胆小的生命藏匿着。它们都簇拥在奶奶身边。 「它利用了法器的力量,构造了一处独立的结界。」那声音接着说,「紫金降魔杵,是一半金刚橛与一半金刚杵合并而成。而金刚橛则有构筑结界的功能,使场地「坚固如金刚,诸障不能侵」。想来,它是遁入六道宽敞的夹缝,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死生之地了。」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寒觞焦急地追问,「在结界里它也不能出来,定是蛰伏着,等待时机。它随时都有可能出来作乱,我们必须把它在这里解决掉!」 「好孩子,你可真是没变。」那声音说,「平日再怎么稳重,一提到家人,就变了模样。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奶奶!您可别难为我们了!还是快点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 问萤可先生气了。她叉着腰,责备似的对着阴影说话,显得颇有些没大没小。但他们的奶奶似乎并不介意,还轻笑出声。有那么一瞬间,聆鹓似乎觉得,这不是一个沧桑的老人的声音,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还是与她,与问萤一样年轻的。 「它所构造的结界,再怎么牢固,也必然与人间接壤。一般人的确无从入手,但从道理上讲,只要找准相接的地方,再破坏它,就能使它无处遁形。这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不过你们很幸运……我恰有办法。」 还不等谁表态,每个人都感觉周围的气氛不太对劲。说不出是石壁、地面还是空气,或者每一处都有些问题。那些冒头的小动物突然发疯似的窜入阴影中,回到奶奶身边。其余几人站在原地,或多或少都感到了一种不适,却说不上来。 一开始,是地面在微微颤动,然后明显到能被他们察觉。石壁出现细密的裂纹,但似乎不深,只是表层呈现异样,而上方有碎石簌簌掉落。接下来,他们感到耳膜很不舒服。虽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也没有听到任何噪音,但就是有种细小的刺痛感隐隐作祟。他们不约而同捂住了耳朵,却没什么作用。 过了许久,有一种十分空洞的声音从远方传到这处山洞。 这声音从何而来?谢辙反复思考着,试图降低对疼痛的注意力。他看向洞外,那唯一白色的一个小点,感到困惑而恍惚。 他突然有个可怕的设想:这声音是从群山间反弹回来的,而声源正是他们身边的人。 他们身边的「山神」。 这便是传说中的山鸣……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二十五回:回旋辗转免费阅读 第四百二十六回:回天再造 所谓山鸣,并不存在唯一的定义。不论是清晰可闻的噪声,还是渺远悠扬的旋律,不论尖锐还是低沉,不论是何等存在制造了它,不论它有无效用,又是何等效用——只要是从山上、或是山本身发出了某种能被认知的「鸣动」,那便可以被称为山鸣了。除此之外,什么谷鸣、渊鸣、地鸣,皆是如此。 就在这令人不适的动静持续没多久后,他们当真发觉山洞外有什么异响,并不是山鸣。梁丘慕琬竟第一个冲向洞口,寒觞随之一怔,也追上去,问萤见状立刻紧随其后。谢辙稍作犹豫,只对聆鹓说,你先莫出来,便追上那三人了。于是聆鹓在原地不知所措。 「听他说的,你便不要去凑热闹了。」 狐狸奶奶温吞地说,聆鹓便安定下来,只是不时地朝洞口张望。她又看向阴影中,依然无法窥探到那位年迈的狐妖的容貌。山鸣已经停止,那里仍显得安静,看不出有人,也不知有多少小兽藏匿其中。她有些担心地说: 「破解这样的结界,一定十分伤神吧?您的身体要紧么?」 「哈哈哈,大约是会折寿的。」她倒也不避讳,不逞强,有什么便说什么。 「这真的不要紧么?!」 「九牛一毛的事,不必在意。小丫头,你当我如今多大年岁了呢?」 聆鹓不好回答。因为在此刻,她似乎又听出了几分少女的音调来。 再看向洞口,苍白的天色似乎有些许变化。实际上改变的并非是天空本身的颜色,而是这一带的上空,仿佛有看不见的薄膜发生扭曲,亦或是透明的坚硬之物开始破碎——那是很难判定质感的东西。但毫无疑问的是,的确有结界存在,而且它已经脆弱到能为敏锐的人所认知到的程度。 时间已经迫近黄昏,天空开始微微泛黄。雪地上蔓延着奇怪的光斑,或许是阳光穿过结界的效果,亦或是结界内部的光。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现在岌岌可危。问萤有些莽撞地跑到空地上去,踏过那团血迹,几人也纷纷散开,寻找结界的薄弱之处。 最先崩塌的是问萤上方的结界。防线崩裂,一大团黑影从她的头顶上笼罩下来。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化出原形的寒觞冲过去将她撞到一边,中央隔着两道妖气,他与魉蛇死死对峙。他脚下的地面深深凹陷,雪层也向外扩散一圈。魉蛇已经很虚弱了,藏匿在结界中的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但对它来说一定不够休养生息。它「七寸」的伤口依然淌着血,而他们也都看得出它在为创伤带来的剧痛颤抖着。 不给它太多抵抗的机会,寒觞干脆一跃腾空,直接张口去撕扯它的伤口。魉蛇因外来的刺痛猛然起身挣扎起来,两个庞然大物又翻滚一团。所有人都慌了神,尽管他们都想上前帮些什么,可疯狂反抗的魉蛇绝不给谁机会。从伤口中挥洒出的血液雨点般溅到地上,它的身下泥泞不堪。这龙争虎斗般的场景,就连天狗也无从插手。 化作狐狸的寒觞整个吻部几乎都挤入了那人面的创口,它早已不具备任何人类的特征。他锋利的牙齿在其中拨弄,虽是血肉,但并不能感到温暖。终于,在柔软无温的构造中,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降魔杵了。他一口咬住那段金属,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拽了出来。伴随着一阵难以形容的滑腻声,紫金色的物件儿终于脱离了蛇妖的血肉之躯。 拉出降魔杵的瞬间,红得发黑的一大团血液被带出魉蛇的体内,连同肉的碎屑。夕阳的光辉下,肮脏的血完全脱离了法器,一点也不能污染它。杵身又散发出它独特的光华来,凭谁也无法玷污。这实在是血腥而华美的一幕,不论谁都会为之惊叹的。 尤其是为……那唐突出现在视野中的,抓住杵身的另一条手臂。 问萤傻站在那儿,谢辙也呆住了,就连见多识广的慕琬也说不出半个字。着实是诡异的场景:一条比寒觞细瘦太多的手臂从两舌内部探出。五指勉强可见,手臂也仅有肉的纹理,并没有覆盖属于人类的皮肤。不如说,辨认这条手臂属于人类都要费不少工夫。寒觞咬住的是整段降魔杵两边最宽的部分,中央恰好有一些缝隙,让这小小的手有了可乘之机。 待寒觞翻身落地的一瞬,手臂之后完整的部分被带了出来——那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一个……女性的孩童!不同的是,它周身上下都没有覆盖人类的皮肤,也没有毛发,只是一团人形的血肉。它也没有头,或许是被破坏了。如同一只刚出生的羊羔,或是牛犊,看起来连站都站不稳,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学会「走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它没有头颅才无法正常行动。 这诡异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不敢有所动作,甚至可以说,是忘了做出反应。再看向那巨大的蛇妖,它已经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只剩一副皮囊,完全死去了。慕琬突然明白,这条蛇妖又实现了一次「蜕皮」。这次,属于小女孩的部分从蛇的身躯中脱出,但她也很清楚,这团人形的血肉绝对与弥音那过去的朋友没有半点关系——无关它是否披着人皮。 寒觞用力甩着头,它却死活不肯撒手。它纤细的腿跪在地上,被上半身牵动着来回在地面上摩擦,留下深深的血迹。寒觞又跃到空中去,但不论它怎样左右晃动,那血淋淋的「女孩」自始至终都不曾松手。它甚至控制了周身的力道,猛然伸出另一只手臂,狠狠刺向寒觞的眼睛。一阵剧痛袭来,寒觞松了口,发出凄惨的鸣声。那团血肉掉到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之中还夹杂着清脆的声音。它的骨头一定断了。毕竟这个高度下,就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 除了问萤跑向了自己的兄长,其他人都朝着那无头女孩的方向跑去了。它以十分怪异的方式重新站了起来,带着几许挣扎。它的腿似乎断了,但这并不影响它的行动,它就这样拖着断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洞口,降魔杵还被死死攥在手里。它对痛觉的感知似乎很是迟钝,也可能是复仇的情绪完全支配了它的身躯。 真是不可思议……谢辙暗想,它连头也没有了,又何来的视觉?嗅觉?大概是以其他方式来辨别方位的。即便没有脑袋来思考,它也十分清楚,害它成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正是洞里的「山神」。它发疯一般冲向那边,这吓坏了人们。 「呃——!」 杵的尖端深深刺入了慕琬右侧的锁骨。 太痛了,比想象中痛一百倍。但几乎是六道无常的本能,距洞口最近的她毫不犹豫地挡在那无头女孩的面前。硬要说是否后悔,她当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知道若不这么做,便一定会后悔。 尽管她拼命攥着对方无肤的手腕,手掌被妖物的血染得猩红,可是疼痛让她不剩太多力气。慕琬的抵抗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她为其他人争取了时间。无头女孩挣脱她,拔出了武器,越过她向洞的深处跑去。赶来的谢辙正要检查她的伤势,她只顾叫喊: 「别管我!我死不了,先顾她们!」 很显然,「她们」是指里面的狐狸奶奶与聆鹓了。谢辙想,那残缺的琥珀还在她手里,这可能是她让自己不要耽误时间的原因。何况天狗赶到她身边,由于体型庞大也进不到洞里去,在外面倒能照顾她。远处的问萤也跑来了,一定是寒觞做出了与慕琬同样的发言。 那小怪物的血脚印十分凌乱,难以辨识。可它跑得真快,谢辙几乎要追不上它。冷色的狐火照在鲜红的躯体上,透露出一种不自然的光感来。而最前方,聆鹓竟勇敢地伸出双臂,挡在了狐狸奶奶与小动物们的面前。 绝不能让它伤害她们。 此念一出,谢辙抽出剑来,径直向前一丢。剑就像受到他的指示,直挺挺地迸射出去,飞快地贯穿了那无头怪物的身躯。这实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它离最后的阴影很近了,却踉跄几步,扑通一声,倒在了聆鹓面前。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靠近了谢辙才发现,其实她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那团血肉扭曲地卧在她正前方,肢体几乎是折叠地堆在一起。唯独拿着降魔杵的手臂伸展开来,让那段冰冷的金属骨碌碌滚到了阴影边缘。 阴影中伸出一只覆着皮毛的、嶙峋的手。它将降魔杵拾起来,拉入黑暗之中。 「我曾在九天国生活了那样久……却从未亲手正儿八经地摸过这些法器呢。」 问萤赶到谢辙的身后。她伸出手,用狐火驱散了洞里最后的黑暗。于是,狐狸奶奶的真容就这样出现在谢辙面前。那一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强烈的震撼让他说不出半个字来。即便她的身边簇拥着那样多的动物们,他的视线却始终不知该放到何处。 她的确有着狐狸的特征,却维持着人形的模样,这看上去有些矛盾,像是强行披上狐狸皮的人。她究竟年迈还是年轻,谢辙无法辨识,他只知道若是有得选择,这副姿态也一定不是奶奶心甘情愿的。即便有动物们遮挡,他还是能看到奶奶的衣摆之下,有无数怪异的、细嫩的肉芽延伸出庞大的脉络。它像是木质的根系,又像是血管编织的网。每一条脉络都紧紧攀附在石头上,深深地渗透、扎根,与整座山体相连。 这就是……为绢云峰而生的山神了。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二十六回:回天再造免费阅读 第四百二十七回:回魂故里 这就是狐狸奶奶无所不知的原因吗?她已然融入了这座山中,每一寸血肉都能感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可这无疑是一种自我的桎梏,此后她便再不能离开绢云峰了,否则便要切断那些肉的根系,定是痛彻心扉的。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为了这些一方亘古的风景,为了与她毫无血缘的孙子孙女,与仅有数量算得上庞大的渺小生灵? 也许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吧。至少毫无疑问的是,这座山上的风景是如此美丽。太阳几乎要落山了,天色暗下来,带着点儿西方残留的暖色,像一块深色的绸缎边缘被浅浅烧灼。但它就要完全熄灭了。巨大的白色天狗端正地卧在一边,安静得像落雪的雕塑。 「……还好吗?」 寒觞已经回到了人类的姿态,但他的眼眶仍淌着血。他一只手捂着左眼,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里流出。他晃晃悠悠走到洞口的慕琬身边,伸出沾着血与尘的右手。慕琬虽伸出了手,却往他的掌心上扣了个什么东西。那坚实的触感带着一点棱角,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 「但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已经不是六道无常了……」 「……你还是先治眼睛吧,我可不急这么一时。」 她的声音很小,可能不想吸引别人注意,也可能是没什么力气。她又痛又累,整个身子都瘫在洞口上。她锁骨上的血窟窿是那样醒目,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十分惹眼。看得出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并不能好好地回应寒觞的注视。但那伤口也许不是很严重,至少没有伤到大动脉,否则她绝对不会撑到现在。她的守护神不声不响,乖巧得像不存在一样。 「我早该面对,我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了……不能总靠这种邪乎的东西续命。」 「对身为人类的你来说,法器终归是有邪性的东西。」寒觞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 她望向天狗说:「你若不再认我,便收了我的亡骸;若还认我,就带我回家……」 天狗竟然点了点头。它分明是没有表情的,可那一瞬,寒觞似乎看出了某种人类似的神态。只那点头的瞬间,它竟像个人类一样,平静地应许了另一个人类的请求。 「等等,你……」 「这个时候,还能找到名字,真是,太好了。」 寒觞扭头看向她,表情沉下来。她气若游丝,自己大概高估了她的情况。他顾不得仔细听慕琬要说什么,只是慌忙把琥珀塞回她的手中。她连抓住它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根本没有去抓握它的意识。即便如此,她的天狗也不为所动。寒觞心里隐隐明白,这只大家伙说不定比慕琬还要清楚她现在的境况了。 「别吓我啊!」寒觞左侧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但眼睛已经恢复如初。他一手拿着琥珀,一手握着慕琬的手,强行把它们按在一起。究竟是恢复的效用因为受损而衰减,还是她并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寒觞不愿去想。「你可、可千万别出事啊,大家还在等你……他们会——他们会难过的!问萤会难过的……」 慕琬靠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天。夜空的群星一闪一闪,琐碎的光芒都落在她的眼里。此地一片狼藉,但远处的山,远处映在她眼里的山,仍是洁白的。积雪一片连着一片。 「这样的话……以后,回到雪砚谷,我的碑上……能有个名字。」 「别说傻话!」 「跟他们说别刻霜月君……」 「你自己去说!」他抬高了声音,「你养好伤亲口去告诉他们!」 他仍徒劳地将法器摁在她手里,她不为所动,能治愈眼睛的神奇的力量并没有在这副自我放弃的身躯上重现。太多血从她身体内逃走,她不加制止,任由它们从肉身的禁锢里去往广阔的地方。慕琬只是轻声说道: 「别刁难我了……」 「不行……」 慕琬暂时不再说话。她缓缓伸出手,在天狗毛茸茸的身体上抚摸了两下。它没有动弹,似乎在担心自己任何微小的举动都会加剧她血液的流失。它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仅仅是这样陪在她身边罢了。她轻声念叨着: 「这样一来,你也终于自由了……」 与寒觞相比,它的反应可以说得上是冷漠。但寒觞怎么能明白这只天狗的想法呢?它陪伴了她那么多年,论情谊自然比其他人深厚许多。然而契约的事,谁也说不明白。这天狗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这么多年的情愿与否,对外人来说都是未知。说不定,连慕琬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活了够久,也见过够多的人与妖怪。你是好妖怪,也是好人。这样的存在,在我所见的数百年时光,也为数不多。我想做些卑劣的事……一些仗着你好,便利用你的事。希望你能,满足我这个弥留之人的心愿……」 大约是接受现实了,寒觞不再进行反驳的发言,那些都是无谓的挣扎。他的喉咙收得很紧,更咽到难以应答。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让她说完剩下的话。 「有三件事……这个琥珀,暂时托付给你。若有机会,请一定要转交给山海……给凛天师。要是他日理万机,见不到他,给无弃也可以——只是他手里已有香炉,定要嘱咐他,妥善处理……」 寒觞更加用力地点头,终于攥紧了琥珀,将它缓缓地撤回来。他总有种感觉,一种恍惚的罪恶感,像是此刻自己正在剥夺她生命中最后的希望似的。即便她本人并不这样想。 「第二件,是我本答应聆鹓,替她寻找吟鹓的下落。现在……怕是做不到了。请你替我,向她道歉……我总是承诺不了什么。但,我拜托过其他的无常,只要她同我的同僚联系,希望……总有的。她不会放弃,我们,不会放弃……」 「好。」 寒觞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个字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抖动得更加剧烈,却怎么也控制不了。单单一个字,让他的嗓子有如开水烫过,有如刀子割过。但他怕自己不做回应,下一刻慕琬便再不出声了。 「最后……」 她的视线缓缓地挪到了寒觞的腰侧。 「我要你用那把剑,杀了我。」 一瞬间,寒觞的思绪如蒸发了一般。 什么?他好像没听清,多想重新问一遍。可他没能问出口,他分明是听明白了。 他只是不想承认。 「拜托了。」慕琬并没有重复,「算我求你。」 「……我不能……」 「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用乞求的语调说,每一个字都显得弥足珍贵。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之中,寒觞只觉得震耳欲聋。 「做不到……」 「我知道,你的剑能斩断魂魄。」她努力抬起一只手指向它,「那也是,从天道而来的剑……求你了,你一定要这么做,趁我还有一口气在。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没有意义。」 「为什么……」 「活着,太苦了,我还是……不想有来生……」 她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但有什么东西永远熄灭了。他的眼里,和她的心里。 洞里的人远远听到有什么声响,那并不象征着什么好事发生。他们接二连三地走出来,只发觉天已经黑透了。在这片黑暗之中,原本就污秽不堪的地面多了一层漆黑的颜色。这场面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空茫、窒息,宁愿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啜泣声接二连三,不需要谁来特别解释,眼前的场景已足够说明一切。眼前的人只有两个,生者一个,还有一只静默的天狗。残缺的琥珀也默默躺在一旁,在黑夜里散出微弱的、无序的幽蓝的光。在寒觞的手边还有一样东西,那是一柄短剑,质地普通,却沾着血。谢辙几乎都要忘记,那短鞘里所容纳的原本也只是这样短的金属而已。 问萤从未见寒觞哭得这样伤心。或许是见过的,也可能太过久远而忘记。爹娘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狠狠哭过的,哭得同现在的寒觞一样撕心裂肺,声嘶力竭。但她那时候只顾着自己哭了,并不记得寒觞是怎样的表情,或许还是太过年幼了。可她记得清楚,每一次寒觞都陪在自己身边,轻轻拍她的背,说安慰的话。在那之前和那之后,他也许哭过,也许没有,也许只是静静地掉着眼泪。她不知道,也想不起来,她本想做和寒觞那时一样的事,可在慕琬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前,她最终做到的,只是同那些个时刻一样放声恸哭。 同她的兄长一样。 记忆断断续续从脑内涌起,聆鹓无法控制地回想起慕琬曾身为霜月君时帮助他们的点点滴滴。她有种莫名的悔恨,恨自己总是求助于她,却忘记了六道无常也与自己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尽管那么多人都认定他们已然成了这之外的什么,但,她分明…… 谢辙觉得自己该坚强些的,可朋友们的哭声是那样有感染力。他的眼泪也止不住簌簌下落。他心里更是明白,这对寒觞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而他当真去做了,这能否说明,他又是那样仁慈? 夜还很长,哀悼的时间却并不充裕。在接连不断的哭声中,一直端坐的天狗终于站起身来。它撑着自己的四肢,小心地将这具冰冷的尸体衔起来。于是人们纷纷后退,目送它扑扇翅膀,逐渐化作天边纯白的逆行流星。它带走她,连同她的名字。 问萤与聆鹓仍在啜泣,寒觞终归是擦干了眼泪。他朝着聆鹓伸出拳头,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不知他要交付自己何物。 一枚银若流星的铃铛落到她的掌心。 她复而失声恸哭。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二十七回:回魂故里免费阅读 第四百二十八回:回心念善 月亮躲在层云之后,只有朦朦胧胧的微光透过来,落在地面上的更是少得可怜。但星光很亮,它们大片大片洒落在地上。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对一个妖怪来说已经足够了。眼前的路,她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不知该去往何方。如此广袤的草原之上,处处都是路,或说处处都没有路。 她跑了很久,跑得忘记时间。天总是黑的,月亮总不出来,像是时间被定格。凝滞的空间里,只有她是唯一的活物。从远处望去,她似蝼蚁,在平原上缓慢地爬行。可天知道她跑得有多快,她只是太渺小了。 太渺小了。 眼前出现了不同的景色,在她尚未靠近前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的双腿仍没有停歇。很显然,那是一座废弃的村子。它并未经过炮火的洗礼,没有什么残垣断壁。它尚且完整,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它与「活着的」村子的区别,甚至不需要通过妖的嗅觉来判断里面究竟有没有活人的踪迹。任何一个普通人看着这些疯长的植物,与覆盖着厚厚尘土的建筑,都能得到答案。 薛弥音就这样闯入这座村子。与此同时,她的脚步放慢许多。在完全停下来的那一瞬,她摔倒在地上,手还磕到了石头。但她没有试图将自己撑起来,她累坏了,而这阵疲惫是在她停下来的那一刻突然爆发的。强烈的酸痛感从双腿蔓延而上,从四肢百骸展开。她全身都被这种异常控制住,就像个平凡的人类一样。不过真要说起来,平凡的人类早就死在路上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神,勉强能站起来。这副优越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自己分明也与人类时期完全不同了。 以某个时间为节点,她也成为了「两个人」。 但是,她的双臂自始至终都紧紧环抱着那柄三味线,环抱着她曾生而为人的某种证明。 她僵硬地站起身,在这废村里游荡起来。身上的那些小伤口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复原了,只是比过去更为缓慢,或许她太累,也可能心思不在这里。村子里没有任何活人,也没有一具尸体。在这样无声的乱世里,这种下场的村子并不少见,它们都迎来消亡的结局,最多是形式不同罢了。 没有尸体,可能是被集中处理掉了。往好处想,是村民在活着的时候就选择离去。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天灾与人祸皆有可能,何况十恶猖獗,任意一位恶使都能轻而易举凭自己的方式将一村子、甚至一座城压榨干净。也有值得利用的部分,但这么小规模的村子,连一次最简单的狂欢也无法承受。 绮语的恶使知道怎么做——倘若这村子还有活人的话。 但她太累了,累得甚至没有精力去剥削别人。她的灵魂和肉体都疲惫不堪,但她还是强撑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在废村里走。她随意走进一户人家。选择这里的原因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它正好敞开大门罢了。 屋里有一个火盆,在这微冷的时节显得那样正常。可她知道,这一定是在去年、前年,或更早的这个时候留下的。柴火很干燥,或许此地本就不算潮湿。那些木头上也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弥音腾出一只手,在火盆上空掠过,下方便燃起灼灼的火焰。 尘埃在瞬间被火舌吞噬,发出细不可察的滋滋声,整个屋子变得明亮而温暖。两团火焰在她的眼中燃烧,却没有温度,看上去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它们也不是映衬在她眼底,而是在同样遥远的地方。她的双目就像是镜子,将距离拉远,再拉远。 弥音坐下来,坐在满是灰土的地上。她不在意,反正衣服已经很脏了,脸上也有不少块尘土。她抱着三味线,一言不发。没多久,她又拿出口袋中的蓝珀碎片。它就这样随意地装着,竟然没有因为她的颠簸掉出去。 它是那样薄薄的一片,最厚的接近中央的地方,倒是有一公分。它大小如琴弦的拨片,只是薄厚不那么平均。她捏着它,试着在琴弦上拨撩一下。三味线传出干涩生硬的声色,令她觉得太过陌生。真是奇怪啊,琴是熟悉的琴,弦是熟悉的弦,可由它发出的声音不该像是如今这般从未听过似的。她的心里也跟着涌起一番干涩。 身边却传来一种柔软的触感。 弥音微微有些惊讶,转过头看到一团毛茸茸的家伙。她睁大眼睛,有种「情理之中」的「不可思议」。这画面可真是不真实啊,她分明许久未曾见它了。一种极为怀念的心情春雨般覆过了先前的酸楚,弥音伸出手,想要摸摸阿淼的头。 它没有避开。 她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后,弥音将手收了回去。可那小猫的耳朵像以前一样,是微微向后拢去的,就像是在等她将手放上去一样,就像是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期待落空,它的耳朵又缓缓立了起来,这让她又平添一丝愧疚。 它是那样一个干净且柔软的生命。 一点儿尘土都碰不得。 「不摸摸看吗?」 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薛弥音愣了一下。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屋子里,乃至整个村子都只有她一个活物。至于阿淼,只能说是活着的死物。 「你……」 弥音实在不敢肯定。那声音清清楚楚,是标准的小男孩的嗓音,绝不是自己臆想而出。她有些恍然,错愕良久,半晌没敢回复那凭空出现的声音。是因为琥珀的关系? 她明白过来。 真好用啊……这东西。薛弥音攥紧了手中琥珀的残片,参差不齐的边角将她的皮肤扎得生疼。但比起其他的什么,这点感觉完全可以忽略。那些法器——那些让人趋之若鹜连命都不要的法器,那些让人心境扭曲连旧情也视若无物的法器,确实是这般好用的。 唯独当下,她才意识到,这才是真正该使用它们的方式。 即便她觉得心里有刀在绞,有火在烧。 「谢谢你。」 那声音又说。 「为什么?」反问的时候,她的喉咙中突然就有什么堵在里面,仅在那三个字结束后,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伸出手不断地抓着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把堵塞之物捋下去似的。直到她脆弱的皮肤开始泛红,发热,她才勉强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为什么……这么说?你帮我很多,我却什么都没为你做过……我还抛弃了你。」她重复着,「我抛弃了你。」 说罢,那不知名的东西又填在了喉头。 「弥音没有抛弃我。」 那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语调,也就听不出任何感情。它显得更像是一个结论被摆在那里,不容置疑。于是弥音冲破这阵更咽,大声而语气颠簸地说: 「那只是、只是你觉得罢了!但所有人看上去都是……不,我就是这么做了!我就是做了、做了这种事!难道——难道到现在我还不能承认吗!」 难道到现在我还没有勇气承认吗? 她近乎嘶吼地喊着,才能将濒临破碎的字句推出声道。它们的每个棱角都把嗓子刮出血。 「弥音觉得自己抛弃了我?」 薛弥音说不出话。她盯着这团有着明亮眼睛的毛球,不知如何作答。她只知道,它的眼睛看上去是那样圆润,那样漆黑,摊开的黑色瞳孔映不出火光,令人觉得无比安静。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她不该推卸责任,只是一副在意周遭眼光的样子。别人的闲言碎语,她早就能抛到脑后了,那么她现在又在意什么?还是说,她惦记的是一个标准,一个能真正定义她对阿淼究竟「好不好」的门槛?而这门槛又该谁来定义,谁来规范呢? 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那便只能是「所有人看上去」么? 薛弥音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而,也就无法对自己的恶劣做出解释。她也不该解释的,在这番情景下,作何解释都只是脱罪的狡辩,无力的辩驳。 「那便是没有了。」 「可是——」 可是你说了不算。弥音多想这样说。但话又说回来,阿淼说了不算,那谁还说了算呢?退一万步讲,它不这样觉得便罢了。但它不觉得,便是真「不存在」吗? 「你已经很努力了。谢谢你,」明火中,阿淼无声地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弥音突然有种冲动。 她想要嚎啕大哭。 她许久不曾哭过了。在寄宿人家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时,失去相伴多时的青梅竹马时,心爱的三花猫让坏人捉去剥皮时,被故人抓住又被迫放开手从高处下坠时,做出义无反顾的抉择成为妖怪时……那些重大的节点,她再怎么崩溃,都不至于陷入失声痛哭的境地。 可现在她的鼻子泛酸,喉头也死死地更住。她说不出一句话。就好像她的嗓子和眼睛都连接起来,只要她开口吐出一个字,眼泪也会随之决堤。 「弥音什么也不必说。」 小猫什么都听得到。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二十八回:回心念善免费阅读 第四百二十九回:回路漫漫 弥音的心愿实现了吗?」 阿淼这么问着,脑袋轻轻歪了歪。它大约是真想知道答案的。或许这是法器也无法传递的回答,也或许弥音不知如何作答。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她想要点头,又想要摇头,她似乎觉得所有的愿望都未曾实现,却又在某种意义上得以实现。 「不记得了吗?」 弥音没有回答。但,最初的心愿确乎太过遥远,让她回忆不起半点影子。这应当与两舌的法术有关,它冲淡了、覆盖了、扭曲了太多本属于自己弥足珍贵的东西。不过这也不能全怨她,换句话说,即便是怨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希望活下去。后来,你希望我与你一并活下去。」 它替她说了出来。 薛弥音突然猛咳一声。 她太难受了,为了不让眼泪奔涌,她死死按住胸口,掐着喉头。她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又在之中品出一丝甜蜜来。左前胸很痛,大概是心脏的位置——原来妖怪也会心痛吗?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她还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不要再责备自己。」阿淼这样说。 「我一生都在责备旁人……」 当下,我理应责备自己。 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其实她知道,自己就算什么也不说,阿淼也能通过这神奇的琥珀感知到自己的意思。就是这样的东西,不仅能建立同族间无声的交流,甚至能带来跨越种族的沟通。天狗一族的祖先,正是通过这样的东西缔结了漫长的契约。 弥音只是觉得自己唯独将这些字说出来,才能真正留下痕迹。 「弥音还在责备自己吗?」 「我没办法!我、我觉得她一定很后悔当时救了我!」弥音高声道,「我也是,我巴不得她从未救过我!可是——」 她甚至没能向霜月君承认,自己在年幼时杀过人的事。善良的霜月君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迫不得已,吃了死人的肉而已。她不敢承认,因为她怕自己被判罪。所以,她那对霜月君曾经狂热的敬仰与崇拜,是包含着赎罪的意味。 这些事,也只有她如今才敢承认——才敢当着阿淼的面承认。 「弥音其实很温柔啊,一定是怕吓到霜月君才是。」 「不,我很清楚,我只是怕她抛弃我!」 「如若霜月君并不在乎?弥音只是活着,便十分努力了。」 薛弥音说不出一点话来。 「弥音活了下来,阿淼也是。」 毛茸茸的小猫绕到她的膝边。它看上去干净又蓬松,与他们第一次见面完全不同。可她自己还是灰头土脸的,身上的伤尚未恢复完全,衣服也破破烂烂——这倒与她那时候有些相符,连面色都是那般憔悴的。它越靠近,她就越害怕。她真不敢伸手,只是想着若摸上去定轻飘飘的,手感像云彩一样,一碰就消散了。 它又说:「我多希望你获得幸福。」 平淡而无感情的信息流淌到她的脑海里,却如一记重锤。她无声地抖动肩膀,眼泪滴滴答答。安静颓然的躯壳下,疯狂的情绪澎湃汹涌,势若雷霆万钧。喉头,鼻腔,眼睛,无法抑制的酸楚侵蚀着她,在抓挠不到的地方将痛苦蔓延。回溯这短暂的一生,不论作为人类,还是作为妖怪,委实找不出能被真正称为「幸福」的时候。 可是……分明有些时刻,是值得她铭记至今的。暂住的地方的主人突然想起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前一晚梦到霜月君第二日她便来看她,吃到一块唇齿留香、难以忘怀之后再也没见过的点心……还有,每次低落的时候,都有阿淼陪伴这件事。她甚至想不起那些令自己失落的、琐碎的理由,只记得自己什么都不必说,它就像什么都明白一样安静地看着她,陪着她。 一只三花儿的公猫,是多少富贵人家梦寐以求的宠物。但那些喜爱多是带着功利心的,他们只想拿来炫耀,并不是真心喜欢。他们喜欢的,只是别人对所有物的羡慕,而不是猫儿本身。他们就算对猫儿好,也只是对自己的虚荣心好罢了。一般的猫儿定是无所谓的吧——只要有口吃的,不论谁家都一样待——越富贵的人家,老鼠便越多吧。与狗不同,它们与生俱来的高傲不会让它们摇尾乞怜。猫儿可是捉老鼠的好手,有这门手艺,在哪儿都是活。 弥音从不会像那些富贵人家一样,更不像那些视其为摇钱树的人。于她而言,阿淼不论是什么花色什么模样,都是她绝无仅有的宝物。 也是她的朋友。 它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吗?也许不是,她还是认识一些人……一些,傻傻的人。他们,或者至少他们中的一位姑娘,也曾称自己为友人。可不论真假,那也只是单方面的罢了,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这样认可过——如今看来,她也觉着自己实在不配了。 这般前后的心情是如此不同……而转折从何处开始?她也不知该问谁去。 它是自己最初的朋友吗?也不是。第一个朋友,应当是那个她连姓都不知道的女孩。阿淼的名字,便是她名字的影子。但那个女孩从何时起,不再能被称为「朋友」,关于这个时间节点,她大约还是能忆起的。可她没法儿深入去想了,似乎没多思考一阵,就是对过去愚蠢的自己狠狠的一巴掌,就是对霜月君正确判断的亵渎。 但它定是自己最后的朋友了。 不论什么时候,都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我多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很多人看在霜月君的情面上照顾她,霜月君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活得好。那个少年,那个赠予自己琴弦拨片的少年,也说希望她多笑一笑。可那又当如何?什么才算作活得好,却没人告诉她;她究竟想不想笑,也没人问过她。似乎所有人在意的,都只是她表现出来的模样。只要看上去够好,够快乐,便不会过问,不会追究。弥音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人,不喜欢无谓的表演,也从不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她倒也知道,那些人倒没什么坏心眼,也是真心盼她能别整天闷闷不乐的。但说实在的,对于这些,她一概无法感知。 唯独阿淼,一只毛茸茸的猫妖,能对她说出这般话来。更重要的是,不是靠「说的」而是最直观的「传达」,真心实意地「感染」。 酸涩,又甘甜。 原来我是想要幸福啊。 「我不知道,」她更咽着说,「我不知幸福为何物。我也从未奢求过这种东西。它、它听起来很好看——但我看不到,我也抓不着。我只知道有你相伴时,我是能挺过很多事的——过去,到我抛下你为止。我以为我缺爹娘爱我,缺朋友照顾我,我以为我想要关注,想要钱,想要力量,想要快乐……我以为了很多,却都是虚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就算它们落到我手里,我也拼命去抓,却什么都没抓住……」 原来我是想要幸福啊! 「我再也得不到了!」她声嘶力竭地哭诉着,「我还该做些什么的!我走到今天……算不得是无辜,但我也不会认罪。一切好的坏的,都是我该。但我还是……我还能做些什么,为你做些什么的!如今你告诉我了……我却从未问过你想要什么。我已然沦为妖物,你也如此,我该能为我的——我的朋友,做些什么的。」 「……」 阿淼卧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娃娃。但它直勾勾盯着她的那双眼睛,在火光之下,分明是如此灵动。 「是了。」安静许久的脑海再度出现声音,「阿淼也有自己想实现的愿望。弥音你……能帮我吗?」 「你想做什么?」弥音直起身子,「我什么都可以帮你!」 「其实……」 「其实?」 其实—— 其实,倘若,倘若说。 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阿淼就不该再活呢? 阿淼一直以来的愿望,其实是想平静地、安静地转生呢? 没有世俗的纷争,没有红尘的牵绊,带着一份生前不轻不重的思念,投身轮回的洪流中去。在得知这般意图的一刹那,强烈的眩晕感几乎要劈开弥音的头颅。 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终究害了它,让它在凡间蒙尘,让它的自由被剥夺,让它凭白承受本不该承受的是非善恶、黑白抉择。 时至今日,绮语的恶使才完全意识到,曾身为人类之时的自己有多么自私。她本是很清楚的,清楚自己对任何人都那样刻薄。可她一向以对动物友善而自居,却从未问过这个小动物的意见。她和最开始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意愿默认为对方的罢了。 长久以来的坚持全部都是任性而已。 而后,她忘记阿淼是如何离开,也忘记那柄三味线是如何倾倒在火堆中的。自始至终,弥音似乎都没有再碰过它,就好像那死物有着自己的意志一样——对啊,它是有的,一直都。 置于火中的三味线被烧成灰烬,接着,整座废村被逐渐扩大的火势吞没。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刺穿了她的灵魂。绮语的恶使更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向远方。 身后是热烈的光焰,身前是初升的朝阳。 她在光明的夹缝间游走、窒息。 至此以后,江湖再无绮语的名字。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二十九回:回路漫漫免费阅读 第四百三十回:回肠寸断 这时节在许多地方,还仍热得与盛夏一般,不过在有些地方,也冷得似是入了深秋。可在绢云峰的高处都是一样的,甚至它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冷。 天上甚至飘起了小雪。 与雪砚谷相仿,唯独到了冬日里,洁白的雪花才会簌簌地落下,其余的日子并不怎么出现这样的天气。这里的积雪只是终年不化,但也并非足够冷,而是运作的灵场维持着它们的形态。可七月飞雪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六道无常也没怎么见过。 站在轻飘飘的雪花间,揣着袖子的极月君直直站着。他那被黑幕遮蔽的眼望着一处,那儿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的头上像是乌黑靓丽的长发被厚重的雪覆盖,呈现出一种浓淡不一的灰色。她的衣服也是黑的,如东国的丧服。独她的脸上覆着冰霜的半张面罩。右边的眼球已经完全坏死,她自个儿摘了去,徒留一个漆黑的空洞被封印在冰层之下。 极月君看到她体内灵力的流向,透着清澈的冰蓝。但那回路都是堵塞的、凝滞的,它们被另一种看不到的力量维系、制衡。那样的力量就封存在她身侧的刀鞘之中。 「你出现在这里,可不像是为了归还那件不属于你的东西。」 极月君轻声说着,但隗冬临并不看向他。她另一只眼睛也因体内灵力周转的缘故,颜色显得极浅,乍一看几乎已与眼白无异。可比起极月君,她对现世的一切看得仍算清楚。 「我得把它抽出来……」她喃喃着,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我遵循它的指引,可是……怎么会没有呢?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你距绢云峰是很远的,即便是寻灵脉,也找了三天。」 「你们六道无常,消息如苍蝇嗅到血腥一样快——也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 「你在寻什么?」 隗冬临又不说话。她沉默许久,在原地发愣。她已在山上彷徨了一整天,却始终没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而极月君是奉命盯着她的,倒也不和她打哑谜,想知道什么便直问了。他也静静站着,同隗冬临一样,头上、肩上,甚至背后负着的无弦琴上,都落了薄薄的雪。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她指着一个方向,「封魔刃告诉我,在这里,曾有一条与修罗道相衔的间隙。可惜我来的太晚,间隙已经消失。看来,并没有形成灵脉什么的东西,或许只是浅浅地出现过,然后消失了。我知道这里有一位山神,本想问问,却并没有见到。」 接着,她终于缓缓将头转向极月君。她的身子稳稳的,一动也不动,头却如猫头鹰一般拧过很大幅度。若是极月君能够看见,想必也会为这诡异的一幕感到惊讶吧。 「你见过她吗……?」 「……」 极月君以沉默回答。 「我心说,人间若是抽不出它,或许,进入修罗道是可以的。降魔杵的记忆告诉我,那位霜月君——便是误入修罗道才抽出了它。世上与修罗道相接的灵脉很多,却没有合适的切口。委实是有些遗憾。算了,机会兴许还会再有。」 「或许吧。」 「我要离开了。附近似是有你的同僚在……我并不想和你们扯上太多关系。」 说着,她便这么离开了,漆黑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微雪之中。极月君有一丝惊讶,但并不是因为隗冬临的发言。他并非不知道附近有一位无常鬼在,他只是没有预料到,她竟然能感知到那人的存在。要知道,那家伙将自己的气息掩藏得十分小心。 「啧,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敏锐到这个地步。」 在隗冬临离开后,忽然现身的红色身影便是她口中的「你的同僚」了。说实话,就连极月君也不是很想与此人有所交集。善于打交道并不代表喜欢,但出于一些不必要的礼节,他仍保持着自己特有的微笑。 「是呢。毕竟你一向如此谨慎,从来不肯让黄泉铃发出声响。」 「啊啊——别误会,我可只打算对她藏着掖着,而没有故意避着你的意思。不过,她这么敏锐,也没能察觉你准备去见山神的事么?甚至,打算带出一件她熟悉的东西……的一部分。还是说那孩子其实心知肚明,只是没戳穿你罢了?」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呢。」 他轻笑了一下,面对着朽月君的方向。 「你准备去找那个老不死的拿些东西吧?落在这里的那柄匕首——封魔刃的一部分。山里的动物找到你,托你去她那儿将这东西带走,好交给那群小朋友手中,彻底摧毁万鬼志,完成骸将军的嘱托……即使在靛霞镇里浪费了那么多,这本书依旧很厚重吧?」 「哎呀,这都被你看穿了,真是不得了呢。」 极月君依然笑着,心里是怎样想的,朽月君当然也清楚。他莫名有些不快。按理说,总笑的人是他才对,可他现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但多少被打趣得有些腻烦,极月君便说: 「也不知你擅自追查的那个姑娘,有没有如愿见到山神大人。」 「啧,就这一点隗冬临可真是没说错啊,你的消息总传得很快,是你喜爱又喜爱你的毛茸茸小伙伴儿们告诉你的么?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的确,她是想见那位山神大人,聊聊天,长长见识,就如她拜访的许多名家隐士一样。但……看样子,还有一件事,是你并不知道的吧?」 「……可能吧。」极月君隐约有种预感,「大概是能解释你在这里停留三日的理由。」 「……」 朽月君忽然便沉默了。极月君的浅笑僵在脸上,雪势似乎大了些,似乎没有,他只觉得脸上十分冰凉。气氛微妙过头了,不祥的预感沉重了几分。他想,那恐怕是与如今的霜月君有关的事。真正奉命调查舍子殊的,不正是霜月君吗?她不在这里。 「梁丘慕琬死了。」 「——谁?」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内呼之欲出。极月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属于谁的名姓。但,这确乎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极月君感到有什么画面在思想的边缘游荡、徘徊,直到搁浅。 他的笑容消失了,像消融的冰雪,但他分明觉得更冷了。 若要问为什么,答案却在心里悄然绽放。这时隔了几百年的名字在重新落入耳畔时,如蜻蜓点水,却激起万丈波澜。他僵着,感觉自己像是化作了山上的冰雕,稍有动作便会粉身碎骨。这是多遥远的名字,遥远到与凛天师、百骸主,乃至黛峦城的历史都化作漫漫长路,延伸到目不可及的过去的洪流之中。此刻,它裹挟着记忆席卷而来,磅礴,汹涌,沉重。 当某物被赋予名姓时便有了意义,当名姓得以被呼唤时,意义便连同其本身活了过来。 即便它转瞬凋零。 他突然落下眼泪。 黑色的幕布下淌出晶莹的什么,无声地落在袖边。朽月君再不说话,也只回以沉默,但极月君已经无暇在意他的态度了。他相信了朽月君的话,因为他正受到雪山生灵的委托,前去造访绢云峰的山神大人,到那时便能证明一切了,朽月君没有骗他的必要。 而他现在才能理解那些小家伙言语中的悲切与哀愁。 「那姑娘,难得与我一样,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呢。」 朽月君口中的姑娘便是那名为舍子殊的妖怪了。极月君微微一顿,轻声道: 「你们不懂,自然是情理之中。」 「那姑娘果然与我十分相似。我们都无法理解,她为何要抛弃自己的生命。虽说我与你们其他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去在意。黄泉十二月若再要减员,我也是会替那位大人感到困扰的。即便她失去了走无常的资格与无尽的生命,像个普通人一样度过平淡的一生,也没什么大不了吧。我记得她死时才二十出头呢。她又存在了足够漫长的岁月,多这一段时日,了却一些不必要的心愿——至少将手头的工作与其他无常做个接洽,也是好的。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急着去死?那法器应当是能治好她的,是她自己放弃。」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极月君只是这样说,「自然没有资格评判。」 「得了吧,活在世上不论是人还是妖怪,还是你们这样一脚踏入鬼门关的半吊子死人,都是活在彼此评判之中的,只是看你在意与否。我就是喜欢评判别人,但也不怎么介意被旁人评判。我兴许会高兴,也可能没什么兴致,这都是我接受的结果。不过若要我评判这个女人……就算这么多年,还是没怎么看懂。甚至,她要求那狐妖用短剑将她刺杀,不愿再有来生。真遗憾,我还想着一定要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好评判一番呢。」 话虽是这么说,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这的确是稀世罕见的景象。他大约是真的想不明白吧。只是极月君在听到他的陈述后,微微张开了口,似是有些惊讶。随后,他又微微抿唇,心中泛起一丝奇妙的酸涩来。 「即使如此短暂的时间,也是一种折磨吗?」 「还是说她已经活够了,所以才看不上这区区几十年的时光?啊,这话倒是那位姑娘说的。虽说她起初一直对我有所戒备,但我们并不是聊不来呢。」 「我说啊……」 极月君的语气略微严厉了起来。 「嗯?」 「你最好还是不要打什么坏主意比较好。为了防止在这段时间内,世上催生出更多的恶使,我们都已经拼尽全力。你若想将她引入歧途,还是请适可而止。否则的话,就算那位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不会当无事发生。」 朽月君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即便他是看不见的。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他的语气也那样不自然,「我可从未想过让她成为恶使。真是的,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是戴不起啊。」 「……你有什么目的?」 「我要她来做六道无常。」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三十回:回肠寸断免费阅读 第四百三十一回:代越庖俎 你睡得可真够久呀。」 她睁开迷蒙的眼,只听见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不知是这声音将她唤醒,还是说她醒来就是为听这声音的。 她撑起沉重的身体,并不觉得疼痛——只是无比疲惫,即便她好像已经睡了很久。此外应有的骨肉的酸楚,倒是一概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便不难受了。暂且顾不得这个,她环顾左右,扭着迟钝的脑袋,却什么也没能看到。 动作好僵硬啊……她暗自感慨,用尽全力站了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空旷的院子一个人也没有,天空也黑漆漆的,月亮和星星都不知在哪儿。但院儿里点了几盏灯,零散而孤单地亮着,让院子的风景清晰可见。三处地方栽了三颗八月桂,金桂、银桂与丹桂,如今也是到了盛开的季节。它们都开得茂密,浓郁的芬芳令人放松而安逸。 地上的桂花铺得未免也太多,盖住了青石的地面,远超了这些树能做到的地步,而且分明没到花落的时候。但它们也是如此新鲜,与枝头上的没有区别。她走起来,一点儿脚步声都听不到。萤火虫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忽上忽下地飞着,神秘又漂亮。这会叶吟鹓已经想起来了,这里该是她老家的院子才对。这里的一切都与童年的夏末秋初别无二致。 虽说这一切熟悉的布景令她有些感动,但是……一点也没有回家的实感。 「再睡下去,可要当心醒不来了。」 吟鹓一扭头,看到外廊下有人正坐在栏杆上。她迟疑地走过去,总觉得这人的模样十分眼熟。她穿着自己不是很喜欢的那种鲜红衣裳,虽说是挺好看的,却像火在烧一样。 「啊!你是……」 比起辨认出对方这件事,吟鹓最惊异的是自己竟能开口说话了。她摸向自己唇边,一阵恍惚。面前的女人——她的前世——迦陵频伽的妖怪,发出一阵清脆的轻笑。 「呵呵呵呵,你也该发现了吧?除了这是在你梦里,还能是哪儿呢。」 「什么?」 「你未免睡得也太久了。」她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却又轻松地抠起指甲。「再睡下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吟鹓有些慌张:「时间过了多久?发生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怎么说呢……你真的要听当下的情况么?你的问题可真多啊。究竟要从哪里开始解释呢?这样吧,你来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吟鹓冷静下来。她环顾四周,周遭除了偶尔飘落的桂花与时不时掠过的萤火虫外,什么动静也没有了。除她们外,也没有一个人类或是妖怪。 「你……已经死了,早就死了。」迟疑了一会,她这样说,「你只是,以这副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罢了。莫非你是,我的一部分?我意识的……一部分。」 迦陵频伽的妖怪有些惊讶,随后露出欣喜的表情,拍手道:「能考虑到这一步,你的脑袋也比我想象的更灵光呢。既然如此,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这样说吧,你的身体还活跃着,双眼一直看着这个世界,但你的思想睡着了。你一直都是靠另一个意识活动的,一个并不属于这个身体的意识。你究竟要放任她替你走到什么时候呢?」 「……」 「你不会真以为她会老老实实帮你寻找聆鹓吧?把麻烦事都交给别人来做可不行。这样一来,若是对方反悔,你也十分理亏噢。况且将行动的权力都交给别人什么的……未免也太蠢了吧?我当然知道,你并不想完全这个样子的,你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女子,已经受到太多委屈,想要逃避是理所应当。但既然有相见的人,不亲自去见怎么行呢。」 「我……」吟鹓顿了顿,「我太弱了。只要能再见到她,就可以了,我是这样想的。只要让她知道我没事,怎样都好。只要她不再担心……」 「凭你这种半吊子的觉悟怎么行呢?你以为这样,她就不会担心你了?开玩笑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吟鹓捂着胸口说,「带我去见她,在这期间,我会将身体的控制权全部托付给莺月君。我们是这样约定的。」 「比起带你去见聆鹓,你的心愿倒是更倾向于「让聆鹓见到我」吧。算了,这没什么意义,但你难不成真指望一个……可疑的妖怪,与你讲人类的信用?真年轻啊。」 「莺月君救过我,也帮过我很多次。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六道无常……」 迦陵频伽似乎有些生气,可又觉得有些好笑。她一手扶着额头,另一手对着吟鹓的脑门戳了下去,竟然还有几分痛呢。 「六道无常无非是人或是妖怪,而不论人还是妖怪,都不完全值得信任,你应该很清楚吧?还是说你受到的苦难不够多?偷懒也该有个限度,逃避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你想不起来,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你可知,在你闭着眼的时候,都发生了何事?」 吟鹓当然不知道了,她已经睡了太久,甚至不知自己走过了多少路。她与莺月君是不同的,那是成百上千个灵魂组成的庞然大物,自是有能力在梦境与现实穿梭,又在她附身的时候维持清醒。但自己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当这样庞大的灵魂占据身躯时,能醒着的时候几乎是忽略不计的。她只能陷入休眠,以维持身体必要的活动,若是负担太重,她便无法行动。 于是仿照出前世的、分裂出的意识,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莺月君利用她的身体,曾与舍子殊同行前往殁影阁。在那里,二人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作为补偿,子殊得到了一幅画,是与鬼女千面的「肉」同一时期的东西。莺月君却没能得到任何物件,因为不论是面具还是美人图——她的「骨」还是「肉」,皋月君都认为她手上的东西不足以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做交换。不,从真正的价值上裁定,玛瑙的法器可比这些玩意值钱太多了,但皋月君判断,对莺月君而言,这并不算是值钱的东西,它来得太轻易了。该说是她从叶吟鹓手中拿来的才是。 这并不是属于她能拿来交换的东西。 莺月君自然是气急败坏的,却没有任何办法。这对她来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她最需要的魂魄的一部分——被她一心培养为悭贪之恶使又间接抹杀的灵魂,已然回归至本源。遗憾的是,最先吸引它的是作为「肉」的美人图。那个魂魄将画认作归宿,而非一个当做容器的陌生女子。若得不到「肉」与「骨」,她就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类的身体。 唯独破坏了那幅画,才能将最后的魂魄释放出来,莺月君才能成为这身体真正的主人,也就是新的「肉」。可换而言之,如此一来,真正的吟鹓的意识便要被排斥出去了。 「然后,你便成为孤魂野鬼,再逐渐消散。运气好了,给无常逮回去,轮回转世。运气不好,便会消融在天地间,成为红尘的一部分。」 迦陵频伽的语气未免有些太轻松了,但这些话的内容已足够令吟鹓感到恐惧。 虽然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就算你这样吓我,也没有用处……」她摇摇头,「我什么都做不到的。」 「你做得到。」鸟的妖怪说,「你的潜意识想要逃避,才给了她可乘之机,而你本固若金汤。是她用了同样的手段,通过她所知晓的额外信息,捏造各种各样的幻觉来欺瞒你——例如名为皎沫的女子,令你渐渐无法辨别虚实,这才动摇到如此地步。一开始与子殊相遇,你分明是记得的,却因有她在便掉以轻心,松懈了对内对外的防御。你从何时放弃与子殊交流,转而换成莺月君了?恐怕你也不记得。但同样,也正是你还相信着与家人有再会的那一天,我才得以从缝隙中侵入,站在你的面前。」 「莺月君……为什么会做这些事?」 「人和妖怪都有自己的欲望与私情。就算她在这之后,依旧能履行身为走无常的义务,你的损失也无人在意。比起人间大义,你的牺牲是必要的。个人的苦难不值一提。