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魏》 第一章 古镜 魏成平七年,凉州地震,震后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高祖之四世孙,世祖讳怀封于凉州,号靖王,少勤勉。震后得一古镜,外设八卦,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楷,点画无缺,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 左右大奇,问之,怀曰:“此非凡镜也,镜达天庭,华服锦衣,仙乐玉食,人皆平等,似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观之可得多矣。” 未几,其尽散财帛以安封地子民,常顾左右而言曰:“今观天庭之安平,方知地上小民生存之难也!”从此苦读诗书,勤习马射,再无松懈之举。 嗟乎!世祖其贤如此,虽少时了了,然镜中有得,盖天授大业也。--唐杰,《魏世祖实录》 清晨的阳光里,顾怀睁开了眼。 门外偶尔有侍女走动的声音,清风鸟鸣,正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日子。 他没有唤过来侍女,而是自己起来开始洗漱。 他大病一场痊愈已经半个多月了,闭上眼仔细想想,他还能想起大病之后刚醒过来的时候自己面前那个号称药神但不叫孙思邈的豁牙老头,还有在自己床榻前眼睛都哭红了的崔管事,和一边假惺惺抹着眼泪的王府内官太监蓝宝。 他是靖王,是太祖的直系血脉,是如今陛下的同辈兄弟。 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的话,他应该作为一个亲王,继续平安喜乐的活下去。 他揉了揉眉角,一切是从哪儿开始变得奇怪的呢。 对了,是两个月前的某一天,崇州地震,靖王府的书阁,也就是文华楼,塌了。 下人们整理废墟时挖出面手掌大的铜镜,镜面模糊,但做工考究,镜框与把手都透着股岁月沉淀的味道,没人知道这面铜镜原来摆在书阁的哪个位置,几个杂役献宝似的禀告给靖王爷。 没当回事的靖王爷正准备随手扔掉,却听见了铜镜里传来的些许异样声音。 他取来丝巾细细擦拭,等到镜面擦净,映出来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年少女孩子。 他挑起了眉:“所以天下人都说蔡学士不务正业喜欢写一些志怪小说,但如今看来却是的确有镜妖存在?” 铜镜里的女孩呆呆的看着这个瘦弱但是眉清目朗的年轻人,突然哇的一声感叹起来: “这游戏真绝了!建模无敌!居然还能这么互动,我简直吹爆!” “镜妖,你说你来自世界之外?” “那当然,你们在游戏里,游戏你懂吗,还有,别镜妖镜妖的叫,你这npc也太不尊重人了。” “魏乾地大物博,之外仍有西域蒙古高丽越南,你所说的游戏是指什么?” “哎呀你不懂,游戏就是一个程序,你们都不是真的,是虚假的人物我为什么要给一个npc解释这个?这个破镜子客户端虽然看起来土极了,但npc真这么智能?” “可笑,孤乃靖王,何来真假一说?” “我懂了,这是个养成游戏!不行我得有代入感靖王殿下你穿的是什么衣服真好看!” 顾怀笑着点了点镜子:“算你这个镜妖有眼光,这是四爪行龙服,是亲王的常服,本朝尚黑,孤还未加冠,这是陛下特赐给孤的。” 女孩甩了甩刚洗的头发,有点不乐意的皱了皱鼻子:“说了我不叫镜妖,我叫许白,你那儿是什么朝代?” 顾怀又细细擦了擦镜面:“本朝建国一百二十七年,如今年号成平,魏皇在位七年有余了。” 许白点了点头,暗想这就是游戏背景了,她接着问道:“你的封号是靖王?这么年轻,你是皇帝的儿子吗?” 顾怀失笑:“不,我是魏高祖一脉,如今这一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袭爵得封靖王,如今魏皇是太宗一脉,与我辈分相当。” 许白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就是宋朝吗,宋太祖与宋太宗,那你可够惨的,有点异动就得被鸠杀吧?” 房间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冷了下来,顾怀擦镜子的手停了下来,他不动声色的收回丝巾,淡淡的道:“本朝名魏,宋朝是哪个朝代?” 许白看着顾怀的模样,再一次感叹了这个游戏ai的真实度,想了想也拿出了个笔记本,用笔点了点,咳嗽了两声说道:“小白老师课堂开课啦就让我这历史系的大学生来给你普及普及什么叫宋朝!” “从海上之盟到靖康之祸,这就是宋朝末年了,有没有勾起你什么感触?” 从许白开始讲宋朝的发家史时,顾怀的脸色就有些变了,无他,如果一开始还能认为许白在瞎编,但之后那三百多年的历史,还有那没听过但偶尔被许白提起的隋唐,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勾心斗角,刀光剑影,还有其中许白一针见血的总结,这些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镜妖讲的故事而已吗? 顾怀的嗓音有些干涩:“你究竟是谁?” 谁知许白打了个哈欠,这么长的课讲下来,她已经有些困了,没有在意顾怀的紧张,只是挥了挥手:“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天才罢了不行了我得去睡觉了,不然影响皮肤,明天再玩吧。” 顾怀的阻止并没什么用,镜面渐渐的暗了下去,只剩下顾怀坐在亭子里久久无言。 再次见到许白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顾怀几乎一夜未眠,时不时就拿起丝巾擦拭镜面,但许白一直没有出现。 他回忆着许白的那些言语,还有宋朝三百余年的历史,几乎难以克制自己内心的惶恐和不安,想起蔡学士文章里的那些志怪之说,只觉得这个许白也是蛊惑人心的妖魔。 “喂喂!这破镜子怎么用一下就坏了,我都想拆开看看内部结构了,破推销员还说这是内测呢,一用就坏。” 顾怀停下擦镜子的手,看着许白的身影从镜中一点点呈现,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能明显看见许白身边的房间装饰。 “孤等了你一夜。” “我这都过了半个月啦,好久不见。”许白鼓捣了几下镜子,有些开心。 “孤分明昨夜才见过你且不提这个,你昨天说的隋唐又是什么朝代?” 许白有些幽怨:“这游戏的npc都这么好学吗我白天上课晚上还得给别人上课?” 顾怀:“” 他想了想,压抑下好奇心,转移了话题:“你手上是何物?为何会发光?” “这啊,这是手机。”许白看见顾怀的眼睛瞟向了她身后,“那是电灯,还有电脑和电视。” “什么?你问我这些是什么?算了我们还是上课吧。” 顾怀掏出了纸和笔。 就这样,顾怀和这个叫许白的女孩子通过一面古镜,聊了一个多月。 “你们也有秦汉啊,那挺巧,我们也有。” “” “什么?居然没有三国,你们居然不知道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太可惜了。” “” “元明清都讲完了,反正没事做,来讲讲工业革命吧。” “” “对了今晚我要看襦裙,你女装我就给你讲你上次问的那个大炮是怎么做的,我还特意去百度了!” “胡闹!孤可以让丫鬟穿给你看。” “好吧但善良又美丽的本大人还是会给你讲的,反正查都查了。” “” “顾怀你长的可真好看,这黑色衣服可真显帅。” “” 时间推移,顾怀突然发现许白的话越来越少,脸色越来越苍白,在这个女孩子的世界里,时间总是半月半月的过去,她的头发偶尔会突然变短,虽然大部分时间她依然看着顾怀没心没肺的笑着,展示着那个世界的造物,讲着那些在那个世界发生过的故事,讨论着她有多喜欢考古,还有那些古董和故事里沉淀着的岁月感。 但顾怀依然察觉出来她有心事。 他一直没开口,直到有一天正讲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许白突然沉默了下来问了顾怀一个问题。 “死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一直一直睡下去吧,也不会做梦,也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孤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的,更不信什么天庭冥界。”顾怀停下笔,思考了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许白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然后忽然又沉默了下来。 顾怀揉着手腕的手停了下来,他感觉到有些不对,握紧了笔:“怎么了?” “没事,刚讲到哪儿了? …… 铜镜亮起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许白脸色也越来越憔悴,顾怀注意到她好像换了个房间,身边是一片纯白色。 许白的语气也不复之前的活泼欢快,经常会走神,算算时间,聊了一个多月,顾怀这里还是没开春,而这个姑娘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接近两年。 顾怀记录下的本子也快有一箱了,他察觉到许白最近的状态明显有些不对,但每次许白都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扯开。 她经常会提出一些孩子气的要求,要顾怀带她看看洲城的灯火,还要顾怀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给她看,还要顾怀哄她睡觉。 直到某一天,她靠在枕头上,精神明显好了些,带着近些天都没有的红润脸色问顾怀:“你真的是个npc吗,我觉得你真实的好像我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你一样。” 顾怀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本来因为年轻而强劲有力的心脏突然重了些:“孤当然是真实的你到底怎么了?” 许白费力的摇了摇头:“不重要了以前我还在想,我这里过了半个月,你那儿才一天,我本来就比你大,说不定你很快就能看到我变老了,要知道女孩子最怕变老了,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她止住想开口的顾怀:“顾怀,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那首李商隐的诗吗?” 顾怀点点头,他记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会再见的,对吧?” 镜面渐渐暗了下去,再无许白的声音。 而从那晚以后铜镜再也没有亮过,许白就这么消失在了那一夜。 甚至没能好好道个别。 顾怀大病一场,月余乃愈。 第二章 灾年 穿上黑色常服,腰间系了一块西域朝贡的暖玉,顾怀走出了房间。 这几个月来顾怀不喜欢下人服侍已经成了王府的通识,崔管事总觉得着顾怀有些反常,药王陈太医现在还在王府候着呢,但凡这位爷有些什么不妥,陈太医就得跑步过来问诊,但眼见着王爷从醒过来开始气色就渐渐好了起来,也就没再那么担心。 起码这几个月王爷勤奋读书了不是,除了病了一个月,其他时间都在抄书读书,没见那抄的书都快一箱了吗? 候在门口的丫鬟见到顾怀连忙问安,顾怀只是挥了挥手,叫过一个丫鬟:“一会儿你让崔管事过来一趟。” 丫鬟点头告退,顾怀站在春风里,想着很多事情。 许白的不辞而别在大病一场后他已经渐渐接受现实,那些许白教他的东西,也已经通过纸笔记录了下来,其中虽然有很多还不能理解,但他的时间还很多。 有丫鬟过来请顾怀用膳,顾怀转进了前厅。 菜偏清淡,毕竟顾怀才病愈不久,而王府如今也就顾怀一个主人,老靖王和王妃殡天后,长年只有顾怀一人用膳。 崔管事弯腰伺候在一边,看见顾怀胃口好了些心中也有些欢喜,同时汇报着一些消息。 顾怀停下了筷子:“南方在削藩?” 崔管事点点头:“民间传的沸沸扬扬,说新登基的乾皇已经削了三位藩王的兵权了,估计南乾相公们是想把兵权收回朝廷。” 顾怀若有所思:“南乾重文抑武已经许多年了,看来新登基的乾皇是个有魄力的,须知削藩最容易激起兵变。” 顾怀又自嘲的笑了笑:“所幸大魏就没这样的烦恼,两位藩王,都没兵权,二皇子多少还能管管台谏,也就我是个闲散王爷。” 崔管事没敢接这话,顾怀又问道:“凉州灾情怎么样了?” 崔管事叹了口气:“正值春耕,大震后又大旱,乡县之间是多半卖了田地儿女,想逃难去外地的人,老奴听说城南的树皮都被扒光了,还有灾民们易子而食,惨状不忍目睹。” 顾怀停了停筷子,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品,只想起许白说给他听的那句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定了定神:“府里还剩多少银子?” 崔管事盘算了下:“王爷您一向不喜欢过目这些,老奴倒是清楚,因为王府好多地方都需要修缮,去年朝廷拨了一万四千两银子,加上王府自己的产业收入七千多两银子,如今还剩一万三千两银子了。” 顾怀点点头:“拨五千两银子,你联络个富商,用富商名义在临洮城外施粥,记住,是富商的名义,这事你亲自盯着!” 崔管事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他也是从老王爷那会儿就在王府里的老人了,知道顾怀从小就不喜欢抛头露面,赈灾的事情也只能自己去盯着。 崔管事眼看顾怀吃的差不多了,正准备告退,突然想起一事,又弯腰禀告:“王爷,蓝大官上个月见了几个从京城来的人。” 蓝宝蓝大官是京城送过来的一批宫人,明眼人都知道这批宫人是朝廷派过来盯着靖王府一举一动的,有自己独立的上报渠道,见几个京城人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 顾怀挥了挥手,崔管事告退后,顾怀又叫来几个护卫,听见了灾情这么严重,他打算去州城临洮看看。 靖王府在临洮城城郊,因为占地实在太大,周围有着许多农田,三月春光正好,农田里却没几个耕作的身影,本应满目琳琅皆是绿色,如今也因为大旱只剩下枯黄,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从靖王府大门一直通向临洮内城。 顾怀带着几个护卫,打马而走。 封建王朝这几个字,对于现代人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名词,但回到那个皇权即是天理的时代,底层平民会觉得被统治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没有人站起来反抗过,比如陈胜吴广,他们起义时就曾经喊出过那句著名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作为在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顾怀也曾经把这些当做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朝代更迭,总是会有皇帝,而皇帝需要人帮他管理这个国家,于是就有了官僚和制度,同时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军队和将领也必然会存在。 北魏以武立国,对于文风其实并没有南乾那么看重,太祖是马上皇帝,开国七王也都是武将,文臣基本没有什么话语权。等到太宗继位,文武失衡的景象才算是好了些。 作为世袭藩王,顾怀也是从小开始学习四书五经行军打仗,王府西席也都是名士,虽然没办法在朝中有实权,但教育确实一点也没落下,老靖王也没有把他培养成一个只知道安享富贵的废物。但他不是天才,不会触类旁通,从几本诗经史书知道封建时代发展的客观规律。 作为特权阶级的一员,作为从小养在王府的小王爷,顾怀是不知道人间疾苦的。 但他遇见了许白,那些许白轻描淡写说出的东西,对他的触动却是无比巨大的。 这也是他今天会在听见灾情如此严重的时候,主动选择去城内问询一下的原因。 一路行来,顾怀几人打马而过,路边处处可见饿的走不动道的人,老弱相扶,人人皆有菜色,他们的眼神先落在顾怀几人的鲜衣怒马上,然后落在那几个护卫的佩剑上,最后默默的移开道路,没有跪地请求,没有聚众劫掠,只是麻木的忍受着,不知道前路在哪儿。 顾怀亲眼看见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没了那口气,躺在树根边双目无神的看向天空,旁边满身污垢的孩子还在摇着他们的手。 还有些肚子鼓起老高,面上却是深深的痛苦神色,顾怀想起了许白给他说过的一些东西。 “观音土?为什么会有人吃土?”当时顾怀不解的问着许白。 许白脸色有些严肃:“因为没东西吃,灾年很可怕的,封建时代平民阶级背负的赋税太严重了,根本没什么存粮,每年春种秋收交税之后只能剩下一家人的口粮,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溺婴的习俗,一旦遇见灾年,粮食吃完就吃野菜,野菜没了吃树皮,树皮也没了就只能吃观音土。” “观音土土质紧致类似面团,但人的胃不可能消化掉,所以吃观音土最后是会死人的,饿死了肚子也会鼓得老高,特别可怕。” 顾怀还记得许白说这些话时候的脸色,有些晦暗难明,顾怀是听过许白描述她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还用手机电脑播放了很多东西给他看。 许白并不知道朝廷准备怎么赈灾,但震后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有这么多的饥民在路边饿死,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凉州与京城虽然隔的挺远,但两个月的时间,赈灾的进度不应该这么慢才对。 顾怀收回看向灾民的目光,加快了速度赶往城内。 第三章 暗流 临洮是凉州的州都,始建于汉初,坐镇在凉州府中心,正对着帝国北方的草原,近些年东西蒙古合并之后,边境上的摩擦逐渐增多,临洮地位也就越发高了起来。 此时城门处已经有了许多粥铺,很多富贵人家的仆役们忙里忙外开始施粥,几条长龙慢慢往前挪动,虽然粥稀了点,却是许多人活命的指望。 一个城门守卫正在与同袍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却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低下头,一个满脸尘垢的小女孩扯着自己的腰甲,怯生生的说:“大人,您能看看我阿母吗,我阿母起不来了,我扶不动她。” 守卫越过小女孩,只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躺在地上,根本已经没了生息,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边去,你阿母早死了,找个地方葬了吧。” 又和同袍聊了没两句,守卫感受到小女孩还在扯自己,于是直接拂开了小女孩的手。 “贱货,听不清吗,让你滚远点。” 旁边的灾民还在排队领粥,从头到尾没有几个人转头看过这个小女孩。 “大人,求求您了,帮帮我把阿母扶起来好不好,我力气不够。” 小女孩长期营养不良的脸上,两只没什么生机的眼睛只是盯着守卫,麻木的扯着守卫的腰甲。 守卫怒从心起,举起巴掌就想扇下去。 一条马鞭却从旁边抽了过来,直接在守卫脸上抽出一条血痕,接着守卫只感觉一股大力踢在自己胸膛上,直接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他抬头一看,逆着日光,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人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面对他,头上用玉簪随意挽了个发髻,黑色襕衫上一条四爪金龙怒目腾飞,端的是气质威严。 四爪行龙服,在凉州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穿,守卫马上意识到面前这人是谁。 他改坐为跪,有些不安的拱手:“拜见靖王爷。” 顾怀不带情绪的声音从马上传来:“孤问你,为何忍心对一个小女孩下如此重手?” 守卫的眼角抽了抽,虽然不知道这个天皇贵胄是犯了什么病多管闲事,他还是不敢敷衍:“回禀王爷,小人们只是奉府台大人命维持施粥场秩序而已。” 守卫搬出临洮知府,顾怀却没什么反应,他扫视了下周围对这场冲突依然没什么反应的灾民们,转头吩咐一个护卫:“把这小女孩的母亲葬了,问问那些施粥的富贵人家有没有人收养,留点钱粮再来一个人,替孤再给他几鞭子。” 当即有护卫下马称是,一人掏出马鞭走向守卫,一人过来牵起小女孩走向她母亲。 小女孩也不反抗,没有去看正在挨鞭子的守卫,只是转头看向已经打马走远的顾怀。 她想起阿母以前跟他说的,天上有神仙,神仙们都长得很好看,而且穿着很漂亮的衣裳,特别慈悲。 她觉得这个人真好看。 凉州知府龚文信如今四十多岁,正处在一个官员的政治黄金期,能在这个年纪成为正四品地方大员,在任个几年,回京基本运作一下也就名正言顺位列九卿了,运气好些赶上好时候说不定还能入阁。 所以政绩对于他是非常重要的,这次震后大旱,灾情如此严重,也让龚知府连纳了两房小妾也没压下去嘴角上火的燎泡。 此时龚知府正在办公衙门和幕僚商量着抗灾事宜,听闻靖王来访,龚知府还是没敢太怠慢,打发开幕僚走出正厅,迎出大门拱手:“靖王爷!” 顾怀下马也拱了拱手,龚文信在任也快两年了,虽然顾怀不太喜欢和官员打交道,但多少也是打过几次照面的,当下寒暄几句,也就一起进了正厅。 又不是在忙政事,龚文信自请顾怀上坐,丫鬟奉上两杯茶,两人才开始聊起正事。 “不知王爷到访所为何事?”龚文信笑眯眯开口了。 顾怀放下茶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震后孤大病一场想必龚知府也是知道的,孤在王府听人说此次灾情严重,但不知道具体怎么个严重法,于是特地来问问,毕竟凉州也是孤的封地嘛。” 龚文信想了想,打听这事确实也挺正常的,也就没多想:“王爷可算问对人了,下官这几天正愁这事儿呢,灾情也报上去小两月了,朝廷只下令开府仓救济,但赈灾拨款可一点没下来,下官愁得这都上火好久了。” 顾怀面色如常,只是好奇:“哦?朝廷为何如此不重视赈灾?” 嚼了嚼茶叶,虽说对于一个没权的闲散王爷,地方大员只需要礼节到了就可以不怎么当回事,但龚文信知道面前这位虽说没权,但凉州也毕竟是人家封地,也就实话实说了: “王爷有所不知,内阁本来已经拟了旨,调河南府存粮救济了,但何公公没点头,也就一直拖着。” 顾怀眉头一挑,他不是不知道何公公这个人,而是因为这个人太出名了,没想到这事是他插了一手。 何公公原名不详,是年纪还小的时候自己净身入宫的,入宫后取名何洪,这几年已经做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俨然是北魏第一宦官了。 龚文信眼见顾怀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王爷想必也知道,近几年陛下是真不怎么管事情了,太子爷还在东宫读书,二皇子领了台谏,长公主在南边监军,这何公公的威势也就越发足了,听说前段时间下了朝还在南华门边和内阁次辅对骂了个把时辰,真真是让人咂舌总之何公公没批红,这旨意也就确实下不来,凉州本就地贫,税收不多,仅靠府库赈灾,能填饱多少灾民的嘴?” 北魏的政治权力构成其实是很奇怪的,太祖开国身体力行,每日早朝不缀,偶尔开开经筵,下午还有午朝,晚上还要处理百余奏疏,简直堪称劳模。 到了太宗时期,太宗为了改变文武失衡的局面,只能下放一部分权力,组建了内阁,内阁学士也就是相当于丞相们在奏疏上草拟意见,太宗同意后让秉笔太监批红,一件政事也就这么处理完成了。 于是魏朝的最高权力就如此分为了草拟权和批红权,由内阁大学士们和秉笔太监们分别掌握,而批红权几乎完全凌驾于草拟权。 这也好理解,提意见没啥用,盖了章,你才能办事。 魏皇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几乎都在后宫修养,偶尔还要和方士们请教请教长生秘诀,于是权力下放的就更为厉害,很多大臣对此颇有微词,也是能够理解的,毕竟大家从小苦读诗书,好不容易熬过十年寒窗科举独木桥,爬上来了,却要和太监共事,这对于官僚们来说简直难以忍受的。 果然,龚文信幽幽开口:“陛下也太过信任何公公了,怎么能把国家大事尽数托付呢?” 顾怀摇摇头:“这种事情不好说的这次灾情波及了哪些地方?” “凉州府,半个平凉府,百万灾民是少不了的,实不相瞒,下官已经连着上了四封奏疏了,朝廷也只是在敷衍。”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有趣,上个月有同年过凉州,闲聊之下才知道,朝廷现在有个说法,只要礼送到了,何公公能把事给你办的妥妥帖帖的,行人司行人小吏交了一万两银子,立马外放了实缺知县。要是再这么下去,下官说不得也得走走何公公的门路了。” 顾怀嘲弄一笑:“这可是大手笔,孤一年俸禄也就一万余两,一个行人司的小吏就能掏出来孤的俸禄,是这世道变化太快还是孤太孤陋寡闻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双双沉默下来。 第四章 余淮 顾怀回到王府时天色还早,从内城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崔管事和几位富商在搭建粥铺,还顺便谢绝了几位富商的宴会邀请。 花园假山的亭子里,顾怀正捧着本书细细看着,是他自己抄录的许白语录,蓝大官来通报,许县知县余淮投了拜帖来拜会顾怀。 顾怀放下书:“请他进来” 听见这个消息他心情不错,余淮是临洮本地人,之前顾怀还小的时候,靖王在本地氏族找了几个伴读,余淮就是其中一个,前年中了榜眼,凉州文风不盛,着实也轰动了一把。 “下官拜见靖王。”余淮被蓝大官领着到了亭下,拱手问候。 “多年不见,季长(余淮字)怎么突然成了知县?我记得皇兄点了你在翰林院修史。”顾怀笑着让余淮坐下,挥挥手,侍女送上茶和几盘水果。 顾怀没端什么架子,余淮也没什么隔阂,笑着开口:“回禀王爷,本来是好好修史的,但平凉府连着告老两位知县,也就没办法,顺着吏部的意思外放了,这次去许县上任,特地回家看看,也前来拜会一下王爷。” “刚上任就摊上多事之秋,也算运气不佳,不过从小你就是我们中间最聪明的一个,肯定难不倒你,这次任一地父母官就得好好替天子牧民了。” “王爷说的是,在其位谋其政,国家有恩,不敢不偿。” 顾怀失笑:“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性子,我记得那会你说四书五经读多了容易成书呆子,成天喜欢读些杂书,气的老师天天吹胡子,居然考上了探花不说,如今还变得如此严肃周正。” “实在是多年求学,官场沉浮,不得不沉稳一些而已。” “灾情如此严重,朝中可有风波?” 余淮长叹一声:“灾情报至朝廷月余,朝中大员一致觉得应该尽早赈灾,朝堂上天天吵得不可开交,可内阁递上去的折子全被封还了,何公公的意思是南边可能要打仗,没有余力救灾大家都清楚,救灾就得倾斜朝廷财政,而何公公最近管着陛下陵寝修建的事情,实在不想因为灾情影响陵寝修建罢了,但千万灾民在挣扎,如何能不在乎人命而在乎政绩?实在是” 顾怀颔首:“是有些荒唐,可惜我只是闲散藩王,想做点什么也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开个粥铺求个心安罢了。” 余淮有些欲言又止,顾怀见状屏退了侍女,亭中只留下两人,余淮才开口: “王爷少做是对的,其实最好是不做。” “此言何解?” “陛下身体确实越发差了,朝会已经停了半年,何公公如此重视陵寝,也许是有一部分原因在里面。” 余淮斟酌着说:“太祖传位太宗,王爷先祖被封于凉州,就一直没有兼过政务,其中缘由想必王爷是知道的,如今这个敏感时刻,还是不做为好。” 是了,顾怀暗想,就是因为敏感,自己才只能当个窝囊的闲散王爷。 烛影斧声,传位诏书,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快一百年了,皇宫里的那些人,真的就放下心了吗?如果放下了,为什么王府里还有宫里指派的官人? 他觉得有些气闷,还是面色如常的开口:“天位已定,孤只是想做些事情而已,须知道你家也是大族,孤更是皇亲国戚,是不知道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们是如何感想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不是一句口号而已,国家的基础终究是亿万的民众。” “王爷以前不太像会想这么多的人,靖王一系百余年来从未与宫中有过什么冲突,还是谨慎些好。” “孤知道有些事情不应该孤去做,孤来说,做一个宗室的闲散王爷才是宫里要的,”顾怀摇了摇头,“但有些事情确实是太荒唐了,宦官监国何其可笑?孤虽然没有治国理政的经历,但基本的东西还是懂的。” 余淮深以为然:“陛下深信术士之说,曰“二龙不相见”,这才让太子一直在东宫读书,不然太子秉性仁厚,监国必然妥当长公主也堪称巾帼不让须眉。” “明珠?我上一次入京还是七年前,袭了爵便回了封地,只记得那还是个小丫头,如今能称巾帼了么。” 余淮是不愿意接这话的,只能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王爷今年便要加冠了吧,而且六月陛下要在天坛祭祀太庙,如无意外王爷可能还是要入京的。” 顾怀才想起这茬,他父母已经殡天,没人能为他加冠取字,按程序应该是皇兄赐字,如果赶上祭祀宗庙的话,大概率是要入京一趟的。 两人聊了很久,天色渐晚,顾怀这才打算放过余淮,站起身准备送送他:“多年未入京,也只能从只言片语里听听京城的繁华了,要不是想着你得回家一趟,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余淮拱手告别:“不敢劳王爷相送,下官自行告退。”说罢向假山下走去。 顾怀静静的看着这个背影,突然开口:“季长,还记得你以前写的那句诗吗,老师足足称赞了几日的那句。” 余淮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记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你还记得你说过要做怎样一个人吗?” “日夜皆念,从不敢忘!”余淮昂然抬头。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 “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顾怀含笑颔首。 “王爷!” 沉浸在思绪里的顾怀回过神,看向亭下的护卫和那个小女孩,有些疑惑:“不是让你找个富贵人家问问有没有要收养的吗,为何会带回来?” 护卫单膝跪地:“不敢欺瞒王爷,此女从下午见过王爷开始就没有再开过口,无论是安葬其母还是带着去施粥人家,也不反抗,那些人家都以为都以为此女犯了失语症。” 顾怀揉了揉眉心,整个王府都是这般货色,办事也办,但根本办不好,能办事的那帮子太监是宫里派过来的卧底,这帮子护院下人根本没人能领会他的意思,只有一个崔管事能懂他心意。 葬其母,为其找一个好去处,留下些钱粮,是自己该做的。而现在这个护卫把这个小女孩带回了王府,让别人怎么看?一个孤儿,连母亲都没了,偌大的没多少人气的王府是她该呆的地方吗? 他强忍着挥了挥手让护卫下去,看着小女孩满是尘垢的脸,也多少有些诧异。 他知道这个女孩没有什么失语症,中午城门明明是开口说了话的,但如此就更奇怪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是怎么做到自己的母亲被埋葬,也没有哭,陌生人领着自己去见一群陌生人,也没有闹的? 他让侍女带着小女孩去洗了个澡,继续拿起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脑海里全是之前和余淮的对话。 以前还好,做个闲散窝囊王爷没什么心理压力,如今许白给自己留下了这一箱子书,那些未来的理念和事物,已经对他的世界观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他怎么还能忍受如同前十几年那般浑浑噩噩的生活下去? 确实,他没办法做到和天下人共情,没办法完全领会许白的话,更没有什么正义感一定要去拯救万民于水火--开玩笑,他能做到传宗接代平安到老就已经是完成主线任务了好吗。 但为什么还是那么不甘心呢?拥有了接下来千余年珍贵的知识,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愿意干这样的事情。 顾怀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五章 双月 洗干净的小女孩换上了一身白色襦裙,有些不合身,毕竟是侍女刚出去买的,头发分成两半系成了两个结,意外的有些玲珑可爱。 污垢之下是很细致的面容,就是太瘦了些,越发显得眼睛很大,鼻子小巧,眼珠黑白分明,唇角紧紧的抿着。 “你叫什么名字?”看着坐在亭子里的小女孩盯着桌上的水果动了动喉头,顾怀把盘子推了过去,又转头吩咐侍女准备些膳食,然后温和的问道。 小女孩有些拘谨,看了看食物,又抬头看了看顾怀,还是把头低了下去埋的深深的。 “双月。” 顾怀见小女孩还是没开口,也没在意,却听见了小小的一声。 “别害怕,吃吧为什么叫双月呢?” 顾怀塞了块肉脯到小女孩的手里,温和的摸了摸她的头。 “阿母说,生我的时候,干完农活就看见月亮和太阳一起在天上,就好像有两个月亮一样,所以我就叫连双月。” 小女孩握了握手中的肉脯,还是没忍住张开嘴慢慢咬了起来,几口之后,却忽然红了眼圈,大概是想起了已经被埋葬的母亲。 “你父亲呢。” “在家里睡着了。” “可还有亲人?” “阿伯和阿嬢也睡着了。” “家乡何处?” “在好远的地方,阿母说这有吃的,我们就来了。” 顾怀有些不忍,旁边已经有侍女开始抹眼泪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经历这些生离死别的。 他没再说什么,侍女端上了膳食,他只是又摸了摸连双月的头,看着她吃着东西。 大概是这一天经历了太多,还没吃完东西的连双月不自觉睡了过去,只是眉头还是皱的那般紧。 让侍女把连双月抱去睡觉,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顾怀走到亭边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星空,夜风从他身边绕过,也只是吹起了他一丝鬓角。 连双月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大房间里。 阳光从窗角斜斜的照进房间,有一点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着。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装饰,连帐边都挂着珠帘,床上的丝被也纹着复杂的花纹,如同以前阿母给她说过的故事里的场景一样。 她紧紧的抓住被子,却没看到那个人。 那个温和的笑着的年轻人,那个在她要被世界抛弃的的时候和阳光一起出现的人。 她掀起被子跑出房间,沿着亭台楼阁找着那个人。 有侍女被她撞到,有人尖着嗓子让她停下,路过的楼阁高大明亮,但她都没有去看一眼。 庭院深深,她跑进了一所小院子。 那个年轻人在石桌边坐着,眉毛好看的上挑着,正在和一个穿着大红袍弯着腰的人说着什么。 年轻人转过头看见了她,好看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她飘扬起的睡衣裙角也安静的拂平下来。 像她的心一样。 顾怀有些吃惊的看着连双月赤着脚跑进这个偏院,身后跟着一大群侍女和内官。 不用问也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他挥手示意无事。 侍女们渐渐散去,身前的蓝大官也瞟了连双月一眼:“王爷,这就是您昨儿捡回来那小丫头?” 顾怀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头:“蓝大官,孤刚才说的事就这么定了,把福灵阁好好收拾一下,请柬发出去,办个赈灾宴会,崇州是孤的封地,实在不忍心看见子民如此受苦,你那儿帮孤起个折子,往朝廷提一提,去办吧。” 蓝宝眯眼笑着点点头:“是,王爷一直都是这么个心善的性子,这丫头瞧着也着实招人稀罕,那咱家告退。” 连双月等着那个穿着大红袍的人走远,这才走到顾怀身边。 顾怀揉揉她的头:“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初春还是很冷的,也不怕受了风寒。” 连双月的头还是低低的埋着,听着这话倔强的摇了摇头。 顾怀也没在意,看着捧着衣服从连双月休息的客房追过来的侍女,示意她带连双月下去换衣服。 顾怀早上细细对了对王府的账目,确实如崔管事所说,王府没结余多少银子,还得养侍女护卫,王府产业也需要钱周转,等到年中朝廷拨款下来才能松缓些,能拿出一半赈灾已经算是咬紧牙关了,多的实在拿不出来。 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王府里存下的那些宝贝身上,叫人拿来名单,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吓了一跳,药材古玩珠玉珍宝还真不少,这才决定开个宴会变卖点东西赈赈灾。 他昨晚是想明白了,这次反正要入京,既然不想窝囊的活着,这次入京就得做点事情,短时间是回不来王府了,这些东西放着吃灰不如拿出来做点实事。 至于会不会有人弹劾他收买民心?或者会不会引起宫中忌惮?这都准备入京了,也就不打算去考虑这些。 等到连双月换过衣服,顾怀让人上了膳,一起用过之后他看着连双月陷入沉思。 不得不说他是真头疼,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个小丫头。 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开了智了,能记事情了,落得这么一个亲人都不在的境地,哪怕让别人收养了,估计也得有很大的心理创伤。 更别提这不见到自己不开口的模样了,真不知道她怎么在另一个家庭生活下去。 但也不能就这么在王府养着吧,如今王府上下除了他一个主人,全是丫鬟仆役和宫人,自己都还没及冠没成婚呢,养这么个小女孩算怎么回事? 而且他要入京了,估计圣旨也快在路上了,毕竟从凉州到京城得走上个把多月呢,他也不可能带着这丫头上路。 受过创伤的人心理是很敏感的,连双月本来就一直在打量顾怀,看到他这幅陷入沉吟的样子便有些不安。 顾怀望见连双月的神色便多少猜到了这个丫头在想什么,但犹豫了下还是没开口。 他分别叫来几个侍女,让她们准备了些东西,再让她们把崔管事叫过来,便站起身往外走去,连双月也起身跟在了后面。 后花园里,顾怀指挥着几个护卫正搭建着什么,连双月也站在一边好奇的看着。 崔管事一进来就看到这幅场面,有些惊奇,但却没有多问。 顾怀察觉到了崔管事的到来,没回头,只是问道:“崔伯,听说汝南官窑极多,整个魏国的贡瓷都是从那些官窑里烧出来的?” 崔管事点点头:“是的,汝南官窑极为出名,尤其是烧制的裂纹白釉瓷更是与乾国的青花齐名。” 顾怀不自觉笑了起来:“那你可曾听过透明的瓷器?” 崔管事一愣:“不曾听过难道是西域蕃商带来的琉璃?那也不算透明。” “乾青花听闻青花瓷必须得雨过天青时开窑,才能得到最稀有的天青色,如果完全透明的琉璃,可否与青花争名?” “王爷说笑了,琉璃本就稀有,如果是毫无杂色的琉璃,那简直堪称天赐神物了。” 顾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护卫们用寻找来的耐火窑砖搭成了圆井,下面留了个火口,上方封顶,外围也搭建起了外炉。 一个护卫挑来一筐石英砂,正准备倒入炉锅里。 “等等,”顾怀突然想起了什么,“找块吸铁石来扫一下,能吸附的石英砂都挑出来。” 侍卫领命而去,不多时火炉便熊熊燃烧起来。 顾怀让侍卫在沙中加入硝石精盐,便负手而立等待起来。 第六章 琉璃 时间推移,顾怀让护卫们熄灭了炉火。 掀开封顶,高温让外围炉壁已经有了裂痕,顾怀没有在意,只是仔细的盯着锅炉中央那一块流光溢彩的事物。 崔管事难掩惊色:“这难道是琉璃?” 顾怀接过用水降温后的粗糙玻璃,有些感叹:“孤也想不到,如此简单的手法,便能烧制出如此精美的琉璃。” 他不顾旁边侍卫和崔管事如见天人的视线,只是注意到了阳光透过玻璃后在地上留下的七彩,突然想起了许白。 “为什么光会是七彩?”顾怀当时停下笔,有些好奇的打断了兴致勃勃讲着什么的许白。 “这只是光的色散现象罢了我难道会告诉你光一秒能从魏乾跑无数个来回?” “胡说,魏乾何其广大。” “哼哼你要是跑的跟光一样快你还能让回到过去呢。” “这又是何解?”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跟游戏里的古代npc解释这个啊”许白哀叹一声。 在和许白交流的那一个多月里,作为许白口中的历史人物,顾怀对于历史进程的兴趣远远多于许白提到的那些未来事物和理念。 他不懂什么是相对论,不懂那些概念和公式是何其伟大,这是他作为魏国藩王视野的局限性。 但也就是今天这么一个小小的实验,验证了许白提过的那些东西,让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原来许白提到过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魏乾这么小,只是地球上的一小块,而地球外还有那个许白口中让他感到恐惧,第一反应想到归墟的无尽寒冷和广袤的世界。 他突然好想追寻这个世界的真理,把那些当时不知道珍惜的,虽然只是记下但完全没能理解的事物在这个世界重现出来。 定了定神压抑下这股冲动,他笑着对崔管事说道:“烧制的还是有些疏漏,首先还是得有个耐火性更好的锅炉,然后也要提纯出纯碱,透明度也就比这个好的更多了,背面涂上点水银,比铜镜更好用,还能用铁管吹出来想要的形状。。” “我记得王府在安乐城里有几间铺子?” 崔管事点头颤声应道:“是有七间铺子,都在繁华路段。” 顾怀放下手中的玻璃,拍拍手:“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在后花园起几个锅炉,在王府里找些护卫侍女,就照着这流程烧些出来,放到铺子里卖,就说从西域买来的,记住一定要用信得过的人,别传出去赈灾的事也别用富商名义了,就挂王府名字,大大方方的办,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 “孤好歹也是个王爷,想赈个灾还拿不出银子,简直荒唐。” 作为王府里从老靖王开始就是管事的老人,崔管事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一个老人,没有妻子子女,半辈子都在王府里伺候上下两代人,还精明能干,最重要的是不该问的事从来不过问,这事除了他顾怀还真不放心其他人。 崔管事此时已经被眼前这一幕震惊的恍惚了,只能下意识点点头。 而旁边的连双月不懂那么多,反应倒是没那么大,只是如同所有女孩子一样盯着玻璃眼放异彩。 顾怀走过去蹲下刮了刮连双月的鼻子:“别看了,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们烧个更好的给你。” 连双月没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顾怀还是从她眼里看到了些欢喜。 “这孩子可真别扭。”顾怀嘀咕着直起腰。 他又转头看向崔管事:“崔伯,昨日我进城遇见了这小丫头,亲人都不在了,你平时一个人也寂寞,就让这孩子跟着你吧,认个孙女,还是住在王府里。” 崔管事和别扭的连双月怎么个认亲法先不提,接下来连着两天顾怀都在安静的看书,自从把许白交给他的理论运用到实践以后,他对这些东西越发感兴趣了。 这天天色渐晚,平时冷清的靖王府大门前却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不少富商下了马车左右拱手呼朋唤友,而受邀的官员们则是面色清冷自矜身份,看也不看这些富商,只顾与同僚闲聊着递上请柬进入王府,隐隐对顾怀还有些不满:“靖王爷怎能在王府宴请这些满身铜臭的人,还和官员一起宴请,真是滑稽。” “嘘,小点声,毕竟是在王府。” “有何不敢与人语?若平时买醉共饮也就罢了,这等正式宴请,我等官员怎能与商贾共桌?” “也是,也是” 旁边几个魏商倒没怎么在意这番言语,毕竟在北魏,商贾有钱是有钱,可却没什么社会地位,穿得丝绸吃得珍馐,但没什么政治话语权。 南乾那可就好多了,没见每年都有那么几个贡商飞黄腾达?文风正盛,要是有个才子帮忙扬名,生意做到北魏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怀身着正式的藩王黑色织金团纹补服,腰束青色祥云玉带,只配了一块简单的白玉,黑发束起挽了时下京城流行的道髻,斜插一支碧玉簪子,正在福灵阁与崔管事引进来的人寒暄着,阁内灯火通明,侍女来回穿梭,引着客人到各自的位置上。 “诸位。” 顾怀举起被子,从主位站起,一个举动便压下去阁内的喧嚣。 “孤今日邀诸位饮宴,一是孤自袭爵始就不怎么喜欢出王府,在座诸位也多有不识,今日借宴会见见北地英才,来,且满饮此杯,为陛下寿!” “为陛下寿!”在座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顾怀抿了口酒,放下酒杯,又笑对众人:“二是凉州灾情严重,凉州乃孤封地,眼见封地子民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是心有不忍,而王府应有赈灾之责,故将府中宝物腾出一二,今日宴后公开售卖,所得货款皆用于赈灾,还望诸位慷慨解囊。” 说完他示意了一下崔管事,再扫视了一下众人,振袖坐下:“开宴!” 一时觥筹交错。 “姚大人,平时还真看不出来靖王爷如此爱惜封地子民呢。”凉州府知事祁子辉恭敬的给通判姚续满上酒,殷勤说道。 姚续拂了拂嘴唇上方的胡须,冷眼看着上方顾怀与一众官员的推杯换盏,冷笑道:“你我皆知,作秀罢了!这位王爷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时候出来表现表现,岂不是能博个贤王名号?” 祁子辉也心领神会点点头:“确实如此,变卖王府宝物用于赈灾,再搭上知府大人往朝廷递个折子,说不定宫里还得下个旨意嘉奖一下。” “正是此理,君不见对面那些个富商都面有苦色吗?要我说王爷今天请这批人来就是来出血的王府里的宝物,那岂不是一棵百年老参卖出千年的价钱?真要卖给他们,他们敢不买?” “沽名钓誉,借机敛财,好大的手笔!”姚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座的不少商贾也是这般想的,难怪平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靖王今天会特意发请柬请他们过来,看来不过是想捞一笔罢了。也有些商贾眼光高些,想着只要不是太过分,挨宰也就挨宰了,只要能搭上王府这条线,损失总是能弥补回来的。 众人各有心思,顾怀眼看宴会进行的也差不多了,拍了拍手,侍女们收走菜肴碗筷,依次捧出王府宝物,一时间阁内宝光流转。 西域宝玉,高丽人参,海滨珍珠,传世名画,汝南瓷器,乾国字帖 众人目不暇接,而接着几个侍女进场,所有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琉璃!全都是流光溢彩的琉璃! 等到最后一个侍女捧着一个完全透明的琉璃杯进场时,一些珠宝商贾的气息俨然已经不稳了 顾怀环视全场,淡淡开口:“就先从这幅南乾传过来的汉代草圣张芝字帖开始吧价高者得!” 第七章 圣旨 这场凉州“拍卖会”无疑是非常成功的,简直堪称宾主尽欢。 二十七件宝物拍卖了出去,收得白银三万余两,其中琉璃拍卖所得就占了一大半。 而拍得琉璃的多是些珠宝商贾,那拍到手之后欢天喜地恨不得拿回去当成传家宝的样子让顾怀看的有些于心不忍他是真不忍心告诉这些人这玩意儿是沙子烧出来的。 也就只能吩咐下崔管事让他事后去知会一声,让他们早点卖往南乾。 不然城内的铺子开始卖琉璃之后这些人多半想上吊。 而令顾怀没想到的是,官员们也显示出了不菲的购买力,尤其在书画字帖上极为突出,比如凉州通判姚续就面不改色掏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下了那块南阳古物镇纸。 天可怜见他一开始邀请官员压根就没想刮出钱来。 北魏南乾物价相差不大,一两黄金八两银子,一两银子一千文,也就是一贯钱。 他坐在书房饶有趣味的把玩着腰间挂着的白玉:“听说阁老们都极为清贫,一般都只是领着从三品的俸禄,月供不过十五贯;一个边远州府的通判就能随随便便掏个千把两银子买个镇纸,谁居然说京官比地方官金贵?” 崔管事站在一边也不由笑了笑:“王爷,不是有句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吗?那可是天子脚下,虽然不如地方官富贵,但也确实要高一等。” 顾怀点点头:“这三万多两,加上之前拨那五千两,能买多少粮食?” 崔管事心算了算:“凉州地方偏僻,基本都是从内地购粮,灾前大概两百文每石,至于现在怕是要涨一倍不止,大致也就能买六七万石罢了。” 顾怀皱了皱眉:“这么算起来不过也就救济几万人罢了,今年凉州春耕是肯定要荒废了,春夏一过,灾民百万怕就要变成流民百万了。” 他叹了口气:“朝廷要是再不管,整个凉州府不知道要多出多少破家流亡之人,蒙古还在边上虎视眈眈赈灾的事你尽力去做吧,别经官府的手,能多救一点是一点。” 崔管事点了点头,正准备告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说道:“王爷宅心仁厚,近年来更是成熟了很多,要是老王爷和王妃还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但恕老奴冒昧,王爷最近是不是思虑过甚了?从灾情开始,王爷便经常紧锁眉头,把自己关起来读书抄书,病后又时常沉思,好像背负着什么东西一样。” 顾怀愣住了,他沉默了下,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黑夜:“崔伯,我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而已。” “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是王爷,锦衣玉食,而外面那些灾民,耕了一辈子田,现在却连口饭都吃不上?” “我不是吃饱了撑的去想这些,”顾怀摇摇手打断了欲言又止的崔管事。“你看,我只是随便卖了些王府里平时根本看都不看的东西,却能救那么多人,而其他有这种能力的人,却宁愿花能救数千人的钱去买一块镇纸?” “以前读史书,看见那些昏君佞臣,总是阖掌暗恨,看见忠臣良将,又不由得击节赞叹。你说在后人的史书里,我又会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呢?” “我也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人,今天之前,我连一石粮食卖多少钱都不太清楚。” “我想救那些像双月一样挣扎着想活下去的人,也想以后的史书里,有人读到我的话,会心生赞叹与敬佩。”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我想让许白看看,她教会了我一些什么东西。” 崔管事幽幽一叹,不复多言,恭敬退出了书房。 顾怀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遇见许白之前,早起读书,下午跟着护卫们一起训练马术骑射,晚上和连双月一起在亭子里休憩吹风,还顺便教会了凉双月怎么弈棋。 顾怀自己就是个臭棋篓子,整天欺负个新手欺负得不亦乐乎。 崔管事管着赈灾的事情,后花园的几个锅炉也造好了,每天忙得王府内外来回跑。 没办法,顾怀实在不想去后花园,一进去就热浪滚滚,至于一介藩王亲自去施粥这也太做作了。 连双月倒是想一直和他待着,话还是少,只不过表情比起之前灵动多了,也在几日之后开口叫了崔管事爷爷。 就这么过了十几天,到了四月初,传旨的仪仗终于到了临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显扬亲德,亦人子之至情。国家鼎盛,文武齐心,朕欲于六月祀于太庙;今有靖王顾怀,袭爵守孝,至诚至信;忧心国事,实可谓国之栋梁也,故宣靖王入京同祭,即刻起行,不得延误!” “臣谢陛下隆恩。” 北魏藩王可见圣旨不跪,因此顾怀只是束手而立,等着传旨太监念完,才恭敬上前领了圣旨,同时按照惯例让侍女给几位公公塞了红包,这才拉着为首的红袍公公坐下。 “陈公公,多年不见,上次我进京也是你来宣的旨吧,舟车劳顿辛苦了。” 司礼监陈乐陈公公捏了捏袖子里的红包,可不是什么零碎银子,而是薄薄的银票,脸上的笑容也就越发热情起来: “可不敢让王爷说辛苦,都是咱家该做的;上次宣旨确实也是咱家,这一晃都六七年了,王爷可真是更器宇轩昂了。” “公公何时出发的?” “回王爷的话,二月中下的旨意,咱家可不敢耽搁,立马就上路了,接下来还得回京城复旨呢。” “这千余里路,公公也不容易。” “唉,刚出京城那会儿还挺欢快的,总在宫里呆着,偶尔出来走走也还轻松。就是入了平凉府后就有些不适应北地的气候了,尤其后半程路旁全是灾民在南下,让人触目惊心。” 顾怀和陈乐聊了会儿灾情,又打听了些京城事宜,陈乐便起身告辞,顾怀自己可以慢慢收拾去京城,他们传完旨却是要赶快回旨的,又得是千里奔波。 果然哪怕同在司礼监,太监和太监也是有差别的,爬的高,成为秉笔太监,就如同如今的何洪何公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同意赈灾阁老们也没办法。 运气差不得皇帝欢心,也就做个传旨太监或者管管京城仪仗,要么动辄天南地北到处跑,要么守着库房里的天子仪仗闲的打苍蝇。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北魏的宦官系统了。 司礼监和御马监,北魏宦官们的终极梦想,一个管奏疏仪仗,一个掌京营兵马虎符,堪称太监们的两大深造衙门。 不同于南乾太监给三省相公们压得喘不过气,北魏的太监前途可是很远大的,如果运气好或者门路广被分到了司礼监和御马监,爬的高点就能轻轻松松盖过士子们的十年寒窗苦读。 北魏以武开国,实权武将比比皆是,而武将们是个什么德性?动不动就拔刀子的货色,大字不识一个,太祖又不喜欢文臣,于是到了太宗皇帝就不得不大力提拔文臣,收拢兵权。 而官僚士大夫也不是什么等闲角色,大概是太宗对他们太容忍了,还下过“刑不上大夫”,“御史参谏无罪”等规定,于是就发展到了后来的皇帝做什么他们都管,还动不动就搞死谏那一出。 这下子武将是给按下去了,上来了一批更麻烦的。 就在这种权力的擂台上,皇帝看见了旁边从小伺候他到大的太监,于是把他也叫上了擂台。 魏国的权力舞台就此形成,这几十年堪称太监们的事业黄金期,甚至有不少有梦想的人自己净了身挤破脑袋想进宫,发展到后来朝廷甚至下了禁止自行阉割的禁令。 简直神奇。 随便想着些有的没的,顾怀走到亭边负手看向了东南的方向,那里是整个北魏的政治中心,也是他从小到大只去过一次的地方。 而这次他能从那个地方获得些什么东西呢?到最后是会垂头丧气的回来做个窝囊王爷,还是扬眉吐气的获得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权力? 真是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啊。 京城,长安。 第八章 行刺 双江县是平凉府重要的交通枢纽,不仅驿路从县旁穿过,自西而来的覆水也在这儿有个码头。 任万彬端着个大碗,双脚一分稳稳蹲在了酒铺门口的台阶上,头上酒铺的招牌被西风吹得呼呼作响,风里夹杂的两岸细沙也没影响到他的好胃口。 像任万彬这样在驿路旁讨生活的健壮汉子并不少,多是赤裸了上身,下身一条紧厚牍裤,头发随意的用头巾包着,要么调笑着过往的小酒娘,要么眼巴巴的盯着覆水上来往的船只。 最近码头扛包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虽然有发灾难财的粮商们不停的往覆水上游运粮食,但来讨生活的灾民们也多了起来,愿意下苦力气的人大把都是;那些饿极了的人可不管什么行业竞争的底线,只要给点吃的,什么都愿意干。 每个地方的人多了起来都会有排外性质,码头上的苦力们就组了个水帮,当着达官贵人商贾的面当然不好明着抢生意,但事后把那些灾民堵起来打一顿威胁威胁却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眼看着码头上的扛包价格从五文跌到了三文,在这儿讨了两三年生活的任万彬也觉得碗里的饭不香了。 他注意到几个水帮的人走向了角落里躺着的几个难民,了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少视线也一起投向了那个地方。 “哥几个,可吃饱了?” 水帮的一个汉子看着这堆不讲规矩抢了他们生意的难民,冷冷开口。 几个难民也有些紧张,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开口:“这位老哥,我等可有什么做得不对?” 水帮汉子蹲在了他面前:“做得可太对了,瞅瞅你们刚才那欢天喜地的模样--居然敢和我们水帮抢客人,还压价到两文钱?” 他一把抓起了刚刚开口的难民头发:“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们什么是规矩!教完了你再孝敬孝敬老子就当做报答了。” 他猛的一巴掌扇到了难民脸上,旁边几个水帮的汉子也一拥而上和其他难民厮打起来。 这帮难民也是一起从凉州逃难过来的老乡,倒也不跑,反而迎着水帮汉子的拳头纷纷反抗起来,还呼喊着旁边的老乡们。 于是群架人数就越来越多了起来,不时有难民和水帮的人加入战场,整个码头顿时热闹非凡,酒铺里的人纷纷出来观战。 任万彬也端着碗看着戏,他可不是什么水帮的人,刨了两嘴饭就在一边煽风点火起来:“对对对朝那儿打你个窝囊货怎么像个娘们一样只会用指甲挠别个脸?丢大男人的脸面对按住了按住了,朝下面招呼”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又尖利的惨叫,正在互相拳头招呼着的众人停下手散开,一个水帮汉子躺在地上肚子上插着块尖锐木头,两只脚无力的扑腾着,眼看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两嘴张合着像只快死的鱼。 水帮几人的眼睛都红了,伴随着几声呼喊,斗殴用一种更惨烈的方式再度开启,这次人们的拳头就没了分寸,还捡起了身边的武器,连任万彬都不得不退进了酒铺护住了碗躲开漫天扬起的灰尘。 顾怀就是在这种古怪的场景里下了船。 从接到圣旨安排好王府事宜出发已经半个月了,先骑马赶了几天路,才从覆水上游坐船而下准备一路经黄河入中原。 按道理说藩王入京是应该打起仪仗大大方方从地方经过的,走的慢点还能一路伴随着沿途地方大员的宴请,可他也没办法。 北魏藩王本应有九千到一万二左右的护卫兵力的,但太宗皇帝大笔一挥靖王府的护卫部队就一头扎进了西凉卫,美其名曰藩王镇草原,结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支部队虽然挂在王府名下,王府却再也没了指挥权,还好军费是从朝廷出。 于是顾怀就带着三十个护卫上路了,藩王仪仗都打不全,寒酸得他都不好意思走陆路让地方官员请吃饭。 这不就只能租艘船从覆水上游沿江而下了,争取早些入京。 船不大,下船的又只是几个人,周围的苦力们也没围上来拉生意,只是继续为中心撕扯着的人群加起油来。 顾怀只是想下船休息休息,便带着几个护卫走向了小酒铺,掀起了挡风的兜帽,解下披风递给一边的护卫,有些好奇眼前这混乱的场景,便向端着个碗站在一边的任万彬打听道:“这位兄台,这群人何故互殴?” 任万彬也注意到了这个身穿精致黑色对襟宽袖长衫的年轻人,再看看几个身穿青色劲装的护卫,知道此人非富即贵,也不敢怠慢:“回贵人的话,他们是因为难民抢了码头力夫的生意所以打起来了。” “我大魏民风竟彪悍至此听兄台口音,不是北地人士?” 任万彬也不怎么拘束,直接开口:“俺从南方来,家乡糟了难,一路讨生活到了此地。” 顾怀点点头,叫过一边酒娘,要了几碟小菜酒水,便邀请任万彬一同坐下,几个护卫分散站开。 任万彬端着个大碗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坐下,这贵公子哥有什么主意能打到自己身上?倒是有些馋那店里最好的酒。 顾怀示意任万彬自便,又问道:“平凉府灾民也很多吗?我从凉州一路南下已是灾民遍野,没想到平凉府也这般严重。” 任万彬倒了杯酒细细抿着,点点头:“是很严重,这几个月来码头讨生活的灾民越来越多了,多是拖家带口的。” “斗殴如此激烈,官府不管吗?” “公子说笑了,码头边上天天有人饿死,官府都管不过来,哪儿会管码头上的小事情。” 顾怀和任万彬闲聊了一阵,喝了几杯酒水,看着店外斗殴,感觉休息的差不多了准备告辞回船,一道寒光突然从角落亮起。 那是一个穿着劲装的人影,看身材应该是女子,蒙着面纱,踢倒椅子在桌上用力一踏便直刺向顾怀后背。 两三丈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女子身影宛若游龙,气势惊人,几个护卫都没反应过来,寒芒便到了顾怀身前不远。 顾怀听见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大惊之下只来得及站起,有心想躲开但身体完全不受使唤,劲装女子已经从几个侍卫中间穿过,他甚至已经能看清颤动的剑尖。 躲开!躲开!顾怀在心里疯狂呐喊。 但即使他从小骑过马开过弓,此刻已经完全被惊吓得动弹不得,在女子那堪称惊人的飞起数丈直刺下,哪里能避的开? 都说人在生死关头思维会变得特别快,他看见了女子的丹凤眼和细致的眉毛,甚至看得出来她还画了眉,他确信自己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一双眼睛,但女子眼神中极致的杀意做不了假。 孤是不是死的最蠢的藩王?这是顾怀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一切都好像变成了慢动作,在空中舒展了身体的女子,指向他心脏的颤动却坚定的剑尖,护卫们的手忙脚乱,定格成了一幅画。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大碗从旁边飞进这幅画里,重重的拍在了女子脸上,把女子的脸都砸变形了。 于是那刺向心脏的一剑就此偏开,反而是女子横飞了出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顾怀冷汗浸透了衣裳,心脏跳如擂鼓,侍卫们反应过来抓住了女子,还顺便控制住了旁边飞出大碗方向的健壮汉子任万彬。 顾怀此刻才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后怕,他抖抖索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压住了内心的惊恐。 他看向任万彬:“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任万彬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几把刀苦着脸:“俺叫任万彬公子这就过分了。” 顾怀笑了笑,旁边护卫吹了个哨子,码头船上剩下的护卫们一涌而出,控制住了外面斗殴的人群和酒铺的大门。 他看向任万彬:“任兄为何救我?” “俺只是还你请我喝酒的好意罢了快收了刀,放俺离去吧。” 顾怀摆摆手:“任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与任兄一见如故,还请任兄与我换个地方喝酒。” “正所谓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转向地上的女人:“把她绑起来!” 第九章 江湖 顾怀带着护卫们回到船上,先让护卫们把女子绑在椅子上,又取来热毛巾敷了敷脸,长长呼了口气,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他示意护卫放开任万彬,请他坐下擦了擦手:“任兄可真是深藏不露,如此身手怎么会在码头做苦力?” 任万彬苦笑开口:“生计所迫罢了公子怎会带着如此多的护卫出行?” “我是要去往长安的,千里之遥,多带点护卫心安一些。”顾怀把毛巾递给护卫,“不过任兄,在下倒有一问。” “朝中蔡学士喜欢写些志怪小说,多是狐精鬼怪和高来高去的侠士,以前我是不太信的,直到今天看到此女子一剑横渡三四丈,又看到任兄掷物伤人,才知道蔡学士所书不虚,真乃异人也。” “公子过誉了,在下只不过一身蛮力罢了,倒是听说南乾有剑客拔剑断江,那才是顶尖武人。” “所以说确有真气一物?那有没有什么‘乾坤大挪移’之类的武功法门?”顾怀想起了许白也这样问过他,有些兴致勃勃的问道。 “‘乾坤大挪移?’未曾听过,但这名字真是” “那‘九阳神功’呢?可曾听过?” “未曾听闻。” 任万彬有些发愣,江湖上真有这么霸气的武功?听听这名字,可比他自己练那些子武功高大上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顾怀看着任万彬这表情也大概猜到了,他就是随口一问罢了,也没在意,又接着问道: “任兄还没说怎么一身本领会沦落到去码头做苦力呢。” 任万彬看着旁边虎视眈眈的侍卫们,只觉得嘴里发苦,刚才出手救了人就应该跑路的,谁知道救了这贵公子反而被人家侍卫按着请上了船?刚才见了这几个侍卫的身手,现在要走应该也行,只是在这地方已经隐姓埋名两三年了,实在不想又体验一下颠肺流离的生活。 他只能实话实说:“不瞒公子,俺是徐州人是真的,俺家乡糟了灾也是真的,当年俺家中只有长兄长嫂,待俺学艺回家,才知道那年黄河决了堤,官府吞了赈灾的粮,俺兄嫂最后的粮食又给狗官征了税,活生生饿死在家里,这才埋了兄嫂杀了官一路逃到这里来,又没路引钱财,才干了卖力气的营生。” 顾怀点点头:“如此便能说通了可曾想过返乡?” 任万彬幽幽一叹:“怎能不想?俺爹娘兄嫂的坟怕是已杂草丛生了。” 说到这里,这个身高八尺肌肉似铁的汉子也几欲落泪。 顾怀拍拍他的肩:“你救我一命,我帮你销了案,想归乡就回去看看吧,我让个侍卫持信物陪你南下。” 他放下了对任万彬的戒心,看来只是个讲义气一酒之恩也要报的汉子罢了,他救自己一命,帮他一把也是自己该做的事。 任万彬泪眼朦胧:“公子怕不是在开玩笑?俺干的可是杀官造反的杀头事。” 顾怀一笑:“你那算什么造反,征粮的也不是官,估计是个小吏罢了,都过去了两三年,主动投案赔了银子,孤出面帮你把这事了了。” 他转头看向被五花大绑的劲装女子,扯下她的面纱,是一张很惊艳的脸,肤若凝脂,娥眉微蹙,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容,朱唇紧紧的抿着,侧脸被那只大碗砸到的地方有些淤青,却让人我见犹怜,堪称顾怀十几年来见过的最美女子。 但他的语气却没什么怜惜:“接下来就看看这位是何方神圣吧。” 女子悠悠醒转的时候,察觉到了自己被捆绑的手脚。 她微微睁开眼察觉到了身前打量的视线,悄悄试探了下绑住自己的绳子。 嗯,很紧,还打了好几个结。 她只能无奈的睁开双眼,和那个她想在酒铺里杀掉的年轻公子哥对上了视线,那个暗算了她的汉子也站在一边。 顾怀捧起茶杯吹了吹,打量了一下被五花大绑的女子,看着她有些悲愤仇恨的表情,有些纳闷。 自己没招谁没惹谁,你提着把剑就想要孤的命,现在还摆出这么一副表情,到底谁是受害者? 他感觉自己成了许白故事里的大反派。 看着女子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能无奈放下茶杯:“为何行刺我?何人指派?” 女子开口就带着苦大仇恨的味道:“呸!狗贼,事到如今还演什么演,我和我姐姐哪怕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顾怀皱眉:“我根本不认识你和你那姐姐。” “狗贼!” “孤今天才到此地,与你何仇何怨以至于你埋伏刺杀?” “狗贼!” 顾怀揉揉眉心:“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话?” 女子红着眼眶恨恨的瞪着这个她以为胜券在握猫戏老鼠作弄她的公子哥:“半个月前我和我姐姐路过此地,你这个狗贼觊觎我姐姐容貌,调戏不成恼羞成怒,派兵围了客栈,我姐姐受了重伤才突围出去,我今天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戏弄与我?” “我没那么恶趣味戏弄你,”顾怀没好气的说,“我真没见过你和你姐姐。” 他多少品出些味儿来了,不知道给哪个王八蛋背了锅。 女子如一泓清水的眼里流下泪来:“你们这些禽兽,就只会欺负老百姓,要不是我姐姐会武功,早就遭了你毒手。我打听许久才知道你今天要来码头乘船回岷州卫,在酒铺等了一天才等到你,穿着黑色衣服,配着玉佩,带着护卫,不是你还能有谁?” 