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我行我上了啊!》 1章 江阴八十一日? 烟似黑龙腾空,火如金蛇狂舞。 断壁,残垣。 间有蔓草。 风萧萧兮马悲鸣,人来奔走,惊惶、绝望笼罩着所有人,喊杀声、马蹄声、枪炮声、哀嚎声、哭泣声、求饶声在古意盎然的巷子里汇聚成一首悲怆的末日之歌。 声动四野。 满目尽是苍夷。 江南秋季的湿风,已没了从沿海过来的海腥气,只有浓郁得让人窒息的烟火气,以及在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或蜷卧或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各色尸首,有士卒,有农民,有富贾,有妇女、老人,也有被马蹄践踏得残缺不全的幼儿。 这是一副何等的人间炼狱?! 从尸堆中爬起来,瘫坐在地上的陆象英看着眼前陌生画面,胃里翻江倒海,有点想吐,但更多的是懵逼。 什么状况? 是在拍古装历史剧么,这服化道不要太逼真,陆象英有种置身在古代城池攻防战中的真实感。 从服饰看应该是明清。 那么问题来了,上一刻自己还在家里嗑着瓜子啃着鸡脚喝着可乐看着《大明风华》睡了过去,下一刻醒来却在影视城跑龙套? 不科学。 是还在做梦? 不像。 太过于真实了,何况身边这些尸首是真的! 陆象英的思绪还没缓过来,却听得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狗日的,清军的八旗骑兵就是猛,差点没把老子撞散架,没想到啊小官人,被骑军正面撞飞,你竟然也没死。” 卧槽! 这话说的…… 我应该死了?! 或者说,我现在的这具身体其实已经死了一次? 缓缓侧首,看着身后不远同样瘫坐在地上的青年,身材魁梧,穿着轻甲,轻甲里是对襟棉衣,粗布长裤在脚腕处扎了起来,应该是方便奔跑。 身旁散落着一些刀剑。 周围还有好些个和他一般打扮的尸体,应该是一伙的。 脑海里灵光乍现。 小官人? 这个称呼常见于宋明时期,一般是对年轻富家子弟的尊称。 西门庆就被称呼为大官人。 又听那青年继续絮叨,“我们十数万人苦苦守了八十日的江阴城,还是在今日被清兵攻破,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但事到临头,终究心有不甘呐。” 陆象英:“……” 你莫逗我。 老子在家里看着电视嗑瓜子,怎么可能一闭眼一睁眼之间,就来到了明末的江阴保卫战——江阴、八十日、清兵,这三个简单因素,陆象英瞬间知道了此刻身在何时何地。 难怪周围遍地尸首。 刚想问点什么,却见那青年脸色大变,“清兵来了,快躺下!” 话落,他已经躺平。 端的是敏捷。 陆象英愕然一下,管不得是梦还是真实,先躺下装死再说——老实说,陆象英不认为是在做梦,自己也许、可能、应该、确实出现在了1645年的江阴。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马蹄声。 又渐渐远去。 就在这躺平的短短时间里,陆象英脑海里浮起了很多东西,比如,自己已经不是陆象英了,而是叫卢象英,今年刚及冠,字桐卿。 明末的一个无名之辈,几百年后找不到墓碑的那种。 江苏常州府宜兴卢氏出身。 卢象英不出名,可卢氏还有两个出名的人,一个是卢象观,崇祯十五年……嗯,就是1642年的乡试解元,1643年中进士,官至中书舍人,1645年率领乡勇由宜兴去往湖州的水路遭遇清兵,战败投水而亡。 卢象观在明末并不那么耀眼。 但提起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大佬中的大佬。 卢象英的堂兄、卢象观的亲哥哥,有大明满江红之称的卢象升,嗯,崇祯十二年战死在河北巨鹿,天雄军也已全部战死沙场。 包括卢象英的父亲卢国云。 也就是说,现在的江苏宜兴卢氏,活着的只有一个卢象英了。 陆象英懂了。 难怪自己会作为卢象英出现在江阴。 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都已经发生,宜兴也已经陷落,卢族几乎全部殉国,卢象英在卢象观投水而亡后,也跟随着投水,结果因为水性好,和赵巨鹿一起侥幸活了下来,遂来到江阴,不料又遇上江阴保卫战。 赵巨鹿,就是刚才提醒自己装死的青年。 是卢氏家仆。 讽刺的是,赵巨鹿的名字是卢象升给取的,谁能料到卢象升最后就战死在河北巨鹿。 正思忖间,赵巨鹿已经爬到了自己身边躺下——随时都有清兵,这个时候躺在地上装死是最安全的权宜之计。 赵巨鹿压低声音问道:“小官人,我们怎么办,是继续死战清兵赚一个够本,还是……” 还能怎样,殉国呗。 如此局势下,陆象英没时间去想自己为何会在1645年的江阴城,脑海里浮起一句话: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也许这个时代的卢象英,不畏惧死亡。 但二十一世纪的陆象英,不介意活着。 当然求活。 作为卢象英活下去! 但此刻置身江阴城。 八十一天的城池攻防战中,清兵已经被折磨得失去了理性,如今城破,接下来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江阴保卫战,城外战死七万五千余人,城内死九万七千多人,也就是说,这九万七千人中大部分是城破之后被清军屠杀的。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十三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卢象英和赵巨鹿两个无名之辈,求死容易,求生何其难,几乎每一步都是九死一生。 卢象英有种开局选了地狱副本的错觉。 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紧张的低声道:“别吵,让我想想。” 要如何绝地求生? 清军攻破城池后大肆屠杀了三天,等封刀张榜安民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了,但活下来的绝对不止五十三个人,贝勒博洛曾下令从东门出去的不杀,十三岁以下的童子不杀。 自己和赵巨鹿一看就成年了,属于屠杀对象。 从东门大摇大摆出去? 主持攻城的贝勒博洛会有这么仁慈? 很可能是为了消弱城内义军决死之心的谎话,以降低清军的伤亡,须知东门外是清军大营,出去后要么投降,要么依然是个死。 只有一条路了。 印象中,江阴保卫战活下来的那五十三人是藏在寺观塔这些偏僻的地方。 一念及此,卢象英问赵巨鹿,“城内有几处寺庙道观,或者高塔?” 赵巨鹿一脸不解,但还是低声回道:“出名的有符祥寺和广福寺,还有兴国寺和玄妙观,这几个寺观中都有一些塔,小官人,这时候还去求佛烧香?” 临阵烧香,菩萨也不信咱的诚意啊。 卢象英微微颔首,符祥寺去不得,就挨着东门城墙,而且清军的红衣大炮已经把符祥寺轰成了渣,现在藏到符祥寺基本上是找死,清军大炮的炮弹随时都会落在符祥寺。 那就广福寺? 等等…… 清兵已经入城,现在是一边倒的巷战和屠杀,清军不会再继续炮轰江阴城。 而且符祥寺靠近城墙。 先进城的清兵已经把符祥寺犁了好几遍,现在才进城的清兵绝对想不到有人敢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2章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符祥寺似乎是安全的,但去符祥寺的路上不安全。 问赵巨鹿,“当日二兄卢象观投水而亡,你我苟活,是为何故?” 赵巨鹿想都不想,“力挽山河!” 救天下于将倾。 赵巨鹿其实不太懂,当日投水后,精擅水性的卢象英和他被水浪冲回岸边,小官人卢象英没有学二爷卢象观继续投水,毅然决然的说既然国破家亡之际,阎王爷不收我等,必然有他的道理,那就以一身残躯力挽山河,遂带着他来到江阴。 卢象英闻言暗暗尴尬,惭愧惭愧,那是另一个卢象英的想法,现在这个卢象英只想活下去,力挽山河这种壮哉大事,暂时还没有这个思想觉悟。 压低声音,“所以咱们得活着,去符祥寺!” 赵巨鹿一愣,“那边是清兵重地,咱们现在在坊桥,要抵达符祥寺少不得要走一里多路,三五个清兵我还能解决,可要是多了,咱们就是羊入虎口。” 这一次攻城主力可不是刘良佐的降兵。 江阴攻城战,前期一直是刘良佐在主持攻城先锋大事,久攻不下,在南京的豫亲王多铎立即增兵,贝勒博洛从吴淞带来了八旗精锐。 赵巨鹿自认能单挑三五个装备精良的八旗精锐,再多,就只有战死沙场。 卢象英紧张但不慌乱,思绪飞转。 置身在这样的历史大事中,还是江阴八十一日的战场上,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沉着冷静才有机会活下去。 万幸,“卢象英”的记忆还在。 坊桥距离符祥寺确实还有一点距离,必须选择一条被清兵忽略的道路,然而江阴城内到处都是清兵,根本不存在这样一条路。 卢象英的目光落在了坊桥上。 桥下,一条河流从桥下穿过——江阴城内河流遍布,四通八达。 水路! 清兵的水师没入城,应该安全。 对赵巨鹿道:“巨鹿,我们去河中,沿河而行,争取悄然潜伏到永安桥下,入夜之后穿过秦晖门进入符祥寺,等清兵暴行停止后再出来。” 赵巨鹿闷声道:“小官人你只管决定便是。” 听小官人的没错。 卢象英刚想说行动,眼角余光看见远处出现了一队清兵,急忙道:“来人了,别说话,憋住呼吸继续装死。” 清兵不会在这时候打扫战场。 忙着杀人。 忙着抢钱。 忙着抢良家妇女满足欲望。 反正史料是这么记载的。 果然。 卢象英想的没错,清兵远远一看这边全是些尸首,根本没兴趣过来——他们进城较晚,这些已经被杀的义军身上,早被前期进城的清兵翻了个遍。 没有油水可捞。 清兵离开后,卢象英看准时机,趁着无人注意这边,立即从地上抓了把短剑,翻身爬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坊桥下面,悄然入水。 跟在后边的赵巨鹿后发先至。 卢象英略感好笑,果然,人在逃命的时候能激发潜能。 下一刻,卢象英汗毛倒竖,心如擂鼓,一把按住要说话的赵巨鹿,“别说话!” 不远处出现一队清兵,为首的是位高级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制备精良的盔甲上血迹殷殷,手中长刀布满血污。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此刻勒停战马,远远的看向坊桥,蹙眉,刚才似乎有人奔桥下去了?想也不想,招了招手,对麾下道,“派几个人去桥边看看。” 清兵不敢怠慢。 盔甲整齐的清兵队伍中,三人出列,手持长枪迅速来到桥下,扫视了一圈,其中一人大声回道:“贝勒爷,没有活人!” 这名贝勒嗯了声,许是自己眼花了,遂率队继续巡查。 片刻之后,卢象英和赵巨鹿从尸首下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暗暗侥幸,千钧一发,刚才哪怕慢十秒钟,此刻就是一具尸体了。 这样的情形,接下来还会继续发生。 下一刻,卢象英刚松懈下来的心情又揪了起来,甚至头皮发麻,手脚乏力。 如果他睁眼看见的满地尸首是一片人间炼狱,这么此刻他眼前的景象,已经不能用炼狱来形容,世间就不应该有这等景象! 偌大的水面上,本该清澈的河水已经染成了浅红色,这得需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将一条河流都染得变色? 河面之上,漂浮着无以数计的尸首。 缓缓向东流。 密密麻麻甚至层层相叠,有的尸首竟然还在流血,显然刚牺牲不久。 有和清兵搏杀后牺牲的义军士卒,还有大量在极尽的绝望和惊恐中跳河的妇孺,也有江阴保卫战时不愿意离开故土,要和义军共进退的老人,他们选择了跳河殉国。 仅这一河上下的尸首,便已千人。 先前卢象英一直有些懵逼。 此刻求生有了希望,思绪和感情活跃了,看见眼前这一幕景象,在和平年代长大的他哪受得了,又过度紧张导致身体出现了不适,胃里再次翻江倒海,吐了个天翻地覆! 赵巨鹿在后面默默的看着。 小官人终究是读书人,其实他的表现已经算好的了,如果稍微缺乏点勇气的一般读书人,只怕会彻底丧失求生的勇气。 远处又有清兵。 是骑军。 哒哒的马蹄声,混杂着满语,在这家国当荡山河稀碎的明末,敲慌了人心。 赵巨鹿没有阻止卢象英继续呕吐,没必要,因为河中基本上都是尸首,清兵根本懒得管河里的情形,他俩又在坊桥下,很难被发现。 吐无可吐后,卢象英依然在干呕。 赵巨鹿默默说了句小官人该走了。 卢象英点点头,用手擦拭了嘴角,轻声道:“让我缓一会儿。” 现实无法逃避。 来到明末,注定要见证这一场山河稀碎的家国动荡,以后少不了要和尸首打交道,既然躲不开,那就勇敢面对。 卢象英默默的看着满河尸首。 看着他们脸上僵硬了的各色神情,或悲呛,或绝望,或惊恐,尤其顺流而来的两具尸首,重重的敲打着卢象英的心。 是一对母子。 母亲怀抱着五岁大的孩子投河而亡。 母亲溺亡后,投河之前的神情并没有保留在脸上,只有痛苦……只剩下痛苦。 她怀中的孩子却睁大着眼睛,在惊恐和痛苦之余,卢象英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一种情绪:迷茫。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抱着他跳河。 卢象英认识这对母子。 来到江阴后没多久,就爆发了江阴保卫战,当时自己和赵巨鹿就住在这对母子家中——昔日总是言笑晏晏的温婉小娘子,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昔日天真烂漫的孩子,如今再也看不见来年的春风明月,也听不见私塾的钟声了…… 而小娘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只怕早已在城墙上下壮烈殉国。 卢象英越发沉默。 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卢象英的记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死者百万。 这是明末的主题曲! 是的,这就是明末。 在以前,这些大屠杀是教科书一带而过的一句话叙述,是历史文献中的一串数据,然而此刻,自己亲眼看见了这些数据的一部分。 义军士卒阵亡,可以。 因为是家国战争。 你清军赢了,那我大明儿郎战死沙场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没本事,改朝换代也是华夏神州的历史规律,最终咱们还是五六十个民族一个家。 但是—— 但是百姓是无辜的! 像这样的小娘子和幼儿,他们对你们清军构成了什么威胁? 没有! 然而,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加上接下来的江阴大屠杀,以及大同之屠、广州大屠杀、四川大屠杀…… 会有无数这样的老弱妇孺惨死在建奴刀下。 上百万人被清军屠杀! 纵观古今,满清入关之后的屠杀最是丧心病狂。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他心里有一根弦被拨动,让他如此迫切的想活下,是的,先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敢叫天地换新颜的可能。 3章 尸河 以往的卢象英,根本没曾见过多少尸首,只在外婆去世和一个表兄弟得胃癌去世的时候,瞻仰过他们的遗容。 今日彻底颠覆了世界观。 置身在尸山血海之中,卢象英的心反而慢慢的平静下来。 要学会正面现实。 惊恐、彷徨都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藏身熬过这三日大屠杀,沉默着辨别水流方向,发现从坊桥去符祥寺,走水路是顺流而下。 松了口气。 这样能节省不少体力。 和赵巨鹿一起,手脚并用,延着河岸的石阶,利用无数浮尸作掩护,缓慢而安静的顺流而下,向着符祥寺的方向摸过去。 符祥寺在城东。 而城东最早沦陷,清兵杀戮的区域也从城东向城西方向蔓延,所以城东此刻早已没了战事,只有不断进城的清兵。 几乎用了半个时辰,才从坊桥抵达安利桥。 稍事休息。 在水中跋涉极其耗费体力,城破之前,江阴城内物资本来就已经告急,卢象英和赵巨鹿几日都没吃饱过,又大战了一场,哪有多少体力。 两个人藏匿在桥下,小心张望着周围。 由不得不小心。 每一步只要稍有不慎,就得玩完。 清兵在江阴城被阻挡八十一日,死伤数万人,还死了几个王,如此失利下,清军士卒在破城之后要发泄的戾气可想而知。 仅是从坊桥道安利桥的这半个时辰,就看见三拨清军将无数无辜百姓赶到一起后残忍戮杀。 卢象英伸出手,将一具面向自己的尸首翻了一下。 和尸首面面相对,着实瘆人。 低声道:“巨鹿,没记错的话,这些时日你杀的清兵得有一标之数了罢,等从江阴逃出去,咱们找到明朝宗室,以你的能力,当个先锋大将绰绰有余。” 一标就是五十。 给自己提提气,至少身边这个忠仆很能打。 赵巨鹿嘿的一声:“加上今天巷战杀的三个,五十七了。” 卢象英略有尴尬,“我好像一个都没杀?” 赵巨鹿嗯了声,“这没什么,大官人你是读书人,能够拿起刀剑走上城墙和清兵厮杀,这份勇气已经不输大爷和二爷了。” 大爷卢象升。 二爷卢象观。 卢象英耸耸肩,自己一介凡人,可不敢和卢象升、卢象观相比。 卢象观,乡试解元、全国进士。 置换一下,卢象观就是江苏省高考状元、全国高考成绩最顶尖的几十人之一,正儿八经的北大清华尖子生,就自己那三流二本的水平,差距有点大。 卢象升也是进士,且外号卢阎王,是正儿八经的儒将,打起架来猛的一批,至于卢象升在沙场上到底有多猛…… 高闯王高迎祥最有发言权。 卢象英倒是有些好奇,“你练过武?” 赵巨鹿摇头,“没,小官人你知道的啊,我打小就被卖给了宜兴卢氏,其实打仗厮杀吧,我算是发现了,也就那么一回事,只要够狠、心细、力大,真不难,和杀猪差不多。” 卢象英:“……” 老子就符合心细这一个条件,比不得同样是读书人的大兄卢象升。 桥上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卢象英和赵巨鹿心里都是一紧,这个时候还能成队到处跑的,基本上都是清兵和降兵,城内的百姓和义军早被冲得七零八散,要么藏了起来。 脚步声远去。 赵巨鹿刚想说话,就见卢象英对他摆手,正诧异间,见桥上有带着腥骚味的水洒落下来,旋即传来叽里呱啦的满语。 赵巨鹿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万幸被小官人阻止了,如果刚才发出声音,就会被桥上屙尿的清兵发现,有些好奇,小官人是怎么知道有清兵留下来屙尿了? 想问小官人。 却见小官人卢象英咬牙切齿,手上青筋暴突。 等桥上清兵走后,赵巨鹿问道:“小官人你怎么了?” 卢象英摇摇头,“没事。” 刚才桥上清兵屙尿,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恶趣味,竟然故意朝着河中的尸体冲刷,而且是冲刷脸面,这是何等的侮辱! 乱世命贱如狗。 可尸体还要遭受这等屈辱,何其之悲。 然而又能怎样? 自己现在还在绝地求生,根本没资格路见不平,只能默默看着,但是这一刻,卢象英觉得明末的有些事其实可以改变一下——如果自己有这个机会。 沉默了一阵,“走罢。” 必须尽快赶到符祥寺那边,天黑后清兵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战损,会将兵力暂时收拢明日再继续屠城,自己两人可以趁黑穿过兵力缝隙,藏身到符祥寺中。 否则一直这么泡在尸山血海中,身体受不了。 继续潜行。 赵巨鹿跟在卢象英身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小官人,你是怎么知道桥上有清兵留下来屙尿了,其实你该早点给我示意,搞不好我摸上去还能摘两颗清兵脑袋。” 卢象英嗯了声,“如果当时你注意听的话,你会发现有两个脚步声停了下来,至于你说摸上去杀两个清兵,毫无意义,只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清兵现在在屠城,一旦暴露行踪就是死路一条。 赵巨鹿讶然的很,“这都能听出?” 卢象英挤出一丝笑意,勉强笑了笑。 没解释。 一般人当然听不出来,但自己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一线车间做设备维修、研发的工作,凭借经验和听力,可以做到只听机器运转就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程度。 过了安利桥继续顺流而下,是花桥。 花桥下去是堰桥,然后是章桥,再然后就是永安桥,永安桥靠近秦晖门,也就是江阴城的东门,符祥寺在秦晖门的北面。 换言之,卢象英和赵巨鹿需要从秦晖门前穿过才能躲入符祥寺中。 有点难度。 不过卢象英并不绝望,绝地求生么,哪有轻而易举的事情。 能潜伏到永安桥下,已经成功了一半。 清兵掌控了江阴城,对几座城门重兵把守,秦晖门这边虽然已经没有战事,但依然有人盘查——义军从东门离开,不杀。 命令是这样的,但清兵到底杀没杀,谁知道? 河知道! 卢象英也知道了。 不断有尸首被成堆的丢入永安桥下。 河水已经殷红。 所以当卢象英和赵巨鹿抵达永安桥时,看见秦晖门外的数百清兵,暗暗头疼,要想穿过秦晖门基本上不可能,自己还是太想当然了,终究是第一次在战场求生,想的不够周到。 此时也不敢擅动,往回走要逆流,没有体力支撑,而现在上岸是自投罗网。 进退两难。 短暂思索后,卢象英示意赵巨鹿保持安静,继续躲在永安桥下,等待天黑。 然而…… 置身永安桥下,卢象英才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修罗场,河水从永安桥后的城墙下流出去,但设置了铁栅栏,所以冲下来的尸首全部堆集在了永安桥一带。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形成了一条尸河! 关键是秦晖门那边,还有清兵不断的运送尸体过来丢入河中,全是那些以为从东门出去就真的不会被杀的百姓和义军。 战争终究是残酷的。 卢象英和赵巨鹿就在这无数的尸首中等待天黑,他俩甚至不需要隐藏,只保持安静就行,因为清兵想不到会有人藏在他们眼皮底下的尸河里。 享受惯了二十一世纪的和平幸福,置身在尸河中的卢象英体会到了兵荒马乱的恐怖。 江阴保卫战已经如此了。 那嘉定呢? 被屠杀了整整十日的繁华重镇扬州呢,数十万不分男女老幼的尸首堆积在一起,那又是一副何等的人间地狱? 卢象英仅仅只是想一下,就觉得手脚发麻心颤不止。 明末啊…… 置身在这段时光中,卢象英横看竖看,仔细看了一下午,终于从这满河的尸首缝隙里看了出来,这段历史就写着两个字: “杀人”。 官府无能也便罢了,偏生遇上了这般杀性的满清,多少城池多少州府被屠得只剩几户人口,今天在江阴看见的尸首,不过是九牛一毛。 仅仅是四川,被轮流屠杀了个千里无人,温江甚至只剩下八户! 人命如草芥。 神州千古未有之浩劫,皆是满清所致! 满清,就不该入关。 也不配拥有神州。 既然如此,男儿大丈夫,何不一啸苍穹而改之?! 4章 横渡尸河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很快。 弹指一挥间。 比如你坐在电脑面前或者端起手机农药的时候,半天也就眨眼的功夫。 有时候很慢。 比如你黄昏后在校园偏僻角落里的柳树下等待那个心仪女孩的时候,哪怕是短短的几分钟,也像走过了漫长了几个小时。 又比如婚后多年的你上了一天班,累成狗后回到家,吃过饭却发现妻子穿了新买的黑丝和蕾丝睡衣去了卧室,于是你坐在客厅看电视等待她先睡着时,时间也很漫长。 只不过遗憾的是,当你进卧室,本来熟睡了的妻子却忽然醒了过来…… 但和此刻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卢象英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周围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首,包裹着身体的是被鲜血染红的河水,自己这一生做过最恐怖的噩梦,也不外如是。 而这噩梦,是满清带来的。 万幸的是八月下旬,水凉而不冷。 但要保持安静,还要在紧绷着神经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等待天黑,这本身就是对精神的一种煎熬,又一直浸泡在水中,更没有口粮补充体力,如此恶劣环境,没有绝对的毅力很难坚持下去。 时间很慢。 很慢…… 慢到卢象英以为过了一年、两年、三年…… 卢象英被困在永安桥下,紧绷着神经警惕周围的同时,还要不断思忖天黑之后如何寻找藏身之处,短短半日时间,卢象英感觉自己像是一天之内刷完了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但终究熬了过来。 天黑了! 清兵开始聚拢,设置哨兵、安营扎寨严防死守四个城门。 卢象英轻轻喊了声巨鹿。 没听见回应。 心里一咯噔,难道这货淹死了? 慢慢转身,尽量不让周围的尸体涌起浪花的情况下,看着桥最里面的赵巨鹿身边,顿时哭笑不得,如此环境下这货还能睡得着? 关键竟然没有失温而亡。 服气。 真的,大写的服气。 小心翼翼的将赵巨鹿弄醒,看着这货一脸的不好意思,卢象英没说什么,毕竟自己都已适应战场的血腥,没有先前那般紧张。 压低声音,“咱们现在还是可以绕开秦晖门去符祥寺,但我想了许久,觉得不能去符祥寺,一个是容易遇见清兵,另一个符祥寺旁边是文定坊,我估摸着秦晖门附近的清兵有可能会去文定坊过夜。” 赵巨鹿啊了一声,“那咱们去哪里?” 卢象英早就想好了方案,“在秦晖门的东南角,有一个前湖庙,还有一个华藏寺,都是不甚出名的小庙小寺,应该也早就被清兵犁过几遍了,而且占地不宽,清兵不会在那里过夜,关键是这两座寺庙都靠近河边,咱们从上游一点的河道口摸过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这两座寺庙中的一座。” 赵巨鹿嗯了声,“我听小官人的。” 如果没有小官人,赵巨鹿知道自己大概就能逞一下匹夫之勇,搞不好连一换一都做不到,然后就被清兵捅成筛子。 卢象英又道:“一定要小心谨慎,虽然已经入夜,但万一惊动了清军哨兵,你我必死无疑,上岸之后,也要步步为营。” 不能出一点错。 错误的代价就是吃饭的家伙搬家。 赵巨鹿点头,“我晓得。” 卢象英道:“现在沿河逆流而上,到了河道口再横渡过去,记住了,一点要慢,有这么多尸首掩护,只要咱们不弄出动静,清军哨兵应该发现不了我们。” 先前为了躲避清兵,藏在永安桥靠近秦晖门这边,利用河堤遮挡清兵视线。 现在要逆流而上到河道分岔口,再横渡到对岸去。 岸上,到处都是清兵往来。 水中,卢象英和赵巨鹿小心翼翼的靠着河堤,在城内各处大火映红天穹的微弱光亮下,缓慢的在尸体缝隙中前进,速度慢到了极点——两个人在水中泡了小半天,身体机能已经差到了极点。 终究是应了那句老话。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入夜之后,秦晖门附近聚集了最多的清兵兵力,所以沿河稀稀落落的几个哨兵警惕心不高,更不会想到有人在漂满尸首的河里潜行。 偶尔有人来河边站在河堤上大小便,也只是耽误两人前进的时间而已。 短短一百来米的距离,两人耗费了半个时辰之久。 然后到了最难的时候。 横渡河面! 要想横渡飘满尸首的河面,很难不弄出动静,而身后河堤上,或多或少有一些清兵的岗哨,若是被惊动…… 必死无疑。 只有一种方式最安全:潜水过去。 但河面有二十多米宽。 两人体力都消耗过多,还穿着棉衣,根本做不到一次潜泳二十多米。 卢象英看着河面陷入沉思。 赵巨鹿也清楚处境,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压低声音道:“小官人,我有一计,我现在悄悄潜伏上岸,然后弄点动静出来,吸引清兵的注意力,你就趁机渡河。” 卢象英有些感动,但还是摇头,“别傻了,不要去做毫无意义的牺牲。” 活着的赵巨鹿更有用。 恰好又有清兵过来屙尿,两人立即仰面躺倒,头朝河堤这边,乍然一看,和两具浮尸没有任何差别,屙尿的清兵不疑有他,松了裤腰带一阵酣畅淋漓后离开。 确定走远了,卢象英才重新睁开眼。 发现赵巨鹿一脸愤怒。 咬牙切齿的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卢象英:“……” 感情这货刚才被人尿了一脸。 忍住笑意,道:“别在意细节,当年韩信还胯下屈辱,现在咱们是在绝地求生,受点屈辱算不得什么,能屈能伸方是男子汉大丈夫。” 以后十倍偿还便是! 赵巨鹿嘿了一声,没说话,心里却在腹诽,被尿的又不是你…… 我不信你被尿一脸还能这么淡然的自我安慰。 卢象英道:“我想了一下,还是只能冒险潜泳过去,七八丈宽的河面,咱们分两三次潜泳,每一次起来换气的时候一定要慢,不要弄出丝毫动静来,哪怕是因此喝点血水也无所谓,我相信——” 顿了一下,“这满河的义军和百姓会保佑我们的!” 只有这样了。 要不然就得现在上岸,绕开秦晖门去文定坊畔的符祥寺,但风险更大。 赵巨鹿嗯了声,“小官人你先。” 卢象英知道赵巨鹿的心思,如果自己潜泳过程中不小心弄出动静被清兵发现了,赵巨鹿还能迅速上岸帮助自己拖延时间逃走。 是个忠仆。 也不推辞,倒不是说没义气,而是赵巨鹿性格粗犷,需要自己给他打个样。 深呼吸一口气,将短剑握好,潜入水中。 一米。 两米。 三米。 终究是体力不够,又要极尽谨慎,只潜泳了五六米,卢象英便有些憋不住,缓缓的上浮,在接近水面时,顾不得河中血污可能会伤害眼球,睁开双眼,从尸首缝中钻出脑袋,缓缓用手抹掉脸上的血水,深呼吸几口气后,再次沉入水中潜泳。 万幸,这段河水很平缓。 也很万幸,河堤上的清军哨兵根本就不在意河里的尸首,否则极有可能发现端倪。 如此四五次,终于抵达对面河堤之下。 5章 小兵也有智商 在尸堆里潜泳。 手脚的每一次划动,都会和义军、百姓的尸体相触,甚至一不小心,就要和尸首来个脸碰脸,死亡的压迫感如此强烈。 这感觉…… 哪怕已经抵达对岸河堤,卢象英回首看过去时,犹觉得在梦中,此刻真想跑到北京煤山去把吊在树上的崇祯喊醒,看看,看看,你力挽了个锤子的天倾! 卢象英知道,无论过去多少年,今夜这一次尸河潜行都将是自己永远的噩梦。 但犹置身在绝境之中。 没时间多想,对赵巨鹿招招手。 江南水乡的男儿,都是浪里白条,赵巨鹿的水性犹在卢象英之上,体力也更充沛一些,七八丈宽的“尸河”,赵巨鹿只换了两次气。 两人汇合后,悄无声息的延着分岔口向江阴城的东南角方向顺流而下。 城中依然兵荒马乱。 好在远离了秦晖门,没了清兵的威胁,抵达华藏寺时,卢象英心里暗暗叫苦,不用上岸就听见华藏寺内外有大量士卒在喧哗。 有清兵或者刘良佐的降兵在这里过夜。 不敢上岸。 继续向下摸去,看前湖庙是否清净。 如果前湖庙依然有人,那就继续顺流而下,去迎福寺、天寿观、兴国寺和玄妙观几处看看,必须找一个藏身之处,因为明天清兵还会继续在城中抢劫屠杀。 要后日才会封刀张榜安民。 前湖庙距河尚有一百余米,卢象英和赵巨鹿两人趁着满城火光在岸边东瞅西瞅,没发现有人,于是摸摸索索的上岸,刚走了几步,就见十米开外的一树堆里钻出个年轻人来。 还在系裤腰带。 腰间挂了把刀,一看穿扮,应该是刘良佐的降兵。 三个人骤然僵住。 你看我的短剑,我看你的长刀,大气不敢出一下,连空气都凝滞了。 形势很明显。 那降兵以一敌二,自认没有把握。 卢象英和赵巨鹿以二敌一,倒是稳操胜券,但只要对方嚎一嗓子,两人也得一起玩完,所以不敢冒动。 那个降兵也不敢出声,因为他出声的话,意味着卢象英和赵巨鹿为了活命要和他你死我活。 三个人一时间僵在那里。 这情形…… 卢象英也没遭遇过,一时间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时间滴滴答。 短暂而漫长的沉寂后,降兵打破沉默,努努嘴,用最小声的声音道:“那边的前湖庙小,没人,我们的人在华藏寺那边,清兵在符祥寺那边,所以前湖庙是安全的,你们躲进去,最好能找个绝对隐蔽的场所熬一两日,清兵那边传来的消息,要后日傍晚才会封刀。” 是常州口音! 赵巨鹿刚想说好咧,被卢象英拦住,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去喊援兵?” 降兵倒有些聪慧,道:“现在这局面,你说能怎么办,我不想和你俩拼命,你俩又不相信我,咱们就这么僵持着?要不了多久还是会被人发觉,到时候你们难逃一死。” 意思说你们没得选择。 赵巨鹿嘿的一声,“那我们也得先弄死你。” 说完就要上前。 卢象英吓了一跳,慌不迭拉住赵巨鹿低声叱道:“作甚!” 又对那降兵道:“听你口音也是常州人氏,我们是宜兴人氏,算起来大家都是老乡,你现在回你的营,我们继续往下摸,去玄妙观那边,各走各路互不打扰。” 降兵大惊,提醒道:“别去玄妙观,刘泽涵在那边!” 刘泽涵就是刘良佐的儿子。 卢象英道:“无妨,我们自有藏身之处,就此别过?” 降兵叹了口气。 按着腰间的刀,一步一步的警惕的往树堆里退,“你们也别追,只管逃命去罢,放心,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我绝对不会喊人来弄死你们。” 卢象英暗暗叫苦。 狗日的,怎么和小说里的不一样,咋个随随便便碰见个路人甲乙丙丁就有这样的智商,电视剧和小说里的小兵不是各种弱智么。 刚才本来是想骗那降兵,在他放低警惕的时候,让赵巨鹿偷袭他一击致命。 结果别人退入树堆里逃走。 弄到卢象英追不敢追,跑又不甘心,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让赵巨鹿去树堆里看看,发现那降兵真的走了。 这才对赵巨鹿道:“咱们不能相信那人,但他说的有道理,前湖庙小,应该没什么人,咱们可以继续去前湖庙。” 赵巨鹿不解,“他万一带人回来怎么办?” 卢象英摇头,“这人不傻,知道咱们被他发现了,肯定要远遁,所以他绝对想不到,咱们会藏到他说的前湖庙中去。” 反其道而行之。 还有个原因,这个降兵退到树堆里的时候,完全可以大喊大叫将袍泽吸引过来,但他没有,从这一点,卢象英觉得降兵的话可以相信部分。 前湖庙也许真的没人! 在绝境中求生,不仅要够狠,还得胆大心细。 赵巨鹿一听有道理,“那我听小官人的。” 卢象英道:“以防万一,咱们不能留下去前湖庙的痕迹,所以接下来咱们得把衣服拧干,然后一鼓作气跑到前湖庙去。” 赵巨鹿嘿的一声,“这好办,直接脱光了跑过去。” 卢象英:“……” 八月了,秋中,又在水里泡了小半天,这么裸奔一圈弄个伤风感冒,也别清兵和降兵了,自个儿就把自个儿玩死了,在这个时代,风寒感冒死点人不要太正常。 懒得理睬赵巨鹿,自顾自脱衣服拧干。 赵巨鹿不敢怠慢。 虽然入夜,但城中到处还有火光能让大家彼此看见绰约人影,又不至于暴露隐私,两人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弄得不滴水后重新穿上,四下一看暂时没人,立即迅速蹿向前湖庙。 沿途之中,卢象英绊了一跤。 没办法。 到处都是尸首,防不胜防。 前湖庙一片黑暗。 夜风拂来,空气中依然是血腥味混杂着烟灰气。 卢象英和赵巨鹿矮身在庙前巨大的香炉旁边,仔细观察周围片刻,压低声音,“那个降兵没有骗我们,这里真没人。” 赵巨鹿嗯了声,语气悲怆,“是没有活人。” 尸首可不少。 前湖庙已被一把火烧成了废墟,仅一个偏殿还勉强完整。 到处都是和尚和百姓的尸首,至于庙里的金银钱财和粮食之类的,早被清兵或者被降兵洗劫一空——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财。 卢象英沉稳训道:“现在不是怜悯他人的时候。” 怜悯不过来。 江阴前后死亡十六七万人。 如果历史无法改变,那么清兵会酿出更多骇人听闻的惨案,还会有上百万的无辜老百姓惨死在清兵的屠刀之下。 悲伤和怜悯不能解决问题。 要用刀剑来解决! 但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未来。 6章 步步惊心 赵巨鹿愤愤然,“清兵真他妈不是人。” 打仗就打仗。 屠城实在不太人道。 卢象英没有接话,深刻体味到了明末的血腥和满清的残暴,那么有些话说了没意义,但驱除鞑虏四个字在卢象英心中越来越清晰。 对赵巨鹿低声道:“你去摸一下前湖庙内的情况,我在这里等你,记住,如果有人,千万别逗留,迅速退出来,我们去找下一个藏身之处便是。” 赵巨鹿嗯了一声,猫着腰从香炉旁边摸索着走向那座勉强算完整的偏殿,片刻后又从偏殿出来,到废墟里去摸了一圈。 卢象英一直按着短剑警惕着周围。 深恐那降兵带人前来。 别说,前湖庙和河之间的那条街巷上,还真有一堆人喧嚣着路过,看方向,应该是去华藏寺,也不知道是清兵还是降兵。 正思忖间,赵巨鹿从废墟中返回,“小官人,没人。” 卢象英松了口气。 赵巨鹿伸出一只手,递到卢象英面前,道:“我在偏殿神台桌子下找到半个饼子,发霉是发霉了,但总比饿着强。” 卢象英嗯了声,“你先收着。” 赵巨鹿没缩回去,“小官人你收着罢。” 卢象英知道赵巨鹿是想让自己吃,没理睬他,径直从香炉后猫腰出去,偏殿就不去看了,勉强完整的偏殿太醒目,有清兵或者降兵过来,肯定要搜查。 能藏身的应该是废墟。 赵巨鹿跟在身后,嘟囔道:“也没发现有好的藏身之处。” 前湖庙没有塔可以藏身。 卢象英低声道:“越是这样越好,清兵走进来一看,搭眼能把前湖庙所有藏身点看清,就不会仔细搜索,最多在偏殿里找一圈就会离开。” 要在江阴屠城中活着,必须不走寻常路。 趁着远空的火光,卢象英在废墟里摸搜了一圈,心中了然,带着赵巨鹿重新回到大殿的废墟中,问道:“发霉的半个饼子呢?” 赵巨鹿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摸出来递给卢象英。 卢象英将之掰成两爿。 也是凄惨。 半个饼子不到二两,一爿的话,卢象英两口就能全部吃掉,别说饱腹了,也就能勉强把牙缝填满,将其中稍大一点的一爿递给赵巨鹿,“记住我的话,不要吃,再饿都不要吃,一定要等到饿得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再吃。” 这点肯定吃不饱。 不如作为精神支柱,只要怀中揣着这一爿饼子,就会有饿不死的希望。 才能坚持更久。 赵巨鹿犹豫了下,将卢象英的手推了回去,“小官人你吃吧,我小时候饿惯了,这点程度的饥饿对我就是家常便饭。” 卢象英,“嗯?” 嫌弃发霉了? 这它里面那点黄曲霉素弄不死你。 赵巨鹿不甚在意的道:“小官人你身体弱,多吃点吧,万一出点什么意外,你才有体力,等后半夜清兵和降兵都睡了,我再出去找找看,也许能找到点吃的。” 卢象英暗暗叹气。 哪还找得到吃的,城内粮草本来就吃紧。 清兵入城之后早把粮草抢了。 将那一爿饼子不由分说的塞进赵巨鹿的怀里,道:“让你拿着就拿着,今天下半夜不出去找吃的,现在城内百姓还有不少,清兵也不会放松警惕。” 出去找东西风险太大。 赵巨鹿刚想说什么,却听得原本的庙门废墟处传来脚步声,心中一惊,不过他没卢象英反应快,被卢象英一带,跌坐在一堆土坯后。 微弱火光下,一个年轻人缓缓走到香炉畔。 卢象英略感讶然。 竟然是那个降兵! 他来干什么? 紧握住那柄捡来的短剑,发现手心满是汗,不得不承认,自己又开始紧张了,这个降兵的智商超过了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猜到了自己会反其道而行之? 这会是一个普通小兵? 怕不是个将领。 却听得那降兵站在香炉旁,低声喊道:“老乡,老乡,你们在不在?” 卢象英不敢应。 现在也不知道这降兵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其他人,如果是一个人,让赵巨鹿出去弄死他就行,如果带了其他袍泽来,那就得思忖如何跑路。 那降兵想了想,继续低声对庙这边喊道:“老乡,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信我的话来这里藏身,但是我想你们应该来了,因为你们认为我会认为你们已经去了其他地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可能你们现在不相信我,没关系,我就是来给你们送两个饼子,放香炉上了。” 降兵抬起手,把手上的两个饼子露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挥了挥,示意是两个真的饼子,旋即放在香炉上,扫视了一眼废墟,轻手轻脚离去。 前湖庙又恢复了宁静。 许久,赵巨鹿才问身边的卢象英,“小官人,别人好心好意送饼子过来,你刚才干嘛要拉住我,好歹也和他说句道谢。” 卢象英摇头,“傻啊你,这很可能是他的诱饵,万一在庙外有降兵,你这一露面,不是送上门让别人围歼么。” 这个时候怎么能轻易相信人。 还是降兵。 你我主仆唯一能相信的就是彼此。 赵巨鹿嘿嘿憨笑着挠了挠头,“那这饼子还要不要?” 瞧得真切。 确实是两个饼子。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不能拿,拿了,他就知道咱们藏在前湖庙,如果一直不拿,他就以为我们真的远遁了。” 赵巨鹿心服口服,“小官人,发现你忽然之间比以前狡猾了许多喃?” 卢象英:“……” 这叫狡猾么? 这叫聪明。 旋即恍然过来,卧槽,卢象英已不是那个卢象英,可不能被赵巨鹿发现端倪,干笑道:“我也是被逼出来的,总不能盼着你来想主意吧。” 靠你? 我们早死翘翘了。 绝地求生,老子不竭尽全力咱俩都得跪。 赵巨鹿吞了吞口水,眼睛放光的盯着香炉那边,“真不要那两个饼子?” 卢象英摇头,“不能要。” 哪怕那个降兵确实想帮一把,饼子也不能拿,那两个饼子放在香炉上也有好处,可以麻痹敌人:清兵降兵一进前湖庙,发现到处都是尸首,而香炉上却还有两个饼子,聪明一点的立即知道这里没活人。 有活人的话,怎么可能不拿饼子。 赵巨鹿想不到这么多,“可刚才也到处看了,我没发现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那个偏殿,小官人,咱们是不是应该换一个地方。” 除了偏殿,其他地方基本上一眼即可一览无遗。 卢象英笑着摇头,“不,要想活命,就得藏在这里,我找到了最佳的藏身位置。”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7章 佛祖保佑 带着赵巨鹿来到废墟之中,原本应是大殿正中的位置,再次围着三尊佛像绕了两圈,放下心来,笑道:“佛祖保佑了。” 前湖庙大殿供奉的是阿弥陀三尊。 以阿弥陀如来为主尊,左右则是观音和势至两位女菩萨。 被一场大火烧过后,三尊佛像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不过比较幸运的是,没有坍塌,依然保持着基本的形状,俯视着这座满目苍夷的城池。 赵巨鹿心凉了一截,“小官人,大爷二爷和你,都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怎么现在你却要将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 完犊子了。 如果佛祖真能佛光普照,那前湖庙前的那些被降兵和清兵所杀的和尚尸首怕是要怒而坐起,质问这三尊佛像了。 卢象英呵呵一笑,“你知道什么。” 又道:“现在已经入夜,清兵和降兵都不会到处搜查,咱们在偏殿之中休憩一夜,等待天亮时,我自然会给你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处。” 现在的难题是粮食和水。 清兵要后日傍晚才封刀,就靠这半块发霉了的饼子,两人得饿晕过去。 想了想,觉得可以冒险试试。 对赵巨鹿道:“巨鹿,你是咱俩最能打的,必须保持体力,这半块饼子你拿去吃了,下半夜的时候咱们还是得出去碰碰运气。” 万一能找到一点吃食呢。 卢象英已经完全适应了所处的恶劣环境。 毕竟在尸河里游泳过的人。 心思活络开来,求生之路便显得不是那么紧迫慌乱,甚至变得井井有条起来,不仅要求生,还不能太受罪。 赵巨鹿哦了一声,也不客气。 下半夜不是要去找吃食么,到时候让小官人多吃点便是。 不过…… 卢象英想了片刻,觉得那个降兵放在香炉上的饼子,其实留一个就能达到麻痹清兵和降兵的目的,除非那个降兵去而复返。 但应该不会来了。 毕竟他明天要跟随大队在城内继续搜查百姓和义军,然后配合清军大屠杀,顺便发点战争财,不会因为自己两人耽误他的发财路——说起来其实很讽刺,明末的各大屠杀中,降兵降将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典型的例子,嘉定三屠就是大明降兵干的。 卢象英没有犹豫,他本来就是个果断的人。 悄然去拿了个饼子回来。 赵巨鹿吃着发霉的饼子,艰难吞咽,结果发现小官人带了个香味扑鼻的新鲜饼子回来,顿时一脸幽怨,小官人你不厚道啊。 卢象英:“……” 我就没想过吃独食好么,要想活下去,少不了你这个忠仆的武力,只有保证你的体力,才能应付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 将饼子掰了一半给赵巨鹿,“快吃快吃,吃了赶紧睡,下半夜有得忙。” 局势不紧迫了,不仅可以找点吃的,甚至可以找点钱。 之前为抵抗清军,义军首领阎应元筹集了不少钱,用于奖励士卒,不过这一场攻防战打下来后,义军士卒包括城内百姓,几乎全城被屠,所以那些钱财大部分都还在城内。 清军搜刮得再厉害,也能留下一些。 要在乱世容身,没钱万万不行。 趁着赵巨鹿啃饼子,卢象英在寺庙的废墟里转了一圈,运气好,在后院找到一口井,嘿哧嘿哧打了些水上来,在赵巨鹿幽怨的眼光中,一口饼子就一口水。 只是饥饿感反而更强烈。 一旁的赵巨鹿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水,幽怨的看着卢象英,“小官人,下次要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想周全一点,刚才哽得我贼难受。” 他吃的时候,小官人可没告诉他去弄点水。 他是硬哽下去的。 卢象英耸耸肩,“巨鹿啊,人生就是这样,我也许能在一时给你帮助,但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帮助你所有事情,所以有时候你还是得自己动一下脑壳里的脑花。” 心灵鸡汤? 这个我擅长。 赵巨鹿咧嘴一笑,“有小官人在,我动什么脑子,反正小官人想的不会有错,毕竟小官人你这十多年读的书都有好几个我这么重了。” 卢象英确实读了十多年书。 不过有卵用。 卢象英可不认为另一个卢象英读的那十多年的书,能救得了明末这稀碎的山河,相反,大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读书人脱不了干系。 耸耸肩,道:“走罢,赶紧休憩一会儿,下半夜还要去搞点东西。” 偏殿里还有几个蒲团完好无损,甚至在和尚僧房的废墟里找到了一床没被烧完的烂棉絮。 也有几张椅子。 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在偏殿外做了个小陷阱,到时候有人碰到,两人也能迅速醒来,不至于在梦中被人砍了脑袋。 在水中泡了小半天,体力耗尽,很快都双双睡了过去。 然而卢象英睡眠质量很不好。 梦境不断,还不时醒过来。 梦中,家乡遭遇大水,从水里爬出来一群僵尸,翻山越岭的追赶他,卢象英一路跑,然后被惊醒,哪知道清醒片刻睡过去后又继续被僵尸追…… 如此几次,他逃到了外婆家,外婆站在门前招手,慈爱的喊道:“象英快过来。” 外婆身后的房子,圆顶,上面爬满了青藤。 卢象英进了房子。 僵尸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吓住了,不再追。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卢象英准备离开外婆家,可是走出房子后,梦中的卢象英才悚然想起,外婆早就去世了,外婆住的那座爬满了青藤的房子,其实就是一座坟茔。 卢象英猛的一下又醒了过来。 却恰好看见赵巨鹿提着个包袱偷偷摸摸的进来,一脸雀跃,“小官人你醒了?” 卢象英嗯了声,看了看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咱们差不多该去搞点东西,免得今天藏起来的时候没吃没喝。” 赵巨鹿憨厚的笑了笑,“看天色,大概卯时刚到片刻。” 卢象英愣了下。 旋即另一个卢象英的记忆起了作用,知道卯时大概就是清晨五点到七点,反应过来后一脸无奈,“怪我,我睡死了,这个时候,没法再去搞东西了。” 赵巨鹿嘿嘿一笑,“我去了,看小官人你睡得不好,就没喊你。” 卢象英哦了一声,“弄到什么了?” 赵巨鹿笑容灿烂起来,“很多,有几个饼子,还有几封点心,一个地瓜,在玄妙观那边,我发现一颗枣子树,摘了几把……” 扬了扬手中包袱,“喏,都在这里。” 卢象英暗暗点头。 不错,有这样一个忠仆在身边,确实比一个人独自求生存活几率更大。 起身,“走罢,咱们去藏身之地躲好。” 赵巨鹿将包袱放地上,去角落里将昨夜弄好的陶罐搬出来,他和卢象英一人一个,里面装的井水,今天要藏着不出来,吃喝的东西得准备好。 而且尽量少喝水,免得要屙尿。 一边问道:“小官人,咱们到底躲藏在哪里啊?” 卢象英一边将烂棉絮和包袱里的吃食一分为二,一边说:“藏哪里?佛祖保佑——咦,巨鹿,这金子你在哪里找到的?” 8章 反清是必须的! 好家伙。 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得有五两左右。 赵巨鹿得意的憨笑,“在一个商贾府邸的废墟里捡的,应该是清兵哄抢的时候掉到角落里没人看见,我也是不小心踩上面了,才捡了这个落地桃子。” 这是什么狗屎运气…… 卢象英嗯了声,“清兵封刀之后,咱俩一段时间内可以不愁吃喝了。” 五两黄金,巨款了! 带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赵巨鹿重新来到大殿的废墟之中,此刻江阴城依然在黎明前的最黑暗中,在沉寂的角落里有人醒着,恐惧着。 太阳即将升起。 但有些人将永远看不见日落。 不,不是有些。 是无数。 因为江阴城最后张榜安民的时候,从寺观塔里走出来的人,不过五十三人而已。 清兵和降兵还在沉睡。 大战之后,又屠城一日,补充体力之后,今日将再一次全城搜查义军和百姓,继续屠杀,也是继续掠夺钱财。 站在废墟之中,看着三尊佛像,卢象英意味深长的再次说道:“愿佛祖保佑。”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句话。 赵巨鹿终于懂了。 围绕着佛像转了一圈,道:“小官人,原来你说的藏身之处在这里,阿弥陀如来比较胖大,适合我,你身体比较削瘦,可能只有躲在观音里了。” 佛像残破,但恰好可以隐藏人在里面。 确实是个出人意料的地方。 又道:“这还请佛祖保佑?咱们是在亵渎佛像啊。” 卢象英笑着说了句,知道什么叫紧急法则么,就是说当你在垂死边缘的时候,别说躲进佛像里了,就是你杀了大熊猫也不犯法。 赵巨鹿呵呵了一句,杀猫熊本来就不犯法。 熊猫,又叫猫熊。 也叫食铁兽。 虽然很珍惜罕见,但蜀中那边有人贩卖过猫熊皮。 只不过一般人也打不过这货。 毕竟蚩尤的坐骑。 卢象英翻身爬到神座上,对着观音深深的行礼,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莫怪,然后一边往里钻,一边对赵巨鹿道:“别磨蹭了,赶紧进去藏身,我顺便再补个回笼觉,养足了精神,晚上好继续出去找吃的,对了,巨鹿,你今天尽量别睡太沉,你要打呼……” 赵巨鹿嘿嘿笑着如法炮制,闻言回头说道:“我绝对不睡!” 他很庆幸。 如果没有小官人,自己根本想不到这些逃生之法。 前湖庙重新陷入沉寂。 然而没过多久,前湖庙大门前出现轻微的脚步声,躲在观音神像里的卢象英心里一紧,从缝隙中往外看,发现又是那个降兵! 他怎么又来了。 我擦,他就这么笃定老子躲在前湖庙? 旋即又放下心来。 那降兵是一个人。 但见那降兵来到香炉前,看见香炉上只剩下一个饼子,咧嘴笑了笑,回首看了一眼庙门外,确定没人跟踪,才对着前湖庙轻声道:“老乡,你们尽管藏在这里好了,华藏寺和前湖庙这一带,昨天被刘泽涵带人搜刮了个遍,应该不会再来搜查。对了,清兵那边已经传来明确命令,明日酉时准时封刀。” 说完扫视了一眼整个前湖庙,目光最后落在大殿废墟里的三尊神像上,笑了笑,转身离去。 躲在观音神像里的卢象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太聪慧! 从少了一个饼子就推断出自己一定躲在前湖庙,而且看他的目光,显然一眼就看出这前湖庙最佳的藏身之地是这三尊神像。 此人不简单。 很可能是个中级将领,老子就说嘛,那些杂兵甲乙丙丁,哪来的这般智商。 不过多少放心了,这人真没恶意。 他要是带几个人来搜一下,自己和赵巨鹿就得被瓮中捉鳖,但他两次都是孤身前来,临走前还提醒自己,需要躲到明日酉时后。 周围越发安静。 卢象英昨夜睡了一整夜,精神恢复不少,此刻躲在观音神像里无所事事,便开始归拢整理“卢象英”的记忆。 很多东西需要牢记,免得穿帮。 毕竟自己没有《穿越者指南》可以参考,唯一能帮助自己的是“卢象英”的记忆。 身体没变。 记忆也就不杂乱了,卢象英只需要改掉自己一些习惯就能完美的适应这个时代,所以很快,他的记忆就厘到了江阴保卫战。 这一厘,卢象英惊出了一身冷汗。 江阴保卫战之所以如此惨烈,清兵的强势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江阴这座城池里的人陷入了一种过激的状态。 为了不剃发,只要敢和清兵、刘良佐有一丝牵连的,都被杀了,甚至还发生了“中元”奴变事件。 到得最后,保留头发竟然成了一种疯癫的执念。 为此不惜慷慨赴死。 这使得城里一些想活命的人不得不跟随大流,因为你不跟随大流,城内的人就先把你杀了,这才有了满城赴死的壮举。 但这掩饰不去清军屠城的罪恶! 卢象英想着昨夜的梦境。 暗暗想着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做这样的噩梦了——在尸河里泡了一天,再坚强的人心里也会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 但更多的是愤怒。 本来可以不用出现这样的局面,清兵攻破江阴城后,义军已经失去抵抗能力,清军完全可以采取安民的仁政,只需要清除掉负隅顽抗的义军即可。 但没有。 清军干脆利落的只采用了一种手腕来杀鸡儆猴——屠城! 其实这应该是豫亲王多铎的想法,你江阴城不是要反对剃发令么,那我就用你江阴十多万尸首来告诉整个江南。 你敢反对,我就敢杀! 卢象英以前对江阴保卫战和扬州十日以及嘉定三屠的印象,都只是一串数字,但是现在亲身体会到了这里面的残酷。 以前觉得改朝换代没什么。 但是接下来的各种大屠杀,以及两三百年后晚清导致的神州陆沉,都在述说着满清入关对华夏的伤害。 此刻,卢象英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的出现了两个字。 反清! 不管复不复明,反清是必须的。 思绪中,时间飞快,眼看快要晌午了,卢象英打算用赵巨鹿找到的吃食垫一垫肚子,不料前湖庙前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心里一紧。 听这脚步声的分量,应该是浑身披甲的清兵。 清兵来了?! 9章 侠客行 卢象英担心的听了一下,还好,赵巨鹿没有睡过去,要不然清兵一进来,他万一睡沉了开始打呼噜,大家都得玩完。 思绪间,就见有人站在前湖庙前望了一眼,发现偏殿完好无损,那人大步进来。 卢象英讶然。 竟然不是清兵,是降兵。 约莫四十来岁的老兵油条子,身材矮小,很符合卑鄙小人的长相,尖酸刻薄獐头鼠目的五官,胡子拉碴,奔走中喘着粗气,露出一口黄里泛黑的老牙。 应该是抽旱烟抽的。 如此瘦弱的一个老兵,却走出了清兵浑身披甲的沉重脚步声,无他,这降兵肩膀上扛了个穿着翠蓝色长棉袄的女子。 还是总角发型。 看其身材,应该是个十四五岁在及笄边缘的江南女子。 很娇小玲珑。 老兵扛着女子走进来,搭眼看见香炉上的饼子,愣了下,旋即咧嘴一笑,知道这里没人藏着了,有人的话,饼子怎么可能留在这里。 但还是警惕的扫视了一眼,才放心的扛着那女子去往偏殿。 卢象英一直在观音佛像里看着这一切。 心中了然。 这女子身上的棉袄质地上佳,应该是城中富贾的女儿,大概全家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结果还是被降兵搜了出来。 然后…… 这降兵见色起意,抢到这女子后扛了出来,想要找地方奸污满足兽欲。 这些事对于正在屠城的清兵降兵而言,大家心照不宣。 如果稍微没点廉耻心,根本不会扛着女子到处跑,直接就在原地把事情解决了,不过看这情况,这老兵油条子大概还有更美的想法。 先占据了这女子的身体,如果她醒过来没有自杀的想法,可以忽悠她嫁给他。 白得一个老婆,何乐不为。 卢象英陷入天人交战。 他不是一个英雄,也许幻想过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来个一剑光寒十四州,但他以往做过的好事,也仅仅限于交还失物之类的,连扶大爷大妈过马路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现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即将承受地狱的火焰。 卢象英心里很愤怒。 明末,清兵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然而降兵做的也不少。 这样的人,该杀! 但他又很纠结。 救? 那很可能暴露自己和赵巨鹿。 不去救? 大概会成为一辈子的心结,良心难安。 这是个艰难抉择。 就在此时,赵巨鹿从阿弥陀的佛像里探出半个脑袋,询问的看向卢象英,眼里的意思很明确,救不救,救的话老子就去弄死那老兵油条子。 卢象英沉默了。 偏殿里安静无声。 那女子晕过去后还没醒过来,所以老兵油条子脱她的衣服也简单,不存在撕烂衣服霸王硬上弓,捡死鱼就可以了。 虽然这么说对这无辜的女子有点冒犯,但她现在就是条“死鱼”。 任人摆布。 卢象英想对赵巨鹿摇头,内心却极度煎熬,想点头,又担心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正在内心踌躇不决之时,偏殿里响起了女子一声嘤咛。 醒过来了! 旋即又是沉闷的巴掌声,偏殿里继续陷入安静,显然刚醒过来的女子被老兵油条子扇晕了过去——着实够狠。 能一巴掌把人扇晕,这得多大的力气。 卢象英心里一跳。 这一巴掌不仅抽到了女子的脸上,也狠狠的重重的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男子汉大丈夫,岂可如此懦弱!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那么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 心中一横。 老子今天就在明末的江阴城来一趟侠客行又如何。 成功的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不成功…… 大不了就白来大明走一遭。 探出头,对赵巨鹿比划手势,“你去偏殿那边盯着,我去外面看看情况,你如果发现有机会就出手,一定要一击必杀,不能给老兵油条子一点反应的机会!” 一旦被老兵油条子反应过来,别说救不了那女子,自己两人也要搭进去。 赵巨鹿点头。 两人从神像里悄无声息的爬出来,卢象英把短剑递给赵巨鹿,看着赵巨鹿敏捷而谨慎的靠近偏殿门口,卢象英则猫着腰小心翼翼来到前湖庙前。 万幸。 四周看不见人影。 卢象英放下心来,悄然回去,发现赵巨鹿没找到机会,还猫腰躲在偏殿门外,卢象英暗暗头疼,这老兵油条子确实够谨慎。 精虫上脑的情况下,竟然把门窗都关了。 这就很难了。 要想进去弄死他,必须强行开门或者推窗,然而只需要一丁点的动静,老兵油条子就能反应过来,到时候少不了一场厮杀。 赵巨鹿不惧怕区区一个降兵。 但担心这老兵油条子破罐子破摔,先把那女子给一刀宰了,这有违两人从佛像里出来的初衷,所以赵巨鹿迟迟不敢动。 卢象英给赵巨鹿做了一番手势,示意此刻前湖庙外没人,一两刻内应该是安全的。 只能说是应该。 鬼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又有人带着良家闺女来这个地方发泄兽欲,毕竟前湖庙在江阴城内来说,算是比较偏僻的地方。 赵巨鹿询问的看向卢象英,怎么办? 卢象英沉吟半晌,从门缝里看见那老兵油条子已经在褪那女子的外裤了,棉袄已被脱掉,等他把女子脱个精光,救不救意义不大。 这个年代,一个及笄边缘的良家闺女脱光了被几个大男人看见,也没活着的意思了。 时间紧迫。 怎么办? 卢象英大感为难,要速战速决,可那老兵油条子哪怕此刻精虫上脑,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他的战刀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旦惊动他,意味着必然是一场厮杀,而老兵油条子如果大声呼喊吸引来其他降兵或者清兵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女子的外裤已经被老兵油条子褪下! 万幸是秋天,穿了长里裤,不至于暴露身体。 来不及瞻前顾后了。 卢象英在赵巨鹿耳边轻声蚊语,如此这般……赵巨鹿立即颔首,将短剑交还给卢象后,卢象英来到东墙的窗户边。 此刻已看不见赵巨鹿,但只有相信他做好了准备。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 抬头看了看天。 阴霾天。 阴沉沉的,让人没来由的觉得心冷,和下雪天一样,是个杀人天。 心里祈祷了一句。 但愿…… 我卢象英今日一念之间的妇人之仁,不会是江阴求生的终章。 旋即低声吼了一句: 老子难道不应该有主角光环啊! 破窗! 10章 无双武将 卢象英助跑两步,纵起,合身撞向窗户。 万幸。 偏殿虽然勉强保持着完整,但终究是承受了火灾的破坏,加上又是木制,本就腐朽不堪,被卢象英一撞就碎了。 砰然声响中,卢象英落地,顾不得其他,起身,执剑,看向殿中。 一气呵成。 当然,字面意思上的一气呵成,实际上动作很不连贯。 因为当卢象英站定后,发现老兵油条子已经握着战刀,一脸狠戾的盯着他,发现是个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后,老兵油条子紧抽起来的心放了下去。 旋即怒从心起。 找死! 对于这些刀头舔血的老兵而言,一旦双方刀剑相见,就意味着你死我活,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何况还被对方打断了好事。 老兵油条子怒喝一声找死,就要火炸炸的冲上去一刀弄死这个读书人。 读书人? 手无缚鸡之力学人执剑? 笑话。 今天就教你一门书本上学不到的杀人术。 第一时间,老兵油条子没有想过大喊大叫搬救兵——撤退其实是想过的,只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被一个富家读书人子弟吓退? 不可能嘛。 这样的读书人,这些天死在他手上的不要太多。 在老兵油条子看来,也就几个呼吸间,就能将这读书人一刀砍死,他就可以继续享受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 愤怒之余,他甚至有点兴奋。 觉得这样更有成就感。 变态的心理,总是在极度变态的环境下诞生的。 下一刻,异变骤生! 偏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悄然打开,旋即一串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兵油条子大惊,没想到这读书人竟然还有帮手。 急忙转身。 然而已经慢了! 身材高大魁梧的赵巨鹿像一头狂奔的野牛,野蛮而凶悍的直接撞在侧身的老兵油条子身上,赵巨鹿的身影仅仅是一顿,毕竟吨位在那里。 影响不大,继续快步上前。 老兵油条子却像断线的风筝,被撞飞数米之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巨鹿一脚踏在握刀的手上,惨嚎一声。 腕骨直接被踏断! 