即便黄泉十二月中有人时至今日也反对这个理念,可谁又能改变你的命运?」 「……已经太迟了。」 「并不算晚,你很幸运。」迦陵频伽竖起一根手指,道,「在他们离开后,有人造访了殁影阁。那人用自己重要的、仅有的东西,换到了一个物件儿……一个足以对莺月君对抗的物件。你若还相信事情仍有转变的余地,我便给你一个夺回自主权的机会。」 「不,呃,嗯……等一下?」 一直只是在听的吟鹓回过神来。她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女子。的确,她是能感到些许亲切的,即便他们「从未见过」。可这种亲切并不来源于自己。 「你是谁?」她怔怔地问,「你不会是我。你说的事,我不知虚实,但若只是我这双眼睛所看到的,怎么可能清楚那之外的事?比如离开殁影阁后的事?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来到这里……来到,不属于现实的地方?」 身后花落的速度快了许多,像是在迎合着她的情绪。安然飞舞的萤火虫都消失不见,不知躲到哪儿去了。风浪一阵接着一阵,将她的衣摆吹得来回晃动,那女人的却没有。兴许因为她并不属于这里。 「本以为凭这副模样能让你感到亲近些……还是不行吗?但你的确是聪明的孩子。但我确实担心,一开始就以真面目接近,会更早地被驱逐出你的意识之中。好在还来得及。」 困惑中,吟鹓看到面前的女人向她伸出了手,而她的眼睛却流出漆黑的泪来。两道细瘦的黑影染过她白皙的面颊,她张开口,吟鹓听到两种交叠的、混沌的声音。 「我会为你,驱逐这黑暗。」 「你的阴影,老身收下了。」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三十一回:代越庖俎免费阅读 第四百三十二回:代人捉刀 您是——!」 话音未落,似有烈日穿云破空。强烈的光芒从梦中的夜幕乍现,没有日出的过程便有光明绽放,这令吟鹓始料未及。她下意识捂住眼,光线却穿透眼皮。她隐约知道,自己的信任已经给了鬼仙姑「可乘之机」。这种默许给予她理由和力量,让她使自己从黑暗中挣脱。 空旷的白色覆盖了一切。再度有色彩出现在眼中时,吟鹓已然苏醒。 尽管,她暂时没能取回身体的控制权。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眼前站着的人毫无疑问是鬼仙姑本人,即便她方才还以迦陵频伽的模样出现在自己梦中。吟鹓的意识在这具身体中短暂地苏醒,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尚未回归的曾属于悭贪之恶使的灵魂,给她制造了一隅栖身之地。正如鬼仙姑所言,倘若它真的回来,她便再也没有机会取回自己的血肉之躯。而到那时,莺月君不论做什么,不论是否遵守诺言,都与她无关。 吟鹓清晰地看到,被鬼仙姑攥在手中的是一张惨白的面具。 骨制的面具。 这东西,是叫能面吗?只是它残破不堪,看得出它被放置了太久的时日,连那枚断角的截面也变得圆滑。鬼仙姑的手如固化的枯枝,死死地钳住它。这行为令莺月君面目扭曲。 也就是被莺月君所控制的自己。 「你怎么能换到这种东西!」 「对你来说,这的确是珍贵到无以交换的物件吧?毕竟,也是呢,它是你存在的理由之一。而凭一无所有的你,是无法换来这宝贝的。皋月君,甚至那位大人都心知肚明,才会让你最重要的两个部分束之高阁。他们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让你得到这东西?你不明白,只要这两件东西被牢牢掌握,你即便有着六道无常的身份,也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 「那他们凭什么把它交给你!」 「你若走上歧途,老身便是你命中之劫。」 莺月君冲上前去,那动作与速度都不像寻常人类能做出来的。吟鹓害怕极了,她的意识虽然已经醒来,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在这之前,莺月君如何与鬼仙姑相遇,而她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但通过鬼仙姑的引导,她很清楚,自己一定要设法帮到她才是。 鬼仙姑转身躲闪,莺月君的指甲狠狠刮过了她的脸。有鲜红的血从伤口缓缓落下。吟鹓听到,莺月君用自己的声音这样说了: 「你竟然……我就说你是凭什么换到它的。」吟鹓听到自己的牙齿嘎吱作响。「你可真狠啊,为了对付我,不惜舍弃千年来的修行。我倒想知道,为什么?凭什么?这丫头就这么值得你救?还是说,不论换什么人的身体你们都一样干涉我?我这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丢掉这身污秽的影子,倒让老身肩上的重担卸了不少——可真是轻松太多了啊。」鬼仙姑笑起来。即便她的声音总是带着悠长的、苍老的语调,她仍看着年轻。「哈哈哈哈,老身从不在乎祂阎罗魔是什么打算。老身只知道,正是自己曾与这丫头的亲人结下缘分,才不能对那孩子之后的事坐视不管。这孩子,将是我要渡的最后一位有缘人。」 「你到底是打什么算盘?!」莺月君恶狠狠地说,「我早就知道,与你打交道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封闭了自己的梦,我便一直无法窥视你的思想。而究竟是什么在指引你的行动,你的原则又是什么,从来都没人能摸清楚。你是个麻烦的家伙,我今个儿就要问明白,你我究竟为何要走到如今剑拔弩张的地步?」 「你失态了,你在害怕……寐时梦见该总是优雅的,这可不像你。」 鬼仙姑慢悠悠地擦掉脸上的血迹。吟鹓感到一阵恐慌:鬼仙姑失去了她的影子。听她们的对话,如今的她恐怕只是寻常的血肉之躯罢了。虽然自己的身体也只是普通的人类,但要是真打起来,真是无法揣测谁能占据上风。不论是鬼仙姑还是自己,她都不希望谁受伤。 「你怎么和一个人类似的,非要寻求答案呢?」鬼仙姑摇了摇头,接着说,「啊呀,由曾为人类的老身来说这些,似是显得不太像话。不过话说回来,剑拔弩张的只有你一人罢了,老身不过是想了解一段因缘,履行一个……承诺。即便没有告诉你的必要。然后,恰好,他们需要我来干涉你——他们并不畏惧你又化作具有实体的、名为鬼女千面的大妖,你在梦里能做的事更多,也会更可怕。但那位大人不允许你做出违反规定的行为。」 「什么规定?」她冷笑一声,「我虽在聚集我的魂、骨、肉,但这本就是属于我自身的东西,与创造新的人类无关。」 「啊,我并没有说你违反这等……铁律。我是说,你们自己曾定下的规矩。比如,你只需要在梦的世界活动便好,无权干涉现世的一切。」 「其他的六道无常都有权利追求自己所愿追求之物,我连唯一的愿望都不能满足?!」 鬼仙姑平静地说:「欲望是无尽的。你有了身体,便会追求更多。美丽的衣物,可口的食物,这些对曾经身为人类的你、你们来说,是如此美好。你的追求仅限于此,却又不止于此。我等修习仙法之人,恰与你相反。我们彼此的追求已然决定,我们是怎样的人。」 「说什么鬼话?!」 「对你来说是太复杂了么……也罢。你虽已存在数百余年,却在人们的梦境中,被各式各样的欲望和渴求吸引,想要回归最初的模样。但这是不被允许的,一旦你做出越界的举动,便有可能追求更多,扰乱一切应有的平衡。」 吟鹓听得十分混乱。她不明白这两人究竟在争执什么。依她所见,人有七情六欲是很正常的事,就连莺月君也不例外。她之所以反对她的行径,只是因为她侵犯了自己的利益——也就是占据了自己的身体。倘若那个人不是她,是别人,她可能就…… 吟鹓自知,自己是没有妹妹那般正义的。 她又听见莺月君用自己的声音说:「但是呢……我并不觉得你能奈何我。」 「是么?说来听听。」鬼仙姑仍面带微笑。 「你早将这面具摧毁了,我便会精魂散去,重新凭依到那幅画上。你又何必带到我的面前?难不成,指望将我感化么?未免也太小看我的决心。想来——你是想与我谈谈吧?」 「如果可以,老身也不是很想与六道无常结下梁子……但我并不介意这么做。我已无所畏惧。」鬼仙姑咯咯笑起来,「不过想想看,你若回到那幅画里,便与那唯一的灵魂相融了。你会变得更完整,只需要寻到一副新的「骨」。而你已不再能自由自在地畅游在梦境之中,便失去了最初成为六道无常的效用,这也绝不是那位大人要的结果。」 「那么你想做什么?不惜这身修为,化作肉体凡身也要拿它与我见一面。」 「老身想要,请你主动寄宿到自己的骨中来,这便不会让灵魂完全相融,你仍可以不受禁锢地往来于梦境中。」 「你的梦话还是留到梦里说吧。」 「那老身便只能来硬的了。」 说罢,鬼仙姑手上突然用力收拢,嶙峋的筋脉暴露了她的力道。吟鹓听到自己发出尖叫声,莺月君似乎切实地感到了痛苦。她不由分说冲上前去,鬼仙姑却猛然拍出一掌,狠狠地击打在自己的丹田处。 一瞬间,强烈的气浪将吟鹓掀开。 她不觉得痛,却有一种被撕裂的感受。她惊奇地发现,前方竟然是自己背后的模样。头发、衣物,怎么看那都是自己。吟鹓的魂魄竟被打出了身体,这让她感到强烈的不知所措。于是她拼命在空中游动,努力抓着自己的肩膀,重新冲回了自己的身体内。 而后,她的视线一片黑暗。但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像是在膨胀一样,仿佛套上了一件宽大的外衣,却又凭极快的生长速度将它撑起。她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又是鬼仙姑的笑靥。 「欢迎回来,丫头。」 「……!」 这是怎么了?她想问,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她将手放在自己唇边,又惊奇地意识到自己能够控制身体了。失而复得的喜悦令她热泪盈眶。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她发现鬼仙姑拿着面具的手正在迅速变黑,这颜色还攀附着她的手臂,向上扩散。她很着急地比划着,示意鬼仙姑将它马上丢掉,她却笑着摇了摇头。 「孩子,寐时梦见并没有察觉你的苏醒,你不曾发现么?是老身汲取了你梦境的阴影,将你藏匿起来,这才让你有机会反败为胜。你如我所料,比她更快地夺回自己的控制权。如此一来,她便无法再凭依到你的身上。老身施了法术,令她强行回归这面具之中。但,她并不想就这样回到梦里去……你看,她还在拼命地挤占老身的躯壳呢……」 吟鹓急切地想要阻止她,她却转过身,对后方的一棵树这样说了: 「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 吟鹓万万没有想到,从树后现身的,竟是一袭红衣的红玄长夜·朽月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不知已经看了多久。只见鬼仙姑猛地抬起手,将面具丢了过去。朽月君扬起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它。但那焦黑色仍在鬼仙姑身上蔓延。 「你这妖妇,」朽月君的语调充满嘲弄,「别是想逃了赌约吧!作为交换物留在殁影阁的你的影子,可不是我能轻易拿到手的东西呢。」 「不……你弄错了。如此一来,老身便注定会赢下这场赌局。所谓因,所谓果,定下老身不败的结局,这一步便是必然的棋。」五 「真不知你在说什么,可别太自信了。」朽月君冷冷道。 「不会错的——这骨,就交给你了。现在,你便履行六道无常的职责罢。这样一来,渡完最后一人,寿数已至的老身也能舍下这些污浊,去往那方净土了……」 吟鹓慌了,她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阻止即将发生的事。再怎么说,鬼仙姑已不仅是妹妹的恩人,更是她自己的。可朽月君只一抬手,被乌黑侵染的鬼仙姑的脚下便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红莲纹样,紧接着便有火焰楚楚绽放。侵蚀还在继续,但黑色所覆盖的部分,都被那自下而上的烈火烧成苍白,然后化作粉尘,于风中消融。 吟鹓激烈地颤抖着。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朽月君不悦地说,「但这输赢的定论还早得很呢!」 「不,那一天就快到来。老身说过……那孩子注定是你的业,你的劫。」 她最后的话语,很快连同漆黑的唇被净火焚尽。 为您提供大神夜厌白的《白夜浮生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三十二回:代人捉刀免费阅读 第四百三十三回:代远年湮 深棕色的木桌上铺着一条白色的羊毛毯,柔软的绒毛簇拥着坚固的通透石块。不完整的琥珀就这样摆在面前的桌上。 施无弃凝视着它,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话。有些东西不必说出口,旁人也听得清楚。谢辙、聆鹓、寒觞和问萤坐在对面的桌上,没人敢看他。桌上的花茶已经不再散发热气了,但谁也没有动过杯子。 “嗯,其实这些事,我已经听说过了。” 他的语气算得上平静。也可能正因为他早已知道,如今才能显得平静。 “我们……” “你们尽力了。”无弃打断了谢辙,“已经发生的事,再怎样后悔也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还有许多,能改变的,也还有许多。不必自责,我的朋友们。我终归还是感谢,你们能将这重要的东西交付于我。多方打探蚀光阙的入口,也辛苦你们了。” “……” 聆鹓能听出这话里的沉重。他们都听得出。 寒觞道:“我们无法联络凛天师,只得交到您的手上。这份东西,对我们来说不论如何都触目惊心。将这份悲痛转嫁到您的身上,我们也……十分抱歉。” “什么话,这倒是无所谓了!”无弃笑起来,“法器在你们身上才很危险吧?再怎么说,消息一旦传开了,贪心的人和妖怪都会把你们视为目标,到时候就更麻烦了。放在这儿的确与香炉太近了些,但我仍与凛天师有所往来,很快就能托付给他了。不过……它倒是受到了不小的损坏,许多力量都散去了。刚破碎的时候,它完成沟通的作用尚且有效,那是因为绢云峰封闭的灵场使然。如今,它好像不再具备这样的能力了。” “它的力量确实弱了许多,我能感觉到……”问萤忧虑地说,“是不是如果当时我们把它带出去疗伤,我兄长的眼睛就治不好了?” “似乎还是能治愈伤口的。这水胆的核心究竟为何物,虽然谁都无从得知,但如果它没有被破坏,应当还是……” 说着,施无弃拉开面前的抽屉,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型骨刀来。他利索地划开手臂,立刻溢出红色的血来。这一幕看得他们心里一惊。但紧接着,一旁的琥珀散发出他们熟悉的、幽蓝的光芒来。在他的伤口处溢出同样的光泽,它很快愈合。只有一滴已经落下的血渗透在白色的毯子上,留下了一粒抹不去的红。 “似乎寻常人不能总借助法器的力量。”寒觞又说。 “是这样。不论是哪一个都算不上人间之物,使用它们必然会加剧身体的负担,这种侵蚀是无形的。说严重些,可能会损害灵魂。” “这……”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问萤端起眼前的花茶,只是轻轻抿了一下又放回去,好像只是没什么事可做了似的。突然间,寒觞站起身来,朝施无弃那边走去,同时卸下腰间的短剑。 “有件事……” 施无弃直截了当地替他说出口来:“你是想归还这柄剑吧?” “……” 寒觞轻轻动了动唇,但没说出什么,只是轻轻点头。谢辙和聆鹓多少有些意外,在来的路上他可从未提过这件事。唯独问萤足够了解她的兄长,因而面目平和许多。 施无弃并没有看向那柄短剑,而是用自己仅剩的那只眼,凝视着寒觞。 “我知你有着太沉重的负担——的确,这柄剑背负了许多属于你的所谓过错,但那也只是你自认为的罪孽罢了。难道说将它还给我,你便再也不会感到内疚么?恐怕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若说,中止我们的交易你便会感到好受些,看在我们情谊的份上,我也不会追究你已经用了这么久的事。而且,我更不介意亲手接过这沉重的担子——想想看,我还得把另一份分担给凛天师呢。只是你当真确信,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没有办法面对它。”寒觞坦率而疲惫地说, “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想起……做梦也无法安宁。” 她的血,他的泪,那一切都并非是梦里发生的事。 “我已经没有战意了——我再也无法让它以应有的形态出鞘了。关于眼睛的事……我会支付的。”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施无弃又摇着头。他将寒觞摆到桌面的剑轻轻推了回去,这样说道: “我也曾失去过很多东西——嗯,尽管这位朋友是我未曾想过的。或者说,我想过,但我以为我能够接受。虽说的确还是,接受起来……挺快的?或许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才感到有些麻木了?这样听起来真是可悲。实际上我孤身在地狱的时日,兴许比在人间还要漫长,而正因有这些人间的往来,才显得一切都那样繁荣,那样缓慢。我不接受中止这项契约,因为还不到时候。实不相瞒,我从香炉的烟幕之中,又看到未来的造影。你还会需要它的,所以不能是现在。” 寒觞并未感到太多遗憾,或许他内心深处是清楚的,这么做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他更清楚,这一切举动都是某种逃避。这一路上,他的朋友们也是好不容易走出阴影,并打起精神不断地给予他鼓励。他不想辜负友人的期待,但有些事不是不想,就能做到。 好吧!他无奈地抓住那柄剑,默默地撤了回去。那之后,他不论怎样抽出剑来,都只能是短剑的形态。既然百骸主还不接受,他便只能继续收下。即便,它总是那样炽热,每次碰触它都仿佛要将手烫出泡来。他是该这样怕的吗? “说到眼睛……” 施无弃打开另一侧的盒子,从中抓出了什么。几人靠过来看,发现是一枚破碎的宝石。上面的裂纹很深,似乎用力一捏就能完全破坏,再也拼不到一起去了。但也正因它没有完全碎成渣,碎成粉,他们还能辨认出,这曾是一枚漂亮的猫眼石。 “它碎掉了,就在你们杀死两舌的那天。” “是么……” “你们倒也真是厉害。”他将宝石放回去,接着说,“恶使还真不是你们的对手,这实在令人大感意外。你们会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事……多令人怀念啊。我就这样干巴巴地说我明白你们的感受,兴许没什么说服力,但类似的事,我着实经历过。感到悲伤,感到迷茫,感到痛苦,感到怀疑,都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无需苛责自己。重要的是,你们朋友间也从未相互指责,这难道不是可贵的事吗?有多少人因两句话不和结下深仇大恨,有多少人因眼前短暂的利益拔刀相向。欺瞒、背叛,才是人间时有发生的事。你们已经足够不平凡了。” “……我不想那么不平凡。” 说这话的是聆鹓。她大概还有很多想要说的,却最终只说出这句话来。 但已经足够了。这近乎抱怨的一句呢喃已经足够在场所有人明白她想表达的事。她心中真正的想法,谢辙再清楚不过。即便她从未真正埋怨过什么,他也清楚,聆鹓无时无刻都在控诉自己,从一开始,就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可寻找家人这种事,分明只是最单纯的愿望不是吗。 “嗯——也是有好事发生的。”无弃打破这凝滞的气氛,说道:“凛天师很快会来取走法器。而且……我有新的消息要告诉你们。我也知道你们会来。” “什么事?”谢辙问。 “关于妄语之恶使,无庸蓝的事。” 听到这名字,几人的心都沉了下来。但既然百骸主都说是好的消息,应当…… “别太紧张。你们应当记得有一位叫沈闻铮的女人?她一直在调查无庸蓝的行踪。” “沈、沈夫人?” “是了。不仅是她,无庸氏内部与妄语作对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所雇佣的杀手、探子、阴阳师也不在少数。在你们与其他十恶斗争的时候,这支不可小觑的 力量,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从结果来看……该说是喜人的吗?” 四人觉得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在他们与无庸蓝少数的几次接触中,虽说他不是不可战胜的,却足够难缠,而且怎样都无法根除。像恼人的跳蚤,你看不见捉不住,却深知它就潜伏在某处,随时要吸你的血。 “她、她没事吗?” 比起其他,聆鹓更担心沈夫人本人的安全。 “她参与了一次捣毁行动,倒是成功全身而退了。想来若是有致命危险,她也不会接这个活,她可还有个女儿要养呢。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妄语数十处偶人工坊都被摧毁,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我也是听妖怪们说的,渗透便废了很大一番工夫。有些是豪夺,有些是智取。这样的工作,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因此即便他在多地存在能够行动的分身,也是分身乏术吧。虽然已经制作出的偶人仍为他所用,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新的威胁。而且考虑到他会集结仅存的兵力,仓库与运输通道也都被元老们控制。更多的情报……你们有兴趣听听看吗?” 第四百三十三回:代远年湮 第四百三十四回:代马依风 施无弃为他们指向的,是一处红色的荒漠。 在国土西北方有数座大大小小的戈壁与沙漠。其中最为神秘的,是一处唤作“朱砂漠”的地方。地如其名,的确是一片沙漠,也到处都是醒目的、鲜艳的红色。但这地方并不出产朱砂,仅仅是颜色相似罢了。关于这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但按照施无弃的说法,只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植物,也没有水源,是生命无法生长的死亡之地,人们对这里缺乏了解,便有了足够多的传闻。 不过,它也确实有堪称神秘的地方。有人说这里的沙子混杂着近似朱砂的红色矿物,有人说这里的红是沉淀的霞光,还有人说是早年守卫边疆的将士们用鲜血染红此地。不论哪一种都是如此站不住脚,人们便只当听个乐子。 “那里是距离地狱道很近的地方。”施无弃这样说,“我误入地狱时,从那个世界看到了诸多接近此地的入口,包括这个地方。这片沙漠自古以来就存在了,而且在逐渐扩散。关于它为何呈现出朱砂似的红色,我兴许能给出答案——是来自地狱的火光照亮了每一粒砂石。将它们带离此地,就会恢复寻常的颜色了。而在那种与死亡相伴的地方,任何生命都没有胆量生长。” “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不,我是说……为什么要去地狱?” “倒也不是真的让你们到地狱里去——那恐怕是有去无回啊。根据消息,在他失去了大量资源之后,就暂时蛰伏起来。但他曾不断地利用六道的夹缝,即死生之地,来做许多实验,或存放许多东西。结合这些情况来看,或许不能把他眼下的举动想得太简单。这也是为什么元老们打压他需要雇佣阴阳师……” “消息的来源,准确么?”谢辙紧接着说,“我们不是怀疑您,只是……与他道相关的情报,一定很难获取吧。” “哈哈哈……嗯,怎么说呢——”施无弃的表情有些复杂,“的确是来自于六道无常的情报,我愿意相信它是可靠的吧。” 这话听上去可真是心虚,但不论如何,他们认为既然百骸主选择说出口,并按照情报执行,应当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其实谢辙心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该不会与地狱相关的消息,是从一个声名狼藉的无常鬼处得到的? 施无弃给了他们每人一件吊坠,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玉石。要到达他所说的那个地方,需要穿过层层灵脉,包括六道灵脉。按理来说,没有六道无常的黄泉铃或是其他东西做庇护,人们包括妖怪都很容易迷失其中。不过如今已有许多灵石或特殊的草木被发现,它们一旦被制成专业的工具,便可以让普通人也能轻易穿梭其间——只是次数有限。但,一般人谁会走这等危险的地方呢?于是也没有多少人会制作这些神奇的道具了。 百骸主会。 穿过一道道或幽暗,或缤纷的“道路”,来到朱砂漠附近的镇子只用了不到三天。寒觞还在感慨,若他们早有这灵石吊坠,之前许多地方便能去得更快了。不过施无弃也不会做亏本生意,若不是他们答应此次与妄语交战,他不可能大方地把东西“借”给几人。 他们从镇子里租借了一辆马车,能载四人,但不能拉他们到沙漠深处去。之后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马车摇摇晃晃,天上的烈阳仍那样灼人,一点儿也没有入秋的样子。 在车上,聆鹓突然这样说了: “我与阿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辆马车上呢。我当时都没能注意到他。” “我听说是冬天吧?”坐在对面的问萤来了兴致,接着说,“听说下着好大的雪,我哥都跟我讲了。不过现在天一点儿也不冷,和那时候肯定不一样吧。” “是呀,那辆马车也很小,两个人就很挤了。” 谢辙提醒她们:“还是要当心,荒漠的夜里可是很凉的。” 说着,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让没坐稳的聆 鹓撞到了谢辙的肩膀。他连忙扶着她,有些尴尬地说: “没想到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是嘛。”聆鹓低头笑着说,“还是经历了很多我从不敢想的事。但,我不后悔。” 话是这么说,但若能回家的话,不知现在的聆鹓会如何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都不想提这个有些悲伤的话题,除了徒增哀愁没什么意义。她虽然不后悔自己离家的抉择,却在路途中充满了许多值得后悔的事。至于是什么,他们清楚,也清楚不该问。 “叶姑娘……”谢辙突然叫她。 “嗳。”聆鹓应了一声,但随之一怔,责备似的说,“好生疏呀。” “你想好,当真要随我们去吗?那里可是……死生之地。” “为什么不呢?我又不是没去过。”她笑起来,“而且算得上死里逃生呢。你安心好了,我一定不给你们添麻烦。之前不就说了吗,比起我一个人苟且安身,我更不能……” 我更不能接受你们“抛下我”这件事。 坐在对面的问萤和寒觞对视一眼,都不说话。这丫头在某些方面可是出奇的犟,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要他们分开,是绝不可能的事。何况这一次,情况指不定没有先前那样危险,因为施无弃告诉他们,自己也会来到朱砂漠,甚至还有凛天师。但他们仍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所以让四人先出发了。他们要赶来可是很快的。 计划是这样的:由暂时保管降魔杵的四人,先行前往朱砂漠。凛天师会早早在这里等候,施无弃说他一定会找到他们。到那时,凛天师与谢辙利用降魔杵,寻找并“撬”开无庸蓝所设下的结界。他们确信,藏在此处的定是他本人,因为偶人的替身无法逾越六道的壁垒。即便他再从摩睺罗迦的阵法中学到什么,也无法打破这层屏障。 “所谓的初阵……会在那里吗?在六道的裂隙间?” “应该不会。”谢辙回答问萤,“如果初阵被藏在六道的夹缝中,力量也无法传达到现世之中。不过他为什么会藏在这儿,又有什么目的,对我们来说是未知的。虽然在人间,六道无常能设法找到他的藏身之所,但即便躲到地狱里去,走无常们还是有办法的。不如说,在不属于人间之物的地界,寻找他会更加容易。所以我们可能会面临一些难以预料的危险。但同理,很可能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马车能载的距离有限,接下来便要他们自行深入朱砂漠了。下车的时候已是黄昏,温暖的夕阳让整座沙漠的红愈发艳丽。他们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就连驾车的马夫也说,这样惊艳的场景,不论看几次都是那么动人。只是这地方实在不能待得太久,否则人们会觉得胸闷气短,像是要被这地方勾走魂儿一样。 他们谢过马夫,便朝着沙漠深处出发了。尽管几人披着御寒的外衣,冷气还是不可避免地钻透布料,狠狠扎在他们身上。这里的沙子除了是红色,并且质地比普通沙子更加粗糙、更加晶莹外,没有什么不同。即使完全入了夜,群星也能将地面的红色点亮,甚至有比夕阳笼罩时更加鲜艳的错觉。沙地纹路的沟壑中是纯粹的黑,向着光的一面是纯粹的红,蜿蜒崎岖的纹样与此起彼伏的沙丘,在这毫无生命迹象的地方显得无比血腥,无比阴森。 实在有些吓人过头了……他们终于开始理解为何马夫会说出那样吓人的话,而那许许多多可怕的传说又从何而来。他们所走过的一般的沙漠中,偶尔能看到爬行的蛇、蜥蜴,干枯的风滚草,不知死活的枝干,运气好是能见到富水的形似石头的植物,甚至绿洲。但截至目前,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漫无边的朱砂似的红色,让人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毒所包裹,而这样的毒又在不知不觉间侵蚀他们的生命。太安静了,安静到除了几人的脚步与呼吸声外再无他物。在这种环境下,自己的心跳 声都显得吵闹。 但很快,他们看到面前有光出现。 那一定是凛天师的指引了!即便在沙地上行走十分困难,但他们还是加快了脚步。朱红的沙漠里站着什么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灯驱除了沙地的阴影,周遭只剩纯粹的红。旁边还有一个人影,是施无弃吗? “等等——” 寒觞率先伸出手,拦下了身边的几人。 “怎么了?”问萤喘着气问。 “那不是凛天师和百骸主。” 寒觞的语气那样笃定,那样严厉,说出口的话又让他们那样心慌。 “那、那是谁……?” 提着灯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就知道你们会来。”那人说,“真热闹呀……” 是女人的声音——他们熟悉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或者说……一个女妖。 “陶逐,你——” 第四百三十四回:代马依风 第四百三十五回:代行他意 “我得拦着你们……”她喃喃着,“总比死在现世之外的地方,连尸体也留不下好。” “想来她是奉无庸蓝之命守在这里。”寒觞谨慎地说,“这就说明,入口一定在这里。” 陶逐怔怔地看着他们,目光在聆鹓的右手上好好审视了一番,看得她心里发毛。但她的脸上说不出有什么渴望或者愤怒的表情。她只是在这之后又扫视了所有人,随即看向身旁缺少一只手臂的兄长。她的脸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莫名憔悴。 “多亏了你们,他再也不完整了。”她不住地摇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真好啊,我好羡慕你们,羡慕得嫉妒。我嫉妒你们每一个人。你们都有家人,都为家人站在我的对面,家人们也都如此爱你们……我好羡慕,我真的好羡慕。” 她的语调堪称悲凉了。问萤不知为何在心中涌起一丝悲悯。她不敢想,若是自己误入歧途,是否也会为寒觞做到这一步呢?可陶逐说得对,他们如今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不论有什么悲切与惋惜都无济于事。何况,她说不定还盯着聆鹓的臂膀呢。 “看来不能浪费时间了。” 几人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竟有人走来,来者正是凛天师。他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气息也隐藏得很好,就连寒觞都没能察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陶逐会出现在这里,究竟在不在他的预料中。 “凛天师——” “她在这里就是为了拖延我们。”凛天师直接对谢辙说,“我给你一些符咒,你随我在这周遭布下,一刻也不要耽误,降魔杵也要带着。百骸主在来的路上,很快就到。” “可、可快是多快?这妖怪一定不是没有准备。”问萤焦虑地说,“只剩我和兄长怎么能护好聆鹓呢……” “所以说,就到了我们出场的时候。” 又是新的声音,几人连忙望向另一个方向,极月君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背后仍背着他那把无弦的琴。更让人在意的是,他身边倒是多了什么人站着。那人身高不如极月君,定不是百骸主了。可那里黑漆漆的,没人看得清。究竟是谁呢? 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凛天师对极月君点头:“就拜托你们了。” 说罢,他立刻抓着谢辙的袖口离开,一点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令人有些惊讶的是,陶逐并未阻拦他们,或许她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但,她当真只和陶迹在这里等候么? “叶姑娘过来,到这边。” 极月君温和地招着手,空荡荡的袖子一晃一晃。聆鹓赶忙跑过去,却在靠近的时候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呼。被拉远的谢辙立刻回头,却因为太暗什么都没能看见。 “如、如……” 寒觞一挥手,周遭的空气猛地燃起几团冷色的火焰。火光将这附近完全点亮了,可不论灯火与狐火的颜色是暖是冷,地面的沙子始终是不变的血红。 “如月君?!” 毫无疑问,站在极月君身边的正是绀香梅见·如月君。 “……真奇怪呐。”陶逐露出困惑的神色,“这家伙,不是被人在六道的夹缝里打得粉碎吗?即便拼尽全力回收她仅有的肉体,也不该能完全还原到这个地步。而且我听说就算拿普通人的骨灰和墓土也——可恶,真羡慕啊,到底怎么做到的?好羡慕……” 陶逐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正常了。但比起她,聆鹓当真更在意如月君是怎么恢复的。寒觞和问萤也靠过来,对如月君打着招呼。可是她并不回应,只是静静注视着前方,眼里映不出一点东西。她分明还穿着朴素又整洁的衣裳,一根麻花辫儿侧躺在前胸,绳结处还别着一朵鲜艳的红梅花。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一样,对几人的问候毫无反应。 这样空茫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聆鹓忽然回头,视线与陶逐身边的那个男人的(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五回:代行他意 尸体交错。是了,如月君与现在的他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 “这究竟是……” “秘密还是过会儿揭晓吧?现在可能还不是时候。”极月君转过头对寒觞和问萤说,“两位狐狸小友,我近日身体欠佳,不能与你们并肩作战了。但我会利用琴声,支使如月君与你们一同战斗。聆鹓就与我退在后方,你们只需护我们周全,并牵制淫之恶使的行动。如何?” “好、好的。”两人连连答应。 陶逐轻叹一声,摊开双手。忽然间,朱红的沙层下有什么东西在试探着向上伸展。伴随着唰唰的砂石流淌声,数根碧绿的枝条拔地而起,转眼便枝繁叶茂,生出美丽的花。在这般广袤的朱红下,衬得夹竹桃愈发妖艳,就像是从中汲取了新鲜的血。铺天盖地的幻象自眼前展开,无边无垠的荒漠转眼成了花海,令人晕眩。 沙粒仍在流动,在花枝的簇拥下,一个接一个赤身的偶人露出身来。这场面实在令人联想不到出水芙蓉的比喻,这更像是埋藏的尸体起死回生。它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一步步朝着几人靠近。 “该死,想来他们是把所有能调动的偶人都埋伏在这里了……” “不要紧张。”极月君平和地说,“那些都是来不及进行加工的素体,甚至没能施加更多法术,它们就如路边的花儿,很轻易便能击溃。这样的工作交给问萤姑娘可以么?你与我专心对付那两个最麻烦的角色。” “好——拜托你了,问萤。千万别让它们靠近两位。” “呃、呃,嗯!” 寒觞斩钉截铁地说,问萤恍惚地点点头。她从那坚定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信任,一种承认。过了这么久,兄长已经相信,她是可以被托付要任的、独当一面的大妖怪了。 狐火对它们没什么用,她便用冰晶的法术将它们打碎。果真如极月君所说,它们一旦被打碎就失去了战斗力,甚至不能像过去一样复原。看来沈夫人他们对于无庸蓝的打击的确沉重,这样一来,多少也给了她一些信心。 聆鹓在极月君身旁,注视着他弹琴的目光是如此震惊。这琴确乎是没有弦的,有的只是他以灵力凝聚的五条青白的线,散发着微弱的柔光。他的手——他竟是有手的,可那袖下分明是一双森森枯骨。聆鹓被吓到了,她真不知道已经腐朽的这双骨手是如何如此灵活地抚弄琴弦。极月君一面弹琴,一面笑着说: “让叶姑娘见笑了。这袖下的手,算得上我一个小小的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呀?” 叶聆鹓连连点头,复而出神地望着这双神奇的“手”。这就是六道无常么?看来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世人所知的能耐与故事。而在他琴声的控制下,如月君一如生前那般骁勇善战。她的动作那么流畅,那么自然,与为陶逐所操纵的陶迹打得不相上下。 但陶逐本身实在是难缠的对手,寒觞觉得她比以前更不好对付。他无法再拔出腰间的那柄长剑,优势便只有远攻。可她所制造的花海幻境混淆了方向,他若用远火,很可能伤及幻象之后的友人。最好的方式是与她近距离格斗,可现在他却无法判断这妖怪身处何方。馥郁的香气扰乱了他的嗅觉,而在他自以为接近的时候一爪下去,却只拍散了鲜花的幻影。他想顺着极月君的琴声来确定方位,但陶逐有意针对他,附近花枝与沙子的相互摩擦声一直在扰乱他的听觉。 难缠的女人! “哥!”问萤对寒觞喊道,“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唔……” 寒觞冷静下来调整姿态,眼睛在四处乱转,心中不断地思考着。他突然心生一计,转头对问萤这样说: “你去与聆鹓和极月君站在一起,张开冰的结界,越厚越好。” “什么……?好、好的。只需要他们么?” (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五回:代行他意 问萤的意思是,如月君莫非在这庇护的范围之外?但寒觞让她只管去做。 “没问题的,极月君定能灵活处理。” 于是问萤照做了。她很快顺着琴声找到极月君,施法展开了半球形的冰层。结界的光泽十分剔透,却灵力富饶,牢不可破。寒觞立即施展火焰的法术,以他为圆心爆发出苍蓝的不知火,连鲜红的沙地也被映出玫紫的颜色。火焰抓住幻觉的边缘,一点点将这些虚假的幕布蚕食殆尽。陶逐慌了神,立刻控制陶迹回到自己身边来。 极月君会意了,谨慎地让如月君紧随其后。两具尸体无法施展有距离的法术,其交手方式自然只能是近身肉搏。寒觞放火便可能伤及无辜,包括陶迹,而陶逐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极月君只要让如月君紧追不放便好了。 花海的幻境完全消失,火光也散尽了。陶逐一脚跺着沙子,怒气冲冲地说: “太过分了,险些让我重要的兄长再落下伤来。真是下作!” 结界下的几人完好无损。极月君不给她废话的时间,又一拨撩琴弦,如月君一拳便要打到陶逐的脸上。她吓得抬手挡住了脸,却迟迟不见拳头落下来。 “……?” 如月君竟僵在原地,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可她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传入每个人耳畔的,是一种悠扬的、似笛似箫的乐声。 第四百三十五回:代行他意 第四百三十六回:逐末舍本 极月君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更加用力地拨撩琴弦,与这新出现的乐声僵持着。寒觞和问萤呆愣地望向声源,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们怎么都没能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与温酒相会……不,他出现在这里,不也该是情理之中的吗? 他还是那袭长衣,宛如翩翩公子。箫笛在他手中,像是一截儿新鲜的竹子,青翠欲滴,与这广袤的朱红格格不入。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他是方才赶来,还是已经恭候多时?寒觞和问萤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无法察觉他的气息。 他们本该无比熟悉的气息。 “温酒……!” 寒觞多少有些心神扰乱,毕竟这是他与温酒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相会,而问萤在这之前已经见过他了。比起寒觞,问萤似乎显得平静许多,但要说没有一丝波澜是不可能的。温酒轻轻将乐器挪开唇边,极月君也较为配合地停了手。这家伙要说什么? “问萤……你真是不小心。”他温吞地说,“你将我送你的饯别礼弄丢了。但,这或许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所以我们在这里重逢。” 问萤有些无措,脸上微微发烫,她期望在这荒漠的映衬中不那么明显。确实,她弄丢了那枚玛瑙雕琢的埙,而如今温酒已经知道了。它与那箫笛本是一对的。本来若不会再见,她倒也能断了念想。如今温酒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多少让她有些动摇。 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会说散就散了呢。 “你来做什么?!” 这一声惊叫反而让狐狸兄妹清醒了些。他们看向聆鹓,她有些愠怒地质问着这位不速之客,这让问萤有些感激。聆鹓一扫之前的胆怯,颇有些咄咄逼人地嚷着: “你是故意来恶心你的两位旧友么?你避了他们这么多年,他们又寻了你这么多年,而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我只知你让我现在的朋友难过!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你眼中竟可以如此廉价,我真替他们感到不值!” 这是多少带着情绪的发言,绝对算不上理性,也与平日里多方思索、多方顾虑的聆鹓大不相同。但看得出,她是真的生气了,这种愤怒甚至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正身处危险的战场。但这架势竟让温酒微微一怔,随即浅笑一声。 “真像你姐姐……不仅是模样,性子也有几分相仿。若说不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还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呢。” “你少在这里转移话题了!”她似乎更生气了。 面对温酒的救场,陶逐好像不是那么领情。她埋怨道: “真棒,你若是再来晚些,不知我和我兄长还能更狼狈到什么地步。” “那真是抱歉啊。我那边也出了些状况……那两人就要把蓝的老家掀了呢。” “我才不管他。” “什么?!”聆鹓惊呼,“阿——谢辙和凛天师他们怎么了?” 温酒轻轻摇头,这样回应:“你大可以不必这么紧张。若只有他姓谢的一个,我倒还有招架的余地。但那位凛天师,道行很深,我也是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对他们来说应当是个好消息:我没能阻止他们,所以才逃到这儿来。不过,也可能是妨碍到你们的坏消息。” “别跟他们废话,就这样解决掉他们好了。”陶逐幽怨地说,“断臂之仇,我可结结实实地记到了今日。” 温酒却再一次摇起头来。 “陶姑娘,您可别忘了,这并不算在我们的工作范畴内。来到此地,是出于我个人的意志……您也一样。想来,你其实并没有接到无庸蓝驻守结界的任务吧?” 陶逐明显地怔住了。温酒却不留情面,继续说道: “你在这里,就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妄语正藏在什么地方,怎样找他最快。不过为了调动这些偶人,你姑且是与他打了招呼,他(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六回:逐末舍本 并没有表态,你才当默许的。你来猜猜看,为何他什么都不说呢?” “我、我怎么知道?” “嗯……实际上我也不够清楚。但硬要说你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我倒能猜出个大概。哎呀,当着各位客人的面,是不兴说的,那便为你保留一份神秘罢。不过若说最浅显的,当是你贼心不死,仍觊觎着那位姑娘的手臂。毕竟,那是除了殁影阁之外,世上唯一残留着鬼仙姑影之力的地方……” “什么?” 几人一愣,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他们都感到一丝不安。温酒也不卖关子,坦诚地告诉他们,说: “鬼仙姑已经死了。” “怎……” 聆鹓回过头,看了极月君一眼,他默不作声。 “这、这是真的吗……” 不断地有人死去。 不断有帮助他们的人死去。 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吗?老实讲,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走一条怎样的路。脚下杂草丛生,眼前荆棘密布,回首曾一往无前的道路,直到现在才察觉其危险。尽管最开始,他们的本意都不是如此。一路走来,他们都不曾拒绝本不属于他们的任务。 但谁让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呢。 寒觞再度看向温酒,眼神是那样坚毅,先前的迷惘好像只是一瞬的幻觉。 “你若不想说,我便不要这个答案了。这便是你我选择的道路,我只需接受它。” “……” 温酒的表情收敛了些,他大概没料到寒觞会这样回答。但他很快重新勾起嘴角,笑着说: “你真是变了许多。时至今日,我仍感谢你,心中仍认定你是我的师兄。只是……想来我已经没有资格,坐在你心里师弟的那个位置上了。很遗憾。但我知道,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多说无益……继续被我打扰的战斗吧。” 一瞬间,他的乐器又凑到了嘴边,极月君立刻抚琴,就好像他亲眼看见。如月君的行动变得十分僵硬且不受控制,那动作就好像是一只牵线木偶,而上方却有两人在争抢丝线。她的动作杂乱无章,甚至连正常地迈出一步都做不到,这与之前的行云流水大为不同。 看来温酒是有意针对极月君了,必须要想别的方法击溃陶逐。在能作战的人之中,若要打乱温酒的节奏,只能让寒觞去做他的对手。但这未免还是有些残忍,对寒觞来说,这仍是手足相残的戏码。虽不是做不到,但如此一来,要对付陶逐的便只能是问萤。在刚才的战斗中寒觞多少有些察觉——有几次他确实近了陶逐的身,只是失手了。他分明看到一些不该属于她的、郁蓝的光泽从她的皮肤上掠过。 “我猜,无庸蓝给她下了咒令。”他对其余三人说。 “怎么会这样?”问萤像是被吓到了,“这、这不是只有大妖怪为了控制小妖才这么做的么?这是不平等的契约。虽说许多妖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不惜依附于更厉害的大妖,成为他们的眷属来获得力量……但这也会限制自身。她怎么会干这种作茧自缚的事?” 极月君一面弹琴,一面说:“你们也听到温酒说,这是她自己的行动。不知他是否有意透露出这个信息,但由此可以判断,她除了觊觎叶姑娘的鬼手,还有其他目的。她自愿来阻拦我们,也明显地暴露了妄语,而他并未阻止,很可能也是请君入瓮的一环。抛开妄语不谈,单从陶逐的角度出发,她很可能有什么自己的打算,而这是妄语有些在意的……” 陶逐实在不给他们闲聊的工夫,看得出她迫切地想解决掉眼前的障碍。她与陶迹一同发起进攻,寒觞与问萤及时招架。战斗重新开始,慌乱又重新浮现在聆鹓的心头。她真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可时至今日,她还不能灵活使用鬼手的力量。不,他们也不会希望她这么做的。正如神无君所言,若受影子影响加剧了侵蚀(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六回:逐末舍本 ,她整个人都有失控的风险。 场面混乱极了,静谧的朱砂漠迎来了如此喧闹的一晚。或许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在这之前与之后,都有着堪称漫长的时间。红彤彤的沙地上落下无数脚印,妖怪的,人的,死人的。寒觞和问萤都越来越疲惫了,他们真不知道这女妖是哪儿来的力气,即便分出精力控制另一个存在,战斗力也丝毫不输从前。但在拉锯战的过程中,他们也更加证实了那个猜测——她偶尔***出的手臂上,的确烙下了妄语的妖纹。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事已至此,答案无法从她口中得到。同他们一样,既然这是她所选择的路,为此负责便是。她的妖力源源不断,她的精力仍然充沛。即便她已是那般披头散发、风度尽失的模样。她或许还有余力,但她的精神已经岌岌可危,就好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来到此地的家伙尽数铲除,一个不留。 再一次躲过陶逐的猛攻,寒觞觉得自己要上不来气了。真是的,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余力?看着眼前真切生长的、杂乱无序却粗壮而狰狞的枝条,他与问萤打心底觉得这女妖彻底疯掉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连一个疯子都打不过。 不给他一丝空闲,她又攻上来。这次是披荆斩棘的陶迹,他完全不受植物的阻碍,切开幻觉一样轻易。他身后,眼睛杀得发红的陶逐恶狠狠瞪着二人,竟让问萤有些不敢上前了。 “可恶——” 这时,传来一阵空幽的女声。 “陶逐!看这儿——” 那一刻,她瞳孔骤缩。 第四百三十六回:逐末舍本 第四百三十七回:逐痕随迹 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飞来,但寒觞他们无暇顾及。因为这个声音太让他熟悉了——几人同时转头看向黑暗,隐约可见一个女人的轮廓。那是一位步伐端庄的女性,有着一头色泽均匀的、灰白的长发,有如月光下的海沫。靠近时,摇曳的光清晰地映衬出洁白裙边的银色浪纹。天终归是凉了,她比过去多披了一层深蓝的罩衣,像裁了一匹海波挂在身上。 “您、您是——”聆鹓怔怔地看着她。 “皎沫夫人……!”问萤惊呼出声。 而在那一边,陶逐对来者不管不顾,一心扑向那个被皎沫丢来的什么物件。就在她纵身一跃的这个间隙,寒觞突然朝陶迹打出一记火团。这是名为不知火的苍蓝火焰,在陶逐分心的一个瞬间,它结结实实地拍到了陶迹身上。火焰接触他的一瞬立刻顺着易燃的织物蔓延,灼灼燃烧。他就这样安静地烧起来,任由火苗在皮肤上起舞,却纹丝不动。 就好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毁灭的结局。 “啊、啊啊……啊——!” 陶逐疯狂地颤抖着。 其他人这才发现她手中抱着什么:是一截人类的断臂。不,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本就是个死人的、僵硬的手臂。那不正是被斩下的陶迹的一部分吗?它怎么会在皎沫的手上,而皎沫又是为何、如何来到这里? 在这些问题得以解答之前,或许理解陶逐那反常的举动更容易些。 这算是为小舍大么?恐怕这一瞬的破绽已让一切成了定局。陶逐一定在为此后悔吧。可她仍攥着小臂的手是那样用力,紧得青筋浮起。她甚至没想到再要去控制他,而是不顾一切地朝他跑了过去。就在这时,温酒和极月君以同样的韵律,一齐控制着如月君从侧方死死抱着她的腰侧,阻止她冲上前去。 这火一旦让她沾上,也一定是甩不下来的。问萤立刻回过神来,对着燃烧的陶迹脚下设了一个冰封的法术,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这样的冰也不会在不知火中融化。但陶逐似乎没有控制它去袭击几人的意思,只是失了神般疯狂地挣扎着,试图摆脱如月君的束缚。 “放开、放开我——啊啊!我的、我的……这是我……啊!!” 她的声音几近癫狂。若说她之前与寒觞和问萤打斗用了六成力量,这阵扭曲的哭嚎定是用尽了十成。失去兄长这件事令她的战意也一并消逝,像被烈火焚尽又被野风吹散的灰。别说再度燃起的可能,连一点踪影也不见得。她只是无助地哭嚎,声嘶力竭,泉水一样的眼泪誓要将眼前的火焰熄灭似的。可泪珠只是无声地沉没在红沙之中,甚至溅不起一丝涟漪。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咳、咳呃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未免太过刺耳了……但同时,这阵阵悲鸣又是如此沉重,重到在场的每个人都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捂住自己发痛的耳朵。它蕴藏着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像不堪而真挚的乐声,将不安与溃败的情绪传播到每个人的心底里,连同眼泪的苦涩一起。 “这是神无君给我的东西。”不等别人发问,皎沫说道,“与你们分开后,我又踏上了独自一人的旅途,在这期间,无庸蓝也不曾找我的麻烦,我意识到或许我并不是他的目标。至少,他已经放弃了我。而就在不久前,我又与神无君相遇,他交给我这样东西,并且……告诉我如何通过怨蚀的刀痕,反过来追踪刀身的方位。他说了一个日子,然后告诉我一切都是鬼仙姑的安排。那时我便有预感会与你们重逢,现在看来……” 说着,皎沫扭头看向聆鹓,轻声念着: “真像啊……” 分明与温酒说的是同样的话,聆鹓却觉得有些感动,这与不久前心中的恶寒大相径庭。但陶逐仍在哀鸣着,只是她不再挣扎,可能是用尽了力气。拦着她的温酒和极月君,恐怕也是拼尽全力才没让她做傻事。(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七回:逐宕失返 寒觞却问极月君:“为什么救她?像这样的妖怪,干脆就这么死掉的好。我本是想直接袭击她的,奈何方才的视角只能让我打到那具尸体。” “我不会建议你鲁莽行事哦。”极月君摇头说,“虽然希望渺茫,但多少还有问出重要情报的可能性。” 寒觞重重地叹了口气,与问萤一并上前,走到陶逐身边。她面前不到一丈就是陶迹,他还在烧着,皮肤和衣物已经完全损毁,空气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嗅觉灵敏的狐狸兄妹都忍不住捂了鼻子,只有陶逐呆在那里。那尸体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若不是束缚他的冰将他牢牢固定着,现在已经垮下来了才对。 但陶逐完全垮了,她的眼里只有那团蓝色的火焰。没有光,只有火。 温酒远远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靠近,更不再吹奏他的乐器。兄妹俩看他没有过来的意思,也不打算和他进一步交流,只是来到女妖的面前。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你若认输,然后说出无庸蓝的阴谋,我们便把你留给六道无常。自然是不会放过你的,但他们应当会妥善处理。若要我说,现在恨不得将你就地正法。” 寒觞的语气并不客气,陶逐却像是听不见一样。她的魂魄散尽了似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跪在沙地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问萤试着伸出手,对她说: “起来吧……” 她没办法像寒觞一样恶劣,即使她也算得上是偶尔泼辣的姑娘,可一想到陶逐的所作所为皆为兄长,也不是不能理解——尽管这样的方式她也并不苟同。因为她相信,寒觞是绝不允许自己沦落到这般可笑的模样,更不允许问萤为一个死人做这等傻事。 陶逐的眼珠子终于缓缓地挪向了她,但并没有对伸出的手给予回应。她狠狠地抓了一把沙子,从指缝溢出的沙粒像极了混着鲜血。只是她的眼神里早已丧失敌意,不如说,是所有情感全部都从这具身躯逃逸。她有的只是空荡荡的目光,空荡荡的思想,和空荡荡的躯壳。 “别碰她。”寒觞有些不满,当然主要是担心她被袭击。 问萤遗憾地收回了手,但并未直起腰。她不想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这会让她很不舒服。但陶逐依然只是用那死气沉沉的眼睛从下方望着她,谈不上凝视,只是浅浅地看。 “好嫉妒。” 她终于开了口。 “好嫉妒。” “好嫉妒。” “好羡慕。” “好嫉妒。” “我好怨。” “好恨。” “好羡慕。” 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些词句,一遍又一遍。她僵硬地、缓慢地收拢自己的双臂,将那截断臂用力搂在怀中,俯着的身体蜷曲着,像个在母亲肚里的孩子。 “为什么……我不要。我不要看,不要看。好亮,好刺眼。不要——呃啊!” 说着,她突然一阵痉挛。伴随着身体的抖动,有一阵水迹从她身下扩散。但两人立刻察觉,那不是水或者眼泪,而是血。血融进了红色的沙地,看不出端倪,唯有浓郁的血腥味时刻提醒着二人这痕迹究竟是什么。 两枚眼珠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问萤突然捂住了嘴。她并非感到恶心,而是涌起一阵呜咽。寒觞也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家伙宁可把眼睛挖出来,也不想看到兄长这副样子,不想看到那断罪的火光吗? 姗姗来迟的百骸主从一旁走来。 “都在呢?”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完全没有因为温酒和皎沫的出现而惊讶。温酒淡然地说: “该说不愧是百骸主吗?对于如今的局面,都从那烟幕里看见了罢。” “谁知道呢。” 施无弃并不过多理会。他迈过那些被打碎的偶人的(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七回:逐宕失返 残肢断体,径直走到陶逐身边。即使失去了眼睛,她还能从这声音分辨出来者是谁。她慢慢抬起头,两个黑漆漆的血窟窿直勾勾地盯着施无弃。她用颤抖的嘴说: “拜托你,百骸主……实现,我的愿望吧。我最后一次,求求你……” “退后。”施无弃对二人说。 两人往后几步,施无弃轻扬二指。转眼间,陶逐身下的沙地突然烧起了熊熊烈火。这火是如此鲜红,如同地面本身,如同朱砂,如同引来了地狱的火焰。 跪坐在地的陶逐支起上半身,怀中紧紧抱着陶迹仅存的手臂。她的眼睑无法闭上了,但仍陶醉地用脸轻蹭着尸体的手心,像在讨摸的猫儿狗儿一样。赤色的火焰烧在她身上,似乎并没有带来痛苦。从她那似有若无的微笑中,几人竟看出一丝甜蜜来。 “好温暖,好开心。真好……如此一来,就……谢谢,谢谢您……” 她与她的笑容一同熔化在这炽热的火焰中。沙地上的两团光趋于平复,直到完全熄灭。 “兴许待她从地狱的业火中洗清罪孽,有朝一日转世为人的时候,还能做她兄长的姊妹。”温酒平静地说,“若有这个机会,还希望你们六道无常多加照顾。她很可憎,也很可怜。至少自始至终,她对兄长的爱都是真实的。” 极月君道:“若真有这么一日,自是不必你多说。” 温酒一面靠近,一面如此点评: “这位恶使的爱,既纯粹又污秽,至少是没有杂质的。那是超越了亲情,又比爱情更深沉更凝重,比友情更坚固更长久的,阴郁的晦暗的东西。说实话,我很羡慕,我甚至曾有这么不止一份的触手可及的可能性。但是……” 兄妹俩紧紧盯着他。 第四百三十七回:逐宕失返 第四百三十八回:逐机应变 就在此时,一阵巨响打断了他们。靠近东方的天空中爆开一阵红黑色的光团,黑暗的部分比夜空还要深邃。光团缓慢地扩散,带着一些荧光蓝的粉尘,与它相连柱状的垂直光柱正缓缓下降,像是喷薄的泉眼逐渐衰弱。他们暂时无法评估自己距那里有多遥远。 “看来他们做到了,”施无弃说,“无庸蓝的结界被破除了。” “啊……看上去的确是这样。”温酒摊开手,继续说,“与陶姑娘不同,我确实是受到蓝的委托才出现在这里。我无法阻止那两位朋友,却又答应了委托,那么只能选择在这里对你们横加阻拦了。当然,我也不会愚蠢到与你们所有人为敌。” 极月君转头看向寒觞和问萤。即便他的眼睛被黑幕遮掩,两人仍能感觉到一种名为“视线”的东西。他就像是在说,倘若二位允许,所有人联手强攻来击溃他,未尝不可。但…… 倒也没有走到那么决绝的地步。至少寒觞没有。 “不想让重视的家人陷入危险的境地,便出此下策,你啊,真是不坦诚。” “……” 面对皎沫的发言,温酒却陷入短暂的沉默。她说中了什么?几人望着她,隐隐觉得她知道了什么秘密。皎沫接着说: “你自始至终都不打算告诉他们你离开的真相。但独自背负起这一切,就是好的吗?我在一人行动的时候,机缘巧合下,与一位龙族朋友一并调查了十年前的事。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访、收集证据、推演,终于能将当年的事复盘。