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皆少年》 秦木与桂花酥-少女心事(第八章支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东璜岚越发地刻苦练习百目瑶琴,院子也迅速从人来人往蜕变为门可罗雀,只剩下为数不多不得不来的“可怜人”每天坚持生活在这魔音绕梁的地方。 为此,桂花酥给自己做了一副小耳塞,可以勉强过滤掉一些“噪音”。她成日里带着,自觉甚好,于是便私下里多做了一副,捏在手里好不宝贝。 “秦木,你下来,我有东西要给你。”她学着东璜岚的模样冲黑乎乎的屋檐细着嗓子喊道。 半响,除了一群麻雀叽渣着来看了会儿热闹,屋顶一点动静也无,似乎那个寸步不离的影卫少年根本不存在一般。 ”秦木,你下来啊。”桂花酥带着耳塞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以为是声音太小,便卯足了劲儿提高音量道。 这下子将屋里的东璜岚也吵了出来,“桂花酥你嚷什么呢,娘听见了一会儿要来打板子的。” “我……”桂花酥自知理亏,委屈地看着地板,手指缠绞着小耳塞。 “秦木,桂花酥叫你,快下来吧。”东璜岚手里还提着笔,满心思都扑在正抄的书上,话音未落便一头又扎进了满屋子凌乱的书中。 秦木靠着阴影里的檐角正在闭目修习心法,本不愿意下地,作为一个自我要求甚严的影卫,行无影,心静如水是基本功,东璜岚孩子心性总把他当玩伴也就算了,其余人若无要事他是不愿搭理的。 眼下若还端着架子,他怕一会儿桂花酥再嚷起来就不好收拾了,只好足尖轻点,翩翩然落在屋前。 这一幕让桂花酥看呆了。 少年的身影宛若游龙,惊鸿一瞥,风流无限。 “找我?”秦木身量修长,足足高了桂花酥一个头还多,一张清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哦……对,是这个。”桂花酥回过神,忙准备将手里的小耳塞递出去,脸颊有些发烫,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少年,谁知方才在手上多绞了几圈,一时间撸下来还有些费劲,”这个给你。” 影舞者眼神何其犀利,一眼便看出桂花酥要送的便是她最近总挂在手边的耳塞,便轻摆了摆手:“不必,我觉得很好听。” “啊?”错愕的桂花酥还没来得及从手指上取下耳塞,眼前一闪,少年已经回到了屋檐上,风也不曾带起丝毫。 手里的线越急缠得越紧,一滴委屈的眼泪啪嗒落在细细收了边的耳塞上,桂花酥小嘴一扁就怂着肩膀哭起来。 她越哭越伤心,渐渐觉得自己哭的太厉害了,好像不仅是打湿了耳塞,怎么好像肩膀上,头上也被眼泪打湿了。 抬头一看,她才发觉不知何时又落雨了。 这场山雨下得急,顷刻间便将整个临安连带着长安岭裹入到迷蒙的水茧之中。 第一章 亲梅竹马小影卫 淅淅沥沥的雨连绵着下了快半月了,氤氲的水汽让浑身的衣服有一种晒不干的潮湿,似乎不把整个临安城浸泡通透,这雨是不会停了。 雨水顺着主楼檐角滴落,敲打出一个青绿的小坑。 东璜岚趴在小阁楼的廊坐上,歪头倚着栏杆,腰间挂着个镂空的铜铃。她将下巴枕在莹白的手臂上,睫毛在湿漉漉的眼眸投下清晰的阴影,望着水雾缭绕的小城,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 作为整个家族里唯一的女孩儿,她生就是整个府里的团宠,爹娘和哥哥们的掌上明珠。 “你说,娘和哥哥们啥时候回来呢?”东璜岚略带些奶音地抛出一句话,懒洋洋地飘出去马上就被水汽打湿了。 旁边的草垫上趴着一只同样百无聊赖的小兽,动了动耳朵,眼睛也懒得睁开,任凭小主人从它身上揪下一搓毛毛,当蒲公英吹走。 这会儿小阁楼上只有她一人,仿佛只有雨声能回答她的问题。 空气正安静着,却有少年的声音从屋檐响起,“夫人带着公子们寻雨师去了,想是这雨停了就能回来。” 他眉目秀气干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清冽若寒潭,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枚刻有小篆的“秦”字环戒上牢牢地固定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四肢清瘦而有力,就这样轻巧地悬在半空。 东璜岚微微扬起头看向从屋檐倒挂着垂下的少年,显然对他这样的出现早就习以为常了:“说好了寻到雨师就回,可是他们出门已一月有余,这雨也不见小,再这样下去早晚要被辰阳宗发现的。” 辰阳宗,这个和妖族不死不休的宗教如附骨之蛆,吸食了雍州历朝历代的血气,驱使着大批信众清剿妖族,甚至夺取妖骨,使得所有流落在外的妖族都危在旦夕。 雨师也不例外。 少年腾出手挠挠头,似乎不知怎么开口安慰,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夫人留下的功课你还没做完。” “不要,我不想背书,我就是一只咸鱼,晒完这面,下午还要晒另一面。” 说完她马上以身践行,大字型瘫倒在小兽身上。 明明哥哥们都可以跟着娘亲出门,自己却被迫留守在这小阁楼里,对着功课大眼瞪小眼,少女嘟囔着嘴,圆润的脸颊上挤出浅浅的梨涡。 遗传了母亲年轻时名冠雍州的清丽,她年纪虽小已桃颊粉目,本是秀气的一张脸,却被眉下一颗绯红的小痔点缀出几分娇媚。 少年没有答话,他以前最热爱自己职业的一点就是可以享受安静,不用说话,但自从来给这个大小姐当影卫,他每天都要为难自己说上几句话。 东璜岚躺在小兽上四肢百骸舒爽又酥软,自顾自说道:“书里不是说雨师虽天生能纵雨,但不过几日吗,这都一个月了,可见书里都是骗人的,不背也罢。” 这就一月了么。 少年收紧下颚,低头想看看天,无奈被屋檐遮了个严实,只能听见雨水敲打在檐上叮咚作响。 这些年明里暗里,东璜氏全族竭尽所能从辰阳宗的残酷清扫下下救护妖族残部。 这次是君夫人亲自带着两位公子去寻这位雨师,本应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说不上为什么,总让他觉得像吃了块不消化的糯米糍,堵得慌。 一月的雨,确实已经太久了。 “雨师啊雨师,这雨再不停,傻子都能发现不对劲了。”东璜岚一边想象着雨师的模样,一边默默伸手摸向小桌上摊开的书册。 此时书册翻开的一页上正是《妖族雨师篇》。 这本书已有两日都是这一页摊开在上了,进度堪忧。 少年认真地回忆起上次东璜岚被夫人训斥哭得满脸通红的样子,薄唇笑意渐浓,下一秒,就被一卷书砸中了脸,挂在细丝上蜘蛛一样晃荡起来。 少年飞快地接住书卷,眉眼晏晏如山河迤逦,一手扣在屋檐上稳住身形,“这书册若是丢了,就更背不下来了。” 东璜岚气呼呼地垫起脚,半个身子探出了木栏,伸出手就要去够挂在屋檐下的少年,“秦木,你下来。有本事别躲在屋檐上。” 名叫秦木的少年摇摇头,一个回摆便将书卷递给东璜岚手中,顺手还将她往木栏内推了推,这才借着蛛丝稳稳回到檐角。 秦家世代修习影舞术,只有佼佼者才会被选中成为东璜家的影卫,他可是历经千影余一的择选才能做她的影卫。 东璜岚接过书卷落回坐上,没好气地伸手摸向一旁的小兽,“他欺负我,你也不帮忙。” 小兽感知到小主人的心烦气闷,迷茫地抬头看向小主人,抖了抖一身雪白的绒毛。 垂头丧气的少女倒映在秦木的眼睛里,将冷清的眉眼染出几分烟火的暖意。 热气腾腾的午饭很快端了上来。 东璜岚端端正正地坐好,在嬷嬷丫鬟们的注视下做大家闺秀状小口吃着白玉馍馍,膝盖上还不忘捧着课本,端的一副废寝忘食的模样。 人前如此,人后嘛…… 一下饭桌,她就轻车熟路地趁着下雨溜去爹娘的院子“睹物思人”去了。 吃饱了饭,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躺在娘的大床上休息了,薄丝软塌,比自己的硬板床不知好了多少。 雨落芭蕉催人眠,睡意渐浓,瞌睡虫正要上头,却被窗外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得一溜烟飞走了。 “夫人和老爷都不在家,这院子里打扫的人都疏懒了。” “是啊,没有了夫人每天的训话提点,我干活也都没劲儿了。” “清闲日子你还享受不来了,欸,我偷偷跟你说一件事,不许告诉别人啊,这老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夫人房里了,说不定这次去夏国,会给我们带个姨娘回来。” “瞎说,老爷不住夫人房里住哪里?” “书房啊,哎呀,你不信就算了,可千万别往外说。” 爹娘分房了!爹爹去书房睡了?! 东璜岚怀里的软被忽然就不香了,环顾了卧室三百遍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只能去书房看看了。 东璜家主东璜墨夷未曾入仕,但毕竟是开国功臣,整个家族这些年明里暗里不知道帮皇族做了多少事,家底也算丰厚。 他的书房整齐干净,书架环绕,袅袅熏烟混着书香将桌前的兰草养得纤秀婀娜。 这里能睡人的只能是红木雕花的躺椅了,它左侧的木几上用深色的厚绒布遮了什么,高高耸起一摞。 明明四下无人,东璜岚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捏住绒布的一个边,轻轻掀起,整个头都埋在绒布下。 那里面整齐叠好的,正是爹爹的寝衣!衣服上还赫然放着一卷蓝粉色的头发! 她捂住眼睛,心跳得又重又快,完了完了,爹娘真的分房了,她要有欺负她,鞭打她,不给她吃饭活活饿死她的姨娘了。 好容易镇定了一些,东璜岚伸出手想先熟悉一下姨娘的头发,建立一些心理准备,但当她指尖触碰到那卷头发的瞬间,眼前一黑,她的意识就被拖入了幻境中。 久远的时光轰然洞开,惊得浓稠的云雾四散而去,依稀似乎有位姑娘,带着与生俱来的灵动,朱唇轻启: 雨师在蓬草水泽间住了很久很久,她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为何在此处,记忆伊始的时候她便已经在这里了。 这片水泽广袤无际,虽说两岸也有几座小城,但据说这片水泽不祥,早年间落水死过不少人,因此便长年累月荒无人烟。 直到一天,水泽中出现了一位撑船的男子。 他撑着竹蒿,全身裹在厚厚的蓑衣中,踩着艘破旧小筏,眉目低垂沉默寡言。 起初,雨师仅仅是好奇,这水泽极宽,虽然并无湍流,但是水里藤蔓丛生,枯木横枝众多,船行其中阻碍重重。寻常船家都不愿来这里拉人,只有这男子每日任劳任怨地在两岸间来回。 他撑得极好,小筏虽破却灵转异常,总能在水泽中鱼儿般敏捷地让开危险的浮草藤蔓。 雨师偷偷藏在蒲蒿中观察了少年许久,日晒雨淋使得他皮肤黝黑,衣衫破旧,开缝处几乎能看见肌肉紧实的线条。 “他的眉毛太粗了,眼睛也不够有神。”雨师躺在云朵一样柔柔软的蒲草花上,自言自语地悄悄描绘男子的模样,“但是他撑船的样子认真极了,仿佛水中一石一草都是他的熟人,那神情真是迷死人了” 雨师一边想,一边笑得满面红霞,雪白的脚丫子娇羞地打在清澈见底的水泽中,溅起雀跃的水花,似乎都在为她欢喜。 “你说,他会喜欢我吗?”雨师捧起一只路过的小青蛙,凑近了问道。 小青蛙吓得鼓起腮帮子,无辜地憋出一声“呱” “我知道他会的。”雨师像是得到了答案,雀跃地跳起来,裙摆骤然得了风飞得忘乎所以,露出藕节般莹白的小腿。 这发丝中残留的精神力并不多,才堪堪窥探了个开头便已枯化成淡黄,东璜岚只得恋恋不舍地回过神来。 这个头发的主人是雨师啊,她好漂亮,这么好看难怪爹也喜欢…… 雨师本是执掌布雨的大妖,山灵魑魅本不谙七情,但少有人知,他们又是天生的情种。 所以爹爹是出门扮演船夫去了么,雨师视角里的男子面目模糊,她便只当是爹的假身份好了。 失去力气般,东璜岚生无可恋地睡进躺椅中,双手放于胸前,长吁短叹地感慨起来。 东璜家还没有娶姨娘的先例,按照祖训,但凡夫人育有子嗣就不可纳妾,如有违者,夫人可打断他的腿,关在院中直到醒悟为止。 都这样严苛的祖训了,爹爹还要顶风作案。 谁让是自家的爹爹呢,今年寿辰,就提前送个轮椅做礼物好了。 第二章 笙哥哥回来啦 七个昼夜后,这场旷日持久的大雨才逐渐退去。 阳光洒进临安,将整个小城笼罩在升腾起的缭绕云雾里,路上出来透气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各色的面孔都在阳光下被镀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 “夫人和公子们回来了!”晌午刚过,通报的声音就将这喜讯传进了内院。 赖床赖到天大亮,午后又幸福回炉的东璜岚咚得一声从床上跃起,胡乱踩着鞋就往外跑。 身边兀自熟睡的球球雪冷不丁被踩了一脚尾巴,嗷得夹住痛处蹿出门,一头撞在花架上。 心心念念的哥哥们和娘总算是回来了,东璜岚抱起头晕目眩的球球雪,一边连连道歉许诺烤鸡烤鸭烤肘子,一边激动地继续往院外走去。 “小姐,外衫!”一穿着鹅黄小裙的丫鬟急急追了出来,头上两个圆圆的发髻随着她的脚步一蹦一跳。要是被夫人发现小姐这样衣衫不整的莽撞模样,少不得又被训斥一番,还好追上了。 这外衫的设计极为繁复,里三扣外三结,急得东璜岚直跺脚。 “桂花酥,你看看这左边怎么多了一个系带。”“别动!你的鞭子被扎进衣带里了”两人越急越乱,好半天才勉强把这外衫穿好。 一道白色绒球已经风驰电掣地冲进了内院,轻盈一跃,熟练无比地扑向东璜岚,毛茸茸的大头毫不客气地磨磨蹭蹭。 刚刚才穿好的外衫瞬间长满白毛毛,衣襟都被扒拉开了。 一旁的球球雪被突如其来的绒球吓了一跳,折起耳朵刚要弓起腰身跟这个抢自己小主人的家伙干上一架,鼻子动了动,眼睛登时兴奋得溜圆。 是笙公子的坨坨雪回来了!它最好的玩伴! 自东璜先祖和妖族千百年前缔结契约以来,每当东璜家的孩子满月,妖族的长老便会送来一只小兽作为贺礼。 在这些孩子长大成人的典礼上,双生子会第一次学习和小兽一同作战,研习东璜氏独创的天行地势刀法,两人两兽列于阵前便能如盘古巨斧,势可擎天海,破山河。 这样强大的力量是东璜一族能够长治久安的真正保障。 虽然东璜岚只是个独生女,未来也学不会什么两人两兽的阵法,但在她满月的时候妖族长老仍然按照契约送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 彼时刚学会认字,东璜岚第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这只猫儿一般的小兽取了球球雪的名字。之后,热衷取名字的她又赖着最疼爱她的笙哥哥,给他那一只白狗狗样子的小兽取名坨坨雪。 还坨坨雪,怎么不直接叫雪坨坨好了。可怜那小家伙刚睁眼就从熊霸天变成了坨坨雪,闹了几天脾气。 “这家伙,怎得见了岚妹比我这正主还亲。”少年爽朗干净的声音之后,另一道低沉了好几度的声音也跟着传进了后院,“你自己惯她,这坨坨雪名字不都是她取的。” 东璜岚抬起头,就看见一对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孪生少年。这二人一前一后风姿猎猎,脸上明明还粉雕玉琢般孩子气,却已身长玉立,腰身松柏般挺拔。 先发声的少年眉眼弯弯地抱着把看起来十分古朴的剑,一脸的温和暖意,青色的穗子上吊着两颗刻有“青峦”二字的玉珠。 他手臂上象征着东璜家的银色麒麟纹中,金线绣着一个“笙”字,正是东璜家的二公子笙。 东璜笙的腰间轻晃晃的,竟是一只与东璜岚一般无二的铜铃。 看来这惯着妹妹的名声是实非虚了。 与他并肩而站的大公子东璜萧,相似的眉眼,却显得老陈很多。 他的脚边雄姿勃勃地站着一只形如老虎的小兽。说它还小是因为那黑玉一般的琉璃眼中流淌着还懵懂天真的水光,但若论身形,已是与寻常的老虎一般大小了。 那便是萧哥哥的黍虎了。 “哥哥”少女脸上的笑容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芙蓉花,梨涡里满满的都是开心,全然不顾自己的外衫在坨坨雪的磨蹭下已经松了系带。 一碗水端平,两个哥哥要一起喊。 “我才走几天,就越发不懂得规矩了。”院门外传来妇人的声音,虽然言辞严厉,却也分明带着几分宠溺。 “娘!”东璜岚放下明显还未亲热够的坨坨雪,乳燕归巢地扑向一只脚刚踏进内院的雍容妇人。 方才伺候穿衣的小丫头桂花酥在看到内院门下的衣摆黑底锦缎上那象征着雍州君氏的白泽纹案时,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掐着衣角不敢抬头。 整个雍州都知道这东璜夫人是君氏的小女儿,单一个兰字,从小就是个严肃性子,嫁到东璜家后更是以严厉闻名内院。 君夫人蹲下身,克制地抱了抱一月未见的女儿,便松开怀抱帮她整理起外衫来,“看看你这衣服穿得像什么样子,别人还当我们东璜家不会教女儿似的” 桂花酥听得君夫人提到自己帮小姐穿的外衫,脸色刷地白了。 完了完了,手板是跑不掉了,希望夫人心情好别罚月银就行。 她捏住裙摆的手紧张出了汗,在鹅黄的布面上留下湿漉漉的手印。 二公子东璜笙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趁夫人教育东璜岚的时间挪过身悄悄对桂花酥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回房里呆着吧。” 桂花酥听完如蒙大赦,一溜烟就缩回了房,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在心里感叹着,二公子果然是这府里最好的人。 大公子东璜萧斜瞥了一眼,一副东璜笙又多管什么闲事的表情,最终挑了挑眉毛,选择不与弟弟一般见识。 “娘,快和我说说雨师的事情呗,你们怎么找到她的?她跟着回来了嘛?” 姨娘来了她得去拜见一下啊,趁爹爹还没回来抢先搞好关系,以后日子还长呢。 面对女儿的炮语连珠,君夫人并没有回答。 她打好最后一个结,紧了紧系带,选择了一个最好的问题:“你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都做完了,不信你可以问秦木!”东璜岚见母亲转移话题,不乐意地撅起小嘴。 “苏嬷嬷,把岚儿的功课搬到我的房间去。”君夫人向着跟在身后的一名年长的嬷嬷道,站起身便准备离开,“雨师的事情让你哥哥讲给你听。” “娘……”东璜岚有些着急,还没来得及和娘告密,爹爹偷偷给娘种了青青草原呢。 娘还稀里糊涂地替爹爹夫人救美,一点防备都没有,她们难道不应该准备好忘情香,失魂散,毁容酒,尖叫茶,让雨师一进门就出丑失宠吗? 她这边还在干着急,君夫人已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道:“我有些累了,今年的家训集册已经派人送来了,新增了不少物证和补充,苏嬷嬷,取一份给岚儿送去。” 东璜岚见母亲明显兴致不高,只能睁着可怜巴巴的眼睛看向最疼她的笙哥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要听雨师地故事啊! 东璜笙风尘扑扑其实也有些倦,但看着妹妹的眼睛立刻就服了软,摸摸妹妹的头,“走,回屋,我慢慢讲给你听。” 说完他还不忘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东璜萧比划着让他先回去歇息。 东璜萧本也不打算承担讲故事这种不适合自己的责任,倒也乐得清闲。 在东璜岚身后几尺的阴影里,无声无息的站着个瘦长的人影,这会儿也轻巧地跃上屋檐,跟着东璜岚离开了。 是秦木。 东璜家家风虽然严苛,但对待下人却宽厚的很。听说平易近人的笙公子要讲雨师的故事,呼啦啦就来了一群想听故事的小丫头。 等东璜笙走到妹妹所住的小楼时,院子里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蒲垫,甚至连瓜果糕点也摆了满满一桌,足见这位笙公子在东璜府里的人气。 面对着一群托腮小丫头巴巴的眼神,东璜笙只喝了口茶便开始讲故事。 “这雨师甚是难寻,我们开始还料想着这样的大妖应是藏身在水泽边,谁知费了好大功夫,却是在一处宅院的柴房里寻到了她。你们猜她在那里做什么?”东璜笙讲故事的时候总喜欢让观众们也参与互动一下,好让大家都能跟上他的故事。 小丫头们的眼睛晶晶亮亮,跃跃欲试,却又想不明白这问题的关键。 每日劈柴有益身心健康?锻炼小臂使拜拜肉快乐拜拜? 还是东璜岚举手捧场,“我猜她是在等人,所以不愿离开,又怕被人发现,只能躲在柴房里。你想啊,这阴雨天气陈放的柴火都是湿的,所以柴房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有啥好猜的呀,肯定是爹爹把人姑娘丢在那里自己去了夏国,雨师多单纯一姨娘,只能在原地苦等啊。 还得自己的夫人和儿子们去救她,都是爹爹惹的祸。 听完东璜岚的分析,小丫头们茅塞顿开,纷纷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岚妹这段时间话本看得不少啊。其实你这么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们可知道这故事男主角是谁?” 雨师水泽江湖化灵而生,多为婀娜美人,她们能看上的多是才貌双全的少年才俊,是以除了“知情者”东璜岚,其他人都跃跃欲试地猜起来。 哪个小丫头不爱讨论这个,这本来就是夜夜熄灯后的第一话题好么。 “除了我们家两位公子,雍州的少年才俊,其一当然是岚小姐的表哥君臣泽了。”一名穿着绿色小衫的女孩眼睛里闪着桃花,一脸崇拜,“都说这位君公子最是俊朗,棋艺超绝不说,人也是谦谦君子。今年开春时刚满了十六,冠礼一过提亲的人就把他们家的门都敲破了,那一双灰棕色的眼睛啊,看一眼魂都会被勾走的。” “胡说,勾魂的都是鬼怪,怎么会好看。”桂花酥不乐意了,作为东璜岚屋里的贴身丫头,她总觉得自己的信息比别人都要准确。 “下棋下得好有什么用啊,都不是亲表哥,是他爹为了继承家业从乡下抱来的,我要是雨师,就要喜欢最富有的百里家的嫡公子,白玉作床金作马,神仙一样的日子好吗?” “咦,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爱好,可惜那百里足足也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十二岁的小少主你也下得了手啊。”东璜岚插嘴笑道,羞得那个小丫鬟直捂脸。 “说起来,那位百里家的公子,上次老爷寿辰还来过我们临安城呢。”桂花酥激动起来,看向东璜岚,“小姐当时还和他打了一架。” “桂花酥!”这回轮到东璜岚窘迫了,白玉一般的小脸红晕一路烧到耳朵尖。 不是我,我没有,我不知道。 “小姐我错了,是书里说打打骂骂终成爱,不打不骂不自在的。”桂花酥连忙吐了吐舌头,积极认错试图挽回局面,可惜越描越黑。 “诶,这事我知道,百里家的二姨娘还打趣说,一看两人就是有缘的,不打不相识,等岚妹长大办了笄礼要上门提亲呢。”东璜笙眉眼弯弯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妹妹,羞赧的小模样,水蜜桃般脸红红的,跟刚睁眼的小兽一样奶凶奶凶。 “谁要嫁给那个混世魔王!”东璜岚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再有机会和那个在她书里放虫子的少年比试比试,一定要叫秦木把他绑起来挠他脚心才解恨。 第三章 九国少年初露面 话说那些年东璜氏风光正盛,君宠正浓,东璜墨夷不仅早已有了笙,萧两位公子,更是打破了氏族中百年未得千金的记录,喜得小女。 人生得意之时,便借着三十岁寿辰大办宴席。 儿女绕膝,高朋满座,各家名门的公子更是济济一堂。 东璜墨夷一介从未入仕无官无爵的草民也能有如此排场,不就是仗着建国有功,老皇帝愿分一半江山的宠爱吗,一代天子一朝臣,这都过去多久了还能啃祖宗,雍州一群老鼻子朝臣嫉妒得上火长痘,一时将金银花的价格炒到堪比雀舌。 那日,爹爹和心智早熟的君氏小公子君辰泽一起推杯换盏,畅谈古今,兴起时还叫人搬了棋盘,准备黑兵白马地切磋切磋。 君辰泽一双深邃的灰棕色眼瞳通透明亮,一手棋更是风起云涌,很快引得那一桌被里三层外三层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君氏小公子早早声名鹊起,是那天宴会的焦点,不知多少命妇小姐偷偷留意,绣帕在他身边叠的比棋桌还高。 只可惜那年的东璜岚还太小,听不懂那么多之乎者也,也看不懂黑的白的一颗颗石头有什么好玩,连带着对那一桌人都兴趣乏乏。 反倒是司氏的小公子司空夜漂亮得像个精致的雪人一般,吸引了东璜岚的注意。 他整个寿宴上都像个娃娃般安静地端坐在席,灰白的头发披散着垂落身旁,肤白如玉,水蓝色的眼睛低垂着,偶尔抬起头看向窗外时琉璃一般剔透,却是一片寂然之色。 真是个好漂亮的小哥哥,眼睛和球球雪一样蓝,像书里文人墨客极尽辞藻描绘的大海。 方才不过四岁的东璜岚拿起自己最宝贝的布娃娃想去和他说话。 “你好,我叫东璜岚。”小小姑娘梨涡浅浅,甜甜的声音珠玉一般。 “司空夜。”那位好漂亮的小哥哥微微抬起头,眼睛却没有看向东璜岚。 “那我应该叫你司空哥哥还是司哥哥呀?”东璜岚奶声奶气地掰着指头,见漂亮的小哥哥不回答,又说道:“我有个布娃娃可以让给你玩。”说完,将手里的布娃娃递出,言笑晏晏,不怕生地直接坐在了司空夜身边的蒲团上,裙袖扬起清甜的奶香。 她着急亲近漂亮小哥哥,袖摆拂及桌台,落在毛桃果盘与茶盏之间。 司空夜在她下一个带起长袖将牵动果盘,将滚烫茶水泼向自己的动作之前,预见般伸手挪开了那盘桃果。 “咳咳。”他突然厉害地咳起来,事情发生得突然,他涨红了脸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还好吧。”东璜岚伸手就要去拍他的背,司空夜却似忌讳被触碰般,一侧身避开了,还用袖子将整张脸都遮掩起来。 “司二公子身子不爽,岚妹别去招惹他了。”比东璜岚大不了几岁的百里足足眨着同样漂亮的金色大眼睛,摇着个极奢华的小玉扇,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 “唔。”东璜岚委屈巴巴瘪了瘪小嘴,不知这雪花一样漂亮的小哥哥怎得这般体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岚妹妹,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快来看。”百里足足见东璜岚还依依不舍地看着咳得停不下来的司空夜,忽然从袖子里戏法一样变出了个雕花的漆木小盒。 “那,你多喝点热水。”犹豫了片刻,东璜岚把自己的菊花茶递给司空夜,又取了手绢递给他,这才一步两回头地被百里足足的礼物“勾引”走了。 “什么礼物啊?”东璜岚看向百里足足。 一半的心思在礼物身上,另一半,还在刚才漂亮的小哥哥身上。 这时,二叔所出的两位孪生表哥也跟了出来,大表哥东璜竹眼尖地看见了那个盒子,好笑地说道:“哟,什么好东西啊,怎么我们都没有,偏偏只有岚妹有礼物?” “这……”百里足足措不及防,直闹了个大红脸。 “就是我的礼物。”东璜岚一把接过盒子,不悦地看向表哥们。平日里二婶鲜少带着两位表哥过府来,因此东璜岚对他们也是陌生得紧。 “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玩意儿”东璜竹毕竟要大好几岁,身量又高,轻轻一挑便将盒子抢了过去。 东璜岚人小,跳起来也够不到表哥的手,只能看着东璜竹几经周折找到暗扣,磨磨蹭蹭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用柔软的锦缎铺了好几层,红锦上放着两只一般无二的铜铃铛。 “这铃铛倒是雕得特别。”东璜竹拎起一支细看,淡淡的昙花香气从中溢出。他端详了会儿,饶有意思地转头看向脸如火烧的百里足足,“百里公子这对昙音虫可是价值千金啊,不会是想和岚妹暗通款曲,音传千里吧?” 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就被说得如此不堪,百里足足金色的眼里恨不得能喷出火来,从来只有他欺负人,还没有哪家的公子敢给他百里少爷脸色看。 “污言秽语也敢于人前说,你脑子里的脏水溢出来了吗?” 倒是东璜岚尚且年幼,也听不懂那么多名词是何意思,但礼物就是礼物,既然有两只,当然是要和笙哥哥分享了,当即仰起头说道:“两只都是我的。” “你个小姑娘要这东西暴殄天物,不如都送给我们,改明儿我再给你个布娃娃,就当和你换。”东璜竹不依不饶地说道。 “还给她。”这时,从屋内走出一位姿容华贵,举止得体的妇人,正是两位表哥的母亲,东璜岚的二婶。 东璜竹一听是自己母亲的声音,眼角抽了抽,手中立刻将铜铃放入盒中盖好,收起戏谑的表情,递回给东璜岚。 “是竹儿无理,我代他赔个不是。”二婶的声音冷冰冰的,说完便转身走回了屋,两位表哥们也跟着一前一后不发一言地走了回去。 愣了愣,东璜岚抱着盒子对百里足足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转头就一路小跑回屋找笙哥哥分享礼物去了。 留下百里足足气恼地站在原地。 总觉得,并没有成功给那个没良心的小姑娘留下什么印象。 好一番捶胸顿足,让百里足足想出了个自认为精妙绝伦的主意:把自己的收藏-一盒宝贝虫子送给她! 于是,当寿宴结束东璜岚回屋时,发现自己的小书桌上,被活生生地抖着满身的毛刺爬出千万条黏糊糊的路径。 “啊!” 东璜岚吓得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出了屋,从此便在心里将百里足足与书里的混蛋魔王打上了等号,连续和已经回到阳城的百里足足飞鹤怒传吵架信。 真爱生命,远离百里足足。 东璜笙见妹妹想的出了神,笑着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依岚妹的意见,是司空夜更好呢,还是君辰泽比较好?”东璜笙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八卦妹妹的机会,虽说妹妹还是个十岁的娃娃,但童言无忌才是真情流露。 若是真有哪家的公子能入了妹妹的眼,往后有的是机会多接触接触,何况他知道如今家族危如累卵,爹娘对妹妹也不是没有打算,总还是得找个知根底又相熟的才好。 “我才看不上他们呢,无趣。”说完,东璜岚额外哼了一声表示这些个名门贵子自己都看不上。 但是话说回来,在提起那个娃娃一样漂亮得完美无瑕的司空夜时,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娃娃公子蓝色的眼睛是真好看啊。 “那可难了,这偌大的雍州还没个妹妹能看上的公子了。”东璜笙操心地叹了口气,但到底是个爱笑的少年,叹气的样子都是眉眼带笑,和和气气的。 “笙哥哥你跑题了,我们还在讨论雨师爱上的那个男子呢。”东璜岚将话题拉回到这次故事的主题,“雨师通常喜欢眉清目秀的俊公子,却不一定要出身大家氏族啊。” “我听嬷嬷们说,雨师喜好吟诗作对,大多都喜欢文采斐然的书生,我猜说不定是个还没入仕的赶考书生。”另一个姑娘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意见。 “雍州学仕风流,要是算上这许多的文人墨客,我们可猜不到了。”东璜岚小嘴一撇,挪到哥哥旁边撒起娇来,“笙哥哥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 快告诉我们那个人就是爹爹啊,快说快说。 这种事情不能一个人承受啊,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是啊是啊”一众小丫头连声附和起来。 “好啦,我接着说便是。其实刚才大家已经很接近了,这位男子嘛,人称鬼公的大学士鬼云山。” 鬼公!那不应该是个刻板的老叔叔么,就那种面无表情古板无趣的,埋头书案又秃又丑的老学士啊。 他怎么比得过爹爹,笙哥哥不会搞错了吧。 “岚妹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们这次遇到的不会是个眼神不好的雨师吧。” …… 东璜笙惊讶了一会儿才跟上妹妹的思路。 “你肯定没好好看家训。” 东璜家训包罗万物,上到历史细证,下到时事民俗,如果他没记错,鬼公那篇应该就在妹妹这次的作业中。 要求背诵全文。 “啊……” “我现在讲给你听,可记好了。” 话说这鬼公今年也不过弱冠之年,但所作千里江山的驳书朝野轰动。不久前殿前面圣,此人竟提出违背所有帝王一统天下雄心壮志的分州而治论,主张各地区因地制宜,可进行律法调整,而朝堂仍享有最高辖制的权利,却不再事必躬亲。减少朝臣的数量,兴百行,励商举,使才子学士择良木而栖,不再只有入帝都为仕的一条路。 东璜笙一字不差地将家训记述信手拈来,文辞生僻,一些听得有些不知所以的小丫头已经有些走神了。 只有东璜岚还在认真地听讲,眼中似有向往之色,感叹道,“这位鬼公胆魄了得,若是真能施行,我们临安城是不是就可以允许妖族在本城栖息了。” “雍帝倒是不置可否,朝臣却炸了锅,骂他妖言惑众。甚至惊动了辰阳宗主,拄着拐杖上朝谏请雍帝将鬼公流放千里,永不可入阳城。”东璜笙模仿老宗主颤颤巍巍的样子十分好笑,在这群小丫头的心里老宗主大概就是这样暴躁的老头。 “那鬼公真的被流放了么?”东璜岚好奇地追问道。 “本是这么判罚的,但是也就在临流放前,忽然下起大雨。咱们临安距离帝都阳城少说也有百里,牵连到这儿都下的不小,阳城的雨势可想而知,这流放也就耽搁下来。父亲虽然正出访北夏,消息却更快。接到他的飞鹤传信,我们才得知这雨有些蹊跷,连夜母亲便带我们出发。” 爹爹书房里的发束原来是影卫们收集到的证据么? 吐吐舌头,东璜岚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起初因为并不知道雨师确切的位置耽误了不少时间,最后还是君辰泽写来长信将君家调查到的事情始末详细告知,我们才转向阳城查访,果然在鬼公府里找到了雨师。” 说到这里,东璜笙慢了下来,喝了口茶继续道,“那景象甚是惨烈,雨师为了持续降雨透支自己的法力,已经奄奄一息,双眼……,手臂上都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而用发簪划出的伤口。” 这样血腥的场景当然不适合这群小丫头,东璜笙便没有再说下去。 故事到这里虽然好像结束了,但大家总觉得好像没有听完,连连发问。 “天啊,这雨师一定很爱他吧。” “这位鬼公是哪里人啊,第一次听说这个姓氏。” “透支法力难道是为了延迟鬼公的流放么,可是雨停了该流放还是躲不掉啊?” “那雨师后来怎么样了啊,公子心地善良一定会倾力救她的,对不对?” 这个故事有些难过,东璜岚又想起那个雨师的片段,他们明明相逢在无忧无虑的水泽,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惨烈结尾。 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扬起脸来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算下上一年半载的雨,鬼公还是会被流放,雨师此举完全没有必要。” 顿了顿,在哥哥鼓励的眼神下,东璜岚继续说道,“而且,辰阳宗的宗主闭关已有三年五载,此次倘若不是有鬼公这样一呼百应的大学者带着和他们完全对立的政见出现,也不会离开封地莲花台。我觉得这件事情或许和辰阳宗有关。” “岚妹冰雪聪明,正是这个道理。可惜这次我们太慢了。找到时那雨师已经药石无医,为避免暴露行踪,只得毁去她的行迹便匆匆回来了。”东璜笙宠溺地笑着摸摸妹妹的头顶,只字不提他们这一路上隐藏踪迹,风餐露宿的辛苦。 他的掌心老茧上又叠了斑驳的伤痕,但他只担心自己手脏,湿布上擦了好几个来回才剥了个橘子递给妹妹。 第四章 偷听墙角做噩梦 这时,君夫人身边的丫头掐着点儿走了进来,“公子,夫人叫您讲完了就回房歇着,酉时去夫人房里用膳。” 故事没讲完,但看样子不仅笙哥哥不愿多说,娘似乎也刻意着人打断。 听罢,东璜岚只得不舍地站起身送哥哥出门,暗暗腹诽了一番掐点限时,总让自己不能尽兴的君夫人。 再怎么不乐意,里里外外都是娘亲做主。 一屋子的小丫头们也起身散了去,留下东璜岚坐在小阁楼里思来想去。 哥哥故事的后面有什么不愿讲完,按照母亲的性格,绝不可能放任一件事情没有查清就此了结……对了,晚膳,晚上母亲只叫了哥哥去她屋里,一定有秘密。 她心里一紧,又有些害怕起来。 这次他们出门时间那么长了雨才停,又是去了阳城,那不是在辰阳宗眼皮子下面么。 心跳突突快了几拍。 万一…… 东璜岚一念及此,便再也坐不住了,立马让桂花酥搬来了梯子,轻车熟路地爬上了秦木隐身的屋檐。 哥哥和娘亲不肯说,但是她可以去听呀,有秦木在,这府里就没有她东璜岚不能“偷偷”去的地方。 秦木开口想拒绝,但面对着振振有词的东璜岚他毫无办法,只能施展影舞术,悄无声息地带着东璜岚潜行进了君夫人的院子-清芷榭。 两人蹑手蹑脚地藏在屋后的丁香花丛中,贴着窗户大气不敢出。 “此次雨师的事情我们太慢,墨夷来信,恐怕雍帝和辰阳宗主那边已经警觉了。”君夫人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出情绪。 东璜墨夷正是东璜家的家主,东璜岚三兄妹的父亲。 “父亲来信,说明雨师的事情已经暴露,不知已经牵扯多深。”东璜萧素来沉稳,声音里也多少有些焦急。 事情败露?这么严重么? 在辰阳宗眼皮子下面救一个妖族,要是被拿住把柄,皇亲也是要抄家的。 况且,谁不知道辰阳宗势力越来越大,东璜府虽偏居一隅,但早年爹爹广交良将群儒惹人妒忌,怕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 窗外偷听的东璜岚定力不足,手指一抖险些就要戳破薄如蝉翼的窗纸。 虽然稳住了身形,腰间的铜铃却不小心磕在了秦木的腰剑上,还好秦木眼疾手快才止住了晃荡。 同一时间,屋里东璜笙的腰间铜铃也回应般动了动,还未及发出声响,便被主人一把握住了。 片刻,东璜笙松开手,若有似无地看了眼窗边,便似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一样,继续投入到会谈中。 东璜氏的高祖当年拒绝了高阳氏同理天下的邀约,只求了长安岭作为封地,就是为了守住这片妖族最后的家园。 数百年来小心经营,除却为了保护散落在外的妖族,不得不低调出行,东璜氏几乎像这大陆的影子一样谨守着这个秘密。 世代困在临安城,永不出仕,这其中舍弃了多少雄心壮志无人可知。 东璜笙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思忖是否应该在此刻对雨师的事情追根究底,“雨师耗尽生命施法降雨与辰阳宗有关,很可能是故意暴露引起注意的,究其原因,或许仍在狱中的鬼云山会知道一二。” “你们二叔的两个儿子已经潜入帝都,除了鬼云山,他们还会去一趟辰阳宗的莲花台。鬼云山如果是为了引出闭关的辰阳宗主,很可能目标就是莲花台。”君夫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好一会儿才接道,“既然我们还在暗处,就有扭转局势的机会。” 东璜岚的两位哥哥显然对于安排表哥们去调查的指令感到不满,少年们的眉头皱起。君夫人看在眼里,觉得既欣慰又好笑,“你们俩现在的任务,就是养精蓄锐,帮我看管好你们妹妹的功课。” 这次东璜岚被点了名,秦木也跟着一激灵,两人忙灰溜溜地原路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回到屋里,早早爬上床的东璜岚打开苏嬷嬷新送来的书册,果然,雨师的故事后边,有一朵压制成标本的白色莲花。 虽然已经是干花了,却仍旧可以想象到它盛开时的娇美纯洁。 秦氏影舞者们虽然大多都是和秦木一样自小习武,但听说族中也有心灵手巧的人,名为盘丝者,能够将影卫们收集到的蛛丝马迹都收集起来,穿钉成册。 自己上次在爹爹书房找到的发丝也是这样由盘丝者制作的“证物”,往往都是精神力极强之物。上次自己看见的幻境,应当就是这些“证物”的特殊之处了。 自从知道雨师不是爹爹的情人后,她便可以开心地啃瓜看故事了,不知道这朵白莲有没有足够的精神力,能够告诉她一段新的剧情呢。 怀着憧憬和好奇,东璜岚深吸一口气,手指间触碰上了那枯萎的莲瓣: 翻了好多书,终于让雨师找到了一句千古流传的钟情邂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雨师踌躇了好些天,又计划了好些天,这才铆足了劲儿要制造一个自己觉得惊为天才的,让那男子对自己一见钟情的完美方案。 那一天,雨师激动得一宿无眠,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早晨的时候,顶着两个黑眼圈和一头为了将蓝粉染成黑色,结果干枯得乱如蓬草的头发站在水边抓狂,这一开始就完全违背了要美美地,饱满地,充满喜悦地睡到自然醒的计划啊。 正当她泄气地一脚将一块石子踢入水中时,早就准备好的河童掐着点儿制造好了雾气,水泽上顿时白茫茫一片。 这雾也太大了吧,伸手不见五指,鬼才会在这么大雾的时候撑船渡水呢。雨师简直想亲自马上去揪着那河童的耳朵叫来问话。 但是下一个行动的莲花妖也已经按照计划将催生出的数百朵白莲推入水中,虽然雾气太大已经完全看不见莲花的点缀了。莲花妖这边也慌了神,生怕误了事会被雨师的暴脾气波及,忙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下子生出千朵莲花送入水泽中去。 依照算了又算的时间,那男子此刻应该已经准时撑了小船准备到对岸接渡水的客人了。可惜此时的雾大到令人发指,雨师满眼白芒什么也瞧不见,只得像个点燃的炮仗在水泽里跳脚。 “前面可是有人?”男子的声音穿透浓雾而来。 “啊。”雨师吓得叫起来,等声音出口立刻捂住嘴巴,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说好的温柔娴静呢,这一嗓子简直嚎出了灵魂好吗。 “可是吓着姑娘了,真是不好意思,雾太大了。”那声音越来越近,雨师也越来越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双眼无神,但是脸红得像涂了鸡血。 这时河童已经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慌忙施法驱散。 于是雨师就这么突然地,毫无准备地丧失了掩护。 失魂落魄,满头乱发地,忽然清晰无比的出现在男子的视线里。 说好的朦胧呢,说好的意境呢? “啊”反应过来的雨师急中生智,立刻就用袖子掩面做娇羞欲泣的模样,谁知哭声到了嘴边却尴尬地像是鸭子的笑声一般,“嘎唔……嘎。” 还好那男子应当是走南闯北练就了良好的心理素质,见到鬼一样的女子站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莲花中还能保持冷静,甚至毫不畏惧地伸手相助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水里凉,上来再说吧。” “啊,好。”雨师一口答应,不等男子将船靠近些便豪迈地一抬脚跃上了船,本以为英姿勃发的出场却因为用力过猛,直直一头撞上了男子的前额,一人一妖同时闷哼一声倒退一步。 这是什么奇葩的相遇。 夜里东璜岚翻来覆去回味雨师的故事到半夜,一直到烛火燃尽。 一直到睡着她也没能踏实休息,依稀中似乎梦见一个长着蓝粉色长发的婴孩坐在一个竹篓里哭天抢地,而当自己想伸手去安慰他,却从孩童的背后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黄色蛇眼,一眨也不眨看着自己。 那是什么!! 一头坐起的东璜岚满背薄汗。 被巨大眼睛盯得浑身发麻的她缓了缓,意识才渐渐回到熟悉的卧房。 还好是噩梦一场。 这可好,惊醒过来又是好一番辗转反侧。 她安慰自己,明天晚一点起床,补个觉就当什么也没梦见。 月色照不进的竹海幽篁里,秦木一袭融于黑暗黑衣静立其中,清俊秀气的脸上黑瞳灿若星辰。 “东璜家主有令,秦氏盘丝者皆尽蛰伏,三娘已去了南唐。”他对面什么也看不清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声音说道,“雍州十一间秦楼舞馆,我们的人都撤出来了,三娘说,时机到时将会有人将一枚信物转交与你,彼时,还望秦木兄能重振影舞者。” 那人说完便鬼魅般消失在黑夜里,无迹可寻。 秦木无声地冲他消失的方向恭身一揖,转身向东璜岚的小楼飞掠而去。 第五章 人间最暖笙哥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清早,东璜岚就被苏嬷嬷给叫了起来。 已经习惯睡到自然醒的东璜岚眼皮子直打架,先是狠狠闹了一番起床气,再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地被桂花酥架起来洗漱。 直到端端正正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都还在哈欠连天。 “夫人说,岚姑娘的功课她都看过了,十页里就有九页是滥竽充数。”苏嬷嬷调高了嗓门,模仿君夫人的语气说道:“本是为了姑娘自己的学问,这么敷衍了事是给谁看。” 东璜岚一听到苏嬷嬷的音调就知道坏事了,顿时瞌睡虫都被吓得跑光,侧眼身后瞥了瞥大气不敢出的桂花酥,心里叫苦连天。 平时若是被训话,好歹可以搬爹爹来当救兵,再不济桂花酥也能熟练地请来两位哥哥求情。 但当下这情景,已然来不及,怕是下一句就是抄家训了吧。 “夫人吩咐,既然岚姑娘抄家训是长不了记性,从今天开始便去和公子们一起去夫子的的学堂上课吧。月末的考核若是不及格,又或者是夫人收到夫子告状,姑娘下个月便要每日去夫人房里学习。”苏嬷嬷面无表情讲完,东璜岚的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 真是悔不当初啊,早知道认真做完功课哪里又用得着每日早起去上那个苦瓜脸夫子的课。 “姑娘既然已经梳妆妥当了,这便随我去学堂报道吧。” 这么早? 不吃个早饭再去么? “姑娘还等什么,馍馍和鸡蛋已经准备带着路上吃了。” 唔…… 娘还真是,把所有的借口都想到了啊。 东璜家的学堂设在靠近长安岭的一座山上,山名为琴,因环山下琴声可有回荡不绝的空灵尾音而得名。虽没有高耸入云的气魄,倒也云雾缭绕,仙风道骨。 东璜家世代双生,理论上应当子孙繁茂,但在东璜岚爷爷带一代时不知何故,整个宗族折损大半,叔公又独身终老。 到了这一代,父亲和二叔又都只娶了一房夫人,人丁倒比不得那些大家氏族兴旺延绵。 因而,当前书院里除了东璜笙和东璜萧二位公子,只有外家的十余个少年,以及君家偶尔会来补课的小姐君华。 这位君华小姐是君家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的君华高傲得像个孔雀。 东璜岚之前从未来过学堂,因此也只与她逢年过节几面之缘,所有关于她眼高于顶,不好相处的谣言都是从两位哥哥那里听来的。 “桂花酥,你说,我这么笨,别人是过目不忘,我是把书吃了也转头就忘,呼,会不会一上山就抢了倒数第一的位置。” 东璜岚才走到半山腰就累了个半死,说什么都不肯往上爬了。 桂花酥在一旁也是气喘吁吁,拿着午饭食箱的手都不住颤抖。 “不会的,我听说,君华姑娘上了这么久的学,还一篇文都读不全呢,不怕不怕。” “那我,就算倒数第二了?” “嗯,小姐你努努力应该是没问题的。”桂花酥认真地算了算,胸有成竹地回答。 哎,保住倒数第二都成了追求了。 “不行了,这山也太难爬了。”东璜岚从桂花酥手中接过丝帕擦了擦额角的汗,“一个书院,也不知道建那么高做什么,这么长的路得少睡多久才能不迟到啊。” “是啊,也不知道二位公子每日是怎么上去的。”桂花酥放下食箱,拄着膝盖直叹气。 “他们再怎么都是十二岁之后才去学堂的,腿长啊,我才十岁!”东璜岚提起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出来,两个哥哥在她这个年纪还不都是人嫌狗厌的淘气包,每天上蹿下跳地捉弄人,几个小兽都不爱和他们玩。 但君夫人都是小惩大戒,至少从未要他们抄过那劳什子家训。 更不用说背着饭食箱,早起去学堂。 眼看着这么磨蹭下去是到不了书院了,原本藏身在暗处的秦木按捺不住走了上来,一手接过桂花酥的食箱,背对着东璜岚半蹲下去,“我背你”。 “啊,那不好……”桂花酥下意识就要替东璜岚拒绝。 在君夫人的强势压力下,桂花酥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总担心君夫人又会找到理由教训姑娘。以及,惩罚自己。 “好啊,那到书院前百米就好。”东璜岚想都不想就跳起来一口答应,生怕秦木反悔。 可手臂才刚刚换上少年的肩颈,东璜岚又缩了下来,看看少年并不太宽厚的脊背,他身量已纤长,但单薄的黑衣下紧实的肌肉又让他显得有些清瘦单薄。 东璜岚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转身就自己走向了上山的步道,一边还恶狠狠地说,“我觉得我可以,不能让她们小瞧了去。” 剩下桂花酥和秦木不知所以地凌乱在风中。 就这样,入了琴山书院,在大家的注目礼下,东璜岚鼓着腮帮子气势汹汹地带着桂花酥落座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直到一屁股坐在蒲垫上,东璜岚才放松下来,汗水涔涔已经将额前的毛茸茸的碎发糊成一缕一缕地贴在一起,红扑扑的小脸倒显得分外精神。 东璜笙担忧地看过来,忙让小童将他和东璜萧的两块锦帕递过去,顺带还捎夹了个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笔锋飘逸的字迹写着,“你们垫在背上,仔细着凉。” 桂花酥心里连连佩服东璜笙的细心,方才光顾着给姑娘擦额前的汗,倒是忘记里衣若湿了才是最容易受风感冒的。 帮姑娘垫好了,才发现手里还余了一块锦帕,桂花酥觉得自己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笙公子如温暖春阳,总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关心,守护着他身边的所有人。 哪怕是自己这样卑微的小仆。 此时夫子的涩涩地声音打断了桂花酥正在酝酿中的情绪,“岚姑娘迟到了,念在第一次上课,罚抄家训五遍,下学时绕着书院跑三圈。” 听完,东璜岚差点一头倒下去,怎么到哪都要抄家训!而且这爬山不算,还要罚跑步!自己才不过十岁而已,连开智的年龄都没到,而且,今天迟到怎么能怪自己呢,明明是苏嬷嬷唠叨得太久了耽误时间啊。 等爹爹回来,她要告状去! 可是……好像爹爹在娘面前毫无话语权啊,娘身边的嬷嬷,可能他也没辙。 哎,命好苦,好难啊! 此时,坐在左后方的东璜萧抿着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看起来冷肃得像个老道士。 二公子东璜笙此时刚好看过来,两个孪生兄弟的眼神撞在一起,彼此心事一目了然,齐齐皱了眉头。 以往君夫人虽然对东璜岚的功课看的紧,却从未认真地苛求她勤学上进。承袭了君家血脉的孩子虽资质聪颖,开智却较晚,少时身体也较为羸弱,待年满十二,方能过目不忘,体质渐好。 兄弟二人也是在屋里养到十二岁才入学堂,师学武艺。 而东璜岚不过刚满十岁,家训背不下来便罚抄,每日自行上山入书院,稍微迟到些就罚得如此重。 娘,是在担心东璜氏危如累卵,无法荫蔽她长大么? 这是一趟历史课,夫子在台上慷慨激昂:“话说盘古天地初开,大陆上有巫,妖两大神族,也有如人族和修罗这样十分弱小的种族,过着风雨飘摇,食不果腹的生活……” 东璜岚:“呼……呼……”,枕着手臂侧着头睡着了。 夫子一眼就看到了这个新学生,声音提高了八度,“岚姑娘,回答一下老夫,巫妖两族的大战因而而起?” 东璜岚骤然被叫醒,睡眼惺忪一脸迷茫。 夫子横眉冷竖,手里的书嚯得砸在台上,“这个问题我在课堂上讲过很多次了,岚姑娘这是故意和老夫做对?” 东璜岚一听夫子的口气,立刻知趣,眼观鼻鼻观心。 夫子无奈地抬了抬重的眼袋,“罚,抄家训三遍。” 噗嗤,这么严肃而悲惨的场景竟然有前排的姑娘笑出声。东璜岚做足了气势扫过去,只见第一排坐了一位束着长发的戎装少女,眉峰高高地挑起,俏丽的双眸毫不掩饰地张扬着笑意,这般骄狂除了舅舅家十六岁的君华还能有谁。 “夫子,岚姑娘先前还有迟到的五遍家训要抄,这加起来八遍她怎么抄的完。”君华故意在这里顿了顿,“夫子的戒尺……” “下学后来我这里领十个手板。”夫子立刻会意。 “君华姐姐上次学堂里睡了一下午,也只是去院里罚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吧,怎的到了我这里,打个瞌睡就成了十个手板?”东璜岚家训背不下来,但有关这位小姐的事迹却能倒背如流。 眼看君华变了脸色,袖中拳头捏紧,东璜岚又慢吞吞地继续说道:“姐姐是武学奇才,一个能打我百个,夫子念她练功辛苦当然也就罚得轻些,我嘛就领个一遍家训练练手力好了。” 这番话滴水不漏,君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明明就是说她故意为难,却又好像在夸她。 夫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君氏位高权重不说,东璜氏虽日薄西山他也是惹不起的,只能打了个哈哈这事就算过去了。 “咕”夜里,抄家训抄到三更的东璜岚肚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似乎在抱怨自己熬到这个时候已经空扁扁了。 东璜岚正准备叫人送盘点心来,却发现已经夜深了,一旁掌灯的桂花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坠入了梦乡,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东皇岚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伸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脚边跟着个不知道啥时候醒来的球球雪。 小兽的眼神明亮,尤其是夜里的月光一照,晶莹剔透得要发光似的。 球球雪伸出舌头,一脸憨像。 东璜岚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它的下巴,“口水都要滴下来了,你也是饿了吧” 球球雪一听,点点头,兴奋地又绕着东璜岚跑了三圈,尾巴快摇断了。 “嘘”东璜岚急忙捂住球球雪正准备叫嚷的嘴巴,这大半夜的被发现还得白白挨母亲一顿责骂。 一人一兽像小贼一样偷偷摸进了膳房。 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东璜岚一边凭着记忆悉悉嗦嗦地摸火折子,一边思考这会儿还能找到什么吃食。 这时,一个毛茸茸的头蹭了过来,将一个火折子叼放到东璜岚的手边。 东璜岚心下恍然,虽然人不能夜视,但不代表小兽不能啊,正准备开心地点燃厨台边的烛火,忽然想起球球雪被自己交代在屋外望风,并没有跟进来,那么刚才给自己送火折子的是? 一念至此,东璜岚顿时汗毛倒立,正要叫人,鼻尖忽然传来一股桃花糕甜丝丝的香气。 随即,她被从身后揽入一个又香又暖的怀抱。 抱她的人将她手里的火折子拿走,那手骨节纤长,掌上有着厚厚的茧。 一盏烛火乍然亮起。 “笙哥哥?” “是我,岚妹可是饿了?”果然是东璜笙,那么适才送火折子的必定是坨坨雪无疑了。 “饿,好饿好饿。” “哦?可惜今日膳房里并无存放的食物。”东璜笙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 “啊,连个馒头也没有了么?”东璜岚垂头丧气起来,饿扁的肚子偏巧此时抗议一般的叫了一声。 “你啊。”东璜笙笑语里满是宠溺,捏了捏妹妹粉粉嫩嫩的小脸,“去外面帮我看着点人,一会儿做好了叫你。” 东璜岚从小是个小馋猫,君夫人管的严从不惯着她的吃食。 从咿呀学语开始,每每她馋了饿了就知道要挂在哥哥的腿上讨食吃。 东璜笙的厨艺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从糖丝米酥到甜水面,松木烤鸭一应娴熟。 “笙哥哥我来帮你吧。” “别了,上次你就把头发燎了,害我也被娘罚了十个大手板。”东璜笙连连摆手,不由分说地将自高奋勇的东璜岚推出了膳房,“你无聊可以去看着两个小家伙。” 此刻坨坨雪和球球雪正在亲热地追打,一会儿蹭蹭头,一会儿又扑倒在地上。。 屋外青懒懒的月光洒在两只雪白得不相上下的小兽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出狰狞的凶兽模样。 东璜岚托着下巴并排坐在秦木的身侧,满脑子在想像坨坨雪和球球雪长大的模样。 妖族送来的小家伙都是专门饲养的妖兽,长大后虽飞禽走兽各不相同,佼佼者或可摧枯拉朽,抵御万军。 历代的双生子也都依靠家传武学天行地势刀与妖兽共同作战,据说雍州开国时先祖就曾在与北夏的大战中一战封神。 东璜岚是世代双生子中的例外,君夫人生下她时,妖族长老都亲自来看望这东璜家唯一的一个女孩儿,也是唯一并非双生的孩子。 球球雪也是那会儿开始就跟着她了,东璜岚倒没想过要一只勇猛无比的小伙伴,球球雪一直这样可爱的包子脸就很完美。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以往孪生兄弟的小兽间都会格外亲近一些,但是坨坨雪却似乎只和球球雪亲近,对东璜萧的黍虎却不理不睬。 “面好了。” 不一会儿,小厨房里肉丝面的香味就顺着门缝溜了出来。 “来了来了。” 东璜岚提着小裙子一溜烟往厨房里钻,好饿好饿,闻到香味更是一刻也不想等了。 “啊啊啊,好烫。”好一会儿东璜岚才吐吐舌头,停下给嘴巴扇风的小手,耷拉着脑袋坐回到面碗前。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就这样摆在眼前却不能吃,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傻瓜。”东璜笙眉眼带笑地伸手将妹妹嘴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又推了剩下的一大碗面到秦木面前。 “给你也煮了碗,不多,一起吃吧。” 秦木愣了愣,那碗里几乎都是肉。 影舞者平日吃食严苛,东璜笙心细如发显然是考虑过的。 再推辞就不合适了。 于是秦木点点头,生疏地拿起碗筷。 “今夜月色极美,不如我们去檐上一边赏月一边吃可好?” 看出秦木的拘谨,东璜笙便提议大家一起坐到屋檐上吃。 一月清如水,星辰满天不失为一番好景色。 这个提议东璜岚举双手双脚赞成,三人便各自凭本事爬上屋檐。 除了东璜岚搬了梯子,其余二人都是轻盈一跃就舒服地坐在了檐上。看得东璜岚好生羡慕,只能期待自己快快满了十二岁,身体底子好些便能像哥哥那样习武了。 第六章 一只鹤掉下来 抄家训的日子总是漫长,抄家训外加还要完成夫子作业的日子就更加漫长。 漫漫长日,唯有用毛笔投壶能勉强消磨悲惨的心境,根据苏嬷嬷这段时间的统计,这些天东璜岚所用废的毛笔比往日里大涨了五倍。 这日傍晚,东璜岚又在屋里恶狠狠地抄家训,笔力透过宣纸,在毡垫上留下层层叠叠的墨痕。 “小姐!”桂花酥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进小院,“咚”的一声磕在门檐上,立时疼得没了声儿。 东璜岚忙放下毛笔跑到门口便要扶起桂花酥,“撞到哪里了,要紧么?” “是,哎哟,方才有只受伤的鹤直直落进了夫人的院子,翅膀上上还插着箭矢。”桂花酥惊魂未定地回道,“不会是有人要攻打我们府了吧。” 东璜岚心里顿时收紧,鹤乃是东璜家传急信所用,可日行千里,又极为灵性,寻常人别说射中,连鹤影只怕都难以看清楚。如今就这么跌落进院子,怕是不好。 攻打当然不现实,借传信的鹤,当然是传威慑之信。 像是印证了什么,此时,苏嬷嬷也走了进来,“夫人请小姐去书房。” 东璜岚点点头,心事重重地向君夫人居住的清芷榭走去。 还没到清芷榭,东璜岚就遇到了神情严肃,正准备离开的两位哥哥,尤其是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东璜萧,面色冷得要结了霜。 “笙哥哥,萧哥哥。”东璜岚乖巧有礼貌地叫哥哥,声音甜甜的带着点奶音。 东璜萧微微点头算是回礼,似乎想说什么,与身后的弟弟目光交错了一瞬,便先行离开了。 走在他之后的东璜笙收到眼神,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轻轻走到妹妹身边俯身问道,“家训十册,你能背下来多少?” 东璜岚睁大了眼睛,小脸忽得涨红,尴尬地低下头,小声老实地回答,“粗略能记得的约莫十数之一,若论背诵,那可能……不足百行。” 东璜岚越想越自卑,两位哥哥都能过目不忘,十四岁便双双在书学与武艺上入了学者境,更是轻松便可倒背家里的藏书。 “没关系,我和你萧哥哥也是十二岁之后才逐渐开智的,这事儿急不来。”东璜笙骨节分明的手扶上妹妹稚嫩的肩膀,从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待会儿母亲若问起你的功课,直言便罢,不过今日夫子来找母亲时似乎对你多有褒奖,那些个背不下来的也不必强求。” 东璜岚委屈巴巴地瘪着嘴问:“娘为什么对我尤其严苛?我手都抄酸了。” 东璜笙顿了顿,少年清澈的眼底腾起一层薄雾,令人看不清情绪,“如今……母亲也是心急,你要理解她。” “岚儿。” 兄妹二人没有注意到,此时,君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们身后。 她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捏了捏东璜岚泫然欲泣的小脸,说道:“你可知道夫子对你的评价?” “资……质平庸?” “错,是个惫懒贪睡又贪吃的好孩子。”君夫人的眼角已经有了些许的纹路,左边的鬓角上甚至也露出一根没有仔细藏好的霜发,“聪颖的好孩子。” 东璜岚看着那根白发出了神,完全没有听见夫子竟然夸奖了她,只一心在想,娘自从雨师的事情之后看上去老了许多。 娘才三十有四,就有白发了…… 可……自己这么弱,距离能帮娘亲和哥哥们分忧还有好远好远。 不仅帮不到,还总惹娘生气。 东璜岚越想越难过,忽然一头扎进君夫人的怀里,眼泪不争气地湿了娘亲的裙摆。 “这是怎么?”君夫人连忙抱住低声啜泣的女儿,一旁的东璜笙和听到哭声赶忙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秦木面面相觑。 哭了好一会儿,东璜笙才在君夫人的裙摆上抹干净了鼻涕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娘,雨师的事情是不是牵扯出我们了?” 东璜笙的瞳孔 君夫人极轻地叹了口气,摸着女儿稚嫩的脸,擦干上面残留的泪痕,柔声道,“有爹娘和哥哥们在,岚儿不用担心。” “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东璜岚皱了眉头,气呼呼的小脸却明明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那只受伤的鹤是替表哥们送的信么,信上说了什么?” “岚妹如何得知信从何来?”东璜笙问道。 “我猜的。”东璜岚老老实实地回答哥哥。 君夫人显然有些惊讶,看来夫子的判断没有错,小女儿的确资质聪颖,极具灵性,又是个刨根问底的孩子。 既然此事是不可能瞒过她了,不如以引导的方式告知一二。 思索片刻,君夫人便将适才与两位公子的议事内容择选部分讲给女儿听,“岚儿猜的没错,鹤的确是他们的鹤,但是这信却并非出自二人之手。”看着女儿乌亮亮的眼睛,君夫人继续说道:“字迹模仿得天衣无缝,可惜纸张却用了二层檀皮宣纸。写信的人一定非富即贵,习惯了这样的宣纸,却并不知其价格高昂。” “是辰阳宗?” “辰阳宗的可能性最大。”君夫人赞许地点点头,又循循善诱道,“可是这鹤中了箭,箭尾白翎上残留着秘术的痕迹,还烙着个’辰’字。” “如果是辰阳宗所寄出的信,自然没道理故布疑阵地补上一支箭。”东璜岚皱着眉头,在君夫人的引导下继续推理,不是辰阳宗的箭,难道是路上被人补了一箭? 可鹤飞得那样快,没有百步穿杨的技术是不可能射中的。 当今雍州,能射中传信的鹤,还能精确到留下证据,不影响鹤传信飞行的好射手并不多。可是……到了这里,东璜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功课里曾经抄过的,雍州排名前百的射手名录了。 这种鱼一样的记忆能力,宛如失忆少女。 东璜笙将妹妹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适时地补充道:“雍州射手排名,雍帝高阳璟,虎阳军校卫曾杨,大将军欧阳朔,司氏司空夜……” 是司空夜,那个娃娃公子。 这些人中箭法神秀能准确射中信鹤,只伤及外翅不动筋骨的人或许不少,但同时深谙秘术的只有他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提醒我们信是辰阳宗伪造的么?”东璜岚恍然之后又有些气馁,虽然在这些射手中有最为合理的便是司空夜,但司氏如今和雍帝,辰阳宗沆瀣一气,他难道会向着我们吗? “不清楚。”哥哥摇摇头。 东璜岚想起司空夜那孤星一般骄傲而寂然的眼神。那样剔透的一个人,做事只问自己,不问情理,或许…… “鹤在辰阳宗手里,信上说了什么?表哥们是不是有危险了?” 君夫人摇摇头,不再掩饰她的担忧,鹤在,并不一定代表人也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但雨师一事,如今看来是一滩浑水,深不见底。 “信上说,雨师有个孩子,在辰阳宗手上。” “雨师的孩子!?” 这么一来,很多线索就能说得通了,雨师的行为也有了合适的动机。 那场雨,自然不是为了阻拦鬼公流放,而是为了孩子。 或许是为了掩护其他人救出孩子,或是阻挠辰阳宗的人把她的孩子带走,总之,从结果来看,她都失败了。 东璜岚一激动,适才哭过残留的鼻涕呼得吹起一个小泡。 “小雨师很可怜,但辰阳宗以他为诱饵一定有准备了,娘千万别去。” “嗯”君夫人温柔地笑了,掏出手帕替女儿擦干净鼻子。 小雨师也是妖族,依照东璜氏与妖族盟约她不能不管。 “岚儿乖,这件事情爹爹和娘已经有对策了,你不要担心。” 这世间的母亲,都有保护自己孩子的本能,无论代价是什么,雨师如此,她也一样。 在自己孩子的安慰和小雨师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 此事她已经最快速度传信给远在夏国的夫君,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通知妖族长老,多年前准备的撤离预案需要提前进行。 临安已经不安全了。 “娘,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东璜岚踮起脚尖,努力凑到郡夫人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可以给我看看那只箭么,如果那上面也有残留的精神力,说不定我可以感知……” 还没说完,君夫人却忽然变了脸色,冰凉的指尖覆盖到东璜岚粉嘟嘟的小嘴上,严肃地提高了声音打断她道:“小孩子的想象力强是好事,你哥哥也曾以为自己练就了水上飞人的绝技。” 说完,君夫人提着东璜岚的胳膊走到墙角,蹲下身与她相平而视。 “娘,你弄疼我了。”东璜岚不解地嘟起小嘴。 “岚儿,你和娘说,你能看到什么?” “就是……摸上去能看到一个很真实的幻境啊……”东璜岚被问的心虚了,吞吞吐吐。 君夫人眉头皱得更深了。 “岚儿,答应娘,以后这件事情休要再提,隔墙有耳,若是被有心人知道,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君夫人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也许不能理解,但是人往往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都会抱有敌意,娘只希望你能平安长大。” 望着娘亲眼里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东璜岚懵懂地点点头,心里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娘会很惊喜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临安城氤氲的水汽还未晒干,却又起风了。 第七章 长空一箭 夜里,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屋檐垂下,轻若无物地落在书房门前的地板上。 秦木整个人仿佛黑暗中并不存在的影子,在落针可闻的夜里,无声无息地将房门缓慢推开一条缝。 他的柔韧性极好,颀长的身影轻松从门缝中走了进去。 书桌上的灯火才熄灭了不久,案几的笔架旁放着一只银色的箭矢。 秦木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拿起箭,脚不沾地地沿着来路退出到了书房门外。 “拿到了吗?”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东璜岚的小脑袋已经按耐不住从墙后伸了出来,淡青色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的,充满期待地看向秦木。 他的身影极快,下一瞬间已经捂住东璜岚的嘴,将她推入到墙后的黑暗中。 左右四顾一番,无人发觉,秦木这才转过头,正对上一双灵动的眼眸。 或许是方才太紧张了,又或许是距离太近了。 咫尺之前,仅隔着彼此呼吸的距离。 两小只都紧张得心脏狂跳。 那青色的眸中似有杨柳依依,细嫩的枝叶刚好垂到心头,撩拨得发痒。 “拿到了吗?”东璜岚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 秦木回过神,将手里的箭矢递给东璜岚,一句话也不敢说。 还好还好,黑夜刚刚好,掩盖住他发烫的脸。 东璜岚浑然不知,满心欢喜地接过那只银色的细箭,在落入手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支箭果然还残留着精神力。 她也不知道,是接近真相的开心更多一些,还是,能看到那个娃娃公子司空夜更让她欢喜一些。 北风猎猎,将司空夜宽大的单衣吹得七零八落,袖子里胀满了风,一袭灰白色的头发就那么散在风里,被肆意地吹打着。 他的一支手里牢牢握着一柄银色的弓,另一只手里则捏着一根白翎箭,手心里淡蓝色的光芒盈盈流转,秘术之后在箭尾上留下了一个“辰”字。 他从眼底到周身的镇静宛如永不凋零的神像,迎风而立,蓄势待发,等待着被唤醒的瞬间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茫。 这时,一只鹤从高远的天空中滑翔而过。 司空夜骤然腾空而起,如鸿鹄展翅般张开的臂膀拉弓如满月,腰肢如劲竹般饱含力量。他湛蓝的双眼专注地锁定在那只鹤的外羽上,然后陡然将整个蓄满的力量全部由白翎箭释放出去,长空一箭,准确无误地插在鹤的外翅的第四片羽毛下。 鹤吃痛,在空中翻了个身,却被驯养的极好一声不吭,带着受伤的翅膀继续飞行,甚至速度也丝毫不减。 “哥哥。”一声软软的女孩声音从司空夜身后传来。 真是个晶莹剔透的女娃娃,不过才八九岁大,一张小脸粉雕玉琢,全身裹着好几层棉袄,活脱脱一个粽子。 “回去吧。”司空夜寂然的眼里仍然没有情绪,他快步走向小女孩,温柔地将她牵起。小女孩因为穿的太多有些摇摇摆摆地跟着他的脚步,快到屋檐下时,两人也不曾抬眼,却都默契地向右让了一步。 刚落下脚,屋檐哗啦一声落下一大堆雪渣子,恰好就全部摔在了原本脚站的地方。 真的是他。 所以那封信里说的,雨师的孩子到底是不是在辰阳宗的手里呢。 那日噩梦,她也见过一个粉蓝色头发的婴孩,他会是雨师的宝宝吗。 次日。 桂花酥错愕地站在小屋门口,手里的饭菜腾腾的热气一熏,眼前的场景更加模糊,不像真的。 东璜小姐像变了个人一般,伏在书案前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球球雪蹲坐在书桌前鼻子上架着本书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场景竟像是小姐在主动抄家训。 桂花酥努力回想,不会啊,最近小姐上学勤勉,并没有被夫子罚抄家训啊,难道今天又惹了夫人生气?但小姐最不耐烦抄家训,从未像今天这般卯足了劲儿,抄的热火朝天的,连饭菜的香气进了屋都没发现。 “啪嗒”球球雪的口水滴到了地板上,它的眼神已经被饭菜牢牢地锁住了,然而奈何鼻子上架着小主人的书本不能动,简直煎熬。 东璜岚浑然不觉,仍然在抄写雍州的各项排名,前一百的射手名录,前一百的剑客名录,前一百的才子名录……一边抄一边还不忘对排名靠前的百里足足自言自语地咂嘴道:“就他还能排上前二十的风流才子,哼,也不知道是塞了多少钱买来的,要是有个最不要脸排行榜倒是可以排上个第一。” 桂花酥这才觉得眼前的场景真实了些,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托盘开始布菜:“小姐,人百里公子好歹也是百里家唯一的嫡子,父亲乃是雍州第一富商,请的都是最好的老师教着。” 被突然出现在屋里的桂花酥吓了一跳,东璜岚一个没稳住,便一脚踢掉了球球雪鼻子上的书。 被解放的球球雪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到了桂花酥面前绕着圈儿催促自己的晚饭。 等领到自己的牛肉,一口衔住,雪白的小兽一路小跑到窝边大快朵颐起来。 这一天天的托书举本,可把它累坏了。 东璜岚笑了它半天,闻到香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桌案上琳琅满目地陈列了一桌的菜。 ”哇,酱肘子,红烧牛肉,南瓜篦子豆,还有松鼠鳜鱼!桂花酥你一个人是怎么拿下这么多菜的?” “是百里公子差人送给夫人的小车,夫人又送来了我们这里,不仅能装,还有轮子,我一路从小厨房推到门口,可方便啦。”桂花酥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得意洋洋地描述着今天君夫人差人送来的小木车。 “混蛋魔王,倒是惯会讨娘喜欢。”东璜岚撅撅嘴,表示有什么了不起。 桂花酥赶紧吐吐舌头转移话题,“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主动抄起家训来。” “我背不下来,只能多抄几遍勉强有点印象吧。”看着一桌子菜,东璜岚不禁食指大动,嘴里塞着一大块酱肘子还不忘跟桂花酥分享自己的发现,“丁颠答呜呜啊哇……”。见桂花酥一脸迷茫,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但是桂花酥的脸上依然写满了问号,又不好意思讲,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好不容易把一大块肘子咽下去,东璜岚这才勉强口齿清晰地讲:“今天查书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桂花酥更加迷茫地摇头。 “笨,这雨师是母亲。云行雨施,小雨师懵懂稚童,哭的时候也是会牵动落雨的,相当于,活靶子吧。”东璜岚卖个关子,吊足了桂花酥的胃口才继续说道,“我猜小雨师已经被救出辰阳宗了。如果雨师计划失败,小雨师即便哭了她也用不着纵雨呀,一定是有人趁宗主去和鬼公骂架,偷偷将雨师宝宝运出来,为了能让他不被发现雨师才只能牺牲自己。现在只需要一个人能潜入辰阳宗救出小雨师这个推论就算成立了。” “可是辰阳宗不应该很难进吗,什么人能帮他们救出小雨师呢?”桂花酥一边问,一边也给自己塞了个肘子,炖的极软,在口齿间化开,顿时肉香四溢。 “这个,我也不知道。”东璜岚有些苦恼地撑着头,这便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了。 这个人,能是谁呢,总不会是小雨师的爸爸吧。 书里记载,雨师都是蓝粉色的头发,东璜岚想起那天梦里见到的那个孩子,若他是真的是小雨师,那他身后的那个蛇眼又是什么呢。 和这第三个人,会有什么关系么? 那眼睛的瞳纹似乎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么? 第八章技能开启 长身体的孩子通常吃的又多又快,比如东璜岚,比如桂花酥。 两人忙着瓜分最后一块酱肘子,筷子连连打架,气氛焦灼,谁也没发现暗处的秦木已不见了踪影。 临安城此时灯火初上,一家不起眼的牛肉面馆早早打了烊。 面馆后院外的檐下,一道黑影应声而落,秦木黑衣如墨,悠然勾勒出少年略显清瘦的身型,他的速度极快,却一丝风也没掀起。 影舞者绝学九九归元步一经施展,便形如影,落无风。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浓黑的眸色映出眼前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审视着面前高挑挺拔的少年,面色捉摸不定,看不出什么情绪。 秦木第一次见这少年,只见他从容缓步绕行至院中,停在石桌前向那人抱拳一揖,继而又收拢袖口,不紧不慢地从桌上紫檀木的香窖中取出一枚,放入白瓷雕花的炉中燃起袅袅浮烟,风姿彰华不萦于物。 秦木修眸微敛,谁能想到小小面馆里竟有如此贵气的公子,但更令他心惊的却是那少年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具都和二公子东璜笙十成十的神似。 “很好。”那人微微颔首,“武学今日就不查了,回去收拾吧,再过两天我派人送你们启程。” 说完那人便不再理会少年,不待人看清他的动作,已从脚边拾起一顶沾满风尘的蓑帽压低遮住整张脸,阔步而去。 少年也不恼他说走就走,眼睑低垂,面上不清不淡,他不笑的时候周身的气质又与东璜笙南辕北辙,颇有几分傲然。 黑夜无声,在那人身后,暗中各处数道黑影跟随离开。他们身法诡秘,和秦木师出同源,而能驱使如此多影舞者的人只能是应该尚在途中,还未回府的东璜家主东璜墨夷。 离开面馆,本应回府的秦木静静站在一颗高耸的松木树顶极目远眺,他的夜视极好,黑暗中也能辨别微末秋毫。 从高处俯瞰临安城,会发现它的形状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护住了整个长安岭,在那个山林的方向,借着夜色和山风瑟瑟的掩护,一列井然有序的队伍在树影下依稀可见。 那些影子面目模糊,纪律严明,鸡犬不惊地沿着琴山后的小路,向着君氏封地屏山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浑然不觉秦木离开的东璜岚在就寝前收到了百里足足的书信一封。全篇废话且字迹缭乱,胡乱绘了一处山水,末尾还有个大大的笑脸。 信上每一个字都洋溢着他张扬的个性,慷慨激昂地阐述着他被父亲派去收拾什么烂摊子,然后如何如何釜底抽薪,全程如汤沃雪,成效斐然。 最后,笑脸下一行小字神神秘秘地写道:“附上最新的发现,笑纳哦。” 小字所指的信纸下缘可疑地卷着,引得东璜岚好奇地整个头都凑近了展开,结果翻到最后赫然出现一只长相奇怪的长虫! 吓得她一激灵惊恐地将整封信甩到老远的地上。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竟然还敢寄虫子来! 东璜岚气得嘱咐下去,以后百里世子的信不许再拿进来。 这一晚阖上眼,她再次梦到了那个一头蓝粉色头发的小雨师。 小不点似乎长大了一点,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胖胖的小白手不知从哪里摘了朵蒲公英,正笑咪咪地宝贝一样捏在手里,向着一条水蓝色裙摆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他的眼睛十分特别,是清透的粉色,迷离如水月一般,让人想起三月里的桃花酒。 好可爱的娃娃啊。 依稀里,似乎听到他口齿不清地叫娘,献宝似的将蒲公英递给那条裙摆。 梦得昏昏沉沉,后半段却没了小雨师,成了一条小山高的长虫追着自己跑,非要从她的挎篮里抢走新鲜出炉的酱肘子,她又害怕又生气,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次日清晨,虫鸣鸟叫还尚未从沉沉的夜露中苏醒,苏嬷嬷却在卯时便来到东璜岚的小院儿,摆足了架势,才缓缓吊着嗓子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耽误了岚小姐的日程,夫人怪罪下来,你们谁担待得起。” 夫人两个字就像一屁股锥刺,整院子的人立刻睡眼惺忪地忙活起来,打水的小厮撞到了捧衣裳的丫头,摘来鲜花的丫头磕绊在门槛,一地都是花瓣和水。 苏嬷嬷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端着身子站在门口等正主起身梳妆。 “今天要把头发都束得高高的,还得紧些。”东璜岚和长虫抗争了一宿,强打精神起对着镜子比比划划,“我要和哥哥们一起晨练。” “啊呵。”桂花酥哈欠连天地帮东璜岚梳头,可怜她天微亮就也跟着起了床,这会儿子眼皮子都在打架。 一番功夫后,穿戴整齐的东璜岚满意地对镜子里英气十足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晨间微冷的空气让她清醒了好些,深呼吸一口,便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小跑向哥哥们的院子。 东璜府依山而建,经过几代人的修筑和扩建,光是这一代家主-东璜墨夷的宅院便足有四千见方。东璜岚的小院子从结构上基本属于君夫人所在清芷榭的附院,还算近,而两位公子却住在另一个方向上,相距甚远的出云阁。 东璜岚跑了刚一半的距离便已腿软脚软,丢盔弃甲,全然没了刚出发时的气势。正准备打道回府,想了想自己出发时夸下的海口,又只能硬这头皮继续再走两步。 这还没到出云阁呢,早知道光路上就这么累,还晨练什么啊。 “岚儿。”君夫人一如继往地早起,去出云阁同公子们用了早膳,却不想回屋的路上捡到个站没站相的女儿,“这满头的汗,你可是又在府里乱跑了。” 见东璜岚忙着喘气,也顾不上回答,跟在身后健步如飞的苏嬷嬷忙递上手绢帮忙擦擦额上的汗。 “我说过多少次,你是府里的小姐,走路要端庄,怎么总是莽莽撞撞的。”君夫人皱起眉头,这女儿就是不如儿子省心。 “娘,我这不是去找哥哥们晨练么。”顺了口气的东璜岚解释道。 君夫人皱了眉头,转念一想,东璜家如今风雨飘零,是该要有自保的能力了。但女儿未满十二,这体质是难有寸进,倒不如一技傍身。 一念及此,君夫人伸出手牵起东璜岚,说:“罢了,你跟我来。” 回到清芷榭,君夫人附耳对苏嬷嬷吩咐了句,不一会儿,几个小童便抬来了一架朴素得连花纹也不见雕刻一二的古琴。 “从今日起,你每日早晚来我这里,各习琴一个时辰。” 君夫人整齐了衣袖,将手抚上琴弦,深吸一口气,桌案上的熏香袅袅升起,酝酿着莫名的庄重之感,“我要教你的,并非普通琴曲,而是能以一敌百的琴技,名曰百目瑶琴。” “此指法乃是由君氏女子一脉相传,与当今世上的其他技艺一样,分为学者境,小成境,大成境,般若境和无相境。前三个境界如若勤学苦练,依照你的天资不难达到,但想达到般若境和无相境却是难上加难,其间的鸿沟能否逾越还要看机缘。” “这两个最高的境界并无高低之分,乃是源自个人对世间规律的领悟而有所区别。例如,辰阳宗素来笃信因果论,因而追求般若境,而我君氏一脉注重客观规则,故此以达到无相境为毕生所求。” 说罢,君夫人悬起双臂,静置片刻后落回弦上。第一声的琴音响起,似那泠冽了一冬的冰层在阳光下开裂,顿时整个书房里温暖如春阳笼罩。她灵巧的双手像弦上飞舞的玉蝶,轻点足尖弹奏出悠扬的琴音,如飞鹤旋舞,又如冬雪飘零,一旁的东璜岚看的呆了,一眨也不敢眨。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仿佛葱郁的雪松抖落了身上的飞雪,万籁俱静,那春阳的温暖也渐渐散去。 余音绕梁。半晌东璜岚才回过神来,身体里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周身游走,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君夫人娓娓然解释:“此琴技共有十阙,方才我弹奏的是第一阙,名为春阳化雪,可凝神固元。接下来我会演示第二阙铁马入梦。此阙可伤人心脉,你且稳息定神。” 语毕,君夫人复又抬起手腕,待再次落在弦上。这次狂风卷着蝴蝶落下,却是铁马铮铮,猎猎肃杀之音。东璜岚只觉心里像是突然崩断了一根弦,急忙用手捂住胸口,一口气竟是要喘不上来。 啪的一声,随着君夫人用手侧向快速地压停琴音,放置在桌案上的香炉毫无预兆地爆裂开,若不是及时收手,恐怕这会儿碎的就不仅是个香炉了。 东璜岚心有余悸,又惊又喜,惊的是这琴音竟然霸道至斯,喜的是若能学会这指法,便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说不定还能和哥哥们一起离开东璜府去保护散落在外的妖族。 见女儿激动地看向她,满心都是热切的希望,君夫人毫不留情地一盆冷水泼上去:“百目瑶琴指法拗折,纵有天资之人勤学苦练,五年方能入学者境。你如今心性未收,经历浅薄,琴曲中自毫无境界可言。五年能学些皮毛,娴此两曲,音节粗和便不错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像娘一样?” 君夫人摇摇头:“我授琴于你,只能领你进门,今后能走到哪里,便要看你自己了。”说完,她向苏嬷嬷做了个手势,取出一把小木琴,“别想着一蹴而就,日积跬步已是不易。今日便从认谱识弦开始吧。” 东璜岚疯狂点头,爱不释手地抱住自己的小木琴,摸了又摸,喜欢得不行。 “还有这个,听说你最近在找雨师的后续,喏,这是后来影舞者们带回的一些关键证据,你玩够了记得放回到家训集册中去,有前手就要有后手,若是被我抓到你乱放或是弄丢了,就罚你琴山书院上下一百个来回往返跑。”君夫人说完,将一枚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小铜镜递给东璜岚,恩威并施,惩罚之重令人叹为观止。 “好,一定的。”东璜岚吐吐舌头将小木琴夹在肘下,腾出手来隔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铜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碎碎平安。 第九章 爹爹回来啦 东璜岚走后,君夫人坐在琴边望着窗外出神,眼里隐隐忧虑。 这时,苏嬷嬷端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君夫人听到脚步声回过神,苏嬷嬷从她未出阁时便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两人虽是主仆,却似姐妹。 君夫人不用开口,苏嬷嬷已经从她眼里读懂了她的心事,“夫人,二公子生性和善,岚小姐和他亲近也是难免。” “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君夫人喃喃道,眼底似乎有沉甸甸的哀伤兜兜转转,叹道:“若是……哎,罢了。” “岚小姐虽然看着不上心,但她对夫人老爷,对两位公子,那都很是在意着,若是真走到那一步,老奴担心她受不住啊。” …… 君夫人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谈论更多,再想下去,只怕那些压抑的悲伤会像洪水将她吞没,“那个孩子,最近还好吗?” “一切如常,最近没有安排,可要将他接到府里来?”苏嬷嬷一边说,一边将雕着麒麟纹的竹叉子递到郡夫人手边。 “接来吧,是时候了。”君夫人点点头,叉了一块橙子放入口中,眼神飘向窗外,咽了口气,像是某件在意了很久的事情突然释怀,又像是坚持了很久的决定忽然妥协。 听说岚姑娘新学了琴,刚下学,以桂花酥为首的一群小丫头们便嚷嚷着要听,连带着秦木也难得地坐到了屋内。东璜笙和东璜萧更是“远途跋涉”来到妹妹的屋里,想见识一下君氏不外传的绝技百目瑶琴。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东璜岚经过漫长的焚香净身等步骤,终于坐到了木琴前。 只见她煞有介事地抬起手腕,不得不说这个姿势她倒是学了个八成。 在期待的目光中,第一个音便干净利落地滑了弦,只听“嗞“得一声,全场的人都急忙捂住耳朵,紧接着第二个音,第三个音……几个简单的指法练习弹下来,屋里已是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捂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夸才能不显得过于虚伪。 “怎么样?”果不其然,最后一个尾音还在令人绝望地绕梁不绝,东璜岚便巴巴地望了过来。 “好听。”第一个鼓掌的是秦木,虽然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但此时并没有刻意隐去存在感的他,从眼神到扬起的嘴角无不张扬着“发自内心”赞赏。 这么会演? 他不会真的觉得好听吧? 一群人看得瞠目结舌。 随即,掌声雷动一般响起,似乎拍的响一点便能掩饰心中的虚愧。 东璜萧若有所思地和东璜笙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假装没看见,全身心投入到鼓掌中去了。 人群散去,好容易把两个哥哥也送走,东璜岚惫懒地靠在球球雪的身上,把自己埋进那蒲蒿一般柔软的长毛绒中,找了个四肢百骸都无比舒适的姿势,摸出收在怀里的那一枚小小铜镜。 过往拨云而现,熟悉的雨师出现在眼前: 虽然相遇的情景啼笑皆非,但雨师和撑船的男子总算是认识了。 雨师的来历男子并未多问,关于他自己,也只告知了名字,便讳莫如深起来。 “江别,江别。”雨师将男子的名字衔在嘴里来回地念,“你的名字是认真的吗?怎么听起来像是’将别’的谐音呢?” “将别终还是未别时。”名叫江别的男子声音也像他的人一样粗犷平常,没有特色。 “那也不好啊,我不要这样叫你。”雨师不乐意,一双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男子,半响,又自顾自笑开了花:“我叫你小黑吧。” “小黑?”男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名字,嘴角有些不自然地抽了抽。 “对啊,你叫小黑,我就叫小白,一听就很般配。”雨师青葱一般的手臂挽上男子粗壮而黝黑的臂膀,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和体香。 江别低下头,自嘲一般听着自己渐渐加速的心跳,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一来二去,小白和小黑就这样熟络起来。 不,应该说小白本身就是个自来熟,而小黑则沉默寡言,经常深沉地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关系飞快地进展起来。 对小白来说,喜欢便是喜欢了,既无关世俗礼教,又无关矜持女德,便就是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才好。 于是小白手指弹跳着藏进小黑手的手心里,小白腿水蛇一般缠上了小黑的腰,一切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就都在小黑那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发生了。直羞得河童和莲花妖捂着眼睛耳朵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小姐,小姐?”桂花酥的声音将东璜岚拉回到现实里,“你还好吗,脸怎么这么红,有不舒服吗?” 东璜岚“嚯”的一声将铜镜甩出一米远,本来只是有些泛粉的脸颊霎时变得潮红一片,惊魂未定地看向打断自己看戏的桂花酥。 “小姐,这么大力,铜镜甩坏了我可不会修啊。”桂花酥捡起被无辜扔出的铜镜,用袖子擦了又擦,递还道。 东璜岚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飞快地将铜镜藏好。 真是……看到关键的时候被打断了,下次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就这样,东璜岚开始了早上背着书箱上学堂,下午焚香入琴房的发奋图强的日子,充实到手痛脚也痛的又过了好些天。 这日,君夫人坐在窗边,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举目穿过密集的烟雨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夫人,老爷回来了。”苏嬷嬷撑着伞快步走到窗前,难掩语气里的高兴。老爷与二爷奉命出使夏国,路途遥远夫人总免不了牵肠挂肚,这下好了。他回来了,夫人的脸上也该多些笑容了。 “知道了。”君夫人却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兴奋,放下茶盏一一吩咐道,“备些姜茶,一会儿端些到书房来。还有,叫两位公子和小姐都来书房候着。你留下,其他人打发去主厅帮忙,老爷回府,家宴得准备丰盛,里里外外也打扫得精致些。 “是。”苏嬷嬷应下来,心下有些诧异,夫人并没有安排亲自前往府门给老爷接风洗尘的打算。不过下这么大雨,刚入秋风已有些许寒凉之意,留在屋里也好。 东璜家的家风在君夫人的整肃下一丝不苟,此刻府外迎接的家仆们已喜气洋洋地准备好藤伞,披风还有软脚的热汤,恭敬地垂手站在院内,整齐地排上两排。 一切井然有序,只等给风尘仆仆的东璜家主入门接风。 垂手的恭敬姿势久了难免腰酸背痛,一院子的家仆维持这种毕恭毕敬的姿势,站了也不知几个时辰,却连东璜墨夷的影子也没瞧见。 咕咕,咕咕。 一群讨厌的鸽子途径此地,在刚打扫好的门前留下一地白白的印记。 …… 半柱香前东璜墨夷已带着数十个雷厉风行的侍卫从侧门低调地入了府,此刻已经坐在书房里,一口喝得姜茶见了底。 他来时的蓑衣和笠帽随手挂在进门的架上,兀自地滴淌着泥水,默默彰显着主人一路奔波的辛苦。 在清芷榭前,他压低帽檐打了个手势,侍卫们便整齐划一地烟雾一般散入暗处,轻巧得像从未出现过,竟然全部是秦家的影武者。 三个孩子相继走进书房,两个儿子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数月未见的父亲,东璜岚更是小鸟一般张开双臂扑倒在爹爹的怀里。 东璜墨夷哪顾得上夫人儿子们,被小女儿一抱心底就软了一半。 他蹲下身看向似乎长大了些的小女儿,亲昵地皱起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尖,又揉进怀里抱了一会儿才松开。男人温柔的眼眸倒映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忍不住视若珍宝地看了又看:“岚儿长高许多,小脸却清减了,可是吃的不好?” “每日都嚷着吃酱肘子,就这小馋猫样,哪能吃的不好。”君夫人走过来帮夫君取下蓑衣和笠帽递给嬷嬷,瞥了眼他笑骂道,“你也是,也不看看自己身上都是泥水。” 东璜岚吐吐舌头,方才急着亲昵也没顾上,此时袖子和披风湿了一大片。 东璜墨夷朝女儿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滑稽的样子逗得女儿捂着嘴笑成了一朵花。 君夫人是出了名的严厉,平日里连带着东璜墨夷也少不了被说上几句,好在夫君温柔幽默,才让孩子们有了个欢声笑语的成长环境。 “父亲可是从侧门回来的?”东璜笙问道。 “是,怎么?”东璜墨夷不知所以,“我瞧着雨大,就从侧门进了,少走一大截路呢。” 君夫人没好气地看了夫君一眼,忙叫来苏嬷嬷传话,这才解救了门口的一众家仆。 家仆:仆仆心里苦,仆仆不敢说。 “怎么没见二叔?”东璜岚有些奇怪,虽然父亲和二叔东璜辰早年便分了家,但毕竟是孪生兄弟,每次外出回来二叔都会先跟着父亲来清芷榭给孩子们分礼物,才会回东璜府另一头自己的宅院。 东璜墨夷的脸色沉了沉,与君夫人相视一眼,都隐隐有些担忧之色。 “二叔有些事情耽搁了。”一旁沉默了许久的东璜萧出声道。 二叔三天前失去了踪迹,父亲连派了六批影卫打探,可丝毫查不到二叔的线索,发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一般。 此事虽有些蹊跷,但也不过三天,大家都还努力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不愿说破。 “岚妹可是惦记着二叔的礼物了?”东璜笙见状接了话,笑嘻嘻地打破了正在降温的氛围。 “哪有……” “哈哈。”东璜墨夷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摊开手心,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麒麟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他温柔地等着女儿小心翼翼地取走,“二叔没来,可是爹爹给岚儿带了礼物啊。” “好漂亮啊。”东璜岚顿时将对二叔的疑惑抛之脑后,全部的心思都被眼前这只木麒麟勾走了。 这时,麒麟的耳朵忽然动了动,换了个歪着头的姿势,惊得东璜岚险些松手将之摔到地上。 还好此时眼疾手快的东璜笙托住了妹妹的手,问道:“听说南唐学府出了位名叫南宫翌晨的天才,十岁便做出了会动的偃甲,几可以假乱真,父亲这小兽可是出自这位南宫翌晨之手?” 东璜岚凑近木麒麟,果然在其耳廓的边缘上看到个极小的“晨”字。 “不错,这正是南宫翌晨的得意之作,夏国的太子喜欢收集各种稀奇的玩意儿,托人重金从南方买了运送到夏。因这麒麟是我东璜氏的图腾,便又转手赏赐给了我。”东璜墨夷很满意礼物的效果,拈着胡须欣赏女儿喜悦的笑脸。 “太精致了。”东璜岚细细地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忽然伸手用巧劲儿将麒麟的耳朵卸了下来。 在一家人惊愕的神情中,东璜岚专注地贴近了观察麒麟耳朵里的结构,思索了片刻又将耳朵原封不动地安装了回去。 东璜墨夷心中一震,这麒麟设计极为精妙,通体光滑,自己得到时也曾研究过其构造,然总是不得要领。女儿上手也不过片刻,却已经找到榫卯的关键,准确的取下耳朵还能安装回去。 从前倒是小看了这孩子。 “真想见见这个南宫翌晨。”东璜岚心里更是激荡不已,对能造出如此惊绝妙物的少年甚是崇拜。 这时一道黑影就那么忽然之间凭空出现在东璜墨夷的身侧,手里拿着一段用红线缠了三圈的竹筒。东璜家的规矩,以竹筒传信,红线代表紧急程度,三圈红线便已是较高的等级了。 东璜莫夷的脸色变了变,君夫人会意,当即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书房。 第十章 不要和小人吵架 雨过天晴云**,这般颜色做将来。 难得这一日天朗气清,阳光和煦,又恰逢安临城赶集的日子,南来北往的行人将这座山下的小城装点得好不热闹。 而东璜府却笼罩在一层不安的氛围中。 东厅此时熙熙攘攘挤了好些人,都是从隔壁二叔的院子里来的,无不是满面愁容,惶恐不安。 他们传来消息:二叔失联,两位表兄失踪,现在就连平日里几乎足不出户的二婶也从今晨其寻不着见。 眼下的局势更让人捉摸不透了,东璜墨夷背着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身边的影卫来回了三波仍然没有带回有用的消息。 东厅外的东璜岚也跟着着急,难道二婶这么个大活人真的能一夜之间消失得了无痕迹么。 “老爷,您就给个话吧,我们府里可是彻底没了主事之人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垂着头惴惴不安地问道。 这两位公子音讯全无,二爷也失联多日,府里早已人心惶惶,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一早起来负责伺候的嬷嬷慌忙来报,二夫人竟然也消失在房中。这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东璜墨夷沉吟不语,一直到最后一波影卫回来,在他耳边轻声汇报完,他才稳住神色答道:“二弟院里的婆子丫头们都给些银钱放他们回家吧,侍卫如有愿意来我府里的便给他们登记,不愿的也去领了银钱回家去罢。” “老爷这是?”那管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遣散了这侍从下人们,日后二爷和夫人回来谁来伺候啊。” “就这么办吧。”东璜墨夷沉着脸背过身,不再多言,随即负手径直走出了东厅,东厅里的一群人一愣,随机齐声应诺。 东璜家主一言九鼎无人敢置喙,那坚毅挺拔的背影在雨后朦胧的阳光里显得格外高大,作为整个家族的顶梁默默支撑着所有人的希望。 孤独也好,艰辛也罢,他都磐石般从无动摇。 “爹爹如此决定,难道是确信二叔一家都回不来了么?”东璜岚追上去问道,秀眉紧锁,一双大眼睛水光粼粼。 “岚儿,今天想去市集逛逛么?”