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他无奈扶额:“你说你在酒铺里等了一天?” “是!” “那你是不是没看见我是从船上下来的而不是要登船离开?” 女子噎了一下,顾怀继续说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我这块玉佩叫骊龙佩普通官宦子弟配这个是要死人的。”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个人要从这儿经过,你是不是准备杀了每一个穿着黑色衣服配着玉佩带着护卫的人?” “万一杀错了怎么办?万一那个人不走了怎么办?” “你是不是傻?” 女子被一连串的发问打蒙了,她有些犹豫:“你真不是那狗贼将军的儿子?” “孤乃大魏亲王,靖王顾怀。”顾怀往后靠在了椅子上,“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旁边站着听了半天的任万彬腿又不自觉抖了一下,哪怕他刚刚已经知道了,但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居然救了个王爷!这可是个王爷啊,在老家那破地方,一个县令就是老天爷了,王爷该有多大? 他此刻是真不怀疑顾怀能帮自己销案了,只觉得自己今天那碗丢的真值。 女子大概是被惊呆了,一直没开口,顾怀让侍卫解开了女子身上和腿上的绳子,没敢解开手上的绳子,怕这女子刚刚说的都是假话,松绑后跳起来又给他一剑。 他看向女子:“你们游经此地,往何处去?” 心神失守的女子下意识答道:“去凉州投奔师姐。” “可有路引?” “有。” “在何处?” 女子突然涨红了脸,顾怀了然,确认了她的剑还在桌上,示意侍卫解开她一只手。 女子伸手入怀取了份路引出来,顾怀接过还有温度的路引,确认了下没问题,突然说道:“带我去看你姐姐,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就放了你们。” “下次做事情之前,多用用脑子,江湖儿女。” 第十章 疯狗 驿路旁矮山上的一个天然溶洞里,不时响起低沉的咳嗽声。 咳嗽声突然停了下来,溶洞内的女子感觉到了周围许多人的靠近。 她下意识的以为调戏她的狗贼追过来了,提着剑在洞口隐藏身形观察起来。 阳光照在了洞口女子的脸上,她的容貌和行刺顾怀的女子非常相似,但姿色更胜三分--同样是一瀑黑发点朱唇,眼如秋水眉似远山,但她的气质完全不同于她妹妹,如果说她妹妹是轻灵灵动,她就是柔情绰态、娴淑文静,哪怕此刻脸上满是警惕,也透出一股婉约的味道。 几个人从山道上行来,她看到了她的妹妹柳莹被束着双手,和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并肩走着。 她以为自己的妹妹被胁迫了,握紧了手中的剑,无视掉胸口的剧痛,提起一口真气准备直扑那个为首的年轻人。 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脚步很松弛,不像练家子,刚刚听到的声音显示山洞周围应该还有十几个人,她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已经做好了抓住年轻人救出自己妹妹的计划。 谁料妹妹注意到了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她当机立断: 动手! “你们姐妹为什么都这么冲动?”又受了虚惊一场的顾怀走进山洞,没好气的开口。 从妹妹那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的柳清脸都烧红了,声音轻灵:“让公子受惊了小女子以为公子胁迫了自家妹妹,这才含怒出手,还好妹妹止住了我。” 顾怀回想起之前那一幕,山洞中的柳清如同白虹贯日般激射而出,声势惊人,两旁的枯草甚至都被柳清带起的劲风压倒,那一剑的威势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出自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之手。 看了看旁边带血的纱布,顾怀已经相信了之前柳莹的说法,绳子也早就解开了,明白之前的刺杀是误会,但还是有些怨念:“你们江湖儿女都是这么动不动就打生打死的么柳莹要是再喊慢点,我就成了姑娘你的剑下亡魂了。” 他能不怨念吗?踌躇满志往京城出发,却差点在这个小地方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是两次。 柳清越发羞愧:“还请公子恕罪,小女子知错了。” 柳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眼前这货是个藩王不然柳清怕是更加不安。 顾怀看着山洞的简陋,皱皱眉头:“姑娘你不是受伤了吗?就住在这个地方?” 柳清神色黯然:“想必柳莹已经告诉公子了前些天小女子和妹妹路经双江县,在酒楼时取了面纱用餐,就碰见了岷州卫总兵的大公子,先是言语轻薄于小女子,而后又带兵尾随小女子到客栈想用强,正好妹妹出去办事,小女子就孤身突围和妹妹汇合,实在是不敢入城,只能在此处养伤。” 柳莹在一边插嘴:“我姐姐可厉害了,那可是足足四五十卫兵呢!我姐姐临走前还给了那狗贼一剑,这几天县城才戒严了。” 顾怀翻了个白眼:“柳清姑娘是厉害,某些人也不差,下午不还差点一剑取了我这个狗贼的性命?” 柳莹顿时臊的满脸通红。 顾怀又转头面向柳清:“姑娘受伤可严重?可需要去在下船上请个医生医治一下?” 柳清红着脸:“公子不必担心小女子,只是皮外伤而已,就是伤口倒是不好请医生看的,小女子敷点自带的金疮药,再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在下还会走一段水路到覆水入黄河的璧门渡口,那里也出了双江县范围了;姑娘如果不嫌弃,可以搭在下的船出双江,到时再绕路去凉州即可。” 柳清有些迟疑,她是个温婉性子,不太愿意麻烦别人,柳莹是知道顾怀身份的,倒是大大方方一拍手:“那就这么定了!” 于是柳莹扶起柳清,三人带着侍卫朝着来路返回码头。 顾怀不知道的事,半刻钟前,码头上涌进一大批甲士,将码头上的力夫们呵斥着赶向两边,一个肩膀上站着一只鹰,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大摇大摆走进码头,旁边跟着个点头哈腰力夫打扮的男人。 “蒙着面纱,身段苗条,提着把剑?你确定你没看错?” “大人!小人绝对没看错,那女子虽然蒙着面纱,但看身段一定是个大美人!他们就上了那艘船。”力夫指向顾怀的船。 年轻人哈哈大笑:“好!只要是那娘们,赏赐少不了你的,但你给本少爷记住了,但凡不是,本少爷剐了你的皮!” 他一挥手,一群甲士围住了那艘船的入口,和留在船上的任万彬还有几个从船上下来的侍卫对峙了起来。 “哟,还敢反抗?少爷喜欢,给少爷我杀上去,把那娘们给抓出来。” 甲士轰然称喏,年轻人捂着肩膀上半个月前被刺伤的地方,阴阴的笑了起来 “什么?没有女人,只有船夫和几个男人?”年轻人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甲士,又转头看了看那个力夫。 力夫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明鉴,小人怎敢欺瞒大人?小人亲眼看见他们上了那艘船,在场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他们一定是出去了,一定还会回来的!大人千万要相信小人啊!” 年轻人看着身材健壮起起落落和几个甲士交着手的任万彬,还有那些被甲士们击倒捆缚的侍卫,摸了摸下巴:“谅你也没胆子说谎那本公子就在这儿等着,那个谁,扔把火,把这船给本公子烧了。” 他转身准备走进酒铺,刚才瞥了一眼那个看热闹的小酒娘还有些姿色,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一道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听说你要烧了孤的船?” 年轻人转过头:“孤?” 顾怀从驿道上走入码头,腰侧除了骊龙佩外的两块玉玦碰撞出琳琅的声音,随着他在死寂的码头上缓步前行,有节奏的调动了此刻码头上在场的人的心跳,任万彬和那几个甲士也停下了手。 “你信不信,哪怕你爹岷州总兵杨公宜到了这儿,孤让他烧了这艘船,他也不敢烧?” 年轻人先是看了看跟在顾怀身后的柳莹柳清姐妹,再看了看顾怀:“你是不是脑袋有些问题?” 顾怀走到了年轻人身前,超出年轻人一个头的他低头看着这个人:“你不信孤是藩王?” 年轻人看了看顾怀腰间挂着的骊龙佩,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他见过这个东西--在二皇子身上。 在那个他和他爹之前生活的地方。 他知道这块玉佩代表什么--北魏仅有的两位藩王,他还临摹过这块玉佩的图案,在他还是二皇子朋友的时候。 既然不是齐王二皇子,那就是凉州的那个废物了。 他咧开嘴:“藩王仪仗呢?藩王卫队呢?这些都没有,你敢在本少爷面前称孤?” 顾怀抬头看了看船前举着火把停住的甲士,再看了看这个对柳清不死心的纨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左脸:“杨少虹,你爹花了二十多年才爬到这个位置。” 他又在右脸补了一巴掌:“没有官职带兵袭击藩王行在,你今天烧了孤的船,信不信孤让你全家上刑场?” 鹰扑腾着飞起来,杨少虹保持着那个被打得趔趄的姿势,只是死死的盯着顾怀,然后从小声低笑到狂笑了起来:“呵呵哈哈哈你怕了,顾怀,你怕了,怕我今天火并了你?拿你藩王身份来压我?拿律法来吓唬我?老子还能带上几十个甲士,一个藩王就带着这么几个废物?” 他缓缓直起腰,收敛笑意:“顾怀,你真可怜。” 顾怀沉默了会儿:“看来你还真是只疯狗。” 他提起脚步与杨少虹擦身而过,走向了船,几个甲士也放开了被捆缚的侍卫,侍卫们一个个面红耳热的跟在后面,顾怀又对着船口抱着拳的任万彬点点头。 杨少虹看着顾怀的背影,几次想举起手,最后还是放下,鹰稳稳的落在肩膀上。 顾怀站在船头,面无表情的淡淡开口:“开船。” 第十一章 高手 看着温和而坚定向东流去的覆水,顾怀深深叹了口气。 岷州总兵,正四品地方军事大员,岷州卫的最高长官,怎么养出这么个疯狗儿子? 不过有些话他还真没说错,作为一个藩王,自己真的太可怜了。 没兵权,没兼政务,在朝廷没有一点话语权,宫里还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官职都没有的疯狗都敢冲上来咬自己两口。 这条疯狗靠着父辈蒙荫还能带着甲士耀武扬威,自己带的侍卫连刀都是王府自个儿给他们配的。 他能怎么办?去跟皇兄哭诉受了欺负?还是把这事宣扬出去博得朝廷官员的同情?谁会同情他? 除非那条疯狗光天化日之下和他火并,带兵袭击藩王,不然他还真就只能给两巴掌了结此事。 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权力。 船舱的房间里,柳清解了上衣,让柳莹给她上着药,低声问道:“这位公子真是靖王爷?” 柳莹有些骄傲的开口:“可不是,王爷真霸气,给了那狗贼两巴掌他都不敢还手。” 柳清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神经大条的妹妹语气里骄傲的点来自于哪儿她有些忧虑:“咱们姐妹只是平民老百姓,王爷那是何等人物?如今王爷因为我们和总兵公子起了冲突,咱们会不会给王爷添了麻烦?” 柳莹给柳清上了药缠了胸侧伤口的纱布,往床上一躺:“王爷哪儿会嫌麻烦,我可算看出来了,王爷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我那么对他他都不生气还愿意帮我们解围这床好舒服啊。” 柳清摇摇头,她穿好衣服,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没管在床上玩闹的妹妹,走出房间,问过侍卫,走上了船头。 顾怀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柳清:“姑娘为何不进船舱休息?船头风大,受了伤就该好生修养。” 他叫过侍卫,拿来两条披风,递给柳清,还示意她带上兜帽。 柳清捧着披风,带着歉意开口:“小女子担心给王爷添了麻烦,心中不安,这才来寻王爷说说话不知王爷要去往何地?” 顾怀知道柳莹告诉了柳清了自己的身份,摇头道:“不算什么麻烦,举手之劳罢了。我此行是去京城,顺覆水而下入黄河,只是黄河前面这一段河道曲折水流湍急,所以得从璧门渡上岸走一段陆路。” “原来如此,”柳清点点头,“但小女子观王爷天灵有气变换不定,可是有思虑之事?” 顾怀有些惊讶:“姑娘武艺高强,还会望气?难道姑娘是传说中的江湖高手?” “王爷说笑了,小女子可称不上什么高手” “姑娘来自何处?” “小女子姐妹来自乾国扬州,一个不大的村寨。” “扬州啊听闻那是个极美的地方,乾国京城金陵就在扬州旁边吧?看姑娘年纪不大,怎么会离家这么远去凉州?” 柳清的面色暗淡了下来:“王爷有所不知,小女子长大的村寨是南乾有名的武学门派,前些年极为兴盛,后来门中有人涉及官司,村寨也被朝廷派人抄了。” 她看着滔滔江水:“家破族灭,只剩下我们姐妹活了下来,还被朝廷通缉,南乾已无立身之地,飘摇了几年,这才得知以前游历来南乾入门过一段时间的师姐在凉州,这才不远万里投奔求个安身之地。” 她自嘲一笑:“自小学武,也没来得及嫁,小女子已经二十有三了,妹妹也二十了,两个老姑娘能有个地方安稳活下去就足够了学这武功又有何用?” 顾怀摆摆手:“女儿之身在这个时代总是有很多拘束的,习了武,家中遭了变,这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注定无法改变,不同于后半生活在深闺,行走万里,也能看看不同的风景。” “王爷说的是。” “凉州是我的封地,等到了璧门渡,我给你留封用了印的信,地方官员总会给点面子的,找到了你师姐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妥,也可以去临洮靖王府找我。” “王爷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不过柳清姑娘,我还想问个问题你真不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吗?一剑断江那种?” 柳清看着顾怀的脸,突然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王爷猜对了,小女子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高手,一路从南乾仗剑杀到北魏那种。” “碰!” 名贵的汝南瓷被重重摔到墙上,裂成了碎片。 双眼赤红的杨少虹狰狞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百夫长:“他们一直顺着覆水下去了?” 跪在地上的百夫长看着那些瓷器碎片,恭敬称是。 杨少虹手背青筋鼓起,抓住桌子盘算着:“覆水下去只有一个渡口,璧门渡!他一定会从那儿上岸!” “一个窝囊藩王,也敢那么羞辱我?” “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双眼睛光天化日我不敢拿他怎么样,还敢大摇大摆不改小路跑?真当本少爷不敢带兵堵他?” 跪在地上的百夫长猛的抬起头:“少爷,那可是王爷” 杨少虹猛的抓起手边砚台砸向百夫长:“狗屁王爷!没牙的老虎难道还能咬人?你知不知道当今陛下就想让他死?” 百夫长没敢躲开砚台,直接在额角划出道伤口,鲜血流了满脸。他是杨少虹父亲岷州总兵派给杨少虹的护卫,跟着他两年,哪里还能不知道少爷这是起了恶念,也只能苦劝: “少爷三思,手下的兵也肯定不敢担上这个袭击藩王的罪名!” 杨少虹确认了要做什么,反而冷静了下来,深呼吸两口看向百夫长,冷冷的道:“难道会告诉他们那是个藩王?” “卸了甲,乘着夜色,多分点钱下去,告诉他们抓一伙蟊贼,哪个不开眼的敢不去?” “真见了血,难道你这个百夫长还能让他们停下来?” 他越想越觉得不会出差错,一下子便开心了起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本少爷不能去,本少爷要回岷州卫,你手下百八十个人,分一百个今天没见过他的出来,你亲自带着,等到他们到了什么小路,落了单,就给本少爷弄死他们!” “朝廷最近风波那么大,阁老们和何公公吵得不可开交,没人会在意一个废物宗室藩王死活的!” “平凉知府是我父故交,事后报个路匪劫杀,这事一定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没在意脸色越来越白的百夫长,自顾自越来越兴奋:“没人会为那个废物出头的,出头了也查不到你身上,记得别留下把柄,有尸体带走,一把兵器都不能落下!” 发泄完后佛系的他有些歉意的看着百夫长的额头:“这事办成了,本公子保你一个把总!” 第十二章 截杀 璧门渡是覆水的尽头,覆水在这里并入了滚滚黄河。 大浪拍岸的水珠和巨响并没影响人们的热情,天色尚早,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渡口往来着,路边的店铺不同于南方的精致典雅,极具北地风格,多是占地极宽,敞了大门有小厮酒娘在门口叫卖。 一条官道从码头延伸出,伴随着黄河走向远方,商贾游子,苦力难民,纷杂的人群络绎不绝。 一夜顺流而下的顾怀一行人下了船,侍卫将马从船上牵下,顾怀从一个侍卫手里接过一个包裹,递给任万彬,笑着说道: “任兄,此去徐州不同路,我安排两个侍卫与你一同南下,持我亲笔信去你祖籍帮你销案,昨天走得急,也忘了让你回去收拾收拾,这是一点盘缠,任兄一路顺风!” 任万彬接过包裹,铁打的汉子此刻居然有些哽咽,多年飘零的心酸和终于能够归乡的喜悦一时让他悲欣交集,他猛的跪下:“王爷大恩大德,俺无以为报,只愿下辈子当牛做马,偿还这恩情!” 顾怀连忙把他拉起来:“好汉子,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且不提你还救了我一命,如果回乡之后有什么问题,尽管告诉这两个侍卫,让他们帮你解决即可。” 他拍拍任万彬肩膀:“此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动身吧,回了家乡踏踏实实活着!” 两个侍卫牵过三匹马,任万彬又跪下磕了两个头,这才动身和侍卫一起打马而去。 柳清姐妹二人要绕过双江县去凉州,倒还需要和顾怀再一起走一段路,送别了任万彬,顾怀领着柳清姐妹与侍卫们在渡口逛了逛,找间酒店用过了午饭,日上三竿才起身赶路。 一行二十几人沿着官道南下,路上行人渐少,毕竟出了璧门渡的这一段路根本没什么歇脚处,最近的保宁县城尚在几十里外,柳清姐妹便是要从这个县城改道去凉州。一行人紧赶慢赶,也终究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县城,只能挑了片树林准备过夜。 侍卫燃起篝火扎好帐篷,驱散开夜色,官道两边的森林虫鸣鸟叫声不绝,天空一道银河高挂,倒是让人心旷神怡。 百夫长带着几十个未着甲的士兵潜伏在森林里,仔细的盯着顾怀一行人的一举一动。 从少爷下了决定要截杀顾怀开始,他也就豁出去了,派了手下士兵骑马沿岸追寻着顾怀等人的船,自己则是带了其余士兵直奔这条官道,派出哨骑在璧门渡等着顾怀。 从璧门渡南下只有这么一条官道,只要堵住这条官道,马力更强的哨骑一定能在顾怀他们之前把消息送到。 士兵们都没有着甲,百夫长的说法是少爷看上的那两个女子搭上了个富商准备南逃,所以要求他们不着甲来将这两个女子掳回去,至于富商一行人,砍死拉倒。 士兵们没什么心理压力,岷州西凉两卫是大魏边境,天高皇帝远,更荒唐的事情少爷都带他们做过,何况只是掳两个没身份的女子? 这活他们熟。 更何况百夫长还给他们发了不少赏赐,许诺富商携带财产他们平分,这帮跟着少爷厮混两年的兵匪们更加气势高涨。 然后果然就在这个地方堵住了顾怀一行人。 百夫长眯着眼,看看手下们都没有发出声音,心里有些满意,只待下面那行人入了夜休息,就直接杀下去。 人总是这样,哪怕开始对一件事情再怎么恐惧或者抗拒,一旦下定决定去做了,身体反而会很诚实。 比如他想到少爷许诺的把总,心里也有些火热。 夜深了,火堆旁,顾怀和柳清柳莹两姐妹聊完天,便分别进了帐篷。 侍卫们分批守着夜,但警惕性都不怎么高。 王府侍卫一般都是从王府周边乡镇选出来的良家子,平时训练的也多是仪仗军姿,顾怀上一次入京搭的还是换防军队的顺风车,这帮侍卫根本没见过血,也根本没想到这平淡的入京路居然真的有人会袭击藩王。 于是当暗箭从森林里射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没了几条人命。 剩下的侍卫们大声呼喊,带着刚醒的同袍们退到顾怀所在的帐篷外,结成圆阵,从旁边捡起些东西挡着还在不断射出的箭。 顾怀也被这声响弄醒了,已经睡着的他套上衣服才掀起帐篷就被赶过来的柳清姐妹按了回去,只能听见帐篷外发出的急促惨叫。 他定了定神:“怎么回事?” “有人在森林里埋伏,可能是这一带的马匪,人数应该不少。” 回答的是柳清,她提着剑在帐篷口观察着,不时有利箭射穿帐篷挂在帐篷上,顾怀感觉有些荒谬: “怎么可能?这可是官道,小路还能说得过去再嚣张的马匪也不可能就在县城边上拦路抢劫,不然官府早就请兵平了匪寨。” 柳清拿起一只挂在帐篷上的箭:“确实不像马匪,这是官兵制式弓箭。” 顾怀先是一愣,随机有些难以置信:“杨少虹?!” 外面突然响起了喊杀声,两边森林都有人提着兵器冲了出来,侍卫们的忠诚度经受住了考验,没有四散而逃,而是勇敢的拿起武器对准那些人。 但人数上的巨大劣势让侍卫们甫一接触就遭到了重创,几个侍卫结成的阵型几乎被直接冲垮,已经有人靠近了顾怀所在的帐篷。 柳清知道不能再迟疑了,叫上妹妹拉着顾怀冲出了帐篷。 几个靠近了的人正好撞上顾怀和柳清姐妹,看见柳清和柳莹的脸庞便知道这是少爷要的目标,而那个与她们一起的男人就应该是那个富商了,他们对过眼神便围了上来,而且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在赶来。 “柳莹,看好王爷,直接往森林里逃。”柳清说完便迎上了那几个围上来的人,只见她左手握剑右手持剑柄,顾怀只感觉她身前几道残影闪过,剑光便划破了那几人的喉咙。 而柳莹听见了柳清的吩咐,知道姐姐实力的她也没有耽搁,护着顾怀便向另一边的森林靠去。 她持剑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一边尽力杀敌,一边还要照顾着顾怀不被攻击到,突进的速度有些慢,而且随着人多了起来越发捉襟见肘。 而顾怀扫视了一下四周,便发现侍卫们已经撑不住了,二十几个侍卫已经被打散,面对着多几倍的敌人,一个一个侍卫接连的倒下。 他有些茫然和不解:为什么杨少虹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派兵袭击自己一个藩王?虽然没有叨扰地方,但是他每到一处还是会通过驿站给凉州去信,他怎么敢赌自己死了事后没人能发现或者在意是他做的?要知道自己一天前才和他有过一场冲突。 他清楚的意识到,在生死面前,自己和凉州府那些灾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落到今天这步境地,哪怕是因为遇见了杨少虹这么个不讲规则的人,究其原因还是他自己太幼稚了。 幼稚的以为藩王身份能成为自己的保护符,幼稚的以为自己从许白那儿知道了未来的宝贵知识就目中无人空看一切。 而事到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能发现柳莹挥剑的手越发沉重,也能看到不远处涌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那些人兴奋的脸庞。 他突然感受到了什么,看向了柳清的方向。 柳清脚边已经堆了数具尸体,大概是察觉到了顾怀和柳莹的困境,还有侍卫们的败退,她没有再去和身边的人纠缠,而是将剑归鞘,单脚踏前,另一只脚微微屈膝。 顾怀感觉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他目瞪口呆看向柳清身边--随着柳清的微微低头,地上的灰尘洋洋洒洒飘向了空中,几块石子抖动起来,好像有个无形的力场从她身上扩散了出去。 她深呼吸了一下,身形微动,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一道惊鸿便劈开了整个官道,路径上的人几乎全部一击毙命。 她站在惊鸿尽头,那里已经是森林边缘,嘴角溢出血迹,捂住胸口看向柳莹和顾怀。 这个女孩子居然真的开出了一条路。 第十三章 夜奔 “一百个人堵二十几个人,你们居然说没抓到?” 百夫长铁青着脸,站在顾怀呆过的帐篷旁,看着柳清持剑在官道上留下的那几乎连成了一线的脚印。 想起之前的那游龙一般的剑光,还有剑下的二十多条亡魂,他也不由得有些后怕:如果不是他有意带着一些人在外围封死了顾怀逃跑的路线,如果不是他站在另一边 现在他可能也就是地上尸体的一员了。 “留下二十个人,把尸体搬到挖好的坑里统一焚烧,帐篷烧掉马牵走,收集所有的武器和弓箭,不要留下任何线索;其余的人跟着我进山林里追,最早也是明早才会有人经过,县城那边反应不过来。” 他看了看天色,握紧了手里的刀:“记住,一定要把所有男人全部杀光。” 一众士兵轰然称喏。 顾怀扶着身边的一颗树木,有些喘不过气,双脚已经开始战栗。 他虽然看起来瘦弱,但实际身体是不差的,毕竟从小就骑得马开得弓。 可是从进了森林开始基本便是一直不停歇的狼狈奔跑,地形不平又有树木草丛,在没有找到小道的情况下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柳清拼尽全力开出一条路之后,便接近昏迷没了行动的力气,一路都是柳莹背着她,不是顾怀不想帮忙--实在是柳莹背着柳清速度都比他快。 当时情况紧急,顾怀也没顾得上看有没有侍卫逃出生天,如果有的话,他们应该会懂立马去附近县城找救兵。 此时求生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身上,顾怀狠狠的吸了几口林间湿润的空气安抚了下刺痛的肺部,再次开始踉跄的奔跑起来。 林间光线昏暗,只有细碎的月光从树冠之间洒下,顾怀已经摔倒了好几次,身上的衣服已经满是污秽,柳莹一直在前面背着柳清寻找方向,却注意到了身后林间突然出现的火光。 顾怀也看到了那几缕火光,风声带来了细微的嘈杂人声,他和柳莹对视了一眼,心都沉了下去。 来的太快了。 柳莹沉默了一下,把柳清推到了顾怀怀里,绝美的脸上满是坚定:“王爷,我姐姐就拜托你了,我去把追兵引开。” 顾怀半是愧疚半是羞愤:“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诱敌?都怪我这个废物,不然你和你姐姐一定可以逃出去。” 柳莹摇摇头:“王爷你是个好人,如果不是我们姐妹,你也不会和那个狗贼起冲突,是我们连累了你,你带着姐姐往那边走,空气里有些水气,那边说不定有河流,王爷你会游泳吗?如果实在不行你们就潜进河里随水流去下游。” 顾怀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一个女孩子亲身诱敌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这种情形简直让他无比难受,他取下骊龙佩交给柳莹:“我会游泳,如果水流不急就没问题柳莹姑娘你要是逃了出去,就直接去保宁县城用我的名义搬救兵,不要提杨少虹,只说马匪,还有,千万千万不要为了诱敌让自己置身绝境!” 柳莹应了下来,拿起剑便去了火光方向准备制造点响动引走他们,而顾怀则背起柳清向着柳莹刚才指的方向奋力跑去。 身后的嘈杂声渐渐拉远,顾怀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好几次膝盖的刺痛都让他想跪下不再动弹,但还是咬着牙背着柳清一步一步跑着,突然眼前树木分开豁然开朗,顾怀顾不得擦汗连忙看去,却几乎又立刻绝望下来。 他在的地方是一片高地,高地正下方确实有一条河,但这条河的水流非常急。 他只能背着柳清来到河滩,想试试能不能强行渡河,走出几步就知道这不可能--这条河的深度太深了。 初春的冰冷水温让他脸色苍白,身体也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知道追兵就在身后的森林里,在森林里背着柳清他不可能甩掉他们,而河对岸的森林也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及。 但他注意到了自己刚才站的高地下方被河流冲刷出一块凹进去的平台,只有这里才看得到,在河滩和高地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那里。 他振奋起来,紧了紧背上的柳清,退回河滩边准备沿着石壁涉水去那块平台。 走了几步他就感觉到了不对,这里的深度已经让脚踏空了,回旋水流的推力正在推着他远离那块平台。 他用手死死抓住了石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头,凭借浮力尝试让自己的脚前倾去靠住另一块凸出的石头,那里已经离平台特别近了。 但身后柳清呛水的声音让他慌了神,一急之下手没抓稳,带着柳清沉进了水里,大腿也被锋利的石头划出一大道伤口。 这种危急时刻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按照身体本能强行闭住呼吸在水下用力一扑,终于扣住了平台边缘。 他赶紧将昏迷呛水的柳清托出水面,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推上平台,自己也艰难的爬上去。 做完这一切的他已经精疲力尽,只能躺在柳清身边喘个不停 百夫长领着人追着前面林间起落的身影,但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一直只能偶尔瞥见一个纤细的背影,他们应该是三个人一起,还有个昏迷了的女子才对。 而且为什么按照这个背影的速度,她明明早就可以逃了,却一直偶尔被瞥见? 他反应了过来:“她在故意把我们引远!” 他停下脚步,分了些人追上去,回忆了一下方位,回到了一开始追击的那个方向:“没错,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昏迷了,一定跑不远!” 顾怀回复了些力气,将柳清抱到了平台最内侧干燥的地方,不顾身上衣裳湿透了,终于放松下来松了口气。 这个地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发现,如果真是杨少虹派来的兵,这些人既然扮做马匪打扮,又没着甲,杨少虹也没露面,就说明这件事情可能只是杨少虹的私自报复而已,不是他父亲的意思,也与这里的县令没关系。 那就意味着这帮人不可能一直大张旗鼓呆在这儿,只要拖过一段时间,柳莹有武功底子,只要不被合围,应该能跑出去,只要到了保宁县城,自己一介藩王疑似被马匪袭击的消息一定能从县里找来救兵。 他此刻才注意到大腿外侧剧烈的疼痛,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流着血。 他脱下湿透的外衣,在贴身小衣上撕下一块布条,用力包扎好伤口。 然后他开始思考起那个最核心的问题:杨少虹为什么敢杀自己?而且几乎成功了? 他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刻了一条刻痕: “第一,护卫力量太少,而且都是普通人,战斗力不如士兵,所以会被一百来士兵直接冲垮。” “第二,没有目击者,只要把我一行人杀光,岷州总兵镇守边境,只要不留下证据,朝廷不会妄动四品大员。”他又刻了一条刻痕。 “第三,我既然没有不怕被疯狗咬的实力,为什么要羞辱疯狗?而且知道那是一条疯狗,还没有一点警惕?”又是一条划痕。 “第四,他觉得魏皇想让我死,而且很多人不会在意只要明面上过得去。”顾怀这次没有刻下刻痕,而是刻了一个问号。 “太宗继位已过四代,四代下来也算平稳,我虽然拜许白所赐想要掌权做事,但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到京城。” “所以”他扔掉了石头。 “这几年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十四章 躲藏 一阵喧闹打断了顾怀的沉思。 他不动声色的移动到平台的最内侧,将柳清抱在怀里,轻轻的捂住了她的嘴,害怕她突然醒转发出声音。 他听见了许多不同的声音,一些声音渐渐走远,一些声音越来越近,应该是下到了河滩。 还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与其他人争论些什么,随即他听见了水花声,应该是有人下了水。 呼哨声,喝骂声,石头入水声,然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顾怀又等了一会儿,才放开捂住柳清嘴的手。 他正想把她重新放躺回去,却发现柳清白色衣服上多出了一大块血渍。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大腿伤口的血蹭到了柳清衣服上,然后发现不对,不是自己的血。 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柳清之前受了伤还没看医生,难道是伤口又裂开了? 他看着柳清因为湿了有些透明的衣服,一时犯了难。 血迹的位置在右边胸口靠近腋下的位置,这怎么看? 难道就放着不管?要知道柳清是因为救他才伤口复发的。 他挣扎了半天,几次把手伸向了柳清腰带,又缩了回来。 这也不怪他,他是在这个时代属于特别另类的,都这么大了还没去过勾栏窑子的贵族子弟。 解女孩子腰带这事儿,他是真没干过。 经历了许久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颤颤巍巍的伸出了双手。 解开这件这个时代女孩子流行的交领窄袖长裙,再解开贴身小衣,他的脸一下子就充了血。 一件碧绿色肚兜,上面还绣着鸳鸯。 深呼吸几口定定神,他控制自己别往那曲线上看,扳过了柳清的身子,看向腋下。 一道不比他好多少的伤口出现在眼前,幸好伤口不深。 他想起柳清提过的金疮药,在她衣服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两个瓷瓶,大的贴着金疮药,小瓶子没什么标识。 他拿起金疮药,轻轻抖搂,均匀的洒在柳清伤口上,然后想起了件事,又开始有些茫然。 这个情况,怎么给她包扎? 不过老天爷没让他烦恼太久,因为他收回金疮药的时候,把什么东西挂到了,一把扯了下来。 如果内心的冲击可以用雷声来表示的话,顾怀大概经历了一场传说中南乾海上的雷暴。 他看着眼前跳出来的事物,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此前十九年未曾见识过的风景,让他口干舌燥。 然后他用空着的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从小衣上又撕了块布条下来。 侧过头,将柳清上半身扶起,凭记忆给她包扎,手不可避免的碰到了某些温润如玉的存在,奇妙的触感让他紧咬舌尖才能控制住手不颤抖。 感觉包的差不多了,他绕到柳清身后,准备打个结,然后对上了一双有些疑惑有些茫然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了看顾怀,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干脆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柳莹从身下的尸体拔出剑,这是她反杀的第五个追兵了。 她擦了擦汗,脸侧还有些疼,是那天被任万彬扔的碗砸的淤青。 但她并不在意,反而有些感激:如果不是那只碗,大概自己就把顾怀错杀了。 虽然她和顾怀的相识是基于这么一场误会,但她并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和顾怀相处起来很舒服。 没什么王爷的架子,又乐于助人,说话又好听,还那么讲道理--没见他扇那个败类的时候都是先讲道理再动手嘛。 所以她是真觉得是自己连累了顾怀。 如果自己不去刺杀他,就不会认识他,也许他喝完酒就走了,如果不认识他,也就不会带着他去找姐姐,也就不会和那个败类起冲突。 结果现在顾怀和姐姐都生死不知,自己还被这帮混蛋追着跑。 她是真愧疚,也是真想做点不止于引走追兵的事情,所以她一直在朝着保宁县城的方向前进。 身后追兵越来越少,她已经放慢了很多速度了,她猜到意图大概是被发现了。 于是她不再掩饰,反杀了几个追兵,加快了速度。 她起身再次向着县城方向跑去,内心祈祷着:王爷,姐姐,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小平台上已经陷入死寂很久了。 在这种极致尴尬的氛围里,顾怀没敢吭声。 柳清再一次晕过去之后,他帮她穿好衣服,再给自己上好了药,便有些不知所措的等待起来。 果然没过多久柳清就醒了,看着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还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感觉到自己从左肩到右胸那包的极丑的布条后,她的脸从失血过多的苍白又变得血红起来。 顾怀在一边眼神都不敢往这儿瞟。 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一个低着头连脖子都红了,一个低着头数地上的石子。 终于顾怀忍耐不住了:“我会” 谁料柳清强忍羞涩抢先开口:“王爷,我妹妹在何处?” 顾怀先是一愣,然后赶紧开口:“柳莹姑娘分开突围引走了追兵,去县城搬救兵了,我背着姑娘藏在了这里,刚才实在是” 柳清又连忙打断顾怀的话:“王爷!” 顾怀呐呐转移话题:“姑娘果然是高高手官道那一剑风姿实在是让人此生难忘。” 柳清脸上的羞恼退了些,打量了下周围环境,还是有些不敢看顾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犹豫了一下,尝试站起,伤口的剧痛和之前强行提起真气的后遗症让她根本没办法自由行动。 顾怀一直偷偷观察着柳清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微蹙的秀眉和捂住胸口的手,有些担心:“姑娘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吧,这是个河边的积水洞,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他有些忧心忡忡:“追兵刚才已经到过外面,只希望柳莹姑娘能平安逃出生天没有被抓住,姑娘你受了伤,我也已经力竭,只能藏在这里,等待追兵找不到自行退去。” 柳清思考了一下:“柳莹虽然从小习武不太勤勉,但应该不会被那些普通士兵抓住的,唯一要担心的是这片森林够不够大,如果不大的话,细细搜索还是有可能找到这儿。” “夜里不知道跑了有多远,但应该是一直朝一个方向跑的,这片森林应该够大了,除非他们一点一点的搜索完整片森林,还要考虑我们能不能逃过河。”他沉思道,“这里离县城十几里地,他们不可能会承担被发现的风险一直呆在这里。” “王爷能确定他们是杨少虹派来的人吗?” “我从凉州出发,一路只是顺着覆水南下,没有和其他人起过冲突,马匪不会有军队的制式弓箭,这种不为财物只为杀人的风格,只能是他。” “是我们姐妹连累王爷了。”柳清苍白美丽的脸庞流露出一丝歉意。 “跟你们没有关系,那件事只是个起因罢了,他敢派兵来追杀只是因为我而已。”顾怀摇摇头,“真要说起来是因为我的原因才会让他这么疯狂。” “难道王爷之前和他便有怨了吗?” “没有,其中原因太复杂了,你可以理解成他揣摩了朝中有些人的心思,觉得我是个可死可不死的废物而已。” “王爷之后打算怎么办?”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顾怀坦诚承认,“我两现在根本没办法出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们是不会留下线索的,尸体,弓箭,我们露营的痕迹,全部都会被抹灭掉。” “岷州卫应该没有这批人的调兵文书,凭岷州总兵的身份,会有亲卫家兵的,没有证据的话,肯定不会有人愿意为我出头的。” 柳清感叹:“以前和妹妹行走江湖,总是不喜欢和官府打交道,以为江湖上的刀刀见血打打杀杀便很可怕了,没有想到肆无忌惮的纨绔才最为肆无忌惮。” “不知道那二十八个侍卫还能活下来几个人,这一夜的仓皇逃窜,还有那些侍卫的性命,柳莹姑娘的舍身诱敌,柳清姑娘的救命之恩,这些事我会记得清清楚楚,一定会讨回来。” 顾怀叹了口气:“一切只能看柳莹姑娘了。” 第十五章 春雨 背负着顾怀全部希望的柳莹姑娘蹲在一颗树上,也在看着东边明亮起来的天空。 刚刚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里,她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在树上看着下方的追兵有秩序的收走了尸体。 果然不是马匪,哪个马匪抢得了钱还要这么兴师动众追进树林寻找一夜只为了灭口? 跑了一夜,她已经很累了,几乎是带着追兵在林里饶了一大圈。 从小她的方向感就很好,不像姐姐一样是个路痴--能快走到西凉,在找路上基本都是她的功劳。 她在心里算着方位:官道由北向南,从官道三人开始逃命便开始向西,分开后顾怀和姐姐去的方向是西北,自己带着追兵从西南方向开始兜圈子。 这里离官道应该不远了,她小心的从树上下来,和林间的黑色融合在一起,朝官道跑去。 那些人找不到她就一定会回去找王爷和姐姐,她需要尽快赶到保宁县城。 她摸到了密林的边缘,小心的观察着官道。 这里离她们之前宿营的地方应该已经很远了,她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继续隐藏着身体,略显焦虑的用指甲在树上胡乱刻着些无意识的痕迹。 没有等太久,果然有人骑着马从路边细细寻找过来。 她眼前一亮,只有三匹马三个人,分别在路的两边。她越发小心,藏在阴影里等他们过去了,才悄悄跟上落在最后的那一骑。 这几个人刚才被百夫长留下来收拾了战斗痕迹,听从命令把尸体焚烧了而不是掩埋掉,然后便分开骑着马沿着官道封锁警戒着。 有几个逃出生天的侍卫也正是这样被他们抓了回来,确认了尸体数量,最后跑掉的只有那三人。 在看过柳清的实力之后,他们也明显小心了起来,几乎都是几人一组,而且时刻注意着同伴。 落在最后的那一骑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一个身影,大惊失色之下还没来得及呼唤同伴,便被从灌木丛间飞身而出的柳莹一剑取了性命。 柳莹拔剑拉下骑士,立刻翻身上马,没注意到被杀掉骑士的脚挂在了马镫上,而马也不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受惊之下竟拖着骑士尸体便跑了起来,还没坐稳的柳莹也只能伏低身体抱着马颈。 她的马术其实不好,根本控制不住惊马,也没办法解开骑士尸体,只能仍由马儿沿着官道跑了起来,拼命稳住不从马上掉落。 旁边两个同伴此刻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武器催动马儿追了上来。 起伏之间,柳莹才抽出手提剑砍断马镫,没了尸体拖累的惊马速度快了起来,居然甩下了那几人。 两人眼见距离拉开,纷纷从马鞍取下弓箭,引弓射向柳莹的背影,险险从柳莹脸庞擦过。 这下子距离拉得更开了,两人只能拼命催动马跟上,还是只能看着柳莹背影越来越远。 两人面面相觑,只能希望前面封锁的同伴拦下柳莹了。 藏在水洞平台的顾怀和柳清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顾怀眉头紧蹙,柳清低头不语。 顾怀还在回忆着这一夜发生的事情,想着能否逃出生天,逃出去后又该怎样解决掉杨少虹,二十八个侍卫能否逃出来,心情低落。 偶尔眼神落在柳清身上心里也会一抽,自己看光了别人身子,难道就不负责了?自己刚才都想开口了,但柳清不让自己说出来,也就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想把这事轻轻揭过。 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哪怕这件事只有自己和她知道,但自己一定要给她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 柳清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身子,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看了个精光,还那样给自己包扎而且这个男子自己遇见才一两天。 她想着之前包扎的场景,想着那双手,脸有些发烫。 她一个在江湖飘荡那么久的人,怎能不知道刚才顾怀的神色想说什么?但他是个王爷,自己不过是个从南乾流亡过来的普通女子,难道真让他说出来? 她痴痴的偷看着顾怀,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但是面无表情的年轻的脸,看着他脸上被树枝刮出的细微伤痕,和大腿上的伤口,告诉自己: “江湖儿女,事急从权,他是为了救你而已,不应该让他有负担,不应该太在意这件事。” 可她又有些委屈,怎么能不在意呢?都被看光光了,自己一个女孩子,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哪儿能想到今天这种事。 只能说女孩子的心思,实在太复杂了。 两人相对沉默,顾怀决定要给她一个说法,她决定再也不提这件事,就当从没发生过。 由远而近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矛盾的思绪,柳清侧头听了听:“是追兵。” 顾怀点点头,试图从细微的声音里分辨出些什么。 但水声太大,连柳清都听不清,更别说他了,两人只能继续沉默,等待着追兵再一次换个方向搜寻。 屋漏偏逢连夜雨,雨打水面,溅起的涟漪让两人心里都是一沉。 下雨了。 一开始还是牛毛细雨,随着几声春雷,突然变大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其他声音。 跑出了几里地,柳莹总算安抚下了受惊的马匹。 幸好马匹一开始受惊奔跑的方向就是县城方向,所以不用掉头多走冤枉路。 官道两边的森林已经越来越稀疏,她已经快走出森林范围了。 昨晚宿营的地方离县城几十里,策马崩腾也需要半天,一个来回就需要一天多时间,她想着已然力竭但仍然死撑的顾怀,还有昏迷的姐姐,心里止不住的担心。 如果没有搬来救兵怎么办?如果王爷他们被抓住怎么办? 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一个是萍水相逢但是把她当朋友的王爷。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几缕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她的侧脸,平时精灵古怪的她此时却满是仓皇和担心。 然后这些情绪尽皆化为了愤怒,她看到了官道前方森林尽头有几个骑士停马看着她的到来,那几个骑士虽然面露惊讶,但是缓缓拔出了武器。 她抬头看着飘着细雨的天空,握紧了剑,深深的呼吸。 一骑率先迎了上来,借着马速手中长刀当头横劈。 柳莹没有选择硬挡,往马上一躺避过这一刀,左手持缰绳,右手握剑迎向骑士持刀的手。 血泉喷出,骑士持刀的手从手肘连根而断,惨叫一声跌落下马,而柳莹的马速根本没减。 她直起身子,没有去看身后已经滚落在地抱着手打滚哀嚎的骑士,只是盯着前面又围上来的两骑。 两人明显是因为之前的一幕存了小心,没有选择催马冲向柳莹,而是提刀驻马,一左一右等待着马匹交错的那一瞬间,剩下的骑士也催动马匹封死了柳莹突围的方向,从马鞍取出弓挽弓搭箭。 前冲的马上,柳莹突然想起南边老家的寨子,那个不大但是很温馨的家。 母亲是全寨武功最好的人,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子,手巧的他经常会在忙完农活之后给自己和姐姐编些小玩具,有时候是个草蚂蚱,有时候是个小花篮。 母亲总是严厉的,姐姐练武功的天分比自己好,总是能得到母亲的夸奖,而自己只喜欢玩,总是挨母亲骂。 小桥流水,竹林人家。就在那个地方,自己和姐姐一起长大了。 一切温暖美好停止于十五岁的时候,寨子中一位姑姑给别人当护卫时失手打死了一位大官的儿子,整个寨子瞬间遭了灭顶之灾。 父亲死掉了,最厉害的母亲死掉了,几百士兵从山脚到山顶寨子,把活物杀了个光,反而是躲在旱井里的她和姐姐活了下来。 母亲说的没错,再厉害的武功也对抗不了官府的铁骑。 然后啊,自己就和姐姐开始流浪,一开始想去更南方,听说有些小岛终年都是阳光,但是悄悄走了没多久就没钱了。 两个不大的女孩子,逃跑时也没带钱,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当了姐姐的镯子,当了两人的剑,才发现离了家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生活。 身为女子,干不了粗活,学了武功,又不屑于去打劫。 姐姐说母亲说过要做好人,要不负良心的活着。 真绕口,但她觉得很对。 姐姐总是那么厉害,总是温柔宠溺的看着她,总是在她身前遮风挡雨。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姐姐武功那么高了,为什么能学会完整的家传剑法。 她不会允许又走了这几年,这几千里的姐姐和自己死在这里。 她握紧了剑,从马上跃起,借着马匹前冲的速度飞向一个骑士。 挡开劈来的刀,一剑穿胸,伸出脚在马身上借力,揉身折向另一匹马。 静动之间,盛开的黑色裙摆像夜色一样温柔,却带着凛然刺骨的杀意。 春风细雨马蹄疾。 第十六章 生死 雨已经不停的下了一天,河水仿佛变得更汹涌了些。 顾怀蹲在洞口,比划了一下,回头看向柳清所在的方位:“水位在上涨。” 柳清没有回应,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洞内没法也不敢生火,光线不好的情况下,顾怀只能看到柳清模糊的身影。 他有些担心,本来还算大的平台现在已经只剩一半了。 忍着腿上伤口的疼痛摸索着移动到最内侧坐下,他看见下雨的时候便想到河流可能会因为春汛涨水,但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 而且这里是一个被水流冲刷出来的平台,也就意味着水有可能会淹没整个水洞。 他听着水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头顶上那拨人来回了三四次,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这次大概是能躲过去了。 既然柳清都对柳莹有信心,那柳莹也应该不会出事。 二十八个侍卫指定是活不下来几个了,这次风波过去自己说不准还得独自上京。 魏国重王爵,亲王爵从来都只有皇子能封,连军功开国的将军们也不过是郡王国公,也就是说他可能会创造魏国开国一百二十八年来最寒碜的藩王入京记录。 没有仪仗,没有卫队甚至连钱都没有。 除了交给柳莹的骊龙佩和身上挂着的两块玉玦,就还有这身在林中弄脏,湿了又干的织金常服。 胡思乱想了一阵,顾怀感觉到了脚边的水流。 他急忙俯身查看,原来水位已经到了他的脚边,他赶紧提醒柳清:“这个洞可能会被水淹没!” 柳清还是没有回应,顾怀有些疑惑,连忙靠过去看,才发现柳清环抱着双膝,紧紧抿着嘴唇,两腮微红,已经靠在石壁昏睡过去。 他伸出手试探了一下柳清额头的温度,才发现柳清已经开始发起了烧。 顾怀有些自责,明知柳清受了伤,而且水那么寒,穿着湿透的衣服半天,刚才也一直没有回应他,居然没有发现柳清已经生病发烧了。 这个年代受了风寒可不是什么小事,而且现在根本没办法请医生为柳清看病,他一时急的团团乱转。 慌乱之中也只能想到脱了外衣给柳清盖上,把她移向更高的地方,避免被水打湿鞋子衣裳。 四月的天气,随着下雨气温已经很低了,空气里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估算了一下水位上涨的速度,有些绝望的发现淹没整个平台大概只需要半刻钟。 这个山洞勉强够顾怀站立,但如果雨不停,淹没山洞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随着水位的上涨水流的更加湍急,他可能连带着柳清回河滩都没办法。 他已经和柳清共享着最后一块还没被淹没的的平台了。 他咬了咬牙,只能把柳清整个横抱起来,后倾身体靠在石壁上。 水位吞没了最后一片平台,顺着他的脚往上攀爬着,而他也快抱不住柳清了。 只能咬了咬牙,将柳清双手环绕住自己的脖子,腿夹在自己腰上,双手托住她臀部,继续坚持着。 这样一来柳清的脸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近在咫尺,吐气如兰。 颠簸也让柳清醒了过来,她柔软无力的躯体先是一紧,然后又再度放松下来,如水的眼睛看向顾怀。 顾怀解释道:“水位在上涨,姑娘发烧了,所以只能这样把你抱起来。” 她把脸埋进顾怀肩膀,深深的吸了一口顾怀身上的味道,只有一声低低的鼻音传了出来: “嗯。” 顾怀苦笑:“柳清姑娘,这个洞如果真的被淹没,我们可能要死在一起了。” “我知道。” “以前有个人问过我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当时没能回答上,过会儿说不定就能有机会了。我以前一直不相信鬼神之说,但现在反而有点希望它们是存在的和我死在一起,你会后悔吗?柳清姑娘。” “不会的。” “在官道看到那一剑,我就知道哪怕你受伤了,也一定能和柳莹姑娘一起走掉的,终究是因为我,你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不是的。” “我从小就生活在王府里,以做一个闲散王爷到死是很可悲的事情,突然有一天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还有那么多人在艰难的活着,以为自己能做一些事情,出了王府才发现自己是个废物。” “王爷是个好人呢。” “我才知道原来我对于这个世界是可有可无的,如果我好好活着,宫里会很乐意把我当成一个牌坊;如果我死去了,宫里也许会哀悼一下,然后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真是可悲的人生,不是吗?既然这样,也许死亡才是” “不是的。”柳清微微摇了摇头,缓缓的抬起左手抚摸着顾怀的脸庞,堵住了他还没说完的话。 “如果能活着的话,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爷和那些权贵子弟不同,想为平凡的人做一些事,很了不起呢。” “我的家被官兵毁了之后,我也曾经觉得活着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我还有妹妹,我得好好照顾她。” “走了这么远的路,好像到最后也习惯了,妹妹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如果生命真的就这么结束的话,我也不会有怨言的。” “遇见王爷的时间不长,但王爷的脸好像比千里的风景还要好看。” “生不同衾,死亦同穴。” 她苍白的脸上仿佛洋溢着暖光:“小女子也是读过书的呢。” 看着柳清的脸庞,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顾怀渐渐的从那种莫名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内心渐渐的安宁。 这个女孩子真温柔。 他明白,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无论你是王爷还是平民,来自于未来或是现在。 而他也终于有些懂了和许白的最后一次见面,原来那时候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生死。 就像此刻的柳清,在见到妹妹的成长后,也对生死没有了那种畏惧。 他不再去想王府和朝廷,也不再想许白提起过的朝代更迭和阶级革命。 他只是紧紧的搂着这个女孩,感受着她的温度和心跳。 哪怕水已经没过了小腿。 第十七章 骊龙 天色微暗的时候,柳莹已经能远远看到保宁县城的城门了。 天明时在暴起击杀拦路的两个骑手后,她落地借助马身躲过了第一波箭。 在其余骑手挽弓搭箭的间隔,她模仿着昨夜姐姐那一剑的步法,承受住真气聚于脚底剧烈踏地的疼痛和反震力,借助换得的爆发速度冲向靠的最近的骑手。 这个时代的武功很难对抗成队的甲士,虽然像她姐姐和母亲那样的江湖巅峰大概能一剑破甲二三十,但也需要承担换气和被攻击到的风险。 高手也是人,挨了打一样要死,除非是专修体魄的武功法门,或许能在对抗甲士时多撑一会儿。 她还没有到她姐姐那样的境界,但拼着不顾还没掌握这一招而带来的受伤风险之后,换得的速度足够她在骑手反应过来之前冲到身边一击毙命。 当然最幸运的还是这些都是普通人,只是经过军伍训练,而且还没着甲。 重复着这个过程,躲箭,近身,她杀光了剩下的四个骑手。 小腿的毛孔已经开始渗血,她没有管。一瘸一拐的牵过两匹马,她继续赶着路。 在不惜马力的情况下,她赶的很快,一路上还是没什么人烟,直到换了第二匹马又跑了十几里,才看到第一间酒铺。 她没有停下,直接策马而过,片刻之后便看见了城门。 但已经到了戌时,城门守卫已经在缓缓合拢城门了。 城门守卫们好奇的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子,但手中的动作还是没停,柳莹情急之下直接不减马速向着城门冲去。 她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从缝隙中穿过,停住马焦急的向守卫问道:“县衙在哪儿?” 几个守卫眼见柳莹策马冲门本就有些怒意,见到柳莹是个美丽女子才没有条件反射拔出武器,此时若是个男子早就被拉下马来拳脚伺候了,见到柳莹还敢开口询问,一个守卫几乎本能就想开口怒斥。 但话没说出口便看见女子拔出剑一挥手,那把剑颤巍巍钉在了他面前的地上,吓得他赶紧闭嘴。 柳莹伸手指向一个守卫再问了一遍:“县衙在哪儿?” 那人连忙回答:“沿此大道直走即可。” 眼见柳莹下马拔起剑打马而去,那个刚才被吓住的守卫赶紧冲手下命令道:“快去请县丞大人,再去集合衙役,就说有人强闯县衙!” 保宁县令钱启文去年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他也就是余淮口中平凉府告老两位县令的替补另外一人,来此地上任不久。可他和余淮还是不一样的,余淮前年中了探花,领了翰林编修的官职,这次出任地方一看就是累积政治经验,以后是要一飞冲天的,而他则是在京城耽搁了半年多,这才有了机会出任地方,而且以后的政治前途还得看自己政绩。 最近他也有些烦心事,本来听到吏部批示的出任县令的消息,他还挺开心的,可是到了地方才发现实际情况和自己想象的差距很远。 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高中自然是要好好报效国家,做出一番成绩来,到了地方先烧几把火,再爱爱民赚点官声,没事剿剿匪督促下农桑,往上爬一爬有生之年说不定也能混件绯色官服。 至于什么县丞主簿,那不就是给自己打工的仔吗?自己一个七品县令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八品一个九品? 可惜现实狠狠打了他的脸,刚上任就和县丞主簿进行了一番友好深入的交流,最后大家经过热切的讨论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当个牌坊就行,事有我们做。 话当然是不可能这么直白和难听的,实际上县丞陈伟和主簿叶歧的官腔打的真是炉火纯青无懈可击。 钱县令当然不愿意,于是开始了他屈辱的反抗--想审个案,卷宗到不了他手上,县丞大人把事办的漂漂亮亮,在此地扎根多年的他破案迅速处理公道,搏得了人们的交口称赞。 想抓个贼,主簿大人一声令下衙役们倾巢而出,维护治安管理户籍,大家都对主簿大人的用心工作很满意。 想算算账,整个县的文书往来和收税交税账本全在县丞的办公室,听说还上了好几把锁。 也没办法,办事需要人,抢权也需要人不是,吏员是县丞一个个挑出来报给朝廷的,衙役是主簿亲手一个个任命的,谁愿意给他卖命? 整个县衙估计也就那个从长安带过来的马夫和两个小妾算是他的自己人。 这两只老狐狸估计也是这么架空上任县令的。 他越想越窝火,在县衙后院皱着眉头踱步半天,一脚踹翻了个花盆。 花盆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他一跳,他还在疑惑时,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这次他听清了,是从前院衙门传过来的,有人在砸门。 心中的窝火简直烧上了脑袋,老实人心底的憋屈逐渐转化成了怒火,他一撸袖子:“刁民安敢如此砸门辱我!” 几分钟后,脸上有些青肿的钱县令躺在地上,指着柳莹的手指有些颤抖。 他不过是打开门的一瞬间抡圆了胳膊想给拍门的刁民一巴掌而已,结果自己脸上先挨了一巴掌。 钱县令的眼里几乎出现了泪花,这两个月的经历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浮现,县丞主簿欺负他也就算了,现在连个刁民都敢打他,而且还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子--他连女人都打不过! 门外的柳莹刚才只是下意识的自我防卫而已,一天一夜的疾驰几乎已经熬干了她的体力,挥出那一巴掌后扶着门框艰难的喘了几口气,然后看向躺在地上的钱启文,吃力的用干哑的嗓子问道:“可知道县令大人在何处?我有紧要事情要告诉他!” 地上的钱县令几乎要哭了出来:“本官就是!” 柳莹一愣,然后精神一松几乎就要倒地,她死死抓住门框稳住身子,语速极快:“你们魏国的靖王爷在野外遭遇了马匪,现在马匪正在追杀他,就在城外几十里的官道旁树林里,快去救他!” 地上的钱县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靖王?” “是,从凉州来的靖王。” “靖王顾怀?” “正是。” “靖王为何会在此处?” “王爷说要去往京城。” “京城是了,陛下六月要祭祀太庙,去年年底就定好了的。” “快派人去找!” “可有证明?” 柳莹快被问疯了,还是强打精神拿出那块骊龙佩,看着地上的钱启文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他。 钱启文抚摸着手里的这块玉,他一开始还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块玉佩,然后他瞳孔一缩,想起了京城的传闻,想起了殿试时候看到的陛下与齐王! 骊龙佩,形制潜龙在渊,色纯白,遇火则暗,冰凉依旧,乃天降奇石,一分为二成一对骊龙佩,在京城比北魏两大藩王王印金册还出名!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将骊龙佩移到烛火上。 骊龙佩马上变成通体黑色,再移开又恢复成纯白。 他看着那条龙,脸色大变! 第十八章 争执 紧急集合了衙役的县丞陈伟一到县衙大门,就看见了钱县令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皱皱眉头,看向倚靠在门框的柳莹,向城门守卫问道:“闯城门的就是她?” 守卫连忙点头,陈伟冷哼一声挥手:“拿下!” “住手!”回过神来的钱县令一声大喝。 几个衙役没想搭理他,但钱县令提起衣服下摆就直接冲到了几个衙役面前张手拦住。 陈伟的眉头皱的更深:“钱大人,为何要护住这个强闯城门和县衙的女子?” 钱县令颤抖着嘴唇:“出大事了!靖王爷在我们县辖区遭了马匪,现在还在城外躲着!” 陈伟先是一惊,然后笑出了声:“钱大人,你失心疯了?” 钱县令直勾勾的盯着陈伟,然后直接跳起来开骂:“你他妈才失心疯了,那是藩王你知不知道?要是死在了我们县辖区,拉了我们全家陪葬都不够!” “你是不是只猪?权任你夺,这种大事还能开得玩笑?老子可不想才中了进士就上刑场。” 看着状若疯狂的钱启文,陈伟一愣,不对劲啊,钱县令没有要疯的迹象啊,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而且这跳脚大骂的样子也不像中了癔症。 他压下被钱县令撕破脸皮的怒气,继续问道:“可是这女子带来的消息?可有证明?” 钱县令举起骊龙佩:“骊龙佩都在她手上!这还不够?” 陈伟不悦拂袖:“荒唐!藩王出行怎么可能没有护卫?岂会被马匪伏击?没有王印金册,一块玉佩算得上什么证明?” 钱县令反应了过来,这厮是地方吏员熬了几十年转的县丞!这厮压根没去过京城,可能听都没听过骊龙佩这东西! 他好言劝说:“陈大人,我是同进士出身,也是上过金銮殿见过陛下的人,齐王殿下和靖王殿下都有这么一块骊龙佩,京城人尽皆知,再说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让我带着衙役民兵去一趟如何?” 陈伟就烦听见钱县令提起当年如何如何,他是没进过京面过圣,但你这老小子去过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架空了?此时又听见钱县令老调重弹,顿时怒从心起: “钱大人!你说马匪袭击藩王,我还说这女子是马匪间谍!拿着块玉佩骗了衙役民兵出城,要么在树林伏击要么要入城抢劫!此事休要再提,钱大人好生歇息!” 他指着柳莹:“将此女给本官拿下,收押入狱!” 钱启文也豁了出去:“你敢?!老黄给我去衙门拿把刀来,今天你要是敢动这姑娘,我就敢和你血溅五步!” 叫老黄的车夫转头进了衙门。 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柳莹本来越听越失望,正打算提了剑绑了这个县丞,听见钱启文的话语,诧异的看过去,没想到这刚才还躺在地上泪眼惺忪的县令倒是有些骨气。 场面一时僵了下来,老黄提了把菜刀过来,衙役们看看县令再看看县丞,按道理说他们是县丞的人,这个时候应该当做没听见县令的话,但钱县令今天这也太疯了--县衙一把手在县衙门口提着刀要找县衙二把手拼命! 耸人听闻。 陈伟怒极生笑:“成何体统!钱大人,这就是你平时自诩的文人风骨?” 提着把菜刀的钱启文严肃得有些滑稽:“陈大人,本官没有和你开玩笑!本官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还有官场前途就在今晚了,你我都知道马匪进城和伏击民兵是无稽之谈,别再阻拦了,到时候还能给自己留下点余地!” 陈伟沉默了下来,作为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老狐狸,他已经觉察到有点不对。 钱启文太笃定了,说的太决绝了,做的太彻底了,难道真的是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做人可以一条道走到黑,做官得学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终于做了决定:“既然钱大人一意孤行,那本官就在城里等钱大人的好消息!” 柳莹松了口气,钱启文大喜过望。 半个时辰后,几百只火把组成的火龙出了城门。 在柳莹砸开了永宁县衙的同时,山洞里积水已经涨到了顾怀腰际。 在听完柳清近乎于表白的话语后,他只是静静的抱着她不说话。 虽然知道这种表白很大一部分是由于自己看光了她的身子,一个女孩羞恼之下建立的情感倾向,但他还是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安宁。 水流缓缓的涨着,雨好像小了些,又好像没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吞没山洞。雨声太大,也不知道那批人又往来了几次。 他的整条手臂都已经麻了,柳清臀下他交叉的手指已经感觉不到了,但他还是尽力把柳清的身子托高些。 柳清提着精神说完那段话之后,又昏睡了一会儿,偶尔醒过来也不说话,如同一泓清水的眼睛只是静静的看着顾怀的侧脸。 顾怀偶尔也看着她,眼睛里是明亮的笑意,这个时候柳清就会有些羞意的移开眼睛。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春天冰冷的水温让顾怀的体温不断的在下降,有时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好像从亘古就开始站在了这个山洞里,站着站着成了一个没有感觉的石雕。 有时又觉得身上每一处都在刺痛,不想再站着了只想休息一下,回忆着躺下的感觉,才发现原来能躺着是那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有时他又看着河水陷入犹豫:既然雨不停就注定会淹没山洞,那要不要再下一次水尝试一下? 