你有勇气,让我说出来吗?” 聆鹓暗想,所谓的龙族朋友,一定就是归海氏吧。她认真观察着温酒的表情,此人明面上看着没什么心绪的起伏,但也不说话,视线也没有放在任何一人的身上。空气安静了好一阵子,远远只听到那结界破裂的区域传来没有节奏的、时强时弱的嗡鸣。良久,他重新笑起来,微微点头。 “好啊,那我就听听吧,听听你与你的龙族朋友查出了什么,有多还原当时的真相。反正这么做,也只会拖延你们的时间。” “所以我还是尽可能简练地……” “不用了。”寒觞打断了皎沫。 “……诶?” 寒觞竟然这样说了。 “若说完全不感兴趣,自是不可能的。但是,结界已被破解,无庸蓝定然有所察觉,可那里只有谢辙和凛天师二人,在未知的情况下定是危机四伏。那边更需要我们不是吗?” 问萤随即点了点头,从她坚毅的脸上看得出对寒觞的支持。聆鹓不禁有点佩服。假若说换到她身上,自己很可能会因此动摇的。大概她最终也会选择暂时放弃吧,毕竟因为一己私欲,在这里平白浪费时间,无非是增加同伴遇险的可能性罢了。但寒觞是如此果决,她相信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我明白了,”皎沫道,“并不急这么一时。” 极月君便说:“那么我来拖延这位朋友吧。我也并不是很放心将重要的人,随我一并带到人间与地狱的夹缝去。我不会太过火的,你们就去往应去的战场罢。” “拜托你了。” 百骸主立刻率领几人朝着有异云盘旋的地方赶去,聆鹓生怕自己被落下,连忙追上。问萤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温酒静默地站在离极月君不远的地方,手中虚握着那柄翠色的萧笛。如月君站在两人之间,距极月君稍近一些的地方,而极月君盘腿架琴坐在那里。在这广袤的朱色荒漠上,凌乱的脚印簇拥着他们,还有两抔不再泛出火光的余烬。 在赶向结界入口的路上,寒觞这样问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如月君是怎么……” “是我同他做的。”施无弃说,“先前曾试过人类的遗骨,怎样都无法让她复原。在我感到苦恼,并且准备放弃的时候,极月君这样说:“用我的躯体吧。”” (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八回:逐机应变 “什——” “我那时立刻便明白了,既然人类与妖怪都不可以,那么六道无常的骨血,或许是可行的。如月君不也作为六道无常行动了很长时间吗?尽管当时我持反对意见,但他仍如此坚持着。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旦决定了某事,定是有着一定这么做的理由。在问清楚后,我便答应了这个可怕的建议,并亲手将他的双腿砍下。即便是六道无常,这样程度的损伤仍花了他不少时间才得以修复。” 在这个过程中,又牺牲了多少人类的寿命……兴许他们认为,比起修缮如月君的形体,这可以是微不足道的。大概。 聆鹓小心地问:“他、他是怎么说的?” “……就把话说在前头吧。”施无弃的语调变了些,“兴许你们还记得,前几天我曾说有人为我提供了这里的情报。那人正是朽月君。他是地狱火的化身,就连心脏也是永劫不灭的业火红莲。所以对于无庸蓝做了什么,在那夹缝里又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有可能参与了妄语的行动。但我们仍无法判断他的立场,因为他将相关的情报提供给我,却不说自己的目的。他引燃香炉,让我见证了今日幻影的一角——所以我对几位的出现有所准备。我当时也能判断出,那并非他的障眼法,而确乎是法器的启示。而不出意外,他也会在今天出现在这场战斗之中。我并不知道他的立场。兴许只是观战,也可能另有图谋。” “……竟是这样一回事。真难办,这麻烦的家伙若是在场,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我们的准备不知是否充分。不过,这与极月君和如月君有什么关系?”寒觞追问道。 “我们都知道那是个麻烦的家伙。而在朽月君找上门之前,极月君便先找到我。他告诉我一件重要的情报:朽月君有可能要为黄泉十二月引进他能控制的人。虽然这是朽月君自己所言,但我们确实……不太认为他只是说说。与普通的引荐不同,他若是拉拢了麻烦的人,再结合殁影阁强大的情报力量,“十二月”能多大程度以正常状态运行,便是未知数。” “所以——极月君不希望六道无常再减员么?”皎沫问。 这话或许由她问是最合适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露隐雪见已经离开了霜月君的位置,清和残花·卯月君也已经死去。更不用提闲置至今的叶月君、凉月君的位子。倘若奈落至底之主认定,如月君已经失去作为六道无常的身份,那么对人手的需求便更严重。实际上仅从能够行动的标准来判断,如月君已经不具备走无常的资格。在肉体内残存的魂魄完全散尽后,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牵住黄泉铃了。极月君起初编撰了一段旋律,将黄泉铃与她的肉身相互联结。如果这副躯体还不能实现定义上的“复原”,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这太残忍了。” 聆鹓这样说。 直接说出近乎“真相”的心声是需要勇气的。其实从唤魂失败的那个夜里开始,他们几乎都已经默默接受了如月君已经“死去”的信息。确实,那之后再做什么事,都像是自欺欺人。即便是与那具身体的主人朝夕相处多年的百骸主,也即将做出放弃的决定。而以这种近乎“不择手段”的方式确保如月君的“存在”,尤其如今还追加了不被“替代”的需求,已经不是自欺欺人能够一言以蔽之的行为。 不如说,后者才是将一切不得不延续的最终理由。 即便许多地方的人们对遗体都十分尊重,葬礼无比盛大,灵柩无比贵重,死去的人们便是死去了,肉体只能回归自然。除了寄宿了生者的思念之外,它已经不具备对生者的价值,只是曾经名为某人的、终将腐化归尘的物件。死人不会动,也不会痛,怎样摆弄都不会反抗,也没有发表意见的能力。但他们这么做,从人道的角度上讲,还是…… 还是与无庸蓝没有太多区别的样子。 太残忍了。 (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八回:逐机应变 如此一来,他们便失去了在此对妄语加以指责的立场。甚至可以说,这样带着目的性的行为,比陶逐纯粹的情感驱动更“厚颜无耻”。他们不会否认,甚至不想去辩解自己“迫不得已”的立场。若有谁站出来对此加以指责,想必,至少百骸主和极月君会平静地接受。 最终,寒觞这样说了—— “能做出这般决定,你们也并不容易。” “倒也没奢求谁来理解就是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赶到了结界的入口附近。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深红的凹陷,比沙漠的颜色还要暗沉。它像一个流沙的漩涡,将周遭的沙粒源源不断地卷入。但沙粒只是绕着它打转,漩涡并没有扩大的迹象。然而这种程度,也足以让人心生恐惧,不敢靠近。 那漩涡深处有什么,他们还没有靠的足够近。但周围飞扬的猩红砂石,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怪异的郁蓝流光,都耀武扬威似的抵触着外人的靠近。 问萤感慨着:“好强烈的灵场……” “怎么没见到阿辙他们?”聆鹓焦急地左顾右盼。 “灵流太乱了,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寒觞摇了摇头。 的确,他们附近一个人也不曾看到。降魔杵也不在附近,大约被二人带在身上。 皎沫担忧地说:“按理来说,他们不该贸然前往。果然还是……在开启结界的时候跌落进去了吗?” 偶尔有紫色的火花砰地闪烁,还有噼里啪啦的黑色电流蛇一样恣意舞动。那实在是个让人不安的入口,处处充斥着不祥的气息。若是谁无意陷入,都给人没有生还余地的感觉。 “施公子……!”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施无弃的身影被那狂乱的漩涡突兀地吞没。 第四百三十八回:逐机应变 第四百三十九回:逐踪觅影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寒觞紧随其后,没有丝毫迟疑,问萤在短暂的愣神后也追了过去。这下便只剩皎沫和聆鹓了。聆鹓有些害怕,这当然是正常的,毕竟谁都会觉得这模样可怖的漩涡要夺人性命,并且谁都不知道漩涡之下有什么更危险的东西。 “我觉得你可以不必勉强自己。” 皎沫如是说。 “唔……” 聆鹓确实在迟疑。 “首先死生之地的本质,亦是六道的夹缝。虽然比灵脉开阔许多,两界的壁垒距人不那么近,要对人造成侵蚀不那么严重。但本质上,这种侵蚀依然存在,迷失在六道之中的风险,亦是存在的。你是寻常的人类之子,没有承担这种风险的必要。” “我知道,但是——”聆鹓指向漩涡,“但他们就在那里。” 皎沫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的。她短暂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我本是想说,若实在没做好这等觉悟,回去找极月君也没有人会对你加以指责。但现在看来,其实你是那般坚定的。即便路上总因自我怀疑而摇摆不定,但最终都会坚持下去。你这样的回答让我知道,此行你定是要去的。” “我……也这么想。”聆鹓吞了口唾沫,“可我还是有点害怕。您能抓着我的手吗?” 皎沫拉起她,她的手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皎沫的皮肤不是很细腻了,不如那些年轻的姑娘。但她抓着自己的手是那样有力,让聆鹓莫名安心。 两人同时闭上眼,一并顺着凹陷的沙地滑入那浑浊的深红与暗蓝之中。 聆鹓感到自己在下坠,从高处,却又像在水中下沉。没有任何参照物能让她确定自己的下落速度,也没有扑面而来的风,但她仍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睁开眼睛只看到扭曲的光的纹路诡异地闪烁,让她眼前发晕。她的胃里有些恶心,不知是失重还是视觉的影响。皎沫与她的手用力抓在一起。若是平常,这是让她们都会感到疼痛的力道。 下落停止了,但并不是突然的,而是像陷入了某种胶质一般,凝滞而黏稠。聆鹓终于敢再度试着睁开眼,发现先来的朋友们都在这里等候。寒觞和问萤做了风的法术,让二人的下落得到缓冲。不远处能看到施无弃的背影,似乎是在勘察情况。但附近没有谢辙和凛天师。 “呃,谢谢……”聆鹓牵住问萤伸来的手,又问,“他们……” “还没见到呢。”寒觞说。 聆鹓和皎沫终于松开手,两人的手先是有点泛白,随后立刻变得通红。聆鹓环顾四周,发现天空竟然是亮着的,泛着微微的暖红色,如同亘古不变的黄昏。地面不再是沙子,而是结结实实的土地,颜色也是寻常的棕黄色——或许泛红一些,但远比不上朱砂漠的颜色。然而这里到处都很荒芜,和朱砂漠一样贫瘠。除了几位熟人,再看不到任何生命。大地不再有起伏的沙丘,这让天地显得更加广袤无垠。 “这、这里就是地狱?” “当然不是。” 不远处的施无弃转过身看向他们。他方才从地上抓了一点土,在手中搓了一下,不知是在辨别什么。他又接着说: “这儿距真正的地狱还远得很。若是去了那个地方,基本上就别指望能回去了。” “我觉得你不该来。”问萤小声地对她说。 聆鹓只是干笑,没说什么,反正她想说的问萤也十分清楚。他们一同走在平坦的路上。不过这里哪有路呢?还是说,处处都是路,只是不知哪边才是他们应当通往的地方。 “按道理说,结界内部的构造与创造者的意志有关。什么模样,什么形态,自然是制造结界的人来定义的。我说的是这种特殊的结界,像在现世中张开一面网,限制了什么,过滤了什么,虽也是结界的一种,但只是最简单的屏障。在这内外,没有什么东西改变。但开(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九回:逐踪觅影 拓出额外的空间,其本质是对现有空间的挤占,在这之中注入了什么,是结界师本人的事。在这里,结界极大程度地遵循其主人的认知规律,可能会随其心意、愿望、情绪发生不同的改变。也有将结界的权限让渡给他人的情况,即制造二者的连接,使对方也在一定程度上具备相似的权能。不过有多大程度的影响……看各自的本事吧。这些确实是玄而又玄的东西。” 他们跟着施无弃走,一路上听他讲着这些东西。聆鹓听得一知半解,问萤多少也有些不明白。不过寒觞似乎很感兴趣,他接着施无弃的话说: “这的确是一门学问,我的师父就曾教过我们,不过没有您说的这么深刻。对种族稍微强大些的妖怪而言,这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即使欠些火候也有自我领悟的机会。它是一种自保的本能。” “有些东西……什么规则、规律、法术,其实始终存在。妖怪直接使用它们,而人类首先应当认知,而后才能利用。这也是为何人类需要符纸、咒具、法器来做载体、信物或媒介。摩睺罗迦的法阵不也是如此吗?妖物的力量能形成图案与符文本身,而人类则需要解读,无庸蓝亦是如此。无论人类在这些事物上进行多大程度的发挥和改进,都不是真正的创造。就算有什么脱离了现有认知的事物,也只不过是……碰巧发现了一些没有发现的规则罢了。” “这么说来,人的力量实在是很有限。”皎沫说。 “数量却很多。” 聆鹓看着施无弃的背影,莫名感到一丝陌生。不过她该能理解,归根到底,他百骸主也是诸多妖物中的一员,而非人类。平日的那些亲切随和,都像是一种对人类高度的模拟,而非出自他真实本意的什么东西。人类这么做,他便这么做——她有这样的感觉。但不论如何他是对人类没什么敌意的妖怪,甚至偶尔也帮助人类,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会在这里辨识方向,他们只能跟着施无弃走。聆鹓还是忍不住问: “我们……还得走多久?” “唔,要找到无庸蓝不是难事,这一点就连皎沫夫人也做得到。” 施无弃扫了一眼皎沫的脸庞,她隐约觉得自己曾经的伤口在发烫。那里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也正因为这短暂的注视,皎沫清楚它依然存在,只是转变为了不可见的形式。被怨蚀所伤就会这样,这是永远无法真正抹除的东西。 不过……若是怨蚀本身被彻底摧毁,又会如何呢? “我们最好先与凛天师他们会和。妄语是如此狡猾,很可能刻意改变了从入口进来的道路,将我们分开。不过也可能是他们先行离开。在这种地方,很难说保持移动和待在原地哪一个更安全。这里随时、到处都充满变数。即使结界很大,是他无法直接干涉到的地方,也可能随着他的意志进行改变……啊。” 施无弃突然停下脚步。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张残破的符纸,与常见的黄符不同,它是黑色的,上面用白色的什么画了纹样。那种白很不自然,聆鹓看过去竟觉得有些刺眼,或许是符纸颜色太深的原因。不过,那未免太像丧事才出现的配色了。 施无弃轻轻一捏,符纸竟像燃过一样碎了一半。 “这是他们留下的符文,但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施无弃说,“如果他们还留下其他什么痕迹,恐怕也不能作为参照了。这些东西,应该都会做下手脚。在这里,无庸蓝仅仅凭借他的言灵就能干涉许多事。” “这、这该怎么办?”聆鹓慌起来,“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我们还……” 还能找到他们吗? 在得到问题的答案之前,麻烦抢先一步出现。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突然陆续出现了一些漆黑的影子,它们正缓慢地向这边聚拢。几人靠近了些,多少都有些慌乱。那些东西远看是近似人形的什(本章未完!) 第四百三十九回:逐踪觅影 么,靠近之后却又不像,而是类人的某种东西。它们没有完整的五官,全身上下最清晰的只有一张嘴,这让它看上去像贴在上面一样怪诞。 而且即便只有这一张嘴,还在它们脸上、身上滑动着,游走着。实在有些让人反胃了,聆鹓又止不住开始牙关打颤。她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她自愿要来,而且和朋友们在一起也不会出事…… “钟离公子,你能用不知火试探一下么?” “可以是可以,但为何?” “在这里使用地狱火并不稳定……这儿和地狱太近了,一旦失控便会成燎原之势。而狐火的力度可能不够试探出什么。” “我明白了。” 寒觞多少有点心里没底,但既然百骸主这样说,他也决定先这样试试。谢辙不在,他便是唯一能让妹妹和聆鹓安心的存在了。他从小就是当哥哥的,从小就有着守护的决心在。 第四百三十九回:逐踪觅影 第四百四十回:逐宕失返 寒觞上前两步,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随后,像以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他燃起不知火来。火焰一路奔袭,如流水般奔向最近的几个怪异的鬼影。而更怪异的事生了,即便是凝深海灵力的、传说中的不知火,也未能伤及它们分毫。火焰穿过它们,而它们过火焰。 “没有实体?”施无弃皱起眉道,“莫只是幻影……” 不存在的眼睛,开花了。 悲伤的种子枯萎,而后萌芽。 问萤隐听到那些一开一合的嘴巴在说些什么。 “什?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听到了——但不太。”寒觞回) 花杀死了善妒的人。 她在这之前便已经死去。 她不会再爱,正如不愿被剪断十根手指。 由背下挑入刺,透了,便挂在树上。树上皆是利刃,刃上皆是口舌。 好烫,烫。冷风吹来了,于是烫又续。 着那些虚影的靠近,这些字句便越来越清晰了。很难说明这些口中发出的是怎的声音,因为那些声音正如人在思考时脑海中浮现的声音一样,没有确切的音色。可几人都觉得这些声音分明是不同的,就像来自不同人的脑海中——不同人嘴。 “到底在说么?完全听不懂……”问有些苦恼。 此时,皎沫突然拉扯了一下她的衣摆,焦虑地说:“等等,这孩子,怎么了?” 他们都回头,发聆鹓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她在发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手臂则贴在双处,一点缝隙都不肯露出来。寒觞说不妙,聆鹓的听力是极好的,很可能那些东西在这么近之前,口中所呢喃的话就源源不断地传到她中了。 “说她不该来了,呜……” 问萤既急又难过,她不知所地蹲下身,抚摸着聆鹓的后背。可在蹲下的时候,她也感到一种奇妙的不适感,伴随着没来由的晕眩。 “可……虽然它们喋休,可那些话就算重叠在一起,每一句却都听得清楚。” 施无弃轻叹一声,道: “此看来,那些嘴并不是真正的嘴,而是一种符号。它将那些文字接传达到人的心里,就算住双耳也没有用处。它们恐怕是一种实体的言灵,而在种六道的夹缝中,会更轻易地对人类造成侵蚀。即是怪,也会受到负面的影响。” 然而在这种境况下,聆鹓已经听不到任何一个伙伴的声音了。只有那些没道理的、没逻辑的、没意义字句接二连三地涌入她的脑海。她觉得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却隐约能它们是在讲述一真实的“事”。它们在进行“描述”。可能是发生过的,也可能没有发生,她无法判断。她不能深入去想了。得越明白,这种压迫感便越重,可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的她怎么可不去想呢? 山上很,很冷,一件衣服也不要。 金色的浪花,噼啪啦,炸开的尽是些无的过错。 脱皮露骨,折臂断筋。 花总要换掉,不然他们还会再来。 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么能做这样事? 尽是些吵的人。你言外有意话外有音。 言外有意话外有音。 ……有水? 好粘。 鹓的眼前出现了滴虚影,有什么东西落到地,她却只能看清残影。即便地面是光秃秃的,连一块作为参照的石头也没有,她也明显察觉视线发生了扭曲。不,那几滴并不是水,而是血……她甚至反应了很久,才察觉它们是红色的。 “糟了!” 皎沫和问萤同时去拉她一左一右两条手臂,努力将她拉扯起来。她的上是鲜血,血从她的口角、鼻腔、眼睛里(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回:逐宕失返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淌出来。尤其是耳朵,两边手臂的内侧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团。这也是纯粹的血,是混合了涕泪与唾液,成了黏稠的、色泽浑浊的东西。 “不,不对,你们……” 惊恐的视线从聆鹓的脸上移开,寒觞发现问萤和皎沫也有些不太自然。她们脸色很差,尤其是问萤。她的注意力可能都放在聆鹓身上,丝毫没有意自己的耳边也滴出红色的血。话音刚落,他感到自己上唇也有些湿润。用手背擦过去,一抹鼻无情地出现在视野中。 “糟了……” “没办法了,”施无弃突然取出怀中的琥珀,“都把放上来。比起没命,法器的修缮作用不会让事情更糟的。” “呃、呃。咯……” 聆鹓完全听不到他的话。问萤的力气在迅速衰弱,仅凭皎沫的手也扶不起她。半昏迷的人或许会配合旁人的搀扶,可像尸体一样不能动弹的人往往沉得过分。这样一来聆鹓彻底下,侧身倒在地上。像她的视线所看到的那样,身体与大地一并溶解。她的灵魂仿佛脱离躯了,有那么一刻,甚至能看到完整的自己躺地上。 而后变得不。 皮肤在溃烂、脱落)随着那些妖魔的靠近,声音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象成视野里的一团噪点。一切都在互挤压。声音在挤,画面在挤压,情绪在挤压,身体在挤压。血在凝固而肉在消融,骨骼推搡不断,错位到不正确的地方。 大脑在溶解,顺着七窍流淌下来。五 “快啊!”施无弃催促着。 寒觞一抓过聆鹓的手腕,将它狠狠地按在琥珀上。接着,问萤的手、沫的手,寒觞的另一只手覆在上面。他是如此用力,像是要把大家都按在一起一样,永远不分开。 也像是在完成什么未完成的事一般。 难以自持眩晕消退了几分,身体错乱的控制开逐渐回归正轨。聆鹓渐渐能看清东西了。为了她方便些,施无弃的手放得很低,其他人几乎都是半跪着的动作。聆鹓恢复得很慢,因为那些东西的影响是无时无刻的,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集。当她终于强自主聚焦时,首先看到的是地面上可怕的泥泞。 那些是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那都是从她体外脱落、体内流淌出的东西。最不要深究具体成分比较好。 “怎、么……” 她说话还有些糊,但至少其他人能听懂了。别人的症状也都得到了缓,多少算一件好事。可那些东西迫近了,一张张嘴明晃晃地在眼前移动。虚影的妖魔将几人团团围住,只剩下一小块孤岛。它们的身体能重起来,看上去像是融为一体,而那些唇齿便能同的个体间挪动。这样一来,眼前的场景就显得更怪诞怖。 “难道只能……” 施无弃想,迫不得的话,便用业火来试吧。地狱之火能焚烧许多常人认知之内,与认知之外的东西。通常来讲,没什么烧不干净的东西,只是……在这种距地太近的地方,火势的失控是必然。究竟怎样才是最恰当的?而就算清理干净了,他们能平安离开吗?仅是离开这一处是非之地,恐怕也…… 突然,他注意到远处的虚影砰然消散。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接下来越来越多的虚影被消灭了。它是被什么东西打到,继而将身无限拉长,直到变成缕邪灵的黑,自下而上地消失。同时,它们发出的声音也从意味不明但较为完整的字句,随着形态的扭曲而愈发尖锐,那绝对不是人或兽的口就能发出的声音。有人——两个人。施无弃露出欣喜的表情。 “可到你们了!” “应该是我们找到你们吧。” 凛天师说着,将一叠符咒轻快地甩出去。符纸触碰到那些虚影时,它们就会以那种离奇的方(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回:逐宕失返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式消散。谢辙也做着似的,但节奏稍微有些慌乱。倒不是有多么手生,而是这些妖魔的确超过了他认知的范畴。 聚的虚影出现了破口,几个人忙跑出圈,跟着凛天师和谢辙逃了一大段路。 “靠这种东西将它们悉数消灭是不明智的,”凛天师说,“它们并不会被轻易消灭,这只是驱逐的符咒。而且它们并非是有意识的什么,而是结界内部散落的语言、意识。它们是妄语意志的延伸。” “真是麻烦的东西。”无弃感叹道,“你们再晚一点,我可就不知道事情会变得多超脱控制。你们底在什么地方,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说来话长。当结界被降魔杵开启的一瞬,我们被吞进来了。到你们,也是发现有这些长了嘴的妖怪在朝着某个方向移动。我身上有藏匿气息的符纸,而谢公子生来不被邪察觉。在我们进来后,入口便合拢了,赶来之前我们还在想如何从里面再打开它呢。” “哈?”寒觞比施无弃先感叹出口,“可、可我们来时结界是打开的…… “……” 几人纷纷陷入沉默。很显然,结界的主人故意为他留下了一个入口。而且综合之前陶逐那边的种种迹象考量,无庸蓝很可能是在给他们表演个“请君入瓮”。 他有多大的把握?又为了什么 第四百四十回:逐宕失返 第四百四十一回:逐影追风 “你们看,那个是……” 皎沫突然抬手指向远方的天空。顺着她手臂的方向,几人看到了一个黑色的、悬浮在空中的椭圆物体。它就那么竖在那儿,让人无法判断高度,只知应是距地面很远的地方。它是很突兀地出现在那儿的,在此之前谁也没发现天上有这么个东西。 “是什么东西的蛋吗?”问萤说。 它确实是卵状的,但在这个距离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可他们应该靠近,还是应该远离,谁也不清楚。那东西会带来危险吗?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因为什么都不安全。 “它给我一种很糟糕的感觉。”皎沫说道,“我感到一种……面对危机的本能。” “我们都这么想,”施无弃摇着头说,“可我认为我们应当过去看看。除此之外,我们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如果在这里有任何新发现,都要像现在这般踌躇,那就别指望能发现什么了。逃避只是坐以待毙的另一种形式。” “我赞同无弃的提议。”凛天师道。 话说的倒是不错。既然如此,所有人便随他们一同前往那个方位。这东西时远时近,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有时觉得它在数千米之外,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有时又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最近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蛋并非如蛋一般光滑,而在其表面附着了一种密密麻麻的触须。它们并不是很长,却很纤细柔软,稍远时看着像短短的毛发,质感如同在水中摇曳的水藻。但那终归是在天上悬浮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太蹊跷了!” 问萤已经有些累了,但比起身体的疲惫,更让人不适的是心理的煎熬。虽然一路上他们不再撞到什么不可名状的危险之物,却怎么都无法靠近天上的黑色球体。于是几人停下来,在原地开始商议。尽管现在它就在距几人很近的地方,能看到表层起伏流转的怪异的纹路,但他们知道,若是再靠近一些,它又会离他们远去。 “不如我们试探一下,在看上去很近的时候用什么东西去攻击它。就算我们再怎么走,身处妄语地盘的我们也无法接近他不愿让我们接近的东西。” 这是问萤的建议,她认为应该主动出击。但寒觞并不赞同妹妹的提议。他说: “谁知道这是什么危险的玩意儿呢?如果刺激到它,突然钻出什么怪物来袭击我们,事情不就糟糕了吗?我们应该选一个更稳妥的法子。” “还有什么办法呢?妄语那厮明显就是在戏耍我们!他想让我们安全就安全,想让我们危险便危险。这种处境本就是被动的,一时的静谧也只能是虚假的太平。就算被攻击,我们及时应战便好。” “不……我不想这样。” 寒觞这么说的时候,微微低下了头。他的手下意识触碰到腰间的短剑。问萤明白了,他在担心自己不能及时应战,毕竟他的武器已经不再听命于他。而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也正是因为在绢云峰发生的那件事——他不敢再冒险,因为没有勇气再失去重要的人。 面对这般态度的兄长,问萤该如何劝说,又从何指摘呢?她做不到。 “问萤姑娘的建议并不是不能考虑。”凛天师突然说。 “什……怎么做?” “虽不知其真面目为何物,但我们确实不该弄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惊扰到它。我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是有风险的。我这里有一张符,不会攻击什么,但能试探对方的善恶。若是有意识,且有邪念之物,它就会燃烧起来,以示警告。若只是单纯的静物,那么符纸也只会普通地挂在上面。这件事,我想委托谢公子来做。” “啊。” 谢辙一怔,他正默默低着头,站在聆鹓旁边。@精华\/书阁·无错首发~~他正有些焦虑地反思,事到如今将聆鹓扯进来究竟是不是做错了。她本就是普通人,一开始就不该搅进这与危险相伴的局。可若。(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一回:逐影追风 是这样追溯,那是否证明,他们认识便是不正确的——他们的相遇就是错误? 突然被点到名字,谢辙只是短暂地停滞便回过神来。他连忙问: “我具体该怎么做?” “用风云斩。”凛天师指向他的剑,“希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剑随心发。即使在距地狱极近的地方,天界的力量仍有作用。而且……算得上最安全可靠的作用。” “……我试试。” 谢辙不是很有自信。他接过凛天师递来的符,上面写着他有些熟悉的字样。他大约知道类似的符咒该怎么写,只是眼前这个不太一样,可能是凛天师自己改过的。@精华\/书阁*首发更新~~他将符纸放在剑的前端,默念口诀,又轻轻一挑。符纸随即飘了起来,在无风的环境下慢慢地升向高处。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着那张符纸,不过谢辙顾不上紧张。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那张符纸,他要让它像鸟儿一样,乘着天道之剑的风,将它送向未知的天空。 只有聆鹓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比他还要紧张。 很快,那张黄色的符纸就要触碰到黑色的卵了,人们的心悬在嗓子眼。可就在这时,符纸消失了——确切地说,是穿透了球体表层。可那分明不是假象,而是真正发生的事。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那些细密柔软的触须,将符咒拉扯到自己身边,而后立刻吞没了它。 “这到底是……” “……我知道了。”施无弃说,“这的确是一种物质,但不是我们知道的物质。” 聆鹓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凛天师神色凝重。他皱着眉,严肃地拈起下颚,迟疑地说:“他究竟修习了什么旁门左道……你们也许听说过,在佛门或道门中,都有“无形、无相、无我”之流的说法。虽然详尽地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但通常来说,是达到一种境界,一种状态。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尽管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群中有不同的解读,但都传达出一种对“无”的追求。你们可知人常说的三界?除了指天界、人间、地狱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 “欲界、***、无***。”谢辙说。 聆鹓真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按照她自己的理解,似乎,是在说一种缥缈无形的东西。这种东西脱离了物质的表现形式而存在,而且是一种好的东西。而凛天师对谢辙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仙人修道,追求的除了长生,还要剔除对世俗的欲望。食欲、物欲、情欲,凡此种种。欲界具含六道,曰地狱,曰饿鬼,曰畜生,曰阿修罗,曰人,曰天。你我的来处皆是欲界。你们……应当还记得鬼仙姑。” 几人面面厮觑,都缓缓点了头。对鬼仙姑,他们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很多,只觉得她生前是神通广大的半个仙人。而关于她的过去,也只是听闻她曾与凛霄观的建立者丹宁一同修习仙法,却误入歧途,堕为鬼仙,在人间徘徊数百年——甚至可能上千年之久。凛天师也是凛霄观的弟子吧,里面好像也立了他的石像。据说如今观里香火不断,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上山的石阶被踏得平了又平。 不过突然提到鬼仙姑是为什么? “***与欲界不同。***脱离了食色之欲,但尚未脱离质碍之身。“色”有质碍之意,虽无欲,却有相有形。像是在梦中穿梭的莺月君,就身处有声有色,而无实物之地。在这之中,也有不为人所能理解的相与形。鬼仙姑的“影子”便是这样的东西……不如说,光与影本就天然存在于各处,而能有操纵之力者,已是脱离了质碍之身。如今她终于褪尽铅华,功德圆满,去往了不被物质所束缚的境界,独剩受、想、行、识。而为她所控制的那些“相与形”尚还留在人间。” 说罢,他的视线短暂而有意地停在聆鹓的身上,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我知道了,”寒觞说,“所以天上的那个玩意儿,也是脱离。(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一回:逐影追风 了物质,却仍存在于欲界的某种东西?按照我们的常识是没法对付的,对么?”五 “没错。但也不只有坏消息吧。”施无弃说,“至少知道了它的原理,我们还能另寻他路——虽然很麻烦就是了。真是奇了怪了,他无庸蓝哪儿来这么大能耐。” “若知道他修习了何等仙法……不,该说是邪门歪道了——倒还说不定有对付的方法。” “你们想知道吗?” 声音来得突然,几人一惊,纷纷环顾四周,同时抽出手中的武器。这低沉而带着些许窃笑之意的音色,他们十分熟悉。可声音从哪儿来?谁也不清楚。 “别紧张。” 他先是出现在聆鹓的正前方,谢辙一把将她拽近了些。可同时,无庸谰的身影消失了,紧接着出现在寒觞面前。他不由分说打出一团赤色的狐火。狐火先是穿透了他,但什么都没发生,就好像穿过一个鬼魂。这样的鬼魂又消散了,再度出现时,竟就站在他们之中。 “毕竟紧张也没什么用。” 他不客气地揽住最近的两人,一手搭在谢辙肩上,一手搭在问萤肩上。@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凛天师以迅雷之势将断尘寰斩了过去,他却理所当然地再度消失了。被碰触的两人一阵毛骨悚然。那触感是实打实的冰冷、僵硬,确乎是真实存在的物质。可这样的物质,怎能轻易消散,继而重组? 在他自己的结界中,当真就能为所欲为吗?还是说,这都是幻觉? “我会大方地解释给你们听的。” 这次,他出现在那团黑色的卵旁。不,它并非孕育着什么,而是藏匿着什么。它更像一座巢,里面塞满了阴鸷可怕的不洁之物。 “你们大可以在听完后动手,也不迟。倘若你们还有办法的话。”。 第四百四十一回:逐影追风 第四百四十二回:逐新趣异 如鬼魂般幽魅可怖的妄语,悬停在黑色的“巢”旁。 “我来告诉你们这些是什么,“我”是什么。” 他伸出手,用力抓住了漆黑之物的表面,继而用力一扯。他的指缝间像是有无数细密的头发,丝丝缕缕地连在一起。它们被强行拽离主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般溃散,如抽丝剥茧。但当它被拆解到一半时,便停下了,于是它竖着的剖面呈现在几人眼前。 那里面是很奇怪的构造。有同等材质构成的四片“薄膜”,有些有固定的开口朝向。它们的位置并不十分规矩,因而划分出的四个空间也大小不一。 它们在……蠕动?震颤?几人不知道这种现象该称之为什么,只知它是“活的”。 “是……心脏?”施无弃这样说。 他这样一提,凛天师也反应过来,甚至想到了更多。他的脸色很糟,但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反而是施无弃望着“黑色心脏”的内部构造,接着说了下去。 “你让心脏,脱离了质碍……” 无庸谰轻松地说着:“不止如此。” 他松开手中的几缕黑色,那整团跳动的、巨大的心脏便立即溃散。但他们都知道,这东西没有消失,只是不再呈现于他们的面前。他又轻轻拍手,一团红褐色的、不规则的物体出现了。它的大小与那黑色的巢差不太多,质感看似光滑,但表面密布着红色的纹路。再一拍手,不规则的物体消失不见,继而成了水滴状的、墨绿的什么。它看上去似乎是光滑的,但不知是坚硬还是柔软,或许需要触碰才能知晓。 形形***的东西从他们眼前闪过。有时候出现在无庸谰的旁边,有时候在距他较远的地方,但终归都在几人的视线范围内。那些姑且被称为“物体”的东西都很奇怪,它们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两个都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拼贴感。就仿佛换个方位去看,所看到的依然是有些平面,却没有任何视角转换的怪诞之物。 “你真是疯了。”凛天师说,“你竟悉数放弃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它们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无庸谰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巧,“你也不会否认,这的确算得上是壮举吧?这位朋友……又是怎样想的?” “……” 谢辙知道无庸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并不看向他。他看着某个“器官”最后一次出现的方位,即便它已经消失了,他仍盯着那儿。天空的颜色改变了,不知何时成了一望无际的郁蓝色,比天深邃,比海磅礴。但光线的明暗似乎没有变化,大地的色调也一如既往。但其实,他们已经有些忘记地面之前是什么颜色了。有这样红吗?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很佩服。”最终,谢辙说出了这三个字。 寒觞和问萤不知该说什么,毕竟谢辙总是有些自己的想法,只是向来不擅长表露。聆鹓忧愁地望着他。她明显觉得,谢辙又变成了一种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状态。她不确定是环境让他发生了改变,还是让自己的认知发生了改变。在这里没有能确定的东西。 “是吗?” 无庸谰挑起眉,引导谢辙继续说下去。他从未这样轻松过,先前那些许的深沉与阴郁仍能在他身上看到痕迹,却多了几许轻浮来。 “从能力上,我很佩服。一般而言,人们修习仙术,走上仙途,都需参悟太多常人难以理解,甚至能想到的事。你绕开了它们,直接从结果上脱离了物的束缚。你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你的想法,与所谓的正常与正道,实在是背道而驰。但你还是做到了,这副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但它理应是无人企及的状态。现在的你,四肢百骸随心所欲,整个生命的存在也脱离了人道,直接与地狱相连。@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哎呀,真是不得了,你们中竟然也有能看到这一层的人呢!” 。(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二回:逐新趣异 这个新出现的更轻浮的声音的主人,也算是他们的老相识了。朽月君出现的时候,几人反而没有太多惊讶。可能是施无弃提前打过了招呼,他们心中便知道有此人出现的概率。但也可能,是他们的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太多。 “换句话说,地狱不灭,他的生命便不会枯竭。如此一来,你们该如何与他作对?” “朽月君——!” 问萤高声大喝,语气里有十足的愠怒。其他人的沉默并不代表对他的出现有所容忍,只是此地距他的地盘也太近了,贸然发生冲突不是好事。这点判断,他们还是有的。 凛天师镇定地问:“他能做到如今这一步,也有你的协助么?” “好像是的?我也不是很确定呢,只是在他没什么思路的时候委婉地提醒了一下。但我也要如实承认,他的确完成了一项连我也本以为无法完成的事——堪称奇迹!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我不认为我的参与能在多大程度上推波助澜。换句话说,没有我,妄语仍能实现如今的一切,无非是多费些时间。该说无庸氏的元老们早就有所察觉吗……所以这次行动才如此迅速。首发更新@不过,他们还真以为处于漩涡中心的妄语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恰当的契机释放出松懈的情报,让那群家伙自以为取得多大成果呢。他们尽管举杯庆祝好了,毕竟好日子就快到头了呢。只是相信妄语并没心情和他们计较便是。” “如何实现的?”谢辙突兀地问。 这的确是个值得提出的问题,但在这种时候,由他来说,场面显得有些僵硬。无庸谰笑起来,比过去都要真挚。 “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的。不过这并不是个很好解释的问题,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你理解的吧?但我确实从很久前就在思考,那些不属于此界之物,是如何穿越六道,在这里自如地行动?要知道人类去往六道外的任意一个地方,其仅适于生存在人道的感官,认知能力十分有限,甚至可能因为过大的信息而崩溃。想必这点,你们中的谁深有体会。” 施无弃只是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就在想啊——从很久前开始想,那些妖物与人有什么不同?从构造上,它们凭什么便高人一等?它们那样轻易地处理了人道、处理了并不适宜它们生存的信息。可那些地方有什么特殊的?于是我又想,若说天界在上,地狱在下,那么不断设法朝高空飞去,或是向地下挖掘,总能到达这样的地方。可自古以来,从没有谁真正做到过。只是没人试过吗?不,是因为试了,却不可行。这便是欲、色、无色的壁垒了。唯独攻克了它们,才有望真正触及这人间之外的地方。当年碧落群岛之中,身为天人的乾闼婆与紧那罗如何下凡;修罗王如何召集异界大军,进军人间;来自畜生道的摩睺罗迦,怎样才误入人间;而饿鬼道的鬼如何在这里肆虐,地狱的六道无常又是如何穿越了六道的壁垒,从灵脉中自然地在此地行动?我反复想,反复试,试了又试,错了又错。” “你……”凛天师欲言又止。 “我终于明白了,不同物种在不同的情况下,自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人类要参悟,要得道,要坐化,才能去往天界。就算被打入地狱,也是实现了肉体的死亡,独灵魂被羁押。而天人中的那两位伪神,实则是接近人类的、天界的残次品,与真正的“天”神相却甚远。还有过去的霜月君,不也是在走火入魔后脱离肉身的桎梏,才在修罗道寻得封魔刃吗?” “阿修罗则以“为人所认知”而确立存在,毕竟人间也是有恶鬼罗刹的。我知道修罗的王是一位女王,却有着同异性一样强壮可怖的身躯——毕竟在人间,女性的修罗皆是貌美如花,可那也只是被人们这样认为罢了,它们来到这里,便只能以此等认知的形式存在。” “蟒神与修罗王相似,以强大的实体、妖力与意志,依靠吞吃人道的灵魂,在人道巩固了。(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二回:逐新趣异 自己的存在,也为人道所接受。饿鬼呢,则不管不顾地闯到人间里,所以才无法自律地横冲直撞,冒冒失失。抢来的食物,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灵口中,尽数化作脏烟污泥。” “而地狱的走无常拟定了人类的形态,才得以恒久地存在于人间。想想看,就连地狱逃亡的鬼,也是借尸还魂或找人附身的。啊,这是能说的么?” 他礼貌而象征性地询问朽月君的意见,后者摆摆手说道: “无所谓了,偶尔也会出现这种纰漏呢。可不是我们不称职什么的。人实在太多,总会有些顾及不到的地方呢。” 谢辙严厉地说:“不要岔开话题。” “真抱歉,我应该更重视这次交谈的。”妄语轻笑一声,接着说道,“所以我才以摩睺罗迦的阵法为例,深入钻研,试图寻找一些两界共通的规律……总而言之,我做到了。相信聪明的你已经猜到此地有一个巨大的、完善的法阵,才推论出我的生命与地狱直接相连的结论。的确,连生命都从地狱的邪灵汲取,那还与人间有何瓜葛呢?” “那么除了依靠阵法,你研究出了什么?”谢辙认真地问。 “从这些来来往往的生灵中,我终于参悟出了一个道理。即便方法与原理不尽相同,一切的一切,却都有一个统一的核心。不论是谁,这一点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做到了。” “告诉我。”谢辙直白地说。 “啊,当然,我当然会告诉你。” 无庸谰咧嘴笑起来,眯起的眼缝裂纹般扭曲。 “那便是名为“接纳”的奥义。”。 第四百四十二回:逐新趣异 第四百四十四回:逐流知返 聆鹓觉得自己本该感到恐惧的,但没有。视野内已经混乱成了这个样子,还是说,这样更接近结界本身的模样?已经不再具备辨别的能力。只是在与面前的人接触的一刹那,她回想起了无庸谰先前说过的话。 只需要接纳。 那么认定“他”是他就好了,除此之外,不必多想。于是聆鹓抓住对方的手,虽然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不过,她确实觉得自己在破碎的视线内触碰到了“五指”,那一定是属于施无弃的手。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东西顺着右手的指尖向外剥离。那是一种被拉扯的感觉,也可能是指甲被拔掉了,也可能是血在向外流淌,或是整个手的皮肤被卸下来。并不是很痛,因为她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她只是能感知到,有一点东西脱开了自己。 在她努力感知着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颈部传来一阵剧痛。随后,她失去意识。 “……” 谢辙听到施无弃的声音。 他尚能辨别出对方在讲述些什么,可没有一个字是能听懂的。每个字的确是人能发出来的音节,拼凑在一起却没有任何意义。但它们是连贯的,就好像百骸主正以一种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逻辑,来自然而然地进行陈述。很遗憾,谢辙听不懂这些。 他不仅听不懂,也看不到任何人。不过稍微想一下,多少能猜到其他人也处于和他相似的境遇。无错更新@他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剑。他不敢松开它,甚至时刻畏惧自己下一秒会松开它。风云斩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如此激烈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以此为锚点,谢辙保留着一种沉寂下来的认知力。眼前似乎有人的轮廓影影绰绰,但转而又形成非人的什么形状。他知道这是不属于“欲界”的什么。 “我们现在看不到他们了。”无弃对山海说。 “他们的自我认知逐渐分崩离析,我们才无从察觉。”山海道,“若不是有上百年的修行,与这把人道的剑,恐怕我也无法撑到现在。更别提看见你,与你说话了。” “断尘寰是能发挥作用的?”施无弃有些意外。 “是了。作为寄宿了人道之理之物,它在时刻鲜明地强调着,我身为人类的事实。在你眼里,你看到的是什么?” “只是剑?与它平时的样子没有区别。它出了鞘,在你手中。” “你可知,它在我眼里,是扶风松待的模样?” “唔……?” 施无弃看向凛山海。即便周围的环境已不再是之前的样子,但他们二人在对方眼中仍是正常地存在着。只是,山海虽然竖着剑,看着剑身的眼神却如同与剑面上的自己对视。不,与其说是与自己对视,说不定正是如他所言的……与过去的水无君对视? 也就是说,在凛山海的眼中,在场的共有三人了? 其他人是不同的。那四个人,归根到底是普通的人与妖,再怎么坚持也能力有限。也许他们以两人看不见的形式离开了附近,也可能就在他们身旁。可就算是离开,也不知远近,可能已经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也可能依然近在咫尺——权衡移动的距离是没有意义的,距离可以是任何尺度的距离。而即便四人还在他们身边,他们也无法以双方都能认识到的形式发生接触,产生对话。不如说,施无弃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你的眼睛曾受过地狱火的淬炼,是么?能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东西。” “是这样没错。在我的眼里,结界内部的构造虽然混沌,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一侧正依附在地狱旁。我没有办法以其他人能理解的方式解说。不过,也正是因为我的双目受到红莲之火的洗礼,我才能在当时,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认知地狱的模样。” “你方才看到了谁?” “他们四个几乎都能看到,但只是其存在的一丝残片——那是被。(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四回:逐流知返 地狱的火投射在结界上的虚像。我从叶姑娘那里借来了一些“影子”,即使她无法认出我,但并未反抗。当下她是最涣散的,情况最为危险,那混乱的手臂难以压抑自己的力量,而她毫不察觉。可能是她暂时丧失了对危险的感知力。我又对谢公子说话,他能听到,但听不懂,所以无从回应。但既然你说,六道神兵能够巩固其属性的认知,兴许这是他尚能维持什么的原因。” “的确。不过,你为何不把琥珀交到叶姑娘手中?至少血肉之躯仍能维系。” 施无弃摇着头说:“她甚至连抓握的力道也无法考量。虽然她的左手再怎样使劲,也不会让我感到疼痛,但右手几乎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倘若她真这么做了,她自己的手也会分崩离析。何况,她也不再有判断去抓握与否的意识。很可惜,我想,琥珀用于心的交流的权能,已经随着它的破碎完全消散了。否则在接触她的时候,我们尚有建立联系的可能。如此一来,我便能将她打捞回来。现在要紧的是想办法破解……” “有谁能听到我说话吗……?” 是皎沫的声音。@精华\/书阁*首发更新~~这是一句完整的话,完整的表述,是除了二人之外唯一清晰的字句。这句话的音色如皎沫的声音一样令人动容,一定是她本人没错。 “皎沫夫人?” 山海试着喊话,同时左顾右盼,试图寻找声源。遗憾的是,声音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来向。也可能被在结界内部***涉了、打乱了。施无弃立刻说道: “她并非是在用常规的方法与我们交流。比起说话,她可能在……唱歌。” “……的确,她是鲛人啊。” 他们的讨论果然无法传达到皎沫本人的耳中。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不知我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你们身处何处……我叫喊,但无人应答,于是我换了一种方法,一种……说不定有人察觉的方法。兴许你们无法以相同的方式回应我,但大概可以听见?大概……我与我的族人在海中,就是这样的。倘若离得太远,简单的呐喊已经无法得到回应,就会使用这种方法去呼唤。对岸上的生灵来说,就是在歌唱。歌声会融入灵流之中,传递到更遥远的,或是有着隔阂的地方。唔,我就一直这样说下去吧,虽然有些孤单。嗯……我再想想,再想想……” 皎沫的确是在自言自语了,即使是在“唱歌”,声音也在微微发抖。 “她可真厉害……简直像是将破碎的废墟重新搭建,用歌声拼贴出语言原来的模样。” 山海附和道:“但愿别人也能听到她的声音,这对认知的回归有巨大的帮助。只要她继续说着,便能给其他人带来支撑的理由。希望她自己……也能坚持下去。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了。在这里,仅仅保持自我是不够的。你有什么想法?” “降魔杵还在你身上么?还是在谢公子手中。” “在这里。”山海另一手取出杵来。 “我还担心你交给谢公子了。那些绝世武学,在这里不会有什么用武之地。我决定利用它构筑结界的特性……但不是现在。当下只凭地狱一侧去感知结界是远远不够的。我有一个办法,能够从高位的角度来观测。” “这样必然会惊扰到妄语吧?” “所以我借了影子。” 皎沫的声音对问萤而言,实在是一场及时雨。 在那之前,她的视野里只有黑暗,只有雪。脚下洁白的部分好像绢云峰的积雪,只是留不下脚印,也感不到冰凉。确切地说,她的视野被牢牢限制住了。尽管她仍能四处张望,所看到的却是同样的景色。除了下方一块微小的白,就是深邃的黑暗。白本身不发光,黑暗也不吞没光,但更不带来光。黑暗只是在接近雪地处变得模糊,但直视前方,只是漆黑。而在这漆黑之中,无数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它们却没有远近,毫不立体,并。(本章未完!) 第四百四十四回:逐流知返 没有雪花飞舞的美感,只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狂乱、躁动。雪像是噼里啪啦闪烁的、灰白的火花,不知都从哪儿来,但也都不落在地上,仅仅在眼前狂舞罢了。 在这样的景色里,她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回应,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让她怀疑自己的嗓子是不是坏了。直到她听到实实在在的、皎沫的声音后,她竟激动地流出眼泪。简直像是与此同时,问萤忽然想起哭泣本该是怎样的方式。 本来她喊得更大声了,祈盼皎沫也能听到,然后给予更多回应。但从皎沫的表述中,她心灰意冷地察觉,对方也与她是差不多的境况。不过,这点可悲的安慰令她不至于走向更崩溃的境地。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问萤死不放开。她大喊道,你再多说些话吧,我若听不到也会觉得寂寞。只可惜这样的话传达不到皎沫耳中。她只能尽自己所能,断断续续地唱歌。 但情况在寒觞这里,没有丝毫好转。 他是结界内所有人中,唯一一处歌声无法传达到的地方。或说,其实传递到了,他却无法听到。他的耳边被更嘈杂的声音占据,尽管是以画面的形式。它们不断地交错、分割、切换、拼贴、叠加、翻转、错位…… 火在海面燃烧。刀刃在血中沸腾。有人死去。冰雪燎原。爪牙,爪牙比刀刃锋利。刺向胸口的短剑,生出绯色的花。朱红,竹黄,郁蓝,郁蓝。死者在呼救。仇人在怜悯,而恩人在嬉笑。堪比亲情般脆弱的生命,充满了讥讽的刺鼻味道。 火在海面燃烧。。 第四百四十四回:逐流知返 第四百四十五回:逐浪随波 不断在眼前闪过的画面,令人目眩神驰。出现频率最高的,便是海上不断燃烧的荧蓝光焰。每次在眼中闪现,它都有些许变动,但若忽略夹杂在这之间的那些场面,便是连贯的、恍若灼灼燃烧的光景。海是深蓝,夜是深蓝,在那之间跃动的越来越近的带状光芒,几乎要将他的头从眼部生生截断。 喉咙里好像有火在烧,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有疑似液体的东西迸溅而出,滴落在并不平坦的地面。他看不出地面的形状,只觉得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甚至分不清光滑还是粗糙。那些落下的口沫微微扩散,像是几点被甩出的染料,发着微光,在视野里算得上是最清晰的存在。比起液体,它更像是固化在此的蓝光菌斑,透亮,却有种抹不去的污秽感。 而后,更多东西从口中喷薄而出。但那不再是液体了,而是满溢的光雾,或是光焰。那些近似气态又并非气态的东西,源源不断且不受控制地从寒觞嘴里涌现。还有他的眼,他的耳,他的鼻,都有无法抑制的、好像并不属于他的东西迸发。眼珠、鼓膜、齿舌,都仿佛要被这既冰冷,又灼热的什么侵蚀殆尽。 多么无力。_o_m任何声音也无法传达,任何画面也无从呈现。他只能嗅到焦灼的气味,恶臭难忍,就好像自己内部整个都腐烂了,化作一滩脓水,成了冷火的燃料。 “你还真是……” 即便是就站在他面前的朽月君的身影,也无法映入他的眼帘,声音也一样。不过朽月君并没有表现出类似嘲弄的态度,相反,他眉角微垂,竟有几分怜悯的意思在。 “真是狼狈啊。不过你装得也很像那么回事,谁也看不出你完整的、坚硬的外壳下,意识、思想和情感,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结界不过是加剧了你的离散,就算在人间的世界,你又能撑多久?装作没事,和真的没事,可不是一回事。就算你演得再怎么平安,真实的你的内心,也已经成了这副满目疮痍的模样。温酒对你的打击就这么大吗?还是有别的?”五 他蹲下身,摸着下颚审视着,揣摩着。寒觞安静地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被魇住一般。他的五官淌出那种荧蓝的某种流体,不知是否能触碰到。谁也不知在他的意识里,他是如何疯狂地叫嚣、疾跑、撕扯。没有人看到他的挣扎,他的挣扎也无法传递给任何人。朽月君缓缓伸出手来,轻声道: “稍微帮你解脱这般境地,也不是不可以。作为回报,就让我收下这意外之喜吧。话先说在前头,我本是没有这般打算的。” 说着,他的手已然触碰到那些溢出的液体上。它几乎遍布寒觞的周遭,如幽蓝的镜面反射出他漆黑的倒影。但这样的镜面并不能映出朽月君的手来。他的指尖与液面接触的一刹,燃起微小的蓝色火花,同时有涟漪贫弱地扩散开来。他再抬起手,青色耀眼的几缕光丝被拉扯起来,质感如纺线,如琴弦,如粘液。他猛站起身,几缕线被拉得很长。再一挥手,一转身,丝线在起舞般的步伐与姿态飞扬,飘摇。紧接着有火攀附其上,都被朽月君悉数收拢手中。直到所有的荧蓝色完全消失,寒觞也只像是睡去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 朽月君收拢双手,指缝间有光溢出,时明时暗,像是捕获了数只萤火虫。他顺着拇指的缝隙轻吹进一口气,再缓缓将双手打开,一朵蓝色莲花在他手心含苞待放。隔着花瓣,有发光的内核透过来,像是精美的宫灯一般,雍容且梦幻。 谢辙感到风云斩在手中微微嗡鸣。 不是错觉,是它确乎在有规律地震颤着,甚至有些发热。久违的现实感令他有些惊讶。与此同时,它就好像在牵着自己,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于是他便照做了。他相信,这是这柄天道之剑在以自己的方式作出指引。 周围的景色是一望无际的靛蓝,深邃而忧愁。形同落阳的赤红圆盘在空中缓缓下沉,但始终没有真正改变位置,它只。 是给人以下沉的感觉罢了,时不时有热浪之流的东西,令它看上去产生了波动,流淌的深红液体垂直下落,又消融在一片靛蓝之中。色彩的界限是如此分明,几乎是有棱角的,没有任何形式的过渡。 谢辙朝前走,直到看见前方有一个苍白的人影。这无垢的轮廓在此地像是发光一样。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隐约在这人形之中看出几分熟悉来。他知道,这人一定是他见过的。 “你,呃……您、您是——” 他果真见过!在努力的分辨之后,他意识到,这竟是扶松风待的尊容!他是见过的,也仅仅见过一次,那是凛天师手中断尘寰的付丧神。他并非真正的、过去的那位水无君,只是借助他的形象生成的剑灵罢了。但他有些激动,这证明六道神兵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共鸣,将他和凛天师在这等境地下联系起来。 剑灵伸出手,指向一个方位。他再顺着指引看过去,终于在一望无际的靛蓝中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不同的是,这个身影如此漆黑,如此沉重。它几乎要消融在这片蓝色里。是谢辙自己之前没有发觉,还是只能通过付丧神来做引导,他不清楚。但他快步走上前去,没有丝毫犹豫地俯下身,伸手去抓地上的影子。 翻过身的,竟是寒觞沉睡的面容——但那分明是有着细长吻部的、覆盖细密绒毛的、属于狐狸的面庞。而就在他仰过脸时,他身上的黑色迅速退却,就像是一哄而散的无数细小爬虫。