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嫡子》 第一章 嫡长子,赵德昭 大宋开宝八年。 大雨如注,偌大的开封(东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忽然,闪电如同利剑一般,在天空劈出一条巨大的亮色裂缝,短暂破开城池上空的昏暗。 汴河之畔,一座构建宏伟的府邸中,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被雷声惊醒,蓦然从昏睡中睁开眼睛。 青年男子猛地坐起身来,环顾了一眼周围的陌生环境,轻轻触摸了一下自己年轻有弹性的陌生脸庞,眼神里泛起惊讶与错愕。 “原来,我老赵还没死,这是在哪儿?我现在又是谁?” 短暂的迷茫过后,脑海中的记忆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前世今生所有的过往,迅速融合成为一体。 他原本是一个网约车司机,因疲劳驾驶导致车毁人亡。 意外之中,灵魂穿越到了一个发烧昏睡的青年男子身上。 这个青年男子刚好也姓赵。 他赵德昭,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嫡长子! 他母亲是赵匡胤的结发妻子贺氏,他是出身纯正尊贵的嫡子。 在这个时代,“嫡长子”这三个字,就代表着无可置疑的、法理正统,代表着无可争辩的、皇位最优先继承权! “开国皇帝的嫡长子,还长得这么高大帅气……很不错啊!” 赵德昭从卧榻上起身,走到卧室里放置的一面人把高的光亮铜镜跟前,照了照镜子,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体型,对自己的新脸孔和新身体,还有自己的新身份,都觉得很是满意。 可是很快,他的内心猛地一沉,双手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 他赵德昭虽然是赵宋皇位法理上的正统继承人,可是那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却知道,在父亲赵匡胤突然驾崩后,历史上真正接替大宋开国皇帝、太祖赵匡胤坐上龙椅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他的二叔赵光义,庙号为“宋太宗”! 赵光义在登基继位后,始终没有放松对赵德昭这个“太祖嫡长子”的防备和猜忌,赵德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也一天比一天小心谨慎,日日夹着尾巴做人。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劫难。 赵光义登基后讨伐契丹,在高梁河全军覆没,一度与部属失去联系,屁股上中了一箭,最终趴在一辆驴车狂奔千里,方才逃得了性命,后人戏称为“高梁河驴车漂移”。 朝中大臣们一度以为皇帝已经遭遇不测,于是商量要拥立赵德昭继位。赵光义逃回东京后得知此事,对于赵德昭的猜忌就更加严重,最终把这个侄子逼到自刎而亡,死时年仅28岁。 太祖皇帝的嫡长子,在皇位继承的合法性上,没有谁人能够强得过他! 所以,会有朝中大臣想要拥立他,而赵光义不把这个侄子逼死就始终放不下心。 想到此处,赵德昭来回踱了两步,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我这皇帝老爹没有立我为太子呢?” 宋太祖赵匡胤的突然离奇驾崩,以及赵光义的突然继位,也即是所谓的“烛影斧声”之变,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一桩极其著名的疑难公案。 赵匡胤真的就是选定了弟弟接班,排除了自己的儿子吗? 赵德昭觉得,这个还真不一定。 赵匡胤确实没有立皇太子,但是也没立皇太弟啊! 太祖一朝,压根就没有正式立过储君! 但是,不得不承认,赵匡胤对于接班人的选择,在弟弟与儿子之间,看上去确实是更偏向于赵光义这个弟弟,至少在形势上看起来是这样。 赵光义被赵匡胤封为晋王,委任为开封府伊,掌握京城治安,重要性不言而喻。要知道,在往前的后汉、后周两个朝代,开封府伊这个位置简直就是储君的标配,默认就是由储君兼任。 而赵德昭就悲剧得多,他虽然居官显赫,但在父亲生前始终没有被封过王,也从来没有被父亲委以重任。 因此,不论是爵位的尊贵,还是朝中的根基势力,又或是赵匡胤的信任,他赵德昭都远远不能跟二叔赵光义相比。 所以,赵光义在当下,是无储君之名,而有储君之实!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要知道,父死子继,才是天经地义,而不是什么“兄终弟及”! 要知道,乡下一个仅有百亩薄田的小地主,都会心心念念要把这点家业传给亲生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兄弟,更何况是一个偌大的江山基业?这才是人情之常啊! 赵匡胤就这么不近人情,不念父子之亲吗? 看着铜镜里崭新的自己,赵德昭呆愣了片刻,脑海里此生的记忆纷纷涌上心头。 他想起来了,这个身体的旧主人种种不堪的为人与秉性,还有他干过的那些狗皮倒灶的破事,简直是让他汗颜! 这一刻,赵德昭明白了。 “这个真怪不得二叔,更怪不得父亲,要怪就只能怪自己!” “谁叫你这么不争气?谁叫你做人这么不像话!” “赵匡胤是父亲,但更是开国皇帝,一代雄主!” “乱世还没有结束,为了确保赵氏江山基业在乱世中传承下去,他宁愿把皇位交给更有才干的弟弟,而不是不争气、不靠谱的亲儿子!” 砰! 赵德昭一拳砸中铜镜里的人影,眼神坚定而锐利。 这一拳,是与以前的赵德昭告别,也是对命运的宣战! “既然上天让我来到这个时代,我就绝对不会再做一个杯具!” 第二章 腹黑叔叔,赵光义 “殿下?”赵德昭拳砸铜镜弄出的响动,惊动了卧室外面守着伺候的太监,一个尖细的嗓音传了进来。 赵德昭转身,平静说道:“进来。”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推开。 一个年轻太监迈着碎步走进屋来,在赵德昭跟前弯下腰身,开口轻声细气,神态低眉顺眼,带着卑微与小心。 “殿下,您都发烧昏睡了一个时辰了,可算是醒了,宫里的太医很快就到……您要不要用上一点热粥,养一养胃?” 这个太监是宫里派给赵德昭的贴身太监,名字叫钱牛儿。 “不用了。”这个当口儿,赵德昭哪有吃饭的心思,摆了摆手,“给我更衣吧。” 钱牛儿赶紧出屋吩咐了一声,很快就出现了一小队宫装婢女,迈着碎步鱼贯而入,看她们的年纪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在赵德昭的概念中属于初中生。 其中三个婢女双手各捧托盘,托盘里分别盛放着袍服、冠带和靴子。 她们在赵德昭脚边双膝跪下,低头将托盘平举齐眉,另有三个婢女取过袍服冠带,动手为他更衣。 妈呀,三个专门举盘子的,还有三个动手伺候的,换个衣服都这么大的阵仗! 被一帮初中生这么一个伺候法儿,让赵德昭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很不自在。 袍服很快换好,需要把衣服抹弄平整,几双软嫩小手在赵德昭身上来回拨弄,挠得他身上痒痒的,心里感觉怪怪的。 “行了行了,我这里用不着你们了。” 赵德昭实在消受不了这个,于是摆了摆手,还有帽子没戴靴子没穿,他打算自己动手。 “殿下饶命啊!” 赵德昭话音刚落,六个婢女脸色大变,噗通一声,一齐跪了下来,额头在地上咚咚猛磕响头。 赵德昭一时愕然,“这……这是……” 紧接着,他的贴身太监钱牛儿也跪了下来,恳求道: “殿下,这几个奴婢是宫里派到府上的,年纪嫩了些,手脚生疏,做事难免不够妥贴,弄得您不称意……您就饶了她们性命吧,把她们几个驱逐出府,打发回宫里就行了。” 赵德昭张了张嘴巴,刚想说“我没怪罪她们呀,更没想要她们性命”。 可是紧接着,以往的类似记忆,一桩又一桩涌上心头—— 曾经,他因为粥碗里发现一颗小石子,下令弄来一大碗沙子碎石,让侍卫一把一把硬塞到负责拣米的厨子嘴里,硬逼着他咽下肚去,最后弄得这个厨子肚腹坠胀惨死。 曾经,他因为府里的婢女无意间说了一句“殿下,地下凉”,而下令把这个婢女打得满口是血,只因为他忌讳别人说“地下”,只能说“地上”,因为觉得“地下”不吉利,是在咒他死。 这两桩恶行只是其中最奇葩的,至于其他的一些奴婢因为小有过错,他便大发雷霆,下令打死打残的,那就更是多了去。 摊上这么一个凶残暴虐的主儿,也就难怪很平常的一句“我这里用不着你们”,就把这些婢女吓得跪求饶命了,做奴婢让主子觉得没用处了,那岂不就是个死? 想起以往的斑斑劣迹,赵德昭暗叹了口气,放缓口吻说道:“我没有怪罪她们,只是不用她们服侍了,我自己动手就行了。” 钱牛儿站起身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瞥了赵德昭一眼,主子居然一反往常变得如此宽和,这是转了性子了,还是发了一通烧把脑子给烧出毛病了? “谢殿下宽宏大量,谢殿下厚恩。”六个婢女“死里逃生”,感激涕零,磕头如同捣蒜。钱牛儿挥了挥手,婢女们随即匆匆告退。 赵德昭自己动手穿戴好了冠帽和靴子,抬手一振衣袖,“走,进宫。” 钱牛儿刚把心放回肚子里,一听这话又跳了起来:“殿下,外头下着大雨呢,您刚刚就是受了寒气才发的烧,可不能再淋着雨!” 赵德昭不理他,自顾自抬脚就往外走。 钱牛儿赶紧跟上,连声喊着,“备马车!快马车!” “备什么马车,太麻烦了,咱们走着去!” 钱牛儿拗不过,只得赶紧拿了一把大伞给赵德昭打着,叫了几个随从匆匆跟上护卫。 大雨的势头丝毫不减,整个东京城笼罩在一片烟雨水汽中,街面宛如江河横流。 赵德昭快步走在石板路面上,步子迈得很大,落地很稳,丝毫不顾及脚下溅起的泥水。 福宁宫。 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所居住的寝宫。 “王大官儿,麻烦通传一声,我想见一见父皇。”赵德昭向一位身着紫袍的中年太监客气说道。 这位中年太监,便是内侍省都知王继恩,内侍省则是大宋统领宦官的专门机构。 “二殿下,陛下龙体欠安,还在卧床,今日恐怕见不了人啊。”王继恩微微弯了一下腰,话里虽然客气,但是拒绝之意却十分明显。 “不是身体欠安,你个狗奴也不敢不让我见父皇!”赵德昭心里暗骂,面儿上仍然是陪着笑,“还是有劳王大官儿通传一声,父皇要是知道我来看他了,只怕精气神都能好上几分。”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王继恩不敢峻拒,犹豫了一下,便请赵德昭进到偏殿等候,自己前去为他通传。 赵德昭刚进偏殿的大门,一眼就瞥见上首坐着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汉子。 此人身材高大魁梧,生就一张四方脸,面皮红中带黑,他正要闭目养神,听到脚步警觉睁开,双眼精光灿然。 这位便是赵匡胤的二弟,赵光义。 “二郎见过叔叔。”赵德昭向赵光义行礼拜见。 赵光义双手紧紧把着赵德昭的手臂,呵呵大笑起来,笑容颇是欢畅。 “二郎呀,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赶着进宫探病呀,皇兄要是知道你这么有孝心,不知道该有多欣慰!” 赵光义之所以唤赵德昭为二郎,是因为赵德昭前面还有一个夭折了的亲哥哥。 赵德昭面儿上陪笑着,心里却在暗暗腹诽冷笑: “下这么大的雨,你不也眼巴巴的在这儿候着吗?来得比我还早呢!” “你要是皇兄知道你接班后是怎么对待他的子孙的,要是知道你是有多黑心,恐怕死了都能气得活过来!” 第三章 凄惨幼弟赵德芳 历史上,赵光义即位后,赵匡胤的子孙都饱受猜忌,可不单单只是赵德昭这个嫡长子。 比如说,赵匡胤的小儿子、赵德昭的幼弟赵德芳。 这位赵德芳,其实就是民间流传数百年的热门评书戏曲《杨家将》里“八贤王”的原型,据说是他拥有一把御赐金锏,可以“上打昏君,下打奸臣”,威风无比。 可惜历史不是故事,更不是戏曲评书,真正的赵德芳不但没有那么威风,而且也没有落到一个好收场。 他年仅22岁就死了,跟在28岁上被逼自刎的、他的二哥赵德昭,那就是前后脚。 赵德昭正念叨自己的这个幼弟赵德芳,忽然听到殿门处传来脚步声,正是赵德芳来了。 “二哥!” 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先喊了赵德昭,然后才瞥见赵光义,于是慌忙下拜行礼。 “三郎见过叔叔。” “哥儿俩都来啦,好,好,省得皇兄派人一个一个喊来……”赵光义笑容满面,伸手轻轻抚摸赵德芳的头顶,看上去很有做长辈的慈爱模样。 “三郎,过来让二哥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赵德昭招手把赵德芳叫到跟前,站起跟他比了比身高,发现赵德芳的头顶正好平齐自己的下巴,笑嘻嘻说道:“哎呀,三郎,你还真长高了不少,再过上几年,怕是要比你二哥我还高哦!” 说话间,赵德昭一瞥眼,发现赵光义正瞧着这边,嘴角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讥诮与轻视。 赵德昭看懂了这个表情的意味,赵光义是把我和赵德芳,都当没长大的小孩看待呢,好嘛,好得狠呢! 你把我们哥儿俩当不懂事的小孩,那就不会过于防备我们! 这时候,赵德昭听到殿外脚步纷沓,人声嘈杂,显然是不断有人前来,这些人当然也是为了求见圣上。 赵匡胤因为身体不适,已经辍朝三天了。 圣上龙体欠安,做臣子的怎能不来探病表忠? 圣上已经五十多了,在这个时代,如此年纪就是半截入士了,谁知道会不会一病不起,朝局又会不会生变?在圣上患病的敏感时期,一旦行差踏错,搞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管有事没事,进宫探探风声也是好的。 那些大臣作如此想法,赵光义和赵德昭、赵德芳自然也是如此。 进来的那些紫袍大臣里,赵德昭看到了两张令他觉得亲切的面孔。 其中一人,便是他的岳丈,两朝宰相、祁国公王溥。 站在王溥右侧,正在跟他低声交谈的另外一人,则是大将石守信。 王溥是岳丈,天然就绑定了赵德昭这个女婿,当然只会站在他这一边,两朝宰相这个份量是不用说的。 而石守信与王溥素来友善,赵德昭觉得,此人按理说也应该是倾向于自己这一边的。 石守信虽然不是两朝宰相,却是赵匡胤起家本钱“义社十兄弟”之一,而且是开国六大将之首,而且跟随赵匡胤累经血战,颇立战功。 赵匡胤开国登基后,虽然玩了一套“杯酒释兵权”把戏,解除了石守信等义社兄弟的兵权。 但是,他跟赵匡胤的交情还在,在大宋军中的威望还在。 然而,历史上,石守信的下场却谈不上好,可以说被赵光义给坑了一把。 赵光义登基后,统军讨伐契丹,大败于高梁河,全军覆没,二十万将士只有十万生还,可以说是一场惨败。 赵光义不肯承担自己决策错误的责任,把锅甩给了石守信和刘遇,石守信成了最大的背锅侠,遭到降职处分,要不是宋朝不兴杀戮大臣,估计连脑袋都得砍了。 高梁河惨败的最严重后果,便是大宋再也没能够从契丹手中收复燕云,甚至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失去了。 燕云没有收复,国防形势就不完整。 没有燕山的阻扼,来自北方草原的骑兵便可以通过燕山隘口长驱南下,黄河以北无险可守。 蛮族南下的铁蹄,从此成了大宋朝野的噩梦。 而在靖康年间,这个噩梦终于化为了现实。 可以说,北宋的覆亡,靖康之耻,赵光义的拉垮无能,是肇祸之始! “但是现在,我来了,就决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我上位之后,一定能够收复燕云!” “不仅如此,我还要带甲十万,横行漠北,扫荡西域,恢复汉唐旧疆!” “我要把后人口中蔑视戏称的‘挫宋’,变成真正的铁血强宋!” 赵德昭暗暗在内心呐喊,表情却肃然恭敬起来,迎着王溥和石守信率先招呼。 “岳丈,石将军。” 第四章 济世雄杰赵匡胤 王溥与石守信刚要行礼,王继恩便出现在殿门口,传了赵匡胤的口谕,宣人觐见。 赵匡胤首先宣的不是赵光义、赵德昭、赵德芳这三个自家人,而是宰相朝臣们。接见宰相朝臣们,当然是为了安抚朝堂人心,同时就一些重大政务给出意见。 国事为重! 这是赵匡胤一向的处事原则。 宰相朝臣们一拨接一拨进了寝殿又出来,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王继恩终于宣了赵光义与赵德昭、赵德芳叔侄三人进殿。 赵德昭放慢脚步,故意落在了最后面,慢慢抬头望向前方。 幽深的寝殿尽头,矗立着一个身披锦袍的壮汉。 他身材高大,狮鼻阔口,面相方正,宛如一尊从庙里搬出来的神像。 他岔开两腿,很随意的就那么站在那里,便仿佛渊停岳峙,气派威严。 他,就是一代雄主,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 残唐之后,五代相继,各国互相攻伐,大小军阀们打成了一锅粥,百姓血肉捐于草野,天下苍生饱受战祸,四海民不聊生,华夏文脉更是几乎断绝。 这个时候赵匡胤等文武大臣跟随后周柴氏横空出世,打下了大半个太平天下! 尽管赵匡胤欺负柴氏孤儿寡母,篡夺后周政权的行径并不光彩,但他确确实实是那个结束百年乱世,给天下千万黎民百姓提供秩序之人,更不用说他还有重兴文教之功。 千载以后,伟人诗词里的“唐宗宋祖”并列,岂是白白得来? 对于这样一位开国皇帝,赵德昭发自内心的觉得,称一声“济世雄杰,一代英主”恰如其分! “爹爹!” 赵德芳少年心性,看见赵匡胤就欢呼着跑在最前面,一头撞到了父亲怀里,蹦跳着大呼小叫,兴奋地大喊:“爹爹,我又长高啦,都齐到二哥的下巴了!” “大哥,身子可好些了?还是要多加休养。”赵光义很随意地拱手行了个礼,向赵匡胤问候。 赵匡胤兄弟是军汉出身,并非什么诗书世家,兄弟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礼仪规矩。即便是赵匡胤皇袍加身后,与赵光义相处也与昔时无异。 “爹爹安好。” 在父亲面前,赵德昭可不敢像幼弟赵德芳那样跳脱,更不敢像叔叔赵光义那样随意,而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行礼拜见,弯腰的角度都是实打实的九十度。 赵匡胤“嗯”了一声,朝着赵德昭点了点头,意似嘉许,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赵光义在靠近赵匡胤的御榻下首坐了下来,说道:“大哥,你平日里忙于国事,颇为操劳,此次身体欠安,只怕是累着了。我这里带来了一颗高丽国进贡的千年人参,据说可以滋养元气……” 赵匡胤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嗨!我操劳什么了,就是骑马久了,一时有些头晕,休息两天就好了,你那儿有的东西,我这儿会没有么?那千年人参你自己留着吧!” 赵光义还待继续劝说,赵德昭忽然开口插话:“二叔说错了,爹爹不是操劳过度。” 赵光义转头瞥向赵德昭,眼含愠怒; 赵匡胤倒是依旧嘴角含笑,垂下了眼皮,面色不变。 赵德昭不去理会赵光义的“王之怒视”,他微微低下头,缓缓说道:“爹爹是老了。” 赵德昭走近上前,双手握住了赵匡胤的右手拳头,缓缓用力压了下来,诚挚地说道:“儿子记得以前小时候,爹爹经常伸出两个手臂,让我和三郎一人攀上一臂,我俩就算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是攀摇不动的。” 可是现在,做儿子的可以按得下父亲的胳膊了。 赵匡胤脸上露出柔情与微笑,似乎是想起了以往自己还是一个在军中厮混的军汉之时,那些父子亲密无间的时光。 “呵呵,你总算晓得了一点儿人事,明白爹爹也会老。” 赵匡胤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混账,并没有对他抱有多大的指望,能从赵德昭口中听到这番话,已经说明他是有长进了。 “说说吧,你想要爹爹赏你些什么?” 以往赵德昭也不是没有乖巧听话过,不过大多是为了从赵匡胤那里得些赏赐和好处,所以赵匡胤也不绕弯,就直奔主题了。 “儿子不要赏赐,只求爹爹准许我每天进宫,朝夕侍奉在爹爹身边。”这个回答当然是赵德昭早就想好的。 赵匡胤微微皱眉,并没有马上答复,似乎在凝神思索。 赵光义正在慢条斯理地饮茶,闻言抬头瞥了赵德昭一眼,含笑插话:“二郎,你是贪玩儿,不爱读书习武,这才想着进宫躲懒的吧?” 对于赵光义的说话艺术与权谋手腕,赵德昭在心里点了一个大赞:“谈笑之间,四两拨千斤,连消带打,不着痕迹,就是不让自己进宫接近父亲,化解潜在威胁,这一招儿高,实在是高!” 可是赵德昭也不是白给的,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术。 “跟着爹爹学文习武,不比跟着什么先生都要强?” “习武也罢了,教读书你爹爹可不行。”赵匡胤笑笑摆手。 赵德昭赶紧补上一句:“宫里也有宫学的,先生不也是现成的嘛?” “嗯,也是……”赵匡胤有些动意了。 “爹爹还能方便随时考察我的功课,要是我不长进,爹爹亲手打我棍子好了!”赵德昭趁机敲钉转脚,把话说实了。 “那好,打明日起,你就每天过来宫里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长进!” 第五章 当局者迷 回到府邸后,赵德昭连午饭也顾不上吃,把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脑子里开始拼命回忆宋朝初年的历史。 不管是大事件还是鸡零狗碎,想到什么就马上写下来,否则日子久了难免会忘掉一些,所以得赶紧的。 他也不用什么毛笔,而是自己动手从书房里的鸡毛掸子上拔了一根鸡毛下来,拿裁纸刀削尖,再蘸上砚台里的碳墨当笔。 特意写的简体字,都记在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而且这“鸡毛笔”也很不好用,字写得是歪歪扭扭,乱七八槽,赵德昭相信除了自己之外,这世上没人能看得明白。 这样就很好,以后万一小本子遗失或者被盗,别人拿到手也会跟看天书一样,那就不容易惹出什么难以预料的麻烦。 想着,写着,赵德昭的一颗心渐渐下沉。 按照他回忆起来的宋代历史,赵匡胤驾崩是在开宝九年的年未。 而现在是开宝八年的年初。 也即是说,距离那一场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一个杯具的“烛影斧声”之变,仅仅剩下一年多,不到两年了。 而晋王赵光义在朝中、军中,以及东京城内外,甚至皇宫里面,都经营布置了十几二十年,根基深厚,势力庞大,党羽众多。 更要命的是,赵匡胤对于赵光义的如此作为,一直采取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 时至今日,可以说,赵光义哪哪都能伸得进手,哪哪都有他的人。 要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经营起属于自己的威望与势力,最终彻底压倒对方,可想而知,谈何容易? 但是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便是下场悲惨,小命难保。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赵德昭不能不生出一种强烈的紧迫感! “爷。”书房门外有人轻声呼唤,是钱牛儿的声音。 “进来。”赵德昭很谨慎地合上了记载自己的专属秘密的小本子。 门推开,钱牛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几碟糕点。 “您午饭都没吃,可不能饿着,用些点心垫一垫吧。” 赵德昭这会儿正为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担忧,哪有心情吃什么糕点,他看也不看,随口道:“放那儿吧。” “是。”钱牛儿把糕点放在赵德昭的书案上,转身告退。 赵德昭忽然一眼瞥见,钱牛儿脸孔上有两处淤青,便把人叫住:“慢着,脸上哪儿来的伤?” 钱牛儿目光躲闪,缩着脑袋小声道:“回爷的话,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给磕着了……” “那你跌跤的本事好得很啊,再跌一个给我看看?要是能跌得一模一样,那我就信了你的邪!” 赵德昭差点气笑了,钱牛儿脸上的淤青,一看就是特么挨了打的啊! 钱牛儿低着头,抿紧嘴巴,一声不吭。 看见钱牛儿这一副又怂又倔的熊样儿,赵德昭是越发恼火:“快说!是谁特么打你了?” 赵德昭是真的很气,这儿是检校太傅府,是本太傅的府邸,你钱牛儿是本太傅的奴婢,老子自己都再不打人了,这府里居然还有人敢打你?而且挨了打还不敢说! 钱牛儿一副被逼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小声恳求:“爷,您就别问了,咱们做奴婢的,挨一两顿打没什么的……” 赵德昭气极反笑:“挨一两顿打没什么是吧?那行,我现在就叫人把你出去打,先打个半死再说!你怕了打你的那位,就不怕了我是吧?” 钱牛儿这下终于撑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交待了实情。 “是王总管。” 他说的王总管,就是府邸里的总管太监王世杰,相当于是管家,府里所有的婢仆下人,都是归他统领管辖。 赵德昭“嗯”了一声,钱牛儿是自己的贴身太监,在府里的地位不低,除了自己的夫人以外,也没几个人能打得了他,总管太监王世杰恰是其中之一。 对于这位总管太监,赵德昭观感一般,隐约觉得此人面相有些阴骘,不是什么善茬儿,但他料理府中内务也算娴熟稳妥,没出过什么差错。 “王总管为何要打你?你做了什么?” 要是钱牛儿做错了事挨打,那就属于是王世杰管教手下,赵德昭自然是不便插手干涉的。 “奴婢没做什么,是王总管询问奴婢:殿下这几天有没有出门去过什么古怪地方,府里近来有没有进来什么古怪人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奴婢回答说都没有,王总管不信,以为我是在糊弄他,一气之下就动手打了我两下……” 听到这里,赵德昭不由皱起了眉头。 王世杰怎么突然打听起了这些,难道是最近府里突然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怪事,让这位总管太监觉得影响到了府里的安宁,所以想要弄个清楚吗? 可是,明明没有啊! 倘若府里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寻常怪事,自己又不聋不瞎,怎么就没有发现半点端倪呢? 这里头一定有名堂! 赵德昭想了好一会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烦躁地在宽敞的书房里来回踱着步。 穿越后第一天,便要面对前路艰难,风波险恶。 因此,他绝不允许自己身边存在任何的死角,尤其是在自己的府邸里。 经过一面靠墙放置的铜镜面前时,赵德昭不经意瞥见镜子里的人影,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之间,恍然大悟,不由得重重一拍脑门! “府里近来最明显的不寻常之事,可不就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吗?” “我在一日之间,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情大变……好吧,是真的换了一个人。” “王世杰职责所在,他大概是担心我可能被邪祟缠身之类的,所以才想要弄清楚,我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古怪人物,去过什么古怪地方……” “我这是身在庐山,当局者迷,居然要想半天才醒悟!” 赵德昭停止踱步,这才注意到钱牛儿未得允准,仍然跪在那里没动。 第六章 王世杰与王继恩 想通了一桩蹊跷之事,赵德昭心里畅快了不少,抬手示意钱牛儿起身,含笑打趣道:“钱牛儿,我问你谁打的你,你都不敢说,你就这么害怕王总管吗?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钱牛儿露出了一副苦相,显然是觉得这事一点也不好笑,有些委屈地说道: “王总管是府里的总管太监,管着咱们这些奴婢。冲着您的金面,他当然是不敢明着打杀我,可他要是想狠狠收拾我,那就是使一个眼色的事情。” “再说了,他又是宫里派过来的,还是王大官儿的族侄,奴婢宁愿挨上几顿饱打,也不敢惹着他呀……” “王大官儿的族侄?哪一位王大官儿?” “就是……就是宫里内侍省的王大官儿。” 听到这句话,赵德昭不由得变了脸色,恶狠狠盯着钱牛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是王大官儿的族侄的?这是你道听途说,还是确有其事?” 钱牛儿不明白主子为何对这事如此在意,居然变得一脸凶相。 他心中莫名惊恐,战战兢兢回答:“是……是王总管自己说的,他在跟我们这些奴婢闲聊的时候说出来夸耀显摆的,他还说,要不是他有个好族叔,也轮不上派到府里来当总管……” 赵德昭缓缓点了点头,摆手示意钱牛儿退下。 “今天的这些话,不要对人言。” “奴婢明白的。主子的大事小情,奴婢打死也不会说出去的。”钱牛儿年纪不大,倒也颇为伶俐,答应得很快。 钱牛儿告退,带上了书房的门。 赵德昭双手捏紧了拳头,面上显露杀机,森然说出两个名字: “王继恩!” “王世杰!” 钱牛儿刚刚提到总管太监王世杰有个靠山族叔,是“宫里内侍省的王大官儿”。 内侍省只有一个“王大官儿”,那便是太监头子王继恩! 王继恩这个人,手段圆融,八面玲珑,处事稳妥。 单说赵德昭今天上午进宫求见老爹请他通传时,他的应对就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赵德昭绝对不会被这种表面印象欺骗。 因为,赵德昭自己十分清楚,此人是晋王赵光义的人! 历史上,在那场著名的“烛影斧声”之变当夜,宋皇后发现赵匡胤驾崩后,派遣王继恩出宫传赵德芳火速进宫。 这是因为宋皇后素来与赵德芳关系亲近,她想要扶持拥立赵德芳继位。 结果呢? 王继恩表面答应,转过身跑出宫,却没去找赵德芳,而是直奔晋王府告知了赵光义。 于是,赵光义先行进宫,就此抢得了先机,顺利登基即位。 王继恩既然是赵光义的人,那么作为他族侄的王世杰,自然也是赵光义通过王继恩的手,安插到自己府邸里的一颗钉子和眼线。 这位王世杰,是宫里派给皇子使唤的“管家太监”,负责帮助皇子管理府中内务,承担着一定监护的责任。 倘若皇子要做什么出格之事,“管家太监”是需要尽力阻拦,并且向皇帝皇后报告的。 这就使得“管家太监”要想往宫里打皇子的小报告,那是相当便利。 现在,赵德昭很容易就想到了,自己在老爹那里累积的不良形象,王世杰在其中肯定是有相当“贡献”的。 这个阉货既然是跟赵光义一条线上的,他在自己的皇帝老爹面前,肯定是尽挑坏事说。 而且可以想见,自己府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这个阉货报到赵光义那里。 这个阉货向钱牛儿打听自己的近来动向,当然也不会是出于“管家太监”的职责,而是为了探得消息后好向赵光义邀赏。 钉子都安到家里来了,这个危害就太大了,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赵德昭已经决意,必杀此人! 而且越快越好! 但此事很是棘手。 因为王世杰地位特殊,身份敏感。 可以说,对于府里的任何一个太监奴婢,赵德昭想要弄死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唯独就是不能动王世杰! 别说杖杀他了,倘若没有一个过硬的理由,甚至都不能撵他出府。 因为,王世杰在名份是“宫里的人”,是他父皇母后的人,是替他父皇母后监护皇子的人。 你一个皇子,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就擅自把父皇母后派来监护你的人给办了,请问你是想干啥?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这是在搧你爹娘的脸呢,还是你府里藏着见不得人的图谋不轨之事? 虽然棘手难办,但赵德昭杀意已决,一定要办了这个阉货。 有机会要办,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办! 第二天,赵德昭起了一个大早,他步出门外,迎着东方朝霞舒展腰身,一时胸臆大畅! “殿下早。” 一个面色腊黄、下巴光滑无须的中年人出现在面前,一大饼脸堆满假笑。 此人正是赵德昭心心念念要办的王世杰王总管。 赵德昭冲他笑了笑。 “府里有些杂事,要请示一下殿下如何处置……” 接着,王世杰便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大多是一些琐碎的人情往来。 什么王尚书的母亲做寿,要遣人道贺。 什么张太尉家里遭了回,要请人慰问。 还有就是府中上月的银米出入账目等等。 赵德昭没等听完,便摆了摆手:“府里的这些琐碎杂务,不是一向由夫人主理的吗?你报给她就行了。” “已经先报过夫人了,夫人说让奴婢来请示您。”王世杰依旧微微低着头,保持神态恭敬。 听到这话,赵德昭微露苦笑,这是夫人在拐弯抹角的表达不满啊。 穿越过来后,赵德昭一直是千方百计避着自己的夫人,连照面都没跟她打上一个,饭也不一起吃,同床就更是没有。 昨晚他就是在书房独睡的,连夫人派她的婢女过来敲门,他都坚决不开,夫人当然会以为自己是在刻意冷落她。 他的这位夫人王氏王修芝,是两朝宰相王溥之女。 单单看在岳父的份儿上,赵德昭也不愿当真冷落了夫人。 之所以避着王修芝,一来是多少有一点儿心理障碍,严格来说,这毕竟是“别人”的老婆,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脱了裤子就上的。 二来嘛,赵德昭有些心虚,担心自己会露出破绽。 俗话说,亲近熟悉莫过于夫妻。 就算皮囊没变,内在的精神气质与生活习惯毕竟不一样了,很容易瞧出不对来。床上是没有秘密的,谁能不知道枕边人是个什么德性? 可到底应该怎么跟这个夫人相处呢,更别说府里还有好几个姬妾! 赵德昭想想就觉得脑壳痛。 第七章 一条棍棒等身齐 “这样吧,府里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赵德昭顿了一下,对王世杰补了句: “以后,我府里的大小杂事,钱粮出入,就都由你掌总了,不必请示!” 王世杰愣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大喜之色,忙不迭的答应。 钱粮出入掌总,还可以不必请示,这是给他放了超份之权,而且有大油水可以捞,要知道阉人不能娶妻生子,也就能追求一个孔方兄,因此没有哪个太监是不嗜财如命的。 “你奶奶的,敢跑到老子府里做赵光义的探子,还给我老爹打我的小报告,端老子的碗,还砸老子的锅,老子让你有命贪钱没命花!” “不!老子才不会等那么久,这两天就把你办了,让你连贪钱的命都没有!” “老子不哄得你兴高采烈,你死到临头的时候怎么会惊掉下巴?” 赵德昭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仍然笑嘻嘻的,挥了挥手让王世杰退下:“去吧,王总管,好好做。” “走,进宫。”赵德昭不再耽搁,领着钱牛儿和一小队护卫,大踏步出了府邸,往皇宫而去。 福宁宫,赵匡胤的寝宫。 跟昨天不一样,赵德昭快步直入,无需太监通传禀报。 这是赵德昭昨天跟老爹求来的恩准,可以每日进宫侍奉。 这意味着,除了老爹在茅房或者后妃的床上,他想进宫见到老爹随时都可以,不必等着太监通传禀报。 赵德昭很看重这个不起眼的便利。 自己与皇帝老爹之间,有没有夹着一个太监通报传话,带来的效果是明显不同的。 相当于自己随时可以接触最高权力中心,对于天下大事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 径直穿过福宁宫,赵德昭到了后花园,果然看见老爹正在那里练武,一条棍棒耍得虎虎生风。 赵匡胤是中下层军官出身,称帝之前的功名富贵,那都是凭着一刀一枪,在战阵之中厮杀出来的。强身健体,熟习武艺,那是保命吃饭的本行。 打从赵德昭记事起,他就记得父亲每天清晨必定起来打一通拳,耍一通棍,登基做了皇帝也没改掉这个习惯,为此还特意在福宁宫后花园设立了一个小型的演武场。 就赵德昭所知,赵匡胤的武艺是很有说头的。 后世流传有“太祖长拳”,名头极响,号称“百拳之母”,相传就是这位太祖父所创。 有了“太祖长拳”,当然也有“太祖棍法”,赵德昭记得《水浒传》开篇称赞赵匡胤说:“一条棍棒等身齐,打得天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按照赵德昭个人做出来的私家排名,赵匡胤在历代帝王中,个人武力值至少排名前三,甚至可能是跟唐朝第一猛男李二并列第一。 赵德昭立在演武场旁,看着老爹耍了一会儿棍,叫了一声“好”,笑道:“爹爹是越老越英雄,这棍使得当真是好!” “你这小子总不忘说我老了,你也来试试,看看有长进没有。”赵匡胤收棍停下,笑着一扬手把手里的家伙扔了过来。 赵德昭接棍在手,立了一个门户,摆出一个“抢珠式”,笑道:“长进不长进,总得有人对练才瞧得出来,儿子斗胆请爹爹指教。” 要说武艺,前世的老赵除了街头斗殴用的无师自通的王八拳以外,那是狗屁不会。 但是这一世的赵德昭还是有一点底子的,首先是有赵匡胤这样一个武艺精强的老爹,耳濡目染总能习得一点皮毛; 其次,宋人普遍好武,民间习武之风炽烈,什么“棍棒社(使棍的)”、“弓箭社(射箭的)”、“相扑社(玩摔跤的)”等习武社团遍地开花,像赵德昭这类有钱有闲的富贵子弟就是更好这一口,府中时常会养上几个武术教师,有事没事就练上一把。 虽说身体换了新主人,但旧的肌肉记忆还在,赵德昭不致于使出“王八棍”让老爹笑话。 “好啊,看来你小子是骨头痒了,有日子没给你松骨了。” 对于儿子的挑战,赵匡胤笑着欣然答应,从器械架上取了一根齐眉棍,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最后挑了一根最细的。 “看棍!”赵匡胤大喝一声,手里的齐眉棍如同长蛇般,朝着赵德昭怀里一拨一缴。 就这一个回合。 赵德昭棍棒撇地,手腕被齐眉棍的棍稍扫了一下,生痛。 他已经有点后悔了,自己闲着没事找打干什么,心知这还是老爹留了力。 但要就此认怂是万万不行的,那只会让老爹打心眼里瞧不起,赵德昭检起棍棒,重新立了一个门户。 “再来!” “你来。” 赵匡胤也不扎什么防守架势,单手持棍很随意立在原地,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儿子先攻。 赵德昭也不客气,舞动棍棒,直扑上前。 这一次,得了先手抢攻的便宜,赵德昭稍稍多撑了一下,在第二个回合上被赵匡胤的齐眉棍扫中了小腿,带整个人扑地倒了,跌了一个屁股朝天,痛倒不是很痛,就是特别狼狈。 赵匡胤倒没笑话儿子,眼神里透出父亲对儿子的爱怜和关切: “下盘不稳啊,你这体格还是太过瘦弱了,要多吃肉。” 第八章 伤害不大,侮辱性强 被老爹嫌弃瘦弱,赵德昭必里是有点不服气的。 昨晚他在书房独睡时,出于对这副崭新身体的好奇,偷偷脱光衣服对着镜子验看过。 他发现自己的身材不错,九成九的符合“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后世健康审美标准。 但赵德昭也知道,自家老爹那是拿战阵厮杀的武人体格来评判的,可不是追求有型好看。 在真刀真枪的战阵厮杀中,有型有范儿满身健子肉,就是不如膀大腰圆、膘肥肉厚更实用。 史册留名的那些勇武猛将,比如关张、许褚等人,无一不是铁塔似的壮汉。 “下盘不稳,一样做万人敌!”赵德昭爬起身来,口出豪言,再次搦战。 “你也想做万人敌?”赵匡胤嘴角含笑,带着些许善意的讥诮。 说到底,赵匡胤熟知儿子的为人秉性,虽然儿子这两天似乎长进了些,但赵匡胤仍然没有抱着什么期望,此番练武对棍,也不过是陪着儿子戏耍而已,并不指望打他几棍子就能把人教训成材。 赵德昭不答话,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提棍挺身猛扑上前。 在第三个回合上,赵匡胤一棍扫中了赵德昭的胳膊,赵德昭凭着胸中一股气忍住了疼痛,并不撒手撤棍,使出全力拼命抢攻,居然逼得老爹退了一步。 “来得好!这才像个样子!”赵匡胤反而兴致大起,开怀大叫。 赵德昭双手持棍,使了一个“拨草寻蛇式”,直戳赵匡胤的胸口。 赵匡胤手里的齐眉棍一个横挑,正要挑掉赵德昭手里的棍棒,忽然头晕目眩,感觉天旋地转! 赵德昭瞧出不对吃了一惊,他手里的棍棒去势不减,眼看就要戳中老爹的胸口。 老爹年纪不小了,可不能当真给他胸口来一下! 情势紧急不暇多想,赵德昭强行撒手,就地撇下棍棒,算是敌前主动缴械。 但赵匡胤手里的齐眉棍可还没撒手呢。 如此一来,空着手的赵德昭可就惨了。 因为赵匡胤没能收劲留力,齐眉棍结结实实打在了儿子的右胳膊上,这可比前面的“棍稍擦肉、点到为止”够劲得多! 赵德昭惨叫一声,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但他旋即忍住疼痛,跨步上前一把搀住父亲,连声问:“爹爹,你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 赵匡胤以棍柱地,喘了口粗气,待到气血平复了些后,黯然慨叹道:“看来你爹爹是真的老了……前些天驰了一回马,头晕目眩,今日使了几棍,又是头晕目眩。” 赵德昭皱起眉头,没有接老爹的话。 以他有限的医学生理知识来看,赵匡胤动不动头晕,跟老不老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典型的“三高”症状: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 只要瞧一瞧赵匡胤这副跟鲁智深有得一拼的胖大铁塔体格,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岁数上,还没有一点“三高”的毛病? 而且,赵德昭有理由怀疑,历史上赵匡胤最后毫无征兆的深夜暴毙,有可能就是死于“三高”导致的脑溢血,也就是俗称的“中风”。 脑溢血要干掉一个人,那可太快太容易了,任你上一秒钟生龙活虎、龙精虎猛,下一秒说撂到就撂到了,从发作到断气,最快只需几分钟。 但是能怎么着呢? 给老爹普及一下“三高”知识,劝他从此清淡饮食少吃油盐少吃肉吗? 在这个年代,高油高盐高热量饮食,那是权贵富人的象征,尤其是军官武人,就没有不嗜好吃肉的。 打从赵德昭记事起,老爹就是餐餐顿顿无肉不欢。 所以,还是算了吧! 赵德昭觉得,自己要是能有强大嘴功,只怕说动老爹现在就立自己为皇太子还更容易些。 “二郎,你的胳膊没伤着吧?” 赵匡胤稍稍休息片刻,丢下齐眉棍,惦记上了儿子的胳膊。 他看向赵德昭的眼神里饱含关切,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清楚,儿子挨的那一棍是为了避免伤及老爹,而且肯定不轻。 “没,好着呢!” 赵德昭抬起右臂晃了晃,脸上强行保持笑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痛得要命,他都有些怀疑老爹是不是一棍子把自己的臂骨给敲裂了。 赵匡胤瞥了他一眼,召手叫来一个随行伺候的太监,吩咐传御医来治伤。 “爹爹,我真不要紧。”赵德昭还想强撑,试图在老爹跟前维持自己的硬汉形象。 赵匡胤摆手笑笑:“我使的棍棒,我能不知道是轻是重?我刚刚头晕,没有及时收力,棍棒自然打得不轻。” 赵匡胤似乎意欲未尽,补了一句:“得亏我用的最细的棍棒,不然你这条胳膊只怕还是保不住。” 父子两人回到福宁宫寝殿,片刻后一个年轻太医提着药囊匆匆赶到。 年轻太医卷起赵德昭的右手衣袖,胳膊上好大一片乌青,于是赶紧给他敷裹伤药。 这位年轻太医可能是初出茅庐第一次服侍贵人,显得十分紧张,动作生疏,手劲掂不准轻重,弄得赵德昭呲牙咧嘴,直抽凉气。 但赵德昭并没有叫痛。 赵匡胤笑吟吟的看着儿子,也不知道是在欣赏自己棍棒下的杰作,还是在欣赏儿子的痛楚。 年轻太医干完活告了退,赵匡胤嘴角含笑,讥诮说道: “在爹爹面前,你强撑什么好汉,痛了就喊痛,未必就不算真丈夫。” “你一向是什么秉性,爹爹还能不知道么?好端端的,你装什么样子?” 这一下,赵德昭就很尴尬了,弄了半天是白挨的这一顿打啊? 第九章 反其道以抚乱世 赵德昭本来是盘算着,像老爹这样军汉起家的武人皇帝,应该会更加欣赏坚韧不拔、屡败屡战的硬汉英雄,而嫌弃文弱怯懦之人。 所以,他今天是一直是挨了打不叫苦,疼了也不喊痛,试图在皇帝老爹面前给自己立下一个“硬汉人设”。 可没想到,自己的盘算固然不算错,却做得有些用力过猛了,以致于让老爹瞧了出来,正当作笑话说呢。 赵德昭脑筋急速开动,终于生了一点急智,缓缓开口: “儿子要是在太医敷药的时候喊了痛,按照太医院的规章,那位太医就是犯了服侍贵人举止粗鲁的过错,他就会被惩处,轻则前途尽毁,重则被逐出太医院。儿子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小不适,而毁人一生,同时也不愿破坏皇家的规章,是以宁可自己忍耐些。” 赵匡胤闻言敛了笑意,讶异地打量着赵德昭,似乎是要重新认识自己这个儿子。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刮得赵德昭心里一阵发毛。 “二郎。”赵匡胤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双目烔烔凝视儿子,神情变得严肃无比。 赵德昭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老爹要切入正题,说正经事了。 “残唐以来,割据自霸,称王称帝之辈,大多是粗野武夫出身,多有荒唐残暴之辈。” “有的荒淫无度,有的暴虐好杀。” “远的有朱温,近的有刘承佑。” 赵德昭点了点头,这两位一老一小,可以说是“五代”以来,最著名的两个混蛋了。 后梁太祖朱温荒唐到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最后被亲儿子一刀砍了。 后汉隐帝刘承佑则是听信谗言,刚刚即位不久,便毫无道理的把他老爹留给他的几个股肱老臣砍了个痛快,而且杀了郭威的全家,逼得郭威起兵造反打进了京城。 “爹爹也是武夫出身,没读多少书,只是认定了一个道理:要想抚乱成治,克定祸乱,便要反其道而行!” “他们荒淫无度,我便勤奋克己。” “他们独重武事,我便振兴文教。” “他们好杀滥刑,我便少杀慎刑。” “他们御下严酷,我便待下宽仁,高官厚养着,纵然有些过犯,能不追究就不追究。” 赵德昭听到这最后一句,可就没有再点头了,甚至暗暗撇了一下嘴。 对老爹说的这一条治国之道,他是相当不以为然的。 在赵德昭看来,该杀就得杀,该剁还得剁! 他是真心觉得,对于那些公卿权贵,老爹也未免宽容得太不像话了! 就赵德昭知道的某些公卿权贵干出来的那些事,他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不说别人,就单说一个“食人国舅”王继勋,此人是孝明王皇后的弟弟,赵匡胤的小舅子,论起来还算是赵德昭的长辈,按照民间的称呼,见了王继勋得叫他一声“舅公”。 王继勋的一大嗜好,便是生割人肉,割下再烤来吃掉,主要受害者是他府里的奴婢。 后来,一群被割得肢体残缺的奴婢逃出了王继勋府邸,跑到宫门向朝廷诉冤。 赵匡胤被这个小舅子干出来的事情骇了一大跳,下令夺了他的官爵。 然后呢? 然后,过不多久又给王继勋改任了一个小官,王继勋算是老实了几年。 再过不几年,赵匡胤又让这个小舅子升任洛阳的最高长官,真正位高权重。 这一下,王继勋彻底放飞自我了,时常强迫市民的子女到他府中为佣为仆,稍有不如意,便杀了吃掉。 此人的食人暴行夸张到了什么地步? 人贩子和棺材铺老板,每天出入王继勋的府门,络绎不绝——人贩子是卖活人进府的,棺材铺老板是把死人装在棺材里抬出来的,服务一条龙,吃人都特么产业化了! 就这么一个连人都不配做的禽兽货色,赵匡胤居然也一直没去动他。 还是直到赵光义即位后,才把王继勋抓起来审判治罪,剁了。 老实说,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赵德昭对赵光义一向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 不论气度手腕,还是文武才略,赵光义强过他大哥赵匡胤的事情很少。 但是剁掉王继勋,恰恰可以算是其中一件! 王继勋,只是肆意作恶的公卿权贵之中,一个最极端的典型罢了。 其他没有那么极端的,可以说一抓一大把。 跟他们一比,赵德昭以往在府里杖毙奴婢,那都不叫事! 而这些恶行乱象,一定程度上都是拜赵匡胤的“待下宽仁”所赐! 如此宽纵,实在是教人不敢恭维。 赵德昭暗下决心,等自己上了位,第一件事就是剁了王继勋这个“舅公”的脑袋! “二郎,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宽纵放任!” 赵匡胤瞥了赵德昭一眼,似乎窥破了儿子心中所想。 他一字一顿,正色说道:“我要以宽济严,以柔纠猛,所以,矫枉必须过正!” 赵德昭抿起了嘴,决定不去跟老爹争论是非。 但是,那位“舅公”,自己是一定要剁掉的! 赵匡胤放松语气,缓缓说道:“二郎,你今日能够包容一个低品级的太医,不愿意因为小事而怪罪他,同时也考虑到了皇家的规章,这就是得了‘宽仁’二字的真义,爹爹很是欣慰!” “我也很欣慰啊,老爹你今天可是第一次跟我谈论治国之术,终于是露出了一点儿要栽培我的意思,这可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赵德昭心里这么想着,面儿上努力做出谦虚受教的表情。 “都是爹爹教导有方!” “嘿嘿,是么?” 赵匡胤忽然冷笑了两声。 他蓦然抬起双眼,目光炯烔凝视儿子。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一向是个什么德性,爹爹岂能不知,才不过两三天功夫,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了?我这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见过的名堂多了,可不相信有这等奇事!” 这话是再明白不过的警告:儿砸,知子莫若父,别在你爹面前玩花样儿! 第十章 你想诛九族不 赵匡胤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重。 但在赵德昭听来,却如同睛天起了一个霹雳,心里不由打了一个突,脊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但他反应很镇定,稍稍一顿,说道: “前几天,爹爹坠马昏厥,那日晚上我梦到了母亲。母亲在梦里斥责我,说爹爹已经年纪老迈,体魄大不如前,我还听由奸人撺掇,放纵暴虐,肆意作恶,如此荒唐不孝,不能为父分忧,简直是枉为人子……” 赵德昭微微低头,缓缓诉说着,双眼噙满泪花。 这一刻,他确实在思念母亲,也确实在深深痛悔自己的不孝。 但并不是为了他穿越以后从未见过的亡故生母贺氏,而是为了他前世的母亲。 在她眼里,自己已经在车祸中身亡,而她也提醒了很多次,让他开车注意安全,不要疲劳驾驶。 一想到自己与母亲永世相隔,而她却要白发送黑发人,此后只留下她在彼世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人照料奉养,他便深感自己的不孝。 倘若往事可以重来,他宁愿抛弃身为皇子的荣华富贵与锦衣玉食,做回那个身在卑微底层,每日辛苦劳碌的网约车司机! …… 赵匡胤背过身去,很久没有说话。 赵德昭的生母,即是赵匡胤的发妻贺氏,夫妇一同起于卑微,共过患难。 他对发妻的感情极深,不是后来的几个皇后可以比拟的。 好一会儿后,赵匡胤拭了拭眼角,转过身来轻轻说道:“二郎,这么说,你是真心悟到了以往之非,决意洗心革面……好得很,好得很,爹爹很高兴。”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你刚刚说有奸人撺掇你学坏,是什么人?” 赵德昭一早留下了话钩子,就等着老爹问这个,垂下头答道: “是我府里的总管太监王世杰,以往我平日里想做恶事,他都撺掇我,鼓动我,说我是天潢贵胄,想怎么玩乐就怎么玩乐,用不着听人说教,就算打杀几个奴婢下人取乐,那也是天经地义,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被他给哄住了……” 赵匡胤一拍座椅扶手,森然道:“哼,奸奴该死!” 赵德昭暗暗一喜,知道王世杰是死定了,自己老爹是爱讲宽仁,但那是讲给公卿权贵以及边军将领的,太监阉奴那是没这个资格的。 …… 从福宁宫告退出来,赵德昭长吁了一口气,马上便感觉自己浑身骨头哪哪都疼。 跟皇帝老爹对练谈话期间,他生怕应对出错,一直都是绷紧了神经,倒还不怎么觉得,这会儿精神松懈下来,顿时觉得老爹下手是真狠! “牛儿!”赵德昭把外面候着的钱牛儿招手喊到跟前,“赶紧给我弄一辆马车来。” “爷,您不是说了就爱走路,不乐意乘马车吗?” “你爷爷我浑身骨头这会儿疼,还怎么走路?” 赵德昭见钱牛儿啰嗦多话,本想要踹他一脚催他赶紧的,可是刚一抬腿,被老爹棍子敲过的小腿骨就痛得不行,不由惨叫出声:“哎呦!我的腿!” 他的身体也险些站不稳,差点摔倒在台阶上。 钱牛儿吓了一大跳,赶紧搀扶赵德昭,愤恨道:“爷,您告诉我,是哪个奴婢没伺候好您,把您弄成这样的?咱告到圣上和皇后娘娘那里去,诛他的九族!” 在钱牛儿这个伺候人的太监想来,一定是宫里的某些不尽心服侍的太监的过错,肯定是他们害得殿下在宫里某个地方摔着了、磕着了。 “牛儿,你想诛九族不?” “啊?” “不想就闭嘴,赶紧给我一辆马车来!” 小半个时辰后,钱牛儿安排回府喊人的一个护卫,随同检校太傅府的车夫一起驾着马车来了,停在了皇城门口,距离福宁宫还有老远。 按照朝廷规制,外臣的车驾坐骑,是不能进入皇城的,赵德昭虽然是皇子之亲,但也算是成年之后外面开府居住的外臣。 但是倘若获得皇帝的特准恩典,那就可以例外,能有资格打马直入皇宫。 可惜,唯一享有此特例的外臣,是赵匡胤的二弟晋王赵光义,赵德昭这个亲儿子还差得老远老远。 于是,赵德昭只能一只胳膊搭在钱牛儿的肩膀上,一瘸一拐的走到了皇城门口,上了马车。 钱牛儿大声喝斥车夫:“慢些慢些,走稳一点!爷今日身上有伤,要是把爷颠疼了,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 别看在赵德昭还有总管太监王世杰跟前,钱牛儿是任打任骂动不动拿脚踹,但在检校太傅府里的其他那些奴婢面前,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大领导。 “牛儿,别再给老子提骨头!”赵德昭半躺在马车里,对着跟随在车旁的钱牛儿喝道。 “……” “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呀嘛好日子……嘿,巴扎嘿!” 赵德昭心情不坏,一路上惬意地哼着歌。 今天虽说被老爹收拾得浑身酸爽,但进宫一趟的收获还是不错的。 初步改善了自己在皇帝老爹眼里的观感且不说,更重要的是借助皇帝老爹的圣手,拔除了王世杰这颗安插在自己府邸里的钉子。 要是这颗钉子不拔掉的话,检校太傅府里就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了,自己就等于是在赵光义面前光着身子,那以后还斗个屁? “今天是个好日子……好呀嘛好日子……嘿,巴扎嘿!” 钱牛儿在马车外边听得实在纳闷,大着胆子小声说道:“您这哼唱的是什么曲子呀,怎么前后调子对不上?而且还就这么两句,可比外头酒楼里姑娘唱的词曲短多了……” 赵德昭当然不会说自己是记不全词儿瞎唱的,掀开车窗帘子甩给了钱牛儿一个白眼。 “今天都是好日子了,还管什么调子不调子?爷高兴不行吗?” 第十一章 一品夫人王修芝 回到府邸后,赵德昭不愿跟夫人朝面,下了马车就直奔书房。 钱牛儿找到府里闲养的一个枪棒教师,跟他讨了些跌打膏药和药酒来。 赵德昭脱得只剩一条裤兜,脸朝下趴在书房的床上,让钱牛儿用手在自己身上淤青之处揉搓化淤。 片刻过后,赵德昭放松精神,渐渐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昭中途迷迷糊糊的醒来,忽然感觉脊背上的触感不对,明显换人了。 赵德昭心中微惊,旋即想到大概是钱牛儿那厮叫了个婢女替换,自己悄悄溜了,当下也就不作理会,照旧趴着眯起眼睛享受。 背上那双小手又软又嫩又滑腻,就那么在光溜溜的脊背上揉来搓去,弄得赵德昭舒服得直哼哼,比起钱牛儿的那双糙手可是得劲多了。 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娇嫩动听的声音轻轻开了口:“相公,你醒啦?” 这哪是什么婢女啊,分明正牌老婆王修芝! 赵德昭想要翻身坐起,却被王修芝的一双柔夷用力按住脊背,轻声嗔怪。 “别乱动,你后背上都还没有推揉完呢。” 赵德昭只得老实趴好,安心享受。 王修芝双手动作不停,服侍丈夫愈发显得殷勤,加倍温柔妥帖,嘴里不住嗔怪埋怨。 “相公,今日你是出去跟谁家子弟较枪使棒了?那人也当真是不晓事,下手如此不知轻重。” 顿了一顿,又转为安慰鼓励: “不过呢,妾身是晓得相公本事的,相公早晚能赢回来,一棒打折他的手脚!” 赵德昭闻言,只能在心里苦笑:“这个是真赢不回来!” 耳畔响着娇嫩的女人声音的絮叨,脊背上享受着一双纤软柔夷的推揉搓弄,鼻子嗅着刺鼻的药酒气味。 听觉、触角、嗅觉,这三种感觉交混在一起,催出了奇佳的放松效果。 赵德昭浑身上下渐渐放松下来。 恰在这时,王修芝话头一转,轻声怨怪起来: “相公,请问妾身这两天是做错了什么,让相公如此嫌弃妾身?自打你生病发烧了一回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冷不防听到“换了个人”这四个字,赵德昭登时惊得变了脸色。 好在赵德昭此时脸朝下,王修芝并没有发现他的神色异样,只是停下双手动作。 “怎么,妾身说的不对吗?” “没有不对。”赵德昭把脸埋在枕头里,含含糊糊道:“我醒悟到以往的不是,决意痛改前非,积极上进,自然是要与以往的自己一刀两断,这样不好么?” “好当然是极好的,妾身很是欣慰……可是,相公,你是打算连带着与妾身也一刀两断么?”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相公为何要时时避着我,就连吃饭睡觉都刻意窝在书房?” “你相公我窝在书房,自然是在日夜苦读!如今父皇看重文教,我既然决意上进,岂能不用功读书?” 赵德昭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说得自己都差点信了。 可王修芝似乎还是不信,她轻哼了一声:“相公,你且转过身来。” 赵德昭在床榻上翻过身来,慢慢坐起了身。 这是穿越以来,他头一次跟自己夫人近距离面对面。 尽管他的旧记忆里储存着王修芝的模样,知道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但是面对面带来的视觉冲击感,却要强烈得多! 此时此刻,赵德昭不禁两眼发直,就好像是一个饥饿的老饕,陡然看到了熟悉钟爱的美食,顿时就有些失态! 王修芝这位两朝宰相之女、大宋一品诰命夫人,本有资格打扮得华丽高贵、珠光宝气,居然却显得相当朴素。 她头上没着珠翠,只插上了一根白玉簪子把头发挽起,露出了修长的天鹅颈,脖颈处的肌肤极是雪白,颜色几乎头发上的白玉簪子毫无分别。 赵德昭的目光沿着她的雪白脖颈往下爬,再往下爬…… 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后,赵德昭不自觉的吞咽下了一股口水,感觉好像有点儿口渴。 王修芝并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失态,她起身在书案上拿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扔向丈夫。 “相公,你在书房日夜苦读,是在苦读这个吗?” 那本小册子落在赵德昭面前,就此散了开来,展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这是一本共十几张折页的画册,每一页上面都画着一些少儿不宜的男男女女。 赵德昭看这个玩意,纯粹是好奇。 搬到书房居住这两天,他闲来无事时把书房里的藏书瞎翻过一遍。 那些经史子集,诗云子曰之类的正经大部头,他是兴趣缺缺,只瞟一眼就放回原处,倒是偶然之间发现的这本图册,勾起了他的极大好奇。 因为没见过啊! 前世里那些带颜色的视频图片,那是早就烂大街了,但这玩意可是一个稀罕物! 赵德昭没想到,自己都还没欣赏够呢,就被老婆抓了一个现行。 “哼,我刚一进来,就在书案上看到了这个!”王修芝气呼呼地在赵德昭跟前坐下,扭头把视线侧到一边,以免那本羞人的画册污了自己的眼睛。 “读书读累了,看这个调剂调剂,男人哪有不爱看这个的,这有什么可气的?” 赵德昭笑嘻嘻地答话,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放在膝上的那本图册,越看越觉得神浮气燥。 第十二章 只有我能救你 “相公,我气的不是你看这个,而是——” 王修芝顿了一下,幽幽地轻声道: “而是你宁可看这个,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赵德昭抬头望去,这才发现王修芝居然已是双眼噙上珠泪,正在怔怔地凝望着自己。 她的神情既有幽怨,也有羞涩,仿佛是一朵娇嫩明艳的花朵,正盛开在一个冷清的角落,正等待有人采摘与怜惜。 “看你,当然看你。” 赵德昭心弦一颤,顿时起了怜惜之意,伸手捉住她的皓腕拉入怀中,温柔地亲吻在她的眼睛上,用舌尖舔去她的泪水,轻声道: “好啦,别哭啦,我看你还不行吗?我现在就把你看个透。” 说着,便伸手去解王修芝的衣扣。 “相公,不要啦,大白天的,我走啦!” 王修芝羞不可抑,虽是十分动情,还是用力推开了赵德昭,起身想逃。 她是名门闺秀,凡事都不忘一个“礼”字,在她的观念里,大白天办事是道德败坏,而且更是一种有损夫君德行的堕落行为。 赵德昭箭在弦上,哪里还管那些? 他从床上一跃蹿起,两眼放射出如同饿狼一般的绿光,神情铮狞,杀气腾腾,仿佛将要噬人一般。 王修芝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丈夫居然会在此时变得如此狂暴凶悍。 她顿时就腿软了。 …… 当晚,赵德昭终于从书房里搬出,挪到了夫人王修芝的房里。 她那张沉香雕花大床又香又软和,确实比起书房的硬床要舒服得多。 第二天清早,赵德昭还在睡梦中,便被钱牛儿叫醒,声音透着惊慌。 “爷,宫里来人了!” “轻点声,慌什么?” 赵德昭轻轻掰开王修芝搭在他身上的雪白手臂,下床披了件衣服,到了外间带上内室门,才低声问道:“什么事?” 钱牛儿一脸的惊惶:“领头的太监一进来,就让带人把王总管按翻在地,说是奉了圣上口谕,要就地处置了他。” 所谓“处置”,就是杖毙的委婉说法。 赵德昭笑了笑,老爹办事还真就挺利索果断,只才隔了一夜的功夫。 钱牛儿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暂时拦住了他们,说王总管毕竟是殿下府里的奴婢,得先跟您请个话,这会儿他们正在院子里候着呢。” “很好,做得对!” 赵德昭夸奖了钱牛儿。 虽说他很想让王世杰死,眼下这个局面也是他一手造成,但自家手下在外人面前,该有的态度必须要有,否则就容易让外人以为检校太傅府是好捏的软柿子。 赵德昭穿好便服,随着钱牛儿匆匆赶到偏院。 一个绯袍太监领着几个青衣内侍候在那里,府里的总管太监王世杰正跪在地上。 一看赵德昭出现,王世杰宛如看到救星似的,立刻膝行几步上来,一把抱住赵德昭的脚,大声哭嚎:“爷,救我呀,我在府里一向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侍奉殿下,从来没有什么过犯的,殿下您是知道的呀!” “嗯,我知道的。” 赵德昭含笑点头,伸手轻抚王世杰的头顶,如同抚摸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子,随即转头望向那几位宫里来的太监。 那位绯袍太监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奉圣上口谕,前来处置这名奸奴……殿下,您看?” 这话意思自然是说,您要是想救下他一条性命,我们可以行个方便,缓上一缓,等您进宫求一道赦免旨意来。 赵德昭微微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君父有命,岂敢有违?” 说完,朝他挥了一下手,意思是赶紧的! 那位绯袍太监再不啰嗦,当即摆了摆手,立刻便有两名青衣内侍把王世杰从赵德昭脚下拖开,牢牢按在了地上,脊背朝上。 “啪!” 脊杖落下,王世杰的哭嚎变成了惨叫。 这种脊杖是陈年实木所制,足有臂膀粗细,十分沉重,才几杖下来,王世杰就连惨叫都叫不出来了。 赵德昭陡然想起一件事,马上抬手示意:“等一下!” 行刑的内侍立刻停了杖。 赵德昭缓步走了过去,摆了摆手,行刑的内侍退散回避。 王世杰受的内伤已是不轻,他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望向赵德昭,眼神里满是乞怜。 赵德昭在他的脑袋边儿蹲下身来,轻声问道: “想活吗?” 王世杰口中呜咽有声,拼命点头。 “想活,就给我一些名字。” “告诉我,除了你之外,晋王安插在我府中的眼线,还都有谁?” 此刻,赵德昭很满意地看到,王世杰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丰富情绪变化。 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恍然大悟,再然后就是恐惧,唯独没有悔意。 王世杰迟疑着,没有马上回答。 “我知道,你在宫里的那位族叔就是你的天,在你看来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甚至在圣上面前都有他的三分情面,所以你还指望着他能救下你。” 赵德昭微笑着,轻声细语说道: “但你要明白,眼下除了我,就是玉皇大帝再加太上老君,都救不下你的性命。” 王世杰终于张嘴,小声吐露了几个名字。 赵德昭一一记在了心里,淡淡说道:“似乎还差一个吧?” “真的全说了,一个不差,真的,您要相信我!”王世杰哀嚎着。 “嗯,这下我信你了。”赵德昭含笑起身,走开朝着那位绯袍太监点了一下头,示意可以继续行刑了。 王世杰眼神里流露惊愕与愤懑之色,还没等呼喊出声,脊杖便重重落在他的背上。 第十三章 皇帝可以不讲理 宫里来人的差事很快就办完了。 临回宫前,那位绯袍太监向赵德昭传达了他皇帝老爹的吩咐: “此次出宫办差,圣上让老奴顺便转告殿下:今日就不必进宫了。” 赵德昭闻言,顿时就傻了眼,原本因为办掉王世杰而有些飘飘然的美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原本,他是打算趁热打铁,每天进宫缠着老爹,尽量发动感情攻势。 哪里想到,自己这才进宫过一次,正在兴头上呢,突然就等来了这么一句话! 宫里的太监走后,赵德昭仍然呆呆站在原地,他的一颗心就像是府邸大门口冻了一夜的石狮子,里外都是哇凉哇凉的 过了好一会儿,赵德昭胸中的一股愤懑之气,终究无法消退,他跳起来大喊: “钱牛儿,备车,备车!我要进宫。” 我不服! 我一定要进宫问个清楚,你到底是哪里不爽我了? 前天还说得好好的,准许我可以每天进宫,这才只过了一天,怎么突然就改了口了? 做人,不可以这么不讲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就算你是我老爹也不行! 府门前,马车备好。 赵德昭右脚踏进了车门,忽然低头想了想,笑着把脚收了回来。 “算了,不进宫了。” “爷,您刚刚不是嘀咕着,做人不可以不讲理,想要进宫当面问个明白的吗?” 钱牛儿不解,小心翼翼问道。 “不用进宫问明白了,因为我已经想明白了。” 钱牛儿张着嘴巴,一脸茫然。 赵德昭抬头仰望湛湛青天,淡淡道:“做人不可以不讲理,但做皇帝可以。” 钱牛儿抓了抓脑袋,心里只是想:“这话不是在骂圣上‘不做人’嘛?爷的胆儿可真肥!” 当天晚上,柳树巷子王继恩宅邸。 在夜色的遮掩下,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宅邸后门驶出,很小心地在城里绕了一个圈子后,悄悄驶入了晋王府。 片刻后,王府内院的一个密室之内,赵光义和王继恩对坐品茶。 王继恩先开口道:“王爷,老奴今日中午刚收到消息,我那个族侄没了,是圣上亲自派人处置的,也没说是犯了什么事,着实有些蹊跷。” 晋王赵光义轻轻啜了一口茶,淡淡道:“没什么蹊跷的,既然不是犯了什么事,那就只能是犯了人了。如果本王没有猜错,应该是你那侄儿让我那侄儿给看破了底细,因此借我大哥的手把他除掉了。” 王继恩脸上露出钦服的表情。 他暗地投靠赵光义并非只是得些钱财好处,也是因为他真心佩服晋王的本事才能,认定此人一定能成就大事。 “唉,可惜了我那族侄。”王继恩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那族侄是个精细人,做事情一向谨慎,也不知道他怎么是让那位爷看破底细的,这可教人想不通了。” 赵光义放下茶碗,微微一笑:“虎父无犬子,毕竟是我大哥的嫡传贵种,多少总要有点道行的,那也不足为奇。” “是,是。”王继恩附和了两句,随即奉承道:“他固然是有一丁点微未道行,但是跟王爷您的雄才伟略一比,那就是萤火比拟皓月,不值一提!” 赵光义大笑了两声,随即起身送客,嘱咐道:“以后尽量少来我府里,万一让皇城司探到了,我大哥那里不好交待。” 历朝历代,宗室亲王私下结交内臣,都是极犯忌讳的事情。 因此两人每次见面议事,都做得极为隐秘。 而皇城司,便是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专门探察朝臣公卿动向,监视文武百官的特务机构。 …… 赵德昭在府邸中闭门不出,一连好多天,每日窝在书房读书。 读的当然不再是春宫图册,而是“诗云子曰”,也即是经史子集之类的正经典籍。 不管读进了几个字,那也是“像不像,三分样”,至少有个虚心向学的样子不是? 赵德昭很确信,就算这些天自己没进宫汇报过,老爹也没派使者来查问过,但皇帝老爹也一定有办法知道自己每天在干嘛。 这并非是赵德昭就爱装这个样子。 甚至,也不是他觉得赵匡胤偏爱书生,生性就受用这一套儿。 而是听了自己老爹讲授治国之术后,赵德昭受到了启发——要想拨乱反正,那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原先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残暴荒唐,不务正业,喜爱游荡,尤其不爱读书。 说白了,就是一个喜动不喜静,特别爱折腾,人憎狗嫌的主儿! 那么,已经洗心革面的自己,就必须是反过来的—— 能静心,能读书,能致远,能宽仁待人。 所做所为,如果不跟以前大相径庭,怎么让老爹相信自己已经真正痛改前非,积极上进? 就算装得过度了一点儿,那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老爹不都说了嘛? “矫枉必须过正!” …… 到了闭门读书的第十四天,赵匡胤似乎终于是想起了自己的这个儿子,他从宫里派人过来给赵德昭传了句话:“闷在府里读了那么多天书,出来打猎踏青,散一散心。” 赵德昭扔下书卷,一跃而起。 足踏黄金蹬,骑上名驹宝马,挎上银雕弓,策马轻驰出府。 前世的老赵自然是不会骑马的,所幸今世的赵德昭还没有不学无术到,连马都不会骑的地步,因此肌肉记忆还是在的,只是策马慢跑一阵,他便很快适应了。 赵德昭打马快要走出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调转马头,径直离此不远的赵德芳府邸驰去。 …… 东京郊外,皇家猎苑。 赵德昭带着幼弟赵德芳策马慢跑,赵德芳身量不高,骑的是一匹毛色漂亮的小马驹,那是宋皇后亲自给他挑的。 “哈哈,二郎,我叫你一起打猎,你怎么把三郎也带出来啦,他年纪还小,能打什么猎了?” 赵匡胤勒马立在高坡上,朝着策马而来的赵德昭兄弟俩喊道。 赵德芳不服,大喊:“爹爹,孙仲谋十八能射虎,我都十五了,射几只兔子总是可以的吧?” 赵德昭笑了笑,一眼瞥见一名骑士纵马驰上高坡,在赵匡胤身侧勒住立定。 两骑居高临下,俯瞰原野,端的是雄姿飒飒。 那一骑正是他的二叔,晋王赵光义。 第十四章 一通嘴炮的效果 有生以来,赵德昭第一次在电视之外的地方,见识了皇家围猎。 这才知道,皇家围猎跟猎人打猎,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围猎,靠的就是人多势众,人分数队,各有旗伍号角,把一座山头或者一片林子围起来,然后敲锣吹号,拉网一样把里面的飞禽走兽驱赶出来,撵到皇帝和跟随打猎的亲贵跟前,供他们放箭射杀。 只要能射得中,就完全不存在走空的可能,收获的猎物可以多得用车拉,几十上百都有可能。 满清的那位“十全老人”乾隆皇帝,据说曾经一天射了上百只兔子,以此夸耀自诩,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他不是吹牛的话。 赵匡胤比起那位“十全老人”,自然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赵德昭跟在老爹的马后,亲眼见到他连射连中,几乎是例无虚发,跟小李飞刀都有得一拼了。 赵光义的弓马虽然比不上赵匡胤,但也绝对不差,所获的猎物能有大哥的将近一半。 赵德昭发现,赵光义居然在马背上玩起了各种花活儿,一会儿是回头射,一会是侧身射,一会儿是仰天射鸟雀,也不知道,他是兴致过高呢,还是有意显弄本事。 赵德芳坐骑小力气小,弓箭也小,却照样有所收获,他射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兴奋得小脸儿都涨红了。 只有赵德昭自己,过了好半天都还是空着手,一无所获。 使棒、骑马,都有身体原主人的肌肉记忆可以依靠,虽然原主儿的使棒功夫与马术都很一般,但至少是像不像,三分样,拿出去不会太过丢脸。 但是射箭就不行了,他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压根就没有射过几回箭,哪里有什么肌肉记忆可以依靠? 赵德昭连弓都拉不开! 当然,他也更没脸换用幼弟赵德芳的那种轻弓小箭。 “二郎。”赵匡胤勒定坐骑,回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赵德昭,关切问道:“你怎么空着手不射,是不是胳膊伤势还没好透,拉不了弓?” 赵德昭刚想来一个“驼子过沟,就地顺势”,顺着老爹的话承认下来,也省得尴尬丢脸。 恰在这时,右侧林子里有士兵呐喊,一只麋鹿被撵出,朝着这边直冲而来。 赵匡胤惊喜大喊:“二郎,这只鹿留给你了,你胳膊没力,就等靠近了,挨着马头再射,贴身拿箭头戳也戳死它了!” 赵光义原本有意射取这只麋鹿,他一听到这话,马上勒定了坐骑,转头微笑注视着赵德昭,目光意味深长。 赵德昭连声答应着父亲的呼喊,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来,内心却在哀叹:“老爹啊,你以为谁都有你那本事啊,我是真戳不了它啊!” 那只麋鹿朝着这边越奔越近,赵德昭渐渐看得分明,那是一只头上没角的母鹿。 赵德昭一手握弓,一手搭箭,两眼死死盯着那只直撞过来的母鹿。 也许是心知肚明自己拉不开弓,此刻赵德昭竟然是鬼使神差一般岔开了神思,他蓦然之间想起了一桩著名的史事。 “二郎,射啊!” 眼看麋鹿正要贴着马头跑过,赵匡胤大喊。 “快射!”赵德芳也隔着老远大呼小叫,为兄长着急。 赵德昭充耳不闻,反而把手里的弓箭扔在了地上。 只听见“梆”的一声弓弦响动,赵光义隔着二三十丈远射出一箭,放倒了那只母鹿,正中它的脖子。 他也不管猎物,径自打马过来,笑嘻嘻道:“二郎射不了,我射了也是一样,送给你了。” 赵匡胤也打马过来,瞥见儿子扔在地上的弓箭,更是一脸的不快。 “你就算臂伤未愈,射不了箭,也不用投弓掷箭吧?” “在战阵厮杀中,你这就是弃械自戕!” 这话说得就很有些重了。 赵德昭神色不变,缓缓开口。 “爹爹教训得是。” “只是儿子觉得,时值春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因此弃了弓箭。” “刚刚那只麋鹿又是一头母鹿,春日射杀母兽,更非仁人当为,这是圣人之仁。” 赵匡胤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对于这番回答很是意外。 他随即提缰走近,与赵德昭两骑并列,伸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开怀笑道:“看来你这些日子在府中闭门读书,是真的读进去了,都学会圣人的道理了。” 反倒是赵光义脸色有些阴沉,那只母鹿是他射杀的,那一句“非仁人当为”,那是几个意思? 赵德昭自己则是暗松了口气,感谢我的历史爱好,感谢我看过的历史贴子! 不管怎么说,这一关又过了,应该能在老爹那里搏到不少好感值与信任值。 说起来,那几句关于“春日不忍伤生”的扯淡,是原本的历史时空里,真正发过的一桩史实。 清朝道光皇帝要立储,六阿哥奕诉和四阿哥奕詝是主要的竞争者。 道光帝带着儿子们出去打猎,六阿哥奕诉本事高强,箭无虚发,猎获极多;四阿哥奕詝没这个本事,就索性按照老师杜受田教的计策,对父亲扯了一通“春日不忍伤生,有干天和”之类的屁话。 道光帝果然被打动了,感慨了一句“此真皇帝之言”,由此下定决心选定奕詝继位,他便是后来的咸丰帝。 于是,天资才干比起奕诉差了一个档次的奕詝,就这样靠着藏拙卖乖,捞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满清跟大宋当然不是一回事,但这两朝代都是崇尚儒家那一套儿,意识形态基本是大差不差。 因此,赵德昭扯出的这一通淡,还真就被老爹夸奖了。 但话说回来,赵匡胤比起满清鞑子皇帝,当然是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他虽然十分重视文教,但他毕竟是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帝王,可没不像道光皇帝那么迂腐好忽悠! 所以,赵匡胤并不会真就因为那几句话,就把他立为储君。 当然,赵德昭本来也没有指望自己放一通嘴炮,就能搞定储君之位。 但他还是有些失望,自己应对如此优异,皇帝老爹却仅仅夸奖了一句“书读进去了”,然后就没下文了? 这也太吝啬了吧? 第十五章 兄弟同日皆封王 第二天是朝会日。大宋制度,五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 赵德昭除了是皇子,还是朝廷的检校太傅,当然也是要上朝的。 朝会一开始,赵匡胤便示意太监,当众颁布一道旨意。 悠长缓慢的宣旨声在大殿中响起:“皇子赵德昭,人品贵重,诚孝爱仁,敏而好学……” 赵德昭听到这十二字评语,立马嘴角咧开,明白要有好事临头了,自己这些天的功夫没有白下! 他知道,“人品贵重”,这四个字是片汤话,没啥实际意义。 但是后面的八个字可就有讲究了,“诚孝爱仁,敏而好学”,这不就是在夸奖自己孝顺,宽仁,聪明好学吗? 一通嘴炮换来一个郡王,看来老爹并不是太吝啬嘛! 很快,赵德昭敛住了脸上的喜色,赶紧低下了头,自己眼下不能在人前得意忘形! 紧接着,宣旨太监往下接着读道:“……诏封天水郡王!” 赵德昭张大了嘴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先毛病了,我草,这就封王了? 他知道老爹给自己一点甜头以示嘉奖。 但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就给了一个郡王的封爵! 要知道,在原本的宋朝历史上,赵匡胤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在活着的时候受封过爵位,全都只有追封。追封死人嘛,那自然就是在“哄鬼”。 虽然,一个郡王的封爵对于一个嫡长皇子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 而且,比起赵光义的晋王封爵,更是差了一个档次。 但是,它对于现在的赵德昭而言,仍然意义非凡! 这个封爵的出现,不仅代表着皇帝老爹对于他的初步认可。 更重要的是,赵德昭第一次成功验证了: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上后,历史的轨迹已经开始发生改变! 没等赵德昭的喜悦落地,朝臣中便是一片哗然。 他更是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赵光义的眉头猛然抬了一下头,迅速又低了下去。 十几个大臣齐刷刷出列,大声表示反对:“圣上!万万不可呀!”皇子无功于社稷,怎可骤然封王?圣上此举,有违成例!” 赵德昭扫了那些人一眼,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在心里给他们贴了一个分类标签:“赵光义党羽”。 “哦?”赵匡胤坐在御座上,点了那帮人为首当中一人的名:“李爱卿,你来说,朕封皇子为郡王,有违哪一条朝廷成例?” 那位李姓大臣顿时语塞,大宋开国未久,哪有什么成例可供遵循? 赵匡胤继续朗声说道。 “朕是开创之君,需要遵循什么成例?成例要是有用,前朝也就不会亡了!朕今时今日的所言所行,便是大宋后世遵循的制度!” 短短一两句话,立马就镇住了全场的所有异议。 赵德昭在心里给在皇帝老爹点了个赞,什么叫作领导讲话的水平?这就是啊! 郡王封爵是驳不回了,但不代表没有别的文章可以做,因此,马上就又有三五个朝臣站出来表示反对: “天水是本朝帝乡,是陛下的祖籍,不宜作为封号!因此,臣等以为,应该改为其他封号!” 他们几人反对“天水郡王”这个封号,可不是吃饱了撑着挑剔字眼儿,而是这个封号太特殊,太有象征意义了,很容易让朝野上下产生关于陛下有意立太子的联想。 赵德昭照旧把这几个反对者的名字记下了,在心里给他们贴了一个新标签:“赵光义铁杆党羽”。 赵匡胤圣意已决,大笑起来:“朕的长子要延续我天水赵氏的血脉,封为天水郡王,再合适不过,他若不配,还有谁人能配?” 此言一出,朝堂雅雀无声,无人再敢出声反对。 赵匡胤不再说话,把目光落到了站在朝臣班列中的赵德昭身上。 众多公卿大臣,也随之齐刷刷的注目过来。 赵德昭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启禀父皇。”赵德昭手执玉笏,缓步出列,朗声道:“父皇厚爱,儿臣感激涕零,但儿臣心中惶恐,着实不敢受封!” 赵匡胤微笑说道:“你是朕的儿子,气魄岂能如此之小,不过一个郡王而已,有什么受不起的?又何必惶恐!” 赵德昭沉声道:“幼弟未封,儿臣身为长兄,不敢独先受爵。”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公卿大臣们看向赵德昭的目光变得有点古怪,似乎都在说:“行啦,别得寸进尺!” 赵匡胤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来。 他信步走下御座,快步来到赵德昭跟前,含笑道:“你有孝友爱悌之心,自己受封却不忘自己的幼弟,这样很好……只是似乎贪得无厌些了吧?” 赵德昭没有否认,而是低下了头,在皇帝老爹面前保持神态谦恭,一副虚心聆听教诲的样子。 “你既有这份孝悌之心,朕岂能不遂了你的心愿?日后这也是可以记在史册上,流传后世的一桩美谈。” 赵匡胤返回御座,大袖一扬,朗声道:“草诏,封皇子赵德芳为武功郡王!” 朝堂上又是一阵骚动,这是一日封两王啊! 但这一次,却没有晋王赵光义的党羽站出来反对。 因为赵德芳毕竟还小,是圣上的幼子,圣上就算有意立皇子为储,也不太可能选他。 因此,赵德芳封郡王对于晋王赵光义的威胁,远远不如赵德昭的大,他们当然也就没必要为此跟圣上硬顶了。 …… 中午时分,赵德昭回到府邸。 府中都已经得到了消息,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的,这检校太傅府马上就要改称“郡王府”了。 随之而来的,是朝廷每月发放下来的钱粮用度,也会提升一个大档次,人人都能从中沾到实惠好处,当然是个个喜笑颜开。 “爷,这是您的大喜之事,会有很多公卿大臣前来道贺,您看,府里是不是要操办一下?” 钱牛儿满脸热切的提议道。 自打管家太监王世杰被搞掉后,作为赵德昭贴身太监的钱牛儿,便成了一百多号婢仆的头儿,他眼下是正得用呢,就很想在主子面前操办个大场面出来。 赵德昭想也不想,一口否决:“操办就不用操办了,本王要低调。” 钱牛儿一脸的失落。 赵德昭话锋一转,“但是,贺礼还是要收的!” 顿了一顿,恶狠狠地道:“而且要多收点,收得越多越好!” 钱牛儿听得傻了眼,不办酒席只收礼,还要收得越好,居然还能有这种操作?这也能叫低调? 第十六章 宋皇后的礼物 赵德昭还真没打错算盘,虽说并不大肆操办庆祝,但收到的贺礼却着实不少。 东京城里的文武朝臣,公卿权贵,乃至于各地掌兵的节度使,都免不了奉上一份丰厚的贺礼。 其中出手最阔绰的,还是他的叔叔,晋王赵光义,整整八大箱子的金珠宝贝,奇珍古玩。 赵德昭不得不暗暗感慨,自己的这个二叔确实是个人物,这手笔,这气度,外人见了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二哥,我可是穷得很呢,可没本事拿出跟二叔一样的贺礼。” 赵德芳跟着赵德昭陪同欣赏完了赵光义派人送来的贺礼后,同样也是惊得直咂舌。 尽管赵德昭早就放出消息,不让众人登门道贺。 但赵德芳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是非得亲自登门道贺,同时致谢的,而且理当送出一份丰厚的重礼。 因为他在同一天获封武功郡王,可以说是沾了哥哥赵德昭的大光,是赵德昭帮他在皇帝老爹那里求来的。 但他确实穷得很,因为年纪小,还没被委派担任朝廷职务,除了皇帝皇后的赏赐,以及宫里按月发放的定例月钱,基本就没有其他收入了,因此就很有些为难。 赵德昭自然不会介意这个,拍着弟弟的肩膀笑道: “三郎,你就不用送贺礼给我啦,你也是封了郡王的,回头我还得还送你一份贺礼,所以咱们哥俩儿就彼此抵消,互免了吧,也省得那些挑夫们把箱笼搬来搬去瞎折腾。” 兄弟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玩闹了一阵后,赵德芳敛了笑意,一张小脸儿严肃起来,望着赵德昭认真说道: “二哥,我觉得你最近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化好大好大,感觉说话做事都厉害多了,连王爵都能弄到手!” 赵德昭摸了摸他的脑袋,含笑道:“三郎,你是真心这么觉得?” “是母后这么跟我说的。” 赵德芳年纪幼小,在哥哥面前更无心机,直接说了实话。 赵德昭神情一滞,微微皱眉。 赵德芳以为惹得哥哥不高兴,赶紧补充道:“不光母后,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赵德昭哈哈大笑了起来。 傍晚时分,送走赵德芳后,赵德昭刚要转身回房,钱牛儿便匆匆走近过来,低声凑在耳边说了句:“爷,宫里来人求见。” 既然是“求见”,自然就不是奉有皇帝的正式使命而来。 赵德昭微一凝思,心里有了数,微微点了一下头。 片刻后,一个老头子在钱牛儿的引路下,匆匆走了过来。 尽管对方没穿宫中太监内侍的服色,只着了便服,但赵德昭还是从他光溜溜的下巴上,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个太监。 在这个年代,除了嘴上还来不及长毛的黄口小儿,以及已经长不出毛的太监,就没有哪个男人是不蓄胡须的。 老太监被带到跟前,向赵德昭恭敬行礼。 “皇后娘娘打发老奴前来,向郡王道贺。恭喜郡王,贺喜郡王!” “母后有心了,请转告母后,儿臣感激不尽。” “这是皇后娘娘给郡王的礼物,请王爷收下。” 这两天里,赵德昭收受的贺礼多了去,礼物是五花八门,品类种多,珠宝,古玩,字画,甚至田庄,送什么的都有。 但就数宋皇后的贺礼最简单明了。 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子,外表看起来很不起眼,由跟在老太监身后的一个小厮双手抱在怀里。 赵德昭示意了一下,钱牛儿赶紧上前接过。 送交了皇后娘娘的礼物后,老太监却并不即刻告退,而是微笑说道:“王爷,不打开看看是什么吗?” 赵德昭当即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放着一把约有一尺长的短剑。 这把短剑形制古朴,色泽黝黑,看上去朴实无化,也不知道是何种材料制成。 赵德昭拿剑在手,立刻感觉到寒气扑面,用手指轻弹剑面,响声居然非金非石,就手扯过钱牛儿头发未稍试了一下锋刃,居然真的是吹毛而断。 赵德昭赞不绝口:“神物自晦,不显锋芒,不露金声,足以吹毛断发,果然是一柄宝剑!” 这一柄宝剑的价值,足以抵得上好几箱珠宝了! 赵德昭对自己的那个年轻继母,一下子变得好感大增,一个做后妈的出手这么阔气大方,很可以的! “王爷眼光了得,老奴佩服之至!” 老太监笑着称赞了两句,顿了一下,又道: “皇后娘娘让老奴转告王爷,这柄宝剑有个好名字,叫作‘断金'。” 赵德昭稍稍思索了一下,马上心中了然,明白了宋皇后的暗示。 此剑名为断金,不是断金切玉的断金,而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宋皇后,他的这个继母,以及名份上的母后,非常之年轻,年纪只跟他相差一岁。 正因为两人年龄过于相近,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他与宋皇后虽然有母子的名份,但一直都是相互刻意疏远,彼此虽不敌对,但也并没有母子之间的亲近。 反过来,赵德昭的幼弟赵德芳,因为跟宋皇后的年纪相差很大,不用避什么嫌疑,两人之间就相处密切,关系十分亲近,很像一对真母子了。 宋皇后自己是没有为赵匡胤生下皇子的,她要想参与到“抢椅子游戏”里,就只能在赵光义、赵德昭、赵德芳叔侄三人当中选择一个! 她选的是赵德芳。 赵德昭记得很清楚,在原本的历史中,赵匡胤驾崩当晚,宋皇后便试图拥立赵德芳继位,虽说最后没能成事,但她支持赵德芳是确凿无疑的。 而在眼下,宋皇后特意遣人送了这把名为“断金”的宝剑来,当然不只是为了道贺那么简单。 赵德昭觉得,她既是感谢自己为赵德芳求得了封爵,更是为了提醒自己要跟赵德芳“兄弟同心”,同时也是在向自己示好,而且也流露出了一些联手结盟的意思。 第十七章 见微知著展才干 朝廷册封郡王的正式仪式办完后,赵德昭马上进了宫,老爹给了这么大恩典,那必须得当面谢恩啊! 到福宁宫一问,皇帝老爹没在寝宫,而是去了御书房。 跟着跑到御书房,发现皇帝老爹正埋头在奏章堆里处理政事,赵德昭没敢打扰,垂着手站在旁边静静等候。 小半个时辰后,赵匡胤终于从奏章堆里抬起头来,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和脖子。 赵德昭见状赶紧上前,站到老爹身后给他揉按放松肩脖,手劲轻重合宜,恰到好处。 赵匡胤舒服得直轻声哼哼,眯着眼睛微微感叹:“年纪上来啦,精力大不如前,才看了一会奏章就累了。” 赵德昭想了想,轻声笑道:“爹爹,为何不找一两个识字的内侍,让他们代读代批奏章,您只要张开龙耳听着,再开金口批示,岂不是就轻松省事多了? “哼,你小子觉得,就你的这点小聪明,你爹爹就想不到吗?” 赵匡胤鼻孔里轻哼了一声,冷冷道: “阉人哪有一个是可以靠得住的?让那些阉奴来念奏章,你信不信彼辈能把奏章内容传扬得让东京城的行院里去!” 行院,即是青楼。太监们还能跟青楼扯上关系? 赵德昭莫名被老爹的这句话戳中笑点,他强忍住没笑,认真说道:“爹爹既是信不过阉人,那就让儿子给爹爹代读代批好了,您总信得过儿子吧?” 赵匡胤转过头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刺在儿子的脸上,冷笑道:“哼!你这小子,就正等着说这一句是吧,这才是你的小聪明,对吧?” 赵德昭被老爹一句话道破心思,索性就厚起脸皮大拍马屁。 “爹爹真是英明神武,目光如炬,儿子那点小心思在爹爹面前是万万遮掩不住的,但儿子也是真心想要给爹爹分担忧劳……” 赵匡胤鼻孔里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赵德昭继续给老爹揉按了片刻,随即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章,朗声念了出来。 念完一份便放到一边,然后是下一份。 遇到需要作出批示的奏章,赵匡胤便闭着眼睛口授内容,由赵德昭动手用御用朱笔代批。 父子俩分工合作,进度果然加快,御案上面堆积如山的待批奏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 临到活儿快干完时,赵德昭读到了一份地方上向朝廷报灾,兼弹劾地方官员的折子。 “……巴东知县寇……寇准贪渎无能,赈灾不力……” 念到“寇准”这个名字,赵德昭因为过于惊讶意外,嘴上不由得打了一个磕巴,声音也明显走调。 此人是宋初名臣,在民间戏曲评书里非常有名,他在太宗和真宗两朝都是朝廷重臣,此刻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 突然在奏章上看到这么一个大名人,而且还被人参奏贪渎无能,赵德昭自然是非常意外。 这特么可是“寇准”啊,他还能是“贪渎无能”? “怎么了?”赵匡胤听出了儿子的异样,微眯着的眼睛倏地睁开:“这份奏章有什么古怪吗?” “这是朝政大事,儿子才识浅薄,不敢妄发议论。” “朕让你说,你有什么不敢的!”赵匡胤忽然改口自称“朕”,如此便是皇帝对上臣子,天威不容违抗。 “儿子是觉得,这个巴东知县寇准被同僚弹劾为贪渎无能,此事多半是诬告陷害。儿子读起来气愤难耐,让爹爹听出来了。” 赵匡胤瞪视儿子,眼中精光大盛,发出暴风骤雨般的质问: “你怎么就知道是诬告?!” “你从未在川中任职,如何能知道当地官员的操守?!” “你是不是认识那位寇知县?!” “他是不是托人给过你什么好处?!” 赵德昭十分委屈无奈,做皇帝的,猜疑之心都这么重的吗?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 您儿子我好歹也是大宋皇子啊,寇准区区一个知县,芝麻大的官儿,他就是想要巴结我,也没这个门路跟资格啊! 赵匡胤并非脑筋不清楚的昏庸之君,他发作之后马上就自己转过弯儿来,醒悟到这种怀疑不合人情常理,于是挥手笑笑:“好了,你且说一说理由。” 赵德昭自然不会蠢到告诉老爹,自己是看过后世史书,信得过那位“寇知县”的操守与才干。 眼下,他只能从奏章本身内容着手找出其中疑点,以支撑自己的说法。 “您看,这份奏章上报的洪灾日期是本月初一,到现在刚好过了半个月。” “从东川到东京,除了兵部加急递送的急件外,普通公文在驿站上差不多也需要走这么久。” “所以,这就说明,当地洪灾刚刚发生,此人便迫不及待发出了弹劾奏章。” “赈济洪灾,是需要时间调拨人力物力的,寇知县有没有做正事,是不是贪渎无能,哪里是马上就看能出来的?难道此人是看面相识人吗?这不是诬告陷害又是什么?” 赵匡胤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从赵德昭手里一把夺过那份奏章,自己快速浏览一遍,发现内容确实如儿子所述。 “这混蛋,敢诬告同僚,发配了他,流三千里!” 大宋对于文官尤其宽容厚待,官员犯事后被砍头的极少,通常是削职、夺官、流放三件套就到头了。 赵匡胤骂完人,心情不但没有变恶劣,反倒开怀大笑起来: “二郎,你见微知著,深明事理,很有治政理事的才干,起码做一个知州是够用了。” 赵德昭面儿陪着老爹笑嘻嘻,心里却有些想骂娘: “老爹啊,有您这么夸人的吗?我一个皇嫡长子,爵封郡王,官居检校太傅,您却说我够格做知州,这是要降我的级?就算不升我的官爵,好歹也来点实在的啊!” 但是马上,赵德昭就发觉自己抱怨得早了,皇帝老爹还是舍得给实惠的。 “你小子最近确实有长进,爹爹就赏你一点东西。”赵匡胤朝着赵德昭笑笑,随即冲着门外叫了一声:“王继恩。” “老奴在。”在御书房门外候着的王继恩闪身出现。 “传旨给造作监,挑选一个好宅地,为天水郡王新建一座郡王府,所需的用度,一概从内库支出。” 第十八章 金匮之盟 所谓内库,即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它跟户部掌管的朝廷国库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倘若皇帝想要动用国库搞私人享用工程,比如修宫殿、造园子什么的,就必须先得跟大臣们打上好一通嘴皮官司,而且很可能还会被顶回来,因此远远不如内库的钱花起来方便。 但内库的盘子就那么大,赵匡胤自掏腰包拿出一大笔钱给儿子盖新房,那他自己在皇宫里的开销用度就得削减不少。 赵德昭心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身为普通教师的老爹,当初那也是掏光养老钱给自己凑上了新房首付。 看来古往今来做老爹的,在对自己儿子的心意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不管是普普通通的教师老爹,还是至尊至贵的皇帝老爹。 眼睛,忽然就有些湿润,鼻头微微发酸。 赵德昭转身拭了一下眼角,恳切地推辞道: “北汉傀儡朝廷还在苟延残喘,燕云也还没有收复,契丹狗年年破我边关,杀我边民,掳我百姓……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儿子眼下的府邸已经够住了,不敢再领受如此厚赐。” “你念念不忘太原和燕云,不忘契丹之患,那自然是极好的,难得你有此心……” 赵匡胤脸上露出嘉许之色,随即起身大步走出御书房。 赵德昭赶紧跟随在后。 赵匡胤背负双手站在院中,仰头遥望着北方天际,呆呆出神。 赵德昭凝视着父亲的侧脸,注意到他的神情渐变坚毅,显露出作为一个开基之君的英雄豪气。 “我朝大患,首在北方!” “不克太原,不复燕云,一味苟安中原,我赵大岂不成了石敬唐之流?” 石敬唐,即是向契丹出卖“燕云十六州”的祸首,华夏史上排在前三的著名大汉奸。 赵德昭在心里默默补上:“还得加上北边的契丹,还有西南的大理和越南,都特么的不是善茬儿;西北方向上就更是得加紧,盘踞在那旮沓的党项李氏再过些年就要开基建国了……大宋开国就先天不足,我们老赵家需要干的活儿太多啦!” 