赵巨鹿根本不给老兵油条子一丁点的机会,也没有丝毫怜悯,另一只脚抬起,快准狠的一脚踏在老兵油条子的胸口上,旋即俯身,猛然一拳全力击打老兵油条子的咽喉。 骨骼碎裂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老兵油条子瞬间不动弹了。 这一串动作才叫真正的一气呵成,宛若行云流水,简单,直接,粗暴,而且高效! 看得卢象英瞠目结舌。 卧槽。 咱家这巨鹿不错啊。 这么凶残?! 从偏殿门口冲刺到一击毙命,最多不超过十秒,竟然就直接把这老兵油条子给秒杀了,这身手……怕不是老天爷给自己穿越后准备的无双武将。 顾不得多想。 对赵巨鹿道:“你盯着这里,确凿一下这降兵是不是死翘翘了,我先出去看看,不知道他刚才的惨嚎有没有惊动人,如果有人被惊动,咱们得迅速离开。” 降兵和清兵,周围应该很少。 不过就怕有人也藏在这周围,被老兵油条子的惨嚎惊动,跑过来看情况——那样的话,意外太多,不利于自己掌控形势。 到前湖庙外再次观察,确定没人,才继续小心翼翼的回到偏殿。 偏殿中一片沉寂。 赵巨鹿已经把老兵油条子的尸首给踢到了一边,嘿嘿憨笑,“凉透了,太上老君来都救不活的那种,可惜,这么干净利落的被杀死,便宜他了。” 卢象英点点头,“这样其实最好,方便咱们处理他的尸首。” 没有血污。 那女子依然平躺在地上。 身上的棉袄被褪下了,好在里衣和肚兜倒是完整的。 因为出手及时,基本上没怎么走光。 如果再晚一两分钟,这女子醒后发现被人看光的话,肯定也会寻死觅活。 失去了救她的意义。 沉默了一阵,对赵巨鹿低声道:“现在外面没人,趁这个功夫,你把这老兵油条子的尸首丢进后院的井里去。” 赵巨鹿点头,“好咧。” 又道:“这女子怎么办,咱们带着她的话,是个累赘。” 卢象英当然知道这女子是个累赘。 可也不能把她留在偏殿,万一有清兵降兵过来这边,一看,哟,既然偏殿有人,那其他地方是不是有人,到时候一搜,万一搜到神像里,岂非就暴露了。 所以必须让这女子也藏好。 赵巨鹿要去搬尸首,卢象英急忙唤住,“别急,这尸体一丢,井水可就喝不得了,先找几个陶罐清洗干净,多装点水备用。” 赵巨鹿立即去忙。 卢象英去佛像那边搬来陶罐,想了想,这时候没必要怜香惜玉了,直接端起陶罐往女子连上一泼,秋冬天的井水本就寒凉,受到刺激,那女子轻颤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就要惊声尖叫。 卢象英见状不秒,快如闪电弯腰跪地,将女子嘴捂住。 我的姑奶奶嘞,可喊不得。 我不求你以身相许,也不说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要不然咱俩就结拜为兄弟这种话,但你也别把咱们大家都拖到地狱里啊。 那女子惊恐,绝望,扭动着挣扎。 甚至张开嘴想咬卢象英的手。 卢象英面无表情,手掌虚握,不让女子咬着手,加大力度捂住她的嘴,冷声道:“别动,我们是城内的义军士卒,刚才从降兵手下救了你,所以暂时安全,但你可别大喊大叫引来降兵和清兵,听懂了没?听懂了就点点头。” 女子不动了。 眼里泪花晶莹,旋即顺着眼角滴落,目光却惊恐的缓缓下移。 卢象英松了口气。 还好。 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小姑娘,知道她自己置身这等环境下保持安静的重要性。 如果是那种醒来后无脑大喊大叫不知死活的人,那才叫让人头疼。 旋即顺着女子的目光看下去,暗暗尴尬。 因为女子平躺在地上,卢象英要居高临下捂住她的嘴,左手就必须有个支撑点,好巧不巧,恰好按在她身上。 嗯,隔了肚兜和里衣。 可终究姿势暧昧。 再有直沁人心的女子体香味,这画面和气氛便显得有那么一些旖旎了。 11章 徐霞客的孙女! 在一瞬间,卢象英连孩子读幼儿园都想好了,暗想着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救美后的暧昧,然后就是男女主角的各种误会各种曲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莫非这就是我的女主角? 话是这么想的,终究是摁在别人心口上,还是有些尴尬,抬起手,道:“我现在松开你,但你不要出声,如果引来降兵和清兵,咱们都得死,我们死就死了,无所谓,只怕你会生不如死。” 又道:“明白的话就眨眨眼。” 女子果然眨了眨眼睛。 卢象英松了口气,松开捂住女子的嘴,站起来背过身去,“赶紧穿好衣服,顺便给我们说说情况,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女子手急忙慌的穿衣服,低头蚊声道:“小女子也不知道。” 卢象英:“嗯?” 女子穿好了衣衫,沉默不语。 卢象英回身,定定的看着女子,“看你衣衫穿扮,不似一般人家出身,应是四乡大族出身,那么令堂是何人?” 其实有些好奇。 “卢象英”的记忆中,江阴城中的四乡大族,在中元节前后的“奴变”中几乎全军覆没,连徐霞客的徐族都不例外,四乡大族的宅园被焚,财物被抢,田地被瓜分。 徐霞客的游记有一部分也毁于火海之中。 所以卢象英才觉得江阴保卫战时期的江阴城百姓和义军,有些过激甚至疯癫,当然,这对它的正义性质影响不大。 但这女子如果是四乡大族的人,何以在城中苟活至今? 女子脸色一变,还是不吱声。 卢象英心中了然,这里面可能有事,也不追问,“你既然不愿意说,那我也不便问了,此处不宜久留,我们等下就要离开去寻觅藏身之地,你自行去逃生吧,记得一定要等到明日酉时再出来。” 不敢相信这女子,万一她被抓住供出自己和赵巨鹿,所以在言辞上要给她一种错觉:自己和赵巨鹿马上会离开前湖庙。 恰好赵巨鹿打了水回来。 卢象英立即去帮忙,和赵巨鹿一起将老兵油条子的尸首扛到后院去丢井里。 女子却一直跟在他俩身后。 卢象英和赵巨鹿轻轻将尸首丢入井中后,转身定定的看着她,“你跟着我干什么,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救你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接下来各走阳关道,各凭本事活命,你还是速速自去寻找藏身之所罢。” 女子低头,不语。 忽然就跪下了。 卢象英:“???” 什么意思? 女子泪眼婆娑,呜咽着道:“恩公,你们救了小女子一命,可外面到处都是清兵,小女子现在无处可去,还请恩公再救救小女子。” 江南小女子,一旦哭起来,那个我见犹怜唷…… 卢象英却没被美色蒙住,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少姿色,何况命更重要,叹了口气,直接拒绝:“我们都自身难保。” 女子依然跪在地上。 倒是聪慧,知道凭靠她一个人要想在江阴城活命,希望渺茫,跟在这一对主仆身边,至少有那么一丝希望。 赵巨鹿有点看不下去了,“小官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 卢象英没好气的道:“就你懂!” 赵巨鹿不说话了。 有点畏惧。 毕竟是卢氏家仆,面对卢氏唯一的主人,加上这个主人在这两日展露出来的才能,赵巨鹿对卢象英着实是有些敬畏的。 卢象英看向女子,“说说吧,我凭什么救你。” 女子犹豫了下,咬着牙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小女子还没及笄,所以待字闺中,恩公可以叫我徐氏,家父是徐屺。” 徐屺(qi)? 徐霞客的大儿子?! 眼前这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竟然是徐霞客的孙女?! 卧槽。 还在震惊中,却听得徐氏道:“家中宅邸被大火烧毁,田地被瓜分,中元节后,小女子躲在城中一情同姐妹的丫鬟家中,侥幸活到今日,恩公救了小女子一命,无以为报——” 卢象英心里一跳。 卧槽,来了来了。 以身相许的剧情来了! 不料徐氏却是这么说的:“无以为报,唯有金银馈之,待过得几日,城中安定后,小女子必然重金答谢两位恩公。” 卢象英:“???” 感情小丑竟然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尴尬了一回,咳嗽一声,“你徐族和其他三族一样,在奴变事件中被彻底摧毁,何来金银?” 徐氏道:“小女子藏了些许珠玉首饰在那丫鬟家中。” 赵巨鹿在一旁嘀咕着说道:“我不信,怕不是你徐族府邸还有密室暗道之类的,藏着大量黄金白银?咦,奴变事件中徐族死了几十口人,剩下的人都流亡四方了,这么说那些金银都是你一个人的了?!” 徐族啊。 江阴巨富啊! 和徐族一比,宜兴卢氏那点钱简直就是渣渣。 徐氏苦涩着摇头,“这位公子想多了,徐族财富在中元节被奴仆们洗劫一次,城破之后,必然又被清兵降兵大肆搜刮,就算有密室,也不可能还有钱。” 卢象英陷入沉思。 其实从决意出手后,就没打算丢下她不管,只是她不说身份,所以故意拿捏了她一把,没来到这身份大有来历。 徐族是江阴巨富,有钱的很。 可惜。 如今的徐族和宜兴卢氏一样,名存实亡了。 拍了拍赵巨鹿的肩膀,道:“巨鹿,你去将咱们的吃食均分一下,给这小姑娘匀一份出来。”又对徐氏道:“之所以救你,不是因为看上你徐族的钱财,是因为已经救了你,再把你放出去,也是死路一条,白费了我俩今日冒的风险。清兵要明日酉时才封刀,所以你想活命的话,多听少说。” 这话没毛病,本来就打算救到底。 徐氏乖巧的点头。 终究只是个十四五岁未及笄的女子,能隐瞒到现在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坦白身份,已经算她聪慧了——她的担心,主要来源于对中元奴变的后怕。 不过想多了。 她怎么可能斗得过卢象英,几下就拿捏得她不管不顾的坦白身份。 ps:中元奴变,徐族死了十六人,但并没有灭族,而且徐族庄园并不在江阴城里,为了剧情发展,修改了部分事实,考究党见谅。 12章 世间本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 此时已近晌午,就怕清兵和降兵杀累了,有人跑到前湖庙这处偏殿来小憩,不敢耽误,引着徐氏来到大殿废墟中。 道:“我说一下,到明日酉时之前,咱们都得藏身在佛像之中,巨鹿依然去阿弥陀如来佛像里,我去观音佛像里,你到势至菩萨佛像里,要保持绝对安静,不管多么枯燥无聊,都不能发出声音来,你能否做到,若是做不到,也就别在这里拖累人了。” 丑话必须说前面,活命的事情,马虎不得。 徐氏很是佩服。 能想到这样的藏身之所,比自己之前和丫鬟躲的佛塔安全多了,有些仰慕的问道:“你选择观音菩萨,是因为她大慈大悲救世救难,你也想如观音菩萨一样,救这满目苍夷的河山和百姓?” 卢象英愣了下,盯着破烂不堪的菩萨佛像,沉默了一阵,“或许吧。” 徐氏若有所思。 各自藏好。 一段插曲,不影响江阴城的满城血腥,到处都在杀人,也就没人在意一个老兵油条子的失踪,前湖庙倒也来过几拨人。 主要以降兵为主。 进来看到香炉上的饼子后转身就走,有饼子在,没活人! 也没人去拿饼子。 鬼知道这个饼子是不是被下毒了。 倒是有几个清兵进来之后,到偏殿搜索了一遍,又去了后院,幸好没有发现井里的老兵油条子的尸首——早就提防着,尸体上绑了石块。 至于一眼看穿的大殿废墟,没人去在意几尊破烂不堪的佛像。 太醒目了。 根本不可能有人傻乎乎的藏在佛像后面。 所以清兵来的快,走的更快。 到得傍晚日暮前,观音佛像里的卢象英开始紧张起来,他现在最担心有降兵被清兵驱赶驻地,无奈之下跑到前湖庙来。 毕竟偏殿勉强完好,可以容纳二三十人在这里过夜。 那样的话……局面将十死无生。 或许真是佛祖保佑。 直到天色黑下来,也没有降兵清兵再来前湖庙,不过倒也迎来了不速之客,依然是那个年轻降兵,神态略有疲倦,站在香炉前看着那个饼子陷入沉思。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佛像中的三人大气不敢出一口。 一阵风来。 降兵倏然惊醒,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三尊佛像,摇了摇头,退出前湖庙倒塌的大门外仔细看了看,确定没人,才重新回来,走到废墟前,“老乡,现在可以相信我了?” 我若真有杀心,你们早死了。 卢象英内心纠结。 别人如此有诚意,自己还是不理不答,有些不近人情,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这年轻降兵是有其他谋划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处境,他在自己这里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索性也就大方一点了。 从佛像里探出半个脑袋,看向年轻降兵,“大恩不言谢,过得明日酉时,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只管知会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按照古人的思维,这话应该很贴合时代。 年轻降兵笑了。 旋即摇摇头,“读书人,没必要说得这么江湖气,在下薛平河,是刘良佐总兵麾下一总旗,常州府靖江县人氏。” 卢象英道:“卢象英,常州府宜兴卢氏。” 薛平河眼睛一亮,情绪略有高昂,急声问道:“卢阎王卢尚书是你什么人?” 大明能称之为卢阎王的人只有一个。 卢象升。 自战死河北巨鹿后,卢阎王已成了整个常州府的英雄,百姓无不以他为荣,对于薛平河而言,亦是如此。 卢象英道:“隔房大兄。” 薛平河很是释怀的长出了口气,“之前还有些惴惴,总担心所救非人,且不说之前中元节奴变事件中的那些失控的奴仆,须知江阴城这些日子失控的形势下,哪怕是义军士卒,也滋生了诸多恶人,如今看来,倒终究是做了件对得起这天地山河的一点小事了。” 救了卢象升的堂弟,也算是对那位英雄的一点安慰。 卢象英沉默。 实在不知道如何接这话茬。 薛平河继续道:“你能胆大心细的潜伏在这里,按说心思细腻,为何要在这个时节出手救一个女子,不怕万一失败,前功尽弃么。” 卢象英讶然,“你怎么知道?” 薛平河道:“有风从佛像这边吹来,带着些许女子脂粉香味,很淡,一般人闻不出来,不过我小时候在常州府的胭脂铺做工,嗅觉极其敏锐,所以能闻到,便如此推测了。” 卢象英又沉默了一阵,“即使是读书人,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应该有点江湖气,否则枉生了这七尺血肉。” 薛平河笑乐,“七尺?” 卢象英也笑了,“我之侠义气魄万丈,不行?” 两人相视而笑。 旋即又都沉默了下来,夜风袭来,寒凉人心。 薛平河忽然冒出一句,“破城之后,我约束着属下五十名士卒,没杀过一个无辜百姓,你可信?” 卢象英想了想,“我信。” 薛平河从腰畔拿起水囊,举起来,递向卢象英,“今日下午,路过一酒铺,已经被洗劫一空,辛辛苦苦找了一遍,运气不错,找到了半坛子好酒,也是烈酒,来一口?” 卢象英摇头,“改日,不醉不归。” 薛平河也不勉强,自顾自喝了一口,转身看着远处天穹,犹有些许火光映照,虽然今日没有昨日那般惨烈,但也烧了不少房子,此刻还有几处尚未熄灭。 有些感触,“如果你大兄卢象升从天而降,来主持江阴大局,只怕不会是如此这般景象,可惜,阎应元终究不是那等逆天改命的英雄。” 一介凡人罢了。 既是凡人,那就挡不住清兵南下。 卢象英从观音佛像里爬出来,一旁阿弥陀如来佛像里的巨鹿大惊,不敢怠慢,急忙也爬了出来,手握短剑谨慎的跟在卢象英身后。 薛平河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示意,颇为赞赏。 是个好忠仆。 卢象英从薛平河手中拿过水囊,浅抿了一口,果然很辣,不过浓度不算太高,应该是简单蒸馏过,在这个时代确实算好酒。 龇了龇牙,有些满足感,负手看向远空。 夜风拂来。 吹动卢象英衣衫猎猎,书生气张扬而起。 很是感触的说道:“也许世间本来就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可是如今山河稀碎,再多的凡人挺身而出,也难阻止国破家亡了。” 反清,可以反。 但有多少希望? 13章 凭什么反清? 薛平河愣了下,“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 不敢苟同。 卢象英转身,定定的看向薛平河,“是啊,所以才有时势造英雄的说辞,如今山河动荡,局势纷乱,正是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薛平河捉狭笑道:“你想说服我,和你一起反清?” 卢象英笑了笑。 没有说话。 薛平河脸色凝重起来,“你是认真的?” 卢象英神情柔和,“我想试试。” 目睹了江阴惨状,这江山又岂能交给建奴,若不反清,接下来那众多骇人听闻的大屠杀都将一一上演,且两三百年后,还会有更大的神州浩劫。 用艾青的话来说,我对这片土地爱得很深沉。 无论在何时代。 薛平河低头沉思片刻,“卢阎王做不到的事,卢象观也没做到,你这个宜兴卢氏名不见经传的子弟,凭什么?” 江阴城十多万人都无法阻止清军铁蹄南下。 你卢象英有钱? 有人? 有地位有名望? 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反清。 怕是痴人说梦。 要说反清,我薛平河都比你有资格,至少我是个总旗,麾下有五十个兄弟。 卢象英没有直接回答,反问薛平河,“你在城中两日了,难道没看见这满城的火光冲天,没有看见秦晖门前那条尸河?” 凭什么? 凭人心。 满清入关做的这些事,根本得不到人心,加上剃发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铭刻在大明人灵魂里的信念。 一个江阴城失败了,但只要有人组织,会有更多的江阴城,南明其实也不是没有恢复旧山河的机会,只不过功败垂成罢了。 但确实存在成功的机会! 薛平河懂卢象英话里的意思,但他依然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为不智,私以为,反清大事,还是得寄希望于朱家宗室。” 道不同不相为谋。 薛平河跟随刘良佐投降清军,不说前途远大,至少能在这场山河动荡中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未来,所以他并不会冒险。 临走前拍了拍卢象英的肩头,神情有点奇怪,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不认可你的想法,但我佩服你的书生意气,所以你只管放心藏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出卖你。” 卢象英笑了笑,问道:“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们一定会藏在这里?” 薛平河走了几步,闻言回头,道:“第一次遭遇时,你的应对让我觉得你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而且纵观全城,没有比前湖庙更好的藏身之所了。” 卢象英略有后怕,“幸亏你不是敌人。” 此人确实可怕。 关键是对他自己的判断无比自信,并没有因为香炉上那块饼子而动摇。 又补充了一句,“也希望我们将来不会成为敌人。” 薛平河顿足,又回头,摇了摇头,“你不该说这种话的,没看过话本小说么,说这句话的人,最后都成为了敌人。” 卢象英无所谓的耸耸肩,这就立了flag了? 你这是封建迷信。 忽然就笑了起来,恐怕整个世界,没有人比自己更有资格对这个时代的人这样说。 待薛平河离开,卢象英回身,对赵巨鹿道:“趁现在清兵降兵不会到处走动,咱们赶紧睡一觉,后半夜出去找点吃的。” 本来吃食足够。 不过多了一个徐氏,匀出一个人的分量后,卢象英和赵巨鹿便有些不够了。 赵巨鹿嗯了声。 跟在卢象英身后走向佛像,忽然问道:“小官人,你真要去力挽天倾,大爷这样的英雄人物都没做到,等清兵封刀之后,咱们回到宜兴后你重掌卢氏,岂不更好。” 何必要去冒险。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想知道原因?” 赵巨鹿嗯了一声。 卢象英一边督促赵巨鹿爬上神台往阿弥陀如来佛像里钻,一边说道:“因为我卢象英在秦晖门的尸河里游了一圈。” 赵巨鹿挠挠头。 不懂。 怎么在尸河里泡了半天就要反清了,怎么自己就没被泡出这个想法? 旋即憨笑。 所以小官人是读书人,自己不是。 不管了。 跟着小官人没错,他要反清,那我便是提枪握剑站在他身边的死士,他若是要回宜兴执掌卢氏,那我赵巨鹿依然是卢氏忠仆。 待赵巨鹿藏好,卢象英走到势至菩萨佛像前,问道:“睡着了?” 这么久,哪怕是被薛平河说出她的存在,徐氏都没发出一点声响。 很听话。 但也许是害怕。 万一薛平河心怀叵测,自己和赵巨鹿死后,她躲在势至菩萨里,只要不出声,还有那么一丝微渺的机会逃出生天。 这是正常小女孩的正常思维。 但就怕被那老兵油条子两次敲晕,弄出了后遗症,此刻晕在里面了。 所以关心一下。 关心不是因为美色什么的,而是出于人道。 势至菩萨里传来徐氏怯弱的声音,“没呢,小官人有何吩咐?” 卢象英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 笑道:“没什么事,见你一下午都没发出一丝声音,所以问问,你继续休息罢,趁现在天黑了,你可以安心睡觉。” 徐氏应了声,“谢小官人关心。” 卢象英点点头。 移步到神台另外一边,爬上神台正在往观音佛像里钻,却听得徐氏轻声道:“小官人,方才听得你说话,竟然是宜兴书香卢氏出身?” 卢象英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在破棉絮里,“国破家亡,谈什么书香。” 大明有今天,读书人“功劳”很大。 徐氏没吱声了。 卢象英躺在佛像里,思绪飞扬,薛平河问的好。 你卢象英凭什么反清? 当时嘴硬,说凭人心。 其实…… 大明的人心早就散了,南明流亡政府更是彼此之间内讧严重,要不然也不会被满清入关后迅速拿下全国地盘,真正要反清,人心可以用,但最重要的是钱。 崇祯为何没能力挽天倾?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官府收不起赋税,没钱。 自己要反清,其实现在也就说说。 还是看时局发展。 卢象英,终究只是一个凡人,就算要在这山河稀碎的乱世挺身而出,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14章 黎明前的黑暗 上半夜无事,因为睡在佛像里,多有不适,所以屡屡醒来,睡眠质量极差,然而到了下半夜,精气神极尽困顿,卢象英沉睡过去后,终究还是没能准时醒过来,待他睁开眼时天已微微亮。 赵巨鹿已经归来。 收入寥寥。 清兵屠城已近尾声,能被搜刮的也差不多进了清兵和降兵的口袋,白米面粉之类的没用,所以赵巨鹿辛苦大半夜,其实也就又摘了几把枣子,找到几捧花生。 花生传入中国还不久,是个稀罕物。 今天薛平河没有再来,没有必要,作为老乡他已经做的仁至义尽,又不愿意掺和到卢象英反清大事中,索性就不来了。 也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 尿不到一个壶里,彼此之间闲聊也尴尬。 何况薛平河今日还要继续跟着刘良佐的大军配合清军在全城搜捕幸存者,酉时是下午五点,所以依然还有一整天的屠杀。 不得不说,卢象英在江阴城的求生之路,走了一步妙棋。 整整三日,江阴城内的降兵和清军都没大肆搜查过前湖庙,眼看着距离酉时越来越近,卢象英却越来越紧张。 再有一个时辰,清军就要封刀、张榜安民。 然而越是临近越是紧张。 和近乡情怯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卢象英紧张之余,依然保持清醒,这时候必须更加小心,万一这个时候暴露,前功尽弃,有种天亮了屙尿在裤裆里的崩溃感。 有个定律叫墨菲定理,简单直白点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看着天色渐晚。 距离酉时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前湖庙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卢象英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有人进来了,而且不少。 全是降兵! 心里苦涩,终究还是被薛平河出卖了。 前湖庙涌进一堆的降兵,为首的浑身披甲,盔甲之上布满血污,显然今日没少杀人,此刻腰按长剑,鹰顾虎视的扫视了一眼前湖庙,目光落在香炉上的饼子上面,蹙眉。 有饼子都没人要,这里应该没人。 侧首问身畔的一名低层军官道:“赵二,你确定麾下的总旗薛平河几次单独来这里?” 赵二答道:“那厮几次单独出来,都是前湖庙方向。” 刘将军微微颔首,挥手,示意赵二,“你带搜一下那座偏殿,薛平河今日妄图刺杀我父,他的同伙很可能就藏在这片区域。” 大殿废墟不用搜,一眼就能看透。 几个士卒刀剑出鞘,小心翼翼的围着偏殿,战术配合下,迅速进入偏殿,又迅速退了出来,赵二出来后战刀归鞘,喊道:“刘将军,没人,我带人去后院搜一下。” 刘将军嗯了声,不抱什么希望。 应该是跑了。 片刻后,赵二率人回来,对刘将军摇摇头,“去后院搜查了一遍,没人,不过倒是在一口井里发现了一些端倪,还好井不深,我们从中捞起了一具我们儿郎的尸首。” 刘将军唔了声,“估计是乱战之中死于百姓之手的罢。” 小事。 这几天这样死的兄弟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又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封刀了,城中水井大多有百姓尸首,这口井算干净的了,你们去厨房的废墟里找个锅,烧点热水我洗个澡再回华藏寺去审问薛平河。” 想了想,道:“赵二,你带人在周边民房搜查一下,这里留下三五个人即可。” 城里已经没多少人了。 三五个老兵足以拱卫安全。 赵二立即领命。 刘将军走到大殿台阶前,背对大殿坐下,将头盔取下放在一旁,又将长剑解下放在头盔边,以手支肘,看着香炉陷入沉思。 观音佛像里,卢象英大气不敢出一口。 有些意外。 刘将军? 是刘良佐? 可刘良佐没有这么年轻,而且刘良佐应该被称呼为刘总兵,那就应该是刘良佐的儿子刘泽涵,他刚才说薛平河妄图刺杀他父亲,也就是说…… 薛平河竟然刺杀刘良佐! 不过看样子失败了。 卢象英有点搞不懂。 之前让薛平河跟随自己一起反清,他拒绝了,结果转过头他就单枪匹马去刺杀降清大将刘良佐,这不像他那个智商能干出来的蠢事。 刘良佐是那么好杀的? 想多了。 刘良佐降清之后,岂会不知道无数人想取他脑袋,又怎么可能不设防,就像清初,反清复明的势力想杀吴三桂,也没成功。 不过…… 薛平河杀不了刘良佐,自己现在天赐良机,倒是有可能杀了刘泽涵。 刘泽涵身边只留了五个人。 两个人去后院烧水了,一个在偏殿打扫卫生,剩下两个,一个站在刘泽涵身边,一个站在前湖庙大门废墟处,如果能出其不意的杀出去,确实有机会。 但卢象英不敢擅动。 甚至主动放弃了这个想法:杀了刘泽涵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暴露行踪,而且刘泽涵一死,搞不好清兵的封刀令在刘良佐这里就不好使了。 至少刘良佐也要杀了自己,才会善罢甘休。 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 卢象英将心中沸腾的杀意按捺下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 现在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时光,只要再熬过半个时辰,就是自己大有可为的天地,没必要因为一个刘泽涵将未来扼杀在这里。 很快,降兵将洗澡的热水抬进偏殿。 刘泽涵提起头盔和长剑,对五人道:“你们去前湖庙外四周守着,如果有擅闯前湖庙者,杀无赦——”此刻恰好走到偏殿位置,扫视了一眼,颇为满意,“着人去玄妙观那边给我带一套干净衣衫过来。” 降兵们不敢怠慢,各自忙碌。 前湖庙又陷入安静,只有偏殿里偶尔响起的水声。 赵巨鹿从阿弥陀佛像里探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低声喊道:“小官人,咱们要去弄死这个将军不?大功一件啊,如果以后咱们要去投奔流亡朝廷,有这颗将军头颅,小官人少不得也要百户起步。” 而且那将军现在在洗澡。 赵巨鹿在江阴攻防战中杀不了少人,有点膨胀,此刻他有充分的信心,杀一个正在洗澡毫无防备的人,绝对不会比杀那个老兵油条子更难。 卢象英犹豫了。 本来已经放弃杀刘泽涵,现在被赵巨鹿这么一说,又动心了。 倒不是说看上了那个百户。 而是杀了刘泽涵后,自己招募士卒反清,这就是资本之一,或者换句话说,杀了刘泽涵,自己就拥有了一定的声望。 在封建时代,声望很重要。 15章 现实中没有谁是弱智 杀? 于情于理,是可以杀。 刘泽涵跟随刘良佐降清,迫害同胞,当然该杀。 而且杀了刘泽涵后,一旦清军退走,自己以宜兴卢氏子弟的身份,借助卢象升和卢象观的声望,再加上一颗将军头颅的声望,就可以招募士卒反清。 但有一个问题不能忽略。 刘泽涵要是死在前湖庙,那么刘良佐还会不会听清军的封刀令? 江阴城幸存下来的五十三人,很有可能被刘良佐全部屠杀。 那五十三人是无辜的,而且刘良佐为了给他儿子报仇,一定会带领他麾下的十万降兵和自己死磕,到时候也麻烦。 不杀? 简单,就是自己招募士卒更困难一些而已。 但也有一个问题。 刘泽涵作为降兵将领,自己以后起事抗清,有很大概率要和刘泽涵正面交锋,他也是自己潜藏着的敌人。 若是能有个万全之策,让刘泽涵的死成为一场意外就好了。 如此刘良佐无处追究。 至于刘泽涵这颗头颅带来的声望,不要也罢,毕竟清除了一个汉奸,也算给江阴这满城尸首有一个交代。 然而当下所处的环境,给自己和赵巨鹿操作的空间不大。 除非…… 刘泽涵今夜在此过夜。 但显然不可能,刘泽涵还要回去审问薛平河,而且刘泽涵怎么着也要住富贾、权贵的府邸,哪可能待你前湖庙一个破偏殿之中。 思忖良久。 卢象英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不是惧怕刘良佐率领十万降兵的报复,而是以大局为重,韩信能受胯下之辱,我今日忍住杀意不杀一个汉奸,不算辱没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罢。 同时也为了那五十三个无辜百姓。 至于刘泽涵会成为以后抗清的敌人,卢象英根本不在乎,如果以后有反清的势力,别说他区区一个刘良佐父子需用用头颅来给江阴满城的百姓尸首一个交代,甚至还有吴三桂。 一念及此,卢象英对赵巨鹿挥挥手,示意别动。 不能功亏一篑。 赵巨鹿只能心有不甘的重新藏好,虽然觉得错失了一个铲除汉奸的好机会,但小官人这么做,肯定有他更大的道理。 一刻钟后,刘泽涵出现在偏殿门口,狼顾虎视的环视着四周,自嘲的笑着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我想多了啊,看来这里真没有地下室之类的藏身之所。 卢象英愕然。 什么状况? 他不是在洗澡么,怎么此刻浑身披甲,手按长剑出现,身上盔甲依然遍布血污,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洗澡后的痕迹。 依然很脏。 他没洗澡?! 那他在偏殿里做什么? 卢象英若有所思。 刘泽涵按剑,对前湖庙外大喊一声,“进来罢。” 一串脚步声响起。 顷刻之间,从前湖庙外涌进来一标之多的降兵,列阵之后,那名叫赵二的百户上前,“刘将军,周边民房也没搜查出人。” 刘泽涵微微颔首,“我故意以洗澡的名义亲自当诱饵,把你们都支出去,都没人出现来刺杀我,可见薛平河的同伙确实应该逃了。” 搜查总会有缺漏的地方,比如一些地下室什么的,万一这前湖庙也有地下室呢? 如此引诱,让薛平河的同伙主动现身,效果更好。 然而自己多虑了。 挥手,“回了,等酉时封刀之后,着人盘查城中幸存者。” 说完带领降兵迅速离开,临走之前,不忘用剑鞘将香炉上的饼子扫落在地,重重的踏了两脚,这才扬长而去。 前湖庙重新陷入寂静之中。 观音佛像里的卢象英出了一身的冷汗。 卧槽。 太险了。 如果自己刚才没有考虑到大局,只是看重刘泽涵那颗头颅带来的利益,那么此刻脑袋和身体分家的就该是自己和赵巨鹿。 刘泽涵太尼玛阴险了。 薛平河刺杀刘良佐,刘泽涵笃定此事不寻常,所以循着线索来到前湖庙,结果前湖庙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人,反倒是搜出了那老兵油条子的尸首。 刘泽涵将计就计,索性以洗澡为借口,在偏殿之中当诱饵。 只怕他在偏殿之中全副武装长剑出鞘的等着。 自己和赵巨鹿进去刺杀他的话,他根本不用拼命,只需要拖住片刻功夫,等前湖庙外潜藏的降兵进来,赵巨鹿再能打,自己两人也得乖乖的去找阎王报道。 不得不承认,这货有些智商。 今天这件事给卢象英好好的上了一课,和电视、小说里不一样,不是所有的反派和配角都是弱智,能随意被主角设计、戏弄。 薛平河一个小小的总旗有智商,刘泽涵这样的将军不仅有气魄,还有大智慧,甚至被赵巨鹿杀死的那个老兵油条子,也不是蠢货。 穿越到明末,自己并不见得就是主角,也没有主角光环。 不要奢望敌人全都是弱智。 没有那样的好事。 在江阴城绝地求生需要步步为营,因为一步走错便全盘皆输,同样,今后若是有了势力要抗清,也不能小看任何降兵和清兵,更要步步为营。 这和老鼠戏猫一样的道理。 猫可以失败无数次,但是没关系,它只需要赢一次就够了。 而老鼠你成功无数次,只要没彻底弄死猫,那么你任何一次失误,都是鼠生的终点,卢象英想要走的那条路也将如此。 深呼吸一口气,卢象英开始思索接下来怎么走。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再加上江阴屠城和剃发令,已经让清军在江南这边民心尽失,趁着清军和降兵退走,自己借助卢象升的名声振臂高呼,大概能招募一些人,然后趁机抢夺下江阴城? 这是一步可行的策略。 但夺下江阴城后又如何,江阴城周边清军重兵环绕,随时可以反攻,要想把路走宽,还是需要去找到南明的流亡政府。 南明政府是扶不起的刘阿斗。 但离开它又不行。 毕竟南明政府还是有一些实力,也还有一些能人,比如忠孝伯郑成功,这都是抗清的星星之火,要想燎原,就得将这些势力整合起来。 16章 封刀! 突如其来的喧嚣声,将卢象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还没听明白,就见赵巨鹿从阿弥陀如来佛像里探出脑袋,神情振奋,“小官人,降兵在敲锣打鼓,隐约能听得有人在喊着张榜什么的!” 卢象英看了看天,“酉时了么。” 赵巨鹿嗯嗯点头,“差不多吧。” 酉时了! 在这一瞬间,卢象英只觉浑身骤然松懈下来,脑海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念想,一片空白,只想就这么躺在观音佛像里睡个几天几夜。 这三天精神高度紧张,关键还经历了两个意外。 现在终于到酉时! 不过短暂的松懈后,卢象英心中又紧张起来,还没有完——薛平河刺杀刘良佐,刘良佐的儿子刘泽涵要审问城内幸存者,看有没有薛平河的同伙。 万一薛平河经不住拷问,暴露自己想反清的想法…… 也就是说,危机依然存在。 先继续留在前湖庙。 直到清兵和降兵离开江阴城为止,要是落入刘良佐两父子之手,肯定不会让自己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就算刘良佐父子不追究,清兵知道了,也不会手下留情。 话说,薛平河为何不愿意反清,却要去刺杀刘良佐? 根本不是他那个智商能做出来的事情。 想不通。 从观音佛像里爬出来,对刚爬出来的赵巨鹿道:“现在清兵和降兵都封刀了,咱们也不需要出去收拾亲人尸首,暂且在前湖庙住下,巨鹿,你去将偏殿收拾一番,从废墟里找几块木板,做三张简易床。” 至于院内七零八落的尸首,暂且不管。 后续会有人来收尸。 赵巨鹿得嘞一声,忙碌去了。 卢象英来到势至菩萨后面,看着想出来却又有点尴尬的徐氏,笑道:“从佛像里翻出来吧,没什么不雅观的,生死边缘走过的人,不必拘泥于小节。” 徐氏还是羞赧。 她现在要从佛像里翻出来,姿态极不雅观,作为一个封建女子,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被一个年青男子看着她翘着屁股翻来翻去。 卢象英无奈,“那你自己下来罢。” 转身来到前湖庙前,搭眼望了一下,虽然降兵到处敲锣打鼓的张榜安民,但依然没有人出来,毕竟幸存者只有五十三人,分布到全城就很稀疏。 况且大多人也不相信清兵降兵真封刀了。 回到院子里,徐氏已经翻出来,站在大殿废墟前的台阶上,两只手绞着衣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不安。 很有些江南小女人的风情。 就这豆蔻年华的风情,尤其是偶尔偷偷看两眼卢象英,又急忙低头,深恐被发现的这种青春懵懂感,让卢象英差点产生人生三大错觉之一。 稳住心绪。 色字头上一把刀,再者,脑袋的事情都还没弄明白,哪有心情去管三条腿的事情。 饱暖思**。 也得先饱暖。 在大殿台阶坐下,看着满院七零八落的尸首,其中和尚十余个,百姓七八人,说句实在的,院子里其实有点尸臭味道了。 先前躲在佛像里,气氛紧张,还不觉得。 这会儿能闻着。 卢象英知道自己又错了。 不能让这些尸首摆在这里,秋老虎虽然过去了,但如果迟迟没人来收尸,这些尸首还是会腐烂,到时候可能会滋生瘟疫。 得了,晚上还是烧了罢。 也让他们入土为安。 功德一桩,算是这几日回报阿弥陀、观音和势至菩萨的恩情。 徐氏站在卢象英身后,怯弱的问:“小官人,清兵和降兵已经封刀了,咱们继续藏在这里,可没吃没喝,如何是好?” 卢象英嗯了声,“会有吃喝的,不用担心。” 徐氏看了一眼偏殿,发现赵巨鹿在嘿哧嘿哧的搬木板搭建简易板床,越发羞臊,难道自己要和两个大男人同寝一屋? 卢象英侧首,对徐氏道:“你去后院看看,井里的尸首被捞起来没,看看那尸首在井水中是否被泡腐烂了。” 不知道有没有污染井水。 徐氏犹豫了。 天色快黑了,后院荒无人烟的,你让我一个小女子去看尸首,亏你这小官人想得出,难道就没一点怜香惜玉么。 卢象英眼神略严厉,定定的盯着徐氏,“嗯?!” 不动? 不是不懂徐氏的心思,是必须面对现实,这都什么时候了,乱世之中,不求你当一个虞姬、梁红玉,好歹也能适应乱世荒烟。 尸首可怕么? 可怕。 可我陆象英和你一样,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更别说身处乱世了。 但尸河里游了一圈,还有什么适应不了的。 这也是为徐氏好。 我现在惯着你,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可没人惯你这个大家闺秀了,到时候难免是个死。 只有适应乱世,才能在乱世之中活下来。 被卢象英这么一盯,徐氏吓了一跳,泪水弥漫眼眸,满怀委屈,觉得卢氏小官人如此待自己,实在蛮横,可也不得已,只能慢慢走向后院,脚下像灌铅了一般沉重。 女人嘛,尤其是这种大家闺秀,平日里哪受过这等气。 她甚至想赌气离开了。 既然清兵和降兵封刀了,那么她只要回到丫鬟家中,找到她的珠玉首饰,在江阴城买下一座无主的宅院,修葺之后,也能有个后半生安稳。 惴惴的到后院,远远的看见井口伏着一个人,知道是那个老兵油条子的尸首,又壮起胆子走近,仔细看了几眼。 没腐烂。 但让她这么仔细的看一具尸首,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哪受得了。 胃里一阵翻滚。 弯腰吐了起来。 吐了一阵,才想起还在尸首旁边,急忙想跑,不料刚转身,就看见小官人卢象英站在后院门口看着她,微微笑着说,现在还觉得尸首可怕么。 只是卢象英面相有些刻薄,笑起来总让人感觉不怀好意一般。 尤其是那抿薄的嘴唇,笑起来分外寒凉。 但她心里微暖。 江阴八十一日,见惯了世间血腥和人情冷暖,发现有人还在关心着她——徐氏知道,卢氏小官人是关心自己,所以才悄悄跟在后面。 终究是个大男人呢,有担当。 小小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懵懂情窦,悄然生根。 17章 敲诈勒索 前湖庙损毁严重,不过寺庙嘛,哪怕再怎么灾荒之年,都会有那么一点存粮,之前是因为无法生火,厨房和库房废墟里虽然能扒拉出几碗米,但派不上用场。 现在清兵封刀,可以大胆生火。 于是晚上有了白米饭。 卢象英看着手中丑陋的粗瓷白碗,胃里有点翻滚。 碗倒是没问题,父辈八九十年很常见。 赵巨鹿一直在搭床,所以晚饭是卢象英自己张罗的,也就没告诉两人,其实城内所有的井里都有尸首,相比较而言,前湖庙这口井算是干净的了。 没有菜,只有一碗米粒不是十分爽利的干饭,水还是从后院井里打起来的“脏水”,这碗饭让卢象英吃出了生活唏嘘感。 乱世命如狗,活得好不如活得久。 哟,老子双押。 终究是尸河里泳过泳的人,面不改色的吃了饭,让赵巨鹿继续去弄床的事情,卢象英对徐氏道:“走罢,我们去积点功德。” 徐氏心里猜到了卢象英要做什么,本能的拒绝,“小女子还是洗碗吧。” 卢象英:“……” 算了。 让一个女子去拖尸首,终究有点残忍,自己就大男子主义一次罢。 十多具尸首,倒也还好,没有那种被一刀砍得尸首分离的,卢象英先从废墟里找了一堆的木板铺垫在前湖庙前的空地上,再摞一层尸首,再铺木板,再摞尸首…… 然后点火。 火光由小到大。 适时徐氏洗碗后出来,蹲在台阶上看着大火,眼神茫然的紧了紧棉袄,她似乎看见了中元节时徐族府邸的那一场大火。 卢象英看着熊熊火光,陷入沉思之中。 城中只有五十三人幸存。 基本上大部分的尸首都没有家人帮忙收尸,所以自己一把火烧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此刻放眼过去,城内还有好几处这样的火光。 应该是其他幸存者在做同样的事情。 倒也好。 到处都在烧尸体的话,清兵和降兵就不会被前湖庙这边惊动。 正思忖间,耳畔忽然传来粗犷的声音,“这种方法是没办法把尸体烧成灰的,只会得到一堆烧焦的尸体而已。” 六个降兵从黑暗中走出来,人人佩刀挂剑。 为首之人身材极其魁梧,足足六尺有余,和赵巨鹿差相仿佛。 满面虬髯。 有点像燕赤霞。 卢象英心中一惊,也不惧怕,应该是华藏寺那边的降兵看见这边有火光,派几个人过来了解情况,所以不用担心。 对为首之人道:“小生属实不会。” 一名降兵哟了一声,对为首之人道:“郭旗,没看出来,竟然还有读书人能熬过清兵的三日屠杀,着实让人意外呐。” 自称小生的,大部分都是读书人。 郭旗微微颔首,“是啊,读书人能熬过这地狱般的三日,有点本事。” 郭旗,不是名字叫郭旗。 他其实叫郭大,是一名最低层的军官,管一个包括他在内共十人的小旗,官职就叫小旗,和伍长、什长差不多。 所以被麾下尊称为郭旗。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保持弱势态度,“运气而已。” 郭大按着腰间长刀,走到前湖庙门前,看见徐氏的时候,眼神明显恍惚了一下,旋即往前湖庙里面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哪里人氏,叫什么,庙内还有多少人?” 他身后一个降兵拿出了名册准备登记。 卢象英注意到了郭大看徐氏的异常眼神,心里多了个心思,闻言也不惧怕,道:“常州府宜兴人氏,姓卢,名象英,字桐卿,这是我丫鬟,院内还有一个奴仆,我们刚从兴国寺那座高塔里出来,躲进前湖庙。” 没必要掩饰身份。 谁会在意你卢象英一个无名之辈。 又对徐氏道:“你先进去。” 徐氏急忙一溜烟跑了,她总觉得郭大看她的眼神有些让人心悸,倒不是老兵油条子看她的那种色中饿鬼。 而是一种很深沉的感觉。 这是她的直觉。 郭大目视徐氏离开后,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了卢象英一眼,“看你这名和字,莫不是宜兴卢氏?说起来,打到宜兴的时候,我们兄弟在常州,要不然就冲卢阎王这三个字,宜兴卢氏不会灭族。” 读书人,大多及冠之前有名,及冠之后取字。 不像一般人。 一般百姓人家,起名就是姓加是排行第几,像他在家里排行第一,所以叫郭大,而读书人起名字就讲究得多,尤其是那些书香世家。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是。” 郭大眼睛一亮,“卢象升是你什么人?” 卢象英道:“堂兄。” 这关系很亲近了。 郭大微微颔首,没有说什么,转身看着那一堆火焰,火光映照在他脸上,阴晴不定,许久,郭大才道:“刘良佐刘总兵遇刺,刺杀刘总兵的人是我们的薛总旗,而薛总旗来过两次前湖庙这片其区域。” 话里有所指。 刺杀刘良佐的薛总旗? 薛平河! 卢象英心中一动,没有顺着郭大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倒是叫人好奇,一个总旗,为何敢刺杀一位总兵?” 也许能套点话出来。 郭大不疑有他,摇头道:“我只是区区一小旗,哪里知道其中猫腻,估摸着薛总旗还是忠诚于大明,一直蛰伏在军中寻找机会。须知——” 顿了一下,语气颇有些尊崇,“薛总旗还有个身份,他是阳武侯薛濂的隔房侄儿,若是没有这场大动乱,以阳武侯薛濂的地位和权势,薛总旗将来怎么着也该能当个指挥。” 阳武侯薛濂? 卢象英循着记忆,很快知道薛濂是何人。 薛濂,祖上是永乐年间的靖难功臣阳武侯薛禄,就是那个被因为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抢一个道姑,结果在皇宫里被纪纲开瓢的薛禄。 恍然大悟。 这就难怪了。 薛家一直忠诚于大明,如果薛平河是薛族人,那么刺杀刘良佐就说得过去,不愿意跟随自己反清也说得过去。 民间反清,反完之后怕不是要继续起义反明。 所以薛平河和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 又有些奇怪。 郭大为何要给自己说薛平河的事情,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 果然。 郭大看了一眼卢象英,握刀的手紧了紧,眼里闪烁着狡黠,“你主仆三人怕不是一直在前湖庙罢,你们见过薛总旗对不对?倒是不巧了,刘泽涵将军让我们审问幸存者,看是否有薛总旗的同伙。” 怕什么来什么! 卢象英再次感叹,幸亏有前车之鉴,没把郭大看成路人甲乙丙丁——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没几个傻子。 就算是路人甲乙丙丁也该有智商。 在很短的时间内,卢象英猜到了郭大的意图,反倒是放下心来,郭大这么拐弯抹角的将自己军,不过是有所求而已。 就算自己说没见过,他也会笃定自己见过,从而敲诈勒索一番。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现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终究是自私的。 尤其降兵。 没有大义和正义可言,所求只能是钱财富贵。 18章 忠肝义胆 卢象英沉吟着说道:“我如果说没见过薛总旗,哪怕这是个事实,也无法改变你对此事的判断?” 郭大笑而不语。 读书人,果然聪慧。 和聪明人说话不累。 卢象英知道只有破财消灾了,行走在乱世,会有很多类似的插曲,对郭大道:“郭将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走了几步,回头,“要不,郭将军让你麾下儿郎帮忙添几把火?” 郭大刚才说了。 这么烧,烧不成灰,只会剩下一堆焦炭尸首。 那就只有继续加木板了。 郭大颔首。 虽然知道卢象英在恭维他,不过这“郭将军”三字称呼,还是让他内心爽的一批,越发觉得和读书人打交道是件心情愉悦的快事。 卢象英片刻后出来,双手捧着递给郭大,“全部家当,请郭将军喝酒。” 郭大眼睛一亮。 并不急于去接。 卢象英手中,有金元宝一锭,约莫五两,相当于五十两银子,按照物价,可以买五十石大米,如今战乱导致物资紧缺,真正要买的话,大概也就能买三十石。 还有价无市。 卢象英还有两块小碎银,十来文铜钱。 有零有整。 连铜板都凑了出来,这应该是卢象英主仆的全部身家。 郭大思绪电转,知道这读书人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里,收获也算如意,遂从卢象英手中接过,“倒叫小官人见笑了,我等于乱世卖命,粗鄙之心,也不过是为苟全性命而已。” 卢象英摇头,叹了口气,颇为感触,“郭将军说笑了,我亦俗人一枚,何来见笑,须知这人生一世,来往慌慌张张,大多不过是图这碎银几两。” 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慌张。 可这碎银几两,偏解世间惆怅。 可让父母安康,可护幼子成长。 这碎银几两,也断了儿时念想,让少年染上沧桑,压弯脊梁。 郭大笑了笑。 读书人,酸绉绉的,不过说的有道理,我等这般小人物,还追求什么万里觅封侯么,不过是在这乱世之中谋一个安身立命锅米油盐罢了。 挥挥手,按刀往地上一坐,对麾下儿郎道:“大家帮忙,就近弄些木板添加到火堆里去。” 能将尸首烧成灰最好。 也算是清扫战场。 卢象英松了口气,先前还担心将那锭金元宝交出来,会引起郭大的贪婪之心,索性将碎银和铜板都凑了出来。 如此,郭大不会怀疑自己还藏着钱。 郭大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小官人,不嫌弃的话坐下聊聊天?” 卢象英笑了笑,坐下。 郭大道:“待会儿我等回去后,让人给你送点吃食过来,也算是一点小小意思,莫要见外,另外,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卢阎王和卢象观两位,小官人此刻你已经在被刑讯逼问了。” 刘泽涵说了,必须审问所有幸存者,找出薛总旗的同党。 卢象英不知道说什么好。 感情老子还要谢谢你了? 那位负责记录的降兵将手中的名册收起来,问郭大,“郭旗,又得金五两,加上其他小旗兄弟们凑起来的,还差几两才到百两,能让赵百户放人么?” 郭大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自知失言,立即去帮袍泽往火堆里添木板。 卢象英却敏锐的察觉到异常。 放人? 放谁? 旋即猛然想起,他们这小旗归薛平河的总旗管辖,也就是说,薛平河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而且郭大在提及薛平河时,语气之中多有尊崇之意。 难道—— 他们是想救薛平河?! 乱世之中,钱能通鬼神,所以他们急需要大量的金银,去买通一位百户,然后通过各种操作,救薛平河一命。 很有可能! 卢象英瞬间就觉得自己那五两黄金给的不亏心了。 滴水之恩涌泉以报。 不论怎么说,薛平河对自己算是仁至义尽,自己尽一点力也是好的,想到这道:“可惜小生主仆三人身上只有这点钱,若是还有,愿意倾囊想授,以助郭将军救人。” 这句话其实是在试探。 郭大愣了下,“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想救薛总旗?” 卢象英笑而不语。 这不你们自己说漏嘴了么。 郭大也恍然过来,倒也不再隐瞒了,叹了口气道:“没办法的事,薛总旗待我们不薄,也许今夜他就会被刘泽涵砍了脑袋,负责动手的人,必然是跟随在刘泽涵身边最受信任的那位赵百户,我们提前和赵百户通了气,倒是可以解决,而且我们也找到了一颗和薛总旗长得极为相像的头颅。” 卢象英点头,“方法是个好方法,但薛平河以后万一找到朱家宗室,被重用之后,你们就会在刘良佐这边暴露,那个赵百户肯定会把你们供出来,到时候刘良佐父子能放过你们?” 郭大愣住,他一个粗人,想不到那么远。 卢象英笑道:“所以救下薛总旗后,你们其实也要找机会离开,当逃兵总比丢掉脑袋划算。” 郭大无奈的笑了一声,“逃?” 能逃到哪里。 天下大乱,到处都是清军的天下,明朝宗室自身难保,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逃离刘良佐的军队之后,又如何安身立命? 卢象英差点脱口而出说跟我来反清啊。 没说。 这事不能弄得太直白,连薛平河都愿意跟随自己反清,又何况是投降了清军的刘良佐的降兵。 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的看着火光。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 许久,郭大才道:“你说破我们的事,就不怕我们灭你的口么,虽然清兵下令封刀,不过当下江阴城,死几个读书人主仆,貌似没人会在意的。” 卢象英摇头,“敢破财冒险救薛平河,也算肝胆者,况且我这身份,也不可能去给刘良佐通风报信,再者你们若想杀我,早动手了,再一搜,那五两黄金依然是你们的,哪需要如此多费周折。” 一百两黄金,真不是小数目。 名副其实的巨款。 他们愿意凑出这个数目,几乎要将这些日子搜刮的钱全部拿出来,才有一丝可能,由此可以推断,这一小旗的降兵,并不是无良之辈。 郭大眼睛一亮。 自己可不记得在这读书人面前说过薛总旗叫薛平河。 显然这位卢氏小官人真的见过薛总旗。 竟然说漏嘴了。 看来也是个纨绔子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江阴三日大屠杀的,狗屎运气罢。 也不戳破。 哈哈一笑,一拍双膝,缓缓起身,“小官人‘胆大心细’,必然能在这乱世之中谋求得一席之地,他日我等若走投无路,还望小官人收留,就不叨扰了,告辞。” 19章 孤男寡女 卢象英起身,行礼,“慢走,还请尽心救下薛总旗。” 刚才失言。 郭大应该断定了自己认识薛平河,那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郭大显然是有些意外的。 旋即醒悟过来。 卢氏这位小官人对自己信任了,郭大顿足,回头意味深长语的道:“小官人,听我一句劝,今后与人相处,不可轻易相信他人,世间人,不尽如薛总旗与我等这般。” 卢象英笑道:“受教。” 郭大沉默了一阵,默默的说了句,不知道薛总旗有没有给你说过,江阴攻防战时,我们是沙场战士,军令难违,但城破之后,薛总旗勒令我等,是以没杀一个无辜百姓。 说完带着五位袍泽悄然而去。 卢象英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鳞次在太阳穴上点了五六下,决定不转移,毕竟郭大要杀自己,根本不需要如此花里花哨,直接一刀的事情。 转身,回庙。 庙内,赵巨鹿握着短剑浑身紧绷,见小官人平安归来,才放下心来,颇有些不解,“这个薛平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麾下袍泽如此相救。” 卢象英没有回答。 反问了赵巨鹿一句,“记得我和薛平河说过一句话么,世间本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薛平河就是这种凡人,但要从凡人蜕变成英雄,制约因素太多而已,所以大部分人哪怕挺身而出了,也终究只是个凡人。” 薛平河是。 我卢象英也是一介凡人。 我大概是成不了大兄卢象升那样的英雄,但目睹江阴屠城,又在尸河里游了一圈,我这个凡人愿意在山河稀碎的明末挺身而出。 赵巨鹿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 卢象英问道:“木床搭好了?” 赵巨鹿点头,“我还在偏殿里点了个篝火,这几日在菩萨佛像里冷得够呛,今晚终于可以睡个暖和的安稳觉了。” 卢象英无奈笑了笑,说得老子不冷似的。 芙蓉帐暖玉生烟啊…… 这辈子怕是只有做梦了。 对巨鹿道:“你去门外等片刻,刚才郭大说会让人送点吃食过来,应该不是客套话,如今江阴城已是一座鬼城,清兵降兵的警惕性都不高,大概没人注意郭大这点小动作。” 赵巨鹿一脸贼笑,“好的小官人,要不我今夜继续睡佛像里?你放心,我嘴很严。” 偏殿留给你快活。 卢象英:“……” 你以为我把你支走,是想对徐氏怎么样? 想多了。 就这胸无二两的雏儿,虽然五官清秀娇柔,而且有点大家闺秀气质,属于那种身轻体柔好推倒的小萝莉,但老子真不好这一口。 刚想解释一二,却见赵巨鹿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神情,贼溜着去台阶下猫腰藏起来了。 也罢。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 但问初心即可。 走入偏殿,暗暗点头,巨鹿的动手能力还是很不错,三张简易木床有模有样,两张靠门这边,一张靠里。 居中燃了个篝火。 徐氏此刻就蜷缩在靠里的床边,眼神茫然。 看见卢象英进来,起身福了福后又蹲下,发现赵巨鹿没进来,偏殿里瞬间便是孤男寡女,火光摇曳处处暖黄,竟然有点小暧昧。 内心立即有点小惴惴。 卢氏小官人长得挺好看,斯文秀气。 就是嘴唇刻薄了一些。 但他很有英雄气,愿意冒着风险从降兵手下救素味平生的自己,让人仰慕。 徐氏觉得面色发烫。 女子大凡出嫁,在及笄之后两三年,十四五的大家闺秀,不说熟览金瓶梅,至少也不会单纯无知到不知男女事。 卢象英在篝火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火焰。 忽然就想起了一段话: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明教啊…… 小说里的朱元璋,是靠明教起家。 但不论是小说还是历史,元末的和尚朱元璋,就是一介凡人。 可惜我卢象英不是张无忌。 也不愿成为张无忌。 卢象英深深的叹了口气,自嘲的摇摇头,想多了,大明开国太祖和明教教主,都是自己这个层次触及不到的高层人物,自己当下还是想想在这山河稀碎的明末怎么求生,然后试试怎么反清罢。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卢象英必须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规划计划,再随机应变。 看向徐氏,刚想问点什么,却见赵巨鹿一溜烟跑进来,“小官人,有肉,有牛肉!” 卢象英讶然。 却见赵巨鹿一手提着一小块牛肉,一手提了个酒坛子,道:“那小旗真是慷慨,竟然着人送来了这些好东西,他兄弟叮嘱我,说有人问起,就说小官人你是他亲戚。” 卢象英大感意外,这个时候哪怕是军中,牛肉也是奢侈品。 郭大会这么大方? 转念一想,老子五两黄金,按照比例兑换,差不多两万多软妹币,哪怕按照当下的购买力,也能买四千多斤粮食,结果只“买”来一坛酒和一块牛肉。 嗯,反正那钱是拿去救薛平河的。 自己就当赚了酒肉。 心头顿时舒爽了许多。 对赵巨鹿低声如此这般叮嘱了许久,然后又大声对他说道:“去将短剑洗干净后把牛肉切片,找个碗装起来,留着明天当下饭菜吃罢,酒留下。” 简易木床,棉破烂絮。 喝几口酒暖身好睡觉。 赵巨鹿讶然的看了一眼小官人,低声说了句不至于吧,会不会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卢象英瞪了他一眼。 赵巨鹿立即哦嘞一声,迅速拿着牛肉出去了。 成功在江阴大屠杀中求生,赵巨鹿现在对卢象英发自本能的尊重,绝对言听计从。 被赵巨鹿这一打岔,卢象英忘了刚才要问徐氏什么事情,只得继续拨弄火堆,间或喝几口酒。 酒不好。 没有薛平河拿来的酒好喝,只能勉强凑合。 不过这一坛子酒对卢象英来说,有点小意思,哪怕是没有下酒菜,也能轻松喝完只到微醺的程度——这年头还没有精馏白酒。 赵巨鹿迟迟未回,或许是故意留时间给这对孤男寡女,在赵巨鹿看来,及笄左右的女子,已经是大姑娘了。 许久,卢象英终于想起要问什么,抬头问徐氏,“徐族大院被大火烧毁,估摸着你祖父徐霞客的手稿也损毁于大火之中,徐族可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房产?” 但徐霞客游记流传到了后世。 所以徐霞客的游记手稿,应该还有一些存放在其他房产中。 徐氏摇头,“应该是有的,不过小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不熟悉徐族的田产和房产,小官人,如果你想要房产的话,待我去取了珠玉首饰,卖了后咱们是可以在江阴城买一两处好房产的。” 她忽然就脸红了。 房子? 小官人要和自己双宿双栖?! 低头悄悄偷瞄了一眼。 嗯。 卢氏小官人真的挺好看呢,还是个宜兴卢氏的书香读书人,门当户对呐。 小女孩嘛,乱世中忽然发现有个可以倚靠的人,总是会有些豆蔻年华的憧憬。 20章 人心黑暗 卢象英哪知道徐氏的豆蔻心思,抿了一口酒,放下坛子,酝酿了一阵说辞,缓缓的道:“徐家小姐,徐族在江阴城可还有族人,待清兵降兵离开,我送你过去投靠。” 还是要各回各家的。 身边带着这么一个豆蔻女孩,不是个事。 徐氏愣了下,满面悲呛,“没有了……” 有些失落。 也有些恐惧,对未来的恐惧。 情同手足的丫鬟不知道在何处,若是没有卢氏小官人的帮忙,她根本不知道在这乱世要如何生存下去,就那点珠玉首饰,她恐怕也守不住。 卢象英略感头疼。 转念一想,“你母亲娘家那边,也没人么?” 哪知徐氏闻言越发悲呛,声泪俱下,“我外曾祖父早年被阉党魏忠贤迫害,惨死牢狱之中,被崇祯陛下追谥文贞,后外曾祖母和缪家族人搬至江阴城,中元奴变时也没能幸免。” 卢象英:“……” 文贞,可不是小人物能得到的谥号。 仅次于文正。 而谥号文正是大多数读书人一生的追求目标,能追谥文贞,绝对是朝堂大佬才有的待遇。 急忙去捋“卢象英”的记忆,恍然大悟。 卧槽,又一个明末的出名人物。 感情徐氏的外曾祖父竟然是缪昌期。 东林党人。 难怪了。 缪昌期和徐霞客感情交好,把孙女嫁给徐屺,也就是说,徐氏如果是徐屺嫡出,那么她就应该是缪昌期的曾外孙女。 那确实完犊子了。 缪家也是中元奴变事件中被重点打击报复的四乡大族之一。 徐氏真成了孤儿。 愁。 江阴城十室九空百废待兴,自己要和巨鹿在乱世求生,不可能将徐氏带在身边,她又还不到出嫁年龄,如何安置她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正思忖间,听得轻微脚步声传来,侧首看去,发现一人从殿外缓缓踱步进来,双手负后,腰间挂刀,身材魁梧满面虬髯。 此刻一脸阴冷。 郭大! 他怎么来了? 卢象英立即起身,警惕紧紧盯着郭大,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郭大这神情,有点来者不善。 郭大看了一眼卢象英,目光直接移到徐氏身上,颇为得意,“老子果然没认错,你真是徐屺的女儿,早些年见过徐屺一面,你五官和徐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是缪昌期的曾外孙女。” 卢象英心里一跳。 果然如自己所料,郭大早就认出了徐氏,但为何之前不揭破,现在才过来说。 怕是心怀叵测。 郭大按刀,不着痕迹的守住殿门,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卢象英身上,神情越发狠戾,“卢氏小官人,你那仆人呢?” 卢象英心思电转。 郭大没发现巨鹿是个好事,能让他有所顾忌。 咳嗽一声,假装没看出郭大的居心叵测,笑了笑,道:“他去搜集生活物资了,看能否找到几床棉被,小生在此谢过郭小旗送的牛肉和酒。” 郭大冷笑一声,“不用客气,留在这人间的最后一顿,还是要让你吃好点。” 卢象英心里一紧,“小生不明白你的意思。” 郭大进偏殿之前已经暗暗查探过,确定那仆人不知所踪,前湖庙只有这一对孤男寡女,所以自信满满,闻言阴恻恻的一笑,“不明白么。” 略一停顿,“把其他黄金拿出来罢,老子还能给你留一个全尸。” 卢象英恍然。 感情是求财。 也有些疑惑,“我主仆已将所有钱财奉上,何来其他?” 郭大冷笑,“所有钱财?你以为那点小心思能瞒过老子,以为一锭金元宝加两块小碎银和几枚铜板,就能让老子相信那是你们全部家当,你不过是故意麻痹老子而已,既然舍得拿出这么大一锭金元宝,显然还有更多的依仗。” 这是常识,卢象英再怎么的,也会给他自己留后路,不会真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所以肯定还藏了更多金元宝。 现在看来自己确实没猜错。 这读书人不仅有钱,恐怕也在觊觎徐族和缪家的财富。 徐屺的女儿,缪昌期的曾外孙女,背后是徐族和缪家,虽然中元奴变中徐族和缪家惨遭灭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可能没钱。 