他努力喊着寒觞的名字,拼命地摇晃他,直到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 他支起身,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发生了什——呃——” 他感到喉咙很干燥,便伸出手捋了捋脖子。谢辙惊讶地发现,就连他的手也变成了爪的形状。而在锋利的指甲碰到寒觞自己的脸时,他也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他伸出手来,看着自己覆着火色绒毛的爪,眼睛睁得很大。 “这、这真是糟糕啊。”狐狸的嘴咧着笑起来,露出锋利的獠牙。“没想到,妖力这般不稳,竟让我无法维持人类的样貌……这样一来,想必,问萤也遭遇了同样的事吧。” “你没事么?”谢辙怀疑地盯着他,“你不必硬撑到这个份上。” “我没有。” 寒觞反驳得很快。他一手抓着短剑,用剑鞘的尖端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谢辙想要扶着他,却被他用力推开,爪子不小心将衣服勾破了洞。寒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说: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唔……只是有点累。我没事,很好,我——唉。” 想说的话,到了最后只以一声短促的叹息结尾。就算对面再迟钝,也看得出他的状态有多糟糕。_o_m若是他情况真的还好,他不会连这非人的样貌变回去都做不到。就在此刻,皎沫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感觉……不是很好。我之前还能看见些什么,但现在看不到了。因为,我有点害怕那些我不理解的东西,便把眼睛闭上了。我又和你们说了会儿话,觉得有勇气睁开时,发现什么也看不到了。真黑啊,比海洋最深处的地方都要黑,这就是盲人的世界?有些麻烦。但我还会说下去的,我知道你们一定能听见——我会说到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为止。” 寒觞竖起一对儿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警惕地环顾四周。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她一直在说,但……” “皎沫!皎沫夫人——” “——但,我们的声音无法传达给她。她在用鲛人的技法歌唱,凭我们是做不到的。在这之前你没听到么?我想,她的声音一定能时刻提醒大家,让每个人都再坚持一阵。” “我……算了。我这才听到她的声音。”寒觞仍四下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但你不试着找她么?对了,你如何找到我?” 谢。 辙回过头,发现断尘寰的剑灵仍在那里,可寒觞就和看不见一样。他开始明白,这又是只有他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事物。 “是,风云斩提示我,找到断尘寰的踪迹。应当是凛天师传达的讯息。他的剑灵指了过来,我才得以看见你的痕迹。但皎沫那边,恐怕没有办法。我无法认知她的声音从何而来。就算找到了方向,恐怕也……看不见她。” “不,我能听出来,就在那儿——” 他的耳朵颤动了一下。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谢辙暂时没能看到什么。但寒觞很快走了过去,即使步伐有些踉跄。谢辙连忙跟上。他想,或许妖怪的耳朵是比他要好使的。 那聆鹓呢?她现在在哪儿?她的耳朵,也能听到皎沫的声音吗?她能否坚持下来?谢辙知道,她是个很坚强的姑娘,但在他们之中,却又是最柔弱的。她注定令人放心不下。让她来到这种地方,已经是没有回头路的选择。若是可以,他真不想她也跟着过来。 她真应该留下,留在朱砂漠,撑到天亮便平安地回去。@*~~与妄语的对决交给他们便好。不论输赢与否,她都能享受那之后的一点短暂的清净。当然,若是赢了更好。再也不要卷入任何恶使的战斗,不要卷入任何妖怪的纷争,就这样在被拯救的人间安全地生活下去。 在这即便豁出性命,也要拼尽全力拯救的人世间。。 第四百四十六回:逐句逐字 “你真的要救他们?” 有声音喊住谢辙。很明显,这是妄语的声音,它清晰地从后方传来。他迟疑地停下了脚步,默了半晌,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回头。 “救济苍生是我的任务,”他沉稳地说,“也是义务。” “啊,我不是说苍生啊。” 他不该停下,不该让寒觞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可就在此刻,他的腿无法动弹。曾经被怨蚀划过的地方,扩散出强烈的酥麻感,有电流穿过一般,让他逐渐感觉不到这条腿的存在。他只得僵硬地转过身去,看到那疑似妄语的蓝色剪影。他与背景都是相同的颜色,但谢辙分明看出一种特别的轮廓。 “你……” “我先前曾将怨蚀外借出去,如今又收了回来。恐怕六道无常们知道了消息,才告知那个女鲛人,教她如何寻觅到这个地方。倘若我愿意,她是绝不会察觉的,但没有那个必要。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自然是有你们之外,由你的其他朋友一手促成。” “……如今你拿着怨蚀,又有何用?” “有什么用呢?确实没有太大用途。不过,既然你心怀天下,自认与那些修着佛法道法的人有着相似的心,应该略懂些因果吧?语言是有趣的游戏。你应是深有体会,关于被怨蚀所伤之人,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追寻得到。倘若我说,我注定找得到你,却又化作了狭间的结界,那么我该如何见你?” 谢辙没太明白。他用力盯着那无色的轮廓,却不能像剑灵那般看出五官与衣物来,更没有什么如寒觞那般从身上退散。他完美地融在这景色之中,连带声音也无法判断他的距离。谢辙的“天眼”在这时候不起效果了。不过,也或许是……太有效了。 “所以你来见我。”妄语接着说,“这便是言灵的力量。十恶之中,口造者四,但据我所知的其他几位……按照六道无常的话来说,是同僚?并没有很好地培养并运用自己的能力。绮语与两舌,都因繁琐的尘世之情所限,在情绪的针与情感的网中陷落,将自己的本分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并非由红玄长夜所赐的媒介催化,姑且算得上自发的妖变,却也只落得这个下场。恶口是被强行塑造的小妖怪,在这样的位置上,坐不牢靠,我才将这红玄长夜做了手脚的兵器暂时借他,大约能有所助益。不过,我并不需要这种东西,为了掩人耳目才削弱的法术力道更奈何不了我。我走到今日,可以说全凭我一人。” “怎么,要我夸赞你么?” 谢辙冷着脸说。没有明确的光源,他脸上有着阴影的部分却如此暗沉,黑得令人心里发慌。不过,这里也没有别人。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啊,你不觉得你想救的那些人,会碍手碍脚么?” “你什么时候抢了两舌的生意?上一个如此明目张胆挑拨离间的已经死了。”谢辙的语气并不客气,“既然你拥有言灵的能力,不如随便说点什么一统江湖的笑话好了。这不比你笼络殁影阁、温酒与其他恶使,与无庸氏的元老们作对,研寻晦涩难懂的技术,肆意玩弄与践踏生命,亵渎死者任意一项简单得多?一句话的事。” 他像是在发怒,实则却是在试探。妄语听得懂这般试探,但他不介意配合下去。 而谢辙笃定他会配合。 “首先,我确实对一统江湖没有太大兴趣……吃力不讨好罢了。看那王朝更迭,谁的天下能守千年万年?你自己也说,要救的是黎民苍生,而不是朝廷的疆土。再者,所谓言灵也不是什么言出法随、一语成谶的力量。天时地利,因果劫业,都该当考量。有没有宝刀是一回事,会不会用刀是另一回事,毕竟不是什么兵器都像你们手中的降魔杵,即取即用。语言究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还是说者有意听者无心,对此稍做混淆也趣味横生。我所追求的向来是红尘千姿百态的万种可能。说到底,是 躁动不安的好奇心在作祟吧。” “能为那些天马行空而毫无人性的想法付诸行动,也很值得佩服。” “我相信你的赞美出自真心。” “我不认为这是赞美,只是说出我的想法罢了,你休想引导我的思想。”谢辙神色坚定地说,“我与你永远不同。” 妄语的轮廓像是在笑,即便没有出声,谢辙还是能察觉到这种意识上的愉悦。 “你说是,那便是罢。不过虽说你们已经到这儿了,我还是有几分疑惑。既然你被困在这儿哪也去不了,不如替我答疑如何?反正你也没有拒绝的权力。相较于你的朋友,你的确算得上意志坚定——但那也只是归功于你手中的天道之剑罢了。我不会将其夺走,放心。你始终注意着、重视着它,无手无脚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在拖延时间,好让其他人的思绪完全消融。” “这只能算目的之一。” 谢辙与那汪蓝色对视。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乌黑的痕迹侵染了这方蓝色。谢辙并不慌乱,他只是死死盯牢了眼前妄语的幻影,即便他知道,那只是妄语捏出的虚像罢了。这大概算得上一种尊重,虽然谢辙并不会领情。 “我说啊,想想看……” 从那慵懒的语气中,谢辙几乎能看到妄语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了。 “就算你们不来到这里,就算你们放任我不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你们来干涉我,仅仅因为我是不可控的罢了——对你们,与那位大人而言。你们觉得那位大人需要的是什么,才心甘情愿以天下为己任,拿命来搏?你是聪明人,早知道凭区区人类的个体,无法与奈落至底之主的意志简单地不谋而合。你们不过是简单地利害一致,暂时,从表象看。” “若你不配合六道无常的工作,不顺应他们强加给你,和你的朋友的使命,你们也不会出事。我会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无非是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以你们无从认知的形式,寻我自己的乐子,做我想做的事。的确,纵然如现在这般,我也没有什么呼风唤雨的能力。我能做到的,也如我的恶名一样,仅仅是干涉罢了。” “瘟疫是殁影阁做的,最终他们也该收拾这烂摊子。偶人的技术已经投入使用,除了我,还会有别人。我发现的术式、制造的式神、留下的一切,也都将后继有人,但我姑且傲慢地说——不再有谁在短期内能与我的才能比肩。你们大可以去针对他们。而那之外的我所身处的地方,既然你们看不到,也不能察觉,又怎样定义我“做了什么”?” “你们本可以不必度过如此动荡的一生。” “你以为青阳初空找你,真只是缘分使然?” “所谓缘,并非偶然,而是因果注定的必然。” “支持你走到今日的,你口中的苍生,何时对你说过感谢的话?有谁能叫得出你的名字?他们甚至与妖怪一样,多少人都无法注意到你。不起眼的人,若要做起坏事来,是最危险的,但无常鬼们时刻盯着你。” “你一定会说,你帮谁救谁,从来都不是为了感谢。那当然了,感谢是毫无用处的,即便他们连这等东西都不会施舍,也不知向谁施舍。就算被抢了功绩,你也会波澜不惊,并非你心思纯净——而是虚妄的赞美根本无法作为回馈,它们入不了你的眼。” “不图利益,是为了更大的利益。当然,哪怕只是乐趣也算在内,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过得好更重要了。不说那些无常,就连你,也逃不出这个本性。黄泉十二月说白了也只是与那位大人形成雇佣关系,或是有什么把柄在祂手里。” “牵制着个体命运的,从来只有利与弊。而趋利避害是万物的本性,否则祂阎罗魔又凭何拿捏那些不省油的灯?归根到底,你也只是一介凡人罢了。但你有更大的野心,或在规避更大的损害。只是当前你也 不知道那是什么罢了,你的认知受到局限,也止步于此。”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真正追寻的究竟是何物吗?” “你想做的真的就只是救济苍生这般单纯的事么?” “可你连你的朋友也救不了。你的手触碰不到,你的话语无法传达,你的眼神落不到实处。他们自己溃散,而你无可奈何。你要心怀天下,就要对他们的悲惨视而不见。正因为你连眼前的苦难都无法忍受,才不敢想象所有人都遭受苦难的样子。” “你如此脆弱,又拿什么拯救?” “你救得了谁呢?” 谢辙多想与他辩驳一番,可他清楚地发现,在妄语的结界内部,他的每一句话都将言灵的作用无限放大。单是听到这些文字本身,他就已经头晕脑胀,难以自持,更别说对其进一步去思考,再组织反驳的话了。这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不给他任何反击的余地。 他更担心即便在清醒的世界里,他也无从反击。或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也可能,只是自己被施加了妖术的影响。 什么都有可能。 “我是说过觉得你很有意思这样的话,也确实想与你做朋友。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从我们相识开始,我所剩的仅有遗憾。事到如今,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我们已然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没有平等的身份进行对话,先前的一切敬意都没有价值。你仍有解放真正自我的余地,但我不会去赌——你身边不定的扰动太多,他们对你的干涉依然举足轻重。” “到此为止吧。” 谢辙迈稳了步子,缓缓抽剑。 wap 第四百四十七回:逐明别暗 “恼羞成怒可不该是你的做派啊。”那抹幻影说,“你在动摇什么?你应该知道,凭你那把秉承天道之理的剑,在这样一个地狱的裂缝里也是无法发挥作用的。” 恼羞成怒吗?谢辙并不清楚,但也并不在意。妄语说了一连串的话,没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但谢辙想,自己可不是来和他辩论的,他的目的是除掉他。 “在看不到的地方作恶,不代表这事就没有发生;不被人看到的恶,也不意味着不存在。我知我无法看尽天下的恶,只是但凡让我知道了,我便不会置之不理。” “那尽管这样想好了。那么,希望你能活着离开罢。” 那身影的轮廓扭曲起来,俨然一副濒临消融的模样。谢辙只一抬手,剑便脱离了他,朝着即将溃散的身形飞奔而去。但那并没有什么作用,直到它在谢辙眼里缩小成蓝色幕布上的一个小点儿,几近消失,它也没有穿透任何事物。他再一收手,剑又有意识般飞了回来。 周围的景色看不出一点破绽,即便是他的眼睛也不起作用。现在不仅找不到寒觞,皎沫的声音也完全消失了。他不知道在其他人那里发生了什么,而当敌人的声音也完全消失后,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巨大的孤独和无力。结界内部的侵蚀还在继续,他能感到,力量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失。他必须不断地保持思考,才能让自己的思想也不至于全军溃败。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除了这把剑,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让无庸蓝化为结界本身的那个法阵,也已经成了结界的一部分,他无从查找。就算那阵明明白白摆在他的眼前,他也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解读、破译,而且他也相信妄语的阵写得无懈可击。再退一步,他知道了如何应对,在结界内部没有任何器物能拿来使用,也只是白费力气。 他还有什么弱点吗?恐怕真的没有。他甚至不存在一个能够拿来击败的实体,一个能被刀剑切割的实体。他已经不再去思考妄语的那些话了,如果可以,他真想把每一个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但他的脑袋并不允许他逃避,越想抛到脑后,这些字句便愈发清晰。他想,恐怕这与言灵的力量有关。可他还能做什么呢?他孤身一人。 区区人类的个体,无法与奈落至底之主的意志简单地不谋而合。 你们不过是简单地利害一致。 你们本可以不必度过如此动荡的一生。 所谓缘,并非偶然,而是因果注定的必然。 虚妄的赞美根本无法作为回馈,它们入不了你的眼。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过得好更重要了。就连你,也逃不出这个本性。 牵制着个体命运的,从来只有利与弊。而趋利避害是万物的本性。 你有更大的野心,或在规避更大的损害。 你想做的真的就只是救济苍生这般单纯的事么?可你连你的朋友也救不了。 你救得了谁呢? 他紧紧地将剑攥在手中,攥着这他仅有的全部。他对力量的控制力也逐渐被剥夺,他的指甲将手掌掐出了血,他却感不到痛,无动于衷。他掐得太狠,太深了,指甲完全嵌进肉里头,很多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滴下去,还有一部分顺着剑身滑动。他也感觉不到血的温度。 没有四壁,没有天地,有的只是他一个人,一个随时会崩塌的意识。漂亮话谁都会说,可他那样弱小,又该如何拯救他口中的苍生?妄语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今日,也确实是他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的结果。他也一样努力,却不论如何都找不到获胜的钥匙。 真的太渺小了,连这处夹缝都显得广袤无垠,更何况整座红尘。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睦月君的期待。但想到这儿,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活到现在,走到今日,就只是为了对得起谁的期待吗?委实太过讽刺。 他倒下了,又用剑将自己硬撑起来。目光如此涣散,而单一的、流转的色彩更让他无从判断自己的现状。真的就要这样倒下吗?可他仍将自己支撑起来,分明是有些不甘的。对生的渴望,对愿望的执着,那些也都该是真实的……只是这小小一人的小小愿望,根本无法驱散无孔不入的阴影,无法照亮这无处不在的、磅礴的黑暗。 他的眼前泛起黑色,他想,或许并不是结界简单地改变。他大概就要永远地睡去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没什么关系,就算在现世,也不曾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 但是。 但在那团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他分明看到了一点新的光亮。 是敌人的戏弄还是自己的幻觉?谢辙无法辨识。可就在他迟疑的时候,那点消失的光亮再度闪烁。它像是一团遥远的、不愿熄灭的烛火,正使劲浑身解数,要拼命地让自己重新燃烧。他重新站起身——尽管这很难,但他还是做到了,凭着与这顽强的光点相同的意志。当然了,那些死物,那些现象,怎么会有自己的意志呢,无非是人们私自赋予它们的吧。可谢辙想,既然自己能这样认为,那恰恰说明,这份不屈的意志分明还在自己的心中灼灼燃烧。 他盯着光,盯着那趋于稳定的光,坚定地朝着那边走去。每一步都有如在泥泞中挣扎,可他只是想着要朝前去,那光就像是迎面而来一样。于是,他们相向而行。 如巨大的花自视野里绽放,谢辙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而后,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光明回归之后,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女人的面容,有些稚嫩,泫然欲泣的模样凭谁都会心痛不已。实际上,谢辙用了一小段时间才能辨认出,这是一个人类的面孔。而又用了一段时间,他才明白,眼前站着的人分明是叶聆鹓。 “……好,太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声音这才缓慢地传入耳朵,就好像之前聆鹓的嘴一开一合,谢辙却因想不起这人是谁,便干脆放弃了赋予它熟悉的声音。他被聆鹓拉起来,自己都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再看向四周,天已经亮了,真实的太阳挂在天空,正当头,于是他又渐渐感到一丝暖意。地面是此起彼伏的、绵长的沙漠,朱红色,红得像凝固的血海。 他回来了……?回到了现世? “我说,我该不会,呃……”他一开口,太阳穴又在作痛。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摁在那里,努力调整呼吸,这才接着说了下去:“我该不会,已经快死了,然后这是幻觉……” “你可真有想法。”另一个男声出现了,“自信点,恭喜你重返人间。” “施、施公子?”谢辙的视线立刻四处寻觅着,说,“其他人呢?!” “如果一切顺利,应当都回来了——只是在这朱砂漠的四处,我们难以确定远近。即便在结界里是等距的情况,由于灵力疏密有别,回来以后身在何处,还是不定的。时间也有些乱,恐怕现在不是简单地过了一夜而已。” 谢辙连忙追问:“是你救了我们吗?你和凛天师?他在何处?啊——我真是太没用了,什么都不曾做到,还白白被对手狠狠地戏弄一番,真是狼狈……” 施无弃一耸肩,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谢辙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一只握着什么东西。它干干净净,明亮如新。这不是百骸主所持有的法器,那个银色的香炉吗? “你在说什么呢。我要说,真是多亏了你。他无庸谰有天大的本事,能同时在多地操纵自己的分身,却在意识重新聚拢之后掉以轻心。若不是你淡化了他的洞察力,我还不能借机大做文章。” 聆鹓擦干净了眼边的眼泪,向施无弃问出了谢辙即将提出的问题。 “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啊,怎么说呢?简而言之,你们应当知道,降魔杵有缔造结界的能力,凛天师知道如何使用 它。而我从两侧在结界内部进行观察:一面是地狱侧,以确定我们实际上身处的方位,与结界自身所处的状态,有何坚固,又有何薄弱的地方。另一面,是从妄语的视角看。在已然化作结界的他的眼中,你们都在什么位置,都是怎样的状态,还有自身内部的变化。虽然我无从控制,但有这两种情报就已经足够了。在不起眼的地方,我们于结界内部,缔造了新的结界——就像是琥珀里的水胆,能明白么?” “你们是怎么做到不被发现的?”聆鹓问。 “这便是香炉的作用。我用香炉制造幻象,令他误以为周遭还是他熟悉的地方。实际上,幻景瞒过了你们所有人,而你们实则已被置于新的结界内部,也就是他视线的盲区。这时,再用断尘寰做与人道,即现世的牵引,一举贯穿两层结界——于是现世的光便照进来,内部的结界迅速与人道相融,我们才得以返还。” “等等,”谢辙有些错乱,“等一下!你是如何,如何看到妄语所见的景象?” 施无弃笑起来。广阔的朱砂漠上,有风吹过。 “这就要感谢你的朋友,作为兵器的谢礼所支付的报酬了。” 风掀起他鬓侧的头发。两人分明看到,施无弃的“另一只眼瞳”泛着幽荧的蓝色。 wap 第四百四十八回:逐兔先得 那蓝色的眼睛是哪儿来的?这是他们的第一反应。但聆鹓很快意识到,这大概是属于一名死者——陶逐的眼睛。她将其生生挖下,只为不去凝望世间至惨之景。 “那是……陶姑娘的眼睛?” “你的称呼还真客气啊。”施无弃笑了笑,“不过,我完全理解你的尊重从何而来。当我启用这枚眼睛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生前见到的景象。那是寄宿的、残存的念想。” 与凛天师在一起的谢辙并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现在仅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 “她真的很可怜。”聆鹓低着头说,“失去重要的人真的会丧失理性。” “你觉得她的举动是疯狂的吗?也许的确如此。但,我并不认为这种疯狂无需解释。她确实是个狠毒的女子,只不过,从来不是有勇无谋。走到今日,她的每一步都看似如此被动,可每一步都是她实实在在的自己的选择——就连将眼睛挖出来这件事,也是。” “这个眼睛上有无庸谰的法术,”谢辙问,“为什么?” 这并不算一个有意义的问题。问出口的那一刹那,谢辙就已经想到了答案。他可真是变迟钝了,口比脑快。不过也大概,是在自己人面前太放松了。这样可不行,敌人还没有被消灭,绝不能掉以轻心。 施无弃倒是很理解的模样,他不认为这是个蠢问题。他看了一眼谢辙的表情,笑说道:“想来,你也已经明白了,她被妄语烙下了咒令。按理来说,只有原生的、强大的妖怪才有能力做到这种事,像是由人类妖变而来的妖怪,我也算头一次看到。陶逐的眼睛里,仍有法术的痕迹,这种联系十分强烈,尤其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抽取了大量的妖力,它们不会轻易弥散。我正是顺着这条线,一路摸到了施术者那里去。” “你是怎么不被发现的?”谢辙还有一个问题,他急切地追问,“这种顺着残余法术去追寻源头的方式,很难不暴露自己的动向,尤其它直接与你的躯体相连。它不像怨蚀留下的疤痕,而是一个双向的、与双方肉身直接相关的连接法术。” 施无弃又笑起来了。他的笑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狡黠,比寒觞还像一只狐狸。他将目光转向一直只是听着的聆鹓,解释道: “这就,多亏了我从叶姑娘手上借来的影子。你应当看到我了,但无法辨识。为了让你的意识不会完全崩溃,我打晕了你,让你通过封闭感知来自我保护。这是不得以的事,不过我还是该向姑娘你道歉。还有,道谢。借用这小小的一块影子,我将这只眼睛包裹起来,隔绝了他追寻而来的目光。另一只眼睛在普通的黑暗中,用以混淆视线,他便不知被藏起的共有几只。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击败他的,竟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从他的内部。” “如此,你们便觉得自己迎来了胜利?” 聆鹓一阵激寒,谢辙也有一瞬错愕。这正是妄语的声音。当然了,他怎么可能会被轻易打败呢?这次存在明确的声源了,三人同时转过头去,看到他竟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没错了,那的确是妄语,是无庸谰本人——那是一个有着真实轮廓的、有形体的“人”。 他与过去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不,应该说是完全没有不同。他面料华贵的衣着,腰间的牛皮酒囊,半长不长的头发,还有……那以白色纱布所遮盖的一边的眼瞳。 “有点怀念啊,你还能拿得出一副有血有肉的样子。”施无弃毫不客气地说。 “我的术式自然不是完美无缺的。就算在蟒神的地宫中,那原初的法阵,也不能说是完全无懈可击——否则它就不该能被我所破译。不过无可厚非,作为一个畜牲,不会搞那些弯弯绕绕只凭本能行动是很正常的事。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懂得做些修缮的工作。如今这样的状况,我也并非没有设想过。总会有那些难以消化的顽石沉积腹中。” 妄语话音刚落,聆鹓便听到不远处有谁靠近的声响。脚步有些踉跄,一瘸一拐的,好像有一位伤员,还有一个搀扶他的人。不,应该有两位在搀扶,否则伤员步伐的深浅不该是这个效果,他们定是一左一右的,只是另一边的人轻功极好,就算在柔软的沙地里,也留不下一点儿让人察觉的脚步声。 “是……凛天师!”聆鹓的双手拉扯两人的袖子,“好像还有,应该是,皎沫夫人!” “我在呢。” 他们果真从侧方出现了。皎沫架着伤员,伸出一只手向他们示意。而另一边正是凛天师不错,他与皎沫所搀扶的,竟是失去力气的寒觞。 “怎么回事?” 谢辙不知他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他们“分别”的时候,他看上去状态似乎还算可以,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吗?但他不能就这样跑过去,他不打算让妄语离开自己的视线,即便还有施无弃盯着。聆鹓已经替他跑过去了。她关切地询问,可疲惫的寒觞却说不出话。 “我……” 寒觞挤出一个字来,面容是如此憔悴。谢辙暗想,或许之前他的状态就已经很糟了,只是在那样的结界中,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的判断,都已经错乱了。紧接着,寒觞说: “……在哪儿?” “什么?” 即便这样近,聆鹓也没能听清。他的声音太小了。 “问萤不知道在哪里……”皎沫轻轻摇头,“我们没见到她。” “别灰心。一定就在朱砂漠的某处,不会太远。”凛天师安慰道。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然而在谢辙和施无弃眼中,另一位消失已久的不速之客出现了。朽月君慢悠悠地从妄语的身后出现,背着手,迈着一步步有些夸张的步伐,就这样来到几人眼前。他一只手上捏着那白骨的烟枪,闲的没事儿便在指尖转悠几下。 “因为他差点就要死了嘛。” “什么意思?” “就是快要死了的意思啊,”朽月君捏着烟杆在空气中点了又点,道,“真可怜啊,他岌岌可危的心态,你们谁都看不见,也都无人在意。看来兄弟的事对他打击实在太大,压得他喘不过气,却还要强撑着对你们说没事,佯装成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然后,你们一个两个就都真的信了,一点儿都不曾怀疑。不过,也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父母在儿时死去,老人也被迫放弃自由,师门惨遭毒手,信任的兄弟背叛,还有再也拔不出的长剑……他究竟还有什么意志能拿来战斗呢?他没想过,你们也没想过。如今就连天降的礼物不知火也失去了。你说这要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聆鹓惊异地质问,“什么叫,不知火……” “所以说,就是失去了的意思啊。” 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两指间捏着一片蓝色的、半透明的莲花瓣。那看起来不像是真正的花,而是灵力或说妖力凝聚的东西。他将花瓣凑到嘴边,轻轻一吹,再抬手让烟头接住那枚花瓣。紧接着,一团微小的蓝色火焰猝然烧起,又很快熄灭。从那里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白细烟,一股难以言喻的、形同海风的气息竟很快地被每个人察觉。 “你这小偷!” “喂,你这丫头别污人清白好吗?”朽月君又晃了晃烟杆,“若不是我将崩溃边缘的他拉扯回来,现在他还不知迷失在什么地方。你以为施无弃是在你怎样的状态下借走那不属于你的影子?你们的状态危如累卵,灵魂濒临破碎。尤其是那些本不属于你们的外物、异物,在此刻尤为激荡,要冲破你们的桎梏。我要是不将不知火从他体内抽取,他整个人就要被这妖火烧成风一吹就消失的灰烬,你们便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过,还不还呢,是另一回事,这也是为了他好喔?不知火选择了他,但如今又将如何选择 ?凭他现在这半吊子的模样,还能成为有能力驾驭这份礼物的主人吗?你们也可以放心。这不知火,也不像是愿意选择我的模样,它可有脾性得很。我就暂时替你们保管起来。连同救人的份,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聆鹓气得直想骂人,却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虽然朽月君是个那样令人讨厌的混账,可这番话很可能是有道理的。不论是谢辙、施无弃还是那边的皎沫夫人,没有一个人说出反驳的话,所有人都在沉默。兴许,还带着一丝对寒觞的歉疚。而且,直到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他也在叨念着自己的妹妹……一定是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聆鹓的心头涌起一丝感同身受的痛来。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得默默祈祷问萤没事。 “我不会插手的!”像澄清一般,朽月君高声道,“直到现在也不会。虽然,看上去是有人……有妖怪被摆了一道啊?” “的确是我大意了,我承认。”话虽如此,妄语还是轻松地说,“毕竟那的确是一个高明的方法,是我太小看这些法器的作用了。” 谢辙冷冷地说:“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将自己变成了那不伦不类的模样,如今又以人的姿态站在我们面前。恐怕,这也只是个空壳罢了。真正的你仍蜷缩在破碎的结界中吧。你完全可以躲在里面不出来,直到我们离开。但你还是以这种身形出现,是想阻止我们吗?那我便确定了,你的结界是无法移动的——毕竟移动空间的法术,至今没有任何阴阳师发觉。即便空间是活的、有意识的……可即使是你,也暂时不能做到。你怕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回来,将你彻底消灭。” “……” 妄语的眼睛转到一边,像在思考什么。 “你的说法,让我想到一些有趣的事。” wap 第四百四十九回:逐日追风 谢辙并不想追问。反正不论他好奇与否,这个自我的人都会说下去。 “你知道这世上形形***的动物和植物,都有自己的天敌吧?妖物亦是如此。它们为了生存下去,便要不断地捕食;而天敌为了生存下去,便去捕食它们。在这样漫长的流程中,它们各自锋利了自己的矛,加固了自己的盾,此外还有五花八门的东西。用毒武装自己,伪装成天敌的天敌,或是模拟成别的什么逃避搜寻……这些同归于尽的觉悟也好,虚张声势的恐吓也好,自作聪明的面具也好,都是为了生存,或者更大的——种族的延续。”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扯这些。” “你觉得无关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是不喜欢故弄玄虚,建议你说明白一点。” “……嗤。” 妄语笑了一声,像是实在没能掩饰住这种莫名的愉悦。他知道谢辙知道,只是因为自己的设想再一次得到佐证而感到有趣。在其余几人困惑的注视下,他继续说道: “你们若离开这里,再带着别人与新的法子来对付我,我必不可能没有准备。这些准备需要时间,但并不会太久,也比“过去”方便。而你们的行动,也伴随着未知的风险。这种你来我往是平等的,只是谁都难以定论,究竟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所以现在分出胜负的话,就不需要讨论这个问题了。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相信你也一样。拉锯战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谢辙看着他,眼中没有什么波澜。其他人都能猜到,他想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而这个问题,最好由他来问出口。妄语看不见旁人,不搭理旁人,他只看得到自己愿意搭理的、看得上的人。 “你的形体已经破除质碍,按理来说,已经无法回归人类之身。而如今你又这样完整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不认为结界又重新化做了你。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我知道,就算击败了你当下的身体,也并不意味着你就能从此消失。你不过是来阻碍我们回去罢了。” “我猜你们已经好奇了很久。既然你已经说对了一半,我就告诉你剩下的一半吧。” 妄语坦然地耸肩。他伸出手,将眼前的纱布轻扯下来。那在结界中令人不适的、似曾相识的纯蓝色光芒从他的脸上溢出,即便在明晃晃的天光之下也如此显眼。当纱布完全从他的脸上脱离时,本该是左眼的位置上,绽出一面小而精密的环状法阵。这阵法是如此精致,如同绣娘精巧的手在指甲盖大小的布匹上绣花,或是匠人以一粒枣核雕出栩栩如生的摆件。那阵法悬停在他的眼前,随他面部的移动而移动。法阵整体也是动态的,每一处符文都像是小小的虫子,在有限的牢笼中拼命扭动身躯。 “呃……!” “你们应该好奇过许多阵法的源头——那么就在这里,在我的眼里。我就将答案放在这儿了,至于你们如何破译,就凭本事吧。虽然我可以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它是无解的。我不敢说是什么天衣无缝的术式,只是我相信,凭你们谁也无法看透它。” “不需要看透。” 施无弃二话不说释放出两道风刃。那柄画了忽地笑的黑色折扇,是何时滑出他的袖口,又被他在一瞬张开并释放法术的?这不重要。即使妄语闪身的那一刻,谢辙立刻判断出,至少他当前的形体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躲避,而风刃也掀动了他的衣摆。看来想要离开这广袤的朱砂漠,至少要将眼前这唯一的障碍铲除。对于自身结界外的事物的干涉,妄语能做到的终归有限,只能将自己的一部分象征性地分裂出来。说不定,这人形的诱饵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但每个人都清楚,击败他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虽然逃跑这种事,不是没有人想过。 “把寒觞带走!”在对妄语拔剑相向时,他拼尽全力对聆鹓喊道。 谢辙说的对,这种情况不是该闹着要和大家不分开的时候。寒觞的处境很危险。即便脱离了结界,他的意识也未能及时回归。 聆鹓上前试着拉扯他,但他仍只是维持着虚弱的意识,却难以行动。他真的知道当前是什么状况吗?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怎么会……” “朽月君抓住机会,抽出了他体内的不知火。”凛天师解释道,“虽然那之后,他在妄语结界内的状态趋于稳定。但离开结界后,他又很难适应新的平衡了。长久以来,不知火已与他自身的妖力相融调和,趁乱抽离一部分力量,难免会伤及原本的部分。” “该怎么办?只、只能先带他走了吗?”聆鹓转过身看向另一人,“夫人你呢?” 皎沫轻轻摇头,认真道: “我留下来,我能与他战斗。至少,我曾答应帮神无君将怨蚀夺回来,尽管他让我不必勉强。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而且你们不是还有一位伙伴不知去向吗?我定多加留心。” “我知道了……我也会在路上留心她的!那、那我该往哪里走?” 聆鹓将寒觞的手臂抬在自己的右肩上,这样力气能稍微大些。但她试着走了两步,寒觞只能勉强支撑身子,并不能回话。而且他似乎有些抗拒,并不想离开。这样一具成年男性的身躯,对聆鹓而言还是太过沉重,她又不敢强行以“鬼手”去拉扯他。 “还是在担心问萤吗……”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绝不会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边的战斗陷入僵局,凛天师已经加入了周旋。皎沫也没有办法,只得为二人设下一个新的结界。这便是那种最简单的屏障了,如一层水中的气泡,薄而透明的壁垒有些变形,看上去并不那么坚不可摧。但聆鹓试着伸出手推了一下,它是如此坚韧,比想象中的牢固许多。 “这结界里的人可以走到外面去,但从外界是无法侵入的。你一定要小心。但凡从这结界里出来,便无法回去。” 叮嘱了聆鹓以后,她也投身于这场混战之中。在这无边无际的红色沙漠中,一方混乱显得那么陌生,于长久的静谧里显得如此吵闹。也不知妄语在结界外究竟投下了什么,才构成这样一个与真人无异的形体。而且他如此灵活,即便是四人的齐攻也无法伤及他一根头发。他并不主动进攻,而是变着法地给他们带来麻烦。 用语言。 “陈酒斟满铜爵,明空勾上月;蜃气化为城阙,沙粒熔于血。” 转眼间,苍茫的天空突然就失去了太阳,整座天空瞬间变成一片黑暗。确切来说,还是有些许光芒在的,曾是太阳的地方分明还挂着一轮明月。但由于事发突然,所有人的眼睛都没能适应这突发的变故。而紧接着,他解开腰间的酒囊,便有滔滔不绝的洪水奔腾而来,带着浓烈的酒香,像极了许多地方传说中在天庭司掌风雨的口袋。 皎沫立刻抬手筑起那如水泡般的屏障。顷刻间,不羁的酒河被这堤坝阻拦,反冲向壁障的另一侧去。施无弃立刻抬扇,配合着她用扇面划开这道屏障,便如分海一般显露出一道小径。左右两侧都是可怕的酒海,裹挟着地面红彤彤的沙粒,浑浊不堪。唯眼前的小路没什么起伏。但那未免过于平坦了,谢辙只是上前一步,一脚便陷入泥泞。他试图挣扎,努力脱离了这怪异的束缚,才发现小路上的沙子都成了黏稠的液体,如泥浆,如血流。 他一字一句都有着难以破除的妖力,将不可能实现的虚妄之事化为现实。 “想斗法是吗?” 凛天师面无表情地说,同时将出鞘的断尘寰拿在手中。他将剑垂直插入泥泞的“沙地”,以此为中心扩散,一切都化作砂砾,成了原来的模样。包括那被分开的两团高高 的、切面平滑的红色酒海,也包括那高远的、仅有一轮明月悬挂的天。 白昼重现于世,液体悉数溃散,变回沙土落到地上,激起一层朱红的尘浪。这样的迷雾让所有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彼此仅能看到红雾中的轮廓。 “哎唷,真厉害呢。” 朽月君洒脱地倚靠在皎沫设下的屏障边,混沌的迷雾中如悬空一般。小型结界内部的聆鹓倒是不受影响,只是她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她真害怕朽月君的身影二话不说就陷进来,然后再给他们两人找点什么麻烦。但截止目前,他好像仍信守承诺,并没有出手。 “发动言灵的力量,对尚未成熟的妄语之恶使而言,还是有很大消耗的。如此一来,短时间内他就没法再用同一招了吧?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应对呢。” 聆鹓揪心地看着那几个模糊的身影。她什么也做不到。 “你的道行与我预估的差不多,很强。斗法终归不是我的老本行,是我班门弄斧了。” “你还是闭嘴罢。” 睁大眼睛的施无弃毫不犹豫地一抖扇子,从折扇的缝隙间飞窜出几根银色的针,拴了金色的线。在施无弃蓝色眼睛的注视下,它们顺着自己的轨迹奔向了无庸谰。他再一舞扇面,面前的尘土一扫而空,出现在几人面前的景象,是何等残酷。 几根针穿透了无庸谰的口部,针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金色的丝线凌乱地覆住了妄语的双唇。更令人惊异的是,他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而后,他发出轻笑。 wap 第四百五十回:逐队成羣 妄语的确说不出话来,但他也不必多说什么。他只是用鼻音笑了几声,仿佛唇上的线都不存在,他的皮肤也未曾被针刺穿。这次,他倒是实打实地受伤了,可他不会痛吗? 他虽不再做声,却单手伸向了自己的左眼。在那法阵之下,旁人都看不出是否还隐藏了什么东西。只见他握起拳,将法阵的光抓到手中。这时候,他就像是碰触到了什么切实存在的物。他再向外伸长手臂,便有刀柄被握在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直刀就这样从他的眼眶里脱出,如一条笔直的蛇攀出阴寒的洞穴。 “是“剑鞘”吗?”凛天师稍作思考,“他大约是将收纳着怨蚀的部分放出结界了。” “……斩掉它就可以了吧?”话虽如此,谢辙其实并没有太大把握。 “若我们齐心协力,应当……”皎沫也并不感到胜券在握。 差距太大了。无庸谰是个没有逻辑,没有章法的人。或者说,他有着一套自己的准则。施无弃朝凛山海面前伸手,他会意地将降魔杵放在他的手中。然而就算这东西有天大能耐,近不了妄语的身也无济于事。他一举一动形同鬼魅,不论他们采取怎样的策略,使用怎样的战术,他都同他的言语一般虚妄,令人永远无法伤他分毫。 聆鹓根本不敢抬头。她虽然十分关心当前的战况,却始终没有勇气正眼去看。她的脑袋与寒觞靠在一起,他身上的绒毛还未完全消退。虽说当下更接近人类的模样,只是狐狸的特征还残留在他的身上。聆鹓想,自己没有胆量注视这方战场,或许是因为有值得信任的两位帮手在,他们也是如此强大。何况,她的听觉是如此敏锐,只凭这些兵刃相接的声响,便能在脑内浮现出完整流畅的画面了。 “这样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白白消磨体力罢了。所以,该怎么办呢?”倚靠在结界旁的朽月君慢悠悠地说着,手里还不断晃动着那根碍眼的烟杆。“哎呀……竟然比我想的更有本事一些吗?” 他的语调突然变了,似是真有什么意外。与此同时,她的确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划破的声音,但不是衣料也不是皮肤,是她从未听过也无法判断的东西。于是她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无庸谰当真受了伤。他的袖子破了口,手臂被划伤了约三分之一,但没有血流出,只有那种蔚蓝的光晕缓缓从破口飘散。看着像是流体,却轻飘飘的,更接近气态,或是火焰。越靠近伤口处,颜色愈发浓郁,末端则极浅,完全消散到空气中,消失在天光下。 金色的线还缝在他嘴上,面对众人讶异的目光,他笑而不语。接着,他在这种惊奇的注视中抬起剑,从受伤的地方将小臂生生砍下。几乎所有人都为之一颤。他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持续笑着。而那被砍断的小臂,却仍未脱离身躯。它的两处断口间存在着一点距离,约摸一寸,在那之前怨蚀切切实实地穿过了它。可它就是这样悬浮着,并不与他的身体脱离。他调整好姿态,两手握紧直刀,就像断手与刀柄牢牢固定一样。 “就算是六道神兵也无法伤害的身体,还是挺厉害的。看来,即便他站着不动,任由他们把他碎尸万段,他也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呢。这下要怎么赢呢?” 聆鹓尽量忽视朽月君耐人寻味的腔调。她想,当时在森林中,那些人偶碎片聚拢的法术是否也与此有关呢?当时他们是怎么解决的?影子……对,是影子。但她能够从皎沫设下的结界出去吗?如果出去了,寒觞岂不是没人照顾?朽月君又是否会对她出手?就算不会,那她自己还能发挥出那时的关键力量吗?一切都是未知的。或许,不知火的力量能使他受到伤害?可是先不论寒觞这般模样,不知火也已经…… 她不愿多看朽月君一眼。 聆鹓将视线转移到朋友的身上,她意外地发现,施无弃似乎与她想到了相似的事。他突然抓起了谢辙的手腕,一段儿细蛇一样 蜿蜒的影子飞快地爬动到谢辙身上。后者一惊,神色些许仓皇。她听到施无弃低声对他解释: “只有你能近他的身,你知道他的作战思路……试试吧,只需要将这段影子投放到他的身上,我们试图切断他维持完整的法术。” “该、该怎么做?” “凭感觉做。” 话音刚落,怨蚀的刀气从不远处袭来,呈破冰之势,向两边掀起了血红的沙浪。二人被刀气分开,但影子已经到了谢辙身上。她看到那不安的影子在他全身游走,时而从面部匆匆掠过,时而在手上一晃而逝。恐怕这影子和他的心一样乱。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其实谢辙也无法解释,为何自己知道妄语的线路。不能说推敲得一清二楚,至少在大方向上有一个笼统的把控。几乎是下意识,他能在短时间内推测出对方的下一步行动。而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没什么破绽,即便被看透了,也无从破招。但偶尔还是有些疏忽的地方,毕竟习武也不是妄语的老本行。对他们二人来说,舞刀弄剑,都是额外“保命的消遣”。谢辙有些不愿承认,就连战斗本能这一点上,两人都如此相似。 降魔杵暂时没有用武之地,施无弃利用扇子在远处辅助他的行动,皎沫也没有武器。凛天师也不是什么剑客,但他能利用仙术指挥断尘寰的轨迹,也可以与妄语拉开距离。这为谢辙的行动留出更多的空间与机会,他心里清楚,想那些没用的只是浪费时间。他干脆放弃思考,只凭借身体的意志自由行动。随着交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很确信,自己每一次险些碰到妄语时,都不是对方在故意给自己放水。所以即使他不多想,这种不安还是在悄然膨胀。 无庸谰再也不说话了,他只是笑,轻轻地笑。那笑声透过丝线,萦绕在谢辙的耳边。他感到头晕脑胀,对这种似有若无的嘲讽有种说不出的恼火。但仿佛生气就已经输了,这不仅是自乱阵脚,还相当于让对方的挑衅得逞——并佐证他先前的话语。谢辙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不论怎么想,不论想还是不想,都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自己的行动。他渐渐不那么得心应手了,无庸谰时不时能伤害到他,用那柄会留下创痕的刀。 他很痛,每一处伤口都用力提醒他已经重回现世的事实。自饿鬼道的哀鸣声不绝于耳,那无止境的抱怨与索求,不比结界带来的影响更好受。甚至,谢辙开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饥渴——竟然是一种对静谧的渴求。杀了对方,或者杀了自己,过于相似的两个个体只留一人便够了……他是这样想的。 一个晃神,妄语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左眼处变幻莫测的法阵如此神秘,如此令人着迷。断尘寰和影子都再没有碰触敌人的机会,而敌人的刀已经高高地在眼前昂起。 “去死吧。” 有什么人加入了战场。 锋利的剑刺穿了无庸谰的头颅,从那法阵中透过。明晃晃的剑尖伸出眼眶,距谢辙的眼睛也仅仅只有一点距离。 一滴冷汗从谢辙的额边滑落。 是施无弃给寒觞的剑,一柄收纳在短剑鞘中的长剑。但拿剑的人不是寒觞——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寒觞,更不是无庸蓝。 “问、问萤……?” 谢辙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皎沫设下保护的地方。聆鹓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护在胸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而再看寒觞,他的手中紧紧抓着那短短的剑鞘,且微微抬起了脸。在那缭乱的红铜色长发之下,一双锐利的、炽热又寒冷如狐火的眸子死死盯向这边。 什么时候?就在刚才吗……?他们是如何…… 问萤的手并没有松开。她那双与寒觞相似的眼瞳,比兄长多出几许清澈。那至纯无暇的眼睛清楚地照映出眼前的一切。她拔出的锋利的长剑,贯穿了无庸蓝的头颅。与剑身相连的地方,荧蓝的狐火与妄语外溢的妖力交融,撕扯,搏斗 。 啊,她的眼睛那样清澈,那样干净……是因为有眼泪在里面打转的缘故吗?长这么大,她杀过人么?作为一个妖怪的话,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少,她杀过妖怪吧,如今无庸谰不也是一个妖怪吗?或许她是因为害怕才想要流泪的。害怕与如此强大的敌人作对,害怕自己的兄长受到如此创伤,害怕自己的朋友们身陷苦难,害怕方才那沉沦其中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孤独……可不论如何,她的眼泪终归没有落下。 每个人都是如此意外。意外于问萤的出现,意外于寒觞的配合,意外于…… 朽月君的冷眼旁观。 他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并不出手。自始至终,他都只是在一旁看着,像之前一样,像以往一样,像大多数时候他所承诺的那样。 只是他的嘴仍喋喋不休。 “是能斩断魂魄的剑呢……按理来说,妄语的魂魄应该仍在结界内部,如同他每个器官一样,以任何形式存在,以任何形式交融。所以他不该受到影响才对?那么,这是在发什么愣呢?啊啊,我知道了,还是说——” “其实我们从一开始就从未离开结界。” 轮到施无弃露出那讥讽的笑来。 wap 第四百五十一回:逐物不还 这话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天上的太阳是如此真实,朱砂漠依旧广袤无垠。如此令人熟悉的景象,施无弃却说,他们从来就没有离开结界。且不提无庸谰,就连他的友人们也是无比讶异的模样。 “……不可能。” 无庸谰缓缓地张开嘴,那些金色的丝线尽数崩裂。他的神色没有改变,但他们分明听出了他潜藏的畏惧,即便只有那么一点。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这一点所有人都是一样,就连凛天师也疑虑地看着他。 “我笃定断尘寰穿透了结界,哪怕只是一瞬。”他说,“即便只有这一刹那,也足够将内部的结界外翻出去。” 施无弃摇着头,露出一种带着抱歉,却有一丝得意的神情。 “不是有句老话说,欲要骗过敌人,便先要骗过自己。很抱歉对所有人说谎,但为了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我不得不孤注一掷。的确,凛天师在那一刻抓住机会,一剑贯穿了中层属于无庸蓝的结界,但实际上从那时起,我就利用香炉制造的幻象瞒过了所有人。” 聆鹓不解地问:“可、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能逃出去的……” “可以,但不是全部。我看到问萤姑娘已经走到太远的地方去了……若就这么出逃,问萤姑娘将会永远留在里面,成为把柄。一方面是为了她,另一方面,更是为了从根本上消除妄语之恶使,我改变了内部结界的构造。” 施无弃将银色的香炉端在手里。他进一步解释说: “也就是说,我们仍处于无庸蓝的结界内部,同时也处于降魔杵制造的结界中。也就是说,我们在这一环套一环的空间内部,从未离开过。被断尘寰贯穿的结界很快修补,没有露出破绽。而也正是有了先前介绍香炉的机会,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把它摆出来,让它堂而皇之地装饰着最内侧的部分。这些天空,这些砂石,这一切,全部都是假的,都是诸位的幻觉。可从道理上讲,我们仍处于妄语结界的内部。这次,他的灵魂无法完全剥离体内,而是为了现身内层实现了一次降格……” “是,什么意思?”皎沫听得云里雾里。 “还是太复杂了吗?简而言之,我们若直接逃走,问萤姑娘将会被落下,也不会再有人能正确地使用我借给钟离公子的那柄剑。我本期待他能振作一些,奈何意料之外的事实在太多。但,也正是多亏了所谓意料之外,才让问萤姑娘的出现显得尤为惊艳不是吗?” 问萤并没法因为施无弃的夸奖而感到欣喜,因为她牢牢攥着剑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她的身子跟着手臂一起微微发颤,但无庸谰如同被定身一般,一动不动。 “原来是……这样吗?” 实在是一场偷天换日的戏码。 “只要稍有动作,魂魄就会受到撕扯。”朽月君道,“虽然他自身的性命已与地狱道紧密相连,但若是作为连接的纽带,魂魄若受到损害,这种联系就变得岌岌可危。” “我不明白……”聆鹓茫然地问,“这样,他就会死吗?但他的魂魄,不是和他的脏器一样,都是结界内的不固定的什么东西吗……怎么能这样轻易被破坏?” 朽月君哈哈大笑起来。 “嗤……哈哈哈哈哈,果然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再说明白些,就是妄语并不打算脱离欲界呢,毕竟对此他还有很多想要知晓的东西,在完全弄明白之前,在完全失去兴趣之前,他可还不舍得在新的领域去花工夫。说到底,就是对红尘之物有着沉重的眷恋——否则,又如何成了业障深重的妖物呢?即便抛却肉体凡胎,想要永久沉浮于人世间,单有这秤砣是不够的,还需要绳索。于是,灵魂这等无形之物便成了最好用的材料。” “虽然只是破坏一部分吧,”施无弃道,“只是一根绳索,一旦有了缺口,随着时间推移,那下坠 的力量迟早会将灵魂完全割裂。也就是说——” 他合拢的扇子不客气地指在半跪下的妄语头上。他眼前的法阵时明时暗,闪烁不断。凛天师默默同问萤一并握住长剑,轻声道: “万分感谢……已经足够了。” 说着,在他的引领下,问萤将剑缓缓抽出了无庸谰的头颅。说实话,先前刺过他的那个瞬间,发出的声音并不能让任何人觉得近似真正的骨头,就像谢辙割破他的手臂一样。但他已非人类之躯这件事,已经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了。几人缓缓向后撤步,独留他一人跪坐在那儿。无庸谰的表情是如此平静,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嘴也安静起来。他只弓着背,用仅剩的一只眼漠然地望着下方。从被刺穿的眼与脑后,那种虚幻的蓝光不断向外扩散。 “真是不得不承认啊,你输了。” 朽月君款款走向他的面前,随意地弯下腰,拾起他身旁躺着的怨蚀。在他无情地检查这柄六道神兵之时,施无弃对着他的背影发问: “其实你早就看出幻影的端倪了吧?” “啊……谁知道。” 施无弃知道自己的话还是说得太过客气。朽月君是地狱源生的大妖,对他而言,即便是这等法器所施加的障眼法,也能轻易从地狱的一侧看穿。像妄语这般选择扎根于地狱,仅仅是汲取力量而言的人间的妖怪而已,确实难以勘破。何况,他在地狱滞留的时间也远不及大名鼎鼎的百骸主。可以说施无弃实在有赌的成分——倘若朽月君真的站在恶使一方,那么这个可以说是“漏洞百出”的计划绝不会这样顺利。 “输了……?” 无庸谰只是静静地重复这么一句话。他无悲无喜,不知是当真没有还是表现不出。这一点躯体正缓缓消散,包括断手的部分,也都悉数转化为蓬勃的蓝光。与此同时,天空的颜色变得深邃许多,蓝得透彻。大约是降魔杵的结界外,属于妄语的结界发生了异变。 “啊,你们可要小心。”朽月君扛着剑说,“虽说连接的切断是不可逆的,不过他还有很多余力哦?最好能将这鲜活的巨大的残骸收拾干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感激不尽。虽然只有业障深重的部分会沉到地狱之中,余下的部分能清理掉,能少很多麻烦。不论是对六道无常来说,还是你们自己来说。” “这点倒是不用你教。” 问萤终于缓过劲来,她拎着剑跌跌撞撞朝着兄长跑去,伸手去拥抱他时才丢下了剑。寒觞似乎恢复了许多,可能在他看到妹妹的时候,意识就已重新趋于清醒。聆鹓有幸看到,那将剑递出结界,而转瞬便被接走的动作有多么行云流水。这等配合的默契,似乎成了刻在兄妹两人骨子里的东西。当短小的鞘吐出长而锋利的剑时,聆鹓猜自己眼睛都直了。她还从来没有想过,世上还有寒觞之外的人将它抽出来的场面。谁都没想过。 寒觞虽然是那样疲惫,但他还是抬起了手,轻轻抱住看似脆弱的问萤。谁曾想这双纤弱的手臂,就在刚才用一柄长剑贯穿了什么人的头颅呢?但不论如何,她平安无事地归来,二人为重逢而相拥,这是值得庆贺的。 “是了,你输了。” 谢辙提着剑,站在无庸谰的面前。他还在缓慢地消散,距离这人形的姿态彻底消失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无庸谰没有任何抱怨,他只是慢慢抬起眼,安静地和他对视。 “也许我输了。但输了,从不代表错了。” “我相信你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你本就是世间的恶理,沦落到如此下场是命中注定的事。分明有好的头脑,却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分明有便利的权力,却只是拿来滥用。如你所说,没有偶然,只有你失败的必然。” “还真是会现学现卖啊。只是……你当真以为,这场游戏里,有什么所谓的王么?” “我倒也不觉得自己是。” “是了,你也输了。” “……” 谢辙不知该如何反驳。对他而言,和伙伴们活着回去就是他最大的愿望。或许有些贪心了,但他一个人也不想失去。就目前而已,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可能无庸谰说的没错吧,他就是不敢真正直视那些江湖病痛,人间疾苦。他才在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做。 罢了,结局好,那便好了。 “不作任何鱼死网破的抵抗,倒是没有你的作风呢。”朽月君如此评价。 “你如何定义我?”没什么表情的无庸谰竟笑了一下。 “也是。你是这样会让我感到有些捉摸不透的。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处处都仿佛在意料之中,又处处出乎意料。嗯,的确这样比较像你。你要拼尽全力放手一搏,应该还能用这***的残骸重创他们呢。” “不,没什么意义。” 这一切顺利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凛天师拿着剑,与谢辙并肩站在他的面前。 “你放弃了人道,而在天道也不会有容身之所。”谢辙与凛天师同时抬剑。“那么地狱便是你永久的归宿。” 在内部结界的支撑下,崩塌弥离的外部尚不会对此造成威胁,但光怪陆离的天色与脚下消逝的大地,都让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荒诞不经。无庸谰抬起脸,从眼眶开始的侵蚀已经散布到大半张脸上。但在那看不见的、仅剩蓝色光雾的地方,仍有名为视线的东西,在与谢辙的双眸对视。他缓缓地、缓缓地张开残存的口。 “期待与你在地狱重逢的那天。” wap 第四百五十二回:逐鹿中原 不做任何挣扎与反抗的妄语,就这样凭空消散在每个人的视野。除了那一句形同诅咒似的话语外,他什么都没有留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再也不回来。 但皎沫还有一件事要做。 “请将那柄名为怨蚀的直刀交给我。”她这样直白地对朽月君说。 这时候,朽月君才转过身,俨然一副事不关己准备离开的架势。听了这话,他竟是僵了一下,半晌才猛回过头,露出有些复杂的、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该不会是在和我说笑吧?”他实在有点儿忍俊不禁了,“我知你或许是代表阴阳往涧说的这番话。但这等异想天开的梦话,要不还是到梦里说去吧?” “这些兵器只会给人间带来灾厄,只会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这点,想必您知道。” “要不你直接报我的大名吧?”朽月君嘲弄道。 皎沫却轻轻摇头:“不,我并非刻意针对您一人。您该知道,既然您可以对此做些手脚,那么别人也能做到。虽然一些兵刃在您手中,您又该如何保证,它们一直在您手中,一直在您所能掌握的范畴中?” “呵呵,这些话术,是阴阳往涧教给你的?” “不是这样。”皎沫轻易地否决了,“他只是告诉我,鬼仙姑说过,这些东西绝不能就这样流传下去。” 谢辙和凛天师相顾无言。虽然对于他们来说,就算收回这两把兵器也没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本就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实际上,也不属于任何人。不论在殁影阁保管也好,还是被朽月君据为己有也罢,本质上,它们都只是逝者的造物。 但在皎沫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情绪突然显得有些激动。 “那个女人——那老不死的,当真是死透了。她说的话也同鬼话一般,在我眼中无异于言而无信。我们的赌局还远远没有结束,她竟然选择了逃避的方式。虽然我不认为我会是输掉的一方,但她未免也太狡猾了。说好以影子作为赌注,竟就这么一走了之,这不是赖账是什么?提到这妇人我就烦躁得很。既然如此,我不如用抢的罢!” 说着,他直直朝着叶聆鹓奔来。谢辙眼疾手快抽出风云斩,径直拦在他的面前。但朽月君好像也不是动真格的,他立刻稳稳地刹住身子,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轻浮的笑。 “当真了?实在是开不起玩笑啊。” “寒觞的东西,你也得还回去。”谢辙一字一顿地说。 朽月君的笑凝固了。那弧度确实还僵在脸上,却让人看出一股锐利感来。他已经不是在笑了,只是扯着嘴,且眉头紧锁。在那对绯红的眼瞳里,连带着三日月的微光,一种难以察觉的恶意狠狠地迸发出来。 “所以都说了——梦话就留着在梦里去说!” 他突然抬起手中的怨蚀,向前两步便一跃而起,从高处用力劈砍下来。谢辙欲抬剑抵挡,凛天师却先一步行动。他一个跳斩让断尘寰与怨蚀兵刃交接,一道迷离的青光带着火花一晃而过。这家伙怎么突然就生气了?有些让人搞不明白。但谢辙不会让凛天师一人面对的。他用力推开一旁的聆鹓,聆鹓跌到皎沫的怀中去。 “怎、怎么突然……” 三人竟就这样在结界内部打了起来。朽月君的刀法算不上精进,但配合着强大的妖术,还是让两人有些难以招架。问萤本想上前帮忙,却被寒觞阻止了。他认为当务之急是配合施无弃,以降魔杵的力量破开结界,让所有人都离开这里。这才应该是最优先的举动才对。但就连聆鹓也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战斗,定有些特殊的缘由。 “但、但那火……” 问萤自然是舍不得的,但她看着寒觞坚定不移的眼神,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当然了,强大的妖力就这样被别人夺走,凭谁都应该不甘心才对。可寒觞好像不这么 想,也许在他的眼中,家人与朋友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施无弃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你们也给我差不多一点。”朽月君咬牙切齿地说,“我说过了吧,不知火本就不是属于那狐狸精的东西。” “也不是属于你的。” “我可从不觉得那是我的东西!” “照这样说,怨蚀也不是了——那你不如将它给我们,好转交到神无君手里。” “我也有绝不能交给你们的理由。” 那一瞬间,谢辙感到一丝困惑。朽月君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可不大,却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就仿佛做这一切,也有难言之隐般并非他的本意——或至少他仍受制于什么。可他还能够被谁所限制呢?这样想下去,那么答案岂不是…… “你到底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仅凭你不断将人转变为恶使,就必须要阻止你。” “那不过是推了一把罢了,你未免太小看这些兵器,也太小看人性之恶了。” 结界开始溶解了,如同被什么东西腐蚀一般缓缓退却。虽然无庸蓝的意志仍残存在结界之中,但它仿佛已经失去了那种自主的蛊惑性。这感觉简直像是他们被巨兽吞入腹中,而要出去,就该将它从内部慢慢划开。不过这总比先前凛天师差点做到的方法,听起来“文雅”许多——那不就相当于把巨兽从创口处整个儿翻过来吗?有些恶心。 战斗中的几人没有注意、也没有在意结界的消退。外界的天空仍是一种相似的暗蓝,却多了几分真实。当下仍是深夜吗?到了什么日子?几人并不在乎似的,打得谁都无从插手。聆鹓甚至有种感觉——他们是在释放先前无从释放的战意。那种在妄语的结界中的无措也好,无聊也罢,都积攒起来,成了一种需要被反抗的靶子。现在就像是给了他们机会一般,不论是接近天道的人、普通的人、从地狱诞生的“人”,都在此刻将压抑的疯狂倾泻而出。可能没有那般夸张,理由也不那么绝对,但这样打得昏天黑地的架势,仿佛都怀着其实并不属于对方的某种不满与愤恨。 “他们到底要……” 要打到什么时候? “随他们去,”施无弃好像并不在意,“该停手的时候总会停下的。” 他话里话外都充满对这几人的了解。皎沫忍不住轻叹一声,随即仰起头,看着满是星辰的天。月亮的盈亏似乎没什么变化,可位置与来时不同。几枚明亮的星星不住地闪烁,将夜空衬得更显高远。有黑色鸟儿从天空中飞过,三五成群,也不知它们为何还不归巢。沙子还是红彤彤的,香炉仿造出的场景与它一模一样。但夜间冰冷而干燥的空气时刻提醒他们,这里确乎是充满自由的地方。 直刀不知第几次同时挡下二人的剑时,聆鹓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开裂声。 在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时,朽月君也突然收手,与两人拉开距离。他一定注意到了,或者对兵器的持有者而言——有些太晚。在无光的夜色中,他拿起刀在面前检查了一番,确认自己的确看到了一些细密的、本不该有的裂纹。 “嘁。” 再怎么说,六道神兵中的两把同时与一把作战,风险还是有些大了。何况,不说那两位是不是使剑的好手,朽月君自身也算不上一流的刀客。 “我劝你们不要再妨碍我了。我会妥善利用它们,不论是刀,还是火。照你们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我才不敢保证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也来了。” 突然出现的,是另一位六道无常的声音。极月君正背着琴从不远处走来。这等寒暄,显然是独属于无常鬼打照面的方式才对。 “……?” 施无弃敏锐地察觉到,有一个瞬间,朽月君的手上是想引燃地狱火的。但他可能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才并未真正这么做。他将怨蚀攥在手 中,不客气地指着极月君道: “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几位朋友,”极月君从容地说,“你们可知,距你们进入结界之后,已过了整整一月有余。现如今,已是八月秋高了。虽然那位大人并没有唤你,但有一位红衣的姑娘,似乎一直在等你。” 即便没什么光线,朽月君那难看的脸色也足够为人察觉。他二话不说地转过身去,只给几人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怒气未消的谢辙仍想追上去,却被寒觞拦下了。 “已经够了。”他轻轻摇头,“这便够了。” 问萤皱着眉,面色忧郁地问极月君: “当真已经过了一个月?你不曾骗我们?怎会过了这样久……我一点不饿,也不困。” “绝无戏言。”极月君认真地说,“我在周遭处理了一些事,专门等你们回来。现在,我专程来接你们。” 皎沫问:“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有朋友借我几位帮手。” 极月君竖起一指,像是在表示有这么一位朋友。不过,寒觞顺着他的指头看到天上,那几只黑色的鸟儿仍在盘旋。他有些意外。 “难道说孔令公子……等等,这么说,温酒他——” “嗯,离开了。” 极月君点点头,又转过身,似乎不想在这里做更多解释。他用手势为几人引路。 “你们出来的方位,与去时并不相同,还是让我来为你们带路吧。你们平安归来,定有许多话想要说。也定还有,未兑现的承诺罢。” 几人面面厮觑,都不再言语。之后,他们便随着这位眼盲而心不盲的无常鬼,离开这片了无生气的大地。 wap 第四百五十三回:往哲是与 头天夜里还没有什么回到现实的实感,更没太多“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般概念。几人在极月君的引领下走出了朱砂漠,那时后天刚蒙蒙亮。他早就为几人安排好了住处,连饭菜也请人备好,可以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比起吃点什么,他们还是更倾向于先睡一觉。这一躺下可不得了,多数人都实打实睡了一天一夜,就连凛天师与施无弃也没更多话说。 也许,也除了谢辙。 夜里太冷了,他甚至有种错觉——比在沙漠里都冷。但这种冷,实际上也只是相对而言的,相对于一个月前。即便对他和朋友们来说,好像只是眨眼间的事。在这须臾片刻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也似乎什么都没能发生。 这场战斗比想象中更加简单,但他们同样经历了比想象中更加折磨的苦难。坐在屋顶的谢辙也没有加一件衣裳,就这么在八月的冷风里干巴巴地吹着。他看到远处的街有一两棵开着黄花的树,但太远了认不出来。该是金桂飘香的时节了,他想起聆鹓说,她姐姐家的其中一座院子就有三棵桂花树,自打她提过以后他就想见见。“其中一座院子”,家里可真大,他与母亲生活的那个地方,只是撑起晾衣架就显得逼仄,还要提防挂起风来晒干的衣服可能被吹到井里。这事儿他们娘俩干过几次。不过总比吹到邻居家好,那便要不回来了。 也不是说所有邻里关系都是和睦的,分人,分情况。他随母亲搬过几次家,每次的理由都记不太清,许是和钱有关系的。印象里,有那么两三次是被赶出去的,后来是睦月君托了关系,才将他们安置在一个没那么多事的地方。之后便再没搬迁过。 世上的人很多,也很精彩。穷人更容易受欺负,受富人欺负,受一样穷的人的欺负。有时也受人恩惠,受富人恩惠,受同等境遇的人的恩惠。不论他们是怜悯的施舍,还是真诚的帮助,亦或有其他目的,能在当时解人燃眉之急,或给人意外之喜的,就算做好人。 再苛刻些,世上还有什么好人呢?还有什么值得救赎的好人? 最好的人,成了六道无常便死了;最坏的人,成为无常或是妖怪,反正是不伦不类的什么东西。相对而言,这所谓不伦不类还是由人来定义的。这些事真是复杂,谢辙时常想不清楚,却又总想弄个清楚。 无庸谰那最后的低语,究竟是无心的痴妄之语,还是…… “你不会打回来就没睡过吧……” 百骸主是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他也不嫌脏,就这样靠在烟囱上。真是奇怪,他上来的时候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果然还是自己大意了吧。没什么威胁,谢辙就一点儿都不警觉了。这样也许挺好的,但也挺危险。 “睡还是睡了的,”谢辙连忙站起来解释,“只是还没入夜又醒了。也不觉得困,就是感觉有些心慌,再怎么闭眼也睡不下了。” “那可不行啊。你我不是六道无常,再怎么也是需要休息的。”施无弃上前两步,与他一并站在屋檐边。“虽然你的心态……我大致也能理解。” “唉。睡不着,那便就是睡不着啊。” “我很久前会这样。不过活了够久,心反而放宽了。没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就算有了,既然解决不了,又何必费心。” “这思路倒是挺……” 话说得简单,但真要这么做…… “我偶尔觉得,你与我的友人有几分相似,”施无弃说,“我是说凛天师。” 谢辙颇有些受宠若惊:“您说这话实在是抬举我了——” “这有什么?人与人有很多不同,也会有不少相似之处。再说清楚些,是为人处世之道吧?似乎总觉得该帮所有人,这是某种义务,某种责任。硬要说是那种心怀天下的感觉?” “……还是抬举了。”他干笑两声,“我也不怕您笑话。自打妄语的恶使前前 后后与我说了几句话,我这心还真有些放不下。我是想当做耳旁风抛到脑后的,但它们就像是有什么法术一样——可能真的有妖术吧。它们在我耳里扎了根,一直将枝叶伸进我心里去,有时竟也能将五脏六腑搅得生疼。这番话我是万不敢与旁人说的,也就给您听个乐吧。” 施无弃略微歪过头,语气有些好笑:“这种事……我可不觉得值得乐起来啊,你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是觉得这些话,你若无法放下,就这么惦记着也没什么。” 谢辙有些茫然。 “可、可是……这不是很影响心境么?我一向是将凛天师,还有睦月君视为心中榜样,但不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我都觉得我仍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至今还记得……记得清和残花的事。她是能为自我大义殉道之人,相较之下,我连自己心中侍奉的道义都不知为何物,只是顺从了世俗的定义,遵循着前人的指引。我看不到未来,却也不敢回头看想过去。” “嗯……这便是我觉得你与山海全然不同的地方了。这样吧,我问你,你觉得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么?都是干干净净,毫无差别的白纸一张?” “我不清楚。”谢辙如实说,“灵魂本身,应当是清澈无垢的吧?” “嗯。历经轮回之流的洗涤,不论生前是多么罪大恶极之人,灵魂都是至纯无暇的。但是人生来便有差异。在降临世间的那一刹那,这个生命就在不断接触凡间铅华,因而也就有了倾向。我拿两位恶使来举例子吧——尹归鸿你是知道的,几世之前,他也曾生而为人,我们还曾有不少交集。该说这一世的他是恶人么?不该如此。但朽月君却为他施加了记忆的果报,如此一来,就算他再怎么排斥,灵魂也有了倾向,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贴近过去还是背道而驰,影响是一定存在的。再例如恶口,这一世他仍是个顽劣之人,却仍与他前世是多么穷凶极恶的妖物无关。与他的兄弟相遇之后,就算被赋予生前的记忆,他也不能得偿所愿地恢复成过去的模样。” “……你是说,殁影阁的那两人?” “是的。同样的、同一人的灵魂,在相同的境遇下可能有种相似的发展。但偏激也好,迟钝也好,一切都和外界的引导有关。不如说,世上的每个人活着都在讲求自我,而每个人的自我都成了旁人的“外界”。没有任何灵魂生前的遭遇能被完全复刻,万事万物都处于动态之中。你再看,叶姑娘的姐姐,吟鹓姑娘的前世还是一个迦陵频伽,那是一种生性热烈而坚毅的妖怪。她现在是什么模样我虽不清楚,你应当有所耳闻。与那妖物有何区别,你也定能想个明白。你若觉得你只能按照常理所言的大义去走——这当然很正常。不是谁都能参悟属于自己的道,更不是谁都能贯彻到底的。道路没有对错,只有利他与利己。而所谓此消彼长,有人欢笑,必然有人痛苦。即便察觉不妥之时仍未及时矫正,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也是个人的选择。到头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便是。不负责,也没关系——承担后果罢了。” “……这不好,”谢辙很快反驳,“这不正常。” “谁来定义好,谁来定义正常?”施无弃摇着头,“你也不必这么快便做出反应,可以多想一想。到头来,我对你说的一些话,不还是外物施加的影响吗?看你是否接受,又如何思考才是要紧的。我也清楚我说的话不符合世俗善恶的定义,因为这也是我心中的道罢了。这些话你可别告诉凛天师,我是悄悄说与你听的。这些东西啊,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 “竟然如此……但即便是这样,您与他似乎还是很好的故交。” “朋友不会因为你的想法与他向左,便做不了的。当真做不了的,就不是朋友。” 不知为何,谢辙想起了雪山上的绮语和两舌。或许,将前者当做薛弥音来铭记更好些。 “但,我想,倘若有利 害冲突,也是做不得朋友的吧。” “那你觉得你的想法有害么?”施无弃反问,“有害于家人,有害于友人,有害于世人?很多事都是看似矛盾,却又殊途同归的。就算大义是为了个人,或是个人成就了大义,那又有何关系?结果既是同样的,那当做没有区别便是。什么同类异类,无非是党同伐异的手段罢了。在我眼里,很早之前,人与妖便没有区别。” 谢辙还未说话,下方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青白色的身影。是极月君从房檐下走了出来。听到上方有动静,他便抬起头,对屋顶的两人说: “你们在那儿偷偷说些什么呢?有何不可告人的阴谋,或是别人听不得的秘密?” “你少说两句吧,谢公子本来就不爱说话,你再来两句他就彻底成哑炮了。” “呃,倒也……” “既然无事,便回房来罢。”极月君笑起来,“你们的兄弟姐妹可都醒了。当下皎沫夫人有话要说,我也有事在寻你们。” “好,这就来。” 说着,施无弃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谢辙跟上去的同时心里暗自琢磨。皎沫夫人兴许要兑现之前的诺言,即告诉他们温酒的事了。极月君又有何事呢?施无弃的话还盘旋在脑中,他暂时不能都听明白,但心情却舒畅许多了。 wap 第四百五十四回:往渚还汀 所有人都坐在屋里头了。因为休息好后又入了夜,天色再度暗下来。他们围着桌子坐了一圈,让本就逼仄的室内显得更透不过气。谢辙刚一进门,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但气氛本不该那么压抑才是。桌子中央有一盏油灯,旁边放了几个杯子,不够人头数,因而也没什么人去碰那些水。水是刚烧的,还冒着热气。 皎沫坐在最里头,左边是聆鹓,右边是问萤。问萤再右边有她兄长寒觞陪着,寒觞旁则是凛天师。极月君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施无弃会意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一屁股坐在聆鹓旁边。谢辙有些尴尬,但聆鹓只是乐了一下。 “位子有限,你们坐便是。” 极月君揣着手倚在门边,微微抬起下颚指了指最后的空位。 “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施无弃说罢,便坐在了那唯一的空上,离门口的极月君很近。凛天师不必要地挪了挪位置。这屋子本就不大,但硬要挤一挤,应当还是能塞一个极月君进来的,只是板凳不够。皎沫和聆鹓之间的后方是烧水的炉子,柴火仍旺,临近的谢辙没多久就感觉烤得很热了。 他看向寒觞。寒觞是那样沉默地坐在那儿,靠着椅背,静静地望着桌面。他已经完全恢复成人类的样子,看不出一点狐妖的端倪。从坐姿来看,他也很放松,只是眼神更加空旷,让人觉得他什么都没有想,却也像同时想了许多。他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笑意,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让人觉得他已经恢复到过去充满元气的样子。可实际上,谢辙却觉得自己像望着一个空荡荡的灵魂。灵魂还在躯壳中,只是没有温度,也不再发光。 他不再能抽出利剑,也不再能燃起来自深海的火。 但他仍淡淡地笑着。 “我当时真怕那话放出来,就回不来了……”因为已经能够确认安全,问萤这才捂着心口,吞吞吐吐地说,“我实在有些后怕。” 聆鹓附和着:“我也是。我觉得……现在我们都活着,感觉真好啊。只是我好担心这也是假的,是一场梦,我还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可又转念一想,就算是幻觉也无妨,如果能就这么一直与你们在一起……” “别说这种傻话。”谢辙突然制止她,“我们都好好的。” “我们毫无疑问都回到了现世,回到了我们来时的地方。”问萤认真地说。 “甚至还消灭了两名恶使,”凛天师道,“从这点上,倒是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他们的确不是不败的什么。如此一来,世间的麻烦便少了许多。” “是啊……” 皎沫点点头,平和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接着,她轻轻吸一口气,微低下头,似乎在斟酌着之后的措辞。 “我要说的事,是之前答应两位兄妹的。嗯……还是请极月君说明一下,在我们进入妄语的结界后,你是如何应对温酒的?” “啊,没什么特别的。你们也该注意到了,如月君并不在这里。我委托孔令北派人将她接走,藏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暂时。我们也都清楚,如月君并非真正回来了,而是一个名义上的、以我的血肉所修缮的替代品。没有乐声作为灵魂的替代品,她便只是不能行动的空壳。你们也看到了,即便是温酒的萧笛,也能引导她的行动。只是,温酒并没有与我僵持下去的必要。单单与走无常为敌,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他不是说,是无庸谰让他来的吗?”聆鹓问,“我记得清楚呢。可听您这么说,到最后他也什么都没做,这似乎不太符合妄语的作风。” “但符合他的。”寒觞说,“他不一定说了实话,兴许妄语根本没有叫他来。也可能妄语知道,他来了也不会做什么。他仅仅是……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就是这样。” 皎沫有些遗憾地说:“虽然听上去有些无理,但事实如此。结合他的过 往,我们大致也能推论出一些东西,对他的思路也能稍有理解。情况是这样的——我不是说过,我与神无君见过面么?其实是他找到我,向我了解一些事。他手下的左衽门有了一些发现,便让他动了些调查不知火的念头。他说是顺带的事儿……但我想,能找到我,多少费了一番工夫。” “劳他费心了。”寒觞轻声说。 “总而言之,过去的钟离兄弟,都是师父起的名字,也都跟在师父的门下修行。算不上江湖有名有姓的门派,但门下也有百余名弟子。你们的师父曾颇有名望,只是仍算半个隐士,不喜欢那些出风头的事。你们跟着他学变化之术、五行之法。你们的师兄弟都是人类,开始有不少人并不接纳你们,但也有许多人觉得新奇。有时你们也受刁难,有时也有人相助。你们的师父一直护着你们,即便有谁加以欺凌,也会被及时制止。大部分时候,你们与人类的弟子都相安无事。随着你们法术的精进,他们也愈发接纳你们……差不多是这样么?” 寒觞点头道:“嗯,你说的不假。” “接下来的事……唔,是我听神无君说的,加上了一些我个人的想法。若有冒犯,或是不妥之处,请您指正。” “没关系,不会的。您尽管说便是了。” 皎沫所说的,倒是与他们听寒觞说过的当真没有差别。甚至连她的见解,在叙述时寒觞也并未打断,而是时不时点头附和。寒觞和问萤的爹娘之死,与妖怪,与人类都有关系。温酒对人类的仇恨则更重些。实际上就算过了许多年,就算拜入了人类师父的门下,他对人类的厌恶之情也并未削减。 但他装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太像那么一回事了,以至于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他是师父的好弟子,奶奶的好孙子,寒觞的好师弟,也是问萤的未婚夫。不论哪个角色,他都扮演得非常完美,令所有人喜欢。他有一种纯真的烂漫在。但这种纯真并非真实之物,而是藏匿在寒觞背后的庞然大物。他们谁都不曾想到,这份仇恨是如此鲜明。 “难道他骗了兄长?”问萤皱着眉道,“也骗了我……即便寒觞对我们强调了许多次,人类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他对所有人都怀恨在心,只在我们面前装作不计较的模样?不,这不可能,他若真的在伪装,我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他大约没有。”皎沫拉着她的手说,“他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已原谅了人类,并能接纳他们,使得自己在其中生活。这些怨恨被他埋藏起来。为了不让亲人担心,他就这么一直压抑着,当自己全然忘却。” “可是……”问萤还想说些什么。 “可他最终还是发现自己没能宽恕。” 皎沫将一杯水洒在桌上,水顺着干燥的桌面缓缓蔓延。桌子果真很旧了,有些看似平滑的地方实则凹陷,变成了小小的水槽。她再伸出手,将这点水在大半张桌面抹开了。要说不愧是沙漠的边缘地带,即便是夜里,水分也蒸发得很快。边缘稀薄的水渍已经开始消失了。 “被历史埋藏的秘密,水能记得。” 皎沫伸出手,五指按在桌面上。紧接着,那些渗入木桌的水分缓缓抬升,方才洒落的液体都有生命一般一跃而起。那些细密的水珠重新汇合,聚拢成一缕缕,再连成一片。它们泛着微弱的光,那是属于水本身的、透明的、清澈的光。 而后,它们固化成了一个怪异的形状。像是茶杯,却又像被什么侵蚀,整体而言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镂空状态。但不论如何,还是能看出它曾被盛在容器中的状态。 “好厉害的法术……” “这个法术其实也并不是我独创的。”皎沫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借助了旁人的帮助。具体的事,之后再慢慢说给你们听。总而言之,依靠这样的术式,我们来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屋——也就是你们师父死去的地方。 在那里,我们揭开了真相……” “所以温酒一定是清——” “确实是温酒杀了他,对吗?” 问萤与寒觞所说出口的,是截然不同的字句。 他们的态度也并不相同。虽说已和温酒划清界限,但问萤多少有些激动,而寒觞却一反常态地冷淡。倒不是对此漠不关心,而是一种仿佛意料中的平静。 他们都看向了寒觞。 “你……”皎沫欲言又止,“呃,嗯——为何会这样说?我以为你会……” “您就告诉我,是这么一回事么?” 于是人们的目光又齐刷刷投向了皎沫。她欲言又止,而后垂眉眉低叹。在众人对答案探寻的眼神里,她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是温酒杀了你们师父。” “为什么?!” 问萤猛地站起来,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紧接着她便坐了回去,多少有些失魂落魄。她不住地念叨着: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江湖上的传言,竟都是真的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什么?这之中,是否存在什么误会? 寒觞仍不言语。 wap 第四百五十五回:往者不谏 “并非被迫,也没有什么误会……事实便是,你们的师父被他亲手杀害了。” 这之中并没有什么绵长的血海深仇。若要说事到如今温酒是否后悔,答案也毫无意义。因为的确,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当真在恩重如山的师父面前,没有半点犹豫便能痛下杀手吗? 大概,是没有时间犹豫。 “那间屋子还留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其他的房间都被当做仓库了,独有发生命案的地方是一座空屋。虽然的确能利用液体来尽可能去还原当时的场景,但信息仍是有限的。属于当年的水与血,基本都消失殆尽,或归入海洋,或融于空气。能读取的大部分情报都源于那些物件本身。再者是……声音。若要还原当年现场的对话,需要更多帮助。所幸那时的陈设基本没什么改变,我们还是取得了很有价值的信息。但……” “但是?”问萤急切地问。 “在这种地方,有那位帮助我们的人能做手脚的空间。不过有神无君的监视,我们也谈了条件,应当……没什么问题。” 谢辙看着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您说的这位帮助你们的人,莫不是……一位恶使?” “……” 皎沫点了点头。 这实在不算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啊。不如说,刚除掉两个恶使的他们,对这样的词仍十分敏感。皎沫也知道,尤其与妄语的战斗中,每个人几乎都吃尽苦头。但她和神无君,与一位恶使有所“合作”已是既定的事实,就算想当做玩笑,就算想当没发生,都不现实。 “你们怎么……神无君他——呃,不,唔……” 就连施无弃也不明白那个男人在想什么了。 “他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凛天师思忖道,“既然,我记得有鬼仙姑的协助。再者,这也相当于借助了殁影阁的力量……假设叶雪词仍在殁影阁的控制下。” “更具体的,我知道的也不多,但他只是借助我的一部分力量,我便答应。你们也都猜出来了,能做到物件中挖掘秘密的,只有盗之恶使。这样的法术执行起来非常困难,条件也十分苛刻,但最终我们还是做到了……虽然也让叶雪词得知了此事。” “没什么关系。”寒觞道,“既然是事实,那么知道便是知道了。再怎么狡辩,再怎么粉饰,也都不会改变。” 他究竟是如何这样豁达的?就连皎沫也想不明白,她还担心告诉他们时,两人都会情绪激动。只是目前看起来,反应较大的只有问萤,就连聆鹓也显得比寒觞更惊讶。不过归根结底,她和谢辙都只是从作为朋友的寒觞的角度看待问题吧。 谢辙追问道:“所以你们当真连现场的对话,也清晰地得知了吗?” 若是可以,皎沫也不希望听到那般真相。 关于不知火的传闻,几乎那一带沿海的住民都有所耳闻。他们的师父也并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是选择了隐居在那个地方。但人们不知道的是,他打一开始,就已经盯上了这样的力量。人类的身体并不是很好的容器,对于妖怪而言,他们的妖力更好与之兼容。 从这两个狐狸拜入门下的那一刻,圈套就开始慢慢收紧了。 那些维护,那些偏爱,都成了虚假的伪装。它们是功利性的,是有目的的。对于实则从未对人类放下警戒心的温酒而言,这无疑是一种背叛。这的确是一场漫长的阴谋,他的判断也没有错。可是,相对面对师父萌生出的仇恨,温酒更不能原谅的或许是自己。 他本以为自己宽恕了一切。 “他不想再装下去了,”皎沫说,“他一句句逼问你们的师父,每一句话,我都无法镇定地重复。我……” 寒觞便说:“不必勉强,您普通地说下去就好。” 皎沫为他的“体贴”生出一丝悲哀。 她只是沉重地叹息,一次又一次,就像是将心中的哀愁全部释放出来,才能继续她的陈述。她说了下去。那天寒觞并未在石滩上等到温酒,是因为师父阻拦了他。他们二人之中,一人精通雷法,一人精通火法。而后者,也就是寒觞,是再也恰当不过的选择。他们的师父就是想令不知火依附在寒觞的身上,再设法将这种力量弱化,据为己有。他所要做的,只需制止温酒,免得计划出现差错。不知情的温酒被师父叫到房间去,却从四下的一些卦象与历法演算中推测出些许端倪。他暂时不清楚为什么,只知道在师父眼里,今天是个难得一遇的大日子。 卦象不那么精准,虽在这一天,但海面的异状却提前了。人类难以察觉到的变化,被身为妖怪的温酒发现。他想知道海上发生了什么,何况寒觞还在那里,而师父却展现出了阻挠的迹象。这样一来,他很难不怀疑什么。要说他们的师父沉得住那么久的气,却在此时过于急躁,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阴沟里翻船吧。不过既然已经表现出了慌乱,要让温酒这样的人不去警觉,那是不可能的。 温酒并非一直对师父抱有怀疑,但这种信任就像是潭底的积石。一旦翻起一角,再清澈寂静的水潭也会变成一汪浊泥。他从不是性格锋利的人,甚至比寒觞还温和许多,而一旦质疑发生的时候,他便不再能平静。不巧有知情的心腹弟子赶来,二话不说便与温酒打起来,这下他们的立场便暴露无遗。 在师父的教育之恩与兄弟的手足情谊间,温酒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他毫不犹豫地杀了师父,没有任何犹豫。 或许他们的师父过分自信了,觉得他带大的孩子们是不会真正动手的,也或许觉得他们的道行还差得远。他没有任何准备,原本兄弟二人合力才能打个平手的师父,就这样轻易被他一击毙命。这一点,就连他的同门也没能料到,因而也没有任何防备。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那心腹弟子还未回过神。但到底是个贪生怕死的主,只知道温酒杀了人,便连滚带爬地离开屋子,跑得倒是很快。他一面逃一面喊,于是周遭的师兄弟都知道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走为上策,这是温酒做出的抉择。同样,他也十分了解寒觞,虽没有这种可能,但倘若寒觞做出和他一样的举动,他的个性一定是会留下来,解释个清楚了。 “他一直觉得我过分理想,”寒觞黯然地说,“尤其那个时候,指不定我确实希望他留下来,把一切证据都拿上台面,洗清嫌疑。但若现在的我,不会责备他的选择。我很清楚,道理只能给愿意讲道理的人讲。他们若认定一个答案,那便绝无洗清的机会——他们也不会让你有脱罪的机会。师父多年的传道受业,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人与妖的关系再怎样和谐,他们也只会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上一刻笑脸相迎,不分你我,情同手足,下一刻便会为同胞之谊,种族大义,如海师恩,朝你举起屠刀。这一切,都在温酒的离开后得以证实。他逃是对的……若不逃,便会以血来书写这些真实。” 问萤有些空茫地坐在那儿,眼神无光。她不再说话。 屋里头只剩下沉默。人们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它就这么堵在这儿,让人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过了许久,谢辙像是缓过了这口气。他小心翼翼地问: “听你这番话,莫非……你早就知道了真相?” “倘若这就是真相,那么我也是才知道的。”寒觞回答,“大约,在皎沫夫人说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那一刻我便有种莫名的感觉,便是我长久以来有些回避的设想,兴许就是事实本身。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温酒从不反驳,也是因为,那就是事实。” 问萤的声音有些颤抖。 “所、所以,一直相信他清清白白的我,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 “不。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同你一样在欺骗着我,欺骗着所有人。” 像是在这个深秋的夜里寻求一些温暖,问萤去拉寒觞的手,她的兄长给予回应。两人的四只手紧紧相握,力道让双方都感到疼痛也不松开。有着血脉相连之人,在这世上他们仅仅拥有彼此。这样的联系是世上任何刀剑都斩不断的。 与恶使勾结,或许是他对人类的某种认同。与其说是这样的人类,不如说,是他们做出的选择——是温酒对于选择的认同。他对人类的仇恨已然成为无法消弭之物,固化在他四肢百骸的每一处。再也没有什么能融化他。而做出这种选择的他,也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同寒觞和问萤继续走下去。 “有朝一日我们还会相见。到那时,你死我活的战斗并非没有可能。我们都为自己的理念做好厮杀的准备。” 寒觞的语气仍是如此平静,仿佛被绝望锤炼过百遍,千遍。 wap 第四百五十六回:往古来今 “我来说些令人振奋的好事吧。” 于万籁俱寂中,极月君用恰到好处的音量打破了寂静。它不那么突兀到令人受惊,也没有微小到令人难以察觉。人们便看向他,带着一丝沉重的希望,盼他的嘴当真能带来什么让气氛活泼些的消息来。 不过,极月君此刻便不说话了。他只一轻吹口哨,门缓缓打开。八月的凉风先是试探着迈出脚,随后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他们都探了探头,却不见任何人站在外头。倒是聆鹓听见动静,先低下了头,看着一只壮硕的褐色“四脚蛇”摆动着四只爪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它昂着头,左顾右盼,看上去十分神气——不知是因为它漂亮的体型,还是它的口中正叼着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个与它体型相差无异的东西被一块旧而干净的布条包裹着。它蹬着小腿儿快步上前,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不论是小小的访客亦或它口中的条状物,都让人稀奇无比。谢辙首先弯下身来,伸出手掌,四脚蛇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顺着他的手臂一路窜到桌面儿上,又自觉地跳了下来。随后,它快速扭动脑袋,将周围的人简单观察了一圈儿后跳下桌子,扬长而去。 除了聆鹓多少有点害怕,身子使劲向后倾斜外,别人都很有兴趣。不过看样子,四脚蛇也并未将她放在眼里。问萤盯着它的眼神有点特别,它的一举一动都被尽收眼底。但同样,四脚蛇也没有在她面前多做停留。不过看它头脑灵光的样子,似乎是知道,这狐狸多少把自己当菜谱上的猎物看呢。 “这是守宫?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望着那在门外一溜烟儿消失的小影子,聆鹓露出困惑的神色。极月君这才缓缓从一旁直起身子,走上前将门带上,转身来到桌前。 “这比一般守宫大得多。”施无弃道,“守宫只有出现在屋里头的,爬着墙的才这么叫。人们通常只管这叫四脚蛇。这么大的,一般要在沙漠或者戈壁滩里才见得到。” 凛天师微微点头。“的确,这怕又是极月君近日来新认识的小朋友了。” “还是你懂我啊。它就生活在朱砂漠中。我虽知道那死地定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却没想过会这么有趣。别看它现在是这样的颜色。到了沙子里,它就会变得与那血红的砂砾一模一样。而离了那地界,也能自如地切换成其他环境的颜色。我料想,它一定是经常往返于朱砂漠,与沙漠之外的地方,便有兴趣结识了一下。话不多说,你们还是看看那东西是不是你们需要的吧。这段时间我都是托那位小友保管的。” 其实在看到那东西时,谢辙便已经知道里面包了什么。他的眼睛有时能看到些东西——不该被常人看到的,或者被藏起来的。他看到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它的某种性质。而这东西的气味,也被寒觞和问萤鉴别了出来。只有聆鹓伸出手,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解开布条。 没错了,是他们熟悉的匕首——薛弥音用过的那把。也就是封魔刃的一部分。 她一手还握着布条最后的部分。当这件东西完全显露在她面前时,她的呆滞才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价值。一些记忆浮现,不够完整,但也不愿回想起太多。不是不好,而是她预感到这会让自己更不舒服。在那天,他们失去的不止这一位故人。 “我去绢云峰办了些事,就在不久前……然后,那里的山神托付给我这样一件东西,恐怕是那里的生灵捡到的。恐怕当时,你们的注意力都不曾在它的上面。如今辗转回来,我想,定是象征着是时候处理掉你们的一个麻烦了。” 接着被摊到桌面上的,便是那本书了——那本不知为何已经变得轻薄的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它封面的色彩已经这样暗淡,显得灰蒙蒙的。那些纸张陈旧了太多,像是失去水分的树叶,似乎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破碎。但或许消失的不是水,而是某种生命力。 万鬼志如今的样子,仿佛在土地里被尘封许久,根本不像是这短暂的旅途便能产生的效果。仔细想来,或许是上次“那件事”后,它就慢慢成了这样。 “它消耗了很多。”凛天师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再危险。” “也是时候履行对那位将军的承诺了。” 几人相顾无言,都怔怔地望着桌上的万鬼志,却没人敢轻举妄动。匕首仍在聆鹓的手里,她的手冰冰凉凉,却不发颤,可能是僵到颤抖也做不到了。他们总能回想起那时神无君对谢辙说过的那番话,还有薛弥音第一次将匕首扎进去时发生的事。这绝不容易。但如今万鬼志已被消耗成这副样子,应当…… “我来吧。” 见他们如此沉默,施无弃倒是并不介意地站起身。但谢辙却制止了他。 “既然是骸将军托付给我们的事,理应我们自己完成才是。” “我来。” 正准备从聆鹓那里接过刀的谢辙一愣。他沉默了一下,将手退了回来,缓缓点头。这么多人坐在这儿看着,倒也不怕出什么意外。但寒觞和问萤也担心地看着她。事情会那样顺利吗?谁也不好说。但是,或许为这东西最为受罪的聆鹓,正是解决它的最佳人选。皎沫将手轻轻搭在聆鹓的肩上,试图给予一些安慰。 她的右手攥紧了匕首,左手覆在另一侧,稳稳地举起手。很快,她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声极轻的闷响传来,是刀尖碰到桌面发出的声音。它竟如此轻易就被扎透了。再怎么说,就算是一本普通的书,也不该这么容易刺穿。它比看上去的还要脆弱。从匕首扎穿的地方也不会有任何液体或者光影溢出,只在刀刃离开后留下普通的、竖着的沟壑。 所有人都站起身,认真地注视着它。 随后,从这道缝隙开始,万鬼志缓慢地消散,化作一摊糜粉。 门窗闭得很严,一点儿风都没有,但这堆粉尘就是有意识一般慢慢散尽了。它们均匀地从桌的四面沉降,落到地上,一点踪影也不留。仿佛有一部分沾在他们的衣料上,却没有任何痕迹,怎么拍打也不会出现灰尘。万鬼志就像是凭空蒸发一般,再无踪影。 一本能将人间搅合得翻天覆地数百年之久的一代奇书,就这样轻易消失了。 极月君道:“这东西,你们便收着。我相信它更适合在你们手中。若是怕引来麻烦,交给百骸主代管也可以。只要那家伙别当做什么筹码换了出去。” “喂,我可不会干这档子事,别污蔑人。”施无弃一阵嗤笑,“要我说,也还是让叶姑娘拿着好了。也不知是她手里的力量压制,还是这书当真已被消耗殆尽。不过就算只是个普通的匕首,拿来防身也是好的。姑娘总不可能遇到点困难都得徒手拼命吧?” “以前还、还真是这样的。” 这么说的时候,聆鹓竟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显然施无弃也不是那个意思。他抿起嘴笑了笑,什么也不再多说。而这个时候,凛天师却对他们说起一件新的话题。 “殁影阁最近有些动作。” “什么动作?” 于是人们再度警惕起来。也亏他们都休息好了,这一晚上的话题可真算是跌宕起伏。唯皎沫对此没有反应,她依旧面容凝重。 “实际上从叶雪词口中,我也略知了一些情况。虽不是神无君故意套话——毕竟那女人也十分精明,不可能泄露没有回报的信息。但我们已经知道,恶口不在那里了。” “但佘氿还在,可能是阁主的命令。”凛天师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他们将鬼仙姑的影子遍布殁影阁的每个角落。从外界已经无法观测到它的存在了。即便是许多奔着交易去的人,也再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但这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那种传说中的地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找到。只是现在,原本找得到的人也……” “他们在谋划什么?” “情报非常有限。只是按照叶雪词的说法,如今她也回不去了。神无君猜测她对那些人的计划也并不明了。那时候,她心不在焉的,似乎也并不打算继续为殁影阁卖命的样子……” 施无弃皱起眉说:“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有。我得再想办法向妖怪们打听。他们连生意都不做,又想偷着谋划什么?” “不能再任由他们这样胡闹了。”就连极月君也附和道。 “两位恶使不在殁影阁,倒是不能说明他们和事件无关。虽然,他们敢让这两人在外面闲逛,恐怕他们也不会知道太多——或者知道也会闭口不谈。从他们身上寻找线索很危险,也并不可靠。若真想一探究竟,最可行的方法或许还是亲自去看。不知,几位是否愿意参与这件事的调查?” 凛天师发出了这样的邀请。能让他开这个口,许是实力得到了认可。同时,也证明他不得不求助更多人了。他的友人施无弃和极月君都没有表态,而是注视着几人,透着一种无声的恳求。而其他人相互对视,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辙的身上。 安卓苹果均可。】 这是一种无言的责任。他不知该不该担下。他将不知算不算得上求助的目光投向聆鹓,想看看她的态度,却看到她的眼神算得上最为期待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第四百五十七回:往日冤仇 “我一直在想啊……能与你相遇这件事,一定是命运想让我做些什么吧?” 再与这个人类模样的少年相遇,姑且算吟鹓预料中的事。重拾身体控制权没有多久,麻烦便接踵而至。但不论如何,该面对的事终归是逃不掉的。 而人类之躯,与人类之躯之下的妖怪抗衡,兴许没什么胜算。 吟鹓打量他,他没什么变化。他仍是缒乌,至少仍是继承其名的某种存在,人类之外的存在。他仍是少年模样,面容却透着一种成年人的老谋深算。或者说……老奸巨猾。他挺直了腰板,背后仿佛隐匿着看不到的肢节,但它们确实存在。在他的腰侧,手边,有一把笔直的刀,吟鹓觉得自己见过。 安装最新版。】 在……无庸蓝的手上。 “你对这东西有印象?”缒乌一手摸过刀面,平淡地说,“说是借用我的东西,又还了回去。不过,刀原本的主人已经死了,信使就将这东西永久赠予了我。虽然说这些话,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就是。” 无庸蓝死了。这是吟鹓从话中听出来的意思。她确实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冷静。毕竟恶口说的话是否可信,仍有待考证。但个刀,怨蚀,应该确实是真的。而这个妖怪拿着这样的武器找到自己这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我是来和你算账的。”他用刀尖指向吟鹓,“我已尽可能取回了我的记忆。我本可以平安无事地活到今日,而我的生命就断送在你这样的人的手里,迦陵频伽。你是个贱人,是个叛徒,而叛徒应该付出代价。” 吟鹓已经大致知道了他的来意——复仇。按照他的说法,自己的前世,也就是那个名为迦陵频伽的妖怪,算是他前世的仇人。虽然更具体、更详细的事,吟鹓无从得知,但当他说出那番话后,一些认知便自然而然地在她脑内形成了。一些不属于今世的她的记忆,缓慢地浮现在自己的脑中,就像尘封的旧梦平淡地一幕幕掠过。剔透的心脏,燃烧的丝线,狰狞的身影,都熟悉得过分,恍若今生之事。 直到视线中那扭曲挣扎的焦炭般的影子,与面前这位漆黑的少年缓缓重叠之时,吟鹓才意识到周遭灼灼燃烧的并不是火,而是今日的斜阳。但不论多么温暖的光都无法驱除刀刃上的寒意。那把刀一定杀了很多人,她从第一次在魇天狗的眉间见到时就这样想了。 她该如何诉说?当下的她仍开不了口。可她也清楚,即便自己能说些什么,也不会让现状发生任何改变。缒乌要杀了她的心一定是真实的。但为什么?那些分明都是前世的事,与此刻的他们无关。是因为自己没能继承迦陵频伽的全部记忆,正如眼前这个少年一样?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难道知道了前世的事,今世的她就不再是她了吗? 她无法理解,只是困惑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夕阳比血还红。最近的镇子已经出现在视野内,但她知道她到不了了。 缒乌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约觉得你十分无辜吧?但我又何尝不是?生而为人的十几年,我毫无感觉,独过去的千百年时光才令我颇为认同。或许那太过漫长了,漫长到这些年如同指尖尘埃,微不足道。而那女妖却是前世的我的心结。不杀了你,我便永远无法与人类的我做个了断。也唯有要你的命,才能让这飘浮的虚妄感得以落实。到那时,我才是我,真正的、独一无二的我。” “你当真觉得这样就有用?” 两人同时回头。逆着夕阳走来的黑色人影,让吟鹓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亲切。提着两柄断刀走来的,正是曾带着她去见凛天师的那位无常,澜未鸣雷·水无君。她还是那副干练的模样,每一步都没有声音,每一步都带着风。 “关你屁事?” 那副小大人的样子没坚持一刻钟,他便又成了那碎嘴的孩子。不过面对这位无常,他一点儿惧怕的神色都没有。相反,他还以挑衅的语气说道: “你是来救她的?那又如何?别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你们走无常不过是比寻常人多活了些年岁,不要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过去的事不一定事无巨细地记得,但拿出三成能耐对付你,还绰绰有余。识相的话,不要挡道,当心血溅到你身上,弄脏了衣服。” “一来是为了这姑娘,二来是为了这把刀。我知道,是朽月君将它转交给你的。他从你手里取走的时候对你许诺,倘若刀的主人死了,你就是它下一个主人。你当时没太在意,因为你对这六道神兵兴趣有限。就算这借给你的刀没再还给你,你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找这姑娘的麻烦。我说得对么?” “你在拖延时间?” 水无君并不回应,而是站在吟鹓面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也并不确定,杀了她能否对前世的身份感到认同,不是么?但对你来说,不过死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类女子罢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你前世对迦陵频伽的憎恶,并未随着自身的死亡而消失,反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到达顶峰。这一切,我从我的同僚口中得知。而如今的你是什么,谁却都无法界定。可稍微动动脑筋想想就能明白,你并不是他。否则这等借尸还魂死而复苏的法术,早就惊动那位大人来惩治你和你背后的殁影阁了。” “别他妈把那烂地方当我家似的,你不恶心我恶心。”他将怨蚀一挥,立刻有锐利的风啸声传来。“说到底佘氿那厮也真够没用的,我可一点儿感谢的心都生不出来。我再说最后一遍,闪开。你们六道无常砍起来和普通人类没区别,命如蝗虫般斩之不尽,没劲。” “你没有想过为什么是现在将缒乌的记忆唤醒?” 水无君调整了握刀的手势。她不觉得恶口是在虚张声势。她当然相信,这个装着不属于他的记忆的恶使,能在冲动之下提刀杀人。这孩子本就是残忍之徒,原本在正确的教育下应当能步入正轨,只是如今已无可挽回。 “他属于人性的部分被阴谋与溺爱杀死了,连同他原本的名字。” 水无君对吟鹓说。 “你又知道些什么?”恶口冷笑道,“你现在说这些挑拨我们也没什么用。我们千年的交情,由不得你这区区人类插手。” “你还当真没想过。如我的同僚所言,你果然是个高傲之人。千年前,你前世也正是被自己的傲慢所害,却将罪责推到一只妖鸟身上。为什么是这个时间,是因为殁影阁主终于愿意为你提供帮助,而这也是那蛇妖为此卖命的理由。他为救那个虚妄之友,已极尽所能,而阁主得到的想必也不止一个好用的人力。当下,殁影阁以鬼仙姑之影张开结界,与世隔绝。但我想,你的挚友定与你有额外的联系。” “没有这种联系,他管不着我。”恶口翻了翻白眼,“你还真觉得自己无所不知呢。我这次出行,确乎是自作主张,根本没想着回去。你说的事,我有所耳闻,但并不在乎。而我离开的唯一目的,只是与前世的恩怨做个了断罢了!” 说罢,他提刀直击而来。水无君顷刻间召出缚妖铁索,它们如当年的蛛丝般纵横交错,横跨天地。但对恶口来说这似乎根本无法构成威胁,他灵活地绕开障碍,踏上锁链快步向前,势如行于阳关道上。每一步,锁链都在汲取他的妖力,但他像是轻易将脚从泥泞中拔起,仍步履生风,不在乎那点妖力的束缚。 他们拼打起来,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恶口虽然是尽力想绕开她,水无君却是百般阻挠。很快他便意识到,若不让这无常失去行动能力,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可与此同时,水无君也十分困惑。她与恶口缠斗的时间已足够让吟鹓逃走,独自一人跑到镇上躲藏。恶口当然会追上,但水无君有自信能将他困在这里。可为什么?她只是在那边看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的余光不断在纷争中瞥向吟鹓,恶口也是一样。 “跑啊!”水无君忍不住叫喊出声,“可别在这儿等死!” “别想跑!” 不等吟鹓做出什么反应,眼前的铁索阵突然发生了扭曲。每一根锁链都有看不见的外力拦腰拉扯,生生改变了它原有的状态。水无君试图沿着弯折的方向抓了一把,果真被某种锋利的东西割伤了手。是看不见的蛛丝。她意识到,恶口早就能很娴熟地使用前世的能力了。 吟鹓不能轻举妄动了。或许她早点走还有机会,但也说不准。指不定恶口早已做好了准备。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再离开此地了。谁知道什么动作就会让她尸首分离? 而让水无君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再度与吟鹓面对面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直刀刺穿了她的喉咙,深红的血顺着刀身汩汩下落。看那表情,她一定很痛,但她仍发不出声。她只是微张着嘴,唇齿间也淌出鲜红的血。 这是毫不必要的舍身一挡,就连恶口也感到了诧异。 为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仿佛不打算逃? 四目相对之时,水无君多想开口问她。 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失去力气的吟鹓松开了手,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水无君眼疾手快地接住。那是一枚鹅蛋大小的玛瑙,她意识到,这便是由她所持的法器。血落在上面,像是带着玛瑙的纹路一并流淌,直到钻入埙的孔洞,消失不见。 少年的恶使抽出刀来,吟鹓的尸体向前倾倒,沉重地落到水无君的怀里。天幕完全陷入黑暗,比夕阳更刺眼的血红就在她的怀中。 她的体温快速褪去,如燃尽的火。 第四百五十八回:往蹇来连 “我该如何对她的姐妹开口?还有她其他的家人,和她的朋友?” 凛天师望着水无君脸上狰狞的伤疤,不知如何作答。距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他却已发出无数次叹息。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在追查莺月君的水无君会伤成这副模样。 对走无常而言,不论多么严重的伤势都能复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即便是怨蚀造成的伤痕亦是如此。但是,由于六道神兵的特性,那些伤口即便很快愈合,却也留下了无法消除的、醒目的疤痕。水无君的面容本是清秀漂亮的,脸型稍显削瘦娇小,这便令那倾斜的伤口更是突兀。从右边的眉骨到左侧的下颚,那刀痕几乎要将脸劈成两半。 不仅如此,这只是看得见的、能吸引人们注意的伤。她的手臂与身体都千疮百孔,落下再也不会复原的痕迹。凛天师不必问,但他猜得出来。而造成这一切的凶器,就在水无君的手中。她随意地坐在那儿,将刀尖插在地上,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直刀,而是拐杖。从她的动作与神态都能看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痕迹。 她的愁容书写的是另外的事。 “我到底该如何开口,如何诉说?”她再一次询问。 “我才同她的姐妹与友人,商议了下一步去殁影阁的计划,你便烧了信给我,告诉我这件令人心痛的消息。说实话,我也无从……” “与亲人生离死别的苦痛,我不曾经历,却也有过失去重要之人的时刻。那一幕,你也是见证过的。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那些记忆也不曾淡化几分。相反,时间将它冲刷得更清晰,更干净,让那种珍贵的感受连同刺痛也棱角分明。凛天师,你能明白吗?” 山海没有回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感受?他想说,当时与他们一并见证那场惨剧的友人,如今不也连一声道别都不曾留下?但,不必多说,水无君又怎么会忘记。 “普通人的寿命更加短暂,这种离别,便有理由更加沉痛。只是……”山海顿了顿,“唔——听你的描述,叶吟鹓姑娘……是自愿挡在你面前?” “她本不必死。” “她本不必死,”山海重复了一遍,“但她仍被怨蚀穿透了喉咙。” “而直到最后,她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我确信,莺月君是真的离开了她的身体,或者说她放弃了。否则,她定会力挽狂澜,拯救这副她来之不易的肉身。看来,鬼仙姑真的用自己的法子将她从吟鹓身上彻底驱散了。” “果真如此吗?”山海突然这样说。 水无君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莺月君的大部分魂魄,寄宿在她的骨,也就是那半张骨质面具上。现在,它应该在朽月君的手中——如果他没将其交到别的地方去。考虑到她还有一缕魂魄附着在殁影阁的画中,她兴许还有能让灵魂分裂的能力。毕竟她本就是数个散乱的魂魄拼凑而成的。虽然这样说似乎在怀疑鬼仙姑的能力,但吟鹓姑娘体内有关莺月君的部分是否完全被驱散,这一点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够察觉。” “你是说,莺月君极有可能残留了一部分魂魄,在吟鹓的体内?”水无君有些混乱,“难道说,是属于她的那部分在那一刻控制了吟鹓,让她……” “不,我想不会。即便她能留下什么,也不该足够她取得身体的控制权,哪怕只有一个瞬间。如果是那个程度的分量,相信当时的鬼仙姑,与在场的朽月君都能发觉。现在我有些想法,但是……” “但是什么?你还是直说吧,现在的我可不愿想那些弯弯绕绕。我一直都是个杀手,擅长做的,只有杀人。” “实际上我并不肯定……若我的推论是真实的,恐怕吟鹓姑娘比我们想的聪明太多。现下,她的尸身正在何处?” “我……动用了些特权,让黑白无常帮忙保管她的身躯。我不想她曝尸荒野,却更无处安放。因此,她的尸身暂时藏在冥府,不腐不坏。当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只想……将她相对完整地归还到亲人那里。” “现在你手里拿着的,除了她交给你保管的法器之外,便是战胜恶口所夺得的刀?” “对。