赵匡胤说得兴起,越发豪迈,手指苍天,大声道:“天若假年,再给我二十年时间蓄养国力,教训士卒,我一定可以亲统大军,扫平北方!” “老爹啊,只可惜您恐怕连两年时间都没有了。” 赵德昭在心中暗叹,嘴上笑嘻嘻地拍了一句马屁:“爹爹英雄豪迈,所向无敌,迟早能荡平四海,恢复汉唐旧疆!” “恢复汉唐旧疆?嘿嘿,好战必亡,唐代极力扩边,最后弄出了藩镇之祸,殷鉴不远,大宋可不能重蹈覆辙。” 赵匡胤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复杂。 赵德昭觉得,老爹似乎对于恢复汉唐旧疆兴趣有限,这可能是出于当前客观条件的考虑,不能说就是错了。 但赵匡胤显然没把话说死,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好些大事恐怕只能留给后来人了。” 听到老爹突然提及“后来人”三个字,似乎是有所暗示,赵德昭不由得心头剧震,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赵匡胤转身回头,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片刻后说道:“你去吧,我累了。” …… 入夜。 一个青衣小太监悄悄离开福宁宫,出皇城后匆匆穿街过巷,赶到晋王府的后门,在门上敲了一个三长两短的暗号,门很快就开了,那位小太监马上就被领到了晋王赵光义本人面前。 片刻后,晋王府内室,赵光义召集手下谋士密议。 “本王刚刚收到宫里刚送过来的消息:那小子今日进宫谢恩,在圣上跟前找机会露了一回脸,圣上很高兴,甚至要给他新建一座郡王府作为赏赐。你们如何怎待此事?” “王爷,这是机会呀,新建王府,照例是交给工部办理的。” 年轻谋士自以为得计,侃侃而谈: “因此,王爷不妨暗中指示工部官员,不要吝惜费用,给天水郡王按照超规格建造,到时自然就有一堆言官御史扑上去找茬儿骂人,咱们可以顺势把脏水泼到天水郡王身上,把他的名誉彻底搞臭,指不定还能给他安上一个‘逾制’的罪名。” “行了!”赵光义不耐烦地打断,“你那点儿小花样有个屁用,圣上是打算从内库掏自己的钱,让宫里的造作监负责营建,工部和御史台能说得上话?” 年轻谋士悻悻闭嘴。 此时,一个年老的谋士开了口,苍老的声音缓缓在密室中回荡: “哪有老父不怜子?圣上这也是怜惜自己的儿子,想让儿子住得体面舒服些而已,并非就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父母之爱子,莫过如为之计深远,为儿子做长远考虑。” “让儿子历练本事,而不是给儿子盖新房子,才像是在为儿子做长远考虑。” “所以,老朽以为,王爷不必为此小事忧虑焦燥。” 赵光义听完,大笑起来,笑容十分欢畅。 …… 就在晋王赵光义与手下谋士密议的同一时刻,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正在福宁宫的寝殿中徘徊踱步,正是大宋天子赵匡胤。 此刻,赵匡胤眉头紧锁,忧思满腹,脑海中回想起“金匮之盟”。 “金匮之盟”,是母亲杜太后临终之时,让他和光义、廷美兄弟三人立下的,交代未来大宋皇位继承的一份秘密盟约,放在宫中的一个金匮(金柜)里。 盟约中写明,在他驾崩后,大宋皇位由赵光义、赵廷美两人兄终弟及,依次传袭,最后再由赵廷美传回到他自己的儿子赵德昭手中。 母亲杜太后是这份盟约的提出之人,以及主持者。 杜太后是觉得,赵匡胤能够取得天下,就是由于周世宗让幼儿继位,假若当时在位的是年长的皇帝,天下就落不到赵匡胤手中, 因此,杜太后要求赵匡胤汲取周世宗的教训,在百岁之后传位于二弟赵光义,这样国家就有了年长之君,是社稷之福。 赵匡胤答应了母亲,并且立下了誓约,由宰相赵谱在场见证,并且记录了下来。 这便是“金匮之盟”的由来。 这份盟约的存在,正是赵匡胤如今已经虽然年过五旬,却迟迟没有正式册立储君的主要原因。 第十九章 不可一错再错 赵匡胤一直觉得,母亲杜太后临终前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 国家的安定,社稷的传承,确实仰赖于年富力强的君王。 残唐五代以降,百多年乱世以来,中原王朝的那些年轻的继位之君,有几个靠谱有为的? 总共一个半。 后周世宗算一个,后唐庄宗李存勖有始无终,虎头蛇尾,只算半个。 没了。 因此,近些年里,赵匡胤一直在大力栽培二弟赵光义。 先是封他为晋王,甚至让他担任只有储君才能兼任的开封府尹。 可以说,他这个弟弟眼下是虽无储君之名,却有储君之实。 赵匡胤不是没有动过念头,百年后直接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但偏偏大儿子赵德昭一直以来荒唐不争气,他也就慢慢熄了这个念头,专心一意扶植二弟。 可是,赵德昭近来的亮眼表现,却让他重新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心里那个熄掉的旧念头,又慢慢浮上心头。 一边是手足兄弟,母亲遗命,榻前誓约。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有老父不怜子? 国家社稷,父子兄弟,交织在一起,难。 怎么办,怎么办呢? 在庭院里徘徊犹疑了许久后,赵匡胤忽然返回寝殿,取了佩刀挂在腰间,然后大步而出,只叫了两个贴身内侍随行。 他出身市井,武艺精强,微服私行是习以为常之事。 外面正下着大雪,赵匡胤踏雪而行,径直出了皇城,步行穿街过巷,到了宰相赵普府邸前,直接拿佩刀开始打门。 见到皇帝突然深夜微服驾临,府里的人慌得麻了手脚,不知道应该接待圣驾才不怠慢。 倒是赵普镇定如常,吩咐只在后园亭中设下两张小案,一个碳炉,摆上几样小菜,温上一壶酒。 如此足矣! 赵匡胤与赵普在后园亭中落了座,一边观赏雪景,一边煮酒小酌。 “则平,我今夜前来寻你,是因为心中有一桩大事不能决断。你且猜猜看,是哪一桩大事?” “圣心广大,囊括万千,微臣哪里猜得到?” “不,你一定猜得到,也只有你能猜得到。” “是何时攻取太原?” 赵匡胤摇头。 “是如何为朝廷开源?” 赵匡胤仍然摇头。 赵普狡黠地微微一笑,给赵匡胤和自己各酌了一杯酒,道:“恕臣实在猜不出,咱们君臣且饮酒赏雪,不谈国事。” 赵匡胤知道,以赵普之智一定是早就看破了自己的来意,只是故意猜错以求避开话题。 但拿这种老臣兼旧友没辙儿,赵匡胤只得自己挑明,把近来发现儿子赵德昭才干与德行大有长进,自己有所动心,却又顾虑重重等情形,原原本本说了。 “……则平,当年金匮之盟,你是见证者,也是代书誓约之人,誓约尾上有你的名字,所以此事不找别人,唯独来找你,谁都能滑过去,就你是滑不过去的!” 这就是逼着表态了。 赵普没了退路,只得正面作答:“圣上,当年太后逼着您答应百年后传位晋王,您就不该答应,更不该立下誓约。” 赵匡胤扬起眉头,眼中亮光闪烁:“你是说,我应该立皇太子,而非皇太弟?” “不。” 赵普缓缓摇头。 “当年圣上就已经做错了。” “倘若如今翻悔毁约,便是一错再错。” “圣上多年扶植,晋王羽翼已成,广有朝野人望,轻易动摇不得,否则有损国朝根基。” “方今天下初定,四海未平,皇子偶有作为,那也不足为凭,还望圣上以社稷为重,私爱为轻!” 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 眼下的尴尬局面,还不就是你赵大这么些年作出来的吗? 作出来了就该认,别再瞎折腾了,不要因为父子之间的私爱,误了天下之大公! 再说你儿子到底有几分成色,那还难说得很呢! 赵匡胤自嘲一笑,不再谈及此事,提起酒壶酌酒,笑道:“饮酒,且饮酒!” 当晚,赵匡胤在赵普家观赏雪景,饮酒小酌,直到深夜方回。 回到宫中,赵匡胤便吩咐王继恩:“传朕口谕给天水郡王,让他每日到宫学读书,闲暇之余再过来伺候。” 听了赵普的劝告后,赵匡胤便暂时熄了立太子的心思,决定再等等看——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看看儿子的成色,而把人撵到宫学读书,就是一个不错的试炼。 第二天清晨,天水郡王府后院,小演武场中。 赵德昭身穿单衣,手中齐眉棍如同一条翻江巨蟒,舞得是虎虎生风。 演武场边站着两个婢女,一个捧毛巾,一个捧着茶饮。 她们两人除了等着伺候赵德昭,还要兼当喝彩叫好的观众。 “殿下威武!” “殿下的棒使得真好看!” 练了好一会后,赵德昭收了棒,拿起冷热恰到好处的茶碗一气喝干,随即又拿起毛巾。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笑问两个婢女:“你两个喝彩喝得如此起劲儿,是真心觉得我的棒使得好?” “当然是真啦,婢子觉得殿下使棒的风度,真正英俊非凡,好比是酒肆中说书先生嘴里的三国赵子龙!”捧茶饮的婢女两眼冒出了星星,就跟发了花痴似的。 赵德昭笑了笑,转向另一个捧着毛巾的婢女:“你觉得呢?” 这位婢女倒挺实诚,想了想,恳切答道:“殿下的棒到底使得好与不好,婢子是不懂的。但婢子觉得,殿下近来每日早起练武,日日不辍,精气神可比以往强得多了,走起路来都比以前威武多了。” 第二十章 走马上学去 练完武,就该去宫学了。 天已放晴,积雪未消,远近的屋瓦一片银白。 赵德昭换上了一身红色锦袍,骑上高头大马出了府邸。 东京城里的居民们比天水郡王起得还早,已经出来做营生了。 打糕的,卖炊饼的,卖粥的,赶早市的,街面一片熙熙攘攘。 一小队护卫在前开路,赵德昭放慢速度,走马穿街过市,蹄铁有节奏地敲打在青石板路面上,轻快悦耳。 商贩店家,还有赶早市的东京百姓们,纷纷为天水郡王一行让开通路,而后站在街边观看议论。 “啧啧,小郡王真俊!” “王老二,你瞎啊,这是大郡王,小郡王那是武功郡王,才十四五岁。” “你才瞎,我是说这位郎君英俊非凡,看上去就好年轻,不是说他年纪幼小。” “你两个说的不是废话么?天潢贵胄,皇家子弟,哪有不英俊的?” “嘁!”众人一起翻了个白眼,显然对此这种没营养的马屁并不认同。 东京居民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并非没有见识的土包子。 就说当今圣上吧,坐龙庭前在殿前司做过多年的军官,时常在东京城的酒肆进出,与人使枪较棒。 跟他老人家朝过面的东京百姓着实不少,那黑塔体格跟英俊可没半点相干,也不知是怎么就生出来如此俊俏的小郡王的? 一会儿后,赵德昭到了宫学。 宫学就设在皇宫西华门不远的英粹殿,它并非是朝廷的正式机构,而是赵匡胤私设的小型皇家学堂,请了几位博士名师,负责教授皇家子弟。 但皇家子弟就那么几个,便收了一些勋贵子弟伴学陪读,这些人要么就是国公侯爵的子弟,要么就是皇帝的亲眷外戚子弟,可以说集齐了东京城里一小撮顶尖权贵子弟。 赵德昭好几年前也上过一阵宫学,但却隔三差五的旷课,后来甚至还在课堂上造反,拿砚台里的墨水把学堂教授泼了一脸。赵匡胤一下气之下,便不许他再进宫学,其实就是对这个儿子放弃治疗了。 回想起此事,赵德昭就深深觉得,原来的那位主儿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问题少年。 如今皇帝老爹特意下旨让自己重返宫学,赵德昭自然明白老爹的用意,那就是在哪里犯过错,就得在哪里补过上进,倘若故态复萌,仍然读不进书,那就老实歇着吧! 因此,赵德昭非常重视这个机会。 刚进到学堂,便迎面遇到宫学教授薛居正。 赵德昭马上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见过薛先生。” 薛居正因为猝不及防,被赵德昭突然的行礼动作惊吓得身子后仰了一下。 他稍稍定神后,一脸嫌弃地道:“殿下到宫学作甚?” “圣上特旨,命小王重返宫学。” 薛居正鼻孔向天冷哼了一声,他是个有脾气的,连“圣上特旨”的面子都不怎么给。 赵德昭神态不变,沉声说道:“先生,我听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小王既已决心改过,努力向学,先生又何必拒之门外?” 薛居正闻言讶然,抬头重新打量起了赵德昭。 并非是赵德昭的应对如何了不得,真正让薛居正吃惊的是这位殿下的态度,还有对方言辞之间流露出来的那股精气神。 不卑不亢,自信镇定,气度从容,仿佛是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改变! 虽然印象大有改观,但薛居正对这个劣迹斑斑的坏学生仍然心存戒心,说出的话不怎么客气: “不求殿下学有所成,只要不再扰乱宫学,便是长进了!” 说完一拂袖子,径直转身进了上课的地方。 看着薛居正的背影,赵德昭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位薛先生是个好老师,但他脾气很刚。 好早以前,赵德昭便听闻这位薛先生做大臣时的逸事。 有一次,赵匡胤正在后园里用弹弓打鸟,内侍过来通报说薛居正求见。 赵匡胤玩弹弓玩得真嗨,就跟内侍说:你问问他,如果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就先打发了。 内侍出去一问,薛居正声称自己就是有要紧大事。 赵匡胤只得传见他,结果发现就只是一桩平常小事而已。 于是,觉得自己受了骗的赵匡胤,气得变身暴躁老哥,当场拿玉斧砸掉了薛居正两颗门牙。 薛居正还是没怂,他从容拾起门牙,凛然驳斥赵匡胤:“微臣的事再不要紧,也比圣上您玩弹弓打鸟更要紧!” 对于像薛居正这样坚持原则的正直之士,赵德昭一直是心存敬仰的,此辈是真正的华夏风骨! 但他心里却难免有些担忧。 因为像薛居正这种人通常会很难搞,做他的君上都要被气得跳脚,何况是做他的学生?! 上课的时辰很快到了,英粹殿里坐进了二十多个学生,基本都是十多岁的少年,赵德昭这个“辍学返校生”是其中年龄最大的,背后收获了好些诧异的目光,最惊讶兴奋的要数他的幼弟赵德芳。 薛居正站在台上,轻捋着胡须,高声念诵: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今日选定的篇目,正是诸葛武候的名篇《出师表》。 教学方法简单粗暴,先是由先生领着诵读,接着便让学生背诵。 学生们反复诵读了几十遍后,薛居正开始检验教育成果了,一道严厉的目光在学生中间来回逡巡,每个被他目光扫到的学生都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生怕被他挑中成为倒霉鬼。 终于,指向坐在赵德昭身后的一位圆脸少年:“你来背!” 圆脸少年哭丧着脸站起,结结巴巴背诵:“先帝……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益州……” 赵德昭听得直摇头,心说要糟。 第二十一章 薛先生的戒尺 果然,圆脸少年很快就卡了壳,背不下去了。 薛居正手持戒尺走到跟前,口中冷冷挤出了一个字:“手。” 这位老先生管教学生的风格,一向就是这么简练明快,惜字如金,能动手绝不逼叨。 原先的那位赵德昭当年就是受不了这个,才会当堂造反拿墨汁泼了薛居正一脸的。 但他毕竟是皇子,身份终归不同。 宫学里其他的学生,包括这位圆脸少年,可就没有这个胆儿了。 圆脸少年老老实实伸出右手,让薛居正用戒尸打手心。 赵德昭听响声就知道,这老先生下手是那是真重! 圆脸少年每挨一记,都要疼得微微哆嗦一下,偏偏又不敢把手缩回。 赵德昭认得那位圆脸少年,知道他是某个国公的儿子。 毫不夸张地说,以这小子的家庭背景,就算在东京大街上强暴民女,开封府的捕快不但没胆子插人,还会上赶着巴结帮忙推屁股! 但在眼下,这小子却只能乖乖挨薛居正的打,连个抱怨的眼色都不敢有。 谁不知道薛先生是什么人啊? 他连圣上的面子都敢不给,连两个皇子都敢打手心,一个国公之子算得老几啊? 赵德昭正在胡思乱想着,薛居正已经啪啪啪打完戒尺,目光从赵德昭脸上掠过,随即点出了他的幼弟赵德芳。 赵德芳慢慢站了起来。 赵德昭一看弟弟的脸色,就知道他跟先前那小子得是一样下场,于是抢在弟弟开口背诵前挺身站起。 “薛先生!” “你有何话说?”薛居正转头注视赵德昭,冷冷道:“圣上亲口谕示:学堂之上,师道为尊。此地既没有殿下,也没有郡王,还请恕老朽无礼!” 这话也是相当刚了,意思不管你小子要干啥,别想拿皇子身份与郡王爵位强压我,不服就找你皇帝老爹哭去! “薛先生误会了,学生不过是觉得,先生的授课之法,可以改进更好些。”赵德昭对这位薛老先生还是很尊重的,提意见尽量语气委婉。 “你是说,老朽教得不好,不配教授你吗?!” 薛居正愣了一下,脸色转为铁青,已经是气急败坏了。 薛居正作为当代大儒名师,被人当众质疑不会教学生,就等于是拿巴掌朝他脸上招呼。 赵德昭不卑不亢,继续跟他讲道理: “薛先生,愚意以为:先生应该先给我等细细讲解每篇文章,其后再让我等背诵。否则,学生们不解文章含意,如何能背得下来?即便勉强背下,也不过囫囵吞枣而已,其实并无好处。” 拒绝死记硬背,这是来自后世的先进学习理念,因此赵德昭心中底气很足。 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疼弟弟,实在不愿让幼小的赵德芳挨上一顿戒尺! “你不过是自己背诵不得,害怕老朽的惩戒,便巧言诡辩!” 薛居正越说越气,手拿戒尺指着赵德昭,疾言厉色: “你此次返回宫学,老朽本以为你已经真心改过,哪想到竟然是变本加厉,简直朽木不可雕也!” 薛居正的这一通脾气发得极大,众学生无不脸上变色,人人心中砰砰乱跳,生怕会受赵德昭的牵累,那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就连赵德芳,也都向自己的二哥投过来乞求的眼神,意思让赵德昭别再为自己出头硬杠了,自己宁愿因为背不出挨上一顿戒尺,也好过让薛先生告到父亲那里,那时必有严惩。 赵德昭环顾了一下全场,平静说道:“先生有所误解,学生提出意见是出于公心,绝无私意,学生自己是完全背得下来的。” “一字不差?” “一字不差。” 薛居正微一凝思,手中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拍。 “好!若你真能做到,那老朽就信你是出于公心,此后便如你所愿,改了授课之法。” “若是不能,你便是妄言诡辩,不敬师道,老朽便打你十戒尺,再亲自禀明圣上,将你逐出宫学,永远不得召返!” 赵德昭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当即深吸一口气,马上开始背诵: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赵德昭滔滔不绝,一气背诵完了《出师表》全文,不但没有一字错漏,而且连个磕巴都没打过。 赵德芳和其他学生都惊着了,嘴巴张得老大,不明白赵德昭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聪明强记了?以前在宫学时,他明明就是表现垫底儿的差生啊! 薛居正更是震惊,他注目赵德昭的眼神里既有讶异,更有疑惑。 赵德昭心里却在暗笑,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欺负古人了,但要怪就怪诸葛武候的《出师表》写得太赞了,以致于在千年以后也被列为中学生必背的篇目,自己当年上中学时早就背过了,今天又温习了几十遍,怎么可能会背不下来? 若非有这个底气,他也没胆子站出来向薛居正提意见。 看到薛居正还站在那儿发愣,神情颇为尴尬,赵德昭轻声提醒:“薛先生,您看,要不先下课?其实学生也有背错之处,是先生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薛居正回过神儿来,有些感激地看了赵德昭一眼,随即顺势宣布下课。 当薛居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后,原来寂静的课室里爆发出一阵轰然欢呼。 二十多个半大小子们哗啦一下冲过来围起赵德昭,险些把他抬起颠到半空。 其中最激动的还数今天躲过一劫的赵德芳,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位薛老先生博学是博学,但是向来严厉得过分,尤其喜欢打人手板,没人不曾挨过他的板子。 人人心中有怨言,但无人敢于表露。 偏偏这个宫学不来上还不行,因为给皇家子弟做伴学陪读的资格,那都是他们的父祖辈凭着天大的面子求得来的。 而在今日,赵德昭居然可以当众让薛老先生吃一个瘪,这教他们如何不觉得痛快极了? 第二十二章 越满意越要敲打 黄昏时分,福宁宫。 赵匡胤一边用晚膳,一边听取皇城司都知石建智的禀报。 “天水郡王按照圣上谕示,今日早起到了宫学就学。” “他表现如何,在宫学勤恳否?” 赵匡胤随口问道,这个儿子以往在宫学闹出的破事,他到现在都还没忘呢,可不敢保证不会故态复萌。 “这个……”石建智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应该如何措辞。 赵匡胤意识到了异样,微微皱眉道:“怎么了?你细细说来,有什么就说什么。” 石建智开始从头到尾,细细述说起在宫学中,赵德昭与薛居正正面对垒一事。 听到石建智说起事情的起因时,赵匡胤轻轻嗤笑:“小子狂妄不知深浅,竟敢当面指责薛公的不是,但好在有回护幼弟之心,朕就不予计较了。” 而后,赵匡胤听说赵德昭居然背出全文,意外压过薛居正时,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真想不到,这小子竟能逼得刚硬脾气的薛公改弦易辙,这个本事可比朕都强了,有点意思!” 笑得够了,赵匡胤传唤内侍:“把天水郡王给朕叫来!” 对于儿子今日重返宫学后的表现,赵匡胤心里还是满意的。 但再是满意,不等于不需要敲打,甚至是越满意越要敲打,这既是帝王御下之术,也是严父教子之法! …… 内侍领命离开寝宫,没走多远便即回转了。 原来,天水郡王赵德昭此刻正好也要进宫伴驾,正好撞上出去传召他的内侍,武功郡王赵德芳也跟着一起来了。 赵德昭下了宫学后便要直接到福宁宫,于是顺便拉上了赵德芳,反正眼下快到饭点了,兄弟俩正好一起进宫蹭个饭。 一进来,看到皇帝老爹正在用膳,赵德芳年幼不经饿,早就是饥肠辘辘,他一声欢呼扑到桌边,等不及内侍添上碗筷,直接上手捞起一个烤羊腿大啃起来。 “慢点,看你这吃相,唉,就跟天天挨饿似的……慢点,可别让骨刺卡了喉咙。” 赵匡胤对幼子是满脸的慈爱,嘴里一边嫌弃着,一边又亲自动手给赵德芳夹了一个鸡腿。 在皇帝老爹面前,赵德昭可没法儿像幼弟那么放肆,他先让内侍端来面盆净了手,这才走到桌边准备落座 哪知道他的屁股还没挨着椅子,赵匡胤便抬头瞪视过来,眼神中再不是看赵德芳时的慈爱。 那是一种在千军万马厮杀中历练出来的眼神,不怒而威,慑人心魄! 赵德昭不自禁地站直,屁股再没敢往下坐。 “让你回宫学,你第一天就给我闹事,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赵匡胤板着脸孔训斥。 赵德昭苦苦思思索,实在没想出自己错在哪里,扭头瞥了一眼正在大啃羊腿的赵德芳,便伸手一指那小子: “儿子错在今日不该出头回护三郎,应该让他狠狠挨一顿板子,或许他就能上进些,最起码能记得上桌吃饭前先得净了手。” 赵匡胤给逗得再没绷住,噗嗤笑出声来。 原本他是打算摆出一副严父脸孔,好生教育儿子一顿的,但这下就让赵德昭整得破了防,再也板不起冷脸了。 “二哥!”赵德芳听到兄长公然转移火力到自己头上,马上大声抗议,就手把啃光了的羊骨头朝着赵德昭砸了过来。 赵德昭也不惯着他,伸手就去拧弟弟的耳朵,赵德芳笑着躲开,动手要拖掉哥哥的椅子。 兄弟俩在御桌边上嘻嘻哈哈闹成一团,赵匡胤原本设想的“饭桌训子”局面,就此变成了“兄弟嬉闹”的场面。 赵匡胤只能摇头笑了笑,转过头吩咐下去,让膳房把桌上有些的凉了菜重新热一热,再添上几道哥俩喜欢吃的菜肴。 用完饭后赵德昭临告退时,赵匡胤终究没忍住,叫住儿子唠叨了几句。 “二郎,为父让重返宫学,是想让你上进。” “儿子知道。” 与以往敲打儿子时的疾言厉色不同,赵匡胤说话语气相当和缓。 “为父特意挑选出薛公那样性情刚正、为人端方的严师,是为了磨砺你。学堂之中,师道为尊,所以你要尊师,不要在师长面前放肆,只有得到师长的认可,才是立身之本。” “儿子记住了。”赵德昭微微低下头,一脸老实相。 赵匡胤想了想,笑着说道:“为父也不能让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这样吧,要是你在宫学能得到薛公的认可,为父就让你掌点权,办些事,你觉得如何?” 赵德昭倏地抬头,眼神里露出惊喜之色。 回府的一路上,马蹄轻快人得意,赵德昭的心情是相当不错,就因为皇帝老爹的那句许诺。 到今日为止,他虽说爵封郡王,官居检校太傅,可以称得上是爵高位尊。 但前者只是爵位,后者则是一个管不了多少正事的虚职,作用也就是能让他在上朝时班次靠前些,能站得离御座上的老爹近些而已。 要说真正掌握的实际权柄,赵德昭觉得自己可能还不如开封府里的一个推官。 开封府一个普通推官要想弄谁,基本上是说抓就能抓,说判就能判,只要对方并无来头。 但换作他赵德昭要办到一样的事情,只能发挥一下自己的影响力,派人送张贴子给开封府推官传个话,人家恐怕还得先请示自己的上司、晋王兼开封府尹赵光义,再决定要不要给他办。 这就是“有影响力”与“掌握实权”的区别,前者显然远远不如后者顶用。 而在今天,皇帝老爹终于愿意有条件的放开一条小口子,同意让自己试着“掌权办事”。 这教赵德昭如何不喜出望外?更何况小口子一开,迟早会变成大口子,前途一片光明啊。 至于说皇帝老爹提出的那个条件,赵德昭一点都不觉得为难。 不就是获得薛居正的认可嘛?努力挣一挣表现,得几句老师夸奖有啥难的?前世上小学我也是得过“三好学生”奖状的好么! 翌日。 赵德昭早起兴冲冲去宫学,他准备使出十分力气,在薛居正那里搏来一个认可。 但这个打算转瞬就落了空。 因为薛居正压根就没有来。 第二十三章 家事国事身后事 赵德昭等到日上三竿,早过了开课的时辰,他还是没有出现。 这就有点不寻常了。薛居正是一个极自律极勤恳的人,不管是在朝堂为官,还是退任后到宫学做先生,从来都没有迟到旷工这回事,一直都是风雨无阻,兢兢业业。 赵德昭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招手叫来钱牛儿:“你不用在这里等着伺候了,现在就跑到薛府门前溜达一圈,跟他府里的门房套套话,打探一下消息。” 将近中午,钱牛儿探得了消息,回报禀报:“薛公病了,听他府里的下人说,病势很重,恐怕是起不来了……” 薛居正都七十多了,说他病得恐怕起不来,那意思基本就是这两天便要闭眼蹬腿了。 赵德昭苦笑一声,心里不禁有点恼火:“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您老早不病晚不病,这时候病个啥啊?我想在您老面前挣表现都没机会了,这下全完犊子了!” 恼火归恼火,但对这样一位刚正端方的老先生,赵德昭仍然敬意不减,马上吩咐钱牛儿: “把我的坐骑牵过来,头前带路,咱们去薛府!” 汴河之畔,石头巷,薛府。 得知天水郡王亲身前来探望父亲,薛居正的长子打开中门,亲自出迎。 彼此叙过礼,进到正厅坐定,赵德昭开门见山说道: “听闻令尊病重,小王感念师生之谊,特意前来探望,可否引小王面见一下令尊?” 薛家老大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家严昨晚偶感风寒,导致旧疾复发,咳嗽了一整晚,才服了安神汤药,刚刚睡下……” 赵德昭没等他说完,便马上摆手:“既然如此,那小王明日再来便是,让薛公好生休息最要紧。” “殿下千金之体,亲临探病,我们薛家实在有失恭敬,怠慢了殿下……” “千金万金,不如病人的身体金贵,还是薛公的身体为重。” 赵德昭见不到人,只得说了些慰问的话,临走前嘱咐薛家人:若有什么治病上的药材需用,直接派人到天水郡王府上去取。 从薛府告辞出来,赵德昭还没出巷子,便看到一大队人马从巷子口涌了进来。 高大的旗牌,煊赫的仪仗作为前导,数百名带刀执枪,排着整齐的行列,拱卫着中间的一辆马车,宛如一支军队正在行军,很快就把整个巷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赵德昭用不着辨认前导旗牌上的文字,他就知道是哪一位的大驾到了。 除了皇帝老爹外,整个东京也只有自己的二叔晋王赵光义能摆得出这个排场。 赵德昭不想在此露相,当即在路边下了马,转身背对着街面,任由晋王府的长长队伍如同河水一般在身后流淌而过,心里忍不住想: “赵光义的消息一点也不比我慢,他来薛府也是探病吗?只是来探病吗?” …… 晋王驾临,非同小可。 薛居正的五个儿子大开府邸中门,一起出门迎接,五个大汉在阶下站成一排,煞是壮观。 这个迎接规格,可比刚刚迎接赵德昭要盛大隆重得多了。 至于刚刚挡住了赵德昭的不便之处,当然也就不再是阻碍,薛居正的儿子们没有露出任何为难之色,也没有推三阻四,直接就把老爹叫醒了。 “王爷大驾光临,老朽卧病在床,不能起身相迎……” 卧房里,薛居正在儿子的帮助下,勉强坐起身来向晋王赵光义致意。 赵光义摆手示意薛居正不必多礼。 “您是朝廷耆老,正该好生休养,保重身体。” 薛居正神色平静,淡淡道:“休不休养的,也没什么分别了,老朽岁数到啦,两眼一闭就了了账,只是还有些事放不下……” 赵光义探身,轻声问道:“薛公放不下的,是家事还是国事?” 薛居正坦然答道:“都有。” 赵光义沉默不语,眼睛左右看了看。 薛居正的几个儿子会意,立刻退出房去,并且紧紧带上了房门。 赵光义站起身来,在薛居正床前踱了两步,忽然轻笑道:“薛公的心意,可否容本王猜上一猜?” 薛居正没有接腔。 赵光义自顾自继续说道: “放不下的家事,是指儿子们的前程不明。” “放不下的国事,是指我大宋储君之位一直虚悬,不利于朝野人心安定。” “这两件事,本王猜的不错吧?” 薛居正垂下了眼睑,低声道:“不错。” 赵光义走到薛居正床边,俯下身子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本王这里有个法子,薛公所放不下的身后家事与国事,便可以一并解决。” “只需薛公给圣上呈上一道奏章即可。” 赵光义说了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便闭上嘴不往下说了,话不必说透,点到即止。 他相信薛居正这样的聪明人,一定能听得懂。 薛居正脸露笑意,他确实听懂了。 晋王这是要他在临死前,向圣上呈递一道请立储君的遗章。 这个“储君”,当然是指晋王自己! 只要薛居正这么做了,晋王便会领他一份情,会在他身后照拂他的几个儿子,发给官身、安排前程等等——这就是所谓的“家事国事,一并解决。” 薛居正有五个儿子,俱都才具平庸,只有长子按照朝廷定例,得父荫有了官身,其他四子俱是白身,儿子们的前程问题,正是薛居正很放心不下的一桩家事。 “王爷,您也太看得起老朽了。老朽退任多年,早不在朝堂为官了,眼下不过是一介教书的夫子罢了。立储是何等大事,哪里由得老朽置喙呢?” 赵光义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薛公何必过谦!” “您是朝廷耆老、博学鸿儒,素来德高望重,品性方正,是朝野万众景仰之人。宫学何等要紧,圣上能把您派到宫学做夫子,本身便是对您的看重与信赖。这道奏章不由您来上,更有何人合适?”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即便事不能成,本王也一样深领薛公的厚意!” 说完,赵光义一揖到底。 以他的尊贵之身,能对薛居正做出如此礼节,可以说是万分之诚恳。 多年以来,赵光义的“准储君”地位稳如泰山,朝野上下都把他这个晋王兼开封府尹,视作没有正式册封的“皇太弟”,赵德昭和赵德芳这两个皇子,也一直没有表现出值得重视的威胁性。 因此,赵光义原本是不必打这个主意了。 但是近些日子以来,形势却起了一些变化…… 第二十四章 有教无类 近些日子以来,赵光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个侄子步步为营,节节推进。 赵德昭先是求得了每日入宫伴驾的许可,得到了与圣上亲近的机会。 紧接着,赵德昭又借用圣上之手,拔除了王继恩埋在他府里的钉子。 没过上一个月,甚至还赢了圣上的欢心,获封了天水郡王! 虽说赵德昭眼下的势力威望,还不足以够成严重威胁。 但对赵光义而言,侄子的这个蹿起势头实在太快太猛! 赵光义不愿再继续被动下去,决定采取措施主动应对。 而让薛居正在临终之前,呈上一道“请立晋王为储君皇太弟”的遗章,就是不错的一个应对动作。 倘若当真成功说服了圣上,那他就能从“有储君之实,无储君之名”转而成为“有名有实”的正牌储君! 但若是没能说服圣上,至少可以试探一下圣上对于此事的态度,同样也没有什么坏处。 要是薛居正能够顺便在遗章里写上对赵德昭的一两句恶评,那就更是再妙不过。 赵光义心里想着:“还有什么比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给予学生的评语,更能得到一个父亲认可呢?” …… 都好一会儿了,赵光义仍然面朝病榻,保持着深揖恳请的姿态,一动不动。 “老朽……” 薛居正正要说些什么,刚张嘴便乱了气息,一口痰气涌上,他立即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猛烈,半个身子蜷曲起来,剧烈地抖个不休,看着就觉得怕人。 赵光义害怕薛居正就这么咳死在自己面前,只得打开了门,唤了他的儿子们进来伺候。 儿子们进房后手忙脚乱,帮忙顺气抚背,又急急喊来了府里候着的大夫,房间里乱哄哄的。 赵光义眼见没法儿再与薛居正谈及机密之事,只得说道:“还请薛公善养病体,本王就不在此打搅了,万望薛公谨记本王方才的言语!” 薛居正还在剧咳不止,到底没能回个囫囵话。 赵光义摇了摇头,只好告辞离开。 薛居正的长子恭恭敬敬地把晋王送出府门,直致送上了马车。 “起!”伴在马车旁边的扈从首领一声吆喝。 车夫挥鞭,车轮辚辚启动。 仪仗如林,从骑如云,前导后卫数百人,宛若一条长长的游龙,向着石头巷外缓缓游动。 威势煊赫,莫过于此。 …… 次日清晨,赵德昭照常早起,到了宫学。 刚要进门,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车轮辚辚之声,回头看去,一辆马车缓缓驶到宫学门口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佝偻身子的古稀老人,被一个中年男人从马车里搀扶了出来。 赵德昭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自己看花眼睛。 这个古稀老人,居然是昨天一天没来,已经病势沉重的薛居正! 那位搀扶着薛居正的中年男人,正是他的大儿子,昨天朝过面的。 薛居正在大儿子的搀扶下,走路颤巍巍地,脸色腊黄,气色极差,似乎每呼出一口气,便要少上一口。 赵德昭吃惊不已,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来宫学做什么?脚下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迎了上去。 “您既然抱恙,便该保重身体,留在府中安心养病才是,又何必前来?” “到了上课的时辰啦,老朽昨日便缺了一天,今日可不能再缺了……” 薛居正话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子如同风中残叶猛烈颤抖,要不是有儿子搀扶,怕是站都站不稳。 赵德昭赶紧给薛家老大搭上把手,左右两边一起搀住了薛居正,心里想着:“您老病得如此厉害,来了宫学也上不了课啊……” 薛居正却仿佛知道赵德昭心中所想,枯瘦的脸颊上绽出笑容:“往后老朽是再来不成啦,今日精神稍好了些,就想来学堂看看,也好跟小子们说几句话,道个别。” 听到薛居正说到“学堂”两字,赵德昭忽然回想起了一个细节:自己没有一次从这位老先生嘴里听到过“宫学”这样的称呼。 老先生一直都是称呼“学堂”。 这座专门教授皇家贵戚子弟的所谓“宫学”,或许在他的心里也不过就是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学堂,跟那些茅草芦棚搭就的村塾并无不同;那些调皮捣蛋的皇家贵戚子弟们,在他心里或许跟村塾里那些农夫的孩子们同样并无不同。 就像他先生那把令人胆寒的戒尺,打在皇子的手心上,跟打在其他学生的手心上,轻重同样没有分别。 这才是一个真正儒者理想中的师道:有教无类! 赵德昭心中感动,对眼前这位颤巍巍的老人生出了由衷的敬意,眼中不禁微微湿润。 “先生还是应该安心养病才是,待先生身子大好后,学生还要聆听先生教诲的……” 薛居正摆了摆手,不愿多谈自己的病情。 他转过头,对赵德昭微笑道:“老朽斗胆僭越,能否请殿下陪着老朽,在宫学里走一走?” “先生言重了。学堂之中,师道为尊,此地并没有什么殿下。”赵德昭小心地搀扶着薛居正,慢慢走进宫学里面。 薛居正以往把师道尊严看得极重,此刻却缓缓摇了摇头: “殿下终归是殿下,是圣上的嫡长,是我大宋的未来。” 赵德昭心头微微一震,看来这位老人坚持抱病前来,决不会只是过来宫学看看而已,一定有极重要的话要交待。 薛居正在赵德昭的陪同下,在自己做了多年老师的宫学里转了一圈。 赵德昭看得出,这位老人面对眼前的一切,眼神里充满留恋与不舍。 很快,宫学里的其他学生们闻得了讯息,纷纷前来向薛居正见礼慰问,要他保重身体,安心养病。 平日里这些半大小子们没少抱怨薛居正的严厉,但此刻他们对重病老师的慰问同样也是真诚的。 薛居正含笑颔首,他强撑着病体,逐一对众学生回礼,对每个人都说上几句勉励的言语。 出了宫学,赵德昭正要把薛居正搀扶上马车。 薛居正却摆了摆手,示意那位陪同照料的大儿子远远退开,只留下赵德昭一人在场。 第二十五章 天下不足定也 薛居正剧咳了起来,枯瘦苍白的脸上绽出了不健康的红晕。 他喘了一会儿气,方才缓缓开口: “老朽此来,是有几句要紧言语,想当面说与殿下:” “晋王年富力强,精明强干,亦是当世人杰,惜在暮气已显。他若嗣位为君,则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恐非大宋社稷之福!” “再者,兄终弟及,自古便是肇乱之源,绝非社稷传承的正道!” “殿下年轻聪慧,天资卓越,乃是我大宋社稷之望!” 赵德昭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老人居然会对自己如此看重,而且说得如此赤裸直白,简直是当面挑明了自己的野心! 他强压心头的震惊,谦逊道:“先生谬赞了,小子年轻识浅,只怕当不起先生的厚望。” 薛居正面露微笑: “以前的检校太傅、赵氏二郎,浮燥张狂,自然是当不起的,那时老朽甚是失望,因此才会奏明圣上撵你出宫学,盼望你受此挫折后,能够悔改上进。” “所幸苍天不负老朽的苦心,如今的天水郡王已是脱胎换骨,与以往迥然不同,那是一定当得起的。” 赵德昭听到这话,心中不禁纳闷:“我这次返回宫学,不过是正面怼了您老一回,您老就因为这个,一下子变得如此看重我了?” 但这种疑问只能留在心底,没法问出口。 孰料,薛居正接着自己就把话说开了。 “殿下勇于出头回护幼弟,愿意屈尊前去探望老朽,这是仁爱。” “可以一字不落背诵全篇,这是天资聪慧。” “赢了老朽后,并不得意张狂,反倒给了老朽台阶,这便是知进退。” “观人识心性,首在见微知著,在小事上反比大事上要紧,老朽年过七旬,阅人极多,决不会看错。” “仁爱、聪慧与知进退,殿下有此三物,又有何事不可为?殿下持此三物,天下不足定也!” 这短短一席话,听得赵德昭是心潮澎湃,前世今生两辈子加一块儿,都不曾有人给过自己如此强烈的肯定与鼓励! …… 片刻后,赵德昭站在宫学门前,目送薛居正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心里想着:“恐怕老先生时日无多,未必能够再见了。” 薛居正临别前最后几句话,在他的脑海里久久回荡: “晋王以庇佑老朽的子孙为交换,妄想诱使老夫为他上奏圣上,请立他为皇太弟。” “嘿嘿,这可瞧错我薛某人了,我薛某无愧于天,天愧于地,无愧于君,岂会因为小小的身后之私,而废天下之大公?!” “晋王费尽心机,蝇营狗苟,使出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哪里有一丁点社稷之主的煌煌大气?是以老朽对他极为失望!” “老朽今日与殿下交心,并非是为了让子孙能得到殿下的日后庇佑,而是为了我大宋社稷的未来,唯愿殿下从此自珍自爱,勇于奋进!” 直到现在,赵德昭才从薛居正转述中知道,原来昨天晋王赵光义大驾光临薛府,果然不只是探病的! “二哥,薛先生刚拉着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在絮絮不休的教训人?” 这时,赵德芳出现在身后探头探脑,好奇询问。 赵德昭拭了一下眼角,转过身恶狠狠地道: “他跟我告状说你在宫学调皮捣蛋不好生念书,要我这个做兄长的狠狠收拾你一顿!” 赵德芳脑袋一缩,吐了吐舌头,撒开腿跑回课室。 课室里此时乱成一锅粥,老虎不在山,猴子们便闹得欢实极了,有人上蹿下跳,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划拳掰腕子。 薛居正因病不能授课,补缺的宫学教授还没有委派过来,至于宫学里负责洒扫与伺候饮食的那些仆役,他们又哪里管得了这些出身显赫的青少年?眼下这里便成了彻底的无组织无纪律。 这时,赵德昭从外面大步走进课室,站在讲桌后大喊一声: “肃静!薛先生不在,这里我最大!都给我坐好!” 说着拿起薛先生留下的戒尺在讲桌上用力一拍。 满堂寂静,无人再敢出声,纷纷从桌上跳下,端正坐好。 赵德昭并说没错,论年纪,他这个“辍学返校生”最长;论身份,他是皇嫡长子,爵封郡王,地位最尊。 这些半大小子们,没有一个有胆冒头说不服的。 只有赵德芳不怎么害怕这个兄长,在下面小声嘀咕了句:“二哥,你也要教我们念书吗?” 下面立刻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他那二哥的学问水平,大伙儿都是知道的,教人念书肯定是不成的。 赵德昭原本只是想整顿一下课室秩序,这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念书就不教了,我给大家来一点更有意思的。” “什么有意思的,是春宫图册么?得是没看过的新册子。画得精细生动才好,不然就有些腻味了。”台下一个少年笑着打趣。 课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哄笑。 这群半大小子,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正是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他们出身又富贵,好些年龄稍大些的,没娶亲房中便已经有了美貌姬妾,他们热衷春宫图册,就跟后世的男生热衷爱情动作片是一码事。 赵德昭笑着摆了摆手:“春宫图册来来回就两个不穿衣服的,又有什么意思了?” 课室里又笑了起来。 赵德昭停顿了一下,目光环视全场,大声道:“今日我来给大家讲故事,是你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课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轰然欢呼:“好!” 宋代评书行业已经相当繁荣,各处茶楼酒肆里,常有说书人讲说评书故事,往往极受欢迎,这些小子们兴趣极浓。 赵德昭一拍戒尺,开腔了。 “话说,在咱们大宋的极西极北之地,有一片富饶的大陆,那里的男男女女,大多是金发碧眼……” 前世的赵德昭除了略微熟悉历史以外,其实肚子里并没有多少货色。 真要让他跟酒肆里的说书先生一样,起承转合的讲故事,那是讲不来的。 于是索性讲起了前世的地理见闻。 第二十六章 世界到底有多大 赵德昭刚开了个头,就有一个国公家庭的小子跳出来接腔: “金发碧眼,我见过,不就是夷商嘛,是从福建那边登陆过来的!” 宋代的海洋贸易已经十分繁荣,其中福建泉州港,更是首屈一指的国际贸易大港,前来做生意的夷人,绝大部分是占据欧洲与东亚商路通道的阿拉伯人,偶尔也夹杂着少许西欧的白种人。 这些西欧白人大多是被阿拉伯人在战争中掳掠来,或是在奴隶市场买来的奴隶,有男有女;除此之外,也有一些非洲黑人被阿拉伯海盗掳掠为奴,带到了东亚大陆,这个在唐代就有了,俗称“昆仑奴”。 眼看压不住场子,赵德昭提高嗓门道:“你是见过金发碧眼的娘们,可曾见过红发蓝眼的娘们?” 此言一出,台下全都张大了嘴巴。 在这里,赵德昭说的是北欧人种,此时距离大航海时代还有几百年,红发人种本就占比稀少,维京海盗们眼下也跑不到东亚来,他们自然是无缘得见。 赵德昭信口胡诌,怎么夸张怎么来。 “那些红发蓝眼的娘们,生活在极寒极北之地。因为阳光稀少,她们的肤色极白;因为气候寒冷,平日以海鱼为食,她们的身材也保持得极好,那胸脯、那身段……啧啧!” 台下的小子们嘴巴张得更大了,有好几个更是口水都淌到了桌子上。 “哎呀,她们要是以海鱼为食,不吃稻米麦面,岂不是身上老带有一股腥气?这个就扫兴了!”说话的这位显然已经想得很深,都已经在担心女人的体味了。 赵德昭其实是知道白种人的狐臭比例是很高的,但为了勾些他们的向往,便故意含糊带过,把话题转到了鲸鱼上。 “呃,这个可能是有一点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为了遮盖难闻的体气,那里的人们尤其擅长制香,比如你们喜欢的龙涎香,就是他们那里出产的,是在大鱼腹内取得的。” “原来龙涎香是这么产出来的,那可是好东西啊,值老鼻子钱了,比等量金子还贵!”又有一个少年脸露贪婪,两眼放光,现出财迷本色,“要是我弄得好多龙涎香,那可发财了!” 赵德昭继续讲鲸鱼。 “……这种海鱼体型极其庞大,光是嘴巴里面就足够摆下一张八仙桌!” “天啊,这么大!” 众学生惊呼出声,华夏沿海并非是鲸鱼的主要栖息地,沿海渔民也从无捕鲸的传统,因此即便他们这些是宋人当中最见过世面的,也从没听说过鲸鱼这种超出想像的巨物。 “天哪,这么大的海鱼,那得是多大的一片水才养活得了啊?”终于有人问出了一个有价值的问题。 赵德昭自己也不知道全世界的大洋总面积究竟是多少,索性放开了胡扯: “从我们大宋往东,往南,往西,都是数万里汪洋,加起来纵横数十万里!你说养不养得活,又能出产多少大海鱼?” 众学生沉浸在震惊之中,全都久久不语。 在赵德昭灌输引诱下,他们的心中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世界居然如此广袤,我的所闻所见,所享所用,不过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赵德昭趁热打铁,继续使劲夸张: “这数十万里汪洋之中,又有几块大片的陆地,每一片大陆地,都是纵横万里的平原沃野,那里物产丰饶,有大片的金山银山,出产的奇珍异宝数都数不清,而且大多人烟稀少,谁先去占了就是谁的……” “二哥。”赵德芳在台下打断滔滔不绝的自家兄长,突然问出一个终极问题:“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刷的一下,台下有好些道狐疑的目光投射上来。 赵德昭对此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镇定答道:“这些是神仙托梦所授,个中详情,乃是天机,岂可轻易泄露?” …… 当日,赵德昭给这些出身显赫家庭的少年子弟们,足足讲了好几个时辰的世界地理与物产。 他把大宋以外的世界,吹得是天花乱坠,勾得人人两眼放光、口水横流。 原来的历史时空里,地理大发现是东西方的一次大分流,它直接改变了几个大州的人口与人种的分布! 华夏民族缺席了地理大发现,是赵德昭在前世读史时生出的最大缺憾之一! “既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既然一切都还得来及,我就一定要为华夏民族弥补这个巨大缺憾!” 赵德昭在内心深处如是说道。 而这一切的起步,就从今日,就从勾起这一帮注定将要成为朝廷权贵的少年们的好奇心,让他们了解到“世界到底有多大”开始。 这是播下了第一颗种子! 翌日。 赵匡胤得知朝廷耆老薛居正病笃,立即派遣王继恩作为使者,携带御赐医药,前往薛府探病问疾。 王继恩去不多时便回转来,面上带着戚容,向赵匡胤回禀:“薛公刚刚病殁。” 赵匡胤“啊”的一声,呆呆出神了片刻,问道:“你来得及见到薛公么?” “刚来得及,薛公在病榻上与奴婢说了几句话,便即去了。” 说着,王继恩捧出一本奏章,双手呈了上来。 “这是薛公呈给圣上的遗章!” 遗章,既是临终前的最后一本奏章,它代表着一个臣子的政治遗言,代表着一个臣子对于君上的最后谏言与寄望。 因此,它的份量,在历朝历代向来都是极重的,远远超过平日。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伸手接过王继恩手里的奏章,小心翼翼打开。 刚看了两眼,他便又是“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奏章上写着: “圣上春秋鼎盛,储君之位久虚,不利朝野人心,宜从速册立储君。” “兄终弟及,肇乱之源,绝非正道。” “晋王势大威重,臣恐尾大不掉,终为国家肇祸。圣上宜稍稍裁抑晋王,以全兄友弟恭之仁,勿使来日骨肉相残于宫室!” “天水郡王乃吾皇嫡子,出身贵重,天资聪颖,秉性仁爱,知所进退,宜速立为皇太子,为大宋储君!” 第二十七章 枪杆子里出政权 赵匡胤还没把奏章看完,就差点儿当场背过气去! 说朕年纪大了,应该赶紧立储,这也罢了。 说“兄终弟及,绝非正道”,朕看你是博学宿儒,爱讲究这个,也忍了。 但你暗指朕的二弟怀有异心,要朕压制光义,甚至还说什么“勿使来日骨肉相残于宫室”,这岂不是诅咒朕要兄弟相残?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匡胤捧着奏章的双手抖得不停,好容易才忍住冲动,没有当场把这道遗章摔到地上。 他发誓,倘若这个老儿此刻就在跟前,他绝对会忍不住抄起玉斧,把这个老儿余下的几颗牙齿一颗一颗全敲了! 可是,自己不可能发泄得出怒气了,因为薛居正都已经死了。 但不得不说,这样一道遗章,确实正是此公一向的风格! 片刻后,赵匡胤平复了呼吸,缓缓道:“王继恩,命人拟旨,追封薛居正为国公,以表哀悼。” 再如何生气,薛居正毕竟也是朝廷耆老,该给的死后哀荣,一样都不能少。 王继恩应声领旨,却并未马上退下。 他观望着赵匡胤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薛公确实忠于任事,奴婢听说他昨日抱恙后,还坚持拖着病躯前往宫学,与天水郡王说了一会儿话……” 赵匡胤倏地抬头,脸色瞬间转为阴沉,右手在椅子扶手一拍: “传天水郡王,即刻入宫见朕!” 天水郡王府。 皇宫使者到来时,却刚好扑了一个空。 赵德昭得知薛居正的死讯后,已经出门前往薛府吊唁。 使者一直在郡王府等候了半个时辰,赵德昭方才返回。 听到皇帝老爹传召,而且催得很急,赵德昭只得让使者先行返回报信,自己更衣后马上入宫——吊唁穿用的衣服冠带,是不可以穿来面圣的。 片刻后,赵德昭打马出门,赶到福宁宫,一进寝殿,就看到了皇帝老爹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孔。 “儿子见过爹爹。” “听说,宫里的使者到你府上时,你正在薛公家吊唁?” “是,儿子与薛公有师生之谊,前往吊唁正是本份。” “只有师生之谊,就没有合谋之私?” 赵匡胤脸上突然显露狰狞,抓起御案上的奏章,一把扔到儿子的脚边。 赵德昭俯身捡起奏章,展开阅看。 赵匡胤目不转瞬,凝视着儿子的神色变化。 捧着薛居正的这一道遗章,赵德昭心中的震惊,一点儿也不比赵匡胤看到它时要少。 他万万没想到,薛居正的脾气性子,真的就是如此之刚,一点都不带打折扣的,他居然会在临终之前,搞出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他也完全能够想见,皇帝老爹看到奏章里的内容,得会气成什么样子! 眼看皇帝老爹雷霆大怒,赵德昭并不惊慌,缓缓合起奏章,从容说道:“薛公此举,儿子事先并不知情。” “哼!” 赵匡胤鼻孔里出了一口粗气,神色却已经缓和下来。 因为他刚刚在赵德昭的脸上看到了真真切切的震惊,这说明儿子事先确实不知情,这一道遗章并非两人合谋。 只要儿子没有参与其中,仅仅是薛居正自己发了一回疯,那就并不要紧。 “更何况,以薛公的为人,即便有一把斧钺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能逼得他违背本心,与人谋私。”赵德昭不失时机的补了一句。 赵匡胤微微点头,这一点倒是没错,这个老儿的脾气向来臭硬,谁也拗不了他。 赵德昭偷眼看见皇帝老爹的脸色舒缓下来,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感觉背上湿漉漉的。 同时,他心里也在暗暗感激薛居正想得周到:“得亏您事先没有告诉我,不然我看到这道遗章时的神色是骗不了人的,一定会被老爹看破,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匡胤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冲赵德昭笑道:“你既来了,就一起用饭吧。” 当即吩咐开饭。皇帝吃饭并无固定时间,只要吩咐一声,随时传膳开饭。 御膳上来,好几十道菜,琳琅满桌。 但在赵德昭眼里,这都是些重油重盐的大荤,还特么没有可乐雪碧去油解腻,近来他陪皇帝老爹一起用御膳也好些次了,就没有一次吃得惯的,稍吃了几筷,便停下不吃了。 “怎么不吃了?来,试试这个。” 赵匡胤亲切地给儿子碗里放了一大块又肥又腻的猪蹄,笑着打趣:“薛公向来为人耿直,眼高于顶,很少把谁瞧在眼里,难得他对你如此看重,足以证明你近来确实颇有长进,这是爹赏你的!” 赵德昭用筷子夹起猪蹄,并不马上吃,笑着说道:“爹爹,您只赏我这个就完了?” 赵匡胤轻哼了一声:“那你还想要什么?说来听听,我得看看给不给得了。” 赵德昭赶紧顺杆爬。 “爹爹,您前两天可是亲口许诺过,只要我能得到薛公的认可,您就让我掌些权,办些事。您是儿子的皇帝老爹,金口玉言,吐一口唾沫,能砸出十丈深坑。轻吹一口气,能刮三天大风,说的话可不能不算。” 赵匡胤被儿子的夸张吹捧给逗乐了,大笑着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想要掌什么权,办什么事?” “儿子想到殿前司做个小指挥使,想做的事情是练兵。”对于这个要求,赵德昭早就反复在心里斟酌过,觉得并不算出格。 “为何想进殿前司练兵?”赵匡胤抬头瞥了一眼儿子,这小子还真会挑地方,殿前司是他自己呆过的,他自己就是殿前司都点检任上,发动“陈桥兵变”,才得以夺取政权,登基为帝的。 “因为枪杆子里出政权!”赵德昭一时忘形,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在自己前世里流传甚广的伟人名言。 “枪杆子里出政权?”赵匡胤不自禁地跟着念了一遍。 在当下的10世纪晚期,“枪杆子”这个词语一样存在,它指的是木制的枪身,跟20世纪能发射子弹的“枪杆子”不是一码事,但这三个字指代的东西,古今并无不同。 第二十八章 儿子想做天子 赵匡胤低头凝思,马上觉出这七个字说得极好,比起五代时期军阀们的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要本质得多,深刻得多。 眼见皇帝老爹在琢磨自己那句话,赵德昭额头上生出了细汗,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话了,不小心在皇帝老爹面前暴露出了自己在政治上的野心,后果如何,实在很难预料。 “这话说得好!”赵匡胤轻轻一拍桌子,由衷的赞道,他知道这不是儿子自己能想得出来的,便问:“这是你在哪本书里看得来的?” “一本闲书野史上,忘记书名了。” 赵德昭含糊带过,他只想尽快跳过这个敏感话题,免得皇帝老爹以为自己是心怀不轨,想学习唐朝李二带兵把自家老爹干下台。 赵匡胤不再追究细节问题,他放下了筷子,起身在桌边来回快速走动,然后骤然停下转头看了过来,忽然冷不灵丁发问: “薛居正临终上奏,恳请我立你为太子,那道遗章你也看过了。二郎,爹爹现在问你:你想做太子吗?” 面对皇帝老爹仿佛穿透人心的目光逼视,以及这句灵魂之问,赵德昭的心脏都从胸腔蹿升到颈腔,继而跳到了嗓子眼上。 短短一瞬间,赵德昭脑海里飞速掠过了好几种应对答案。 做出一副孝顺姿态,回答说:“儿子只求一世做爹爹的好儿子,唯愿父皇万万年”吗?这就太虚伪了,哄骗一下那种脑子不清醒的昏庸之君还行,怎么可能骗得过老爹这样的开国雄主?这样惺惺作态,只会招来老爹的鄙视。 做出一副惶恐姿态,回答说:“儿子才浅德薄,不敢有此妄想”吗?这样就太怂了,同样会让拥有一副雄心虎胆,向来刚强自信的老爹瞧不起。 既然怎样回答都有风险,还不如按照本心作答,赌上一赌。 “不,儿子不想做太子!”赵德昭大声答道。 赵匡胤嘴角上翘,眼神里流露出了嘲讽与鄙夷。 “儿子想做天子!” 赵德昭语气坚定从容,既然都是赌了,还不如索性赌大一点! 儿子想做天子。 这六个字过于大胆直白,甚至含有皇子野心勃勃、想要取父皇而代之的危险意味。倘若换成是皇帝皇子关系比较紧张的唐代,要是有哪一位皇子甚至皇太子本人敢在皇帝老爹面前说出这句话,那基本就是活到头了,唐玄宗仅仅因为对儿子的一点小小猜忌,就干出了”一日杀三子”的惨忍之事。 赵匡胤闻言受惊不小,脸上显露错愕之色,但旋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在福宁宫寝殿中回荡。 “好,好,说得好,不愧是我赵大的儿子!你爹爹当初要是没有这份胆气自信,也就走不到今日,更坐不上这个位子了。”说着,赵匡胤指了指那把铺着五龙锦锻坐垫的椅子。 “老爹啊,您这是在暗示我有样学样,仿照您的‘陈桥兵变’来一个‘福宁宫兵变’逼宫,把您的那个位子抢过来吗?” 赵德昭心里暗暗吐槽,但他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把这种作死的玩笑说出口了。 “可是,二郎,你要知道,这个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 赵匡胤敛住笑容,语气渐转低沉,缓缓说道: “残唐五代以来,藩镇割据,九州瓦解,各地混战不休,血肉捐于草野,黎民有倒悬之苦,华夏文脉有中断之危!” “为父代周以来,先是抚平各地叛乱,后是削平吴越、南唐等地,虽说还未竟到全功,但天下百姓大致能得到粗安,不会半夜被乱兵破门杀掉,不用因为仅剩的一点口粮被强行征作军用而饿死……文教也在渐渐恢复,假以时日必能再续华夏文脉。” “如此局面,虽说谈不上盛世,却已经是自中唐以来,百多年未有了,得来着实不易啊!” “爹爹所言极是!” 赵德昭发自内心的赞同,皇帝老爹所言句句无虚,同时也是老爹作为“宋太祖”,所作出的后世公认的巨大历史贡献。 赵匡胤发完感慨便坐回到椅子上,含笑问赵德昭:“二郎,你既然想做天子,便得拿得起才行,见识首先就不能差了。爹爹便来考一考你,在你看来,中晚唐以后的藩镇割据,是怎么一回事?” 藩镇割据,是宋代以前华夏历史的一个大题目。 赵德昭很能理解,皇帝老爹为何会偏偏挑出这个题目来考校自己。 这是因为,中晚唐的藩镇割据,是其后百多年华夏乱世的源头!所谓的“五代十国”,不过是“藩镇割据”的实质延续而已。 所以,皇帝老爹和他的那些宰相文臣们,在国策制定与制度设计上的思路,便是建立在对唐代“藩镇之祸”的检讨、反思与防范上,力求避免重蹈前代的覆辙。 唐代有扩张过快过度之嫌,那么大宋便适当收缩,赵匡胤亲临大渡河,以玉斧在河上划界:“此外非吾有也!” 唐代为了便于向外扩张,给边将放权很重,甚至允许节度使自己收税理民,节度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能自己搞钱,导致最后弄出了一个掌握十万雄兵的安山;那么大宋就要加强对军队将领的控制与防范,轻易不放权。 唐代最能打的,是西北与东北的边军,中央军反倒最弱鸡,以致于潼关不守,长安失陷;那么大宋就反过来,精锐能打的全特么给老子充实到中央禁军里,只留弱鸡军队在地方上维持治安,看你们拿什么割据造反! 大宋的这些国策,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属于环境与时势的产物,是对前人经验与教训的总结。 在赵德昭看来,这些国策虽有重大缺陷,但也不能武断地说错。 最重要的,它们正是皇帝老爹“反其道而行之,矫枉必须过正”的治国思路的体现。 因而,此时面对皇帝老爹的考校提问,赵德昭决定摸一把顺毛驴: 只谈前代的问题,少提大宋现今的对策,更加不作批评! 第二十九章 再扶你教你十年 赵德昭的回答,主要谈及“国策、军制与经济”等三个方面。 从唐朝面临的外部军事压力,谈到李唐朝廷在国策上的应对与失误。 从唐代中期以后府兵制度的败坏,谈到募兵制的补充与兴起; 最后是以藩镇割据的经济基础为收尾: “……藩镇在钱粮赋税上可以自给自足,有充足财力自行蓄养精兵,无需仰赖朝廷的财政调拨。这便是藩镇之祸的经济基础。只要刨掉这个经济基础,便能起到釜底抽薪的效果!” 赵德昭洋洋洒洒,不歇气地说了小半个时辰,把唐代“藩镇割据”的内在驱动因素,从各个方面都说透了。 赵匡胤听得张大嘴巴,两个眼睛都直了! 他曾经与朝廷的文官们多次讨论过“藩镇之祸”,各人水平不一,提出的看法各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 要不就怪唐玄宗晚年昏庸,弄出了“安史之乱”,没有“安史之乱”,哪会有后来的藩镇之祸? 要不就怪唐肃宗不听李泌之言,生生葬送了大好局面,使得“藩镇割据”成为既定之局。 反正,肇祸因由都是李唐朝廷无能,皇帝一意孤行不听劝。 能够思考得深入一些,提出几条制度与环境原因的,十中无一。 至于能够像儿子这样,全面深入剖析出深层原因,而且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人,更是一个都没有! 就儿子的这个水平,哪里需要被撵到宫学读什么书啊,应该被请到朝堂上,给大臣们上课才对! “二郎,说得口干了吧,先喝口水。” 赵匡胤按捺住内心的震惊,亲手给儿子斟上了一杯茶水。 他看着赵德昭一饮而尽,这才徐徐问道:“二郎,你刚才所讲,是何处得来?何人传授?” 儿子以往的才学见识是什么成色,赵匡胤心里是有数的,他并不怎么相信这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很可能是另有高人智士传授。 他就算想破脑壳也不会猜到,儿子所讲的那一通长篇大论,不过是千年以后互联网上烂大街的历史杂谈而已。 而这,正是跨越时代所带来的观念与知识的碾压! “无人传授。”赵德昭放下茶碗,谦逊答道:“这都是儿子这些日子遍读前代史书,反复思量后领悟到的一点心得,还请爹爹指教!” 赵匡胤起身踱步,神色有些为难,他读史书颇多,本意是真的很想“指教”几句。 但他随即发现儿子的论述十分严密,几乎无懈可击,自己要是强行点评,恐怕不能服人反为所笑——儿子明着笑是不敢,肚中暗笑少不了。 赵匡胤无法置评,只得重重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字,满脸欣慰道:“有子如此,我赵大有后了!” 赵德昭听得心里一喜,敢情老爹要许诺立自己为太子了,刚刚问我想不想做太子,总不能是逗我玩儿的吧? 哪想到,赵匡胤话锋一转,沉声说道:“你读史能有真知酌见,这很好。但治国理政不是光凭书本里得来的见识,更要有料理事务的手腕与才干。” “那爹爹便派儿子到禁军任职好啦,就儿子才提到过的殿前司!”赵德昭失望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您老人家太子之位不给我,那给我几个兵带一带,这总可以吧? “你以为带兵那么好带的,你从未带过兵,能带出什么样子来?京畿兵备,乃是我朝要害,岂能容你擅动?不许!”赵匡胤板起脸孔驳了。 赵德昭这下心里真有点不忿,您又是问我想不想又是考校我,折腾半天我狗屁没捞着啊,于是故意小声道:“爹爹,您的身量越发见胖了。” 赵匡胤一怔:“什么?” 赵德昭轻哼一声:“食言而肥呗。” 赵匡胤一谔,随即明白儿子是嘲讽自己说话不算数,只得苦笑了两声。 他拿儿子没法儿,只得耐心安抚: “爹爹既是答应了让你掌权办事,就一定会让你掌权办事。” “但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安排一桩你应付得来的差事,否则你刚开始独立办事便办砸了,于你的威望名声大有损害,对你将来的前途不利。” “所以,你不能急。” “咱们菜要一口一口吃,酒要一口一口喝,步子迈大了……” 听到老爹说到这里,赵德昭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电影台词“容易扯着蛋”。 “……步子迈大了,容易跌着跟头,所以咱们父子俩慢慢来。” 赵匡胤继续语重心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倘若你真能赢得上苍赐福,朝野人心归附,爹爹岂会不顺天应人?二郎,最后你能走到哪一步,就得全看你自己了!” 听到这里,赵德昭不禁惊讶抬头。 皇帝老爹话里暗示得再明白不过了—— 自己作为“备选储君”的资格,已经通过考核,获得了皇帝老爹的认可。 从现在开始,皇帝老爹会持续栽培自己、扶植自己,但皇帝老爹不会干拔苗助长的蠢事,自己有多大屁股,他就给穿多大裤衩儿。 至于自己到底能走多远,能不能成为“储君”,直至顶起大宋的一片天,这就要全自己的本事与造化了。 一句话:朕可以扶着你、帮着你、护着你,但就是不能端着碗喂你,儿子你需要成长起来强大起来,多立功绩,积累威望,赢得朝野人心归附,凭本事压过你二叔,到时储君之位自然就是你的! “爹爹今日所言,儿子谨记在心,朝夕不忘!” 赵德昭很认真地朝父亲行了一个大礼,姿态端正严肃。 赵匡胤却一摆手,哈哈大笑了起来: “二郎,你也别吓着了,不必如此郑重紧张!你老爹也才年过五旬,眼下饭量不差,一顿能吃掉好几斤肉,身体还不算坏,再撑个十年不难。即便你是阿斗再世,有你老爹扶你十年、教你十年,你也总能起得了势啦!” 赵德昭笑了。 赵匡胤也笑。 父子俩一起哈哈大笑。 赵德昭笑着笑着,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老爹没有十年了。 第三十章 被羞辱的赵光义 离开皇宫回府的路上,赵德昭满腹心事,想了很多。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距离原本历史上那场改变大宋国运的“烛影斧声”之变,只有不到十九个月了。 换句话说,留给自己积蓄力量、搏取威望的时间,也就只有一点了。 所以,他不能按照乐观自信的皇帝老爹所说的“慢慢来,不要急”。 而是必须尽快,必须要急,一定要尽早强大起来! 就算步子迈得太大扯着了蛋,也总比步步落在人后,着着失了先机,最终一败涂地,被人逼迫惨死要强。 回到郡王府,赵德昭刚进门,便瞧见夫人王修芝站在庭院中,正在呼奴使婢,指挥着府中的上百婢仆们忙碌布置。 庭院中一片喜庆,廊下张灯结彩,临街靠近大门处,甚至还有一帮工匠正在叮叮咣咣敲钉子,正在搭建一个高耸的喜牌楼。 赵德昭莫名其妙,没明白家里为何突然搞出这么隆重的喜庆阵仗。 难道是自己儿子考中状元了?不对,我特么还没儿子呢! 嗯,这到是一个大问题,得抓紧点。 正当赵德昭的思绪从“为何要搞得这么喜庆”胡思乱想到“如何生儿子”的时候,王修芝裙裾摇曳,款款走近。 “相公,你瞧咱们院里布置得如何?临街的喜牌楼要不要多搭两个,也好让外头过路的人瞧见。” “啊,布置得不错。不过,娘子,咱们家到底是有啥喜事呢?”赵德昭挠了挠了后脑勺,一脸的茫然。 王修芝露出诧异的神色,看向赵德昭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责备。 “过些天便是万寿节了……” 赵德昭一拍脑门,想起来了,皇帝老爹的生日快到了,自己一个做儿子的,居然忘了老爹的生日可还行? 前代流传下来的惯例,每年皇帝的生日,也即是万寿节,是朝廷的例行假日,需要给各级官员放休沐假。地方官员则需要向圣上呈送贺表,并且在万寿节当日到当地宫观为圣上祈福。 而京城更是会满城张灯结彩,大肆举办贺寿庆典,京中的亲贵豪富之家,也需要搭建在府中临街之地搭建喜牌楼,有资格送寿礼的,也还得奉上一份不菲的寿礼。 “相公,你看,今年的寿礼应该如何备办?”王修芝开口请示。 原本备办礼物等府中的内务杂事,都是由夫人王修芝主持,赵德昭一般并不过问。 但给皇帝老爹上寿非同小可,必须得夫妻两人一起仔细斟酌,商量着来。 赵德昭刚要随口说一句“照着往年惯例办”,旋即想起一件事,便把这话咽回了肚子里。 “先搁着吧,我回头再想想,今年务必办得不同以往,让咱老爹高兴高兴!” 赵德昭站在前院的台阶上,翘首回望沐浴在西方落日余晖里的巍峨宫城,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座宫城过上十年百年仍然会在这里,但作为宫城主人的老爹已经过不了一两个生日了!” …… 当西方的落日余晖熄掉最后一线光芒,从巍峨的宫城里悄悄溜出来一个青衣人,他一路行色匆匆,赶在入夜时分敲响了晋王府后院的一道小门,照例是三长两短的暗号。 片刻后,晋王府内书房。 晋王赵光义亲自接见了这位王继恩派来的信使。 信使站在赵光义面前,小心翼翼禀报:“我家主子让奴婢转告王爷,薛居正那个老儿在咽气前上了一道请立储君的遗章,内容是请立天水郡王为储君、皇太子。” 赵光义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勃然咆哮:“老匹夫!老棺材瓤子!竟敢愚弄本王!” 他自己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前天当面向薛居正请托时,薛居正并未给出过肯定的答复,是他自己以为是薛居正已经默许应承而已,最多只能算顽固不化,哪里能称得上是有意愚弄? 更甚至,很可能正是他自己的那一番请托,提醒了薛居正可以上遗章请立储君,于是这个老儿便索性反过来上了一道“请立天水郡王为皇太子”的遗章,着实把自己好生摆了一道。 想到这些,赵光义心里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被羞辱之感。更让他感到怒不可遏的是,自己永远都出不了这口气了,没人可以报复到一个死人。 “……那老儿在奏章里大肆吹捧天水郡王,同时还诬陷王爷您,他还劝说圣上压制王爷您,说这是为了避免‘来日骨肉相残于宫室’。” 信使把奏章里的关键字句背了出来,从禁宫中传递消息出来是极犯忌讳的隐秘之事,为了安全起见只能传口信,不能落下任何文字,王继恩选派的传信使者都是精细伶俐、记心好的心腹亲信。 听到这句极为刺激的“来日骨肉相残于宫室”,赵光义反倒忽然就不怒了,只是脸色陡然变得狰狞,问道:“圣上见到薛老儿的遗章,作何反应?” “圣上看了遗章,十分痛恨薛居正诬陷王爷您,当场就气得手抖,差点把奏章撕了……” 赵光义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信使继续禀报:“我家主子趁机提醒圣上,薛居正死前曾与天水郡王会面。圣上当即召来天水郡王质问,是否与薛居正合谋上奏。天水郡王辩称事先并不知情,圣上似乎是相信了。再往后我家主子没在圣驾跟前伺候,就不知详情了。” “辛苦了,到外头找管事领赏。”赵光义摆了摆手,示意信使可以退下了。 信使行礼道谢,临要退下又想起一件事。 “那道遗章是我家主子从薛居正手里代接之后再转呈圣上的。我家主子让奴婢转告王爷,当时还有薛居正的几个儿子在场,他不便瞒下遗章不呈递上去,还请王爷见谅。” “回去转告你家主子:不过区区一道请立太子的遗章,翻不了天,不值得他为本王冒险,让他专心服侍圣上便是,平日不必刻意为本王打探消息,更不必特意为本王向圣上进言。” 赵光义负手侧身,半边脸孔隐入烛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莫名显得有些阴森。 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此时似乎也变得冷森森的:“圣上春秋已高,万一将来某日宫中有大变,那才是真正大用你家主子之时!” 第三十一章 天子酒量深如海 翌日早上,赵德昭先到了宫学。 薛居正殴后,赵匡胤新委派了两位宫学教授接替,但眼下还未到任。 赵德昭便暂时充起了学长兼辅导员的角色,在课室讲台上给那些小子们扯了一个上午的故事,权当是上课,效果额外好。 赵德昭口中描绘的那个五光十色、充满神秘异域风情的辽阔外部世界,勾引得他们勾得口水直流,两眼放光,一个一个嗷嗷直叫,恨不得立马搭上赵德昭所说的“可以容纳千人的大海船”,前往征服那几大块纵横万里的肥沃土地。 过了中午,赵德昭便离开宫学,径直进宫伴驾听教。 “蜀中旱情加剧,滴雨未降,已有三月……爹爹,这是报灾求放赈济的奏章。” 御书房里,赵德昭在给赵匡胤念读奏章。 如今他念奏章越发熟稔,渐渐发现即便是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中间其实也有门道的,比如说并不需要把奏章全篇内容一字不落的念完,只需要先快速浏览一遍奏章,然后简要概括一下主题内容。 比如某地起了民乱,某地发了灾害,某官员“乞骸骨(请求退休)”等等,然后再由皇帝老爹指示,是简单略过还是展开详情。 换了这个法子后,效率一下子就提了上来,父子俩配合默契,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把积压的奏章处理了一大半。 “那就放赈吧,放赈吧。” 赵匡胤两眼微闭,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也不知是疼惜国库的钱粮呢,还是在同情蜀中的灾民。 赵德昭口中答应,拿起御用朱笔,写下了一个“可”字,随即拿起下一份奏章。 “微臣恭贺圣上万万年……爹爹,这是贺寿的贺表。” 随着万寿节的临近,各地官员呈送的贺表如同潮水一般涌来,赵德昭在心里大略估算了一下,今天料理的每十道奏章,有七八道都是贺寿的贺表。 “凡是贺表,就都不必再念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都是些无用的虚文。”赵匡胤直接打断赵德昭,神情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明显对此毫无兴趣。 赵德昭注意到,皇帝老爹似乎有些精力不济需要休息,便放下奏章笑道:“儿子饿啦,咱们先吃饭。” 不一会儿,膳房立刻传上了饭菜。 赵德昭眼见皇帝老爹情绪不佳,便主动向内侍要来一壶酒,给老爹斟了满杯以助兴。 赵匡胤酒量甚豪,大口一张便是一杯就跟灌水似的,把赵德昭都看傻了,但他自己不敢多喝,只陪了两杯便罢。 饮酒正在兴头上,内侍来报:“圣上,工部侍郎李品如求见,奴婢要不要让他在外头候着,等圣上用完膳再召见。” 赵匡胤把酒杯往重重桌上一磕,大手一挥,说话嗓门大得出奇,如同暴雷炸响。 “让他进来吧!” 赵德昭这才注意到,老爹这下似乎真就喝得上头了,明显已经脸红脖子粗,一张口就是酒气直喷三丈远。 工部李侍郎进来后,立即朝赵匡胤行了大礼,口称“恭贺圣上万寿”。 紧接着,他便讲起了万寿节庆典:“万寿节在即,工部已经初步拟妥了庆典方案,恳请圣上补阙指正……” 赵德昭一路听下来,此人讲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玩意,什么计划在东京城里搭建多少座喜牌楼,布置长达多少里的喜幛,此外按照往年旧例,还需赏赐朝廷官吏多少钱帛等等。 李侍郎正在滔滔不绝,赵匡胤忽然霍地起身,啪地把酒杯摔得粉碎,嗓门如同暴雷似的炸响:“你絮絮叨叨的,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 李侍郎给骂得懵了一下神儿,连忙跪下叩首请罪,结结巴巴道:“微臣……微臣正在禀报万寿节庆典的筹备安排……” 赵匡胤脸红脖子粗,满嘴喷着酒气,破口大骂:“什么万寿?什么庆典?你当朕是迷信长生的糊涂昏庸之君吗?你从国库里掏出来给朕办庆典,做那些无用的马屁虚文,你当朕会很高兴觉得你很有能耐?” 骂完了还不解气,他索性大踏步上前,一脚踢在了那位可怜的李侍郎怀里,把他匍匐跪地状态踢成了仰面朝天。 “给老子滚!” 赵德昭旁边看得都傻了眼儿,单凭皇帝老爹这份粗豪作风,真就不愧是军汉武将出身的草头皇帝! 第一次听到那桩薛居正被皇帝老爹亲手用玉斧敲掉两颗门牙的事迹时,赵德昭心里其实是有些不相信的,他总觉得历史上以“喜好读书、振兴文教、崇尚宽仁”著称的“宋太祖”,应该不致于对大臣做出这种暴虐粗鲁、有失帝王风度的事情。 但现在,赵德昭信了! 李侍郎爬起身,屁滚尿流的跑了。 赵德昭担心皇帝老爹酒醉摔倒,上前想要搀住他的胳膊,却被一把甩开。 “二郎,你觉得爹爹醉了是不是?告诉你,我没醉!” “嗯,嗯。爹爹胸怀广大,酒量如海,当然是醉不了的。” 赵德昭嘴上随口附和,心里却有些想笑,哪个喝醉的不说自己没醉,皇帝老爹的这副德性,跟以前在酒桌上见过的那些喝得钻桌子的家伙也没啥区别,醉酒这种事儿,看来也是古今并无不同啊。 赵匡胤却并没有显露任何醉意,他健步走回到桌边坐下,重新自斟了一杯端在手里,对着儿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你老爹只是借着酒意发了一通脾气,好把那家伙撵出去而已。” “你老爹若不借着酒意发作,那便是君上在臣子面前喜怒无常,蛮不讲理,容易失掉人心;但若只是使一使酒性,就算稍稍出格些,也不会招致臣子怀怨抱恨,也就无伤大雅了。” “二郎,你且算一算看,爹爹发这一回酒疯,万寿庆典就不用办了,能省下多少钱粮,就连按照成例应当发下的大笔赏赐,也都可以不发了!你说这一笔买卖,可还划算?” 赵德昭一时愕然,居然还能有这种骚操作吗? 他想了想,问道:“那位李侍郎费心尽力筹办万寿庆典,虽说都是拍马屁的无用虚文,但也是一片忠爱之心,您又是骂又是踹的,是不是有点过了?” 赵匡胤摇着头,大笑起来。 第三十二章 皇帝缺钱也发愁 “二郎,你想想看,倘若为父只是驳回他,和和气气跟他讲道理,告诉他不必花费国库钱财给我做寿过节。你觉得他会做何种想法?其他的朝臣公卿又会做何种想法?” 赵匡胤含笑提问,有一点考校儿子的意思在里面了。 赵德昭想了想道:“会觉得您或是故作姿态才推辞,或是想要搏得一个节俭爱民的好名声,这才假意推辞做寿,其实心里还是愿意的。其他朝臣公卿恐怕也都会这么想。” “不错。”赵匡胤轻拍了一下桌子,笑道:“他们会作如此想法,那也是人情之常,不能说错了。” 他顿了一顿,微微仰头回忆往事:“以前你祖父在时,我也曾给你祖父备办寿典,你祖父也是一力推辞,一再叮嘱我诸事从俭,千万不要铺张。我那时还在殿前司做军官,没有听他的,偏偏就来了一个大操大办,到头来你祖父也没说我不遵父命忤逆了他,还不是觉得脸上有光彩,乐得笑开了花?” 赵德昭面露微笑,没有接父亲的话。祖父赵弘殷过世很早,那时他年纪还小,因而对祖父印象并不深。 赵匡胤脸上笑容不减,把话头转回到眼下: “虽说为人子、为人臣的,奉承君父是人情之常,但朕却不能太由着他们!” “朕今日借着酒劲儿打骂李侍郎一通,传扬出去固然显得朕有失帝王的体统,但也就不会有哪个大臣,敢再拿操办庆典的事情来触朕的霉头了!二郎,你想想看,你老爹这是省下了多少万贯啊,这笔买卖可还做得过吧?” 听赵匡胤一句“省钱”接一句“买卖”,好像东京城里的某个小财主在盘算家当,赵德昭心里莫名觉得十分喜感。 自己的这个老爹,真不愧是历史上的一个平民色彩极重的皇帝,也不愧以前在东京街头混过社会、跟人拜过把子,即便高居九五之尊,身上的平民市井底色仍然没有完全褪去。 想来,也只有在一个务实君王的治下,民间才能在经历漫长的乱世后,以很快的速度恢复元气,汴河沿岸的富庶繁华景像即是明证。 “二郎。” 赵德昭正想得出神,赵匡胤叫了他一声,含笑问儿子:“你在发什么呆?是觉得老爹做得不妥?” “没有不妥。只是爹爹就不能热热闹闹做个寿庆了,未免是一大缺憾。” “我刚说过,我不在意这些无用的马屁虚文,耗费不少钱粮,只能赚些热闹。” “嗯,当年祖父也是这么告诉爹爹的……” 赵匡胤一谔,随即明白了儿子的所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声震殿瓦。 等到笑得够了,赵匡胤脸色转为无可奈何,两手一摊,仰天长叹,说了真心话: “没钱啊!你看看,今日料理的那些奏章里面,有多少是向朝廷要钱的?” 赵德昭回想了一下,今日处理的奏章大约是四十份左右,其中将近三十份是各级官员呈上的祝寿贺表,余下十份几乎都是要钱的。 有的地方发了水旱洪灾,赈灾要钱;有的地方拖欠驻军军饷已久,发饷要钱;边境要害地点需要修堡子、立寨子,也是需要钱;为军队制作衣甲刀枪的将作监要钱;负责朝廷马政的群牧司也是伸手要钱……哪哪儿都在伸手要钱! 到也有一道奏章不是伸手要钱的,但谈论的却是缺钱的事儿:户部负责核算度支的官员,被朝廷左支右拙的财政状况逼得实在支撑不住,于是上奏建议,今年在河南道和西京河南府这两个地方在加收田赋,暂定为每亩加收半斗。 加收田赋,哪怕只是两个道的小范围内的加收,那也是大事,不可能很轻易地就定下来,赵匡胤也并未对这道奏章表露任何态度,赵德昭心里估摸着,此事预计得拿到明天的朝会上讨论后再决定。 皇帝老爹的意思很清楚,他并非是真的不想搞一个热闹寿诞,而是手头紧,缺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皇帝兜里没钱也会跟后世的那些“月光族”打工人一样,过个生日都得抠抠索索。 不难想到,皇帝老爹今日一整天都情绪低落,估计就是缺钱闹的。 赵德昭低头思量了一番,心里很快就有了谱儿,于是含笑道: “爹爹,朝廷缺钱的事儿,交给儿子来想法子解决就行了,您只管好好做您的寿就行了。” “胡言妄语,你能有什么法子!” 赵匡胤沉下脸孔训斥儿子: “朝廷的赋税财政,是关系到国家兴衰与社稷存亡的命脉,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有无数的能人,都在这上头绞尽了脑汁,有什么方法没想到过?那么多能人加起来,不比你的小脑袋瓜强得多?” 赵德昭嬉嬉笑笑,并不顶嘴,心里却在说:“在这事儿上面,还真不一定比我强!” 赵匡胤训完儿子,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变得越发糟糕,当即挥手让赵德昭滚蛋。 赵德昭也不争辩,笑嘻嘻说道:“爹爹,儿子认真劝您一句,还是赶紧把那位李侍郎叫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如何举办寿诞庆典,免得到时措手不及。” “赶紧滚蛋!”赵匡胤板起脸孔,不耐烦地喝斥。 “儿子这就回家垫高了枕头,为朝廷的国库和爹爹的内库,认真想出一个好法子出来。惹是儿子吹牛,您只管治罪便是。” 临退下前,赵德昭撂下了这句话。 走到御书房门口,赵德昭最后瞥了一眼皇帝老爹已显斑白的鬓角,心里暗暗说道:“老爹啊,我这个做儿子的,也许做不到逆天改命,改变您的最终寿数,但最起码我能在您活着的时候,让您活得舒畅一些,过上一两个体面热闹的寿诞,尽一尽欢!” 第三十三章 炸炮扔进老鼠窝 赵德昭回到府邸,拉着自家娘子到了书房,让她给自己伺候笔墨。 王修芝磨好墨,铺好纸,把狼毫笔蘸得饱了,双手递在赵德昭手里。 赵德昭盯着白纸呆呆出神,迟迟没有落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修芝有些疑惑,静候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相公,你这是要作诗还是填词呢?啊,妾身猜到了,你是想给圣上写一首贺寿诗么?” 赵德昭摇摇头,嗤笑一声:“就那种四平八稳的馆阁诗体,作来有何趣味?我老爹也不会喜欢。再说了,作诗贺寿那是翰林学士们干的,我没事抢他们风头做什么?” 王修芝到没听出丈夫是在大言不惭胡吹一气,只觉得愈发不解:“那你这是——” “好啦,你别贴我身边,碍着我写字。” 一个美貌娘子依偎在身侧,香风熏人而来,黑长直的发稍在脖颈里扫来扫去,撩拨得赵德昭半边身子都有些酥麻,他感觉自己都快要把持不住了,只得把人赶开。 “写些什么古怪,不让人看啊。”王修芝小声嘟囔,退后了几步。 赵德昭刚好筹思完毕,立马落笔在纸上写就了一行大字,嗯,不错,原主的肌肉记忆还在,一手毛笔字还不错,放到后世估计当书法老师开班带学生都成。 王修芝心中着实好奇,悄悄蹑足走近丈夫身后,目光越过赵德昭的肩膀偷偷窥看。 只见白纸的抬头部位写着一行显目大字:“契税征收方案细则”,后面附有另一行小字标注:开宝八年第一版。 …… 翌日。早晨朝会。 文武朝臣按照品级高低,排定了行列班次,向御座上的赵匡胤躬身行礼,山呼万岁。 宋朝臣子参拜君王的礼节,并不像后来的明清两朝那样动辙就需要五体投地,脑门还得在地上碰得梆梆响。 宋朝的臣子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朝皇帝弯个腰躬下身就行了,皇帝也不会把臣子当成可以任意折辱的奴才看待。 赵德昭获封郡王后,行列班次往前提了不少,站班的位置离他那位叔叔已经很近了。 晋王赵光义是站得最靠前,距离他的皇帝老爹最近的人。 仪式过场走完后,赵匡胤就抛出了今日朝堂议事的重头戏:眼下朝廷入不敷出,国库快要见底了,所以要不要在河南道和西京河南府临时加征每亩半斗的夏税,以缓解朝廷目前的财政困难? 不出赵德昭的预料,皇帝老爹抛出来的这个问题,就像是往老鼠窝里扔进一个炸炮,老鼠们炸窝后立马分成两派,互相撕咬起来。 一派是以户、工两部的尚书、侍郎们为主,他们的工作是直接跟国家财政相关,自然是大力支持任何能够增加朝廷财政收入的提议。 另一派是以御史台为主,基本都是些清流言官,他们是专职提意见的。 在这帮人看来,老百姓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所以只要是加税,甭管是怎么加的,加了多少,那都是“恶政”,必须要极力反对! 赵德昭仔细听了一下两派人马的发言,觉得双方还是各有道理的。 “支持加征派”的理由很充足: 河南道和西京府的田赋水平,是目前各道各府最低的,每亩才收一斗!江南一带要高得多,甚至个别地方都有每亩征收三斗的呢!这说明河南道和西京府有很大的加征余地。 按照他们的估算,在这两个地方每亩加征半斗的夏税,能够为国库增收折合相当于将近两百万贯的收入,足以缓解今年的朝廷财政困难。 而且这只是今年一年的临时性政策,又不是永久加征,而且只涉及一道一府,每亩仅仅加收半斗,又不是全国二十多个道一并加征,加征范围很小,影响不大,用得着这么跳脚反对吗? “反对加征派”的理由同样站得住脚: 河南道和西京府的每亩产出,跟江南比能是一个水平吗?既然每亩产出不能比,赋税水平凭什么放在一起比! 你们也别扯什么“临时加征”了,“临时收税”这种事情,临着临着就成永久了,这种套路俺们见得多了。 至于你们说只涉及一道一府,影响不大?真的不大吗!河南道是京畿要害,西京府是中原腹心,朝廷之所以在这两个实行轻税薄赋,就是为了稳固这两个要害腹心之地的民心,要是加税弄得这两个地方民怨四起,出了大乱子,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为了区区两百万贯冒这个险,值吗?! 赵德昭不忙出手,他面带微笑旁听两派人马的激烈论战,觉得有趣有料又有看头。 此时大宋开国未久,政治风气还是比较清明的,赵匡胤掌控朝局也很强力,因此朝臣公卿们虽有派系之别,却并无党争之势,争论问题基本上还是能够做到就事论事的,不怎么流行“人参公鸡”那一套,远远不像后来的神宗、哲宗年间新旧两党闹到你死我活那么离谱。 听腻了两派口水论战后,赵德昭抬头望向高居御座上的皇帝老爹,发现老爹正低着头以手扶额,也不知道是在脑壳疼呢还是脑壳疼呢? “廷宜(赵光义的字),你怎么看?”赵匡胤的右手终于从额头上放了下来,直接指了指站得最近的赵光义。 霎时之间,原本吵成一锅粥的朝堂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晋王赵光义的身上。 第三十四章 两全齐美之法 赵光义此前一直没表过态,大臣们觉得,以晋王在朝堂中的特殊份量,他的看法或许就能给这个问题一锤定音。 赵光义低头思索了一下,沉声答道:“臣以为,朝廷眼下入不敷出,财政确实困窘,必须要想法子开源加流。但加征田税牵涉颇大,不能不慎之又慎。” 赵德昭在肚子里暗骂:“琉璃猴子滑不留手,尽说废话!” 听完自己二弟的回答,赵匡胤微微皱了下眉,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紧接着,他又点出了挨着赵光义站立的幼弟赵延美。 “文化(赵廷美的字),你觉得呢?” “臣以为,晋王所言甚是。”赵廷美沉声回答,显然也不想接这个茬儿。 赵德昭瞥了这个小叔叔一眼,这个小叔叔只比自己大几岁,与自己来往并不多,在朝中的存在感也一向不高,但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善茬儿。 赵匡胤沉默下来,神情凝重,没有再点名任何人。 此事的利弊,朝臣中的支持方与反对方在刚刚的论战中,已经各自表达得很清楚了,因此没有继续询问臣下意见的必要。 唯一需要的便是做出决定——皇帝的这个位置最大用处,本来就是对冲突矛盾做出最终仲裁。 端在御座上静静思索片刻后,赵匡胤终于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朕就——” “父皇且慢,儿臣有话说!” 赵德昭眼看出场时机已到,当即踏步出列,大声打断皇帝老爹即将出口的最终决定。 “父皇,儿臣这里有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既能为朝廷开源增收,使得国库充盈,又不会招来民怨。”赵德昭朗声道。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微微骚动,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注目过来,目光里满含怀疑与嘲讽,似乎是在说:“这世上还能有这种好事?” “朝堂之上,你还胡言妄语些什么?!还不赶紧退下!” 赵匡胤板起脸孔喝斥儿子,不同于昨天开玩笑似的假意怒斥让儿子滚蛋,此刻他是真的有些气恼了,这一瞬间赵匡胤甚至怀疑自己近来太过宠信这个儿子了,以致于让他骄纵得不分轻重场合! 眼看父子俩要在朝堂上僵住,这时赵光义突然站出来开腔,力挺赵德昭这个大侄子。 “圣上,何不让二郎说出想法来,或许他真有真知酌见,也未可知啊。” 说着,赵光义转头注目过来,他面带友善的微笑,目光中颇含鼓励后辈之意。 赵德昭一怔,随即醒悟到对方貌似和善后面的险恶用心,特么的这是认定我狗嘴吐不出象牙,提出的法子只会贻笑大方,这才让我有机会开口,并且极力撺掇我说出来,好让朝堂群臣瞧我不起,进而败坏我的声望! 可惜啊,叔叔,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主动送给我表演机会! 赵德昭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昨晚在府中拟定好的“契税征收方案”,在众目睽睽之下登阶走近御座。 他也不劳当值的内侍转呈,而是直接把奏章硬塞到了皇帝老爹的手里。 虽说“朝堂无父子”,但父子毕竟是父子,旁人想御前上奏,还得看皇帝要不要接,接了也未必会看,赵德昭这个儿子要上奏章就可以登阶硬塞,皇帝那是不看也得看。 赵匡胤不情愿地展开儿子的呈奏,第一眼瞥到看到满纸洋洋洒洒的字迹,似乎写了好些条款,他心头的怒气顿时就消了一大半。 且不管内容靠不靠谱,能把想法落到纸上,还写了这么多,足见儿子是深思熟虑后拟出来的,并非是一时脑子发热后的胡言吹嘘,光是这份态度就值得认真对待。 赵匡胤首先注意到,儿子的这道呈奏有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新奇名目,叫作“契税征收方案”。 呈奏的首起三句开宗明义。 此处,赵德昭很贴心地为皇帝老爹简要解释了何为“契税”,如何征收,以及它的优点: “凡有民间立契,即可凭契收税,即称‘契税’。” “民间凡有大宗买卖、转让、租赁、借贷等,为免纠纷,交易双方往往订立契约。朝廷官府可以为契约作出公证,既能便民,又可从从中征税。按照不同交易种类,从中收取相当于交易额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的税值。” “此种契税,征收来源极其广泛,征收便利,每税取量极少不招民怨,但足可集腋成裘,预计每岁可增收不下千万贯!” 在朝廷财税这个老大难问题上,赵匡胤动过不少脑筋,以他的眼光与经验,自然是懂行的,光看了个开头就马上得出了初步印象:“靠谱”! 越往下看,赵匡胤越是啧啧称奇,不禁看得出了神,他好半晌都没抬起头来,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过。 此时,御座阶下的近百朝臣们却都不淡定了,他们眼瞅着圣上看得如此专注入神,那么这道呈奏的内容几乎可以肯定是非常靠谱的,但偏偏又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或是猜到大致内容。 于是,这帮大臣既是满腹疑问又一肚子的好奇,一个一个猴急得抓耳挠腮的,都想赶紧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妙法能够“两全齐美”?偏偏天水郡王这小子又闭紧嘴巴一字不泄,这关子卖的着实可恶! “殿下。”又等了片刻,终于有大臣耐不住了,站出来主动开口向赵德昭询问:“老夫敢请教殿下,你所言的‘两全齐美’到底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舌战群臣 “征收契税。”赵德昭面带微笑,简短答道。 所谓“契税”,就是赵德昭在前世里的所知道的“印花税”,是指专门针对合同、证件、执照等征税的一种,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手续费”, 在21世纪,世界各国都在大收特收这种税,比如不动产买卖过户、车船转让等大宗商品交易,都需要到相关政府部门办理手续,同时交上一笔“手续费”,其实就相当于政府对这笔交易收了税。 此外还有机动车年检收费,股票交易也按交易额的千分之一收税等等,这些其实也相当于是一种“契税”。 在赵德昭的记忆里,“契税”这会儿玩意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直到几百年后的17世纪初,荷兰政府为了增加财政税收,悬赏重金公开向民众征集方案,最后从成千上万个方案中选中了“契税”方案。 因为契税有收起来容易、征收成本很低、征收范围广、民众税负痛苦感比较轻微等明显优点,逐渐被各国政府所仿效推行,可以说是一种经得起实践检验的优秀税种。 “何为契税?”掌管朝廷钱袋子的户部马尚书听到一个“税”字,立马来了精神,当即跳出来向赵德昭发问。 “民间凡有大宗交易,如田产、房屋、车船、大宗米粮酒醋买卖,以及车船转让、房屋租赁、大额借贷等,为免纠纷,交易双方往往会订立契约。但凡立契,交易双方就必须到官府公证盖章,凭契从中收税,既便民又利民!” 赵德昭话音刚落,朝堂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起来,大臣们神情与反对各有不同,但各人心里有一个感觉是共通的:这种税法额外新奇,简直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天水郡王是怎么想出来的! 紧接着,第一个唱反调的大臣跳出来了。 “着实可笑!民间交易立契,买卖双方自有惯例习俗在,他们为何要巴巴的跑到官府衙门多交上一笔税钱!难道官府衙门还得派遣捕快公差到处查访缉拿立契却不交税之人不成?” 此言一出,大殿里马上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显然不少大臣对此深有同感。 赵德昭瞥了抢先出头的那人一眼,认出他是御史台的一位姓张的御史,算得上是赵光义的铁杆。 但因为这位张御史只是耍嘴皮的言官,级别较低,因此没资格成为铁杆党羽,只能算是一位铁杆走狗,这一下还没等到赵光义示意,此人就主动扑上来咬人了。 赵德昭神色自若,淡淡回应:“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但凡没有到官府办理契书公证、没有足额交纳契税的,契书一律视为无效。交易双方一旦发生纠纷后到衙门打官府,官府不承认契书上的约定有效就可以了。” “如此一来二去,为了让契书的效力得到官府的承认与保障,那些买卖人自然就愿意主动交纳这个契税了,哪里需要派人查访缉拿逃税之人呢?” 稍作停顿后,赵德昭的两道目光刷地打在张御史的脸上,冷冷道: “张御史,你自己既然思虑短浅,便该有自知之明,别急着跳出来说本王可笑!敢问到底是谁可笑?!” 张御史顿时面红耳赤,讪讪无言,悄悄把身子往后挪了两步,躲进了人群里。 但这显然只是刚刚开始。 赵德昭瞥见晋王赵光义使了一个眼色,立马便又有好几个言官御史踏步出列,其中领头人物便是言官之首、御史中丞唐继先。 御史中丞地位尊贵,相当于后世的最高层纪委一把手,这位唐中丞自然是比张御史要上档次得多,有资格被称为赵光义的“党羽”了。 唐中丞一马当先,朝着赵德昭开出了第一炮: “殿下说:不交纳‘契税’,官府便不承认契书有效。那这种所谓‘契税’,岂不就是设法逼迫民众,给小民平添负担?小民平白无故就要跑到衙门多交一笔钱,岂不是平白多生事端?又何来便民利民之说?!” 赵德昭笑了笑,这位唐中丞的段位不低,开出的头炮还是有点水平的。 但赵德昭对此早有准备,冷着脸反驳道: “首先,日常买卖,比如买卖一两斗米粮,那都是一手钱一手货,或是口头约定就行,谁还立什么契啊?能做得大宗交易,需要立契的,大抵就不会是普通小民!所以本王的这个契税,是只收取中等以上之家、或是富商巨贾的交易税。所谓给小民平添负担一说,又从何谈起?!” “再者,民间交易立契,那都是请中证人做见证的,买卖双方按照惯例,都需要各给中证人一份谢礼,加起来就是两份谢礼,这个花费可不小,它就不是小民的负担了?与其让中证人做见证,还不如让官府来给契书做公证,官府总比中证人要靠得住些吧?” 唐中丞一时语塞,但马上就有御史给上司接力,气势汹汹开出了第二炮: “殿下的这些说辞,不过巧言诡辩而已!” “民间交易立契,确实是要请中证给谢礼,但区区谢礼才有多少,能值得几何?能跟官府税收相比吗?这还不是给百姓平添负担?!” 赵德昭微微一笑,道:“本王的契税也并不高啊,不过百中取一。比如在东京城里买下一幢房屋,约定一百贯成交,收取契税不过一贯而已,只怕比起买卖双方给中证人的两份谢礼还要少些吧?” 那位御史一时愣住,他没料到赵德昭设计的税率居然如此之低! 百中只取一,别说是放在本朝了,就算是跟历朝历代各种杂七杂八的税赋放在一起比较,那也是最低的税率,没有之一! 即便是号称历代税赋最低的汉朝,税率那也是三十税一! 