东璜墨夷蹲下身,布满沧桑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疲惫,他习惯地想用下巴蹭蹭女儿粉嘟嘟的小脸,却发现近来未曾打理,胡须已然长得扎人了。 “爹……”东璜岚知道父亲不愿再讲此事,悻悻垂下头。 父亲从一早忙到现在,一口饭食也没吃。 罢了,左右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想了想,东璜岚乖乖地回答道:“听说西市里有一家牛肉面可好吃了,他们家的牛肉又香又多。” 东璜莫夷剑眉皱了皱,只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来:“那一会儿也叫上你娘和哥哥们,我们去吃牛肉面。” “好。” 东璜墨夷一直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凝重和疲惫才再次爬满他皱纹遍布的脸,方才影卫与他说的话回响在耳边,让他的白发又多生了好几根。 影卫说,在二夫人的房里,找到了一个扎满诅咒银针的布偶,上面褐色的血迹赫然写着东璜墨夷四字。 她竟然还在恨他。 这么多年了,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不应该早就放下了么。 这家牛肉面馆就开在市集的一端,铺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因为味道好而小有名气。 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儿,但仍然满座。 门口有群孩童唱着儿歌追逐着,打闹着,欢声笑语中隐约可以听见“高阳起,东璜拥,除四王,平乱事……”正是那首从雍州开国一直流传至今的曲子。 时隔再久,仍然有人记得。 东璜岚牵着父亲的手,一家五口人难得整齐,规规矩矩排了好一会儿的队,这才走进了饭馆。 “我听说啊,这辰阳宗的少宗主是个瘸子,你说这一个瘸子怎么能继承宗主呢,我看啊,还得是从座下三司护法中选一位。”一位形容粗犷的壮汉一边吃着牛肉面一边和桌对面的一位穿着粗麻布衣的干瘪瘦子谈论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刚进门的东璜一家。 “瘸子怎么了,听说这瘸子家中美妾如云,红颜遍布,何况先帝的大公主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干瘪瘦子接道,“这后继有人不就行了,你这烂嘴总有一天要叫辰阳宗给撕了。” 他的座位面向店门口,从一进门开始眼睛就在君夫人身上打转。 “这里是临安城,有东璜府镇着辰阳宗又怎样。听说他儿子可奇着呢,出生之时便雷公大作,暴雨倾盆,说是什么天神降世,可邪乎了。”壮汉又给自己塞了一大口牛肉,说话间全然不顾汤汁四溅。 “嘿,那可是真的。”干瘪瘦子一双贼目四下看了一番,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家那婆娘的二姨夫的舅姥姥的侄孙女儿在莲花台当差,据说啊,那小公子虽是被剃了个光头,但仔细看去,发根却是蓝色的,你说奇不奇?” “哎呀,驴头不对马嘴,什么小公子,你说的那个不是大公主的儿子。”壮汉拍着桌子骂道,“我说的是那个私生子。” “怎么不是,少宗主哪来的私生子。”干瘪瘦子不服气,拔高了声量嚷道。 “你还说你家那婆娘的二姨夫的舅姥姥的侄孙女儿在莲花台当差,连这都不知道,可见你是编来吹牛的。” “你可闭嘴吧,从哪听来的胡话也敢说,还私生子,被人听了去告你个诽谤少宗主,皮都给你扒咯。”干瘪瘦子腮帮子气的凹将进去,更显得尖嘴猴腮。 东璜岚从他们第一句话开始便伸长了脖子偷听他们的谈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凑过去了半个身子。 “哪来的小姑娘,敢窃听你爷爷我讲话。”壮汉猛地一拍桌子,汤碗里被震得溅出不少汤汁,他此刻怒目圆瞪,一身腱子肉山丘一般隆起。 东璜岚自知理亏,有些害怕地缩回头倚靠向身边的母亲。 然而君夫人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在她看来此等小人最时难缠,不理会才是最好的办法,而若出手,无论输赢都是自降身份。 “躲什么躲,这会儿没胆了?”壮汉不依不饶地骂道,“小王八。” 东璜岚哪里见过这等市井凶徒,桃儿一样的小脸气的通红,实在气不过刚要起身就被一旁的笙哥哥一手拉住。 东璜笙冲她摇摇头,如今多事之秋,不与小人争口舌之利实乃上策。 东璜岚捏紧了拳头,但又苦于不能发作,憋得小脸红红,灵动的大眼睛包了一眶晶莹的眼泪泫然欲泣地看向父亲。 那壮汉看这一家子都懦弱不堪,竟然骂不还口,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倒也难受得紧,提着粗眉继续挑衅道:“我道是什么厉害人家,原来是一窝子软蛋家伙。” 第十一章 妹控哥哥出手断骨 东璜墨夷接过女儿的目光,侧过身,朝着那二人拱拱手说道:“小女顽劣,还望二位海涵。” 此时清瘦男子见状,更是看准了当家男主人如此和善好欺,胆子又也肥了不少,一双鼠目从上到下将君夫人婀娜的身形勾勒了一遍,用极其猥琐的声音说道:“稚童不懂事倒也责怪不得,不如让小娘子陪我喝上几碗赔罪如何?” 此言一出,东璜岚“噔”的一声站起,猛然挣脱了笙哥哥的手,挺直了小腰板便快步走了过去,趁着那干瘪瘦子毫无防备,干净利落地抄起桌上的面碗倒扣在他头上。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东璜岚笑道:“这样就比较清静了,只是可惜了这面。” 本撒了气便罢了,谁知那干瘪瘦子竟然会些武功,伸手一把便抓住了东璜岚,另一只手则极其阴狠地戳向眼睛。 这一招无比阴毒狠辣,就算是不会武学的常人卯足了劲也能将人眼戳瞎。 如此卑劣的手段一出,东璜墨夷混身的气势已骤然变化,掌风如滔天巨浪猛扑向那二人。顾及店中还有其他食客,他只使出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与此同时,一直隐忍未发的东璜笙已抢在暗处秦木出手前抢尽瘦子身侧,轻巧地在他的手腕上一点,一声脆响,竟是将那人打的腕骨生生寸断。 电光火石之间,他再次出手,毫不留情地一记肘击正打在那人腋下,趁他痛极松手时将东璜岚护入怀中,将妹妹的头按在胸口,脚尖轻点便游龙一般退离那人三尺开外。 那一息之间暗处寒光一闪复又收敛,瘦子不知道,东璜笙此举亦是救了他一命,若是秦木出手,他早已身首异处。 此时瘦子一声痛哼跪倒在地,还能动的一只手捂在腰间,另一只手虽无外伤但因着骨骼尽碎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爪起,眼看是废了。 “带着他。”东璜墨夷指了指地上的瘦子,扔下一张银票,对已被他掌风刮得屎尿气流的壮汉丢下一句:“现在去找大夫兴许这手还能保住” 君夫人则全程没有转身,优雅地抬手给自己满上一盏茶,心下道,这两个儿子一个像自己,一个像夫君,倒是这个女儿行事还是莽撞轻率,竟也不知像谁了。 店中狼藉一片,东璜墨夷轻车熟路地去后厨跟老板赔了不是,倒像是对这家店铺甚是熟悉。 不一会儿,后厨走出了个带着顶巨大兜帽的瘦弱少年,整张脸隐藏在帽檐下,手脚麻利地将桌椅了恢复原貌。 东璜笙浅浅打量了他一眼,眸心深处似有波纹漾开,他低下头将眼底的桃花潭藏进微苦的清茶里。 那些茶尖嫩芽何其相似,浮浮沉沉,沉沉浮浮。 晚霞熹微,逐渐转变为四落的夜幕。 东璜岚被不消化的牛肉面折腾得辗转难眠,几度数羊催眠未果后干脆一骨碌爬起来,趁着夜光,再次摸出先前那雨师的铜镜来。 这一次,不会有看到什么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吧。 东璜岚期待得咬咬嘴唇,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将手覆到了铜镜上。 时光如梭,尤其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了。 “妾只求大人,别忘了身份。”一名身着华丽长袍的女子站在小木屋前,眼眶红红的,此刻她面对着江别,眼角不小心瞥见那屋里毫不遮掩的欢爱痕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我没忘,你也不该忘。”江别淡淡地回答,语气中却带着十二分的强硬。 “可是……”女子咬咬牙,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的任务也快结束了,这里的……就留在这里吧。” “自然。”江别不耐烦地应道,抬手便是个慢走不送的姿势。 一直到目送那女子离开,江别的眼底才隐隐闪过一丝阴冷。 “那位姑娘是谁?和你什么关系。?”打水回来的雨师悄悄在普草丛中目睹了他们的对话,待那女子离开,着急地问道。 “那位姑娘,是我夫人。” “啪。”雨师刚打来的水随着水桶的跌落撒了一地。 “你成家了?”雨师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失望,悲伤,愤怒,这一系列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此后你便离去吧,我也要走了。”江别靠着屋门,低垂着头。 “你要赶我走?”雨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今晨还那么的温柔,她出门的时候还舍不得一般搂住她在她的头顶落下一吻,而现在却像陌生人一样要赶她走。 说到陌生,雨师忽然觉得细思极恐起来,这些日子虽然朝夕相处,自己却从未了解过这个人,他的生平也好,过去也罢,她全都不知道。 “你走吧,今后不要再入雍州半步,向南走,会有很多更大的水泽。” 雨师强忍着想哭的冲动,她不能,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了自己纵雨的天赋,他已经不喜欢自己了,若是知道自己还是个人人退避三舍的妖族,不知道得有多嫌弃。 江别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雨师一眼,目光又恢复到平日里的木讷温柔。 他缓缓走向雨师,抓住她仍在不住颤抖的手腕,嘴唇微动,一串复杂而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秘术从他的掌心传到雨师手腕上,在那里留下了一个金色的,象征着辰阳宗的九命青莲徽记。 随即,江别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离开的方向走去,背对着雨师挥挥手算是作别:“必要的时候,它可以保护你,听我的,不要再探入雍州半步。” “小黑。”雨师小声地,最后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妖,而他,竟然是辰阳宗的弟子。 东璜岚看到这里跟着瘪了嘴,为雨师深情错付一场空而不值,也为辰阳宗渣男行径愤慨难平。 今日面馆那两个臭虫所说的辰阳宗主应该就是这人,大概他的腿就是这之后被打瘸的吧。 娶了公主生了娃还出来勾搭别人,活该瘸,最好所有腿都瘸! 第十二章 他的小姐要他回,他便陪她 七日后。 东璜岚抱着木麒麟蹲坐在院子里发呆。 这几日里东璜家的气氛日渐紧张,已经几日不见笙哥哥来找她玩,大人们忙到陀螺一般,好几次东璜岚半夜起来找水喝,都能远远看见清芷榭阁楼上还亮着,烛光将父亲的影子投射在窗棂上,映出的伏案男子,伟岸如松石。 就连早上的时候,桂花酥特地做了一顿丰盛的餐食,只有自己是在膳堂吃的,其他人纷纷废寝忘食。 “岚儿。”东璜墨夷走进别院,看见女儿抱着自己带回的礼物兀自发呆,霎时有些心酸,怪自己近日都没抽出时间来陪心爱的女儿,也怪自己无能保护女儿无忧无虑地健康长大。 “爹”东璜岚甜甜地叫了声,蹭过去挨着父亲坐,懂事得什么也不问,就那么小鸟依人地靠着。 东璜墨夷欲言又止地将女儿往怀里紧了紧,大手摩挲着女儿弱小柔软的肩膀,越发地觉得酸楚。他认真地看向女儿的侧脸,有些惊讶地发现东璜岚的眼眸似乎青绿色更甚了。他与夫人两家均不是这样的眸色,这难道 他就那么坐得挺直,稳稳地,不舍地,享受这一刻怀中的依偎,一直到女儿就那么睡着。 原本他还心存侥幸,但是二弟的失踪,两个侄子杳无音讯,接着二弟媳也就那么凭空消失在自家宅院里。随着越来越多的影卫派出后如石沉大海,东璜墨夷心里清楚,辰阳宗已经拿准了东璜家包庇妖族的罪名,要动手了。 而如今,他实在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三个孩子,尤其是如花似玉的女儿,还那么小…… 她出生的时候,抱在怀里,又香又软,明明已经抱过两个臭小子的他,怎么都怕自己抱的不好。 那时候啊,想着以后要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的小宝贝女儿。 长大了,也舍不得给哪个臭小子欺负了去。 眼下,他已经看不到那么远的时候了,只能希望他所有的布置能够勉强护她周全吧。 东璜岚只觉得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昏沉沉地梦见自己睡在一只巨大白泽的背上,颠簸着前行,周围似乎堆满了火盆,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烤的她全身都烫起来,太热了。 忽然,远远地似有婴孩的哭声,东璜岚回头隐约看到一绿蓝粉色的头发,但尚未看清,白泽却似乎跌了一跤,一个火盆翻倒过来,瞬间点着了白泽的毛发,窜起几丈高的火苗。 她连忙起身灭火,可怎么也扑不灭,反而因为她扇起的风而燃得更加肆意了。 “啊!” 东璜岚惊醒过来时已然满头大汗,而眼前的自己此刻真的睡在一个白色巨兽背上,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一步一个大脚印地向前走,顿时心里一惊,难道这是被贼人绑架了? “你醒了。”身后秦木令人安心的声音传来,球球雪也蹭了蹭她。原来方才自己便是枕着他脚边的球球雪睡的。 “我们这是在哪儿?” “老爷安排,我们现在随妖族退往屏山。” “什么?哥哥们呢?爹娘呢?”东璜岚瞪大了眼睛,怎么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样呢。 “夫人和公子们就在后面,老爷说,让我们先走,他断后。”秦木声音有些生涩。 “断后?断什么后?家里怎么了?”东璜岚一针见血地抓住了关键。 老爷没说,秦木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影卫的本能是服从,不该问的一句都不会多问。 东璜岚见秦木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纵身跃下了那庞然大物。待她踉跄着站稳在地上,东璜岚这才看清自己骑行的竟然是一头巨大的白毛象。 妖族坐骑白毛象。 这时,一位头发茂盛到拖了地,瞳仁妖绿的妖族长者走上前来,语速极慢地解释道:“老-爷-命-我-等-护-送-小-姐-先-行-离-开,等-到-了-屏-山,老-爷-自-会-来-与-小-姐-会-合-的,欸……。” 他的语速太慢,东璜岚一句也没听进去。 因为,她腰间的铜铃响了。 一开始只是摇摇晃晃,但紧接着就疯狂地摆动起来,像是拼命要撞碎铜壁一般,撕心裂肺地嘶鸣着。 笙哥哥! 她抬头看向家的方向,此时的空气已隐隐灼热起来,细看之下还弥漫着一些黑色的粉尘,闻起来,更有种可怕的焦味。 举目眺望,铺满了紫红色瑰丽晚霞的天空也透露着令人不安的猩红。 那个方向不正是东璜府! 东璜岚撒腿便沿着大脚印往回跑,球球雪和秦木也立刻反应过来,纵身追上。 “不可以,东璜府危险。”秦木一把拉住东璜岚,老爷的临危受命是要他无论如何要将岚小姐送到屏山。 东璜岚回过头,还没说话,眼角落下一滴泪,滚烫地打在秦木的手背。 那个正熊熊燃烧着的,是她的家啊。 爹爹也还在那里。 她怎么可以自己逃走。 那一刻,秦木体内似有万吨山石轰然坠落,心揪作一团。 去他的命令,他的小姐要回,他便陪她。 生死都陪她。 少年的热血一股脑涌上心头,便觉得既然如此纵是火海深渊,大不了闯上一回。 秦木不由分说地将东璜岚背起,一身影舞轻功术施展到极致。 少年的脊背像浩淼烟波中扁舟一叶,穿过迷蒙的烟尘,她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两人一兽便这么全速向着东璜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他们奔袭到琴山书院时,俯瞰下去已能看到冲天的大火烧透了半边天,扑面而来的热气几乎能燎燃发梢。 书院空无一人,连夫子的笔墨纸砚都已不见,目及之处皆是苍凉。 两人心中的惊骇难以言语,东璜岚更是全身忍不住战栗,抱住自己的双肩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透过重重黑烟,她似乎隐约看到了一只巨大黑猿被围困在黑压压的骑兵之中,吼声震天,臂力横扫得一片人仰马翻。 黑猿神勇无匹的狂暴模样让周遭的骑兵不敢贸然向前—正是爹爹的兽。 东璜岚摸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染上黑灰的小脸被抹出几道纹路。 爹很早就把黒猿放归山林了,他曾说今生不见一别两宽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思它之所愿,还它自由。 如今,它也念他之所需,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远万里回到他身边。 火光冲天,木屋瓦楼倾倒的倾倒,坍塌的坍塌,已全然不是旧时鸟语花香的清芷榭了。 还未走入别院,几不可闻的微弱呼救声先行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循声而去,在回廊的角落里一袭鹅黄的裙摆映入眼帘,花纹亦是十分熟识。 “桂花酥!”东璜岚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只见少女一半的身体已经被落下的横梁死死压住,巴掌大的俏脸上满是血污,气息微弱显然伤得不轻。 “小姐。”桂花酥努力挤出一抹微笑,习惯性地想要见礼,然微微一动便疼的钻心,动弹不得。 她的目光一转,触碰到小姐身后一身素黑的秦木,顿时热切了起来,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在脸上滑落一道清晰的轨迹,连带着眼睫蝴蝶翅膀般不住地颤动。 东璜岚检查了一遍压住桂花酥的横梁,试着就近使劲抬起,但即使加上秦木和球球雪的共同努力仍然难以将横梁推动分毫。 ”小姐,快走,别管我了。”桂花酥眼泪糊了一脸,一个小小姑娘自然是想要活下去的,但是情势如此,她也知道小姐和秦公子此刻也危在旦夕,咬咬牙还是催促他们离开。 横梁极重却不是不能搬动,棘手的是上面的承重柱也倾倒下来,将整个廊檐的重量都压在了横梁上。 这根该死的横梁虽然没有完全将重量压在桂花酥身体上,但是断折的几节却将她死死地卡在其中动弹不得,从外边也看不出到底伤了多重。 看清关键,东璜岚当机立断地对秦木说道:“要从廊檐开始一件件拆掉搬走,挪走承重柱,最后再小心地移开横梁,这虽慢却是最佳的办法。” “好,一起。”秦木点点头便着手去拆廊檐。 他身后的女孩却没有跟来。 站在断壁残垣上,东璜岚努力给他一个放心的笑容。 “我要去帮爹爹。” “不可!”秦木回身挡在东璜岚面前,前面的局势尚不可知,但想来不会乐观。 “这是指令!你不是说秦家的影卫最为忠诚,但有指令无不遵从吗!” 他陪她回来就已经是罔顾家主的命令了,不是吗? 但这一刻他看着眼前毅然的少女,手脚像注了铅般无法动弹。 这一幕他曾在哪里见过呢,自己是否也曾有过这样一定要坚持的事情。 尊重她,是他现在能做的最好的决定。 东璜岚深深看了秦木一眼,坚定地转身。 球球雪不知所以,疑惑地歪头看看秦木,正准备跟上小主人,却听得小主人吩咐道“你也留下”。 “……” 这时,一只小手抓住了秦木的鞋角,是桂花酥用尽全身地力气抓住了他。 他就那样僵硬地站着,半响,突然挣脱开桂花酥,发疯地开始拆廊檐,暴力地将一块块镶死的木块扯下扔开,快一些,再快一些,或许还能来得及追上去。 没有人发现,在桂花酥藏在废墟中的手里,紧紧攥着已然捏碎的一只镂空的铜铃,深绿色的粘稠液体从中缓缓流出,带着淡淡的昙花香。 若是有识虫的人在,必能一眼认出这就是能千里传讯的昙音虫。 第十三章 危! 清芷榭院内。 眼前的景象对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而言过于惨烈。 但她却不怕了,因为她看到了不远处的爹爹。 东璜墨夷提着把厚重的大刀,一个人站在所剩无几的影卫以及仅余的数百名侍卫之前,左肩上插着两根黄羽箭矢。 那两根箭的力道极大,手指般粗细狠狠地钉入肩胛骨,一直从后背延伸出来。 但是东璜墨夷没有倒下,甚至连握刀的手都丝毫没有被那两只箭所影响。 他气势如千山压顶,一丈之内所有胆敢靠近的敌人都被干净利落地一刀砍翻,并不算魁梧的身躯如远古战神一般力拔山兮气盖世。 浑身上下血渍夹杂着黑色的灰烬衬得他刀劈斧凿般的脸如杀佛般摄人心魄。 他身侧的黑猿浑身也至少插着数十根黄羽箭,黑色毛发看不清血迹,每一次挥臂都能看到落雨般的血滴随着巨力震荡飞出,落在骑兵的身上如暗石打得盔甲上全是累累凹陷。 但是它面前的骑兵就像是蚂蚁一般虽小却杀不尽打不绝,一波又一波不要命地冲上来,趁着它顾不及便蹭上几剑,纵是神力如此也渐渐露出颓势。 糟了,二叔不在,爹爹只身一人,连两人携手时十分之一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这时,从被炸开的府门口,缓缓走出几骑,为首一人不知骑的是何处的高头大马,光是健硕的马腿便有一人之高。 马上之人风姿卓然,远远看不清容貌,但他就那么简单地坐在马上,身姿挺拔,周身上下高贵得让人不敢直视,那使人自觉卑微的压迫感即使是百丈外,已有心智不坚的侍从颤抖着跪拜下去。 显然,他就是这雍州的主人,继位不久的雍帝高阳璟。 他身后左右并排二人,左一的老者须发白如霜雪,长眉一直垂到胸口,一袭宽大的暗黄色衣袍上暗纹绣着宗文,伸出一截枯槁如古木般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拈着个长的几乎拖地,却一尘未沾的白金色莲花佛杖。 如此年纪装扮,是辰阳宗主江雨综无疑了。 他勒马时故意前进了一步,显得地位更加尊崇。辰阳宗在雍州大地上屹立千年不倒,心中孤傲岂能容忍与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右边一人察觉到他的用意,鄙夷地撇过头去。 这右边一位皮肤生的白如霜雪,一头似乎多年未曾打理的长发乱蓬蓬地拖到裸露的脚踝,脖子上挂着个突兀的青金石珠串,一身素白的麻衣简单干净,倒是显得他的皮肤更苍白了些。 东璜岚眯起眼睛回想所抄甚多的家训,其中一章便记录了当今雍州的所有名士。 如此不修边幅的装束,鬼魅般苍白的肤色,非司氏的族长司静莫属。 东璜墨夷的嘴角在高头大马上的高阳璟出现的时候不自然地抽了抽,虽然早知道辰阳宗如此大张旗鼓地率军前来,背后定是得了雍帝的支持,但眼见着这位也算看着长大的年轻君王亲自压阵,心里怎么也不会好受。 “东璜墨夷,很久不见,可好?”高阳璟蹬着高头大马缓步走向东璜墨夷,一句“可好”虽听似老朋友的关切相问,却带着睥睨天下的压迫感如巨山逼近。 一时间更多的侍卫开始双膝打颤,有的还能咬紧牙关坚持着,有的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更有甚者心中恍惚,不觉地以头抢地。 “托陛下的福,别来无恙。”东璜墨夷高声回道。 东璜岚握起粉拳,一双秀眉紧紧皱起,努力稳住屏息未乱。 雍帝高阳璟,辰阳宗主江雨综,窥天卜命的司氏司静。这些人任何一个放在整片大陆上都是跺跺脚都要地震的强权者,如今一齐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对面,是从雍州建国以来便已苛循避世求存之道的东璜氏。 百年来,数代子孙无一人得以登堂入室展露头角,全都宁可困死在这临安城,也绝不为仕弄权。 从雍州开国时起,妖族余部也谨言慎行地藏身在长安岭中,纵使有贪耍小辈擅自离开,也会被尽数带回施以重罚,未曾祸乱民间。 如此低头避让,苦心经营,竟然还是躲不过这一劫么。 东璜岚此刻意气难平,不自觉地乱了气息。 司静似有感知一般,挑了挑眉稍,向东璜岚藏身之处淡淡瞥了一眼。 面对着雍帝威仪,东璜墨夷顶上一步,从背后升腾起的气势生生将那来自君王的压力扛住,全身青筋暴起,双眼血丝横布。 东璜家为表忠心,从不屯兵,而方才一战,他以一人之力带着秦家全部影卫和数百侍卫苦守多时,已是强弩之末。 多拖上一些时间,孩子们就能走的更远一点。 “没想到啊,我东璜墨夷半生倥偬,未食臣禄却恪行臣事。如今所忠之君却亲率大军前来,要灭了我这个’乱臣贼子’。” 说这些话时,他的双目被不甘的怒火烧得赤红。 雍帝停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声长叹道:“你难道不知,雍州以辰阳宗为国教,奉行宗文第一条便是不与妖族这等凶残异族共存。而你东璜氏却包藏妖族余孽数百年,其罪何止当诛。” 年轻的帝王俯视着东璜墨夷,眼眸中紫气升腾,握住缰绳的修长手指此刻因为用力而血色褪尽。 哼,真是笑话! 东璜氏包藏妖族又非一日两日,高阳帝主和东璜氏几百年间都维持着默契,今日这一番说辞,真是好不要脸。 不过是辰阳宗势大,帝主要卖这个人情罢了。 似乎是不满意雍帝的叹息,江雨综骑着马走上前,腐朽的声音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幽幽传来,让人说不出的难受,“陛下何必多言,不过对牛弹琴。” 不耐烦的声音还未落地,只见他猛地挥出拂尘,一道白光就那样笔直地刺向东璜墨夷的胸口。 他这一出手惊天骇地,修为深不可测,如今只怕已在般若镜八阶以上。 那是怎样可怕的力量。 雍州自开国以来也只有一两人曾达到过五阶,已能风云变色,五阶以上的修为更是闻所未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东璜岚连眼都来不及眨,便看着那道蛇蝎一般的光芒穿透了父亲的胸膛,透骨而去,复又力道不减地将东璜家剩余的影卫和侍卫全数笼罩在内。 巨大的莲花,此时在东璜岚眼里像极了面目狰狞的恶魔,扭曲的花瓣扭曲得令人作呕。 那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白光倒映在她的眼底,腾起青雾一片。 心底骤寒,如同将身上仅存的裹衣猛地抽走,赤裸着暴露在天寒地冻的暴风雪里。 心冷彻骨。 这不是真的! 不是的! 可眼前,那个总喜欢用胡子蹭自己,肩膀宽宽,会将自己抱起来举得高高的伟岸的身影,分明在她眼前轰然倒下。 落地之前,那让她心痛如绞的身影化为黑色的烟尘,归于长风,散于山林。 爹爹! 长安岭,躺在一头白象上,君夫人似乎还在迷药的作用下沉睡,而细看却见一滴泪珠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入到白象厚实的毛发中去了。 在她身侧,东璜萧睁开双眼,看向东璜府的方向,目光亦是沉痛的悲切。他转过头想和自己的孪生兄弟说些什么,身边却哪还有东璜笙的踪迹,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俨然空了。 “母亲,笙弟不见了。” “他真的……”东璜萧说到一半,便被踉跄着慢动作跑来的一位长发妖族的长者打断了。 “不—好—了,岚—小—姐—好—像—往—回—跑—了。”他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语速提不上去,倒是因为过于慌张咬字都有些不清了。 “母亲,岚妹应该是往东璜府跑了,我这就去追她回来。”东璜萧眉头深皱,说着就要翻身跃下,却被君夫人一把按住。 “笙儿已经去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君夫人抬眼向着屏山的方向望去,与东璜府的烽火冲天不同,那个方向平静得让人更为心惊。如今妖族的大军应该已经全数迁徙到了屏山,君氏亲自接应,但这一切太过顺利了。 屏山的平静之下像是又一支猛兽,已蛰伏多时。 东璜岚极怒之下气血翻腾,身迹再也掩藏不住。 “出来。”江雨综的声音响起,夹带着辰阳秘术席卷而来。 东璜岚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先行一步被秘术巨大的力量推出了隐藏的墙角,弱小的身躯暴露在层层叠叠军队的视野里,衣摆上东璜家的麒麟纹让她的身份昭然若揭。 无数的目光如箭在弦,所有人都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出手拿下这位东璜家的小姐。 冰冷的箭头仿佛在看一只猎物。 他们不在乎她是不是坏人,是不是值得被万箭穿心,他们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将她嗜骨掏心。 第十四章 笙哥哥殁 身处其中得东璜岚浑然不觉,睁大眼睛一刻不敢眨地看着那道包围着至亲的光芒黯去。 父亲方才所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具焦黑,来不及再听她一声爹爹,一阵风吹过,便瞬间颓落,碎成粉尘散入他身后浓烟滚滚的东璜府中去了。 “准备。”江雨综没有半分情感的声音不急不慢地下令,枯槁的右手抬起,只等挥下。 顿时无数驽箭蹬在拉满的弓弦上,直指东璜岚的胸口,蓄势待发。 “等一下!” “……”眼泪没有时间流下,东璜岚已经落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桃花糕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是笙哥哥。 他双臂用力收拢着,用整个身体挡在妹妹和箭矢之间,生怕不长眼的箭矢冲破自己的怀抱。 东璜笙低低地将头埋到妹妹的脖颈处,轻声耳语,“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不要妄动,信我。”说完,温柔地亲了亲妹妹的小脸,缓缓放开怀抱。 司静若有所思地看向江雨综,卜天知命如他并无一丝惊讶,早晨出门的时候他便已悉知今日变数,但还是忍不住来了,便是想亲自看看这历史的车轮将选择哪一条可能的道路。 事情发展到这里,他已经看到了所期望的答案。 东璜笙牵着妹妹走向雍帝,一丝不苟地行大礼,跪在冰冷而湿润的地上,提起气大声道:“江宗主,我父亲即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也应当依照律法押回阳城庭审。更何况天子在旁都尚未下令,您身为宗主不尊律法,私自决断当众杀人,目无君上,敢问你又该当何罪!” 江雨综枯皱的脸色微变,顷刻间便要将这出言不逊的兄妹二人一并抹杀了。 但他的手刚起,却被行至一旁的雍帝压下,上位者的手臂不需用力,天然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即使江雨综并未将不过十八岁的年轻君王放在眼里,但大军阵前也不便发作,只能冷哼一声,咽下这口闷气。 “你便是东璜萧?”雍帝瞥了一眼说话的少年,袖子上麒麟纹中清晰地绣着个“萧”字 “是。”东璜笙冷峻着一张脸,倒是有了几分东璜萧的气质。 他何时和萧哥哥换了衣衫? “有人上奏,说你参与雨师一案,包庇妖族,还打伤皇城侍卫,可有此事?” “有。”东璜笙毫不犹豫地一口承认。 东璜岚疑惑地看向哥哥,明明那次任务并没有惊动任何侍卫,何来打伤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哥哥却无意辩驳。 哥哥又为何要引导雍帝将他错认为东璜萧,也委实费解。 依她性子早就起身驳斥了,但是念及先前哥哥所说,复又压下愤懑,安静垂首。 “哦?那你可知罪?” “我便是来请罪的,请陛下责罚,但舍妹无辜,雍州律法罪不祸及家人,何况她即不知道,也未曾参与其中,恳请陛下留她一命。” 雍帝的眼神在俩兄妹的身上游走了片刻,又看向司静,目光交错之间,似乎和这位预知天意,占透命相的司氏长老互换信息。 当雍帝再看向东璜笙时,便已有了决断,“如此甚好。” 他说完,从腰侧拔出一把长剑,略一抬手,抵在东璜笙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寡人知你心意,决定成全你,还不谢恩?” “陛下仁德,多谢成全。”东璜笙面无惧色,坦荡从容。 他本是个爱笑的少年,此时却故作冷傲的模样。 似乎是要将他东璜萧的身份坐实。 东璜笙紧紧握住妹妹的手,用力地压着,似安慰,又似告别。 东璜岚听出了哥哥的语意,胸口痛的像被人剜了心脏,她还想反驳,但她也清楚,那样只会是送死,连哥哥最后的心意也要枉费。 她低着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安静地像个破布娃娃,只有拼命克制的呼吸声带着颤抖的残音在替她哭喊,下唇被咬出了血,混着两颊的眼泪滴入泥水中去。 如果,如果不是自己任性地跑回清芷榭,暴露行踪,笙哥哥已经跟着母亲走远了。 是她害了笙哥哥…… 下一瞬间,她听到剑刺穿身体的声音,干脆利落。 全身一震! …… 她拼命握着那只手,握到整个手臂连着胸膛都痛得无法呼吸。 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一柄小巧的木梳落在东璜岚的手心里。 那一刻,似乎身体里全部的温柔童年都碎裂开了,成了铺天盖地的倒刺,周遭的空气骤然稀薄,每次呼吸都异常艰难。 东璜岚自始至终低着头保持着跪拜的僵硬姿势,头仍然低着,头发垂落下来看不清脸。她的眼里明明汪洋一片,却将嘴唇咬出血,不肯任由它们落下。 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方才眼底几乎要蓬勃而出的绿色在那柄木梳落入手中后便烟云一般消散了。 她挺起腰背摸索着将身边缓缓倒下的哥哥拉入怀中,闭着眼用尽全力地抱着。 全身每一处都是痛的。 但她的痛又怎么比得上哥哥。 这个最温柔最疼她的笙哥哥,早在决定挺身而出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每一步。 先前痛斥江雨综无礼于殿前,无疑是给了雍帝好大一个面子,令自登基以来处处受辰阳宗钳制的君王,有了在万军将前反制之,扬眉吐气的机会。 既然雍帝受了他这一个面子,就更有可能会答应他的请求,留下东璜岚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一条命,无疑还能彰显君王之大度仁德。 雍帝看了东璜岚一眼,小小少女脸上的倔强一如冰雪融化前顶着裂骨寒风的春草。 不知为什么,让他想到了先帝宠爱的文萝皇后。 他转身做了个退的手势,带着身后的军队井然有序地转身离开了。 江雨综冷哼一声,也跟上了雍帝。 君无戏言,方才雍帝已经默许了“东璜萧”以一死来换妹妹的命。现如今辰阳宗与司氏分庭抗礼,他再想赶尽杀绝也不能在此时当着司氏的面公然挑衅皇威。 反正不过是个无用的女娃,他恨恨地想,东璜氏最令人胆怯的是双生子联手使出的天行地势刀。如今东璜萧已死,屏山也已天罗地网,就算是放过这个女娃也翻不过天来。 再说,明着不能杀,不代表暗中不可以。 等秦木安置好桂花酥,赶到清芷榭时,目之所及,横尸遍野。 放眼望去,一地的尸首终于自由一般肆意地仰卧在地上,中间的位置,有东璜墨夷的衣冠裹着残余的黑烬。 在他身侧的一些相同模样的黑烬中,秦木看到了许多熟悉的,曾无比亲近的,同样刻着“秦”字的戒指。 他只敢看了一眼,目光便烫着了一般收回。 那夜曾和他说,希望他能重振影舞者的同门少年,也在其中吧。 他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依然慷慨赴死。 球球雪着急地左顾右盼,小鼻子贴在地上嗅了嗅,一路小跑到一块染满血迹的空地上,焦急地团团转,小主人的气息到了这里忽然就断了。 秦木立即快步跟了上去,那块空地处的脚印停在那里,确无离开的痕迹。 一人一兽正陷入迷茫的恐慌中,坨坨雪却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跑得太急不慎踩到地上的血迹又滑了一丈远才稳住脚跟,嗷嗷地叫起来。 球球雪马上心领神会,带着秦木跟随坨坨雪的脚步飞奔向长安岭的方向。 长安岭,鹭雪峰。 东璜岚的手臂已经僵硬,保持着怀抱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泪眼低垂,只能隐约听见喑哑的啜泣声。她的手指用力地抓入泥土之中,却并未发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清芷榭,身侧秘术的痕迹缓缓散去,却是已被传送到了鹭雪峰上。 忽然,手臂间一空,怀中还温热的身体像雪融一般消失了。 东璜岚愕然地抬头,血合着泪在小脸上画着蜿蜒曲折的绝望。 一袭点尘不染的白袍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她身后,衣袂飘飘,宛若仙倌。 在白袍面前凭空悬着一具少年的身体,胸口处炸裂开血肉模糊的伤口,正是东璜笙。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在他心脏的位置泛着淡得几乎不可见的蓝白色光芒,像是护心镜一般抵御了方才辰阳宗主的一击,上面可见斑驳的裂痕。 白衣男子专注地凝视着东璜笙,凝重地伸出白玉一般剔透无暇的手,上面挂着个白金相间的指轮,从兀自旋转的轮盘上可见悠然的红光与金丝缠绕相生,最终汇聚成灵动的水光,浸润到东璜笙的伤口中。 “夜公子。”东璜岚艰难地从哭得破碎不堪的嗓子中挤出声音。 明明并不熟悉,但看清是这位司氏的小公子,她没由来地觉得安心,而且他看起来……似乎是在给笙哥哥疗伤。 “嗯。”司空夜轻轻点头,眼神却丝毫没有离开已赫然编织成大网的秘术阵法。 不知过了多久,司空夜才在东璜岚切切关心的目光中收了秘术,缓缓控制着东璜笙落到脚下一早备好的草甸上。 第十五章 事有转机 东璜岚湿着眼眶,着急站起身,却不想脚下无力,一个踉跄便又坐回到地上。此刻的她已然是顾不上狼狈了,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向东璜笙艰难地匍匐着想要爬过去。 司空夜眼神空寂,琉璃一般湛蓝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覆盖在袍袖中的右手默不作声地捻出个手印,轻飘飘的飞过去托起东璜岚温柔地放到草甸旁。 “咳。”东璜笙闷咳一声,侧头吐出团血块,就又昏睡过去。 笙哥哥还活着! 虽然没有醒转过来,但这些许的生机已经让一旁的妹妹激动得滚落出一长串的泪珠。 “谢谢你。” “不必。”司空夜依然冷漠如霜,也不再多做停留,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印也没有留下。 他就这样走了。 总是这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水蓝色的眼底寂静无波。 甚至他方才施秘术救人,也未必就是真的将笙哥哥的命放在眼里了,与他而言,更像是不带感情地执行任务。 东璜岚一时有些唏嘘,那个精致得仙人似的小公子,真的会有感情波动么,救人或是杀人对他而言都不会有丝毫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坨坨雪才带着球球雪和秦木追到了鹭雪峰。 秦木看见那瘦小的,染满血迹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低沉的声音中自责满溢而出:“属下保护不力,请……” “不怪你。”东璜岚声音依旧破碎喑哑,却已有了些许的安慰,“笙哥哥受了很重的伤,长安岭不可久驻,我们休整一下,就往屏山去吧。” “是。”秦木这才发现岚小姐怀里睡着了似的东璜笙,他胸口的衣服已经全部炸裂开了,但是胸前的皮肤却宛若新生。 这一场无畏的战斗几乎惨烈如同屠杀,多少鲜活的生命都在此一战中溟灭。 “那些人……要埋了么。”秦木小心地问道。 东璜岚朝着东璜府的方向望了望,眼神灼痛般收回,“不必了,生于斯,死于斯,如今也算尘归尘,土归土了。” 摸了把脸上的泪水,年仅十岁的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眼泪此刻已经干涸在心底,化成更加痛彻骨髓的悲哀。 背上笙哥哥留下的青峦剑,东璜岚对秦木悠悠说道:“这件事情我始终觉得不对,如果辰阳宗早就知道我们在长安岭庇护妖族,为何会让给我们转移的时间。他们的目的是妖族,不达目的不可能就此离开。我担心娘和萧哥哥那边不会太平。” 说着,东璜岚摊开手心,一柄看起来朴实无华并无特殊之处的木梳子安然躺在掌上,正是东璜笙之前悄悄放于她手上的。 这梳子之前并未见过,一点雕饰也无,但笙哥哥既然交给她,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秦木望向屏山的方向,此事确实疑点重重,如若是辰阳宗策划此事必有后手。 东璜岚低下眉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又哑着嗓子问道:“秦氏影舞者……” 秦氏影舞者,方才一役就算没有全数覆没,也差不多了。 自己失去的是亲人,秦木失去的也应该有亲人吧。 “他们死得其所。” “我已经不是东璜家的小姐了,你也不再是我的影卫,可以选择为自己活。” 秦木摇摇头,言简意赅:“我要保护你。” 东璜岚努力牵扯出一丝苦笑,这次秦家除了派去掩护撤退的,几乎全部折在了这里,他们也是人,不该为了别人的目的死在那里。 这不算死得其所。 秦木跟着自己多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保护,但是经此一役,让她顿感对这样牺牲的无力承受。 她想还他自由,让他不必再过影卫那样籍籍无名的一生。 秦木低头不语,但他的坚定纹丝不动。 正当此时,脚下的球球雪忽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有人。 秦木一把将东璜岚拉到身后,眨眼间拔出两柄挂着蛛丝的弯刀,整个人的气息紧绷着收起。 然而还不等他出手,一个呼吸之间,那还未靠近的人影便忽然没了气息。 秦木眉头皱的更深了,这林中不止一人,如果说方才人影还能被勘破,那么出手了结那人的却根本无迹可寻。 凡是刀剑暗器,越快便越有难以藏的破空之声匿,能做到如此了无声息了解人命的只能是秘术。 东璜岚从袖中摸出一份写的密密麻麻的小抄,原是为了准备夫子的考核所备,如今被蒙上了血迹,只能勉强看出上面所列举,能用于刺杀的秘术名称。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林中再无声响。 两人大着胆子向方才人影的方向探去,却发现只剩下地上隐约的一层灰土,好一个毁尸灭迹的秘术。 东璜岚颓然地发现,即使东璜家书已经竭尽所能包罗万象,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所能收集到的秘术资料,但仍然知之甚少,依靠小抄的她根本不可能从中推断出有用的线索。 但至少目前来看,这人出手对她并无恶意。 “会是司空夜么?”不知为何,东璜岚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 思虑万千,然而始终解不开这扑朔迷离的局。 此刻,远处的树梢上,站着一个身穿宽大袍子的白发少年,任凭衣袖被灌满了风,也岿然不动,眼神寂然,面无表情。再眨眼看去,那树上又没了人影,似乎方才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几个时辰之前。 “阿哥,你要出门么?”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娃扑到司空夜的怀里,两个霜白色的小发球高高地梳在头顶,很是玲珑可爱,正是司氏天资最高的幼女夜如歌。 “是啊。”司空夜蹲下身,平视妹妹浅蓝色的大眼睛,兄妹二人无需多言便能读懂对方的心绪。 都是一般无二的白皙肤色,清秀的眉眼,不萦于物的自若神情,好似画卷里的仙人一般,竟是一丝人间烟火也无。 ”阿哥去帮岚姐姐,要小心,如歌看到会有好多坏人。“夜如歌奶声奶气地叮嘱道,司氏的孩子天生就能看到短期内未来的众多可能性,夜如歌天赋极好,阿哥出门前特地卜了一卦,就是担心阿哥,还好众多可能里都是平安相。 司空夜点点头,便起身告别妹妹,走出了屋子,周身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似乎对自己的妹妹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虽然是出远门,他的行李却少的可怜,只有一把银色的弓以及一个小小的灰布包,上面整齐地插了十支左右的白翎箭,那布包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能装如此锋利的箭矢却没有被划破。 屋门外斜靠着一位身量修长的蓝色劲装男子,他的嘴里嚼着一根果木枝,见司空夜踏着屋外的残雪走出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想好了?” 司空夜转过头看他,坚定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是那些老家伙让你去的?去他妈的老东西,巫族的命运不该你一个人去背负。”那人啐了一口,将嘴里的果木枝准确地吐到树叶堆里,眉宇间尽是愤然之色。 “你小声些。”司空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这附近耳目众多,屋里还有夜如歌在。 “我听老家伙们说了,东璜岚那条线能帮巫族重聚灵气的可能性不足万分之一,还不如早些年的其他可能呢,完全是白忙活。” “我们巫族一脉以灵气续命,而今日渐稀薄,本就要依靠族中补给,如歌又天生有缺,如果不能找到重聚天地间灵气之法,她的寿数,只有十八。”司空夜极轻地说道,仿佛不大声说出来就不会成为现实,“我们也就罢了,她不该如此短命” 蓝衣男子站直了身子,一脚将屋檐下的一块石子踢得老远,吊儿郎当地走到司空夜的身边,欺身凑近了,耳语道:“我曾借莲花台通天鉴为她卜命,或许有一种可能,虽然艰险多舛,却能保她活到三十有九。”说完,他整个人的愤然都随着尾音泄掉了,轻声柔软地再道,“她也是我妹妹。” “司伯庸,通天鉴是你能去的地方么。”听得大哥竟然去了辰阳宗的圣地,以司空夜寂然无情的性子也忍不住皱了眉头,对自己的兄长也是直呼其名。 外人只道辰阳宗与司氏乃雍帝的左膀右臂,相交甚好,却不知其中暗潮汹涌,杀机暗藏。 “你竟然不先问问如何能让如歌活过十八岁?”司伯庸挑起好看的眉毛,得意得拍拍胸脯道,“我自然是有铁关系,不然怎么进得去那龙潭虎穴。” “你少去招惹云郡主。如歌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艰险多舛的三十九年不够好。”司空夜当然知道司伯庸所言的铁关系就是当今雍帝的亲生妹妹高阳静云,十岁便被封了云郡主,又自幼师承辰阳宗主,莲花台通天鉴虽然是辰阳宗的圣地,对她而言自然也是行走自如的。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招惹东璜岚,我招惹云郡主,都是为了如歌,又有什么不同。”司伯庸毫不在意地讪笑道。 司空夜闻言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和司伯庸无法相提并论。他之所以会接受族里“老家伙”们的安排,不过是因为昆山那边的巫族长老传来消息,东璜岚便是巫族能否重新出世的关键。 自从上古巫族的圣物锁灵盘被毁,天地间的灵气又不知为何在巫妖大战后逐渐衰减凋零,依赖灵气维生的巫族便只能困守在昆山中。每一代也只有寥寥数人会被委以重任,得族中尊者传灵气续命,身负全族的希望出世寻求破解之道。 到了司空夜这一代,巫族在昆山已经衰减到不足一成,如此这般下去,巫族从此灭绝只是时间问题了,更何况,如歌的身体不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十六章 逃亡之路从野人做起 等东璜岚一行风尘仆仆地走到临安城出城的方向时,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远远传来,带着不详的气息笼罩在几人心头。 两只小兽紧张地竖起耳朵,尾巴不安地簌簌抖动。 “临安城不能去了。”秦木沉声道,心里不安地想,城中现在只怕几无活物了。 “此去屏山路远,不宜招摇,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隐蔽的山林过夜吧。”东璜岚闭上眼,贝齿狠狠咬着下唇。 临安城是她长大的地方,就在不久前还一家人一起去吃了牛肉面,那些熟悉的,擦过肩,一起晒过太阳,相识或未曾相识的人,应该都已经不在了。 转眼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样露宿山林,渴饮山泉饿摘野果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 东璜笙在这流离失所的一个月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 他从小捧在全家掌心里的妹妹黑瘦了一大圈,脏兮兮的小脸上,那青色的大眼睛显得极大。 “岚妹。”东璜笙努力扯动嘴角,标志般温柔地笑着。 “笙哥哥,你终于醒了……”东璜岚小嘴一瘪,这些日子以来的艰难辛苦全都夺眶而出,她小鸟似地扑进哥哥的怀中,将所有的委屈都蹭进他身上糕点的香气里。 东璜笙轻轻揉着妹妹乱蓬蓬的头发,心疼得皱起眉头。 不知道自己睡去了多久,这些天妹妹是怎么过来的。 想到这里,他将妹妹搂得更紧了些。 做哥哥的,想护佑妹妹无忧无虑地长大,他竟是没有做到。 “那梳子……” “在的。”东璜岚抹了把眼泪鼻涕,伸手从怀中取出梳子,一不小心,一只已经碎裂的木头小鸟也跟着掉了出来,啪嚓地分成好几块。 “呀”,她急忙捡起来,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地拼好了,用布条包好放了回去。这是爹爹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了,之前赶路的时候都怪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在石头上将偃甲鸟摔碎了。 东璜笙接过梳子,看着妹妹着急的样子,好看的眉眼朦胧得好似雾气迷茫。 他轻声哄道:“小鸟不要了好不好,这把梳子也是父亲托我转交给你的,无论如何要贴身带在身边,你就当是父亲在一直陪着你。” 东璜岚闻言一愣,爹爹慈爱的模样在眼前清晰地组合成让她心碎的一幕,明明那些亲呢都还温热,那个曾为她遮风挡雨的高大身影,已成了遥远的光点。 “拿好。”东璜笙借着袖口的软布为妹妹擦擦哭花的小脸。 以后无论发生何事情,只要是妹妹想要的,他都要满足她。 夜深的时候,秦木才带着个巨大的食盒回来了。 东璜岚远远瞧见,便一路小跑去迎。 这些日子他们东奔西走,原本变卖了所有身上的首饰也还算过得去,后来却听说最近辰阳宗弟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全雍州通缉东璜余孽,也有的抓到个路人冠上这罪名便杀了充数。 东璜岚为隐藏身份,只能每日以泥水洗面,昼伏夜出地躲在山林中绕道而行。更雪上加霜的是,最近的几日身上的银钱所剩无几,饥一顿饱一顿已是常事。 只能依靠秦木白日里出门谋些生计,三人才能勉勉强强继续向屏山的方向前进。 “哇,今天好多好吃的啊,还有酱肘子!”东璜岚饿了一天,一打开食盒看到酱肘子时眼睛都瞪圆了,晶亮亮的的眸子星光闪闪,全然不顾这些饭菜不过是有钱人家吃剩的残羹罢了。 这一幕看在东璜笙眼里刺得心口一痛,全家奉若至宝的掌上明珠,竟然为了几口冷炙开心得手舞足蹈,父亲泉下有知,只怕也要心疼坏了。 “嗯。”秦木一眼看到已经醒来的东璜笙,便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公子何时醒来的?” “约莫午后吧。”东璜笙笑着回答,他醒来时日头刚过,应当是未时左右,“这饭菜?” “城里的一位公子顾我杀人,事成后我见他们家刚好做了酱肘子,便讨了些,都是没吃过的。”秦木轻描淡写地将刀光剑影简单略过,似乎他担心的只是东璜笙认为他带回的食物是别人吃过的剩菜。 东璜笙默然了片刻,问道:“岚妹说我已经睡了一月了,那我们现在身在何处,距离屏山还有多远?” “东去五十里是樊城,按照我们的步速,到达屏山还得两月有余。” “屏山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我去了城中茶坊探听,只听说君氏日前已离开雍州,举族遣往南唐,君氏家主君言任南唐相位。” “舅舅去了南唐?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各国间名士流动也属正常。母亲和萧兄也定是一起了,只是不知道妖族现在何处?”东璜笙扶额思考着,他的身体尚未痊愈,只觉得思绪有如生锈一般远不如之前敏锐,半响,又问道:“既然母兄多半已前往南唐,你们为何却还是往屏山的方向去?” “岚小姐说想去屏山看看,妖族部众不可能也都迁往南唐,东璜氏代代坚守庇护妖族,若是不知去向不安心。”秦木脱口想称东璜岚为岚儿,这些日子二人相依为命,亲近早非先前可比,但在公子面前,他却又有些怯了。 秦氏一族侍奉东璜氏已有百年,尊卑长序并非一日便能消弭。 东璜笙点点头,没有发现秦木的不自然。 他努力地从乱如絮棉的记忆中抽丝剥茧,朦胧不清地记起曾听父母说起,这世间有一物,名为无字幡,其中自成山河空间,可纳百川。 如果屏山没有消息,最好的藏身之处,应当就是这无字幡。 “笙哥哥,秦木,你们不吃吗?”东璜岚摆好了碗筷,娘亲教过,要等人齐了才能开动呢。 “来了。”东璜笙眉眼弯弯地浅笑出声,他周身柔柔的光芒与夜空中弦月之华隔空相融,有如淡青浅赭的画卷一般。 昏迷了这些日子,少年公子的气质俨然如昨,甚至连熟悉的糕点甜香都像是骨子里带来的。 第十七章 秦木卖艺不卖身 天气日渐一日地凉了。 一连几日,秦木都没有找到愿意买他刺杀的主顾,没有银钱自然也没有食盒。 东璜笙自从醒过来后也没吃上几餐肉食,虽然妹妹已将所剩银钱全数给他买了些药材,但他本就重伤初愈,这几日更是昏睡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 东璜岚一改贪睡的性子,每天赶在村舍里鸡都没醒的时候摸进家家户户的后舍,干净利落地敲晕一无所知的公鸡,从母鸡窝里摸几个圆蛋蛋就跑。 一来二去村里的公鸡头肿得一个比一个大,每日昏迷,比人醒的还晚,连累了一村的人日日睡懒觉,村里的幸福指数蹭蹭往上涨,成功入选本月最受欢迎的村落。 除了兼职偷蛋贼,东璜岚每日都要在山里跑上一天,运气好的时候能摘到些树果充饥,运气不好便只能捡些干柴,如果能炭烤上一两只泥虫也算是能充饥,野外生活能力暴涨。 其实她瞒着秦木。每日还都会多捡上两捆柴火,虽然城里的煤炭供给十足,柴火卖不上价,可是每天每天地多捡些,积少成多,都卖光的话也能换上个白馍呢。 不久前她第一次被树枝划破手指的时候,看着血水一下子就滴落在地,还不争气地红了眼眶,闷着头靠在树干上哭了好一场。 哭够了,冰冷的溪水洗了脸,才敢回去见人。 后来一双稚嫩的小手磨破了,一声不吭地涂上泥浆,她便能够若无其事地继续找树果。 东璜岚从未如此觉得时间宝贵,还没走多少路天就黑了,每日收获寥寥,恨不得就地睡去,还能走远些,说不定就能遇到颗硕果累累的莓子树呢。 两只小兽跟着也瘦得没了形,现在见到东璜岚就跑,生怕跑慢了被抓回去强制喂泥虫吃。 风里夹着冰寒的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叮咚作响。秦木背靠着茶楼门边的柱栏,眼望着来往的路人,行色匆匆,音容渐远。 从来没有过的,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毕生的所学,如果他除了杀人还有别的哪怕一点技能,也不至于两手空空,站在街头无颜回去。 “啧啧,公子美玉之质,难道是在为今晚下锅米盐酱醋发愁么?”这时,一位涂着厚厚脂粉的艳妆美妇扭着腰肢娇笑着走了过来。 秦木记得着她,经营着城中一座声乐烟花之地,她在这城中也算人脉广博之人。但他实在瞧不上这样的女子,只冷冷回眸并未开口。 “公子这腰肢身段,没有多年浸润舞艺之道练不出来。”那美妇咯咯一笑,一双媚眼已将秦木的周身游走了个遍。见秦木神色冷肃,转身就要离开,美妇又轻笑慢语道:“公子好生面薄,奴家可是给公子送银钱来的。” “什么活?” “今夜戌时,湖边花船,蝶衣一曲,五两预付,跳得好自然多有赏钱。” “我不跳舞。” “十两。” 秦木深吸一口气,仍旧摇摇头。 “城中人多信奉辰阳教宗,中秋佳节不会有人雇你行血光之事的,奴家劝公子还是好好想想吧,若是想好了,自来花船寻奴家便是。”美妇也不着急,轻声说完便提着裙摆作势转身将去。 仿佛,笃定了眼前的小哥定会叫住她一般。 果然如她所料,秦木在她落脚走进茶楼前叫住了她,于是她嘴边笑得更得意了。 烟花之地摸爬滚打几十年,她的眼光毒辣,一个少年的心思她又怎么会拿不准。今晚的坐客们多有好男风之癖,又都是手头大方的贵客,她估摸着至少也能赚上百八两银子,这少年十两便能打发,剩下的还不都是她的。 东璜岚已经连着吃了几日的树果,本就虚弱,这日又着了风寒,夜里就浑身难受。 这日清晨,秦木从树梢跃下,清水粗略摸了脸便离开了他们休息的树林。东璜岚知道秦木舍不得吃那所剩无几的树果,这几日都谎称去城里再吃,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撑起身体再去附近找找,或许还能再找到些树果,即便是要和过冬的小松鼠抢果子。 但刚坐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她险些吐出来,只好又躺了回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现在从骨头里开始全身酸痛,整个人恹恹得没有力气,只能紧紧贴向哥哥,隔着衣服感受到的体温心跳,仿佛自己也能舒服一些。 球球雪和坨坨雪原本无精打采地盘在树下,或许是感知到小主人的异常,纷纷拖着身体挪动到两人的身边。 球球雪湿漉漉的鼻子轻轻碰了碰小主人的脸颊,登时被滚烫的热度激得退了一大步,海蓝色的眼睛急切地回望向身侧的伙伴。坨坨雪立即会意,开始冲着东璜笙吠了起来。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东璜岚再睁开眼睛已是黄昏时分,金乌藏于云后,霞光万丈。 “肘子……爹爹……“东璜岚喃喃道,在大梦一场中似乎回到了临安城中的府里,娘亲吩咐做了一大桌的菜,爹爹喝了点酒满面红光地侃侃而谈,两位兄长都听得入了迷。一 会儿说到最南边的海里住着海族鲛民,唱着最美的歌把迷路的渔夫拖入水中;一会儿说到极北边传说有神兽盘踞,守护着一个通往异界的入口;在一会儿爹爹借着酒劲儿又说他们所在的大陆仅仅是四方大陆中的一块,广袤无垠的大海中巨大的鳌背着仙岛苦苦支撑。东璜岚听得入了迷,嘴里的酱肘子竟然尝不出味道。 可她好饿啊,两三块肘子下肚,还是那么饿。 “岚妹,岚妹。” 好像身边有人在摇晃她,可是她正在一场好梦里,便不耐烦地想要把那人打开,可梦里的爹爹却忽然不说话了,神情凝固在脸上显得诡异万分。 紧接着一道白光从爹爹的胸口透出,东璜岚瞪大了眼睛拼命嘶喊,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要伸手捂住那道白光,可什么都摸不到。 “爹爹!”东璜岚感觉自己的眼泪流到了耳朵里,白光过后哪里还有爹爹,连带着刚才还给自己夹菜的娘亲,两位哥哥都消失了。整间屋子都飘起了黑色的烟雾和尘屑,她长着嘴不停地叫着爹爹,可是漫天的黑尘却并不回应她的哭喊。 “醒醒,岚妹,醒醒。”那个摇晃自己的人好生讨厌,就是他让自己的梦变成这样的,难道她连个好梦都不能做完吗。于是东璜岚发了狠,一口咬住那人的手,似乎有腥味的温暖液体流入到嘴里,甜甜的,呼吸里都是香甜的糕点味道。 或许是太饿了,她努力地将那些液体吮吸干净,那味道并不好吃,让她又想起自己方才只吃了一口的酱肘子来,“酱肘子……”。东璜岚松开嘴,低低地呜咽起来。 她觉得好委屈,好不容易梦到点吃的也不让她吃完,哪怕再多吃上一口呢。 “不哭,不哭,我给你买酱肘子去啊。”那人并没有将手抽回去,反倒是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揉得好舒服啊,一阵困意来袭,东璜岚便头一重,沉沉地睡了过去。 ”岚小姐,公子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秦木急切的模样倒影在东璜岚浅青色的瞳仁中,她立刻清醒了一半,“什么,笙哥哥?” “你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回来他便已不在此处。”秦木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脂粉,一身浓重的香味带着酒气扑面而来。 “咳咳,你身上什么味道,好难闻。”东璜岚禁不住咳嗽起来,一把将秦木推开,四下里张张望望,的确是不见笙哥哥的身影,“他的身体走几步都要喘上半天,能去哪呢?” “你待在这里,我去找。”秦木目光闪烁地向后退去,今日他带了好大一个食盒回来,路上着急香味也忘了掩去。现在的他几乎罪恶地庆幸着此时公子不见,岚小姐无心追问他去做了些什么。 “我跟你去。”东璜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头重脚轻的她险些又摔了回去,还好秦木及时扶住了她。 秦木终于发现东璜岚今日的情形很糟,他犹豫了一下,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东璜岚的,后者滚烫的热度刚一触碰就腾腾袭来。 糟了,烧成这样。 他皱起眉头,当即将东璜岚一把抱起,一刻也不敢停,鬼魅般踏着逐渐暗淡的霞光,脚下九九归元步全速施展开来,向着城中飞快地纵跃而去。 怀中少女瘦得可怜,蜷缩成一团轻如小兽,下巴尖尖的,整张小脸都泛着病态的红光,睫毛碟翼般颤动着。 她怀中一把毫无雕饰的木梳滑落了出来,秦木刚好瞥见,便收入自己怀中。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赶在入夜前夕,秦木敲开了医馆大夫的房门。 “这么晚了,什么人啊?”一名衣着朴素的长须老者驻扎拐杖打开木门,眼前一名黑衣劲装的少年怀抱着个满脸泥巴的瘦小女孩,浑身散发着混杂了胭脂香水的酒气。 两人脸上就差写上我有问题,我很麻烦几个字。 老人家见状就要关门,却被秦木一手挡住了门缝,“治好她,我有钱” 那老人家本也不是心恶之辈,见他怀中的少女实在病得严重,略作思索便敞开门,引二人入偏厅休息。 “大夫,她怎么样?”秦木肃立在侧,黑眸沉沉地锁定在老者把脉的手上。 “拖得太久了,老朽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只能尽力而为。”老者长叹一声,“这个时辰只怕药房都已下了钥,若是公子不嫌弃,老朽这寒舍中尚有些药材,可先煎了水服下,或可稍缓这热症。” 秦木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布包递给老人,“十两。” 老人看看床上瘦得小脸尖尖的东璜岚,摇摇头又将布包推辞回去道:“公子还是留着给这位姑娘买些吃食吧。” “如此,可否请问大夫尊姓,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乡下村野之人,称不得尊,十里八乡都喊得一声胡大夫。” 秦木后退一步,郑重地深鞠了一礼,“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一切拜托胡大夫。” 随即,他便提着银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如今岚小姐算是安顿好了,公子和两只小兽却还不见踪影,这会儿入了夜若是还没有消息,只怕会有不测。 街边小巷里。 “你听说了吗,张屠户今日抓了两只奇兽,明日准备请大家去吃肉喝汤呢。” “你说张秃子么,他哪有那么好心,平日也不见他招待我们这些相邻,怎可能突然想起来请客呢,你别是听错了。” “怎么会,据说有位出手阔绰的少爷重金定下了两张极其稀罕的兽皮,够那张屠户过几辈子的了,分点肉出来算什么,还不是乘机摆摆阔罢了。” “啧啧,真的假的,这么好的事情就让他一个人撞见了?” “嘿,你还别不信我,我听说啊,今日有个穷书生带着两只一看就非凡物的小兽去买什么肘子,肯定是刚好被张屠户撞见了呗,两张兽皮换个肘子那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那书生岂不是傻?” “这年头读书人哪知道皮毛的市价啊,再说再好的宝贝也比不上吃饱肚子要紧不是。” “也是这个道理。” 街边两位粗汉正就着盏小酒侃着大山,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哗的一声插入桌中,那小木桌哪里承受的,立时便从中裂成了两半,吓得那二人屁股尿流得跌落在地,惊慌失措地看向来人,哆哆嗦嗦地说道:“这位……大人……” “张屠户,家住何处。” “在……城西……出了城拐过一巨石,往右……走就到了。”其中稍微胆大些的粗汉想要看清来人的长相,却只瞥见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杀意一闪而过,连忙趴回地上,整张脸贴到土里,全身不住地颤抖。 那双眸子仿佛深渊一般,几乎要将他的魂魄吞了去,真真是太可怕了。 就说着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能要吧,可怜的张屠户这是招惹了什么煞鬼不成。 此时毫不知情的张屠户正饶有趣味地“欣赏”他今日的收获。 两只通体雪白的小兽全身是水,湿漉漉地站在一个巨大的铁笼中,与笼外满面横肉的张屠户对峙着,正是坨坨雪和球球雪。 ”冲干净了那些个泥草再看,奶奶的,今日报的价还是太低了。” “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别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小兽的小崽儿吧。”站在张屠户身边的妇人略有些担心,她自幼信奉辰阳宗,认为这样的妖物定是不祥的。 “闭嘴吧,妇人之见。”张屠户横了那妇人一眼,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管他是什么品种呢,只要有人出钱买不就行了。 妇人见状只能缩缩脖子乖顺地闭上了嘴,在心里继续嘀咕。 正在此时,前门处一声巨响,二人惊愕间扭头看去。 一息之内,二人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觉脖子一凉,各自的人头竟然就那么同时滚落到了地上,长大的嘴巴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 在他们身后,黑衣素发的少年收回双剑,黑眸在月光下闪烁着惊心动魄的杀意。 方才他腰如劲弓,鬼影一般不可捉摸地双剑齐发,已然是敛尽了气息,而此刻,杀意才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涌出。 真如地狱煞鬼一般。 第十八章 是谁在说话? 两只小兽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但是球球雪立马便认出了秦木,惊喜地跳跃起来,激动得撞击向笼门。它身后的坨坨雪则定定地看向那宛如凶煞的黑衣男子,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 秦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全身的戾气尽收。 他快步走到铁笼前,毫不犹豫地一剑劈下,削铁如泥,轻易地就将铁锁劈开救出了两只小兽。 小家伙们在这里,公子应该也在附近。 然而他把小院翻了个遍,东璜笙却不在此处。 “呜呜。”坨坨雪大着胆子凑近秦木,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修长如玉的手,尾巴缠了缠他的小腿,然后转身回头再看他,似乎在说,跟我走。 秦木和这些小兽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一眼便领会出坨坨雪的用意,它显然是知道东璜笙在哪里。 大夫家休养的东璜岚此时才刚刚醒转。 “老伯,请问,今日城中可听说有一书生模样的少年,带着两只小兽?”微微清醒一些的东璜岚捧着药碗乖巧地一饮而尽,睁着青色的大眼睛巴巴地看向面前的老人。 “姑娘认识他?”老人皱眉,捋了捋长须,说道:“略有耳闻,今日他曾到城中客栈想买一份肘子,奈何囊中羞涩,被路过的张屠户发现,也不知说了什么就跟着走了。后来不知何故,人又被城卫抓走,现在嘛,应该已经下狱了。” “抓走了?!” 他一身伤重,要是被抓走,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听说现在雍州好些官府都不问是非黑白就滥用刑罚…… 一边想,她一边拖着如注了铅的身体就要往外走。 “等等。”老人急得跺脚,这年头病人怎么如此不遵医嘱,他年轻时那些打仗的将军都不敢这么不听他的,傻姑娘现在烧还没退再出去受了风那还得了。但眼见是拦不下来,只好指着屋中一个瘸腿的木柜说道:“裹上那里的袄子和披风再去。” 还好这病人虽然莽撞,还是乖乖听了他的话。 “谢谢老伯,我必须要出去一趟,我……我会回来付您钱的。” “哎哟,你看你这个样子,我胡老头是那种人吗,姑娘你全乎的回来,把院子里熬着的药喝咯,就算是对得起我老头子了。” 老人无奈摇头,目送着姑娘披上比她身形大了一倍不止的厚衣,一路小跑消失在院门,又长叹一声,拄了拐杖去膳房,准备再煎副新的药备着。 现在的娃娃哦,大半夜的往外跑,外面又冷又黑的,也不知道去干个啥。 深夜,城中大牢里。 三个今夜值守的牢卫正坐在一起聊天。 其中一位喝了点小酒,满面红光地讲道:“你们听说了没,今天湖边的花船中新来了个舞伶,身段好惨了,一曲蝶衣跳下来,全场的老爷都给他迷咯。” “你又晓得了,晚上的事情才过去好久你就听说了,吹嘛你。” “就是,老三别的本事不好,牛倒是能吹的满天飞,哈哈哈哈。” 见两位同伴不相信自己,这位被叫老三的牢卫憋得脸更红了,梗着脖子嚷起来:“老子婆娘就在那船上当差,方才来送酒的时候说的,你们两个光棍汉子,就是嫉妒老子有婆娘。” 剩下两人笑得更欢了,拍着桌子停不下来,“原来你那婆娘是个烟花女子哇。” “你们不要乱说哈,她只是在那里侍奉罢了,清白的很!” 三人正吵吵闹闹着,外面忽然有人喊道:“外头来了个女娃娃说要见今天抓进来那个男的,可不可以哦。” ”可以个锤子,没得通行令都不准进来。” “但是可怜兮兮的。”外面的声音有些犹豫,“平时也没管那么多的。” “你咋个那么婆烦呢,那就放进来嘛,先说好,一炷香的时间哈。”老三着急着跟两位同伴讲道理,当即也懒得争论,便将牢门的钥匙朝门口一扔道,“你自己看好她哈。” “诶。”外面的人应道。 不一会儿,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领着东璜岚走了进来,三牢卫顾着面红耳赤地聊天,只粗略看了眼,又争论起来。 整个牢房空荡荡的,只有东璜笙一个人。 趴在稻草堆中的他,右手紧紧地攥着,呼吸虚弱得就要消失了一样,一直到妹妹推开牢门奔至他的身边,也没有睁开眼睛。 “笙哥哥。”东璜岚蹲在他的身边,冰凉的指尖触碰道哥哥的脸颊,轻声地呼唤。 然而趴在地上的少年仍旧没有动静,月光穿过窗棱照在他满是伤痕淤青的脸上,那爱笑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紧锁。 “请问,他犯了什么罪。”东璜岚深吸一口气,背对着侍卫颤抖着问道,也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恨。 “这……我也不清楚。”那侍卫无辜地摇摇头,冲着牢卫道:“喂,这男的啥罪来着?” “偷盗吧好像。” “好像?好像你们就用刑吗?” 东璜岚不是不知道,雍州在辰阳宗的影响下酷吏横行,屈打成招,滥用私刑比比皆是,只是哪里想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她最好的哥哥身上。 “哎呀,烦不烦,人赃俱获没得抵赖哈。”老三不耐烦地打发道。 “你亲眼见到的?还是谁亲眼见到的?” “哎呀,当然是报案的人亲眼看到的,乡里乡亲的都可以作证。老子看你可怜放你进来,再吵老子马上打出去哈。”老三的耐心已经到了头,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被两位同伴嘲笑就算了,怎么还来个野丫头也质问自己。 ”就是说,不过是一个人自说自话,你们就不分清红皂白地抓人。“东璜岚从牙缝里挤出句话,背对着众人的眼睛青色郁郁而生。 那绿色像是有生命般妖异,缓缓蔓延。 杀了他们。 一个声音在心里对东璜岚说道,那声音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杀了他们,才能救你哥哥。 我不杀人,不能杀人。 他们并非主使,罪不至死。 杀了他们,不然他们就会杀了你的哥哥,你想要看着他死么。 不…… 就在东璜岚快要被那个声音吞噬的时候,破空之声倏然响起,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三位牢卫的身后,双剑齐齐出手,干净利落地切下了那三人的头颅。 血如吐泉,从断口喷涌而出。 不等最后那侍卫反应过来,黑影已经欺近身侧,扼住咽喉将他提离地面。 一张布满戾气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说方才还只是惊骇,此时他的全身都已经被恐惧所支配,四肢不听使唤,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秦木,是他帮我进来的。” 秦木听得东璜岚开口,浑身戾气骤然散去,黑眸也渐渐清亮了起来。 他将侍卫放回地面,看向地上几无生气的东璜笙。 “我背他,一起走。” “你们谁也走不了,东璜余孽。”一个声音从牢门口响起。 糟了。 是辰阳宗? 秦木一把将刚刚喘上来气的侍卫拎至身前,厉声问道:“你们早有准备?” “不是……我不知道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侍卫吓得险些就要晕过去了,身下的裤子已经湿透。 “外面的人是谁,这里有多少卫兵?”秦木见他是真的不知,便接着追问道。 “应……应该是这里的大人,卫兵……全部算上的话大概几百人吧。“ 秦木虽然自恃影舞术已有小成境,单打独斗这个城中恐怕无人是他的对手,但是以一敌百,还要带着两个路都走不稳的人一起杀出去,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我们杀出去。”东璜岚抬头看着牢门的方向,跳跃的火光映入她青雾迷茫的双眸,说不出的妖冶动人。 杀了他们。 就是这样,你喜欢这种感觉么。 只有强大,你才有选择的权力。 心里的那个声音不断地蛊惑着她。 秦木第一次见东璜岚的这般模样,她的眼睛,已经几乎被绿色溢满,整个人像是有毒的藤蔓,伺机待发。 秦木不过粗粗看了一眼,顿时头脑发胀,眼前一花,急忙咬住舌头让自己清醒几分。 那是什么? ……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秦木咬咬牙,在侍卫的帮助下将东璜笙背在背上,提起口气,将东璜岚护在身后向牢门走去。 快走到门口时,秦木似乎想到了什么,回手就是一个纵劈,干净利落地将那个守卫打晕在地。 接下来的,他不该看到。 后来发生的事情,总是为说书人津津乐道。 传言说,樊城城主是一只黑山老妖,靠吸食城中百姓精血为生,幸被辰阳宗及时发现,委派宗徒全数清洗剿灭,只可惜了那城中五百卫兵,被城主吸干精血而死。 这个传说常年活跃于恐吓小屁孩的故事市场,经久不衰。 传言没说,那日有一位施施然从天而降的白袍少年,手挽银弓数箭齐发。 那箭矢落到身上便化为白色小蛇,看着人畜无害,吐着长长的信子,一口下去直将心脉咬断。 待到尸横遍地,再看那些人,个个却都是活活用手撕开自己胸膛而死,状容极其惨烈,身上并没有什么白色的小蛇,反倒是印堂处诡异地生长出一截生机勃勃的春芽。 冷月如霜,始作俑者天人之姿悬于半空。 他的眼神洞穿世事,空寂虚无,穿过这些命轨中砥砺前行的蝼蚁,仿佛早已对这发生着的,没有发生的桩桩件件了然于胸。 司空夜支线 如果有一种可能(第十八章支线) 今天的司空夜很不对劲。 一起用午膳的时候,司伯庸和夜如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了好一会儿,谁也弄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阿哥,你把我的豆泥都吃光了。”夜如歌委屈巴巴地出声。 家里只有夜如歌年纪小,嬷嬷专门给她做了豆泥,小小的一碗放在手边。 平日里别说去吃她的豆泥,司空夜都是给她夹菜哄着她多吃一些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三筷两夹的,她的豆泥就没了。 司空夜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筷子上可不是正托着一坨豆泥。 “咳咳咳咳。”司空夜不好意思地想要将豆泥放回碗里,一口气呛住,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眼看着筷子上最后一坨豆泥就这样随着上下抖动落到了桌面上,夜如歌小嘴一瘪。 “如歌,待会儿我带你上街去,那儿比豆泥好吃的可多了去了。”司伯庸放下筷子打圆场。 “一言为定哦,骗人的是小鱼。”听到能上街,夜如歌马上破涕为笑,奶声奶气地伸出小手要拉勾。 “怎么是小鱼呢?” “小鱼小鱼,养在沟渠,天热怕水干,天冷畏水寒。”阳城的儿歌传入司府,年幼无知的夜如歌只觉得活泼有趣,却不知道短短四句,说的是辰阳宗一种惨无人道的酷刑。 司伯庸当场就想废了这个教会夜如歌的人,但又不愿伤害妹妹的天真,只得陪笑道,“好好好,拉勾拉勾,骗人的是小鱼。” “咳咳。”司空夜又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司伯庸带着如歌出去一会儿也好,他现在心里烦乱,正好一个人静静。 如歌出生的时候,族里根据习俗,请了上衍尊者为其卜命。 小小的孩子粉雕玉琢的,还未满月便被批下了短命的批语。 巫族到了他们这一代原本就举步维艰,司伯庸算是最健康的孩子了,幼时也几次差点大病死去,而如歌就更是先天不足,只能依靠他人传渡灵气续命,还随时都可能死掉。 娘亲疼爱女儿,让她跟了自己姓夜,或许是希望能减少一些司氏这个姓氏所带来的悲惨命运吧。 再后来,爹娘不愿意放弃幼女,早年就离家去到最南边的海国寻找锁灵盘的碎片,结果天不从人愿,二人双双殒命于一场极小可能的飓风。 窥天卜命,说得好听,不过是将时间长河里的种种可能性推演而出罢了。 天命几何,世事无常。 司空夜一个坐在庐中静思。 阖上眼,天地星斗,轮盘乾坤逐渐在心里成型。 只剩下数十条命轨还未卜完,距离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日,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指间金丝如帛,织就琼云一片,落到其中一条命轨时,时空旋转,满目疮痍的东璜府出现在薄雾之后,东璜岚跪在一地的尸骸和黑色的灰烬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少年温暖的尸体。 这些天,在无数的命轨里,他看见了无数种可能里的东璜岚,看着她悲戚,看着她颓唐,然后再一点点把碎裂的自己拼凑起来,看起来完好如初。 轮盘中的命轨渐渐减少,每卜完一条,便化作金色的小蛇,扭动着身体消逝而去。 只剩下最后五条了,司空夜手心里有了一层薄汗。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介入她的生活,她也会经历现在的一切,但是内心却总有个声音愤愤不平。 只要这剩下的五条都是一样的结局,那么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指间金帛再一次地选中了一条命轨。 这一次,眼前的临安城一片祥和,袅袅炊烟下稚子追逐打闹,年迈的老人在街角围坐在一起。东璜府里也是一派祥和,门前的红灯笼串成阖家安泰的一串,静静地听着着屋里东璜笙给妹妹讲故事的欢声笑语。 怎么会这样? 万千交错的命轨中真的有一条,她的家人都安然无恙。 司空夜倏然松开手中的命轨,匀称白皙的手掌中竟然因为分心被忽然中断的秘术反伤,顿时红痕一片。 如果自己远离她的生活,真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的父亲不会死在长安岭血战中,哥哥也不会在樊城…… 但只要他出现,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便会烟消云散。 “阿哥。”是夜如歌回来了。 夜如歌一打开门,小小的女娃便带着满身的奶香扑到他的怀里,“阿哥,今天上街我们遇到了云郡主,云郡主好漂亮啊,坐在一辆紫色的马车里,如歌长大了也可以有自己的小马车吗?” “当然可以。”司空夜手指划落在如歌胖嘟嘟的脸颊上,脑海中忽然出现方才见到的画面。 东璜岚和东璜笙,也像自己和如歌一样要好。 以己度人,如果有人伤害如歌,不管那人是为私利还是一族大业,他都不会原谅那人,哪怕改变的只是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指间难以克制地冰凉一片。 夜如歌感受到他倏然的寒意,将他的手翻过来,一道渗出些血迹的伤痕出现在那如白玉雕琢的手掌上。 小心翼翼地对他的掌心哈了口气,小胖手暖融融地覆盖在他那道伤痕上,夜如歌小大人似地皱起眉头:“阿哥你受伤啦,不怕,我帮你呼呼。” 掌心里的伤痕在如歌稚嫩的秘术下渐渐愈合。 司空夜支线 暗恋很辛苦(第十八章支线) 平日,司空夜只要一回到雪庐,便会看见如歌小鸟一样地扑上来,可是这一次,屋门前却不见她小小的身影。 倒是司伯庸站没站相地杵在雪庐前,脸上隐隐约约有红痕斑驳。 “回来啦。”司伯庸走上前,吊儿郎当地掸掸肩上的沉雪,“这一身的血味儿,你不是不知道如歌最厌你杀人。” “樊城遇到点事,不得已出了手。”司空夜眉目微沉。 “唉,我说你啊,这么拼命何必呢,昆山那边的老家伙们又不认可,他们就指望你能接任大祭司。”司伯庸朝着一边屋檐下的一个背篓努努嘴道,“喏,来催你的人刚走,带了这么一大筐的蘑菇。” “昆山那边可还好?” “不太好吧,灵力越来越稀薄了,大家的活动范围又缩小了一些,那破地方,也就只有这蘑菇拿的出手。” 司空夜抬头仰望苍茫的天穹,空寂的眼神一如尘埃不染的明镜台。 巫族真的要亡了么? “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大家心里都有准备,天命如此。有时候啊,就得认命。”司伯庸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打小他就见不得这个弟弟满眼冷寂,你说这长得已经是登峰造极的好看了,怎么生就一副老道士的眼神,简直暴殄天物啊。 “天命并非绝路。”司空夜目光落到司伯庸的脸上,“你这是,云郡主打的?” “小丫头疼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打我,你这就是赤裸裸的嫉妒。”司伯庸没好气地别过脸去,“还不是是江瀛那混蛋,有他爷爷撑腰了不起啊,狗眼看人低。” “你又去莲花台惹事。” “嗨,别提了,你说辰阳宗到底在搞什么鬼,前些日子不是说江雨综会传位给那个什么小雨仙倌么,怎么忽然就说什么叛变了。”司伯庸耷拉着脸,气不打一出来,“好事都让江瀛赶上了,小雨仙倌一走他就成了辰阳宗的唯一继承人,腰板子一硬谁都看不起。” “既然是硬骨头,你就让着点吧。”司空夜本就不赞成他和辰阳宗走得太近,小雨仙倌在的时候也就罢了,眼下风云变幻,自己又卷入了命轨之中…… 上衍尊者的话仍在耳边,“巫族负窥天卜命之能,自身是不在这命网之中的,但是当你选择推改命轮时,便已不能置身事外了。” 如今还没有别人知道,他已经不能再窥天卜命了…… 他们不需要知道。 司空夜长袖遮住的手紧握成拳,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让让让,我们巫族不要面子的么。”司伯庸不满地耸耸肩,“对了,那个东璜岚怎么样了?” “活着。” “??你这是什么话,活着不是基本的么?” “活着不容易,屏山生变,她应该还不知道母兄也已经出事了。”司空夜摇摇头,没有在生死边上滚过的人,不知道活着有多不容易。 他还记得幼时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要把自己的娃娃让给他玩,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春色满园,都是好看的风景。 “太惨了,这么惨的命轨你看了多少条,成千上万了没?怪不得你一副老道士的样子,心理阴影也太大了。”司伯庸同情地看着司空夜,总算是找到这家伙的病根了,“小姑娘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没成变态杀人魔啥的吧。” “别胡说。”司空夜皱了眉。 司伯庸自认为已经见过百态的司空夜了,从襁褓里不闹不哭的,到被上衍尊者打板子一声不吭的,但他这种类似生气的表情却是第一次见。 “哟,看不出来啊,你真上心啦?”凑过脸去的司伯庸挤眉弄眼,兴奋得难以自拔。 “不想另一边脸也不保就闭嘴。”司空夜是真的生气了。 即为尊者,淡泊诸事。 要是尊者知道他竟为了这样的小事,第一次,生气了,表情应该十分精彩吧。 第十九章 五年后的南唐 唐国,南都。 国相君府,青雨斋。 东璜岚坐在屋里,手里端正地握着一根羊毫笔,认真地在纸上描摹着一只圆滚滚的巨兽。 只见那兽浑身毛发雪白而长卷,尤其是脖颈间的鬃毛更是又厚又软,一双湛蓝的眼睛宛若星河,更神奇的是它的额头上长着一对玲珑剔透的角,修长的尾巴被烟雾一般的青色长毛包裹着—正是神兽白泽。 “小姐明明是在画球球雪,怎么却成了白泽?”桂花酥凑过来看了一眼,又再看看趴在一旁的矮桌上无聊地伸懒腰的球球雪。 它倒是长大了些,不过也还是看不出品种的一团白球,尤其是最近被百里家的小公子给喂的胖上三圈,看着倒像是一只毛球成了精,和小姐画的神兽除了圆滚滚的身体实在看不出相似之处。 “我昨晚梦见白泽了。”东璜岚无奈地回答,球球雪好歹也是自己满月时妖族长老送来的,怎么坨坨雪都已经修长了身段长成了威武的白狼,它却还是一副小胖子的模样。 “小姐自从来了南都,就经常梦见白泽,可见是和小姐有缘。”桂花酥小心地给案头上的熏香炉里添了块新的香柱,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精心编制的小帽子给炉台上雕刻的小龙带上,悠然沉静的柑橘香烟氤氲着滚落入雕刻着群山峻岭的香盘中,一片烟雾缭绕之景。 “咱们现在可是在君府,每天晃来晃去的都是白泽的纹案,日思夜梦而已。”东璜岚好笑地看着戴上帽子的小龙,忽而想起什么,转头问道:“萧哥哥还好么,今日可有多吃些?” 桂花酥蹙起眉梢,她的脸上从左眉一直到眼下有一片烫伤的疤痕,也不知是抹了什么药,已经不太明显了,但皱眉时仍然会不自然地有些褶皱。她老成地叹了口气道:“还是老样子,这南都一到了这暮春就阴雨连绵,公子吃的越发少了。” “我去看看。”东璜岚放下画笔站起身。 “还是别去了,方才大夫才施了针,这会儿应是刚睡下。” 东璜岚担忧地看向窗外,复又问道:“是娘请的大夫?” 桂花酥摇摇头:“是百里公子,说是从瑶国来的名医。” “瑶国?”东皇岚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稍,“百里足足就知道胡闹,瑶国那偏远地方哪来的什么名医。” “可奴婢听说,让那位名医来施针也是君公子的意思,左右君公子还是信得过的。” “我都说了好几次了,不必自称’奴婢’。” “可君府毕竟规矩多,别人听到了总是不好。”桂花酥低下头,眼里的忧伤一闪而过。 东璜岚无法反驳,如今毕竟是寄人篱下,到底是不比当年在东璜府。 念及当年,又忍不住想起最疼爱自己的笙哥哥,他若知道屏山一役,萧哥哥成了这副模样,不知道有多伤心。 几年前她们逃离樊城的时候,笙哥哥还是殁了,那样玲珑干净的少年公子,或许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吧。 这时,外院的通报声远远传来:“笙公子安。” 桂花酥瞥见小姐不悦的神情,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走开了。 来了南唐之后她才知道,爹娘不知道啥时候收养了一个孩子,还将他培养得能将笙哥哥的模样学个十成,如今倒成了“真正”的东璜笙。 低头不语的东璜岚并没有注意到,桂花酥方才有意无意走过梳妆台时,已经飞快地将一支翡翠小镯收入袖中。 片刻间,一位红衣少年便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清秀俊朗的一张脸上眉目如画,褐色的眼睛里淌着温柔的流光。乍一看竟有八分神似当年眉眼弯弯,爱笑的东璜笙。 但是东璜岚心里清楚,那个疼爱自己的笙哥哥已经不在了。 “岚妹这是在画什么?”红衣少年的声音清澈,这称呼和声线似乎都和东璜笙一般无二。他的脚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一只巨大的白狼,四肢粗壮有力,一根大尾巴足足有手臂粗细,正是东璜笙身边的坨坨雪。 它跟着东璜岚来了君府后,坨坨雪原本跟在东璜萧身边,后来不知怎的,总会跑去粘着笙公子,似乎从他身上能看到一些故去主人的影子吧。 东璜岚别过头不愿回答,右手轻轻地摸向腰间那把哥哥留下的青峦剑。 五年了,她始终不知道应该用何种心态来面对这位笙公子。看着眼前朝气蓬勃的笑容,一遍遍地将她拉回道那个清芷榭中的修罗场,想起那个浑身桃花糕香甜气味的笙哥哥,想起他浑身是血地在自己的怀里慢慢变冷。 笙公子似乎已经对东璜岚冷漠的态度习以为常,恍若未见地从背后伸出捏着卷竹简地手晃了晃,笑着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不要你的东西,拿回去。”东璜岚看也不看。 “我放桌上了。”笙公子也不生气,仍是一副软软的笑容,将竹简轻放在桌上,“娘……” 听到他的称呼,东璜岚一把抓起竹简,恶狠狠地扔向少年的脸,“她不是你娘!” 笙公子一手接住竹简,又宝贝地放回到桌山,好脾气地继续说道:“夫人说,晚上要设家宴,百里公子和君公子也都会去。” “知道了,慢走不送。” 红衣少年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看背对着他的东璜岚,欲言又止。纤长而细的手指在门棱上磨蹭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便离开了。 等他走远了,东璜岚才转过身,犹豫着拿起了笙公子留下的竹简,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啊。”东璜岚不禁轻声惊叹,这竹简上洋洋洒洒地书写的竟然是鬼公当年上奏的千里江山驳书原件,字迹潇洒自如,当年那人胸有成竹地泼墨挥毫之态可见一斑。向来臣子的奏书都会收归宫中,看管甚严,也不知笙公子从何处得来。 千里江山驳书: 臣曾周游雍州,觉山水千秋各异,民风亦有不同。虽万事皆以阳城为首,凡有策政圣意,无不恪守遵从,然雍州之大,南涝北旱,叶不同时绿,花无一季红。恐以单尺法度无能度天下事。且政令凡传千里者,所意已曲,村中俗化,待通达朝堂者,已无异于管中窥豹,何以圣裁?且纵观我雍州今日,酷吏横行,苛法无度,此乃千里江山以一而同之弊端。以臣愚见,莫若分而治之,民政还于县,县政还于州,或可令天下之事得以正确裁夺。 鬼云山奏。 鬼公才学胸怀实在是如高山仰止,东璜岚合上竹简,满心都是仰慕之情。 五年前的她或许只能读懂其一,但长安岭一役后,君氏举族叛离投诚了唐国,东璜岚也跟着在这唐国的首府南都生活了近五年,更加不喜雍州朝堂事必躬亲的治国之法。 若是天下政策法度,可以不再事无巨细地听命于一,东边种稻谷西边也必须种稻谷,而鼓励他们各自因地制宜,长当地之所长,该多好啊。 这么想着,不由对鬼公超前的眼界又多了几分敬仰。 第二十章 家宴 戌时刚过,君夫人便差人来请了。 东璜岚唏嘘地回想,已经好久没见母亲招自己用膳了。自从自己来到南都,辗转大半年才得到母兄的消息。 再见时,萧哥哥浑身是伤,几乎不曾清醒,一直跟着他地黍虎不见踪影,君夫人的精神也时好时坏,且一旦问起屏山之事,更是如坠疯魔。 屏山一役,听说辰阳宗埋伏了大半的人力在那里,等母亲和兄长入瓮后便迅速收网开战。外人只知那一战山河变色,血流成河。 所有历经此役的,无一人生还,因此也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数万妖族凭空消失,而辰阳宗教徒和君氏用以援助妖族的府军,均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因而屏山当年到底发生何时至今也没有头绪。 君氏家主君言心疼妹妹,为君夫人重建了一个与在东璜府时一般无二的宅院,名为兰芷榭,与清芷榭只相差一字。 虽然君夫人的情绪确实因此而好了不少,但东璜岚每每看到那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亭台楼阁,总还是难免想起记忆里的惨烈的长安岭一战。 君夫人今天心情格外好,难得地站在屋外笑脸相迎,灰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岚儿快来,娘让小厨房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酱肘子。” ”谢谢娘,咋们进去等吧。这春寒料峭,您身子不好,别再着了风寒。”东璜岚说着便将君夫人扶回屋里,她来得早,几位哥哥都还没到。 “伯母好。”前脚刚进屋,后脚君辰泽,百里足足便一同走了进来。 君辰泽是君言从外家抱来的“儿子”,一手棋艺至今无人能赢。 他一如往日的龙章凤姿,灼灼华赏,举手投足无不谦谦肃肃,令人赏心悦目,只是眉宇之间的温婉总是带着八分疏离。 在东璜岚的印象里,这位君氏的小公子自幼便有一双洞悉冷暖的眼睛,也一直是这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人如玉,世无双。 而一旁的百里足足就显得鲜活许多,亚麻色的头发张狂地从发束中逃出,肆意地耷拉在两侧,浑身上下挂满了奇形怪状的物件,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从来站没站相的样子,一进门瞥见东璜岚便眨眨金色的眼睛,嘴角牵起一抹不羁的笑意。 “都来啦,快,都坐。”君夫人招呼着大家落座,复又望向门口,问道:“笙儿怎么还没来。” 东璜岚立时冷了脸,但娘热切的模样在眼前,也无法发作。 自从屏山回来,娘的性子就大变,情绪好的时候和蔼可亲,不复往日严厉,不好的时候就……,总归是好的时候难得,哄着她一些也好。 一旁的百里足足默默将东璜岚的神情变化收进眼里,不做声色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小口。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懒散和无比贵气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笙兄方才说要给您准备礼物,怕是为此耽搁了。”君辰泽的声音蕴含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这孩子,来吃个饭还准备什么礼物。”说是这么说,但君夫人却笑得眯起眼睛。 正说着,笙公子便已言笑晏晏地走了进来,手里果然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子,“给娘准备礼物,故而来迟了,还请娘先看过再决定要不要罚我酒。” “嗨,我们也还没开吃,算不得迟到。”君夫人和蔼地笑着结果了木盒子,在众人面前轻轻的打开。 盒子开启的那一刻,莹莹的光辉从中流出,淡淡地在屋中铺洒开来,盒中放着一尊旋转的雕花木托,缓缓地将其上一颗夜明珠乘住,恰好让它的光辉通过几块水晶折射成七彩流光,实在美极。 笙公子笑意盎然地看着君夫人眼里的惊叹,看来娘对这个礼物很是满意,“这是南宫翌晨最近的新作,名为鎏金霞彩明月珠”,十分难得,还好百里兄路子广这才辗转得来。” “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这世间仅有此精妙绝伦之物。”君夫人连带着对百里足足也青眼有加,“足儿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哪里的话,夫人喜欢便好。”百里足足拱拱手,笑得三分恭敬七分狡黠,还不忘对东璜岚眨眨眼睛。 东璜岚在心里连翻了十个白眼,这些年南宫翌晨的作品越来越多人趋之若鹜,市场价翻了好几倍,也不知百里足足花了多少银钱才买到。 这位笙公子也不过是母亲收养的孩子,和自己一样住在君府是寄人篱下,哪来如此多的花销,还不是借花献佛,实际是为了帮百里足足送的吧。 “既然人都齐了,便上菜吧。”君夫人心满意足地将夜明珠交给丫头收起,拍手传唤上菜,“今日叫你们几个孩子来,就是想着你们平日里都大多在自己的院子里,也难得走动,借着这家宴你们也多熟络熟络。尤其是岚儿这孩子不爱出门……” “娘!”东璜岚忙打断君夫人的话,怎么说着说着编排上自己的女儿了。 “好了,还说不得你啦。”君夫人详怒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这还有一年就及笄了……” “娘!”东璜岚无奈地再次打断君夫人,无比怀念以前娘严厉的样子 。现下父兄之仇未报,这些年她每日起早贪黑地练习百目瑶琴,还跟秦木学了轻功,其他的时间则都泡在君府的藏书阁中恶补各路学识。 可不是为了嫁做人妇。 她本不是林中鸟,奈何现在的君夫人想让她做金丝雀。 明明以前都是君夫人对自己要求苛刻…… 若非母亲确实还是母亲,她真要怀疑被什么人夺了舍。 “夫人多虑了,岚姑娘蕙质兰心,到时候还怕不会被人踏破了这君府的门槛。”君辰泽一脸慈悲为怀地出来解围,却被一旁的百里足足狠狠踩了一觉,也难为他面不改色地将话说完。 “夫人若是着急不如先考虑考虑我。”百里足足简直恨不得把笑脸贴到君夫人的脸上。 “你想的美。”东璜岚气得跳脚,这家宴真是没法呆了,起身便想要拂袖而去,可怜了一整个酱肘子都还没吃上一口。但转念一想,是百里足足委实可恶,为何他可以继续好吃好喝,自己就要走,于是一屁股坐了回去,拉着君夫人撒娇道:“娘,女儿还不想嫁人,再说了,要嫁也得嫁爹那样的,您说是不是?” 君夫人被堵住了口,也只能顺着女儿的话了解了这个尴尬的话题。最后还不忘歉意地看看百里足足。 这足儿虽以拓展唐国市场为由跟来南都,脱离了百里氏黄金渠的帮助,仍旧凭借一己之力在这里经营得风生水起,但他父亲百里楚怀毕竟效忠雍帝,这门亲事不能算满意。 终于结束了家宴回到青雨斋中,东璜岚揉了揉自己因为保持仪态而发酸的肩膀,正准备趁着睡前再练一次琴,却忽然发现秦木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秦木?你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 半响,那道熟悉的黑影依然只是沉默着,似乎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东璜岚略觉异样,自长安岭到屏山再到南都,他曾陪着自己为躲避追杀食不果腹地流落街头,也曾为了让急病的自己能得到医治不惜接暗杀任务,两人的默契渐深,却也没见他如此纠结难言。 “我……”秦木感觉自己已经要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了,今日听闻百里足足已经先一步向君夫人表明心迹,他怎能不急,但少年心事腼腆难言,不知从何说起,一张秀气的脸烧得绯红一片。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东璜岚蹙起秀眉,踮起脚尖伸手覆向秦木的额头,想试试温度。 少女手掌温润的触感像是柔柔的杨柳,留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痒到心窝里。 而此时更让秦木窘迫难言的是随着东璜岚的靠近,带着淡淡阳光味道的鼻息已经近在咫尺地捶打在他的脖颈处了。 “你发烧了?” 东璜岚倾靠的姿势越来越明显,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温度逐渐升高,秦木只能不断逼迫自己一定要豁出去,今日此刻有些话终于按捺不住长久地反复练习。 “我听说鬼公来南都了。” 秦木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却成了鬼公之事。 “他来南都了!”东璜岚倏尔激动地站起身,“他现在下榻何处?” 自从临安城被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听说雍帝凯旋回朝后大赦天下,鬼公却没有赶上,在大赦前夕被刺配了南疆。 流放路途遥远,有很多人没被疾病带走也会因为心里的落差郁郁而终。 但鬼公毕竟声名远播,南行一路反倒让他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甚至到了南疆后还开堂授课,俨然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仙心态。 “春和雅苑,五楼云烟阁。”秦木老老实实地回答,眼见着话题越跑越远。 “太好了,明日便替我送上拜帖。”东璜岚陷入憧憬之中,终于要和这位名动四海的大才子见面了,要准备些什么好呢。 自己岌岌无名,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 一旁的秦木无声地叹了口气,恭敬地作了一揖,走出门外,轻车熟路地翻身上了屋顶。 屋外的桂花酥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已经许久了,她静静地观察着,最终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百里足足支线-君夫人的礼物(第二十章支线)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行不行啊,要是耽误了我的事,明天你就可以拍屁股走人。”百里足足此刻正半坐半躺在一张的雕龙画栋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中,黑金丝线细密地在他的衣摆上秀了双面的流云纹,这样的针线只怕半幅衣料就值要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了。而它的主人却毫不在意,任它垂了半截在地上,一手往嘴里丢上几粒珠圆玉润的马**,一手把玩着一枚水色极好的翡翠扳指,还不忘对面前躬着身,耳提面命的中年男子丢下话来。 “是是是,东家放心,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那掌事打扮的男子连忙保证道,满脸的恭敬,而脑后却早已冷汗涔涔。 这位东家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平日里笑面虎一般乐呵呵的,但若是惫懒误事,却也绝不手软姑息。 有一次和他平级的八位掌事进行每周例行汇报,有一人账本没核对就堆上来交差,被当场辞退不说,牵连出的十几位手下也被全盘清算。 眼看着手边的漏刻只剩下最后的残沙了,百里足足干脆闭上眼,小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着,拇指上套着那枚翡翠扳指,衬得那手越发修长。 “来了来了。”一名袖口金丝勾了个“岚”字的的侍从紧紧抱着个用锦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从院门口一路跑进屋内,风尘仆仆,衣服被汗水打湿了大半。 掌事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包裹,嫌弃地避过表面的汗迹,便转身举国头顶,恭敬地递给此时已坐起身的东家。 百里足足接过那物件,只见外层的锦布上已被涔涔的汗水打上斑驳的印记,却是一件男子内衫,抬眼看了看送来的侍从,这才轻轻将其取下,露出里面漆红的木匣。 用他那价值不菲的衣袖仔细擦拭了木匣的开口处,百里足足这才近乎虔诚地将盒子打开,顿时如有形一般的溢彩流光便顺着开缝淌出,在他的脸上映射出绚丽的斑驳光茫。 “早闻南唐学府出了个艳艳惊才的南宫翌晨,出手的物件无不巧夺天工,登峰造极,今日这枚鎏金霞彩明月珠,还真不愧了他南宫鬼斧的的名号。”百里足足满意地合上木匣,一时间光华尽藏,忽如人间失色,难免怅然若失,“能撼人心神,天工造物也不过如此了吧。” “恭喜贺喜大人,得此宝物。”掌事连忙换上谄媚的笑容,能得此明月珠他的功劳也不小,只要东家高兴,他便也可前途似锦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在下……”掌事愣了愣,东家这是哪一出啊。 别说他们几个掌柜,百来号商会的管事人东家不都了如指掌么。 “没问你。”百里足足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向自始至终跪在门口的侍从身上,懒洋洋地继续问道,“站起来回话吧。” “小人易安。” “易安,你来我们云岚商会有多久了?” 别人的商会为了风水寓意,取名的时候都极为讲究,不问上几个信得过的卜算之士轻易不会定名。而百里足足却偏不落俗套,大笔一挥就取了云岚二字,商会众人道是少年才子心有丘壑,要是让他们知道这便是他们东家心上姑娘的名字,不知道脸上的表情得有多精彩。 “回大人话,小人在仓库做了一年挑夫,承蒙掌事看的起,嘱我送货通信又半年有余。” “给你一日的时间将事务全部交接给别人,明天起,你便是这三堂的掌事了。” 此话一出,场下二人皆是瞠目结舌,尤其是方才还春风得意的掌事,这才没多久就经历了小起大落,转瞬间自己就成了前掌事。 百里足足前倾了身体些,手肘支撑在膝盖上,仍旧把玩着他那枚宝贝扳指,饶有兴趣地将他们二人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 “这明月珠匣构造复杂,今日送礼又重要非常。我再三叮嘱以稳妥为重,而你非得赶在最后一刻八百里加急送到,此乃其一;这木匣外的裹布乃是男子内衫,应当是路上颠簸,易安自行所为,他尚且能想到,你却未事先准备,安排包装,此乃其二;方才你将这木匣举过头顶时仅用十指扣住并未抱稳,与妥帖相比你更在乎是否接触到汗渍,此乃其三。”百里足足顿了顿,掌事此时已然汗流浃背,“你如此行事怎堪大用,上行下效,掌事之位应当为人表率,云岚商会需要的是易安这样知进退懂主次的人,你便去领了三月的俸银,另寻高就吧。” 说完,百里足足便躺回了太师椅中,整个人滑倒一个极舒服的姿势,修长的双腿张扬不羁地伸出去,金色的眼睛半闭了起来。 “是。”句句在理,掌事也不敢反驳,只得行了一礼,躬着身从侧门倒退着出去了。 即便是被当场解约,他也半句不敢反驳。 如今百里足足在整个南唐商会中已是有头面的人物,这里消息灵便,若是他再不恭从,怕是无人再敢用他了。 半响,易安见这位东家似乎睡着了一般,呼吸绵长起来,低声问道:“大人,这礼物您不是要得急?” “唔,我不做掐点算时的事情,总得给自己留个应急的时间。”百里足足没有睁眼,笑意顺着嘴角蔓延,声音带了十足的懒劲儿,“再有半个时辰动身就成。” 第二十一章 有刺客 “啪。”一个耳刮子清脆地落在桂花酥的脸上。 “我费劲心思把你送到府里做丫鬟,你别想用这点银子就打发了我。”一位素衣地妇人凶狠地啐了一口,继续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君府下人一个月有五两银子的赏钱,你这才交了四两,不要脸的贱皮子,快把剩下的都拿出来。” “真没了,君府又不比东璜府,管的严,我自己吃穿用度总还是有些花销的。”桂花酥低着头极小声地辩解道,脸上红红的掌印眼看着已经要肿起来了。 “哟,牙尖嘴利的说给谁听呢,你这张脸都已经毁了,描眉画眼有什么用啊,还不如给你哥哥买些笔墨,要是以后有了出息,你不得跟着享福啊。” 桂花酥默默地听着,不敢还嘴,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回府该如何交待脸上的巴掌印。 “怎么哑巴啦,没钱没钱,没钱你不会想办法吗。”妇人指着桂花酥骂得唾沫横飞,“老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没有手还是没有脑子啊。之前那位大人呢,在东璜府的时候不是还给了你不少钱吗,你不会把人给得罪了吧。哎哟喂,我的祖宗,你怎么这么不长眼啊。” “娘,你小声点,那件事不能说!”桂花酥也急了,被骂被打的她都已经习惯了,反正娘的眼里只有哥哥,前些天妹妹也被卖进了窑子里,自己还在筹钱准备将她赎回来。可是那件事情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不能被别人听了去。 “你跟我急什么急,你个白眼狼,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有没有你哥哥,啊?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跟着你,啊,从雍州到唐国,你知不知道感恩啊。”妇人气得抬起手,一下下地狠狠落在桂花酥的腰上背上,“你有本事就去求求那位大人啊,你哥哥要读书,又要门路,你知不知道这世道要想混个一官半职又多难啊。” “我知道了,我去想办法。”桂花酥不敢躲,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只能苦苦哀求道,“我保证下次,下次我多带些银钱,娘,你别打了,回去被发现了我没的解释啊。” 听得女儿立下保证,妇人这才听了手,嘴里还不忘再念叨两句:“我可是告诉你,下次你不想法子多拿些银钱回来,我就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拿赏钱。” 次日一早,东璜岚便鸟儿般精神抖擞地披了戎装常服出门晨练,尚浅的朝霞洒在身上为少女逐渐丰满的身型镀上一层光彩熠熠的金色,清新的空气争先恐后地被深吸入体内,连同着日月霜华在体内酝酿成浑厚的气韵。 如今,她的体质已经渐渐恢复,又得秦木将独门单传的九九归元步倾囊相授,但这些年她的轻功也都是寸进再寸进,刚刚够能上房揭瓦的程度。 或许再多一些时日就能飞檐走壁了呢,东璜岚很是乐观,一边想象自己站在屋顶的飒爽英姿,一边绑着沙包像个兔子一样蹦来蹦去。 好不容易训练结束,浑身是汗的东璜岚回道青雨斋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秦木询问自己的拜帖有无送出。 “已送到,鬼公回复说后日正好会入君府拜见家主。” “后日来见舅舅?太好了!”东璜岚全然不顾自己还未换衣服,便大大咧咧地给了秦木一个“湿漉漉”的拥抱。 “小姐,你这一身汗,还是先沐浴吧。”桂花酥抱着换洗衣裳急急地喊道。 东璜岚这才发现自己在秦木的黑衣上留下了些许水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刚松开手,她背上一重,多了件漆黑的素色斗篷。 “披上。” 秦木侧过脸,眼神躲闪着钻进青石缝里。 房中,浴堂。 东璜岚哼着歌,心情极好地脱下外袍悬于木架上,清晨的阳光穿透薄如蝉翼的窗纸投下温柔的华影,将少女脸颊上透明的些许绒毛染成软软的淡金色。 比起鬼公的才学,她更想知道当年雨师一事的真相。 十二守卫,三巡逻禁军是谁杀的,查清这些人真正的死因,她才有机会洗清自己姓氏的污点。 那些人离她很远,所以她需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方法去接近他们,接近真相。 忽然,窗外传来金石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刀剑划裂长空的嘶鸣。 这个声音,五年来东璜岚已经听了无数次,立即判别出那是秦木双剑齐发的声响。 自从离开樊城,一路隐姓埋名向南的路上,辰阳宗所派来的劫杀之人便络绎不绝,若不是秦木恰好在那时修为突破到了大成境,他们都无法活着到南都。 现在有了君府的侍卫层层把守,能到内院的刺客已经少了很多,即使有漏网之鱼,也嫌少见秦木有拔出双剑的时候。 这次来的人不简单啊。 不等她多想,一道绚丽的剑光霎时之间从浴桶后的角落中迸发而出,转瞬扑面而来。 东璜岚心里一紧,所幸九九归元步暗含先天八卦,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今非昔比,施行起来身如分影,一时间让那腾空扑来的蒙面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然而此时手中无琴,自己又不通武学,靠着精妙的步法也只能解得了一时燃眉之急。 窗外传来闷哼一声,是刺客的声音。 “你的同伴受伤了,你一时杀不了我,很快你就也要死了。”东璜岚一边与蒙面人纠缠,一边飞快地思考应对之策,眼前的蒙面人出招快狠,颇有行路,一双杏眼在听到同伴受伤时隐约有些迟疑,应该是个女子。 蒙面人并不回答,手上的长剑却越发凛冽,招招逼向要害,杀机四现。 可是她越是急切,就越容易露出破渣。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将你的同伴一起带走。”东璜岚半眯起青色的眼睛,九九归元步她还无法长时间施行,只怕再有十招就要无力支撑了,她的心里虽然也慌,脸上却半分也看不出来。 蒙面人仍旧赫赫杀招,但眼角余光已经溜了一丝向窗外观去。 “我今天不想杀人,但若你执意不走,我也只好取了你的性命。”东璜岚此时双手背在身后。 光是依靠轻功步法便游刃有余,这蒙面人不知道她的底细,还以为她的武学造诣也不弱,当下被她的虚张声势唬住,眼瞳微缩,心里一犹豫身上的杀机顿时消减了大半。 杀手的杀机一旦泄了,那便杀不了人了。 “我数三个数,给你最后的时间想清楚。”东璜岚继续行拖延之术。 “三。”蒙面人没有停手的意思。 “二。”还是不退。 “一。”不能再拖了,东璜岚猛地从身后拔出一根簪子,狠狠刺向蒙面人下颚。 她这一动,武学渣渣的本质便暴露无遗,若是出其不意还是无法制胜,她也只能双手合十,祈求对方吃斋信佛。 果然,蒙面人一见她生猛有余,内劲不足的招式,眼中的杀意复又被希望所点燃。 只见他蹲下身,一个扫堂腿,冲着东璜岚已经逼近极限的腿脚踢去。 完了。 东璜岚心里凉了一半,这要是被踢中腿不断也要残废了。 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一只雪白的毛球“嘭”的一生撞破了门栏,迅疾如风地冲将过来,双眼偷着诡异的蓝光,毫不犹豫地张开血盆大口,生生咬在蒙面人的膝盖上。 它这一嘴下去用足了劲儿,没有亏待这些日子吃进肚子的肉,只听蒙面人一声尖叫,大腿之下血肉模糊,眼看着是折了。 窗外的铮鸣声随机哑了,一道黑影穿破窗口滚入房中,那人身法极好,虽然方才被秦木一剑伤了肋下,却并不影响他抱起滚坐在地上的蒙面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袖一挥遁地而去。 东璜岚心跳如雷鼓,虎口脱险实在是不容易,这两人秘术不强剑法却接近小成境了,看来辰阳宗派来的刺客已经提升了一个档次。 “岚小姐,没事吧。”秦木紧跟着从窗口一跃而下,紧张兮兮地抓住东璜岚的肩膀上下打量,英朗俊秀的脸因为方才的打斗浮出几粒汗珠,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我没事,你呢?”东璜岚从他落地的姿势就知道他定是无碍的。 但他慌张的样子,实在可爱。 东璜岚没心没肺地笑着凑近秦木,端详着他那张比女子还要秀色可餐的脸,打趣道:“我看看,要是不小心伤到了你这张俊脸,外院那些小丫鬟可要伤心了。” 秦木一张脸刷得红到耳根。 东璜岚一松手他便兔子似的地向后跳开一大步,修长的手指捏着衣角,揪起一个小包,活像是个被欺负了的小媳妇。 东璜岚最喜欢挪揄他这幅害羞的样子,一旁的球球雪还没回过神来,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轻松了几分。 刺杀已是不可避免的家常便饭,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一场刺杀的闹剧搅得整个君府如临大敌。 原本东璜岚的院子外已有四队卫兵轮流值守,这会儿君臣泽又拨了两队过来。 浩浩荡荡一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皇宫贵胄住在这里。 其实大可不必。 重新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好的东璜岚一路小跑出了青雨斋。自己这边遭刺客,也不知道萧哥哥那边如何。 虽然君府为他隐姓埋名,全府上下只当他是君氏某个远房亲戚。 笙哥哥顶了他的名死去,也就算是在辰阳宗的黑名簿上划去了名字,但事无绝对,还是小心些的好。 一进门,她刚好撞见一名伺候的丫头抱着盆带血的水从屋里走出,急忙拦住盘问道:“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二章 混元铎 “萧公子咳了血。” “可有请大夫?” “大夫已经在屋里了。” 东璜岚皱着眉头走进屋,正看到一位白髯长须的长者正在为瘫坐在床上中的东璜萧施针,而萧哥哥此时面白如纸,额头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一身白衫遮不住他形销骨立。 “大夫,他怎么样?”东璜岚走上前用手绢仔细地为萧哥哥擦去汗珠。 “公子旧伤牵动肺腑,当时又没有及时治疗。老夫并无回天之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大夫千万别这么说,他一定能好起来的。”东璜岚有些不悦,当着哥哥的面大夫这不是打击他的希望吗。 “姑娘关心情切,老夫可以理解,但这位公子气脉虚浮,若是不咳血还好,这一咳血只怕是油尽灯枯的前兆啊,光靠着每日汤药吊着,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油尽灯枯?! 怎么可能,萧哥哥才正年少。 东璜岚嗓子里像是吞了块石头。 这大夫瞎说的吧。 百里足足请来的什么蹩脚大夫。 “不过,事在人为。”大夫余光瞥见她的神色,叹息着插好最后一根针道,“这世间有一物,或缓解公子的旧伤发作,长此以往康健身体也不无可能。” “还请大夫告知是何物。”东璜岚被从谷底又一把捞了上来,连忙拜身行了一礼。 “此物并非凡品,乃是三皇子室的镇族之宝-混元铎。传言此铎为上古神农所铸,能滋养神元,只要不是急诊都可逐渐好转。” “混元铎?如此重要的宝物,必然看管森严,且三皇子室远在北夏,远水如何救得了近火?” “说来也许是上苍庇佑,日前安陵三皇子仰慕南宫翌晨的偃甲术,近日在南都参加南宫家的唱卖会。”大夫捋着长须说得有板有眼。 “大夫如何知道安陵三皇子的行踪?”东璜岚疑惑道。 “姑娘久居深闺消息可能不太灵通,这外边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这位三皇子夜夜留宿青楼瓦巷。”大夫说起坊间八卦倒是口若悬河起来。 “就算如此,那混元铎是镇族之宝,三皇子又怎会带在身边。” “姑娘有所不知,这三皇子王自幼身患隐疾,便是用这混元铎日日将养着。” “既然三皇子需要靠这混元铎补养身体,我如何能借来?”东璜岚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这老夫就不知了,或许吉人天相,这位公子不用混元铎也能逐渐康复也未可知。” 东璜岚不置可否地思索着,这混元铎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大夫循循诱导,分明就是想引她去求这铎。 连北夏国三皇子来南唐都知道,挖坑挖的太明显了吧。 不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 回到青芷斋,东璜岚满脑子都是萧哥哥的病和混元铎,这瑶国的的大夫也不知道信不信得过。 且不管他有何居心,只要他言之凿凿的混元铎真能救萧哥哥,龙潭虎穴又有何妨。 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后,她还是决定去找君辰泽请教一番。 谁知她来的不巧,君辰泽正在屋内和百里足足心无旁骛地对弈。 她这个远的不能更远的远房表哥君辰泽是出了名的嗜棋如命,谁要是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棋局,平时的温婉公子能瞬间变成唠唠叨叨的黄牛。 东璜岚无奈地乖乖地端了个果盘,坐在一旁等他们分出个胜负。 君辰泽的棋术精她早有耳闻,传说八岁便已击败雍州的第一国手,十岁那年又破了辰阳宗留下的,据说百年来无人能解的残局。 一时名气大振,举国上下不服者众,于是十二岁的他在屏山开了一场棋友会,打着以棋会友的名号接受挑战,据说那年屏山人但凡是家里有铺子的都加设了赌局,赚得盆满钵丰。最后来挑战君辰泽的人全都心服口服地输在他手下,这才坐实了他棋仙的称号。 自己初来乍到时也曾不服气与他对弈,结果就是被杀得片甲不留,连五子棋都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不得不放弃了这项活动。 本以为三两下便能结束这局,没想到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百里足足的棋术全然看不出行套,却在君辰泽的包剿围攻下像一条小鱼一般滑溜,时不时还能反击一下又狡黠地溜走。故而两人虽不是势均力敌,却也许久分不出胜负。 终于,穷途末路的百里足足还是走投无路地输了这局。最后一子落下,他的小鱼再也没有游走的机会,气得这位少年直接跳起来,捶胸顿足地耍无赖要悔棋,并且以改日送一套翡翠棋子贿赂之。 君辰泽还是那副堪称慈悲的笑容:“落子无悔,不过足足兄精算之术实在了得,若是学些方法门路或许可与我一战。” “哇,什么什么,我方才不也与你一战了吗,那些个劳什子套路我才不学。”百里足足指着棋盘吹胡子瞪眼,却被东璜岚用瓜子砸了头。 “输了还要耍赖。”东璜岚笑眯眯地骂道。 百里足足回头见是东璜岚,也不恼,厚着脸皮地贴上去道:“谁耍赖了,你进来多久了,有没有看到我自创的游龙棋法?” “呸”东璜岚将手里的瓜子扔了过去,却被百里足足接住直接剥了便放入嘴中,还不忘调侃道:“这么心疼我,怎么知道我最爱这糖炒的瓜子。” 东璜岚感觉自己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幸亏此时最古板的君辰泽看不下去了,打断道:“足足兄不可无礼,岚姑娘的清誉要紧。” “嗨,反正以后都是要嫁给我作百里夫人的。” “你说什么!”东璜岚顿时气得小脸通红,“谁要嫁给你了,混蛋!” “小时候我姨娘不就说我们有缘吗,等你及笄我便差人来提亲。”百里足足一边接住东璜岚扔过来的各种水果,一边不知死活地继续说:“哎呀,这么多水果我也吃不过来啊。” 君辰泽努力闪避这两位眼花缭乱乱扔的瓜果,奈何君氏的身子都比常人更羸弱,一个不小心便被一个香蕉砸中了脑门。 “啊。”东璜岚自知闯了祸,马上乖巧地去给君辰泽揉揉头,“君哥哥,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可还疼吗?” 百里足足也自知无礼了,赶紧叫下人进来收拾满屋子的狼藉。 “我无事。”君辰泽看向理亏的百里足足,苦口婆心道:“你若是真喜欢岚姑娘,就不要在她未嫁时便说这些越矩的话,女子清誉何其重要。” “是我不好,我不说了。”百里足足飞快地承认错误,头点如捣蒜。 东璜岚并不领情,淡淡的哼了一声算是愿意大人不记小人过,想起今日来找君辰泽的初衷,于是一五一十地将大夫所言转述说来。 君辰泽听完思索了片刻,转头问百里足足:“这大夫可还信得过?” “大夫确实是瑶国的名医,但毕竟并非知根知底,不能全信,嗯……,保险起见建议不信。我能买他来,别人也能买得动他”百里足足摇摇头,“那三皇子确实现在南都,寄居在凤仙楼中。不过这大夫张口便要这皇室的随身配件,还是镇族之宝,也太奇怪了。” “那混元铎真的那么神奇么?” “混元铎……”君臣泽思索片刻道,“确有记载此物对将养身体有奇效,北夏国王将混元铎赐给三皇子也是为此,想来这倒不是妄语。” “那真假与否,我都想试一试。”东璜岚在来的路上便已经做了决定,只要混元铎是真,盘丝洞她也要去。 “不可,三皇子此人喜怒无常,行事颠三倒四全无规矩。”君辰泽严肃地说,“再说那凤仙楼是烟花柳巷,你如何去得?” “不如我去?”百里足足试探着提出。 “不行”“不可” 果不其然立刻就被两位异口同声地给否定了。 “我先与家主商议,以国相之名出面相邀吧,或许那三皇子肯卖这个面子。”君辰泽思索片刻决定道,他一旦决定之事便无可辩驳,固执的像一头老黄牛。 东璜岚自知无法说服老黄牛,只得嘴上先答应下来。心里却悄悄打起了小算盘,计划着该如何瞒过君府的人,亲自去会会这三皇子。 司空夜支线:云纱若梦(十九章好感支线~) 司空夜一个人,偷偷去了趟南都。 自己停在大成境的瓶颈有一段时间了,每每感受到即将突破的波动,都会被心里忽然汹涌的烦闷打扰。 低下头,掌心那道疤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他,是他自私的决定,抹杀掉了那个女孩唯一阖家团圆的希望。 灰白的宽大袍衣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行动,像隐形的幻影,司空夜很快避开了巡逻侍卫来到了东璜岚居住的青雨斋。 秦木不在。 东璜岚一人托腮斜趴在小木桌前,安静得像没有生命的木石。 司空夜最后几步走得极慢,像是踩在泥沼中一般,脑海里不断想起自己幼时的场景。 在那个场景里,他站在抱着如歌的司伯庸身边,兄妹三人等回了父母亡故的消息,他僵硬地转过身,一滴泪珠滚落在了妹妹的眼睫。 透过水珠的他看见了自己的脸,也是一样的苍白无措。 “你要开心啊,每天苦着脸谁还会理你。” 她在和谁说话? 司空夜好奇着再向前走了一步,东璜岚的面前哪有什么人,不过是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偃甲鸟。 “别人再体谅你是个孤女,也没人会喜欢一个不笑的小姑娘,同情用完了,就只剩冷眼。”说着,东璜岚伸出食指和拇指,一左一右地向上牵起嘴角,眼神恹恹的,丝毫没有笑意。 “你娘亲和萧兄长,会找到的。”司空夜忍不住开了口。 “谁?”东璜岚显然对屋里何时进了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看到司空夜先是吓了一跳,继而神情戒备,疑惑道:“司空夜?” “是我。” “你来干什么?” “……” 在那千万条的命轨里,自己仿佛和她离得那么近,一颦一笑一息一音都熟悉的如同心跳。 但真的看见她时,那双绿眸里森严的戒备如刺股的尖锥,将他拉回到现实。 “你刚才说,我娘和萧哥哥,他们还活着?” “是。” “他们在哪里?” “再过三天,你就会见到他们了。” 太好了,希望的微光和着乍然的欢喜在水青色的瞳仁里雀跃着,久违的梨涡出现在东璜岚的嘴角,“太好了!谢谢你啦。” 司空夜一时语塞,她是那么渴望再次见到娘亲和哥哥。 若是她知道…… 还好她不知道。 “还没问你,你不是应该在雍州青木原么,怎么不声不响来了南唐,还摸进我的房里。” “我……路过。” 这个理由好牵强啊。 “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在我们这些凡人的世界里,偷偷摸进女孩子的闺房是要长癥眼的。”东璜岚拿出自己的道听途说吓唬司空夜。 “癥眼?” “嗯,就是一种眼睛的疾病。”东璜岚点头如捣蒜,说得煞有介事,“很痛苦的,而且啊,一不小心还会失明,需要用母猪眼泪日夜盥洗才能好转。” “我不会生那种病。”司空夜摇摇头,巫族的体质与常人有异,几乎免于寻常疾病的困扰。 …… “你好无聊。”东璜岚瞪了他半响,得出结论。 无聊吗,想想自己的确是够无聊的,大老远的跑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罢了,你既然来了,要不要一起用了膳再走?” 东璜岚笑眯眯地发出邀请。 她喜欢看司空夜一尘不染的眼睛,喜欢他高山雾凇般的气质。 越是遥远就让她越想接近。 而且,来都来了嘛。 “好啊。”司空夜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点了头,他明明……不饿的。 “小夜想吃点什么?”东璜岚杵着下巴,诚意满满地看向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犯了又随口取名的毛病,从右手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锦线雕花的册子抛向司空夜道,“喏,看看上面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册子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入到司空夜的手中。 他对吃食没什么喜好,但是 “你吃什么?”他合上册子抬眼,正对上一双圆圆的小鹿眼。 “我吃烤鱼,今天早上我去山里抓的。”小鹿眼星星点点都是小小得意。 “鱼?那我也吃鱼。” 东璜岚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就只抓到两条鱼,还有一条半路被百里足足给强行预定了。 那不是满册子的美食么,怎么就看上她的鱼了。 “不吃点别的?”她努力表现得像个热情的推销员,“糖醋小排怎么样?鱼很多刺的。” 司空夜看看她脚边桶里两条悠闲的鱼。 他当然知道另一条鱼是百里足足定下的。 但今天他就是想吃那一条。 “我喜欢吃鱼。”他发誓这是他说过最认真最坚决的一句话,“你有两条,我一条,你一条。” 于是这一天,百里足足明明惦记着有鱼吃,惦记了一上午,可到了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三章 北夏三皇子 子时刚过,一身男装的东璜岚便从屋门缝中伸出脑袋。 左右确定无人后,她才使出九九归元步,脚不着地地飞身跃入院中。 等贴着墙壁笔直站稳,她手心已经紧张地出了一层汗。 东璜岚正微微得意自己的轻功已经可以人不知鬼不觉了,身边却突然出现一道黑影,吓得东璜岚往后一样扬头“咚”的一声撞到了墙上,疼得蹲在地上说不出话。 “没事吧,我看看。”那人忙附伏身下来查看,却被刚好站起身的东璜岚一下猛地撞到鼻子。 “嘭” 那人后退了一大步,捂着鼻子差点摔得人仰马翻。 东璜岚捂着头站起身,借着微弱的月色狐疑地看他:你谁啊?” “哎哟,是我啊。”那人一手捂着鼻子,腾出另一只手做了个爬虫的动作。 又是百里足足! 她怎么走哪儿都要碰到他。 “你有完没完啊,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吓人吗?” 东璜岚气不打一出来,深感自己和此人就是八字不合,从小就被此人拿各种虫子吓,现在还敢给自己比爬虫的手势相认,勾起她脑海中那些恐怖的回忆。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听君兄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见那三皇子,万一被他看上了怎么办?” 百里足足松开捂住鼻子的手,咧开嘴角得意地笑起来。 “呸,你才会被他看上呢,我穿了男装你没看到吗。” 东璜岚一脚踹过去,却被百里足足眼疾手快地握住了脚踝,顿时大窘,气急之下直想踢死这个混蛋。 下一秒,百里足足脸上的得意之色就凝固在了脸上,两眼一翻,瘫倒在地。 秦木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一个纵劈便敲在后颈上干净利落地将他击晕了。 “干得好。” 这回轮到东璜岚得意了,竖起大拇哥直夸秦木。 得瑟了一会儿,她又指着地上的百里足足问道:“这家伙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吧。” “是。” 秦木的眼睛在夜里显得极亮,像机敏的狼一般,锋利又精神。 东璜岚一时看过去差点挪不开目光:“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亮吗?” 愣了愣,秦木眼底忽而笑意阑阑:“三娘说过。” “诶,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呢。”东璜岚嘟嘴道,“三娘是谁啊?” “不记得了。” 影舞者出师的规矩,一碗汤下去,过往就都是前尘。 此后一世,他的记忆里只有她。 秦木的眼神忽而幽深,看不见的潭底藏着越来越清晰的悸动。 “我们出发吧。” 东璜岚却没看见,抬头望望天,再不出门就要晚了。 凤仙楼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 丝竹声缠缠绕绕,女子的娇嗔软语更是不绝于耳。繁华的南都这会儿华灯初上,满眼都是烟火的热闹气息。 东璜岚想起小的时候,爹和娘牵着两位哥哥,只有她是一直坐在父亲的手臂上的。 她坐的高,什么都能看得见,临安城的灯火通明,灯笼挂了长长一路。 她失神地想着,走着,秦木隐身在暗处,偷偷将少女的模样收藏在眼底。 隔得远,他只看到阑珊灯火中那抹世间最靓丽的颜色,薄薄的嘴唇不自觉地勾起好看的弧度,她应当是属于这样灿烂的。 他看的如此认真,没有注意到此时凤仙楼的二楼窗棱上不知何时趴了一位面若桃花的男子,手里还拿这个水烟袋正在吞云吐雾,一双修长的凤眼此时正好整以闲暇地观赏着这花街上的人来人往。 笙哥哥最喜欢吃糖葫芦了,每次自己不好意思说边便推脱到自己身上说是妹妹想要。 东璜岚一边想,一边买了一串糖葫芦,转身想递给笙哥哥,身后熙熙攘攘却唯独不见那爱笑的的少年。 东璜岚眼前的人群忽然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花市的尽头,东璜岚狠狠咬下两颗糖葫芦,将突然袭来的悲伤抹在衣袖上。 没出息。 她咬碎金黄的糖衣。再一抬头,眼前却出现了一位华服男子。 只见那人肤如凝脂,一双凤目顾盼生辉,宽大的锦缎花袍极为艳丽,似是无意露出的一截香肩上绽放着一朵奇艺的红色花朵。 他的轻功极好,从凤仙楼上飘然落下时快得让分神的秦木来不及示警。 “公纸……菇凉是?”东璜岚口齿不清地问道,完全拿不准对方的性别。 “你猜。”那美艳男子媚眼如丝地掩嘴轻笑。 东璜岚在心里暗暗觉得倾国倾城这个词怕就是为眼前此人所创,这撩倒众生的一笑间三分妩媚五分妖娆,还有两分的英俊。 细细品来回味无穷。 东璜岚满嘴糖葫芦,像个冬日屯松果的小鼠。美艳男子伸出如玉雕一般秀美的手轻轻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笑意更浓了,“姑娘可别爱上了我。” 这一句话彻底把东璜岚拉回了现实。 百里足足的话似在耳边:“男人啊,你多看他两眼,他就觉得你爱他。” 美人美已,这么自恋就不好了。 她忙敛了心神,恋恋不舍地吞下嘴里的糖葫芦,回笑道:“放心不会,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爱上北夏三皇子。” 这位美艳男子正是夜夜留恋在这凤仙楼中的三皇子安陵子胤。 见被认出了身份,他眨眨眼睛,巧笑嫣然地改了自称:“岚岚果真冰雪聪明,这笑起来一双梨涡更是让本王好生羡慕,不如许你称本王为子胤如何?” 果然,自己穿马皮来也无法在他面前掩盖身份。 被直接被称呼为岚儿,鸡皮疙瘩都要把脚踝给埋了。 算了算了。 对方毕竟是皇子,自己还有求于他。 于是,她大方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子胤与我如此相知如旧,不知可否将混元铎借我一用?” 东皇家训有记,北夏国风率直,不耐客套弯绕。 唐突就唐突吧,万一先绕个弯子人三皇子就不爱听了呢。 “哦?”安陵子胤挑了挑入鬓的长眉,倒是有些惊讶:“混元铎乃我北夏圣物,岚儿借取是有何用?” “实不相瞒,我有一友人曾身受重伤未能及时医治,如今病痛缠身。” “岚岚爽直,我怎好做小器之人。只是我这混元铎对常人并无作用,岚岚别不是被无良的人给骗了” “宁可信其有罢了,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东璜岚立刻躬身拜别。 做人留一线,未来好相见。 她也就是先埋个种子,本就没想过随便问问人就能借她这么贵重的东西。 安陵子胤见状也不挽留,只飘飘然贴近东璜岚的耳边轻吹了口气,顾盼流转,美目传情。 “让岚岚失望了,不过本王这里可不止混元铎一样宝贝,以后还要多来这里探望才好。” 臭流氓! 东璜岚心里一阵气苦。 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耳尖更是红透了。 努力保持着脸上僵硬的微笑,她向后连退了几步逃也似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东璜岚走后,安陵子胤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轻声说道:“这南都越发有意思了。”然后转头对着似乎什么都没有的身后没有温度地吩咐道,“查,是何人唆使她来。” 回到青雨斋的东璜岚泄气地往铺垫上一坐,想想那北夏王真是荒唐,自己果然还是定力太低,在这种老狐狸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若要他心甘情愿地借出混元铎,她还需要另一个契机。 秦木有些自责地落在她的身后,深感今晚有辱影卫的职责,单膝跪在地上请罪道:“今夜是我疏忽大意,没注意到三皇子的出现。” 东璜岚一看他又跪,比他更快地伸手去扶。 从小到大,她都没当他是个影卫。 只可以影舞者教的太好,她掰了五年也没把他这动不动就请罪的习惯给改过来。 可怜她都扶出肌肉记忆了。 “哪里又怪你了,是我自己没注意。你要真过意不去,平日里多陪我出府逛逛好了,省的我跟没见过世面一样。”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亏,来南唐五年就对酒楼熟了,“茶馆要去,比武场要去,嗯……红馆……也要去看看。” “……” “啊,那百里足足可还躺在院里?” 可怜已经躺在地上好几个时辰的百里足足这会儿才被忽然想起。 “是。” “嗯……给他一床被子,就让他睡在那里吧,明儿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他自己没注意摔晕的。” 东璜岚得意地笑道,一想到那个猖狂的坏蛋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就心情舒畅起来。 回到屋里,东璜岚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册,上面贴满了各种消息纸条,又红笔密密麻麻地写了批注。 这些纸条都是这五年间一点一点收集而来,关于辰阳宗,雍帝,司氏,以及屏山一役的种种线索信息。 有的是茶馆里的道听途说,有的是史料所述,也有的是君辰泽的暗探查到给她的。 有五年前的: “东璜墨夷之弟东璜辰一家四口下落不明。” “屏山一役,所知者极少,亲身经历者无一人可述一二。” 也有近些时候的: “司空夜回到司氏,即将正式继任大祭司之位。” “雍帝赐婚于司氏幼女夜如歌与辰阳宗主嫡孙江瀛。” 虽然这样按图索骥的法子并非东璜岚的本意,但当年她一路颠簸地赶到屏山时,那些提前转移的妖族已经像是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的事情太少,远远不够拼出真相。 更可怜的是。 自从离开临安城之后,她小时候能够通过从残留精神力的物件中看到幻境的能力就消失了。 或许,真的像娘说的那样,是儿时的幻想吧。 “小姐,家主说有要事找你,此刻正在在书房等你。”桂花酥从屋外探出个头。 “好的,这就来。”东璜岚放下手中的笔,将摊开的线索纸条一一仔细卷好收纳起来,这才起身拍打拍打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裙摆。 舅舅是个很讲究细节的人,和娘以前一样。 等到她走出青雨斋,渐行渐远,桂花酥目送着她的身影拐过墙角消失不见。 然后,她不动生色地转身走进房间,左右环伺无人后,悄悄地走近书桌,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册子。 岚小姐为了方便取用,每一个纸条都用娟秀的小楷在一旁写了详细的注释,圈圈点点,甚至有的地方还写写画画。 这些圈点,此刻却都成了桂花酥眼里的索引。 她的目光很快被一行标红的文字吸引了过去。 “无字幡”,那是什么? 桂花酥顿了顿,犹豫着伸手将那枚卷好的纸条抽出,展开。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纸条上的文字时,桂花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等她再多翻看几个字条,院外已传来丫鬟们说笑的声音,由远及近。 桂花酥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还好她手快,立即收好纸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装作不经意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两位丫鬟是君辰泽新拨过来帮忙的人,见到桂花酥都礼貌地福伏身见礼。 不疑有他。 第二十四章 君华大小姐 君府书房。 “舅舅好。” “岚儿来啦,坐。”君言一身南唐的朝服,文官儒袍。虽然已年逾不惑,却仍旧有着当年名动阳城的俊朗气度。 小桌上已然备好了茶盏,瓦蓝色的瓷釉淡如君子。 “是雨前龙井。” 君夫人年轻时于茶道上颇有研究,东璜岚从小耳濡目染。 虽说性子静不下来,烹茶之术仍旧不过初学境,辨认些茶品却也还算能叫得上名字。 “瞧你这模样,倒是比你娘幼时活泼许多。”君言捋捋长须,感叹道,“我昨日去探望了她,似乎还是老样子。” “是啊,现在这样子,不发魇地时候也还过得去,她为东璜家操心了几十年,松松气也好。”东璜岚同时安慰着舅舅和自己。 “嗯。”君言点点头,有些怅然地望向远方道:“这些年老夫派去屏山的人全都空手而归,那年到底发生何事看来我们是无从得知了。” 东璜岚闻言也在心里小小叹了口气。 偌大的妖族部众下落不明,父辈们的牺牲就像是毫无意义的云烟。 连史书上也只会有东璜氏窝藏妖族,残杀无辜,雍帝亲征剿灭这么简单一句。 衣袖覆盖下的手指冰凉。 君言看着自己的侄女,想起了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儿君华,沉吟片刻道:“你爹娘可有和你提过,妖族除了转移到屏山,还有没有什么备选计划?” 东璜岚秀眉蹙起。 按照她自己的怀疑,最有可能的是内含山河乾坤的上古神器无字幡。 可是话到了嘴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哎,也罢,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 君言叹气着在屋中踱步,转而问到:“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再过一年你就要及笄了。” 南唐和雍州一样,女子到了十六周岁,家里便会为她举办笄礼。 一般这样的场合都是父母给操心着办的。 “我是你舅舅,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君言看着她冷下去的神色放缓了语气,“若是有喜欢的人了,舅舅也可以帮你张罗张罗。” 怎么舅舅和娘都想把她嫁出去。 除了嫁人,他们对她就没别的期许了么。 “谢谢舅舅,但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 “傻姑娘,你的娘和哥哥也是我的妹妹和侄子,你不用为了担心他们耽误自己的大事。” 君言以为她只是担心家人,笑着捋须道,“那个百里公子听说对你颇有意思,他是百里家唯一的嫡子,这些年我看他在这南唐也算扎下根来,将来想必也不会差。” 他是不差。 但也不代表自己就要喜欢啊。 “好了好了,先不说你了。”她不说话,君言就当她是小女害羞了。 “我这些日子总在琢磨君华的婚事,她比你还大上一岁,今年及笄之后,我有意将她许配给辰泽,你看如何?” “君哥哥谦谦公子,当是良配,只是不知道他们自己的意见如何。” 东璜岚端起茶盏,一张小脸隐藏在水雾之后,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舅舅将整个君家交给从远亲那里抱来的孩子,看来终究是不放心的。 只是儿女亲事,又怎么好用来巩固关系亲疏,若不能两厢情愿,只怕对双方都是伤害。 “明日借着鬼公来,我已邀了些南唐的官属家眷们来府里,就是给你们这帮孩子办的。”君言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君华那孩子长大了,有什么心里话也不和我这个当爹的说了,你帮舅舅看这点吧。”“好。” 嘴上答应着,东璜岚心里却有亿点点犯难。 那位大小姐不爱搭理人,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她和君华都却几乎没什么机会交流。 这个忙,她想帮也帮不上啊。 从舅舅的书放出来已是午时,东璜岚犯了困,摸进自己的寝房倒头就睡着了。 与此同时,兰芷榭中已乱成了一锅粥。 “啊!”君夫人抱着头蹲在地上,惊恐地大喊着,满头的灰白头发胡乱地披落在地上,满眼布满血丝。 一旁的几个丫鬟都不敢靠近,知道是夫人又犯了病,只能急忙跑着去找笙公子想办法。 谁知这报信的丫鬟刚出了兰芷榭便与一人迎面撞到了一起。 “哎哟,没长眼睛吗,忙忙慌慌地赶着去投胎啊。” 那人骂骂咧咧地拍拍裙摆,红绸金甲鲜亮无匹,正是刚从校场回到家的,君氏家主君言的独女君华。 丫鬟吓得不敢回话,哆哆嗦嗦地软了手脚,跪得毕恭毕敬,只希望这位凶神一样的小姐能放过自己。 “说,发生什么事了?”君华小姐抱着双肘,眉峰高挑。 “是……君夫人……又发魇了。” 君华此时也听到了兰芷榭内传出的惊叫声,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色,“成天吵吵个没完,爹也不说送到别院去。所以你这是又去请大夫?” 跪在一旁的丫鬟有些哆嗦起来。 从前小姐还在琴山上学时和君夫人关系也算不错。 但自从长安岭一役,东璜氏从此没落,整个君氏也跟着投奔了唐国,小姐对君夫人的态度便急转直下,没犯病的时候还尚且过得去,这一病起来更是厌弃得厉害。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笙公子说……大夫没用,夫人若是发魇,告知于他即可。” “笙公子?”君华嘴边的嘲意更盛了,“一个捡来的孩子也在我们府里做住了不成?” 话音刚落,她的身后传来君辰泽肃然的声音:“君华小姐,无端污蔑非贤,笙公子乃君夫人所生,是你的亲表哥。” 而他的身边同行的,正是笙公子和百里足足二人。 “哼,就凭你也敢教训我?” 君华俏脸一扬,全然不把君辰泽放在眼里,“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也是个鸠占鹊巢的家伙?” “诶,君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粗鄙之人,这谈吐为人可是没上过学,不识礼仪。” 百里足足什么人,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上次惹他的人,都被他卖到山沟沟里去了。 他的眉峰挑起,就连本就桀骜难驯的头发都翘了起来。 “辰泽,这君府书香门第也不怕被污了名声,还是早些打发走的好。” 君华平生最恨别人说她才疏学浅,手里的红缨枪倏然立。 言语上她自知讨不了好,弗如手底下见真章。 正要动手,却听一旁的笙公子缓步走上前来打圆场:“事皆因笙而起,二位千万别伤了和气。” 温润中夹杂三春暖,听不出半分的恼。 就是火焰山也被他一句话熄成华清池了。 “只是家母病重,还望华姑娘念在她终究与你姑侄一场,许我探望。得罪之处,明日我定当亲自去请罪。” 这 还叫人怎么生气。 在他面前还能怒发冲冠的人自己都会觉得自己过分。 君华此时也偃旗息鼓,狠狠挖了百里足足一眼便转身阔步而去了。 百里足足还想再问候她几句,被一把按住。 捋了捋满头炸毛,他半眯起眼睛阴侧侧地说道:“笙公子的生世哪里容得她如此编排,传出去岂不是白费了大家的苦心。” “让她去,府里的丫鬟嘴严,不会传出去。”君辰泽摇摇头。 一旁还跪着的丫鬟听完连忙发誓自己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而外面的人只道东璜笙还好好地活着,所有的暗杀便会先冲着他去,妹妹就能相对安全地长大。 这也许就是家主当年作主让君夫人收留笙公子的原因。 百里足足与君辰泽说话的时间里,笙公子已经抢了几步走进兰芷榭中。 他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用力抱住君夫人瘫倒在地不住颤抖的身体,熟练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反复安慰着:“娘,笙儿在,不怕。” “……”君夫人嘴里不住地发出喑哑的声音,却喃喃不成语。 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君夫人在笙公子的怀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似乎对他颇为依赖般,紧紧地用手抓住他的手腕不肯松开,一直到最后闹得累了沉沉睡去。 笙公子小心翼翼地将君夫人放置在床榻上,拢了齐纨帐,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中。 离开前他还不忘嘱咐伺候的丫鬟小心服侍着,若是清醒过来便为夫人准备沐浴。 “君夫人可好?”屋外等候多时的君辰泽关切地问道。 “还好,现在睡了。”笙公子有些疲惫地笑笑,方才君夫人紧握的手腕上还残留着指印。 “下次换我侍疾吧,我身体好,扛揍。”百里足足自告奋勇道。 “胡说八道,男女有别,你我都只能在屋外候着。”君辰泽知道这家伙不着调,总忍不住沉着脸教育一番。 “嗨,我这不是未来的女婿么,不用那么见外吧,”百里足足一刻也正经不起来。 “你这女婿当不当的了还两说。”笙公子忍不住笑道。 平日里两人可没少拌嘴,百里足足这一腔郎情是都给了石头。 “说什么呢,你妹妹我娶定了。”百里足足不依不饶,一爪子便勾上了笙公子的肩膀。 “你放心,你妹妹嫁我,我连人带银子都是她的,想怎么消遣就怎么消遣。” 这一幕看得君辰泽直摇头,但又拿这个行事无状的家伙没有办法。 东璜岚睡眼朦胧地走到院子里,就看到这勾肩搭背的两人和走在他们旁边,刻意保持距离的君辰泽。 “岚儿!”百里足足夸张地冲她招手。 东璜岚原地转身。 “我这会儿正要去给商行看铺面。”百里足足笑出两颗小虎牙,金色的眼眸亮晶晶的。 像个大傻子。 “你不是感兴趣那间街角的铺子么?你不要我了下手了。” 东璜岚抬起一半的脚悬在半空。 她看上那间铺子好久了,苦于囊中羞涩一直没有下手。 天知道她做了多少小动物的偃甲娃娃,才凑够了八九成的费用。 咬咬牙,她又无奈的转了回去。 “我去。” 第二十五章 北方菜馆 乍暖还寒的天,东璜岚披了件鹅黄的小衣,毛茸茸的衣领暖和得很,整张白皙的小脸透出健康的红晕。 百里足足并未乘他那辆极尽奢华的座驾,而是选择了一辆外观低调的马车。 但那只是外表的假象,好容易把喜欢的姑娘约出门,他怎么肯放过这么好的表现机会。 揭开车帘,里面铺的毯子明明是从北夏千金买来的雪兽皮,花丝镶嵌的小炉也毫不吝惜地燃着南唐最贵的香料。 东璜岚以上马车就整个人瘫在毛皮里。 既来之,则要好好享受之。 她没有睁眼,懒着声音问道:“那条街又挤又窄,你怎么会看上那里?” “那岚儿你又为啥看上那间铺子?” 百里足足也好整以暇地靠在她对面的软座上,一双鎏金眸波光流转,煞是好看。 可惜没人看。 “地段好,来往客流量大,方圆五里就那一家北方菜的馆子。” “就这样?”百里足足才没那么容易被她蒙混过去,“这样的话,两年才能回本,可不够你买院子五分之一的。” 听到这里,东璜岚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气苦。 院子的事情他怎么也知道。 舅舅再好,白住在他府里她心里也总觉得不安稳,是以从两年前她就计划着要把哥哥和娘亲接出府单住,一颗一颗银豆子地攒。 “好吧。”东璜岚叹了口气,反正她也没胃口吃下那整条街,“那是条老街,脏乱差一样不少却始终喧嚣不减,是因为四周都是民房,需求量大。但凡过两年扩宽整顿一番,光地价就要翻三倍不止。” “岚儿和我想的一样。”百里足足满意地看向她,咧嘴笑出两颗小虎牙,“但与其等工部下手,不如我们自己来做。” 东璜岚眼神一亮。 她不是没想过,但手笔这么大不是光有银子就能做到的。 对面的少年杵着下巴说的漫不经心:“我已经打通了各路人脉,就差工部侍郎盖个章了。” 还差个章? 她蹙眉时,眼上眉下的小红痣玲珑可爱,像玉树妆成开就的一朵红梅。 好一副水墨丹青,百里足足忽然萌生了个大胆的想法,眨眨眼道:“明日君相宴请鬼公,侍郎的宝贝闺女李妍妍也去。” “你不会要美人计吧?”东璜岚不疑有他,睁大了眼睛。 百里足足笑倒在地,像个讨主人喜欢的小狗一样趴在小桌上认真看她,顺着往下说:“是啊。” 好多年的心愿难全,似有一丝曙光。 “去吧,祝你马到成功。” 东璜岚干脆点头。 亮亮的眼神噗得就灭了,满头炸毛都耷拉下来。 “我才不会去和别的女子吃饭,虚与委蛇也不行。” 欸……商人境界不应该是只考虑从利益出发该不该做吗。 舍不得自己,套不着银子呀。 “李妍妍上个月看上一支白玉钗,她的丫鬟去问了好几次还没下手。”东璜岚瞥他,提醒的这么明显了,投其所好事半功倍,白玉钗送了,可就不必牺牲色相哦。 百里足足耷拉的小呆毛终于略微支棱了起来,还不知从哪里掏出来把金光闪闪的折扇来晃啊晃,“今早已进了李府,借她爹爹的手送给她。” “李侍郎前两天和闺女吵了一架,正愁哄不好。”他继续笑着说。 投其所好,雪中送炭,他从不做没有十全把握的事。 “你算盘都打好了还问我。” “就想看你和我想的……”百里足足一手撑在小桌上,眼神别提多旖旎,“一不一样。” “那。”东璜岚学他,正对上那双桃花眼,“你要整条街入你商会的时候,帮我砍砍价呗。” 顺势她还比了个砍砍砍的手势。 这笔生意她志在必得。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纯属多余,马车还没入街市的时候,就已能远远看见街里街坊的扯着大大的横幅夹道迎接。 婶婶们还自发组织了秧歌队,火红的帕子在她们手里扭成花。 “百里公子仁心济世!” “李大人百姓父母官!” “百里公子人间理想!” 两人的马车很快被各种大葱啊,白菜啊挂成了菜市场。 “连李大人的名字都写上了,他不想盖章也不行了吧。” “他想的,我花银子给他做业绩,他能不想么。”百里足足狡诈地笑得像个狐狸。 “可你这大张旗鼓地宣传出去了,地价不就已经涨了吗?” 东璜岚一颗心拔凉拔凉,还说砍价,现在不坐地涨五成都拿不下了。 “这里的所有店铺都加入了云岚商会,自己占股六成,四成归商会。”百里足足靠近她低声说,“店铺改造我不收利息,都给他们赊着,就这一条就足以让他们加入了。” “那我的铺子……” “哎,整条街就你看上那家北方菜不肯入我商会,老两口好说歹说要给一个姑娘留着。”百里足足略表遗憾地摊摊手,“也不知那姑娘肯不肯入我商会,亲情价,只要一成的股。” “也要那姑娘买得起才行吧。”东璜岚深感遗憾地同款摊手。 “这好办,老两口说了,你这半年给他们又出点子又送菜谱的,要给你在饭庄门口增设个架子卖些偃甲小物,先定上你三个月的供货,就权当是涨的价了。” “真的?” “当然,不过卖的东西赚多了可是不退的。” “当然!”东璜岚兴奋地搓手,她保证会做最好的偃甲报答阿伯阿娘。 “那一成的股?” “成交!” 第二十六章 鬼公的宴席 时间很快便到了鬼公入府的日子。 “桂花酥呢?”早起的东璜岚贴在墙角,保护我方头发。 本来没睡饱就已经不太幸福,谁知来了个陌生的老嬷嬷便要给自己梳头。 “小姐息怒,笙公子说桂花酥他要走了。”老嬷嬷不卑不吭地低眉解释道。 脸上的沟壑一如时光斑驳的倒影,却并未显得她难看,反倒是鹤发如云,显得整个人深不可测。 “什么叫要走了,桂花酥是我的贴身侍婢,跟了我好些年了,这府里什么样的丫鬟没有,再说他不是都能把夜明珠买来,自己去买一个丫鬟回来不成么?” “公子便是如此吩咐的,老奴秋香,从今后起小姐有什么要求差使老奴便是。”老嬷嬷回答道。 “秋香?”东璜岚好笑地看着嬷嬷,“这是笙公子给你取的名字?” “并非如此,这便是老奴自己的名字。” “算了,我一会儿直接找他问去好了。”东璜岚见也问不出什么便只能勉强暂且接受了这个安排。 毕竟今日鬼公来访,整个南唐的贵女们也跟着受邀来争奇斗艳。 这么多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给谁挑媳妇呢。 “公子还说,平日里素惯了,今日姑娘可穿得亮眼些。” “大可不必。” 和一群不食五谷的娇小姐争什么,没兴趣。 “小姐可以淡薄,但这府里还有您要照拂之人,没得叫人小瞧了去,今后的路只会更难走。”秋香嬷嬷一丝不苟地为她挑着衣衫,手里也不停,“这人啊,可以输样貌,但若输了气势,就丢了人心。” 她说的不经意,但却掐中了东璜岚的七寸。 短短几句话立刻给她打了鸡血,使之一头扎进梳洗打扮的繁琐中去,任由秋香嬷嬷则又梳起复杂的发式。 “小姐,这铜绿不如竹青色清雅婉约,配个月白底水色袖的小衫更衬肤色。” “这翡翠金丝簪子过于艳丽或有些宣宾夺主,小姐不妨试试这柄白玉攒珠的步摇。” 经验老道如秋香嬷嬷,九国流行的发式无一不会,梳子起落行云流水,倒像是给人梳了一辈子的头。 很快,东璜岚已经从内心深处喜欢上了这位嬷嬷的细致与广知,一番打扮下来站在镜前,几乎不敢与那镜中水灵灵的人儿相认。 一直不喜的眉间红痣,而今在秋香嬷嬷的装扮下却如荷花点蕊,成了这妆容的点睛之笔。 她就那么一路娉婷地走向今日授课的书院。 一众侍从纷纷侧目,纷纷心下揣测这是谁家的小姐如此光彩熠熠,浑身都是朝气和生机。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书中所言今日一见,却比不上岚儿分毫。” 刚入书院,百里足足就摇着金丝勾花的锦缎扇子走上来,凑近了,以扇掩口轻生笑问:“那新来的嬷嬷可还称心?” “就知道又是你的手笔。”东璜岚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小嘴一嘟,周身的清高气质毁了大半。 “当然是我,费了好大的心思呢。”百里足足夸张地捂住胸口做了个心力交瘁的表情。 “那我的桂花酥呢,不会也是你要走的吧。” “那不是的,人你还得问笙公子要。”百里足足眨眨眼睛,这锅他可不背。 一丘之貉。 东璜岚暗暗腹诽道。 两人刚拌了两句嘴,鬼公入府的消息便随着通报的声音一浪浪传入内院。 不过很可惜,鬼公先得去主厅拜见舅舅。 二人只能去了小厅慢慢地数着香灰等宴席开始。 东璜岚端坐在小厅中一副大家闺秀的娴静模样,连端茶的手都讲究地都捻成一朵兰花,把书里学来的那些礼仪装了个十成十。 一旁的百里足足则慵懒地把自己埋进太师椅里闭目养神,手里拿着一把精雕玉琢的琉璃扇上肆意昂扬地写着“千岁风流”几个大字,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时不时半睁开眼饶有兴趣地看看东璜岚。 君辰泽此刻早已跟着君氏家主君言在主厅接待鬼公了,小厅里气候温热,东璜岚也不禁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一名小厮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走进来,靠近百里足足的耳边禀报了些什么,只见这位吊儿郎当的少年皱了眉头,依依不舍地再看了一眼东璜岚便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他刚出门便瞧见站在门边的笙公子,走上前悄声问道:“笙兄可是有线索了?” “嗯。”笙公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大夫的履历清白查不出什么,但是在进府后,有人看见桂花酥单独在柴房见过他。” “桂花酥果然有问题。”百里足足轻叹口气,又回头望向东璜岚的方向。 “她迟早会知道的。”笙公子也跟着轻叹一声,袖子里露出一截的手掌上缠着条白布。 “北夏三皇子的人也找上了那个大夫,这会儿恐怕人已经在他手上了。”百里足足一念及此就腰酸背痛,自己想陪东璜岚一起去,却被她打晕在地上睡了一宿,全身到现在都在痛。 “你打算怎么处置桂花酥?” “我会审她。”笙公子眼底阴冷,隔着层睫羽透出一阵杀气。 百里足足打了个寒颤,挠挠头转开视线:“你的眉眼倒是真有几分像东璜笙,不过他的身上暖的很,不会有杀气。” “我本就不是他。” 笙公子摇摇头。 他自幼便是个被遗弃的孤儿,没有饿死在街头,捡回条命罢了。 “你的手?” “小伤,不碍事,是我生疏了,竟被昨夜里那刺客伤了手。”笙公子坦然笑笑,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 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一眼望去竟与东璜笙十分神似。 百里足足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是真的像,还是学的像呢。 若是学的像,到底是谁教了他,又为何要教他? 在小厅中等得不耐烦的东璜岚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持淑女的形状,东张西望百无聊赖到就要忍不住上屋顶偷听主厅的对话了。 还好此时君辰泽适时走了进来:“岚妹可是等得急了。” 东璜岚望眼欲穿地看去,却见君辰泽的背后空空荡荡:“可急可急了,鬼公没跟你一起来吗?” “外男如何能入内厅。”君辰泽无奈摇头,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家主邀了许多公子小姐,这会儿就该到了。” “我一个都不认识。”东璜岚鼓起腮帮子。 她不想去和莺莺燕燕讨论胭脂水粉! 她想去找鬼公! 君辰泽不禁莞尔。 这个唠叨表兄笑得温文尔雅,既有文人儒士的敦厚,也有书师画匠的飘逸。 “去看看吧,君华已经去了,我怕她和人打起来。” “我去,她会优先选择打我,是吗?”东璜岚指指自己的鼻子,每个毛孔都在拒绝。 “你呀。”君臣泽像个老头一样“慈祥”外加期许地看着她笑道,“你要愿意,想讨她地好还不容易么。” 太看得起人了吧。 “望孙成龙”的慈爱目光太滚烫,东璜岚很快就乖乖滚去了宴席。 事实证明,君华大小姐正愁没人欺负,她简直就是鱼亲自上了岸不说还干脆跳进人锅里。 还没走近,君华其声先至。 “哟,这不是东璜岚么,穿成这样,花枝招展,知道的说你尊师敬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人私会去。” “哦?今日宴请的诸位都是健全有耳之人,何人会说自己不知道,故意自欺诽谤?” 百里足足应得极快,毫不犹豫反唇相讥。 “今日鬼公是我爹请来的,请不相干的人自己出去!” “君华小姐是不认识我这请帖上的字?若是不识,何不先去旁边私塾学上几年再来。哦,我忘了,君华小姐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还没到私塾的入学标准。” “百里足足!”君华见嘴上是说不过了,“嗖”的一声拔出贴身的佩剑便要动武。 东璜岚眼见不妙,当即足尖轻点,轻飘飘向君华飞去。 这九九归元步暗含奇门阵法,君华虽然在武学上早已入小成境,饶是一时间却找不到她的破绽。 一眨眼,东璜岚已落在她身侧。 君华心道这步法虽然精妙难破,但近身交战她占尽先机,随即剑锋微转便要出手相搏。 谁知她还未出手,便措不及防被东璜岚一个大大的熊抱箍住身体。 脑子里嗡的一声。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和人如此亲近过,虽然同是女子也算不得轻薄,但东璜岚热乎乎的气息打在脖颈上痒酥酥的,君华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方才的气势已然全无:“东璜岚你这是干什么!” “好久不见君姐姐了,自然是想的紧。”东璜岚一脸无辜的笑着,甜甜腻腻地说:“好不容易能见鬼公一面,已是千载难逢了,君姐姐也一定和岚儿一样是仰慕鬼公而来,是不是?” “自然是。”君华被这糖衣炮弹炸得满脑子晕乎乎的,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啊。”东璜岚松开手,就那样满眼小星星地看向君华,“那我们岂不是志趣相投,岚儿定要和君姐姐秉烛夜游,促膝长谈一整晚。” “这……” ”就这么说定了!”东璜岚哪里给她拒绝的机会,挽着君华连哄带拉地便将她带入到座位中,又唤来伺候笔墨的小童端来茶水,“今日干燥,君姐姐快喝口菊花茶润润口。” 第二十六章 宴会惊心 宴会上佳丽翩翩,百花争妍。 有的凤眼峨眉,秀丽无双,也有的气韵风华,天生贵气。 都是南唐大家闺秀谁也不愿被比了下去。 君华和君臣泽被安排座次相近,还是在水韵光照最唯美的地方,可见舅舅掏空了心思设计。 只可惜二人一个摆着臭脸谁都不搭理,另一个又忙着和来往客人寒暄唠叨。 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环顾全场,皆是欢声笑语,只有东璜岚在小鸡啄米。 困意上头,坚持了一会儿后,她终于整个脑袋砸向桌面。 “咚。” 一只骨肉均衡的手适时伸出,垫在她与桌面之间。 “疼不?”笙公子好笑地看向百里足足。 后者眯起眼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一头炸毛则早已得意得张牙舞爪。 他多此一问了,这人怎么可能会痛,根本就求之不得吧。 “她睡死了不会醒的。”笙公子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淡去,“你猜舅舅办这个宴席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啥,老狐狸之间的相互试探呗。” 还能动弹的一只手捻了块酥饼放入嘴中,舔舔嘴角,百里足足压低了声音,“今天这个宴席可热闹了。” 院门外,手里拿着些书册,扶着门框的男子饶有兴趣地远远观望。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侧副似乎金石质地的精致弧框,轻巧素雅,似乎是出自中州黎族手笔。 其远观面颊清瘦,肤色苍白,右侧的的额头在垂下的发须间隐约可见流放的刺字。 若走近了细看,便会发现这名男子举手投足间颇为僵硬,哪怕是个极小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鬼公,怎么还没进去?” 此时君氏家主君言也已经走到了书院门口,捋着长须朗朗笑道:“这群孩子也是闹腾了些,辛苦鬼公费心了。” “鬼某本乃流放的人,承蒙君相不弃还能传授所学,怎敢说辛苦。” 鬼云山恭敬地行完拜见之礼。 南唐国主惜才,重金将本该流放到蓬岛的他赎下,如今身份和君国相是云泥之别。 礼罢,他便抱着书册走进了院中。 在一片掌声中,他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一副锦绣的雍州山河图跃然纸上。 在那里,分州县治理,自设县衙,依照律法执行独立行刑,风俗礼教各不相同。 君言一直看着他开始长篇大论,这才转头向前厅而去。 当他迈进前厅门槛时,供奉着白泽的香炉里一根金黄的香烛恰好燃尽,落下最后一截灰烬。 瞥见那朵香尘,君言停住了脚步。 似乎在等待什么。 “来人啊!” “有刺客!” 来时的方向一阵慌乱的喊声,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君言也不回头,面对无人的前厅面露满意之色。 正梦周公的东璜岚被一道刀光劈醒,下意识抱住眼前的人翻身就是一滚。 那道刀光还未落下就被双剑砍成了许多截。 听到秦木出手,她才擦擦嘴角的湿痕站起身,一边揉揉睡眼一边伸手拉起脚边的人。 “怎么是你?!” 刚被拉起一半的百里足足被忽然的松手搞得跌回地面,摔得七荤八素。 又一道剑气从他背后横扫而来。 来不及了。 东璜岚手不能缚鸡,当然无法硬抗。 在那短暂的两息时间里,一道青绿色的少女身影在百里足足金眸中越放越大,然后,他就被抓住胸口直接扔了出去。 “呯” 他腰间的一柄金扇恰好挡住剑气,在铮鸣声中裂成了两段。 这人好重啊! 将百里足足扔出的东璜岚累到吐血,所幸那名还穿着罗裙的刺客并无意纠缠,掠过他们又向鬼公的方向挥出一剑。 “剑上有秘术,被打中不死也是重伤。”小时候有多讨厌背家训,这是东璜岚就有多庆幸。 那些伪装成闺秀的刺客全都是辰阳宗的人。 辰阳宗? 脑中一个想法闪电般炸醒了她。 鬼公流放千里,辰阳宗怎么可能让他安全离开 似是回答她的猜想般,鬼公大袖一卷,剑气就已被他轻松化解。 “鬼公这一手,没无相境一阶我胸口碎大石。”百里足足方才死里逃生,金贵无匹的衣服被撕裂了一大片。 笙公子仍坐在桌案旁,自顾自打着茶花,“至少三阶以上。” 这么高的修为! 那就足以解释流放一路他如何毫发无伤了。 东璜岚只觉会被冷汗涔涔。 舅舅好厉害的心计。 鬼公出手,君言的目的就达到了。 隐藏在暗处的侍卫破墙而出,刺客们眼见不敌,纷纷自尽。 一瞬间,方才还缤纷绚丽的宴席就被血染成了可怖的血红。 花枝招展的贵女们挤成一团,惊吓过度的脸上妆容都花了。 东璜岚一眼就认出带着枚白玉钗的女子,正是工部侍郎的独女李妍妍。 “妍妍,你有受伤?”她热情地走过去关心道。 打铁要趁热,工部主四方兴建,关系好了总没坏处。 可怜的妍妍都吓傻了,再加上面前的少女此时背对着光,妍妍只觉得那人浑身霞彩,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芳心一朵就那样轻易地颤动。 待腰间一紧,娇滴滴的身子就被捞了过去。 李妍妍羞涩低头,脸埋在衣袖里都烫手。 “你没事就好,这里还有许多姐妹,你带她们去偏殿里喝点茶压压惊吧。” “嗯。” 李妍妍点点头,提着裙子转过身,满目溃败。 为什么她第一次心动,对方竟也是个女子。 东璜岚浑然不觉,只揣着满心欢喜,觉得工部这条线算是打通了一小半。 笑盈盈地目送一群莺燕离开,她还在欢喜。 “敢问小姐,可复姓东璜?” 身后一语,将她从青天大梦里唤醒。 “东璜岚见过鬼公。” 她毕恭毕敬地行礼,目光垂到脚面。 “岚小姐不必多礼。”鬼公平易近人,倒全然没有学者的架子。“我见方才讲学时,岚小姐多次欲言又止,可是有事要问鬼某?” “确有一事。” “若是岚小姐想问的,是君夫人与两位公子在鬼某府邸外遇见守卫和禁军一事,恐怕要让岚小姐失望了。鬼某那时并不在府内,也是事后才有耳闻。” “非也,我只请问鬼公一句,可知道雨师的孩子是谁从莲花台带走的?” 东璜岚抬起头,正好看见鬼公骤然变化的眼神。 她赌对了。 鬼公认识雨师,那场雨的确是为了救走小雨师所下。 见鬼公还有犹豫,她又继续问道:“是江别吗?” “咳咳。”鬼公握拳掩嘴,轻咳了两声,缓缓道,“岚小姐是从哪里听来的?” “鬼公若是不愿说,我就不问了。” 她再赌一次,鬼公会告诉她的。 果然,半晌后鬼公叹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变了变:“五年多前,你的父亲找过我一次,说如果有一天你来问我一世一事,就将一物给你。” 爹爹给自己的东西? 一定是爹爹担心他的小女儿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早早准备了一箱金条吧! 爹爹最好了! 东璜岚眼泪汪汪而又眼冒精光地等着鬼公早有准备一般从袖中取出一根毫不起眼的木条。 原本激动得要流泪的东璜岚难以置信。 什么东西啊? 像是门上扣下来的。 还是很破的那种烂门。 “这是?” “受人所托,鬼某也不知是何物。至于岚小姐所问一事,鬼某只知道计划的确如此,但突生变故,最后到底是谁将那孩子带走,就不得而知了。” 江别 真是他。 第二十七章 桂花酥的真相 拜别了鬼公,东璜岚回到桌宴前,习惯地想找桂花酥却不见人影。 是了。 早上秋香嬷嬷说她被要走了。 那个自称是自己哥哥的人,可以随便要走她。 “笙公子,桂花酥呢?” 心里窝着气,她说话也没半分客气。 见妹妹来问,笙公子只淡然笑笑。 “他也是为你好,你要想见,我带你去见。” 百里足足见适时地挺身而出。 “没事,还是我带她去吧。” 毕竟是家事,还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出面更好。 而妹妹和自己的隔阂,也不是一两天了。 误会多了,也不过陌路而已。 桂花酥此时全身被反手绑在一张旧椅子上,蒙着眼睛又含了布块,虽然绑她的人并无苛责之意,但瘦小的身子仍旧让东璜岚看得心疼极了。 这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自幼陪伴她长大,又都九死一生地从临安来南唐,关系自非比寻常。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她。” “你先听我说。”笙公子对妹妹有些无奈,“当年是她出卖了东璜笙。” 这句话一出,果然东璜岚止住了冲上去给桂花酥松绑的脚步,愕然地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天明明你们都已经离开了东璜府,你的笙哥哥却会和你一起出现在那里?又为何秦木没有跟着你,需要他舍命来救?” “他许是发现了我离开那白象,于是跟来了。”东璜岚一边努力地回想当时的情景,一边内心挣扎,一定不会是桂花酥,这都是有更恰当地解释的。 “秦木是为了救她,当时她已经被压住了,而且是我命令秦木留下来的。” “那么,你父亲既然算好了迷药的时间又为何会不足效用,让你们提前醒来?” 笙公子叹了口气,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安慰似的的扶上妹妹的头,却又垂了下来,一双褐色的眼睛紫气腾腾,不忍地看着妹妹。 “那日……难道是……那日桂花酥给大家做的早餐!” 东璜岚一点即通,父亲所算的迷药时间当然是不会有差错的,那么只能是有人提前预料到了迷药,而让大家适当地接触到抵抗的药物,便能顺利地缩短迷药的时间。 如此既不让父亲发现有异,又能让没有走远的众人及时地自投罗网,真是好精密的局。 “可是桂花酥不过是个小丫鬟,用药的事情一概不通,再说我们家待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东璜岚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知人知面不知心。” 笙公子摇摇头,走上前取下了桂花酥眼上和嘴里的布条,“想知道的话,直接问她吧。” 此时桂花酥眼眶通红,泪水将她脸上用来掩饰伤疤的脂粉晕得白一道黄一道,她看了东璜岚一眼,心虚地将头埋下不敢再看。 东璜岚站在原地,仔细地将这个陪伴她长大的,无话不说的小姑娘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知道如何开口诘问。 笙公子则退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中,眼睑微敛,从容自若地等待着。 半响,却是桂花酥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会杀了我吗?” “他们想要灭东璜氏,定然是筹谋已久。”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二叔一家都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可见东璜府早已被他们的人渗透,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可我用你与二公子的昙音虫替你传讯求救,如果不是大公子与君夫人眼里根本没有你,竟然没有一起回府,死的可是你们所有人。”桂花酥抬起头,她脸上的伤疤皱缩起来,显出几分狰狞来,“这你也不恨我?” “我说了,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何况他们的局根本就不在临安。” 东璜岚平静而怜悯的眼神却激怒了桂花酥,她奋力地挣扎了一番,瘦小的身体紧紧地绷起来,因为激动而颤栗不止。 她心里压抑多年的嫉恨都在那一刻发泄出来:“你凭什么来原谅我,我就是讨厌你,想要你们一家都死在那里,看你也被人踩在脚下。没想到君言那个老好人居然为了你们,宁愿举族反叛。哈哈,可恨啊,你还可以安心继续做你的大小姐,而我却白白赔进去一张脸。” “我没有原谅你,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恨不过来而已。” 东璜岚没有想到这个跟在身边一直温顺懂事的桂花酥竟然这样讨厌自己,原来一个人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差距如此悬殊。 她努力劝慰自己,那些被派来刺杀自己的人不也甚至从未蒙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吗,想要自己死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有桂花酥。 “你少惺惺做派,我若是生在和你一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自问也不会比你差。” “你讨厌我,就是因为我的出生么。可是我认识的桂花酥天真善良,不会在意这些地位身份的。” “我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啊。”桂花酥的声音哽咽起来,豆大的眼泪滑落下来,顺着她的下颚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心里那个一身黑衣,总是安静地依靠在屋檐一角,寂寞又警醒得像是黑夜里的鹰隼,让她心动心疼,难以忘怀的少年。 他的眼里只有东璜岚,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靠近他哪怕一点点。 如果她生来能够是东璜家的小姐,那他就会是她的影卫。 自己绝不会让他一夜夜守在那冰冷的屋檐上,风那么大,夜里那么黑,她要给他最好的房间,睡锦丝软缎的床,每天每天看着他笑。 那少年的影子在泪光中越来越清晰,就好像真的在眼前一样。 “你喜欢秦木,对吧。”笙公子的声音铮铮玉泉一样好听,却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的冰冷。 他笑起来的时候是有几分像是当年的东璜笙,但是身上的糕点香气却掩藏不住眼底里伺起的杀机。 秦木。 听到这个名字,桂花酥立刻清醒过来,眨眨眼睛再看,眼前的少年黑衣凛然,极为秀美的一张脸。 秦木站在那里像是等待命令的石像,墨色深潭般的眼底盛怒汹涌。 桂花酥像是被那神情烫了一样,全身努力地蜷缩起来,然而由于双手被绑,只能以扭曲地姿势侧向一边。 由于剧烈的挣扎,她的手腕已经被磨破了,但是她已丝毫顾不上这皮肉之伤。 “你并非善妒之人,如果不是秦木,没有家里母亲苦苦相逼,你不会背叛岚妹。” 笙公子仍然坐在椅子里,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左手撑着头说道,“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来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觉得好吃就多要了一碗要给家里的小姐带回去,天寒地冻的,抱着面一路就小跑着回去,生怕面凉了不好吃似的。” “你怎么知道?”东璜岚和桂花酥一齐疑惑地看向笙公子,难道他当时就在那面馆。 “我那时在店里帮工而已。”笙公子毫不在意地笑着。 “你是也临安人?” “可以这么说吧,长安岭之后整个临安城都被屠了个干净,那家店也早不在了。”笙公子说得平静,似乎整整一座城的人死了是件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那家牛肉面她还和父母兄长们去吃过,就在长安岭一役前夕。 如果笙公子当时就在店里,屠城时却能被恰好救出来,是不是说明他早就知道临安城会遭此劫难。 可是他为何不说,难道他真能毫不在意这些城中百姓的死活。 一念至此,东璜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那么,前些日子瑶国来的名医,教你告诉他要说三皇子混元铎能救萧公子的人,可还是那位先前在东璜府时与你接洽的人?” 笙公子将问话牵引回到现在最关心的问题。秦木在这里,或许桂花酥会愿意说出那人的特征。 “是。” “你可记得他的长相?” “……” 无标题章节 “你说。”秦木见桂花酥不答,沉下脸开口。 桂花酥面对着秦木果然要配合上许多。 只要是他问,她怎么忍心隐瞒,她甚至恨不得把整颗心掏出来给他看。 可惜她却是没见过那人的模样:“我没见过他的脸。” “身量如何?是胖是瘦?” “只比我高上一头,略有些发福,穿着黑斗笠能看到肚子凸起来,他的声音应该是故意沙沙哑哑听不出音色。” 仔细回想了片刻,桂花酥继续补充道:“不过有一次他来找我,翻墙时不慎踩到水缸,骂了一句,声音倒是尖细,像是个女童一般。” “难道是公公?”秦木看向东璜岚,声音尖细,体型发福,确实很像是宫里养尊处优的公公。 “除了宫里的人,江湖上还有三人符合这个特征。” 这时候东璜氏的家训里事无巨细的记载就发挥了作用,东璜岚十二岁之后便能将那些名字倒背如流了。 “其中二人是雍州势力,一为大将军欧阳朔的亲骑护卫,说是所练童子功,因而声尖体胖;二为雍州太史夜寒衣门客,体型虽胖却轻工极佳,小时候被人下药坏了嗓子因此还是童声。” “夜寒衣?司空夜的母亲就是他妹妹吧。”笙公子思索道,“据说他父亲极为珍爱这个夫人,儿子取其姓为名,女儿更是直接跟了夫人姓夜。” “真的珍爱,又怎么会和侍妾生了个庶子司伯庸。”东璜岚不屑一顾地说道,这些卫道士说的比做的好听多了,“欧阳朔和夜寒衣都是雍帝的左膀右臂,但是要做这么重要布局中的联络人,门客应当不足为信。” “亲骑卫可能性最大,我回去问问辰泽。”笙公子点点头。 这些年自从君言决定培养从远亲那里抱来的君辰泽为继承人,将君氏搭建了百年之久的情报网交给他,这张横跨多个国家势力的信息网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无论这个胖子是欧阳朔还是夜寒衣的人,都能查到蛛丝马迹。 问到这里,桂花酥能提供的信息已经全部收集到了。 “要杀了她吗?”秦木开口问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影舞者,他并不关心这些是非曲折。 【触发选项】 【选项一“嗯”】 “嗯。”东璜岚艰难地发出声音。 做错了事情,就算千般理由,也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怜悯是个无用的东西。 今日你怜悯别人,明日,就会因为无谓的怜悯丢了性命。 秦木得到回答,手起刀落,极快地点在桂花酥心脏的位置。 桂花酥心口一痛,比起方才被喜欢的人嫌弃却要痛快的多。 她觉得忽然就轻松了,不用再被母亲逼着给钱,不用担心背叛被发现,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容貌尽毁会被嫌弃。这柄刀的另一侧传来秦木的指尖的温度,能就这样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里,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 那些年在东璜府,小姐将她视为朋友,那个时候她大约也曾经真心喜欢这样的关系,想着小姐要好好的,她便好好的。 然而还是辜负了,此生她一直在为家人而活,开始她只是想着多拿些银钱就好了,谁知道母亲的要求却是个无底洞,将她一步步带偏了。 那个胖子来找她时,她的弟弟刚好把别人打坏了,家里陪不出钱来,母亲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她没有办法。 这么些年,唯一的奢念大约也只是秦木了,原以为他是影卫,她是丫鬟,应该是够得上的,却不想……哎,罢了,终究是她福薄。 就这样,将最后的几眼装满那个少年的模样,桂花酥满足地合上了眼睛。 【笙公子好感1】 【选项二:算了】 “算了。”东璜岚摇摇头,“让她走吧,从此相忘就是了。” “你……要放我走?” 东璜岚没有再回答桂花酥,提起裙摆便转过身去,她害怕再多看几句便会忍不住。说不恨是假的,但她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更何况还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走之前去管事那里领十两银钱,就说是百里公子点头的。”笙公子早已预料到妹妹会放走桂花酥,示意秦木给她松绑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木方才松绑时触碰到的皮肤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桂花酥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拼命想要记住这星星点点的触感,往后怕是再也难得见到了。 可怜她劫后余生,虽然主家并未苛责,还送了她银钱傍身,却也断了她留在他身边的全部念想。 那些年在东璜府,小姐将她视为朋友,那个时候她大约也曾经真心喜欢这样的关系,想着小姐要好好的,她便好好的。 然而还是辜负了,此生她一直在为家人而活,开始她只是想着多拿些银钱就好了,谁知道母亲的要求却是个无底洞,将她一步步带偏了。 那个胖子来找她时,她的弟弟刚好把别人打坏了,家里陪不出钱来,母亲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她没有办法。 这么些年,唯一的奢念大约也只是秦木了,原以为他是影卫,她是丫鬟,应该是够得上的,却不想……哎,罢了,终究是她福薄。 秦木,此去经年,望你岁岁安好。 桂花酥站在街角最后看了一次那熟悉屋檐的方向,心里默念道。 【选项结束】 【秦木好感1】 回到青雨斋中已是入夜了,秋香嬷嬷已经将屋子收拾的一尘不染。 百里足足差来的这个嬷嬷做事无可挑剔,品位见识也都不是寻常家仆可比。 只是…… 东璜岚的心里还是想念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桂花酥,越想越难过。 手边的香炉上,一只形貌可爱的小龙头上,桂花酥亲手编织的小帽子不知何时已经被取下,仔细收叠在一旁,线尾带着些寂寥。 “就喜欢搞这些没用的。”东璜岚轻声嗔道,伸手将那顶帽子重新给小龙带好,低垂下的睫毛蝶翅般微颤。 半晌,滚落下一滴咸咸的水珠。 手指自然无力地垂落,东璜岚正暗自神伤,忽然,指尖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件硬物。 她弯下身一看,却是许久前桂花酥藏在案下角落中的一瓶她自己酿造的桂花酿。 拔出木塞,一股清冽的甜香带着桂花高雅的味道,就像是封存发酵的过往时光一样,还未入口,已然让人醉了半分。 一个时辰后,东璜岚学着画本里的大侠,一碗又一碗地借酒浇愁,自以为潇洒帅气风度翩翩,孰不知一张小脸早已飞上红霞,眼前的香炉一晃成了两个。 “笙公子到。”院外的小厮捏着嗓子扬声道。 不多时,他的脚步声便已来到了屋外。 “岚妹,我刚从兰芷榭来,娘让我给你捎了碗燕窝。”笙公子柔和的声音响起,带着和东璜笙一般无二的温暖笑意。 “笙哥哥……”或许是因为太想念自己的亲哥哥了,或许是喝多了酒,那声音听起来又是那么熟悉,东璜岚一时之间失了神。 她……叫我哥哥?笙公子第一次到这个称呼,短暂的失神后他马上意识到东璜岚的状态不正常。 门本来也未曾上锁,他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露出桌案上红着脸摇头晃脑的东璜岚,和一双迷茫的大眼睛。 “你这是……桂花酿?”一进屋,笙公子就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酒香,目光落到桌案上,那里赫然摆放着一个青瓷的大碗以及一摊倒置的,明显已经见底的酒坛。 “你这是喝了多少。”笙公子扶额叹道,再看看已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东璜岚,只觉得今晚自己来的实在太巧。 若不是君夫人嘱咐让自己捎带燕窝,这家伙醉死在这里都不知道,屋里的丫头嬷嬷伺候得实在不像话。 “笙哥哥。”东璜岚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挂在笙公子的身上,像是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熟悉地将脸埋进哥哥的颈窝里。 鼻尖轻轻地蹭啊蹭,满口都是哥哥身上的糕点甜香。 “笙哥哥,岚岚要听你讲故事。”东璜岚半睡半醒地挂着,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暖暖的热气就直直吹在笙公子的脖颈上。 像是带着绒毛的狗尾巴草,让人一直麻到了心里。 “岚妹……”笙公子此时的状况看起来并不比东璜岚好多少,一张清瘦的脸此刻已经像宿醉一般泛起红晕,身上的力气不知为何消失了大半,再加上东璜岚的重量全部压在他的右肩。 若不是他平日里武学功底还算深厚,只怕就要跌坐到地上去了。 “你喝多了,我……我扶你上塌上休息吧。”笙公子努力保持深呼吸,面前以便弥补四周稀薄的氧气,以及骤然升高的温度。 “唔,我想听共工和祝融的故事。”东璜岚虽然醉得七荤八素,但是并不困倦,不依不饶地将脸蹭到笙公子的耳边说道。 脸颊边一股热浪夹杂着女儿家清甜的体香染红了耳廓。 笙公子一边在心里将那壶无辜的桂花酿骂了个彻底,一边好说歹说地将东璜岚哄上了塌。 “岚妹乖乖休息,我……”笙公子使出浑身解数。 好不容易得了空,正准备嘱咐屋外的秋香嬷嬷进来替东璜岚洗漱更衣,一只微烫的小手却毫不忌讳地摸上了他的唇,接着又沿着面颊的轮廓一路摸上了他的眼睛。 “笙哥哥,真的是你吗,我做了个梦,梦到你死了。”东璜岚明明脸上还挂着笑,眼睛里却忽然噙满了泪水,一眨眼,就滴落下来。 东璜岚眼前模糊一片,心里深处,有一些狰狞的记忆正在张牙舞爪地苏醒过来,饶是她拼命抵抗,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却依然难以遏制地渐渐清晰起来。 像是一把绣花针,要将她的美梦一一戳破,拉回到冰冷的现实里。 再也不相信那些话本子了,说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都是骗人的。 酒劲儿还没过,她却再也不能逃避可恶的现实分毫了。 “笙公……笙哥哥。”东璜岚犹豫着改了称呼,缩回手委屈地捏着被角,抽着鼻子,声若蚊蝇。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哥哥,但是,你对我一直很好,以前我还时常凶你,对不起。” “没事。”笙公子伸手,像东璜笙经常做的那样,揉了揉东璜岚的头,“等你愿意的时候,再叫我哥哥也无妨。” 其实之前,他对这个女孩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只是借了这个身份,他便不妨把哥哥这个身份做得像一些罢了。 偶尔他也曾疯狂地嫉妒那个死去的男孩,可以生在一个幸福的家里,被父母兄妹关爱着,脾性又好,家里的下人也都对他心生亲近。 不像自己,父母生下来,却不愿意要。 他也讨厌这个没什么好脸色的妹妹,讨厌她无论自己怎么做都厌弃自己。 她嘴里心里那个真正的笙哥哥,凭什么就可以轻松获得她毫无保留的爱。 “笙哥哥。”这一次东璜岚没有犹豫。 这一声哥哥,让笙公子浑身一颤。 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身体里千尺寒川裂开的声音。 眼前的东璜岚大眼睛里黑白分明,生机盎然,她真的是个惹人喜欢的女孩子。 从惊愕,狐疑再到有暖暖的笑意爬上眼角眉梢,笙公子的身上,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散发出东璜笙一般无二的柔光来。 第二十八章 你有世界,我只有你 清晨,秦木拎着两坛酒,趁着朝露还未消失,去了趟后山。 无论他怎么告诉自己,他只是她的哥哥,二人冰释前嫌没什么不好的,应该要为她开心才是。 自己才是东璜岚最亲近的人。 但是心底里,也有另一个声音奋起反搏。 “笙公子永远不会是东璜笙,如果有一天,这份亲呢变成喜欢,你要拿什么去和他争。你不过只是个影卫,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是那些一起逃亡的日子迷蒙了你的眼,才会觉得自己能配得上她。” “你睁开眼看看,在南都,她是君府的外家小姐,国恨家仇都有的是人能帮到她,你不再是她身边唯一的人了。” 心里的声音好吵,吵得他满脑子嗡嗡作响。 于是他抽出自己双剑,在林间拼命地将已然见底的酒罐劈碎,只有当他施展起自幼修习的影舞术时,才勉强能让自己心里的声音闭嘴。 一招一式,他都无比熟悉,但是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学会的了。 在影舞者出师的仪式里,他的前尘便都随着一碗汤药遗失了。 “你有一整个世界,但我,只有你啊。” 当被他的剑气惊落的最后一片树叶落定,秦木颓然倒进树叶堆里,梦呓般叹道。 那一天,整个山林的小鸟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那个将酒罐砸了个稀碎的黑衣男子。 不过到了第二天,南唐王称病的消息不径而走。 很快健忘的鸟儿们便忘记了这个黑衣男子,热切地投入到南唐王这病来的蹊跷,什么时候才会好之类的新鲜话题中去了。 “看来,一切顺利。”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在他身侧,婀娜地站着个媚态天然的女子,眼底的沧桑似乎历经了不少岁月雕琢。 她耷拉着眼皮瞥了眼树上的鸟儿,问道:“欧伯,这些叽叽喳喳说了些啥?” 男子轻笑一声:“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与此同时,晨练回来的东璜岚刚梳洗得当就被君臣泽叫到了偏厅训话。 得知东璜岚私自出府去了凤仙楼,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北夏三皇子见面的君辰泽足足一个时辰不发一言,冰寒的气势劝退了所有的下人,连个敢进屋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为何不信我?”君辰泽负手而立,温润如玉的面容难得地染上了些许冷意。 面对此诘问,东璜岚无言以对,并非是自己不信任君辰泽能请到三皇子帮她求取混元铎,而是不愿意凡事都等别人来帮自己。 这种依附于君府的无力感,生生要将她吞噬了。 “我虽与萧兄并无什么血脉相连,但我会竭尽全力帮他。” “我信的。”东璜岚抱着双肩可怜兮兮地缩起来,声音也轻弱无依,“是我好奇……” “既然信我,就该等我来处理此事。” “对不起……” 君辰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知道你好强,可君府也是你的家。未来若想为你父兄复仇,这里便是你的后盾。” 东璜岚瞪大了眼睛,复仇之事自己从未和人说起,原来他却是知道的,甚至愿意以偌大的君氏为赌。 一时间好多好多的情绪齐齐涌来,如海浪拍岸,卷走稀薄的空气。 君辰泽浅灰棕色的眸子里晕起一层薄雾,安慰地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相信我。” 一枚君氏暗网的信碟落入手中。 “君氏暗网遍布南唐,虽不及你父亲的影舞者,也还算得力。” 东璜岚紧紧咬住下唇,闭上眼睛。 只是,她何德何能敢要求君府为她的家仇赴汤蹈火。 他们已经因为东璜一族倍受牵连,背井离乡迁到南都。如今根基未稳,树大招风,自保都已是不易。 她的下唇因为过于用力咬出了血,嘴里都是腥咸的味道,熟悉而又遥远的味道。 从偏厅出来,东璜岚一路不停,翻过层层高墙后径直往红楼而去。 秦木跟随在她身后,起落自如,翩若惊鸿。 她还有一事不明。 桂花酥身后那人,辗转要她知道混元铎可救油尽灯枯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是怀疑萧哥哥的身份,那混元铎对常人无用,也无法佐证。 眼下能解她所惑的只有一人。 红楼是南唐赫赫有名的秦楼楚馆。 光是在都城里就有三家之多,人来客往热闹非凡。 但人再多,这样的地方保密工作一样要做好。 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怕落人口实。 得益于此,东璜岚一身女儿装就从贵客隐蔽的小门进了楼,要了一间靠街的厢房,三碟小菜一盏花茶。 依照君辰泽说的方法,她在小二斟茶时将那枚能调动暗网的信碟露了露。 没让她等太久,一位穿着艳丽的女子就一步三扭地进了她的厢房。 同样是媚态,眼前这人就比她小时候认识的筝七七差远了。 “敢问姑娘想知道什么?” 女子躬身低着头,不看主顾的脸是他们这里的规矩。 知道的越少,活得才能越久。 “北夏三皇子的所有信息。” “喏。”女子福身揖道,“请姑娘喝口茶,一炷香内定有回复。” 女子前脚出门,后脚从屋檐上落下个长手长脚的少年。 “要跟着吗?” “不必。” 用人不疑,君臣泽的人她信得过。 东璜岚点的三盘小菜都是肉,凉拌肺片,口水鸡,还有卤牛肉。 哪样都辛香扑鼻,令人口水泛滥。 但秦木一眼都不看。 “你吃两片呗,我吃不完就浪费了。” 秦木看了一眼,一反常态地拿起口水鸡和卤牛肉,一息之间就干净利落地回到檐上。 两盘!他都拿走了! 他今天怎么了? 东璜岚筷子伸到一半,尴尬地停在空中,鸡肉和牛肉她一口都还没吃呢。 凉风一阵,席卷在她空旷的桌上,只剩一盘安静如鸡的凉拌肺片瑟瑟发抖。 “咕”肚子可怜巴巴地抗议了一声。 自己的影卫,吃多点就吃多点吧。 东璜岚抱住仅剩的一盘小菜,塞了一大口到嘴里,鼓鼓囊囊包的像冬天囤食物的小松鼠。 “姑娘,奴能进来吗?” 敲门声时机抓的很准。 强行吞下满嘴的肺片,东璜岚噎得一顿捶胸,喝了好几口茶才缓过来。 “进来吧。” 女子应了声,才低着头进来,手里却空空如也。 “没有?” “能写在纸上的信息,姑娘都已知晓了,不能写在纸上的,奴口述给姑娘。” 女子几乎要福身到地上去,细着声音说道:“三皇子来南唐,是为求南宫翌晨一物,但送了多次礼都被拒之门外,尚未能如愿。” “谢谢。” “姑娘客气,没有别的吩咐奴先退下了。” “准。” 东璜岚点了头,那女子才退者走出厢房。 君臣泽手下的暗网规矩严谨,条理井然,能扩张那么快的确是有手段的。 第二十九章 再见安陵子胤 几日后,小心地用厚绒布包了漆木盒子,东璜岚请秋香嬷嬷给画了个夸张的淡如远山的清雅妆容,又专程裹了件用金丝四分五线绣了麒麟纹的粉白斗篷,还问百里足足借了辆华贵无双的马车,过分招摇过市地向凤仙楼驶去。 一路上绚丽的琉璃顶过滤了七彩的阳光,柔和地铺洒在一张雪白的皮毛毯子上。 肘边一尊白玉雕作的香炉中正袅袅盘旋着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东璜岚一边感叹这百里足足是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才造了这么顶华美如梦境的马车,一边浑身酥软昏昏欲睡起来。 一直到马车平稳地缓缓停下,碧玺穿成的门帘被秦木纤细的手指掀开,东璜岚才从这个旖旎华梦中醒转过来,提着裙子走下了马车。 