那时候……我舍弃一切与他拼命。虽然那恶使一直在刺激我,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活过来,但我仍无法平息当时的愤怒。经过卯月君的事,你知道,我不想再过分使用无常鬼不死的身躯,可那一刻我想不了太多。我就想把他杀了,谈不上报仇,更像是泄愤。他归根到底不是数千年前九天国的大妖怪,终是落败。但他逃走了,我能得到的只有这柄刀。” 山海又沉默一阵。他背过手去,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是破败的、无人光顾的庙宇。地面上厚厚的灰尘呈现出二人凌乱的脚印,四面八方的蛛网还凝聚着清晨的露水。太阳逐渐升高了,它们很快就要消失。 “这刀……你一定是知道的,被怨蚀所伤的人,即便跑到天涯海角,踪迹也能被其主追溯。你已经被它所伤,所以连你的行踪,也会被刀的主人得知。对于六道无常来说,这是十分危险的。就算你粉身碎骨,重新塑出人形,这些伤疤也会永远跟着你。这远比对外貌上的影响更加可怕。” “我知道。”水无君怔怔地盯着手中的刀,“但也正因我知道。你一定记得鬼仙姑说过,这些兵器必然要被销毁。在它们彻底从世上消失前,我要保证它在安全的人的手里。若是必要的话,我也可以一直保管它。我不信殁影阁,皋月君与朽月君有染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觉得吟鹓姑娘,似乎在赌什么。我之前想,她是不是在赌你一定会将刀夺回来。但也未必,也许并不急这么一时。倘若有朝一日,恶口之恶使被消灭于世,怨蚀仍有机会回到她朋友的手中。” “……?” 水无君歪过头。她陷入短暂的思考。有那么一瞬,思绪的火花噼啪地闪烁了一下。可是她并不肯定,也并不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方才她的思路被凛天师带着走了很远,却不知所有零碎的事之间有何关联。她好像要想到了,但还没有。 “同样,怨蚀记录了她自己。” “啊……” 水无君猛然抬起头来。 按照凛山海的说法,被怨蚀袭击的吟鹓同自己一样,不论走到哪儿,动向都会被查觉。若她体内仍有莺月君参与的部分,那么她便也一并被怨蚀标记,从此不论去向何处都不再自由。但怨蚀能追踪魂魄本身,又能否追踪到梦境里去? 像是看透了水无君的困惑,山海说道: “具体的情况,唯有将怨蚀解析才能知晓。但如此一来,吟鹓姑娘也太过胆大。这些我们也不曾确定的问题,她竟敢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本可以只被怨蚀伤及发肤,不必付出性命。兴许是当时刀剑无眼,可诚如你所言,她怎么敢这样赌?这真不像是我们认识的她。”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我们也仅仅是认识,实则谁都对她不够了解。比起常人,她也从不曾开口说话,所隐藏的便比我们想的更多。身边人对她的事向来只是想当然,从未有人真正在她的立场上思考。或许最懂她的,只有与她血浓于水的妹妹。如何传达这些事,便尤为重要。至于怨蚀……我想,说不定,她知道的比我们更多。这些信息很可能是从莺月君那里得知的。” “这……” “其实也能想来。”山海停下脚步,拈着下颚说,“若怨蚀只伤到她的身体,那所能被追踪到的,只有她的身躯之所在;倘若怨蚀要了她的性命,那就是伤及了魂魄。同时一并被伤到的,还有莺月君可能残留的魂魄。这样一来,想要寻找神出鬼没的梦境里的无常,也不再是难于登天的事。” “她竟会想到这么多?” “不论她考虑到什么地步,事实上这些都有实现的可能。当然,当务之急是立刻解析怨蚀的术式,以查明她的身躯与莺月君的魂魄是否能真正被捕捉。我建议将怨蚀带给施无弃,他一定有办法处理。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成功将刀交到他手中去。” 说罢,山海转过身,直视着桌边燃起的蜡烛。这落满灰尘的、几乎燃尽的蜡烛是何时被点燃的?又是谁点燃它?关于第二个问题,在场的两人都只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水无君猛然抬刀,将火苗迅速削灭。 “偷听可从来不是正直的行为。” “既然是一介杀手,就少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了吧?” 朽月君端坐在空荡荡的供桌后方,饶有兴趣地望向两人。 “你们的分析很精彩,只可惜我暂时不能给你们这个机会。很抱歉,不过我得将怨蚀拿回来了。那小子终究是个小鬼,与六道无常实战,还欠些火候。不过,他既然已经成功报仇,剩下的让他自个儿琢磨便是,这刀他恐怕也不那么需要了。所以我来回收它,还希望这位同僚给些面子,别让事情下不来台面。” “你想死吗?” 水无君的声音冰冷而凶恶。山海不言不语,但那凛冽的眉眼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天师也别杵在那儿不动。你的断尘寰,我也想借来一用呢。” 水无君坐不住了,她抬起手中的刀便要与朽月君交手。凛天师单手拦下她,但仍然一个字也不说。他只是盯着朽月君。他很清楚,此人出现在此地,定还有更多话说。 “别激动啊,你该多向天师学学……比如,听人把话说完。我借你们东西,当然不会是无条件的了。你们——应该很急着去殁影阁吧?” 第四百五十九回:往返徒劳 明晃晃的刀刃贯穿了纤细的脖颈,喷薄而出的血溅到水无君的身上。熄灭的余晖不及流动的血那般鲜艳,仿佛世间再无能与此争辉的事物。 画面停滞在这一幕。随后,女人的脸庞、发梢、衣领,都缓慢地扭曲起来,像是泛着涟漪的水面令倒影轻轻荡漾。呈现在烟幕上的一切都逐渐淡去,最后消散的,是死者那颇显苍茫的面容。缥缈的烟雾令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悲凉的笑意。 “这便是香炉令我看到的景象了。” 说罢,施无弃用一双镶着金环的漆黑的筷子,从手边的香炉里夹出一块不规则的结晶。它像是一颗硕大的、染色的盐块,又像是从某种矿石上剥落的一小部分。他将这块暗绿色的结晶放到一枚精致的带锁的盒子里。在盒子中,还有很多相似的、颜色不同的晶块。 “我一直在寻找能将香炉的幻影保存的方法,如今总算是做到了。尽管这些造影所能回溯的次数是有限的,但这还是提供了不少便利。” 说罢,施无弃将盒子重新上锁。观看的两人不声不响,只是坐在椅子上,双双陷入沉默。严格来说,其中一人目不能视,并未真正看到什么清晰的景象。 “所以你在更早的时候便知道,叶吟鹓姑娘要命丧于此?” 极月君这样问道。 “是。” “而香炉所呈现的景象,都是定然会发生的无力回天之事。”山海念叨着,“所以即使你看到这般景象,也不能说出口来。” “没错。不过我也未曾想过,这一切发生的会那样快。” 极月君又问:“你是从何时知道此事的?” “在与无庸蓝那一战前,我便知道了。” “……真亏你能装作一无所知。”凛山海捏住了鼻梁,无奈地感叹道,“我们都让你给瞒过去了。也真亏得你,愣是半个字也不曾泄漏。” “我说亦或是不说,结果都不会改变,只是平白让她的姊妹朋友陷入痛苦与焦虑。相较之下,我不如做一个知而不言的恶人,至少能再让他们多盼些时日。如今木已成舟,便再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但这口,我是开不得的,否则便是诚心为他们添堵,空惹忌惮。” “他们……倒不是这样的人,但你的顾虑我能理解。”山海摇头道,“可这造影是真,那姑娘确乎是有心挡在刀前。她若是不想让水无君受伤,这毫无意义——为了给她报仇,水无君已被怨蚀伤成那副模样。就算有朝一日刀剑尽毁,那样的疤痕也未必会消失。” “姑娘的用意,我们也无从揣度。毕竟……你们已经连同断尘寰一并交出去了。” 】 “我知你定有自己的打算,”极月君摇头道,“可我还是想说一句,你可真敢呐。把六道神兵交给红玄长夜,这事儿也亏是你干出来的。若是别人,说出去定让人觉得你是傻了,或是与那妖怪有所勾结。” 连施无弃也这样说:“我也颇感意外,你竟真与他做这笔交易。还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也就是水无君信任你,同意将刀给出手去。要知道,她的行踪被怨蚀记录,也背负着极大的风险。你最好真的有什么依据,而不是单纯在赌。” “我知这信任难能可贵。”凛山海认真道,“我也确乎有赌的成分在,但姑且……算十拿九稳罢。毕竟除此之外,不再有更好的方法。你们且听我说——” 朽月君的交易很简单,只是用两把他们手中的六道神兵,与他交换寻找殁影阁的方法。这听上去很难判断是否足够公平,但朽月君的一番话让山海确认了一些信息。实际上,朽月君也并不知道为何殁影阁要突然拉开结界。鬼仙姑之影的确在皋月君手中,但按理来说,只是代做保管的一项“工具”,今后也可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殁影阁将此物为己所用,算得上是意料外、情理中的事。他们这么做,定是欲行掩人耳目之事。 结界启动以后,皋月君的心腹手下也的确在结界之中,不曾离开,也无法离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留在里面。按理说,他们五个妖怪,每一个都有些自己的营生要做。即便离殁影阁再近,至少也在广袤的青璃泽上,按理说若有什么大计划,五人都该在场才对。可有一人仍流落在外,那便是蝎妖解烟。可能是她离得太远,也可能计划并不需要她留在殁影阁,甚至故意让她在外界对接。当然,这是不亲口去问,就无法确定的事。 同样无法确定的,是另外两个恶使的行动。他们原本都该在殁影阁的管控范围内才对。恶口之恶使,现名为缒乌,如今与挚友佘氿相距甚远,这让人难免觉得不可思议。另外与殁影阁往来密切,甚至受雇于此的盗之恶使,叶雪词,也不该在外游荡如此之久。 “叶雪词算是被神无君‘请’走的,”施无弃回忆道,“她为皎沫调查钟离温酒的事离开。但那之后,她也是回不去的。有确切的消息,便是她当真没再回去。而按照皎沫所言,至少在那个时候,就连神无君也不曾从她身上察觉到什么异常。” “而缒乌是自作主张离开的。”极月君说,“听水无君的意思,他是为了了却自己前世的旧怨,才去找吟鹓姑娘的麻烦。也就是说,现在仍没有可靠的线索判断殁影阁的意图。” 山海端起茶杯,犹豫着说:“朽月君也一无所知,至少他是这样声称的。他表示,他知道解烟的行踪,会亲自去找她问话。他与阁主是百年的故交,但对各自的事并不过问。过往的很多情况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有这样一件事,他坦言与皋月君有所联合。” “什么事?” “他毫不顾忌暴露自己的目的——他想要引荐新的六道无常。这一点,极月君也当是知道的。”极月君点了点头后,山海继续说:“现今有所空缺之位,是四月的卯月君、七月的凉月君、八月的叶月君与十一月的霜月君。二月的如月君之位,暂在诸位的努力下保住了席位。他若要扩充势力,引荐新的无常,那便证明……” “他会在某月置她于死地。” 当下的三人仅剩沉默。有些话不顺着推理下去是想不明白的。可既然已经思考到了这一层,那么结论便显而易见。可成为六道无常的具体条件是什么,这很难说——不如说十分主观,只有那位大人认定的才是。难道说朽月君需求六道神兵与此有关吗? “八月就要结束了……若是余下几日还未有行动,便要到十一月去。但他的行踪我们确乎是分不出人手窥视了。光是人间的琐事,凭我们余下几人本就疲于招架。” “他的这个计划,是皋月君知道的,并且提供了帮助。具体是什么我们暂时不得而知,只能确信他们定有联系。但殁影阁张开影的结界这件事,也在朽月君的意料之外。他与我们一样都被蒙在鼓里。他不清楚那边有什么计划,只是不想让那些事影响到他自己的。殁影阁的影子,严格来说并不是什么常规的结界,因此就连降魔杵也无从破解。因为比起将其与外界隔离开来,当下的状态更像是它活过来,藏匿于无人知晓的阴影之中。” “这便是……你愿意相信他的理由吗?” “理由之一。他虽然狡诈,却很务实,不会轻率地暴露自己拿捏不准的事。最主要的,是他所告诉我寻找殁影阁的办法。” “什么办法?” 在施无弃的注视下,山海缓缓取出一个什么东西的残片。待施无弃看清楚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极月君感到些许困惑。他伸出手,山海将那碎片交到他的手里。极月君微微攥紧手心,感知到了这不规则的轮廓。 “……云外镜?” 它已经被火烧得扭曲,边缘不再锋利,色彩斑斓又浑浊。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铜镜的碎片之一。它比叶雪词的那枚要大得多,可也只是单手能勉强抓住的地步。 “它……仍有灵力的残余,恰好能让我辨认出它。可是,我已经完全‘看’不到它的样子了。否则在今天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能知道你身上藏着什么。” 施无弃伸出一根指头,摁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他几乎没力气动手似的,只是微微扭了扭头,姑且也算是起到了按摩的作用。 “我记得……晓已经死了,而他的遗骸,也就是云外镜的镜身,在当时下落不明。谁都未曾注意到它,即便事后想起去寻,也一无所获。不曾想,它们是被朽月君收去了。现在他的手中,有几乎全部云外镜的残片。当然,它们再也不可能拼凑到一起了。这样的碎片,朽月君在殁影阁同样留下一枚。” “也就是说他自己也可能凭借这种方式,与殁影阁取得联系?若是这样,的确可信了许多。不过……说起来,叶雪词手中不也有这样的一枚碎片吗?恐怕当时晓的死应当对她的能力造成了极强的打击。” “说到底也是恶使,倒也不仅只有这一点手段。”凛山海望向极月君,说道,“不过的确在她手中也有这样的碎片。不知她能否想到通过这样的方式回去——她甚至可能不知道朽月君在殁影阁留了碎片。所以我想委托你,与叶雪词直接沟通。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难,毕竟她曾那样执着于你,但……也正是如此,希望这种情况,能被妥善利用。” 施无弃揶揄道:“堂堂凛天师竟然也会怂恿他人去欺骗感情呢。” 山海没有否决,而极月君却也不曾回应。他只是低着头,蒙着黑幕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手中可怜的残片。 第四百六十回:往来如梭 舍子殊伸出手去,从一串串鲜红的花中揪下一枚格外长的,又将白色的末端含到口中。接着她松开手,任由被吸干的花瓣落到地上,又去采另一枚,周而复始,乐此不疲。或者这看上去有些刻板的行为,于她并未有什么乐趣可言。 她的指甲被染红了,色彩微微偏橙,暗哑而毫无光泽。这是她自己用凤仙花染的。知道这些,还是吟鹓教她做的。去采摘一串红的花蜜也是,她之前也不知尝点甜头能这样方便。可是,于她而言那三两滴蜜水并不能尝出滋味。 “一介妖怪,模仿人类的行动有什么意义?” 朽月君的话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困惑。但这个问题,舍子殊并不能回答,因为她也不清楚答案是什么。重复着记忆中的事,并不能为现状带来什么,更不能改变曾发生过的。 “所以她死了,这是真的吗?”她又丢掉一枚花瓣,头也不回地问道。 “不知你是哪儿得到的消息,但确有其事。”朽月君抱着臂,望着子殊的背影说,“人类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稍不小心就会命丧黄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这样吗。” 她不像是在反问,也不像是确认,只如毫无意义地自言自语一般。朽月君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也大致能想来——她应当还是面无表情的。在明了自己妖怪的身份前后,与许多人类朝夕相处,又经历了更多相逢与离别,舍子殊仍是从未喜形于色。她好像拥有与人类相仿的情感,又似乎截然不同。若要说存在什么妖怪独有的情感,却也不好说。她像是能感知,能模拟,可始终无法真正感悟到它们本身。 朽月君察觉到一种可怕的相似性。只不过,他可以表现得更情绪化些,子殊却不想或说不屑于这么去做。在一些方面,他们总是能达成匪夷所思的共识。哪怕完全没有情感,作为六道无常的候选人,也是极其合适的。他很清楚走无常的规则——他清楚很多规则。将什么人以何种方式引导到最适合的位置,是他再也擅长不过的事。 对故友的死讯看似毫无反应,这就是她的态度吗?朽月君觉得不够确定,准备再稍作观察。而就在这时,子殊这样说了: “我能辨别,能碰触花的模样。我看到,便识得青莲、凤仙、金桂、夹竹桃,与曼珠沙华。我闭目而嗅到气息,也识得谁是谁的味道。可我不知何为芬芳,如不知蜜糖的甜。酸甜苦辣,更是一概不知。我能分得出它们,辨得出它们,知道什么唤作什么,该是什么,却不知它们究竟如何。我也是用了许久才意识到,我与那些人甚至妖怪都不相同。不论到多大年纪,吃到了糖便会因它的甜感到快乐,菜里放多了醋便会因它的酸而皱眉,乃至于想到人生本身的幸福与苦痛。这之中到底有何联系,我一概不知。” “……” 朽月君倒是吃得出食物的酸甜苦辣,却也从不知这与情感有何联系。道理上,他能记住这些东西相关联的,真正的感知,他也并不知晓。于是,他便不屑于知晓。 “不过你的故友就这么死了,你没有一点表示?该说你是薄情寡义呢,还是……” “她的遗骸在何处?”子殊突然这样问。 “水无君将其暂时安置在冥府,一段时间内倒是不会轻易烂掉。” “她的魂魄已入轮回之流了么?” “这谁知道呢。”朽月君笑了一声,“你得问她去。并非所有生灵在死后都会投入轮回。有人的黄泉路短,有人的黄泉路长。还有许多,因对人世尚有留恋,会在生前重要的地方徘徊良久。也有的含恨而死,死时的地界散不尽怨气,便成了地缚灵或是厉鬼。甚至有些能保持理智的,只是单纯地想多游荡些时日,晚几天转世投胎。不过不论如何,死者在生者的领域驻足太久,都会慢慢消散,泯然于天地之间。” “也就是说她尚有还未转世的可能。那样一来,倒是更好办了。否则,还要将她从别的身体里拉出来。” “……你要干什么?” 朽月君对她这番轻松的话语感到警觉。他立刻严厉起来,紧盯着子殊悠然的背影。但她还是那般放松,说出这番话如吃饭喝水似的自然。 “她许是没有死的……不如说,天下本就没有死生的概念。她不过是魂魄脱离了躯壳,如人褪下衣物。所以,穿回去便是了。只要把魂魄放回身躯,她自然又会醒来。不过是衣服上破了个洞,缝缝补补,仍是能穿的。” 朽月君皱起眉,微微侧脸,心情如表情一样复杂。他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死而复苏之术,是奈落至底之主绝对的禁忌。即便我与一些同僚对此颇有兴趣,但仅凭你这轻浮的态度,多少有些亵渎。” “我不知有何值得忌惮。”舍子殊站直了身子,缓缓转过身来。她拍了拍手,又将衣摆上挂着的花瓣儿都抖落下去。“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埙在水无君的手上。只要我吹曲子给她听,她便会回来了。” “荒唐。” 朽月君虽这样说,心里却觉得她并不是干不出来。他斟酌一番,又说: “你若要找水无君的麻烦,便是要与那位大人作对,我可帮不了你,更别提你这惹是生非的目的。不过,你既然是想让她活过来,那么她算得上是你的重要之人了?” “既然一起生活过一段时日,总觉得世上少了她,有哪里不太对。”子殊幽幽道,“即便她大约此生也不再会与我相逢,我但凡是知道了她已不在人世,就有种‘不该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事,与我设想的不同,我便该将这一切还原。” “你说的不像是人世,”朽月君说,“只像是,你认知中的人世。” “有何区别?” 看她的神情,简直单纯到显得烂漫了,朽月君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想了一阵,说: “那么,那个叫忱星的女人呢?倘若死的是她,你会做同样的事吗?” “会吧。但现在,你得把那个叫怨蚀的刀借给我。它在你手里吧?” 她的语气仍是那般轻描淡写。 对话就此结束,舍子殊轻飘飘地离开一串红的花丛,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了。哪怕她此刻就要去找水无君的麻烦,朽月君也不想阻拦。他还有别的事做。 “你也听到她说的话了。我还想借那个女人的心脏一用呢,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若真能萌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感,怕是会与我没完的。大概吧……不过这样也很有趣。” 化出人形的解烟站在他的身后。如那时他盯着子殊一样,解烟望着他红色的背影。 安装最新版。】 “真是离奇。我看,说不定她比那叶雪词更适合在你们殁影阁工作呢。” 他又说,而解烟闭口不言。朽月君转过身,用颇有些懒散的声音指责道: “你们殁影阁玩的可真花啊,说关门便关门了,一点儿征兆都没有。郁雨鸣蜩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解烟伸手调整了半张面纱,如是说道。 “哈?” “皋月大人偶尔是会做些我们意料之外的事。只要她不愿意说,不论我们怎么打听,她都不做解释。但正如你们信任着那位大人,我们也如此信任阁主大人。对于一切,她一定自有安排,我们只需无声地配合便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怀疑她的动机,她的能力。即便有什么意外,我们也会拼死维护。她正是在那样的时刻拯救了那样的我们。” “所以说连同你们这样的家伙,简直和人类一样让我搞不懂啊。”朽月君笑出了声,“哈哈哈……所以我才会觉得肤浅又无趣。” 解烟算不上是好脾气的,但她也不想在无法与殁影阁取得联络的情况下与朽月君作对。再怎么说,换一个立场看,他也是曾向皋月君伸出援手的家伙。那么,听命于皋月君的她再怎么看不惯这妖怪,没有阁主的命令,她绝不会自找麻烦。但这并不影响她觉得皋月君的善行受到侮辱。她攥紧了拳,没好气地说: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自己弄不明白的东西便加以唾弃,你倒是从未变过。” “随你怎么说吧。既然你也觉得各有立场,就更无权来指责我。这便是我的立场。在地狱焚尽千万年之久的罪业,我比你们谁都要清楚,这人间的千万情谊,都只是时间长流的一抹尘埃。什么海誓山盟,在尘埃中的尘埃里也如儿戏般变卦。一切都羸弱不堪,独存在之存在本身得以于亘古立足。” “我不与你争这些。” “说起来,你不觉得自己的行踪早就被她察觉了么?” “但她从未指出,我们便能继续装作一无所知,相安无事。大约,是她判断我不会对她造成威胁才是。” “也或许,她根本不觉得你是她的对手。” “就算是挑衅,倘若是事实我也不会反驳。” “你何时变得这样大度了?” 解烟不再与他争辩。她心里头是烦躁的,但知道同朽月君作对没什么好处。未知的事太多,他们同处于不利的状态。诚如她所言,她对殁影阁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是,有些安排她是很早前就清楚的,只是不知这次突然的行动是否与之有关。 左衽门在神无君成为最高指挥后,几乎不再与殁影阁有所往来,负责这一部分的解烟便少了这方面的活干。她当下的任务,只需时刻把握舍子殊的动向便是。她隐约知道,阁主对此的态度,怕是与朽月君的计划有所出入。 但她什么都不会说。 第四百六十一回:往事如风 天蒙蒙亮的时候,公鸡叫唤了三两声,聆鹓就从床上睁开眼了。问萤还睡着,以往她总是醒得很早,如今与他们在一起也学会睡懒觉了。但聆鹓睡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两日总是梦里发慌。虽说醒来后就忘记梦里见到什么了,可睁眼后震颤不已的心跳总是在提醒她,先前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会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么?这两年她可算是见了大世面,那些蜷缩在闺房里,只能从话本和老人口中了解到的魑魅魍魉,她不仅见了,甚至不那么怕了。于她而言,如今最可怕的反而是那些长得像人,却不做人事的东西。 她怕吵醒问萤,想着她多睡会儿,就一个人蹑手蹑脚洗了脸,准备到大堂去找小二要点吃的。客栈刚开了门,店里还空荡荡的,可最靠近楼梯的地方却坐了一人。那人带着一顶月白的纱帽,长长的帷幔过了肩头,挡着了脸。桌上只放了一壶茶,上茶的小二远远站在柜台边上,揣着手,那表情尴尬得像是招呼客人时讨了没趣。 “啊!您、您是……” 戴着帷幔的女人抬起头,望着她的方向。聆鹓看不清她的面容,视线又挪到她腰间的紫铜环首刀上。她不知道忱星为什么会在这儿,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就在她准备下楼走过去的时候,忱星突然说: “……不是你。” “什么?”聆鹓停在原地。 “去叫谢辙,或者钟离。都可以。”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再下来。” 莫名其妙被下了命令,是个人都会觉得一头雾水,甚至有些不服。这女人怎么对谁说话都指手画脚的?但聆鹓想,她应当是有自己的理由,便也不再过问,傻乎乎点了点头就折回去了。她去敲谢辙他们的门,正巧赶上寒觞出来。起初聆鹓说这事儿的时候,寒觞还感到不可思议,但聆鹓并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于是按忱星的要求,俩人不明所以地下楼见她去了。 刚过楼梯拐弯,他们一眼便看到那顶熟悉的纱帽。而寒觞在更早前就察觉到她的气味,只是他对此人不够熟悉,所以辨识了一阵,唯见到本人时才能确定。两人加快脚步走下楼,桌上不知何时已新倒好了两杯热茶。 “开门见山地说,”忱星道,“你们要去殁影阁?” 谢辙和寒觞对视一眼,不知她哪儿来的消息。 “你是从何处打听到……” 对这个人的戒心,两人从未完全放下。说到底,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身上还装着危险的法器。她之后该是一人独行江湖了吧?也不知她又哪儿探来的消息。倒不是真对她本人有多大意见,而是被这样麻烦的人主动找上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知道,凛天师,在查殁影阁。我也知道,他找过你们。从八月末,到九月初,你们行进的步伐,一路向着青璃泽。但你们没有穿越灵脉,我猜,是因为暂时不知寻找的方法。你们还在等。等凛天师联系。” 她说话仍是慢悠悠的,停顿的频率很高。可她说的不错,于是谢辙只好承认,说他们的确准备前往殁影阁。 “既然你这么问,你也一定知道那里发生了何事。” “他们藏起来,用影子。”忱星说,“我也要找他们。” “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寒觞问她,“你得说清楚,不然我们很难信任你。如此一来,即便我们知道些什么,也不好就这样告诉你。” 忱星倒是答应得爽快:“我会说。我寻你们的理由之一,便是如此。我先问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恶口之恶使,会以这样的形式诞生?” 两人一怔。恶口如今的名字叫缒乌,而缒乌又曾是来自九天国的大妖。这家伙曾经干了什么事,他们如今也知道得清楚。身为他挚友的佘氿一直为殁影阁工作的理由,恐怕便与此有关。但为什么他以如今的面貌,出现在当今的时代,他们尚不明确。 他们摇头,忱星便继续说: “这样久了,我当你们能想明白。我便直说了。当年的缒乌野心十足,妄想召唤天神,从中谋得权力。他最终险些得手,却被迦陵频伽的妖物反水,心血毁于一旦。法器他收集齐全,差一点就能得手。而召唤‘天’的法阵,也只有他一人会作。关于这个阵,就连他的友人佘氿,也算得上一无所知。” “他如何得知那法阵的画法和权能?”谢辙思索着,“不该是他自己一人琢磨来的。若要达到这样的效用,这阵不会比摩睺罗迦的法阵更简单。即便如此,连无庸蓝也未能尽数破解。在那个时代,他是这样智慧的大妖怪么?那他怎会这样鲁莽行事……” “关于这些,我们也无从得知。但,这下你该能想明白,殁影阁的目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可于此,他们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通过复原缒乌的记忆,去复现那个可怕的阵?这、这委实有些匪夷所思了。且不论它的影响会有多大,难道那位大人,会任由这种事发生吗?” 寒觞突然道:“也不好说。让缒乌复活这事儿,那位大人不也没有追究吗?” “所以这算不上什么死而复生。”忱星明白地说,“只是将记忆装进躯壳的把戏。那样的灵魂,经过轮回之流的数次洗涤,早与当初的那个妖怪没有关系。但是,鬼仙姑的影子,或许真的可以……遮挡那位大人的眼睛。” “那么没有六道无常去管么?” “人手不够吧……”谢辙回答了寒觞的问题,但他的语气也并不肯定。“但若真有这等计划,这绝对是一件大事,按理来说他们怎么都该处理。还是说,那位大人想放长线?” “说到底,他们什么计划,都与我无关。我想这件事,凛天师要么默认你们知道,要么觉得不是时候。我没那个耐心,便直接告诉你们。因为对我而言,倘若这等事当真发生,于我个人是不利的。我的生命凭借这枚琉璃,度过漫长的百年岁月。这人间说不上有趣,说不上无趣。我曾想过死,但绝不是这等坐以待毙的方式。” 谢辙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您想率先出击,在他们准备妥当之前就找上门去。毕竟他们已经在做些遮遮掩掩的事了,很难不让人怀疑。” “我猜百骸主也知道,”寒觞摇了摇头,“他们两个可真看得起我们。” 对寒觞的话,谢辙不愿过多思考。他对忱星说:“这样一来,我便能理解您的动机了。但是您想如何行动?是要与我们一并上路,还是说……” “不着急这么一阵。我也有别的事,和更多准备要做。你们大约记得,我曾与两位姑娘同行。一个是红衣的女子,一个是迦陵频伽的转世。” “那是……” “她死了。” 忱星的话多少显得轻描淡写,却如一记轰雷让两人眼前泛白。那语气太事不关己,也可能是二人的错觉。一瞬间,他们想到许多,画面最终双双定在聆鹓不明所以地找他们时。寒觞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反驳她,却立刻回想起,聆鹓说她只找他们二人这回事。 “你最好是在开玩笑。”寒觞感觉喉头一更,音调发颤地说,“有些话不能乱说。” 可是他也很清楚,忱星根本不是会说笑的人。 “这之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消息,准确么?会不会是弄错了什么,我们,这……” 谢辙有些慌乱,他此刻也无比希望忱星情报有误。说不定,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在骗他们……但这对她来说有何好处?这样的事,谁都不想承认。寒觞很快想到,倘若他尚未与妹妹汇合,而有人带来了这样一则消息,不论是真是假,在得知的那一瞬定心如刀割。现在他们的心情不会更好受。而且,他们又该如何将此事告诉聆鹓? 还是根本不要去说? 那一刻,两人想到了太多。 “骗你们没有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我不做。” “她、她怎么……她为什么会……” “是恶口的复仇。虽然只是装着记忆的躯体,但这份执念亦不容忽视。虽对于前世的爱恨情仇,我颇为不屑。但既然一起走过,便算是今世的交情。对那孩子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姐妹的安危。我看到那姑娘,刹那间是有再见到她的错觉。保护好她。” 说着,她向前推过一张小小的字条。谢辙沉默地接过来,当即展开,突然便面露难色。寒觞凑过去瞟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们都该知道,对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不。我,我们……我——” 谢辙再不能说出话来。一阵莫名的惶恐涌上他的心头。不是忧虑,是惶恐,他也不能解释为何会有这般心情。反倒是寒觞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看开了什么似的,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谢辙的手微微用力,那纸条便被皱巴巴地攥在掌心。 “……说着,不太平的事,又要发生。” 忱星也沉沉地叹一口气,但那帷幔一点儿也没被掀起。她的手放在刀柄上,与此同时,客栈迎来了今天的第二位客人。 朽月君进门的一瞬,大门轰然紧闭。 柜台边的小二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凌厉的眼神吓得哆嗦。他连滚带爬地躲到后院去,一点儿也不想被牵扯进这帮江湖人的纷争中来。 “不得不说,这儿的老熟人可真多啊。” 他爽朗地笑起来。 第四百六十二回:火烬灰冷 “又是你!” 寒觞拍案而起,椅子当啷一下被撞得倒在地上。谢辙也毫不犹豫地抽出剑来,三人准备应战的架势是不相上下。朽月君的造访向来是不怀好意的,没必要跟他客气。 “冷静点啊,列位。整日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啊。” 朽月君看似无辜地抬起双手,凭空摆动两下,全然一副和平爱好者的架势。那三人虽都没有主动攻击的意思,但精神一点儿也不松懈。只见他缓缓向几人走来,慢悠悠地说: “我本无意与两位公子作对。我这番前来,是想与忱星姑娘借一步说话。换句话说……就是和你们俩没什么关系。现在躲到楼上去,或者一炷香的工夫收拾滚蛋,我都不计较。” 他们与忱星算不上亲密无间的关系,但比起这位共同的敌人可算得上要好了。这种情形下,谁也不可能单把忱星扔在这里。既然说好成为未来同行的伙伴,那么从这一刻起,他们就会将她的安危放在眼中。 “既然只是找我,那两位便回去吧。”忱星却并不领情地说,“想想看,你们还有重要的人需要照顾吧。” 二人的确有一瞬的迟疑。聆鹓和问萤还在楼上,现在事情没有闹大,她们很可能还不知道下方发生了什么。问萤本可以嗅到这妖怪的气息,但他将其隐藏起来了,所以寒觞也未能尽早发现靠近此地的他。若聆鹓有心去听,指不定也能发现,可她向来是老实姑娘,忱星不让她掺和,指不定真没多想。 “你带她们走。我在这里为忱星姑娘多拖延一阵。” 寒觞向来是有几分侠肝义胆在的,不论友人是妖怪还是人类,亦或界限模糊。但谢辙只是摇头,他握紧了剑,回答说: “那两位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若知道我们的处境,定不会……” 谢辙的话令寒觞的心感到微小的刺痛。他很无奈,相信谢辙也是如此。 “可真打起来……” 她们也不会坐视不管。尤其是问萤那丫头,仗着自己法术精进了些……可不论如何,若要与六道无常中的妖怪作对,于勇气于实力,都不是说笑的。 忱星将刀插在椅子上,老旧的木头发出清脆的开裂声。环首刀立在那儿,她冷冰冰地说: “那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堂堂走无常,应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才是。” “瞧你这话说的,阴谋自然是算不上了。我呢,确实是堂而皇之地发问。问题倒也很是简单,只想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人们常说,有心的人才能体会到世间感情。那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么?” “你的目标果然是琉璃么。” 这话更是佐证了先前忱星的说辞。谢辙二人意识到,朽月君很有可能是来替殁影阁抢夺琉璃心的。寒觞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也不必整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开场白。你大可以直说你是来替殁影阁抢东西的,这样我还能佩服你有几分实诚在。” 想不到,话说到这个份上,朽月君竟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真是离奇,擅自将我的行动归类到别人名下,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该说殁影阁无辜呢,还是我的打算受到轻视了呢?算了,与你们争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我是有借你风云斩一用的打算,不过,不是现在。” 这下给他们说得有些头脑发昏。虽然朽月君有可能在说谎,但倘若他找忱星的麻烦真是有自己的打算,那他的目的又是如何?殁影阁那边又怎么想?他们双方是否就此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至少知晓对方的计划吗?还有借风云斩又是怎么回事?朽月君为何执着于这些六道神兵,如今还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虽说谢辙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这天迟早会来。可归根到底,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们的脸上好像写满了问题啊,一点儿不遮掩。”朽月君嗤笑道。 “既然如此,就先回答你的问题吧。”忱星木然地说,“所谓心与感情的联系,的确是人们的某种共识。这里的心究竟指心脏,还是思想,总让人弄不明白。但既然用了心这样的字眼,理所当然觉得有什么渊源,也十分正常。但我要说的是,于我而言,没有区别。” “你的意思是,拥有这样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脏,你却察觉不到人间的感情?” “我没有这么说。再直白些,我想说,我不知道。”忱星坦诚极了。“或许与许多因素有关。我仍有百年前年幼时的记忆。拥有一颗人类的心脏时,我尚知喜怒哀乐。但,也不知是受教育的影响,还是与生俱来的什么,在这之前,我便算得上薄情寡义之人。” “……” 朽月君没有说话,谢辙与寒觞也不敢表态。只见忱星顿了又顿,接着说: “那个斥巨资购得心脏的富商——也就是我的父亲,在唤醒我之后的事,你们应当都不知道吧。但没什么可隐瞒的,我这就告诉你们。我再度睁开双目,离开了穷困潦倒,又疾病缠身的他。我不觉得恨,也没有什么愤怒,唯独剩下平静,如同这颗晶莹冰冷的心脏本身。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留下,这里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也没什么算得上重要的人。” “在人们一般的认知中,醒来的你应当心存感激,但……让一切变成这副模样的人,也是你的父亲。算不上罪魁祸首,他却绝脱不了关系。” 这便是谢辙的评价了。寒觞不予置否,忱星本人亦无反对。 “那还真有些奇怪呢。”朽月君认真地说,“最初拥有这颗心的,你们也该知道,是来自九天国的鸟神迦楼罗。但他与迦陵频伽一直有一段儿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在民间流传。版本多得不胜枚举,其中也定有不少杜撰的成分,不过,其中的思想是不变的。关于这些,就连亲身经历的神无君也不曾反对。所以按道理讲,你本可以是个情绪丰富的人呢,但显然不是——我猜啊,是你作为人类活得太久。说到底是妖怪的心脏,放在你那里,算不上合适。” “怎么,所以你看上了?”寒觞的语气多少有些讥讽。 “这么说也可以。”朽月君笑道,“我是想借过来,给你的一位故人用用看呢。希望你还记得她,那个花一样鲜红的妖怪姑娘。” “啊……那家伙的事,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查明。可惜云外镜碎,失去最便捷的渠道。” “你不该让她死么?”寒觞直截了当地说了,“这样才能达到你的目的。你现在又要害别人,拿一颗危险的心脏给她用,是有何意?” “哎呀,这脑袋不是很灵光吗?是了,我确有此意。不过现在的她并不完整。她身上展现出的素质,非常适合成为黄泉十二月中的一员。只是啊,我们都不确定,这究竟是否与她缺失什么有关。说句不好听的,神无君不也是个无心之人吗?可在他成为走无常前,也有着血肉构筑的心脏,才将他送上如今这条路。拥有净化之力的法器,一定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吧?倘若真有什么邪祟在那妖怪体内,的确有灰飞烟灭的风险。但,那也是她活该了。” 寒觞不满地说:“真是怪了,你口口声声说借这借那,想必是一件也不打算还吧?” “你可莫污人清白。我说会还,便一定会还,只是归期待定罢了。啊,心脏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是一定会尽快的。不过,我确实不能保证,这种东西轻率地离开体内,再归来,是否还会有像那时一样的奇迹发生?” “我已经明白了。”忱星平静道,“这并不是你全部的理由。苟活到今日,想来不引起那位大人的注意,是不可能的。能允许你轻率地对法器出手,说明这并不是轻率的抉择。” 朽月君的神情竟呈现出一丝意外来。 “活这么久,还活得这么明白,倒是很不容易。我开始欣赏你了。那就再啰嗦几句吧?倘若你没有这个能力,经不起一些……显而易见的考验,那么你的存活,于整个人间毫无意义可言。这些一石二鸟乃至一箭三雕的事,我很擅长。” “既然如此,便不必多言。” 忱星将环首刀猛然抽了出来,整个木凳顺着裂纹一分为二。刀横在面前,因氧化而微紫的高纯度铜制品泛着瑰丽的光泽。谢辙二人也调整动作,准备迎战。 “听闻你的刀能吸收敌人的力量,不论是蛮力,还是妖力。” 话音刚落,深红的火焰从朽月君的掌心喷薄而出。在接触到刀刃的那一刻,火势同断水般兵分两路,蓬勃骇人。很快,客栈的大堂便陷入一片混乱,金属与木材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着火焰迸发的噼啪声。这动静足以弄醒店里头的所有客人。二楼逐渐传来喧闹声,谢辙和寒觞却无暇分心。为了避免麻烦,寒觞直接将手搭在楼梯上。高温顺势贯穿整座木质结构,却恰好在转角处戛然而止。它们迅速碳化,从缝隙间依稀可见猩红的火苗。再有一张桌子被甩了过去,整个楼梯竟然垮塌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声响与大片的尘埃。 再怎么迟钝,聆鹓和问萤一定察觉到了大堂的异状。足够聪明的她们知道,寒觞这是摆明了态度不让她们插手,也是为了保护其余的客人,心知肚明的谢辙才配合地踹来桌子,断了这最近的通路。 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一楼是谁来谁死。如何在这混乱之地明哲保身,旅客们各凭本事罢。 第四百六十三回:火光烛天 一楼噼里啪啦的动静不绝于耳,碗筷桌椅一个两个都砸得稀碎。别说是小二,就连掌柜的也绝不敢靠近大堂半步。有被惊醒的好事之徒靠近毁坏的楼梯,看到下面的刀光剑影,迷幻火焰,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去,还大吵大嚷让大家逃命。这下彻底乱了套,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刻也没有停下,所有人都草草收拾细软,四处寻找能够离开的地方。 聆鹓和问萤一刻也不敢离开房间。外面乱成这样,稍不小心便会伤于踩踏。 “他们说去大堂的楼梯断了。一般客栈确实不可能只有一条下去的路,但外面人太多,不安全。”问萤盘算着,“我们得另寻他路。” 说罢,她爬上床去,将窗户打开。她正要往下跳,聆鹓紧张地唤住了她: “这、这么高,真的没问题吗?而且他们还在……” “没问题的,只是二楼而已。那些客人若不走大堂,我们便能从正门进去了。放心,我先下去,然后接着你。” 说罢,不等聆鹓应声,问萤麻利地跳下窗户。聆鹓也慌忙爬上床,看到问萤安然无恙地站在下方,这才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她的心又提起来,犹犹豫豫地不敢下去。问萤目光坚毅地张开双臂,试图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她敏锐的听觉告诉她,朋友们正陷入一场苦战,便一咬牙,闭着眼睛从窗边翻了下去。 问萤果真十分可靠地接住了她,稳稳当当。她被竖着放到地上,这才敢睁开双眼。她不可思议地望着问萤纤细的手臂,真想不到它们还有这样的力量。或许妖怪都是如此?反正,以貌取人总是不对的。 没时间耽搁了,她们绕到正门去。门内时不时有杂物被击打过来,让沉重的木门发出哐哐的响声,整条街道都听得见。天完全亮了,人们却不敢靠近半步。已经有不少客人从别的路径逃出来,在另外的街区大喊大叫。街坊都好奇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这架势,谁都不敢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我闻到木头的焦味儿了,”问萤说,“他现在拔不出剑,倒还放得出火。我猜那楼梯就是他自己弄坏的,目的之一就是不想让我们靠近。里面一定很危险,这是事实,不如我进去帮他们,你在外面等着。” 聆鹓用力地摇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已经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该与他们分开,她与她的朋友们形同一体。问萤抓着她的肩膀,认真地说: “现在这个境况,一介凡人定然是应付不来的。但是你可以帮我们喊来更多人。你去报官,让官府的人过来。既然他还算是六道无常,这里的人越多,他受身份限制便越施展不开。而且说不定,官府中会有人能与他交涉。再不济,至少也能帮忙疏散人群,保证百姓们的安危。拜托你了!” 聆鹓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她皱着眉,面露忧愁,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喊人来,一步三回头。见她远去了,问萤开始琢磨如何打开大门。可是门从另一侧被锁死了,她也不知用妖力破坏会对里面造成什么影响。正当她一筹莫展时,一扇窗户被一团火焰撞破。但那也不是纯粹的火焰,而是半张燃烧的长椅,它正插在地上。问萤没有丝毫犹豫,从被破开的窗口一跃而入,正赶上激战中最胶着的时刻。 问萤惊讶地发现,朽月君竟同时操纵着三把武器。一把是地狱道的双刃剑,一把是畜生道的蛇牙弯刀,还有一把是刃身奇特、纹路形似封魔刃的长剑。她立刻明白,第三把是属于凛天师的武器才对,可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这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不过与其说是手中,不如说,那三把兵器都是悬浮着的。它们周遭缠绕着明晃晃的火焰,一缕一缕的,细碎如清风。但这些火焰像是有生命一样,或说干脆就是朽月君的一部分。它们灵活地对兵器加以控制,能在同一时刻利用它们的特性使出不同的招式来。 仅是一间客栈的大堂作为战场,于几人而言实在是憋屈了。可以看出,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谢辙和寒觞都吃力无比。问萤赶忙上前,扶起气喘吁吁的谢辙。见到她,谢辙几乎和寒觞在同一时间问道: “聆鹓呢?” “我让她去报官了!” “即便如此,也没什么用处。不过她不掺和进来是好的……你做得对。” 可看样子,似乎仅凭忱星一人便足以应付。虽然她的帷幔落到地上,她的双目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倦怠——但她的动作利落得很,一点儿也不像疲于应战的模样。就在烬灭牙近身的一瞬,毒液从尖端飞溅出来。忱星简单地抬刀遮挡,毒液碰到刀面,如水一样落下去,似乎一点儿侵蚀性也不存在。 朽月君作罢了。他只轻松地动了两下手指,三把兵器便迅速收了回来,归拢于他身后。他站在唯一算得上完整的桌面,语气里不知是欣赏,还是傲慢。 “不错,有两下子。但归根到底,一切都是托你武器的能力。说是武器,应该属于祭器吧?算了,这不重要。我有些好奇,若放下那紫铜环首刀,你又能如何招架?” 话音刚落,朽月君便抬起手来。他的拳头紧握,不知手里攥了什么东西。很快,他将手靠到嘴边,猛然张开。在那一刻,原本被零散的火苗照得通红的室内,突然泛起一阵冷光。一团美丽的蓝莲花在他的掌心绽放。与此同时,寒觞的脸上露出某种厌恶的神色。 “哈哈哈哈,真应该找个镜子让你们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但很遗憾,这般风景只有我一人欣赏得到,也只有我一人欣赏得来了。” 朽月君微微张口,吐出一道炽热的猩红火焰。细细的一缕火焰在碰触到平行于面前的蓝色光莲时,如染剂一般侵蚀了它的整体。温暖的流光在冰冷的轮廓中翻滚、碰撞,又从另一侧破瓣而出。梦幻的紫藤色倾斜而下,比起火焰,更如涓流,或裹挟着花瓣的春风。但这流动的气势丝毫不减,仍带着强烈的杀意迎面袭来。忱星不为所动,敏捷地抬刀抵挡。 可这一次,她似乎真的碰上麻烦。 刀尚未浮现异状,她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她立刻伸出另一手抵在刀背上,试图化解这股诡谲的妖力。灼红的地狱火与郁蓝的不知火彼此吞噬,彼此交融,又以一种不容反抗的涌潮般的气势,“温柔”地席卷而来。那紫色的火焰给人一种古怪的凝滞感,直到它碰触到刀身。与先前不同,火焰既没有被抵挡,也没有被切割,而是实打实地撞在刀刃上。 而后,纯铜打造的祭器开始缓慢地融化。 “忱星!”寒觞大喊道,“快躲开,你会死的!” 但她一动不动。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当真无法行动。紫铜环首刀完全扭曲、变形,稀稀拉拉地流落到地面,发出滋滋的响声,对砖块造成侵蚀。失去了氧化的薄膜,高纯度的铜液像黄金一样闪耀。只是这等壮丽的一幕,传递出的是令人绝望的信息。 环首刀无法吸收这种怪火的力量。它被摧毁了,而它的主人就这样暴露在火焰下。谁都不曾见过的这种紫藤色火焰,真如藤蔓一般缠绕到忱星的身上,安静而剧烈地燃烧着。比火更凶恶,比雷更沉寂;比水更柔韧,比冰更凛冽。它甚至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芬芳,让人怀疑自己的嗅觉莫不是在浓烟中出现错乱了。它真的还算作是火焰吗?而不是活着的什么? 紫色的火焰遍布忱星的全身,无休止地纠缠着她。可就在谢辙他们感到绝望之前,几人都敏锐地察觉到,其实她……好像并未受到焚烧的影响。她的衣物,她的头发,她的皮肤,全部都完好无损。 甚至,她身上的火势正缓慢地衰弱。 朽月君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他早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火焰的供给也早已中断。可是从他手中的蓝紫莲花中,仍有法力被源源不断地汲取。失去环首刀的忱星依旧在大量摄入火焰的能量——用她自身。 从她胸口的织物处,有什么东西渗透而出。还有她的发丝、口边、眼角,都有晶莹剔透的东西慢慢地流淌。挂在眼角的部分,像是绚烂而剔透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溢出,即便她面无表情。这一幕显得有些骇人,但朽月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些流体是液态的,还是固态的?这真难判断。就连它们的颜色也无法确定。不同时刻与不同角度,颜色亦变幻莫测,但都是一种介于冷暖间切换的浅色,并不影响它本身的晶莹。 那些东西穿透她的皮肤,在她仍维继着持剑状态的手中重新聚拢。很快,一柄纤细的、扭曲的、斑斓而透明的刺剑凝结起来。就连剑柄剑锷,也是同质的琉璃。那看上去实在是足够纤弱的剑,或者说根本不该被称之为剑,而是针刺之流的东西。可若说是针刺,细看它又有着无数不规则的圆滑断面,就像是一团透明的面被随意地拧巴,又晒干了水分一样怪异。 可那活跃的紫色流光,与雀跃的火浪,都在告诉每一个人它绝非看起来那样简单。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你真是骗过了所有人。” 就连吸收力量的环首刀也只是个幌子。真正做到这一切的,是她那颗无瑕无暇的心脏。它永远以自己的方式寂静地搏动。这柄小巧的、怪异的剑,在忱星的掌心里与她的脉搏同调。 一呼一吸之间,都能听到它一刻也不停歇的低语。 第四百六十四回:火中生莲 紫色火莲彻底溃散,一片片花瓣零落而逝。朽月君攥住手,能捕捉到的只有空无。他毫不犹豫地再一挥手,身后的业·劫得到命令般飞刺向忱星。忱星反手抬剑,薄如蝉翼的金属刀刃碰撞到纤长的琉璃剑身,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嗡鸣。 那看似脆弱的剑身竟毫发无损。灵力的浪潮令忱星的长发蓬勃涌动,轻盈的紫火纱障般于她周身笼罩。惊愕之中,问萤念叨着: “那把剑竟然这么结实……” “不知火与地狱火将它融化,又重新塑形。它的外形看似是自然凝结,实则形成它自身最为稳固的构造。即便因力量的悬殊出了意外,这火也能将其融至柔韧的程度,挡下一切外力或法力的攻击。我不曾想过,琉璃心竟是这般厉害的东西。” 事已至此,朽月君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但他显然不甘就这样空手而归,他操纵全部的武器与几人周旋起来。而汲取不知火之力的忱星对这火焰竟也运用自如,仿佛它生来就是她的一部分。即便是寒觞也不曾料到,这特殊的光焰在忱星身上可比自己自然得多。 “我师父曾想夺走这样的力量,但他终归是凡人之躯……可忱姑娘不也是人类吗?” “兴许她的心脏帮她许多。”谢辙回应寒觞。 室内的东西几乎被焚烧殆尽。可现在没有残骸,大约是灰烬也烧完了。亦没有烟雾,兴许也是琉璃净化的作用。在它离开忱星身躯的那一刻,原本呛人又模糊视线的黑烟几乎完全淡去。已经打到这个份上,朽月君仍不善罢甘休。 而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先前让聆鹓去喊官府的人来,没想到他们动作还挺快。透过无窗的洞口可以看到,虽然官兵们有些畏畏缩缩,却也全副武装,来到寻常百姓不敢靠近的距离。大约他们也没料到,现场会闹成这样。 “阿辙,你们得想办法出来!”他们听到聆鹓在外面大喊,“官府的人说,若一楼一直这样烧下去,会坏了支柱,楼很容易垮的!” 话虽如此,他们又何尝不想出来呢?就算是打架,在宽阔的地方当然更自如些。可那样一来,定要苦了街坊百姓。好消息是,楼上的旅客应该都已从其他地方撤离了。 “好吧,再拖下去确实没什么意义。不过有时候,你们也莫怪我手段卑劣。”与几人拉开距离的朽月君皱眉道,“我啊,可最不喜欢吃亏了。再怎么说,你们也稍微吃点苦头好让我心情畅快些吧?” 说罢,他猛然抬起双臂。一种不同于不知火的青蓝火焰从他身后迸发,如炸开的烟火。他的影子也在交错的火光中被延伸到四面八方,投射在墙壁上的部分比扭曲的蛇更令人战栗。这怪异的火光竟让人们有种陷入黑暗的错觉,即便从窗外溢来白昼的天光也黯然失色。那无比阴森的面庞在冷火的衬托下,显露出的是一种悲惨的狰狞。 “焚罪业海……” 寒觞反应极快,两手迅速抓过离他最近的问萤和谢辙。可这四下根本没有掩体。正当几人各自倍感茫然与绝望之时,忱星直直地抬起剑来,紫色的火焰蜿蜒着攀过她的手臂,附过细长的剑身,又突兀地爆发。铺天盖地的紫色瞬间将奔袭的青蓝侵蚀、吞没,直到焚罪业海被完全化解。 而没有人被伤到一根汗毛。 两种火光散尽后,原本站着朽月君的位置却空无一人。正当他们困惑之际,谢辙后方却传来他的声音。 “真是意想不到的精彩。这琉璃心果真不同凡响,就连罪人的业障也能宽恕。我该说甘拜下风吗?” 他又恢复那以往带着讥讽的笑意,让几人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就在这时,问萤率先看清了他手边的东西。 “风云斩?!什么时候——” 谢辙一怔,突然摸向腰间。剑鞘还在,可剑本身却没了踪影——或者应该说,出现在朽月君的手上。愤怒之余,他们听到朽月君不加掩饰的嘲笑。 “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够傻的。我之前甚至还打了招呼,我对这东西是很有兴趣的。虽然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不该在今天就带走它。但怎么说……有句话叫贼不走空,你们都该听过吧?” “你无耻!”问萤破口大骂。 随便她怎么说,朽月君是这般达到目的就无所谓的人。他一振衣袖,一道火光一闪,他便没了踪影。谢辙根本没有时间去抢回他的剑。整间客栈嘎吱作响,几人便回忆起聆鹓之前的喊话。忱星只是举起剑,稍微一挥,室内所有残余的火焰顷刻间消失不见,甚至包括寒觞的狐火。厚重的大门早已烧得变形,无法从内部打开,他们只能狼狈地从窗口爬出去。 “你们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看到唯独谢辙脸上一块黑,聆鹓拿出手绢帮他擦拭。可烟尘下竟是一片淤青,连自己也不知情的谢辙没有心理准备,疼得龇牙。聆鹓赶忙缩回手,又不敢动弹。她探头探脑地看向屋子里,里面的柱子、墙壁,一切都烧得黑漆漆了。掌柜的在远处哀嚎连天,却暂时缺少足够的勇气进去查看。若等他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时,怕是要叫得更惨。 “放心,那家伙已经走了。” 寒觞安慰她,手上倒是毫不客气地抽走了聆鹓的手绢。她一愣,但也没有任何意见。倒是问萤气呼呼地把手绢抢回来,又塞回聆鹓手中。官府的人走上前,要他们几个去做笔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细说出来,好登记在案。 “我与老谢去吧,”寒觞道,“几位姑娘就……唔,少个人?” 他们环顾四下,不知何时忱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见危机基本解除,好事的人们又凑过来看热闹了,倒也凑得不太近。恐怕忱星早已经混入人群,不见踪影。也确实,让她这种麻烦的人和官府接触并不是什么好事。 官府当天将他们安排在驿站里,虽然条件比起客栈简陋很多,好歹有卫兵把守。谢辙和寒觞虽然没有提前商量,却心照不宣地隐瞒了忱星曾经出现过的事实。谢辙说自己的剑被盗取,可对于六道无常的悬赏令是绝对无法发布的,撑死写个寻物启事。可他们并不会久留,第二日就决定继续赶路。 谢辙随便买了把剑防身,却觉得怎么都不趁手。没想到用惯了风云斩,什么兵器都再也比不上它。买的时候没有精挑细选,买回来以后他也没怎么看,就那样随意地撇到一边。寒觞倒是抽出来反复打量。比起那些好刀好剑,当然这些随意能从铁匠铺买到的要差许多——不过这是和他们战斗的敌人来对比的。日常赶路吓吓小毛贼,那还是行得通的。 虽然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寒觞将剑收回鞘中,转过头发现谢辙在提笔写字。他写两笔便停顿一下,时不时发出微小的叹息。不多时,他将手上写了一半的纸揉作一团,推到一边。寒觞走过去看,有一份已经写好了,他只扫了一眼便看出是给自己母亲的家书。字里行间没几句实话,只说他们一路安好,报喜不报忧。 唯最后一句话,他看出一丝端倪。或许是面对母亲,他多少卸下负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对前路感到些许迷茫。说不定他的母亲会因此有些担心吧,但既然他们因为行动问题收不到回信,谢辙便大胆地写上去了。 “太顺利会被怀疑的。”虽然没有抬头,但谢辙仿佛知道寒觞在想什么一样。他又说:“适当写些不好的,反而令她老人家安心些。事实上……我一直在迷茫。” “……” 寒觞没接话。他默默拿起被他揉成一团的纸,缓缓展开。只看了开头,他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但是再怎么说,他会有写第二封信的动机是理所当然的。 “你真打算……” “我还有什么办法。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而且……我们早该看到了。” 谢辙撑着额头,闭着眼,暂时不想面对桌上的白纸黑字。在狭小的室内,小小的烛火也无法驱逐九月的凉意。人心是冷的,到哪儿也都是冷的了。 “今天……反而不是最危险的。” 那种有些令人熟悉的心悸感又出现了。不知何时,他才对过往的多个瞬间感到后怕。这种后怕是难以言喻的,它像一条千足虫缓缓地顺着后背上爬,无规律地移动密密麻麻的腿,带来一阵酥麻和刺痛。你看不到它,摸不着它,而它却在你寻找的时刻,在无数场记忆的空隙中,更多的虫争先恐后地涌现。 “该说你最终同意领你妹妹下山,也真是件了不得的决定。”谢辙揉着太阳穴说。 “……我现在也觉得,这个决定颇为大胆。但回过头看,山上也并不安全。说不定奶奶也是有这层考虑。唉。” 谢辙又拿起笔,蘸了蘸墨,下定决心一般在新的纸上书写了什么。寒觞却不想再看,他默默地走到床边坐下,远远地望着桌上的烛火发呆。回顾起今天那些缭乱绕眼的火焰,他的心中只剩更多的哀叹。那把百骸主借给他的剑,他仍不能从短短的剑鞘里抽出长剑,兴许他的心态还未能回到过去无所顾虑的时刻。 但是,这一天真的还回得去吗? 谢辙又将纸撕碎了,这次难得带着烦躁。他像是在埋怨自己一样,不知如何下笔。可该被埋怨的人究竟是谁?追根溯源,竟谁也弄不清楚。 第四百六十五回:火上弄冰 时间约莫过了半个多月,他们不再遇到什么凶险之事。