然后又打消这个念头,他没办法也没力气抱着柳清游过河,或者顶着水流回到河滩,而且昏迷的柳清一定会呛水。 如果放弃柳清也许他能活下来,但他不愿意让这种想法在他脑海停留哪怕一瞬间。 此刻外面的人在做些什么呢?也许有些人在赶路,有些人在睡觉,有些人苦读诗书,有些人情窦初开,有些人春风得意,有些人挥手别离。 但他可能做不到那些他曾经在心里对许白承诺过的事了。 也许许白遇见了一个错的人,他想。 第十九章 逃生 夜深了,从保宁县城出发的一行人还在不停的赶着路。 钱县令派了些有马的民兵先出发去伏击地点看看,如果遇上马匪就掉头,自己领着其余的衙役民兵在后面跟着。 大家都有些怨言,毕竟大晚上的,突然被集合起来冒雨赶路去城外,还听说可能会撞上马匪,队伍有些骚乱和不安也很正常。 钱县令没有在意手下人的抱怨,脸上有些兴奋的潮红,半是出于藩王可能会在自己辖区出事的惶恐,半是因为自己到任两三月了,还是第一次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官道上人群拉的很长,雨渐渐小了起来。 “有民兵打扮的人骑着马过来了?”联想起手下之前回报的冲出包围的那个女子,眼里满是血丝的百夫长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火把的光线下,哨骑连忙点点头。 百夫长沉吟许久,最后还是命令道:“把所有哨骑撤回来,打哨子集合在森林里搜寻的人。” 他有些不甘心,在森林里整整搜寻了一天一夜,愣是没见到那两个人的影子。 他们本就是冲着顾怀来的,谁知道把侍卫杀了个精光,却让他跑掉了。 这也是让百夫长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片森林说不上大,能藏身的地方也已经搜了个遍,那条河水流那么急,还带着昏迷的柳清,难道顾怀真插了翅膀飞了出去? 如果是个别骑着马的人到了这里,他还不怎么担心,也许只是赶路的人。但许多个骑着马的民兵,也就意味着县城方向意识到了这里发生的事。 已经没有再搜寻的时间了,哪怕民兵的战斗力极差,但他们万一被堵到,难道真的要和地方防卫力量火拼? 再看看手下,在密林里钻了一天,一个个浑身泥泞精神萎靡,已经有不少劝过他赶紧收兵了。 站在河滩上,百夫长深深的无奈叹息,他已经不敢想象少爷知道这件事后会如何雷霆大怒了。 他咬牙命令:“撤退!留下几个哨骑断后,其他人上官道取马,点清弓箭人数,谁要是留下了什么东西,老子剐了他的皮!” 手下们纷纷松了口气,拱手称是。 水洞里,河水已经涨到了顾怀胸口。 他已经没办法再把柳清抱出水面了,放下柳清,让柳清靠着自己,抱着她不让她被水流带走。 柳清已经晕过去很久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摸了摸柳清的额头,还是很烫。 光线似乎亮了些,他已经能勉强看到水洞外的河面,好像是新的一天到了。 这么算起来,从遇袭开始,已经过了一天两夜。 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寒冷的水温,因为一直没有进食而所剩无几的体力,还有一直被水泡着的伤口。 雨还是没停,河水还会继续涨,已经快被淹没的水洞,发着烧的柳清,已经快坚持不住的意识。 他决定赌一把。 他自己也许还能再坚持到水洞被淹没,但柳清不能再继续泡在水里了,按时间来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柳莹应该带着人在赶来的路上。 他解下腰带,死死的把柳清和自己捆在自己背后,让她的手环着自己的脖子。 水洞的水流不算湍急,只是进出的水流形成了一个旋涡,把他按在石壁上。 他活动了下在水下的双腿双手,顶着水流小心的一步一步摸到了洞边。 仔细的回忆了下进入水洞之前看到的周围地形,水洞正上方是块高地,他是从河上方的河滩顺着水流进入的水洞,接下来的一段河道旁全是石壁。 河水比来时更加湍急了,雨水还在不停的下,透过天光能看到河道中翻滚的浪花。 往上还是往下? 不可能渡河,如果想上岸,顺着河水可能只能一直漂流向下,他没有信心能护住柳清,哪怕只有自己,如果被卷进暗流或者撞上石头也只能一命呜呼。 只能回到之前的河滩。 柳清怎么办?昏迷的她没办法憋气,入水就会被呛着。 只能自己潜在水下,把她托出水面。 但水的推力太强了,两个人的重量怎么做到逆流而上? 他越想越绝望,但在水洞里面做了那么多思想挣扎,他已经学会了面对生死时不要放弃,怎么也要折腾一下。 突然他眼前一亮,上流一根干枯的断木沿着河滩顺流而下,看轨迹很可能会经过水洞前相比之下还算平缓的水流。 他一手扣住头上凸出的石头,另一只手竭力伸出去想拦住断木。 不行,距离不够。 他有些着急,如果让这断木随着河水飘走,就真的没机会了。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脚下踩住平台边缘,算准距离使劲一蹬,带着柳清在水中奋力一扑,抱住了那块断木。 几乎是一瞬间方向便不受了顾怀控制,断木沉入了河水里。 顾怀只是死死的抱住断木,竭力把身体扳正来抵抗水的冲力。。 一瞬间他便呛了几口水,不用看也能猜到身后的柳清情况只会更糟糕。 所幸随着水流前进,断木重新浮出水面,顾怀只来得及呼吸了几口感受了下身后的重量,又随着断木被卷进水里。 天旋地转,满眼泥沙,他根本没办法停下来。 断木就这样起起伏伏,带着顾怀和柳清向下游飘去,只能偶尔在翻滚的浪花里看见顾怀和柳清的影子。 顾怀竭力的拱着背,害怕柳清呛了水。 几次他被拍进水下,都能看到石头和自己擦肩而过。 偶尔遇见稍微平缓的地方,他就侧过脸观察起柳清的情况。 还好柳清虽然脸上有些痛苦神色,但还有呼吸。 不知道飘了多远,被水流卷的完全没了方位感的顾怀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 他发了狠把脚插进淤泥,忍着剧烈的疼痛稳住了断木和柳清。 剧烈的喘了几口气,他赶紧看看柳清,发现还有呼吸之后才观察起四周。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被冲到了一处河道转弯形成的沉积地。 难怪虽然还有浪花拍脸,但水流已经能让他站稳,脚下也有淤泥可以立足。 而身后就是一处缓坡,他大喜过望,抱紧了断木,背着柳清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淤泥上了岸。 松开断木,解开腰带将柳清平放在地上,他心弦一松几乎就要晕过去。 掐了掐大腿让自己清醒些,他观察着柳清的情况,发现还是没醒过来,大概是喝了不少,嘴角还往外溢着水。 呼吸平稳就好,他松了口气,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看看天色,在河里估计泡了不短的时间,天光都大亮了。 身后还是有树林,不知道会不会碰到追兵。 他恢复了点力气,知道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只能背起柳清有些踉跄的进入了树林。 第二十章 县令 正午时分,淋着雨的保宁县众人终于赶到了林外。 赶了一夜路的众人一路上接到了骑马民兵的几次回报,先是在林边发现了哨骑,然后哨骑们纷纷撤退,又发现了有过战斗痕迹的露营营地,但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烧毁的帐篷。 听着民兵带回的消息,钱县令越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附近确实有几股马匪藏在山里,事情经过十有八成如同柳莹所说,发了失心疯在官道抢劫,还抢劫到个藩王头上。 他知道治下出了这种恶性事件,唯一能弥补的机会就在顾怀身上,自然分外卖力,观察过营地之后,安排了众多民兵衙役寻找的方向,自己领着一批人跟着柳莹从之前顾怀柳清逃跑的方向寻找了起来。 雨滴打在脸上生疼,随着时间推移,钱县令和柳莹越发着急起来,因为各个方向的民兵都报告根本没有发现顾怀二人,甚至连马匪都没遇到。 那些柳莹所说的人好像被这片森林吞噬了一样。 他们经过了柳莹和顾怀分开的地方,经过了顾怀呆了一天的水洞上方高地,甚至钱县令还打算派人去河对面的森林找找。 一夜奔波劳顿的民兵们已经有些疲劳起来,连喊声都渐渐低沉,只剩钱县令拖着越发尖细的嗓门在林间声嘶力竭,惊起一片飞鸟。 只在县衙睡过半个时辰的柳莹也是面色憔悴,她喊着姐姐和顾怀的名字,脸上有些凄婉,平时活泼灵动的眼神现在也有些木然忧伤。 她的心沉的越来越低,在又寻找了许久后,终于坚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环抱着双膝,沉默无神的看向林深处。 然后便看到一个身影艰难的走了出来。 是顾怀,他的袍子已经脏的不成样子,面容枯槁,头发披散,背着柳清一步一踱。 她愣愣的看着这一幕,然后忍不住站起身飞奔过去保住两人,耸动着双肩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顾怀几乎被她扑倒在地,他从河中上岸以后便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只能背着柳清选了一个方向行走起来,他不敢停下,虽然已经躲了一天,但还是不敢确定追兵还有没有在林中搜寻他。 就那么不停的走着,直到听到林中传来的带着哭腔的女子声音,呼喊着柳清和自己的名字,才确认是柳莹把人带来了。 他看着在抱着自己哭的像个泪人的柳莹,再看看穿着官服打算从一边分奔凑过来的钱县令,这才释然一笑,晕了过去。 “如此看来,钱大人还真是熟读兵书,这份剿匪方案一出,可称文武全才了。” “王爷谬赞,下官不过是做分内之事而已,到任不久又忙于督促春耕,这才疏于地方治安,倒是让王爷受惊了。” “钱大人谦虚了,孤看这份方案有理有据可进可退,派衙役扮成富商走小路引出马匪,再分民兵围其人,抄其寨,啧可谓一战定保宁五年治安了。” 钱县令抚弄胡须略有得意:“下官身为一地父母官,自然要竭尽心力,以报朝廷提拔之恩,报效天子!” 顾怀放下那份剿匪文案,拿起茶杯,心中不以为然,文人就是这毛病,太理想化了,以为只要定下计划就可以照着执行,却不会考虑可能会出现的变数。 他和柳清被救回来已经过两天了,没能第一时间和顾怀搭上话的钱县令引了人带着他们回了县城安置在县衙后堂,给顾怀和柳清分别请了男女大夫,又尽心尽力雇了两个丫鬟照顾着,简直堪称无微不至。 顾怀躺了一天才醒了过来,柳清也换了纱布服了药,气色好了许多,柳莹这才彻底放下心。 醒过来的他从柳莹那儿知道了柳莹和他分开后的事情,稍加推测便推断出了整个过程。 钱县令带来的人无疑是追兵退走的主要原因,自己跳河那会儿估计追兵便已经发现了县城开始来人,所以才刚好错过了爬上岸的自己和柳清。 如果自己继续待在水洞里,一直没停的雨会让河水把自己和柳清淹死在那个水洞里,但如果不躲在水洞里,自己背着柳清也早就被追兵追上了。 这些不是巧合,只是柳莹带来的钱县令和他自己的不放弃救了他自己。 所以他看着眼前救了自己但还不明真相的钱县令,也没好意思打击他剿匪的热情。 柳清柳莹现在还在后院休息,自己被钱县令拉着闲聊,劫后余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他问过钱县令了,有没有侍卫逃出来到县城报告情况,他们搜寻时有没有碰见落单的侍卫,钱县令回答说没有。 二十八个侍卫,二十八条人命。 他饮了口茶,看着西方:杨少虹,这笔账,你怎么还? 钱县令的话打断了顾怀的沉思:“王爷为何只带了这么些侍卫便上了路?” “实在是不愿叨扰地方罢了,也没想到马匪如此猖狂。”顾怀放下茶杯,阻止想请罪的钱县令:“钱大人新官上任,却也怪不到钱大人头上。” 钱县令大喜开口:“谢王爷开恩,下官这两天茶饭不思,便是害怕王爷追究起来,下官难逃渎职之罪,王爷既往不咎,下官感激不尽!” “不管怎样,钱大人毕竟救了孤一命,这恩孤会记在心里的,到了京城,一定会去吏部为钱大人走动走动。”顾怀还是给了钱县令一个政治承诺。 “多谢王爷!不过”钱县令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不过还希望王爷能为下官主持公道,实在是本县县丞主簿欺人太甚,他们扎根此地多年,掌控了所有事务,下官到任之后空有治理地方的手段想法,但根本无法施展对了,柳姑娘来求救时,县丞还不许下官带人救援。” 顾怀端起茶杯掩盖住自己眼中的鄙夷:这个钱大人政治嗅觉实在太差了。 那夜的事情柳莹告诉了他,但官场争权,各凭手段,这种事情普遍存在着,很少闹到上级那儿,因为实在太难看了更何况自己一个路过藩王,能许诺帮你在京中走动一二,便是还了恩情,居然指望一个没兼政务无权处置地方官员的藩王帮你出头? 他有些后悔自己给出的政治承诺了,本来想着报恩顺便拉拉关系,但他实在想不出这个钱大人是不是读书读的有些傻,居然一点不懂官场规则。 他只能安抚开口:“孤一个王爷还是有些面子的,只要钱大人考评尚佳,孤就能保钱大人返京,何必如此执着于一县权利?” 钱县令有些呐呐:“实在是县丞欺人太甚” 顾怀摇摇头,他已经彻底对钱县令失去了想要栽培的想法。 第二十一章 总兵 顾怀让人请来了之前有来拜访但被钱县令堵在门外的县丞。 确定了顾怀真实身份的县丞陈伟这两天过得很是煎熬,一方面担心自己阻拦救援的事情被顾怀知道,另一方面也为自己最终的松口感到有些庆幸。 此时进了县衙,看见坐着饮茶的顾怀与县令,便拱手作揖道:“见过靖王爷,下官早就想探望靖王爷,钱大人说王爷身体还没好,今天看见王爷身体安康,下官也就放心了。” 顾怀没去看被县丞进门就刺了一句的钱县令,只是点点头:“陈县丞有心了,孤也没想到马匪居然猖獗如斯。” 陈伟皱了皱眉,站直了身:“王爷恕罪,但下官觉得此事仍有蹊跷,须知马匪就算再猖狂,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在官道抢劫的,最近的匪寨与王爷遇袭的地方根本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怎会舍近求远?” 顾怀暗想当然蹊跷,那些根本就不是马匪,是大魏军队! 不过他也有些明白为什么钱县令会被架空了:进门便先声夺人,表了想探望的心,又暗示钱县令隔绝内外,又能敏锐的发现事情不对劲的地方,确实是官场老狐狸。 他似笑非笑:“哦?陈县丞是不相信孤亲眼看到的东西?也是,县丞一开始也不相信在城外遇袭的是孤。” 陈伟沉默了,这下怎么还能不明白顾怀清楚事情始末?但他还以为是钱县令告了刁状。 钱县令开始添油加醋:“王爷有所不知,陈大人在此地颇得民心,那夜本官想带衙役民兵援救,陈大人没点头下官根本指挥不动。” 陈伟怒视钱县令,钱县令没管他,继续开口:“还请王爷下令,让陈大人允许下官带兵剿匪,为辖地除害!” 陈伟明白过来钱县令的意图,不打算坐以待毙,诚恳向顾怀拱手:“王爷明鉴,此事必有内情!马匪不可能跑这么远来埋伏王爷的,还请王爷给下官一点时间,让下官查清事情始末!” 顾怀摇摇头:“孤亲眼所见,还带着侍卫与马匪交战,此事无甚蹊跷,光天化日拦路抢劫,维护治安安抚定民心,非剿匪不可行。” 他转向钱县令:“县中兵力可够?衙役之类的也全部算上。” 钱县令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禀王爷,三班衙役编制七十余人,各乡民兵民团大概两千余人,还有退役兵几百人,再训练一些,应该足够了。” 顾怀点点头:“县中吏员几何?可够管理后勤?” “够,吏员十七人,平时县中事务都是他们处理的。” 顾怀拍板:“好!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拿纸笔来,孤向平凉知府去一封信,将这事始末说上一遍,事急从权,钱大人可自行任免衙役吏员,一切只为剿匪!” 他看向陈伟:“孤就不追究保宁县治下马匪横行袭击藩王行在的责任了,陈县丞觉得如何?” 陈伟呆呆的看着一唱一和的顾怀和钱县令,敏锐的察觉到县里衙役和吏员可能要换上一大批人了但自己怎么阻止?此刻和顾怀翻脸吗?先不说那是一个藩王,就说说真要追究起来责任,自己难道能跑得掉? 他苦涩拱手:“但凭王爷吩咐。” 顾怀取过纸笔,一边写一边开口:“那就请钱大人与陈县丞精诚合作,速速发兵剿匪,此事孤会看着的,虽然孤要赶去京城,但如果剿匪不力或者有人要阻碍剿匪之事,孤说不得要回转和他说道说道!” 他端起茶:“那孤就不送陈县丞了,钱大人,你去和陈县丞商计一下剿匪细节。” 看着拱手告退的二人背影,想着自己用藩王身份欺负一个八品小官,帮一个七品官员争权夺利,想着明明是杨少虹派兵袭击自己,却让保宁的马匪们倒了血霉。 他边喝茶边写字边摇头:“丢人啊,丢人。” 岷州卫,总兵府。 杨少虹一边看着书,一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百夫长:“所以你那么‘努力’的搜了一天,还是‘碰巧’被他逃掉了?” 百夫长仓皇把头一磕到地:“少爷!真不是属下办事不力,实在是巧合!那片森林太大了,而且那两个女子都不是普通人,其中一个一剑杀了二十多人!又连着下雨,士兵疲顿,这才让他们三人跑掉了!” 杨少虹气定神闲:“起来吧,不怪你,你好歹杀了二十几个侍卫不是?撤的也快,只要没留下线索,好歹也是帮本少爷出了口气。” 百夫长惊喜抬头:“多谢少爷!多谢少爷!下次属下一定把事情办好!” 一本书突然砸到他脸上,杨少虹直接从桌子上爬过来一脚把他踹翻,拳打脚踢:“你他妈还真信?杀二十几个狗屁侍卫有什么用?老子要他死,要他死!废物!” 打开门走进来的杨公宜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他带着两个护卫,绕过发疯的杨少虹和挨打的百夫长,坐在了书桌后。 他抬眼看向杨少虹:“疯够了没有?” 杨少虹停下手直了直腰,有些气喘:“你知道了?” 杨公宜看都没看地上的百夫长一眼,嗤笑道:“一百多个人,一百多匹马,死了几十个跑回来,我会不知道?” 杨少虹理顺了气,神清气爽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他爹:“打算怎么办?揍我一顿?” 杨公宜摇摇头:“揍你有什么用?” 他吩咐两个护卫:“把他拉出去埋了。” 两个护卫架起了地上杨公宜进来后就瑟瑟发抖的百夫长,不顾他的哭喊,一路拖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这对父子。 杨公宜开了口:“为什么要杀藩王?” 杨少虹面无表情:“看他不爽。” 杨公宜居然因为这个滑稽的理由点了点头,又接着问:“杀掉了吗?” 杨少虹摇头。 他又叹了口气:“从小我就不喜欢管你,你母亲也走的早,你要活成什么样都是你自己选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活成这么蠢。” 杨少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杨公宜,脸色狰狞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别提我娘!我再说一遍,别!提!我!娘!” 杨公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要杀一个人,只要有理由就足够了,为父和南乾打过仗,和蒙古打过仗,打了二十多年才得了个总兵,不能让儿子活的自在些,拼命打仗做什么。” 他站起身,负着双手看向自己的儿子:“但你办事办的太糙了,想的不错,但可惜手下的兵都跟你混成了废物。” “如果顾怀进京把这件事抖出来,我来摆平,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只想告诉你,下次做事,别这么天真了。” 他走出门,没有再和一直沉默不语的儿子说什么,只是吩咐返回的护卫:“把那批回来的人全部坑了。” 他没有回头,好像在对着杨少虹说话:“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儿子。” 第二十二章 买马 焕发了事业第二春的钱县令这两天在县衙可谓威风八面,衙役吏员换了一大批自己提拔的人上来,县丞主簿也对他客客气气,总算有了点上下级的样子。 再想着之前顾怀许诺的帮他在京城走动,钱县令只觉得自己那晚的决绝真是和自己之前高中进士一样意义重大。 于是他殷勤的向后院顾怀早请安晚汇报,只想这个王爷多呆一会儿。 然而顾怀清楚袭击他的根本不是什么马匪,而是暂时他还没有证据也报复不了的杨少虹,所以也就对剿匪一事不怎么上心。 换了一身白底蓝格的闲适道袍,穿着硬底黑面软靴,解了发髻只在脑后束发用红绳系了个随意环扣,顾怀施施然走进了柳清房间。 柳清下午时候已经醒了,替她把脉的老夫人说是没了危险,烧退了以后再服两天的药就能痊愈。 柳莹从救回顾怀柳清后也是睡了半天才缓过来,此时在柳清房里,在和姐姐说着些什么。 眼看顾怀进来,两姐妹停了悄悄话,顾怀还没开口,柳清的小脸就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柳莹大惊:“姐姐你又发烧了?” 顾怀也被柳莹噎了一下,他在另一边坐下,先向柳莹道谢:“这次能逃出生天,多亏了柳莹姑娘引走追兵,又奔波一天搬来了救兵,辛苦柳莹姑娘了。” 柳莹脸上浮起压抑不住的得意之色,大度的摆摆手:“王爷太客气啦,不过王爷你也太聪明了,怎么想到躲在水洞里的,我从那儿过了两趟都没发现。” 顾怀有些好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我背着柳清姑娘想要渡河,走到一半才发现根本过不去,转头才发现了那个洞,这才躲了进去。” 他又看向柳清:“柳清姑娘身体可曾好些了?” 柳清不敢抬头看顾怀,这下子真是连脖子都红了,只是小声:“好些了。” 顾怀有心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柳莹坐在一边,只能尴尬说道:“那我待会儿再来看柳清姑娘,有些事想和柳清姑娘说。” 柳清看着顾怀逃也似的背影,也想说点什么,但看着身边的柳莹,也没敢开口。 柳莹呆呆的看着这奇怪的两人,有什么现在不能说? 她觉得这两人真古怪。 从后院逃出来的顾怀不想去打扰剿匪热情高涨的钱县令,陈县丞那天拜访完他后也称病放权,他也没脸去拜访,想了想便打算去街上逛逛。 县衙来往的衙役吏员们都知道这是个大人物,虽然钱县令没说具体的身份,但那比见了亲爹还热情的样子也让他们猜出来背景一定了不得,当下遇见的也就恭敬肃立行礼。 顾怀点头回礼,一路出了衙门。 他打算买三匹马。 既然已经没了栽培钱县令的心思,那还是不要太占别人便宜。 他在街上走了走,看见一个大大的“当”字,眼前一亮走了进去。 当铺的伙计也没想到这么个走在街上鹤立鸡群气质不凡的公子哥会进店里,赶紧迎了上去。 这个年代道袍装扮很常见,首先佛教虽然已经落地生根,但还没到原本历史上彻底压倒道教的地步,再其次现任魏皇不是挺信道教嘛,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道袍装扮就这么流行起来了。 当铺伙计是真没见过能把道袍穿的这么好看的年轻男子,举手投足之间沉稳优雅,随意的束发透着股洒脱的味道,负手行走的样子还真有些仙气。 顾怀拿出一块玉玦:“小哥,掌柜何在?在下想当些东西。” 伙计赶紧请顾怀坐下,还给顾怀泡了杯茶,把掌柜请了出来。 掌柜朝顾怀拱手:“可是阁下有物要当?是死当还是活当?” 顾怀点头致意:“可有区别?” 掌柜坐下开口:“阁下须知,死当乃彻底变卖,活当则是留有票据,日后可以靠票据赎回。” 顾怀了然,递过玉玦:“死当。” 玉玦入手,掌柜先吃了一惊,入手温润,材质绝佳,而且工艺是掌柜平生仅见,他越观看越吃惊,不由好奇起眼前年轻人的身份起来。 但最终还是忍下了询问的冲动,能拿出这种东西,要么非富即贵,要么江洋大盗,哪种他都得罪不起,于是诚恳报价:“此物价值不凡,阁下可是有急事急需钱?死当的话,本店能出三百两银子。” 顾怀有些意外这个店家的诚恳,三百两算是很公道的价格了,于是直接点头:“确实急需用钱,就死当给贵店吧。” 掌柜满意颔首,让伙计给顾怀换了更好的茶叶,写好了当票,递给了顾怀。 顾怀拱手致谢,问过了牲畜交易市场,便移步出了店门。 朝着伙计指的方向走了不远,就看到了牲畜市场的围栏,与此同时一股喧闹声传了过来: “这儿马老汉我养了五年,是野马王产下来的,怎么就不值五十两了!” “你这老汉何其可笑,野马群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遇见都难,你还吹这是野马王的后代,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莫要胡说!老汉家住十里屯,本就有野马群,以前野外割草遇见野马群路过,才吓走野马王捡到小马,养了五年才长大,五十两少一分不卖!” “大家散了散了,这老汉失心疯了,一匹马卖五十两谁人敢买?”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顾怀总算搞明白了怎么回事,人群渐渐散开,只剩下个白胡子佝偻老人牵着匹马站在原地,还有些气愤的说其他人是眼红他的马,恶意诋毁。 顾怀摇摇头,正准备走开,却突然发现了有些不对。 他在凉州长大,西凉卫是魏国的养马地,他也算是从小骑马到大的,虽然以前没在意过马匹的种类,但一匹马能不能跑健不健康基本算是能一眼看出来。 此刻那只马安安静静的站在老人身后,通体漆黑,只有四蹄雪白,毛色油亮,肌肉发达,确实是一匹好马。 但顾怀可不知道所谓野马王的后代是真的还是老人随口吹出来的,他上前想仔细观察那匹马,却遭老人阻止了。 “公子小心,这马儿性子烈得很,一言不合会咬人尥蹶子的,公子远观就可,小心受伤。” 顾怀笑笑:“我看这马很安静,不像老丈说的那么野。” 老人摇摇头:“公子有所不知,这马儿刚捡到的时候就不吃东西,后来又喜欢和老汉养的其他马咬架,就连喂它的老汉我都轻易近不得身,发起狂来骇人的很。” 他可能是看着顾怀的打扮,觉得这是个买得起的客人,又赶紧吹嘘:“公子要知道,这马儿虽然脾气不好,但跑的很快很远!老汉家里的马全部跑不过它,从十里屯到县城百里距离半天就到了,五十两绝对值!” 顾怀和这匹马对视了很久,感觉这匹马真的很特殊,流线型的肌肉蕴藏着爆发的力量感,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顾怀甚至能从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他越看越喜欢: “好,就五十两!老丈这匹马我买了。” 第二十三章 东去 告别了千恩万谢的老人,又花了三十两银子在市场挑了两匹马,让商户送到县衙,顾怀自己牵着那匹特殊的马走在街上。 说来奇怪,虽然老人一直强调这匹马性子很烈,但顾怀交钱之后不管是摸它还是牵它,它都显得特别温顺,甚至还蹭了蹭顾怀的脸。 他摸了摸马颈:“给你取个名字吧,四蹄雪白,就叫‘踏雪’了。” 它甩了甩鬃毛,打了个响鼻。 牵着踏雪,顾怀又买了些必需品,就回到了县衙。 柳莹在院子里逗着刚买的两匹马,顾怀松开踏雪,踏雪气势汹汹的跑到两匹马中间,左顶右撞,还一口咬在了一匹白马脖子上,引得柳莹气的拍了几下踏雪。 顾怀眼见柳莹没注意自己,轻手轻脚朝着柳清房间摸了过去。 他敲了敲门:“柳清姑娘,我来了。” 说完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光天化日坦坦荡荡,他有什么可心虚的,这一开口味儿都变了。 柳清倒是没想那么多:“王爷请进。” 顾怀进门,柳清气色已经好了很多,靠着抱枕半坐在床上,被子盖到了膝盖,双手交叉放在被子上,这次倒是没脸红。 顾怀鬼鬼祟祟看了看门外,眼见没人,赶紧关上门。 这一下就让柳清破了功,她脸红嗔道:“王爷!你关门干嘛?” 顾怀一愣:对啊,我关门干嘛。 他咳了咳,继续把门打开,坐在了椅子上,想找杯茶喝。 房间一时又沉默了下来,顾怀思考了片刻开口: “柳清姑娘,那天的事情虽然是事急从权,但我会负责的。” “只是此行去往京城可能会有风波,你可以带着柳莹姑娘回凉州等我,带着骊龙佩和我的信在王府住下,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就完婚。” 在床上的柳清被顾怀这一番直白的话语惊住了,她压抑下砰砰跳着的心脏,又有些黯然:“王爷说笑了,小女子是南乾人士,连家都没了的普通女子,怎能嫁入王府?” 顾怀摇头:“普通人家又如何?我父母都不在了,要娶谁我能自己做主的,以前父亲也教我,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他看着柳清:“我喜欢你。” 怎能不喜欢这个女子呢?总是温温柔柔的,能为了他劈出那一剑,能在生死关头都不后悔和他在一起。 柳清怔怔的看着顾怀,她的心疯狂的叫嚷着:答应他,答应他! 但她却犹豫了,她想到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的年纪,想到顾怀未来可能会因为娶了自己引起的非议。 她忍着心疼,咬着嘴唇挣扎开口:“多谢王爷厚爱,但王爷可想过,小女子是否喜欢王爷呢?” 顾怀愣住:“那一夜不是” 她打断顾怀:“江湖儿女,本就不会太在意这些事,更何况王爷只是为了救小女子而已,我能理解的。” “你不是说” “只是危在旦夕,宽王爷心而已。小女子已经习惯如今的生活了,实在不敢想象嫁入王府一事。” 顾怀脸色苍白,觉得很难受。 是的,你喜欢别人,有没有想过别人喜不喜欢你呢? 凭什么你喜欢别人,就要求她嫁给你,改去浪迹天涯的习惯,住进牢笼一般的王府?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姑娘好好休息。” 他起身告辞,出门回了自己房间。 而在他的身后,柳清早已在他转身时便泪流满面。 别扭的柳清和顾怀终究没能走到一起,而在休养几天后,钱县令开始了他的剿匪大业,柳清也康复了。 顾怀这几天只觉得羞窘难过,一直没敢去看柳清,倒是和柳莹聊了许多天,知道了许多她们以前的故事。 四月十二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也到了该出发继续上路的日子。 顾怀牵过踏雪,和柳清姐妹一起走出县衙,顾怀让衙役带给钱县令自己出发的消息,便没有再在意了。 出了城门,到了官道上,一条向东南,伴着黄河去长安,一条向西,绕过双江县去凉州。 顾怀停马看着柳清姐妹,洒然道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在凉州一定还能再见的,就此后会有期了。” 柳莹看了一眼从出了县衙就一直没说话的姐姐,只能依依不舍的很江湖气抱拳道别:“王爷一路平安王爷你一定要早点回凉州啊。” 旁边一直沉默的柳清突然开口:“王爷要一人独自东去长安吗?” 顾怀点头,也有些诧异柳清的突然开口,还以为柳清从那天之后就不再想理自己,今天更是沉默了一天。 柳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已经打算好和顾怀相忘于江湖,但还是鬼使神差的继续询问:“此去长安尚有一千多里,王爷孤身上路是不是不太妥当?” 顾怀倒是坦然承认:“确实,但侍卫都已经捐躯,一时也等不得凉州来人了,六月前必须要赶到京城,所以才匆忙动身。” 柳清没注意一边柳莹古怪的神情,继续开口:“王爷不会武功,可需要小女子姐妹护卫?承蒙王爷帮了大忙,却一直没能报答,如果能够护送王爷到达长安,也算是报恩了。” 顾怀神情也古怪起来:“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我并没帮上姑娘什么忙,反而是因为姑娘才能得救。” 柳清大义凛然:“先是柳莹刺杀王爷,王爷宽仁没有追究,还帮小女子姐妹解决了麻烦,然后又对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岂能不报?妹妹,我们就护卫王爷一趟,然后再赶回凉州,如何?” 柳莹看了看跟平时完全不同的姐姐,一时有些疑惑,但她对顾怀确实很有好感,而且也想看看北魏京城,所以愣愣点了点头。 顾怀只是默默的看着柳清,直到后者又开始脸红起来,才洒然点头:“那就麻烦柳清姑娘和柳莹姑娘了!” 三人没再扭捏,继续打马沿着官道东走。 顾怀骑着踏雪一马当先,柳清在后面看着前方顾怀的背影,有些羞恼刚才的大胆,但又开始自我催眠: 只是多陪他走一段路罢了,他不会武功,一个人上路多危险呀,我没有奢望什么的,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段时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二十四章 长安 五月初五,端阳节。 洛水畔的刘记铺子里,歇息的客人并不多。 老刘在京城边儿上开铺子已经十来年了,每年的端阳节他都早早的把菖蒲挂好,然后笑嘻嘻的倚在门口遥望着城门出城游洛水的人们。 每年的今天生意通常都是不怎么好的,哪怕有刘记特制雄黄酒打底,但长安贵人们还是更喜欢去野外开席游玩看龙舟。 店里就老刘在擦着桌子,人少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忙活,人多的时候叫上老妻,夜里心情好就多开会儿,寒暑时节身体撑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大儿子当兵打仗战死了,二儿子娶了农家女如今也自己开了个肉铺,老刘两口子这十来年的生活也算安安稳稳。 进长安的路那么多,能来店里的客人按老刘的说法那就是有缘分,偶尔老刘还会跟客人们吹嘘吹嘘,当年哪个哪个学子就是在这儿喝了杯淡酒进了长安高中进士,又有哪些大官从这儿借酒送别然后镇抚各地。 这个时候客人就会起哄说老刘吹牛,哪个大官会来这种铺子喝酒? 老刘也不恼,习惯性的弯着腰拢手笑着不搭话。 不过老刘家的酒还是味道好,好多客人进出长安都喜欢来买杯酒喝,点两碟小菜,倚着围栏看着洛水,倒也有滋有味。 所以哪怕店前多了三匹马三个客人,这一天好像也和之前十多年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从马上带头下来的是个年轻人,穿着黑色锦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凉衫,梳了个长安常见的道髻,身后跟着两个女子。 两个女子面容相似,都是一般倾国倾城,不过一人穿着白色窄袖褙子,神情温婉,一人穿着黑色宽袖褙子,表情灵动,都持着剑。 老刘在长安旁开店,见过的漂亮女子不知有多少,但也几乎没有见过这般漂亮的,这个年轻人又是何等人物才会带着这两个女子出行?于是赶忙迎了上去。 “客官里面请。” 年轻人拍拍身上尘土,抬头看了看头上飘扬的“酒”字大旗,一边随着老刘进了店,一边随口问道:“掌柜的换了酒帘?” 老刘把顾怀三人引到桌边坐下,惊讶开口:“听公子口音不是长安人,公子以前来过本店?这酒帘两年一换,眼看又得换了。” 年轻人点点头:“是曾来过,转眼多年了。” 老刘有些开心,开酒铺的都念老顾客,于是搬了坛竹叶青过来:“公子远游至长安?这坛酒算老刘请公子喝的,公子稍待,老刘再给公子做上几碟小菜。” 年轻人谢过老刘,开了酒倒了三碗,分别递给两个女子,然后端起碗细细品了起来。 老刘期待开口:“公子,酒怎么样?” 年轻人含笑点头:“还是七年前的味道。” 老刘得意的去了后厨。 此时等老刘走后,早已按捺不住的黑衣女子连忙指着远处的一大片阴影问道:“公子公子,那里就是长安了吗?” 年轻人也随着女子指的方向看去,一道黑色阴影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几乎将天空切割成了两半,偶尔能瞥见甲士从城墙上巡逻而过,城门处络绎不绝的人群进进出出。 他回答道:“是的,那就是长安,大魏京城。” 一行三人便是顾怀与柳清姐妹,从保宁县城出发开始,他们已经赶了半个多月的路,直到今天才赶到长安城外。 先搭船沿黄河而下,然后上岸转陆路骑马赶路,穿山过水,满身风尘。 为了不暴露身份,顾怀让柳清姐妹直呼他的名字就可以,但两姐妹还是坚决不同意,只能改口叫了公子。 此时穿着白衣的柳清也好奇的开口问道:“公子为何要特意来这酒铺喝杯酒?” “七年前我来过一次长安,”顾怀端起酒,又抿了一口,“当时忐忑不安,就下马在这里喝了一杯酒,可能是当时太紧张了,所以这么多年对这酒铺倒是记得清楚,今天路过就想来看看。” 柳莹看腻了城墙,收回目光双手托腮靠在桌上,把脸挤成了个椭圆,好奇问道:“公子当时在害怕什么?” 顾怀放下碗:“害怕这城里面的一些人和一些事。” 柳莹皱皱鼻子:“公子说话总是弯弯绕绕的,听不懂。” 她又被洛水上的龙舟吸引了目光:“哇,龙舟诶!” 顾怀笑道:“今天是端阳节,魏地有赛龙舟的习俗,听说长安人士都要扶老携幼出门郊游,南方没有吗?” 她头也不回:“有的有的,不过我们叫端午。” 老刘上了菜,顾怀点头致谢,随口问道:“掌柜的不去看看龙舟?” 老刘摆了摆手:“长年在洛水边呆着,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要我说啊,这端阳客人少了,正好休息休息,忙起来的时候年纪大了身体还真吃不消,只要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顾怀点头:“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老刘还没做出反应呢,旁边突然传来夸赞声:“妙啊,此语大妙,当浮一大白!” 顾怀转头一看,一个中年人也在一边倚靠围栏看着龙舟,可能是听见了刚才顾怀的话,一时有些激动,见到顾怀转头还举杯示意。 顾怀一愣,也端起碗示意了一下。 柳莹悄悄的问顾怀:“公子,长安人都这么热情的吗?” 谁料那个中年人凑了过来,正好听见柳莹这句话,当即笑着插话:“姑娘,在下可不是什么长安人,只是在长安住了不少年而已这位公子,刚才那首诗,可有上句?” 顾怀摇摇头:“偶然听朋友吟过而已,并无上句。” 中年人有些失望,但还是有些自来熟:“公子何方人士?听着不是长安口音。” “凉州人,来长安办点事而已。” “公子可是来参加七月的会试?” “读过些诗书罢了,可算不得读书人。” “此话偏颇了,读过书识得字那便是读书人了,难道非得精通四书五经儒学经义才算读书人?没有这样的道理。” “兄台此言有理,观兄台言行,也是个读书人?” “算不上算不上!多年未曾碰过了,早忘的一干二净。” 中年人倚靠围栏大口喝酒,柳清和柳莹安静的吃饭,顾怀前面抿了几口就没怎么喝酒了,只是和中年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长安风物。 等到中年人终于告辞出了店门,顾怀才摇摇头:“长安人的确热情,大概是因为长安人很骄傲的原因,毕竟是北魏最大的城市,而北魏又是军事力量最强的国家,于是每个长安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骄傲感,这种骄傲感并不让人排斥,因为这种骄傲不会让他们口出狂言,反而会对外来者宽容客气,以此来展示这个城市的风度。” 他拿起酒坛准备倒杯酒,一摇已经空了,不由失笑:“得,白说了,原来是来蹭酒的。” 第二十五章 入城 顾怀三人用完了餐,便走出了酒铺,骑上马向着那一大片阴影前进。 过了洛水便是宽敞笔直的官道,旁边全是泾渭分明的田垄,菜花开的正欢,蝴蝶蜜蜂在空中惬意的飞着,有农夫在田地间休息,吆喝着北地的苍凉歌谣。 三人就这样在这片安静恬美的场景里往前行进着,那片阴影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整个事业,柳莹抬着头看着这极高极高几乎遮蔽了天空的城墙,向左看不到边,向右也看不到边,小嘴张成了满是吃惊震撼的样子,连一向温柔恬淡的柳清也难掩惊色。 世上有哪个人在第一次看见这么沉默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巍峨城墙时能保持平静?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就这么坐镇在此处,镇压了整个北地,傲视着北方的草原。 连第二次来的顾怀都难抑心中震动,看着被历经百年风雨的斑驳城墙,忍不住一声长叹。 三人收拾好情绪,随着人流开始排队。 没错,就是排队,虽然长安有整整四个大城门十二个小城门,但架不住人流量实在太大了,几乎每个城门都是人满为患,每个人都要排队接受检查,人群中骂声不断。 北地民风就是这么淳朴彪悍,城门军士也习惯了,队照排,敢闹事就叉出来,但你要骂两声,那就当没听到。 排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了顾怀三人,顾怀掏出让钱县令给他开的路引,三人顺利过关进了长安。 柳清姐妹二人提的剑在南乾要进金陵可能会成问题,但在北魏却没什么大不了的,魏人都喜欢舞刀弄棒,谁都能露几手,你丢把刀刀人群里说不定随便出来个就能给你挽个刀花,据说长安城现在平均每日要发生三次持械斗殴事件,急的巡城御史掉了不少头发。 长安巍峨的城门后便是朱雀大街,三人牵着马走在路边,不时有豪华的马车路中驰过,但更多的是挑着担子卖菜的农夫,巡逻而过的禁卫,摊上叫卖的小贩,还有摇着折扇的公子哥,穿着儒袍的读书人,牵着手的大户人家小姐们。 叽叽喳喳的柳莹一路上看得目不暇接,看见什么都要拉着顾怀“公子公子”的问问,而柳清一直只是安静的跟着,观察着这个北魏最大的城市。 顾怀看向柳清:“清姑娘可曾去过南乾金陵?” 柳清回神:“小时候去过一次。” “比之长安如何?” “更精致繁华一些,但没有这般大气的街道。” “确实如此,”顾怀踩了踩脚下的朱雀大道,“听说开国时朝堂上吵了许久,是定都洛阳还是定都长安,后来太祖说洛阳已是三朝古都,既然建了新魏,不如改长安为都,这才一锤定音,开始大举动土修缮扩建长安。” “整个长安只有四条大道,宫城在正中心,朱雀玄武白虎青龙四条大道四座大城门,大道都是平了地基,又用上好的青石拼成,可纵十辆马车并行,确实大气。” 柳清点点头:“金陵因为不设城墙,商业要繁华许多,游人如织,长安却是没有那般风景。” 顾怀赞同:“有得必有失嘛,长安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不设城墙就不知道被马蹄践踏成什么样子了,开国时太祖率兵围了长安八个月才攻下来,自然是恨不得把城墙再修高些。” 柳莹满眼小星星:“公子懂的真多。” 顾怀被柳莹生硬的马屁拍得有些尴尬,他摸摸鼻子:“都是常识罢了” 柳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真心实意被公子误会了,她问顾怀:“公子我们要去哪儿?” 顾怀笑了笑:“已经到了。” 柳莹抬头一看,原来一路顺着朱雀大道走来,又穿巷过街,他们已经在一间府邸之前停了下来,一块靖王府的牌匾安安静静的挂着。 府邸占地极广,但大门已经有些陈旧,掉了些漆还没补上,石狮子上也有了些落叶灰尘,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顾怀领着二人拾台阶而上,扣了扣门环。 等待了片刻,大门旁边的小门打开了,一位老人探出头来:“谁呀?” 顾怀开口:“陈伯,是我。” 老人的目光落在了顾怀身上,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少爷?” “一转眼都七年了,少爷都长这么大了,老奴也彻底老了。” 被顾怀叫做陈伯的人背着手在前方带着路,领着顾怀三人进了王府。 王府很大,虽然没有凉州靖王府那般豪华,但这是太宗时就赐下的宅子,规制极为大气,庭院深深,古树参天,遮住了耀眼的阳光,洒下一片树荫。 可惜这宅子从来都没什么用上,太宗后来封靖王一脉到了凉州,这宅子也就渐渐显得衰败,只派老仆守着,这些年除了顾怀来京继承王位时住过一次,便只有陈伯一对老夫妻看着。 陈伯是从小伺候顾怀父亲的王府老人,所以才一直叫顾怀少爷,十几年前便来了京城,和顾怀多年未见了,难怪刚才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不过少爷怎么这么突然到了京城?凉州没消息传过来,宫里也没下旨意让礼部把朝服送来。”陈伯边走边问。 “这次走得急,只带了三十个侍卫,路上还出了变故,只能孤身上路,这两位是我的客人,一路从平凉一起过来入了京。” “只是客人吗?老奴刚才还以为是王妃呢,还打算悄悄问问王爷哪个是,或者都是呢。” 顾怀没去看柳清柳莹听见这话的反应:“这次来京城是为了六月的祭祀,但祭祀完我打算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 陈伯有些诧异:“以前少爷可不喜欢京城,来过一次也没待多久,这次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顾怀摇摇头,“只是想等个机会。” 陈伯没有多问:“那可得多买点丫鬟,王府里就老奴与老妻两人,可照顾不好王爷。” “陈伯看着办就好了,王府确实需要打理打理了账上的钱还够吗?” “每年凉州都会寄过来银子,老奴就做主把钱存了钱庄,修缮王府是够的。” “那就好,”顾怀停住脚步,“陈伯领两位姑娘去休息吧,然后来一趟书房。” 第二十六章 礼部 靖王府书房里没什么东西,当年迁往封地时几乎把王府搬了个空,如今也只剩下没有书的书架和一张檀木桌子,应该是陈伯夫妻经常收拾,倒是没什么灰尘。 顾怀绕到桌后坐下,闭目养神。 过了没多久,陈伯才敲门进来。 “少爷,两位姑娘的住处都安排好了。” 顾怀没有睁开眼:“嗯。” 他又说道:“七年前父亲经常会收到京城传的信,走的不是官驿,经常一看就是一夜。” 陈伯知道这是在问自己,弯腰回答:“少爷,传信的正是老奴,那时每隔一个月就从京城发信传往凉州,汇总京城消息。” “后来为何断了?” “王爷去世前便断了这条线,吩咐老奴解散了京城的人。” “难怪这几年凉州对于京城两眼一抹黑”顾怀摇头,“以前那批收集传递消息的人现在何处?” “收集消息的人都是京城人士,各有各的营生,如今应该还在京城;传递消息没走驿站,走的是商贾暗线,如今王府产业已经没做到长安了。” 顾怀凝重开口:“京城这边的架构还能搭起来吗?和凉州的线我会另想办法。” 陈伯犹豫了下:“很难,情报支出很大,京城这边王府的钱只够修缮,却不够搭起情报班子,而且当年的人现在也很难再聚起来。” 顾怀思考了片刻,做了决定:“那就别用之前的人了,花点时间重新找一批人,我需要所有在京官员的信息,钱我来想办法,但情报工作宁愿慢,也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 陈伯点头称是。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整个王府都处在了热闹之中,陈伯昨天下午雇了不少丫鬟仆役回来,丫鬟们拿着抹布小扫帚开始大扫除,仆役们搬着东西进进出出。 顾怀带着柳莹出了门,打算去趟礼部衙门。 一开始他打算自己去的,陈伯要管着王府事宜,王府里现在也没个能使唤的下人,可柳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要他带上自己,顾怀只能同意。 柳清留在了王府,顾怀带着柳莹问着路前往礼部,融进了熙攘的人群,行走在这个一大早就充满了活力的长安城。 给柳莹买了些零食堵住了她叽叽喳喳的嘴,顾怀一路上都想着赚钱的法子。 凉州那边的琉璃生意不知道做的怎么样了,可赚到的钱得拿去赈灾,得空了得去封信问问现在的情况,京城这边实在是需要钱打开局面,可他现在也是一穷二白。 这不还得去礼部打秋风? 问着路穿街过巷,还好王府离礼部不算太远,在柳莹吃完了个大包后,便看到了礼部的牌子。 礼部门口有不少此刻闲聊着准备进衙门开始工作的官员,应该是下了早朝来衙门办公的,说起早朝,虽然魏皇不在,但何洪何公公会将参加朝会的大员们的决议在朝会后汇报上去。 当然,看不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刻礼部前顾怀和柳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除了看门的军士,其他的清一色身着官袍,哪儿像顾怀打扮得像个公子哥,身后还跟着在舔冰糖葫芦的柳莹。 果然军士拦下了顾怀:“衙门办公之地,闲人止步!” 顾怀点头致意:“孤乃靖王,来礼部复旨,顺便寻礼部尚书有事相商。” 两个军士面面相觑,靖王?看顾怀打扮确实不是普通人,但一个王爷怎么会只带了个侍女就亲身来衙门门口? 两个军士还没反应过来,旁边一众官员倒是立刻哗然,皇上下旨召靖王入京他们是知道的,旨意就是过了礼部才到了传旨的司礼监那儿,再说了总不会有人失心疯来礼部招摇撞骗吧? 一众官员纷纷上前见礼: “见过王爷,下官礼部郎中邓周” “王爷王爷,下官乃礼部员外郎严焱,不知王爷” “在下礼部主事王江生,今日得见王爷” “都住口!”一声大喝从一众官员外围传过来。 众人噤声,一个刚才没挤进来的官员整理了下官袍,略显傲然的扫视了一下周围,才向着顾怀拱手:“见过王爷,在下礼部左侍郎萧巩,王爷可是来礼部复旨的?尚书大人还在宫内与阁老有事相商,还请随下官进礼部用杯茶。” 顾怀点头,向周围官员歉意一笑,便随着萧巩进了礼部。 没能烧上冷灶的一群官员看着顾怀和萧巩有说有笑的背影,有些意兴阑珊。 二把手侍郎就是好啊尚书不在就是礼部老大。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萧巩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王爷何时入了京?居然没传出一点风声,前几天下官还在和几位主事商议王爷入京的迎接礼仪,谁知王爷居然已经人在京城了。” 萧巩请顾怀在官署坐下,叫人上了茶。 “昨日才进了京,孤不想大张旗鼓,所以没有惊动礼部,今日才来复旨。” “王爷宽仁,到的也早,”萧巩砸吧砸吧嘴,“一会儿下官就给司礼监递折子,宫中也就知道王爷入京了。” “有劳萧大人了”顾怀清了清嗓子,说起了自己来礼部的真正目的,“对了,不知道孤的朝服还有仪仗什么时候能送到王府?” “朝服?什么朝服?”萧巩捧着茶杯一脸茫然。 “萧大人莫非忘了藩王法例规定了藩王入京礼部要提供朝服仪仗?” “有么?” 顾怀理直气壮:“当然有!孤以前入京都是从凉州带过来,这次走的匆忙,才来礼部询问询问。” 萧巩印象里确实有这么回事,但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承认。 无他,藩王入京上朝,当然需要朝服,不过这东西一般都是朝廷定了规制,皇上偶尔再赐点特权,比如顾怀的四爪行龙服就是靖王一脉的特权,再由藩王自己在封地织造。 藩王出行仪仗除了人,还需要旗锣伞扇,也就是旌旗、锣鼓、华盖、扇子,要是再算上王府里的仪仗,那可就不得了了,零零散散千百样东西这些也一般都是王府自己准备。 大魏礼部从开门那天起就没想过有藩王会上门堵着伸手要。 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带进来的。 他下意识就想使出长安官场最有用的拖字诀,可顾怀根本没给他机会: “萧大人想起来了?孤也是没办法,凉州偏远,前段时间去凉州织造局看了看,根本就没几个绣娘有绣朝服的手艺,孤这次孑然一身入京,也没带仪仗,就只能寄希望于礼部能在六月大祀之前拿出来了。” 萧巩可不敢给礼部揽这事,连忙摆摆手:“王爷言重了王爷言重了,此事还容下官和尚书大人商量商量,再查查礼部规定,如果真的有的话,下官一定为王爷分忧” 顾怀大喜:“萧大人答应了?那孤就放心了,这事就多多仰赖萧大人了。” 萧巩还在挣扎:“下官没” 顾怀突然叹了一口气:“明天孤就要进宫里见皇兄,一定要和皇兄提一提,朝廷就需要萧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材,愿做事能做事,不然孤穿着常服参加祭祀,那可就把皇室的脸丢光了” 萧大人呆呆的捧着茶杯,看着顾怀欲哭无泪。 第二十七章 内阁 “所以你就答应了?” 刚从文华殿回来的礼部尚书卢何看着跑来汇报的萧巩,听完了整件事情。 “难道真就不管了?如果礼部真不管,下官看靖王的样子是真敢穿着常服不打仪仗就跑去太庙的,到时候陛下震怒,礼部怎么办?”萧巩面露苦涩。 卢尚书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你就不会撒泼说没钱?亲王朝服常服还好,知道一套仪仗有多少东西吗?礼部出了名的清淡衙门,居然有一天会被藩王打秋风?” “那下官现在去靖王府?”萧巩小心翼翼。 “晚了!靖王都能说出来找陛下哭穷,你萧巩萧侍郎答应这事儿的风声肯定传出去了,其他的不说,本官刚才进门就听见郎中过来问这事现在上门反悔,礼部还做不做人?” 萧巩目瞪口呆:“靖王这事干的也太不地道了。” 卢尚书一声冷哼:“不地道又能怎样?你去完司礼监再去一趟织造局,让他们按照靖王朝服再做一套王府仪仗礼部掏不出来,你送一套出行仪仗过去,靖王真敢要王府仪仗的话,本官就和他一起上陛下那儿打官司!” “你听说了没?” “啥?” “靖王爷入京了,今儿去了趟礼部打秋风!” “礼部的秋风也打得?你听谁说的?” “刚才礼部萧侍郎递了靖王爷复旨的折子,跟着来的礼部主事和陈公公说了,陈公公告诉我的。” “怎么个打秋风法?” “好像是要了全套仪仗那可得花不少银子。” “仪仗不是皇上才能赐吗?” “嗨,你懂什么,靖王爷难得入一回京,这是在乘机捞钱呢!” 文华殿外,两个负责送内阁折子的小黄门正聊着天,其中一个小黄门神采纷扬的跟同伴说着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在他身后听了半天的内阁次辅徐子允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门上: “去去去,瞎讨论什么呢,送过去的折子皇上批了没?” 两个小黄门吓了一跳,对视一眼,挨了一拍的小黄门开口道:“徐大学士,皇上没看,让转到何公公那儿用印了。” 徐子允脸上没露声色,心中还是有些失望,打发走了两人,转身进了文华殿。 文华殿是内阁办公的场所,此时年纪比较大的上官勖、汪珣两位内阁大学士已经回了家,只剩首辅谢洵还在审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徐子允走到桌边坐下,先脱了鞋舒舒服服的在榻上盘了腿,眯着眼睛抿了口茶。 批着奏折的谢洵头都没抬:“你知不知道你脱了鞋味很大?” 徐子允一副流氓姿态,根本没在意:“我自己怎么没闻到?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谢洵没理他。 文华殿的氛围,往往是很奇怪的,如果四个大学士都在的话,大家就做着各自的工作,有难题一起讨论,最后由首辅拍板,办事效率极高,而且团团和气。 但如果只剩下首辅和次辅,那简直就再也看不见一点书生气,徐子允活像个老流氓,而谢洵也时常妙语连珠,两人互讽互损不亦乐乎。 也不知道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了,哪儿来那么多斗嘴的力气。 徐子允抠了抠脚,跟谢道说了刚才自己听来的事。 谢洵停了笔:“他真要了全套仪仗?” 徐子允闻了闻手:“八九不离十,两小黄门说是礼部自己亲口说的,啧啧” 谢洵皱起眉头:“你说你恶不恶心?天天都要抠上几回也就算了,居然还闻?” 徐子允乐了:“我自己闻又没碍着你,怎么,你要闻闻?你不懂,抠脚才舒服。” 谢洵没理他:“这一番哭穷是想给陛下看?他不知道陛下已经不理朝政了?” 徐子允拍拍手:“我哪儿知道?不过陛下不理朝政也不会出太大问题,内阁制度能保证国家的正常运行,只是司礼监批红权实在太要命了,照我说就该跟陛下商量商量,把批红权划给内阁算了。” 谢洵放下笔站起身,走到了窗边,看着外面他已经看了几年有些腻了,却是天下官员最向往的景色:“批红和票拟同时在内阁,那到底谁才是皇帝?何公公伺候了陛下二十多年,是你和我跟陛下比较亲近,还是何公公跟陛下比较亲近?”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不过何公公这人也不算太贪权,就是想捞点钱而已,上次收钱升官那事儿不是被我们捅到陛下那儿去,然后被陛下训斥之后何公公不就消停多了吗?” 谢洵转过身,眼神有些幽暗:“收钱升官,这种事情能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果连这种事情都只是训斥一下,那下次该到什么程度陛下才会问罪?” 徐子允满不在乎:“你太偏激了,须知道皇上身体本就不好,何公公只是靠着陛下过分信任才能兼了掌印与秉笔可还能兼多久,新皇继任后难道还能宠信何公公?” 谢洵没有在意这大逆不道议论君上的语气,只是摇摇头:“你看少了一层。” 徐子允不解:“哪一层?” 谢洵负着手站在窗边:“如果陛下的身体就这么不好不坏的拖着呢?如果何公公胆子越来越大呢?” 徐子允瞬间悚然。 谢洵自顾自的又说道:“这个时候又入局了个唯一就藩的藩王,你真以为他在哭穷?” 他语气里带着寒冬般的冷意:“要知道大魏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太聪明的藩王。” 第二十八章 何洪 “太子和老二最近在做什么?” 御书房里,一道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从明黄色的书案后传来。 侍立在一边的何洪何公公没敢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只是俯身答道:“回皇上,太子一直在东宫读书未曾外出;二皇子最近过了早朝就去御史台办公,下午则是和御史一起去各部门纠察风纪,晚上偶尔去醉香楼宴请同僚。” “可有折子递上来?” 何公公的腰弯的更厉害了:“太子的折子都在询问陛下身体,二皇子则是则是” 书案后的人有些好奇了:“太子盼着朕驾崩朕是知道的,老二折子里是什么?” 可怜何公公也四十岁的人了,虽然保养极好但也有了些皱纹,听到这问题,一滴汗从额边滑下,流过坑坑洼洼的皱纹,好像已经从嘴里感受到了汗水的苦咸味儿。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抨击朝政。” 镜头上移,坐在书案后的人露出了脸,是一个穿着黑色龙袍的中年人,容貌寻常,脸色有些苍白,正翻看着道家典籍,听到何公公这句话,神色没发生什么变化。 他咳了两声:“咳朝政?不用听朕就知道,无非就是说朕不上朝?还是你何公公贪了些银子?还是朕召了些方士进宫?” 何公公面色大变,连忙想下跪请罪,却被魏皇摆手阻止。 “我这两个儿子,读书读的满肚子心机算计,一个崇尚儒学整天摆出贤君姿态,心里盼不得朕早点驾崩好让他继位;一个自以为比另一个强上许多,拼命想搏个忧心国事的好名声还是明珠招朕喜欢。” “内阁有几位阁老,朕是放心的,国事他们能处理好,朕也就省点心神养养病,方士或许也有招摇拐骗之徒,但还是有些有真本事的。” 说完一连串话有些疲惫的魏皇看向何公公:“何洪,你伺候我多少年了?” 跪在地上的何公公连忙磕了几个头:“回皇上,奴才从皇上在东宫时就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如今已经二十一年了。” 魏皇摇摇头:“二十多年了贪点就贪点吧,别把手伸太长。” 何公公泣不成声,连忙保证不会再犯。 魏皇挥手让何洪退下:“去将赵天师请来,就说先别炼红丸了,朕有些典籍不是很懂,需要天师为我解读一二”。 何公公又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爬着出了御书房。 然后他站起了身,脸上的惊恐和谄媚一点一点消失,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上的大红蟒袍,若有所思。 斑驳的树影里,何公公执着拂尘安静的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 不时有宫女太监远远的看到了这身大红蟒袍,然后下跪行礼。 宫里能穿红袍的大太监很多,但这一身大红蟒袍就只有何公公一人能穿,是陛下特赐的荣耀。 不是没有人眼红,但谁叫何公公是陛下眼前的第一红人呢?而且还是长达二十年的第一红人。 只是在以前陛下身体还好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权势滔天罢了。 何公公其实并不是很害怕魏皇,只是需要装出那一副样子给他看罢了。 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看着他登基,从一个整天在东宫担惊受怕的太子,变成了如今的魏皇;从以前那个懦弱的青年,到了后来的一言九鼎威严莫测,再到如今的重病衰老一心长生。 甚至像以前自己父皇忌惮自己一样开始忌惮下一代的两个皇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 何公公还记得几年前的一晚,当魏皇半夜醒来开始呕血时的惊慌失措,孤独无助。 何公公冷静而又极高效率的处理好了一切,杖毙了所有知情的内侍宫女,宽慰着仿佛回到了懦弱青年时代的魏皇,甚至连方士都是自己给他找的。 有了精神寄托的魏皇开始寻求起长生来,毕竟当你开始享受这个世界上最高的权力时,你就再也不可能松开这个权力,甚至想把这个权力永远握住。 尤其是当你发现自己也是个凡人,也会有死的那天的时候。 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就开始这样堕落起来,将权力下放给了内阁和司礼监,自己躲在皇宫里开始想着千秋万代。 而何公公永远能让他安下心来,总能给他找到不同的方士,总能和内阁一起把政务处理的漂漂亮亮,甚至还能帮他把太子和二皇子拦在宫外。 太子被罚去读书了,二皇子被塞了个都察院职务整天和大臣们吵得欢。 没有人能干涉他的长生大业,也没有人能把他从皇帝位置上撵下来。 那不就行了?何公公的汇报慢慢变成两天一次,三天一次,最后甚至他都不太愿意听了。 内阁票拟提意见,兼了掌印的秉笔太监何公公打了勾盖了章让人办事,他只需要好好养生就行了。 他不是不知道何公公捞钱,让他捞点又怎么样?一个太监,无儿无女,难道还能贪下来一座皇宫? 换个人能让自己这么舒心吗?恐怕是不能的,大臣们会逼自己上朝,儿子们会盼自己死。 管他洪水滔天。 何公公就这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监巅峰,偶尔贪贪钱,每天处理着国家大事,简直美哉。 偶尔挨两句骂根本不是事,谁能告他状? 收回思绪,何公公扬了扬拂尘,走进了问道宫。 他的脸上又绽放出了熟悉的微笑:“赵天师,陛下有请。” 第二十九章 买菜 从礼部出来回到王府的顾怀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内阁首辅对自己的猜测,毕竟他去礼部敲竹杠,说到底还是因为穷。 那不然怎么办?朝服在路上被杨少虹那帮人估计一把火烧了,仪仗他压根就没带。 自己现在还在为缺钱烦恼呢,哪儿有钱花在这些上面。 当然,此时的他也不在意首辅对他评价如何,他只是坐在客厅盯着眼前的请柬若有所思。 他看向陈伯:“真是东宫送来的?” 陈伯点点头。 “不是说太子之前因为触怒了皇上,被罚一直在东宫读书么?消息怎么还这么灵通。”顾怀有些不解。 他对太子是真没什么印象,太子年纪比自己大几岁,之前一次来京城继承王爵也根本没和他打过照面,倒是见过老二和明珠,一左一右陪着魏皇。 好像从那时起就窝在东宫读书了?啧啧,真惨。 陈伯回答道:“老奴也不清楚,请柬是东宫詹事温言温大人送过来的,请少爷后天去东宫赴宴。” 顾怀一边收起请柬一边摇头:“太子这事办的明天进宫见了皇上,后天就去见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让皇上怎么想?还是别去了,难道东宫的菜”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转过头问陈伯:“王府是从哪儿买菜?” 正在花园里和姐姐吹嘘今天见了礼部大官的柳莹见到顾怀急冲冲走进来,看到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姐姐,顿时眼神放光。 两姐妹被顾怀这副样子吓住了,呆呆的看着顾怀冲到面前,一把抓起柳清的手:“清姑娘会做菜吗?” 柳清看着自己被顾怀抓住的双手,一片红色从脖颈浮上了脸颊,说话也有些结巴:“会会。” 顾怀大喜过望,拉着柳清转身就走。 只留下茫然的柳莹呆在原地,不知道顾怀发哪门子疯。 “颜色大约是黄黑色,比较柔韧,长的很长,像绳子一样。” 杏花巷里,顾怀连说带比划的跟柳清描述着什么。 杏花巷是长安比较出名的菜巷,很多农夫喜欢赶着早上城门开的第一刻挑着担子进来叫卖,或者卖给专门收菜的铺子,很多达官贵人的府邸都在这条巷子买菜,图的就是新鲜。 虽然时间已是下午,但依然有很多摊子在叫卖着肉食干货。 听了半天的柳清总算反应过来顾怀说的是什么:“公子说的可是昆布?” “昆布?”这下子轮到顾怀有些懵了,他记得许白说的是叫海带。 “公子描述的就是昆布呀,南乾也有很多呢,很多人喜欢用来熬汤喝。” “对对对,”顾怀激动起来,“清姑娘可认得?这些摊子上有吗?” 柳清挽了挽鬓边垂落的一缕头发,露出白腻细长的脖颈,打量着四周。 她指着一个摊子:“公子看,那个就是。” 她带着顾怀走了过去,拿起一条长条干货。 顾怀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只觉得和自己想象的差距甚远。 摊主见到这美丽的女子来看货,也是极为热情:“这位姑娘,这昆布熬汤喝可鲜了,长安可少见了,这整个巷子也就我这儿有货。” 被忽略的顾怀开口问道:“此物你有多少存货?” 摊主这才注意到这个身着贵气的公子,连忙恭敬回道:“回公子的话,此物是从海边永平府那边传过来的,小人家中还有不少,公子要多买些吗?” 顾怀点头:“先给我来上一些,如果是我要的那种东西,你还剩的我就全包了。” 他买了几条,带着柳清回了王府,直接去了后厨。 先用铁锅把水煮开,再下这疑似海带的东西,然后转小火把汤汁熬干。 关了火,他沾了点锅底的晶状物,尝了尝。 嗯,应该没错。 旁边柳清好奇询问:“公子,这是何物?” 顾怀没有正面回答:“清姑娘喜欢做菜吗?可否方便现在随便做个菜出来?” 柳清有些疑惑,但看着顾怀心情很好的样子,她也有些开心,准备露一手给顾怀看。 她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小姐,几年的浪迹天涯,她的手艺可好了。 但在菜要出锅的时候,顾怀放了一些刚才熬出来的晶状物。 然后顾怀尝了一口,眼睛明亮。 他竖起大拇指:“姑娘好手艺!这是我喝过最好的鱼汤了。” 他递过汤匙:“姑娘也尝尝。” 柳清看着刚才顾怀用过的汤匙,有些脸红,但还是就着顾怀的手尝了一口。 然后她有些疑惑,这汤也太好喝了。 看着柳清的可爱表情,顾怀开怀解释:“此物可以极大的提升菜的鲜味,一盘平平无奇的菜肴也可以变得鲜美无比清姑娘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做的菜普通。” 他放下汤匙:“姑娘可急着去凉州?在京城只有陈伯和姑娘我能信得过,现在有件事情,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他有些歉意:“可否再麻烦姑娘一下?” 柳清低着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反正都到京城了,也不急着走,就再帮他一下吧,没听他说嘛,在京城他能信得过的只有我诶。 她有些甜蜜的想着。 “请柬送到了吗?”身材很胖,相貌酷似魏皇的太子顾玖放下当朝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谢洵批注的章亭集,艰难的站起身迎接东宫属官温言。 “太子爷放心,已经送到了,但靖王殿下还没回王府,下官只能先行返回。”东宫詹事温言拱手回应。 太子这才坐下,和自己最亲近信任的属官闲聊起来:“辛苦温卿了,其实若不是父皇下令要孤禁足读书,还是应该孤亲自上门拜访的,那毕竟是皇叔。” 温言摇摇头:“太子爷还是不应该这样急的,这个时刻太敏感了,下官知道太子想借凉州入京的靖王殿下劝谏陛下别太过宠信何公公,可太子爷就是因为这件事被禁足的,如今还在被禁足就宴请唯一就藩的亲王,下官实在是怕陛下听到风声会有其他想法。” 太子脸色有些惨然:“可曾听闻有不能监国反而在东宫读了十多年书的太子?父皇的想法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你们都觉得父皇无意易储,只是在打压孤,但孤又怎么会不知道父皇更偏爱二弟呢?”太子感叹道:“孤从小便喜欢读书,喜欢儒学,这跟父皇想要的不一样。” 他看着自己最信任的这个人:“没有人会不喜欢跟自己相像的儿子,这是孤有了儿子之后才懂的道理。而父皇觉得他最崇尚的,永远是国之凶器,军事,他想象中的下一任帝王,也该是英明神武,能上马打仗下马治国的皇帝。” 他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所以父皇怎么会喜欢一个读书读了十多年的儿子?” 第三十章 入宫 辰时三刻,传旨的太监到了王府。 今天是必然要进宫面圣的,所以顾怀早早的就收拾好了在客厅喝着茶。 传旨的居然又是跑了一趟西凉的陈公公,顾怀起身接旨。 “陛下有旨:宣靖王顾怀入宫觐见,特赐乘车入宫,至御书房面圣!” 收起圣旨,陈公公的老脸笑起了褶:“王爷,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哇,咱家可算又见着王爷了。” 顾怀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几分,一边出门一边拉住陈公公的手,顺便塞过去个红包:“这京城孤可没几个熟人,见着陈公公孤也开心得很。” “王爷客气,王爷客气,那咱这就动身?”陈公公知道顾怀出手大方,这才主动揽了这活过来,眼下得偿所愿,当然是毕恭毕敬把顾怀请上了马车。 这马车也是才从司礼监库房里提出来的,估计也是有段时间没用了,虽然装饰豪奢,内部还放了熏香,但顾怀听着上马车的吱呀声总觉得这车要散架。 