卢象英:“……” 你妹。 老子当时不过是想赶紧把你们打发走,不想被你们这群瘟神纠缠,所以破财消灾,哪里知道反而让这降兵小头目想多了。 也是无奈。 不再示弱,态度强横起来,“你爱信不信,要打,我奉陪到底!” 有点蛋疼。 短剑让赵巨鹿拿走了,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要赤手空拳面对一个全副武装的杀人不眨眼的老兵,这他妈毫无胜算啊! 郭大哈哈一笑,“奉陪到底?就你?” 这样的读书人,老子杀的不要太多。 卢象英缓缓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看着郭大,“我实在不理解,像你这样卑鄙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救薛总旗而放弃大笔金钱。” 郭大一脸恚怒,怨气沸腾,“你以为老子想救他薛平河?是那群傻子想救,平日里被薛平河一点点小恩惠给蒙蔽了心智,总说什么肝胆相照的义气,老子也是被逼无奈,要不然鬼才要去救他薛平河,就因为他不允许我们对百姓动刀,你可知这几日老子损失了多少钱,其他总旗的兄弟,哪一个不抢上几十几百两的金银?” 简单点说就是被道德绑架了。 卢象英道:“所以,不救薛总旗了?” 郭大:“一百两黄金已经送给那位赵百户,只要不出意外,薛平河今夜就能被送出江阴城——给你这将死之人说这些作甚。” 缓缓撤出腰间战刀:“也好,虽然损失了几两金子,但今夜全找补回来了,先杀了你,等下再杀了你那仆人,徐氏小女子想活命,就得乖乖听老子的话,如今徐族和缪家都已灭族,只剩下这小女子,只要她嫁给老子,江阴城内徐族和缪家的房产地产,都将名正言顺的归我郭大所有!” 卢象英倒吸了一口凉气。 打的一手好算盘! 终于懂了。 人心黑暗! 郭大根本不是因为自己那五两黄金去而复返,而是认出徐氏后,就这么算计的,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徐氏背后的徐族和缪族。 红颜祸水啊。 而且很郁闷的是,徐氏也算不上红颜,雏儿一个,所以应该是怀璧其罪。 话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事。 娶了徐氏,人财两得。 瞬间走上人生巅峰,至少少奋斗几十年。 转念一想,貌似自己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先前还在为安置徐氏绞尽脑汁,又怎么可能去算计徐氏一个小女子。 自己这性情就不是吃软饭的料。 21章 狭路相逢 卢象英忽然笑了起来,“知道你不是读书人,所以大概也就不知道煎水作冰、缘木求鱼是什么意思,但竹篮打水海底捞月的意思,你大概是知晓的罢。” 郭大战刀出鞘,拉开了架势。 在他看来,杀一个读书人,不费吹飞之力,一刀不行那就两刀,最多五刀可取卢象英项上人头。 卢象英此时说什么都是在拖延时间。 郭大也不想废话。 先杀卢象英。 再埋伏一番,杀了卢象英的仆人,留下徐氏,那么徐氏想要活命,就只有嫁给他,而卢象英主仆的钱财藏在何处,徐氏大抵是该知道的。 这就是沙场老兵。 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但卢象英下一句话让郭大停顿了下来,“你既然知道中元奴变徐族和缪家已经灭族,难道就不知道,徐族和缪家的财富,早已烟消云散?” 郭大有些不解,为何卢象英要说这事。 卢象英继续道:“中元奴变,是四乡大族的奴仆联合起来,将四乡大族几乎杀了个干净,又烧毁宅院,瓜分田地,所以你的如意算盘行不通,现在徐族和缪家的房产、田产都已经是明日黄花。” 郭大愕然。 这事他还真知道,也知道江阴城今日封刀之后,幸存者不超过百人,如此少的幸存者中更不可能会有徐族和缪家的人。 这意味着徐族和缪家基本上灭族了。 他这才打上了徐氏的主意。 徐氏是徐族和缪家唯一的继承者,作为她的丈夫,自然也是唯一的拥有者。 可卢象英这么一说,郭大茫然了。 这么说…… 徐族和缪家的财富,真的一分不剩了? 嗯,不对! 郭大咧嘴一笑,缓缓逼近卢象英,“如你所说,也许徐族和缪家的田产确实被瓜分了,但是房产没人瓜分得了,何况现在江阴城还有几个活人?那些被瓜分的田产房产又成了无主之地,等些时日清庭派人来管理江阴城,老子只要给知县一点钱财好处,就能彼此合作瓜分这笔财富,即使有些房产田产无法找回,但哪怕只有小半个徐族和缪家,也是不可想象的财富!” 仅仅是徐族的房产田产,哪怕只找回十分之一,几辈子也用不完。 说到这里,郭大的眼神几乎疯癫般的狂热。 触手可及的财富,让他无比亢奋。 他已经想好了,杀了卢象英主仆后,他今夜在前湖庙把徐氏办了,一则是他需要发泄,另一方面是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由不得她不嫁给自己。 卢象英暗暗叫苦。 不得不承认,郭大的这一番谋划,确实在理。 江阴城几乎没几个活人,只要牢牢抓住徐氏,再贿赂新任知县,确实可以一起瓜分徐族和缪家的田产房产。 江阴城十室九空,清庭不会让一座城池荒废,所以会迁民进城。 甚至不需要迁民。 城外那些没被清军、降兵屠杀的百姓,等清兵一走就会跑进城来占据房屋。 但对于那些还算完整的庄园、豪宅,会被官员优先占有,剩下的地段、品相好的房产,则会拿来售卖,变成清军继续南下的军饷和粮草、弹药。 当然,有主的房产会归还原主。 所以郭大这个操作真的可行,只要和知县勾结,确实能拿回徐族大部分房产。 甚至田产也可以。 反正新任知县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一块大蛋糕,乐得有人帮忙操作,互赢互利。 盯着逼近的郭大,看着那副肮脏嘴脸,直到这一刻,卢象英才真正的明白,要在乱世之中求生,究竟需要面对什么。 尸首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心。 怎么办? 巨鹿还没出现,必须拖延时间。 想到这里,卢象英计上心头,脸上露出了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缓缓摆了个花里胡哨的架势,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 咏春,叶问! 不过此刻这话显然没有威慑性,咏春拳还没出现,是以念头一转,镇定的道:“来来来,倒叫你知晓,宜兴卢氏能打的,可不止我大兄卢象升!” 郭大信心满怀,他觉得半生富贵已经在向他招手。 但卢象英的异常表现,让郭大迟疑。 人的名树的影。 卢象升外号卢阎王,打仗猛的一批,经常在沙场上骑马仗剑干翻一群起义军,打得高迎祥节节败退,是正儿八经的儒将。 很猛的那种。 卢象升既然是卢氏子弟,搞不好也和卢象升一样是个练家子。 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今夜别说是卢象英,哪怕是卢象升在此,郭大也要拼一场——鬼知道继续跟随清军南下,会不会哪天就战死沙场,现在拼一下,至少希望更大。 何况…… 郭大再次打量了一番卢象升,就你这体魄? 就算你有卢象升的功夫,也不是老子对手。 杀! 没有撤退可言。 低沉的怒吼一声,郭大快速前奔三步,距离卢象英还有三尺的距离,手中战刀划出一道寒光,豪横强悍的全力一刀斩落。 霸道十足的走中宫斩天灵。 如果卢象英躲不开这一刀,虽说战刀的锋利程度不至于把他一刀两爿,至少也会把脑袋劈岔,秒杀这个读书人。 对于沙场老兵来说,厮杀就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什么花里花哨。 就一句话,怎么实用怎么来,怎么杀人快怎么来。 而且无所不用其极。 徒手相搏的时候,抓阴撩裆是家常便饭,当士卒置身在战场上,没有任何道德可言,杀死敌人自己活下去,就是最大的道德。 卢象英其实没怎么打过架。 但他已经适应了环境,也接受了现实:身处乱世,你不杀人,那么别人就要杀你。 没得选择。 尤其今夜,狭路相逢。 要么郭大死,要么自己亡,没有第二个选择。 当人下了决心,做事自然干脆果断,卢象英盯着郭大冲过来一刀砍下,迅速向左边一个小跳步,然后矮身靠近郭大,右手全力一拳轰向郭大的软肋位置。 郭大有刀,自己徒手,处于劣势。 所以厮杀时不能和郭大拉开距离。 空手夺白刃就不想了,那是武侠小说里忽悠人的。 卢象英脑海里浮起了赵巨鹿说过的一句话:打架厮杀嘛,也就那么一回事,只要你够狠、力大、心细,和杀猪差不多。 22章 悍卒 世间哪有万般如意。 卢象英是个读书人,本身没有厮杀经验,这几日吃的又没多少营养,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而郭大沙场老兵经验丰富,身材高大魁梧,破城之后好吃好喝,现在精神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简而言之,卢象英没有任何优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放弃! 卢象英向左小跳躲开长刀,靠近之后一拳轰击郭大软肋,看起来没毛病,但这有个前提:速度要足够快,快到郭大反应不过来。 没想到郭大直接弃刀。 郭大不得不弃刀,一刀落空后,战刀下劈的惯性牵制着他的右手。 但见郭大弃刀后,右手手肘顺势横前,恰好抵住卢象英胸口,左手后发先至,猛然一把抓住卢象英的拳头。 卢象英本能反应,左手抵住郭大的后腰,以抗拒郭大的拉扯。 应对上来说,没任何问题。 然而郭大左手猛然一拽。 卢象英只觉一股庞然大力将自己拉扯着向右前方倾倒,根本无法看抗拒,还没反应过来,郭大左膝已经顶在了他小腹之上。 如遭锤击! 卢象英闷哼一声,被撂翻在地。 这一切说时迟那时快。 弹指一挥间。 高下立判。 郭大得势不饶人,这是沙场老卒的活命原则。 趁你病要你命。 倏然抬起右脚,一脚踹向卢象英小腹,好在卢象英此刻抱着小腹全身蜷缩在地,情急之下双手架在一起,挡住了这一脚。 蓬的一声。 卢象英横着被踹飞一米左右! 郭大没有追击,接连两次重击,区区读书人还能有什么战力,接下来就只是补一刀的事情,弯腰捡起战刀,盯着蜷缩在地呕吐的卢象英,冷笑道:“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卢象英浑身像散架了一般。 头晕眼花。 郭大的一记膝顶撞中他胃部,胃里翻天倒海,火辣辣的疼,止不住的呕吐,吐出来的东西甚至还着带血丝,估摸着有内伤。 怎么办? 郭大提刀缓缓向自己逼近,徐氏吓得面容惨白蜷缩在床边,赵巨鹿迟迟不见踪影。 似乎陷入了绝境。 强忍着肉体上的痛楚,卢象英撑在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握拳,紧紧的盯着郭大,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疏忽,都会付出血的代价。 郭大有些意外,“还不认输?” 卢象英默不作声。 目光越发绝然。 从小到大,任何事情,只要有一丝希望,卢象英都不会放弃。 何况此刻面临生死。 对上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沙场悍卒,没有力敌的可能性了,只能智取,而且也得像郭大一样,无所不用其极。 看着卢象英越发坚毅的目光,郭大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 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老子是沙场厮杀百战归来的老卒,亦是悍卒,手上不说百条人命,至少在江阴攻城战期间,杀的义军士卒至少也有二三十。 按照军功,这一次战事之后奖罚,老子将取代薛平河成为总旗,甚至连百户都有可能。 你区区一个读书人,竟然妄图和我搏命?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如你这般的文弱书生,就该乖乖等死,还能有个痛快。 所以你凭什么和我捉对厮杀?! 郭大愤怒起来,神情狰狞,“还在妄图挣扎?以为凭着毅力就可以逆天改命?以为这世间真能靠着毅力就能改变?” 想多了。 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 老子不仅要取你性命,更要彻底摧毁你那狗屁的坚毅。 虐杀! 在这一刻,郭大心里的愤怒让他做出了一个变态的决定,他要一拳一拳的将卢象英揍成一摊烂泥,直到卢象英求饶之后,再一刀砍了他脑袋! 郭大不蠢。 也并没有让愤怒完全湮没理智。 他打算虐杀卢象英,自有他的道理,要想得到徐族和缪家的财富,徐氏是个很关键的人,绝对不能让她死掉。 而像这样的大家闺秀,一旦被奸污,很可能选择自尽。 郭大要摧毁徐氏的心理防线。 得让她明白,死亡是一件何等恐怖的事情。 所以他要虐杀卢象英。 杀鸡儆猴。 郭大将战刀往地上一插,魁梧的身影如一片阴影,缓缓逼近卢象英,“来来来,让老子看看,你那狗屁的坚毅来自哪里,又能在老子的拳头下坚持多久!” 猖狂而彪悍。 压迫感十足。 卢象英缓缓后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身材高大魁梧的郭大,像一座山一般,给卢象英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先前反击的失败,也清楚了彼此之间实力的差距。 但郭大弃刀不用,难道是想虐杀自己? 来不及思考了! 郭大已经欺近,一个左勾拳砸向卢象英右边太阳穴,速度极快。 卢象英不假思索,低头,然后就要往右矮身蹿出去,不料刚低头,迎面就看见另一颗拳头怼向面门——郭大已经预料到了自己会如何躲避。 若是被这一颗砂锅大的拳头砸中面门,也别拼命了,直接等死。 千钧一发之际。 卢象英破釜沉舟,继续往下弯腰,一个猛子扎进郭大的怀里,就在这一瞬间,郭大的拳头擦着卢象英的鬓发掠过。 毫厘之差! 卢象英只觉面门一凉。 是拳头带起的风! 不敢想象,如果被这一击重拳轰中面门是何等下场。 这次卢象英学聪明了,身体弯成弓形,双手死死抱住郭大的腰,形成一个中空区域,避免再次被郭大膝顶到腹部。 但卢象英的后背完全暴露。 以郭大的力量,只需要两三拳,卢象英就得被捶翻在地,所以卢象英抱住郭大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然一推,旋即借助反作用力,往斜后方蹿出。 一气呵成。 郭大双拳落空,又被推开半步,看着泥鳅一样逃窜的卢象英,怒意越发沸腾,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老子的手掌心? 不可能! 你成功往我的怒火里浇了一盆油。 郭大矮身放低重心。 这时候必须限制卢象英的活动空间,所以他想提高速度,利用身体和力量优势,锁死卢象英的逃窜空间。 一声怒吼,骤然发力。 然后…… 卢象英绝望的发现,自己被一头狂奔的犀牛撞上了! 那一刻,卢象英终于理解了两个字。 悍卒! 何谓悍卒? 这就是了。 23章 下弦月,杀人夜 痛痛痛痛痛痛痛! 浑身散架,每一根骨骼都在呻吟,每一块肌肉都在说着疼痛,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火辣的灼烧感迅速传遍全身。 郭大这一撞,将卢象英撞飞两三米。 差一点撞上徐氏。 将徐氏身边赵巨鹿搭的简易木床撞了个稀烂。 徐氏吓得蜷缩在一旁。 卢象英实在想不明白,赵巨鹿如此,郭大也是如此,他们如此高大魁梧的体魄,怎么还能拥有这种速度? 所谓的乱世猛将,大概不外如是。 郭大没有趁势追击。 他在等待。 等待卢象英从地上爬起来。 他现在是猫。 要慢慢虐杀卢象英这只老鼠。 甚至于连老鼠都算不上,在他眼里卢象英更像是一只蚂蚁,一脚就能跺死。 卢象英缓缓爬起来,擦拭了嘴角的血迹。 目光依然坚毅。 对接下来的厮杀,反而充满信心。 郭大拥有碾压式的优势,要想逆袭将之击杀,只能等待他出错,此刻他已经怒火中烧,而人在极度愤怒时,则有可能失去理性思维。 将成为致命弱点。 可以确定,郭大选择慢慢虐杀自己,是他失去理性思考的征兆。 虐杀有很多种。 最稳妥的方式,先彻底瓦解对手的反抗,再慢刀子炖肉,所以用刀和不用刀,关系不大。 可郭大没有。 很好! 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不出卢象英意料,自己对伤痛表现得越是无所谓,对当下的局势越是坚毅自信,就越发刺激着郭大那卑微的自尊。 郭大神情狰狞,双目发红,狠狠的盯着卢象英,“你知道世间什么事情最恐怖吗。” 卢象英抬头看了看天,苍青色。 一轮下弦月。 默默俯视着人间悲欢离合。 轻轻叹了口气,“这月色真好,是个杀人的夜。” 没有回答郭大。 答案不言而喻。 没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了。 郭大双眸发红,阴沉沉的道:“当然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那就是看着自己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靠近死亡却无能为力。” 卢象英摇头,冷冷嘲讽,“你想多了,你不仅虐杀不了我,甚至也杀不了我。” 郭大哦了一声。 老子不信。 卢象英默然无语,缓缓下腰,做出随时逃窜的姿态,“我打不赢你,大概也跑不过你,但只要我坚持下去,死的一定会是你。” 郭大哂笑,“是么?” 知道卢象英在等他的奴仆归来,但就算他的奴仆及时归来,可区区一个奴仆而已,能对我这种老兵造成威胁? 笑话! 不再废话。 郭大微微猫腰降低重心,缓慢逼近卢象英,无论卢象英从哪个角度逃窜,他都能第一时间以更快的速度截停。 卢象英显然也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很快有了对策。 让郭大投鼠忌器。 卢象英缓慢移动到徐氏前面,看起来是在保护徐氏,其实这样一来,郭大不能用腿,一旦踢腿过去,卢象英闪开,就会踢中徐氏。 徐氏这娇弱身躯,结结实实挨一腿,怕是会没半条命。 郭大已经怒火中烧。 根本不在意。 而且他也有足够的自信,面对这种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哪怕不用腿,只需要两颗拳头,一样能将他揍成一摊肉泥。 缓慢逼近之后,郭大没有贸然出拳。 这读书人虽然身体不咋样。 反应很快。 所以郭大打算依靠身体优势,将卢象英锁死在墙上,免得他再像个泥鳅跑来跑去,再给他几个膝顶,卢象英基本上就会半死不活了。 左手握拳斜横在胸前,封挡卢象英的进攻角度,宛若铁锁横江。 右手握拳随时准备重击。 如果卢象英应对不当。 郭大斜横着的左手,能直接将卢象英锁在墙上。 当然,郭大也知道,这种进攻姿态,他的左肋是弱点,但他对自己的身体优势有信心,哪怕硬捱一拳也无所谓,但卢象英攻击他左肋的话,郭大的右拳也能攻击卢象英的左肋。 同时左手还能顺势锁住卢象英的咽喉或者胸口。 可以说,这种进攻手段毫无技巧。 有的,仅仅是将身体优势最大化。 重剑无锋。 大巧不工。 但恰好是这种最没有技巧的进攻方式,让卢象英陷入绝境,在电光石火间,卢象英看穿了郭大的进攻意图,弹指刹那间的思索,他知道留给自己的选择余地很少。 没法进攻。 因为郭大可以捱自己很多拳,但自己捱不住他一拳。 唯有继续拉扯。 可力量速度远远不如郭大,只能故技重施。 卢象英猫腰躲开郭大左手的“铁锁横江”,郭大早已料到卢象英会这样,右手一记“升龙拳”,直捣面门。 同时左手下压。 意图简单明了。 卢象英挡住右拳,他可以变拳为爪,顺势将卢象英抓住,配合左手,直接将卢象英翻个面背对他。 如此一来,卢象英就是待宰羔羊。 刹那交手。 便分高下。 也决生死。 不得不说,郭大从尸山血海里锻炼出来的厮杀技巧,给卢象英狠狠的上了一堂课:欢迎来到乱世这个对抗路。 乱世之中,实力说话。 卢象英不敢让郭大得逞,急忙双手封挡郭大的右手。 同时准备绕后。 但是…… 不论你何等花里花哨的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徒然,卢象英终究不擅长打架厮杀,被郭大左手压在腰上,又被郭大右手拦住双手。 瞬间被合抱。 郭大想都不想,直接发力一个后倒。 但见卢象英凌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段弧线,狠狠的摔落在郭大身后。 这一计过肩摔,简单,直接,暴力。 而且爽脆。 好在卢象英早有防备,落地之时先双腿支地,倒没受什么伤,立即双手撑地坐起,但郭大不愧是老兵,反应迅速,翻身站起后立即一个饿虎扑食,像一座山一样向卢象英扑过来。 卢象英反应也不慢。 电光石火间,坐起来立即一个前扑扑,恰好躲过郭大的饿虎扑食。 然而—— 终究还是受限于自身能力,卢象英以为自己的家具城成龙,结果啥也不是。 他没料到面前就是火堆,扑地之后只能左右翻滚,更没有想到郭大扑空之后,跟着他顺势一个前翻身站起后,接了一个鞭腿横扫。 郭大这一腿不求必中。 真正的目的是不让卢象英站起来。 卢象英若是来个鲤鱼打挺,则恰好被郭大的鞭腿扫中——当然,卢象英鲤鱼打挺也挺不起来。 若是左翻或者右滚,都没有郭大的动作快,因为郭大此刻是站着的。 前面就是火堆。 左翻右滚或者起身,都是必死之局。 千钧一发之际,卢象英竟然不管不顾郭大的任何举动,伸手抓出一支篝火木棍,同时大吼一声,“巨鹿!” 24章 狗日的读书人 电光石火,一道黑影从偏殿门外风一般掠过。 如脱弦之箭。 篝火倏然摇晃。 卢象英心里长出了口气,不敢怠慢,抓住木棍起身、转身、冲出去,动作一气呵成,直到这时候,卢象英才看清楚状况。 赵巨鹿像风一般冲进来,抓住郭大的腿后,顺势往偏殿里面狂推。 赵巨鹿太快。 郭大又处于愤怒之中,厮杀间几乎忘记了这个奴仆的存在。 完全没料到。 是以他直接被赵巨鹿掀翻,飞落在被卢象英砸烂了的简易木床废墟中,而赵巨鹿一直没放开他的腿,趁着刹那之间的位置优势,连续两拳砸在他腰腹之上。 郭大吃痛,却没有放弃挣扎。 沙场老兵,不到死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他立即用尽全身力气向右边转身旋转,如鳄鱼的死亡翻滚,他可以利用这个动作,再配合单腿发力,就能甩开赵巨鹿对他右腿的禁锢。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赵巨鹿一手出拳,一手抱住他右腿,力量分散,一个不慎,被郭大带着一个趔趄,几乎就要失去平衡。 但是…… 卢象英根本不给郭大任何机会。 关键时刻,卢象英已经想不到其他,他眼里只有一个敌人,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乱世,人命贱如狗的乱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还是郭大让他明白的道理。 所以卢象英起身之后狂奔,就在郭大翻身之际,借势猛然跃起,怒吼一声,“巨鹿,闪开!” 赵巨鹿趔趄之后,差点失去平衡,闻言抱住郭大的右腿往左倒地。 卢象英双手握燃烧着的木棍。 如握剑。 木棍上火焰熊熊。 因为燃烧了很久,本来不大的木棍前端,灰烬随着挥动掉落,成了一个尖椎,便真正的成了一把剑。 火剑! 卢象英借着跃起的力量,用尽全力往下一钉,趁你病要你命! 郭大恰好翻身成功。 面门向地,背对破烂的偏殿屋顶。 这是弹指刹那间的事情。 但又很慢。 卢象英的眼里,所有的事情都仿佛进入了慢放状态,他能清晰的看见每一个细节变化: 手中的木棍像一把火剑,缓缓落下,火剑的尖端触及到郭大的背上肩胛之间,往下压了半寸,旋即尖端蹦碎一寸左右。 郭大的衣衫轻微的向内沉了一些。 火剑继续陷入。 一寸,一寸,又一寸。 火焰慢慢消失。 一寸,一寸,又一寸。 直至全部消失在血肉中。 耳畔传来血肉被洞穿的刺啦声,也传来了骨头被撞的嘎啦声。 这一幕如此清晰。 如此震撼。 以至于卢象英都没听到郭大的惨嚎声。 尘埃落定。 卢象英松开火剑,颓然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看着被火剑钉在地上无力动弹,只是在不断颤抖的垂死挣扎的连声音都无法发出的郭大,心中一片空白。 我杀人了。 是的,我亲手杀了一个鲜活的人,被火剑钉穿的郭大,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前一刻他还想杀我。 但是现在被我杀了。 卢象英有点想吐,虽然在尸河里泡了小半天,也在前湖庙收过尸满地尸首,但这些和亲手杀人相比完全是两回事。 偏殿内一片寂静。 赵巨鹿坐在地上,看着小官人的神情,心里猜到了些什么,可不知道如何劝说,毕竟小官人是个斯文读书人。 不像大爷。 这恐怕还是小官人二十年以来的第一次杀生。 徐氏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捂脸。 不敢看这血腥一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卢象英逐渐恢复了心境,神态疲倦,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孱弱的对赵巨鹿道:“巨鹿,收拾一下。” 赵巨鹿点头,正准备去把尸体弄到前湖庙的火堆中。 却见郭大竟然又动了动。 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都还没死透? 郭大确实还没死透,他扑在地上无力动弹,气若游丝的断断续续的呢喃着说了句:“难道你早就料到老子要来?” 死不瞑目,他想知道真相。 赵巨鹿看向卢象英。 卢象英慢慢爬起来,走到郭大的身边,蹲下,看着这个可怜虫,“在你带着麾下降兵出现,看徐氏时那不同寻常的眼神,我就觉得不对劲,以为你只是看上了徐氏的美色,所以并没有想那么远,但当时我留了个心眼,故意说漏嘴薛平河的事情,让你以为我不过尔尔,尤其后来你让人送来牛肉,我更加觉得奇怪,如此稀缺的牛肉,你竟然舍得送给我们吃?有这么厚道?所以我做了个最大胆也最小人的猜测:你是想麻痹我,让我以为真的平安无事了。” 顿了一下,“我不敢确定你是不是有阴谋,但乱世求生有备无患,所以在巨鹿给我酒肉时,我低声叮嘱他,让他离开偏殿假装不在,其实巨鹿一直就躲在阿弥陀佛像里,等你和我厮杀的时候,他就来到偏殿门前等待时机——我俩清楚,哪怕巨鹿体魄和你差不多,也绝对不是你这个老兵的对手,所以我们只有配合,以偷袭的方式一击必杀,要不然死的必然是我们。” 否则赵巨鹿会那么快出现? 卢象英刚喊出“巨鹿”,赵巨鹿就已经冲到篝火前了——须知奔跑发力、加速也需要时间,等卢象英喊出“巨鹿”时,赵巨鹿再出手,肯定晚了。 在卢象英陷入绝境时,赵巨鹿就已经盯准机会出手。 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局势。 郭大呢喃着说了一句什么。 右手倏然握拳。 卢象英吓了一跳。 卧槽。 竟然还能再打,这尼玛怪物么! 就欲上前摁住木棍,再给他搅弄一下,却被赵巨鹿拉住,“小官人别紧张,死透了,刚才那一下,不过是他不甘心的临死动作罢了。” 卢象英定睛一看,郭大确实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 尼玛。 被这货给弄出心理阴影了。 这种悍卒确实可怕。 看向赵巨鹿,“他最后说了句什么?” 赵巨鹿听清了,但嗫嚅着不知道怎么说,卢象英其实也听了个大概,不确定的问道:“他是不是说了句狗日的读书人?” 赵巨鹿嘿嘿干笑。 卢象英点头,大概是这么说的了。 狗日的读书人? 是的。 狗日的读书人,虽然老子不是,但这些时日发生在江阴城的事情,狗日的读书人“功不可没”。 25章 英雄? 趁着赵巨鹿拖尸体的功夫,卢象英问道:“巨鹿,咱们不是有把短剑么,你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抱住郭大右腿的时候,顺势给他胸口来一剑,也没有后面的事了。” 赵巨鹿闷声闷气的道:“我不敢确保能一击形成压倒性的优势,怕随后的混战中误伤小官人。” 卢象英耸耸肩。 也是。 刀剑不长眼,万一没有一击必杀,就是一场混战,混战之中挨一剑,可比捱郭大几拳难受,一想到这,卢象英才惊觉五脏六腑此刻火辣辣的。 尤其胃上特别难受。 郭大那记过肩摔影响不大,但那一记膝顶着实凶狠。 走到先前的位置坐下,看了看酒坛子,没再喝。 徐氏终于还过魂来,“酒有毒吗?” 卢象英摇头,“没有,他要留你的命,不会在酒里下毒,万一我们把酒给你喝了,他得到你的尸首也没有一丝用处。” 女子一般不喝酒,但郭大还是怕一个万一,万一天冷,自己和巨鹿让徐氏喝酒暖身呢,所以酒和牛肉都可以放心吃喝。 卢象英有些疲倦,在火堆边缓缓坐下。 不知道胃部伤势如何。 徐氏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小官人,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卢象英点了点头。 赵巨鹿来回奔走,先把郭大的尸首拖进前湖庙前的火堆里,又回来收拾地上的血迹,等他忙完,徐氏恰好端了热水给卢象英。 卢象英喝了几口,胃里骤然一阵翻滚,猛然吐了出来。 依然有血丝。 看来胃上确实有内伤。 赵巨鹿在一旁手足无措,“这可怎么是好,现在江阴城里也没郎中,城门又关着,没法离开去附近村镇找赤脚医生。” 徐氏默默垂泪,她以为卢象英要死了。 卢象英却不着急。 只是血丝,说明胃部的损伤不算严重,如果是血块就比较危险,想了想,对徐氏道:“你还记得你那丫鬟的家在何处?” 徐氏点头。 卢象英道:“我们的钱已经交给了降兵,你看这样如何,我先借你些许珠玉首饰,让巨鹿去取,然后巨鹿去找降兵,看能否买一些治疗内伤的药。” 只有这样了。 已经封刀,大概是能和降兵做交易的。 徐氏慌不迭点头。 巨鹿却突然想起来了,“小官人,我去去就回!” 何须找降兵。 城里就有郎中铺子,虽然历经战乱,但降兵清兵洗劫商铺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金银上,大概也没几个人去抢药。 说完不待卢象英回答,一溜烟跑了。 卢象英只得作罢。 徐氏蹲下身,搀扶在卢象英,“小官人,我扶你去木床上休憩。” 卢象英也不惺惺作态。 他现在很累。 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又和郭大生死鏖战,在徐氏搀扶下走向偏殿门口的简易木床,一阵寒风袭来,卢象英打了个寒颤。 徐氏低着头,悄悄偷看了一眼小官人。 心里有点小鹿跳。 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男人这么亲近的接触,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小官人,家父曾说乱世命贱如狗,人人皆只求活,你完全可以和那个悍卒做交易,把小女子交给他,也许你们主仆还能分一点好处,为何非要和他拼命?” 卢象英缓缓在木床上躺下,徐氏急忙转身,到火堆边将篝火一根一根的往木床这边搬。 女子终究心细。 知道卢象英冷。 卢象英看着徐氏忙碌的身影,沉默了一阵,轻声道:“我虽然只是一介凡人,但也知道人活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 另外,郭大也不会和自己合作,自己也根本没有过这个念头。 徐氏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答案,但眼睛却亮了。 心里暗暗的想。 一介凡人么? 不觉得。 倒是觉得父亲说过的所谓英雄,大抵如是了罢。 徐氏端了热水过来,蹲坐在火堆边,不敢离开,将心比心,她要照顾卢象英,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作花朵状,捧着脸问道:“小官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卢象英闻言略微茫然。 其实真不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倒是想反清抗清,可没钱没粮,也就没人,那么这些事也就聊以**罢了。 旋即恍然。 这女子是在担心她自己。 怕自己丢下她不管。 人心……果然还是自私的,旋即又看开了,这是人求生的本能,何况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对未来感到恐惧迷茫再正常不过。 于是微微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力给你安置妥当,今夜郭大的事情点醒了我,我们在江阴呆些时日,等新任知县到任,咱们用你的珠玉首饰当敲门砖,争取能将你徐族的一些田产房产拿回来,这样你的下半生就能衣食无忧。” 徐氏欲言又止。 卢象英道:“有话但说无妨。” 兴许是灵魂里那个“卢象英”的影响,卢象英觉得自己说话,竟然有点契合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酸绉绉的了。 还好做事不酸。 徐氏想了想,“小官人,小女子觉得你不是平凡人,一定会如项羽一般,成为举世闻名的反清抗清大英雄。” 卢象英呵呵笑了,“英雄?” 我是从天而降。 但真只是一介凡人,我连郭大这种悍卒都打不过,还媲美项羽? 长得很美,就不想太美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 缓缓在木床上躺倒,透过破烂的殿宇,看着天穹那一轮下弦月,在这字里行间充满了杀人两字的明末,反清是人生志向,可现实终究是骨感的。 自嘲的呢喃了一句,“见过这样的英雄么。” 徐氏没吱声。 心里暗暗想着,你能冒着风险救我,这是仁厚善良,你心思聪慧,巧妙设计杀了郭大,还能无惧生死和郭大搏命。 这都不是英雄,那什么才是英雄。 书中说,乱世出英雄。 现在满清入关,江南沦陷,明室流亡,百姓水深火热,正是山河稀碎的乱世。 徐氏眼前忽然就冒出了一团冲天火光,火光映照着亲人绝望而仓惶的身影,映照着处处可见的血腥和尸首,以及那些平日里温顺此刻却满目狰狞的奴仆…… 中元节徐族府邸的大火疯狂的烧在她心里。 若无乱世,徐族何至于灭族? 徐氏倏然下了个决心,轻轻说道:“小官人,那些珠玉首饰可以让小女子余生无忧,给你说个秘密,其实家父——” 发现卢象英已睡了过去。 26章 安居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卢象英揉了揉眼角,慢慢坐起,发现旁边的木床上蜷缩着睡着个娇小女子,显然缺乏安全感。 暗暗颔首,巨鹿还是很有男子气,将剩余的一张木床让给了徐氏。 小心翼翼的下床,走出偏殿,发现赵巨鹿在厨房废墟的墙角里熬粥。 看见自己出来,立即起身道:“小官人你好些了没。” 卢象英点点头。 赵巨鹿继续道:“昨夜我去找了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回来,不识字,也不知道哪种药是治内伤的,都放在偏殿里了。” 卢象英嗯了声,慢慢踱步过去,看了一眼锅。 粥很稀。 不过算好了,毕竟有一口热粥喝。 刚想问今天城内情况如何。 却听赵巨鹿继续道:“后半夜的时候,那个薛平河来了一趟,看你睡得香,没喊你,所以他又走了,说是要今天趁乱出城。” 卢象英讶然,有点惊喜,“他竟然真被救下了。” 果然。 在这个吃人的乱世,只要有钱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一百两黄金就能买一条命,嗯,现在的一百两黄金,约莫四五十万软妹币的购买力。 问道:“他说什么了?” 赵巨鹿想了想,“他说,他其实不是常州人氏,祖籍山东胶州,束发之后就在叔父的安排下来常州这边当差,本是一位指挥,不过刘良佐降清的时候,他不同意,被刘良佐给摁成了个总旗,还说他去找明室去了,若是小官人愿意和他一起共谋恢复旧山河的大事,可以去两广或者福建找他,必然保你功名富贵。” 卢象英笑了笑。 流亡政府内斗不停,薛平河现在去投靠明室,不见得会被重用。 赵巨鹿又问道:“小官人,看薛平河的话里意思,他那个叔父在明室那边,好像很有权势的样子?” 卢象英嗯了声,“侯爷。” 阳武侯薛濂。 可惜死了。 李自成入北京一战,薛濂战死东华门下。 不过这不妨碍薛平河找到明室后重新入仕,毕竟明室现在缺人,薛平河之前是个指挥,官职不低,再怎么着也能当个指挥使。 这货搞不好还是个儒将,智商丝毫不比自己差。 赵巨鹿倒吸了一口凉气。 侯爷呐。 对于他这个阶层的人来说,一位侯爷那是天老爷一般的大人物了。 卢象英没什么感觉,明室都这个狗屎样子了,什么侯爷伯爷国公,在卢象英眼中都一样,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没钱了! 问赵巨鹿,“还有多少米?” 赵巨鹿摇头,“锅里就是咱们在这里找出来的全部米了。” 也就幸运是在前湖庙,如果是一般百姓人家,想从废墟找点大米出来,怕是梦没有做醒,别说战乱时期,就是平日里,一般百姓也不见得有多少大米。 卢象英愁啊。 却见巨鹿笑眯眯的,从怀中掏出一锭一两的银子,“我把郭大的事情说了,薛平河走的时候留下的,足够咱俩过一段日子。” 卢象英讶然,“他哪来的钱?” 旋即恍然。 薛平河这人估计确实有点人格魅力,他麾下几十个兄弟不仅凑了一百两黄金给他买了条命回来,还给他拿了盘缠。 而他竟然又给自己分了一锭。 这样的人,很难不被人尊敬。 也不客气。 对赵巨鹿道:“你把它收好,这几日咱们先在城内占据一个房子住下,安定下来再想办法赚钱。” 吃了早食。 在赵巨鹿昨夜找回来的一大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治疗跌打损伤的内服药,顾不上对不对症,吃了再说,反正伤势不算严重。 剩下的药装好,以备不时之需。 卢象英带着赵巨鹿和徐氏出了前湖庙。 不出意料。 清军和降兵都在整顿,街巷之间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清军、降兵去往城外集合,估摸着明日就要离开江阴城继续南下,至于城内城外的尸首,清军从周边州府组织了一大批的和尚来处理。 而江阴城外没参与守城的百姓,也逐渐有人进城。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都想着早些来,没准能占据好房子。 不过这些进城的百姓,有些已剃发——要活命,终究屈服于清军的淫威之下。 卢象英看得头疼。 金钱鼠尾,真心巨丑无比。 在徐氏的带领人,三人找到了徐氏丫鬟在圣母桥附近的家,竟然是个小院子,不过没什么值钱物件,所以清兵降兵也没纵火。 除了门板倒塌,屋内一片狼藉外,倒没什么损毁。 徐氏犹有些惊恐。 她那日就是在这里被那个老兵油条子抢走带到前湖庙去的,所以迟迟不敢进去,卢象英让赵巨鹿陪着她,自己进去看了一番。 只有几具丫鬟家人的尸首,丫鬟不在。 估计也被抢走奸淫后杀了。 从屋内出来,对赵巨鹿道:“巨鹿,你收拾一下尸首,拉出去放街上,会有和尚来处理,咱们最近就在这里住下。” 巨鹿哦嘞一声。 卢象英对徐氏道:“今非昔比,你不再是锦衣玉食的徐族大小姐了,要学着适应,也进去自己收拾一间你自己住的房子。” 明末的小姐,已经专指富贵家的小娘子,礼节性的称呼。 徐氏咬了咬牙。 很是踌躇了一阵,进去了,旋即直奔猪圈,片刻后一身脏兮兮的抱着个同样脏兮兮的包裹找到正在收拾房间的卢象英,“小官人,我的珠玉首饰还在。” 彼此熟悉了,自称从小女子改成了“我”。 卢象英哦了一声,头也不抬,“你自己收好,这可是你余生唯一能靠得住的东西了。” 徐氏讶然的很,眸子亮了起来。 有光的那种。 问道:“你不要?” 卢象英抬起头,温和的看着这经历了人间沧桑的小女子,“谁说我不想要,钱啊,怎么能不喜欢呢,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要是占据了你的这笔钱,卢象英会骂死我的。” 徐氏愣住。 什么意思? 你就是卢象英,卢象英骂卢象英? 是不是说卢象升或者卢象观,小官人口误说成卢象英了? 卢象英呵呵一笑,知道说漏嘴了,没有解释,“你去藏好吧,当然,如果你觉得能接受的话,这些天你也可以拿点出来,补给咱们的家用,购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没必要因为迂腐而亏待了自己,我是卢象英,不是“卢象英”。 而“卢象英”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徐氏眼睛越发明亮。 27章 知县入城 徐氏心里雀跃,小官人这意思,是把自己当家人了么? 卢象英忽然想起什么,等赵巨鹿弄完尸首进来,说道:“巨鹿,趁现在清兵降兵出城,进城的百姓不多,你赶紧去布庄之类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几身合适的衣服回来。” 官府和大户的粮仓就不想了。 估摸着被清兵搬了个底朝天。 已是秋冬。 能给自己三人整几身免费的衣服穿,也能节约一大笔开支。 赵巨鹿秒懂,犹豫了下,“小官人你有伤在身,要不等我回来再收拾房间,你就歇着吧。” 卢象英摇头,“不碍事。” 我已经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宜兴卢氏卢象英,而是在尸河里游过泳,和沙场悍卒拼过命的求生达人,况且吃过药后,胃部不适感已经极其轻微。 赵巨鹿拗不过他,只得去了,刚走几步,被卢象英喊住,将腰间短剑解下丢给赵巨鹿,“剑带着,记住,找东西的时候尽量不和其他人动手。” 你动手没轻没重,出人命可不好。 赵巨鹿走后,徐氏也藏好了她的“小金库”,回来帮着卢象英收拾房间,别说,小姑娘虽然大家闺秀出身,没有裹小脚,人也勤快。 气氛还挺融洽。 小半天功夫,勉强收拾出来可以住人了。 中午时分,赵巨鹿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独轮手推车满载而归,如卢象英所料,在布庄或者某些没被烧毁的大户宅院里,确实找着一些生活物资。 有棉絮、面粉、衣衫……嗯,又去摘了几捧枣子。 甚至还有几本书。 赵巨鹿嘿嘿笑道:“知道小官人你喜欢看书,在某个读书人家里找着几本,给小官人带回来了,还有两身崭新儒衫,是在布庄找到的,估计清兵和降兵都看不上这读书人的衣服,所以没人抢。” 卢象英暗暗头疼。 老子不喜欢书了…… 问道:“进城的百姓多吗?” 注意到赵巨鹿的用词,是儒衫没人抢,意味着其他东西有人抢。 赵巨鹿点头,“得有几百号人了,不过其中很大一部分人,似乎是来给亲人收尸的,对了,小官人你没猜错,城外进来了一两千的和尚,都是被清军从周边州府喊过来收尸的。” 卢象英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些物资,很是感触。 万幸。 万幸身边有个赵巨鹿来干脏活累活,要不然自己一个人真会举步维艰,别说什么反清,能否求生都是个问题。 道:“吃了午饭后都把衣服换了罢。” 赵巨鹿这体魄,往那里一站就是威慑,所以找东西毫无压力,除了两身儒衫,还有徐氏和赵巨鹿自己穿的棉袄。 中午烙饼子。 在赵巨鹿和徐氏手忙脚乱烙饼子的时候,卢象英站在门前,街上已经没多少清兵和降兵,都已出城,陆续有百姓进城。 随处可见三五和尚成群的收尸。 偌大的一座江阴城,看不见几道炊烟,街巷之间偶尔响起的哭泣声,让这座遭受重创的城市显得越发的寂寥。 卢象英微微叹了口气。 也罢。 至少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有了立足之地,有一座小院子,一个忠仆,还有一个徐氏,算是丫鬟? 童养媳就算了。 接下来就是搞钱。 不论反清还是作为普通人生存下去,钱都是必需品。 还有个事。 人脉,任何一个时代要做事,尤其是要干大事,没有人脉是万万不行的,就比如咱们斩白蛇的刘邦老哥,最初也就是个亭长,但有人脉有威望。 朱元璋老哥,放牛时认识了徐达汤和这些开国功臣。 自己现在比这两位老哥还惨。 所以,得想法笼络人脉发展声望,只有这样才能累积人脉和声望,从而让地主阶层掏钱出粮来支持自己去干大事。 其实有些后悔了。 当初就该不顾一切弄死刘泽涵,好歹也是降清大将刘良佐的亲生儿子,还是降兵中的高级将领,只要能弄死刘泽涵,声望就有了。 世间没有后悔药。 何况当时刘泽涵也在设计,自己出手估计偷鸡不着蚀把米。 午饭吃了饼子饱腹,又让徐氏烧水,三人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衫,皆神清气爽了不少。 卢象英换上一袭青花儒衫,别说,一米七几的身高,长发盘髻,再用束发冠束住,五官清秀,乍然看去,真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斯文。 只不过精气神中,又透着英气。 徐氏换了干净衣服,有点女儿小娇俏,小姑娘挺好看的。 卢象英下午打算在城内逛逛,得留人在家,要不然会被别人鸠占鹊巢,毕竟是个不错的小院子,觊觎的人肯定不少。 让赵巨鹿留守。 万一有人抢占,赵巨鹿可以解决一切不服。 带着徐氏在城内溜达。 街巷间几乎看不见清兵和降兵,只稀稀落落看见一些收尸的和尚,以及一些为亲人收尸的人,还有一些忙着抢占房屋忙着抢生活物资的进城百姓。 人间百态,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尽情上演。 不知不觉,溜达到了秦晖门边,这边和尚最多,因为河中的尸首最多,此时大部分尸首已经被捞了起来,堆在秦晖门外便如数座小山。 尸首会留在这里一两天,等人来认领,若是没人认领,和尚们会统一做法事,然后烧了或者埋了,大概是烧。 土埋的话,太麻烦。 得挖好几个万人坑。 当然,清军和降兵不管这些事,会有他们安排的知县赴任后来操持。 有和尚继续撑船捞尸首,神情麻木。 这些和尚有些还是从扬州和嘉定那边被赶过来跑场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比现在的江阴城惨多了,哪怕再悲天怜人的佛家子弟,也麻木了。 卢象英站在尸山旁边,看着这一幕,沉默无语。 徐氏跟在旁边,神情茫然。 山河动荡,徐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繁华的江阴城被屠城了一座空城,若是以后小官人不再带着自己,一个女子在未来何去何从? 会和这些尸首一样么。 哒哒哒…… 突兀的响起的缓慢蹄声,将卢象英和徐氏都惊醒过来。 清军又来了? 卢象英抬头,恰好看见有个骑驴人带着一个随从一个护卫从秦晖门缓缓进来,穿着石青色五蟒四爪蟒袍,胸口官补子是鸂鶒(xichi),头戴素金顶戴。 五官中庸,留着八字须。 这官服打扮卢象英不要太熟悉,清官。 嗯,清朝的官。 应该是清庭指派的知县赴任了。 不过此人还没剃发。 这位知县进城之后,搭眼就看见卢象英和徐氏,愣了下,没想到城破之后,还有穿戴如此整齐的读书人主仆。 按说,江阴屠城三日,这城中读书人必死无疑。 就是这丫鬟也该被祸害了。 28章 水太凉 知县姓刘,名阳平,字立扬,本是正八品的常州府经历司经历,常州府沦陷后,他致仕在家,三日前江阴城破,清军捷报传递到常州府那边,即将迁任巡抚的常州知府土宝国举荐他担任江阴知县。 迫于压力,刘阳平不得不来赴任。 本以为江阴和扬州、嘉定一样,成了一座空城,哪知刚走入秦晖门,就看见这样一对奇怪的读书人主仆。 根本不像是经历过大屠杀的人。 刘阳平想了想。 也许这对主仆也是今日才抵达江阴城的吧,县衙缺人,倒是可以看看其品行和才识。 是以刘阳平下驴。 过来对卢象英施了个读书人的礼节,道:“本县刘阳平,不知小官人何方人士。” 卢象英回礼,道:“小生卢象英,宜兴卢氏。” 该有的礼还是得有。 这是素养。 刘阳平眼睛一亮,甚是讶然,“宜兴卢氏么,是幼哲先生族弟?” 幼哲,是卢象观的字。 卢象升略一思索,缓缓说道:“刘大人所言正是,小生二兄,确实是我大明王朝投水殉国的中书舍人卢象观,他蠢啊,竟不知水太凉。” 话里有刺。 在这个时候重点突出大明王朝的中书舍人,原本可以认为卢象英是在利用卢象观的名声抬高自己,但加上水太凉,这就是明显的暗讽。 水太凉是个典故。 就在今年春节发生的,如今整个江南的读书人和权贵阶层,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典故的主人公是南京政权兵部尚书钱谦益。 字受之,号牧斋。 是名满江南的文坛领袖、东林党人。 嗯,已降清。 这个典故里还有个重要人物。 秦淮八艳的柳如是。 她是钱谦益的小妾。 当时清军将南京围城,钱谦益临危受命守卫南京,这位平日里满口忠君爱国,标榜精神与气节的读书人面对困局,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是人都知道,南京守不住了。 别看柳如是是个青楼女子,却有气节,姑且不论是不是道德绑架,反正柳如是劝说钱谦益投水自尽殉国。 钱谦益的真实想法,不得而知。 不过钱谦益带着柳如是来到他豪华府邸后院水池旁时,这位六十多岁的读书人正气凛然,走下水池淌了两下,却迅速返回,说了句:“水太凉。” 不想殉国。 但又想做出道貌岸然的家国大义形象。 所以演了这一遭。 反倒是柳如是绝然要跳入水中,却被钱谦益拼死拼活地拉住不放,由此可见,咱们这位钱尚书还是很清醒的,死了的柳如是哪有活着的柳如是香艳。 后来南京城破。 钱谦益举着小白旗,领着一群南明官员来到多铎的马前恬不知耻地投降了,而跟柳如则特意身着大红袍,在一群男人丛中倍加醒目。 红色为朱,朱即大明。 哪怕夫行妇随的跟着钱谦益投降了清庭,不管是不是作态,至少柳如是的做法无可挑剔,依然心系大明。 而钱谦益则因为这个水太凉,成了千古笑柄。 刘阳平当然听出了卢象英话中暗讽味道。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旋即叹了口气,“告辞,有缘再见。” 说完转身,骑上小毛驴。 又看了一眼卢象英,最后缓缓向着江阴城县衙方向走去。 卢象英也叹了口气。 倒不是说官员就该为了大明殉国,但像你刘阳平这样的小官小吏,不求你殉国,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为清庭谄媚罢。 虽说王朝换了主人,对于大部分官员而言,只是换了个赏饭的老板而已。 但你读书人标榜的忠君爱国气节呢。 好歹你也学一下柳如是,不管怎样,把姿态拿捏好再出仕。 正思忖间,却见给刘阳平牵毛驴的奴仆匆匆回来,对卢象英深深弯腰施礼,说道:“小的是不顾刘大人责怪回来要说一二的。刘大人说过,清者自清,他日可见真章,可小的难以咽下这口气,倒叫小官人知晓,刘大人不是你想的那般,他来江阴赴任,一则是想尽绵薄之力,尽快让本地百姓恢复正常生活,少受兵荒马乱的伤害,此乃大义,非不忠也,再者,刘大人高堂病重,他需要这笔知县俸禄,此乃孝道。” 卢象英笑了,不吱声。 区区一个奴仆能有这等口才,显然是平日里跟着刘阳平耳濡目染,而且这奴仆见主人受辱,心意难平,竟然不顾责备主动跑过来向自己这个路人解释。 和赵巨鹿是一类人。 忠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由此可见,这个刘阳平确实算是个不错的读书人。 奴仆再行礼。 转身远去。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也觉有些孟浪,不该一时意气,如此暗讽刘阳平,不啻于道德绑架,人活一世,都有自己难念的经。 终究是自己看着这座座尸山,终究是意难平,又或是自己年轻了,不够圆滑世故。 已经得罪了这位知县。 也罢了。 刘阳平顶着骂名出仕,如果他的初衷是想尽快让江阴百姓脱离苦海,其实值得尊敬,接下来他施政不忘此初心,那我卢象英去向他道歉便是。 看了看河中,对徐氏道:“回了罢。” 徐氏踌蹴了一下,“小官人,我想回家去看看。” 卢象英点头,“走吧。” 徐族府邸在延陵书院旁边,属于江阴城的黄金地段,富人区,不过今日今时走在这里,满目苍夷,大多数宅院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清兵降兵抢劫的时候,对于无法带走的富贵物件,出于我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的腹黑心思,总是会放那么几把火。 不过毕竟是富人区,有的府邸在城外族人众多。 所以当下这里最热闹。 剩下几座勉强算完好的宅院里外都是人,大多是这些乡绅地主的族人,赶早来争夺利益,卢象英甚至看见两拨人为了争一座宅院大打出手。 暗暗摇头。 不过又不得不服这些精致利己主义者,他们若是抢占成功,在接下来的后半生,还真能享受一番富贵日子。 那么今日的腌臜就不值一提了。 来到徐族旧地。 看着眼前这座被大火烧毁,但依然留下了昔日豪华踪影的府邸,卢象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对所谓的江阴巨富有一点点的认知了。 别的不提,仅仅是后花园那堆砌成假山的大堆太湖石,就价值千金。 可惜了。 一座占地二三十亩且如此豪华的江南园林,就这么毁于中元奴变。 29章 名士 作为江阴巨富的徐族到底有多富? 徐家祖先徐世在南宋时期迁到江阴,到元朝时已经是名门望族,又经历了一整个明朝国祚的发展,而明朝中晚期土地兼并之严重…… 可想而知徐族何等富有。 举一个例子,徐霞客曾祖徐洽,分家产时光是田产便有一万两千五百九十七亩。 妥妥的地主。 对于这座昔日如此熟悉,如今如此陌生的废墟,徐氏有些眼神恍惚,卢象英在她身边轻轻说了句不该来的。 她应该陷入中元奴变的悲惨回忆里了。 徐氏嗯了声,说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啊,抬起手擦了擦眼角,不擦还好,一擦泪水就疯了似的滴落。 卢象英不吱声。 有些时候,感情发泄出来远比闷在心里更好。 许久。 徐氏才道:“小官人,我们去主院园林爱莲池去看看,那里有我最喜欢的凉亭。” 卢象英点点头。 陪着徐氏走在瓦砾废墟之中,可以想象这座庄园昔日的繁华。 爱莲池犹在。 凉亭也叫爱莲亭,亭柱上刻着“濯清涟而不妖”等句子,徐氏解释道,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爹徐屺喜欢周敦颐的《爱莲说》。 算是这座庄园唯一还有那么一点点风光的地方,池中也没有尸首之类的杂物。 满池荷花尚在凋谢期。 看见爱莲亭尚在,周边的那些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也安好无损,徐氏长出了一口气,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不过搭眼看见亭子中有人,徐氏又吓了一跳。 亭中之人,着灰色长儒衫,冕冠发。 应是读书人。 此刻正看着一池荷花怔怔发呆,直到卢象英和徐氏两人走近,他听见脚步声回首看来,神情顿时愕然了一下。 卢象英暗暗意外。 看这反应…… 认识徐氏! 莫非是徐族幸存者? 徐族的产业遍布整个江阴辖境,而徐屺是徐霞客最看重的大儿子,所以分家产时,得到了这座在城内的大宅院,其他儿子则在城外,但中元奴变牵扯的可不止是城内的四乡大族,城外的徐族也一样。 就不知道这人是谁。 那人从凉亭中快步而出,向两人迎面走来,看清徐氏后,颤抖着声音道:“是大侄女?” 徐氏看清那人,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卢象英道:“莫要失了礼数,你不该喊一声叔父?” 徐氏压低声音,“按辈分和血缘来说是我叔父,可徐族上下都不认可他。” 卢象英懵逼。 旋即猛然醒悟过来。 难道是他? 徐氏终究是大家闺秀,敛了敛衣摆,对那人福了一福,礼数到了,但终究没喊人,也算是对这个尴尬境况的一种应对。 那人眼神明显黯然了许多,上下打量徐氏,眼角略有泪花,“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卢象英咳嗽一声,拱手为礼,“小生卢象英,字桐卿,这厢有礼。” 那人立即还礼,“不才李寄。” 李寄?! 果然是名士李寄! 李寄,字介立,号由里山人。 卢象英心里倏然就活络了,这个人自己知道,嗯,确却的说,是“卢象英”知道,是这些年在江阴这边比较出名的隐士。 此人年少时候便天资卓绝,乡人称其“性素颖异,少负奇才”,因为家境贫寒,未能拜师,但“不经师授,博学能文”。 在郡试中拿过第一,因为要奉养母亲而放弃继续科举。 这些年一直在江阴城外定山一带设私塾,授课、读书、著述、结友,在整个常州府这边都颇有名声,典型的封建时代的隐士。 二兄卢象观曾说起此人。 说如果不是因为山河动荡,此人只需被举荐就能入仕。 他确实是徐族人。 徐霞客的儿子! 只不过李寄的母亲是徐霞客的小妾,当年李寄母亲怀孕后,徐霞客外出游山玩水,家里正室一番操作猛如虎,把李寄母亲嫡嫁给一个李姓人家,所以李寄其实不是在徐族出身。 也正因为如此,李寄后来请求回归徐族,而不被认可。 叹道:“原来是李介立!” 李寄也讶然道:“小官人是宜兴卢氏子弟?竟然认识不才,三生有幸!” 卢象英颔首。 读书人果然酸,不过自己没兴趣商业互捧。 李寄叹惋道:“宜兴卢氏满门忠烈,前有卢尚书殉国巨鹿,今有中书舍人幼哲壮怀激烈,小官人之仁义厚道,介立衷心钦佩。” 卢象英略有尴尬。 你说这些,和我卢象英关系不大,我就救了个徐氏而已。 徐氏砸吧着眼睛忽然问道:“可是我爹他们都不认你,你还认我这个侄女吗?” 言下之意,你怕不是在觊觎徐族产业。 卢象英看了她一眼,“不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名士李寄,不是贪慕富贵之人。 这是岁月验证了的事实。 要不然以李寄的才华,早就去科举中第,何须一直留在江阴城外当个私塾先生,他今日出现在这里,只怕真是因为他身体里流的是徐霞客的血脉,要不然就他受的那份委屈,你说是他在背后操刀中元奴变都有可能! 李寄笑着对卢象英道:“无妨,世人诽我谤我,我清浊自知。” 卢象英叹服。 果然名士风流。 心中倏然一动,印象中明末清初的江南,中产和富人其实在反清抗清,穷人则在清算富人,中元奴变就是个例子,但不是唯一的例子。 要反清的话……可以拉拢李寄! 毕竟他有名望。 可以募钱募粮。 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得徐氏倏然道:“城外其他叔父如何了?” 李寄沉默。 还能怎样。 中元奴变之后,四乡大族都差不多一个样子,死的死,跑的跑,再加上江阴屠城导致的兵荒马乱,现在徐族就是一盘散沙。 卢象英趁机问道:“城内徐屺这一脉,似乎只剩下她了?” 李寄摇头,“我也不知。” 卢象英沉默半晌,道:“清庭指派的知县已经入城,他将主持重建事宜,不过城内人口几乎被屠杀殆尽,诸多房产田产都将被城外涌入之人取巧窃占,关于徐屺在城内产业之事,说不得还要介立先生帮着徐氏去争取,今日就将她交给介立兄了,小生这便告辞。” 得抽身离开了,不然李寄会认为自己救徐氏是为了钱财。 当然,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卢象英其实也想过,如果要反清,徐屺留下来的财富,其实很有必要去争取一下。 但也得徐氏心甘情愿的拿出一部分来才行。 而且仅有徐族的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其他四乡大族的支持,所以卢象英必须经营好自己的形象,要不然没一丝反清的机会。 李寄急呼,“不可!” 30章 反清?反正我觉得我好像行了! 徐氏也急了,急声道:“小官人,你要反清,我可以帮你!” 卢象英和李寄同时吓了一跳。 急忙四处看。 还好。 没人。 李寄道:“非常时节,不宜胡说。” 徐氏也吓着了,脸色发白的点头如小鸡啄米。 李寄对卢象英道:“我之身份比较敏感,不适合一个人为她奔走,小官人出身宜兴卢氏,有卢尚书之光佑,若是愿意为她奔走,世人也说不得什么,况且……” 压低声音,神情有些殷切,“小官人意欲如何反清?” 看这意思,这是志同道合了?! 卢象英内心有点小愉悦,莫道君早行,更有早行人,反清路上有人同行,终究是件愉快事,笑了,道:“那……不如移驾详述?” 李寄立即道:“善!” 徐氏却急了,“不能走。” 卢象英好奇,“为什么?” 徐氏犹豫再三,看了看李寄,又看了看卢象英,再看了看李寄,旋即李寄明白了,知道自己这侄女信任卢象英更甚。 有点扎心…… 旋即放宽了心态,于是道:“我先回避一下。” 待李寄走后,卢象英叹道:“你不该如此待他的,毕竟是你叔父,而且他绝对不会觊觎你家财产。” 徐氏道:“不好说。” 人小鬼大。 卢象英一脸黑人问号,“什么意思?” 徐氏道:“因为我不敢保证,他在看到我父亲留下的那一堆庞大的金银财富面前还能保持名士风流,而这批财富,就在主院这里!” 卢象英心里一跳,倏然想起赵巨鹿无意说过的一句话。 难道这座宅院里…… 真的有个地下密室,藏着巨额的财富?! 徐氏却道:“小官人,我知道你想反清,可反清需要钱和粮,只要你不把我丢给他,让我在你身边,哪怕当个丫鬟也好,也为了这锦绣山河的千万百姓,我想帮你,我愿意把我爹留下的一部分财富给你用来反清。” 卢象英唔了一声,“不好吧?” 经历了郭大这种人心黑暗,还有点不适应徐氏的家国大义。 徐氏眼神决然。 其实自被卢象英救下,相处下来,她发现卢象英诸多优点,尤其昨夜卢象英和郭大拼死之后,她就认定了这个年轻男子一定会是个乱世英雄。 豆蔻少女嘛…… 没那么世故。 所以她当时想告诉卢象英,只不过当时卢象英睡着了。 徐氏道:“其实我一介小女子,如果没有这乱世,大概率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儿嫁了,一辈子生儿育女,守着房子,等待在外的夫君每日归来,我也不知道那么多大义,可我也知道,如果没有清军入关,也不会有中元奴变,我爹不会被奴仆们用棍棒活活打死,我一介女流,有再多财富又怎样,小官人,我愿意拿出一部分前来帮助你反清,所以我们现在不能走,我们必须把这笔钱拿到手,要不然等其他叔父进城后,我怕这笔钱财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了!” 卢象英心中动心了。 犹豫了下,“你确定有这么一笔钱财?” 徐氏重重点头。 卢象英想了想,“此事非同小可,我需要和李寄商议一下——关于李寄,你可以绝对相信他,我相信一个人经历过一二十年考验的品行,绝对不会有假。” 徐氏迟疑了片刻,“小官人信他,我就信他!” 卢象英颔首。 对远处的李寄道:“介立兄,过来一叙。” 李寄又急忙回来。 卢象英如此这般一说,李寄也有点懵,旋即想要拒绝:“那此事我更不好掺和。”读书人把羽毛看得比什么都重。 卢象英道:“你不掺和,我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更不好。” 会坏了名声。 这样一来,更没办法反清了,所以此事还必须得李寄来主事。 李寄犹豫许久,“这是逼我跳火坑里啊。” 卢象英脱口而出,“世人诽我谤我,我清浊自知。” 这是李寄说过的话。 现在卢象英这么说,就是一着反将军! 李寄被这反将军给弄愣了。 旋即两人对视一眼,倏然间都笑了起来。 李寄道:“既然小官人和侄女都愿意相信我,那我也不自珍羽毛了,要想将这笔财富用作反清之用,需要尽快让侄女拿到这座宅院的房契,同时要尽快将这笔钱转移出去,因为咱们不知道大嫂和侄儿他们还在不在,从感情上来说,他们若是还活着最好,但他们回来的话,这笔钱侄女就无法一个人分配使用了。” 徐屺正室是缪昌期的孙女。 而且还有两个儿子,徐建极和徐建枢,万一他们也在江阴城屠城中活了下来,那么这座宅院的拥有权就该是徐建极和徐建枢的。 这笔隐藏财富也属于他们。 儿子尚在,哪轮得到徐氏这个女儿来继承。 不过大概率已经死了,中元奴变加上江阴屠城,城内能有几个徐家人活下来? 卢象英道:“这个倒是不急,徐氏有至亲尚在,自然是好事,她之余生也有倚靠,况且我相信经历过江阴屠城,大概没人不愿意反清。” 言下之意,徐建极和徐建枢也会拿钱来反清。 徐氏却不担心家人,而是担心其他房的人,道:“建极和建枢还小,他们不知道爹在这里还有个地下密室,但是其他叔父则应该知道我爹的财产不止于房产和田产。” 江阴巨富,几百年积累的下来,没点值钱的硬货作为底蕴? 怎么可能嘛。 李寄点头,“此事可能要和新任知县打交道。”沉吟了一阵又道:“倒是有个可行之法,现在县衙空虚,仅有知县一人,然重建之事繁忙,肯定还需要小吏,小官人你是宜兴卢氏出身,不如去县衙任个小吏?” 卢象英无奈的很,“我大兄和二兄的棺材板怕是要压不住。” 给清庭当差?! 卢象升和卢象观能从坟里爬起来弄死自己。 李寄一想也是。 无奈的道:“那就只有我去了。” 他有名望,有能力。 自荐去给新任知县当个小吏,绰绰有余。