秦木面无表情地将马车停好,回望时眼底浅浅浮起一丝异色,但又很快被小心藏好,一个纵跃凭空消失在错落的檐角。 安陵子胤这会儿早得了拜帖,绣着大片盛开牡丹的水红色锦袍半敞,露出羊脂一般细腻的皮肤上印满了开得如火如荼的凤凰花。 他的眼角饶有兴趣的挑起,流转着数不尽的蕴藉风流,赫然早已站在窗边不负所望地将东璜岚一路的招摇都收进眼底。 “你说,她来是想用什么换我的混元铎?”安陵子胤恹恹地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十二分的缠绵缱绻。 他身后的阴影里,一道和他一般无二的声线幽幽地回道:“你不会真打算借她吧。” “当着本王的面鹦鹉学舌。”安陵子胤笑得花枝乱颤,“你变坏了。” “哈哈,我学一句便浑身难受,天天这样说话你也不嫌累。” 阴影里的声音变得爽朗起来,带着草原汉子的粗犷豪放,和之前竟是半点也不同。 “那是你,我觉得挺好。” “上次抓到那引她来找你的大夫,还没问出什么便被灭了口,以我的身手都追不上,可见这水深。我们此行本就被盯的紧,不宜节外生枝。” “亏你还自诩是北夏第一高手,入大成境也已经几年了。”安陵子胤笑起来全身的凤凰花更是鲜活如火团一般,那副瑰丽的模样又带出几分浴火的残艳来。 “哎,我只是轻功太差,若不是那人脚底抹油一般滑溜,我一掌能劈死两个。”阴影里的人十分懊恼,隐约似乎可以看见他说话间抬起壮硕的手臂挠挠头,忽然又停下动作眨眼间已经融入了阴影中,“她来了。” “子胤兄。”东璜岚在进门前就把该发的抖和该掉的鸡皮疙瘩抖落了个干净,酝酿起人见人爱的笑容,在侍女的接引下推开了房门。 “一别许久,岚岚也不常来看望本王。”安陵子胤捻起手边花团锦簇的蒲扇掩住半张脸,这凤仙楼的花魁只怕都不如他媚眼如丝。 “这不是来了吗,不仅来了还带了礼物。”东璜岚禁不住还是汗毛倒立,也不知道这笑面虎似的三皇子殿下是否真如传言般放肆阴狠。 “哦?能让岚岚这般一路张扬护送而来的,会是什么礼物呢。” “你打开便是。”东璜岚殷勤地将厚绒布裹的盒子轻放在案几上,背着手期待地看向笑得勾魂摄魄的三皇子。 安陵子胤打了个手势,让一旁的侍女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漆木匣来。 拢了拢锦袍,他从一团水红软缟中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轻巧地便打开了盒上的铜扣。 食指一抬,瞬间便将整间屋子满满地印上了幻梦一般的柔和流光,绝世艳羡的珠彩温柔地淌着,绕是见识过各式奇珍异宝的三皇子也不禁痴迷恍惚起来。 半响,安陵子胤才依依不舍地合上木匣,瀑布般的发丝垂落下来,蜿蜒在案几上,“本王听说鎏金霞彩明月珠被百里兄高价拍了去,却原来是为了搏佳人一笑。” “是也不是。”东璜岚狡黠一笑,坦然道:“此物乃我仿造鎏金霞彩明月珠所造,技艺不精,让子胤兄见笑了。” “呀,竟然却不是真品。”安陵子胤眨眨眼,兴趣更盛了,“岚岚好大的胆子,又是巧绝的手艺。如此甚好,岚岚亲手做了送给本王,只怕那百里兄要气疯了。” “那子胤兄可是收下了?” “如此巧夺天工之物,我怎么舍得拒绝。哎,只可惜了我这残破的身子,离了混元铎怕是要成残花败柳了。” 见三皇子蹙起眉,用蒲扇掩住胸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东璜岚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虽不知道三皇子找南宫翌晨要什么东西,但她的礼物能给他敲开门的机会。 “我怎敢要了这混元铎去,让子胤兄饱受折磨呢,不过是想请子胤兄过府一叙,畅谈风月而已,择日不如撞日……。” 她说完郑重其事地合手行了一礼。 “既然岚岚相邀,我也不忍拂了这好意。”安陵子胤一边说,一遍整理起自己的衣袍来,“刚巧我也有些饿了,这就去叨扰几盏茶点去吧。” 东璜岚咽下正准备说出口的明日二字,回了个盈盈的笑脸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子胤兄不嫌弃的话,坐我的马车回就是。” 那辆豪华无匹的马车本是为了他而借,但片刻后东璜岚便后悔了。 现在她黑着脸坐在马车里,三皇子却不嫌事大地坐在马车前坐上驾车而行,先前还宽敞的来路顿时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一半是城中女眷,绢纱掩面而来只为一睹三皇子的风采,另一半则是挤破了头想知道这香车中是身份几何的人,想来能得北夏国三皇子亲自驾车,必定尊贵无比了。 她素来低调,家里更是从小叮嘱她要克己复礼,也幸亏娘现在神识不清,若还是当年雷厉风行的样子,只怕自己这屁股要开花了。 也亏得三皇子御驾术极为了得,就这样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鸣和鸾与舞交衢在他手中施放自如,没费什么功夫便到了君府门口。 马车在正门口兜了个来回,却转而向南边的侧门行驶而去。 ”岚岚。”安陵子胤稍微收敛了些他那放浪形骸的妖媚模样,拿出几分君子如玉的轩昂气宇来,可称呼却还是没改,“这便是君府啊,啧啧,实在素净了些,不如你跟我回北夏,我赐你金屋一座如何?” “子胤兄如此大方,不如将那金屋折现赏赐了我如何?”东璜岚眨了眨眼。 “岚岚太过分了,不愿意和我回北夏还要我千金赏你,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情。” 安陵子胤也学着东璜岚的模样凤眼轻眨,比他一身的盛艳牡丹还要妩媚动人。 随即他跳下车,伸出纤纤玉手,肆意昂扬地笑着,皇家的气运在他的身上宛如游龙凤舞,更显得他风华彰彰。 东璜岚瞥了眼他,并不理会那伸出的玉手,腾身一跃便自顾自下了车去。 安陵子胤也不恼,手指一弹凭空变出一枝娇艳欲滴的凤凰花,笑盈盈地走近东璜岚,俯身耳语道:“可别忘了,今日可是岚岚求着我来救人。” 说这话的时候虽然东璜岚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几乎能感觉到他一闪而过的寒意。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东璜岚在心里翻个白眼,却也只能由着他将那枝凤凰花插在自己的耳畔,蹙起梨涡,回了个热切可爱的笑容。 两人说笑着便走到了东璜萧的屋前,久病之人常年累月三餐饮药,汤水的味道几乎已经融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中,呼吸间都是清苦的气息。 “我说过,混元铎对常人并无作用,若是无所裨益岚岚可别恼。”安陵子胤从腕间取下一朵六角六边的青色小铎,交到东璜岚的手上。 第三十章 鬼公会医术? 刚一入手,东璜岚便觉得怀中的木梳忽然变得灼热起来。 这把木梳她已经贴身带了五年,一直都朴实无华并无异样,此时却有了灵性一般似乎对这小小的混元铎十分抗拒。 东璜岚不动声色地将混元铎放置在萧哥哥的手边,那铎一离手,木梳果然就平静了下去。 这混元铎是三皇子的至宝,木梳却只是爹爹留给自己的凡物,为何遇到混元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呢。 所幸安陵子胤并未看她,两人的目光都锁在混元铎和东璜萧身上,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沙一厘地流逝着,却丝毫不见任何的变化。 “看来,这铎果然对常人无用。” 东璜岚终于放弃。 唯一的希望破灭。 安陵子胤跟着叹口气,伸手将混元铎挂回到手腕上绿松石与琥珀珠子相间的珠串上。 东璜岚皱着眉,疑惑地问道:“既然对常人无用,子胤兄难道不是常人?” “我自然不是常人。”安陵子胤修长的眼中深不见底,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便又调笑道,“岚岚若是想知道更多,不如跟了我回北夏,或许我一高兴就知无不言呢。” “那可不好,北夏如今与雍州两国交好,我的身份尴尬,子胤兄不怕有损邦交?” 安陵子胤长眉轻挑,不再收敛的帝王之气骤然从其周身洋溢而出。 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子俯下身,眯起狭长的凤眼悄声道:“为表诚意,不如我先送上一份见面礼吧。” 说话间,一枚卷好的布球落入到东璜岚的掌心。 跟在君辰泽身边耳濡目染,手指一摸东璜岚便识别出这是一枚北夏所特制的情报暗茧,他竟然用这么重要的东西作为见面礼。 这布条,无论写的什么,都已经代表了他的诚意。 自己现在既身无长物,又无家族依靠,三皇子却这般看得起她。 对方有备而来,到底所图为何呢? 回到凤仙楼,安陵子胤屏退了侍女,千娇百媚地斜躺进金丝短绒的软椅中,屋里的鎏金霞彩明月珠流泻出华光满地,耀得他一双风目幽幽地泛出些猩红的色彩来。 “那个小丫头,有什么值得你费心费力的么?”阴影里那道粗犷的声音不以为意地问道。 在他看来此行本就冒了十二分的风险,为了一个落魄家的小丫头实在不值得节外生枝。 “有趣。”安陵子胤眼神缱绻地端详着手中的葡萄,“奇雨可知,混元铎竟然对她也有反应,真是不枉本王跑着一趟。” 北山奇雨,北夏的大将军,出生戎武世家,十五岁徒手驯霜狼,十六岁一柄偃月斧出神入化,统领霜狼骑收服七个流离在外的部族,殊无败绩。 没想到这位一直跟在三皇子身边的影子,竟然就是北夏的大将军北山奇雨。 “混元铎不是对常人无用么,难道那小丫头……” “嘘。”安陵子胤俏生生地用食指轻点花瓣般的朱唇,皓齿明眉如山似画,“这次来南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北山奇雨忽然想起那位被灭口的大夫,思索片刻道:“你是不是知道那大夫是谁的人了?” “本王的大将军啊,知我者莫如你。人不是是谁安排的你不必关心,左右,现在也算是为本王所用了。” 安陵子胤得意地笑起来,风华绝代地看向北山奇雨,将对方懊恼的神情收入眼中,化为言笑晏晏的微波,一圈圈地漾开了去。这东璜小女,到底还有多少背后的力量在她周围。 买通大夫的人他透露了点信息给她,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了。 青雨斋中,东璜岚因为翻墙出府见三皇子被禁了足。 得知混元铎对萧哥哥无用,让她很是消沉了几天,不过很快,这件事情又有了新的希望。 君府有位远亲久病不愈的事情不胫而走,春和雅苑中暂居的鬼云山听到了消息,主动递来拜帖,说是自幼体弱,久病成医,愿勉励一试。 禁足无聊,东璜岚坐在小桌前缓缓展开那枚安陵子胤给她的茧。 北夏特有的布条上言简意赅地写着:“小雨师在唐国宫。” 唐国宫?唐国皇宫? 皇宫她进不去。 而且小雨师现在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尚不清楚,也无法贸然接触。 三皇子给她这个消息,难道是说小雨师是辰阳宗的人,收买大夫的就是他? 把玩着手里的布条,手感总觉得有些厚实,过于厚了。 想着,东璜岚从桌角抽出自己练习偃甲用的木刀,顺着布条一侧切下去。 果然有夹层。 夹层里还有一句话,东璜岚看完秀美蹙成一团。 三皇子对自己的事情了解的还真多,以后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才好。 越远越好。 君府东隅。 东璜萧安静地躺在榻上,只有偶尔颤动的眼睫还能彰显他是个活人。 坨坨雪跟着听闻消息的笙公子一同前来,耷拉着头乖巧地趴在床边上,乖巧地尽心竭力,替黍虎守护着他的主人。 鬼公此时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一手搭载在东璜萧的腕侧,手指尖发出淡淡的绯色的光芒,似乎是秘术,却又隐约有什么不同。 东璜岚站在一侧,家训中对秘术的记载颇为详尽,她也亲眼曾见过司空夜那梦幻般幽蓝的秘术,眼前这绯色的光芒却甚是少见。 不过鬼公成名已久,她便也没有多想。 笙公子则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水红的浅光,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这一站便是一炷香的时间,鬼公指间的绯红渐渐转淡,一直到白净如荼才收回手,道“这位公子不是受器物所伤,而应当是秘术击中而致。可,若是寻常秘术,断断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东璜萧的腕掖回被中,“可惜鬼某对此研究不深,若是能识别出是何种秘术,或许能找到医治之法。” 秘术? 屏山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辰阳宗的秘术那倒不难查到是哪一种。 东璜岚在心里又将辰阳宗上上下下骂了一遍,半眯起的眼里隐约腾起一缕青气。 “鬼公博学善治,多少大夫都要折服。”东璜岚福身见礼道。 笙公子也一同抱拳拜谢。 “这是做什么,真折煞鬼某了。”鬼公见状摆摆手,无奈二人执意相谢,便也只得受了这一拜。 “鬼某不才,药学倒还懂得些皮毛,方才我见这位公子所用的药都是些温补方子,若是寻常伤势道也无妨,但既然是秘术所致,还是得对症才好。” 说完鬼公便随意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以指为笔,绯色的光点就那样在白纸上洋洋洒洒写出一张药方来。 眼前这位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男子,一袭布衣难掩其华,只怕放眼整个大陆也无人能与其比肩。 这样的人,为友挚友,为敌大敌。 “我这药方只能暂时帮这位公子休养神元,且需长期服用。其中几味药鬼某还需亲自炼制。” 鬼公将药方递给二人,沉吟片刻又道,“只要鬼某还在唐国,便可每月来找我拿一次药,佐以这药方上的汤剂一起服用。” “劳烦鬼公了。”东璜岚自言行恭敬。 “岚小姐见外了,医者天职而已。”鬼云山哑然失笑道。 东璜岚垂下眼睫,“若不是鬼公自荐,我委实想不到鬼公雄才大略,饱读诗书之余,还能精于医术。 “君公子太过自谦了,鬼某不过流放之人,功无建树。”鬼云山摇头自嘲道。 “鬼公何必妄自菲薄,雍州朝臣受辰阳宗思想浸淫已久,顽固不化者众,并非是一人能够撼动的。“笙公子谦和地开解道。 “哈哈,笙公子一语中的,鬼某孑然一身,想要一国改制的确如蚍蜉撼树。” 鬼公潇洒一笑,端起一旁的杯盖把玩起来,他的手指关节僵硬,杯盖摇摇欲坠,但偏偏又在他手上稳稳地转动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锁定在旋转的杯盖上,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不知为什么,东璜岚在那个瞬间,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花纹。 说是花纹,更像是一个透着红光的徽记。 徽记一闪而过,东璜岚越是努力想要记起它的样子,却越是模糊。 鬼云山没有发现她的异状,不等二人回答,笑着又将杯盖放回到一旁,起身告辞道:“今日鬼某还有些事,先告辞了。萧公子的药我备好后再告知二位。” 二人也不便留客,寒暄了几句,由笙公子亲自将鬼公送出了府。 东璜岚一路沉默着走回到青雨斋,然而无论怎么回想,仍然记不起那枚徽记的样子。 或许,只是一时恍惚吧。 “烦死了,鬼公来了竟然也没人告诉我,那个病秧子有什么好看的啊。“ 君华在校场上舞了一天的枪,回府时鬼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屋里的几个丫鬟竟然也都是事后才知道。 这群废物,没有脑子吗,南都尚文,对鬼公这样的文坛大家那都是趋之若鹜。 能见一面,就足够在小姐圈子里吹嘘好几天的了。 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们上次听说她在宴会上听过鬼公一番讲话,立刻一改平时嫌弃她是个武夫的模样,对她恭敬起来。 君华本想回来就去找自己的爹爹撒娇,请了那鬼公来给她一个人当老师,让那群小姐们羡慕个够,却恰好撞见君言在附近的亭里宴请朝臣。 几个喝醉的闹着要行酒令,喧哗声一路传来,吵得君华更加心烦意乱。 正在屋里闹脾气,却见东璜岚抱着把木琴走了进来。 “君姐姐,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 “打扰了。”君华一眼都不想看东璜岚,扭头便拒绝道,“慢走不送。” “姐姐这里吵得很,我的房间虽然偏远些,却清静的得多,若是不嫌弃,便到我那里休息吧。”东璜岚抓住了君华吃软不吃硬的个性,一口一个君姐姐叫得君华没了脾气。 又磨了会儿,君华终于缴械投降,跟着东璜岚去了她的屋里。 “君姐姐,这百目瑶琴我娘只交了我两阙,我知道这是君氏传女不传男的绝技,所以君姐姐一定会的对吧。”东璜岚笑得人畜无害,一双梨涡都是甜蜜的小陷阱。 “会又怎么样,小时候练过,难听死了。”君华对此琴技嗤之以鼻。 虽然当年父亲苦口婆心地请君夫人教了她好几个寒暑,但怎奈她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几年下来琴只能勉强弹成曲,砸琴的手段倒是越来越干脆利落。 “我就知道君姐姐博文广识,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你教我好不好?”东璜岚大大的眼睛里星光闪烁,君华一时间却也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也只学了四阙,后面的据说你娘也不会,姑奶奶还没来得及教完就去世了。” 君华最不耐烦这琴的事情了,万分庆幸那位姑奶奶只教了四阙,让她少受了好多苦,“你怎么不让你娘教你?” “我娘,她病了,你知道的。”东璜岚可怜巴巴地煽动着眼睫。 君夫人现在情况时好时坏,即便是神志清明也是无法教她弹琴的,前几回好不容易摸上了琴,结果只一个劲儿地叹气,神思也跟着越来越远。 “别别别,你千万别哭啊,我教你还不行吗。”君华连忙伸出手摇晃东璜岚的肩膀。 她平生最不会安慰别人,要是父亲知道她跑到东璜岚这里又把人给惹哭了,不得禁她好久不能入校场才肯罢休。 “真的吗,那就都教给我吧。”东璜岚脸上一扫方才的可怜相,大方地将琴递了出去。 君华心里苦啊,没想到来了这里要弹琴,早知道还不如在自己房里,吵归吵总是能靠着休息会儿的。 同样后悔的还有东璜岚。 从君华第一个音开始她就后悔了,但是自己求来的琴谱也只能硬着头皮听完。 也不知是君华实在是无心演奏还是初学者就是无法领会其曲调,像刮墙锯木头一样的声音直听得她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牙齿都跟着打颤。 一直到那两阙新曲全部听完,东璜岚也完全想象不到他们的实际作用。 听着绝对不像是能养神固元的,若是伤者听了只怕都不用救,直接就自我了断了。 可能就是迫使敌人想要立刻杀掉弹琴之人的挑衅之曲吧。 君华不耐烦地一连弹完两阙,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打完大大地哈欠,在睡倒之前,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你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啊。” 东璜岚一边在心里将曲子再默背一遍,一边哭笑不得地点头答应下来。 看着君华毫无心机地倒头就睡,心里忽然有些羡慕起来。 君华虽然年幼就没了娘,但她的爹爹却将她捧在手心里,她喜欢刀枪就由着她,还四处求人给她当老师。 为了让着宝贝闺女事事如意,君言甚至从远亲那里抱养了君辰泽,对他要求严厉,时时鞭策,事事磨砺。 别人只道他雷霆手段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只是把慈爱温柔都给了君华。 果然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第三十一章 我是当爹的! 天朗气清,伏在桌案上昏昏欲睡的东璜岚借着午后慵懒的阳光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木梳。 自从发现木梳与混元铎的异常后,东璜岚便总惦记着得找个时间好好研究那木梳一番。 那混元铎本是灵器至宝,有固原陪本的效用,木梳却是一把连装饰花纹都没有的凡物,怎么说也不应该有那么强的对抗反应才对。 东璜岚思索了一会儿,脑海中不知怎的浮现起那日在樊城地牢中的场景。 她站起身将木梳平放在桌面上,向后一步步退去,一路从房间退到院子里,一直到后脚抵住大门门槛。 忽然,就在刹那间,周遭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感受,简单来说是感官变得更敏锐了,复杂来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的通透。 东璜岚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似乎连空气中的飞尘都缓慢精确。 窗外这时一只鼓噪了一个上午的麻雀停了嘴,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东璜岚眼里此时流转的青色波光,忘记了歌唱。 果然,这个木梳真正的作用是抑制自己。 东璜岚闭上眼复又睁开,心里既兴奋又害怕。 血液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如雨后春来,蓬勃生机。 爹爹的木梳。应是不想别人得知这异能,可是眼下只怕高深莫测的北夏三皇子已经有所感知了。 东璜岚眼神决然,东璜氏千百年的退缩换来的只是任人践踏的结局,而她,绝不重蹈覆辙。 既然予我戈矛,我的传奇,自当自己来写。 窗外细雨淋漓,青雨斋中,东璜岚披着长衫就着灯火打开了那本自己的线索收集册。 指尖停留在上次司空夜飞鹤传信留下的那枚看似普通的木条上,左侧是自己的简单记录,标明暂不知有何用。 或许…… 如果自己的能力与精神力有关,是不是意味着这上面还有雨师后来的线索。 一念及此,福至心灵,东璜岚立即取出怀中的木梳,踮起脚尖放到门口的花架上,再跑回到距离最远的角落里。 果然,掌中的木条,清晰的精神脉络如往事涌现。 【江别:我是父亲】 “大人” “大人……” 一群莺莺燕燕跪了一地,哭喊声不绝于耳。 江别挣扎着苏醒过来,眼皮还没抬就被帘外的聒噪之声扰得心烦意乱。 等一下,他这可是在辰阳宗自己的府上? 那小雨仙倌呢,他和雨师的孩子。 江别胸口一阵疼痛,纵使他素来强悍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帘外的女人们听见了,立刻惊喜地叫嚷起来,让本就心烦意乱的江别更是气血上涌,口里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大夫呢,大夫!我家大人吐血了。” “啊,大人啊……” “大人吐血了……大人……” 这么一来,帘外更加骚乱了。 “聒噪,你们这样喧哗是想气死大人吗,还不快退下。”这时,一名姿容华贵的妇人领着个冷面的高挑少年走了进来,正是江别的正妻高阳玥和嫡子江瀛。 妾侍们哪敢和公主夫人争执,全都乖乖闭上了嘴,参拜后退出了屋门。 高阳玥满意地看着这群莺莺燕燕吃瘪,这才拖着长长的鸾纹裙尾,优雅地行至江别的床榻旁,袖遮朱唇,轻声道:“大夫说了,这一口血吐出来,就会好得快些。” “你故意……” “妾可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是宗主的吩咐。”美妇兰花般翘起小指,从身后婢子托盘中取下白绢,仔细沾了温水轻轻地为江别擦去嘴角的血痕。 “仙倌呢!?”江别丝毫不关系这女人说些什么,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的小雨仙倌有没有回到他娘身边去。 “瀛儿在这里,你好好看看,这才是你的嫡子。”高阳玥怒道,她本以为自己的夫君是天生薄情,对她淡淡的也就算了,不想却被一个外面的女人迷了心。 亏得外面还传他是个贪好美人的百花仙君。 “何必呢娘,人根本就没惦记过我们母子。”江瀛冷冷道,他长得像娘,但更多了几分凉薄之意。 这一切,丝毫没有落入到江别的眼里。 见这对母子是不会回答了,江别急迫地撑起身体,张望了一圈,拽住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质问道:“你来告诉我,仙倌现在在哪里?” “大人别为难小人了,宗主有令,谁也不许再提起此事。”那侍卫脸皱得跟丝瓜一样。 “你怕宗主,难道就不怕我?”江别眯起眼睛,这是他愤怒的信号,但凡这位江宗主眯起眼睛,那就代表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小人不敢……”那侍卫不过是个普通人,颤颤巍巍,头已经要低到地上去了。 “何必为难一个下人,我可以告诉你。”江瀛淡漠地说道。 “瀛儿,不可。”高阳玥拉住儿子的衣袍下摆,摇头阻止。 现雍州百姓信奉辰阳宗已久,宗主淫威甚至超于陛下,她虽贵为公主,但若是得罪了宗主,只怕无人敢为她求情。 江瀛细长的眉眼带着几分嘲弄,不顾母亲的阻拦继续说道:“你们的计划,宗主早就发现了。你不是想知道怎么回到这里的么,我告诉你,是辰阳宗的九命青莲法罩护住你的心脉,这个法术非辰阳嫡系不能施用,你是不是好奇那是谁给你的法罩?不如你猜猜看?” 随着他的讲述,江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他说完,一张脸俨然涨红成了猪肝色,哇地再次喷出一口血来。 宗主对他失望透顶,自然不会是他。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个法术是自己的,是自己当年给她留下的,在她的皓腕上。 是她自断其腕,将这个法罩施还给了自己。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们约好,趁着宗主离开莲花台上朝申斥鬼公,将他们的孩子救出,由雨师联络好的妖族接应,然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远离这龌龊的纷争,找个依山傍水的宅子。 心里就像千万的车轮碾轧而过,他想起来了。 那日他接了仙倌离开,本以为一切顺利,却突然遇到伏击。 他为了保护那孩子身受重伤,残喘间……似乎真的看到了那张白色的,九命青莲的法罩…… 小白……雨师……她…… “你以为你计划周全万无一失,但你凭什么相信你那私生子愿意走。你就没有想过这都是你一厢情愿么。”江瀛眼里冷得天寒地冻,彻骨霜冻中毫不掩饰地透着恨意,“宗主不过是想借你的手而已。你们的计划,你的宝贝儿子早就原原本本地告诉宗主了。” “我……” 那个孩子! 江别眼里的光迅速地暗淡下去,撑起的身体没了支撑,轰然倒回到榻上。 高阳玥连忙上前扶住江别的头,小心翼翼地托回到枕上,她不过一介女流,在高墙深闺中长大,学得千娇百媚仪态端华。 眼前的男人再千万个不好,她仍然是在乎的。 “娘放心吧,宗主不会怪罪的。”江瀛说完便拂袖而去,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停留。 他可是宗主唯一的嫡孙,整个辰阳宗,还不是要他来继承。 想到这里,江瀛回头看了一眼他爹的方向,眼神像极了蹲守猎物的眼镜蛇。 【幻境结束】 回到现实,东璜岚抓着胸口的衣服沉默了许久。 小雨仙倌。 他在南唐皇宫,是不是说明南唐已经被辰阳宗层层渗透了。 如果当真,君府就危险了。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她左右睡不着,想出门透透气。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之所以能从物件上看到那些故事是因为什么残存的精神力,自己越想越玄乎。 但现在她清楚了,所谓没有生命的物件,也有自己的记忆的。 万物有灵。 一边走,东璜岚一边屏住呼吸尝试去感受身边的空气。 谁知她刚走到小廊里,身侧忽然起了风。 “铛”的一声,空中火光迸发。 秦木的双剑及时地打掉了来人手中的短刀,不知何时出现的胖子敏捷地又从怀中掏出一刀,和秦木打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看得东璜岚眼花缭乱,所幸秦木五年来一直以超人的毅力修习影舞术,如今已是大成境的高手,十招内就打得胖子扔掉了无柄短刀。 “不打了不打了,你这小娃忒是厉害。”那胖子见打不过,干脆一屁股坐到院子里空旷的地上,声音尖细,像个女童一般。 “老五都说了秦家影舞者厉害,你还来,该打。”说完伸出胖手对着自己脸上狠狠地打了几下,本就嘟起的肉脸更是肿得像个包子一样。 “你是谁?”东璜岚皱起眉头。 这人身型不高,身宽体胖,声音细如女童,倒是样样符合桂花酥的描述。 “问你爷爷呢。”胖子又给了自己巴掌,像是跟自己说话一般,“问你就回答啊,还要不要脸。” 这人看起来脑子不太正常,倒像是被人扔进的院子,东璜岚心想,眼下只能先绑了他,等他醒了再想办法问话。于是她看向秦木,示意活捉此人。 秦木身影一动,九九归元步在他脚下如腾云驾雾一般,东璜岚只来得及看到一串残影,他便已来到胖子的身侧。 眼看已经触碰到了胖子的衣角,本应万无一失。 一声巨响,那胖子却在秦木眼前忽然炸开,顿时一个大活人炸得血肉横飞,饶是秦木立刻向后退去,下衣上也被染上了几滴血迹。 只见那沾到血迹的布料马上腐蚀出了一个大洞,更迅速向上蔓延开来,秦木眼疾手快立刻解下整个外衫向远处丢出,落地时已经被腐蚀得只剩下一些黑色的渣子。 心有余悸的二人再看向那胖子方才所在的地方,却见石砖地板上都硬生生被腐蚀出了一个大洞,周围的草木至少一丈开外全部成了焦土。 “发生什么事了。”就在屋内的君华被巨响声吵醒,在一众闻声赶来的仆从之前向这边走来。 “别过来!”东璜岚急忙喊道。 “啊!”已经走到小院的君华看见满地疮痍也是吃了一惊,“你们在这里搞什么啊?”。 她来的晚,自然是没有看到胖子炸开的那一幕,于是便以为是东璜岚和秦木在这里实验什么毒器所致。 “是刺客。”东璜岚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嘴角因为后怕而僵硬颤抖。 “刺客?!”君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大黑洞,勉强能看出一个胖子的形状,这年头刺客都流行人体炸毒了吗,“什么毒这么厉害。” “不知道。”东璜岚飞快地思考着,如果这人就是桂花酥嘴里的胖子,那么对方应该已经知道他们得到了这条线索。 但桂花酥所说的胖子并非痴傻,今日这胖子应该早就中了毒,神智宛如幼童。 也不知是不是体内毒物所致。 对方一来就下了这么大的手笔,直接将人用做毒源扔了进来,以这人的武功当然是无法和秦木对抗的,看来对方压根就没指望他行刺成功。 即便是伤不着人,也断了他们的这条线索,算是个下马威了。 真是好狠的人。 江别支线-乱花渐欲迷人眼(第三十章支线~) 【江别-伊始】 “大人~”一位姿容秀美,衣着华贵的妇人攀靠在江别身侧,凄凄糯糯地娇语连连。 江别却一副坐怀不乱的岸然模样,自顾自地捧着本泛黄的古籍看得入神。 “是妾容颜枯败,大人嫌弃了不成。”美妇人娇嗔地佯怒道,一双高阳氏标志的淡紫色眼眸痴意深深,有如春日蒲柳柔柔切切。 见夫君仍旧两耳不闻,峨眉蹙起,瘪着嘴道:“瀛儿这几日哭啼不止,想是许久不见爹爹想得紧,大人不去看看么?” “稚子无知,懂得想是什么。”江别不胜其烦地抬起头。 他皮肤黝黑,眉目粗犷,实在算不得英俊,但气宇间浩然凛凛,有种让人想要一探究竟的高深莫测,像是九曲连环的深山中迷雾缭绕,越发让人对其中暗藏的美景心痒。 “大人,哪个孩童不想爹爹。”美妇掩嘴笑起来,皇家贵胄与生俱来的娇容不染俗尘。 “明日我便要出去一阵子,有你这个娘守着,我儿无碍。”江别放下手中的古籍,象征性地拍拍美妇的肩。 谁知那美妇咯咯笑着,一个转身便赖入他的怀中,指尖在他的胸口轻轻浅浅地画着幽怨的圈道:“这又要去多久啊,江宗主真是忍心,自己的亲儿子也往外派,也不怕辛苦,改日进宫我定要跟父皇告上一状。“ “陛下这些日子据说正迷着一个新纳的小娘子,哪里有心思管你的事。“江别干脆阖上眼往后一靠,也不管怀中的美妇如何挑拨,只管闭目养神。 一提到父皇纳的新人,美妇眼中就忍不住露出些许嫉恨来,”哼,那妖妇胆大包天,还敢在宫里养豹子。且等着吧,后宫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双眼看着呢,等父皇新鲜劲儿过了,母后只需旁观,她便活不过几日。” “陛下家事,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江别漠然说道,这种事情他完全提不起兴趣,自小父亲便为他批字说他凉薄寡恩,随着他长大,又娶了夫人,越发的觉得自己天生无情。 好在明日他便要去临安城附近,应付差事也好,潜伏调查妖族也罢,总算是可以清静一段时间了。 不曾想这一次的出门,会遇见那个改变他整个命运的 【江别-计划中的初遇】 临安附近的蓬草水泽广袤无垠,水云间青山矗立,往来簌簌鸟语,宛若天降无暇的连城璧玉,滋养着万籁奇珍,全然不似外面的萧索人间。 江别换上粗布麻衣,披上蓑衣,从阳城起便蓄留的胡茬在下颚投下青影,跟随大将军欧阳朔的八载行伍经理为他勾勒出黝黑健硕的线条。无需刻意装扮,他这个撑船为生的穷苦少年便几可乱真。 相较阳城仆从簇拥,他更爱这自由的山水。 一日,江别像往常一样乘着小船准备渡湖去拉些客人,行至半途湖中却忽而浓雾四起,一反常态,他心知这水泽中的妖物终究忍不住要露面了。 “前面可是有人?”江别扬声而问,声音穿透浓雾而去。 “啊。”浓雾的另一侧,姑娘的声音忽地响起,银铃般娇俏可爱。 “可是吓着姑娘了,真是不好意思,雾太大了。” 江别一边安抚前方的姑娘,一边不动声色地从绑腿中抽出薄如蝉翼的玉质匕首,摇着长蒿缓缓靠近。 “嘎唔……嘎。”浓雾一如来时般突然又淡了,一丈远的蓬蒿丛边一位窕窕少女不知何故以长袖掩面,粉白的小脚丫不知所措地在及膝的水中乱动,像两条活泼的小鱼。 只是不知何时,水面已被密密麻麻的白莲所覆盖,更衬得此景妖异非常。 姿若垂柳,然而只怕此妖长袖下便是青面獠牙,江别将手中的匕首更握紧了几分,面上却仿佛看不见般主动伸出粗黑的大手,温和相邀道:“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水里凉,上来再说吧。” “啊,好。”那姑娘脚下一蹬噌得跃起,依稀间一张惊慌失措的俏脸迎面而来,江别握匕的手臂紧绷,却最终没有拔出,反倒是因为这一番犹豫,避闪不及,两人额头碰额头,均疼得倒退一步。 那位姑娘疼得龇牙咧嘴,秀眉倒竖,狼狈的模样落入到江别眼里却别有一番灵秀的美。生养在天地间,不曾受过半分教条的拘束,眼前的姑娘若若是静止不动,容貌只怕不及府里的夫人,但她又哪里有静止的时候,分明浑身灵动得像只顽皮的水鸟。 【江别-别后】 清晨收露,窗棱上落了一只贪食的云雀,偷啄了口玉盘中的红果子,满意地歪着头观察一旁静静凝视着它的男子。 那人正是已回到辰阳宗府的江别。 此刻他换上黛蓝底鸾凤钩针的绸衫,又披了件透明的纱衣,其上用银色丝线在袖口和后背上勾勒出三朵九命莲。 “嗖。“一支长箭从远处极快地呼啸而至,眼看就要射中那只歪头云雀。 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出现,两指之间坚毅硬如磊石,干净利落地夹住了那根长箭。 云雀受了惊呀,缩着脖子便赶紧扑腾着飞走了。 “哈哈,辰阳宗里也就只有江叔叔你能一手夹住我射的箭了。”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几息之间,瓷娃娃一般的小公子一身戎装出现在道路尽头,看着也就五六岁的模样。 走至床前,小公子像模像样地认真拜礼道:“曾杨见过江叔叔。” 丝毫不为小公子的热情所动,江别黑着脸冷冷丢下几个字来:“瀛儿在他娘那里。” “嗨,今天我来不是找江瀛的,是我爹让我来看望江叔叔的。”曾杨一边说一边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腌猪腿,“他最近被委派去军中,说是陛下要他从中训练出一支虎阳军来。” “我不喜肉食,替我谢过曾兄,另外,这是军中机密,你爹没告诉你不能外说吗?” “啊?不能说吗?”曾杨气馁地抓抓头发,真怕自己说错了话回去挨板子。 “也罢,以后不许再提就是了。”江别挥挥手不欲多言。 “哦,对了,我爹还说。”曾杨回想了一番,模范仿父亲的口吻粗着嗓子说道:“从临安回来就不见你出门,难道是遇到妖魅被勾了魂不成,阳城的姑娘们可是等着你呢,如……啊……如……是久旱等甘霖一般。” “……”江别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在他发作之前,曾杨立觉不对,马上撒腿开溜,跑的比兔子还快。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礼貌地道别:“猪腿子给你挂在树上了,江叔叔再见。” 江别忘着那仍兀自摇摆的腌猪腿出神。 妖魅么,他的确是遇到了吧,那个,美好得不真实的女子。 本以为没有心的自己,因为想起她,无知少年似地心如鹿撞。 如果他们有孩子,应该也已经会走路了吧。 第三十一章 惊了! 得知辰阳宗的爪牙已经伸到南唐后。东璜岚更加忧心萧哥哥的病。 屏山他遭遇了什么,能解开当年的迷,或许就能对症下药。 几人在小厅里讨论了一上午也没有结果。 “什么都不必比不上亲眼所见,要我说都别瞎猜了,屏山又不算太不远,我们现在出发三天后就能到达附近的村庄。”百里足足最不喜欢瞎琢磨。 “不可。”君辰泽正色说道。 此话一出就遭到百里足足一顿白眼,”为啥。我都打听过了,之前那一战之后好多人去那里观光踏青,周围的客栈酒馆生意都可好了,去年连秦楼楚馆都有两家了。” “你也说了,那里早时过境迁,就算当时留下过什么痕迹也早就被旅人踩踏没了。”君辰泽态度十分坚决。 这人哪都好就是固执起来一头老牛。 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算是有什么线索也早被雍帝的虎阳军或是辰阳宗捡走了,哪里还能轮到他们。 再说如今屏山还是雍州的地界,君氏投效南唐之后,他们几人都在边境通缉令上榜上有名,再想去也不容易。 ”总有一天,我要把整个屏山都买下来种土豆。“百里足足嘟囔了一句,他从小便自由惯了,皇宫也没少摸进去过,怎能接受有个地方他足足少爷就是去不了。 君华就坐在他旁边,倒是把这句话听了个真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有,就觉得你好玩。” “本少爷当然好玩,还要你说。” 百里足足十分不喜欢这个大小姐,平时避之不及,今日却被要求排排坐。 这也就算了,这人还敢笑话他。 他抖了抖袖口,一只浑身赤红的长腿蜘蛛便从他的袖子里懒洋洋的踱步而出。 君华方才还饶有兴趣地搭话,眼神瞟到蜘蛛身上,立刻原地弹起三尺,等到跳出到安全距离才扯开嗓子一声尖叫,响彻九霄。 “有蜘蛛!”君华一把抄起长枪作势就要刺上去,她这一枪卯足了劲儿,别说蜘蛛了,就是个老虎也得刺个对穿。 蜘蛛危! 百里足足原本以为他要和自己最爱的蜘蛛红牛生死永隔了,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一旁伸出,那么纤瘦的一只手却稳稳地捏住了君华的枪头,将来势汹汹的一刺之力全都轻易地化掉了。 要知道君华武学已入小成境,枪术又是她最为得意的技艺,早年在雍州,君言还求了大将军欧阳朔亲自指点她的枪术。 这一刺少说也有千斤之力,此人却轻巧地伸出一只手就将她全身力气泄了个干净,只怕武学修为还在秦木之上,保底也是个大成境的高手了。 “君华姑娘,这蜘蛛乃是百里兄心爱之物,又不曾伤及姑娘,可否留它一命。”笙公子从容自若地收回手,招牌似地扬起一脸暖融融的笑意。 君华震惊地再看了一眼那只纤长的手,一言不发,脸色白了又青。 “笙兄好身手啊,我先替我们家红牛谢过了。”百里足足啧啧称奇地摸了摸笙公子的手,就差没有对着这只手顶礼膜拜了。 君辰泽嘴角微抿,若有所思地看着地板发呆,似乎有什么牵动了他的注意。 ”小事。”笙公子摊摊手,笑着说道,“你这蜘蛛叫红牛?” “是啊,我就是在一只漆红的牛栏上见到她的。”百里足足得意地将红牛捧在手里,想要和好兄弟分享自己的蜘蛛朋友。 笙公子倒是胆大,伸出手不客气地碰碰红牛的长足,热心肠地打招呼道:“你好。” “还不快感谢这位公子的救命之恩。” 红牛像是听懂了百里足足所言一般,礼貌地伸出长足在笙公子的手指上轻点了三下,好像是说,这个朋友我红牛算是交了。 “它好有灵性啊。”东璜岚忍不住也好奇心起,凑近了红牛也打算击掌为友。 谁知她爪子刚伸出去,却见红牛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嗖得一声便在百里足足期待的眼神里缩回了袖子。 “她可能是认生。”百里足足不好意思地企图解释。 ”什么嘛,怎么偏偏怕我。”东璜岚气急败坏地拍拍红牛藏身的袖子,可怜的小蜘蛛已经吓得就要魂飞魄散了。 “或许红牛方才被君华吓破了胆,便以为所有女子都如此可怕吧。”笙公子笑着出来打圆场。 这边三人也算热闹,一旁的君辰泽却始终不发一言,沉思了好一会儿,也没和大家作别便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匆匆离开了。 等三人回过神来,早已不见他的身影。 用完晚膳,东璜岚将今日的账目梳理写好,小猫般张开爪子伸了个懒腰,书架上几大本的账册清楚地记录着这些年在舅舅家的开销。 近两年她将一些日常练手做的偃甲玩具都卖了,从两手空空到现在好歹入了一家铺面。虽然连平账都还差得远,但也算是有了些自己的资本。 自己已经长大了,给舅舅添的麻烦也不少,还是想能近早独立起来 要买一个有水渠有假山的小院,养上两尾金鱼,再有个别致的小亭子,荫在树下。 娘每天能去坐坐,水流潺潺,树影娑娑,说不定就能慢慢好起来了。 夜幕刚落,娘这会儿应该也正是无聊时候,东璜岚起身摸了摸用锦帕包了丝线裹好的瑶琴,想了想,还是没有抱起它。 关于瑶琴地的后两阙,上次听君华弹后一直摸不清门道,很是想请教一番,不过还是算了,娘亲对瑶琴似乎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排斥,要是又引发了病症可不好。 她转身在书架上翻翻找找,总算摸到前些日子做的一只精巧木兔子,眼睛用红色晶石雕铸得灵气十足,摸摸它的后背,耳朵还会兴奋地跟着摇上一摇。 就送这个给娘亲玩玩吧。 兰芷榭烛火有些暗,比往日也似乎要安静许多。 东璜岚略有些奇怪,怎么四周的丫鬟也不见踪影,这个时辰应该都在准备晚间的盥洗沐浴才对啊。 “娘?娘?” 唤了两声,屋里仍然没有动静。 “娘?你在吗?” …… 东璜岚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要推开门进去,一个丫鬟听到声响这才急匆匆从后院跑来,福身道:“岚小姐来看君夫人啊。” “是啊,娘已经歇下了么?” “真不巧,君夫人现在不在院里。” 丫鬟有些心虚地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缠在一起。 东璜岚瞥了她一眼,后院的烛火倒亮,映出屋里桌前的三两人影,她这么急着跑来,方才是在后院搓牌呢吧。 屋里烛火不知结了多少花没人剪,看来的确没人。 “这么晚了,娘去了哪里?” “奴婢不知。” “你是这院里伺候的大丫鬟,也没问过过问一声么?” “奴婢不敢,君夫人最近有时自己出去溜达,晚些时候就会回来了。” 娘亲神识时好时坏,以前从不会独自外出啊。 “你们也不跟着,万一娘有什么事情,身边岂不是连个使唤人都没有。” 那丫鬟头已经快低到地上去了,但显然小姑娘心里还有些委屈的,主子脾气不好不让跟,她一个做奴婢的能怎么办。 “罢了,你下去吧,我在这里等等。” 东璜岚说着推开房门,娘不喜焚香,屋里干净整洁一如往常,空气里只有淡淡的茶果味道。 刚坐下不久,屋外就传来丫鬟的通报声,是娘回来了。 “岚儿来啦,晚膳吃的多,我去外院走了走。” 君夫人看起来状态很好,心情也不错。 而东璜岚此刻脸却黑了下去。 君夫人素来都是在屋里用膳,吃食也都是后院的小厨房单独给做,但这里一点饭菜味都没有,院里的烟囱也是冷的,显然她没有说实话。 且观她一身轻便的装束,裙摆不长,走路时微微露出一截裤脚,这打扮也不像只是去外院消食散步,倒是像是出了趟门,而且还不是走正门出去的那种。 “那现在可好些了,要不再让丫鬟煮点水进来?” “不用了,我坐会儿就要准备歇下了。” “真不用么?天那么凉出门一趟受寒了可不好。”东璜岚特地强调了出门二字,如果娘真的像她想的那样,这么明显她一定会有反应的。 明明说谎的人不是她,可现在她却紧张得嗓子紧绷,后背隐隐有些出汗。 如果她想的没错,娘应该已经恢复了。 果然…… 君夫人眼底浮起满意之色。 “岚儿长大了。” “娘!” 东璜岚压低了声音,惊喜让她的声音颤抖得带着些喑哑。 ”隔墙有耳。”君夫人用口型说道。 说完,她牵过女儿的手,一直走到屋里最深的软榻旁坐下。 娘的手柔软温暖,覆盖在女儿的小手上轻轻摩梭,母爱无声,在这一个动作里满溢而出。 东璜岚的手指腹有一层薄茧,是练琴所致。 君夫人教授的那两阙琴曲也不知为何,明明不是什么高难的曲子,却格外废手,而她从君华那里偷学来的却不会。 她后知后觉地有些后悔,院子里的丫鬟们若是没被她数落一番,精神抖擞地起来伺候着,这会儿想说话也不至于如此掣肘。 君夫人倒是没觉得什么,淡淡笑了笑,从下三层的被褥中抽出一张布满褶皱但已被压得平平的牛皮纸。 “回去再看。”君夫人将信对折。 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君夫人眼中的清醒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她是个母亲。 她的女儿很努力,也很优秀,但她根本不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 不知道,才是福气。 第三十二章 唱卖会公子云集 这日,秋香嬷嬷一早便来伺候东璜岚梳洗。 此时的书案上,又添了几份新的卷轴,可见它们的主人睡前还在熬夜整理。 这些微黄的纸张带着跋涉千里的沧桑疲累地躺在微光里,浑然不知自己身上所掩藏的秘密正随着时间逐渐发酵。 秋香嬷嬷看过去时,恰好有一只小壁虎趁着日光熹微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桌案上。 它玲珑可爱,嬷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不小心余光瞥到桌上摊开了的一张字迹工整的布质字条。 上面飞扬跋扈的草书意味模糊地写道: 不要依靠君氏。 正是三皇子的留给东璜岚的那张剖开后的布茧。 秋香嬷嬷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像是什么也没看见般,神色自若,一如往常。 这些日子以来东璜岚已经渐渐依赖上这个从描眉妆红到裙衫配饰样样都能别出心裁的嬷嬷了。 唯一不如意的是嬷嬷总对自己的过去三缄其口,无论怎么撒娇蛮缠都只是讷讷地摇摇头便罢了。 东璜岚被勾起的好奇心痒痒的可难受了,只能想着法子旁敲侧击,“嬷嬷,你见识这样广,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 秋香嬷嬷没有回答,浑浊的眼仁中不见一丝涟漪。 “嬷嬷,百里公子花了多少银两请你来呀。” 百里足足的好意她不能白领啊,还是问清楚的好,以后总能找到机会还给他。 …… “嬷嬷~”不论东璜岚如何地软磨硬泡,秋香嬷嬷都是一副木雕般的神色恭敬地站在一旁,不予置评。 见状,东璜岚只好乖乖地任由其服伺自己梳洗,挑些无关过去的话题攀谈两句,消磨内心跃跃不止的好奇心。 “今日是唱卖会的日子,听说会有好多南唐学府的东西呢。”东璜岚心慕南宫翌晨的偃术已久,除了自己见过的那些小玩意儿,听说他更擅长的是车马具械,哪怕是远观一眼也好啊。 “百里公子,笙公子到。”这时,门房丫鬟的声音响了起来。 随之,两位清隽少年一前一后走进了院子。 笙公子星眼含笑,眉目柔和,让一旁的丫鬟看了忍不住心生亲近,而百里足足却是一副舍我其谁的轻狂模样,嘴角若有似无地挂着笑,让人只敢看向他一双价值千金的靴履。 “岚妹,今日唱卖会我已经预定好了上坐包厢,现在走还来得及去富春阁买上几样点心。” 百里足足一进屋便毫不见外地拖了张木凳坐到东璜岚的身侧,一双鎏金眸子目不转睛地看向她,啧啧赞道:“岚妹真是风姿楚楚,气质灵动,怎么看都像是书里才有的仙女啊。” “鬼才不信你说的。”东璜岚瞥他一眼,没好气地推了一把让他坐开些,“你挡着光了,嬷嬷还在给我簪发呢。”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百里足足捂着方才被推到的手臂可怜兮兮地说道:“若是把我这未来的夫君推坏了,你不心疼啊。” 东璜岚闹了个大红脸,心想为了今天的唱卖会,不和他一般见识,他就这副不要脸的锒铛样,以后自然是有他父亲做主给他找个凶婆娘好好治治。 “君哥哥不去么?” “他啊,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瞎忙些啥。”百里足足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手贱地又去摸了个发簪来把玩。 “爪子拿开。”东璜岚一巴掌轻拍上去,嗔道:“簪子还我。” “这么宝贝做什么,又不是我送的。”百里足足不以为意,轻巧地在指尖转动发簪,他手指极为灵活,看得人眼花缭乱。 “笙哥哥,你看他。”东璜岚没辙了,只好求助在一旁看戏的笙公子。 笙公子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妹妹在人前也这样叫自己。 “诶诶!!她刚刚叫你笙哥哥诶。”百里足足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拍了拍笙公子的肩膀。岚妹这一句哥哥,他比笙公子更开心。 这些年他一直担心岚妹无法从父兄相继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虽然她也会笑,看起来也还是坚强乐观的模样,但是心里只怕早已大门紧闭将自己一个人反锁起来苦苦支撑。 一直这样,他真怕她会熬不住。 当然他胸怀宽广,也心疼半路收养进来的兄弟啦。 笙公子被大力拍得有些疼,疼得眼角竟然有些氤氲的水汽。从小他便一个人长大,即使面馆的夫妻都对他很好,但他仍然渴望能有个真正的家人。 妹妹,娘亲,对他而言,几乎是奢求了,而如今却仿佛一一梦想成真。 “好啦,我梳妆好了,这便出发吧。“东璜岚心里一暖,看着身边两位朝气蓬勃的少年,只觉未来可期。 三人一行先去了趟富春阁,琳琅满目的小食点心应有尽有,百里足足做东,挑着招牌的拿了几大包,差人先行送去包厢了。 “百里兄买这么多,一会儿如何能吃完。”笙公子笑着摇头,自小勤俭的他自是难以适应百里足足的大手大脚。 “嗨,岚妹都尝尝,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的一会儿我差人拿去散了便是,不会浪费的。”百里足足挥挥他那耀眼的金丝广袖,笑起来两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今日他高兴,就是要让大家都和他一起高兴。 “我就喜欢蝴蝶酥,又香又脆,可就是容易掉一身的渣子,你们呢?”东璜岚今日也很开心,笑起来又有了几分在临安城时无忧无虑的清爽稚气,看得让人如沐春风。 “不怕,我备了锦帕,一会儿铺在膝上便是。” 见百里足足今日准备得如此充分,笙公子也不禁动容,或许,他与岚妹也算良配。那么如有一日他……,将岚妹托付给这人应该也会很幸福的吧。 笙公子垂下长长的眼睫,眼角一瞬的神伤就那样被遮掩起来,无人看见。 许多个日夜,他已然习惯了独自前行。 “笙哥哥,想什么呢。”东璜岚一尘不染的笑容出现在他的眼前,青绿色的大眼睛灵动万分,美得动人心魄。 是了,如今他有妹妹,有兄长,还有娘亲,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也暖了起来,“没什么,想来想去,我还是喜欢桃花糕多一些。” “桃花糕?看不出来笙兄竟然喜欢吃甜食啊。”百里足足没正形地靠过来,挪揄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狡黠地问道:“可你这么瘦,难道吃不胖么?” 平时没觉得,百里足足一说,东璜岚也将笙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然有些清瘦了,“男孩子这么瘦会没人要哦。” 说完她便捻了一块粉嘟嘟的桃花糕,不容分说地塞进笙公子微笑着的嘴里。 那桃花糕本就裹了一层糖霜,这下蹭了笙公子嘴角一圈,像是长了白胡子一般,便越看越好笑起来。 三人的笑声回荡在南都的街头,引来些许路人驻足观望,无不在想,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姑娘,生得美如画中人,又无忧无虑笑得畅快,真真让人羡慕。 不多时,唱卖会便如期开始了。 第三十三章 天海有情 南唐学府的名气正值鼎盛,慕名而来的人济济一堂,将小小的酒楼簇拥得水泄不通。 还好百里足足提前预定了南面宽敞的包厢,三人才得以隔着个半透的轻纱居高观望。 这南唐学府可是南唐最有名的地方,人杰地灵,其下三大学派人才济济。 其中南学一脉相信奉自然规则不可违逆,擅算法推演;南宫一脉认为人定胜天,擅偃术水利,南荣一脉则讲究一切自然应为人所用,擅商道船运。 “说起来这三家所信也算相似,但不知为何却势如水火,两家的学子互相见了也只是冷眼擦肩。”百里足足娓娓道来,他自己在南唐经商已久,对这三家的人才都是仰慕已久。 “南宫翌晨是这一代南宫家的明珠,据说他在偃术上的天赋极高,登峰造极,流出的那些还只是他闲来无事的练习品罢了,那些真的作品能得上一件那才是万幸之事,那三皇子不远万里来南唐不也是为了这个么。” 说起三皇子,东璜岚暗想,也不知道他来南唐之所求有无圆满。 举目望去,同等级的包厢还有七间,其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不过……,果然,在其中一间的轻纱朱曼间,隐约有袅袅青烟徐徐飞腾。 安陵子胤喜好水烟,此物乃是北夏所制,南唐尚未盛行,眼下也只有他的包厢才会烟雾缭绕,绕梁不绝吧。 想起那人狭长的眉眼,媚态天成的模样,东璜岚不禁弯了嘴角。 美人天资,无论男女都是喜欢看的我。 这一幕恰巧被百里足足看见,当即皱起眉头,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便见那袅袅白雾腾腾绕绕,眼底陈醋之色一闪而过。 “诸位贵客,下午好啊。”一位身着鲜亮红衣的中年男子声音高亢,面带三分宝相喜气洋洋地开场道。 顿时下面呜呜闹闹的人群鸦雀无声,都怀揣着期待等着看今日拍卖的物件开眼。 那人环顾四周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四方见礼后,又道:“贵客们都久等了,我便省了那些俗套的开场,我们直接进入到第一件的藏品拍卖吧。” “好!”掌声雷动,众人都是慕名而来,谁也不想听那些客套开场。 “众所皆知,前朝轩辕氏治国千载,宫中所纳藏品可谓是包罗万象,收尽世间奇珍。” 那人满意地看向众人期待的殷切目光,顿了顿又道:“这第一件藏品,便出自四王之乱时期的南海之境。” “传言当时的十五皇子派了三艘快船出海寻找隐没在汪洋中的神岛,五载后,只有一艘船成功返航,入港时吃水极深,载满了神岛的宝藏。” “南海之外有神岛?”东璜岚憧憬满满地喃喃道。 那人适时地停顿收声,侧身让一位曼妙少女缓步上前,轻轻取下台中那第一件藏品上的红布。 一枚圆润无暇的明珠耳坠展现在众人面前,光泽如水月印在他们眼中演变为狂热的执念。 “天啊,是前朝的海国遗珠。” “好美啊,这哪是人间之物。” 这第一件拍品就如此高华,顿时人头耸动,群情激昂。 主持拍卖的男子笑着继续操着洪亮的嗓音介绍道:“这明珠当时一共有两颗,高阳氏称帝后收归国库,一直到雍元帝时期才重见天日,一颗被先帝穿在腰间玉佩上,赐名天海,一颗则被赐予当时赫赫有名的文萝皇后,名为有晴。合之为天海有晴之意,喻上苍有晴,人间有情。今日的首件藏品,便是这名为有晴的明珠耳坠,起价一千两。” “也就是南唐民风自由,才敢将雍州皇室之物也拿出来拍卖。”百里足足说笑间剥了个冰糖橘递给东璜岚。 “我记得当今雍帝高阳璟并非是文萝皇后的嫡子?”东璜岚接过橘子,转而一分为三,交于二人共享。 “是啊,乡中野史称文萝皇后诞有嫡子,可惜没能生下来便没了,皇后垂泪不止,最终也香消玉殒。”百里足足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文萝皇后离世时天黑如夜,风雨交加,民中传言是上神也在为她而泪流。” 雍元帝和文萝皇后的故事为百姓所津津乐道,东璜岚也有所耳闻,毕竟如神话般一见倾心,爱如珍宝的故事本就少见,更何况还发生在薄情的帝王家。 “诶,笙哥哥你不吃橘子吗。“此时包厢里的,大堂中的叫价声已然此起彼伏,东璜岚伸手想再摸个橘子吃,却不想摸到方才分给笙公子的那一牙仍旧未动。 笙公子闻言眯起眼回笑道:“听你们说那文萝皇后的事,便忘了。”说完伸出略显瘦削的手,笑着将鲜嫩多汁的橘瓣放入口中。 冰糖橘甜中微酸,特有的清香在唇齿间流连,果真是美味。 “两千两!”这时一位小厮模样的男子站在堂中,高高举着叫号的木牌,满身是汗地叫价道,引来周遭的一片叫好声。 两千两已经不是寻常的富庶人家能出得起的价格了,此价一出,竞价者都瘪了声音。 “也不知这耳坠如何流入民间,辗转至此,只可惜天海有晴却只有一半,若是能两全,只怕万两也是值的。“笙公子笑着说道。 “这天海明珠,自雍元帝驾鹤西去后便下落不明。”百里足足又剥了个橘子,侧身叫了个小厮来耳语了一番,回过头对东璜岚开玩笑道:“文萝皇后身边养着个高身赤豹,可乘可御,听起来倒像是出自东璜氏。” 东璜岚白了他一眼,谁不知道东璜家就出了她这么一个女儿。 再说若是文萝皇后出自东璜氏,又怎会惹得当时的大家氏族心生不满,纷纷谏书雍元帝皇后出生草野德不配位。 “两千两一次,两千两两次,两千两三次,成交!” 三人言谈间,那明珠便已被人拍了去,接下来的藏品也都是些奇珍异宝,三人俱是见过世面的,也觉得不甚稀奇。 一直到南唐学府的拍品终于亮相,而且一来就是个大家伙,用了一丈见方的布料蒙了还能依稀看到些棱角。 “这是?战弩?!”东璜岚眼尖,家训中又曾有不小篇幅讲解各国的征战之器,故而对其形貌也算熟悉。 果然,寻常的能工巧物怕也入不了那位三皇子的眼,但是战驽就不一样了。 这唱卖会的主办方真是胆大,只是这么重要的战弩,兵家必争,南唐为何会任其流出呢。 “诸位贵客,这件拍品乃是南唐学府南宫家的巨作,弩名龙舌,今日展出的仅是样品,舆图才是所拍之物,我们这小小唱卖会在神弩面前只怕不堪一击,因而就不为大家演示其威力了,还望谅解。” 那人说完,亲自一步上前,将红布摘下,一架铁木为骨的铮铮战弩赫然展露,未曾上箭,只是岿然不动地矗立于展台上,便威慑全场,生生将其面对的人群一分为二,让出条两人宽的空路来。 “此弩可连发百箭,力可距五百步而穿藤甲,弩身可架于三角座上灵活旋转,用于调整方向,通体铁木榫卯相扣,非常力可以折毁。”那人接着说道。 “南唐国地处丘陵,南都更是依山而建,北距昆山天险,南与附属瑶国接壤,几无开阔之地,这神驽虽威力非常却难以发挥作用。” 笙公子牵着袖口,沸水煮茶,青绿的叶片几许浮沉,袅袅裘裘,“然对于地貌宽广的雍州北夏来说,如虎添翼。” “怪不得,这三皇子都亲自来了,雍州肯定也派人了。”百里足足凑近绢纱的阁窗左右打量着几侧的厢房。 第三十四章 公事家事 这雍州来的,不会是你爹吧。” 东璜岚笑盈盈地冲着百里足足扔过去个橘子,“这一下子要花出去不少银钱,不是百里楚怀,也没人能代表雍帝出这个血了。” “哎哟,那我可得躲躲。”百里足足大感头疼,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却唯独怕他这个父亲。 他本就与父亲龃龉颇多,这次离家又是自己的主意,被抓住的话少不了家法伺候。 这时对龙舌战弩的叫价声已经此起彼伏地从个大包厢响了起来。 “十万两!” “十二万两。” “三十万两。” 三皇子包厢中传出的声音洪亮地压过了先前叫价的人,更是将数字直接翻了两倍之多,足见其志在必得的决心。 “三十一万两。”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一间厢房不甘示弱,声如洪钟,在价格上却只加了个零头。 听得那人的声音,百里足足的脸色白了一半,垮着脸唉声叹气道:“真的是这个老东西,今天只怕三皇子要空手而归了。” 笙公子好笑地看着他,食指中指托起茶盏,拇指扶住杯身,悠然抿了口茶道:“那可不见得,雍州黄金渠虽然炙手可热,但是北夏举国之力却也不可小觑。” “这北夏和雍州都抢这龙舌战弩,难道是战事将起?”东璜岚对国事了解不深,雍州和北夏前不久才嫁以公主修百年之好,怎么也不会翻脸就要打仗吧。 “征战之器乃各国必争之物,就算没有战事,那也是国力之本,不过这二国都对中州意指许久,或许有了这龙舌弩便能拿下中州也为可说。” 笙公子轻轻吹开浮起的那几叶茶尖,隐于长睫下的褐色瞳仁中倒影出青茶裘袅,一如万代山河。 整片大陆除了中州外几乎已经全数被北夏,雍州,南唐,瑶国这几大强国瓜分殆尽,几百年间无人能够将其收入版图。 如今这里仍旧保持着自由贸易,商贾遍地,富得流油。 百里足足闻声将他那华丽无双的扇子取出,若有所思地在手心敲打。 这么些年人精堆里摸爬滚打,即使眼底已然结了冰,仍面上纨绔不着痕迹。 他素来与其父不睦,苦心经营三年多,好不容易才得知其商会主事的名号,中州势在必得,决不让步。 “五十万两。” 三皇子的叫价持续攀高。 “五十一万两。” 百里楚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半亦步亦趋紧跟。 “一百万两。” “一百零一万。” 不多时,二人的竞价就已逾百万,以国之力相较,其余人纵使心有意也只能望洋兴叹。 百里足足剑眉挑起,与笙公子相视一眼,二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之意。这龙舌战弩虽说威力非比寻常,可战场瞬息万变,绝不是几架神弩就能扭转乾坤,叫价到了这里已有虚浮。 果然,百里楚怀叫价后,三皇子的包厢安静了下去,并未再跟。 别人不知道,百里足足却心如明镜一般,百里家经营的黄金渠表面风光,这几年已内中腐朽,雍州奉行中枢省理全国之事后所耗甚大,国库空虚。 他家老东西能一口气调出的银钱,也就一百万两余。 上当了。 三皇子此次唱卖会根本就没想过要拍下龙舌弩,此番叫价为的就是哄抬价格,让雍州把这哑巴亏吃透。 只怕他此次亲身来南都,早就有了破解龙舌战弩的法子。 老东西,果然还是没有长进,百里足足面不改色地把弄着金丝绣的扇子,笙公子也不发一言,只管看戏喝茶。 很快,堂下便传来龙舌战弩被以一百零一万两拍下的宣告。 下面,就将是今日压轴的拍品,南宫翌晨的新作。 东璜岚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眨也不敢眨就等着看一会儿抬上来的是怎样的惊世骇俗之物。 这时,厢门却响起三声短音,是秦木。 东璜岚依依不舍地从窗口缩回脑袋,秦木若无要事,很少会出现在人前。 “君辰泽屏退侍从,孤身进了瓦巷中一处偏远宅子。”秦木仿佛没看见厢内的其余两人,径自走向东璜岚,俯身耳语道,“就在附近”。 君辰泽这些日子不见人,委实奇怪,她找了秦木注意打探。 这瓦巷又是城中贫苦人家的居所,人员复杂,不像是他那样的清雅君子会去的地方。 好奇害死岚。 东璜岚只能一边安慰自己反正也买不起,事后再打听就是,一边泄气地站起身,跟百里足足和笙公子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走出了包厢。 那二人各怀心事,东璜岚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小厮恭敬地请道:“百里公子,令尊请你前去一叙。” “看样子,只有我能一睹南宫翌晨新作风采了。”笙公子早就料到这一幕,打趣地看向垂头丧气的百里足足,笑意满满。 “哼。我可交给你了,等会儿若是好玩的小玩意儿,不管什么价格都要买下来。”百里足足叮嘱道,他可是一早就想好了要送人的。 “放心吧,不过我没猜错的话,应当要让百里兄失望了。”笙公子以茶代酒,做了个举杯送别的姿势,目送百里足足走出了包厢。 选项:此处触发选项,跟着感觉走就好啦,会分别对应接下来的两小章~ 【选项一:前去寻找君辰泽】 【选项二:牵挂百里足足,留下等等】 第三十四章 【选项一 君臣泽线】 君辰泽身边暗哨众多,东璜岚和秦木刚走出楼,他就得到了消息,于是干脆整了整衣摆,在街巷深处的一颗老树下正襟危坐,原地等待。 瓦巷中一人宽的小路错落交叠,迷宫般看似四通八达实则处处封隔。 青天白日,东璜岚的轻功还尚且做不到飞檐走壁落足无声,只好选择老老实实地穿街走巷而行。 东璜岚九九归元步使出步速不慢,只是尚不熟练因而全力施行起来步伐不稳。 晃过一个街角急急转弯,她却忽然发现,骤而出现在眼前的君辰泽距和自己只有一尺的距离了。 眼看停不下身形,东璜岚只得竭尽全力收住冲力,却止不住倾俯之势,直直撞进君辰泽的怀中。 不是乳燕归巢的那种,而是人肉炮弹的那种。 “小心。” 君辰泽不懂武艺,下意识起身,伸手护住猛冲过来的东璜岚的额头,以身体作为缓冲隔在她与树干之间,后背重重地撞击其上,发出一声闷响。 “君哥哥!” 东璜岚急忙小心翼翼地摸摸君臣泽的脊背,还好还好,至少没伤到脊骨。 “我没事,你呢,可有伤到哪里。” 君辰泽焦急地问道,方才自己反应地太慢了,也没注意到护周全了没有,岚妹纤瘦柔弱,在怀间软软的一小团。 像小兔子一样。 东璜岚倏尔抬头,慌乱的眼神落入对方的眼中,惊起一片粉红的飞鸟。 君哥哥的身上是甘松和苏合的混合香气,一如他人般的谦谦君子。 君辰泽僵硬地呆在原地,话都不会说了。 还是东璜岚先回过神,尴尬地收回手,讪讪道:“啊,对不住啊,我莽撞了。” “岚妹也知道是莽撞,这要是撞到别人,女孩子家的闺名清誉要是不要了。” 君辰泽轻轻咳一声,音线谦软,垂下的鬓发被风吹的凌乱飞舞,遮掩着他同样乱如蓬草的心绪,“你啊,回去禁足府中三天,再不许这样乱跑了。” 东璜岚笑着吐吐舌头,就知道君哥哥克礼尊道,少不了要被唠叨教训一番的,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使,仔细听着点头最好。 君辰泽心知是管不住这丫头的,看似乖顺听话,实则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苦口婆心。 “君哥哥这些日子忙得不见人,怎么今日得空来这里,我不记得家里有什么资产在这瓦巷中啊?” “是我的家人。”君辰泽没准备隐瞒避讳,坦然答到。 他虽姓君氏,却是远方的旁支所出,亲生父母都只是寻常的农户,父亲多少学过些诗文,母亲却大字不识得几个。 所幸隔壁的穷秀才见他伶俐,从小就抱着他玩,教得他三岁成诵,五岁通晓大律刑文,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一次,乡中小吏污告父亲偷窃府中粳米,小小的君辰泽便在府衙里为父亲据理明辨,条理清晰,秋毫为据,交出小吏贪污乡中税粮的铁证,还了父亲的清白。 此事被君氏家主君言知道后,差人用十两银子将他买了去,父母都生长在穷乡僻壤中,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还欢天喜地地将他送出了门。 后来许多年,他再也没见过亲生父母。 一直到君氏举族投效南唐,他接手了君氏暗网,这才打听到二老也跟来了南唐,被安置在这瓦巷中。 虽然家主明令禁止他与亲生父母再有交集,但此时早已他早已羽翼渐丰,今非昔比,偶尔来看看,君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他。 “就在前面的院子,既然来了,不如尝尝我娘的米糕。”君辰泽侧目而笑,浅茶色的发带被风吹置耳侧,衬得他肃肃如青松,爽朗清举。 “啊……”东璜岚一时语塞,想着自己还误以为君辰泽有什么大事瞒着大家自己做,顿觉不好意思起来,再说这两手空空,若是要拜会姨母,实在失礼得很。 在袖中摸索了一番,除了爹爹留下的木梳,却还有一袋子先前富春阁中采买的蝴蝶酥,东璜岚将它摸出来检查看看,还好,方才那一撞也没有撞碎,还是好看的蝴蝶模样。 只是,这样的薄礼也未免太薄了些。 “不必拘礼。”看出东璜岚的拘谨,君辰泽笑着宽慰道。 原来君哥哥不古板严苛的时候,也是很温和好看的。 乡间小筑,这个时辰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位佝偻着背的妇人穿着粗布的赭色麻衣正伏在屋外的小灶前忙活着给笼中米糕添些柴火,两三只小黄鸡毛绒绒的,跟在她的脚边叽叽喳喳地找虫吃。 “娘。”君辰泽快走几步上前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木柴。 “辰泽来了啊,别脏了手,我就这两根柴加进去就好了,先去屋里坐着去。”妇人瞧见儿子要上前,忙侧身避过不让他插手,长期地劳苦生活让她显得比秋香嬷嬷还要苍老几分。再回头仔细看看,却见个灵气十足的小姑娘从儿子的背后怯怯地探出头来,一双青色的眼睛如春光霁月,雪后初草,笑起来梨涡浅浅,又仿佛十里桃花,让人心生欢喜。 “这是?”妇人急忙在围裙上搓搓手,这孩子怎么看都讨人喜欢,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说了婚嫁了没有。 “姨母好,姨母叫我岚儿就行。”东璜岚见妇人看着慈爱,心里的羞怯也消了大半。 只是她不敢说全自己的名字,这个姓氏从前庇佑了她十年无忧无虑,却也为她带来了许多冷眼恶语,毁誉参半,君氏中也有不少因受牵连背井离乡而心生怨怼之人。 “岚儿,我们家辰泽粗笨,不懂待客你别介意啊,来来来,快屋里坐坐,我这米糕一会儿就好。”妇人笑着说完,转头拍了儿子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小声道,“有客人你还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家里有你上次送来的春芽,快去泡茶。” “是是是,那你仔细别伤到手,这木柴上多有参差,怎么不用我上次托人送的炭火。“君辰泽满口答应,却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 “哎呀,谁教得你婆婆妈妈的,这木柴我用惯了,放心吧,赶紧去。”妇人不胜其烦,忙不迭地将儿子往屋里赶。 东璜岚在一旁看得直笑,也不知君哥哥这念叨的功夫是承了谁。 很快,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哎呀,我的儿回来啦。”一位满头花白的老伯一丝不苟地穿着件盘扣薄袄,从里屋掀月色的布帘走了出来,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还带了个姑娘,好,好得很啊。” 东璜岚刚坐下,连忙又起身见礼。 “这是族妹,单一个岚字,好看落日斜衔处,一片春岚映半环的岚。”君辰泽介绍道。 “岚儿见过姨父。” “生得真是标致啊,啧啧。就是这穿的太少了,冷不冷啊,今日这风大,仔细吹感冒了。”君臣泽的父亲热心地取了一件灰布斗篷不由分说地递给东璜岚,“当年我就跟老婆子说,再生一个闺女,你看这如花似玉的,看着心情都好啊,哪里像是我们家辰泽,灰头土脸的不好看。我跟你说啊,他现在还算是长的能看些了,小时候那个丑啊,又黑又胖,跟个小猪罗罗似的。” 东璜岚噗嗤一声笑出来,余光中君臣泽脸上微红,但怎么看都是个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很难与那小黑猪联系起来。 “爹。”君辰泽听不下去了。 “我跟闺女说话,你插什么嘴,一边而去。我跟你说啊……” 就这样在老伯絮絮叨叨的述说中,吃着又香又甜的米糕,两人一直呆到了傍晚。 这些年来,东璜岚是第一次在这青屋低瓦中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两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 她忽然就念起一些逝去的人,思念如藤,爬满整颗心,遮天蔽日。 “谢谢你。”君臣泽忽然道,“他们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不谢啦,我也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米糕了。”东璜岚仰起脸,将心里的藤蔓狠狠扯去,笑出完美的模样。 夕阳的霞光倒影在君臣泽墨色的眼中,在那里,还映着一个小小姑娘倔强的笑容。 第三十四章【百里足足线】 “胡闹!你可是我儿子!” 怒不可遏的中年男子身着绛紫底金云刺绣收边的檀色蟒纹长衫,头顶亦是东珠镶嵌的蟒纹锦冠。一掌拍向八足红木桌。 他的身材倒是保养的很好,只是一张脸怒目圆睁,显得有些狰狞。 “我没有你这样的爹。”百里足足不怒反笑,眼里的金色淬了冰似的寒光射射。 “混账!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百里楚怀一巴掌甩在百里足足的脸上,用了十分的力气,眼看着在儿子的半张脸上留下了通红的五指印。 “你若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就不会让我娘含恨而终,” 百里足足咽下嘴里渗出的血腥味,脸上火辣辣的,却不及心里半分的难受,自嘲般落下一语道,“在你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帮你经理商务的工具罢了。” “逆子!这几年在外面养得野了,敢这么和我说话!” 红木桌眼看就要受不住捶打,面上裂开了条细缝,百里楚怀却不肯放过它,继续以拳相击道,“你姨娘上书告你偷家产私逃,若不是我帮你捂着,你还能逍遥到现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家的银钱我分文未动,我只不过将娘留给我的,她自己的嫁妆取走罢了。”提起娘,百里足足的眼眶微红,胸膛起伏不定。 这么多年了,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心心念念只是想得到父亲的赞赏,于是孤身远赴雍州北境,替父亲收拾那里的烂摊子,忙得三个月脚不沾地,终于将账目全部清算理清。 等商运恢复后,他日夜兼程地赶回家中,却被告知早在一月前母亲病重离世的消息。 “你如果有半分当自己为人夫君,就不会宠妾灭妻,使得全府上下趋炎附势,登高踩低,让她病得下不了床却无人用心伺候,最后为了一口水喝打翻了你们给她的下等黑炭,中毒身亡。” 时隔五年,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提此事,但终究,不说出来如芒刺在背,鱼鲠在喉,怨意难平。 百里足足目光如炬,似乎要将面前振振有词的父亲点燃,“而你,那一夜还在姨娘房里,吩咐所有人不许打扰,可怜我娘死前凄凉,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才有人发现。” 他顿了顿,眼中红丝遍布,犹如困兽,“你如果有半分当自己是人父,就不会连他娘生病了都隐瞒不报,就为了让儿子不分心家事好帮你处理好商务让你财源不断,让他不仅连自己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丧葬都赶不上。” 他的声音渐低渐沉,渐冷渐寒:“我回来的时候,她的坟前,都已经有了荒草。而姨娘,却欢天喜地地宣告有了身孕。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啊。” 百里楚怀亏于理,愧于心,面对儿子的诘问无言以对,气焰也渐渐灭了,只剩下一位华发早生的颓唐男子,让人望之悯然。 “为人父,为人夫,你都不配。”百里足足心有不忍,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便走出了隔间。 易安本有要事禀报,在门口等他,见大人出来后面色阴沉,好像还有一侧脸微微肿起,便知不好。 他心思活络,立刻吩咐下去准备冰块,再掂量掂量自己所欲禀报之事,应当还是自己能力所及,也不必叨扰大人了。 百里足足今天心情很差,兜兜转转,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东璜岚的院子门口。 那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他站在门口许久,最终转身离开,今天的他不开心,不想污染了那里的人。 “百里足足。”身后清丽的声音叫住他,转过身,一张半嗔半笑的俏脸出现在眼前,没好气地将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塞道他的手中道,“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百里足足刚刚燃起的片刻欢愉又被一盆水浇熄,他接过盒子,顺手扔入到草丛中。 不要便不要吧,原本他也犹豫,这种别人带过的东西,再稀奇也配不上他的岚妹。 “你怎么!”东璜岚见他毫不在意地将那礼物盒子扔掉,气得跺脚,刚要说什么却发现今天百里足足的状态很不正常,一脸别人欠了他钱似的苦相。 于是东璜岚本着不与他一般见识的原则,提着罗裙弯着腰将盒子捡了回来,虎着脸道:“你怎么回事,两千两呢,谁不知道你每天五更起,三更夜里还亮着灯,你那么辛苦挣来的银子,怎么也不知道珍惜呢?你不知道当时我们从临安城逃到屏山有多穷……” 话还没说完,下一息,却已经被百里足足拉入怀中,紧紧地扣住。 少年的臂膀坚实温暖,突如其来的怀环抱让东璜岚呼吸一滞。 “你干什么!”东璜岚气极,粉拳一握就要打上去。 却听百里足足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就一会儿。” “让我抱一会儿” 气息热热地吹在脖颈弯里,东璜岚一张俏脸忍不住绯红一片。 举起的拳头生生停在半空,终是不忍,愣了愣,泄气地松开,变成安抚的手掌,轻轻拍在百里足足的背上。 东璜岚不会安慰人,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任由他抱着,勉强支撑着他颓然无力的身体。 半晌,百里足足慢慢松开手臂,垂首而立,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微红的眼眶。 “你……我……啊,我上次看书的时候有一只漂亮的小虫子掉下来,刚好被抓住,养了好几天,差点舍不得送你。” 东璜岚吱唔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有准备礼物的来着。于是将刚捡回来的盒子递给百里足足,狡黠地眨眨眼道:“这’有晴’你先帮我拿着,我去取我’千金难求’的虫子来跟你换。” 说完,东璜岚一路小跑回到屋内,踮起脚尖取下架上的一个顶面上扎有气孔的锦盒来。 拜百里足足所赐,她对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虫子也略有薄闻,那日她在家里看书,一只兰花模样的螳螂却忽而掉落在书本上,观其色泽紫粉而透白,竟然长得和蝴蝶兰的花朵一模一样,好生惊奇。 这几日她将这只美丽的小家伙养在锦盒里,以兰花为屋,露水虫蚁为饲,现在仍旧健康地睁着一双迷茫的复眼呆滞在花瓣上。 “这是,兰花螳?”百里足足接过锦盒,小心地打开一条缝仔细欣赏了一番,惊喜地说道,“这种螳螂我也是第一次见,书里的记载也只是寥寥数语,大约是传说来自外陆,没想到却溜到你这里来了。” “哈哈,或许它是和我屋里那盆蝴蝶兰一起远渡重洋而来呢哇,” 东璜岚笑道,憧憬满满,“前些日子有个自称外陆来的商人送了舅舅好些,我也得了一盆。你说,是不是我们的大陆之外真的还有其他和我们一样的地方啊。” “外陆的商人,我也遇到过一位,他所售卖的货物的确都罕有听闻。我听说南唐国主已经在组建船队,想去一探究竟呢。” 百里足足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对外陆的传闻他也是略有耳闻,只不过眼下志在中州,暂时也未曾深究。 “真想有一日也能乘着大船去看看,说不定会有好多这样的稀罕物呢。” 东璜岚也学者百里足足的模样蹲下身从锦盒的缝隙里向里偷看害羞的兰花螳。 百里足足收回目光,侧脸看向身边的东璜岚,眼神温柔如金色的麦浪。 他只觉满心的怅然全都烟消云散,上苍待他不薄,终究没让他错过自己的心爱。 第三十五章 再见小雨师 清晨,露水低垂。 眼看着就要入夏了,窗外的虫鸣更盛往日。 东璜岚伸了个懒腰,枕着她膝盖睡的球球雪冷不防被她一脚蹬下床榻,梦中惊醒,不开心地呜咽着抱怨起来。 回笼觉睡的不香,她整个人都恹恹的没有精神。 听说那日唱卖会的最后一件拍品竟然是一辆可乘坐八人的车架。 其中内置了一个巨大的水晶,只需要事先秘术施法,储存能量可行百里,速度堪比千里马。 坊间讨论得更多的是这车驾内竟然内置了床榻,书桌,浴桶,甚至是小型的膳房,生活所需一应俱全,诸事全备。 布局也精妙绝伦,将有限的空间利用到了极致。唯一可惜的是因为做工繁复,即使有了舆图也无人可以仿制。 这样奢玩之物,自是以十万两的价格落入到了三皇子的手中,还当场赐名为凤鸾踏春车,隔日便大张旗鼓地乘坐此车游街南都去,一路引得城中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再加上南唐王久病卧床不理朝政,唯一的太子又从五年多前受伤后就比门不出,分至杳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街巷茶肆热议的话题。 甚至有大胆的书生开始宣扬北夏三皇子觊觎南唐国盛,有意扶持以为一位傀儡王上位。 整个南都陷入到一场巨大的舆论漩涡中,百姓空前热切地关注着南唐宫中的一举一动。 东璜岚在家中被君臣泽下令又又又禁足了三日,什么也没赶上,只能一遍遍地催着秦木去替她瞧瞧热闹。 夜里,忽而雷雨大作。 冷风将窗框吹得噼啪作响。 东璜岚披了件娘亲新给她缝的青花斗篷,趴在小桌上已然困得睡着了。 她微微摊开的右手捏着柄秀气的凿子,看来睡着之前,在小心地给左手里的偃甲鸟精心雕琢尾羽。 “看起来也就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只是微微有点眼熟。” 窗外一位女子杏眼里带着审视,凭空出现在窗前,警觉如秦木竟然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欧伯也不知道靠不靠谱,这小姑娘看着细胳膊细腿的,弱成这样。” 女子大胆地凑上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东璜岚的面颊,喃喃自语的声音被一个滚雷吞没,“嗯,虽然很淡,但的确是有的。” 女子显然被雷声吓了一跳,倏然矮下一头,躲进了窗下的铃兰丛中。 正在此时,屋檐上一道黑影一跃而下,借着闪电的白光,秦木秀气得女子一般的面容落近进女子的眼中。 雨水顺着他分明的轮廓滑落,唇线柔软。 好俊俏的男子啊。 秦木并未发现她,漆黑如夜的眸子只看得见眼前熟睡的东璜岚。 只有在这样四下无人的时刻,按捺不住的缱绻心事才能无所顾忌地流露出来,咫尺之间,又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 秦木深深地看了好一会儿,手指犹豫着伸出一半,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触碰她睡梦中颤动的睫毛,最终却还是停在半空,依依不舍地将窗扇合上。 夜里风大,是怕她着凉么。 女子等秦木离开后,才摸摸下巴探出头来,“啧啧,难得的有情郎。 哎呀,差点给忘了,欧伯交给我的任务。”说着,女子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一滩白色的粉末盈盈点点,“也不知道是什么药粉,若是不小心要了这姑娘的小命,方才那小郎可要伤心了。” 顺着窗缝,女子轻吹了一口气,粉末随着这淡淡的一口气吹入到了屋里,化为虚无缥缈的烟尘,五无色,无味。 此时,君言坐在书房里,双眉紧皱。 屋门半开,在风雨中发出吱呀的声音。 而他恍若未闻,一遍遍捋着长须,手中捏着一张捏得有些皱的纸条。 女子恰好路过他的屋外,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却不想刚好对上了君言的目光。 “不好。”女子心里暗道。 还好她也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了,处理突发事件的反应亦是不慢。 一息之间,她的嘴角已经挂起一抹魅笑,眼神软得要滴出水来,脚下莲步旖旎无限,速度却也奇快,一转眼已经从半开的屋门不请自入。 “大人,小女子可否借这屋檐避一避风雨。”女子杏眼含笑,桃花般开得漫山遍野。 君言此时已经挪不开眼睛,仿佛身处在一场粉色的大梦中,满心满眼只有这桃花一般的女子。 别说避雨,就算要他将偌大君氏拱手奉上,他也心甘情愿。 女子满意地欺近了些,将他手里的纸条轻巧地取过,“我看看就还你哦。” “好。” 君言的眼睛里已经有些泛起不寻常的红丝。 “君夫人,欧……欧姨娘。啧啧,和欧伯一个姓。” 女子看了一眼,随意记了个大概,自言自语道,“还是带回去给欧伯看看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姨娘,嘻嘻。” 说完,她放肆地将整张脸都凑得更近一些。 粉色的气息带着令人迷醉的香味从她双唇间吐出,被君言吸了个干净。 “今晚你太累了,风太大,把你的纸条卷走了,乖。”女子轻声说道,倒映在她眼里的君言懵懂地跟着点点头。 有一枚雷轰隆隆地滚落,女子的身影如来时一般凭空消失。 只剩下风雨依旧肆虐,那扇半开的门依旧吱呀作响。 这天夜里,东璜岚趴在床边的小桌上,梦见了小雨师。 自从来了南都,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那个粉蓝色头发的孩子,她已经快要忘记他的样子了。 然而,当他再次以黑蓝粉色头发少年的姿态出现在梦里时,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一头蓝粉色的绒发,换做海藻般泼墨长发,随意地披落一地,鬓若刀裁。 但他一双眼中水月般迷离的晶莹粉色却分毫未改。 “是你。”东璜岚第一次距离他这么的近。 “东璜岚。”少年声音雨落水泽般好听,带着十二分的缱绻倦怠。 一时哑然,东璜岚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心里有好多好多疑问,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他的娘亲死在了阳城,身负护佑妖族之责的东璜氏难辞其咎。 这五年她偏安在南唐,而他不是经历了多少辗转。 粉晶般的琉璃眼底沧桑难掩。 “好久不见。” “啊,你记得我?” 前几次在梦里,难道他也能看到自己? 东璜岚有些惊讶,明明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婴孩。 小雨师点点头,粉色的眼中尽是一片无辜的晶莹之色。 “你爹,把你救出来了?” 东璜岚尝试着问道。 在她所了解的始末里,雨师舍命掩护他,就是为了让他爹-辰阳宗主的独子江别可以将他救出莲花台。 如果他被救了出来,那时雍州唯一可以庇护他的,只有迁往屏山的妖族。 他会不会,知道屏山发什么了什么。 面对着急切的东璜岚,小雨师眨眨眼眼,鼓起嘴故意叹了口气道:“我见过你,在临安,可惜七七不让我露面。” 他仔细地看着东璜岚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寻找到什么想要的答案。 “你是筝七七的那个朋友?” 当年在临安,是她讲七七送入长安岭的,那时七七支支吾吾遮掩的就是他? “是啊。” 小雨师眯眼笑笑,他的五官无辜柔软,笑起来更是玲珑可爱。 但这样漂亮的人眼底却一点也没笑。 强烈的对比让他看起来矛盾得有些诡异。 “你可知道屏山” “可惜,药效快到了,你要还想问什么,就来南唐皇宫来找我吧。” 不等她说完,小雨师遗憾地摇摇头,垂落在身侧的指尖泛起点点悠然白光。 一股力量毫无预兆地出现,直接将东璜岚从梦中震得醒了过来。 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打开了,冷风从领口灌入全身,雷雨大作。 是梦吗。 但是总觉得,不只是梦。 她必须要知道屏山发生了什么。 东璜氏守了几代人的妖族下落不明,像一张讽刺的脸,无时不刻在嘲笑他们无谓的付出。 活要见妖,死要见骨。 她的怀中,平平无奇的一把木梳,不知为何有了条细微的裂缝,蜿蜿蜒蜒,横埂其上。 第三十六章 岚天擎海 “岚小姐!不好了!” 外院小跑来一个丫鬟,拿着君臣泽的腰牌一路进了里屋,快步走到东璜岚的床头隔着朱幔禀报道:“今早起来,兰芷榭的人来报,君夫人不见了。” “什么?”东璜岚猛的翻身坐起,顾不得还穿着寝衣便拉开朱幔追问道:“昨夜里最后一次见到我娘是什么时候。” 那丫鬟显然是君臣泽已经教好的,立即有条有理地回答道:“昨夜子时,婢子方服侍着君夫人睡下,吹了烛火退到寝殿门口。在之后因无人吩咐便一直在寝殿外候着。” “寝殿门口有人值守,娘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不见。” “君公子也是疑心这点,但是那些伺候的婢子都是公子亲自点的,不会有问题。现在君公子已经带着人去兰芷榭了,嘱咐岚小姐可在屋里等候消息。” 东璜岚心乱如麻,哪里还坐得住。 此时秋香嬷嬷听到消息已经等候在侧,麻利地取了今日熏好香的衣衫,一边帮着穿戴,一边劝慰道:“小姐不要太过着急,君公子去了,那便是蛛丝马迹也逃不过的,小姐若是披头散发就去,君夫人知道了那也是要责骂奴婢的。” “娘能去哪里呢。” “君夫人吉人天相,兴许是一时兴起要跟大家玩个捉迷藏呢。” 虽说明知道是宽慰之语,东璜岚心里却略微安稳下来,任由嬷嬷摆布。 娘现在已经恢复神识了,或许,是她自己离开了呢。 这时,又一名丫鬟不疾不徐地小跑进院,禀报道:“君公子,笙公子,百里公子均已到了兰芷榭,目前检查了几处的门窗,屋檐,在一处房梁上发现有绳索的勒痕,想请秦木公子前去看看。” 秦木? 难道他们怀疑是秦氏戒环刀丝的痕迹? 东璜岚皱起眉头,和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的秦木相视一眼。 秦氏只效忠于东璜氏,戒环刀丝材质极为特别,也只有族中地位尊崇的盘丝者才能制造,就算是最善金石造物的中州黎族也无可能模仿。 “我跟你一起去。” 东璜岚着颔首应允,施展起九九归原步,和秦木一前一后往兰芷榭轻驰而去。 娘不见了,如果是她自己离开,必定会安排周全,屋里不该会有明显的痕迹才对。 到了兰芷榭,东璜岚悬着的心才真正开始一寸一寸的冷下去。 娘的褥角露出一截,地上有清扫不净的细微尘土。 她的娘亲是个极其注重整洁的人,这些显然都不是她屋里该有的。 本以为和娘亲还有一世的时间承欢膝下,如今兰芷榭空荡荡的院落,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连娘亲都守不住。 “看这痕迹,的确是戒环刀丝。” 秦木言之凿凿。 东璜岚退坐到娘亲的床棱上,望着那根挂弦的房梁出神。 从这里到外窗约五步的距离,以戒环刀丝悬摆将人从外窗送出,除了轻韧无双的影舞者,实在想不出其他人能够做到。 “秦氏,除了你,不是在长安岭一役中全都战死了吗?”百里足足问道。 秦木略一沉吟,说道:“影舞者确实在那一战前便已倾巢而出,跟随东璜家主的都战死在了临安城,但是还有约十人,是在之前便随着东璜辰消失了踪迹。” 他没说,除了失踪的十人,更早之前还有约五名盘丝者已受家主之命蛰伏。 那些人是秦氏唯一留下的种子。 “也就是说,最有可能是跟随东璜辰的那十人之一。”君臣泽扶额思考了片刻,转而问东璜岚道,“四年前,令尊曾来信说起,东璜府收到过一只外羽中箭的飞鹤传书,此事你可有了解?” “我知道,那箭尾上还用秘术烙了个’辰’字,当时的猜测是司空夜提醒所为,意指辰阳宗伪造传书。” “那传书用纸昂贵,百密一疏,东璜墨夷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司氏生就知天卜命之能,断不会多此一举。”君臣泽摇摇头,这事不符合常理。 “如果,那’辰’字本就不是指代辰阳宗,而是东璜辰呢?”笙公子大胆地推测道。 二叔? 那段时间的确二叔失踪,紧接着两位堂兄,二婶接连断了联系。 可是司空夜将二叔的名字烙在箭上,借辰阳宗传送伪造信件的飞鹤让他们接到,又是为什么呢。 明明有更多方法可以将意思表达地更明确一些,却只留下一个字。 东璜岚的思绪陷入困境,司空夜行事本就只为将世事轨道按照某种目的拨乱反正,用常理推断完全行不通。 “那封信,还留着吗?”君臣泽问道。 “君兄是怀疑那一箭所用秘术是为了更改信上所书,箭尾烙字是故意转移视线?“笙公子抱着手肘思忖道。 秘术毕竟高深莫测,司空夜更是其中翘楚,如果能借当时信件一观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那时我还小,不曾见到,不过按照娘亲的习惯,定然是烧了。”东璜岚无奈地回答。 “司空夜行踪诡秘,就算找到了也难问出什么。” 百里足足对这个人全无好感,只觉得他老奸巨猾,还总是纠缠他的岚妹,不是什么好鸟,“我同意君兄所说,最有可能劫走君夫人的,还是东璜辰身边的影舞者。” “秦兄,无意冒犯,但依你所见,此事有无可能是影舞者被收买或者受到威胁所为?”君臣泽问道。 岚妹这位影卫极其特殊,她从未当其是自己的护卫,更多是同伴,于是他们几个也跟着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不会。” 秦木回答得斩钉截铁。 影舞者是经过最严苛的筛选和训练,万里挑一的精锐。 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家! 任何情况下都绝无可能。 二叔为人谦和躬亲,谨言慎行,对爹爹也是言听计从,二婶到是个有主意的。 不过二叔一家全部杳无音讯,要查的话,线索还得查回当年雨师的事情前后。 东璜岚抱住自己的双肩,明明就要暮春的天了,她却觉得寒气逼人,咬着牙瑟瑟说道:“我娘这件事情……还有两个疑点不明。” 百里足足解下自己的外披,走上前将东璜岚捂了个结实。 接着他接过她的话尾继续说道:“这其一是没有找到迷药的痕迹,或许是来人深夜来访,近身催眠所致,其二便是来人的动机,君夫人孀居已久,现在将她掳走有何动机,这一点我也不明白。” 说完,百里足足看向随侍在侧的易安,不等他发话,易安已便心领神会地捧出碗热汤奉上,是方才来之前便嘱咐下去做的安神茶。 第三十五章 我非鱼肉 一旁的君臣泽看向窗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缓缓道,“前些日子家主收到消息,有一户商贩买了屏山山顶的地皮,挖地准备修楼时,意外发现了一具尸首。”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顿了顿接道,“在他身边,还有一大一小两只兽体残躯,已经只剩下累累骸骨,初步判断,应该就是东璜辰的神兽白猿以及……黍虎,这人应该就是失踪的东璜辰。” “二叔……”东璜岚的声音在发抖。 小时候,二叔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不忘给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子带些玩物手信,被娘亲责罚时,也常是二叔为她说好话。 在东璜岚的心里,二叔和爹爹一样,都是很亲很亲的人。 虽然早就想过这种可能,但是失去亲人的痛楚,还是连带着陈年旧伤,将她的情绪拉到冰点。 但现在,她不敢放任自己去悲伤,去缅怀。 还有黍虎,萧哥哥那么喜欢他的黍虎,要知道它没了,不知道要多伤心。 君臣泽仍旧看向窗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说,你当不当我们是兄弟啊。”百里足足一个箭步走上前,伸手便推了君臣泽一掌,忿忿道。 “百里兄,君兄也是有苦难言,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寄人篱下罢了。”笙公子看不过眼,替君臣泽说了句公道话。 他平日里学着东璜笙和颜悦色,严肃起来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不容置喙的威仪来,仿佛这才是他骨子里的模样。 “屏山一役至今无人知道内情,数万妖族部众人家蒸发,而在那之前就失踪的二叔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二叔已死,他身边的影舞者如果还有幸存者,会听命于谁呢?” 东璜笙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推演道:“二婶和两位堂兄如果还活着,极有可能已经落入辰阳宗的手里,依照秦兄的说法,辰阳宗即使得到影舞者也无法逼迫他们做任何事,但还有一种可能。” 那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的主人顺从了辰阳宗。 东璜笙没有明说,毕竟现在并没有证据去怀疑三位已经失踪的亲人。 “就算掳走君夫人的的确是辰阳宗的人,但屏山一役已经过去四年,君夫人也的确无法记起当年过往,若是为了这件事情便在四年后突然将人掳走,说不通。”君臣泽摇摇头。 “或许,是有人想要当年的秘密永沉海底。先前的确没有理由,但是你们别忘了,桂花酥卖了不少消息,而且北夏三皇子也来了南都,也许是他们担心有什么落到他手里。” 笙公子的话也不无道理。 三皇子。 他愿意借混元铎给自己,自然也不会只是好心而已。 北夏和雍州表面和睦,互有姻亲之好,实际虎视眈眈,蓄势以待。北夏王自然也是辰阳宗所关注的中心。 桂花酥离开之后,本以为可以逐渐脱离他们的视线,没想到还是…… 笙公子踱步至东璜岚的声侧,轻声安慰道:“岚妹不必自责,我们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笙哥哥。”东璜岚放下手中的汤碗,手指冰凉,“你说,娘会不会……” “不会。”笙公子怜惜地接过汤碗,递给百里足足,眼神示意他再乘一碗暖手。 “来人本可在此行刺以绝后患,却选择更费周章的方式将她掳走,只要他们还有所图,就不会对娘不利。” 新的一碗热汤很快就送来了,笙公子接过递给东璜岚,眼神里的坚定如巍峨群山,让人心安。 他身前的东璜岚青色的大眼睛惊痛如受伤的小兽,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 笙公子伸出手将一缕划入嘴角的青丝从她脸颊抚开,“既然有可能和五年前的事情有关,或许鬼公会知道一二。” “这里有我们,有什么怀疑的你亲自去问了鬼公吧。” 百里足足在一旁等了好久了,虽说笙公子是岚妹的兄长,但又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他都没有和岚妹这么亲昵过。 笙公子哪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挪揄了他一眼,正色道:“那这里先交给你,君兄,我们一道去吧。” ”好。“君臣泽收回在窗外飘乎许久的目光,与笙公子并肩走出了兰芷榭。 二人走后,东璜岚隐约瞥见秦木离开的身影,叫住了他:“等等。” 秦木闻言站定,人影憧憧,在门廊之间恍惚看不真切。 她知道秦木是要去找曾提起过的奉命蛰伏的那些盘丝者。 站起身,她将手里的热汤递给百里足足,还没开口,一张绣着百足虫的手绢却递了过来。 “去吧,或许能查到什么线索。” 百里足足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手绢是他娘生前绣的,他怕针较粗伤到脸颊,特意将柔软的部分翻到的面上。 东璜岚接过手绢,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湿痕。 她本想直接还给百里足足,手在空中停了一拍,又收了回来,眼底还满是伤痕,却挤出一丝微笑道:“回来洗洗再还你吧。” 笑起来,她便又像是那个被捧在手心的女公子,不谙世事,懵懂天真。 百里足足只觉得眼前少女那青色的眼眸里似有大雾弥漫春岸,鼻尖几乎可以闻到那二月春晨般湿润清新,一时竟然看得痴了,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在了,那种唯恐失去的恐惧他也曾经历过。 但越是感同身受,他却越不知如何安慰。 百里足足自诩能言善辩,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上天入地,掘地三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把君夫人找出来。”