毕竟皇帝特赐乘车入宫一般都是给年纪大了的大臣以表示爱惜的,按道理应该特许顾怀宫中骑马,顾怀也不知道魏皇搭错了哪根筋,害的他还特意把踏雪牵到了院子里。 陈公公坐到了车辕上,赶车的宦官驱动了马车,迎着长安城升起的朝阳,沿着朱雀大道往皇宫驶去。 不得不说这马车内饰豪华了坐着是真舒服尤其是点了熏香,熏得顾怀昏昏欲睡。 然后他就真睡着了,是给陈公公摇醒的。 “王爷,王爷醒醒,哎哟我的王爷诶,你可快醒醒,已经到宫里了,陛下在御书房等着呢!” 顾怀朦朦胧胧醒过来,拍拍脸颊清醒了下,下了马车。 陈公公一路引着顾怀穿过几座大殿,停在了御书房前,请顾怀在外等候,自己进去通报了。 顾怀站在外面看着皇宫里的景色,有些出神。 按照自己一开始的打算,接下来这场会面,基本就会决定自己这次入京的目的能不能达成了。 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在来的路上推演了许久的那个计划就可以正式开始,如果不顺利的话,大概祭祀之后自己就得回凉州,然后回到之前那种日子。 他有些期待,也有些担忧。 他开始结合自己听到的那些消息,猜想魏皇是个怎样的人。 上次来根本没能看清多少,那时候的魏皇很威严,权势到了巅峰。 如今呢?听说身体不太好,已经很久没上朝了,接触的只有宦官方士,连儿子都不能见到他,更别提官员了。 对自己的态度怎么样?自己来的路上已经想过很多了,很大程度上自己是块牌坊,如果在京城之外出事,可能外界对宫中的风评就会出现问题,毕竟这种事情哪怕不是宫里干的,也是黄泥巴掉裤裆,说不清楚,以后的史书上也会进行暧昧的记载。 但如果自己进了京城,那就不一样了,自己如果在京城出事,那以后的史书怕是就要指着魏皇的脊梁骨开骂了。 毕竟得位不正,毕竟四代都没敢对靖王一脉下手,毕竟他顾怀现在是太祖一脉的独苗 他要是死了,太祖这一脉就绝了,哪怕太祖高皇帝还是会在太庙享受祭祀。 所以他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这次就是得嚣张点。 只要开了头,就没打算灰溜溜回凉州。 陈公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带着他进了御书房。 他也终于看到了书案后有些衰老之态,有些虚弱的魏皇, 顾怀深呼吸一口气,摒弃开杂念,老老实实下跪行礼:“臣弟参见陛下!” 魏皇静静的看着被陈公公带入御书房的年轻人,看着他几乎相同的步距,看着他没有穿藩王四爪行龙服而是穿了件黑底蓝纹道袍,看着他梳的道髻,看着他年轻的面容,看着他恭敬的下跪。 他平静的开口:“平身,赐座。” 开完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原来已经有了那么重的暮色味道,为什么以前没发现呢? 他看到了顾怀,原来是因为这个年轻人。 原来自己已经老了,这个当初的小孩子,也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压抑住想咳嗽的冲动,淡淡开口:“七年未入京,皇弟为何就穿了一身道袍来见朕?” 顾怀起身恭敬开口:“臣弟颇信练气成丹之说,又听闻皇上操心政事,身体微恙,便决定常穿道袍,以表在王府为陛下祈福之决心。” 饶是他多半猜到了顾怀的用意是迎合自己,也不由被这个马屁拍得一滞。 他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润喉:“皇弟有心了说起来上一次见皇弟还是七年前,这几年只听说皇弟在封地闭门读书的消息,如今一见,已是玉树临风的好男儿了。” 顾怀又起身拱手:“皇兄过奖了,以前父王教导臣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所以臣弟才闭门读书,希望懂得为臣为弟的道理,能为皇兄分忧,如今也只不过只懂一点罢了,还需要皇兄教诲。” 魏皇脸上露出满意神色:“说得好,身为藩王,不影响封地,苦学圣人之言,如果朝中官员个个都能学你,那朕就安心多了。” 又闲聊了会儿家常里短,魏皇的神色越发疲惫。 他清了清仿佛有痰卡着的嗓子,准备结束这段对话。 顾怀却突然离座跪下,泣不成声:“臣弟有事要禀报陛下!臣弟受陛下恩德封于凉州,可王府穷困,封地被朝廷收了,王府也没个会经商的,臣弟之所以闭门读书,也是因为王府残破马车陈旧,不敢出门罢了,臣弟臣弟” 看着突然开始伏地痛哭大声喊穷的顾怀,魏皇也有些尴尬:“朕记得前几年是阁老递了折子,收了凉州靖王府封地折算成俸禄,然后将封地用来安置流民,但没想到罢了,朕一会儿让小黄门跑趟户部,给你涨俸禄便是!” 顾怀突然抬起头,两行清流滚滚而下:“陛下鸿恩!可臣弟还有一事禀报这次凉州灾情严重,臣弟根本收不上税赋,甚至还有灾民意图围住王府逼王府开仓赈灾臣弟此次上京也是逃难,根本连朝服仪仗都没带臣弟现在已是有家不能回了!” 魏皇有些不以为然:“皇弟太夸大其词了,凉州灾情的事朕知道,何洪提过,不就是地龙翻身吗?开府仓救济就够了,内阁也是这个意见。” 顾怀愣住了,他没想到何洪胆子这么大!居然连灾情都敢隐瞒不报。 怎么办?合情托出还是就此打住? 都到如今境地了,难道还差最后这一哆嗦? 他又开始伏地痛哭:“臣弟绝无夸大,还请陛下再开恩一次,让臣参政上朝,参与赈灾事宜,能安抚封地民众,早日回封地为国镇守边疆!” 空气里突然开始有了些寒意,这种寒意让顾怀如芒在背,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魏皇的目光。 时间推移,魏皇一直没开口,顾怀也只保持着跪姿没有动弹。 还好这种寒意渐渐消失了,脚步声响起,而魏皇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赐靖王顾怀宫中行走玉牌,上朝参赈灾事,和内阁商议出个结果来,转司礼监用印。” 第三十一章 红包 重新站在御书房门外的顾怀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还好黑色道袍看不出来。 他捻了捻右手手指上让他成为了好演员的姜粉,有些心有余悸。 这次会面虽然有些波折,但还是让他确定了一些事情。 拍马屁是肯定要拍的,万一魏皇老年痴呆了呢?反正顾怀都敢去礼部敲竹杠了,他又不要脸。 可惜魏皇还是没当一回事,果然听不得那些小道消息,什么魏皇喜欢宦官是因为宦官会阿谀奉承。 不过魏皇的身体确实不行了,这种虚弱的程度,和说话之间显示出来的老态,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魏皇最后还是没控制住对自己的杀意是因为觉得自己想要插手朝政? 最后控制住了,是被自己一顿哭穷蒙蔽,觉得自己只是想趁机捞一笔? 不过何公公真是只手遮天连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不报。 而且看魏皇的样子,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在夸大其词。 这是何其可怕的信任? 自己又是表忠心,又是哭穷自污,最后更是直言害怕自己回不去凉州,才拿到了这份上朝参政的权利。 虽然不算什么实权,但多少是踏出了第一步,能上朝了。 他吹着皇家庭院里的清风,一时有些痴了。 “姐姐姐姐,昨天公子叫你去做什么呀?” 王府后院,柳莹撑着下巴,有些好奇的看着在思考着什么的姐姐。 柳清点点柳莹的额头:“公子叫我做菜给他尝尝,你呀,连饭都不会做,以后看谁娶你。” 柳莹满不在乎的甩甩脑袋:“我才不嫁人呢,咱们一路上见过多少男人了,就没几个好人。” 她伸伸懒腰,黑色襦裙勾勒出诱人的曲线:“还是公子好,那么温和,一点都不像那些臭男人,只知道盯着脸看。” 柳清心想看脸算什么,更多的都看过了。 想完又有些发怔,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还好柳莹没有发现,只是继续追问柳清:“姐姐,公子面圣会说些什么呀?那可是皇帝诶,听说好多大官都见不到皇帝呢,可惜公子没带上我。” 看着妹妹的傻样,柳清压下纷乱的心思,有些好笑:“公子怎么可能带着你进宫?普通人可进不去皇宫的,而且公子似乎有些心事,这些天一直有些走神。” 柳莹点点头:“我也发现了,公子好像很怕进皇宫呢,公子去礼部的时候可自然了,一点都没有今天早上那紧张的样子。” “别瞎说,公子是王爷呢,进皇宫很正常的。” 柳清又犹豫了一下:“妹妹,我们可能还在要京城待一段时间,先不急赶回凉州,怎么样?” 柳莹开心点头:“好呀好呀,我还有点害怕姐姐到了就想告辞呢,赶路好累哦,还想在长安多待待就是公子不带着我我又不敢自己出去,王府里有些闷。” 柳清忍俊不禁:“以前你可不是这脾气,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连我都管不住你,怎么现在这么听公子话?” “因为公子很好呀,不像个王爷那么高高在上,又对我们客客气气的,还那么讲义气。”柳莹把玩着头发,“和姐姐一样温柔呢。” 柳莹摇头:“公子太宠你了,这里是长安,你如果是以前的脾气,一言不合就拔剑,会给公子惹麻烦的,咱们姐妹毕竟受了公子大恩,还是要为公子考虑的。”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宫中行走玉牌,顾怀转身由陈公公带着离开了御书房。 所谓宫中行走,也就是给了能自由出行于一些宫殿的权力罢了。 北魏皇宫修建的颇为大气,宫殿成群,且都占地极广,没有江南小桥流水的精致,整个花园和亭台楼阁就突出一个大字。 陈公公一边带着路一边和顾怀闲聊:“陛下已经很久没有接见大臣了,王爷还是这几个月来第一个进御书房的,陛下是真看重王爷啊。” 顾怀腹诽道确实是看重,恨不得建座宫殿关起来那种。 他负手跟在陈公公身后,露出有些惊喜的表情:“哦?皇兄竟对孤如此厚爱?” 陈公公一摇手里拂尘:“可不是?照我说啊,这次陛下同意王爷参政,说不得就是要将王爷长留京中了。” 顾怀沉吟片刻,连忙追上两步,拉住了陈公公的手,顺便塞了一个早就准备好但不知道该不该送出去的大红包:“那就承公公吉言了,公公也知道,孤平时远在凉州,对这京中事宜摸不着头脑,还得公公多提醒提醒。” 陈公公大红袍的袖子被顾怀拉住时还有些纳闷呢,此时看到顾怀这一系列动作,再加上顾怀的话语,哪还不知道顾怀打算让他帮忙传传宫里消息? 可是能好好活在宫里的公公哪个不是人精?他几乎本能就想拒绝这事儿,内侍勾结藩王,想造反吗? 但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先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的大红包,一摸之下就愣住了,这厚度这手感 顾怀如同恶魔低语般的话又从旁边继续传来:“公公也知道,孤在京城这儿认识的人不多,也就公公与孤如此有缘分,多次传旨更是有了深厚情谊,孤也是不会让公公为难的,只是担心陛下被下人蒙蔽,所以想请公公在关键时刻提醒一声便够了。” 他后退两步,拱了拱手。 陈公公看着顾怀脸上的笑容,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挣扎。 只是危急时刻说一声,不用经常接触? 嘶,按王爷的手笔,这红包怕是得有千把两银子了吧? 王爷说的也有些道理,咱家不也算和王爷有缘吗?王爷领的三道旨全是咱家传的,亲密一点传出去别人也觉得正常吧? 不行,这种事一旦开了头,顾怀出事自己也跑不掉了。 他正打算把红包摸出来,又听见了幽幽的一句话:“孤知道陈公公在司礼监过得不怎么如意,如果孤在朝堂上能站稳的话,也会不忘记公公传旨之恩提携一二的。” 是了,岂止是不如意?大家都是一起从陛下还是太子爷时就跟着的人,凭什么你何洪何公公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凭什么你就能拿那么多银子我就得跑东跑西? 陈公公脸上的褶子僵硬的盛开:“王爷说的是,咱家也该紧着王爷赏的情分,可不敢不识抬举。” 顾怀洒然一笑。 第三十二章 酒楼 “你说多少?” “一千二百两银子,真不能再少了,这位贵人,这地段,这装饰,连厨子伙计都是现成的。” 从皇宫回来带着柳清出门的顾怀一撩衣服下摆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酒楼对眼前的老板说道:“既然这么好,干嘛还要卖?还不是因为对面开了间醉香楼,没了生意?” 酒楼掌柜面有苦色:“贵人,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本酒楼的菜品还是在长安颇有好评的,八百两银子实在是” 顾怀端起茶饮了一口,摆了摆手:“我知道掌柜的说的是实话,悦来居的菜做的是不错,这些我都打听过了,但你看这下午时分,吃饭的都没几个,还不是全跑到对面去了?八百两银子一口价,厨子伙计我自己重新招。” 酒楼掌柜看这一副纨绔姿态的顾怀,有些欲言又止。 这酒楼能开在京城这地儿,当然是后台的,可开不下去了也确实是实话,自从前几个月对面醉香楼开业,悦来居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倒不是觉得顾怀是来砸场子的,看穿着就知道是权贵子弟,更何况带着那么漂亮的侍女,能是普通人物?而且八百两银子算是刚好切中了掌柜的心理底线,如果不要厨子伙计,自己带着他们刚好能去另外的地方重新把悦来居开起来。 不慌不忙品着茶的顾怀看着陷入心理斗争的酒楼掌柜,心里也不急。从昨天下午他就让陈伯打听长安城好的地段有哪些酒楼要转手,最后挑中了这间悦来居,看中的就是这酒楼坐落在最繁华的朱雀大道,而且生意越来越差了,肯定是要急着出售的。 八百两银子算是很公道的价格了,这酒楼不算大,也就三层,而且自己连厨子都让陈伯留意了下,打定主意就是从悦来居的基础上重新开间酒楼起来。 酒楼掌柜最后还是挣扎了一下:“贵人,一千两银子如何?这悦来居的招牌我摘走,不瞒贵人,在下是打算带着厨子伙计换个地儿开酒楼了,也就是贵人坦诚,在下才能自己做主压二百两银子。” 顾怀摇摇头:“掌柜的,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招牌旧人你都带走,你觉得合适我就盘下来。” 酒楼掌柜一咬牙:“得!冲贵人您的实诚劲儿,我现在就去写字据,这酒楼从今儿起就是贵人您的了!” 顾怀笑了笑,掏完银子,按完手印,双方契成,又送走了掌柜和厨子伙计一行人,这才松了口气。 他负手站在二楼窗口,看着对面的醉香楼,若有所思。 “清姑娘,这酒楼我就交给你了。”顾怀转头看了看一直默默呆在一边的柳清。 柳清有些讶异:“公子玩笑了小女子没有经商的经历,怎能帮公子看着这酒楼?” 顾怀笑着开口:“清姑娘不要谦虚,在我看来这掌柜的只有你能胜任就这样吧,这酒楼的所有盈利分三成给清姑娘和莹姑娘,这也算是我对姑娘一路护送,又愿意留在京城帮我的报答了。” 他看着有些不安的柳清:“不要推辞,清姑娘去凉州投奔师姐之前,总不能白白留在京城帮我吧。” 他还有些话没说出口:我真正想补偿给你的,你又不要,这也许是我能做的唯一一点事了。 顾怀不容柳清拒绝,收敛了一下情绪:“知己知彼方能赚钱,走吧清姑娘,我们去刺探刺探敌情。” 醉香楼算是长安最出名的几间酒楼之一,毕竟长安人口太多了,酒楼也太多了,在京城能做到顶尖的,几乎也就代表了北魏最高的行业水平。 醉香楼就就是行业翘楚,顾怀听陈伯说这间酒楼几乎是从开业开始就硬生生抢了周边所有酒楼的生意。 顾怀带着柳清进了醉香楼大门,马上就有小厮迎接了上来:“客官里边儿请,客官是要用餐还是小酢赏舞?” 然后他看到了顾怀身后的柳清,立马反应过来:谁会带着这么漂亮的女子来看歌舞? 可是顾怀随手扔了点赏钱,然后开口:“还能赏舞?带我看看,挑个最好的位置,要是歌舞悦目,本公子可不吝赏钱。” 小厮看着顾怀出手大方越发恭敬,眼神也立马流露出了些理解,毕竟有些公子哥确实也就喜欢野花香。 他恭敬带着顾怀柳清二人上了二楼,寻了间视野开阔的包厢,然后就递上了菜单。 顾怀随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便乐了,随手点了几个菜。 小厮出了包厢,顾怀扫视起醉香楼的环境,不得不说装饰得是真豪华,而且是北地不常见的江南风格,包厢的另一侧正对着酒楼一层中央的舞台,此时正有几个女子在台上翩翩起舞。 他对着柳清笑道:“看来醉香楼生意做得好不是没理由的,连菜的名字都取的极为典雅,什么金玉满堂翠柳啼红之类的,还有攒劲的歌舞表演,环境又优雅,难怪能把周围的酒楼逼关门就是不知道菜怎么样。” 柳清点点头:“公子说的有道理,一进来确实能感受到这间酒楼的与众不同,而且没有喧嚣吵闹的感觉,这才是最难的。” 顾怀倚靠围栏,看着下面起舞的女子们,玩笑说道:“可惜我们酒楼可学不来,不然说不得也得照着醉香楼抄上一抄。” 说话观察间,小厮上了菜,顾怀夹了一筷子,然后有些诧异。 不是不好吃,而是真的味道特别不错,起码和他凉州王府厨子的手艺差不多了。 他并不饿,尝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倒也不担心,毕竟自己酒楼还有秘密武器。 也不知道陈伯找厨子伙计找的怎么样了,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酒楼还是得早点开起来,现在办事都是掏京城王府的钱,一分都还没赚着。 此前十九年都未曾为钱烦恼过的顾怀正准备向柳清感叹两句,就注意到楼下的歌舞停了。 他转头望向楼下,就看到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走进了酒楼。 那个年轻人二十多岁,还没蓄须,但身边的人都隐隐以之为首,言语间都在注意着年轻人的神色。 年轻人穿着白色锦袍,面容英俊,举手投足之间溢着贵气,头上插了白玉簪子,挥手停了歌舞。 然后好像突然注意到了顾怀的视线,向二层看来。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交汇了,顾怀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但年轻人却慢慢挑起了眉头。 他看着顾怀,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 第三十三章 冲突 看着锦袍年轻人扔下身边的人独自开始沿着楼梯走向二楼,顾怀快速翻阅了自己的记忆。 他能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虽然有一些莫名的熟悉感,但这个人长的太好看了,如果自己曾经遇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但刚才的目光交汇,还有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明显是认出了他。 虽然顾怀坐在包厢里,但仿佛能听见一步一步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柳清注意到了顾怀的神色凝重,有些担心:“公子,怎么了?” 顾怀缓缓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片刻之后包厢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好听的声音传了进来:“在下是这间酒楼的老板,客人能否开门一见?” 包厢里传出顾怀的声音:“请进。” 年轻人推开包厢的门,视线从柳清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定定的注视着顾怀。 沉默了一会儿,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果然没看错,皇叔,好久不见了。” 一句话让顾怀明白了他的身份,也让顾怀知道了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于哪儿。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年轻人一会儿,然后也露出了笑容:“顾道,确实多年未见了。” 顾道,也就是二皇子从容的在桌边坐下,根本没有再去看一边的柳清,而是细细的观察着顾怀的脸:“皇叔这么多年倒是没怎么变,今早散了早朝听说皇叔到了长安,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府上拜见,这就在自家酒楼遇到了,可谓有缘。” 他没有看柳清:“这位难道是皇婶?” 顾怀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柳清:“你先去楼下等我。” 柳清敏锐的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她听出来了这个年轻人应该是顾怀提过的那位二皇子,但眼前的场景根本不是叔侄相见的其乐融融,反而有些令人生寒。 她知道顾怀让她先出去应该是和顾道之间有什么事情,有些担心,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出了包厢。 顾道从进了包厢扫过一眼之后就再也没看过柳清,看见顾怀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皇叔为何如此冷淡?莫非还是记恨当年的事情。” 顾怀端起酒杯摇晃着,卸去了笑容:“有什么好记恨的?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打了一架罢了。” 顾道的笑容越发灿烂了:“皇叔说得对,我也就是因为比皇叔大了两岁,当年才能把皇叔压在地上揍罢了不提这个,今日难得遇见皇叔,一定要好好小酢两杯,怎么能吃这种东西,来人!把酒菜全换了,让花铃姑娘出来歌舞助兴!” 他拍拍手,好像刚才说出那种话的不是自己,唤过下人更换了酒菜,而楼下一位姿色惹人怜爱的少女也上了舞台,开始翩翩起舞。 他端起酒杯:“来,皇叔,满饮此杯。” 顾怀没有举杯,他先是神情恍惚的看着楼下起舞的花铃姑娘,然后有些好奇的向顾道问道: “老二,这些年听到关于你的传闻,总觉得不像是当初那个嘲讽我死了爹妈的可恶小孩子,今天这种猴急着上来耀武扬威也不是传闻里你的脾气,你为何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 顾道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他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然后放下酒杯,也开始思索起来: “有道理,我这些年一直想做个好人,好皇子,学着养气,学着自污,学着让自己有个好名声。” “如今看来我确实是做到了,”他又倒了一杯酒,然后端了起来,“但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那么来气呢?简直想把你的脸狠狠的踩进土里,就像我当年做过的那样。” 他的思绪越发发散:“对了,可能是当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真的好可怜,站在御书房里唯唯诺诺,也就明珠同情你喜欢和你说话,我当时就在想,你就跟路边的一条狗一样,不值得同情又惹人嫌恶。” 顾怀没有因为这些话动怒:“说来奇怪,有人说过世间事必有因果,恨意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但我当年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也确实不喜欢你,至于现在,就更不喜欢了。” “我知道大哥那个废物邀请了你去赴宴,简直可笑,读书都读傻了,我从来都没把他当成过对手,比起他我觉得明珠更有威胁一些。” “这些话平时只能憋着,很难受吧?”顾怀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来你是吃定我了?今天才能在我面前毫无顾忌。” 顾道大笑着用指点了一下顾怀:“七年过去,你比当年聪明多了,也冷静多了,起码不是两句话就能激得头脑发热的废物了。” 他大方承认:“是的,如果你手掌大权,哪怕我不喜欢你,我也要装成当年的事情是一个误会,把你真的当成皇叔供起来。” “但谁让你是个废物呢?想参政想疯到去求父皇?你不知道父皇多久没管事了吗,给你参政的权力,朝中你一个人都没有,你能怎么办呢?” 他面露怜悯:“顾怀,你还是当年那个废物,只是比当年会隐忍而已。” 他放下酒杯,起身向外走去,只留下声音在包厢里环绕着:“当我登上龙椅的时候,靖王一脉就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顾怀盯着手里的酒杯,犹豫了一下,最终好像做了什么决定,将酒一饮而尽,走到了顾道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道疑惑转头,视野里一个拳头急速放大,然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一拳正中眼窝,顾道惨叫一声向后倒去,顾怀眼疾手快抓住顾道衣襟,反手再一个耳光跟上。 声音清脆,手感极佳。 顾怀没有遵守打人不打脸的原则,骑到顾道身上拳拳对着脸招呼,突然受创的顾道根本睁不开眼,被压到地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胖揍。 当然,顾怀也不是没受伤,顾道疯狂挣扎之下顾怀还是挨了几拳,脸上也给抓了道口子,尤其是衣服都给扯坏了。 疯狂的揍了顾道一顿,顾怀神清气爽:“不,我从来不隐忍,要说区别,就是现在换成我揍你,仅此而已。” 第三十四章 风波 大概是得了顾道吩咐,侍卫小厮们都站的比较远,直到顾道的惨叫声传出包厢,众人才纷纷跑过去。 可是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有一个女子静静的站在了门口。 女子面容绝美清丽,听着包厢里的惨叫声,虽然也有些茫然,但还是拦在了众人身前。 毕竟她刚才打开门看了一眼,挨揍的不是顾怀,揍人的才是。 那不就行了? 有两个侍卫持了兵器准备上前推开柳清,但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两把刀就架在了他们自己脖子上。 一向温柔的柳清此时语气有些冷:“后退。” 旁边的人都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刀不是在侍卫手上?怎么到柳清手上去了。 又有两个侍卫不信邪上前,也是一样还没看清就被刀背拍在了脸上,横飞出去倒地不起。 众人的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但听着包厢里的惨叫,又有人忍不住上了前。 于是一边堆着的人就多了起来,还好时间没过多久,包厢的门就打开了,顾怀衣衫不整,但是神情舒畅的走了出来。 他背着手,先向柳清歉意一笑,然后对众人淡淡道:“孤乃靖王,与二皇子相谈甚欢,切磋一下拳脚而已,怎么,你们要拦着孤不让孤走?”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拱手称不敢,然后赶忙绕过顾怀进了包厢。 顾怀没有再去看被抬出来的顾道,自然也没有在意侍卫们的惊呼,只是带着柳清施施然下了楼梯。 一个中年人蹬蹬蹬踩着楼梯追了下来,气愤开口:“靖王殿下为何将二皇子殴打至晕厥?两位王室宗亲在酒楼大打出手,传出去何等荒唐?” 顾怀停住脚步:“阁下是?” 中年人犹自不平开口:“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黄晟,见过靖王殿下!” 顾怀似笑非笑:“黄御史,孤与二皇子可曾有过旧怨?今日乃私宴,喝多了切磋一下有何不可?二皇子自言拳脚了得,孤才下手重了一些,难道都察院不管百官风纪,反而要给孤扣上殴打藩王的罪名,参孤一本?” 黄晟脸色涨红,但最终还是没有再阻拦顾怀。 顾怀轻蔑一笑,施施然走出了醉香楼。 回到了自己的酒楼,柳清还是忍住没问顾怀发生了什么,只是拉起顾怀一直背着的手,果然发现指间已经伤痕累累。 顾怀有些疲惫的笑了笑:“没什么,起了一些冲突而已。” 柳清还是不说话,只是拿了药给顾怀抹了起来。 顾怀看着她低着头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没事的,他比我更惨。” 柳清眼眶有些红:“公子,我就在楼下的,为什么不叫我?” “嘶”顾怀疼的一激灵,“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今天只不过是他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所以我才动了手。” 他好像在给柳清解释,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也可以再忍忍的,但我都已经踏出这一步了,干嘛还要忍?我现在可是在京城。” “有些人想要当皇帝,可我不想让他当皇帝,他当了皇帝我就要死,所以我得做点事情。” 他伸出手,缓缓合拢五指:“比如说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他看着柳清有些白的小脸,笑了起来:“开玩笑的,看把你给吓得咱们来把酒楼收拾收拾,陈伯那儿找到厨子,后院里弄好味精,咱们就可以开业了。” “一切就从这间酒楼开始吧。” “什么?皇叔在醉香楼把二弟给揍了?”太子府里,太子看着刚刚过来汇报消息的温言,目瞪口呆。 “千真万确,听说二皇子到现在还没醒,监察御史黄晟跑去大理寺告靖王殿下殴打他人,但大理寺卿说按靖王殿下的说法他和二皇子在切磋,就没收黄御史的状子,黄御史出了大理寺的门又跑去了刑部,现在还没出来” 太子爷摇了摇头感叹道:“大理寺和刑部谁敢管这事儿?两个藩王在酒楼打架,谁管得着?” “倒是父皇让二弟管理都察院才小半年,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忠心班底了么。” 温言拱手:“太子爷这下不用担心齐王与靖王殿下走到一起了。” 太子点点头:“孤这个二弟已经和不少大臣交往甚密了,如果皇叔再为他摇旗呐喊,怕是父皇就真会动了易储的心思不过这样一闹,孤宴请皇叔倒是理所当然了。” 温言也松了口气:“确实,这下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宴请靖王殿下了,就说是调解和齐王的冲突。不过太子爷也不用太担心,朝中还是有许多大臣支持太子爷的,尤其是大学士们都坚持立嫡,太子爷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免得做多错多。” 太子深以为然:“说得对,二弟要争可以争,但孤本身就已经是太子了,不能如同二弟那般表露的太急切” 他幽幽一叹:“虽然那本来就是孤的位置,不是么?” 醉香楼里发生的事很快传了开来,毕竟是大魏唯二的两位藩王,消息自然就更具有传播性,没过上多久就在六部打了个转,甚至连宫里都已经略有耳闻。 大家都知道齐王殿下被靖王殿下揍了一顿,据说是吹牛自己拳脚功夫好,靖王殿下一个没收住才把齐王殿下给放倒了。 顾道这次算是丢人丢到家了,挨了打还得闷声背黑锅,毕竟他总可不能跳出来对着大家喊,说其实是自己疯狂羞辱了顾怀然后被顾怀偷袭了? 连御史黄晟都悻悻而返,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愿意管这笔烂账,大理寺推给刑部说刑部掌天下刑讯,这种大事当然要归刑部管,而刑部就说一般刑部接手的都是重大恶性案件,藩王斗殴这个属于治安事件,黄大人应该出门左转去大理寺。 大概顾道只能吃这个闷亏了。 而风波中心的顾怀则根本没管消息如何传播,既没现身说法火上浇油,又不站出来假惺惺的关心关心顾道的伤势。 他只是和柳清在酒楼写了一下午的字,他提笔,柳清磨墨。 其实这个年代的贵族教育是很严格的,王府从小就请了三位先生教顾怀读书练字,虽然顾怀从来没表现出什么过人的天赋,但也算得上一手好字了。 此刻的他看着自己写抄下的诗句,满意的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 上朝 天还没亮的时候,靖王府正厅已经点起了灯火。 大魏的早朝开的都很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大臣们就得收拾出门了,顾怀没有穿朝服,而是依然穿着黑底道服,坐上了王府的马车。 其实开国时候太祖曾经规定过文官上朝得骑驴子,那时候不是正在打仗嘛,为了抑制长安骑马的风气,将马匹全部送往军队,后来这规定也就渐渐被取消了,大臣们一般都是乘着马车去上朝,一辆辆马车从各个街巷驶出来,最后汇成了车流行进在四条大道上,也算是长安的别样风景。 但也有些清廉官员乘不起马车,甚至连驴子也没有,那就得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去宫门了。 顾怀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感受着马车偶尔的颤动。 眼前的魏国,和许白讲过的某个朝代,某些故事何其相似? 顾怀甚至都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剧情,如果没有其他因素干扰的话。 入了一趟宫,才知道魏皇有多信任何公公,以及魏皇现在有多么衰弱。 如果魏皇很快就驾崩,太子争不过老二,老二一旦上位,自己就要倒霉。 所以魏皇必须得多活一段时间,但这个他根本控制不了。 所以他的内心很犹豫,要不要加快一下历史的进程? 如果老二昨天没有在酒楼对自己展示出杀意,那可能自己还不会那么急,偷偷摸摸蹭点权力,做点能刺激时代前进的事情,帮一把底层人民,最好是能别在朝中树敌。 可如果自己不把老二拉下来,这一切都是空谈。 可是做出这个决定要背负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旦他做了,他有点不敢想象以后的史书会怎么写自己 就在顾怀心乱如麻在心里的某个界限反复横跳之际,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 他掀开帘子,就注意到身边熙熙攘攘全是官员。 眯着眼借着微亮的天色仔细看看,几乎全是不认识的面孔,各自都分成一个个小圈子站着闲聊,等着宫门打开。 他下了马车,一身道服在一群官服中间很是显眼。 不少人第一时间就诧异的看了过来,片刻之后周围议论声顿起。 作为大魏最核心的一批人,这些人都立马想到了顾怀是谁。 然后他们的目光就转向了另一边,从马车上下来的顾道。 穿着正经藩王朝服的二皇子,齐王顾道向着顾怀走了过来。 一路上官员纷纷让开行礼,内心有些期待的火热。 听说昨儿齐王被揍了一顿,今天这是要找场子? 顾怀负手站着没动,他注意到了二皇子脸上的几道青紫,还有右眼眶有些发黑。 看来是抹了些粉,他想到。 二皇子走到了顾怀身前,先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拱手行礼:“见过皇叔。” 顾怀脸上浮现笑容,搀起二皇子:“齐王客气了,同朝为官,又是参加早朝,称呼官职爵位即可。” 二皇子也笑道:“靖王说的是,倒是本王有些公私不分了,那就等朝会散了再私下宴请靖王。” “今天是孤第一次上朝,听说齐王掌百官风纪,若是孤有什么失仪,还希望齐王高抬贵手。” “父皇许的差事,本王也推辞不得,但现在朝会都是阁老领着百官议事,倒是没以前那么重风纪了不过靖王为何没穿朝服?” “齐王想必也知道孤因为没带朝服去了一趟礼部,估计还得有些时间才能织出来。” 顾怀扫视了一下四周,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礼部萧侍郎,笑着拱手:“萧大人!孤还得多谢萧大人仗义援手,拍着胸脯说会在祭祀之前把朝服送到王府,这才放下了心。” 一旁的萧巩立马黑了脸,但还是拱手称不敢。 周围众大臣看见着融洽的气氛都有些诧异,这两藩王哪儿像刚斗殴完的样子?看来真的只是喝大了切磋而已,传言果然不可信。 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伴着吱呀一声,宫门也在几个禁卫合力之下打开了。 二皇子抬头看着阳光,虽然有些青紫但还是很俊的脸上笑容一直没断过:“那本王就先行一步了,得去殿前监察百官着装。” 顾怀也没看二皇子,只是看着厚重的宫门:“齐王请。” 二皇子带着一众御史迎着阳光进了宫门。 看见二皇子走后,才有不少官员上来与顾怀见礼,顾怀也一一拱手还礼,只是参加朝会的官员实在有些多,一时间太多名字他根本记不住几个。 直到一个中年人凑上来,顾怀一愣。 这居然是在长安城外蹭他酒喝的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也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拱手:“下官监察御史范泓,见过靖王殿下。” 顾怀很快回过神,看着官员们已经有序进宫了,拉起范泓的手边走边笑道:“范御史啊范御史,可让孤一顿好找,别忘了你还欠孤一壶酒呢!” 周围的官员闻言有些吃惊,不知道这个都察院之耻是怎么搭上靖王这条线的。 毕竟是个王爷啊,刚才那些官员上前可没这个待遇。 范泓也有些郝颜:“让王爷见笑了,下官当时也没想到会是王爷,所以有些放浪形骸还望王爷恕罪。” “范御史为何如此拘束?须知孤还是欣赏范御史拎着酒豪放谈天说地的样子,难道因为孤身份变了就不能再淡然相处了?须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王爷说的是,”范泓眼看顾怀没有介意那天的事情,也渐渐放开了,“那天得见王爷便知道王爷不是普通人,这才起了搭话之意,只是没想到王爷这么这么的平易近人。” 顾怀好奇问道:“范大人既然是监察御史,为何没有随齐王先行入宫纠察风纪?” 范泓干笑两声,有些难以启齿:“王爷有所不知在下因为从来没有弹劾过官员,所以所以都察院的同僚们都不太愿意与下官同行。” 顾怀也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个奇葩:要知道都察院作为台谏部门,就是靠弹劾官员吃饭的,尤其在魏朝,御史弹劾无罪,一群御史都像疯狗见谁咬谁,怎么出了这么个与人为善的货色? 当初是谁分他去都察院的? 范泓看见顾怀的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这事搁在都察院确实离谱,只能面红耳赤的解释:“王爷有所不知在下曾经起过弹劾一位勋贵的心思,结果奏折还没递上去就被那位勋贵扬言要花钱买下官一条腿,从那以后才熄了弹劾的心思。” “哪位勋贵这般猖狂?” “陈国公” 顾怀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个军功开国的郡王之后,后来降爵成国公了,原来是武将世家,那就能理解了。 他拍拍范泓的肩膀:“未曾想过换个部门?” “下官这些年几乎成了都察院之耻,哪儿还会有人帮下官调个部门?”范泓苦笑道,“那天与王爷偶遇所提的多年不碰诗书了也是因为这个,这些年几乎都是虚度了。” 顾怀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存了些观望的心思。 如果范泓值得投资的话,他也不介意在都察院插根钉子。 他过了宫门,看着井然有序排队走过朝道,走过东门,从金銮殿前迎着阳光一步一步拾台阶而上,穿着不同官服铠甲的文武百官们,心生感叹。 大魏的中心,就这么苏醒了。 第三十六章 争论 二皇子带着几个监察御史在金銮殿前纠察着官员们的仪表,顾怀没有再去和二皇子对眼神,甩着道服的袖子进了金銮殿。 以前顾怀倒是来过一次,不过那次不是上朝,而是上殿听圣旨,然后去后花园和魏皇拉了会儿家常,也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二皇子和长公主。 金銮殿的装饰和前些年比没有变,也是十六根鎏金盘龙柱子,挂着明黄帘,大殿靠近门口的空地是给百官站的,前方是往上的三级阶梯,第一级站了金甲卫士维持殿内秩序,第二级站着几位御前太监,而第三级上就是极为精美威严但是空荡荡的龙椅还有手持拂尘穿着大红蟒袍的何公公。 顾怀七年前应该见过何公公,但一直没有任何印象,直到今天才知道了这个可能会成为一代权阉的人是什么模样。 中年人的模样,没有胡须,面色很白,神色不算阴柔,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是的,也就是普通的贪点钱,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卖过一次官,还被魏皇训斥了,之后也没再干过。 顾怀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文武分列,左边清一色文官,按着品阶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些闭目养神,有些抚须沉吟,有些沉默不语心事重重,仿佛在思考着接下来的朝会要说点什么。 而武将那一边就乱多了,多是随意找了个地方一站,然后就和同袍小声交流起来。 顾怀脚步一直没停,走到了勋贵那一排,站到了最前方,正好就看见了对面的阁老们。 站在最前方的应该是内阁首辅谢洵,虽然须发有些白了,但精神很好,面色淡然,此时也在观察着顾怀。 顾怀点头致意,看向了第二位的次辅徐子允,看起来比谢洵年轻些,此时正依靠着身后的柱子闭目养神。 接下去便是上官勖、汪珣两位阁老,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能看出来因为早起精神有些不好,在小声交谈着什么。 接下去便是六部尚书、侍郎,还有众多的支撑着魏国行政系统的文官。 而武将武将有什么好看的?顾怀一个都不认识,而且此刻在朝堂上的压根就没有实权将军,实权将军要么坐镇卫所要么在南方和南乾对峙。 随着所有官员进入大殿,二皇子也和几位御史走了进来,几位御史进了文官队列,二皇子则没有犹豫,直接站到了顾怀下首。 顾怀嘴角无声翘起:还真准备营造个讲究辈分尊老爱幼的人设? 在何公公有些尖的嗓子宣布朝会开始后,百官在首辅谢洵的带领下向空荡荡的龙椅行礼。 随后何公公再站出来向大家解释魏皇身体有恙,朝会将由首辅主持后,百官再向龙椅行礼。 随后首辅谢洵走到第一级台阶上,面朝百官示意开始议事。 不得不说这一套程序走的是真的熟练只能说百官也习惯了。 然后就开始冗长繁杂的议事,挨个讨论六部的折子,多是户部和其他部门在扯皮经费问题,然后御史开始起劲弹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听说某位官员私德有缺,某位勋贵鱼肉百姓之类的,听得顾怀直打瞌睡。 旁边的武将队列也差不多,有些武将已经直接开始打哈欠了。 好像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只剩下了这么些小事,人们安居乐业,官员清廉勤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平静。 但顾怀知道不是的,其他的地方他不知道,但凉州的灾情是他亲眼所见。 眼见议论声渐渐停止,首辅谢洵好像就要宣布早朝结束。 顾怀踏出一步:“孤有事想与各位大人商议一下。” 一时间大殿静的落针可闻,连打瞌睡的武将们都提起了精神。 昨天宫里有消息传了出来,很久没有接见官员的陛下在御书房见了顾怀,还给了他参政的资格。 一众官员都知道顾怀肯定要搞些事情,不然为何突然想要上朝,还跑去求陛下? 顾怀先朝龙椅拱手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体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官员们。 他淡淡开口:“孤昨日入宫面圣,将凉州灾情告予陛下,陛下鸿恩让孤与诸位大人共议赈灾事宜,让阁老们定下赈灾决议,各位大人可有话说?”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先是抬头看了眼站在高处的何公公,然后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灾情他们是知道的,之前也议论过不少次了,怎么这次会有个藩王突然站出来? 小声的议论声顿起,谢洵先是意外的看了眼顾怀,然后皱起眉头喝到:“肃静!金甲武士,维持殿内秩序!” 何公公站在高处,依然持着拂尘没动,冷冷注视起了顾怀。 一位文官站了出来:“靖王爷,灾情的事情已经有了决议,令各府开仓救济,这是用了印的明旨,为何今日又旧事重提?” 顾怀看了一眼这个没有印象的官员,懒得去问名讳官职:“这位大人此言何其荒谬?凉州震后又逢大旱,旱情已经波及凉州府、平凉府、西安府,百万灾民流离失所,地方府库如何能救的过来?” 那位官员继续说道:“王爷未免有些夸大了,下官知道凉州是王爷封地,王爷有些担忧也是正常,但旱情如何能这般严重?地方报的灾情折子有些言过其实也就罢了,王爷为何也如此故意夸大耸人听闻?” 顾怀强抑怒意:“这位大人,孤从凉州一路入京,沿途所见灾民遍野,何曾有过一分夸大?朝廷若是再不赈灾,怕是灾情最为严重的凉州平凉要十室九空了!” 又一位官员也站了出来:“王爷有所不知,南乾厉兵秣马犯我边境,长江边上十万大军已对峙许久,朝廷粮草皆运往前线,朝廷实在是无力赈灾了。” 顾怀气笑了:“难道凉州百姓就不是我大魏子民?各位大人久居长安,却是不知地方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一旁的徐子允连连点头,也有一小部分官员脸色凝重,一般都是有过地方任政经历的,知道顾怀所言不虚。 可是大部分官员还是无动于衷,他们是不知道应该赈灾吗?但是何公公明确将内阁的折子封还了,何公公的意思不就是皇上的意思? 所以谁会出这个头?反正挨饿的不是他们。 顾怀冷冷的看着这一群束手旁观的官僚,他今天上殿之前就想到这事会有阻力,但没想到最大的阻力何公公还没跳出来,就有一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官员堵在路上。 第三十七章 官僚 次辅徐子允站了出来:“此事议了几次,还是没有定下来,内阁的想法没有变,地方灾情应该是朝廷最为重视的事情,南方不一定打得起来,但如果再不管凉州,怎知不会生变?”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何公公:“若是再不赈灾,怕是要激起民变了。” 何公公沉默了许久,此时看到徐子允接过顾怀的话口开始对自己发难,也跟着开口:“内阁的折子咱家是否了,但也是问过陛下了的,南方要打仗,粮草要上前线,又要修翊陵,户部的银子也勉强才能跟上,先开地方府仓救济,等缓过来再赈灾难道不合适吗?” 徐子允摇了摇头:“翊陵进度难道不能暂缓?长江边上难道真能打得起来?灾情才是最重要的!” 何公公冷笑一声:“次辅大人不如亲自去与皇上说停了翊陵的修建?南方要是真打起来又如何?” 徐子允也撕破了脸皮:“下官求见陛下多少次,你何公公报上去了几次?延缓赈灾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何公公的意思?” 何公公气的脸色发红,嗓子越发尖锐:“怎敢如此污蔑咱家?!” 一众官员眼见内阁大佬和如今实权在握的何公公呛起来了,也不由赶忙打圆场,这两位前段时间就已经发展到对骂的程度了,今天难道还要再来一回? 于是一时这个说着赈灾事宜应该缓一缓,那个也上来了脾气凛然道赈灾应该马上进行事不宜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朝堂又变得像菜市场一般。 引起了朝堂风波的顾怀没有趁热打铁,他看明白了,朝堂上的官员大致分成三类:一类是知道民间疾苦,知道灾情严重的地方进入中枢的官员,可惜人数太少;一类是文质彬彬讲究气度的大部分官员们,经历过前几次的议政,最后赈灾事宜无疾而终,现在也就接受了这个处理方式,地方自行赈灾;还有一类便是同何公公想法一样,地方事地方了,南方战事与翊陵事务最为重要,管他多少人饿死?反正饿不着自己。 他有些意兴阑珊:这就是大魏朝廷,这就是大魏官僚。 为什么会是这样? 最终赈灾事还是不了了之,徐子允和何公公又夹枪带棒的互相讽刺了几次,谢洵便出面将事情拉到了正轨,可还是没办法得出统一共识。 最终定下了明日再议,可明眼人都知道,明日之后还是明日,而且最终也会得出和前几次一样的结果。 散了朝,官员们三两聚着出了大殿,顾怀走在了最后,从徐子允与何公公的争吵之后,他就没有再开过口。 二皇子也从来没有发表过意见,走之前还假惺惺拱手道别。 顾怀站在大殿门口,幽幽叹了口气。 还以为哪怕有些人是愚昧的,但终究一个朝廷还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结果连理所应当的赈灾都能拖着,冷眼看着灾民们在生死之间挣扎,这样的朝堂怎能不让人心寒? 然后顾怀发现身边也有人停了下来,扭头一看竟是徐子允。 徐子允抚着胡须,没有看顾怀:“觉得很想不通?” 顾怀点点头:“有一点。” 徐子允伸手指点着远去官员们的背影:“你以为这些人真的是蠢货?” 顾怀皱皱眉头,殿外的风有些大,吹起了他的衣角:“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这些人都是大魏的精英,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赈灾的事情有多么重要?” “那为何” “因为赈灾不一定是好事。”徐子允有些感慨。 顾怀有些不解:“难道就坐视灾民不管?”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徐子允摇头,“只是有时候好心反而会办坏事。” 他直言:“朝廷拨款赈灾,一层层下去,到了灾民手里还有多少?” “赈灾需要官员,需要调拨,开国一百余年,早就不是吏治清明的时候了,中层官员贪一点,低层官员贪一点,基层小吏再拿一点,真到了灾民那儿已经不剩多少了。” “既会拖垮朝廷,也会激起灾民更大的不满。” 顾怀看着他:“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这些不足以成为借口。” 徐子允笑了笑:“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我才会一直主张尽快赈灾,只是谢洵他要比我悲观的多,觉得如果不能把朝廷做出改变,怎么赈灾都没用。” 他有些感伤:“我和谢洵也想不明白,怎么朝廷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顾怀没有回答:“次辅大人为何会来与我说这些?” “可能是因为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吧,”徐子允感叹道,“太多官员确实是久居长安,就忘了地方子民了。” 他看向顾怀:“谢洵不太喜欢你,觉得你这次进京是想以藩王之身在朝中把水搅乱,他这个勤勤恳恳的缝补匠,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有变数,一边勉力把朝堂安稳的维持下去,一边也在寻找着改变朝堂的机会。” “我对你的印象还算不错,起码能在朝廷上训斥官员不懂我大魏根基是什么,已经好过大部分官员了。” 他转身走向文华殿,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长安,长居久安,嘿,倒也贴切” 顾怀当然知道朝廷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一切的原因还是因为太祖太宗做了不少事情,让魏朝的君权空前的集中。 无论是内阁还是宦官,说到底都是为了君权服务的,而整个朝堂的风气,说到底也是由皇帝的能力直接决定的。 每一个朝代都会经历不可避免的内部腐朽,地方官僚们开始只关心政绩不在乎民生,而贪腐问题会普遍存在。 只是在魏朝,因为根本制度的问题,这些因素出现得比普通王朝快了许多。 尤其是在当今魏皇完全不理朝政,内阁又被何公公完全制衡盖过的如今。 何公公也贪,我贪点怎么了? 何公公不想赈灾,我顺着他的意思不就行了? 反正皇上整天在宫里,也不关心这些。 这就是大部分官员的心声。 于是整个大魏的根子,就彻底烂了。 顾怀也是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朝廷迟迟不赈灾,为什么杨少虹敢在平凉对自己动手。 说到底其实就是皇帝不管事,只是这件看起来很小的事情被无限的放大了。 他总算想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唤过一个小太监让他带自己去一趟司礼监。 既然历史终究会发展到那一步,不如让自己来添一把火。 起码自己还可以在过程里做一些事情。 第三十八章 点拨 司礼监,何公公放下拂尘,开始就着花生米自饮自斟。 他平时就好这一口,也是还没入宫时养成的习惯,一瓶酒,一碟花生米,自己就能独坐一个下午。 之前朝堂上引起的风波他根本就不担心,反正整个后宫的小太监都不敢忤逆自己给魏皇说这些事,而且哪怕魏皇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他还盼不得朝廷平稳一点自己好修仙呢,哪儿会管什么赈灾不赈灾的。 何公公意态闲适,还在琢磨着去哪儿捞点钱,就听见手下太监禀报,说靖王来了司礼监。 他有些疑惑,司礼监这地方压根就没官员会来,更何况是个王爷? 他抹了抹嘴,迎了出去。 谁料顾怀开口一句话就让他一惊:“何公公,你离死不远了!” 在顾怀有些标题党的开篇之下,何公公果然有些发愣。 毕竟一个王爷突然跑过来说你要死了,这算什么,人身威胁? 顾怀也没急着继续开口,而是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和花生米,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下:“公公倒是好雅兴,不过花生米配酒是不是单调了些?要知道公公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何洪看着好像进了自己家一般自在的顾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着顾怀没有发难的意思,还是跟着在桌边坐下:“王爷刚才那句话是何意?” 顾怀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只是为何公公感到有些不值而已,明明一条生路摆在眼前,却只往死路上走。” 何公公读的书不多,说话从来都不喜欢弯弯绕绕,他只是看着顾怀:“王爷有话直说即可,咱家可不会打哑谜。” 顾怀眼神示意,何洪犹豫了一下,还是屏退了左右。 总不能顾怀孤身前来是打算和自己玩一出图穷匕见吧,一个王爷真丢得起这人? 顾怀看见只剩下了自己和何洪,也就不再遮掩:“孤说公公离死不远,是说当下朝廷形式而已,公公镇压内阁,又独掌秉笔掌印之责,难道不怕被群起而攻之?” 何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屑冷笑:“王爷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咱家的死活?怕还是想劝咱家批了那赈灾的折子吧?” 顾怀摇摇头:“公公如今权倾朝野,但还是有隐患的。” 他凑近何洪,声音低沉:“须知公公如今的威势全来自于陛下信任,若是陛下驾崩,公公何以自处?” 顾怀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一言一语几乎是化作铁锤狠狠敲在了何洪心上:“新皇继位,公公作为宫中老人,难道还会受到新皇眷顾?公公如今越有权势,未来下场也就越发凄惨罢了!” 何洪心几乎沉到了谷底,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但另外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说出了自己日夜恐惧的事情,而且还是如此直白如此细腻的掀开了他一直裹着的遮羞布,怎能不让他惊惧?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酒杯,没有在意顾怀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只是看着顾怀陷入了沉思。 难道外面全都知道了自己现在的进退两难?都在等着魏皇死了和自己算账?不然怎么会一个到了京城没多久的王爷都看的这般透彻? 难道顾怀特地跑来就只是为了羞辱自己?他有这么闲? 看着顾怀神秘的微笑,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酒杯:“难道王爷有法子让咱家走到生路上?” 顾怀微笑不语。 何洪毕竟还是读书不多,虽然在后宫练了半辈子的勾心斗角,但这种生死大事如何沉得住气?立马作势就要下跪:“王爷有何指教?实不相瞒,咱家已经许久夜不能眠了,只担心落得个被清算的下场,还请王爷直言相告,咱家必不会忘了王爷的恩情!” 顾怀连忙扶起要下跪的何洪:“何公公何必如此?孤今天来便是要和何公公直言相告的,不用行此大礼。” 他看着何公公红了的眼眶,忍住心中不适说道:“何公公想要一条生路很简单,要知道陛下的信任便是公公最大的优势,第一点便是要停了陛下的红丸,那玩意儿怎么吃得?练练方术可以,丹药则是不要再服了。” 何洪有些为难:“咱家也知道那些方士多是徒有虚名之徒但陛下坚持要服红丸又该怎么办?” 顾怀神色轻松:“实在要服红丸,公公可以换掉嘛!换成药膳或者其他有益身体的丸子不久行了?只要加点药味,闻起来看起来像就行了,岂不是可以让陛下的身体好转许多?” 何洪一点就透:“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咱家一会儿就去求道宫换了红丸,王爷可还有主意?” “当然,公公再建议陛下去行宫居住,一来远离朝政,舒心许多二来行宫环境不如宫中压抑,对陛下的身体也是大有好处的,再让御医随行,陛下龙体必然好转许多。” 何洪连连点头,还连忙给顾怀斟上酒,竖起耳朵听着。 顾怀继续说道:“这第二嘛,就是陛下移居行宫之后,公公就该放些权了,比如秉笔太监这个位置” 他拦住急欲开口的何洪:“孤当然知道公公的意思,不敢放权,但孤的意思不是要公公在宫中树敌,而是可以在这个位置提拔一个自己的心腹起来,完全对公公言听计从那种,既可以让公公在陛下那儿留个主动放权的好印象,也可以放松朝臣们的警惕,不再那么盯着公公。” 何洪恍然大悟,细细思考之下只觉得顾怀所言极有道理,他虽然还是有些不舍同时兼掌印和秉笔的风光,但也知道顾怀提的方法才是最佳的结果,当下便琢磨起可以调哪个人去当这个只是挂了名头只负责打钩的司礼监二把手。 顾怀看穿了何洪在想什么,当即笑道:“不知道司礼监的陈公公如何?孤看陈公公和何公公一起伺候陛下多年的人,陛下那儿肯定会同意的,而且陈公公心思玲珑,岂不就是做何公公臂助的最佳任选?” 第三十九章 制度 “老陈?”何洪一愣,不明白为什么顾怀会推荐陈启明陈公公。 顾怀毫不心虚的开口:“何公公想必也知道,陈公公去凉州传了两趟旨,与孤相谈甚欢,又想着陈公公与何公公交情深厚,这才提起陈公公,当然成与不成还得看何公公的意思。” 何洪点点头,老陈也是和自己共事二十多年的老相识了,知道他的脾气,就是个老实人,只要自己不倒,他肯定不敢违逆自己的意思。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掌印太监也就比秉笔太监品秩稍微高些,若是陈公公不愿听咱家的,咱家该如何做?” 顾怀摆摆手安慰道:“何公公放心,孤今天既然来了司礼监,就是要与公公守望互助的,公公在宫内,孤在宫外,互为援助,陈公公那儿孤会去告知的,定会让陈公公唯何公公是瞻而且若是公公听了孤接下来的话语,就不会再担心这些了。” 何洪听见顾怀一个藩王愿意和自己结成政治同盟,而且有更多的主意,简直大喜过望,连连催促:“咱家定然不会负了王爷,王爷尽管说来,只要妥当,咱家立马去求皇上让老陈当秉笔太监,司礼监的事儿咱家说了算。” 顾怀满意的饮了口酒,才不慌不忙的继续说道:“稳定了陛下病情,再堵住大臣们的嘴接下来就是彻底抓权了。” 何洪不解:“咱家已经是把权握在手里了,而且王爷不是刚刚还在劝咱家放权吗?” 顾怀摇摇头说道:“这个权是不同的,公公要放的是明面上的权,让大臣们没有攻讦公公的理由,而要抓的权嘛”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何洪:“就是那一个个活生生的大臣了。” 文华殿,徐子允摇着大袖进了内阁办公厅。 谢洵根本就没看他一眼,反而是另外两位阁老起身与徐子允见过礼。 徐子允还礼之后跑到谢洵身边一屁股坐下:“怎么看?” 谢洵头都没抬:“看什么?” “当然是怎么看今天的风波,赈灾的事到底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赈济粮银发下去填那些贪官污吏的腰包?” “难道就不管了?” 谢洵终于抬起了头:“你我都知道灾情严重,怎么可能不管?但派哪个人去,怎么管,才是最难决定的。” 他直视徐子允:“今年凉州和半个平凉的春耕肯定是不行了,眼下五月,地方府仓赈济大概能撑到七月,最难的时候还远远没有来。” 徐子允也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要去做的,前几个月讨论不出来个结果,还能拖,要是继续拖下去,会饿死多少人?” “朝廷现在已经没有余力赈两次灾了,”谢洵冷着脸,“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陛下亲自来管这件事情,只有陛下亲自盯着,才能断了那些伸出来的手,才能让灾民吃上那一份粮。” “我的首辅大人诶,”徐子允苦笑,“要是陛下能出来管事,内阁还用递那么多折子被司礼监退回来?朝廷还能因为这个事情吵那么久?”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今天没有在朝堂上赞同你和顾怀的理由了,”谢洵继续开始看着奏折,“现在赈灾也许能救那么一成灾民,但是远远不够。” “如果能把陛下逼出来,起码能多上四成。” “你们只在意那一成灾民能活,但剩下九成都得死,而朝廷很难再赈第二次灾,除非长江边上的军队这个冬天不吃饭。” “我只能让这个朝廷不要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徐子允呆呆的看着谢洵:“会死很多很多人。” “那又能怎么办呢?”谢洵的声音仿佛是从归墟传出来的,“你我都知道朝廷的财政负担到了哪一步,除了我,还有谁能来当这个刽子手?死的人不够多,怎么把陛下从后宫逼出来?” 司礼监。 “大臣?王爷此言何意” “魏国的行政体制是什么?分派官员治理地方,通过奏折汇报至朝廷,朝廷六部和内阁完成信息的梳理,提供解决方案,陛下同意之后司礼监勾红盖章,然后发明旨办理。” “公公就是这个过程的最后一环,现在因为陛下龙体欠安,又如此信任内阁阁老们和公公,让公公直接勾红盖章同意内阁的处理意见就行了,那公公有没有想过,如果内阁提供的票拟意见就是公公的意见” 顾怀喝了一口酒,循循善诱。 何洪苦笑:“咱家也不是没想过,但阁老们怎会听咱家一个阉人的意见?” “阁老们是怎么选出来的?” “阁老们都是做过六部尚书侍郎的,然后由皇上挑选入阁。” “六部尚书侍郎从何而来?” “自然是地方官员与翰林学士” 何洪有些不解,这些制度顾怀怎么可能不知道? 顾怀也没有再继续故弄玄虚:“吏部掌官员考评晋升,折子递到内阁,再由公公勾红盖章,只要公公能掌握住这条线,那公公岂不就是捏住了天下官员的命脉?” “话虽如此,但咱家如何联系的上吏部官员?” “公公怕是还不知自己如今权势何其之大吧,只用来贪点小钱。”顾怀有些头疼,何洪的政治嗅觉也实在太差了,“只要公公稍加暗示,偌大吏部怎么会找不出来愿意听公公号令的人?” 何洪有些明白了:“所以咱家需要先在吏部找些帮手,然后在朝中多安插一些亲近咱家的官员,这样新皇登基后让他们为咱家求情?” 他又开始自我否定:“不对,吏部的折子递到内阁也是需要阁老们同意了才能转到司礼监的,可阁老们怎么会同意呢?” 顾怀扶住额头:“公公,既然已经在吏部安插人手了,为何不能在故技重施找一个与自己共进退的阁老?这样折子就可以直接到司礼监了。” 何洪惊住了:“这话怎么讲?王爷不是不知道阁老们都看不起咱家这个阉人,怎会与咱家共进退?” 顾怀声音幽幽:“公公莫非忘了陛下还有中旨?” 第四十章 宦党 所谓中旨,就是魏皇不通过内阁而直接下的旨意,这种旨意一般都是皇家私事,但也有例外。 比如特召某位官员入阁。 魏朝的官员们一般都不屑于通过这种方式入阁,毕竟天生就比人矮一头。 从开国组建内阁开始,这个部门从一开始的皇帝私人秘书班子,变化到了现在的国家行政中枢,也成了所有官员们的梦想。 官员们都希望能做到三公九卿,然后受到同僚的爱戴,内阁提名,皇帝同意,封大学士,成为内阁的一份子。 这样的流程才是正统,才算是位极人臣,而那种特招的你算什么阁老? 所以皇帝一般不轻易用这样的权力,臣子也不太愿意要。 但正如顾怀说的那样,吏部那么点人,都肯定会有愿意和何洪通气的,而整个朝廷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想当阁老的人? 管他是不是特召,入了阁再说。 所以何洪几乎是立马就明白了顾怀的意思,先是震惊,然后便是兴奋的颤抖: “还还能这样?” 顾怀看着像中了风的何洪,微微一笑:“吏部递折子,公公属意的阁老转司礼监,如此一来,官员升迁之权全归公公,只要公公的亲信足够多,哪怕新皇登基,也威胁不到公公了。” 何洪离席下跪:“咱家多谢王爷,多谢王爷!王爷今日给咱家讲明了生路,咱家一定会好好报答王爷的!” 顾怀笑着扶起何洪:“孤还没说完,公公须记着,陛下龙体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尽早停了红丸然后去行宫暂住,陛下到了行宫后,公公一定要完全隔断陛下与太子二皇子还有官员的相见,让方士编出个理由来。” “其次公公动作一定要快,必须尽早开始安插官员,毕竟若是陛下驾崩,则大事俱废矣。” “咱家省得,咱家省得,王爷可还有什么要教我?” “剩下的就是孤要请公公办的事了” “王爷尽管说来,王爷对咱家推心置腹,咱家怎敢不回报王爷?” “凉州是孤的封地,如今灾情确实严重,”顾怀打断了想说什么的何洪,“孤知道公公一心修翊陵是为了陛下,但如果灾情继续,灾民不堪忍受激起民变,公公难道不怕陛下震怒之后迁怒于公公?” “所以为了朝廷平稳,公公能够安心提拔官员安插亲信,也一定要赈灾。” 何洪听着顾怀说的确实有道理,也一点头:“王爷说的是,咱家一会儿就批了赈灾的折子。” 顾怀点点头:“赈灾一事事不宜迟,公公尽早批了内阁的赈灾折子,然后明旨要求从各地调粮赈灾。” 逐渐冷静的何洪此时有些好奇:“那就依王爷的意思只是王爷为何会帮咱家这么多?咱家以前和王爷没什么交集。” 顾怀直言:“因为帮公公便是帮孤自己公公不知道,孤与二皇子有很深的仇怨,如果二皇子登基的话,孤的下场也好不到那儿去,所以孤与公公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洪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不过王爷为何与二皇子有了仇怨?咱家没听说过这件事。” “陈年旧事罢了昨天不是还在醉香楼打了一架?” “咱家明白了,王爷今日恩德,咱家一生一世都不敢忘!” 顾怀看见何洪已经明白了,也就直接站起身:“若是满朝文武皆出自公公门下,就足可称宦党了既然公公都懂了,那孤在此就先祝公公万事顺遂,这便告辞了。” 何洪看着顾怀的背影,诚心实意的鞠躬致谢,在他看来,可能此刻顾怀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了。 把玩着手里的宫中行走令牌,顾怀走在了出宫的路上。 其实如果不是老二太咄咄逼人,他是不太愿意这样去做的。 虽然眼前的局面和许白所说的历史上那个“立皇帝”的局面几乎一致,但还是有很多变数。 比如魏皇万一突然驾崩,比如官员们还不是那么尸位素餐,心中还有作为文人的一口气。 可惜今天的早朝和徐子允的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北魏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他只能祈祷魏皇继续这样半死不活的多活一阵,然后尽量把何洪推出去当靶子,自己躲在何洪身后多夺取点权力。 至于何洪会不会翻脸?一定会的。 没有人在抓住了权力以后还会把权力分出去,顾怀也只有在何洪没彻底站稳之前才有资格因为共同的敌人二皇子成为他的政治盟友。 不管怎么样,赈灾的事总算是通过了,他也没必要再和那些朝廷官僚们在朝堂上吵来吵去。 也许会有贪腐,但顾怀的理念依旧是有些事必须去做,每一刻地方上都有饥民在饿死,朝廷必须要伸出援手。 至于今天之后何洪最后会不会如同那个“立皇帝”一般权势滔天,应该是不会的。 第一北魏没有东厂这个东西,太监起势也没多少年,何洪可以在朝廷安插亲信,但没办法完全控制住所有官员。 第二,魏皇的身体毕竟摆在那儿,只要是太子登基,何洪就必须死,他就可以活下来,而且最少也能短暂的握住权力,做点事情。 所以他还是去了司礼监,教会了何洪这些终究会发生,但起码不是会现在发生的事情。 何洪会从一个只是握住权力贪点小钱的宦官变成那个控制朝廷的“立皇帝”吗? 他不知道,就像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一样。 