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很快,双方沟通交流了一番,李寄立即出发去县衙找新任知县刘阳平自荐,卢象英则带着徐氏回去,离开主院废墟时,卢象英回望着这座凉亭,感触万千。 谁能想到,自己的反清事业,竟然是从这里开始。 明末。 山河稀碎,马蹄声敲乱了山河,也敲乱了人心。 崇祯力挽天倾。 失败了。 满清终究还是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大屠杀…… 很多人都说,满清入关,是大明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根本没办法拯救,若是有人反对,随便怼一句“你行你上啊”就能让人哑口无言。 现在…… 自己来到了明末,在经历过江阴大屠杀,在尸河里游泳,在和降兵以命搏杀之后,心中燃起了反清的信念。 而且,也得到了机会! 只要拿到这笔钱,只要徐氏真的拿出一部分来,完全可以开始反清。 反清…… 我觉得我好像行了啊,所以我真的要上了! 31章 民心如此 日暮,天边浮起一抹落红晚照。 很是艳丽。 落日西照,晒得狗叫。 当然,这个时节了,不可能有太大的太阳,只是明日会是个艳阳天,在阴霾了多日的江阴城,似乎让人看见了希望。 赵巨鹿煮了稀饭。 甚至还炒了个菜! 荤菜。 卢象英和徐氏回来后,赵巨鹿又推着手推车去城里各处搜刮了一番,“运气好”,补充了酱油、盐、菜油等不少生活物资,可惜没找到多少米面。 但李寄带了米面来! 清军已经离开继续南下,刘良佐率领降兵为贝勒博洛鞍前马后,江阴城彻底进入重建时期,一切都还乱序无章,也就不存在关城门开城门的事。 李寄也没打算今夜回家。 所以他从县衙回来后,先回了一趟他在定山下的私塾,给卢象英三人带了些米面和肉菜回来,甚至还弄了一坛子老酒。 一方面是出于照顾侄女徐氏,另一方面,也是尊重卢象英。 炊烟寥落。 卢象英、李寄相对而坐。 赵巨鹿和徐氏在一旁,他俩是没资格上桌子的,不过大家碗里饭菜都一样,卢象英甚至还给赵巨鹿倒了一大碗酒。 这一幕看得李寄啧啧称奇。 寻常人家,哪会如此厚待奴仆。 卢象英端起酒碗浅抿一口,龇了龇牙,说了句酒还不错。 李寄道:“之前学生送的。” 院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倏然停下,旋即便听得有本地口音的人道:“老二,你看这个院子还不错,虽然偏僻了点,但保存完好。” 被称老二的人道:“好像有人了?” 都能闻见菜香。 先前说话的人道:“你我兄弟同心,有人又怎么了?” 这是打算硬抢。 果然,片刻之后,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两个庄稼汉模样五官相似的中年人走进院子,一个肩头扛着耙,一个扛着锄头,蛮横的盯着四人。 两个读书人,一个小女娃娃,还有个奴仆。 两人毫无畏惧。 面相老一点的兄长闷哼闷气的道:“你们在我家作甚!” 卢象英哑然失笑。 赵巨鹿刚想起身,被卢象英看了一眼,于是坐着继续埋头吃饭喝酒,卢象英起身,看着两人,“你家?说说看,你们叫什么?” “赵三。” “赵四。” 赵氏兄弟同时将肩头的耙和锄头拿下来,扬在手上,威胁意味很重。 卢象英看向徐氏。 徐氏摇头。 逗呢,这本是我徐族丫鬟的家,姓黄。 人都死完了。 卢象英没好气的道:“城内还有很多房子,你兄弟俩也别在这里打主意了,趁着现在天还没黑下来,各自去找安身之处罢。” 赵七嘿的一声,“抢占我家,你还有理了?” 卢象英乐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家?” 赵三把锄头往地上一顿,“证据?我兄弟俩就是证据,你们要是不服气,走走走,跟我们去县衙见官,反正刘知县今天下午已经说了,支持我们各回各家。” 卢象英指了指李寄,“你们现在就在见官,这是新任的江阴县主簿李寄。” 赵氏兄弟愣住。 他们哪里知道名士李寄。 但心中有些打鼓。 这两人都是读书人,有丫鬟有奴仆,屠城之前肯定是大户人家,搞不好真是不要脸的投靠清庭后在江阴城当了个官,要不然哪来的酒肉。 不过…… 这可是一座安好无损的院子。 价值不菲。 两兄弟也不甘心,赵三哼道:“莫想诳我,有本事走县衙去,我就信你们!” 卢象英无奈。 道理有时候是真的说不通的。 不想折腾。 坐下,对巨鹿道:“交给你了。” 赵巨鹿早就忍无可忍,将手中的碗放下,起身,“走走走,老子陪你们去见官。” 黑塔一般的身高坐着不显。 这一站起来,赵氏兄弟吓了一大跳,又看见了赵巨鹿腰间的短剑,更慌了,两兄弟面面相觑,赶紧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溜了。 李寄见状微微叹气,“这就是人心,满清南下,乡绅士族都在反清,就这么一些穷人,不想着保家卫国抵御外辱,却一天忙着趁乱清算他们对富人的仇恨。” 中元奴变就是这样来的。 而且这样的情形,不止是江阴城,整个江南到处都在发生。 说到底,这是明室腐朽到骨子里的表现。 因为富人是既得利益者,他们惧怕清朝统治江南后改变利益分割方式,在清庭没给富人阶层利益保证之前,就只能反清。 而穷人一直被压迫剥削,再怎么改也始终是底层,不如先趁乱捞一把利益再说。 卢象英道:“怪不得百姓。” 明朝晚期,土地兼并实在太严重,你徐族一个家族加起来就是几万亩地,再加上缪家等其他四乡大族,江阴百姓还能有多少土地? 能不仇视你们? 说到底,还是要改变利益分割方式,让百姓也能过上富足日子,才能从根源让百姓来支持反清、抗清,所以接下来任重道远。 驱除鞑虏只是一个表象,真正要拯救明末山河,还需要促进明室改制。 老实说,江阴已经很好了。 如果江阴的百姓真麻木不仁,也就不会有八十一日的保卫战,更不会有十多万人为了保护这座城池前赴后继的牺牲。 十多万人,大多都是百姓。 李寄叹道:“这几日城里都会是这样,我们能看见各色各样的人心,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死在后续的争抢冲突中。”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所以不为清庭,咱们也要辅佐刘阳平做好重建安抚工作……”沉默了一阵,“这样,明天你带巨鹿去见刘阳平,让巨鹿去当个江阴县衙的典史。” 典史,又称县尉,管理全县治安和狱囚,负责缉捕盗贼。 也就是县公安局长。 李寄下午去见刘阳平,自荐之后,刘阳平请李寄出任主簿,辅佐刘阳平管理户籍、治安诸事,相当于一个副县长。 按说,典史和主簿都要由清庭常州府那边任派。 不过清军现在忙着南下,江阴城又百废待兴,常州知府土宝国又在升巡抚的关头,无暇他顾,在刘阳平来赴任时,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可以自行任命县衙官吏。 所以李寄才能如此顺利的当上江阴城主簿。 闻言笑道:“咱们这是要架空刘阳平?” 32章 萌芽 卢象英道:“架空他作甚,我认为刘阳平也是想干实事的人,你看他到县衙大半天了,还没去操作任何私人盈利的事情,不管他是为了仕途还是为了忠孝,能让江阴百姓迅速过上安稳日子,就是好官。” 若是赚钱,刘阳平已经可以利用他知县身份,大肆侵占无主之房产和田产了。 刘阳平反而在县衙住下。 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在江阴城富人区去占一个宅院。 看得出来,确实一心为民。 现在清庭对江南的控制不力,很多地方官,都是明朝旧有官员出任,刘阳平这样的人就能趁机迅速掌控城池。 有拉拢的价值。 而卢象英要反清,徐氏知道的徐屺的财产很重要,同时也要得到其他四乡大族的支持,所以在官府那边有人是极好的形势,方便掌握信息。 也有充足的身份去接触四乡大族。 反清…… 还是得先找到地主阶层的钱粮支持才有可能成就大事。 李寄一想也是。 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助侄女办下徐府的房契。” 中元奴变,徐族田产契约被奴仆瓜分一空,房契也被瓜分了不少,至于这座园林式宅院的房契,主人是谁太明显,没人抢。 所以被奴仆一把火烧了。 房契也不知所踪。 现在要让徐氏掌握这座宅院,就得重新给她办房契,而这其实就是刘阳平一句话的事情——只要李寄能证明徐屺的后人只有徐氏一个人,那就够了。 其实很明显了。 江阴屠城后,清军和降兵把幸存者五十多人登记造册后,移交给刘阳平,所以县衙那边对江阴城的信息掌握还算透明。 但是徐族田产要拿回来,就麻烦许多。 是夜。 卢象英和李寄秉烛夜谈。 制定了一个大战略。 清军和降兵离开后,江阴城防空虚,起兵反清的话,可以趁清庭重心放在明室和李自成余部身上的时候,在江阴城悄然发展,然后顺势揭竿而起。 星火燎原,可成大业。 这是最基本的战略。 两人详谈后各自分工,一明一暗两线齐进。 李寄因为在县衙有一个主簿的官职,可以借职务之便在暗地里接触四乡大族,争取得到钱粮支持,同时还能想办法在清庭这边想办法升迁一下…… 一言蔽之:潜伏。 属于文。 待明日赵巨鹿当上典史之后,卢象英则和赵巨鹿一起,在城外悄然招募志同道合的人,扩大队伍,争取建立一支能战的义军。 合适的时候,占领江阴,成为明面上的反清势力。 反正明末抗清,正面战场基本上都是南方区域极限拉扯——北方被清庭掌握得牢牢的,所以在江阴发展大有可为。 卢象英属于武。 然后就很尴尬——因为他是个读书人。 所以两人谈到后半夜,李寄问了句:“桐卿,宜兴卢氏前有我大明满江红之忠烈公,后有中书舍人卢象观之奋勇余烈,想必你也是文能泼墨安民生武可提剑定江山之才能罢?” 卢象升被父王追谥忠烈。 在李寄看来,有卢象升和卢象观这个前例,宜兴卢氏似乎走的儒将道路。 卢象英尴尬啊。 文能泼墨安民生,也许“卢象英”可以,自己似乎有点不行。 提剑定江山? 两个卢象英都是弱鸡。 干笑道:“还行,还行。” 暗暗打定主意,这些日子要跟着巨鹿一起练练,不说上阵杀敌的军中套路把式,好歹也要把搏命厮杀的反应练出来。 其实转念一想,貌似自己真搏命时,反应不差。 和郭大搏命时,落下风不是因为反应不够。 是体魄问题。 而且卢象英也发现了,当自己适应了这个乱世后,其实赵巨鹿说的心细、够狠、力大搏命三个要素,满足了前两个。 自己骨子里,竟然够狠! 能一棒子将郭大钉杀在地上,不狠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 搞不好自己还真有当儒将的潜质。 李寄何等人,一眼看出了卢象英的心虚,也不戳破,毕竟卢象英还年轻,成长空间巨大,加上有赵巨鹿这等猛仆在侧,哪怕他卢象英不能自己亲自上沙场厮杀,有赵巨鹿当先锋也够了。 大的战略定下来,还有个重要的事情。 徐屺的财富! 这很重要,相当于反清的启动资金。 徐氏已经明确表态,只要能帮助卢象英反清,她可以将这笔钱全部拿出来都可以,不能不承认,经历过人间沧桑后,徐氏这小女子成熟得太早。 但是李寄看出了道道。 此刻咳嗽一声,“桐卿,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安置我这侄女?” 卢象英心里一跳。 话里有话。 但自己对她真是没一点感觉——实在是太小了啊。 而且还缠足…… 沉吟半晌,“这样罢,反正介立兄你也没成婚,要不等过些日子,让徐氏过继到你膝下,将来我们成事之后,我肯定是要在南方到处游走,你一个人在江南这边和清庭周旋,有徐氏照料也挺合适。” 李寄笑意玩味,“你知道我说的什么。” 我能给她的是亲情。 不是一生倚靠。 卢象英头疼,“再看吧,有些事情还是要两厢情愿的好,说白了,我能有什么损失?白得一妻室,但这样对她不公平。” 李寄也是暗暗叹气。 道:“也罢,走一步看一步罢,不过不论如何,到时候得给她留下一笔可以保证她后半生的钱财,我现在倒是担心,她会不会后悔。” 徐氏后悔了的话,卢象英拿什么来作为反清的启动资金。 卢象英嗯了声。 无妨。 徐氏后悔了也没关系,还有其他四乡大族。 只要有李寄帮忙,有没有徐氏拿出徐屺的财富作为反清的钱粮支持,其实都不是关键了,只不过前期会艰苦一些。 没钱,很难在前期招募到士卒。 就像创业。 卢象英的创业公司第一轮融资,是徐氏拿出来的徐屺的财富,如果没有这笔财富,就无法扩大规模,而没有规模,你拿什么忽悠其他地主土豪给你投资? 窗外微微亮。 李寄起身推开窗户,“天亮了。” 卢象英也起身,看着远处那片绯红,看着即将跃出云层的朝阳,深呼吸一口气,眼睛明亮,从今天开始,也许会是一个崭新的明末。 因为…… 我真的有机会反清了! 李寄看着眼前这年轻人,看着他的意气风华,看着他的斗志昂扬,不知道为何,觉得眼睛有点刺痛,他隐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萌芽了。 33章 房契 县衙。 好在贝勒博洛和尼堪等人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屠城,江阴城始终还是要治理,所以清兵和降兵在城内大肆烧杀抢掠,唯独对县衙手下留情。 还算完整。 所谓的完整,是建筑上的完整,实际上县衙里值钱的东西也早被搜刮一空,刘阳平这个知县现在也是穷困交加。 刘阳平彻夜未眠,双眼通红的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摆着一卷名册,是清军移交过来的江阴城幸存者名录。 很薄。 因为整个江阴城活下来的只有五十六人! 刘阳平忍不住掩卷长叹。 难啊…… 江阴城破,常州知府土宝国举荐自己来江阴担任知县,刘阳平其实有心理准备,工作会很难很难,一方面,要面对江南百姓的谩骂,另一方面,要让江阴城恢复生机。 都非易事。 但事情再难,总得有人来做。 若学那自珍羽毛的“清流名士”,只愿自扫门前雪,谁都不来主持大局,那这满城尸首若是发生瘟疫,遭殃的还是我江南百姓。 而满城序乱无章,若是发生骚乱,受苦的还是江阴黎民。 万幸。 江南的读书人不止有自己,还有李寄这样的人! 不管李寄是否有私心,至少他愿意在这时候挺身而出,所以当李寄一大早又带了个人来,说此人勇猛,可胜任典史,刘阳平二话没说同意了这个举荐。 江阴县衙正是用人时候。 这黑塔一样的汉子,看着就有威慑。 办理相关手续后,刘阳平对赵巨鹿道:“当下城内有众多僧人收尸,又有许多城外百姓涌入占据民房,赵典史,你去城内招募一些衙役维持秩序,不用太多,先招募十六人左右即可。” 两班皂隶,该够用了。 赵巨鹿得嘞一声。 一溜烟去了。 今日出发来县衙前小官人说了,自己出任典史后,会负责招募衙役,这是机会,可以趁机组建心腹,把这些人发展成反清的骨干力量。 刘阳平又对李寄道:“咱们出去走走看,城内民房众多,若是任由人随意占用,怕是会出大问题,一些重要物产房产,收归官府较好。” 李寄道:“能如归原主最好。” 刘阳平叹气,“幸存者才五十有六,能有多少原主?不过四乡大族的房产还是要保存好,等待他们的族人来认领。” 李寄心中一动,抓住机会,“倒是有个事,徐屺那座宅院毁于大火之中,昨日得知,我尚有一侄女徐氏和宜兴卢氏的小官人卢象英在一起,孤男寡女的要避嫌,不如刘大人给徐氏把这房契办了,也让她早日回到故居中,免得坏了名声。” 合情合理。 刘阳平略一思忖,“善!” 暗暗恍然,原来昨日在卢象英身边的那个丫鬟不是丫鬟,竟然是徐屺的女儿,怎么和宜兴卢氏搅和到一起去了。 别说,门当户对。 …… …… 卢象英发现个麻烦问题——徐氏一个黄花闺女,总不能一直和自己住在一起,这几日倒还行,有她的长辈李寄在一起。 可李寄不在的话,瓜田李下不好说。 得尽快让徐氏回徐府。 徐府如今一片废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建好,所以实在不行,自己和赵巨鹿重新找个房子暂时入住,反正城内大概还能找到一些无主的院子。 吃过午饭。 卢象英思忖着李寄那边应该有结果了,带着徐氏准备去县衙找李寄,不料还没出门,就见李寄匆匆归来,扬了扬手中的一纸房契,笑道:“妥了。” 卢象英感触万千。 果然。 不论在哪个时代,衙门有人好办事。 对李寄道:“徐屺这座园林虽然焚毁于大火之中,不过宅基地也价值不菲,还是尽快修缮一番,好让徐氏早些回去居住。” 李寄明白卢象英话中之意,“如此最好。” 侄女跟着卢象英主仆,也不是个事,黄花大闺女的容易被人说闲话。 徐氏略有发愁,“可没那么多钱啊。” 她虽然有一批珠玉首饰,可目前整个江阴都是一片废墟,生活物资尚且紧缺无比,谁有大笔现金给她变现? 只能去周边没受战火摧残的城市当卖。 卢象英沉默不语。 这事自己不好说,若是主动提及徐屺留下的财富,会给徐氏一种“你在觊觎我钱财”的错觉。 我卢象英也是要脸的。 李寄知道卢象英的尴尬,闻言看向徐氏,“你爹……” 只有他来当坏人了。 徐氏恍然,道:“现在就可以去找那笔钱。” 里面有无数黄金白银。 李寄道:“那此事就由小官人操持罢,我衙门还有事,告辞。” 匆匆而去。 他对卢象英有着绝对信任。 徐氏看向卢象英,卢象英想了想道:“不急,等巨鹿归来我们再去,毕竟兹事体大,不能出一丝的差错,有巨鹿在,可以应付一切意外。” 徐氏只得作罢。 卢象英回到院子里坐下,看着徐氏,问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一旦我看到了那笔钱——你知道的,人在金山银山面前,意志力会很薄弱。” 徐氏重重的点头。 卢象英略有感动,说实在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徐氏这气度,若是自己反清成功,拯救天下于将倾,徐氏也应名垂青史。 徐氏拿出的可不仅仅是一笔属于她的遗产。 而是一个家族的大富大贵。 诚然,她得到了一座江南园林,重建修葺之后价值万金,但和她将要拿出来的钱财一比,恐怕就是九牛一毛了。 江阴巨富徐族几百年积累的黄金白银,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徐氏若是坐拥这笔财富,等天下重新安定,她可以继续延续徐族的巨富辉煌。 如此大义,可不得青史留名。 嗯,应该让李寄给她取名了。 日暮。 李寄和赵巨鹿归来。 简单交流了今天各自的收获,李寄和刘阳平整整奔走了一日,将城内情况大致摸了个清楚,初步估算,仅仅是两天时间,城内就涌入了八千人左右,而且这个数量还在继续增加。 赵巨鹿顺利招募到十六个衙役。 其中有一人是江阴保卫战的幸存者,叫徐三,剩余十五人全是从城外涌入的百姓,占据了某座院子后,赶紧在县衙谋个衙役职差养家糊口。 算是机会投机者。 34章 富可敌国?! 因为侄女和卢象英主仆在一起,且李寄如今在县衙差事,所以暂且不回定山的私塾,一方面可以给侄女避嫌,一方面方便工作。 好在这座院子有三个房间,卢象英和赵巨鹿可以挤一间。 下半夜。 卢象英和赵巨鹿被李寄叫醒,三人又将徐氏唤醒,四人悄无声息的出了院子,直奔延陵书院旁的徐府废墟。 这边属于富人区。 也是在战火中受损最严重的区域,部分豪宅成了废墟,城外涌入的人短时期内也没经济能力重建,是以没多少人住这边。 又是下半夜,安静的很。 来到主院的爱莲亭前,卢象英看向徐氏,“你带路罢。” 徐氏带着三人来到那一堆太湖石畔。 一堆太湖石在林荫之间堆砌成一座绵延假山——何谓江阴巨富?仅是这一堆太湖石,从购买到运输的成本算下来,没个一万把两白银,办不下来。 尤其是几块造型别致的石头,更是昂贵。 可惜,清军和降兵没人识货。 有识货的人也拿它没办法,毕竟不像金银财宝可以带走,太湖石再贵重,也只能放府邸里,那些降兵和清兵甚至连敲几棒子都嫌费事。 再者,江阴距离太湖不远,太湖石对于这边的百姓而言,算不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所以保存完好。 徐氏在前面,猫眼钻进假山里面的中空区域,低声道:“那处地下密室就在这假山下面,战乱前我爹带我进去过一次,好像是为了存放祖父的游记手稿。” 李寄随后。 卢象英拉住赵巨鹿,“你找个地方藏起来,随时注意周边情况。” 可不能被人黄雀在后了。 巨鹿得嘞一声。 假山里面传来沉闷的石门推动声。 李寄的声音随之传来,“小官人,找到门了,快进来。” 卢象英进去后两眼一抹黑——月色太弱,不敢打火把怕惊动别人,加上又在假山腹地,光线更差,过了片刻才适应过来。 勉强看清状况。 假山腹地,有一扇人高的门,李寄和徐氏已经进去了。 卢象英摸了下门。 恍然。 这是用石头浆水糊在表面,伪装成太湖石的铁门。 不对! 这门有一个伪装得极好极好的锁。 徐氏怎么开的门? 徐氏并没有提及过她有钥匙,难道门已经坏了? 该不会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吧。 卢象英钻进去后,发现李寄已经用火折子把墙壁上的油灯弄燃,卢象英急忙转身把门关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火光惊动了他人,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铁门后面是一个台阶,下了有两三米的样子,然后是一个三米长的走廊,墙壁上湿漉漉的,显然是爱莲池的水沁润所致。 卢象英大概算了下。 走廊尽头的地下密室应该在爱莲亭的正下方。 徐氏已经在密室大门处,手上拿了两把钥匙——原来是有钥匙的,估摸着徐氏将它们和珠玉首饰放在一起,今天才拿出来使用。 松了口气。 徐氏回头道:“小官人,快。” 卢象英上前几步。 李寄在一旁很有些扎心啊,我才是你叔父啊大侄女,怎么感觉你对小官人比对我这个叔父还要亲近许多喃。 徐氏开门,缓缓扭动。 卢象英和李寄两人配合,将大门慢慢推开。 一座地下密室缓缓在三人眼前出现。 很大。 约莫一百个平方。 当李寄挨着将墙壁上的油灯点燃之后,卢象英看清楚这间防水做得极好的密室,才知道这约莫一百个平方的地下密室意味着什么。 当然,这毕竟只是一个家族数百年的底蕴的一部分——分家会导致财富分散。 比不得电视剧里的宝藏。 但眼前的画面,还是让卢象英的呼吸急促起来,密室那几十口大箱子,卢象英就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里面放的什么。 要么是金条金元宝,要么是银锭。 这种地方,总不会放铜板嘛。 不过看这样子,徐屺似乎早就意料到江阴城可能会出现动乱——周边几个架子,原本应该放着贵重财物,此刻空荡荡的,都收进了那些箱子里。 徐氏站在箱子间,眼神有些茫然和悲恸,“崇祯陛下吊亡之后,我父亲就预感到可能会出事,所以带着我娘和我来了一次这里,并且把钥匙给了我和我娘一人一份,只是我爹也没想到,徐族竟然是毁于奴仆之手。” 何其讽刺。 卢象英恍然,难怪徐氏会有钥匙,感情徐屺早就有所准备——你完全可以相信一个江阴巨富的眼光,何况这个江阴巨富还是个读书人。 卢象英数了数,二十八口箱子。 李寄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些箱子,神情有些异常。 不狂热。 尽管知道眼前这二十八口箱子就是江阴巨富数百年的部分底蕴,但李寄不是那种酒色财气的人,他的眼神更多的是哀恸。 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密室的存在,所以父亲的续娶正室罗氏才会用尽一切卑鄙的手段,让怀孕的母亲嫡嫁给李氏。 罗氏怕自己和她的儿子分家产!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个密室的存在,自己的那些“兄弟”才不愿意让自己回归徐族罢。 然而现在呢…… 这批财富,他们谁也享受不到了。 当然。 李寄也没有奢望过自己来享受这批财富,他要是有这个想法,他完全可以利用刚到手的县衙主簿职权,将这个房契弄成他的,而不是徐氏的。 换言之,他完全有机会独吞。 但他没有。 因为他是李寄。 因为他有一身傲骨。 更因为山河稀碎神州陆沉之际,有人可以用这一批财富来拯救这片土地,而这个人不是李寄自己,是那个人。 李寄看向卢象英。 笑了。 面对如此巨大的财富诱惑,咱们这位小官人表现得很正常。 呼吸急促。 眼睛放光。 面目有些潮红。 当然,这不是说卢氏小官人贪财。 而是因为…… 面对这样的财富诱惑,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表现。 卢象英确实有些激动。 心跳如鼓擂。 眼前的这一堆财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自己娶了徐氏,就能成为江阴巨富,当然,这不可能,自己没打算软饭硬吃,但它们意味着另外一件事。 反清! 有了钱,就有粮,有了粮,就有人。 有了人…… 那反清就可以提上日程。 这大概就是自己作为卢象英来到明末的江阴的意义所在罢。 35章 但凡有二两花生米…… 二十八口箱子。 徐氏找到两口箱子打开,道:“这两口箱子里面放的是祖父徐霞客的部分游记手稿,听我爹说还有部分,其他两位叔父徐峋、徐帆,以及隔房叔父徐亮工宅邸里都有存放。” 卢象英看着那满满当当叠放整齐的手稿,对李寄道:“这事吧,估摸着也就你有时间,把这些手稿整理成册,到时候刊印出版,会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游记著作。” 这是《徐霞客游记》。 李寄沉默了一阵。 他心里其实有点别扭,父亲徐霞客活着的时候,没有为自己说话,现在呢……你让你其他儿子给你整理游记啊,怎么还是得靠我? 但读书人胸怀天地。 而且孝道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影响巨大。 所以李寄很快抛弃这小家子气思想,道:“我必竭尽心力,让他的这些遗作重见天日!” 不管怎么说,终究是父亲。 卢象英随手打开一个箱子,不料却是油布包裹着的一些画卷书册,想来应该是徐家历代收集的古玩字画,搞不好都是名作。 价值不菲。 也万幸徐屺把它们收到地下室了,要不然中元奴变没被抢光,清军和降兵也会把它们洗劫一空,这些名贵字画都是艺术品,抢走倒是可以接受,万一有不识货的一把火烧了…… 损失之大,不能用金钱衡量。 再者,如果真到了水穷山尽之日,也可以拿这些字画去换钱用来反清。 徐氏道:“古玩字画有八箱子。” 卢象英和李寄面面相觑。 这就是底蕴啊。 其他不说,就这八箱子的字画若是换成钱,也足够养一小支军队了,何况除去游记手稿和古玩字画之外,还有十八口箱子装的金银。 剩下的箱子,徐氏随意打开一口。 刹那之间,满室生辉! 刺眼! 卢象英感觉自己的狗眼都被闪瞎了! 这是一箱子纯金。 应该有点年代了,估摸着是徐族早些时候累积下来的财富——这一箱子全是金锭,而这种类似香皂,中间小两头大的金锭是宋元时期的常用制形。 当下时代,那种方正欣长制形的金条很罕见。 明朝时候,更多的是金元宝。 金黄色、硕大而沉甸甸的金元宝,大水饺一样,看着就觉得很喜人。 卢象英碰了碰李寄,问道:“你觉得这里的大概有多少?” 李寄耸耸肩,“若是只算金银,几万两黄金肯定是有的,如果加上古玩字画的价值,这价值具体多少,就不好说了。” 徐氏在一旁道:“不知道够不够了。” 卢象英其实也懵逼得很。 他现在还不知道养一支军队有多耗钱,这事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这且不提,关键是看徐氏这意思,感情她是真打算把这笔钱拿出来反清。 也就是说,地下密室里的这些金银,以后都将由自己来掌控? 老实说,卢象英如履薄冰。 这不是几万几十万的现金,是几千万上亿的现金。 卢象英何曾拥有过这么大一笔财富。 倒是想过。 买彩票中过两百注什么的……但那是白日做梦,现在,这些金银就在自己面前,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可爱。 他现在反而有点担心。 担心自己反清弄了个雷声大雨点小,辜负了徐氏的一番大义。 责任越大,压力越大。 …… …… 让赵巨鹿到密室取了几百两黄金。 一斤十六两。 算下来也就五六十斤,所以不重,赵巨鹿那体魄,背个一两百斤毫无压力。 这笔钱主要是拿来重建徐府。 回到院子,四个人又在坐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李寄要在衙门继续当差,赵巨鹿也要忙碌典史的事情,重建徐府的主持工作就只有卢象英来一力承担,不过当务之急,是购买粮食回来。 要养人反清,粮食是必需品。 然而…… 反清具体怎么操作,包括李寄也是两眼一抹黑,更别提卢象英了,他只知道,需要钱,现在有钱,但是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 粮食,要购买。 军械,要购买。 盔甲,要购买。 战马,要购买。 战船,要购买。 …… 这么一算,现在就是白手起家,什么东西都要购买。 卢象英甚至有种错觉。 卧槽…… 就老子要面对的局势,怕不是开局一个碗的太祖朱元璋的待遇。 搞不好比朱元璋还惨。 好歹别人朱元璋放羊放牛的时候,还结识了汤和这些大佬,自己现在身边有什么? 李寄。 一个读书人,今后大概是负责后勤方面的事情。 赵巨鹿。 忠仆,也是打仗冲前面的猛将。 徐氏。 财神老爷,但也就这样了,可不奢望将她变成压寨夫人。 除了这些,自己一无所有。 所以当务之急是重建徐府,并且以徐府为根基,招募、营党结私,养一堆忠心于自己的反清骨干力量,这里面要是能出几个徐达、汤和、李文忠之类的最好。 在此期间,囤粮。 然后利用兵荒马乱的局势,购买军械盔甲。 这个操作比较难。 南明宗室那边,可能不好买,他们自己都稀缺这些物资,哪可能卖——如果真能买,估计也要贿赂南明官员。 这个操作嘛…… 老实说,没有这个钱来浪。 从清军手上买? 想一下就行了。 根本没有操作可能性。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渠道:降兵! 从降兵手上购买。 这个操作是可行的,像刘良佐麾下的降兵,他们其实不怎么求升官,主要是求发财,只要钱到位了,估计他们也能厚着脸皮去找清庭要,然后倒手卖出来。 这么简单一分析后,李寄叹道:“倒算是有个眉目了,可现在的问题在于,咱们人手不够,赵巨鹿要负责招募人,我要负责去找地主乡绅获得钱粮支撑,你要负责重建徐府和从周边州府购买粮食回来囤积,让谁去联系降兵?” 四人面面相觑。 真没人了。 片刻后,卢象英却想到了一个人,笑道:“我有一个绝对合适的人选。” 李寄急忙问道:“谁?” 卢象英道:“知县,刘阳平。” 众人愕然。 你可真敢想,让清庭的官员出面联系降兵,帮你这个反清的人从降兵手上购买军械和盔甲,但凡有二两花生米,也醉不成这样。 36章 财富的诱惑 辗转难眠,辗转难眠。 在制定完分工计划,各自安睡后,小院子里,卢象英主仆,包括隔壁的李寄,三个男人这一夜都辗转难眠。 反倒是小女子徐氏睡得很香甜。 其实可以理解。 毕竟徐氏已经打定主意拿出这一笔财富给卢象英反清,而且她是见过世面的,自家这笔财富她早就见惯不怪。 但卢象英、赵巨鹿和李寄则不然了,都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李寄一直贫寒名士。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亲眼目睹了这么庞大一笔财富,哪能心如止水,只不过李寄是在痛心,民间如此有钱,仅是一个江阴徐氏就如此巨富,可国家却穷得叮当响。 其实江南这边也流传不少北方的事情。 其中一件事,颇为讽刺。 去年。 也就是崇祯十七年。 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六日,当时李自成的大军还没攻入北京。 大明工部迎来了新任工部主事赵士锦。 当时局势已经很不好。 赵士锦上任后,第一件事是去巡视工部节慎库,不过当节慎库大门被缓缓推开,伴随着弥漫的灰尘和生锈铁门发出的刺耳声音,赵士锦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看到了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场景。 以至于许多年后在撰写回忆录《甲申纪事》的时候,仍忍不住热泪长流。 赵士锦看到了什么? 堂堂的大明国库,里面只有2300两白银,除此之外是一些不值钱的衣服,腰带之类,另外还有锦衣卫解来加纳校尉银六百两,宝元局易钱银三百两,而这几百两白银就是北京守城军士的军饷。 大明如此之贫穷! 但是……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讽刺的事,讽刺的是在后面。 崇祯用尽一切办法都没能让官老爷拿钱出来救国,尤其国丈周奎,就因为一两万两银子和崇祯腻歪了许久。 最后还是皇后看不下去,拿了五千两给周奎,让他交给崇祯。 结果呢…… 结果周奎给了崇祯三千两。 好家伙。 还赚了自己女儿两千两。 服气不? 莫急,更服气的是在后面,李自成进北京后,崇祯虽然没能让这些官老爷拿出钱来,但李自成可不是个温柔的男人。 他直接对这些官老爷上夹棍、油锅、烧烤架。 官老爷还是怕死的。 于是乎短短几个月时间,李自成从这些官老爷身上凑到了一笔钱。 嗯,不多。 才七千多万两白银而已。 其中,给了崇祯三千两,赚了自家女儿两千两的国丈爷周奎,一个人就拿出了五十三万两。 这就讽刺了。 大明无钱乎? 不是的。 有钱。 不在国库而已,在民间。 因为土地兼并严重。 仅仅是李寄知道的,比如无锡华氏,一年的田赋收入是四十八万两白银,苏州钱家,一年的佃租收入是九十八万两白银,两家的田地都在三十万亩以上,而这,还只是官宦人家中的普通人家,算不上豪华大户人家。 如今清军下江南,那些普通小地主家里抄家抄出十万、二十万两白银的比比皆是。 和这些人家一比,江阴巨富徐族,其实就是个小渣渣。 所以卢象英反清,如果能得到这些乡绅地主的支持,钱粮都不是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李寄才愿意和卢象英志同道合。 因为他看得到希望! 清军目前还没掌控整个江南,反清存在着大有可为的空间。 另一边,卢象英主仆也辗转难眠。 他俩都在面对着财富的诱惑。 卢象英其实对明末多少了解一些,知道崇祯很穷,但是明末的乡绅官宦地主很富裕,别的不说,仅仅是垄断了日本和明朝海外贸易的大海盗郑芝龙,嗯,也就是郑成功的父亲,这货一年的收入就是近两千万两白银。 什么叫土豪? 这才叫土豪。 和郑芝龙一比,江阴徐族这点钱,真就毛毛雨了。 不过,哪怕是这点毛毛雨,也是卢象英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天文数字,关键是自己现在拥有了这笔钱的使用权。 大义一点,反清大业可以启动。 自私一点,退而求其次,娶了徐氏,然后在这明末乱世明哲保身,等天下大定,自己就能当个富贾,享受三妻四妾的快乐生活。 可进可退的局面,让卢象英精神异常兴奋。 当然。 卢象英自认不是视钱财如粪土的英雄,只是一介爱财爱色的凡人,但经历过江阴大屠杀,而且也知道接下来满清还会制造更多大屠杀,所以还是选择前者。 反清吧。 徐氏拿钱出来,也是因为自己想反清。 如果不反清…… 自己有什么颜面去占据这一笔财富? 虽然在如此巨额财富前,颜面都是个虚假玩意儿,但卢象英清楚的知道,人活着总得干一些事,就如保尔柯察金说的那样。 况且,一旦反清成功,自己功成名就,一样的可以享受富贵荣华。 所以卢象英彻夜不眠。 他在不断的思索。 反清不是随随便便说说而已,需要有具体详细的计划,尤其是明末这个乱局。 南明宗室为争夺正统内讧不已;郑芝龙那个大海盗将会投降满清,他儿子郑成功倒还好,坚定不移的反清,也是一股强大势力;李自成死后,张献忠率领余部在四川建立了大西政权。 局势很乱。 但弄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后,事情便条理清楚了。 第一步:建立自己的势力。 第二步:联合南明宗室、郑成功、张献忠。 第三步:驱除鞑虏。 简单直接明了。 而当下最紧要的一件事,是拉拢知县刘阳平,让他和李寄一起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利用他知县的身份,去说服江阴及周边的地主土豪出钱出粮。 同时,刘阳平的身份,也能很好的去联系刘良佐这些降将。 才有可能买到军械盔甲。 所以说,反清从来不是在民间拉几个人起来就了事的,说到底,终究还是需要地主乡绅的支持,等最后天下大定了,再来解决内部矛盾。 当把所有事情都厘清后,天色已经微微亮。 卢象英好笑的看着一旁同样一夜没睡的赵巨鹿,“你怎么也睡不着。” 赵巨鹿嘿的一声,“小官人,咱们床底下有几百两黄金呢,我可不敢睡,万一被小偷进来摸走,咱们损失可就大了。” 宜兴卢氏也有钱。 但远远不如江阴徐族,何况赵巨鹿终究只是个仆人,这是他第一次拥有数百两黄金,一晚上患得患失也就可以理解了。 卢象英哑然失笑,“这才多少,地下室还有那么多。” 赵巨鹿憨憨的摸摸头,“地下室的那些钱是有大用,咱可不敢觊觎,不过床底下这几百两是咱们可以用的,当然更珍贵。” 卢象英心里略感欣慰。 很好。 至少自己、赵巨鹿和李寄,都经受住了这笔财富的诱惑。 37章 人才不请自来 一大早,李寄和赵巨鹿就去了县衙点卯。 两人现在也是有编制的人了。 算公务员。 其实卢象英如果愿意,以他宜兴卢氏的出身,加上有卢象升和卢象观珠玉在前,他去县衙找刘阳平自荐,搞不好能弄个县丞当当,甚至去常州府自荐,弄个清庭知县也不难。 没去。 县衙那边,有一个李寄足够了。 卢象英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策划、筹谋反清事宜。 第一件事是重建徐府。 一则是安置徐氏,让她重新成为徐族的主人,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通过李寄在县衙的运作,把徐族城外的田产收归回来。 好歹也有几万亩! 将来若是徐氏愿意,这几万亩田产能源源不断的给卢象英提供经费。 按照计划,卢象英会暂时担任徐府的管家。 这是表面文章。 实际上就是为了能在徐府之中正大光明的将那笔钱运转起来。 也有充足的理由购买粮食囤积。 江阴巨富徐族,囤积点粮食多正常的事情,官府那边也不会奇怪,毕竟大户人家都喜欢囤粮嘛,如果卢象英继续呆在当下的小院子,你一旦大量买入粮食,很容易被人怀疑。 卢象英写了个招工牌子,和徐氏一起来到秦晖门。 江阴城的布局,秦晖门这边往来人流量最大。 随着僧人们夜以继日的收尸,江阴城内渐渐恢复了正常,秦晖门旁边的河里,已经没什么尸首,很难想象,几天之前,这里是一条尸河。 卢象英把牌子往地上一插。 转瞬之间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江阴城内原住居民被杀了个精光,如今城内百姓都是从城外涌入,这些人占据房子后有了立足之地,但终究要有一条谋生之路来养家糊口。 一看有人招工,顿时蜂拥而来。 得知是江阴巨富徐族要重建府邸,这些人越发躁动。 卢象英示意众人排队。 然后根据要求,选拔了一批年富力强的青壮年,一一登记造册,让这些人三天之后到徐族府邸废墟上动工。 先招人,再购买各类建筑材料。 老实说,关于重建徐府的诸多事情,卢象英其实两眼一抹黑,只能一步步摸索着来,不过就在卢象英收拾妥当准备回去的时候,来了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穿着淡青色对襟长衫,神态举止颇为从容,先前似乎不愿意和一般百姓混杂在一起,一直在外面观察,此刻见卢象英要走了,才走过来对卢象英拱手为礼,“小官人有礼了。” 卢象英回礼,“不知有何指教?” 那人笑道:“不才何其正,之前在常州府无锡县华氏当个账房先生,战乱之后颠沛流离来到江阴,如今在玄妙观旁边找了个小房子住下,贵府重建,不知是否需要一位账房先生?” 无锡华氏? 卢象英翻了一下记忆,恍然过来,现在无锡华氏声望最隆者是华允诚,天启二年进士,崇祯朝任职兵部员外郎,因为得罪了礼部尚书温体仁而致仕。 无锡华氏祖上有个叫华察的大官,曾出使过朝鲜。 华察这名字相对陌生。 但说起他的艺术形象,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华太师! 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华太师,就以华察为原型。 而后世出名的数学家华蘅芳、华世芳,以及大数学家华罗庚,都是无锡华氏出身,实际上无锡华氏的家族教育相当出色,在明清两朝出了不少人才。 要不然能有几十万亩田产? 都是世代累积的底蕴。 何其正能在无锡华氏当账房先生,估摸着是一位科举不中的失意读书人,算学上的造诣应该不错,而且在华氏这种大家族呆过,见多识广,感觉…… 这是给自己送上门的人才! 卢象英笑了起来,“不如先至寒舍详谈?” 何其正大喜,“叨扰了。” 到了小院子,卢象英招呼何其正分主宾而坐,徐氏聪慧,很快去烧水,给两人端了热水上来——这个时候的江阴城,物资稀缺,也就只能喝白开水了。 何其正见状讶然万分。 不是说徐氏是徐族大小姐,卢象英是管家么。 怎么管家当老爷。 大小姐反而成了丫鬟。 面上不动声色,问道:“小官人似乎也是书香世家出身?” 卢象英谦逊的道:“我确实是宜兴卢氏出身,世家谈不上,些许书香,算是个徒有虚名的读书人罢了,嗯,可惜我之才华远远不如大兄建斗和二兄幼哲。” 建斗是卢象升的字,幼哲是卢象观的字。 卢象英之所以这么说,无他,就是要借助两位堂兄的名望招徕何其正。 果然。 人的名树的影。 在当今江南天下,“大明满江红”卢象升这个名字还是有点分量。 何其正一听卢象英竟然是宜兴卢氏出身,还是卢象升和卢象观的堂弟,眼睛顿时就亮了,也明白了徐屺的女儿为何愿意给“管家”当烧水丫鬟了。 江阴中元奴变的事情,无锡那边其实有风闻。 所谓奴变,其实何止江阴。 无锡那边也有诸多暴乱,无锡华氏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徐族在奴变中遭受重创,那么徐屺女儿依附着宜兴卢氏卢象英重振徐族,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毕竟有卢象升和卢象观这样的珠玉在前,卢象英也值得信重。 何其正道:“久仰卢尚书之盛名,今岁又闻幼哲先生在去往湖州水路上殉国,甚为钦佩,小官人是参与了江阴保卫战?” 卢象英尴尬的道:“惭愧惭愧,终究没守下。” 是参与了……“卢象英”参与的。 自己仅仅是求生而已。 何其正正色道,“小官人一介书生,能弃笔从戎为国效力,已是我等读书人之楷模,且能在清军三日屠城下幸存,实属不易。” 这是要准备商业互吹了。 卢象英有些受不了这种风气——古代读书人都这尿性,就爱互吹。 实际上…… 大部分读书人之间其实彼此是看不起的。 文无第一嘛。 于是直言道:“何先生,既然你当过账房先生,那么能否请你也担任徐府的账房先生,嗯,不仅仅是账房先生,我打算将徐府重建的所有事宜,交给你全权负责,何如?” 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日久见人心,而且反清需要大量人才,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要考察后再重用。 先用着看。 如果何其正能当大用最好。 若是品行不佳或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找个理由辞退了事。 38章 一拍即合 何其正大喜,他没料到卢氏小官人竟然如此信重自己,让自己主持徐府重建这种油水丰厚的工作,顿时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心绪。 道:“愿鞠躬尽瘁。”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大多是酸儒,说话一套一套的,很能忽悠人。 卢象英道:“关于薪俸,不知你有什么要求?” 何其正道:“不才在无锡华氏,一月四两银,如今徐府百废待兴,需要用钱的地方极多,小官人看着给罢。” 在无锡华氏的待遇其实很高很高。 四两白银一月,已经和县衙官吏的收入差不远了——嗯,明面上的薪俸,县衙官吏还有很多灰色地带的收入。 卢象英想都不想,“那便六两银子一月罢。” 千金买骨。 现在需要人才,不论是徐府重建还是反清大业,都需要大量人才,何其正是不是人才,用一段日子就知道了。 又对何其正道:“明日开始,就由你来操持徐府重建诸事,用钱方面,找我或者找徐氏批条之后,到赵巨鹿那里支钱即可。” 何其正讶然,“小官人是说县衙新任典史赵巨鹿?” 卢象英微微一笑,“嗯。” 又道:“巨鹿是我卢氏家仆。” 何其正眼里闪过一丝光彩,他发现了一丝端倪,县衙主簿李寄是徐氏的叔父,县衙典史是卢氏小官人的家仆,看这架势…… 刘阳平怕是要被架空。 卢氏小官人所谋难道不仅仅是重建徐府? 卢象英和何其正说了一会儿关于徐府重建的琐碎事宜,却见一位衙役匆匆而来,行礼后道:“小官人,是典史赵巨鹿大人让小的来请您,说知县刘大人想和您商谈事宜。” 卢象英点头,“你先回,我这便来。” 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李寄在刘阳平那里把话铺开了。 所以刘阳平想和自己谈谈。 好事。 看有没有可能把刘阳平拉到反清大业中来。 有刘阳平这个正儿八经的知县辅佐,反清前期的事情就更容易操作。 待那衙役走后,卢象英看向何其正,忽然冒出个心思,江阴重建,县衙那边其实也需要一个管钱管粮的人,而这个人最好是自己人…… 不过现在还不了解何其正,此事暂缓,先从徐府重建的工作上看看何其正的能力和品行。 何其正见状,立即识趣的告辞。 卢象英让他下午到延陵书院的徐府废墟议事后,送他出门,然后将徐氏留在家里,但怕被流民闯入觊觎美色后出事,于是将短剑留给徐氏防身,这才匆匆去往县衙。 并不担心那几百两黄金,赵巨鹿藏的极好。 其实掉了也无妨。 只要徐氏活着,这几百两影响不大。 到了县衙,发现李寄在门口等自己。 卢象英上前行礼后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个状况,刘阳平在这个时候想见我,是不是你在他这边透露了什么?” 李寄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也不算是我透露的,是咱们低估了刘阳平,我自荐县衙主簿时,他还没有所察觉,等我为侄女把徐府房契办下来,又举荐赵巨鹿担任县衙典史,刘阳平就有所察觉了,今天他故意试探,我一个不慎,被他把话套了去。” 卢象英暗暗头疼。 读书人…… 果然,读书人也就在官场上内斗有点本事,遇到这种事终究不牢靠。 自己还是高看李寄了。 这么简单就被刘阳平给套了话。 不城府嘛。 李寄却道:“你是不是在埋怨我没城府?” 卢象英略有尴尬。 你这话说的,咱们好歹现在是战友,让我怎么接? 不能打击你啊。 李寄却继续道:“其实刘阳平察觉的并不是咱们要反清,而是察觉出徐府应该有徐族留下的财富,我也是故意说漏嘴的,就是看刘阳平有什么打算。” 卢象英翻了个白眼。 这李寄…… 说话说半截,真他妈酸,读书人这点尿性很不好,喜欢故弄玄虚。 问道:“刘阳平什么态度?” 李寄道:“刘阳平倒是没表态,不过他这么说了一句:卢氏小官人不像是贪财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在本县入城之时给一个下马威,遮莫是有什么宏图壮志?” 卢象英点头,“确实,他入城的时候,我对他说了一句水太凉,暗讽他和钱谦益一样。” 李寄哈哈一笑。 忍不住补了一句:“好一个水太凉!” 水太凉这事,如今天下无人不知。 卢象英咳嗽一声,“说正事,他为何要见我?” 李寄道:“他当时说小官人你是不是有什么宏图壮志,我就模棱两可的说了句,我华夏读书人,大概还是想力挽天倾的。” 卢象英继续点头,“这话没什么问题,刘阳平也抓不住把柄。” 李寄道:“所以刘阳平当时眼睛就亮了,然后找来赵巨鹿,让他着一个衙役去请你来,嗯,巨鹿这会儿出去张榜了——关于城内废置房屋安置,我和刘阳平商讨出了个法子,要将一些还算完整的宅院售卖,用以贴补衙门用度。” 恰时,当初刘阳平入城时,为他牵驴的奴仆出来,道:“李主簿,老爷请卢氏小官人到后堂一叙,两位请随小的来。” 这奴仆甚是有礼,可见刘阳平门风之好。 李寄咳嗽一声,“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卢象英只得一个人跟着奴仆到了县衙后院,发现刘阳平正坐在书桌后面焦头烂额的算着什么帐,奴仆上前催问了两遍,刘阳平才醒悟过来,急忙起身,对卢象英道:“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卢象英急忙行礼。 他已经适应了这个见面行礼的时代,而且有点喜欢上这种儒雅风气了。 刘阳平示意奴仆上茶。 双方落座之后,刘阳平笑道:“小官人海涵,这茶叶是本县从常州带过来的粗茶,比不得宜兴卢氏和江阴徐族的好茶。” 卢象英干咳一声,道:“刘大人说笑了。” 干咳,是表示略有不爽。 我宜兴卢氏和江阴徐族都近乎灭族,你刘阳平这么说,岂非不是讽刺? 刘阳平却浑然不介意,坐下后四处观望了一眼,县衙目前六房不全,基本上没什么人,刘阳平的近身奴仆在烧水泡茶,其他衙役要么跟随赵巨鹿出去了,要么在前堂。 后堂极其安静。 刘阳平轻声了说了一句,却语出如惊雷,炸得卢象英一愣一愣的,“本县知道小官人想反清。” 顿了一顿,“我亦有此意!” 39章 清军驻防! 要不要这么直白? 当下江阴……乃至于整个常州府,都属于清庭辖境。 光天化日这么说,不要命么。 卢象英楞在原地。 旋即多了个心思。 大凡读书人,能当官多年,尤其是在官场沉浮过多年还不倒的人,都比较有城府,像刘阳平在常州府担任经历司经历,如此时节被举荐来担任知县,显然在常州府那边口碑不错。 不该是如此冒失的人。 卢象英开始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诈。 正思忖着要如何敷衍一番,却听得刘阳平继续道:“小官人难道不好奇,入城之时,本县身边一奴仆一护卫,今日为何不见那护卫?” 卢象英闻言心中一紧,习惯性的伸手按腰间。 却发现没带短剑。 之前短剑给了赵巨鹿,后来赵巨鹿出任典史,衙门给他配了刀,所以短剑又让卢象英佩用,卢象英来县衙时留给徐氏防身了。 略有尴尬的顺势假意揉了揉腰,道:“刘大人这意思,遮莫今日是个烛光斧影?” 一声令下,那护卫就要从暗处杀出取我狗命? 不合逻辑。 刘平阳笑了笑,“小官人想多了。” 恰好那个叫小六子的奴仆端了茶水过来,待茶水上桌,刘阳平才道:“小官人难道不好奇,我之前不过常州府区区一经历,哪来的钱养得起护卫。” 卢象英嗯了声,“薪俸也许不够,不过堂堂州府衙门,难道还缺这点油水?” 大明很穷。 那是国库。 可地方官绅之富裕,让人咋舌。 其他不说,就用徐族来举例,徐家历代也没出个什么高官,可这么数百年积累下来,便成了江阴巨富,那么刘阳平一个常州府经历,一年捞个一两万两白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刘阳平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实际上常州府一众官吏,只要你愿意,哪怕是跟着喝汤,一年也有个几百上千两,不过说出来小官人可能不信,本县在常州府担任经历期间,一年收入不过百两而已。” 卢象英立即在心里算了个帐。 宜兴卢氏并不缺乏当官的人,不说大兄卢象升当过兵部尚书,二兄卢象观当过中书舍人,就是祖父卢国霖也当过知县。 所以知晓一般州府官员薪俸。 明末地方知县俸禄,换算下来一年是五十两银子左右,府衙经历司的经历是正八品,低于知县七品,也就是说,刘阳平在常州府的薪俸换算成白银的话,一年也就四十两左右。 他一年收入百两…… 没喝浓汤。 喝了别人不要的冷稀饭。 而且很可能还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喝,要不然就会被排挤的那种。 这么说,刘阳平其实很清廉了。 卢象英微微点头,“虽只是经历司经历,但一年岁才仅百两收入,已经可以羞煞水太凉的那位尚书了——” 崇祯十四年,年过半百的钱谦益和柳如是成婚,为她在虞山盖了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用来金屋藏娇。 而年轻貌美的柳如是,是秦淮八艳之一。 他钱谦益没钱,能办得了这事? 说到这里,卢象英起身,对刘阳平深深一礼,“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刘大人海涵。” 刘阳平哈哈大笑。 道:“小官人多虑了,我之胸怀虽不可纳天地日月,但也不至于如此小气,况且小官人说的没错,我迫于形势不得不出仕江阴,就已经做好了背负骂名的准备。” 又道:“所以我养不起护卫的,跟随我来江阴城的护卫,其实是土宝国以‘保护’我的名分派来,实则是监视。” 卢象英闻言沉吟半晌,“那护卫此刻何在?” 刘阳平道:“被我支出去了。” 卢象英松了口气。 问道:“刘大人是如何确定小生有反清之意?” 刘阳平道:“贝勒博洛率领八旗精锐,携同刘良佐的十万降兵攻打江阴,破城之后屠城三日,在我来赴任后,曾将幸存者造册移交县衙,其中便有小官人主仆和徐氏。”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 清军封刀张榜安民后的第二天,卢象英和徐氏在秦晖门的时候,就有降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留守在徐氏丫鬟家里的赵巨鹿,听从卢象英的叮嘱,老实上报了三人的户籍信息。 并不担心因此引起清军的注意。 毕竟宜兴卢氏已经灭族。 卢象升死了多年,卢象观也已经投水殉国,谁还会在意你卢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子弟。 刘阳平继续道:“据我所知,当初幼哲先生率领乡勇和卢尚书旧将陈坦公一起抗清,兵败之后去往湖州,遇大兵不敌而投水殉国,当时卢氏子弟几乎尽数殉国,按说小官人应该也在其中,也许是因缘际会,成了为数极少的幸存者,但却又出现在江阴包围战中,所以某大胆猜测,小官人如今必然是在蛰伏,等待着抗清的时机!” 要不然卢象观死后,卢象英为何要来江阴? 他若是为了活命,完全可以继续南下,去福广两地,而不是来江阴。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卢象英想抗清!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彼此心意其实已经很明了,正打算和刘阳平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却见李寄匆匆进来,对两人使眼色。 卢象英和刘阳平莫名其妙。 但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 下一刻,就见后堂大门外出现一道浑身披甲手按长剑的身影,顶戴高耸,气势凝重威武,神态更是意气风华。 那人大踏步走入后堂大院,扫视了一眼,叽哩哇啦了几句。 是满语! 清军武将! 这个时候,江阴城哪来的清军武将? 卢象英和刘阳平都是一头雾水,他俩根本听不懂这清军武将的话,刘阳平起身行礼,“江阴知县刘阳平见过将军。” 那清军武将才惊醒自己刚才说的满语。 咳嗽一声,掏出一张文牒递给刘阳平,“刘知县,本总奉命率领一百精锐士卒驻防江阴城,还希望县衙这边多多配合,你我携手共同治理好此地。” 清庭和明朝作战几十年,满清入关前后,其实清军中大部分将领都会说汉语。 卢象英闻言心中一惊。 卧槽。 千算万算,没算到清军会来江阴城驻防。 40章 形势棘手 清朝入关主力是满八旗。 其实还有蒙八旗和汉八旗,崇祯十五年,清庭对投降的明军整改编制,形成汉八旗,所谓的清庭八旗军编制才基本形成。 其中,满八旗地位最高,蒙八旗次之,汉八旗最低。 在八旗之外,清庭入关之后迅速统编降兵,按照明朝军队编制,组建了绿营军。 绿营又分标、协、营、汛。 标有督标、抚标、提标、镇标,分别由总督、巡抚、提督、总兵指挥。 协由副将统领,一个协多则二三千人,少则数百。 营则长期驻守在府城和县城,人数也是一样的,级别上,府城的绿营最高长官一般为参将(也有副将率领一协驻府城),县则是游击将军,也有县城只驻千总。 汛一般驻某处小关卡、小渡口、税卡等等,主要职责是辑盗捕贼,由千总或者把总担任指挥,一个汛辖几个人到几十人,一般不超百人。 但此刻出现的这位清军武将,身披白色镶红边的盔甲。 镶白旗。 正儿八经的满八旗武将! 自称总。 那就应该是一个千总或者把总。 但看他盔甲,显然在满八旗里地位并不高,搞不好只是个稍有些战功的镶白旗士卒,被派到绿营当一个千总或者把总而已。 满清入关以后,八旗子弟利用地位优势,在江南等地占据了大批良田,其中一个操作手段就是在地方驻防后,利用官职身份大肆抢夺。 这个清军武将大概是来江阴城抢占豪宅良田了。 刘阳平接过文牒仔细看了一眼,不着痕迹的对卢象英点点头,示意这人确实来驻防的,想了想道:“下官一定全力配合苏尔·索多把总大人。” 卢象英闻言,心中了然。 果然是镶白旗人。 但这个苏尔氏自己没听过,估计是镶白旗中地位比较低级的那种。 苏尔·索多哈哈一笑。 目光落在卢象英身上,蹙眉,“他是谁?” 卢象英穿着大明读书人的服饰,又没有剃发,一看就不是清庭官吏,此刻却出现在县衙后堂,明显不合常理。 刘阳平面不改色,立即答道:“他叫卢象英,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下官打算招募他在县衙任职。” 刻意强调了普通读书人。 这是有原因的。 清庭入关以后,其实是有些看不上大明的读书人。 当然,看不上是一回事,治国还是要重用大明的读书人,毕竟傻子都知道,打仗平天下需要武将,齐家治国需要文人。 果然,苏尔·索多脸上涌起一股厌恶表情。 按剑的手扬了扬,“本总和刘知县还有事情要谈,无关人员滚了罢!” 用的“滚”。 而不是退下。 这几乎是满清入关南下之后的真实写照,满八旗将士在出任地方官员后,对待汉人官民基本上就是这态度。 嚣张,跋扈。 嗯,目前的局势,别人确实有嚣张跋扈的资格。 卢象英心里恚怒。 深呼吸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 哪知苏尔·索多一看卢象英深呼吸压心态的动作,脸上顿时换上了狠戾的表情,杀意张扬,“怎么,本总让你滚,你有点不服气?” 按剑的手青筋暴突。 这是要准备杀鸡骇猴了。 刘阳平吓了一跳。 苏尔·索多如果这时候把卢象英杀了,咱们貌似也找不到地方诉苦。 急忙道:“小官人,你先回罢。” 他怕卢象英年轻气盛,一个不服,就和苏尔·索多直接来个刀锋相见,可这样一来,吃亏的是自己——此刻县衙外,尚有苏尔·索多率领的来驻防江阴的一百绿营军! 卢象英微微点头。 看了一眼趾高气扬的苏尔·索多,又看了一眼一直在一旁没吱声的李寄,给了他一个眼神后离开县衙后堂。 出了县衙,发现门前确实有一百绿营士卒。 准确来说,一百零二人。 其中一百人是常州府这边投降的大明降兵改编的绿营军,毫无精气神的那种。 还有两个则穿的清庭八旗军镶白旗盔甲,神态飞扬,一副江山主宰者的胜者姿态,压得那一百个降兵噤若寒蝉。 也是讽刺。 两三个满清镶白旗精锐士卒,就能让一百个大明士卒畏如蛇蝎。 卢象英心头沉重。 当江阴城有了这一百绿营军驻防后,自己想要在这里低调发展反清势力的操作,就将面对棘手形势,尤其是购买军械、盔甲、粮草这种事,必须谨慎了。 离开县衙没多久,李寄匆匆赶来。 卢象英临走前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早点回来商讨事宜,县衙那边,刘阳平在和苏尔·索多接洽事宜,李寄找了个借口溜了。 他是县衙正牌主簿,刘阳平写了折子到常州府。 所以苏尔·索多没为难他。 何况苏尔·索多不傻,他要在江阴城这边谋财的话,少不了要县衙这一班人帮忙,不能一来就把关系弄僵。 卢象英和李寄并肩而走。 街上稀稀疏疏有一些人人来人来,大多神情麻木行色匆匆。 卢象英轻声道:“苏尔·索多的到来是个意外,咱们要改变策略,之前有些想当然了,其实早该料到,整个常州都沦陷了,清军怎么可能不在这边驻防,要想在这边悄然发展壮大反清势力,要面对的环境极其复杂。” 李寄也点头。 其实他和卢象英一样,都没经验。 卢象英继续道:“所以我刚才想了一下,觉得没必要以江阴城为根基了,咱们应该迅速发展一点势力,有个几百人后,就弄死苏尔·索多,然后迅速壮大队伍,在常州这边搞游击战略。” 游击? 李寄愣了下,道:“如今这边被清军掌控,他们随时可以抽调大军过来围攻,怕是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让咱们游击。” 卢象英摇头,“不,有空间的,只要咱们的势力还没壮大到对清军产生威胁,清庭就只会让绿营军来追剿咱们,而绿营军么……” 战五渣。 又道:“不过有个事情我们要改变策略了,今天刘阳平表态,他确实有意反清,我觉得可以拉拢他,让他潜伏在清庭,后期我们甚至可以想法设法,让他把官职升上去。” 让他做内应。 没准……刘阳平就能成为明末的郭汝瑰。 李寄闻言想了片刻,“确实可行,当下我继续留在县衙,负责刘阳平和小官人之间的沟通联系,等起事之后,我就跟随小官人一起征战,不用留在江阴县衙了。” 原本是李寄来做刘阳平这个角色。 41章 人口 卢象英微微颔首,“有些事情不能再徐徐图之了,比如招募义军士卒,这事必须尽快提上行程,麻烦在于这事咱们都没经验,不知道从何下手。” 来到明末的江阴城,卢象英是一穷二白。 穷经验。 二白,军事小白,组织小白。 几乎所有事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万幸的是找到了李寄和刘阳平两个志同道合的人。 不过都是一介凡人。 没有一人拥有那等从天而降的枭雄气度和能力。 李寄想了想,“此事不急。” 卢象英讶然。 李寄道:“其实苏尔·索多的到来不见得全是坏事。” 卢象英恍然过来,“你是说,苏尔·索多来后,肯定会和其他州府的八旗子弟一样,想法设法掠夺良田,侵占房产,到时候就会惹起民怨沸腾,我们就可以趁机招募士卒?” 李寄笑道:“正是此理。” 祸之福所依,福之祸所伏。 如果就这么平淡的招募士卒,靠一些大道理,其实效果不会很好,但如果有苏尔·索多在江阴城这边祸害一方后,饱受其害的百姓,反而容易被招募得多。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那咱们可能需要等一等了。” 李寄心里一咯噔,略有不爽,不过面不动声色,笑问道:“难道小官人不愿意等?” 这点耐心都没,何以成大事。 卢象英哈哈一笑,摇头,“倒不是不愿意等,只是我认为应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方面可以让刘阳平怂恿苏尔·索多肆无忌惮的侵占良田,激发清庭和江阴百姓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我们还是要低调谨慎的购买粮食、军械和盔甲。” 到时候就可以揭竿而起,打苏尔·索多一个措手不及。 李寄闻言,心里略有不好意思。 还以为卢象英……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回到小院子,已近晌午,赵巨鹿贴榜后归来,徐氏已经煮好了饭,赵巨鹿呼噜噜扒了几口,对卢象英道:“小官人,有个不好的消息。” 卢象英嗯了声,“我已经知道了。” 不用猜,赵巨鹿也知道苏尔·索多率领一百士卒驻防江阴城了。 赵巨鹿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卢象英笑了笑,“等着就行。” 赵巨鹿哦了一声,“那没事的话,我去县衙那边了?李主簿,一起?” 李寄放下筷子,“行。” 卢象英吃完饭后,对徐氏道:“等下洗了碗,咱们去城里到处逛逛,下午时分,到徐府废墟和何其正汇合,关于重建徐府事宜,你要和他沟通交流一下。” 徐氏嗯嗯点头。 乖巧的去洗碗了……总不能让卢象英这个读书人来洗碗。 所以只有委屈她这个大小姐。 卢象英一身儒衫,长得也还行,乍然看去,读书人的儒雅风流气息很是让人心旷神怡,有那么一点翩翩世公子的意思了。 带着徐氏在城内溜达,瞩目的很。 随着城外大量人口涌入,江阴城恢复了不少人气,也有不少商贩开始营业谋生,只不过被屠城之后,依然处处满目苍夷。 寺庙和尚的收尸工作刚进入尾声。 从城外涌入的人中,不少人是原著居民的亲属,而他们到来之后鸠占鹊巢,还是要意思意思给亲人办个一切从简的葬礼。 所以当下江阴城,满城缟素,阴气森森。 恍若一座鬼城。 卢象英带着徐氏走遍了大街小巷。 当然不是简单的逛街。 卢象英在心里默默算计,这一圈逛下来后有个简单的估算,江阴城内涌入的城外百姓,约莫在一万五千左右,其中青壮男子约莫三千出头。 再加上收尸的两三千和尚,整个江阴城人口在一万八千左右。 还在源源不断的进来人。 