第三十六章 不讲武德 这位御史自然是想破脑壳也不会猜到,赵德昭定下百分之一的契税税率,完全是参照后世得来的,在那个时代是经过了实际验证,确定靠谱可行的。 但这位御史反应极快,他马上掉转炮口,从另一个角度开炮,开始指责契税并无大用: “百中只取一,低是够低,但如此收税,能得几个税钱?朝廷费下这么大周章,所得不过寥寥而已!殿下提出所谓契税,其实不过哗众取宠,实无一用!” 眼见这个货每次开口都要带上一顿“人参公鸡”,赵德昭早不想忍了,于是趁机毫不客气的以牙还牙: “契税每笔虽然收得很少,但是各道各府的数十万商贾、每年近百万笔大宗交易加起来,总额却一定不少!”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汇溪流而成汪洋!亏得你也是读书人,竟连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你如此不学无术,如此愚蠢昏聩,试问有何面目站在朝堂之上、天子驾前?又有何面目来指责本王巧言诡辩,哗众取宠?!” 赵德昭这一通反击极其猛烈,如同每秒射速一千八的机关炮似的,一炮接一炮怼得这位御史两眼翻白,呼呼直喘。 “咕咚!”这位御史憋在胸中一口气愣是没缓上来,当场一头栽倒在地,幸好马上就有同僚把人搀得坐起,急急给他抚背顺气。 赵德昭也不去理会这位嘴贱御史的死活,他侧过身面朝殿中群臣,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扬声道: “据本王初步估算,倘若将契税之法,在天下各道各府推行,每年至少可以为朝廷增加岁入五百万贯以上,仅仅是开封一府之地,每年就决不会少于一百万贯!” 此言一出,大殿中“嗡”的一声炸开了窝,几乎一大半朝臣都没法再淡定了。 这可是五百万贯啊! 要知道,为了给朝廷增收区区一百万贯,两派大臣在要不要少量加征夏税的问题上吵翻了天,而现在天水郡王却当众宣称,可以为朝廷每年增收五百万贯以上,而且还是至少! 在赵德昭一人打翻了好几个专靠嘴皮吃饭的御史过程中,朝臣们便已经逐渐了解到契税的细节,慢慢认识到此事是完全行得通的。 到了此刻,同样也无人认为“五百万贯”这个夸张数目是赵德昭胡言吹嘘。 因为这里是朝堂之上,倘若天水郡王没有十足的把握,必然不敢在如此场合公然立下标杆! 能增收五百万贯,对于朝廷而言,可是一桩天大的好处! 多了这一大笔额外收入,朝廷当前面临的许多棘手难题便迎刃而解! 兵部的尚书侍郎们,可以让边军多修建几个堡塞,自己可以好生睡上几个好觉了;工部的官员们,修筑黄河水利工程也能爽气一些,把堤坝做结实些;而户部负责度支的官员们,打起算盘时也不必总是一脸苦相了。 更甚至,殿上的大臣们自己,或许也能涨上一点俸禄吧? 一时之间,殿上的朝臣们人人笑逐颜开,除了晋王赵光义与他的铁杆党羽们。 “诸位之中,还有哪一位觉得本王的契税方案做得不妥的,请站出来赐教!” 赵德昭环顾全场,目光缓缓扫过众朝臣的脸孔,沉声问道。 无人敢于应声。 赵德昭稍稍停顿,又一连问了两遍。 依然满堂俱寂,无人再敢出头炸刺,自取其辱。 嗯,妥了。 赵德昭忍不住打了一个响指,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转过身面朝御座,正想跟皇帝老爹说上几句,趁着无人反对把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但背后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抢在了他的前头: “圣上,臣有本启奏!” 赵德昭不用回头看,光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两朝元老、礼部尚书、大代大儒虞白,此人极有名望,资格也老,虽说已经很年迈了,但 皇帝老爹还是不许他退休,似乎是要把他供起来放在比较清闲的礼部当个招牌。 “虞老,请讲。”赵匡胤态度和蔼,称呼上也很显尊重。 “老臣以为,天水郡王心险而德行不正,其人身居尊爵,不思宽仁爱民之正道,反而崇尚邪伎,务求刻剥百姓,以为己之功业!” 虞白年纪虽老,嗓门不小,他的声音在宛若洪钟在大殿中回荡,钻入所有人的耳朵: “老臣为社稷计,为天水郡王计,恳请圣上削其王爵,令其退居思过!” 对赵德昭的这一通“人参公鸡”,可以说是十分之严厉了。 前一句指责,是说这个人心性就是歪的,品德也是歪的,相当于从根子上否定了赵德昭。 后面的一句,大致意思则是您这个儿子正路不走,尽喜欢搞些歪门邪道,为的是更好地盘剥百姓,而且居然还有脸把这事情当作自己的功业! 虞白话音方落,大殿中一片寂静,连掉个针的声音都能听见,人人面面相觑,就连赵光义都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个老头子不动则己,一开腔便是如此生猛,火力比起自己手下那帮言官打手加起来都要强! 赵德昭自己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看上去都能塞进俩鸡蛋。 紧接着便有一股愤懑与怒火,在他心底里腾腾蹿起: “你个老头子不讲武德啊,偷袭我这个年轻人!你不敢跟我正面辩论,直接跟我老爹施压告状,而且不谈是非,直接拿道德大帽子来压我,搞诛心之论,还说是为了我好——这好吗?这不好!” 赵德昭在上辈子就特烦这号人,你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他跟你讲道德谈立场;你说某个事其实是怎么一个情况,他就说你屁股歪了;你强调某事能有什么好处或者坏处,他就说你心术不正,动机不纯……凭着这一套话术,这号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虞老,你年纪大了,就不必操心太多了,且先回去休息吧。” 赵匡胤绷着脸孔和声说道,他肚子里其实跟赵德昭一样憋着气:“你当众骂朕的儿子哪哪都长歪了,这不是在打我这个当爹的脸吗?” 第三十七章 父子做戏 最关键的是,赵匡胤真没觉得自己儿子哪里歪了。 恰恰相反,他现在看这个儿子哪哪都觉得顺眼。 刚刚赵德昭在与一群御史言官论战,把他们一批一批打得溃不成军时,赵匡胤看着乐得笑意从眼角和嘴角都飞出来了。 儿子呈奏的契税方案细则,他细细看完了,觉得可行性极高;儿子对契税方案的陈述与解释,他也仔细听过了,同样觉得很踏实。 这样一纸契税方案,发前人所未想,在田赋、盐铁税之外另僻奚径,却又极为实际,足可称得上是万金不换,也不知道二郎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估计二郎为此耗费了不少心力吧,回头让御厨给他炖点东西补一补…… 正当赵匡胤思考着如何给儿子进补时,一个声音把他飘荡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劳圣上挂怀,老臣感激不尽。但只要圣上不给出一个明白说法,臣就不退,不休息!” 赵匡胤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原来虞白并未遵命退下。 老头儿仍然站着没挪步,如同一根扎眼的铁柱子杵在那里,他神情倔强,嘴唇紧抿,目光坚定,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赵德昭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心说这下要糟,这老头算是跟老爹卵上劲儿了,这下有得老爹头痛了。 御座上的赵匡胤以手抚额,真就大感头痛,对于像虞白这样的忠直骨鲠之臣,那是打不得也骂不得,否则史书上就要记你一笔,说你是如同“桀、纣”那样用武力拒谏的暴君,就朕当年拿玉斧敲掉薛居正两颗门牙的那桩子事,薛居正因此名声大噪,朕却被让满东京百姓当作私下里的乐子笑料传扬! “父皇,虞公满腔忠直,儿臣特向父皇请罪。” 赵德昭叹了气后,踏步出列面向皇帝老爹行了一下礼,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拿在臂弯里,保持弯腰躬身的姿势。 这个叫作“免冠待罪”,是臣子自己觉得犯了错,主动向君上请罪所作的姿态。 赵匡胤满意地微微点头,这小子孝顺懂事啊,咳嗽一声说道:“嗯,既然你知错了,那就罚你……罚你在家禁足三日,闭门思过。” 下面的不少朝臣们面露微笑,互相以目光示意:皇帝父子俩的这套戏做得可以啊。 皇子出于孝顺,主动认错请罪给父亲解围,皇帝则意思意思,象征性惩罚一下儿子,倔强的老臣有了面子,能下得了台阶,不致于君臣双方就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要是就这么了结,那便是对各方都有好处。否则的话,闹到最后不管是皇帝实在忍不住脾气,拿起玉斧要在朝堂当众砍人,还是传唤侍卫班直把人强行拖走,甚至是虞白血气上头,在朝堂上寻死觅活、以死相逼天子纳谏……局面都会相当难看。 但虞白显然并不打算下这个台阶。 他不但不退,更是昂起脖子,大声道:“朝堂无私爱,天子无家事!圣上身为万民之主,不可以私废公!” “朕如何便是以废公了?!”赵匡胤霍然从御座上站起,暴雷似的嗓门猛然在大殿之中炸响。 殿上人人都看得出来,天子是真的忍不下去,来脾气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出事! 有两个大臣上来伸手拉虞白的胳膊,却被他执拗地甩开,嗓门起得更大了:“天水郡王仗着圣上的宠爱,以崇尚邪伎为正道,以刻剥百姓为功业,圣上不施严惩,仅仅禁足三日,这是要愚弄天下人吗?!” 赵匡胤目露凶光,再不废话了,他从御座旁的仪仗卫士手里夺过一把玉斧,一步步走下阶来。 群臣无不大惊失色。 虞白却凛然不惧,心思简直都写在了脸上:老夫今日就学一学薛居正,受你一记玉斧又怎样?你还能活活劈死老夫不成,老夫一把年纪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还能留得忠烈英名载于史册,千秋万代永流传,你却要被后人称为“桀纣之君”! 赵德昭一看不好,赶紧跳出来挡住皇帝老爹的来路,转过身面对虞白大声道:“虞公,你指我以崇尚邪伎为正道,以刻剥百姓为功业,可否说说理由?倘若能说得殿上的多数大臣都觉得有理,我便永远不戴这顶帽子!” 说着,赵德昭把手上的郡王冠翅使劲一捏,表明了决心。 不戴这顶帽子,那意思便是放弃郡王爵位,相当于间接实现了虞白孜孜以求的“削其王爵”,而且赵德昭提出让殿上群臣作为评判者,相当于主动脱离了父亲的卵翼,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赵德昭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虞白要是继续不讲武德,刻意避开与他正面论辩,那就不叫忠直骨鲠之臣,而是蛮不讲理、倚老卖老、胡搅蛮缠了。 赵匡胤走到数尺之外停下脚步,他手里仍然拎着玉斧,似乎暂时没有揍人的想法,但也没打算回到御座。 虞白轻蔑地瞟了赵德昭一眼,扬声说道: “契税之法,先秦两汉以降,历朝历代,闻所未闻!唯独殿下你别具机心,把它创制发明了出来,这不叫崇尚邪伎?” “天下的财货产出是一定的,朝廷多取税赋,百姓自然便会少得利,百姓既然都少得利了,这不是刻剥百姓又是什么?除此之外,任殿下你巧舌如簧,这个理是不会变的!” “这其中的道理如此浅显简单,又何需老臣多费口舌来分说?” 赵德昭听着有些哭笑不得。 以前没出现过的东西,现在就不能出现了?朝廷多了财政收入,百姓就一定会吃亏? 特么的这年头还没发明二极管呢,哪来的这种二极管思维?还特么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二极管! 要是宋代的儒家大师们都是这么个想法,也就难怪华夏古代文明正是从宋代开始转向保守僵化。 但赵德昭不得不承认,虞白的这一套世界观与方法论,正是传统儒家最能听得入耳的,很有蛊惑性。 果然,虞白的这几句话,立刻在殿上的群臣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尤其是以明经入仕的几个文官儒臣,颇有些跃跃欲试想要插嘴帮腔。 赵德昭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虞公此言,大谬不然!” 第三十八章 道高一尺 殿上所有人齐刷刷注目过来,虞白脸上更是现出怒色,他没料到赵德昭一开口便如此不客气,半点不尊重自己这个朝廷耆老! 孰料,赵德昭接着就给他来了一句更刺激的。 “虞公,请问尊府上,是否惯会使用奸诈手段谋利,比如虚钱实契强占他人田产,或是虚钱实契逼迫他人为奴为婢?” 所谓“虚钱实契”,就是立了契,契上虽然写明钱数,但并不真给,豪强恶霸夺人田产、强占他人妻女,最爱用的就是这一招儿。 赵德昭记得《水浒传》里金翠莲向鲁达控诉郑屠,便是说郑屠“虚钱实契,强占了奴家身子”,这才有了鲁达打抱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这恰好从侧面印证了这种奸诈勾当在宋代民间相当普遍。 虞白当然知道“虚钱实契”是个什么勾当,他不由气得一张老脸都绿了,大怒道:“老夫家中如何会干这等事?!” 赵德昭不再理他,转而面朝殿上群臣: “诸位!本王的契税之法,其要害在于:立契双方必须一起到官府公证之后,方才能够办理。也就等于是在朝廷官府的见证之下,双方自愿完成田产与奴婢买卖等大额交易,这能使得豪强恶霸玩弄不了‘虚钱实契’的勾当!” 众人闻言,不自禁地纷纷颔首。 只要稍加思索就不难觉出,这确实是一个“防止豪强恶霸强买强卖,虚钱实契欺压小民”的有用法子。 当然没人能想得到,这个法子不过是赵德昭仿照了后世里二手房的交易过户手续而已,压根不费脑筋。 稍作停顿后,赵德昭马上再次把矛头转回虞白,而且再次捅在原来的伤口。 “虞公,倘若你不是年老昏聩,那就一定是听明白了:本王的契税之法,有利于普通小民,不利于豪强恶霸。” “既然如此,除非尊府正是那种喜欢‘虚钱实契、强买强卖’的恶霸,靠着奸恶勾当谋利生财发家,否则的话,本王是实在想不出你还能有任何理由反对契税!” 赵德昭的这两句叫作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算是把虞白搞出的那套诛心之论原样奉还:“你是不是动机有问题?屁股歪了?立场有问题?不然你为什么要反对我利国利民!” 而效果则是刚刚的。 虞白气得白胡子颤抖,嘴唇直哆嗦,抬手指着赵德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德昭穷寇必追,接着放出一个更狠的大招:“虞公,你还说本王这契税之法,先秦两汉以降,历朝历代闻所未闻,所以使不得。那本王倒要问一问了,先秦两汉以降,历朝历代,也从没有过姓赵的天子啊!在虞公看来,是不是也使不得呢,敢问你居心何在?!”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个个变了脸色,每个人都听得出赵德昭这是强拉硬扯耍无赖,等于想要逼得虞白除了回家找根绳子上吊寻死之外,几乎没法儿自证清白了。 但没有一个大臣挺身而出为虞白辩护,像这种要命的敏感问题,也就只有赵德昭这种真正的赵家人才有资格拿它来耍无赖,其他任何人谁还敢沾上半句? 虞白更是气得愤懑难言,一瞬间心中甚至真就起了自戕以明志的极端念头。 “好了。”亲眼瞧着儿子替自己把虞白这个倔老头好一顿收拾,赵匡胤心里不由大为舒畅,感觉比自己亲手拿玉斧砍人出气还要痛快,他板起脸孔假意斥责儿子:“不得胡言乱语,虞公是我大宋的忠直之臣,岂会有别样心思?朕对虞公是向来敬重的。” 大臣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皇帝手里还在拎着的那把玉斧,肚子里暗暗腹诽:“圣上您现在‘向来敬重’了,也不知道刚刚是谁为了回护儿子,气得差点要当殿砍人的?” 但与此同时,大臣们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有了天子的这句褒扬,虞白就能保住最后的脸面,更可以不必回家自戕以明心志,真要闹到那种收场,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赵德昭缓缓扫视全场,眼神里意存询问:“还有谁?” 没人站出来,就连敢跟他目光对视的都没有。 大宋朝堂不怕丢命的大臣当然是有的,甚至是有不少;但不怕丢脸的大臣,那是一个都没有。 眼见虞折如此头铁都被收拾得很惨,堂堂两朝老臣、朝廷耆老,最后落得一个颜面扫地成为笑柄,谁还敢站出来炸刺呢? 然而,总会有人道高一尺! 赵德昭眼角余光,终于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动了,不禁心头一动:“你可算是上场了,侄子我都等你一天了!” 只见晋王赵光义缓步出列,面向御座躬身,从容开声: “臣以为,天水郡王所提出的契税之法,确属一件奇思妙想,但要落地实施,必然要与民情民俗相抗,只怕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赵匡胤沉吟不语,似乎有些被说动了,一抬手就要开口。 赵德昭赶紧抢在老爹表态之前,出列朗声道:“晋王之言,未免过于夸大其辞。难处当然会有,但大丈夫处身立世,何惧艰难?儿臣为君父分忧,又何惧艰难?儿臣坚信一句话:只要去做,天大的难处也不是难处!但要是遇事先畏难,那便是拿起一根灯草都觉得难!” 赵匡胤一拍御座扶手霍然站起,笑着大声道:“说得好!如此志气,不愧是我赵家儿郎,朕若不加鼓励,反倒显得朕不如你有志气了!” “父皇这是同意把把契税推行天下了?”赵德昭马上接话,想把此事敲钉转脚赶紧做实,让皇帝老爹无可反悔。 赵匡胤正要顺口答复一个“是”字,赵光义的声音陡然响起。 “圣上且慢!税制是国家大政,干系非浅,倘若冒然推行所谓的契税,以致招起民怨,恐怕肇祸不小!臣为国家社稷计,望圣上三思!” 这番说辞不能说没有道理,赵匡胤有些动摇了,稍作沉吟后说道:“那就容后——” “父皇,朝廷财政困窘,多拖延一天便是多一天的危害,此事的利弊既然已经明了,又何必容后再议!” 赵德昭眼见形势不妙,急得赶紧跳出来把皇帝老爹没说出的“再议”两字堵回了喉咙里。 第三十九章 魔高一丈 赵德昭不得不着急。 因为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在仅仅一年多后,就将会发生那场扭转命运的“烛影斧声”之变,赵德昭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必须尽快做出成绩,在朝野建立起个人威望与势力班底,尽快压倒赵光义。 这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容不得半点轻忽,一步慢则步步慢,他没有任何时间可以用来浪费。 亲儿子与亲弟弟正面对上了,而且两人都是言辞激烈,但又都不无道理,赵匡胤只得左右为难,皱眉不语。 眼看场面就此陷入僵持—— 赵光义忽然面露笑容,换上了一副温情的腔调,和声说道: “圣上的爱子之心,臣弟是知道的,臣弟自己其实也很欣赏二郎。爱护子侄后人之心,乃是人之常情,这份心意,臣弟与圣上并无不同。” “但臣弟以为,父母长辈之爱子侄,莫过于为之计深远。” “请圣上想一想,倘若契税之法在推行中出了大乱子,导致天下震动,谁来担负这个责任?天下的官吏百姓,必然要迁怒怪罪到二郎的头上,这让他往后如何在朝堂立足呢?”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我拦着侄子折腾新税制,那也是为了他好,是不想看到他弄出乱子后收不了场。大哥你要是真为他的长远着想,那就得跟我一起拦着他,别让他冒险折腾了。 这套温情的面孔与说辞,再配合赵光义向来精湛的演技,迷惑性显然强到爆表,让御座上的赵匡胤不得不为之打动,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转过头看向赵德昭,目光中包含着对于儿子的歉疚与怜爱。 赵德昭光看老爹眼神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当下不及细想,抢先大声道:“我来承担责任!” 赵匡胤不禁一谔,赵光义的目光同样刷地投了过来,还有殿上的群臣也都齐齐注目过来。 “父皇,叔父刚刚提到一个问题:推行契税过程中,万一出了乱子,谁来承担责任?” 赵德昭稍稍停顿,目光坚定地望向御座上的赵匡胤,再缓缓扫视赵光义与群臣,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倘若真如我叔父晋王所言,那就由我赵德昭来承担这个责任!” 此言一出,满堂耸动。 赵光义脑筋动得极快,眼珠骨碌转了转,随即侧身丢了一个眼色给御史中丞唐继先,后者立马会意。 唐继先当即踏前一步,矛头直指赵德昭:“殿下,倘若真有了那个时候,不知道殿下你打算如何承担责任,是在家禁足三日呢,还是在圣驾面前罚酒三杯呢?” 这话是暗指以赵德昭的身份,这种愿意承担责任的表态说了也是白说,谁让你是真姓赵呢?到时候真要闹出乱子,你往圣上背后一躲,还得咱们这些朝臣给你收拾烂摊子,甚至还可能给你惹下的麻烦背锅。 赵德昭懒得跟他去啰嗦什么,而是抬头注目御座上的赵匡胤,朗声道: “儿臣愿意主持督办契税落地实施,一月之内,若是没有显著成效,甚至是为国家带来了祸乱,儿臣甘愿领罪受刑!” “为取信于父皇,取信于朝野官民,儿臣愿意当众立下军令状!” 朝堂上再次起了更大的耸动,赵光义更是神色愕然一惊,但随即转为看待傻子一样的微笑。 就连赵匡胤也不禁大为动容,抬手指着儿子叹气道:“你……你何必如此呢,你要知道,军令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赵德昭昂然挺身,吟出了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赵匡胤大笑两声,大手一挥说道:“既然你有如此壮志与信心,朕岂能不加以成全?推行契税一事,就交给你主持督办吧。” 说完,赵匡胤从御座上起身,正要挥手示意退朝,却看到赵德昭正在登阶而上。 他只得坐回御座,停下来等着儿子。 赵德昭站在御座边上,弯下腰贴到赵匡胤的耳边,笑嘻嘻地低声跟他讨价还价。 “老爹,您得给儿子我一点权啊,只让马儿拉车,不让马儿吃草,这说不过去吧?前些天就说好让我掌权办事的,现在只让办事,不给掌权了,没权我怎么办事?” “那这样,老爹给你加个契税提举使的头衔,就跟收茶税盐税的茶盐提举使差不多,但是品级定高些,定成正一品,你看行不?” “光有头衔品级能顶得什么用?我这郡王还是王爵呢,头衔品级都顶天了,但要是拿出去办事,你看那些尚书侍郎理我不?”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吧,你小子肯定早想好了。” “钦命契税提举使,正一品以下文武官吏听从差遣,并准提调天下兵马。” “……你小子就收个税,要提调天下兵马做什么?等你日后做了太子也不会有这个威风啊,不行!正一品以下听从差遣也不行,你两个叔叔也才正一品呢,难道让你叔听你提调?” “提调兵马什么的,是开个玩笑,这句划掉。正一品以下听从差遣,改成正二品以下听从差遣好了。” “正二品也高了些,正二品的大臣有些都七老八十了,让他们听你这个小年轻的提调,天下人要说你爹不尊老的。” “不能再往下降了啊,不然我安排不动那些尚书侍郎啊,尚书就是正二品。老爹啊,我今天可是立了功的,挺身而出帮您挡住了虞老头,给您省下多少麻烦啊,要不看我在这么孝顺的份上……” “行吧行吧,给你放了这么大权,你可一定要把事办好了,别惹出乱子来,不然你老爹没法向天下臣民交待。” …… 父子俩低声交头接耳好一会儿,嘀嘀咕咕商量妥当后,赵匡胤在御座上重新坐正,干咳了一声,随即口中宣出对赵德昭的正式任命。 “委任天水郡王赵德昭为钦命契税提举使,正二品以下文武听从差遣……” 说完到这里,赵匡胤的话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忘了些什么。 第四十章 观念的碾压 赵匡胤马上扭头望向赵德昭。 此时,赵德昭并没有回到阶下大臣行列里,而是就留在御座旁边,这时候马上弯腰附在赵匡胤耳边,小声提醒刚刚商量好的内容: “若有违令、怠慢等情,可即刻拿问。” 赵匡胤微微点头,随即大声重复了一遍:“……若有违令、怠慢等情,可即刻拿问!” 赵德昭在“监督”老爹宣布完了委任,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权柄后,这才快步下阶,回身朝着御座躬身施礼:“谢父皇,儿臣领命!” 殿中群臣瞧着父子俩的这一番作派,都不禁摇头,这是把庄严的朝堂当作嬉闹的私室呢,而且圣上给予天水郡王的权柄也未免太大了些,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 几乎马上就有耿直的大臣想要站出来说话,但赵匡胤却马上离座起身转入殿后,完全没给他们磨嘴皮进谏的机会 朝鞭啪啪啪响起,殿上司礼的太监随即发出宣布退朝的悠长呼喝,朝臣们纷纷退散。 晋王赵光义走在最后,临出殿门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大殿尽头高阶上的那把被绣纹龙的空椅子。 这一瞬间,他怔在了原地。 那把高高在上的空椅子,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攫取了他的全部精神与灵魂,让他无法移开视线,也挪不动脚步。 一会儿后,赵光义在空的大殿中露出了无声的笑容。 他迈步出了殿门,今天的朝会比往常要久,此刻已是日上三竿,东方的朝阳十分浓烈,眼下还是早春,但已经有了几分灼人的热意。 赵光义心情不坏。 虽然在刚刚的朝会上,他没有能够成功阻止赵德昭得到建立功业的机会,但最后的结果却比他预想的最好局面还要更好! 那小子居然愿立军令状,还说什么若有不效,甘愿伏罪,他这是得有多么强烈的自信,才会放出这种大言啊! 天下之事有那么容易的吗?年轻人到底是天真啊! 侄子啊侄子,你本来怎么折腾都不要紧,最后你老爹总能护住你,可你今日当众在朝堂上说出这种话来,你老爹就算要护你,也塞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啊。 等你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从此以后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王爷,要是再糟糕一点,只怕是连郡王的爵位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赵光义阴阴的一笑,快步了下台阶。 …… 回去的路上,赵德昭成就感满满,有一种自己一个人单挑一群人,而且还打赢了的快感!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同样生出了不少复杂感慨。 前世里他在谈到宋朝的那些历史贴子里,很多次看到这样一个说法:宋朝是华夏古代由开放进取转向保守僵化的转折点。 以往他对这个说法还是懵懵懂懂,今天在朝堂上跟那些大臣们激辩论战,才算是平生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啥叫“保守僵化”。 它其实就是士大夫集体意识的保守僵化,不肯接受新观念与新办法,只要日子还能勉强凑合下去,就绝对不愿意主动改进。 在赵德昭看来,大宋朝廷这种古代政府对于绝大部分民间经济活动,基本上是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 其结果就是经济活动的无政府状态,以强凌弱,以大欺小,奸诈欺骗横行,以及诉案频发,朝廷官府需要为此承担巨大成本,消耗海量资源,明显就是亏本买卖。 究其根源,并非是政府的意愿与能力问题,而是政府并不懂得,如何从对经济活动的监管中获取直接的实际好处。 得不到好处的事情当然就没有动力去干,这一点是古今并无不同。 像盐铁这两样商品,汉代发明出了专卖制度,政府可以从中获取不菲的财政收入,历朝历代可不就管控得挺严的嘛,官府打击走私积极着呢,到了唐代还把酒、茶给加进专卖了,到了宋朝连醋都成高价专卖商品了。 这么说吧,在大宋你要是吃饺子喜欢蘸醋,那一准儿是家里有矿! 而“契税”,就正好可以解决“古代朝廷如何从监管经济活动当中得利”的问题,说到底就是一个新的观念而已,这就是换个脑子的事情,真没有多复杂! 当然,“政府监管”肯定会带一些新的弊端,比如官吏从中贪污舞弊什么的,这些肯定是免不了的,只能想办法尽量压制。 但有一点,赵德昭是敢肯定的:再差的监管也好过没有监管,再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至于被赵光义拿来作为反对理由的“说得好听,但落地实施极难”,赵德昭自己其实是一丁点都不担心的。 “契税”最早是在17世纪初的荷兰实施,难道这时的宋人就比那时的荷兰人要蠢笨了,所以人的问题肯定不成为问题。 至于技术水平不同,那也同样不是障碍。那个年代荷兰的技术水平,也没比现在的大宋高到哪里去,一样是没有电话电报电脑,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人家那技术条件不就实施得挺好的?荷兰政府甚至就靠着这个解决了财政困难。 那时候的大宋能行,现在的大宋没有理由不行。 更甚至,赵德昭早在提出契税方案之前,就已经设想好了各种实施细节,完全可以排除绝大部分人为的干扰因素。 在21世纪,人们普遍懂得:制度设计是可控的,人为干扰是不可控的,应该用前者尽量压缩后者的存在空间,从而保证行政系统的相对高效与廉洁。 ——而这样一种认知,才是赵德昭相对这个时代的那些反对者,在认知层面上的彻底碾压! …… 回到府中,赵德昭径直钻进书房,开始动手干活。 他这次不是写字拟方案,而是改为作画。 王修芝照例在旁伺候笔墨,她一边给赵德昭磨墨,一边偷眼窥看丈夫的工作内容。 她发现自家相公作画与别人不同,他是用一根硬毫小笔在纸上精描细画,那仔细劲儿跟女人刺绣没差别,画出来的只有一个比小孩手掌握还小的长方形复杂图案,画好一张后又是一张,每张的图案样式稍有不同,反正是怎么看怎么怪。 第四十一章 税票的妙用 她还奇怪地发现,每一张图案上还写上了各种字样,诸如“开宝八年”、“开封府专用”、“半贯”、“壹贯”等等。 王修芝敢肯定这绝对不是作画,但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猜出这玩意到底是啥,终于忍不住问了。 “相公,你在画些什么?怎么还写上了‘半贯’、‘壹贯’什么的?” “既然写上‘半贯’、‘壹贯’之类的,那当然就是钱了。”赵德昭头也不抬地答道。 王修芝听得更加懵逼了,在她的固有认知里,钱就是一串一串的铜钱,要不就是金银之类,能跟一张小纸片有什么干系?要知道,历史上最早应用的纸钞“交子”此时远远没有出生,因而在时人的日常生活经验里,并没有出现“纸能当钱花”的概念。 “这是钱?什么钱?” “朝廷国库的钱,地方府库的钱,还有我老爹内库里的钱。” “相公,你说起话来怎么老让人听不懂,该不是上回烧坏脑子了吧?”王修芝颦眉,轻轻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我还真就这么怀疑过……” 赵德昭说的完全是真心话,要不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那部分记忆太过丰富,以致于让他没有办法去怀疑它的真实性,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 “算了,相公,你饿了吧,我下面给你吃好啦。” 王修芝彻底放弃了跟自家相公沟通的打算,她摇着头离开书房,到厨房去给赵德昭亲手做面食。 赵德昭趁机抓紧时间,描完了图案的最后几处细节,然后叫来钱牛儿,问他:“钱牛儿,你见过盐钞不?” “奴婢没见过,但是听过。” 盐钞,是大宋朝廷的茶盐专卖机构,茶盐提举司发行的一种专门用来买盐的票证,盐商们需要先交钱到茶盐提举司换取相应数额的盐钞,再用盐钞到盐场购盐。换句话说,它其实就相当于是一种有价证券。 “那你知道盐钞是在哪个地方印制的吗?” 赵德昭继续问道。 他自己也只是听说有“盐钞”这么个玩意,跟钱牛儿一样并未见过实物,但依照常理推测,盐钞如此巨大的用量,用手写肯定不现实,只能是批量印制的,既然能印出盐钞,不可能印不了我这个玩意。 而且两者都属于有价证券,都有防伪的需要,交给同一个印刷机构承印,在技术上是最合适的。 “盐钞,应该是工部将作监在印,由他们印好再交给茶盐提举司。”钱牛儿挠了挠头回答,他在皇宫里呆过,跟过几个颇有权势的大太监,虽然自己混得很差劲,但在增长见识上还是颇有好处的,对于朝廷各个机构的基本运作比较了解。 “工部?” 赵德昭不由皱眉迟疑起来,这活儿他不想交给工部办,倒不是担心赵光义在工部伸手太深,会趁机给自己使跘子。而是他并不打算把好处多分润一份给工部,但是要让人家给你干活儿,就不可能不分润一份利益出去。 这特么的就为难啦! 钱牛儿看出自家主子的迟疑,嘻嘻笑了起来:“爷,您要是想弄些盐钞来发点外财,不必这么麻烦的,直接进宫找内库押班迟大官儿索要好啦,他那里也有一个印坊在印盐钞的,您只要找他开口,看在圣上的份儿上,他怎么也得给——” 赵德昭忽然从椅子跳起,惊喜地打断钱牛儿:“你是说,宫里也有印坊在印盐钞?” 钱年儿脸色古怪,明显是一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 “是啊,宫里每年花销那么大,内库每次要是缺钱了就印上一批,拿给那些盐商换钱花。但是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还不能多印,不然那些大臣们知道了是要跳脚的,非得进宫当面跟圣上死磕不可,到那时内库押班就得抛出去背黑锅,好堵大臣们的嘴,所以内库押班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干。” “其实吧,奴婢觉得,那些大臣肯定早就知道宫里在偷着印盐钞了,但只要宫里做得不过份,他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当不知道,给圣上留点儿面子……” 赵德昭有点哭笑不得,我勒个去,还有这种操作,俺们大宋的财政系统也太凑和了吧,简直混乱得一批!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些同情皇帝老爹,您看您这皇帝当的,常年手头紧不说,想弄点外快还得偷偷摸摸的,这日子过的呀! “你既然知道内库押班迟大官儿,那我就交一件要紧事给你去办。” 赵德昭也不再多问,把刚刚画好的几张图样拢成一叠,交到钱牛儿手里。 “这几张图样,你现在拿进宫交给内库押班迟大官儿,让他马上召集人手连夜赶工做好印版,明早我就要看到初样出来!记住,让他一定要按照盐钞防伪的标准做!” 钱牛儿一脸懵逼的接过那叠图样,翻开瞥了一眼,这一下人更加懵逼了。 “您这上头写的是‘半贯’、‘壹贯’、‘贰贯’、“伍贯”、“拾贯”,看着倒像是要拿出去换钱的玩意儿,但也不像是盐钞呀,盐钞上得是印着‘半石’、‘壹石’才对,怎么就成半贯、壹贯了?” “谁说我要印盐钞了!” “那您这个是——” “税票!” 税票,即是完税的凭证。 赵德昭的这个发明,当然也是从前生的那个时代抄袭过来,再自己加上了一点小小的改进与创意。 税票这玩意在那个时代,没有人会觉得陌生,每个人都见过的“发票”,其实就是税票的一种。 赵德昭的想法十分简单粗暴。 契税如何收法?卖税票就行。 你这张契书上是一百贯的交易额,按照百中取一的税率,那就得往契书贴上一张面额“壹贯”的税票,再盖上骑缝章,这才算是足额纳税了,你这张契书才算官府认可的有效契书——就跟信封上贴邮票再盖邮戳,证明你付过邮费是一码事。 如何管控税吏贪污?那就更简单了,老子这里今年印了总面额两百万贯的“开封府专用税票,当年有效”的税票发放下去,来年查账的时候发现你开封府只卖出去了一百万贯的税票,但只交上来八十万贯的税款,那就对不起了,你开封府的管事税吏就得享受“革职抄家流放”三件套! 第四十二章又是大阉货 钱牛儿领了命,拿着赵德昭画好的一叠税票图样,屁颠屁颠地进宫去了。 但没想到,赵德昭刚把王修芝下好的一碗面条扒拉进肚子里,钱牛儿就回转来了。 他垮着脸露出一副苦相,一看就是内库押班那里吃了瘪。 “爷,那个内库押班迟大官儿说,内库辖下的印坊眼下正在赶工印制盐钞,抽不出人手接殿下您这个活儿。” “噢?那你问没问过,他们内库辖下的印坊什么时候有空接?” “奴婢问了,迟大官儿说,他们这次赶工印盐钞得赶很久,至少得一个月后才有空闲。” 赵德昭的脸色瞬间转为阴沉,冷笑一声: “姓迟的说一个月后才有空闲?还真他妈敢说!那帮阉货赶工印盐钞要是真能赶一个月,那他妈得印上多少盐钞啊!那还不如把国家盐政、把朝廷的茶盐提举司全他妈搬进宫里得了!连我皇帝老爹都没这个能耐,他区区一个内库押班有这么大胆子吗?” “爷,您说的确是正理。奴婢也觉得,那姓迟的就是故意找借口推三阻四,想把您的正事给拖黄了,起码也能给您添添堵。”钱牛儿是吃了一通瘪回来的,这时他回想起迟大官儿那副嘴脸儿,仍然是一肚子的气愤。 但钱牛儿这话刚好提醒了赵德昭,那姓迟的阉货故意给一个郡王皇子为难添堵,肯定不会是闲得发慌,总该有个理由跟动机吧? 稍作沉吟后,赵德昭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钱牛儿:“你在宫里呆过些年,知道那迟大官儿是什么跟脚吗?” 那些内侍太监们要想上位和出头,需要讨得某个贵人赏识,以此得到贵人的提携与举荐,这个贵人就叫某人的“跟脚”。 钱牛儿挠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一件事:“奴婢感觉迟大官儿那说话口音,跟前些天咱们府里被杖毙的王世杰挺像的,嗯,没错,不止是有点相似,是特别相似!” 好了,赵德昭心想,破案了。 两人口音很相似,那就说明极可能是同乡,死鬼王世杰又是王继恩的族侄,既然姓迟的阉货跟王世杰是同乡,那就等于是跟王继恩是同乡。 既然跟脚与靠山是王继恩,迟大官在他赵德昭与晋王赵光义之间会偏向谁,就是不言自明了。 想明白这些后,赵德昭忍不住一拍桌子,骂了句脏话,又是这个姓王的大阉货! 对王继恩的一再使绊子,赵德昭很生气。 但王继恩是他皇帝老爹最信任、最亲近的大太监。 甚至,就连“继恩”这个名字都是他皇帝老爹亲赐的。 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就直接到皇帝老爹那里告王继恩的刁状,搞不好会落得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虽说暂时动不了王继恩,但要砍断他伸出来的一只爪子,动一动内库押班迟大官,赵德昭觉得还是不难的。 “走!”赵德昭心中筹划已定,当即振衣起身。 “爷,去哪儿?”钱牛儿跟在后头问。 “进宫!爷亲自出马替你找回场子,拿脚狠狠踹那姓迟的一顿!” 钱牛儿不但不觉得欣喜,反倒吓了一跳,急忙连声劝阻: “爷,您可别气上头了胡来啊!” “那迟大官可是给圣上掌管内库的奴婢,在圣上跟前也是有一分脸面的,只要他不是明着犯下大错,您是教训不了他的。您要是对他硬来,传到圣上耳朵里,他老人家就要觉得您嚣张跋扈,打狗不看主人了。” “奴婢身份微贱,在外头吃一顿瘪,那也没什么的,您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去给奴婢出头。” “身份微贱你个头!你是爷贴身使唤的人,哪里身份微贱了?你是爷派出办事的,敢让你吃瘪就是敢让爷吃瘪!不赶紧收拾服贴了,大小几十个衙门都给爷来推三阻四那一套,事情还办不办了?” 赵德昭边走边骂人,扭头看看钱牛儿似乎还想继续叽歪,直接一脚踹在他腿上,“快跑前头给爷备马!” 钱牛儿挨了这一脚就老实了,麻溜地跑去备好了马牵来,赵德昭骑上马,带着钱牛儿与一班王府护卫出了府邸,直奔皇城而去。 到了宫里内库监办事的地方,内库押班迟建新早早得到了通报,连忙迎出了老远。 他在赵德昭跟前哈着腰身,一张肉乎乎的胖脸上堆满谄笑:“殿下亲自驾临,咱内库监是蓬筚生辉呀,不知道殿下有什么需要指教老奴的。” 赵德昭冷着脸孔,两眼望天看都不看他,更没有接他的腔儿。 并非是赵德昭有意傲慢作态,而是他心里清楚,太监头子们的讨好谄媚都是装出来的,在主子们跟前他们的热乎谄媚话向来是一套接一套,姿态低到让你很难挑出毛病来。 但你要想让他们给你出力办事,那他们就得先掂量掂量你这个主子够不够斤两,能不能拿得住他们,倘若他们觉得既不能从你这里得到足够的好处,同时你也惩罚不了他们,那么就算你是主子是贵人,他们除了奉送一堆不要钱的漂亮热乎话以外,连一壶热茶都不会给你泡! 第四十三章 你来满足他 赵德昭不跟迟建新接腔,伺候在旁边的钱牛儿便鼻孔向天,重重哼出一声,趾高气昂替自家主子把话骂了出来。 “殿下亲临是为了什么,你个老狗还能想不到吗!有本事,你个老狗就把刚刚搪塞我的那些话,在殿下面前再说一遍!” 当着皇子的面儿,迟建新不敢回嘴骂人,只在心里把钱牛儿的十八代直系女性亲属问候了个遍。 他内心恼怒,面儿上愈发显得恭敬,对赵德昭陪着谄笑道: “殿下,您交待的事情,老奴这里确实赶不上趟。眼下宫里花销见涨,内库吃紧,咱内库监的印坊是日日赶工,就指望着能尽快多印些盐钞,好拿出去给圣上多弄几贯钱回来,实在是一天也停不得。事关圣上与 皇后娘娘,还有宫里几千人的用度花销,有任何一丝差池,老奴这里也担待不起呀!” 顿了一顿,看到赵德昭仍然两眼望天没有任何反应,迟建新便索性补了一句狠的:“殿下,老奴没能给您办得了事,您要是觉得气不过,就拿马鞭抽老奴一顿,解一解气好啦!” 这当然是故意气人的反话,我就不给你怎么着,你有种就打我啊? 迟建新心里半点儿都不相信,赵德昭真敢下这个手。 我是圣上的奴婢,是给圣上管钱挣钱的人! 只因为我没有及时放下给圣上挣钱的差事,改去办你交待的差事,你就来抽我,那是把圣上置于何地?!你天水郡王、皇子殿下再大,也须大不过圣上! “走!” 赵德昭终于开口了,但并非理睬迟建新,而是对着钱牛儿说话: “既然迟大官这里要为圣上连着印一个月的盐钞,实在抽不出空闲来,那咱们就不勉强了,这就改去工部和户部,反正他们那边也有条件给本王印制税票,正好顺便把迟大官要连着印一个月盐钞的事情,跟户部、工部的大人们说道说道,他们一定会很感兴趣。” 迟建新听得心惊胆战,心里瞬间就想清楚了后果,肉乎乎的胖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只要天水郡王把他的那些托词借口传扬出去,立马就会在那些外臣中掀起轩然大波。 他们会觉得内库监简直是疯了,竟然如此不知收敛的乱来,朝廷的盐政还要不要了! 不管是为了维护天子脸面,还是为了平息朝野舆论,圣上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抛出去。 身为给圣上干私活捞钱的内库押班,可不就是用来背黑锅的,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不然上一任内库押班是怎么出缺的? 这些推测说来话长,但在迟建新的玲珑心思里不过一瞬间就琢磨透彻了,立马满头冷汗涌了出来。 赵德昭撂下话后,一刻也不多留,与钱牛儿一起转身就走。 “殿下且慢!” 迟建新嘶吼一声,纵身前跃直接来了一个滑扑,想要从背后抱着赵德昭的两只脚,然而却隔了几步没抱上。 于是,他只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脑门在青砖面上砸得砰砰响,似乎生怕磕头响声小了赵德昭听不见。 赵德昭慢慢转过身来,这还是他今日第一次拿正眼看向迟建新,含笑道:“迟大官儿,你这是做甚?你说你这里办不了本王交待的差事,本王既没打你也没骂你,只是说改到别处而已,这可算不上为难吧?你又何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呢。” “老奴知错了!老奴这里能办,能办!”迟建新砰砰又磕出两个响头。 “什么老奴?你是老狗!给脸不要脸的老狗!”钱牛儿板着脸喝骂。 “是,是,老狗知错了!”像迟建新这种熬出名堂来的老太监头子,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不要脸之极的货色,自骂一声狗毫无心理负担,张口就能来。 “你过来。”赵德昭含笑勾了勾手,示意迟建新跪近些。 迟建新不敢起身,只得手脚并用爬到了赵德昭的脚边。 赵德昭直接起了一脚,把他从趴地姿态踹得翻个了面,变成四脚朝天。 “你个腌臜泼才,狗都不如的东西,敢跟本王面前耍花枪!你还真以为本王治不了你不成!” “是,是,老奴着实该打!殿下不妨痛打老奴一顿解解气,只求殿下饶了老奴一条贱命,也好让老奴为殿下出力办差。” 赵德昭对钱牛儿笑了笑道:“像他这样的要求,爷是两辈子都没见过啊!” 说着,他把手里的马鞭扔了过去:“不过爷没兴趣满足他,交给你吧,打他十鞭!” “得令!” 钱牛儿当然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找回场子,他欢快地应了声,喜滋滋接过了马鞭。 …… 等到钱牛儿抽完了内库押班迟建新,赵德昭再向这位迟大押班,当面交待税票印制的注意事项。 “注意做好防伪,防伪只能比盐钞做得好,不能比盐钞做得差。” “能做套色就做套色印版,就用套色印刷,反正怎么复杂怎么来,油墨纸张都要用最好的!” “明天早上我一睁眼睛,就要看到初样!” 迟建新肚子里暗暗叫苦,您这也催得太紧了,而且花费不小,也没地儿报销去,但嘴上却不敢不答应:“是,是,老奴绝不拖延!” 事情办完,赵德昭带着钱牛儿出皇宫打道回府,马蹄敲打在石板上,响声轻快悦耳。 钱牛儿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大乐子中,脸上笑得绽出花儿来:“爷,您这的招数真是妙啊,就只稍稍漏出点口风,暗示要把迟押班的那些话传到外臣那里,迟押班立马就吓惨了,再也牛皮不起来了,连‘老狗’都愿意做!” 第四十四章 不该是这样 “这要怪就得怪他自己作死,为了搪塞本王什么话都敢说,‘内库印坊要连着印一个月的盐钞’这种借口,他也敢拿出来用!” 赵德昭顿了一顿,微笑说道: “想想看,连着印一个月,那个印量得是多大?内库监真要这么干,朝廷今年的盐政就算废了! 骑在马上的赵德昭敛起了笑容,深深叹出一口长气: “堂堂大国天子,居然需要偷偷摸摸搞小动作,悄悄从国家盐政里面挖一块下来,才能弄到足够的私房钱花!” “还必须得背着大臣,生怕做得过份了,激起朝野舆论与天下物议,一有麻烦就只能把给自己干私活挣钱的太监甩出去背黑锅。” “大臣们其实也为难,一堆冗兵冗官要养,还有对外作战的大笔军费,哪哪都要花钱,他们也只能盯着皇宫里的伸出来的手,不让它在外头胡乱扒拉。” “堂堂天下第一富庶的大国,居然搞成这个样子,简直是——唉!” 看在皇帝老爹的面儿上,赵德昭没好意思把“丢人”两字说出口,但心里着实为此感到痛心疾首。 虽说自己从中钻了一个空子,以此拿捏住了迟押班,但赵德昭真心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 郁闷了一小会儿后,赵德昭的心情很快就振奋了起来: 这不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其中一个原因吗,这也不正是我正在做着的事情吗? 有了我,这个大宋,乃至于整个世界,最终都会变得完全不同。 “契税”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 第二天清早,赵德昭拿到了内库监辖下印坊连夜赶工做出来的“税票”初样,是迟押班亲自送到郡王府来的。 赵德昭一眼瞥见迟押班熬夜熬出来的乌黑眼圈,心想这个老阉货被拿捏住后干活还是挺卖力的,于是笑着勉励了他两句。 迟押班事情办完,却并不马上离开,而是满脸堆上了笑:“殿下,老奴昨晚上听到些风声,说您要推行契税,你让老奴印的这个税票,好像就是征收契税用的。老奴想着,你赶得这么着急,这契税是马上就要开征了吧?” 赵德昭正在低头仔细察看税票的印制质量与防伪效果,懒得抬头看他,随口“嗯”了一声。 迟押班立马来了精神,凑近过来低声道:“殿下,您也知道,宫里花销紧,老奴成天为了怎么给圣上挣钱填窟窿发愁,您看,是不是,咳……” 赵德昭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老阉货的意思,立马抬起一脚就踹得四脚朝天,勃然作色道:“税收是国家大政,这是你一个阉货能打主意的事情吗?!” 迟押班这次却并不怎么害怕了,他慢腾腾地爬起,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殿下是皇子是天潢贵胄,就算要打骂老奴,也是赏老奴的脸面,老奴不敢抱怨半句。可老奴的职份就是为圣上管钱挣钱,殿下这里说不通,老奴就只好找圣上说去,终归是有个说法的。” 赵德昭嗤笑一声,冷冷道:“本王可不是茶盐提举司那些软杮子,你私印了盐钞塞到茶盐提举司那里,他们五品六品的芝麻官不敢不收。本王的契税收入,要不要分润给内库、分润几成,本王说了算!就凭你个阉货也想来跟本王开这个口?!” “就殿下您的意思圣上说了都不算,只有殿下您说了才算,原来如此啊。”迟押班阴恻恻地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钱牛儿见迟建新阴阳怪气在话里埋坑儿,气得想追上去照屁股给他几脚,被赵德昭用眼色制止了。 “爷,您怎么不让我教训他一顿?这老狗也是不长记性,昨天才挨了一顿收拾,只老实了一个晚上,今天又来嘚瑟讨打了!”钱牛儿愤愤地说道。 赵德昭示意钱牛儿关上了门,这才压低了声音解释来原因。 第四十五章 应该姓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老狗今日突然在本王面前表露对契税收入有想法,很可能是我那皇帝老爹的意思,不然他哪来那么大胆子?” “您是说,圣上盯上您还没收到手的契税税钱,特意吩咐迟押班来跟您谈契税分润的?” 钱牛儿愕然瞪大了眼睛,觉得这事难以理解。 赵德昭想了想,低声笑道:“那到也不是,我那皇帝老爹是个要脸的,不会公然传旨派人来跟儿子要分润,而且这样也太笨了。我那皇帝老爹也不需要这么做,他只需要吩咐王继恩给迟押班漏点口风,迟押班自然就懂了。” 钱牛儿脑筋转得也不慢,瞬间就苦下了脸:“这下麻烦了,您总不能真就一点都不分润给宫里的内库吧?迟押班掌着内库监,是替圣上管钱的,不管您给内库分多分少,都得从他手里过,以后他就可以从中找您的茬儿,要不就说你缴纳的钱数不对,要不就说您的铜钱成色不对,反正有的是法子在圣上那里告您的刁状。” “税收分润,当然是要分给我皇帝老爹一份的,这部分钱也确实是要走内库上缴的,按道理确实是避不开内库押班。” 赵德昭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转头看向钱牛儿,脸上露出微笑:“但有谁规定过,内库押班就只能姓迟?” 钱牛儿瞬间懂了意思,但他心里一点不信赵德昭能办得到,甚至觉得压根就不应该去办! 内库押班是掌管皇宫钱袋子的,人选向来是圣上亲定,要想换人只能说服圣上,别无他途。 但你一个皇子去向圣上提出来应该谁下谁上,岂不等于做儿子的公然把手伸进了父皇的后院,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好么? 钱牛儿把这层意思尽可能委婉地表达了出来。 赵德昭听完,不但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后,他朝着钱牛儿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谁他妈让你瞎想这些有的没的,老子说内库押班不姓迟就肯定不姓迟!你赶紧帮老子想想,内库押班不姓迟之后,又该姓什么?你好歹也是在宫里混过几年的,赶紧给老子想一个出来!” 意思就是让钱牛儿举荐下一任内库押班的人选了。 ‘ 主子让举荐重要职业的人选,这本来是意味着看重与信任的好事情,钱牛儿却苦起了脸。 “奴婢实在想不出来。” “宫里边好几千太监,你就没在里面结交到几个信得过的吗?王继恩都能把自己同乡扶起来,你他妈就没在宫里遇到一个同乡吗?” “有是有一些,但品级资历都低,举荐上去也没用啊,圣上总不可能直接把入宫没几年的小内侍提拔成内库押班吧?” 赵德昭有点生气,因为他自己也拿不出合适的人选来,否则也用不着逼迫钱牛儿举荐了。 但他也知道这事真怪不了谁,要怪就只能怪在自己身体的原主人头上,成年之前在皇宫里生活了那么些年,居然连一个像样的太监内侍都没有笼络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浑浑噩噩。 难得有机会在宫里的重要职位上安插人手,赵德昭实在不愿意就这么放弃。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目光无意瞥到墙上挂着的那一把名叫“断金”的短剑,顿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我不清楚宫里的情况,夹袋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是她肯定清楚,她的夹袋里也一定拿得出来合适人选!” 事不宜迟,赵德昭径直闯进夫人的闺房里,笑着说道:“娘子,你好久没进宫拜望皇后娘娘了吧,不如趁着今日天气好,进宫陪她说说话。” 王修芝露出诧异神色,上下打量自家丈夫:“相公,你以往从没撺掇过妾身进宫,怎么突然就转性子了?该不会……该不是会有什么事情托付吧?” “娘子冰雪聪明,果然一猜就中。”赵德昭笑了笑,也不瞒她:“确实有点小事托付你,你进宫见到皇后娘娘后,替我当面问她一句话:下一任的内库押班姓什么合适?” “就这个?” “就这个。” “这话没头没尾的,她能听懂?”王修芝有点懵神,美目流露出迷惑之色。 “能的。” 赵德昭顿了一顿,淡淡说道:“但她要是当真连这句话都听不懂,那以后就再也不必跟她说什么啦。” 以赵德昭两世为人的人生经验,一个智商情商突破下限的盟友就不叫盟友,该叫猪队友,不但没有结盟互助的价值,还会反过来成为拖累,真要有这么蠢的盟友,那就不要也罢。 王修芝眨巴了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睛,点了一下头,似乎是懂了。 赵德昭瞧不出她是真懂还是假懂,但王修芝再没多问半句,她稍稍打扮后便坐上马车,进宫拜望她的那位其实比她大不上几岁的公婆去了。 中午时分,王修芝从宫里返回,带回了赵德昭想要的名字:姓刘,叫乐贤。 赵德昭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慎重起见把钱牛儿叫来问话:“你在宫里当差时,知道一个叫刘乐贤的吗?这人什么成色?” “知道,知道。”钱牛儿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答道:“这家伙就是个琉璃猴子,奸滑的很!” 赵德昭笑了,奸滑就好,内库押班这种敏感职位,不奸滑还干不来呢。 钱牛儿接着禀报道:“其实您前些天见过他一次的,前些天受圣上指派到咱们府里,对王世杰执行杖毙处置的那个领头太监就是他。 赵德昭一怔,随即想了起来。 那天的领头太监好像正是自称姓刘,当时自己一门心思全在王世杰身上,没顾得上问他名字。 回忆当时情形,那位刘太监说话做事,确实表现得很有分寸与眼色,宋皇后的夹袋里能收揽到这么个角色,也算得她眼光不差了。 “好了,你去吧。” 赵德昭刚打发走钱牛儿,王修芝便满面春风地从背后贴靠上来,用粉嫩温软的手臂绕住赵德昭的脖子,逼着他欣赏自己手腕上新戴的翡翠镯子,娇声发嗲道:“相公,你瞧妾身这个新镯子好不好看?” 赵德昭低头瞥了一眼,心里立马就有数了。 第四十六章 不骑马专骑人 “皇后娘娘赏的吧?” “呸!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要叫‘母后’!” 王修芝假嗔薄怒,身子贴着丈夫的后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娇声说话,软嫩玉手他的小腹上揉来搓去,最后还轻轻掐捏了一把。 赵德昭撩拨得差点把持不住,想着一会儿还要进宫办事,可不能乱来,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故意取笑道:“我懂我懂,赏了东西就是母后,没赏东西就是皇后娘娘呗。” “呸呸呸!这叫什么话,当妾身在娘家没见过好东西的么?几样首饰值得什么,妾身看重的是那一片心意好么?!” “你还真以为你那新镯子是公婆给儿媳的心意呀,这叫回礼好么!” “回什么礼,相公你也没安排妾身带什么礼物进宫呀?” “我让你问她名字不就是送礼么?我把她的人安排到内库押班的职位上,能给她带来的好处一个千个镯子都不止了!” 王修芝说不过丈夫又不肯认输,只得不满的在丈夫身上一连掐捏了好几把,而且专挑敏感部位下手。 赵德昭有点受不了,轻轻挣脱了她的双臂缠绕,斥道:“别瞎闹,大白天的!” “哎哟,相公变成正人君子啦,终于知道大白天不能瞎闹啦!” 王修芝转到赵德昭身前来,她嘴角挂着嘲讽与捉弄的笑意,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媚态,两只手臂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似乎是决不容他就此脱身。 “小娘皮,你食髓知味了是吧?看老子今天给你来点儿狠的,非把你收拾服贴不可!” 赵德昭给勾得火起,骂出了前世里惯用的粗话,他也再不去考虑自己还有正事要办,直接一把扭住王修芝的手腕,很粗暴地把这位出身名门的宰相之女摔趴在厚厚的名贵地毯上,然后抡起巴掌朝着她挺翘的臀部 狠狠来了响亮的一记,犹如骑马抽打马臀一般。 “啊呀!”王修芝这一巴掌挨得不轻,不禁惊叫出声。 “大白天的叫什么叫?给老子跪好了!老子今天不骑马了,就专门骑你这个小娘皮!” …… 赵德昭用亲身实验证明,骑人比骑马累多了,他耗费一个多时辰连着骑了三四次王修芝,终于是把她给整治服贴了,跟一摊烂泥似的瘫倒在地毯上坐都坐不起来。 但赵德昭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两条腿都有些软了,出门上马时没能踩稳马蹬,差点一头栽下来,得亏一个护卫及时在旁搀了把手。 今天出门实在太晚,尽管赵德昭一路打马快跑,赶到福宁宫还是到了掌灯时分。 赵匡胤看见儿子一路小跑进寝殿,弄得满头大汗的,皱眉斥责道:“这么晚了跑来做什么?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儿子可是立了军令状的,焉能不急?重任在肩,不得不慌啊!”赵德昭嘻嘻笑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了一下。 赵匡胤面色舒缓下来,转头示意日常随侍在跟前的王继恩,王继恩殷勤地立马给赵德昭斟了茶汤,满脸堆笑道:“殿下,跑得急了吧,喝口茶汤润润喉咙。” 赵德昭端起茶碗喝茶,眼角余光瞥见王继恩那张脸孔讨好似的假笑,心里忽然起意想捉弄一下这个赵光义的狗腿。 “王大官儿。”赵德昭手里端着茶汤,装作不经意似的说道:“你跟内库监的迟押班是同乡吧?本王昨天找迟押班办事,听你两人的口音很有些相像呢。” 王继恩眼皮一跳,心中惊疑不定,自己是前朝周世宗年间便入宫做了宦者,在宫中都呆了多少年了,不可能还有一丝乡音留存,这小子不可能听得出来啊? 贵人问话,又当着天子驾前,在势又不能不说实话,这些念头瞬间在王继恩心中闪过,他反应极快,马上笑容满面道:“殿下真是好耳力,老奴还自忖在东京城里呆了这么些年,与人说话应该早就没有一丝乡音了呢,孰料瞒不过殿下的耳聪目明呐,哈哈!” “哈哈,王大官儿,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说话确实没有一丝乡音啦,本王也并非是听出来的,是迟押班自己告诉本王,说跟你是同乡呢,还说倘若不是因为跟你王大官儿是同乡,他也做不上内库监押班……哈哈,看来你王大官儿很看重乡谊呀,嗯,很好啊!” 赵德昭一边嘻嘻哈哈跟王继恩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观察赵匡胤的脸色。 他发现皇帝老爹果然有了反应,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一下,虽然这个反应很小,但至少表明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这就够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总会有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王继恩的心思极灵敏,他一边在心里痛骂迟建新,一边连忙笑着道:“殿下,您可别信了那老狗胡吹,其实老奴跟他虽是同乡,但……” 赵德昭目的已达,当然不会给他机会在皇帝老爹面前辩解撇清自己,直接一挥手阻止他说下去,同时放下茶碗转头朝向赵匡胤道:“爹爹,儿子进宫是给您献宝来啦。” 说着,赵德昭把一叠印制好的税票初样从怀里取出,双手奉到皇帝老爹跟前。 “噢,这是什么宝贝?”赵匡胤来了兴致,笑着接过凑近了看,但眼下已近入夜,光线有些昏暗,一时看不太分明。 “王大官儿,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爹爹掌个灯来!”赵德昭扭头对着王继恩大声喝道。 王继恩本就被赵德昭刚刚那几句话敲打得心中忐忑不安,眼下冷不灵丁遭了赵德昭的一通喝斥,他不禁立马慌张起来,动作远不如平常稳健从容,以致于转身去掌灯来时,一个不慎两腿磕碰在了一方矮桌上。 哗啦一下,桌子连同王继恩本人一起仆跌倾倒,刚刚喝剩后放在桌上的半碗茶汤也一起摔泼在地上,就连王继恩手里端着的刚点燃的油灯也一齐摔出了老远,甚至还有少许灯油泼溅到了赵匡胤的前襟下摆上面。 第四十七章 国税总局 好在油灯落地即灭,并没有酿成任何火患,但确实弄得动静不小,不但打断正要交谈的赵匡胤父子,就连寝殿外面值守的侍卫班值都闻声在门口往里探头张望,发现只是翻倒了一方桌子这才放下心。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王继恩吓坏了,他骨碌一下翻身爬起,顾不得收拾场面,连忙朝着赵匡胤磕头如捣蒜。 “你岂止该死?!”赵德昭大踏步上前一脚踹翻了他,以手戟王继恩勃然怒吼:“你都把灯油泼到爹爹身上了,要是引着了火,你就是万死莫赎!” “殿下说的是,老奴该死,任凭圣上责罚!”王继恩这时候哪敢回嘴半句,爬起来后仍然连连磕头请罪。 “好啦,也没多大事。” 赵匡胤开口发话了,他是粗豪军汉出身,小小受一点惊,身上泼上点灯油,其实都算不得什么,更别说王继恩还是平日最亲近信任的宦官内侍,当然就更不会跟他计较。 但王继恩毕竟出了差错,儿子护父心切。 他话声十分温和,刻意安抚王继恩:“王大官儿,最近你应该是连日连夜当值累着了,下去休息休息吧,这两天就不用你在驾前当值了,就当给你放个休沐假好啦。” “老奴谢圣上隆恩!”王继恩磕了头爬起,动手收拾满地狼藉。 赵匡胤摆了摆手:“好了,不用你啦,你下去休息吧,换别人来收拾。” 王继恩只得满脸落寞的告了退。 很快就有其他内侍进来收拾干净,重新掌上了灯。 “咦,契税专用税票?”明亮的灯光下,赵匡胤念出了税票初样上面显目的抬头文字,疑惑道:“这是什么宝贝了?倒是跟盐钞有点像。” 赵德昭笑嘻嘻的,语意故意夸张了些:“这税票可比盐钞顶用多了,它可是钱啊!是大宋朝廷国库的钱、地方官府府库的钱、还有老爹您的内库的钱。您说,它算不算得上宝贝?” 赵匡胤点了点头,他大致有些明白了,“税票”这玩意是专门用来征收契税的,在功用上相当于官府发给纳税民户的一种缴税证明,这种缴税证明在田赋征收中早就应用了,只是远远不如眼前的“税票”如此精制考究。 “有了这个税票,就可以杜绝经手官吏在中间上下其手、贪墨舞弊,把税款一文不少的收上来!” 看出皇帝老爹的茫然迷惑,赵德昭主动了解释税票的妙处,顺便还便把一头牛吹上了天。 “小小一张税票,竟有这等妙用?!”赵匡胤听得两眼放光,顿时起了极浓的兴趣,一把拽着赵德昭让他赶紧详细解说。 “这得从头讲起。” 赵德昭顿了一顿,含笑道:“儿子打算成立一个专门征税的衙门,名字就叫作‘国税总局’,至于不叫‘契税总局’,当然是为了后续另有用处,这个暂且不提。国税总局辖下,会在各州、各府分别派出一个办事衙门,叫作‘国税分局’。” 赵匡胤听到各州各府都要添设一个办事衙门,不由吓了一大跳,连连摇头:“那不得好几百个衙门?朝廷冗官已是极多,哪里还负担得起?不妥不妥!” 赵德昭哈哈一笑:“每个衙门只需三四个人就够了,从东京大街上代笔写信谋生的人里随便拉出一个,或者任意一家茶楼酒肆的账房,都足以充任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冗官杂费?” 赵匡胤这才放了心,只是更生出了些疑惑:“三四个吏员就足够?” 赵德昭笑了笑,开始耐心解释: “足够了,每人各有分工,互相监督。” “比如开封府有某一宗田产买卖,契书上载明的交易金额是一百贯,买卖双方需到开封府国税分局缴纳一贯钱的契税。” “第一步,纳税人需要首先找吏员甲,吏员甲专门负责收钱,名为‘收银员’。” “收银员收到纳税人一贯钱,就开出来一张一贯钱的收银凭证。” “第二步,是要找吏员乙,名为‘开票员’。” “纳税人再拿着这张收银凭证,交送到开票员那里,换取面额为一贯钱的‘契税专用税票’,就是您手上正拿着的这张。” 赵匡胤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税票,这才注意到上面印着“壹贯、开封府契税专用、开宝八年制、当年有效”等字样,他没瞧出这些文字到底是作何用途? “第三步,纳税人用浆糊把税票贴到契书的空白处,再交给第三个吏员丙,也叫作‘审核员’,由审核员审核一下契书内容,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何为审核?” “其一,是看看契书内容违不违反大宋律法,比如借贷契书上载明的利息,超过了朝廷规定的上限,那就算无效。” “其二,是向买卖双方简单问上几句,确认不是自愿交易,不是强买强卖;倘若是买卖人口的身契,就问一问卖主与被卖之人是什么关系,互相是否知道名字籍贯等等,如此便可以扼制人口拐卖。” “倘若审核不通过,那么契书作废,缴纳的税钱也是一文钱不退。” 赵德昭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倘若审核通过,那就由审核在税票上签下日期,并加盖骑缝章——整个缴税公证过程,到此就算完成,这个契书才算是有效效书。” “何为骑缝章?”赵匡胤听得一脸懵逼。 赵德昭这才想起,这年头公章印玺虽说很普遍了,但骑缝章还真没发明出来呢。 于是,他索性拿起御案上从来没人敢碰、象征天子无上权威的皇帝玺宝,沾上了朱砂印泥,现场演示了一下啥叫“骑缝章”,也算是过了一把动用皇帝印把子的瘾! “最要紧的是这一处:收银员、开票员、审核员,这三个人每操作一次,都需要各自留下账底。收了多少钱,开出多出票,盖过多少章,检查对照一下,清清楚楚,谁也没法从中捣鬼!” 赵德昭笑嘻嘻的用这句话收了尾。 赵匡胤听完,低下头默默回想儿子所说的纳税流程,越往深想越觉得震憾惊骇! “此法确实可以极大扼制贪墨与舞弊,只是这法子如此严密细致,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当然是想破脑壳也不会想到,赵德昭不过是照抄来的而已,21世纪随便一个政府行政收费柜台,它的流程基本都是这么回事:收钱与发放票证分离,各自有人经手,管材料做审核的就不让碰钱。 第四十八章 一听就懂的好办法 等到皇帝老爹消化了一下后,赵德昭为他详细解释税票上文字的用途。 “比如您手上这张‘开封府专用税票、开宝八年当年有效’,就限定了只能在开封府辖境内使用,发生在其他州府的买卖契书,贴上开封府的税票就是无效的。而且只限今年有效,开宝九年订立的契书,贴到开宝八年的契书上,同样是无效的。” 赵匡胤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连连点头赞道:“好法子!如此就能防范地方官府从中捣鬼,把旧年的税票挪到今年使用,把其他州府的税票挪到本地使用,从而少发税票多收税钱,瞒着朝廷偷偷截留税款!” “说得一点儿不错。”赵德昭趁机狠狠拍了一记马屁,“老爹您真是英明聪睿,举一反十,古之明君所不及啊!” 赵匡胤乐得老脸绽开了一朵花儿,假意作色嗔怒,抬足作势虚踢儿子:“你小子少来!” 赵德昭敛了笑意,继续说正事: “税票由内库监统一印制好后,发放到天下各州各府,繁荣富庶的州府就多发些,比如开封府,一年少说也得收个三百万贯上来;人少贫瘠的州府就少发放些,比如西北地区的州府,发个几十万贯的税票意思意思就行了,发多了他们也用不了。” “发放的每一批税票数额都会作记录,比如今年印发了总额三百万贯的‘开封府专用税票’的税票发放下去,来年查账时发现你开封府只剩下了一百万贯的税票,但只交上来一百八十万贯的税款,那开封府国税分局就一定是贪污截留了二十万贯。 “然后直接去查一查国税分局内部的明细底账,看看谁的账跟其他吏员对不上,就能知道具体是哪个经办吏员做了手脚了,这就叫作‘责任落实到个人’,害群之马就算想浑水摸鱼都没门。” “当然啦,要是几个经办吏员的底账互相都对得上,但又跟税票的消耗总额对不上,那就证明他们是结伙串通犯案,直接一股脑儿抄家流放完事。像这种性质严重的团伙窝案,就还得追究地方官的连带领导责任,比如开封府国税分局出了严重窝案,那开封府尹就得承担一定的连带罪责。” 赵德昭故意拿开封府举例说事,声称开封府尹需要承担连带罪责,自然是因为开封府尹是赵光义在兼任,他想借此试探一下皇帝老爹的态度与反应。 赵匡胤脸上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悦之色,也没有阻止自己的兄弟被拿来恶意举例说事。 赵德昭见状暗暗心喜,老爹没有反应本身也是一种反应。 与此同时,他的嘴上没停:“……以上只是国税总局对于各州府分局的每年定期查账监督,除此之外咱们还可以搞个外部监督,由中央政府,啊,不,由朝廷每年派出一拨吃饱了闲得慌的御史巡视各州各府,走到哪里查到哪里,不定期抽查当地国税分局的账目。如此双管齐下,内外监督并行,小问题不保证能杜绝,但大问题绝对不会出!” 所谓内外监督并行,再加上“巡视组”之类的花样,其实不过是赵德昭从上辈子的七点档新闻节目里听来的一鳞半爪,甚至就连个别用语都照抄现代词语。 但赵匡胤居然貌似能听得懂,连连点头,赞叹不己。 他也不再在儿子面前端着了,一边抬手轻锤自己的额头,一边由衷感慨道:“你今日所讲的这些简单易行的妙法,千百年以来居然从来没有哪个人想到过!” 赵德昭微笑不语,心说这些法子都是一代一代人走了好多弯路,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哪里是任何某一个人的才智可以比拟的? 忽然,赵匡胤像是想起一桩难题似的皱紧了眉头:“这契税既然是你那个国税总局的差事,不是地方州府的差事,那如何保证让地方州府愿意出力配合呢?” 赵德昭在心里给老爹点了个赞,老爹提的这个问题是要害,没有地方州府的积极配合,再好的制度设计与流程管控也都是白瞎。 他对此早就想好了。 “这个简单啊,税收所得分润给地方州府三成,他们自然就愿意出力使劲了。” 赵匡胤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并没有提出异议。 但他的脸色却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分给地方州府三成太高了吧?一成不行吗?” “老爹啊,地方州府需要为契税付出最多,各个税务分局的办公场所,还有秩序维持都得靠他们出力,更别说还有司法上的配合,他们拿三成已经很少了!” “那再加一点,就一成半吧?”赵匡胤一脸苦相。 赵德昭很清楚皇帝老爹为何要在这个问题上斤斤计较,生怕地方州府多分,这是由大宋国策决定的。 鉴于唐代的“藩镇之祸”,大宋立国的指导思想是“守内虚外,内重外轻”,相应的在财政分配上,就表现为中央财政吃成一个超级大胖子,地方财政饿成一堆骨架子,怕的就是地方州府手里有钱有粮了想造反!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搞法的后果是全国财政收纳的钱粮物资中,相当部分是聚集在首都开封的,以致于金人破了东京城后,一下子吃了个撑,地方州府因为缺少财政积蓄,根本无力及时组织起有效抵抗,以致于整个北方很短的时间里就沦陷了。 第四十九章 吊起来才能卖高价 因此,对于“内重外轻”这种顾头不顾腚的搞法,赵德昭是相当不以为然的,但眼下没必要跟老爹较这个真。 “两成吧,不能再少了,否则儿子是没能耐把契税办成的,老爹您找别人办去!” 赵德昭以撂挑子为威胁放出了狠话,其实他心里原本定的就是“两成”,说“三成”就是让老爹砍价的。 “好吧,那就两成。”赵匡胤无奈答应。 “好啦,该说的都说了。”赵德昭站起身来,抬头看看寝殿窗外。“现下天色已经很晚了,儿子得赶紧回啦。” 说完,赵德昭给老爹施了个礼,抬腿就往外走。 “慢着!”赵匡胤赶紧喊住儿子,提醒了一句:“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事情没交待?” “没有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您还有不明白的吗?”赵德昭装傻。 赵匡胤干咳了一声,低声道:“那个,咳,你昨天在朝堂上估算过,说是一年能有近千万贯的收入,地方州府不是才分给两成嘛,余下的呢?” “噢,余下的八成,扣掉国税局所需的少许运转开销后,当然是全部上缴户部国库啊!”赵德昭继续装傻。 赵匡胤实在没法子,只得把话挑明了:“那内库监呢,总得分润一些吧?宫里的内库入不敷出,但是那些大头开销是一笔都不少了,这些难处,你应该也知道一些……” 他不是一个崇尚奢华的帝王,个人享用也不算丰厚,更不像后来的道君皇帝那样喜欢搞土木工程大修大建,内库支出的大头其实是在各种赏赐上。 朝中亲贵、重臣边将逢年过节都需要发放丰厚的赏赐,这是维持统治的必要手段。但这些赏赐既然是由天子个人的名义发放,那就只能由天子私人的内库来出,动用不了朝廷国库,就算强行要动也得先被朝臣们喷个半死。 因此,赵匡胤确实是难处不小。 “老爹啊,儿子知道您的难处,也是很想为您分忧的。” 赵德昭也知道老爹说的实话,但还是做出了一副为难的苦脸,不先把困难给摆足了,老爹您怎么能见得儿子的好? “但契税是国税,连名字都定了叫作‘国税总局’,我要是把税款往您的私人腰包里划拉,那些户部官员跟御史言官,不得合起伙来用口水淹死我啊!事情是外臣们来做,内库监那些内臣们坐地分成,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啊!” 赵匡胤这下真的有些急了:“内库监也有贡献啊,怎么就是坐地分成了?内库监不是要负责印制那些税票么,出了力当然能分成,道理上哪里说不过去!” 赵德昭微微皱眉,装作想了一下:“好吧,这也有道理,那就分润半成给内库监吧。内库监就只出了这点力,分多了大臣们那里也通不过。” “才半成抵得甚事!” 赵匡胤不由大失所望,随即想起了什么,不由两眼一亮: “内库监可以多出些力啊,那岂不就可以多分些了?这样就谁也没话说了!” “这到也有理,不过,爹爹想让内库监如何多出力呢?” “你不是要各个州府都搞一个国税分局吗?几百个国税分局,每个分局需用四五个人,加起来就是几千人,我宫里吃闲饭的太监内侍一大把,大部分是前朝留下的,我早就想裁人,但又怕撵出宫后他们衣食无着闹出乱子来,眼下正好可以把他们派出去替你收税啊!” 赵匡胤越说越是兴奋,激动得语速都快了许多,他扒拉指头迅速算了算。 “在这些吃闲饭的人里,拣选可用之人,一千五到两千是没有问题的。反正你正好缺大批人手,我把他们派给你办事,宫里能省下一大笔养闲人的开销,你能有人手给你办事,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德昭自己其实早就把主意打到那些闲散太监身上了,但他可没打算轻易答应,苦着脸说道: “您的想法是很好,可那些外臣能容得下太监内侍们插手国家税务吗?他们平日最不待见的就是阉人们!这事只能老爹您自己跟大臣们扯皮去!” 赵匡胤闻言立马就蔫了,他是个要脸的皇帝,为了私人腰包跟大臣们讨价还价这种事,他干不出来,否则也就用不着为了内库的开销头痛了,就今天当面跟儿子讨价还价索要税收分成,那也是硬着头皮提出来的。 “唉!真的只能半成了吗?”赵匡胤以手抚额,唉声叹气。 赵德昭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价钱已经吊得足够高,于是这才开始给皇帝老爹上正菜: “爹爹,儿子前些天说了要为您弄钱的,这话不是白说的!这样吧,儿子豁出去了,一定给你的内库分润三成!” “户部尚书侍郎们要吵要闹,儿子替您跟他们吵!” “御史言官要喷口水,儿子替您受着!” “总而言之,为了让您的腰包宽裕,日子过得舒畅自在些,儿子豁出去了!” “这话当真?” 听儿子慷慨激昂、孝心满满,赵匡胤既感动又激动,说话嗓音都明显走调了。 “当真!” 赵德昭答得斩铁截铁,但随即补了一句:“不过,儿子做了这么多,也请老爹您帮我出一口气。” 赵匡胤面露讶色,随即大笑起来:“你是堂堂皇子,天水郡王,朕近来又授给你二品以下官员的拿问惩处之权,谁要是真有胆子惹了你,你自己就能把气出了,何必来问我?” “外面的大官小官儿子自己能收拾,但惹到儿子的这个人是老爹您的人,儿子最多只能抽他一顿,真要动他是动不了的。” “是谁?” “内库迟押班!” “他一个阉奴,能惹到了你?” 赵匡胤不是傻子,立马就有些警惕起来,心里开始有些怀疑,儿子是不是别有图谋,是不是要夹带什么私货? 这时,赵德昭脸上显露出气愤已极的神情,咬牙切齿道: “这个老狗既没分寸也没眼色,儿子让他帮忙印个税票,他推三阻四,儿子气不过,抽了他几马鞭,才让他把锐票印出来。” “哪想到一顿马鞭只管得一个晚上,今日一早那老狗跑来王府送税票,又当面跟儿子口出不逊的言语,还暗示是您的意思!” “要是宫里别的太监,儿子看在您的面儿上也就忍了,但儿子管办的国税总局,是需要一直要跟内库监办理交接的。您想想看,儿子哪能天天忍受那老狗的可恶嘴脸?所以只好恳请您换上一个儿子能看得顺眼的人,由他来接掌内库监,这样儿子每天见着也心情舒畅!” 第五十章 只要生气就行了 此前,钱牛儿曾经提醒赵德昭:直接向圣上提出换掉迟押班这种宫廷内部的重要职位,等于是皇子意图把自己的手伸进父亲的后院,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容易引发圣上的疑虑。 但赵德昭很轻易地就把这个问题完美解决了。 果然,赵匡胤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好,这口气老爹帮你出了!” 顿了一顿,他又含笑说道:“你说要换上一个看得顺眼的,宫里的太监那么多,你到说说哪个顺眼?” 赵德昭微微皱眉,假装回想了一下,这才笑着答道:“就上次您派到儿子府里处置王世杰的那个领头太监,穿着服色是绯袍,品级应该不高不低,他叫什么来着?噢,好像是姓刘吧,儿子看他就挺顺眼的。” 他今天让王修芝专程进宫从宋皇后那里要了名字来,自然不会当真忘了,故意不说名只说姓,是要显得自己与那位刘太监并不熟悉,以此撇清自己是受人请托。 “刘乐贤,对吧?”那件事并未过去太久,赵匡胤记得自己派遣的是谁,笑着报出了名字。 赵德昭呆呆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赵匡胤是果断利索的性子,即刻传呼内侍让把刘太监叫来。 一会儿后,那位刘太监刘乐贤进来向赵匡胤父子行礼拜见。 赵匡胤转头望向儿子,赵德昭点了点头,意思就是这人。 “刘乐贤。” “老奴在。” “天水郡王举荐你接掌为内库监,朕准了,以后跟着天水郡王用心办事!” “老奴谢圣上隆恩!谢殿下抬举!”刘乐贤表现得很沉稳,很用力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 “还有一桩事要即刻办,现任内库押班迟建新办事不力,言语不逊,触犯贵人,你领着人去把他处置了,然后再替朕送天水郡王回府。” 赵德昭闻言愕然抬头,他原本只想打算把迟建新搞掉换人就行了,此人的危害远远比不上王世杰那样吃里扒外的内奸,因而他没想过要下死手,但没想到皇帝老爹出手还真生猛! 刘乐贤领了口谕,即刻告退。 赵匡胤近来一直发愁的内库收入难题,眼看有了根治之望,心情因此变得相当不错。 他含笑朝着赵德昭挤了一下眼睛,示意儿子跟上刘乐贤,亲眼去看着迟建新被处置——你让老爹给你出气,老爹就给你出一个十足! 赵德昭笑嘻嘻地给老爹道了谢,行礼告退后快步离开。 他原来是想着尽快追上刘乐贤,刚离开寝殿就看到此人站在殿门处候着,身后跟着两个提灯笼的青衣内侍。 刘乐贤低头走近,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殿下”,便垂着手候命,一句话不多说。 赵德昭满意地点头,这家伙领了圣上口谕也没急吼吼地去办皇差,而是先在外头候着,等自己出来再听吩咐,是个通透伶俐的。 “刘公公,噢,不,现在该叫你刘大官儿了。” “都是圣上隆恩,殿下抬举。圣上吩咐要即刻处置迟建新,此事如何办理,还请殿下示下。” “本王有个事问你,我父皇吩咐说让你领着人去处置迟建新,并没说要领着什么人去,对吧?” 刘乐贤被问得有点糊涂了,心想处置一个内侍太监而已,带上几个小内侍按着地上打板子就行,就这还需要带很多人吗?那姓迟的还能有胆子违抗圣上口谕不成?再说您不是还亲眼见我到您府上办过一回吗? 迟疑了一下后,他谨慎回答道:“按照惯例,老奴领着三两个内侍前去,就足够把差事办得妥当。但殿下若是不放心,老奴便再叫上一队御前班值押阵助威,那也是无妨的。” 赵德昭被他的话给逗乐了:“押什么阵助什么威啊,你真以为本王是胆小如鼠,要带上许多人壮胆不成?本王的意思,你谁也别带,本王可以自己回府叫上人,你只管着跟着同去传达圣上口谕就行,这个应该不算违背圣上口谕吧?” 刘乐贤弄不懂对方偏要如此费事用意何在,他只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但稍稍迟疑后还是恭敬应声:“一切全凭殿下安排。” …… 一个时辰后,鱼嘴巷,迟宅。 与那些朝臣公卿们气派昂扬的府邸不同,这座宅子的大门上方,并没有挂上任何官衔匾额,只简简单单书着“迟宅”二字,显得刻意低调。 但是住在附近的东京居民们人人都晓得,它是宫里迟押班的私宅,据说不论是占地面积或是富贵堂皇的程度,比起东京城里的好些国公府邸都不差呢;每逢不在宫里当值时,迟押班便会从宫里回到宅子里逗留享受一番,据说里面还养着好些个美貌姬妾,也不知道他一个阉人是如何用法儿? 当然,东京居民们对此完全不会大惊小怪,那些在宫里有品级有职司的大太监们,有几个没有在宫外置办豪华私宅,蓄养美貌姬妾呢? 只有今日晚上,迟宅门外的动静闹得有些大,弄得附近不少居民好奇地打开半扇门探头张望。 “迟建新,开门!圣上急传口谕!”刘乐贤站在迟宅的朱漆大门前尖着公鸭嗓喊叫,一边猛烈拍门。 刘乐贤的身后站着赵德昭。 赵德昭的身后站着人,好多好多人。 迟府门前挤着有足足一两百号各色人等,其中大部人是青年男女,作仆夫婢女打扮,人人手上都各拎着灯笼,把半个鱼嘴巷照得通亮。 探头出来看热闹的居民们都觉得,这个队伍太奇怪了,官不像官,贼不像贼,到底是干啥勾当? 片刻后,得到门房急报的迟建新慌忙从床上爬起,一边往身上披衣服,一边光着脚跑过来亲自开了门。 都还没等迟建新在门前跪下恭聆圣谕,赵德昭便猛地一挥手,呼啦一下,他从天水郡王府里叫出来的一百多号婢仆与杂役便提着灯笼,从敞开的迟宅大门蜂拥而入。 “都给本王听好了:进去后把定各处门户,不许任何人走动!”赵德昭大声下令。 第五十一章 抄家行动 刘乐贤见状顿时惊得肝颤,难怪这位殿下不让我带上随从,偏要大费周折从王府里带人过来办事,原来这是专程奔着抄家来的啊! 但是事已致此,贼船易上难下,刘乐贤只得苦着脸恳求:“殿下,您……您办事悠着点,可别弄出人命来。” 赵德昭大咧咧一挥手:“放心,本王只图财不要命,要命那是你的事。” 迟建新披头散发站在门口,见此情形更是惊得脸都白了,颤声质问刘乐贤:“刘公公,你这是……这是……” 刘乐贤将脸一板,冷冷道:“圣上口谕:迟建新办事不力,言语不逊,触犯贵人,着即刻处置了!” 话音刚落,迟建新顿时就像抽出了筋骨似的身子一软,但没等他身子倒在地上,两个胳膊就被赵德昭带来的两个王府护卫给架住了,然后就地往门前台阶上一按,意思是要就地一顿板子打死。 赵德昭抬手阻止:“不忙,拖进去拷问一下,问清楚他府里的田契、金珠等要紧值钱的东西都藏哪儿了,也好给咱们省点抄捡的功夫。” 两个护卫答应一声,随即把软瘫得像一条死蛇似的迟建新拖进了宅中,两人只听赵德昭的吩咐,都将真正奉了圣谕前来办事的刘太监视若无物。 刘乐贤苦笑了一下,向赵德昭恭恭敬敬道:“殿下,您看,老奴的口谕也传完了,剩下的事情殿下府里的人就能办得了,也用不着老奴在这里了,老奴这就先行回宫复命?” “刘大官儿,回宫复命急什么呢,我父皇这会儿应该已经休息了,你还能专门把他老人家叫醒,就为回禀这么个小破事吗?” 这位刘公公是今晚抄家行动的最好挡箭牌,赵德昭当然不会就这么放他溜掉,很亲热地捉住他的胳膊往门里拉扯。 “你还不如随本王进去坐一会儿,看看能抄得什么好东西,你想,这迟建新当了两三年的内库押班,他家里的好东西还能少得了?” 刘乐贤既被情势所逼,又贪图分润一些好处,半推半就的让赵德昭拉进了迟宅,坐在正堂上品着香茗,倾听着满宅子男女仆妇的惊慌叫嚷与哭闹。 对于如此情形,刘乐贤倒也淡定,抄家嘛,又不是没见过,不这样还能哪样? 钱牛儿兴冲冲地跑来正堂,向赵德昭禀报:“爷,奴婢四下里粗粗看过一遍,东西不少呢,怕得是两三天才能搬得完!” 赵德昭大手一挥道:“绫罗绸锻,杂七杂八的都不要,铜钱也不要,专拣值钱的搜检搬运,只要珠宝首饰、金银细软、古董字画,田契房契还有商铺典铺的店契等等小件,今晚必须搬完!” 钱牛儿口中叫了一声“得令”,小跑着传令去了。 刚刚赵德昭主仆的对话,刘乐贤句句听得明白,他只觉得浑身燥热,肚子里忍不住盘算了又盘算,等下如何开口才能最委婉合适,不致惹得殿下不快? 恰在这时,钱牛儿兴冲冲地抱着一个檀木小箱子跑了回来,放到赵德昭面前的桌上,兴奋地禀报道:“爷,那老小子招了,这箱子是专放值钱的契书的,田契房契还有商铺典铺的店契,都在这里了。这小箱子是埋在床底下的,要不是那老小子招了,还真不好找呐,那小子就是个守财奴!” 赵德昭毫不关心迟建新的死活,问都懒得问上一句,直接一把掀开小檀木箱子。 哦豁,好家伙,里面居然堆满厚厚一大叠纸契,坐在下首的刘乐贤两个眼睛都看直了! 赵德昭却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抓了一叠出来递到刘乐贤面前,笑嘻嘻道:“刘大官儿,这是你的这些田契、房契和店契,都是迟建新多年置办下的这些不动产,基本都位于东京城内或是近郊地带,自然都属于非常值钱过硬的资产,赵德昭出手赏赐直接就是一大叠,可以说是非常豪爽阔绰了。 刘乐贤心里乐开了花,站起正要双手接过,赵德昭的声音陡然转为森冷。 “这点东西就是给你接掌内库监的贺礼,希望能记住今日迟建新的下场,莫要重蹈他的覆辙,从此以后实心为圣上办事,好生为本王效劳,别让本王有一日也跑到你府上去抄家,再把这一大把田契房契店契抄捡出来转送他人。” 刘乐贤惊得赶紧缩了手,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响头。 “殿下的赏识抬举,老奴没齿难忘,愿为殿下效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谁要你肝脑涂地了?只需你遇事向前,莫要总想着往后缩。本王知道你有奸滑的名声,你在别人面前奸不奸滑,本王是不管的,但以后千万别再在本王面前耍花枪、玩心眼儿。” 赵德昭话刚说完,刘乐贤满头冷汗刷地下来了,他哪里还不听出,这是殿下在警告自己:今天遇事就试图先溜掉的滑头行为,他不想看到第二次。 “殿下的言语,老奴铭记在心,铭记在心,以后决不再犯!”刘乐贤拿袖子在额头擦了一把冷汗,连连磕头。 赵德昭敲打得够了,这才含笑把刘乐贤拉了起来,将那一把田契、房契和店契再次递了过去,刘乐贤竟不敢接,惶恐推辞道:“老奴毫无尺寸之功,不敢收受殿下如此厚赏。” “本王赏了你的,那就是你的,一把纸而已,算得什么?以后只要遇事向前,实心替本王办事,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德昭笑着把那“一把纸”强塞在他手里,刘乐贤这才千恩万谢的接过,激动兴奋得脸都红了,他是个识货懂行情的,深知就这么“一把纸”,便足以让自己一跃成为东京城里的隐形富豪,内心由此对自己的新主子充满感激与敬畏。 这时,迟宅内院传出了大型物件翻倒破碎的响声,以及嘈杂的吵闹哭喊声,赵德昭不由微微皱眉,大半夜的,这动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些?要是把开封府的巡夜兵马招了过来,那可就不怎么好玩儿了。 第五十二章 多手多脚章鱼精 很快,临时充当抄家队队长的钱牛儿便跑到跟前禀报: “爷,下人们手脚粗笨,有些古董物件给碰翻弄砸了,还有宅子里的几个婢仆没看管好,在那里哭喊吵闹,奴婢已经吩咐把人捆起塞上嘴了。这都是下人们办事不力,等回去奴婢就狠狠责罚他们。” 赵德昭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让他们做事仔细点儿就行,回去了爷有赏,责罚就不必了,毕竟是他们头一回干抄家的勾当嘛,那当然是经验不足,手脚生疏,以后抄家抄得多了,自然就能干得利索了。” 钱牛儿听得噗嗤一下乐了,主子这是打算把抄家的勾当干成长久的正业了? 刘乐贤正含着一口茶汤,他闻言也没能忍住,但又生怕喷到赵德昭面前造成失礼,只得低头喷到自己的衣襟上,呛得连连咳嗽。 但没等他止住咳嗽,便有把守在迟宅大门的一个郡王府护卫匆匆跑来禀报: “王爷,有一拨开封府巡夜兵马要进府查问,护卫们正在极力阻挡,但他们人多势众,恐怕是拦不住……” 护卫说话的神色语气颇有些慌张,他知道今晚自家王爷亲自带队抄家,并非属于正经公事而是趁火打劫,肯定是经不起开封府查问的,而且由于开封府尹一直是晋王赵光义本人兼领,他辖下的人马未必就肯买王爷的账,指不定就会把事情闹大。 “叔父啊叔父,你该不会是个多手多脚的章鱼成精吧?怎么到处都是你的触手,哪哪都能碰到你的爪牙!你侄子我就想安安静静抄个家发点财而已,就办这么一点儿小事,都还得被你的手下人马赶来碍手碍脚!” 赵德昭内心暗暗吐着槽,面儿上却显得半点儿不在乎,板起脸斥责报讯的护卫: “你慌个什么?!有刘大官儿在此坐镇,他是奉了圣上口谕,到此干办皇差,他开封府威风再大,还能大得过圣上吗?” 刘乐贤哪里还听不懂赵德昭的意思,于是干咳一声站起声,恭敬地向赵德昭道:“殿下忙于国事,担负重任,岂能容得这些闲杂人等打扰?老奴实在气愤不过,这就去为殿下打发了!” 赵德昭微笑颔首,心中却不禁暗暗好笑,本王这会儿正在忙着抄家发财呢,这种事什么时候也算得上“国事重任”了,不过你没再耍滑头往后缩,也算是没有白敲打你一番。 刘太监去后,很快就听到迟宅大门开启,接着便响起刘太监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音:“咱家是新任内库监押班,奉了圣上口谕,来此干办皇差,要你们这些闲杂人等查问个什么?!” 然后,开封府巡夜兵马的头目似乎回了句话,但声音压得很低,不如刘乐贤的嗓音那么高昂,赵德昭便没能听清。 接着就又听到刘乐贤的尖嗓子叫嚷起来: “什么?!有附近居民拦住你的马头说,宅中有贼人明火执仗入内打劫?是谁如此大胆胡言!你带他过来,看咱家不亲手撕烂了他的狗嘴!” “……只因听到宅子里头喧闹,你就要进来看一眼再走?咱家正在干办的是皇差,涉及宫闱之私,那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打探得的?你等长了几颗狗头,敢伸进门里看一眼?!” 不出赵德昭的预料,刘乐贤这个挡箭王牌确实好使,他把“奉圣上口谕,干办皇差”的大帽子一亮出来,那些开封府巡夜官吏立马气焰顿消,不是闲杂人等也成闲杂人等了,只能灰溜溜走人。 开封府巡夜兵马刚离开,钱牛儿便又跑来禀报抄家的最新进殿,说是刚刚发现了宅中的一间暗室,里面居然装着整整一间屋子的铜钱,特来请示要不要搬运。 赵德昭错愕得张大了嘴巴,迟建新这老小子还真是个守财奴啊,置办产业与收集金珠珍玩,这都是人有了大笔闲钱后的正常操作,可是这种在暗室之中积贮满屋子铜钱的德性,跟老鼠喜欢在耗子洞里藏食有啥区别? 惊讶过后,赵德昭立刻便陷入苦恼之中。 他原本是没打算要铜钱的,特意吩咐众人只拣选值钱易搬运的小件细软,但这可是一屋子的铜钱啊,怎么也得有几十万贯吧,就这么弃之不要吗? 赵德昭舍不得,一想到要放弃如些大的一块肥肉,他就觉得好像是拿刀在割自己的肉一样心痛。 但要是全数搬回去,光靠众人徒手是没戏的,非得出动十几辆马车不可,那样可就真成抄家了。 一百多号人簇拥着十几辆重载马车穿街过巷,大半夜的横穿半个东京城,赵德昭稍稍想像了一下这个场面,马上就觉得如此搞法实在太过夸张,会弄得明天整个东京都知道他天水郡王把别人家里给搬空了! 刘乐贤不愧是个伶俐通透的,他马上窥破了赵德昭心中为难处,轻声提醒:“殿下,您不便搬走的物件,别人也一样不便搬运不是?不妨暂且放过,回头再化整为零,慢慢搬取。” 赵德昭轻轻一拍桌子,心里有了决断,而且想到了一个比刘乐贤的提议更佳的妙法! 迟宅的积藏确实十分丰厚,搜刮行动一直持续到将近三更时分,期间刘乐贤因为年纪大了熬不住,瞌睡都打了好几回,倒是赵德昭始终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半点困劲儿都没有。 赵德昭领着郡王府里的众人出了迟宅,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箱笼,或是拎着一个大包袱,要不抱着一捆卷起来的字画,再或者是两人合抬一个古董花瓶,要搬走的好东西实在太多,除了赵德昭就没有谁的手是空着的,就连刘乐贤都很有眼色的帮着抱了一尊玉佛在怀里,据他鉴赏称这是东晋刘裕的镇宅之宝,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一行人穿街过巷返回郡王府的途中,先后遭遇了两拨开封府巡夜兵马的拦截查问,两次也都是由刘乐贤出面喝斥一通,把人骂走了事。 回到天水郡王府,已经是将近四更,赵德昭下令把所有物件就地摆放在院子里,打起府里所有的灯笼,再把府里所有的账房先生都叫起来,连夜清点估价,登记造册。 王修芝听到外院的喧闹连忙从内宅迎出,她看到院子摆放得满满一地的金珠财货,不由惊吓得脸都白了。 第五十三章 朝堂弹劾 先前赵德昭回王府召集人手时,并没有说自己大晚上带这么多人出去是要干什么,任凭自家娘子如何逼问,他都没露出半点口风。 王修芝心中忐忑不安,便一夜没睡等着丈夫回来,眼下亲眼看到院子里的如此阵仗,王修芝哪里还会猜不到自家丈夫是带人出去干了什么好事! “这……这些都是?”王修芝俏脸惨白,指着院子地上的那一堆金光闪闪的物件询问丈夫,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娘子,看你问的这什么话,这当然都是金银财宝啊!”赵德昭笑嘻嘻故意装傻。 王修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说道:“妾身是问,这些都是哪里来的?” “迟建新,你应该知道这人吧?在他宅子里抄捡出来的。” “妾身知道,相公,你带人抄他的家,是领了圣上吩咐的对吧?” “抄家的吩咐是没有,但抄家的机会就刚好有,既然有机会,我怎么能平白放过?” 听丈夫说是擅自行事,王修芝更是惊吓得非同小可,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 赵德昭一把搂住王修芝的肩膀,这样一个坚定有力的动作,立刻让她感觉仿佛是有了强大的依靠,心神迅速安定下来。 王修芝不再慌乱,只苦着脸道:“相公,你这么做不好吧?” “哪里不好了,一下子发这么大财,你信不信我那皇帝老爹知道了都得羡慕死我。”赵德昭压低声音笑着说道。 “相公唉,你胆大包天,什么都做得出来,偏偏说话又没个正行儿。”王修芝都快要愁死了。 “好了,你等了我一晚上没睡,快去休息吧。”赵德昭在王修芝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他还是很体贴这个贤惠懂事的美貌夫人的。 “那不行!”王修芝瞬间变脸成为小气主妇,她那双美目放射出贪婪的绿光,娇哼一声道:“这么多好东西,妾身可得盯好了,一样一样亲眼看着他们清点造册!” “也行吧,那你顺便挑出几件最好的,明天进宫给你那公婆送去,跟她拉一拉关系。” “那不行!最好的妾身要自己留着,次好的才送,皇后娘娘才比相公你大一岁,真把她当公婆孝敬妾身心里别扭,当作闺中密友相处还能勉强,既是闺中密友,挑出次好的物件作礼物岂不很合适?再说了,皇后娘娘那里什么好东西没有?” “……” 赵德昭一时无语,只得留下王修芝一个人在现场盯着,自己回房休息。 因为陡然发了一笔横财的缘故,赵德昭整晚没睡也精神抖擞,可是待到身子一沾到床,立马便感觉困意如山袭来。 临到睡着时,赵德昭想起来今天恰逢朝会日,按时辰自己似乎应该换上朝服赶紧出门? 算了吧,实在是困得当不得,朝会偶尔缺席一两次也没甚要紧,要是硬撑着出席朝会,非得站在朝堂上当众打瞌睡不可,那丢脸可就大了。 …… 清晨朝会。 群臣行礼如仪,向着高居御座上的赵匡胤山呼万岁。 赵匡胤抬手示意群臣各归左右班列。 “臣有本!” 有人不等归列,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说话语气铿锵有力,显得信心颇足。 赵匡胤抬眼望去,发现是御史中丞唐继先,此人站在大殿中央,如同一根惹眼的铁棒子突兀地杵在那里。 对唐继先的如此观感让赵匡胤联想到了虞白,这让他不禁微微皱眉,前些天的跟虞老头的那一遭朝堂对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唐爱卿有话就说吧。” 赵匡胤情绪并不怎么高,他用屁股都想得到,御史中丞身为言官之首,如此罕见的一马当先,那肯定就是要大炮轰轰轰了——要不就是炮轰同僚,要不就是炮轰他这个天子本人,反正绝逼不会有什么中听的好话! “臣要弹劾天水郡王赵德昭……” 没等唐中丞把余下的言语说完,赵匡胤便脱口而出打断了他:“天水郡王又怎么了?” 阶下几十道异样的目光刷地投了上来,赵匡胤这才醒悟到自己失了言,心里不禁有些懊恼:“朕干嘛要说‘又’呢?” 好在唐中丞并没有兴趣在字眼上大做文章,而是直接陈述起了赵德昭的罪状: “……昨夜,天水郡王率领府中百余婢仆杂役,明火执仗闯入内库押班迟建新的宅院,将迟建新拷打致死,并在宅中大肆抄捡搜刮财货。” “开封府巡夜官吏前往查问,天水郡王却指使一位宫中内侍出面,声称是奉了圣上口谕干办皇差。” “如此妄言岂非荒谬?