百里足足转脸对易安下达命令。 人昨夜才丢,最快的马也还跑不出南唐。 要是到了雍州,就算是到了雍州,他也还可以去跟老东西低个头,黄金渠他是熟悉的,全都动用起来找人应该还是有把握的。 东璜岚跟着秦木一路走到了南都郊外一处村舍。 小屋门前收拾的整洁干净,看得出这里的主人是个克俭求勤的人。 秦木走上前,用带着戒环的手指在门上连扣五声,两轻一重二长。 很快,屋里也想起了两声一短一长的敲击声,随之木门上的拴锁被人打开了。 “在这里等我。”秦木黑眸深沉,叮嘱了东璜岚一句后便推门而入,屋里没有灯,甚至也没有窗,是他最熟悉的黑暗。 盘丝者是秦氏最重要的人,据说要成为盘丝者需要具备极其苛刻的条件,是真正的万里挑一。 只可惜无人得见真容。 东璜岚在小屋旁的石磨上坐下不久,木门开合的声音再度响起。 下一刻秦木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点点头道:“确有其他影舞者幸存,回去细说。” 他伸出修长的手,示意可借力起身。 “好。”东璜岚点点头,不客气地握住秦木伸出的手掌。 他的掌心厚茧粗糙而温暖,让人心安。 起身的时候因为借力,东璜岚多靠近了他些许,倾着身体,深吸了一口他身上阳光的清爽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闻。 就像是,希望。 今天以前,她或许还抱有能在南唐偏居一隅,守着娘和哥哥安稳生活的幻想,这一刻,她已经从梦中惊醒了。 他们欺人太甚,而她再也不愿做刀俎上的鱼肉。 第三十六章 上一辈的恩怨 今日恰逢萧公子复诊,鬼公调整了新的方子,这会儿还在小厅里叮嘱用药,倒是省了好一番的路程。 笙公子和君臣泽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此时的笙公子浑身肃然,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仪和压迫感惊得门前的鸟雀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虫鸣声都喑哑下去。 鬼公低着头,这样让人几乎想匍匐在地的威压似乎在哪里见过。 两人言简意赅地将此行缘由三两句道明。 “还请鬼公知无不言。” 笙公子合揖道,恩威并施仿佛天生,在他举手投足中显得极为自然。 话说完,他身上的威压已经收起不见,眉目清朗,满身都是令人想要亲近的和气,那周身温润柔和的糕点香让鬼公一时恍惚。 “不妨事。”鬼公施施然回揖,眉眼清浅如远山淡墨,“笙公子小小年纪,御人之术,容人之量,鬼某佩服。” 顿了顿,鬼公又娓娓叙道:“雨师的孩子乃是辰阳宗主亲孙,虽幼时养在他母亲的身边,但记事不久就被江雨综带回了莲花台。雨师势单力薄,只能饮恨潜藏,我与她本不相识,是东璜辰和夫人一起找到我,将她带到我的府上。” 鬼公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半侧精巧的弧框,继续说道:“我与东璜家主有旧,他二弟作保,我就并未追问她的来历” 讲到此处,鬼公自嘲地扶额苦笑:“现在想来,我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 “后来的事情我已身在大狱,道听途说不足为据,倒是与我同为阶下囚的一位陌生男子言之凿凿,说那漂泊大雨中辰阳宗主独子江别曾不知为何受伤濒死,而从雨中降下一朵形如辰阳徽记的白色九命莲,将他护在其中,或许救了他一命。此事毕竟离奇,坊间也曾有流传,再之后不久大雨便也停了。” 笙公子与君辰泽相视一眼,都陷入了沉默。 东璜辰若早已背叛家族,那又为何会横死屏山。 这时,一位小厮到了门外,毕恭毕敬地传讯道:“君公子,家主有事相传,还请移步书房。” “君兄先去吧,我与鬼公还些事商榷,晚些时候再一起用膳吧。” 笙公子温雅轻笑道,他对东璜笙的脾性濡染已久,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有九分相似。 “好,我已经吩咐下去,南都的各大关口都有人盯着,希望能来得及在唐国境内封堵住他们的行迹。”君辰泽颔首回应,说完便转身走出了院子。 等他走的远了,笙公子缓缓坐回椅中,似漫不经心般说道:“鬼公一番说辞,倒是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二婶从不参加任何筵席,也从不曾不拜会他府,你方才却说,她与二叔同去你府里?” 他端起茶盏,自顾自饮起来。 “鬼某也有一问,笙公子不是养在面馆里,又如何得知到东璜府里二夫人的秉性?”鬼公泰然自若地回问道。 “我若是对东璜家事一无所知,只怕我这个东璜笙的身份早就被人识破了。”笙公子虽然略显清瘦,举手投足却气宇不凡,比其东璜笙更显得光风霁月,灼灼耀目。 也许是他身上的鸿鹄之光过于耀眼,让鬼公心里最后一丝迟疑也消散干净。 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拖着略显僵硬的身体,起身揖道:“笙公子说的对,不管公子之前是谁,现在,以后,你都是如假包换的东璜笙。雍州开国便有史记,东璜氏与高阳氏共享天下,虽然东璜高祖拒绝了这个邀请,但这个姓氏仍是一面一呼百应的旗帜。” “鬼公不必顾左右而言他。”笙公子一语中的,目光烁烁,“事涉家母,二婶一事,笙再请求一次,还望鬼公知无不言。” 鬼公沉吟片刻,长叹一声道:“当年与东璜辰一起赴宴的,的确是令二婶,鬼某不曾妄语。不过今日听你一说,鬼某也有疑惑,请问公子可知,令二婶有小名晚晚?” 笙公子闻言皱眉,放下手中茶盏,心中疑窦顿生。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时,一次他流进母亲的房间,曾于偏殿中遇见过一位女子跪在地上长歌当哭,跪在地上祈求母亲什么。 那个女子就叫江晚晚。 年幼的自己问嬷嬷她为什么哭。 默默说,她要加到一个大家氏族去了,但她不愿意。 …… 江晚晚,她竟然姓江? 她和辰阳宗是什么关系? 辰阳宗与东璜氏抗衡牵制数百年有余,二叔怎么可能会娶姓江的女子,就算是圣旨赐婚,也完全可以远远找个别院养在外面就是了。 “还请公子听鬼某斗胆一言,这件事涉及到上一辈的恩怨,实在不宜此时去追究,一旦露了锋芒,只怕南唐也再无容身之所。” “我自有分寸。”笙公子了然地笑笑,并未正面回答。 鬼公替笙公子将手边的茶满上热汤,仿佛随意地提起:“鬼某已是知无不言,日后还望公子提携” 他说的煞有介事,仿佛已然能知道笙公子日后定能对他有所助益一般。 “自然。”笙公子也同样答应得毫不犹豫。 “公子这样大方,倒让鬼某准备的一番托词毫无用处了。”鬼公笑道。 此时,屋外一窝羽翼丰满的乳燕第一次离巢,呼啦一声,扑打着稚嫩的臂膀向着阳城的方向飞去。 旧时堂前燕,百姓家终究是留不住的。 午膳时分。 这么说,二嫂极有可能是辰阳宗的人。”东璜岚手里握着竹筷,却一口东西也没吃。 “江姓本不算小姓了,虽然为了避讳寻常人家多改了姓,但单凭这一个字还难以断定她的出生。”笙公子解释道。 “不过她这些年一直刻意隐瞒自己的名姓就很可疑。” “君哥哥也查不到她的线索吗?” “查不到。”君辰泽摇摇头,给自己夹了一筷子水煮鱼。也许是因为亲家的缘故,之前留案存档里有关东璜氏的信息寥寥无几。 “若真的是秦氏暗卫掳走了君夫人,大概不会伤害她的,你别着急,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子重要,多吃点菜。”百里足足一边说,一边夹了好些肉,按照吃食的搭配细细地在东璜岚手边的白瓷盘子里布菜。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吃食一贯讲究,布起菜来也是得心应手。 只可惜应该吃的人却没有胃口,不仅没有放入口中,还放下了筷子,忧心忡忡地说道:“明日若还是没有消息,只怕娘还在南都的几率就小了。” “君夫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呢?”君辰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鬼公给出的信息不能说没用,但对目前的情况也无法解释得清。 晚膳还没吃完,通报的侍卫却走了进来,隔着门禀道:“岚小姐,府门外有人递了张纸条进来,请岚小姐过目。” “岚妹,你又认识了些什么外面的人,我跟你说了很多次,这外面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万一要是……”君臣则放下筷子,忍不住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名声多重要啊。 正说着,东璜岚已经从侍卫手里接过纸条,回到餐桌旁当着众人的面展开了。 【想知道君夫人下落,今晚午时东市德善药铺,一人来。】 “是什么人送来的纸条?”百里足足转头向那侍卫问道。 “这……没看清,大约是个……女人。” “这也没看清,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二分之一都是女人吗?有人递纸条你们就递,也不问清楚是什么人,万一是炸药呢?做事情不过脑子,你是飞蛾吗?”百里足足将筷子狠狠扔到地上,一连串的问题炮语连珠。 他怒目圆睁,身上危险的气势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可怜的侍卫也不过才是个半大的孩子,被这么一吓,险些尿了裤子。 “的确鲁莽,下去反省吧,罚一月的月钱。”君辰泽脸色也不好看,毕竟是君府的家仆,若是管教不严他也要落个御下无方的罪名。 百里足足摸了摸一头炸毛,试探地问道:“既然是一线希望,不如麻烦君兄安排个探子替岚妹走一趟?” “不行,探子又不熟悉岚妹的行为举止,太容易被发现了。”笙公子提醒道,“他们敢来约人,就一定有所准备。” “放心好了,君兄那里一定有善于易容和模仿的。”百里足足拍拍笙公子的肩膀。 这种事情,他混迹商贾自然是熟悉的。 “我自己去。” 一直低头沉默的东璜岚忽然抬起头说道,说不上为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并不想对她不利。 而且她觉得对方似乎对她的了解不会少,现在对方在暗处,自己连他们身份背景都不知道,易容术再精妙也不过改变的是皮囊,只怕是混不过去的。 “有秦木跟着。”眼看这桌上的几位就要集体站起来阻止她了,东璜岚先开口说道,“如果他们想要害我,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而且这个机会只有一次,若是出了差错,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得知娘的下落。” 不是她不想向君府借守卫,而是,动静太大且没有必要。 秦木这样大成境中阶的高手南唐也不过双掌之数,对方除非有般若或无相境那样的绝世高手存在,不然是不会发现他的行迹。 她说得笃定,一时间几人竟也不知如何开口相劝。 不等他们想出措辞,东璜岚故作潇洒地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合上门,她脸上才露出凝重之色。 第三十九章 午时东市 一道黑影轻盈地落在她身后的树影里。 秦木这些日子又长高了好些,修长的身型因为影舞术特殊的舞蹈身法而显得均匀流畅,九九归元步更是让他一个轻巧的落地都宛如游龙一般矫捷。 “岚小姐。”秦木的声音令人安心,每一次无论遇到什么,似乎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就可以化险为夷。 “你听到了。”东璜岚转过身,阴影里的少年落在她青色的眼中,挺拔成了一颗苍松。 “嗯。”秦木点点头。 他的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担心,影舞术达到大成境中阶后近身格斗倒是没在怕,但若是对方设有埋伏,双剑难敌万弩。 万一……不能有万一。 “你怕么?”东璜岚走进阴影里,伸出手摸了摸秦木的剑穗。 那还是在临安城的时候她自己做的。 当年她被娘罚在家里做女红,折腾了一天做出来个参差不齐的剑穗,被娘嫌弃了一番后流落到了秦木的手里。 一去经年,那穗子已经被洗得褪了色,但流须却没少几根。 秦木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摇摇头。 “那我也不怕。”东璜岚笑起来,嘴角的梨涡浅浅,“等我们回来,我再做一个新的剑穗送你吧。” “这个挺好。”秦木有些舍不得,修长的大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剑穗,生怕被抢了去。 “好啦,没人要抢你的。”东璜岚被逗得笑出声,紧张灰暗的气氛一扫而空。 何必庸人自扰,船到桥头,那些事总会迎刃而解的。 午时,南都东市。 东璜岚抱着青峦剑,走在月色下空无一人的街道。 她的身后不远处,目光捕捉不到的地方,秦木如影随形。 德善药铺是城中闹市街区一处生意还不错的药材铺子,位于靠近城中曲水流觞的拐角,店门口还栽着一颗云柳,倒是显得颇有闲情。 药铺的老板是个忠厚的老郎中,看了几十年的病了,在邻里邻居间有些口碑,每逢春秋换季,也会挤得门庭若市。 来之前,君辰泽调了这家店铺全部的卷宗,也只查到这并无特别的寥寥几句记载,且无一提及那个送信的女子。 南都水深,可见一斑。 这时候的东市已经睡去了,德善药铺是唯一亮着点熹微灯火的地方,并不难找。 东璜岚提着心,轻手轻脚地走到店铺旁边,红漆的木板只露出一条漏光的缝,让人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叩门,唯恐敲击的声音会惊碎了这片安宁的静谧。 “门外石狮口中有机关,将那铜球取出便是。”门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东璜岚倒退一步,借着光一看,石狮口中的确叼有一镂空的铜球,也不知是涂上了什么漆料,竟然看起来和石头一般无二,不仔细看,还真难注意到。 略一迟疑,她半蹲下身,用目光丈量那枚铜球。 石狮的嘴缝只比她的拳头大一点,铜球的比例显然是直接拿不出来的。 东璜岚简直怀疑门里的女人是故意刁难自己,这铜球要是能直接取出来,平日里还不早就滚落好几次了。 “铜球内置机关,你……” 门里的女人话还没说完,东璜岚已经麻利地搬开门口的木板走了进来,“这木板只是搭上去而已,何必要大费周折引我去取铜球?” 屋里的女人挑起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愣后毫无形象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不按常理出牌的小丫头,有趣,姐姐我喜欢。” “我依姑娘的约前来,姑娘可否告知我娘的下落。” 小的时候东璜岚听爹爹说起过,越是看起来没有威胁的女人就越可怕。 尤其是还特别漂亮的女人。 “叫我七娘就行,我这个年纪当不得什么姑娘了。”女人抬起杏眼好笑地打量了东璜岚一番,将脸侧的头发撩到背后。 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一袭黑红色的轻铠,露出两条保养极好的大腿,皮肤上不见丝毫的风霜,只有一双杏眼,带着丰富阅历的审视,让她显得不再年轻了。 “七娘,要怎么样才能交换我娘的信息不妨直言。” 东璜岚并不在意称呼如何,事实上她一点都不想绕弯子。 她在这里聊的每一句天,都是带着娘亲越来越远的车轮。 “啧啧,小小年纪怎么也是个猴性子,这就好比你见到个姑娘就问年纪,总要客套两句调笑一二的呀。”七娘鄙视地撇了她一眼,径直走到药铺的柜台前,一屁股坐了上去,双手撑着身体好不自在地晃着两条腿,继续说道:“你不哄得我开心,我又怎么会告诉你你娘的下落呢。” “你看,现在是你求我来着。”说完,七娘抓起手边一个青红色的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放入嘴中咬了一大口。 东璜岚认命地咬了咬下唇,心道爹爹说的对,这样的女人远比刺客难缠的多。 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身份也不明,这种信息上完全的不对等让她很是掣肘。 半晌,她终于狠下心来,一声不吭地向门外走去。 七娘歪过头,狐疑地看着她。 东璜岚径直走到门外,干净利落地将手伸进石狮的口中,握住那枚铜球。 她的目测很准,铜球的大小完全没有可能直接取出。 一定有机关。 可无论东璜岚怎么想办法从球上的花纹中寻找摸索,铜球都像是故意和她过不去一样,半点反应都没有。 石狮的嘴里空间很小,她的指节已经被磨破了皮,磕在粗糙的石头表面钻心的疼。 “怎么会。”七娘终于忍不住扔了果核,从柜台上跳了下来,背着手走到东璜岚的身边,弯下腰奇怪地观察着毫无反应的铜球,自言自语道:“难道弄错了。” “这铜球上根本没有机关。”东璜岚反复确认之后恼怒地抽回了磨破的手,回头道,“不管你为什么想要我取出铜球,我尝试过了,希望你满意了,能将我娘的消息告诉我了。” “奇怪。”七娘看看铜球,又再看看东璜岚,眼神里也都写满了迷茫。 “我看你最奇怪。”东璜岚已经丧失了耐心。 这人行事颠三倒四,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娘的下落。 与其在这里耽误时间,不如回去想其他办法。 七娘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看着铜球,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它。 幽绿色如萤火虫一半星星点点的微光就那样忽然从铜球中飞出,随着“咔嚓”一声响动,铜球的机关被激活了。 第四十章 情魅是什么魅? 光芒遮掩下看不清是如何运作的,只见七娘掌心一握,便轻巧地将那铜球取了出来。 一旁的东璜岚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铜球真的暗藏机关,方才是自己误会人家了。 “方才是我唐突,七娘见谅,这铜球的机关在哪里,能指给我看看吗?”东璜岚一秒变乖,虚心地请教道。 偃甲之术她自己无师自通地摸索了一阵子,机关术也略懂些皮毛,这铜球所用的绝非普通的设计,一时好奇心大起。 七娘却并不回答,反倒是向后退了一步,捏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时而来回踱步,时而自言自语。 “难道真的弄错了。”“不会啊,龙伯的消息不应该有问题。”“奇怪,太奇怪了。” “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该说你奇怪,你不奇怪,我最奇怪。” 东璜岚太想知道那机关的原理了,心如猫抓一半难受,以为七娘是因为方才自己的语言冲撞生气了,连忙急着道歉。 “你,身上可有携带什么抑制法力的东西?”七娘忽然出声问道。 法力?她是说像妖族天生会的那种? 东璜岚第一个就想到了那把木梳,它的确压制了自己的一些…… 但那绝非法力啊,最多,算是一种秘术。 爹和娘都出自名门望族,碟纸宗谱都是有出生记载的,自己怎么会有法力。 “把它取出来,再试试。”七娘阅历广博,一眼便看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试试就试试。 东璜岚伸手从怀中取出木梳,径自走到德善药铺的最深处,将木梳平放在柜台上。 背对着七娘,她向黑暗中秦木的方向打了个手势,请他代为看守,然后转身走向了门外的七娘。 在她的右脚跨越门槛的那一刻,浑身的感知像大梦初醒一般扩散开去,周遭每一棵小草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真舒服啊。 这时的东璜岚双眼如一泓春水,碧波荡漾,再看向七娘的时候,后者只觉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吸走了注意力,满脑子只剩下一片雾气缭绕的山间仙池,哪怕呵出一口气都担心弄脏了这片圣洁无暇的净土。 还好东璜岚适时地挪走了目光,七娘这才猛地喘上来一口气,回过神时手上的铜球已经被取了去。 铜球在东璜岚的手掌上空悬浮着,原来它的核心是个层层叠叠的嵌套铜片,极为精巧地包裹着一个淡青色的内核,每一个铜片之间可以多种形式地拼合在一起,当每两层的铜片中一层打开嵌入道第二层的铜片之间,球的体积也会对应地层层扩大。 同理,若是将铜片拆开分别嵌合成两层,由于每一片都被打磨得极薄,便又能变得小上很多,从石狮的嘴中取出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才自己将手伸入到石狮口中检查的时候并未发现可以拆分的铜片啊,看来小小铜球应当能够是感知所触碰之人的“法力”。 “敢问七娘,你可是妖族?”东璜岚秀眉微蹙,七娘身上的烟火气极重,完全感知不到妖族气息。 要知道东璜家训中对于这种气息如何辨别足足有一厚本的讲解,毫厘的差别都有分辨的办法。 “是啊,在这市井中混得久了,有时候自己都快忘了。”七娘惘然若失地自嘲道,抬眼望向东市最繁华的四角街巷,习惯性地撩了撩头发,“看不出来吧,我是一只情魅。” 情魅? 东璜岚皱了眉。 这世间并没有情魅这种妖。 魅是妖族死去之后因执念过深而形成的一种形态。 至于情魅嘛,多半是七娘自己给自己取的称谓吧。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羡慕我漂亮?”七娘杏眼轻挑,“七娘我阅男人无数,在这方面,你可以尽管请教我,没有拿不下,只有看不上。” …… 她还真不敢兴趣。 东璜岚想了想,挑了两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南都城里还有很多妖族么?另外,你们是怎么知道也可以……我也是妖吗?” “啧啧,你这都是什么问题,我方才不是说男人的问题来请教我么。”七娘掩嘴挪揄道,“你还关心城里有多少妖族?干嘛啊,你喜好妖族的小帅哥么?啧啧,你品味还挺高啊。” 东璜岚脸都黑了,什么跟什么啊。 好像也不能反驳,这个问题会越描越黑的。 等了半天,笑够了,七娘才略微正了正颜色答道:“南都的妖族登记在册的有千余吧,不多,城里毕竟是人族的地盘,暴露了也麻烦。至于为什么知道你身上也有法力么,无可奉告。” 说最后几个字时,七娘侧身凑近了东璜岚,几乎将整张姣好的脸贴上来,深吸一口气道,“你的那个破梳子什么来路,竟然能将你身上的法力遮得全无痕迹。” “所以那真的是法力?”东璜岚被她闻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张出条尾巴来了。 不会吧不会吧,她当了好好的十几年的人族,还不是很想转族啊。 “你只是有法力罢了,谁说你是妖了,要我猜的话,这应该和你们东璜家祖曾受赠过我们妖皇的一滴神血有关。” 七娘翻了个白眼,很铁不成高地看着东璜岚道,“这你总不会不知道吧,若不是用神血交换,你们怎么会甘心在那鸟不拉屎的乡下世代守护我们族类。” 这件事情东璜家训中倒是还真有记载,不过只简单一笔带过,前因后果完全没有解释,在东璜岚的理解里,神血大概就和能延年益寿的丹药差不多的效果。 一想到这神血可能真的不幸被自己继承了,像蛊一样的虫子在自己身体里到处跑,小脸都吓白了。 东璜岚还有一肚子的问题,自己这法力来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有何用处,被这一吓也不想问了。 “现在七娘能告诉我,我娘的下落了么?” “你是急着吃奶么,哦,不对,你只是担心罢了。”七娘抓抓头发,“我又忘了,我们情魅无父无母,所以体会不了你的感受,抱歉啊。” “你娘大约是被雍州的一个什么欧日月或者欧姨娘的派人给劫走了。”七娘一本正经的说道。 嗯,她才不会说有两个字她不认识呢。 反正认不全,读一般总是没错的。 “欧日月?还是姨娘?”东璜岚瞪大了眼睛,自己今天是忽然失忆了吗,抄过那么多遍的家训上怎么从没见过这个名字,总不会是这两年才出生的婴孩吧。 …… “欧……欧阳朔?” “是啊,我刚才不就告诉你了么。” 七娘摊摊手,表示这样重复地确认一个名字毫无必要,“他们的快马已经出了南都城了,别再在城中白费心思了,搞得大家鸡飞狗跳,生意都不好做。” 她竟然猜对了。 这她竟然也能猜对。 第四十一章 世间最美好的喜欢 “所以,你们约我来这里就是想说,不要在南都城设关卡找人了?” 东璜岚发现这七娘看着聪明,却从来不跟着别人的思维走。 真是个脾气暴躁的小辣椒。 “什么呀,你脑子是被树妖吃了么,我是那个意思么。” 七娘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明白为什么龙伯要把这么个活交给她,她的专长明明是勾引男人好吗,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不对,应该是用暴殄天物这词比较准确。 七娘白眼翻完了,掰着指头数道:“你要帮我们找到先前在屏山失踪的妖族部众,让我们妖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城里,和你们人族平起平坐,对了,还有,辰阳宗那帮老东西我们早就看不顺眼了,这个不纠结,干掉他们就好。” “你做完这些,我就告诉你你娘的消息。”七娘数完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条件的数量,然后才满意地抬起头等着东璜岚一口答应。 东璜岚感觉自己也要忍不住翻白眼了。 都什么跟什么啊,自己要能做到这些还需要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吗。 哎,发现自己竟然有法力就足够颠覆她的人生观了,怎么还要遇到个张口就漫天要价的七娘。 “可是,你已经告诉我我娘是欧阳朔带走的了。” “……” “那你早说啊。”七娘没好气地瘪瘪嘴,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东璜岚很想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喊,但是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地咽下了这口气。 “算了,做不到也没关系,龙伯说了,你想着还欠着我们就行,这个消息就当是个见面礼好了”七娘调侃地笑笑,一张脸从可怜巴巴秒切成得意的笑容,翻脸比翻书快多了。 “没逗你,以后有需要你帮忙还人情的时候你爽快答应就好。” “尽我所能。”东璜岚郑重点点头。 不知道这七娘口中的龙伯是谁,听着像是这里妖族真正做主的人。 “哦,对了,这条消息是一个叫什么婉婉的人托人传出来的,本来是直接传信到了君府,但不知怎么的就被拦下来了。信里她还说有一个什么东西要买卖啥的。” “交易?” 东璜岚感觉自己快要可以无阻碍交流了。 “对对对。” “江晚晚,她也在欧阳朔的手里。” 七娘的虽然有些颠三倒四,但确是她现在需要的信息。 “冒昧问一句,她既然是传信到君府,七娘你又是怎么拿到的?” “啊……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东璜岚竟然发现七娘的脸染上了一层薄霞。 扭扭捏捏了老半天,七娘手指都要拧成麻花了。 “不方便就算了。” “那也不是……就很巧,碰巧吧,我误打误撞遇到了君府老爷,就看了一眼他的信。” 舅舅? 七娘偷看了二婶给舅舅的信。 但舅舅却没有告诉自己。 那君哥哥呢,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 东璜岚轻吸一口气,向七娘道别。 “七娘,谢谢。” “去吧去吧,我也要睡了。”七娘施施然打了个哈欠,“累死了,跟你说这会儿话,浪费我多少青春,我都老了好几岁。” 哪有这么严重…… 天可怜见,下次但愿龙伯能派个什么别的人来和她接头吧。 月光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将东璜岚的影子拉得长长高高的。 秦木紧跟在她身后,借助戒环刀丝,从一个屋檐上荡向另一个角楼,轻巧无声。 “今天是满月。”东璜岚在一清水的池塘边站定,平静的水面赫然倒映着一轮圆月。 “嗯。”秦木鬼影般落在她的身后,圆月的倒影投射近他漆黑的眼仁里,波光粼粼。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你……” “你……” 两人一起开口,撞了正着,从对方眼里捕捉到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窘迫。 东璜岚噗嗤一声笑起来,径自走到秦木的身边,抬起眼看他,“秦木,我们认识已经有八年了呢。” “嗯。”秦木额角有些湿润,眼里的波光温柔似水。 八年前他通过了千影余一的考验,饮下师傅亲手调制的药,遵循影舞者的规矩,出师之前的一切都是前尘,一碗药下去都忘了干净。 从此他的所有记忆里,都有她。 “那时候我才六岁,你已经十岁了。”东璜岚笑得一脸无暇,“那时候你就比我高了,可怜我还以为有一天能追上你,谁知你竟然长高得这么快。” 说着,东璜岚用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堪堪只到秦木的胸口。 真是差的越来越多了。 秦木也忍不住笑了。 他半蹲下身,和东璜岚齐目而视。 气氛一时有些旖旎,嘴边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哪一句比较好。 “秦木,谢谢你。”最后还是东璜岚开口打破了安静的空气。 “啊。”秦木想说不谢,可总觉得听起来那么疏远,想说不客气,但好像也不对。 他垂下头,目光刚好落在东璜岚葱白一般的小手上。 但是,他也只敢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此处触发选项】 【选项一:回应他的喜欢】 【选项二:并没有心动的感觉】 以下为选项内容: 【选项一:回应他的喜欢】 东璜岚看见了他隐忍的目光,愣了愣,眯起眼笑起来,脸颊上的梨涡玲珑可爱。 她翻过手腕,迎向那只羞涩的大手,不由得秦木紧张退缩,便已一把握住。 秦木的手修长而温暖,十指相触,有着因为长期握剑而粗糙的触感。 为了保护自己,他短短五年成长为大成境的高手,其中的辛苦,从未听他说过。 小手很紧张,但也很坚决,大手得到了回应,微微迟疑后勇敢地将小手包在掌心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万籁俱静,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 秦木的身上有着阳光的干爽味道,东璜岚眯起眼睛,将额头靠向秦木的怀中,贪婪地闻着这陪伴自己很多年的,熟悉的味道。 “岚儿。”秦木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柔软得就要化成了甜水。 “唔。”东璜岚摇摇脑袋,像只小猫一样蹭来蹭去。 秦木清俊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忽然间,他就理解了舞曲里的那些缱绻的柔肠百转,那些难言的心动。 世间最美好的喜欢,大抵就是这样默契的心照不宣吧。 【选项二:并没有心动的感觉】 东璜岚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秦木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不敢看眼前的女孩。 “你的侧脸真好看。”东璜岚望着秦木被月光勾勒出的,略显秀气的轮廓,他的鼻子挺拔,嘴唇微薄,看起来有种一尘不染的干净。 “嗯。”秦木低低地嗯了一声,连耳朵都烧了起来。 幸好月华清凉,将他的心事藏好。 【选项结束】 一路上磨磨蹭蹭,一直到三更才回到君府。 距离府门还有百米的时候,东璜岚忽然发觉了不对。 府门口的巡卫不见了,原本夜里留着灯火照明的石阶只剩下一片萧索的黑暗。 出事了。 第四十二章 等待消息 东璜岚运起九九归元步一路急行,从熟悉的南侧门进了府院。 刚一进门,便有管门的下人追上来,一边举灯笼为她引路照明,一边皱着脸着急地说道:“岚小姐你可回来了,君公子他们都还在前厅里议事,你要不也先去看看吧。” “府里出什么事了。”东璜岚解下外披递给那人,一边问一边加快了脚步向前厅走去。 “小的不敢说,您还是一会儿直接问君公子吧。” 君府治家森严,眼看是问不出什么了,东璜岚只能再次加快脚步。 君府前厅果然亮着烛火,等候在外的侍卫见到东璜岚,会意地代为推开房门,示意里面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岚妹,坐。”君辰泽穿了一身浅绿的华服,水云纱制的广袖上,银白色的羽丝勾勒出一只威严神圣的白泽。 难得见他穿得这么正式,还是在三更的夜里,东璜岚哪里坐得住,急急开口问道:“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南唐宫里来人告知,家主被国主扣在了宫中。”君辰泽缓缓说道,“还没有旨意下来,究竟何事暂时不得而知。” “这……南唐并未有扣留官员的先例,那来人可有说国主是否只留下了舅舅一人?而且南唐王不是已经缠绵病榻多日?” “宫里的人嘴严,问不出什么。”君辰泽摇摇头,宽慰道,“现在着急还为时尚早,不知今晚岚妹那边可还顺利,那人没有难为你吧?” “嗯,我娘是被欧阳朔的人带走的。”东璜岚走到君臣泽右手边的软椅上坐下,手指轮流敲在一旁的案几上。 至于妖族的事情,说来话长,有牵扯到她自己的所谓法力,实在难以一时说清。 “消息可靠么?” 东璜岚皱着眉,犹豫怎样表达。 根据七娘所说,娘的消息是二婶递送到舅舅的手上的,不知何故被瞒了下来。 现在舅舅又被国主扣在了宫里,也无法当面问清楚。 想起之前安陵子胤给她的布条“小心君言”,都指向舅舅可能另有图谋。 君哥哥作为他亲定的继承人,又知道多少呢。 见东璜岚陷入沉思,君臣泽也没有追问,静静立于在一旁。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映出的少年如玉风华,没由来得让人感觉安稳。 君哥哥这些年对自己,对娘,对哥哥都无可挑剔。 自己怎么能怀疑他…… “君哥哥可知道,江晚晚曾将一封有关我娘的消息送到君府给舅舅?” “我不知道。”君臣泽摇摇头,虽然君府暗探已经基本交到了他的手上,但是毕竟现在当家的还是君言,“或许是事务繁杂交到家主手上后还没来得及查看。” 东璜岚点点头,这件事只能等舅舅回来再问了。 在君府的这几年,舅舅再忙也会隔日去看望娘,听说从娘未嫁的时候开始,他们姐弟的关系就很好,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 “欧阳朔远在阳城,按照距离计算他们此刻应该还未抵达大将军府,我会安排最好的暗哨,尽快查出君夫人确切的方位,既然他们费尽心思来南唐掳人,想必短期内不会伤害她。我明天去把这人的相关线索都调出来。”君臣泽说着解下外披,裹在东璜岚的身上,“夜里凉。” 东璜岚确实有些冷,也就没有拒绝,自己要是病了,娘和哥哥又指望谁呢,“怎么只有你在这里,他们人呢?” “百里兄回商会那边了,笙公子也有要事出了门,君华么,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听说她爹被扣在宫里,闹着要闯进宫去,折腾到半夜才去睡了。”君臣泽一一解释道。 “天色也晚了,你也先去睡吧。” “我还不困,你呢,还在等消息?” “不困也要去睡了,寝有时,熬夜对身体不好。”君臣泽忍不住又开始啰嗦起来,女孩子,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是不对的。 东璜岚最怕她这个君哥哥开始说教,忙不迭地站起身,一溜烟,逃回了青雨斋。 希望舅舅只是和国主谈国事聊得晚了些,明日便会如常地教训他们这几个小鬼瞎操心了吧。 次日,秋香嬷嬷得了吩咐,昨晚小姐回得晚,早上不必晨练了,于是端着清晨泡好的花瓣水在门口一直伫立等候。 来往的丫鬟们见了忍不住劝道:“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这样一直端着多累啊。” “就是,嬷嬷先回去休息吧,小姐醒了我们再去叫你。” 可无论她们怎么说,秋香嬷嬷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保持着端水的姿势,并不回答。 热心肠的丫鬟们很快失去了耐心,各自忙活去了。 一直到临近晌午东璜岚才抻了个懒腰,万分不舍地睁开眼睛。 “嬷嬷,我醒啦。”脆生生的一声唤,像是五彩的神笔将墨色的山水点亮,秋香嬷嬷的脸上忽然就有了神采,端着水盆走进了屋中。 “洗漱的水已经准备好了,昨晚小姐熬了夜,我多加了一些野菊花,可以多拍些在脸上,仔细别长了痘。”秋香嬷嬷慈爱地笑着,张罗着一应事宜。 “嬷嬷对我真好。”东璜岚甜甜地笑起来。 为了可以更好地避免长痘痘,她干脆将整张脸埋进水盆里,憋了会儿气,咕嘟咕嘟地开始吐泡泡。 “噗”吐出最后一个泡泡,东璜岚终于憋不住从水中抬起湿漉漉的小脸,空气畅快地呼入肺里,好不舒服。 “快来擦把脸,膳房还冰了绿豆薏仁汤,垫上一口,一会儿就可以用午膳了。”秋香嬷嬷递过一张绢布,今日要穿的衣裙以及搭配的花钿步摇都已经挑选好了两套放在一旁,等待东璜岚去挑选。 “舅舅那边有消息了吗?”东璜岚选了套干净利落些的月白锦服,右侧袖子上绣了一只瑰丽的大尾,翅如鸟翼的文鳐鱼。 在南唐,民间盛行着文鳐鱼能见天下丰收,立毅叠登的俗化,东璜岚曾在家训-百妖谱上见过相关的记录。 虽然人族的百姓仍然多丑化妖族,却也同时保留着关于他们的传说,就像君氏的白泽,东璜家的麒麟一样,笃信他们能带来福运连绵。 秋香嬷嬷摇摇头,给她簪上了一根剔透的白玉点朱步摇,宫里至今保持着令人不安的缄默,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虽然忐忑也不敢多言。 “笙哥哥和百里足足回来了吗?” 这两个家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夜竟然都没有回府。 “百里公子不是忙着找君夫人的消息了么,街上可都传遍了,云岚商会重金悬赏,提供可靠消息者可以领三两银子。”一个前脚刚踏进屋子的小丫鬟机灵地抢答道,“三两啊,百里公子真是出手阔绰。” 她的身边,另一个年长些的丫鬟不悦地接话道:“这种事情他们还添油加醋地大加宣传,现在街上什么段子都有,甚至有人还说只要能和君夫人聊上几句天就能长生不老,还说东璜氏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比常人都长寿,真是胡说八道。” “那又怎样,至少人家真金白银拿出来帮忙啊,哪像君……” “好了,主家也编排上了。”东璜岚趁她还没说完,打断道,“百里足足之所以命人大加编造是为了增加大家讨论和传播的意愿,你想啊,若不是这么有噱头的话题,又怎么能穿透到人迹罕至的小城,那些人带着我娘总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走在闹市里。” “对哦,还是百里公子聪明啊。”小丫鬟吐吐舌头,一脸的崇拜。 “笙哥哥呢?”东璜岚半天也没得到答案,只得再问了一遍。 方才明明问的是两个人的消息,怎么大家只记得一个了。 “不知道呢,还没回来。”小丫鬟摇摇头。 这个笙公子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的,也爱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这些下人们却都生不出亲近的意愿来。 不多时,君臣泽托人送来了一枚暗报密牒。 【雍】欧阳朔府中已安插暗探二人,一为管厨,一为府医,暗号“行子连行”,暂无君夫人消息。 这些年,君府的情报网交到君臣泽的手里后,扩张迅速,已经遍布南唐各个城镇,且逐渐向雍州渗透着。 劫走娘的人在暗,眼下唯有耐心等待,等他们露出踪迹。 第四十三章 南唐皇宫终于出手了 午膳过后,青雨斋。 东璜岚盘着腿和秦木相对而坐,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张地图。 从最北的极寒之地到南边无尽的琼海,每一个小城上都标记着一个数字,对应着东璜岚厚厚的册子里详细的情报记录。 现在,地图上被用朱笔在好几个地方点上了丹痕,都是些隐蔽的小城,遍布在唐,雍交界的区域。 “这些都是盘丝者潜藏的地方?” “是。”秦木指向南都附近的一点道,“我去找了他,秦氏影舞者除了我,的确还有其他人活着。” “他们有人和盘丝者联系了么?” 秦木摇摇头:“戒环刀丝是魂炼之器,每个影舞者在通过了千影余一的考验后,盘丝者会抽取彼此的魂丝,为其量身而造一枚戒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每个盘丝者究其一生,能做出的刀丝不超五枚。” 在东璜家训中有一神兵篇,对世间名器进行了极为细致的介绍和比较。 魂炼之器属于其中最神秘的一类,因为材料和炼制方法的不同可以造出完全不同的武器。 其中最常见的,是直接用活物投入到炼造炉中,封印生魂为器灵。 前朝轩辕王朝,就是因为大量制造魂炼之器,导致四王之乱时生灵涂炭,民心尽失,南唐和北夏也都是那个时候从雍州分离出来的。 但那篇记载中却并未提及戒环刀丝,难道是撰写者为了保护那些盘丝者而特别隐匿了它的介绍么。 “盘丝者能够通过刀丝感应到相应的影舞者。”东璜岚问道,“那能知道他们的下落吗?” “不能。”秦木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秦’字的指环。 与戒环刀丝不同,这枚除了刻字还镶嵌有九粒银色的碎晶。 “给你。” “这是?”东璜岚接过指环,目光落在指环内侧那小小的’岚’字上。 “只是凡器,并非魂炼。”秦木看出了她的担忧,解释道,“可以防身。” 他还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我不会用。”东璜岚见他用过很多次这里面的刀丝,如此精妙之器只怕没有几载的苦练很难用好。 秦木有些着急,担心她不要又退还回来。 那样,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再送一次了。 “好啦,我收下就是,就是要麻烦你每日多抽些时间,除了九九归元步,还得教我用这个咯。”东璜岚将指环收好,眯起眼笑笑。 也不知是不是阳光正好,眼前的女孩笑得耀眼夺目,秦木只敢看了半眼便垂下头,趁着那些压制不住的心动被发现之前,狼狈地逃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屋檐。 这样上下提心吊胆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三天。 这三天里,君华十三次出逃未果,砸碎了五张八仙桌,二十把椅子,终于有一次误打误撞进了百里足足的房间,失手打碎了百里足足用来养蜘蛛的罐子。 “啊!”君华被自己把罐子摔碎的声音吓了一跳,蹦了足有三尺高。 “谁!”刚泡了澡,舒舒服服穿了个帛衣在躺椅上看账本的百里足足受到惊吓,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柄薄如蝉翼的裁纸刀。 “我的红牛!”百里足足看到心爱的罐子摔得粉身碎骨,肠子都气直了,顾不得自己还赤着脚就蹲下开始寻找自己心爱的红牛。 “你你……”君华从小到大,遇到的男子要么就是君臣泽这样不苟言笑的道德夫子,要么就是军营中精壮粗犷的铁憨憨。 无论是以上哪一种都绝不可能把她这个大小姐不放在眼里,衣冠不整地蹲在地上找什么虫子。 “百里足足!本小姐还在这里呢,你穿这样像话吗?” 只可惜她声音再大,对几乎要把脸贴到地上去的百里足足来说都是耳旁风。 后者眼里现在只有他的长腿蜘蛛公主红牛。 “你聋了吗?”君华上前狠狠地往摔碎的罐子上补了一脚,“不就是个破蜘蛛,本小姐陪你一个不就行了。” “君华!”百里足足腾得一下站起身,怒目而视,金色的眼睛充满如剑的锐利,“你擅自闯入男子内室,打碎别人财物不说还没有半点悔意,红牛这种蜘蛛现在的市值已经超过百两黄金,我若报官君氏也救不了你。” 南唐律法,他早就烂熟于胸。 两年前,在君言的建议下,国主为了鼓励商贸,在律法制度上大刀阔斧地改革。 如今只要证据确凿,毁人财物达到一两黄金便可去府衙立案,过百两者,无论宗亲,不在牢里待上一年半载的别想重见天日。 “你!”君华哪里懂这些,听到百里足足提起君氏,念及现在还被扣在宫中杳无音讯的父亲,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泪水流到嘴边,君华只觉得又委屈又丢脸,倔强地扬起头却还是止不住地红了鼻尖。 “怎么哭了,哎呀,我只是说说看,这不是还没有报官么。”百里足足头都大了,找蜘蛛也不是,安慰君华也不是,唉声叹气道,“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姑奶奶你放过我,要哭到别的地方哭行不?” “怎么回事。”毗邻而居的笙公子风尘仆仆,刚回到屋门外就听到响动声,直接推门而入道。 听到终于有人来了,百里足足像看到救星一般迎了上去,三两句交代了来龙去脉,甩手就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 “哦,那你自己解决吧。“笙公子转身就要走。 “别别,我真的不行,我的红牛不见了,还没找到。”百里足足使出吃奶的劲儿抱住笙公子的腰,该无赖的时候他从来不含糊。 “你的红牛,不就在这里吗?”笙公子伸出手,他的掌心里,一只长腿的红色蜘蛛正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红牛!”失而复得的百里足足恨不得亲上一口,奈何红牛虽然温顺却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剧毒蜘蛛,只好把这份感激换成了对笙公子的放手。 眼巴巴看着笙公子好整以暇地踱步而去,百里足足将红牛收入袖中藏好,把想骂的脏话在心里发泄干净,这才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走回到君华的身边。 “君华姐姐,别哭了,哭这个表情配不上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这话说出口,百里足足自己都被恶心了个激灵。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君华却笑了。 其实方才笙公子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忍住了眼泪,这时听百里足足服了软,心里的难过啊委屈啊也就过去了。 百里足足诧异地挠挠头,原来自己这么会哄女孩吗,这算是天赋异禀么,那上次东璜岚哭的时候怎么自己就半成功力都发挥不出来。 他懊恼地样子落到君华的眼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滋味。 她暗暗地想,这个百里家的小公子家世好,人也还算有趣,最重要的是有钱啊,这样的少年公子,搁在南唐那也是数一数二的。 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呢。 第四天,宫里终于传来了消息。 “南唐国相君言,殿前失仪,殊无人臣之礼,故废去相国一职,以儆效尤。然,念其在位期间励精图,改商法,造福我南唐百姓,故罪不累及家人,万望自省不怠。”君臣泽一字不落地将公公所选读的旨意转述念出。 “怎么可能?什么殿前失仪,又不是皇妃,要什么仪,狗……。”君华拍案骂道,一句狗国主就要说出口,被一旁的笙公子锐利的眼神逼了回去。 树倒众人推,这时若再被墙后耳抓到什么把柄,可就不只是降职那么简单了。 “你瞪我做什么,这相国谁爱做谁做,搞得跟谁稀罕一样。”君华转身就要离开,“我要去宫里找爹爹。” “君姐姐,宫里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地方。”东璜岚好言劝道,“既然旨意已经下了,舅舅很快就会回来了。” “谁是你姐姐,别攀高枝了。”君华正在气头上,夹枪带炮道,“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能进宫,本小姐就不能进了吗。”说完,抄起长枪就要走。 谁知平日里随手就能举过头顶的长枪这时却像是注了铅一般,她回头一看,却是笙公子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长枪。 “放手!” “道歉。”笙公子面色森寒,全然不似平日里和煦温暖的模样。 君华不禁心里有些发怵,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回敬道:“放手,不然我现在就叫人来把你扔出府去。” “你试试。”笙公子的声音都和平时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个人。 这几日,他都不在府里,一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身上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压冰河巨幕般将君华整个笼罩在内。 巨压之下,君华不敢抬头,两条腿似乎被抽掉了力气一般,软得就要站不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笙公子向她又迈了半步。 君华是个好强的个性,让她说句对不起已经像是拔掉她的头发一般难受了,再逼下去,只怕她内心的自尊会垮掉。 东璜岚倒其实没往心里去,君华什么脾气,说句好听的话她真能死。 也不是有什么坏心眼,纯粹臭脾气的大小姐而已。 “没关系,我原谅你啦。”见笙哥哥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东璜岚赶忙走上前,一把抓住君华的胳膊,将她从笙公子身前拉开。 头顶的压力一泄,君华大大地喘了口气。 心有余悸地再看了笙公子一眼,她忽然猛地甩开东璜岚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看方向,应该是回房了。 笙公子的脸色仍旧很难看,气氛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东璜岚也没有过多关心,笙公子大多数时间并不在府里是去了何处。 但无论他去了哪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短短几日变了很多。 第四十四章 月落乌啼 家主被贬谪,这么大的事情,纸包不住火,很快全府上下就人尽皆知了。 还好平日里君府治教严谨,丫鬟婆子们一时也不敢懈怠,才算勉强撑住了偌大个府邸正常运转。 东璜岚傍晚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溜去了笙公子那里。 他不喜人伺候,院里本就人少,这会儿更是静谧无声,有种清冷的寒意。 烛火曳曳,菱格的木窗半开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走门,九九归元步火候纯熟,轻易地,她便直接从窗口翻了进去。 “我以为半夜翻入男子居室的,只有话本里的狐仙,没想到今日我遇到的,却是自己的妹妹。”笙公子放下手里的书卷,轻软的笑意让东璜岚有些恍惚,仿佛下午那个身上压迫感令人窒息的人并不是他。 “好些天没见你。”东璜岚理了理衣服的下摆,笑眯眯地问道,“难不成笙哥哥在哪里认识了什么小狐仙,这会儿正半敞着窗等着她来。” “哪有什么狐仙,不过屋里闷,吹吹风让自己清醒些罢了。”笙公子笑着伸出手,从一旁的几案中取出了一卷泛黄的,微微褶了些边角的书册,“你来的倒正好,有样东西,我还准备拿去给你。” “这些天,我去了趟南唐学府。”抿了口茶,笙公子将书册递给东璜岚道,“在藏书阁中找到了这个。” “这是?” “这是一本比东璜家训更全的神兵谱,除了世间利刃,还有上古时期流传至今的名器。”笙公子将书册翻到其中的一页,平坦在桌面上,“这里,记载了一种能够自成空间,内有乾坤,可纳山河百里的图卷,无字幡。” 无字幡?是爹娘提及的那件。 “你怀疑妖族之所以会全族消失,是因为无字幡的缘故?”东璜岚问道。 其实这种怀疑她很早就有,但无字幡听起来只是个传说,而且如果爹爹真有这样的宝物,又何必需要费时费力地将妖族转移到屏山呢。 “是。”笙公子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在几天前,南唐宫里来的人要过一份它的抄本,还临摹了这幡的图样回去。若真如我所怀疑的那样,那么劫走娘的人就是想从她下手,先一步找到无字幡的下落。” “宫里?国主也寻找无字幡?”东璜岚趴在桌前仔细地看着书册里勾线描绘的无字幡,在它的柄处有一枚小小的印记,勾画得模糊,看不清楚。 她想象中的无字幡,既然拥有移山遁海,自成乾坤的异能,应当是个精致绝伦的挂幡,绘着山河连绵的图案。 可这书册里,却寥寥数笔,勾勒了一个除了那小印外毫无特色的空白卷轴。 收回目光,东璜岚陷入沉思。 这无字幡,她也是多年前从爹娘口中听得一点,并未想过确有其事,为何会忽然之间,笙公子去查它的记载,南唐的国主也盯上了它呢。 似乎看出她所想,笙公子解释道:“你还记得去找桂花酥的那个胖子么?” “嗯,大将军欧阳朔的亲骑护卫,长期修习童子功,因而声尖体胖。” “君兄的暗探已经查明,那日府中自爆的刺客就是此人,大将军身边的亲骑护卫,官职不算低了,这样的人当然不能随便用来牺牲。”笙公子说到这里,极轻地挑了挑眼角,“那夜你们见到他时,他已经神志不清,显然是在之前就中了秘术。这种秘术毒辣异常,在所有的记载中都查不到此类秘术。” “上古时期的神器,往往都有一些附带的危险,越是强大的神器反噬的力量就越强。”东璜岚一点就透,那日在唱卖会上,自己说起那神弩名不副实,笙公子就提过神兵的危险。 “正是,顺着这条线,我去藏书阁查阅了所有有关神器的记载,找到了无字幡。” 东璜岚将手中记载神兵的书册翻到下一页,一行小字记载着无字幡唯一有据可查的事件。 无字幡: 轩辕十四年,人族逐渐强盛,开始对修罗族虎视眈眈,终于爆发了北境荒之战,修罗族战败,妖族长老扶桑将无字幡交与修罗族,望其能暂避人族锋芒。 此事最终败露,人皇轩辕氏率众兵夺取无字幡。 然,所有参与抢夺之人均莫名感染神秘秘术,初识神志渐失,犹如痴童,后发狂厮杀,身体爆裂而死,其血极具腐蚀,可溶木石。 无字幡遂失去下落。 “这神秘秘术所致的症状,确与那日胖子一样。”东璜岚凝眉道,“难道无字幡真的就在君府中?那为何舅舅,君哥哥,我娘,再到你我都全然不知,这么久也只有那日的胖子一人感染那样的秘术。”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不过那胖子死后,也不见更多的刺客来,料想辰阳宗对此事并不知情,或许胖子也只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至于是否在君府,也不是一定的。”笙公子揉揉眉心,这件事可查的线索有限,不能妄下断言。 “唔。”东璜岚点点头,虽然无字幡仍旧飘渺难寻,但总归此物应该就在南都城里。只要它真的存在,总不会完全无迹可寻。 “那,萧哥哥那边……”东璜岚有些担心,毕竟从屏山活着回来的,除了娘还有萧哥哥,若是有人怀疑他们可能知道无字幡的下落,难保不会对至今神识未醒的东璜萧下手。 “君兄已经加派了两队的侍卫日夜轮首。”笙公子宽慰道,“他素来周到细心,必不容失。” 月落乌啼,一转眼便入夜了。 次日天刚微亮,东璜岚一如既往地早起练习九九归元步和百目瑶琴,为了不打扰府里人休息,她都是翻墙去附近一处荒废的宅子中练习。 每日每日地等娘更新的消息,她心里猫抓般的着急只有全神贯注的训练才能短暂地舒缓。 刚轻车熟路地翻上墙头,一根红缨枪就从眼前滑过,东璜岚一个紧急后仰才堪堪避过,只差一点就要把脸刮花了。 她的功夫还算扎实,并没有惊动那位拿着枪雄赳赳从墙下走过的君家大小姐君华。 这么早? 只是微愕了片刻,东璜岚就了然了。 同样受君氏血脉拖累的君华能在枪术上达到小成境自然也是下过狠功夫的。 吃过倍数于常人的苦,花费倍数于常人的心血,才能看起来不太费力地跟上常人的进度。 就是不肯屈服,要强要命的性子,她们很像。 东璜岚再看君华,也就可爱了很多。 回青雨斋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东璜岚浑身酸软地又看了一上午的书,过了午膳又好久才恢复些力气爬起来出们走走。 远远的,她恰好看见刚从前厅出来正往书房走的君臣泽,青衣长衫,卓然于世,一如他喜爱的篁竹,在长风里仍旧坚韧挺拔。 几夜没休息好的君臣泽来不及回房,又被繁忙的事务吞噬了。 东璜岚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隐隐担忧。 更远处的笙公子默不做声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君臣泽转过回廊,衣摆的最后一片也看不见了。 君臣泽不是神仙,和她一样肉体凡胎,也会累。 但他没有找任何人求援,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君府的天。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这样克己复礼的君子,即便伏案泣血,又会说与何人知呢。 思来想去,东璜岚还是决定去找他一趟。 走了一路,秋香嬷嬷也劝了一路:“岚小姐,这会儿君公子只怕心情不好,这几天连送饭,司墨的丫鬟也都被赶了出来。” “嗯,我知道了。” 君臣泽好清静,在君府东隅的篁竹林中修了个极简的木屋,题为明轩阁。 修竹挺拔,枝繁叶茂,无论风雨都天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清高。 东璜岚沿着曲折的小路,刚走到木屋前,便见到个侍卫打扮的人托着满满一盘的暗探密牒拾阶而上,而门前看起来已经放置多时的饭菜却纹丝未动,应该已经凉透了。 “君哥哥。”东璜岚快走了两步,赶在侍卫之前,指节轻叩在门上。 她的声音压得轻,生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岚小姐请回吧,我家公子不见人。”侍卫无奈地劝道,如今多事之秋,他家公子一力支撑偌大的君府,这些日子饭菜都不进口,所有的来人都一并拒回了,连君华小姐来也是在门口白白站了一个时辰。 “进来吧。”屋里君臣泽的声音将那侍卫的脸打的生疼,“密牒也让她一起带进来。” 他尴尬地让到一边,将手里的密牒托盘递给东璜岚,心里却很是不服,这些可都是最为绝密的消息,他自己也是在公子身边鞍前马后地跟了好些年才能负责转交,这岚小姐毕竟是个外人,怎么能让她来呢。 但是心里再怎么嘀咕,他还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岚妹。”君臣泽从如山地卷宗中抬起头来,温润如玉的公子几日不见憔悴了不少,鬓发也有几缕散落下来,要知道他平时最是一丝不苟,仪表堂堂。 “这么多卷宗?”东璜岚惊讶于那几乎将他埋入其中的卷宗,再加上自己手里的满满一盘密牒,已经快没有能下脚的地方了。 这么多密谍,他是将整个情报网的人都派出去了么? 第四十五章 辰泽君子如玉如兰 君臣泽笔尖微微一顿,指向刚端进来的托盘道:“辛苦岚妹替我拆开吧,这些日子我将君府的暗探都遣了出去,养兵千日,看看能否带回些有用的消息吧。” 东璜岚有些迟疑,暗探密牒向来只有统领者才能拆阅,从无例外。 “你看,我这里事情太多了,你不帮我,可能等我想起去拆时反而误了时机。”君臣泽笑着宽慰道,手上的笔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好吧,关起来门来也没人知道是我拆的。”东璜岚吐吐舌头,捻起一枚枚用油纸包裹的密牒,一一剪开上面缠着的丝线。 随之,她又一条条展开那些凝聚了多少人心血的信息。 君氏的要求严格,不同的标题会使用不同颜色的丝线。 【唐】南唐王重病卧床数日倏尔醒转,召君言觐见。 【唐】南唐王似私宠男童,常有失踪者。 【唐】君言入殿四日,未有外出。 【市】城中有排名第一的乔氏医馆推出乔氏金丸,据说可医百病。 【瑶】瑶国一渔村似发时疫,与当地官署确认确有此事。 【市】今年丰收,南唐粮价下跌,云岚商会大量囤购。 【市】因雨水泛滥,茶价多处虚高,云岚商会维持原价限购出售。 【人】鬼公行踪不明,寻访暂时未果。 【辰】欧阳朔入莲花台求见辰阳宗主,未果,一侍女引其入小亭密谈。 【辰】莲花台地牢确有囚禁一妇人,形貌暂不知。 【辰】江别行将就木,或时日无多。 【雍】雍后安陵氏小产。 【雍】经查证,欧阳朔亲骑护卫果于君府行刺时间前后,对外称重病不治。 【雍】欧阳朔将军府确有私自调军,或与君夫人有关。 念完全部的信息,东璜岚放下手中的密牒,心绪万千。 这一条条的密牒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拨云见日,只差几个关键的信息便能全数连在一起,印证她的猜测。 “欧阳朔身为大将军,拜入辰阳宗已久,却始终脱不去莽夫的名声,在莲花台始终不得辰阳宗主的欢心。” 君臣泽于奋笔疾书中腾出手来递给东璜岚一份札记,“从他的亲骑护卫,也就是那个声音尖细的胖子那里,查到了一些从桂花酥那里套取的线索。本来我也只是派人打听着试试,谁想这胖子真有个烟花之地的相好女子,枕头边听了不少故事。” “这种事情,欧阳朔没有发觉吗,怎么会留给我们去查。”东璜岚狐疑地接过札记。 “行伍间这样的事情多不胜数,欧阳朔自己也是劣迹斑斑,自然不会对此过于上心。” 翻开札记,第一页写的便事无巨细地写满了自己的起居,爱好,行迹,连几时用膳,喜吃酱肘子都被记录在册。 在往后翻,便是笙哥哥,萧哥哥在东璜府时的起居日常,连着爹,娘的用膳喜好都有详细记录。 “这么详细,那烟花女子如何会记得这么多?” “岚妹有所不知,雍州城贪败腐坏,年年如花似玉的女子流水般进入烟花之地,大多挨不上一年半载便会被更耀眼的女子取代,甚至直接消失也无人问津。为了保护自己,她们中聪明的,便会想尽办法从客人那里套取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一来万不得已或可傍身倚靠,二来这些情报多多少少会值些银钱,运气好日后人老色衰了还能在乡间买块田,日子好过些。” 君臣泽说话的时候,浅浅的棕灰色眸色里情绪交杂,有无奈,有悲哀,也有愤怒。 松石不让的君子,也为这些朝花夕逝的女子扼腕么。 东璜岚不禁想到,那些油纸包裹的密牒里,又有多少人的汗和血呢。 雍州在辰阳宗的专权暴政下,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妖族尚且在东璜一族的倾力护佑下得以在长安岭享受了数百年的安宁,而那些在外的人,活着活着可能就不见了,没了,连活过的痕迹也没能留下。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在那个全民信仰辰阳宗的国度里,又有谁敢挑战站在顶端的“神”呢? 接着翻阅手中的札记,在最后一页上,豁然写着:妖族或许现在无字幡中。 什么! 自己绝对没有和桂花酥提起过这三个字,欧阳朔是如何得知的? 无字幡……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桂花酥私动过她那本收集有无数线索,情报的册子。 东璜岚合上札记,她在本子上的记载,确可说明自己只知道这件物品,却不知道它在何处,也难怪他们的目标转到了娘亲的身上。 “我娘应该也不知道这无字幡的下落。” “嗯,如果君夫人知道线索,这些年没有理由一直隐忍不发,连家主和你都一并瞒着。”君臣泽点点头,抬眸认真看了东璜岚一眼,问道,“你是不是还没用膳,回去休息会儿吧,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些燕窝去,也是难为你一个女孩子还要……” “君哥哥不也没好好吃饭么?”东璜岚最怕君臣泽念叨,这一次她难得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君哥哥不是常说君子要以身作则吗,不如我让小厨房给送些吃食来,我们就在这明轩阁一起用膳啊。” “食有时。”君臣泽摇摇头。 “别以为我没瞧见外面呃呃饭菜都放凉了,有时过了,现在就是最好的饭点。”东璜岚说完便自作主张地打开门,吩咐还等在屋外的侍卫送些好消化的吃食:“酱肘子有吗,煮得软些,对了,小厨房那坛泡菜味道不错,也来一盏。” “我要一碗辣椒蘸碟。”君臣泽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难得得带着烟火气息。 “哇,酱肘子你还要蘸辣椒,好吧好吧,那再来一壶皇菊茶。”东璜岚直把侍卫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还比划着打手势,让他肘子煮软一些。 侍卫连连点头,好容易见公子愿意吃东西了,辣子一定多放些。 东璜岚从君臣泽那里大餐了一顿,刚跨出门便撞见了笙公子。 刚好想问问他前些天在南唐学府遇到了什么,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冷了。 “呼……你们在这里啊,我……呼哧……君夫人有消息了。”跑得满头大汗的百里足足出现在二人身后,扶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 “真的吗,娘在哪里?”东璜岚惊喜地迎了上去。 “在屏山附近的一个偏远小村,呼……是一个商行的伙计报上来的,他们村外来了几个人,带着个昏睡不醒的妇人,因为担心会是传言里半夜吸人血的……啊,岚妹,对不住,我不是说君夫人会吸人血,只是为了博人眼球,你别生气啊。”百里足足说到一半连忙摆手,这么编撰自己未来丈母娘的故事他也很尴尬,但为了传播效果也是没有办法。 “我没生气。”东璜岚现在只想立刻出发,连忙追问道,“那我们现在出发吧,你有马对吧,借两匹最快的给我和秦木就行。” “那不行,你不了解情况,再说你到了那儿谁也不认识怎么接头,还是我带你去吧。”百里足足一口回绝道,“我已经安排易安去备马了,方才来的时候刚好碰见秋香嬷嬷,请她帮忙替你收拾一些换洗衣物,我们去府门口等等就好了。” “百里兄,岚妹拜托你了。”笙公子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俯身对百里足足说了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 他的深情淡然,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让人猜不出想了些什么。 方才一激动,东璜岚全然忘了笙公子也是娘的“孩子”,本来多有愧疚,但此刻见他淡淡的模样,心里又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一般。 他,究竟不是…… 又怎么会和自己一样急切盼母归呢。 “去吧。”笙公子向后退了一步。 这些日子他身上的糕点甜香似乎淡了很多,一如那属于东璜笙的温暖笑意,再一点点,不着痕迹地消失。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坨坨雪已经许久没有跟在他身边打转了。 走到府门外,东璜岚抱着球球雪正准备上马,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女人故作妩媚的飞吻传音,肉麻得一哆嗦,直接将球球雪摔落在地。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在街角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七娘?”东璜岚走上前,刚开口就被一把拉进了小巷中。 “小声点,这是机密行动,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协助,我们有个同伴出了事。”七娘紧张兮兮地再次检查了一圈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到她俩后继续耳语道:“哎呀,他爹被人诬陷,给抓起来了,在樊城。你知道的,那里辰阳宗的人太多,我们不便出面,要麻烦你找找关系,帮忙把他赎出来或者劫狱出来。” “可是我这会儿要出门,我娘有消息了。”毕竟之前欠了个人情,这次听起来也不是个麻烦的事情,东璜岚拒绝起来也没有底气。 “不用你亲自去,也就百八十两银子就能摆平的事情。”七娘恹恹地拉长了声音没好气地软磨道,“他叫小忆,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 “好了好了,那我麻烦个朋友替我去吧。”东璜岚鸡皮疙瘩已经快把脚背埋了,一边答应一边倒退着走出小巷。 樊城,是个吃人的地方。 那里已经是雍州的地界了。 眼下也只能麻烦百里足足或是秦木去一趟了,那找谁去更合适呢? 第四十六章 选择百里足足 【选择秦木去帮忙,自己和百里足足离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驰骋在乡间的小路上,马蹄声沿路惊起飞鸟一片。 东璜岚回头又看了看身后令人咂舌的,十名带刀侍卫,还有数十匹载着满满辎重的快马,忍不住想要扶额捂脸,无奈身在马上双手还缠着缰绳。 身后空落落的,秦木不在有些不适应。 这么久以来,早就习惯回头就能看见那道阴影里的光。 “看路。”百里足足一鞭子抽到东璜岚的马左屁股上,马儿吃痛向右快跑了几步,恰好避让过路中一块不小的碎石,“不然你还是和我骑一匹吧,你这吊儿郎当的技术,我怕还没出南唐就要送你回医馆了。” “你太小看我了吧,管好你自己的马就好了。”东璜岚气哼哼地继续跑马,虽然她的骑术基本等于幼儿水平,但是她有球球雪在身后跟着怕什么,球球雪会御马不就好了。 “我是怕你掉下来。”百里足足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被凶了。 而且还是当着易安的面,他不要面子的啊。 恰好手边有一株长得茂盛些的竹丛,最靠外的叶片已经支到了眼前。 百里足足狠狠抽了其中的两根尚未展开的竹叶尖,将其中一根靠近根部的软嫩部分半含着叼在嘴里,另一根则递给身边的东璜岚,“赶路着急,竹叶根尖解燥去火,喏,来一根。” “你哪里听来的说法。”东璜岚狐疑地看向他手里嫩得要滴出水来的竹叶尖。 “嗷呜!”紧跟在后的球球雪忽然高声预警。 同一时间,它已经轻松跃起一丈高,稳稳地落到马蹄前方,回身嗷呜一声低嚎,登时威慑得两匹走在最前的快马扬起前蹄,腾空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同时发现有异的东璜岚已经运起九九归元步,足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型如飞鹤一般振翅欲飞,翩然落到了百里足足的身后。 百里足足原本也已经做好了弃马的准备,但突然出现的东璜岚显然将他下一步的动作全数打乱。 一双柔软的小手臂从身后贴着他的腰际伸出,后背一阵暖意,麻酥酥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脏。 全神贯注的东璜岚终于摸到了缰绳,因为手短的缘故,此时整张脸已经贴到少年紧张收紧的脊背上。 顾不得其他,东璜岚猛地向后勒止缰绳。 马儿骤然受力,整个前身都吃痛而立,几乎要翻过身去。 东璜岚马术虽然不行,好歹武学还算勉强,怎么也不能让它摔倒了。 她将缰绳交还给百里足足,一掌拍在马的肩胛上,用全身的力量将它的前身压回地面,整个人再次高高跃起,翻身而落。 就在马前蹄不足一尺远处,一根麻绳不知被何人拴在小路两侧的树干上,上面只有些许泥土,并未积灰,看来刚绑上不久。 方才若不是球球雪提前预警,只怕这会儿已经人仰马翻,真的如百里足足所说要打道回府去医馆急救了。 “哎,可惜了我的麻绳。”右前方的林中,随着一男子的声音响起,五道人影有序地出现到小路上,“小姑娘这是养的大猫还是什么。” 看行步,像是军中行伍。 百里足足高高地坐在马上,半眯起金色的,要将人看个对穿的眼睛。 在马队后方负责押运行李的易安瞥见他的神色,浑身一震。 和岚小姐在一起久了,他差点都要忘记,自己的大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易安缩缩脖子,趁着前面大马的掩护跟身后的十名侍卫打了个手势。 在来之前为了应对可能的暴力冲突,他不仅从云岚商会中抽调了最可靠的护卫,还将刚采买的悍弩打包了十架。 只要对面没有大成境的高手,别说只有五人,三十人也能打成筛子。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要想从这里过去,总得留下点路费。”领头的是个衣着粗糙的莽汉,他斜着眼看了看十几匹载重的马队,又问道:“你们这是逃命还是炫富,这么多好脚程的马儿你们当骡子用。” “我乐意。”百里足足嘴里还叼着竹叶尖,看起来是典型的世家纨绔没错了。 “哼,十两银子,便让你带着这姑娘风风光光地继续你们的旅程。”男子也懒得废话,求财而已,一张口就将寻常只要二钱银子的过路费抬到了十两。 “嗨,好说好说。”百里足足一听不过是要十两银子,大手一挥也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易安,取十两来。” “对了,这两位兄弟非常对我的眼缘啊,额外再给他们一人十两银子,就当我请兄弟们喝酒了。”百里足足指着其中两人,大方到令人发指。 东璜岚眼里一亮,百里足足这一招很是漂亮,虽然额外又花了二十两银子,但是却足以将这个小团体拆的四分五裂。 这五人行动虽然整齐划一,然彼此举止生疏,应该是临时调度成小队的。 分赃这种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 百里足足挑的这两个人,一人昂首挺胸,故意和其他人站的开些拉开距离,应该是个不服管束的自傲之辈;另一人略微萎缩在后,看着像个新入行的,与其他人并不熟悉。如此不均等的分配本就令人不满,还给了两个格外不合群的人,看来一场纷争是免不了了。 易安也跟着松了口气,虽然这些银子不算少,但对于云岚商会的主人来说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哈哈,兄弟真是出手阔绰啊。”男子打着哈哈,满面笑容地接过银子,走上前一刀砍断了那根绳索,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道:“请过吧,前面就是雍州境内了,二位此去若是屏山,还有两天的路程。” 百里足足满意地扫过他身后四人十分精彩的表情变化,拱拱手道:“谢了。” 说完,也不再多废话,一行人就此策马扬鞭而去。 “那些人,看起来颇有行伍的底子,真的只是马匪?”东璜岚并不相信这人的身份,“一起出现还彼此不熟,倒像是临时招募来的。” “我们走的是一条小路,平时人迹罕至,若真是马匪怎会选择如此荒凉的地方设伏。”百里足足冷哼一声,“不过方才我们并无破绽,在他们眼里应当只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阔家男女私逃罢了。” “怎么分银子够耽误他们一会儿了。”百里足足双腿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我们快些赶路吧,能遇到留下断后的人,证明君夫人应该不远了。” 斥巨资购置的北夏快马果然名不虚传,几个时辰之后,一行人已经顺利来到了那座屏山脚下的小山村。 村口摇摇欲坠的木牌上,“徐家村”三个字已经被风霜抹去大半,疏于修理。 看样子,这个小村庄已经颓败很长时间了。 几人拦下了一个扛着锄头路过的村民大叔,百里足足一串钱币递下去,那人高兴得眉开眼笑,话匣子一开收都收不住。 在短短的前往当地唯一一个小店的路上,几人就已经从屏山一役后去那里的人变多了,村里人大多前去屏山卖些农货赚了钱干脆在那边安了家,到这位大叔家里的娘子跟着路过的小白脸跑了,自己带着个崽子辛苦云云听了个遍。 “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有云岚商会的店?”东璜岚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座与其说店铺不如说茅草屋的建筑,只有檐下吊着的一块写有个卖字的木牌还能勉强认出不同来。 “你别看这里现在这样,那是因为从南唐到雍州,这条近路知道的人少,来往通商最重要的就是脚程近,路上安全。” 百里足足从马上下来,得意地走近东璜岚,小声说道,“我已经把这方圆几里能买的地皮都买了下来,等我修了路,那些商队们迟早会发现这里要比官道节省好几天的时间,一来一回这里就是最好的歇脚点,到时候那些村民啊,都得赶着回来开铺子建客栈。” “你别告诉我这些村民都去屏山做买卖也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东璜岚抚额问道,想想起先前在提到屏山的时候,这家伙就对那里秦楼楚馆的行情颇为熟悉。 这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都用在商道上了。 想从村民手里买地可不容易,更何况,这些村民会忽然想要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店,没人资助劝导怎么可能。 “诶,我也只是派人宣传了一下屏山那边的发展而已,还不是为了让这里的村民脱贫吗。”百里足足哈哈笑着缓解尴尬,他的岚妹果然和他心有灵犀,都不用说就能猜到他的想法。 此前的确是他无意中在茶馆听说这里有条隐蔽的小道,可以算是通商的捷径,能够节省不少的时间。 于是他便派人重点在这里宣传屏山的致富经,挑了几个白手起家的店家老板作为楷模编撰书文,等村民们跃跃欲试的时候,又出钱资助这里的村民去屏山做些经营生意。 当时这徐家村穷困得不行,连年饥荒,村民们大字不识得几个,忽然村里来了个大人,又是出钱作为本金,又是差人专项培训,连供货渠道都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哪里还坐得住,纷纷互相鼓励着加入云岚商会,搬去了屏山。 等这些人在屏山安顿下来,生意也逐渐熟悉,谁还愿意回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百里足足于是不费吹灰之力,从这些人手中买下了几乎整个徐家村的地皮。 第四十七章 娘留下的幻境 “哼,你倒是打的好算盘,那些村民在屏山学的本事刚好回来就用得上,到时候还得对你歌功颂德,让大家落叶归根,整个村都被你一个人养肥了。”东璜岚嘴上不屑一顾,心里却对百里足足小小地青睐了一把。 对这里的村民们来说,确实算是走大运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有人出钱做本,商会渠道铺路,到时候卖出去的家田还是交给各家自行经营生意,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而百里足足这个大奸商,有了地皮,还多了一大群忠心耿耿的商铺伙计为云岚商会鞍前马后地进账,到时候商会马车多起来,还怕不够赚吗。 “那刚才那个大叔……这些留下来的村民呢?” “发财这种事啊,往往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百里足足取下拇指上那枚冰清玉润的翡翠扳指,交给易安保管,等着接头的人出现,“到时候这里发展起来,怎么着也能分一杯羹的,我还计划着在这里修一个私塾,他那孩子也就有了上学的地方,这样才能真正让这里的人脱贫致富啊。”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济世之心。”东璜岚看百里足足的神色也有了一些变化,或许,之前是自己对他太过偏见了吧。 但是! 谁叫这个混蛋丢虫子吓自己的,活该! “现在知道也不晚。”百里足足狡黠地眨眨金色的眼睛。 他才不会说,私塾这种事情当然不是他的注意。这种主意当然是君臣泽帮他疏通关系买地时提的条件。 不多时,一个伙计模样的的年轻人跑了过来。 “大人,我,呼……跟我来,呼……那位夫人就在靠近小山附近的二郎家隔壁。” “事不宜迟,易安,带他上马。” 几人即刻快马加鞭,沿着泥泞的小路向二郎家狂奔而去。 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阿呜。”距离百步时候,球球雪已经警觉起来,大尾巴紧张不安地左右颤动着。 再往前走上一半,东璜岚也已经闻到了不详的血腥味。 身体里某根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东璜岚直接从马上凌空而起。 短距奔袭,再快的马也比不上九九归元步。 “岚妹!”百里足足不善轻功,只得挥手示意跟随的护卫们全数跟上,自己则从易安的手中取了一架轻型悍弩,挥鞭策马而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已经非常明显了,带路的那个年轻人显然已经吓破了胆,一行黄水从裤腿滴落,“怎么会这样,我离开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四周相邻的三座村舍显然都已惨遭血洗,了无生气。 在球球雪的引导下,东璜岚直接翻墙进了其中的一间。 刚一落地,她的目光就被脚下一具黄狗的尸体吸引而去。 它的右前腿上,系着一条白色的绢帕,露出来的一角上,银灰色的针线绣着一只暌目长啸的麒麟。 是娘的帕子。 此时,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脚步慢了下来,像是踩在永不回溯的时光里。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信奉辰阳宗,相信他们所说的气运和轮回。 那些信仰,是当真正无力,无助的时候,心里唯一的稻草。 她慢下来的时候,十名护卫已经赶来了,在她之前闯进了村舍。 “岚小姐,里面是空的。” “没有见到夫人。” “附近村舍一共有两具尸体,经辨认,应该是隔壁的二郎和一名寡居的婆婆。” 护卫们训练有素,很快便摸清楚了状况。 又是两条人命,欧阳朔真不愧是辰阳宗的门下,竟然也视人命草芥一般。 这样的人,还是什么大将军,真是笑话。 “我们晚了两个个时辰。”百里足足满心内疚,“是我不好,怪我,路上哪怕我少说点话也许就能赶上。” 东璜岚摇摇头:“晚了就是晚了,一个时辰也好,一个月也罢,都是一样的。只有当你知道结果,认为自己就差一点才会懊恼。再来一次的话,我们就算不吃不喝日夜兼程,对方也可能更警觉,露营在山上。所以,你有什么好怪的。” “啊。”百里足足闻言呆了呆,仍旧有些颓然,“我们这次算是打草惊蛇了,只怕君夫人已经出了南唐,雍州那边我们是不好追进去了。” “唔。”东璜岚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二话不说放进百里足足的掌心中,再倒退回到那条黄狗旁,蹲下身,轻拂过它的毛发。 好软,娘在这里的时候应该也很喜欢你吧。 手指顺着毛发移动到那张绢帕上,东璜岚闭上眼睛,仔细地检查上面微弱的记忆。 或许因为给黄狗包扎仓促,又或许当时的娘并没有太深的情感波动,那些片段若有似无,难以凝聚。 尝试了好一会儿仍然无果,东璜岚无奈地放弃了。 黄狗的眼睛仍然圆睁着,球球雪悲伤地用鼻子蹭了蹭它。东璜岚伸出手,准备替它合上眼,心里也跟着悲伤起来。 它又做错了什么呢,也要跟着丢了性命。 手指触碰到它眼睛的一霎,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将东璜岚整个拽入其中,再睁开眼时,娘亲充满恋爱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 【君夫人幻境】 “娘。” “阿黄乖,腿受了伤记得不要碰水,我给你简单包扎了一下,千万不要淘气咬掉哦。”君夫人接着说道,“摸摸头,疼快走,摸摸耳,疼不着。” 摸摸头,疼快走,摸摸耳,疼不着。 很小的时候,娘安慰受伤的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这是……阿黄的记忆,所以这些都是它的感受。”东璜岚感觉有一群麻雀从头顶飞过,隐隐约约,竟然还想要去抓上两只。 场景到了这里再度模糊,似乎是切换到了另一段的记忆中。 “妈的,老子刚才出去撒泡尿,被隔壁的男娃子瞧见了。”一个戎装男子提着把宽刀,一手提着裤子推门而入。 坐在台阶上的另一个披着头黑发的男子抬起头问道:“搞死没得。” “跑得太快,这破村子七拐八绕的就没追上。” “啪。”披发男子霍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甩上去,厉声道:“废物,将军是朗子交代的。去,抓到那男娃子,抓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将军……这些人果然是欧阳朔派来的。 “是是是。”持刀男子被打得一愣,连滚带爬地转身出门。 “把那娘们儿捆好了扔到车上去。” “是。”君夫人的身后,一黑影应道。 那身形高挑,步伐轻盈,正是一名影舞者! “这里不能呆了,准备转移。”披发男子啐了口唾沫,从腰间抽出把剑对剩下的人道,“能杀的都杀了,那帮妖族邪门得很,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飞出去。” 黄狗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从言语间的气氛中模糊地察觉到危险。 只可惜,它一只狗儿又能躲到哪里去。 东璜岚悲哀地闭上眼睛,这些人在辰阳宗百年如一日的教唆下,已然将妖族编撰成了无所不能的魔鬼。 可笑,就因为这样毫无根据的顾虑,就要将这村子里无辜的生命全数抹去么。 “岚妹,你还好么?”百里足足和她一起蹲在地上,一直到见她回过神来才出言问道。 “没事,这些人……都葬了吧。” 东璜岚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若是说自己能窥探到物件保留的记忆,他会信吗。 “嗯,我已经安排了人下去。”百里足足点点头,方才易安已经去和村里交涉了,每家每户都给了抚恤的银两。 人死不能复生,只能是聊以慰藉他们活着的亲友吧。 易安办事很是利落,不多时便骑着马回来复命了。 “大人,事情都办好了。”易安下了马,恭敬地垂首小跑到百里足足身边,低声道,“方才接到消息,百里老爷买的五十名婢子已经到了樊城,现在押运的商会却忽然抬价,来信请大人出面调解。” “五十名婢子?”百里足足皱起眉头,易安口中的百里老爷正是他的父亲百里楚怀,“老东西又帮那群雍州的混蛋买瑶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帮,让他自己想办法!” 樊城隶属雍州,老东西自己的地盘还要求助于他,黄金渠这两年果真是大不如前了。 “百里老爷原话是说眼下瑶国在闹时疫,他也是帮那些可怜人,他还说……”易安顿了顿,将头埋得更低了,“大人的表妹也在其中,夫人若是还在……” “混蛋!老东西还敢提我娘!”百里足足额上青筋暴起,下颚咬得钝响。 瑶国女子妖娆婉约,国风又重男轻女,以致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瑶女被卖到各国为奴。 瑶国的男人们却肆意挥洒着这些交易所带来的巨大财富,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国力一日不如一日。 他的娘亲,身为瑶国公主,也没能幸免。 当年因为美貌被百里楚怀看中,无奈远嫁雍州,再多的陪嫁也改变不了她瑶女的卑微身份,最后郁郁而终。 “他说是表妹就是啊,我都没见过,鬼知道他是不是胡诌个借口,就为了唬我去帮他收拾烂摊子。”百里足足一脚将块无辜的石头踢得飞起。 不过,说是这么说。小的时候,娘亲的确也曾提起过自己在瑶国时,有位亲近的舅母,为了给夫君生个儿子难产死去了,膝下留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 老东西! 算准了他没办法撒手不管。 无论是不是他的表妹,瑶女到了雍州,能进大家氏族安稳做个婢子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是被坑入那些禽兽的府宅,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四十八章 瑶女何辜 易安得了令,先行纵马而去。 百里足足迅速收起怒容,整理好心情,走回到东璜岚的身边。 “那些匪徒在雍州定是有人接应,只怕是追不上了。” 带着抱歉,他叹息一般轻声说道。 这里距离雍州只有半日的马程,错过这一次机会,再想要拦截下君夫人,难如登天。 “想必欧阳朔也是这么认为的。”东璜岚站起身,掸去膝上尘土,“所以,此去雍州反而出乎他们的意料,或许能碰上防范松弛的时机。” “你要去雍州?!不行,太危险了。”百里足足闻言皱眉。 这些年,在辰阳宗的宣导下,雍州法度更为严苛了,没有通行令牌,别说住店,就连行路都寸步难行。 “云岚商会常年与雍州有买卖交易,带个人进去应该不难吧。”东璜岚撇撇嘴,她能提出这个方案,自然是想过可行性的。 “岚妹,行商很苦的,商人们虽然表面风光,但在雍州仍然没有地位,不说氏族,就是个落魄书生都能随意打骂。”百里足足连连摇头,“而且行商令最是没用,很多地方都无法出入自由。” 他自己也就罢了,一想到岚妹也要受那些毁誉冷眼,百里足足满心拒绝。 “我听说,每年雍州的王宫贵胄都会从南唐购买姿色尚佳的婢子美妾,混在这些人中,出入阳城应该问题不大。”东璜岚循循诱导道。 “那怎么行!”百里足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什么婢子美妾,说得好听,还不都是那帮人的玩物罢了。 一想到一双双肮脏油腻的眼睛要在东璜岚的身上打量审视,说不定臭猪手还要捏上几把,百里足足几乎汗毛倒立,金色的眼瞳里要喷出火来。 “欧阳朔是辰阳宗的信徒,对吧?”东璜岚解释道,“按照辰阳教宗,婢子是泥,与大将军云泥之别,欧阳朔心心念念想要为辰阳宗主江雨综重用,又怎会屈身为难我一个婢子。” “而且,你爹不是和辰阳宗走的近?他送的婢子,应该没人会怀疑吧。” “你……”百里足足看看易安,又看看东璜岚,他们方才说话声音压得低,距离又不止十步远了,怎么也不应该还被听了去才是。 “我不小心听见的。”东璜岚无辜地摊摊手,软了软语气道,“我们回雍州吧。” 本也无心,到了嘴边,她却不知不觉用了个“回”字。 百里足足挠挠满脑袋无意乖顺的头发,虽然万般不愿意,又的确不得不承认,假扮成敬献给欧阳朔的婢子的确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方法。 但是,找到了君夫人的下落,又如何能将她从重重把守的将军府里救出来呢。 “既然二婶传讯给舅舅,希望能将她和娘一起救出来,我想她不会全无准备的。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她想要做的交易是什么。” 东璜岚心意已决。 就算那将军府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上一闯。 “好吧。”百里足足几乎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是看着星星点点的希望从东璜岚的眼里亮起,他又于心不忍,“但是,你要答应,到了雍州要听我的安排。” “好。”东璜岚一口答应。 既然是要请百里足足出面将她安差进瑶女之中,当然是要乖乖听话的。 东璜岚信心满满地跟着百里足足沿着捷径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樊城。 然而,当真的和那位传说中百里足足的表妹面对着坐在一个屋里时,东璜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只见百里表妹聘聘婷婷地坐在椅上,同样是坐着,她却宛如一朵娇弱的鸢尾,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以前只是听说瑶女柔若无骨,呵气如兰,但见到真人,还是忍不住为她们那天生的温情所折服,柔柔地一颦一笑足断人肠。 这要怎么假扮! 东璜岚开始觉得百里足足之所以会答应这个计划,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便知道她会自己放弃。 “瑶女善琴,舞,书,画,虽然造诣不过小成境,但是胜在灵动清丽,瑶风别致,在雍州也是独树一帜的。”百里足足摇着他新制的一把金丝钩琳琅坠的紫竹扇,整个人舒服地窝在角落里的一张八脚躺椅中。 什么叫不过小成境!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这难度,还不如要她重新投胎。 “不过,你这次只是短时间假扮婢子,并不需要全会,形态神情有八分像就可以蒙混过关了。”百里足足躺得舒服,半闭的眼里金色的眸子难得地安静着,“书画琴舞嘛,作为婢子也不会有人考究你的才学,只需能鉴赏评断。” “早说嘛。”东璜岚瘪瘪嘴,差点以为四艺都要小成境才可以当婢子。 “时不待人,我也只能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百里足足半眯着眼笑起来,少女灵动的神情实在生动可爱,真想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脸。 “这三天,就麻烦半夏姑娘了。”他说着向端坐在旁的表妹隔着空气,揖了揖手。 “表哥言重了,这有什么麻烦的呢,此番劳烦表哥搭救,半夏还未替大家谢过表哥。”半夏姑娘起身回礼,举止娟娟静美,瑶音软语温柔似水。 东璜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心里默默将她的话模仿了一遍。 瑶音最难的,是那婉转的音调,犹如九曲连转的溪流一般。 “举手之劳,表妹不必挂怀。”百里足足摇摇扇子,目光始终落在东璜岚的身上,瑶女静淑之美全然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随手扔了枚马**到嘴里,咬得汁水四溅,好整以暇地将自己又靠得舒服了些。 半夏长如鸦羽的眼睫始终半垂着,似乎在百里足足面前,她始终是不配与其平视的奴。 “他不吃人的,你不用这么拘谨。”东璜岚挨下身子,对上半夏乌黑的眼眸。 “不,表哥是大人,不可无礼。”半夏摇摇头,仍旧垂眸。 “这里不是瑶国,他也不是什么大人。” “岚儿说的对,这里不是瑶国,在这里男人和女子享用同等的权利。”百里足足坐起身,合上手里的紫竹扇,正色道,“你要学习重新看待自己,否则,你的人生不会比我娘的好过,你若自认低人一等,那么也没有人会高看你一眼。” “在表哥眼中,或许半夏只是固守旧俗的人,但在半夏看来,这样尊卑有序,才是安稳长久之计。”半夏温柔地笑起来,仿佛他们那样平视而语地交谈才是坏了规矩,“而且姨母身为正妻相夫教子,贤名远播,并无不妥。” 东璜岚和百里足足相视一眼,都是一脸无奈。 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想法,非一日之功啊。 现在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雍州的名绅贵族都对瑶女趋之若鹜了。如此逆来顺受的性子,娇柔娴静的美态,不正是中了那群臭男人的下怀吗。 百里足足包下了樊城最华贵的酒楼,在这里的几天,东璜岚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仅每日一起床就有丰盛的早餐放到了门口,珍馐海味层出不穷,姑娘们的洗漱用水也极为讲究,也不知加了什么用料,洗完脸又白又滑的。 算算日子,先前被自己麻烦去帮忙的秦木此时应该也在樊城,昨夜里东璜岚便按照秦木的习惯,在城里最高的狮子楼屋檐上留下记号。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 有秦木在,此去大将军府,能多上不少的胜算。 “岚姑娘,你有在听吗?”半夏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东璜岚的衣袖。 “啊。”走神的东璜岚恍惚地回过头,糟了,方才说到哪里了?是画叶时的笔锋走向,还是点花蕊时的银钩巧力? 瞎蒙一个吧。 “我在听的,要用手腕的力量挥出去。” 噗嗤,半夏掩嘴笑出了声,”方才已经说到鸟羽的细丝了呢,这挥出去可就坏了。” 半夏笑起来美得毫无棱角,就像新生的小鹿,带着三分的羞怯。 “你笑起来真好看啊。”企图蒙混过关失败,东璜岚不好意思地打岔道,“若是你多笑笑,得迷了多少男人去。” “我娘说,女子美貌,能让自己心悦之人喜之爱之足矣,多一分是麻烦,少一分是遗憾。”半夏讲起道理来一板一眼,倒是和君臣泽颇有几分相似。 东璜岚对这样的大道理向来嗤之以鼻,美貌给自己看的,每日瞅瞅铜镜里清爽的自己多快活上一些罢了,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 “姐姐有心悦的人么?” “唔。”半夏垂下眼睫,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抹红霞惹了双鬓香腮雪。 哇,还真的有心上人啊。 东璜岚好奇心大起,“是谁啊,瑶国人吗?” 半夏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霞光。 “诶,那不如我们去找百里足足说去,让他做主给你说媒吧。他娘不是瑶国公主么,算起来他也算半个皇族,总归是能拿这个主意的。”说着,东璜岚就准备起身去找百里足足。 事不宜迟,趁着还在樊城,她们还有机会。 “不要。”半夏却急了,捏住东璜岚的裙角。 “为什么不要?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真的入了府成了别人的婢子,再想说亲可就难了,一切但凭主家做主的。” “不要。”半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语气却坚定如磐石。 乌黑的小鹿眼里,复杂的情绪隐隐作痛。 “哎呀,你这样的性子,早晚得害了你。”东璜岚直跺脚。 这半夏姑娘哪都好,就是认命这一点,被世俗礼教坑害严重。 第四十九章 乔氏大山楂丸 拿半夏没办法的东璜岚只好自己去找了百里足足。 “乔氏金丸的成分,真的只有山楂、六神曲、麦芽和蜂蜜?”隔着门,能听见百里足足正在和易安商量谈事。 “是。” “这与大山楂丸的配料几无不同,为何至今无人察觉。” “乔氏金丸中山楂的含量较少,又用了独创的蜡丸包装,再加上乔氏百年世家的名声,就算有人有疑虑,也未必会说。” “这件事暂且压下来,证据收集照旧。”百里足足的声音沉稳有力,与平时的轻浮判若两人。 “是。”易安领了命,恭从地退了下去。 “岚小姐来了。”在门口,他碰上了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看蚂蚁的东璜岚。 那一刻,他的心里莫名浮起一丝不安,似乎自己方才与大人的谈话都被这个看似无意的岚小姐听了去。 可门的隔音极好,相隔又远,不应该能听到什么。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怎么才来。”百里足足一转眼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 “啊,你知道我要来?” “咦,岚儿不是为酱肘子来的么?”被东璜岚一问,百里足足也是一愣。 方才小厨房在他的严密督促下终于做好了一大盘的酱肘子,自己早早地使了小二去请,却迟迟不见东璜岚出现,这肘子都快放凉了。 “或许是见我和半夏上课不便打扰吧。”满脑子都是酱肘子的东璜岚食指大动,九九归元步都使出来了,小老鼠一样飞快地溜进屋子,就想着快些吃到嘴里。 门边的百里足足皱了皱眉,眼神落向半夏房间的方向,若有所思。 “对了,我来其实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东璜岚吃得饱饱的,满足地擦擦嘴道,“这些瑶女,你是怎么打算的?” “准确的说,她们是我爹替阳城中的买主们购置的,其中有二十人原本就是准备献给辰阳宗疏通关系所用,我已经传信给我爹,可以挑选十人,送入大将军府。”百里足足一脚抵着门框,额前的碎发在脸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大将军喜好活泼的女子,他甄选出的十人里,并不包括半夏。 “半夏姐姐是有心上人的。”东璜岚从百里足足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不妙。 “她与你说的?” “嗯,等到了阳城就来不及了,她的生死祸福都要交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手里。” “岚儿。”百里足足提了个凳子,径直坐到东璜岚的面前。 他直直地望进东璜岚那充满期待的,春水般澄明的眼里,认真地说道:“半夏是辰阳宗莲花台钦点的姑娘,在雍州,没有人能帮她。” 顿了顿,眼看着那青水里的期待变成失望,百里足足轻叹一声,将想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的岚儿涉世未深,太容易相信他人了。 半夏养在险恶的瑶国王宫,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对初识的人推心置腹。 “这也不一定是坏事,如今江雨综垂垂老矣,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四年前便称病不再料理辰阳宗的事务,如今都交到了他的孙子江瀛手里。”百里足足极尽温柔的声音安慰道,“此人颇有宽厚仁德的美名,半夏去了,应该是能安稳度日的。” 他身体里有一半的瑶国血脉,温柔起来,让人想起春日里的蒲公英,柔柔软软的,却也有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也知道。”东璜岚难过地垂下头,“但莲花台终究是辰阳宗府的地方,我想半夏姐姐是不愿去那里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自己执掌命运的,这些瑶女,她们都是被家里的长兄或者父亲卖到这里来的,命运早就落到了那些主顾的手里。” 眼睫微颤,东璜岚何尝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呢,可如果顺从命运之说给自己找到内心的慰藉,她又如何面对自己,以及为了帮助自己铤而走险的人呢。 百里足足望着她蝶翼般的睫羽。 那下面一湖春水,他不忍心看它被风吹皱。 他当然知道半夏在瑶国是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如若不是这样,自己怎么可能信得过她,让她来教岚儿瑶国礼仪呢。 屋里闷热,午时过后,百里足足换了件轻薄的金绣云纹长衫,走到酒楼的庭院里乘凉。 小湖边白莲亭亭玉立,景致风雅,他慵懒地闲坐在一株郁郁葱葱的合欢树下,用一根灯芯草逗弄着一只浑身黑乎乎的甲虫。 “大人,半夏姑娘来了。”这几日在樊城,易安已然担负起了小厮的职责。 “让她在十步外候着。”百里足足眼皮也不抬,旁人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的美人到了他这儿,只能吃闭门羹。 半夏始终谦卑恭敬,头也不抬地一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百里足足玩够了虫子,又靠在躺椅里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好整以暇地传令下去:“让她过来吧。” 半夏低着头,步如莲花,走到百里足足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半夏今日自作主张延误了表哥的通传,特来向表哥请罪。”她的声音本就柔肠百转,此时微微带着哭腔,俨然泫然欲泣。 任是谁看了这我见犹怜的模样,都会心软吧。 “你和岚儿说,你有情郎了?” “是……” “哦?说说看,是谁家的公子啊。”百里足足分明不信,戏谑地挑起鎏金的眼。 半夏的头更低了,“恕半夏不能说。” “既然不能说,又为何要让岚儿知道你有情郎?”那金眸中似有刀光,寸寸剔骨拨筋,“你明知辰阳宗莲花台钦点了你,就绝不容他人觊觎,莫说瑶国,就是在雍州,也没有谁敢从他们手里抢人。” 随着他的冰冷断言,半夏的胸口起伏一片。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都不要把岚儿牵扯进来。”百里足足眯起眼睛,一瞬间杀意闪过,“下次,你不会再有请罪的机会。” “她并非瑶女,表哥让我教她礼仪文化又是要将她送去哪里?”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百里足足的语气阴冷,“你守口如瓶,他就能活着。” 他…… 半夏细长的眉缩了缩,飞快地低下头去。 “他还好么” “他自有人照拂。” “……”半夏的声音轻若蚊蝇,牵牵绊绊,终究只有她自己听见了。 百里足足见她不语,懒得再和她多说。 从她的身上,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的娘亲,一样的软弱,一样的无知。 想到自己的娘亲,百里足足只觉得满心烦躁,挥挥手示意易安将半夏带了下去。 傍晚。 东璜岚坐在床塌上,额角抵着漆痕斑驳的窗棱,眼神落进樊城茫茫烟雨里。 樊城不比临安秀美,沉闷的市井气氛,浮躁不安的过往路人,似乎整个城都笼罩在阴云密布的焦虑中。 她记得这个地方。 四年前,笙哥哥就是在这里被冤枉盗窃,因为司法混乱,酷吏滥用私刑,丢了性命。 东璜岚从怀里摸出那柄木梳,神情复杂地摩挲着光滑的梳齿。 这时,酒楼下,忽然有个垂髻稚子从娘亲的手边挣脱,瞧见行路的高头大马开心地捡了片菜叶想去饲喂。 马上的人粗眉一横,手里的马鞭便朝着满脸笑容的稚子身上甩去。 那马鞭足有手臂粗细,铁皮韧劲十足,这一鞭子下去皮糙肉厚的壮汉也少不了皮开肉绽。 东璜岚来不及多想,前身已经探出了酒楼,下一秒就准备飞身跃下。 却见马鞭尚未落下,忽然就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连带着那人一侧的鬓发,在惊愕中落到了地上。 “见鬼,邪了门了。”人影都没看见,自己的辫子和鬓发竟然寸断,那人心知这只是警示自己,若是再作停留只怕下一个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实力悬殊,走为上计。 于是那人狠狠地瞪了马腿边恍然无知的稚子一眼,双腿一夹马腹,仓皇而去。 街上来往的人群什么也没能看清,奇怪地互相唠叨了几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悬在半空的东璜岚,捕捉到了那抹身法诡谲的身影是如何将手里的剑掷出,再高高跃起,足尖点在屋檐瓦砾上,剑落到一半时人已经到了街的另一侧,稳稳地将剑收入鞘中。 一气呵成,全无破绽。 天下能做到的人不出五指之术,这会儿在樊城的,就只有秦木了。 秦氏影舞术果然登峰造极,只可惜,这样一群人却屈居东璜氏之下,隐没长安岭之中,知道他们的人寥寥无几。 “你还好么?”秦木在看到东璜岚留下的讯息后,便一刻不停地赶来。 “我还好,你呢?小忆的事情可还顺利?”东璜岚仔细地关上门窗,这里毕竟是雍州天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嗯,七娘说,今晚子时城中德善药铺,她会在那里等你。” “樊城中也有德善药铺?”东璜岚委实没有想到,这种联络地点居然都用同样的名字,万一被辰阳宗发现一个,岂不是一倒倒一片。 “之前不是,昨日改的牌匾,说是怕不好找。”秦木老老实实地交代。 捂脸,这倒的确是她的风格。 “君夫人……” 第五十章 不苦 一到酒楼,秦木便依照影卫的习惯,将这里居客和人手的情况摸了清楚,除了瑶女五十,商会人手二十五,酒楼并未接待其他的客人,君夫人显然并不在这里。 “差一点追上。”东璜岚苦恼地低下头,将一杯放凉的罗汉果茶推到秦木面前,“喝口水吧,现在入了夏,总在外面跑容易中暑。” 秦木愣了愣,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茶碗瓷白且薄,釉质均匀,并不是一个酒楼能用得起的,一看就知道是百里公子吩咐人特意送来的解暑茶汤。 “挺好喝的,不苦。”东璜岚强烈推荐。 秦木向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大有再让他喝就走人了的架势。 不就一杯茶么,搞得跟英勇就义一样。 东璜岚无奈地将茶盏推回到自己手边,也不知秦木今天怎么了。 “说正事哦,掳走我娘的人按脚程算,明日就该到阳城了,我准备扮成瑶女混在送入大将军府的婢子中,伺机将我娘救出来。” 秦木点点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眼下能倚仗的只有他们自己而已。 不过,在阳城还有一个人,或许愿意协助。 至少万一败露,能帮他们离开雍州。 “是否要告诉司空夜?”秦木犹豫了片刻问道。 “你相信他?” “嗯。” 当初在樊城,若不是司空夜,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地离开,这个人虽然行事诡秘,但是他和自己一样,不希望东璜岚出事。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麻烦他。”东璜岚说着将罗汉果茶一饮而尽,清甜的味道将方才酱肘子吃的油腻尽数洗去。 司空夜这个人只认他所坚持的那一条命轨,若是上面写着自己要死在大将军府,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将她一箭穿心。 明明是个谪仙一般的美人,偏偏却执着得像逐日的夸父。 只能说是命运使然吧。 用了晚膳,东璜岚刚舒服地滑进浴盆,就收到了七娘托人来催的消息。 “好累啊。”东璜岚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缩在热水里不愿出来。 酸胀的腿脚泡得麻酥酥的,她将脸也埋进热水里,闭上眼睛。 水里安静极了,仿佛万物静止一般。 呆在水下,光线透过水波碎成淋漓的丝线,她看着那些游离的光丝,仿佛所有的烦恼,担心都不存在了。 时间一沙一漏地过去了,东璜岚也不知自己在水里呆了多久,但是,似乎并没有感受到预想里的憋闷,反而是说不出的舒畅。 她睁开眼,在水里,连木桶上的花纹都像是放大了数倍。 伸出手,东璜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皮肤表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层水晶一般剔透的软膜,因为极轻薄而几乎难以感知。 仔细看,手指间甚至还有多了一小点薄薄一层链接。 看模样,像是,蹼?。 这是? 难道自己泡澡泡久了,要变成鱼人了么。 东璜岚吃了一惊,倏尔站起身。 然而皮肤上的那层软膜却在离开水面后便像是融化了一般褪去了,手指间也恢复了正常。 还好还好,不是永久便成怪物了。 东璜岚长舒一口气,想起来因为要泡澡更衣,木梳遍交给秦木收了去。 或许,这也和自己血脉里那所谓的“妖神血”有关系。 上次笙哥哥找到无字幡的记载,似乎是在南唐学府里传说海纳百川的藏书阁里,不知道那里,会不会也有对妖神血的记载呢。 看来等回了南唐,得找个时间去一趟南唐学府了。 子时,东璜岚换了件暗色的行装,在秦木的指引下来到了樊城的德善药铺前。 这里的药铺,虽然比南都的简陋上一些,却怎么看都和南都的那一家无比雷同。 大敞着的门依然用木板掩着,东璜岚瞥了眼门前的石狮,果然又看到了一枚一摸一样的铜球。 又是这个。 这一次,来之前她早早地便将木梳交给了秦木保管,没费什么功夫就取出了铜球。 “你干什么啊,来了叫一声门不就好了吗,又玩我的铜球,幼稚。”七娘粗暴地推倒木板,喊道。 “啊?”东璜岚满脑袋的疑问,难道不是这样开门了么。 反正在七娘面前自己做什么都对不上劲。 七娘翻了个白眼,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铜球塞回到石狮子嘴里,安慰它道:”乖,还给你哦。” “它也是妖?”东璜岚一双眼睛都瞪圆了,这是什么,石狮子妖? “不如你明天白天来,看看脑子。”七娘抱着手肘,一脸嫌弃,“你规定的不能和石狮子说话吗,算了算了,看在小忆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见东璜岚还愣着没有动静,七娘走进药铺又转身扔下一句:“你变成石头了吗,快点进来。” 这人…… 不气不气,不和她一般见识。 东璜岚一边给自己顺气,一边跟了进去。 药铺里高高的柜台上,这时竟然还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瘦小的男娃娃,脏兮兮的小脸上像是抹了泥一般,黑乎乎的。 小忆?他不是已经八岁了,原来八岁的男孩子这么小啊。 ”你是岚姐姐吧,七娘说了,这次多亏了你,我和阿爸阿妈才能活着离开地牢,谢谢你。”男孩从柜台上跳了下来,深深鞠了一躬道。 “谢不得我,这次我也是拜托朋友帮忙的,自己都没出上什么力。”东璜岚忙扶起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若不是岚姐姐愿意帮我,您的朋友也不会来樊城。”小忆懂事地摇摇头,“我的命以后都是岚姐姐的了。” “啊,别别,小忆。”东璜岚蹲下身,与小忆平视而语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命都是自己的,要为自己活着,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小忆懵懂地点点头,总之,岚姐姐说的都对。 “哎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忆这么厉害的帮手你都不要,脑子是被门夹了么。”七娘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小忆一把,“去去去,把脸和头发上洗干净出来让你的岚姐姐好好看看。” “你怎么这样,小忆还是个孩子,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让他把命卖了。” “一只毕方能想要什么,不被当作怪物打死就不错了,一不小心再让城中走了水,早晚要被人熬成鸟汤。” “毕方?小忆是毕方鸟,传说里吞火的神鸟?”这回轮到东璜岚吃惊了。 这时,方才听话,乖乖去洗了脸的小忆湿漉漉地从后堂走了出来,火红色的头发还滴着水,额前靠近发际的位置还生着几截尾根,显然是被剪去了上面的羽毛。 七娘取了条毛巾递给小忆,让他把头发擦擦干。 “小忆的爹是个人族,在一次山火中遇见了他的娘亲,稀里糊涂地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后来山里的小村被山洪冲没了,两人迫于生计就搬到了樊城。”七娘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袋果脯,一遍吃一遍讲道:“本来一家人低调隐藏也还好,结果前些日子,小忆的爹接了个帮城里一大户人家驾车的活儿,工钱给的丰厚,谁知车里来回运送的木箱里,却是瑶国线下流行的一种迷幻药,叫什么……快乐水。” “是……极乐殇。”小忆插嘴道。 “哎呀,那不是一样的,极乐不就是超级快乐吗,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七娘抬手就给了小忆一个暴栗。 东璜岚连忙把小忆拉到身后,生怕七娘再动手,一个小孩子又没做错什么,七娘太暴力了。 “啧啧,这就护起来了,你还真是有母鸡的天赋。”七娘眼看东璜岚眼里的青气就要憋不住了,娇俏地抛了个媚眼,接着讲故事,“小忆的爹是个老实人,发现之后不肯接着干了,结果那户人家怕他走漏风声,坏了事,就诬告他爹偷东西,给送到了地牢里。” “就是你之前去过的那间。”七娘不忘调侃地看向东璜岚,只可惜后者对那一段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秦木和司空夜带着她和笙哥哥从那里逃了出去,至于是怎么从包围中离开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东璜岚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结局,但想着直接说出来驳了七娘的面子,于是顺水推舟地胡诌道:“樊城受辰阳宗浸润已久,酷吏横行,是非不辨,小忆的爹肯定是受不了酷刑的,他娘为了救他爹是不是火烧连营,结果火势太大控制不了波及到了民居?” “呀,你怎么知道的,说,你是不是悄悄跟着去了。”七娘忽然凑脸来,审视地看着东璜岚的眼睛,戏谑道:“还跟我说有事去不了,难道是不放心那小哥跟着我?” 这回轮到东璜岚翻白眼了,这七娘明知道自己后半段都是胡说八道的还演得和真的似得。 “诶,竟然没有逗到你。”七娘见她没有如预期那样大囧,悻悻地缩回身子,继续说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小忆的爹的确被下狱了,但是他的娘当年为了能生活在人族的城市里早就用一种什么禁术自毁妖力,身体连个常人都不如,不然也用不着麻烦你朋友去送钱啊。” 笙公子支线掉落~(答谢老鬼五哥篇~) 雍州,临安。 城里最近新开了家牛肉面馆,新织的白帆上红笔挥毫,写就着“擎海面馆”四个大字,尤其是那擎海二字,轩昂泼墨,气派非常。 能把一家面馆开得跟私塾一般的,一定不是寻常人家吧。 看热闹的人多了,开张的首日整整队伍一路排到了小城的另一条街口去,真真是长龙一样了。 “啊呀,那不是东璜府的家主么。” “就说这牛肉面馆如此硬气,定是有背景的吧,连东璜家主都亲自来捧场,啧啧,不简单啊。” “我听说啊,这开店的两位可是东璜家的故交呢。” “说那么多有的没的,好不好吃才最重要吧。” “能不好吃么,就是不知道价怎么样,别吃不起就好笑了。” “哈哈哈哈,那排了这么一队的人,不都得表演如何囊中羞涩了。” “哈哈哈哈” 大家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这家牛肉面馆不仅实惠,更是肉质鲜美,汤浓如炼,再加上男主人拉的手工面软韧兼备,口感爽滑,挂着肉香,令那排队中的人垂涎三尺,只怪自己来的迟。 妇人煎汤,男人拉面,这家不普通的牛肉面馆就这样顺利地开了起来。 打了烊,夫妻俩走到屋后的卧房,东璜家主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家主。”二人齐齐跪拜。 “起来吧。”东璜墨夷环伺一圈道:“面馆开得不错,笙儿可还好?” “挺好的,就是……”妇人低着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一旁的男人接过话,神色有些为难:“禀告家主,那孩子不太爱说话,白日里我二人忙着看店,也顾不及他,您看是否需要给他请个乳母?” “不必,我去看看。”东皇墨夷依然肃着一张脸,眉目间尽是威严。 二人不敢拖沓,忙领了这位年轻的家主向小楼上走去。 推开门,一间宽敞明亮的居所中陈列着比楼下卧房简约清亮数倍的木质具器,书香雅致,颇有世家书房的规模风范。 一个小小的,约莫不过两岁的男童缩在角落里,一双眸子小兽般警惕地看着三人。 “笙儿。”东璜墨夷叹了口气,索性蹲下身,“墨夷伯伯来看看你。” 被唤作笙儿的小男孩没有答话,小脸整个缩在黑影里,仍然全身心地戒备着。 东璜墨夷熟练地从怀里取出块灰布,将其中仔细包裹着的棕色药丸取出一枚,伸出手,声音又压低了几分:“笙儿,吃药了。” 小兽般的眼睛闪了闪,仍就没有动静。 又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在夫妇二人耐不住性子就要出声劝导的时候,那孩子却忽然起身,极快地扑向手中的药丸,一把抓过就放进嘴里。他虽幼小身手却不输学者境的大人,掌风劲劲颇有气魄。 只是再怎么强悍,在东皇墨夷的手中仍是蚍蜉撼树,刚转身要走就被拦腰抱入怀中。 “唔。”嘴里喊着药丸,男童吱唔了两嗓子,直接被干净利落地点住了穴道。 “笙儿,你可是想母亲了。” 男童顿了顿,点点头。 “你娘……只要你能完成我给你的任务,我就带你去她。并且,还会按时给你药吃。”东璜墨夷缓慢地,清晰地说给他听,目光诚挚充满可信度。 男童犹豫了一会儿,不再勉力挣扎,仔细打量着东璜墨夷,最后点了点头。 “君子一言,等同九鼎。”说完,东璜墨夷指着夫妇二人,用更缓慢而郑重的语气道:“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学会好好和人相处。今天起,人前人后,他们就是你的父母。” 男童眼神闪烁,咬着牙摇头。 “啪” 一个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东璜墨夷神色严厉地说道:“听话,你才能活命。” 语毕,他似乎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男童虽然惊惧,但咬咬牙忍住了眼泪。 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心性。 可惜,若是不生变故,他本该是…… 东璜墨夷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几本册子交到男童手上,缓和了语气道:“笙儿,这三本书是你娘给你准备的,一为识文断字,一为武学根基,一为茶道粗解,也是她对你的期望。当今世上但凡技艺俱都可逐一修习达到学者境,小成境和大成境,再往上除去天资更要看个人造化,等你入门后我再教给你。” 男童接过三本册子,他启蒙早,大多的字倒是都认得,但是对于这些技艺修习的事情仍然懵懂迷茫。 他还不懂,世人寿数皆短,三十不到暴毙的比比皆是,而修习技艺,除了能提供生计之外,也是寻常人所能追求的,延年益寿的唯一途径了。 是而人道艰辛,如逆水行舟,不进,那就只能英年早逝,草草一生。 同第四十六到五十章 选择秦木的分线 【选择百里足足去帮忙,自己和秦木离开离开】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驰骋在乡间的小路上,马蹄声沿路惊起飞鸟一片。 东璜岚回头又看了看身后令人咂舌的,数十匹载着满满辎重的快马,忍不住想要扶额捂脸,无奈身在马上双手还缠着缰绳。 百里足足准备的这些吃穿用度也太夸张了,这哪里是去救人啊,分明就是大家小姐出门踏青吧。 “小心!”如影随形的秦木忽然预警。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秦木足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型如飞鹤一般振翅欲飞,翩然落到东璜岚的马背上,伸出修长的手臂握住缰绳向后勒止。 少年坚实挺拔的身躯和她之间只有单薄的衣物相隔,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辩。 马儿骤然受力,前蹄离地,整个马身吃痛而立,几乎就要翻过身去。 东璜岚惊得一身冷汗,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英年早逝的时候,身后的秦木已然再次蛟龙般跃起,不疾不徐地落在地面上,将马身重新拉回到到了地面。 等东璜岚惊魂未定地从马上滑下来,这才发现就在马前蹄不足一尺远处,一根麻绳不知被何人拴在小路两侧的树干上,上面只有些许泥土,并未积灰,看来刚绑上不久。 方才若不是秦木替她勒马而停,只怕这会儿已经人仰马翻。 “哎,可惜了我的麻绳。”右前方的林中,随着一男子的声音响起,五道人影有序地走出到小路上。 看行步,像是军中行伍。 “这些人有功夫在身。”秦木低声说道,“最高不过小成境,可杀。” 东璜岚挑起一侧的秀眉,好笑地按住秦木说道:“别别,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吧。”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要想从这里过去,总得留下点路费。”领头的是个衣着粗糙的莽汉,他斜着眼看了看十几匹载重的马队,又问道:“你们这是逃命还是炫富,这么多好脚程的马儿你们当骡子用。” “各位大哥,我与夫君也是不得已远走高飞,出门在外都是兄弟,自当献上绵薄的路费。只是还望看在我们也不容易,就指着这点家当安身立命的份上,手下留情。”东璜岚大气地拱拱手,大言不惭地胡诌了个身份。 “哼,看二位衣着不凡,别扯那些囊中羞涩的幌子,十两,一文不少。”莽汉不为所动,开口要价。 东璜岚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队,心里盘算着那些百里足足打包的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十两也不知值还是不值。 自己出门反正是两袖清风,不行的话也只能让秦木吓唬吓唬他们了。 这五个人看起来并不是寻常马匪,极有可能是带走娘的同一批人在这里拦路断后,若是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就麻烦了。 还是装作是私奔的富家小姐吧,十两就十两。 “咳咳,秦木,你有带银子么。” 秦木老实地点点头。 “有多少?” “足够了。” “那太好了,借给我,回去还你。”东璜岚大喜,没想到秦木身上还带着这么多银子。 他平时一直是这几身黑衣来回来去的穿,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啊。 难不成…… 东璜岚转瞬垮了脸,没好气地拍了秦木一掌,嗔道:“你不会又去跳舞了吧,那些个老爷都是有男风之好的,你……不要去了。” 秦木先是一愣,倏尔笑起来。 眉秀似山,眼拥星霜,真真清雅绝世。 “百里公子走前给的。”顿了顿,他垂下眼,羽毛一般地轻声说:“我不会……”。 眼前的男子长睫颤颤,软语轻声,好生无辜。 指间无意触碰到少女的皓白的手腕,秦木整只手都热了起来。 “诶诶,光天化日的,注意一点啊。”莽汉哈哈一笑,见到银子人也变得好说话起来,“好了好了,快点上路吧,哥几个看不下去了啊。” “是是,那我们先走了,几位大哥保重。”东璜岚脸上的霞光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客套话说完,急急忙忙地催着马便一溜烟地跑了。 “等等。”刚跑出百步,秦木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怎么了?” “方才五人,右一的裤腿有一滩鸟粪,袖口还粘着片羽毛,我猜他是负责携带信鸽的。”秦木解释道。 “可是方才我们演的很好啊,他们不应该会起疑吧。” 秦木摇摇头,设想如果是影卫来做这样断后的事情,乡间小路,来往的车马本就不多,最好的方法便是设路障收费,寻常行商走亲的人只要不是急事,自然宁可绕路也不会付这么高的路费。 虽然二人言行举止并无疑点,但是影卫一定会将所有支付路费以及动手强过的人全数上报,万无一失。 果然,二人没等多久,一只鸽子便从先前的位置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 秦木手里捏着块片状的石头,双眼黑黑沉沉,已经锁定在那鸽子的身上。 东璜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旁的秦木目光如炬,找到最好的时机用手腕的力量将石块掷出,虽然手上没有箭矢,但好在鸽子飞得不高,石块又准又狠地直接打上了它的翅膀。 不等它落地,秦木已经腾空而起,几个纵跃便将它接入手中,指尖飞快地在伤口的地方封穴止血。 “怎么样?。”东璜岚近跟着追了上来。 秦木点点头,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递给她。 纸条上,果然将二人的形貌特征乃至马速都准确地估算出来,若非秦木警觉,便真的可能会惊动了掳走娘的人。 “它怎么办。”秦木手足无措地捧着受伤的鸽子,球球雪这会儿正好奇地抬起前爪搭在他的身上,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鸽子。 无辜的鸽子吓得动也不敢动。 “球球雪,不可以咬哦。”东璜岚一记爆栗敲在它的头上,对秦木说道:“那还能怎么办,带着呗,你打伤的,你要负责。” 说完,东璜岚从身后的马队中翻找出了一个布兜,算是临时给鸽子当窝了。 随即她三下五除二将装好鸽子的布兜缠在秦木的腰上,叮嘱道:“它应该要吃米吧,到了镇上你记得给它买点,反正你有钱,蓝姑子就交给你了。” “蓝姑子?” “就是你的鸽子啊。”东璜岚笑起来酒窝浅浅的,让她看起来总是长不大的稚气模样。 秦木点点头,算是认下了蓝姑子。 他低下头将布兜紧了紧,眼角的笑意掩饰不住小小幸福。 这,算不算他们一起养的第一只小动物呢。 斥巨资购置的北夏快马果然名不虚传,两三个时辰之后,两人的马队已经顺利来到了那座屏山脚下的小山村。 村口摇摇欲坠的木牌上,“徐家村”三个字已经被风霜抹去大半,疏于修理。 看样子,这个小村庄已经颓败很长时间了。 东璜岚拦下了一个扛着锄头路过的村民大叔,甜甜地一声小叔叔叫出口,那人高兴得眉开眼笑,话匣子一开收都收不住。 在短短的前往当地唯一一个小店的路上,大叔就已经从屏山一役后去那里的人变多了,村里人大多前去屏山卖些农货赚了钱干脆在那边安了家,到家里的娘子跟着路过的小白脸跑了,自己带着个崽子辛苦云云讲了个遍。 在大叔的带领下,二人很快便找到了百里足足所说,接头的商铺。 “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有云岚商会的店?”东璜岚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座与其说店铺不如说茅草屋的建筑,只有檐下吊着的一块写有个卖字的木牌还能勉强认出不同来。 “嗨,大人可是个活菩萨啊,前些年这里穷得跟什么似的,邻里乡亲的揭不开锅,还是他带了人来我们村里,又是教认字算数,又是出本金资助,连供货渠道都准备好了。好些个年轻人啊都加入了云岚商会,结伴去屏山做买卖。”大叔提起云岚商会,对百里足足一顿狠夸,“现在那些出去闯荡的大多已经有了钱,在屏山盖了新房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啊,也就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脱不开身,白白错失了机会。不过啊大人也没有忘记我们,你看这附近空着的村舍和那边没人照料的荒田,那都已经被大人买下来了,说是过段时间就给我们修路,哦,还有私塾,我家的崽子啊就指着大人了。” 东璜岚越听越觉得不对,百里足足那个家伙一肚子坏水,怎么可能突然发了慈悲来建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 若是云岚商会缺人手,也应该不会要找一群大字不认识几个的村民从零开始培训吧。 思来想去,这个徐家村特殊的地方…… 对了,是路。 自己从南都一路跑马走来,小路泥泞却也平缓,不到两日的功夫就到了屏山附近,比走官道快了好几日。 这就意味着从这里通商前往雍州一来一回至少能节约两三天的路程,这对于行商的马队来说得省去不小的成本和风险。 百里足足说要给这里修路,当大道铺到了徐家村,这里岂不是成了最好的歇脚点,算算时辰,普通的商队若是早晨从南都出发,到了这里恰好中午,至少要用了午膳再走,而更多的下午出发的商队到这儿时已经天色渐晚,正好需要停下休整。 这个百里足足,买下这里这么大片的荒地,又收获了一批衷心耿耿的伙计,这笔生意实在划算。 而到时候去了屏山学会经商的那些人再回到故乡,家家户户都是云岚商会的人,要把这里兴建起来还不容易吗。村民还不得更加把他夸上天去。 哼,果然是个奸商。 “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件好事。”秦木的声音打断了东璜岚的遐想。 是啊,对这些人来说,的确是求之不得的。 说话间,一个伙计模样的的年轻人跑了过来。 他一边跑一边还看着手里的一副画像,仔仔细细地确认之后才喘息着说道:“小姐,我,呼,跟我来,呼,那位夫人就在靠近小山附近的二郎家隔壁。”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嗯。”秦木低声应道,长鞭一揽便将那伙计卷上了马,即刻快马加鞭,沿着泥泞的小路向二郎家狂奔而去。 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阿呜。”距离百步时候,球球雪已经警觉起来,大尾巴紧张不安地左右颤动着。 再往前走上一半,东璜岚也已经闻到了不详的血腥味。 身体里某根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东璜岚直接从马上凌空而起,短距奔袭,再快的马也比不上九九归元步。 秦木和她同时而动,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已经非常明显了,带路的那个年轻人显然已经吓破了胆,一行黄水从裤腿滴落,“怎么会这样,我离开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四周相邻的三座村舍显然都已惨遭血洗,了无生气。 在球球雪的引导下,东璜岚直接翻墙进了其中的一间。 刚一落地,她的目光就被脚下一具黄狗的尸体吸引而去。 它的右前腿上,系着一条白色的绢帕,露出来的一角上,银灰色的针线秀着一只麒麟。 是娘的帕子。 此时,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东皇岚深吸一口气,脚步慢了下来,像是踩在永不回溯的时光里。 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信奉辰阳宗,相信他们所谓的气运和轮回。 那些信仰,是当真正无力,无助的时候,心里唯一的稻草。 她慢下来的时候,秦木已经抢在她之前进了村舍。 “里面是空的。” 很快,秦木又扎进了附近的三间村舍,将四周的情况摸了清楚。 “附近村舍一共有两具尸体,那伙计认出,是隔壁的二郎和一名寡居的婆婆。” 又是两条人命,欧阳朔真不愧是辰阳宗的门下,竟然也视生命草芥一般。 这样的人,还是什么大将军,真是笑话。 “我们来晚了。”秦木遗憾地说道,“看足迹,是向着雍州方向去了。” 东璜岚轻叹一声,娘亲的踪迹就在眼前,却刚好错过了。 “唔。”东璜岚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二话不说交给秦木,再倒退回到那条黄狗旁,蹲下身,轻拂过它的毛发。 好软,娘在这里的时候应该也很喜欢你吧。 手指顺着毛发移动到那张绢帕上,东璜岚闭上眼睛,仔细地检查上面微弱的记忆。 或许因为给黄狗包扎仓促,又或许当时的娘并没有太深的情感波动,那些片段若有似无,难以凝聚。 尝试了好一会儿仍然无果,东璜岚无奈地放弃了。 黄狗的眼睛仍然圆睁着,球球雪悲伤地用鼻子蹭了蹭它。东璜岚伸出手,准备替它合上眼,心里也跟着悲伤起来。 它又做错了什么呢,也要跟着丢了性命。 手指触碰到它眼睛的一霎,强大的吸力瞬间将东璜岚整个拽入其中,再睁开眼时,娘亲充满恋爱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 “娘。” “阿黄乖,腿受了伤记得不要碰水,我给你简单包扎了一下,千万不要淘气咬掉哦。”君夫人接着说道,“摸摸头,不要疼,摸摸耳,疼不着。” 摸摸头,不要疼,摸摸耳,疼不着。 小的时候自己摔伤了,娘也是这般轻声软语地哄。 “这是……阿黄的记忆,所以我看到的都是它的感受。”东璜岚感觉有一群麻雀从头顶飞过,隐隐约约,竟然还想要去抓上两只。 场景到了这里再度模糊,似乎是切换到了另一段的记忆中。 “妈的,老子刚才出去撒泡尿,被隔壁的男娃子瞧见了。”一个戎装男子提着把宽刀,一手提着裤子推门而入。 坐在台阶上的另一个披着头黑发的男子抬起头问道:“搞死没有。” “跑得太快,这破村子七拐八绕的就没追上。” “啪。”披发男子霍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甩上去,厉声道:“废物,将军是怎么交代的。去,抓到那男娃子,抓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将军……这些人果然是欧阳朔派来的。 “是是是。”持刀男子被打得一愣,连滚带爬地转身出门。 “把那娘们儿捆好了扔到车上去。” “是。”君夫人的身后,一黑影应道。 那身形高挑,步伐轻盈,正是一名影舞者! “这里不能呆了,我们准备转移。”披发男子啐了口唾沫,从腰间抽出把剑对剩下的人道,“能杀的都杀了,那帮妖族邪门得很,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飞出去。” 黄狗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从言语间的气氛中模糊地察觉到危险。 只可惜,它一只狗儿又能躲到哪里去。 东璜岚悲哀地闭上眼睛,这些人在辰阳宗百年如一日的教唆下,已然将妖族编撰成了无所不能的魔鬼。 可笑,就因为这样毫无根据的顾虑,就要将这村子里无辜的生命全数抹去么。 秦木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眼里都是担忧,但始终没有出声打扰。 一直到东璜岚回过神来,他才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犹豫了一会儿,东璜岚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道:“如果我说,我能窥探到触碰物件中保留的属于这件物品自己的记忆,你信么?” 世人皆知万物有灵,并无生命的死物上因为沾染上了生灵的神元,也可能成为灵物。但是若说能够看到所保留的记忆游丝,则几乎无异于天方夜谭。 “嗯。”秦木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四年前,他亲眼见过东璜岚眼里乍现的绿光,以及那控制心神的力量。 虽然她自己不记得了,可那年在樊城,脱地牢而出,破除重重围困的情景,他仍然记忆犹新。 “啊。”东璜岚已经准备好要说,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了,忽然要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险些让她咬到舌头。 “刚才,我从阿黄的记忆中看到娘亲了,她身边至少有三名劫匪,其中一人看身法,应当是影舞者。”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的确有影舞者还活着。 秦木摩挲着指间的戒环,影舞者誓死效忠从无叛类,无论那人什么是什么原因掳劫主家,他都要亲手将这人用刀丝诛杀。 秦氏影舞者,可杀不可辱。 “我担心,他们会对娘用私刑。”东璜岚郁郁地望向车辙痕迹的方向,若是如她所料,欧阳朔为了得到无字幡的下落,必定会无所不用其极,“我想去雍州。” “好。” 秦木墨色的眼中星辰般亮起,这天下本没有路,但只要是她要去的,他自能为她劈出一条大道来。 有所信,则无所畏惧。 正当二人准备上马时,先前带路的伙计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 “大人传信来说,若是没追上君夫人,他在樊城酒楼相候。”伙计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裹递上前道,“这是行商令,大人说出入城能方便不少。” “百里足足?” “正是,小人微贱,不敢唤大人名姓。” “知道了。”东璜岚翻了翻白眼,百里足足在这些人心里地位崇高,简直堪比辰阳宗主在教徒中的影响力了。 衣食父母,真是不亚于父母啊。 从徐家村到樊城,不过半日的马程,再加上所骑行的都是些日行千里的宝驹,两人没费什么功夫便到了樊城。 四年前,从临安逃往南唐的时候,东璜岚一行也曾途径此处。 那时的樊城还只是个边陲小城,短短四年间,得益于舅舅任相后主张的通商自由,南唐和雍州之间的商贸翻了何止十倍,樊城这样的地域枢纽变化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前脚刚跨进酒楼的门槛,东璜岚便瞧见易安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二楼的雅间。 既然来者有先后,她只好跟着上了楼,在门口的栏杆上靠着小憩。 顶着日头赶路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无奈五感太好,雅间内的声音仍旧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 “大人,事情都办好了。”恭敬地垂首站在百里足足身边,低声道,“方才接到消息,百里老爷买的五十名婢子已经到了樊城,现在押运的商会却忽然抬价,来信请大人出面调解。” “五十名婢子?”百里足足皱起眉头,易安口中的百里老爷正是他的父亲百里楚怀,“老东西又帮那群雍州的混蛋买瑶女,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帮,让他自己想办法!” 樊城隶属雍州,老东西自己的地盘还要求助于他,黄金渠这两年果真是大不如前了。 “百里老爷原话是说眼下瑶国在闹时疫,他也是帮那些可怜人,他还说……”易安顿了顿,将头埋得更低了,“大人的表妹也在其中,夫人若是还在……” “混蛋!老东西还敢提我娘!”百里足足额上青筋暴起,下颚咬得钝响。 瑶国女子妖娆婉约,国风又重男轻女,以致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瑶女被卖到各国为奴。 瑶国的男人们却肆意挥洒着这些交易所带来的巨大财富,纸醉金迷,不思进取,国力一日不如一日。 他的娘亲,身为瑶国公主,也没能幸免。 当年因为美貌被百里楚怀看中,无奈远嫁雍州,再多的陪嫁也改变不了她瑶女的卑微身份,最后郁郁而终。 “他说是表妹就是啊,我都没见过,鬼知道他是不是胡诌个借口,就为了唬我去帮他收拾烂摊子。”百里足足手里的扇子啪得一声敲在桌上。 不过,说是这么说。小的时候,娘亲的确也曾提起过自己在瑶国时,有位亲近的舅母,为了给夫君生个儿子难产死去了,膝下留有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 老东西! 算准了他没办法撒手不管。 无论是不是他的表妹,瑶女到了雍州,能进大家氏族安稳做个婢子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是被坑入那些禽兽的府宅,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东璜岚本来不想听墙角,但无奈感知力实在难以收敛,听了一半再想跑就更过分了。 她知道,百里足足话说的再狠,也是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的。 易安得了令,从屋里走了出来,正好撞上正一副了然之色啧啧叹气的东璜岚。 先是一愣,他的应变极好,马上回过神躬身行礼道,“岚小姐,大人在屋里等你。” “易公子辛苦了。” “不敢当,岚小姐叫我易安就好。” 说完,屋里传来百里足足不耐的轻咳,易安马上心领神会,一溜烟地走开了。 “岚儿。”见到东璜岚,百里足足一脸兴高采烈,金眸清亮,笑意融融。 “行商令还好用吧,今天这么晒怎么也不带个笠帽遮遮阳。”他左看右看,对这没有自己陪护的一路安排吹毛求疵。 还好易安已经跑路了,不然这时候正好背锅。 “我没事,晒晒太阳挺舒服的。”东璜岚才不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娇弱女子,刚好口渴了,便也不客气,自己斟上一大碗的凉茶,咕嘟咕嘟喝了干净。 “怎么渴成这样。”百里足足皱眉恼道。 “正常的,到底进了雍州,路上不敢停,直奔樊城跑。”吐吐舌头,东璜岚鼻尖上冒了汗,微润的细小水珠晶莹剔透。 君夫人没追上,她心里肯定是着急的。 刚好先前她委托自己去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回南唐这一路还是自己亲自护送才好。 “那些匪徒在雍州定是有人接应,只怕是追不上了。”带着抱歉,他叹息一般轻声说道。错过这一次机会,再想要拦截下君夫人,难如登天。 “想必,欧阳朔也是这么认为的。”东璜岚擦擦鼻尖的汗道,“所以,此去阳城反而出乎他们的意料,或许能碰上防范松弛的时机。” “你要去阳城?!不行,太危险了。”百里足足闻言皱眉。 这些年,在辰阳宗的宣导下,雍州法度更为严苛了,没有通行令牌,别说住店,就连行路都寸步难行。 更何况他已经想好了,送东璜岚回到南唐,他便会亲自去向自家的老东西负荆请罪,千金作赌,软硬皆施,总能想到办法逼迫大将军府放人。 “云岚商会常年在阳城有买卖交易,带个人进去应该不难吧。”东璜岚撇撇嘴,她能提出这个方案,自然是想过可行性的。 “岚妹,行商很苦的,商人们虽然表面风光,但在雍州仍然没有地位,不说氏族,就是个落魄书生都能随意打骂。”百里足足连连摇头,“而且别看行商令能出入雍州城门,但到了阳城却最是没用,很多地方都无法出入自由。” 他自己也就罢了,一想到岚妹也要受那些毁誉冷眼,百里足足满心拒绝。 “我听说,每年雍州的王宫贵胄都会从南唐购买姿色尚佳的婢子美妾,混在这些人中,出入阳城应该问题不大。”东璜岚循循诱导道。 “那怎么行!”百里足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什么婢子美妾,说得好听,还不都是那帮人的玩物罢了。 一想到一双双肮脏油腻的眼睛要在东璜岚的身上打量审视,说不定臭猪手还要捏上几把,百里足足几乎汗毛倒立,金色的眼瞳里要喷出火来。 “欧阳朔是辰阳宗的信徒,对吧?”东璜岚解释道,“按照辰阳教宗,婢子是泥,与大将军云泥之别,欧阳朔心心念念想要为辰阳宗主江雨综重用,又怎会屈身为难我一个婢子。” “而且,你爹不是和辰阳宗走的近?他送的婢子,应该没人会怀疑吧。” “你……”百里足足看看房门,又看看东璜岚,他们方才说话声音压得低,房门的隔音也很好,怎么也不应该还被听了去才是。 “我不小心听见的。”东璜岚无辜地摊摊手,软了软声音道。 百里足足挠挠满脑袋无意乖顺的头发,虽然万般不愿意,又的确不得不承认,假扮成敬献给欧阳朔的婢子的确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方法。 东璜岚性子要强,硬要她回南唐只怕适得其反。 但是,找到了君夫人的下落,又如何能将她从重重把守的将军府里救出来呢。 “既然二婶传讯给舅舅,希望能将她和娘一起救出来,我想她不会全无准备的。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她口中的,欧阳朔的秘密是什么。” 东璜岚心意已决。 就算那将军府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上一闯。 “好吧。”百里足足几乎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是看着星星点点的希望从东璜岚的眼里亮起,他又于心不忍,“但是,你要答应,到了阳城要听我的安排。” “好。”东璜岚一口答应。 既然是要请百里足足出面将她安差进瑶女之中,当然是要乖乖听话的。 东璜岚信心满满地等着百里足足牵线搭桥,让她见一见美名远播的瑶女。 然而,当真的和那位传说中百里足足的表妹面对着坐在一个屋里时,东璜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只见百里表妹聘聘婷婷地坐在椅上,同样是坐着,她却宛如一朵娇弱的鸢尾,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以前只是听说瑶女柔若无骨,呵气如兰,但见到真人,还是忍不住为她们那天生的温情所折服,柔柔地一颦一笑足断人肠。 这要怎么假扮! 东璜岚开始觉得百里足足之所以会答应这个计划,就是因为从一开始便知道她会自己放弃。 “瑶女善琴,舞,书,画,虽然造诣不过小成境,但是胜在灵动清丽,瑶风别致,在雍州也是独树一帜的。”百里足足摇着他新制的一把金丝钩琳琅坠的紫竹扇,整个人舒服地窝在角落里的一张八脚躺椅中。 什么叫不过小成境!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这难度,还不如要她重新投胎算了。 “不过,你这次只是短时间假扮婢子,并不需要全会,形态神情有八分像就可以蒙混过关了。”百里足足躺得舒服,半闭的眼里金色的眸子难得地安静着,“书画琴舞嘛,作为婢子也不会有人考究你的才学,只需能鉴赏评断。” “早说嘛。”东璜岚瘪瘪嘴,差点以为四艺都要小成境才可以当婢子。 “时不待人,我也只能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百里足足半眯着眼笑起来,少女灵动的神情实在生动可爱,真想捏一捏她粉嘟嘟的小脸。 “这三天,就麻烦半夏姑娘了。”他说着向端坐在旁的表妹隔着空气,揖了揖手。 “表哥言重了,这有什么麻烦的呢,此番劳烦表哥搭救,半夏还未替大家谢过表哥。”半夏姑娘起身回礼,举止娟娟静美,瑶音软语温柔似水。 东璜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心里默默将她的话模仿了一遍。 瑶音最难的,是那婉转的音调,犹如九曲连转的溪流一般。 “举手之劳,表妹不必挂怀。”百里足足摇摇扇子,目光始终落在东璜岚的身上,瑶女静淑之美全然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随手扔了枚马**到嘴里,咬得汁水四溅,好整以暇地将自己又靠得舒服了些。 半夏长如鸦羽的眼睫始终半垂着,似乎在百里足足面前,她始终是不配与其平视的奴。 “他不吃人的,你不用这么拘谨。”东璜岚挨下身子,对上半夏乌黑的眼眸。 “不,表哥是大人,不可无礼。”半夏摇摇头,仍旧垂眸。 “这里不是瑶国,他也不是什么大人。” “岚儿说的对,这里不是瑶国,在这里男人和女子享用同等的权利。”百里足足坐起身,合上手里的紫竹扇,正色道,“你要学习重新看待自己,否则,你的人生不会比我娘的好过,你若自认低人一等,那么也没有人会高看你一眼。” “在表哥眼中,或许半夏只是固守旧俗的人,但在半夏看来,这样尊卑有序,才是安稳长久之计。”半夏温柔地笑起来,仿佛他们那样平视而语地交谈才是坏了规矩,“而且姨母身为正妻相夫教子,贤名远播,并无不妥。” 东璜岚和百里足足相视一眼,都是一脸无奈。 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想法,非一日之功啊。 现在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雍州的名绅贵族都对瑶女趋之若鹜了。如此逆来顺受的性子,娇柔娴静的美态,不正是中了那群臭男人的下怀吗。 在百里足足包下了樊城最华贵的酒楼,这里的几天,东璜岚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仅每日一起床就有丰盛的早餐放到了门口,珍馐海味层出不穷,姑娘们的洗漱用水也极为讲究,也不知加了什么用料,洗完脸又白又滑的。 秦木一早就出了门,说是要去见个什么人。 哼,他在樊城难道有什么旧识?不会是四年前骗得他去卖艺献舞的那个老鸨吧。 “岚姑娘,你有在听吗?”半夏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东璜岚的衣袖。 “啊。”走神的东璜岚恍惚地回过头,糟了,方才说到哪里了?是画叶时的笔锋走向,还是点花蕊时的银钩巧力? 瞎蒙一个吧。 ”我在听的,要用手腕的力量挥出去。” 噗嗤,半夏掩嘴笑出了声,”方才已经说到鸟羽的细丝了呢,这挥出去可就坏了。” 半夏笑起来美得毫无棱角,就像新生的小鹿,带着三分的羞怯。 “你笑起来真好看啊。”企图蒙混过关失败,东璜岚不好意思地打岔道,“若是你多笑笑,得迷了多少男人去。” “我娘说,女子美貌,能让自己心悦之人喜之爱之足矣,多一分是麻烦,少一分是遗憾。”半夏讲起道理来一板一眼,倒是和君臣泽颇有几分相似。 东璜岚对这样的大道理向来嗤之以鼻,美貌给自己看的,每日瞅瞅铜镜里清爽的自己多快活上一些罢了,别人喜不喜欢有什么重要的。 “姐姐有心悦的人么?” “唔。”半夏垂下眼睫,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抹红霞惹了双鬓香腮雪。 哇,还真的有心上人啊。 东璜岚好奇心大起,“是谁啊,瑶国人吗?” 半夏的脸更红了,连耳朵尖都染上了霞光。 “诶,那不如你们私奔吧,这里有我们帮你掩护,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安身立命。” 事不宜迟,现在瑶女都还在酒楼里,少一个人还能糊弄过去。 “不要。”半夏却急了,捏住东璜岚的裙角。 “为什么不要?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真的入了府成了别人的婢子,再想说亲可就难了,一切但凭主家做主的。” “不要,我是莲花台钦点的,我要是丢了,会有很多人受到牵连。”半夏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语气却坚定如磐石。 乌黑的小鹿眼里,复杂的情绪隐隐作痛。 “姐姐身在瑶国,莲花台的人又没见过你,怎么会钦点要你去侍奉?” 半夏没有说话。 东璜岚心下了然,这自然是将她买入雍州的百里楚怀的主意。 最好的姑娘,献给最有权势的人。 雍州的贵族大权独揽,百姓命贱如草,更不用说这些从异国买来的“玩物”了。 东璜岚坐在床塌上,额角抵着漆痕斑驳的窗棱,眼神落进樊城茫茫烟雨里。 樊城不比临安秀美,沉闷的市井气氛,浮躁不安的过往路人,似乎整个城都笼罩在阴云密布的焦虑中。 她记得这个地方。 四年前,笙哥哥就是在这里被冤枉盗窃,因为司法混乱,酷吏滥用私刑,丢了性命。 东璜岚从怀里摸出那柄木梳,神情复杂地摩挲着光滑的梳齿。 这时,酒楼下,忽然有个垂髻稚子从娘亲的手边挣脱,瞧见行路的高头大马开心地捡了片菜叶想去饲喂。 马上的人粗眉一横,手里的马鞭便朝着满脸笑容的稚子身上甩去。 那马鞭足有手臂粗细,铁皮韧劲十足,这一鞭子下去皮糙肉厚的壮汉也少不了皮开肉绽。 东璜岚来不及多想,前身已经探出了酒楼,下一秒就准备飞身跃下。 却见马鞭尚未落下,忽然就在半空中断成了两截,连带着那人一侧的鬓发,在惊愕中落到了地上。 “见鬼,邪了门了。”人影都没看见,自己的辫子和鬓发竟然寸断,那人心知这只是警示自己,若是再作停留只怕下一个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于是那人狠狠地瞪了马腿边恍然无知的稚子一眼,双腿一夹马腹,仓皇而去。 街上来往的人群什么也没能看清,奇怪地互相唠叨了几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悬在半空的东璜岚,捕捉到了那抹身法诡谲的身影是如何将手里的剑掷出,再高高跃起,足尖点在屋檐瓦砾上,剑落到一半时人已经到了街的另一侧,稳稳地将剑收入到鞘中。 一气呵成,全无破绽。 天下能做到的人不出五指之术,这会儿在樊城的,就只有秦木了。 秦氏影舞术果然登峰造极,只可惜,这样一群人却屈居东璜氏之下,隐没长安岭之中,知道他们的人寥寥无几。 但是! 这个时辰才回来,一整个下午,也不知道他是去见什么旧识了。 “岚小姐。”秦木步入房里时,东璜岚没有回头,正在生闷气。 “怎么了?”秦木手里提着个木匣,疑惑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璜岚很想憋住,但是鼻尖一动,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是酱肘子! 她忍不住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秦木手里的木匣。 “礼物。”秦木忍俊不禁,看她的样子真是只小馋猫。 “哇,你去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买这个?”东璜岚三步并作两步,刚才生闷气什么的已经全数抛在了脑后。 揭开食盒的盖子,肉香夹杂着卤汁的醇厚扑面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秦木看着她开心的样子,觉得这一下午的忙碌都是值得的。 夕曛最后的那抹暗金色的霞彩落在他的脸上,爱不释手地将那秀美得如精雕细琢般完美的轮廓描得细腻动人。 说来不巧。 今天的酱肘子因为老师傅请假回了家暂停售卖。他不善言辞,只能凭借多年的追踪学识,硬是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位老师傅的家里。 这才得知,老师傅的孩子腹泻不止,一家人正焦头烂额没有办法。 为了能让老师傅放宽心做肘子,他跑了十几家医馆,却被告知最近城里腹泻的人多,大夫都被请走了。好一番折腾,最后还是四年前医治东璜岚的那位老大夫愿意帮忙,于是他背着老大夫跑了半个城送去给孩子看病,再跑半个城将老大夫送回到家里。 临近黄昏时,老师傅感念他的帮忙,这才没有让他空手而归。 四年前,是他无能,连这样一份肘子都不能满足她。 四年后,说什么,都要补偿她。 第五十一章 吃味【双线合并】 根据之前的选择,以下这段对话会有不同: 【选项一秦木去的樊城】 【选项二百里足足去的樊城】 【选项一秦木去的樊城】并且之前有牵过秦木的手 “雍州的刑罚一顿下去,铁铸的汉子都会屈打成招,小忆的爹骨头硬,死咬自己的清白。最后没办法,官府给定了个一百两的赔偿款,这不,还是那小哥帮忙出了钱,又将他们一家三口护送出了城门。就是那小哥从头到尾黑着一张脸,还动不动就玩消失。”七娘挑起眼角瞥向东璜岚,调笑道:“七娘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男子,啧啧,木头还会开花呢,那小哥面薄,却是个石头性子,可惜了那身段……” 秦木? 七娘不会对秦木有什么想法吧。 东璜岚此时的眼神暗暗掩藏着危险的淡青色。 连身上若有似无的妖气,也开始露出令人悚然的獠牙。 “麻烦转告龙伯,他若有诚意合作,还请下次亲自来见我。” 七娘瞪大了眼睛:“龙伯也是你想见就见的,我来见你已经是你几辈子的福气了。 她仗着得天独厚的妖力蛊惑人心,横行于世,在南都也仅屈居在龙伯一人之下。 竟然有人不满足她来接洽! 想见她的男人排队能排很老远的好吗! 【选项二百里足足去的樊城】 “雍州的刑罚一顿下去,铁铸的汉子都会屈打成招,小忆的爹骨头硬,死咬自己的清白。最后没办法,官府给定了个一百两的赔偿款。这不,还是那小哥帮忙出了钱,又拆人将他们一家三口护送到了南都。啧啧,那小哥看起来彬彬有礼,出手也阔绰,却原来是个笑面虎。前脚刚把人送出樊城,后脚便揭了那户人家走私违禁品的事,樊城翻了天,他自己却已经悠闲地拍拍屁股走人了。”七娘挑起眼角瞥向东璜岚,调笑道:“不过,那小哥还是个嗜虫如命的,我这等佳人在侧,他却宁愿去伺候一只破虫子,可惜了那双金色的多情眼哟……” 七娘也有碰壁的时候,哈哈哈哈。 她怎么能想到,百里足足眼里大概没人能比的上他的宝贝虫子。 “麻烦转告龙伯,他若有诚意合作,还请下次亲自来见我。” 七娘瞪大了眼睛:“龙伯也是你想见就见的,我来见你已经是你几辈子的福气了。 她仗着得天独厚的妖力蛊惑人心,横行于世,在南都也仅屈居在龙伯一人之下。 竟然有人不满足她来接洽! 想见她的男人排队能排很老远的好吗! 【选项结束】 七娘摇摇脑袋,闪退到一边,一不小心撞到了毫无防备的小忆头上。 她浑然不觉,撅起嘴哼了一声道:“就知道欺负人,妖神血了不起吗,老娘纵横情场的时候,你娘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娃娃。” “七娘,我有点晕。”小忆明显被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 “头晕就去撞墙啊,包治百病。”七娘没好气地回答。 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从药铺的柜取了个跌打损伤的布包粗暴地按在小忆的头上,不服气地碎碎念:“你也看到了,你的神仙恩人就是这么个暴力狂。你以后还是留在这店里帮帮忙吧,在她身边搞不好哪天就被打残了。” 东璜岚扶额捂脸,这七娘简直让人满头包。 出手敲头的是她,撞人的也是她自己好吗。 讲讲道理啊。 不过有她照顾小忆也好,自己现在自身难保,连基本的稳定生活都给不了他。 毕方鸟…… 这世上还有多少的妖族在人的城市里艰难求存…… 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让当年兄长和父母频频外出的,东璜氏的使命。 “喏,这个是龙伯给你的。”七娘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透水的白玉雕花瓶,随手扔给东璜岚道,“抑制妖气用的,比你那破梳子要强上数倍,并不会影响你的能力施放,一粒药丸可以持续两日的时间,就算是辰阳宗主亲至也认不出来,放心吃,吃多了也就是胖上几斤,问题不大。” ?? 胖几斤也能叫问题不大嘛。 “那还是算了吧,瘦下来多不容易啊。”东璜岚万万没想到这药还有催胖的效果,谢字还没说出口硬生生憋了回去。 “啧啧,命重要还是身材重要啊,胖了来找我,七娘我的洛神茶包治各种身宽体胖。” 东璜岚一哆嗦,七娘的茶她才不敢喝呢,瘦不瘦人不知道,拉上几天肚子倒是有可能。 嘴上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东璜岚默默将玉瓶收好,这次深入大将军府,这瓶药丸雪中送炭一般。 “哦,还有,龙伯说要是不方便带着球球雪,你可以委托我帮你养几日。” “你……可以吗?”带着球球雪去雍州肯定不现实,但是要交给七娘?似乎还不如交给百里足足靠谱。 “你别误会,我也就是帮你把它带回到君府去,我可没兴趣帮你养宠物。” “……那好吧” 东璜岚不禁感叹,这龙伯也不知何许人,仿佛对她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 连球球雪,竟然都能想好安排…… 三日的时间白驹过隙,来接瑶女的车马陆续从雍州各处赶来,这一日清晨都齐齐整整地在九楼前一字排开,马夫走卒们噤声而候。 “啧啧,雍州黄金渠名不虚传啊,这么大的阵仗还能纪律严谨。”七娘和小忆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了一眼。 “七娘,传说百里氏能看到金脉走向,所以才商贸买卖无往不利,是真的吗?” “别听那些人胡说,要是百里氏真有这样的本事,中州早被他们拿下了,何至于放任每年数不尽的财富流到他国去。”七娘毫不客气地敲了敲小忆的脑门,“你呀,好好跟着他们学,将来会有出息的。” “我们真的不用和岚姐姐说么?”小忆额角的羽毛又被修短了些,碎发一遮倒也和一个普通的孩童并无两样。 “她那么暴力,你还是隐蔽些安全。” “可是我觉得你比较暴力……嗷。” 话没说完,小忆的头上又挨了一记脑瓜崩。 七娘没好气地说道:“老娘分明温柔似水,你小子再胡说当心我拔光你的鸟毛。” “你的岚姐姐麻烦大着呢,你还是别帮倒忙了。”七娘把手里的布包的炊饼递给小忆,叮嘱道,“龙伯说了,你安心跟着云岚商会历练,用得着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你。” “好吧。”小忆懵懵懂懂地跟着点头。 本来他已经想好了,毕方鸟天赋纵火,要是有人欺负他岚姐姐,大不了把阳城全烧了就是了,谁知来了个龙伯,二话不说就封了他的法力,还把他送到了云岚商会做学徒。 美其名曰让他做岚姐姐的策应,但小忆觉得,龙伯他们就是想让他去学赚钱。 学就学,封什么法力嘛,岂有此理,现在他两手一摊,火花都搓不出来! 东璜岚换了一身瑶女的装扮,从今日起,她就是瑶国茶商的女儿,名为苏叶。 母亲早亡,父亲忙于商务几乎不回家。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续弦,纳了个新妇,建了宅子搬出去,干脆将她一人留在老家。 十五岁,父亲见家中女初长成,遍张罗着将她三两黄金卖给了将军府。 好吧,三两黄金还是挺高的。 时辰到了,东璜岚步履优雅轻缓,纱裙曳地,悠然从酒楼上走下,韵致天成,相比一众腰肢柔软的的瑶女也不遑多让。 她的音容都已乔装,但遮掩不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明灵动,整个人明媚如三春花海。 百里足足看得挪不开眼,金眸流转,红鸾情动。 愣神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用紫竹扇敲了敲自己的头,懊恼道:“哎呀,太招摇了,你这个样子,只怕到了阳城,会惹得那帮纨绔抢破头去。” 说着,百里足足不由分说地挥着扇子将东璜岚又堵回到了屋里,“来人啊,给她换一个朴素些的妆面,眉毛要粗一点,脸颊要黑一点。” 一旁的易安一脸为难,为了怕人多嘴暴露,丫鬟婆子们早就被清场出去了,大人这句来人啊,也只有自己能响应一下了。 “我自己来吧。”东璜岚径自走回到卧房里的妆台前,镜中美人长眉入鬓,云妆雾面。 深吸一口气,虽然不舍得,但东璜岚仍是用绢布将那镜中人的眉眼处的黛色晕开到两颊上。 瑶女多娇,要是画的太面若无盐就过于鸡立鹤群了。 差不多得了吧。 “还是太惹眼了。”百里足足揣着手在一旁摇头,轻声问道,“你那让眼睛变成黑色的药靠谱么,我怎么觉得太亮了,有没有让瞳色黯些的药啊?” “诶,你要求也太多了吧。”东璜岚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 还双眸黯淡,他怎么不说干脆搞个白芒呢。 “说说而已。”百里足足摊摊手,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不得不承认那句美人在骨不在皮说的太对了,只好妥协地叹了口气道,“好吧,到了阳城低调些好了。” 第五十二章 龙脉 阳城路远,东璜岚最怕无聊,第二日就搬进了半夏的马车里,美其名曰要耳濡目染瑶国文化,还可以陪伴思乡的半夏,理由充分。 “我也没去过阳城,但我听说那里是整个大陆上最繁华的地方,前轩辕王朝坐拥五域疆土,北至夏,南至瑶,千年财富都囤积在了三条龙脉之首的阳城。”东璜岚小的时候抄家训,最向往的就是这千年古都。 “三条龙脉?”半夏深居闺阁,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是她喜欢听东璜岚讲那些天地广阔的故事。 “上古传说确是三条,但实际上前朝千年间不知道废了多少风水家也只找到其中两条。当年轩辕帝为了答谢辰阳宗救天下于时疫,将其中一条赐予辰阳宗,准允修建宗府,是为莲花台。轩辕王朝覆灭后,王室所据的那一条现在便是雍州高阳氏的皇脉。” “时至今日,剩下的那一条仍然不知所踪。”东璜岚对雍州历史如数家珍,至于剩下的那一条龙脉,众说纷纭,家训里倾向于认为那条龙脉经过千万年的斗转星移,已经不在阳城了。 小时候自己和笙哥哥讨论过这条神秘的龙脉,自己坚持认为就是长安岭,而笙哥哥却更倾向于昆山。 “据龙脉者,方可为人皇,是以世人皆称雍帝为陛下,而夏,唐,瑶只能称国主。”半夏对宫中礼仪了解更多,特别是得知自己要去莲花台之后,瑶国的典籍她都认真看过。 辰阳宗莲花台,世间最为神秘的地方之一,与极北寒地并称为最不适合人居住的地方,都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莲花台我知道的也不多,那些荒诞无稽的传言都是人杜撰出来的,你也不必太担心,至少现在那里掌权的是辰阳宗主江雨综的亲孙江瀛,他的母亲是雍帝的姑姑高阳玥。这母子二人素有德容出众的名声,不会太难为你的。” “谢谢。”半夏水仙花般盈盈一笑。 “嗨,你是百里足足的表妹,莲花台若是凶险,他必然也不会送你去的。”东璜岚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有啥好谢的,自己知道的不比半夏姐姐多多少。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天色将晚。 车马一行来到了寒江边的渝城。 滔滔江水穿城而过,老远就能听见水浪拍打在两岸堤坝的轰隆声,将那沿岸大大小小宗庙里的香烛震得灰烬四落。 越是在强大的自然面前,越是显出人的渺小。 也越是在这样的地方,辰阳宗信仰的力量越是深入人心。 那些江岸的宗庙中许多年代久远的,还能看出原有的河神石雕,破旧不堪地摔落在墙角里,被喑哑的岁月蹉跎得面目全非。 而新建的辰阳宗的九命莲花则在袅袅香火的簇拥里冷眼旁观着旧日神祉碾落尘泥。 “寒江东起昆山,途径中州,又拐至南唐,最后在瑶国的长色天汇入渤海墟,古人曾说,顺着江水便能找到神人居住的仙岛。”东璜岚趴在窗口,望着那水浪汹涌的寒江出神。 “在瑶国,这条江叫做洗神,每年的三月,姑娘们都是要用洗神水洗头发,传说可以获得神的祝福。”半夏在一旁绣着一个荷包,细密的针脚在靛蓝的布面上针走龙蛇。 “你这荷包真好看,这是……小猫?” “嗯,我绣的不好,岚妹妹别嫌弃。” “这是给我的?”东璜岚瞪大了眼睛。 小猫在一针一线下惫懒可爱的模样栩栩如生。 她小时候娘亲给自己做了好多的小荷包,都是用最漂亮的羽线绣绣的小胖麒麟。 那是先祖御赐的东璜徽记,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 还是小猫好,可爱无害。 要是麒麟也能像小猫一样被大家喜欢,接纳多好。 “是啊,我没有别的本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送妹妹个荷包吧。”半夏优雅得像小河边迎着晨光展翅的鹤鸟,脖颈挺拔光洁。 东璜岚摸摸自己的身上,除了那把木梳可以说是干干净净了。 这可怎么好,拿什么当回礼呢。 “妹妹这次去阳城,表哥可有说是要安排你去哪一家大人那里?”半夏仿佛无心的一问让东璜岚心里一凛,自己要去大将军府的事情最好不要过早暴露。 本来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的确让人生疑,但好在瑶女们之间并不熟识,也都是来了樊城之后才住到了一起,连自己要去哪里侍奉都不清楚,多了人少了人自然也无人问津。 东璜岚转过身,看向寒江的方向。 见她沉默不语,半夏也没有再追问,或许以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吧。 正在这时,房门外一阵骚动,似乎是易安带了人正在搜查瑶女们的房间。 “出什么事了。”东璜岚探出头问道。 “有一个叫小茴的不见了,大人吩咐正在搜楼。”易安伪装得很好,语气冷漠仿佛并不认识东璜岚,只当是个普通瑶女。 “小茴?我刚才还在楼下碰见她。”这时,一名瑶女从对角的房门里走了出来。 “具体点,刚才是多久之前?” 易安不相信所谓感知的刚才,只有明确的时间他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合理安排人手。 那瑶女一愣,她方才去楼下取了些果脯,并没有算时间。 渝城城小,最大的客栈也没有接纳过这么多的客人,这会儿所有的人手都去膳房帮忙准备夜宵和次日的吃食了,大堂里只放了几盘果脯自取,一时也找不到人来问时间。 东璜岚见那瑶女手里还拿着一张托有六枚果脯的果盘,继而问道:“你放才回房可是一直在吃这个果脯?” “是啊。”那瑶女有些不好意思。 “这果脯事先分好的,每盘三十枚,你现在的盘子里只剩下六枚了,按照正常的速度,二十四枚怎么也要一炷香的时间。”东璜岚想象着瑶女细吞慢咽的吃法,计算时间的时候在正常人的速度上又减少了一些。 “好,苏叶姑娘回去休息吧。”易安点点头,一炷香的时间可以跑很远,自己带的人手不足,只怕要找到夜里去了。 “易掌事,不麻烦的话,我和苏叶同去吧。”半夏走出房门,微微福身礼道,“我们身份相近,或许能猜到一些方向。” 易安思忖了一下,又看向东璜岚,见她也点点头,便应道:“也好。” 夜幕缓缓将渝城笼罩在黑暗之中。 这些瑶女大多都有着亲人远在瑶国,她们若是跑了家里的亲人必定遭殃,因此易安看守得也不算太严。 小茴是瑶国渔民的女儿,乡野中教养得少,不懂规矩,但也不至于将自己的亲人置于不顾。 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东璜岚出门前悄悄将木梳收好,现在欧泊给的药效用还在,应该不需要用它来抑制体内的法力。 深吸一口气,她跟在队伍的末尾尝试将自己的感知逐渐放大,眼里墨色如初,视野却已然扩大了数倍不止。 东璜岚心里暗自窃喜,七娘给的药效果不错。 地上的脚印此刻清晰可辨,轻易便能看出那一串的印记朝着江边的方向去了。 “去江边看看吧。”东璜岚对易安说道。 这时候没办法解释原因,只能说是凭直觉吧。 易安心领神会,没有多问。 “你们去城里,我带着她们往江边找找。” 脚印一直延伸到江边,便淹没在了车马的印记之中。 江边的大路是渝城通行量最大的一条,不进城的路人都是从这里离开的。 东璜岚站在路口,托着腮陷入沉思。 就算她没有牵挂的家人,若是为了逃走,从樊城离开岂不是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到了渝城再走呢。 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小茴不会投江吧?”半夏忧心忡忡地看着滚滚水浪。 在瑶国每年都有女子自尽,只不过她们的死是真正的轻如鸿毛,活着的时候没人关心,死了又怎么会有人挂念。 江? 渝城特殊之处的确就是寒江了。 “洗神……小茴会不会是想用寒江的水洗头发?”东璜岚眼里一亮,瑶女此时最关心的不就是未来的命运么,依据习俗,用洗神水洗头发便能拥有神的祝福,这正是小茴现在需要的。”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瑶国女子在出嫁离家前都会在宗庙里,由家里的姐姐亲自给她洗头。”半夏眸光闪了闪。 她们此行离开故国,多半是要终老他乡了。 再也无人会用洗神河的水为自己洗头,那些祝福,期盼,愿望,随着这一路向北越来越远。 命如草芥,终无所依。 想到这些,半夏眼底一片凄然。 这时,一只小手摸索过来,将她渐冷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那只小手也不热,但掌心依然温暖。 东璜岚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牵着她。 这样一来找寻的范围大大减少到了江岸的宗庙,“易掌事可知道这里有没有河神庙?” 易安摇摇头:“这里的宗庙侍奉的都是九命莲。” 第五十二章 龙脉 阳城路远,东璜岚最怕无聊,第二日就搬进了半夏的马车里,美其名曰要耳濡目染瑶国文化,还可以陪伴思乡的半夏,理由充分。 “我也没去过阳城,但我听说那里是整个大陆上最繁华的地方,前轩辕王朝坐拥五域疆土,北至夏,南至瑶,千年财富都囤积在了三条龙脉之首的阳城。”东璜岚小的时候抄家训,最向往的就是这千年古都。 “三条龙脉?”半夏深居闺阁,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是她喜欢听东璜岚讲那些天地广阔的故事。 “上古传说确是三条,但实际上前朝千年间不知道废了多少风水家也只找到其中两条。当年轩辕帝为了答谢辰阳宗救天下于时疫,将其中一条赐予辰阳宗,准允修建宗府,是为莲花台。轩辕王朝覆灭后,王室所据的那一条现在便是雍州高阳氏的皇脉。” “时至今日,剩下的那一条仍然不知所踪。”东璜岚对雍州历史如数家珍,至于剩下的那一条龙脉,众说纷纭,家训里倾向于认为那条龙脉经过千万年的斗转星移,已经不在阳城了。 小时候自己和笙哥哥讨论过这条神秘的龙脉,自己坚持认为就是长安岭,而笙哥哥却更倾向于昆山。 “据龙脉者,方可为人皇,是以世人皆称雍帝为陛下,而夏,唐,瑶只能称国主。”半夏对宫中礼仪了解更多,特别是得知自己要去莲花台之后,瑶国的典籍她都认真看过。 辰阳宗莲花台,世间最为神秘的地方之一,与极北寒地并称为最不适合人居住的地方,都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莲花台我知道的也不多,那些荒诞无稽的传言都是人杜撰出来的,你也不必太担心,至少现在那里掌权的是辰阳宗主江雨综的亲孙江瀛,他的母亲是雍帝的姑姑高阳玥。这母子二人素有德容出众的名声,不会太难为你的。” “谢谢。”半夏水仙花般盈盈一笑。 “嗨,你是百里足足的表妹,莲花台若是凶险,他必然也不会送你去的。”东璜岚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有啥好谢的,自己知道的不比半夏姐姐多多少。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天色将晚。 车马一行来到了寒江边的渝城。 滔滔江水穿城而过,老远就能听见水浪拍打在两岸堤坝的轰隆声,将那沿岸大大小小宗庙里的香烛震得灰烬四落。 越是在强大的自然面前,越是显出人的渺小。 也越是在这样的地方,辰阳宗信仰的力量越是深入人心。 那些江岸的宗庙中许多年代久远的,还能看出原有的河神石雕,破旧不堪地摔落在墙角里,被喑哑的岁月蹉跎得面目全非。 而新建的辰阳宗的九命莲花则在袅袅香火的簇拥里冷眼旁观着旧日神祉碾落尘泥。 “寒江东起昆山,途经中州,又拐至南唐,最后在瑶国的长色天汇入渤海墟,古人曾说,顺着江水便能找到神人居住的仙岛。”东璜岚趴在窗口,望着那水浪汹涌的寒江出神。 “在瑶国,这条江叫做洗神,每年的三月,姑娘们都是要用洗神水洗头发,传说可以获得神的祝福。”半夏在一旁绣着一个荷包,细密的针脚在靛蓝的布面上针走龙蛇。 “你这荷包真好看,这是……小猫?” “嗯,我绣的不好,岚妹妹别嫌弃。” “这是给我的?”东璜岚瞪大了眼睛。 小猫在一针一线下惫懒可爱的模样栩栩如生。 她小时候娘亲给自己做了好多的小荷包,都是用最漂亮的羽线绣绣的小胖麒麟。 那是先祖御赐的东璜徽记,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 还是小猫好,可爱无害。 要是麒麟也能像小猫一样被大家喜欢,接纳多好。 “是啊,我没有别的本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送妹妹个荷包吧。”半夏优雅得像小河边迎着晨光展翅的鹤鸟,脖颈挺拔光洁。 东璜岚摸摸自己的身上,除了那把木梳可以说是干干净净了。 这可怎么好,拿什么当回礼呢。 “妹妹这次去阳城,表哥可有说是要安排你去哪一家大人那里?”半夏仿佛无心的一问让东璜岚心里一凛,自己要去大将军府的事情最好不要过早暴露。 本来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的确让人生疑,但好在瑶女们之间并不熟识,也都是来了樊城之后才住到了一起,连自己要去哪里侍奉都不清楚,多了人少了人自然也无人问津。 东璜岚转过身,看向寒江的方向。 见她沉默不语,半夏也没有再追问,或许以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吧。 正在这时,房门外一阵骚动,似乎是易安带了人正在搜查瑶女们的房间。 “出什么事了。”东璜岚探出头问道。 “有一个叫小茴的不见了,大人吩咐正在搜楼。”易安伪装得很好,语气冷漠仿佛并不认识东璜岚,只当是个普通瑶女。 “小茴?我刚才还在楼下碰见她。”这时,一名瑶女从对角的房门里走了出来。 “具体点,刚才是多久之前?” 易安不相信所谓感知的刚才,只有明确的时间他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合理安排人手。 那瑶女一愣,她方才去楼下取了些果脯,并没有算时间。 渝城城小,最大的客栈也没有接纳过这么多的客人,这会儿所有的人手都去膳房帮忙准备夜宵和次日的吃食了,大堂里只放了几盘果脯自取,一时也找不到人来问时间。 东璜岚见那瑶女手里还拿着一张托有六枚果脯的果盘,继而问道:“你方才回房可是一直在吃这个果脯?” “是啊。”那瑶女有些不好意思。 “这果脯事先分好的,每盘三十枚,你现在的盘子里只剩下六枚了,按照正常的速度,二十四枚怎么也要一炷香的时间。”东璜岚想象着瑶女细吞慢咽的吃法,计算时间的时候在正常人的速度上又增加了一些。 “好,苏叶姑娘回去休息吧。”易安点点头,一炷香的时间可以跑很远,自己带的人手不足,只怕要找到夜里去了。 “易掌事,不麻烦的话,我和苏叶同去吧。”半夏走出房门,微微福身礼道,“我们身份相近,或许能猜到一些方向。” 易安思忖了一下,又看向东璜岚,见她也点点头,便应道:“也好。” 夜幕缓缓将渝城笼罩在黑暗之中。 这些瑶女大多都有着亲人远在瑶国,她们若是跑了家里的亲人必定遭殃,因此易安看守得也不算太严。 小茴是瑶国渔民的女儿,乡野中教养得少,不懂规矩,但也不至于将自己的亲人置于不顾。 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呢。 东璜岚出门前悄悄将木梳收好,现在欧泊给的药效用还在,应该不需要用它来抑制体内的法力。 深吸一口气,她跟在队伍的末尾尝试将自己的感知逐渐放大,眼里墨色如初,视野却已然扩大了数倍不止。 东璜岚心里暗自窃喜,七娘给的药效果不错。 地上的脚印此刻清晰可辨,轻易便能看出那一串的印记朝着江边的方向去了。 “去江边看看吧。”东璜岚对易安说道。 这时候没办法解释原因,只能说是凭直觉吧。 易安心领神会,没有多问。 “你们去城里,我带着她们往江边找找。” 脚印一直延伸到江边,便淹没在了车马的印迹之中。 江边的大路是渝城通行量最大的一条,不进城的路人都是从这里离开的。 东璜岚站在路口,托着腮陷入沉思。 就算她没有牵挂的家人,若是为了逃走,从樊城离开岂不是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会到了渝城再走呢。 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小茴不会投江吧?”半夏忧心忡忡地看着滚滚水浪。 在瑶国每年都有女子自尽,只不过她们的死是真正的轻如鸿毛,活着的时候没人关心,死了又怎么会有人挂念。 江? 渝城特殊之处的确就是寒江了。 “洗神……小茴会不会是想用寒江的水洗头发?”东璜岚眼里一亮,瑶女此时最关心的不就是未来的命运么,依据习俗,用洗神水洗头发便能拥有神的祝福,这正是小茴现在需要的。”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瑶国女子在出嫁离家前都会在宗庙里,由家里的姐姐亲自给她洗头。”半夏眸光闪了闪。 她们此行离开故国,多半是要终老他乡了。 再也无人会用洗神河的水为自己洗头,那些祝福,期盼,愿望,随着这一路向北越来越远。 命如草芥,终无所依。 想到这些,她眼底一片凄然。 这时,一只小手摸索过来,将她渐冷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那只小手也不热,但掌心依然温暖。 东璜岚就那样牵着她。 这样一来找寻的范围大大减少到了江岸的宗庙,“易掌事可知道这里有没有河神庙?” 易安摇摇头:“这里的宗庙侍奉的都是九命莲。” 第五十三章 瑶有江河,洗神洋洋 半夏有些失望,河神在瑶国还是举足轻重的神祉,怎么会到了这里一间供奉的宗庙也没有。 是不是她的神也根本无法将祝福带到这里。 “这附近年代久远的,曾今供奉过河神的,大些的宗庙是哪一座?”东璜岚问道。 易安展开舆图看了看,回答说:“这样的宗庙一共只有四座,但都不在附近,步行的话最近的也要半日的时间。” 既然是只是去祈福,小茴不应该会选择去来回要一日的地方。 半夏忽然想到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袖珍的,缝制精致的小小河神布偶来,“这是临行前,娘给我缝的,我想,小茴手里或许也有这样的小神像。” “那小茴需要的,只是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型宗庙了。” “我知道了。”易安点点头,职责所在,大大小小的宗庙在他心里有如无形的地图。 果然,当易安带着二人走进一处破旧的,看起来几乎废弃的小庙里时,一个窈窕的背影披散着头发出现在庙中,正对着香案俯首叩拜。 易安不自然地转过身去,女子散发,非礼勿视。 “小茴。”半夏提起裙裾跨进庙里,轻声唤道。 “啊……”女子回过头,正是小茴,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湿痕。 半夏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望向面前的那盆寒江水,似乎透过那平静的水面,可以看到水脉连绵的家乡。 半晌,她才抬起头,温柔地说道:“我叫半夏,这位是苏叶,我们都是瑶女。小茴,你可愿叫一声姐姐,让我们为你洗头?” 婉转的乡音惹得小茴清泪两行,她迷蒙着眼用力地点头,带着晦涩的哭音道:“半夏姐姐,苏叶姐姐。” “小茴妹妹。”半夏应道。 小茴乖巧地侧过头,将瀑布般地长发拢了拢,发尾垂到水里。 东璜岚并不熟悉这洗头的习俗,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只好跟着半夏一步步地学。 “瑶有江河,洗神洋洋,有女沚岸,垂发妍妍。瑶有江河,洗神渳渳,有女持舀,沐发滟滟,瑶有江河,洗神涟涟,有女祈神,福幸蜒蜒。” 半夏一边舀起江水淋泗在小茴的长发上,一边轻柔地低唱,词词句句悠扬婉转,清丽绝尘。 那歌声绕梁,似乎真的可以看到长发的瑶女跪坐在洗神江边,垂发其中,身后,她的姐姐一边唱歌,一边舀起那福气的江水为自己的妹妹祈求上神的垂怜。 也就只有那样温婉的瑶女,能唱出这样卑微而又充满希冀的歌来。 河神若有灵,也当为她们长舞祝福。 【秦木好感>某值】 夜里,东璜岚辗转难寐,满脑子都是半夏所唱的那首瑶国的民歌。 于是她干脆披上外衫,抱着瑶琴,想要江边散散心。 刚出客栈,却见秦木半躺在一株梨树上,满树的小白花在月光下美如坠落的星河。 “睡不着?”下一刻,秦木已经飘然而下,落到了她的面前。 身法诡谲,秦木的九九归元步已经到了大成境的极限。 “嗯,很久没练琴了。” 秦木点点头,“今日半夏姑娘唱的歌,让我想起了一支舞。” “你过去所学的?你想起来了?” 小时候在东璜府里,秦木就曾经跳了一曲游龙舞,那时他说过,似乎在记忆里有人教过他那支舞,但是恍如隔世记不真切了。 “或许是。”秦木也说不准确,但那舞步的确像是早就封存在自己的记忆里,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如果真的是小时候有人教过自己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那刚好,你跳舞,我弹琴。”东璜岚莞尔一笑,眼如月牙弯弯,最近耳濡目染,让她整个人也变得柔和起来。 “好。”秦木一口应下,想了想又说道,“等我。” 说完,秦木凭空消失在东璜岚地眼前,饶是她这时的感知已是今非昔比,也没能捕捉到他的衣角。 这是……去哪啊 不多时,秦木便回来了。 说是秦木没错,但第一眼看到他,东璜岚却几乎以为是月神入梦,一树梨花,一溪月,今夜人间莫如君。 秦木换了一袭长袖白衣,墨发如瀑,美睫浓长,遮掩得那宛如银河璀璨的墨瞳温柔炫目。 他的五官本就秀美,月华如练,更是勾勒出他几近完美的轮廓。 东璜岚手指搭上瑶琴,此时也只有不应属于这人间的琴音能道破此情此景,说不清的心绪万千。 百目瑶琴,叹遍人间。 本是沧桑的琴,此刻却弹奏出绝世清婉的赞歌。 秦木身姿一会儿清逸如流云羽鹤,一会儿肃肃若青松翠隼,一会儿又轻柔似飞雪灵雀,最后一个尾音响起时,时间停滞,他的舞同时凝成谢幕天地的一刻,带着绝佳的姿势与风华。 “这支舞,叫凤求凰。” 秦木轻声低语,如无声的溪流,没入到江海中去。 寂寂的晚风吹起他周身月影般的白,透过东璜岚羽翼交织的长睫,落到心里已是张皇失措的羞涩。 想看他,但那身影又太过耀眼,她不敢多看。 次日。 一天不见百里足足,没了这个平日里喧笑的人,东璜岚不肯承认自己竟然觉得有一丝丝寂寥。 “易安。”东璜岚好不容易抓住了易安,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 说自己在找百里足足吧,他要是知道了不得意到天上去。 还好易安心领神会,马上答道:“大人在五楼的雅间议事。” “不是,我只是想问今日的夜宵是什么?”东璜岚吐吐舌头,硬着头皮胡说八道。 “是鱼羹,寒江特有的鲜鱼,苏叶姑娘可以去小厨房看看。” “哇,太好了。”东璜岚顿时感觉饿了,而且是前胸贴后背的那种饿。 甚至想要立刻拔腿跑到小厨房来上一大碗。 秉承着要让自己开心的原则,东璜岚下一刻手里便已经端上了一碗香滑可口的鱼羹,白色的鱼肉鲜嫩美味,让人手不释碗。 【百里足足好感>某值】 客栈五楼,百里足足仍在奋笔疾书。 “我可以进来吗?”东璜岚轻叩三声,试探着问道。 “岚儿?”百里足足放下笔,嘴角忍不住上扬,“当然可以,我的地方你都可以随便进。” 东璜岚心里一暖,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在忙什么?” “哦,瑶国的时疫传入了南唐,君兄来信说城里出现了很多腹泻的病例,药材铺都空了,问我调一些过去。” “时疫?可严重么?” “原本并不严重,但不知为何到了南唐却又越演越烈的趋势。”百里足足对此也是颇为头疼,那些严重的病患已经几乎不能下床,大夫们似乎也束手无策。 “鬼公可还在城里,可以派人去请来试试。” 百里足足无奈摇头,鬼云山前些时日去了南唐学府,之后就再无音讯了,否则以他的医术,时疫何至于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这次的时疫已经惊动了南唐国手,想必很快就会有结论。” “那便好。“东璜岚松了口气,国手就住宫里,深居简出,但名声在外。 “话说回来,刚好云岚商会也打算开始涉足医馆药铺,货比三家。而现在的药材大多是人工种植出来的,药效远不如山中采集,我在想,如果能找到山中更接近原始的种植方案或许可以建立稳定的货源。”百里足足的桌上俨然正摆放着八位掌事呈上来的药材种植方案,还有几座山脉的地貌图。 “我记得小时候在长安岭,倒是见过这样的药材种植。”东璜岚走上前,目光落到一座既有平坦原野,也有高原草坪的山脉图上,正是屏山。 当年爹娘选定的正是这高低有致的连绵群山,从地形来看这里和记忆里的长安岭的确十分相似。 “你也觉得屏山合适?” 东璜岚忽然想起来,当年几人在君府说起屏山,君臣泽阻止大家一探究竟时,百里足足就曾说要把那里买下来种土豆。 一语成谶,当年的戏言如今就要成真了。 “药材分喜阴喜阳,对温度,水源,土壤等等都有截然不同的偏好,屏山恰好一应俱全。”说到这里,东璜岚掩嘴笑道,“你可还想着要在屏山种土豆?” “啊?哈哈哈,土豆补益胃气甚好,还能活血消肿,解毒强身,我倒是想在这片凹地多种些。”百里足足也跟着咧嘴笑起来,手指点在屏山地貌图一片日照充足的凹地,整个身子倾俯下来正好将东璜岚揽在怀中。 脸颊旁的碎发自然滑落,刚好垂到东璜岚的耳边,痒得耳尖一片绯红。 百里足足袖子里的红牛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了头,好奇地看着主人满眼宠溺,那温柔似掬水而碎的月影,诗行千语,无可形容万一。 东璜岚的两颊一点点地烧起来,鬼使神差的,伸出手,一点点挪向屏山之巅,“这里,我想修一个两层的木屋。” “好。”百里足足柔声应道,指腹温润修长,万般小心地,落到那山巅附近的一泓清泉,“这里,曲水流觞,可引至小屋,环绕成塘,再养上几尾锦鲤。” “坐在二楼,可拥云上群岚,一览众山小。”东璜岚的指尖再次轻挪,想象里的那座小木屋渐渐成型。 “那我在这里,再建一个大大的秋千。”尾音缱绻,随着百里足足的手指落到小楼下的院落中,二人的距离已经已不足一寸。 少女的体香醉人,连红牛都偏偏倒倒起来,缩回到袖中又燥热难挡。 小蜘蛛觉得好难啊。 终于,红牛还是抵挡不住那甜甜的睡意,回到衣袖里飞快地给自己织了张吊床,总算是安稳地睡着了。 第五十四章 暗探密牒 离开渝城,又过了不知多久,一行人已到了阳城附近的驿馆。 辰阳宗的马车早已久侯多时,半夏和另十名瑶女一起下了马车,带着遮面的白色纱笠,等待着命运将他们带到那个传言里的龙潭虎穴中去。 她们或许将一生都不会离开那里,终老莲花台便是最大的奢望。 东璜岚透过马车的薄窗,静静地和半夏作别。 她的衣带上,正系着那枚半夏送的荷包。 那日她所见到的小猫,竟然并非是荷包的表面,而是衬里的花纹。 半夏心细如发,将娇弱的小猫藏在一株紫色的苏叶之下,表面上则绣了一只威猛的小老虎,像是给睡觉的小猫站岗放哨一般。 正如现在的她,已是离家万里被卖入大将军府做婢子的瑶女苏叶。 此生,她们恐怕再难相见了。 马车继续沿着青石板辘辘前行,阳城渐渐由想象里的黑点变为恢弘的城门。 城门的守卫依律对来往的车马进行盘查。 易安将通行令牌和瑶女的文书递给上前,门卫们的眼神瞬间变为鄙夷之色,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好像多耽误一会儿都会污了声名似的。 易安跟着百里足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在雍州,商人,尤其是这种贩卖婢子的商人,最是被人瞧不起的。 世人冷眼,司空见惯。 “哪些是我家将军的人?”进了阳城,欧阳朔的手下率先带着一众兵卫来领人了。 毕竟手握兵权,说起话来也要硬气许多。 “这十名瑶女,都是我家大人亲自为大将军挑选的。”易安说着将手里的名录册子递呈上前,脸上挂着的谄媚几可乱真。 十名? 加上自己,送到家将军府的婢子数量并没有增加。 东璜岚学着瑶女的身姿娉婷地走下马车,和其余的瑶女站成一列,纱笠遮面,那手下也只能看出个高矮胖瘦来。 “行了,都跟我走吧。”那人清点了下数量,没有问题后便扯着嗓门喊道,“只有几步路就到大将军府了,大家听我号令,三二一,跑步,走!” “这位军爷,这些姑娘都是步步如莲的少女,怎么可以跑步进府。”易安适时地拦住了他,又从怀里摸出锭银钱递上,算是解救了满头问号的瑶女们,“我看啊,麻烦几位军爷多担待些,走得慢点,毕竟这些真金白银买来的婢子,也是你们家大将军的门面不是?” “哦,对对。那就,齐步,走!” 齐步是不可能齐步走的了,好在瑶女们走得也不慢,那人也就懒得追究了,只是暗暗啐了一口,嘀咕道:“也不知道咱家将军咋看上的这些个路都走不快的小鸟儿,要我看啊,都不如春绣坊的娘们,那丰乳肥臀,小爷哪次去不是跑得飞快来接我,看着也舒心啊。” “你这就不懂了吧,大将军哪里是我们能比的,就是讲究。”一个亲卫打扮的兵卫答道。 “嗨,我们大将军可是辰阳宗的门下,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们都是粗人,冲锋陷阵还行,这阳城里重文轻武风气渐盛,舞文弄墨啥的他们就败下阵来。 说了半天,马匹也没拍响一个。 大将军府拐角便到了,一两丛紫粉相间的木槿花从院墙里探出头,远远的还能闻见米兰花特有的香气。 一位嬷嬷打扮的婆子站在侧门口,挥着红袖帕指引着大家进门。 “以后你们就都是大将军的婢子了,我们大将军年轻有为,少时戍卫边疆数载,陛下钦赐方硕为号,又被辰阳宗主看上收为弟子,整个阳城里就数我们大将军宽仁待下,你们跟着大将军,以后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呢。” 一番宣导后,嬷嬷麻利地又给大家分了床,一行人这才算是安顿了下来。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东璜岚的屋子距离大将军所住岐阳居最近,仅仅一片花田相隔,遥遥可望。 “啊,是苏叶姐姐?!”刚进屋,身后一道清丽活泼的声音响起,东璜岚转身一看,是小茴。 “小茴?你也住在这里?” “是啊,我们真有缘呢。”小茴一脸孩子气的天真,上来就给了东璜岚一个熊抱。 洗神江前亲姐妹,那日在河神庙里两人也算结缘了。 “苏叶姐姐,嬷嬷方才说,大将军晚上设宴,让我们准备准备去伺候,可是我从来没有伺候过人,这可怎么好。”小茴像个树懒一样挂在东璜岚的身上,一口一个姐姐亲亲热热地叫,“我是个渔女,我们村就数我采珠网鱼最厉害呢。” 东璜岚在心里将百里足足又腹诽了一遍,光顾着让半夏教自己礼仪,而这些民间买来的瑶女又有多少是懂得煮酒烹茶的,晚宴上岂不是要糟糕。 “晚上你就跟着我吧,我做你学,明天我再想办法跟嬷嬷要一套酒壶茶盏,以后慢慢教你。” “哇,苏叶姐姐真好。”小茴撒开手,在屋子里蹦蹦跳跳。 她生在偏远的渔村,乍然来到这大陆最繁华的城市,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瑶女逆来顺受的性子在她身上倒不怎么明显了。 铺好床,东璜岚回想之前君臣泽给的暗探密牒所言: 【欧阳朔府中已安插暗探二人,一为管厨,一为府医。】 自己深入虎穴,当务之急是需要尽快和这二人取得联系。 既然恰逢晚宴,东璜岚于是便带着小茴,以擅长烹食为由,向管事的嬷嬷申请去膳房帮忙。 寻常婢子不要说去膳房帮忙了,端茶送饭的活儿都嫌弃是下等丫鬟们的差事,她们的焦点全在家里的主子身上,眼巴巴能进内屋里伺候。 听得两位新来的瑶女主动提出去膳房帮忙,管事嬷嬷一时也不知该嫌弃她们没眼光还是欣慰她们单纯难得。 不过估计这两位是没什么前途了。 “那二位就跟着水嬷嬷去吧。” 小茴正愁酒宴要怎么蒙混呢,一听就乐坏了,欢天喜地地跟着就去了膳房。 膳房她熟啊,在家的时候她连画画都是画的鱼虾解图呢。 “这位嬷嬷,请问膳房的管厨是哪一位大人,奴婢是今日来帮忙准备晚宴的。”东璜岚的瑶音学了八成,再加上卑微的语气,已有十分像了。 “一看就是新来的瑶女吧,我们这儿可不比瑶国那种穷乡僻壤,咱们大将军隔三差五的就有宴席,膳房事儿多,一共有三位管厨。”那嬷嬷将手在围裙上擦擦干,掰着指头数着说道,“司海鲜的白掌厨,司肉食的吕掌厨,还有司糕点的齐掌厨,各司其职,你可得记清楚了,马虎不得。” “多谢嬷嬷。”东璜岚听得头皮发麻,看来君臣泽的暗探也不是个心细的,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不精确,掌厨三位也不说明是哪一位。 看来只能从府医下手了,一般的府邸有一名府医已是奢侈难得,总不至于连府医也养上三两个吧。 “姑娘叫我水嬷嬷吧,这里的嬷嬷多了去了,没个名姓谁知道你在叫谁啊。”水嬷嬷是个好相与的,热心肠地将膳房的几十位婆子丫鬟都一一介绍了一遍。 “奴婢谢过水嬷嬷。” 一路陪着笑脸,东璜岚脸都僵了,暗暗庆幸若不是自己有一半的君氏血脉,长大之后记忆非常人可比,这一通介绍下来只怕是左耳进右耳出 可怜的小茴就一脸茫然,显然最多也就能记得一两个名字了。 “都是大将军的人,没什么谢不谢的,今晚还指望你们给大将军长脸呢。” “是。”东璜岚低着头柔柔地应道。 瑶女翩跹之态引得水嬷嬷好一番赞叹,这瑶女就是比雍州的姑娘水灵得多啊。 不过苏叶姑娘脸颊确实黑了些,等夏天过去冬天捂一捂或许就好了呢。 “东坡肉好咯。”晚膳开始,膳房里的声浪此起彼伏,众人都是忙得脚朝天,东璜岚穿梭其中,游刃有余地在脑子里规划好每一份菜的时间,顺序和份数,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茴则帮忙处理海鲜,手起刀落,虾腺一条条被干净地取了出来,比起膳房的熟手还要快上几分。 “啧啧,瑶女就是不一般啊,这一看就是经历过场面的。”水嬷嬷满嘴夸赞。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干活倒是把好手,这剖鱼的手艺得有小成境咯。”一旁路过取了只龙虾的白掌厨也点头认可,“回头找管事嬷嬷把人调到膳房来吧。” 他的声线细得很,略有几分女态,白净着一张脸,看着倒像个书生。 “哎哟,人家可是瑶女,管事嬷嬷还不得培训个把月再分配啊,我跟你说,要是被大将军看上,一转眼成了姨娘主子也是有可能的。”水嬷嬷一脸觉得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调侃道。 那位白掌厨也不恼,打着哈哈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你就别惦记瑶女了,自己培养出个帮把手的才是正道。”正在炖肉的吕掌厨脸上肥肉抖了三抖,打开沙锅尝了尝味道,对边上唯唯诺诺的瘦小童子嚷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多放盐,大将军口重,你自己来尝尝这是什么淡水味儿。” “是是。”童子不敢顶嘴,一溜小跑去拿盐罐子去了。 然而他生得瘦小,盐罐子方才被又司糕点的齐掌厨放得太高,踮起脚尖竟然也够不着,手脚慢了怕挨骂,急得额上的汗一颗颗滚落下来。 第五十四章 密探暗牒 离开渝城,又过了不知多久,一行人已到了阳城附近的驿馆。 辰阳宗的马车早已久侯多时,半夏和另十名瑶女一起下了马车,带着遮面的白色纱笠,等待着命运将他们带到那个传言里的龙潭虎穴中去。 她们或许将一生都不会离开那里,终老莲花台便是最大的奢望。 东璜岚透过马车的薄窗,静静地和半夏作别。 她的衣带上,正系着那枚半夏送的荷包。 那日她所见到的小猫,竟然并非是荷包的表面,而是衬里的花纹。 