估摸着最后时刻,江阴城能有七八万人。 这还是城内房屋损毁太多的缘故,如果所有房屋都可以住人,江阴城的常住人口可以保持在十万左右——江南富庶,人口众多。 须知之前的江阴保卫战,江阴城足足有十五万之多的人口。 卢象英粗略算了一下。 假设人口饱和的情况下,有八万人,按照比例,青壮男子应该在一万五千左右,这就是自己招募义军的主要对象。 钱粮充足的情况下,苏尔·索多再助攻一番,搞不好能招募三千人左右。 还有个招募对象。 和尚! 两三千的和尚之中,没准还可以招募一两百人。 再者…… 后续源源不断涌入的人口中,因为抢占不到房屋了,为了谋生,大概率也会被招募,如此简单一推论,最完美状态下能招募四千人左右。 但问题在于四千人的军队,需要多少钱? 卢象英不知道。 所以他仔细思忖后,觉得不应该盲目招募,不追求数量,而追求质量。 先招募五百人在江阴城起事。 当自己把五百人的兵力能够运转自如的掌控后,再根据经验壮大队伍,否则一来就招募四千人,那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毫无战力可言。 而面对正是巅峰状态的清庭八旗军,没有战力只有人数,毫无意义。 最重要的,卢象英怕钱不够。 义军也是要用军饷的。 没钱? 没钱可没人听你的话。 明朝军队,一个士卒一月的军饷是三两银子,四千士卒一月就是一万两千两,其中每个士卒还得一次性给一笔五两左右的安家费。 这又是两万两。 还得加上四千个人吃饭的粮食,再加上购买四千人的军械,这一笔开销算下来…… 这得多大一笔钱? 所以要反清,不能仅靠徐氏拿出来的徐族的财富,还得让李寄和刘阳平继续去找江南的富贾地主们出钱出粮。 如果他们不出钱? 那就简单粗暴一点,学习一下李自成在北京的操作。 毕竟这是一个持续性花钱的事业。 仅是这一番数字算下来,卢象英就有些头晕,他甚至连徐屺那个地下室有多少钱都还没点清——果然,还是得有专业人士来负责这些专业的事情。 好消息是,有个专业人士。 何其正。 账房先生嘛,算学造诣不会差,关键是何其正比卢象英这个读书人熟谙市场,能更精准的估算出各项开销。 说曹操,曹操就到。 到了延陵书院旁边的徐府废墟不到半刻,何其正也到了。 42章 豪横的清军把总 何其正还是第一次来延陵书院这边的富人区,其他那些保存尚算完好的府邸暂且不提,站在江阴城第一豪宅徐府废墟中,何其正并无多少惊讶。 毕竟他之前在无锡华氏当账房先生。 而无锡华氏也是巨富。 比江阴徐族更土豪的那种——三十万亩以上的田产,可想而知得多有钱。 民间越有钱,对大明天子越是讽刺。 坐拥天下的君王,身家竟然不如江南巨富,说出来你信? 不过何其正在废墟中走了一圈,说了句这些太湖石还挺值钱。 卢象英随意问了句值多少钱。 何其正摸着下颔估算了一阵,“若是有合适的买家,拆解下来卖了的话,大概也能卖个一两万两,品相就不说了,关键是数量挺多。” 确实。 徐府废墟之中,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还有好多座,都是徐族早些年积累下来的。 卢象英大感可惜。 这些太湖石不能卖。 拆了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徐屺那个地下室也藏不住。 换了话题,问道:“依你看,徐府要重现昔日辉煌,大概需要多少银两来重建?” 何其正看着废墟,心里迅速构建损毁之前的规模,又暗暗盘算了一番当下的物价和运输成本,最后颇有把握的道:“大概四万两左右罢。” 卢象英也在心里迅速盘算。 如今乱世,物价飞升,用大米来作为衡量单位,一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四百软妹币。 也就是说,重建徐府需要一千二百万软妹币。 嗯,这只是一个类比。 按照市场价格,四万两白银可以购买六万石左右的大米。 不过乱世之中大米有价无市,所以四万两白银也就能买四万石左右的大米。 而刘平阳作为七品知县,现在的月俸禄大米九石。 相当于六两银子。 这么一对比,可以大概理解四万两是笔什么样的巨款。 看卢象英沉默,何其正还以为是钱不够,立即道:“不过若是省去一些暂时用不上的建筑,可以减少三成左右的费用。” 卢象英笑了笑,“这倒不用。” 几万两白银,徐屺的地下室随便拿两箱子黄金就够了,而且这是给徐氏安家的,徐氏愿意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来支持自己反清,自己又怎么能克扣她的待遇。 将心比心嘛。 徐氏倒是不关心这些,跟着卢象英逛了大半个江阴城,她走得很累,到了徐府废墟后就找了块干净台阶坐下,根本不关心卢象英和何其正聊了什么。 她是小脚…… 这也是卢象英对徐氏没有任何觊觎的原因之一。 卢象英若有所思的道:“那就这样罢,我去周边走走看看,你稍后和徐氏聊一下,看是按照她记忆里的徐府重建,还是直接新建一座园林府邸来。” 反正都是花钱。 再者,太湖石不用买,凉亭和观赏树木损毁不多,主要是修建房屋。 所以何其正说的四万两,应该是最粗犷的估算。 真正实施下来,估计也就三万两不到。 何其正颔首。 目送卢象英离开废墟后,非常谨慎的走到徐氏旁边,低声询问着徐氏的意见,并且将徐氏的话一一牢记在心。 工作嘛,不认真哪能让东家满意。 卢象英信步走在延陵书院的富人区,延陵书院倒是保存完好,不过富人区这边受到中元奴变的冲击,加上清兵降兵入城之后大肆劫掠,昔日豪华的园林、府邸,十不存三。 保存完好的都有人入住。 至于能否办下房契,就不得而知了。 估计很难。 刘阳平给徐氏办房契不拖泥带水,是因为主簿李寄的关系。 虽说按照刘阳平的尿性,他不会侵占这些豪宅,而县衙现在班子不全,仅有知县刘阳平、主簿李寄、典史赵巨鹿,衙役若干。 衙役没胆量来抢占豪宅的。 但这些豪宅,江阴县衙其实是可以收公后拿来出售。 行行走走。 眼前忽然一亮。 有一座保存勉强算完好的宅邸,大门上的牌匾被烧了大半,被堆放在角落里的废墟中,隐约可见一个“缪”字。 缪? 缪昌期的府邸?! 八九不离十,毕竟这个姓少见,而江阴城有这么大一座府邸的缪姓人家,也就大官僚缪昌期了。 在门口看了几眼。 偌大的缪府,竟然安静的很。 没人?! 莫非缪家人在中元奴变和徐族一样,都近乎于灭族了。 城外的缪家人没来占据这座府邸? 岂非可以弄给徐氏! 要知道这座缪府目前保存还算完好,损毁的面积约莫在四分之一左右,拿出个几千两修缮一下,依然是座江南豪华园林。 思忖间,卢象英信步迈入大门。 大户人家的朱门,确实让卢象英感触,竟然比自己膝盖还高。 不料刚走入缪府,就见照壁后走出一行人来。 三个人。 为首者披甲挂剑,盔甲以白色为主,镶红色边线。 清军镶白旗盔甲! 此刻龙骧虎步缓缓踱步而出之人,端的是意气风华。 新任江阴城驻军把总,苏尔·索多!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身披镶白旗盔甲,腰间挂刀,虽然档次不如前者,但也趾高气扬。 他们怎么在这里? 苏尔·索多看见了刚走进大门的卢象英,乜了一眼卢象英腰间短剑,哟了一声,“这不是县衙看见的那个读书人么,怎么的,也想来和本总分一杯羹?” 旋即脸色一沉,冷道:“有多远滚多远吧,这处府邸本总看上了!” 要不是看在此人和知县刘阳平认识,苏尔·索多会毫不犹豫的拔剑,将这个读书人斩杀当场——敢来和老子抢房子,活腻歪了! 卢象英恍然。 感情苏尔·索多在江阴城任职后,第一时间是抢占一处豪宅落脚,这也没什么,毕竟他是官嘛,而且是战争的胜利者。 但是…… 卢象英敏锐的发现,苏尔·索多和他两个麾下清兵的盔甲下摆上,有血迹。 而且是新鲜血迹! 卢象英猜到缪府如此安静的原因了。 不是没人。 是入住缪府的缪家人,大概不愿意拱手让出府邸,所以被苏尔·索多和他的两个狗腿子清兵一不做二不休的杀了。 太猖狂太豪横了! 而且有点愚蠢。 苏尔·索多难道还不知道清军南下的一个基本策略么? 先强势敲打江南的富贾、官僚、乡绅、地主土豪,让他们缴纳赋税,然后再用利益将权贵地主阶层捆绑在一起。 所以清军南下江南,第一年收的赋税高达两亿两白银。 这是先给一棍棒。 然后又给了乡绅权贵一颗糖。 只要愿意配合的,清庭不会没收他们的田产和房产——当然,在清庭高层中,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等掌控整个江南后,怎么利益再分配,还不是清庭说了算。 不过乡绅权贵们也没办法。 所以清军南下时,江南的权贵和地主土豪,除了一部分像宜兴卢氏那样的在反清抗清外,剩下的不得不饮鸩止渴帮清军。 由此可见,明朝体制究竟腐朽到了何等地步。 43章 清兵之恶 老实说,哪怕经历过江阴屠城,知道隐忍的重要性,但苏尔·索多如此肆无忌惮的屠杀无辜,卢象英此刻还是有一怒拔剑的血性。 内心沸腾。 几欲拔剑就要冲上去。 但小不忍则乱大谋。 必须忍。 卢象英面不动声色,轻声道:“我已有住处,倒是不敢觊觎这等豪宅,之所以来此,不过是随意闲逛,辅佐知县刘阳平和主簿李寄收集江阴城现状的信息而已。” 这个理由很不错。 清庭要想主宰江山,就必须要大量类似刘阳平、李寄这样的地方官。 而且在官职上,刘阳平是七品知县,并不比苏尔·索多的把总低,军事上苏尔·索多有主动权,但涉及地方政事,苏尔·索多几乎不能干涉刘阳平。 因此苏尔·索多有点意外,“你在县衙有任职?” 卢象英摇头。 苏尔·索多冷哼一声,“那你操什么空心,本总看你是别有所图!” 按剑。 欲击。 他身后的两个清兵狗腿子动作更快,两个人唰的一下拔出长刀,其中一人用满语喝了一句把总大人和他说这么多作甚,砍了就是。 话落,两人合身就扑了过来。 动作迅疾如风。 不得不说,清军入关时正值巅峰战力,扑出来的两个清兵,虽然体魄不如被卢象英和赵巨鹿合力杀死的悍卒郭大,但他们配合好。 一左一右,两把刀一先一后横着砍过来,卢象英除了后退,别无他法。 可自己一旦后退,两个清兵就能占据先机优势。 也就是说,卢象英哪怕拔剑,也架不住这两个人的紧逼进攻,除了挡下一阵乱刀之外,要么跑,要么被砍死在这里。 卢象英心里冷笑一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定定的看着苏尔·索多。 关键时刻,苏尔·索多喊了一声住手。 两个清兵立即收刀。 两把长刀,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腰和脖子掠过,泛起一阵寒意,让浑身肌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卢象英暗暗惊心。 清兵动作之爽利,确实是大明那些降兵难以企及的。 管中窥豹。 由此可见,满清八旗精锐,单兵战力确实在大明士卒之上。 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反清,不仅要有可以匹敌清庭八旗军的兵力,还要在单兵战力上做文章。 要不然必输无疑。 若拉起队伍也是一败涂地,还不如娶了徐氏当个富贵闲人。 苏尔·索多冷冷的看着卢象英,“有点胆魄。” 卢象英也冷笑一声,“行得正站得直,何惧有之,倒是把总大人,如此豪横跋扈,公然对抗江阴县衙的治政措施,不顾朝廷南下之大局,就不怕惹得南京的多铎大人不悦么?” 这话其实高看苏尔·索多了。 就他犯点事,怎么也不可能惊动在南京总领江南全局的多铎。 最多就是到常州府那边。 苏尔·索多讶然,冷哼了一句,“你没剃发。” 言下之意,你既然没有剃发,为何会设身处地的为清庭着想。 确实,从卢象英的话里,俨然以清庭江阴县衙官吏自居。 卢象英心里暗暗腹诽。 你们那金钱鼠发型,老子看着就觉得恶心,还想让老子剃发,怕是想多了罢……须知连刘阳平这个入仕清庭的人都没有剃发,老子怎么可能剃发。 呃,话说,要说服刘阳平潜伏清庭,什么时候得抽空说服他。 让他先剃发了! 丑是丑了点,不过为了大业嘛…… 何况没有自己反清,他刘阳平下半生就注定要在江阴城当清庭的知县,一样要剃发,一旦清庭彻底掌控江南,作为它的地方官,哪能不剃发。 迟早的事。 之所以现在清庭没有强制要求治下所有汉人地方官剃发,是因为南明宗室犹在。 清庭没有绝对的自信能彻底击溃南明宗室。 当然,局势其实很明朗。 南明宗室确实不堪一击。 但就怕万一…… 何况现在还有李自成的余部在反清抗清。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卢象英却不能说老子嫌弃金钱鼠尾巴太丑,沉吟着道:“现在江阴这边对剃发比较抵触,要想处理好政事,还需要和百姓同心,慢慢的潜移默化。” 这个理由很强。 哪怕苏尔·索多不是读书人,也能理解。 微微点头,“很好。” 又道:“本总还有事,就不和你在这里磨蹭,你速速离去罢。” 说完带着两个狗腿子离开。 他选定了缪府作为居所,但还要给两个狗腿子清兵选两座院子,嗯,说是选,其实就是霸占,只要看上了,不管里面有人没人,都将是他们的。 有人,那就滚。 不滚? 那就用刀让人头在地上滚。 苏尔·索多想的很美好——清庭虽然大举南下,但南明宗室还在抵抗,江南这边的战事可能要持续几年,那么他也要在江阴城驻防几年。 可以趁这几年时间,占据豪宅和良田,给自己谋一个身家。 今天是占据豪宅。 明天就准备去找刘阳平,“友好”磋商一番,让城外那些良田的主人,“心甘情愿”的把田契改成自己的名字。 不多,几年累积下来,有个几万亩就足够了。 卢象英看着苏尔·索多去了富人区不远处另外一座保存尚算完整的宅邸——嗯,从规模上来说,远远不如缪府和徐府。 这很正常。 苏尔·索多占据了最好的豪宅,剩下其他好一点的,大概率要留给常州府那边的大官僚,或者后续来江阴赴任的八旗子弟。 这样才能上下长久合作。 所以他麾下的狗腿子,只配拥有一般的豪宅。 当然,他们肯定也知足。 因为他们接下来也会和苏尔·索多一起,抢占江阴城大量的良田,甚至还会不断的敲诈江阴富贾,获得大量黄金白银。 满清入关以后,旗人子弟都是这么发家的。 从周边几个破烂的宅院里,零零散散的出来一些百姓,都是这些富人区府邸原主人的亲属,七嘴八舌的说着清兵太可恨了,要不是自家的房子有些破损,只怕也会被抢占了。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看了看这群人。 暗暗叹气。 你们但凡稍有一点血性,他苏尔·索多也不敢如此猖狂。 走入缪府。 绕过照壁,中堂里的画面让卢象英睚眦目裂! 太惨烈了。 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来的其他百姓,看见中堂里那满地尸首,尽管看惯了江阴满城尸首,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好残忍的清兵! 44章 岂可欺我大明无人! 中堂里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首,无一例外,全是人头滚落在地,其中男子三人,一个中年两个青年,老人两位,还有两具尸首是一个九岁左右的孩童,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婴。 皆被斩首…… 那两个青年的尸首比较凌乱,伤痕较多。 显然反抗了。 但寻常百姓哪敌得过清军的八旗精锐,何况苏尔·索多等人还浑身披甲,双方战力和经验装备都不在一个层级上。 被碾压再正常不过。 卢象英看着尸首沉默。 愤怒么? 愤怒的。 只是愤怒没有用。 他在思索。 苏尔·索多到底有多猖狂? 为了占据缪府,直接出手滥杀无辜,甚至在缪府杀了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他眼里还有律法? 显然是没有的。 这个事如果捅到常州府去,苏尔·索多会怎么样? 大概一顿板子了事。 清庭还不会因为这点事杀三个八旗精锐子弟,何况这样的事情在当下的江南层出不穷,是清庭八旗子弟原始资本积累的起端。 但苏尔·索多为何连收尸都不愿意做? 他至少也该做个样子。 也许苏尔·索多认为江阴刚被屠城,如今入城的人已经没了血性,大家为了苟活性命,不敢得罪他这个江阴城驻军把总。 其实苏尔·索多想的没错。 可能还真没人敢得罪他,毕竟他敢为了抢占一座府邸杀人,那么也敢继续杀,甚至杀更多的人,而这些事很可能是南京的多铎默许了的。 清军入关之后原本有命令,攻占城池后不允许抢劫百姓。 但江阴保卫战的八十一日间,清军吃尽了苦头,所以事后屠城,那么屠城之后,放纵八旗子弟在江阴城肆意侵占民产,只怕是南京清军高层的默契。 就是杀鸡儆猴。 告诉江南百姓,反抗清庭没有好下场。 只能说清庭如今如日中天,八旗子弟一朝放纵,实在是有些骄狂了。 卢象英暗暗握剑了腰间短剑。 神州陆沉。 百姓蒙辱。 天老爷让自己这么一个凡人来到江阴城,何日才能驱除鞑虏? 哪怕是卢象升重生,也比现在好。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正思忖间,却听得偏堂那边传来声音,“这里还有两具妇人尸首!” 却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老人,想在此刻无人的缪府找点“便宜”,结果到了偏堂,发现也是一派触目惊心的景象。 哗啦啦,一群人拥了过去。 卢象英没去看。 不用看,偏堂里的妇人尸首必然是浑身赤裸。 被玷污后杀害。 卢象英看着偏堂外那七八个百姓,其中不乏青壮男子,让卢象英略感欣慰的是,七八个百姓,先前还有些恐惧神色,此刻脸上多有愤怒。 尤其两个青壮男子,像是兄弟俩,此刻咬牙切齿,呢喃着说满狗欺我大明无人乎…… 卢象英走到人群后,叹道:“大明当然还有人,可江阴还有血性男儿么?” 两兄弟回身看着卢象英。 卢象英看了两人一眼,低声道:“今天的事情和你们不相干,认为清庭八旗子弟现在只是在抢占缪府,所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可以看热闹,‘欣赏’这赤裸的妇人尸首,但接下来他们还会抢占良田,到时候就和你们有关系了,你们愿意拱手送出田地?若是送出,那今后就将永远成为满清的奴隶,像狗一样卑微的活着。若是不愿意送出,那么今天缪府的情形,就是他日你们家里将要重现的景象。” 两兄弟一愣,其中一个年纪稍大,及冠约莫三四年的青年呢喃道:“还能怎么办呢?” 卢象英沉默半晌,吐出四个字,“干他娘啊!” 两兄弟疑惑的看着卢象英,“你是?” 卢象英道:“宜兴卢氏,卢象英。” 依然是年长的那人急声问道:“战死巨鹿的兵部尚书卢象升是你什么人?” 卢象英沉声道:“是我大兄。” 两青年精神一振,正欲说什么,却被卢象英打断,“我住在圣母桥,你们如果还有血性,有时间就来找我罢。” 说完缓缓转身离去。 两兄弟看着卢象英的背影,儒雅之中,腰间短剑让他显得英气逼人。 竟有些耀眼。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激情。 是的。 宜兴卢氏,卢象英。 他不是卢象升,但也也许能和卢象升一样,拉起另外一支天雄军来力挽山河,自己若是不愿意像狗一样卑微活着,又或者被八旗子弟像杀缪府这般屠戮家人,那就…… 干他娘的?! 满狗岂可欺我大明无人! 卢象英其实可以想到这两个青年的想法,稍微有点血性的人,见到苏尔·索多的暴行后,都会如此念想。 所以,卢象英并不认为苏尔·索多率兵来到江阴城驻防是个坏事。 甚至很可能促进自己招募义军。 苏尔·索多在江阴城倒行逆施得越是疯癫,那么江阴城的民心越是可用,接下来只需要坐等苏尔·索多作死就行。 当然。 当自己起事后,苏尔·索多等人,得为他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回到徐府废墟。 徐氏和何其正已经详谈完了关于徐府重建的事宜,卢象英轻声道:“徐府重建的事情,要抓紧了,另外,徐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打算让李寄收你为女,你意下如何?” 徐氏一脸的抗拒。 徐族就不认可李寄,自己过继到他膝下,岂非相当于变相的逐出徐族了。 卢象英道:“没办法的事情,现在苏尔·索多等人要在江阴城大肆抢占财物,若是没有江阴县衙主簿李寄,徐府重建好也保不住。” 徐氏犹豫了下,“容我想一下吧。” 卢象英点头。 忽听得缪府那边传来喧闹声,卢象英走出废墟远望,发现是一群降兵过来,应该是接到苏尔·索多的命令,过来收拾残局打扫房屋。 今夜这位把总大人就要入住缪府。 这倒是没什么。 不过卢象英隐然觉得苏尔·索多不会让江阴城太过风平浪静,只怕还会发生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 比如,有了豪宅,是不是还要弄几个娇美女子暖床? 这是肯定的。 所以…… 招募义军的事情必须得加快进程了。 另外。 这几天还得监视一下苏尔·索多,该出手就出手,尽可能的救下一些无辜的人——不是卢象英圣母,是他要招募义军的话,就必须挺身而出! 如此,才能建立声望。 有声望,才有人心可用,才有人才归附。 45章 腹黑 卢象英对何其正道:“重建事宜都谈好了罢,建林你且先回去准备准备,我今日在秦晖门招募了一些工人,三日后会在这里汇合,你到时候统筹安排。” 何其正,字建林。 何其正立即点头,“小官人,那我就告辞了。” 待何其正走后,卢象英对徐氏道:“回去了。” 徐氏嗯了声。 乖巧的迈着小碎步走在卢象英身后。 老实说,除去小脚这封建陋习,这徐家大小姐还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长相乖巧好看,身材白幼瘦,知书达理,且有大义。 卢象英忽然回头,“你这小脚,还在缠足么?” 徐氏愣了下。 然后羞臊了个满脸通红,心有小鹿乱跳。 垂眉低首嗯了声。 封建时代,礼教对于这方面都比较敏感。 卢象英沉默半响,“今后就别缠足了罢,早点放开,看能否恢复一些。” 缠足是一生的事情。 所以有句话叫老太太的裹脚布又长又臭。 徐氏其实才刚十四岁,缠足也就几年的时间,如果现在放开缠足布,到了双十年华,也许还有机会恢复成正常模样。 想到这卢象英看了一眼。 三寸金莲啊。 估摸着徐氏的脚今后就算恢复正常形态,也会很小巧,但只要不畸形,是天然形态的小巧三寸金莲,其实很好看。 徐氏脸色越发臊红。 知道小官人不喜欢小脚,心里也暗暗打定主意,不缠足了。 之前的苦倒是白受了。 卢象英心细,知道徐氏走得很累,所以回去的路上走得很慢,尽量照顾徐氏,聪慧的徐氏也看出了小官人的意思。 心里越发温暖。 走在路上,天色渐晚。 卢象英边走边思索,习惯性左手环抱撑住右手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鳞次在太阳穴上点着,思绪飞转,暗暗想着要如何利用苏尔·索多建立自己的个人声望。 回家时,赵巨鹿已经回来。 李寄没回来。 让赵巨鹿带了话,说因为缪府的事情,刘阳平去找把总苏尔·索多交涉,他今夜要和刘阳平熬夜处理相关事宜。 不得不说,刘阳平确实拼命。 呕心沥血的尽快让江阴城恢复生机,让百姓安定,若在盛世,必然是一个好官。 卢象英问赵巨鹿,“衙门现在的衙役都是你去招募的?” 赵巨鹿点头,“是的小官人。” 卢象英问道:“信得过?” 赵巨鹿哈哈一拍胸口,“这点我可以保证,因为小官人你的提点,加上徐家小姐的金钱支持,我这一两日没少给他们小恩小惠,十六个衙役那边,刘阳平的话都没我的话管用。” 卢象英微微颔首,“他们战力如何?” 赵巨鹿略有尴尬。 卢象英懂了。 道:“倒也无妨,战力不够人数来凑,况且现在暂时还不需要用他们去厮杀,招募义军的主体也不能仅仅是衙役,还是得从江阴城的青壮中去挑选,不过我今日又想到了一个方法,江阴城外其实还有不少百姓,巨鹿,等几日你在衙役之中发展几个心腹,然后挑选两人,去城外秘密招募义军。” 赵巨鹿立即道:“衙役中有个叫徐三的人不错,也是江阴大屠杀的幸存者,体魄和小官人你差不多,不胖不瘦,反应敏锐,而且念过几年私塾。” 又补充了一句,“他吹牛说是京畿徐府的奴仆,战乱后逃到常州这边来的,哪料到江阴八十一日,他无奈之下加入义军。” 卢象英讶然,“他是江阴屠杀的幸存者?” 赵巨鹿点头,“是的。” 卢象英道了句能在大屠杀下幸存,也算是个人才了,忽然想起,问道:“他说他是京畿徐府的奴仆,哪个徐府?” 赵巨鹿干笑了两声,我知道就怪了。 卢象英思忖起来。 京畿徐府? 京畿那边,能作为吹嘘资本的徐府,就两个,一个是魏国公徐府,也就是徐达长子徐辉祖的后人,徐弘基和徐文爵父子。 不过徐弘基去年死了。 徐文爵今年世袭了徐弘基的魏国公爵位,旋即投降了清庭。 还有一个徐府。 也是徐达后人,是徐达第四子徐增寿的后人,定国公徐府,崇祯三年世袭爵位的徐允祯,但此人在崇祯十六年被调去和李自成的大顺军作战,战败而亡。 如果徐三真是从这两座徐府之一出来的奴仆,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 何况还有绝地求生的本事。 嗯,可以拉拢。 对赵巨鹿道:“那你重点拉拢一下徐三……对了,你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刘阳平和李寄是去找苏尔·索多了?” 赵巨鹿点头,“是的,日暮时分,两个姓黄的青年到衙门击鼓找到刘阳平,举报苏尔·索多抢占民宅屠戮百姓。” 卢象英叹了口气:“这事我知道,我到过现场。” 那两个黄姓青年…… 还是天真了,以为刘阳平就能收拾苏尔·索多? 不可能的。 赵巨鹿森冷的嘿了一声,“小官人,清兵实在是太凶残了,视人命如草芥,再让他们这么肆意下去,只怕会死更多的人,咱们到底好久才弄死这狗日的?” 卢象英阴沉的笑了笑,道:“不急。”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继续道:“我估摸着刘阳平和李寄去找苏尔·索多交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现在清庭如日中天,八旗子弟骄狂,哪会将他们区区一个知县和主簿放在眼里。” 赵巨鹿道:“毕竟杀了人,律法管不到他么。” 卢象英摇头,“现在江阴城刚刚平定,这时候死几个人,苏尔·索多完全可以诬陷缪府的人是义军残部,加上江阴城让清军损失严重,南京的多铎对江阴城憎恨非常,所以常州府那边很可能会包庇苏尔·索多。” 律法? 至少在这个时候的江阴城,律法约束不了八旗子弟,得等江山平定下来。 但江山平定后,律法也是为满清服务。 被剥削的依然是我大明百姓。 又道:“所以我认为苏尔·索多不会收敛,今夜可能还会出事,咱们不能束手旁观,巨鹿,你去找徐三一起,密切监视缪府的苏尔·索多。” 谋定而后动。 其实卢象英很腹黑,他希望苏尔·索多在江阴城做得越过分越好,这样才能激起更汹涌的民愤。 自己就能趁机招募义军反清。 所以如果苏尔·索多和他的两个狗腿子八旗子今夜若是有什么倒行逆施,卢象英打算把事情往大了闹,不说今夜起事,至少也要弄得满城风雨。 争取杀了两个狗腿子清兵。 至于苏尔·索多,可以暂时不杀。 起事之前,他是工具人。 46章 春风空拂明月 徐氏做好了晚饭。 因为李寄和赵巨鹿现在都在县衙当差,所以不需要徐氏去变卖首饰,加上又从地下室拿了些黄金,高价买了些大米。 因此这些时日饱暖无忧。 赵巨鹿扒拉几口后很快走了,他要去找徐三,然后再去延陵书院附近的缪府监视苏尔·索多和他的两个狗腿子。 卢象英慢条斯理吃了饭。 正准备收拾碗筷去清洗,却见徐氏乖巧懂事的起身,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来,一边低声对自己说道:“小官人,您歇着罢,以后这些事我来。” 卢象英没有阻止。 世道如此,她已不是曾经的徐族大小姐,该学会如何照顾她自己了。 回到堂屋坐下,卢象英习惯性左手环抱撑住右手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鳞次在太阳穴上点着,默默想着事情。 心里忽然一动。 要反清,就得像大兄卢象升一样,成为一个合格的儒将,如果想成功,那就得像辛弃疾一样,成为一个开挂的儒将。 问题在于……没有金手指。 所以得靠自己努力。 那就练武? 卢象英是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练武。 问题在于,没有老师! 谁教自己? 赵巨鹿肯定不行,他在江阴保卫战的战绩,完全是建立在他强大的体魄上,在厮杀方面,基本上是靠他自己的本能。 不过不急,反正招募义军的事情八字才刚起一撇。 这时候先锻炼身体。 思忖间,时间飞快,徐氏洗了碗来到堂屋。 在一旁乖巧坐下。 李寄和刘阳平去找了苏尔·索多后,还要回县衙熬夜。 偌大的一座小院子,一时间就只剩下一对孤男寡女。 男子二十刚及冠。 女子十四未及笄。 不过古代女子嘛,一般十五六岁就当娘了,十四五岁出嫁的大把都是。 所以气氛有点尴尬。 卢象英起身,一方面是躲避尴尬氛围,另一方面也打算提升自己,从今天开始锻炼身体,先去院子里做下蛙跳俯卧撑什么的,然后保持这个习惯,就能先把体力提升起来,毕竟一米七几的身高,若是有充足体力,在这个时代也勉强算悍卒。 打开堂屋们,冷风迎面而来。 卢象英忍不住一哆嗦,说了句好冷。 旋即出门去锻炼。 然而坐在堂屋里的徐氏却听出了另外的味道。 小官人这个时候说一句好冷,是什么意思? 莫非小官人需要暖床? 暖床,字面的意思就是温暖被窝。 有道是饱暖思**。 现在衣食无忧。 所以暗示自己他的被窝很冷,加上今夜李寄不回来,赵巨鹿又去办事了,家里就剩下自己和他了,会不会小官人是故意把赵巨鹿支出去的? 想到这,徐氏心里有点慌乱。 但…… 还有那么一丢丢的燥热。 女子嘛,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大开的年纪。 触及春风皆是情。 而且这春风总是乱拂人心。 何况咱们的卢氏小官人年轻,雄姿勃发儒雅随和,又胆大心细,有英雄气,在徐氏眼中,简直就是完美的夫君人选。 不过她想多了。 卢象英嘿哧嘿哧锻炼了一阵,却见一个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的青年匆匆而来,显然是一路狂奔来的,走进院子气喘兮兮的道:“小官人,在下徐三。” 卢象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知道。” 徐三道:“赵典史让我来通知小官人,说苏尔·索多和刘阳平大人交流沟通后,今夜在缪府倒是很老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将两个绿营军总旗喊到府邸上喝酒,不过他两个狗腿子清兵,入夜之后,佩刀挂剑出去了。” 卢象英眼睛一亮,“巨鹿跟上去了?” 徐三道:“赵典史跟上去了。” 卢象英沉吟半晌,“稍等,我收拾一下,咱们得去支援巨鹿,要不然他一个人,很可能对付不了两个狗腿子清兵。” 两个狗腿子清兵,一个名叫苏尔·各敏,一个叫苏尔·和泰。 都是镶白旗苏尔氏族人。 也都是沙场老卒,恐怕单兵实力不在郭大之下。 赵巨鹿一个人要应付两个八旗精锐子弟,并不是一件易事。 卢象英不想赵巨鹿出意外。 生死与共后,既是主仆,也是朋友。 更是亲人。 回到堂屋,对低头想着事情的徐氏说道:“我出去一下,短剑我可能用得上,就带走了,所以今夜你在家里小心着些。” 徐氏却恍若未闻。 卢象英又喂了一句,徐氏恍然惊醒,抬头一看是小官人,脸色骤然绯红如晚霞。 卢象英:“……” 大晚上的,你红脸作甚。 却不知道他自己直男了。 徐氏又急忙低头,近乎呢喃的蚁语了一句:“小官人,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卢象英有些懵逼,“就这点事还要准备什么?” 徐氏抬头,“啊?” 可就这点事,你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 卢象英哪知道徐氏心里想歪了,也没多想,继续重述了开始的话,然后从旁边抓起短剑,对徐氏道:“我出门后你关好院门,除了我们回来,谁来也别开门,嗯,你去把菜刀放身边防身吧。” 乱世之中,徐氏还是要小心点好。 卢象英和徐三消失在夜色中。 徐氏风中凌乱。 什么状况? 怎么就走了呢…… 旋即羞恼得跌足。 哎哟喂,是自己想多了嘞。 小官人根本没这意思。 一念及此,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双手捂脸恨不得埋进地里,摇着肩膀啐道:“徐澜儿,你在荡漾个什么春心呢,你也太不知羞臊了哟……” 澜儿,她的小名。 小姑娘羞恼之余,其实有点失落,甚至有点怨念小官人的不解风情。 女子心思如春风。 不知道吹拂何处。 卢象英哪里知道,他在无意中撩动了春风,却又让春风空拂了明月。 他现在有点紧张。 在延陵书院这边,由徐三寻着了赵巨鹿留下的记号,两人在黑暗中快速摸索,结果发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圣母桥附近。 什么个状况? 赵巨鹿跟随两个清兵到了圣母桥! 这边有什么能让那两个清兵惦记,还是说有人在这边财富露白了。 47章 老子也是悍卒啊! 卢象英仔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几日住在圣母桥那间属于徐氏丫鬟家的院子里,对周边情况比较熟稔,嗯,已经让李寄把那个院子的房契办了下来。 房主人是卢象英。 算是卢象英主仆在江阴真正的家了。 卢象英想了下,没发觉圣母桥附近住了什么有钱人。 也没有什么美女之类的。 要不然…… 以我卢氏小官人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徐氏打了个喷嚏。 其实徐氏真挺好看。 就是缠足。 而且平胸。 卢象英压低声音问徐三,“看见巨鹿了没。” 徐三道:“应该就在附近,赵典史留下的暗号指向这边,咱们到下一个路口就知道赵典史在何处了。” 卢象英其实有点懵逼。 大晚上的,我怎么没有看见巨鹿留下的暗号。 问徐三,“到底是什么暗号?” 徐三讶然,“小官人不知道?” 卢象英轻声干笑。 徐三虽然不解,但还是老实解释道:“每一条巷子的转角处,都有三块石头,摆成竖线就是直行,摆成三角形,要么向左,要么向右,区别在于第三颗石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卢象英恍然。 难怪,徐三每一次在墙角蹲一会儿就知道怎么走了。 两人沟通的这个暗号确实不错。 在下一个路口徐三摸索了一阵,起身,“小官人,好像……是去你家?!” 卢象英:“……” 什么意思。 旋即猛然惊醒,压低声音,“估摸着是苏尔·索多以为下午他屠杀缪府人的事,是我向知县刘阳平通的气,觉得我会阻碍他在江阴城发财,想收拾了我。” 徐三精神一振,“怎么着,弄他?” 卢象英咳嗽一声,“不急,先过去确凿情况,找到巨鹿汇合之后再看情况。” 心里有点侥幸。 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让赵巨鹿去监视苏尔·索多。 要不然今夜就要吃暗亏。 被两个八旗清兵的精锐偷袭,一旦赵巨鹿被一击毙命,自己也只有等死的份。 然后徐氏会生不如死。 卢象英再一次觉得,自己有必要练武了。 自身强大才是硬道理。 和徐三两人摸索着到了家外百米左右的位置,找着了潜伏着黑暗中的赵巨鹿,卢象英问道:“巨鹿,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来圣母桥这边了?” 赵巨鹿咧嘴,哂笑,“不知道啊,苏尔·各敏和和苏尔·和泰两人叽哩哇啦说的满语,也听不懂他们的交谈。” 顿了下,补充道:“不过都全副武装。” 卢象英问道:“他们在何处?” 黑暗中,小院子传来微弱灯光,显然徐氏还没有睡,周围的一些院子,传来些许妇人叱儿声,又或是偶尔几声犬吠。 反而让这黑夜更添寂静。 赵巨鹿努努嘴,“就在咱们院墙下猫着呢,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徐三问道:“小官人,咱们摸过去,我和赵典史可以一人一个,保证这两狗腿子反应不过来就荣登西天极乐。” 言辞间很是自信。 卢象英习惯性左手环抱撑住右手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鳞次在太阳穴上点着,思忖片刻后道:“不急,我们看看情况,如果他们只是来探查情况,我们也没有弄死他们的正常理由。” 苏尔·索多是自己的工具人。 他在江阴城越是疯狂的倒行逆施,越是有利于自己反清招募义军。 不到最后,不打算杀他。 但这两个狗腿子清兵,如果有正常理由是可以杀的。 还真被卢象英猜对了。 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真没有进去刺杀卢象英的计划,两人守在院墙下监视了许久,没见着动静——他们哪里知道,现在院子里就徐氏一个人。 他们只知道李寄不在,却不知道赵巨鹿和卢象英就在他们身后。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 八月末,九月初……这是阳历,按照后世的国历,十月了,所以夜里有些寒凉,两人捱不住了,叽哩哇啦了几句,果断闪人。 赵巨鹿急忙问卢象英,“小官人,咱们还跟不跟?” 卢象英沉吟半晌,“去看看吧。” 总觉得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的回家。 三人继续跟在两个清兵身后,看着这两狗腿子往延陵书院走,还以为今夜大概没事了,哪里知道,这一跟之后暗暗庆幸,幸亏跟了,要不然又是一场天怒人怨的惨剧。 两人下午已经踩点了。 或者说,两人下午就已经看上了猎物! 到了延陵书院附近的富人区,没有去缪府找苏尔·索多喝酒,也没有回他们自己鸠占鹊巢的大院子,而是直奔一处权贵的宅邸。 黄府。 是江阴保卫战之前,知县师爷“黄侍郎”的府邸。 本叫黄四郎。 不过叫来叫去,一些衙役和权贵为了恭维他,叫成了黄侍郎,然后在江阴保卫战中,先是被中元奴变冲击,黄侍郎倒是比徐屺聪慧,明哲保身,除了宅邸,田产随便奴仆们抢夺,所以活了下来。 但后来因为和清兵有接触,被义军把满门给杀了。 黄府占地近十亩。 在战火中损毁过半,清兵降兵退走后,这位权贵在城外的亲人就奉行早起鸟儿有虫吃的原则,抢先进城,嗯,就是卢象英和徐氏第一次到延陵书院,两拨人为了争夺宅邸打架的那户人家。 最后谁也没打过谁,两家人都挤着住了进去。 倒也相安无事。 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因为府邸被大火损毁不少,大门也破烂不堪,两户人家也还没有修缮,所以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几乎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这座府邸。 卢象英见状不对。 对赵巨鹿如此这般吩咐后,道:“你马上去县衙找到立即和刘阳平,让他们马上按照我刚才叮嘱你的去操作,今夜咱们把事情往大了闹!” 机会来了,老子今夜要逼迫苏尔·索多亲自杀了他这两个狗腿子! 赵巨鹿有些犹豫。 他不敢相信徐三的实力,担心徐三保护不了小官人。 哪知徐三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笑道:“赵典史,冒昧问一句,江阴保卫战八十一日间,你杀敌几何?” 赵巨鹿颇有点嘚瑟,“五十有七。” 徐三哟了一声,“不错不错,也就比我少那么十来个人而已,你杀的都是刘良佐的降兵吧,有几个八旗精锐?” 赵巨鹿:“……” 卢象英:“……” 这不科学,就你徐三这体魄,和我差不多。 怎么可能比赵巨鹿还厉害。 徐三嘿了一声,颇为自得,“老子杀的敌兵中可是有几个八旗精锐,所以老子也是悍卒啊!”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这货,和赵巨鹿差不多一个德行。 容易翘尾巴。 48章 清兵的报复 赵巨鹿一脸不信,“就咱俩这关系,别吹牛了。” 徐三急了,“真没吹牛,我早给你们说过,我是徐府奴仆,跟着国公爷练过的,国公爷赏识我,想让我去给他当亲兵,我没去而已。” 赵巨鹿:“……” 卢象英:“……” 信了你才有鬼,你一个奴仆,若是国公爷……嗯,不知道是徐文爵还是徐允祯,反正不管是这俩谁,若是让你去当亲兵,你怕是屁滚尿流感激涕零的就去了。 卢象英道:“巨鹿,你放心去罢,我不会和那两个狗腿子清兵硬撼的。” 李寄和刘阳平那边,可能也信不过徐三。 还是赵巨鹿去才喊得动。 赵巨鹿犹豫了一刹,再看向徐三,“老徐,你确定应付得了,小官人要是出了差池,别怪咱不给你讲兄弟情,你得拿脑袋来偿还。” 这话说得很不给面子了。 徐三却不觉得,他这几日和赵巨鹿相处得很不错。 知道这货和自己一样。 耿直人。 你完全可以相信他的品行。 笑道:“赵典史你尽管去,出不了岔子,真没骗你,江阴八十一日,我杀敌数十,其中真有几个八旗清兵” 顿了一下,“我确实练过武。” 赵巨鹿看向卢象英,“小官人,那我去县衙了?” 卢象英点头,“去罢,动作快些。” 待赵巨鹿走后。 卢象英问徐三,“你真练过武?” 徐三嗯了声,“不瞒小官人,我是定国公府出来的,之前不敢胡说,只说是奴仆,实际上我是定国公徐允祯身边的亲兵,定国公战死后,我侥幸活了下来,当了逃兵来到江南,不料在江阴城这边被耽搁了下来。所以我确实练过武,而且是军中搏杀术。” 他还是知道轻重。 而且他现在隐约看懂了一点:赵巨鹿和李寄似乎都在围绕着卢象英转。 搞不好连知县刘阳平都是。 卢象英身上,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魅力。 让人不自觉的围绕着他。 卢象英眼睛一亮。 这…… 不错啊。 如果等下检验出来徐三说的是真的,可以让他教自己军中搏杀术。 反清嘛,少不了要上阵厮杀。 那么自己这个读书人,学习一下大兄卢象升,当一个儒将不香么。 万一像赵子龙一样,可以在乱军之中七进七出呢。 岂非青史留名。 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黄府,里面原本还有一些喧闹声,此刻倏然间安静了下来,旋即便有妇人抽泣声,似乎被吓哭了。 卢象英略一思索,“我们摸过去。” 先看看情况。 徐三得嘞一声,“我走前面,小官人你在后面跟着,小心着些。” 又看了卢象英腰间一眼,问道:“小官人会用剑?” 卢象英摇头,“不太会。” 徐三轻轻拔出腰间的长刀——这不是衙门制式的长刀,而是江阴保卫战时义军配备的军械,道:“以防万一,小官人,我教你一招保命绝技。” 临阵磨枪,不快也亮。 说完握住长刀,斜着,从左下往右上这么一划拉。 然后看向卢象英,“小官人,懂了么?” 卢象英:“……” 这是绝招? 你莫逗我。 太简单了,就算是十岁少年,也能轻松掌握。 徐三低声笑道:“很简单?简单就对了,军中搏杀术本来就不讲究花里胡哨,怎么实用怎么来,杀人要讲求简单、直接、干净、利落、高效,但你别看这一招只是简单的划拉一下,其实这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一划拉护住了全身上下,不过也不好反击就是,所以在定国公亲兵中,我们把这一招取名为苟延残喘。” 卢象英哦了一声。 徐三继续道:“有空我再给小官人说说军中搏杀术罢,乱世之中,有点防身技艺终究是好的。” 卢象英笑了。 这倒是巧了,一拍即合了啊。 不再言语。 和徐三两人猫腰从黄府大门进去,循着灯光,来到一座还算完整的偏堂外,在窗边悄无声息看进去,里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黄侍郎的两家亲戚,共计十三口人。 其中一个老人,已经垂垂老朽,应该是黄侍郎的叔伯辈,青壮四人,应是黄侍郎的侄儿辈,还有两个小女子,约莫十七八岁。 别说,长得还挺清秀,吸引人的倒不是五官。 而是这两女胸前天赋极好。 很是巍峨。 而且圆润。 应该是遗传的缘故,人群中的两个妇女,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皆是如此天赋。 还有两个中年人。 大概是黄侍郎的兄弟。 也是这两家人的主心骨,当初抢夺黄府,这两人打得最狠。 现在却又最怂。 蜷缩在那里,面目神情麻木。 不敢看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一眼。 内卷时天神下凡,面对真正的敌人了,却又软绵无力。 当然,其实不止这两个主心骨怂了,其余人也噤若寒蝉,但唯有两个青壮,神态悲愤之中透着冷静,而且一直在眼神沟通。 他俩是亲兄弟,一个叫黄淮,一个叫黄旭,都是黄四郎给取的名。 卢象英讶然。 倒是巧了。 这两个青壮他见过,就是在缪府和自己交谈过的两兄弟。 徐三讶然,“好像就是那两兄弟到县衙击鼓,告诉刘知县苏尔·索多在缪府杀了人。” 卢象英恍然大悟。 清兵这是在报复! 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刀剑出鞘,押着众人,显然刚才已经立过威了,两人的刀上都还在滴血,估摸在黄府其他地方有遇害者尸首。 苏尔·和泰开口,竟是熟练的大明官话,“你们老实一点,什么事也不会有,放心,我们看不上你们这个房子,只需要把你们的田契拿出来,再让这两个小妞去给大爷暖床,你们都能活命,当然,若是她俩愿意,嫁给我俩当小妾也是可以的,到时候我俩在江阴发达了,你们也能鸡犬升天。” 不仅报复黄氏兄弟,还要求财。 同时求色。 不得不承认,这两清兵眼光有点优秀,黄家那两个黄花闺女的天赋,就是卢象英看了都觉得惊艳。 黄淮和黄旭对视一眼。 其中年纪稍长,及冠两三年的黄旭站了出来,“我们其实是城外的农民,江阴被屠城后,大伯一家被杀害,我们才进的城,大伯一家的田契早就在奴变中被瓜分了,所以根本没有田产。” 苏尔·和泰哪里肯信,哟了一声,“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黄旭心一横,“不信你搜便是!” 苏尔·和泰哼了一声。 你这是欺负老子们人手不够? 不过难不倒自己。 电光石火间,几乎没人反应过来,苏尔·和泰倏然扬刀,快如闪电的一刀将最靠近他身边的老人砍杀,冷眼看着众人,“现在有田契了么?” 端的是狠辣! 这一下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谁都没反应过来,老人惨嚎一声,捂着脖子倒地翻滚了几圈,便已命归黄泉。 49章 人的名,树的影 屋内黄氏两家众人,是堂兄弟关系,老宅距离江阴城较远,一家住在毗邻武进县辖境的桃花镇,一家住在桃花镇旁的丁市镇。 都运气好,没被降兵和清军扫荡,所以也就没见过正儿八经的血腥画面。 现在族中老人被一刀砍死,反应不一。 但都被震慑住了。 因为两个清兵先前已经杀了人,所以女眷本就啼啼哭哭,现在又砍杀一人,失神落魄的女眷再次被惊吓,一屁股跌坐在地,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连哭都哭不出了。 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人默不作声,反正死的不是他爹。 另一人跪地哀嚎。 死的是他爹。 但黄淮和黄旭毕竟血性尚存,黄旭骤然睚眦目裂,双眼血红,怒吼一声,“杀我三爷,老子弄死你个狗日的!” 说完火炸炸冲了上去。 苏尔·和泰一脸不屑。 就你? 反手就要一刀,欲把这青年劈杀。 但他忘了。 屋内黄氏共有四个青年。 有两个青年被吓得手足无措,但黄淮也血性尚存,且反应更为聪慧,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黄旭身上,假意要去扶地上老人的尸首,实则靠近苏尔·和泰后,猛然扑出。 两兄弟简单配合。 黄旭正面冲击,吸引清兵的长刀。 黄淮从地面扑出,欲要抱苏尔·和泰的双腿限制他的移动。 如果得逞,真有可能逆袭。 然而,这是清兵八旗精锐。 是沙场老卒。 苏尔·和泰几乎想都不想,顾不得一刀砍死先冲上来的青年,先向后跳开几步,躲开黄淮和黄旭两兄弟的纠缠。 与此同时,苏尔·各敏冲了过来。 二对二,黄淮和黄旭两兄弟没有任何胜算。 一丝都没有! 屋外,徐三侧首看向卢象英,眼神询问,“小官人,咱们还不出手?” 刚才他和卢象英都没反应过来。 所以没救着那老人。 现在屋内很可能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徐三自忖只要自己出手,一对二,赢的场面不高,但至少也不会脆败,若是黄家兄弟配合自己,很有可能僵持赵巨鹿归来。 徐三并不盲目自大。 江阴八十一日,他是杀了不少敌兵,其中也确实有八旗精锐,但那是大规模的沙场厮杀,更多的是战友之间的配合,和眼前这种单兵厮杀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卢象英右手食指和中指迅速在太阳穴上点动着。 刹那之间便有定断。 果断点头。 徐三迅速按住腰间长刀,猫腰来到偏堂大门,往里看了一眼,掌握形势之后,双脚迅速发力,猛然冲了进去。 在冲的过程中,腰间长刀已经出鞘,带起一片寒光,悄悄咪咪的劈向苏尔·和泰。 卢象英没有冲上去。 走入偏堂之后,腰间短剑出鞘,就这么站在离苏尔·各敏不远的位置。 森然的看着这个八旗子弟。 意思很明确。 你敢去帮苏尔·和泰,我就能悄咪咪的给你一剑。 苏尔·各敏顿时一脸蛋疼。 他认识卢象英! 知道这个人和知县刘阳平关系不一般,而且今夜他俩还奉苏尔·索多的命令去监视了一番,结果在寒风中守了许久也没见有什么异常。 不曾想他竟然在跟踪自己两人。 旋即一阵悚然心惊。 这个叫卢象英的读书人,莫不是一直在算计自己等人? 想到这越发不敢擅动。 而另一边,徐三不愧是敢和赵巨鹿叫板的人,确实有两把刷子,在被黄淮和黄旭帮了一次倒忙,导致他差点被苏尔·和泰一刀砍中后背后,立即把两人吼退。 他一人执刀独战苏尔·和泰。 不落下风。 甚至有点优势,逼得苏尔·和泰险象环生。 论实力,他在苏尔·和泰之上。 因为苏尔·和泰浑身披甲,而徐三没有盔甲,装备差距下,苏尔·和泰依然落在下风,可见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住手!” 一声怒喝,知县刘阳平和主簿李寄走入偏堂。 徐三立即虚晃一刀,跳开。 苏尔·和泰还想追击,被苏尔·各敏上前拉住,用满语道:“别打了,事情有些不妙。” 苏尔·和泰收刀。 看了一眼卢象英,又看了一眼刚刚赶到的知县刘阳平和主簿李寄,这些人意外的出现,让他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刘阳平看了一眼地上老人的尸首。 面色阴沉下来。 缓缓踱步,来到偏堂旁的椅子上坐下,说了一句等苏尔·索多把总大人到了再说罢。 不再言辞。 李寄则上前将黄府众人引到一边。 尸体没动。 这是证据。 徐三收刀后,按说,作为衙役,应该站到刘阳平那边去,但他却假装不懂事的站到了卢象英身边,赵典史说了,小官人要是出点岔子,兄弟没法当了。 卢象英短剑归鞘,回身看了看偏堂外。 偏堂外陆续有百姓赶来,火把照亮了整个黄府。 人越来越多。 议论声不绝。 卢象英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刘阳平在这件事上很配合自己——他确实让赵巨鹿以及留守县衙的衙役一起,将延陵书院周围的百姓都喊了过来。 卢象英看了一眼徐三,微微示意。 徐三立即出去,如此这般将黄府今夜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一说,院子外顿时沸腾起来,甚至有人吼着弄死满狗报仇雪恨之类的大话。 当然,也就喊喊。 当满身酒气的苏尔·索多浑身披甲按剑面色阴郁的来到黄府后,尤其两名绿营军总旗刀剑出鞘守在偏堂外,让聚集起来的约莫三四百的百姓,又噤若寒蝉。 卢象英看着苏尔·索多出现,又看着那两名绿营军总旗,长出了口气。 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好消息是,苏尔·索多只和两名绿营军总旗来了。 九十八名绿营军士卒没来! 这样的话…… 今夜苏尔·索多要么杀了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要么就彻底丢失江阴城百姓的民心,不论是哪一种,对自己都算是利好消息。 甚好! 赵巨鹿也和十五个衙役赶到,让衙役在外面维持秩序——当然,也有让衙役在外面看准时机煽风点火的意思,赵巨鹿则按刀和徐三一左一右拱卫着卢象英。 满身酒意的苏尔·索多龙骧虎步的走入偏堂,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暗叫不好。 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狗日的读书人。 都说大明的腐朽和溃败,这群读书人扯不脱关系,但今夜这个局势,很明显就是刘阳平、李寄和卢象英三个读书人搞的鬼。 尤其那个卢象英,竟然手执短剑。 英姿勃发! 很有些儒将风姿,分外刺眼。 苏尔·索多其实下午让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在县衙查过,也知道了卢象英的真实身份。 宜兴卢氏。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 但卢象英有两个堂兄,一个是卢象观,大明殉国的中书舍人,还有一个是和大清八旗军死战巨鹿,最后殉国被大明南京政权追谥忠烈的大明兵部尚书卢象升。 人的名树的影。 尽管卢象升在巨鹿战败,但那毕竟是卢阎王,是巨鹿之战前百战百胜的卢阎王,而且清军那边心知肚明,卢象升巨鹿之败非战之罪,是杨嗣昌和高起潜这两个人扯卢象升的后腿。 若是给卢象升全部天雄军,配合关宁系的精锐,八旗军要想啃下卢象升,绝非易事。 须知巨鹿一战,卢象升麾下只有关宁系的五千老弱病残! 因此苏尔·索多很在意卢象英。 所以他才让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入夜之后去监视一下卢象英,看看有没有异常,若是没异常,再来黄府报复。 哪里知道…… 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竟然搞砸了,他俩肯定是想在报复黄氏兄弟之前,先弄点钱,顺便玩玩那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管不住裤裆的混账东西! 上午他俩不是才共享了一个少妇么…… 50章 区区读书人,也敢蚍蜉撼大树? 有了几成醉意的苏尔·索多搭眼就看见了黄府那两个青葱女子。 心里也是一跳。 江南女子果然有风情,这两个年轻女子可比上午缪府那两个妇人诱惑的多,青春气息如此浓郁,却又天赋惊人。 难怪那两货管不住裤裆。 苏尔·索多自己都有点动心,老实说,他其实对未来有很好的计划:在江阴城这边占上一座豪华宅邸,再弄个几千上万亩良田。 可保世代富贵。 等打下整个江南,再到常州府那边运作一下,以后就留在江阴,这期间当然得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充斥正房和妾室。 江南女子之美…… 话说,汉人的三妻四妾,真是个让人由衷拍手叫好的政策。 而眼前这两女子就是很好的妾室人选。 不过苏尔·索多这时候没敢色迷心窍,他有种预感,自己和各敏、和泰两个族弟,应该、可能、或许是被刘阳平、李寄和卢象英三个读书人算计了。 得先解决这事。 和读书人打交道,虽然有点难的样子……但老子有兵。 所以毫无压力! 苏尔·索多冷冷的扫视了一圈,怒视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两人,大声的用大明官话呵斥道:“怎么回事,让你们暗中调查江阴城乱党余孽,怎么就只找到这么个老朽之人?” 一旁的卢象英闻言,内心再一次感叹。 前有薛平河和郭大。 也便罢了,毕竟薛平河是阳武侯薛濂的侄儿,还是一个指挥,被刘良佐摁到总旗的,所以有勇有谋,可以接受。 郭大么,沙场老卒,有点小心思也能理解。 现在清庭八旗军里随随便便一个把总,喝了个半醉,面对如此形势,都能有这样的应对说辞,关键关外女真可没那么多书读。 苏尔·索多的先发制人很关键。 他这么一说,只要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不蠢,就可以把今夜的事情往江阴城义军残部的事情上推,刘阳平稍微屈服,或者选择圆滑的和稀泥,他们都能化险为夷。 卢象英看向刘阳平。 刘阳平闻言也是愣了一下,很快醒悟过来苏尔·索多的用意,暗暗哂笑,真当我们是瞎子么,不动声色,问道:“把总大人这话让下官有些困扰了,这黄府两家人,都是江阴战事平定后,从城外搬迁入城的,又怎么成了江阴八十一日间的守城兵余孽了?” 卢象英暗呼一声:“好!” 放心了。 看来刘阳平之前不是忽悠自己,是真的有反清之意。 他这么说,就是要硬钢苏尔·索多。 刘阳平深呼吸了一口气,神态坚毅,继续道:“何况上午还有缪府的事情,汇同今夜之事,本县必写一封章折,明日送递常州府,若是常州府没有处置,本县便直接送递南京!” 从谦称下官,到自称本县。 态度越来越硬! 门外百姓,在十五个衙役的煽风点火下,震天价般的叫好。 夜幕下的江阴城醒过来了。 人心……也在苏醒! 两个绿营军总旗见状不妙,同时往前一站,挥刀怒斥道:“嫌脑袋在脖子上呆的不够稳吗,都给老子闭嘴,再呱噪,休怪老子刀剑不长眼!” 作为绿营军总旗,他俩拧得清立场。 苏尔·索多要是出事,事后常州府或者南京那边追究下来,他俩也别想活。 看着刀剑出鞘凶神恶煞似的两名绿营军总旗,百姓们吓了个够呛,不敢再出一点声音。 但内心之愤怒和憋屈,以及生而为人的血性,都在一点点的放大。 苏尔·索多很意外。 下午刘阳平来找自己说缪府的事情时,态度放得很低,只说让自己写一个折子到常州府那边,将此事作一个解释,他刘阳平对江阴城百姓也有个交代。 结果现在…… 竟然硬撼自己! 苏尔·索多的目光落在了卢象英身上。 是他! 他一个无官无权,在江阴也没根基的人,今夜却出现在这里,明显就不正常,何况县衙典史赵巨鹿是他仆人,主簿李寄和他关系匪浅。 恐怕一切都是他在搞鬼。 有些醉意的苏尔·索多有些恚怒难平了。 区区一个读书人…… 也敢学那蚍蜉撼大树? 不知死活! 苏尔·索多知道自己不能退,一旦今夜退缩了,那么今后在江阴城面对刘阳平就很难再抬起头,而且如果今夜自己退了,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恐怕难逃一死。 必须得救这两个族弟。 苏尔·索多心思电转,很快想到了说辞:“刘知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本总在信口雌黄了?须知江阴城内尚有五六十幸存者,这其中难道没有守城杀害我八旗儿郎的守城余孽?他们就不会蛊惑后来进城的无辜善良百姓,继续反我大清?” 虽然半醉,苏尔·索多的思维还算清醒。 刘阳平陷入沉思,他得仔细思忖如何破苏尔·索多这个说辞。 卢象英知道此事不能靠刘阳平一人,他毕竟只是个知县,单独对抗苏尔·索多,独木难支,还是需要自己出马。 上前一步,缓缓而凝重的道:“敢问苏尔·索多把总一句,你难道没有看过县衙那边,由贝勒博洛留下的幸存者名录?江阴幸存者中,大多皆是和尚和妇幼,何来守城余孽一说?” 刘阳平识趣的闭口不言。 心中略有期翼。 倒想看看,这位想反清的小官人的应对,。 苏尔·索多杀意毕露的凝视着卢象英。 按剑的手青筋暴突,冷道:“本总没记错的话,你和你身边的两人都是江阴乱党余孽,想必你想蛊惑民心来反抗我大清南下,所以今夜在黄府这边,被各敏和和泰逮了个正着!” 卢象英哈哈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脸一沉,“何不问问当事人!” 黄淮、黄旭就欲上前。 却不料苏尔·索多不傻,回头对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说道:“此宅中人已被江阴乱党蛊惑,各敏、和泰,你两人无需手软,给本总尽诛乱党!” 要杀人灭口! 话落,苏尔·索多腰间长剑出鞘,拦在卢象英等人面前,“我看谁敢出手阻拦本总诛杀江阴乱党!” 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心神领会。 刀剑出鞘。 偏堂之中顿时刀光剑影。 51章 失控 大概喝了酒有了半成醉意的缘故。 苏尔·索多也很硬。 就是硬钢! 虽然刘阳平今夜也很硬,但苏尔·索多知道,自己若是软了,那么以后在江阴就要被刘阳平吃干抹净,所以自己必须强硬。 而且他也不敢让黄府众人说出事情真相。 否则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两人做的腌臜事情就遮掩不住了。 所以干脆用武力镇压。 老子是江阴把总,麾下有一百绿营精锐,还压不住你几个读书人? 笑话! 只要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两人尽斩黄府众人,杀人灭口后,今夜事情的真相就再没人知晓,卢象英等人要敢在百姓面前胡言乱语,老子直接扣他一个蛊惑民心的大帽子。 有兵在手,弄死他几个读书人不要太简单。 卢象英一直没放松警惕。 今夜是要把事情闹大,但绝对不是以黄府众人的性命为条件,不是黄昏圣母心,虽然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终究是十二条人命。 立即给了刘阳平一个眼神。 刘阳平醒悟过来,自己是江阴知县,只有自己有权力来阻止苏尔·索多而不被人抓住把柄,小官人卢象英若是出面,怕是要留下把柄。 立即道:“赵典史!” 赵巨鹿秒懂,和徐三两人一起同时扑出,架住了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砍向黄旭黄淮两兄弟的战刀,打成一团。 赵巨鹿和徐三,都是江阴保卫战中的义军精锐。 尤其赵巨鹿,体魄优势巨大。 尽管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两人有装备优势,也是八旗精锐,但面对这两人依然很快落入下风,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虞。 苏尔·和泰脸色铁青,盯着刘阳平,“刘知县,你在作死!” 刘阳平呵呵一笑。 不语。 作死? 我倒是觉得你在作死。 偏堂里这一幕,门外的百姓看了个真切,人群又喧闹起来,两个绿营军总旗继续挥刀恐吓,然而效果甚微。 人群越来越躁动…… 主要是有衙役在煽风点火。 百姓一看,哟,连官差都在叫嚣,何况对面的还是祸害我锦绣山河的清兵,自然人心渐壮。 两个绿营军总旗看着蜂拥上来的百姓,心里发虚。 倒不是怕。 他们是沙场老卒,哪会惧怕这些乌合之众,他们是担局势控制不住,死伤狼藉的话,这事就闹大了。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 苏尔·索多心思电转,倏然一个转身,一步步快速逼近卢象英,舌绽春雷,“感情一切都是你这个江阴乱党余孽在捣鬼,本总先杀了你这个暴民!” 这是准备先发制人。 只要杀了卢象英,那么其他人不足为惧。 卢象英冷笑着。 手中短剑早已出鞘。 是的。 穿越前我总是自诩读书人,向往两宋,也有一个武侠梦,所以也向往游侠儿遍市井的盛唐。 但身在明末,我从不以读书人自居。 我欲力挽山河。 读书人在明末没办法力挽天倾。 你苏尔·索多真以为能只手遮天,想杀我? 那便试试。 我能和悍卒郭大打得有来有往,自然也不畏惧你一个八旗把总,何况自己还要给江阴百姓做一个表率:清兵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心不齐。 苏尔·索多用的剑,其实努尔哈赤时期,八旗子弟的兵器和盔甲都是自己打造,连弓都不统一,只有将领才统一铠甲。 这些年好多了,至少铠甲是制式。 苏尔·索多一剑劈落。 自信睥睨。 杀你卢象英一个读书人,三五剑的事情。 虽然眼前这个读书人是从江阴大屠杀幸存下来的,但苏尔·索多却不认为是卢象英有多厉害,应该是他身边那个叫赵巨鹿的奴仆的功劳。 卢象英握短剑,全神贯注。 其实压力很大。 都是用剑,但一寸长一寸强,苏尔·索多的是长剑,自己是短剑。 而且苏尔·索多全身披甲。 拥有绝对优势。 还有一点,卢象英并没有打算今夜和苏尔·索多拼命,他要继续拉满江阴城百姓对满清的仇恨,所以还需要苏尔·索多继续在江阴城作死。 握剑,斜着挥了出去。 从左下角到右上角,短剑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苟延残喘。 徐三教的这一招,实在是太简单了。 然而…… 简单却实用! 苏尔·索多的一剑从上往下劈落,不论从哪个角度,始终落在自己手中短剑上,铿锵一声脆响,卢象英只觉一股庞然大力从手中短剑之上传来,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 不愧是清兵的一个把总! 苏尔·索多的长剑被崩起,他明显愣了一下,眼里涌起一抹奇怪的神色。 