我大宋朝廷自有制度,纵然要抄家治罪,也有开封府在,有刑部在,有大理寺在!” “即便是圣上出手惩治家奴内侍,外臣无从置喙,那也有御前班值侍卫在!何时需要一个郡王带领府中婢仆执法办差?百余婢仆明火执仗,夤夜闯入民宅中大肆搜捡,闹得四邻惊恐,此举与入户行劫何异?!” 御史中丞唐继先的言辞很能站得住脚,很快在殿中催发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尤其在文官群体中引起了普遍的共鸣。 文官们是最厌恶阉人的一群人,他们当然不会为一个油水丰厚的内库押班的惨死而感到愤愤不平,但他们同时也是最在意维护朝廷制度与体统的一群人。 而让一个郡王带领府中婢仆执法办差,明火执仗把人打死抄家,这显然是严重破坏朝廷制度与体统的。换句话说,把一个太监打死抄家本身不是问题,但是谁来执行、怎么执行就有问题了,而且问题很大! 天水郡王这个正主儿不在场,朝臣们的不满无从发泄,他们的目光自然而然便汇集到了御座上的赵匡胤身上:您既是天子又是他的老爹,这事儿您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 赵光义站得离御座最近,他一边为唐继先的弹劾暗暗叫好,觉得此人不愧是自己座下的头牌打手。 另一边,他更是特别留意着赵匡胤的脸色变化。 他注意到,赵匡胤的神情起初是错愕,似乎是震惊于儿子的胆大包天与胡作非为,继而变作满心的恼怒,他的右手紧紧捏着御座扶手,因为用力过度攥得指节有些发白,明显可以看出来是在竭力忍耐! 第五十四章 天子也护犊子 沉默片刻后,赵匡胤终于缓缓开了口:“这些都是朕的旨意,天水郡王只是奉旨行事,并没有什么错处。” 赵光义闻言愕然抬头,随即垂下脑袋心中苦笑:“亲儿子就是亲儿子,大哥这是在护犊子,要替亲儿子挡刀啊!” 唐继先不愧是御史中丞,马上就抓到了关键要害:“圣上下达的旨意是只让天水郡王陪同内侍处置迟建新呢,还是也包括特许天水郡子抄掠其家产,并且据为己有呢?” 倘若圣上旨意的内容只是前者,天水郡王就只起个监督执行的作用,那就还勉强说得过去; 但倘若包括后者,那就是天子带头破坏朝廷制度与体统,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都是!”赵匡胤铁青着脸孔,缓缓答道:“是朕念着天水郡王忠勤为国,便特许他在迟建新宅中任意搜捡财货以作慰劳。此举确实有违朝廷制度与体统,这都要怪朕一时兴起,以致思虑不周。” 群臣人人错愕,面面相觑,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以圣上一贯的刚强雄健作风,今天居然公开认错了! 朝堂上安静了一瞬后,更大的声浪汹涌而来。 圣上既然自己都认了错,那么再怎么狂喷就都是安全无害的,而且还能标榜一下自己的作风清正,那还客气什么? 于是,御史言官与清流文臣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向圣上进谏忠言,既是忠言,那自然是逆耳不中听的,不逆耳能叫忠言吗? 赵匡胤挨了一通狂喷又发作不得,退朝后他憋着一肚子火气回到寝殿,抄起一把玉斧将御案上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他从前就是个暴脾气,登基做了天子后反倒是强自收敛了许多,但偶尔也有忍不出爆发出来的时候。 稍稍发泄火气后,赵匡胤便要吩咐内侍立刻传召儿子进宫,打算当面痛骂这无法无天的小子一通,再狠狠踹上几脚,他要让这小子知道咱们老赵家管教后人就是这个规矩! 但转念一想,倘若马上就把这小子召来狠狠教训一顿,那样人人就都会猜到事情真相是怎么回事,御史言官们的矛头就还得指向自己的儿子,朕今日岂不就是白白在朝堂上豁出脸面回护这小子了? 赵匡胤只得暂且作罢,他决定先忍着以观后效——要是儿子能把契税办好以作补过,那就小惩大戒骂两句踹一脚完事;但要是办不好,那就得公账私账一起算了,非得扒了他的郡王爵位不可! …… 赵匡胤在福宁宫寝殿大发脾气的同时,距离皇城的天水郡王府邸内院中,王修芝走进卧房把赵德昭从睡梦中摇醒,递上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相公,清点完了,田契、房契、店契一共是五十三份,古董珍玩一百六十九件,字画三十二幅,金珠首饰四十八箱,一千多件,其他杂七杂八的散碎金银合共六十多斤,都登在这册子里了。” 王修芝很有持家的才干,记性也相当好,只看过一遍就样样记得门清。 “总价大概是多少?”赵德昭接过册子懒得去翻看,他只关心总价。 “按你的吩咐,每一件都让在典铺做过的老账房按照最低行情估了价,各项加总在一起是两百八十二万贯,真要出手的话,得钱只多不少!” “两百八十二万贯?!我勒个去!” 赵德昭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个数字惊得倒抽凉气,不自禁地骂出了一句从上辈子带过来的脏话。 上辈子的赵德昭虽然粗通宋代历史,但并未深入研究过宋代经济史,而且来到这个世界也没多久,也一直没机会自己亲自去市场采买过,因此对于宋代物价水平并没有什么概念。 但他《水浒传》看得极熟,很清楚地记得“智取生辰纲”里,梁中书给自己的岳父蔡京送的那份寿礼“生辰纲”,前后是花了好大力气筹办,又特意选派杨志护卫押送,但它的总价值也不过是十万贯的金珠财货而已,还及不上王修芝所报数字的二十分之一! 再说了,前些天的那场朝会上,因为是否要在河南道与西京府加征每亩半斗夏税的问题,户部与御史台互相撕得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了对方的祖坟,其实就是为了多少钱吵闹成这个样子? 不过才一百万贯,也就差不多是这笔钱三分之一而已! 有了这些认知打底,“两百八十二万贯”这个数字给赵德昭造成的震憾,比起在上辈子时第一次知道总统套房一晚上五万块的震憾还要大。 王修芝却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世家贵女,颇为了解大宋权贵豪强们的黑底子,她倒是一脸的见怪不怪。 “这没啥好惊奇的吧?那姓迟的掌管内库监好些年呢,内库监哪年过手的钱财不是近千万贯?他这个揩油水平只能算一般般了。” 她小嘴一撇,有些不屑地哼声道:“相公,你这是没见过真正厉害的!” 意思显然是说,咱大宋真正有钱会捞的多着呢,他迟建新不过是一条小杂鱼罢了,算得什么? 赵德昭从床上一跃而起,把王修芝按倒在床沿上,板起脸喝斥: “你这叫什么态度,你还是不是赵家媳妇了?” “这姓迟的是在挖咱们赵家墙角啊!” “那些贪赃枉法捞钱水平越高的,挖咱们赵家墙角就越厉害!” “不行!为夫痛心疾首,火气很大,决定要好生惩罚你一番!” …… 等到“惩罚”完了美貌娘子,赵德昭体内升腾的火气终于得以消除,他便趁着王修芝给自己服侍穿衣的空当,拿起那本登记册随手翻看了几眼,正要随手揣进怀里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赵德昭从怀里拿出那本薄薄的登记册,估摸着厚度撕下大约一半的册页扔还给王修芝:“这上面的物件入库,余下的暂不要动。” 王修芝听得一脸懵,好不容易发了一大笔横财,就这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要凭空少掉一半了? 第五十五章 还价如割肉 赵德昭心里惦记着一堆事要办,也顾不上跟王修芝细细解释,只把剩下的一半册页重新揣进怀里,径自出了卧房。 刚出内院,便迎面撞上门房前来急报:“户部马尚书登门求见。” 赵德昭脸上露出了笑容:“哟荷,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正想着见一见他呢,本王这就出迎。” 往外走了几步,赵德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招手把钱牛儿叫到跟前吩咐道:“你拿我的贴子,这就投到御史中丞唐继先府上,就说本王有要紧公务,要请唐中丞到府一叙,过时不候!” 钱牛儿领命去了,赵德昭稍稍整了整衣冠,满面笑容到府门前迎接马尚书,态度热切又客气,丝毫不摆郡王的架子。 马尚书很满意,拈须微笑道:“老夫一直听到传言,说殿下为人跋扈张狂,不敬贤不尊老,如今看来大谬不然啊。” “对那些趋炎附势、结党营私之辈,以及夸夸其谈、名不符实之徒,本王自然是不敬不尊的,但对马大人这样年长有德的贤者,本王怎会不衷心敬佩呢?那些所谓的传言,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捏造罢了。” 赵德昭在言语中暗暗影射与贬损赵光义的党羽们,同时狠狠捧了一下马尚书。 但马尚书并不接这个茬儿,只是微笑而已。 赵德昭哈哈一笑,也就不再试探了,抬手客气道:“请!” 他对于这位马尚书的观感还是相当不错的,此人的资望与才干在六部尚书中最为出色,比起那位徒具清高虚名的礼部尚书虞白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 看重此人的资望与才干只是一方面,赵德昭愿意给予他特别礼遇与尊重的最重要原因,是因为此人并非晋王党羽,虽说同样也没站到他这一边。 但在现今晋王党羽势力遍布朝堂的恶劣形势下,马尚书能够做到坚持原则洁身自好、不阿附赵光义,在赵德昭看来这就已经是难能可贵,值得自己用心结交了,前世里不是有伟人说过么?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寒暄完毕,赵德昭与马尚书并肩进到郡王府中,在正厅分宾主落座。 马尚书是个急性子,屁股刚沾着椅子就开门见山:“殿下,老夫冒昧拜访,是为了殿下主持办理的契税一事,听说殿下已经拟好了方案,很快就能正式开征见着钱了?” 赵德昭含笑点头,心说你户部登门,除了谈钱还能有别的事吗? 马尚书神情严肃道:“老夫为国理财多年,深知要在财赋上做些实事,是千头万绪处处繁难,往往是一个小口子没堵好,就能扩成天大的窟窿,因此,老夫心中颇有一些疑虑,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紧接着,他也不待赵德昭表态,便如同放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基本上都是关于税收操作实务方面的各种疑难。 赵德昭含笑倾听,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位马尚书提出的这些所谓的疑难问题,其实跟自己皇帝老爹之前提出的并无不同,只不过更加细致一些而己。 皇帝老爹与这位户部尚书,站在不同层级与高度的两个人,提出来的征税疑难问题居然如此一致! 这让赵德昭不禁回想起了前世偶然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蠢人眼里的世界各有不同,智者眼里的世界都是一个鸟样! “马尚书,你所提出来的实务上的疑难,本王早就悉心考虑过,也都琢磨好了解决之法……” 赵德昭把此前跟皇帝老爹讲过的那些法子,很耐心地讲了一遍,而且加上了更加细致的解释。 马尚书听完十分满意,但他是崇尚实干的人物,向来不怎么善于奉承,只简单说了一个春秋典故。 “春秋之际,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遂成霸业!” “请恕老夫直言不讳:往昔之殿下,实在乏善可陈;今日之殿下,却足称一鸣惊人了!” 很显然,马尚书这是把赵德昭比作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了。 在赵德昭看来,虽说春秋五霸的份量也就那样,远远没有达到他内心深处囊括四海的野望,但马尚书作为朝廷重臣能说出这个话来,已经可以称得上相当有诚意了。 但赵德昭随即发现,漂亮恭维话显然也不是白说给自己听的,马尚书紧接着便抛出了真正的要害问题:“契税征收所得,殿下准备如何分配?内库监是否要参与分润?” 说完,马尚书两个眼睛一瞬不转,直勾勾地瞪视赵德昭,就好像他这个天水郡王长得像是一百万贯铜钱似的。 “老子早就猜到了,除了为户部国库讨要税钱份额,你马尚书也不会想到要来登老子的门!” 赵德昭心里暗暗吐着槽,脸上面带微笑,徐徐答道:“在尚书大人看来,契税的税钱,内库监是一成都分不得了?” “那也不是。老夫并非是不体谅圣上的难处,处事不切实际之人,若是圣上不首肯,税钱是一分钱是收不上来,只是内库分成不宜太多,分润一成就很合适了。” 说到“一成”这两字时,马尚书眉头紧皱,显然并不情愿,只是为了大局不得不做出妥协。 赵德昭摇头:“一成太少,内库监要分三成。” “什么?凭什么三成?!” 一听要居然分去三成,马尚书就好像平空被割了三刀肉似的,不忿地惊叫起来。 “就凭只有宫里能够迅速调集一大批闲散太监,发到各州各府,充作最基层的经办吏员。你们户部肯定是弄不到这么多人手的,但倘若要在地方上录用当地土著,彼辈会很容易与当地豪强勾连在一起,这个弊端就多了。既然需要宫里的内臣们出大力气,让他们多分些岂不是该当的?” 马尚书也知道赵德昭是找在理由想给他那皇帝老爹多搂点钱,但也无力反驳,脸色变得极为勉强,点头道:“也罢,余下的七成归户部国库,也不算差了。” 赵德昭再次摇头。 第五十六章 老匹夫与老混蛋 “户部国库拿不到七成。” “别忘了还有地方州府的府库,地方官府投入最多,担责最大,既便朝廷再不情愿,两成分润是断断少不了他们的,这已经是压得很低了,总不能要让他们只做菜洗碗连汤都不给喝一口吧?” 马尚书是积年老官僚,能明白事理,知道这是不得不然,只得再次点头。 但是这就只剩五成了,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像是刑场里受剐刑的死囚,仿佛赵德昭正在一刀一刀割着他身上的肉,而且已经割掉了一半! 但赵德昭还没完呢。 “御史台还得分润三成……” 这一下,马尚书再也忍耐不住,没等赵德昭说完便从椅子上暴跳起来,连身为大臣的风度仪态都顾不上,双手挥舞激动地大吼大叫: “御史台凭什么要分?他们能跟朝廷财税有何相干?就他们那帮刷嘴皮的货色,对于朝廷财税可有丝毫贡献?!” 这位尚书大人的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来,赵德昭不得不稍稍侧身避开,做出了一副苦脸。 “马大人你说得极是,可是他们虽然跟朝廷财税没关系,却跟本王有关系啊!” “他们虽是耍嘴皮的,但他们那一张嘴能抵得上百万兵啊,倘若本王不放出一点好处给他们,他们便日日在朝堂上攻讦,处处给本王为难,契税又如何能得推行得下去?怕是未出娘胎就得夭折了!” 马尚书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也不行!要是给他们分三成,留给户部国库只有区区两成了!征取税赋明明是为了国用,落到国库却只有两成!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德昭假意劝说:“两成虽少,总比一文钱落不到要好,多少总能缓解国库窘迫。” “不行!” 马尚书涨红着脸大声暴喝,震得赵德昭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甚至还惊动了门外站着伺候的婢仆,引得他们纷纷探头往里张望,看到自家王爷并未跟尚书大人打起来,这才放心。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马尚书稍稍冷静了些,鼓着眼睛问赵德昭:“殿下,分三成给御史台这事,是否已经跟他们通过气?” “尚未。本王对此也是不情不愿啊,能拖得一刻是拖一刻。” “这是唐中丞主动向殿下提的要求?” “也不是。是本王惹不起他们,想来想去觉得只能分出些好处,以此向御史台示好,让他们不要阻碍本王的正事。马尚书你也知道,他们那些言官平日就只能靠着些微薄俸禄过活,想收点贿赂都没门子,倘若可以从本王这里得些额外津贴,他们肯定是会领情的,也就不会再天天追着本王咬了。” 户部跟御史台是老冤家了,由于大宋朝廷混乱的财政状况,掌管天下财赋的户部被御史台横挑鼻子眉挑眼是家常便饭,前阵子为了要不要加征田税的事情,两个衙门还在朝堂上恶斗了一场。 眼下听到赵德昭控诉御史台的穷凶极恶,马尚书不由得大起同感,气愤愤地道: “这帮耍嘴皮子的穷酸货色,除了会咬人还能干什么正事?殿下,你缺席了今日朝会,不知道那姓唐的老匹夫还弹劾你了吧?他声称你昨晚明火执杖打劫民宅,这还真是天天追着殿下你在咬啊,得亏是圣上还了你清白!” 赵德昭还真不知道这事,不由微微一怔,随即顺势叹了口气道:“本王是惹不起他们的,吵也吵不过,骂也骂示过,又不可能天天靠着我父皇回护,想来想去只能分些好处给他们了。” 马尚书哪里还忍得下去,一拍桌子道:“殿下,你吵不过骂不过,老夫来跟他们吵,跟他们骂!” “那就最好不过!” 赵德昭跟着也拍了一下桌子,慷慨激昂道: “只要以后户部的诸位大人能够站到本王这一边,在朝堂上压住那帮耍嘴皮子的穷酸,本王宁愿硬顶着他们的攻讦口水,一个铜板也不分给御史台,所得的税钱除了内库的三成与地方州府的两成,余下的全都归到户部国库,如此岂不是公私两便?” “既然如此,何须等到朝会?老夫这就找到他府上去,当面痛斥那姓唐的老匹夫,替殿下出口气!” 马尚书一振袖子,起身就要动脚,看他那样子似乎真就打算找上御史中丞唐继先大吵一架。 赵德昭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老头儿不傻,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故意作态而已,他极度看不惯御史台是真,可是跟自己也谈不上交情啊?所以,这老头儿并不会当真如此拼命去为自己出头。 这位马尚书不过就是为了户部的部门利益,想要在自己手里多拿到三成份额,故意在自己跟前演出一翻同仇敌慨的戏码而已。 但是那又怎样?假的老子也要跟你弄成真的! 今天这个架,你户部尚书和那姓唐的,还真就非得大吵上一场不可! “尚书大人且慢。”赵德昭叫住马尚书,笑吟吟道:“唐中丞应该马上就到了,尚书大人你也就不用专程找上他的府里啦!” 马尚书猝不及防吃了一大惊,错愕道:“这个……这个?姓唐的那老匹夫怎么会突然到殿下府里?” 赵德昭含笑道:“尚书大人你忘了么?本王刚刚有说过,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分给御史台三成份额,那自然是要请唐中丞过来面议的。” 马尚书只得坐了回去,心里开始犯嘀咕,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陷阱?但他的嘴上依旧气势不减:“哼!那姓唐的老匹夫要来就最好不过,看老夫怎么收拾他!” “姓唐的老匹夫已经来了!倒要看看你个老混蛋待要怎么收拾本官啊?!” 一个哄亮的嗓音响起,御史中丞唐继先出现在正厅门口,他鼓着两个牛眼睛向马尚书怒目而视,双手更是已经捏起拳头了。 政敌宿仇相见,自是分为眼红,马尚书也毫不客气,当即跳起来回骂。 “老匹夫!” “老混蛋!” “老混蛋骂谁老匹夫?再骂一句试试!” …… 第五十七章 来点实际的 赵德昭头一次亲眼见识到,原来大宋朝廷高官怒气上头后互骂挑衅,跟前世里的那些普通百姓骂架也没什么区别,看来这种事情正是古今并无不同啊。 两个老头儿面红耳赤,你来我往骂得越来越起劲儿,赵德昭憋得脸都紫了才忍住没有笑出来,然后悄悄退后了几步,并非是害怕被两人的唾沫星子波及,而是两人待会倘若动起手来,他并不想拦着,但不拦着又说不过去,索性就站远些。 翌日,户部马尚书与御史台唐中丞不约而同的一起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需要在家休养几日,其后两人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现。 据户部衙门与御史台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这两位朝廷大员是在天水郡王府中发生激烈争执,继而演变成了动手互殴,一个打得眼眶淤青,一个扯伤了胡子,得亏是天水郡王及时拉开,不然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事呢,两人伤得虽轻,但公开露面便是有碍观瞻,这才只好在家装病暂且休养。 虽说两位大员动手互殴有失朝廷体统,但小道消息就是小道消息,两位当事人不承认,天水郡王这个见证人同样极力否认确有其事,大臣公卿们也就只好对此将信将疑。 只有赵德昭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大体是真的,区别只在于唐中丞因为年纪较之马尚书更大些,吃亏更大些,他不断被扯伤了胡子,还被挠了一个满脸花。 从昨天到今天,每每回想起唐中丞那个满脸血痕的惨样儿,赵德昭就觉得舒心畅意,你这老小子嘴皮子厉害是吧,天天追着老子狂咬是吧?迟早让人把你那张利嘴给撕烂了! 就在刚刚,岳父王溥打发小儿子过来郡王府探望姐姐,让他把唐继先在朝堂之上如何弹劾赵德昭,以及圣上作何反应的等情形详细转述了一遍。 赵德昭这才知道,自己的抄家行动到底是没能瞒过赵光义的耳目,以致于让他有机会指使座下头牌打手唐继先在朝堂上发动了弹劾,得亏皇帝老爹足够护犊子,不惜豁出天子的脸面在大臣们面前回护住了儿子,否则真要追究起来,起码头上的这顶郡王帽子是保不住了。 王修芝顾不上埋怨丈夫擅自胡来招惹到了麻烦,只是十分担心自己那位皇帝公公的暴脾气。 她推搡着赵德昭的胳膊催促:“相公,圣上现在肯定是憋着一肚子气,你还是赶紧进宫认个错吧,兴许他老人家痛骂你几句就气消了。” “我老爹脾气暴那是对外人,对家人一定是有分寸的,尤其是我大哥早年夭折后,不管我和三郎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他也再没舍得动我俩兄弟一个手指头。” 赵德昭一边含笑说着,一边把自家娘子搂进臂弯里,任由她在自己胸膛上拿粉拳乱捶乱打撒气。 一会儿后,王修芝终于消停下来,又开始催促丈夫:“照这么说,相公,你不是更得赶紧进宫认错啊?省得拖得日子了,他老人家小生气憋成了大生气,那相公你可就要多吃苦头啦。” “娘子,这个你就不懂了,我老爹既然没有马上派人传召我,那我就不必马上进宫认错,去了也没什么用。” 说到这里,赵德昭顿了一顿,笑着说道:“我老爹是个重实效、轻虚文的性子,要想求得我老爹的原谅,单单认错态度诚恳是没有屁用的,得给他老人家来点实际的……” 王修芝有些迷惑地道:“相公,你说来点实际的,是说要往宫里送一份厚礼吗?可是圣上那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只怕未必能……” 赵德昭经由自家娘子提到的“厚礼”两字,心头猛然想起有一件事需要赶紧去办,于是打断王修芝,大喊了一声“钱牛儿”。 钱牛儿从外边屁颠屁颠跑了进来,看到夫人正亲密依偎在自家主子怀里,他赶紧把脑袋埋得低低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自家主子或许不在意这种小节,但要是冲撞了夫人惹得她不高兴,那一样没好果子吃。 王修芝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很不好意思地想要推开丈夫。 赵德昭一边仍是紧紧搂住不容她挣脱,一边吩咐钱牛儿道:“拿上我的贴子,再携上一份礼物,替我送到户部尚书马大人府上以作慰问,天快黑时再去,人不要多,只带几个小厮出门就行,不要惹人注意。” 钱牛儿应了,提醒道:“爷,既是送礼,可有书信让奴婢捎带过去,或是让奴婢给马大人捎上几句话?” 赵德昭皱眉沉吟,书信肯定是不行的,这种隐秘之事是万万落不得文字的,稍有泄露便会酿成大祸;捎话也不能说得太直白,否则容易惹来对方反感,反为不美,嗯,一定要尽可能委婉且隐晦。 第五十八章 好就好在有管仲 忽然之间,赵德昭灵机一动,想到某一样东西,低头询问还给自己强行搂在怀里的王修芝。 “娘子,从迟宅抄捡回来的那二三十幅字画里面,好像有一幅画管仲的,是叫管仲治平图来着?” 王修芝出身两朝宰相之家,打识字起就是在家中收藏的各种名家书画里泡大的,加之天资也好,鉴赏水平自然不差,赵德昭抄捡回来的那些字画全都交由她去赏玩张挂,连库都没入过。 “相公,你不是天水郡王,是白字郡王,那不是‘平’字,是‘齐’字,齐国的齐,叫作《管仲治齐图》。” 王修芝嘻嘻一笑,旋即摇摇头: “看那幅画的题跋,应该是唐代李思训所作,可李思训是以画山水著称,妾身没见过有记载说他画过圣贤人物,妾身就有些拿不准到底是不是真迹。相公,你若是想它送礼,怕是不太合适的,要不然另换一幅妾身拿得准的名画?” “不,就得送这幅画,这幅画最好不过!”赵德昭的真意只在于画外,哪管什么真迹不真迹。 “哪里最好了?那些画里还有一幅韩滉的《五牛图》呢,那才是好到相公想要送出去,妾身都舍不得呢。要是把那幅《管仲治齐图》送出去后让行家鉴定出来是赝品,岂不是太失礼了?” “好就好在,画上有管仲!”赵德昭意味深长,含笑说道。 王修芝听得有点儿懵,对于丈夫的奇特鉴赏思路深深感到迷惑。 ——管仲是古之大贤,那当然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可为什么画上有管仲就是好画了?韩滉的《五牛图》相比起来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画的还都是畜生呢,不一样是流传千古的绝代名画? 王修芝虽是满腹不解,到底拗不过丈夫,只得亲自到闺房取出那幅《管仲治齐图》,交到了钱牛儿手里。 等到傍晚时分,钱牛儿按照赵德昭的叮嘱,乘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只带上两个青衣小厮随侍,在夜色的遮掩下走侧门悄悄出了郡王府,代自家主子前往探望慰问受伤的马尚书去了。 钱牛儿此去慰问探望马尚书,带回的反馈会非常重要。 赵德昭急于知道结果,便索性不回王府内宅,就在外院里踱着步,边与王修芝说些闲话,边等候钱牛儿的回报。 他心里很清楚,以马尚书的伤情,其实远远没有达到需要专程遣人慰问的地步,但这是自己必须做出的一种示好姿态,为的是展现自己邀请的诚意。 而传递给马尚书的那份许诺,就藏在作为礼物的那幅《管仲治齐图》里。 管仲是春秋贤相,以善于理财经世著称,他凭着这一手本事,最终辅佐齐桓公达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伟业,而他自己也得以名书竹帛,流传千古。 毫不夸张地说,管仲其人,是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所有从事理财经世的官僚的人生偶像,是他们的人生梦想的顶点。 你马植不是沉迷钻研理财之术吗?我可以给机会,让你以后做管仲! 你马植不是想在财赋方面做出实绩吗?还有谁能比管仲的实绩更大的,我给你机会以后做管仲! 但你马植想要做得了管仲,就得首先站到我这一边,帮着我,抬着我,助力我成为储君,继而登基为天子! 只有我成功了,你才能有机会成功! 至于身后的荣名,子孙后代的富贵,那些只是顺带的小事,根本就不在意下了。 …… 赵德昭相信,马尚书一定能看懂这幅画蕴含的真义,领会到自己给出的许诺。 但要是万一没有懂,或者是懂了,但没有被这份空头许诺所打动。 那也没关系,“利诱”不起作用了,还有更厉害的“威逼”在。 赵德昭当然不会蠢到自己去威逼潜在的盟友,但他很确定,自然会有人把马植逼迫到自己这一边来。 原因很简单,经过这一场撕破了脸皮的互殴之后,御史中丞唐继先与户部马尚书这两位正二品大员,甚至包括两人分别代表的御史台与户部这两个衙门,双方原本就积怨颇深,现在既然撕破了脸皮,那就不再有和解的可能了,只能成为朝堂上的死敌。 而那位御史中丞唐继先,偏偏又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下是往死里得罪了他,不难想像他和他手下那帮御史言官,以后必定会在朝堂上拼命找户部的茬儿。 对于马尚书来说,最要命的是,这位唐中丞还是晋王的铁杆党羽与头牌打手,也即是相当于马尚书不但扛住御史台的不间断找茬儿挑错,更要承受整个晋王派系的巨大压力,这就远远不是一个正二品尚书的肩膀能扛得住的了。 他还想中立下去?不可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中立了! 他不可能有别的出路了,自己就是他唯一剩下的一条路。 赵德昭心里正这么美滋滋地盘算着,钱牛儿回来了。 赵德昭甩开王修芝,快速迎上几步,问道:“牛儿,见到马尚书了吗?他可有什么话让你带回?” 钱牛儿点头道:“见到了,礼物他也收了,也确实跟奴婢说了,有要紧话让奴婢捎回来,只能当面跟主子您说。” 赵德昭左右看看,发现夫人就站在十余步外,把声音压得尽可能低:“什么话?快说!” “大位不以智取。” 钱牛儿同样把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流露出惶恐与紧张,他这个小太监虽然识不得多少字,但“大位”是个啥玩意,还是很容易听懂的。 赵德昭狠狠一脚踹在了盆景上。 第五十九章 大位不以智取 这一脚用力很大,盆景被踹得稀里哗啦,往前翻出了好几个跟头。 王修芝听到了动静,目光疑惑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赵德昭忍着脚上的剧痛,脸上露出微笑,朝着自家娘子轻轻点了下头,示意无事发生。 但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是暗暗掀起了滔天狂澜,或者说,无能狂怒! 大位不以智取,这是相当一部分的华夏传统文人对于“天命”的保守看法,大概意思是一个人不可能就靠智术权谋来取得大位,要靠天命,其实也有些类似于赵德德昭前世里听过的一句俗话:小富小贵看个人努力,大富大贵看命中注定。 马尚书带让钱牛儿把这话带回来,就是读懂了那幅画里作出的暗示,但显然不怎么看好天水郡王的前途与野心,因此这话有点像是在劝告:别瞎折腾了,大位该得谁的,那都是天命,殿下您折腾也没用。 赵德昭觉得这完全就是屁话,一个很简单的眼前例子,要不是皇帝老爹瞅准时机发动陈桥兵变,还会有个屁的大宋?老爹还当个屁的皇帝?发动兵变,靠的不是智术权谋与判断力,难道靠的是嗓门大吗? “上天给老子,老子就接着,不给,老子就自己伸手拿,老子偏要大位以智取!” “老子才不会听天由命,坐等着天下掉下来一个大宋皇位或是掉下来一把自刎的剑!” “就算是碰运气赌死活,也得老子自己上赌台摇色子!” 赵德昭在心里无声呐喊着,稍稍发泄后情绪平静下来,摆手吩咐钱牛儿:“好啦,你去吧,今天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尤其是马尚书说的那句话,连夫人也不要透露。”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上,赵德昭一直都没有跟夫人王修芝谈起过自己的野心与图谋,给钱牛儿交办机密事务时,也都刻意避着夫人。并非是连枕边人都信不过,而是男人的有些事情不让女人知道会更好,不然女人成天压力山大,不是担心这个就是害怕那个,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钱牛儿应了声,却不马上退下,而是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对了,爷,马尚书还有句话让奴婢捎给您:尽人事,听天命。” 啪叽一下,赵德昭在钱牛儿后脑勺上狠狠搧了一巴掌,紧跟着又是一脚踹在他腿上,没好气地骂道:“下次再说一半留一半,爷把你扒皮拆骨你信不信?” “因为这两句话都很重要啊,马尚书特意强调,两句话都要带到,那奴婢当然一前一后分开说了。” 虽说自家王爷威胁得十分凶狠,钱牛儿脸上却是嘻嘻笑笑,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他能看得出来,自家王爷脸上是笑着的,比起刚才的满脸阴云好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一下子,赵德昭确实心情不坏,他已经完全领会到了马尚书那种纠结的心态。 ——殿下,老夫承认你有点本事,但不认为你有多大希望能赢,因为大位从来不是光靠着个人的智术权谋就能取得的;但是,老夫还是愿意尽己所能,帮助殿下支持殿下,至于殿下最后能不能成事,那就要看圣上的意思,看天命的安排了,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像马尚书这种半心半意的投靠,显然是为形势所逼,属实诚意有限。 但赵德昭已经觉得很满意了,在晋王赵义占据绝对压倒性优势的不利形势下,一个朝廷重臣能够押出一把重注到自己这个看起来毫无赢面的人身上,这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于主动还是被逼,有那么重要吗? …… 户部马尚书的投靠,使得赵德昭正在做的事情,一下子就变得顺水顺风起来。 前世在政府机关里的那一段临时工经历,告诉赵德昭:要想把一件行政工作干好,必须要有相应的中层管理人才、工作对象的基本数据资料,以及相应的实务经验。 征税当然也是一样的,没有相应税务人才、各个州府的基本经济数据、以及有实务经验的人手,那这事儿绝逼是要黄的。 但这三样东西,只能在户部才能找得到。 这正是赵德昭想尽办法利诱威逼,也一定要让户部尚书投靠自己的最直接原因——没有户部这个张屠夫,那就还真得吃带毛猪了。 有了马尚书投靠之后的积极配合,赵德昭正在筹备的“大宋国税总局”首先得到解决的是人手问题。 要从户部抽调出一两千个人手充作基层税吏,那会很为难; 但如果只是抽出一小批精通书算、有税赋实务经验的吏员充作中层管理人员,那就能轻易而举的凑足。 马尚书甚至自己都没有露面,他只是一边自己呆在家中休养,一边派遣了一个家仆递了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到户部衙门,一个上午就给赵德昭配齐了所需的人手。 经由这个细节,赵德昭对于这位马尚书不得不有了些新的认识,此人还是很有一手的,简直是深藏不露! 有了户部临时抽调过来的这批人手,赵德昭这个“大宋国税总局”的首任局长,才算是终于摆脱光杆司令的尴尬。 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赵德昭依然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既要督促接掌了内库监的刘乐贤赶紧把税票印好印足,又要安排户部官员往大宋辖下各州各府发出正式公文,让地方州府开始为当地的国税分局准备合适的场所与人手。 万事俱备,接下来就该让“国税总局”正式挂牌开张了。 “相公,大后日是个好日子呢,历书上说利于‘接印,坐衙’。”王修芝认真翻看了黄历,把日子都挑选好了,特意找到赵德昭提醒。 “我这新衙门开张,也叫作接印坐衙吗?”赵德昭笑问道。 “当然算!”王修芝很笃定,想了想又道:“可是相公,你是不是连新衙门场地都还没定下来呢?” “我靠,差点忘了,得赶紧进一趟宫!”赵德昭答非所问,一下子从椅子跳了起来,直接吩咐钱牛儿备马,随即一溜烟出门了。 第六十章 公账私账一起算 福宁宫,御书房。 “儿子拜见爹爹。”赵德昭一进来,便笑嘻嘻地向赵匡胤行了礼。 赵匡胤神色不像以往看到儿子时那样亲热随和,绷着黑脸冷冰冰道:“好些天不见你的人影了,总算舍得来一趟啊。” 赵德昭知道皇帝老爹因为自己擅自抄家的事情还在憋着气,笑道:“儿子这些天来忙着国税总局的筹备,顾不上进宫来,直到现在诸事几乎都敲定了,这才得空进来看您,顺便跟您汇报一下进展。” 赵匡胤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一副懒得搭理的表情,没有接儿子的话。 赵德昭知道老爹其实是想听的,便把最近取得的实际进展,一桩一桩往下说: “儿子跟户部谈好了,税钱分配份额就按照之前儿子跟老爹定下的:内库监三成,地方州府两成,余下五成归户部。” “税票定下了最终版型,已经交由内库监辖下的印坊在赶工印制,第一批十万张税票后天就可以印出来。刘乐贤也已经开始在后宫闲散内侍中间挑选合适的人手,教他们算账识字,为后续派遣到各地州府当税吏做预备。” “国税总局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儿子已经从户部抽调到了一批有实务经验、精通算术的吏员。有他们在,国税总局的账目就不会出问题。预计三十天之内,爹爹您就可以收到第一批税款了。” 赵德昭每汇报一项成果,赵匡胤的脸色便舒缓一分,待到儿子说完后,立刻便就其中的关键难题发问: “你是如何与户部谈妥的?户部马尚书的脾性为人,朕是知道一些的,强逼他接受五成份额不算太难,但一定是不情不愿的。既然不情不愿,他为何又能积极全力配合你?这可就奇了怪了。” “爹爹明鉴,马尚书起初确实是很不情愿的,但儿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说服,他到底是深明大义,愿意以国事为重,” 赵德昭微微低眉垂目做出老实样子,马尚书既然已经投靠过来,那就得有意无意在皇帝老爹面前给他贴贴金。 “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说服?那马老头能是个好说服的人吗?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通情达理了?朕自忖都没有让他心服口服的本事!” 赵匡胤说完,眼光灼灼盯着赵德昭,目不转瞬。 赵德昭被老爹的慑人目光盯得心里有点发毛,脑子瞬间闪过一大串念头: “难道老爹知道我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知道马尚书与唐中丞被我挑拨得动手互殴成了死敌?不应该啊,这种有失大臣体统的丢人事,他们二人决不会对外说起,老爹的皇城司最多只能收到些风声,一定是没有任何实证的,嗯,最多是诈一诈我……” 他心里虽是有些慌,面上丝毫不显露,目光坦然迎上赵匡胤的凝视。 赵匡胤终于收回目光,露出微笑道:“爹爹要是没有猜错的话,你肯定是被马尚书喷了不少口水,甚至是挨了不少骂的吧?以前因为内库监私印盐钞的那档子烂事,爹爹自己都没少挨那马老头的口水,他连朕这个天子都不放过,还能放过你了?” 说完,他又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以示慰劳:“二郎,也是难为你,辛苦辛苦。” “打生下来起,一直就是爹爹为儿子们遮风挡雨,撑起了咱们赵家,何曾说过辛苦难为?” 看着赵匡胤斑白的鬓角,联想到老爹几十年在大风大浪一路趟过的不易,由此念及老爹还剩下不到两年的寿数,赵德昭情绪不禁有些激动,眼眶微微湿润。 “眼下三郎年纪还小,只有我独个成人成家了,儿子眼下只是为爹爹遮挡一下外臣们的口水与朝野的物议,替爹爹分担一些忧劳而己,哪里就敢觉得辛苦难为呢?” 赵匡胤明显有些触动,他露出慈爱的笑容,再次轻拍儿子的肩膀。 “二郎,你能够这么想,那是真的长大了,能担得起事了,爹爹可以考虑以后多交些担子给你。” 赵德昭心中一动,正想趁机跟老爹重提自己想入禁军担任军职的旧话,赵匡胤却敛起笑容,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你虽有为爹爹分忧的心思,但行事还是太过没有分寸,以致于视朝廷体统为无物,引得朝议哗然!” 赵德昭垂下脑袋看着脚尖,心里只想着:“刚跟我算完公账,老爹这下是要开始跟我算私账了?” 果然,接着就听见赵匡胤的声音陡然升高八度,语气里充满一个暴脾气父亲对于不成气儿子的极大愤怒。 “老子叫你跟着刘乐贤一起去处置迟建新,是让你出气为你撑腰的,不是让你趁机抄家发财的!” “你居然还发动上百号人跟着一起去抄家发财,好大的场面啊,生怕不能弄得满东京都知道是吧?你就这么缺钱吗?!打你生下来起,老子是哪天饿过你了,还是什么时候穷过你了?!” “老子当时吩咐得清清楚楚,哪一个字说过准许你抄家了?你偏把老子的话当作耳边风!你知道不知道,好些朝臣咬着你不放,说你明火执仗入户劫夺他人财物,逼得你老子不得不在朝堂上豁出天子的脸面,这才在群臣面前护住你!” 赵匡胤越说越生气,呼吸也粗重起来,甚至几次抬起脚想踹人又放下了。 赵德昭心里却在暗暗吐槽:“什么御史们紧咬不放,那帮只有一张嘴的御史又不会算命,他们能知道是我半夜带人去抄的家?明摆着是那晚撞见的几拨开封府巡夜官吏中,有人认出了我或是我府里的人,连夜报到我那位叔父那里,他便借机放出了御史们在朝堂上死劲咬我!” 内心虽是很不以为然,但赵德昭还是低着头,装作老实聆听父亲教诲。 直到老爹发完脾气,过了盛怒的气头,赵德昭这才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页,双手呈递到赵匡胤面前。 第六十一章 老狗偷填老鼠洞 “儿子没有请旨就擅自抄捡迟家,确实是为财,但不是为了儿子自己发财,而是为了爹爹的用度能够宽裕一些。那天从迟家里抄捡出来的所有值钱财货,都在这个册子上了,儿子分毫不取,全都呈送给爹爹。” 这几天里,赵德昭每天不管去哪里,都把这本抄家明细册带上揣在怀里,就是因为担心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急召见宫,被老爹要求当面解释擅自抄家一事,那时候就可以主动呈上这本抄家明细册以此洗清自己。 作为一个雄猜的开国之君,赵匡胤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到,他袖着手根本不接册子,语气反而更加恼怒: “哼!你小子这是打听到朝堂上有人弹劾过你,知道我会很生气,这才赶紧把抄家所得登记成册交上来,好拿这套说辞作遮盖的吧?巧言诡辩,不知悔改!” 老爹的这话说得很重,赵德昭心里半点不慌,面露微笑道: “儿子当晚抄捡完迟宅,回府后连夜在院子里打着灯笼清点登记、造册估价,就是在为呈送给爹爹做准备,那晚连夜清点估价的事情,儿子府中上下皆知。” “那个时候,儿子怎么能预先料到会有弹劾之事,又更怎么料想得到,爹爹会因此大发雷霆呢?只是此后一连好几天,儿子都在忙于契税事务,实在抽不出空闲进宫,这才拖延到了今日。” 说着再次把那本薄册往赵匡胤手边递了递,含笑道:“爹爹,你与其急着冤枉您的孝顺儿子,不如关心一下儿子这次给您发了少财。” “屁的冤枉。”赵匡胤笑骂一句,这才接过薄册展开翻看,一边问道:“总价多少?” “估出来的总价,大概是一百四十万贯左右,变卖成现钱后,数目会有所出入。” 赵德昭不得不把数字说得尽量含糊些,因为原本的估价总额是两百八十万贯,他早早随手撕下了大概一半页数的登记册,但不可能刚好准确对应一半的金额,故而需要留个余地。 “好家伙!一百四十万贯!”赵匡胤气得张飞脸变成了关公脸,恨恨地用力把薄册摔在御案上:“真了不起啊!怪不得朕的内库老是缺钱呢,原来都被这条老狗偷偷搬去填了老鼠洞!” “爹爹,您这话说得不对,怕是冤枉迟建新了。” 赵德昭严肃地纠正赵匡胤,心里却在想:做皇帝的哪有不被太监们当冤大头的?满清道光皇帝惨到连鸡蛋都舍不得天天吃,一听说大臣早上吃的是几个鸡蛋就觉得大臣超级有钱,因为太监们给他报的鸡蛋价钱是十两银子一个……老爹您这样的皇帝,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朕如何冤枉了他?!”赵匡胤正在气头上,怒目瞪视儿子。 赵德昭含笑说道:“您都开金口钦定迟建新是老狗了,老狗如何应该填狗洞才对,如何会去填老鼠洞呢?这可不就是冤枉了他嘛?” 赵匡胤哈哈大笑起来,无处发泄的气愤与郁闷情绪,随着笑声消去了大半。 眼看老爹心情不错,赵德昭趁机来上一个锦上添花:“一百多万贯虽不算多,但给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做个寿是足够啦,依儿子看,抄来的那些金珠珍玩,大多也不必变卖,直接用作赏赐就可以了。” 皇帝做寿诞,主要支出花费并不在庆典本身,而是需要按照惯例发给朝臣亲贵以及边将们大笔赏赐,这不仅是天子的脸面,也是施恩臣下的政治手段。 赵匡胤摸着鼻子沉吟不语,显然是有些心动了,但似乎又有一点舍不得。 赵德昭诚恳说道: “爹爹,儿子之所以费尽力气想出契税的法子,初心就是因为当时您说没钱做寿诞,儿子想给内库多弄点钱,让您过得舒坦些。” “然则契税虽好,毕竟缓不济急,总是要些日子才能见效,儿子这才不得不打起了到迟宅抄家的主意。” “儿子费了这么些功夫,就为了您能风风光光,舒舒服服做个寿,老爹您可不能辜负儿子的苦心不是?” 赵匡胤眉眼舒展露出笑意,脸色仍然显得有些犹豫,叹气道: “朝廷缺钱的地方还很多呀,国库若有急需,你老爹还不是得拿这一百多万贯填上去?天下毕竟姓赵,你小子还真当内库、国库分得那么清楚呀?内库只要稍稍丰裕些,那些大臣们就会打主意伸手了,反过来你老爹要是打国库的主意……嘿,不提这个了。” 他顿了一顿,忽然看向赵德昭问道:“你那契税,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第一笔税钱?” “最迟三十天内!” “第一笔税钱能有多少?” “最少三十万贯!” 三十天,三十万贯,这么短暂的时限,这么大的一笔数额,听上去很像吹牛皮。 但这两个数字是赵德昭与户部抽调过来的吏员们一起,反复预估测算出来的,而且是打了埋伏预留地步的,赵德昭对此很有信心,自然是回答得毫不迟疑。 赵匡胤面露讶色,显然并不怎么相信赵德昭能够做到,但他还是爽朗大笑起来: “好!既然你有把握能一并补上国库与内库的窟窿,今年的这个寿诞就按照你说的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办上一回,也算是不辜负你的一片孝心,” 赵德昭也笑,伸出右手掌摊在赵匡胤面前,这是要击掌定誓,让老爹彻底放心的意思。 其实按照礼节,儿子跟老子、臣子跟君王提出击掌,是妥妥的僭越冒犯之举,赵匡胤正在兴头上,并不计较这个,哈哈大笑着跟儿子击了一下掌。 铺垫做得已经足了,赵德昭趁机提了个小小要求:“儿子的那个国税总局等着挂牌开张,但还没有办事场所,希望爹爹……” “说吧,看中哪里了?” 近来交手过招多了,赵匡胤算是逐渐摸准了赵德昭的一些习惯套路,知道这小子肯定早就自己物色好地方了,因此不等说完就直接问他想要哪里。 赵德昭笑嘻嘻道:“迟建新那个宅子就挺好,够宽敞,还是现成的,省得另外再费力新建,开征国税是为了弄钱,能给朝廷和老爹省上一点是一点。” 赵匡胤笑着颔首,马上抬头冲着外面喊:“王继恩。” 听到这个名字,赵德昭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心情顿时就坏了一大半。 第六十二章 王继恩的演技 虽是有些郁闷,但赵德昭知道这是在所难免,这个老阉狗极得皇帝老爹信任与亲近,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他弄倒的,迟建新的垮台显然也没能连累到他。 只见御书房外间人影闪动,王继恩走了进来,躬身道:“老奴在。” “你陪同天水郡王去一趟迟建新宅子,到那里宣一下朕的口谕:那座宅子所有物件还有里面的男女仆妇,全都赏给天水郡王办事用。” 说这话时,赵匡胤含笑朝儿子挤了一下眼睛。 赵德昭明白老爹的意思,之所以特意让身为内侍省首领的王承恩大张旗鼓跑去宣旨,是顺便替自己正名洗白的意思,此后就再不会有人背后议论说自己胡作非为,妄自抄人家产了,这对自己以后的声望名誉有好处。 王继恩领了圣上口谕,转身注目过来,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包含着畏惧与警惕,再也不复以往面对赵德昭时的从容。 但他很快低眉垂目,卑微躬身道:“殿下,您先请。” 赵德昭笑嘻嘻道:“王大官儿,迟建新不是你同乡嘛,他那宅子你应该没少去做客,肯定知道地方对吧?那你不妨自己赶在前头,在他宅子里看中什么就随便拿,就当本王送你的,本王肯定比你同乡出手大方多啦!” 王继恩本就心中有鬼,赵德昭每笑嘻嘻说一句,他的脸色便惨白一分,以致于最后再也撑不住,转身噗通一下在赵匡胤面前跪下,流着眼泪道: “圣上,迟建新中饱私囊,贪墨财货触目惊心,实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追根究底,这都要怪老奴有眼无珠,识人不明,看在同乡的情份上举荐他接掌内库。” “老奴荐人不当,情愿承担连带罪责,恳请圣上降罪,将老奴一并处置了,老奴死而无怨!” “起来吧,起来吧!” 赵匡胤一下子让王承恩给闹得猝不及防,连连摆手。 “看顾同乡乃是人情之常,迟建新犯罪该死,焉能怪到你的头上?此事与你无关,天水郡王那些话只是跟你说笑而已,何必害怕成这个样子?”说着,他瞪了儿子一眼。 “对啊,我就是个开玩笑,王大官儿你何必当真?” 赵德昭笑嘻嘻地顺势接过父亲的话,心里却在暗骂:又让你个老阉狗演过关了,跪下来就能流眼泪,老子也是服气,总有一天要让你这个老阉狗再能演也演不过关! 向皇帝老爹告了退,临出御书房时,赵德昭忍不住打了一个愉快的响指,今天进宫一趟收获不小,既讨得了老爹原谅与欢心,还能再发上一大笔财! 这一大笔财,指的是迟宅中那一间隐蔽的暗室里,整整一屋子的铜钱,当时赵德昭是既不舍得放弃,也不方便搬走。 得益于刘乐观的提醒,当时赵德昭想出了一个更好的法子:以后再找机会将迟宅索要过来,作为“国税总局”的办事衙门,这样就不再有任何搬运不便的问题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搬就什么时候搬。 金珠珍玩之类值钱的小件,不赶紧搜抢一晚上就能一件不剩,而铜钱不拿大车来装运是值不了几个子儿的,即便是让迟宅里面那些死了家主的男女仆妇们发现,最多不过是一人搂上一衣兜,压根不值一提。 因此,赵德昭当时就吩咐钱牛儿,暂时不动铜钱,将暗室入口原样封闭起来,等的就是今天! 好几十万贯的铜钱啊,赵德昭脑里一边想像着满天降下的铜钱雨,一边哼着歌儿打马回府。 …… 夜色降临,晋王府后院。 一个家仆打开后院的角门,放进来一个身穿阔大黑衣的男子。 家仆在前引路,这名黑衣男子跟随在后,脚步匆匆。 黑衣男子看上去很有些鬼祟,他用一个巨大的帽兜把脸孔遮得严严实实,即便熟人走近也很难认出他,只有光滑无须的下巴才能透露出一丝他的身份信息:一位宫里出来的太监。 晋王赵光义接到亲信急报,霍然站起沉声道:“快请!带他到内室与与本王相见,凡是那人在府中所经之处,让府中所有婢仆杂役一律远远避开,违者杖毙!” 片刻后,王府内室,烛影摇曳。 室内只有两人抵近对谈,连一个服侍的婢仆也没有。 赵光义亲自为那位黑衣男子斟上了一碗茶汤,含笑道:“王大官儿,你来得太急,且喝口茶汤解解渴。” 那位黑衣男子这才取下帽兜,烛光照射在他那光滑无须、白胖得如同剥壳鸡蛋似的脸孔上,正是当今天子最为宠信与亲近的内侍头子王继恩。 赵光义以晋王之尊亲自斟茶,除了当今天子也没有谁能安然消受,但王继恩却并不客气谦让,他捧起茶汤一饮而尽,稍定了定神儿,这才开口道:“王爷,您也别暗里埋怨老奴来得匆忙,老奴自然是来必有因。” 赵光义敛了笑意,淡淡道:“你不只是来得太急,更是来都不应该来!上次就跟你说过,你要通报消息只消派人传个口信儿即可。你王大官儿是圣上贴身亲近信用的内侍,若是让皇城司发现你夤夜跑本王府上密谈私会,圣上就算再亲近信用你,你也得掉脑袋,本王也一样落不到好。” 王继恩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叹了口气:“老奴懂,都懂,可是老奴今日着实受了惊吓,不亲身来王爷府上走一趟,这颗心就落不回肚子里。” 赵光义心里有些明白了,这老太监是在讨要好处呢,太监不能娶妻生子,不能封官受爵,除了聚敛些财货,也没有法儿有别的追求了,当下含笑道:“不知要让王大官儿定心安神,需用何物呀?本王这里异样珍宝,各地贡物都不缺,任你取用便是。” 不料,王继恩却摇了摇头:“珍宝财货之类,王爷近年以来赏赐得颇多,老奴已经是有些厌了,今日是想向王爷讨些别的来压压惊。” “王大官儿请讲。” “以后老奴不想在宫里呆了,想到地方上松快松快。” 赵光义含笑点头,王继恩的这个要求并没有让他太过意外。 对于王继恩这样的大太监而言,下放到地方上职位不会低,进进出出都有一堆人捧着,即便想弄些钱花花,只需咳嗽一声,便马上有人赶着双手奉上,这样的日子岂不比在京城宫里一举一动都受拘束,不慎打翻了一个油灯都得磕头请罪要舒坦得多? 而这里王继恩所说的“以后”,当然是指当今天子驾崩,赵光义上了位的以后。 第六十三章 各自密议 “老奴还想带兵,过一过打仗的瘾。”王继恩又说道。 赵光义愕然,旋即大笑了起来,虽是对往后的空口许诺,但他也没随便答应,稍稍沉吟,道:“那就不妨从兵马都监做起,若是做得好,就升你做防御使、宣政使,如何?” 王继恩起身打个了躬,笑道:“果能如此,老奴平生愿足,这些日子受的惊吓也值当了,一颗心也落回肚子里去了。” 待到王继恩坐下,赵光义这才徐徐开口询问他,近日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 王继恩把迟建新被赵德昭弄死抄家,而后赵德昭又试图在皇帝的面前把灾祸牵连到自己头上等等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赵光义不禁哑然失笑,摇头道:“王大官儿,你的胆子也忒小了些,那小子不过在圣上面前拿话撩拨了你几句,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王继恩摇了摇头,叹道:“服侍圣驾越久,越知道谗言的厉害,尤其是亲近之人所进的谗言。王爷,您知道您那位侄子是怎么弄死我那位倒霉同乡迟押班的吗?” “可是迟押班犯了什么大差错,让我那位侄子抓住了痛脚?”赵光义想了想问道。 他早就知道原内库押班迟建新跟王继恩是乡党,也可以算是自己在宫里的一个助力,但他并未与迟建新有过直接联系,对此人的情况所知并不多。 “不。”王继恩摇头:“迟建新并未犯下什么大错,一直以来在宫里当差办事还算勤恳,但天水郡王只用了三言两语,就让圣上没怎么考虑就要了他的性命。” 赵光义不禁一谔,内库押班在内侍中向来是极有份量的角色,怎么几句谗言就能给害掉性命了? 这一下,他心里当真起了莫大的好奇,不自禁地探身前倾,追问王继恩:“他怎么说动圣上的?” “他说,他对迟押班很生气。” “生气?” “对,他说迟押班惹到他了,他很生气,要求圣上给他出一出气。圣上没怎么考虑,就下令处置了迟建新。” 王继恩脸上挤出了几分笑容,以此掩饰眼神里藏着的惊怖与恐惧,天水郡王仅用一个荒唐无稽的理由,就能说动圣上不加考虑直接弄死一个押班——什么叫亲爹宠着亲儿子?这就是啊! 这一回是迟建新,下一回会不会变成自己呢? 虽说圣上一直很亲近自己,但再亲能亲得亲儿子吗? 打从族侄王世杰被弄死的那天起,王继恩便毫不怀疑天水郡王是盯上自己了,而且迄今为止已经成功铲除了自己的两个得力干将,这叫人如何不害怕? 与王继恩的强作欢笑不同,赵光义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阴沉得如同笼罩着一层寒霜。 他终于理解王继恩为何会变得如此不安,这位王大官儿害怕的并非是赵德昭,而是“疏不间亲”,许多原本现实理智的决断,一旦掺杂“亲疏之别”,很可能就会变得荒唐无稽,变得不讲道理,王世杰的横死就是一个例子,迟建新的惨死也是同样如此。 那么,父子与兄弟,谁亲谁疏呢?赵光义想着想着,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尽管赵德昭近来动作频频,赵光义给予了各种针对打压,但也其实对这个侄子并不如何重视,直到此刻这个侄子让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真正的危机感! 一会儿后,赵光义打破室内诡异的沉默气氛,干笑着说道:“我那侄子求动了我兄长,不过是儿子向老父撒娇,一时得逞罢了。我兄长何等英明果决,胸怀何等之大,岂会一再被父子私爱所误?王大官儿不必忧虑,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王爷说得是。” 王继恩颔首附和,但他心里却看得很明白,晋王劝慰自己不必忧虑,其实反过来正说明晋王内心开始忧虑了。 临要告退时,王继恩想起今日在御书房听到的一件事:“王爷,天水郡王向圣上做了承诺,他会在三十天之内,让圣上看到三十万贯的税钱。” 赵光义离坐起身走向门外,身体没入烛光的阴影里,阴恻恻地撂下一句话。 “他一定做不到的。” …… 几乎就在赵光义与王继恩两人密议如何应对赵德昭的同一时刻。 距离晋王府不远的赵德昭岳丈、曾任两朝宰相的当今太子太傅王溥的府邸内院,也在召开一场家庭内部密议,讨论的内容同样与赵德昭紧密相关。 王溥见儿子们到齐了,便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开腔说道:“你们的郡王妹夫派人捎了话来,说他那边马上就要开张一个叫‘国税总局’的新衙门,急缺得力帮手,问你们谁愿意去他那里谋个差事,奔个前程?” 话说出来后,就像好像悄悄融化在了空气中,没有激起一丁点回响。 无人吭声。 王溥没法子,只得挨个点名,逼着儿子们表态,先从老大开始。 “大郎!” “爹爹,儿子眼下在开封府做推官,是在晋王手下任职,很受晋王的赏识,日后的前程自然不会太差。”言下之意,自己已经有了一份好前程,不需要跑到妹夫那里重新开始。 王溥微微皱眉,他本来就没有指望老大会答应,当下也就不作勉强,转而点名老二。 “二郎,你觉得呢?” “爹爹,儿子的前程虽然比不上大郎,但眼下在工部呆着挺舒服的,不想挪窝儿。” 王溥暗叹了口气,转而把目光投向老三。 老三的回答相当直白:“爹爹,儿子的前程虽然比起两位哥哥都差得远,但毕竟有个官身在,只要慢慢积累年资,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将来总也不会太差。但是,郡王妹夫那里的前程……咳,儿子说句实话:不值得看好!” 王溥只得再看向老四,老四还未得官身,没有出过仕,按理说不应该放过他的妹夫给的入仕机会。 第六十四章 孽子也是儿子 但老四显然不这么想,正因为没出过仕,性子不像兄长们那样圆滑,反倒是他把话说得最为直白: “爹爹,郡王妹夫最近举动频频,在朝堂上很出了些风头。其实妹夫的心思与图谋,儿子们隐约能猜到一些,但是说句实话,姐夫是赢不了晋王的,不管是德望还是才干,妹夫都差了晋王老远。那儿子们把前途押到一个最终注定成不了事的身上,岂不是愚蠢之举?爹爹,这才是儿子们不愿意到妹夫那边的真正原因!” 他的这一席话,引得老大、老二、老三纷纷颔首,表示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听到儿子们回答得一个比一个难听,对赵德昭的评价一个比一个低,王溥心头颇为不快,但他也无力反驳,毕竟自己这个女婿以往的劣迹有老长一串,确实不像是一个能成事的人,女婿近来的表现虽然颇为亮眼,但并不足以完全扭转旁人的看法。 王溥没有信心继续挨个点名询问儿子,他长叹了口气,说出了此事的真正为难之处: “说句实话,爹爹跟你们一样,也不看好你们的妹夫能赢得了晋王。但他邀请你们去他那里奔前程,也不光是因为缺乏人手,同样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几个也不是个个都有官身,人人都有大好前程啊!” “亲戚之间就算不能互相扶持,起码脸面上要做得过去。我们王家这么多男丁,要是没有一个人肯领郡王殿下的情,那跟亲戚之间破了脸有什么两样呢?只怕还会连累得修芝在郡王府里脸上无光啊!甚至就连圣上知道后,也可能会觉得我们王家人眼高于顶、薄情寡义,不把他这门皇家姻亲当回事……” “再说了,同样跟皇家结了姻亲的石家,他们家的人丁比我们王家稀少多了,但还是派出了自家的一个子侄去给你们的郡王妹夫帮忙,石家都能做到脸面儿上过得去,咱们王家难道还真能做得很难看不成?!” 这里提到的同为皇家姻亲的石家,指的是当今天子的拜把子兄弟、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他的儿子娶了赵匡胤的长女,也即是赵德昭的姐姐。 有这样一层姻亲关系在,赵德昭便把主意也打到了石守信那里,捎话让石家也派出一两个后辈子侄跟着自己干,而石家已经把人派过来了,有了石家在前头,王家当然就更没有理由做得很难看了。 自家老爹语重心长,句句实在,王家的儿子们没法反驳,他们知道为了家族大局考量,家里必须至少要出一个人去跟着郡王妹夫赵德昭干,但此事毕竟关系后半生的前程,每个人都不愿意这个人是自己。 于是,几个儿子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对方能够挺身而出,主动跳进天水郡王的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 王溥叹了口气,正要闭着眼睛强行点名,忽然看到厅堂靠近门口处有一个瘦削的人影站了起来。 “儿子愿意为爹爹分忧。” 王溥抬眼望去,发现是老七王子兴,不由微微皱眉,他不喜欢这个儿子。 王家八个儿子里面,倘若要说谁的出身最卑微,谁最没有存在感,那毫无疑问就是老七王子兴无疑了。 王子兴是婢女生的,其母生他的时候难产,小孩保住了,大人没保住,以致于其母到死连一个侍妾的身份都没有。 他打小没有了生母的看顾,出身又卑贱,而且还被父亲觉得是生来克母带着不祥,因而从来就不被王家上下看重,同时还一直遭到其他兄弟的合力欺凌排斥,可以说他在家中的遭际甚至比不上府中有头有脸的奴仆管事。 王溥对于这个孽子向来没有好面色,沉下脸道:“七郎,你是真的愿意为爹爹分忧呢,还是图着想到郡王殿下那里谋个官身呢?” 这话问得十分诛心,简直就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人:你小子装什么假孝顺,想去抱你妹夫的粗腿给自己谋个前程就直说! 王子兴稍稍向父亲躬身,声音沉稳,语气平静: “原来在爹爹的眼里,兄长们都各有大好前程,决不能让他们轻易虚抛在一个成不了事的郡王妹夫身上,只有我这个儿子竟连为父分忧都不配了!既然如此,儿子又何必多说呢,爹爹愿意怎么认为便怎么认为,愿意让儿子去,儿子便去;不愿意让儿子去,儿子便继续呆在家也无妨,反正咱们王家再怎么苛待儿子,总也少不了儿子的一口闲饭不是?” 在场人人都知道,王子兴说的句句是实,但正因是实话反而最能气人,王溥当场给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连声喊着要让奴仆们拿家法来,今日非得活活打死这个孽子不可! 王子兴站在那里连眉毛都没抖一下,他在家里动辄得咎,挨家法不过家常便饭,算得什么? 反倒是平日里只会对王子兴幸灾乐祸、火上浇油的几个兄长们,一起合力拦住了父亲。 “爹爹,七郎想去,您就让七郎去好了,七郎也是咱们王家人啊,对妹夫那边也算一个交待不是?” “对啊,爹爹,不如就让七郎去,七郎聪明能干,不会丢咱们王家的脸面的!” “就是,爹爹,七郎做事有分寸,出不了差错的!” …… 儿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老爹面前把向来瞧不起的王子兴夸成了一朵茶,说七郎好七郎妙,七郎呱呱叫,七郎哪里都好。 王溥知道儿子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让这个孽子作为王家的代表,他肚子里是满心的不愿意:“我太原王氏祁县一脉,老夫两朝宰相,什么时候需要让一个丫头生的孽子出去顶门立户了?” 但王溥给儿子们闹得实在没法,只得长叹一声扔下家法棒,算了算了,孽子也是儿子,也是姓王,反正就女婿那个条件,他也没资格嫌弃孽子不孽子,就七郎吧! 翌日上午,鱼嘴巷。 “左一点,右一点,再右一点,对,放正,放正,好了,敲打子吧!” 伴随着杂役敲打钉子的砰砰声响,“皇宋国税总局”的匾额挂在了原先的迟宅大门正上门。 第六十五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实,以赵德昭的本意,他是想叫“大宋国税总局”的,仿照后世的国名全称加上部门全称,类似于“某某共和国财政部”这种,就能显得特别威严正式。 但是马尚书死活不同意,说是不成体统,上五百年下五百年从来没有这类叫法,按他的意思,匾额直接用“国税总局”就可以了,看户部衙门的匾额就是简简单单的“户部”两字,哪里不威严不正式了? 最后只能折衷一下,把“大宋”改成“皇宋”,赵德昭觉得,这算是变相强调了“皇粮国税”的皇家色彩,增强了皇家权威性,也算不错了。 招牌钉好后,赵德昭背着双手站在大门前的街面上,仰头看着金光灿灿的匾额,感觉十分满意。 他转向旁边站着的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含笑问道:“兴哥儿,你觉得这匾额题字,写得怎样?” “不怎样,这几个字秀丽略略有余,端方则稍嫌不足,好在很有间架力道,做匾额招牌是勉强够了。” “哈哈,这是你妹妹的手笔,她要知道你如此评价她的字,非气得跳脚不可。”, “哦。” 简单“哦”了一声,也就没下文了,显然这个年轻人并不肯就此改口称赞,即便知道题字之人是他的嫡亲妹妹,同时也是郡王夫人。 这个年轻人,正是赵德昭的舅兄,在王家地位最为卑微、最不受重视的庶出孽子王子兴。 赵德昭原计划的,是起码能来三个舅兄,这是因为岳父的八个儿子里面,有三个还未得官身,这也是好心好意想要顺手拉舅兄们一把。 结果呢?只来了一个庶出孽子王子兴,这就让人不是很满意了。 作为一个拥有21世纪灵魂的人,赵德昭在乎的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庶不庶出,王候将相还宁有种乎呢,丫头生的也不见得就比嫡出的差了。 真正让赵德昭不满意的是,岳父家此举所反映出来的态度问题。 为此赵德昭拿话试探了这个舅兄一句,马上就发现这个舅兄是自己前后两辈子都少见的实诚人。 王子兴半点儿没有要为自己家门掩饰的意思,他把家门里闹出来的那点事,以及父兄们的态度等情形,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比赵德昭问起的还要详细。 赵德昭的猜测由此得到了证实——岳父家对自己这个郡王女婿的前途展望,确实是满怀疑虑的,以致于只有一个没有获得父荫、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机会出仕的庶出孽子,愿意主动过来效力,搏一把前程。 自己如今都是郡王了,却还是不被看好,这当然不会让赵德昭感觉很愉快。 “那也没关系,眼下你们不愿意烧冷灶,等本王把垃圾做得声势暴涨,你们再要想来追涨,想要贴上来烧热灶,只怕就未必有你们的坑儿了!” 赵德昭站在新开张的国税总局门口,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与舅兄王子兴闲聊,笑吟吟道:“兴哥儿,你瞧咱们这国税总局,风水地势如何,像不像是能做成大事的气势?” 王子兴毫不客气:“国税总局能不能成事,在于人为,在于法度,而不在于风水地势,更不是什么气势。” 赵德昭笑了,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这个舅兄还是很有眼光与见识的,并没有像一般的儒生那样扯什么“修德修身”的那一套永远正确的废话。 当然,就是脾性有点,嗯,说得好听些,过于实诚了,一般人有点受不了。 “兴哥儿,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何岳父和其他舅兄都不喜欢你,王家上下也都排斥你了,只怕不光因为你是庶出。”既然王子兴说话实诚,赵德昭也就同样说话直接。 “我也知道,但不想改,也改不了。” 赵德昭哈哈大笑起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来欣赏这个习惯于冷言冷语、直言不讳的舅兄了,自己这里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事情适合他。 “殿下,咱们这国税总局,地方选得好,十分之好!” 一个哄亮的声音在身后开腔了,是赵德昭另一个新来的帮手石元亮,他来自于赵德昭的皇帝老爹的拜把子兄弟兼姻亲、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家里。 石守信是素有威信的军中重将,他跟两朝宰相王溥一样,都是当今天子的儿女亲家,当今天子挑中他们两人结亲,本身足以说明这一武一文两个重臣在大宋朝野所具有的威望与份量。 因此,除了自己的岳父王溥,赵德昭当然不会放过拉拢石守信这个军中重将,做法也是一样的,那就是以亲戚后辈求帮衬为名义,捎话让石守信派出几个后辈子侄来自己麾下效力。 不出赵德昭所料,这个面子石守信不得不给,但就是给面子而已,他只是打发过来了一个本家侄子,而且还是血脉较为疏远的堂侄,敷衍之意甚是明显。 “没关系了,石叔父石将军,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本王迟早会让你把亲侄子亲儿子都送来给本王效力,进而再把你本人拉上贼船!” 赵德昭心里这么盘算着,转过头笑问石元亮:“不知道这个地方好在哪里?” 石元亮笑着答道:“国税总局是聚财的地方,这里偏偏叫作鱼嘴巷,鱼嘴一张,大吃四方,只进不出,寓意岂不是再吉祥不过?” 赵德昭哈哈大笑,两只手亲热地分别揽起王子兴与石元亮的肩膀,三人并肩走进国税总局的正大门。 一边往里走,赵德昭一边含笑问道:“你二人再猜一猜,朝中的书法名家有好几个,我为何不去求来他们的字,偏偏要让夫人题写匾额呢?” “当然是因为尊夫人的字体秀雅端方,不逊于任何名家。”石元亮是个会捧场的,张口就来。 “殿下看待夫人,当然是哪哪都觉得好了。”王子兴照旧直言不讳。 赵德昭大笑摇头:“错!因为求外人的字,要有润笔之资啊,让自家夫人写,这一笔好处就能不落外人之手了,这就叫作肥水不落外人田。” 两人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缘故,不由停下脚步,一起愕然张大了嘴巴。 赵德昭两只手分别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敛起笑意道:“你二人也都跟本王沾着亲,自然也都不算外人,一点肥水尚且不想流于外人田,何况是大功名大富贵呢?眼下本王局面还小,等到本王日后一飞冲天,翱翔于九天之上,盖世功业于你二人便是触手可及!” 王子兴与石元亮哪会不懂“一飞冲天,翱翔于九天之上”是何等寓意,他们二人都是在各自家里毫不得志、极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否则也不会被打发到赵德昭这里来。 赵德昭的一番激励与暗示,让王子兴与石元亮仿佛看到令人激动的美妙景像就在眼前,两人不禁胸口砰砰狂跳,浑身发热,追随明主做出一番大事的野心就此在心底勃发。 第六十六章 十二字真言 一小队御前班值押着两辆重载马车,驶入了国税总局衙门院内,这里面装的是第一批从内库监辖下印坊出来的税票,领头带队的是刘乐贤手下的一位年轻内侍。 国税总局衙门这边,马上就有吏员出面与押送队对接,检查封条、点验数目、再在收货单上签字摁手印,再由杂役班头搬运专用仓库暂存,整个过程都处在监督之下。 赵德昭领着王子平与石元亮两人,旁观整个交接过程,同时给两人作介绍: “我这国税总局的规矩,与朝廷其他衙门有所不同,其他衙门只要结果过得去,那便一切都好,这里万事都要求做到六个字:留记录、有监督。” “比方说,这两车税票从卸下马车,再到搬进仓库,就需要接收吏员检查封条、点验数目、签字留底,负责仓储的吏员在入库时,还要重复核验一遍,同样是签字留底,甚至就连做搬运力工的杂役班头,也得数 清楚自己搬下了多少箱税票,需要摁个手印留底。 “任何一个步骤,任何一项事务,都必须要由经手人留下签字记录,这些记录由专人负责保管审查。倘若出了问题,把这些原始记录调出来比对一番,到底在是哪一个步骤,是哪一个人的问题,就可以一目了然,谁也别想混水摸鱼。” “这套法子真正妙得很!” 这一回,石元亮不再是捧场拍马屁,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叹。 与王子平一样,石元亮也没有官身,他只是曾经以石府官事的身份,为叔父石守信打理过石家的产业。 自打被把兄赵匡胤玩弄了一手“杯酒释兵权”以后,石守信就像是一头被阉掉的公猪,在军政两途再没有任何想法了,一门心思都在敛财自肥上,石元亮为这样一个叔父打理产业,他经手过的钱财与见识过的场面自然都不会少,单单是手底下需要给他报账的典铺掌柜,就一度达到七八十个。 这样的经历让石元亮深深懂得,任何牵涉到大量钱财出入的事情,经手人员总会挖空心思搞出各种花样,从中弄鬼舞弊谋取利益,官府衙门里只怕比起私家产业中还要严重。 以往为叔父打理产业时,他就时常为手底下掌柜们的各种舞弊弄鬼而恼火,偏偏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加以控制,往往只能是忍了那些小打小闹不过份的,把极少数做得太过份的一顿板子打死了事,但这到底不是什么正经对策,更解决不了问题。 但眼下赵德昭设计的这一套管控办法,让石元亮觉得看到了管控舞弊的希望,他的心里随即浮现出一个疑问,忍不住问道:“这一套法子闻所未闻,史册不曾记载,民间商行也没听说过有谁用过,敢问殿下是如何想出如此妙法的?” 赵德昭嘻嘻一笑,神神秘秘道:“曾经有一位世外高人授本王十二字治世理事真言:事权分割,过程监督,事后审查。天下间任何公私机构,只要真正做到了这十二个字,就没有理不顺的。” “事权分割,过程监督,事后审查。” 石元亮嘴唇翕动,喃喃念诵了一遍,他的脸色极为严肃,态度十分虔诚,仿佛像是在对待一句足以令人醍醐灌顶的佛家真言。 赵德昭瞧着有些好笑,自己胡诌的所谓“十二字真言”不过是现代管理学最基础的概念,也是现代所有公私机构有效运转的根基,可以说任何一个十个人以上的组织,哪怕是小到一个社区街道办,小到一家小型民营公司,都是建立这十二个字个概念上的,让石元亮听了去,居然就当成了不得的东西。 “兴哥儿,你觉得呢,我的这套法子怎样?” 赵德昭含笑转向始终没有开口评论过的王子兴,他心里很有些好奇,这个不说点难听话就不舒服的舅兄,还能不能给自己挑出错来? 王子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此法过于耗费纸墨。” 赵德昭一愕,大笑了起来,就连石元亮也是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摇头。 笑完了后,赵德昭继续向王子兴与石元亮两人,讲述了税票余下的流转过程:它是通过哪些步骤从国税总局分发到各地分局的,然后又是走完哪些步骤才会最终贴到纳税契书上的。 讲清楚了税票如何从国税总局发放到各地分局,最后直致贴到纳税的契书上,也就等于说清楚了税款是如何纳税人手里交纳到各地分局,再汇聚到国税总局的。 算上答疑时间,赵德昭只花费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把整个流程向王子兴与石元亮两人交待得明明白白。 王子兴与石元亮马上就领会到其中精髓所在:简单来说,税票怎么流转下去,税钱就怎么汇聚上来,过程一目了然,只要不是蠢到照着葫芦画瓢都不会就肯定应付得来。 于是,两人纷纷表示信心十足,就这么一套玩意儿,自己一定能够接得住,办得好。 赵德昭也不耽搁,马上召集国税总局的所有吏员,当众宣布了一项口头任命。 “委任王子兴与石元亮为国税总局税务帮办,即日到任。” 话音一落,在场的几十个吏员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就连王子兴与石元亮这两个当事人,也都是各自懵逼,脸上只有尴尬,没有半点儿被封官的喜色。 各人心中所想都差不多,“税务帮办”是个啥啊?虽说大宋朝廷的官职名称向来花样繁多,官名的长度从三两个字的,再到三四十个字的都有,但俺们就算没有听说过官职名称,也能从字面意思猜得出大概的职权范围,知道是几品的官身。 而这个所谓的“税务帮办”,俺们是既没听说过也压根理解不了,完全不附合朝廷体制嘛,一个朝廷体制里没有的头衔,那它还能叫作“官职”吗?不给官职前程,谁给你卖力干活儿啊?就是皇帝都还不差饿兵呢! 第六十七章 甩手掌柜 “税务帮办,即是帮忙办理税务,它当然并非是朝廷的正式官职,而是本王临时委派的差遣。” 赵德昭知道各人心中的那点小心思,他环顾全场,提高嗓音说道:“但是,只要把差事办好办出成效来,那它就是朝廷的正式官职!届时本王会亲自奏明圣上,起码将它定成正五品!” 嗡的一下,满堂骚动起来,这一下子就给出一个正五品,还是起步价,郡王出手还真大方! 王子兴与石元亮更是浑身燥热,眼皮发涨,他二人出身尴尬,功名利之心反而额外重,眼下亲耳听到赵德昭许诺下了如此大的前程,如何能不满心激动? 这是近在眼前,伸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好处,比起赵德昭先前的那个隐晦的画饼更为激励人心。 尤其是对于王子兴就更是如此,他记得很清楚,自家那位任职开封府推官的大哥,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官身品级也不过才是正六品而已! 两天后,赵德昭推行的契税新法,首先开始在开封府与西京府落地实施。 之所以首先选择在这两个地方落地,是赵德昭考虑到客观条件的限制,所做出的最优选择。 一是时间很急。要在短短几天内,就让一项新税制在全国范围内落地,别说眼下还是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十世纪的大宋,就是放到满地高铁飞机、遍布电信网络的21世纪中国,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开封府与西京河南府距离朝廷中枢近在咫尺,管控力度也强,在这两府之地推行落地最为方便,见效也是最快的。 二是人手有限,内库监从宫里挑出来的那些闲散太监,不是马上就可以用的,需要经过培训与甄别;从吏部抽调过来的吏员,也为数有限,而且只能应一时之急,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因此,指望凭着现有的这么一点可用的人手,就把全国上百个州府都覆盖到,显然并不现实。倘若不顾客观条件强行推进,解决的问题只怕比带来的问题还要多。 “先近后远,先富后穷,先重点突破,再全面推行”——这就是赵德昭综合考虑现有的条件与困难,所定下来的契税推进路线。 这个思路的灵感,其实就是赵德昭借鉴了后世很喜欢搞的“改革试点”:每鼓捣出来一种新制度,都在条件较好的地区尝试推行,积累起了足够的经验与相关人才后,再在全国范围推广:有经验的地区对没经验的地区搞传帮带,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覆盖全国,推行得既快又稳还不容易出纰漏。 而开封府与西京河南府,恰好满足“既近又富”两个有利条件。 因此,这两个地方自然是一早就成为了赵德昭选中的最优先突破的重点。 甚至是,赵德昭向皇帝老爹承诺的“三十天,三十万贯”,也正是来源于对这两个地方的契税预估测算,否则他也没胆子跟皇帝老爹夸下这个海口。 石元亮被派到了洛阳,也即是西京河南府督办契税征缴,那里正处在他叔父石守信的军事辖区内,把他派到那里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各方势力包括当地官府衙门也好,当地商会也好,多少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赵德昭给他下达的任务是在余下的二十八天内,至少征足十万贯。 而舅兄王子兴则被赵德昭留在了开封府,就近督领京师本地的国税分局,作为一个两朝宰相之家出身的东京土著,王子兴在这方面自然有他的独特优势,即便东京的各方势力不肯买他的账、给予他方便,他至少不会被人吓唬到或者是糊弄到。 作为整个大宋最为富庶、商业也最为繁荣的地区,开封府当然是重中之重,赵德昭给王子兴定下的任务是二十八天内,征足二十万贯,占到预估总额的三分之二! …… 在向王子兴与石元亮下达了各自的任务,他们二人分别上任开张后,赵德昭立刻就从近来忙得要得脚打后脑勺的状态,切换到了甩手掌柜的状态,每天甚至连国税总局衙门都不怎么去了,仿佛是把这件大事完全忘在了脑后, 在余下的时间里,赵德昭几乎一直泡在郡王府的书房里,亲自动手鼓捣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玩意儿,而且兴致勃勃,乐在其中,害得自家夫人被冷落得一连独守了好几个晚上的空房。 “相公,你那个国税总局就不管了么?”到了第七天下午,王修芝实在是没忍住,借着送点心的由头闯进了书房当面质问丈夫。 “娘子,你怎么知道我没管呢?”赵德昭轻笑一声,连头都没抬,专注地忙着手头上的事情。 “你一连好几天都没去过国税总局衙门。”王修芝走到赵德昭身后,双手一边为他轻轻捏按后颈,一边柔声提醒事情的严重性:“相公,这是你在圣上那里领到的第一桩大事,要是办得虎头蛇尾见不到实效,那就再没有以后了,这可比起你惹得圣上生一时之气,后果要严重得多了。” 赵德昭微微闭上眼睛,享受着娘子温柔小手的贴心服侍,含笑道:“娘子,你伺候相公我再使劲些,相公我告诉你原因,保证让你的心落回肚子里。” “哼!要妾身使劲儿是吧?”王修芝的手指在赵德昭的后颈窝里用力捏了一把,没好气地道:“够使劲儿了不!” “对,对,就这样,手劲儿刚刚好。”赵德昭舒服得闭着眼直哼哼,这才徐徐开口,讲述起了原委:“我接手迟宅把它变成国税总衙门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里原先所有的婢仆杂役都处置了……” “啊?!” 王修芝惊叫出声,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她右手突然用力,手指的指甲尖居然生生抠进了赵德昭的后颈皮肉里。 “相公,你这也太狠毒了吧!就算迟建新惹到了你,又犯了国法,你把迟建新处置了那是应该的,可他宅子里那些婢仆下人没有惹到你啊,也没有犯着什么国法啊!” 第六十八章 没有破绽 王修芝气愤已极,手指甲用力掐着丈夫: “不是遭际凄惨的可怜之人,谁愿意卖身到一个声名恶劣的太监府上为奴为婢,他们这些奴婢下人都已经如此凄惨了,你怎么就能对他们这些可怜人下得了如此毒手!” 赵德昭痛得哆嗦了几下,连忙把后颈缩回颈窝里,他再不敢在娘子手底下卖关子,只得赶紧把实情和盘托出: “我说的处置,并非你以为的处置王世杰与迟建新的那种处置,就是处理打发的意思。我是把迟宅的所有婢仆杂役,愿意遣散的遣散就发还身契;想找下家的,就一股脑儿打发到了刘乐贤那里,他最近升官又发 财,换了大宅子,府上正缺人服侍,让伺候惯太监的那些婢女姬妾,再换个太监伺候,岂不是彼此都便利?就为这个事,刘乐贤对我千恩万谢,乐得屁股都笑开了花。” 王修芝很想问问婢女姬妾是如何伺候太监,但此事说出口来着实不雅,她只得忍住好奇,催促丈夫:“然后呢,你处置迟宅原先的下人们,跟你管理国税总局有何相干?” “当然有关系啦,迟宅原先的下人们都没留下,国税总局的那些杂活粗活也得有人顶上不是?吏员们需要有人伺候茶饭,需要有杂役每日洒扫,还得有护卫站班巡夜……原来迟宅的婢仆下人只服侍迟太监一个人,现在要伺候几十个大小官吏,需要的人手比起原来还要多出一倍。” “娘子,你不妨猜猜看,这些人都是谁安排下的?他们的眼睛里能看到多少事,耳朵里又能听到多少话?” 赵德昭说到这里,便重新眯起了眼睛,一副等着继续享受的模样。 王修芝不是傻子,立刻就有些明白过来。 她顿时就放下了心,重新给丈夫捏颈捶背。 赵德昭近几天里没日没夜在书房里亲手忙活着的、给皇帝老爹的那件寿诞礼物,已经接近完成;此外契税的征收进度同样让人满意,王子兴与石元亮办事得力,做出的成绩甚至超出了预期。 因此,赵德昭今天的心情十分放松,他一边享受着王修芝的殷勤伺候,一边笑嘻嘻地跟她吹牛闲扯: “所以呀,娘子勿要忧虑,我不去衙门不表示就我没有管事。别看你相公我现在每天足不出郡王府,国税总局衙门里有哪个吏员在公事房里放了个臭屁,我当天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开封分局与洛阳那边自然也 是一样,每天大事小情,最迟次日就会有专人快马来报,一切都在你相公我的掌握之中。” 王修芝含着笑意,凑趣恭维道:“相公,你这个就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赵德昭大笑起来,自家老婆的拍马屁水平相当可以。 这时候,正好有两份书信简报呈递了进来,一份来自留守开封府的王子兴,另一份来自西京河南府,也是派往洛阳督领税务征缴的石元亮。 按照赵德昭的要求,王子兴与石元亮发来的每日简报里面,需要列明两个税务分局前一日的营业数据,包括受理了多少份交易契书的公证申请,卖出了多少面额的税票,最终又盖章核验通过了多少等等,只要掌握了这几个数据,那就出不了大问题。 眼下放到桌子上的这两份简报,它们都是刚刚由专人快马送交到郡王府门房,然后由钱牛儿即刻转送来书房的,报告汇总的应该是昨日的营业情况。 “娘子,你不妨打开看看,就知道为夫有没有吹牛。”赵德昭抬手示意王修芝先看。 王修芝含笑拆开书函上的蜡封,展开里面薄薄的一页写满数字的纸,迅速浏览了一遍,接着又马上拆看第二封。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露出了几分惊疑之色:“相公,你确定契税征缴进度赶得上么?开封府与西京河南府报了昨日的数目,合共才报上来七千贯的征缴款项!三十天,三十万贯,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要是每日都是这个数,那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呀!” 赵德昭大吃一惊,他再没有了安座吹牛享福的兴致,腾的从椅子跳了起来,愕然道:“娘子,你在跟我逗乐子吗?前些天收到的简报上,每日报上来的征缴额都是万贯左右,而且是一直在增长,一天多过一天,上一次报来的都接近一万三千贯了,怎么会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王修芝扁扁嘴,把两张简报纸往赵德昭手里一塞,嗔怪道:“谁跟你逗乐子了!相公,你自己看嘛,昨日我七哥那里税票卖了四千二百贯,石元亮那里报上来的,是税票卖了两千六百贯,这合共还不到七千贯呢!” 赵德昭一把接过两张简报纸,越往下看,越是吃惊,感觉就好像是自己被人扔进了在汴河里冬泳似的,顿时浑身上下哇凉哇凉的。 王修芝看出丈夫脸色不对,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柔声开解赵德昭。 “相公,你也不用着急。妾身想着,昨日不是正好逢着花朝节么?应该是那些巨商大贾们要过节,要带着家人踏青游玩,自然就不怎么打理生意了,少了生意也就少了大宗买卖交易,自然就会少缴了契税啦,等到明日的简报过来,自然就会恢复过来啦。” 赵德昭摇头不语。 因为逢着过节,商人就不做生意了,商业交易就会随之大幅减少? 对于一个曾经见识过21世纪的“节日经济”是何等繁荣、影响是何等巨大的现代灵魂来说,这种说法完全就是扯淡了,自家娘子的安慰开解随便听听就可以了,真要信了就是自欺欺人。 按照常理,节日当天的契税收入不仅不该大幅减少,反倒应该有所增加才对,这里头一定有蹊跷,一定有人在里头弄鬼! 赵德昭稍稍冷静下来,把两张简报纸上的各类数字,重新仔细过目了一遍,居然没有从中找出任何破绽来。 这个就太奇怪了,赵德昭对自己设计的这套流程很有信心,它的初衷就是通过分割各种事权,做好过程监督留底,从而防范经手人员从中舞弊弄鬼,如果真有人胆敢这么干,那么在呈报上来那些数据账目中,是一定能够发现端倪的。 但眼下居然看不出任何破绽,这就真的是见了鬼了! 第六十九章 未卜先知 赵德昭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在书房里慢慢来回踱步。 按照他设计的契税征缴流程,任何一笔税款都需要先后经过收银员、出票员、审核员这三个经办吏员之手,三人每经手一笔业务,都需要各自留底。只要对照一下底账,其中是谁弄鬼舞弊便一目了然。 即便收银员、出票员、审核员这三个经办吏员一起串通好了,把各自的假账底子做得互相对得上,那还有仓管员这一关,这个职位是专门负责清点、保管发票与税款的。 每天清晨在开门营业前,出票员需要到仓管员那里办理出库,点验当日需用的税票,签字领用; 每日傍晚关门后,出票员需要把当日没用完的税票,退回到仓库员那里重新入库,点验交接。 税票早上出库领用要点数,傍晚退回入库也要点数,两个数目相减,就可以知道当日的税票消耗总额,而这个数目又必须与收银员当日交纳给仓管员的入库税款总数相符——消耗多少税票,就得收到多少税款,少一个铜板都得有人负责! 而王子兴与石元亮二人的任务,则是在开封分局与洛阳分别掌总,负责监督落实这个过程。 因此,单日税款出现这种不合常理的大幅下降,但是账面上又暂时看不出破绽来,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收银员、出票员、审核员、仓管员等所有经办吏员,乃至当地官府全都串通好了合伙弄鬼舞弊,把底账做平了; 要么,就是更加恶劣的局面——就连王子兴与石元亮也被人拖下了水,一起参与了营私舞弊。按说这种可能性很小,两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豪门权贵子弟,几万贯钱财对于他们来说,远远不如政治前途有价值,他们不致于愚蠢到这个地步才对,但是涉及金钱利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但是不管问题出在何处,这种状况都不能再持续下去。 否则,轻则完不成向皇帝老爹的承诺,导致自己颜面尽丧。 重则,才起了个头的大宋财政改革就此夭折,自己再没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赵光义党羽也会趁机围攻扑咬,让自己刚刚有了起色的政治信用与威望声誉一朝被打回原形。 赵德昭不愿再设想下去,他停下踱步,朝着书房外面喊了一声:“钱牛儿”。 候在外面的钱牛儿立刻出现在书房门口。 赵德昭沉着脸吩咐:“你马上去把兴哥儿请到我这里来!” 最好的应对,当然是把王子兴与石元亮都叫到跟前,当面一并查问明白。 但石元亮远在洛阳,往来耗时颇多,也就只能先把王子兴叫来问话了。 钱牛儿领了命后,立刻朝着马厩的方向小跑着去了。 此时,王修芝大约也已经想明白了此事颇有蹊跷,知道自己的庶兄王子兴已经是身处嫌疑境地。 眼下见到丈夫脸色阴沉命人紧急召来王子兴,她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凝视赵德昭道:“相公,你是怀疑妾身的七哥营私舞弊,贪墨了朝开封国税分局的税款?” 赵德昭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蠢,搭理一句都算自己输了,于是直接扭过了头去。 孰料,紧接着便听到娘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相公,妾身的娘家是太原王氏一脉,六百年传承的名门世家,王家子弟众多,其中有贤的、有愚的,有成气的、有不成气的,有嫡出的,有庶出的,可是绝对不会有那种为了几个铜板就把自己卖了的!” 赵德昭愕然回头望去,这才发现王修芝居然已经是双眼含泪,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就好像是一个孩童被大人冤枉做贼后的反应,既感觉屈辱又满怀愤慨。 “娘子,你都想歪到哪里去了?我是真没有这个意思啊,叫兴哥儿过来,只是为了当面把事情问清楚而已。” “你嘴上这么说,肚子里一定是在怀疑我们王家人做贼!” “娘子,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不,相公你心里就是这个意思!” 赵德昭哭笑不得,心想不管是21世纪的现代家庭主妇也好,还是大宋的宰相之女、郡王妃也罢,一旦沾到自己的娘家,立马就瞬间降智变得缠夹不清,这种事情还真是古今并无不同啊。 正感觉有些脑壳疼,钱牛儿急匆匆回来禀报说人请到了,他刚出王府没走几步,就迎面撞到王子兴正好往郡王府赶,眼下已经把人请进府里,正在门厅里候着,问是请到书房相见还是正厅奉茶。 赵德昭趁机开始表演,抬脚轻轻踹了钱牛儿一下,板起脸喝骂道:“你小子是犯了傻吧?居然还敢让舅老爷在门厅候着!爷平时怎么教你的?跟你小子说多少了,舅老爷那是自家人,就是让登门来访的尚书将军们候着,也不能让舅老爷候着,还不赶紧请过来?” 钱牛儿满脸懵逼地滚去请人了。 赵德昭转过头再看王修芝,发现她果然不再气咻咻的,只是俏脸上似乎仍有些许忧色,便含笑道: “娘子,你且放宽心,兴哥儿肯定是已经摸清楚了问题,赶着向你相公我禀报来啦,否则就凭你七哥的那个脾性,他还能是专程赶来咱们这里串门走亲戚的不成?” 王修芝听得一愕,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果然,王子兴被钱牛儿领着请进郡王府的书房后,他顾不上跟赵德昭夫妇细细见礼,便立马说起正事: “开封国税分局出大问题了!昨日一下子少了那么多税款,我当时便觉得不对劲,但在账目上又看不出任何的破绽,直到今日我才发现……” 赵德昭不等他说完,便即抬手打断道:“你发现分局所有的经办吏员,全都串通起来合伙舞弊,糊弄你这个掌总之人。” 看出王子兴脸上的惊讶之色,赵德昭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两张薄纸,补充解释道:“我是从你派人送过来的当日帐目简报里瞧出来的。” 王子兴闻言满脸骇然,他前后费了好些功夫,才最终查明问题出在哪里,万没想到赵德昭居然只凭着一张薄纸便找到了答案,这让他简直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个郡王妹夫是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神算本事? 第七十章 一个大乐子 赵德昭当然不是未卜先知,他能够很轻易地得出正确结论,只是因为他对自己设计的那一套方法制度足够熟悉,并据此作出了一个正常的判断而已。 税收数额不合理的急剧下降,但在帐目底单上又找不到任何破绽,唯一的可能便是:收银员、开票员、审核员、仓管员等所有经办吏员,一齐串谋舞弊,把假账目做平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解释。 因此,王子兴需要费尽心思调查后才能得出的惊人结论,在他看完账目简报的那一刻起,便是一目了然、铁板钉钉的事情,唯一值得稍稍存疑的问题,便是舅兄本人有没有被拖下水牵连进去? 当然了,随着王子兴的主动赶来禀报,这个疑问已经不再成为问题了。 眼下还没有弄清楚的,便是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赵德昭沉默了片刻后,接连向王子兴发问。 “你那开封分局,在东京城里,在各郊县,合共是布下了十处税务所对吧?” “是,城中七个,郊县三个。” “十个税务所,每个税务员都配齐了收银员、开票员、审核员、仓管员,严格按照我定下的纳税流程在运作?” “是,每个税务所都配齐了人手,也都严格按照规定的流程在运作。” “你何以如此确定?” “我也不必瞒着殿下:每个税务所里,都有一个杂役在负责洒扫煮茶,兼维持现场秩序。十个杂役都是我从家里抽调过来的可靠家仆,他们是我预先悄悄安插在税务所里的眼线,他们虽不识字也不懂账目,但是用眼睛盯着那些吏员有没有按规矩办事,还是不难做到的。在各个税务所的吏员们是否照章办事上,这些眼线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王子兴喘了一口气,补充道:“但这些眼线还是起了作用的,就是他们昨晚跟我禀报说,感觉到税务所办理契书公证的商贾人群是一日多似一日的,来人多还来人少,这是谁也做不得假的,但是这个情况就跟税额的骤降对不上了,我这才敢确认一定是出了问题!” 赵德昭含笑点了点头,这个舅兄做事还是很有心很细致的,又问道:“你管辖的十个税务所,每一个所的单日税额都从昨日开始剧降?” 王子兴严肃点头:“是,今日估计降得更厉害,只是还没统计出来到底降了多少。” 赵德昭与王子兴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话,神色都有些凝重。 这时候,一直旁听没话的王修芝终于忍不住了,换作其他人来访,内眷照例是按照礼节通常是需要回避的,但王修芝自然没有回避自家哥哥的道理,便留了下来一起参详商议。 她转向王子兴,问道:“七哥,那四十个税吏,都是你挑选的人手?” “是。” “他们是不是从同一个衙门抽调出来的,互相早就熟识?” 这个问题惹起了王子兴怼人的毛病,他对着自家妹妹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 “你当你相公是个蠢的,还是当你七哥是个蠢的?” “他早就交待过我,在人手安排上,务必交错选用,以防勾结串通。” “这四十个税吏里面,十二个是我从内库监刘押班那里挑出来的闲散太监,十个是吏部给的人手,八个是开封府衙门给的人手,还有十个是由熟悉东京土著居民充任,全都是打散了安排在各个税务所,决不会有任何一个税务所里四个吏员彼此全是熟人。” 王修芝早就习惯了自家七哥的德性,她倒也并不生气,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唉,如此说来,便是七哥你那开封分局辖下的所有十个税务所,合共四十个税吏,他们彼此原先并不熟识,做了几天的同僚后,突然就在一夜之间商量好了,从同一天起,用同一种法子开始做假账,互相配合,彼此遮掩,大肆营私舞弊,从中偷取税款?” “不止了。”赵德昭淡淡道:“还有石元亮在洛阳督管的六个税务所,二十四个税吏,那里也出了一样的问题;我没料错的话,那边玩弄的把戏,跟开封府这边不会有什么两样。这样也好,不必再去费神查问那边了。” 王子兴兄妹二人对望了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赵德昭哈哈干笑两声,脸上却殊无笑意:“是啊,娘子,兴哥儿,六十四个互不熟识的税吏,居然如此团结一致,齐心协力,你们说这事儿稀罕不稀罕,这个乐子大不大?” “哈,这个乐子真就是大极了,咱们大宋上上下下的官吏们,要是都能像他们这六十多个税吏一般万众一心,群策群力,那早就天下大同,海宴河清了!”王子兴冷笑道,语气里充满愤懑。 “相公,七哥,这是有神仙出手,给你二人的国税总局整出来的大乐子。”王修芝试图说点笑话,想要舒缓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围,只是笑得很勉强。 三个人都脸色不太好,因为这个乐子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事情真相推究到这个份儿上,也就只差说出来一个名字而已。 