但不管怎么样,成平七年,党争时代终究是拉开序幕了。 第四十一章 太子 快走到宫门的时候,顾怀才想起太子请他赴宴的事情,于是又转弯去了东宫。 他一开始其实是真不打算来的,结果两天下来,又是和二皇子起了冲突,又是看见了衰老虚弱的魏皇。 这才决定来看看自己的天然政治盟友。 东宫有些萧条,连太监都没多少个,听说东宫这些年被削了不少用度,不过没听说太子有什么怨言。 顾怀就直接孤身走到了大门,让太监进去通报,结果半天没看见有人让自己进去。 他还有些纳闷,自己压根没见过太子,干了什么把太子招惹到了,请自己来赴宴,就把自己晾在门口? 结果过了半晌才看到有个胖胖的身影从门里出来,竟然是太子亲自出迎了。 太子让两个太监扶着,到了他面前一揖到地,恭敬道:“侄儿见过皇叔,本应是侄儿上门拜访的,只是被父皇禁足在东宫读书,这才让皇叔上门赴宴,是侄儿招待不周了。” 他有些目瞪口呆。 跟着太子进了东宫的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之前才看到老二那人前谦逊人后鼻孔朝天的模样,还以为太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谁知太子还真是给足了面子,又是亲自出迎又是引顾怀入坐,言语亲切一口一个皇叔,一点也没有君臣身份的自觉。 坐下来的顾怀苦笑道:“太子出门相迎,怕是明天朝堂上就有御史要弹劾于孤跋扈不顾君臣礼仪了。” 太子由两个小太监扶着坐下,才走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气喘吁吁:“侄儿乃后辈,皇叔到了府上哪儿有不迎接的道理?又不是在朝堂,君臣之仪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 顾怀点点头:“太子仁厚,之前只听说太子尊崇儒术,洁身自好,又宽厚待人,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 太子摆摆手:“皇叔过誉了,侄儿也就是多读了些书而已,倒是身体确实胖了些,宽厚一说似也恰当。” 顾怀倒是被胖胖的太子这一句幽默的自我调侃逗的有些想笑,但也放下了那些对于如同面对老二般的戒心,毕竟一个可以自黑的人肯定心胸不会太狭隘。 两人就着茶闲聊着家常,但这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有些话不太好说,直到有太监来禀报已经准备好了宴席,二人才起身准备换地方。 不料正被太监扶起身的太子突然感叹一声:“侄儿的身体确实太胖了,也难怪父皇会不喜侄儿,让侄儿闭门多读读书。” 顾怀脑海迅速思考了一下太子突然提起这个的意思,有些谨慎的接上了话:“还不知太子为何被陛下禁足?” 太子摇摇头:“前些日子侄儿进宫看望父皇,说起父皇太过宠信何公公一事,侄儿可能是太过直接了,说了些不好听的话,这才让父皇震怒下了禁足的惩罚。” “不过侄儿没有怨言,子不言父过,又有君臣大义在此,确实是侄儿的错。” 顾怀突然明白了太子的意思:“陛下确实太过信任何公公了,孤也有想过要不要旁击侧敲劝谏一下陛下,但只能等下次面圣了。” “哦?皇叔也觉得何公公圣眷太隆了吗?” “确实。” 太子扼腕感叹:“本朝虽未有过宦官专权一事,但侄儿还是有些担心,若是何公公无所顾忌” “太子放心,何公公应该还是有些分寸的,当然,若是孤有再次面圣的机会,也一定会当面劝诫陛下。” “如此一来侄儿就可以安心在东宫闭门读书了,那此事就托付给皇叔了。” “太子虽然禁足东宫,但依旧担心国事,心系天下,已经颇具仁君风范了,储君之位名副其实,国本之事不容动摇。” 太子连连拱手谦虚,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太子府饮宴回到王府的顾怀正坐在后花园的石凳上闭目养神。 从与太子的一系列接触来看,太子确实跟老二不太一样,虽然有些老实人的心眼,但那种贤仁风范很难演出来,就是书卷气有些太浓了。 还有他的身体顾怀眼中闪过了一丝阴霾。 总不能太子还会走在魏皇前面吧?太子实在是太胖了,一种不寻常像是疾病的胖。 刚才饮宴时太子还让顾怀见过了太子妃与他那才几岁的小儿子,这就是非常亲近顾怀的表现了,大概也是因为顾怀话语里暗示的对他的支持。 不管怎么样,老二跳了出来,顾怀和太子就是天然的盟友,他们都不可能看着老二挤掉太子登基,如果魏皇驾崩,顾怀就会成为太子的绝对支持者。 当然眼下情况还没坏到那一步,所以顾怀没有把自己和二皇子的矛盾全盘托出,只是稍稍暗示而已。 可也能看出来太子能打的牌没多少了,不然不会这样拉拢他一个公认的闲散王爷。 经过的柳清正好看见了沉思的顾怀,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的在旁边坐下。 虽然没有声音,但顾怀闻见了风里带着的独属于柳清的淡淡体香。 嗯,很清淡,但就像开在雪山上的花一样清灵淡雅。 他没有睁开眼,只是露出了笑容:“清姑娘来了。” 柳清轻轻的嗯了一声。 顾怀继续问道:“清姑娘忙坏了吧?也怪我当了甩手掌柜,酒楼的事情怎么样了?” 柳清看着顾怀的侧脸:“王府后院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开始搭了棚子做那个味精了,陈伯也找好了厨子伙计,酒楼也打扫好了,应该很快就可以开业了呢。” 顾怀点点头:“辛苦清姑娘看着了,这几天朝中事很多,我没法亲自盯着,不过有清姑娘看着,我就放心了。” 柳清单手托腮,目如秋水,只是痴痴的看着顾怀:“公子,我担心我做不好。” 顾怀睁开眼睛对上了柳清的视线,微微一笑:“姑娘一定能做好的,从平凉一路过来我就发现了,姑娘最适合管家了,什么都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柳清有些脸红:“那是因为以前带着妹妹,习惯了而已但我真的没有照看生意的本事。” “任何事都得踏出第一步的,不做了怎么知道有没有呢?” “我知道公子说的是对的,但就是有些害怕。” “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记住几点就行了,”顾怀的脸色稍微严肃了起来,“第一点就是一定要盯紧后院的棚子,味精怎么做的一定不能被其他人发现,第二就是要悄悄进货昆布,从几个人那儿进货,不要让别人注意到我们大量购入昆布。”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第三嘛就是酒楼的厨子伙计了,不要让他们接触到味精,每天只带少量味精进酒楼,加在盐里,这样他们应该就不会发现的,清姑娘亲自带过去。” 柳清细细记下,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母亲也教过我读过诗书,公子在酒楼写的那些诗句我根本没有见过还有公子找到的那可以提升鲜味的味精,公子为何会懂的如此之多?” 顾怀失笑:“这些都是别人教给我的,我只是借来用罢了。” 柳清的直觉发挥了作用:“教会公子这些的是个女子?” 顾怀点头。 看着顾怀的笑容,柳清突然有些心酸。 第四十二章 议事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朝会上,当何公公直接宣了赈灾的明旨后,整个朝堂炸开了锅。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何公公一夜之间就转变了态度,批了内阁提交的赈灾折子。 不是没有官员意识到跟顾怀脱不了关系,毕竟顾怀昨天提出来今天就通过了,难道他没有做什么? 连站在上首的谢洵都忍不住深深看了顾怀一眼,他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 在内阁递了一次折子被何公公退还了之后,看清朝堂形式和何公公心思的他就意识到这份折子很难再通过了,于是他没有再去尝试,看着何公公强势压下了想要立刻赈灾的徐子允和一些官员,让这件事整天在朝堂上吵来吵去。 他只是在等,等灾情发酵,等到了最为严重的地方断粮的八九月,才能让严重的灾情把陛下从后宫逼出来再次把握朝政,再次给内阁把何公公扳倒的机会。 他认为只有把何公公扳倒,让魏皇再度亲临朝政,内阁大权在握,才能开始在魏皇的眼皮子底下开始赈灾,才能进行一次他已经考虑了很多年的改革,从根本上解决魏朝的问题。 但现在这一切都被打乱了,内阁递的折子被批了,也就意味着赈灾会马上开始,现在只需要讨论出让谁去赈,怎么赈。 他没有说什么,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也要善于接受变数。 他看着群臣,尤其注意了一下一直闭目养神的顾怀:“明旨已下,诸位大人可以开始讨论具体赈灾事宜了。” 一位官员越众而出:“下官举荐工部尚书祝文祝大人任钦差大臣总领赈灾事,同时调河南河北二府存粮施粥,户部拨款安置灾民,以安地方。” 一众官员纷纷颔首,觉得这是老成之见,也是朝廷常用的赈灾的手段,连工部尚书祝文也抚须准备出列自荐。 然而另一道声音传了出来:“工部尚书祝大人乃二品大员,怎么轻易离开中枢?下官举荐威国公陈凡任钦差,总领赈灾事。” 一众官员立即哗然,连谢洵都微微一愣。 无他,当官的当勋贵的多少贪点是正常事,拿得少了御史们都懒得弹劾,但威国公陈凡可不一样,这人贪钱是出了名的,几乎已经得到了朝廷官员的公认,让他去赈灾?是不是赈灾银两出了京城就得少一半? 于是立马就有官员出列:“下官以为威国公绝不可担任赈灾钦差,赈灾事应让皇室监督,也好让百姓们知道皇室没有抛弃他们,下官举荐二皇子担任钦差,以藩王之身离京赈灾。” “下官举荐” “下官认为” 朝堂一时吵闹不已,为什么大多数官员都举荐与自己相熟的官员去赈灾?因为赈灾的钱实在太好拿了。 赈灾嘛,朝廷是要从地方调粮,从中央拨款的,赈灾过程中捞点辛苦费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既然我都推荐你去捞了,你不得表示表示? 大家都在争论,都在竭力形容自己举荐的人多么适合赈灾。 然后户部尚书钱森文站了出来:“要赈可以,户部不出钱。” 这话就有些耸人听闻了,正在争论的官员们都停了下来,朝堂先是安静下来,然后爆发了更大的声浪。 赈灾就是要户部拨款的,你不出钱谁出钱? 钱尚书两手一摊:“去岁税收四百万两白银,南边在对峙,北方在练兵,养军队难道不花钱?翊陵要修,地方施政要钱,难道停了政务去赈灾?要赈灾可以,调粮就行了,户部真拿不出银子。” 这些事情内阁早就知道了,众官员看阁老们没有表示,便继续询问钱尚书:“调粮施粥之后便是安置灾民,户部不拨款如何灾后重建?” 钱尚书活像个无赖:“反正户部真没银子,除非下半年大家都别要俸禄了,那户部还能掏出十几万两来。” 顾怀眼看风向越来越歪了,和高处的何公公对了对眼神,点了点头,从勋贵一行中出列: “各位大人,陛下令孤参与赈灾事宜,孤倒是有些想法想与各位大人说说。” 他环顾四周,侃侃而谈:“诸位大人也知道,光凭地方府库救灾是杯水车薪,所以一定得从外地调粮,河南河北是魏国粮仓,起一百万石粮草转运救灾,足可撑到明年春耕了,各位大人可同意?” 诸位官员纷纷点头,一百万石虽然少了点,但如果只是施粥救济,再加上地方府库,撑到明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第二就是需要朝廷平稳灾区粮价了,若是有囤积居奇的不法商贩或是豪绅,就需要钦差和官府动用强硬手段,只有让粮价平稳,才能让灾民多活一些下来,诸位大人可有不同意见?” 众人互相对视,但没人应声。 顾怀没有在意,继续说道:“第三便是灾后事宜了,怎样减免灾区税赋,怎样安置流离的灾民,怎样恢复生产,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孤就不多言了。” 他转向户部尚书:“只是钱尚书,户部到底还能拨出多少银子?” 钱尚书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松口:“王爷,实不相瞒,户部是真没银子了,近年的军费开支很大,又在修翊陵,户部最多还能出二十万两白银,再多真的一分都没了,而且明年的税收会因为今年的灾情更加缩水。” 顾怀缓缓道:“若是停了翊陵,能多拨款多少用于赈灾?” 钱尚书看了一眼高处的何公公,心中算了一下:“如果维持翊陵最慢的修建速度的话,大概能多出七十万两。” 顾怀转头向着何公公拱手:“何公公,两府灾民尚在挣扎,何公公可否禀报陛下暂缓翊陵修建,先全力赈灾?” 何洪颔首:“就依王爷的意思,咱家散了朝便去禀报皇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吵了这么久没松口的何公公先是批了折子不说,现在还同意了暂缓修建翊陵?那不是他当做性命的政绩吗? 一时众人浮想联翩,猜测着顾怀和何公公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而一直没说话的二皇子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几次,眼底也浮现了一丝阴霾。 第四十三章 密谋 最终在得出了任命工部尚书祝文出任钦差,带着河北河南两地存粮与中央拨款前去赈灾的决定后,朝会便结束了。 顾怀从人群里找到了还没来得及走的工部尚书祝文,从袖子里掏出了昨晚写了一夜的一些关于赈灾的意见递给了他。 看着有些迷惑不解的祝文,顾怀袖着手笑道:“祝尚书此去赈灾,也是让孤有了封地可回,孤还得先谢谢尚书大人,这里面是孤对于赈灾的一些想法,毕竟孤在凉州住了不少时间,还希望尚书大人能够仔细看看。” 祝文这才明白过来,也笑着拱手行礼:“没想到王爷如此爱惜子民,下官定然好好研读王爷的高见。” 本就不熟的两人闲聊了两句,顾怀也就拱手告辞了。 他昨夜算是熬了一夜,咬着笔杆子想着以前许白教他的一些东西,再结合当前北魏的情况,才算是熬出了那薄薄的一份小册子。 如今看来工部尚书祝文还算是中正严肃的一个官员,虽然可能下面的贪官污吏免不了伸手,但现在开始赈灾也可以早些救下不少的灾民了。 他的心里有了些满足感,准备回王府睡个回笼觉,孤身走出了宫门。 而在他身后的祝文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却是不屑的将袖中册子揉成了一团。 司礼监。 礼部尚书卢何在何公公一边坐下,好奇询问:“公公为何特地让人请本官过来?” 朝廷很少有人知道,卢何卢尚书其实不像大部分官员一般看不起宦官,甚至根本没人知道,他和何洪何公公的关系还不错。 礼部本身就是个清闲衙门,如今魏乾并立,周边小国朝贡都得走两个国家,自然除了几个常驻大使外,没怎么派使节与两国接触。 于是礼部的众人就更是闲了,有时候还会越俎代庖抢起了都察院的活计。 何公公督工翊陵,自然免不了要常常往礼部跑,而卢尚书与何公公接触多了,也发现这个人不像其他官员所说那般坏,只是有点小贪,而且因为没读过书有些自卑所以与官员们相处不来,本质上不算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于是两人的关系居然渐渐好了起来,卢尚书有时候下了朝还会来司礼监和何公公聊聊天,礼部的折子也从来没受过刁难。 此时何公公也在桌边坐下,老规矩上了几碟小菜,给卢何斟上一杯酒,闲聊起来:“尚书大人如今事务繁忙,却是好久没来司礼监饮酒了,今日须多饮一些。” 卢何捋了捋胡须:“何公公也知道,最近南边有些不安生,收到消息可能南乾要派使团出使大魏,所以最近才有些忙,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来看望何公公。” 何洪拈起一筷子菜塞进嘴,然后哧溜一声饮了杯酒,这才开口:“咱家还以为是靖王爷去礼部闹了一趟,所以尚书忙着给靖王爷补仪仗呢。” 卢何也端起酒杯:“只是件小事罢了,织造局在织着朝服,出行仪仗也送过去了,靖王殿下倒是没狮子大开口要全套仪仗,所以倒不是什么大事。” 何洪点点头:“靖王爷确实知道分寸,是个懂礼的人,咱家也是和王爷接触了才知道王爷年纪虽然不大,可相处起来着实不赖。” 卢何有些好奇:“本官正有一问之前公公一直不同意赈灾,为何现在反而同意了?而且对靖王爷如此推崇,可是有什么故事?” “没有没有,只是与王爷闲聊一场,相谈甚欢罢了,”何洪摆摆手,“赈灾一事也是卖王爷个面子,所以今儿在早朝上才松了口。” 他看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的卢何,最终还是没忍住:“卢尚书如此才干,却只能呆在礼部,咱家也是为卢尚书感到可惜,按咱家看,卢尚书当个阁老是绰绰有余的,说不定还能做个首辅。” 卢何拿起筷子苦笑道:“入阁哪儿有那么容易?公公大概也知道,本官和徐子允有些有些矛盾,当初他入阁时就放了话,只要他在内阁,内阁就不会有本官的位置。” 何洪连连点头:“徐次辅有些时候着实可恶,之前也是因为赈灾的事情下了朝和咱家吵了许久,搞得咱家下不来台。” 他接着问道:“卢尚书可想入阁?” “嗯?什么?”正在拿筷子夹菜的卢何好像没听清。 何洪狠了狠心:“咱家是问卢尚书可想入阁?如今就有一个入阁的机会。” 卢何沉默的看着何洪,过了几秒才收回筷子:“公公此言何意?” “卢尚书想必也知道,如今陛下已经不管政事了,若是咱家向皇上禀报,内阁上官勖、汪珣两位阁老年事已高,内阁已经有些处理不过来事务,请皇上下中旨先提拔官员入内阁维持政务,那皇上会不会同意呢?” 卢何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若是陛下否了公公提议又如何?” 何洪成竹在胸:“卢尚书放心,咱家懂陛下的心思,若是内阁人手不足,陛下定然会为了朝堂稳定提拔大臣入内阁的,而且咱家一定会推荐卢尚书。” 卢何站起身开始踱步,他信了! 如今朝廷局面,只有何洪能接触到魏皇,如果真的按照何洪的说法,这事也许真能成! 他压抑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本来以为此生再也不能入阁了,现在却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同不同意? 他斟酌着开口:“若是此事成真,公公需要本官做什么?” 何洪一笑,他知道卢何动心了:“咱家和卢尚书可是朋友,怎么会要求卢尚书做违背意愿的事情?只是最近阁老们咄咄逼人,这才想要在内阁找份臂助罢了。” 他端起酒杯:“只是希望卢尚书入了阁之后,能对关于咱家的折子行个方便,互相帮衬而已。” “意下如何?卢阁老?” 卢何怦然心动。 第四十四章 太白 解决了从出凉州开始就一直压在心上的赈灾一事后,顾怀这个午觉睡得特别好。 他好像梦见了许白,梦见了那个世界。 但一觉醒来看见一觉开始日落的窗外,才恍然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有时候遇见一个人,那个人消失了以后,你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遇见过她。 还好那些知识留在了他的脑海和笔记上,让他知道许白不是他的臆想。 走出房间,他伸了个懒腰,就看见了柳莹在花园里鬼鬼祟祟的模样。 顾怀起了玩心,准备悄悄摸到柳莹身后吓她一下。 但柳莹也是练过武功的,一下子察觉到了顾怀。 她小脸有些红,本来准备悄悄去看看那些棚子里是什么东西,结果被顾怀抓了个正着。 顾怀笑着开口:“这不是号称‘江湖小仙女,武林真侠客’的柳莹柳姑娘嘛,怎么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干嘛呢。” 柳莹脸越发红了,在背后绞着手,有些扭捏。 顾怀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我懂了,柳姑娘是想抓贼,是不是?真是辛苦柳姑娘了。” 柳莹哪儿还能不知道顾怀在调侃自己,急的想跳脚:“哎呀,公子,我就是想看看那些棚子里是什么,姐姐神神秘秘的,不肯给我说。” 顾怀一愣:“清姑娘没告诉你?” 柳莹红着小脸点点头,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我求了姐姐好久,姐姐说我管不住嘴巴一定会说出去,所以就怎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抓着顾怀的手摇了起来:“公子你就告诉我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顾怀被她摇的有些晕:“好好好,告诉你告诉你,我不是让清姑娘去管着酒楼嘛,这里面做的就是酒楼用来招揽客人的秘密武器。” 柳莹气急:“公子你就相当于没说,到底是什么秘密武器嘛!” 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酒楼时下午开业吧?清姑娘过去了吗?” 看到柳莹点点头,他笑道:“夕阳西下,正是用餐时分,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华灯初上,朱雀大街人流熙攘,长安这座不眠的城市在此刻爆发出了比白日更加强的活力。 几位国子监的监生正闲聊着准备去醉香楼喝酒,却突然注意到了醉香楼对面的酒楼换了招牌。 “太白居?这名字可真怪,不是叫悦来居吗?” “难道是改做了青楼?太白一词可谓贴切。”一位监生露出了男人都懂的微笑。 “不对劲,嘶这字体。” “是有些怪,这字体为何如此锋芒毕露?” “未曾见过,不过颇有切金断玉之感,这匾额出自谁人之手?” “旁边还有句话‘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这是何人自夸?” “去看看?” “同去同去。” 一群人纷纷涌进了这座今天才重新开门的太白居,一进门就被大堂正面影壁的诗震惊了。 “将进酒?乐府旧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气魄何其雄壮!”一位监生喃喃道。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下蹉跎多年,意志已渐消沉,终日寻欢作乐,今日方知天生我才必有用也!在下这就回国子监挑灯夜读了!”有个监生直接向众人告辞,然后转身毅然决然出了酒楼。 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篇杰作吸引了,喃喃着这气势恢宏雄壮的语句,面容似悲似笑。 已经没有人在意那看着奇怪但细品却颇为惊人的字体了,眼前这诗一出,谁还能说北魏无文气? 南乾可写得出如此雄浑壮阔的诗句? 过了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去看那诗篇的作者。 “李白?各位可曾听闻过这位大家?” “不曾,这诗里岑夫子丹丘生又是何人?” 一旁的一位年轻人却突然开口了:“李白者,字太白,号青莲居士,也号‘谪仙人’,嗜饮酒,性豪放。” 烛光照在了他和他身后绝美侍女的脸上:“但我还是更喜欢另外一个称呼,‘诗仙’。” 有人不服,但也没敢造次,只是拱手朝这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拱手道:“这位公子言重了,此诗确实非凡,甚至是在下此生仅见的最为豪放之诗,但天下文人何其多?诗歌一途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诗仙’二字还是太过推崇了。” 年轻人也没继续争论,只是朝几个监生点点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此话不假,对于一首诗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感,只是” 他的笑容突然灿烂起来:“反正来都来了,不如进去尝尝酒菜怎么样?” 长安新开了家太白居,酒楼里有个叫李太白的诗词大家写了首旷世之作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少人慕名而来,直接把太白居的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其中国子监监生尤其多,多半是被朋友同窗喊过来的,一齐看着那首将进酒如痴如醉。 有人看到了这首诗里的悲愤和抗争,有人看到了这首诗里的豪迈与自信,还有更多的人感受到的是那股诗句背后饱满的情感和洒脱的情怀。 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用来书写诗句的奇怪字体,毕竟如此纤细的笔迹在这个时代是从没出现过的。 当然没出现过,这是许白在网上找了许多的瘦金体原贴给顾怀看,顾怀又对这种字体尤为喜欢,这才通过临摹练字掌握了书写诀窍,才让这种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字体此刻出现在了长安城。 只能说宋徽宗做皇帝确实算是最差的那一档,但在搞艺术创作这一方面简直是个大家。 “此字脱于楷书?” “必然如此,处处可见楷书痕迹,笔迹瘦劲,可称至瘦而不失其肉。” “运转提顿等运笔痕迹如此明显,堪称大家之作了。” “为何此等诗书双绝的人物此前从未听过?又为何会如此草率的刻在酒楼影壁上?”众人纷纷不解。 疑惑之下,众人便进了酒楼,只见柜台一位女子掌柜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温柔可人,一张绝美脸蛋让众人还没饮酒先已醉了,也不回答关于门口诗书的问题,只是笑着让伙计招待进酒楼的客人。 待到点了菜坐下讨论着门口的诗歌与书法,酒菜入口又是一惊:“这菜品为何如此鲜美?” 众人食欲大开,而酒楼从下午开业之后没几个客人的冷清直接变成了爆满,许多等不到座的人就只能去门口欣赏着诗书,一边等着入座。 而在酒楼三楼的包间里,柳莹趴在围栏上看着下面堵在门口的人群,开心的对顾怀道:“公子公子,好多客人啊,为什么生意会这么好?” 顾怀笑着回答:“当然是因为秘密武器就是之前我和清姑娘去买的海带,汤熬干之后会得到一种叫味精的东西,可以让菜变得鲜美无比。” 柳莹似懂非懂:“好吧生意会一直这么好吗?” “热度过了就会恢复正常的,”顾怀摇摇头掏出纸笔,“所以还需要一些更多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看看,西游记?” “去帮清姑娘,柳大侠别在这里添乱。” “不看就不看,公子是小气鬼!” “” 第四十五章 秉笔 二皇子今天有些烦。 烦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他从小就不喜欢的,和自己同为藩王的顾怀。 本来以为父皇快不行了,大哥被自己压的死死的,所以那天见到顾怀的时候有点情难自禁,撕破了平时的伪装,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反正朝廷现在就这样了,自己掌着台谏,和自己对着干的大臣这段时间已经在司礼监那儿存了不少被弹劾的折子。 而且顾怀还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废物王爷,自己装了也就装了,顶多也就是被他偷袭一波,之后还不是自己登基他就玩完? 司礼监自己还是插了些钉子的,知道顾怀曾经去过司礼监。 结果好家伙,朝廷争吵了几个月的赈灾一事,只是顾怀去见了一趟何公公,何公公居然就肯低头,这两人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今天朝堂上直接和何公公唱了一出双簧。 那这件事情就有意思了,二皇子的政治敏感性还是很强的。 何公公一直忌惮着自己登基,他知道;顾怀在撕破脸之后一定会恨死自己,他知道。 一个人无所谓,何公公一个太监难道还能篡位?顾怀早晚是要回凉州的。 但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他就有点慌了。 所以二皇子今天早早的就来了醉香楼,打算喝点酒,结果发现酒楼里面根本就没几个人。 叫来掌柜一问,才知道全跑去对面看诗去了。 掌柜还问他怎么办,他有些不耐烦:还能怎么办?不管呗,今天过了就恢复原样了,一首破诗难道还能把他的醉香楼搞倒闭? 结果等到到了二楼临街的包厢,打开窗子看见对面三楼窗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顾怀时,他就更烦了 第二天,下了朝的顾怀让一个小黄门带着自己找到了正在和几个小太监吹牛的陈公公。 他看着穿着大红袍的陈公公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真有些质疑自己找了这么一个货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都是大红袍,一个整天想着把持朝政,一个整天想着传旨收钱。 他摇摇头,算了,都走到这一步了。 迟钝的陈公公这才注意到顾怀这位出手大方的财神爷,也是乐开了花:“哎哟我的靖王爷,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顾怀掀起袍裾在这个司礼监的冷清衙门坐下,开口问道:“公公平时都这般闲适吗?” 陈公公也不脸红,只是一笑:“没旨可传的时候,咱家也就只能呆在衙门里和孙子辈们吹吹牛了,倒是让王爷见笑了。” 顾怀感叹道:“公公也是不易,传旨便千里奔波,不传旨便只能在衙门清闲度日。” 陈公公听了这话眼圈一红,差点老泪一流:“王爷也是明白人,咱家如今这日子,连宫里新进的孙子辈都看不起,实在丢人。” 顾怀脸露同情:“孤与公公情谊深厚,之前又订下君子之约,也实在不忍心看到公公如此受苦。” 陈公公知道顾怀是在说之前的红包,还以为顾怀在提醒自己,他抹了抹眼睛:“王爷放心,咱家虽是阉人,但也知道王爷从没有看不起咱家,受了王爷那么多恩惠,咱家一定会尽心为王爷考虑的,只要宫里有风吹草动,咱家拼了性命也要让王爷知晓。” 顾怀觉得陈公公多少算是到了自己心里的及格线,于是装作一番沉吟模样,然后开口道:“公公如此大义,孤也想帮公公一把,孤之前与司礼监何洪何公公有过一番畅谈,倒是让何公公欠了我不小人情,如今朝中大臣都觉得何公公身兼掌印秉笔有些逾矩了,所以孤想去劝劝何公公让出个秉笔位置来,公公可有兴趣?” 陈公公先是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下来:“咱家和老何认识多年了,老何那个人我是知道的,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如今他在司礼监说一不二,怎么让咱家分去秉笔位置?咱家谢过王爷好意,但这事多半是不成的。” 顾怀安慰道:“成与不成自有孤去试试,公公只需要等着就行了,若是孤真成了,公公也就不用再有今日这番待遇了。” 陈公公虽然仍觉得顾怀多半要无功而返,但见到一个王爷真的这样把自己当做朋友,为自己考虑,哪儿还能不感动?只觉得自己一定要在宫里给顾怀当好眼睛,才能不辜负顾怀的一番恩义。 说起来陈公公还算是读过些书的,跟何公公那个文盲不一样,算是半文盲,所以忠心表的比何公公水平高多了,只听得顾怀一身鸡皮疙瘩。 “多少?”刚回到王府的顾怀一边喝茶一边惊讶的问道。 “一百多两银子”柳莹的两只大眼睛都闪着金光。 顾怀也震惊了,只是一晚上酒楼的收入就达到了一百多两? 只是一晚上就赚了八分之一个酒楼? 看着笑的贼傻的柳莹,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这下子就有钱让陈伯去把以前的情报班子搭起来了,也不用两眼一抹黑上了朝大部分官员都不认识了。 他刚到长安就写信走官驿寄回了凉州,得问问琉璃卖的怎么样了,顺便让崔管事派些人把铺子开到京城来。 赚地方大族的钱有什么意思?要赚就赚长安权贵们的钱。 柳清一早就去了酒楼看着,这倒是让顾怀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成是不是少了点? 他琢磨着等酒楼生意上了正轨,陈伯的情报班子搭起来,就把酒楼送给柳清。 反正那时候琉璃铺子都开到京城来了,自己也就不会再缺钱了,更何况如今就在京城,按他的脾气难道不会去吏部宰一笔俸禄? 不狠狠薅一把吏部都对不起自己。 他赶紧找到陈伯,问他情报班子的事情。 陈伯沉吟了一下说道:“少爷放心,老奴已经找到了不少人,都是以前老人们推荐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在搜集少爷要的资料了,目前王府的钱还够维持,只是如果规模大了就需要投钱了。” 顾怀点点头:“我会和柳清姑娘说一声,需要钱的话陈伯就直接去太白居取,一定要尽快把班子搭起来,凉州那边看了我的信应该会派一些人过来,到时候他们在京城开了铺子,陈伯你就把凉州那条线再搭起来。” 陈伯点头:“老奴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这些年一直闷着也确实生疏了不少,这些天忙起来倒是感觉好多了。” 顾怀没有再多管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只要陈伯心里有数,他就会放手让陈伯去做。 既然以前父亲能让陈伯独自在长安经营,他也就对陈伯的能力再无怀疑。 而忠诚的话,能独自在长安守了这么多年的王府,又没有子女,而且还能把寄到长安的钱全部好好存下来,没有装进自己的腰包。 只能说陈伯和崔管事一样,如果顾怀连他们都不能信任,这个世上也就没多少能信任的人了。 第四十六章 入阁 皇宫,御花园。 魏皇正在和赵天师学着打坐养气,如果不是脸色极度苍白,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何公公深呼吸了几口,揉了揉脸,熟悉的谦卑微笑又回到了脸上,他静悄悄的走到了魏皇不远处,捧着拂尘微微弯腰站着。 魏皇闭目许久才睁开,看到了一旁的何公公,收了架子问道:“何事?” 赵天师知趣退下,只留下了何公公与魏皇。 何公公弯腰回道:“回皇上,是内阁的折子到了,皇上要不要看一看?” 魏皇皱眉:“朕不是说了内阁的折子直接转司礼监用印吗?” 何公公更加谦卑了:“皇上息怒,实在是事情有些大,奴才不敢轻易决定。” “说来。” “是,内阁大学士们在折子里说,上官勖、汪珣两位阁老年纪有些大了,最近批起折子有些力不从心,内阁处理政务的效率慢了许多,所以想请皇上往内阁加些人手。” 魏皇微微点头:“可曾提议人选?” “阁老们提议了礼部尚书卢何,认为卢尚书公忠体国,勤于政务,可为阁老,若是卢尚书适应了内阁工作,便请皇上允了上官勖、汪珣两位阁老告老。” “嗯,阁老们确实也年纪大了。” 何洪突然跪地:“奴才年纪也大了,一人身兼秉笔掌印,只觉得力不从心,而且大臣多有非议,所以奴才想请陛下换陈启明陈公公当秉笔太监,去了奴才的兼任,这样奴才也可以安心做事了。” 魏皇有些意外:“一开始也只是图方便罢了,难得你有这份不贪权的心还有吗?” “有的,”何公公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魏皇,“赈灾一事议出了结果,工部尚书祝文任钦差大臣总领赈灾,朝中两位尚书暂离职守,所以内阁希望皇上直接下中旨让卢尚书入阁,尽早开始处理内阁政务。” “那就这样吧,”断了打坐的魏皇胸口有些闷,语气也多了些不耐烦,“让礼部左侍郎接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卢何入阁,你代朕拟了中旨,直接发下去。” “陈启明任秉笔太监,加上官勖少师,汪珣少傅,均允以尚书衔告老,让内阁递折子,直接转司礼监,告诉他们朕就不去送他们了,自行归乡即可。” 何公公内心狂跳,但还是控制住了不露出丝毫,赶紧口称领旨退下,与走上来继续教魏皇打坐的赵天师对了一个眼神。 在得到赵天师眼神肯定之后,何公公便知道魏皇服的红丸已经是对身体无害的了。 重新站在御花园门口的他有些不敢置信:事便这般成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持着拂尘的手,没错,事成了,他只需要回司礼监拟个中旨,盖上印,从此内阁的票拟权和司礼监的批红权将握于他一人之手! 只要里头那位不出来,他就完全掌控了这个庞大的帝国! 又一个早朝开启的时候,一众官员明显感受到了上头何公公的不同寻常。 首先是仿佛一夜没睡的两个黑眼圈,其次是何公公明显有些亢奋的精神状态。 何公公这是怎么了,怎么跟斗赢了的鸡似的,一众官员都有些不解。 连谢洵都凝重了起来,毕竟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参拜完龙椅之后,何公公直接掏出了份圣旨。 诸位大臣严阵以待。 在听完是解除何公公掌印秉笔的兼职,让陈启明陈公公出任秉笔的命令后,诸位大臣直接蒙了。 何公公这是在搞什么?自己权分出去一半还这么开心? 然后他们又忍不住想弹冠相庆,看来陛下终于知道了对何公公的恩宠和信任有多不合理了,何公公的黑眼圈多半是吓出来的。 结果还没等他们兴奋完,何公公又掏出来一份圣旨。 在这份圣旨念完之后,只有何公公尖利的嗓音在整个大殿回响,殿上安静的只听见呼吸声。 这份旨意很简单,是中旨,特召礼部尚书卢何入阁,赐崇华殿大学士;礼部左侍郎萧巩出任礼部尚书。 而在沉默一会儿之后,礼部尚书出列拱手。 众人都以为卢尚书会拒绝这份官员都不喜欢的中旨时,卢尚书开口了:“臣谢陛下鸿恩。” 声音不大,但刺进了所有官员的心,这卢尚书变成了魏皇在位至今第一个没有经过正经程序入阁的官员。 然后何公公掏出了第三份圣旨。 也很简短,上官勖、汪珣两位阁老被迫告老了。 两位已经白发苍苍,在朝廷中枢为官三十余年的老人对视一眼,出列跪接了圣旨。 走吧,归乡吧,还能怎么办呢?明旨都已经下来了。 能加三孤衔,以尚书的身份退役,已经是陛下对他们这些老臣很宽仁了。 然而徐子允有些悲愤的开口了:“两位阁老并没有上折子,为何陛下会逼迫两位阁老告老还乡?” 何公公顶着黑眼圈,语气淡漠:“次辅大人慎言,难道不是陛下心系老臣,担忧两位阁老身体,这才让两位阁老辞了政务好生歇息?” 徐子允怒视何公公:“内阁是大魏中心,怎能不经过百官讨论便定下人事更迭?内阁有封还中旨的权力,此事内阁不能同意!” 一旁的卢尚书猛然抬起头。 而何公公没让卢何开口,继续说道:“内阁确实能封还,但现在已经批红用印,难道次辅大人要违逆陛下的意思?” “君有乱命臣可不受!此事不能如此草率,内阁人选必须由百官选出!” “礼部卢尚书勤于政事,持身以正,为何不能经中旨入阁?如今两位阁老告老,难道还要讨论上个把月?会耽搁多少处理政务的时间?” “荒唐!卢尚书可有什么政绩?如何能入阁?” 一旁的卢尚书此时眼睛都红了。 而朝堂上除了何公公和次辅徐子允越来越大的争吵声,其他人都诡异的没有开口。 连首辅大人谢洵也只是皱眉若有所思。 不是没有人觉得这事奇怪,但从程序上来说,这件事情居然是合理的! 陛下心疼两位上了年纪的阁老,主动让他们告老,临走还给了三孤衔尚书待遇,有错吗?没错。 内阁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为了提高处理政事的效率,防止专权,再提个人进内阁,有错吗?还是没错。 礼部尚书是三公九卿之一,已经到了入阁的标准,而且卢尚书虽然没什么政绩,但也是在中枢打熬了多年的人物,有错吗?更没有了。 所以虽然这件事情很突兀,很奇怪,但仔细一想,居然无论什么方面都很合理。 所以一众官员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日可能会开现任魏皇继位以来之先河,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连现在正在和何公公激情对喷的次辅徐子允,不少人也是知道他和卢尚书是有私怨的。 唯一可能拿出来说的,可能也就是鄙视一下卢尚书居然接了中旨?要知道真正有文人风骨的可都不愿意接。 但他们扪心自问,那可是入阁啊,真到了自己,却也不知道该不该接了。 于是朝堂上沉默的沉默,激情对喷的激情对喷,若有所思的若有所思,武将们则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怀闭目养神,幽幽一叹。 第四十七章 挖坑 最终这些事情还是通过了,卢尚书终于变成了卢阁老。 徐子允的抗争并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大部分官员没有反驳的理由和动力。 连首辅谢洵都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布散朝,然后当先拂袖出了大殿。 卢尚书倒是养气功夫颇好,没露出什么志得意满的神色,和何公公对过了眼神,便施施然准备去礼部衙门交接事情。 倒是一跃成为九卿之一的萧巩身边有不少道贺的官员,虽然礼部没什么油水,但那可是九卿啊,整个大魏官职最高的几个人之一。 没看其他部门那几个侍郎眼睛都红了吗? 萧巩也是沉浸在茫然与欣喜之间的情绪之中,本以为还得熬上个几年才能成为九卿,如今梦想就这么实现了? 旁边传来了个声音:“恭喜萧尚书了,守得云开见月明。” 萧巩虽然处在惊喜之中,倒是没缺了礼数,朝着道贺声传来的地方拱了拱手:“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抬头一看他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道贺的居然是顾怀。 顾怀自来熟的拉着萧巩的袖子边走边聊:“嗨,萧尚书这是什么表情?难道对孤有什么成见?” 被顾怀跑去礼部衙门坑了一把的萧巩黑着脸拱手:“下官不敢,见过王爷。” 顾怀面色洒脱:“萧尚书莫非还在为了朝服一事心有芥蒂?这样,孤做东,今日在太白居宴请萧尚书及诸位大人,以庆萧尚书位列九卿,诸位大人与萧尚书意下如何?” 旁边道贺的官员们纷纷表示一定会赴宴,连萧巩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拱手道谢。 顾怀在礼部干的事不地道是真的,但一个王爷放低姿态宴请自己为自己庆贺还是给了很大面子了,传出去也好听。 顾怀笑着与众官员告辞,官员们熙熙攘攘跟着走出大殿,大部分都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二皇子本来也准备过来闲聊几句,但被顾怀抢了先,当下便带着几个御史直接走了。 顾怀摸着下巴看着二皇子的背影,这家伙这两天怎么这么老实? 装完一波就想跑? 不行,来而不往非礼也,得想个办法坑他一把。 他一甩袖子,孤身朝着司礼监去了。 司礼监里,何公公坐下喝了杯茶安抚了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让人把陈公公叫来。 茫然的陈公公被带到了何公公面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公公端着茶杯拨着茶叶,也没让陈公公坐下,直接开口:“老陈啊,咱们共事多少年了?” 陈公公不知道何公公搞得那一出,只能小心翼翼回答道:“咱家和何公公一起服侍皇上二十多年了。” 何公公点点头:“二十多年了啊老陈,咱家去求了皇上,从今以后你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了。” 陈公公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觉得何公公在消遣自己。 秉笔太监不是你吗?还你去求了皇上让自己当秉笔太监,你疯了? 但他突然想到了昨天顾怀对他说的一席话。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顾怀真的说动了何公公? 看着半天没说话,脸色红白交替的陈公公,何公公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说道:“没错,咱家舍了秉笔太监这个位置,向皇上举荐了你,老陈啊,你该如何报答咱家?” 陈公公这下才确定了自己真的一跃成为了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多年的困顿和眼下光明的未来剧烈冲击之下让他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立马跪下发誓:“咱家全听何公公吩咐,从此以后何公公让咱家如何咱家就如何,必然不敢忘了何公公大恩。” 何公公满意的点了点头:“老陈你有这份心就好说到底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做事的,如今朝廷上的大臣们都看不起咱们,咱们就更得好好合作了,以后你要记住一件事,内阁递的折子你就直接批了红送到咱家这儿来,可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陈公公明白了何公公的意思:推你去做这个秉笔太监,但你只需要拿着那支笔打钩就行了,其他的你别管。 这对于陈公公简直是种羞辱,但他还能怎么办呢? 已经在司礼监混了十几年了,今天眼前有个机会,不抓住难道继续混到死? 他的头深深埋着:“咱家全听何公公的。” 何公公更满意了:“行,老陈你也是个精明人,想必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下去吧,咱家还有事情。” 陈公公恭敬退下,何公公拿出了昨儿让小的们准备好的吏部官员名单,准备好好考虑一下往内阁递奏折的人选了。 慢悠悠走到司礼监门口的顾怀正好遇见了陈公公,陈公公见了他也是眼前一亮,立马上来道谢:“咱家多谢王爷,没想到王爷昨天说的是真的,何公公居然真的肯放权让咱家上位。” 顾怀笑道:“陈公公如今可算得偿所愿了吧?秉笔太监可是整个后宫的二号人物了,也算对得起公公多年苦熬了。” 陈公公先是一笑,然后有些不甘:“可惜何公公只是需要有个人在那个位置坐着罢了,刚才直接提点咱家不要多管闲事,这” “公公也是太急切了,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难道会一直是这个局面?” “王爷说的也是可何公公也未免太盛气凌人了。” “朝中会有变数的,陈公公,何公公的权势接下来大概会越发如日中天了,就安心先呆在这个位置,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陈公公看着拢着双手的顾怀,若有所思:“王爷说的是,是咱家贪心不足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一天之前可想都没想过。” 他一揖到地:“咱家会念着王爷的恩情,只要咱家在宫里,王爷就可以放心,咱家不会负了王爷的。” 顾怀点点头,又安抚了会儿陈公公,才道别进了司礼监。 正在看着什么的何公公见到顾怀来了,收起手中册子,连忙起身迎接:“王爷来了?快快请坐,咱家今儿就盼着见到王爷呢,还有好多事想细细问过王爷。” 顾怀也就随即在桌边坐下,向起何公公事情做的如何了。 何公公有些志得意满:“王爷教咱家的咱家是一句都没敢忘,如今皇上的红丸换过了,卢尚书也入阁了,咱家还在挑着吏部的人选呢,只是王爷可还有什么要教咱家的?” 顾怀点点头:“公公办事滴水不漏,孤也没什么能教公公的了,只是公公的动作还是不能太明显,卢尚书入阁后还是得蛰伏一段时间。” 何公公连忙点头:“咱家省得,如今卢尚书入了阁,咱家的心也就放下了,都是多亏了王爷的好计策。” 顾怀笑着摆了摆手:“孤只不过是提点了一下,若不是公公已然大权在握,又如何能这般轻松?只是公公有没有想过,朝中还是有人能对公公有威胁呢?” 何公公听到这话立马坐直了,身体略微前倾试探着问道:“咱家也是觉得太轻松了些,可王爷说的又是何人?” 顾怀一笑:“台谏!” 何公公立马明悟:“王爷说的是都察院?” 顾怀点头:“御史言官,多是挑刺的人物,卢尚书入阁尚还合情合理,一旦公公开始在朝中提拔人手,平时自诩清流刚正的御史们一定会群起攻之的。” “那依王爷所见,咱家该如何做?” “二皇子必然不会看着公公独掌大权,觊觎皇位的他掌着都察院便是一件称手的武器,不管公公如何得陛下信任,司礼监弹劾的折子堆多了,陛下万一看到也是不好的。” 顾怀有些意味深长的开口:“这件事就交给孤了,公公在宫内等孤信号即可。” 何公公茫然的点了点头。 第四十八章 宴请 “刚才在朝堂上你为何一直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说话?” “那哪儿是陛下下的中旨?大臣们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何公公的手伸的太长了!都伸进内阁了!” “百官都同意了,内阁怎么封还中旨?徐子允,你醒醒!内阁不是皇帝!” “难道就坐视姓卢的大摇大摆进内阁?陛下在位十几年,难道真的要多出来一个不经百官议定就入阁的阁老?!” 文华殿里,徐子允的有些声嘶力竭,而坐在他对面的谢洵依然面无表情。 今天难得内阁四人凑在了一起,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徐子允从进来就开始不停的质问谢洵,倒是让旁边的另外两位阁老脸色有些难堪。 从今天他们在朝堂上接了那份旨意开始,他们就已经“告老”了,如今看着上蹿下跳的徐子允,虽然句句都在针对谢洵,但好像在指着他们鼻子说他们逆来顺受。 他们年纪也确实大了,上官勖快八十了,汪珣今年也满了七十,在民间这岁数重孙都已经有了,基本都是在家含饴弄孙,而他们还得天天上朝处理政务。 虽然权力可以让人年轻,但内阁里不是还有个说一不二的谢洵吗?连最不安分的徐子允说话都比他两有分量。 所以他两是真的没想反抗,准备回家就收拾好行李带上一大家子人风风光光的离京。 而今天的内阁本来应该四人坐下开场小型送别会,融洽的讨论一下多年以来的合力为国,抒发一下别离在即的复杂情感,最后是两位告老的老人对剩下两个还算年轻的一番勉励,然后大家就此散伙,各自安好。 结果徐子允就活生生的把气氛搞成了这样,两个老人不开腔,谢洵面无表情,就剩徐子允在那抓狂。 两位阁老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告辞。 沉默了许久的谢洵跟着站起身送到了文华殿门口,拱手诚恳告别:“两位阁老何时离京务必通知一声,在下会携百官在长安外洛水旁为两位阁老送行,只愿两位阁老保重身体,从此安享天年。” 上官勖、汪珣眼里此时也有了些泪花,毕竟是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些年啊!他们熟悉这文华殿的一草一木,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波澜不惊或者心惊肉跳的日子,如今已是暮气满身,又怎能不感慨万分? 当下也只能强忍情绪,与谢洵徐子允告别,让小黄门扶着离开了。 而谢洵在看着远处两人驻足回望流泪满面又转身离开的背影,也开口了:“子允,今天你有些过了。” 徐子允脾气还没发完:“我过了?你一个首辅在朝堂上一句话不说,我难道也闭嘴?就这样看着卢何入阁?” 谢洵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是说今天为两位阁老送行一事,他们是没错的。” 徐子允也沉默下来,许久才一叹:“我知道,虽然有些不甘两位阁老如此轻易就接受了,但他们能安稳告老也是一件好事。” 谢洵继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份中旨有蹊跷?就算陛下会挑选官员入阁,又怎么会挑中卢何?只是你反对的太坚决,才让官员认为内阁是出于私怨才不接纳卢何。” “那你怎么” “我说了,内阁不是皇帝,”谢洵止住了徐子允,“内阁是为君权服务的,不是对抗君权,如果百官觉得这份任命没问题,内阁要怎么把这份中旨封还?” “但终究也要尝试一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卢何进内阁?这事和何公公一定脱不了关系,如果卢何和何洪沆瀣一气,那还有谁能对抗何洪?”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卢何刚入阁,何洪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他需要在朝中安插人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事物均有本质,”谢洵看着文华殿外的天空,“这件事情的本质,何洪能肆意妄为的本质,都是陛下。” 他看向徐子允:“我的想法一直都是那样,魏朝需要变,需要变就要流血,就要让陛下从宫里出来。” “如果陛下还是一直这样下去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低沉的声音环绕在文华殿外:“也许我们就需要一个新的陛下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长安城又开始越发热闹起来。 顾怀负着手慢悠悠走到太白居门口,他倒不是不想带柳莹,而是从府上丫鬟嘴里听到柳莹一大早就跟着柳清来太白居了。 太白居门口依然围着一堆人打量那块影壁,昨晚听柳莹说居然还有人开始用纸拓印了,而这首诗也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 不少人都在打听这个叫李太白的诗词大家,可惜没有人听说过。 有人说他是个怀才不遇,科举不中的年轻人,所以才会这般豪放不羁,也从来没有诗集传出来;也有人说他是朝中的老臣,壮志未酬,华发已生,借此诗明志,只是志不在诗书,所以不愿现身。 当然也有些杠精说此诗平平,而且此举明显是沽名钓誉,那些所谓的“谪仙人”、“诗仙”等称呼更是厚颜自夸,其心可诛。 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明智的,知道这首诗的水准,也知道能写出这般诗句的人不可能是那般心思诡秘之徒。 太白居一直没做出回应,反正影壁就摆在那儿,要拓印就拓,要讨论就讨论,反正太白居一问三不知,李太白是谁?诗仙是谁?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还点不点菜了? 至于有那么两个丧心病狂想把影壁搬走的国子监监生,倒是被快速反应过来的太白居扭送去了衙门。 不管如何,李太白这个人算是一夜动长安了。 当然,知道李太白完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的顾怀可不知道那么多,他只是由衷的喜欢李白的诗,而且酒楼也需要名气,这才起名叫太白居,用诗来吸引客人罢了。 反正李太白也不可能来找他分钱。 此时的他袖着手在太白居前停下,一方面是因为太白居门口堵着一堆不吃饭就赏诗的文人,一方面是注意到了对面醉香楼门口停了许多辆马车,而且不时还有在朝堂上见过的官员下了马车呼朋唤友进了醉香楼。 他有些好奇,然后正好遇到了他发了请柬的都察院御史范泓。 范泓也是听说了太白居的,算着时间过来赴宴,结果正好在门口遇见了顾怀,于是立马下车拱手问候:“见过靖王爷,怎敢劳请王爷出迎?” 顾怀心想你来的可真够早的我都才到,但脸色没变:“孤与范御史一见如故,今天又是孤邀请范御史过来,又怎能不出迎?倒是范御史到的挺早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官员去了醉香楼?” 范泓倒是知道,立马回答:“今天二皇子在醉香楼宴请了许多位同僚,广发请柬,王爷没收到吗?” 顾怀一滞,没有回答,反问道:“范御史也是都察院的人,居然没去二皇子那儿赴宴,而是来了孤这儿,倒是让孤有些意外。” 范泓抚着胡须苦笑道:“王爷就不要取笑下官了下官根本没收到二皇子的请柬。” 顾怀一挑眉头:“哦?二皇子竟如此不尊重范御史?同为都察院同僚,居然连请柬都不发,简直目中无人。” 范泓可不敢接这话,顾怀也没再多说,领着范泓进了太白居,直上了三楼。 柳清在三楼给他留了个专属的包厢,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顾怀与范泓在包厢坐下闲聊着,不时有官员来赴宴被请进来。 最后连萧巩也来了,这倒是让顾怀有些意外。 最后开宴时也不过只有七个人,顾怀记得早上邀请时起码是十多个人附和,看来多半是去了二皇子那边。 他倒没有在意这些,闲聊了几句便让伙计开始上菜。 中途柳莹还进来了一次,端上了菜之后还朝顾怀做了个鬼脸。 顾怀摇摇头,这丫头最近是越来越跳脱了。 他举起酒杯环视众人:“今日邀请诸位大人赴宴,是为了庆祝萧尚书位列九卿,诸位请满饮此杯。” 众人举起酒杯应和,一饮而尽。 萧巩满面红光,心中总算是没了芥蒂,只觉得顾怀给足了自己面子。 一时觥筹交错,众人纷纷各自闲聊起来,酒过三巡,顾怀开口问道:“萧大人可曾接到二皇子请柬?” 萧巩夹了口菜:“是曾收到,但只是普通宴请,哪里像王爷这般礼遇,专门为我庆祝,所以就没打算去。” 顾怀点点头,他此时也认识了此时在场的几个官员,多是如同范泓这般官场不如意之人,职位也普遍不高,而萧巩之前在礼部估计也和二皇子没什么交集,所以今天才会来顾怀这边赴宴。 范泓凑了过来:“王爷今日在太白居设宴,可知太白居门口那诗句是何人所书?” 顾怀知道范泓对这些感兴趣,当初在长安城外也就是因为顾怀无意中的一句话才引起范泓搭话,于是摇头道:“不知,此诗如何?” 范泓饮了口酒,幽幽一叹:“若是下官能写出这般诗句,那就此生无憾了。” 旁边凑过来张大脸:“下官也是这般以为的,只可惜下官只能写些小说,却是毫无诗才了。” 顾怀有些印象,这位官员是国子监司业,名叫蔡甸,一张大脸有些黑,还有些络腮胡,怎么都不像是教书育人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听闻长安有位蔡学士专爱写志怪小说,不知官居何职,如今又在哪儿?” 众人面色古怪,那位黑脸司业更是神情尴尬。 顾怀茫然:“怎么了?” 范泓看顾怀是真不知道,这才说道:“所谓蔡学士便是这位蔡大人了只是因为蔡大人喜爱写志怪小说,才在国子监得了这么一个称呼。” 顾怀这才反应过来:“居然便是蔡大人吗?蔡大人有所不知,孤以前在凉州时便喜欢看传过去的蔡学士小说,只可惜不能见蔡大人一面,今日才得偿所愿,且饮酒!” 蔡甸这才知道顾怀不是在当众消遣他,脸色也好了起来,和顾怀连连举杯。 一时间宾主尽欢。 第四十九章 新诗 从因为卢何入阁引起的风波后,朝堂已经平稳很多天了。 最终内阁还是捏着鼻子放卢何入阁了,当然,卢何头上还坐着个首辅次辅,折子自然是到不了卢何手里,每天卢何也懒得在文华殿忍受徐子允的冷嘲热讽,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不掩饰的下了朝就跑去各个衙门乱窜,或者去司礼监找何公公饮酒。 于是大家暂时居然还相安无事,连顾怀都彻底闲了下来。 二皇子那天宴请官员之后就没什么动作,这几天一直闷头管着台谏,既没对卢何入阁发表什么意见,也没有再挑衅过顾怀。 搞得都察院的御史们这几天都有些恹恹,仿佛是刚打完架还没打赢的败犬。 顾怀也是之后才缓过味儿来,自己那天宴请萧巩,二皇子也故意选在那天宴请一大批官员,是在向自己和何公公秀肌肉? 真低级。 赈灾的队伍总算是出发了,工部尚书领着一部分禁卫押送着户部抠出来的银子一路去了凉州,顾怀总算是为凉州的家乡父老们松了口气。 于是朝堂真就安稳了起来,卢何当个纸糊阁老,顾怀当个泥塑王爷,每天上朝往那儿一站就袖着手闭目养神,两人连姿态都一模一样。 当然,何公公暗底下做了些什么,那就没人知道了。 太白居从上次一诗动长安后,这几天人气不可避免的有所下滑。 虽然大家都一致认为太白居的菜实在是鲜美无比,但奈何对面的醉香楼还有攒劲的歌舞表演,诗书嘛,热度过了,大家也就还是会选择名气更高些,环境更好些的醉香楼了。 人都是从众的,但也有些客人选择了留下,始于诗书,陷于味蕾。 国子监监生荀学林就是选择留下的人之一,自从那晚被同窗拉来看了那首将进酒之后,他就开始天天往太白居跑。 但他留下的理由可要特别得多了,他不为被长安传唱的太白诗,也不为切金断玉的瘦金体,只是为了那晚见到的老板娘。 没错,自从那晚他看见了在柜台微笑着的柳清后,就再也没能走出来。 “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惊为天人,惊为天人。”这是他每日都要来上几遍的感叹。 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在同学们都为了那首诗感叹时,他勇敢的走到柳清面前,说出了自己这一生认为最勇敢的一句话:“姑娘可曾许了人家?若是未许,姑娘看在下如何?” 柳清转过无懈可击的脸,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对着他说: “滚。” 实在是不怪平时温柔的柳清也突然炸了毛,实在是他太过于直接了。 在这个年代,这跟赤果果的调戏有什么区别?其实如果不是顾怀就在楼上,如果不是不想砸了酒楼的招牌,柳清都想动手了。 可他怎么会被这些事情打倒?追求爱情的路上不本来就是长满荆棘的吗? 于是荀学林爆发了十二分的热情,书也不看了,酒也不喝了,同窗们爱去哪儿去哪儿,他反正就成天往太白居跑。 可大概是出于那晚的印象,柳清实在不待见他,本来笑眯眯的算着账,转头看见他虽然也在笑,可他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那股笑里带着寒意。 他也想过其他办法,比如给厨子伙计塞点钱打听打听什么的毕竟是掌柜嘛,难道酒楼里的人真不知道关于她的消息? 结果人家还真不知道,他塞了钱的那个伙计第二天也没有再来太白居。 荀学林荀少爷这下是真没什么办法了,难道回家去求他爹? 而且柳清这两天越发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了先是让看门的小厮不准他进楼,然后发现了他躲在门外的灼灼目光之后更是带上了面纱 于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吏部侍郎之子,天天跟个贼似的在太白居门口乱晃,也不嫌丢了他爹的脸。 而且这两天太白居的生意也渐渐少了起来,多半是些熟客,柳清柳掌柜看向楼外的他眼神里的寒意也越发浓了 这天下午荀学林又在门口悄悄摸摸朝里看,两个小厮也是脸色古怪,但人家又没进店,怎么好撵人? 倒是背后一只手拍在了他肩膀上:“嘿,兄台,干什么呢在?” 荀学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穿着黑色锦袍的年轻人,倒是气质不凡有些英俊,只是比自己还差点,于是满不在意的继续回头寻找着柳清的身影:“还能干啥,我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是来吃饭,那当然是来看美女了,不然来这儿晒太阳?” 年轻人眉头一挑,来了兴趣:“美女?好教兄台知道,在下最喜欢的就是美女,不知兄台说的美女在何处?指给在下看看?” 荀学林扒着酒楼门框,转过头有些警惕:“你这打扮一看就是纨绔子弟,这位美女可是我一生的良配,怎能让你瞧见?你的相貌也就比本公子差上一些,到时候万一你巧取豪夺横刀夺爱怎么办?” 年轻人哈哈大笑:“在下岂敢?这位兄台英武不凡,容貌英俊,世上怎会有能从兄台手下横刀夺爱之人?” 荀学林倒是有些欣赏这个年轻人的眼光了,语气柔和下来:“这位公子所言极是,实不相瞒,在下爱慕的正是这太白居的掌柜,已经是成竹在胸了,只要再给在下一段时间,必然是能将这位女子娶回家中的。” 顾怀笑的更开心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声有些无奈又有些羞恼的女子嗓音响了起来:“公子!” 荀学林目光一亮,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声音怎么会听不出来,还以为在喊自己,连忙回头:“柳姑娘,你终于肯见我了?” 柳清没有理他,面纱上方一双美目只是看着顾怀,语气有点撒娇:“公子不学好!怎么学起这浪荡子来了?” 荀学林只觉得一口老血从胸口涌上来:公子,浪荡子 他看着顾怀,有些悲愤:“你耍我?” 顾怀瞪大眼睛:“兄台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荀学林指着顾怀,语气有些颤抖:“你明明就认识柳姑娘!” 顾怀一甩袖子进了楼:“我也没说我不认识清姑娘啊。” 柳清瞪了荀学林一眼,跟着进了楼。 荀学林有些不甘心,也跟在了后面,两个小厮这次倒是没拦。 一进门就看见顾怀负手站在影壁下面,正在和柳清说着什么。 “这两天人少了很多?” “是少了些,但还是有些客人每天都会来。” “一个个抄了诗就跑?” “公子要不降降价?” “不能降!那本西游记写了几章了,到时候给他们来个王炸拿纸笔来,一首诗不行那就两首!” 站在后面的荀学林神色复杂的听着顾怀和柳清的交谈,再看着柳清面对顾怀时如水的双眸,满腔悲愤顿时化为乌有。 原来别人早就心有所属了。 可怎么还是那么不甘心?等等,他提笔做什么,怎么把将进酒擦了? 他在写什么?那首诗不是这太白居的招牌吗? 荀学林慢慢靠近影壁,抬头皱眉看着:“清平调?” 第五十章 清平调 顾怀放下笔,满意的看了看自己写的越来越好的瘦金体,对着一旁的柳清笑道: “以前初见这首诗,觉得世上哪有这般神仙人物?后来遇见清姑娘,才知道原来这首诗如此写实。” 柳清眼泛异彩,她也是读过诗书的,但没有见过这般美的诗句。 她看向顾怀:“这是公子送给我的吗?” 顾怀摇摇头:“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不对,再也没人能写出这么好的诗了。” 柳清没有在意,只是扭头呆呆的看着这几行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旁边的荀学林从诗句落成时就没有再说话了,哪怕是官宦子弟,在国子监待了几年,一首诗写的怎样他还是知道的。 他已经不敢去评价这首诗怎么样了,他只是看着眼神迷离的柳清,还有看着诗似乎很满意的顾怀,有些感慨。 泡妞还能这么泡?真他娘的下血本啊。 强烈的挫败感让他拱手向顾怀问道:“在下国子监监生荀学林,家父吏部侍郎荀和宜,公子就是李白?”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输也要输个明白。 结果顾怀转头疑惑的看着他:“荀和宜?孤倒是有些印象,孤是靖王顾怀。”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外面仿佛响了声闷雷。 要下雨了。 几个正打伞出门的监生正好遇见淋着雨走回国子监的荀学林,看着宛如道边败犬的荀学林,他们有些疑惑: “学林这是怎么了且不说这个,你最喜欢去的太白居出新诗了,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荀学林惨笑一声:“我刚从太白居回来那首诗就是我亲眼看着写上去的。” “学林你见到了李白李大家?他是什么人?” “年岁几何?可是长安人士?” “为何要在太白居留诗?可是太白居老板?” 众人七嘴八舌的围着荀学林问着,荀学林越听越不是滋味。 他猛的爆发了:“哪儿他娘的有李白这个人,就是靖王顾怀!字是他写的,诗是他写的,写首诗就为了泡妞,还泡我的妞” 两行清泪在雨中顺着脸流下来,荀学林蹲下抬手擦着脸呜咽着:“太欺负人了” 在这个娱乐极度缺乏的年代,最能吸引人的是什么?没错,就是奇闻异事。 最近因为一首将进酒火了一把的太白居出了新诗的消息流传得极快,众人纷纷赶去凑这个热闹。 此时太白居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一位士子站在马车上慷慨激昂:“所以,我大魏也是有文气的!自古写美人的诗赋多,但无一有出此诗右者!” 众人还没反驳,又有一位士子大声应和:“是极!全诗无一美字,却又字字是美,此诗一出,天下所有美人黯然失色!” 却也有人有不同意见:“在下不敢苟同,此诗虽属上佳,但明显有余音未尽之感,想必是诗者笔力不够了” 话没说完就有人反驳道:“荒谬!首句两个‘想’字便力可透纸,何来笔力不足?” 众人纷纷点头:“上有将进酒之豪迈洒脱,下有清平调之精妙绝伦,如此两诗一出,便羞煞南北多少诗家了。” 又有人大声喊道:“可否请李大家出来一叙?我家主人愿出百金请李大家赋一首诗!” 旁边有人不屑:“满身铜臭!百金便可买这等旷古之作?” 场间一时乱糟糟的,大部分是在赞美这首诗,或者猜测李太白的真实身份,站在三楼窗口的顾怀看着这一幕笑容满满。 反正来都来了,总得进来看看吃个饭吧? 热度过了没关系,清平调有三首呢,改天再慢慢把两首补出去。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李白知道他用这些诗拉酒楼人气,怕是想从另一个世界提着把刀来找他吧? 李白那等满身仙气的人物,旷世之作被自己拿来当招牌 他仿佛真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场间两个国子监监生爬上了马车,高声大呼:“李白就是靖王顾怀!这首清平调就是靖王爷送给太白居掌柜的!” 场间一时诡异的安静下来,然后猛然爆发出巨大的哗然声: “怎么可能?靖王?” “这等巨作是个还没加冠的藩王写出来的?!” “靖王是谁?” “荒唐!靖王从未有诗名传出来,怎么可能突然写出这等绝妙诗歌?” “酒楼掌柜能有这般美貌?不是蒙着个面纱不敢示人吗?” “靖王才多少岁?这般字体若无多年功夫,怎能写的如此笔力深厚?” “靖王想出名想疯了?找了这么几个人来当托?” 众人纷纷嘲笑,几位监生也是不甘示弱:“今日靖王爷写诗时恰好被国子监学生看到了!就是吏部侍郎之子荀学林!” 可怜的荀学林,此刻在国子监黯然神伤不说,还要被拉出来鞭尸。 但众人都有些凝重了,朝廷三品大员的名头被扔出来,他亲儿子作证的事情,多少有了些可信度。 但大部分还是不信的,原因很简单,顾怀凭什么? 