不假思索,迅速进逼之后又是一剑挥落。 卢象英继续苟延残喘。 然后继续后退。 和徐三说的一样,这招确实有效,但也确实只能苟延残喘,因为一旦被对方拿到先手优势,基本上很难反击。 苏尔·索多再次进逼之后,改横砍。 此刻卢象英已经退到了偏堂门口,无奈之下,只得继续用苟延残喘。 锵! 卢象英被一剑震退出偏堂。 心里暗暗惊讶。 徐三教的这招确实有点意思,不管苏尔·索多的攻击有多凶悍,都难以攻破这一招的防守。 而苏尔·索多连续三剑无功之后,眼里倏然亮了起来,冷笑道:“好你个乱党欲孽,差点骗过了老子,你是狗屁的读书人,你是徐允祯麾下的亲兵!” 苏尔·索多终于醒悟过来,卢象英这看似随意挥手的一剑,其实自己在沙场上遭遇过——大明定国公徐允祯的亲兵在单兵厮杀中处于劣势时,都会用这一招拉开空间。 但在大规模团战中,这一招毫无意义。 卢象英摇头道:“我不是。” 苏尔·索多冷笑一声,刚想说管你是不是,反正你今夜必死无疑,然而还没说话,耳畔却传来惨嚎声,回头一看,惊怒交加。 苏尔·和泰竟然被赵巨鹿一刀刺穿了脖子! 哪怕有项护。 依然没能阻挡赵巨鹿的这一刀。 赵巨鹿一刀刺穿苏尔·和泰的脖子后,横着往外一拉,刺啦一声,苏尔·和泰的脖子便只剩半边血肉相连,鲜血从动脉血管里飙射。 血溅三尺高。 倒地片刻挣扎,但很快就没了声息。 死得不能再死了! 赵巨鹿,宜兴卢氏忠仆,没经过系统训练便可以在江阴保卫战中斩敌五十有七,如果经过军队的系统训练,那么在战力上,绝对悍卒中最强的一档。 只是如今依然是靠本能和街头打架的本事。 但饶是如此,也勇猛不可敌。 苏尔·索多睚眦目裂,醉意熏熏之下,再被族弟的鲜血一刺激,瞬间暴走了,区区乱党也敢杀我八旗子弟? 找死! 苏尔·索多思绪大乱,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局,对门外的两个绿营军总旗吼道:“去将麾下儿郎调来,将在此地的乱党诛杀殆尽!” 反了天了! 你们这是在作死! 今夜老子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血流成河。 52章 逼上梁山! 两位绿营军总旗心里郁闷,他们到了江阴城一日还没过去,就要举起手中的战刀,和刘良佐的降兵一样,屠杀江阴城百姓。 不过没办法。 军令难违。 两人对视一眼,不敢怠慢,立即准备离开去领士卒过来镇压“乱党”。 卢象英见状大惊。 如果等绿营军赶来,将是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今夜的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毕竟已经杀了苏尔·和泰。 现在准备还不万全,尤其是粮草没到位,此时起事的话,反清义军没有吃的,很快会作鸟兽散,不能在这时候和苏尔·索多鱼死网破。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 从苏尔·索多的屠刀下救了黄府众人。 让苏尔·索多在江阴城失去民心,激起民愤。 自己力拒苏尔·索多,也竖立了一些声望。 一举三得。 接下来只需在江阴城悄悄的煽风点火,凝聚人心,就能成功招募义军,以江阴城为据点,开始反清大业。 完美! 卢象英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偏堂内的刘阳平,眼神示意:该收官了。 刘阳平秒懂。 此刻刘阳平心里对卢象英这个读书人惊为天人,真没想到,卢象英能够借着苏尔·索多及其狗腿子的报复之举,火中取栗。 刘阳平迅速上前,站在偏堂门口对两名绿营军总旗大声喝道:“且慢!” 声音不大。 但读书人,胸有丹心,气势雄壮。 刘阳平往那里一站,便似泰山一般,震慑得两名绿营军总旗有些进退维谷。 刘阳平转身看向暴怒的苏尔·索多,“把总大人,此事万万不可,江阴初定,民心松散,如果你此刻借乱党之名大肆屠杀百姓,可曾想过今夜之事一旦传遍江南,会让其他地方的百姓如何看待大清军队南下,到时候只会激荡起更加强烈的反抗。” 这话非常重。 清庭南下大局的分量之重,苏尔·索多肯定不得不考虑。 毕竟苏尔·索多给人的印象并不蠢。 然而…… 刘阳平和卢象英谁都没想到。 他俩高看了苏尔·索多。 说到底,苏尔·索多只是一个女真镶白旗的普通士卒,最多也就是比一般士卒优秀的精锐,并不是那种拥有能看懂全局战略的将才。 能到江阴城当把总,完全因为他是镶白旗苏尔氏子弟,而他在苏尔氏中有一定的背景。 何况这货今夜还喝了个半醉。 感性大于理性了。 苏尔·和泰的被击杀,彻底刺激了醉意熏熏的苏尔·索多,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竟然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杀了自己的族人。 我大清即将掌控天下,你们这些南人竟敢如此嚣张? 今夜若是认怂,我八旗子弟在江阴如何立足? 他区区江阴城,还敢再次反天不成! 我大清敢屠你三日。 你若敢反,我便再屠你三日便是! 暴怒的苏尔·索多完全没将刘阳平的话听进去,血红着双眼,态度无比强硬的对刘阳平道:“你我分工不同,政事方面,本总不会过问、干扰,但今夜之事涉及江阴乱党,属于军事,还希望刘知县能够认清你自己的位置!” 刘阳平大惊,刚想说点什么,争取让苏尔·索多冷静下来。 然而苏尔·索多根本不给他机会。 又一脸狠戾的道:“等下刀剑无眼,刘知县还请暂避,否则出了什么差池,本总也护不了你!” 旋即一振手中长剑,对门外两名总旗道:“速速去领兵来此诛杀乱党,凡黄府内外躁动者,皆是乱党,可杀无赦,待平定今夜动乱,本总亲自到常州府为你俩请功!” 苏尔·索多知道,今夜必须用雷霆手段告诉江阴城。 明亡了! 现在江南是我大清的天下。 不是你们这群暴民乱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而且苏尔·索多一直怀疑,他今夜是中了刘阳平和李寄等读书人的道,但他无惧,你读书人多阴谋阳谋,可你们没兵! 兵,才是王道。 大明朝堂的读书人,比你们区区知县主簿能干的多了去,然而结果呢? 依然让我大清入主了紫禁城。 今夜也是一样。 不管你刘阳平和李寄,甚至加上那个卢象英,你们三个读书人哪怕妙计无双,但我苏尔·索多拥有一百绿营军,在绝对的兵力下,什么阴谋阳谋都是虚妄。 杀! 杀你个血流成河。 至于后事怎么收场,苏尔·索多一点也不担心。 反正江阴有乱党。 这是事实。 到时候就用这个理由上报常州府。 杀良冒功嘛…… 这个不仅苏尔·索多熟,绿营军也熟。 果然。 苏尔·索多一说平定今夜就去常州府请功,门外的两个绿营军总旗心里有点活跃。 杀良冒功? 既然苏尔·索多已经给黄府里外的众人定上了乱党的帽子,那么斩杀这些乱党,对江阴驻军而言,就是正常职事。 到时候将儿郎调过来,把这些人全部一刀砍了,头颅都是军功,咱俩还不得升个百户什么的。 万一这些百姓很配合怎么办? 苏尔·索多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定会趁着混乱下令,命令绿营军士卒砍杀几十个人头。 苏尔·索多说这里有乱党,就里就一定有乱党—— 常州府那边又怎么查得出来! 两人立即准备穿过人群去调兵。 百姓们惊惧,不由自主的让开了道路。 卢象英站在偏堂门口,看着两名绿营军总旗执意要去调兵,又看了一眼满脸杀意的苏尔·索多,心里其实多少有点无语。 千算万算,高估了苏尔·索多,也没算到这货喝了酒失去理智后会如此的胆大妄为。 局势快要失控。 一旦让这一百绿营军杀将起来,谁都无法逆天扭转局面。 怎么办? 在一瞬间,卢象英心里闪过无数想法,可发现都无法很好的控制局势,这意味着即将面对生死,而且必输无疑。 因为苏尔·索多有一百绿营军。 没办法了! 卢象英不是一个犹豫的人。 他果断下了决定。 反了! 果然,世间没有万般如意,原本是打算准备万全才在江阴城反清,却被逼上了梁山,不得不现在就逆天行事。 53章 擒王! 卢象英对着堂内吼道:“巨鹿!” 赵巨鹿原本是想靠近卢象英保护他,听得卢象英这一喊,再顺着小官人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卢象英盯着苏尔·索多。 不愧是一起同生共死的人。 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赵巨鹿立即挥刀奔向苏尔·索多。 擒贼擒王! 另一边,徐三和苏尔·各敏再次酣战在一起,两人都是精锐,尽管徐三战力更胜一筹,但毕竟是单兵厮杀,苏尔·各敏又浑身披甲,没有那么好杀。 一时间缠战在一起,难分生死。 偏堂内乱成一团。 赵巨鹿扑向苏尔·索多的时候,卢象英箭步入内,转身把偏堂大门关上。 两名绿营军总旗见状不妙。 急忙反身,欲要冲入偏堂帮助苏尔·索多。 卢象英关上门后,没管门外两名绿营军总旗的破门之举,拔出腰间短剑冲向战局——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速战速决! 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苏尔·索多。 于此同时。 被李寄引到角落的黄氏众人中,两道身影抢出,却是黄淮和黄旭两兄弟见状不秒,危急关头不顾一切挺身而出。 这两个血性尚存的青年看得明白。 如果不趁现在弄死苏尔·索多,等两名绿营军总旗调兵过来,黄府众人今夜必死无疑。 而弄死苏尔·索多后,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要拼搏一把。 两兄弟迅速抢进去,配合赵巨鹿和卢象英围攻苏尔·索多。 所以说…… 卢象英高看了苏尔·索多。 这位八旗子弟刚到黄府时的应对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醉酒后加上被苏尔·和泰之死一刺激,关键时刻又昏招频频。 这也是为什么他只能当一个区区把总,本身能力就有限——你就算要屠戮乱党,也该先稳住乱党,自己跑出去后再调兵过来。 结果你自己都还在偏堂之内就如此狂妄行事。 这不送人头么。 或者说,你要是早做准备,让绿营军随后赶来,此刻绿营军已经包围了黄府,稳操胜券。 可惜…… 苏尔·索多一个选择题都没做对。 只能说八旗子弟入关之后骄横惯了,以为江南百姓软弱可欺,以为被清军和降兵屠杀了三天的江阴城再无血性。 蚁多啃死象。 搏命厮杀嘛,不会像武侠小说那般你牛逼哄哄的吼一句,然后一招如来神掌从天而降,我不甘示弱的回一招蛤蟆神功打的有来有往。 基本都是片刻之间分高下,也定生死。 所以在一刹之间,苏尔·索多便死了。 混乱之中,一个不慎,苏尔·索多被黄旭抱住了脚。 然后赵巨鹿趁他病要他命,利用苏尔·索多无法移动,又应顾不暇的时候,绕到苏尔·索多后面,双手抱刀,全力横砍。 嗯,没砍中脖子。 但砍到耳根位置的脸上了。 头骨是最硬的。 脸上的骨头也硬,但再硬硬不过钢铁,何况赵巨鹿之勇猛,堪称无双,这一刀砍中之后,尽管有项护保住了后脖,但刀身大半都镶嵌进苏尔·索多脸上。 倒地就没了声息。 也许这一刀没砍死他,但巨大的撞击力让他瞬间晕了过去,旋即又被卢象英撩开项护,在咽喉上补了一剑。 于是死得不能再死。 但苏尔·索多在被赵巨鹿砍中之前,也一剑带走了黄旭。 苏尔·索多被卢象英补刀的同时,两名绿营军总旗破开偏堂大门,眼前的一幕让他俩头皮发麻——苏尔·索多死了! 尸首就在地上。 苏尔·索多一死,旁边的苏尔·各敏心慌下乱了阵脚,本就落入下风,又被徐三来了个撩阴腿,扎扎实实的踢中子孙根。 瞬间失去战力。 然后被徐三一个扫堂腿掀翻在地,徐三趁着机会,俯身一拳轰中苏尔·各敏的咽喉。 项护也保护不了他。 喉结被瞬间击碎。 苏尔·各敏浑身骤然失去力气,睁大着死鱼一般的眼睛,拼命的想呼吸,却像干涸河床上的鱼,任由万般挣扎,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 眼看着活不成了。 卢象英趁着两名绿营军总旗刹那之间的愕然,迅疾从赵巨鹿手中接过刀,将苏尔·索多头盔剥开,然后将头颅切割下来。 在这短短瞬间,卢象英其实有些想吐。 杀过人。 尸河里游过泳。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适应这个乱世了,但亲手切割一颗头颅,刀身摩擦骨骼发出的声音,还是强烈刺激着的他的神经。 生死关头,顾不得想那么多。 卢象英切下苏尔·索多的头颅,就这么提着金钱鼠尾拿在手上。 鲜血一滴滴的滴落。 卢象英手握短剑,冷冷的盯视着两名绿营军总旗,“苏尔·索多已经身死,等这个消息传到常州府那边,你认为你俩还有军功可拿?” 想多了。 江阴驻军把总被杀,常州府那边能让你驻防的绿营军好过? 搞不好这事要直接惊动南京的多铎。 清庭为了立威,肯定要严惩此事,到时候你俩别说军功了,搞不好都要被追责,也许驻防江阴城的一百绿营军士卒能侥幸,可两个总旗必死无疑。 两名绿营军总旗愣愣的卢象英手上苏尔·索多那颗睁大着眼睛鲜血狼藉的头颅。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卢象英一手执剑,一手提着苏尔·索多的金钱鼠尾,缓缓走向偏堂大门外,鲜血滴落一地,画面极其震撼。 赵巨鹿和徐三两人,手执长刀一左一右拱卫,两名绿营军总旗震慑之下,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通道。 卢象英在大门外站定。 看了一眼刘阳平。 刘阳平微微的不着痕迹的点头,示意无妨。 卢象英立即对徐三道:“去请刘知县到偏堂内坐下!” 徐三瞬间明白过来。 上前,手中长刀架在刘阳平脖子上,笑道:“刘知县,得罪了!” 刘阳平默默无语的配合。 他明白了卢象英的想法,今夜事出意外,杀了苏尔·索多后,在江阴拉起大旗反清便成了定局,但后事难测,卢象英大概还需要自己到清庭那边帮他当细作,所以要保护自己,造出一个被胁迫的假象。 两名绿营军总旗,一人姓李,一人姓赵。 趁卢象英没空管他俩的空隙,悄然交流,李总旗低声问了句怎么办。 赵总旗默然无语。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事情已经不是咱俩可以控制的了,苏尔·索多以及两个狗腿子清兵的死,咱俩怕要遭受池鱼之殃。 这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嘉定三屠时就有前例,别说区区两个总旗,甚至连绿营军一名千户都因为担责被杀,从千户百户到总旗,处罚了十多人。 此刻,门外百姓看着提着苏尔·索多头颅走出来的卢象英,也在茫然。 不可一世的清兵把总就这么死了? 这事闹大发了! 54章 神说,要有光 卢象英有点紧张。 嗯。 很紧张。 一点也不比自己在江阴尸河中求生的时候轻松。 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能否反清,就看今夜能否煽动江阴百姓。 否则等绿营军到来,自己再心有不甘,也只能连夜逃离江阴。 卢象英转身拔出腰间短剑,转身往偏堂大门上一插,插入门框缝隙中,抓住苏尔·索多脑袋上的金钱鼠尾,往短剑剑柄上一缠。 一颗清庭把总的大好头颅便悬挂在了门上,轻微摇晃着。 还在滴鲜血。 一滴一滴又一滴。 目睹这一幕,李总旗和赵总旗的脸颊抽了抽。 从最初的懵逼茫然中,两人已反应过来,现在江阴城他俩最大,因为他俩手中有一百绿营军,主动权在他俩手中。 最常规的选择是马上回去调兵杀了卢象英等作乱的人。 然后上报常州府。 但嘉定三屠期间的前例让两人犹豫。 就算卢象英等暴民伏法,自己两人还是要为苏尔·索多等人的死负责。 恐怕也难逃一死。 不甘心。 所以两人决定拭目以待,看看这个读书人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来——杀了清庭驻江阴城的把总,这小官人不一样得想办法求生? 若是卢象英玩不出花,那自己两人就只有赌一下,调兵过来平叛,看能否戴罪立功从清庭手上侥幸活一命。 卢象英转身,扫视了一眼众人,发现包括绿营军两名总旗在内的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自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李寄出了偏堂,来到卢象英身边站定,赵巨鹿也按刀来到旁边,一文一武,一左一右,县衙中除了知县刘阳平,最大的两个官摆明了立场。 这让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卢象英低头对赵巨鹿说了两句,于是赵巨鹿立即按刀匆匆而去,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挥挥手,道:“请大家安静,且听我一言。”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卢象英背负双手,再次扫视了一圈,直到所有人都彻底噤声后,卢象英才缓缓的道:“如诸位所见,本人是宜兴卢氏的卢象英,今夜手刃了清庭驻江阴把总苏尔·索多,原因么,想必大家也都有目共睹。苏尔·索多今日上午赴任江阴,便直接去缪府屠戮无辜百姓抢占民宅,今夜又带着两个清兵欲要屠杀黄府众人,抢占良田和民宅,祸害黄府的黄花闺女,视我等江阴百姓为狗彘,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群略有沸腾。 苏尔·索多屠戮缪府的事情,已经在城内传开了。 卢象英继续道:“满清入关,朱家宗室南移,南京再破之后,朱家宗室被逼迁往沿海一带继续抗清,然而如今清庭南下,所过之处,山河陆沉,浮尸百里,不提之前的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仅仅是几日之前的江阴大屠杀,你等在城外虽未目睹,不过你等入城之后,可曾看见秦晖门前那一河尸首?可曾看见这满城疮痍下的尸横遍地?近几日,江阴城中,谁家没有缟素焚香?” 人群中,有人垂泪。 卢象英说的这些他们都看见了,哪怕到了今日,这些新近入城的百姓也还在为他们的亲人守孝,如今江阴城,谁家无白事? 卢象英大声道:“江阴城破城之日,尚有八九万人,然而三日大屠杀后,诸位可知晓有多少幸存者?衙门那边有清军移交的名录,仅有五十六人幸存!” “江阴城前后,共亡十五万余人!” “清庭如此倒行逆施,我江南百姓在清军屠刀下,尚且不如狗彘,那么他日清庭一统天下,我等黎民百姓,又将面对什么样的凄凉?” “我江南男儿,难道就没有一丝血性?” “难道就不敢揭竿而起,驱除鞑虏,还我山河清明?” 这些大义…… 卢象英说得是慷慨激昂,不过发现百姓反响寥寥,虽然也有人捶胸顿足,但更多的人还是麻木茫然,甚至有人想溜了…… 没办法。 你不能奢望这个时代的百姓有多高的觉悟。 人心都是自私的。 没有那么好煽动。 何况明末的百姓,日子本来就过得很凄凉,如果不是因为剃发令,估计江南这边对清庭的顺从还要乖巧许多。 所以说,靠嘴皮子大义来招募反清义军,根本上就是行不通的,毕竟这不是yy小说。 倒是李总旗和赵总旗,略有些惭愧神色。 他们是军人。 没有保家卫国,却跟着更高的将领当了降兵。 被卢象英这么一说,心里终究有点愧疚。 卢象英继续深呼吸一口气,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仅仅靠着大义忽悠百姓参加义军,得拿出实际的利益来。 再好的宣传再好的口才,最后还是要落到实际利益上。 所以卢象英斩钉截铁,大声道:“清庭残忍无道,致我江南山河烽烟狼藉尸横遍野,我卢象英不才,愿意揭竿而起,今日就以江阴为起点,和诸位乡邻一起,为驱除鞑虏恢复山河之大业粉身碎骨,建立一个崭新的江南风光,到得那一日,人人有田种,可饱汝幼子腹;人人有衣穿,可暖尔父母身;人人有屋宇,可为妻儿遮风雨。” 一些准备溜的百姓又停了下来。 难道卢氏小官人要发钱,要分田地? 这可是好事。 一百绿营军面面相觑。 卢象英这话,怎么感觉和李自成说的差不多。 但真能兑现么? 卢象英继续道:“我大兄卢象升,以天雄军闻名于世,虽在巨鹿败于清军,但非战之罪,我卢象英不才,意欲重建天雄军驱除鞑奴,诸位之中,若愿入我天雄军者,一次性发安家费白银五两,每月军饷三两白银——” 看了一眼李寄。 李寄微微颔首。 卢象英于是继续大声道:“并且,县衙那边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按照入天雄军者的家中人口数量,均分良田。” 有钱拿,还有田分。 这个诱惑就大了。 至于在江阴起事反清到底能不能成,又要面临多少困难,一般老百姓哪知道当下江阴城所处的严峻局势,反正在他们看来,现在清军和降兵都不在江阴。 恰好此时,赵巨鹿去而复返。 从背上卸下一个包裹,往青石板地上一顿,铿锵声中,散落一地的黄金。 在火光下,如此刺眼。 人群再次哗然。 虽然有不少人心动,但还是没什么人上前。 开玩笑呢。 这可是参军打仗。 关键时刻,从偏堂里冲出一道身影,却是黄淮,这个刚及冠的青年跑出来,满脸悲愤大声吼道:“上午时,清狗屠尽缪府之人抢占宅院,甚至还奸污缪府女眷,我以为和我没关系。但是今夜我黄家便遭清狗带来的横祸,我欲安定,清狗却屠杀我家人,抢我屋宇,辱我姐妹,如此压榨下,我身为男儿大丈夫,岂能坐以待毙,我,黄淮!愿意跟随宜兴卢氏的小官人反清!” 卢象英笑了。 神说,要有光。 55章 义军!义军! 神说,要有光。 于是有了光。 当黄淮挺身而出时,卢象英知道,大概会引发羊群效应了,毕竟黄淮作为今夜的受害者,他来亲身说法,更有说服力。 果不其然。 很快便有人响应,不过,稀稀拉拉二三十人。 这数量…… 按照比例来说,其实已经不少了。 因为被赵巨鹿和衙役吆喝来看热闹的,也就两三百人,其中青壮仅四五十人左右,须知整个延陵书院附近的人口数量,也就两千左右。 二三十人当然干不了事。 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只要有人参加,有人拿到了银子,拿到了田地和房子,就会有更多的人跟随。 黄淮是领头羊。 这二三十人也会变成领头羊。 卢象英看了一眼赵巨鹿,咳嗽道:“衙役呢?” 赵巨鹿嘿嘿一笑,招了招手,十五个衙役中,有九人来到赵巨鹿身边,一人大声道:“我等愿意跟随小官人反清。” 卢象英喜出望外。 对赵巨鹿道:“你带七个人去将两名绿营军总旗控制住。” 赵巨鹿得嘞一声。 两名总旗一看卢象英拉了二三十人要反清,暗想这不是过家家搞笑么,还指望着这小官人玩出花来,结果就这? 尽管如此,两人没打算走,被赵巨鹿带人团团围住,神情平静。 另一边,卢象英让李寄从黄府中去拿了笔墨出来,让两个衙役和黄淮负责配合,开始登记造册,并发放第一个月的军饷和安家费。 这一幕如此正大光明,以至于所有百姓都看见了发钱。 这是最好的宣传! 他们回去之后,口口相传,明日必然会有更多的人来投靠,反清之事,基本上正式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不过为了让更多的人没有顾忌的跟随自己反清,还需要解决一个问题。 一百绿营驻军! 卢象英缓步来到被团团围住的两名绿营军总旗面前。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两名总旗似乎根本没打算反抗,互视一眼,明白彼此心意后,赵总旗上前一步,低声问卢象英,“小官人是宜兴卢氏出身?” 他们刚入城,下午一直在忙驻地营房的事情。 所以不知道情况。 卢象英心头一跳,此事难道还有转机? 微微颔首,“是的,在下宜兴卢氏卢象英,大兄是卢建斗,二兄卢幼哲。” 一旁的李总旗眼睛亮了,仿佛看见了前方的亮光,“建斗?是不是我大明战死巨鹿的前兵部尚书卢象升忠烈公?” 福王追谥卢象升忠烈。 卢象英叹道:“正是。” 人的名,树的影,卢象英在这两名总旗询问时,故意说出卢象升和卢象观的名字,其实就是看出来,这两人有可能要投诚了。 果然不出所料。 李总旗和赵总旗涌出一抹异样神色。 李总旗以武将礼节,抱拳躬身行礼,“我俩本是英国公张世泽麾下总旗,英国公战死大顺军后,我俩和残部辗转间,来到南京,后来清军入关,南京城破之后,我俩迫不得已,不得不跟随南京的高官投降,后被编入常州府绿营。” 英国公张世泽,祖上是靖难武将河间王张玉的后代。 张玉之子张辅被永乐朱棣封英国公。 爵位世袭。 李总旗继续道:“之前不是我等不愿意反清,实在是我俩人微言轻,能力有限,只能顺应大势潮流,如今小官人反清,宜兴卢氏,当有忠烈公之遗风。” 说到这里,李总旗放下手中战刀,“小官人,我等愿跟随您反清,成为我大明第二支天雄军!” 赵总旗也放下手中战刀。 卢象英微微沉吟,他有点怀疑这两人说的话。 毕竟两人为了活命。 按照刚设定的计划,卢象英打算杀了这两个总旗,然后让赵巨鹿和徐三去接手那一百绿营军,如此一来,就能平白得到一百兵力。 现在,这两人竟然愿意主动投诚反清。 怎么办? 卢象英毕竟是个普通厂狗来到明末,他从没当过领导,揣摩人心的本事也不怎么样,此刻有些犹豫,习惯性左手环抱撑住右手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鳞次在太阳穴上点着。 思忖了片刻,道:“如此甚好,不过还是要委屈两位——” 话音未落。 赵总旗立即大声道:“我知道小官人的顾虑,不用担心,我愿意交出麾下这一旗士卒,只要小官人能打造出另外一支天雄军,驱除鞑虏恢复河山,我赵某就算当一个普通士卒又如何!” 卢象英看向李总旗。 李总旗笑了,“区区总旗,不当也罢,若能杀得清狗头颅,方是我等沙场男儿快事!” 卢象英心中大定。 如此甚好。 对赵巨鹿道:“巨鹿,咱们就和两位总旗去一趟绿营驻地,请两位总旗配合,全权接手那九十八名绿营士卒。” 赵总旗和李总旗立即笑道:“请小官人放心,我等一定全力配合!” 卢象英笑了笑。 不置可否。 人心隔肚皮,他现在还不敢完全相信这两名总旗。 走到李寄旁边,此刻造册登记和军饷、安家费发放工作已近尾声,卢象英看了一眼名册,不多,加上黄淮,一共二十四人。 全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很好。 刘秀有云台二十八将,李世民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我卢象英有江阴二十四青壮。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对这聚集在一起的二十四人道:“今夜先发放军饷和安家费,如今县衙在我们控制之中,明日,我会通过县衙那边的合理合法程序,为诸位的家人分发田产,没有房子住的,我也会为大家解决!” 这话其实很忽悠人,都已经拉起大旗反清造反了,那么伪县衙的合理合法程序,其实合理不合法,但也不算完全忽悠。 就算清军再来占领江阴,只要田契和房契上盖的刘阳平的章,有可能依然有效,而且江阴经过屠城,本来就乱,后续官员也没法裁定这里面的猫腻。 钱、田、房,是一个人生活在世间最大的动力。 二十四人闻言齐齐高呼。 剩下的百姓们则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旋即有人匆匆离去——要么是为了远离是非,要么就是赶紧回去通知自家的青壮。 有田,有房子,还有银子拿。 当然动心。 卢象英挥手,示意安静,“不过江阴城内还有一百绿营军驻兵,两名总旗已有跟随我等反清之意,接下来,咱们一起走一趟驻兵军营!” 事情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义军…… 今夜或将成型! 56章 策反 卢象英回身,看向偏堂内,“刘知县,请吧。” 刘阳平在徐三的押解下,默然走了出来,又默默的带头走向县衙,在所有人的眼中,他被卢象英胁迫了。 卢象英对赵巨鹿点点头。 示意他带人盯着李总旗和赵总旗,在没有夺下这两人对九十八名绿营军士卒的指挥权之前,必须提防这两人。 赵巨鹿让人割了苏尔·各敏和苏尔·和泰的头颅,将苏尔·索多的头颅也一并带上,然后和九名衙役一起押解李总旗和赵总旗。 卢象英和李寄率领黄淮等二十四名反清青壮,走在徐三和刘阳平的后面,其他老百姓,有胆大的,则跟着六个没有参加反清的衙役跟在最后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绿营兵位于延陵书院和县衙之间的驻军营地,沿途倒也没什么意外。 至于是否还会有人来参加反清,估摸着得等一会儿。 很多人还在观望。 如果卢象英能解决一百驻军,大概会有一波浪潮,如果搞不定一百驻军,那么反清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绿营士卒精气神极其低落,站岗放哨的就一两个人。 一行人浩浩荡荡,几乎走到营地外五十步左右,放哨的士卒才发现不对劲,一阵咋咋呼呼后,九十八名率营士卒很快在大门内列阵。 嗯,阵型很乱。 明末的大明军队,本就军纪松散战力低下,部分军队都是屯兵,也就是说,平日里种田喂猪,和百姓一样,需要打仗的时候才是士卒。 这样的军队有多少战力,可想而知。 不过嘉靖之后,开始大规模的募兵,然而募兵中,如关宁系、吴三桂等率领的精锐明军降清后都编入了汉八旗。 而现在绿营军还不像清朝中后期的绿营军,现在的绿营军是由战力最低下的屯兵整编的,毫无战力可言。 卢象英咳嗽一声,对两名总旗道:“两位,你们谁去说服他们?” 李总旗和赵总旗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上前。 赵巨鹿和几个衙役跟在后面,尽量遮掩着他们架在两个总旗腰眼上的长刀,若是被绿营军士卒看见,怕是要多生事端。 赵总旗大声道:“休要紧张,是我赵秋瑞和李凤良总旗。” 营地内的绿营军面面相觑。 一名比较有胆魄的小旗来到大门旁边,对两名总旗喊道:“赵总旗,李总旗,你们带着这么多人来营地,是要作甚?” 赵秋瑞回首,对卢象英道:“小官人,借苏尔·索多的头颅一用。” 卢象英点头。 一名衙役立即将三颗苏尔氏的清兵头颅递给赵秋瑞。 赵秋瑞分了一个给李凤良。 两人猛然发力,将三颗头颅扔进营地大门内,将那名小旗吓了一跳,待他看清楚三颗头颅,顿时浑身冷汗直流。 回头对列阵的兄弟们道:“是把总他们的头颅。” 绿营军哗然。 赵秋瑞大声吼道:“兄弟们,听我说,苏尔·索多带着他的两个狗腿子清兵,本是来江阴驻防,维持地方秩序,让老百姓尽快恢复战后的生产,确保江阴城的安定,但是——” 顿了一下。 留点时间给绿营军士卒反应。 停顿了片刻,赵秋瑞继续道:“但是,我和李凤良总旗发现,苏尔·索多和他的两个狗腿子清兵,根本就没将咱们江南老百姓放在心上,他们抵达江阴城后,没有想过如何安抚百姓,也没有想过如何维持秩序,他们想的,只是如何侵占豪宅抢夺良田,如何占有黄花闺女给他们暖床,诸位兄弟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今天中午,苏尔·索多就在延陵书院的缪府,杀了七八口人,还奸污了两个妇女,兄弟们,我们虽然是战力最低下的屯兵,但我们不要忘了我们最基本的身份,我们是大明的老百姓,清兵如此不把咱们江南百姓当人看,那么又怎么可能善待我们绿营军?” 卢象英暗暗颔首。 这个赵秋瑞……有点意思。 口才不错。 感觉是个宣传口的人才,如果他是真心跟随自己反清,确凿这一点后,可以重用他——搞好宣传,招募义军就简单了许多。 就李自成那捉鸡的宣传都能得到百姓支持,我卢象英绞尽脑汁,弄点传销方面的洗脑手段运用在募兵宣传中,再多找一些赵秋瑞这般口才的人,分分钟超越李自成嘛。 李凤良口才就要差一些,大声道:“兄弟们,清军对咱们可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就这些时日,咱们受的委屈还少了吗?咱们是当兵的,不是给清兵当狗的,大家在乱世中用命厮杀,不就是为了活命吗?” 赵秋瑞看了一眼李凤良,压低声音,“老赵,你别说了。” 卢象英也是一脸无语:“……” 不会说话就少说话。 你这话一说,还怎么说服这九十八名绿营军士卒反清。 活命? 打仗活命的希望可不算很大。 一旦跟随自己反清,那注定要和清军作战,战场之上,生死不由己,你李凤良这么一说,好嘛,搞不好这九十八名绿营军为了活命都要当逃兵了。 李凤良略有尴尬。 赵秋瑞沉吟一刹那,很快想到了给李凤良擦屁股的说辞,“兄弟们,李总旗说的没错,咱们想活命,试问,谁不想活命,这江阴满城的百姓不想活命么,可结果呢,清军破城之后,屠城三日,整整三日啊兄弟们,数万人惨死在清军屠刀之下,这就不提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了。屠城之后幸存的老百姓,就能有好日子过了?” “想多了兄弟们,清军南下,生灵涂炭,就如现在的江阴,清庭已经掌控了常州府大部分区域,按说应该善待百姓治理政事了,但是清兵可不会白白的跑这一趟,他们入关也是为了要发财,他们要抢夺女人,所以今夜,苏尔·索多和他的两个狗腿子,又在江阴城内倒行逆施,他们屠戮无辜百姓,抢夺黄花闺女,他们根本不给咱们江南的老百姓留活路。” 营地内,绿营军士卒面面相觑,几个小旗也有些茫然和犹豫。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 苏尔·索多把总等三个清兵的死,似乎和咱们的两个总旗脱不了干系。 两个总旗想忽悠咱们跟他一起反清。 卢象英见状,略有头疼,再次明确了一个道理,招募义军不能靠理想和大道理,还是得落实到实处,毕竟人嘛,总是被利益驱使。 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对赵秋瑞道:“大道理说得差不多了,说点实用的干货。” 57章 天雄军! 九十八名绿营军的茫然和犹豫,很快冰消溶解,赵秋瑞慷慨激昂的说苏尔·索多已经死了,江阴城驻军的三个清兵都死了,常州府那边能不追究么,到时候咱们都得受池鱼之殃,我们两个总旗固然难逃一死,你们这些小旗和普通士卒,也必然也要遭受牵连,到时候被调到清兵南下的前沿去给清兵当炮灰,终究也是一死。 然后停顿了片刻,赵秋瑞又说,兄弟们我们没有选择,要么被常州府或者南京那边安排着去死,要么我们反了这些狗日的,还有机会活下来, 又说既然始终都是一死,男儿大丈夫,何不死得壮烈些。 甚至还可以求活。 最后大声道:“兄弟们,情况是这么个情况,道理我都讲了,我相信大家也都懂,就不多说其他,另外,兄弟们可还记得崇祯十一年战死在巨鹿的卢忠烈公,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天雄军所向披靡,打得高迎祥抱头鼠窜,宜兴卢氏满门忠烈,今夜,卢忠烈公之弟卢象英弹指挥手间,便让苏尔·索多等人灰飞烟灭,如今他意欲追寻卢忠烈公之光辉,重建一支军队驱除鞑虏恢复山河,兄弟们,咱们绿营在清庭那边像狗一样卑微,同样是领军饷,为何不能在卢象英小官人麾下,像人一样活着?” 赵巨鹿从身后一个跟随卢象英反清的衙役手上接过黄金,往地上一丢,大声吼道:“每人每月军饷三两白银,并发放五两安家费!” 李寄咳嗽着提醒他,还可以分田地和房子。 赵巨鹿于是又吼道:“愿意在江阴这边安家的,还发放田地和房子。” 心里却在嘀咕。 小官人这是弄虚作假啊,现在咱们手头可没有田。 赵巨鹿哪里知道,卢象英原本是打算准备万全再起事,不曾想今夜苏尔·索多喝醉了,把事情推向了不可掌控的一步。 今夜起事,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准备可言。 也就是说,和江南的士族、土豪乡绅之间,没有时间去沟通交流得到他们的支持,到时候由李寄出面,江南士族、土豪乡绅愿意出钱出粮更好。 不愿意? 那没办法了。 只能学习李自成和清庭,我大兵压境,你愿意也得出,不愿意,还是得出。 山河陆沉之际,欲要力挽天倾,就不能拘泥于细节。 此事也让卢象英想清了一个事实。 大明,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官员失德百姓离心,而宗室还在为了争夺正统而内讧——实际上,还有个屁的正统。 既然如此,那我卢象英就雷霆手腕一些。 反清是肯定要反的。 但恢复旧山河? 尚需斟酌。 和卢象英想的一样,等赵秋瑞给这九十八名绿营军分析完利弊之后,赵巨鹿再抛出那一堆黄金,最先决定态度的是十名小旗。 他们是一支军队的最底层将领。 也是灵魂。 赵秋瑞说的没错,把总苏尔·索多的死,他们肯定要受牵连,既然横竖是一死,仔细斟酌下来,似乎唯有跟着江阴这边反清,才有一丝活路。 而且,至少还能继续拿到军饷和安家费。 至于在江阴分田分房安家,他们倒是没想过。 十名小旗很快投诚。 都不是傻子,知道就这么几个人是没办法反清的,所以也要忽悠麾下,因此十个小旗把麾下兄弟喊到一起,如此这般一说,说兄弟们,今天咱们就各奔前程,我等要跟随卢氏小官人去反清,希望重现昔日天雄军的威风,你们是要去要留,我们也不勉强你们,但如果清兵时候清算,大家也别怪我们帮不了你们云云…… 反正就是忽悠。 从各方面告诉这八十八名绿营军普通士卒,不反清就是死路一条。 忽悠加上金钱的诱惑。 对于这个时代没怎么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的普通人而言,其实足够了,当十名小旗打开军营大门后,九十八名绿营军士卒,只有十三个人不愿意反清。 其余人都老老实实跟着小旗、总旗到李寄那里登基造册,领取军饷和安家费。 不愿意反清的十三人,卢象英发放路费。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当卢象英在绿营军驻地安排诸多事宜时,又有人来投靠反清,结果那十三个不愿意跟随反清的人,又跟着跑了回来。 于是乎,江阴城驻军一百绿营军,全员起义反清! 这是个让卢象英都没想到的利好局面。 毕竟这一百人战力再渣,也算是老兵。 是见过沙场的老兵。 比黄淮这种新兵蛋子强上几倍,至少到了沙场上看着头颅飞滚四肢飞溅后,不会尿裤子,他们也可以帮忙新兵培训。 陆陆续续又来了四十多个青壮。 登记造成之后,李寄找到正在清点绿营军物资的卢象英,道:“小官人,江阴城起义的百姓义军人数,一共是七十二人,绿营军一百人全员投诚,加上徐三等十名衙役,我们目前的人数是一百八十二人。” 这点人数…… 实在太少。 拉起大旗起事反清后,估计常州府那边都不想理咱们,把你这批人当做流寇山贼看待,等彻底掌控江南之后,派人剿灭即可。 而就这么点人,如果后续不好发展,估摸着真就是占山为王的节奏。 占山为王? 当然不可能如此狭隘! 卢象英笑道:“不急,我也没打算今夜就弄个一千两千人,毕竟江阴城现在的人口只有这么多,最完美的状况下,也就能招募四千人,当下状况,是要封锁消息,不让常州府那边知道咱们在江阴城起事了,所以从明日起,加派人手做好城防工作,严查进出人口。” 现在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利。 如果刻意封锁消息,大概还能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让自己充分发展。 好消息是,一百驻军有大量的粮食和军械。 而且可以用苏尔·索多的名义,向常州府那边要军械、盔甲和粮食——不管能要到多少,反正不要白不要。 沉吟半晌,“咱们弄个名号罢。” 李寄弱弱的道:“既然是在江阴起事,那就叫江阴军?”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不。” 缓缓看着天空出现的微微鱼肚白,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今天是个好天气啊,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看着乡人慷慨入伍天雄军,跟随我大兄去沙场征战平定山河,当时何其壮哉。” 就在李寄愕然之际,卢象英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们就叫天雄军。” 李寄愣了下。 旋即明白了卢象英的意思。 意气风华的大笑道:“好,就叫天雄军。” 巨鹿之战。 卢象升战死,随后天雄军在杨嗣昌和高起潜手上被彻底败光。 人间再无天雄军。 数年之后。 经历过三日大屠杀的江阴城里,宜兴卢氏小官人,卢象升之堂弟,于江阴黑夜黎明前,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下,人间又见天雄军! 58章 琐碎 江阴城里死了几个清兵,县衙的知县刘阳平成了摆设,一夜之间,消息传遍江阴城,对于刚迁入江阴城的百姓而言,日子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不过人这一世,熙熙攘攘但为利来。 明知江阴可能还会出现战事,涌入城的百姓也没几个离开,毕竟他们在这里占据了房产,摇身一变,从贫苦老百姓变成城里人了。 何况离开江阴又怎么办。 老百姓手上没多少地,大部分良田都在乡绅土豪手中。 江阴城城防骤然严厉起来。 天雄军从绿营兵抽调两人,本地反清义军士卒配两人,每个城门都由四人佩刀看守城门,严查进出人口,嗯,为了安全起见,看守城门的十六个义军士卒,全都装扮成衙役。 卢象英很忙。 反清,不是杀几个清兵拉一张大旗,吆喝几个人歃血为盟就完了的事。 没那么简单。 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比如,真需要一张大旗,这样方便之后军事行动的时候表明身份。 又比如,既然答应了要分田,这事也得摆上行程,只有说到做到,才能让百姓信服,才会有更多的青壮加入天雄军。 还有,义军编制定制。 这个事情比较重要,只有一个编制分明的军队,才能形成上行下效、上令下行的敢打仗、能打仗、打胜仗的坚硬风气。 要不然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天雄军目前两百人。 嗯,天亮后,陆陆续续有一二十个热血青年来衙门报道,等今日县衙这边给天雄军发了田后,估摸着还会爆发一波入伍高潮。 老实说,这点人数,其实还不如乡绅土豪的乡勇数量。 卢象英在县衙花了一个时辰,把天雄军的编制给详细定制下来,他沿袭了明军部分编制,再套用了一下后世的编制。 每个小旗,十人,设小旗为指挥官。 五个小旗,设立一个总旗,总旗为指挥官。 五个总旗,设立一个战斗连,设连长。 五个连,形成一个营部,设营长。 所以目前天雄军的总兵力,其实还只有四个总旗,不够一个连的兵力,不过卢象英丝毫不急,在常州府那边得到消息前,还有充足的时间招募义军。 这个编制比较清晰明确,小旗、总旗和营,都是传统名称。 只有“连”这个称呼比较新鲜。 在指挥阶层,卢象英自然是最高指挥官,这是众望所归。 拟定忠仆赵巨鹿为天雄军最直接军事指挥官,因为目前编制人数不够,所以赵巨鹿暂且担任一个连长,权兼一个总旗。 赵秋瑞担任一个总旗。 李凤良担任一个总旗。 徐三担任一个总旗。 李寄虽然也是个读书人,此刻又是用人之际,而且这位读书人也颇有豪情,自荐说某虽无陆忠烈公之沙场风姿,但自诩有忠烈公十之一二谋略,区区总旗,自可胜任。 卢象英没鸟他,你李寄要忙的事情很多。 按照分工,卢象英让李寄负责后勤等杂务,不敢奢求你是韩信,但求你成为我卢象英的萧何,人尽其才。 所以卢象英亲自担任了一个总旗。 五个总旗人选确定。 小旗人选,从绿营军原来的十个小旗里,由赵秋瑞和李凤良举荐了五个能力出众的小旗担任,剩下五个,在则昨夜起事时,最先参与反清的二十四人中挑选了四人。 其中有黄淮。 十个衙役组成一个小旗,他们自行推选出了一个小旗。 在小旗编制中,把九十八名绿营军彻底打乱,和其他参加反清的义军士卒一起,如此可以老带新,迅速形成战斗力。 并且防患赵秋瑞和李凤良两人捣鬼。 军械方面,比较稀缺。 绿营兵倒是都有制式佩刀。 再把县衙衙役佩刀收缴,江阴保卫战后,新入城的百姓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些残次品军械,也迅速被收集起来。 勉强凑够了五十人的军械。 剩下五十人,则基本上自给自足,家里的柴刀铡刀之类的,不过好消息是,黄淮来找卢象英,说他爹是铁匠,可以打造兵刃。 卢象英心中一亮,看见了新的方向。 他让黄淮负责,在城内征召铁匠,并且大量收集铁器,融化之后用来锻造刀剑长枪,嗯,目前这兵力人数,长枪兵、骑兵这种战略兵种什么的有点遥远。 所以先只打造战刀。 估摸着一番操作下来,等常州府那边察觉不对劲,江阴这边的天雄军可以拥有五百人的军械,大胆一点,只要铁匠够用,只要江阴城内能搜集到足够多的铁器,甚至有可能达到一千人的规模。 编制的事情很快落实下去,所以下午时分,天雄军已经在原绿营军的驻军大营开始操练。 卢象英很忙。 李寄更忙。 他负责的事情更多,要给来参加义军反清的人登记造册,发放军饷和安家费,还要找人给天雄军制作兵符、帅印、军旗。 最麻烦的事情,莫过于给义军士卒发田契和房契。 这事麻烦,又不麻烦。 不麻烦是因为江阴刚经过战乱,再加上中元奴变让四乡大族的田产外流,所以有大量的房子和良田是无主之物。 但麻烦在于,要在县衙这边把这些无主的房屋和田产信息收集起来,这是个很大的工作量。 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清兵和降兵虽然搜刮过县衙,但没动县衙六房的资料,所以江阴的田产和房产归属比较明朗。 只是工作量比较大而已。 李寄和卢象英简单商议了半个时辰,最终决定先把缪家的田产拿来分了。 缪昌期这个大官僚,留给缪家的家底可不薄。 比不上徐族这个江阴巨富,但也有良田数万亩,仅是缪家这些良田,就够天雄军来来回回分个好几次了。 李寄忙碌了一上午后,决意先从收归的缪家田产中,整理出一部分用来,所以下午时分,天雄军大营里,出现异常违和的一面。 士卒一方面在操练,一方面在点名。 点到名的,则到李寄那边去签字画押领取田契,整个大营一派欢快。 59章 目标:占领常州府! 随着田地的发放,消息传开后,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参加义军,数日之间,人数倍增,达到了五百人之多。 全是青壮,加以操练之后,战力可观。 一共十个总旗。 这下子底层将领人手不够。 没办法,尽管不能完全信任赵秋瑞和李凤良,还是得重用他麾下的绿营军小旗,提拔了几人担任总旗,又从最初跟随卢象英反清的二十四中提拔一些人补缺小旗。 五个总旗为一连。 赵巨鹿权兼一连连长,赵秋瑞为辅。 卢象英担任二连连长,李凤良为辅。 整个江阴城的人口,能招募义军数量大概在四千左右,但老实说,以江阴城目前的人口经济和生产力水平,除非将徐氏的财富全部拿出来,才养得起这么多人。 但卢象英不敢孤注一掷。 反清是个长期的事情,不能一次性就把钱拿出来,直到有源远流长的收入后,再扩大规模,另外,兵力多了,常州府和南京那边会重点围剿。 现在这个局势还是应该低调发展。 让李自成的余部和南明宗室继续吸引清军火力,自己低调发展才是王道。 所以五百人的兵力,完全够了。 兵力越多越好,当年现在相当于在敌后玩游击,那么兵力越是精锐越好。 玩的就是特种作战。 可惜…… 没有战马,如果有战马,把这五百人打造骑军,那就完美了。 接下来一个月间,五百天雄军日夜操练,在徐三、李凤良和赵秋瑞三个老兵的指导下,哪怕是新入伍的士卒,也很快形成了战力。 原来的一百绿营军,彻底改头换面,精气神十足。 黄淮征召的铁匠,加班加点,几乎掠夺了满城的精铁,才打造了足够配备五百人的刀剑,又在李寄的帮忙下,在城内外搜集了不少物资,竟然还打造出了五十套质量不算好的皮甲。 但再怎么着也是皮甲。 披甲者,皆从天雄军中挑选精锐,组成一总旗,编入卢象英麾下。 天雄军初步形成战力。 不过李寄那边的消息不怎么好,他以江阴城为据点,到江阴辖境已经毗邻的武进等县走了一遭,寻求当地乡绅士族的支持。 然而对方一听,你才区区五百人,就算有宜兴卢氏的卢象英作为支柱,但卢象英可不是卢象升,何况有卢象观的前车之鉴。 卢象观反清了,他的家国大义不容置疑,然而他和卢象升旧部陈坦公一起,却处处误事,最终命丧去往湖州的水路。 他卢象升一个科举都没考中的人,能比卢象观更好? 想反清,怕是痴人说梦。 所以李寄吃了很多次瘪。 根本没人支持! 只有宜兴县那边,因为是宜兴卢氏的根基所在,有那么一点声望,当地在清军南下幸存之后的乡绅士族,约莫出了个两千两白银。 然而……这个两千两更像是在侮辱人。 卢象英对此只想表示呵呵。 县衙后堂。 卢象英,李寄,赵巨鹿,赵秋瑞,李凤良,徐三,黄淮,几个人齐聚一起开个重要会议,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卢象英多了个心眼,让李寄私塾里一个投奔过来的学生负责会议记录。 方便以后复盘,查漏补缺提升大家的战略谋略水平。 刘阳平没来,他这一个月都在县衙大牢里。 这是卢象英的意思。 也算是后手。 毕竟清军在江南势大,在江阴反清之后,若是没有迅速形成星火燎原之势,逼迫清军退出江南,那么卢象英就要率领天雄军去往两广或者福建一带。 目前以江阴城这边的反响和周边县乡绅土豪的态度来看,星火燎原之势,恐怕有点难了。 所以需要刘阳平继续潜伏。 刘阳平在和卢象英一番沟通后,也接受了这个艰巨任务。 卢象英缓缓说道:“说个严峻点的消息,虽然这一个月我们严防死守掌控进出,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我估摸着常州府那边应该知晓风声了。” 常州府属于南直隶,距离也就两三百里路。 南京,是清军南下的大本营。 所以在江阴反清,其实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要面对清军的大兵围剿,好消息是清庭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南明宗室和李自成余部身上。 只要江阴这边没有燎原起来,大概率只会派点战五渣的绿营军过来围剿。 这种局面,赵巨鹿不吭声。 徐三也不吭声。 他俩有自知之明。 李寄道:“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了,所以我认为接下来江阴有可能会面对一千到两千左右的绿营军围剿,我们有必要及早应对。” 赵秋瑞嘿的一笑,“绿营军的战力我清楚,虽然咱们只有五百天雄军,其中还有九十八名绿营军,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果常州府那边只调派一两千绿营军来攻打我们,凭靠江阴城池之防,我觉得基本上不会被攻破。” 李凤良颔首,“是的,绿营军……一言难尽。” 战力实在太渣。 连给清军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清庭攻打江阴城,是让刘良佐的兵力作为先锋,而不是绿营军,嗯,当然,刘良佐来到常州后,整编了不少绿营军充斥兵力。 黄淮弱弱的道:“可我也不觉得咱们天雄军战力有多高。” 他还没见过世面。 卢象英微微颔首,绿营军成为常规战力,还得往后捎个几十一百年,现在的绿营军是众所周知的拉胯,清庭的主力还是八旗。 满八旗和蒙八旗。 其中,蒙八旗也是给清庭当炮灰的,但战力极高。 道:“所以,我们有两个选择,一,留在江阴做好准备,和即将到来的绿营军大战,然后一战成名,走进南京多铎的视线里,然后有可能面对清庭八旗的围剿;二,继续发展。” 众人沉默。 第一个选择,是大家现在还不愿意也不敢面对的局面。 就这点人,遇上八旗精锐,真没一丝胜算。 李寄倒是听出来了,笑道:“卢帅,既然你倾向于第二条选择,那就直接决定罢,我没有意见,毕竟咱们现在确实需要再发展。” 卢象英作为反清核心,为天雄军之帅。 是以称呼从小官人变成了卢帅。 赵秋瑞和李凤良对视一眼,也道:“愿听卢帅的,只是咱们要继续发展,还是得先弄清楚常州府那边的兵力动向,以便做好计划。” 卢象英笑道:“是的,我有个计划,不仅可以继续发展,趁机扩大我们的势力,甚至有机会彻底占领整个常州府!” 60章 落子入清庭! 县衙大牢,卢象英站在过道上,看着在阴暗、潮湿、蚁鼠横行的牢房里盘膝而坐淡定自若的刘阳平,略有惭愧,“让立扬你受委屈了。” 刘阳平,字立扬。 刘阳平哈哈一笑,起身,“卢帅这是说什么话。” 你我分工不同而已。 又问道:“你来这里,没其他人知道吧?” 卢象英点头,“赵巨鹿在外面守着,关于你将潜伏清庭的事情,目前只有我和巨鹿知道,李寄大概会猜到,但李寄可以信任。” 刘阳平微微颔首,“现在义军状况如何了?” 卢象英大概说了一下。 刘阳平叹了口气,“才五百兵力,着实少了些,不过无妨,此事本就路漫漫其修远兮,何况江阴是被清军屠城过的地方,尸山血海犹在眼前,百姓对于清军畏惧心理较重,能招募四百人,已经不错了。” 卢象英点头,“是的,我算了一下江阴城内的人口,人口饱和的情况下,能招募四千青壮,现在人口还不到两万人,目前的迹象,是进城的百姓越来越少,我估计最多就两万二三千人,所以要想再扩大天雄军的兵力,不能只着眼于江阴了。” 明末,百姓生活困苦,历经多次战乱。 人口下降厉害。 加上江阴才被屠杀了十五万人左右,江阴城还能迅速填补到两万多人,这还是因为在江南富饶之地,若是北方的城池被这么一屠杀,搞不好几年之内都凑不够一万人。 刘阳平颔首,“确实,土宝国那边,再怎么的也该知道一点风声了,所以你打算怎么着?” 卢象英如此这般一说。 刘阳平沉吟半晌,“倒是可以,早些时候,你大兄的天雄军,基本都是以宜兴为主的常州人士,若是按照你这个计划,效果好的话,天雄军有可能扩大到一万左右。” 又道:“但这期间要注意常州府对州府辖境内的绿营军的调度,也要注意周边清军和降兵的动向,不能被包了饺子。” 卢象英道:“所以,立扬,该你出场了。” 刘阳平:“???” 卢象英哈哈一笑,“呆在牢狱里,立扬你发挥不出你的作用,越狱吧,我没记错的话,你身边那个护卫,是常州知府土宝国派来监视你的人,从一个月前咱们起事那晚上开始,那个护卫就不见踪影,我一直留意此事,这一个月都在城内秘密搜寻他,倒是巧了,他竟然藏在前湖庙废墟里,和一群和尚住在一起。” 前湖庙是个风水宝地么。 怎么谁都往那躲。 刘阳平懂了,“你想让他来劫狱救我?” 卢象英点头,“你那个奴仆,原本是想参加天雄军,不过我想着你要在清庭潜伏,需要人和我们保持联系,他是最佳人选,所以我没同意,已经授意他去找那个护卫,怂恿那个护卫劫狱救你,而且这几日,我已经在刻意营造县衙大牢防守等同虚设的事实。” 刘阳平想了想,“我那奴仆小六子刘平,确实可以信任,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但那个护卫不傻,不可能冒险来救我的。” 卢象英哈哈一笑,“他会的。” 刘阳平不解。 卢象英道:“等几日,我就要率领天雄军离开江阴城,到时候江阴城空虚,县衙这边几乎不会留人,因为我们人力本来就少,这也合情合理,那个护卫不会怀疑,所以他肯定要救你一起,到时候你就把他带着去常州府找土宝国。” 停顿了一下,“立扬兄,为家国大义,离开江阴前,剃发罢。” 得向清庭表忠心。 刘阳平顿时一脸蛋疼,叹了口气,“罢了。” 以后大业既成,还可以蓄发。 若是不长了…… 那就全部剃了当个假和尚,学习一下黑衣宰相姚广孝。 卢象英压低声音,“这几日,我和李寄有时候会因为忙碌,暂住县衙后堂你的居所里,我率领天雄军离开江阴之前,会在那里留点钱,方便你回到常州府上下打点,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清庭这边,高升一下,这样才能掌握更多情报。” 又道:“等我们发展壮大了,我会源源不断支持你运作,若是能到兵部去,自是最好,若是在兵部当个侍郎、尚书什么的,便是大功告成。” 就怕那时候,刘阳平被权力和金钱腐蚀了。 所以当个兵部主事之类的最是完美。 刘阳平有点担心,“那个护卫不是瞎子,他要是知道我带了钱回常州府,若是半路出手,我和刘平两人不是对手。” 卢象英一想也是。 沉吟半晌,“那这样,我给你留两个金元宝,再留几副字画,你到常州府那边,卖给权贵富贾,换成金银,便可用以运作费用。” 刘阳平笑了。 忽然问道:“这么说来,徐族徐屺的财富,在你手上?” 卢象英笑而不语。 刘阳平也不再追问,这是君子之间的默契。 忽然陷入沉默。 卢象英看着刘阳平,欲言又止。 自己要走的路很难,但刘阳平要做的又何尝轻松了。 许久,卢象英才道:“珍重。” 今日一别,再相见时,不是大业既成,便是你我在黄泉路上的奈何桥上相遇,但愿各自珍重,亦愿他日,相见于南京或北京皇宫。 刘阳平知道他自己要走一条什么路,闻言万般情绪,读书人嘛,终究是有墨水的,笑着轻声说道:“小官人,满清铁骑入关,再下江南,铁蹄所过之处,天地将倾山河陆沉,百姓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凡人理应于此际挺身而出,然你我此次各去,风险重重荆棘沿途,若得一日,我死于清庭屠刀之下,倒也无妨,但愿有得那一日,小官人你率百官重走于北京紫禁城观帝新朝之日,若那一日到时,有轻风拂过奉天殿,那便是我刘立扬来观礼了!” 卢象英动容。 他忽然想起了郭汝瑰的那句“绝笔”。 上前一步。 伸出手,越过栅栏,轻轻拍了拍刘阳平的肩头,“若得那一日……若得那一日啊。” 尽心尽力以求罢。 61章 常州土皇帝 常州,作为整个常州府的府治所在地,本就繁华,加上清军南下时,常州这边的反清比较温和——投降的大明官员比较多。 所以清军对待常州也比较温和。 基本上没什么受到战乱的摧残。 府衙。 常州知府土宝国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的享受着丫鬟的按摩。 旁边的香炉里焚着檀香。 香味混杂着丫鬟的脂粉香,很是怡人。 但土宝国内心有点小忧郁,最近日子过得滋润,有些发福了啊…… 土宝国本是明军参将,清军入关以后,土宝国和钱谦益不是一类人,钱谦益至少还要做做样子,土宝国根本不做样子,直接投降。 而且跑得极快。 到底有多快? 大概比靖难之战朱棣进入应天府后,解缙连夜“驰谒”朱棣还要快那么一些。 土宝国投降清庭后,跟随十王爱新觉罗·多铎作战,打了不少仗,也获得了一些军功,清军南下江南,多铎坐镇南京,派土宝国暂任常州府知府。 其实就是利益输送。 让土宝国到常州府这边来赚一笔快钱、大钱。 土宝国也不负多铎信任,到了常州府后,立即以军需的幌子,大肆增加常州府百姓的赋税,同时迅速勾结本地乡绅土豪,贩卖私盐,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然,这些钱他一个人吞不下。 给多铎孝敬了一部分。 和本地乡绅土豪分赃了一部分——“乡绅的钱如数奉还”。 也因为如此,常州这边的乡绅士族,其实反清情绪不高——毕竟按照这趋势下去,清庭和乡绅士族的利益是一致的。 这很快会成为江南的一个常态。 门外,一位官吏轻轻敲了敲门。 土宝国斜乜了一眼,微微点头,对这位在府衙兵房担任经承的魏武道:“魏兵书,瞧你这神色,不太好呐,怎么着,有什么事么?” 清庭刚入关不久。 所以很多地方官制,依然沿袭明制。 在府衙、州县衙门,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与中央六部对应,各房办事人员通称典吏,各房之头目或称经承,或以各房之名冠之,称吏书、户书、礼书、兵书、刑书、工书。 县衙那边,六房头目不入流。 州衙,六房头目是正九品。 知府衙门,六房头目是八品,和经历司的历经、照磨所的照磨一个品级,高于司狱司司狱和照磨所的秩从、经历司的知事。 后三者是正九品。 魏武原本就在常州府担任兵房经承,清军南下掌控常州后,他区区一介凡人,只能顺应常州府这边的大流投降清庭。 闻言立即笑道:“土大人,确实出了点事。” 没敢进门。 土宝国作为常州府的“土”皇帝,这段日子来但凡有敢违抗他的人,都被土宝国用各种命令杀了,除了南京的清庭大官,常州府这边没人敢得罪土宝国。 土宝国不发话,魏武就不敢进知府公事房。 土宝国唔了声,“说。” 魏武道:“最近江阴那边有点奇怪,刘阳平知县刘大人,将近一月没有上折子过来叙说政事了,按说江阴战后重建,政事应该极其繁冗才对,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土宝国点点头,“这个情况本府是知晓的,不过这不正好么,刘阳平不给本府找麻烦,悄无声息就把江阴治理好了,算他懂事。” 根本不担心刘阳平。 老子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个棋子,可以随时洞察他的举动。 魏武道:“是这个道理,不过最近江阴城那边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而且隐隐有点风声传言,江阴城那边怕是不太对劲。” 土宝国不甚在意的问道:“什么风声传言?” 乱世之中,流言四起。 不足为惧。 威武道:“好像说有人在那边造反了,控制了县衙,我估摸着确有其事,要不然刘阳平不可能和府衙这边一个月没有联系。” 土宝国心头一惊,倏然坐直了起来,挥手示意按摩大腿的丫鬟退下……嗯,手法不错,力道合适,晚上本大官人也给她按摩按摩。 不过本府的力道很狂野。 问道:“真有人造反?这不太可能吧,江阴刚被屠杀了三日,死在刀下的百姓和士族,得有十余万之多,江阴人早被杀破了胆,还敢造反?” 顿了一下,“何况还有苏尔·索多率领一百绿营军驻防。” 这不是好消息。 魏武道:“说起那一百绿营军,土大人,这也很蹊跷,苏尔·索多把总,这一个月来也没有和咱们这边的兵房有什么联系。” 土宝国冷笑一声,“那货怕是带着他两个族弟在大肆抢占良田豪宅,享受着黄花闺女给他们暖床,哪有时间来常州府这边。” 倒也还行。 苏尔·索多赴任江阴之前,请自己吃了顿晚饭。 暗示他在江阴那边会给自己留点豪宅良田什么的…… 懂事! 魏武暗暗叹气。 区区几个镶白旗的精锐士卒,就能在我江南富饶之地大肆侵占豪宅良田,等清庭彻底掌控山河,我大好河山还不知被祸害成什么样。 道:“那就暂且不管江阴城那边?” 土宝国没有立即回答。 他默默的沉思着。 许久,土宝国才道:“魏兵书,去做好自己兵房的事情,不要管太多,江阴那边的情况,尽在本府掌控之中,没事就下去罢。” 魏武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退下。 走到土宝国看不见的转角后,摇头叹气,他不知道是土宝国傻还是土宝国故意装的,江阴那边宛若一座孤岛,失联了一个月,怎么可能没事。 其实常州府这边的流言风语说的有模有样,说是宜兴卢氏的卢象英在那边反清了。 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而已。 按说,无风不起浪。 土宝国听到自己汇报后,怎么也该派几百绿营军过去看看情况——常州府这边,常驻着三千绿营军呐,兵力绝对足够。 另一边,公事房里,土宝国有些烦躁。 他当然不是真傻。 他掌握这个消息甚至比魏武还要更早一些,早到半个月前他就知道——安插在刘阳平身边的那个心腹,重金请了个和尚带了封书信回常州府。 宜兴卢氏的卢象英杀了苏尔·索多,策反一百绿营军,控制县衙,招募义军组建成天雄军,如今兵力约在四五百之数。 这些消息他都知道。 但…… 他依然装聋作哑。 原因很简单。 两旬之前,土宝国得到了南京那边的消息:他有可能要擢升为江宁巡抚! 这是他金钱运作的效果。 62章 最艰难的路 江阴保卫战前,清庭基本掌控了整个常州府,江阴保卫战后,清军继续南下,掌控的江南区域越发宽泛,然而此际能让南京的多铎信任的大明官员不多。 跟随他作战多次的土宝国是值得多铎信任的心腹。 所以多铎欲要提拔土宝国。 消息很早就放下来了,在刘阳平赴任江阴知县没多久,土宝国就已经得到消息。 基本上板上钉钉的事情。 毕竟多铎在清庭顺治帝那边,说话还是极有分量。 何况还有多尔衮的支持。 但这个时候,江阴出现反清力量。 土宝国有点头疼。 升迁的关键时点,江阴出现反清义军,他要是去平叛,成功了还好,锦上添花,可若是不成功,也别想升迁了,就算平叛成功,若是战损太大,一样影响升迁。 所以他一直装聋作哑。 打算等自己升迁之后,再命令常州府这边平叛。 想到这,土宝国哂笑了一声。 卢象英? 宜兴卢氏出身么。 前有卢象观,现在又冒出一个卢象英,真以为你宜兴卢氏子弟每一个人都有卢象升的才能么,可连卢象升都在巨鹿之战中败给了清军。 可怜卢象升一代名将,殉国于沙场,甚至盔甲之下还穿着麻衣白网(服父丧),却因为高起潜杨嗣昌等人的小心思而不能入土为安,尸首足足放了八十日才收殓下葬。 何其讽刺。 如此对待一代名将,大明不亡? 那谁亡? 也正因为看到了卢象升等人的下场,满清入关之后,大明投降的武将很多。 土宝国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扯远了。 土宝国将思绪收回来,仔细斟酌了片刻,如今整个常州府都在清庭控制之下,区区卢象英重建一个数百人的天雄军,小打小闹,不足为惧,估摸着最终结局就是占山为王。 不管他。 先压住消息,等自己升官后去一趟南京见过多铎,给他送点“小小”的意思,意思意思着答谢一番,再回头来解决,或者留给下一任常州知府解决。 反正老子走了。 