只是那个名字的份量如同巍峨大山一般,它的巨大阴影笼罩整个东京城与半个大宋天下,公然提出来可能会让其他人压力太大,而且会破坏气氛,因此赵德昭不愿说破,王氏兄妹也是一样的考虑。 三个人都不是政治白痴,各人心里很清楚—— 只有晋王兼开封府尹赵光义拥有无孔不入的手段,以及煊赫逼人的威势,可以同时在开封府与西京府两地,毫不费力地迫使六十四个不同出身、不同来源的税吏全都俯首听命,逼着他们齐心协力、互相配合,狂挖国税总局的根基。 而晋王的真正目的并不难猜到,那就是要让赵德昭的国税总局落得一个惨淡收场,也就等于是要让赵德昭的政治前途与政治声望走向惨淡。 过了好一会儿后,王子兴最先打破沉默,他霍然起身,向着赵德昭深深一揖: “殿下,咱们要是不赶紧作出应对,便等于是在那些下作伎俩面前彻底败了阵。” “即便是做出应对,只要动作不够暴烈,照样是等于败了阵。” “殿下,咱们马上动手抓人吧,来一个以力破局!” 第七十一章 书生意气 王子兴神情愤慨,咬牙切齿,他投入了好多心血与前程寄望的事业,两三天功夫就被人使用下作伎俩搅得稀巴烂,心里哪有不恨的?因此他才会要求采取最激烈的行动来应对。 赵德昭神色平静,抬眼望着他道:“你说抓人?抓什么人?” “当然是把那六十四个税吏全都一股脑儿抓了,一个一个严刑拷问,让他们招认贪墨了多少税款,幕后指使是谁,让他们签下认罪状!” “然后呢?” “然后就顺藤摸瓜,照着他们的口供一层一层往上查,总能查到那位幕后神仙的头上!查到实证后,便由殿下呈交圣上,再付诸朝堂公议!我就不信那位幕后神仙真就能一手遮天!”王子兴凛然道。 赵德昭想笑,咬着嘴唇忍住了,什么叫书生意气?这位舅兄就是了。 “顺藤摸瓜,追查到底”,听起来正气满满,其实完全不切实际,真要是这么莽上一波,最多也就能把那些税吏给办了,撑破天也就再带上奔走办事的几个六七品的芝麻官而已,指望能够一层一层地往上捊,一直捊到赵光义这个总boss的头上,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王修芝没有那么书生意气,稍稍一想便摇头:“不行,贸然抓人拷打并无大用,最多只办得了那些税吏。” 王子兴大声叫嚷起来:“那也得先把税吏们办了再说啊,好歹出上一口恶气!难道要放任这批蠹虫继续啃噬国帑?今晚就抓人,先抓开封分局的四十个税吏,同时再派人给洛阳的石元亮传信,让他那边抓另外的二十四个!另外再赶紧选派新人接替税吏,应该还来得征足三十万贯。还有,那些税吏抓了之后,要挨个抄没家产,我来带队!” 王修芝还是摇头。 “不行的,这个恶气眼下是出不得的。你想想看,国税总局开张不过旬日,便在一夜之间抓了全部的税吏拷打抄家。” “东京百姓,还有朝野舆论,会如何看待此事呢? “七哥啊,你这是想让你妹夫,还有他的国税总局,变成大宋的笑话吗?” 王子兴愕然张大了嘴巴,他刚刚激动过头,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此刻经由妹妹的提醒,他立马便明白了这桩下作阴谋的险恶之处—— 倘若你要发起反击,只能网到些小鱼小虾,代价是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倘若你默默忍受,就等于坐视局面溃烂继续下去,最终仍然归于失败。 这种两难处境让人不得不佩服,那位幕后神仙手段与心机确实厉害。 …… 王修芝虽然瞧出自家七哥的主意不靠谱,但她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柔声安慰一直沉默的赵德昭:“相公,这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还有半个月时间,咱们慢慢想对策,你别太着急了。” “我当然不急,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赵德昭抬起头,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看上去似乎心情确实不错,并非是气得糊涂了说反话。 王修芝与王子兴对望一眼,都是眼神诧异,面面相觑。 两人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赵德昭寄予厚望的国税总局让人使坏给搅成了这个样子,最起码圣上那里的承诺肯定是完不成了,这如何还能是好事了?! 赵德昭来回踱了几步,脸色严肃地抬头望着王子兴。 “兴哥儿,你是不是非常想要来一把大的?” “对!”王子兴昂然答道。 “想把那一帮朝廷的大小蠹虫们,来个一扫而空?” “对!”王子兴大声道。 他记得很清楚,赵德昭筹办契税之初,就得到了圣上亲口委任,准许提调正二品以下各级官吏要求协助,若有怠慢、违令等情,便可即刻拿问,这样一道圣旨授予的特权虽然一直没有动用过,但未必现在就用不得,拿问一批中下层官员应该问题不大。 此刻,他满心等着赵德昭一声令下,然后立马带人动手扫荡蠹虫! 赵德昭却只是伸手拍了拍舅兄的肩膀,含笑说道:“这就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现在就赶紧回去休息吧。” 王子兴还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愕然张大嘴巴。 王修芝小声试探着问道:“那税吏舞弊的事情……” “放下不管。” “洛阳那边呢?” “也放下不管了,你代我写封信给石元亮,让他莫急莫慌,该吃吃,该喝喝。” 这一下,就连王修芝都听得傻眼了,弄不懂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丈夫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丧失志气了?可是看神情脸色,也不太像啊! 她正要追问个究竟,赵德昭摆了摆手,一句话就给她堵回了喉咙里。 “万寿节还有不到十天,我不想在寿诞前夕给我老爹添堵,天大的事情,都得等我老爹开开心心、热热闹闹过完了这个寿诞再说!” 说完,赵德昭朝着王子兴挤了挤眼睛,含笑道: “等过了万寿节,我说话算话,让你看个大的,把扫荡蠹虫、抓人拷问的任务都交给你,让你把扮演正义使者的瘾给过足了!不过抄家的事情嘛,就不用劳烦你了,我也就这点爱好啦……” 王子兴没怎么听懂“扮演正义使者”,他只好当作妹夫是在发昏说胡话,摇着头告辞而去。 眼见七哥走远了,王修芝身姿摇曳,裙裾款摆,移步到赵德昭座椅后,一双柔嫩小手在他的颈窝里摩挲,发嗲道:“相公,跟你商量个事,下次抄家带上妾身好不?” 赵德昭一时无语,懒得搭理。 “相公的爱好,就是妾身的爱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夫妻一心,同去同归,满载而回,多好不是?”王修芝的声音嗲得让人受不了。 “不对吧?”赵德昭实在没忍住:“娘子,你刚刚不是口口声声说,你们王家是如何如何的世家名门,你们王家子弟从来不把几个铜板放在眼里吗?世家名门都是这个德性吗?” “呸呸呸!没钱只能叫穷苦人家,叫什么名门世家?几个铜板不放在眼里,那叫傲气,大批金珠财宝还不放在眼里,那就叫傻气!” 第七十二章 寿诞大礼 万寿节正日。 东京城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人烟密集的路口街市,都搭上了高台,陈列百戏杂耍,与民同乐。 得益于赵德昭敬献上来的那一百四十万贯抄家得来的珍宝财货,赵匡胤给文武公卿、边军将领,以及后宫嫔妃们颁下的赏赐,比起往年都要丰厚得多,于是上上下下都很满意,连带着对赵德昭的风评都上升了不少。 赵匡胤站在福宁宫楼台上,背着双手俯瞰脚下的皇城,心里同样觉得很满意,人的年纪越老,越是喜欢热闹,今年的寿诞场面比起往年更加盛大。 这都是二郎办事得力啊,居然提前好些天就把三十万贯的承诺完成了! 若非两天前赵德昭一再拍胸脯保证,三十万贯铜钱一文不少,眼下就堆放在国税总局的仓库里,赵匡胤甚至不敢相信此事是真! 正念叨着自家二郎,赵匡胤便听见身后楼梯有人噔噔上楼,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爹爹,儿子给您备办的寿礼,已经让人抬进宫啦,还请爹爹下楼赏鉴。” 赵匡胤转过身来,含笑道:“你小子都献了一百万四十万贯了,居然还要送寿礼?该不会又是一百四十万贯吧?” 赵德昭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心里有些惊疑不定:“老爹知道我黑下了一百四十万贯抄家财了?难道皇城司还派人潜入我府里了?不会吧!” 但赵匡胤只是随口说笑而己,他看到儿子脸色不好,跺脚笑骂道:“没出息的小子,看你吓的!上次你能献出来一百四十万贯,便是很有孝心了,我这个当爹的还能见好不收,硬把自己的儿子死里薅,逼得你变卖家产不成?” 赵德昭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嘿嘿干笑两声道:“天子胸怀天下,哪会在意些许财货?能得爹爹如此体谅,儿子感激不尽。”心里却在想,有了老爹您的这句话,往后就算发现我私吞了一半抄家财,您这个当爹的也不好再跟儿子计较了不是? 说完身子退开两步,让出了下楼的通道,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含笑催促道:“爹爹,您还是赶紧随儿子下楼,看看儿子给您送来的寿礼。” 赵匡胤被催不过,只得马上抬步下楼,一边随口笑问道:“献宝献得这么急,可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吗?” 赵德昭跟在身后,笑着答道:“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玩意,但也可算得上是无价之宝,远比一百万多贯的金珠财货更有用,也不枉了儿子费了好大的心力亲手弄出来,爹爹您一看便知!” 赵匡胤被勾得好奇之心大盛,脚下不自禁地加快步伐。 父子俩下楼到了福宁宫前殿,从天水郡王府的书房里一路抬到此地的那份独特的寿礼,已经在大殿中央摆放好了。 那是一个长宽都接近一丈的巨大四方木盘,上面是整个大宋北境的地理山川形势微缩沙盘,上面一条一条山脉,一道一道河流,一座一座城池,俱都清晰可见。 其中,山川平原是用颗粒极细的小米拌上牛皮胶捏就成形的,河流的形状则是用墨汁勾勒了出来,而城池是用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子代替,每一处地方都插上了小旗子,标明了名称。 而大宋与契丹的辖境,则是分别用龙胆紫与靛蓝做了染色区分,南面是大片的赤紫色,北面是更大一片的蓝黑色,双方敌我地理形势与犬牙交错等情形,全都是一目了然。 赵匡胤第一眼看到儿子的这份寿礼,便不由得怔住了,眼神里放射出异样的神采。 紧接着,他急奔到近前,驻足在沙盘前细观,目光死死落在山西、河北两处,一只手尤其在代表“太原城”那个木盒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恨不得就凭一只手把这座城池凭空拔起。 赵德昭懂得皇帝老爹的执念与心结,耐心地等候老爹的注意力稍稍从沙盘上收回,这才徐徐开口解释来历: “前些时候儿子读史书,读到马援聚米为山川,为汉光武帝指画地理形势,令到光武帝未曾动兵,便能了然如胸,胜算大增。儿子由此便起了效仿的念头,但又觉得马援所做的还是不够细致,于是在这些日子里 找来了许多舆图作为参照,又请教了兵部职方司管理舆图的几位郎中,花了将近半个月才做成了这个沙盘。” 这些话都是说给皇帝老爹听的,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得亏我上辈子开网约车撞死之前,还跑过十多年的货运,山西河北一带都去过多少回了,各种谷歌卫星地图和导航图也看得很熟,能记得大概的山川地理走向,不然就凭着参考那几张抽象水墨画一样的大宋舆图,能做出这个沙盘才是见了鬼了!” 赵匡胤是征战起家武人皇帝,自然是识货的行家,他脸有喜色,连连点头。 “好,好!二郎,你有心了,这份寿礼办得极好!山川地理,敌我形势都是一目了然,城池方位也标注得清楚准确,对规划作战方略极有裨益,确实如你所说,虽不是稀罕物件,但对于国家能有大用,确实是百万贯不换的无价之宝!” 眼见老爹心情不错,赵德昭正要趁机下说辞,赵匡胤忽然俯身伸手在“晋阳”附近的山峰尖尖上轻轻捏了一下,转过头疑惑问道:“这明明是粟米捏就的,为何不叫米盘,却叫做‘沙盘’?” 赵德昭一怔,心想这个问题到是不好解释,难不成我要告诉您,后世都是这么个叫法吗? 但赵匡胤居然马上就有了自己的看法:“嗯,这是沙场征战所用,自然是该叫作沙盘,好,很好!” 赵德昭呆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可以这么理解,当下不及多想,马上抓住机会兜售私货,向皇帝老爹大下说辞。 “爹爹英明!儿子费尽苦心做出这个沙盘,正是为了大宋将来能够荡平北汉余孽、收复契丹所占据的燕云十六州!” “儿子深知,爹爹一直有意于山西与燕云。君父有忧,儿臣愿意服其劳!倘若朝廷最近有意出征,儿子愿意代替爹爹领兵北征,一举攻下晋阳,完尝爹爹的多年夙愿!” 第七十三章 收揽军心之法 赵德昭特意提到的“晋阳”,即是山西重镇太原。 乾佑三年,年轻的后汉隐帝刘承佑自己作死,先是把重将郭威留在开封的家人灭了门,接着又派遣使者想要弄死在外领兵作战的郭威。 郭威不得不起兵造反,一举攻了开封,就此灭亡了五代中的“后汉”,自己开基称帝,建立了后周。 其时,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弟弟、时任河东节度使、太原尹刘崇据河东十二州,以太原为都城称帝,延用后汉的国号与年号,也即是所谓的“北汉”。 作为后汉的余孽,北汉与后周自然就是一对天生的死对头,不掐死对方不算完。 迫于后周的强大威胁,北汉刚立国就倒向了辽国契丹人。 后周显德元年,后周太祖郭威养子郭荣,也即周世宗柴荣刚刚继位,北汉便结联契丹,一起联兵南下。 周世宗柴荣亲自统帅禁军迎战,赵德昭的皇帝老爹赵匡胤,当时是周世宗柴荣麾下大将,亲身参与了这一场血战,他率领两千人随同柴荣冲锋,最终一举击溃了北汉大军。 随后,后周军队趁胜进军,重兵围困太原城,时间长达月余。 但是太原城墙坚厚高大,又是依着山势而建,地势十分险要,最终还是没能攻克。 其后大宋代周而兴,后周与北汉的死对头关系,也在大宋与北汉之间延续下来。 在大宋君臣眼里,北汉小朝廷这一小撮前朝的前朝余孽,便如同一根肉中之刺,不把它拔掉浑身都不自在,更别说它还与北方劲敌契丹的沆瀣一气,这个就更不能忍了。 而从乾佑三年至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北汉虽然国势日益窘迫,但它就好像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仍然顽固地盘据在河东,所凭借的正是易守难攻的雄城太原。 在原本的历史上,太原城直到赵光义继位后,方才领兵攻克,但紧接着便被辽军在高梁河打得全军覆没,以致于赵光义趴在一辆驴车上狂奔千里,方才惊险逃脱。 而在这一世,赵德昭当然不打算把太原城留给赵光义去打。 …… 盯着沙盘沉默一会儿后,赵匡胤转过头看向赵德昭,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我就知道,你小子挖空心思鼓捣出这个沙盘来,不会单单是给我做寿礼,一定是借机打着什么主意,看来你小子这是还惦记着要领兵是吧?” “是!”赵德昭毫不避讳,爽快承认:“儿子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爹爹也承诺要扶着儿子起势的。但儿子觉得,要想起势莫如军中。而在军中起势,则莫过如凭借战胜攻取的大功,赢得将士之心!” “二郎,你太着急了,太原坚城不是那么好打的。”赵匡胤神情凝重,缓缓摇头。 赵德昭笑了笑并不反驳,他原本就没指望能够轻易说动皇帝老爹。 但是按照近来父子俩交手过招的套路,皇帝老爹拒绝他提出的某个大请求后,通常会给出些小甜头作为安抚。 反正总能捞到些什么,不会落到一个空手就是。 果然,赵匡胤稍稍沉吟,马上笑着转口道:“要收军心,也不是只能靠着统兵出征、战胜攻取,还有更加简便易行的法子,你倒是猜猜看?” 赵德昭有点懵逼,一时猜不出来,只能摇头。 “当然是发赏了!”赵匡胤自己揭晓了答案,随即含笑道:“二郎,你再猜猜看,老爹这次寿诞,文武公卿、边军将领、后宫嫔妃,哪哪都赏到了,为何迟至今日都还没有颁给禁军赏赐?难道拱卫京畿的二十万禁军还比不上后宫嫔妃要紧吗?” 说完,赵匡胤笑容满面,朝儿子挤了挤眼睛,意思是其实用不着你小子挖空心思,老爹早替你小子谋划好啦! 赵德昭这时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惊喜地向老爹深深施了一个大礼。 “爹爹深谋远虑,原来早就替儿子想好了!” “明日朝会上,朕会当众嘉奖你办理国税之功,接下来你怎么知道做吗?” “知道!儿子马上当堂上奏,为二十万禁军将士恳请依照旧例,颁发万寿节赏赐,并请求征收上来的第一批税款,全数用作赏赐禁军!” “孺子可教啊。” 赵匡胤满意点头,笑着给儿子算起了账: “将近三十万贯,分赏二十万禁军,每人可得钱一贯有余,比起往年要丰厚多了。这笔赏赐本就是你办理契税筹来的,又由你在朝堂上站出来为禁军将士请赏,朕再顺势委派你为慰军钦使,代朕慰劳三军,经由你的手把赏钱颁发下去……如此一来,那些禁军将士焉能不念你的好?这岂不就是收揽军心的简易法子?” 赵德昭微微一笑,并没有接皇帝老爹的话。 他心里其实对皇帝老爹所说的“发赏收揽军心”的做法,是有一点不以为然的。 在原本的历史上,大宋朝廷与皇家一直都很依赖这套做法,新皇登基要发赏,寿诞要发赏,正旦还要发赏,动不动就要给禁军发赏,以致于到了后来,朝廷不发赏禁军便要军心不稳,鼓噪闹事。 而赵匡胤正是开创这一套的始作俑者。 朝廷的重赏厚施,最多只能收获效忠与服从,不可能换来军队的战斗力,反而培养出了军队对于赏赐的严重依赖! 到了北宋未年,宋军对于赏赐的依赖,已经离谱到何种程度? 宋军的神臂弓手们,每在临敌阵前射出一轮箭,便需要发上一遍赏赐,否则下一轮箭是决不肯射的。 而且因为有些士兵没有及时拿到朝廷赏赐的金碗,他们便在阵前一哄而散,名将种师道因此阵亡。 但那些还没有发生,赵德昭眼下心里虽有腹诽,却并不打算跟皇帝老爹较这个真儿。 更何况,代天子巡视慰劳禁军,这确实是皇帝老爹赏下的一个绝好机会,决不能就此放过。 想到这里,赵德昭认真朝着皇帝老爹认真施礼,由衷说道:“多谢爹爹苦心栽培!” 赵匡胤大手一挥,爽朗道:“有什么可谢的?这都是你自己用心挣来的!若非你想法子弄来了钱,老爹连个寿诞都过不成,哪里还能有机会给禁军颁发赏赐?这就叫作自助者天助!” 赵德昭赶紧凑趣道:“爹爹说得是,自助者天子相助!” 赵匡胤一怔,笑了起来。 赵德昭也笑。 父子俩一齐大笑。 “圣上,殿下,寿宴的时辰到了。”殿门处人影闪动,王继恩迈着碎步进来,躬身提醒皇帝父子俩。 第七十四章 预备大动作 万寿节当日晚上,天子大张宴席,群臣在席前恭贺万寿,觥筹交错,君臣尽欢。 寿宴上,赵德昭一杯接一杯地向老爹敬酒祝寿,结果当然是敌不过天子酒量如海,自己先喝趴下了,醉成了一摊烂泥。 赵匡胤心疼儿子,特意指派王继恩破格出动御用车驾,把赵德昭送回郡王府。 御用仪仗浩浩荡荡开到天水郡王府,煊赫无比的声势,一早就惊动了府中上下人等。 郡王妃王修芝还以为是天子亲身驾临,惊得赶紧出门迎接,正好看到王继恩把低着头、闭着眼的赵德昭搀扶下了御车。 王修芝赶紧迎上,正要从王继恩手里接过醉薰薰的丈夫。 赵德昭忽然猛地抬头发起了酒劲儿,双手用力乱挥,左手把王修芝推了一个趔趄,右手手背正好抡到王继恩的鼻子上,抽得他眼冒金星,向后跌了一个屁股墩儿。 他坐在地上双手捂起鼻子,触感一片湿热,就着院子里灯笼光亮一看,居然是满手的血! 钱牛儿与众婢仆一看不对,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赵德昭架住了。 好在赵德昭只发作了这一下酒劲儿,马上便又低头闭眼了,任由府里婢仆们一路搀扶进了内院。 王修芝向王继恩致了歉,命人取来锦帕给他擦脸止血,客气道:“王大官儿,要不你在此暂歇片刻,稍回再回宫?” 王继恩哪里还敢在此多作逗留,马上连声推辞,捂着鼻子一路滴着血珠子快步走了。 王修芝脚步匆匆走向内院,满脑子想的都是待到丈夫酒醒后,自己要如何如何数落他:居然是一点分寸都没有,在寿宴上喝成这个样子! 刚进到内院的大门,王修芝便吓了一跳,只见赵德昭坐在椅子上,正在一口一口慢慢啜饮茶汤。 他的坐姿很端正,茶碗也端得很稳,一滴都没有洒落出来,这个样子哪里像是一个刚刚醉得站都站不稳的人? “相公,你——” “我装的,今晚有要紧事,不醉倒不能早些回。” “啊?!那相公刚刚醉得都——” “我故意的,就是看老阉狗不爽,借机抽他一个嘴巴!” “相公,要是圣上知道了,会责怪你酒后有失检点的!” “不会。” 赵德昭放下茶碗,笑嘻嘻朝着自家娘子眨了眨眼睛。 “这一招正是跟我老爹学的,我老爹在我面前借酒装疯踹过李侍郎一脚,做爹的可以酒后不检点,做儿子的就不可以啦?他连堂堂朝廷大臣都踹得,我拿巴掌抽了个阉奴就不行啦?放心好啦,我老爹一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怪我的,他王继恩要是稍微有点脑筋,也不会拿这事到我老爹那里告状。” “可是——唉,相公,你使这个性子又有什么用呢?”王修芝都要愁死了,丈夫是大宋堂堂郡王,做起事来居然就没个正形儿! 赵德昭敛了笑意,认真说道:“其实是有用的,我一早就试出来了,王继恩胆子特别小,心里一慌走路都能摔跤把油灯泼了,以后我时不时有事没事敲打他一下,让他吃个暗亏,总有一天这老小子会因为慌神犯下大错,落到我手里!” 王修芝还要再说,赵德昭摆了摆手道:“兴哥儿在吧?” “在,他下午就过来府里候着了,说是你的吩咐。” 正说话间,王子兴走了进来。 “钱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已经装了箱,一共三十二万贯!” “嗯,你等下还是国税总局衙门过夜,明天是朝会日,你就赶在朝会刚开始时起运,要是有人拦着,你就让钱牛儿给你开路,我对他有交待。” “知道了。” “还有,人呢,人准备好了没有?” “挑好了三十个人,虽然有些少,但都是忠心可靠的。” “三十个怎么够呢?从我府里再挑五十个出来,所有的护卫都交你带上,人多力量大,声势才足,让他们翻不了盘。你不是一直想要来一把大的么?这就是机会了!不要有任何顾忌,场面闹得越大越好,怕个什么?!咱们就赶在朝会时动手打进去,正好给大臣们来一个凑手不及!” 赵德昭与王子兴商议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免不了偶尔有些字句飘到了王修芝的耳朵里,让她听得是心惊胆战——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赶在朝会时动手打进去,给大臣们来一个凑手不及”,这是想干什么?! 要不是知道丈夫手里无兵无卒,眼下实力还差得太远,王修芝简直都要怀疑丈夫是真的在跟自家七哥密谋造反了! 两人商量妥当后,王子兴立刻告辞离开,回国税总局过夜,等待明天清早的大行动。 王修芝心中忐忑不安,很想跟丈夫套上几句话,但还没开口就被赵德昭摆手挡了回来:“明天是朝会日,大清早就得起,我得赶紧休息了,娘子你也赶紧睡吧,明天你也有得忙呢!” 王修芝呆了一下:“妾身明天要忙什么?” “当然是抄家啊,你不是说很喜欢么?” …… 翌日,清晨。 东京城汴河右岸,临水的一处僻静院子。 这里高墙耸立,庭院幽深,除了偶尔有重载马车运进运出一些东西,大门几乎常年紧闭,对外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院子四角还分布着塔楼岗哨,轻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显得神神秘秘的。 只有附近的那些老居民们才知道,这个神秘院子是工部将作监辖下的印坊。 其中偶尔也有爱动脑筋的居民觉得奇怪,区区一个印坊为何要搞得如此神秘森严,难道是怕偷怕抢吗? 倘若此人运气好,就有真正有门路的人告诉他:还真的是怕偷怕抢,因为这个印坊是专门为茶盐提举司印制盐钞的,盐钞是能换盐的值钱玩意儿,可不就怕偷怕抢嘛? 但在今日天刚刚蒙蒙亮,附近的居民们被一股嘈杂与呐喊惊醒,纷纷跑出来张望。 他们这才惊谔地发现,这个印坊居然真被人抢了! 第七十五章 两场大热闹 工部将作监印坊中,带队的王子兴大声吼叫,指挥着手下人马。 “把所有前后口子都围住了,一个都不许放走!” “官府办差!有敢不服的就死里打,只要不打死就行!” 来自天水郡王府的几十位护卫,还有从国税总局临时抽调的二十多个吏员们,把不大的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里面的二十多个印坊工人这时候还没有起床开工,就被堵在了大通铺上,都还以为是遭遇了强贼,一个一个吓得如同小鸡崽似的。 刚硬闯进来时,到也有十几个印坊护院试图反抗,但转眼之间就被一拥而上用棍子打得满地乱滚求饶,最后只得乖乖地蹲在地上,算是彻底老实了。 整个印坊中,只有一个印坊管事算是有编制的官身,他虽然也怕得要死,但到底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战战兢兢走到那位正在大呼小叫指挥手下的头领面前,壮起胆子与他交涉:“你等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到这里来抢掠,不要命了吗?还不赶紧退去!” 王子兴嗤笑一声,对着管事翻出了一对白眼:“看你这话问得多蠢,倘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带上这么多人大清早跑过来,难道是为了赶早市的?赶早市你这里也没有茶汤炊饼呀!” 印坊管事被王子兴的嚣张态度激怒,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你等既然知道此地是工部印坊,专门印制盐钞的所在,那便该当知道,抢掠此地有如冲击官衙,行同造反为乱!” 王子兴根本不吃一套,撇了撇嘴讥诮道:“造反为乱的这顶大帽子,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吧!我们是官府办差,奉命抄没罪产,拿问人犯,你们要是胆敢抵抗,那才真正叫作造反为乱!” 这一下,印坊管事真的愣住了,愕然道:“奉的什么命?可有官文为凭?” “既然是官府办差,官文当然有的。”王子兴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手一抖展了开来,出示在印坊管事面前。 印坊管事凑近了眯着眼辨读:“每逢大事有静气……” 王子兴不由一怔,赶紧那张纸收回:“错了,不是这个,” 他清晨临要出门行动前很紧张,便把“每逢大事有静气”写在一张纸上贴身收好,以提醒自己行事不要慌乱,哪想到还是乱中出了错。 “是这个,是这个。”王子兴抹了一把脑门的汗,从怀里重新取出一张纸来。 这一次是一张真正盖了大红印章的官文。 “钦命契税提举使、国税总局督办、天水郡王赵德昭谕令——” 印坊管事刚刚辨读完官文上的一长串头衔,还没来得及看到正文内容,便有一个国税总局吏员飞奔而来,向王子兴报:“帮办大人,找着了!找着了!” 说完,那位吏员将一叠税票双手递交到了王子兴面前。 王子兴把那叠税票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发现不论是税票的纸质还是票面的花纹样式与字体,样样都做得十分精美,足能以假乱真,甚至是印制得比真的税票还要好,这个印刷质量果然是相当过硬啊,不愧是工部辖下的印坊,集中了整个大宋最好的印刻匠人。 紧接着,又有一个吏员面带喜色,飞奔来报:“印版也找到了!每一种票面的都有,半贯、壹贯、贰贯、五贯、十贯的,全都找见了!” “罪证都已找齐,你也就不用再看什么官文了。” 王子兴将那一纸官文从印坊管事手里一把夺回,盯着他的眼睛冷冷说道: “本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请问工部将作监辖下的官家印坊,除了印制盐钞以外,什么时候还接下了印制税票的差事?我们国税总局好像不缺税票,更没有找到你们印坊帮这个忙吧?” 印坊管事脸如死灰,他低着头抿紧嘴巴,一言不发,看样子似乎是要准备死扛。 王子兴也没耐心跟他磨叽,招手叫来一个长相有些猥琐的汉子,吩咐道:“你来替本官问问他,税票一共印制了多少,是禀照谁的命令,半刻钟之内,本官要拿到画押摁手印的口供。” 那位猥琐汉子大声应了,转过身便是一脚将那位印坊管事踹进了一间耳房里,跟着进去了一个负责记录的书吏,很快耳房里面就传出了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此人原本是开封府的一位专事用刑拷问的公人,后来因故被革了差事,此次是王子兴托了熟人辗转找了来的,为的就是让他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充分发挥专长。 果然,不过喘口气的功夫,王子兴便拿到了一纸画好押的口供,抖开快速浏览一眼,冷笑了一声,马上发出了一连串新的指示。 “留二十个人在此地看守,东西都不要动,人不要让跑了,也不要让传递消息出去。” “余下的人跟我赶去下一家!” 王子兴稍稍停顿,伸手点出了那位擅长用刑的猥琐汉子:“你,你也跟来!” 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好干,今日有的是用你的地方!” …… 就在汴河之畔的工部印坊闹得翻了天的几乎同一时刻,集英殿的朝堂上,同样正在上演一场大热闹。 朝会开始不久,赵匡胤便借故起了个话头: “天水郡王忠勤为国,近来办理税务颇见成效,不到三十日功夫,便已经收三十万贯的税款。” “更难得的是,虽是取税于民,却能使得市井安堵,士民不怨,百业不受滋扰,天水郡王为朝廷财政立下如此大功,想必诸位爱卿都看在了眼里,不致于有什么异议吧?” 阶下群臣无人应声,只有少数几位大臣嘴唇翕动了一下,脚下迈出半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终于还是都缩了回去。 能站到这个大殿上的朝臣,没有一个是蠢人,每个人都听得出来圣上并不是当真在询问大臣们对自己儿子的看法。 最关键的是,确实也挑不出天水郡王的错处来,明知道不占理还硬要站出来跟圣上作对,那就不叫耿介忠直,而是纯属找不自在了。 赵匡胤觉得很满意,正要顺势提出嘉奖赵德昭。 这时候,一个激烈的嗓音在大殿中陡然炸响。 “臣有异议!” 第七十六章 请你来数钱 大殿之中,几十道目光刷地投射过来。 只见御史中丞唐继先大步出列,手执玉笏向着御座朗声道:“圣上,臣要弹劾天水郡王,欺君枉上,弄虚作假,虚夸税额以为己之大功!” 御座上的赵匡胤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沉声道:“唐继先!你是说,朕的儿子办理税务并未取得实绩,而是在诓骗朕、糊弄朕了?” 赵匡胤的声音语气还算沉稳,但大臣们都听得出来,圣上心中已经起了愠怒,以致于连一句“唐爱卿”都不叫了。 “是!” 御史中丞唐继先不但没有分毫畏缩之态,反倒昂然挺胸,越发显得正气凛然:“但老臣只知道自己弹劾的是天水郡王,不知道自己弹劾的是圣上的皇子,天水郡王年纪已长,自己有口能言,圣上又何必代为发声?!” 意思显然是说,圣上您儿子年纪不小了,有事他自己能担着,您这么护犊子合适吗? 不少大臣都在暗暗心中为唐继先叫好,对他起了敬佩之意:“不愧是言官之首,果然很有忠直进谏的风骨!” 赵匡胤被唐继先这一句话给噎得没法儿,只得把目光转向阶上站立的赵德昭。 赵德昭连班列都没出,只站在原地懒洋洋地说了句:“父皇,三十二万贯的税款,儿臣今早出门上朝前,已经命人从国税总局库房中起运进宫,想必很快就能运到,是不是虚夸虚报,稍后请诸位大人们数一数铜钱,不就一清二楚了?” 此言一出,朝堂上“嗡”的一声,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大臣们看向唐继先的目光,已经不再是敬仰而是饱含蔑视与同情——叫你个老匹夫毫无凭据就胡乱放炮,这下栽跟头了吧?人家早防着你这一手了,把税钱都运进宫里来了,在朝堂上来个眼见为实,这下看你如何收场?! 唐继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是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弄成如此局面! 早在万寿节前,晋王赵光义便向他透露了国税总局的真实税收状况,亲口向他保证税款总额绝对不超过十二万贯,否则他今日也没胆子站出来弹劾赵德昭“欺君枉上,弄虚作假”。 两人合作多年,晋王给的消息一向都很准确,唐继先近年以来就是靠着晋王私下透露的那些黑料,为晋王打垮了一个又一个不肯党附他的公卿大臣,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忠直敢言的美名,以致于从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蹿上成为御史中丞,也正是因为与晋王的合作让他名位双收,他才渐渐成为了晋王的铁杆党羽与头牌打手。 但是今日这一回,怎么就突然出了大纰漏了? 唐继先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住站在朝臣最前列的晋王赵光义的侧脸。 他发现赵光义起初眉头微皱,似乎也觉得困惑不解,但很快他的脸色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流露出了些许喜色,显然是已经有了对策。 晋王神通广大,聪明机变,一定是有办法了,唐继先这么想着,就此放下心来。 这时候,一位内侍匆匆小跑上殿,附在赵匡胤耳边小声禀报了两句,赵匡胤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内侍领了命飞奔着去了。 片刻后,便有宫中的杂役两两一对,抬着一只一只箱子放在了大殿中央,从杂役们吃力的步伐就可以看出,里面的物件必然是铜钱一类的沉重之物,几十只箱子很快在大殿中央摆成了一溜儿,每只箱子都是同样大小规格,箱盖上都贴着“皇宋国税总局”的盖章封条。 御座上的赵匡胤含笑朝着阶下的儿子使了一个眼色,赵德昭立马会意,踏步出列上前扯下了一个箱子的封条,当着满殿大臣的面儿掀开箱盖,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铜钱。 “每个箱子一万贯,三十二箱铜钱,三十二万贯一文不少。”赵德昭目光环视满殿群臣,淡淡道:“倘若有哪一位大人觉得本王所言不实的,不妨自己上来亲手数一数,亲眼验一验。” 没人会蠢到当真上去数钱,大臣们都站在原地不动不吭声,眼睛不自禁地瞥向了御史中丞唐继先。 赵德昭当然更不会就此放过这位赵光义的头牌打手,含笑点了他的名:“唐中丞,旁人不数可以,你不数不行啊,你若不数上一遍,本王岂不就坐实了‘弄虚作假、欺君枉上’的大罪?” 殿中响起几声轻微的嗤笑,似乎是有幸灾乐祸的大臣一时没憋住。 唐继先垂着脑袋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心里则在激烈挣扎与盘算——自己要不要马上主动向圣上免冠请罪,以求得一个相对体面的收场,想来自己应该还不致于被重重治罪,只会把自己贬到地方上做知州,往后或许还能重返中枢? 正在这时,晋王赵光义踏步出列,走到大殿中央站在一只钱箱旁边,撕下封条掀开了箱盖,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在指掌之间不停摩挲,含笑点头道:“不错,不错啊,圣上有佳儿,本王有佳侄呀!” 御座上的赵匡胤并没有出声附和,脸上神情却瞬间如同开花一般绽放,笑意快要从嘴角和眼角飞起来。 赵德昭却听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叔叔的腹黑秉性,每次开口夸赞自己,那绝逼是没有好事的,不知道接下来会使出什么招数? “唐中丞,天水郡王为朝廷财赋立下大功,诚挚邀请你见证一下,你何必如此峻拒呢?”赵光义笑容满面转头看向唐继先,语气十分温和,目光却灼灼闪动,似乎别有深意。 唐继先心中一动,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默默走上前去,站到钱箱跟前,挨在赵光义的身侧。 紧接着,他听到了几句音量压低到接近耳语的话: “不要慌!” “本王的消息是绝不会错的,国税总局近一个月的税收总数,只有十二万贯无疑。” “另外那二十万贯,一定是那小子用自己的私财补足的,钱是实,账是虚。” “咬死了不放,便是他输;怕了缩回来,便是你输。” 赵光义低着头在钱箱里大把抓起铜钱再放落,故意弄出叮叮的脆响,以此掩饰对唐继先的低声嘱咐。 叮嘱完后,赵光义立刻满面笑容退回了班列中,满殿朝臣谁也没有觉得有任何异样。 第七十七章 开始你的表演 就在三十二个钱箱运到朝堂大殿的几乎同一时刻,王子兴带着一队人马破了工部将作监胡郎中的宅门,因为印坊管事供认是这位胡朗中下达的私印税票的指示。 接下来自然还是那一套,当场用刑拷问,逼他供出给自己下达指示的又是哪一位,然后让他在口供上画押摁手印。 再接着便是破门抓下一个人,做事的流程来一遍,依然是根据口供,顺着瓜蔓一个接一个往根子上捊,因为办下此事必须要抓紧时机,所以中途连片刻都不曾停留迟疑过。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不算印坊管事这个最底层的小脚色,王子兴带着人马合共逮拿了工部将作监郎中一位、工部主事一位,甚至还有一位茶盐提举司的郎中与一位开封府的推官也被牵连进来,一并被逮拿了。 逮了四个人,收获了四张口供,但要想照着口供继续往上捊,就已经捊不动了。 因为工部主事供出来的上级是工部侍郎,而工部侍郎这会儿正在朝堂大殿上议事呢,王子兴就算再疾恶如仇、行事无忌,也不可能带着人冲进皇宫朝堂,当着天子与群臣的面儿把人逮拿拷问。 进行这个地步,动静就已经闹得很大了,当然不可能不走漏消息,被波及到的工部衙门、茶盐提举司衙门、以及开封府衙门都纷纷炸了窝儿。 开封府衙门曾经试图阻拦王子兴带人逮走他们的那位推官同僚,但被王子兴用赵德昭给的官文谕令硬顶住了。 被抓走一个主事的工部衙门、被抓走一个朗中的茶盐提举司衙门,也都是类似的反应:措手不及,阻拦无果。 这几个衙门里办事的那些中下层官吏们人微言轻,自然是拿不出担气出头硬挡的,尤其是对方似乎名正言顺——王子兴手里有一份天水郡王兼钦命契税督办的官文谕令,命令上写明了逮拿扰乱朝廷税务之人,胆敢阻拦便是阻差办公。 小鱼小虾虽说不顶事,本来还有说话够分量的大佬在,每个衙门总有一两个大佬。 偏偏在此刻,各个衙门的大佬都上朝议事去了,下属们想要紧急报告情况,却没有进宫的资格,只能候在皇城宫门处急得团团转。 “好了,暂且收工!” 王子兴干完最后一票,命人拷打拿到了茶盐提举司郎中的一张认罪口供后,挥手吩咐道: “立刻把五个人犯都押送到开封府衙门!” “舅老爷!小人不明白,咱们好不容易逮拿来的,又送回去交给开封府衙门?!这里面有一个推官就是在开封府衙门里抓的啊,当时为了抓人都快跟他们打起来了,现在又送回去?岂不是白忙乎了一场!” 来自天水郡王府的一个护卫小头目立马提出了异议,他手按佩刀的刀柄,看向王子兴的目光颇有些不善,看起来似乎是怀疑自家王爷的这位舅兄被人买通,吃里扒外背叛王爷。 王子兴原本是个一点就炸,不点也炸的狗脸脾气,但看在那把刀的份儿,他决定还是耐心解释一下:“这是郡王殿下早就安排好的,我不过遵令照办……” “放虎归山,纵蛇入窟,郡王殿下怎会如此安排!”那位护卫头目并不肯信,显得十分气愤。 “我问你,倘若晋王在开封府衙门坐镇,咱们能闯进去逮拿到那位推官人犯么?” 护卫头目倒也是个实诚的,想想后说道:“不能。倘若有晋王坐镇府衙,逮拿了印坊管事最多再逮拿一个,咱们自己就得全伙儿开封府官差抓去府衙大牢吃牢饭了!” “我再问你,等晋王知晓此事后,自然是会提出把人犯转到开封府审办,咱们郡王还能留得住吗? “自然是留不住的,审办刑案是开封府的份内,刑部、大理寺不会拦着,圣上没有理由拦着。” “不错,既然反正都扣不住人犯,还不如抢先主动送过去,让开封府无话可说,人犯不重要,口供才重要。” 王子兴稍稍停顿,心里改了主意,打量了一眼护卫头目:“听你谈吐是个伶俐明理的,押送人犯转交府衙的事情,就不用你去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说着他拿出五张口供交到了护卫头目手上。 这五张薄纸,是今日他们六七十号人满东京城奔来蹿去、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最终收获。 “你马上想办法把它送进宫中,交到殿下手里,越快越好!” “殿下越早拿到它,在朝堂上说话就越有底气!” …… 就在护卫头目骑着马朝着皇城飞奔之际,朝堂大殿之上,御史中丞唐继先俯身伸手,在钱箱里抓起一大把铜钱,然后猛地撒手甩开,叮叮当当,殿中满地铜钱乱滚。 群臣目睹此番情景,无不面面相觑,甚至还有人怀疑这位御史中丞是不是眼看自己落不得好,便要装疯耍赖了? 只有晋王赵光义低眉垂目,宛如老僧入定,似乎全然与他无关。 赵德昭瞥了一眼晋王叔父的脸色,又瞥了一眼站在大殿中央的唐继先,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些,嘴角不禁浮现笑意。 赵匡胤可不觉得此事好笑,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厉声喝问: “唐继先!朝堂之上,你公然抛洒国帑,这是何意啊?你把朕的儿子一番辛苦随手乱抛,真当朕没有脾气吗!” “这哪里是国帑,分别是私财!”唐继先大吼出言,一语石破天惊! 大殿之上,瞬间便是一静。 群臣目瞪口呆。 御座上的赵匡胤脸色铁青,他已经认定这个老儿就是装疯卖傻,正要传呼内侍将他撵出去。 唐继先忽然噗通一下,在大殿中央跪了下来,眼中流下泪来。 众人不由得又是一惊,因为除非某些特殊情况或者极为正式的场合,大臣们通常是不必下跪的,大宋朝不兴这个。 赵德昭看得很想笑,只能苦苦忍住,心里想着:“唐老匹夫,开始你的表演吧,老子倒要看看今天谁演得过谁?” 赵匡胤怒气半点不减:“唐继先,你这是认罪了?朕给过你机会,你现在才认罪悔过,不觉得太迟了吗?” “臣认罪!” 唐继先跪在地上,双目流泪,痛心疾首地道: “是认了替天水郡王隐瞒之罪,是认了直言有伤圣上父子之情的罪!” “圣上给天水郡王机会,臣也给过天水郡王机会!” “可是事到如今,为了大宋社稷,臣不得不冒死直言!” 第七十八章 父子的默契 听唐继先的意思,似乎此事别有重大内情! 群臣霎时一肃。 赵匡胤同样不由得怔住,缓缓道:“你冒死直言什么,说来!” “臣方才说,这些钱并非国家公帑而是私财,此言绝非臣信口雌黄!” “天水郡王受命办理税务,其实无甚实绩,近一月内,国税总局所得税款总数,不过区区十二万贯!” “今日摆在这大殿之上的三十二万贯里,其中有二十万贯取自天水郡王的私财,天水郡王是企图以私财充作税款,以此夸耀功绩,哄骗圣上!” 唐继先流着眼泪诉说,语气慷慨激昂,言辞句句如刀。 赵德昭暗暗冷笑,这个老匹夫的演技只怕比王继恩还强些,两老家伙都是说哭就能哭,敢情这是喜欢“装忠”的必备技能?只不过这姓唐的还多了一个“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的技能,这种本事太监是肯定不会的,就连学一学的资格都没有。 赵匡胤并没那么容易被打动,怒极反笑“哈哈”两声道: “简直荒谬!” “即便朕的儿子办理国税不如人意,一个月收不来三十万贯,朕还能为此打他的板子不成!他用得着拿出私财来充大个子吗?!” “倘若普天下的大宋官吏都如同朕的儿子一般,国库公帑有不足,便拿私财填上,岂不早就天下大治了?!” 最后一句讽刺之意极浓,殿上的大臣们听得纷纷摇头,觉得这位一向有清正忠直之名的御史中丞,今日在朝堂上实在是太过荒谬离谱了! “圣上所言极是!” 户部马尚书赶紧站出来接话。 他先力挺了一把赵德昭:“天水郡王忠勤国事,办理税力收效巨大,近月以来臣是颇有耳闻的,说他弄虚作假,欺君枉上,臣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然后狠狠踩了一把老冤家:“唐继先已经是失却心智,近乎疯魔了,圣上不必与他多言,命人撵出便是!” 赵匡胤早不想忍了,马上打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两名内侍上前,要把唐继先架起来拖出去,一个大臣倘若当众在大殿上被拖出去,除了自觉辞官再没有第二条路。 拼到了这个地步,唐继先已经是无路可退,只得加注赌上所有。 他嘶声大喊:“圣上,臣所言句句是真!钱是实,账目却是虚,圣上若是不信,只需派人一查国税总局的账目便知!臣若有半句虚言,情愿以性命相抵!”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哗然。 御史中丞作为言官之首,地位尊崇,是在六部尚书之上,可以称得上是朝堂上有数的几位重臣之一,唐继先说出“情愿以命相抵”的话来,赵匡胤就算再生气,也不得不重新掂量一下。 赵匡胤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让那两名上前要拖人出去的内侍退开。 “唐继先,你既然如此自信,敢肯定国税总局账目有虚,为何不早说?” 赵匡胤冷笑着问道。契税是如何收法,账目是如何核验等细节问题,他早就听儿子细细讲过一遍,当时便觉得过程极为严谨,几乎不可能出现重大漏洞,因此谁要是说账目有问题,他是绝难相信的。 唐继先跪在大殿中央,沉声说道: “因为臣不想伤了圣上的父子之情,盼望天水郡王适而可止,因此才极力隐忍不言——这便是方才臣所说的,臣犯下了替天水郡王隐瞒之罪!” “但不曾想,天水郡王变本加厉,不但虚夸数目哄骗圣上与满朝大臣,更是厚颜到把钱箱抬到大殿上当众夸耀,如此恬不知耻,臣实在忍无可忍,这才愤而说出实情,但必然要惹得圣上对天水郡王大失所望——这便是方才臣所说的,臣犯下了直言有伤圣上父子之情的罪!” “这两条罪,臣认了!” 这三句话听起来铿锵有力,情感充沛,言之成理,赵德昭都忍不住想为唐继先鼓掌喝彩,心里暗暗感慨:“这老匹夫能够做到御史中丞的高位,绝对不是幸至!演技之精湛,言辞之犀利,两样都是上上水准!可惜啊可惜,你不是老子这一边的!” 赵匡胤给唐继先用言语逼住,一时也是没了辙儿,只得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 赵德昭缓步出列走到御座阶下,朝着自己的皇帝老爹深深一躬,沉声道:“启禀父皇:儿臣命人搬到殿上的这三十二万贯税钱中,确实有二十万贯是儿臣的私财!” 话音刚落,大殿上立马炸开了窝! 唐继先脸上露出获胜后的得意笑容,他实在是憋不住藏不了,只能把头脸埋得极低,以求不让人瞧见。 就连向来城府极深的赵光义,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赵匡胤的反应更是激烈,他腾的一下从御座上暴跳起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这个胆大妄为、荒唐透顶、让自己丢尽脸面的逆子踹上十七八脚,不打到半死不算完! 就在赵匡胤正要从御阶上冲下来当众暴打儿子时,赵德昭抬起头来,面朝着皇帝老爹挤了挤眼睛。 就这么一个眼色示意,赵匡胤陡然心里一松,霎时间怒气烟消云散,微笑着坐回到御座上。他已经知道后头一定还有好戏,自己不必急着发怒,只需安坐等着瞧便是。 近来父子俩日常言语谈笑,挤眼睛是父子之间常常用到的一种开玩笑的方式,赵匡胤自己就常常对儿子做这种表情,也只有他们父子俩之间才能有如此默契。 赵德昭说完那句话便闭口不言,他随即转过身背对御座,面朝殿上群臣,心中暗暗祈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种站姿在朝堂上是极其僭越失礼的,即便是位望崇高的晋王,也从来不敢摆出这种倨傲狂妄姿态,但是他敢。 因为赵德昭心里清楚,自己是皇帝老爹的儿子,身为皇帝容易对同辈兄弟的僭越失礼感到冒犯,但对于后辈子侄就会宽容得多,这是自己相对于赵光义的一个难得的优势。 第七十九章 绝地大反击 果然,赵德昭摆出的这种类似于挑衅的姿态,如同火上浇油一般,立刻激起了许多大臣的猛烈攻讦。 一些人简单地抨击赵德昭殿前失仪。 也有一些人连着殿前失仪与“实钱虚账”的事情一并抨击。 还有一些人是恨不得把赵德昭十年前的恶行都抖露出来大肆痛斥, 赵德昭面带微笑,一句都不反驳,只把这些人的脸孔与名字都记在了心里,尤其是第三种人。 在赵德昭看来,第一种人就事论事,算是中立派;第二种人应该是对自己观感欠佳,但并无恶意,以后未必不能争取过来;但第三种人,就铁定是想要搞死搞垮自己的赵光义党羽了。 谁的额头都没有贴着一个标签,想要弄清楚朝中大臣们的政治倾向,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赵德昭觉得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人是很难再隐瞒自己的真正倾向的,而眼下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默默挨了长达一刻钟的狂喷后,赵德昭看清了自己想要看清的东西,这才转身面朝御座开了腔: “父皇,儿臣督领的国税总局在一个月内只收到十二万贯,而不是承诺的三十万贯,是因为有人在其中大肆舞弊!” “儿臣不惜掏出二十万贯私财补足数目,不是为了借此虚夸功绩,只是想要暂时隐瞒,拖上一拖,为的是能让父皇过上一个舒心的寿诞!” “因为国税总局舞弊情形极为重大,牵涉太广,父皇得知后一定雷霆震怒,心情大坏,儿子宁可自己饱受攻讦委屈,也不想让父皇连一个寿诞都过不好!” 赵匡胤面沉似水,缓缓道:“舞弊情形如何重大?国税既然是你在督领,其中有舞弊情形,那也是你防范失措,须怪不得别人!” “父皇说得是。”赵德昭两手一摊,叹道:“但总有些人本事太大,是儿臣怎么也防不住的,比如说国税总局两个分局全部六十四个税吏,受人策动一起串通舞弊作假;再比如就连税票都被人换成了假的,假税票甚至印得比真税票还要精美!” 赵匡胤变了脸色,霍地站起身来。 大殿之上,许多大臣的目光刷地一下,瞬间注集到了晋王赵光义的身上,王子兴与王修芝兄妹都能想得明白的事情,他们这些朝廷精英只会更快悟到:除了晋王赵光义,不会再有第二人拥有如此能耐。 赵光义微低着头强作镇定,双手笼在袖子里不自禁地捏紧拳头,手指甲抠进了掌心肉里,却丝毫不觉疼痛。 “殿下,你办理税务不力,收不到税钱,反怪到税吏合谋舞弊,怪到税票有假,岂不可笑?!” “你如此诿过他人,胡乱攀扯,岂不荒唐?!” …… 身后传来几声聒噪,赵德昭听得出来是哪些人的声音,但已经懒得去理会了,反正这伙人也就只能再蹦跶这一小会儿。 他只向着御座上的皇帝老爹稍稍躬身,微笑道:“父皇稍安,儿臣所言,皆有真凭实据,应该很快就送来了。” 赵匡胤“嗯”一声坐了回去,脸色阴晴不定。 片刻后,只听见脚步匆匆,一个内侍小跑上殿,手里攥着一小叠写满了字迹的纸。 殿中群臣见此情形,心中都是咯噔一下:“真的来了!” 这一小叠纸,正是王子兴想要尽快传递到赵德昭手上的那几份认罪口供。 宫禁森严,隔绝内外,要通个消息向来很不容易,就连赵德昭都没有想到过,这轻飘飘的几张纸能够送到殿上来,是绕过了多大的一个圈子! 受命于王子兴的那位郡王府护卫头目在宫门处就进不来了,守门的宿卫班值虽然认得他是赵德昭的护卫,却不肯放他入内,按照宫中规矩,大臣亲贵也好,亲王郡王也好,各人的护卫都是不许入宫的。 最后还是他恳求了一位熟识的御前班值,让对方帮忙找来了先行押送税款进宫的钱牛儿,再在宫门处把认罪口供交到了钱牛儿手里,由他负责传递上殿。 然而钱牛儿虽能在宫中行走,却没本事进到群臣朝会议事的那种严肃庄重之地,也没办法传递物件上殿。急得团团乱转后,他总算是想起自家王爷跟皇后娘娘能搭上关系,立刻紧急求见宋皇后,简单说明缘由后,宋皇后派出一个能得上了殿的贴身内侍帮了这个忙。 但这位内侍上得殿来,并未直接将那几份认罪口供转交给正主儿赵德昭,而是先行呈交到了赵匡胤的御案之上。 赵匡胤只看到半页纸,便已经两眼发黑,头晕目眩,上半身不禁有些摇晃。 赵德昭眼见老爹的“三高”的毛病犯了,马上一个箭步,疾冲上了御阶,一把搀住老爹,喝斥两旁侍立的内侍:“还不快搀扶圣上到后殿休息,再请御医前来!” 赵匡胤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有些无力地低声道:“朕不要紧,稍作休息就好,那些口供朕实在看不下去,还是你来吧。” 赵德昭附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那几份认罪口供,一边展开来快速浏览,一边时不时扫视群臣,嘴角浮起冷笑。 殿上的空气仿佛陡然冷了许多,大臣们几乎都能预感到,稍后朝堂上将会掀起一场巨浪,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有的心里有鬼、神色忐忑,有的自问无愧、神情坦然,还有一些人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 赵德昭缓步走下御阶,扬声道:“诸位不用猜测议论了,本王现在就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早在本王上朝前便安排下了人手,先去查抄了工部将作监辖下专印盐钞的印坊,从印坊起始往根子上追索,一个接一个地逮拿。” “趁着诸位上朝议事的空当,本王的人马先后逮拿了工部的印坊管事一人,工部朗中和主事各一人、茶盐提举司郎中一人、开封府推官一人……嘿嘿,这就叫瞎子摸黑摘葫芦,随手一牵就是好大一大串儿啊!” 说着,赵德昭扬了扬手里的那一小叠墨迹未干的纸张:“这些人犯都已认罪画押,口供俱在!” 第八十章 清算总账 “三木之下,何求不有!区区几张口供,焉能作为凭据?”工部钱尚书第一个暴跳起来抗声道,他掌管的工部是被逮拿官吏最多的衙门,反应自是最为激烈。 “口供之外,物证也是有的,诸位请看——”赵德昭抽出夹在口供纸里一并送上殿的一张税票,高举在手上向众人展示。 “即便是税票有假,如何便能跟我工部扯上干系?”钱尚书脱口而出。 赵德昭瞥他一眼,冷笑道:“钱尚书,本王还没说这是假税票呢,你到是先知道了!” 众多目光刷地如同刀子般刺向钱尚书,连同来自御座的一道愤怒注视,钱尚书如同芒刺在背,瞬间浑身大汗淋漓。 晋王赵光义终于站出来开了腔: “二郎,查缉不法、逮拿人犯,该当是我开封府的职权,你只是督领税务,并无执法办案之权,如此擅自破门拿人,还闯到开封府衙门拿了我属下的一个推官! 赵光义向来极有城府,喜怒不形于外,但此刻他脸色铁青,语气愤怒,已经是极其罕见地当众失态。 “你胆大妄为,擅自逮拿朝廷命官,视我开封府为何物?又置我大宋朝廷体制于何地!” 赵德昭并没有被吓到,当下气定神闲,微笑摇头:“叔父,小侄冒犯说一句:您的这话大错特错。” “错在何处?!”似乎是由于按捺不住怒意,赵光义的嗓音渐显尖厉,如同铁片刮过殿上的地砖,教人觉得十分难听刺耳。 赵光义越怒,赵德昭越是镇定,淡淡答道: “一月之前,我父皇便是在这朝堂之上,当众委任我为钦命契税提举使,准许我提调正二品以下文武官员,还说‘若有怠情不法等情形,可即刻拿问’——敢问叔父,敢问诸位大人,这话可是有的?” “我父皇是当朝天子,天子在朝堂上所说的言语,可还是作数的?又或是叔父觉得,我父皇的言语不能作数?” 此言一出,众大臣无不面面相觑,就连赵光义也愕然张大嘴巴,哑口无言。 所谓“提调正二品以下文武官员,若有怠情不法,可即刻拿问”的天子委任,一月之前确实是有过的。 但赵匡胤当时是被赵德昭软磨硬泡不过,开玩笑似的哄一哄儿子而已。 大臣们几乎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就督办一下税务罢了,用得着提调拿问谁吗? 而在事后颁发下的正式钦命旨意文书上面,也确实只提及委任赵德昭为钦命契税提举,负责督办契税事务而已。 近一个月来,赵德昭在办理税务过程中,从来没有拿问过任何一人,拖到现在人人快忘了当日圣上还说过那句话。 但是现在,赵德昭居然把那句话当成真的了! 天子当众说出来的言语,只要当成真的那就是真的,谁敢不敢说是假,甚至包括天子自己在内! 殿中一片寂静,大臣们无人出声; 赵光义脸色黑得如同锅底,他抿紧嘴唇,低着头一言不发; 就连高居御座上的赵匡胤都在苦笑摇头,拿自己的这个进缝就能钻的刁钻儿子没了辙。 看着晋王叔父一副哑巴吃了屎的表情,赵德昭心里一阵暗爽,穿越以来跟赵光义各种交手过招,但今日还是头一次与赵光义正面交锋,终于是怼得这个腹黑叔父吃了一个大瘪! 击退头号劲敌赵光义后,赵德昭马上开始清算总账。 “钱尚书!”赵德昭转过身来一声暴喝,点了工部尚书的名。 钱尚书早就大汗淋漓了,此时战战兢兢,竟然不敢应声, “诸位都知道,国税总局所用的税票,是在内库监印坊印制的,用的正是印制盐钞的法子。能把假税票做得以假乱真的,当然就只有工部辖下的同样能印盐钞的印坊了。” “专印盐钞的官办印坊,其管制监督之严格,是想而可知的,工部堂官不发话,那地方连一张纸都运不出来。所以本王就不明白了,那地方是如何能印得出来近五十万张假税票?钱尚书想必一定是明白的!” 话音刚落,钱尚书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当堂坐倒在地。 他惊慌之下,本能地把目光转向自己的靠山、那位站在朝臣最前列的人,想要得到哪怕一个眼色鼓励与安慰, 但对方已经背过了身,再没有看他一眼。 钱尚书坐在地上,哀叹着闭上了眼睛。 旁边没有哪个同僚上前搀钱尚书一把,反而都不自禁地避远了些,人人都知道:他完了。 但赵德昭还没完。 “还有你!” 紧接着,赵德昭抬手朝着群臣中间一指,就好像他的手指能发射出利箭取人性命一般,大臣们纷纷避之不及,只留下孤零零站在中间的御史中丞唐继先。 “本王就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如何知道呈交上来的三十二万贯当中,有二十万贯是本王私财的?” “你唐继先是在本王府邸派遣了细作,为你探得了消息吗?” “又或者,你与那些做假税票的不法官吏根本就是同谋,不然你如何能知道国税总局的账底?!” “倘若你能答得明白,本王就不姓赵,跟你姓唐!” 群臣不禁倒抽凉气,恨不得把耳朵捂住,简直都不忍听下去了。 就连御座上的赵匡胤也忍不住抚额暗叹,这小子真的是什么话都说出来!堂堂皇子跟人打赌姓不姓赵,像个什么样子?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更是觉得解气之极:“你唐继先的一张利嘴,多少次把朕都逼得下不来台,今日朕的儿子算是为父报仇了!把你唐继先的嘴皮连同脸皮一并撕了下来!” 唐继先给逼问得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闭了嘴。 他不是答不明白,而是不能答,也不敢答,甚至连眼光都不敢乱看,他比起钱尚书要灵醒些,知道越是在此关头,越是不能显得赵光义沾上一丁点关系,否则后果就远不止是丢官了。 第八十一章 到此为止 赵光义座下的走狗兼打手其实不少,但赵德昭最烦的就是这位御史中丞,因为其他走狗打手咬人就只是咬人,不像这姓唐的老儿既能装又能演,咬人还恶心人。 他的肚子里早就憋着一股邪火儿,骂出来的话也特别不客气: “你个老匹夫,向来沽名卖直,动辄在朝堂上哭嚎作态,装出一副不惜性命进谏的耿直模样,凭着如此伎俩骗到了许多人,一路名位双收,做到了御史中丞的高位!” “本王今日就撕下你的这层皮,让所有人知道,你唐继先不过就是一个暗地里抱人粗腿、与人狼狈为奸的不要脸货色!” 听到“抱人粗腿、与人狼狈为奸”这两句,赵光义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不自禁地咬紧嘴唇。 唐继先似乎是被痛骂得一口气没能缓过来,他身子瘫软,“咕咚”一下栽倒在地,双目紧闭,似乎是已经昏厥过去。 赵德昭深知此人的脸皮厚度与无耻程度,不致于挨上一顿骂就能气昏过去,很可能是为了逃避进一步的追问,不把真正的幕后大佬赵光义牵扯进来,这才假作昏厥装成死狗的。 死狗再痛打就没劲了,赵德昭不再理会唐继先,目光缓缓环视殿中群臣。 “本王知道,这桩舞弊大案,涉及到三个衙门,除了工部钱尚书和御史台唐中丞以外,还有一些人同样牵涉其中!” “到底是哪些人,本王心里有数,各人自己心里也有数!做贼的最爱高喊捉贼,无非就是那些方才攻讦本王最狠最卖力的!” “本王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对这些人一个一个点名痛骂!” “本王希望这些人能够自觉一些,就说自己病了也好,老了也好,家里老爹老娘过世了好,自己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上表把官辞了,这样你能留点体面,朝廷也留点体面,本王也不用大动肝火,能省些精神!” 这话说完,赵德昭再次扫视了一眼大臣们,众大臣已经被这位天水郡王突然爆发出来的狂暴表现吓着了,此刻他们便如同是一群受惊的鹌鹑般缩着脖子低着头。 赵德昭更是注意到,其中一些人的脸上露出了惶恐之色,尤其是方才攻讦自己最为起劲的那几位,而且所有大臣的当中,甚至没有哪一个人有胆量与自己的目光对视。 这样就很好,赵德昭对这个效果觉得很满意,朝堂上以后反对自己的声音肯定还是少不了,但应该再不会出现像唐继先那样的、一个劲儿追着自己咬的疯狗了。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对于整个晋王派系来说,必须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做一下止损,避免局面进一步崩坏。 能有这个资格的,当然只有晋王赵光义一人。 “圣上。” 赵光义缓步出列,朝着御座上的兄长躬身施礼,恭敬地道: “既然有朝廷官吏牵涉到了严重舞弊,合谋串通贪墨税款公帑,我大宋自有国法在,当然是要对这些蠹虫追索到底、严查穷究的,不如此焉能警醒后来人?” “但二郎毕竟年轻经验少,从来不曾办过案子,只怕难以把握好大局。臣弟既然兼领开封府,追索不法之徒便是臣弟的份内之事,岂敢因为害怕麻烦,便把一桩大案推出去?” “为此臣弟恳请圣上,将此案的人犯以及口供、物证等,一并移交到开封府处置。” 赵匡胤居高临下凝视着自己兄弟的脸孔,许久沉默不语。 赵光义站在阶下,保持躬身弯腰的姿态,如同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 他低眉垂目不敢与御座上的兄长的目光触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心里知道,兄长已经猜到了真相,那本来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猜的事情。 殿上的空气紧张得仿佛有些窒息,大臣们屏息静气等待。 终于,赵匡胤嘴里挤出两个字来:“也罢。” 听到这两个字,整个晋王派系的大臣们、包括赵光义自己在内,内心全都松了一口气。 赵德昭心里暗叹一声,皇帝老爹终究还是太过重情重义,太讲兄弟情份了。 皇帝老爹同意赵光义的恳请,把人犯、口供、物证移交到开封府穷究追查,其实就是默许不再穷究追查下去,也即是一切到此为止,赵光义的某些党羽的官帽可以保住了,当然更加不会牵扯到赵光义本人的身上。 他对赵匡胤的反应并不意外,甚至是早就有所预料。 当下缓步出列,站在赵光义旁边,朝着御座躬身道:“父皇,既然叔父不嫌事烦,领下了查案的事情;那么儿臣就更没有理由躲懒偷闲了,查抄犯官家产以填补他们所贪墨的税款的事情,就交给儿臣来做吧——这也算是儿臣为叔父分担一些劳苦。” 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老爹您要是想放叔父一马,儿子拦不住,但您得给儿子一些额外的好处,不然我可是要闹的!” 赵匡胤暗叹了口气,目光在儿子与兄弟脸上来回转了几转,挥手道:“一并准了。” 赵德昭与赵光义一齐躬身应道:“是”。 赵匡胤情绪不佳,有些意兴阑珊地起身离座,摆了一下手示意内侍宣布退朝。 尽管原定赏赐禁军的事情还没有安排,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情留在殿上了。 “好自为之吧!”赵匡胤向着殿后走去,背对着所有人,撂下了这句话。 赵光义原本只是额头冒出了少许的冷汗,这时候刷地一下,他的前胸后背一下子变得湿凉湿凉的。 他心里清楚,虽然兄长并没有点名,也没有看谁一眼,但这句话无疑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兄长对自己近来所作所为的含蓄警告! 赵德昭目送皇帝老爹的背影消失在殿后拐角处,这才转过身面朝向赵光义,含笑说道:“叔父,有一件事情方才忘了跟您说了:侄儿今日逮拿的五个人犯,已经先行安排转送到开封府衙门了,所以说,其实您不必这么着急恳求我父皇的……” 说这话时,赵德昭很注意地观察赵光义的反应。 只见赵光义双眼陡然眯起,脸色仿佛交通灯似的瞬间由青转红,右手拳头捏起又松开,但只一瞬间便恢复如常。 “二郎呀,还是你考虑得最周到!很好,很好!” 他笑得很欢畅,一边用力拍打着赵德昭的肩膀,仿佛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生气。 第八十二章 不以为然 赵德昭兑现了给王修芝的承诺,带着她过足了抄家瘾。 尚书一位、侍郎一位、主事一位、还有好几个郎中与推官,这些涉案犯官的家产都颇为不菲,一处田庄店铺产业接一处田庄店铺产业的查抄过去,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抄完。 只有这些有点斤两的大鱼,堂堂天水郡王妃才能勉强提得起兴趣,屈尊前往抄他们的家。 至于那些为数更多的、参与舞弊的六十多个税吏,就只能算是一群小虾米了,赵德昭看不上眼,王修芝兴趣缺缺,于是统一交给王子兴处置拉倒,原以为虾米们没什么油水,没想到王子兴干这个还有真有一手,他查抄出来的数目加起来居然能有近一百万贯之多,也算是聚少成多,集腋成裘了。 四五天下来,抄家工作终于做完了,翻着汇总好的抄家登记薄粗粗一算,居然合共不下四百万贯! 赵德昭把厚厚的抄家薄往桌子用力一摔,苦笑道:“娘子啊,为夫算是明白你先前说的那句话是太有道理了,为夫真的见识短,眼皮子浅啊!” “相公,妾身说过的有道理的话可多了去啦,你指的是哪一句?”王修芝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就抄迟建新的宅子那天,你说‘咱们大宋有钱会捞的多了去’,我当时还不怎么信呢,如今看来那姓迟的还就只能算是一条小杂鱼。就这帮蠹虫们,理政办事未必在行,挖咱们老赵家的墙角个个拿手!” 赵德昭发泄完对那些大宋蠹虫们的不满,左手摁住那本厚厚的抄家登记薄,像上次那样估摸出了一半的厚度,哗的一声,撕下将近一半的页数,信手往怀里一揣,把余下的半本抄家登记薄推给王修芝:“老规矩,我拿一半进宫交给我老爹,剩下一半你登入王府的府库。” 这个骚操作让王修芝都看傻了,愕然道:“相公,你不是十分痛恨那些贪污的蠹虫么?刚还在抱怨他们挖咱们老赵家的墙角,怎么一下子就——唉,相公,你每揩一次油就是私吞一半,岂不是比那些蠹虫还狠?” “娘子,雁过拔毛,鸟雀飞过得拉把屎下来——千百年都是这个规矩,你不懂吗?” “你相公我姓赵,是真赵家人,我的就是我的,我老爹的还是我的,我代我那皇帝老爹没收一点不义之财,有啥不合适的?” “再说了,之前交上去的那三十万贯税钱里,有二十万贯取自藏在迟宅暗室里的那一屋子铜钱,说到底它属于咱们的私财,咱们既然都出过私财了,收点利息回来不是应该的吗?” 赵德昭理直气壮振振有辞,撂下一脸懵逼的王修芝出门了。 福宁宫。 赵匡胤随手翻看了一下儿子呈交上来的抄家登记薄,问道:“多少?” “合共两百二十万贯左右。”赵德昭含笑回答,心里想着:“咱爷俩儿一人一半,做儿子做成我这个样子,就算放到一千年以后那都是相当孝顺啦!” 赵匡胤“哦”了一声放下抄家登记薄,看上去似乎并不为这笔意外巨财感到多么高兴,神色反倒显得有些复杂,叹了口气道:“二郎啊,咱们大宋以宽仁治天下,向来是没有抄家的规矩的,你的这一套,怕是不合适啊!” “老爹啊,你那不叫宽仁叫宽纵好嘛!”赵德昭心中不以为然,面儿上开着玩笑道:“自古以来,杀人犯挨砍头的刀,偷盗犯罚十倍的钱,不法之徒作了什么恶,朝廷就用什么法子治他。那些贪墨舞弊、私吞公帑之辈,他们是冲着钱来的,抄光他们的家产岂不正是合适?依儿子看来,抄家这一套可以有,也应该有!” 赵匡胤皱眉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摇头:“这一套还是慎用为好!二郎,你要牢记,聚拢四方人心不易啊!” 赵德昭转过头去,撇了撇嘴。 以他的现代眼光看来,从皇帝老爹开始的历代大宋天子们,之所以对于朝廷的官员、尤其对于文官们宽纵厚待的不像话,除了部分原因是对晚唐“藩镇之祸”的反思以外,更大的原因其实是天子的权威性不足,对臣子只能用优厚待遇笼络着,犯了错也不敢下重手惩治。 而导致天子权威性不足的根源,其实在于对外的武功太过差劲,说白了就是军事太弱鸡、太不能打,自然威信欠缺、底气不足; 反面的例子是汉武帝,汉武帝别说抄几个大臣的家了,就连全国有钱人的家底都用“告缗令”给搂了一遍,也没见哪一个敢跳出来炸刺的,凭的就是他是个能打的皇帝! 但这种事只能慢慢来,赵德昭不着急。 赵匡胤来回踱几步,缓缓说道:“君子不为己甚,做得太过份总是不太好的,既然把人的家都抄完了,那些参与舞弊的犯官们,就都免了流放吧。” 赵德昭没再出声反对,只是又一次转过脸去,撇了撇嘴。 这一下让赵匡胤给瞧在眼里,他知道儿子心中是不以为然的,只是不愿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跟自己这个老爹争辩而已。 他很想跟儿子好生上一堂如何治国理政的课,但是这个念头刚起来,便马上被掐灭了。 因为赵匡胤是真心觉得,倘若当真要摆开架式上课的话,那还指不定是老子给儿子上课,还是儿子给老子上课呢! 近些日子以来,尤其是赵德昭开始办理税务以后,赵匡胤是越来越能感觉到,这个儿子对于绝大多数问题,心里都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与众不同的看法与想法,儿子能够提出契税这种闻所未闻的税制,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证! 赵匡胤自己就是一个爱读书的皇帝,他一万个肯定,儿子的那些看法与想法,不管是任何一本经史子集上都从来没有过,因此绝对不是儿子自己鬼扯的什么圣人之学,甚至是闲书野史上也不会有这些玩意,也不知道到底儿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八十三章 大事小事 想起儿子身上的这些迷团,赵匡胤只能无奈苦笑一声,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唐继先那个不要脸的老儿上表辞官了,朕等了他四天了,这个老儿可算是把辞表递上来了。二郎,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赵德昭听出来了,皇帝老爹有一点考较自己处事能力的意思,稍稍想了一下道:“准他辞吧,不抄家,不流放,让他体面告老,这就行了。” “这就行了?”赵匡胤怔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那日在朝会上,你不是对那个老儿火气最大吗?” “一则嘛,他跟那些合谋假税票、串通舞弊的犯官还是有差别的,那些犯官们做了不该做的事,触犯了国法,他只是沽名卖直,说了不该说的话,虽然为人可恨可鄙,但毕竟没犯国法,那还是不一样的。” “二则嘛,儿子已经在朝堂上让他当众丢过体面了,再大的火气都出过了,儿子将来可是要做天子的人,哪能跟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斤斤计较,何妨最后让他走得稍稍体面些,好歹是清贵尊崇的御史中丞、言官之首,还是要注意影响的——对言官们尽量宽容一些,才能显得老爹您有肚量不是?” 赵德昭笑嘻嘻地把两条理由说完后,赵匡胤哈哈大笑起来。 他足足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摇着手道:“你小子总是一肚子的歪理!” 话里虽然嫌弃,但赵匡胤心里其实还是满意的,儿子年轻气盛,受上一点委屈就憋着劲儿要百倍奉还,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天子有时候是必须要受得委屈的,倘若太把那一点委屈当回事,以致于一头怼进牛角尖里钻不出来,那可不就是为了个人颜面一直在辽东死磕到亡国的隋炀帝。 考校完儿子后趁着高兴,赵匡胤开始给儿子发放甜头。 “二郎,禁军的赏赐不宜再拖了,你这两天就去办了吧。” “朕委任你为钦命慰军使,赐你天子仪仗、御用金甲披挂,风风光光代朕巡视三军!” “嗯,对了,既然你又弄来了这么多钱,那老爹就把赏赐再翻上一倍,三十万贯变六十万贯,是往年惯例的三倍有余,管保二十万禁军将士以后一见到你,能比见到亲爹还亲!” 说完这话,赵匡胤含笑朝儿子挤了下眼睛,意思是你小子觉得老爹这份手笔如何? 赵德昭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好打发,鼻孔里哼出一声道:“老爹你一把就收进了二百多万贯,只需要拿出去三十万贯,再把仪仗借出去用几天!这笔买卖做得过,很做得过啊!天底下再没有更发财的买卖了!” “滚你的蛋!” 赵匡胤没好气地抬足虚踢了赵德昭一脚,笑骂道: “你当老子看不出来是吧!你小子巴巴地跑进宫送两百万贯来,不就是为了捞得一个钦命慰军使吗?老子还多给了三十万贯让你发重赏收拢军心,再还赏了天子仪仗、御用披挂让你风光一把,老子这是在跟你小子买一送二,实惠给了,面子也给了,知足吧!” 赵德昭索性厚起脸皮,笑嘻嘻道:“只要爹爹再应允两件小事,儿子就当真知足,立马滚蛋!” “哼,你的小事一定不会小,说吧!” “第一件小事:儿子想把督办国税差事交卸了,以后专心在军务上下些工夫。” “国税总局刚刚开办一个月,就出了那么严重的舞弊大案,你不再完善完善、查漏补缺,这就急着要交卸出去?” “老爹啊,舞弊大案的事情,您要用逆向思维来看,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逆向思维?” “就是您要反过来看:所有的经手税吏一起串通好了做假帐,并且使用还要工部的印坊做出来的假税票,必须要这两样一齐配合,才舞得了国税总局的弊,这恰恰证明了儿子给国税总局制定的那套监管法子,确实是行之有效、是过得硬的,完全把它可以推行天下,用不着再完善了……” 赵德昭生怕古人不懂啥叫“逆向思维”,有点为难应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但他随即发现皇帝老爹还真就是天资过人,居然马上就理解了过来,而且表述得言简意赅:“说的是这个理,需要用一把罕有的宝刀,而且还要费尽了力气,才能劈得破的铠甲,肯定就是好铠甲了!” 顿了一下后,赵匡胤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倒是真的可以交卸国税总局的差事了,只是交由谁来接任呢?” “这就是儿子要提的第二个小事了。” 赵德昭把自己答应过王子兴与石元亮这两个帮手,承诺要给他们保举官身的事情说了一遍。而且特意点明王子兴是自己的舅兄,石元亮是皇帝老爹拜把子兄弟兼姻亲石守信的堂侄,因为他知道皇帝老爹很看重情份,对于沾亲带故的后辈子侄们会愿意额外加以看顾。 果然,赵匡胤马上就点了头:“既然是出力有功之人,给个前程是应该的。” “几品官身?”赵德昭试探着问。 “五品。”赵匡胤知道儿子打什么主意,白了他一眼:“他二人由白身补成官身,按朝廷定例,最多不过六品,这还是看在你岳丈与你石叔父这两个亲家的份儿上加过了!” 接下来是父子俩都轻车熟路的讨价还价: “看在姻亲的情份加过了,那就看在儿子的情份上,再加一点。” “……好吧,四品,决不能再加了,否则朝廷体制何在?!” “最后再看在国税总局的份上,再加一品,正三品就可以了!” “滚蛋!” “老爹啊,他们二人是要做国税总局的正副局长,相当于正堂官与辅佐堂官!一个衙门说话响不响,就看堂官的品级高不高,难道老爹您还能不懂这个道理吗?” 赵德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比如户部尚书要不是正二品而是正四品,每年朝廷的税赋能直接少一半您信不信?!再比兵部尚书要是变成正四品,咱大宋打仗一百仗就能输九十九仗您信不信?!国税总局堂官品级太低,说话就不响,说话不响就没人配合,没人配合就收上不来税钱,就等于朝廷每年起码少收三五百万贯!” 最后转为语重长心:“老爹啊,您想想看,只需要您给出两个稍高一点的官身品级,立马就能多得三五百万贯,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做得过?您是老买卖人了,这个账总会算的吧!” “好了,好了,一个从三品,一个正四品,赶紧滚蛋!再不滚你老子我就真要踹你出去了!” 第八十四章 年轻气盛 进宫这一趟收获不小,想弄到手的都弄到手了,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多些,赵德昭心情相当愉快,一路哼着歌回到郡王府。 原本想跟自家娘子分享一下喜悦,尤其是为她七哥挣得了从三品官身的事情,赵德昭觉得准能把王修芝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 但没曾想,她的人却不在府里。 正要询问府中婢仆,钱牛儿过来禀报道:“爷,今日您进宫后,舅老爷那边有人来传话说,王太傅抱恙,夫人急着回娘家探望,等不及您回来,让奴婢跟您交待一声。” 他说的王太傅,便是赵德昭的岳丈王溥,去宰相位后,现任太子太傅。 赵德昭点了点头,又问:“那七舅老爷呢,也跟夫人一起回去探病了?” 七舅老爷,便是舅兄王子兴,自打筹办国税起,因为时常需要就近向赵德昭请示公事,王子兴几乎没再回过自己家里,而就留在郡王府里的客院居住,尤其是近来他受到赵德昭委托,在两个国税分局掀起了一场大清洗大整顿,每天忙到脚打后脑勺,就更是完全顾不上回自己家了。 “是,七舅老爷本来是想让夫人先回去看看情况。”钱牛儿顿了顿,补充道:“但来人特意交待,让七舅老爷务必回家一趟,说是王太傅的意思。” 赵德昭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事儿有点怪,他是知道王子兴在岳丈家里的处境的——客气一点的说法,自己的这个七舅兄在岳丈家里没什么地位;不客气的说法,便是人憎狗嫌,毫无存在感。 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个情况,怎么眼下岳丈家突然就如此把王子兴当回事了,以致于要特意派人带话来让他务必回家一趟?莫不成是岳丈大人病得不轻了?看样子也不像啊,只怕是另有名堂了。 “岳丈抱恙,我这个做女婿的也是该前去探望一番的。”赵德昭笑眯眯地一挥手道:“备上车马,再备上一份探望我岳丈的礼物。” 钱牛儿应了一声,凑趣道:“一事不劳第二遍,搂草顺手打兔子,爷去探病正好可以顺便把夫人接回。” 赵德昭站起身来,含笑道:“是一事不劳第三遍,打完兔子还可以再炖点兔子汤,爷正好还可以再办点公事。” 片刻后,马车辚辚向着岳丈家驶去。 宽敞的车厢里,赵德昭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钱牛儿坐在他面前的一方小凳上,把近来的消息做一个简单汇报。 “奴婢这几天在外头都打听到了风声,御史台有三个御史上表辞官了。” “才三个。” “工部还有三个郎中,一个主事,听说也要上表请辞。” “赶紧的吧。” “听说工部和茶盐提举司衙门里头,好些人嚷嚷要去宫门击冤鼓请愿……” “也就是嚷嚷。” “茶坊酒肆里,近几日颇有些人议论国税总局舞弊大案,对那些合谋营私、私吞公帑的犯官们,谁也没有好话,不过也有说您的坏话的……” 赵德昭睁开了眼睛:“哦?怎么说。” 钱牛儿小心翼翼道:“他们说您生得太俊,俊俏之人往往福薄,怕是没有做储君的命……” 赵德昭哑然失笑,咱们大宋什么时候人均看相大师了? “还有的说……”钱牛儿抬头看了赵德昭一眼,“说您年轻气盛,脾气太大,不像个样子。” 赵德昭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出了车厢,引得随行护卫纷纷侧目,猜不透自家王爷这又是在闹哪样? “年轻人不气盛,叫什么年轻人!” 到了岳丈王傅的门前,赵德昭不等门房通报,径自快步直入内进,他既是姑老爷又是郡王之尊,自然没有哪个婢仆敢拦着。 穿过一座园子,再经过一条长廊,便是岳丈王溥所居住的小院,赵德昭刚要踏进院子,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吵闹,而且似乎人数还不少,不由得脚下一滞。 “七郎!你出去跟着郡王妹夫干了一个月,做下了好大的事啊!”说话的是王家老二,一开口就语含讽刺。 “二哥谬赞了!不过是收了几贯钱钞的税款,奉命逮拿了几个犯官而已,倘若这也能算得了不得的大事,那可想而知,二哥你平日在工部是如何庸庸碌碌、尸位素餐!” 王子兴一句话便噎得自家二哥直翻白眼。 “奉命逮拿了几个犯官而已?!七郎,你还真是癞蛤蟆吞天食地,好大的口气!你也不想想,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王家老三冷言冷语,语含愤懑。 不等王子兴回答,王家老五便马上帮腔:“七郎,你带着人马到处破门逮人、拷问逼勒、查抄产业,自己是出足风头了,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且不说工部衙门和茶盐提举司衙门,便是开封府上下,都是把你视为眼中钉了!” 王家老大同样很是恼火:“七郎,其他的不论,那日你带着一队人闯进了开封府衙门,当众逮拿我的一个推官同僚,当时我上前与你分说,你竟然分毫情面不给,害得我成了同僚眼里的笑话!” 紧接着,老三、老六也跟着纷纷开腔,众人一起合力围攻王子兴,各人说法不尽相同,但都是在极力抨击王子兴近来所为,称他行事张狂放肆、任性妄为之类。 王子兴一言不发,等着众兄长都把口水说干了、精神说疲了,方才冷笑一声道:“几位兄长就只敢东扯西拉,没有一个能说句实在话吗?” 众人立马哑了火,面色都有些悻悻。 终于还是向来说话最直白的王家老四站了出来,他大笑了两声后,冷冰冰说道: “七郎,你想听实在话,那我就告诉你实在话:咱们家派你去给郡王妹夫效力,只是让你给他跑腿撑场面,顺便混个官身前程的,不是让你去为他冲锋陷阵的!” “你在郡王妹夫麾下做事如此拼命,一点不给自己留后路,这些事教晋王一派看在眼里,只怕会以为咱们王家上下全伙都上了他天水郡王的船!你的所作所为,对咱们众兄弟的前程有碍,对咱们王家有碍!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荣辱得失!” “芝妹是嫁出去的女儿,向着丈夫是应该的,咱们没法说她。但你不一样,你终究姓王,凡事要为王家着想,要为咱们众兄弟着想!” 王子兴正待反击,便听到一个爽朗的笑声在外间响起: “原来本王的这条船,几位舅兄竟然是如此看不上眼吗?” 第八十五章 有毛病也不用改 赵德昭缓步走了进来,脸上含着笑意,看不出一丁点的气恼。 王家众兄弟面面相觑,各人尴尬不已,兄弟六人起身与赵德昭见礼时,脸色都颇不自然。 赵德昭懒得理会这帮小家子气的舅兄们,随意拱了下手就当是回了礼,径自转向王子兴道:“兴哥儿,听说岳丈抱恙,我特来探望,就眼下所见,几位舅兄既然有闲心跟你在此说废话,岳丈的身体应该是并无大碍吧?” 岳父王溥以及自家娘子王修芝,两人都不在此处,赵德昭这才有此一问。 “殿下有心了,家父只是身体稍有不适而已,并无大碍。”说完这话后,王子兴冷冷瞥了一眼六位兄长,六人脸上都露出讪然之色,纷纷低下了头。 亲眼瞧见如此尴尬情形,赵德昭心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肯定是几位舅兄预谋好了要合起伙来批斗他,阻止他继续为自己效力,这才借着岳父小有抱恙把他急召回家,而自家娘子因此一并受了骗,以致于急匆匆跑回了娘家。 但这都是小事了,他懒得深究,只对那几位舅兄翻了个白眼,随即对着王子兴说道:“兴哥儿,既然岳丈身体无恙,那就再好不过,你就能多花些功夫在国税总局,我这里正巧有桩公事要找你。” “殿下——”王子兴赶紧肃身相请,示意赵德昭到外间详谈。 赵德昭含笑摇了摇手,提高嗓音说道:“就在此间说也无妨,这是公事,亦是王家家门的一桩大喜之事!” 说完这话后,赵德昭故意稍作停顿,冷眼瞥向王家六兄弟。 王家众兄弟纷纷抬起头,六道狐疑的目光在赵德昭与王子兴的脸孔上来回打转。 “我早前承诺过,要为你和石元亮保举官身。现下我算是兑现了诺言,我父皇已经应允,任命你为国税总局局长,从三品;任命石元亮为国税总局副局长,正四品。” 刚把话说完,赵德昭便看到了一圈懵逼与茫然的脸孔,甚至还听见了某一位舅兄手里的茶碗脱手摔在地上的声音,其中最失态的还是王子兴本人,他霍然跳起身来,差点儿把椅子都踢翻了,似乎是惊喜过度以致于成了惊吓。 赵德昭所说的正局长副局长什么的,大宋官制里从来没有这说法,谁也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但是“从三品”与“正四品”意味着什么,东京城里随便一个茶坊酒肆里的伙计都懂! 多少人在宦海里挣扎了几十年直到头发花白,想要求一个四品的官身待遇退休致仕而不可得! “从三品”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品级的京官,是有资格在朝会上占一个位置的,是能拿着笏板面对面跟天子叽歪的,这种待遇与前景本身又超越了品级! “殿下,您不是在说笑吧?” 震惊沉默过后,王家老大第一个出声质疑,他是蒙父荫出仕,现为开封府推官,三十出头只得六品官身,而且这在同僚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一向以此自矜,但对比一下自己的七弟,简直就相当于被踩到了地上,因此他的脸色最是难看。 王家老二干笑着附和道:“嗯,殿下一定是在说笑,我大宋从来没有白身出仕一跃而成从三品的例子……” 赵德昭把脸一沉,冷冷道:“官身爵禄,乃是国家名器;我父皇的言语,更是天子的不易金口——谁敢拿这些说笑哄人?本王是没有这个胆子的,想必诸位舅兄也没这个胆子吧?” 顿了一顿,又说道:“至于我大宋以往没有成例,本王能获封天水郡王,还有本王拟定的契税,乃至手创的国税总局,又有哪一样是以往有成例的?莫非哪一位舅兄是想把这些都给摁回去不成?” 此言一出,现场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沉默,王家六兄弟各自低头不语,打着各自的心思。 终于,有人干咳一声,陪笑道:“敢问殿下,国税总局草创不久,衙门里想必还是很缺人手的吧……” 赵德昭瞥了一眼,是王家老五,这位舅兄还是白身,出仕之心大约最为迫切,脸色应该也是最厚的,当即也换上了一副面对自家亲戚的笑脸。 “人手自然是缺的,只不过本王已经交卸了督领国税的差事,不在其位,便不谋其政,以后国税总局的选人用事,自然是得兴哥儿说了算,你们骨肉兄弟之间,只怕比我这个外亲更要好说话些。” 王家六兄弟哪里还听不出赵德昭的意思?想求前程帮衬吗,行啊,找你们家七郎求去!你们不是亲骨肉兄弟吗?! 眼看王子兴抱得郡王妹夫的粗腿后,仕途前程一跃而居众兄弟之上,王家六兄弟当中动了攀附心思的,当然不止是老五一人,只是各人向来把王子兴踩在脚底,一时间放不下脸面,于是各自脸色踌躇,在肚子里做着功夫。 赵德昭不再理会他们,含笑转向王子兴道:“兴哥儿,本王一直觉得,你的毛病在于心气过旺,锋芒太盛,言语行事从不饶人——” 王子兴猛然抬头打断:“殿下可是要我改吗?” “不!谁说有毛病就一定要改的!” “听闻东京坊间有议论,说本王年轻气盛的。本王对此有一句话自勉,也顺便送给兴哥儿你——” “年轻人不气盛,叫什么年轻人!” 话说完,赵德昭伸手重重拍了拍王子兴的肩膀。 王子兴眼神露出了感激之色,他的心中平生第一次起了要为某个人粉身碎骨、效死以报的心思,不单单是因为那个很不了得的从三品官身! “哥哥们都挤在这里,商议什么大事呢?!” 王修芝在里间探望完父亲后出来,看到七个兄长聚齐在此,而且个个脸色古怪,不禁吓了一跳。 旋即瞥见赵德昭也在,她不由脚下一顿,愕然道:“相公,你怎么也来了?” 赵德昭赶紧把王修芝拉到一旁,低声跟她讲了一遍前因后果,然后含笑悄声道:“娘子,你最了解的你的哥哥们,你来猜猜看,你的哪一位哥哥会最先开口恳求兴哥儿?猜中了就算你赢。” “赢了有彩头么?” “有。倘若你赢了,今晚上你在我上面。” “呸,不要脸!倘若输了呢?” “那自然是你在我下面了。” 第八十六章 有叔父没叔父 王修芝猜的是她的四哥,理由是她那四哥平素说话最直白,脸皮应当是最厚的,更不用说他眼下还是白身,出仕求前程的心思应该最为迫切。 夫妻俩本就是逗一逗笑,增添些闺房情趣而已,谁赢谁输其实无甚紧要,但结果却还是让王修芝的眼珠子差点掉了一地,最先开口向王子兴恳求的,反倒是早就已经有了官身,现在工部任职的王家老二。 赵德昭对此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仕途蹉跎之人,往往会比那些尚未踏上仕途之人更为热切,只有尝过腥味才会更馋,猫子是这样,人也不例外。 有了王家老二领头后,其他几位兄长也都放得下脸面了,一个接一个向自家七郎开了口,纷纷恳请王子兴帮衬一把前程,把自己安排到尚有大把官位的国税总局。 各人说出来的话大多一个意思:打虎还得亲兄弟不是?咱们众兄弟也都各有才能,能帮得上忙的! 王子兴颇有些为难,以他的正直秉性,其实很排斥搞这套亲戚裙带关系,但在势又不好峻拒,于是只得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赵德昭。 赵德昭微微点头以示同意,随即拉着王修芝一起到岳父王溥那里走了一遭,然后径自回府。 王修芝自己也是乘坐马车来的,回程时便与丈夫同车并坐,钱牛儿自然就被撵下了车。 “相公。”趁着车厢里正好方便说体己话,王修芝用两只软嫩小手紧紧抓住丈夫的右手,俏脸上流露出了忧虑之色:“你让兴哥儿一下子安排妾身的好几个哥哥到国税总局任职,相公对妾身娘家的提携照看,妾身是很感激的,只是此事恐怕会惹人议论吧?” “哪里不妥了?”赵德昭笑嘻嘻反问:“娘子是担心你的几个哥哥到了国税总局后,每日要跟钱财打交道,恐怕会把持不住自己,贪墨税款公帑?” “呸呸呸!我们王家子弟,有贤的,有愚的,有成器的,有不成器的,就是没有为了几贯铜钱把自己卖了的!”王修芝没好气地掐了丈夫一把。 “这不就对了嘛,我听得你说得老熟啦,就等着你来这句呢!再说啦,几位舅兄自己不也说了,他们也算是各有才能,误不了事的!你相公我是信得过的!” 王修芝张嘴还要再说,赵德昭马上闭了眼睛装死,任凭自家娘子如何拿粉拳锤打,也决不松口。 自家娘子能如此为自己着想,赵德昭心里是很受用的,但他在这件事上,其实远比王修芝要考虑得深远得多。 要说那六位舅兄真有什么出色才能,赵德昭是嗤之以鼻的,但是让他们占上一个坑儿,做些普通公事,应该还是出不了纰漏,所以才能不才能的,本身并不成为问题。 自家娘子担心的是,骤然提拔一窝子亲戚有碍朝野观瞻,会惹人议论,影响不好。 会惹来物议吗?多少是会的,但是会很有限,这里是十世纪的大宋,搞亲戚裙带的那一套,本来就是半公开半合法的。 而且真的就影响不好吗?那更是大大未必了! 赵德昭真正考虑到的是,把几个舅兄拉到自己麾下,让他们得到不错的官身前程,可以起到一个“千金买马骨”的作用,同时也是给某些意存观望的中间势力做个示范,也好让他们尽快下定决心,赶紧买进自己这支表现优异的潜力股。 只有看好并且愿意投靠自己的人多起来,才能践行伟人所说的那句政治的真谛:“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不让人见到好处,谁愿意跟你做自己人啊? 反过来,要是自己热热闹闹折腾了这么久后,就连至亲的几个舅兄都还坚持留在赵光义一派的衙门里混饭,旁人必然会在心里盘算:就连亲如舅兄都不看好你这个郡王妹夫,那咱们这些外人还是别去烧这个冷灶了吧! 就算其他人不好瞎猜,赵德昭至少敢肯定,皇帝老爹的拜把兄弟兼姻亲石守信,他一定会这么想,因为他自己跟王太傅一样,也是亲戚啊,这位素来在军中拥有重大影响的这位石叔父,正是赵德昭早就下决定心一定要收入囊中的人物。 揣着这些心思回到郡王府后,赵德昭立马动手给留守在洛阳的石元亮写了一封亲笔信。 信中先是告诉石元亮,自己已经为他求得正四员官身前程的喜讯,请他见信后即刻返到东京准备履新。 然后,再在信未暗示石元亮,可以借此机会适当提携石守信的后辈亲眷与故旧,最后再提了一下要禁军颁赏的事情,让他向石守信请教一下如何办理。 赵德昭相信,石元亮这号心思玲珑剔透的人物,一定能懂得自己的深意! 他王子兴可以起到的作用,你石元亮有何不可?老子给你机会培植势力、结交人脉,大把官帽子任你发送,你要是到头来还是不能帮老子把你叔父拉上贼船,那老子就得转过来收拾你了! 赵德昭满意放下了笔,吹干了信筏,装入厚实的桑皮纸中,用火漆封好,叫来钱牛儿:“马上安排人,把这封信送到洛阳。告诉信使,最迟后天必须与石元亮一起回到东京!” “啊?”钱牛儿挠了挠脑袋,嘟囔了一句:“后天也太急了吧,怕是得让石老爷跑死。” 赵德昭摆手道:“跑死也得跑,最迟大后天,爷就必须到禁军颁赏,他得帮着爷算账发钱,这事儿只能是他来!” 作为向来被倚重的心腹之人,钱牛儿听着有点不服气了,嘀咕道:“爷,奴婢在宫里守过料库的,也是会算账的,加减乘除都来得,不信您试奴婢一试,保准绝不会错!” 赵德昭似笑非笑,点头道:“好,那你小子听着:六十万贯赏钱,二十万禁军将士,每人发多少?要是这道题算清楚了,爷就只用你,不用石元亮了!” “每人三贯!”钱牛儿脱口而出,觉得这也太简单了。 赵德昭一脚踹在钱牛儿的腿上,笑骂道:“从普通士兵到各阶军官全都三贯?就连指挥使也是三贯钱打发?这样发赏是施恩呢还是惹气呢?我大宋要是这样发赏,早他妈一百年都完蛋了!这里头的门道,只有做过军官的才懂!” 钱牛儿还是有点不服气:“石老爷只做过石府的管事,打理过产业会算账是真,也没当过军官啊,他就能懂了?” 赵德昭没好气地又踹了他一脚:“他有个带了几十年兵的节度使叔父,只要他去拿这些请教叔父,他叔父能瞒着不教他?你以为老子费了那么大功夫招揽石家人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应付军中的门道!你钱牛儿有叔父没有?!” 钱牛儿连挨了两脚,虽说挨得不重,但是心里委屈,他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爷,奴婢没叔父,您可是有叔父!”瞬间就看见赵德昭脸色一黑,赶在挨第三脚前,揣着那封信函一溜烟跑了。 第八十七章 只争朝夕 三日后,正是预定要检阅与赏赐禁军的日子。 东京天气难得晴好,太阳也算暖人,似乎很适合搞阅兵这种露天大场面活动,就是风有点儿大,冷得慌。 赵德昭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精钢鱼鳞亮铠,披着红色大氅,缓缓走在蜿蜒似长龙的队列中间,如同一支大军的统帅。 最前是龙旗直为先导,数十面五色旌旗迎风招展,其后是均容直(军乐队)吹打奏乐。 身周则是数百金枪班簇拥,长枪如林随着步伐上下起伏,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亮光。 这可是大宋天子才能享有的仗仗威风,就连晋王赵光义出行都远远没有这份气派。 赵德昭看看前后左右,享受着这种上辈子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高高在上的统帅感,一时心情颇为愉快。 唯一他让觉得不舒服的,便是身上的这件铠甲死沉死沉的,而且一点儿都不保温,尤其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再这么迎风一吹,好像浑身的热量都被带走了似的,前胸后背剩不下半点暖意,但这玩意儿是皇帝老爹早年亲自穿用过的,是前天特意翻出来派人拿给他阅兵助威用,这份心意自然是不能辜负了。 除了铠甲,皇帝老爹还派人把他用过的马槊也一并送来了,那玩意更是沉得要命,赵德昭自己掂着实在费劲,只得交给扈从扛着。 御用的铠甲与马槊,这两样东西就跟眼前这一套威风煊赫的天子仪仗一样,都是皇帝老爹私人专属,眼下只是暂且借出,借了是要还的! “要是借了能不还该多好啊!” 赵德昭心中偷偷感慨,随即转头询问落后半个马身的石元亮:“亮哥儿,账都算好了?” 石元亮今日特意也穿了一身应景的戎装,他在马上稍稍向赵德昭欠身,恭谨答道: “算好了。从最高阶的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再到到正副指挥使、正副军使、正副虞候,再到最底层的都伯等等各阶军官,各人应该颁发多少赏钱,属下都算明白了……” 大宋禁军的军制颇为复杂,军官的名目阶次一大堆,赵德昭听得昏头涨脑,不耐烦地摆手打断:“最高阶的都指挥使拿多少赏钱?” “每人一万贯钱。” 赵德昭默默地把肚子里的脏字忍了下来,又问:“最底下的普通军士呢?” “每人一贯半钱。” 赵德昭再没忍得住骂出了那个脏字,原来占了禁军绝大多数的普通军士,居然只能领到总数一半的赏钱,真是有够离谱的,难道大宋禁军的战斗力越来越拉垮! 石元亮瞧出赵德昭脸色不好,低声解释道:“殿下,这是属下当面向我叔父细细请教过的,朝廷给禁军颁赏向来是这个成例,我叔父带兵几十年,绝不会弄错。既然有军中成例在,轻易就变动不得。” 赵德昭没有吭声,他知道石元亮说的有道理,但就是觉得心里很不爽,憋着劲儿拿马鞭在马臀轻抽一记提速快跑。 只见马头所至之处,御用金枪班直的壮阔枪林如同波浪一般左右两分,给赵德昭让出了一条通路。 石元亮生怕年轻气盛的郡王殿下置气误事,赶紧策马跟上赵德昭,殷勤问道:“殿下,禁军三司,咱们先去哪一个?” 赵德昭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石元亮答得毫没犹豫:“殿前司。” “你明明知道还要来问一遍?亮哥儿,你放心了,本王不会置气误事,用不着你来委婉提醒。”赵德昭笑了笑,稍稍提勒缰绳放缓马速,神色转为肃然:“本王只是觉得,我大宋开国未久,便已经有了几分沉疴难治的气象,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石元亮眼神烁烁,低声道:“本朝确实承袭了不少五代积弊,不是朝夕之间便能彻底扫除,殿下日后正可以大展拳脚。” “什么叫不是朝夕之间?