写诗练字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北魏向来文气不重,更是被南方嘲讽为北蛮子,而凉州又因为靠近草原,更是长安人心中不尊教化的蛮夷之地。 一个在蛮夷之地长大的藩王,一个还没加冠的藩王,能写出这么美的诗句? 短暂的沉默后,更大的喧嚣爆发了。 而在三楼,顾怀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 这首清平调以一种比将进酒更加迅猛的速度传播了出去,不是写的比将进酒好,而是因为它具有的八卦色彩。 从来没在长安有过任何名声的靖王顾怀化名李白为太白居掌柜写了一首绝美诗的消息让这首诗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不少人纷纷讨论起太白居蒙着面纱的掌柜有多美。 这个时代的才子佳人故事本就是最打动人心的,更何况还搭上了个藩王的名头。 不少人这才第一次对顾怀有了印象,虽然这个印象来自于那些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着顾怀把诗句写到影壁上的人。 年少多才,英俊风流,身份又是藩王,不少闺中女子拿到了抄录的清平调后听着这些传闻眼放异彩。 估计顾怀也想不到,明明只是抄诗开店,却让别人都误以为诗是自己写的。 据说那夜靖王顾怀从太白居出来,当着围观众人的面说诗真的是一个名为李白的人所写,但大家都不太信。 居然还有人夸顾怀谦逊 费尽心思想在长安做些事情的顾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长安的第一道名声居然是靠抄诗得来的。 只能感叹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了。 第五十一章 淮竹 灯火通明的靖王府书房内,顾怀正看着一份薄薄的册子,陈伯束手站在一旁。 他放下册子,略微皱了皱眉:“太简略了大部分官员都没有平生履历,个人秉性一栏也都是捕风捉影之事,不可信。” 陈伯弯了弯腰:“少爷,最近只能找到这么些民间人,多半都是在官员住宅左近打听的的消息,实在是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没有怪你的意思,”顾怀摆了摆手,“但我要的不是这个,尽可能还是要详细真实一点的情报。” 陈伯点点头,在顾怀的示意下退出了房间。 顾怀又拿起册子看了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太白居开始盈利之后,陈伯的情报班子总算开始工作了,但目前只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对他而言却是没什么用。 长安城太大了,官员也太多,五寺六部六科,能上朝会见过的也没多少,但他需要对长安官场有一个大概的认识。 如果只是呆在凉州那地方,当然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不过如今已经到了京城,而且已经开始有动作了,这些事情却必须做到心里有数。 哪些官员兢兢业业,哪些官员尸位素餐,哪些官员民间风评最好,哪些官员手脚不干不净,他可以现在不知道,但起码需要知道时能够有一份报告摆在桌子上。 任重而道远,慢慢来吧。 何公公最近很老实,在赈灾一事确定下来后甚至比之前还要老实,但顾怀知道,这一切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赈灾的事初步要到七月才能有消息到长安,他寄往凉州的信估计也得那时候才能有回音,六月又有大祭,事情繁杂,好像做什么都力不从心。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黑夜,沉默不语。 “秦姐姐,那位太白居掌柜真的有这么漂亮吗?整个明月楼都在传唱这首诗呢。” “应该很漂亮吧,你看这诗里写了,白云想变成她的衣裳,花儿都像变成她的容貌。” “我还是觉得秦姐姐最漂亮,天底下哪个女子都比不过。” 长安城西的明月楼里,两个女孩子在闺房中说着悄悄话。 其中一个女子手里捧着一张纸细细的看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年纪要小些,正在为女子打抱不平: “听说楼里有些客人私下在说这首诗一出,太白居掌柜就是长安第一美人了,要我说啊,他们是没有见过秦姐姐,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女子放下纸,有些好笑:“你呀,别总是这样的脾气,在楼里还好,以后出去了会得罪人的,天底下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难道都要比一比吗?” 房间内的烛光很明亮,把她的眉眼照的很清晰,俨然是人间绝色,描红的眼角斜飞入眉,眉心一点朱砂,妩媚却又端庄。 小女孩翘起鼻子:“我才不出明月楼呢,就这样也挺好的。” “傻瓜,”女子伸出纤纤玉指点了一下小女孩的脑门,“明月楼终究是风尘地,在楼里度了青春,难道老了还留下来?” “我觉得像秦姐姐这样就挺好的,卖艺不卖身,等到年纪大了还能当个妈妈,就留在楼里养老了。” 女子幽幽一叹:“虽说不卖身,但入了青楼,难道还能是个干净女子?你年纪还小,以后就会懂了。” 小女孩懵懵懂懂,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苦:“秦姐姐,你真的要给自己赎身啊?妈妈让我劝劝你,老鸨子发话了,要是你坚持要赎身的话,就让妈妈别护着你了,必须得接客。” 女子面色平静:“我知道,但我还是会走的。” “为什么一定要走啊,秦姐姐走了我就又一个人了。” “前半辈子没办法决定自己怎么活,总要决定以后自己会走怎样的路。” 女子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姐姐攒的钱差不多了呢,你想和姐姐一起走吗?” 小女孩有些犹豫,思考之后还是摇了摇头:“秦姐姐知道我的父母把我卖进明月楼以后就不见了,我觉得楼里的生活还挺不错的。” 女子也没有强求,她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拿起那张纸,细细的看着。 小女孩好奇问道:“秦姐姐你很喜欢这首诗吗?” “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呢,在自己最漂亮的时候,有一个人为自己写了这么美的诗句。” 她喃喃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会是谁写的呢?” 小女孩扔了块蜜饯进嘴里:“秦姐姐你刚才去弹琴的时候我听客人们说是一个王爷写的,但是他自己不承认,也有人说是那位王爷出身边境,根本就写不出来,是花钱找人买的。” “你一直都不喜欢学诗书礼乐,如果你学了就明白了,”女子笑着摇摇头,“这样的诗句,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小女孩正准备说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站在门口,脸色有些不好,能看出来在强抑着怒气。 她看到了房间里的两人,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点了下头:“听荷,你先出去,我有事情要和淮竹说。” 小女孩连忙吞下蜜饯起身,乖巧的点了点头:“好的,妈妈。” 等到小女孩出房间带上了门,女人有些泄气的坐到了桌子旁,看到还在盯着一张纸看的秦淮竹,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啊,让我操心死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一点不急。” 秦淮竹带着笑意:“妈妈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急?” 房间仿佛随着秦淮竹的笑容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之前秦淮竹坐在窗边,那一片小天地仿佛就成了名家笔下的仙女图,而随着秦淮竹的笑容,这一幅画面立刻生活鲜活了起来。 连被称呼为妈妈的女子也看着这笑容呆了一呆,然后越发痛心疾首:“淮竹啊淮竹,你就说这些年妈妈对你怎么样?” 秦淮竹的笑容未减,她起身袅袅走到桌边,给女人倒上了一杯茶:“妈妈待我是极好的,我还小就被卖到了明月楼,多亏了妈妈,这些年才能平平安安只卖艺不卖身,” 女人气乐了:“你也知道是卖艺不卖身?明月楼的头牌清倌人,居然要自己赎身出明月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出了楼你怎么生活?真是鬼迷了心窍!” 秦淮竹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站到了女人身后开始给她揉起肩膀:“妈妈别生气了,我只是想换种活法罢了。” 女人想扒拉开秦淮竹给她揉肩膀的手,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只能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么些年可曾苦了你?你要是出了楼,能做什么?去给贵人当小妾还是嫁给平民百姓?你看看你像过日子的样子吗,青楼出去的女子,哪个能好好过下去?” 她越说越气,刚平静一点,现在又有些火大了,直接转过身不看秦淮竹,胸口起伏。 秦淮竹只能蹲下拉住她的手,有些委屈的说道:“妈妈误会了,淮竹可不想嫁人,这些年也攒了些钱,想着自己开家小店,以后也就对付着过了,至少那样很自由很轻松。” 女人就见不到秦淮竹这幅小女儿姿态,既难过又心软:“难道明月楼就不轻松不自由了?你可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你能不卖艺不卖身?都是明月楼有背景才能罩得住,你出了楼,以后可怎么办哟。” 她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如今管着明月楼的柳夫人,你也是见过的,直接说了你要走就要你接客,妈妈就差跪下来求她了,还是不松口,你的性子我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同意?你又怎么能走?” 秦淮竹拍了拍她的手:“总会有办法的,妈妈。” 她扬起脸微微笑着,眉心朱砂有些鲜红,衬的越发出尘,声音有些低,像是在呢喃:“总会有办法的。” 第五十二章 报国 又散了一次早朝,出了大殿,吏部郎中辛嘉祥抬头看了看昏暗的天色。 已经中午了,天空里还飘着雨,可惜皇宫里没有春末夏初雨打残荷的风景看。 刚刚顶头上司吏部右侍郎游连神神秘秘的一个人先摸出了大殿,自己在后面叫了几声完全当没听到。 他有些愤愤,自己中进士还比游连早些,结果在官场爬的还没人家高,现在可以直接把自己当空气。 有什么可得意的?不就是比自己高个两品吗,整天把自己当成狗使唤。 而且虽说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更是被称为天官,左侍郎和手下的两个郎中也是主持着每年六月的京察,捏着地方官员的命脉,堪称风光无限,但下面的右侍郎和另外两个郎中就没这么风光了。 好巧不巧,他辛嘉祥就是跟着右侍郎混的郎中之一,天天在吏部整理官员卷宗。 当年科举考的就不咋地,进了官场在地方苦熬十多年,好不容易进了京,还因为一篇奏折引起了魏皇的注意,调进了吏部。 结果就混到了游连手下,跟着个没什么本事的上官,自己也天天在吏部挨白眼。 他有些惆怅,自己也过了不惑的年纪,此生怕是不能再位列九卿了。 再看看走在前方穿着黑白两色袍服的靖王与齐王,他砸吧砸吧嘴:说到底还是没个好爹,看看这两位,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已经是一介藩王了,正一品! 齐王还好,自小在京城,又是陛下亲子,当年立了国本之后就被封了齐王,只是没有就藩,这些年倒是在长安名声不错。 可那个靖王又是什么东西?连冠都没加,自小长在蛮夷之地,只会搜刮民脂民膏的货色,入了趟京就这么活跃?靠着赈灾一事在朝堂蹦跶参政议事,据说还在京城疯狂求名,又是买诗又是追求民间女子,搞得自家闺女也成天问自己靖王长成啥样。 偏偏自己见着他还得上去行礼。 十年寒窗,多年沉浮,抵不过血脉身份。 他甩甩袖子,再没向那边看一眼,径直去了吏部衙门。 雨声连绵,吏部衙门里,辛嘉祥正和手下官员们用着膳食谈天说地,这个聊聊长安最近风物,那个抱怨最近送的膳食真是越来越难吃了,七嘴八舌,倒是一天中衙门难见的热闹。 辛嘉祥没怎么搭话,他吃饭一向吃得慢吃得细,虽然最近衙门订的膳食确实味道差了点,但也比他家里做的好多了。 按道理吏部郎中,全大魏最显贵的一批官员之一,辛嘉祥早应该捞个盆满钵满了,但别说,这位确实是比较清贫的。 一嘛,虽然都在吏部,但右侍郎没实权,辛嘉祥自然也接触不到吏部最能捞钱的京察一事,二嘛,辛嘉祥从来都是一个不那么在乎外物的官员。 出身农家,无论是当年外放县令,还是后来入京进吏部,他还真没贪过什么钱。 硬要说有,也就是当年当县令时候给大户们写了些牌匾收了点润笔,但那才多少银子? 所以这么些年,辛嘉祥家中除了从当年科举就跟着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好不容易在京城安定下来的老妻之外,也就只有一个女儿和几名家仆罢了,连上朝都是骑驴的,对比他的身份简直磕碜的不行。 但辛嘉祥甘之若饴,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己父母早已过世举目无亲,就只有一个老妻和早晚要嫁人的女儿,贪钱有什么用?把墓修的豪华些? 要是在履历上有了污点,那才是最要命的。 反而仕途才是自己最看重的,没机会这么浑浑噩噩到死也就罢了,若是有机会,难道他辛嘉祥多年苦读又苦熬地方的施政经历,做不得一任阁老? 谢洵一个探花郎做得,徐子允个老不吝做的,自己就做不得? 他想着些有的没的,慢慢放下筷子,又细细品了品汤,这才满意起身。 正准备和一众同僚告别,却突然发现了有些魂不守舍从门外走进来的吏部右侍郎游连。 正在吃饭的众人立马噤声,这位右侍郎虽说在吏部有些窝囊,但为人品性严厉端正,平时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坐卧有礼,可万万不能当着他面边吃饭边聊天的。 厅中一时安静下来,在场官职最高的辛嘉祥开口道:“游大人久久未归,膳食已经送到大人官署了,大人去官署取用便可,大人今日何事耽搁了?” 游连有些恍惚,他没有在意辛嘉祥说的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脚步未停,说话间已经走过了官署:“辛大人随本官来一趟。” 众人面面相觑,游连今日的样子实在太古怪了,但眼看着就要没了人影,辛嘉祥只能与同僚告别后连忙跟上。 他走在游连身后,看到游连还是蹙着眉头若有所思,也没有开口打扰,只是跟着进了游连的官署。 坐下之后又安静了一会儿,游连这才开口:“辛大人,本官在吏部这些年处处受气,也就辛大人算是与我一条心,有些事情也只能与辛大人探讨一二了。” 辛嘉祥连忙应道:“多谢侍郎大人看重,愿为大人分忧。” “刚刚本官去了一趟司礼监,何公公让小黄门给我递了消息,只有一句话,”游连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游大人可愿为天官?’本官虽说不明其意,但还是去了一趟司礼监。” 辛嘉祥也愣住了,一个内侍对一个在朝官员,尤其是多年郁郁不得志的吏部侍郎问道愿不愿意做吏部尚书?这算什么事? 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等着下文,这些年在吏部自己对游连可谓表现得忠心耿耿,这件事他既然开了口,就一定会说完。 果然游连继续开口了:“本官到了司礼监后,何公公邀本官共饮,言谈中居然说他有办法让本官当上吏部尚书,而且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辛嘉祥不可置信:“何公公当真如此说?虽说何公公掌了批红盖印,但吏部是六部第一衙门,又是吏部尚书这个紧要位置,何公公哪儿来的胆量和气魄说这番话?” 游连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有些干哑,抚着胡须的手有些颤抖:“本官也有些不解,但询问之下何公公只是笑而不语,直到本官追问许久,何公公才坦诚道内阁卢阁老是他的人!” 宛如无声惊雷在脑海炸开,辛嘉祥一瞬间就明白了。 内侍的批红,内阁的票拟,吏部的折子 看来何公公许诺的吏部尚书真有可能不是开玩笑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游大人如何回复何公公的?” 游连摇了摇头:“当时本官也是一时震撼无语,反应过来之后才向何公公问道为何会将这等隐秘事与本官全情托出,你猜何公公怎么说?” 辛嘉祥摇头表示不知。 游连苦笑一声:“何公公说本官在吏部举步维艰是朝堂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本官当年也因为贪了些钱被御史弹劾过,何公公找出了当年的折子,觉得本官一定会将此事应承下来,这才找上了本官。” 他有些自嘲的拨弄了下桌案上的杯子:“确实,仕途不顺,心有贪意,这么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何公公是认准了本官会动心啊!” 辛嘉祥脸色不变,开口询问:“那游大人作何打算?” “本官与辛大人一同在吏部打熬了这些年,也算患难与共,而且本官很欣赏辛大人为人处世的风格,所以今日才坦诚相告,便是希望能得到辛大人的建议,实不相瞒,本官也有些迷茫了” 游连仰起了头,闭上眼睛继续拨弄茶杯:“嘿,吏部尚书” 辛嘉祥没有去看游连,而是看向了窗外:“下官记得,当年游大人是中了榜眼?” “不错。” “三甲进士要骑马出南华门唱名,陛下亲自赐酒,游大人还记得那一幕吗?” 游连微微一叹:“此生最美风景,怎能忘怀?当年唱名时心中便想着此生必报国恩了,只是这些年庸庸碌碌,实在是耽误了心中豪气。” 他突然一愣,然后释然:“本官明白辛大人的意思了,确实,虽说多年仕途不得意,但本官也是十年寒窗南华唱名做上来的正经侍郎,而且深受国恩这些年衣食无忧,此刻居然会为了一个阉人言语心思不定,却是让辛大人见笑了。” 辛嘉祥拱手称不敢。 似乎想明白了的游连精神好了起来,他直接站起身:“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卢阁老真与何公公共同进退,那看何公公的动作,朝堂要起大风波了!本官这就去与首辅大人诉说此事,也就首辅大人还能压制何公公了。” 辛嘉祥也随之站起身,不由赞道:“我大魏有游大人这般见利不忘国恩,遇事立身愈正的官员,何愁不国泰民安?下官钦佩不已!” 游连也笑着向这个自己的下属行了一礼,这个多年在仕途上没有建树连连碰壁的官员,终究还是选择了心中如当年苦读那般单纯朴素的理想。 只为报国,报国而已! 两人拱手道别,游连自去寻首辅谢洵,而辛嘉祥也出了侍郎官署,站在了走廊上。 雨还是没停,吏部庭院里的花木也被打得有些有气无力,左侍郎官署里的笑谈声隐隐传来,整个长安笼罩在雨后的雾气里。 他摸了摸下巴上蓄了很多年的胡须,若有所思:“何公公,卢阁老,谢首辅” “吏部尚书” 第五十三章 首辅 文华殿,内阁。 谢洵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揉了揉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昏花的眼睛。 朝廷正是多事之秋,西北旱灾,南方剑拔弩张,魏皇身体每况愈下,朝堂上最近因为卢何入阁也起了看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他这个做首辅的,也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尽力维持着这个帝国。 外面下着雨,天色有些昏暗,门口的小黄门压低着咳嗽的声音,卢何如之前一样不知道跑去了哪儿,徐子允正在批着各地今年报上的春耕事宜。 他再次看了看手中的折子:岷山总兵杨公宜报,岷山卫骑兵在平凉西境外巡逻时接触到了蒙古人。 天气有些阴冷,谢洵的脸上也带了点寒意。 南乾近些年小动作不断,连蒙古人也开始南下了吗? 在平凉周围发现蒙古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首先正对着蒙古的是一个凉州,与蒙古人的互市贸易基本都是在凉州完成的,少数汉化的蒙古人也居住在凉州北方,所以基本不可能有蒙古人绕过凉州南下。 就算凉州卫因为灾情没法对蒙古人保持以往的警惕,也不可能大摇大摆的让蒙古人穿过凉州到达平凉府附近。 如果只是零星几个蒙古人,那可以说是某些蒙古汉子想把马运到内地来卖,价格高些,但杨公宜的折子写的很清楚,是配备了斥候骑兵的大批蒙古人。 不是使节,也不太可能是部落迁徙,这批人到底是去平凉做什么的? 他在折子上批复:已阅,令岷山卫士兵开始沿平凉西线排查所有入境蒙古人口,若是有蒙古军队入境,凡事自决;去信训斥凉州卫,加强对蒙古的监视,防止蒙古人南下。 封了折子,他让小黄门送去了司礼监。 这种关于军队的事务,何公公一般都会直接批红,这也算是何公公为数不多的优点了,分得清自己不懂军事,从不多加干涉。 工部尚书赈灾尚需时间,凉州已经是个烂摊子,蒙古人如果也蠢蠢欲动,魏国被南北夹击,压力就太大了。 他又拿起了下一封折子,扫了一眼是关于永平赋税的,永平知府上书对于朝廷两次对永平加税民间已经怨声载道,希望朝廷能减轻赋税。 谢洵的脸上有些无奈,魏国东方的赋税基本都是永平府撑起来的,这几年国家处处都要用钱,若是减了赋税,可能就要出大窟窿了。 加税两次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毕竟还有西北南方那么多军队要养着,他只能把折子放到一边,准备留中不发。 但总是忍不住去看,谢洵就是永平府人,怎能不知道加税两次会让永平真正的平民阶层生存艰难?地主豪绅阶级再加税几次也会对他们无关痛痒,但对于指着打渔和几亩薄田生存的平民来说,这两次加税或许会让他们原本一年辛苦下来仅存的一点粮食全部交空。 军队养的太多,就会对国家的赋税造成太大的压力,但如果没有军队,魏国的地理位置也实在有些不好,南对南乾,北有蒙古,永平边上还有高丽,凉州连通西域,别看现在各国每年都有使节来朝,若是魏国蒙难,这些国家都不会介意上来踩一脚。 积弊太多了。 他想做一些事情,多年的执政和宦海沉浮让他心中已经有了一套模糊的改革方案,魏皇曾经和他秉烛夜谈,也对他的想法很推崇。 但突然那个皇帝就躲进了后宫,开始学那劳什子道法,开始把朝政全部丢了出来,让他只能当个裱糊匠,因为如果没有皇帝站在他的背后,哪怕他是内阁首辅,也是没有资格推动改革的。 一道匆忙进入大殿的身影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和徐子允抬头看去,是吏部右侍郎游连,身后还跟着没能拦住神情慌张的小黄门。 游连身上官服还带着些雨水,他不管不顾,先是向站起身的徐子允行了礼,然后直接走到了谢洵桌旁,将之前在司礼监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徐子允在一旁听得大惊失色:“何洪的手都伸到吏部去了?” 游连点点头,却发现谢洵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放下手中折子叹了口气。 他还没急,徐子允急了:“你这都没什么反应?” 谢洵皱了皱眉头:“这不是早就该预料到的事吗?” 他对徐子允说道:“卢何入阁时我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一幕的,既然已经开始揽权,就一定绕不开吏部,只是没想到他会直接找上游大人而已,我以为他会先从郎中入手。” 游连脸色尴尬:“多半是下官履历有污点的缘故” 谢洵摆了摆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游大人今日作为,已是尽忠体国了。” 他又转向徐子允:“先冷静一点,既然何公公开始插手六部,内阁就有了理由向何公公发难。” “可是需要下官当堂指证?如今何公公势大”游连的面色有些难看,他实在不想与何洪当着百官的面撕破脸。 谢洵摇头:“不需要游大人再做什么了,何公公对游大人所说之事不足以成为百官彻底与何公公对立的证据,游大人只需要记住,若是被陛下召见,实话实说即可。” 游连苦笑一生:“陛下如今连首辅大人都不见,如何会召见我一个区区侍郎?” 徐子允也插嘴道:“若是陛下能召见官员,何至于区区宦官言谈之中三公九卿之位如同儿戏?”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怨气:“这到底是谁的江山?” 游连身体一颤就当时没听到。 谢洵袖着手,就好像是民间随处可见的畏寒老人一般,淡淡开口:“春寒料峭,此事就先放下吧。”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谢洵为何突然前后如此反常,谢洵又向游连徐子允二人说道:“我年岁已高,身体有些不适,子允你把剩下的折子批了吧,游大人自回吏部,此事不要声张,安心等待接见即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语气萧索:“我今天就先回府上看看我那孙儿吧。” 徐子允游连二人面面相觑。 第五十四章 弹劾 第二天的朝会上,多年未曾请过假的首辅大人缺席了。 徐子允代为主持朝议,众官议论纷纷。 连顾怀都有些觉得事出蹊跷,前几天还气定神闲的首辅大人,怎么说病就病? 而且那可是百官之首,现在实际上的帝国掌控者,哪怕是病了,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就罢了工吧。 他看了看何公公的脸色,发现何公公的脸色也有些奇怪,他才放了些心。 总算何公公没疯到上来就对一国首辅下绊子。 徐子允带领百官讨论完了各地春耕的情况,定下了朝廷今年要对各地扶持的力度,然后堂上便一时安静下来。 顾怀揣着袖子,眯着眼睛瞟了瞟身边的齐王。 嗯,穿着正经朝服气度上是不一样,面带微笑单手负后,气定神闲胸有沟壑,连看他不顺眼的顾怀都不得不承认光从皮囊上讲二皇子简直不像魏皇亲生的。 二皇子没动作,都察院也偃旗息鼓,顾怀还以为朝会要就这样结束了。 结果一个官员站了出来:“下官有事请议。” 众人纷纷看去,是吏部侍郎辛嘉祥,扫视了一眼后,又看向了吏部左侍郎游连。 毕竟大家都知道,辛嘉祥在吏部是给游连打了几年下手的,此刻站出来,难道不是游连的指示? 游连有些发懵,他是真不知道辛嘉祥发什么疯,如果他没记错,这还是辛嘉祥第一次没和他通气就在朝会上自行出列议事。 站在台阶上的徐子允看了一眼游连,面无表情:“辛大人请说。” 辛嘉祥先对着龙椅行了一礼,然后从手里拿出一封折子,开口道:“下官劾吏部左侍郎戚敏学主持京察期间收受贿赂,恣意篡改京察官员考评,亲近者行贿者考评俱为优良,穷困官员考评俱下,且地方官场流传‘欲得京察路,先入侍郎门’,此举有负国恩,骇人听闻,下官请次辅大人领百官今日在朝堂之上议戚敏学之罪。” 一个小黄门得了何公公眼神示意,下了台阶接过辛嘉祥手中折子,递到了徐子允跟前。 都察院的一众官员立马炸了锅,朝堂弹劾一事从来都是都察院专属的风光,平日礼部官员闲着没事干乱写折子也就罢了,今天居然被吏部官员在朝堂上抢了风头? 而且你辛嘉祥是跟着右侍郎混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弹劾左侍郎? 除了义愤填膺的都察院官员,其余官员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从听见辛嘉祥弹劾内容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吏部左侍郎戚敏学。 顾怀却没有去看被弹劾的戚敏学,反而第一时间将看向了何公公。 果然,何公公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他再看了看站在文官之首的卢何,却正好对上卢何古井无波的眼神。 几乎瞬间他就明白了今日之事的源头。 这就是你在吏部选择的人吗? 立马就有都察院官员想出列斥责辛嘉祥,却在二皇子的视线下退了回去。 诡异的安静里,吏部左侍郎戚敏学阻止了身边几位交好的吏部官员,独自出列朝着龙椅跪了下去。 何公公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戚大人为何不免去冠带?” 魏朝开国传统,被弹劾的官员一般都要免冠自辩,直到后来都察院疯狗成群,几乎排的上号的官员都在司礼监有着折子,这一传统才渐渐消失。 当了不少年朝堂老二的次辅徐子允今日虽然做了百官之首,但却不同往日的性情激烈,反而声音平静:“此事未有定论,戚大人为何要免冠?” 不少官员都觉得今日的徐子允像极了谢洵。 何公公皮笑肉不笑的声音继续传了下来:“那咱家就不多话了。” 戚敏学跪在冰凉的地上,声音有些干涩:“下官主持京察已近三年,从未收受贿赂,至于那句流转的话更是闻所未闻,实不知为何今日辛嘉祥弹劾于我!” 吏部几位与戚敏学交好的官员也纷纷出列拱手:“下官也有此问,戚大人公正严明,每年京察殚精竭虑,从未有过收受贿赂风声传出,此等捕风捉影之事岂能在朝堂之上提出来?” “正是,堂堂正三品大员,难道还会在京察一事上捞钱?” “辛嘉祥小人之心!吏部从未有大肆收受贿赂之风气,若是戚大人借京察揽财,都察院大理寺难道不会听见风声?轮得到你辛嘉祥弹劾?” “敢问可有证据?没有证据,风闻奏事乃御史特权,辛嘉祥身为吏部官员,擅自弹劾三品大员,该何以治罪?” 不时有官员出列附和,实在是这事在他们看来太扯淡了。 连都察院的御史们都觉得辛嘉祥犯了失心疯,那可是京察!地方官员上升的最紧要途径!要是戚敏学敢收钱,早被御史们收拾了。 但站在上首的徐子允却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手中那封折子默不作声。 辛嘉祥也不和那些维护戚敏学的官员们争辩,只是垂手站立着。 徐子允终于开口了:“辛大人的折子上列举了三年以来戚大人京察中收受的贿赂,以及对应的官员升迁贬谪记录,戚大人可有话说?” 戚敏学猛的抬起头:“下官从未做过这般事!” “成平五年,永平建乐洪涝,建乐县令考评上佳,京察后你纳了两门妾,俱是建乐人。” “成平四年,京察后你家中祠堂大修,地方宴席一摆三日,成为吏部谈资,纷纷称你不忘乡里。” “又是成平五年,京察后长安城门意迟巷三间铺子转手到你夫人名下,日进斗金。” “成平六年” 一桩桩一件件,徐子允照着折子念了出来,戚敏学的脸色越发发白。 他极力辩解:“下官家中乃地方富庶大户,下官原配夫人家中也颇有些财力,这些财物清清白白,不是下官索贿所得!” 徐子允颔首点头,确实,这些事情太过捕风捉影,没有写明具体是否是有人送礼,只是记录了每年京察之后戚敏学家中财力变化而已。 他看向辛嘉祥:“戚大人三品大员,又是地方富户,家中有些闲财完全说得过去,辛大人折子上只记了京察前后,不足以证明戚大人京察索贿。” 辛嘉祥只是低着头没有回答,旁边却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以前经常在朝堂上响起,最近却一直没有出现,此刻听起来云淡风轻,却让徐子允的脸色和戚敏学的心一同沉了下去。 站在文官之首的卢何淡淡开了口:“没办法证明收了钱,那又怎么证明没收钱?” 第五十五章 京察 自从入了阁就没在朝堂上发过话的卢何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是直接把现在站在百官头上的徐子允的话顶了回去。 不少官员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 在他们看来今天这就是一场闹剧,跟着吏部右侍郎混的郎中辛嘉祥吃饱了撑的越权去弹劾左侍郎,没见游连的脸色跟啃了一嘴土似的?而且弹劾的居然是这种连证据都没有的无稽之事,最关键的是除了告病的谢洵其余两位阁老还呛起来了。 精彩,精彩,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徐子允拿着折子的手缓缓背到身后,脸上表情好像才注意到卢何一样,声音平淡:“卢阁老此言何意?” 卢何也不出列,依然站在文官之首,面无表情:“京察国之大事,地方官员勤政与否朝廷是不知道的,只能通过每年的京察监督地方官员,辛郎中折子上写的明明白白,京察前后戚大人家里财力情况确有变动,怎能不慎重对待?” 他转向辛嘉祥:“辛郎中,折子上的事你从何听来?” “下官平时在吏部就多有留意部门内消息,几年来凡有风声便记录在册子上。” “吏部官员为何如此空闲?” “尚书大人令左侍郎全权处理京察事宜,下官跟随右侍郎整日在吏部整理卷宗,实在无事可做,便起了记录之心。” 不少官员看向游连的眼神瞬间露出一丝了然,原来是你这老小子被排挤的太厉害才让手下郎中出来在朝堂上公然弹劾左侍郎? 真是想权想疯了。 游连脸色青红交加,有心想站出来辩解,可六部的人基本都知道辛嘉祥是他手下郎中,这事儿在他们看来怎么能跟他脱了关系? 连都察院的御史们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卢何听完辛嘉祥的话,点了点头:“专权方能索贿,戚侍郎,可有家中账簿自辩?” 跪在地上的戚敏学呆呆的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个人,他哪儿来的账簿?就算夫人真的做的有,纳小妾提拔亲近官员这种事难道他真没干?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觉得只是辛嘉祥疯了想上位,那现在卢何的下场就让他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机。 他免去冠带,朝着龙椅连连叩首:“下官求见陛下以自辩!下官绝无贪腐之举,天地可鉴!” 卢何面露惋惜:“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此刻尚未归京,若连左侍郎都能索贿,地方官员手脚又如何能干净?” 不少官员面露狐疑之色,看卢何这架势,难道今天真要为了这些莫须有之事问罪三品大员? 陛下不出后宫,谁能不问青红皂白将实权三品大员下狱调查? 然后何公公出马了。 他一撩拂尘,脸带红晕:“卢阁老说的是,吏部官员伸手要钱,地方官们就得刮钱,这种事情要是不追查,万一吏部官员都学起来了怎么办?” 徐子允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何公公!本朝开国一百余年,从未有过此等无证而诛之事!” 跪在地上的戚敏学也抬头怒视着卢何和何洪:“本官为官十余载,从未做过贪腐之事,今日只因为小人谗言便要怀疑本官,难道两位不怕朝堂百官寒心吗?” 卢何的目光在戚敏学和辛嘉祥身上来回扫视几轮,然后笑了出来:“此等消息当然不足以问罪堂堂三品侍郎,但事出必有因,为了还戚侍郎一个清白,必要的调查还是要的。” 何公公也适时插嘴:“不如就让刑部立个案,让戚大人休息段时间?调查清楚了,自然也就真相大白,到时候辛大人诬告,还得受罚。” 只能说何公公遇上了好时候,如果是之前的魏皇,或者是太宗那会儿,敢在朝堂议事插嘴,何公公早就被拖下去扇大嘴巴子了,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宫去。 可谁让现在魏皇不在呢? 堂下百官听着卢何和何公公的言语,也多少明白了这两位今天不会在朝堂上撕破脸。 连戚敏学都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两位真要因为这件破事把自己下了狱,十多年的官声算是彻底没了。 刑部尚书都准备出列应下此事,在他看来这场闹剧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了。 只有徐子允感觉到了不同的意味,他追问道:“马上要开始京察,虽然不下狱,立案必然就要赋闲在家,左侍郎掌京察一事,岂能因为这等小事弃国家大事不顾?” “今日所论便是京察贪腐一事,难道还要再容忍吏部索贿之风蔓延?” 开口的是卢何,他看了一眼一旁从递了折子就宛如木头人的辛嘉祥,继续说道: “左侍郎因被弹劾贪腐一事不能再掌京察一事,吏部尚书南巡尚未归京,京察一事便只能由右侍郎督查了。” 徐子允面色铁青,游连呆若木鸡。 散了朝的吏部右侍郎官署内,游连和辛嘉祥相对而坐。 官人们刚刚送上的茶已经渐渐冷了,但两人一直没说话,仿佛还在回忆刚才朝堂上的风波。 吏部其他地方不时有喧哗声传来,成批的卷宗正从左侍郎官署搬过来。 游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去找过何公公了?” “昨日中午,大人出吏部后下官便去了司礼监。” “这件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何公公的示意?” 辛嘉祥依然小心的接过游连分好的茶,神色恭敬:“是下官的提议,毕竟司礼监昨儿收到了谢首辅告病的折子,何公公是有心想做些事情的。” “先借捕风捉影之事夺了京察权,然后再把我架空,卢尚书递封折子,是不是过段时间就该你坐到侍郎位置了?” “大人勿忧,刑部的折子会先过卢尚书手再由何公公盖印,戚大人终究是洗不干净的。” “你们在刑部也找了人?” “也是和下官一样多年郁郁不得志的郎中,何公公许诺了外放封疆大吏。” “左侍郎是我的?” “是,但以后京察就是右侍郎官署的事情了。” “一口黑锅换得左迁,不过最终还是会被你压过一头?”游连品了品茶,有些苦涩。 辛嘉祥笑了:“大人昨日去了内阁,何公公后脚就知道了,必然不会让大人真正掌了吏部。” “昨日的慷慨激昂都是装出来的?” “重要吗?重要的是多年的屈居人下罢了。” “你们有什么信心,可以完全玩弄百官于股掌之中,有信心陛下永远不出后宫?” “不瞒大人,何公公或许有,但在下也没信心,不过人生在世,总要赌一把的。” “勾结宦官,插手朝堂,这种赌台也敢上?” “大人想必也是知道的,下官多年清贫,又自诩有执政安邦之才,”辛嘉祥端起茶杯,“若不赌一把,难道真的在吏部对着文书到告老?” “不怕满门抄斩?” “家中唯有一老妻,女儿也准备嫁了,若真输了,那就也罢。” “你倒是看的透彻,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赌性和决心了。” “大人安心等待左迁即可,京察的事下官会亲自接手的。” “掌了京察就掌了天下官员命脉,折子递上去卢尚书批了转司礼监,你们三人实在太可怕了。” 游连抿了抿茶:“但这口黑锅扣我头上,所有人都觉得得利者是我,一个左侍郎位置,不够。” “大人错过了上船的机会,此刻有怨言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我要和风险同等的回报。” 辛嘉祥笑的更开心了:“大人说的也是,毕竟若是陛下发觉了,大人也是跑不掉的。” 他看了一眼清亮的茶汤:“那” “吏部尚书怎么样?” 第五十六章 诗会 “诗会?” “是的少爷,国子监的监生们送来的请柬,说是晚间在大明湖开诗会以文会友。” “开诗会请我干嘛?” “他们说少爷两诗压长安,近日长安文风大盛,所以请少爷一定要去一趟。” 顾怀放下棋子,有些头疼:“说了那诗不是我写的,怎么还缠上了?” 他对陈伯说道:“算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伯退下之后,顾怀对着坐在棋桌对面的柳莹说道:“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今天才在朝堂上看见三品侍郎被当猴耍,哪儿有心情去什么诗会?” 最近闲的有些无聊还被拉来一同下棋的柳莹倒是双眼放着光:“公子公子,去嘛去嘛,诗会诶,以前我都没去过的。” “有什么好看的?一堆人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非得评个三六九等,不去不去。” 柳莹皱着好看的鼻子:“公子偏心!听王府里都传公子写诗写的极好的,结果只给姐姐写了,都不给我写,我都无聊死了,还不愿意带我去诗会。” 顾怀看着这个黏人的小妖精:“你怎么不去酒楼帮忙?” “姐姐嫌弃我笨手笨脚,公子也不愿意带我玩,姐姐天天忙酒楼里的事情,公子也每天下了朝就关在书房里,我只能天天和丫鬟们聊天,长安真没意思。”柳莹怨念极深。 “我这几天不是忙嘛你想去的话,我让两个丫鬟陪你去?” “才不要,我就是想看公子写诗,我又不懂诗书。” “去了我也不会写的。” “公子答应去了?” 顾怀有些无奈的揉揉眉心:“依你依你,不过不表露身份,就是陪你去看看。” 柳莹开心抓着顾怀的袖子摇了起来:“公子最好了,我们这就走?” “离天黑还早呢,”顾怀看着柳莹抓着自己的手,“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去的,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华灯初上,换了身衣服的顾怀带着柳莹沿着朱雀大道走向大明湖,没有带任何下人。 柳莹依然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欢乐样,手上抓着几样小吃,还不忘盯着铺子里的胭脂看。 顾怀从小就是独自生活,也确实是把柳莹当成妹妹看,注意到了柳莹的眼神,便带着她一路逛起了店铺。 长安是目前天下最大的城市,商业可能没有南乾都城金陵繁华,但天南地北什么样的东西在长安买不到?洛阳徐记的胭脂,蓝田的玉簪,西域的珠宝,还有南乾运过来的上好缎布,这些东西在其他地方可不常见。 店家们都在门口热情的招揽客人,而朱雀大道旁也是游人如织,交织成好一副盛世图。 柳莹不知道跟谁学的只看不买的习惯,看见什么店铺都要进去转转,但最后都不买下来,顾怀掏钱还被她阻拦回去,最后也只买了一盒胭脂还有一支雕着彩凤的玉钗。 大明湖在长安西侧,沿着朱雀大道还得走不短的路,女孩子逛起街来总是不知疲惫,顾怀却是有些受不了了。 他拉着抱着胭脂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柳莹加快了脚步,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明湖畔。 数量不少的游船正行在湖面上,已经有不少书生打扮的士子正结伴走向湖边的楼阁,甚至还有不少装扮大胆的女子们也用团扇半掩着面从顾怀柳莹身边走过。 几个女子的小声谈话随着春日微风传了过来:“听说今晚靖王爷会来?” “肯定会来的,我兄长在国子监读书,今日一同去了王府递请柬呢,王府也收了请柬的。” “王爷模样怎么样?可有见到?” “那肯定是不差的,听说书生气还有些重呢,不过也对,毕竟是写出那样诗句的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王爷可真浪漫,要是能让王爷为我赋首诗,那该多好啊。” “小妮子,你是想王爷去你闺房赋诗吧?” “哼哼,要是王爷想,我又不介意。” “哎哟,小妮子思春了” 顾怀和柳莹目瞪口呆的听着这些大胆的谈论,柳莹盯着那些半露的抹胸看了半晌才呆呆转过头: “公子,长安女子都这么热情吗?” 顾怀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他也有些不确定:“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北地风气确实不比南方,别大惊小怪。” 柳莹呆呆的哦了一声,想到那些装扮穿到自己身上的样子,有些脸红。 愣了半天的两人不知道的是,长安女子从来都没有那么拘束,时下最流行的装扮便是半露抹胸的襦裙,尤其是现在春夏交加的时节,暖风一吹,更是让女子们纷纷热情奔放起来。 相比之下柳莹习惯的对襟长袖服饰,倒是显得有些老土了,看着跟个丫鬟似的。 果然也被当成了丫鬟,守在门口的下人们看见了穿着黑色书生袍,带着个丫鬟的顾怀,还以为是长安中哪个府上的少爷今日来诗会附庸风雅来了,也没阻拦。 过了道旁休憩的几个棚子还有无数停靠的马车,便入了湖畔,远处依稀能听见丝足声,也有欢声笑语从湖上游船传来,当然最热闹的还是湖边楼阁里呼朋唤友声,吹捧诗词声,还有饮酒后做豪放状的大声吟诗声。 这种诗会一般都不限制进场,所以长安人士都乐得来凑凑热闹,哪怕不写诗词不同诗书,也能来逛逛,万一发生什么美妙的故事呢?那谁说得清楚。 可是今晚这诗会人也属实太多了些,还在外面的都是没资格被请进楼阁里去的,此刻湖畔摩肩擦踵,人流如织,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溜进来的小贩在贩卖东西,还有些小孩子卖着花。 柳莹抱着胭脂盒跟着顾怀走着,看顾怀的方向也是想去楼阁看看的,但不知怎的就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了。 她有些着急,正想呼喊两句,就听见旁边传来怒斥声: “都给本少爷闪开点!瞎了你的狗眼,敢踩到本少爷的脚,把你脚剁了信不信?” 一个书生正与同伴走向楼阁,谈天说地间不小心踩了他人的脚,正想道歉就挨了这顿痛骂,脸色一时难堪的不行。 旁边同伴倒是认出了被踩男子的身份,慌忙作揖:“谢公子,文何也是无心之过,还请谢公子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一马。” 谢公子不屑扫了他一眼:“谁准你开口的,轮得到你来求情?” “在下表兄与齐王也是交情深厚,还请谢公子高抬贵手” “表兄?掌他的嘴,再扔进湖里去。” 被称呼为谢公子的人转过身,有些暴戾的看向那个已经被吓住的踩他脚的年轻人,笑了起来: “你有没有什么表兄?要是没有,你这条腿就没了,谁也救不了,我说的。” 第五十七章 纨绔 看着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随着人流走了挺远的顾怀这才发现身后抱着胭脂盒子的小姑娘不见了。 湖畔这一段垂柳路虽然不是黑灯瞎火,但视线所及都是人,哪儿还能找到柳莹的身影? 他逆着人流开始往来的地方找了起来,柳莹的打扮不同于长安女子,应该还是挺好找的。 这一找就顺着来路走了挺远,柳莹没找到,倒是撞见了野外卿卿我我的几对才子佳人。 手上举着串糖葫芦的顾怀有些尴尬,目不斜视的继续搜寻着柳莹的身影。 远处倒是有一大群人聚着,顾怀连忙赶了过去。 正好是一盏灯笼照亮了人群,顾怀一样就看见了凑在外围探头探脑的柳莹。 他有些失笑,这丫头看热闹看的把自己都忘了? 他悄悄靠了过去,站在柳莹身后也朝着人群中心看去。 一个华服打扮的男子带着几个仆从正殴打着地上一个书生,周围一群人也都和柳莹一样津津有味的看戏,不是没有脸露不忍的人,但都没出声阻止。 顾怀有些好奇,不是开诗会么?怎么还有人打起来了。 此时那男子又狠狠的踢了地上书生一脚,才有些神清气爽的扶了扶腰,看来身子是有些虚,明明是打人的那一个,却搞得满头大汗。 他有些颐指气使的扫了扫周围人群,正准备挥手带着杂役走开,却眼睛一亮发现了在吃着零食看热闹的柳莹。 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子?平时在长安可没见到过,抱着盒子的样子看起来傻傻的,看这打扮还是个丫鬟? 他顺了顺气,手指柳莹:“你是谁家丫鬟?” 正在吃瓜的柳莹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周围,确认男子指的是自己,纳闷道:“你问我?” 男子不怒反笑:“看来是真有些傻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鬟,直接绑了,送到马车上去,少爷一会儿回来再仔细问问。” 后半段话是对着手下奴仆说的,几个奴仆连忙躬身应下,朝着柳莹走了过来,几人眼里还有些淫邪的意味。 这丫头可真漂亮啊,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等会绑的时候不小心摸到什么,难道公子会知道? 柳莹这才知道那男子居然只是因为看了自己一眼就想掳走自己,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有些发愣,但没影响她一脚一个踢飞了两个扑上来的仆役。 “哟,还有点烈?全给少爷上去,动作快点,齐王还在等着本少爷,事办完了去管事那儿领赏。” 柳莹鼓着小嘴吞下了那块酥饼,话语有些含糊:“脑子有病?懒得理你。” 她转身欲走,人群分开,却很快被几个仆役围住。 此时柳莹才注意到身后的顾怀,有些开心:“公子你去哪儿啦?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旁观了整件事情的顾怀摸了摸鼻子:“是你走丢了好吗?还有,对面那谁,现在虽然不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这活儿是不是办的太糙了点?” 男子看着顾怀的从容不迫有些惊讶:“这是你家丫鬟?出个价钱,本少爷买了,不出也无所谓,明天玩完了再给你送回去。” 他已经没了耐心,示意几个仆役加快动作。 结果柳莹把盒子递给顾怀,衣襟微动身形忽起,场中仿佛一阵风掠过,随着几声拳脚声响,没一会儿几个仆役就鼻青脸肿的被打趴在了地上。 顾怀看着活动着手腕走回来的柳莹,有些无奈,本来还准备和对面讲讲道理,结果看来拳头确实比道理有用。 男子没有发怒,他先认真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几个仆役,又仔细的看了看顾怀和柳莹,确认自己在长安没见过这两个人,有些好奇: “敢打本少爷的脸?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眼看柳莹已经出了手的顾怀懒得再理男子,正准备带着柳莹走开,此时听见男子的话,反而转过头:“哦?是谁?” 男子看出顾怀是真不认识自己,也来了兴趣:“家父谢洵,没听过?” “谢首辅的儿子?”顾怀上下打量了下男子,“传闻里谢首辅老来得子的那个?想想谢首辅为国殚精竭虑,儿子怎么是这种货色?” 男子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最讨厌的便是这句话。 这些话在长安已经流传很多年了,从他发现原来其他人都怕自己开始。 毕竟是首辅的儿子,而且是近些年实权在握的首辅,京城纨绔圈里,只有他能和二皇子成为最好的朋友,只有他敢做那些其他纨绔不敢做的事情,谁听了他谢二公子的名号不给他面子? 结果今天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一男一女敢这么打他脸? 该死的老头子,让他给自己弄个官职他不愿意,如今一告病这些人就敢看不起自己了? 旁边突然过来几个穿着华贵的子弟,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一幕,有些好奇的问谢二公子:“躺在地上的不是谢公子的四大金刚吗?长安谁敢对谢公子出手?” 谢二公子脸色好看了些,环顾左右尽是朝中官员子弟,也是平时的好友,笑道:“本少看上了对面那丫鬟,结果没想到是个练过的,这才吃了些亏,对面那男子估计就是那丫鬟的主子了,各位可曾在长安见过?” 众人纷纷摇头,但都没注意到站在最后的一个男子脸色有些苍白,手中的扇子已经掉到了地上。 他看着眼前那张永远不会忘掉的脸庞,下意识想往后站站。 好家伙,京城顶级纨绔和靖王对上了,他一个刑部侍郎的儿子,干嘛要凑这份热闹? 其中刑部尚书的次子开口了:“谢二少可需要出气?我们还是带了不少仆役的。” 京兆尹的唯一儿子哗啦一声打开了手中折扇:“实在不行,调点官差巡城甲士过来?” 兵部侍郎的儿子摇了摇头:“别太大张旗鼓,先遣散其他人,众目睽睽毕竟影响不太好。” “何来影响?不知名姓的一对主仆罢了,难道他们敢把事情闹大?” 京兆尹之子收起手中折扇,指点围观人群:“你要去官府告状?” 他又指点另一个人:“还是去刑部?” 还有第三个人:“或者大理寺?” 眼看众人噤若寒蝉,更有甚者已经转身走开权当无事发生,他有些得意的笑了笑。 京城纨绔不少,最大的就是二皇子,但真正抱成团的便是他们这一批。 老爹们在朝廷为官,不好拉帮结派,但做儿子的玩到一起,谁能说什么?难道出了事,他们的爹真会不管? 看着这宛如闹剧般的一幕,还有一直没开口的荀学林,顾怀有些失望的开口: “没来京城之前,我一直觉得京城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毕竟大魏中心嘛,三品满地走的都城,多少是地方比不过的。” “结果今天看见你们,才发现好像和凉州没什么区别,以前不少人邀请过我参加你们这样的小团体,什么知府巡抚指挥使的儿子一天天跑来说要和我一同出游。” “当时我就觉得是一堆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欺压老百姓算什么本事?又不敢骑马去草原打蛮子。” “多少以为长安纨绔们境界会高些,毕竟你们的爹就在朝廷里看着你们,结果玩的还是这一出?” “这活儿干的实在太糙了,真的很丢人。” 他环视了一样脸色纷纷沉下来的众人,将柳莹拉到身后,拂了拂黑色儒服的袖子: “今天这事,本来可以结了,但现在晚了。” “就让我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嚣张。” 第五十八章 打脸 一众纨绔面面相觑,都觉得顾怀是不是脑子抽了。 不过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顾怀话中的某些字眼,比如“凉州”“知府巡抚”什么的,虽然性情纨绔,但这堆人毕竟不是傻子,他们略加思考,再看看顾怀年轻的面容,隐约想到了什么。 尤其是当落在后面的荀学林低声说了什么之后,几人都明白了顾怀的身份。 原来就是那劳什子靖王? 谢二公子的脸几乎阴沉的可以滴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的年轻人,居然是和二皇子爵位平齐的靖王! 自己在京城混了这么久,靠的就是眼光独到与众不同,只惹能惹得起的,也没有什么风波闹到陛下那儿去,上上下下的官员也都卖他爹一个面子,结果今日随便拉个人出来就是个王爷? 场中气氛出现了一丝诡异的静谧,顾怀放完话后就和柳莹窃窃私语起来,几个纨绔也没有再呼喊仆役动手。 京兆尹之子有些犹豫:“毕竟是个王爷,前几天不是和齐王打了一架吗?今晚不会真的敢把事闹大吧?” 谢二公子冷笑道:“闹大又怎样?又不会有人给他撑腰,只是身份一亮,就不好再对他如何了。” 刑部尚书之子点点头:“是这个理,估计要息事宁人了,这里这么多人,咱们确实不好动手的。” 看着犹然心有不甘的谢二公子,他安慰道:“暂且记下,过了今晚,私下里再动手,就没后顾之忧了。” 众人纷纷开解谢二公子,却没人再去和顾怀说什么。 毕竟有人看着嘛,话里话外又点明了身份,不好撕破脸一众纨绔带着仆役围攻藩王,不理你就是了,难道你们两个人还能不依不饶不成?事后问起来,几个纨绔都是朝廷实权官员之子,难道还要朝你一个闲散藩王服软? 没权就没脸面,你唯一能靠的也就祖上挣下的这个身份了,在场纨绔都这么觉得。 看着一众纨绔想走人,看也不看地上几个仆役一眼,顾怀开口了:“孤是不是说过想走晚了?” “靖王爷想如何?” “不如何,孤要问问那边谢老二,谁给他的胆子强抢民女,而且没有官身居然敢鼓动仆役对藩王动手?” 刑部尚书之子有了些怒气:“靖王爷,别太过分。” “过分?想掳走弱女子,看孤一副穷书生打扮便想动手,现在孤只不过想和你们讲讲道理,你们居然说孤过分?” 谢二公子脸色充血,这声谢老二简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羞辱。 京兆尹之子看不下去了:“王爷,谢二少不知你的身份起了冲突,一笑泯恩仇便是,何必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顾怀笑出了声,“今日若在此的不是孤一个藩王,是个落魄书生带着美貌女子,难道他谢老二就会忍气吞声被你们拉走?那个女子是不是今晚就要躺到他谢府的马车上?”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语气也冷了下来:“谁给你们的胆子说一笑泯恩仇?” “顾怀,你能把我怎么样?”谢二公子直接气笑了。 “是啊,我能把你怎么样呢?”顾怀诡异的安静下来,负着手自言自语,“谢首辅百官之首,长子在地方做官,身前就只有你这么个儿子,难道今晚真把你收拾得断子绝孙?” 他转向其他几个纨绔子弟:“还是说把你们通通送官?也不太行,估计还没进衙门就要被拦下来。” 他的视线最后和柳莹交汇:“要不还是揍他们一顿?柳姑娘能打多少个?先说好我可能就只能打一个虽然确实有点丢人。” 刚刚得了顾怀嘱托的柳莹眼睛笑眯成一条线,公子实在太能装了,明明刚才就打算好了收拾他们,还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有些开心:“公子放心,我能打好多个呢。” 顾怀卷了卷儒服袖子,点了点头:“谢老二交给我,其他人就交给柳姑娘了。” 一种荒谬的感觉浮上了在场所有纨绔子弟的心头,他们实在是没想到,顾怀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准备亲自下场和他们动手? 几人还没开口,就看见柳莹俯身直接冲向他们,一时骇的后退几步。 实在是柳莹气势太足了,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怎的速度这么快? 京兆尹之子连忙就想转头呼喊跟着的仆从,一只秀气的莲花软底靴子就已经印上了他的侧脸,直接飞出颗带血的牙。 顾怀也没闲着,看见柳莹已经动手,也是三步紧做两步追上了转身欲跑的谢二公子,扬起手来了个熟练的大嘴巴。 一巴掌下去打到了额头上,手震的有些疼,他索性直接一脚横扫谢二公子下盘,放倒了骑到身上左右开弓。 刚刚谢二公子对那书生动手就能看出来身体虚得很,果然一上手顾怀就感觉到揍起这家伙比揍二皇子轻松多了。 没去管旁边传来的惨叫声,他专注的拨开谢二公子格挡的手,一拳一拳落在他的脸上,时不时扇一巴掌。 谢二公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弱,眼看是被抽懵了,两只脚疯狂的扑腾起大片的尘土。 旁边围观的人都看傻了,连准备偷偷跑路的刚才那个书生都呆呆的看着地上被疯狂抽耳光的谢二公子。 听他们刚才说的,那个穿黑色儒服的是个王爷?王爷在按着首辅儿子打? 还有旁边那几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不正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们吗?此刻眼看有几个已经趴着没声息了。 他们的仆从们呢?哦原来也躺在他们身边。 这女子看起来细胳膊细腿,怎么一脚就踹飞了一个人? 王爷掌法好生熟练,谢二公子那是哭了吗? 直到一声大喝从旁边传来,众人才回过神。 “住手!” 匆忙从阁楼赶来的是二皇子,他身边围着几个御史,正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顾怀抬起头对上二皇子眼神,一只手按住谢二公子双手,另一只手也没停又扇了一耳光。 二皇子脸庞抽搐了一下,脸侧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火辣辣的痛感。 顾怀笑着开口:“这不是齐王吗?” 二皇子扫了眼旁边倒在地上的一群纨绔,又转回到顾怀谢二公子二人身上,听着耳边那不绝的耳光,压着怒气问道:“皇叔与谢公子为何在诗会上如此大打出手?” 顾怀这才放开已经被扇晕的谢二公子,慢慢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向通红的掌心吹了两口气:“齐王不是被他们派人喊来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哪怕他们冒犯在先,堂堂藩王与权贵子弟在大庭广众下厮打,成何体统?” “因为我确实没其他办法了,”顾怀叹了口气,“要是能把他们绳之以法,我至于这么自降身份吗?没惹到我也就算了,今儿这事要是不能出一口气,我当这藩王做什么?” 二皇子深深的看了顾怀一眼:“这几人均是本王好友,但皇叔既然已经惩治了他们,本王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今日之事他们为官的长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皇叔好自为之!” 他吩咐跟来的几个御史:“将几位公子扶起来,送去医治,再往他们府上送去消息!” 说完便转身欲走,却被顾怀阻止了:“等等。” “皇叔还有什么话要说?”二皇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怀放下卷起的袖子,背到身后:“他们刚才说是跟着你混的?” “那这件事,你是不是要给孤一个交代?”一众纨绔面面相觑,都觉得顾怀是不是脑子抽了。 不过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顾怀话中的某些字眼,比如“凉州”“知府巡抚”什么的,虽然性情纨绔,但这堆人毕竟不是傻子,他们略加思考,再看看顾怀年轻的面容,隐约想到了什么。 尤其是当落在后面的荀学林低声说了什么之后,几人都明白了顾怀的身份。 原来就是那劳什子靖王? 谢二公子的脸几乎阴沉的可以滴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的年轻人,居然是和二皇子爵位平齐的靖王! 自己在京城混了这么久,靠的就是眼光独到与众不同,只惹能惹得起的,也没有什么风波闹到陛下那儿去,上上下下的官员也都卖他爹一个面子,结果今日随便拉个人出来就是个王爷? 场中气氛出现了一丝诡异的静谧,顾怀放完话后就和柳莹窃窃私语起来,几个纨绔也没有再呼喊仆役动手。 京兆尹之子有些犹豫:“毕竟是个王爷,前几天不是和齐王打了一架吗?今晚不会真的敢把事闹大吧?” 谢二公子冷笑道:“闹大又怎样?又不会有人给他撑腰,只是身份一亮,就不好再对他如何了。” 刑部尚书之子点点头:“是这个理,估计要息事宁人了,这里这么多人,咱们确实不好动手的。” 看着犹然心有不甘的谢二公子,他安慰道:“暂且记下,过了今晚,私下里再动手,就没后顾之忧了。” 众人纷纷开解谢二公子,却没人再去和顾怀说什么。 毕竟有人看着嘛,话里话外又点明了身份,不好撕破脸一众纨绔带着仆役围攻藩王,不理你就是了,难道你们两个人还能不依不饶不成?事后问起来,几个纨绔都是朝廷实权官员之子,难道还要朝你一个闲散藩王服软? 没权就没脸面,你唯一能靠的也就祖上挣下的这个身份了,在场纨绔都这么觉得。 看着一众纨绔想走人,看也不看地上几个仆役一眼,顾怀开口了:“孤是不是说过想走晚了?” “靖王爷想如何?” “不如何,孤要问问那边谢老二,谁给他的胆子强抢民女,而且没有官身居然敢鼓动仆役对藩王动手?” 刑部尚书之子有了些怒气:“靖王爷,别太过分。” “过分?想掳走弱女子,看孤一副穷书生打扮便想动手,现在孤只不过想和你们讲讲道理,你们居然说孤过分?” 谢二公子脸色充血,这声谢老二简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羞辱。 京兆尹之子看不下去了:“王爷,谢二少不知你的身份起了冲突,一笑泯恩仇便是,何必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顾怀笑出了声,“今日若在此的不是孤一个藩王,是个落魄书生带着美貌女子,难道他谢老二就会忍气吞声被你们拉走?那个女子是不是今晚就要躺到他谢府的马车上?”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语气也冷了下来:“谁给你们的胆子说一笑泯恩仇?” “顾怀,你能把我怎么样?”谢二公子直接气笑了。 “是啊,我能把你怎么样呢?”顾怀诡异的安静下来,负着手自言自语,“谢首辅百官之首,长子在地方做官,身前就只有你这么个儿子,难道今晚真把你收拾得断子绝孙?” 他转向其他几个纨绔子弟:“还是说把你们通通送官?也不太行,估计还没进衙门就要被拦下来。” 他的视线最后和柳莹交汇:“要不还是揍他们一顿?柳姑娘能打多少个?先说好我可能就只能打一个虽然确实有点丢人。” 刚刚得了顾怀嘱托的柳莹眼睛笑眯成一条线,公子实在太能装了,明明刚才就打算好了收拾他们,还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有些开心:“公子放心,我能打好多个呢。” 顾怀卷了卷儒服袖子,点了点头:“谢老二交给我,其他人就交给柳姑娘了。” 一种荒谬的感觉浮上了在场所有纨绔子弟的心头,他们实在是没想到,顾怀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准备亲自下场和他们动手? 几人还没开口,就看见柳莹俯身直接冲向他们,一时骇的后退几步。 实在是柳莹气势太足了,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怎的速度这么快? 京兆尹之子连忙就想转头呼喊跟着的仆从,一只秀气的莲花软底靴子就已经印上了他的侧脸,直接飞出颗带血的牙。 顾怀也没闲着,看见柳莹已经动手,也是三步紧做两步追上了转身欲跑的谢二公子,扬起手来了个熟练的大嘴巴。 一巴掌下去打到了额头上,手震的有些疼,他索性直接一脚横扫谢二公子下盘,放倒了骑到身上左右开弓。 刚刚谢二公子对那书生动手就能看出来身体虚得很,果然一上手顾怀就感觉到揍起这家伙比揍二皇子轻松多了。 没去管旁边传来的惨叫声,他专注的拨开谢二公子格挡的手,一拳一拳落在他的脸上,时不时扇一巴掌。 谢二公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弱,眼看是被抽懵了,两只脚疯狂的扑腾起大片的尘土。 旁边围观的人都看傻了,连准备偷偷跑路的刚才那个书生都呆呆的看着地上被疯狂抽耳光的谢二公子。 听他们刚才说的,那个穿黑色儒服的是个王爷?王爷在按着首辅儿子打? 还有旁边那几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不正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们吗?此刻眼看有几个已经趴着没声息了。 他们的仆从们呢?哦原来也躺在他们身边。 这女子看起来细胳膊细腿,怎么一脚就踹飞了一个人? 王爷掌法好生熟练,谢二公子那是哭了吗? 直到一声大喝从旁边传来,众人才回过神。 “住手!” 匆忙从阁楼赶来的是二皇子,他身边围着几个御史,正脸色铁青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顾怀抬起头对上二皇子眼神,一只手按住谢二公子双手,另一只手也没停又扇了一耳光。 二皇子脸庞抽搐了一下,脸侧似乎又感觉到了那种火辣辣的痛感。 顾怀笑着开口:“这不是齐王吗?” 二皇子扫了眼旁边倒在地上的一群纨绔,又转回到顾怀谢二公子二人身上,听着耳边那不绝的耳光,压着怒气问道:“皇叔与谢公子为何在诗会上如此大打出手?” 顾怀这才放开已经被扇晕的谢二公子,慢慢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向通红的掌心吹了两口气:“齐王不是被他们派人喊来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哪怕他们冒犯在先,堂堂藩王与权贵子弟在大庭广众下厮打,成何体统?” “因为我确实没其他办法了,”顾怀叹了口气,“要是能把他们绳之以法,我至于这么自降身份吗?没惹到我也就算了,今儿这事要是不能出一口气,我当这藩王做什么?” 二皇子深深的看了顾怀一眼:“这几人均是本王好友,但皇叔既然已经惩治了他们,本王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今日之事他们为官的长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皇叔好自为之!” 他吩咐跟来的几个御史:“将几位公子扶起来,送去医治,再往他们府上送去消息!” 说完便转身欲走,却被顾怀阻止了:“等等。” “皇叔还有什么话要说?”二皇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怀放下卷起的袖子,背到身后:“他们刚才说是跟着你混的?” “那这件事,你是不是要给孤一个交代?” 第五十九章 交手 “交代?”二皇子怒极反笑,“皇叔想从我这儿要个什么交代?” 顾怀又踹了躺着的谢二公子一脚,才慢悠悠走向柳莹,将她拉到身后:“你想给他们出头,不给我个交代就想把人领走?”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示意下人赶走围观人群,然后看向顾怀:“顾怀,你是不是真的要撕破脸?” “不装了?” “那副模样终究是给外人看的,还不如现在这样自然一点。” “说得好,我也烦你那副孝顺样子。” 二皇子看着被扶着走远的几个纨绔:“其实我看见你们起了冲突,还挺高兴的,经此一事,若是朝中有关于你的事情,多的是官员对你落井下石了。” “确实,我还是不太会忍耐,”顾怀把手揣进袖子里,“还是不太熟悉你们的规则,正常来说,我应该想方设法和他们玩到一起,然后一同欺男霸女狼狈为奸,最好是一起为你奔走,这样才能融入这个圈子,最后在某些时刻让他们的大官老爹给我求求情?” “你确实不熟悉长安,如果我是你的话,去见父皇就是最好的机会,一定会把杨少虹的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毕竟你进了长安,父皇得展露出点对太祖一脉的宽仁。” 