不过此事恐怕后续有点麻烦,卢象英杀了苏尔·索多等人。 这三个清兵是镶白旗人。 而多铎,是镶白旗旗主。 作为镶白旗旗主,苏尔·索多等人没有死在沙场,却死在已被清庭掌控的江阴,那么多铎还是要给苏尔氏那边一个交代,所以如果是自己回头来解决问题,必须抓住这个要点。 如何让多铎给镶白旗苏尔氏一个交代? 屠城吧。 嘉定有三屠,那么江阴两屠也没什么不正常。 …… …… 不打无准备的仗。 既然已经掌控了江阴县衙,让这座新生的城池成为天雄军的大本营,自然要利用江阴县的所有资源来发展天雄军。 钱、粮是必需品。 李寄是江阴本地人,比较熟稔这边的乡绅士族,所以很快,李寄拿出了一分名单,罗列着所有江阴的乡绅土豪。 而这些乡绅土豪,李寄其实都去拜访过。 无一例外。 没一家愿意拿钱出来。 理由倒是让人说不得什么:中元奴变,我们都遭受了冲击,自顾不暇,没办法支持贵军的反清大业,还望见谅,当然,贵军的事,我们也不会没有节操的去常州府那边通风报信。 李寄能说什么。 确实,中元奴变几乎波及了整个江阴辖境,也死了不少人。 但奴仆们抢走的,多是田契。 没怎么抢粮。 更没有抢过金银钱财——这些乡绅士族精着呐,哪家那户没有几个仓库,没有几个地下密室,藏着大量的粮食和黄金白银。 虽然很可能不如徐屺那个地下室丰厚。 毕竟徐族是江阴巨富。 但江阴这些乡绅士族若是齐心策力,每家每户都出一点,甚至不用大出血,天雄军就能得到一笔巨额军需费用。 然而没奈何,别人就是不给。 不过好在这些人也真没去常州府通风报信,算还有点家国良心——他们也不敢,如果通风报信坑害反清义军,消息传开后,这些乡绅士族也怕被百姓报复。 卢象英听到李寄归来抱怨后,只是腹黑的笑了笑说,既然他们不愿意割点小肉,无妨,过几日我带领天雄军亲自去和他们“谈判”。 能谈下来最好。 谈不下来,那就让刀剑说话。 这事吧…… 也没办法,毕竟反清大业需要的钱财是海量的,仅靠徐屺那点财富,杯水车薪,现在能满足一时之需,等兵力扩充后,那点钱远远不够。 不到万不得已,卢象英暂时不愿意对乡绅士族动刀。 因为这影响很大。 对江阴的乡绅士族动刀后,消息传出去,以后天雄军每到一地,那些地方的乡绅士族就会说你天雄军要对咱们动刀,那咱们还敢留下来? 带着钱财提前就跑了。 这就说,一旦动刀,造成了不良影响,基本上就不可能得到乡绅士族的支持了。 而没有乡绅士族支持,反清就会更加困难。 但是—— 卢象英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如果江阴乡绅士族打死都不愿意拿钱出来,那就成全他们。 打死吧。 反正老子反清是反清。 但复不复明不好说。 而且就算成就了大业,今后还是要清算乡绅富贾和钱谦益这种贪腐的官僚蛀虫——不把他们的钱弄出来,国家始终没钱。 反正是要下手的,弄得老子没法了,给你一并解决了! 反清。 并且完成阶级斗争。 两件事,随便哪一件都很难,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条最艰难的路上,无论如何,卢象英都会坚持下去。 哪怕失败也无所谓。 九月二十五日晚,卢象英让赵巨鹿下令天雄军养精蓄锐,整装待发,将于九月二十六日清晨,卢象英亲自率领大军出城拉练。 嗯,说的是拉练,其实赵巨鹿、赵秋瑞和李凤良等几个核心人物都知道。 咱们这是要去找钱找粮。 都没意见。 傍晚,数日没有回家的卢象英回到了圣母桥附近的家中,徐氏喜出望外,像个闺中怨妇一样,满脸春风的忙碌起来。 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何其正已经着手开始徐府的重建,资金充足的情况下,也从无锡、武进、靖江、宜兴四地买了不少建材回来,顺便悄咪咪的买了大量粮食回来囤积。 卢象英刻意交待了何其正。 别去常州。 何其正不明所以,但还照办。 卢象英之所以如此交待,是怕江阴这边大量购买粮食,会引起常州知府土宝国的怀疑。 63章 下一个卢象升? 然而徐氏终究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徐族大小姐,让她煮点稀饭还行,炒点小菜也能将就,但要正儿八经的做顿丰盛晚餐,有些难为她。 所以最终就两个小炒一个蛋花汤。 这已经算富贵人家的生活水平了。 饭菜还没上桌时,赵巨鹿和李寄联袂归来,明日便要跟随卢象英出兵江阴城,他俩也回来打个秋风,吃点油腥。 李寄甚至在路上买了两坛子好酒,打算今夜一醉方休。 看着忙前忙后的徐氏,李寄心里愁啊。 他算是看明白了。 侄女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小官人对她没什么意思,但咱家侄女却情窦初开,用点斯文话说,情愫暗生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最后弄个痴男怨女出来。 这事吧,以李寄的立场、身份也没法说什么。 饭菜上桌,酒斟好。 四人刚落座,院门响起咄咄敲门声,赵巨鹿飞奔过去,开门一看,是徐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狗鼻子么?” 徐三嘿嘿的笑,探头探脑的看向里面。 他可闻见肉香了。 卢象英也乐了,问道:“吃了没?没吃的话过来喝两杯罢。” 徐三就等这句话,一点也不客气,坐下之后端过赵巨鹿的酒杯,“老赵你自己再去拿个杯子,嗯……别怪我没提醒啊老赵,赵秋瑞和李凤良那俩家伙,貌似也有事要来找卢帅,我觉得你还是先准备好他俩的酒杯,免得跑二趟。” 赵巨鹿:“……” 都属狗的么,知道今夜这里有肉吃? 浅抿了一口酒的卢象英放下酒杯,略一思忖,对李寄道:“那就等等赵秋瑞和李凤良罢,巨鹿,你去厨房拿三副碗筷。” 菜肯定是不够吃了。 又道:“你们坐一下,我记得还有些花生,我来弄个油炸花生米,下酒甚爽。” 可惜,想当然了。 没有植物油。 用猪油油炸的话,这个天气吃几口就凝垢了。 索性把花生米一炒,撒了盐和花椒粉。 也是下酒神器。 端着花生米从厨房出来,赵秋瑞和李凤良恰好进院,也不是客气的主,嘴里说着叨扰,屁股一点也没迟疑的坐了下去,对给他俩斟酒的李寄道:“倒满倒满,李主簿不要小气。” 李寄吹胡子瞪眼,“就这么点酒。” 赵秋瑞嘿嘿一笑,“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难道李主簿还要留着这点酒下酒崽子不成。” 当兵的大多耿直人,心里有话说话。 李寄被呛得哭笑不得。 心里却极其的高兴,天雄军高层如此和谐,是好事。 卢象英摆上花生米,坐下之后端起酒杯,道:“明日便要兵出江阴城,如果一切顺利,咱们能兵不刃血的带回大量物资,若是行事不顺,那就很可能会有战事,我们是浴血归来,还是马革裹尸埋骨青山,存在着我们无能为力的情况,但只要我们尽心尽力去做,那便无愧于天地良心,在此,我敬各位一杯,今后岁月,我卢象英愿和各位共甘共苦,进退一心。” 一饮而尽。 端的是好酒量! 众人哈哈一笑,道了句卢帅好酒量,除了徐氏,其余人尽皆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 李寄正欲给大家把酒倒上。 赵秋瑞很是“客气”的从李寄手中“拿”过酒坛子,道:“些许小事,哪能劳烦李主簿,您这手可是摸笔墨的,这些粗事,让卑职来。” 李寄:“……” 果不其然,赵秋瑞很“客气”的把众人的酒杯全部斟满,就差没溢出来了,好家伙,感情也是个海量的酒中饕餮。 按这架势,两坛子酒今夜怕是剩不了多少。 李寄不是心疼酒。 喝再多,别误事就行,毕竟明日要出兵了。 酒过三巡。 毕竟是李寄花了血本买的好酒,是经过简单蒸馏提纯了的白酒,比一般米酒度数更高,徐三酒量不太好,很快有了些许醉意。 李寄亦是如此。 唯独赵巨鹿、卢象英和赵秋瑞、李凤良四人,毫无感觉。 尤其卢象英,越喝眼睛越亮。 他酒量本来就好。 穿越前作为厂狗,因为大学是“材料科学与工程”的防腐专业,所以负责设备维护和研发,有时候还要参与采购部的设备购买,少不了要出差喝酒,慢慢的把酒量锻炼了出来。 “卢象英”酒量也不差。 大凡读书人,其实都向往李白。 诗酒剑嘛。 而且读书人之间,曲觞流水和诗饮酒,腰间佩剑,正是人生快事。 赵秋瑞忽然放下酒杯,看着卢象英,“卢帅,说句心里话,你别介意,其实在你手刃苏尔·索多那夜,卑职和李凤良并不看好此事,总觉得转瞬之间就会被清兵剿灭,所以当时卑职和李凤良两人,原本是打算先和你们虚与委蛇,找个合适的机会逃回常州府,不过后来咱俩又改变主意了,觉得咱们天雄军现在虽然很弱小,但很有可能干一番大事业。” 卢象英意味深长的道了句:“你们逃不掉。” 以为我没防备么? 又问道:“你是怎么确定咱们的天雄军又可能会干一番大事业?” 赵秋瑞沉吟半晌,“不好说,直觉吧,又或者是起事之后你和李主簿的诸多操作,将所有的事情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五百天雄军很快形成战力,在卑职看来,卢帅你绝对不是闭门造车的读书人,是深谙军事的大家,将来极有可能是下一个卢忠烈公。” 赵巨鹿嘿了一声,嘀咕了一句你才知道我家小官人如此厉害么。 李寄笑而不语,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徐三耸耸肩,卢象升算什么,要是卢帅能成为下一个徐达,那才叫惊喜好么。 徐氏满脸春风,心里很是愉悦。 就喜欢听人夸小官人。 卢象英闻言,哈哈一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比肩卢象升么? 不敢想。 我就是一个在明末挺身而出的凡人,还没有金手指。 唯一的优势…… 大概就是超出这个时代的见解和见识。 所以我知道如何才能发展壮大。 拉拢乡绅士族等社会高层,同时,以社会底层的百姓为根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有机会发展起来,打造出一支军队对抗如今正在巅峰的满清八旗。 想到这有些意气风华。 64章 把酒舞剑问青天 随着时间推移,天边出现一轮下弦月。 夜色清冷。 两坛子好酒越来越少,尽管这个时代的酒没有经过精馏提纯,但两坛子酒分量在那里,赵巨鹿和李凤良也很快醉意熏熏。 没敢让他们多喝,毕竟明天要领兵出城。 倒是赵秋瑞,好家伙,酒量之好令人叹为观止,和卢象英杀了个棋逢对手,两人不仅没有醉意,甚至越喝越清醒。 徐氏一直乖巧的坐在一边。 手肘架在膝盖上,双手捧脸,显得有点丑乖丑乖的,看着小官人杯酒十千恣欢谑,谈笑间天地俯卧如掌间,既有读书人的洒脱写意,又有大丈夫的豪情万般。 徐氏小小的心里越发跳脱。 卢象英喝得尽兴处,一按腰间短剑,起身,拔剑,剑指青天,哈哈大笑道:“吾本后山人,偶做堂前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大志戏功名,出井揽山河,论到烽烟染月时,怒指乾坤错!” 赵秋瑞毕竟是个当兵的,不太懂。 附庸风雅的说了句好诗好诗。 赵巨鹿嘿嘿的笑。 他也不懂。 徐三和李凤良默不作声,不懂的事情就不掺和。 徐氏么…… 看卢象英的眼神,眼睛里有光! 而酒意清醒了不少的李寄,倏然拍案而起,“好一个大志戏功名,好一个怒指乾坤错,好一个宜兴卢氏,有卢忠烈公之奋勇余烈,再有小官人之才艳能卓,必将力挽这旧山河!” 好诗。 李寄是有才华的,只不过明朝的诗词水平,和唐宋比起来,着实拿不出手。 但不代表明朝的读书人没有鉴赏力。 卢象英这首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五言七言绝句,对仗和平仄上,也有些……嗯,其实对仗平仄上并不算绝对工整。 更像是诗仙李白擅长的那种古体诗。 但是,这首诗的情感,上佳! 前半阙,述说诗人作为一个读书人,一直无忧无虑的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看天下事犹如坐井观天,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后半阙,话锋一转,述说诗人胸怀大志而无意功名,但却从闭门读书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在烽烟燃遍江南的时节,说天地乾坤错了。 错了该怎么办? 当然是书生一怒拔剑,揽山河而归正道。 如此情感…… 此诗在对仗平仄上,远远不如岳飞的《满江红》,但在情感上,不说并驾齐驱,至少也能望其项背,以李寄的才华,自然看得出,这是一首堪称惊艳的诗。 卢象英哈哈大笑。 这其实不是自己写的,是一本小说里的诗,自己一直很喜欢,今夜喝酒,感情到了,于是脱口而出,甚至灵犀所致,修改了一二,让感情更符合当下情境。 赵秋瑞干笑了一声,“卑职不太懂,李主簿,给我们说说这首诗好在何处?” 李寄如此这般一说。 赵秋瑞恍然,沉默了一阵,“还是不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来得快意啊。” 卢象英愕然。 自己这才发现,这个原绿营军总旗赵秋瑞,竟然也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他能在这个时候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来,说明他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有点意思。 继续喝酒,菜已经吃完,不过对于酒量好的人,一碟花生米足够了。 等两坛子酒见罄,已过子时。 赵秋瑞看着时候不早,和已经清醒过来的李凤良告辞,徐三也准备和赵巨鹿一起回军营,卢象英和李寄将四人送出院门,叮嘱了几句。 返回院子,徐氏已经乖巧的在收拾桌子。 李寄和卢象英重新坐下。 李寄道:“之前一直有些担心赵秋瑞和李凤良,今夜看来,似乎可以信任了?” 卢象英摇头,“再看看罢。” 知人知面不知心。 郭大的事情给了自己一个教训,有的人,你可以贴心贴肺的相信他,比如赵巨鹿,有些人,你可以试着相信。 比如李寄和刘阳平。 但有些人,你在信任的同时,一定要一直对他保持怀疑。 比如赵秋瑞和李凤良。 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毕竟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自己生活世界里的主角,都有他自己的心思和算盘。 信任,是要经过磨难来建立的。 而且再志同道合的人,随着局势的变迁,最后都有可能出现分歧而各奔东西。 比如太平天国的那一拨人。 自己必须谨防这种情况。 李寄嗯了声,“反正如今九十八名绿营军士卒已经被打散,赵秋瑞和李凤良两人纵然是总旗,可在你和赵巨鹿的掣肘下,应该也做不了什么。” 卢象英沉默了一阵,“明日出兵后,我们的策略还是之前商议的那样,对乡绅富贾,先礼后兵,道理讲得通愿意拿钱出来最好,道理讲不通,我就让赵巨鹿拔刀和他们讲,到时候若是杀了人,介立,你可不要有妇人之仁。” 雪崩了,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明末的山河陆沉,乡绅富贾谁没有那么一点点责任? 别说现在动刀。 就算是支持了自己反清的人,等将来大业既成后,在利益再分配时,自己也要对这些乡绅富贾下手——明朝的制度,早就彻底推翻重建了。 所以卢象英一直觉得,南明宗室是要去找的,毕竟也是一股力量。 但复不复明,真不好说。 如果南明宗室愿意改制,大家好说好商量。 如果不愿意改制? 我卢象英不介意反清之后再次为天下百姓挺身而出。 李寄犹豫着没有吱声。 恰好徐氏过来收拾没吃完的花生米,卢象英从桌子上端起来递给徐氏,不经意间,手指相触了一下,卢象英倒没什么。 就觉得徐氏的手指很凉,手感不错。 徐氏却羞红了脸。 端起花生米低头就跑了,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花生洒落一地也没注意。 李寄看着这一幕。 心里唉了一声。 冤孽啊。 卢象英起身欲走,“早些睡了罢,接下来这一串事情中,你这个天雄军‘军师’要做的事情一点也不比赵巨鹿拔刀轻松,还是早些歇着养精蓄锐,才能舌绽莲花说服那些乡绅土豪。” 李寄沉默了一下,道:“其实有些兴奋,睡不着。” 明天,大兵出城。 意义重大。 意味着,天雄军反清,真正的走上了道路,一条极其艰难的道路! 65章 分歧 卢象英笑了笑。 谁不是这样的。 却听得李寄迟疑的道:“事情真要到那一地步么,如果咱们一旦对乡绅士族动刀,消息传开后,其他乡绅士族很难再选择支持我们了。” 他有点担心。 卢象英有些意外,他以为以李寄的经历,加上他这些时日在那些乡绅士族面前吃的瘪,李寄应该对乡绅士族有怨念才对。 沉吟了片刻,问道:“介立,你负责后勤方面的事宜,这一个月内,咱们五百天雄军消耗了多少粮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罢。” 再不找到粮草物资,别说反清了,义军先自己散了。 这一个月,卢象英很有些捉襟见肘。 倒不是说没钱。 其实钱还有很多富余——不得不承认,江阴徐族徐屺那个地下室里的财富,如果全部买成粮食回来,足以让天雄军再支持许久。 加上那一百绿营军来江阴城时,带了不少的粮草。 何其正又以徐府重建的名义在周边买了粮食回来。 所以天雄军目前状况极好,但只是看起来而已,卢象英和李寄知道,就靠这点粮食,很可能撑不了多久,哪怕消息没传到常州府那边,卢象英也不得不出兵去想办法。 粮食,军饷。 是一支军队存在的最核心的东西,然后才是价值观的洗脑。 李寄无言以对。 确实,他这一个月恨不得分身有术,既要负责天雄军后勤等诸多事宜,还要抽空去拜访周边的乡绅士族——好在江南水路发达,如今战乱,大多地方也不需要通关文牒,所以应付了过来。 他心知肚明。 天雄军再不去找粮食的出路,别说反清了,最多还能再熬半个月,五百天雄军士卒就能原地爆炸——军饷可以发出。 但粮食会耗尽。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无法将徐屺的钱变成大量的粮食。 所以卢象英必须兵出江阴城去解决这个问题。 但他还是认为对乡绅士族动刀,不是个好事。 卢象英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历史的进程中,再志同道合的人,都会因为认知和世界观而对要走的道路产生分歧。 重新坐下,卢象英习惯性左手环抱撑住右手手肘,右手食指和中指鳞次在太阳穴上点着,思忖片刻后道:“介立,你觉得当下的家国大势如何?” 李寄沉吟着道:“不太好。” 清军南下,锋芒毕露,且所向披靡,朱家宗室一泻千里一溃再溃,便不提了,关键是朱家宗室现在还在为争夺正统而内讧。 太祖和成祖要是泉下有知,只怕棺材板该压不住了。 嗯,貌似等不到今天。 土木堡的时候,估摸着太祖和成祖就从一脚踹飞棺材盖爬了起来,别的先不讲,先弄死堡宗那家伙再说。 大好局面,被堡宗一手败完。 这货回来后不干正事,还给你来个夺门之变,连于谦都给杀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 扯远了。 朱家宗室面对清军南下,表现得让人绝望,而大西政权面对清军的步步紧逼,辗转四川等地,也在吊命,至于李自成的余部么,表现一般般。 都说山河将倾。 其实已经倾了。 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大西政权和朱家宗室,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最多二十年,满清将一统山河。 卢象英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都在说,要力挽山河于将倾,可我们谁都心里明白,山河已经陆沉,我们要反清,要在清军的屠刀下拯救黎民,就不能走寻常路,要走出一条属于我们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人阻我者,杀之,人助我者,拢之。待得山河安定,再来以一个崭新国制解决利益重新分配的问题,以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既然利益始终是要重新分配的,那么我们也不必介意乡绅士族的立场了。” 李寄沉默了一阵,想说什么。 被卢象英打断,“介立,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么,大明面对清廷为何毫无还手之力,是国家没钱?但你看看李自成在北京从乡绅士族官僚手中拿了多少钱?几千万两白银!再看看徐屺的那个地下室,以及苏州钱氏和无锡华氏,哪一个乡绅士族没钱?而这样的乡绅士族,全国各地数不胜数。” “大明是有钱的。” “不在国家手里。” “当然,说大明的钱在民间,比较合适,然而讽刺的是,百姓也没钱,钱都被乡绅士族以及各种官僚拢到了一起,这个世界,已经病态了。” “治小病宜温药,而治重病需猛药。” “介立,我们要力挽山河,需要得到百姓的支持,唐太宗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毕竟百姓才是一个国家的根基,而百姓的要求其实不高,吃饱,穿暖,大抵如是,但因为钱和良田都在乡绅士族手里,百姓连这个简单的要求都成了奢望。” “所以天雄军要想迅速发展起来,形成星火燎原之势,就必须走一条非常之路,历代造反,最终都是拉拢了权贵阶层,比如李渊父子,拉拢了关陇贵族,就连我朝的太祖陛下,形成一定规模后,也和权贵乡绅有了利益绑定。” “这样确实能保证发展,然而最后呢,江山安定下来,利益分割的时候,这些权贵阶层就有了话语权,最后又是一个的轮回。”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所以我要反清,但你可曾记得我说过要复明?复明或是不复明,要看朱家宗室的态度,他们若是愿意改变国制,我自然愿意配合,他们若是不愿意——” 卢象英缓缓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下弦月。 想了想,“我不介意用这一生,来为这个世界创造一点美好的希望和未来。” 封建制度,或许该落幕了。 要不然就算反清,帮助朱家宗室恢复旧山河,国家制度不改变,大明依然会继续腐朽下去,就算我神州大地人才辈出,让大明国祚再延续过两三百年…… 可两百年后,资本主义国家就可以在世界上扩张了。 难道到时候又是个百年沉沦? 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寄听得目瞪口呆,卢象英说的这些话,分开来看,他都懂,但是合在一起后,这里面蕴含的道理和信息量,让他有点懵逼。 66章 天下安澜 卢象英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自认为合情合理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而言,是非常前卫的,以往的什么均田地,都不过是口号而已。 真正敢动权贵阶层利益的起义军,基本都挂了。 原因很简单。 你起义军到一个地方就杀了当地的权贵来分田产,那么其他地方的权贵能不怕?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会出钱出粮来支持官府,甚至自己组建军队来抵抗起义军。 所以自己也没想过直接动刀子。 先礼后兵。 谈不拢,再找个借口理由出刀。 而且理由很好找。 就一句话:某某乡绅士族和清廷勾结。 简单,直接,粗暴,实用。 而且有大把的人信。 关键是这样杀一些乡绅士族,不影响天雄军在其他乡绅士族眼中的形象,腹黑一点,这是天雄军还孱弱时的迂回之策。 等天雄军强大到了一定程度上,就可以无视乡绅士族的看法了。 不过,还是要说服李寄。 现在天雄军的核心,领导层面上,总领全局的是自己,包括要政治思想工作,而指挥作战的是赵巨鹿、赵秋瑞、李凤良和徐三等人。 但李寄的作用不可或缺。 若是离心离德,天雄军甚至走不到天平天国那一步,就得被清廷玩死。 卢象英笑道:“介立,我再说个你比较容易接受理解的例子:我希望若干年后,我们驱除鞑虏,让我神州山河重现安定,百姓富足,朝堂清明……嗯,这都是大话,反正是我们的希望罢。我是说,若干年后,你李寄当年因为各种原因,不被一个家族认可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就是极好的了。” 李寄为何不被徐族接受? 地位。 经济。 礼教。 这是决定性因素。 而当所有的百姓和乡绅士族拥有同等地位的时候,封建礼教里的糟粕被舍弃之后,百姓又都富足,那么李寄的尴尬窘况就不会发生。 当然…… 这是一个理想化的状态,哪怕二十一世纪,也不见得完全杜绝了。 毕竟依然有豪门。 其实很有道理:别人豪门几辈人攒下来的底蕴,凭什么你普通人用半生就超越了? 李寄闻言有些动容。 感同身受。 他想了想,弱弱的问道:“所以,以后咱们反清成功了,哪怕在这期间得到了乡绅士族的支持,在利益重新分割的时候,你依然会对乡绅士族动刀?” 如果反清成功,卢象英作为天雄军的主帅,自然有这个权力和地位。 也有这个实力。 卢象英微微颔首,“要追求一个人人富足平等的世界,自然少不了血腥阵痛。” 李寄懂了。 沉默了许久,“那这一次便依你罢,不过以后若是形势变化,危及到咱们反清大业,你可要听我一句劝,及时改变策略。” 卢象英笑了笑,“我像是独断专行的人?” 李寄想都不想,“像!” 那夜杀苏尔·索多起义,你自己一个人就决定了事情,如今对乡绅士族的态度,也是你一个人决定的事情。 说好听点,果断。 说难听点,不就是独断专行么。 卢象英哑然失笑。 李寄也笑了。 之前略有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这让旁边一直大气不敢出,听着两人言辞,却又听不懂那些大道理的徐氏长出了口气,就怕他俩闹僵了呢。 徐氏乖巧,怕两人再说下去又有什么分歧。 立即起身,“天冷了,小官人,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洗脚。” 旋即一溜烟跑厨房去了。 李寄看着自家侄女的背影,又看了看卢象英,一语双关,语气之中颇有些嫉妒的意思,“真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啊。” 我是你叔父啊。 为什么我没有这种待遇? 小丫头,你都不避嫌的么。 卢象英:“……” 不是我矫情。 徐氏确实什么都好,就是太白幼瘦了,而自己的审美点现在还在蜂腰翘臀那个阶段,所以黄淮那两个天赋惊人的妹妹,才让卢象英觉得惊艳。 这营养不良的年头,还是江南女子,能有如此惊艳风光,实属难得。 有那天赋,长相其实已经不太重要了。 嗯。 猥琐了。 对李寄道:“徐氏好像还有半年便要及笄,什么待字闺中……我觉得你还是趁早和她沟通一下,毕竟现在你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咱们又不可能一直呆在江阴,毕竟这里太靠近南京了,多铎随时都能派出几万八旗精锐让咱们感受一下什么叫黑云压城城欲摧,所以到时候咋那么肯定要南征北战,没什么时间回江阴,要不,你先作为长辈,給她取个名字?” 李寄翻了个白眼,“这事轮不到我操心,徐屺早给她取了。” 卢象英,“啊?” 叫啥? 我怎么不知道。 李寄无语,有点替侄女不值,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心仪的男子,他连你小命都不知道,有些无奈的道:“都不知道你一天在干嘛,朝夕相处也一个月多月了,竟然不知道她的小名叫澜儿。” 卢象英据理力争,其实在狡辩,道:“小名又不是正名。” 李寄道:“问过她了,据她听她父亲徐屺说,她出生后没多久,徐屺就给她取了名字,说等及笄之后再用,从名字中取后一个字作为小命,可见徐屺还是很疼爱她的。” 卢象英嗯了声,不疼爱才怪。 大女儿嘛。 要不然徐屺能带徐氏去地下室看徐族的财富,会给她钥匙? 问道:“徐屺给她取的什么名字?” “徐安澜。” 卢象英本能的用他现代人的思维一想,脱口而出,“好普通的名字,这不符合徐屺读书人的品味啊。”徐屺作为一个读书人,不说给自己疼爱的女儿取个可以媲美“李清照”、“柳如是”这种高大上的名字,怎么也得弄个有点清雅的名字罢。 结果如此之平庸。 李寄侧首看卢象英,一脸讶然,“你不知道出处?” 卢象英心里一紧,假意抬头观月。 一钩下弦月。 说了就这月色,明晨怕是会起雾? 心里却暗道一声卧槽。 要露陷了,可莫被李寄发现自己是个假读书人——自诩读书人,并不意味着卢象英熟谙古诗词,不过用“卢象英”的记忆稍微搜索一下,便知道“安澜”出处。 《尔雅》——天下安澜。 水平浪静,意指天下太平。 好名字! 67章 黎明之前! 天未亮,卢象英便早早醒来。 实则昨夜半睡半醒,醒来无数次,一如在前湖庙的第一夜一样,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每次醒来再睡过去,都会继续梦境。 梦中,大漠苍茫,天地一线处的关山上,明月悬空照千古。 月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梦还挺美。 卢象英一度有些不愿醒。 不过听到外面更夫的敲锣声后,卢象英还是精神抖擞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在出门时看见同样因为兴奋而提前起床的李寄。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很兴奋。 因为今天是梦想开始的起点——反清,拯救山河黎民,也为实现理想抱负。 卢象英终究不是老农民,没说准。 昨夜月色是不错,但今儿个却没起大雾,只是薄雾濛濛笼罩着江阴城,古意盎然之中,便显得有那么一丝仙境的美轮美奂。 冷水洗脸漱口。 还是有点冰,冷得两人说话声音都在颤。 精神却越发抖擞。 徐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裹着棉袄依偎在门框边,默默的看着两个男人在那里洗漱,大大的眼眸里情绪万般复杂。 洗漱完的卢象英回头,准备去拿短剑时,看见徐氏。 嗯,徐安澜。 只不过现在还没及笄,依然得叫徐氏。 卢象英有些犹豫。 李寄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我没什么带的了,先去大营那边等你。” 说完溜了。 这老小子够聪明,虽然侄女还小,但作为长辈,其实很看好侄女和卢象英,一则卢象英确实有些出彩,二则…… 有些事情终究要有个结果。 侄女拿了那么多钱出来,若是能一切圆满,方不负她一番大义,若是她青春懵懂的爱情一路凄凉,怕会对影花黄。 其实李寄多少有点后悔。 当初应该和侄女商谈一下,给卢象英下个套。 让他用美色换金钱。 卢象英一边走向卧室,一边道了句:“其实你不用起来这么早的,还在长身体呢,多睡一会儿,总归是好的。” 徐氏的目光跟着卢象英转动,嗯了声。 心里暗暗哎了一声。 小官人是嫌弃自己胸平么,所以才让自己多睡长身体? 这个我没办法啊。 不过我已经没缠足了,小官人会喜欢……的吧。 卢象英从床畔拿了短剑,对徐氏道:“我们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这些时日,徐府重建那边有何其正,陶林风会帮忙盯着何其正,你不用担心。” 陶林风,是李寄在里由山私塾里的学生。 年纪不大。 十七八岁,名字也是李寄取的,入私塾之前原本叫陶二,又叫驴蛋娃,这种名字在封建时代不要太普遍,没读过书的农民基本都这么取名。 要不就是朱重八之类的。 如果不是因为山河陆沉,陶林风已经参加府试去了,尽管中举希望不大。 秀才也别奢望。 就没那个天赋,读书不过就为识字而已。 之所以投奔过来,是因和清廷有血海深仇——他爹和长兄都是江阴城的乡勇,江阴保卫战时,跟随阎应元进城,死于城墙之下。 卢象英走出堂屋门。 徐氏欲言又止,怯弱娇涩的痴呆着看卢象英远去。 不料临出院门时,卢象英倏然回首。 微微一笑。 抬起手挥了挥,“注意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说完踏露而去。 徐氏僵在门后。 脸如朝霞,眼睛亮若星辰,抿着嘴,想笑又要矜持着,心里噗通噗通,哪怕用小手按住胸口,也压不住心里面发羊癫疯的小鹿,整个人都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心里只有喜悦,再无其他念想。 哎呀呀! 像是谁家夫君出门前叮嘱自家婆姨呢…… …… …… 刚走出院门,不远处响起轻微咳嗽。 卢象英驻步看过去。 笑了。 是刘阳平的那个奴仆小六子,大名刘平,近期住在前湖庙,跟随土宝国安排在刘阳平身边的那个棋子,已经接到自己的示意,怂恿那个护卫去劫狱救刘阳平。 嗯,顺利之中会有一点曲折,不能让那个护卫太一帆风顺。 否则会被怀疑。 也就是说,三两天后,土宝国那边就应该得到确切的消息——这没办法,卢象英也想拖久一点,然而江阴毕竟不是滴水不漏。 常州府那边应该有风言风语了。 就算没有风言风语,江阴城县衙和驻兵已经一个月没和常州府联系。 如此反常,必有妖。 土宝国如果有足够的前瞻性,早就应该派人过来查探情况,然而意外的是,根据天雄军安插在常州府城外的细作送回来的消息,常州府那边安静的可怕。 土宝国仿佛当江阴城天雄军不存在一样。 卢象英也搞不明白。 反正是好事。 如果自己在外面大肆游荡一番,扩大天雄军的势力后,土宝国率军来剿杀的话,胜败就不好说了,毕竟土宝国手中兵力是绿营军。 而且数量不多,常州府绿营军只有两三千人。 这还是靠近南京的缘故。 其他远一点的州府,根本没有这么多驻防力量——清廷现在正集中力量针对南明宗室和李自成余部以及张献忠的大西政权。 小六子远远的对着卢象英挥手示意。 卢象英放下心来。 小六子的意思,已经说服那个护卫趁自己将兵力带出江阴城的时候去救刘阳平,然后一起返回常州府。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至于这招棋子能否达到奇效,就看刘阳平。 小六子悄然匿入薄雾中。 卢象英伸出手呵了口热气,只觉心情愉悦走步带风,来到天雄军驻军大营大门前时,五百天雄军士卒已经在操场上列阵。 一个月的操练有了效果。 阵型整齐不说,精气神更是焕然一新,主帅没到,也没人嘈杂喧哗,偌大的操场,只见五百人肃立,薄雾中,有如五百始皇兵马俑。 尤其卢象英麾下披甲的那五十人,极其耀眼。 卢象英心里大感欣慰。 也许,自己可以把这五百人训练成天雄军的精锐核心。 话说,后世那一套可以好好借鉴一下。 政治思想建设和军事训练,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将之打造成一支铁血雄师,嗯,这一次出兵,也至关重要,看是否能做到军纪严明。 出兵之前要发表一番演讲,以鼓舞士气。 68章 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赵巨鹿和徐三迅速迎上来。 尤其赵巨鹿,满眼笑意,道:“小官——卢帅,黄淮那边,打算给你个惊喜。” 卢象英笑了笑,“别卖关子了。” 时间紧。 赵巨鹿一副拍马屁没拍上的蛋疼表情,挥挥手,从他身后上前一个小旗,将手中包裹递到卢象英面前,道:“卢帅,请披甲!” 披甲? 卢象英看着这位小旗手中的包裹,嗯,感觉不是很沉的样子。 笑了。 黄淮让工匠给自己也打造了一副皮甲么。 也好。 毕竟此次兵出江阴城,极有可能发生战事,有盔甲护身可以提高自己的个人战力,从小旗手中接过包裹,哪知手上倏然一沉,差点掉地上。 略有尴尬。 那小旗嘿嘿贼笑。 卢象英:“……” 狗日的,还想就看老子出丑嗦,不过暗暗好奇,皮甲能有这么重? 打开包裹,眼睛一亮。 卧槽! 不是一般的皮甲,是一副正儿八经的甲胄,胸前后背都有铁链链成网状的那种,甚至连头盔都按照明军制式打造的。 难怪如此之沉! 赵巨鹿道:“黄淮把苏尔·索多等三人身上的八旗盔甲给剥了下来,然后将之裁剪修改重造,为小官人你量身打造了一身盔甲。” 又道:“就是有点沉了,所以给小官人配了一匹马。” 马也是苏尔·索多的。 三匹战马,三副盔甲。 卢象英嗯了声,“行吧。” 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作为主将,还是要保护好自己,毕竟自己若是死了,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天雄军极有可能土崩瓦解。 赵巨鹿和徐三立即上前帮忙。 穿上这幅白色盔甲,又将卢象英腰间短剑取下,换上一柄精心打造的长剑——这才符合一个主将的身份。 最后,赵巨鹿又拿来一件红色大氅。 卢象英披上大氅。 一身盔甲如雪,大氅在寒风中飞舞又如血,腰间三尺龙泉,转眼之间,就从小打小闹的暴民,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器宇轩昂的儒将。 他身上终究是有那么一点书生气。 卢象英其实对这一身很欢喜。 他常常自诩读书人,但其实也有一个英雄梦,所以他向往两宋也向往盛唐,像这样浑身披甲腰间挂剑的将军装扮,恰是那汉唐风华。 一旁的李寄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切,许是晨雾的缘故,眼角有点湿润。 别说,有那么点意思了。 卢象英负手按剑走到阵型前,赵巨鹿和赵秋瑞、李凤良、李寄跟随在后,徐三返回他自己队伍的阵型之中。 校场一片萧杀。 万众瞩目,都等着卢象英说点什么。 卢象英看着眼前的五百人,老实说,内心其实有点小震撼,平时还不觉得五百人的兵力有什么,只觉得很少。 毕竟一场战事动辄数千上万人。 像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仅仅是被白起坑杀的就有四十万降兵,可想而知双放投入了多少兵力,在这些数字面前,五百人根本不值一提。 但此刻五百人整齐列队后,偌大的一个方阵,还是有那么点意思了。 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卢象英咳嗽一声,缓缓道:“诸位袍泽,什么家国大义本帅就不说了,毕竟这些东西在咱们心里放着就行,说出来反而有些假大空。” 天雄军士卒:“???” 出征了,你不说点家国大义鼓舞士气说什么? 咱这卢帅不走寻常路啊。 卢象英继续道:“我要说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我们想要做却做不了的事情,也有很多我们不想做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比如,小时候我不想读书,现在长大了我也不愿意去沙场杀人,可没办法,局势如此,我们不挺身而出,还有谁能拯救我江南百姓?” 天雄军士卒越发安静。 卢象英又道:“我是个读书人,很多时候,读到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又或者是岳飞的‘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时,总觉得壮怀激烈,男儿大丈夫,当如是。” “不过,沙场是残忍的。” “所以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说法。” “但是,如今我们反清,不是为了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然,其实我们也可以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奋斗,彼此之间没有矛盾,只要我们反清成功,自然也便成了王侯将相。” “说这些呢,其实有些遥远,说点大家都熟悉的事情。如今清廷南下,南京应天周边诸多地境,都掌控在清军手上,制造了诸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剧,就连我江阴百姓,三日屠城之下亦死了十数万人,清廷暴行,必将让我江南百姓承受更多的乱世凄凉,所以我们要驱除鞑奴,因为只有驱除鞑虏了,我们发放给你们的田宅,才能真正的为你们所拥有,有朝一日,你们解甲归田,便可于巷陌之间,看子孙逐弄,看父母妻子谈笑,一家人温饱无忧。” “而要等到那一天,我们要付出很多,甚至包括我们的生命,此刻在这里的五百人,我不知道将来咱们成功之后,还有多少人能活着,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哪怕牺牲在战场上,我们的血也不会白流,只要成功,我们的后人都将享受我们用生命换来的幸福和安定。” 深呼吸一口气,“当然,还有无数百姓。” 顿了一下。 沉默了一阵。 许久,卢象英才缓缓的道:“其实说到底,我们不是单纯的为朱家宗室的江山而拼命,我们是用鲜血去奋斗,去保证我们手中的田宅将永远的属于我们和我们的后人。” “也为了让更多的百姓能拥有自己的田宅,而不是辛辛苦苦一辈子,食不饱腹暖不穿衣,乡绅士族却个个肥头大耳。” 卢象英按剑,环视一眼,大声道:“我们只是想守护我们想要的安定和富足而已,为此,我卢象英愿意和诸位袍泽一起,血战黄沙!” “我们要用手中刀剑,一身碧血,去告诉这个天下,我等百姓,理应人人有田种,人人有衣穿,人人可住青瓦房。” “所以,我天雄军每到一处,必将分田,免粮,轻赋!” 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69章 豪门底气! 其实动员这个时代的士卒,所谓的大道理并没有想象中的说服力,因为大部分人都没怎么读过书,他们所求不过是吃饱穿暖有遮风挡雨的房子而已。 再者,明末土地兼并严重,百姓生活困苦,对朝廷怨念极大。 所以明末义军、流寇如火如荼。 活不下去了,不造反还能怎样。 清廷南下,如果不是因为剃发令,估摸着南明会死得更快——清廷南下后,很快和江南地主阶层形成默契。 如此情况下,南明不仅没什么民心,连权贵阶层的支持都很少。 内乱几次之后,南明还能能苟十多年,期间甚至差点反攻,一度掌控了云贵川两广和湖南江西等七省,甚至还有山西陕西甘肃部分区域,几有恢复旧山河的趋势,已经很逆天了。 由此可见,清廷并非不可战胜。 汉人也并非任清廷宰割的狗彘。 所以卢象英不对五百天雄军说大道理,只告诉他们,你们现在是为保护你们得到的良田和宅宇而战,这让五百天雄军更明白肩头的责任。 卢象英说了最后一句话:“也许将来形势变化,我们会离开江阴,但诸位袍泽不用担心,李寄那边有诸位田产和房产的契约档册,将来我们再回到江阴时,这些田产和房产依然属于你们!” 五百天雄军,群情激奋。 战意昂扬。 卢象英长出了口气,还好,第一次在这种大场面发表演讲,不算出彩,但也没有拉胯,只能说中规中矩。 这种事自己还是要练练。 争取能达到传销团伙骨干的宣传口才。 出兵! 城内物资紧缺,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宰三牲祭天,意思意思着杀了只鸡,然后大军浩浩荡荡出了西城门,直奔申港镇。 中元奴变,四乡大族受到的冲击比较大。 其中缪家和徐族在江阴城内几乎全军覆没,而在城外的四乡大族状况也不算好,但城外的四乡大族,多多少少拥有乡勇。 比如申港郑氏。 乡勇嘛,关键时刻只要东家给钱,还是愿意卖命的。 所以申港镇郑氏几乎没受到冲击。 徐族在江阴算是巨富,申港郑氏则要低调许多,主要从事海外贸易,据李寄言说,申港郑氏和大海盗郑芝龙那边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大海岛郑芝龙,绝对的一方枭雄,几乎垄断了大明的海外贸易,麾下兵力更是多达二十万,战舰三千多艘,一度击败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 水师实力极强。 可惜,郑芝龙没野心,他要是有野心,未尝不能成为下一个李渊。 之所以说郑芝龙有可能是李渊,因为他儿子是郑成功。 但郑芝龙选择了投降满清。 所以申港郑氏哪怕跟着郑芝龙喝点残羹冷炙,也可以做到富甲一方,因为这层关系,申港郑氏养了不少乡勇,实力不差。 也因为郑芝龙的关系,清廷南下之后,在常州这边对申港郑氏极为客气,尽管知道申港郑氏养了许多乡勇,南京的多铎依然选择睁一只闭一只眼。 所以论当下身家,搞不好申港钱氏犹在江阴巨富徐族之上。 缪家和徐族几乎土崩瓦解。 当下江阴的乡绅士族,基本上就以申港郑氏为代表,这也是卢象英率领天雄军直奔申港的原因——杀鸡儆猴。 连有郑芝龙当靠山的申港郑氏都被老子搞定了,其他乡绅士族谁还敢叽叽歪歪? 江阴城到申港镇不远。 三十来里路。 加上大军出发得极早,所以午时刚过,天雄军便抵达了申港镇外,命令就地安营扎寨,让士卒埋锅造饭。 这也是当下天雄军的困境。 只有五百人。 出来之后,几乎没有粮草支援,也没有更多的物资,更没有专业的伙头兵,所以出发之前都发了口粮,安营扎寨后自己解决饮食问题。 说好听点,叫自给自足。 说难听点,和流寇、散兵游勇差不了多少。 幸运的是,有赵秋瑞和李凤良一百绿营军。 这些行军方面的琐事,他们可以以老带新,让那些新入伍的天雄军士卒不至于忙成无头苍蝇,不过饶是如此,营地也有些乱。 徐三是老兵。 而且还是定国公徐允祯的亲兵,和清兵、义军都战斗过,经验丰富,很快帮卢象英把帅帐搭了起来——要让申港郑氏出钱出粮,绝对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也不是半天就能解决的事情。 今天大概率要夜营申港镇外。 卢象英卸甲。 换上儒衫,挂上短剑,正准备出营帐,却见李寄进来,直奔主题,“小官人,我去找申港郑氏再次说一下我们的意思?” 他之前来过一次申港,不过遗憾的是,吃了闭门羹。 卢象英点头,“带上赵巨鹿一起。” 想了想,补充道:“再带上赵秋瑞,把十个衙役组成的那一个小旗带上,得让申港郑氏知道咱们的实力,看他们还有没有胆量让你吃闭门羹。” 李寄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卢象英问道:“怎么了,我的安排有问题?” 李寄咳嗽一声,“说实在的,就带一个十人小旗过去,如果申港郑氏铁了心不愿意出钱出粮的话,闭门羹还是一样要吃的。” 乱世之中,申港郑氏养的乡勇可不少,十人小旗怕是不够别人的乡勇塞牙缝,搞不好别人的乡勇兵力,还在我们天雄军之上。 何止兵力,只怕军械和盔甲,一样占据着绝对优势,这也是申港郑氏的底气,毕竟别人还有大海岛郑芝龙当靠山。 所以李寄其实有点担心这一趟出兵,搞不好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卢象英哈哈一笑,“那感情好。” 老子就等他们犟到底。 天雄军正好拿你申港郑氏的乡勇练练手。 李寄叹道:“还是先说说道理罢,你不要急着用兵,毕竟一旦用了刀兵,影响之大,后续发展就不是你我能完全掌控的了。” 卢象英嗯了声,“你先去试探一下申港郑氏的态度罢。” 待李寄去找到赵巨鹿率领一小旗的人去申港镇尾的郑氏大宅后,卢象英喊住徐三,“陪我去镇上走走,看看申港郑氏在这边风评如何。”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70章 可见江南之丰饶 五百天雄军的到来,虽不是大张旗鼓,也没遮遮掩掩,申港郑氏早已知晓风声,那座豪华的郑氏大院里反应如何不得而知,申港镇上百姓的反应寥寥。 反正是反清义军。 不是流寇。 既然不是流寇,就不会伤害无辜强抢粮草,说不准还和闯王的义军一样,到申港这边来打土豪分田地什么的。 中元奴变,申港郑氏不动如山,如今义军到来,它还能不动如山? 不过大多百姓对此不抱希望。 区区五百义军…… 别人申港郑氏养的乡勇也不止这个数,说好听点是乡勇,说忤逆一点,那支乡勇组建好几年了,几乎算是正儿八经的团练,人数、规模差一些而已。 所以日子照样东升西落,该干嘛干嘛。 申港镇上虽然没有大乱之前的繁华,但依然人来人往。 因为这里有个港口。 就叫申港。 明朝前期有海禁,隆庆年间开海,江阴借长江之利,海外贸易发展极好,辖境内港口极多,申港上游还有桃花港、利港、芦埠港,下游有夏港、黄连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街上往来商旅较多。 不少人往申港郑氏大宅那边去,又或者是从郑氏大宅那边出来,由此可见,整个申港的海贸,都是以申港郑氏为中心。 卢象英换了儒衫,徐三也换了便衣,两人扮作主仆,腰间各悬刀剑,别说朝廷没有明令禁止,就算是有,当下时节,行走各地的商旅,谁身上不带点防身家伙。 是以两人走在街上,也不显眼。 不过还是有点回头率。 小官人卢象英,五官略显阴柔,甚是斯文秀气,何况咱们这位小官人长得也极为好看,加上一身淡青色的青花儒衫,相得益彰。 颇有点翩翩世公子的意思。 若非如此,能让徐氏这个豆蔻风华的小姑娘东想西想? 卢象英负剑而行青石板的长街上,惹得不少小娘子频频回首,暗暗想着着这又是常州府哪个乡绅士族家里的公子哥儿来找郑氏二房提亲么。 徐三目睹这一切,呵呵一乐,对负手而行的卢象英道:“卢帅——小官人,我若是你,还反什么清,有宜兴卢氏作为背景,哪怕现在宜兴卢氏名存实亡,但以你的才华和能力,分分钟找个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当正妻,走上人生巅峰。” 卢象英自嘲的笑了笑,“才华?” 我有个屁的才华。 陆象英没有,卢象英也没有。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真要说才华,那也只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解、认知,以及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一些大事的上帝视觉——老实说,只要有了一定的基础,自己掌握的这些东西,已经和金手指一样逆天了。 很可能成大事。 若是反清成功,就看最后是成为王莽,还是刘秀。 徐三乐了,“小官人没有,难道我有?” 卢象英哈哈一笑,“天下才共十斗,我若有一斗,便要梦里笑醒了。” 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徐三,本想给你取个名字,不过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翻遍古今书籍,貌似也找不到几个功成名就的人叫“三”这个名的。” 徐三就挺好。 有标志性。 徐三嘿了一声,“其实我有名字,定国公取的,觉得不好听,就没用了,再者,爹娘给取的名字,不敢背弃啊。” 卢象英嗯了声,“这几天你抽空思忖一下,有什么方法,能让我从一个读书人快速变成一个儒将,毕竟我也要统兵,我想如大兄卢象升一般,要不然会重蹈二兄卢象观的覆辙。” 徐三眼睛一亮,“练武么?这个简单,包在我身上了,我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速成,不说什么武道大家,至少应付个沙场厮杀没问题。” 这话有点吹牛。 卢象英也知道,闻言笑而不语。 哪里的小道消息最多? 茶馆。 不过在申港镇上走了一遭,茶楼都不大,生意寥落,如今乱世,喝闲茶的人少了,大多的人都在为生计奔走。 倒是有个酒楼,春浅楼。 名字不错。 应该是花了钱请读书人取的名。 正是午饭时间,酒楼里三三两两,约莫五六桌十七八个人,大多皆是商旅打扮——贩夫走卒也舍不得花钱来酒楼吃饭。 卢象英略一思索,带着徐三进门。 年轻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将手中的麻布长巾往背上一搭,满脸的笑意,弯着腰道:“小官人里边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卢象英道:“吃饭。” 伙计得嘞一声,对卢象英说小官人请楼上请,又往掌柜那边喊了一句,“两位,楼上吃饭。” 又弯腰在前,引着两人上楼。 态度极其热情。 卢象英很是感触,这画面其实看过无数次,没想到现实中竟然也真是这样。 到二楼临窗处坐下。 伙计道:“看小官人面生的很,不是申港人吧,说话也不像江阴口音,倒像是宜兴那边的,吃饭的话,小官人可一定尝尝咱们申港的烧河豚,远近十里八乡都是一绝,徐族大老爷早些时候吃过,赞不绝口,咱这春浅楼的名字,还是早些年徐族大老爷来拜访郑氏大老爷的时候给取的。” 卢象英讶然,“徐屺?” 伙计摇头,“不是,是徐霞客大老爷。” 卢象英恍然。 想了想,道:“你们能处理好河豚么,别弄中毒了。” 伙计乐了,“小官人说笑了。” 我们可是几十年的老店,河豚都处理不好,这不砸自己招牌么。 卢象英点点头,点了几个菜,又特意点了常州府的传统银丝面,最后又要了壶小酒意思意思,等伙计下楼后,对徐三道:“江阴城那边物资匮乏,然而你看申港这边,应有尽有。” 所以不是没有物资。 江南之丰饶,可见一斑。 其实只要得到江南这些乡绅富贾支持,依靠水运和海外贸易,反清大有可为,说句马后炮的话,南明宗室要是能得到大部分江南乡绅士族的支持,怎么着也能和南宋一样。 可惜。 南明宗室就顾着抢夺正统内讧去了,所以只坚持了十多年。 71章 颜值即正义 饭间,卢象英和徐三默默的浅斟漫饮。 主要听周边食客聊天。 都是商旅,而且这些商旅大多要么刚从申港郑氏出来,要么是下午去拜访申港郑氏,然而听了许久,没什么营养。 不外乎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又或者是讨论天雄军到来后和申港郑氏会发生什么事。 这消息打听了个寂寞。 卢象英意兴阑珊,决意等压轴菜烧河豚上来后,喝了酒再把银丝面吃完就返回营地,楼梯忽然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伙计热情的介绍声。 本能的侧首看过去,愣了一下。 上来一对读书人主仆。 主人是个面红齿白身材偏削瘦的年轻小伙,读书人打扮,穿着华贵,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约莫刚束发的年纪。 束发就是十五岁。 戴着帽子。 这个时节,戴帽子也正常。 仆人差不多年岁和打扮,更唇红齿白,且衣服质量极好。 两主仆上楼后装模作样的扫视一圈,看中了卢象英旁边靠窗的位置,那位刚束发的读书人咳嗽一声,拿捏着声音说就那边了,把你们店里好吃的都端上来。 伙计得嘞一声,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给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嘀咕了一句这俩祖宗饭后又要溜出申港镇,咱们要去给那位二老爷通风报信不? 掌柜的也是一脸无奈的笑意,低声回道:“咱这小小春浅楼,谁也得罪不起,就当不知道好了。” 显然这对年轻主仆没少来这边,他们已习以为常。 徐三对卢象英嘿了一声,努努嘴。 卢象英点点头,“雌儿。” 当大家傻子么。 女扮男装? 怕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就你俩这装扮,先别说你们的衣服和一般读书人格格不入,好歹你也处理下鬓角,一看就是女子鬓角。 男人的鬓角头发没那么细腻柔顺,还泛青。 最大破绽是喉结。 男子束发,基本上已经过了变声的年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在这个年纪成婚的大有人在,朱家宗室里边当爹的都有! 所以喉结肯定已经长了出来,这对读书人主仆却没有喉结。 加上唇红齿白大眼睛长睫毛,再傻的人也可以一眼看出来。 两个雌儿! 而且还是两个毫无经验的傻白甜,铁定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对,申港这边,就郑氏一个大户人家,难道是郑家小姐? 有点意思。 卢象英留了个心眼。 打探消息,还有什么比从郑氏大小姐口里套话更真实。 怎么搭讪? 尤其是搭讪女扮男装出来潇洒快活的大家闺秀,这是一个技术活,搞不好就被认为心怀不轨然后吃一顿闭门羹。 卢象英正在思忖间,还没有所动作,有人捷足先登。 商旅者,没几个蠢货。 二楼吃饭的人中,有人看出来这对雌儿来历非凡,也猜她们大概是申港郑氏出身,如果是,那么搭讪一下,来个梁山伯祝英台,前途一片光明。 如果不是也没损失。 这两个雌儿女扮男装尚且如此清秀,恢复女儿身后必然是个美人胚子。 有一桌商旅,三个人。 两个中年人应该是一对亲兄弟,还有一个刚及冠的青年,估摸着是年长者的儿子,看三人穿扮,也就一般的商贾。 不是大富大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 两兄弟中年长者约莫三十八九。 留了八字胡须,对自家儿子向那两个雌儿甩甩头,示意臭小子,还不赶紧抓住机会,如果是郑氏小姐,搭讪后培养出感情,虽然门不当户不对,但只要咱们努把力,未尝没有可能,到时候回家休了原配娶个郑氏小姐,有郑氏做靠山,咱家的生意还不发? 就算不是郑氏小姐,只是一般乡绅富贾出身,也不是坏事。 反正咱们男人怎么都不吃亏! 那青年犹豫了下,还是端起酒杯来到卢象英隔壁座,自来熟的坐下,对两个雌儿中的主人笑道:“兄台有礼了,在下郭富甲,字金元,靖江孤山郭氏人也。” 应该是读了些书,这自我介绍很正规。 正常情况下,两位雌儿中的主人应该回个礼,然后自报家门。 中国人嘛,讲究个礼尚往来。 然而…… 这位“小官人”斜乜了一眼郭富甲,眉头皱了一下,鼻翕抽了抽,用手在鼻子前不停的扇风,对自家小仆人道:“小贵,哪里来的铜臭味呀!” 小仆人莞尔,虽着男装,也难掩盛满笑意的眸子里溢出的丝丝妩媚,就这风情,恢复女儿身后,怕是姿色犹在她家小姐之上。 闻言眉眼弯弯,“公子,世人来来往往不过名利二字,所以世间处处皆铜臭呢。” 说话竟然还有点水平! 一旁的卢象英暗暗摇头,郭富甲要碰钉子了,这对丫鬟小姐恐怕还不仅仅是挪揄他名字。 名富甲字金元。 这名字也没谁了,充分表达了商贾的美好愿望。 尽管明朝商人地位有所提升。 但和读书人一比,还是和有钱的读书人一比,依然尴尬,而申港郑氏之前借助海贸发家,崇祯年间族里也有人中举。 成了名门。 当然,这两个雌儿不一定是申港郑氏子弟,但再怎么着也是乡绅世家——只要有钱了,自然就能出读书人。 而书香世家只要有人中举出仕之后,也能快速敛财,又会变成土豪。 这是一个循环。 所以历朝历代的书香世家,其实看不起纯粹商人。 所以这位“小官人”下一句就是对郭富甲说的:“谁让你坐下了?” 郭富甲愣住,满脸尴尬。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很没面子。 留,又没素质。 卢象英在旁边听得真切,感触极深,老实说,应该不是郭富甲这个名字出了问题,关键是颜值,郭富甲的颜值确实有点平庸。 卢象英略一思忖,觉得有可以帮一下这位小哥,何况也是个搭讪契机,仔细想了一番措辞,才起身端着酒杯来到郭富甲身边坐下,“小官人真会开玩笑,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即是缘,如今山河动乱民心不定,能坐在一起喝点小酒,谈谈天下大势,岂非人生快哉事!” 郭富甲满头细汗,闻言急忙点头,“这位小官人言之有理,有理!” 向卢象英投来感激的眼神。 卢象英微笑回之。 恰好伙计端了烧河豚上来,卢象英对伙计招招手道:“放这边罢,今日这两位兄台的饭资酒资,记在我那桌上即可。” 郭富甲毕竟是商贾之子,从小耳濡目染,闻言灵犀突来,一脸殷勤,“哪能让小官人破费,我来,我来就行。” 伙计将烧河豚放桌子上后退下。 扮成主人的雌儿眼神询问那个叫“小贵”的仆人,而小贵此刻却在偷瞄卢象英,对自家主人的眼神视若罔闻。 于是那“小官人”咳嗽了一声。 小贵猛然惊醒。 略有矜持的低头,声音扭捏了起来,“公子,这小官人说的有理呢,要不……就一起吧。” 大凡女人,很难拒绝一个像卢象英这样的读书人。 卢象英长得不说什么潘安宋玉,大概也比不过大宋的人样子狄咏,但斯文儒气英姿勃发,在女子面前,尤其是满怀青春懵懂的小女子面前,很有杀伤力。 要不然能让情窦初开的徐氏患得患失的胡思乱想? 颜值即正义! 卢象英笑意吟吟。 感觉这对雌儿不仅女扮男装,还对调了身份? 旁边,徐三一脸郁闷,狠狠闷了一口酒。 我的烧河豚呢? 72章 自古唯有套路得人心 卢象英举杯,对三人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等四人能一桌饮酒,甚是缘分,我干了,你们随意。” 说完一饮而尽。 郭富甲不敢怠慢,也一饮而尽——商贾习性极好。 扮作主人的雌儿一脸为难。 倒是小贵,听卢象英说五百次回眸时,总有种错觉,这小官人似乎在对他说,所以小贵心有小鹿,面有赧色,亦有些恼怒。 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心里腹诽了一句,怎么这小官人对“男人”说这样的话,遮莫是有断袖之癖。 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很美。 说的是爱情。 而且小贵以为这是用许仙和白娘娘的故事在暗喻,因为许仙和白娘娘就用五百次回眸,换来断桥的擦肩而过。 小贵抬袖遮面,竟也一饮而尽。 旋即脸上红霞飞。 然而眼神清澈明亮,酒量不差。 卢象英颇为讶然。 远处桌子,郭富甲的父亲和叔父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这边的情形,见状也感到惊讶,他俩作为商旅行走四地见多识广。 比卢象英更早看出来这对雌儿调换了身份。 一个大家闺秀,竟有如此酒量,着实罕见。 放下酒杯,卢象英笑道:“当今天下大乱,北有满清入关南侵,南有朱家宗室为争夺正统内乱,沿海还有大海岛郑芝龙拥兵自重,咱这江阴又刚被八旗兵和刘良佐的降兵犁过一遍,民生多艰啊,可惜,江阴四乡大族没有一个愿意反清恢复河山,如今天雄军就在镇外驻扎,只怕申港郑氏麻烦不小。” 卢象英故意把话题引向申港郑氏。 要看这对雌儿的态度。 郭富甲倒是个血性之人,那对雌儿还没开腔,郭富甲先叹道:“是啊,民生多艰!本就很难了,又有中元奴变这样的事情,现在江南各地都有类似情况出现,百姓和乡绅富贾之间彼此敌视,我江南儿女自己尚不能团结,还谈什么抗清反清。” 小贵挑眉,神态颇有不服,“郑芝龙怎么就成大海盗了?” 然而她这神态,露陷了。 卢象英闻言笃定,这位叫小贵的雌儿是申港郑氏某房的小姐,八九不离十。 倒是有些好笑,女扮男装跑出来,结果就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折腾,须知春浅楼距离申港郑氏大宅,不过一里之远。 不着痕迹的道:“郑芝龙不是大海盗是什么?” 小贵想都不想,“枭雄!” 好歹被隆武帝奉了平国公,一个依靠民间力量建立水师,打败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的商人,最终成为一代国公,这不是枭雄是什么。 怎么在你这小官人口里,成了难听的大海盗呢。 卢象英哈哈一笑,“枭雄么?若是枭雄,手上有钱,有粮,有兵,还有水师优势,完全可以辅佐朱家宗室反攻南京,然而郑芝龙有这个意向么?若是郑芝龙有这个意向的话,申港郑氏早就应该被清廷重点照顾了,事实呢?” 事实是申港郑氏确实被清廷照顾了。 清廷南下,多铎坐镇南京,常州知府土宝国到处收税疯狂敛财,整个常州府的乡绅士族都出了血,唯独对申港郑氏网开一面。 这不就是在给郑芝龙信号么。 就因为郑芝龙的不作为,让清廷看到了让郑芝龙成为下一个吴三桂的可能性,所以清廷通过申港郑氏释放友好信号。 郭富甲一听说到郑芝龙了,吓了一跳。 他家做海外贸易。 在这个行业内,没人敢得罪郑芝龙,所以他明智的选择噤声,赶紧给卢象英斟酒,又给两个雌儿斟满,然后自斟满杯,端起来道:“喝酒喝酒。” 卢象英端着酒杯微微摇晃着,看着小贵,意味深长的微微笑着。 小贵蹙眉沉思。 片刻后抬头,“会不会是我族——嗯,申港郑氏中有人和常州知府土宝国关系交好,所以才没和其他乡绅士族一样被打击?” 卢象英哦了一声,“在下并没听过这些事情,敢问一句,申港郑氏谁和土宝国交好?” 套话的大好机会! 小贵撇嘴,“你一个外地人,不知道的多了。” 听了出来。 眼前这位小官人,有点宜兴口音。 神州地大物博,十里八乡九不同,哪怕江阴辖境内隔远一点的城镇,也有各自口音,所以小贵看出卢象英不是本地人。 卢象英笑了起来,“我不知道,难道兄台知道?” 小贵嘿的一声,颇为得意,“我当然知道,郑氏大房和土宝国关系不错,如今常州府的户房经承杨宇就在郑氏大房做客。” 卢象英心里一跳。 常州府衙的户房经承在申港郑氏? 这不是个好消息。 不着痕迹的继续套路小贵,“我不信仅仅是一个户房经承,说句实话,区区府衙一个户房经承,还无法作为申港郑氏的座上宾。” 这个小贵这么为郑芝龙说话,几乎可以确定申港郑氏确实和郑芝龙有亲戚关系。 