一万年太久,老子偏要只争朝夕,咱们搞快点!” 赵德昭爆出一句石元亮听不太懂的粗口,随即大笑两声,在马臀上狠抽了一记,策马快跑起来。 他在前头快跑,后头的仪仗队伍没法再懒洋洋地边晒太阳边行进,只得跟在赵德昭的马屁股后面全速跑动起来,一时之间大道上烟尘滚滚,如同一条向前游动的灰龙。 一刻钟后,抵达了位于东郊的殿前司军营。 大宋禁军共有三司:殿前司、侍卫司、马军司,其中殿前司是赵德昭皇帝老爹的起家之地,赵匡胤正是在殿前司都点检任上发动“陈桥兵变”,搞出黄袍加身的戏码,篡夺了后周基业。 有了这样的渊源在前,殿前司自然长期享有优先于其他两个司的特殊地位,不论是它拥有的实力还是受到的重视程度,都远远超过了侍卫司与马军司。 由此之故,赵德昭要代表皇帝老爹检阅赏赐禁军,第一个轮到的只能而且必须是殿前司! …… 殿前司军营大校场,将台五色旌旗招展,正中最高的一面巨幅旗帜,是代表大宋天子权威的五色捧日旗! 赵德昭高居将台正座,金枪班拱卫左右,均容直(军乐队)鼓乐齐奏。 “未将叩谢圣恩,见过郡王殿下!”殿前司都指挥使孙成礼跪在将台下首,向赵德昭大礼参拜,按大宋的规矩,文官武将礼节有别,文官是一般不用跪,武将是一般必须跪。 赵匡胤做过的“都点检”之职早被取消,眼下的都指挥使就是殿前司的一把手,是正一品的顶级重将。 但赵德昭很罕见地没有马上示意孙成礼起身,而是就让他不尴不尬跪在那里。 故意晾了孙成礼片刻后,赵德昭这才徐徐开了腔:“孙将军,本王有个事要问你,我大宋是不是快亡了?” 侍立在赵德昭身侧的石元亮吓了一大跳,他简直恨不得立马捂住耳朵,这种要命的话就算是玩笑那也是开不得的! 孙成礼更是惊得差点没跪稳,愕然抬起头来。 “本王代天巡阅赏赐禁军将士,到了你孙将军这里来,没想到你的殿前司居然只有这么几个兵了,这岂不等于是我大宋就快要亡了?!” 赵德昭冷笑着说完,抬手向着台下一指。 第八十八章 殿前司 他的手指所指之地,是一个足能容纳十万人同时操练的大校场,目之所极几乎全是空荡荡的,只有场地正中央一个小方阵的禁军将士在列队等待受阅,要说那一片人群加起来能有五万个脚趾头,只怕都勉强得很。 面对赵德昭的严厉质问,孙成礼并没有流露出半点惶恐神色,干笑一声道: “殿下,正因为未将知道您要来检阅,未将便从五万殿前司将士里,特意挑选出了三千精锐兵卒受阅,如此殿下您瞧着最为舒心还不会累,将士们也能清闲些,如此两相便宜不是?何必定要全数受阅呢!” “孙将军真是有心了,本王自己不嫌累,反倒是孙将军替本王嫌累。”赵德昭讥诮一笑,淡淡道:“本王不光是来检阅将士的,检阅完了还要当众颁赏,你这里就这么几个人,教本王如何能颁赏?” “殿下可以将赏钱交给未将,由未将代发给殿前司的五万将士,也算是未将为殿下省点事、分些劳。” 说这话时,孙成礼不待赵德昭抬手示意起身,竟然自己站了起来,抬头与坐在将台上的赵德昭对视,目光平静,脸上皮笑肉不笑,并没有显露丝毫的惧怕之意。 他敢摆出如此姿态,当然是有所凭持的,早在赵德昭还没出生前,他就已经是当今天子的亲信老部下,他与当今天子、与晋王都是老交情,二十年前在前朝周世宗麾下的殿前司里,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过酒赌过钱骂过娘的,那时候赵德昭还只是一个会在酒桌旁边哇哇哭闹的小毛孩子。 在他的眼里,赵德昭仍然还是小毛孩子,一个年纪大了些的小毛孩子。 “哦,原来如此,孙将军竟然是这么想的。” 赵德昭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早在过来殿前司军营前,赵德昭就想到过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有可能会给自己添堵作梗,但没想到此人居然做得如此露骨! 赵德昭记得孙成礼,他五六岁刚开始记事的那两年,那时老爹还是前朝殿前司军官,正是发动陈桥兵变的前不久,老爹交际很广,尤其是军中往来的兄弟同袍很多,家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其中来家里最多的便是老爹的姻亲兼拜把子兄弟,同时也是前朝殿前司重将的石守信。 当时的孙成礼,在老爹众多的朋友与客人当中,并不算是一个很惹眼的角色,赵德昭能对他留有印象,是缘于一件很小的事情:某天老爹喝醉后暴脾气发作,因为某件小事当场要揍赵光义,身为老爹部下的孙成礼挺身而出,替赵光义挡下了老爹的一记铁拳,被打得牙齿都掉了两个。 那时候还是小毛孩子的赵德昭为此对此人还挺有好感,觉得此人极为仗义,但这件事放在眼下再看,那就足以说明一个不易察觉的问题——孙成礼与皇帝老爹固然是老交情,但他恐怕与叔父赵光义的交情更是极深! 心里一早就有了这个底,赵德昭对于孙成礼的如此作为,也就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此人当然看得明白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借着检阅禁军与颁赏来收揽军心,那自然就会千方百计作梗为难了。 赵德昭完全能够理解孙成礼的想法,只是觉得很好笑,这做得未免也太猴急了吧? 孙成礼也在笑,嘴巴越咧越大,笑得有些肆无忌惮,甚至流露出了几分伎俩得逞后的得意,他不认为这个后辈毛孩子能凭着一点小小的礼仪问题就拿自己怎么样,否则圣上那里就说不过去。 “也罢!”赵德昭确实没打算就此跟这位老资格的长辈翻脸,当下敛了笑意站起身来,转头对着石元亮说道:“既然殿前司的将官兵卒们暂时到不齐,那只好等到人到齐了咱们再来检阅颁赏。” 石元亮明白赵德昭的用意,立刻躬身接话:“殿下说得是,咱们这就去侍卫司和马军司,先发他们的赏赐,他们那两个司还可以多拿一点。” “孙将军免送。”赵德昭含笑朝着孙成礼颔首示意了一下,随即缓步走向将台的台阶,看起来似乎是当真要撂下公事走人。 刚下了两步台阶,便听到身后响起了孙成礼冷冰冰的声音: “殿下何必惺惺作态,吓唬未将呢?未将就不信了,我殿前司的赏赐,殿下你今日还真敢不发!” “未将早已向将士们讲明,今日要给将士们颁发重赏,殿下作为慰军使,人来了,钱也带了,却一个铜板不发下来便就此走掉……殿下不妨想想看,殿前司的将士们知道后,会作何反应?” “殿前司有五万将士,五万人要是起哄闹将起来,那可不是玩儿的!” 赵德昭在台阶上立定脚步,转过头面朝孙成礼,脸上冷得没有一丝笑意:“请问孙将军,殿前司的五万将士今日要是当真闹起来,是因为本王闹起来呢,还是因为孙将军你闹起来呢?” “殿下,这话是何意?”孙成礼不由一怔,脸露茫然。 “倘若本王按你的意思,把朝廷的赏赐交到你的手里,由你代为颁发给殿前司的将士,万一殿前司的将士们嫌不足,请问你孙将军是不是要率领五万将士到福宁宫找我父皇继续讨赏?” 赵德昭顿了一顿,盯着孙成礼的眼睛继续道: “又或者是这样:你孙将军代我、代我父皇发了这个赏,殿前司的将士们误以为是你动用私财颁发的赏钱,他们会不会因此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于是决意拥戴你更进一步呢?” 赵德昭每说一句,孙成礼的紫膛脸便会白上一分。 两句话说完,他那张老脸已经是惨白如纸,剩不下一丝血色了。 最后赵德昭再狠狠补上了一刀:“孙将军,本王知道你与父皇是老相识、老交情,你在本王面前摆资历年纪、以长辈自居,本王也确实不好跟你计较。但本王实在很想问上一句,论拥戴我父皇登基的拥立之功,论与父皇的交情,你比起我石叔父如何呢?” 第八十九章 一忍再忍 赵德昭觉得这个老家伙简直蠢透了! 你孙礼成算得老几啊?就凭着跟我老爹有交情,便想来截我的胡,代我出面给殿前司将士们颁发赏赐? 大宋天子给禁军颁发赏赐,说白了就是俺们老赵家给将士们施恩,提醒他们记住是谁在发钱养他们,提醒他们记住这个天下姓赵! 这种事情只能是真赵家人来做! 你一个领兵的都指挥使硬要来充这个大头,是想让五万将士们个个都记着你的好,念着你的恩吗? 我老爹确实很看重情份,很愿意给老兄弟几分情面,但只要牵涉到禁军兵权,那绝对是没有商量的。 论跟我老爹的交情、论资历功劳,石守信哪一样都比你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连他都被来了一把“杯酒释兵权”,从禁军给下放到地方上做个闲职节度使养老了,你姓孙的能算得老几啊,就算是为了在我叔父那里表功献媚,也不用把自己搭进去吧? …… 赵德昭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欣赏着孙成礼的脸色变化,看上去似乎醒悟得不慢,这就还有救。 “孙将军,本王有点累了,要休息一个时辰,想必等本王休息好后,殿前司的五万将士也已经在大校场上列好队了。” 懒洋洋地撂下这话后,赵德昭径直走回到将台上落了座,他之所以没有穷追猛打,纯粹是看在皇帝老爹的情份上,给此人稍微留下一点面子。 孙成礼一言不发,铁青着一张老脸,噔噔噔快步走下将台,随即一边小跑不停,一边挥舞着手臂,向手下的将领们呼喝传令,集合五万人受阅绝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小事,一个时辰的时间看起来很长,其实是很可能不够用的,即便将士们都住在军营里,毕竟这年头既没电话也没有广播喇叭。 赵德昭斜靠在将台正中的虎皮帅椅上,看着孙成礼一路跑远后,他忽然很想看看大宋最精锐的殿前司,到底是一个什么战备动员水平,需要花费多久才能集齐人、列好队,于是扭头喊了一声:“石安福。” 站在石元亮身后的一个戎装男子立刻应声出列,他的年纪看起来得有五十多了,左手袖管是空荡荡的,但脚下仍是十分矫健,此人是一名伤残的老军,在石守信麾下效力了大半辈子,后来特意改姓了石,算得上是石守信的亲信扈从之一。 石元亮得到赵德昭的亲笔信暗示后,在他叔父石守信那里要来了几位精通军中事务的帮手,这位名叫石安福的伤残老军,便是其中最富有军旅经验的一位。 当下,石安福稳步走到帅座下方,恭敬地向赵德昭行礼,垂手听候指示:“殿下有何吩咐?” 赵德昭随口说道:“你对军营最熟悉,能去找个日晷来吗?本王要计时。” “殿下,小人不必用到日晷,也是可以计时的。”叫石安福的戎装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太阳,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影子,恭恭敬敬道:“报殿下:眼下是申时初刻。” “上看一眼太阳,下看一眼影子,便能猜得准吗?不会弄错?” “殿下可命人找来日晷比对,如若有差错,小人愿领责罚。”石安福神色平静,显然是极有信心。 赵德昭不禁吃了一惊,自打穿越来到大宋后,最让他觉得想念的,是两样原先最为唾手可得的寻常东西,一个是抽水马桶,一个就是准确的计时了,眼下居然有人能看天色准确计时,这可是一桩极有用的本事了,也不知道是如何练出来的? 似乎是看出赵德昭心中的疑惑,石安福微微一笑道:“殿下既然知道小人是老军出身,自然知道野外长途行军之际,日晷是没法用的,但又确有计时之需,小人追随石将军三十余年,对于军中的一些小小门道自然是略懂一二,否则石将军也不会打发小人跟着侄少爷到殿下麾下效力了。” 赵德昭点了点头,随即斜靠在虎皮帅椅上,晒着太阳打起了瞌睡,居然真的很快睡着了。 “殿下,未将已经将殿前司五万将士召集在此,请殿下检阅。” 突然被孙成礼的声音惊醒过来后,赵德昭一睁开眼,立马下意识地看向大较场,映入眼帘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但是有没有五万人这可就说不好,而且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数人头。 这时,那位伤残老军石安福迈前了一小步,似乎有话要说。 赵德昭心中一动,招手把他叫跟前,低声问道:“你会看人数吧?这应该也是军中战阵要用的门道。” 石安福神态恭敬,低声答道:“小人已经估过了,没有五万人,四万六千出头,绝对不超过四万七千。”、 赵德昭不由一怔:“居然差了三四千,你没看错?” 石安福嘴角抽了抽道:“殿下说笑了,战阵之间,准确估量敌我之数,是关乎生死胜败的大事,谁敢拿来戏耍?” 赵德昭点了点头,抬起头瞪了孙成礼一眼,心说你个老小子吃空饷发横财,一吃就是三四千个兵,居然还有脸跟老子提出来代为发赏,老子真要是答应你了,恐怕是有一半钱要发到你妈妈的狗洞里去吧?也罢!老子今天是为了庆祝我爹的寿诞来发赏的,暂且忍了你,回头再跟你算账! “殿下,眼下是未时初刻,孙将军召集殿前司人马,足用了两个时辰。”石安福临到退下,很尽责地报出了当下的时辰。 一听都用了两个时辰,赵德昭这下火更大了,尤其看到孙礼成那张一副受尽委屈的臭脸,恨不得一脚把这老小子踹到将台底下。 就你他妈练的兵还好意思委屈,两个时辰都足够绕着偌大的东京城跑一圈了,你殿前司的将官兵卒都住到洛阳去了还是怎么的?就这种动员整备速度像个禁军精锐的样子吗? 但再想一想,赵德昭决定还是继续忍了,毕竟自己今天真的是来发赏的,不是来搞事或者搞人的! “殿下,阵图在此,请点阵。”孙成礼绷着老脸,不情不愿地双手呈上了一本阵图册子。 第九十章 忍无可忍 孙成礼所说的“请点阵”,就是请赵德昭在在这一叠子阵法图谱里面挑上一个,然后让军队把此阵法现场演练给你看——这跟餐馆里看图点菜差不多是一回事,在这个年代搞检阅军队是不走方阵、踢正步的,除了看军士是否雄壮、甲胄器械是否鲜明以外,也就是看看阵法演练了。 赵德昭对于阵图阵法之类的玩意,向来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门道是半点不懂。 他不想在孙成礼面前显得自己无知,便没有向石安福请教,而是随意地在孙成礼呈上来的一叠阵图里面,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简单的“三才阵”。 孙成礼站在将台上大声传令,数名旗手磨动中军五色令旗,军鼓有节奏地敲响,校场上的数万大军收到将台发出的信号后立马动了起来。 四五万人一齐跑动的场面颇为壮观,在赵德昭所在的位置看去,就好像是无数的粥粒在平底锅里沸腾翻滚,可以听到跑动的脚步声、甲叶的摩擦声、枪矛刀剑的磕碰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三才阵”很好便布好了,赵德昭在孙成礼的请示下,又换点了一个阵法。将台上令旗挥动,鼓声节奏陡然改变,军士们又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跑动,大校场上烟尘滚滚,宛如一条身躯巨大的土龙在盘旋游动。 对于绝大多数宋人而言,数万人同场操演阵法是极其稀罕、极为让人震憾的大热闹与大场面了。 赵德昭注意到,侍立在旁边的石元亮,以及那些充作仪仗的数百名金枪直、均容直,他们几乎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将台下的操演看得十分专注。 但在赵德昭自己看来,这种尘土飞扬、一乱哄哄的大型团体操显然谈上多大的视觉冲击力,更没有什么好震憾的,这套玩意儿不要说跟现代人民军队的十万人阅兵相比,就是比起奥运会、全运会开幕式上的大型团体表演都差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最关键的是,赵德昭心里严重怀疑,像这种转着圈子跑来跑去的操演检阅之法,对于军队的战斗力能看出个鸟来啊? 嗯,估计就只能检验一下土兵们的体力下限了吧,只要队伍里别是老弱病残太多,以致于稍微跑两轮就累瘫一大片,场面上就肯定看得过去,说到底就是花架子。 心里正这么吐着槽,忽然一阵早春的大风吹来,呼地一下把大校场上的滚滚尘土卷了过来,骤然偷袭了坐北面南的将台。 “呸呸呸!”赵德昭闭着眼睛连啐几口,才吐干净嘴里的沙土,一边抬手捂着脸,一边恼火地骂道:“这都什么狗屁玩意?!停停停,快给老子停了!” 孙成礼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重重冷哼一声,随即发出将令,变令鼓声再动敲响,将台上令旗挥舞,大校场上很快消停了下来。 “殿下,可以给将士们颁发赏钱了吧?”石元亮眼看差不多了,上前请示赵德昭。 “发吧发吧。”赵德昭揉着眼睛里的沙子,有些无力地点头。 …… 二十个装满铜钱的钱箱一字排开,二十个吏员手里捧着兵籍册点名发赏,被点到的士兵每二十人一组走到将台前,向高居帅座的赵德昭磕个头,喊上一声“谢圣上隆恩,谢殿下赏赐”,然后负责发钱的吏员手里接过一串数好的铜钱,然后再换下一拨士兵。 这些颁赏的具体事务,都由石元亮从他叔父石守信那里要过来的一帮熟手负责操持。赵德昭啥也不用管,他只负责安静地坐在那里展示自己的这张脸。 赵德昭费了老鼻子劲儿找来几十万贯钱,又特意求了皇帝老爹让他委派自己来做钦命慰军使,为的不过就是让每一拨领赏的殿前司官兵们能认得他赵德昭的相貌,能记得是施恩发钱的是老赵家的天水郡王殿下。 他并不指望发点赏钱就能让这帮官兵能为自己效忠效死,但起码能借这个机会露个脸儿、显个名儿,让这几万官兵能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物,这是必要的第一步。 在大校场上当众领赏的,只包括中下级军官以及普通士兵,像都指挥使孙成礼这样的高阶将领,每次领到的赏赐就是动辄几千上万贯,稍后自然会有专门的马车悄悄把赏赐送到府上,这也都是做熟了的老规矩了。 赵德昭原本以为,每二十人一拨的唱名颁赏会特别慢,给四万多人颁完赏,怎么也得花个两三天功夫。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领钱的殿前官兵们与唱名颁赏的吏员们,应付起这一套来居然娴熟无比,以致进度超出了预期。 到了将近黄昏时分,留在大校场上还没领到赏钱的殿前司官兵,已经剩下不到四五千人,想来最多点起灯笼火把稍微加上一会夜班就能搞得定,应该用不着明天再来面对孙成礼的那张臭脸了。 “你奶奶的,领起赏钱来比校场集合利索多了,这就是我大宋禁军中的第一等精锐?” 赵德昭一边心里暗骂,一边走下将台,活动一下坐得太久有些麻痹的腰身,随即在一位负责发钱的吏员身旁站定,近身观察每位上来领赏钱的士兵,很快就发现殿前司的响亮名头并不完全是白瞎,这些士兵们虽不是个个都身躯雄壮魁梧,但是中间基本看不到老弱。 “黄二柱。”负责唱名的吏员捧着兵册念出了下一个名字,一位三十多岁的高大士兵小跑上来。 他向赵德昭磕头拜谢,举动十分利索,但从吏员手里接钱的动作,却显得额外别扭,双手捧着铜钱串就像是捧着块火炭,呲牙咧嘴的一边抽凉气,一边不填换手。 当他转身时,赵德昭嗅到了一股恶臭气息,当即把人叫住:“站住,把手摊开!” 名叫黄二柱的士兵愣了愣,似乎是不知道摊开手后应该把钱串放在哪里,他立马被负责发钱的吏员一脚踹了个哆嗦:“殿下在与你说话!” 黄二柱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松手将钱串扔在地上,伸出双掌向上摊开。 赵德昭凝目瞧去,发现他那两只手掌都肿得如同馒头似的,但并非是白净滑嫩的白面,而是一对黄中带绿,溃烂中散发恶臭的烂馒头。 第九十一章 无须再忍 “黄二柱,你这双手是怎么回事?”赵德昭可不会蠢到认为手掌溃烂成这副德性,是士兵在操练时受的红伤所致。 “殿下容禀:小人在染坊做工,每日要在染缸里染布,染缸里的汁水不干净,泡得久了便成这样了。”黄二柱跪下禀道。 赵德昭转身看着孙成礼,右手一指跪地的黄二柱,沉声问道:“孙将军,这人真的是你殿前司的兵?” “殿下有何话说,不妨直言!”孙成礼黑着脸孔,同样语调生硬。 赵德昭冷笑道:“那就请孙将军教一教本王,一个终日在纸坊做工的百姓工匠,如何能是你殿前司的兵?如何还能来领我父皇颁发的赏钱?!” 今日为了颁赏这点儿事,孙成礼已经被赵德昭接连敲打两三次,他心里老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道:“殿下莫非以为,是老夫安排外间的百姓民人冒名领赏不成?!殿下如此污蔑老夫,倘若不能说个说明白,便请与老夫一起进宫,到圣驾跟前评一评理!” 石元亮此时不停打眼色,赵德昭一时不明其意,便也顾不上理会,他只紧紧揪住问题不放:“本王在问你话,请孙将军回答本王!” 孙成礼脸红脖子粗,气得呼呼直喘:“殿下,你还要老夫回答个甚?!此人就是我殿前司的兵,他自己都说了,是在染坊做工!”伸手一指跪在地上的黄二柱:“殿下若是怀疑老夫欺瞒,不妨自己问他!” 赵德昭不会蠢到当真转而去问士兵本人,稍稍沉吟了一下后,仍然逮着孙成礼追问:“什么染坊?” 孙成礼翻了个白眼,鼻孔朝天哼声道:“老夫如何知道是什么染坊?!老夫是统管数万兵马的堂堂都指挥使,可比不得殿下清闲,哪里有闲空理会这等全不相干的琐碎小事!” 赵德昭忍住气道:“殿前司是练兵带兵的所在,辖下居然会有一个染坊,你这个都指挥使居然全不知情?!” 此言一出,周边的空气瞬间变了味道。 赵德昭注意到,身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一下投射过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十分古怪,就好像是听到了一句极其荒谬的话。 “哈哈哈!”孙成礼仰头大笑三声,随即流露出了一种看待白痴的眼神:“殿下,老夫有哪一句话说过,我殿前司辖下开设了染坊?” 赵德昭这一下听得真有点懵了。 石元亮实在看不过眼,只得很突兀地跑到赵德昭跟前附耳提醒:“殿下,那染坊应该是军官的私人工坊,驱使士兵劳作,此事不足为怪。” 孙成礼的声音正好同时响起,语气充满了愤懑: “各阶军官各有店铺、工坊、田庄等产业,少则一两处,多则几十处,其中有几座染坊值得殿下大惊小怪么?军官们的这些产业,自然是需要役使辖下军士们劳作的……敢问殿下,老夫如何需要理会这等全不相干的琐碎小事?!” 这一下,赵德昭感觉自己真的是脑血冲顶了! 各阶军官役使手下的士兵们在自己的私人产业里劳作,把他们当作不花钱的奴工使唤,如此离谱的事情发生在大宋的第一等精锐军队中,这一个一个的居然觉得合情合理、习以为常,把它当成是“不相干的琐碎小事”,反而把自己的大惊小怪看成是不可理喻的白痴行径! 甚至,孙成礼还为此气愤得跳脚,觉得自己很受委屈。 更甚至,就连自己这一边的石元亮都觉得这种事情“不足为怪”。 由此可见,大宋上下对于军队的普遍观念,已经是扭曲到了混淆是非的荒谬地步! 赵德昭确实不清楚大宋军中的门道,因此才会特意拐了老大的弯子,从石守信那里挖了些熟悉军务的人手过来听用。 但他心里一万个确信,一群成天被军官们当作奴工使唤的士兵,是绝对谈不上多少战斗力的,难怪宋兵的战斗力历来都以弱鸡著称,天天做工种田就是不训练,能不弱鸡吗? 孙成礼集合殿前司人马受阅,居然花费了两个时辰,赵德昭忍了。 在册的五万人马只有四万六七,吃了三四千的军饷空额,赵德昭还是忍了。 但眼下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来人!”赵德昭伸手一指孙成礼:“把他给我拿下!” 金枪班那些持枪的仗仗军官迟疑着没有动弹,只有赵德昭自己的两个郡王府护卫听命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孙成礼的手臂。 孙成礼虽是极度惊谔,却并不挣扎,瞪视赵德昭怒声质问:“敢问殿下,老夫犯了什么罪过?!” 赵德昭冷笑一声:“好!本王就一条一条给你算!” “治军不力,将士懈怠,集合受阅居然要花两个时辰,这是罪一!” “贪占空额喝兵血,在册兵数五万,实则不到四万七千,这是罪二!” “放任各阶军官役使军士,自己却丝毫不以为非,毫无廉耻,这是罪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成礼额头青筋爆起,大声怒吼起来:“老夫追随圣上血战沙场之时,你还只是一个开裆裤的小儿,哪里有资格来评说老夫” “不敬本王,言辞不逊,这是罪五!”赵德昭盯着孙成礼的脸孔,冷笑道:“有这五条大罪,难道还治不得你?” 说完喝道:“打他十下军棍!” “谁敢打我?!” 孙成礼双眼圆睁,须发戟张,一声怒吼如同炸雷似的,竟然震得将台上人人耳朵嗡嗡作响。 他桀骜环视左右,大声道:“老夫是天子亲将,除了圣上亲临,谁有资格打老夫?老夫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百战余生的沙场老将,说出话来自有一股森然威势,一时之间,侍从的金枪班众人,以及在场的几位中下阶军将,还真就被镇住了,人人的脸上露出了畏缩忌惮神色,没有一个主动上前领命。 第九十二章 恩威并施 孙成礼眼见自己的威慑见效,嘴角不由露出笑意,心里有些得意。 赵德昭确实有些为难,他可以命令自己的郡王府护卫动手,但护卫的身份是仆从,让仆从动手施刑就成了动用私刑而不是执行军法,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事后更会成为被人攻讦指责的借口。 当然,倘若实在被逼无奈,他也可以自己亲自动手施刑,但是堂堂皇子殿下在大庭广众如此做派,未免就有些不成体统了。 “殿下,小人敢!”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赵德昭循声抬眼看去,发现居然是那位已经被自己忘掉了的大头兵黄二柱,他还跪在那里,双手抱拳大声道:“小人斗胆自荐,为殿下执行军法!” 在场的所有殿前司将官,包括孙成礼在内,脸上都露了愕然的神情,似乎是不敢相信一个微贱如泥尘的大头兵,居然有胆子主动请缨,要来打一个都指挥使的军棍! 由殿前司的兵卒出面执行军法,当然是最有说服力的,赵德昭心中不禁大为欣慰,含笑朝着黄二柱勾了勾手,把他叫到近前说话:“黄二柱,你两只手溃烂未愈,能拿得起军棍,打得动人?” “军刀也拿得,何谈军棍?杀人也杀得,何况是打人!”黄二柱保持着抱拳垂头的谦卑姿态,但说出的话一点儿都不谦卑。 “嗯,那你打过将军没有?”赵德昭对此人颇感兴趣,含笑问道。 “没打过将军。”黄二柱抬起头,咧开嘴露出笑容:“打过辽军。” 赵德昭一愣,噗嗤笑出声来,点头道:“很好。” 说完,赵德昭转向一位作王府护卫打扮、手执马槊的壮汉,肃然喝道:“拿来!” 那壮汉护卫走上前来,双手横执马槊呈交赵德昭跟前。 这柄马槊是精铁所铸,来头非同寻常,它是赵德昭的皇帝老爹赵匡胤当年身为后周军中大将冲锋陷阵之时,常年所惯用的兵器。 这一次赵匡胤是连天子仪仗以及御用铠甲一起暂借给了儿子,好让他在禁军将士跟前撑场面,但是赵德昭的那副小身板只勉强穿得起铠甲,这只马槊沉得实在拿不起,只得专门指定一个护卫负责扛着随行,没想到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赵德昭自己没有去接,稍稍示意了一下。 黄二柱双手从壮汉护卫手里接过马槊,他并没有显得特别吃力,动作十分稳当,似乎双手的溃烂伤势已经对他毫无影响。 这让赵德昭看得微微点头,像这种拿兵器比拿钱更稳的军人,才算是有那么一点味道。 “孙成礼!你口称自己是天子亲将,曾经追随我父皇血战多年,除了我父皇无人能有资格动你!” “既然你曾经追随过我父皇,那你总该认得这柄马槊吧?!” “如今本王就代我父皇执行军法,打你十记军棍!” 赵德昭说完挥了一下手,那两名王府护卫扭着孙成礼的胳膊将他按倒,黄二柱手持马槊走近。 “且慢!”赵德昭抬手一指将台:“拖到将台上施刑!” 黄二柱一呆,小心翼翼道:“禀殿下,按照军中惯例,执行军法向来是将台下面。” “本王说了,拖到在将台上面施刑!” 赵德昭语气冷森森的,他刻意要求在将台上面施刑,是为了让台下所有殿前司将士们看个分明,让他们心中懂得畏惧,否则单单发放赏钱是没有太大意义的;除此之外,他也是想要借此敲打一下殿前司里各阶军官,让他们能够知道收敛。 黄二柱不敢再说,两名王府护卫拖着破口大骂的孙成礼到了将台之上,当众扒下他的甲衣,由黄二柱挥起沉重的精铁马槊,用柄杆结结实实地打了下去。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只有一声一声军棍着肉的沉闷声响。 尽管孙成礼是军中猛将出身,身板魁梧厚实,远远超过常人,但是这十记铁军棍挨下来后,他便也没能爬起身来,只能躺在将台唉唉哼气,在自己的众多部下面前丢尽了为将的脸面。 观察了一下台下殿前司将士们的反应,赵德昭觉得效果还算满意,挥了挥手道:“点起灯笼火把,咱们接着颁赏!” …… 五天后,福宁宫。 “爹爹,儿子已经奉命给禁军颁完赏赐了。” “殿前司、侍卫司、马军司,三司都指挥使每人一万贯,副指挥使每人五千贯,指挥使一千贯……每名军士一贯半钱,均已按照料兵册发放到各人手中,并无遗漏。” 赵德昭拿着兵册在给皇帝老爹报账,同时也是相当于做一个简单的事后汇报。 这五天里,赵德昭在给殿前司颁完赏赐后,又先后去了侍卫司与马军司颁赏。 这两个司的兵马人数其实比起殿前司还要多,但不如士卒不如殿前司精悍,受到的重视程度也有所不如,管束上同样更为松懈。 赵德昭自然是用屁股都想得到,殿前司存在的那几个问题,这两个司肯定是一样不少,而且只会更加严重,这并不是哪一个将官的治军能力或是品德问题,而是整个军队体制与风气都有问题。 有鉴于此,赵德昭接下来在侍卫司与马军司颁赏的时候,都没有再去大动干戈。 这两个司的都指挥使大约也是听闻到了孙成礼的悲惨遭遇,一个个都在赵德昭面前老实得像鹌鹑似的,没谁有胆子再去捋他的虎须,而赵德昭自然也就保持克制,不追究不过问任何军中的弊端,只是例行公事颁发赏赐,任务完成得毫无波折。 但是,在禁军三司中大把撒钱发赏这几天里,赵德昭亲身感受到了大宋禁军存在的弊端是何等严重,因此是真不觉得这六十万贯花得很痛快,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大把花钱还花得如此不舒服的,这还是头一次! 甚至,就连此刻向皇帝老爹做事后汇报,赵德昭都有些提不起劲头来,只得简要地报一下大概的过程,其中的细节一句不提,就连杖责孙成礼的事情也没有主动提起。 赵匡胤倾听完儿子的禀报,鼻孔里哼出一声道:“你小子还没做皇帝呢,便先抖起了皇帝的威风。” 第九十三章 天年有终 赵德昭愣了一下,马上想到一定是孙成礼这几天找皇帝老爹当面哭诉过,老爹向来很看重与他的那些老兄弟之间的情份,必然是是要为孙成礼说句话的。 当下笑嘻嘻道:“儿子既然是代天子巡视慰劳禁军,用的是爹爹的天子仪仗,穿的是爹爹的铠甲,拎的是爹爹的长槊,那不是理所当然就要有爹爹一般的威风吗?爹爹把这些东西赐给儿子,不就是为了……” 赵匡胤听到这里有些急了,两眼一瞪:“什么赐给你的?是借!是借你用一用!你小子还当真指望拿着天子仪仗出去招摇啊?老实说,我都已经有些后悔了,本想给你涨涨威风,结果你却非要给我惹出麻烦来!” 赵德昭想了想,试探问道:“莫非朝中有大臣递上奏表,为了借用天子仪仗巡阅慰劳禁军的事情弹劾儿子?” 赵匡胤黑着一张脸道:“弹劾你就没有,劝谏我这个当爹的就有,而且有不少!”说着指了一下御案堆得如同小山似的奏章:“劝谏此事的那些奏章我都抽出来了,这些都是!” 赵德昭低着头没有接话,偷眼瞥了一下皇帝老爹的黑脸,心里突然有些想笑: “得亏是前几天把那帮喜欢咬人的疯狗狠狠收拾了一通,这一招儿杀鸡骇猴看来还是很有效果的,至少没人再敢像唐继先一样头铁了,他们就算有一肚子的意见也不敢在朝堂上公开提了,只敢偷偷摸摸往皇帝老爹那里上奏劝谏,相当于皇帝老爹很被动地帮自己挡了枪,难怪脸色那么难看。” 但是赵匡胤接下来说出的话,就马上让他笑不出来了。 “我把天子仪仗借给你,也不光是为了助长你的威势,更是为了试探一下,朝中大臣们对于你可能成为储君,抱有何种态度!” “但试探出来的结果,显然并不怎么好!” 赵匡胤说完叹了口气,用下巴点了一下御案上那一堆如同小山似的的奏章,示意赵德昭这就是此次试探后所得到的反馈。 天子把御用仪仗借给皇子巡视三军,这是一个指向性很明显的政治信号与政治试探,要是有哪个大臣迟钝到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他也就混不到当下的位置。 倘若某一位大臣反对册立赵德昭为储君,他不会蠢到直白上奏反对立天水郡王为储,只需要针对天子借出御用仪仗一事,呈上一道劝谏天子不要擅自破坏礼制的奏章,就足以含蓄而鲜明地表达出自己的反对态度了。 因此,这堆成小山似的一道道劝谏奏章,表面上说的是礼制问题,实质说的是立储问题。 经由皇帝老爹的点拨,赵德昭瞬间明白过来其中的这些玄机,心中顿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前些天老爹嘻嘻哈哈地说,把他的仪仗、铠甲与兵器借给自己长一长威风,并不只是一个当爹的在跟自己宠爱的儿子闹着玩儿,也并非真的就只是给儿子长威风,而是背后另有如此深意! 原来,真的是老姜更辣,皇帝老爹这一套以小喻大、不动声色的政治试探,比起自己这种半桶水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赵德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径自走到御案跟前,拿起那一堆如同小山似的的奏章点起了数目。 他想要知道,朝中到底有多少个大臣,对于自己可能成为储君抱有反对态度。 刚数了没几份,皇帝老爹的声音便在背后响起:“别数了,一共五十三份,你老爹我早给你数过一遍了!” 赵德昭愣了一下,心里开始琢磨五十三个大臣反对,这算不算很多? 赵匡胤就好像是能窥破儿子心中所想似的,紧接着又适时补上一句:“有资格直接给你老爹我上奏的京官,不过七十余人!” 赵德昭听了这句话,心中暗骂了一个脏字。 这个反对比例高得有点吓人了,尽管晋王赵光义势大滔天、党羽众多,但赵德昭并不认为赵光义在朝中的势力能够大到如此夸张的程度,否则他也就用不着争什么储君之位了,直接篡了他大哥的皇位岂不是更加省事? 这五十三个持反对态度的大臣,赵光义的党羽必定只占到其中的小部分,余下大部分恐怕都是对他本人评价不高,认为他德望浅薄,不配成为储君。 想明白这一点后,赵德昭不禁有些郁闷,看来即便自己办理税务初见功绩,也还是远远不足以扭转朝中大臣对自己低下评价,自己在成为储君的路上,还要走上很长的一段距离。 赵匡胤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有些意兴萧索: “二郎,爹爹一早就跟你说过,立储之事,最要紧的便是顺天应人,倘若你是功业显著,众望所归,朝野人心依附,爹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但眼下有如此之多的大臣站出来反对你,爹爹即便是强行把你抱到储君的位子上,你也是坐不稳的,否则反倒是害了你,看来这事是当真急不来啊……” 赵德昭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低头思索着,他知道皇帝老爹说的这些话是极有道理的,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曾经当面表示“不着急慢慢来,有十年的时间,就算你是阿斗我也能扶得起”的,不正是皇帝老爹自己吗? 皇帝老爹连十年时间都愿意等,怎么近来突然就着急起来,以致于刻意做出赐给自己天子仪仗的举动,来试探臣下的态度? 想到这里,赵德昭心里不由打了一个突,猛地抬起头望着赵匡胤:“爹爹是不是最近突然感觉身体大不如前?” 赵匡胤不由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以往爹爹只是骑马使棍的时候,偶尔会头晕目炫,心慌气短;近来却发作频繁,几乎每日一次,太医们看过后也是束手无策,他们把话说得极为隐晦,但爹爹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当然是明白的。当年你祖父晚年也是动辄头晕目炫、心慌气短,跟爹爹的如今病症别无二致,没过上两三年,你祖父便突然走了。” 赵德昭吃了一惊,愕然张大了嘴巴。 第九十四章 不得不急 他一早就觉得,以老爹这种胖大体格、年纪岁数与饮食习惯,肯定是患有“三高”的毛病。 而“头晕目炫,心慌气短”,也正是一种典型的“三高”并发症。 但听皇帝老爹这么一说,这个毛病居然似乎还是老赵家的祖传? 历史上的宋朝皇帝们,除了那位杀了岳飞的王八蛋赵九妹苟活到了八十以外,几乎没有哪一个是特别长寿的,反倒是生不出儿子的有好几个,大胖子也是层出不穷。 赵德昭眼下觉得,老赵家的基因可能还真有点问题。 赵匡胤的声音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二郎,爹爹原本是打算花费十年甚至二十年时间,慢慢扶着你、栽培你。但眼下爹爹却不得不担心,上天未必假年啊,爹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给你了,心里一着急,行事就难免操切了些,效果似乎适得其反。” 说这些话时,赵匡胤语气平静,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两声,颇有几分堪破生死大关的豁达英雄气。 赵德昭想到皇帝老爹只有不到两年的寿数,却还是如此放心不下自己,心头不禁一阵酸楚。 上辈子的老爹退休后也是不肯安心养老,临到卧病前半都还每天在外面爬上爬下做电工,只因为还没有给儿子弄到一套房子的首付,而赵匡胤担心的则是够不够时间把儿子扶植栽培起来,老父怜子,真的是莫过如此了,父亲放不下子女,真的是古今并无不同。 当下深吸一口气,向着赵匡胤躬身道:“爹爹,常言道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爹爹只管安心颐养身体,不必再额外为儿子费心筹划,儿子靠着自己努力,照样能赢得最后!” 这个表态相当硬气,简直就是跟皇帝老爹说:“您不用操心了,儿子自己就能搞得定!” 赵匡胤愕然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殿宇中回荡。 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伸手在赵德昭的肩膀上连拍几下,手劲相当之大,拍得赵德昭险些站立不稳。 “二郎,你能有如此志气,爹爹很是欣慰。”赵匡胤敛住笑容,面色转为肃然:“但有些事情,还得非得爹爹提点你不可的,比如这次的你处置孙成礼……” 赵德昭心里不服气刚要张口说话,便被赵匡胤打手势阻止。 “爹爹并没有老糊涂,当然明白军将役使士兵是军中的一大弊端,你为此动气发怒,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但此事是晚唐五代以降,两百年以来的沉疴积弊,哪里是旦夕之间就能清除得了的?爹爹知道你对此颇有想法,但是一代人毕竟只能做一代人的事。二郎,你可听明白了?” 赵匡胤含笑凝望赵德昭,眼光灼灼发亮,似乎饱含殷切。 赵德昭默默点头,正要开口告退。 赵匡胤突然板起脸孔,没好气地说道: “你给老子记住了:赏归赏,罚归罚,打板子归打板子,轻易不要随意扣发别人应得的赏赐!” “你小子扣下孙成礼的一万贯应得的赏赐没发给他,他跑到你老子我这里来哭诉叫屈,你老子我不得赏了他三万贯,这才把他安抚下来!” “你小子舍不得一万贯,倒要老子替你出三万贯做安抚,这笔买卖你觉得可还划算?” 说到最后这句,赵匡胤的语气简直都有些愤懑了。 赵德昭差点没能憋住笑,接着便听到赵匡胤话头一转。 “不过也罢了,孙成礼当众丢了一回大脸,自己知道这个都指挥使当不下去了,向朕恳请告老,朕准了他,那三万贯就当是发给他的退养赏赐吧。” 赵德昭没有接话,只是深施了一礼,他知道孙成礼的年纪其实算不得老迈,如此仓猝告老,其中详情决不会是老爹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说到底老爹是在变着法儿为自己铺路,因而不想在禁军中留下一个与自己明显不对板的都指挥使。 赵匡胤默默凝视儿子片刻后,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赵德昭告退出了福宁宫,快要离开走到宫门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追着喊“殿下留步”。 他转过身望去,发现王承恩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 “殿下,圣上说,方才忘了把这几本奏章给你。”王承恩跑到跟前喘了几口粗气后,从怀里抽出几本薄薄的奏章题本,双手奉交到赵德昭跟前。 赵德昭伸出右手猛地将那几本奏章题本一把夺过,动作幅度很大,既突兀又粗鲁。 王承恩是吃过苦头的,他顿时惊吓得往后倒退两步,脚后跟磕绊了一下,跌了一个屁股墩儿。 “王大官儿,你这是怎么了?”赵德昭很亲热地将他拉起身,含笑道:“上次本王是醉酒后误伤了你,今日又没饮酒,你怕个什么?难道本王是肆意伤人的蛮横之辈么?” 王承恩脸都憋青了,但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唯唯诺诺的陪笑了两句,接着便屁滚尿流地跑了,不敢再在赵德昭面前多呆一瞬。 看着王承恩仓皇的背影,钱牛儿在一旁忍不住笑骂道:“爷,您以后就该这样,见他一次就弄他一次,吓不死他这个吃里扒外的老狗!” 赵德昭顾不上搭话,低头翻看起了那几份奏章题本。 皇帝老爹让王继恩追送上来的一共只有六七份,内容都很简短,三两下翻看完如果,赵德昭转过头凝望着福宁宫的方向,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四份奏章内容各不相同,但却都是同一个主旨,那便是向圣上赞颂他这个天水郡王。 有的赞他德望深厚,有的赞他才干出众,还有的可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夸,直接夸他出身贵重。 如何称赞他并不重要,甚至称赞的内容是真是假,也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几位大臣在天子做出试探之后,呈上了这样称赞天水郡王的奏章,那就等于是含蓄而坚定地表达出了愿意支持赵德昭的态度,这就如同劝谏天子要遵守礼制的那五十三份奏章,实质都是表态反对赵德昭一样。 第九十五章 有容乃大 赵德昭原本以为自打薛居正死后,再没有一个大臣会站出来力挺自己。 因为从目前的总体形势与实力对比上看,赵光义几乎是铁定的赢家,站到自己这一边就等于是押注给输家。 西瓜偎大边,谁势大就挺谁,谁能赢就跟谁嘛,这个挺现实的,也挺合理的。 正是出于对局面的清醒认识,赵德昭从来都没好意思跟老爹问起过:朝中除了已死的薛居正以外,还有没有哪怕一个鼎力支持自己的大臣? 但现在,皇帝老爹搞出来的这一波试探动作就跟深水炸鱼一样,不但把朝中大臣的反对者炸出来了,顺便还把潜藏在水面下的支持者也炸出来了,而且他还特意把支持者的奏章挑出拿给自己看,这个动作就十分贴心了,其中的鼓励意味很明显——别灰心,你小子也没那么差,还是有七个铁杆力挺你的! 除此之外,赵德昭觉得,老爹此举更是在赤裸裸地暗示自己,可以向这七个人寻求一些帮助,从中找到破局之法。 倘若只是单纯鼓励一下,那就没必要变着法儿把这七个人的名字透露出来,只需要告诉有这么七个人就可以了。 当爹的能为儿子考虑得如此周到,儿子想到的没想到的老爹全想到了,既给了精神鼓励,又指点了前路方向,这只能说得真亲爹了。 想到这里,赵德昭露出了笑容,在宫门上了坐骑,往马臀上狠抽了一记。 “爷,您慢点!”钱牛儿在后面追着马屁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子已经落在人后好大一截了,可不敢再慢,你自己在后头跑着吧!”赵德昭接连策马奔驰,声音远远飘了过来。 匆匆赶回到郡王府后,赵德昭径直把王修芝拉进内室关上了门,肃然说道:“娘子,为夫眼下处境艰难,有事要请教你,请娘子务必直言教我。” 王修芝眼见丈夫如此郑重,立马就产生了某个不妙的联想,她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了,双手紧紧攥住赵德昭的右手:“相公,你这次进宫,可是圣上恼了你,要收拾你了?唉,你最近行事着实张狂……” 赵德昭听到这话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你最近跟着你老公我抄家发财天天乐得跟过年似的,那时候怎么就不埋怨你老公我行事张狂了?他心里是真恨不得先把自家娘子给按在床上好生收拾一顿,念着正事要紧勉强忍住了。 “大理寺卿周自明。” “礼部侍郎武良骥。” “兵部侍郎阙彭。” “兵部职方司郎中邵温。” “国子监祭酒池元思。” 赵德昭刚刚念完这五个名字,王修芝就惊喜得一蹦三丈高,俏脸儿兴奋得通红,两眼放出了绿光:“相公,可是又要抄家了?先从姓周的开始抄起,别人的家底妾身不知道,大理寺卿最能捞最有钱了!” 赵德昭这一下真的差点儿吐血了,他没好气地把人按回到椅子上,板起脸孔凶巴巴地道:“老子要问你正事:这五个人当中,哪一个是最靠谱的?” 这五个人,即是上奏表态支持赵德昭的大臣,另有两个名字他没有说出来,一个是他的岳父王溥王太傅,另一个是前些日子迫于无奈投靠过来的户部尚书马植,这两人因为接触得较多,赵德昭自己就比较了解,没有特意拿来询问王修芝的必要。 “靠谱的?”王修芝颦眉思索了一下,说道:“那应该是大理寺卿周自明了,这个人最靠谱!” “你刚不是说五个人当中,就数这姓周的最能捞最有钱吗?这怎么还能是最靠谱的?”赵德昭不禁满脸错愕。 王修芝有些鄙视地白了丈夫一眼,掰起手指头侃侃而谈: “相公,你这就不懂了吧?就因为他最靠谱,所以才最能捞钱啊!” “他这个大理寺卿是管着断狱审案的,你想想看,求到他那里的人多不多?” “这个周自明吧,收钱办事是很有信用的,收了钱就一定给人把事办好。他没有把握办到的,你就是送他万两黄金,他也毫不客气地把你撵出来!他信用好口碑好,才会有人上赶着大把给他送钱啊,他才能捞得最多啊!” “像他这样说什么就是什么,答应什么就一定给办到什么,这不叫靠谱,什么叫靠谱啊?哼,朝中的公卿大臣们有哪一个是底子干净的?论得这份品质操守,还比不上他呢!” 听了王修芝的这一番道理,赵德昭两眼发黑,真的差点要吐血了。 除了被迫投靠过来的户部尚书马植以外,大理寺卿周自明是第一个主动站在自己这边的朝廷九卿,可此人居然是最能捞的,敢情此人之所以站到自己这边,是认定了自己这个喜欢抄家发财的郡王跟他是一丘之貉? 似乎是看出丈夫脸色不好,王修芝的语调转为柔和: “相公,妾身虽是不明个中缘由,但你既是说了要找一个最靠谱的,想必是打算寻觅一个帮手,既然是找帮手,那只需要帮得上忙就可以,像大理寺卿周自明这样的应该最合适,他能帮就会帮,帮不了也绝不会虚言糊弄。” 赵德昭没有吭声,内心激烈斗争,对于那些肆无忌惮的贪腐官吏,他打从上辈子起就深恶痛绝,要做到跟这号人搅和在一起,还是很有心理障碍的。 王修芝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仿佛带有一种诱惑正直之人勇敢走上邪路的魔力:“相公是要干大事的人,只要有用能用就该用,何必一定要求道德君子呢?陈平还盗嫂受金呢,那人品恐怕还不如那姓周的,但他能善出奇计,还不是辅佐高祖定鼎天下,得成大功?汉高祖都没嫌弃臣下的人品,你凭啥嫌弃啊?” 赵德昭砰的一拳擂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发狠道:“那就劳烦娘子,替我备上一份厚礼!” “相公,这就对了嘛!”王修芝眉花眼笑,她那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媚态,起身过来在丈夫身畔挨挨擦擦:“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相公要成事,可不能随便嫌弃人。” “老子不嫌弃别人,就只嫌弃你!”赵德昭心里正没好气,哪有闲心跟她调情说笑,很粗鲁地一把将她推开。 王修芝的笑容顿时僵住,俏脸刷地变得惨白,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自己说的有容乃大,你先看看你自己够大不?你自己说该不该嫌弃?” 赵德昭笑嘻嘻地说着,突然伸出咸猪手在王修芝略显扁平的胸脯揉了一把。 王修芝不自禁哼叫出声,整个身子顿时酥软了下去,房中一时春色无边。 第九十六章 乞丐与流民 “都说东京繁华富庶,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流民。” 今日趁着天气晴好,赵德昭换了一身便装,只带了钱牛儿与三个护卫随行,一路慢慢溜达到了樊楼,一眼就瞥见樊楼的墙根上,蹲满了一溜儿衣衫褴褛的流民乞丐,忍不住有些感慨。 “爷,瞧您说的,就是因为咱东京繁华富庶,流民乞丐才会多呀。” 钱牛儿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樊楼努了努嘴。 “就好比这樊楼,它是咱东京最高档的酒楼,门前进出的富商贵客最多,才会有这许多流民乞丐每日聚在门口碰运气跟人讨赏。咱这东京城也是一样,就是因为繁华富庶容易寻觅活路,那些过不下去的人,才会可着劲儿往咱们东京跑,说到底这也是咱东京好不是?” 赵德昭没好气地在钱牛儿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他妈的你个马屁精,流民乞丐遍地,反倒被你夸成了一朵花儿似的,你小子这么能拍马屁,也没见你在宫里混出头来,还不是被打发出来跟着老子?” “奴婢这个马屁精从宫里出来跟着您,这也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材。”钱牛儿笑嘻嘻的,抱着脑袋溜开。 赵德昭两眼一瞪,正要追上前再踹他一脚,一个护卫匆匆打马而来,跳下马背后躬身禀报道:“殿下,那位周大人已经把贴子收了,说他会准时到樊楼赴宴。” “礼单收下了吗?” “收下了。” 赵德昭摆了摆手,让那护卫自行先去樊楼预备着。 今日要在樊楼设宴招待的那位周大人,便是王修芝所举荐的那位最靠谱的大理寺卿周自明。 赵德昭考虑到自己亲自登门拜访,似乎太惹眼了些,但要是派人传话把周自明叫来郡王府里,未免又显得不够尊重,最后是折衷了一下,决定在樊楼设宴相请,并让王修芝备上了一份厚礼,派人把礼单连同请柬一并送到周自明府上。 按照王修芝的说法,这位大理寺卿的作风是“为官爱财,贪之有道”,他心里觉得没底的钱财与礼物,即便是送上门来也决不肯收,眼下他既然收下了礼单,也就等于是亮明态度了。 眼下距离宴请的时辰还早,赵德昭心无余事,便沿着汴河信步游走,随意赏看两岸风光。 只见河岸茶坊酒肆林立,航道中舟帆云集,码头上摩肩接踵,上下船的有衣饰华贵的富商,也有前呼后拥的达官贵人,还有携着婢女游河的仕女; 即便是那些如同蚁群一般上下码头的挑夫们,居然也有一部分是穿丝着履的,几乎见不到面有菜色之辈,这足以说明他们至少是能吃得饱饭的。最底层下苦力的百姓能吃得饱饭,放在前后两千年封建年代里,都算得上是很了不起了,称一句“繁华盛世”并不为过。 在河岸驻足片刻后,赵德昭忽然想到,此番景像比起自己上辈子瞥过一眼的那幅国宝名画长卷《清明上河图》,似乎还真就是一个味道,但要是不能扭转历史的进程,眼前所有的繁华胜景,都会在靖康年间沦为一片丘墟。 “善人老爷,您行行好,赏几个钱吧。” 忽然,一群乞丐朝着衣饰华贵的赵德昭扑了过来,在他身周跪下一大片磕头求赏,有的还甚至扯着赵德昭的衣角不放,身后随行的三个护卫纷纷上前呼喝驱赶,但人数足有好几十,一时间竟无法全部驱散。 几个身穿黑衣的开封府公人闻声朝着这边跑来,那一群乞丐就跟老鼠见到猫子似的,尖声大叫着撒开腿就跑,跑得慢了落在后面的,便被一脚踹翻在地,手里的铁尺照着脑门子就是一通招呼,三两下便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动弹不得。 赵德昭看得直皱眉头,但这是开封府公人维持秩序,旁人不便贸然出面干涉。 驱散了堵路的乞丐后,几个公人似乎意欲未尽,凶神恶煞地抡起铁尺,对着蹲在墙根儿的一溜儿坐地乞丐们排头打将过去,强壮些的还能抱头鼠蹿,腿脚不便的老弱病残们就只有拿脑袋接铁尺的份儿了,于是倾刻间鲜血横飞,一片鬼哭狼嚎。 忽然,一只手臂斜刺里伸过来,硬生生挡住了一把快要落到一个老乞丐头上的铁尺,出手的是一个衣服破旧的魁梧大汉。 “官爷,他都这一大把年纪了,您这一下铁尺砸在脑袋上,岂不是伤了他的性命?还请官爷饶过。” 魁梧大汉语速很慢,一口开封官话是硬憋出来的,听得出似乎是从南方而来的异乡人。 “老子就正好送这个老东西一程,顺便再送你个该死的狗东西一程!”公人嘴里骂骂咧咧,双手攥起力气想要抽回铁尺,却硬是没能抽动分毫。 魁梧大汉右手一扬一送,那公人收力不及,顿时向后跌了个趔趄,他爬起来吆喝一声,立马有散落各处的七八个公人聚拢过来,各人手执铁尺朝着魁梧大汉招呼,那大汉凭着一双空手以寡敌众,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赵德昭赞道:“能怜孤老,能敌众人,是条好汉!” 只听见呛啷一声,有公人打得发了急,一把抽出了随身佩带的腰刀,显是准备下死手了。 赵德昭脸色一变,随手点了一个人:“黄二柱,你去阻住他们!” 这位黄二柱便是在殿前司那位双手溃烂,而后听从赵德昭的军令杖责了都指挥使孙成礼的那位老军,赵德昭知道此人以后再难在殿前司立足,而且心中也欣赏此人的爽直与硬气,便索性将他调到了身边做了一名随身护卫。 黄二柱拿着腰刀的刀鞘,冲进人堆里一通横扫乱打,这些日常混迹市井的公人们哪里能是他百战余生的老卒对手,三下两下便被打散了。 “都给老子停手,有贵人在此!”黄二柱暴喝一声,指了指赵德昭的方位。 赵德昭衣饰华贵,气宇轩昂,身旁站着两位手按刀柄的随从,一看就是有来头的人物,能在开封府做公人多少都有些眼力劲,于是众位公人不敢造次,马上停了手。 第九十七章 南汉小朝廷 紧接着便有一个小班头模样的瘦子过来拱了拱手,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珠滴溜溜上下打量赵德昭,口中嘻笑道:“咱东京城里的贵人多了去,小人还没见过有哪位贵人替乞儿打抱不平的,敢问贵人府上字号?” 刷的一下,赵德昭左右护卫的腰刀同时拔出半截,一时杀气显露,那瘦班头立马收敛起了痞气,低眉顺眼道:“小人嘴贱无礼,老爷莫怪。” 赵德昭懒得跟这等鼠辈计较,更没有亮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背着手淡淡道: “那些堵路行乞的乞丐,你等公人驱散便可,何必拿铁尺往死里打?更何况,那些蹲在墙跟的坐地乞丐没有碍着任何行人,彼辈衣食无着,总得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你等人打伤了他们,他们又哪里有钱医治,最后岂不是要落得死路一条?” 那瘦班头低着头道:“老爷明鉴,并非小人们想要理会这帮老少乞儿,他们身上也没有油水可捞不是,实在是推官老爷严令,说是府尹大人心地仁善,见不得东京城里有衣食无着的乞丐,因而不许他们在城内逗留行乞,一律要驱赶到城外,否则便是有碍观瞻,府尹大人看见是要生气的,圣上看见了也会生气……” 赵德昭不禁哑然失笑,心地仁善见不得人受苦就把乞丐都撵走,这他妈的是个什么鬼?而且大宋啥时候都有城管执法了,怎么还管起市容来了? 再转念一想,忽然就明白过来,什么狗屁市容不市容的,分明就是赵光义患得患失硬撑脸面,生怕东京城里乞丐太多,以致皇帝老爹某天偶然瞧见后会觉得他开封府治理无方,说到底还是出于政绩心理搞面子工程! “你去吧。”想明白其中关窍后,赵德昭心中越发憋得慌,摆了一下手,示意瘦班头可以走了。 “老爷,那些乞儿们,就算小人冲着老爷您的金面不管了,马上也会有别的公人过来驱散。” “无需你来操心,我自有去处安排。” “老爷,您要是想买他们为奴,那可得有一笔花费了,按新规矩是要到国税总局订立身契,交纳一笔契税的,但要是从小人这里走个过手,连契税钱都可以省掉,还能包您没有后患……” 瘦班头腰板挺起,眯缝眼里闪烁贪婪的光芒,方才的低眉顺眼与刻意讨好,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德昭气笑了,难怪东京百姓都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赵光义治下的开封府衙门就是他妈的这副德性? 当下懒得多说,打了一个手势,两个如狼似虎的护卫早就忍耐不住,那位瘦班头被修理得满地打滚,鬼哭狼嚎,他那些搭挡眼见这伙人不好惹,竟没有一个有胆子上来帮手的。 赵德昭转过头吩咐钱牛儿:“给这些乞丐每人发放一贯安身钱,再安排人把他们带到田庄安置,嗯,就上次从迟建新那里抄来的那几个田庄好像正缺人,别忘了,带到国税总局订个身契。” 钱牛儿瞥了一眼那伙老老少少的乞丐,有些迟疑道:“爷,那一大半可都是老的老,少的少,干不得活计的,安置在田庄里也是白吃饭。” 在这个年代里,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小孩是没有价值的,孩童相对要稍好些,八九岁就能干些杂活儿,日后还能长成壮劳力,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真的是狗都不如了,就连最黑心最不挑食的人贩子都不会对他们下手。 赵德昭其实也有些犹豫,区区微未之善能有多大用处呢?自己名下田庄确实是多,即便安置几百上千人也都是小菜一碟,只是还能有本事能把整个开府封、乃至全天下的流民乞丐都安置了? 但稍稍转念一想,立刻便是一巴掌拍在钱牛儿后脑,笑骂道:“老子叫你去你就赶紧去办!方才那个流民都能有一点仁心胆勇,愿意挺身出来救助孤老,老子还能连他都不如了?赶紧滚蛋!”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哄亮的声音说道:“贵人谬赞了,仁心胆勇这四个字,小人着实愧不敢当,方才只是一时义愤出手。” 赵德昭抬眼看去,正是方才那位凭着一双空手力敌开封府众位公人的那位魁梧大汉,此人约摸二十八九岁年纪,身上衣袍破旧不堪,形容有些憔悴,一副典型的落难流民打扮,但是两眼闪闪发亮,颇有神采。 他向着赵德昭深躬施礼:“小人谢过贵人援手之德。” 赵德昭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含笑说道:“听你的官话说得颇为别扭,带的口音似乎是岭南一带,谈吐也算得不俗,身手更是不错,该不会是南边来的哪一位落难王孙吧?” 赵德昭说这话也就出于对此人来历的好奇,随口开个玩笑罢了,但没想到那魁梧大汉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抹苦涩之意。 “贵人说笑了,落难王孙之称,小人自然是不敢当的,但小人出身岭南大族,做过地方牧守,也曾带过兵,跟大宋打过一仗……” 赵德昭大吃一惊,黄二柱等三个护卫反应更快,立马闪身挡在他前面,刷的一下抽出佩刀,围住那位魁梧大汉以备不测。 此人在岭南做过官,还带兵跟大宋打过仗,那便只能是从南汉小朝廷投奔而来的。 如今的大宋,是北有北汉,南有南汉,两边都是姓刘,国号都叫作“汉”,但并非是一家。 与北汉小朝廷是后周以及大宋的死敌不同,南汉小朝廷一直是中原王朝名义的藩属国。 几十年以来,坐镇开封的中原朝廷是刘家的后汉也好,是郭家的后周也好,甚至是如今姓赵的大宋也罢,不管中原轮到谁当家,南汉小朝廷向来是纳头便拜,遣使称臣纳贡,然后关起门称王称帝。 南汉小朝廷虽然身段低膝盖软,但不代表他们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梦想的咸鱼,每逢中原改朝换代局势动荡,他们都要抽冷子往北打上一家伙,但因为战斗力太过拉垮,绝大多数时候是吃亏的,但偶尔也能占到些便宜,最远打到过荆襄南部;待到中原局势底定,他们便又开始玩弄磕头称臣、纳贡跪舔的那一套老把戏。 因此,南汉小朝廷虽然在名义上是大宋的藩属,实则与敌国无异。 面对眼前这位从敌国投来的胆勇之士,黄二柱等三个护卫自然顿生警戒之意。 第九十八章 卖身还是卖命 “不必如此。”赵德昭摆了摆手,让黄二柱等人把佩刀收起,微笑道:“以这位好汉的身手勇力,他要是有心行专诸、豫让刺杀之举,你们几个现在拔刀也已经迟了。” 这话当然与实情不符,能够被赵德昭选任为贴身护卫的,无一不是沙场百战余生,勇力与敏捷齐备、经验与胆勇俱佳的好手,真要有人起心行刺,绝对是还没近身就要被几把腰刀剁成臊子。 赵德昭故意如此说笑,为的是给那人脸上贴一贴金,落毛的凤凰最在意的便是不要被人当作弱鸡一只,稍稍把人捧一捧会有利于接下来的谈话,否则双方地位悬殊,彼此戒心难消,要得到想要的结果就会比较麻烦。 果然,那魁梧大汉听了这句玩笑话后,脸色顿时活泛不少,微笑道:“多谢贵人夸奖。” 赵德昭有心探探他的底细斤两,但并没有直接询问他的姓名与过往履历,在南汉朝廷出身哪一个世家大族,做过什么官等等,旁人或许很在意这个,他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与你曾带兵与大宋打过一仗,那一场仗是取胜还是败北?” “小人惭愧,未能取胜。” “那也不必惭愧,南汉小朝廷兵力向来孱弱,败给我大宋是该当的!” “但小人也并没有败,平野交战,两方杀伤大致相当。” 赵德昭这下真的大吃了一惊,南汉向来兵力孱弱之极,骑兵更是几乎没有,能以不利之弱兵,在平野之地跟宋军打个平手,那已经相当牛皮了,当然,前提是此人并非自吹自擂。 “不!你就是败了,大败!”赵德昭语气骤然冷淡,不管对此人如何感兴趣,他绝对不会在这种立场问题上有任何的松动。 那魁梧大汉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一股不忿之色。 赵德昭也不怕他不服气,冷冷说道:“我大宋圣君在朝,贤臣济济,上下同欲,国力强盛,土地广大,户口繁多,财力殷富,岂是你们那个僻处岭南一隅的小朝廷能够相比?自古以来,但凡以弱抗强,以小敌大,若是不得大胜,便等于是一场大败——这话可有说错?” 那魁梧大汉垂下脑袋,默然无语,那些“圣君在朝,贤臣济济”之类的堂皇之言,虽然听着略微有些吹逼的嫌疑,但更要看跟谁比,相较于南汉小朝廷的荒唐不堪,大宋真的是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敲打得够了后,赵德昭语气转为温和,开始拿话摸此人的底细。 “好汉,你既然颇有带兵的才能,为何北逃到了我大宋东京?莫非是你们国主有眼不识明珠,把黄金错当成瓦砾,又或是你在国中犯下大罪,不得不脱身北逃?” 在赵德昭看来,此人既是在南汉做过官带过兵,必然熟知南汉内情,日后定然是能有大用的,此人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稍后便要宴请的那位姓周的大理寺卿,先得摸清了底细才好招揽收服。 那魁梧大汉脸上露出难堪之色,沉默片刻后道:“贵人猜错了,小人并未在国中犯下大罪,我们国主也颇为赏识小人,要擢升小人的官职,小人这才不得不弃官北逃。” 黄二柱等三个护卫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荒谬之色; 赵德昭更是气得拳头都硬了,敢情本王跟你在这里叽歪半天,拿你当作一块宝看待,没想到你他妈居然是一个吹逼不打草稿的妄人,因为躲着升官才要逃跑?你他妈的这节操水平跟周武王的哥哥都有得一拼了! 那魁梧大汉似乎知道赵德昭等人在想什么,垂着脑袋缓缓道:“我们国主有个奇特的规矩,只肯信用阉人,认为只有阉人才能毫无私欲,真正忠心于主上……” “那就是宠信宦官太监了,阉宦之祸,汉唐两代所在多有,也算不得稀奇。”赵德昭不耐烦地随口打断,并不如何在意。 那魁梧大汉摇了摇头。 “并非是宠信宦官太监,而是文官武将想要得到国主信任重用,都必须先得受一遍阉割,弄得是满朝阉人。” “但凡国中的高官要职,非受过阉割之人不授。有些人为了求得权位,不惜自阉求进,那也由得他们。” “但像小人这样的,受到国主赏识擢升要职,照例也得先受过阉割,即便不愿也是推辞不得……” 那人话还说完,赵德昭便猛然回忆起了南汉小朝廷的相关历史八卦,还真是有这么回事!南汉未代帝王刘鋹,还真就是一个奇葩之极的主儿,算一算年头大致正是此人在位。 “方某大好男儿,焉能承受如此羞辱?真要是受了那一刀,日后死了也见不得先人祖宗!”魁梧大汉额角青筋暴起,语气愤激,呼呼连喘粗气,再也说不下去。 但人人都已经明白过来,他是为了保住胯下那二两肉,保住身为男儿的尊严,这不得不弃官北逃。 赵德昭知道些史实,心里有点预备,虽是觉得荒谬,到还不致于太过吃惊。 只是苦了黄二柱等三位护卫,他们一个一个憋得脸都紫了,各人按在佩刀上的右手抖个不停,忍得实在辛苦。 赵德昭看看天色,差不多该去樊楼待客了,当下也就不再与那人多谈,不动声色道:“你既然眼下并无去处,便先领取一贯安身钱,与其他流民一起到我的田庄里暂且安置吧。” 在赵德昭的筹划里,此人日后能有大用,但眼下不必跟他说得太多,先把人留下来就可以了。 但没想到,那魁梧大汉居然摇起了头:“小人多谢贵人厚意,种地做工,得衣得食,小人是愿意的。只是小人方才听说要去田庄安顿,需得立下身契,自卖为奴,小人这就不愿意了,那一贯安身钱也就只好敬谢了。小人千里投奔来此,可不是为了做人奴仆的!” 一个野狗都不如的微贱流民,在殿下面前竟敢如此桀骜,简直是不识好歹,几个护卫不由勃然作色,纷纷把腰刀拔出半截,以作威吓。 赵德昭心中倒是越发欣赏此人的傲气,说出来的言语却越发冰冷:“你想要在东京安身求活,既不愿意卖身,那便只有卖命一途。卖身还是卖命,本王恰好两样都买得起,凭你自择!” 本王?那魁梧大汉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愕然抬头看向眼前这位衣饰华贵、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 “天水郡王殿下在此,是你能无礼打量的吗?还不快跪下见礼!”有护卫厉声喝道。 那魁梧大汉心中念头急转,当下再不迟疑,跪下沉声道:“小人方正奇,愿为殿下效死!殿下来日南征,小人愿为麾下前驱先锋!” 赵德昭微笑颔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嗯,这条命买得便宜,什么官爵都没许下就买到手了,还特么是个够机灵的。 第九十九章 大理寺卿 “姓周的,你莫非是消遣本王?!” 樊楼之上的雅间里,赵德昭两眼一瞪,脸现怒色。 他包下樊楼的一整层楼面,设宴密请大理寺卿周自明,哪知道此人到来后屁股刚挨着椅子,立刻便把赵德昭派人秘密送到府上的那份礼单退了回来。 你既然不想跟老子有什么勾搭,只要拒收礼物再谢绝宴请,老子也咬不到你不是,但你收了后再特意跑过来当面退回,这他妈是人干事? 因此,赵德昭很恼火。 “殿下莫恼,下官先前收了殿下的厚赐,是为了让殿下安心;此时把礼单退还殿下,是表明下官的诚意,说到底也还是为了让殿下安心,怎么会是有意消遣殿下呢。” 不干人事的大理寺卿周自明并没有显出半分尴尬,说话时一张胖脸上笑眯眯的。 他随即咳嗽一声,正色说道: “这份礼单本就大可不必,想来殿下应该是被传言所误,下官其实并非贪恋财货之人。” 赵德昭冷不防听到这话,一口茶汤呛在了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 此时饮茶的风俗,并非是后世流行的冲泡茶叶,而是把茶叶碾成碎未,连同茶水一起喝下,与饮用药汤无异,所以叫作“茶汤”。 赵德昭呛了这一口,感觉好些茶未黏附在喉咙里,又痒又难受,一时也咳不出来。 因为是密谈,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留,反倒是周自明表现得十分巴结,赶紧起身给倒了杯水送到赵德昭手上,又站到身后给他抚背顺气,嘴上也没停下: “下官身为大理寺卿,向来有贪赃枉法的恶名,下官自称不贪财,殿下觉得荒谬是应该的。” “但殿下您想想,能越过地方官府、越过开封府上送到我大理寺来的案子,有几桩不是跟亲贵勋戚、边将重臣的不法情事有关?下官区区一个大理寺卿,真有能耐定他们的罪?终归还不是要落到四个字上:揣摩圣意!” “那些下官觉得圣上不介意按律严处的案子,涉案人等送礼再丰厚,下官即便能办也会说不能办,是决不会收受一个铜板的;反过来,那些下官觉得圣上希望抬手饶过的案子,下官是不收也得收啊,否则这大理寺卿是一天也做不下去!” “圣上为政崇尚宽仁,使得这些年来亲贵勋戚、边将重臣们的不法之事,在大理寺按律严处的极少,高抬贵手的极多,这才成就了下官贪赃枉法的恶名。” “其他且不论,只说那位食人国舅,生割活人,炙烤食肉,这是何等荒唐暴虐的恶行?数十位受害的婢仆满身鲜血淋漓逃出来,击朝堂鸣冤,弄得朝野哗然。结果呢?不过是夺官免职闲居三年,然后又出来任职了,比起以前还升了官!” 赵德昭慢慢止住咳嗽,微微闭眼轻叹口气,皇帝老爹对自己那帮当初有拥立之功的老兄弟与老班底们,还有那些沾亲带故的亲贵勋戚们向来宽纵,这也是他对皇帝老爹最不以为然的地方,尤其那位食人国舅,更是发誓绝对要咔嚓掉。 尽管明白周自明所言大致不差,也算得合情合理,但赵德昭可不打算听他一直絮叨一直甩锅,转过头盯着他那张胖脸冷冷道:“依照阁下的说法,万般皆是他人罪过,就数你周自明委屈无辜?敢情百万家财都是他人在享用不成?!” 周自明仿佛早就料到赵德昭会有此一问,当下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来,双手轻放到他跟前的桌子上。 “殿下,这是下官的家产清单,下官多年以来在大理寺卿任上所收受的贿赂与馈赠,几乎都在这里头了。” “下官命人估价点算过,总价不会少于三百万贯,还请殿下笑纳。下官既然说了并不贪恋财货,自然不会是虚言诓骗殿下。” 赵德昭被他的这个出其不意的骚操作搞懵了,愕然呆愣片刻,这才黑着脸重重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喝道:“周自明,你这是何意?你把本王当什么了?你还说你不是在消遣本王!” “殿下莫恼,下官此举还是跟退回那份礼单一样,为的是以表诚意,安一安殿下的心。此外,也是顺便提前向殿下买一条日后的活路。” 周自明的言辞越来越离谱,但神色语气还真不像是消遣人,赵德昭也就只能忍耐着听下去。 很快,周自明话锋一转,说到了要害: “……下官斗胆妄言一句,圣上为政,还是略微有些宽纵了,对待那些亲贵勋戚、边将重臣约束太少,彼辈肆意作恶,引得朝野民间积怨不小。” “晋王眼下虽是附和圣上,但日后若他即位,那必然是要一手翻过来的。” “一则,晋王自有班底与党羽,与旧有的那一帮人牵扯较少,既不必看情面,也不必有顾忌,还能清出萝卜坑来安置自己人,何乐不为?二则,惩治一批肆意作恶的亲贵勋戚,那也是顺应人心,收获民望,缓解民怨,这又是一个何乐不为。有这两个何乐不为,晋王为何不做?” 赵德昭惊讶地看了周自明一眼,这个大胖子可以的啊,看来脑筋也没全用在如何长肉上! 他记得很清楚,原本的历史上,那位恶名昭彰、穷凶极恶的食人国舅,便是直到赵光义即位以后才一刀砍了的,国舅再亲也不是他本人的舅子,终究是隔了一层,能下得了手。此事可以侧面证明,周自明的预判大致不差。 周自明苦着脸继续道:“等到这些事情翻转过来,下官身为屡次包庇过这些穷凶极恶之辈的大理寺卿,是一定逃不过池鱼之殃的,一定会被抛出来以息众怨,而且那时下官必定是千夫所指,朝野唾骂,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下官说话。下官细细想过,丧命应当还不致于,但肯定少不了到南方瘴疠之地走一遭。” 赵德昭听到这里,几乎就全明白了,含笑道:“也不过是发配南方瘴疠之地走一遭罢了,值得你如此惊惧担忧,以致于要拿家产向本王预买一条日后的活路?” “殿下啊!”周自明抬手在肉馒头似的胖脸上抹了一把汗水,苦笑一声道:“您瞧瞧下官这身板体格,眼下早春天气便是汗出浆,焉能受得了南方瘴疠之地的湿热天候?真要是给发配过去,下官一准儿活不到流放地。” 赵德昭一愕,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百章 修德与建功 赵德昭原本最想探问出,周自明身为九卿之一,为何会愿意主动站队投靠。 但这个问题还没有出口,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此人觉得赵光义上台后他会下场悲惨,因此想要在自己这里烧一烧冷灶,提前输个诚,以求得一条日后的退路。 至于献上家产什么的,那真的就是表个态以示诚意而已,赵德昭再贪财也不可能当真收下,只是忍不住暗想:“这姓周的大胖子怕是也知道老子不会真的收下来,才会玩出这一手的吧?” “眼下本王处境不佳,颇感困顿,请问周大人何以教本王呀?” 这姓周的是上过奏章站了队,算是纳过投名状的,赵德昭当下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把话说开了。 你要烧冷灶,可以的,先得塞把柴进来,老子要看看你有几分成色先。 周自明精神一振,坐在椅子掰起粗短的手指头,眉飞色舞数说起来。 “自古以来,后继者欲成大事,无非两条路,一曰修德,二曰建功。” “修德譬如王莽、杨广,他二人能有多少功业本事?不过是会装样子,博得了君父信任与朝野人望罢了,走这条路除了自己要憋得辛苦些,算是最简单易行的了,短处是需要审时度势,治世有用,乱世无用。” “建功譬如唐太宗李世民,他所建的功业实在太盛,以致于他父皇都压不住他,最后玄武门变起,连皇宫守军都望风归顺,唐高祖也就只能乖乖退位让贤。” 赵德昭心中暗骂,你他妈还真敢说,要是让我皇帝老爹知道你这么教他儿子,非把你这二百来斤细细剁成肥肉臊子不可,当下做虚心请教状:“以你之见,本王是要修德呢,还是要建功呢?” “光想靠修德以博人望,殿下恐怕是有点晚了。”周自明快言快语。 这话简直是当面骂人,赵德昭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但他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没错,谁让以往的那位赵德昭太过混账残暴呢?十年的个人形象积欠不是一两年就能还得清的。 “治世需要守成,适合修德;乱世则需要定乱,更合适建功。” “方今天下,大局虽然底定,但仍有边角残余没能扫清,北有北汉,南有南汉,更有燕云十六州未曾收复。” “如此局面,可以说是治世之始,乱世之未,因此殿下应该以修德为辅,建功为主,二者并举,何愁不能成就大事?!” 周自明说出这番话后,赵德昭不由真正对这个大胖子肃然起敬,确实是有点水平的,含笑问道:“倘若本王想要建功,应该从何处着手?” “事功有百种,但莫大于军功,砍下一百颗敌军的首级,可比收上一百贯的契税钱更能赢得威望。” 周自明说得兴起,忍不住毒舌了一下,眼见赵德昭脸色不好,赶紧补救:“兵无财不兴,没有殿下办理税务为国库增收,下官也不敢推动殿下去建立这份军功。”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粗短的手指在茶碗里蘸了汁水,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下了两个字:南汉。 赵德昭瞥了一眼那两个字,顿时感觉此人简直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他心里在打南汉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今日才会对偶遇那位南汉逃人如此感兴趣。 但他在脸面仍然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兴不兴兵,也不光是有财就可以,更得看我父皇的心意。” “殿下,您只需要回想一下,万寿节正日大宴,有哪些人应该出现偏偏又没有出现的,便不用再担心圣上不肯了。”周自明挤眉弄眼,一张胖脸上的表情尤其生动。 赵德昭一怔,稍稍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立马就醒悟过来。 远远大小藩属国都按照往年旧例,早早派遣使节携带贡礼前来祝贺大宋天子万寿,就连路途最远的高丽使节都出现在了寿宴上。 但唯独向来对大宋恭顺的南汉朝廷使者,始终没见露过面。 这足以说明,大宋朝廷与南汉小朝廷之间的关系,肯定是出问题了,而且裂痕不会小,否则南汉的使者决不致于缺席这种极不应该缺席的隆重场合。 既然两国关系都不好了,那要说动圣上对南汉动兵,还会很困难吗? 想明白了这些,赵德昭对眼前这位笑眯眯的胖子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他打心眼里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鬼才! 烧冷灶塞进来的这第一把柴,还是相当让人满意的。 …… 翌日,福宁宫。 “哈哈哈……”赵匡胤大笑,爽朗而洪亮的笑声在殿中回荡。 赵德昭进宫伴驾,把南汉逃亡军官方正奇的奇葩经历,当作笑料讲给皇帝老爹听了,赵匡胤虽然对于南汉小朝廷的内情早有所闻,但还是听得大笑不止,他一边笑着一边摇头:“刘鋹小儿,竟然如此荒唐可笑,把文武才能之士视若猪狗,不亡何待?” 赵德昭一听有戏,趁机下说辞:“爹爹,既然南汉伪朝如此荒唐不堪,我大宋何不兴兵讨伐?自打儿子办理国税后,国库窘迫已有改善,各个州府国税分局报上来的数目也是日渐增多,以眼下朝廷的财力,应该可以支撑得兴兵征伐。” 赵匡胤抬起头似笑非笑,仿佛看穿儿子心思一般,用手点了点赵德昭:“二郎,你啊你!” 他随即敛了笑意,肃然正色道:“刘鋹小儿虽然荒唐可笑,但对我大宋向来恭顺。有道是:大国不兴无名之师,不伐无罪之国。我大宋倘若毫无因由便要讨伐一个素来恭顺的藩属,容易为天下人所诟病。” 赵德昭正好把周自明的提醒拿出来说事: “爹爹,儿子记得前一阵子万寿节正日的寿宴上,大小藩属国的祝寿使者都有出席拜贺,唯独不见南汉伪朝的使者,这岂不正是他们的一大罪状?不敬上国天子,这份罪过还不够大吗?如此岂非就是师出有名?” 赵匡胤没有对儿子的建议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背转了身子淡淡道:“南汉使者已经在客馆困居两个多月了,朕一直没空接见他们,你去替朕见一见。” 赵德昭闻言不由一愣,南汉居然是有派使者前来祝寿的?而且还是老早就来了?但为何又没有出现在寿宴上?“困居客馆”又是个什么鬼? 第一百零一章 南汉使者 这一串的疑问在心中一闪而过,赵德昭瞬间就悟了。 这也不是什么高深复杂的玄机,只是特别搞笑而已。 他的脸都憋紫了,赶紧应了皇帝老爹一声,匆匆跑出殿门后立马放声爆笑了一场。 自打穿越以来,赵德昭一直是打心眼里觉得,皇帝老爹赵匡胤的言行风范颇有开国天子的堂皇气象,比起阴险腹黑的叔父赵光义到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但现在他才发现,皇帝老爹的腹黑本事比起赵光义半点不差,而且手腕更加高明,给人挖坑挖得不动声色——南汉派遣使者千里迢迢前来祝寿,直接把人禁锢在客馆不放出来,让使者不能出席寿宴拜贺天子,过后再以此为由问罪南汉,就这种骚操作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周自明显然猜得没错,他通过寿宴的某个细节,看出大宋朝廷与南汉小朝廷之间明显有问题,天子可能会有意对南汉动兵。 但赵匡胤显然技高一筹,他压根就是不动声色创造出了问题本身! 想明白这些后,赵德昭是既好笑又佩服,心里同时也对如何完成老爹指派的任务更加笃定。 “走,去礼部客馆!” 快步出了宫门,赵德昭跳上坐骑,对着钱牛儿和随行护卫挥了一下手,众随扈立马跟上。 “爷,去哪个客馆?”钱牛儿小跑跟上殷勤探问。 赵德昭这才想起礼部给藩属国使节安排的客馆有六七处,而且不在同一个地方,也不知道南汉使者被安顿在了哪一处客馆,这种细节问题皇帝老爹是不会管的,只能自己去礼部迎宾司打听。 钱牛儿也想到了,试探着道:“爷,那奴婢这就先跑去礼部问一问?” “不用这么麻烦。”赵德昭自己稍稍一想,脑筋便拐过弯儿来,一摆手笑道:“直接去最破最小的那家客馆,一准儿没错。” 南汉领地狭小,国力贫弱,还一向不受待见,他们的使者来了可不就得住在最小最破的客馆嘛?反过来要是北方强国契丹的使者来了东京,那一准儿就是要住最大最豪华的客馆,享受最殷勤的接待。这年头的国际关系跟后世是一样的现实,个中情理古今并无不同。 钱牛儿牵着缰绳走在马头侧边,转过头朝着赵德昭笑嘻嘻道:“其实奴婢还有一个更不麻烦的法子,就凭您的尊贵身份,哪里还用得着亲自跑去客馆接见别国使者?只要不是北边契丹来使,您只消安坐在府邸,派人递一句话过去,那些小国使者们还不立马屁滚尿流跑来求见?” 赵德昭噗嗤一笑,拿马鞭轻敲一下钱牛儿的脑袋,板起脸骂道:“老子要是想抽你的话,要么是把你喊到跟前再抽你,要么是直接闯进你的狗窝子抽你,你更害怕哪一种抽法?” 钱牛儿抓了抓脑袋,对赵德昭的问题感到十分疑惑,两种抽法不都是挨抽,能有个啥区别? …… 事实证明还有区别的,赵德昭突然抵达位于城东的那一处最破旧狭小的礼部客馆后,把困居在那里的南汉使者一行人惊得鸡飞狗跳,不大的庭院里乱成了一锅粥。 “小国正使项鸿才叩迎上国郡王殿下。” “小国副使许望叩迎上国郡王殿下。” 因为赵德昭来得极为突然,南汉正副二使者心中过于惊恐,以致破格对赵德昭行了最重的跪礼,而按照正常的礼节规矩,藩属国使臣只需要对大宋天子磕头下拜,对于其他人只需打揖作躬便可。 赵德昭安然受了两位使者的大礼,背着双手冷起脸打量跪在脚边的南汉正副二使者,并不叫两人起身。 两位使者只得不尴不尬地跪在那里,犹如一对正在领人主人责罚的奴仆。 负责掌管此处客馆的迎宾司郎中实在看不过眼,走上前低声对赵德昭道:“殿下,您该叫他们起身才对。” 赵德昭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 那郎中犹自不悟,说话的语气反倒加重几分:“殿下,您受了外藩使臣的跪礼拜见,已经是越矩非份,他二人虽是来自僻陋小邦,但毕竟有使者的身份,殿下如此折辱,绝非我大宋上国待客之道。” 赵德昭觉得这个货肯定是读书读坏了脑子,不懂啥叫“礼仪即政治”,斜眼晲视着他:“你贵姓?” “免贵,蔽姓吴。” “噢,原来姓吴,你要是不答,本王还险些以为,你跟本王已经辞世的老师薛公一个姓呢!”意思你算老几,也来教本王做事? 吴郎中被呛得满脸通红,敢怒不敢言,讪讪地退到一旁。 赵德昭不再理会此人,背着双手俯视脚边跪着的两位南汉使者,冷哼了一声。 “你二人即然自称是专程前来给我大宋天子祝寿的使臣,然则前些日子我父皇寿诞正日大宴,你二人居然没有前来出席拜贺,这是何道理?莫非在消遣我大宋君臣!” 副使许望眼见赵德昭开口第一句,便是天大的一口黑锅当头扣下,立马就急眼了,大声抢着辩白: “郡王殿下!寿诞正日大宴,我二人倒是极想出席拜贺,可是自打我等住进客馆以来,昼夜都有兵丁在此把守,一行人困居馆中,一步不得外出,又如何能够——” 并排跪在旁边的南汉正使项鸿才又是急打眼色,又是伸手连掐了副使许望的小腿好几把,这才阻住他继续发急犯傻。 正使项鸿才神色镇定,沉声道:“郡王殿下容禀:我等小国使臣,乃是粗野鄙陋之人,未能识得上国礼仪。不蒙天子传召,我等焉敢擅闯寿诞大宴呢?其中万般不妥当之处,还请郡王殿下酌情体谅。” 赵德昭不禁多看了项鸿才一眼,此人说话很有十世纪外交家的风范,既保住了小国使臣的体面,身段也放得够低,不致于触犯强邻大国,比起副使许望的那一通急赤白脸还不讨喜的真话要高明得多了。 “也罢,你二人既然自认粗野鄙陋,不识上国礼仪,本王一向宽仁,也就不与你们计较。” 赵德昭稍抬手,含笑示意两人起身,随即话锋一转:“但你们携来的寿诞贺礼,总是不好再鄙陋的吧?”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人人面面相觑,堂堂郡王没说上三句话便公然开口索贿,居然还能这么不要脸的吗? 第一百零二章 师出有名 “天水郡王跑到南汉使者所居的客馆,当众向使者索要贿赂……” 当日傍晚时分,福宁宫寝殿,赵匡胤像往常一样一边用着晚膳,一边听着皇城司都知石建智汇报当日东京城内的异动情形,这是身为大宋天子每日必做的功课。 “噢?那他索到贿没有?”赵匡胤抓起一块烤羊肉塞进嘴里大嚼几下,这才淡淡问道。 石建智低头禀道:“回圣上话:南汉贫弱小国,焉敢得罪我大宋,天水郡王自然是索到贿了,那南汉使者捧出来一盘珠子,每个如同龙眼一般大小,全都浑圆相似。” “嗯,这也算是稀罕玩意了。” 赵匡胤微微颔首,龙眼大小的单个珍珠,本身并不算是特别出奇,但若是数十个同样大小的珠子凑在一起,那就很是难得了,寻觅起来极费功夫,南汉毗邻南海,向来盛产此物,估计也只有他们那里才能凑得出如此一盘珠子来。 “可是天水郡王不但没有收下,还踢翻了珍珠盘……” 石建智说到这里稍作停顿,抬头偷看了一眼赵匡胤的脸色,这才继续往下汇报: “天水郡王当场勃然大怒,对两位南汉使者说,这盘珠子既然是祝贺大宋天子万寿的寿礼,便该备足一万颗才对,这盘珠子却不足六十之数,正与圣上年齿相近,分明是恶意诅咒我大宋天子寿数不永……” “南汉使者又敬献出了一把镶满宝石的短刀,天水郡王一见到此刀,便当场大叫有刺客,竟是让人把使者一行全数捆绑了起来……” 赵匡胤正拿着羹匙喝汤,听到此处一口鱼汤呛在喉咙里,侍立在旁的王继恩连忙上前给他抚背顺气。 “掌管客馆的礼部迎宾司吴郎中看不过眼,上前阻拦天水郡王折辱南汉使者,却给天水郡王踹了一脚,让他滚去喊上司来。” “……天水郡王在客馆大闹了一场,直到礼部侍郎武良骥闻讯赶到,方才平息下来。” 石建智禀报完,赵匡胤面无表情,朝他摆了一下手:“你去吧。” “圣上,郡王殿下近来颇受圣上宠爱,难免恃宠而骄,行事跋扈了些,毕竟不算大事,圣上不必为此太过着恼。”石建智退下后,王继恩小心观察一下赵匡胤的脸色,小声试探着说道。 近些日子以来,王继恩在赵德昭手底下连吃暗亏,对这位新晋的天水郡王是既痛恨又忌惮,此刻便趁机在皇帝跟前给他上眼药,用的话术便是“反话正说”,表面是安慰赵匡胤,为赵德昭辩护,实则是将一顶“恃宠而骄、行事跋扈”的大帽子扣在了赵德昭的头上。 赵匡胤没有吭声,只是夹着肉丸的筷子在半空中略微一滞。 王继恩犹自不悟,继续用那套话术给赵德昭身上补刀:“郡王殿下向来年轻气盛、性情暴躁,近来虽有好转,但恐怕也是秉性难移,偶尔便会故态复萌,圣上只需要慢慢调教,督促改正便是,不必太过忧虑。” 赵匡胤撂下筷子抬起头,一道锐利的目光电射而出,打在王继恩的脸上。 “朕何时说过为他着恼了?又何时说过为他忧虑了?!” “他索要贿赂,折辱使者,朕这个当爹的都不放在心上,你急个什么?!” “你王大官儿忠心勤恳是有的,就是有时自作聪明,喜欢揣度朕的心意,再要有下次,你就不用来伺候了!” 王继恩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自己动手啪啪掌了两下嘴。 待到赵匡胤脸色舒缓下来,王继恩浑身上下已经是冷汗淋漓,前胸后背嗖嗖发凉,心中是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 翌日,朝会。 “臣启奏圣上:南汉伪朝使者一行,蓄意缺席寿诞大宴在前,恶意诅咒我大宋天子在后,更是意图行刺我大宋皇子,幸在天水郡王勇武非凡,亲手将刺客就地擒获。” “南汉伪朝,不过是僻处南疆的一个撮尔小国,君昏臣暗,国贫民弱,竟然胆敢如此轻慢上国,欺辱我大宋君臣,是可忍,孰不可忍?!臣恳请圣上施展天罚,发兵征讨南汉伪朝,将彼辈跳梁小丑一鼓荡平,拯救南疆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解南方黎民倒悬之苦!” 说话的大臣,正是礼部侍郎武良骥。 前日,赵德昭在客馆大闹,便是这位武侍郎闻讯赶过来平息事端。 因为此人正巧是上奏站队到自己这一边的那七位大臣之一,赵德昭对他当然是要照顾的,便拿话稍稍点拨了他几句,这是奉送给他一个朝堂上挣表现的机会,对他的仕途前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位武侍郎的脑筋显然比起那位不识趣的吴郎中灵醒得多,当时就能心领神会。 待到今日朝会刚开始,武良骥果然不负赵德昭的期望,跳出来痛陈南汉使团以及南汉伪朝的种种弥天大恶,请求发兵攻灭其国。 赵德昭听完后,在心里暗暗给这位武侍郎点了一个大赞,瞧这哥们说得一脸义正辞严的,老子自己都差点听信了。 此时,赵匡胤的声音在大殿之中肃然回荡: “南汉伪朝,偷趁中原乱局,凭借地理之险,关起门来僭号称王称帝,刻剥百姓,素行残暴。” “朕念在他们还算恭顺我大宋,一向不予计较。但如今看来,彼辈的所谓恭顺只是貌似恭顺,实在是心怀祸胎,否则何以胆敢犯下如此弥天大恶?” “武爱卿说得极为有理,堂堂大国岂能受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诸位爱卿,你们以为呢?” 殿上的两班大臣们你瞧我,我瞧你,人人脸露微笑,心中都是一个想法:“圣上您都开了金口,钦定武侍郎所言有理了,还问我们这些人作甚?” 大臣们几乎都知道南汉是怎么一回事,也都猜到扣在南汉使团的那些大黑锅纯粹就是扯淡,给南汉使者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诅咒大宋天子,更别说行刺大宋皇子了。 但那又怎样呢? 第一百零三章 主帅之争(上) 没有任何一个大臣会愚蠢到挺身而出,为南汉使团以及南汉伪朝辩白申冤。 南汉国贫兵弱,君昏臣暗,要打下来并不会太费事,满朝文武大臣对于吃掉南边这块肉,早就已经有了共识,之所以一直留着它苟延残喘,不过是由于朝廷财政持续困窘,迟迟拿不出钱来做远征的军费而已。 然而,自打赵德昭办理国税后,朝廷财政状况已经有了改善,在国库里边挤一挤,再从天子的内库里抠出一笔,应该就能足够起兵远征的开销了。 有钱打,而且还能打得过,再不打留着过年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既是当今天子的名言,同时也是朝中大臣们的共识。 但大国兴兵讨伐他国,必须做到师出有名,否则怎能叫作“顺天应人、以正讨逆”呢?缺的就是一个兴兵征伐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正好可以从滞留东京的南汉使团身上找出来。 “圣上所言极是,南汉撮尔小国,竟敢不纳土归降,正该出兵讨伐!” “彼辈跳梁小丑,正该一鼓荡平!” …… 大臣们谴责了一通南汉的种种弥天罪状,以此彰显大宋的正义与南汉伪朝的邪恶,象征性讨论几句后,出兵讨伐南汉的决策便毫不费事的通过了,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费事争论的事情:由谁来挂帅出征? 在这种重大军事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除了圣上本人,也就只有晋王赵光义了,他当仁不让第一个站出来说话了。 “圣上,臣以为南汉伪朝虽然兵将孱弱,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我大宋万不可轻视,以臣之见,应该选用宿将为帅。” 赵匡胤微微颔首:“你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也算得颇有道理。依你来看,应该选用哪一位宿将?” “臣以为,曹彬功高望重,极有威信,军务娴熟,正该为帅。” 赵光义所举荐的曹彬,正是曾经统兵攻灭南唐的大将。 此人并不能算作是赵光义的党羽,但也是老熟人了,两人关系算是比较亲近。 曹彬有这样显赫的功业履历在身,赵光义举荐他挂帅征讨南汉,既没有引用私人党羽的嫌疑,能力资格也无可置疑,旁人只怕很难挑得出毛病来,因此朝中大臣们几乎都以为此事就要这么定了。 赵德昭好不容易才搏得一个建功机会,自然不愿意干为人做嫁衣的蠢事,赶紧站出来大声道:“父皇,儿臣以为,让曹将军挂帅出征,恐怕有所不妥!”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群臣几乎人人都对赵德昭侧目而视,倘若以曹将军的威望声名与既往功勋挂帅出征都是“不妥”,那满朝大将还有谁是妥当的? “如何不妥?”赵匡胤脸上似笑非笑,似乎早就在等着儿子跳出来反对。 “曹将军年岁已高,统率大军长途跋涉,征讨南方瘴疠之地,恐怕难以承受,此事有违国家厚待勋臣重将的道理,这是第一个不妥;” 赵德昭稍稍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赵光义,沉声继续说道: “正如晋王叔父所说,曹将军功业显赫,位望崇高,在军中极有威信,任他为帅统兵出征南汉,那是狮子搏兔使出全力,断然没有失手的道理。但正因为如此,恰恰不宜让曹将军挂帅出征,否则便是让曹将军落得一个嫌疑境地,这便是第二个不妥!” 说到这里,赵德昭把目光转向站在殿中的曹彬本人,微笑道:“想必曹将军自己也是衷心赞同本王的吧?” 这番话一说出来,顿时满殿俱静,不少养气功夫稍差的大臣,脸上不禁微微变色,朝堂上的气氛瞬间为之大变。 第一个理由只是好听一些的表面话而已,曹彬确实上了年纪,但还远没有老到骑不得马、走不得路的地步; 真正要害的是第二个理由,自古以来功高莫过于灭国,曹彬身上已经有一个灭国之功,你们还想让他再来一个?这是要把他打造成一战擒两王,进而功高震主的李世民不成?这不叫作给他锦上添花,这叫作把他放在火上烤! 大宋朝野上下对于武人军将的防范是深入骨髓的,因此赵德昭心里很有把握,自己的这番说辞一定能被皇帝老爹以及满殿大臣,甚至曹彬本人听到心里去。 果然,御座上的赵匡胤沉默片刻后,抬手点出了曹彬,温言问道:“天水郡王担心你年迈体弱,倘若远征南方瘴疠之地,恐怕是要吃不消。朕且问你,你的身体可还使得?” 曹彬并非是全无脑筋的蠢人,他迟疑了一下,立刻大声道:“圣上与殿下关怀未将,未将感激不尽;诚如殿下所言,未将近来年老多病,最怕的便是湿热天候,确实无力统兵远征南方。” 赵匡胤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群臣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方才都有些担心,万一曹彬立功心切不识相,硬要答一句“能行”,那局面就弄得难看了。 曹彬朝着御座深施一礼,低着头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退回了班列中,身为国家大将,明明有机会建立灭国之功,却为了避嫌不得不自己推掉,心中之郁闷是想而可知的。 赵德昭见此情状,在心中对这位军中重将暗暗说了一声抱歉:“曹将军,对不住了,本王知道用这个法子夺掉你的建功机会,是有些卑鄙,不过欺负一个弱鸡南汉算得什么?以后本王带着你去灭了北边的契丹,一个契丹能顶得一百个南唐南汉,那才是万世不易之大功!灭了契丹才能真正让你名垂青史,混进武庙跟诸葛武候同列都不叫事儿!” 最为合适的宿将人选被否决了,赵光义并不放弃,重新举荐了一个宿将人选:“王超老于用兵,可以为帅!” “不妥!”赵德昭立刻出声反驳:“王将军眼下正在北方担负防御契丹的重任,岂能轻易调动?!” 第一百零四章 主帅之争(中) 赵光义一句话给呛住了,不由瞪了侄子一眼,立刻又道:“常锐骁勇善战,虽是年纪稍轻,资望略逊,但用他统兵平灭一个南汉伪朝,亦是足能适任……” 赵德昭立刻接道:“更是不妥!远征千里,灭平一国,不仅在于战胜克敌,更在于战后的安抚人心,由此需要位高望重之人为帅。叔父既然明知常将军资望不够,又如何能举荐他为帅?” 再往后,赵光义接连提出了好几个可以挂帅出征的人选,但都被赵德昭挑出来各种毛病加以反对。 他早就为当下这一幕情景做好了腹案,把大宋当下各个数得出名号的将领,他们各自的军功履历、当前职位以及优劣长短都研究了一个透彻,而且牢记在心,为的就是能够朝堂争辩中占据绝对优势。 赵德昭以有备对上无备,赵光义哪里争辩得过?他每提出一个人选,便被赵德昭三言两语驳得哑口无言。 饶得赵光义养气功夫再好,终于也是忍耐不住,语带讥讽冷冷道:“二郎!这个人不行,那个人也不妥,莫非你是要本王举荐你来挂帅出征么?” 赵德昭微微一笑,朝着赵光义躬身施礼:“侄儿在此谢过叔父。既然叔父如此鼎力举荐侄儿,侄儿怎敢贪图安逸,不挺身而出,为我大宋出力呢?” 赵光义不由万分错愕,几乎当场气结,他能说出举荐赵德昭挂帅的气话,是因为他万万没有料想到赵德昭真能有这个胆量,试问一个从来没有任何征战经历的年轻人,如何能够担得起率领数万大军千里远征的统帅?这岂不是拿国家大事开玩笑么! 殿中群臣更是纷纷哗然,大多数人的想法与赵光义大同小异,都觉得赵德昭简直是异想天开,对待国家大事轻佻得有些过份,你一个锦衣玉食、连鸡都没杀过的皇子,就想统领大军出征?你老爹能打那是你老爹,跟你可没有半文钱干系,当年后汉高祖刘知远也很能打呢,儿子刘承佑上来没两年还不是全败光了? “臣以为,天水郡王从未带过兵征战,绝不可以为帅,否则便是赵括之事,复现于今日之大宋!” “臣以为,晋王所言不差,领兵远征千里,与中枢往来奏报颇为不便,更需要依赖宿将!” …… 不少大臣情绪激动,纷纷挺身出列,抗声反对赵德昭为南征统帅。 赵匡胤脸色变幻,眼看大臣们的群起反对形成声势之前,从御座上霍然站起身一挥手道:“此事再议,退朝!” 赵德昭眼看着皇帝老爹的背影转入殿后,心中暗暗苦笑了一下。 这些大臣们几乎都觉得自己年轻没经验,带不了兵打不了仗,看着就让人觉得不靠谱,恐怕老爹心里多少也是这么想的,老爹显然对自己还是不够放心啊。 对于如何说服皇帝老爹同意自己挂帅南征,赵德昭心里有些没底,散朝之后便没再像往常那样到福宁宫伴驾,而是径直出了宫城回了郡王府。 回府后,赵德昭便径直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吩咐府中的婢仆们弄来小米和牛皮胶等材料,又命人从兵部职方司那里要来了几张南方舆图作为参照,开始亲自动手制作两广一带的沙盘模型。 赵德昭的想法很直接,要想说服皇帝老爹自己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最好的法子便是让皇帝老爹相信,自己想要领兵出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非是一时之冲动,那么此事就算是成了一半了。 这就如同上次向皇帝老爹提出要办契税,起初老爹还不是觉得自己胡闹,但递上了一张详详细细的契税方案,立马就把皇帝老爹给勾住了,一下子态度大改,而做出南汉一带的地形沙盘呈交给老爹,就正好起到类似的效果! 主帅人选不会空悬太久,时间很有些紧迫,赵德昭扑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忙乎了两天,也只是把地形沙盘做出来一个大概的轮廓,而且还不知道错了多少。 “相公,这个什么沙盘,你还没把它做好么?” 这两天里,王修芝每日都要过来书房探问几遍,她眼看着自家相公为了这么做出一个破玩意儿熬得两眼通红,很是觉得心疼,又苦于帮不上半点忙。 赵德昭把脑袋埋在还有成型的巨大沙盘跟前,双手揪着头发,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难啊!” 这一回确实是很难,比起赵德昭上一回做北方的军事沙盘要艰难得多。 上辈子赵德昭做长途货车司机的那些年里,跑得最多最熟的便是北方的山西河北一带,因此上次交给赵匡胤当作寿礼的那副燕云十六州的沙盘,便做得非常顺利省事。 而南汉版图主要是在后世的两广一带,赵德昭跑货运时去两广很少,地形十分生疏,更别说那一带水网密布,河道纵横,千年下来地貌改变肯定极大,凭着模糊不清的记忆强行做出来,恐怕也没有多少价值。 至于从兵部职方司拿来用作参考的几张南汉舆图,赵德昭觉得还是算了吧,一张一张描得都跟抽象画似的,简直是拿来擦屁股都嫌屁股黑的废物玩意。 