顾怀的眼神里闪着寒光:“平凉那件事你知道了?” 二皇子无所谓的笑笑:“杨少虹以前在长安时就为我鞍前马后,后来随着杨公宜镇守地方就离了长安,那次截杀不成事后就给我来了信,还想我保一保他。” 他有些玩味的看向顾怀:“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这事儿你居然就忍了下来?顾怀啊顾怀,你还说你不会忍?整个朝堂都见不到父皇,如果你真抓住了那个机会,说不定我还真得花点心思把这件事平了,毕竟杨少虹还算是条忠心的狗。” 两人就这样在湖畔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说起话来,二皇子负手而立,顾怀双手揣袖,侍卫们都站的挺远,不过两人身后分别站着柳莹和一个高大男子,没有插嘴。 顾怀吹着夜风幽幽开口了:“不忍怎么办呢?难道陛下真的会为了我去问责岷山卫指挥使?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找人撑腰,这件事只有我自己能讨回来。” 他看着远处的游船,又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也是那件事让我明白了,藩王身份不算什么保命符,我为什么要和他们那帮废物混在一起?要做事情,并不是只能靠他们的朝中关系。” 顾怀握了握袖子里的拳头:“失去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拿回来。” “没用的,”二皇子摇摇头,“你现在再怎么闹腾,再怎么在长安搅风搅雨也没用,下月一过你就要走了,最终还会是我登基,然后过了一年半载,你就会死在封地。” “这么自信?”顾怀笑了出来,“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后悔让我太早知道了该怎么站队。” “靖王爷在楼外和谢二少他们起了冲突?” 湖畔的阁楼内,几位国子监博士听见了这个消息有些发愣,正在摇头晃脑品着诗词的士子们听到后也安静下来。 难怪刚才二皇子火急火燎的就出去了。 丝竹声渐渐停下,帷幔后被请来奏乐的青楼女子们看着一个个跑到围栏处的士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淮竹也被请来了,此时也缓缓放下手中古筝,她本来不愿意来,但妈妈说老板发话了,今晚必须来,不来也行,当晚就开始接客。 听妈妈讲,是老板买通了几个士子,要给她写诗造势,把清风楼的姑娘们压下去,若是事办好了,便许她赎身。 她没有去想若是真成了大名气老板还会不会让她赎身,一个青楼女子,还能怎么反抗呢? 每年七月评花魁,这次诗会多半是想让她把名气打出去。 毕竟诗会嘛,既要有雪月风花,也要有美人相伴不是?诗会从来都是会请些青楼美丽女子来与诗画交映成趣的,若是有大家为某个女子写了首大作,那女子的身份可就水涨船高了。 可惜老板请的那几位书生水平应该不怎么样,几首寡淡诗词并无反响,反倒是清风楼的魁首曲姑娘受了首诗搏了满堂彩。 她也不在意这些,更没有去看曲姑娘投过来的挑衅眼神。 她的注意力全被那些士子监生们的只言片语中顾怀的名字吸引去了。 自从上次得了那首清平调,她几乎日日不离手,看了好多天。 到底是在看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明明知道字迹是拓印下来的不是顾怀亲手所书,但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临摹。 是羡慕那个女孩的青春年华被留在了这首巨作里,还是哀叹自己被明月楼束缚的命运? 只是临摹一道,念一遍顾怀的名字。 也不知道今儿答应老板过来这诗会,有没有一成原因是因为听到了顾怀可能会来? 她整理了下脸上的轻纱,悄悄跟在人群后出了楼阁,朝着远处喧哗的地方走了去。 几个召开这场诗会的国子监博士到场后,第一时间就惊呆了。 站在远处的那几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莫非是谢二少一行人?京城这地界谁人敢下手这么狠? 他们看着揣着双手一脸无辜的顾怀,倒吸了口冷气。 今晚这诗会算是办砸了。 二皇子皱着眉头看向围过来的一行人,不想再和顾怀闹下去,转身欲走。 顾怀喊了一声:“要走可以,谢老二留下,账还没算完。” “什么账?” “强抢民女,以下犯上。” “可有证据?” 顾怀一愣,随即啧啧称奇:“老二啊老二,要论起不要脸,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周围纷纷赶来围观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两个藩王这是要撕破脸? 二皇子不再理会,带着那个高大男子还有被扶住的一众纨绔准备走开。 一道身影突然从顾怀身边冲出,抓向被扶住的谢二公子,一道声音传了出来:“没听见公子不准你们走吗?” 是柳莹,顾怀伸手准备把她叫回来,想了想却没有出声。 在看到二皇子出面后,他的本意就是把这件事情闹大,那些纨绔带的仆从都是普通人,应该伤不到柳莹。 二皇子身后的高大男子却忽然动了,拦在了柳莹的路线上,一掌拍向柳莹胸口。 柳莹也是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虽然被他的速度吓了一跳,但看清男子拍向的地方后有了些恼怒,再不留手与男子对了一掌。 一声巨响之后,男子倒退几步,柳莹也倒飞而出,落到了顾怀身前。 顾怀有些担心,低声问道:“没事吧?” 柳莹站稳了脚步,右臂有些发麻,她低声向顾怀说道:“没事的,公子,那个人功夫很高。” 顾怀点点头,看来是没法强行留下这批人了。 哪怕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二皇子依然没有回头,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高大男子,自顾自带着一行人走远了。 高大男子一只脚往前重重踏下,身体重心下移,两掌一分摆了个架势。 柳莹有些生气:“这是在挑衅吗?刚刚那掌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宜,公子,我去教训教训他。” 顾怀想拉住柳莹,但动作慢了一步,柳莹已经调息好了冲向高大男子。 第六十章 侠客行 在从平凉府一路到长安的路上,顾怀曾经很认真的向柳清两姐妹请教过这个时代的个人武力问题。 最后得出结论:如果对手全是未曾锻炼过的普通人,十人敌是很轻松能达到的,二十人敌就翻了不止一倍难度,到了五十人敌便基本天下之大大可去得。 毕竟虽然是面对普通人,但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是能制定战术使用武器的人类呢?再高的武功也是会受伤会流血的。 当时顾怀很不解,明明那一夜在树林官道上柳清就曾一剑破开百人围堵的场面,为什么能对敌五十人便是天下翘楚了? 当时柳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公子想多了,那一夜姐姐身边又没有多少人,那些堵着我们的兵士又都是普通人。” 明白过来那个计量数字是指摆开阵势对敌后,顾怀就失去了笼络一大帮武林高手在身边的兴趣。 连柳清这种天赋异禀的高手,都才能打五十个,弄些高手呆在身边干嘛?还不如整只藩王卫队。 不过当问起柳莹的武功时,柳莹却支支吾吾半天没开口。 顾怀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眼下自然拦不住突然出手的柳莹,而那个高大男子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两人便在湖畔激烈的交起手来。 能看出男子走的是刚猛的路数,一双脚稳扎大地,将铁掌拍得滴水不漏,而速度比较快的柳莹只能围着男子不断的寻找机会。 这场景和顾怀想象中两人高来高去真气激荡的场面差得太多了,虽然柳莹的身形是有些快的看不清,但男子那乌龟打法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柳清武功那么高,柳莹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既然刚才柳莹都能吃个暗亏,那高大男子估计是和柳莹不相上下的。 看着柳莹没有受伤也没有体力不支,顾怀才放松了些,摸了摸下巴:二皇子看来是上次吃过了亏,又听手下人说了柳清的身手,这才找了个保镖? 还好今晚带着柳莹,不然自己要是再想来上上次那么一出,估计吃亏的就是自己了。 他正思索着怎么帮上柳莹,却没注意到身边凑过来一个面相有些猥琐的老头: “王爷,场中大打出手的何人啊?诗会文华之地,要不王爷还是让那女子停下来?” 顾怀斜着眼瞥了瞥:“这位是?” “老朽国子监博士甄松,见过王爷。” 他行了一礼,然后有些苍老猥琐的脸上挤出些谄媚的笑:“王爷诗才惊长安,老朽这几日越是读王爷诗句,越是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听说监生们办了这场诗会还邀请了王爷,所以老朽也就厚着脸皮想来一睹王爷真容了。” 顾怀正担心着柳莹,哪儿有心思和个老头闲聊?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强做镇定回答道:“那诗乃李太白所作,孤也没什么诗才,甄博士牵挂错对象了。” “长安都在传王爷谦虚自省,作了诗便假借出自太白之手不愿得名,老朽之前还觉得哪个年轻人会这么懂的谦逊?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假。” “真不是孤做的,孤自幼长在凉州,哪儿会做什么诗词?” “王爷就不要推脱了,”甄松抚了抚花白的胡须,“长安这几日都快翻遍了也没找到叫太白之人,之前也从未有诗词流出,蔡甸蔡大人也一直在国子监作保诗词出自王爷之手,依老朽看,王爷就承认了吧。” 顾怀一脑门黑线,蔡甸的嘴巴那么欠?虽然这个时代没有李太白这个人,但他也确实不想背着抄诗的名头,自己良心上就过不去那个坎,更何况一个藩王抄诗出名做什么,真要安稳还是得靠手中的权。 他懒得再理甄松,继续观望起场中局势,柳莹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而高大男子依然是站在原地面色平静。 甄松这老头依然在喋喋不休:“国子监都对王爷诗词赞不绝口,不过在老朽看来还是应该追求些工整的,要知道虽然洒脱气能为诗词点睛,但匠气如剑,才能让诗词力破纸背。” 顾怀被念叨的有些烦了,但突然眼前一亮被甄松提醒过来。 柳清柳莹两姐妹不都是用剑的吗?赤手空拳没什么优势,拿把剑就一定能打赢吧? 武德?讲个锤子的武德。 他转向身后乌压压一片没敢靠过来搭话的人:“哪位身上带了佩剑?借孤一用必有重谢。” 众人面面相觑,今日不是诗会吗?谁会带剑过来? 然而还真有,一个有些紧张的监生越众而出:“王王爷,小生带了仪剑。” 顾怀大喜过望,走上两步接过那把佩剑,然而一出鞘他就有些目瞪口呆。 这剑居然是没开刃的! 他有些茫然:“为什么会配不开刃的剑?” 监生有些脸红:“小生只是为了好看而已,想上台吟诗时多些英武气,这剑才没开刃” 顾怀呆呆的看着这个监生,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上前两步将剑扔向柳莹:“柳姑娘,接剑!” 柳莹拉开了一些和男子的距离,接住了顾怀扔过去的仪剑,但仔细看了看就有些发愣,呆萌的看着顾怀: 公子扔给我一把没开刃的剑干嘛? 不过有剑在手还是好了很多,再次与男子打斗起来后,总算不用再近身接触了,这个男子内力雄厚,自己若是近身缠斗造不成什么伤害,反而若是硬接男子一掌便有些难受。 而且在男子一次又一次格挡开仪剑之后,她瞅准机会用剑横拍男子,在男子脸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红印。 看着形势好了起来,顾怀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他看向那个监生:“就多谢这位书生了,孤该如何感谢?” 监生看见顾怀如此和颜悦色也有些激动,他在几位同学的怂恿下弯腰行礼:“小生自小就迷恋诗词一道,王爷诗词传开后,只恨没有亲眼见到王爷赋诗的英姿,今日诗会也是因为王爷近日两诗才办的,还请王爷赋诗一首,全了今日诗会之名!” 顾怀的脑袋又开始痛起来了,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年代对于诗词的追捧度。 一开始抄诗只是为了让李白的诗词在这个世界也大放光芒,而且顺便给自己的酒楼打打广告,但是现在这些人怎么莫名奇妙都觉得诗是自己写的,而且还一副追星的姿态? 不过人家确实帮了自己一把,他叹了口气:“诗确实不是孤做的,不过今日场景,倒是确实让孤想起李太白曾做过的另一首诗。” 他转向甄松:“可有纸笔?” 众人都意识到了顾怀想做什么,甄松也连忙吩咐几个监生抬过来一张书案,而且恭恭敬敬摆上了张宣南纸。 顾怀接过甄松递上的笔,却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美若天籁的声音:“小女子冒昧,可否替王爷磨墨?” 顾怀正打算自己动手化墨,抬头一看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眉心一点朱砂,身姿有些高,传了一身紫色绸裙,手臂还挽着一道轻纱。 他皱了皱眉:“姑娘何人?” 秦淮竹压制了下自己砰砰跳着的心脏,微微一礼:“小女子来自明月楼,名淮竹。” 顾怀想了想,还是点头:“那就麻烦姑娘了。” 秦淮竹从顾怀手中接过墨块,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大胆,她走到书案边,一边磨墨一边借着有些暗的灯光打量着顾怀的脸。 很年轻,很好看,没什么太多的威严,反而眉眼之间有股书生忧郁气。 身上也是普通的书生袍,头上斜插了一支玉簪。 她略微收回目光,有些惊讶于顾怀的年纪。 这么年轻就是一介藩王,而且还写出了那么优美的诗句? 难道这个王爷是从生下来就开始读书吗? 顾怀却没有想那么多,对于明月楼他也只是略有耳闻,知道是长安最大的青楼之一,这个女子多半是知道他身份所以上来想蹭点名气。 算了,也是苦命人。 他抬头看了看还在战成一团的柳莹和高大男子,用笔蘸满了墨,缓缓写下三个字。 旁边抚着花白胡须的甄松眼前一亮,仔细看着顾怀日渐成熟的瘦金体,同时也缓缓念了出来: “侠客行?” 第六十一章 进退 在大明湖畔起了风波的同时,徐子允出了住处,拐过两条街慢悠悠走到了谢府。 这么多年他也偶尔会来找谢洵喝酒,所以从来都不用递什么拜帖或者提前知会一声。 今日用完晚膳,想起这几天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他还是忍不住想来见见老友。 谢府门房知道这位的身份,恭敬行礼后便让人通报,同时引着徐子允进了谢府。 谢府的装饰实在有些寒酸了,按道理说一朝首辅,而且实权在握,哪怕不搞点什么“万国仰天子,四方敬相公”之类的牌匾,多少也该弄点古董字画装点装点正堂门面? 但谢府没有,而且这么多年,能进谢府的官员压根就没几个。 门房引着徐子允进了后堂花园,恭敬退下之后便留徐子允一个人朝前走去。 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坐在摇椅上的谢洵正抱着还没多大的长孙,旁边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和两碟小菜。 他没好气的坐下,开口就是熟悉的冷嘲热讽:“朝堂上都快吵翻天了,你可倒好,日子过的还挺潇洒的?” 谢洵放开小孙子让他自己去玩,脸上闲适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累了这么些年,休息休息都不成?” 徐子允的酸意简直要溢出来:“怎么不成?想休息就休息,想罢工就罢工,朝政一扔就回了后院,我干脆也学你,把事情全扔给姓卢的算了。” 谢洵端起酒杯美美的品了一口,又递给徐子允一双筷子:“这种事要是你能做,也不会当这么多年的次辅了。” 徐子允黑着脸没接:“什么意思?” “是说你徐次辅心中还有抱负,还是为了国家大事着想,要是今日能扔下不管,前些年也早就和我闹起来了,至于被朝堂戏称万年次辅吗?” 给两句好话哄的脸色好了些的徐子允接过筷子,尤未解气的对着菜肴发起了火:“到底搞的哪一出?前些年陛下在南边打仗,朝廷最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休息,如今怎么躲了起来?” 谢洵放下酒杯,又靠在了摇椅上:“不躲不行了,我不躲,何公公哪儿来的胆子动手?”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徐子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那天你是没看见,吏部三品侍郎在朝堂上跟个玩物似的,被何洪和卢何拿捏的明明白白,我都想从金瓜武士手里把金瓜抢过来想去和卢何拼命了。” “卢何入阁时我就对你说过之后的这些事情,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明白什么?明白如今朝堂何洪已经开始一手遮天?明白有的是人抛弃书里的一腔正气为国为民跑去给个阉人当下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我明白,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躲起来?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才镇得住他们,我是不行的,因为我没有那么多年站在百官之首的气势!” 一边玩耍的小孙子明显被徐子允吓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回头看过来。 谢洵挥手示意小孙子过来,又将他横抱在了膝上:“朝中有你在,朝政运转不会有问题;我告病,何公公才敢在朝中安插亲信打压异己,卢何才敢明着和何公公沆瀣一气,他们的胆子才会越来越大。” “然后?” “如果你是陛下,有一天心血来潮打算看看朝政,却发现朝中官员俱是宦官门下,一个掌印太监就可以一言九鼎,你会怎么办?” “如果陛下再也不会出来看看呢?” “他会出来的。” “凭什么这么笃定?” “那个位置代表着最高的权力,一旦坐上去,整个人就不再是原本的自己。”谢洵逗弄着孙子,“他不会再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何公公。” “这半年来陛下就完全信任着何洪,而且没有再关心过朝政。” “其实已经发生很多事了,只是朝廷勉强镇着,才没传到后宫去,”谢洵摇摇头,“陛下的性子,这么多年我摸透了,几个道士和内侍平不了他的猜疑,他会出来看看的。” 徐子允的脸庞抽搐了一下:“所以你才躲起来想让何洪把我架空?” “也不算躲起来,也许我真的是想休息休息了,”谢洵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一丝疲惫:“大魏的问题太多了,勉强缝补,撑不了多久的。” “你太悲观了,”徐子允毫不客气的举着筷子点指着谢洵,“我知道你想推广新政,也知道若不是陛下身子不行,你可能已经做成了。” 他看着只是默默抚弄着孙子额头的谢洵:“大魏立国一百余年,也许官僚成群,也许赋税过重,也许民间怨声载道,但这个国家没那么容易倒。” “凉州的事情你不开口,告诉我不是想灾民死,只是想多救些人,同时把陛下逼出来。” “这次的事情你躲了起来,想让宦官污吏把持朝政,想看到大魏朝廷被一个阉人踩在脚下,也说想把陛下逼出来。” “有些时候不应该指望陛下,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退一步的。” 谢洵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不过子允,你确定你真的是对的吗?” “从小读四书五经,从小就被教着皇权至上,等到有一天我站在百官之首抬头望去,想和那个人一起做点事情,却发现他宁愿去相信一个宦官也不愿意再和我像以前一样通宵彻谈朝政国事。” “本朝皇帝和官员的关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我替你谋事,你赏我官位,大家和和气气,所谓君臣相和的关系,其实早就死在了开国。” “现在朝堂上是批什么人?我不告病,朝廷继续这样维持下去,陛下在后宫修道,何公公搞些小动作,我当个缝补匠,百官们贪钱打嘴仗每天吵个不停,继续这么半死不活下去,大魏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就是要让这个朝廷彻底烂掉,让何公公彻底凌驾于百官,不管是后宫那位出来,还是新皇登基,都要让朝廷彻底变一个样。” 徐子允沉默了,他放下筷子,看着长安的夜空:“我还是那个想法,会死很多人的。” 谢洵依然只是看着孙儿: “和熙二年,那时我还是个县令,在永平看过太多惨剧了,破家灭门,哀鸿遍野,水里飘着尸体,啃食的野狗甚至会袭击生人。” “后来我去西南剿匪,带的卫所士兵面对比自己还少的马匪被追了几十里路,甚至不敢拿起武器和马匪正面作战。” “直到入了长安,看着长安的繁华和百官的勾心斗角,好像那些事情不是发生在大魏境内,好像大魏还是开国时那般繁荣强盛。” “但我知道不是的,大魏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再摊上这么一个陛下,遇上点天灾人祸,结局是什么我去想过,偶尔也会在梦里惊醒。” “陛下老了,我也老了,时间既然已经不多,那就只能匆忙些。” “你知道我一直支持二皇子,太子的性格太软弱了,大魏要改革,必须要一个强势的皇帝。” “若是陛下出来看过,而且提起了刀,朝堂焕然一新,我会和他一起把没完成的事情完成。” “若是陛下驾崩,新皇登基,他的刀或许会更利一些。” 他放下孙儿,微微叹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顾怀一句诗,却是让我生了不少烦闷。” “若早十年,大魏又怎能不换新天?” 第六十二章 字帖 “侠客行?又是乐府旧题?” “嘘,别说话,甄博士的声音快听不到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是取战国古事?歌咏何物?” “下一句还没传出来?” “传出来了传出来了,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居然是写任侠的诗?” “看这传过来的临摹字迹,和太白居如出一辙!靖王爷还敢说做诗的不是他!” 人群涌动,不断聚拢过来的人先是被柳莹和高大男子的打斗吸引,然后听说靖王爷在作诗,纷纷凑在外围等到中心将诗临摹传出来。 今晚诗会本来就是打的品鉴顾怀两诗的名头,如今顾怀现场做诗,几乎吸引来了整个诗会的人,连游船都开始纷纷靠岸。 不少浪荡子趁机揩了揩油,有些被女子相伴的男子拳脚伺候,有些则是顺利窃得些芳香软腻,还回味的揉搓了下手指头。 整个诗会似乎进入了高潮阶段,甚至有些跟出来的青楼女子还在某些监生的指挥下开始奏乐。 湖畔暖风吹拂,乐声传出老远,人们的热情高涨,一句一句诗词随着不断有人高声重复传满了整个湖畔石路。 连柳莹和高大男子都注意到了这古怪气氛,两人的交手渐渐慢了下来。 柳莹看着被人群围住已经失去踪影的顾怀,一脸茫然。 而高大男子摸了摸脸上红印,却是有些豁达的朝柳莹抱了抱拳:“姑娘好身手!今日既分不出胜负,在下就别过了。” 柳莹一开始因为这男子的偷袭有些恼怒,主动出手也是因为男子当时不依不饶摆出的架势,如今见了男子主动给了台阶,也就没再咄咄逼人。 眼看着公子那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拿了把剑也就堪堪打个平手,她有些闷闷不乐,连小嘴也嘟了起来。 一场打斗虎头蛇尾,男子得了二皇子示意要试试能不能给顾怀个教训,却因为柳莹没有得手。而柳莹想着替公子出出气,也拿男子没有办法。 男子不再耽搁,脚下一蹬便拔高身形隐没在湖畔树影中,柳莹则负着剑走到人群外围,踮脚向着内部看去。 但她一个女孩子,身材也不算高挑,哪儿能看到中心?尤其身边众人闹哄哄的,只能偶尔听清一些字眼,却根本听不懂在说些什么。 无奈之下她倒是想到了什么办法,身体轻盈的一跃上了旁边柳树,遥遥瞥见了人群中心公子的身影,便一踏柳树树枝,踩在几人肩上一路朝着人群中心飞去,稳稳落在了顾怀身边。 而一边回忆着诗句一边用力想越过人群看清柳莹情况的顾怀也注意到了身边的动静,看清是柳莹而且没受伤后,才放下了心。 “没受伤吧?结果如何?” 柳莹摇了摇头,有些委屈巴巴:“没有受伤,可是公子,我打不过他” 顾怀右手拿着笔,不顾身边众人奇怪的视线,左手揉了揉柳莹的头发:“打不过也没事,到时候公子叫上人帮你出气,只要没受伤就行了,当时也拦不下你。” 柳莹看着温柔的公子,皱着鼻尖嗯了一声,然后才问道:“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顾怀收回手揉揉眉心:“都是让他们逼的非得让我写诗,我刚好想起李白的一首诗,就顺便答应了。” 柳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公子在写诗?可惜我都看不懂诶,是写什么的?” 顾怀笑了笑,刮了一下柳莹的鼻子:“就是写你这种侠客的,敢问江湖谁人不知柳莹柳仙女?所谓‘花开花落人见人爱,文武双全仗义疏财’指的就是柳姑娘了。” 柳莹给夸的有些不好意思,难得有些害羞的低了头,然后有些惊喜:“公子是写给我的?” 顾怀正想说不是自己写的,却被一边揪着胡子等下一句的甄松给催了稿:“王爷别耽搁了!快快将下一句补完!” 顾怀只能无奈的写完了下一句,然后甄松马上凑近了念出来:“深藏身与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好诗,好诗啊!” 周围众人纷纷附和:“不为世用,不求人知,这才是大侠风度!” “短短几语将侠客气写绝了!” “先写大侠风采,再写大侠气度,看似闲笔,实则点睛,此等大侠若是生平能有一见,也就不枉此生了!” “刚才王爷不是说了吗?就是因为这位姑娘才写了这首诗。” “这位姑娘,这位姑娘,可否一叙?” “别挤别挤,再挤就撞到王爷了,断了思路怎么办?!” 北魏素来游侠风气就重,毕竟民风彪悍,一般人眼中的侠客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极为高调,哪儿像顾怀写的这种办完事情便拂衣而去不求名声的人? 不过仔细一品,却发现后者才是真侠客,又不为名声,也不求钱财,只是为了一腔不平气而已,这难道不才是真正的侠客吗? 而外围的气氛也被彻底点燃了,听完前几句,众人都确定了这又是一首巨作,亲眼见证巨作诞生,怎能不欢呼雀跃? 秦淮竹依旧安安静静的磨着墨,偶尔偷偷看一眼顾怀,当柳莹出现时,她还以为是顾怀的丫鬟,正惊讶于柳莹的美丽,又看到了顾怀如此亲昵温柔的对待她。 不像是房中人,却也不像丫鬟。 她有些好奇,这个没架子的人,真的是一个王爷吗? 而听完顾怀说的这首诗写的便是柳莹这样的侠客,她就有些更惊讶了。 这么豪气奔放的诗句,写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有些柔弱可爱的美丽的女子? 北地有许多写任侠的诗句,但没有任何一首诗能像这首一样,只是听完几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绝世侠客。 她终于确定了,之前的那两首诗,也是眼前这个人写的。 明明是个王爷,为何能拿起这么动人的笔? 然后她就越发好奇起来,眼前这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便已经如此美丽,那首清平调写的太白居掌柜又该是何种人间绝色? 不论秦淮竹瞎想了些什么,在甄松和周围人群的不断催促下,顾怀终究还是落下了最后一笔。 随着瘦金体典型的遒劲锋利笔画,这一句‘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终于还是补完了全诗,而周围的人们也亲眼见证了这一首诗的面世。 顾怀让开位置,几位国子监博士纷纷凑了上来开始对着诗句一顿吹捧。 甄松稍微用力拉了拉纸的一角,没拉动,看着那几个同样眼神带着诡异之色的老贼,冷笑了起来:“纸笔书案全是老朽奉上的,这第一个鉴赏全诗的,难道不该是老朽吗?” 另一个老头也冷笑开口了:“老夫在国子监三十余年,教过王公贵族也教过平民百姓,老夫升任博士时你还是个秀才,敢和老夫抢?” 第三个老头牙都掉了几颗,一张嘴便露出黑黝黝的窟窿:“我啊,年纪大了,是咱们中最大的,咱们不都教学子们尊师重道吗?所以还是该我先看。” 众人一时争执不下,这批魏国最高等大学的教书先生们今晚居然因为一张薄薄的纸开始掰扯起来。 难道真全是因为这首诗吗? 不是的,这首诗固然是千古佳作,但他们的眼光更老道一些,看的是那与众不同的字体。 在场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种字体,然而他们教了几十年书,和文字打了几十年交道,怎能不知道这种瘦金体代表的改革意义? 这张薄薄的纸,在这个场合,说是瘦金体面世第一字帖也不为过,更何况还是一首符合北魏社会观的巨作? 几个老头争执不下,便纷纷要求顾怀决定,而甄松更是朝着顾怀使眼色希望他拉偏架。 顾怀有些头疼,答应谁都要得罪另外几个,他看向一边蒙着面纱的秦淮竹,干脆帮人帮到底:“这位姑娘替孤磨了这么久的墨,一张纸也没什么珍贵的,若是给了几位博士,传出去怕是被外人嗤笑孤是班门弄斧,不如就送给这位姑娘,聊表谢意吧。” 众人纷纷愣住,难道王爷看上了这位女子? 而顾怀也没再耽搁,他将纸塞进秦淮竹手里,朝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秦淮竹点头一笑,然后便凑到柳莹耳畔说了些什么。 随后朝着众人抱拳:“今日事了,孤就不多待了,天色已晚,孤先告辞了。 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带着柳莹挤出人群,消失在夜色里。 众人纷纷看着顾怀的背影,而秦淮竹则是捏了捏手中薄薄的纸,也同样转身快步离开。 第六十三章 查账 离开了大明湖的顾怀又给柳莹买了些吃食,两人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回了王府。 一路上顾怀都在思考着今日的得失,没想到只是因为柳莹的突发奇想出来转转,就能碰见这么多事情。 和纨绔们决裂没什么好说的,反正顾怀一开始就跟他们走不到一起,只是这下子怕是会恶了许多朝中官员。 不过这也没什么问题,当顾怀去司礼监之后,就注定了他这个何公公暂时的政治盟友会和官员们中间存在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至于二皇子?早就是你生我死的局面了。 来长安已经半月,开了酒楼,定下了赈灾的事情,也通过何公公成功在朝堂插了一脚,只是收益嘛目前还看不见。 所以今晚几乎在和纨绔们起了争执的第一时间他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毕竟陈伯的情报班子肯定是从上到下开始收集情报的,而对于当朝首辅唯一在长安的儿子,谢老二的档案在王府书桌上可摆了不少。 什么爱好人妻欺男霸女跋扈至极,而且听说精神还有点问题。 但最重要的,便是大家都认为他和二皇子是很要好的朋友。 至于二皇子把不把他当朋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对,起码谢首辅还在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是二皇子的朋友,就和当初的杨少虹一样。 最近的二皇子简直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早朝也学着顾怀闭目养神,下了朝就和御史言官们各个部门窜,愣是没再有过什么动作,也没和顾怀起过冲突。 毕竟他又不急,按道理说顾怀下个月就得走人,太子还在东宫关着,魏皇的身体注定了撑不了太久,他只要不犯错,那个位置就大概率是他的。 所以今晚当知道想调戏柳莹的是那个蠢货的时候,他就意识机会来了。 之前曾经和何公公讨论过怎么整治都察院,他曾对何公公说过他来想办法。 何公公还要忙着抓权,整二皇子这种事情,交给他就行了。 但也不能把二皇子整的太死,谢洵告病了,若是二皇子也被收拾的半死不活,那何公公完全可以把自己一脚踢开。 他有些感叹,终究还是手里没权啊。 陪着走了一路的柳莹早就注意到了公子的心事重重,但她识趣的没问。 她还是喜欢没来长安之前那一路千山万水的公子,没有那么忙,说话又风趣,而且懂好多好多的东西,无论她问什么,好像公子都知道一些。 但来了长安以后,公子就忙了起来,下了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难得今晚带自己出来玩,好像自己又给公子添了麻烦。 她有了些闷闷不乐,手里的零嘴也没那么香了。 回过神的顾怀注意到了身边小姑娘情绪的变化,他看着低着头踢石子的柳莹,问道:“怎么了?” 柳莹没抬头,嘟起了小嘴:“公子是不是嫌我烦呀?” “这又是什么话?” “公子不想去诗会的,都是我硬拉着公子,”柳莹继续低着头走路,“而且那可是二皇子诶,我还出手了,公子会不会被他报复啊?” 她越想越急,差点就眼泪汪汪:“姐姐还能帮上公子,我就只能添麻烦,自从来了长安,公子就不喜欢带着我了,公子肯定不喜欢我了。” 顾怀脸上的神色有些精彩,这就是小姑娘的内心戏吗? 他安慰道:“哪儿能呢,实在是最近事情多了些,有点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二皇子本来就跟我有仇,不管今晚有没有这事,结局都是一样的。” “再说了,清姑娘管着酒楼,你不也保护了我的安全吗?今晚要不是有你,怕是二皇子就想把之前被揍的仇给报了。” 柳莹想了想听到姐姐说的顾怀把二皇子按在地上揍的场景,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公子你真把二皇子揍了啊?” 顾怀微微仰头,鼻孔朝天:“那可不是?愣是揍的手都没敢还。” “就跟今天揍那首辅儿子一样吗?” “差不多吧,可惜不会武功,不然还能揍的更精彩些对了,我真的没办法学武功吗?” 柳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公子的身体已经不能再长了,学武必须从小时候就练起,而且很苦的,不花个许多年时间,没什么用。” 在来长安的一路上已经问过一次的顾怀还是有些失望,可惜了,要是他能学武功的话,那不就能一只手打好几个二皇子了?哪里会像今晚一样,还需要小姑娘帮忙镇场子,自己也只能打一个谢老二。 然而柳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姐姐好像说过,若是有金针医术高明的医生配合的话,还是有可能练出来的。” 顾怀兴致勃勃的比划了一下:“能成为清姑娘那样的剑术宗师吗?” 柳莹终于恢复成了自然的模样,她白了顾怀一眼:“我们家传的剑法只有女孩才能学啦,而且公子要成为姐姐那样的宗师,起码得练个七八十年呢!” 顾怀一点没被打击到:“那可说不定,万一本公子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呢?” “公子不知羞!” “等会儿就去找清姑娘问问,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会用金针的高明医生去。” 走在身侧的柳莹慌忙问道:“公子不会是认真的吧?姐姐也说过这只是有可能而已,万一医生出了错或者练功岔了气,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顾怀无所谓的摇摇头:“女孩都能吃得的苦,我一个男子怕什么。只是想多点技巧傍身罢了,之前那种遭遇,实在不想再来上一次。” 柳莹知道顾怀说的是平凉的伏击,当时的顾怀身子差到跑的还没背着柳清的柳莹快。 她还想再劝两句打消顾怀的想法,却听到顾怀突然一笑:“真是一说就到了,清姑娘今天回来的这么晚?” 柳莹转头一看,原来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而柳清也正好从另一边回来。 有些疲惫的柳清温柔的笑了笑:“公子和妹妹去了何处?” 顾怀有些尴尬,毕竟柳清是帮自己看着酒楼,结果正好被出去玩的自己撞上,而且看柳清的样子,多半是累着了。 柳莹可不会想这么多,她上去挽住了柳清:“公子带我去参加诗会了,还写了首诗呢。” “公子又写诗了?” “不是我写的” “要我说呀,公子也该写在太白居才是,虽说上次之后客人多了起来,而且都是回头客,但要是再来上一次,生意还会更好的。” 顾怀看着眼前这个精明的女掌柜,只能苦笑着说下次一定。 三人进了王府,一路闲聊着进了后院,正准备分别,柳清却突然叫住顾怀:“公子若是无事,正好查查太白居的账?这些天一直想呈给公子,只是公子太忙,就一直没机会。” 顾怀摆了摆手:“清姑娘有数即可,还查什么账。” 柳清却有些坚持:“公子不许这样,哪怕派个人查账也行,万一太白居有什么问题,公子都还不知道。” “清姑娘是掌柜,还能出什么问题?” “不行的,一定得查。” “好吧,查。” 第六十四章 准备 靖王府的书房里,柳清坐在书案对面,递过来一本厚厚的账簿。 顾怀挑了挑眉头:“这么厚?” 柳清回答道:“自从那首清平调之后,酒楼的生意就好了起来,很多文人士子都喜欢去观看公子真迹,而且都对菜品赞不绝口。” 顾怀随意的翻着账簿,他本来也就是打算做做样子,但还是被数字给震惊了:“半个月的时间,赚了一千七百多两?” 柳清矜持的点了点头,但还是能看出有着一丝小得意:“是的呢,这还是除去了所有支出的收入。” “陈伯支了多少银子?” “这儿记着呢,五百多两银子。”柳清站起身靠近书案指给顾怀看。 两人的距离拉的极近,顾怀一下子就闻到了柳清身上独有的清香。 顾怀没有去看账簿,扭头便看到烛火下柳清专注的侧脸,还有鬓边滑落的一缕发。 今天的柳清依然是那身素白色窄袖褙子,映的眉眼越发清秀,如雪的肤色反射着烛光,依旧是温婉的神色,却凭白多了几分诱惑。 顾怀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而柳清的感知力何其敏锐?几乎是一瞬间就察觉到了顾怀的异常,也注意到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柳清的脸慢慢变得有些红,不敢去看顾怀,但还是强撑着给顾怀指点完了账簿上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才坐了回去。 顾怀也定了定神,随手放下账簿,给自己和柳清各自倒了一杯茶:“太白居的事情就劳烦清姑娘多费心了,不过赚钱的速度确实出乎了我的预料,多余的钱全部放在太白居就行了,不用转到王府来。” 他从书桌里抽出一张契约递给柳清:“既然酒楼已经盈利,那这张契约我就可以放心交给清姑娘了。” 柳清接过一看,居然是将酒楼转到自己名下的契约,她有些急了:“公子这是何意?” 顾怀端起茶杯吹了吹:“一开始便是打算将酒楼送给清姑娘的,只要前期能勉强供给陈伯那儿的支出就够了,如今既然绰绰有余,那便提前告诉清姑娘了。” 柳清依然拒绝道:“公子对我们姐妹已经够好了,太白居我不能收。” “收不收都没关系了,反正契约在这儿,太白居就是你清姑娘的。”顾怀耍起了无赖。 柳清也有些硬气:“不行,说好是帮公子看着的,我又不是长安人士,哪儿能收下太白居?” 顾怀幽幽开口:“事到如今,清姑娘依然想着去凉州吗?” 柳清沉默了,是啊,一开始是告诉自己只是陪公子走一段路,后来又告诉自己留下只是为了帮一帮公子,可如今呢?连酒楼公子都要送给自己了。 真的还要去凉州吗?这么些年,还未曾有过这样安稳的日子。 自己倒也罢了,可妹妹呢?继续让她跟着自己浪迹天涯吗?而且师姐那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如果说这么多天以来柳清一直在麻痹着自己不去想这些,此刻却被顾怀摆在了明面上。 顾怀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心乱如麻的女子。 发乎情止乎礼,那一夜的旖旎,后来的断然拒绝,之后的千里同行,还有入了长安后的点点滴滴。 他舍不得她走,更舍不得她去投靠那个什么师姐。 既然这样,还不如留在长安,留在他身边,哪怕不愿意嫁给他,也好过继续浪迹天涯。 这么些天以来,顾怀忙着朝中的事,忙着和陈伯搭起情报班子,忙着勾心斗角算计着未来有可能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事情,没有什么和柳清见面的机会。 不过究竟是没有机会还是不敢见,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底下的事情啊,有几件是说得清楚的呢? 做了许久心理挣扎的柳清低下了头:“我会帮公子看好酒楼的。” 她舍不得走。 女孩子就喜欢用一些理由来麻醉自己,平凉是这样,进了长安城是这样,今晚还是这样。 依然要去过那样随处飘零的生活吗?自己还能遇见喜欢的人吗? 到底是因为妹妹,还是因为顾怀,她也想不明白。 顾怀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没走就好。 他放下茶杯,有些尴尬的转移话题:“太白居一楼的偏厅怎么样了?” 柳清低着头,声音还是闷闷的:“照着公子的吩咐布置好了,而且也请好了人。” 顾怀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最近就可以开始了,太白居是一定会开分号的,它不仅仅只是一间酒楼。” “既然太白居这么重要,公子为什么还会交给我?” 顾怀笑了笑:“因为清姑娘在我心里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在和红了脸的柳清又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后,看着几乎是夺门而逃的柳清,顾怀闭上了双眼。 仔细想想太白居那儿应该没什么纰漏了之后,他轻松的脸色开始有了些沉重,走到门口对着伺候在远处的丫鬟吩咐了一声:“让陈伯过来一趟。” 回到书案旁,他开始拿起笔沉思了起来。 陈伯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开口道:“进来。” 等到陈伯恭敬站立在一边时,他已经写好了第一封信,递给了陈伯:“明日休沐,一早将此信送给司礼监何洪。” 看见陈伯应下,他又开始写第二封信,写好后却有了些犹豫。 片刻之后他将信撕开点燃扔进了纸篓,对着陈伯说道:“送信之后去见一趟都察院御史范泓,告诉他过来王府一叙。” 陈伯小心记下,顾怀又想了想,才开口问道:“凉州可有信过来?” 陈伯无奈开口:“少爷这些天已经问过好几次了,之前送过去的信怕是刚到呢,凉州收到之后再送信过来哪怕走官驿,也得走上个把月。” 顾怀也有些无奈,他确实有些着急,自从平凉后便是不停赶路,倒是往凉州去了几封信,可是一直没能收到回信,如今对于凉州情形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 赈灾进度如何了?灾民情况怎么样?琉璃卖的好不好?赚了多少钱?如果赚了钱,凉州王府需要尽快向京城送些银子过来,太白居虽然盈利了,但陈伯的情报班子往后依然需要花钱,他还有些其他地方需要用钱。 他揉了揉眉心:“情报班子怎么样?” “情况还好,已经有几十人了,只不过都是普通人,目前已经在搜集中层官员的情报了。” “目前就先这样,过段时间情报班子可能需要转到酒楼下面,你先让下面人做好准备。” “是,”陈伯没有多问,“要全部交给柳清姑娘吗?” “嗯,到时候我会告诉她的,陈伯你还需要帮我做另外一件事情,情报工作就先交出去。” “老奴全听少爷吩咐。” “下去吧,对了,顺便打听一下,京城有没有善用金针比较出名的医科圣手。” 陈伯虽然不明白顾怀的意图,但还是一丝不苟的记了下来。 等到陈伯出了门,顾怀看着刚才那团燃烧信封留下的残迹,长叹了一声: “任重道远啊。” 第六十五章 目标 第二天一早,范泓就到了靖王府。 陈伯领着范泓进了正堂,顾怀正坐着闭目养神。 能在正堂接见,已经是很高的礼遇了,范泓上前行礼:“见过靖王爷。” 顾怀点了点头:“范御史请坐。” 范泓小心的在椅子上坐下,有些好奇顾怀叫自己过来干嘛。 今日休沐,大部分衙门都是不用上班的,自己本来打算出城转转,结果一早就接到了顾怀想见自己的消息,就直接赶了过来。 说起来,自也是己上次休沐出城游玩时遇见的顾怀。 结果在酒铺里自己还和顾怀聊了半天,觉得这个后生不错。 没想到人家居然是个王爷,自己算是丢人丢到家了。 下人奉上一杯茶,顾怀却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看着手中茶杯若有所思。 范泓却是有些忍不住了:“不知王爷今日叫下官过来,是有何事交代?” 顾怀回过了神,抿了口茶:“说起来孤与范御史也是有些缘分的,以布衣相交,可就要比官场见面多些真诚了。” 不知道顾怀是搞哪一出的范泓小心翼翼的接过话:“是这个理,当初还不知道王爷身份,下官便觉得王爷谈吐不凡,胸有沟壑,后来得知王爷身份,才惊觉果然如此。” 顾怀摆弄了一下茶杯,拿着杯盖的手指点了一下范泓:“生硬,太生硬了!” 范泓尴尬一笑,却也正式打开了话头,顾怀坐直了身体:“今日孤请范御史过来,只为了一件事。” 范泓认真侧耳倾听着下文,顾怀却突然问了一句话:“范御史当年也是中了进士,朝廷堂堂正正授予的官职,如今备受排挤,可有怨言?” 范泓苦笑一声,大方承认:“既然是私室谈论,下官也就直说了,是有些怨言,而且还不少。”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当年下官也是雄心壮志,进了都察院,便想着要还官场一个清明,想做个刚正不阿的御史,成为陛下的耳目,好好惩治下那些贪官污吏。” “甚至下官还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入了阁又如何?下官虽然愚钝,但要论起吃苦,下官也是不遑多让的。” 他有些尴尬:“还请王爷不要笑话下官痴心妄想。” 顾怀摇摇头:“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范泓听了这句话,满是感触,嘴里也开始喃喃:“莫欺少年穷莫欺少年穷。” 他忽然泪流满面:“王爷说的话总是那般触人心底,可下官却再也不是少年了。” “这些年庸庸碌碌,眼看着都察院乌烟瘴气,下官却连发声的勇气也没有。” 顾怀幽幽开口:“眼下就有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让范御史脱离这般处境。” 范泓擦了擦眼泪:“王爷不是说笑?下官这些年也有些认命了,如今下官人微言轻,甚至于不敢弹劾他人,哪儿来的机会?” 顾怀认真的看着范泓的眼睛:“有!有机会!但孤要确认一点,你范御史值不值得孤帮你?若是孤伸出援手,你仍然连弹劾都不敢,那孤帮你又有何用?” 范泓喏喏道:“王爷要下官弹劾谁?” 顾怀眼里掠过一丝失望,看范泓这架势,自己要是开口说了那件事,多半范泓会吓得不敢应声。 他摇摇头:“说起来,这些天都察院倒是没什么动作,可是出了什么事?” 转移话题就是明显的放弃了,范泓微微一愣。 他低下了头:“是齐王,让御史们最近尽量少上折子。” 顾怀点点头,端起茶杯:“今日休沐,范御史可还有事?若是无事,孤打算拜访下都察院与范御史一样未曾入二皇子幕下的官员,范御史可否帮忙引荐下?” 低着头的范泓看不清表情:“是,下官自当为王爷引荐同僚。” 范泓在想什么,顾怀猜不到。 实际上范泓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是想到多年来遭遇的不顺?还是想到当年高中进士时衣锦还乡的梦想? 没有人知道,他的仕途在他放弃那封折子的时候,其实已经到头了。 他有些不甘心,但天下有几个人的日子过的是甘心的呢? 今日来之前,他不是没有对这件事情有过什么想法。 顾怀是个王爷,真当一个王爷有闲心礼贤下士?更何况是对自己这么一个都察院之耻。 找自己过去能干什么?自己虽然废物,但好歹也是都察院的正牌御史,除了有关弹劾的事情,还能是什么。 简而言之,范泓能感觉到,顾怀需要一个枪手。 一个为他发言的人,这大概就是顾怀前面那些话的意思了。 而自己那一刻的软弱,那一刻的彷徨,被顾怀看在了眼里,所以顾怀这是打算放弃自己了? 他有些想不通,顾怀图什么? 一个王爷,安安心心呆在凉州就好了,吃喝不愁,穿金戴银,不管是谁出任凉州知府,都得给他面子,何必要在京城搅风搅雨? 然而看看顾怀这些天来的动作,赈灾的事情他插了一手,又和二皇子在酒楼大打出手,听说昨晚的诗会又和谢首辅的儿子对上了,还把人家打成重伤,据说今天连床都下不了。 有些人觉得顾怀是疯了,但范泓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 自己算是长安官场第一个遇见顾怀的人,他现在还能想起那一天顾怀和自己闲聊时候的模样。 一个王爷,喝着廉价的酒水,和一个素味平生的人聊了半晌。 眼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也没有那种勋贵看普通人的漠视感。 他抬起了头:“王爷想下官弹劾谁?” 顾怀微微一愣,他已经放下茶杯打算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然而此刻的范泓却有些不一样,双眼赤红,明明身体已经激动的在抖了,脸色却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 顾怀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范御史,孤还有一句话,你得好好想清楚。” “有些东西,不拼命是拿不到的,你现在虽然在都察院受到了排挤,但日子还很安稳,若是想去争一个机会,那就得做好全押的准备。” 他止住想开口的范泓:“当然,风险和收益永远应该划个等号,这件事情若是成了,孤能明白的告诉你,整个都察院,孤能给你一半!” 顾怀神秘一笑:“别觉得孤在夸大其词,也许以后你就能明白,半个都察院根本不算什么。” 范泓的呼吸有些粗重,再一次重复了那句话:“王爷想让下官弹劾谁?” 顾怀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范泓,说出了那个名字: “二皇子!” 第六十六章 议罪 宫门后的一条长道,顾怀也走了快半个月了。 虽然不如那些走上了几十年的老臣熟悉,但也算是记下了沿途的一草一木。 朝阳映照着金銮殿上的金瓦,整个世界仿佛都有些闪闪发亮。 官员们依旧有秩序的进入大殿,仿佛和之前的那些天没什么区别。 行礼参拜一气呵成,徐子允走上台阶,主持议事。 朝会开始,按照常例是要讨论大事的,但一来西北赈灾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二来南边战事也没开启,所以场中一时居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御史黄晟按捺不住了,看了一眼勋贵队列,越众而出:“下官劾靖王顾怀目无法纪,率众威胁齐王殿下,又对谢首辅二子拳脚相加,据下官调查,疑因政见报复,还请朝廷施以惩戒,平此不良之风!” 开局就来个王炸,在场官员纷纷哗然。 这还是顾怀第一次被弹劾?哪怕是在凉州的时候,也因为过于低调没御史愿意搭理他,结果来了长安不久就给盯上了? 至于那位御史说的内容,大家都选择性的只听了一点,风闻奏事风闻奏事,御史最擅长的就是半真半假危言耸听,反正拿他们也没办法。 诗会的风波已经传开了,大家都听说了一点,是谢家二子调戏顾怀的丫鬟不成反被揍了一顿,哪儿来的报复?他顾怀有什么资格和谢阁老政见不同?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顾怀,捎带着打量二皇子。 二皇子面无表情的闭目养神,好像没有听见御史的弹劾。 手下养一批打手就是有这个好处了,但凡政敌出点事情,就能逮着穷追猛打,你没干?没关系,先弹劾了再说,反正消息传出宫去也能落你一身灰。 要是看不顺眼你的官员多纷纷跟着落井下石,那就不好意思了,迫于压力朝廷也要意思意思。 按照传统,顾怀此刻应该出列自辩,他也确实把两只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往前走了两步。 徐子允看向顾怀,发现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皱了皱眉。 他对顾怀没什么偏见,但谢老二昨天被抬回谢府的时候给他撞了个正着。 谢洵倒是一甩袖子休息去了,只留下一句话: “抬进去。” 毕竟是自己多年老友的儿子,哪怕有错在先,可打成那副模样,顾怀也是有些不知分寸了。 顾怀朝着龙椅打了个稽首,先把礼数做足了,然后转身看向那位御史:“孤何错之有?” 黄晟冷笑道:“身为藩王,藐视法纪,旁人稍有冒犯便带着恶奴拳脚相加,如此跋扈,难道无错?” “同为藩王,大庭广众之下出声威胁,拦住去路不依不饶,如此长辈,难道无错?” “陛下身体有恙,靖王殿下在长安不仅不安分,反而搅风搅雨,置陛下于何处?如此不忠,难道无错?” “如此不尊法纪目无君上,难道无错?!” 黄晟的声音一句大过一句,最后简直是在质问。 他有些飘飘欲仙,没错,当御史就是这么爽。 平常官员还得考虑考虑身份尊卑,他们就可以看谁不顺眼弹劾谁。 当然,坐在龙椅上那位一般还是不能招惹的,除非心大。 顾怀笑了笑,等到黄晟的余音消失,才开口道:“若是孤没有记错,上一次黄御史就曾去大理寺刑部状告过孤?” 黄晟混不吝的一点头:“是。” 顾怀转身面对其余官员:“由此可见,黄御史对孤颇有旧怨,所以此番弹劾于孤,想来有几分是出于私心的。” 他不让黄晟辩解,就继续说道:“前日诗会一事,孤没什么可以自辩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他看向国子监官员的方向:“国子监开办诗会,给孤送来了请柬,孤欣然赴宴,为了不暴露身份,还只带了一个侍女。” 顾怀在心里对柳莹说了句抱歉:“谢二少调戏侍女不成,出言侮辱于孤,此事有许多人可以作证。” 黄晟忍不住了:“何人能作证?怎知诗会路人会不会因为殿下身份作伪证?哪怕谢家儿子冒犯于你,难道就要动手?” “是谢二少让我动手的。” “荒谬!” “真的,”顾怀脸色诚恳,“当时谢二少就说了,让孤动手,此事千真万确。” “孤还记得谢二少的原话,”顾怀惟妙惟肖的学了起来:“‘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揍我一顿啊’。” 他两手一摊:“孤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古怪的请求,只好随了他。” 不少官员都面色古怪,有些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 黄晟额头青筋直跳,都察院的另一位御史忍不住了:“王爷可有证据?谢二公子怎么会说这种话,此事还需与旁观者对质。” 顾怀幽幽叹了口气:“如何对质?怎知旁观者不会因为谢二公子身份作伪证?” 他将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这帮子疯狗。 那个御史一滞,另一个站了出来,却是没有再和顾怀对话了:“靖王殿下为何如此跋扈?谢二公子重伤总是事实?此事传出去,终究是损害了朝廷颜面,藩王欺压首辅之子,传出去成何体统?” 又一位御史站出来:“下官赞同!若是人人都以拳脚说话,视大魏法纪于何物?此风绝不可长!” “御史本就有督查官员之职责,黄御史此举合理合法,何来因旧怨弹劾一说?” “请朝廷施以惩戒!应罚靖王顾怀半年俸禄,逐回封地!” “下官附议!” “附议!” 都察院一众御史的加入让声讨顾怀的气势猛的一涨,既然没办法给顾怀泼更多脏水,那就咬准了他作为一个藩王的失仪举动来弹劾! 一开始还准备讲讲道理打打嘴仗的顾怀叹了口气,这帮子疯狗真的是咬起人就不讲道理了。 他将视线投向了上方,何公公微微点了点头。 卢阁老出马了:“此事曾有先例,肃宗时,秦王过永平,宴席中殴打永平知府,事后御史弹劾,肃宗只说了一句话。” 他扫视了下安静下来的朝堂:“肃宗说,‘打不过别来找朕告状,又没动刀子,自己打回去’。” 卢阁老的脸上露出笑容:“所以,若是要定靖王的罪,不如让谢二公子仿照旧例,自寻靖王如何?” 一众御史呆呆的看着卢阁老,这已经不是拉偏架了,这是逼谢二公子自己找死。 您老拿肃宗那会儿的事到现在来说?秦王那是肃宗亲子,还掌了兵权,揍个知府一顿当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后永平知府不也忍气吞声了?如今你让谢二少在众人皆知的情况下去攻击藩王? 二皇子闭着的眼睛猛的睁开,直直的看向卢何。 他抬起的脚步慢慢放下了,心也慢慢的沉了下去。 因为何公公开口了。 何公公脸上的褶子舒展开,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咱家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不就是打了一架吗?” “卢阁老的说法,各位可有异议?” 何公公的笑容缓缓收敛: “若是没有,那接下来就来议议,御史黄晟,该当何罪?” 第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公公的话让大家都愣住了。 黄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御史言官弹劾无罪,哪怕顾怀是个藩王,他黄晟又哪儿有什么罪要议? 朝堂上的气氛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顾怀抬起眼帘看向一个位置。 范泓范御史宽大的官服袖子里正放着一封折子,他仿佛是感受到了顾怀的眼神,身子猛的一抖。 无声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范泓脑门上渐渐流出豆大的汗珠,手里的奏疏被他死死捏紧。 该不该踏出这一步? 踏出去还能回头吗? 已经有官员开始骚动起来,因为何公公卢何和顾怀一直没有开口。 不是要议罪吗?连黄晟都有些搞明白何公公那句话的用意何在。 顾怀皱起了眉头,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一直观察他的范泓下定了决心。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奏疏,脸的两侧因为太过亢奋起了潮红,他越过身边的都察院同僚,在他们惊讶的眼神中猛然开口:“下官有事请议!” 顾怀松了一口气,何公公手中的拂尘也慢慢放下。 范泓的声音因为太过激动显得有些可笑的尖利,甚至赶上了何公公,他踉跄了两步扑到大殿中央,在众多的目光下脚步一软跪了下去。 没有人笑话他,因为众人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对。 二皇子看着眼前的都察院之耻这么久以来在朝堂上第一次开了口,心里突然生出了些不安。 何公公和蔼的点了点头:“范御史请讲。” 仿佛是得到了何公公的鼓励,范泓生出些力气:“下官弹劾御史黄晟收受贿赂,私养妾室,损害我大魏朝廷颜面;又为朝中官员清理政敌,明码标价收钱办事,此獠当诛!” 黄晟猛的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范泓,诸多官员发出惊呼,连武将队列那帮大老粗都瞪大了眼睛。 因为范泓此举算是开创了成平一朝的先河:弹劾都察院同僚。 别看都察院都像一帮疯狗,但还是很团结的,大家给陛下打工,靠弹劾骂人吃饭,那不过是工作,大家作为同僚,去咬别人就行了,同僚之间还是应该相互友爱。 御史就那么点人,真要互相咬起来那多难看,而且大家遇见事情都是一拥而上,自己内乱起来哪儿还有力气去整治官员? 所以范泓今天这举动算是让成平一朝的官员开了眼界。 关键是范泓这弹劾也很有意思,前半句算是生活作风问题,养小妾嘛,大部分官员都做过,家花不如野花香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当了官,物质生活丰富了,又在长安这么繁华的地方,哪怕是因为虚荣心理也多少会在外面逛逛青楼,遇见心动女子,如果家中有悍妻又带不回家,那就只能找个地方先养起来。 所以这半句话还不是那么致命,关键是后半句。 如果一个靠弹劾吃饭的官员开始收钱办事,那皇帝该信谁? 如果政敌可以通过让一群御史出来咬人就解决,那要监察系统做什么? 所以哪怕知道这消息可能夸大其词,大部分官员的眼神都由震惊变成了玩味。 有意思,一向只咬人的都察院御史开始咬起了自己人,那可就相当精彩了。 黄晟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不是自己表演的舞台吗?范泓这王八蛋犯了什么失心疯? 他的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转紫,也顾不得再弹劾顾怀了,只能按照规矩向着龙椅悲愤一礼,然后梗着脖子看向范泓:“本官未曾做过这般事!” 范泓没搭理他,仍是高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一个小黄门看了看徐子允的脸色,连忙下了台阶接过折子,将折子从范泓手中取出来的时候,范泓也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一般有些瘫软。 小黄门捧着折子正准备交给次辅徐子允,却被眼疾手快的卢何一把拿了过去。 下面的官员眼神都直了,卢阁老这是要明目张胆的争权? 徐子允没有恼怒,从之前闹剧开幕,他就只是沉默观看,一直到何公公出场,他才有些警惕。 但弹劾程序已经开始,他也没办法让这个流程停下来,如果是谢洵,可能只要一个眼神所有官员都得缩脖子。 他叹了口气,收回了手,身影看起来有些萧瑟。 卢何展开折子,直接问起了黄晟:“城南万里巷第三户,城北辽远巷第一户,黄御史可有印象?” 黄晟的脸色一僵,愤怒的气焰消了些。 这两户他能不熟吗,房契上还有他的名字。 官员们也从这沉默里品出味来了,敢情黄御史养小妾还被抓了现行? 还不是被原配发妻抓的,是当着朝廷百官的面,被同僚和阁老点出来的。 这丢人可就丢到家了。 黄晟有些难堪,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这件事范泓是怎么查到的,有心想否认,但面对卢何的眼神又有些不敢开口。 他最后只能颓唐的承认:“是下官私德有亏。” 在大魏,大部分官员都被弹劾过私德或者品行,有些甚至只是扣子没扣好都要被上个折子,大部分人早就心生不满,如今看到都察院御史倒了霉,一个个都有些幸灾乐祸。 卢何满意的点了点头,居然还安慰了两句:“黄御史年富力强,正是风流年纪,倒也不算什么骇人听闻的过错。” 黄晟呆呆的看着卢何,质问下官的是您老,说好话的也是您老,您到底想怎样? 卢何的脸色很快就发生了改变:“收受贿赂一事,弹压政敌一事,黄御史可有说法?” 这个问题就比之前那个要命多了,黄晟赶紧否认:“下官从未做过此等事,都察院上下同僚都可作证!” 习惯性说完这句,才想起自己这番遭遇的罪魁祸首也是都察院的,他又添上一句:“必是范泓诬陷于我!” 卢何又点了点头:“那你府中书房墙里的二百两黄金,也是范泓塞进去的?” 声音很平淡,但说的东西却如同雷霆一般劈在了黄晟脑门上。 他呆呆的张开嘴,只感觉一颗心在不断的下沉,他下意识的想看向一个方向,却只能死死的控制住自己。 卢何没有停下,继续翻看着折子:“黄御史万里巷的宅子里也有两千多两银子,辽远巷的少一些,还不到一千两,如果本官没记错,黄御史月俸二十石,家中也没有经商,这些钱从何而来?” 黄晟口干舌燥,想出声辩解,却只能在喉咙处嗬嗬作响。 卢何没有得到回答,却一点都没有心急,只是转向了某个地方,看向了某个一直沉默的人。 “齐王殿下掌都察院,可曾听闻此事?” 图穷匕见。 第六十八章 扛罪 二皇子沉默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本王很好奇,范御史是如何查到的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入的私宅?” 所有官员的视线都投向了跪在地上的范泓,他身体猛地一抖,却没有说话。 何公公挑了挑眉头,接过了话:“事有轻重缓急,御史黄晟受贿一事尚未议完,范御史之事可容后再议。” 卢何也点了点头:“两位御史同属都察院,有些留意实属寻常。” 他看向大理寺卿:“私闯他人宅院,该议何罪?” 大理寺卿实在不想掺和这摊浑水,但在卢何的目光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笞四十,主人打死私入者无罪。” 卢何满意的面向范泓:“范大人可认罪?” 范泓知道这四十下应该是跑不掉了,也只能闷头背了黑锅:“下官知罪。” 眼见两人一唱一和想把这事敷衍过去,二皇子急了:“岂能如此轻易揭过?若人人如此,还要大理寺和刑部做什么?” 两个被点名的衙门没敢搭话,这个时候谁愿意站出来讲司法程序正义? 何公公和卢何的态度够明确的了,今天就是要收拾黄晟。 其他人可能不清楚,顾怀心里倒是门清,范泓这家伙肚子里坏水确实不少,自己昨天只是开了个头,有着多年都察院工作经验的范泓就完善了整个计划。 自己只是猜到二皇子可能会对自己出手,但范泓直接就咬定了站出来的一定是二皇子手下最忠心的黄晟。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黄晟入手,作为二皇子的忠实属下,这两人不可能没有一点问题。 可惜范泓只是知道个大概,最终还是柳莹出手当了一回梁上君子,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找出了那些银子。 眼见二皇子亲自下场,身份相当的顾怀自然也应该发声了:“范御史为了不然负责监察百官的都察院出现害群之马,冒险调查,主动举报同僚,哪怕手段不可取,但这种拳拳报国之心终究是功大于过的,既然大理寺已经做出了判决,这四十下笞刑事后补上便是,眼下更重要的还是都察院御史受贿案。” 他转向黄晟:“黄御史可有话说?如此数目庞大的金银来自何处?” 黄晟怨恨的看着顾怀,又看了看上首的卢何还有何洪,最后看了一眼胸口起伏的二皇子,干脆朝着龙椅一拜:“下官辜负陛下信任,无话可说。” 百官哗然,黄晟这是承认了? 顾怀却皱起了眉头,黄晟这是打算自己扛下来? 他深深的看了二皇子一眼,没想到老二掌了都察院还真让他培养出些忠心属下来。 顾怀昨天送给何洪的信上便清清楚楚的说明白了,都察院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所以可以从黄晟入手,然后扯出二皇子,将都察院从二皇子死死攥着的手里抢出来。 皇子贿赂朝臣一向是大忌,这件事情只要抖出来,哪怕不报给后宫的魏皇,二皇子也不可能再掌着都察院了。 到时候有何洪和卢何这对黄金搭档在,都察院可以任意揉捏,给范泓一个右都御史的位置,都察院空置的最高长官左都御史还是他们的。 结果黄晟这家伙眼见事情败露,都不愿意把二皇子抖出来? 何洪和卢何对视一眼,也觉得有些难办。 如果黄晟咬死了不说出这些金银的来源,这件事情就得当做一件普通的受贿案来办了。 跪在地上的范泓也吃惊抬起头看向黄晟,平时在都察院只见这家伙作威作福了,又喜欢吹嘘自己与二皇子的交情,还曾面有得色的说出二皇子赠与了不少礼物,看起来就是个蠢货,结果居然这般硬气? 都察院的御史们都痛恨的看着范泓,眼见黄晟遭遇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最终顾怀还是朝着卢何点了点头,卢何也懂了他的意思。 朝会上只能象征性的审案,不可能对堂堂御史用刑。 但只要黄晟承认了这件事,顾怀的打算也就成功一半了。 卢何再不犹豫,转向刑部:“既然黄御史已经承认受贿一事,便该交由刑部处置了,将贿赂证据收押,再将御史黄晟押入天牢,再行审问!” 刑部尚书也面色凝重,监察系统出了受贿案,这件事就有些严重了,他出列拱手:“下官遵命。” 二皇子犹有些不平,但也只能深深看了黄晟一样,仰天一叹闭上双眼。 一直面无表情的徐子允出声了:“既然此事告一段落,便开始议下一件事吧。” 卢何不置可否,顾怀也退回了勋贵队列。 只是他没有发现,徐子允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背影上。 散了朝会,有些忧心忡忡的范泓第一时间跟上了顾怀:“王爷,未竟全功,该当如何?” 顾怀回头看了他一眼:“范御史担心回了都察院被二皇子吃了?” 范泓急的跺了跺脚:“王爷怎的还在开玩笑?下官好歹也是个御史,哪怕回了都察院,只要绕着二皇子走,又能把下官怎么样?” 顾怀笑了笑:“范御史想得通就好,眼下可还有四十板子呢。” 范泓成功的给顾怀带偏了,脸上出了些担心:“下官身体瘦弱,这四十板子下去” 顾怀安慰了下他:“无事,不是刑部的笞刑,只是廷杖而已,眼睛一闭就过去了。” 范泓给顾怀逗得都要哭了:“王爷诶,笞刑廷杖又有甚区别?