半夏心细如发,将娇弱的小猫藏在一株紫色的苏叶之下,表面上则绣了一只威猛的小老虎,像是给睡觉的小猫站岗放哨一般。 正如现在的她,已是离家万里被卖入大将军府做婢子的瑶女苏叶。 此生,她们恐怕再难相见了。 马车继续沿着青石板辘辘前行,阳城渐渐由想象里的黑点变为恢弘的城门。 城门的守卫依律对来往的车马进行盘查。 易安将通行令牌和瑶女的文书递给上前,门卫们的眼神瞬间变为鄙夷之色,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好像多耽误一会儿都会污了声名似的。 易安跟着百里足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在雍州,商人,尤其是这种贩卖婢子的商人,最是被人瞧不起的。 世人冷眼,司空见惯。 “哪些是我家将军的人?”进了阳城,欧阳朔的手下率先带着一众兵卫来领人了。 毕竟手握兵权,说起话来也要硬气许多。 “这十名瑶女,都是我家大人亲自为大将军挑选的。”易安说着将手里的名录册子递呈上前,脸上挂着的谄媚几可乱真。 十名? 加上自己,送到家将军府的婢子数量并没有增加。 东璜岚学着瑶女的身姿娉婷地走下马车,和其余的瑶女站成一列,纱笠遮面,那手下也只能看出个高矮胖瘦来。 “行了,都跟我走吧。”那人清点了下数量,没有问题后便扯着嗓门喊道,“只有几步路就到大将军府了,大家听我号令,三二一,跑步,走!” “这位军爷,这些姑娘都是步步如莲的少女,怎么可以跑步进府。”易安适时地拦住了他,又从怀里摸出锭银钱递上,算是解救了满头问号的瑶女们,“我看啊,麻烦几位军爷多担待些,走得慢点,毕竟这些真金白银买来的婢子,也是你们家大将军的门面不是?” “哦,对对。那就,齐步,走!” 齐步是不可能齐步走的了,好在瑶女们走得也不慢,那人也就懒得追究了,只是暗暗啐了一口,嘀咕道:“也不知道咱家将军咋看上的这些个路都走不快的小鸟儿,要我看啊,都不如春绣坊的娘们,那丰乳肥臀,小爷哪次去不是跑得飞快来接我,看着也舒心啊。” “你这就不懂了吧,大将军哪里是我们能比的,就是讲究。”一个亲卫打扮的兵卫答道。 “嗨,我们大将军可是辰阳宗的门下,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们都是粗人,冲锋陷阵还行,这阳城里重文轻武风气渐盛,舞文弄墨啥的他们就败下阵来。 说了半天,马匹也没拍响一个。 大将军府拐角便到了,一两丛紫粉相间的木槿花从院墙里探出头,远远的还能闻见米兰花特有的香气。 一位嬷嬷打扮的婆子站在侧门口,挥着红袖帕指引着大家进门。 “以后你们就都是大将军的婢子了,我们大将军年轻有为,少时戍卫边疆数载,陛下钦赐方硕为号,又被辰阳宗主看上收为弟子,整个阳城里就数我们大将军宽仁待下,你们跟着大将军,以后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呢。” 一番宣导后,嬷嬷麻利地又给大家分了床,一行人这才算是安顿了下来。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东璜岚的屋子距离大将军所住岐阳居最近,仅仅一片花田相隔,遥遥可望。 “啊,是苏叶姐姐?!”刚进屋,身后一道清丽活泼的声音响起,东璜岚转身一看,是小茴。 “小茴?你也住在这里?” “是啊,我们真有缘呢。”小茴一脸孩子气的天真,上来就给了东璜岚一个熊抱。 洗神江前亲姐妹,那日在河神庙里两人也算结缘了。 “苏叶姐姐,嬷嬷方才说,大将军晚上设宴,让我们准备准备去伺候,可是我从来没有伺候过人,这可怎么好。”小茴像个树懒一样挂在东璜岚的身上,一口一个姐姐亲亲热热地叫,“我是个渔女,我们村就数我采珠网鱼最厉害呢。” 东璜岚在心里将百里足足又腹诽了一遍,光顾着让半夏教自己礼仪,而这些民间买来的瑶女又有多少是懂得煮酒烹茶的,晚宴上岂不是要糟糕。 “晚上你就跟着我吧,我做你学,明天我再想办法跟嬷嬷要一套酒壶茶盏,以后慢慢教你。” “哇,苏叶姐姐真好。”小茴撒开手,在屋子里蹦蹦跳跳。 她生在偏远的渔村,乍然来到这大陆最繁华的城市,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瑶女逆来顺受的性子在她身上倒不怎么明显了。 铺好床,东璜岚回想之前君臣泽给的暗探密牒所言: 【欧阳朔府中已安插暗探二人,一为管厨,一为府医。】 自己深入虎穴,当务之急是需要尽快和这二人取得联系。 既然恰逢晚宴,东璜岚于是便带着小茴,以擅长烹食为由,向管事的嬷嬷申请去膳房帮忙。 寻常婢子不要说去膳房帮忙了,端茶送饭的活儿都嫌弃是下等丫鬟们的差事,她们的焦点全在家里的主子身上,眼巴巴能进内屋里伺候。 听得两位新来的瑶女主动提出去膳房帮忙,管事嬷嬷一时也不知该嫌弃她们没眼光还是欣慰她们单纯难得。 不过估计这两位是没什么前途了。 “那二位就跟着水嬷嬷去吧。” 小茴正愁酒宴要怎么蒙混呢,一听就乐坏了,欢天喜地地跟着就去了膳房。 膳房她熟啊,在家的时候她连画画都是画的鱼虾解图呢。 “这位嬷嬷,请问膳房的管厨是哪一位大人,奴婢是今日来帮忙准备晚宴的。”东璜岚的瑶音学了八成,再加上卑微的语气,已有十分像了。 “一看就是新来的瑶女吧,我们这儿可不比瑶国那种穷乡僻壤,咱们大将军隔三差五的就有宴席,膳房事儿多,一共有三位管厨。”那嬷嬷将手在围裙上擦擦干,掰着指头数着说道,“司海鲜的白掌厨,司肉食的吕掌厨,还有司糕点的齐掌厨,各司其职,你可得记清楚了,马虎不得。” “多谢嬷嬷。”东璜岚听得头皮发麻,看来君臣泽的暗探也不是个心细的,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不精确,掌厨三位也不说明是哪一位。 看来只能从府医下手了,一般的府邸有一名府医已是奢侈难得,总不至于连府医也养上三两个吧。 “姑娘叫我水嬷嬷吧,这里的嬷嬷多了去了,没个名姓谁知道你在叫谁啊。”水嬷嬷是个好相与的,热心肠地将膳房的几十位婆子丫鬟都一一介绍了一遍。 “奴婢谢过水嬷嬷。” 一路陪着笑脸,东璜岚脸都僵了,暗暗庆幸若不是自己有一半的君氏血脉,长大之后记忆非常人可比,这一通介绍下来只怕是左耳进右耳出 可怜的小茴就一脸茫然,显然最多也就能记得一两个名字了。 “都是大将军的人,没什么谢不谢的,今晚还指望你们给大将军长脸呢。” “是。”东璜岚低着头柔柔地应道。 瑶女翩跹之态引得水嬷嬷好一番赞叹,这瑶女就是比雍州的姑娘水灵得多啊。 不过苏叶姑娘脸颊确实黑了些,等夏天过去冬天捂一捂或许就好了呢。 “东坡肉好咯。”晚膳开始,膳房里的声浪此起彼伏,众人都是忙得脚朝天,东璜岚穿梭其中,游刃有余地在脑子里规划好每一份菜的时间,顺序和份数,安排得井井有条。 小茴则帮忙处理海鲜,手起刀落,虾腺一条条被干净地取了出来,比起膳房的熟手还要快上几分。 “啧啧,瑶女就是不一般啊,这一看就是经历过场面的。”水嬷嬷满嘴夸赞。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干活倒是把好手,这剖鱼的手艺得有小成境咯。”一旁路过取了只龙虾的白掌厨也点头认可,“回头找管事嬷嬷把人调到膳房来吧。” 他的声线细得很,略有几分女态,白净着一张脸,看着倒像个书生。 “哎哟,人家可是瑶女,管事嬷嬷还不得培训个把月再分配啊,我跟你说,要是被大将军看上,一转眼成了姨娘主子也是有可能的。”水嬷嬷一脸觉得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调侃道。 那位白掌厨也不恼,打着哈哈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你就别惦记瑶女了,自己培养出个帮把手的才是正道。”正在炖肉的吕掌厨脸上肥肉抖了三抖,打开沙锅尝了尝味道,对边上唯唯诺诺的瘦小童子嚷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多放盐,大将军口重,你自己来尝尝这是什么淡水味儿。” “是是。”童子不敢顶嘴,一溜小跑去拿盐罐子去了。 然而他生得瘦小,盐罐子方才被又司糕点的齐掌厨放得太高,踮起脚尖竟然也够不着,手脚慢了怕挨骂,急得额上的汗一颗颗滚落下来。 第五十五章 意外先来 “老齐,你又放那么高,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似的瘦高个儿。”白掌厨看不过眼,帮忙把盐罐取下来递给童子道,“赶明儿我一定把这最上层摆满,再不让你乱放了。” “放你的大头屁,你自己看看是谁把原本放盐的地方搁上了一盘海蜇皮。”齐掌厨留着山羊须,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斜看着白掌厨,嘴角一咧开胡子上的白面粉窸窸窣窣地落下来,像是一场小雪。 “快闭嘴吧,上次你被面粉呛到背过气去,我们被迫吃了好几天的咸面团子。”吕掌厨隔了老远,中气十足地吼道,“今晚说好要给我们做蛋皮酥下酒,你别忘了。” “忘不了,死胖子就惦记着吃,看媳妇儿回去怎么骂你。”齐掌厨哈哈地笑起来,小眼睛一眯只剩下一条缝。 膳房里笑声一片,大家谁不知道吕掌厨那媳妇儿天天盯着他减肥,要知道他偷吃,皮不得给抽红咯。 东璜岚回头看着这群烟火气息满满地欢声笑语,若有所思。 雍州蹬高踩低的风气没有影响到这里,至少在膳房大家其乐融融,相处和谐。 意外和惊喜永远是意外先来。 最后一道菜还在准备着,宴席就出事了。 “今天来帮忙的那两个瑶女呢,快快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大人们还等着呢。”管事嬷嬷一路碎步到了膳房门口。 “出什么事了?”齐掌厨撩起围裙擦擦手里的面粉。 “哎呀,老爷带了十几个军里的大爷在前厅喝酒,一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军爷,这不人手不够了,得叫她们俩顶上去。” 东璜岚解围裙的手顿了顿。 烹茶端酒本也没什么,管事嬷嬷说的模糊,倒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好嘞,我们这就来。” 小茴动作倒快,手里的青虾一放就准备去换衣裳。 她身侧的白掌厨手伸出一半停在空中,似乎是想要拦住她,但看了看管事嬷嬷,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嬷嬷,小茴方才碰了鱼虾,这时候去前殿里伺候怕腥着大人们,你看就我去行么?”东璜岚一脸真诚,“我温酒还算会些皮毛。” “哎,行吧。” 鱼腥的确不是换件衣服就能去除的,大人们刚处置了个丫鬟,管事嬷嬷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白掌事暗暗松了口气。 小茴处理起水货来颇为得心应手,人又勤快,他还真有些喜欢那丫头。 东璜岚在一旁将他的表情和小动作看得清楚。 白掌事脸上藏不住事,应该不是君哥哥的暗探。 换了衣裳,掌事嬷嬷引着东璜岚往前殿走去。 还没走到院门口,远远的就能闻到花香都遮不住的血腥味。 “嬷嬷……” “不该你知道的别问。” 不等她问出口,管事嬷嬷就先冷着脸堵了她的话。 东璜岚默默低下头,睫羽将她眼底的情绪遮在阴影之下。 “进去吧,记住,你的眼睛和耳朵都没有带进殿中。”管事嬷嬷最后叮嘱了一句便打开了侧门。 “是。” 东璜岚双手端着酒盘,眼观鼻鼻关心。 “来来来,这边,给吴参军倒酒。” “给他满上。” 座上的几位见她进来,直指了一个方向催她去侍酒。 东璜岚头也不抬,压低了身子蹲坐在那位吴参军卓身侧,距离刚好够她将温酒斟入酒碗。 军中不比氏族讲究,她从小学的都是些极其冗杂的法子,这样简单的温酒她反倒有些不习惯。 但求无过吧。 所幸一众人已经喝了不少,呼来喝去地只管聊天,也没人注意到她的手法。 “小蒋方才说到哪儿啦?” “说到曾校尉呢,大名鼎鼎的虎阳军校尉啊。”说话的人喝得满面红光。 “黄口小儿罢了,什么大名鼎鼎,哪里比得上我们将军。” “那是,我们将军沙场点兵的时候那小子还在穿开裆裤呢。” “唉,我说啊,这也就是眼下没战事,只要烽烟起,那还不是得仰仗我们将军。” “就是,我们将军可是和北夏打过仗的,那北夏在我们将军手下讨不着好,这才搞了个公主来和亲嘛。” “哼,送了公主又怎样,要我看,这仗迟早要打。” “北夏荒蛮之地,倒不如把南唐打下来,本来嘛就是我们雍州的城。” “吴参军说得好啊!我早这么想了。” 说到兴头上,几个人都纷纷起身推杯换盏,一碗接着一碗。 东璜岚没有抬眸,却一直留意着上座的动静。 这位大将军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下面的人说了什么他都只是听着,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满上满上。” 东璜岚和其他几个瑶女跟在身后,应承着给几位已经喝得七荤八素的人斟满酒。 “啪!” 酒碗的碎裂声在殿中响起,紧接着便是怒骂声。 “哎哟,烫死你爷爷了。” “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回事啊,小蒋你伤到没有啊。” 那位被叫小蒋的男人狠狠地甩了身边伺候地瑶女一巴掌,直接将她打倒在地。 东璜岚看得很清楚,方才明明是那人自己喝高了,拿酒的时候将手伸到温酒的炉子边,一个反手还将炉子打翻。 他不过被烫了一下,手上原本没受伤,方才那个巴掌却打的自己手掌都红了。 “拖下去。” 上座的人终于开口。 那声音带着几分沧桑的粗粝,没有半分感情,仿佛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大将军,这瑶女不比寻常丫鬟,毕竟是百里尚书送的,是不是……” “杖毙。” 欧阳朔开口两个字,便决定了那名女子的香消玉殒。 说的真轻松啊,一条命在他眼里就这么廉价么。 身为大将军,享万民朝拜,食千家之俸,他们敬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东璜岚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垂到地上的眼神里寒芒一片。 第二天晌午刚过,东璜岚不知怎的闹起了肚子,疼得在床上翻来滚去。 小茴跟管事嬷嬷告了假,又麻烦嬷嬷请府医来瞧瞧。 管事嬷嬷本不想多事,但瑶女不是一般的婢子,这刚来要是就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确实没法子交代,只好允了。 然而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东璜岚还是失算了。 大将军府竟然还真的养了两位府医,其中一位是国医堂的老手,另一位则是大将军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草根游医。 这日两位府医都有空,管事嬷嬷不敢怠慢,便清了年逾古稀的老国医来到东璜岚的小屋。 男女有别,只能隔着纱幔诊脉。 屋子里管事嬷嬷和小茴都看着,但是东璜岚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冒险一试。 君臣泽给的暗号是“行子连行”,出自围棋中连子而下,使有粘连不断之续也。 本来君臣泽的棋痴术语也并无不可,但此时二人为医患关系,又不是举棋对弈,要是卧床病患忽然跃起,大喊一声“行子连行”不知道会不会把老人家吓出病来。 正当东璜岚满脑子胡思乱想之际,老国医已经号完了脉,“嬷嬷,这位姑娘应是昨晚肠胃受了凉,再加上水土不服所致,我开个方子调理几天就无碍了。” “行,谢谢大夫,婢子命薄如纸,连累大夫辛苦诊治,行家里手,要是都如大夫这般菩萨心肠,世间黎民之幸啊。”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东璜岚硬是将四字暗号拆成一句话,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姑娘谬赞了。”老国医估计也是纳闷怎么忽然就被夸上天去,淡淡回了一句,提着药箱离开了。 装病一旦开始就得有始有终,东璜岚在床上愣是躺了一整天,闲得发慌,将东璜家训从头到尾地背了一遍也睡不着。 算算日子,娘应该早就到了大将军府了,要是不能尽早联系上君臣泽的暗探,自己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娘亲的踪迹。 到了傍晚,实在是熬不住,东璜岚假装要出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一个人溜了出去。 “前面可是苏叶姑娘。” 东璜岚循声望去,昏黄的光线下,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路边,背对着夕曛微微,看不清容貌,“我是。” 那女子没有说话,忽然蹲下身,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路边的石块下,不等东璜岚追问,转身又跑了。 这人好奇怪啊。 看她跑走的样子,一脚深一脚浅,似乎略有些跛脚。 东璜岚满腹狐疑,走到那石块附近,果然找到了一张黄色的纸条。 “西厢房,辛夷枝下,草中有地窗一扇—晚晚。” 二婶?江晚晚? 这草中地窗……难道那里是欧阳朔的地牢所在,娘会不会也在那里。 东璜岚站在金色晃眼的夕曛中,仔细将纸条又看了一遍。 这纸条边缘不齐,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的一块,纸面平整略微发黄,厚薄均匀,是最常见普通的材质,民间用的多。 像大将军府这样的地方,下人们也会用到,看不出什么特别。 现在萦绕在东璜岚心头最大的疑问是,自己假扮瑶女,名字样貌都是新的,这才刚进府不久,二婶怎么会知道。 回想自己这一路,收到二婶的报信,追来阳城大将军府,顺理成章如有神助,的确顺利得过分了。 第五十六章 红衣似火 “苏叶姐姐?”小茴端着刚熬好的药回来了,“可好点了?” “嗯,屋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药好了呢,姐姐喝完我陪姐姐一块儿走走呗。”小茴本就生得可爱,撒起娇来更是让人不忍拒绝。 更何况,她方才亲自去熬的药,眼睛都被熏红了。 “好呀。”东璜岚心里暖融融的,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苏叶姐姐有梨涡诶,好羡慕啊。” “哈哈哈,小茴这么可爱哪里用得着羡慕别人呀。”东璜岚说着忍不住伸手捏捏小茴肉嘟嘟的小脸。 “药要洒啦。”小茴忙护着药碗,可怜巴巴地说道:“苏叶姐姐先喝掉吧。” 东璜岚明明没有病,也不知道老国医给开的什么药,但骑虎难下,只好捏着鼻子接过药碗一口闷。 好苦啊,从舌尖一直苦到嗓子眼里,喝到胃里更是难受得恨不得立刻吐出来。 “这位姑娘,苦口良药,不如来一颗牛奶糖去去苦味。” 声音入耳,如清泉淙淙,清朗悦耳。 东璜岚慌忙回头,繁茂的木槿花下一袭红衣似火,比那落日红霞更加炫目。 那眉眼还是从前的眉眼,但是那从容不迫的气度,与生俱来一般的雍容威仪却与记忆里温柔不一样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沉香味道,退去多年的伪装,他终于和东璜笙再无相似之处。 他也来阳城了。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单一个笙字,竹歌笙簧韵的笙。” 他摊开的手心上,一枚包装漂亮的糖果静静地躺在轻浅交错的掌纹间。 “苏叶。”东璜岚说完,伸出手不客气地接过糖果,“却之不恭,谢谢笙公子的糖。” 剥开糖纸,奶白色的糖滑入口舌,香甜在一瞬间将原有的苦涩冲得干干净净。 好好吃啊,阳城果然不愧是九域第一城,连买到的奶糖都比其他地方好吃。 不过先前在南都之时,笙公子不是说要入伍?这会儿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说的入伍并不是指在南唐,而是在雍州。 “曾听说瑶女之美,九域无双,今日得见,实乃笙某三生有幸。”笙公子说着,目光看似云淡风轻地扫过东璜岚。 水锻般的长发流光潋滟直泻腰际,少女曼妙的身姿包裹在淡青色的雾笼烟纱中隐约可见,螓首娥眉,嘴角两枚梨涡更凭添了几分明媚,巧笑倩兮。 两颊黑云都遮不住她的颜色。 从前只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玲珑可爱,这才几日不见,她却已如绽放的青荷,令人挪不开眼。 “笙公子过誉了,我和姐姐还有事,天色将晚,公子也早点回吧。”小茴皱起小眉头,凶凶地一把拉住东璜岚的手,全然把笙公子当成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浪荡公子,像赶鸭子一样挥挥手,单方面道别。 笙公子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小姑娘,微微一笑,算是不与计较,弯着眼看向东璜岚,似乎很满意她交了个新朋友。 在风云诡谲的阳城,深入大将军府中,有朋友才能走得更远。 “笙公子再见。”东璜岚跟着小茴,眨眨眼,唇语无声地又叫了声:“哥哥。” 哥哥。 笙哥哥。 笙公子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但随着他转过身,夕阳落在他略显瘦削的脸上时,那抹笑容已稍纵即逝。 一天前。 从南唐往雍州的官道上,一匹快马驮着个红衣少年疾驰而过。 这一路日夜兼程,他片刻也没有停下休整过,风沙泥尘将白马都染成了灰棕色,他身上却依旧干净整肃。 红衣猎猎,一张玉雕般棱角精致的脸宛如秋日里枫海最美的风景。 明明是个仆仆风尘的旅人,却让人觉得他骨子里的贵气像是云端的贵胄。 就是这样一个红衣少年,在阳城校尉曾府的门口下了马,将书信一封递进了府。 他是惹眼的,刚停下就吸引了周围几条街市的目标,大家都在猜这是谁家的少年郎,和虎阳军校尉有什么关系。 回到房间,东璜岚拖着腮,开始左思右想溜去西厢房的办法。 管事嬷嬷的规矩严,大将军府的高手又多,看来只能想办法联系隐匿暗处的秦木了。 夜深人静。 小茴累了一天,早早地上了床。 “我家里穷,每天躺在床上,抬头透过漏雨的檐角就能看见星星,那时候每天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张柔软的床,有像样的被子。”小茴闭上眼,躺在床上喃喃道:“现在真的有了,却又很想念那床破褥子。” “想家了?”东璜岚在心里默念着百目瑶琴的谱子,这会儿没有琴,但娘教的技艺不能生疏,说不定啥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嗯。”小茴带着微微的鼻音应了一声,缓了缓又道:“我家靠海,满鼻子都是腥咸的味道,家里常年潮湿着,娘的腿脚不好,我这次出来,他们给了她不少银钱,今年应该可以过个舒服的冬天了。” 话音未落,一滴咸咸的眼泪滑到嘴边,倒有几分像家的味道。 这样一来,眼泪更是决堤洪水一般再也遮拦不住。 小茴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壁,肩膀不自觉地抽搐着。 东璜岚知道,她想家想的难受。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合上眼,东璜岚将心里的曲子轻轻地哼唱出来,是娘教的第一阙-阳春化雪。 小时候,自己一直以为这曲子讲述的是春来时的盎然生机,一直到有一天,自己练琴时秋香嬷嬷忽然说了句,姑娘弹的真好,老身都被这曲子里高兴的冰雪感动了。 她说的不是春来,而是酷寒。 酷寒里欢乐的冰雪。 再细细琢磨,清扬柔和的曲调中夹杂着锵锵的碎裂声,可不是将冰雪融化心事娓娓道来,一种形态的结束,另一种形态的新生。 轻柔的哼唱中,小茴渐渐的安静了,不一会儿,已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声。 东璜岚看向窗外,秦木应该已经到附近了。 蹑手蹑脚地抓了件外衫,走进睡意浓浓的院子里,东璜岚贴着墙角绕了一周也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只好又屏住呼吸,九九归元步踏空而起,落在北方干爽的檐角。 “秦木?阿木木?” “我在。”声音刚刚落入尘灰,长身玉立的身影已踏着月华从一树辛夷的斑驳疏影中走了出来,一双墨色的眼眸亮如繁星,“阿木木是谁?” “是你呀,你看我都已经用苏叶这个艺名了,在阳城我就叫你阿木木好不好?还挺有瑶国风情的。”东璜岚笑眯眯地从屋檐上跳下来,落到他身前半尺的距离,狡黠地看着秦木比女子还要秀美的长眉微微皱起,倏尔又舒展如流云。 “好。” “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名字。”东璜岚大气地想伸手拍拍秦木的肩膀,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右肩上赫然被一只雕塑一般岿然不动的鸽子占据了,“啊,蓝姑子?” “嗯。” “你就这么让它呆着,它都不会在你肩膀上拉便便的么?” 真是太神奇了,蓝姑子不是只信鸽么,怎么这会儿倒像是经受了专门训练。 “不会,它很乖。”秦木说到这里眼角不自觉地挂上了几分……颇为幸福的笑意。 更奇特的是,蓝姑子竟然也似乎听懂了一般,抬起一侧的翅膀往秦木的脸颊上蹭了蹭,像是在说,这个人类我罩着了。 什么?这么快就……在一起了么。 “嗯,咳咳。”东璜岚的表情很精彩,像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尴尬中带着几分羞赧,羞赧中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情绪,“它是母的么?” “公的。” “那估计是把你当兄弟了。”东璜岚微微松了口气。 “我看到你留的信了,西厢房重兵把守,要想进去而不被发现不太可能。”秦木将话题拉回到正事上。 心里,却忍不住想方才她那么问,是在意么。 为一只鸽子吃醋? 刚想到这里,心里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制止道,秦木你在想什么,你始终只能是她的影卫,若能在她身后驻守一生便好,又瞎想什么。 这一幡心里活动东璜岚自然是听不见的,只能看到秦木说完,有些颓唐地垂下眼睫,纤长的羽丝投下阴影一片,还以为是担心无法潜入新香坊,便连忙宽慰道:“不妨事,他们既然重兵把守,就说明娘和二婶很可能就在那里,既然二婶能托人传消息出来,我们就能想办法进去。” “嗯。”秦木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百里公子说,瑶女每周会有一日休憩,请你得空去城东的云岚钱庄找他。” “那家伙把云岚商会的钱庄都开到阳城来了?” “奸商。”秦木肯定地颔首。 东璜岚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奸是肯定奸猾的,无奸不商嘛。”笑够了,转而又问道:“对了,这府里的三位掌厨,两位府医,你能看出谁比较像是君府的暗探么?” “这五个人都住在东苑,除了老国医深居简出,其他四位日常也会出府办事,暂时还看不出异样。不过大将军府我基本摸熟了,可以近身。” 第五十七章 寿宴 “不能打草惊蛇。”东璜岚摇摇头,“我在想,君哥哥那般严谨的人,应该不会在这么重要的消息上出纰漏,他既然没有说清楚是哪位掌厨,哪位府医,这些人又都不是最近新雇来的,最大可能就是传递消息的人出了问题。” “唔,影卫传递消息确有这样的处理方法,如果怀疑自己的消息有暴露的可能,就会在消息中真假参半,故意将明显有问题的情报传出,警示拿到消息的人。” “那也就是说,这条秘牒,可能欧阳朔也知道了。”东璜岚捂住头,这下麻烦了,自己是真的羊入虎口了。 “我们只要比他更快找到真正的暗探,就来得及。”秦木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又道:“既然是真假参半的消息,这五人里应当至少会有一个是真的君府暗探。” “大将军府这样的地方,除了君府的人,陛下和辰阳宗,甚至其他朝中势力的眼线只怕都不会少,没有充足的证据他也不敢妄动。”东璜岚盘算着自己的时间,西厢房暂时不能硬闯,暗探联系不上也没办法确定娘的位置,更不要说策划找到娘后脱身的路线了。 只能靠自己了。 “帮我传讯给君哥哥,秘牒消息不准确,恐怕这条线上的暗探都不安全了,让他着手转移吧。后日我便可以得空出府,我会想办法去一趟商会钱庄。二婶今日是托一个丫鬟来送的信,说明我的身份她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以瑶女苏叶的名姓进来,我想不通她是怎么得知我的身份,又是怎么传信出来的呢?” 东璜岚想了想,补充道:“还有,我今天,遇见笙哥哥了。” “笙公子?”大将军府毕竟守卫森严,秦木不能贴身跟着东璜岚,所以并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这么一听也是一愣。 “嗯,我刚来不方便到处打探,你在暗处,只能拜托你帮我留意一下二婶身边的丫鬟了,看看她是怎么进出西厢房的。” “好。” 东璜岚深吸一口气,好几种不同的花香形成了一种甚有层次的气味,格外沁人心脾。 一夜风来花千树,袅袅云香绕锦门。 这欧阳朔虽说是武将,却将整个府里打理得幽静雅致,从园林植被来看一年四季都是有花香满园的。 可惜她并不是这里的宾客,再好的景致也无心赏析了。 “苏叶姐姐?”一睁开眼,小茴圆圆的脸蛋近在咫尺,一双清澈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东璜岚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苏叶姐姐这一病都不用早起,好生幸福,这会儿太阳都要照屁股啦。”小茴撅起小嘴,佯作嗔怒,但眼角的笑意半分也没藏住。 “我睡到这么晚啊。”东璜岚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与小茴同是婢子,却装病偷懒,前院打扫的活儿都让小茴一个人干了。 “逗你呢,是管事嬷嬷嘱咐让你好好休息的。苏叶姐姐今天好些了么?药还有一副没煎,不过先前老大夫临走时说是药三分毒,能靠自己身体扛过去少吃一些也好。” “我好多啦,不用吃药了。”东璜岚最怕吃药,一想到昨日的体验就苦不堪言,为了自证身体已然大好,站起身连蹦了三下。 “苏叶姐姐的身体底子就是好。哦,对了,明天是大将军的寿诞,我们都要去献乐献舞。”说道表演,小茴皱起脸,忿忿地瞥了一眼门外小声说,“和我们一起入府的几个姐妹仗着之前学过些府乐,竟然自己排练去了,不带我们。” “苏叶姐姐可有什么拿手的乐器或是舞技?” 小茴眼巴巴地看过来,她渔女出生,诗书礼乐也只是粗粗学过一些,只怕硬要赶鸭子上架,就只能来个现杀活鱼了。 “我,算是会一些瑶琴吧。”东璜岚挠挠头,百目瑶琴指法繁复,自己练了这么些年也算有点功底,换成普通的琴应该也差不多,只是曲目得额外准备。 这么快就赶上了欧阳朔的寿宴。 恰好是自己轮休的日子,看来云岚钱庄只能改日在去了,不过彼时府里的注意力都在前厅,倒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表演什么的,还是让别人去吧。 万一自己被人认出来,可是插翅难飞。 “太好了,我就知道苏叶姐姐肯定有拿手的技艺。”小茴才不知道东璜岚的主意呢,方才被那几个姐妹狠狠嘲笑了一番,哼,定要让她们刮目相看。 “我也好久没弹了。”东璜岚尝试降低小茴的预期。 “苏叶姐姐不需要练也比那些眼比天高的人优秀。” …… 这是什么盲目的相信…… “瑶女献礼,总归是只能有一个节目在寿宴上出演,这个风头没什么好出,还不如溜到后厨,去给水嬷嬷搭把手。”东璜岚继续努力道,上次还只是寻常家宴就有那么多珍馐美味,这次可是大将军的寿诞,还不得把家底都拿出来显摆显摆。 “可是这次让了她们,咱们又要受好久的冷眼啊。” 说起膳房,小茴有些松动了,上次两人和大家打成一片,氛围好得没话说。 “膳房里可有好多的活鱼活虾,没有小茴帮忙,白掌厨哪里忙得过来啊。” “那……那好吧。”小茴鼓起腮帮子,好一会儿才彻底松了口。 东璜岚满意地连连点头,谁不享受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被人需要呢,人就是因为彼此需要才会衍生出诸多的情感满足来。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东璜岚如愿以偿地敷衍过了管事嬷嬷的献礼选拔,顺理成章地被比了下去,一只脚已经跨进了膳房的大门,却临时被叫了出来。 一个时辰以前。 “辰阳宗少主江瀛,虎阳军校尉曾杨到!”门童扯着洪亮的嗓门,自豪地宣唱着宾客的名号,大将军如今声望在野,贺寿的人络绎不绝。 “户部尚书百里楚怀挟公子到!” 百里足足那家伙也来了。 “锵锵锵。”府门外接着又想起庄严的仪仗声,这样的礼乐如今在阳城只有一个人敢用,那就是雍帝高阳璟。 雍帝亲至,隆恩盛重。 东璜家训-雍州传中有记: 雍高祖皇帝高阳丘于三十五岁突然暴毙,嫡次子高阳稷即位。 高阳社稷三十一岁暴毙,长子高阳嵩即位,三十岁暴毙,留下年仅五岁的嫡子高阳江离,在帝师东璜里的辅佐下登基称帝,国号长安。 为了终止高阳帝族年少暴毙的命运,东璜氏家主东璜里和当时辰阳宗主江蓠十三次入昆山,请出了司氏长老为其逆天改卦,终将帝族寿数勉强延至四十。 从此司氏一脉入雍州帝都阳城为国师。 东璜岚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君宠又如何,遥想当年东璜氏一人之下,也是这般高朋满座,风雨来时,一样树倒猢狲散。 今日风光,来日说不准又是几许飘零。 “哎呀,这么多大人物,我紧张死了。”一个盛装打扮的瑶女对身边同样穿红戴绿的姐妹说道。 她是真的紧张,浑身冒汗,连小腿肚子都抽筋起来。 “我也是,这舞我们只排练了一天,要是跳错了怎么办。” “你们俩出息一点,都是我爹调教出来的,学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一样。”为首的那位瑶女不屑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 原来她在瑶国时是府里的嫡出小姐,这两位则是她的庶妹,三人自幼学过些舞蹈,虽说不过学者境上乘,瑶女风情却也算是别具一格。 不多时,宾客们已然井然有序地落座了,有雍帝在,交头接耳的人都没有。 官话说完,便到了瑶女献舞的时候,众人屏息以待。 大将军新得了九名瑶女美姬,今日作为礼乐开场也是情理之中。 一只脚跨进膳房,东璜岚已经闻到了今晚宴席的各式菜香,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管事嬷嬷叫了出去,“哎哟,可算找到你了。苏叶姑娘,我们寿宴上请来的乐师忽然闹了肚子,这要是整场寿宴都看舞只怕大将军面子上过不去,你快去救救急。” “嬷嬷,我不会跳舞。”东璜岚拼命摇头。 “不是,就你那琴,哎呀,快去准备准备吧。” 东璜岚每一根汗毛都在大声拒绝,但是管事嬷嬷自她来了之后一直都很体恤她,眼下事出紧急,看她急得满头是汗,嘴唇微颤不止,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哎,怎么自己每次都被拉去充数。 “好吧,那烦请嬷嬷为我准备一副瑶琴。” “已经备好了,姑娘换身衣服就到前厅偏房来吧。”管事嬷嬷说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急着离开了。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定要彻底地查查那乐师是出了什么问题,雍帝亲至,真扫了兴谁也担待不起。 “哇,苏叶姐姐你要去表演啦。”小茴兴奋得原地转了两圈,头上的步摇扇到了脸,霎时留下一道红印。 “疼不疼?” 东璜岚乘机摸摸她的小脸。 “不疼不疼,姐姐去好好弹琴,小茴在这里也能听见。” 第五十八章 百里足足作弊! 傻小茴,东璜岚在心里叹口气,前厅那都是些什么人,行差踏错说不定脑袋都没了,有啥好激动的,“你留在膳房帮忙,跟着掌厨好好学学做饭,以后夜宵就靠你了,我的杏子莲藕芋珩糕,别忘了。” 既然逃不掉,对暗号的任务也只能勉强交给小茴了。 东璜岚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将暗号【行子连行】改造成了一道菜名【杏子莲藕芋珩糕】,为了做好铺垫不显得刻意突然,今天一早起便和小茴说自己梦见一道绝顶的美食,色泽鲜亮,香滑不腻,入口即化,就叫这个名字。 若是真有暗探,或许能心领神会,通过小茴找到自己。 虽然草率,但期望君哥哥的暗探脑子好用,可以识别出这包装过的暗号吧。 凝神静气,东璜岚隔着轻帐红纱,双手悬于瑶琴上方,连四周的空气都似乎并屏住呼吸在等待那第一个琴音。 高山流水,偃月知音,是雍州时兴的曲子。 百目琴,平沙落雁霄汉轻,银弦吹雪待霁明。 七弦音,春阳暖日风吹韵,雪化冰绽盼新晴。 此一曲,依稀间仿佛是长安岭下东璜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春雪初化,料峭微寒,笙哥哥言笑晏晏,不厌其烦地给自己讲那些妖族的故事。 门前阖家安康的灯笼轻轻摇曳,似乎风再大一点,就要吹破了这一场梦。 曲毕。 东璜岚抬起手,静候弦音绕梁。 她故意克制了这曲子里的百目瑶琴真正的实力,在座的宾客听来不过是人间琴曲,不疑有他。 “苏叶姑娘这一曲,妙哉,妙哉啊。”一文人打扮的客卿赞道,“大将军一个婢子就有如此琴技,秦某都忍不住要嫉妒了。” “秦先生身为文学泰斗,这一句妙哉怎够啊。”随之,有声音从座次远些的位置传来。 “是啊,我一个粗人都能感觉到置身于北方雪原,秦先生怎么也得作诗一首吧。”说话的人坐在大将军欧阳朔的身后,看样子应当是亲卫了。 “诶,要我说,秦先生那是让着我们小辈的,他老人家金口一开那里还轮得到我们品评了。今日大将军寿辰,不如我们这些才疏学浅的学生先作些诗文,也算是给大将军贺寿了。”和身侧一人相视一眼后,虎阳军校尉曾杨打断了众人的追问。 隔着烟纱,东璜岚一眼便认出,坐在他身侧的,正是一身红衣的笙公子。 还说为何会在府中遇到他,原来是投入曾杨麾下了。 那天他也是随曾杨来的大将军府吧。 “曾某不才,愿作诗一句,勉强算是抛砖引玉吧。”曾杨站起身,对着场中躬身一拜,仰首作诗:“轻骑一行逐北漠,大雪耀日暖弓刀。” “好,曾校尉文武双全,乃为我武将之楷模啊。”雍帝座下,为首一人,乃是今日寿宴的主人翁,大将军欧阳朔。 这一次,她终于能抬起头真正看看这个人了。 欧阳朔早年间远赴边疆,戍北抵抗北夏国数载,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沧桑的印记,再加上一把络腮胡子,让本就不瘦的人越发显得魁梧粗鄙。 不仅长相一言难尽,他的言行举止也和寻常武夫一般无二。 倒是曾杨,掌管着陛下手里最精锐的虎阳军,按说也是校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约双十的年纪,锦衣华裳,身型健硕,相貌堂堂。 和欧阳朔一比更是让人感叹万千。 “曾兄开了个头,那我也凑个热闹吧。”辰阳宗少主江瀛放下手中的酒盏。 他的声音低沉,没由来得让人觉得和煦舒服,而看他的脸上明明是在微笑却有种忧伤的感觉,“寒天雪没村前径,人盼屋暖不盼春。” 天寒地冻,在家等待翘首以盼的人希望屋子里能暖和一些,但是却不期盼冬去春来,因为那就意味着又一年的等待落空。 东璜岚忽然想起了雨师。 “江兄这也太悲伤了吧,不是说好是作诗给大将军贺寿么。”那人刚说完,大将军一个凌厉的眼神已经刮到他的身上。 “你懂什么,江少主那是忧国忧民,你不懂就闭嘴。” 辰阳宗少主是什么地位,他巴结还来不及,这人却不识好歹,怎么自己的麾下就没个像曾杨那样的。 今天见他身边还带着个红衣少年,看着羸弱不堪,像是个文士。 不行,自己好歹是个大将军,不能被他比下去。 回去得多找几个文士来,十个,不行,要二十个。 “大将军息怒,今日本就是我们这些小辈们作诗为您贺寿,好的不好的您就听个乐,您乐了,我们这些人才不算白来啊。”百里足足打着哈哈,起身收起折扇拱手拜道。 “百里公子,好久不见啊,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南唐,我们这些武夫只知道面对他国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不像你这样有本事,能到别人地盘上赚别人的钱啊。”欧阳朔这话藏着刀,暗讽百里足足撇下自己的家国不顾,往重了说,那就是投敌叛国。 “言商不言国,认钱不认人。”百里足足笑得坦荡,一旁的百里楚怀却听得一脸黑。 他这一句话,分明是在说,我就是个商人,你们不是认为商人地位低,是小人么,那我就是小人了怎么招吧。 东璜岚躲在帐后翻了个白眼,他的理论是,和猪争论无异于对牛弹琴,自降身份。反正说破天去大将军也认定他就是个小人,那何必费那口舌去越描越黑呢。 “哈哈哈哈,百里公子果然是聪明人。”雍帝高阳璟拍着手赞道,“黄金渠能延续百年,为雍州源源不断地供给财富,便就是因为商道是放眼于天下金脉,而非一国。” 百里足足没想到雍帝会亲自替他解围,从容地转向雍帝恭敬地拜谢道,“陛下所言极是。” “既然是作诗贺寿,寡人还等着听百里公子的诗呢。”雍帝眯起紫色的深眸,不动声色地安抚了欧阳朔。 一碗水端平,高阳璟对为帝之术颇有心得。 他小的时候师承君言,名师出高徒,更何况还是勤学苦练的好学生。 百里足足要作诗?东璜岚也忍不住翘首期待起来。 这家伙从小读的都是商道书札,三字经怕都背不全,之乎者也更是听了就头疼,他作的诗应该很精彩吧。 “平沙落雁霄汉轻,银弦吹雪待霁明。” “好诗句啊,词藻美则美矣,不如百里公子一语道破曲中真意啊,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个泰斗怕是当不久咯。”秦先生捋着白须,满眼都是欣赏。 文坛泰斗都这么说,众人则更是赞不绝口,顿时有不少朝臣起身恭喜百里楚怀有如此聪慧的公子,深得陛下和秦先生的赞扬。 文人墨客向来崇尚以乐会友,能勘破一人的琴音,便引为知己。 果然,已有不少人开始小声起哄,说什么百里公子能读懂这瑶女的琴音,说明二人心有灵犀,有缘啊。 更有甚者,大言不惭地建议他收为填房。 只有东璜岚,强忍着不能大声地喊出来,作弊! 这家伙分明是看过自己的学琴笔记了,这才不是他自己写的诗呢,哼,作弊! 百里足足目光轻轻扫过东璜岚所在的红纱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哼,作弊! “既然我与苏叶姑娘心意相投,不知道大将军可否割爱,将苏叶姑娘许给我做娘子可好?”百里足足乘着舆论向着自己,语出惊人。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 “哟,那姑娘可是瑶女啊。” “瑶女低贱,怎么配的上户部尚书的公子呢?” “百里公子,那苏叶姑娘不过是个婢子,你尚未娶妻,怎么能先想着纳妾呢?” “你误会了,我求娶苏叶姑娘,是想要明媒正娶她做我的妻子。”百里足足一一回应并解释道。 这回,百里楚怀实在是坐不住了,勃然大怒:“混帐话,你给我闭嘴,回去再收拾你。” “为什么不行?” “她是卖到雍州的瑶女!”百里楚怀这话一说出口就发现不对,但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了,脸色更是青一阵紫一阵。 “继续说啊,瑶女怎么了,你不也娶了瑶女做正妻么。”百里足足说的轻,但百里楚怀还是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我娶的那是瑶国公主,公主岂能和平民相提并论!” “好了。”江瀛一开口,混乱的场面立刻安静下来。 辰阳宗积威甚重,江瀛虽然还是少主,但他两个字,就足以控制全场。 这样的影响力,雍帝自问也做不到。 “百里公子若是喜欢,就先娶了正妻,再跟大将军讨了苏叶姑娘作妾便是。”江瀛云淡风轻地说着,却像是盖棺定论,决不允许反驳。 百里足足还想再说什么,被笙公子用眼神压了回去。 今日此举,他不过是为了将东璜岚推到众人的视野里去,避免她受到暗害。 有江瀛今天这句话,等于给了东璜岚一张在大将军府的免死金牌,只要她不出大错,大将军就要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一直等到自己娶亲的时候。 目的达到了,再说下去就是害她了。 第五十九章 二婶疑云 寿宴一直持续到傍晚,霞光送日时分,众人才相携而去。 可怜东璜岚的肚子已经惨叫了许久,好容易挨到寿宴结束,跑到膳房,一推开门,肘子浓郁的肉香夹杂着百味卤汁的酱汁香气溢满口鼻。 这会儿人都散了, “苏叶姐姐!”小茴甜甜地叫着,扑了上来,“我们都听到啦,哼,姐姐上次就是藏拙,管事嬷嬷面前那次连今日万分之一都不如。” “我本来不想去寿宴的,你看我这饿了一晚上啥也没吃到,可怜兮兮的有什么好。”东璜岚的目光越过小茴。 肉呢,明明闻到了酱肘子的味道啊。 “谁说不好啊,方才百里公子不是当着朝臣的面求娶你呢么。”小茴捂着嘴笑个不停,“我们一路来的时候他怎么没发现你好,不然何必送到大将军府了再来要人呢。” “有吃的没啊?”东璜岚插嘴道。 “有有有。”小茴忽然想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到炉子后面取出一个瓦罐。 盖子一揭开,那肉香更是飘得满屋子都是。 “是酱肘子!” “不是,这个啊,叫做杏子莲藕芋珩糕呀。”小茴一边说一边从瓦罐中取出一盘切成厚片的肉冻,“你看,这杏子调入卤水,莲藕煮软了切成丁,和肘子一起熬成肉冻,你尝尝看,是不是你梦里的味道。” “这是你做的?”东璜岚说着夹起一块放到嘴里,色泽鲜亮,香滑不腻,入口即化,真的和自己描述的一模一样。 很难想象,自己瞎编的一道菜不仅真的被做出来了,还是用自己最爱的肘子做的。 “不是我,是大家一起做的,吕掌厨做的肘子,白掌厨调的杏子汁,齐掌厨熬的肉冻,我还有水嬷嬷都出了力呢。” 东璜岚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暗号的翻译方法,这么多人一起把它做出来……真的不是自己需要的啊。 “你不喜欢?” “当然喜欢。”东璜岚笑着掩去失望,夹起一大块的肉冻放入嘴里,加了软糯的藕丁果然让这香滑的肉冻更有多层次的口感。 自己难道是有什么奇怪的天赋,明明是挖空心思想的暗号,歪打正着刺激出一道美食来。 “喜欢就好啊,你这次可是帮大将军争了脸面,齐掌厨还说要请我们吃蛋皮酥呢。” 膳房的氛围真好啊,也不知道欧阳朔那么个莽夫性子,怎么就调教出府里这一群欢乐的人。 “苏叶姐姐。” “怎么了?” “瑶女,真的只能给人作妾么?”小茴偷偷地问道。 “当然不是了,小茴别听那些人胡说。”东璜岚恨死了那些宴席上对瑶女卑微低贱言之凿凿的卫道士。 “瑶国附属南唐,国弱人微,也是没有办法。” “不是的,我们是出生在瑶国,但那又怎样呢,决定我们的不应该是出生,而是我们自己。哼,那群男人还想要我们作妾,倒贴给我作男宠我都不会要。”东璜岚说得大义凛然,小茴信服得狂点头。 苏叶姐姐太棒了,要是苏叶姐姐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回房的路上,东璜岚正和小茴互相帮忙按摩胳膊,一道人影在花下一闪而过。 看身形,似乎是上次替二婶传信的丫鬟。 “我想再活动活动,你先回屋吧。” “好呀,那我先休息了。”小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今天她太累了,现在就想爬上床躺得平平的。 “嗯。” 东璜岚一直等她进了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运起九九归元步飞快地闪入了花影丛中。 隐藏在茂密的树花影里,秦木和那丫鬟距离不过一尺,双剑尚未出鞘,但是东璜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戒环刀丝蓄势待发的锐气。 “苏叶小姐”那丫鬟福了福身道,不悦道:“我只是个传话的,还请小姐让你的侍卫退下。” “他是我朋友。” 长安岭一役后,影舞者几乎全族覆灭,无论他们与父亲因何结盟,那个原因都已经不存在了。 丫鬟愕然地看向秦木,夫人说过,这位苏叶姑娘的身边暗中跟着一名影舞者,难道这便是了 但眼前的男子眉目秀美更胜女子,狭长的墨色双眼极亮,才堪堪瞥了一眼,她就低下头去。 雍州等级森严,影卫虽然轻易不露相,却属于护卫中地位最高的一等,能成为影卫的人通常都有不可小觑的本事,更何况还是影舞者。 “二婶让你来,是要教我如何去西厢房么?”东璜岚见她低着头,似乎仍旧心怀芥蒂,又补充道:“我能听的,他就能听。” “是,今晚子时三刻,西厢房北侧有一盏坏掉的石灯,那附近的卫兵交班会有片刻的空档,夫人说,普通轻功进不来,但九九归元步可以。” 丫鬟说完,转身就要走,东璜岚叫住了她。 “慢着,她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知道我会来这里?” 二婶明显早已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可她既然被困地牢,又如何能手眼通天。 除非,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来。 “夫人对奴婢形容过姑娘的容貌……” “胡说,且不论我此番已是音容俱改,二婶上次见我又是数年前,单说她嘱你寻我,就必是早知我会来大将军府。” 东璜岚目光灼灼,隐隐的青气在眼底伺机蛰伏。 “她早就知道我娘被欧阳朔劫来此地,我也会来,对不对?” “奴婢不知。”那丫鬟反应倒快。 “那就只能烦请你转告你家夫人,西厢房重兵把守,我身为大将军的婢子怎好硬闯,没得把自己也搭进去。” 言语中已经从二婶变成了夫人。 东璜岚冷冷地撂下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 “卫兵交班的空档并非日日都有,而且,那石灯过两日也会有师傅来修了。”丫鬟有些急,若是苏叶小姐真的袖手旁观,夫人的一片苦心岂不是都白费了。 “哦,机不可失啊,那就只能麻烦你家夫人好好回想一下了。”脚步不停,东璜岚转眼就走到了花丛边上。 “是,夫人早料到君氏会想法子来救人,其他的,奴婢真的不清楚,姑娘若是想问不如亲自去问夫人吧。” 东璜岚冷冷瞥了她一眼,果然如此。 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这才放了丫鬟离开。 好一个江晚晚。 动用影舞者,将娘掳到这里的是欧阳朔还是她自己?! 自记事以来,二婶就鲜少与爹娘来往,即使是像父亲和二叔的寿辰那样不得不见的日子,也只是带着两个堂哥走走过场,两家人心照不宣地守护着这种疏离的默契。 这是为什么呢…… “今晚子时,要去么?”秦木手里的刀丝已经敛去了锋芒,目光柔软而专注。 “去。” “好。” 【秦木支线,好感>x】 距离入夜还有好久,东璜岚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去找秦木。 东璜岚被他疏影下颤动的长睫捕捉,不知不觉凑近了好些。 “秦木喜欢跳舞么?” “额……”令人心动的俏脸一点点靠近,秦木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应该怎么回答呢,说喜欢,她会觉得自己轻浮么,说不喜欢,她会觉得自己虚伪么,有没有一个回答是正确的呢。 还是,真诚地回答吧。 仔细想的话,自己应该是喜欢跳舞的,喜欢那时她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欣赏,那么专注。而且,跳舞的时候,自己总会莫名地觉得熟悉,似乎在很久远的时间里,有人曾温柔而耐心地教过自己。 那些记忆都没有了,也都不重要,只要眼前的她是真实存在的,就好。 “你不喜欢?那可怎么办,我喜欢看你跳舞啊。”东璜岚笑得梨涡浅浅,眼波粼粼,“今天寿宴上瑶女献舞,我瞧着却不如你千分之一的好。” 旁边一株栀子花微微点头,被东璜岚瞧见,将开得正好的一朵摘了下来。 玉手纤纤,轻巧地在秦木的发间划过,莹润白花落在乌发间,色疑琼树,香似玉京。 “……岚小姐……不能……”秦木虽有一万个不舍得,却还是伸手将花取下。 修白的指腹小心翼翼捏着花萼,生怕伤了娇嫩的白瓣。 在这是非之地,多一丝的气味都可能暴露身份,无论他多想带着这朵她送的花,却也是不能的。 “不妨。”东璜岚笑着说道,“你闻闻看,这朵栀子花哪还有什么味道了。” 秦木愣了愣,将那细嫩较弱的皎洁一朵放到鼻尖细细闻看,果然一分气味也无。 可这花分明方才还馥郁香浓,怎的转瞬间就没了? “你看。”东璜岚看着他微愕的模样,笑意渐深,得意地将手再度覆在栀子花上,一瞬间幽香阵阵,扑鼻而来,“我最新发现的,有意思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的,我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虽然好像都不是什么大本事,但乐得有趣啊。” “嗯。” “哎,这么大的发现也不值得你多说一个字呢。”东璜岚托着脸,蹙眉详愁。 “属下……”秦木憋了半天,一直到秀美的一张脸红得连成一片,才憋出两个字来,越是着急就越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想让她觉得尴尬,秦木手忙脚乱地将那朵栀子花别到发间。 “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属下,我们,是一样的。” 东璜岚认真地说,一字一句,期望可以慢慢消磨掉秦木心里,写着尊卑有别的那堵墙,那堵,将她阻隔在外的墙。 皎白的花更衬得眼前不过咫尺的男子面晕浅春,颉眼流视,让人挪不开目光。 “岚小姐。”秦木摇头。 影舞者既无过去,亦无未来,怎么能和东璜家的小姐相提并论。 “我现在是苏叶,是大将军府的婢子。”东璜岚眨眨眼,“那么影卫大人,你可会看不起我?” “当然不会。”秦木回答得斩钉截铁。 “既如此,反之亦然。”东璜岚笑得一脸狡黠,“你有多不想身为婢子的我自觉卑微,我就有多想你能解开心结,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还讲究身份地位太见外了吧。” “是。” 又是一个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惜字如金了呢。 东璜岚还想多磨蹭一会儿,可屋门声传来打破了难得的闲暇时光。 久久不回,是小茴出来找她了。 第六十章 夜半子时 夜半子时。 东璜岚熬得哈欠连连,总算是没有睡过时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西厢房果如二婶所说,北侧檐下确有一盏坏掉的石灯,看样子是日久自然坏掉的,并无人为破坏的迹象。 三刻刚过,准点来了一队新的守卫例行交班。 大将军府防备森严,东璜岚大气不敢出,全神贯注地守在暗处,等待那所谓的破绽出现。 终于。 因为灯坏了的缘故,北侧出现了一尺有余的盲区,前一个守卫转身,后一个守卫尚未到位的须臾,霎时的空档给了东璜岚唯一的机会。 机不可失。 但是当她整个人已经贴着阴影飞身到了檐下,却发现距离内门还有一仗远,与先前自己目测的距离竟然相差甚多,看来不是设有暗阵便是施了秘术。 时间紧迫,眼看着守卫已逐渐逼近,折返俨然是来不及了。 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东璜岚急中生智,取出秦木送的戒环,按住其上银色的碎晶,隐藏的机关倏尔发动,两根细丝嗖地喷出,无声无息地刺入到房梁中。 学着秦木的模样,倚杖着九九归元步极强的攀附力踏墙而上,当新的守卫走到眼前时,东璜岚已经倒挂在檐下,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黑影。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她稳稳挂住,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一扇半掩的地窗。 月光洒入地牢里,灰白的长发下,一女子正仰着头,与东璜岚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是二婶! 多年不见,二婶比娘显得要老上许多,儿时那个传言里极重保养的女子如今被岁月风霜摧残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双微浊的眼,仍锋利如旧。 难道,那丫鬟所说,只有九九归元步能做到的,便是这样倒挂在梁上相见么。 这得多考验眼神交流的本事啊,两人一个倒吊着一个仰着脖子挤眉弄眼交换信息,沟通几个时辰可能也只数得出对方挤出了多少道眼纹来,还不如通过丫鬟传话来的直接。 迟疑的几个呼吸间,守卫已走到了最北角的固定位置,他的裤脚一侧挽起,露出半截脚踝甚是好认。 东璜岚正盘算着如何创造一套表情暗号,秦木悄然已跟着来到了她所在的檐下。 这里空间极其狭窄,二人挤在阴影里,距离不到一尺,东璜岚几乎整个身子都被秦木罩在怀里。 “再两息,可入内门。”男子说话间气息柔柔地吹打在颈后,温度迅速上升。 本就是紧张的时刻,这下子呼吸全乱了,两息,两息,这怎么控制的好。 “呼。”东璜岚刚认真地吐出一口气,颈后的衣服就被秦木一把提起,她连忙缩起手脚,乖巧地像被叼回家的小野猫,哪儿也不碰,直接被干净利落地拎到门里。 “方才?” 秦木不答,晃了晃手里一片青绿的藿麻叶。 厉害了,秦木定然在来时将准备好的藿麻叶轻轻扫过那人脚腕,叫他必会忍不住分心,好让二人寻得脱身的良机。 思虑得如此周全,影舞者可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传闻并非杜撰。 江晚晚盘坐在一蒲草团中,此刻走得近了,越发能看清她灰暗的皮肤上那交错的褶皱,以及枯槁打结的长发。 “你长大了。”她的声音低婉沙哑,与旧时也是大不相同了。 “二婶” 似乎没有听见,江晚晚的目光仍然灼灼如炬地,要将东璜岚看个仔细。 “你长得更像你的父亲。” “唔,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他啊,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风神俊秀了,当年雍州多少名门挤破头想把自家的闺女送到他的床上去。” “二婶可也曾是其中之一?”东璜岚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晚晚眼底一闪而过的划痕,一个猜想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 “我啊,是先帝亲自指婚给东璜墨夷的。”江晚晚心气高,是看不起那些寻常高门贵女的,“若非阴差阳错,我应该才是你的娘亲。”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东璜岚,目光比月色更清冷。 二伯从小和爹爹一起长大,唯一一件让二人龃龉的事情便是二叔的婚事,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说是先帝将她指婚给了爹爹。 “二婶说笑了,你们的恩怨如何与我并不相干,二婶千方百计让我来这里,是希望我想法子将你和我娘一同救出去么?” “和你爹一样,这般不近人情的臭脾气,当心日后说不着人家。” “不劳二婶费心,父兄早逝,连自小生活的城镇都被屠了个干净,我哪里还敢想着嫁人。”东璜岚冷冷道。 时隔多年再回想,长安岭一役前夕二叔,堂兄,二婶接连失踪,林林总总和记忆里夺取自己整个童年的变故关系匪浅。 “你爹那是咎由自取,和皇家对着干能有什么好下场。”江晚晚伸手将身上破布般的衣裳拢了拢,举止雍华,地牢糟粕抹不掉的便是她经年累月将养出的气度。 她清冷的目光瞥向地牢狭长而漆黑无光的甬道,又变得飘忽起来,“你可知这甬道通往何处?” 东璜岚皱起眉,甬道交错相连,只能看出大致方向朝北,但欧阳朔敢在府下修地牢,雍帝应该是首肯的,难道说…… “怎么,不敢说出来?”江晚晚嘲讽地冷笑道,“先帝在位时,这地牢还未有如今的规模,高阳璟即位后,将他老子的这一套明枪暗箭发扬光大。皇城脚下容不得人诟病,便迁到各个首要大臣的府里,日后若是对谁不满意想要找个理由除去,还有什么罪名比滥用私刑更顺理成章呢。” “我娘在哪里?” “昨日刚到的府里,我眼见着,向东边去了。” “具体位置。” “我若都说了,你可还会救我出去?” “二婶,我来这里不是来和你打哑谜的。”东璜岚向前走了两步,“我们轻声细语地说了这会儿话,你不怕别人听到,可见这里要么是用了秘术阻隔,要么是每个地牢之间距离甚远,大将军府并不大,我迟早能找到娘的位置。” 微微眯起眼睛,她继续说:“而且,不是你让影舞者将我娘亲撸来的么?” “你知道了?” “本来不就是二婶好心让影舞者留下痕迹的么?” 否则以影舞者的能力,不可能留下明显的印记。 来之前东璜岚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二婶消失五年,现在才传来消息,只有一种可能。 她受人辖制,被迫驱使影舞者要用娘来置换什么东西……二婶要的不是自为自己,就是为了她的儿子们。 而故意留下的痕迹还有那封被七娘拿走的信都是给舅舅看的,没想到南唐国主临时发难,现在只有自己只身来阳城救人。 “你告诉我娘的位置,省下时间,你自己不是也能早些离开这里么。”东璜岚蹲下身,平视着江晚晚灰败的形容,“你在这里,五年,还没有待够么。” “你?!”江晚晚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疯狂地在脸上摸索,“我的脸,我是不是老了!?” “你担心自己的脸?那你可有担心过你的丈夫,你的两个儿子?” 江晚晚的手慢慢停下,泄气一般地垂了下去。 她对东璜辰是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孩子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 若不是为了他们…… “他们在哪里?”东璜岚耐心问道,看江晚晚的表情变化,一定知道两位堂哥的下落。 “你救我出去,我自会想办法去找他们。” “我的堂哥们,是不是在莲花台?” “你?!”江晚晚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吃惊了。 这很难猜到么,他们最后音讯便是辰阳宗伪造,从莲花台飞鹤传回的那一封信。 如果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从二婶嫁给二叔开始就是辰阳宗和先帝一起埋好的棋子,先指婚给东璜家做主的爹爹,受阻后阴差阳错却让二叔喜欢上了她,哪怕和爹爹为此分家都要娶她过门,二婶将计就计,嫁给东璜家的孪生子总归还是完成了任务。而长安岭一役后二婶被囚,以她的姓氏和为辰阳宗和先帝办的事情,结局要么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秘密处决,要么则会以礼相待迎回去成为座上宾,无论哪一种都不至于要将她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除非……她还有别的利用价值,例如,两位堂兄。 “你说先帝将你嫁到东璜氏,图什么呢?” “你不是只关心你娘亲的下落么。”江晚晚的语气从对小辈的轻蔑变得郑重,她明白自己是小看了这个姑娘。 不过她越有本事,自己能逃出这里的机会总是越大的。 东璜氏最为朝廷所忌惮的,是孪生双子连携作战,正是因为这样几乎逆天的强大能力,才在开国时帮助高阳氏夺得天下,荡平四海。江山既定,东璜氏的强大就变成了背上刺,喉中鲠,意欲除之而后快。”东璜岚说的平静,但双眼却渐渐红了,“若是自废其能以表忠贞,只会让全族再无活下去的筹码,所以整整一族的人,都困守在雍州南方的边陲小城,代代克己守礼以求活命。为什么,我们都已经这样礼让了,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第六十一章 打破局面 “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东璜氏已经退让了数百年了,是什么变了,让辰阳宗和雍帝要打破这样的局面?” “哈哈哈哈哈哈,是平衡就终究要打破,你要追究的话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一时兴起是理由,忍无可忍是理由,文萝皇后也是理由。”江晚晚张狂地大笑道,她笑得放肆,更让东璜岚笃定着地牢确实有着隔音的秘术,否则上面的守卫早就杀进来了。 “文萝皇后是什么理由?” “你没听过文萝皇后的传闻么,在深宫中养赤豹,不守礼法,嚣张跋扈,妖魅惑主,怎么,听起来不耳熟么,像不像妖族?”江晚晚咬着下唇,眼神里风云变幻,时而嫉恨,时而羡慕,时而凄然。 东璜岚眯起眼,雍州皇族,辰阳宗那都是和妖族势不两立,不死不休的,先帝怎么敢将妖族女子娶作皇后? “先帝风流不羁,戎马半生,什么事情不敢做,既然是雍州的主人,一个妖女算什么,普天之下还不都是他的女人。”江晚晚看向破旧的裙摆,曾几何时,她自己不也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等着盼着,能被着雍州最有权势的男人采撷么。 文萝皇后和雍元帝伉俪情深的故事广为流传,人人都以为养赤豹不过是先帝对她宠爱罢了,也都为她的难产仙逝而扼腕叹息,不想她竟是妖族。 那么,她也一定不是因难产离世了。 “你知道两位堂兄在辰阳宗的莲花台,现在如何么?” 想透了整件事情,东璜岚感到一阵后怕,辰阳宗觊觎的是东璜氏孪生子的能力,那么两位堂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莲花台四年多将近五年的时间里,完全等同于活的研究对象啊。 “我会……我会救他们出来的。”江晚晚声音沙哑,手掌里死死捏着一片碎布。 “你凭什么救?” “不关你的事情!我若不帮你,你连自己的娘都从欧阳朔的府里救不出去,泥菩萨过河,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东璜岚没吭声,江晚晚被激得狂躁不安,倒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到底她还是挂念自己的亲骨肉的。 半响,算着时间也该回去了,东璜岚最后问道:“找到娘亲,我们怎么出去?平日里我如何主动跟你的丫鬟联系?” “你计划好了,寻个理由去绣房找她便是,你就说要时兴的鸳鸯样式,别让人看出破绽。到时候我自会帮你。” “好。” 晓露晨风,霞光初染。 笙公子一袭银纹红衣镀着金边,站在崖边一颗歪脖子的古松下,身姿挺秀,气宇轩昂,垂目望向四海山岚,仿佛坐拥天下的帝王。 “笙公子。” 朗音铮铮,却是虎阳军校尉曾杨带着三两个下人从山道上阔步走了上来, “你倒比我还勤快,一大早的就上这山上来练武,你说说,天资本就超我许多,还比我努力,你给我留条活路成不成?” “曾校尉过谦了,笙某不过笨鸟先飞罢了。”笙公子转过身,红衣袂袂衬得他越发气质高华。 “笙公子已经到达大成境的瓶颈了吧,有没有想好未来是入般若还是无相啊?”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像是试探,曾杨大大咧咧一屁股盘腿坐到笙公子身边的大石上,补充道:“咳咳,虽然辰阳宗笃信因果,主张全民以般若境为目标,但是你知道我的,在我府里不管你是走哪条路,只要身上功夫扎实我都没话说。俗话说得好,诶诶,话糙理不糙啊,白猫黑猫,只要能逮着耗子那就是好猫。” “笙某愚钝,能不能突破瓶颈都不好说,何谈选择。只要能更上一层楼,便是什么境都心满意足。” “哎呀,你看看你,还是不相信我呗,我看就是酒没喝到位,今晚空出时间来,我带你去开开眼,不醉不归啊。”曾杨摆摆手,听着像是商量的语气却丝毫没有留下拒绝的空间。 笙公子寄人篱下也不便推辞,颔首算是接受了。 曾杨年纪轻轻未及双十便从父亲的手里接下雍州最厉害的铁骑,虎阳军,御下之能是自小军营里摸爬滚打学出来的,不容小觑。 这一场酒宴,倒是能否取得他信任的好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里,东璜岚勤快得让小茴瞠目结舌,不仅到膳房当差,庭院打扫也抢着干,甚至连打水这种事情也当仁不让。 其他几名瑶女更是人心惶惶,连院里的老人们都开始担心自己的饭碗要被抢走了。 管事嬷嬷劝不下来,干脆给她放了半天假,发了二两的银钱让她出府走走,也好让院子里的人都冷静冷静。 “真奇怪,东边的院子我快跑完了,可也没见到别的地窗啊。”东璜岚被赶出了府,一手扔着那二两银钱,一手甩着个采买的竹篮,一出府就将瑶女的文雅娴静扔到九霄云外,天天扭捏造作的,比做活累多了。 阴影里的秦木回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哎,真该跟二婶问清楚的。”东璜岚瘪着嘴,不让在府里呆着,自己该去哪里转转呢。 “苏叶姑娘!” 远远的听见有人叫自己,东璜岚极目远望,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努力挤身过来的易安。 “苏叶姑娘,总算是等到你出府了,大人在云岚钱庄相候,还请赏光一叙。”易安满头大汗,襟前湿了一大片,背上还杂七杂八地背了不少东西。 正说着,他便从中抽出一把黛绿色的油纸伞,“大人吩咐了,这阳城日头大,岚小姐快请跟我来吧。” “你这背上的……” “大人为苏叶姑娘准备的万事乾坤包。”易安咧嘴一笑。 他相貌平平,笑起来格外憨厚老实,背上一大包物件叮叮咣咣,哪里有商会掌事的样子,倒像是个埋土货的行脚商。 但东璜岚心知百里足足是什么样的人精啊,能在他的手下坐稳掌事之位,没有人是简单的,易安更是其中翘楚,深得信任,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随侍左右。 像是为了证明这万事乾坤宝名不虚传,易安一伸手又变戏法一般取出了瓶装一个薄薄的,水晶容器中的皇菊茶来。 “这是?” “黎族最新盛行的水晶杯,密封好,像我这样放在包裹里也一地点不会漏出来。” “传闻黎族独立于九域之外,轻易不与外族通商,云岚商会已经将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了吗?”东璜岚对这个水晶杯爱不释手,举到眼前,黄菊巨大而金黄的花瓣舒展开来,借着阳光辉映,明媚而妖娆。 “还没有,不过下个月大人会亲自去一趟黎族,或许之后能打开这条商路也说不定。”易安对百里足足充满了敬佩,在他眼里那个只身到南唐,凭借一己之力创下半壁江山的少年便是唯一值得奉若神明之人。 “到时候若是救出了娘亲,我倒是想和他一起,去看看这戈壁滩里擅长冶金锻造的部族。” “苏叶姑娘愿意同去,能帮大人不少忙。” “我就是去看看,商道上的事情我不熟悉,恐怕要让易掌事失望啦。”东璜岚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 “苏叶姑娘过谦了,大人说他的想法常人无法理解,但每一件姑娘却都可心领神会,其中默契,令人羡慕。” 东璜岚心道,他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啊,嘴上没说,只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一边说一边走,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位于闹市之中的一座三层小楼前,云岚商会四个烫金的大字龙飞凤舞,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百里足足之手。 “苏叶姑娘来了,快里边请,大人在三楼呢。”一进门,一须发斑白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全然无视周遭泱泱挤挤的客人们灼热的目光。 “那女子是谁啊?” “好看吗?” “好看。” “好看你个头,好你个李狗蛋,老娘还在你身边呢,你的眼睛就飞到别处去了,皮痒了是不是?平日里没少看别家女子吧,啊?” 一对华服的夫妇说着就吵了起来,大有要动手的架势,周围的人呼啦围了一圈,热闹起来便没有再注意东璜岚是何时上楼去。 “岚儿,你快来。” 百里足足果然早早地备好了茶果,琳琅满目地铺成了一桌,一见到东璜岚便挥着把金丝云锦的新扇子,笑得那叫一个得意:“哦,不对,是我百里家未来的媳妇,苏叶,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改叫你叶儿了?” 啪。 扇子稳稳落进东璜岚的手里。 九九归元步学者境只练脚下的轻功,而到了小成境,手上也能转出花来,小小一把扇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百里足足好感<x】 “占点便宜你就这么开心吗,再胡说我撕了你的扇子。” “一把扇子能让我叫你一声叶儿,它已经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百里足足洒脱地从袖子中又取出一把翟扇来,其上的羽毛华丽鲜亮,透着火红的羽边更是奢靡非常。 “你找我来,是让我参观你的扇子么。” “不,是请你来吃茶果的。”百里足足牵着袖口,优雅地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南都的富春阁,新鲜运到的,有你最喜欢的蝴蝶酥。” 【对百里足足好感>x】 “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扇子。”东璜岚嗔道。 “诶,你若愿意嫁我,扇子你愿意撕多少撕多少。”百里足足腆着脸凑近了几寸,狡黠的鎏金眼眸兜兜转转,都是东璜岚的倒影。 说完,他又洒脱地从袖子中取出一把翟扇来,其上的羽毛华丽鲜亮,透着火红的羽边更是奢靡非常。 “大夏天的,翟扇也太热了。” “可是我却觉得,这红羽极衬我的眼睛,你看看,是不是顾盼流连,勾魂摄魄啊。”百里足足一边说,一边抬腕,用翟扇掩了半张脸,只露出暗金流转的双眸。 虽说心里大骂他轻浮无赖,东璜岚却还是心砰砰直跳, 眼神慌不择路,张皇地垂落,长睫被一束阳光打成桃金色,氤氲出动人的赧然。 二人之间只隔着翟扇飘渺的红羽,气氛旖旎难言,百里足足也不敢动,整个人泥塑般僵住。 第六十二章 顾盼流连 “你……”东璜岚愣了半响,羞赧之后免不了有种被调戏的愤懑。 哼,不能任由这个混世魔王欺负,不然以后得被丢多少虫子啊。 不就是反调戏良家少男么,真当自己不会一样。 下定决心,东璜岚干脆整个人又向前倾了半寸,嘴唇距离翟扇咫尺之距时轻飘飘吹出一口气,眨眨眼道:“你这么顾盼流连,勾魂摄魄的是想要引诱我么?” “我……”那一口气带着少女的香气以及她独有的清新春草的味道,一直吹到百里足足的心里,悸动难言。 “你既然引诱了我,这把扇子便不许你带出去,给别的姑娘看了。”东璜岚笑得霸道,深黛的眸中墨绿莹莹亮亮,像小动物一样。 她从来在他面前都是不假辞色,今日是头回这样回应。 小时候,他是爱欺负人的混世魔王,不重样的小虫子吓到她深恶痛绝。 后来,她是东璜氏幼女,家仇如山重,每次看到百里足足那般轻狂大胆又自由不羁,总忍不住嫉妒他身世好又孑然一身好不轻松。 但是,他舍弃一切跟着她来南唐。 亲眼见他从零开始,熬过世俗毁誉冷眼,一点点将自己创立的云岚商会做到南唐顶尖,心思敏锐,下手狠准,东璜岚嘴上虽然骂他是奸商,心里却忍不住佩服他。 这样大胆的人,东璜岚再怎么说服自己不能耽于私情,还是忍不住侧目。 “岚儿。”唤了一声,百里足足笑眼弯弯,露出两颗耀武扬威的小虎牙,“那是,我在别人面前那是不假辞色,冷如冰霜啊。” “你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哪里冷如冰霜了,顶多是眼高于顶清高自诩吧。” 东璜岚暗暗翻个白眼,这人果真不经捧,再这样下去就要春光灿烂了,“你今日请我来是为了这一桌的茶果?咦,这不是上次拍卖会买的那家富春阁的蝴蝶酥?” “哈哈哈哈,岚儿能认出来,说明是真喜欢,不枉我快马从南都运到这阳城来,快尝尝新不新鲜。” 【选项结束】 “当初你还不爱来这阳城,现在才到不过几日,怎么就在这里开了钱庄?”东璜岚方才喝了皇菊茶,暂无食欲,倒是对这闹市中的钱庄感兴趣。 “钱庄是最容易的生意了。”百里足足谈起商道来口若悬河,兴之所至连桌上的点心都给吃光了一半,“钱庄两种功能,一为替客人保管财富,二为客人提供可购买的风险产品,这两件事情都是靠信誉再加上一张嘴,你说说我百里家的唯一嫡子,自创的云岚商会商誉又名满南唐,这好不容易给了阳城人民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攀附结交的机会,正所谓有需有求方成商嘛。” “但是你只在此处开了这么小小的一间。”东璜岚顺着窗口举目远望,这里的视野很好,可以直接看进大将军府里,再往北,甚至还能望及皇宫的一角。 说到这里,东璜岚又伸出手轻轻扣了扣面前的墙,“这里的墙面都作了双层隔音,脚下铺软垫,屋梁……”抬起头,果然梁上每一根滚柱都上了松油,“你不会不是把君哥哥暗探哨所搬到这里来了吧?” “哈哈哈哈,知我者岚儿也。” “君哥哥放心把哨所都交给了你,你可知道大将军府里的暗探身份了?” “这便是整件事最匪夷所思的。” 百里足足沉吟片刻,大将军府暗探的事情他已经写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了君府,暂时还没有收到君辰泽的回信,“按理说君氏的暗探都训教得极好,这么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但是掌厨和府医的身份却和报上去的相去甚远。我来的时候君兄并未察觉异样,只是说让我自建一个新的哨所用来专线传递和君夫人相关的消息。” “一封秘牒从这里发出到君哥哥手里会经过多少人?” “至少三人,一为消息的发出者,也就是大将军府暗探的哨人,二为阳城暗探的主管,负责将所有秘牒分等级安排送往南唐,这三嘛,也就是最后一个送消息的人。”百里足足为这事儿头疼了许久,云岚商会在雍州的实力仍弱,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君辰泽的回信。 “接头的暗号反正我已经想办法发出去了,我想,还是假设大将军府其实没有可信任的人,靠自己吧。”东璜岚说着摸了块香脆的蝴蝶酥,想事情的时候手边有什么就吃什么,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 “嗯,君夫人被关的位置你找到了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东璜岚沮丧地狠狠咬了一口蝴蝶酥,说道:“我好不容易从二婶那里打探到我娘的大致方位,借着干活遍寻府邸东侧,还没找到呢,就被管事嬷嬷给赶了出来,这年头勤劳一点也有错吗?” “他们竟然让你干活?”百里足足皱起眉,他亲自在陛下面前定下的女人,欧阳朔竟敢让她干那么多活? “听重点啊,我是自己找的这个理由好去东侧找我娘的。” “你要去东侧找人,让秦木去不就好了。” “他不是我的仆从。况且影舞者在暗处,也有不方便去的地方。”东璜岚不喜欢百里足足这种颐指气使的习惯,就像是对易安,杂事都让他给干了。 能自己做的事情何必假以他手。 大将军府四四方方,东西向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只是西边多种植花草,东侧却只有及膝的灌草,小院的位置更是被改成了草场,是欧阳朔平日里练武之地。 这样平坦空旷的地方,就算是九九归元步也难以保证擅闯不会被发现。 “早听说这阳城的下面建有四通八达的地牢,一直从皇宫延伸到府宅各处,你这么找也不是办法。”百里足足捻了块咸酥脆饼,嘟囔道:“说起来有一个人或许了解这地牢的构造,就是不知道撬不撬得开他的嘴。” “谁?”东璜岚一听,来了兴趣,自己来阳城时间已经不短了,娘早找到一天就能少受一天的苦。 “虎阳军校尉,曾杨。” 九域大陆,最繁荣的要属南唐,尤其在舅舅入朝拜相后兴农贸促商运,国力短短三四年已经有超越雍州之势。而北夏虽然地处北方苔原,这些年却也水草肥美,骑兵的数量已经翻了一翻,多有穷兵黩武之将。 自由的销金窟中州,附属于南唐的瑶国,海族移民的蓬岛虽然国力较弱,但难保不会生出逐鹿九域的野心。 此外,相隔着渤海的东陆,青州,商北随着船务的不断改造,更适宜于长途的跨海航行,眼前的共求繁荣也可能眨眼变成狼子野心。 雍州要想在这样的局面中自保,只能改革开朝以来备受诟病的轻武文化,于是乎从雍元帝开始,便创立虎阳军,曾氏世袭统领之位。 虎阳军是名副其实的皇家亲军,马匹都是从北夏用无以计数的粮草换来的宝驹,曾杨接任后在全雍州广纳精兵良将,可惜辰阳宗重文轻武的理念深入人心,能招募到的人多是不学无术之人,反而搞得整个军中乌烟瘴气,平白无故损失了不少有报国雄心的人。 【你对百里足足好感>x】 “你的身份如今是瑶女苏叶,实在没什么理由求见虎阳军校尉,还是我先去试试吧。”百里足足拍着胸脯抢着说道。 “民女仰慕校尉英名,属意于……”东璜岚故意捏着嗓子,笑靥如花,一双在药物作用下褪去青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然还没说完就被百里足足气急败坏地打断了。 “属意个鬼诶,你只隔着绾纱远远见过他一面,肯定看不仔细,说不定他长得与夔牛一样呢。”虽然明知道是开玩笑,百里足足还是黑了脸,手上的翟扇被捏得吱呀作响,可想它的主人下了多大的狠劲儿。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好看呢,说不定啊,威武轩昂,貌比谪仙。” “那又怎么样,自己的军队都管不好,若不是雍帝偏袒保护,谪谏的折子都能把他们给淹了。”翟扇的红羽哪里经得起他那样折腾,眼看脆弱的羽丝就要折断。 “啪。”东璜岚抢过翟扇兀得展开,将百里足足方才的顾盼流连学了十成,“你是不是想说,反正都不如你百里公子惊才绝艳,聪慧过人啊。” “咳。”话都被抢光了,百里足足挠挠头,本就凌乱的一头亚麻色乱发更加肆意张扬起来,长睫微垂。 好不容易才平稳的心跳再次鼓噪起来。 “那就交给你了,看看风流倜傥的百里公子能从不怎么样的虎阳军校尉嘴里套出多少消息。”东璜岚“啪”地一声利落地收起翟扇交还给百里足足,眼角眉梢都是暖如春阳的笑意。 这个曾杨上次在大将军府的宴席上见过,看似没什么心机,是个只懂得行军打仗的粗汉,但当时只有他敢于在重众朝臣面前替秦先生解围,行事圆滑,似笑非笑的表情……绝不会是个粗浅的人。 而且,笙哥哥也在他门下。 虽然不知道笙哥哥为何会来了雍州成为曾杨的门客,但是他必然和自己一样,都隐藏了和东璜氏的关系。 两个各自隐藏的人,带着厚厚的面具,还是不要过多接触的好…… 第六十三章 公子笙 “公子这边请,校尉大人有些事情耽搁了,劳烦您先入座等候片刻。” 笙公子抬头看了一眼那楼前的楠木牌匾,皱了眉头。 只见其上用金笔狂放地写了四个大字:闻梅煮酒。如此风雅的名字,谁能想到却是这阳城中最大的秦楼楚馆呢。 天子脚下,如此张扬地喝花酒,这个曾杨倒是比他想的更加大胆。 提起衣摆,笙公子跟着那引路的小奴走进了楼。 曾杨事先预订了雅房,仍然是那狂放的笔锋,“倦鸟归”飘逸的三字下别致地插着一束荀草,这种能使妇人容貌美丽的草在药商的哄抬市价下已经成了阳城里身份的象征,这里却用来插在门上任其枯萎。 笙公子不露痕迹地微微眯起眼,这闻梅煮酒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挥金如土。 “阳羡微紫,煨火烹之,眼下该是正好,公子请先慢慢品鉴,莫要等茶凉失了味。”小奴说完退出了雅房。 笙公子爱茶,在君府时收敛的嗜好到了阳城反倒刻意张扬,任人投其所好。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手里的清醇的茶汤刚见了底,屋外一阵刀剑与盔甲叮咣的碰撞声由远及近,脚步散漫微沉,正是曾杨到了。 呼啦一把拉开屋门,曾杨的声音先人一步传进了“倦鸟归”,“笙公子久等了,曾某先罚酒一杯。” “不敢说罚,是笙某偷得闲,独饮了这一盏好茶。”笙公子起身揖道,言语恰到好处,让来迟的曾杨听得十分受益,还连带着夸了他安排的阳羡茶。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笙公子喜欢就好。”曾杨粗咧咧地席地而坐,将一直拎在手里的酒罐随意扔上矮桌,“来来来,尝尝这坛蓬莱春。” “蓬莱春?那不是那北夏三皇子的酒方么?” “可不是,这三皇子说来也是够稀奇的,北夏各部落纷争不断,储位之争惨绝人寰,他倒好,跑到南唐呆了半年之久,而且还住在什么楼,啊,总之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三皇子王爱酒,借故邀人品鉴,见了不知多少人。” “那也就是阴谋论说,北夏危如累卵,对我们雍州算不得什么威胁。”曾杨将蓬莱春满满倒了两个大碗,军中豪气,不是用专门的酒樽便是用碗,“这蓬莱春是是他那些酒方子中最富盛名的,我花了好些心思也就酿出这么一坛,今儿刚起出来,快尝尝。” “曾校尉亲自酿的酒,笙某却之不恭,借此一碗,先敬谢校尉伯乐厚恩。”笙公子说完以广袖掩面,一滴不洒干了整碗。 蓬莱春号称千日醉不醒,极是醉人,便是大成境的武学根基也解不了这么浓厚的酒力,一碗下去,笙公子的两颊霎时有了些血色。 “笙公子豪气啊。”曾杨面露赞赏,紧跟着也端起碗一饮而尽,“咳咳,我这酒味儿重了些。哎呀,你说说看,这酒方子都是正经的酒方子,怎么我酿出来的就是比不上三皇子酿的呢。” “北方水冽,南方水软,单是酿酒的水就难有相同,更何况还有许多味的酒方。” “哈哈哈,雍州之大,南涝北旱,叶不同时绿,花无一季红。”曾杨学着儒生摇头晃脑地念出鬼公闻名遐迩的《千里江山驳书》,“笙公子莫不是鬼公的学生?” ! 鬼公再博学,也是雍州流放的罪臣。 曾杨此问不可谓不使诈。 他若是承认鬼公的政见,还怎么继续维持校尉门客的身份。 “非也,笙某愚钝,只知辰阳宗万里河山的国策。”笙公子不爱酒,抿了口手边的阳羡茶,强压下胸口灼热的酒劲。 “辰阳宗那套国论早就过时了,要我说,朝廷现在这样霸着所有大小的决策不放手,全雍州的人想博功名的人都得挤破了头住到阳城来,搞得乌烟瘴气不说,阳城的地价一天一个样,很快啊,我这点饷银就连茅房也买不起了。” 笙公子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道:“这么说曾校尉倒是支持鬼公的策论了?” “笙公子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吃酒么?”曾杨反问道。 不等笙公子回道,他神神秘秘地瞥了眼还剩一半的酒坛子说:“喝完这一坛,我就告诉你。” 酒过三巡,曾杨已经有了醉意,说话间也越发颠三倒四起来,从阳城驱逐的乞丐说到最近传闻里的瑶国时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反观一旁陪坐的笙公子,则从容有度,时而整碗整碗地陪着喝酒,时而又悠然自得地饮上一口茶,耐心地听着曾杨侃大山,俨然一个好的听众。 “欸,怎么这么快就喝光啦。”曾杨将空酒坛倒了又倒,最后一滴也舍不得放过,见实在是倒不出来便扯着洪亮的嗓子嚷道:“来人,再给本大爷来上三坛蓬莱春。” “哎哟,大人啊,我们这里哪儿有什么蓬莱春啊,您看秋露白行么?”来人赔笑道。 “行吧,知道你们的老板娘新得了这秋露白的改良方子,来吧来吧,三坛啊,不许少我的酒。” 原来这温梅煮酒的老板是位女子。 笙公子暗暗好奇,能在阳城开酒馆的,不可能是寻常女子。 “来来来,再干一碗。”曾杨肚子里的酒虫显然没有满足,原本混着酒喝并不好,但他自己都浑不在意,下人们也没人敢提。 “曾校尉别急,方才校尉说干了那坛子蓬莱春,便告诉笙某此约的原由,可不能无赖过去。”笙公子将新烹的一小盏茶推过去。 清茶解酒,虽然功效有限,但多少能缓和两种酒混饮的不适。 “你们都下去,走远些,给我看着点,方圆十丈不得有任何闲杂人等。”曾杨见状,屏退下人,小声问道,“笙公子可是复姓东璜。” “家父确是东璜氏。” 笙公子坦然答道。 能入校尉府,他的拜帖已然暗示了自己的身份。 就连东璜岚都不知道的是,早在临安的牛肉面馆里,东璜墨夷就已经预先给了笙公子一份文书。 虎阳军,可信。 “你的父兄死在了长安岭下,表兄和二伯又下落不明,这是不是说,东璜氏,现在只剩下你与东璜岚两人了。” “可以这么说。”笙公子淡然颔首。 “不知道笙公子可曾听闻,令尊在中州藏了十万精锐。”曾杨轻描淡写地问道,那语气仿佛是在问今天的午膳吃什么。 “并未听闻,家父恪守臣道,想来应是谣传。”笙公子也答得随意。 曾杨放下手中的茶盏,认真地看进笙公子的眼睛里。 片刻,他耸耸肩笑道:“坊间传言罢了,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知道的,我们这上面的这位雍帝是位宁可信其有的主儿。” “我现在是校尉的门客,雍帝只是怀疑的话,也必然不敢轻动吧。” “你赌我会保你?” “曾校尉,我只是枚棋子,与其问我不如去问下棋的人。”笙公子说着将一坛秋露白给二人满上,酒面上的涟漪倒映着他清淡得不真实的面容,“地牢到底不是个长久之计,校尉准备什么时候安排她与那人见面呢?” 回到大将军府,东璜岚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再找机会接近东厢房寻找娘亲的线索,小茴和管事容嬷嬷却一起找了来。 “苏叶姐姐。”最先进屋的是麻雀般活泼的小茴,“好久不见你,有想小茴吗?” 额……似乎自己出门不过半天,早晨两人还一起用过早膳。 捏捏小茴的脸,东璜岚笑眯眯地回答道:“想啦,所以给小茴带了糖油果子哦。” 眼前的乌溜溜的眼睛一瞬间亮起。 “苏叶姐姐最好了,你怎么知道我馋这个啊。” “因为我会灵犀术啊,可以入小茴的梦里去偷听。”东璜岚笑眼弯弯,将小时候家训里看到的秘术搬出来开脱,说的玄之又玄。 “什么灵犀术?你会秘术?” 好巧不巧,这句玩笑话被后脚进门的管事嬷嬷听到了。 九域大陆,巫族外,只有辰阳宗以及早早销声匿迹的修罗族能施放秘术,且各有所长,寻常人则通常只能使用一些秘术制造的物件罢了。 例如百里足足用来做钱庄隔音的木墙。 而灵犀术,就恰恰是修罗族的天生所长。 “嬷嬷说笑了,我和小茴瞎说呢,还不是昨天晚上听见她梦里来来回回嘟囔着,我才留了心。” 或许是因为东璜岚笑得过于人畜无害,童叟无欺,又或许修罗族过于虚无缥缈,象征性瞪了一眼后,管事嬷嬷便也不再追究此事了。 “大将军府不比你们瑶国,以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是,嬷嬷。” “对了,今晚大将军有小宴,上次你琴弹的不错,大将军亲点了你去伺候。你早点准备着。” “是。”东璜岚顺从地点点头,“今日有多少宾客啊?” “主宾是虎阳军曾校尉,今天听说也没带人随行,准备二人的小宴即可。” “那我呢,嬷嬷,我不会弹琴,可是我剖鱼手艺可好了。”小茴睁着圆圆的眼睛插嘴道。 “去吧,恰好司海鲜的白掌厨出对你的手艺也是赞不绝口,你既然也有意,往后多给你安排些膳房的差事好了。” 小茴听得白掌厨对自己多有褒奖,兴奋得牵起裙摆沿着内屋跑了整整一圈才停下。 这个小茴,前世怕不是只小松鼠吧。 东璜岚被感染得也轻松起来,今天的好消息真是太多了,刚得到曾杨可能了解地下城牢布局的线索,晚间就有了接触的机会。 若是能搭上线,就看自己能不能给出让他心动的交换条件了。 第六十四章 退婚 与人之交不过互取所需。 呸,东璜岚一念及此,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一定是被百里足足那个混蛋带坏了,这么“识时务”的想法居然会自己出现在脑海里。 曾杨是大将军府的常客了。 在准备晚宴时,东璜岚又听说了这个年轻校尉的很多故事。 比方说,这大将军府的一花一木大多出自这位的精心设计,从运送树苗到栽种都花了不少心思。 再比方说,曾杨爱好吃喝,自己的府里清心寡欲得寺庙似的,却费尽心思为大将军府张罗了个一应俱全的膳房,几乎每隔三两日就会来享受一番。 原来是这样,就说这些鸟语花香精致美食和粗犷的欧阳朔气质不符嘛。 “苏叶,这边这边,酒都准备好了快些端上去吧。”膳房的水嬷嬷麻利地端出府里珍藏的竹翠白鹭酒,盛放在轻薄透亮的白瓷瓶里,在井水里沁得凉凉的,瓶身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东璜岚接过酒盘,偷偷运起九九归元步稳稳地刚要走入殿中,曾杨浑厚的朗音先一步传了出来。 “欧阳兄,苏叶姑娘是被你给藏起来了么,怎么也不见她?” “哪有的事,她今晚伺酒。”听声音,欧阳朔似乎还拍了桌子一掌,提高了声音嚷道:“苏叶来了么?” “唉,欧阳兄温柔些,你这一嗓子雄音威武,是要震得山石崩裂的,小姑娘娇娇弱弱,还不被你吓出病来。” “是,是。”欧阳朔压低了声音,连声称是。 听起来俩人的关系确实要好,甚至说欧阳朔对曾杨恭敬礼让也不为过。 东璜岚一边揣摩两人的关系,一边走进了殿内。 “苏叶姑娘,我们正说起你呢,上次一曲琴音惹得百里公子当着陛下的面求亲,还以为就此成了金屋雀鸟,我等再难见到真容了呢。”曾杨此言说得含沙射影,不过是将东璜岚当作了一心想攀上高枝的心机女子,又将她比作供人消遣的玩雀弄鸟。 东璜岚保持着微笑,眼底对这个曾校尉不觉鄙夷。 仅一面就自以为识人至明,还非得逞口舌之快贬低一番,有这样浅薄的将领,无怪虎阳军到了他手里成了病猫队。 “曾大人,金屋乃皇后所居,苏叶如何敢比。”东璜岚不卑不亢地答道,头也不抬,只管将竹翠白鹭倾倒入欧阳朔的铜樽。 “苏叶姑娘说得对,瑶女身份低微,什么比得了,什么比不了最好心里有数。” 若说方才还是暗箭,现在便已是明枪了。 东璜岚自觉也没有得罪过这位曾校尉啊,怎的今日非得敲打敲打自己才开心? “苏叶受教了。” “你明白就好,自己退了婚去,或许我高兴了,还能让大将军给你指一门不错的亲事。” “退婚?” “是啊,你听清楚了就去做,若是不好意思本校尉不介意帮你传达。” 东璜岚总算明白了,感情今日曾杨来大将军府,言语不善,字字夹枪带炮就是为了让自己出面,打消了百里足足求娶之意。 可这百里氏向来与虎阳军走得并不近啊,百里足足的婚事这个曾校尉着什么急? “听到了就下去吧,一会儿叫你再来伺酒。”欧阳朔挥挥手,似乎这个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至于东璜岚怎么想,二人都没兴趣过问。 “是。” 东璜岚退出殿门,满脑子问号,这百里足足是个急性子,不会已经去找过曾杨,然后惹怒了这个年轻校尉,因此致力于要让他打光棍吧? 这个混蛋这么不靠谱,早知道还不如自己去想办法。 “苏叶姐姐。”正想着,小茴忽然从膳房窜了出来,三蹦两跳地跑了过来,夸张地左右看了眼,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纸条塞入东璜岚的手里,紧张兮兮地轻声说:“方才有个小侍卫送来的,听说你在殿里伺酒便给了我。这个是什么啊,还不让我看。” “情书。”东璜岚瞎扯了个理由。 “啊,是那个百里公子传来的么。”小茴大眼睛忽闪忽闪,从惊讶转为挪揄之色,“哦哦,那你快看看吧,我先回膳房了。” 打发走了小茴,东璜岚行至少人的小径旁,打开了纸条。 只见又细又小的一行字缭乱地画着一张微缩地图,东璜岚凑到眼前仔细辨认,好家伙,这不是大将军府东侧么,暗红细笔勾勒的部分,是地牢? 这地图不过巴掌大小,挤挤地缩在纸张一角,而空余的地方…… 有一个细如蛛丝的红点,被浓墨重彩地圈了出来,标记着一句:“红牛也来打招呼。”末尾,还画了个笑脸。 这……是蜘蛛的脚印?还是其中一只脚? 对百里足足好感>x 百里足足得意洋洋的模样跃然纸上。 东璜岚嘴角不禁勾起,这个混蛋果然已经从曾杨那里拿到了地牢的图纸,只是他若是知道现在这位曾校尉正闹着要让她先行退婚,会是什么精彩的表情。 好容易挨过了宴席,东璜岚绝对有理由怀疑曾杨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这两人一直喝到寅时,等五坛酒都喝空,天边都亮了。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屋里,东璜岚一觉睡到下午晚膳的时间才缓缓苏醒。 “苏叶姐姐你醒了?” 东璜岚闭上眼,在心里默念,我没有,我还没醒。 可小茴哪里肯依,叽叽喳喳地先说起来,“我方才听说,曾校尉的胞妹,对百里公子一见钟情,就是她软磨硬泡着曾校尉来让你退婚的。” 听到这里,东璜岚已经彻底醒了,一骨碌坐起身:“曾校尉的胞妹?没听说过啊。” “的确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也不知怎么认识了百里公子,今天阳城的贵女圈子里已经传开了,传言说,她还准备求请陛下赐婚呢。哼,就凭她也配?” 东璜岚噗嗤一声笑着摸摸小茴的头,论家世出身,虎阳军校尉的亲妹自然是比她这个冒牌瑶女不知道高上多少,可在小茴眼里,却是不配和自己相提并论的。 【对百里足足好感>x】 哼,不像某些人,只去了一趟校尉府就招惹了人家妹妹。 下次见到他,非拔了他的扇子毛。 “那,百里公子可答应了?” “当然没有啦,嘿嘿,今天一早百里公子就亲自去了趟校尉府,好说歹说要给自己的弟弟向曾校尉的妹妹提亲。”小茴说得手舞足蹈,“百里公子口若悬河,从两个姓氏的千年传承说到雍州的局势,又将自己的弟弟吹得天花乱坠。哎呀,雍州谁不知道他弟弟是庶出,而且不学无术,贪吃懒做,但是一番话说下来曾校尉竟然找不到话反驳,你猜怎么着,曾校尉啊,最后竟然答应下来。” 【对百里足足好感<x】 “苏叶姐姐,你都不问问百里公子有什么反应么?” “以他的性子,还不得把这个哑巴亏还给曾校尉才罢休。” “哇,苏叶姐姐你真了解百里公子,今天一早他就亲自去了趟校尉府,好说歹说要给自己的弟弟向曾校尉的妹妹提亲。”小茴说得手舞足蹈,“百里公子口若悬河,从两个姓氏的千年传承说到雍州的局势,又将自己的弟弟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呢,雍州谁不知道他弟弟是庶出,而且不学无术,贪吃懒做,但是一番话说下来曾校尉竟然找不到话反驳,到了最后竟然答应下来。” 【选项结束】 东璜岚一脸黑线,她早猜到百里足足绝不会任人对他的终身大事指手画脚,照着他睚眦必报的性子非得狠狠坑回来才会罢休。但是会把他最看不上的庶弟拖出来顶包,而且曾校尉竟然还答应了,这就出乎她的意料了。 现在她倒可怜起那个曾小姐了,如意郎君没捞着,却把自己赔了进去。 仔细想想,曾校尉虽然承袭了虎阳军,但功无建树,远不如早年戍边立下军功的大将军欧阳朔,而百里家除了早早独立的百里足足,这些年黄金渠日渐干涸,收益也是大不如前。 两家都是根基深但枝叶凋零,倒算是门当户对,而这样的结盟也能让势微的两家在朝堂纷争中站稳些许。 “总感觉,这件事情百里足足应该先和曾校尉约定好,才演这么一场大戏,众目睽睽之下定亲,就算曾小姐或是百里小公子不同意也没办法了。” “哇,不会吧,百里公子看着是个直接坦白的人啊。” “他只怕是最不坦白的人了,从小在人精堆里摸爬滚打,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东璜岚笑眯眯地拌了个猪脸,“像这样。”逗得小茴咯咯笑得滚作一团。 小茴还是孩子心性。 她忍不住想,若是长安岭之役没有发生,自己是不是也能像小茴一样,简简单单地生活。 虽然拿到了地牢的图纸,但娘亲现在关押的具体位置还需要摸清楚才能制定计划,但上次的事情之后,东璜岚便时常被要求伺候茶水酒宴,接连两日了也没找到机会堂而皇之接近东厢房。 第六十五章 小大夫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东璜岚心急如焚,每日就像头顶着“不要惹我”四个大字,白掌厨偷偷给大家做的大餐-清蒸大海蟹都没能让她展颜一笑。 说起这顿大餐,倒是把管事嬷嬷给害惨了,从未吃过海味的她连吃了好几口,结果华丽丽地出了一身的红疹。 这可把众人吓坏了,始作俑者的白掌厨更是一脸惨白,若不是有敦实的吕掌厨给他撑着点儿身子,只怕自己也要瘫倒到地上去。 “糟了,她要喘不上来气了。”站在一边的齐掌厨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睛,“苏叶姑娘,你跑快些,将府医请来救人。” “来不及了。”水嬷嬷也是急得冷汗涔涔,老国医早早被大将军叫走了,游医住的地方又在府里最北边,就算是插上翅膀,这会儿也断断是来不及请他过来了。 “苏……”叶字还未落地,眼前一花,好好的一个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几人的武学造诣都不深,不禁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惊恐。 “苏叶姐姐定是想办法去找大夫了,我们先把热水凉水什么的都准备好,只要是可能……。”小茴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一晃,竟然是东璜岚已经回来了。 如此快的速度,除了震惊,在场几位的表情只能是一个比一个精彩,尤其是在看到下一瞬间,东璜岚果断地在管事嬷嬷周身飞快地连点了数下,似是封住了几处穴位,眼见着管事嬷嬷费力喘气的挣扎就渐渐平稳了下来。 “我在路上就遇到了小大夫,人命关天,我只能按照他说的方法试试。”东璜岚的额角浸出些汗水。 方才她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将九九归元步催到极限,下针的时候又调用了不少体内的法力识别穴位,这会儿仿佛被抽走了一大半体力,虚弱得靠向一旁的小茴。 她之前也只是见过大夫为萧哥哥下针,事急从权,还好方才小大夫说的穴位若是没错,自己的记性又今非昔比,希望没出什么岔子。 “苏叶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小大夫已经在路上了。” “那游医年级小,又每日吊儿郎当的,也不知道是大将军从哪里带回来的。”齐掌厨捋着山羊须,分明是不信任他的医术。 “小大夫虽然比不得老大夫,好歹也是个大夫。”吕掌厨胖脸抖了三抖,嘟囔道。 “死胖子,难道说你的那徒儿是个厨子,就能烹肉了么?”齐掌厨眯起眼,本就不大的眼睛顿时只剩下一条窄缝。 “哼,有本事你自己收个徒弟啊,我徒儿好不好那也只能我来评价,我就让他烹肉又怎么样,敢不敢拿你二斤酥肉饼来赌他能烹?”吕掌厨向来喜欢损自己的徒弟,却不允许别人说他不好,谁都不行,齐掌厨最不行。 “死胖子,你就是馋我的酥肉饼了,看我不告诉你媳妇儿去。” “哎哟,我的腰。”只听白掌厨嗷的一嗓子,却原来是方才支撑着他的吕掌厨忽然撤了力,让他毫无准备地险些闪了腰。 三人斗嘴已是日常,一直到那游医小大夫紧赶慢赶地跑了来,几人才停了嘴,齐心合力地帮着救人。 这三人要好得很,看不出有什么掩藏,而那位小大夫…… 虽然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开药很是老练,甚至相比遵规守纪的老国医不遑多让,似乎在医道上的阅历颇为丰富。 东璜岚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大夫手里的银针,总觉得,和他对药理的深谙相比,他的针法却显得略有生疏。 他捻起银针的时候,习惯性地手腕轻轻抬起,倒像是……对弈下棋。 “小大夫,你可会下棋?” 施针的手微微一怔,“不敢说会,略微涉猎过一些吧。” 好谦逊啊。 “那不知小大夫可知道,什么是行子联行?” “可是一连数子排列成行的意思?” “正是。”东璜岚满意地微微一笑,“今日麻烦小大夫了,改日苏叶再去谢小大夫。” “不敢不敢,职责所在罢了。” 啧啧,这么谦逊啊。 东璜岚嘴角的梨涡满是深意。 “苏叶姑娘,我这身子……”傍晚的时候,管事嬷嬷悠悠醒转,待问过时辰之后,皱起眉头道:“大将军嘱咐我,酉时去东厢房送些东西,看样子要麻烦你代我跑一趟了。” 东厢房! “好的,可以,没问题。”东璜岚立即一口答应下来。 “额……要送的东西都在那边的架子上。” 所幸近期东璜岚勤劳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管事嬷嬷对她的积极并没有起疑。 殊不知这会儿东璜岚已经在心里将那只大海蟹亲了一千遍一万遍,这说来就来的运气真是没话说啊。 出门前,东璜岚回了一趟屋里,刚一进门她便已经察觉到不对。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甚至桌上的陈设也纹丝未动,但是五感异于常人的她仍然感觉到了那么一丝的不对劲。 “是我。” 正狐疑着,白色的衣袍从帘帐之后露出了角,随着轻缓的脚步舒展又促折,潋滟方晴,衬得那身着之人气韵天成,眉眼间不食人间烟火般,尽是一片天空般的澄净。 而那温雅的声音里,没来由的几份疏离更让那人缥缈得不似凡人。 当然,这人原本也非凡人,而是巫族第四百二十三位大祭司,这一代最年轻的上衍尊者,司空夜。 “你怎么来了?”东璜岚倒是不惊讶他能在这大将军府来去自如,而只是好奇他来的目的,这家伙不是说大祭司事务繁忙,又经常闭关难得一见么。 巫族所在的青木原距离阳城说不上远,但也绝对不近,难道大祭司公务出访,无所事事,就顺便来见见她这个许久不见的“笔友”? “苏叶姑娘,那把木梳你可有带在身上?” “这里没人,你怎么也跟着叫我苏叶?”东璜岚笑眯眯地走向他,每次见面都是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总让她忍不住想要打碎他的平静如水。 “岚……姑娘。”称呼本无所谓,司空夜着实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问得无话可辩。 “仔细想想,苏叶这个名字还是挺好听的,你还是叫我苏叶吧。” “……” “哈哈哈哈,小夜你也太面薄了。”好久不见,东璜岚仍然对揶揄司空夜乐此不疲。 “咳咳,苏叶姑娘,令尊留予你的木梳,你可有带在身边。”司空夜轻咳了几声,面色有些微红,让他寂然之余多了几分真实。 “没有啊,我收好了。”东璜岚努努嘴,示意那木梳就在枕下的盒子里。 “那木梳与你很重要,不可离身。”司空夜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自己已经嘱咐了多少遍,但对方却置若罔闻。 “别急嘛。”眨眨眼,东璜岚笑着安抚道,“你且看我。” 说完,九九归元步足下生风,东璜岚顷刻间便已起欺入司空夜身边一丈,五指一伸,指尖盈盈的水绿便隔空将司空夜发间其中一枚黛蓝的璆琳珠取入掌心。 她得意洋洋地笑道:“你看,我现在既能隐藏身份,又不会被限制得什么法力都用不了,比那木梳不是强多了?” “这……敢问苏叶姑娘可是服用了什么药物?” “是啊。” “虽然不知姑娘所服是何种药物,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且那木梳有切断气能流动的特效,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对姑娘而言或许还能另有他用。”司空夜摇摇头。 天机不可说尽,那木梳乃是东璜墨夷向巫族辛苦求来,对东璜岚而言举重若轻。 “这么好怎么不早说呢,既然是宝贝,我随身带着就是了。”东璜岚见他不欲言明,也不再多问,总之他总不会害自己的。 再次张开手,水绿色清浅若无,带着那柄实在不起眼的木梳落入其中,东璜岚墨色的眼睛闪着讨好的萌光,“不过小夜有没有办法让这木梳不再抑制我身上的法力呢,比如有一个开关?那样我就能自己控制它对我的作用了,我答应你,如果你能教给我这样的秘术,我就天天把它带在身边,沐浴都不离身。” “这……”司空夜思索片刻,秘术不能一蹴而就,但东璜岚的体质似乎更接近于妖族,这生而能隔空御物更不是一般的天赋,或许,可以一试,“好吧,我帮你做一把秘术锁,若有需要开启这切断气能的作用,你只需要…… 两人一个教得细致,一个学得用心,一盏茶的功夫,东璜岚便已经能够熟练掌握了。 “哇,这样好方便啊,小夜不愧是大祭司。” “小事。”司空夜难得地,笑了。 不仅是勾勾嘴角那么简单,而是,从内而外的暖意。 周身洞悉命数的寂然,都在那一刻如雪化如春。 东璜岚抬起头,也被那一瞬间的温度吸引了目光,一直望进那湛蓝里。 娃娃公子,真真美如谪仙。 准备妥当,东璜岚这才端着托盘哼着歌,带着从眼睛里满溢而出的笑意,光明正大地接受过侍卫们的注目礼,名正言顺走进了东厢房。 “怎么是你?”欧阳朔身边的亲卫狐疑道。 “今日管事嬷嬷身体不舒服,嘱我来替她。”东璜岚笑着解释。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东西放在这里,快走吧。”亲卫却没什么好脸色。 好不容易来一趟东厢房,这就走了岂不是太对不起这天降的契机。 第六十六章 娘亲 【此处需要验证是否拿到管事嬷嬷的行程,证明已经得知她晚上若是来东厢房,至少会服侍到三更。】 “这怎么行,嬷嬷叮嘱我一定替她侍奉好大将军。” “你懂什么,管事嬷嬷和你说这是什么地方了么。”亲卫不由分说便要赶人。 可东璜岚哪里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当即反问道:“这些药你能分辨成分和作用么,哪些组合在一起会有什么功效你可能记得清楚?” “若是不知道,万一误了大将军的事情,你可担待的起?”见亲卫面露为难,东璜岚继续步步紧逼。 好不容易能来东厢房,空手而归就亏大了。 “让她进来。”里屋沉沉一声,正是大将军欧阳朔。 那声音似近非远,仿佛隔着数道门墙。 这里果然能通向地牢。 东璜岚端起托盘,推门而入,走之前还不忘对亲卫做了个鬼脸。 房中的床榻被掀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东璜岚提起裙摆,毫不犹豫拾阶而下。 地牢阴暗,或许因为雍州的气候关系并不潮湿,但其中浓郁的血腥味,新鲜的,混杂着陈旧的,让五感灵敏的东璜岚汗毛倒立,几乎要克制不住呕吐的恶心感。 这里和二婶所在的西厢房地牢不同,灯光灰暗看不清五指,但从每一丝的空气里传入骨髓的都是浓郁得有如实质的恐惧。 “不敢进来了?”一个洪钟般浑厚的声音从黑暗中的一间地牢里传来。 却是曾杨的声音。 他也在这里? “苏叶,又见面了。” 果然,等东璜岚走进地牢,曾杨正站在欧阳朔的身边,他从小在军中长大,倒是身板挺拔颇有些气势。 “苏叶见过大将军,曾校尉。” “方才苏叶姑娘说,自己了解这些东西的效用,那么,你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用刑。 儿时那么多遍的家训不是白抄的,十二岁开智后那些誊抄过的药理,清晰如书在眼前,况且这些瓶子里的药物,标签写的不算模糊,她怎么不认得。 但是认不认得不重要,一个瑶女婢子,要是认得才惹人怀疑。 “不知道”东璜岚淡淡道。 “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在门口夸下的海口都是骗人的?” “苏叶虽然不知道,但嬷嬷说了,苏叶只要听大将军的吩咐便好。” 东璜岚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乖顺老实,诚实可信。 “这里,是地牢,审讯犯人的地方。”曾杨带着戏谑,故意说得更加恐怖,“你看不见的地方,都是血迹。” 东璜岚配合地原地发抖。 “怕了吗,现在怕已经晚了,既然来了,这用刑的事情就麻烦你来代劳吧。” 好容易逮到机会可以折磨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瑶女,曾杨可没那么容易放她走。 “我……” “既然苏叶姑娘坚持要代替管事嬷嬷服侍好,那我们便开始吧。”曾杨整张脸都在黑暗中,言语间对自己的不满他也不屑掩饰,“就从软骨针开始吧。” 软骨针针如其名,需插入到关节之间的骨缝中,毒性渗入软骨,筋膜,可令人有骨碎筋磨的剧痛。 而真正让软骨针值得被记载入东璜家训的,除去它所能造成的剧痛外,更多的是它对关节造成的永久损伤。当下的痛苦固然可怕,但更能摧毁人心的莫过于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被腐蚀致残。 药石无医。 “软骨针是?”东璜岚继续装傻。 “从这边取银针,蘸取这瓶子里的药剂,再插到人的身体里。”曾杨得意地享受着东璜岚的“恐惧”。 东璜岚装害怕的功夫一流,哆哆嗦嗦地从托盘中取出一枚银针,蘸取适量毒液,转身走向地牢另一侧的黑暗里。 那里一点光都没有,像是被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希冀,清冷刺骨。 东璜岚不敢暴露自己的夜视能力,只得闭上眼,装瞎从脚底开始摸索,眼前那人像死尸一般躺在地上,手脚都被铁链牢牢锁住,几无生气,只能从身形大致判断是个女子。 “左膝关节你找得到吧,别刺到硬骨上了。” 戏谑无情,曾杨现在的形象与恶鬼无异。 “得罪了。”摸索到胫骨朝上,东璜岚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银针正准备顺着膝盖的缝隙钻入筋膜之间,那人却似乎感应到什么,浑身颤抖了一瞬。 借着黑暗,东璜岚尝试着调用自己的法力,如果她可以让馥郁浓香的花变得寡淡无味,是不是也可以不露痕迹地让这软骨针中致残的腐蚀性消失了。 “忍一忍。”东璜岚一咬牙,狠下心,银针就那么一毫一厘地扎入到血肉里。 没有想象中的挣扎,那人却反而安静下来,任凭全身因为剧痛而锁紧,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哦?还是这么能忍啊,软骨针都奈何不了你么?”曾杨走近道,“不说的话,我们只能用铁梳了,那样,你就算到了阴间见到你的夫君,也只有残缺的躯体了。” 这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能用上铁梳这样的酷刑。 雍州也好,南唐也罢,因为寿数苦短,大多数人都笃信来生,且具大多认为人死后便会以死前最后的样子在阴间团聚。 故而会伤及身体发肤致残致丑的刑罚往往都是酷刑中的酷刑,在雍州律法中只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用到这样的刑罚。 东璜岚正暗自揣度这人的来历,曾杨的下一句话却几乎是从头到脚地给她叫了一桶冰水,抽走了她身体里每一丝体温。 他说:“我再问你一遍,那东西在哪里?” “我不知道。” 这声音! 这人是… 她方才,用软骨针扎的,是自己的娘亲! 胸口像被人狠狠用大锤轮了一棒,骤然疼起来。 她恨不得用手里的银针刺向自己。 君夫人仍然没有说话,软骨针已经拔出,希望方才针上真正会腐蚀筋膜的毒已经被她化解了,这会儿疼过了,就能好起来。 不会药石无医的。 不会的。 “我再问一遍……” “我不知道。”君夫人声音平静,理智而沉稳,全然不似在君府时神识不清的样子。 这样的音调,东璜岚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她并没有像在南唐时一般用神识不清隐藏自己。 可是如果她已经清醒,为何没有认出自己,虽然音调做了伪装,但身为娘,怎么可能听不出自己的本音。 还是说…… 东璜岚立即想到方才自己下针之前,君夫人全身那一瞬的颤抖。施针她都忍下了,方才她的反应,应当就是听出了自己的声音,但是这里太危险,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娘! 东璜岚死死咬住下唇,将手里的针摸索着扎进食指骨节之间,并非是为了惩罚自己,而是,为了尽全力保持冷静。 好疼。 “不知道?夫人当真想好了?”曾杨不无惋惜地说道。 “等等。” “啪。”一道响亮的巴掌已经落到了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 东璜岚气得发抖,明明能轻易躲过这一下,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破绽,她却还是硬生生接了下来。 “一个婢子,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清高自大,这个曾校尉真是哪儿哪儿都令人讨厌。 顾不得脸上的疼,这时候东璜岚只来得及关心如何才能避免娘亲身受铁梳之刑,眼下她的身份怎样都没有合适的立场劝阻用刑,能做的,只有…… 装作一个重心不稳,东璜岚借势摔倒在地,足尖轻轻一扫,将摔倒前松手落下的银针准确无误地射向曾杨的脚踝。 虽然她的九九归元步已有小成境,又出其不意时机抓得恰到好处,但是她仍然低估了坐在暗处,从都头到位尾不发一言的大将军欧阳朔。 到底是刀尖上过来的人,欧阳朔随手捻起一张碎纸,飞至银针时却堪比金石,“叮”的一声将那银针撞得凌空飞出,一直没入到墙中,连头都看不见了。 好厉害的功夫。 东璜岚额尖冒汗,方才自己以跌倒作掩护,又有衣袂遮挡,欧阳朔到底是怎样的眼力才能在霎时间分辨银针的位置。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自己的动作,现在只能装作是什么都没看清,什么都不知道了。 “发生什么了?” “大胆苏叶,竟妄想用银针刺伤校尉。”欧阳朔厉声喝道。 “没有啊,苏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说完,东璜岚立刻装作受到惊吓一般,直接瘫坐在地,瑟瑟发抖。 “你想用银针刺我?” “苏叶不敢啊,方才没有站稳,手里的银针也没有捏住,但是……奴婢真的不敢,或许是那银针落下来,奴婢没看清。”东璜岚拼命让自己哆哆嗦嗦,看起来被吓得不清,为了让说辞更可信一些,甚至自贬称呼为奴婢。 “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小小的蝼蚁罢了,本校尉轻轻一捏。”曾杨说着,抬起脚,往东璜岚的脸上狠狠踩了下去,“你不就成了烂泥。” 她没有躲,任由肮脏的鞋底在自己的脸上狠狠践踏。 踩,你就踩吧,等我救了娘出去,我必要百倍偿还。 曾杨的自大当然不允许他承认是技不如人险些被偷袭,意外这个结果他也是乐于接受的。 第六十七章 娘的真相 欧阳朔的目光在东璜岚脸上扫了扫,也没有再追问。 东璜岚松了口气,看来方才他只看清了黑暗中淡淡反光的银针,至于自己的动作并没有留心。 东璜岚装作柔弱无辜的模样,将方才克制的眼泪尽数哭了出来:“曾大人,我错了,奴婢错了……” “贱皮子。”曾杨抬起脚,又是狠狠一踹,这一次直接将借力的东璜岚“踹”出一丈开外,“你就在呆这里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本校尉高兴了再放你出去。” 太好了,他这一句话正中东璜岚的下怀。 “真是晦气,今天就到这里吧。”曾杨没了心情,狠狠瞪了东璜岚一眼气哼哼地带着未再发一声的欧阳朔转身离开了地牢。 临走之前,欧阳朔回过头,伸出手向东璜岚的位置远远地做了个结印的手势,这才满意而去。 好高深的结界秘术。 看来这地牢中将数个牢房区隔为若干大小不一的空间,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早闻欧阳朔和辰阳宗走得近,果然名不虚传。 很快,上面便响起了床榻再度合上的声响。 地牢里重新恢复了森冷的平静。 东璜岚不敢大意,立即将五感激发到最强,探索着地牢四周的黑暗。 虽然现在她仍然和君夫人身处同一个地牢,但是结界已经彻底将她划入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就算其中一间敲锣打鼓也全然不会影响到别的牢房。 好不容易见到娘,却被结界分隔。 这…… 东璜家训有云:“结界秘术,基于奇门算法设阵,最高阶可辟时空。破解之法:秘术之法相生相克,更高阶奇门秘术可破,或有阻断气能流转之物也可破。” 东璜岚不懂秘术,更不用说更高阶的奇门秘术了。 而阻断气能流转之物……那把爹爹留给自己的木梳! 看来司空夜提前找来,就是为了确保自己有将它带在身边。 又欠了娃娃公子一个人情。 东璜岚从怀中取出木梳,依照先前所学之法默念口诀,秘锁开启的那一刻,不仅她全身的五感被生生压回常人的水平,眼前的地牢也豁然洞开。 依靠气能流转的秘术结界在木梳的面前轰然崩塌。 【木梳觉醒一阶段开启】 “娘亲……”东璜岚哑着嗓子轻声试探着唤了一声。 “唉……”君夫人长叹一声,算是回答。 两人隔着不过三五寸的距离,东璜岚却不敢走过去,方才那一针,像是在她的心口上扎出了一道淌血的深渊,痛苦,内疚,悔恨,此时百感交集,将她定在了原地。 “你的脸还疼么。”君夫人语气清明沉稳。 “不疼。”东璜岚一低头,一滴眼泪啪嗒,落在地上,“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许哭。”君夫人严厉的声音与记忆里的训责重合在一起,让东璜岚仿佛回到了日日被罚抄家训的童年。 “……” “唉……岚儿,是为娘的对不住你。”君夫人背对着东璜岚,脖子上的铁链将她整个人固定在地上,半点都动弹不得,“紧赶着迫你去背书学技,却忽略了培养你的城府心机……” “?” “你可是从江晚晚的口中得知我的下落?” “是……” “那你可想过她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 …… 东璜岚原本胸有成竹,被君夫人这么一问,忽然也动摇起来。 那日见她衣衫褴褛,应当是在地牢中呆了很久。 怎么知道自己苏叶的身份…… “我的身边有她的眼线。” “天真。” 君夫人冷哼了一声,一句话问得东璜岚脊背生凉,“你就没想过她为何身处地牢却神通广大,在这重重守卫中还能私相授受,甚至知道我在这里?” “……”哑口无言。 “我是怎么教你的?无论有多情急,都要谋定而后动,看不清对方的招式,就不要轻举妄行,咳咳咳……” 这一咳,好一会儿君夫人才顺过气来。 “她背后的人是谁?”东璜岚全身冰凉,所有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全数倒流。 长大后她自信才智技艺样样拔尖,平日里鲜有能相较之人,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然忘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了。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是步入了他人局中呢。 那么她现在和君夫人在这地牢里的见面,是不是都正中了那人的下怀。 “娘亲……”东璜岚在脑海中飞快地拼凑着一个之前她没想过也不敢想的可能,“你是不是从未神识不清过?” 君夫人没有回答,沉默就是她的回答。 这个回答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将东璜岚抽醒,将她自以为是的幻想全部抽碎。 从小到大,从抄家训到自己开智后学习那诸多技能,自己原来从未真正得到过她的认可,在她的心里,自己原来一直都是无知幼女,不堪大用。 垂下手,东璜岚从未如此的无力,想要证明自己,但是眼下的处境却无时不刻地讥讽着自己的无能。 自以为技高一筹,现在呢? 真是……可笑啊。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把木梳能阻断气能流转?”君夫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落寞,自顾自问道。 “……司空夜。”东璜岚对君夫人如此在意这木梳感到奇怪,这阻断气能说来稀奇,却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难道还会有人觊觎不成? 踌躇再三,梳理好情绪,东璜岚缓缓开口问道:“无字幡仅仅只是自成山河的时空入口么,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知道的太多与你无益。” “我是你的女儿,就算我想要置身事外,又真的能够么。”东璜岚下定决心道,“娘,你告诉我,你装作神识不清是在躲什么,舅舅,辰阳宗都在找的无字幡究竟是什么?” 她的声音被黑暗的甬道吞噬得一干二净,回响之后并没有等到想到的回答。 君夫人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转而淡淡地说道:“你爹生前原本与我商量着,等你笈礼过后,便给你许亲,你爹他原本中意的是虎阳军校尉曾杨,但是眼下形势不比当年,百里足足与你也算般配,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东璜岚却已经要跳起来了。 “至于司空夜嘛……我并不看好巫族的未来,他身子又不好,再者他们巫族自己也水深,恐难护着你。”君夫人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娘亲这是在为自己的婚事作考量吗? 还有,曾杨是什么鬼,爹爹是怎么想的?就算是当年东璜氏与朝廷的关系尚好,爹爹也不至于想要将她许给一个一无长物,眼比天高的纨绔子弟吧。 东璜岚几乎满头黑线,眼下身在局中,要关心的事情难道不是应该如何脱身么。 为什么娘亲看起来丝毫都不担心呢。 “娘,辰阳宗……” “辰阳宗的事情你不需要担心。”君夫人打断道,“你爹和我自有安排。” “可是辰阳宗伙同雍帝杀了爹和哥哥,还屠了整座临安城,还有,我们东璜氏不是承诺要保护妖族么,他们还有很多在人族的城市里苦苦求生,我……” “岚儿,你想的太多了。”君夫人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东璜氏和妖族的协定早在长安岭一役的时候就作废了,至于你爹和笙儿……他们都只是遵循自己的选择罢了,辰阳宗也好,雍州也罢,你都无须执念。” 协定作废……无须执念…… 那她这些年苦学技艺是为了什么,只身犯险来阳城又是为了什么呢。 娘亲就这么想要把自己一嫁了之么。 “我累了,休息吧。”君夫人背对着东璜岚,淡淡一句,将她所有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心口。 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君夫人的眼角划过一滴泪珠。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所言会伤及女儿的心。 不远万里来救自己的女儿…… 但作为一个母亲,她现在仅有的希冀就是女儿可以偏安一隅,她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被辰阳宗处之而后快。 自己已经深陷囹圄,但是孩子不能。 一夜无话。 东璜岚迷迷糊糊地就地睡了一宿,入梦之前她尝试用法力缓解君夫人镣铐的束痛,却发现那铁链不知用何种材质,竟然将她的法力悉数吞噬,半点无法作用不说,连她不多的体力也一并榨干,直接送入昏睡。 刚睁开眼,头顶却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只有一个人。 “哟,苏叶姑娘反思得如何啊?”是曾杨的声音。 …… 东璜岚摸不清他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好回答,心里暗暗奇怪,这结界已经消失,曾杨却丝毫没有察觉,难道他没有注意到欧阳朔所施放的结界么。 “怎么一夜过去,就成了哑巴了?” “苏叶甘愿受罚。”思忖再三,东璜岚决定硬着头皮先继续演。 “啧啧,早这样乖顺,又何必自讨苦吃呢。”曾杨穿着厚底的牛皮靴,踩得啪啪作响,“走吧,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竟然让号称能睡到午时绝不巳时醒的百里公子这么一大早就来要人。” 说着,曾杨夸张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走到东璜岚身边,俯身又耳语道:“怎么样,成全你们相处一晚,可要谢我。” !!! “怎么,你不会以为改了音容就真成了瑶女吧,东璜岚。” ! 曾杨知道自己的身份! 东璜岚回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君夫人,眼里的惊讶逐渐收稳。 娘亲和曾杨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既然娘亲不愿意说,那她只能像小的时候一样,自己寻找答案了。 至少现在她可以确定的是,娘亲被劫来这里,并非全无准备,而曾校尉,显然就是其中的一枚暗棋。 “这个给你,涂上。”曾校尉饶有兴趣地看着东璜岚,将手里的一个瓷瓶递给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东璜岚霎时有种想翻脸的冲动,心道,昨晚又是巴掌又是脚踩的时候怎么不见手软,这会儿拌什么好人。 “你不要太感动,我只是不想一会儿百里公子瞧见了找我的茬罢了,这药贵在生效极快,你现在擦上,一会儿就看不出来了。” 哼,感动? 她得脑子进多少水才会对他感恩戴德。 不过白眼归白眼,东璜岚也并不想顶着张伤残脸出去见人,老老实实地给自己上了药。 第六十八章 三才黑市 “这个给你,涂上。”曾校尉饶有兴趣地看着东璜岚,将手里的一个瓷瓶递给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东璜岚霎时有种想翻脸的冲动,心道,昨晚又是巴掌又是脚踩的时候怎么不见手软,这会儿拌什么好人。 “你不要太感动,我只是不想一会儿百里公子瞧见了找我的茬罢了,这药贵在生效极快,你现在擦上,一会儿就看不出来了。” 哼,感动? 她得脑子进多少水才会对他感恩戴德。 不过白眼归白眼,东璜岚也并不想顶着张伤残脸出去见人,老老实实地给自己上了药。 “岚儿。”前脚刚踏进偏厅,百里足足的声音就先到了。 “你怎么样,我看看。”他咚得一声将手里刚拿起来把玩的铜盏放下,上上下下地将东璜岚打量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道:“他们没亏待你吧。” 大将军欧阳朔的脸在他扔下铜盏的那一刻心疼得扭曲了好一会儿,他出身贫寒,对家里这些个摆件玩物都心疼得紧。 “没有,我这不挺好的。” “那就好,我今天可是特地来邀请你出去玩的。”难以掩饰的兴奋在他鎏金色的眼里光芒版闪耀着,期待程度仅次于又有了商业上的奇点子。 东璜岚细品了品他的的眼神,猜道:“你不会是想去买虫子吧?” “叶儿你太了解我了!”百里足足笑出一对可可爱爱的小虎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不去。”立刻向后退了一步,东璜岚指着偏厅的出口道:“那边是门,慢走不送。” 但百里足足怎么会做没有把握的邀请,他挤眉弄眼地向前一步拉近二人的距离,悄声道:“三才黑市小星星,可有听过?” 三才者,天地人也。奇门遁甲便是基于这三才之道而生,天下黑市唯有此市当得此名,藏龙卧虎包容万千,虽开设在阳城城郊,却是整个雍州唯一不受控于辰阳宗的所在。而小星星则是这三才黑市中最神秘,名气也最大的商户。 东璜家训上,小星星在情报排行中榜上有名,每两年只接待一次客人,规矩多如牛毛。 传言小星星已经活了百余年,对这期间九域中所发生的事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可以交易。 美中不足的,是其飘忽不定的行踪和神鬼莫测的性格, “三才黑市一年也才开一回,而且开市之前没人能知道具体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东璜岚疑道。 若是真能得到小星星的垂青,那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你跟我走,我便告诉你。”百里足足狡黠地笑道。 一路上,东璜岚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昨晚秦木来找过我。”百里足足开口道,“欧阳朔没为难你吧?” “没有。” 说完,马车里依旧是化不开的沉静。 她的眼神复杂,凝望着车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你见到君夫人了?” “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划过嘴边,“她还好。” 百里足足甚是着急,从昨夜在书房里与易安对账本,秦木不期而至,告诉他东璜岚去了东厢房深夜未归时就开始着急。 但是东璜岚明显此时不欲多语,他也不好追问。 这既然顺利见到了君夫人,她又还好,那怎么说都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啊,接下来不应该紧锣密鼓地商议救人回南唐的事情么。 “吁。”马车停了下来。 这就到了? 正想着…… “苏叶姑娘,别来无恙啊。”七娘的声音三分慵懒,七分妩媚,听得东璜岚有种想驭力逃走的冲动。 “苏叶姐姐。”紧跟着,稚子的童音也传入厢内。 小忆也来了! 也是,百里足足那家伙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找到小星星,原来是借花献佛。 “哎呀,你们这马车厢也太舒服了,啧啧,这毯子,价格不菲吧,还有这流苏帘子,这绣工一看就是云烟楼的手艺啊,半幅帘子的价格就够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吧。”七娘一上马车就啧啧称奇,兴奋得合不拢嘴。 倒是小忆一脸淡然,额角上似乎还有些未洗净的脂粉。 小小年纪的男孩怎么会用脂粉?东璜岚凑近些,清爽的皂味几乎将他身上淡淡的……卤肉味遮掩下去,若不是她五感灵敏都察觉不出来。 奇怪,七娘带着小忆来阳城做什么,难不成来开饭庄? 她没有读心之能,不然的话此时便能听到小忆暗搓搓地抱怨。 本来他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决定跟着云岚商会好好学习一番,结果到了阳城算盘还没摸着,就……唉,命途多舛啊。 “七娘,你这是?”七娘今天的打扮甚是娇美,乍一眼还没看出来,这会儿仔细端详越发觉得有种少女般的蒲柳之姿,这与她粗咧咧的性子完全不符。 “怎么样,美么?”七娘说着故作姿态地垂下眼角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 “额……” “小忆你说。” “沉鱼落叶闭月羞花,真乃人间绝色。”小忆一口气说出来抑扬顿挫,仿佛已经预演了百遍一样。 这一幕看得东璜岚瞠目结舌,这不是……那个人的句子么? “哈哈哈哈,本姑娘今天约了人,这也就是顺路搭车同行,等引荐了小星星,本姑娘就先赴约去了,可不要想我哦。”七娘说着习惯性地抛了个媚眼,将她好不容易装出来的少女青春一下子都毁了去。 “七娘认识小星星,难道他也是妖族?”东璜岚抓住重点问道。 “狌狌知往,乾鹊知来,苏叶姑娘可有听过?” 小星星便是狌狌?这名字……取自原名又加以改动,朗朗上口不说,气质全然颠覆。取名爱好者东璜岚深以为然,对这从未蒙面的小星星生出许多亲近来。 这一次,三才黑市的入口出现在城郊的一所古寺中,看模样,那古寺少说也得有几百年的岁数了,断壁残垣,满地石苔。 东璜岚一行人下了马车,这里倒不似想象中车水马龙,只有一旁新开的茶摊三三两两地聚了些人。 “知道黑市已开的人不多,况且没有门票那也是进不去的。”百里足足看出东璜岚的疑惑,手上新换的扇面上一柱紫藤由数枚剔透的紫水晶银丝穿绣而成,美轮美奂,价值连城。 百里足足虽隽狂,吃穿用度也算奢华,但他为人行事特别注意分寸,这样一把惹人注目的扇子倒像是特别为了今日这黑市准备的。 东璜岚不免对这三才黑市更添了几分期待。 从模糊不清的石匾下走过,饶是东璜岚眼力极好,也端详了半天才看出这古寺的名字,“大鱼大肉,钟鸣鼎食?这寺庙也太清奇了吧,当真是修行之地么。” “苏叶姑娘好眼力,话说这鱼肉寺在数百年前还是挺有名气的,香火盛时也曾绵延数百里,但物极必衰,辰阳宗日益壮大,这寺也就没落了。”七娘的眸子一时深不见底,轻轻一瞥却让东璜岚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就好像,七娘和这古寺有什么过往一般。 她不说,想是也不希望别人问,东璜岚虽说十二分好奇,但也只能先按捺下来。 虽说早知道黑市乃是通过传送阵出入,但当东璜岚看见那绚丽多彩,又如玄女衣绸般流光变化的法阵就那么格格不入地镶嵌在古寺剥落的墙皮中时,还是忍不住嗟叹万千。 繁华与沧桑,炙手可热与无人问津之间,像是隔着千年光阴的对酌。 “岚儿。”百里足足柔声将东璜岚的思绪拉回现实,从袖中取出三枚荧光温润的浑圆珠子递给大家,“三才黑市处黑暗之境,虽说有镇市之宝八景宫灯为照明,但内围的区域还是要求入市的人需要佩戴鲛珠一枚,系在腰上即可。” “鲛珠你也有?这东西不是最近已经有价无市了么?”七娘皱起眉头,她对这种鲛人眼泪凝成的玩意儿没啥好感。 海族蓬岛自从轩辕王朝崩卒后,再也不愿与人族相交,甚至退居深海,鲛珠也因此价值一跃千里,光是有钱的人,连珠子的模样都是见不到的。 黑市内围的区域要求佩戴鲛珠入场,也算是一种对来人身份的检验吧。 “我也只得了四枚,刚好够我们用罢了。”百里足足谦虚地笑笑,“若不是三才黑市指名此物,我并没有兴趣收藏这种本身就不该存在市场的东西。” 七娘听他这么说,倒是对这个看着纨绔的公子另眼相看,身为妖族的她见惯了商人们为利为财不顾一切地杀害那些身怀异宝的族人,杀之取宝,甚至连皮毛菱角都会流入市场变成肮脏的银票。 “君上,七娘进入黑市了。” 一身着淡月色厮卫装扮的小童跪在台阶下,他面前的亭中背对着的,一人黑发泼墨般瀑落及地,在八景宫灯的暖光中又似乎泛出些难以察觉的蓝粉色来。 “她倒是长本事了,孤送去的鲛珠不带,却跟着云岚商会的东家进来。”那人声音阴测测惨惨的,似乎有些恼怒。 “那……岚姑娘也来了。”小童连忙岔开话题。 “孤知道了。”说完,那人又自言自语道,“七娘啊七娘,你这样倒让我不知道你向着谁了。” 第六十九章 八景宫灯 踏入法阵中,如同走入一层蒙蒙的浓雾,仅仅三五步的距离,雾气散去的时候已是别有洞天。 步入黑市便如同坠于深渊,这里没有穹顶,抬头看去,只能远远瞧见一八角的紫红色光电悬于其上,缓缓旋转,洒下柔和的暖光。 八景宫灯。 根据东璜家训中的记载,八景宫灯位列神灯三盏之列,内涵紫火传说焚天煮海威力无穷,却不知是谁得了这样的宝贝,用来给黑市照明。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上好的冰璃莲花盏,取萤虫内丹作燃,夜夜长明。” “卖虬龙鳞片咯,全市最低价。” “数斯肉客观要不要带一点,可治有瘿,那肥遗肉干呢,日常走江湖难免吃到有虫卵长虫子的时候,有备无患嘛。” “呸,你才会吃到虫卵。”一位身着蓝紫色衣服,头上身上海琳琅地挂着些缀饰的男子一边逛一边沿路对两侧的商货嫌弃地指指点点:“若是夜行出门,带上几片迷毂叶就可以了,你知道一只荧虫需要多少年才能凝出内丹么。还有,虬龙鳞片的成分与蛇鳞无异,更何况你卖的这些还是用油墨染的假货。” 他这一席话直接将周围摆摊的商家都得罪了,瞬间被摊主们围了起来。 有意思,这年头很少见到这样的傻缺了。 东璜岚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向那位“出风头”的少年。 “说什么呢你,小子你哪来的啊?”虬龙鳞片的摊主气得脸都歪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卖的是假货,这黑市上谁不是有点身份背景的人,让他的脸往哪里搁啊。 本以为既然敢挑事儿,那少年应是有备而来,谁知混乱中有人暗暗推出一掌,干脆利落地将少年凌空击飞一丈有余,眼看就要落在一家售卖犄角的摊铺上被扎成个蜂窝。 东璜岚九九归元步霎时发力,一息之间便已揽住了少年的腰际。 好,好重。 她的手臂就像螳臂当车一般,只微微延缓了少年的跌势。 这……众目睽睽,自己救个人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不得已,东璜岚只好踏空一步,借着仍旧向前的冲力将臂环中的少年卷入怀中,挟着他横空飞出三尺,堪堪落地。 好险。 还好自己英雄救美,挺身而出。 不过,方才那衣料的手感温润细腻,倒像是唐国的南丝所制。 正得意着,“你……你谁啊。”少年回过神来,眼睛都急红了:“男女授受非礼也,你知道吗?” 无语,东璜岚白了少年一眼,没好气地回答:“我也没授受你什么呀,若不是我,你方才早就被扎死了。” 谁知她这么一说,少年更急了:”谁要你好心,我背上的坤元八足可不是装饰,神展开来足有丈余,哪要你多此一举。” 坤元八足? 东璜岚愣了愣,那不是传言里南宫翌晨的得意之作,仿照蛛腿打造,可以应对身后的状况自由伸展,攻守兼备。 重新打量了少年一番,东璜岚越发坚定自己的判断,脱口而出道:“你是南宫翌晨?” “哼。”这个几乎活在传说里的天才少年冷哼一声,傲然仰首,星目剑眉。 明明是仰慕已久的偃术奇才,但东璜岚这会儿却忍不住想起了方才的那……结结实实的手感…… “诶,别人好心救你,再怎么样你也应该先道谢吧。”百里足足的声音不悦地响起,“南唐学府,就是这样教人礼数的么。” “你又是谁,本公子要怎么做,轮不到旁人说教。”南宫翌晨显然也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主,眼看着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百里足足的脸色沉得滴水,隔着老远东璜岚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意。 完蛋,这个混蛋魔王就是个笑面虎,商场上风云诡谲中混下来的,真惹急了他,保不准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翌晨,莫要惹事。” 这时,一位鹤服老者适时出声,他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些年纪,鹤服胸口的云纹已有三层叠色。 东璜家训中有记,南唐学府广纳天下各界学者为教习师长,均着鹤服,以云纹为晋升标志,如此看来这位老者已然是三阶学者,至少有一门技艺在般若或者无相境之上。 南宫翌晨很是尊重这位老者,乖乖退到老者身侧。 南唐学府何等威望,何况这老者能让南宫翌晨如此尊敬,绝非常人能比。 “老夫南宫望,小徒无礼,还望诸位海涵。”老者悠然揖道。 东璜岚和百里足足恭敬回礼,不打不相识,东璜岚倒是很想上去攀谈两句,但…… 百里足足此时已经全然掩去方才的怒意,和颜悦色地笑道:“在下百里足足,方才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老师不要见怪才好。” 南宫望对他的这番话很是受用,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个慈祥的笑容,颔首道:“原来是黄金渠百里氏的公子,老夫听闻你只身南下,创建云岚商会不过数载已位列南唐前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老师谬赞,若是以后能有机会得老师指点一二,那才是人生幸事。” “哈哈哈哈,百里公子若有兴趣,日后不妨来学府找老夫便是,这小姑娘方才于我徒儿有恩,一份薄礼,诸位不要嫌弃。”南宫望捋须笑道,从袖中取出一块光滑的木牌,手腕一送,木牌便稳稳飞入百里足足手中。 是南唐学府的请帖! 有了这份请帖,就能去学府修习一年半,若运气好还可能被收为弟子。 这小小一块木牌在东璜岚心里的价值可远在鲛珠之上。 南宫望拱手告别,带着身后一脸不情愿的南宫翌晨挥袖而去,一旁的人群见热闹是没得看了便很快散开,只留下些许刻意压低的讨论声。 “你这身份倒是好用,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商贩立马就认下了这个哑巴亏。”东璜岚看向百里足足道。 黑市也是市场,这里的商贩无论大小,没人想得罪商会的人,更何况还是手握黄金渠的百里公子。 “给。” “给我的?”东璜岚睁大眼睛,看着手心里的木牌诧异道。 “那是,岚儿不是早就想去南唐学府了么,有了这木牌不就方便多了。”百里足足得意地摇着折扇,鎏金眸倒映着旋转的八景宫灯,辉煌耀眼。 “谢谢。” 【对百里足足好感>x】 “你没介意吧,方才我……” “停停停,我才不要再听一遍。”百里足足一想到方才的场景,脸都气歪了,“那个南宫翌晨鼻子都要扬到天上去了,枉费你救他,这种人就应该每天睡在犄角上。” “我是说……” “我在意……”百里足足用极轻的声音喃喃道。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事发突然,我保证以后这种英雄救男的事情,我一定先让给易安。”东璜岚乖得像一只小白兔,主动承认错误通常可以避免冲突。 “嗯。”话都让东璜岚一人说完了,百里足足再想挑醋吃也不是个滋味。 而遥远的地方,正在处理商会事物的易安毫无预兆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是天凉了?嗯,看来要给大人换厚些的被子了。” 【好感线结束】 “小星星前辈真的在这里?” “两角尖尖,那么黑一个啊。”东璜岚照着七娘留下的纸条一边念一边打量眼前这黑不溜秋,形状奇怪得像个山羊头骨的小屋,“这么奇怪的屋子整个黑市应该也只有这一个了吧。” 方才二人都被南宫翌晨的事情吸引了注意,七娘和小忆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发现,明明四个人一起进来,一晃神只留下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纸条。 “可是这里黑得碳炉子一样,怎么也不像有人的样子。”百里足足刚往里走了一步便被头顶窸窸窣窣落下的黑灰拦了回来,头可断发型不能乱,他可不想进去平白无故地洗个黑炭浴。 “你看黑市里还有这更符合描述的屋子了么?”东璜岚此行就是为了小星星来的,何况她早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别说钻黑屋子,就是地牢她不也打过好几个来回,“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在这里等我吧。” 她的目光像是遇到磁石般被那扇欲拒还迎地虚掩着的黑门吸引而去,加快脚步,一个转身整个人便消失在了黑门之后。 “你等等我。”见状,百里足足咬咬牙心一横也追了上去。 门后的前厅仓库一般杂乱无章地堆着各种杂物,无一例外都被黑乎乎的炭灰覆盖着,留出一条曲折狭窄的小路可以穿行。 这里黑得发亮不说,同化效果也十分显著,二人不多时便已经成了黑猫两只。 “这里怎么挂着如此多串的草鞋?你确定我们不是进了什么蜈蚣的洞穴吧。” “你有没有听说过,狌狌?”东璜岚停下脚步,思忖片刻道:“东璜家训妖兽篇曾有记载,狌狌,状如禺而白耳,通晓过往,或食之善走。” “食之善走?这样通晓过往的妖兽还有人吃过?”百里足足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只白毛人脸的怪兽,不顾他接连哀嚎将他生生片下肉来。 第七十章 佛手与三娘 “我想古时候的人认识事物的方式,便也是像婴孩一般,所见到的总想着放进嘴里试试,而且我见家训上特地用朱色标注了那个’或’字,表示查无实据。” “东璜家训到底有多少啊,听你说起来,总觉得和南唐学府的藏书阁差不多。” “不多,每隔半载左右更新四百八十册而已。” “还不多?小时候见你抄书,单册就足有三指厚。” “你跑题了。”东璜岚想起抄书就头疼,过了十二岁开智后,背书对她而言已经不算难事,但在那之前的幼年期仍然是无比烦闷的苦行,“这里没有门。” 果然,二人好不容易从杂物堆中挤过来,在理应有门的尽头处却只见到了一堵冷漠的石墙,而奇怪的是,墙上还突兀地伸出一只石手,掌心朝上似乎是在向二人讨要着什么。 “这匠人雕得好精致啊。”百里足足被那栩栩如生的石手吸引了去,捻住软云缎的袖子当抹布一边擦拭一遍惊叹道,“啊,竟然真的是一整块的金纹墨玉,润泽通透,掌心位置墨色淡去莹润如水,真像是撅了捧水一般,这材质就是当今雍帝收藏的那块也比不上。” “有机关么?”东璜岚比百里足足矮上一个头,只能从他身后勉力判断出这玉手与墙体之间似乎并非镶死的。 百里足足好不舍得地地松开玉手,退后一步端详起来:“这石墙应该是能左右开合的,你看那边的墙角,虽然机关已经设计得非常精巧了,但奈何这里到处都是炭灰,既要开关自然难免会落灰。” “看起来,是要将什么东西放到这玉手上开启石墙。” “斗大的墨玉就用来做个机关。”百里足足感叹道,“小星星前辈还能找我们要什么作为酬谢?我们把自己挂上去只怕都不一定够分量。” “狌狌爱酒,难道要放酒壶上去?” “黑市里酒倒不难找,但是我们怎么知道这位小星星前辈喜欢什么酒,喜欢冰着喝还是温着喝,爱好壶装还是坛装?”自从发现了墨玉,百里足足对小星星重塑了认知,现在看满屋子的黑炭只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有品位的人总是志趣相投嘛。 “我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酒香,这门后面所藏的酒大概都能开酒坊了,有屠苏,寒潭香,桑落……还有……一种很香很清甜的酒我不知道名字。” 东璜岚将嗅觉催到极致,一一比对,“我曾在家训酒酿篇里看到一句话:’屠苏寒潭落九桑,荷蕊秋露酵春粮,玉手浮沉无一物,空恨霜鬓岁日长。’可惜那段话并无注释,前后不搭,倒像是记载的人有感而发,顺手就写了上去。” “前两句都是酒名,这后两句么……是……”百里足足虽不爱酒,除了葡萄酿,什么他都欣赏不来,但说到酒桌闲谈谁也比不上他听得多,“啊,有了!是佛手与三娘。” “佛手与三娘?” “这说来也不算什么酒名,传言是一个山野间的男子爱上了会跳舞的酒家三娘,每隔几日定要去酌上几杯三娘最拿手的佛手甘露,酒家生意平平,常来的也就男子一人,一来二去两人便算是熟了,也偶尔秉烛聊天,兴起的时候三娘还会舞上一曲。就这样两人的感情渐渐升温,一直到后来三娘不辞而别,酒馆也关了门,男子才从别人那里听说,那酒家三娘根本不会酿酒,所谓的佛手甘露也就是从别家买来的佛手汤兑了水。一传十十传百,后来人们说起佛手与三娘便多是用来指掺水的假酒。” 假酒? 求人帮忙,用假酒开门? 这要是会错意了还不得被小星星大扫把轰出门去。 “你等着,我这就去买壶佛手汤来,对不对的,试了不就知道了。” “还是我去吧,我跑得快。”东璜岚按住百里足足,眨眨眼道。 “小忆,叫哥哥。”小亭里,一袭黑发的男子正举着个剥好皮的桃子颇有兴致地逗弄眼前的男孩,八景宫灯映得他也如同手中香甜无害的果子,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生怕染上一丁点的尘埃。 “哥哥。”小忆满心欢喜地接过桃子,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 哇,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好吃的果子。 “哥哥,我可以再要一个么?” “可以,你叫我哥哥,我这里的你都可以拿去。”黑发男子人畜无害地笑着,又递给小忆一个桃子。 “谢谢哥哥。”小忆接过后在衣角上擦了擦,宝贝似地收到怀里藏好。这么好吃的果子,当然要和岚姐姐分享。 黑发男子显然不知道眼前的男孩在想什么,他将目光转向一旁安静得不像话的七娘,开口道:“好久不见。” “是……”七娘眼神闪了几下,又垂到脚下。 “你是想问,孤的头发和眼睛怎么是黑色的么?” “那药毕竟对身体有损,你……” “哦?龙伯告诉你了啊。”黑发男子似乎有些惊讶,继而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孤倒是好奇,你们把这药交给东璜岚的时候,有没有告诉她这药对身体有损呢?” 七娘不善隐藏,脸色闻言白了白,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看来七娘还是疼我多一些。”黑发男子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离开黑炭小屋,东璜岚并没有直奔酒肆,反倒是在黑市中闲逛起来。 小忆和七娘不辞而别,自己又误打误撞遇到南宫翌晨,她总觉得这背后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控制着自己的这次黑市之行。 如果要说这个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南宫翌晨了。 虽说是初见,但东璜岚很早便已经见过南宫翌晨的作品了,那些偃甲无一不精妙绝伦,巧思匠心,也正因此,能做出它们的人一定是个心思单纯不萦于物的人。 这样的人出现在黑市,一定是为了购置偃甲材料而来。 果然,东璜岚很快便在一家金石铺前找到正兀自挑选的南宫翌晨,而先前那位长者南宫望则并不在侧旁。 “好巧,又见面了。” “怎么又是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叫人了啊。”南宫翌晨显然并不欣喜而两人的再遇,抱着手警惕地退了好几步,宛如眼前是个放浪不羁的采花大盗一般。 “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你再叫得大声些,可就保不住你的清誉了” “你……” “想开点,抱也抱过了,算是不抱不相识吧,重新介绍一下,我是东璜岚。”本来还想着要不要继续用苏叶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只怕从一开始,曾杨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再装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你姓东璜?东璜那个东璜?” “是。” “原来你就是东璜家幸存的小姑娘,想不到……”南宫翌晨挠挠头,忽然像是想开了一般喃喃道,“啊,理应如此,可怜你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长大,也没有老师教你,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还是当街……” 东璜岚刚刚才因为对方竟然知道自己沾沾自喜,下一刻就被一泼冷水浇了下来,感情他还在介意自己为了救他,不!小!心!抱到他的腰! 真是的,他才可怜呢,被迂腐的夫子教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 “是我错了,我道歉。” “啊……那不用……” “对不起。”东璜岚只想赶紧了结此事,“不如你替天行道,罚我做点什么弥补过错?” “没关系,那就挑个吉日,托个媒婆子来南唐学府吧。” “好的。”东璜岚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话一出口就回过味来,“什么?不是,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 “你想赖帐?”南宫翌晨那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东璜岚是不是真有个流氓的内心。 这时候东璜岚哑口无言,说什么也不是,完全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刚才她是想套南宫翌晨的话来着,怎么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赔进去了呢。 “我先说好,我是不会离开南宫学府的,你最好也搬进来,南宫学府别的没什么,要保护你一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诶,等等,不好意思,民女方才冒充东璜小姐实属不该,该打,那个,民女只是个婢子,实在不堪相配。”说完,东璜岚头也不回,脚下生风,嗖嗖地一溜小跑。 天呐,这人单纯得过头了吧,惹不起惹不起。 “喂!我这段时间暂时寄居在夜家,你记得找人来递庚帖啊!” …… 还是快点跑吧。 第七十一章 要动手了 好一番跑腿后,东璜岚总算是在卖酒老板瞠目结舌的目光中现场兑成“假酒”。 好好的一壶酒香扑鼻的佛手汤,山泉水兑下去立时香消了大半,也不知小星星的口味缘何如此独特。 将信将疑地将掺水的佛手汤放到玉手上,东璜岚还没收回爪子,那石门就已轰然洞开。 这么敏捷的机关? 这玉手又没有嘴,怎么能判断这酒是否是“佛手与三娘”呢? “唉,不要小看我啊,我可是有千里眼的本事。” 当东璜岚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小星星捋着白毛高深莫测地回答,爪子暗搓搓地在背后悄悄掩盖着什么。 动作虽小却被眼尖的百里足足刚好看清,当场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星星前辈不会是打了个洞,来偷看一楼的状况吧。” “怎么会,我小星星是什么人……” “那前辈可否与我换个坐垫,我瞧着前辈的坐垫都脏了。” “大可……不必。”小星星尴尬地拒绝道。 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小星星实在是…… “咳咳,这位姑娘,根据我这里地规矩,一壶酒一个问题”小星星对着壶喝了一大口“佛手与三娘”,一脸陶醉,仿佛喝的是神仙佳酿。 难道掺水的佛手汤才是这酒的正确喝法? “你可要想好,开天辟地以来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你都可以问,但只能问一次。” “我已经想好了。”东璜岚将写好的宣纸递给小星星。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筛了又筛才写下这个问题。 “那好吧,给我一柱香的时间,然后我便回答你的问题。”小星星说完闭上了眼睛。 正当二人以为他要入定什么的时候,他又继续一口接着一口喝起酒来,除了眼睛是闭上的,并无他异。 真是……毫无仪式感啊。 索性虽然过程有那么一丝的草率,小星星的本事却是毋庸置疑的。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他恰好喝完了那一壶的佛手与三娘,睁开了眼睛,意犹未竟地砸吧砸吧嘴。 “按照约定,姑娘可以提一个问题,不过姑娘身份特殊,我也有一个小忙要拜托姑娘。”小星星十分不情愿地嘟囔道:“那我再附送你一个小故事吧,不过听完了我的故事,姑娘需要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一个人。” “成交。” “好,姑娘痛快。” 小星星有模有样地端着酒壶说书人一般讲道:“你的问题是,你哥哥东璜萧是如何被秘术所伤。” “岚妹你问的这个?为什么不问君……” “嘘,既然是我问,你就听我的。”东璜岚一把按住百里足足,冲小星星不好意思地笑笑,“前辈,我就这个问题。” “哈哈哈哈,小子,这姑娘的问题里‘如何’二字可妙着呢,我不仅要回答是什么秘术,还得将前因后果一并道清才对得起这两个字啊,这一个问题当得别人的好几个问题了。” “谢谢小星星。” 东璜岚吐吐舌头,谁让这一个问题都如此来之不易,不趁机多了解一些多亏啊。 小星星高深莫测地晃晃脑袋,喝了口空酒,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苦兮兮地眯起眼继续说道:“话说当年的屏山一役,辰阳宗提前排兵布阵,可以说是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长途迁徙的妖族来一网打尽,原本是胜券在握的一仗,但谁也没想到,他们苦苦等了几个月,等来的却只有你二叔与母兄三人。” 母亲,萧哥哥和二叔…… 只有他们三人对上辰阳宗大军,那不是螳臂当车么。 “然,东璜萧却并非是受辰阳宗的秘术所伤,而是使用神器所遭受的反噬。” 神器? 然后呢? 东璜岚等啊等,小星星却只顾着空做喝酒的姿势,摇头晃脑。 “小星星前辈,然后呢?” “我讲完了啊,你问东璜萧是如何被秘术所伤,我讲清楚了,是神器反噬啊。” …… 没毛病。 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小星星前辈方才说附赠的故事呢?” “我方才讲的不是故事吗?说书人的话术我都用上了。” 小星星狡黠地眯起眼,嘴角得意地快要挂到耳朵上去。 皮这一下这么开心? 怎么都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我讲完了,现在轮到姑娘帮我的忙了。”瞥了眼两人,小星星提醒道。 “前辈请说。” 小星星用衣摆擦了擦手,郑重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与小屋的糟粕格格不入的锦囊,“这个,请帮我转交给秦木。” “前辈认识秦木?”东璜岚惊讶地接过锦囊,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 “小姑娘不要瞎想,我不是秦木的父亲。”小星星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甩甩袖子准备送客了。 会跳舞的三娘,不会酿酒的酒家女…… 道别的时候,小星星起身送客,他的目光落在东璜岚系在腰侧的一枚古朴的指环上,停留了一瞬,又像什么也没看到,挪开了。 心事重重地走出小星星的黑炭小屋,东璜岚迎头撞上了同样心事重重的七娘和小忆。 “怎么样,还顺利么?”七娘问道。 “嗯,你们呢?”想了想,东璜岚还是没有追问二人的去向。 “我们去吃了桃子。”小忆抢着回答,欢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饱满红润的桃子,“岚姐姐吃。” “好你个小毛鸟,原来桃子是给她的,这里有四个人,你这个鸟脑子里只想着你岚姐姐,好歹我养着你呢。”七娘一把拧住小忆的耳朵嗔道。 “哎呀呀,疼,七娘,百里哥哥,你们平时想吃多少桃子没有啊,只有岚姐姐还要每天给人当婢子做活儿……” 东璜岚心里一热,蹲下身给了小忆一个熊抱。 “谢谢小忆。” 校尉府中,一袭红衣沿着白玉铺就的石阶拾级而上。 “笙公子来了啊。” “曾校尉着人传我,笙某岂敢怠慢。” “嗐,你我不必如此见外,坐坐坐。” 曾杨并未抬头看他,随手指着旁边的空座说到。 笙公子微微颔首,寻了把红木椅坐下。 “苏叶姑娘的身份,欧阳朔已经起疑了。” 曾杨的目光始终落在他面前的桌上,那里用四方镇纸压着整张桌子那么大的图纸。 笙公子皱了皱眉。 欧阳朔是上过战场的将领,除了雍帝拨下的两千府兵,府里还有不少军中调来的戍卫,说是固若金汤并不夸张。 “更糟的是,辰阳宗要对君夫人动手了。重刑已经上了,君夫人是打定主意不会开口。”他的手里的墨笔始终悬停在纸张上方,似乎总也想不好如何落笔,“她不开口就对他们无用了,又不能让她落入他人手中,所以……” 他抬起头,想从笙公子的脸上捕捉到什么。 可是后者的眼神坦然平静,除了方才略微皱过的眉梢,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只是一瞬,他便移开了眼。 也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敢与这位“门客”对视。 “所以他们决定,要在两日后的正午,以东璜余孽霍乱民生的罪名将她公开处决以正朝纲。” “公开行刑?” “东璜氏在开国时与高阳氏有约共享天下,累世忠良,如今虽声望不复当年,但百足之虫尚死而不僵,这雍州明里暗里还是有不少人心向着他们的。公开行刑也是借势压一压那些声音。” “我知道了,校尉据实以告,笙某谢过。”笙公子端端揖道。 仅仅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在他做来就是从骨子里华于重人,端肃仁和,几世的上位者都不如他龙章凤姿。 曾杨原以为这两个消息,怎么都要让他变色。 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看了这个人。 “笙公子,我看重你大成境的武艺修为,怎么样,考不考虑加入我虎阳军?我可以先给你个参军的头衔,也不算亏待了你。” “谢曾校尉赏识,笙某领命。” 他答得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曾杨本该开心,可隐隐的,总觉得这是他早已决定的事情,是自己推波助澜而已。 第七十二章 你要干什么! 回到大将军府,刚一进院子小茴的身影已经从屋里扑了出来,粉红的裙摆雀跃灵动,让东璜岚不禁想起夏日阳光下偷嘴的鸾鸟。 “苏叶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小茴红扑扑着小脸,大大地熊抱过来。 东璜岚一把接住,揉揉小茴的头发,鼻子有些发酸。 小茴就像家人一样,填补着她心里的缺憾。 “管事嬷嬷怎么样了?” “你就惦记着管事嬷嬷,都不先问问我。” 小茴嗔了一声,嘟起小嘴瞥向一边去。 “乖小茴,我可是有给你带礼物哦。”东璜岚刮刮她的小鼻子,从身后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喏,排了好长的队伍才买到的呢,先吃吃看再说我有没有先想着你呀。” “哇!苏叶姐姐你最好了!” 小茴开心地捧着糖葫芦左看看右看看舍不得吃。 这糖葫芦怎么这么好看啊,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果大饱满,色泽鲜亮,糖衣也裹得均匀剔透的糖葫芦。 “好吧,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管事嬷嬷了,她已经好很多了,明天就可以上职了呢。” 东璜岚任由小茴牵着领着走向嬷嬷的院子。 树荫斑驳,她眼前的场景和小时候重叠了起来,牵着自己的人也从小茴变成了东璜笙。 他回头冲她宠溺地笑笑,骨子里的干净像满目桃花朵朵盛开。 眼前的人,耀目的光,将她的双眼刺得有些痛。 她想,那样完美的少年,只能是属于那个多雨的小城的。 这世界肮脏腐朽,腥风冷雨,会污了他的眼。 哥哥……笙哥哥…… 一晃,她的哥哥又穿上了一袭红衣…… “到啦。” 顺着小茴的声音,她一点点找回自己,“嗯。” “嬷嬷在吗?” “小茴来啦。”屋里的声音中气十足,看样子管事嬷嬷的确已经没事了,“哟,苏叶姑娘也来了,怎么样,好不容易休沐,有没有去城里逛逛。” “嗯,走了走,嬷嬷看着气色已经大好了。” “老骨头一把,说什么气色好不好的,我看着你们两个小姑娘红光满面的,我都跟着好了不少。”管事嬷嬷笑着说。 这次她过敏险些就过去了,还是苏叶姑娘倾力相救她才捡回一条老命,这份情谊极快地拉近了她们的关系,说起话来都亲切不少。 “老身还没来得及谢过苏叶姑娘救命之恩啊。” “嬷嬷见外了,苏叶应该做的。” 东璜岚福了福身。 “哪有那么顺手的事情啊,老身听说了,是姑娘在府医来之前救了老身,不然等不到府医来老身早就去见阎王啦。”管事嬷嬷脸上笑开了花,越看眼前的两个小姑娘越顺眼,这瞧着就是比府里的丫鬟们懂事多了,“苏叶姑娘以后要是有什么事老身能帮上忙的,只管说。” 东璜岚看了一眼小茴,她倒真有一件事情想问问管事嬷嬷,可她并不想把小茴也牵扯进来。 “小茴啊,嬷嬷后院洗了床被褥还没来得及晾,你看放不方便……” “方便方便,嬷嬷,苏叶姐姐,你们先聊,我去帮忙晒一晒。” 小茴爽快地答应下来,欢快的小跑着就去了。 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苏叶姑娘可有什么要问老身的?” 东璜岚心里暗暗捏了自己一把,管事嬷嬷在府里什么没见过,自己一点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娘说的没错,自己的心机城府还是太浅了。 “嬷嬷,你与曾校尉可熟识?” “额……”管事嬷嬷显然没想到东璜岚会这么问,她还以为是什么当值的事情呢。 “嬷嬷不方便回答的话,就当苏叶没有问过吧。” “哎,怎么不方便呢。”管事嬷嬷黯然摇摇头,“曾校尉与将军是旧时,早年的时候提携过过老身家里不成器的侄子。” “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府里的丫鬟应该都熟悉吧。” “那可不,这府里的丫鬟买卖去留都是我在管着,苏叶姑娘是想问哪一位?” “我曾见过一个姐姐,看她样子似乎略有微微的腿疾,个子和我差不多,似乎在西厢房那边服侍着。” “哦,那是小莲。” 管事嬷嬷答完似乎想到什么,双手往回猛地缩了缩,但马上又稳住了。 “苏叶姑娘问她是?” “路上碰见过一次,想着这里的府医医术不俗,不知她的腿是什么缘故,还能否医治。” 东璜岚摸摸下巴,管事嬷嬷方才反应已经给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她直接开口不但很可能问不到,反而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才问了两个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问题,两个不应该有任何关联的人。 反观管事嬷嬷的反应,显然她知道曾杨和那个小莲之间是有除了他们各自身分外的关联,或许她还曾见过他们私下商量过什么。 之前她还在想二婶什么本事能从地牢里传递消息,现在看来都是这位曾校尉的手笔。 娘亲在这里的消息,他借二婶的手传给舅舅,然后等着君府派来的人入瓮。 但从娘的反应来看,她并不期待自己出现在里。 这个曾杨和娘亲之间也不是严丝合缝的关系。 那曾杨还可信么? “那小莲的腿是小时候的毛病了,不细看还真不太明显,我看她干活还算伶俐,府里也差人就一直留用着。” 管事嬷嬷自然地解释道,这时的她已经看不出半分不自然了。 “嬷嬷好心,小莲也是运气好能遇到嬷嬷这样通情达理的管事。” 东璜岚眯起眼笑笑。 不多时,小茴也晾好了被褥,三人又寒暄了好一会儿,到了晚膳的时候,东璜岚才和小茴道别了管事嬷嬷回到自己的住所。 第二天一早,天边刚蒙上一层薄光,东璜岚就轻手轻脚地去了院子里。 晨露微凉,夜寒未褪,空气里都是属于草木的清新味道。 东璜岚闭上眼,提吸吐纳,手指扣住五片树叶。 瑶琴指法一日不练就会生疏,她要练的两阙不便于人前,所以只能趁着清早来这小树林以叶脉代弦练习一二。 音律与武艺相同,对呼吸和心境的要求极高,与其说修习技艺不如说是修习自身。 所以她练习的时候会将周身的气息收紧,府里的高手不少,泄出一缕都可能暴露自己。 三个时辰过去,东璜岚才睁开眼睛。 晨曦洒落在她的面颊,细细将她的碎发眼睫镀上一层漫漫金沙。 她日日早起修习,瑶琴也好,九九归元步也罢却总是停留在小成境初期,很久未有存进,天资愚钝她都认了,笨鸟先飞也要能飞出去才行吧。 “半夏姐姐出事了!” 东璜岚刚放下手中打扫的粗布,小茴就急慌慌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罚了五十杖,人已经晕过去了。她身边的一个小仆寻去百里公子,听说现在已经带了个府医过去了。”小茴的声音都在颤抖,“怎么办呀苏叶姐姐。” 五十杖寻常男子受着还行,半夏蒲柳弱姿,那是要她的命。 好在她是百里足足的表妹,请个府医过去看看也不算越矩。 “我也去看看。” “苏叶姐姐!你就是去了也进不了辰阳宗的门啊。” “我自有办法,这边的活我已经做完了,晚膳前我一定回来。” “苏叶姐姐小心,府里我会帮你掩护着的。” 东璜岚安慰似得揉揉小茴的头,半夏去的辰阳宗是什么地方,小茴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 那是吃人的地方。 出了门,东璜岚运起九九归元步飞身上了屋檐,熟悉的黑暗里,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秦木不在。 来不及多想,东璜岚已经沿着无人察觉的瓴檐一路向着辰阳宗府的方向奔驰而去。 不多时,她便追上了人群里勉力穿梭的马车。 全阳城里只有百里足足的马车会挂满软金纱缦,她想没看见都难。 “百里公子,可否让我随行。” 站在车舷说话惹来了不少狐疑的目光,东璜岚来不及等他回答,只能咬咬牙掀起车帘。 一脚踏入马车中,她便瞧见曾杨那令人厌恶的高傲的脸,以及他身边低着头沉默的年轻府医。 是他…… 这不是百里足足的马车么…… “苏叶姑娘果然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不过这么当街闯入男子车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强行给本校尉投怀送抱。” “曾校尉想多了。” “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么?”曾杨的声音冷了半阙,带着目空一切的桀骜,让东璜岚想起了他践踏在自己脸上的那几脚“提醒”。 “不想去看你的小姐妹了?” 娘亲怎么会信任这样的人…… “曾校尉大人大量,苏叶天生嘴拙舌笨,不值得挂怀。” “哼。”曾杨冷不防一脚踢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府医,“到外面驾车去,看看那车夫吃什么长的,驭车这般缓慢。” 赶走了府医,曾杨用指尖轻点了下空出来的位置道:“坐。” “怎么,曾校尉不嫌弃苏叶粗鄙了?” “你不会想要让我再说一遍。” 东璜岚心里翻了一百二十个白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了那个空座上。 如果能选她恨不得到外面和车夫坐一块儿去,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曾杨看向窗外逐渐加快变化的景色。 马车,果然行速渐疾。 “你别想多了,我恰好在与百里公子谈事,他抽不开身我替他走一趟罢了。” 东璜岚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会那么好心去辰阳宗看望一个他口中卑微粗鄙的瑶女。 她侧过头尽可能把两人的距离拉得远些。 没想到她才刚背过身,一道冰冷的阴风就从后颈处吹来。 曾校尉!! 他要做什么!! 东璜岚来不及反应就被一掌劈晕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安好勿念 这一觉她自觉睡了很久。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走到了一处从未去过的宫墙里。 万盏薄纸竹灯悬于檐下,栩栩如生地绘制着民间百态,艳丽的山云拓画沿着白墙铺展万里山河,绵延市井。 东璜岚沿着云维龙柱走进一处遍植了红瑾白萝的亭宇。 朱纱万重,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亭中人挺拔的身姿。 “小雨仙倌?” 没人告诉过她,可是她就是知道他的名字叫仙倌。 小雨仙倌,他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东璜岚。”亭中人倏尔笑了,隔着红绡直直望进她的眼里。 “陪孤喝一杯酒如何?” 东璜岚顿了顿,梦游般抬手推开厚重而触手又软若云烟的朱红绡纱走进亭中。 只见他的身侧放置着一张极其华丽的软榻,上面躺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年轻男子。 “介绍一下,这位是几天前继位南唐的新国主,贺兰山月。” 听他这么说,东璜岚才仔细看向这个睡着一般安静躺着的男子。 这人还算相貌堂堂,只不过现在眉目深陷,嘴唇青白,整个人没有一丝血色,说是具尸体也不为过。 而小雨仙倌坐在他身边,黑发用嵌玉攒珠的发冠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眼底的粉蓝如阳光下的晶石,闪耀夺目。 明明完全不像的两个人,眉眼间却隐约有彼此相似的影子。 “再过几个月,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了,世上再无小雨仙倌,只有贺兰山月。” 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用孤自称。 “为什么?” 东璜岚蹙起秀眉,做小雨仙倌不好么。 “你不问我成了他,他会不会就死了?”小雨仙倌挑挑好看的眉,“如果我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坏人?” “他早就死了,你留着他一息尚存,算不得杀人。” 东璜岚摇摇头。 她从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个人死了应该已经有些时日了,不知道小雨师用什么办法吊着他最后一口气,尸体也没投腐坏。 人死了全身的气都会消失,哪怕看起来再鲜活也没有生命。 “瞒不过你啊。”小雨仙倌轻笑着端起玉桌上的白瓷酒盏,“金风玉露,佳酿难得,你陪孤喝。” “我只陪仙倌。” “好,那你陪我喝。” 三杯两盏下肚,东璜岚的小脸也烧了起来,这明明在梦里怎么也不胜酒力。 小雨仙倌眯起眼半带忖度地看向她,手里的酒盏在他玉兰般的手掌中旋转,盏底一朵青涩的莲花随着他的动作浮浮沉沉。 半晌,他睁开眼,晶莹的蓝粉色从眼底迸发。 “你该走了。” 说罢,他双唇间呼出一口气,莹莹绕绕,扑面而来。 他这是…… 未及开口,眼前的亭台楼阁已如幻梦般散去,连着仙倌一起,离她越来越远。 等她醒来时,已是明月高悬。 睁开眼,是一张陌生的床,梆硬的床板睡得她全身每一寸骨头都疼。 跳动的烛火将整洁简约的卧房辉映上一层温暖的光,从陈设和装饰可以简单地分辨出这是一张男子的床。 男子的床? 头嗡得一下,东璜岚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而下。 还好还好,衣服都还穿着整齐。 可这是谁的房间呢? 正自疑惑着,虚掩的房门外一道白影忽闪而过。 毛茸茸的……有些眼熟。 东璜岚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向白影消失的方向一直追进附近一处庭院中。 月华如流淌的丝绸,清冷地铺满大地,无情如月也忍不住温柔将那庭院中的身影拥入怀中,缱绻缠绵。 那身影略显瘦削,手持一柄长刀,静时暖如温阳,动时势如杀佛。矛盾又融合的气质在他身上交织成画,孑然独立的怆然一如孤月。 是笙哥哥。 他的刀法好熟悉。 那不是爹爹的天行地势刀?! 天行地势刀,上书天行,下写地势,乃东璜氏一脉相传的刀法,连自己也未曾学过,他怎么会? 他不是在临安一役后才被娘亲收养至君府的么,是谁教了他这个刀法。 “唔唔。”从他脚边一仗余远的树丛里走出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兽,一见他停下刀便撒欢似地奔向他,一头撞进少年怀里。 “你怎么来了?”笙公子爱怜地摸摸它的头,“之前都有球球雪陪你折腾,现下我也事忙不便陪你,可是寂寞了。” “唔唔。” 像是回答他的话,坨坨雪仰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一脸哀怨。 “乖。” 少年眉眼原本萧索,此时月光再落下来,却描得勾起的嘴角。 额前的碎发遮遮掩掩,仿佛生怕别人看清他那一刻的温柔恬静。 坨坨雪在他手下享受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忽地起身,叼住他衣角就要拽着走。 “你岚姐姐在休息,别去吵她。” 笙公子一把抱住仍蛮力挣扎的坨坨雪。 “唔唔……唔唔唔唔。”被按住的小兽鼻子里呜呜着反抗。 它一向是听话的,但是今日显然不是。 “别闹了。” 它不听。 “别闹了!” 笙公子皱了眉,发狠地将整只小兽箍入怀中。 坨坨雪明显被吓到,呜了一声便哑了嗓子。 “别叫醒她……”笙公子叹口气,“过了明日午时,无论结果如何,都结束了。” “唔……唔唔……” “你说她会不会恨我?“ “唔……” “会吧……”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几近挣扎,“但是我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啊……何况娘她早已预料……她也是我娘……” 声音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可我……也舍不得……” 尾音带着些许克制的哽咽,切齿的,对自己力不从心的恨,揉进坨坨雪的绒毛里。 东璜岚一直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听得手脚冰凉。 下一刻,一道黑影就那么几乎凭空消失,墙头的青草都没看清,她便已干净利落地翻身落地。 等她一直走到府门外,才发现自己堂而皇之地翻墙离开的竟然就是曾杨的校尉府。 自己不知睡了有多久,四周还是没有秦木的踪影。 东璜岚有些担心,于是先回了趟大将军府,找过熟悉的屋檐,路过又去了百里足足的钱庄,果然在檐角下找到一行小字。 “回一趟南唐,勿念。” 写在这里,可见是秦木在外出时临时遇到了什么事情,来不及回大将军府,就在这闹市留下信号。 左右他无事就好。 东璜岚将字迹擦去,用另一种暗号写上:“已知晓,安好勿念。” 她的书画不算精通,但这一手暗号却写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 写罢,她转身向上踏足那最高一处,一双清水般的眼眸望进阳城的月夜。 这座历经千年的城形似棋盘,四向见方,自轩辕王朝始建时起不断扩张,如今已一眼看不见穷极,大小府邸星罗棋布,环绕跪拜着雍帝所在的皇宫。 而在更东侧,与帝脉相协的另一龙脉神龙摆尾般甩下一座莲花台,整个龙尾一直深入潭中,而龙头则一直向东绵延千里往昆山而去。 笙哥哥说明日午时,一切都结束了。 午时日烈,阳气最盛,通常行刑处斩都会选择这样的时间。 西市多农人,米粮酱菜居多,东市则熙熙攘攘更多酒楼,若是她来选,自然是西市更适合用来震慑愚民以儆效尤。 从地牢到西市,主道一定会被肃清,两侧夹道茶楼酒庄也会戒备森严。 东璜岚现在所处的钱庄在东市,纵使她五感异于常人,再往西她就看不真切那些百转千回的街巷了。阳城万事集中,地价这些年翻了不知几许,西市为了容纳更多人,多是些相距不过几尺的小楼。 那里鱼龙混杂,他们不见得能掌握周全,有一丝懈怠她就能抓到机会。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东璜岚一刻也不敢耽误,运起九九归元步施施然向西市而去,逐一将每一处的小楼记下,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逐渐在心里成型。 这个计划里最难的不是寻找动手时机,甚至也不是将娘劫走需要面对的阻拦,而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天罗地网中将娘带出阳城。 她苦苦支棱着脑袋想到天边泛白也没想到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孑然一身便无所顾忌,殊死一搏而已。 第七十四章 琴音起风沙止 鳞次栉比的拥挤低檐矮墙间,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当车轮隆隆,木笼吱呀的声音一路传到西市时,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沿路围了四五层,街边角楼里临床的座位今日都涨了银子,仍然座无虚席。 茶楼老板正懊恼没有提更高的价格,一锭碎银就敲打着砸在了他的柜上,还不等他瞪眼,几位军武打扮的爷便走了进来。 老板一看,暗道一声糟糕,还打什么算盘呀,这几位爷一来别说没卖出去的位子,就是刚卖出去的那些好风景的座儿也得交出来。 东璜岚带着顶破草帽,撑着根破旧的木棍站在楼下将那几位军爷的位置看得清除。 她如今很穷,做婢子连点打赏都没拿到过,全身上下空空响,也就只有扮成乞丐能付的起服装钱。 所幸来往的也没人注意到者多出来一个小乞丐,一个时辰过去她的破碗里还多了几枚铜钱。 行吧,一会儿带娘走,说不准路上会有用钱的时候。 日头渐高。 “让一让让一让啊,东璜余孽君氏,凶残歹毒,暗害军差,荼毒无辜,霍乱民生,今陛下仁慈宗主圣明,予其午时西市问斩。” 锣声伴随着为首那人字正腔圆的宣读,滚滚而来,像是烧红的铁在心口烫烙。 东璜岚将脚边的布包打开,将其中包裹的一把瑶琴取出。 她闭上眼盘腿就地而坐,五感四放,仔细将押送娘的那一行每人发出的细微声响听得清楚。 一共十二人,一人乘马,八人步行,囚车上除一人驾车还有两人左右巡护。 其中十一人足音沉沉,能清楚听到他们衣服摩挲的声音,武学最多也就小成境而已。唯有那骑马一人,行止沉稳呼吸绵长,背上箭筒里每一支都是金属箭矢,应当是个箭术高手。 硬碰硬没有胜算。 东璜岚正愁如何应对,恰巧那人低头轻咳了一声。 糟了,那声音分明是大将军欧阳朔。 仅次于曾杨,甚至还在司空夜之上的箭术高手。 竟然是他亲自押送。 东璜岚心中一惊,自己之前在东院打扫时曾见过他练习箭术,五百步穿环而过箭无虚发,唯一的弱点就是左眼曾在战场上受过伤,视力远不如右眼。 但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就算他只有一只眼睛,自己在他面前也如蚍蜉撼树,几无胜算。 这时押运君夫人的队伍已渐行渐近,东璜岚将头上的破兜帽拉低了一些,左手在墙角碎石中摸了一把小而锋利的砂石倒在袖口。 瑶琴百目第二阙冰河入梦,娘教授时曾说可伤人心脉,她从来练习小心怕伤及无辜,如今她倒要看看这阙琴曲能伤人到什么地步。 指落,弦鸣,琴音起。 击鼓其镗,兵行万里,猎猎旌旗,金刀血染。 她没见过战场,但曲中的风沙却吹得她睁不开眼,仿佛踩在白玉鞍上举着高高的战旗,要将眼前的王城踩在脚下。 她的脑海里,那一刻是爹爹高举着天行地势刀,身后的黑猿吼声震天。 琴法亦是心法。 她此时浑身气流涌动宛如血幕滔天,仇恨,愤怒,不甘汹涌不可挡。 押运之人只是寻常武士,一口心血强忍不下喷洒而出,纷纷跪倒在地头晕目眩,只道是中了什么秘术,害怕得瑟瑟发抖。 东璜岚见效果已经达到,迅速撤下瑶琴的一根琴弦,飞身掠向关押君夫人的牢笼。 琴声绕梁,余音不决。 她自认已快到极致,当她距离囚笼还有两丈时,欧阳朔的箭已然搭上了弦。 咬咬牙,她矮下身将全部重量压倒左脚,依靠冲力向前滑去。 方才她所有的动作都是右足为先,只有这一滑步用了左脚,欧阳朔此时要再换位置瞄准就慢了一息,给了她瞬息之间的空挡。 东璜岚用尽全力将左手的砂石顺势抛出,借助了这一滑的速度,砂石尖锐夹在那一把土尘的掩护下极速而去,洒向欧阳朔的右眼。 她算好了时机,就算不能一击而中,尘土也多少能让他视野昏花吧。 然而她还是小觑了欧阳朔的实力,般若境一阶的高手已与常人云泥之别,只见他微微侧身,所有的尘土砂石就都在他面前扑朔而落,轻松化解。 一击不中,此时东璜岚已经没有再动手的机会了。 所幸此时她已经到了囚车之下,伸手已能够到囚车四围的合木。 就算可能被射成刺猬,为了娘,她也要拼上一拼。 “岚儿,别管我!” 东璜岚摇摇头。 大概是有大将军亲自押送有恃无恐,囚车只用简单的绳索捆了门,并未上锁。 东璜岚右手微微一垂,袖中准备好的匕首顺势划入掌心,轻轻一劈便断了绳索。 “走!” 她伸手将君夫人带出囚笼,下一瞬一脚踩向囚车边沿借力跃起。 快一点,再快一点。 欧阳朔的箭已搭上弦,蓄势待发。 此时余音未散的琴声还尤在耳边回荡,东璜岚头也不回,左手摸出那根被她撤下藏在手心的琴弦,在指尖绷紧,扣响了这冰河入梦最后的一个单音。 铁马踏梦,尘土在蹄音中肆意飞扬,短兵相接的争鸣,将士的呼喊,还有鲜血飞溅的声音都在那一刻回响。 “啊!”驾囚车的那人目眦欲裂,痛苦得捂住头,鲜血从他口鼻留下。 她用尽全身力气携娘亲趁着那转瞬即逝的空挡向巷子深处横掠。 可惜还是晚了。 东璜岚还没落地,一只箭就横飞而来,径直穿过她的琵琶骨,将她从背后钉在身前的墙上。 撕裂的锐痛她还没来感觉到,喷出的血就将身前的衣服都染红了。 怎么会这样…… 救不了娘亲,自己也死在这里。 她不甘心。 她看向君夫人,伸手握稳钉住自己的箭,双腿蹬在墙上。 然后,一把将箭矢拽出,划过已然露出的白骨时疼得她浑身猛地一颤,随着鲜血扔在一旁。 钻心的疼让她浑身猛地颤抖,四肢发软差点站不起来。 “大胆贼人,竟敢劫狱,皇城之下谁给你的胆子。” 东璜岚闻声抬头,看着眼前陌生的,一脸正气的男子,方才宣读娘罪证的不正是他。 她笑笑,将嘴里的血咽回去,一字一句道:“敢问阁下方才说,君氏凶残歹毒,暗害军差,荼毒无辜,霍乱民生,可有证据?” “铁证如山,陛下亲自定罪。” “一句铁证如山便胜却我们寻常百姓许多争辩啊。”东璜岚擦擦嘴角的血,眼神冷得如鬼煞一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口说无凭如何服众。” 那人本也无心与她周旋,但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早已议论纷纷。 这东璜氏颇有民心,宗主本就是担心有人不服才要将君氏斩首示众,现在这个小乞丐这么闹上一出,自己若不能有理有据只怕要陷宗主和陛下于不义。 于是他耐心地继续说道:“妖族非我族类,在城中烧杀掳掠让百姓不得安生,宗主呕心沥血才将其赶出阳城,东璜氏却仗着天恩浩荡屡屡阻挠,甚至和抓捕妖族的官差交手暗害,视我百姓的生死于不顾,此乃不仁不义,霍乱民生。” “妖族烧杀掳掠你亲眼所见吗,每一个死在这里的妖族都真的罪孽滔天罄竹难书吗,真的证据充足,真的该死吗?东璜氏世代忠心天地可鉴,你们别一上来就满口百姓黎民,这里现在听你说话的才是真的百姓,你问问他们有谁有理有据要为妖族的磊磊骂名添砖加瓦的吗?”东璜岚一问向前一步,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辰阳宗选西市不就因为这里的人更好鼓动么,她就是要将计就计,为自己的姓氏洗清他人的污蔑。 这时人群已经有些躁动不安了,这位小乞丐说的确实在理,一直都是官府在对妖族喊打喊杀,他们中就算见过妖族的,也就是些灶火小妖什么的完全谈不上威胁。 倒是东璜氏,开国第一大姓,这些年稍微有些耳闻的也都是清流之辈,忽然就变成阶下囚还是挺令人唏嘘的。 “先祖皇帝曾言者天下有高阳一日就有我东璜一日,敢问现在这天下可还姓高阳,先祖皇帝的话可还作数?” 那男子没想到这个小乞丐字字珠玑,巧舌如簧,他本来占理的却叫她说的不知如何接话,顿时冷汗涔涔。 “宗主裁决,陛下亲断,你有什么话就去问阎王吧。” 这时,一支力道强逾百倍的铁箭射将而来,卷起呼啸的风鸣,要将她所有的话终结在这里。 “叮” 箭矢夹着风直插向她的胸口,当她觉得自己必死的时候,胸口却有东西替她挡住了这一箭。 要知道这可是般若境高手的箭,就算是护心镜也能轻易穿过。 东璜岚低下头,一柄已碎得不成样子的木梳落了下来,跌得粉身碎骨。 她还想说什么,但张嘴就是一口血。 虽然木梳救了她一命,但箭矢力道还是太大,她只觉得全身血脉寸断,每一次呼吸都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碎裂的声音。 好痛,但是更让她难受的是心里的委屈。 明明她那么努力,勤学也勤学了,苦练也苦练了,但是到头来还是让人像碾死蚂蚁一样。 明明她要的不多,偏偏失之交臂。 “岚儿,坚持住。” 君夫人伸从她手心里将染满鲜血的琴弦抽出,方才女儿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将身上施加秘术的铁链全部拆卸下来。 历经风雨雕琢的她像暴雨后的群山,散发出令人胆颤的坚毅。 曲水流觞,一阙阳春化雪从她指间由那一根单弦演绎出来,春水又绿江南岸,四周百丈的绿枝草叶无不争先恐后伸出新芽以贺春风,万物生机化成一股暖意流向东璜岚的四肢百骸。 第七十五章 死而后生 君夫人见她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手下琴音一转,方才还暖如三月的空气骤然变冷,黑云压境,整个西市倏尔阴冷如地府鬼国,飘扬着冷如骨髓的绝望白幡。 百目瑶琴第四阙,阴兵列阵。 在君华手下听不出调的曲子如今在君夫人手下弹来有如九殿阎王,招魂幡绵延之处列满幽绿的阴家兵将,肃杀万里。 这便是无相境的威压。 “阴兵无情,祀之以兵。”君夫人爆喝一语,琴弦应声而断。 阴兵的力量摧枯拉朽,将侍卫们最后一丝理智剥离身体,取而代之的是鬼魂缠身的恐惧。 此时的欧阳朔怒目圆整,眼角赤红,脖子上的青筋暴凸,似乎在与什么看不见的恐惧极力抗争。 能够将大将军那样修为高又历经生死的人逼到眼下境地,君夫人自己也很难相信。 她看看自己手中的琴弦,又疑惑地看向东璜岚。 她此出手,原只想着能争取片刻时间 “欧阳朔手下亡魂无数,纵他般若境的武修也要困上一会儿了,我们走。”君夫人扶了扶东璜岚道。 “好。” 东璜岚看向身后的深巷,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岚姐姐!” 回应她的目光般,巷尾一个看着不过六七岁的稚童牵着两匹比他高出半人的良驹,拼命冲她们挥手。 东璜岚秀眉微皱,七娘只派了小忆来? 她费尽心思准备后路,算来算去只能倚仗七娘手里妖族的势力。 万万没想到她却只拨了小忆来。 万一…… “岚姐姐快上马,我来断后。” 坚毅火光般照亮小忆的脸。 那模样,让她哽在舌尖的担忧说不出口。 应该相信他的。 她顿了顿还未及开口,忽然一阵头晕目眩,骨头像被注进千吨重石,缰绳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抬不动手了。 方才君夫人一曲阳春化雪好容易帮她吊住的那口气霎时泄了,她艰难地抬起头,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 君夫人已先一步翻身上马,小忆焦急地直跺脚:“快上马啊!” 那一刻很短,对东璜岚来说却也很长,恐惧和痛苦让她几乎窒息。 像被困在时间里的鸟,又像是堕入泥沼的鹿,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又那么缓慢,凝滞的空气逐渐稀薄。 胸腔里被人点了一把火,灼痛得嗓子冒烟。恍惚中她似乎看见小忆的脸忽然扭曲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怎么了? “带我娘走!” 她用嘴型一字一句地说,唇很快因为灼痛而开裂,鲜血淋漓而下。 今天她中了两箭,很重很重的两箭,但那两箭加起来都没让她如此恐惧,现在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是破洞,将生命透泄而出,堵都堵不住。 再然后,咣的一声,她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自己倒下时满目的沙土以及余光中灼目的红色火焰。 那里,好像有无数兵甲列阵而来,挡在了娘和辰阳宗之间。 都结束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东璜岚似乎看见了小雨师,他坐在金殿之上受万民朝拜,穿着金丝玄服真好看啊。 后来她好像还看见了司空夜,娃娃公子冰肌玉骨,一双湛蓝的眼睛望不到尽头,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他灰白色的长发垂到自己脸上。 这似乎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笙哥哥,百里足足,君臣泽,秦木甚至还有君华,他们都一一来和自己告别,都过得很好,她很放心。 再然后,她就哭了。 因为她等了很久也没看见萧哥哥和娘。 他们怎么不来见见她呢,生死相别,她还有好多话想说。 依稀她感觉有人替她擦掉了眼角的泪珠。 那人的指尖冰冰凉凉,指腹却很温暖。 那举止的温柔让人昏昏欲睡,但她想想自己就这样被人看着,还要别人来替自己擦眼泪怪难为情的。 她想睁开眼看看,结果一用力就真的睁开了。 这下可好,她睁着一双春水般的大眼睛,和眼前完美得娃娃一般的司空夜面面相觑。 “你醒了。” “……” “你别说话,伤还没好全。” 司空夜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清,但眼底的寂然却不知何时融化了许多,冰川化雪,让眼前这个冰璃般的斯文公子多了几分人气。 “君夫人已经安全,你不必担心。” “……” “这里是昆山,你中了辰阳宗的秘术,这里能救你。” 像是洞察了她所有的问题,司空夜一一耐心回答。 “再睡会儿,你需要休息。” 冰凉的手指拂上她的眉眼,淡蓝色秘术光辉从好看的指缝间流淌进她青绿的眼底。 困意阵阵袭来,东璜岚很快就入了梦。 “阿哥”一个扎着小辫的毛毛丫头从石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岚姐姐醒了么?” 司空夜微微颔首。 “嗷嗷,我算到岚姐姐醒了会想吃酱肘子,可这昆山没有……” “我去。” 司空夜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径直走出了石门。 他无论做什么都坚定果决,毫无拖泥带水,哪怕是,下山买酱肘子…… 毛毛丫头夜如歌一脸讪笑地目送他离开,穿着花团锦簇的小裙子在阳光下高兴得摇头晃脑。 “这小子还真是要开花了呀,诶,如歌你说,要是被别人看到他们的无情无欲从不出门大祭司为了给个小姑娘买酱肘子专程亲自下山,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珠子都吓得掉出来啊。”从夜如歌身后的一块大石后面探出个司伯庸,后者也是一脸同款的讪笑。 “你可别给阿哥捣乱,不然我去跟云姐姐告状,说你袜子臭。”夜如歌回了个鬼脸,粉雕玉琢的小脸拧成小黄瓜。 “瞎说什么呢,你才袜子臭呢。”司伯庸声音都变了。 “伯庸哥哥你急了。” “臭丫头!”司伯庸声音拔高了八倍。 “略略略,再大点声把阿哥的守卫招来,尊者们可是会把你扔下山的。” 司伯庸赶紧捂住嘴巴。 司空夜任大祭司后便搬来了昆山巅,他们俩没职务在身论理都不该出没于此,尊者们逮着他俩好几次,开始还派人护送下山,后来失了耐心,能扔下去绝不多费人力。 “那岚姑娘缘何能住在山上,我看那些老古董们也都什么意见。” “岚姐姐是我们巫族的恩人,能和你比么?” “恩人?她那么点儿大,能有什么恩?”话音未落司伯庸忽然皱起眉头,夜如歌与司空夜都完美继承了窥天卜命的天赋,她所说的恩可能连当事人也未必可知,甚至尚未发生。这样说来,老古董们默许她在此养伤也能说得过去。 他又想起曾与司空夜的一番谈话,难道在司空夜所说的那个如歌能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的未来真的正在一步步发生么。 司伯庸有些激动地手握成拳。 司空夜选择的那条路险之又险,他们的命运和那个小姑娘已经交融为一体。 午后,东璜岚批了件羽白软缎银丝钩线的斗篷,坐在山崖边一块迎东向的山石上,手里捏着一块碎了一半的木梳。 顺着横亘其上的蜿蜒裂隙,似乎有什么晶石材质的东西嵌在其中。 她研究了又研究,总还是不舍得彻底将木梳拆毁。 在她四周,昆山巅生着些丛丛雪松,云雾缭绕,满目银装。 “苏叶姑娘。”司空夜还记着他们上一次的碰面时的称呼。 他长身玉立,姿容绝世,灰白而尾部泛蓝的长发任风雪吹散,明明出尘若九霄之上的仙人,却仔细抱了个极具烟火味的食盒,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 “小夜。”东璜岚转头看他,经过几天的修养她的眼底已经恢复了生机,一颦一笑宛如阳春三月,雨后江南,“上次逗你的,苏叶这个身份已经失效了。” 但如此春色满园在看到司空夜手里的食盒时瞬间凋零成了菜色,颤抖着声音问道:“今天也是酱肘子?” 她已经吃了三天酱肘子,连续三天! 再吃下去,她怕自己身上都会有经久不息的肉香了。 “鸡汤,我做的。”司空夜紧了紧怀里的食盒,似乎有些紧张。 “小夜会做饭?”东璜岚瞪大眼睛,实在难以想象娃娃公子下厨的模样。 “嗯,会一点。” 东璜岚一骨碌起身,溜烟般蹿到他身边,上下打量起食盒,凑近深吸一口气,“小夜这鸡汤……我闻着有黄芪,当归,白术,陈皮,还有……哇,这是多少年的老山参,再养养都可成精了。” “嗯。”灰发少年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他眼尾微微泛红,湛蓝着一汪清泉般的眸子热了起来,直往地上飘。 “小夜,这方子你哪里找来的啊,这分明是主治妇人产后气血两虚的药吧。” “啊……”少年眼尾的绯色忽得染了满脸。 还不是司伯庸和如歌两个鬼灵精给他出的主意,他一个大祭司什么时候懂得这许多吃食药膳,亏得他还在二人的怂恿下去山里挖了颗最老的山参回来。 “哈哈哈哈,逗你的,我受了伤吃这些正正好。”东璜岚忍俊不禁,“谢谢小夜。” 说完,她大方接过食盒,瓦罐一打开,浓郁的药味就扑鼻而来,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呛得后仰了半寸。 这鸡汤连骨头都快炖化了,半罐子珍贵的药材融成黑不溜秋的汤水,一点子鸡肉香味都闻不到,满鼻子苦。 但想想自己承蒙照顾,叨扰人家百忙之中费心费力,怎么着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东璜岚横横心,屏住呼吸咕咚几声灌下肚去。 味道并没有想象中难以接受,她一边喝一边想,余光瞥着娃娃公子红晕未褪的脸,莫名还尝到了一丝甜意。 “好喝。”意犹未尽地舔舔下唇,东璜岚嘴角笑窝藏了一寸春光。 司空夜弯下腰将瓦罐回收,低垂着睫羽不看她。 “喝完这药,我感觉伤嗖嗖好了一半。”东璜岚夸张地伸伸胳膊腿儿笑眯眯地说,“我能下山了么?” 几天前司空夜告诉她,君夫人已经安全,留了一封信就只身离开了,但说好待她伤好下山再将信转交,因而东璜岚连信边儿都还没摸到过呢。 司空夜默然不语,兀自将食盒盖好。 袖尾拂雪,他也无意提携。 “小夜?” 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东璜岚总觉得他的心思郁结起来。 司空夜起身从袖中摸出一纸递给她道:“信。”,也不提下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