王修芝实在心疼丈夫不过,忍不住柔声劝道:“相公,这个什么沙盘,你要是做不出来,那就不做了吧。” “不做不行啊。” “不做沙盘,就很难让我老爹相信,我对统兵出征南汉是有精心准备的。” “我老爹不信我,我便做不了南征主帅。” “做不南征主帅,我就建立不了军功。” “建立不了军功,我就——” 赵德昭语速极快,这两天来在心底积累的焦虑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儿倾泄而出。 但好在最后关头他及时刹住了嘴,转而对王修芝哼了一声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一个妇道人家,少管爷们的事!” “谁说妾身不懂了?”王修芝扁了扁嘴,小声嘀咕道:“不就是想建立军功,好搏得些军中威望,跟你的晋王叔父争一争储君嘛?” 赵德昭正在沙盘上用拌着牛皮胶的小米捏着南方的五岭山脉,闻言手上不由猛地一抖,顿时把五岭山脉捏塌了一个大坑,愕然转过头望着王修芝。 第一百零五章 主帅之争(下) “相公,你这么看着妾身干嘛呀?”王修芝看着一脸惊讶的丈夫,撇了撇小嘴:“你前前后后弄出那么多事情来,如今东京城里随便一个茶坊的茶博士都知道你天水郡王要争储好嘛?亏你还成天还像做贼一样遮遮掩掩,把妾身当傻子一样瞒得紧紧的!” 赵德昭干笑两声,觉得多少有点尴尬,但心底里反倒一下子松快多了,自家娘子早就看穿一切还能如此淡定,这个心理素质与政治素养相当可以嘛,妥妥就是一个贤内助。 王修芝没再细究此事,而是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一下桌上的半成品沙盘,抬头望着丈夫含笑问道:“相公,你便是打算凭借这个沙盘,让圣上相信你天生便有打仗的本事?” 听王修芝似乎语带取笑,赵德昭一边忙着修补在沙盘上刚刚捏塌的那一段五岭山脉,一边回敬了她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 “你也要来笑话我纸上谈兵么?能够纸上谈兵,总比纸上都不会谈要强些。纸上谈兵能谈得出彩,我再表一表必胜的决心与信心,兴许我那老爹就能放心让我挂帅出征了。” 王修芝立刻追问:“相公,那你打算如何向圣上表明你的必胜的决心信心呢?” 赵德昭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了王修芝一眼:“当然是向我皇帝老爹立下重誓或是立下军令状:倘若败军辱国,我必定死在沙场之上!倘若不能荡平南汉伪朝,我决不生返东京!” 这完全是赵德昭的真心话,这事儿他早就想得很透彻了,倘若自己带上几万强兵打一个弱鸡南汉都打不过,就算不死在战场上,厚着脸皮逃回东京后也不会再有任何政治前途可言,早晚也还得跟原本的历史一样,落得一个赵光义逼得自刎的下场,那还不如在战场决死拼上一把。 王修芝敛住笑意,缓缓摇头:“相公,你要是这么跟圣上说话,他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同意你挂帅出征的。” 赵德昭一愣,疑惑道:“我看过的那电视剧里,哦,不是,我听过的那些评书里,但凡军将要请命争功,都会来上一句‘如若不胜,甘受军法’,以此来表明必胜的信心与决心吗?难道这些话也说不得了?” 王修芝并不回答,凝视赵德昭问道:“相公,倘若妾身告诉你,妾身怀了身孕要生了,你会不会觉得额外紧张?” 赵德昭惊喜得跳了起来,立马便伸出手要去摸王修芝的肚皮验一验货,却被她没好气地一手拍开,用手指戳了一下赵德昭的额头。 “相公你个呆头鹅,妾身只是打个比方,又不是真怀上了,真怀上了也没那么快就要生!” 赵德昭立马泄了气,再没有跟自家娘子闲扯的兴趣,继续低头忙乎自己还未完成的沙盘。 王修芝的声音却一句一句在他的耳畔响起。 “相公,世上人人都知道女人能生孩子,但是女人怀第一胎时,亲人家眷,尤其是做丈夫的,哪有不紧张担心的?你刚不也惊得跳了脚嘛?” “男人头一回出征上阵是险事,只怕是比女人头一回怀胎生孩子还要险些呢。” “相公,同样的道理,一个当爹的哪里能轻易放下心来,让自己从没打过仗的儿子远征千里呢?身为天子最担心的是兵败无功,但一个当爹的最怕是儿子回不来,圣上早在成为天子之前,就已经是相公的爹爹啊!” “所以说呀,相公,你越是跟圣上拍胸脯立誓表决心,说一些‘不胜则死’之类的鬼话,圣上便越会担忧害怕放心不下,越是不会同意你挂帅。” 赵德昭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僵住,不自禁地抬头望向王修芝,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异样的亮光闪动。 王修芝低头走近过来,轻轻地把脸蛋埋在丈夫的肩膀上,赵德昭顿时感觉到颈窝的皮肤浸上了一抹湿意。 “相公,妾身能够明白这些,是因为妾身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妾身的放心不下,一点也不比圣上的放心不下来得少……” “相公你有志气,想要做大事业,妾身拦不住,也没有阻拦的道理,只是希望不管建功不建功,胜也好败也罢,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王修芝依偎在丈夫怀里说得情真意切,赵德昭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双手把她横抱起来啪的扔在了书房里的床榻上,笑吟吟道:“放心好啦,咱们儿子都还没生呢,这个大任务没有完成,你相公怎会不平安回来?” 来了一番酣畅淋漓的大折腾后,赵德昭释放出了这两天以来心里积累的压力。 他也再不管什么狗屁沙盘不沙盘了,当天好生睡了一个饱觉养足精神,在翌日上午进了宫。 赵匡胤显然早就等着儿子来,一见赵德昭便笑道:“这两日你一定是在家下功夫做腹案,想着怎么说服爹爹同意让你挂帅对吧?” “爹爹,您这可就猜错啦,此事用不着想得太多。”赵德昭笑答,心里暗想:“老爹您可是真了不得!” “噢?”赵匡胤似乎觉得儿子的态度有些轻佻,微微皱眉道:“兵者,国之大事,关乎生死存亡,不可不不深思,你既然觉得不必想太得多,那倒是说一说,倘若由你挂帅,你要如何进兵克敌?” “稳打稳扎,步步为营。” 赵德昭神态沉稳,向着皇帝老爹微微躬身,从容作答: “我大宋既然是以强兵锐卒对阵羸弱之帅,以大国之威势兵临撮尔小邦,只需要做到这八个字,那就足以克敌制胜了,用不着出奇制胜,更用不着兵行险着。” 顿了一顿,赵德昭微笑补充道:“这是儿子一早就设想好的方略,所以儿子用不着在这两日下什么功夫、做什么腹案。” 赵匡胤微微颔首,嘿嘿笑了两声:“算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倘若你小子一过来就跟我扯什么奇谋妙计,什么运用兵法,什么一鼓荡平,你老子我肯定是马上一脚把你踹出去!一个从来没带过兵的人,要是头一次领兵出征就想玩弄这些花样,那就是找死!” 赵德昭脸面上陪着笑,脊背的冷汗刷的一下冒了出来,心里暗叫一声“真他妈好险”! 第一百零六章 疫病与瘴气 原本,赵德昭想出来说服皇帝老爹的招数,还真就“奇谋妙计”的一类的玩意,他这两天花费老大功夫制作岭南地形沙盘,也就是为了方便在皇帝老爹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纸上谈兵的用兵才能,好让皇帝老爹对自己有信心。 但被王修芝一番话点醒后,赵德昭立刻意识到,这个思路压根就不对路! 让老爹对儿子有信心,远远比不上让老爹对儿子放心更要紧! 咋样才能让人放心?不赌,不弄险,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就是这么简单。 要是按照最早的那些想法下说辞,赵德昭觉得自己很可能真会被老爹一脚踹出去! 此刻,眼看赵匡胤情绪还算不错,赵德昭赶紧来了一个打蛇随棍上:“爹爹,您既然觉得儿子的方略足够稳妥,那您这是同意儿子挂帅南征了?” 赵匡胤没有马上答话,他慢慢来回踱了一会步,在窗前驻足望着院子里吐出了嫩芽的树丛花草,忽然道;“眼下是三月初,已经春暖了。” “爹爹?”赵德昭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匡胤神色凝重,眼有忧色: “出兵筹备,得有大半个月,便到四月了。” “此去岭南路途两千里,大军日行五十里,得走四十天,倘若途中遇到春雨连绵,道路难行,还要耽搁一阵。那就放宽些,行军用时算作是六十天。” “抵达五岭开战,正好就是六月酷暑,即便战事顺利,也得在岭南打上三个月,刚好就是整个酷暑季节,你都要在那里翻山越岭,领兵作战,这可不容易熬过去。” “你要去的是南方瘴疠之地,那里天候湿热,疫病横行,北人南迁,往往染上疫病或是瘴气,往往死者十之二三啊,朝廷流放到荆南的犯官罪民,死在那里回不来的可是很不少了!” “二郎,爹爹知道,你是铁了心要建立军功搏得威望,好在军中立稳脚跟,打算是没错的。你拿南汉那个贫弱小国练一练手,爹爹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你打不下来,但是真怕你这一去就回不来啊!爹爹甚至在想,要不要秋后再发兵,天气转凉了,疫病便能好得多。” 听老爹算完天数又吐露忧虑,赵德昭不禁一呆,原来老爹真正顾虑的并非打仗的事情,而是“疫病、瘴气”之类的,担心自己染上那玩意挂在了那里! 对于老爹的这些担心,赵德昭心里既是感动满满,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年代里,就连荆襄南部都还有大片的未开发地带,是大宋朝廷的例行流放地之一,再往南的岭南一带就更不用说了,那一带普遍被人视作畏途,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所谓的“疫病与瘴气”,说一句人人闻之变色,那是毫不夸张的。 疫病这玩意,赵德昭知道,那是真有,热带亚热带传染病嘛,主要是疟疾,血吸虫病,也就是这年头的鼓腹病,在这年头也是不治之症,往往一死能死一大片,老爹说的“往往死者十之二三”,在某些地方是真有发生。 瘴气这玩意,据说是南方山林之中所谓的一种湿毒邪气,沾到就会死人,赵德昭用屁股都想得到,这玩意那是真没有! 它很可能就是山林水泽里聚集成团的蚊蚋,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团雾气,被蚊子咬多了可不就容易得疟疾挂掉嘛,应该就是这样被讹传成了沾一下就死人的所谓“瘴气”了。 至于老爹说的等到秋后再发兵,那是绝对不作考虑的,时间耗不起,真要是秋后再出发,等完事回朝就到了明年下半年了,那时候距离“烛影斧声”之变就没两个月了,必然什么布置都来不及做。 略微思索后,赵德昭抬头望着赵匡胤愁眉不展的侧脸,微笑说道: “爹爹,南方所谓的疫病与瘴气,其实是有法子防范的,只要行军扎营的时候,尽量选在开阔通风干燥之地,远离山林水泽便能预作防范,同时还可以带些药饼熏笼在营地各处放置,应对瘴气亦有奇效,这种药饼儿子恰好知道如何制作。” “以此二法应对,疫病与瘴气,都不足为我军大害,至于您的宝贝儿子我,上承天命,下承皇嗣,更是会安然不受毒害!” 赵德昭没有蠢到跟一个十世纪的宋人扯什么蚊子依靠虐原虫传播疟疾之类的科普,而是直接把防范蚊子叮咬的措施讲了出来,再加上一层云山雾罩的神秘色彩,这样会显得容易接受一些。 但赵匡胤显然没那么好忽悠,狐疑地瞪视赵德昭:“二郎,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法子?为何我从来没听说过?太医院里的太医们也没有这个说法。” 赵德昭正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把这话圆过去,赵匡胤自己就已经得出了答案,脸上似笑非笑道:“二郎,该不会跟上回一般,又是你从一本闲书古籍上读到的对吧?刚好你还又忘了书名对吧?” 赵德昭只能干笑两声,算是默认。 但如此一来,赵匡胤反倒信了,愁眉顿时为之一舒,稍稍沉吟了一下后,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这两天报个名字上来!” 他没说是报什么名字,但赵德昭只是微微一愣,立马大喜过望:“多谢爹爹!” …… 出了宫门,一路策马疾驰回府后,赵德昭立刻提笔写就了一封信,刚要封好命人送出,忽然冷静下来,喊来钱牛儿让他跑到国税总局衙门把石元亮叫过来。 钱牛儿去得很急,石元亮来得就更急,一个随从都没顾得上带,直接从衙门打马而来,不过一刻多钟,便满头大汗出现在了天水郡王的书房里。 赵德昭打量了一眼石元亮的衣着打扮,发现他穿的是官服,含笑道:“亮哥儿,你这正四品的官服穿在身上可还合身吧,是不是都舍不得脱了?” “都是殿下赏识抬举。”石元亮恭敬地躬身施了一礼,微笑道:“殿下召唤,下官来得太急,顾不上更衣,可不是有意穿得殿下面前显摆。” 赵德昭哈哈笑了两声,随即淡淡道:“那我现在要你脱了这件衣服,替我办一件苦差事!” 第一百零七章 逼上贼船 石元亮一句缘由也不问,立刻就地开始脱下身上的从四品官服,把在场伺候的郡王府男仆们都看傻眼了,婢女们则是纷纷满脸通红转身回避,堂堂朝廷四品大员怎么可以如此不检点不体面? 赵德昭摸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并没有阻止石元亮。 他心里知道,石元亮如此夸张露骨的举动,其实是刻意的成份居多,是在故意以此显示忠心。 但这恰恰正是他最欣赏石元亮的地方,此人虽是石守信的族侄,但一直是不受人尊重的商人身份,这样一个小人物借势爬到高位后,虽然油滑习性难改,但能够记得自己的位置,依旧把自己放得很低,没有任何虚架子,这就相当难得了。 反过来,要想让舅兄王子兴干出当堂脱衣的事情,估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一定行。 石元亮脱下官服后,当堂换上婢仆们端上来的一套便装,恢复了往常的小人物打扮,就连说话腔调也变了。 他向着赵德昭躬身请示:“小人石元亮,听从殿下吩咐。” 赵德昭摆手让婢仆们退下后,这才徐徐开口:“我即将挂帅征讨岭南,我父皇让我挑选一个副手,你替我马上跑一趟洛阳。” 石元亮顿时变了脸色,立刻急道:“殿下,此事不妥!圣上不会准允,我叔父也一定不敢领受!” 赵德昭哈哈一笑,他当然知道皇帝老爹不可能同意让石守信来做自己的副手,否则还不如直接选用曹彬呢,摆了摆手说道: “我是让从你叔父那里替本王要一个名字来,你叔父带过几十年兵,在军中极基深厚,人脉繁多,想必一定能给本王推荐一个合适人选。这是私相授受重要军职,十分犯忌讳,因此不能落于文字,只能让你带个口信,你快去快回。” 说到这里,赵德昭脸上露出微笑。 这种“要名字”的操作,其实就是上次让王修芝专门进宫,向宋皇后询问下一任内库监刘乐贤的名字是一个意思,都是大搞利益输送,捆绑结盟,以此拉人上贼船。 堂堂的大宋皇后娘娘,都拒绝不了在重要位置上安插上一个自己人的诱惑,赵德昭就不信,贪财无度、聚敛成性的石守信能够拒绝得了? 但石元亮却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殿下,此事恐怕……” “说!” “我叔父近年以来志气消沉,朝廷的大事能躲就躲,尤其是军务上的事情,他是恨不得捂住耳朵连听都不想听到!上次殿下让我去找我叔父索要一些熟悉军务的人手,也是磨了好久他才勉强答应下来的,而且他还说——” “说什么?” 石元亮低下头,小声道:“我叔父说:殿下愿意提携一些他的亲信旧部,赏给他们一个前程,他是十分感激的;但若是殿下以后让他举荐军中的重将要职,那他是连听都不敢听到的,谁要是敢跟他说这个,他是要骂人的!” 赵德昭听得一愣,随即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个脏字,石守信这老狐狸居然早就防着这一手了,这骚操作简直是鱼饵吞进去,鱼钩吐出来。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还真怪不了石守信人怂胆小不沾锅,当初自己那皇帝老爹玩弄了那一手“杯酒释兵权”后,那些资历威望高的军中重将们,哪一个不是跟阉了一刀的公猪似的?估计石守信也是被皇帝老爹搞出来心理阴影了,除了一门心思敛财啥事也不敢沾身了! 宋皇后是身在旋涡,本就有所企图,要与她结盟相对容易;而石守信身在局外,只想一个劲的苟着,要想把他绑上贼船,那就不能像对待宋皇后那样直接,必须得拐着弯子来。 拐着弯子? 赵德昭想到这四个字,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含笑对石元亮道:“你还是赶回洛阳见一见你叔父,既然他有言在先,不许让他军中的重将要职,那你就问一问他,他在军中跟谁有仇?” 石元亮愣了一下,疑惑道:“这倒不必去问,我叔父确实在军中的有对头跟仇人,小人自己就知道有哪些,好多人都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是有!你叔父带了几十年兵的人,改朝换代自己一窝人杀来杀去,你叔父哪可能在军中没有对头跟仇人?但你还就得去问你叔父,还就得说是我让你问的!” 赵德昭说完笑着摆手,示意他立刻出发。 石元亮愕然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神色复杂地看了赵德昭一眼,行完礼告退出来,上马连夜赶往洛阳。 三天过后,赵德昭终于等到了从洛阳返回的石元亮,只是意外地发现他的模样惨了点儿,走路是一瘸一瘸的,脸上还有一大块乌青。 “亮哥儿,你是路上遇到劫道的歹人了?”赵德昭虽然急于知道事情结果,但还是先关心人。 石元亮摇了摇头,脸色显得有些尴尬。 赵德昭看在眼里,马上就明白过来,伸手拍了拍石元亮的肩膀。 “既然是你叔父发了脾气动手揍了你,想来我交待的事情你一定是办成了,一路上辛苦你了。” 石元亮愕然抬头,流露出一副“你怎么知道办成了”的神情。 “你叔父这个人,眼下是只想混日子,不把他逼得墙角,他是决不会动气的,既然动了气,那便是已经就范了。” 赵德昭亲热地揽着石元亮的肩膀走进内室,一边摆手示意婢仆们退下,一边低声说道:“他既然很介意让他在军中仇人跟对头上位,那自然就得安排一个他的亲信上位。看来相比跟我做敌人,你叔父还是更喜欢跟我做自己人一些。”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笑问石元亮:“亮哥儿,依你叔父的脾气,他不光揍了你,一定还骂过我对不对?说说怎么骂的?” 石元亮有些迟疑。 “且放心!你那叔父,既是我们赵家的姻亲,还是我父皇的老兄弟,我见到都也得喊他一声叔父,他即便是骂我两句,我又如何会计较这个?你尽管直说!” “我叔父说,你比你叔父还奸滑百倍,上次你派人捎信要他派个子侄到国税总局帮忙,他就知道你小子没憋什么好屁,只是一时拉不下姻亲长辈的脸面儿,结果一步错,步步错!” 赵德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才转到正事上,对石元亮道:“你带来的名字。” 石元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赵德昭一愕,随即哑然失笑。 第一百零八章 名将潘美 石元亮带来的名字是“潘美”,这就是他叔父石守信推荐的人。 赵德昭在上辈子就听说过这个名字,此人是宋初名将,但真正让此人名扬后世的,还是因为《杨家将》。 潘美就是《杨家将》中大反派、大奸臣潘仁美的原型,赵德昭并不清楚历史上的潘美到底跟杨家将有什么仇什么怨,但他跟杨家将的瓜葛显然还没发生,因为第一代杨家将杨业眼下是效力于北汉,都还没有归顺到大宋这一边。 此人既然是历史留名的名将,带兵的本事自然是不会差的,让他作来辅佐打一个弱鸡南汉应该是绰绰有余,赵德昭对于石守信推荐的这个人选还是十分满意的。 赵德昭一早就心里有数,举荐一个什么样的人担任南征副帅,是用来衡量石守信的一把尺子,能够把潘美这号人物端出来,应该算是这老家伙很有诚意了。 当日下午,赵德昭进宫,把石守信举荐的人选报给皇帝老爹。 “潘美?”赵匡胤面露诧异之色,狐疑看着赵德昭:“潘美也算是重将了,但近年以来已经甚少领兵,你是如何会想到用潘美来做副帅的?难不成是有人举荐给你的? 面对赵匡胤的质问眼神,赵德昭一时有点慌神,心念急转。 皇帝老爹自己正是靠着在军中拉帮结派,再发动兵变上位的,因此对于军中拉帮结派的行径肯定是十分忌讳的,不然石守信也不致于怕成那个样子。眼下真要说了实话,不光石守信要倒霉,就连潘美也要跟着吃挂落,这事儿必须有一个能圆得过去的说法。 好在脑筋转得不慢,赵德昭总算是及时想到了一个说法:“爹爹,正是因为潘美近年以来甚少领兵,儿子才想到要用他啊,有将才之人就该起用,不可偏废。” 赵匡胤“哦”了一声,淡淡道:“潘美跟谁都不大合得来,只跟石守信处得不错,我还以为是石守信是给你推荐的人选,要真是石守信的手脚,那他可就真的是活腻了。” 赵德昭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也不知道老爹是真看破了自己跟石守信搞的那些勾当,还是仅仅在试探而已? 当下定了定神儿,说道:“爹爹,儿子想的是,越是近年甚少领兵的将领,越是应该多给些建功的机会。如此一来,各位军中重将的威望影响,方才能够大致均衡,不令到某一人一家在军中独大。” 赵匡胤低着头没有吭声,不停来回走动,似乎对于儿子的说法仍然没有深信。 赵德昭想了想,笑嘻嘻道:“当初能够发动兵变,取前朝而代之,不就是因为周世宗太防着自己家的亲戚,破坏了禁军之中的均衡,令到爹爹您一家独大的嘛?儿子眼下启用潘美便是吸取当年周世宗教训的意思。” 当年陈桥兵变是一个极为的敏感话题,毕竟欺负周世宗留下的孤儿寡母是什么光彩之事,倘若有哪位大臣敢在朝堂上拿这个跟赵匡胤开玩笑,那纯粹就是想要用肉身体会一些赵匡胤的暴躁脾气。 但做儿子跟老爹私下里说笑提一提,那就并不是很要紧了。 而且拿这个陈桥兵变说事,会产生一种“打断正常思路”的奇效。 果然,赵匡胤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打断了,抬脚朝着儿子虚踢一脚,板起脸孔骂道:“你小子还真是翅膀硬了,敢拿你老子来取笑!” “爹爹,那潘美这个副帅人选,您是准了吧?” “老子一开始也没说过他不行!”赵匡胤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 “事情宜早不宜迟,那就请爹爹早些颁下正式的旨意,让兵部做好出兵筹备。” 赵德昭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后,赶在老爹的耐心耗尽之前,马上溜出福宁宫,径直去了宫学。 自打薛居正过世后,经由赵匡胤的特许,赵德昭可以不必到每天宫学上课,其实也就等于是取得了免于上课的自由。 但赵德昭只要能抽得出时间,仍然隔三差五到宫学里逗留一会,跟那里小伙伴们扯一扯淡,主要是给他们上一上地理科,顺便讲述一下海外奇闻故事,全世界统共七大州四大洋,目前已经讲完三大洲、两大洋了。 赵德昭抵达宫学里的课室门外的时候,一个负责授课的中年儒生,正在给台下的一帮青少年们做文章义理的讲解。 自打赵德昭在课堂上怼翻了薛居正后,宫学课堂上的教学习惯改变了许多,不再要求学生们死记硬背,而是先做讲解再背诵,戒尺还是有的,但基本是不用了。 赵德昭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讲的似乎是《孟子》中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篇。 “域民不以封疆之利,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 讲台上的中年儒生环视台下的青少年们,却无人应声作答。 “在德不在险!”赵德昭在门口咳嗽一声,说道:“若为君不修德,则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这句话是《史记》中吴起对魏武候所说的一句流传极广的名言。 当时,吴起陪同魏武候乘船巡游国境上的西河,魏武候感慨说西河天险是魏国之宝,吴起就来了一句“在德不在险”。 意思是大王您若是不修德行,山河之险是没有屁用的,就连这条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您的敌人。这话的主旨,跟孟子的这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十分吻合的,用在此处非常应景。 “殿下!”中年儒生循着声音望去,这才注意到是天水郡王来了。 他连忙堆起满脸谄笑迎了出来,丝毫不敢摆师长的架子,恭恭敬敬朝着赵德昭一揖到底。 这一位先生没有先前薛居正的风骨、学养与地位,当然也就不会得到赵德昭的特别礼敬,当下只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含笑说道:“先生,本王今日突然有了一些讲学的兴致,可否让本王代替先生给学生们上一上课?” 中年儒生神色不禁一呆,看向赵德昭的眼神颇有些古怪。 第一百零九章 学堂招募 赵德昭怫然不悦,淡淡道:“怎么?莫非你是瞧不起本王的学养,觉得本王上不了课?” 那儒生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一下子被点破后反而有些心慌,连忙陪笑:“不敢,不敢,殿下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即便是老夫自己,也是应该听一听殿下讲课的。” 这个马屁拍得有点用力过猛了,赵德昭好不容易憋住笑,抬手朝着讲台下面一指:“那你去下面找个地方坐着听就是。” 那儒生脸上阵红阵白,留下坐着也不是,就这么走掉也不是,只能干站在那里。 “本王很快即将挂帅南征,今日是到这里来征兵招人的!” 赵德昭站在讲台上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那儒生听得两眼发黑,脑血冲顶,肠子都要悔青了,无论如何不该同意他上来讲话的。 课室里沉寂了一瞬后,立马就轰然炸开了窝。 对于他们这些亲贵子弟们来说,挂帅打仗的事情,要么是父祖辈们的遥远回忆,要么是戏文评书里才有的传奇热闹,总之比起读书习文是有意思得多了。 当下,这帮半懂不懂又满怀热血的青少年们,极为兴奋地大声嚷叫,抢着向赵德昭发问: “殿下,你说征兵招人,是征召军师智囊还是先锋官啊?” 站起来说话的是天雄军节度使刘遇的嫡孙刘斯年,他跟乃祖一样,是一个体型魁梧的大高个儿,在这一帮同学当中尤其以饭量著称。 这少年也算是出身于将门,估计是从父祖那里听到了军师智囊和先锋官之类的名词,就忍不住抢着跳出来瞎问了。 赵德昭还未及回答,马上就人取笑他:“屁的军师智囊和先锋官,依你那个饭量,一人能抵十万军呐,估计就只能做一做伙头军,还得省着点儿肚子!” 这话引出了一阵哄堂大笑,刘斯年满脸胀红,悻悻地正要坐下。 赵德昭趁机把他叫住,含笑鼓励道:“刘斯年,你没读过多少兵书,也没上过阵,军师智囊和先锋官是做不得的,但你毕竟是将门子弟,以后迟早也要是从军的,做一个随军参谋还是可以的。” “参谋是个啥?” 赵德昭这才想起,这年头还没有发明出来现代军事参谋体制,只得将就解释了一下:“所谓参谋,便是一个有所专司的职官,比如负责行军的,有行军参谋,负责后勤辎重的,有后勤参谋,还有负责哨探的情报参谋,等等。” 尽管赵德昭说得含含糊糊,刘斯年却听得两眼一亮,喜滋滋地道:“如此说来,岂不是跟兵部职方司的郎中们相差不多?如此轻易,就能弄到一个朗中做一做,那算我一个!” 赵德昭听得一乐,招手把这位刘大个子叫到台上,面向众人站好,含笑又问:“还没有请命应征的?” “殿下,我!”马上又有一个小个子站了起来:“我能做行军参谋!我祖籍是岭南的,家里养了好多岭南土著仆人,对那一带的地形民情极熟,我只需带上几个识得道路的仆人做帮衬就可以啦!” “狗屁,你要不要脸了?咋不说把你仆人弄来做参谋?!” 赵德昭才不管那么多,反正是来者不拒,当即抬手一指:“好,算你一个,上台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这两个人站出来做样子,不过片刻功夫,就一连站出来了七八个。 赵德昭自然也就一口气许诺出去了八个参谋官的职位,他并不指望这些半大小子们当真就能出力打仗。 反正军中有潘美那样的宿将把关,让这一帮热血少年们挂个闲职,随军走上一遭也并无大碍,就当是带着他们历练一番,在战场上见一见血。 对他们各人而言,这一笔账很是划算,只要跟随大军往南方走上一遭,不需要自己去冲锋陷阵,就能在军功册子上给顺带列个名字,那可是一份大好的前程,因此赵德昭不怕他们不踊跃。 对赵德昭来说,这笔账更是划算了——用大宋朝廷提供的官职爵禄,来诱惑这一帮大宋未来的亲贵子弟们跳上自己的贼船,把他们的可造之才挑选出来,进而培养成自己未来的班底。 “二哥,天天上学太苦闷,太没有意思啦,我也想跟你去跟打仗,你帮我跟父皇说一说吧!” 一个有些尖细稚嫩的声音说道,一听就知道是一个正在长个子的半大小子,正处在青少年特有的变声期,除了赵德芳还能有哪位? 赵德昭恶狠狠地道:“行啊,那你小子先跟我打一回,打赢我了,我就跟爹爹说,带你去南边打仗,你小子嘴上毛儿都没长齐,打什么仗?!你知不知道你南边的蚊子比你裤裆里的鸟儿都大,几口几口就把你咬死了!” 课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就连赵德芳自己也笑了起来。 但还是有一个人不但没有笑,脸色反倒黑成了锅底。 “学堂之中,本该是研讨圣人义理的地方,如何能够谈论干戈武事?!” 开腔说话的是那位儒生教授,大约是赵德昭在课室里公然招募军官,严重冒犯到他身为儒者的尊严,终于是忍无可忍。 他心有忌惮,不敢直接针对赵德昭来,但对着学生们说出来的话是半点也没客气: “我大宋以文制武,文贵武贱,尔等这些人,一个一个居然想要弃文而从武,简直就是自甘轻贱,自甘堕落!” 此言一出,课室里面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犹如被当头平泼下了一盆雪水,瞬间就是满场俱静,马上就冷了场。 此人点出的“以文制度,文贵武贱”,确实是无法回避的实情,甚至可以说,好些将门子弟弃武从语言,反过来跑到宫学里上学,这个现象本身便是极有说服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这种切合现实的泼冷水,对于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因此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姑息与放任,否则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就要散了。 于是,赵德昭立刻开始反击。 第一百一十章 课堂煽动 “先生,你说我大宋以文制武?” “难道不是?” “先生,你又说:我大宋文贵武贱?” “难道不是!”儒生教授的神色与腔调愈发傲慢,仿佛自己便是孔圣人委派在大宋朝廷的尊贵代表。 赵德昭微微一笑,淡淡道:“那敢请问先生:我父皇是文是武,是贵是贱呢?” 儒生教授顿时满脸通红,张口结舌,这种问题教他如何回答,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是军官出身,谁敢说圣上是“低贱的武夫”? 他被赵德昭一句话噎得失了气势,挣扎着小声嗫嚅道:“这……这毕竟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你敢说我父皇不是天下英雄吗?” “圣上当然是英雄……” “既然是英雄,何分什么文武?!” 赵德昭最近频繁与各色人等交锋,渐渐体会到了一个规律,只要自己把皇帝老爹抬出来,对方立马就会唯恐触犯忌讳、言语顿时没了锋芒,就用这种法子来强辞夺理,效果简直再好不过。 果然,儒生教授脸色阵青阵红,嘴唇微微嚅动着,脸上流露出一副老夫跟你说不清的愤懑表情,但终究是低下头没有再敢吭声。 赵德昭不再理会此人,转而面朝台下环视着宫学里几十个青少年,陡然提高了嗓音。 “还记得本王跟你们讲过的,大宋之外的数十万里的汪洋大海吗?” “记得!”台下声音拉拉杂杂。 “那你们还记得,金银满坑满谷、物产丰盛、纵横数万里方圆的海外大陆吗?” “记得!”台下声音振奋了些。 “那你们还想把那些地方占下来吗?” “想!”台下齐声怒吼。 “要是你们连千里之外的岭南都不敢去,拿屁去征服万里之外的海外大陆啊?!老子再问你们你这些怂货一句,敢不敢跟老子去岭南!” “敢!”台下吼叫声震耳欲聋。 以前讲述海外故事的潜移默化在此时起到了作用,赵德昭只用三两句话,便把这帮青少年们激得人人热血如沸,一个一个嗷嗷叫着报名要跟随赵德昭一起南征。 好好一个课堂转眼闹得跟兵勇招募点似的,那位儒生教授看得眼睛都直了,脸色铁青又敢怒不敢言。 只要是年满十六岁的报名要从征的,赵德昭一概来者不拒,整个宫学有三十八位亲贵子弟,报了名愿意跟随南征的,足有二十三个,余下那些也不是自认胆怂,而是年纪跟赵德芳差不多,都是些未成年的半大毛孩子,那就只能请他们一边凉快去了。 赵德昭就算再黑心,也还是不好意思忽悠那些未成年。 …… 四天后,朝会。 “……彼等撮尔小邦,刘鋹小儿,轻慢天子,刻剥百姓,抗拒王化,久阙贡纳,其罪在不赦!” “特加天水郡王赵德昭为平南将军,统兵南征,吊民伐罪,克期抚定南疆,并赐弓矢斧钺,得掌专诛!” “加潘美为岭南节度使,参赞军务,辅佐南征……” 站在御座之旁负责宣旨的王继恩,用尖细的鸭公嗓在朝堂上宣读了一连串委任加封的旨意。 大殿上一片平静,两班朝臣们垂眉低目,姿态安静而恭顺。 此事早在朝堂上争过吵过也辩过,前两天宫中也提前放出了些风声,满殿朝臣们都有心理准备,没人觉得特别意外。 即便是有些大臣出于一片公心,对近来异军突起的赵德昭颇感不放心,认定这位郡王殿下年少轻狂,委派此人统兵远征只怕是要坏了国家大事。 但在潘美为副帅的委任宣布以后,这些大臣也都熄掉了站出来向天子抗声进谏的心思——既然有潘美这等宿将把关兜底,哪怕不晓兵事的年轻郡王再如何折腾,军事上应该都不致于太过败坏,更何况敌手又不是北方强敌契丹,仅仅是孱弱之南汉而已,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谢圣上隆恩,臣等必不辱使命。” 赵德昭与潘美两人一齐出列谢过封赏,领受了旨意。 赵德昭下意识瞥了潘美一眼,发现潘美正在偷眼打量自己,两人目光相触。潘美微微朝赵德昭点了一下头,目光中蕴含谢意。赵德昭报以微笑,心想这老小子还算是个灵醒的,心里多少有点逼数。 “圣上,老臣有本,要弹劾天水郡王!” 心里刚想着这过场终于是走完了吧,赵德昭突然听到一个苍老而愤激的声音,不禁心里一乐差点笑出了声,自打收拾了唐继先那一伙疯狗,便再没见到有人敢在朝堂上当众硬怼自己,是哪一位居然如此头铁? 赵德昭循声望去,只见白须飘飘的莱国公严弘缓步出了班列,手执玉笏向着御座拱手。 “噢?请问严公有何话说?”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不是头一回被人逮着咬,赵匡胤的应对倒还沉稳,语气也颇为客气,只是脸色有些迷惑,显得很是好奇。 赵德昭心里也很好奇,他与这位莱国公严弘一向并无过结往来,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赵光义的铁杆党羽,其实一个能活着获封国公的大臣,爵禄就已经是到了头了,本身并没有选边站队的紧迫需要,要知道就连身为两朝宰相的岳父王溥,也都还不是国公啊! 莱国公严弘的年纪已经很老迈了,走路抬手都颤巍巍的,但开起炮来仍然铿锵有力: “天水郡王日前在宫学煽惑子弟,怂恿他们随军南征,此举意欲何为?!” 赵德昭脸色微变,这老头子该不会要是说我拉帮结派,搞私人班底吧? 但莱国公严弘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赵德昭的意料,让他的眼珠子险些掉了一地。 “……宫学之中,都是我朝亲贵勋戚、公卿重臣的子侄后嗣,大多是年纪稚弱,年长一些的也不过弱冠而已。郡王殿下招纳这些稚弱少年,让他们随军深入南方瘴疠之地,若是有个好歹,染上疫病或是伤损得多了,岂不是要动摇我大宋朝堂的人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宋朝三大怪 赵德昭瞬间就听明白了,这老头扯得如此冠冕唐皇,其实就是心疼自己的孙子呐! 他记得此老的孙子就是在宫学就读,还是前几个报名愿意从征的子弟之一,而且态度表现得极为坚决,估计这老头是拦不住自己的孙子,就把怨气撒到了自己的头上。 其实这两三天里,陆陆续续就有一些在宫学里报过名愿意随从南征的亲贵子弟,私下里找到赵德昭表示反悔,各人给出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学业比功业更要紧,什么父母在不远游,等等等等。 赵德昭心里很清楚,要么就是这些人父祖担心害怕,放心不下;要么就是这些人热血冲脑过后自己冷静了下来,心里怂了后悔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赵德昭对每个表示反悔的都是一律照准,丝毫不作留难。 老子好心好意给机会提携你们,带你们出去涨一涨见识,顺便蹭一把军功,岂不比成天窝在宫学里背诵诗云子曰,背不出还要挨先生的戒尺要强得多?既然你们自甘放弃,老子也不作勉强就是了。 就这么短短两三天下来,当初在宫学里嗷嗷叫唤着要从军南征的二十三个亲贵子弟,只剩下来了十七个。 对于这些人的反悔,赵德昭虽然免不了有些瞧不起,但心里也很能理解:毕竟是南方瘴疠之地,时人闻之变色,做长辈的放心不下儿孙,又或是年青人自己怂了,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各人来去自愿自由,他并没有生出任何怨怪之意。 但要是把这事儿拿到朝堂上来问罪找茬儿,赵德昭可就不打算惯着了。 而赵匡胤同样也是流露出了一脸惊讶之色,显然是没想到还能有人弹劾这个,当下把目光投向赵德昭。 赵德昭踏步出列,冷脸斜晲莱国公严弘。 “严公,令孙也在宫学报了名,愿意随同本王一起南征,你心疼儿孙不过,不舍得放他远行,自己私下里劝住他便是,本王这里并非是少了谁家的儿子便不成,须不是不容反悔!” “你鼠目寸光,不为儿孙考虑深远,这是不明智;” “你没有能耐说服自家儿孙,这是没有德望;” “还把自己的那一点私心肠拿到朝堂上抖露,这是无耻!” “既不明智,又无德望,还无耻,严公可真是让满堂大臣眼界大开了!” 赵德昭的言辞句句如刀,莱国公严弘果然被激怒得暴跳起来,他胀红了老脸,当场勃然作色。 “老夫怜惜儿孙,不过是人情之常,有何不何?岂不闻《礼记》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怜惜儿孙的大臣,岂是唯独老夫一人而已?敢问殿下,老夫推己及人,为朝堂同僚发声,为安定朝堂人心而仗义执言,如何就是无耻了?” 赵德昭听得差点儿没憋住笑,难道把自己肚子那一点私心肠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已经成为大宋文臣们的基本功啦? 唐继先是这个样子,这位莱国公又来这一套! 赵德昭的目光缓缓扫视两班大臣,淡淡地说道:“诸位大人当中,有儿孙向本王报了名、愿意随同本王南征从军的,为数亦有不少,敢问还有哪一位跟莱国公是一般的心思,也想让自己的儿孙退出的?尽管说出来,本王决不怨怪。” 没有一个人吭声。 大多数公卿大臣都还是拎得清的,放手让儿孙跟随天水郡王往岭南走上一遭,说是投军从征,其实是留在中军任职,并不需要扛着刀枪上阵,能有多大风险?轻轻松松就能蹭到军功,何乐而不为? 赵德昭抬手指了一下其中一位大臣,看着严弘冷冷道:“这位祁国公,他的嫡孙也跟本王报名投军,愿意到本王麾下效力,难道就唯独你的孙子娇贵些?” “还有盛尚书的幼子!” “还有庞大人的长子!” 赵德昭每念出来一个名字,大臣们当中投向莱国公严弘的不友善目光便会多上一道。 而严弘的脑袋也会不由自住的低上一分,他终于是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但赵德昭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请问严公,难道他们这些人的儿孙就比起你莱国公的儿孙要卑贱些吗?” 赵德昭大踏步走到严弘跟前,几乎是抵着对方的脸孔怒吼质问: “再请问严公,本王自己也是要亲身深入南方的所谓瘴疠之地,难道本王这个姓赵的,也不如你莱国公的孙子金贵不成?” 严弘被吼得一个哆嗦,一屁股坐到在地上。 “站都站不稳,你还天天跑到朝堂上吃屁?” 赵德昭很刻薄地补了一刀,半点情面也不留,也不管什么尊老不尊老了。 因为赵德昭是真的很生气,不光是因为严弘的老糊涂与拎不清,更是因为他这种拎不清的背后,所反映出来深层问题。 后世常常笑话宋朝有三大怪:男人簪花,太监领兵,女人挂帅。 除了最后一条“女人挂帅”是比较扯淡以外,其他两条都是实打实的宋朝特色,全都是其他朝代闻所未闻的。 赵德昭一直觉得,这背后反映出来的,不光是性别意识与性别角色的错乱,其实更是整个社会风气的不健康与不正常,既没有汉代的刚健质朴,也没有唐代的气魄宏大,而是表现一种明显的阴柔气质。 这种阴柔气息质的一个重要体现,便是社会统治阶层整体上的崇尚奢靡、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与萎靡不振。 宋人在饮食服用上的精致程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用的高峰,喝个茶都能喝出花来,要玩什么“斗茶”,致于其他的享用更是不必说了;生活上太过讲究,人就会贪图安逸,缺少积极进取的动力,这两者是一体两面的。 像莱国公严弘这样,一听到“南方瘴疠之地”,便畏之如虎、吓得失了智的货色,绝对不在少数,原本有二十三个报名从军的,没两三天就只剩下十七个了,难道还是偶然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军出征 退朝后回府,赵德昭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就眼下这种不思进取与萎靡不振的社会风气,倘若一直不能加以扭转,以后什么宏图大业都是扯淡了。 其实,赵德昭之所以要鼓动宫学里的亲贵子弟从军南征,除了培养自己的班底以及拉人上船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图,便是他想要尝试一下,能不能给这帮大宋的未来权贵们注入一些阳刚之气。 …… 半月后,四月初五。 东京南郊,戈矛森森,旌旗如林,三万禁军列队待发。 将坛之上,陈列卤薄仪仗,祭神明,奏彭乐,天子赵匡胤率文武百官在此相送大军出征。 南征主帅赵德昭行礼如仪,叩首拜别皇帝老爹之际,赵匡胤亲手斟了一杯酒,放在儿子的手里。 “朕祝愿你此去南征,所向披靡,得成大功!”赵匡胤神色郑重。 这是在嘱托国事了,赵德昭应了一声“是”,双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匡胤脸色转为温和,微笑着伸手轻轻拍了赵德昭的肩膀。 “二郎,一定早些回来!爹爹都快要六十了,还没见着孙子呢,这事儿你得担待起来,可别想着躲懒!” 赵德昭心里明白,老爹一个字没提“平安”,但句句都是在嘱咐自己要平安归来,他不禁心头既是感动,又觉得有些好笑,在这个当口儿提什么抱孙子也太奇怪了吧? “放心吧,等儿子回来,一口气给您生一大串,到时候把您吃穷了可别埋怨我生太多。” 赵匡胤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你一张嘴尽会胡吹,你都成亲三年了,也没见你给老子生下一个猴儿来!” 赵德昭一脸的黑线,怎么说话的这是?当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道:“以前生不下来,那是您儿子太过萎靡不振,精气不足,您看看您现在的儿子,每天清晨起来弄枪使棒,打熬力气,身体倍棒,精力充沛,哪里还有生不出来的道理?” “反正别想躲懒,早些回来就是,咱们老赵家人丁单薄,你不努力谁努力?” “老爹,您要是这么想给赵家添丁进口,何不自己先努一把力?爹爹如今也是老当益壮嘛,百八十斤的棍子都能使得动……” 眼见老爹有点都把话题引到下三路了,赵德昭说话也就越发不讲究了,何况自己这个老爹本来也不是啥正经讲究人,南唐李后主的老婆小周后,就三番五次被老爹单独召见宫里,干了些啥不问可知,东京市井里甚至流传有皇帝老爹强上小周后的春宫画,赵德昭就曾经偷偷见过不止一次,画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也不知道那帮无良画师是如何得知天子用的啥姿势的? 赵匡胤被儿子取笑,脸皮有点撑不住,笑骂着抬腿虚踢了一脚,催促赵德昭赶紧上路。 大军出征的肃穆场面下,父子俩的下三路探讨终于结束,赵德昭敛了笑意,跪下向父亲行了一个大礼:“儿子这就去了,爹爹请回。” 赵匡胤微微颔首,眼中似有亮光闪动。 赵光义缓缓走上前来,含笑道:“二郎,叔父祝愿你此去一路平安。” 赵德昭微笑拱手道:“多谢叔父厚意,不过叔父不妨大方些,再祝愿侄儿回程也能一路平安。” 赵光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哈哈笑道:“二郎说话真是有趣,大军出征在即,还能有如此闲情说笑,想来上古名将风度也不过如此了,二郎既然能有如此气概,叔父就放心了,此去南征必能建功无疑。” 赵德昭心里倒是有些佩服这个叔父的应变与机智,当下也就不再对他冷嘲热讽,转而招手把一同来送行的幼弟赵德芳叫到跟前来。 “二哥,我也想跟着你到南边打仗去,你替我求求爹爹,让我跟你去好不?”赵德芳一脸的不乐意,不过倒不是舍不得哥哥,而是觉得打仗这么好玩儿有趣的事情自己没份参与,实在是太遗憾了。 赵德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不行,爹爹老了,你得留下来照顾爹爹与母后。” 赵德芳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懵懂与诧异,照顾爹爹是该当的,可是兄长为何要突然提到照顾母后?以往兄长从来不跟他提及母后的,而且母后还很年轻啊,哪里需要照顾了? 赵德昭也不管他懂不懂,压低声音凑在赵德芳耳边说道:“三郎,打明日起,直到我南征回朝,你要每日进宫陪伴爹爹,探望母后,记住了吗?” “记住了。”赵德芳小声嘟囔,有些不太情愿,在他这个年纪,必然不会喜欢成天被父母管教。 赵德昭微叹了口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再多说,转身上马前,最后回望了一眼赵匡胤。 此去南征,最起码也得花费大半年,倘若战事稍有不顺,甚至可能超过一年才回到东京,赵德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老爹的身体状况。 虽说按照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老爹还有一年半才会出事,但是对于一个患有“三高”症状,并且拥有一个阴险腹黑的兄弟的老人来说,又有什么事情是说得准的呢? 赵德昭上马起行,一声号炮响起,三万禁军浩浩荡荡向南开进,如同一只蜿蜒游动的巨龙。 身处在大军的簇拥之下,赵德昭环顾着周身如林的枪戈与森森旌旗,不由生出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受,就好像自己突然成为了一个强大力量的超人,这样一种力量感,即便是借用皇帝老爹的天子仪仗的时候,都是远远不能相比! 赵匡胤没有即刻回驾,而是驻足目送大军起行。 天子没走,百官臣僚自然走不了,众人或是驻足目送,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 赵光义面带微笑,背着双手眺望向南开进的大军,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背后问道: “王爷,您为何要放手让他统军南征?” 赵光义没有回头,脸色笑容不减,淡淡道:“本王拦过了,没拦住。” 背后的声音立刻道:“是,王爷是拦过,但并没有花费多大力气阻拦,不过是在朝堂上讲了几句话而已,倘若王爷只有这一点手段,那王爷您也就走不到今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在内不在外 赵光义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那人道:“哦?本王有些什么手段,你钱尚书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了?” 那人正是兵部尚书钱兴朝,许多人都以为已经去职的前任御史中丞唐继先是晋王党羽的中坚力量,但极少有人知道,这位钱尚书才是赵光义最为信赖的腹心。 晋王的这个问题不是用来回答的,钱兴朝微笑不语,他心里很清楚,倘若晋王决意尽全力阻拦,只要发动他在朝堂上的全部力量,便足以掀起一场震动朝局的轩然大波,即便是天子也得掂量再三。 但眼下这些都没有发生,只经过了一场并不如何激烈的争论后,赵德昭挂帅出征的决策就定了下来,这只能说明晋王对于此事其实心中另有打算,而这正是钱兴朝感到疑惑之处。 “王爷,建立功业莫过于军功,有军功便能广布威信于禁军,您那侄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就算是东京城里的瞎子都看得见。” 钱兴朝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在下官看来,王爷正该自己领兵出征才对!倘若王爷在朝堂上提出自己领兵挂帅,即便圣上也是无由反对的。” 赵光义轻轻嗤笑一声:“战国时期,魏国太子申领兵出征,有人劝他说:你已经都是太子了,还领什么兵?要是出征取胜,也不过还是太子而已;但万一败战,立刻就会有人借题发挥,以此动摇你的太子之位,因此你身为太子领兵出征是得不尝失。” 钱兴朝隐约有点明白了,问道:“他听劝了没有?” “当然是没听劝,他最后不但丢掉了太子之位,连性命都没保住。” 赵光义微抬下巴,点了一下大军起行的方向,淡淡道: “我那侄儿是势穷力孤,始终无法打开局面,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跑到南方不毛之地去建军功,他去做南征主帅,那是有冲劲,也是要拼一把;但本王稳占胜抛,倘若硬要去抢这个南征主帅来做,那就太不明智了。” “王爷思虑深远,下官远远不及。” 钱兴朝是衷心佩服,但也不禁生出了些疑惑。 “但下官仍然觉得,即便王爷自己不便挂帅出征,也总是可以设法拦住他,不让他取了这个军功。”顿了一下 说到这里,他凝神稍稍思索:“莫非王爷是指望南征大军兵败无功吗?下官身为兵部尚书,最清楚南汉的荒唐孱弱,以彼等撮尔小国的弱兵,恐怕不太可能敌得过大宋天兵,何必平白让天水郡王取了军功?” 赵光义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圣上近来身体欠安,比起以往是差了许多,因而挂帅南征之险,在内而不在外。” 他只说了两句话,钱兴朝立刻便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最关键之处。 以圣上如今的年岁,既然近来身体欠安,那么未来半年一年出事的可能性绝对不低,而天水郡王此去南征,耗时一定不会太短,倘若这段时间里圣上有个万一,等到他在千里之外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大局早定了。 …… 大军南行不多时,前队便抵达了三十里亭。 三十里亭,顾名思义,出城三十里远,但由于近几十年东京街市逐步扩建,其实已经是出城十里不到了。此亭出叫“别亭”,意思是送行到此,便该道别了。 王修芝带着几位婢仆,早早便到了此地等候。 “相公,你可一定要早些回来。”王修芝眼中有泪,一脸不舍。 “行啦,你昨晚上都说一百遍啦,赶紧回吧。” 旁边就是人喧马嘶,正在连绵不绝通过的大队兵马,赵德昭觉得在如此情景下上演一场儿女情长、洒泪相别的戏码,未免感觉太过奇怪了,于是不愿意跟自家娘子在这里磨叽,连声催她赶紧回府。 在这个年代,因为交通颇为不便,出远门困难重重,不管是小家小户还是高门大户,一向都把出远门看得很重,王修芝自然也不例外,更别说是比出远门还要危险得多的“远征”,这教她如何放心得下? 但作为一个天南海北都跑过的前任司机,赵德昭自己是真心没把这个很当一回事。 跑一趟两广,离家大半年,在他眼里这就是出一趟小差而已,只怕是比起自己熬夜开大货的风险还小些,实在不能理解为嘛一定要搞得眼泪汪汪的?更别说随身还带着三万个拿刀砍人的保驾,这就更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 “相公,那妾身回啦。”王修芝被丈夫催促不过,擦了擦眼角转身要走,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相公,妾身会每晚梦见你的,你要是想要个儿子,便请多到妾身的梦里来些,等你回来就能看到儿子啦。” 赵德昭一脸的黑线,老子要出征了,一走就是一年,你跟我说回来就能看到儿子?这要是给老子来上一个“三年在外,喜得贵子”的笑话吗? 这个可是一点都不好笑! 王修芝一看丈夫脸色,立马就知道他想歪了,一张俏脸不由胀得通红,羞愤跺脚道:“想哪里去了,妾身是说,妾身已经有了!” “你有身孕了?”赵德昭正要踏镫上马,闻言惊得一脚踩空,差点扑到了马肚子底下。 “嗯。” “当真?” “自然当真,昨日妾身感觉身体不适,请了宫里的太医来诊看,把完脉后说是喜脉的……妾身想让你知道,又有些不敢让你知道,害怕挠乱了你的心思,于你有不利。”王修芝说完低了下头,刚擦拭过的眼眶中又现出了泪花。 赵德昭心头既喜悦又感动,沉默片刻后,伸出右手轻轻摩挲着王修芝的脸庞,含笑说道:“此次南征,本就在内不在外,不管你告不告诉我,我总会时时刻刻念着东京的。” 王修芝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赵德昭缩回了右手,转身跳上马背,爽朗一笑:“放心啦,你相公我不会等到你把儿子生了才回,只会看着你生下来!” “相公?你是说——”王修芝蓦然抬头,眼神里流露出惊喜之色。 赵德昭不再答话,大笑着打马赶到大军前队,与作为副帅的潘美并绺而行,转过头问他:“潘将军,请问此去南征,如何速战速决,一举决胜?”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怠惰之风 潘美不可思议地看了赵德昭一眼,心里立马服了一颗大宋药丸,这才刚出征就急着要速决速战,有你这么打仗的吗? 他咳嗽了一声道:“要说取胜之速,莫过于当年我大宋平灭吴越钱氏,那打下来才是最利索的。” 赵德昭愣了一下:“我大宋打过吴越钱氏?” 潘美的目光平视前方,慢悠悠道:“正因为打都不用打便降顺了,所以才叫取胜最速嘛!” 赵德昭才知道这老小子是给自己逗闷子,没好气地白了潘美一眼。 吴王钱镠的名头,赵德昭上辈子就听闻过,此人崛起于行伍,在吴地称王,建都于杭州,钱镠野心不大,主要精力花费在保境安民,大搞民生建设方面,后世的“钱塘江”便是得名于钱镠主持修建的堤塘。 大宋崛起以后,钱氏没怎么挣扎便纳土归降了,因为降得很是利索,故而极受朝廷尊崇,《百家姓》起首第一句“赵钱孙李”,第一姓是国姓赵,第二姓钱便是钱镠的钱了。 潘美拿钱镠来说事,显然是暗指赵德昭成天做梦尽想美事,除非南汉刘鋠能有钱镠那么懂事,否则是不可能快得起来的。 赵德昭懒得计较潘美言语里暗含的轻视意味,只淡淡道:“潘将军,大军既已起行,本王不妨现在便将筹划说与你知道:三月去程,三月返程,三月平定,九个月内,本王要回到东京,超过一天都不行!” 这一下轮得潘美听得一愣,转过神儿来后便急了眼:“殿下——” 赵德昭举起马鞭阻住他说下去:“让全军加快行进,天黑前要走够三十里,以后每日走够五十里,一里路不得短少,路上没遇着城池,便宿在野地!” 这个年头搞长途行军,只要不是赶着救急解围的急行军,那都是就着城池来的,譬如今日走上四十里便能刚好到下一座城池,那就只走四十里,这样就可以将士们野地扎营的劳苦,上下都能省事舒坦些,而赵德昭的这个搞法,显然比起急行军差不到哪里去了。 一想到去往岭南的几千里路途都得这么折腾,潘美顿时脸色就有些不好了,心里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出言轻佻取笑人,激起了这个年轻郡王的逆反心理,因此要故意为难。 “殿下,未将知错了,不该出言取笑殿下,还请殿下见谅。”潘美在马上拱手致歉,低眉垂目认了怂。 “不过几句笑谈而已,本王哪里会如此小气计较?本王决意加快行军,那是为了国家大事考虑,并非是一时使性子。” “但是行军如此急促,行伍会乱啊!” “倘若走得快一点行伍就要乱,那要你这个副帅是干什么吃的?!是让你一路上陪着本王讲笑话,逗闷子的吗?要讲笑话、逗闷子,那本王带个小内侍不就好了,何必一定要点名带上你潘大将军?!” 听了最后这句话,潘美给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殿下您不是说不小气不计较的吗?您这冷嘲热讽的本事,可比我高了十倍不止啊! 赵德昭说完后也不管潘美心里如何想法,更不容他继续争辩,径直挥鞭打马离开中军,向着行军队列最前头跑去。 他这么往前一跑,大军就算想要在后面磨蹭也不成了,难道还能任由主帅在前头落单不成? 潘美看着赵德昭的背影呆了一下,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太过轻视这个年轻郡王了,转过头招来旗牌官:“传令全军加快行进,走够三十里再扎营!” 打第二天起,全军真就踏踏实实按照赵德昭的筹划,每日都要走够五十里再扎营。 事实证明,这个行军速度算不得如何急促,石守信的举荐与史册上的记载,两者都是靠谱的,潘美确实不负宋初名将的名声,治理军务很是娴熟老练,行伍也并没有因此陷入混乱。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途中遭逢春汛,道路被冲毁,辎重无法通过,整队不得不停下暂歇,以致耽搁了旬日,但这些延误本就计算在筹划的期限之内,因此也无碍大局。 赵德昭对此还算勉强满意,他之所以刻意强调行军速度,固然是因为确实需要赶时间,拖延太久谁知道东京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但更为深层的原因,则是在于他一早就有所察觉,大宋禁军中从上到下,渐渐染上了一些怠惰的习性,能混就混,得过且过。 本质上,这种大宋军队里的怠惰习性,跟大宋眼下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的整体社会风气其实是一回事,军队从来不会孤立于社会之外,必然是要受到浸染与影响的。 因此,指望一场远征、几条军令就能把禁军风气从根本上扭转过来,那才是成天做梦尽想美事。 在当下,治本是不要想了,赵德昭只能趁着此次领军南征的机会,想法设法,尽量治一治标。 …… 不一月,南征大军前队渡过洞庭湖,抵达岳州,即后世的岳阳。 尽管岳州知州办事得力,收到预发的塘报后早早准备下了一批船只,但毕竟不可能足够三万大军一次渡完。赵德昭与潘美只得在岳阳稍作逗留,等待后续各部陆续渡完。 这日上午,赵德昭正与潘美在中军帐里议事,一位军吏走进帐里,双手捧着一张大红贴子。 赵德昭示意了一下,潘美接过大红贴子展开一看:“是请柬,岳州知州设下洗尘宴,要宴请殿下与未将。” 赵德昭微笑颔首:“那就赴宴呗,岳州知州办事还是很得力的,军资船只都预备得很周全妥当,他不来宴请本王,本王倒还指不定要宴请他呢,眼下左右也是无事,洞庭湖的鱼羹尝起来滋味还是不错的。” 潘美脸色有些古怪,斟酌了一下言辞,委婉说道:“殿下,未将觉得还是慎重为好。” 赵德昭难以理解地抬头看了潘美一眼,笑问道:“赴一个地方官府的宴请还要慎重?难道还能是鸿门宴不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见虞白 潘美却并没有笑:“岳州知州是虞公。” “什么?”这个名字似乎有点久远了,赵德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虞白,两个月前跟殿下在朝堂上闹了一场后,被贬谪到此地任知州的那位虞老头!”潘美懒得再端着了,流露出对于虞白的一脸嫌恶,大宋文官武将之间一直颇有隔阂,他作为武将天生就不待见虞白这种迂直书生。 赵德昭猛地抬起头,这才想起皇帝老爹确实提过一嘴,说是下旨把虞白贬到地方上做知州,意在暗示虞老头主动上表请辞,哪想到此人居然麻溜出京赴任去了,就他这个要强的脾气,当时着实让皇帝老爹好生感慨了一把,他自己当时是听过了就算,毫没关心是把人贬到了哪里,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碰上了。 不待赵德昭表态,潘美便首先给了虞白一个毫不客气的评价: “这虞老头吧,拧巴得很!” “拧巴何解?” 潘美哼了一声道:“殿下代天出征,统兵经过他的辖境,他作为地方郡守出面接待一番是应有的礼节;但他要是扯个生病之类的理由不出面,也没谁咬他一口。他明明跟殿下有宿怨,看殿下极不顺眼,还偏偏要讲究这一套礼节,弄得别人尴尬自己也不舒坦,能干出这种事除了他虞老头也没别人了,这不叫拧巴叫什么?” 潘美能说出这些话来,那是真心为赵德昭考虑,他与赵德昭两人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出征之初闹出来的那一点小小嫌隙早就烟消云散了;但同时他也是为自己考虑,真要是去赴虞白的宴请,万一主帅被那倔老头当众落了脸面,他自己作为副帅同样脸上无光。 赵德昭听得不由失笑,微微颔首道:“拧巴这个词儿,说得极好,只是本王什么宴都赴过,偏偏没有赴过拧巴宴。” 他转头看向潘美,含笑说道:“潘将军,倘若你不愿同去,本王也不勉强,只对虞公说你怕了他言辞犀利,他想必是会体谅的。” 潘美呆了一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 次日上午,便有岳州通判司茂前来接引。 赵德昭换下戎装,身着一袭锦袍,足踏珠履,手执折扇,望之如恂恂书生; 而潘美则是恰好相反,他居然是穿了一身锃亮的札甲,骑着高头大马,连佩刀也挂上了腰间,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是要去赴宴的,倒像是要上阵厮杀一般。 “潘将军。”赵德昭眼见他如此打扮,不禁有些好笑:“你披甲佩刀,是要以壮胆么?” 潘美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哼了一声道:“东晋名将桓温与人对谈,每生怯意,直至上马执鞭,方才意气始雄。虞老头设下的大宴,那必然是一帮本地的书生名士作陪,他们就喜好在席间弄些吟诗作赋的勾当,未将一个武人如何应付得来,岂不是要平白落了脸面?当真是逼到头上了,未将就来一个席间舞刀助兴,专往那些酸子脸前招呼,非把他们喝下的酒吓成尿不可!” 赵德昭大笑两声,拍手赞道:“正该如此!” 大宋以文制武,文贵武贱,几乎每一个武人都有过遭遇文官歧视的辛酸经历,待到北宋中期以后,武人们被虐惯了,慢慢就习以为常、不觉其非了,四品的武官遇到六品级的文官,自己就会主动行礼了。 但眼下是宋代初年,文贵武贱的官场风气刚刚兴起未久,武人们还普遍不太习惯,这个就憋得有些难受了。 赵德昭本来就很反感文贵武贱这一套儿,因此很能够理解潘美,倘若身为武人心气不高,一点傲劲都没有,那还打个什么仗? 岳州通判司茂在前领路,引着赵德昭与潘美一行人出了城,走了好一会儿路后,抵达洞庭湖畔。 司通判遥指湖边高坡上一座楼阁,介绍道:“殿下,潘将军,虞知州专在此楼中设宴相请。” 这座楼阁不过六七层高,放在后世那是不值一提,但在眼下这个民用建筑普遍低矮的年代,那就算是摩天大楼级别了。 赵德昭早就瞧见了这座楼阁,并不如何在意,此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此楼可是叫作岳阳楼?” 司通判愣了一下,恭敬地答道:“回殿下话:叫作南楼。” 赵德昭顿时大失所望,心说老子本以为可以到岳阳楼里抄一抄范仲淹的传世名篇《岳阳楼记》呢,不满道:“这什么破名字?一点也不雅致!为何不叫作岳阳楼?” 司通判莫名其妙,某处所在叫作什么名字,不都是因俗相袭的么,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者“南楼”之名也是大由来头的,乃是唐代名相张说改建阅军楼后所命名,如何就不雅致了? …… 到了南楼,岳州现任知州虞白早就引着七八个人在楼下相候。 众人依次上来行礼拜礼,虞白逐个为赵德昭引见,并简要陈说各人履历出身,几乎不是本地的进士便是地方上的名士。 赵德昭与潘美对望一眼,彼此会心一笑,虞白请来的这些陪客们果然是这个调调儿。 轮到与潘美见礼时,眼见他来赴个宴还披甲佩刀,众人个个脸色古怪,还是敷衍了过去,无人公然失礼。 但上楼入席落座之时,终于还是出了岔子,赵德昭身份尊贵,自然是坐在首席无疑,但潘美却被安排到了一位做过侍郎的进士之下。 依照这个年头的惯例习俗,这样一个座次决不能算作是刻意羞辱潘美,就连心气颇高的潘美自己都觉得尚可接受。 但赵德昭可不乐意,扫了一眼席上的文士墨客,淡淡道:“本王代天出征,天子之下便是本王,潘将军既是本王的副贰,也是本王的雄胆,本王之下便是潘将军,倘若潘将军不在本王身侧,本王心中不宁,只怕是食不甘味,饮不安席啊!” 这番话说得相当跋扈,但又言之成理,众人面面相觑,那个位居潘美上首的进士更是满脸胀红,进退两难,拂袖离席不敢,忍受羞辱又不甘。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宴无好宴 “郡王此次统兵南征,赴宴也如同上阵一般,潘将军披甲佩刀赴宴,自然是要奋身为郡王殿下冲锋陷阵的,岂可不坐在殿下身侧?此事是老夫这个主人的失误。” 虞白哈哈干笑两声,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将尴尬场面圆了过来。 此举倒让赵德昭有些诧异,这个迂直的倔强老头也并非是完全不会做人嘛,手腕还是相当可以的! 潘美与那位进士换了座位后,心中颇是感激却并不多言,只朝着赵德昭拱了一下手,座次固然是小事,但也不是小事。 “殿下,座次竟是小事一桩,便如殿下所愿又如何?老夫另有一桩大事,要斗胆向殿下请教。”虞白与赵德昭是邻座,压低声音说道。 赵德昭心里咯噔一下,妈的,第一杯酒都还没喝上就来了,端起酒杯啜饮一口,微笑道:“虞公乃是朝廷耆老,本王是向来敬重的,您所说的一桩大事,可是指虞公您的贬谪远迁?” 虞白老脸瞬间转为通红,但马上便恢复如常,沉声道:“老夫个人的荣辱名位,早就不在意下了,放心不下的只是国事。” “虞公,请讲。”赵德昭这一下是真有些敬意了,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出兵南征之事,是殿下一力促成?” “是。” “为建军功?” “是。” “方今天下粗定,正该休养生息,岭南贫瘠之地,取来何用,不过徒耗民力而已。殿下为逞一己之私,便要擅兴刀兵,不嫌做得太过了吗?” 赵德昭翻了个白眼,那么富饶肥沃的珠江三角洲你都瞧不上眼,你知道就那块地儿出产多少美食吗?但他懒得跟虞白争辩是非曲直,直接来了一个灵魂反问:“噢?那虞公是希望本王统领的这数万兵马就此留在你岳州不走了呢,还是希望我父皇撤回旨意让本王收兵回京呢?” 以往是这虞老头要碍事,赵德昭在朝堂上是非得跟他争个明白不可,但现下他可没兴趣跟这老头斗嘴,万一把人当场气死了,虽说不用赔命毕竟也不好听不是? 虞白给噎得作声不得,默然片刻后苦笑道:“殿下说笑了,出师焉能空回?此事既成定局,不说也罢。老夫特意设宴相请,并非是为了诘问殿下,更不是让殿下难堪,只是想恳请殿下此去南征怀仁施德,稍稍抑制杀伐之念!” 赵德昭差点忍不住又想翻白眼儿了,我带上几万人跑几千里路到岭南,就是奔着杀人砍人去的,你叫我怀仁施德,抑制杀伐之念?做主帅的要真是这么想,那绝逼是不打就输了。 就算是把仗打完了,赵德昭也是决不打算心慈手软的,他早就想把刘鋠和他那个太监窝子洗荡个干净,一个喜欢阉割臣子的主君,搭配一帮不惜自阉求进的臣僚,那还能对百姓干出什么好事来?把这帮人挨个砍了,绝对没有一个冤枉的! “虞公,本王对你怀有敬意,实在不愿虚言应付。” 沉默片刻后,赵德昭给了一个他能够想到的最委婉的回答。 “是老夫迂腐了。”虞白自失一笑,端起酒杯祝酒:“老夫祝愿殿下此去一路顺遂,使得南汉伪朝上下望风效顺,不战而屈人之兵。”话里的意思,其实还是暗示希望少作杀戮。 赵德昭没有接话,只是举杯饮尽。 两人再不谈及国事,只说些客套的场面话,席间的气氛反而变得轻松起来,终于是有了一点宴请作欢的样子了。 酒过数巡后,开始有人嚷着要行酒令,这个年代的行酒令就跟后世酒桌划拳一样流行,赵德昭依仗着脑子里残存的一点点原有记忆,对这个倒是也能应付得来,并不露丑吃亏; 潘美虽然有些接不上酒令,以致被人多灌了几杯,但他很快就机智地提出要比试投壶,投壶与射术相近,考校是手上的功夫而嘴上的能耐,那帮作陪的文人墨客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一时间潘美大杀四方,一个武夫俨然成了众多文士墨客中风头最劲之人。 赵德昭看在眼里不禁好笑,但也放下心来,潘美算是用不着来个席间舞刀了。 酒至半酣,气氛越发松快,因为楼面过于狭窄,没法陈列歌舞,但也召了几位歌女清唱佐酒,赵德昭对此见怪不怪,这年头的雅集聚宴,基本都是这个调调儿,他只是有些遗憾于歌女声音虽然不难听,唱的什么却听不太懂,而且那嗓音那太特么尖细了,在楼阁这种狭窄之地回音又重,真心有点炸耳朵! “殿下为何面色不愉,莫非是觉得这几位歌女唱得不好,不合殿下的心意?” 有人醉眼乜斜,目光在赵德昭脸上转了一转,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突然开腔与他说话,居然正是那位方才被迫与潘美换了座次的进士段修,做过一任礼部侍郎的那一位。 赵德昭并未多想,微笑道:“这几位女子声色俱佳,唱得自然是极好的,比起东京行院里的当红清倌人也绝不逊色,想来是因为岳州乃灵秀之地,方才养得出如此绝妙声色。” 这话说得极是客气,也够给在座的本地名流贤达面子。 但段修并不罢休,两眼通红瞪视赵德昭,追着逼问:“既然歌女唱得极好,想来殿下便是觉得唱词不佳了?”看他那副德性似乎赵德昭要敢说一句不好,便要当场掐死他。 赵德昭没明白这家伙为嘛非得较这个真儿,只当他是喝多了,含糊应付道:“嗯,大约也是极好的。” “大约是好,那便是不够好了!“段修突然跟发了颠似的,猛地一拍酒桌,大声叫喊:“且容段某趁醉作上一首词曲,为殿下作贺。” 席间诸人除了赵德昭与潘美,都极是喜好这个调调儿,一时间人人都也跟发了颠似的拍桌叫好,就连献唱佐酒的几位歌女也瞬间变了星星眼,对段修流露出了一脸的崇拜状。 赵德昭一边给段修叫好,一边暗暗吐槽:“你他娘的想要显摆本事就直接来嘛,也没人拦着你,非得先逮着老子逼问一通是几个意思?” 第一百一十七章 岳阳楼记 段修请赵德昭随意指定了一个词牌,然后现场按词牌作词,再当场谱好曲调,给歌伎教唱。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一首新词便在席间唱起,众人纷纷叫好喝彩。 赵德昭心里也觉得佩服,心想自己别说两辈子了,就是十辈子也学不来啊。 段修谦虚几句后,转而向着赵德昭拱手致意,脸上笑容可掬:“在下一向久闻殿下富有文名,才高八斗……” 听到这里,赵德昭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老子什么时候富有文名、才高八斗了?你他娘的扯这个淡是想干嘛?! 果然,段修接着说道:“因此,小可这才斗胆抛砖引玉,恳请殿下在此显露一手,也按刚才小可所用的词牌作上一首词,教歌伎传唱,从此便将殿下的才情流播于本地,也失为一桩盛事呀!” 赵德昭的笑容僵在脸上了,心里顿时明白过来。 难怪这家伙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显摆本事,原来是这里等着呢,这老小子是记仇了,故意想找老子的难堪! 赵德昭左右看看,席间众人都是一脸嘻笑不绝,幸灾乐祸的表情,身为主人的虞白低眉垂目,一副老僧入定、事不关己的表情,显然是并不打算从中转圜,而潘美则是摊了摊手,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倘若单单只是作上一首词,那倒并不为难,赵德昭脑子里也能记得一些著名词作,但难在词牌已经指定,这就相当于是命题作文,难度高了十倍不止。 “殿下若是觉得为难,便请自罚三杯,那也无伤大雅。” 段修嘻嘻笑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这话说得固然轻巧,但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压根不是三杯酒的事情,而是关乎尊严、脸面与声望! 赵德昭猝不及防给人逼到了墙角,额头上的汗珠都急出来了,脑子里拼命回想着上辈子记得的那些宋代词作,确实也想起来了不少,可是急切之间没有一首合用的,硬要抄袭过来只会显得很生硬怪异,真要说能够应景的东西,也还只有一篇《岳阳楼记》,可是这地儿也不叫作“岳阳楼”呀! 那些前辈穿越做文抄公得心应手,走到哪里抄到哪里,自个儿穿越咋就这么憋屈呢! 岳阳楼?岳州? 赵德昭脑子里急速转动,忽然暗骂一声老子也太笨了,改个名字不就成了嘛?老子说叫岳阳楼就叫岳阳楼! “诸位,词曲不过是小道而已,本王不屑为之!”赵德昭环视全场,先一句话把调门拉高,然后脸露微笑,徐徐说道:“今日群贤毕至,乃是岳州一大盛事,本王心中颇有感怀,莫如作文一篇以记其事!” 现场作文一篇,这可比作词教唱还要难得多了,此事非文章大家不能为之,众人脸色古怪,颇有些将信将疑,以往没听说过您这个天水郡王有什么文名啊,残暴荒唐的名声倒是有一些。 “备上笔墨!”赵德昭大喝一声。 文人雅集之所,笔墨纸砚之类自然是现成的,很快就有仆役上来摆上案几,铺陈了纸笔,赵德昭更不思索,提笔疾书。 “开宝八年春,虞公谪守巴陵郡,不逾月,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适逢余统兵过境,会于岳阳楼,颇生感怀,故而作文以记之。” 《岳阳楼记》跟赵德昭在宫学里背过的《出师表》一样,都是中学语文课要求必须背诵的名篇之一,赵德昭稍稍改动了篇头几句,以应合当下的情景,余下词句只需要按照记忆写就,几乎毫不滞碍,看在众人眼里,那便是才思敏捷之极了。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范仲淹的这篇名作词句优美,气象恢宏,读来琅琅上口,富有音韵美,赵德昭自己写起来便觉得很带感,那些宾客都是擅于词章的识货之人,那就更不必说了。 他们纷纷挤在赵德昭的身后,每当写下一句,便发出一声惊叹,到得后来因为过于震憾,以致连惊叹叫好都忘了,只有一阵一阵倒吸抽气的声音。 身为主人的虞白起初还自矜身份,安坐在主位,到后来也终于没能忍住好奇,凑近过来瞥了一眼,整个人便如同魇住了一般,仿佛变成了一具泥塑,两眼呆呆地盯着赵德昭的笔锋。 赵德昭稍稍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冲着虞白微笑了一下,然后加紧落笔收尾。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名;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则何时能乐耶?” “其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噫!微虞公其人,吾谁与归?” 全篇最后一句点题,赵德昭除了自况志向高洁以外,顺便还把虞白加了进去,狠狠捧了他一把。 写完搁笔后,全场沉默片刻,紧接着发出一声哄然叫好。 “虞公,本王的这篇文章,您觉得如何?”赵德昭看向虞白,含笑问道。 虞白恍若未闻,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两眼发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那篇文章,仿佛是得了什么癔症似的。 “虞公?”有人觉出不对劲儿了,轻轻推了他的胳膊。 这轻轻一推,虞老头居然整个人立足不稳,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虞公!” 众人一声惊呼,纷纷围拢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喊着取热水,还有急喊叫大夫的,一时间弄得本就局促狭窄的楼阁之中满堂大乱。 “虞公这是起了痰气吧?” “胡说!虞公这是惊喜过度!” “你才胡说!就是过于惊喜,这才起了痰气!” 赵德昭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虞老头这么一个敢在朝堂大殿之上跟天子叫板的人,居然是如此经不起吹捧,看来也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货,但要真是把人弄出好歹来,算谁的啊?! 众人七手八脚的救助帮忙下,没等到大夫赶到,虞白便悠悠醒转了过来,他立马强撑着站起,朝着赵德昭深深一揖到底,双眼满含热泪。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文人多事 “老夫向来自矜高洁,以为天下无人能知晓老夫之心,孰料知音竟是殿下!” “今日能得殿下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老夫平生愿足,死亦瞑目矣!” 赵德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心里暗暗吐槽:“别啊,别说死啊,我还等着你给我抬轿子捧场造势呢,你要真就这么死了,那我不是白捧你了?”当下客气地搀起虞白,微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本王对虞公,那是向来敬重的!” 此前说起“向来敬重虞公”,在场众人都只觉得是蓄意讽刺,此刻却纷纷流露出感佩神色,人人心中均想:“向来文为心声,能够作出如此意旨高远的绝世文章,岂会是虚情假意?” 席间人人脸上堆欢,但还是有一人不大高兴。 “敢问殿下,此楼明明叫作南楼,为何殿下所作的却是《岳阳楼记》?”段修脸色阴沉,满面狐疑地盯着赵德昭。 没等赵德昭解释,马上便有数人纷纷抢着出声驳斥: “有了殿下这一篇绝世名作,此楼便该当改叫‘岳阳楼’!” “南楼本来也不叫南楼,乃是叫作阅军楼,经由唐代名相张说修缮后,方才改名叫南楼!张说只是主持修缮了一下楼阁而已,便能改得名字。殿下这篇绝世名作,岂会抵不过区区修缮之功?依在下看来,正该改名!” “正是这个道理!文章乃是千古之事,有了殿下这一篇佳作,此楼便当闻名天下,与滕王阁等量齐观!” “山南水北谓之阳,此楼位在岳州之阳,叫作‘岳阳楼’正是合宜!” 段修被众人驳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而赵德昭则是张着嘴巴,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帮书生强辞夺理的本事很可以的啊! …… 翌日,中午。 赵德昭刚刚起床洗漱更衣完毕,便有军吏进到中军帐禀报。 “殿下,又有人过来在军营外面求见,据说是本地名士。” 赵德昭昨日在岳阳楼饮宴直到深夜方散,此刻宿醉未醒,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两眼看着那军吏发愣。 旁边的潘美凑近过来解释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昨日您的那一篇《岳阳楼记》已经哄传全城,有洛阳纸贵的势头,殿下如今是文名大噪!打今日早上起今,便不断有人来拜见,未将都推说殿下宿醉未醒。” 赵德昭微皱眉头,没有吭声。 潘美试探着道:“殿下,要不见上一见?这些人都是地方上的名士,仰慕殿下的文名而来,不便峻拒在外!” 赵德昭“哦”了一声,也不以为意。 他对于“文名”什么的兴趣不大,做得一手好文章能当饭吃嘛,就算真能当饭吃,那也抵不得刀枪不是?南唐李后主倒是做得一手好词,但眼下却落了一个国破家亡,成了东京城里的一个富贵囚徒,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真要把这种名声传扬到皇帝老爹那里,万一弄得老爹把自己跟李后主等量齐观,那可就太冤枉了! 想到这里,赵德昭心意已决,摆手道:“不见了,此地乃是军营,须不是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场所。” 但潘美似乎想得更深一层,低声劝说道:“殿下,这可是博取名望的大好机会,彼辈虽然都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但在朝在野都颇有名声,有他们为殿下营造声望,对于殿下有大有裨益。昨晚殿下已经是名声大噪,何妨再接再励呢?此等良机不容错失啊!” 这一席话说得赵德昭不由心动,他之所以在宴席间弄出《岳阳楼记》来,固然是情势所逼,不得不抄袭一把撑起场面来,但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此举有利于博取朝野声望,同时更是为了拉拢一下虞白。 虞白虽遭贬谪,但他毕竟是当世大儒,乃是不折不扣的当朝清流领袖,其影响力远远超过他的职位本身,一篇《岳阳楼记》能使得虞白归心输诚,这已经是赚大了,而潘美的意思显然是:何妨趁此机会再赚上一把? 这个道理虽是不错,但赵德昭心中还是难免有些顾虑,沉吟道:“他们这些文人的事情向来复杂得很,怕不是好弄啊。” 潘美嘿嘿笑道:“殿下忌惮这些文人作甚?文人都是要脸的,只要给足了脸面,那还不是任由殿下拿捏驱使?” 赵德昭摸了摸下巴,缓缓点头。 …… 片刻后,一位巴陵本地的名士入见,此人青袍素衣,身材高瘦,颌下三缕清须,举动从容得体,眉眼带笑却不卑恭,一副超然物外的世外高人模样,比起昨日宴席上那些陪客名流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单是他这副姿容仪态与世外高人的气质,便令赵德昭心生敬意,不敢小觑,于是立马请他上座。 行过礼后寒暄几句,赵德昭动问来意,那人倒不遮掩,微笑坦然道:“听闻殿下昨日为虞公作了一篇《岳阳楼记》,一时之间岳州万人传诵,洛阳纸贵,老夫看过后,也是惊为天人,对殿下是钦佩之极,对虞公是羡慕之至!今日老夫前来拜见殿下,乃是斗胆请求殿下赐予老夫数句笔墨,文章词赋皆可,老夫亦当有所报效。” 说完,他从衣袖中取出了一份礼单放在茶几上,光看厚度似乎很是不轻。 就这么一个动作,浑身上下的“世外高人”气质一下子就跌落凡尘了。 赵德昭一时愕然,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老小子哪里是求见的,分明就是来求名的,他这是羡慕那篇《岳阳楼记》把虞白捧上了天,想趁着这个热灶过来中蹭上一把!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人,又低头看了一眼礼单,最后狠狠瞪了一眼陪坐见客的潘美——你说好的文人要脸的呢,就这?! 潘美显然也没料到会闹出这一茬儿,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赵德昭站起身来,铁青着脸色,义正严辞道:“本王统兵出征,意在荡平天下,焉能仿效文人墨客,日日寻章摘句,以文章辞赋骄人!” 说完一挥手,立马就有军吏过来撵人,那人灰溜溜地滚了蛋。 潘美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低声骂道:“殿下说得没错,文人果然多事。” 赵德昭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咬牙道:“不等后队航渡完,咱们前队今日就先走,让他们后面加紧赶上!这帮文人看上去好像个个都要脸,实际又不知道要脸不要脸,咱们还是赶紧跑路的好!”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远近难易 翌日,赵德昭与潘美率领大军前锋离开岳州,一路行军赶到零陵,然后在此驻留数日,等待后队到达。 再往南便是南汉敌境了,故而全军需要在零陵稍作休整,恢复因为长途行军而导致的士卒疲劳,并且就地补充军资,整补辎重。 “再要往南,便是你的故土了,你可有什么说法?” 趁此闲暇,赵德昭把他在东京汴河边收揽的那位南汉逃将方正奇召到跟前问话。 自打南征之事议定下来,赵德昭便遣人将方正奇从郊外田庄里秘密接到郡王府中,时时与他密谈,询问南汉国中内情。 而方正奇此番跟随南征,并未得授任何职衔,只有一个帐下亲将的微未身份,故而中军里的其他将佐并不知道他的来历,就连作为副帅的潘美也都给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军帐之中有一个出身南汉的“带路党”。 此刻被郡王殿下叫到跟前,方正奇心里自然有数,稍作沉吟后答道:“回殿下的话:五岭之前,不足为虑!” 五岭,是指五道山岭: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大庾岭、骑田岭,它们都属于南岭山脉,是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整个山系东西绵延千里,是大宋与南汉之间的主要地理险阻。 赵德昭明白方正奇的意思,五岭之北,南汉无险可守,以他们军队孱弱的战力,自然是望风而溃,不足为虑了。 “那五岭之后呢?”赵德昭又问。 “五岭之后,同样不足为虑。”方正奇答得毫不犹豫,一边在舆图上为赵德昭指划形势:“五岭雄关一破,南汉伪朝必然上下震动,往南虽也有山脉河流,但再无雄关要隘阻挡,刘鋠君臣便只有剩下垂死挣扎的份儿了。” 赵德昭低头思索,按照方正奇所说,五岭之前,五岭之后,全都不足为虑,那么“足虑”的,便仅仅只有五岭雄关本身了。 “依你之见,五岭难破吗?” “难破,也不难破。” “哪里难破,又哪里不难破?” “骑田岭关隘险峻,有重兵把守,守将也是出色人物,这是难破;至于越城岭、大庾岭,虽然道路亦是十分崎岖难行,但是一些老弱军伍把守,而且为数也不多,守将也是无能之辈,那自然是不难破的。” 赵德昭笑了起来:“刘鋠倒也不是傻子。” 骑田岭是由湘入粤的最近通路,大军穿越骑田岭关隘后,便可以沿着溱水南下,利用珠江水系进军,直抵南汉都城番禺,走这一条路线进攻,可以说是既快捷又便利,如同是一把尖刀直入南汉的心脏肺腑;相比之下,越城岭是由湘入桂,大庾岭则是江西那一带,倘若要走那两个关隘,这个路就绕得太远了,耗费的时日必然就久了。 从大宋这一方来说,能走骑田岭,再沿溱水南下,那自然是最省事最便利的。 因此,不管是防备以前的后周、后汉,还是抵敌如今的大宋,南汉小朝廷必然是把骑田岭作为重中之重。 倘若绕远路由湘入桂或是由赣入粤,大军需要在山林中长途跋涉,又没有水系河流可供利用,士卒疫病与后勤压力将会是极大的考验。 在赵德昭看来,中原王朝能明白这个道理,刘鋠君臣自然更能明白,因此才会在骑田岭布置下了精兵良将,押上最厚的本钱,投放到其他关隘的力量反倒要弱上许多。 所以,眼下其实需要面对的,就是二中选一。 要么迎难而上,打穿骑田岭,沿溱水南下,可以得一个“快”字,但风险亦是不小,迎攻关隘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的事情; 要么就绕远路,走越城岭或是大庾岭,南汉朝廷在彼处的经营必然是远远比不上骑田岭,可以得一个“稳”字,但同样亦有风险,眼下是六月天了,在南方山林中顶着暑气长途跋涉,一旦有疫病蔓延,士卒死上一半都不稀奇。 方正奇等了半天,始终没见赵德昭做出决断或是流露出任何倾向,忍不住试探着说道:“依未将看来,还是走越城岭为上,虽则是费事一些,但胜在稳妥,能求得一个必胜……” “求得一个必胜?”赵德昭转过头看着方正奇,微笑道:“本王还从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必胜之事!” 方正奇情知自己把话说得太过了,赶紧低着头道: “只要天候不作梗,粮草辎重能跟得上,纵然是大军长途跋涉,绕一绕远路也无大碍。” “只要大宋天兵到达越城岭,彼辈必然望风而溃,不堪一击!” 赵德昭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不全然是拍马屁,忍不住问道:“你如何能够肯定,越城岭守军一定会望风而溃?” 方正奇脸上流露出一副鄙夷的神色:“越城岭守将,乃是一个自阉求进之辈。殿下想想看,这等连卵蛋都没有的将军,如何能够服得众,打得仗?” 赵德昭不由愕然,旋即大笑了起来,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历史上,太监领兵挂帅,这种往前往后都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宋代是屡见不鲜,难不成就是学的南汉刘鋠吗?怎么好巧不巧,都他妈几乎出在同一个时代了?” 方正奇陪笑了几声,试探着说道:“殿下,您这是同意未将的提议,绕路走越城岭了?” 但赵德昭却慢慢敛住了笑意,摇头说道:“如何进兵打仗,这是国家大事,涉及到数万人的生死与天下大势,做决断必须要慎之又慎,要考虑很多方面,哪里能光看一个人有卵蛋没卵蛋?又不是拿下半身打仗!” 赵德昭说话的时候是严肃脸,方正奇却没能忍得住,噗的笑出了声。 赵德昭微微一笑,说道:“好了,此事待本王与潘将军商议一番。” 方正奇听得不禁一愣,据他的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这位殿下向来是心里极有主意的一个人,眼下居然声称要与他人商量之后才能做出决定,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兵临严关 方正奇退下后,赵德昭轻轻吁了口气。 与刚刚那句玩笑话表露出来的意思不同,他心里其实一点儿都不怀疑方正奇的判断,也早就有了决断,说是要与潘美商议,不过是委婉一些的否决而已。 一个能够无耻不要脸到不惜自阉求进的武将,显然是不可能得到麾下将士的尊重与拥戴的,也就不太可能有一个将帅的威信。 俗话说将熊熊一窝儿,有这样一个武将领兵的军队,战斗力是可想而知的,一触即溃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方正奇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也确实是老成持重之言,大军出征求得一个“稳”字,肯定是没错的。 更甚至,赵德昭的皇帝老爹在出征之前面授机宜之时,所嘱咐的也是这个意思:稳步推进,不要冒险。 但赵德昭心里却很清楚,事情不能这么办! “潘将军,依你看来,是骑田岭好呢,还是越城岭更佳呢?” 方正奇走后不久,赵德昭便把潘美请了过来,密议进军方向。 潘美抬眼看了一眼赵德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以殿下的性子,想必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何必一定要假装跟未将商议?殿下说如何进军便如何进军,反正未将反对也是无用。” 赵德昭一怔,旋即大笑了两声,这人是越来越识趣了。当下也就不再装样子,直接把话挑明了。 “本王一心求快,此事你是一早就知道的,但是出征之前,我父皇再三嘱咐过,遇事多听宿将言语,所以本王还是很需要知道将军的心意。” 说完这话后,赵德昭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潘美等着他作出回答。 潘美猜得没错,赵德昭确实心中早有定见,所谓的听取意见,不过是故作姿态,假装而已。 不管潘美持有何种意见,都不会改变赵德昭的既定决策。 但赵德昭仍然需要他明确表态,这并非是简单军事问题,而是关乎政治立场。 潘美很清楚,倘若自己顺着赵德昭的“求快”的企图作出表态,万一在骑田岭受挫乃至于兵败,那么自己就有可能会为此而背上指挥失当的黑锅;反过来,倘若自己作出反对的姿态,则会被赵德昭认为是只求自保,不肯一起承担责任,这就是立场不可靠。 不管作出何种表态,都要承担不可预测的风险,但偏偏自己又无法影响结果,这种感觉让潘美很无奈也很恼火,就好像是被人拿刀逼上赌台押一把重注,却连摇色子的权力都没有,想想就憋屈得很! 倘若是自己领军作主,要打哪里就打哪里,要如何打就如何打,不论生死成败,全都自己认了,岂不是既利索又痛快? 内心激烈斗争了许久后,潘美终于开了口,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殿下,未将以为……” “潘将军!”赵德昭霍然站起,抬手制止了他:“本王看你脸带病容,似乎是染上了疫病,这些天就请好生休养,军务之事,就暂且不必理会了!” 潘美愕然张大嘴巴,露出了极度的惊讶之色,也夹杂一些感激。 他何尝不知道,这是赵德昭放了自己一马,万一接下来战事失利,自己便可以撇清绝大部分责任,相当于郡王殿下独自承担战事决策的全部责任。 但这位郡王殿下行吗? …… “不行呀,殿下,此处地势太过险恶,士卒们强攻整日,没有一人能爬上关墙!” 一道雄关依山傍水,位于溱水河谷的西侧河滩之上,左邻陡峰,右控河道,关城之上,戈甲森森,旌旗招展。 临近黄昏,宋军的一波猛攻进攻被关城上守军打退,除了在墙根留下一摊层层叠叠的尸体,没有取得任何战果,甚至就连关城墙头的雉堞都没有明显的损坏,亲自带队攻城的裨将范永福满脸乌黑,很狼狈地退了下来,向观战督阵的赵德昭回奏。 半个月前,赵德昭聚齐南征大军的后队后,在零陵作作逗留,休整了三日,随即领兵进抵严关之下。 严关是南汉设在骑田岭的第一道关隘防线,据方正奇的说法,此处囤有两千精兵把守。 按照《孙子兵法》所说,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三万宋军对敌两千守军,按理说超过十倍,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但困难在于此地势太过险恶。 自北而南的溱水河,在此处蜿蜒穿过南岭山脉,在崇山峻岭中破开了一道口子,数千年随着河道的迁移变动,在河道西侧冲刷出了一条狭长的河滩平地,进入岭南的最便捷的一条通路,严关便是位于这片河滩之上,恰好堵住了大军南下的口子。按照随军的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说法,早在秦未汉初,赵佗始建南越之时,便在此修筑了关隘,这也从侧面证实此关的险要。 安营扎寨后,宋军先对关城作了一番试探性的进攻,以试探其城防情况,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 赵德昭抬头仰望严关的关城,感觉自己仿佛是处在一座群峰夹峙的天狱之中,左右皆是陡峭山峰,溱水如同一条白色飘带蜿蜒穿过,高耸的关城傍水而建,竟似不比周遭的山峰低矮多少。 不需要看兵书,赵德昭仅凭打过即时战略类电子游戏的经历,也能一眼看出难点是在哪里——这个破地方正面宽度太狭窄了,纵然是拥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也无法展开。 看了一眼天色,西边的日头已经大半没入群山之中,以这个年头的照明条件,夜战攻城基本上是摸瞎,不值得一试。 赵德昭稍微有些郁闷,示意中军旗牌官鸣金收兵。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无兵可收了,这一波蚁附登城的数百士卒,几乎全都死了个干净,关墙之下陈尸累累,夹杂着一堆被毁坏的云梯,黄昏的山风中浸着隐约的血腥之气,甚至还有一股令人闻之作呕的臭气,那是城墙上泼下的所谓“金汁”——它是在这个时代的广泛应用的守城利器。 第121章献计 试探性攻城的过程中,赵德昭最受不了的,便是这种所谓“金汁”。 整个下午,他亲眼看见把守关城的南汉士卒在城头上把大粪汁一锅一锅煮开了泼下,凡是沾身的宋军士卒无不烫得哇哇大叫,至于那气味就更是别提了,眼下还他妈是个南风天! 忽然,旁边的一个声音响起,把赵德昭的思绪从大粪中拉了回来。 “殿下,既然有一道关城横亘在前,我军何不顺河而下?他们还能有本事把墙寨立到水上不成!” 建言献策的是刘辉,此人是大将刘遇的儿子,也是赵德昭在宫学里招募来的“随军参谋”之一,他虽然出身将门,有着对于统兵征战沙场的热切向往,却并没有任何从军的经历,今日头一次真正亲眼见到大军厮杀,激动得大呼小叫了一个下午,把赵德昭弄得烦燥不堪。 此刻,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鼻翼翕动,说话声音高亢,似乎是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破局良策。 第一百二十一章 献计 试探性攻城的过程中,赵德昭最受不了的,便是这种所谓“金汁”。 整个下午,他亲眼看见把守关城的南汉士卒在城头上把大粪汁一锅一锅煮开了泼下,凡是沾身的宋军士卒无不烫得哇哇大叫,至于那气味就更是别提了,眼下还他妈是个南风天! 忽然,旁边的一个声音响起,把赵德昭的思绪从大粪中拉了回来。 “殿下,既然有一道关城横亘在前,我军何不顺河而下?他们还能有本事把墙寨立到水上不成!” 建言献策的是刘辉,此人是大将刘遇的儿子,也是赵德昭在宫学里招募来的“随军参谋”之一,他虽然出身将门,有着对于统兵征战沙场的热切向往,却并没有任何从军的经历,今日头一次真正亲眼见到大军厮杀,激动得大呼小叫了一个下午,把赵德昭弄得烦燥不堪。 此刻,他兴奋得满脸通红,鼻翼翕动,说话声音高亢,似乎是觉得自己想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破局良策。 赵德昭闻言回过头来,很嫌弃地给了他一个眼神,心里有句话没好意思直说出来:“城头泼下的那些滚烫的大粪,该不会是泼进了你的脑子里吧?” 刘辉犹自不悟,而且会错了意,大声道:“殿下,您是担心没有舟船可用么?此事易办,四处山林茂盛,只须派遣军士砍伐树木,大批扎制木排即可,军士乘坐木排沿河南下,便可绕过关城了!” 赵德昭压根懒得搭理他,没有吭声。 刘辉自以为得计,越说越兴奋: “溱水此处河流平缓,即便是小小木排,也是一样使得,并无倾覆的危险!” “关城易守难攻,那便绕过即可,我大军可以顺水直趋番禺,掏其心肺!” 