如此乡绅豪门,自然不会将区区一个户房经承放在眼里。 小贵啊了一声。 有些动摇了,“好像杨宇身边确实有个人来着,口音怪怪的,也许是北方口音?但终究是说官话,而且也没留金钱鼠尾呀,不像是清廷的人。” 扮作主人的雌儿道了句,“他好像一直戴着帽子。” 卢象英瞬间明白过来,道:“那八九不离十了,此人戴着帽子,恐怕是为了遮掩他的金钱鼠尾,搞不好是南京多铎那边的清廷高官!” 又道:“只怕是想通过申港郑氏和郑芝龙搭上线,到时候申港郑氏也会沦落为清廷走狗。” 这是个新情况。 来之前,并不知道清廷已经派人来和申港郑氏搭线了,卢象英忽然觉得,李寄去申港郑氏怕是走错了一步棋。 打草惊蛇了! 嗯…… 不对,天雄军来到申港镇,正大光明,在申港郑氏的常州府户房经承杨宇和那个到帽子的满人,应该知道了风声。 这事复杂了。 不管申港郑氏出不出钱和粮,都得解决掉杨宇和他身边的满人。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 镇定心神。 不急,先再从这两个雌儿口中套一下信息。 也许还有意外收获。 73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不过卢象英想多了。 涉及到郑芝龙,连郭富甲都知道噤声,扮作主人实则是丫鬟的雌儿旁观者清,咳嗽了一声,“小官人为何对这些事如此关心?” 宜兴口音? 读书人…… 天雄军又在申港镇外。 她有点不好的联想。 小贵对卢象英说申港郑氏会成为清廷走狗这话分外不满,乜了一眼卢象英,丢给他一个眼白,“这位小官人,你管的太宽了咯。” 然而这一个眼白,反而有些妩媚风情。 郭富甲的父亲反应更直接,喊道:“金元,和你的新朋友告辞罢,我们还有事,先行别过。” 这两个商贾见卢象英说话涉及当下局势,又是宜兴口音的读书人,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先认定此人他是宜兴卢氏的卢象英。 既然是反清的卢象英,那还是远离的好。 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郭富甲终究嫩了一点,告辞就告辞嘛,还非得礼节到位,对三人说了句抱歉,然后对卢象英道:“等下我会结了饭资,诸位随意吃喝便好,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他很感激卢象英刚才给他解围。 卢象英沉吟了一阵。 按说,在这对雌儿面前应该隐瞒身份,转念一想,这对雌儿已经警惕了,再套不了话,隐瞒身份毫无必要。 于是起身回了一礼,“在下卢象英,字桐卿,宜兴卢氏人士。” 一语千层浪。 郭富甲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如何说了。 他父亲和叔父脸色大变,恨不得给这小子一巴掌,你没事问别人姓名作甚。 郭富甲父亲急忙上前道了句多有打扰,告辞了,不由分说的将郭富甲拉着匆匆下楼,倒也还行,真把饭资结了。 言传身教。 既然儿子郭富甲答应了请客结账,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承诺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商人,讲究一个信誉。 两雌儿面面相觑,族人不是说在江阴反清的卢象英,是个长着一张血盆大口的歪瓜裂枣么,怎么会是这么好看的一个读书人。 小贵后知后觉,颇有些恼羞成怒,“好你个卢象英,感情一直在套我话!” 卢象英笑眯眯的,“郑家小姐,我是在教你世道险恶,这也就是在你申港郑氏的一亩三分地上,如果在其他地方,你俩怕是被人卖了,还要乐呵呵的帮人数钱。” 顿了一下,“吃一亏长一智,郑家小姐,你应该感谢在下。” 小贵狠狠的剜了卢象英一眼,撇嘴,一脸不屑,“要你管!” 卢象英哈哈一笑。 起身,敲了敲徐三肩膀,“走了。” 被无视了? 小贵略有恼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站住!” 卢象英回身,“小姐还有何指教?” 小贵急了,“你凭什么认定我是申港郑氏的小姐,我额头上有字么,我看你这小官人有病,天雄军跟着你反清,都有病!” 卢象英摸着自己的下颔笑而不语。 小贵恍然。 旋即脸色绯红,羞赧不已,好你个登徒子,感情你早就看出我俩是女扮男装,还故意说什么五百年的回眸只为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调戏我俩呢。 不要脸……至极! 眼看着卢象英和徐三要下楼,小贵忽然喊道:“喂,那个谁,天雄军会强攻郑家大宅么?” 卢象英:“……” 咳嗽一声,“纠正一点,我对你俩没有非分之想,所以不是登徒子,至于强攻郑家大宅的事情,要看你们郑氏的态度决定。” 小贵切了一声,“我郑家养乡勇近千,你们打不过的,还是早些离开罢。” 卢象英乐了。 沉吟了一阵,“嗯,我认真考虑了一下郑家小姐的建议,觉得毫无营养,区区乡勇,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何足惧哉!” 说完大笑下楼而去。 端的是豪气! 得赶紧回去商讨对策,申港郑氏可能不会乖乖的出钱出粮了。 一场战事在所难免。 这是自己来到明末后,对这个世界说的第一句话,不能输。 二楼已经无人。 假名小贵真名郑狐衣的女子重新坐下后,对扮作主人的丫鬟轻声道:“我方才差点就想告诉这卢氏小官人,是大房那边想和清廷合作,咱们二房有意反清。” 丫鬟名叫喜鹊,道:“但郑氏四房一脉同根,大房那边要是被天雄军清算了,二房、三房、四房岂能不遭池鱼之殃,还是说服大爷反清的较好。” 郑狐衣叹了口气,“我爹都做不到的事情,咱们还奢望什么呢。” 喜鹊不知道说什么好。 郑狐衣又说喜鹊呀,话本小说都是骗人的呢,你看咱们女扮男装去了桃花镇、丁市镇、夏港镇,可没见着那什么江湖,更没有一袭白衫腰间三尺龙泉照明月的侠客,这一次还没出自家小镇,就被这卢象英给摆了一道。 喜鹊嗯了声,说可不是么,咱是大明,又不是盛唐呢。 哪来的游侠儿。 郑狐衣意兴阑珊的起身,“回家吧,我看咱俩呀……是成不了花木兰,还是呆闺房里罢,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没意思。 喜鹊急忙起身跟随。 郑狐衣不经意间从护栏看向外面长街,恰好看见楼下卢象英和徐三匆匆向镇头而去的背影。 呢喃着说,申港郑氏到了生死之际啊。 要么彻底投向满清。 要么被天雄军清算后绑上战车。 前者的话,不知道隔房仲父郑芝龙的态度,如果郑芝龙不愿意降清,那么申港郑氏降清毫无意义,反而会失去郑芝龙的支持,郑氏的海贸会一蹶不振。 而后者…… 当今天下局势,天雄军这点人和势力范围,根本看不见多少希望。 郑狐衣终究一介女流,这些事情,是她这个年纪无法承受的沉重。 到了一楼。 一个三十左右满脸胡子拉碴,腰间挂了柄无鞘长刀的汉子正坐在靠楼梯的桌子边喝酒,见郑狐衣主仆下来,汉子懒懒的说了句小姐,老爷说当下局势有点乱,天雄军来者不善,多铎又在逼申港郑氏表态,所以不能再让你胡来,请你早点回家。 郑狐衣愣了下,眼里有些温柔,“公孙纪,我们之前几次出游,其实我爹一直让你在暗中保护?” 公孙纪笑而不语。 不然呢。 要不然就你俩这傻白甜,早被人骗去当女伎了,为此我这腰间长刀可没少砍宵小之辈。 他没多想。 小姐眼里的温柔不是对他,是对老爷。 老爷可怜啊。 丧妻十年了,常在府邸之中念叨着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可愣是十年没有再续弦,嗯,当然,老爷身边也不差暖床的。 74章 强攻! 镇外,五百天雄军井然有序,除了站岗放哨之人,其余人都在正常操练,不过稍微细心点,还是能发现营地里弥漫着紧张气息。 五百人,有四百新兵,能不紧张? 要不是那一百绿营军镇住场子,只怕逃兵都有了。 所以说…… 卢象英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反清的发家本钱,竟然是以战力最低的绿营军为主,和开局一个碗的朱元璋不相上下,毕竟卢象英的开局比朱元璋还惨。 回到营帐。 卢象英让徐三去把李良凤找来,两人到时,恰好李寄和赵巨鹿、赵秋瑞也回来了,都阴沉着脸。 此行毫无收获。 从郑氏小姐那里知晓常州府户房经承杨宇和一个清廷官员在郑氏大宅,卢象英已预见了李寄的再次铩羽而归。 招呼几人坐下,问道:“介立,怎么个情况。” 李寄叹了口气,“在郑宅牌坊处等了约莫两刻,本以为又要吃闭门羹了,不料郑芝启竟然让人将我们请入大宅之中。” 卢象英略一思索,“从牌坊到大宅,传递消息一来一回要多久?” 李寄默默算计了一番,“约莫一刻。” 卢象英笑了,“应该是郑芝启和人磋商后再请你去的大宅,估计也想通过你和随行的天雄军士卒,管中窥豹看看咱们的状况。” 好在跟随李寄去的小旗皆是配刀披甲的天雄军精锐。 精气神极好。 李寄愣了下,“郑芝启作为申港郑氏大房房主,又是申港郑氏的掌舵人,还需要和谁商量,二房的郑芝仙?传闻这两兄弟不和。” 卢象英道:“你们去郑氏大宅后,我去了申港镇上打探消息,得知常州府衙户房经承杨宇在郑氏大宅,当然,区区一个户房经承,还没有和郑芝启商讨事情的分量,真正决定郑芝启态度的是一个从南京来的清廷官员。” 李寄出了一身冷汗,有些后怕,“有清廷官员在郑氏大宅?” 竟然没对我们下手。 能活着回来,佛祖保佑了啊。 又道:“清廷官员出现在申港,难道是南京那边已经知晓江阴的事情,所以申港这边布局,欲要全歼我天雄军?” 不至于吧,多铎日理万机,会在乎咱们这区区五百人么。 卢象英笑道:“介立你想多了,依我看,清廷官员出现在申港郑氏大宅,只是巧合,从侧面说明申港郑氏和隆武朝廷那边的平国公郑芝龙确实有亲戚关系,清廷南京的官员应该是希望通过与申港郑氏的合作,实现和郑芝龙搭上线的目的。” 郑芝龙最后确实投降了清廷。 还派人去劝说郑成功投降,所以郑芝龙这个人真不好评价。 你说他是坏人吧…… 他又对民仁厚,并且打败过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为中国立住了海权,而且他投降清廷前,学习马腾投降曹老板时的操作,投降是投降了,却搞了个假投降真退休,在退休前把身家和抱负交给儿子郑成功,让其继续反清抗清。 郑芝龙的结局,和马腾的结局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说他是好人吧…… 他又好色,三妻四妾,甚至还给郑成功生了个日本弟弟,在投降清廷后,还派人去劝说郑成功降清。 李寄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申港郑氏倒向清廷是迟早的事情,搞不好现在郑芝启就在打咱们的主意。” 倒向清廷? 没有什么比五百反清的天雄军作为更好的见面礼了。 卢象英笑道:“可能性很大。” 顿了一下,“所以我认为一场战事在所难免,而且咱们还输不起,另外一方面,不管郑芝启是什么态度,常州府衙户房经承杨宇和那个南京的满人官员,咱们必须将他们永远留在申港。” 不能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 一直没吱声的赵秋瑞咳嗽一声,“我说两句,去郑氏大宅的时候,我和巨鹿两人一直在细心观察,我发现申港郑氏的乡勇数量极多,倒是无妨,乡勇的装备虽然比咱们好,但精气神很差,仅仅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为惧,麻烦在于郑氏大宅宛若一座小城,四面皆有高墙,还修了望台。” 赵巨鹿略有尴尬…… 他观察了个屁。 他就顾着震惊郑氏大宅的豪华去了,赵巨鹿算明白了,徐族这个所谓的江阴巨富,在申港郑氏这边,真就只剩下个名头了。 卢象英微微颔首,对李寄道:“郑芝启怎么说的?” 李寄耸耸肩,“说了等于没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大话屁话,说等咱们势力强大了,他必然全力支持云云,毫无意义。” 老子都势力强大了,还由得你不支持? 卢象英呵呵一笑,“那咱们就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寄:“……” 谈何容易。 李凤良轻声道:“咱们这一次只带了五天的口粮,此事要速战速决。” 实际上天雄军只剩下十天的粮草了。 卢象英点点头,“所以也别奢望能和平解决问题,让郑芝启心甘情愿拿出粮草来,还是得用刀剑让他明白道理。” 顿了一下,“商量下吧,怎么进攻郑氏大宅。” 卢象英忽然又笑了,继续说道:“倒是有个好消息,那个清廷官员的出现,让咱们有了正大光明对申港郑氏用兵的理由。” 师出有名了! 打仗嘛,最愁的就是师出无名。 赵巨鹿嘿的一声,自信睥睨,“这还需要商量什么,我五百儿郎操练多日,正是拿郑氏那些乡勇练手的时候,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趁天黑直接杀将过去,我就不信他们挡得住!” 卢象英和李寄等人对视一眼。 无奈苦笑。 诚然,赵巨鹿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有时候甚至还能细心一把,但大多时候还是直来直去,着实是沙场猛将脾性。 强攻,肯定不划算。 就算击溃了郑氏大宅里的乡勇,可己方必然会有战损,战损不大还能接受,若是战损超过百人,对于本就只有五百人的天雄军而言,得不偿失。 所以基本策略,强攻为主,智取为辅。 最好夜袭! 75章 世间从不缺挺身而出的凡人 李寄略一思忖,“其实若是让那些乡勇对申港郑氏离心离德,能有效的降低乡勇的战意和战力,即所谓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上兵伐谋。 战争不是双方排兵布阵那么简单,还可以打人心。 说到战事,目前的卢象英和李寄都只会纸上谈兵,赵巨鹿一窍不通,所以基本上以赵秋瑞和李凤良两人的意见为主。 商讨许久,有了个大概计划。 在赵秋瑞和李凤良确凿行兵策略后,卢象英拍板定了下来,让他俩进行排兵布阵的安排,赵巨鹿和徐三全程辅助。 不过卢象英心里还有想法,道:“介立说的有道理,咱们不仅在兵锋上要强势一些,攻心之策也要施行起来,但是如何动乱郑氏人心,不太好操作。” 方向是有了。 但是具体操作方面还是一片空白。 如何利用好清廷官员,让申港郑氏失去民心人心,至为关键。 李寄嗯嗯点头,“还得仔细斟酌。” 忽然想起,不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常州府衙户部经承杨宇和一个清廷官员在郑氏大宅的,我看连引我们去郑氏宅内的郑氏子弟都不知道。” 卢象英还没吱声,徐三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一阵描述,结果这货的重点描述的点在这里:“你们是不知道,郑氏两雌儿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不说喉结了,我都不好意思戳穿她俩,哪个刚束发的男子胸口会鼓鼓的,尤其是咱卢帅,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叫小贵的——” 卢象英头疼,“打住,打住!” 徐三不敢违背,憋得一脸难受,最后忍不住说了句,可惜老子还是没吃着烧河豚。 众人一副捉狭的眼神看向卢象英。 卢象英无语,“我真没注意这些事,一直看小贵,是因为我认为她才应该是郑氏的小姐,如今形势下,我岂会不顾正事去觊觎女子美色。” 确实没注意。 感觉徐三就是因为没吃着烧河豚在故意找事儿挪揄自己,那俩雌儿又不傻,必然用抹胸使劲缠胸,怎么可能太明显。 李寄哈哈一笑,“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黄淮忽然进来,“卢帅,营外有人求见,看样子是个商贾,不过年纪不大,刚及冠没多久的样子,点名道姓要见你,说和你是朋友。” 朋友? 卢象英愣了下,老子在大明什么时候有朋友了? 问黄淮,“他叫什么名字?” 黄淮道:“说是靖江孤山郭氏,叫郭富甲,字金元。” 卢象英唔了声,“在春浅楼认识的,他来干什么——”忽然一拍大腿,“有了,搅乱申港郑氏乡勇人心这事,此人是最好人选!” 众人先前已经听徐三详说过酒楼的事情,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李寄则明白了卢象英的意思,笑道:“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卢象英起身,“介立,你和我去见一下郭富甲,巨鹿,你和赵秋瑞他们一起,再把出兵郑氏大宅的事情具体细化一下,务必做到事无纰漏!” 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差池。 来到营地外,发现还真是郭富甲,这货站在营地大门的拒马阵外,无视在他旁边看管的两个士卒,探头探脑的看着操练的天雄军。 眼神如小孩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奥特曼。 卢象英带着李寄,过去后行了一礼,介绍道:“这位是李寄。” 郭富甲立即回礼,对李寄道:“久仰。” 久仰个屁,都是礼节。 他根本不知道李寄——这年头交通信息又不发达,李寄在江阴这边有点薄名,可又不是大儒大才,靖江那边谁能知道他。 卢象英道:“金元兄有何事?” 郭富甲笑道:“感谢卢帅在春浅楼的仗义出手,让在下保存了颜面,无以为报,今后天雄军但有什么需求,在力所能力的范围内,我郭富甲必定鼎力相助。” 卢象英有点奇怪,“你爹他们……” 郭富甲的爹和他叔父两人,知道自己是卢象英后,深恐惹火上身,跑得比猴子还快。 怎么可能同意郭富甲来帮天雄军。 郭富甲得意起来,“卢帅不用担心,我已经说服我爹他们了,不过我爹他们的要求是,我可以帮助天雄军,但是绝对不能被人知道,只能秘密的帮助天雄军从江南各地购买物资。” 秘密战线嘛。 卢象英微微颔首,倒也行,天雄军要想发展,需要大量的粮草和军械,有一个商贾帮忙运作,自然是极好的事。 有些疑惑,“现在大家唯恐避之不及,你为何愿意主动找麻烦?” 郭富甲收敛了笑意,言辞有些豪迈,“我也是一个商人嘛,商人无利不起早,大秦一统天下前,有个叫吕不韦的人,做了一单古往今来的最大的生意,赚了个盆钵满盈,以往做生意时,我爹一直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也想让他老人家知道,我郭富甲绝不是一个废物,所以我想学吕不韦,赌一把,做一笔古往今来最大的生意。” 卢象英乐了,“你可想明白了,万一我们失败了呢。” 郭富甲摇头,“不怕,做生意有亏有赚,你们若是输了,只要我不暴露,大不了回到孤山继续天天被我爹骂个狗血淋头便是。” 卢象英嗯了几声,沉吟片刻,“当下还不需要你帮忙运作,不过确实有个事情需要你的助力,就看你愿不愿意。” 郭富甲立即一拍胸口,情绪高昂的笑道:“卢帅但说无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定赴汤蹈火。” 卢象英如此这般一说。 郭富甲长出了口气,情绪低落了些,“哎……我当是什么事,嘴皮子功夫而已,卢帅你等着,我这就回申港镇去,保证一天之内,让这个消息添油加醋的被每个申港百姓知晓。” 卢象英哈哈一笑,“那我就等你好消息,对了,务必要把这个消息传进郑氏大宅中去。” 郭富甲得嘞一声。 告辞离去。 看着郭富甲远去,李寄一脸的口瞪目呆,反清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就这么儿戏的就把合作关系商定下来了? 太不隆重了! 卢象英拍了拍李寄肩头,“介立你在疑惑,我为何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郭富甲?其实并没有相信他,只不过让他去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关键事情,先看看吧,而且我认为郭富甲这个举动,恰好符合一个商人的准则。” 无利不起早,富贵险中求。 而且卢象英也相信,哪怕是明末乱世,世间也从不缺挺身而出的凡人。 我卢象英是这样的人。 你李寄是。 刘阳平是。 也许,郭富甲也是! 话说,老子还是一介凡人么,现在这待遇有点像开挂了的刘秀,差别就在于,就等人送兵送钱送粮,再送一个美娇娘。 76章 江阴土皇帝 口粮还有五日。 卢象英没有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打算,因此只给郭富甲一天半时间,最迟明晚发动强攻,天雄军制定战略并细化到每一个小旗的行动上,也需要半日。 五百天雄军是反清根基。 那么就不能将这五百天雄当做普通士卒,要充分培养每一个士卒的战争素养,万一当中出一个岳飞或者狄青呢。 所以作战计划会下发到小旗。 卢象英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每一个小旗都能清楚的明白自己的任务,以及要达到的战略目的,从而彼此之间形成完整的链式配合。 最终汇整到一起,就是一个战略大胜。 时间还充裕。 但天雄军可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一方面,要打探郑氏大宅那边的动静,须知局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所以不能忽略郑氏大宅的动态。 另一方面,得堵住消息。 当然,大的消息肯定堵不住了,天雄军明目张胆来到申港镇,也就没想着继续瞒着常州府那边,但卢象英相信大明的百姓不会主动出卖天雄军。 所以常州府和南京那边要知道确却的消息,大概率要通过他们自己的人。 而这个人…… 卢象英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申港地境。 对李寄道:“介立,你回去继续和他们商讨细化出兵的各种细节,另外,把徐三喊出来,我有事要交待他。” 李寄笑道:“是想派些人去盯住郑氏大宅那边?” 卢象英嗯了声。 李寄走后片刻,徐三跑过来,埋怨道:“卢帅,你也不能逮着我一个人使唤啊,赵巨鹿和你更亲近不是,你好歹让他也活动活动。” 卢象英眼神深沉,没吭声。 徐三懂了。 有些话,卢象英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味道就不对了。 赵巨鹿必须留在军营。 或者说,当赵秋瑞和李凤良在营地里的时候,赵巨鹿就必须在,不是不信任,是这两人毕竟前绿营军总旗,防人之心不可无。 卢象英道:“你去派一小旗人到郑氏大宅那边,让六个人正大光明的监视郑宅动向,剩下四个人在暗处观察,再准备一小旗,子时去换班,我们要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监视郑宅,如果夜里看见有人悄悄从郑宅出来,能扣押就扣押,不能扣押,杀之无妨,嗯……如果看见有满人,直接杀了了事!” 不认识杨宇和那个清廷官员。 但是夜里跑出来的没有鬼才是怪事,如果是清廷那个官员,那就更简单了。 杀。 这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的妇人之仁。 徐三立即去安排。 卢象英想了下,喊住徐三,“你下午可以不用在郑宅那边,安排好就去补瞌睡,子时换班的时候,你要去盯着,直到天亮。” 徐三得嘞一声,毫无怨言。 有一说一,徐三对卢象英有那么一点佩服,一个读书人出身的普通青年,在短短一个多月内,就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他现在对天雄军的掌控,以及对局势的应对,真有点儒将的意思。 至少比定国公徐允祯,差得不是很远了。 大概…… 超过卢象观了罢。 …… …… 郑氏大宅,远远看去,确如一座小城。 四四方方,坐南朝北,前后左右都是十六进,绝对的豪门大院了。 也难怪赵巨鹿会震惊。 不过郑氏大宅比较新,也就近些年扩建起来的——依托于郑芝龙的海贸关系,申港郑氏这十几年发展迅速。 而郑芝龙成为垄断海贸的大海盗也没多少年。 所以申港郑氏作为江阴的乡绅士族,名声不如徐族响亮是有原因的,人徐族几百年的豪门底蕴,你申港郑氏再有钱也比拟不了。 古代大族嘛,有钱了肯定要大修特修。 而且还得豪华。 红楼梦中刘姥姥进的大观园,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下修起来的,而一座豪华的大宅,也是一个豪门的脸面。 要不然徐族为何要在城中修一个偌大的徐府? 脸面问题。 大宅看似一个整体,实则分四个区域,其中南区是大房所在,二房在西区,三房在东区,四房在北区。 这有规矩。 南而为尊,以南为主的话,左为尊。 所以大房在南区,二房在西区,三房和四房本来就式微,也没得挑剔,东区和北区都随意了。 在西区的主院里,两个雌儿已经换了女装。 喜鹊还行。 长相清秀,中人之姿,身材既不高挑也不矮小,一米五左右,年纪没到,以后大概还会长高一些。 换了女儿装,如徐三所说,胸口便有那么一些料峭风光了。 郑氏二房大小姐郑狐衣,穿了一件桃红色细碎绣花长袄,下身是雪白的妆花马面裙,富丽华贵之余,很有些娇俏风情。一头秀发梳了个江南少女最喜的双螺髻,刘海两分而垂鬓,双螺之上,两根紫色丝带意思着缠绕一圈,再打个蝴蝶结,垂落到耳鬓。 更添别致。 大家闺秀的气质骤然显现出来。 尤其那双大眼眸…… 宛若深秋的海子,清澈明亮。 偶尔闪过的狡黠小眼神,或是不耐的翻个白眼,洋溢着青春的娇俏风采,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灵动的小妩媚。 二房郑狐衣,提谋之人踏破门槛。 甚至在暗地里还流传过“郑氏狐穿衣,懿安长太息”的僭越说法。 懿安,就是张嫣。 此刻两人正在聆听二房房主郑芝仙的“谆谆教诲”。 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那种。 腰间佩了无鞘长刀,胡子拉渣的公孙纪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扣着鼻屎,作为护院,他觉得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郑芝仙负手来回自动,看着宝贝闺女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气得心口疼。 这丫头真不让自己省心。 都什么时候了,到处兵荒马乱,她还敢带着喜鹊女扮男装出去瞎晃悠,要不是公孙纪尽心尽职,她俩早不知道在几百里外的青楼里抱头痛哭呐。 万一遇着流寇溃兵…… 后果不敢想象。 还好,俩丫头运气好,没去江阴城,只在申港附近的镇上溜达。 其实也都算郑氏的一亩三分地。 江阴的海外贸易,申港郑氏不说独占,至少有八成相关,如果说土宝国是常州府土皇帝,申港郑氏就是江阴土皇帝。 77章 大明花木兰? 郑芝仙捂嘴假咳一声,黑着脸,语重心长的道:“最近时局有点乱,你给我省点心,别到处乱跑,尤其是天雄军来势汹汹,看卢象英那架势,咱申港郑氏不拿个十万二十万两别想让他善罢甘休。” 郑狐衣啊了一声,“那就拿啊,又不是没有。” 她才不关心这点“小钱”。 脑海里对十万二十万就没概念,倒是忽然出现了卢象英大笑着下楼的画面,心里顿觉分外别扭。 这色胚…… 竟然有点英姿勃发喃! 郑芝仙:“……” 没好气的道:“你以为咱郑氏的钱都是天上刮大风吹来的么,说得容易,仅仅是你隔房仲父郑芝龙那边,咱们每年都要给他三十万两!” 说好听点是送礼,说难听点是保护费和人脉费,三十万还是亲戚跳楼价。 没办法。 当下江南的海外贸易,怎么扯都和郑芝龙脱离不了干系。 不给钱? 可以,到时候你们商船的船队被“海盗”什么的打劫了,就别怪被人郑芝龙的水师没有给你保护好,甚至你的货海外根本就没人接。 要不然郑芝龙一年将近两千万两白银的收入怎么来的。 没这些钱,他养得起偌大的水师? 郑狐衣嘿嘿的狡笑,“我还以为就是大风刮来的嘞。” 郑芝仙无语,道:“说点正事,这一次清廷来人,目的很明确,要通过咱们申港郑氏和郑芝龙那边搭上关系,你大伯有这个意向,如此一来,咱申港郑氏就和郑芝龙的关系更为亲近,以后也能赚更多的钱,家族也能越发昌盛,但我申港郑氏必成大明罪人。” 郑芝龙的势力之强,如果全力辅佐隆武政权,未尝没有恢复旧山河的可能。 他若是降清,大明就真完了。 那么在郑芝龙降清一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申港郑氏,会在史书上留下个恶名,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才能让这恶劣名声掩埋在历史长河中。 郑狐衣哦了一声,“那爹你老人家就去说服大伯,坚持立场呀。” 郑芝龙沉默了一阵,“咱们江阴距离南京太近,要是一口回绝清廷,你猜多铎会怎么收拾咱们,到时候别说百年昌盛,能保全全族性命都算侥幸。” 清廷南下,收拾了不少有意反清的乡绅士族,杀了个人头滚滚。 比如…… 最近的例子,宜兴卢氏。 几乎灭族。 那卢象英也是吃打不记痛,你宜兴卢氏都已经灭族了,还在反清。 真以为你是力挽天倾的盖世英雄么。 能比卢象升更厉害? 郑狐衣不说话了,许久才道:“爹,要不咱们二房搬走吧,搬到两广或者福建去,清廷手再长,现在还没伸到那边去。” 郑芝仙摇头,“没那么简单,就算咱们搬迁了,一旦郑芝龙降清,咱们二房的产业和生意,都会遭受致命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沉默半晌,“投靠清廷去说服郑芝龙,会惹一身的腥臊,迟早要败没在此事上;不投降清庭,天雄军对咱们狠狠的敲诈一笔,也要一落千丈。为父算是看透了,不管怎样,咱们郑氏都别想再保持当下辉煌,所以为父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让你出嫁罢。” 郑狐衣惊讶的啊了一声,“现在?” 郑芝仙嗯了声,“之前提媒的人甚多,为父觉得你年岁稍微小了些,也不愿意这么早和你分开,所以一一婉拒了,如今迫不得已,你早些嫁出去,也不至于遭受接下来的波折,须知接下来的乱局中,稍有不慎,就是全族灭亡的事情。” 早点嫁出去也是好事。 郑狐衣一脸不乐意,眼咕噜一转:“可是爹您又不是不知道,天雄军就驻扎在城外,那个谁如此可恶,哪会给咱们时间办一场婚礼哟。” 摆明了不想出嫁。 提起那个谁,郑狐衣有些咬牙切齿。 太坏了。 竟然假模假样的和郭富甲一起来搭讪,然后套自己的话,还用什么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来调戏自己,简直地痞无赖嘛,亏了他还是宜兴卢氏的读书人。 郑芝仙不疑有他,“时间上确实有点来不及,不过为父会想办法,不管怎么说,熬过天雄军这一关,就出嫁罢,爹给你选了一户好人家,无锡钱氏在鸿山一脉分支,之前来提过亲,那小官人为父见过,为人谦和温厚多礼,且一表人才,是个好夫君人选。” 自家女儿确实长得好看。 反正在郑芝仙眼中,女儿不管是身材还是五官脸蛋,没有丝毫瑕疵。 除了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其他五官单独拎出来,都不算惊世绝俗,但搭配在一起,不说惊世绝俗,至少也是百里挑一。 关键女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自带一丝妩媚风情。 像极了她娘年轻时候。 想起逝世多年的妻子,郑芝仙神情温和了许多。 郑狐衣啊嘞一声,“我才不要嫁到无锡去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郑狐衣这里不管用,自打她记事以来,娘亲在世时,她娘俩在家里说话很管用,娘亲过世后,她说话更管用。 非常奇葩,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父亲郑芝仙竟是个耙耳朵、女儿奴。 郑芝仙一脸头疼,“我看是把你宠溺坏了!” 郑狐衣嘿嘿的笑,起身抱着郑芝仙的胳膊摇来摇去的撒娇,“我就不嫁那么远嘛,我就要留在申港嘛,等几年风平浪静了,爹就给女儿招赘一个风流倜傥才高八斗的像李白那样的人当夫君,女儿就可以天天陪在您身边孝敬您老人家了。” 眼光还挺高。 郑芝仙闻言心里暖和啊,小棉袄就是好,知道孝敬当爹的,同时也忍不住笑乐起来,就你? 还想嫁个李白? 昨夜睡觉没盖被子么! 许久才为难的道:“女儿啊,爹也舍不得你嫁那么远,可等此事过去,咱们郑家败落,你再想嫁无锡钱氏这种,很难,招赘的话,更不会有门当户对的夫君了。” 郑狐衣一看撒娇没用,嘿的一下甩开郑芝仙的胳膊,嘟嘴道:“要嫁你嫁,反正我不嫁,要么这样,爹你想办法,让大伯这一次不要去当清廷的帮凶,反正咱们二房是有意反清的,要不咱们和天雄军一样,拉起大旗反了,女儿也可以学一下花木兰的英姿飒爽嘛,要不然跟着公孙纪学的剑都白学了。” 郑芝仙:“……” 你嘴皮子翻翻,却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确实有些动摇了。 如果不是形势所逼,他还真不愿意把女儿嫁到无锡钱氏鸿山一脉去,说得好听,钱氏鸿山一脉的嫡长子虽然各方面条件不错,实则好狎青楼女伎。 女儿过去了,怕是要吃苦。 而其他门当户对的乡绅士族,更远,郑芝仙更不乐意。 另外…… 郑芝仙确实一直有心思反清,只是迫于形势不敢动弹而已,现在形势之下,家和国,都在逼迫郑芝仙做出抉择。 道:“此事容为父想想。” 78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 让郑狐衣和喜鹊回了闺房。 郑芝仙对门外的公孙纪招招手,公孙纪进门,道:“郑把总,我知道你的踌躇,是家国大义和族人两难全。” 郑芝仙,天雄军旧部! 官至把总。 公孙纪,天雄军小旗。 当年巨鹿一战,天雄军被杨嗣昌和高起潜带走,卢象升身边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巨鹿战败之后,郑芝仙和公孙纪心灰意冷,通过郑芝龙的关系,加上金钱开路,两人成功的从天雄军抽身离开,回到江南。 后来天雄军全军覆没。 郑氏子弟在天雄军中若干人,一个也没活着回来。 嗯,全是三房和四房那边的。 所以这些年三房四房日渐式微,就因为这个缘故。 郑芝仙道:“我虽有意反清,奈何当今大势在清廷那边,我郑氏族人众多,若是行差踏错一步,难免是个灭族的下场。” 公孙纪劝道:“但若反清之后迅速扩大势力范围,可保郑氏安全,不过麻烦在于,江阴距离南京太近,所以会涉及迁徙诸事。” 郑芝仙略微犹豫了下,“话是如此说,就怕卢象英是下一个卢象观。” 昔日袍泽陈坦公就被卢象观坑了。 公孙纪笑而不语。 中午时分,小姐和卢象英在春浅楼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原原本本给郑芝仙说过,不过这说明不了什么,毕竟小姐实在是个傻白甜,什么都不懂。 被卢象英套路很正常。 郑芝仙思忖片刻,“先再看看情况,对了,乡勇那边,咱们二房的势力一定要笼络住了,不能让大房一家独大,否则到时候失去了反清的余地。” 公孙纪点点头,“钱给的够多,不用担心。另外,大房那边应该不知道我们在乡勇里动了其他手脚。” 郑芝仙摇头,“就这一亩三分地。” 怎么可能不知道。 又道:“你先去歇着罢,有什么变数,尽快来通知我,当下这个形势着实复杂,咱们一招不慎就要全盘皆输。” 公孙纪欲言又止。 郑芝仙好奇的道:“你我之间,何话不可说?” 公孙纪压低声音,“如果把总你最后决定不反清,跟随大房而去,请你看在你我多年兄弟的份上,放我离开郑氏。” 郑芝仙愣住,许久才缓缓的道:“你想去投奔卢象英?” 公孙纪没有直接回答。 只是摸着腰间的长刀,如抚摩情人般温柔,“这柄天雄军制式长刀,当年偷偷从军中带回来,如龙蛰伏,不知清狗血味久矣。” 郑芝仙懂了。 沉吟了一阵,“行吧,若那一日形势逼我如此,你便自去,我也没有颜面再在密室里供奉忠烈公的灵位了,请你带去天雄军罢。” 公孙纪微微弯腰,隆重的抱拳行礼。 郑芝仙回礼。 公孙纪大步而去,刚走出院子,被一只小手一拉,公孙纪吓了一跳,以为是大房的人,定睛一看,是自家小姐郑狐衣,没好气的道:“不去闺房待着,想被老爷再训斥一顿么。” 郑狐衣一脸狡黠,“公孙大爷,我有个办法逼我爹反清,甚至还能逼大房那边反清。” 公孙纪一脸无语,黑着脸道:“说了很多次了,要么作为主家小姐叫我名字,要么作为兄妹叫我大哥,大爷什么的,像话么,我也就比你大个十几岁而已。” 郑狐衣啊呀一声,“还纠结这作甚。” 抓住公孙纪的衣襟摇晃,“有空帮我去杀个人哇。” 公孙纪又吓了一跳,果断拒绝,“不行!” 知道郑狐衣想杀谁。 清廷官员。 只要那个官员死在郑氏大宅,郑氏不反清也得反清了,但如果真的这么操作,申港郑氏就没有丝毫退路,整个根基都得跟随天雄军而走。 而且现在郑芝龙态度不明,申港郑氏反清,万一郑芝龙不抗清,那么申港郑氏就再无法得到郑芝龙的支持。 所以在郑芝仙的心中,反清可以反清,但不能牵扯郑氏根基。 也就是说,必须有个万全之策。 既能让郑氏二房反清,又不能因为郑氏二房的反清不牵连郑氏在清廷和郑芝龙那边的关系,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到何等的难。 郑狐衣撇嘴表示不满,“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跟着你练了好几年剑,杀他区区一个清廷文官,还不手到擒来。” 公孙纪无语,“别胡来,大房那边对那清廷官员保护得极好。” 何况别人还有护卫。 郑狐衣嘿嘿一笑,眉眼如月,闪烁着狡黠和嘚瑟,“你还不知道吧,这几日大伯安排给那清廷官员暖床的丫鬟翠枝,和喜鹊关系很好,刚才来找喜鹊,闲聊时说清廷那个官员要走了,等以后来将她纳为妾。” 公孙纪一愣,“什么时候?” 这消息应该不会错。 那清廷官员估摸着是想赶紧去常州府,让土宝国调兵,或者直接回南京汇报多铎,请多铎下令处理江阴反清义军的事情。 显然也对郑氏乡勇没有信心。 郑狐衣嘟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不说话,小眼神嘚瑟的很。 一副你求我我就告诉你的神态。 公孙纪心思电转。 现在卢象英派了人在郑氏大宅外监视,那个清廷官员想要离开申港镇,只有趁夜。 这倒是个机会。 清廷官员死在郑氏大宅外面,和郑氏就扯不上关系,最多就是保护不力,而有郑芝龙在,清廷不会因此对郑氏动刀。 可以考虑! 公孙纪面不动声色,扯起一抹笑意,“小女子家家的,就知道打打杀杀,当心嫁不出去,再说了,就我教你那点东西,也就吓吓人,学什么花木兰,赶紧回去,我还有事要忙。” 不能让小姐去涉险。 说是小姐,其实公孙纪一直把她当侄女看。 甚至当妹妹看。 郑芝仙对此从没有意见——本来就是沙场同生共死的兄弟,多一个人溺爱自己的女儿,郑芝仙高兴还来不及。 公孙纪没再理睬大呼小叫的郑狐衣。 匆匆而去。 要杀那个清廷官员,不是一刀两刀的事情,清廷官员随身带的护卫皆是八旗精锐,不容小觑,得找帮手。 巧了。 郑氏乡勇中就有! 只有郑芝仙和公孙纪知道,在郑氏乡勇里,其实还有当年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狼狈逃回江南的天雄军旧部。 都是死了一次走过黄泉路的人! 公孙纪欲招旧部。 79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 消息会长翅膀。 短短一下午,整个申港镇都在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申港郑氏要投靠清廷,劝说平国公郑芝龙降清,并且帮助常州知府土宝国血腥统治常州府。 消息有模有样。 连常州府府衙户房经承杨宇和一个满清官员在郑氏大宅都说得有模有样,甚至还说郑氏打算把二房大小姐郑狐衣送给南京的多铎当妾云云…… 天雄军营地,卢象英跟随赵秋瑞学习军中搏杀术。 他立志当儒将。 不能只是嘴皮子功夫,沙场嘛,将领身先士卒往往能鼓舞士气,不过大多有盔甲护身,身先士卒其实没有想的那么危险。 练了约莫两刻,眼看天色将暮。 睡了一下午的徐三从营帐里出来,看了一会儿卢象英跟随赵秋瑞比划,冒了一句:“卢帅,我看你反应敏捷,手长脚长,其实用枪不错。” 卢象英哈哈一乐,“那你去给老子找匹白马,再整杆银枪,到时候老子去郑氏大宅杀他个七进七出。” 徐三耸耸肩,“想多了。” 百日刀,千日剑,长枪十年才作算,不是每一个用枪的都能成为白马银枪赵子龙。 晚饭后,天雄军开始准备夜防事宜——要防止郑氏乡勇反袭。 卢象英正在和李寄、赵秋瑞等天雄军高层商讨出兵细节事宜,却见徐三匆匆返回,进了营帐直接道:“郑氏大宅里那个清廷官员今夜要走。” 卢象英放下手中草绘的郑氏大宅布局图,问道:“这个消息谁传出来的?” 这事,只可能郑氏大宅内有人知晓。 徐三道:“是一个断了一只手的郑氏乡勇,此人不简单,能够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摸到我们的士卒身边而不被发现,甚至还把我们几个儿郎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如果这是和清军八旗两军对峙,咱们那小旗人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我估计这人是个沙场老兵,而且应该是斥候出身。” 嘉靖朝以后,军户制度开始崩塌,朝廷开始募兵制度,募兵不像军户制度具有强烈的束缚力,所以民间有老兵一点也不稀奇。 李寄闻言道:“难道是陷阱?” 卢象英沉默半晌,“介立,我记得你说过,郑氏二房的房主郑芝仙,以前是当过兵的,会不会是他有意反清,故意叫人通知咱们。” 李寄点点头,“这事反正有点风言风语,当年整个常州府去参军的人,大多是跟随卢忠烈公——”忽然精神一振,“莫非当年郑芝仙就是跟随卢忠烈公的天雄军南征北战?!” 卢象英心里一跳,“确定?” 李寄犹豫了下,“有可能吧。” 卢象英沉默半晌,以手支肘,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太阳穴上点了数次,道:“不管郑芝仙有没有意反清,郑氏大宅内有人传出这个消息,说明有人想借咱们的刀杀人,而这个刀……我觉得可以借!” 本来也没打算让杨宇和清廷官员活着离开。 正好。 不过要考虑一下,如果杀了清廷官员,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必须做好应对。 卢象英抛出这个问题后,营房里很安静——涉及军事行动,李寄和卢象英比较门外汉,但涉及到权谋,就是他俩的舞台。 赵秋瑞、李凤良和赵巨鹿、徐三,识趣的选择了闭嘴聆听。 李寄思索片刻,“如果郑氏想反清,那么等我们杀了清廷官员,他们很可能假装不知道,向常州府和南京那边交待时,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另一边,会偷偷摸摸的拿钱拿粮出来。” 卢象英点头,“这是最好的情况。” 但世事哪有万般完美。 道:“但郑氏如果有意反清,就该是郑氏族内的核心人物悄悄来营地和咱们见面,而不是偷偷摸摸通知咱们派过去监视的士卒,所以我认为,应该是郑氏四房中的某一房想反清,意图让咱们杀了清廷官员,逼迫其他三房一起反清。” 李寄恍然大悟,“有道理!” 又道:“郑氏四房中,如果真有人愿意反清,只能是郑芝仙了。” 卢象英思绪飞转。 郑芝仙的二房,虽然不如郑芝启的大房势大,但也掌控着不少郑家权力,能让郑芝仙如此行事,只怕是郑氏大房那边无意反清,若是整个郑氏有意反清,他们正常做法是直接杀了清廷官员。 但没有这么做,所以可以判定郑氏的立场。 也就是说…… 如果今夜杀了清廷官员,郑氏大房那边很可能要和天雄军顽抗到底,以向清廷表忠心。 既然如此…… 那就一并操作了! 反正郭富甲下午在申港镇散布消息也有了效果,到时候如果郑芝仙再做点手脚,郑氏乡勇很可能土崩瓦解。 可以今夜发动强攻! 一方面,彻底瓦解郑氏大房的势力,另一方面,如果郑芝仙有意反清,天雄军强攻郑氏大宅的话,也能掩护他的身份。 卢象英深呼吸一口气,“今夜,强攻郑氏大宅!” 李寄愣了下,“不是等明夜么。” 用卢象英的话说,郭富甲散布的消息就像子弹一样,可以有效摧毁郑氏乡勇的战意,所以要让这个子弹先飞一会儿。 卢象英摇头,“不等了,战机稍纵即逝。” 天雄军等一日,郑氏大房那边也有一日的时间来平息这个消息在乡勇里引起的不良影响——这世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不巧的是,郑氏不差钱。 而乡勇作为百姓,大多不愿意为郑氏投靠清廷卖命,但只要郑氏钱给够了,他们为了生活,还是会拼命。 与其这样,不如就趁今夜发动强攻。 出其不意。 估摸着郑氏大房郑芝启那边,也没料到天雄军刚到申港镇,立足不稳就会发动强攻,如此一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胜算更大! 反正只要今夜拿到那颗清廷官员的头颅后,对郑氏出兵的名义也有了。 而且正大光明! 卢象英是一个果断的人,李寄说的没错,在一些事上卢象英不是果断,而是独断专行,不容置疑的道:“徐三,你带两小旗士卒随我一起,迂回绕过申港镇,潜伏于离开申港镇的官道边,截杀那个清廷官员。” 申港镇上肯定有郑氏耳目,要躲开。 营地周围的暗处应该也有,所以还需要让天雄军派出斥候,将那些耳目逼走。 又继续道:“赵秋瑞,李凤良,赵巨鹿,你们三人传递军令下去,今夜施行下午商定的作战计划,强攻郑氏大宅,不过你们要晚一点出兵,等我杀了清庭官员,着人送信回来后再出兵直扑郑氏大宅。” 深呼吸一口气,“我等虽只五百健儿,但须有旌旗十万之气魄。” 此一去,旌旗十万斩阎罗! 80章 人心各自 已是九月底。 穹顶无月,星垂平野阔,江南深秋时节,若是万里晴空,没有月亮映照,苍青色的天幕之上便会群星璀璨。 漫天星辰,端的是美轮美奂。 星光照不亮大地。 已经入睡的申港镇,忽然响起几声犬吠,对着镇外的田里狂吠,旋即此起彼伏。 有警醒的汉子立即踹了一脚自家婆姨,说今夜可能有贼,别睡死了,到时候出个什么状况,在家把娃儿照顾好。 申港,一座小镇。 哪怕是江阴城没被屠城之前,入夜之后也没什么夜生活,不像南京有一条秦淮河,入夜之后才是它最风华糜烂的时候。 嗯,明朝有夜禁。 一更到五更。 不过夜禁一般在大城市中,像申港这样的小镇基本不受影响,对秦淮河畔也影响不大,错过了时间,大不了就夜宿青楼,反正是去狎妓,快餐哪有包夜快乐。 所以一般人家在封建时代很无聊。 到了晚上无所事事,大家都只能早早的缩被窝里去,若是夫妻两口子呆床上的话,哪怕再老夫老妻了,闲极无聊中,也只好摸摸索索运动运动。 有总比没有好。 镇上星火三五点,冷清的很。 没人知晓,此刻在镇外田地里,二十二个人摸黑向着郑氏大宅迂回前进。 卢象英率领徐三和两小旗士卒先行。 腰间挂着短剑,没有披甲。 要去搏杀清廷官员,有可能会追击,披甲就要骑马,骑马必然会暴露,而且在漆黑一片的田里骑马,大概是厕所里点灯笼。 从天雄军大营到郑氏大宅,因为迂回绕路,两里变成了四五里。 好在郑氏大宅就在官道畔。 戌时中,卢象英等人抵达郑氏大宅外面,和申港镇上不一样,夜里的郑氏大宅灯火璀璨,豪门大户人家气象万千。 因为天雄军到来,郑芝启将乡勇聚集起来,分布在宅内外。 可谓密不透风。 卢象英等人潜藏在黑暗中,徐三独自前去了片刻,回来后道:“负责监视的兄弟们说还没看见有人从郑氏大宅离开。” 卢象英点点头,“应该还早。” 若自己是清廷官员,不会选择在子时前离开,容易被发现,毕竟天雄军有一个小旗的人在外监视,一定会在子时后,从后门离开。 郑氏大宅的后门,恰好大房所在的南墙。 略一思索,对徐三道:“负责监视的小旗,在正门、东墙、西墙、北墙,各留两个人,剩下两人人和咱们一起,去后门通往官道的必经之地藏起来,守株待兔。” 漫长的等待。 …… …… 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 郑氏大宅西区二房主院里,郑芝仙一个人坐在书房中,女儿郑狐衣和丫鬟喜鹊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去四房那边找她堂哥郑福凛去了。 郑福凛是四房支柱。 这几年一直为郑氏商行的生意奔走,甚至去过几次海外,见多识广,嗯,也是个任侠仗义之人,豢养了一些江湖客。 郑福凛每每从外归来,都会给自家闺女说一些所见所闻的江湖奇趣。 所以郑狐衣才对江湖充满幻想。 入夜之后公孙纪也不见踪影。 郑芝仙心里亮堂。 他杀人去了! 这几年公孙纪呆在郑氏大宅,名义上是护院,实际上闲淡的很,早就静极思动,如果不是因为郑狐衣那段时日屡次去桃花镇和丁市镇,公孙纪必然去了江阴守城。 现在江阴再现天雄军,关键是这个领导者还是卢忠烈公的堂弟卢象英。 公孙纪哪能按捺得住。 所以公孙纪肯定会去杀那个清廷官员——郑氏大宅里的事情,怎么可能瞒过身为二房房主的郑芝仙。 局势发展超脱了郑芝仙的掌控。 他有点患得患失。 清廷官员被杀后,自己是跟随大房郑芝启整合乡勇对抗卢象英,还是和卢象英一起反清? 如果反清,要如何做才能不牵扯到整个郑氏? 虽然与郑芝启不和,但毕竟郑氏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 郑芝仙不能不有所顾忌。 和患得患失的郑芝仙一样,郑氏大宅大房那边的主院里,年过半百的郑芝启也在书房里坐卧不安,两个儿子,郑福远和郑福厚交头接耳,脸有惶然。 天雄军,清廷,郑芝龙。 三方势力,让夹在当中的申港郑氏如履薄冰。 郑芝启缓缓喝了口茶,问道:“福远,那木都鲁·齐珠那边准备好了没,待子时后,就让他从后门离开,尽快回常州府去搬救兵。” 郑福远立即道:“爹,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他想把翠枝带走。” 郑芝启挥挥手,“一个丫鬟,送他罢。” 反正也被他睡了。 那木都鲁·齐珠,清廷镶白旗那木都鲁氏家主之弟,早些时候在清廷那边负责和大明礼部方面的接洽,算是个大明通。 清廷南下江南,那木都鲁调职至南京,辅佐多铎。 主要工作负责和江南士族沟通。 要么让江南的乡绅士族拿钱出粮供八旗军南下,要么让江南士族配合安定地方百姓,又或者是做类似这一次的事情——帮忙策反抗清势力。 又打又拉,这是清廷南下的正确打开姿势。 所以那木都鲁如今身份贵重。 他在南京的府邸,门庭若市。 郑芝启又道:“我现在有点担心,你们仲父怕是要弄点幺蛾子出来,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乡勇中做了手脚,我给他留面子而已,就是他安置了多少天雄军残卒,我也一清二楚,实际上咱家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谁瞒得过谁。” 郑福厚弱弱的道:“爹,其实仲父的一腔热血可以理解,毕竟仲父早些年跟随卢象升征战于天雄军中,后卢象升战死巨鹿,仲父还专门做了一场法事安魂来着。” 又道:“其实儿子认为仲父没错。” 郑芝启一瞪眼,盯着二儿子郑福厚,“你知道什么,当今天下大势下,清廷八旗军无坚不摧,可笑的是朱家宗室还在为争夺正统而内战,真以为都是下一个宋高宗赵构么!” 没可能的。 就朱家宗室这德行,没法学南宋。 郑芝启认定,最多十五年,清廷就将统一整个天下,恐怕郑芝龙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对抗清之事消极应对。 申港郑氏要迎合郑芝龙。 那么看准这个大势的情况下,申港郑氏识时务者为俊杰,帮助清廷说服郑芝龙降清,能同时拉拢清廷和郑芝龙,利益远大。 笃定这个策略后,就没必要和卢象英的天雄军纠缠了,先让那木都鲁·齐珠回常州府或者南京去搬救兵,若是卢象英在此期间强攻郑氏大宅,近千乡勇,并不一定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郑氏不差钱。 而且郑芝启也知道,老二郑芝仙虽然有意反清,但他也不能不顾郑氏一大堆人的性命,所以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将老二逼到悬崖,他只能配合自己。 那么老二搞的那些猫腻,便不用管了。 81章 匹夫之力 郑福厚被郑芝启这么一瞪,吓得噤若寒蝉。 不敢再为仲父郑芝仙说话。 郑福远拍了拍弟弟的肩头,笑道:“福厚,你才刚及冠,很多人生道理你还不明白,为兄这么给你说吧,你知道卢象升战死殉国后,多久才下葬的么?足足过了八十天,尸体都腐烂了!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值得报效的,你看清廷入关后,投降的明军将领有多少就知道了。” 郑福厚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父亲,索性将话吞了回去。 心中浮起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尽管是兄弟、父子,但他依然不敢苟同父亲和长兄的立场、见解。 他以为…… 男儿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家国有难,那理应以身报国。 九死无悔。 但郑福厚心里清楚,其实申港郑氏大多族人都和爹、长兄一个心思,毕竟郑氏已至为荣华,只要抱准大腿,便可长久享受人间富贵,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何必要去拼命呢。 比如长兄郑福远,这才三十不到,就已有一房正妻一房平妻,又纳了三房小妾,之前江南太平时,经常跑南京秦淮河,一去就是一个月。 日子过得不要太潇洒。 他当然不愿意享受着的富贵就这么没了。 郑福远还以为说服了弟弟,笑着对郑芝启道:“爹,只要咱们的乡勇能挡住卢象英的天雄军五到七日,常州府土宝国那边的援军一到,事情就将尘埃落定,到时候您亲自去福建走一遭,若是郑芝龙仲父降清了,咱们在清廷这边也能有大靠山,儿子想着,要不到时候就把狐衣嫁给多铎当个妾室?” 正妻不用想,别人有。 平妻倒是有希望——毕竟有郑芝龙这个大人物当身份背景。 如此一来,申港郑氏将更上层楼。 郑芝启若有所思。 这个想法其实他也有,只是老二郑芝仙那边不好说,真就不明白老二了,十年了还不续弦,就守着郑狐衣,一个女儿而已,迟早是别人家的。 他脑壳怕是当年在沙场上留下了病症! 傻子么。 之前无锡钱氏鸿山一脉来提亲,门当户对的亲事,老二竟然拒绝了,搞得他那个宝贝女儿好像能当皇后似的,现在天下大乱,狐衣又是个美人胚子,怕是很难有个好下场。 能嫁给多铎当平妻,已经烧高香了。 想远了。 郑芝启对两个儿子道:“先度过这几日再考虑这些事,今日申港镇上有流言,说杨宇和那木都鲁·齐珠在咱们府上,乡勇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此事对咱们影响不好,福远,你马上走一趟,去找乡勇千总赵奎,告诉他,只要熬过了这几天,我必定重金奖赏他,要田要房还是女人,都可以满足,另外,让赵奎告诉他麾下兄弟,打退天雄军后,每人发白银二十两!”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你天雄军不是想强攻我么。 那就来。 老子豁出去了。 以为散播消息就能让乡勇离心离德,想多了,乡勇而已,有多少人能有家国大义,不都是为了一日三餐在卖命。 只要有钱,他们管你什么家国大义! 不巧了,我申港郑氏唯独不差钱,老子用钱把你天雄军砸碎! 郑福远得嘞一声。 郑福厚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事已经没有回还余地,申港郑氏要降清了,而且还要和卢象英的天雄军死磕。 谁也阻挡不了。 郑福厚也准备跟着长兄一起出门,不料两兄弟刚站起来,门外匆匆跑来一大汉,差点撞在一起,郑福厚恼道:“赵奎,走路不看路么。” 乡勇千总赵奎! 赵奎长得不是特别高大。 但特别壮,肥头大耳,满脸横肉。 脸上一条蜈蚣状的刀疤,从耳朵位置一直拉到嘴角,分外狰狞,就像嘴巴裂开了一条大口子,宛若血盆一般。 虽然穿着整齐,但始终给人一股油腻的感觉。 他本是申港镇上的屠夫,之前山河动乱义军丛起的时候,申港郑氏为了自保,悄悄的招募了一批乡勇。 之所以要悄悄招募,是怕被朝廷认为你申港郑氏在组建团练,而组建团练一直是被朝廷忌惮的事情,那几年崇祯很杀了不少组建团练的地方权贵。 赵奎一看申港郑氏给乡勇的待遇不错,比杀猪收入高,也便去了。 因为勇猛无畏,而且心狠手辣,很快成了郑氏乡勇首领。 此刻赵奎进来后,顾不得给郑福远道歉,急声对郑芝启道:“天雄军那边不对劲!” 郑福远两兄弟站住,看向郑芝启。 郑芝启并不慌乱,道:“慌什么,沉住气,须知我们兵力更多,又有外墙之固,哪怕天雄军夜袭,咱们也大有胜算。” 赵奎稳了稳气息,道:“在安插天雄军营地周围的耳目传回消息,说入夜后天雄军派出斥候哨兵,巡查营地周围,他们被逼撤退了。” 郑芝启,“这不很正常么,他卢象英也怕咱们夜袭啊。” 赵奎担心的道:“反常必有妖,天雄军逼退我们的耳目,肯定有什么动作,会不会是想派死士来夜袭?” 郑芝启心里一跳,暗暗思忖。 有这种可能。 卢象英逼退己方耳目,肯定在遮掩什么,没准真派死士悄然潜入郑氏大宅,欲强行刺杀那木都鲁·齐珠,以此来逼迫申港郑氏反清。 一念及此,郑芝启立即道:“福远,你跟随赵奎去北门,如果有天雄军出现,那没什么好说的,他要打,打就是,如果天雄军没出现,今夜宅内要严密巡防。” 顿了一下,“路上的时候,把我刚才说的话,转告赵奎。” 要用钱来砸乡勇,让他们卖命。 郑福远立即和赵奎一同出门。 郑芝启又对郑福厚道:“福厚,你现在立即去找那木都鲁·齐珠,让他带着护卫从南门立即回常州府或南京搬救兵,等不到子时了,我怕卢象英真派了死士过来!” 郑福厚应了声,也去了。 尽管不认同父亲和兄长的立场观点,但郑福厚没办法,他还年轻,在族中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郑氏走上一条他不苟同的道路。 但郑福厚心里有个想法…… 如果仲父郑芝仙要反清,他则去投奔! 我主宰不了家族决定。 但我有匹夫之力! 82章 螳螂与黄雀皆捕蝉 郑氏大宅的后门外一直到官道,都是大片良田。 九月底,已过秋收。 卢象英和徐三以及麾下两小旗的人,匍匐在田埂间,也万幸今夜月色不好,漫天星辰再亮,黑夜也能遮掩住众人身影。 深秋了,渐渐寒凉。 卢象英等人不敢发出声响,又不知道清廷官员何时出发,这么匍匐在田里,需要莫大的毅力。 对于卢象英而言,不难。 他在尸河里都能呆一下午,何况当下这点困难,但对麾下两小旗的士卒却是巨大的磨练,也是检验军纪的时候。 埋伏之前,卢象英下过军令。 敢出声者,斩! 暴露踪迹者,亦斩! 周围异常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偏僻角落里的院墙上,倏然接连跳下十几道身影,在黑夜里摸摸索索的汇聚到一起后,迅速向不远处趟过去。 旋即隐藏在黑暗中。 卢象英有点懵逼,难道是郑氏知道了自己的意图,让乡勇提前埋伏,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对。 若是埋伏自己,他们的埋伏圈会宽广一些。 如此密集的埋伏圈,显然是针对个人。 心里倏然亮堂起来。 郑氏四房中还有人和自己想到了一起,也要趁着清廷官员离开的时候截杀,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通知天雄军消息的那个残疾老兵的幕后者。 有点意思。 会是郑芝仙? 如果是郑芝仙,那么等下强攻郑氏大宅的时候,他会不会出面,策反部分乡勇? 卢象英忽然有些期待了。 小小的申港镇,竟然上演了一场大戏。 有意思。 然而就在卢象英思忖间,徐三忽然拉了拉卢象英的衣袖,用最低的声音道:“刚才出来的人,有人摸过来了!” 许是适应黑夜久了,他勉强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 卢象英心里一紧,按住腰间短剑,“形势不对就动手,实在不行,打草惊蛇就打草惊蛇,反正也要强攻郑氏大宅。” 没得选择了。 徐三嗯了声。 片刻后,一道身影猫着腰来到距离卢象英等人五丈远的地方,徐三按住腰间长刀,准备趁黑偷袭,争取一刀毙命。 不料,那人却忽然低声喊道:“有没有天雄军的兄弟在这里?” 卢象英心里一动,拉住徐三让他别动。 尔虞我诈。 不能不防。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是郑氏派出来给清廷官员探路的人呢。 万幸,黑夜之中那人也看不清周围,又低声喊了两次,没听到回应,许是怕动静太大,摸索了一阵,又慢慢的猫着腰回去了。 卢象英松了口气。 不过之后那边再没动静,于是又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小心过头了。 倏然间,郑氏南墙上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火光亮了起来。 一行人在门前寒暄了一阵,便见八个浑身披甲的精锐护卫拱卫着一个穿着清廷读书人走了出来,那读书人身边还跟了个小女子。 卢象英也是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满人还想着女色。 又暗暗侥幸。 幸亏自己没轻视任何敌人,如果只带一个小旗的人来,说不定谁杀谁——天雄军士卒要么是绿营兵,要么是新兵,不能对他们的战力抱太大希望。 何况对面八个护卫肯定是精锐。 眼看着后门关上,八个护卫手执火把,拱卫着当中的行色张皇的清廷官员,欲要穿过田地,迂回绕到官道上去。 卢象英见状暗暗叫苦。 大意了。 因为不熟悉郑氏大宅后门的情形,埋伏的位置不在那一行人的必经之路上。 没办法做到一击必杀。 但是—— 之前从郑氏大宅出来的那群人显然熟悉地形,选择了一个最佳的伏击地点。 卢象英压低声音对徐三道:“如果那群人对清廷官员动手,我们就趁机摸过去支援,如果不动手,那就是郑氏给清廷官员开道的乡勇,咱们兵分两路,偷袭不了就直接强攻。” 徐三应道:“好!” 又道:“如果真是如此,我率十二人去杀清廷官员,卢帅你带一小旗去阻挡郑氏乡勇就行。” 乡勇战力低下,卢象英更安全。 卢象英有自知之明,没和他争。 说时迟那时快,没过多久,八个披甲护卫拱卫着清廷官员和小女子,走到了那群人的伏击点处,一声炸喝,火光中,但见十余人凶猛的扑了出去,直奔人堆中的清廷官员。 卢象英当机立断,对徐三道:“动手!” 形势大好! 那群人真和自己的意图一样,也是来杀清廷官员。 卢象英爬起来,按住腰间短剑,猫着腰迅速靠近过去——动静不能太大,能偷袭就偷袭,厮杀么,没必要讲那么多武德。 身后徐三率领二十二名天雄军士卒,亦迅速跟上。 八个护卫并不慌乱。 四人一组,一组将清廷官员和小女子护在当中,另外四人则先以手中火把远攻,随即迅速排成防守阵型。 接连几声闷哼。 有人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有人大喊:“有驽!” 又听有人喊道:“不要慌,按照计划行事!” 前进中的卢象英心中一惊。 卧槽。 有驽? 八个浑身披甲的精锐护卫,身上还带着弩,这尼玛要怎么玩? 根本打不过好么。 别看只有八个人,可别人浑身披甲,以一敌五真不是难事,再加上人人配备弩箭的话,以一敌十都是正常的。 那十几个人甚至根本靠不拢就会死光,等己方摸过去,只怕也要面对这样的困局。 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搏命的时候到了! 沉默不语,身先士卒,依然迅速摸过去。 又有人中弩箭倒地。 卢象英心里越发沉重,甚至有那么一点绝望了,如果清廷官员的八个护卫弩箭充足,自己带人冲上去,就是葫芦娃救爷爷。 关键时刻,卢象英看见了希望的黑暗! 伏击的人极为熟悉情况,早就料到对方有弩箭之类的武器,竟然带了桐油。 桐油破不了弩。 但那群人以两条生命作为代价,哪怕被弩箭射中,也悍不畏死的继续前进,最终靠近八个护卫后,泼出了大量桐油。 八个护卫不防这一招,其中五六人身上被淋上了桐油。 桐油易燃。 哪怕有盔甲也挡不住火攻。 一阵叽里呱啦的满语后,八个护卫当机立断,暂时将火把丢到远处,不能不丢,万一引燃身上的桐油,无异于自杀。 旋即八个护卫借着远处地上火把的余光,继续保持弩箭射击的防守阵型。 但视野已经很昏暗了。 昏暗中,有人冒着巨大风险冲到地上的火把边,捡起来疯狂的往远处扔去,旋即往黑暗里一扑,躲过两支弩箭的激射。 身手极好! 天地之间,骤然一片黑暗。 清兵眼前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