生活难得平静,平静难能可贵。这段日子几人没有走得很快。一来,是山海托人带了信,约了他们在特定的地点见面,不必走得太急。二来是谢辙的意思。他们现下的情报与装备都颇为不足,贸然前行算不上明智之举。何况殁影阁一直没有什么动向,就算外面的人再怎么着急也无济于事。 这是一座稍大的城池,就是那种典型的车水马龙之地。到了这种地方,总要停下脚步逛些时日的。但大家都看得出,谢辙没什么心情。他维持这种状态已经很久了,永远板着脸,低着头,像是在默默想着自己的事。这也不难理解。睦月君赠予的风云斩就这样落入贼人手中,有借无还,真是令人既恼火又无奈。四人之中,算得上战斗主力的只有他和寒觞,可两人的兵器在现在都起不到什么作用,不知火的力量也到了忱星身上——而她并没有随他们一并前行。虽然寒觞的心情像是恢复许多,还安慰几人:「这也罢,反正我们一开始便没有这些东西相助的。一切只是回到我们最开始的样子,我们原本的样子。」 谢辙说,在这儿多停些时日,他在城中找了一家有名的兵器铺,能把自己随便买的剑锻得更结实些。不过再怎么说也是远近闻名的店铺,虽然改造不难,可等排到他还需好些天。他们就在附近一户人家落脚。住宿环境不是很好,比不上客栈,但胜在便宜安全。 「我们不能总花你的钱,」寒觞说,「虽然你是大小姐的命,不该受这些委屈。而这一路走来,你也适应了这般漂泊的生活,我们还是……能省则省。」 「突然说什么呢?我能帮到大家的只有这些了。你们,你们就当这是镖师费不行么?」 「镖师能护你周全,我们现在也自身难保。」谢辙说,「何况住在寻常百姓家中,更掩人耳目些。我们几乎不再有什么东西是贼人的目标,也不至于殃及旁人。但,还是要小心一些不同寻常的麻烦。」 聆鹓这才勉强答应了。这两天,她都和问萤一起上街游荡。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她们一样都没赶上。不过就算是平日,这座城池依然热闹,商街该卖该吆喝的是一样也不少。这两天她们总能买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回来,多是糖果和摆件。其实这些东西,要走的时候也带不了多少,她们买来看一阵就送给街坊邻居的小孩。 这是在此地停留的第四日。不知为何,问萤的心情有些消沉。聆鹓拉着她逛,到了街坊推荐的一家布料店。这里的布子虽有些贵,却胜在颜色艳丽,花纹新颖。 「不知还要在这儿停多久?若能加急做几件衣服带在路上就好了。又要入冬了,多少该备些新的御寒之物。你看,这块料子又轻又软,最适合贴身穿。给阿辙和你哥哥也能缝上一套……虽然不清楚什么时候离开,不过我们先去找裁缝铺问问吧?」 说着,聆鹓就要拉问萤走。问萤却站在原地,又一把将聆鹓拽了回来。她说: 「我觉得,不能总是这样花你的钱吧。」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第一天来这儿,你们就好像对此颇有想法。可这一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前不也好好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兄长对你说,让你拦着我花钱的?」 问萤不是在朋友面前能藏住秘密的人。她面露难色,皱着眉轻轻点头。 「昨天晚上他就这么说了……我也才意识到,这样不好。我们妖怪若要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若不靠障眼法变些钱来,就只能融入你们,辛苦打拼。我知钱财来之不易,虽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有的是钱,咱们能省的还是少花些。说来,你爹娘根本不知道你经历的都是些九死一生的冒险吧?否则,他们怎么会一直放心支援你呢?」 「呃……」 聆鹓顿住了。她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嘴上说不出话。的确如此。她虽也会定时给家里寄些家书,却只字不提那些差点送命的事。家里人一直以为,她只是和一些信得过的江湖朋友在游山玩水,增长见闻罢了。若是让他们得知真相,定然会担心有加。断了钱财支援是小事,万一会迁怒于友人,找他们的麻烦——这种事是聆鹓绝不想发生的。 不想再大手大脚花钱的问萤多少让人扫兴,但聆鹓理解她的好意。她们这一天什么都没有买,就连午饭也是随便在街边的小摊解决掉的。可等到傍晚回到住处,便又有事情发生。 住处的院门口停着一辆宽敞的大马车,在这狭窄的小巷里显得突兀。一进小院儿,站着两个年轻力壮的男性,和一位眉目凌厉的女性。刚进来的时候,聆鹓和问萤还以为他们是主家的亲戚或者客人,准备打个招呼就回屋去。没想到女性拦住她们,不许二人靠近房门。那两位男性更是带着强大的威严靠过来,面色算不上凶恶,却也不善。 「你们干什么?」问萤生气地说,「我们可就住在这儿,你们休想惹事。告诉你们,你们若敢刁难我们,我兄长和朋友一会儿回来肯定不放过你们!」 「他们就在屋里。这位姑娘要想见他们,回去便是。但叶姑娘要和我们走。」 「凭什么?」聆鹓不安地大喊,「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姓什么……」 「你的家人。」 房门被推开了,谢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来。寒觞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却伸出手招呼问萤过来。问萤一时呆住了,她下意识想拉聆鹓,手却停在半空。 她想明白了。也难怪兄长昨夜会说那番话…… 「什么我家人?我不认识他们!」 两人伸手抓着聆鹓,活像是要绑架她一样。她的不安几乎到达顶峰,奋力挣扎起来。可一个小姑娘哪儿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的对手,况且是两人。那眉目凌厉的女人放缓了语调,尽可能耐心地对她说道: 「聆鹓姑娘莫要害怕,我们是你爹娘派来接你回家的。叶家在此城亦有生意,联络起来不算大事。也是你朋友写信告诉我们,你在路途中受了伤,不宜再和大家走下去了。」 「胡说什么?!」 聆鹓努力甩动手臂,袖子被卷到手肘上面去了。手臂上依稀可见一些疤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女子见状很是心疼,立刻蹲下身来拈住她的手腕,关切地说: 「小姐,你看看——你怎么能把自己伤成这样?若不是你的友人写加急信来,还不知你要弄成什么样子!若有三长两短,谁都不好向你家里人交代呀。」 「我不要你们管!问萤!寒觞!阿辙——你们说句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真是你们谁……可、可我家的地址又是怎么……」 谢辙走近了些,但不再更近。他双手背后,昏暗的暮色令他的表情颇显阴沉。他木然地说道: 「是我写的信。我半个多月前就将信发出去了,预估这会儿我们会到这个地方。也幸亏凛天师不催促,给了我们喘息的余地。我生怕信送到翡玥城要花太久,特意找了阴阳师的门路。你不适合再跟着我们了,我们也不该一直依赖你的钱财。」 「公子也不必这么说。」女人说道,「钱财是小,性命是大。你们整日出入险峻之地,有些剐蹭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丫头的身体一直算不上太好,经不起更多折腾。我们要谢谢您联络我们,做出这等正确的判断。稍后我们也会给诸位一些银票,也算感谢你们近两年对这丫头的照顾。唉……她的堂姐,如今还下落不明,主家本就不是那么放心的。」 「不、不行!」聆鹓大喊着,「我不能就这么走!我还、我……」 说着,她的语调里便有了哭腔。她知自己是理亏的,瞒了家里人这样久,谢辙也未曾将真正的实话都说出来。大约是知道她那些微小的谎言,也大约是怕惹上更多麻烦。她眼里挂着眼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问萤。问萤跑上前去拽寒觞的手臂,可寒觞也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问萤也就作罢了。她将同样无助且无奈的目光放到聆鹓身上。这一刻,聆鹓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被恶人绑架、被妖怪袭击,那些九死一生的过往都不曾让她有这等程度的恐惧。她觉得委屈。不止哽咽,她想放声大哭,于是她便这么做了。她从未哭得这样惨烈。 问萤多少有些赌气地冲回屋里。她知道无法改变兄长他们的决定,也知道对聆鹓真正好的是什么。谢辙背过身去,对她的胡闹不加理会。而寒觞只是劝,像过往无数次和稀泥那般说着好话,只是这次被哄的对象成了聆鹓。而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你走吧。」夜幕下,谢辙背对她说,「你留在这儿也只是徒添麻烦。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保护你了,你也知道。你更该知道,反而是有你在,我们才放不开手脚。别再任性了。过去是我们太天真,太纵容。想想那些危险的时刻吧……回家去,家里才是最安全的。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事,你好自为之。」 「那你呢?!」 聆鹓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却听不到回答。女子对两人连连道歉又道谢,招呼青年人将她带走。他们尽力不伤害她,可怎么也拉不动。连拖带拽没有用,二人干脆将她架起来,真如绑匪一般将她塞进门口的马车去了。 星辰之下,孩童般哭闹的声音逐渐远去。谢辙如释重负地靠在墙上,抬头望着远方,目光的落点比星星还要遥远。 第四百六十六回:火山汤海 离别总是苦涩。 虽然不是与聆鹓的第一次分别……但她确实是第一次被友人亲自送走的,仅凭一封信,一封谢辙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的信。对于他们的决定,问萤当然有些怨言,理性却让她选择了认同。这之后,他们就要过上更加清贫的生活,但这并不重要。相较之下,今后的日子会变得更安静、更无趣,却不见得更轻松——想想便让人难过。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聆鹓的事。稍微回顾一点过去,记忆的洪水就会冲破堤坝,关于她的一切都会不受控制地让他们想起。只顾得上思念的话,其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了。也许未来的某天,谁会仿佛无所谓地稍稍提起,其他人再顺势接上几句话,所有的事都会变得坦然。可这一天还要多久才能到来? “你是觉得你也不至于说那番绝情的话……我想,其实与她好好说,也能达到目的。” “她是那样多疑又不安的姑娘,会觉得我们是变着法儿暗示她累赘。虽然我们的确没有把握保护好她,可那也是我们自身能力的问题。至少,她从未拖过我们后腿。” “累赘,倒真不至于。但凡事都往危险的方向发展,我们确实不能保证她的安全。不论如何,她回去就好。你说话是这样不中听……她生起气来,大约就不那么惦记我们了。” “希望是这样就好了。” 他们沉默着躺着,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不再说话。夜已经很深了,可谁都没睡着。不必多想,隔壁屋里一个人休息的问萤怕也睁着眼。他们还不能走,还不能离开这个留下伤心记忆的地方。主家人大约知道他们的遭遇,也只是无奈地安慰一声。这两天,问萤都不想出门去了。街上的孩子见到她就会问,另一个漂亮的姐姐哪儿去了?她不想回答。 因为凛天师还没来找他们。 但他们也没有等那样久。聆鹓离开的第三天,凛天师就找到了他们的住所。不过并不是他一人来,皎沫也与他在同一天与他们相见。上次与凛天师分别后,皎沫并未与他们同行。一人上午到,一人下午到,中间只隔着一顿午饭的前后脚。两人也并未商量过。 凛天师本想说些什么,但他得知聆鹓已经不在的时候,便多少猜到了些什么。 “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忱星姑娘来见我们……” 于是他们便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如实告诉了凛天师,包括被朽月君找了麻烦,还有琉璃心化作琉璃剑的部分。他和皎沫都皱着眉听,一言不发,直到他们将所有细节尽数交代。大概算得上幸运,两人都没有点评他们将聆鹓“赶走”的这件事。兴许他们是觉得,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好评价,也兴许觉得,自己也会做出相似的选择。 而凛天师也讲述了自己与水无君见面所交流的事。 “也就是说,从恶口那里夺走的怨蚀,又被朽月君抢了过去……”问萤思考着,“他也从您那里得到了断尘寰,还从谢辙这儿顺走了风云斩。这两把他应当不曾接触过,也不曾做过手脚的武器,都落到了他的手里。可他究竟想干什么?” “……断尘寰的剑灵,或许你们还记得。我曾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关于六道神兵的信息。但我姑且不便透露,还需要进一步的核实。不过,目前而言它的功能也与朽月君可能的目的没有太大联系。切血封喉如今也只是废铁一块,就算有什么能耐,他不一定能使出来。再怎么说,我们用剑换得了进入殁影阁的关键道具,也不算一无所获。” 这真的是值得的吗?几人不好评价。还是说,他们的确把六道神兵的作用看得太重?虽说武器在他们手上尚且需要一些契机才能体现出最大的价值,他朽月君纵然能同使数把兵刀剑,也不能像它们曾经的主人一样。只是它们在他那里的作用是未知的,这才令人不安。 在他们几个交流的时候,皎沫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时而面露愁色。当寒觞终于问到她是如何找到几人时,她才犹豫着说: “我方才听你们讲,怨蚀应是在朽月君那里,但……你们也说了,在与那位忱星姑娘作战时,只有三把武器,其中并不包括怨蚀。那它究竟在何处?” “可能被还给恶口了吗?”问萤猜测。 “不。自从神无君告诉我,如何通过剑留下的伤口追根溯源,我与那兵器间的联系似乎被打通了。若能将这种能力传授给谢公子,想必会少很多麻烦。可实际上,神无君所做的并非传授,而是指点,最终如何实现,主要靠我自己的领悟。在这方面……我想,是仰仗了我的血脉优势。我本是在大海深处生活的鲛人,为了走上陆地,成为人类之一的方式便是用我们至亲所制的骨梭剖开鱼尾。忍过这钻心之痛后,它们便会化作属于人类的双腿。我再用梭子尖锐的一端刺向脸上微小的伤口时,试图令它再次痊愈以切断和刀的联系,不曾想,反而加深了与它的感知。还有……对其他伤者的感知。” “所以,你是凭借这个重新找到谢辙的?”寒觞问。 “是了。而我此行与你们再会,便是想告诉你们:我察觉到刀与一位伤者越来越近了。那位伤者的伤势虽然已经治愈,但我仍能感到,他曾经伤得很重——兴许是最严重的。我真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这样一来,难道说……” “是水无君。”凛天师的语调几乎是笃定的,“可拿着武器的究竟是谁?我总觉得并非恶口。虽然他是那样孩子气,却没有再继续针对水无君的理由。这样的利弊,拥有大妖怪缒乌记忆的他该是会权衡的。” “是否有一种可能,”问萤突然道,“准备袭击水无君的人,是图她的埙?那是吟鹓最后留给她的东西,暂且由她保管。而再怎么说那个玛瑙也是法器,指不定有谁图谋不轨。” “虽不是没有可能,但知道这消息的人恐怕少之又少。稍作排除,便不剩什么人了。” 面对凛天师的解释,问萤有些气馁。坐在床边的她向后瘫倒在床,展开双臂,颇有些放弃思考的意思在。 谢辙叹着气,沉重地说:“就当朽月君所言是真,那么我们得到了破解鬼仙姑之影的方法,只是具体如何使用,仍有待探究。而水无君那里遇到了麻烦,我们却不知是何人,又是为何。那东西也是吟鹓留下的、属于聆鹓的物件。两边的事都很重要,该如何权衡?” “兴许兵分两路。”寒觞说,“事已至此,我们没有更多时间耽误了。” “在理。”凛天师道,“只是,我们恐怕要兵分三路。暂时寻不到恶口和盗的下落,我却意外得知解烟的行踪。殁影阁的结界张开之时,她并不在青璃泽,兴许能问出什么。但让皎沫夫人一人去寻水无君,太过危险,需有善战者相助。若再分开你们三人,并不妥当,所以我会联系一些友人,或是六道无常,来确保夫人的安全。” “您有这等考量,真是太感谢了。我定会寻到她,再将消息传给你们。而前往殁影阁的路,还要由谢公子几位继续探索了。” “有您这样的贵人相助,我们由衷感谢……”谢辙诚挚地说。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如此,他们便制定好了新的计划,只剩执行罢了。虽然一切都没有着落,但所有的事至少有了框架,不至于让人心里太过没底。凛天师和皎沫很快便行动起来,与他们离别。在巷口与二人道别时,问萤回过头,又不自觉地望了一眼住处的院门。 “怎么?”寒觞注意到她的举动。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前几日那里还停了一辆好大的马车。可真气派啊。” “大户人家嘛。” 而谢辙什么也没说。他就当没听见似的,在送走客人后就转身回去了,留下两位狐狸兄妹干站在原地。寒觞本想跟上,却被问萤拉住了手腕。暮色里,她压低声音,带着情绪说: “我怎么觉得,他一点都不在乎聆鹓的感受呢!她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一路上吃穿用度她都出的大头,每次危急时刻,她也都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我理解你们这般心狠的决定,但他怎能这样冷漠?他总是在追着什么天下大义,却连身边的人都不会体恤……” 寒觞微微张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想反驳,觉得妹妹说错了,可这么一听也不是全错,甚至有些部分还有点道理。可哪部分,什么道理,他说不上来。憋了半晌,他只是望向谢辙消失的院门,僵硬地说: “死里逃生,终归只是一时。濒死的境地太多,生的可能便愈发渺茫。我们若只是因为不舍得便强行留下她,才是最大的自私。如今她叶家已有一位大小姐遇难,他们不该让更多的家人置于危险之中。她作为生意人家的大家闺秀,本不该与我们这般妖怪有所瓜葛。她应该回到属于她的富足的世界……” “她真的还回得去吗?” 面对妹妹的反问,寒觞唯以沉默应答。即便相处了这样久,他终究不是聆鹓,不知她过往的生活也不知她心之所想。擅自代表她记恨什么,或是原谅什么,都是一种冒犯。他只能牵着问萤的手,无声地走回那与故友惜别的地方。 第四百六十七回:火然泉达 风很大,街上一个行人的影子都不曾出现。驰骋在大街小巷的气流是那样为所欲为,吼叫着,咆哮着,凶恶地掀起所到之处一切能被破坏之物,耀武扬威地拍打每户人家的大门。除了风的呼啸,到处都是门窗吱呀吱呀、当啷当啷的声响,似乎马上会被拆下来似的。 就在这别说是叫花子,就连野猫也不见一只的时节,不知为何,就有两人在风里站着。他们都是那般漆黑的衣服,在这午后的强风中如秤砣似的,纹丝不动。衣摆狂乱地舞动,风使出要把它们扯碎的力道。一片细小的叶子刮过前方那人的脸庞,立刻便有一道红色的裂口浮现。但在血迹也被风拭去之前,伤口溢出一层轻薄的白霜。 后方的神无君抬起刀来,指向隗冬临的背影。 「你可知罪?」 即便在这样喧嚣的风声之中,这番话还是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耳中。 「何罪之有?」 「江湖门派的诸位高手,皆丧命于你。倘若在这般情况下,你还能说出这般事不关己的话来,我真不知该说你恬不知耻,还是傲世轻物?」 隗冬临缓缓转过身来,原本逆着风的她留给狂风一个背影。厚重的灰色长发张牙舞爪地摆动,像在对神无君的质问示威。但她那仅剩一半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她只冷冰冰地说: 「我无非是想与高手切磋,寻上门来讨教之人,亦来者不拒。大约有不少人是奔着封魔刃而来,我也并不在乎。他们的结局是死是活,同样与我无关。无非是身受重伤罢了,我从未当真想要他们的性命。莫非,只因我懒得拟那些生死状,你们六道无常便要降罪于我?」 「他们皆因特定的手法而死。最低调的,本未受到致命伤,验尸官却无法察觉他最终的死因。最高调的,周身都成了冰疙瘩,只是稍微一推便七零八落、粉骨碎身。前者,实则是被你打穿了身上多处死穴。因为用的是冰针,且极细,融化后便没有证据。后者被你的寒性气劲所伤,从骨髓发散,由内而外以至全身冰结。」 「啊,竟是这样。」隗冬临淡淡道,「连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你如何察觉?」 「左衽门皆是精通暗杀之人。虽缺乏你那般能力,但查明这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冰针穿过的皮肉处,腐烂程度有所差池。而从内里被侵蚀的骨头,扩散也存在时差。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千奇百怪的手法,令挑战者死于非命。人人都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不论你相信与否,我都无意残害他们。也有不少生还者不是吗?我从不下死手的。那些惨死的人,都是心怀恶意,或在比试结束后仍耍花招,或是假借切磋之由对封魔刃图谋不轨。还有许多原因,他们从不乏借口。毕竟,比起置他们于死地,我更期待谁有能力将我置于九死一生之境。」说着,隗冬临抬起那仅剩的眼,「或许是你?」 「我相信。你这番话,倒是圆上了我的推测。」神无君坦然地说,「你不断找江湖高人与你切磋比武,为的不是钱财或名誉,更不图他们性命。你要让自己立身危难之中。任何自杀的方式都不够保险,不能恰到好处地拿捏你的生命,唯有与人的战斗能被你把控时节。你想要拔出封魔刃,就需要让自己的灵与肉错位、偏移,仿若半死不活却并非真的半死不活。只有一部分脱离人间,而仍能靠本能或意志驱动身体时,才具备抽出封魔刃的条件——你是这样认为的。至于你杀的那些人,你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使出这等手法。因为这些招式本就不是属于现在的你的记忆……那些都是你的前世,曾经的霜月君的行当。」 「……曾因暗杀而名扬天下的刺客吗。」 「我与他算得上是老相识,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亲口说过,他看似是个我行我素之徒,实则生前的那些刺杀 行动,皆严格遵循雇主的要求。或令人死得找不到破绽,成了破也破不掉的悬案;或明目张胆地昭告天下,以起到示威的作用。你的行为完全符合他的准则。自你接触过他使用的降魔杵,你的灵魂便被逐渐同化了。」 「哦。」她只说,「我不在乎。」 「因为你和他一样,只在乎极致的武学,和与那武学相匹配的神兵。你应该知道,若成功抽出封魔刃,便要为那位大人效劳,自动接管六道无常的职责。那曾是他做梦也想摆脱的枷锁。即便如此,你也义无反顾么?」 「我说了,我不在乎。」 「那还真是讽刺。」 「也许你能让我处于恰到好处的危难之中?」 纯粹的战斗狂,纯粹的疯子。这样说的时候,她那冰寒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可悲的生命力。她的手甚至挪到了封魔刃上,期待神无君的下一步行动。但听到这儿,神无君反而将刀收了回去,用颇令人扫兴的语气说: 「不会是我。真遗憾,你和他越来越像了。继续这些无意义的杀戮,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若执意要将它拔出来,我也并不是没有建议给你——如果这能阻止你制造更多麻烦的话。」 虽然得到的是拒绝的回答,但隗冬临还是为他的话感到惊讶。她觉得神无君没有骗人的样子,这与之前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完全不同。她难得兴趣盎然地望着他,等待他的陈述。 「我曾险些得到霜月君的席位……在很久很久以前。」 于九天国的深海之下,于水晶宫的秘密之上,尚非神无君的神无君,带着这样的兵器缓慢地下沉。与之一并下沉的,还有一枚鲛人族与龙族共同的宝珠。它坚不可摧,却被封魔刃的利刃碰触,破碎成千片万片。那一刻,这兵器确乎是有一瞬的开启。 而后闭合,他便再也拔不出来。 「那之后,我也并未打算再碰触它。我当时隐隐有些预感,觉得我兴许是具备这般资质的。但我还有未完成的事,一定要做的事,我不能打开它,这是我最简单的念头。时至今日,我见识的、知晓的、思考的事越来越多,逐渐开始明白,可能那一瞬的机遇并非因我个人。」 「……也许那时候你本就濒死。」 「我确信我很好地活着。」 隗冬临隐约知道了答案。 灵脉的结点。 那是恰到好处的时机,需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辜葭潜龙是修习极致武学之时走火入魔,误入修罗道并得到这柄兵器;露隐雪见在服用还魂丹、且身负致命伤的情况下,凭借执念至深的意志拔刀出鞘。二者的条件确有相似,于道理上讲,也像是正解。可如果神无君所言是真,那也就是说,这并非唯一之解。 要满足脱离人间的条件,便难以操纵血肉之躯以拔出刀来。但若是灵流紊乱、灵场复杂的灵脉结点,兴许能混淆是非。隗冬临暗想,这真的能行么?就算走到六道灵脉之中,她也不能成功将封魔刃开启,仅凭区区一处结点便有这般能耐?可神无君说的那个时刻,甚至有龙族的力量,那是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的事物。何况深海之下的世界,一定存在更多不为人知的灵流结构。 找到这样一处地方并非易事。而转念一想,难道找一个能胜过自己的武者,便就简单了么?如今多一种选择,多一条路走。但隗冬临并不傻,她知道神无君透露这等消息,必是别有用意的。于是,她直白地问出口来。 「你是聪明人。」神无君这样回答,「我接下来就会告诉你,人为干预灵脉的方法。在我生前,我的父亲与锻造六道神兵的伏松风待是挚友。那时,他已然成为六道无常,奔行于人间各处。我成为神无君后,从他口中得知了六道神兵的秘密。虽然这一切 并非他的本意,但在他参悟六道之理,打造了那六把兵器后,他便知晓,它们具备撕裂六道壁垒的力量。」 「你是想……」 「想让你给朽月君找点麻烦。」神无君是那样坦然地说,「虽然切血封喉已经褪去血色,失去效用,但他仍在重集六道神兵,我料定他还有手段。如今,他已将所有兵器都收入囊中,但我们谁也不知他真正的计划。我只能告诉你,得到它们,便有机会得到改变六道灵脉的力量。如此一来,你成功抽出封魔刃的可能性便会增加一分。我不把话说死,是因这一切都是推断,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便会功亏一篑,甚至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我虽看不上那些人类打造的兵器,却对你说的效用很有兴趣。但到时候,倘若我当真与他接触,你就不怕我与他勾结合作,或是将其据为己有后给你们找点麻烦?」 「若是这样,你便能实践你的另一个设想了。到时候对你拔刀相向的,不止我一人。」 「很好。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合作,你说服我了。但在这期间若有寻仇的人找上我,我也不会保证后果如何。」 「即便是六道无常也不能拯救每一个人。」 回味着神无君的那些话,隗冬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离开这里,但她也并不在乎——她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如说,是意外之喜。狂风依然不羁而喧闹,而她独自一人站在街道中央,内心如雪原般寂静。 第四百六十八回:火上添油 一个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休息的妖怪,找到一个六道无常需要多久? 这一切比他们想象的要快,至少比他们的书信更快。当舍子殊提着怨蚀出现在水无君面前时,后者的确感到了一定程度的讶异。她的脸会显得很奇怪,因为这把武器曾伤到她面部的筋脉,即便已经痊愈,也不能完善地做出所有曾理所当然的表情。笑的时候,只有一部分笑;悲的时候,只有一部分悲。这些部分,还未必是能够重合的。所幸,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表情丰富的人。 但水无君的确在那一刻瞳孔扩散,双唇微启。比起来者,她更惊讶于那把她不甘送出,却又莫名回来的刀——在这种时刻,以这种方式。可是,即便是舍子殊也能感觉到,在这短暂的诧异之前,有更值得她情绪复杂的事发生。而这件事的影响甚至令她的造访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她虽不能体会,却很能察觉。但她并未发问,因为于她而言这不重要。 “是朽月君把刀给你?”水无君倒是若无其事地问,“你要与我一战么?” 舍子殊摇了摇头。 “和你交手不是我的本意。倘若我不能达到目的,便不得不这样做。还望配合。” “直说便是。” “我想要您将七法器之一的玛瑙给我。我知道它在这里。” “……” 水无君的表情又变得微妙,虽然它看起来仍有些古怪。这些细节,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水无君很擅长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但对于舍子殊而言,它过分明显了。许多妖怪和动物都能通过气味或灵的扰动,来判断对方的意图和情绪。 “不可能。” 她随即恢复正常,从腰间抽出两把断刃,毅然决然地准备迎战。子殊也不与她多言,瞬间便有数十支鲜红的花拔地而起,伴随着明显的热浪。水无君利用缚妖索最大限度地抑制她的妖力,不能说是毫无效果,却终归作用有限。水无君很难判断她的实力究竟几何,因为她从未在任何时刻表现出或轻浮,或吃力的模样。她本也是捕捉细节的高手,却一无所获。她的力量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便令人心里没底。不过,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舍子殊没有一刻使用怨蚀作战。自始至终,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 僵持之下,水无君双手攥紧断刃,停下动作说道: “你不曾使用那柄直刀,但它却一开始就出现在你手里。所以,你知道它在过去伤到了我,也知道能用它追溯到我的踪迹。” “我说过,我特意为寻你而来。我需要法器。” “法器不能交给任何外人,尤其是……从朽月君那里获得帮助的人。你身上倒是没有咒令,所有的力量都是靠你自己。你的战斗严重缺乏经验,却总能以直白且强劲的妖术正面化解。而且,你出力的程度不多不少,总是恰好与我持平。” “因为没必要。六道无常是杀不死的,我知道。若直接将你重创,兴许会引来你们口中那位大人的主意。所以我只需要一直缠着你,让你在交出玛瑙前都无瑕顾及别的事。” “……” 水无君从未想过这家伙能这样难缠。该怎么做?她有些许头疼。战斗不得已持续下去。空旷的原野上开满了赤色的花,这些花本都不属于这里。但舍子殊每一次使用她的法术,就会留下类似的施术痕迹。它们有生命一样,一个个爪子般拽着水无君的脚踝。水无君如行泥沼,虽勉强有力量挣脱它们,却让行动变得十分迟缓。 况且,这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总让水无君觉得是自己熟悉的景象。这人间的一角也如黄泉路上,遍布着赤红的空旷。 时间迫近傍晚,晚霞的色彩更是令她觉得不安。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影从远处奔来。会是什么人?水无君无暇思考。舍子殊自然是注意到外人的出现。为了不让来者干涉自己的行动,她先发制人,只甩过衣袖便有烈火拔地而起,挡住来者的路。 可下一刻,便有一阵疾风袭来,迅速将它熄灭。争斗中的两人都停了动作。只见那团疾风化出实体,在空中优雅地翻转后便落到地上。它是只有一袭华美羽毛的大鸟——在直起身的那一刻,便显出了人形。 孔令北不管二人,只是回头看向身后的影子。 “你可真够慢的。” “没有翅膀的鱼无法翱翔于天际……但若要比水中畅游,我是不会输的。” “怎么是你们?” 水无君不再掩饰自己的诧异,直问出口。孔令北有些不悦地说: “某位大名鼎鼎的天师找上门来,说我曾倒卖的兵器落入贼人手中,需我协助一位夫人找到它的所在。不然呢,他就要替无数个买家来讨过去缺席的公道了。虽然麻烦,不过我可不想招来更多麻烦。” “感谢你的帮助。”水无君立刻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孔令北用那艳丽的分水刺指向舍子殊,轻蔑地说:“只要干掉这女的,抢回兵器,就行了吧?” 舍子殊仍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 “您可别忘了凛天师让您听我的安排。” 走上前的皎沫无奈地摇头。她的样子亦是无所畏惧,舍子殊将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子殊在心中权衡,若要同时与三人为敌,应再多使几分力,打到何种程度。毕竟听那孔雀精的态度,定是来者不善。 “我可以得知,您为何不惜借用怨蚀的力量来寻找水无君的理由吗?” 四周零碎地烧着火焰,是力量微弱的地狱火。皎沫说话的时候抬起双手,安抚一般微转手臂,四下的微火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沫平息。这水也定不是一般的水了。舍子殊将更多心思放在她身上,开始权衡动手与回答,哪个选择更有效率。 “我要法器。” “那您为什么要法器?”皎沫凝视着她的眼睛问,“据我所知,收集法器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论是人还是妖。若专程为了玛瑙而来,大约,是相中了埙的力量吧?我的确听过这乐器里传出来的曲子。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奏出与鲛人之歌媲美的声乐来。” “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法器曾是她的东西。她的曲子,我也觉得世上无人能及。” 皎沫表情凝重,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回过头望了一眼水无君,水无君怔怔地看着她。良久,她才转过头,问子殊道: “那孩子的名字……” “叶吟鹓。”她说,“她叫叶吟鹓。” 此话一出,水无君突然便坐到地上。倒不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而是一种熟悉的颓然再度涌起。她的脸失去血色,在这如血残阳下也显得苍白。孔令北不知发生何事,但他知道自己是该在此时搀她一把的。 “她已经死了,你们应当都知道的。” “正因为她死了。”子殊平静地说,“在这之后,我还没有找到她的遗体。若单是一件法器不够,我还要寻更多的东西。我对法器本身没有兴趣,所以会考虑还回来的。虽然一开始我觉得直接动手比说明情况更方便些。” “消失了。” “什么?” “她的遗体。” 震惊的不止一人。这样的回答委实令人困惑。好端端的一具尸体,再怎么说四肢完整,为何会凭空蒸发?皎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抓着水无君另一只手臂,追问道: “消失?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我本将她的亡骸安置在冥府中,并委派黑白无常进行看管。按理说,不该出什么意外才对,她能体面地在那里沉睡很久……可我再回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就连负责看守她的黑白无常也没有踪迹。” “什么人会到冥府偷尸体?”孔令北都觉得离奇,“这可真是嚣张啊。说真的,竟然还让这窃贼给弄走了?” “若黑白无常仍在,倒是能多加询问。但是,在冥府有所行动,却无人管制的情况,我不好说。要么实力强劲,可定会引起那位大人的警觉;要么,便是拥有同等权限的、黄泉十二月的作为。” 皎沫面露愁容道:“你是说……很可能是其他无常转移了她?” “嗯。我一时没有线索,因为我也是今日才得知此事。倘若是自己人倒还好说,却也不见与我联络,甚至没有打个招呼,或留下线索。我也怀疑,是否是……” 说着,她看向了舍子殊。 顺着视线,孔令北与皎沫也得知了她的设想。莫不是朽月君为了协助舍子殊,私下将吟鹓的尸体带走了?面对三双质询的目光,子殊答道: “我不知道,他并未说过。我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但玛瑙,我一定要带走。” “我有一个建议。”皎沫又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她坚定地说:“既然连您也不知道,不如找机会与朽月君问个明白。到那时,我们再谈器物的事也不迟。若连她最重要的遗骸都不知在何方,一切辅助的祭具都没有意义。” 舍子殊并不想顺着她的意思走,她有自己的打算。但就在此时,地面上掠过大片大片细碎的黑影。它们如蚊虫般缭乱,又如阴云般集聚。子殊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有无数形形色色的鸟在上方盘旋。它们没有一声鸣叫,只能远远听到大大小小的翅膀拍打声。 孔令北的眼神是有一股傲气在的。他紧盯着子殊,也一言不发。舍子殊明白,他们是有备而来。难道说一开始就速战速决才是良策么?也未必。毕竟若不是那两人及时赶到,凭水无君的气性也不会直言叶吟鹓的事…… 当下该如何选择,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第四百六十九回:火水无侵 她独自一人在青莲镇游荡。 这里的黄昏持续了多久,谁也记不清楚。人们一遍又一遍地持续着相同的行动,不厌其烦。打南边来的领着孩子的母亲,耐心地听着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们从南到北,一次又一次,不知何时折返,也不知何时回家。准备收摊的小贩清点着最后的存货,数明白后转过身擦了擦汗,挑了一个成色最差的果子解渴。吃完之后,他又重新清点起摊位的存货来。那颗果子,他永远也吃不完。巡逻的捕快第无数次碰到妇人的肩膀,第无数次道歉。 黄昏亘古,看不到尽头,徒留这怪诞如画的场景。这幻影构成的镇子是太久无人维护,才沦落到这副模样,还是恰恰为了节省法力而刻意缩短了循回的时间?子殊确实会感到好奇,但也并不十分在意。她回到这里,是要按照约定将怨蚀返还回来。原本只需将刀留到这里就好,可她决定多等一阵,等到朽月君来。她是要问清那些问题的。 或许因为刀上有朽月君的妖力,也或许她算得上镇子的常客,这里的居民并不将她视作外物,只是自顾自地重复那些特定的举动。她走了很久,来到熟悉的青莲池边。夕阳的颜色特别艳丽,让那些莲花笼上鲜红的颜色。 她呆呆地欣赏这枯燥乏味的景色。而就在某一刻,她突然感到手上传来震动。 那是一种……很微弱的震动,像是在无言地诉说什么。她明白,它在传递某种信息。但若比喻做有声的什么,那这一次的确是很小声的提示,稍不留神就会忽视。比起之前所提供的线索,这震动是那般隐晦。没有冲入脑中的灵路规划,也没有映入眼帘的人物画面。她只是浅浅地知道,怨蚀有话要说。 子殊从先前就在想……倘若吟鹓的身体不知所踪,却还在冥界,那么从六道的夹缝,从死生之地,应当是能察觉到什么的。不过怨蚀究竟能否追踪无生命的躯体,这谁也不曾尝试过。可既然来到这里,既然感知到了什么,她料想,大约,是能做些什么的。 她缓缓举起刀,使其平行于湖面,然后慢慢闭上了眼。 的确存在某种联系——就是太过微弱了。是因为太过遥远吗?按理说,刀刃刺穿喉咙,这样明显的伤口是能让怨蚀轻易追溯的。莫非原因在于怨蚀是人间的兵器,到了其他地方,力量便会弱化?但知道这些,暂时也没什么解决的方案,除了这一条线索外她别无选择。 嗯,或许是有得选的。 要去找找看吗? 还是不要呢? 正当她迈出脚步,鲜红的绣花鞋被塘边浅水浸透时,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舍子殊睁开眼,回过头,发现所有人都止住脚步,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都一动不动,却也都望向她,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襁褓中的孩童。原本有着生命力的双瞳突然变得空洞而无神。简直像某种警告一般,他们纷纷注视着她,仿佛这个镇子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自己正注视着她。 不该这么吗?不,镇子是没有生命的。但是,她要从一个并非通路的地方离开它。就像羊圈之中,有一只羊并不从门口离开,而是要越过旁侧的栅栏。如此一来,所有的羊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它的身上。 但它真的是只羊吗?温顺的羊? 舍子殊无视了他们的目光,举着刀,径直走向池塘深处。水逐渐没过她的脚踝,她的膝盖,她的腰际,她的双肩,最终没过她的头顶。她一直背在身上的画筒,因镀上一层灵力而将池水隔绝在外。 越向前走,泥巴越是黏软,让她寸步难行。可她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只要稍有迟疑,便会越陷越深。直到最后,她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的漆黑长发,也完全消失了。池面甚至连一颗气泡也不曾泛起,就当没有什么被淹没过。于是人们再度走起来,动起来,重复起那些设定好的剧本来。 水下漫步不是件轻松的事,即便睁大双眼,她的眼睛也看不清什么,暂时。但是怨蚀偶尔会将信息投射到她的脑海中。她看到吟鹓的背影——她几乎要确定这就是吟鹓的信息了。可那背影只是默默前进,即使她加快脚步也无法追赶。她想说话,但水压限制了她。有那么一个瞬间,吟鹓的背影停下脚步,默默回过头来。 子殊却只看到一张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 你真的是叶吟鹓吗?子殊止不住想问,却始终无法开口。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很清楚,自己只能顺着怨蚀的线索追溯而去了。 在黄昏能够消失的世界会迎来夜晚。现世的星星高悬天幕,闪亮极了。但聆鹓委实无心欣赏。她现在不论看到什么,都能想起曾经朝夕共处的朋友们。像这样的夜晚,他们一同欣赏过无数次,在不同的时刻,怀着不同的心情。她想啊,一遍遍想,怎么也想不通那几个家伙怎能这样绝情?就连问萤也真是的,不仅不替自己说话,还跑回屋里躲了起来…… 埋怨的心情是有的,但她并不记恨。她只是难过。难过那些珍贵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她还没有找到吟鹓,不知她现在还好吗?她趴在窗前,看着满天繁星,不由得想到过去奶奶教他们一个一个辨认夜空的星宿。如今她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两人一边儿一个,蜷在奶奶的臂弯里,像雏鸟躲在大鸟的羽翼下。 “小姐,这么晚了,您还是快休息吧。熬夜对身子不好……” “哼。” 她猛地闭上窗,不想搭理在楼下巡逻的家丁。自从她被接回家来便被“重兵把守”,她觉得天牢里的死囚犯都没这等待遇。就在昨天还有两个丫鬟在屋里头盯着她,吃饭喝水时的视线也不挪开,弄得她浑身不自在。她生了气,用杯子砸她们,把她们赶走,丝毫不顾及过去两人照顾她的情谊。父亲走来亲自训诫她,她却比父亲还凶,撒起泼来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大家都说她出门游历了一阵,性子不知怎么就这么野了,别是被什么人带坏了。这么一说更不得了,她更不顾及形象地摔打着所有她拿得起来的东西。这疯癫的模样把大伙都吓到了,甚至有老仆人说,莫不是中了什么邪?她才不管这些。最后是母亲紧紧抱着她,啜泣着顺着她的头发。母亲求她理解,理解家人的牵挂,还有对吟鹓的思念。她冷静下来,一言不发——不如说是被这样的陈述冲击到了。 母亲还是心疼她,怕她太不自在,让丫鬟没事便不要进屋了。可这森严的戒备是从头到尾没松懈过。在回家的路上,她数次计划着如何逃跑,却什么机会都没找到。回到别离已久的熟悉的闺房,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那些精美的首饰都在,甚至多了几件儿,都是家人惦记着她,替她买的。被褥床单换了一套干净的,一次都没用过,还能闻到晒过太阳的棉香。这都很好……她却很难领情。有时候,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何不能领情? 家里人甚至没有埋怨她弄丢玛瑙的事。明明大家都是在爱着她的,她知道自己在任性。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难过。没有她的帮助,谢辙他们只能住在廉价的旅店,甚至为了省钱会露宿街头吧?冬天很快会来,他们这样能行吗?他们舍得花钱给自己添置冬衣吗?这么久了,寒觞还会使狐狸的那套把戏,用施了障眼法的石头树叶当银子花么?问萤呢?问萤对人间的规则熟悉了几分?现在应当不会再闹出什么笑话了,大概吧。 吟鹓呢……她还好吗?聆鹓又想起,父亲甩了脸色离开之时,嘀嘀咕咕地骂了什么。她耳朵尖得很,听到他在门外数落六道无常的不是。他说,他们带走了吟鹓,说会保证她的安全,却一封家书都不曾写过,还不及聆鹓。这让他们怎么放心的下? 他们不该这么说的,更不该将一切都迁怒于六道无常的“无能”。她很清楚,他们明明已那样负责,却还要背负这些不该承受的骂名。这真是麻烦的行当呀,吃力不讨好……可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人会理解的。普通人们只会觉得自己深爱的人受到伤害。他们只能看到,也只能感受到这些,这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 可、可是……他们凡事都也拼上性命。甚至,当真有人为此牺牲。她本以为六道无常是绝不会死去的,但事实就那样发生了。转念一想,单是朋友的变故就令她难以接受,父母若真失去了自己这个女儿,定是会痛彻心扉。他们没有错,走无常们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罪该万死的恶人和坏妖怪。他们当然该死,可现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连保护自己都成问题。 她无奈地躺到床上去。温暖厚重的被子拉到胸前,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她也感受到了与自己家人相仿的绝望——那种只能收到来信,却不知该将回信寄往何方的感觉。他们还会给自己写信吗?他们不该真这么绝情吧……既然是朋友,之后的冒险得让自己放心才是啊。 还是快睡吧,再不睡,又要睡不着了。自从回家以后,一到夜里,她的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这种轻微的疼痛与雨天前奶奶双腿的疼痛相仿。可能是旧伤吧,她想。她很久没再启用过鬼手的力量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自信能唤醒它。 也或许,此生再也用不到它。 第四百七十回:火传穷薪 “竟然还有脸来找我,你的厚颜无耻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叶雪词是这样评价极月君的。后者也不闹,只是安静地坐在石桌对面,面露笑意。他好像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生气似的。叶雪词的四根手指有序地轮击桌面,故意显露出些许不耐烦来。见极月君并不发言,她又说: “我要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说上一句话都像是能要了你的命。可你来寻我跟到集市上买菜似的,摊是那个摊,人是那个人,搬到哪儿都好找得很。我放下面子甚至舍弃尊严求你点什么,你爱答不理,我被六道无常找上门来又哪有不见的道理?别以为你在我儿时救我一命,我当今便该感恩戴德,能被你呼来唤去。没这个道理。” 她极尽所能地挖苦着,嘴上不留情面。极月君只是默默地听,从不反驳。他的嘴角没有起伏,被黑色眼帘遮挡的目光更是无从探寻。又过了好一阵,叶雪词终于安静了些。虽然不像是消气了,大约只是中场休息吧。 “唔,那你现在说完了么?”极月君终于开口,“还有什么想骂的?” “你这话可真是更让人来气啊。” “我并无此意。”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事?是你们六道无常又推论出什么来,要给我扣点罪名找点麻烦,还是托我一介恶使替你们好人办什么事?” 极月君笑了笑,带着不加掩饰的无奈。但他怎么会反驳她说的话?自己确实带着目的而来。窗外下着绵绵的秋雨,声音轻柔而微弱。方才叶雪词的声音盖过了它,这会儿倒是明显了几分。极月君缓缓吸了口气,说道: “我来讨些情报。” “消息的买卖从来没有白给一说,你该懂规矩的吧?” “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我可不是绮语妄语那样的家伙。做生意的规矩,我还是懂的——不管买家说过多伤人的话,做过多伤人的事。谁让我除此之外,身无长物呢?” 话虽如此,具备成为恶使资质的女人,未免也过分谦虚了。她的情报能在人间造成多大程度的影响,她不会不知道的。除了情报,还有物件,都有可能被她的手偷走。但不等极月君回答,她又说: “我兴许会涨价也说不定?谁让云外镜的碎片再也没有它的用处呢。在殁影阁工作了这么久,别的长进不说,我倒是觉得自己更会做生意了呢。付出几分力,就该索要几分报酬。就像不那么应季的瓜果,不也该提出更高的价格吗?这才是匹配的。不过比起殁影阁那不必要的绝对公正,熟客的话我还是乐意划价的。” “我要问的便是殁影阁发生的事了。”极月君看向她的方向,道,“你知道些什么?” 叶雪词沉默了。她转过头,望向细雨飘飘的窗外。淅沥沥的声音比方才大了些,在这短暂的寂静里尤为突出。她究竟是在回顾自己所知道的事,还是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试图哄骗极月君呢?但她的这阵沉默,已经足以让极月君察觉她的确知道些什么的。 又刮起风,将细雨客气地请到窗子里来。叶雪词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将窗户闭起。雨声瞬间小了许多,屋里也不那么冷了。但她并没有回到位置上,而是站在原地说: “我知道许多人都在关注殁影阁的事……因为它再也找不到了。与过往不同,他们不再利用错综的地形、复杂的灵脉、高深的阵法来做隐藏,而是使用了鬼仙姑的影子。别说外人,就连被困在外的自己人也无法取得联络。你们都在揣摩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皋月君又在计划些什么。但我要说,对于这些事,我一无所知。待我离开之后,就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你知道的不该只有这些呢。” “诈我也是没用的哦?”叶雪词转过身,摊开手,“我只知道这些。虽然有些困扰,但不如说摆脱了殁影阁的监控,我的行动自在很多呢。我该感谢神无君请我出去才是呀。但他们确实也给了我合理的报酬,毕竟来自深海的宝物从不多见。唉,就连透露我没有情报,本身也是情报之一来着……” 极月君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六道无常两袖清风,确实没有东西能与你交易。但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知道的情报,我都可以与你交换——只要它们是合理的,不能杀人,不能害人。” 叶雪词想了想,这样说了: “我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想知道的。不如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何事?” “我暂时没想好,不过可以让你赊着。毕竟说实在的,关于那里发生的事,即便是我所知道的也十分有限。让你欠我一个人情,到底还是我赚了些。即便这样,你还要继续问吗?” 极月君知道,这算不上是平等的交易。何况恶使提出的条件,很难说会不会造成什么糟糕的影响。他们总是这样诡计多端的。沉吟一阵后,极月君答复道: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要知无不言,不能造谣,不能说谎。而我答应替你做的事,你不应伤天害理,不能杀人,不能害人。” “听上去不错,我能答应你。但你又如何保证,在我告诉你之后,你不会反悔呢?” 极月君自有办法。他卸下身后的长琴,放在面前的石桌上。他伸出仅剩森森白骨的手,从中央向两边轻抚过去。而后,他凭空揪住了什么,轻轻向上一提,空无一物的琴面上便传来一阵弦断的、刺耳的声响。 灵力逐渐在极月君的手骨上聚拢,青绿色的幽光包裹着琴弦,而弦中央却空无一物。这中空的、被灵力簇拥的琴弦,有一端轻巧地缠上叶雪词摆在桌面的手臂,吓了她一跳。 “这是什么?!” “请模仿我的动作。” 极月君抓着弦的另一端,拇指的骨将它按在掌心。叶雪词学着他的动作,皱眉观察。弦就这样被两人拉直,紧绷在半空中。极月君又说: “请随我念。” 他将方才两人约定的内容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措辞严谨。叶雪词没有听出端倪,便照着他说的话又念了一遍。而就在她将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后,琴弦突然从中央断裂,再度发出那怪异的声音。之后,这两截弦如蛇一般各自钻进他们的袖口,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最后紧紧地缠在小臂上。叶雪词立刻将袖子拉上去,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之后,如方才所言,你要保证你所言皆为实话。这弦会一直存在,直到我完成答应你的事。只要我仍存在,你仍存活,便永久有效。” 叶雪词低低垂下眼,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臂。不说琴弦,就连按压的痕迹也找不到。她迟疑着是否能说些谎话蒙混过关,可就在她开口的一瞬,她清晰地感知到皮肤上传来一阵刺痛。仔细一看,她的小臂有几圈螺旋状的凹陷,极细,极深。可任凭她如何去看,另一只手如何抓挠,也摸不到任何琴弦的痕迹。 她毫不怀疑,若她当真把信口胡诌的瞎话说出口,这看不见的弦就会将她的手臂绞碎。 “你莫要担忧。若我有了爽约之心,或是不遵守你的要求,也会受到与你一样的遭遇。而且毁约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即便是六道无常,失去的手臂也不再回来。” 叶雪词思索再三,觉得谈不上后悔。再怎么说是走无常许下的承诺,到底还是赚的。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复了不安的心情,准备将自己知道的事娓娓道来。 “我无欺瞒之意,但的确所知无几。不过殁影阁被藏起来之前的事,我觉得算得上线索的,都能说给你听。你知道青璃泽深处有一座化尸池么?外人是那么叫的。虽然,知道此事的人也‘外’不到哪儿去。他们自己人,管那叫万蛊池,因为那里确实饲养了无以计数的蛊毒。之前肆意传播的疫病,就是从那个池子里捞出来,又让吴垠……还是谁来着提取了需要的部分。我听说,那池毒物开始用于倾倒无用的废料,后来便聚少成多。慢慢地,他们也会利用它。奇怪的是,不论倒进去什么,不论倒进去多少,那池子永远不会被填平。或许它在不断侵蚀下方的土壤吧?谁知道呢。有天我发现,原本有那池子的地方突然被填平了。当时我也没多想,毕竟与我无关。可过不久,它又出现了。一般人会觉得自己记错地点了吧,可我自信我的记忆,料定这之中有什么猫腻。我多留意了几次,发现它不仅经常消失,还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虽觉得奇怪,但我从未过问,毕竟那是他们的事。如今想来,指不定他们又想用那蛊池策划什么阴谋吧?不过具体是什么,怕轮不到我知道。我虽喜欢盗取秘密,但这六道无常的事,是一点儿也不想沾上麻烦。所以真是抱歉了,你的承诺只能换到这点不值钱的信息。” 说罢,叶雪词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琴弦没有变化,她的陈述也就到这里。至少关于她觉得值得怀疑的部分,她都说出了口。极月君陷入思考。的确如凛山海怀疑的那样,殁影阁最有问题的就是这化尸池。也就是说,这群人想谋划的事,与蛊毒有关。最坏的可能之一,就是他们要制造更大规模的疫病,但又为了什么呢?这些事,仅凭极月君一人是想不通的。他会将这些信息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他人,但愿能有所助益。 同时,他也做好了支付代价的准备。 第四百七十一回:火静而朗 已然十月深秋,风一天比一天冷,雨一天比一天凉。即使他们是在向南方前进,无法阻挡的寒意仍日益加剧。南方本该是潮湿多雨的,但直到现在,他们尚未经历过一场属于秋天的雨。这有些不太寻常,毕竟他们已经距青璃泽很近了。他们本可以更早到这儿,但凛天师和百骸主尚未寻找到利用镜子碎片破解阴影的方法。几人只能尽可能地放慢脚步。 路上,他们偶尔能看到一些枯死的树木。这并不算常见。虽然它们的数量不算很多,却已足够引起人们的注意。原本碧绿的草坪出现斑驳的黄色,不知是不是染了什么病害。 他们经过一个村庄,人们没有太多招待的热情。最终愿意收留他们一晚的,只有一位孤寡的老妇人。他们还是承诺帮她清扫庭院,打理家务,才勉强换来栖身之地。 问萤帮妇人一起择菜,清洗衣裳,谢辙和寒觞则负责清理院内的杂物。那些东西很随意地堆砌在这里,看得出很多年都不曾打理。每一件家具和器物,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下则是干涸的霉斑。整理这些费了他们很大劲,有不少木制的部分已被白蚁蛀空,换了一窝又一窝,如今已经“虫去楼空”。缝隙间也有不少尘封的蛛网,灰扑扑的。 “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先把它们都卸下来吧。” “也不知道这老太太怎么摞到一块儿的……就算都放下来,这院儿也摆不下啊。要不拆几个放外头?” “让别人拿走了怎么办?” “谁拿这些废品?也不知攒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没一件儿派得上用场的。” “人类就是这样的。年龄越大,越不舍得将老物件扔掉。日积月累,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最多也只是帮她擦一把,把烂得不行的东西给她过目,能清理的就不要留下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身子也不好。” “唷,这儿还有把柴刀呢。都锈成这样了,怪可惜的。看这刃上没什么豁口,丢的时候恐怕还很新呢。应当是被落在这儿,只是现在没法用了。对了,你那把剑擦了么?寻常刀剑不及风云斩,稍不留神就要落下锈迹了。” “擦过了。这边儿没有想象中那样潮湿,似乎也不用擦得那么勤快。对了,你那把剑……问萤还曾抽出过么?以长剑的形态?” “……暂时没有。但我想,她还是能做到的。只要她有战意,便能像先前那样召出长剑吧。凛天师会在汇合时带来降魔杵,可即便如此,我们能用的兵器还是不多。” “也不能太依赖兵器。唉,希望到时候能有些好消息吧。” 他们终于收拾完东西,先一起吃了晚饭,再给老太太过目那些能用的、不能用的东西。因为天已经黑了,寒觞是用狐火点燃他们自己带来的提灯,用老太太的东西,人家可不乐意呢。收拾完一切都到深夜了。许是老妇人自己睡得也比平常晚,鼾声隔着脆弱的墙,让他们听得是一清二楚。不过三人都没有休息,而是聚在一起聊了起来。 “老妇人说,今年的收成不好。”问萤告诉他们,“稻田不储水,天上也不怎么下雨。从夏天开始便是如此。收割的时节,稻穗都十分干瘪,一块田收不了多少米来。交了税,便剩得更少。几年前还不是这样,但近两年来,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因为……不下雨吗?”谢辙问。 “可能也不是这样的原因。近年还有些虫害,但谁都没发现是什么虫。只是稻田表现出的症状像是虫害。树木花草也很容易生病,症状各不相同,却不知为什么。过去物资丰裕的时候,她说这儿的村民还是很热情好客的。现在吃喝都保证不了,谁有心思接待人呢。” 寒觞道:“原来如此。那他们可曾从别处请人调查,看看症结究竟出在哪里?是气候不对,水质变差,还是新的虫害病害?我本来还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妖怪作祟,不过我尚未察觉到妖物的气息,便暂时不做揣测了。” “我不知有什么妖怪专程这样祸害田地。当然,有是有,但这种形式的我也从未见过。而且听这说法,可能从很早前就慢慢有些不对劲了。” “也可能是很多不好的影响赶到一块儿了呢?”寒觞猜测。 “不是没可能。”而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几人突然听到了清晰的敲门声。老妇人倒是睡得很沉,呼噜声一刻也不曾停过。问萤站起身,准备去开门,寒觞却拦住了她,打算自己去。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子,谁会在这种时候造访一位孤寡的老人呢?他们都有些紧张,不知是否将什么麻烦带到了这平静的地方。 似乎是普通人类的气息,但又不那么像。寒觞蹑手蹑脚靠近了门口,试探着询问来者的身份。没想到,屋外传来的竟是睦月君的声音。 寒觞猛打开门,背着月光的剪影竟然真的是睦月君本人。他仍戴着斗笠,拄着禅杖,另一手握着转经轮,一头过颚的短发看着清爽。当他跟着寒觞来到谢辙和问萤面前时,两人都站了起来,惊讶的表情写在脸上。 “真是许久不见!您怎么找到这儿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前来告知,还是……” 睦月君确乎许久不曾与他们联系。突然的造访令人倍感安心之后,却生出更多不安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三双眼睛就这样注视着他,而他只是平淡地笑。在这样的目光中,谢辙是带着心虚的。风云斩让人偷走这件事,他还没想好该如何交代。 “的确有日子不见了,但其实,也并未阔别太久。至少在过去,我与谢公子也有数年未见的时候。我知你们在前往殁影阁的路上,那里似乎出现了什么状况。和你们一起努力的,还有凛天师和百骸主等人。” 问萤着急地说:“您是来帮我们的么?” 睦月君却摇了摇头。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我无法阻止注定发生的事,更不能阻止去阻止这些事的你们。” “您这话……就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 睦月君没有接话。短暂的沉默后,反而是谢辙先开口了。 “那个,关于剑……” “嗯,我此行还有这件事要说。”就在谢辙说不下去的时候,睦月君恰到好处地补上这阵空白。他一刻也不停地摇动转经轮,平静地说了下去:“你不必自责。收集六道神兵,确实是朽月君的目的。只要他有这个打算,寻常人定是斗不过他。如今,他已达成目的。” “可切血封喉不在他手上吧?”寒觞道,“就算在他那里,也没有什么用。” “切血封喉,因为看守的疏忽,轻易让他纳入囊中了。我们也曾思考过,是否有些怠惰,应当将那一大块铁熔成数把普通的刀具。但仔细想后,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既然切血封喉他一定要拿到,那么一块铁和数块铁,终归没有区别。他大约有自己的手段,只是方法我们并不知晓。我们初步推断,他会想要使用神兵打穿六道壁垒的力量。” “那一定会天下大乱的!”谢辙脱口而出。 “也兴许不会。”睦月君说,“若真做到这一步,那位大人不会不管。” “可管的时候,不已经晚了吗?”寒觞解释道,“若不像是处理十恶这样及早察觉,及早处理,待到酿成大祸之时,恐怕死伤已不计其数……” “这是两回事。恶使是已经完成妖变的、身份得以确立的妖怪,而朽月君的目的尚未付出实施,我们不能因为看似有理的揣测就出手——这甚至不是完善的推论。况且,虽然他总做一些出格的事,但他终归是一位六道无常。” 问萤气愤地说道:“我倒是看那位大人从不管他呢!” “或许你们很难理解,但我大约略知一二。我不能对你们说得清楚,说得明白。凭你们现在的经历,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如此一来,我只会放任你们执行自己的计划。也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明白此行的意义。” “我们……只是想揭露殁影阁的阴谋。”谢辙老实地说,“不能再死更多人了。” “你很坦诚。但所谓殁影阁的阴谋,不也是悬而未决之事吗?” “您为何总在为这些恶人说好话?”问萤大为不解地说,“您说了这么多,实在是影响我们的士气呀。” “因为前方只会更糟。” “……” 又是一阵沉默。老妇人的鼾声是那样清晰,那样有规律。如此一来,这个夜便显得更加死寂。最终,还是谢辙打破了沉默。 “关于殁影阁的事,您知道多少?” “越往前走,越是荒芜。许多地形与植被都发生了改变,到时候,你们大约很怀疑自己的所见。” “青璃泽到底发生了什么?” 睦月君却站起身,不再回答。他准备离开了,却在临行之前说道: “我无意阻止你们,但前路漫长而危险。这串砗磲,我暂时借给你们。望你们保重身体,不被外物侵扰,平安归来。” 睦月君的手放在桌上,再挪开,一串洁白的、带有金色丝线的手串被放在桌上。这的确是一件法器没错了,但他竟就这么拱手相赠,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这、这太贵重了,万一我们弄丢了什么办?它在您身上,比在我们身上有用得多。” “六道无常有不死之躯。然而待我们活到了应有的年岁,虽然容貌不变,却每时每秒都在蚕食他人的生命。” “……” 谢辙突然想到,这便是卯月君不愿继续下去的真正原因吗? 第四百七十二回:火生莲华 何等美丽的景象。 昏黄的天空并不单调,而是层层堆叠了有序的色彩,由浓到淡,由淡到浓。云是火色,云是金色,唯独不是苍茫的白。天空将地面一滩滩无序的水洼染得绯红,被切割开的土壤生出茂密的金色杂草。更远处有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似鸟居,似船舶,似亭台楼阁。光景变幻莫测,但都覆着一层朦胧的暖色。 舍子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似乎不算太久。她离开青莲镇的时候已是九月末,现在大约也十月初了。死生之地没有时间的概念,大型的六道灵脉会令时间发生扭曲。尤其在这葬头河畔,空间也是永恒凝滞的黄昏。她从未感到饥饿。原本就算长期不进食,妖怪也不会如人类般脆弱到不能行动的地步,但状态多少会受到影响。可子殊一直是这样精力充沛的,这与她在现世也不同。就仿佛她从一呼一吸之间收取力量,从脚下走过的每一寸土壤中汲取养分。她不觉得疲惫,也就一刻没有停歇。 她初次停下脚步,是因为有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许久未见了。」子殊说。 面前那人的白色帷幕有些脏了,还破了几处,看上去像是被火星烧灼过的痕迹。从一个破开的洞口,子殊看到一枚泛着暗紫色的瞳孔,这令她感到些许陌生。她腰边空荡荡的,那把紫金的环首刀呢? 「你不像你了。」 「你也不像你。」 「你为什么把心放在外面?」 「你要找的人不在那里。」 「……」 几句话下来,一个两个都答非所问。不过,至少子殊听出了她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这把刀,」她将刀横在眼前说,「告诉我那里有东西。」 「兴许,不是你找的东西。」忱星道,「脱离躯壳束缚的心脏,感知更加敏锐。她曾被安置在冥府,但是,不久前被什么人……带走了。即使我来到死生之地,也未曾感知到她的痕迹。也或许是体内残留的魂魄消散了。」 「死生之地是彼此独立的,我以为你清楚。而且这条路,不是通往冥府的路,我始终被指引在地狱边缘罢了。说不定,道路的尽头就是她所在的地方。这种感觉与先前不同,似乎不那么明显了。大概,因为她已经死去。」 「原来你知道她死了啊。」 「难道你不知道么?」舍子殊歪过头,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可能。 「死者应回归死亡。」 「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子殊的语气有些困惑,「我听说了你的事。你不也是死而复苏之人吗?又有何立场来阻止我的行动。」 「我理解你。不论如何,我们曾一并行动过一段日子。即便算不上什么珍贵的回忆,至少,也让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只是你,我一直觉得可疑。最初,凭我的经验便感觉到,你不像个人类。我对你始终心怀戒备。奇怪的是,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这件事。虽然可疑,但至少降低了你的威胁。比起我见识过的妖魔鬼怪,你从不值得被我视为敌人。但若你一意孤行,我们便只能站在对立面了。」 忱星自然下垂的手张开了五指,顺着皮肤淌下了既能称为绚烂、又能称为无色的液体。还有几滴不规则的液体从袖口涌出,一并凝结成了一柄纤长的刺状物。它缓慢成型后,舍子殊才看到,那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剑。嗯……应该算是剑吧? 「你的心被烧化了……你知道的吧?没有它,你也是个死人罢了。」 「正因我知道。」忱星淡然道,「但我想你误会了什么。在这颗心脏被放入躯体前,我的生父穷尽一切办法,请各路高人将魂魄封印在体内。我的元神已经消散,灵魂并没有转世轮回。严格来说,也就是没死,所以更谈不上什 么死而复生。」 「你刚说你能察觉到的,是她的灵魂对吧?并非尸体。也就是说,你也根本不确定尸体在什么地方罢了,只知道在灵魂消散前被转移到别处。也是呢,那心脏是迦楼罗的心脏,而那灵魂曾是迦陵频伽的灵魂,他们自然有所感知。她的灵魂已经转生了么?」 忱星并不回答。 「……看来你知道她在哪儿。我得麻烦你告诉我。」 「我不会告诉你。」忱星道,「你妄想死者苏生。」 「你不也擅自觉得她该死,或者认为她并不想活过来吗?即便如此,也该让她回来,问个清楚才知道她心之所想吧?到那时,再令她回归死亡也不迟不是么?至少是她亲口说的。」 「我从未这么觉得。三言两语,你已令我「刮目相看」。随意支配别人的生死,即便我自认自己对人间七情六欲已无追求,也对你的任性无言以对。不敬畏生的价值,不尊重死的规则,如此轻浮,连人类的孩童也比你清醒。」 「也就是说,你不会帮我了,是吧?那不如,你把心脏交给我好了。既然你一副不想要的样子,既然你一副什么都了解的样子——不如这样令它发挥最大的价值才好。就连朽月君也曾问过我,我这样无心的妖怪,是否想要一颗至纯的心。那时我像考虑吟鹓一样考虑你。我想,这样一来你不就死去了吗?你不就与吟鹓一样了?于是我拒绝了。可如今你这样挡在我面前,还说出这般莫名的话来……那么你还是永远闭上嘴吧。」 「你提名的那个家伙,已经找过我的麻烦了。他不仅没能带走什么,还留下了什么。」 两人都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两股疯狂的火焰突然就从她们各自的身后腾空而起,发了疯一般冲撞着彼此。天地像是要被她们的火填满,火焰的碎屑四处迸溅。红色的火落到土壤中,便生出红色的彼岸花;紫色的火落到水潭中,便生出紫色的莲。这处死生之地将一切致死的力量以生的形式反馈,战况愈是激烈,生机愈是盎然。可怕的生命力过于蓬勃,因而显得疯狂。这被掀起的花火浪潮之下,不知何时两把刀剑已碰撞出冰冷的火花。 舍子殊已经注意到了,即便是地狱的火焰,也能被忱星轻易化解。 「这力量,本来不属于你吧?过去不见你用过。」她说,「而且我还看到了那个六道无常的施术痕迹。正是这样的火熔化你的心?」 「大概吧。」 不论如何也伤不到她,不论如何也破坏不了她的武器。那剑看上去又细又弱,一碰就碎,谁曾想这样结实。忱星自己也是颇有能耐的。倘若叶吟鹓能有她一半本事,也落不到这样凄惨的下场吧?啊啊,虽然同为人类,但仅是人类之躯,果然是不行的。 「我也是在看到你的时候,觉得十分稀奇。」子殊又说,「灵魂、元神、躯体,竟然是能彼此分开,又重新融合的。按理说,琉璃心作为迦楼罗的一部分,应当让你持有一部分属于他的记忆或者能力才对。但是,就连这部分也被这颗心脏净化。它的确算是无邪而纯粹之物。我问你啊……即便我们意见相左,你站在这里,诸多理由之中,也有为她的一部分吧?不论遵守什么规律还是受什么人所托,一定有你自愿的成分吧?我开始想要了,想要心,想知道那些东西。我从未有过渴求之物,可我突然如此迫切地想要一个心,怎样的都行!」 忱星觉得她开始有些奇怪了。从她们相识以来,她不曾见过舍子殊有什么强烈的情感表述。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像是犯病似的,不安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在原地踏步。就好像她周围有什么东西蹭得她发痒,自己却无可奈何,徒增焦虑。 「真是奇怪,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放下了,以为我可以接受我忘记了……可我到底是什么?是妖怪的 话,又是什么的妖怪?这么久以来我似乎从未有过自己的意志,我发现我是那样容易听从他人的安排。谁的建议我都在听,谁的要求我都在做,也没有问过自己愿不愿意。或者,我问了,但我也不知道。不该是这样的,这样没有主见……可你们人人都有主观的意愿不是吗?嗯,我想复活吟鹓,这应当算是了。可我是为了什么,你们口中的朋友,还是为了证明自己什么?这不好说。好像不重要,但好像也重要。我一直听别人的,也一直模仿着别人的反应,别人的……情感——应有的情感!时至今日我才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也不是这样,我曾经很早前就有过了……我有一种感觉,这不是第一次。可第一次我又是为什么?好像正是那样突然地、私自地想要做什么,才失去了先前的记忆……为什么啊?告诉我?」 她应该是真疯了,忱星暗想。 先前还占据优势的紫色的火,随着子殊话语的激烈,不知为何就慢慢处于劣势了。彼岸花一朵接一朵地疯长,侵蚀了整片大地,包括水域。黄昏依旧是黄昏,亘古不变的黄昏。无数朵赤色的花纷纷转向了忱星,就像在「看着」她似的。 忱星松开握住剑的手,再抬起来。剑并未掉到地面,而是在空中分解成无数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液滴。它们重新凝聚,变成了数根锋利的锥刺,悬浮着环绕在她的左右。利刺尖端对着面色苍白的舍子殊,她发红的眸子里没了往日的空茫,只被强烈的敌意填满。 但那好像也并不仅仅是针对忱星的敌意罢了…… 第四百七十三回:火热水深 转眼便到了十月末,三人终于到了青璃泽的地界。青璃泽很大,容纳了数个村镇,而它们就像是汪洋上的孤岛一样破碎。许多年过去,它们的规模都没有太大变化,不少太小的村子甚至消失了。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一片沼泽地,并不适合大兴土木。 但,比起过去,甚至不算太久远的过去,这里已经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丰茂的草地变得枯黄,似乎迎来了一个青璃泽不会迎来的冬季。池水变得干涸,四处遍布着皲裂的深坑,人若是不留神,便会因为坑边松散的土壤滑落下去。有些坑非常的深,露出古老生物死去的亡骸。有些尸体则算得上新鲜,它们兴许是失足落下去的。但每个尸体都十分枯瘦,看得出它们生前都经历过饥饿。按理说,该有虫子将这些尸骸蚕食殆尽,毕竟潮湿多雨的青璃泽在任何季节都不乏那些渺小的身影。可是,肉眼所及之处,一只虫子的痕迹也没人见过。 “情况越来越糟了。”问萤紧紧地跟着寒觞,一面四下张望一面说,“这里不是温暖的南方么?为什么条件比北方还要荒芜?这里真的是青璃泽吗?” “很不幸,看来是的。”谢辙无奈地说,“虽然我们过去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但按照地图,我们现在的确已经来到青璃泽的边缘。” 寒觞也说:“这里实在没什么生命的迹象。虽说比起沙漠好多了,但正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才让人不安。不荒芜的地方,我们也走过,那时候咱们不是天真地以为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吗?结果还不是被妖怪追着打。你还记得那只三个眼睛的鹿吗?就算死了,谁敢吃呢。” “那只鹿确实奇怪。就算是妖怪,一般而言,第三只眼睛也该生在额头正中央。正常的生命大多生得对称,有规律可循。它那第三只眼,像第二张口一样生在脸的一侧。远远瞧着以为白色的是牙,猛地转过黑漆漆的眼珠子,确实把我们都吓一跳。” “啊呀,别说了。”问萤摆了摆手,“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来。那里的怪东西也太多了,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还记得那只羊吗?”谢辙突然问寒觞。 寒觞愣了一下,半天没能想起什么。问萤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是说: “一路上,我正常的不正常的动物见了许多。小到老乡圈里养的鸡,大到是通常体型好几倍的水牛。可是,我们好像没有见到羊?” “不是,是我们和……聆鹓一起的时候,见到的一只羊。在哪儿来着?唔,那时候是我们第一次和沈闻铮沈夫人见面,还有她的女儿。” “啊!我知道了。那时候,我们还没和薛弥音见面吧。”寒觞想了起来,“那个羊……当初是染了病吧?一眼看上去就和中毒了似的。你是觉得……” “嗯,我想了两天,觉得它们有些相似之处,但又不尽相同。我怀疑他们都是中了什么来自殁影阁的妖法,或许和疫病相关。不过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那些离开的人,也只是因为存粮不够,另谋生活去了。” 寒觞却摇着头说:“谁知道呢?指不定,是在同一代人身上看不出来。你看,那些出问题的都是长得又小,生得又快的东西。相对而言,人活得很漫长,这影响可能并不那么明显。可是他们若一直吃着那些变了样的草木和动物,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成什么样子。” “你别说得那么可怕啊。”问萤觉得一阵恶寒。 “不……我认同寒觞的说法。这一路走来,我们大小也见过五六个村子了。它们各有各的怪诞之处,但人们都因为缺少粮食而变得分外冷漠。他们也不是没有求助过,却都无计可施,我们更帮不了什么。因为地区偏远,朝廷还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消息还未传递上去。最早何时发生变化,谁也说不清楚,但有的地方最早在年初就有些奇怪的征兆了。记得那个井水变成青蓝色的镇子吗?他们说入春就有些异状了。我看夜里,村内的井口都散发出幽光,却感觉不到任何法术,只有纯粹的灵力。而且,算不上什么好的灵力,它们污染了水源,可人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问萤叹了口气,说:“虽然已经没什么人愿意收留我们,但村镇总比露宿野外安全太多。我真是受不了这些心惊胆战、不知何时就有怪物袭击的夜晚了。不过还好聆鹓不在,她一定受不了这个委屈……” 谢辙并不接话。寒觞巧妙地避开了一些话题:“那些怪物,有些甚至不算妖物,只是异变的动物罢了。一般而言,它们是不会袭击人类的……甚至有不少只吃草的。选择对人和妖怪发起进攻,恐怕,是真的饿坏了吧?生命的平衡完全被破坏了。” 问萤的注意力被轻巧地引走。她顺着兄长说了下去:“也确实。其实那天夜里,睦月君已经警告过我们了……只是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不过,好歹有凛天师传信,告诉我们碎镜的研究有了些许进展。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提供其他有用的情报呢……” “我看,十有八九,罪魁祸首就是这殁影阁。” “也不好说。” 谢辙突然这么说了,这让另外两人都有些困惑。寒觞不解地问: “还有什么可能?” “……我有一个设想,但不太肯定,只是推论罢了。你们看,在我们前进的这一个月,见过了太多不该属于殁影阁的风景。有些地方荒芜而贫瘠,就像这里——或许那时候情况还没有这么糟。植物没什么精神,动物也很少见到踪影。但也有的地方,繁茂到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像是它们夺走了其他地方的养分一样……当然这里的动物,却是充满了攻击性的。于是我想,是不是这附近的灵脉都受到了强烈的干扰?甚至说是扭曲也不为过。原本世间的灵脉分布就是疏密不均的,但正如人体内的血管,有主有次。但在这里,这种情况就太严重了,可以说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兴许——殁影阁是在躲避这种天灾也说不定?” “天灾?”寒觞侧过头,“我可不敢苟同。指不定就是殁影阁搞的乱子。还天灾?他们能有这么大能耐?” “但正是因为这个影响太不同寻常,所以……我总觉得不像是殁影阁能做到的。” 问萤似乎也赞同谢辙。她点了点头,又说:“而且如果真是他们做的,有什么好处?” 寒觞当然不知道了。不如说,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凛天师分明调查过什么,却也没给他们透露太多,只说这里有什么猫腻。既然走到这一步,就算真是天灾,也该有迹可循吧?倘若无迹可寻,也就无计可施了。谢辙心里是没底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话虽如此,这么几年来,他与他身边的朋友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在这广阔而安静的、干涸的沼泽地前行,三个人都提心吊胆,谨慎地注意脚下每一步。天暗下来,他们却还没能找到歇脚的地方,就连一块挡风的石头也没有看到。在西方最后的光芒完全消失之前,问萤突然说,自己嗅到植物的味道。 “而且是很大一片、很浓的林子。只有这样密集的草木,才能散发出这种程度的清香。” “我好像也闻到了……是在那里吗?” 寒觞指向一个地方。既然他们都这么说,兴许前方的景色真有什么改变。谢辙顺着她指的位置看过去,远远瞧见一团绿色。于是几人立刻加快脚步,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了过去。果不其然,走近之后他们便发现了一座林子。虽然很小,树木之间却很浓密,上方的树冠更是接连交错,拼成完整的穹顶。 不仅如此,在狐火的照耀下,他们在林子深处发现了许多建筑。虽然它们都废弃多年,千疮百孔,各自被疯长的植物占据,但再怎么说也是挡风的地方。偶尔能听到小动物从草丛里窜过去的窸窣声,这竟令他们倍感欣慰。 “这一户相对比较完整呢。我们进去看看?” “小心为妙。”寒觞提醒问萤,“既然外面看不到更多动物,指不定都藏在这灵力富饶的林子里。说不定,早就有危险的东西占据那里了。我们应当再谨慎些。” “应、应该没问题吧?我没有闻到其他动物的气味……” 这么说着,问萤还是有些心虚。他们三人紧挨在一起,前脚接着后脚地走进这间房子。木质的门已经被完全侵蚀了,墙壁上密密麻麻攀着藤蔓,填补了掉了砖的空缺。狐火将室内完全照亮,房子的内壁也都是绿色。除了屋外的藤蔓,还有密布的苔藓。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弥漫的、浓烈的植物清香外什么都没有。 “好像挺安全的……” 问萤壮着胆子走了几步,几团狐火跟着她。她离墙很近时,才发现其实屋角的砖石缺了一大块,是外面的藤蔓帘子似的将外界隔绝。此时又传来一阵窸窣声,狐狸的本能让她以为是有什么松鼠或壁虎藏在其中。她将脸凑近了些,那些藤蔓突然摇动起来,每一片叶子都像受到了风的吹拂。 正当她疑惑屋里哪儿来的风时,叶片间突然浮现了什么东西。她发出一阵惊叫便后退两步,跌到地上。两人见状立刻上前扶起她。寒觞发觉她面色苍白,像是受到强烈的惊吓,他甚至能听到她轰鸣的心跳。而谢辙则谨慎地上前一步,看向问萤之前注视的地方。 一张人脸赫然出现在叶片的簇拥之中。 第四百七十四回:火烧眉睫 说不吓人是不可能的。即便有心理准备,两个大男人也还是被这突然出现的人脸吓得后退几步。但谢辙率先镇定下来,重新上前鼓起勇气审视它。只见那脸庞苍白而僵硬,没有眼睛,独两个空洞无神地望向室内。他再靠近仔细观察,发现那张脸上还有些细微的裂纹。 寒觞伸出手,一把将那张脸撤下藤蔓。原来只是一张面具罢了。它与一张属于成年人的脸一样大,是那么坚硬,同时又那么脆。寒觞只是用力一捏,便将它折得粉碎。 “这太奇怪了,”问萤疑惑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面具?” “虽说是面具……但,做的与人脸一样大,莫非是给孩子戴的?” “倒不如问,这里的藤蔓又是什么状况?”谢辙仍怔怔地望着那绿色的“墙”。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屋里空荡荡的,仅有的桌椅已经溃烂,布满了潮湿环境下常见的霉斑。地面的砖缝里有厚重的苔藓不断扩张,有的地方甚至像铺了一层毯子。在屋内四处打量的问萤踩了上去,苔藓传出一阵“咕叽”声,或许是富水的缘故。可是那听上去多像是小小的虫群发出惨叫一般。她抬起脚时,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粘性,因为不小心将苔藓踏碎了吗?或许它们的汁液太过粘稠。而当她挪开脚步,苔藓却毫发无损。 “甚至有……断肢?” 寒觞从另一个藤蔓密布出发现一只探出来的手。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大胆地伸手将它拽了出来,发现它的末梢截至大臂,断面的形状参差,但没有过分锐利,应当是平日受到摩擦才变得稍微圆钝,直到现在才被发现。看样子,应该很久很久都没人来过这个地方了。 “……?” 突然间,谢辙感到屋子里更亮堂了些。回过头,不知何时门口已经被树枝和藤蔓完全封死了,这下室内的狐火便显得愈发明亮。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连两位妖怪都没能察觉?他立刻提醒了寒觞与问萤,他们在同时面露诧异,即便先前的些许惊慌还未完全散去。该说不愧是亲兄妹吗?二人同时作出反应,两团狐火击中了将门遮掩的植物。紧接着,火势瞬间扩散。可是他们等了好一阵,这些植物一点儿也没有受伤的迹象,反而逐渐蔓延到了整个屋子。火焰的温度可以调整,但按理说灵力不该受到影响,为何植物没有一点驱散的迹象? “怎么没用?” “不如说,这些植物将房子缠得更紧了。”谢辙的脸色不太好看。 证据便是从天花板上时不时掉落的沙粒。墙壁的裂纹在逐渐扩大,这是因为受到外力的挤压。他们甚至清楚地听到,不同于火焰劈啪作响的燃烧声,风吹草木的簌簌声更加明显。甚至不需要有风,是这些植物有意识地将他们困住了。 “难道是树妖一类的妖怪?可是我没有察觉到同类的气息。兄长呢?” “我也没有——这便是麻烦所在。它们甚至没有灵魂,只有精元的意识,根本没有和它们沟通的手段……或许只有它们的同类间能传递思想。”“怎么可能?这根本与常识不符。”问萤无法理解,“我们都知道,元神出自于灵,若没有灵魂,它们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强的灵力?” 谢辙明显紧张起来,这可十分罕见。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们或许,记不太清了,但是——别忘了,无庸氏就曾做到过,在外界培养出精元,又植入偶人的体内,它们便‘活’了过来,并且疯狂地渴求灵魂以至于向人类发动攻击。你们不觉得很像吗?这些没有魂魄,却如妖怪般有意识活动的植物。而且这些七零八落的,不正是偶人的碎片吗……?” 话音刚落,两人还顾不上做出反应,年久失修的房屋竟就这样被挤压垮塌。破碎的天花板与墙体大片大片地掉落下来,他们慌忙护住头,但都找准了机会,在藤蔓露出缝隙的时候相继踩着碎石逃了出去。寒觞将问萤先推了出去,自己的脚踝却被藤蔓缠住了。它们疯狂地将他朝着垮塌的废墟拖拽,而整座废墟都燃着诡异的狐火。问萤眼疾手快地抽出剑,将捆住寒觞的结实的藤蔓狠狠戳段。尽管那是短剑的形态,但切开一截植物倒是绰绰有余。 惊魂未定的三人连连后退,远离那座诡异的屋子。这时候,谢辙不由得暗想,幸亏聆鹓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否则遇到这种情况,她可没有几人这样的好身手,他们也未必在当时顾得上把她一并弄出来。没点儿身手,恐怕真要被埋在里面。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整片树林传来刷拉拉的声音,这比他们之前路过的任何一个繁茂之处都要骇人。由于密布的树冠乌云般遮挡了夜空,因而一点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也没有,辨别方向更是无从谈起。而随着不同植物的快速移动,那些潜藏着的偶人的碎片也接二连三地在绿色的海洋里沉浮。比起过去见过的,倒是没有一个偶人“活着”,可这儿令人惶恐的程度不亚于从前。 这里简直是绿色的地狱。 为了防止与周遭的植物发生接触,三人拼命地跑了起来。四面八方的东西都在疯狂地生长,扭曲着改变自身的形态。它们势如洪水猛兽,时而如雄鹰展翅,时而如饿虎扑食。谁也没有想过,平日保持着静态的植物会如此凶猛,眼前的、身后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原本沉寂的树木仿佛也被什么动静唤醒,以一种极慢却有力的方式将数根缓缓抬升,像是要抽出来变成脚,再一并追着他们跑一样。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但那气势的确如此。何况数根如树冠,也在地下连成一片,它们的抬升让土壤变得像海面一样高低起伏。这个过程是动态的,为三人的逃生增加了极大的困难。 一路上,除了火,三人还尝试了冰的法术,却只能将它们的行动暂时封锁,生长的力量很快就突破禁锢。就算是雷电的法术,也无法将其完全破坏,最多是放缓了它们的行军速度——可是很快就会像受了刺激一样猛窜上来,气势比之前还要吓人。 谢辙一面跑,一面艰难地对二人喊话。 “我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灵脉被破坏了!大型的灵脉,甚至六道灵脉!整座青璃泽和周边地区的灵场都发生了改变,有的灵流结点堵塞凝滞,就形成了我们时不时见到的、植物格外繁盛、动物格外躁动的地方。其他的,都是因为灵脉不通才走向衰败,影响的不止是水、土壤和风,还有整座区域的气候!这些成了精似的花草也是因为灵力过于丰沛,才自然形成了精元……它们是纯粹以灵的量堆砌出来的!” “好,我们知道了!但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吗?!” 倒也不是埋怨,而是三人真的想不出办法。逃命的时间都不够,还要想出对付它们的法子吗?弄清楚这之中的原理,都算谢辙脑子转的够快,谁还能憋出更靠谱的主意?一路上,甚至有生了锋利牙齿的巨大的花,像一张巨大的嘴从凹凸的道路侧方杀出来,差点将谁的肉咬下来一块。还有那些触手似的柳枝,陷阱似的黏菌,甚至暗器一般锋利的偶人残片。 对了,那吃人的大花……它们的牙齿好像也是偶人的碎片,混合着骨渣。像之前的“面具”警告或者诱饵一样,它们竟然会利用无机的道具武装自己。很难说他们是否具有智慧。还是说,在短短的不到一年时间,就已有不少动物在此遇难,成为了它们学习的经验?毕竟这儿除了疯长的植物之外,好像再没见到什么活物了。 他们终于跑到了林子的边缘,幸亏这块地方不大。可是,就当他们看到有夜光照耀的空旷的外界时,无数枝叶交错纵横,将希望的出口一点点剥夺。即便几人加快脚步,也无法赶上出口合拢的速度。再不停下脚步,可就要撞上去了——但若停下,便会被后方由多种植物构成的浪潮所吞没。 “哗——”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阵奇异的巨响,同时刺眼的光芒迸射而出。三人回过头去,发现有什么东西以更快的速度从后方追上了绿色的海啸,并将它破出了一个大洞。洞里泛着一阵强光,这火光十分剧烈,比他们的狐火更充满残酷的敌意。而就在这光芒之中,有一个人形的剪影在慢慢靠近。该不会是偶人?三个人大气也不敢喘。 疯长的植物收敛许多,它们不断抽搐着,像被打到七寸的蛇。再仔细看,洞内冒出数个透明的、疑似冰锥的物体。它们探出后反向刺回大洞边缘的植物内,又泛起紫色的光,从内部将它们烧灼殆尽。寒觞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除了这种由内攻破的战术外,火焰本身也是十分不同寻常的。 枯萎的植物迅速退却,似乎也知道保命要紧的道理。光芒淡化,变得柔和些后,他们终于看清了来者的影子。 “忱、忱星?” 她的帷帽不见了,但几人也能一眼认出她来。那些“冰锥”在她手中熔化又重新冷却,再度铸成那形态扭曲的琉璃剑。她那冷漠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可悲来。 “你们怎么这样弱了……只是因为丢了火,丢了剑吗?” “您怎么……” 略微缓过劲儿后,三个人都觉得一阵腿软,逃跑的时候可顾不上这个。他们差点儿就给眼前这位救命恩人齐刷刷地跪下了。 第四百七十六回:火中取栗 又是一个深夜,一个令人辗转反侧的深夜。自回家以后,聆鹓的家人是一刻也不曾放下戒备,生怕她再一不留神跑了出去。才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她就替自己的姐姐苦了起来。她是如何熬过那年复一年的孤独?有时看到窗外飞过的鸟,她都能生出一丝羡慕。她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离开房子,只是每次放风也有一群人跟着,一点儿也不自在。 而另一件事,便是她的手。她的右臂时常会传来一阵莫名的酥麻,偶尔会痒,偶尔会痛。但再怎么说,还没到她难以忍受的地步。白天倒是方便转移注意力,不太觉得什么,一入了夜,到了实在抓心挠肝的时候,她就狠狠攥着被子,咬紧牙关,逼着自己捱过这一阵。因为她是绝不敢告诉爹娘的,他们只以为她在旅途上受了一点小伤,如今已恢复得不痛不痒。可是只有她知道,哪怕自己只说有一点儿不适,他们就能请全城最贵的道士、僧侣、阴阳师来。稍微懂点门道的人,一定会看出端倪。那么,她维持了这样久的谎言便会不攻自破。 在这方面,她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聆鹓独自一人,蜷在被子里唉声叹气的。这几天,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除了身体上的不适之外,心情也十分低落。这种低落与先前不同,不是由于几十天前的离别导致——虽然这样的失落感仍未散去。她每天都做梦,之前是梦到朝夕相处的朋友们,梦到谢辙、寒觞、问萤,甚至薛弥音。她重温他们的相逢,与离别。而这几天做梦,梦到的是吟鹓。有时是她们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地在庭院绕着圈跑,这儿摘一朵花,那儿折一段枝,笑着闹着,就好像姐姐一直都能这样放心地笑出声来。有时是她俩和其他兄弟姐妹团聚在一起,大家在同一张桌上吃着丰盛的饭,说着吉祥话,就好像姐姐从未离开。 昨天夜里,她梦到吟鹓突然出现在门口,喊她出去玩。紧锁的房门不知怎么就打开了,她被姐姐拉下楼去,庭院也没有一个家丁在看守,不知去哪儿了。她知道这是梦,但还是忍不住问,我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呀?她不能回答,或许这一点和现实是一样的。然后她们手拉着手一起跑,跑了很久很久,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一刻也不停。但聆鹓不累,也不怕,因为她知道她们在一起——也知道这是梦。 多么可喜,多么可悲。 回想到这儿,聆鹓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的姐姐在哪里啊?分明有过短暂的相逢,却又迎来漫长的离别。她多喜欢她,多想念她。眼泪落到枕头里,在安静的夜竟能听到声音。虽然它们很快被吞没,却留下点点斑驳。 今天怎么会这么安静呢?她正想,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 会是谁? 她猛然坐起,用力擦掉眼泪。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谁?不等她发问,门却被外面的人打开了——那绝对是给她一万个机会也猜不到的人。 「叶、叶……」 「叶雪词。」来者自报姓名,「天啊,你不会这就把我忘了吧?」 聆鹓几乎是弹了起来,并不是因为恐惧。虽说仅是单纯的惊讶,但这份诧异足以把她吓得不轻。她实在想不通这个恶使怎么能找到这儿来,又为了什么?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叶雪词将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走吗?」 「去、去哪儿?」她茫然地问,继而警觉起来,「那些家丁,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安心,我只是让他们睡着罢了。机会仅此一次,要不要抓住这份自由,看你。」 「你怎么可能帮我?你明明是个……」 「恶使?妖怪?随你怎么说。但你可要想清楚一点:我虽是恶使,却与其他人不同。我不以害人性命为生。我是盗贼,是窃者,这需求的主体便是人类与妖物本身。有意识的东西才能 有所追求之物。也便有了我的生意。我是以此为利,以此为生的。正如我来寻你,救你出去,亦是一种「盗」,只不过盗的是人。人与情报或其他物件又有何不同呢?我看不出区别。我只能告诉你,我这次的生意,就是与你来做交易。」ap 聆鹓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你、你有什么阴谋?」 「我怎么就与你说不通呢?」叶雪词无奈地翻了白眼,「看来我要交代得更详细一点,才能让你彻底安心。我救你出去,是为了你的手——我现在想回到殁影阁去。你知道,那本来就是我该去的地方对吧?但整座殁影阁都被鬼仙姑的影子封锁,我无法寻觅到它的踪迹,更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而你的鬼手,仍寄宿着一小部分影子的力量,我可是什么都知道。你近来一定为此困扰吧?因为影子的主体是那般躁动。」 「所以……我的手,就像钥匙一样?」 「对!你明白啦,就像钥匙一样,帮我打开回家的门。」叶雪词欣欣然解释道,「当然你也不会吃亏,我不会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离开家里。你的手,终归能在殁影阁,让皋月君想想办法吧?没事的,你既然帮了我,代价的事你不操心。我们还能将你平安送回家中。」 「……」 也说不上是否在犹豫,只是这一切太过突然,根本没有给聆鹓任何心理准备。现在又让她在短时间内立刻做出抉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就算她再怎么聪明,脑子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何况,她凭什么信任一个抛却人类身份,站在人类对立面的妖怪呢? 「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确实没什么办法做出保证。不过啊,我听说你的朋友们……就是那个什么谢公子,还有两个狐狸精,也在前往殁影阁的路上了。他们好像是受人所托,也要去调查那里发生的事。现在与我同行的话,有很大概率见到他们呢。不管你们先前是和平分别,还是闹得不太愉快,你们现在都有把话说清楚的机会了。」 你难道就不心动吗? 聆鹓确实动摇了,手上却默默掐了一把自己,恨自己被轻易说动。可她的话是那样吸引人,而且,仅凭她说出口的部分,自己好像的确没什么损失。这个恶使能图自己什么呢?最坏的可能,就是绑架她,问家里索要赎金。但这对一个妖怪,甚至整个殁影阁来说都太低端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我跟你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我之前还帮过神无君和皎沫夫人呢,你该认识他们吧?只要对我来说交易的内容是公平的,都可以成立。那次,他们不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吗?在这方面耍花招绝不是我的作风。***还有半炷香的效力,你打算怎么办?」 叶雪词也不催她,就是不断将钥匙抛起,又接住,甚至不看她。没有目光接触,倒是让聆鹓少了点逼迫感。但她仍然害怕。她试探着问: 「可是,从翡玥城到青璃泽,实在有很远的路要走。就算你神通广大,保证一路平安,我们也要花很长时间吧?你也是叶家人,该知道,走到哪儿都会被他们找到的。」 「正因为我姑且还算是叶家人,姑且没放弃这个无趣的姓氏,我才给你这个人情呢。」叶雪词耸了耸肩,接着说,「关于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走六道灵脉便是。这样一来,不仅能躲开叶家的眼睛,还能很快赶过去呢。这么多天过去,谢公子一行人也差不多到青璃泽了,时间正好。过不了几天,你又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了。」 「可……」 「在担心侵蚀寿命,或者迷失在狭间这样的事吗?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自有手段。放心好了,一切都是我打点好、规划好的,你只管跟我来。」 对现在的聆鹓而言,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借口阻止她了。平心而论,她当然对叶雪词说的一切十分 心动。这个憋闷的闺房,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真就被叶雪词拉着手跑出门去。家丁们果然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睡得正香,平日一个两个定要得风寒了。但聆鹓顾不上这些,她只得跟叶雪词跑着。所有的事几乎与梦中的景象如出一辙,只是有些讽刺,救她出去的竟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 她们一直跑啊,跑啊。聆鹓竟真不觉得有多累,甚至感到身体十分轻快。当她们终于停下脚步时,强烈的疲惫感才从脚上涌到全身。但叶雪词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她另一只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牌子,好像是木质的,聆鹓看不清楚。就是这只拿着牌子的手,凭空撩起了一道无形的帘子。叶雪词拉着她走了进去,环境便完全改变了。没有黑夜,没有星月,更没有晚风,有的只是一片并不刺眼的苍白。 聆鹓心里有些发慌,她的右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而且,随着她离家越来越远,这种不适感愈发严重。倘若叶雪词所言为真,那么一定是手中的影子和它的主体发生了某种共鸣。两人的确距青璃泽越来越近了,叶雪词没有骗人。 真的,真的能见到那些老朋友们吗?想到当时令人痛苦的分别,她已经不再责备任何人了。她一开始是有些想埋怨,可一旦知道他们有着为自己好的初衷,便很快能不去计较。她现在的念头只是单纯地想见见朋友们,再和他们说几句话。 即便日后不再有机会一并冒险,也算好好地道了别,了却一桩心愿。 第四百七十七回:火列星屯 十一月的风是那么冷,而青璃泽本不该是这样的温度,甚至不该有风。在过去,在他们的记忆中,青璃泽到处都是参天大树,繁茂的灌木丛都过了腰。就连地上的每一根草,都汁水充盈,拥挤地簇拥着。但这些景象全部消失了,肉眼所见之处都只有砂石。 凛天师如约而至,带来的还有法器降魔杵,与化解阴影的方法。他与百骸主做到了,据他所言,也求助了神无君、极月君等六道无常,还有许多造访过蚀光阙的妖怪。但他来时只有自己一人,百骸主并没有来。蚀光阙向来很忙,能挤出时间的机会少之又少,何况他还接受了不少妖怪的帮助,现在要一一支付相应的报酬。另外,他也并未从展现未来的烟幕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会有很多人。”凛山海道,“非常多的人——他是这样交代的。但他并未看到我们需要的真相,也没有看到最终的结果。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们。至于都有谁出现在香炉的幻影中,他亦闭口不谈。他说,这该我们亲眼去见。” “……虽然能够理解他的决定,但这听上去,会发生不好的事。” 凛天师没有否定忱星的话。他知道,施无弃能做出这番表述,怕也是因为在这群人中会有些让人不愉快的家伙。只要麻烦的人出现,就一定会出现麻烦的事。但他们也都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忱星告诉他们,有时在半干涸的池水里,看到一种有着浑浊灰色的,却十分平滑的不规则石块,是灵力衰败的青璃泽特有的灵石。原本只有将它们带离这个地方,它们才会失去灵力,但如今影响它的因素发生了改变。不过通过观察这些石块的分布规律,以及里面残存的灵力状态,可以帮助他们判断目的地的方向。这些工作是凛天师和忱星完成的,谢辙觉得自己像个摆设,对他们的举动一无所知,更不知该怎么帮忙。他有些佩服,不知忱星是如何在漫长的时光中学会了常人无法明白的知识。 几人停到了某一处。 “在那里,”凛天师说,“你们之中,应当有人能看到有一座山丘,就在不远处。” 寒觞望过去,眼前空荡荡的,目之所及寸草不生。问萤也心生困惑,她所看到的同样是一片不毛之地。正当两人想表示疑惑时,他们都注意到,谢辙却直勾勾盯着凛天师所指的方位,眼睛也不眨一下。寒觞注视着他的眼睛,竟有些意外地发现,在他的眼中竟然当真能看到一个微小的、起伏的轮廓。 显然问萤并没有注意到。她说:“我什么都不曾看见呀?” “漆黑的山丘。”忱星道。 “看来只有你们二人可以。”凛天师点了点头。 “它离这儿不远……我们要过去吗?” 凛天师说了是,忱星已经走过去,其他人只能跟上。虽然眼前仍然空空如也,寒觞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天依然亮着,却逐渐变得昏暗,云从明朗变得苍茫。周遭好像更冷了,他却不是很确定,因为这种冷只像是对皮肤有些刺激,犯不着让人增添衣物。问萤将他贴得更近,她好像也能察觉到不妙的气息,但两人都说不出具体的什么。 而谢辙的面色却变得铁青。 他都看得到。距离那“山丘”越近,四面八方就会掠过越多的影子。那些影子一个两个都很怪异,会让他想起在无庸谰的结界中看到的那些言灵,但并不一样。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是随时都在变化的。他看到一只漆黑的兔子从眼前掠过,下一刻便突然膨胀,转化为小鹿的姿态端庄地走了几步。天空偶尔有鸟飞过,但地面上没有影子。当谢辙低下头的时候,他诧异地发现就连自己也没有影子。别说他自己,前方的凛天师、忱星,与身边两兄妹的脚下也空空荡荡。谢辙正想对打头的凛天师说些什么,却看到道路的正前方有一个人的剪影。 对,是人的轮廓,绝对没错。不只是动物植物,甚至有清晰的人类的样貌呈现在这里。他很想知道这些是什么,可答案已经很清晰了不是吗?那便是影子。他正想喊住他,却发现凛天师径直穿过了它,就像实体穿过了一只幽灵。 那人所面对他的,究竟是正面还是背面?或许答案并不重要。见他停下脚步,凛天师回过头看过去,示意他快些跟上。他就像是没看到那个人影一样,或者说看到了,但并不在意。他是不想引起什么慌乱,还是每个人看到的景色并不相同?谢辙只知道,就连身为妖怪的寒觞和问萤好像也无法注意到它们——否则问萤早大叫出声了。 一切都诡异至极。面对眼前的人影,他稍作迟疑,还是决定绕了过去。他觉得很不适,但凛天师仍没有表态。现在的气氛对他们来说,能保持情绪稳定已经不算容易。明明之前还没有大战当即的感受,可此刻却有一股莫名的肃杀之气,谢辙无法解释为何。 倒是与在妄语的结界里不同,那黑色的山丘没有一直远在天边,或者胡乱改变样貌。它就像一座普通的山丘,静静地等待他们的来临。离得很近时,谢辙才意识到,这是一座巨大的、漆黑的屏障。从这个屏障中,时不时有黑色的流影逃逸出来,在这附近徘徊,大概这就是那些影子的来处。别处没有,或许是它们若走得太远,就会消散。目前为止,它们都没有对谁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剩下的事,凛天师一个人处理足矣。时间是他算好的,地点也得以确定。他抬起衣袖,一排符咒齐刷刷地飞跃出来,如白色的鸟群。那些符咒附着在“山丘”的壁上,的确像是接触到了什么固态的实体。可很快,它们像是被墨水浸透一般,慢慢变得漆黑,继而被吞没。接下来,凛天师又拿出了一些祭具,在周遭操作起来。他利用法术在地面上生成了一座很大的阵,将他们四个人都囊括在内。他再伸出手,那块铜镜的碎片悬浮起来,在法术的作用下悬浮在阵的中央。很快,地面上有微弱的蓝光向外扩散,水流似的填充了法阵的线条。 凛天师委托几人在阵外洒满不知名的黄色粉末后,他开始念起咒来。那扭曲变形的碎块竟然褪去杂色,重新变得为光辉所笼罩,就好像一片枯萎的花瓣吸收水分,再焕生机。原本胡乱旋转的碎片,在某一刻突然定住,光滑的一面朝着漆黑的山丘。一块微小的光斑出现在黑影的壁障上,就像镜子反射的太阳光——尽管现在看不到太阳,只是天尴尬地亮着。 很快,那一点开始扩散了。形同燃烧般的痕迹一点点蚕食着黑影,那白色的洞口缓慢地扩张。这神奇的一切在寒觞和问萤眼中,显得有些怪诞。因为他们并不能看到山丘的结界,也不能看到法阵的光辉。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凛天师要停在这里,因为这里的风景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至于这一套法术,的确是玄之又玄的流程,足以让外行感到几分厉害。但只有透过谢辙的天眼才能看到,这实际的景象是如此诡谲。 待到白色的洞口扩张到足以容纳一人通过时,周边的黑影开始抗争了。它们努力想要闭合在一起,伸出了长长的丝线,彼此牵连,试图融为一体。面前的壁障上出现像被刮烂的破布似的痕迹,网一般遮挡了内部的景象。不过内部也看不出什么,从谢辙的视角看,那里面真的只是一种不算刺眼的白光罢了。这令人很不安。 “就是现在,快进去吧。”凛天师道,“它就要合拢了,只能坚持到这一步。这是利用镜子的碎片,与朽月君留在内部的碎片相互共鸣的结果。仅从一端是很难打开的。” 忱星直直走过去,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的身影融入白光之中,在寒觞和问萤眼中便是突然消失了。他们很快明白,眼前有一道看不见的门,两人便携手走了过去。但那洞口只允许一人通过,问萤在一瞬间消失,寒觞却扑了个空。他露出慌张的神色,不知妹妹突然到哪儿去了。好在谢辙保持镇定,让他只是重复刚才问萤走过的路。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忱星的通过令中间的黑色丝线重新断裂,而在寒觞犹豫时,它们又缓缓复原。 寒觞信任他,自然也成功通过了结界。待到谢辙进去时,能感到穿越洞口,融入白色时的那阵冰凉。就好像穿过了一层泡泡似的薄膜,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察觉一点微弱的阻力。 而在这内部,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这大约又是一处灵脉结点吧?那里都是茂密的植物,还有小动物飞快地从眼前掠过——真正的动物。即便时间很短,谢辙也注意到,那一定是个机灵的松鼠。虽然已经十一月了,四处都开着花儿。除了植被,地上也有多处水洼,和这时本该有的青璃泽的样子一模一样。但这一切都非常的怪异,每个人都能看出原因。 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它们都没有影子。 一点点也没有。 凛天师通过了结界后再无人干扰,影子迅速进行了自我修复。在他们看来,就像是空气里有团黑影突然凝聚,然后完全消失。就连他也来不及对眼前的景色感慨什么,一个有些稚嫩的、孩童般的女声从前方传来。 “真的有客人来,皋月大人说得一点儿不错。” 朱桐双手背后,甜甜地笑着。她也没有影子。 第四百七十八回:火起萧墙 「看这样子,你是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谢辙道。 「还好吧?也没有多久啦。」朱桐摊开手说,「不过这边还真是热闹,比我想的人还要多。他们所镇守的地方应当都比我轻松,大概?」 问萤歪过头,困惑地说:「你就这么把你们的计划说了出来?莫不是假的吧。」 「骗你们也没什么意义啦,正好让我利用你们的好奇心,多拖延一些时间。」朱桐认真地说,「皋月大人知道这几日并不太平,才派我们前来把守。其他的事,即便是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能做的只有这些。反正啊,你们就算打倒我,也会继续深入,没必要将每处把守的人都打扰一遍的,对不对?」 朱桐的态度是那么轻松,就好像并没有把这些人放到眼里一样。她分明只是个孩童的样貌,却说出这般可怕的话来。凛天师稍加沉思,说道: 「这里是殁影阁领域的东面,所以是你镇守的地方。我猜,北面应当有佘氿看守,西面是狩恭铎负责,而吴垠在中央。这一向是你们殁影阁的规矩。南方虽无人看守,但你们必有措施,从那里来也不是明智之举。」 「呀,既然你知道,该不会是故意来找东边儿做切入点吧?这不是看我好欺负嘛。听上去有些瞧不起人呢?」 「都是一样的。你们几个人,没一个好对付的。选择这里,不过是方便罢了。」 「看来您真的对我们做了许多调查。但是很遗憾,即便再怎么了解,战斗是难免的,这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吧?我们会为殁影阁鞠躬尽瘁。」朱桐仍是那般坦然且无畏地说,「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 谢辙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不明白。」 「你又有什么不懂呢?」 「我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值得你们做出这等觉悟来。我知你们都在殁影阁,听从郁雨鸣蜩·皋月君的调遣。你们愿意留在这里,也一定有我等所不知晓的内情,但没有人真正知道为何你们愿意做到这一步。你们都是慎重的人,不会将生死之事挂在嘴边。所以,我们便更想知道,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愿意将殁影阁维护到这个地步?」 少女的妖怪仍保持微笑,却不说话了。从她那大小不一的八个眼瞳里,各自寄宿着怎样的感情,他们暂时无法得知。她抿起嘴,让这个笑变得有些惨烈。 「嗯……但是呢,反而是从这里攻入不算明智的选择哦。」 朱桐当然不会回答谢辙的问题。她只张开双臂,从身后又生出细长的、畸形的四条肢节来。突然便有绸带从她身上倾泻,几人灵活地都闪开。这种档次的「打招呼」实在是雕虫小技,但毕竟只是个开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而当几人转过身时,他们意外地发现,这铺天盖地的绸带之中,挂着一个又一个人形的躯体。 「……还有余量吗?」忱星扫视过去。 毫无疑问,那些都是偶人,但都是空空的躯壳,也没有衣物遮掩。从这些东西上,他们感觉不到太多灵力,但能够确认控制它们的力量都来自朱桐。数量上,的确是她更占优势,但这些偶人的能力若是不及无庸谰的那些,倒也不是没有胜算。只不过远远看过去,那缭乱的绸带可真像是一张粉色的大网,而每一个人形都像是陷入网中的虫豸。它们都死去,一动不动,求生的意志与它们无关。 「这是在拿最后的家底垂死挣扎吗?」 寒觞露出不屑的神色来。他一招手,试图用火焰点燃那漫天的绸带。但显然这不是寻常的布料,它们并不能轻易燃烧,哪怕是狐火。忱星以紫色的火烧过去,虽然立刻将它们摧毁了,可妖力瞬间将它们重新编织,快得令人甚至没能反应。何况朱桐的操作是如此灵活,绸带与偶人的位置都变幻莫测,让人应接不暇。 再怎么说,与朱桐作战的共有五人,他们的能力一个比一个出彩。但能与他们僵持这样久的朱桐,靠的不仅是个人的实力、偶人的数量,还有对环境的熟悉。说实话,在当下的殁影阁内没有影子这件事,对他们作战的干扰极大。很多时候判断对方的位置,出招的动作,还有许多细节,都是靠影子来判断的,而自己的行动也会受到影子的干涉。但使用「人海战术」与绫罗绸缎作为武器的朱桐,影子最能暴露她的作战技巧。可现在没了影子,她也就没了弱点,如何判断那些东西的方位和目的成了最大的难点。何况有这些东西,谁都难近她的身,直接从源头上打断她的行动也不那么容易。 使用相似手段突破结界的人,并不止他们。有另两人从南方来,比谢辙他们更早,现在已经深入了一段距离。 「你们殁影阁花里胡哨的陷阱实在多得很呐。」朽月君抱怨着,「虽说凭我不是不能破解,就怕是你们恢复不了,回过头埋怨到我身上。还是有你这样的内行好,回头收拾收拾,还能接着使。」 解烟抬起手来,将一团苍色火焰收回掌心,再将其熄灭。如凛天师所料,这里的确是戒备森严的地方,但有殁影阁的人在,便与畅通无阻无异。她默默地扫视过这些疯长的植物,感慨道: 「一些机关已经被植物破坏了。它们生长的路径,与原本的样子有所差池。所有的事都乱套了,而我们发现得太晚。」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说白了,就是失职。你别说,这结界可真有意思。」 「也不算结界,只是一层帘幕,一层壁障吧。」 「为了维持自身,它一直在夺去内部之物的影子。由于脱离了主人,它多少有些肆意了。我差点儿就能将其收入囊中,真是可惜。看现在的样子,它自己也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你们主子竟敢就这样使用它,真够大胆的。」 「若不是迫不得已,别无他法,恐怕也不会这样。」 「这么讲,算是你们殁影阁的遮羞布了。」 解烟并不喜欢这个说法。她恶狠狠地瞪了朽月君一眼,加快了脚步。 「哎呀,还让人说不得了。若不是我,你还不知在哪个荒郊野岭乱逛呢。究竟是哪个大意的家伙把保护了数百年的令牌弄丢了?」 「啧……」解烟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大意。恐怕,是给贼人偷去了。」 「谁偷你们这东西干什么呢,真是百年未闻的奇事。这东西也就拿着的人能用,不如黄泉铃,带不了人。谁还有需要冒险到这个地步,来满足穿越六道灵脉的需求?别说,若真是给谁从你身上拿去,倒还挺有本事的。」 「不止一人。为了给一些有求于殁影阁的人谋方便,我们早就改进了令牌,将保护人的效力扩大了不少。不过,这也是很早前的事了,我们带过许多访客。真知道这一点的大有人在,目标很难排除。」 「算了,不关我事,你还是想想怎么给皋月君交代吧。」 「……」 解烟不回头了。她的沉默中暗藏着许多想法,但无一例外都有几多悲观。她好像在忧愁什么,也或许朽月君能读出这种忧愁,却不放在眼里。 「那么——」 他停住脚步,突然张开口,将手放进喉处,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剑。将剑竖起来,它立刻灼灼燃烧。他再一转剑身的角度,几道刺眼的光从它的周身流窜而出。每一道光柱都化作六道神兵中的一把,并有序悬浮在他的身边。其中,看上去最普通的是那把切血封喉。它的颜色仍是一块普通的铁,与过去完全不同。每一件兵器都透出一股特殊的神力,只有它,像是不知怎么就混进去的寻常物件儿。 「真让你给收集齐全了。但是,你召 出六道神兵干什么?怎么还差一把?」 「借给别人了。那人,此刻应当还在六道灵脉里吧。不过没关系,我会接应她。」 「你要干什么?!」 解烟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却知自己无力阻止。即便如此,她还是上前两步。朽月君身上迸发的妖力轻巧地将她弹开。她挣扎着爬起来。只见一些破碎的铜片从朽月君的衣襟里流窜出来。它们在眼前旋转、环绕,直到每一片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切血封喉就被它们所包围着。从碎镜折射了颜色古怪的光,为铁色的剑身从多处缓缓镀上了属于血的暗红。 「你怎、你怎么能——」 「惊讶什么?虽然它确实无法修复,但我可以从镜像的世界里借一点力量,暂时将它还原。镜影相通相叠,我从它的每一个过去里,抽取一段本就属于它的刻印。这样一来,倒能用一段时候呢。正好,本该将怨蚀还给我的人还杳无音讯,我试试看能否利用六道的关联性将他们召唤过来。」 「你不能在殁影阁这么做!」 「我偏是要在殁影阁这么做。」 解烟立刻与他翻脸,不由分说地冲上去,身后编起的长发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蝎尾一样猛攻过去。朽月君只动一根指头,断尘寰得令一般飞去,猛地斩断了她的长辫。解烟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混合着毒液的血从断面滋了出来。毒液洒落之处,草木枯萎。断掉的辫子自己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而朽月君只淡淡地说: 「快滚吧,看在皋月君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但若你找死,那便不一定了。」 解烟湿淋淋的黑发淌着血,不甘与愤怒充斥她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