赵德昭被刘辉在耳边聒噪得实在没忍住,挥手在他的腹部擂了一拳。 “信不信老子先掏了你的心肺!” “你也知道河流平缓啊,你自己估算一下,搭木排顺水而下,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脱离城头的矢石攻击范围?” “河道距离关城不过百步,居高临下随便一颗石头扔下来落在木排上,还不立马砸散了架?整排的士卒都得下水喂鱼!” “南汉伪朝立国五十余年,这些关隘便是他们的本钱所在,多年来累经增修,不知道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经营,倘若有这样如此的漏洞可钻,他们能想不知到,想到了会不补上?” 刘辉捂着肚腹蹲了下去,一脸痛苦地哼哼。 “未将是觉得,可以……可以趁夜入水放排,夜晚晦暗不能辨物,纵然关城上发出矢石,也必然大失准头,我军损失必然轻微,只需要顺水过得数百人,绕到关城后方,前后夹攻,必能一鼓而下。未将听家父说过,关城虽有城池之形,但毕竟不是城,正面守御越严,则后方越松懈,只要前后夹攻,便极易攻破。” 赵德昭听完呆了一下,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细细一想,还是摇了摇头。 刘辉的提议看似有理,其实并不可行,所谓的只要趁夜通过,关城上投下的矢石必然大失准头,这纯粹是出于臆想的屁话,投石机本来有个屁的准头?只要距离够近,居高临下,覆盖攻击,闭着眼睛也能砸到溱水河面上密布的木排。 而且宋军基本都是北地来的旱鸭子,一旦木排在给砸散了架,那可真就是一颗石头报销几十个了,按刘辉的这么一个搞法,死伤必然惨重,要想让数百名士卒渡水绕到严关后方夹击,起码得死上好几千,这种不划散的蠢事做不得。 “殿下,眼下我军受阻于关前,潘将军乃是老于军务的宿将,何不找他问计?” 晚上,赵德昭在中军帐里对着油灯独坐,冥思苦想对策,方正奇悄然进帐,小心翼翼提了一个建议。 赵德昭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潘将军染了疫病,需要休养,本王不便打扰。” 方正奇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理由也敷衍了吧,再怎么染病,出个主意总是能出得的,又不是亲自披甲上阵,就算殿下您为了独揽大权自己作主,一脚把圣上给您安排的副帅给踢到了一边,让他做赞画一下军机,这个总是无碍的吧? 赵德昭注意到他神色有异,含笑道:“方将军,你是不是在有所腹诽,觉得本王器量狭窄、不能容人?” 方正奇猝不及防被一语道破心思,胀红着脸连声说“未将不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些实在话:“未将只是觉得,此该我军深入敌境,辎重匮乏,受阻于关隘,是进是退,是强攻还是绕路,都早该做决断,此事还是应该与潘将军商议一番。” 赵德昭冷下脸孔,目光注视方正奇,冷森森道:“你刚说到一个退字?” 方正奇被赵德昭的锐利目光刺得怵然一惊,低下头道:“未将并非心生怯意,动摇军心,而是觉得……” 赵德昭打断了他,冷冷道:“而是觉得硬啃骑田岭上的雄关要隘,还不如绕路走越城岭,想要图快反而是欲速则不达,是不是?” 方正奇脊背上的冷汗涔涔,他不敢与赵德昭的目光对视,明知可能触恼到这位坏脾气的郡王殿下,但还是咬牙认了:“是!” 赵德昭并没有发怒,而是一言不发地起了身。 他背着手踱步走出中军大帐门口,方正奇赶紧跟在后面,稍稍落后半个身位。 此刻已经起更,军营里响起了夜鼓,有值夜的军士来回巡逻,赵德昭在军营中巡视了一圈。 因为要预防疟疾的需要,赵德昭预备上的五千个熏笼全数用上了,偌大的营地里烟雾弥漫,倒处都可以听到将士们的剧烈咳嗽与小声抱怨。 从东京城带来的药饼早就用完了,也没地儿补充,眼下用的是军士们在野外就地收割的艾草熏烟,这玩意到底能有多少效果,赵德昭自己心里也没底,只能说肯定比没有任何预防措施要强上一些。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没有退路 在营地里巡视完一圈,赵德昭与方正奇两人都被艾草的烟雾熏得通红,就跟刚刚哭过的一样。 为了防御蚊虫,中军帐门口加设了两层透气的轻薄纱幔,因而比起外面的营地要好得多,但这种条件显然不是普通士卒能享受到的,只有高级将领的军帐才有。 但即便如此,晚上入睡时也照样少不了被蚊子叮得满脸包,赵德昭现在每晚入睡前必须把头脸包裹起来,只留一下鼻孔出气,偏偏现在又是暑热天气,那滋味就别提了。倘若只是咬得出满脸包来,那倒也不算什么,但小小的蚊子还是能要命的。 回到中军帐落座后,赵德昭终于打破沉默,缓缓说道:“方将军,你可知道我军近半月来,死于疫病的士卒有多少?” 方正奇愣了一下,他只有一个亲将的名头,在军中并无任何正式的职位,对这些事情自然不知详情的,而且他也不明白为嘛要说这个,大军出征动辄数万乃至十万人,其中有士卒水土不服死于疫情,岂不是再平常不过? “一共是六百五十四人。”赵德昭给出了答案。 方正奇吃了一惊,愕然张大嘴巴,感觉有些难以置信:“以往未将在南汉伪朝统兵之时,麾下士卒也常有一些染上疫病的,病死的并不少见,但还没从来没有如此夸张过,难道水土不服之症,竟然如此严重?” 在他想来,北人南来容易染病,那就是水土不服之症,不然凭什么南人没什么大事,北人一过来就病死一大片。 赵德昭却知道,并不是“水土不服”这么简单。 在这个年代里,热带与亚热带地区,本就是各种传染病的温床,疟疾、黄热病、痢疾等等,任何一样都能轻易要了人的性命。 在原来的历史时空里,欧洲人之所以迟到19世纪才征服非洲内陆,最大的原因便是各种要命的热带传染病,其中最棘手的便是疟疾,宋军眼下需要面对的也是这玩意。 慢性疟疾对人的健康损害比较缓慢,每逢发作的时候便要“打摆子”,不发作便与常人无异,要把人弄死会比较慢。但恶性疟疾就猛得多了,弄死人也要快得多;恶性疟疾多发于南方暑热地带。 疟疾高发地带的居民们,身体对于疟原虫会有一定的天然抗性,因此即便染病也往往不会特别严重。但外来者就没有这个优势了,一死一大片是常有的事情,古人不清楚致病原理,便以为是所谓的“水土不服”。 赵德昭虽然知道来龙去脉,但并没有什么卵用,能够治疗疟疾的金鸡纳树皮是美洲原产,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凭空变出来。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把整个军营弄得跟发了火似的烟雾弥漫,搞得从上到下,人人苦不堪言,可是就目前看来作用是有限的。 “本王不用去请教潘将军就知道,他能想到的主意,也无非是与你一般无二,绕路走越城岭,求得一个稳妥。” “潘美要稳妥,你也要稳妥,便是一项大功,就连朝中的公卿大臣,甚至是我父皇,所求的都是一个稳妥!” “眼下正是暑热天气,军中疫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倘若改走越城岭,需要绕上好大一个弯子,在山岭中穿行千里有余,也不能利用水运的便利,粗略估算至少需要耽搁三个月以上,也即是整个炎热的暑季中,我军都要在山林之中跋涉。” “人人都有退路,但这些染病的士卒没有退路,本王也没有退路!” 赵德昭说到这里便闭了嘴,其实他还有一个担心没说出来,倘若出师稍有不利,军报发回东京,自己就会被赵光义党羽在朝堂上趁机揪住小辨子,很可能就会落得一个出师未捷便被召回东京的下场。 话讲到这个份儿,方正奇已经全明白了,除了啃下当前的这块硬骨头,再无其他任何退路可言了,他自己也好,潘美也罢,都不可能动摇这一点! “殿下,未将深感惭愧。”方正奇深深一揖,退出了军帐。 翌日。宋军发动了对严关的全面强攻。 昨日只是试探性进攻,动用的只是云梯,今日的场面就要大得多,数十架投石机在城下排开,士卒们抽打着牛马,驱使牲畜拉动投石杠杆,向关城发射石弹,而关城守军则同样以石炮还击; 这种畜力投石机因为需要牛马拉动,需要的占地面积很大,狭窄的关城之中能够摆下的投石机数量很有限,故而在石炮对战中落了下风,但胜在有城墙阻挡,宋军发射的石弹砸在极为厚实的夯土城墙上,几乎是毫无效果。 赵德昭站在中军大纛之下,背着双手观战督阵。 在他原本的想像中,古代攻城应该就跟电影《魔戒》里差不多,密集得一眼望不到头的勇士,高耸入云的攻城车,十人合抱不过来的巨大撞门锤,无数的火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就眼前的这点场面儿,显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殿下,矢石凶险,请殿下再退后半里。” 中军旗牌官过来恳请赵德昭移驾,此地距离关城约摸一里远,刚好是守城发射出来的石炮的射程极限,万一有个不测,恰在一记石弹打到了中军大纛,谁能担待得起? “战阵之上哪有不凶险的?本王站在中军大纛之下,能让将士们看到本王在,军心才能振奋!” 旗牌官还要再劝,赵德昭抬起下巴点了点从城头方向飞来的石弹,笑了笑道:“就这个玩意要能打中本王,那简直是中了彩票了。” 旗牌官虽然不懂“彩票”是个啥玩意,但也明白赵德昭的意思,投石机这东西是完全谈不上准头儿的,而且发射一颗石弹要相隔很久,要想打到中军大纛,那真的是需要极好的运气了。 花了一个上午时间,实地观察了石弹对于城墙的毁损效果后,赵德昭有些沮丧,要想靠着这玩意把城墙轰塌,就算不是不可能,至少也得花一个月往上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汛 赵德昭记得清楚,在原本的历史线上,靖康年间金兵围攻太原城,也是玩了一把投石机大战,但并没有取到很好的效果,最后是太原城内的石弹用光了,再加上援军在外围被击溃,导致城内军心沮丧,这才终于攻下城池,前后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眼下这座关城,地势险峻,城防坚固不亚于太原,而他手上可用的兵力,却比不上当时的金人,想要硬攻下来,那还真不知道花费多大代价,即便承受得起伤亡,也耗不起这个时间。 赵德昭正在为此犯愁,方正奇却好死不死,过来补了一刀,他是南汉逃将,熟知本地的地理气候。 “殿下,眼下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很快就是雷雨天了……” 赵德昭的脸色顿时又变黑了三分,他当然知道雷雨天是什么样子,每天中午便是劈头盖脸一通暴雨,接着便是大太阳暴晒,即便将士们可以在营帐之中避雨,但是满地湿热的水气蒸腾是躲不过的,人就好比是身处蒸笼中一般,这还不只是一天两天,而是日日如此,蒸完再晒,晒完再蒸,就跟特么的做酱油似的,不难想见,几蒸几晒之下,军中只怕是很快就要病倒一大片。 眼见赵德昭并没有表态,方正奇还以为这位年轻殿下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指着眼前的平缓河道低声道:“待到雷雨季节,这溱水会有大汛,或许还有会山洪泥流,殿下须得早作打算。” 此处是溱水上游,河道较宽平缓,水深较浅,流速看起来也较为平缓,似乎并无危害,但一旦进入汛期,那就指不定会是什么局面了,至少像眼下这样在溱水河畔扎营是不行的,所以必须要尽快移营到高处。 赵德昭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听到方正奇谈到涨水,他的心中忽然想起了昨日刘辉所献的计策,趁木筏顺流而下固然不靠谱,但是江河涨水就不能利用一下吗? 想到这里,赵德昭心中陡然闪现出了灵感,转头看向方正奇:“你能肯定,要不了几天,河就要涨水?” 方正奇答道:“是,一旦下雨,河水便要暴涨,到那时候——” 赵德昭直接打断:“要几天” 方正奇愣了一下,心说这事得是老天爷才能知道,吞吞吐吐道:“想来最多不过旬日吧。” 赵德昭不再问他,立马召来旗牌官,指着溱水河道:“三天之内,给本王把这条河给截断了!” 旗牌官脑筋不慢,稍一思索立马明白了主师的用意,这是要截停江水围城啊,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但是三天之内完成,显然是强人所难了,他苦着脸道:“殿下,这河如此宽阔,即便全军上下人人都来挑土填河,三天之内,如何能够截得断?至少也得半月方可完成。” 赵德昭冷冷道:“本王等不了那么久,军令岂同儿戏,倘若三天之内完不成,本王要你的脑袋!” 旗牌官拜伏在地,一言不发,并不抗辩,但也没有接令,意思很清楚——殿下您要是砍未将的脑袋,那现在就赶紧砍了呗,用不着等三天以后,反正未将是一定办不成的。 在他想来,三天之内截断溱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溱水在此处虽说水流平缓,也并不深,但却十分宽阔,岂是容易截断的?再者,再平缓的河流截到一半过后,可就再也平缓不起来了。 他心中不由暗暗腹诽,这位郡王殿下简直就是生于深宫,长在妇人之手的膏粱子弟,非但不谙军务,甚至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 赵德昭当然没兴趣要他的脑袋,淡淡一笑道:“不是砍伐来了许多树木吗?把木桩打入江底,如同栅栏笼子一般,再用布袋装入土石,一袋一袋扔下水。用这个法子,最快一天便能完工,哪里还需要三天?” 他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既是来源于一时的急智,也是得益于他上辈子到过都江堰旅游,记得导游似乎提过一嘴,说李冰父子当初围堰之时,便是用竹笼装石头沉入江中,竹子能围出堰来,木桩没道理不可以,这两天里为了制作攻城用的云梯,已经派遣辎重队在附近山林砍伐来了许多木材,即便不够使用,再砍伐来一些也是并不费事。 但旗牌官却吓了一大跳:“殿下,即便此法可行,但军中焉能有这许多布袋可用?” 赵德昭哪里还容得他叫苦叫难,直接沉下脸道:“布袋不够,便用粮袋与盐袋,倘若再不够,那就脱了你的裤子当袋子用!倘若你再多说一个字,本王现在就让人把你裤子脱了!” 旗牌官张大着嘴巴,生生想要争辩诉苦的话咽回了肚中。 从翌日早上起,整个宋军营地便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有数千名士兵在用砍伐来的树木削制木桩,编制沉江围堰所用的木栅,另有一万多人在挖掘土石,装入各种各样的布袋里,准备用作填土拦河。 余下的万余兵力,按照赵德昭的吩咐,依旧摆开阵势继续强攻关城,数十架投石机依旧朝着严关高耸的城墙发出石炮轰击,在包砖的夯土城墙上砸出了一道道巨大的裂纹。 方正奇对于天气的预测显然差得太远,准备工作只做了天空中的云朵迅速堆积了起来,仅凭着呼吸便可以感觉得到,空气闷热到了相当的程度,每个人都知道,过上不久便要下雨了,而且有可能是一场大雨! 赵德昭知道等不起了,于是一声令下:“围堰截河!” 数千名士卒一齐落力动手,前队把削制好的长长木桩钉入河道中,后队便有人把装入土石的布袋扔进要木栅围堰中,两队士卒分从溱水两岸向中间渐渐合拢,居然进度不慢。 溱水在此处的河道十分宽缓,因而流速不快,水深也不大,最深之处也没不过人的脖子,因此不管是打桩入底,还是沉入土石作堰,都并不是特别费力。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困城 围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增长,到傍晚时分已经截住大半的河道,河水因而变得湍急了许多,许多投入的水中的土石马上就被冲走,工程的进度就此缓慢下来,但终究还是在一点一点的推进。 赵德昭一直站在河岸边亲自督促,他抬眼望向严关的关城方向,那里杀声震天,炮石横飞,宋军仍然在一刻不停的强攻关城。 南汉守军显然看到了宋军围堰截河的举动,也意识到了宋军此举的用意,时不时从城头发射石弹朝着这边砸来,意图干扰宋军,但因为距离较远,准头很差,几乎造成不了什么阻碍。 一阵山风刮来,赵德昭遍体生凉,紧接着感觉到额头似有凉意,下意识地抬头仰望,这才发现头顶的烈日不知何时已经躲入了厚厚的云层中。 天空迅速阴暗下来,浓厚的乌云渐渐汇聚在一起,一颗又一颗的雨点滴落下来,随即越下越大,转瞬之间便变成了瓢泼大雨。 赵德昭心里暗骂了句脏话,转头看向方正奇,这家伙显然预测得太不靠谱了,什么他妈的十日有雨,分明是一天都没等到。 方正奇神色有些讪讪,低着头道:“我们岭南地方,夏日雨季往往就是如此,来得极快,通常也去得快,殿下但请放心,最多小半个时辰,这雨就能——” “轰”的一声巨响,雷声把方正奇的声音压得听不见了,瓢泼大雨一阵紧似一阵,打得赵德昭头顶上的伞盖哗哗直响。 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如同一长队蚂蚁般的宋军士卒正在河道中冒雨搬运土石,他们自然是无伞可打,也不可能暂停劳作避雨的,反倒在长官的督责喝斥下加紧围堰造堤,因为谁都清楚,一旦下起的大雨,上游的水势下来,河水会迅速涨起,那时再要截河就难上了许多。 方正奇的预测又一次错得离谱,大雨半个时辰后不但没有停歇,而且越下越大,河水也渐渐有了涨势。 赵德昭注意到,原本十分清澈的河水渐渐变得昏浊起来,这意味着上游已经起了山洪,倘若大雨一直这么下个不停,上游山洪大举汇入溱水河道,那必然导致河水暴涨,再要想围堤截河,何止困难十倍,结果很可能是前功尽弃! 与此同时,站在河道中劳作的宋军士卒似乎有了疲惫之态,不时会有一两个士卒立足不稳,被渐渐湍急的河水冲倒,下游有十几个木筏来回巡游救人,但偶尔也有救不及的,河水虽然不深,一旦没入水事,对于完全不谙水性的北人而言,也是一样能要了性命。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被河水浊流吞没的士卒便有十数人之多,一声一声惊恐的叫声接连不断,恐慌的情绪在疲惫的士卒中蔓延,围堤的推进速度肉眼可见的缓慢下来,有几处甚至破开了缺口,在后缓慢地往后退却。 赵德昭再也站不住了,他转过头看着亲兵队长,指了指头顶之上遮雨的伞盖:“把伞盖收了!” 亲兵队长脸上露出愕然之色:“殿下,您这是——” 赵德昭懒得多说,径自走出伞盖的遮挡,走到大雨之中,在一个显眼的高处站定,好让所有的士卒看到他这个主帅。 亲兵队长看得呆了一下,随即在泥水之中连滚带爬的跑来,大喊:“殿下千金贵体,不可在此淋雨,赶紧回到帐中!” 这位亲兵队长绝非是小题大作,要知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与退烧药的年代,淋雨受凉后一场感冒往往就能要了人的性命,这绝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但眼下情势如此,赵德昭已经顾不上这些,直接无视了亲兵队长的阻劝,径自走到河边,跳上了一个简易的木筏。 这位亲兵队长是在赵德昭皇帝老爹的一名随身亲卫,曾经跟随赵匡胤多年,忠心可靠,此人是赵匡胤特意派给儿子的保命符,以备万一之用,同时也起着一个贴身监护的作用。此刻他眼见赵德昭居然上了木筏,更是吓得不轻,紧跟着跳了上来,伸手想把赵德昭强行拉上岸去,却被赵德昭一脚踹了下去。 赵德昭转过头喝令木筏上看得呆了的士卒:“快撑篙!本王要巡视围堤!” 士卒撑动木筏,赵德昭乘着木筏,沿着围堤来回巡游,鼓动士气。 他所到之处,士卒们群情振奋,精神大振,郡王殿下乃是千金之体,亲自居然冒雨下河,自己哪里还有怠惰的余地? 但此刻水势已然涨得十分凶猛,大自然的威力不是人力所能抗拒,围堤的长度进了又退,退了又进,好半天居然几乎没有进展,反倒是越来越多的士卒被冲进激流之中,就此消失无踪。 “殿下,填堵不住了!水势渐涨,快要齐颈深了,再坚持下也是陡劳,枉费士卒性命!” 负责监督围堤工程的旗牌官蒋安跑过来向赵德昭请命,他的额头上满是水珠,也不知道是出的汗还是淋雨。 赵德昭皱眉道:“木桩都已经打满了,再拿布袋装上土石堵塞,为何会填不上?” 蒋安抹了一把额头的水滴,喘着粗气道:“布袋用光了,从辎重营调来的空粮袋、空盐袋都用上了!” “本王不说过吗,布袋不够多,就算脱了裤子也要上!”赵德昭两眼通红,恶狠狠盯着他:“军令如山!你当本王跟你说笑否?” 蒋安愕然张大嘴巴,还以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但赵德昭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一把扯掉腰间的玉带,三下两下脱下身上的所穿大红袍服,全身上下只剩单薄的里衣,把大红袍服劈手扔向蒋安手里:“拿做布袋装土!” 蒋安慌忙双手接过,转身跑了两步后,又想起来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衣袍也脱了下来,与赵德昭的大红官袍一并交给了河岸上负责装土运土的士卒。 主帅和将官都脱下了衣袍用来装土填河,下级军官与士卒们哪里还穿着衣服,自然是只有脱裤子的份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光腚军团 一时之间,不管河岸上挖土运土的,还是河道中打桩填河的,近万名士卒将官,人人都脱了衣服效仿。 有了额外的数千个布袋装上土石填河堵口,效用果然要好得多,所剩下的不到半里宽的围堰迅速合拢,临近天黑之时,溱水河道终于截流完成。与此同时,溱水右岸长达里许的引水渠道也终于接近完成,它可以把河水引到严关的关城之下。 此时,一直在冒雨攻城的数千名宋军将士受命撤退到高处,随着赵德昭一声令下,引水渠道与溱水之间的最后一道薄薄的阻隔被挖开,受困于围堰的河水如同出笼的猛兽一般,沿着引水渠道扑向严关的城墙。 宋军将士们站在高处目睹此景,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声欢呼,等待亲眼见证洪水冲毁城门与城墙,把城中的守军尽数变为鱼鳖的景像。 轰的一声,数尺巨浪打在城墙上,大水冲击过后,严关巍然不动,关城仍旧屹立,看上去似乎丝毫无损。 宋军数万将士们,从将官到士卒,人人目瞪口呆。 就这?近万人在河水里劳作了一整天,上上下下连裤子都脱了,就这个? 眼见水攻之法似乎并未收得奇效,就连原本觉得“水攻”是不错的主意的方正奇,也忍不住脸露失望之色。 赵德昭倒是沉得住气,脸上并无失望之色,下令留下几只小队以作警戒,其余尽数回营休整。 当夜,雨势渐渐减小,到了次日天亮,已经是完全放了晴,烈日在像前些天一样,高悬在头顶暴晒,宋军已经提前移营到了附近的高坡之上,倒没有积水之患,但是满地的湿泥,再加上头顶的烈日所引起的蒸腾水汽,使得身处其中的宋军将干如同上了蒸笼一般,从上到下人人都大呼吃不消,只是一上午的功夫,报到赵德昭那里的中暑人数便超过了一百。 更加尴尬的是,许多参与昨日填河工程的宋军士卒们,并无多余的可供替换的衣袍与裤子,一部分只能穿着裤兜,还有极数人索性光着腚出来现眼。 很快,某些机灵鬼发现光着腚,其实在这种湿热天气里更加通风舒爽,不到半天功夫,整个军营里都是光着腕,打着赤膊的,咋看上去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天体营。 当然,眼下是野外露宿扎营,军中连一条母狗都没有,赤身露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看上去实在是有失体统,气得就连正在装病不理事的潘美都忍不住了,径直闯进中军帐,愤懑质问赵德昭:“殿下,将士们赤身露体,为何不加管束?如此下去,成何体统?” 赵德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潘将军,你病好了?” 潘美是在赵德昭的默许之下称病放权,本身并未真正生病,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眼下赵德昭有此一问,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这个副帅是不想再缩头了,打算出来做点事,担点责了吗?倘若不是,那就别在这里叽歪!” “好……好了。”潘美怔了一下后,迟疑着应了声,一时之间气焰顿消散了大半。 赵德昭脸露微笑,盯着他的脸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可以请教潘将军了。眼下士卒们缺衣遮体,不得不赤身露体,实在有损我军军威,本王也觉得看不过眼,请问潘将军是凭空能变出衣袍来呢,还是能令得天气变得凉爽通透呢?” 拿不出衣服来你说个鸡毛,更何况天气湿热如此,还得让人穿得整整齐齐捂得中暑,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即便是放任一下士卒们打个赤膊,光个腚又怎么了? 潘美并不服气,拉着赵德昭走到军帐门口,伸手一指严关城头,痛心疾首道:“殿下,你看,我军如此出丑露乖,尽为彼辈所笑!” 只见严关城头之上,不少南汉守军士卒朝着宋军营地的方向指指点点,在大声说着什么,隐约可以听见有嬉笑嘲弄之声传来,显然宋军士卒的打赤膊与光腚成了南汉守军士卒们的谈笑之资。 潘美是领兵十余年的老派武人,为此感到羞愤不己,赵德昭却并不为之所动,只朝着城头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神色自若道:“当兵的光个屁股算得什么丑?只有吃了败仗那才叫丑!” “老夫打了十几年仗,还从没见过光着屁股还能打胜仗的军伍。” 眼看主帅既妄自尊大又胡言乱语,潘美终于是忍可无忍,他脸红脖子粗,情绪激动得说话都带喘了。 “潘将军!”赵德昭停下脚步,蓦然回头凝视潘美:“倘若本王告诉你,十日之内,本王不伤一兵一卒,必下此关,你信是不信?” 潘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鼻孔里哼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伎俩”的笑容。 “这么说,潘将军你是信不过本王了?”赵德昭虽然并不介意潘美的失礼,但一定要他给出一个明确回答。 潘美虽是满腹怨气都快撑破肚皮,但总还记得两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当下不再置气,耐心为赵德昭解释。 “殿下无非是想要水攻围城之法,使得城中守军难以自存自安,逼得他们开关出城降顺,如此便可以尽量保全我方士卒,不战而屈人之兵。殿下的这个打算,臣一早就心里明白,也觉得此法可以一试,因此并未出来阻止。” 紧接着,潘美话锋一转:“但眼下已经是大水围城,但城头犹有笑声,显然是守军士卒士气不堕。” 赵德昭听到这里,不禁点了点头,原来他硬拉着自己出帐看南汉守军士卒的笑声,居然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在内,不愧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宿将。 潘美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既然守军士气不堕,便大可以悬釜而炊,没有柴火也能生吃谷粮,虽然颇多不便,但并非无法坚守。殿下是读过史书的,应该知道春秋时智氏引汾水围困赵氏的晋阳,但赵氏上下众志成城,被汾水困了一年多都没能破城,智氏最终反为赵氏所败!” 赵德昭闻言大笑起来,笑得潘美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得不对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赌 “潘将军。”赵德昭拍了拍潘美的膊甲,笑道:“你讲的这个故事很好,智氏败,赵氏胜,但你别忘了,本王也是姓赵的!” 潘美愕然张大嘴巴,胜负输赢还能这样论的吗?这分明就是蛮不讲理嘛。 “殿下,以水困城固然有用,但急切之间难以奏效。”潘美虽然满心不服气,但终究重任在身,不可能坐视这位年轻的郡王殿下任性妄为,耐着性子还想劝阻:“如今天气暑热,我军宿营于野外,不消月余,必然是疫病蔓延,到那时——” 赵德昭抬手阻止潘美,淡淡道:“倘若你不信本王,你我不妨打个赌。” 潘美愣了一下:“如何赌法?” “倘若本王十日之内不能破城,那本王便遵从你的主意,大军改道越城岭南下!” 赵德昭说罢,眼睛凝视潘美,意味深长道:“但倘若本王十日之内破了城,那又该如何呢?” 潘美明白赵德昭的意思,稍微犹豫后立刻道:“那未将从此以后,便对殿下诚心实意,归心输诚,唯殿下马首是瞻!” …… 自打大水困城的第二日起,宋军稳扎营寨,安然不动,不再对关城发动进攻。南汉守军即便有出城反击的勇气,也并无舟船可用。 严关的雄伟关城矗立在一片汪洋泽国之中,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孤岛,两国军队一个在城头,一个在不远处的高坡营寨上,彼此隔水相望。 因为遍地积水与泥泞,依赖畜力的投石机没法正常运作,马骡走不了几步就得脚下打滑,而且瘟病致死甚多,所以石炮互轰基本上停了下来,发射弓弩也距离够不着,两国军士也就只能选派一批大嗓门的军士,每日隔着水泽叫骂一阵,勉强可以算是在用嘴巴继续作战。 每逢中午前后,通常还是会落下来一场雷雨,每次雨量虽然不大,但终究还是使得这一片汪洋泽国的更深更广,每天在一片泥泞积水之中苦熬,不论是围城的宋军,还是守城的南汉军队,从上到下都是苦不堪言。 但两相比较之下,还是宋军的日子更不好过一些,将士军卒们都是北人,对于这种湿热的天气极其不适应,以致于每天都有不少士卒中暑病倒。虽还不致于对宋军伤筋动骨,但倘若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潘美被赵德昭用打赌塞住了嘴,想要劝谏也无由可进,只能把忧虑与恼怒憋在肚子里,他每天起床出帐头一件事,便是眺望一下严关的城墙,有没有被大水浸坏倒塌,但每次的发现都让他倍感失望,严城高耸的城墙日复一日,好端端的矗立在一片汪洋水泽之中,每日最多是剥落一些墙皮,完全没有将要垮塌的迹象,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到了第八天上,潘美再也没忍住,黑着一张老脸找到赵德昭:“殿下,十日期限将到,是不是可以退兵了?” “十日将满,但不是还没到吗?”赵德昭安然坐在帅位上,神色自若,淡淡一笑:“潘将军何必着急呢?” “早些传令全军,将士们便能早做准备,撤退起行也能走得快些。”潘美说话的脸色铁青,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他已经快要失去最后的耐心了,是一天也不想在这个臭水洼里多呆了、 “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赵德昭摸了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潘美心里一喜,以为有门了,但没想到赵德昭话锋一转:“传本王号令,让辎重营做好起行准备,再派人掘了溱水河道的围堤。” “敢问殿下,派人掘堤做甚什么?”潘美一脸懵逼。 “掘堤自然是要放水了。”赵德昭面露微笑说了句废话。 潘美顿时无语凝噎,缓了一口气后,说道:“我军以水围城既然并未奏效,退兵绕路便是,何必定要多此一举?我兵走后,守军士卒自然会出关城掘堤放水。殿下此举,与资敌何异!” 赵德昭断然挥手,摆出一副不容质疑的口吻:“既是我大宋天兵造就的围堤,便该由我大宋天兵来掘开,如此方才能叫作全始全终,动兵以礼!” 潘美两眼一黑,差点给噎得背过气去,他内心严重怀疑这些天里落下的雨水与堵截的河水,并非是积在了营地周边,而是尽数积在了这位郡王殿下脑子里。 然而自从出兵以来,赵德昭每每做出决断,都不容任何人反对。潘美自知无法违拗,只得忍气吞声,径直出帐执行军令。 他调集了三百军士,分别乘上十余张木筏,带上铁锹与锄头之类,众军卒一起落力动手,只用小半个时辰,便在溱水河道的围堤上挖出了数道破口。 只见破口在河水的冲刷下迅速扩大,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宋军拼死拼活、耗费了两百余条人命才筑起的这一道溱水围堤便荡然无存了,积水也随之迅速退却,两岸的河滩满是泥泞,仿佛是被一场洪水冲刷过,严关的关城也隐约露出了墙根。 目睹此番情景,负责执行掘堤的将士们情绪都不怎么高,筑堤累得半死不说,掘堤更是掘得莫名其妙。 潘美站在岸边,眼看着大水退却后的满地狼藉,愤然说道:“堂堂天家贵胄,如此任性妄为,这般统兵打仗,想一出是一出,简直形同儿戏,倘若当真让此人成了储君,那才是大宋之祸,天下之害!” 随扈在旁的几位亲将听得直缩脖子,每个人的内心虽是颇有同感,但没有谁敢接这个话茬儿,一个一全恨不得捂住耳朵,这话在公然指责郡王殿下啊,而且更谈到大宋储君之争,文官也就罢了,武人倘若搅进这种事情里面,那是惹祸上头、自取其死的节奏,有人开始不住咳嗽,提醒潘美不要再说下去。 潘美已经完全憋不住了,没好气地瞪了咳嗽之人一眼:“他能做得,老夫还说不得了?明日老夫便遣人回东京,奏明圣上将他召回京中!” 忽然,身边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大帅,您看!”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关 潘美转头沿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严关的一面城墙居然整体垮塌下来,露出了一个足有六七丈宽的巨大豁口,许多守军士卒如同蚂蚁一般拥挤在那里,正在搬运石块和木头,试图堵住口子。 “快!随我冲关!” 潘美毫不迟疑地跳上马背,他等不及集齐更多人马,只率领麾下数十个亲兵,一边大声呼喝,一边驰马冲在最前头,眼下可是破关的绝好机会,只要冲散堵口的守军士卒,把住豁口片刻,待到大队人马涌进关城,这道雄关便能一鼓而下。 但已经来不及了。 南汉守军士卒没有来得及堵住豁口,潘美同样没有来得建功,他刚驰出数十步,便听到远处蹄声轰鸣,一只数百人的骑队从关城右侧的山拗里陡然杀出,径直冲向关城豁口,骑士们衣甲鲜明,魁梧雄壮,奔驰得起来声势十分惊人,打头引领全队的是一面红色王旗,王旗之下的一个骑士身穿金色甲胄,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之下额外惹眼。 潘美吃了一惊,不自禁地放慢马速,揉了揉眼睛,这才认出正在领头冲锋的便是天水郡王赵德昭本人,他所率领的队伍亦是他的亲兵扈从骑队。 赵德昭率领的这只骑队隐匿的地点十分刁钻,以致于出现得极其突然,明显是对此早有预备,就等着城墙垮塌后杀向关城。他们距离关城豁口不过三四百步,比起潘美等人要近得多,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驰到了关城之下,正在忙着堵塞豁口的南汉守军士卒顿时慌乱起来,倾刻间逃散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士卒还没等及放下手里正在搬运的石块与木头,宋军骑兵冷森森的矛尖便已经戳到了胸前。 潘美远远目睹此番情景,顿时心中大定,尽管关城豁口仍在交战争夺中,但他知道这道雄关已经是必破无疑, 等到潘美率领扈从冲入严关,赵德昭已经抵定大局,关城之内遍地跪伏着临阵降顺的南汉军卒,南汉向来军力孱弱,凭借雄关地理据守,勉强还有一搏之力,一旦失却险阻便是大势已去,从上到下的兵将士卒便再无战心。 潘美奔驰到王旗跟前,勒住坐骑跳下马来,两眼环顾了一下周遭情形,朝着赵德昭拱了一下手,惊疑问道:“殿下,您这是——” “潘将军可是想问,本王是如何建功的?”赵德昭微微一笑,手里的马鞭朝着关城豁口一指:“本王是掐指一算,算定今日会有城墙垮塌,因而早早在山坳里伏下一只骑队预备着冲关破城,这才一举建功。本王这算命的本事,比起将军打仗的本事如何?” 潘美只有苦笑以对,他知道赵德昭是拿自己开玩笑,但谁让自己打赌输了呢?输家是没资格说话的。 但他心底里确实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赵德昭是如何算定严关的墙城会在今日垮塌的,即便是他真能算命卜卦,最多也就断一个吉凶祸福,从来没听说过塌墙不塌墙也是能算得出来的。 赵德昭并没有继续卖关子,笑了笑后说出了个中缘由。 “潘将军,此事说穿了,其实毫不稀奇,这座关城的城墙是夯土墙,我军用石炮轰击数日,墙体内外其实早就已经有了裂缝,但因为墙体基座很宽,所以还能支撑得住,就好像是一大块土坷垃放在地面上,虽然根基不稳,但你要是不推它,它仍然不会倒的。” 潘美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问道:“所以殿下在石弹轰击城墙之后,使用水攻之法冲击城墙?” 赵德昭勒着座骑,在原地兜了一个圈儿,脸上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不错,只可惜此城筑得甚是坚实,即便截住溱水,挖掘渠道引了河水过来冲击城墙,但仍然没能冲破一个口子出来,否则早在十日之前,我军便已经攻破此关了。虽然并未马上奏效,但多少已经摇动了墙体的根基。” “冲水不奏效,那便放水?”潘美脑筋不慢,稍稍想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其中关窍。 “墙体已经开裂,再加上大水浸泡数日,墙基必然已经朽烂透了,这时候再决堤放水,便如同把城墙反过来向外推摇了一把,城墙如何还能立得稳?那必然是要垮塌的。” 听完赵德昭的解释,潘美流露出了佩服之极的神色,但他的心中却颇为疑惑:“这其中的门道,只怕东京工部的那些长年负责营建水利的积年老吏也未必能懂,这位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从来没有做过营造匠人,也没有在工部担任过任何职司,是如何懂得这些的?” 他当然是做梦也不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一个叫作“电视机”的东西,可以让平民百姓足不出户而目睹天下之事,同时还会教给人各种烂七八槽的冷门知识,赵德昭上辈子偶然在电视上看过洪灾过后的场景,有许多原本挺立在积水之中的老式房屋,都随着洪水退却而倒塌,还有建筑工程专家在电视上解释了其中的原理。当时他觉得此事颇为有趣,便一直留有一些印象,哪想到居然派上了一个大用场。 “殿下,守将带到!” 这时候,赵德昭的亲兵队长蒋安领着几个士卒,押送着一个南汉将官到了赵德昭的马头前面,他便是严关的守将刘德。 此人年约三十上下,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但似乎并未受伤,他的面色颇有一些败战被擒的灰暗与沮丧但神情却并不卑微,此刻面对着赵德昭也没有流露乞怜之色。 赵德昭坐在马背上打量此人两眼,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他一早就从方正奇那里打听过这位对手,知道他是刘鋠的族亲,可以算是南汉刘氏宗室当中仅有的一个有人样子的一位武人。大经也正是因为此人是宗室的缘故,才能获得刘鋠的信任,得以领军把守面对宋军的第一道雄关。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像赵家人 早在宋军兵临严关之前,方正奇便曾经勇敢向赵德昭献计,声称愿意单身进入关城,为赵德昭说降此人。 但赵德昭考虑再三后,还是拒绝了方正奇,像刘德这号南汉宗室,那是妥妥的既得利益者,不进棺材那是不会落泪的,眼下又有雄关可以作为依仗,指望说动他不战而降,那是很渺茫的事情,只怕是方正奇刚刚进入关城,就会被刘德一刀砍了。 像方正奇这种熟知南汉内情的带路党可是很珍贵的,赵德昭觉得,实在犯不着为了这么一点渺茫的可能性,冒冒失失断送掉他的性命。 但在眼下,此人已经就擒,如何处置倒有些让人为难了。 “刘德,你可愿降我大宋?”赵德昭居高临下俯视着刘德,淡淡问道。 刘德昂然抬头,大声道:“我乃刘氏皇族,以一人之身,承担君王重托——” 赵德昭不但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之色,反倒似乎松了一口气,不等刘德说完台词,当即挥了一下手,下了命令:“砍了。” 麾下左右亲将都惊呆了,以致于一时之间无人上前执行军令,就连副帅潘美也愕然张大了嘴巴,人还一句话没说完呢,这就砍了? 刘德自己就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脑子里一阵发昏,他虽然不是怯懦之将,但也并非是一位宁死不屈的壮烈之辈。 他身为南汉宗族,很清楚近些年以来国势日蹙,那是迟早会有亡国之祸的,对此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领军坚守严关,一则是尽人事、听天命,二则也是想要图一下侥幸,能守住固然最好,守不住了便阵前降顺,以自己是南汉宗室的尊贵身份,量那大宋必不会为难,而且还会给予厚待,后半生大可以做一个富家翁。 要知道,大宋赵氏以宽仁为名,朝廷在厚待降人方面一向做得颇有样子,几乎没有屠戮降人、苛待降将的前例,不管是南唐的李后主,还是吴越的钱氏,如今都在东京城里做着富家翁。 宋军将士也大都默认了这一点,擒获刘德后连一道绑缚都没有,仍然对他保持着尊重。 而刘德之所以在赵德昭面前说出来这番话来,并非是他要拒绝投降归顺,一方面是自矜宗室身份,不愿降服过于利索,否则就太过掉价了,需要首先装个样子;另一方面也是拉抬一下身价,指望着赵德昭能够做出一些不错的许诺,踌躇再三后表示降服,这样才是最划算的。 但刘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不过只是说了两句硬话而已,眼前的这位大宋郡王殿下居然开口就下令砍头,一点都不按照套路办事,简直都不像是赵家人了! “殿下,未将……未将其实愿意降服大宋。”刘德的那张脸孔变得跟他满身的泥泞是一个颜色,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方才在赵德昭面前做作出来的那一股子自矜身份的傲然姿态,已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德昭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压根不予理会,他横了一眼左右亲兵,森然道:“怎么?本王的军令不作数了?” 左右亲兵不敢再有迟疑,连忙一拥而上,拽住刘德就往巷子角落里拖拽,此处不是营地军帐,不用讲究什么辕门斩首,只需要找个僻静地方,不让鲜血溅到殿下身前就可以了。 “殿下,未将愿降啊!” 刘德涕泪交加,一面挣扎着不让自己被拖走,一面奋力把脑袋扭向赵德昭的方向,放声哭嚎哀求。 到了这个份儿上,押人的亲兵哪里还管他愿降不愿降,把他拖到了不远处的角落里,在后腿弯里踢了一脚让他跪下。 “且慢!”潘美起初还以为是赵德昭故作威吓,此刻才发现不对劲儿,赶紧出声叫了停。 他快步走近赵德昭的马头,低声劝谏道:“殿下,我大宋一向崇尚宽仁,厚待降人,更何况此人是刘氏宗室,如何能够无故杀戮?如此擅行刑杀,未免有伤天子圣德。” 赵德昭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少给本王来这些虚的,说人话!” 潘美面露苦笑,只待耐着性子道在:“厚待此人以作榜样,如此一来,南汉上下必然望风归顺……” 但赵德昭不等潘美说完,便冷冷打断了他:“谁说本王要刘鋠望风归顺?” 潘美愕然张大嘴巴,还没反应过来,赵德昭断然一挥手,厉声喝道:“斩了!” 只见一片刀光闪动,颈血飞溅起老高,刘德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了地上。 潘美瞠目结舌,扈从赵德昭左右的将校亲兵们人人缩了一下脖子,各自心中暗暗有些腹诽:“这位殿下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人都喊了愿意降顺了,只是起初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板而已,就这还偏要斩掉,简直就不像是赵家人干得出来的嘛!” 这时候,关城深处传来一阵扰攘,似乎有不少人在大声哭喊叫嚷,赵德昭不由得脸上变色。 按说此时战斗早已经结束,整个关城已经抚定,南汉守军士卒或死或降,莫不成是有宋军将士在洗劫府库?又或者是更加糟糕,有宋军将领正在肆意屠戮被俘的南汉士卒吗?老子砍了姓刘的,可没让你们杀普通士卒啊! 潘美比起赵德昭觉出不对劲,当即喝令一位亲将拿着他的令箭前往巡视。 “你去看看那边何事喧闹,但凡发现有人冼劫府库,肆意残杀归降士卒之人,不必回来禀报,即刻就地斩首!” 那位亲将接令而去,片刻后匆匆返回,脸色变得颇有些古怪,也不主动向赵德昭与潘美做出任何回禀。 赵德昭心里好奇,抢在赵德昭问他:“那边究竟何事扰攘?” 那位亲将低头答道:“自打围河截堤后,我军之中有不少士卒的衣裤都充作布袋装了土石填了河,他们缺少衣裤,眼下正在……正在剥取俘虏的衣裤,未将觉得剥取俘虏衣物虽说有些不妥,但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说客 赵德昭闻言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潘美也不禁失笑,残唐五代以来,每逢征战兵争,总会免不了一番兵火洗劫,当年郭威代汉,攻下开封后,照样放任士卒在全城劫掠三日,只有当今圣上代周以后,还算能约束得住兵将,此后虽然多有征战,但兵祸较前代相比,已经是轻微许多,士卒们剥取俘虏衣裤自用,无论如何算不得什么大事,当下便一笑置之。 赵德昭原本打算传令禁止宋军士卒做出如此行径,但他转念一想,倘若是宋军吃了败仗,那么光着屁股的便是宋军士卒了,早前南汉守军在城头嘲讽宋军光屁股,眼下被人嘲笑回去,也算甚为合理,于是便不再过问。 当日下午,宋军完成了对于整个关城的清理与搜剿,城墙内部所有将官士卒以及随军工匠,被尽数迁出城外。 一队一队光着屁股的南汉守军士卒被押了出来,送到城外宋军营地里暂时看管,而关城则由宋军入驻。 此次攻破关城的战斗极为短暂,宋军破关破得快,破关之后南汉守军降得也快,双方死伤都很有限,结果便是俘虏数量居高不下,足有四千余人。 北城门。潘美与赵德昭骑在马上,两人并绺而立,一起亲眼监督着长长的俘虏队列迁出关城。 潘美坐骑落后半个身位,他稍微向前俯身,恭敬地对赵德昭道:“殿下神机妙算,一举攻克雄关,未将服输。”意思就是表示认输。 赵德昭哈哈大笑两声,一摆手道:“本王跟你打的赌是,本王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攻破关城,如今关城虽然是破了,但也稍微有些死伤,潘将军没输,本王也没有赢。” 潘美知道赵德昭故意如此说话,是要给自己留下颜面,他心中感激,诚恳道:“殿下文武全才,胜过未将百倍。未将心服口服,从今往后,未将唯殿下马首是瞻。” 如此说话便等于是在向赵德昭表态输诚了,相比方才的嘴上认输,这完全便是两层不同的意思。 虽说大胜破关是好事,但潘美的神色却有些怏怏不乐,此番获胜从头到尾都是赵德昭这个从未经历过战事的年轻殿王一手布置,他这个老于军务的宿将并没有在其中起到任何作用,早在出征之初,他便打定了主意要把赵德昭当作一个供在神龛上的摆设,不曾想到头来自己反倒变成了摆设。 赵德昭看出潘美心中所想,微笑安慰道:“潘将军不必沮丧,此次用兵岭南,需要用到将军的地方还有很多,将军无需担心没有用武之地。” 潘美抬起头来望着赵德昭,眼神有些变幻,问道:“您是说,接下来的安雄关?” 严关过后,沿着溱水往南百余里,还有一道雄关险隘,便是安雄关。安雄关的守军是南汉精锐,足有一万有余,领兵的守将是一个叫作许风治的大将,据说此人善于用兵,有名将之风,乃是南汉的中流砥柱。 安雄关同样是在溱水之侧,其险要之势不在严关之下,而且守兵守将的实力更是远在严关之下,而且也多出了不少时日,可以做到充分的坚守准备。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安雄关都势必要远比严关难打得多,如果说严关只是一道开胃小菜,那么安雄关才算是上得席面的正菜。 但反过来说,倘若能够一举攻下安雄关,那么便算是彻底突破了五岭的屏障,进入到了无险可守的珠江三角洲地带,到了那时候,都城设在番禺的南汉小朝廷必然是望风丧胆,接下来的安雄关之战,将会是此次南征最为重要的一战。 想到这里,潘美不禁有些激动,脸上流露出了踌躇满志之色。 但赵德昭却只是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潘将军勿要心急,安雄关十分易下,还不必劳烦将军出手。” 潘美愕然张大了嘴巴,不论地势之险要,还是把守兵将的实力,安雄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十分易下”吧?这位殿下莫不是因为小赢了一场就膨胀起来了吧? …… “方将军,此次我大宋能够攻下严关,你是出了力的,此后还当再接再励。” 当晚,中军帅帐中,赵德昭叫来了方正奇,意味深长地对着他说道。 方正奇的面色有些灰暗,他心里很清楚,此次随从赵德昭南征,伺机立下大功,是自己唯一的翻身之机。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除了以备咨询之外,并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更别谈建立大功了,正如赵德昭所言,他是出了力,但并未起到什么用处,也仅仅有些苦劳而已。 想到这里,方正奇咬了咬牙,向赵德昭拱手道:“殿下,数日后攻打安雄关,未将愿为先锋,亲身登城破关!” 赵德昭大笑着摇了摇手道:“方将军勇气可嘉,但将军乃是智将,并非是一勇之夫,倘若本王把你用在履险登城上面,岂非是用错了地方?要想破关取城,并非一定需要刀兵,这便是本王今日为何要单独召来你前来。” 方正奇稍一思索,有些明白了赵德昭的意思,试探着问道:“那殿下的意思是,让未将前往安雄关说降守将许风治?”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方正奇是南汉逃降,在南汉军中有颇多相识,让他前往劝降,自然是再合适不过,宋军兵临严关之时,方正奇自己也曾经向赵德昭请命,愿意孤身入关,前往劝降守将刘德。 但赵德昭考虑到刘德乃是南汉宗室,要劝得此人临阵投降颇为不易,不值当为了这一点渺茫的指望,而让方正奇冒上送命的风险,而在眼下,便该当让方正奇这个带路党派上用场了。 “方将军。”赵德昭抬手虚按,示意方正奇坐下说话,不必过于心急,然后才徐徐说道:“你既然在南汉军中任职多年,南汉撮尔小国,能够统兵的军将屈指可数,想必将军与那位安雄关守将应是有些交情,前往说降应是有相当之把握,对吧?” 第一百三十章 特殊礼物 迎着赵德昭的目光,方正奇抬起头来,其实他与安雄关守将许风治只有点头之交,识得是识得,要说交情那实在是谈不上,倘若说降不成,必然会被许风治一刀砍了。倘若运道再差些,便会刚露面还未来得及。 但此刻面对赵德昭闪动的眼神,他明白这位殿下说话虽是语气温和,但此言并非是在与自己打商量,当下咬牙大声道:“殿下,未将愿意领命前往说降许风治!” “好!”赵德昭一拍桌子,笑道:“此事就托付给将军了,倘若安雄关能够不战而下,既是我大宋之福,亦是岭南百姓之福,更是天下之福!将军身负重任,本王敬请将军勉力一行!” 这几顶不要钱的高帽子扣到方正奇的脑袋上,他只得站起来躬身拱手,慨然道:“未将必定不负殿下重托!” 赵德昭微笑颔首,又拍了一下手掌,后帐便有一名亲兵双手捧着一个木盒子走了出来,放到了方正奇面前的桌案上。 方正奇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看向赵德昭。 赵德昭指了一下那个木盒子,微笑道:“空着双手前往说降,未免显得欠缺诚意,因此本王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自古以来,但凡是有说客前去说降敌方军将官吏,通常确实不会空手而往:要么是带上一纸用作委任封赏的官凭告身,要么是带上一批金银财宝,要想打动人心,无非爵禄钱财而已,除此再无其他。 赵德昭能够有此准备,方正奇对于自己此行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几分,他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郑重向赵德昭施了一礼:“殿下为未将设想周到,未将心中感激不尽。” “方将军,你不妨先看一看,本王为准备的礼物是何物。等到了许风治跟前说话时,心中才能有底。”赵德昭含笑示意方正奇打开木盒。 方正奇心中好奇,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过木盒。 刚把木盒的盖子掀开一条缝隙,便有一股隐约的臭气扑面而来,似乎里面放着的并不是什么好物件,更不是什么官凭告身以及金珠财宝之类。 方正奇定眼看清了盒内手打事,便惊得双手一抖,木盒从他的手里滑脱,除些落到了地上,幸而方正奇反应迅速,脱手后马上接住了木盒,重重放回了桌案之上。 木盒之内确实不是什么好物件,而是一颗敷着石灰的人头,这年头要给人头防腐,并没有别的技术手段,只能用石灰腌渍一下。 方正奇身为一位屡经沙场血战的军将,骤然看到人头这玩意儿,自然也谈不上惧怕,他之所以吃惊失色,乃是因为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颗人头乃是被斩的那位严关守将刘德! “殿下,这……这是……”方正奇一脸错愕,满心茫然不解。 此刻看着眼前的这颗人头,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古以来,只有阵前劝降送上厚礼,或者是许诺封赏,但还从来没有过带着一颗人头去劝降的? 刘德乃是严关守将,同时也是南汉刘氏宗室,拿着他的人头去见安雄关守将,对方会作何想法?用这个法子前去说降,那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赵德昭何偿看不出方正奇心中的疑惑与担忧,摆了摆手笑道:“方将军,你不必惊惧,本王之所以坚决斩杀刘德,便是为了能让将军拿他的人头一用!” 他这不作安抚还好,方正奇一听这话,立马就只有苦笑的份了,人头当然是有用的,但能是这么用的吗?也不知道这位年轻殿下脑子是不是真的进了水了! “方将军,你带着这颗人头,前去见那位安雄关守将许风治,他起初或许会惊怒交加,但你只需要跟他说上两句话……” 赵德昭脸上笑嘻嘻的,低声对着方正奇交待了几句。 方正奇凝神倾听,脸色渐渐舒展,眼神越来越亮。 …… 三日后,赵德昭与潘美一起在帐中设酒,为方正奇壮行。 潘美到了这时候才知道,赵德昭居然早在东京之时,就已经招揽了一个南汉军将到麾下作为带路党,而且一直瞒得极好,就连他这个副帅也是一直半点都不知情。 他对于此事虽然有些吃味,但心中也不得不由此生出了一些佩服,觉得这位年轻的殿下看似行事冒失轻佻,常常会有一些怪诞之举,但其实心机深沉,行事颇有深谋远虑,确实不可小觑。 “方将军,干了这一碗酒,本王祝你马到功成,一举建立大功。” 赵德昭脸色肃穆,向方正奇举起了酒碗,潘美也一并端起了酒。 方正奇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脸上颇有悲壮之色,感觉自己带着一颗人头前往说降许风治,只怕是很有可能会把自己也变成一颗放在木盒子里的人头,让许风治给送到番禺向刘鋠请功 他随即跳上马背,只带了两个从骑,出了严关的关城,沿着溱水之侧的河谷,一路向南而去。这两个从骑都是他当初从逃亡南汉带出来的亲近族人。 赵德昭与潘美并肩而立,眺望着方正奇等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殿下。”潘美拿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赵德昭的手臂,低声问道:“此人前往说降许风治,大概能有几分成功之望?” “一分吧。”赵德昭轻松地说道。 潘美吃了一惊:“这不是……这不是……” 因为顾忌到赵德昭的脸面,他没把话说完便闭了上嘴,但是话里的这意思很清楚,只有一分的把握便派方正奇前往说服,这不等于是让方正奇去白白送死么? 虽说死掉一个南汉降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倘若因此耽搁军机,那就十分不值当了。一旦说降不成,安雄关必然会因此加紧做好御敌准备,到时候强攻关城必然就更加艰难了,要死伤更多宋军士卒。 想到此事,潘美便有些忧心忡忡。 “单凭一颗人头,一个说客,那只有一分把握,但要是再上一些筹码,那便有八分把握了。” 赵德昭神色平静,瞥了潘美一眼,淡淡地说道。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难到得。反过来说,只要让那许凤治相信我军足能破关,那自然也就不用打了。不然,潘将军以为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江上 潘美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德昭是何用意,赵德昭便马上召来了旗牌官:“木筏造得如何了?” 那旗牌官拱手大声道:“禀殿下,三日以来,已经在附近山林之中,伐来木料数万根,造好了三千个木筏。” 赵德昭沉吟了一下,三千个木筏算不上很多,要用它载上全军士卒显然是远远不够,只能载上数千士卒,而且也无法带上足够辎重,只能是轻兵前往,后劲就未免不足了,一旦前锋失利,囤于坚城之下,未免就进退两难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潘美哪里还不明白赵德昭打的什么主意,之所以迟了三日才让方正奇出发前往安雄关,便是为了抓紧时间砍伐木料制作木筏,以备接下来进兵所用。眼下见到赵德昭似有轻兵疾进之意,连忙出言劝谏:“殿下,不可轻兵冒进,万事以稳妥为要,慢是慢些,不出差错。” 赵德昭对他翻出了一对大号的白眼,心说老子何止不知道能够稳妥慢来最好,但赵光义不让老子稳妥慢来,老天爷也不让老子稳妥慢来,除了冒险一博还能咋办? “点上六千士卒,每人带上五日份的干粮,乘上木筏顺着溱水轻兵疾进!”赵德昭抬手制止潘美继续劝说的企图,沉声道:“本王亲自领军做先锋!” 说完后他又瞥了潘美一眼,缓和一下表情,含笑说道:“潘将军在后领着大军,带上辎重,缓缓前来便可。” 主帅既然当众下了军令,自然再无推脱余地,潘美闷闷的应声领命,心中有些怏怏不乐,不管赵德昭说得如何和颜悦色,但终究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跑堂的茶坊伙计,干的都是一些打杂殿后的琐事。 到了中午时分,三千只木筏在溱水河岸集结齐备,赵德昭率先登上其中一只最大的木筏,竖起了他的红色王旗与象征主帅权威的中军大纛,六千余士卒早就登上木筏,各自按照军令备上了五日份的干粮,已是整装待发。 赵德昭迎着呼呼的江风,拔出腰间佩刀,朝着前方一指:“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千只木筏竟相离岸,沿着溱水江流向北漂浮,场面倒也颇为壮观。 与刻意表现出来的意气风发不同,赵德昭心中其实颇有一些惶恐不安,眼下这种玩法跟以前在景区木排漂流可完全不是一码事,那种景区漂流都是经过事先整治疏浚的河道,不管看起来如何湍急凶险,实则十分安全。 但眼前这条溱水河再往中下游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清楚,熟悉本地情况的方正奇已经提前去往了安雄关。万一在木筏之上落了水,不但连个救生衣都没有,甚至身边也没有一个会水之人,到时候要是撞到暗礁落了水,只怕是连救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赵德昭便招手把亲兵队长蒋安叫过来,让他为自己卸下了身上披挂的沉重铠甲,到时候万一落水便不致于一沉到底,还能使用狗刨式撑上几下。 蒋安眼见赵德昭一直低头盯着江流看,心中也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当下轻声安抚道:“殿下不必忧虑,溱水往下一百余里,河道都颇是宽广,水流十分平缓,兵将们不会有覆舟之忧。” “噢?你如何能知道?”赵德昭惊讶地看向蒋安。 蒋安低下头,恭敬地道:“未将原本是岭南人,家乡便是在这溱水之畔,十六岁那年,南汉刘氏出兵攻打荆襄马氏,未将被抓了丁,从军攻到鄂州,兵败被俘,随后便在马氏麾下效力,后来前朝高祖南下攻灭了马氏,未将便改在后周军中效力了,因为未将行事恭谨,也算稍有勇力,被当今天子挑中,随后在他老人家麾下做了一名亲兵。 说到这里,蒋安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正因为未将原籍乃是岭南,熟知本地人情风物,圣上这才特意挑选未将随行护卫殿下南征,这也是圣上对殿下的殷切爱护。” 赵德昭听完后不禁哑然失笑,他的心中除了对皇帝老爹的感激之外,也觉得蒋安的人生经历堪称离奇。 近百十年来,这“五代十国”加起来有十五个政权,此人竟然经历了一小半儿,到头来竟然也能成为皇帝老爹愿意托付亲儿子性命安危的信任之人,要是放在中国历史之上的其他任何一个时代,像蒋安这样的朝三暮四的所谓“贰臣”,那几乎是肯定不会被君王所信任的! 赵德昭再一转念,心想:“我大宋可不是就是这么一码事嘛?满朝文武大员,少说也有一半都是前朝遗臣,甚至是前朝再前朝的遗臣,就连自家岳父王溥,不也正是如此嘛?这也算是大宋的特色了,难怪大宋朝廷对于招降纳叛一向如此热衷,毕竟根儿上就是这个德性嘛!” 想明白了这些后,赵德昭心中对于如何抚定岭南,渐渐生出了一些新鲜的想法,转过头望向蒋安,含笑道:“你既是岭南之人,可愿意留在此地担任军职?” 蒋安愕然张大嘴巴,不知道该当作如何作答,眼下只破了一个严关,要想全收岭南,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这就开始安排善后了,再说了依照大宋制度,似乎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赵德昭没有继续催问蒋安,他皱着眉头瞥了一眼脚下的木筏,发现随着南面吹来江风渐渐劲急,木筏的前进速度慢了许多,溱水是由北而南,木筏顺流而下即可,但这个季节却是南风盛行,很大程度上阻慢了行进速度。 “传令下去,全军撑篙急进!”赵德昭沉着脸色,转过头吩咐旗牌官:“明日中午前,全军务必抵达安雄关。” 旗牌官应声领命,但并未即刻传令,小心翼翼道:“殿下眼下风大,江水浪滔渐高,倘若还要撑篙急进,江水甚浅,礁石极多,众多木筏恐怕会有翻覆之忧,还是慢些的好。” 赵德昭背着双手站在木筏前头,眺望着南方迢迢关山与蜿蜒水道,淡淡道:“那也要尽快,那方正奇固然是抱着必死之心前往,但本王也不好真的让他被人坎了脑袋!”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头的妙用 “姓方的,你一个逃人叛将,竟敢跑来我这里做说客,这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安雄关,守将衙署里,方正奇身上五花大绑,站在一个身披铠甲魁梧将军面前,此人正是安雄关的守将许风治。 离开严关后,方正奇带着两位随从一路驰马疾行,赶在第二日中午抵达了安雄关。此时,安雄关守军已经封闭了关城,进入战时防御状态,严厉禁止行商出入,以防宋军谍探与奸细混入。 但方正奇乃是岭南人,口音与本地乡人无异,因而并未遭到守军士卒为难,他又花费了一些银钱,买通了把守城门的一位小校,让对方行了个方便,这才得以混入了安雄关的关城之中。 他到客馆安顿下后,当即备了帖子到守将许风治的衙署门房投下,孰料没有等到许凤治以礼相迎,反倒是被一队士卒破门而入,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押送到了衙署之中,见到了全身披挂的许风治。 身为一位说客,被绑起来押见游说对象,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好兆头,但许风治虽然显得态度凶恶,但并未一句话不问便把人砍了,至少说明此人并非是那种油盐不进之辈。 当下,方正奇稍稍定了一下心神,微笑道:“许将军,你我曾经同朝为官,虽说彼此并无私交,但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将军便是如此不讲交情,一见我面便又是捆人,又是喊打喊杀?” 许风治冷哼一声,斜晲着方正奇:“倘若本官一点不讲交情,你焉能见到本官之面?早就被当作奸细一刀砍了!” 方正奇低头思索了一下,回味着许风治的措辞,忽然抬头笑了起来:“原来是许将军的一番好意!” 这个时候,方正奇已经明白过来,许凤治将自己五花大绑逮到衙署,此举看似粗鲁凶恶,实在是救了自己一命,否则关城之中一旦开始盘查奸细谍探,自己是无人作保的生面孔,又无通过行碟之类的文书,很可能会被巡查士卒逮住后一刀砍了,反倒是在衙署中最为安全。 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许风治当真在讲交情,无外乎是留作一个退步而已,近些年以来南汉朝廷国势日益窘迫, 许风治并未否认方正奇的暗示,但脸色依旧冷峻,盯着方正奇冷森森道:“你来投贴是何种目的,本官不问可知。你胆敢前来劝降本官,是把许某当成一个不战而降的鼠辈不成?” 他在南汉有名将之称,多少有一些心气高傲,一向自视甚高,敌方把他视作不战而降之辈,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侮辱与蔑视,因而十分不忿。 方正奇却露出了笑容,徐徐说道:“许将军的这话可就不对了!” “如何不对了?”许凤治沉下脸孔,森然道。 “既便是敢战之辈,也未必便不是鼠辈。”方正奇双手被绑在背后无法动弹,只朝着桌上的一个木盒努了努嘴,示意许风治打开看看。 这个木盒便是方正奇从严关随身携来的那颗人头,方才被逮拿他的许凤治部下士卒一并送入了衙署之中,摆放在了许凤治的桌上。 “你携来的物件有什么可看的?本官岂是那种贪财恋势之人!”许风治冷哼一声,他以为那木盒里盛放的物品,只是用来贿赂的财宝礼物或是宋人用来许诺封赏的文书之类,因而脸色很是不屑。 “许将军还是看一看好。”方正奇微微一笑,淡淡说道。 许凤治有些好奇地开启木盒,看到了里面的那颗人头,也认出来是严关守将、南汉宗室唯一的武将刘德。 他的瞳孔陡然凝聚,眼神放射出了森森杀意,右手握在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冷冷说道:“用人头做礼物,到也算新鲜得很,本官既为武人,又在岭南略有薄名,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宋人倘若想要以此威吓本官,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将军误会了,这可不是威吓。”方正奇大笑了两声,一字一顿,缓缓道:“是前程!” 许风治脸上顿时流露出了疑惑之色,显然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何意,一颗人头如何便是前程了? 方正奇终于靠着一颗人头引得了对方的注意,赶紧趁机猛下说辞: “当今刘氏朝廷施政昏聩,君王只肯重用阉人,竟然大肆阉割文官武将,此事数千年以来闻所未闻,敢问如此朝廷,撮尔之国,焉能长久?纵然许将军向来拥有名将之称,但立身在如此荒唐之地,焉能建立功业,名垂青史?” 许凤治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方正奇所言句句属实,南汉朝廷的荒唐与孱弱,是上上下下,众所周知之事。 他从来没有打算为这个可笑的朝廷殉葬,两代刘氏君主待他许凤浥虽说还算不错,但也并未恩深情重到需要他以相报的地步。 但另一方面,他也并不愿意就此不战而降,如此作为实在有失他作为一个武人的尊严,同样也有负他身为南汉“名将”的几分薄名。 方正奇走近两步,把声音压得极低:“我来是奉了大宋天水郡王殿下之命,携了这颗人头前来面见将军,他想让用这颗人头让将军明白:大宋抚定岭南后,南汉宗室以及原有的那些高官显贵,必会一个不留,尽数扫除干净!” 许凤治闻言猛地抬起头,他已经有些明白方正奇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 方正奇的声音继续在他的耳畔响起:“……唯有扫除那些占据高位的平庸昏聩之人,才能给有如将军这样才干之辈留出位置。” 许风治闻言,不由得眼皮有些发涨,方正奇并未作出任何具体的封官升赏许诺,但是恰好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 他久在南汉国中领军带兵,虽说略有一些薄名,勉强也算是受到了重要,但平日里受到那些昏聩无能之辈的排挤实在不少,倘若能够扫除这些尸位素餐之辈,从此一展胸中所学,也未尝不是一桩大快之事。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关城内乱 方正奇察颜观色,知道许凤治已然有所心动,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赵德昭料事如神,这一颗人头用作礼物,居然比起金银珠宝与封官委任都要好使得多了。 许风治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脸色虽是活络了一些,但仍然有些犹豫,沉吟良久后,终于开口说出了心底里的实在话:“君上虽然为政昏聩,但毕竟没有过任何对不起许某之处,倘若一箭不发便要临阵倒戈,恐怕要为天下人所笑。” 方正奇嗤笑了一声,低声道:“许将军应该听闻过方某之事,当是知道方某是如何成为一个逃将的。” 许风治微微点头,方正奇为了不受阉割之辱,宁肯做了千里逃亡到敌国,也要拒绝升任要职,此事在南汉国中流传甚广,几乎人人皆知,在上层文武大员中更是传为笑谈。 “将军有岭南名将之誉,你不跟宋军好生打上一大仗便倒戈归降,便是不肯甘心的。将军的这番心事,方某同为武人,心里是很能体谅的。” 稍稍停顿一下,方正奇的语气骤然转冷:“但将军不妨想想看,倘若将军这一仗打下来,败了无非死在阵上,身为武人倒也无妨,但是万一胜了呢,那又如何?” 许风治给问得一时愣住,胜了便是胜了,能够击退宋军,那便是搏得了一个大功名,还能如何? “万一将军胜了宋军,那必然是会得到君上赏识,君上会拔擢将军担任朝廷要职。但将军也是知道的,君上但凡要重用某一位文官武将,几乎都是要先阉割了再用,方某以往的经历便是例证。” 说到这里,方正奇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慢悠悠道:“到了那时候,将军是乖乖割了那玩意,连男人都不做了呢,还是像方某一样单身逃亡呢?只怕是到了那时,将军才是真正为天下人所笑!” 许凤治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起来,方正奇所设想之事十分荒诞可笑,但他还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发生,因为眼下南汉刘氏朝廷本来就是荒唐可笑。 他摆手示意了一下,立刻便有一名侍立在房中的心腹亲兵上来,给方正奇解开了绳索绑缚。 方正奇活动着手腕上的血脉,他知道大局已定,脸色变得轻松不少,微笑说道:“将军勿怪方某冒犯,郡王殿下教我如此说话,并非是有意拿将军当作玩笑。” 许风治摇头一笑,示意并不介意,旋即敛了笑意,压低声音对方正奇说了实话。 原来,他虽然身为安雄关守将,但因为并非阉割之人,所以一向不受刘鋠信任,以致于安排了一位受过阉割的武将作为副手用来监视。 许凤治虽然拥有领军作战之权,但他本人除了自己的数十个亲兵可以指挥如意之外,很难切实掌握其他的部将军卒。因此,开关迎降这种大事,决非是他本人一言可决。万一稍有不慎,反倒要承受反侧之祸! 方正奇这才知道,原来此间的形势,居然比起自己的预想要复杂得多,并非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许风治,便可以大功告成,关城之内还有不小的麻烦。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听说许将军在房中密会一位南来的贵客。在此大敌当前之际,既然有贵客前来,我身为副职佐贰,也该一起会晤一番才是,许将军此举,是不是太过见外了?” 方正奇闻言一愣,腾的跳了起来,他明白自己这个说客潜入关城说降,一定是完全暴露了,来人便是许凤治所说的那位手握实权的阉人武将。 反倒是许凤治颇为镇定,他右手虚按了一下,示意方正奇勿要惊慌,然后缓缓站起来,从容扬声说道:“周将军,何妨进来说话?” 说完这话后,许凤治打个手势示意了一下,亲兵立刻抽下了门栓。 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中间的两扇门页被撞得大开,二十多个身披甲胄的军卒鱼贯而入,把这间不大的衙署内室挤得满满当当的,把方正奇与许风治,以及他的一位心腹亲兵围逼在了中间。 这二十多个甲胄齐全、手执刀枪的军卒,便是他们二人的亲兵,而方正奇与许凤治以及他的那一位亲兵三人加起来总共只有两把刀,即便他们二位武将再如何神勇,一旦动起手来,在这个狭窄的斗室之内,一瞬间便会被乱刀分尸。 许凤治慢慢解下腰间的佩刀,交给了自己的那位亲兵,以示无意拔刃争斗。 这时候,一身穿便服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脸型尖细,看上去四十多岁,眉眼之间丝毫没有武人的雄健爽朗,反倒流露出了一股阴冷之气,他的脸上带着一副“成功抓到反贼”后的得意笑容,有些玩味儿地打量着许凤治与方正奇两人。 方正奇看到此人后,不由得顿时愣住,有些傻了眼儿。 此人是他早在南汉为将之时便已经认识的,也算是老熟人了,名字叫作孙得廉。 孙得廉是方正奇原先的部下,此人人因为贪图权位,不惜走上了一条不少南汉官员都没忍得住的、百试百灵的求官之路——把自己给阉割了。 这种为了求得权位而不顾廉耻的行径,让方正奇极度鄙视,在孙得廉自我求进后,便与他断掉了交谊,此后方正奇为了避免被阉割而逃离南汉,与此人就更没有往来了。方正奇是万万料想不到,此人居然会调动到安雄关担任许凤治的副手,要是早知道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然前来说降。 “哎哟,这不是方将军嘛?想不到阔别经年,居然能在此处重逢。”孙得廉自然也是认出了方正奇,脸上挤出了一丝假笑。 方正奇起初瞥见孙得廉下巴居然有一大把胡子,甚至比起以往还要浓密,不由得吃了一惊,难不成他是并未阉割不成? 但听他说话声音尖细,方正奇旋即明白应该是粘上去的,当下笑道:“孙将军好久不见,这一把浓密的美髯比起从前都要好得多,将军雄风是更胜以往啊,真是难得啊!” 孙得廉哪里听不出他是句句讥刺,脸上顿时起了怒意,两条眉尖竖起,正要喝令把方正奇等三人乱刀斩死,忽然听到门外长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边跑边喊:“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缘由 “昨晚发生了营啸,导致营中大乱,死伤多人。”孙得廉擦了一把脑门的汗水,终于想出来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 所谓营啸,便是在黑暗的环境中,群体突然受到某种刺激,因而发生的集体无意识狂暴,人们会像发了疯一样竭斯底里的互相攻击,倘若没有外部力量会,他们一直会到精疲力竭才能停下。 营啸与群体性的神经紧张有关,因而最常发生在军营之中。近万名降人给关押在一个狭窄拥挤的营地中,各人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一无所知,惶恐不安是很正常的,因而发生营啸是很合理的事情,用这个说法上报东京朝堂,更不容易让人挑出毛病来。 “原来如此。”赵德昭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他不再过理会此事,转过头向蒋安问道:“潘美所领的后队诸军,还有多久能到?” 潘美所率领的后队主力,因为带有大量的随行辎重,不便乘坐简易木排,故而是通过陆路前来,穿越山岭的道路颇多崎岖,行军速度要自然慢得多。 蒋安略一思索,答道:“还有两日便能到达。”他迟疑了一下,请示道:“是否要派人前往催促潘将军加紧前来,尽快与我等合军?” “我军需要着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眼下便不用再急了,此处关城仓敖丰裕,军粮马料足够我军支用许久了,不妨在此多修整一些时日,也让将士们稍稍喘息。” 赵德昭说完勒转马头,朝着返回安雄关关城的方向而去。 昨日领兵进驻关城后,赵德昭第一件事便是前往城中军仓查看,所幸情形令他感到十分满意,南汉朝廷显然对这个重要关隘一十分重视,转运到此处的军粮堪称巨量,想来应该是用来应对宋军长期围城,但守军拱手而降,这批仓储军资白白便宜了宋军。 蒋安赶紧打马跟上赵德昭,坐骑落在他的半个身位后,试探着问道:“殿下,我军连破两关,声威震动岭南,番禺刘氏朝廷必定已经是万分震恐,我等何不趁势大举南下,番禺刘氏朝廷必然望风归降!” “本王最怕的,便是他们望风归降!” 赵德昭冷笑一声,撂下这句话后领着骑队而去,只留下蒋安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他只觉得满心的懵逼与错愕,自古以来的将帅统兵出征,无不期望敌军望风而降,但这位年轻的殿下却害怕别人投降,这是脑子有问题呢还是脑子有问题呢? …… 就在赵德昭驻军安雄关的几乎同时一时间,南征大军的第一封战报经过六百里加急的驿马递送,终于抵达了数千里之外的东京城。 战报是发给兵部衙门的,在行政程序上只能由兵部官员阅看后交送枢密院,继而呈递御前。但在这个年代里的任何一个衙门机构里,几乎没有任何事务是真正可以保密的。 于是,不到一天功夫,赵德昭首战失利的消息不径而走,传扬得东京城中的文武公卿无人不晓。 这封战报的发出日期,乃是宋军强攻严关关城的次日,当时战况颇为不利于宋军, 而且军中疫病横行,士卒多有染病横死者。 赵德昭在战报上全都据实写明,既没有任何渲染夸大,也没有刻意隐瞒含混,而是一条一条尽数写在了战报上面,但放在某些有心人眼里,就这么一丁点有关战况不利的消息,便足以证明赵德昭统兵是无能之极了。 这封战报就如同从千里之外投掷过来的一颗石子,马上在朝堂上下激起了阵阵涟漪。 战报送达东京的翌日,正好是赶上朝会日,吏部侍郎严绍乐首先站了出来。 “圣上,臣听闻天水郡王南征第一战失了利,失了我大宋天兵的锐气,不知此事是否确实?”严绍乐说话时把嗓门提得很高,似乎是生怕朝堂之上有人不知道一般。 御座上的赵匡胤闻言微微皱眉,他很不喜欢臣下用这种腔调儿说话,你他娘的要说事就说事,偏要加上个人的褒贬,顺手夹带私货是几个意思? 但到底是不值当为此区区小事生气,赵匡胤按捺下了心头的不快,面无表情说道:“此事不值得付诸朝议。战报写得清楚明白:我兵不过是首日攻城不下,死伤数百而已,倘若这也能算得上是失利,我大宋只怕是早已失利了几千几万次,一早便被人打得只剩下东京城了。” 朝堂上响起一阵轻微的嗤笑声,显然是有不少大臣同样觉得此人有些大惊小怪,小题大作了。 严绍乐脸色羞赧,进退不得,他的嘴巴张了张,似乎还想分辩一下,给自己找回一点颜面。 赵匡胤却摆了一下手,淡淡道:“严爱卿,你从未经手过军务,朕不怪你。” 严绍乐不由一愕,圣上说不怪其实就是在怪了,只是不施加罪责而已,再要不识趣地争辩下去便是自讨苦吃,当下朝着御座上行了一礼,悻悻地缩回了班列。 原来心情好端端的,被一个见风就是雨的家伙给搅得满肚子不快,赵匡胤只感觉意兴阑珊,他正要让司礼太监宣布退朝,便看到兵部尚书黄元义大步出列,不禁心里一沉,兵部尚书在这个时候开腔奏事,那必定 是来挑错的。 “我兵攻城不利,不过是些许小挫,不值一提。但眼下正值炎夏,南方天气暑热,军中士卒每日有数百人身染疫病。如今,我兵受挫于坚城之下,一时进退不得,倘若累月逗留不进,一旦疫病蔓延军中,恐怕匹 马不得北返。” 黄元义果然提到了南征大军,但他比起严绍乐要言之有物得多,一开口便直指要害问题:真正可虑之事,并非是战阵死伤,而是疫病。 朝堂之上很快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许多朝臣开始低声议论,其中颇有一些人脸有忧色,他们对于南汉军队战斗力向来嗤之以鼻,但疫病杀人可比刀枪要厉害得多,倘若瘟疫当真在军中蔓延开来,闹出一个“匹马不得北返”并非完全是夸大之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朝堂争议 赵匡胤耐心等待殿中安静下来,这才凝视黄元义,淡淡道:“依卿所见,该当如何呢?” 黄元义明显有些迟疑,没有马上回答,他微微侧过头,朝着右前方瞥了一眼,那是赵光义所站立的位置。 他的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赵匡胤的眼睛,赵匡胤眉眼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望向黄元义的目光颇为冷淡。 黄元义兀自不觉,他手执玉笏面向御座,大声道:“圣上,依臣所见,天水郡王少不更事,不宜托付军国大事,朝廷应当即刻召回天水郡王,指定潘美接掌大军。” 赵匡胤目光转动,扫视了一眼大殿之中道:“诸位爱卿当中,还有哪些觉得黄尚书说得对的,便请站出来让朕瞧一瞧。” 殿中安静片刻后,有三个大臣先后出列,各自陈述了主张,各人说法不尽相同,有说赵德昭毫无统兵才能的,有说赵德昭任性妄为的,有说赵德昭败坏军务的……但不管是何种说法,他们诉求却出奇的一致,都是支持黄元义的提议,要求即刻召回赵德昭,另行指定主帅。 任凭这些人是何种说法,赵匡胤始终面无表情,但到三人说完后,这才徐徐道:“还有哪些人?便请全都站出来!” 殿上的文武班列中,有几个大臣的脚步稍稍往前挪动了半步,但马上又缩了回去,他们都是老谋深算之辈,深知圣上极为维护天水郡王,每逢有人攻讦或是质疑赵德昭,圣上必然马上回击,但眼下居然不动声色 ,事出反常即为妖。 等待片刻后,再没有人站出来,大殿中一片诡异的寂静,这一下,几乎所有大臣都能隐约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赵匡胤坐御座起身,背着双手缓缓走下阶来,在那三位出列要求召回赵德昭的大臣跟前站定,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刮骨刀,让那三人遍体生塞,打心底里直冒凉气。 “天水郡王的发回朝廷的塘报之中,只说了军中有疫病,可并没说到底有多少士卒染病,你们三位却知道每日有数百人染病!”他看着那三位站出来的大臣,嘴角露出微微冷笑,森然道:“朕倒是颇为好奇,你们三人如何能够知道得如此详尽?” 三人愕然抬头,旋即低眉垂目,讷讷地说不出根话来,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甚至是压根儿就不能回答。 其中倒是有一人好容易鼓起了勇气,嚅嚅着小声辩解:“士卒染上疫病的人数,臣等只是猜测是而已,圣上何必对这些细枝未节如此计较呢?不管染病士卒是多些还是少些,疫病在军中横行总是不错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赵匡胤的哈哈大笑打断,有若洪钟一般的笑声在朝堂大殿中回荡,震得众人无不心头惴惴。 每个大臣都看得清楚,赵匡胤笑声很大,但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笑意。 “细枝未节?禁军乃是我大宋的根基与社稷的根本,国事之重,莫重于禁军。”赵匡胤敛住笑意,凝视那人:“你竟然说禁军事务只是枝节?你们做臣子的竟然瞒着朕这个天子往禁军里伸手,这也叫作细枝未节 吗?” 说到这里,赵匡胤停顿了一下,脸上似笑非笑:“朕的这个儿子做事很有预见,他一早便猜到,朝堂上可能会有人对他挑剔寻畔,因此他除了发给兵部的军情塘报之外,还让信使带回了一封书信,信中把诸多军务详情都写明了。在这其中,每日染上疫病士卒之数,恰好就是你们三人所说的数目。” 说完后,他转过头盯着那位试图狡辩的大臣,森然道:“所以,朕心中实在颇为好奇,你们三人是如何知道的?莫不成你们三人是偷看了天水郡王写给朕的书信不成?” 那人立马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来,其他二人也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丝毫不敢与赵匡胤的目光对视,似乎是生怕了遭了池鱼之殃。 但赵匡胤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冷冷扫视了他们三人一眼,森然道:“回答朕的话!你们是如何得知的军情,” 那三人连最先站出来挑头的黄尚书,都仿佛一齐被烙铁烫到似的,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朝堂上微微有些骚动,几十道目光刷地一下投到了始终未发一言的赵光义身上。几乎每个人用屁股都能想得到,这一定是赵光义在南征大军的将校中安插了亲信,有人暗地里派回信使,把南征大军的种种情形报给了赵光义,像这种情报打探必然是事无巨细,必然是比起正式的军情塘报来得详尽。 可以暗中在大宋禁军里伸进一只手,即便远隔数千里也能做到对南征大军了如指掌,除了晋王赵光义,当朝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大臣能够想到这一节,圣上自然也能想到,眼下穷追不舍,逼问个不休,这是要跟晋王来一个兄弟翻脸吗? 但赵光义面色丝毫不变,垂手低眉站在那里,对于殿上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仿佛一切与他没有丝毫相干,殿上只有站得最近的两三位大臣注意到,他的双手都不由自住的攥握成了拳头,显然并非对此无动于衷 。 “回答朕!”这四位大臣迟迟不肯回答,赵匡胤发出一声怒吼,他那在沙场当中厮杀锻炼出来的嗓门大得异乎寻常,震得殿上众位大臣的耳朵嗡嗡作响。 四位大臣脸色苍白,黄尚书最先作出反应,他一言不发,默默把官帽脱了下来,端在手上,躬身面向赵匡胤。 打头的大佬都脱帽子了,其他三人自然是有样学样,纷纷一言不发的脱下官帽。 按照大宋朝堂上的不成文惯例,这是大臣在向圣上请辞谢罪。大臣们只要做出了如此姿态,天子也不宜威逼过份,通常也就是免官罢职了事,事情就算到此为止,一笔勾消了。 但赵匡胤正当盛怒,碰上这种软钉子哪里还忍得住,他爆脾气当场发作,抬脚把黄元义托在手上的官帽踹飞。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监国之议 赵匡胤怒不可遏,抬脚正要再踹第二个人的时候,忽然身子摇晃了一下,仰天摔倒在地,就此昏迷不醒。 众大臣失声惊叫,纷纷一拥而上,殿上当值太监也赶过来查看。事出突然,几乎人人都慌了手脚,有人叫嚷着喊太医来,也有人叫嚷着要找宋皇后,一时之间,大殿之上乱哄哄的。 最后到底是赵光义拿了主意,一边指使太监将赵匡胤抬回寝殿,一边派人传了太医。 待到赵匡胤被抬回寝殿时,太医正好赶到,问明情由并且按脉诊治后,立刻道:“圣上是怒气攻气,犯了眩晕之症!” 赵光义不耐烦打断太医:“此事还需要你来说吗?本王问的是,圣上病势如何,何时可以醒来?” “这个,卑职实在不知,可能是一两个时辰,也可能两日,再或者……”太医话说没完便闭了嘴,意思自然说有可能压根儿就醒不过来了。 众大臣顿时脸色沉重,赵光义挥手示意,留下太医与内侍在此伺候,随即领着众大臣一起出了赵匡胤的寝殿。 圣上骤犯重疾,人人忧心忡忡,心思杂沓,谁也没有即刻就离开,而是不约而合的聚到了一处偏殿里、 一阵各怀鬼胎的沉默后,众人之中,终于有一个声音开了口:“圣上重疾不能视事,而国家大政一日不可废,这该当如何是好呢?” 各位大臣抬眼望去,说话的这人正是晋王赵光义的亲信翁泰,不由得心里暗暗打了一个突。 亲眼目睹圣上重病昏厥的文臣大臣有近百之多,但有资格跟到寝殿并且留在这里议事的,不过十余位威高望重之人。这些人无一不是历经政治风浪,善观气色,对于政治形势极为敏感的老狐狸,每个人立刻便隐约猜到了翁泰突然提出此事的用意。 但此事着实太过重大,以致于没有一人敢于立刻表态,他们一边0彼此对视,目光不停交错,用眼神互相试探着其他人的心意,一边在肚子里做着功夫。 “倘若圣上当真一直昏迷不醒,便只能恳请晋王殿下勉为其难,担起重任出来监国了。”又有一个声音接下了翁泰的提问,此人自然也是赵光义的亲信。 众大臣的目光刷的一下,齐齐集注到了晋王赵光义的脸上。 自古以来,监国之重,绝不在于储君之下,一旦把晋王监国之事做实,而圣上当真一病不起,那么晋王接位便是顺利成章之事; 但监国亦是有大风险的,倘若圣上很快醒转过来,到了那时候他便会发现自己都还没有蹬腿,自家兄弟就急急忙忙的抢班夺权了,这个后果便着实可虑,势必会引发朝堂之上的一番剧烈振荡;一旦发生这种情况,那些翼赞晋王监国的大臣们,到时候肯定是一个也落不了好。 反过来,倘若圣上就此不起,晋王接位登基,今日不肯翼赞之人,便必然会被打入另册,待到新朝肯定也会落一个没下场。 此事如何决断与表态,关系到各人的身家前程,不能不深思而后抉择,但还先要看看晋王本人是如何说法。 赵光义马上没上表态,他沉吟了一下,轻轻咳嗽一声道:“监国之事,未免议得过急了。本王深信,圣上蒙受上天眷爱,是一定能醒过来的,监国之事,不可再提。” 众大臣咂摸了一下赵光义话里的味道,虽是推却了监国之议,但没有全力峻拒,语意也并不严厉,显然是留有余地的,有可能是故作姿态推让一番,但也可能是当真觉得时机不够成熟。 “晋王殿下平日便荷国之重,辅佐圣上框定天下,又与圣上是血脉兄弟之亲,眼下圣上重病不起,由晋王监国既合天理,也顺人心,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殿下不必推辞!”抢着说话的仍然是翁泰,他出身卑微,并无真实材学,也没有过硬的治绩与功业,几乎是全靠着巴结赵光义步步高升,一路做到了高官显爵,因而他一向是尤其紧跟赵光义。 赵光义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人抢在他前头大声道:“圣上只是刚刚昏厥,此时便商议监国之事,是否过于急促,倘若传扬出去,天下臣民必定耸动,人心不安!” 说话的这人,正是户部尚书马植,他也是唯一一个向赵德昭靠拢的六部大员。早前在契税大案之际,众人便探知了马植的立场与态度,此时他站出来给晋王监国之事作梗,也算是情理之中,但他居然敢于冒着大不违第一个出头,到也让众人有些意外。 赵光义冷冷瞥了马植一眼,眼下出来监国的时机合不合适是一回事,但马植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反对,便是另一回事了。 翁泰见状立刻便开始扑咬马植,指着他的鼻子怒气冲冲道:“姓马的!你对晋王心怀不满,存心阻挠国事,有话尽可直说,何必惺惺作态!” 马植哼了一声,冷冷道:“马某是圣上的臣子,并非是晋王的家仆!马某所言,无一不是实话,为国进言,有何可惧?!” 翁泰给他一句话讥刺得面红耳赤,他正待出口反诘,却赵光义举起右手制止了,他只得捏起双拳,恶狠狠瞪了马植一眼,似乎是恨不得一把冲过去掐死马植。 赵光义深深看了马植一眼,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出人意料地转向始终一言未发的王溥。 “王太傅,您是做过宰相的两朝元老,我大宋的社稷重臣,请问您是作何看法?” 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王溥。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赵光义为何要单单选定王溥让他表态,因为真正能够勉强与赵光义争一争的,也只有二皇子赵德昭了,而王溥正是赵德昭的岳父,论起与赵德昭的牵绊,明显还更在马植之上。王溥的表态会起到一个风向标的作用,倘若他也不肯坚决支持赵德昭,那么其他的一些潜在反对者便不能不掂量掂量,同时马植的反对也会变得没有什么说服力。 第一百三十七章 赵德芳 王溥额头有些冒汗,他虽是两朝宰相,早年与赵匡胤关系密切,因此还做了赵匡胤的亲家,而且在陈桥兵变之时还为赵匡胤出了大力,但也正因如此,近年他也颇受赵匡胤的猜忌,否则他的相位也不会被赵普所取代。 近些年以来,他都刻意低调自保,朝堂议事之时一向是随着大流,与自家女婿关系也并不如何密切,只能说是维持得不好不坏,眼下赵光义当众逼他表态,而且又是如此大事,倘若一个不慎,他整个王家便会万劫不复。 “殿下明鉴,老朽以为,如此大事岂能由得做臣子来当家?按照自古以来的礼法与成例,须得先行禀过皇后娘娘,再做定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王溥低着头,小心翼翼道。 赵光义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王溥虽然并没有直接反对他监国,但是把皇后娘娘抬了出来,此事合情合理,旁人再要出声反对,确实颇为不便。 赵匡胤登基不过十余年,便已经有过数个皇后,因为更立频繁,皇后娘娘的威信便始终不曾真正立起来,说实话,如今的宋皇后在大宋朝廷政治的存在感不高,以致于刚刚众位重臣议事之时,几乎都把这位后宫之主有意无意忽略掉了。 但眼下王溥拿着“礼法”的名义把宋皇后放在前头挡箭,众位大臣还真就无话可说,而且想而可知,虽然眼下众人尚不清楚宋皇后是何种态度,但一定是不会站在他赵光义这一边的。 现场气氛正在僵持之际,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快步跑进寝殿。 “父皇……爹爹!”一个有些稚嫩的少年声音在惶急大喊,听脚步似乎是穿过了寝殿,正向深处赵匡胤的卧榻而去。 正在偏殿里议事的众位重臣不由抬起头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各人心里不约而同生起了同一个念头:“三皇子赵德芳来得好快!” 他们这些人自然不会想到,赵德昭早在率兵出征之前,便担心老爹年岁已高,宫中恐怕会有变故,于是特意叮嘱了他的这个幼弟,让他日常无事便尽量多多进宫。 赵德芳虽然年幼顽皮,但对于他这个哥哥还是很服气的,自打赵德昭统兵南下后,他便当真牢记了哥哥的嘱咐,日常无事便进宫陪伴赵匡胤。 刚刚赵匡胤在朝堂突然昏厥之时,他便正好是在福宁宫后园,很快便得了消息,这才来得甚快。 “爹爹!”赵德芳掀开帷帐,一眼望见赵匡胤紧闭双眼躺在卧榻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不由得哭叫着扑了上去,一双小手要去抓赵匡胤的右手。 “殿下!”在卧榻旁边伺候的太监立马阻拦住他,低声道:“太医说了,圣上需得静养,不可肆意惊扰!” 赵德芳只得退出帷帐之外,却不肯马上便走,他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压低声音,呜呜咽咽哭泣。他出生之时,赵匡胤已经登基为帝,可以说是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忧患,眼下突然遭逢如此重大变故,偏偏可以当作主心骨的二哥又不在,他的内心顿时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有人轻轻抚摸了他的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背后说道:“三郎不必忧心,万事有叔父在,你爹爹蒙得上天眷顾,此番必然无恙。” 赵德芳转过头,看到了叔父赵光义的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庞,不由得情绪宽松了许多,拿手背擦了眼泪,仰头望着赵光义问道:“叔父,你说我爹爹此番当真无恙?” 赵光义嘴角牵动了一下,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但终于还是挤出了一副笑意,肯定道:“当然!” 倘若可以任由赵光义选择,他自然是宁愿自己这个大哥就此再也醒转不来! 近来他那个侄子异军突起,在朝堂国事上的风头越来越劲,且不说朝堂文武大臣,便是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东京百姓,便都看得出圣上有栽培扶植儿子之意,眼下虽然势力未成,朝中党羽未附,威望也不足,但长此下去,谁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何事? 赵光义近来每每念及此事,便不禁背生冷汗,尤其是王继恩曾经说过的那句“疏不间亲”,更是让他心中难安! 他与赵匡胤是一母所生,兄弟二人同谋创业,互相扶持,共同经历了多少艰难,骨肉之情绝对可以算是深厚。但是骨肉的份量,比起大宋的皇位、比起君临天下的伟业,终究还是份量不够。 赵德芳毕竟年纪尚幼,哪里能猜想得到叔父肚子里的复杂心思,听到赵光义如此笃定,当下吁了一口长气,说道:“如此便好了,母后得知爹爹病倒,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呢?” 赵光义脸色大变,不自禁地扯住了赵德芳的衣领,厉声喝问:“你告诉皇后娘娘了” 皇帝在朝堂之上晕厥之事,早晚必然是瞒不过皇后娘娘的,但早一刻知道与晚一刻知道,其中的差别便大得很了。 赵德芳让这位陡然变脸的叔父吓了一大跳,不自禁地脑袋一缩,结结巴巴道:“二哥出京之前吩咐我,若有缓急之事,便立刻报给母后知道。我刚得知爹爹晕倒,便马上让人跑去找母后了,想来母后也快到了。” 赵光义这才意识自己失了态,马上松开了赵德芳,干笑两声道:“还是二郎想得周到,如此甚好,甚好!” 他一边含笑安抚赵德芳,一边在心中暗恨不已,若非是此番赵德芳无意之间说漏了嘴,他是万万料想不到,赵德昭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与宋皇后勾结了起来,如此一来,后宫之中但凡稍有动静,都必然逃不过赵德昭的耳目。 赵德芳这一下再不敢接叔父的话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位叔父似乎对于自己的二哥颇为忌惮,叔父的嘴上虽是在连声说好,但脸色似乎一点也不好。 正在这时候,寝殿之外响起了一声宣礼:“皇后娘娘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