昨儿可没想到还有着一遭,下官要是挺不过去,还请王爷代为照顾” 顾怀连忙摆摆手:“可千万别说这种话,还是范御史自己照顾吧。放心,施廷杖的要么是金甲武士要么是宦官,有何公公在,别担心。” 仿佛是应验了顾怀的话,几个宦官提着廷杖在殿外等待着,范泓这才放下心来。 可哪怕是宦官动手,那也是结结实实的四十下啊,范泓走路的脚都有些抖。 把手揣在袖子里的顾怀晃晃悠悠出了大殿,看着范泓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气质的背影,有些疑惑: “咦,范御史走路怎么是个内八字?” 第六十九章 勾栏 “砰!” 醉香楼里,几个御史看着二皇子扔到墙上没摔坏的香炉,噤若寒蝉。 二皇子的面色有些狰狞:“谁能告诉本王,范泓那个杂碎是怎么查出来黄晟家里的银子的?” 没人接话,因为没人知道。 一个御史抚了抚胡须:“事已至此,黄御史已经被押入天牢,殿下再怎么发怒也无用,还应早做打算。” 二皇子赤红的双眼转向那个御史,死死的盯着他,看着他讪讪缩回了抚着胡须的手:“本王难道不知道该早做打算?” 众人眼看平时温文尔雅的二皇子此时俨然是动了真怒,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所幸二皇子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情绪,再睁开时已经冷静了很多,他负手在房间里走动着: “整个都察院,多多少少本王都曾赏赐过东西,何洪和卢何为何要针对本王?” 他停下脚本:“是因为顾怀?” 几个御史面面相觑:“靖王何时和他们有了交情?” 二皇子冷笑一声:“赈灾一事议定时本王就觉得有些不对了!如今看来,怕是早就上了一条船!” 一个御史有些担心:“如今卢阁老与何公公势大,靖王与殿下又有些矛盾,若是他们咬住黄晟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二皇子叹了口气:“本王也就是担心这个,虽然黄晟在朝堂上一个人全扛下了,但本王觉得那几人应该还有后手!” 他转身询问:“刑部可有咱们的人?” 几位御史都摇了摇头:“刑部那帮人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几乎都没有在国本一事上有过表态。” 二皇子在桌子边站定,抬手制止了几人的讨论:“去一趟刑部,替本王许诺,只要这事能平稳揭过去,本王一定会有厚报!” 一个御史领命退下,突然有些喧哗声传进房间,二皇子眉头一皱,走到窗边向着声音来源看去。 对面的太白居侧门拥堵着一大群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看着什么,有些从正门进出的客人也被吸引了过去。 二皇子的心底涌出一股怒意:“去个人看看,对面发生了什么!” 已经被太白居买下的隔壁酒楼,在最近几天被改造成了一处偏厅。 所有人都觉得太白居是生意红火了,想把店面扩大,这也是生意人常用的做法。 然而偏厅并没有和太白居连接在一起,反而是重新开了道门,此刻拥挤在门口的也都是一群平民。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太白居的酒菜确实好,但定价是比寻常酒楼贵了些,虽然得益于靖王顾怀诗词的名气留下了许多客人,但这些客人也多是达官显贵,或是家中富裕的人士,还是没什么平民会来太白居用餐。 但是偏厅门口的几位伙计却卖力的招呼着路过的贩夫走卒们,吆喝着太白居勾栏今日开业,酒水免费,每桌附送些小吃,还有故事可以听。 这一下就引起了人们的兴趣,白嫖永远没有人能抗拒,原本有些犹疑的人们纷纷进了勾栏,在坐满了之后门口还有许多人凑着看热闹。 偏厅的装修也很奇怪,中间是一片高台,高台下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座椅,两侧地势升高,有台阶通往独立的桌子,分别用屏风隔开,甚至在更高处还有些包厢。 此刻桌子大多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衣裳普通的平民,脸上多是有些拘谨神色,摆在桌上的酒水小吃也暂时没人去动。 勾栏的后台用一大块幕布隔开,顾怀站在角落里掀起一角,看着外面的情景,有些满意。 他转头看向有些拘束站着的一老一少,询问道:“都背熟了?” 拿着二胡的老者恭敬的弯了弯腰:“回贵人,一字不差的记下了。” 顾怀点了点头:“就按之前教的去做,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这种场面应该能应付吧?” 穿着鹅黄粗布衣裳,眉眼依稀能看出长开后容貌会很漂亮的小丫头抱着比她个头还高的琴,向着顾怀微微一福:“还请贵人放心,我和爷爷说了很多年书,不会出错的。” 顾怀没有再问,向柳清投过去一个眼神。 戴着面纱的柳清明白顾怀的意思,拍了拍手。 一个伙计掀开幕布走了出去,在高台上站定,朝着周围拱手团团一礼。 勾栏内渐渐安静下来,平民们的议论声逐渐停止。 伙计直起腰,脸上露着笑说起来开场白:“好教诸位知道,今日勾栏开业,送的东西可做不得假,各位尽管放心享用,等看完了故事,品完了酒菜,回去后说几声勾栏的公道话,东家就感激不尽了。” 老人和小丫头从后方走出上了高台,伙计搬过来座椅让小丫头放了琴,再给老者端上杯茶,守在窗户旁的其余伙计们拉上了窗帘,整个勾栏内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只有中心处老者身影显得引人注目。 老者饮了口茶,又拿起惊堂木一拍,等到其余声音彻底消失,才在孙女的琴声伴奏下开了场: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念完定场诗,他拿起二胡拉出些苍凉调子,一边娓娓道来:“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 客人们的心神从气势磅礴的开场诗被引到故事上来,听着这与那些情情爱爱故事截然不同的开头,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 勾栏后台,站在顾怀身边的柳清好奇的问道:“公子,这故事便是那西游记?” 顾怀点了点头:“是的,一个注定会流传千古的故事。” 柳清有些不解:“公子既然开了太白居,又为何要再开个勾栏?” 顾怀笑了笑:“太白居走高层路线,勾栏走低层路线嘛。以后你就会知道,一个汇集三教九流,容纳万千平民的勾栏有多恐怖了。” 他转头看了眼柳清:“我倒是想开青楼,你又不准。” 柳清脸红了,在顾怀的目光下有些躲闪:“公子何等身份?怎么可以去去开青楼?传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 顾怀幽幽一叹:“说实在的,要论打探消息,青楼可比勾栏还要容易些,二皇子不就这么干的?” 他的视线好像穿过了勾栏,落在对面醉香楼的二楼窗口上:“毕竟男人嘛,在心动的女人面前,永远都守不住秘密。” 第七十章 飘然 “你听说了没,太白居新开了间勾栏,免费吃喝还有故事可以听!” “你才知道?我都去了一趟回来了,说是只有今天是这样,明儿就要收钱了!” “太白居的东家是不是有些憨?要是今天去蹭了吃喝,明天没人上门怎么办?” “你还别说,我一开始还真是这样打算的,结果去听了半晌故事,那老者却不肯讲第二回,只说且听下回分解,真真可恶!” “是个什么故事?又是清官怒斩驸马爷?” “不是不是,”挑着担子的汉子摇摇头,“是个猴精的故事,说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地养,还自号美猴王哩!” 一旁一起收摊回家的同伴也来了兴趣:“石头里也能蹦出猴子来?” “岂止,那猴子还做筏出海寻仙求道呢!” 另一个同伴嗤笑一声:“咋跟皇帝老爷一样?” 挑着担子的汉子眉头一皱,训斥了声:“怎的什么话都敢说?回家搂着婆娘使力去,别嘴上没个把门的。” 被训斥的同伴也不恼,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就揭过了此事。 众人在巷子里各自告别回了家,汉子放下担子,一把将冲出来喊着爹爹的儿子抱起,用还生着胡茬的嘴狠狠的亲了一口。 儿子年纪有些小,奶声奶气:“爹爹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回来?” 中年汉子神秘一笑,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个从勾栏带回的瓜果:“爹爹可没忘,给小七带了的。” 他抱着儿子进了屋,和妻子打过招呼,在屋里坐下逗弄着儿子:“爹爹今日听了个故事,小七想不想听?” 啃着果子的小男孩开心起来:“想听想听。” 汉子哈哈一笑,仔细的回忆了片刻,才将从勾栏听来的故事慢慢讲了出来。 厨房生出炊烟,妻子擦了擦汗,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有些甜蜜的笑了。 虽是贫贱,亦有真情。 司礼监,何公公这次总算是把那盘花生米端下去了,换上了好几个结结实实的小菜。 卢何坐在对面,拿筷子端酒杯的动作尽显风流,相比之下何公公跟个猴儿似的,就差抓耳挠腮了。 “刑部那儿没问题?”开口的是何公公。 俨然已经成了一伙,卢何说话的姿态也放松了许多:“应该没问题,有内侍盯着,刑部的人不敢不卖力。” “咱家有些担心,”何公公放下筷子,“刑部办案,内侍去旁听,是不是有些逾矩?” 卢何明显一愣,完全想不到何公公居然这个时候了还在想这个。 他放下筷子哭笑不得:“何公公,既然已经决定了对二皇子动手,何必再去考虑规矩一事?” 何公公端起酒杯一口闷了:“就是怕下个月的大祭” 卢何继续宽着何公公的心:“放心,陛下不会管这些的。” 何公公点了点头:“可能是咱家想多了,那毕竟是个皇子,换了以前是能对着咱家呼来喝去的人物,哪儿想到如今居然能算计他?” “真要说起来,跟二皇子比起,靖王的表现才让本官觉得奇怪,”卢何给何公公满上酒杯,“明明是外地藩王,一回了长安就和二皇子对上,而且做事有头有尾,实在是让人惊讶。” 何公公扶平了身上大红蟒袍的皱褶,点了点头:“靖王爷是有些少年老成了,之前倒是听靖王爷说过和二皇子有些生分,可没想到一下手就这般狠。” 他眯着眼:“只要刑部下死手,黄晟不招也得招,到时候只要折子递到司礼监,咱家就能让二皇子也趟进这摊浑水里。” 卢何突然想起了什么:“何公公可曾与太子爷联络过?” 何洪不知道卢何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这些天事情有些多,一直在忙着见官员,还未曾去过东宫,况且太子爷正被禁足” 卢何连忙提醒道:“公公一定要去!既然已经决定与二皇子决裂,为何不借着太子爷的名头做事?这样既可以在朝中少树些政敌,也可以拉拢亲近太子的官员!” 何公公面有难色:“若是朝中都以为咱家是为太子奔走” 卢何也因为何公公的政治悟性叹了口气:“公公何必介怀这个?只要陛下不出后宫,太子便是被禁足的,哪怕太子到时候出了宫,满朝皆是何公公亲信,太子难道不看何公公的脸色?他还需要何公公帮他争龙椅!” 何公公恍然大悟:“是极!咱家一会儿就去见太子爷。” “何公公不好亲自去的,不如派个内侍带过去封亲笔信即可。” “唔该写何物?” “自然是拉拢太子,共同针对二皇子了,要说朝堂上与二皇子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不是公公与靖王,而是太子爷。” “咱家记下了。” 两人商量完一事,一同举了杯,一时都有些飘飘然了。 能不飘飘然吗?此刻大魏的最高权力就掌握在他们手里,只是坐在衙门里,便可以一言决定皇子命运,拿着筷子指点文武百官。 何公公没出宫,在卢何上车前还算是手伸不太长,但有了卢何之后可就不一样了,他拉拢官员的手段也极为简单:先找好对象,然后封官许愿,大家一起喝顿酒,搞点娱乐节目,情感交融之后,就成了同进退的人物,然后便是官员们表忠心,比如什么必效犬马之劳之类的。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就是这么简单,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反抗何洪卢何二人组的,因为这两人要真是铁了心想整死一个官员,完全可以不用拖到第二天。 吏部左侍郎戚敏学现在还在天牢里蹲着,何公公的意思简单明了:一天查不清楚,就一天不准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这两人找上了你,告诉你听话就升官发财,不听话就去刑部天牢蹲着,你选什么? 大魏官员们的气节可不是开国那会儿了。 而且卢何的目光也毒辣,基本上拉拢的对象都是些处在紧要位置,而且品秩较低,多半都是在那些位置苦熬多年,有着一颗上进心的官员。 所以卢何就靠着这种简单的手段,硬生生在短短几天内拉起了班底,甚至没去考虑他们的忠诚问题。 需要考虑吗?原本大家都是为陛下做事,现在陛下不出来,何公公把持了最高权力,再加上个卢阁老,不听这两人的话去听谁的? 朝中甚至连个像样的反抗势力都没有,谢首辅都回家养病了。 何公公摸了摸嘴巴,准备去写信,卢何也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一拂袖子起了身。 事儿还多着呢,一件一件来。 第七十一章 刑讯 刑部天牢,锦衣卫昭狱,大理寺的寺狱,堪称是长安所有人最不想进的三个地方。 锦衣卫这些年半死不活,大理寺沦落到和京兆尹衙门抢民间案件吃饭,只有刑部,依然是如今长安最大的办案衙门。 成平一朝,官员们的生活可以说是很幸福的,南北没有大战事,也就偶尔闹闹灾情,魏皇虽然有心想做点事情,但最终也没折腾起来,更没有大力反贪反腐,尤其是最近连朝会都不上了之后,更是让官员们感叹日子平稳生活美满。 毕竟要做的事就那么多,贪点钱也不用像前朝一样担心锦衣卫破家灭门,国本也早就定下,更没有什么党争一事需要官员们费神。 所以天牢这一块专门用来光官员的区域不可避免的冷清下来,十间牢房九间都空着,而且天牢也不像普通人想象中那般肮脏阴暗,而是干干净净秩序井然,甚至连狱卒们脸上都带着些和气。 一间牢房里,刚关进来的御史黄晟还有些惴惴不安,对角处关着的戚敏学却安然的在白天睡着了,披着狱卒给的毯子还打起了呼。 天底下最会看形势的人中,一定有长安狱卒一份,往年有官员关进来,外面的家人可能都还不清楚这次的事情会怎么收尾,狱卒们却往往会有数。 这个官员还能不能出去?犯的事会不会要命?还能不能东山再起?擅长看脸色收消息的狱卒们几乎都门清。 也不是没有狱卒是因为巴结上了暂时落难的官员飞黄腾达的,所以莫名其妙被关进来的戚敏学不仅享受了最好的牢房,每天还会有点狱卒孝敬的酒菜。 相比之下黄晟就没这种待遇了,押人来的刑部官员都说了,这厮贪钱不说,还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审了个明明白白,把罪认了下来,基本身上的官袍是保不住了。 狱卒们一听自然就失去了兴趣,从被关进来就开始苦着脸的黄晟自然也没人去管,随便往牢房一塞了事。 黄晟此刻是真感觉度日如年了,一方面知道自己把罪扛了估计没什么好下场,另一方面也期望着二皇子能救下自己,所以一旦外面的脚步声响起,他就凑到牢门前死死盯着,可惜二皇子的身影一直没出现。 眼看天色渐暗,黄晟知道今日不会出现奇迹了,只能在牢房里穿着一声白色小衣扼腕叹息,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理压力太大,还是牢房里温度有些低,竟然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对面的戚敏学翻了个身,看见黄晟这番模样,不屑的撇了撇嘴。 狱卒们早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了,一开始知道黄晟跟自己一样是被何洪和卢何那两个王八蛋倒腾进来的还有点心生同情,结果现在看到黄晟这没骨气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堂堂吏部侍郎居然跟这种人关在一起,简直丢分。 又有脚步声响起了,戚敏学还以为是狱卒又来给自己送孝敬,结果发现不对,狱卒领着几个人走了过来,根本没敢和自己搭话,反而有些恭敬的将人领到了黄晟牢房前。 他仔细看了看那几个人,认出了刑部侍郎聂恒,还朝着自己点头致意。 戚敏学起身还礼,看着另外几个披着黑袍的人,有些好奇:“这是?” 聂恒一边等待着狱卒将黄晟提出来,一边只是小声解释:“是宫里来人。” 戚敏学吃了一惊:“是陛下亲自过问?” 聂恒摇了摇头:“是何公公派来的内侍,点名让本官过来审案。” 戚敏学呆呆的松开抓着牢门的手:“内侍旁听?何公公居然敢把手伸进刑狱?” 他突然又看向黄晟:“是了,连监察都没能逃过,插手刑狱也是注定的。” 聂恒苦笑了一下:“戚侍郎明白就好,那本官就先去提审御史黄晟了。” 戚敏学拱拱手:“聂侍郎请。” 那几个披着黑袍的宦官面无表情的看了戚敏学一眼,也跟着聂恒一起走了出去。 狱卒押着神情慌张脸色苍白的黄晟跟在后面,黄晟看着戚敏学张了张嘴,然而最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心里还有些侥幸,刑不上大夫,自己既然扛了罪,按照成平的宽松制度,顶多是罢自己的官,只要二皇子还在,自己就还有机会。 然而当他看到牢房尽头持着刑具的几个狱卒,还有那张有着斑驳血迹的椅子时,他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的乌鸦嘴。 几个宦官走到一边站定,在聂恒视线的注视下,几个狱卒将黄晟固定在椅子上,黄晟拼命挣扎,哪怕脸都挣红了,也没有挣脱开捆缚着他的绳子。 他拼命转头看着聂恒,大声喊道:“还未审案,为何要对本官用刑?” 聂恒没有回答,只是与那几个宦官对了对眼神。 宦官点了点头,聂恒叹了口气,只能一挥手。 几个狱卒将黄晟的腿架到老虎凳上,慢慢调整着脚的高度,在垫了两块木桩之后,黄晟已经开始惨叫起来。 一个宦官伴着这惨叫声阴阴开口了:“何公公说了,既然你嘴严,那就先用了刑再问,黄御史可要好好考虑清楚,何公公想听什么。” 黄晟疼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随着他的甩头全部糊在了脸上,他求助的眼神投向了一边的聂恒。 已经垫了三块木桩的狱卒也向聂恒看去请示意见,聂恒却没有回头,只是负手看向了牢房深处。 宦官看着聂恒这番作态,倒是低声笑了笑,朝着狱卒吩咐:“再加一块。” 狱卒有些犹豫,再加下去怕是黄晟的腿骨就要断了。 然而聂恒却一直没有说话,狱卒只好咬咬牙,又加了一块木桩进去。 黄晟的哭喊声越发惊天动地,整个牢房都回荡着他的惨叫,而戚敏学就在里侧拼命想伸出头看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聂恒忍不住了,但却是在黄晟期待的目光里转身出了牢房。 宦官在后面朝着聂恒的背影说了一句:“何公公说了,要一直用刑到审出来为止,聂大人若是公务繁忙,尽管交给咱家即可。” 聂恒的身影顿了顿,却一直没有回头。 宦官转向拼命挣扎的黄晟,伸手抚开他站在额头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 “黄大人,咱们慢慢玩,咱家的时间还很多。” “记住,黄大人只需要说明白何公公想听到的就行了。” “一个时辰加一块,黄大人可要抓紧了。” 第七十二章 心病 转眼过去了两天,范泓再一次来到了靖王府上。 在奉茶的下人退下之后,范泓将之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已经从何公公那儿得到消息的顾怀将过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然而还是认真听完了整个经过。 在黄晟没有忍住刑讯,将这些年二皇子在都察院干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后,顾怀就知道这次二皇子算是栽了。 只是他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趣,也不想出这个风头,干脆请了假懒得去朝堂上看何洪和卢何表演。 都察院从二皇子手下脱离出来,正式回归了何公公的怀抱,那些二皇子的死忠们估计要遭殃,当然肯定也会有墙头草选择倒向何公公。 作为这次对二皇子开炮的先锋官,何公公大方的许了范泓一个右都御史的位置,简直堪称一步登天。 只是还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提拔,何公公的承诺还得过段时间才能兑现。 四十板子,换来都察院空置多年的右都御史,范泓这笔生意做的简直血赚。 说完了发生的事,接下来自然是表忠心,虽然是何公公才能给他这个位置,但他还是对顾怀充满了感激。 范泓放下茶杯:“下官当日也是脑子一热,想起这些年受的气,才决定听从王爷的吩咐弹劾二皇子,若不是王爷,下官怕是此生都无出头之日了,王爷恩情,下官谨记在心!” 他离席下拜,顾怀赶紧一把将他扯了起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一切都是范御史自己挣回来的,孤可受不起这份礼。” 范泓又感恩戴德了一会儿,两人才坐下,顾怀细细思考了范泓所说的整个过程,突然眉头一皱:“徐次辅没有出面?” 范泓也有些疑惑:“徐次辅未曾对此事有过什么看法,都是卢阁老定的案。” 他看着顾怀的表情:“王爷,怎么了?” “有些奇怪,”顾怀背着手站了起来,“徐次辅性情激烈,可这些天居然对卢阁老的举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散了朝就回文华阁办公。” 他看向范泓:“谢首辅府中可有消息传出来?” “未曾,倒是听说谢二公子上次上次诗会之后便被禁了足。” 顾怀走到门口,总感觉有些不对。 太快了,何洪和卢何把持朝政的进度太顺利,也太快了。 他原本的打算很简单,让朝廷通过赈灾,给凉州一个交待,在二皇子撕破脸之后,便想着让二皇子没办法抽出手来对付自己。 所以他才会在那天去了司礼监,才会一手放出了何洪心中的猛虎。 可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些?唯一能对何洪和卢何造成威胁的谢洵马上告了病,顶替的徐子允也没对那两人有什么过激举动。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谢府,今日有些无心批折子的徐子允早早的出了宫城,一路来寻自己的老友谢洵。 谢洵依然是躺在花园的躺椅上,原本有些憔悴的脸庞最近居然隐隐有了些红光。 看着老友的闲适姿态,徐子允心底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但想了想还是没发作,只是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谢洵没有睁眼:“折子批完了?” “还批折子?批个屁,”徐子允一听就发作了,“我他娘的都想罢工了。” 谢洵眉头一皱:“怎么了?” 徐子允拿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茶水:“你是没见到何洪和卢何今日在朝堂上的模样,真是气死个人。” 谢洵有些疑惑:“他们针对的是齐王,又没针对你,你急什么。” “我还能不急?”徐子允一下子窜了起来,“前面是吏部,现在是皇子,再接下来难道不就是我了?” “真到了那时候,也告病便是。” 徐子允愣住了:“我要是也告了病,朝政可就真落到那两个人手里了。” “给就给吧,”谢洵叹了口气,“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在将整个大魏交给两个一心排除异己的人!” “还没到那一步,”谢洵睁开了眼,“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反而不用急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幅说话弯弯绕绕的样子,这么些年了,你要做什么我都没拦着你,外面的人都在说我是你谢首辅的小妾,”徐子允冷笑了两声,“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谢洵是在为朝廷着想,但那两个人可不一样,他们就是要把百官都拉下水,一起绑着让皇帝都动不了他们!” 谢洵看着徐子允笑了笑:“你对大魏失望了。” 徐子允沉默着没有说话。 谢洵继续道:“你看着那两个人拉拢了些官员,而朝堂上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连一个皇子都被逼的放弃了下属,你觉得心冷,觉得无力,觉得大魏会变成最坏的模样。” 他收敛了笑容:“可谁不是呢?” “很多年前我就觉得,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可如今呢?”谢洵坐直了身体,“南乾蒙古虎视眈眈,朝中百官尸位素餐,那两个人一通搅和,却是把最真实的大魏让我们看到了。” “你还能心冷,但可惜的是,很多年前我的心就冷了。” 徐子允直直的看着他的双眼:“你之前说的那些,是不是在敷衍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洵没有回答,又躺了下去。 知道谢洵性格的徐子允知道自己怎么也不可能问出来了,只能有些无能狂怒的摔了摔茶壶。 “很贵的,别摔坏了。” 徐子允真想把茶壶丢到谢洵脸上去。 沉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这次是谢洵先开口了:“上官勖、汪珣今日离京?” 徐子允恹恹的点了点头。 谢洵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躺椅上站起身:“走吧,带着百官去城外长亭送一送。” 徐子允又冷笑了一声:“就不怕自己练的王八功破了功?” 谢洵没去在意徐子允的阴阳怪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总要出门看看表示我这个人还活着,反正也没人知道得了什么病。” 徐子允认真的看着他的脸:“你确实有病,而且还不轻,正常人都干不出来让那两个混蛋上蹦下跳这种事情。” 谢洵朝着花园外走去,头也没回:“或许吧,不过整个大魏,谁没病呢?” 第七十三章 大祭 六月初五,宜祭祀破土,忌嫁娶动工。 这次大祭的流程前两天就由礼部发给了每一个官员,而顾怀的朝服也终于在昨天织好送到了靖王府。 一大早靖王府就忙碌了起来,禁军已经在王府外集结,准备好了仪仗,顾怀的踏雪也被牵了出来,在燃着灯火的王府外等待着。 婢女服侍着顾怀穿上了正规的黑色藩王朝服,上面用金丝织了威风凛凛的四爪盘龙,再用玉带在腰间系好,最后挂上了那块骊龙佩。 头发束起用紫金冠固定好,再斜插一支玉簪,一股威严感扑面而来。 这种威严并不是来自于顾怀,而是来自于这身朝服,还有朝服所代表的的地位以及政治意义。 伺候在一旁的陈伯眼睛里有些泪花,不知是不是在顾怀身上看见了老靖王的影子,有些感伤的抹起了眼睛。 一群下人拥着顾怀出了王府,等待的禁军将属于顾怀的藩王仪仗打了起来,顾怀翻身上了踏雪,向着宫门行去。 武将骑马,文官坐轿,今日在长安九品以上的官员都会来参加这次大祭,如果俯瞰长安,便能看到平静的黑夜里有点点灯火在向着宫城聚集。 骑在马上的顾怀打了个哈欠,自从上次告了假,这些天他都没有去参加朝会,突然起这么早还有些犯困。 宫城遥遥在望,已经有不少的官员到了宫门,道路的另一边停着许多辆马车,还有些家丁仆人伺候在一旁。 偌大的仪仗显示了顾怀的身份,官员们纷纷上来见礼,毕竟最近的长安朝廷上顾怀还是挺活跃的,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边疆闲散藩王形象。 顾怀下了马,一个禁军将领举起手捏成拳头,身后的禁军停在宫门前,一时间声势惊人。 顾怀与上来的官员们热络的交谈着,眼神却飘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看着那片禁军,向凑上来的范泓问道:“那边的可是二皇子?看仪仗怎么不像?” 范泓往顾怀所指的方向看了看,心中了然:“回王爷,那是明珠殿下的仪仗。” “明珠?”顾怀愣了愣,“明珠公主何时回的京?” “就在昨日午后,听说是没走朱雀大道,所以没什么消息传出来,”范泓抚了抚胡须,“明珠殿下在南边督军,要赶回来可是不容易,还好是赶上了大祭。” 顾怀点了点头,将踏雪的缰绳交给跟来的下人,抬起脚步向着那片禁军走去。 上一次见到顾明珠,还是七年前,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居然已经可以独自去南方督军了吗? 军容整齐的禁军看到了顾怀的藩王朝服,自然明白了顾怀的身份,也没有阻拦,而是分开一条道让顾怀畅通无阻的走到了那架豪华马车旁。 果然是陛下最宠爱的唯一女儿,连马车都这般逾矩,整体是皇帝才能用的明黄色,连车帘都是织金的。 顾怀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就走了过来?虽然以前顾明珠和自己关系很好,可这么多年过去,要是变成了二皇子那样的性格怎么办? 一道清灵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可是皇叔?” 顾怀回过神,看见了车窗微微掀起的车帘一角,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挑了挑眉头:“明珠?” “果然是皇叔,”车帘拉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露了出来:“皇叔的容貌没怎么变化,明珠还以为认错了。” 顾怀笑了笑:“明珠可变得多了,若不是在这里见到,我怕是认不出来的。” 穿着淡金宫装的顾明珠微微转了转头,头上的凤冠珠光摇曳:“皇叔不如上车一叙?” “只是听说你到了,过来见见你,”顾怀摆了摆手,“众目睽睽,就不多耽搁了,改日再叙。” 顾明珠微微点头,脸上有些歉意:“本该是明珠上门拜访皇叔的,只是大祭在前,才没有成行。” 顾怀不以为意:“无妨,大祭之后明珠可还需要去南方督军?” “这倒是不用了,”顾明珠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南方对峙局面已成,短时间内打不起来的。” 一说起军事,原本有些柔和意味的顾明珠立马生出些肃穆味道,连嗓音都有些不复清灵。 看来军旅生涯确实让这个小丫头改变了许多啊,顾怀感叹了下。 又闲聊了几句,他便告辞走回了自己的仪仗,那对美丽的眼睛深深的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放下车帘。 “太子也到了?”才走回来的顾怀看着远处太子胖胖的身影,有些吃惊。 范泓往那边看了看:“听说是陛下特许太子爷今日出东宫,不过大祭之后还是要回东宫读书的。” 顾怀啧啧了两声,看着涌向太子马车的百官,感叹了一句:“太子在百官之中的威望还是很高的嘛。” “王爷说笑了,国本毕竟是早就定下了的,”范泓也感叹道,“未来储君,百官自然是愿意亲近的。” “那范御史怎么不去?” “王爷又说笑了,下官身为御史,哪怕太子是储君,又怎能上去攀附?”范泓一身正气,“况且王爷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自然是唯王爷马首是瞻。” 顾怀看着脸皮越发厚起来的范泓:“范御史铁骨铮铮,令人敬佩。” 他压低了声音:“最近都察院可有风波?” 范泓摇了摇头:“自从都察院脱离了二皇子,好多御史都彻底没了声音,最近何公公又在大力惩治不法御史,都察院这半个月一封折子都没上过。” 顾怀看向远方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的二皇子,有些幸灾乐祸。 不法御史?就何洪那脾气,二皇子留在都察院的根怕是都要被拔出来。 越来越多的官员到了,顾怀的眼神一一扫过去,六部尚书,徐子允,卢何,还有暂时没到的谢洵。 许多平时根本没有见过的官员此刻也拥堵在宫门前,按道理应该出来督查秩序的都察院御史们一个个缩在角落里不发一言,而给顾怀留下深刻印象的辛嘉祥则是孤孤单单的站在一边。 随着晨光洒落,一声钟鸣之后宫门缓缓打开,在场所有官员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开始按照上朝的顺序站好。 正在和范泓闲聊的顾怀也停下了言语,而范泓也拱手告辞去了文官队列。 顾怀看向宫门,提起了精神。 大祭,开始了。 第七十四章 帝驾 从宫门两侧当先涌出的是仪仗卫队,当先便是十二面明黄大纛,每一面都有数人牵引,大纛之后便是负责清场巡视的卫队,纷纷持着弓弩和槊,也分别聚集在各面龙旗之下。 在宫门前清空出一片区域后,仪仗车队驶出了宫门,其中包括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每辆车均由四匹马牵引,上面坐着四位驾士还有一位宫中匠人,而且这只是皇帝正式出行的导驾仪仗。 导驾仪仗之后是引驾仪仗,前面是由十二排分别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卫队,尾随其后的是一支庞大的鼓吹乐队,乐队前有两名鼓吹令负责指挥演奏,乐队里乐器众多,整只乐队近百人,只是眼下还没有开始奏乐,也在宫门前停住。 之后便是皇帝的车架了,只见一辆通体明黄色的玉辂缓缓驶出宫门,警卫极其森严,除了驾驭着玉辂的太仆卿外,都是身着纯黑玄铁铠甲的禁卫骑兵,之后跟着打着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的宫女们。 已经半年没露过面的魏皇,就坐在玉辂上,穿着明黄龙袍,静静的看着等待在宫门外的百官。 原本极为喧嚣的宫门外此刻没有任何喧闹声,侍立在玉辂旁的何洪一甩拂尘,以魏皇为圆心的人群纷纷跪伏下去:“参见陛下。” 整个宫门外再没有一个站着的身影,跪下的顾怀视线投向了魏皇,只见魏皇的脸色比起半个月前似乎更苍白了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 他有些忧虑,看起来魏皇的身体好像更差了?如果半月前还能勉强能撑着见自己,如今已经算是整个人瘫在玉辂上了,这可是百官随行的大祭,如果不是身体糟糕到了一定地步,堂堂魏皇不可能会是这种姿态。 魏皇咳嗽了两声,嗓音不复威严反而有些嘶哑:“平身吧。” 官员们纷纷起身,不少偷偷观察着魏皇的官员此刻都心里一紧,陛下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魏皇的视线在站在前列的官员身上扫了一圈,却微微一愣:“谢洵呢?” 位列百官之首的徐子允拱手回道:“谢首辅告病已半月,据说口不能言卧床不起,今日大祭怕是无法到场了。” 魏皇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何洪倒是说过这件事,是朕忘了,罢了,起行吧。” 徐子允的身子一滞,这就完了? 百官之首的谢首辅都要翘辫子了,陛下就一声“罢了”就没有了下文? 他呆呆的拱着手没有反应,直到何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徐阁老要站到何时?若是过了时辰,大祭可就毁了。” 魏皇的视线不带感情的又扫了过来,徐子允咬咬牙,站了回去。 何洪得意的眼神扫过站在前列的大魏高级官员们,和卢何对了对眼神,一拂拂尘:“起行太庙!” 引驾仪仗的乐队开始演奏起弘大的乐曲,玉辂缓缓起行,太子车架并入仪仗,百官跟随在后面,再之后便是齐王靖王以及明珠公主的仪仗,离开宫门向着太庙方向行去。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道路两旁全是得了消息前来围观的长安居民,在魏皇车架经过时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连极度虚弱的魏皇也勉强撑起精神,想给自己的子民们展露雄武的一面。 顾怀骑着踏雪跟在左后方,中间是明珠公主乘坐的马车,而右边则是同样骑着马的二皇子。 两个藩王根本没有任何一丝的目光交汇,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是自己的死敌。 太庙在永宁门东侧,离宫城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文武百官都是步行跟着,所以整个仪仗的行进速度其实并不快。 两旁前来观看魏皇出行的长安居民越来越多,维持秩序的禁军甚至有时都会被热情的民众挤的退了几步,看的顾怀有些感慨。 果然哪怕魏皇再怎么荒唐,也是大魏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民间也觉得被他统治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看向前方的太子车架,皱了皱眉。 魏皇还是不待见自己的大儿子,那可是大魏太子,一辆破马车孤身到了宫门前也就算了,整个过程里魏皇根本没有见他的意思。 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厌恶到这种程度吗? 顾怀看了眼旁边在马上也穿着藩王朝服的二皇子,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不对,魏皇不是针对太子,因为二皇子同样也没能见魏皇一面。 堂堂皇子向手下官员行贿这种天大的攻讦机会,何公公肯定不会放过,魏皇肯定知道了这件事情。 那就有意思了,二皇子只是丢掉了都察院,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惩罚。 虽然眼下二皇子看着是个闲人,但顾怀清楚,比起长年被禁足在东宫的太子,二皇子的朝中势力一定不会只有都察院这么简单。 自古夺嫡事最为凶险,很多官员不会轻易下注,但一定少不了投机党,至少从表面上看,二皇子的胜算一定比太子大。 他的心里又生起了些警觉心,总觉得自己在整了二皇子一把后有些松懈了,比如这半个月就没怎么再关注过二皇子。 顾怀收回眼神,看向路边,却有些意外的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从靖王府来的柳莹和柳清,此刻柳莹正指着他在对着柳清说些什么。 柳清也迎着阳光呆呆的看向他,顾怀点头示意,却是没办法停下来说话,只能骑着马过去了。 柳莹从顾怀和踏雪身上收回目光,有些雀跃:“公子穿龙袍好帅啊!” 柳清连忙捂住柳莹的嘴,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听见,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什么龙袍,那是藩王盘龙服!乱叫的话要被抓起来的!” 柳莹被吓了一跳,也连忙看看周围,发现没人关注她们这才放下心来。 “好险,差点又给公子添麻烦了。”她拍拍胸脯,发现柳清还在皱着眉头,只能撒娇:“姐姐我错了嘛,下次不乱说了。” 柳清抬头看向越行越远的顾怀,叹了口气:“祸从口出,以前怎么说都没事,到了长安一定得小心些。” “不过,”她面纱下的嘴角也微微勾起,“公子穿着确实很好看。” 第七十五章 太庙 仪仗缓缓的在太庙前停下,不同于洛阳的太庙,长安城里这个也是在大魏定都长安之后修的,再将洛阳供奉的排位请过来,所以无论在建筑规格还是修建风格上都要比洛阳的太庙大气很多。 太庙分为前中后三殿,前殿用于祭祀,中殿用于供奉历朝魏皇,后殿用于存放祭祀礼器,而百官是没资格进殿祭祀的,只能在太庙殿前的空地上陪祭。 最先到达的仪仗卫队开始到后殿取出礼器,穿着一水纯黑铠甲的骑兵甲士们分散开将整个太庙外围戒严,等到一系列动作完成魏皇的玉辂和百官才缓缓到达太庙。 玉辂在太庙殿门前缓缓停下,穿着明黄袍,带着天子冠冕的魏皇有些虚弱的起身,由何洪扶着下了玉辂,身后的百官又一次对魏皇进行了行礼。 魏皇点点头,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只是虚弱的咳了两声。 下了马车有些胖的太子由两个内侍扶着往魏皇行了两步,上前见礼:“参见父皇,父皇身体不适,可否由儿臣扶父皇进去?” 魏皇右手握拳止住咳声,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看看你的样子,自己都需要人扶,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他转过身子:“太子失礼于太庙,罚半年用度,今日大祭完就给朕滚回东宫读书。” 何公公幸灾乐祸的看了太子一眼,虽然太子算是自己半个盟友,但何公公从来都是喜欢看人倒霉的性格,偶尔还要上去踩一脚。 太子有些委屈的低头回道:“是,父皇。” 自己只是想表表孝心,怎的就失礼于太庙了?这帽子扣的。 何公公扶着魏皇进了太庙,百官也按照之前定好的位置站好,而顾明珠也终于从马车上下来,随同下马的顾怀还有二皇子一起到了大殿门前。 太庙祭祀的是皇室的祖宗,作为皇室成员的他们可以进太庙陪祭,百官就只能在外面了。 眼见失去内侍搀扶的太子走路有些不稳,顾怀摇了摇头上去扶住了他。 才跟着魏皇走了几步的太子已经气喘吁吁了,向着顾怀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又转向了二皇子与顾明珠:“皇弟皇妹,许久未见了。” 眼下这种正式场合,哪怕看太子不顺眼的二皇子也不能露出异样姿态,与顾明珠一起向太子行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四人站在太庙门前,是百官视线的聚集处,却没人脸上有什么不适,在百官的注视下缓缓进了太庙。 本已沉寂下来的乐队开始奏乐,而徐子允也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从内侍手里接过祭天的文书,开始当着百官的面朗诵起来。 祭文大意就是魏国怎么怎么风调雨顺,怎么怎么蒸蒸日上,我这个如今的魏皇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所以来向各位祖宗汇报工作,顺便请你们保佑一下大魏,让来年的大魏更上一层楼。 连读着祭文的徐子允都有些脸红,这篇祭文是真的有些不要脸。 西北灾情严重,南北驻军让大魏财政入不敷出,魏皇是怎么说出来这种话的? 虽然知道祭文是礼部那帮子人写的,但大意是何公公传的,也就是陛下亲口说的,说明魏皇也是真这样觉得的。 祭天的文书可不能作假,祖宗就在天上看着呢。 徐子允越读心中的烦闷就越深,刚才一路上都想向陛下进言,好不容易才趁着大祭见到了陛下,他可没谢洵那么能忍,早就想将最近的这些事情一股脑告知陛下了,何洪是怎么欺上瞒下的,卢何是怎么与何洪狼狈为奸排除异己的,朝中百官是怎么唯唯诺诺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陛下也没有丝毫要召见他的意思。 一篇祭文读完,正式开始祭祀流程,旁边的仪仗卫队燃起了鼎火,徐子允站回官员队列,带领着百官开始行跪礼。 他看向太庙内,目光却无法穿过打开的殿门看到魏皇的身影,也没法看到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大魏诸代君王排位。 徐子允的头深深的低下: 历代的陛下们啊,保佑陛下能出来看一看吧,如今的大魏,是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进了太庙的大门,光线就开始暗淡下来。 作为除了魏皇外仅存的皇室成员,四人要在前殿陪祭,而只有魏皇一人能够进入中殿直面祖宗排位。 四人在蒲团上跪好,在一片燃烧的烛火间听着殿外的祭祀声。 徐子允念诵祭文的声音时断时续,配合着前殿弥漫的香烛味,一时让人有些恍惚之感。 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开口的,这次祭祀的仪制甚至大过了平时的岁祭,所以七年未曾入京的顾怀也要被召入京,不然顾怀此时还呆在凉州对着难民发呆呢。 顾怀的视线悄悄的游离到其他三人身上,他能肯定其余三人也在悄悄打量其他人。 首先还是看向了四人中身份最高的太子,也是明黄色盘领窄袖朝服,只是前后和两肩都织了蟠龙,是唯一一个除了魏皇可以穿明黄朝服的人,玉带皮靴,戴着翼善冠,只是身躯实在太胖,被朝服勒的肉都有些凸出了,看着实在是没什么威严。 其次就是跪在自己之后的二皇子,此刻微微闭目养神,卖相比起太子不知好了多少倍,穿着和自己一样的黑色藩王朝服,比自己还要高些,双手垂立,连背也挺得笔直。 最后的就是明珠公主了,和小时候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不太一样,以前笑起来就露出一口白牙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变成了个文静的淑女,美丽程度和柳清不相上下,却带着股天家血脉的高贵威严,穿着淡金宫装,头上的珠冠没有丝毫晃动。 顾怀收回目光,有些感慨,别的不说,如果自己不是来长安趟了这摊浑水,大概也很难再见到这三个人,除非是下一个魏皇登基时要来一趟长安。 如今呢?太子成了自己的政治盟友,二皇子和自己生死对立,唯一的一个小时玩伴明珠也没有对自己表现出具体的态度,怕是也忘了当年的交情。 这就是天家啊,一朝入局,是祸是福说不清楚。 他饶有趣味的看向二皇子,平时还很少有这么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老二,你说,到底最后是你当上皇帝,还是我把你拉下马? 第七十六章 地震 太庙的中殿比起前殿还要昏暗些。 虽然在牌位下面燃着许多烛火,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冲散黑暗,反而只能照亮牌位下的一点地方。 何洪扶着魏皇进了中殿,轻轻松开魏皇有些瘦弱的手臂,伺候在一边。 一直是一片昏暗,除了偶尔有人来洒扫的中殿因为殿门的开启明亮了那么一瞬间,但依然没有照到最深处的牌位们。 魏皇勉力站直了身体,身子虽然有些摇晃,但也终究没在列祖列宗前失了颜面。 他没有看向何洪,声音却在空荡的大殿回荡着:“出去。” 何洪一愣,随后恭敬退下,连开门关门的动作都有些小心翼翼。 魏皇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却依旧看不清那些牌位上的字,就好像那些熟悉的名字躲在黑暗里不肯见他一样。 他剧烈的咳嗽了两声,用手按住胸口,终于开了口: “朕要死了。” 没有回应,只有一丝灯花炸响。 他向前踉跄了两步:“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谁都会死,你们会死,朕也会,对吗?” 魏皇拿出藏在拳头里的白色丝巾,上面有刺眼的血迹,那是在宫门前他咳出的血。 他的嘴里有些苦涩,不知是血的味道还是药的味道:“朕不想死。” 魏皇竭力想看清最前面的一张牌位,那上面有他父皇的名字,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往上看去,一列列,一排排,全是那些在大魏历史上留下过或贤仁或暴虐名声的大魏皇帝,他看向自己父皇旁边的那个位置,那个最有可能放下他名字的位置。 魏皇突然有些暴怒:“为什么朕会得这种重病?为什么朕明明年富力强却要这样死去?” 没有人回答他,大殿里依然是黑暗和沉默,不知是因为面对天子一怒的是一些死物牌位,还是那些历代皇帝对自己的后辈不为所动。 魏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那个自称火了七百二十三年的白须老道说的话语。 “以前朕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鬼,也不信有仙界有地府。” 魏皇看向自己父亲的牌位:“是你教朕的,要信就只能信大魏的铁骑,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信。” “可是有一天朕吐了血,那些庸医说朕的身体需要调理,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些年吐血吐的越发频繁了。” 他闭上眼:“朕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朕开始开始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有一个道士告诉朕,朕是天帝转世,若是潜心修道,必可延寿三百载。” 魏皇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若是几年前,敢有人对朕说这些妖言惑众的话,朕早就把他送去弃市了。” “可现在不一样,因为朕要死了,那个道人只说三百载,没有说长生,所以朕想要试一试。” “朕服红丸,朕尊道家,朕把朝政全部交给阁老,朕不准皇子入宫,朕只是想活下去,有错吗?”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父皇的牌位:“可朕还是有些不信,若是修道有用,为何朕的身体越来越差?为何这半年以来朕连活动都越来越困难?为何朕总感觉胸中有异物呼吸困难?” 余音在大殿里回荡,魏皇的声音显得无比阴森:“父皇你说的没错,朕的儿子都想朕死,朕的大儿子每天在东宫念经盼着朕死,朕的二儿子在朝中贿赂官员想朕和他大哥去死,难道朕的身体就是因为那两个混蛋儿子才会变成这样?” 喉中又起了些麻痒,他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咳嗽声根本停不下来,魏皇咳的弯了腰,咳的好像肺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咳的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朕本来要打算死前疯狂一把,去和南乾打最后一仗,赢了给混账儿子留下个大好江山,输了就让大魏陪我去死,知道我为什么没这样做吗?” 魏皇的笑声越发凄厉:“因为那个道人,那个朕本来不信了的道人,说你们会给我启示!说你们都在天上看着朕!” 他看向自己父亲的牌位:“父皇,你就是被朕亲手送上路的,若是看着朕,难道这病是你的报复吗?!” 久病之下已经有些疯狂的魏皇渐渐停止了笑声,他用丝巾擦去嘴角的鲜血:“所以朕才开了这个大祭,朕才会在这么些年以来第一次来看你们。” 他看了看丝巾上的血,收了起来:“若是真有天界,你们这些天帝都在天上,那就给朕看看,朕是不是能活三百岁。” 大殿里依然一片安静,过了许久,魏皇扶着发抖的腿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大殿外走去。 守在门外的何公公听着里面的咆哮声有些胆战心惊,剧烈的咳声让他想进去看看,但又不敢,只能在门口急的团团转。 还好门终于打开了,面色苍白鼻息微弱的魏皇扶着大门:“扶朕出去。” 何洪连忙搀扶住魏皇,却发现魏皇居然露出了些笑容。 要知道魏皇从病了之后就几乎没有笑过了,此刻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渗人。 果然,下一秒从魏皇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何洪如堕冰窟:“将求道宫所有道人拉去东门弃市,查清楚底细,有亲族的,夷其九族。” 何洪的身子几乎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他缓缓低下头:“遵命。” 魏皇看向何洪:“大祭完了,去叫谢洵回内阁,告诉他,朕要临朝了。” 何公公彻底跌入了绝望之中,所幸还有最后一点精神维持住自己不瘫倒在地。 陛下要临朝了?自己完了?卢何也完了? 他几乎下意识的就想主动跪伏认错,想把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交代出来。 何洪下定了决心,在即将跪下去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扶着的手突然摇晃起来。 他有些紧张的连忙扶住,以为魏皇不小心要摔倒了。 片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有些摇晃,居然比魏皇还先摔倒,甚至还扯倒了魏皇。 就在何公公心中惊呼完了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发现魏皇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而是猛的看向大殿内。 随即,天地震动。 魏成平七年六月,京师地震。余适客京师,方与表兄李笃之对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 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齐聚,竞相告语,此天公作怒也。--李德容,《客居京师记》,北魏。 第七十七章 塌陷 在大地开始震动的第一时间,顾怀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其余三人还在看着烛火一脸茫然,而顾怀已经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地震!快跑!” 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顾怀掀翻在地,其余三人也开始东倒西歪,这下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开始想爬起来冲出大殿。 顾怀的反应是最快的,快速爬起来俨然已经快到了殿门,紧随其后的就是二皇子,眼看手已经快摸到了殿门,可顾怀的眼角余光却扫到了瘫坐在地的太子。 他居然爬不起来! 顾明珠也落在了后面,被第二波震动震倒在地,顾怀停下了脚步,身边的二皇子一下子窜了出去。 大殿里已经开始有东西掉落,修建了一百余年的建筑结构开始慢慢解体,头顶上传来让人牙酸的声音。 大殿要塌了,怎么办?看着太子去死? 顾怀咬咬牙,他没有犹豫太久,反身又冲了进去。 今天要是太子被埋在太庙,二皇子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哪怕出去了,也和死在这儿没区别!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时间内,整个大殿依然在不断的摇晃,顾怀三步并作两步先到了顾明珠身边,将她一把扯起来往殿门方向一推:“快出去!我去救太子!” 已经有些绝望的太子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站起来,眼见顾怀向着自己冲过来,眼里居然有了些泪花。 没人在生死面前能保持平静,他没有哪一刻如同眼下这般厌恶自己肥胖的身躯。 一根木梁掉在了身边砸到了太子的手,他惨叫一声缩了缩身子,已经冲到身边的顾怀一脚踹开木梁,提着太子的明黄袍就想把他扯站起来。 但他自己反而被拉了个趔趄,因为第三波震动到了! 顾怀和太子摔做一团,太子已经被洋洋洒洒的灰尘迷的睁不开眼,他被砸伤的右手垂立在身侧:“皇叔快走!我起不来!” 烛火东倒西歪,整个中殿蒙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能凭借一点光线看清太子的位置,顾怀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继续拖着太子向殿门移动:“快站起来!我他娘的拉不动你!” 鼻端突然传来一股清香,一双细腻的手突然抚上了他的手,确认好位置后和他一起使力,居然将太子硬生生拉了起来。 顾怀转头一看,原来是顾明珠,她在被顾怀拉起来后并没有直接出殿,而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折返了回来。 整座大殿依然在不停的摇晃,顾怀心知不是讨论的时候,太子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要是再摔倒说不定大殿就要塌了,眼下千万不能再耽搁。 他和顾明珠一左一右架住太子,用尽全身力气冲向殿门,却被频繁落下的瓦片木梁阻挡了去路,只能小心躲避,还得防着不被摇晃的大地晃倒,明明近在咫尺的殿门却好像那么遥不可及。 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大殿中那棵粗大的木梁终于是断了,整个大殿开始崩解。 顾明珠的珠冠已经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几缕头发被汗水沾湿在了额头上,也注意到了头上的动静,但却没有抛下太子和顾怀,只是咬牙继续扶着太子。 一块瓦片砸到了顾怀的头上,有些温热的液体流过了侧脸,顾怀没有在意,只是在一片混乱中听到了大殿门外的叫喊声。 他连忙定睛看去,视线穿过不断落下的屋顶杂物,看到几个禁卫正不顾一切的向着殿内冲来,心中有了想法。 太子实在太重了,眼看屋顶已经开始塌了,离殿门还有两三米,要是继续扶着走,哪怕不被晃倒,也走不出大殿。 他抓住太子的一只手,对着顾明珠大喝一声:“撒手!” 顾明珠虽然不知道顾怀想做什么,但还是依言松手,顾怀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手臂,将太子狠狠的甩了出去,还在背后补了一脚。 按太子的体重肯定是没有离地的,只是突然失了着力点,往殿门方向踉跄了好几步,好在两只小短腿疯狂摆动,才没有摔倒在地。 最终被殿门门槛狠狠绊了一下,摔出了殿门,好悬摔在了几个侍卫怀里,才没有脸先着地。 眼看太子已经出了殿,顾怀狠狠的松了口气,眼见顾明珠还呆在原地,赶紧拉上了顾明珠的手也想跟着出大殿。 可惜大殿已经完全开始完全倒塌,顾怀只来得及看到门外几个官员慌忙冲过来的场景,就和顾明珠一起被淹没在了黑暗里。 重物击打在身上,他叹了口气,将顾明珠拉过来抱进怀里,身子倒下将她护在了下方。 太庙前殿,塌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很短的时间,从震动开始,二皇子夺门而出,顾怀和顾明珠反身拉起太子,再到太子被顾怀推出大殿,落下的殿顶将顾怀和顾明珠压在下方,也不过是过了一分钟左右。 在大殿外围的百官和仪仗卫队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一个个被突然而来的晃动给晃倒在地,直到看到二皇子从前殿里矫健的冲了出来,才有部分人突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地震了!陛下和四位皇室成员还在大殿里! 反应过来的前排几位官员几乎瞬间就发了狂,火烧屁股一般跳了起来冲向大殿,声嘶力竭的命令着禁卫们进去救陛下。 其中以徐子允跑得最快,卢何紧跟其后,两个阁老此时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风度?徐子允鞋都跑掉了一只。 狼狈的两人才赶到殿门,就看见整个大殿开始在摇晃下有些变形,屋顶开始塌陷,而除了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二皇子外,根本没有陛下和其他三位的身影。 徐子允想也不想就想跟着禁卫冲进大殿,却被眼疾手快的几位尚书一把扯了回来,徐子允老泪纵横:“陛下还在里面!陛下还在里面!” 几位官员都面色凝重,扶着徐次辅注视着几个禁卫向着殿内跑去,结果只看到一个庞大的人影踉跄着出了殿门,狠狠的扑倒了几个禁卫。 是太子,几位官员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上前问问,就看到大殿开始彻底崩解。 立柱断了,殿顶塌了,几个禁卫护着太子和官员们退了几步。 恍惚中几位官员仿佛看到了靖王顾怀和明珠公主的脸,但也迅速被扑起的漫天灰尘迷了眼。 倒在地上的太子声嘶力竭:“皇叔和皇妹还在里面,他们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救我啊,快进去救他们!” 太子身上的明黄袍已经满是灰尘,头上的翼善冠不知所踪,此刻涕泪俱下,看起来十分狼狈。 众大臣却没什么反应,一个个僵在原地,只有二皇子抬起头深深看了太子一眼。 这都没死? 第七十八章 余震 中殿,震动发生后,倒在地上的何洪迅速起身扶起了魏皇。 还好魏皇病了这么久,身子已经枯瘦的不成样子,轻飘飘的就剩一把骨头,所以身子也弱的何公公才能轻易的扶着魏皇远离了殿门。 只能说还好地震发生在魏皇出殿门以后,要是魏皇在殿中对着牌位大发雷霆时发生了地震,那何公公哪怕有胆子进去救魏皇,怕是也没办法把魏皇拖出来的。 中殿的倒塌比前殿更快,大概是因为前殿比中殿大很多的原因,何洪扶着魏皇在中殿和前殿之间的空地上看着存放着历代魏帝牌位的中殿变成废墟,正在心有余悸之后,身后的前殿也塌了。 何公公的身子有些抖,一方面是因为之前魏皇的言语,另一方面是因为震后的心有余悸。 然而他却惊讶的发现眼看着祖宗牌位被掩埋的魏皇却没什么愤怒神色,伺候魏皇多年的何洪居然还在那丝平静下感觉到了某种喜悦。 仿佛是感受到了何洪的目光,魏皇开口了:“朕问你,这世界上真的有天怒吗?” “老奴不知,”心绪有些乱的何公公突然感觉到了不妥,又改了口:“但这番天翻地覆,必是天怒。” 魏皇虚弱的咳了两声:“天为何物?” 何洪连忙谄媚说道:“即是陛下。” 魏皇的嘴角微微挑起:“你找来的那些求道宫道人,告诉朕道便是天,修道便是问天。” 他看向倒塌的大殿:“所以,这场地震,是上天给了朕回应?” 何洪的心脏砰砰跳动:“老奴不敢妄言。” 魏皇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天空,转过了身:“走吧,扶着朕去前面看看。” 黑暗里,顾明珠睁开了双眼。 记忆停留在了那最后的震动,还有那个怀抱上。 她完全看不清周围有些什么东西,手边全是碎石木头,不安的动了一下处在狭小空间里的身子。 “别动。” 有些低沉的声音从自己上方传来,她有些害怕的伸出手,触摸到了细腻的布料。 “皇叔?”她有些反应了过来。 两声轻咳响起,顾怀有些虚弱的开口:“千万别动,上面压着东西,一动就可能塌下来。”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了顾明珠的脸上,她伸手一摸,有些害怕:“皇叔你受伤了?” “脑袋被砸了一下,不碍事。” “发生了什么?” 顾怀收回一只支撑着身体的手,往背后探了探:“殿顶塌了,还好有根断了的大梁撑了起来,才没有把我们压在下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顾怀感受着自己的全身,头上被砸了一下,流了些血,有些犯晕,脚被埋住了拔不出来,但还能感觉到,骨头应该没断,背部压着些东西,还好不算太重,自己勉强能撑着。 他不敢乱动,生怕这一片狭小的空间也被掩埋。 身下的顾明珠和自己的情况应该差不多,只有上半身还能活动。 顾明珠的呼吸气息打在自己脸上,眼下两人下半身贴在一起被埋了起来,他只能尽力用手撑起身体拉开和顾明珠的距离。 看起来顾明珠对眼下的处境也是有了个大概的认识,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是皇叔救了我?” 她想起了大殿倒塌之前顾怀把自己护在了下面,大概也是因为那样才会出现眼下的情景。 顾怀用空出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当时事急从权,明珠别介意。” “皇叔说笑了,”黑暗里顾明珠的声音有些幽幽,“皇叔也是为了救明珠,明珠不是那般不识抬举的小女子。” 眼下的场景实在是有些尴尬,顾明珠说完后,两人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狭小空间里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顾怀感觉自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不敢松力倒下去。 唯一还能让他坚持的,大概就是想到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只要不继续塌下来,被救出去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相比起眼下处境,他更担心的是太子和魏皇。 这两个人一定不能出问题,在中殿的魏皇要是被埋了,太子和二皇子的夺位之争就会提前拉开帷幕,眼下太子的胜算并不算高,自己冒不得任何风险。 若是魏皇没出事,太子出事了,那顾怀面对着的局面会糟糕许多倍。 若是两人都出了事,那乐子就大了,顾怀可能就得死在长安。 所以自己没什么大事,他只能祈祷那两个人也别出事情。 身下顾明珠的身体很柔软,鼻息里带着股高冷的清香,但顾怀心里却生不出任何异样的心思。 开玩笑,这位按辈分算可是自己的侄女,他又不是什么禽兽。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想试试能不能抽出自己的脚,结果才一动身下的顾明珠就轻呼出声。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尴尬了。 黑暗里顾明珠开口了,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顾怀沉吟了下:“太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塌之前我看到太子被接住了,关键是陛下。” 他一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说道:“陛下祭祀太庙,身边应该是没有人跟着的,而且陛下身体” 身下的顾明珠也有些不安:“父皇可千万不能出事,南边” 顾明珠忽的沉默下来,顾怀有些意外的向身下看了眼。 依然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他思考片刻:“南边要打仗了?” “很有可能,”顾明珠幽幽叹息一声,“南乾动作太大了,南边囤了整整七万步卒五万骑兵!长江上还有许多以往没有见过的船只。” 顾怀感觉有些荒谬:“这么多兵力,每天要消耗多少粮草?南乾凭什么敢全部堆在长江边上?” 他语气凝重:“这件事陛下知道了吗?” “已经递了许多折子,只是还没来得及面见父皇,”顾明珠的语气有些苦涩,“我总觉得南边一定会出大事,而且不会太久。” 顾怀略一沉吟,折子多半是堆在司礼监了,长安发生这么多事魏皇都没有出面,南乾的动作估计魏皇还不知道。 此时的大魏就属他最不愿意看到变数,毕竟何公公还没有完全掌握朝政,太子也并不是一定能登基成功。 他正想开口,却发现身子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摇晃起来。 整个废墟又开始松动,无数灰尘抖擞下来,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收回手臂抱住了身下的顾明珠。 若是再撑着手臂,废墟塌下来就得把他的手压断! 顾怀的心里满是绝望,余震来了! 第七十九章 明珠 此时的外界,禁卫们已经接到了被何洪扶出来的魏皇。 一众大臣们见到陛下安好,纷纷松了口气,手下指挥禁卫搬开废墟的动作却没停。 听完了禀报,魏皇有些愣住了:顾怀和顾明珠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太子拖着肥胖的身躯像个球般滚了过来,抱住了魏皇的大腿:“父皇无事便好,父皇无事便好,可皇叔和皇妹为了救我,被埋住了啊!” 一旁同样过来请安的二皇子也有些郁闷,虽然死了个顾怀也挺不错的,但最该死的却没死。 只是不知道这个该死说的是太子还是魏皇了。 魏皇推开何洪扶住自己的手,有些厌恶的看了一眼太子,一脚踹了过去:“废物!身为兄长,却让亲妹犯险,蠢笨如猪,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他看着迎上来的徐子允,咳了两声问道:“情况如何?” 徐子允面色凝重:“不太好,殿顶整个压在了上面,只能先搬开些细小物品,若是轻易动了殿顶,引起二次塌陷,下面的靖王殿下和公主殿下就危险了。” 魏皇深深吸了口气,忍住咳意:“不能整个搬开?” “大梁断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徐子允看着在边缘忙碌的禁卫,“只怕是” 他话还没说完,大地又开始晃动起来,广场上又是一片混乱。 还好余震的力道不是很大,而且持续时间很短,才没有引起更大的恐慌。 只是已经塌了的前殿又往下沉了一截,魏皇的心也跟着下沉许多,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徐子允拱了拱手:“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先回玉辂休息,臣一定会救出两位殿下的!” 何洪上来扶住魏皇,魏皇虚弱的点了点头:“让他们加快速度,一定要小心些!朕要看到活生生的靖王和明珠!” 徐子允连连点头,目送魏皇去了玉辂,一甩袖子组织搜救去了。 等到震动渐渐停息,顾怀才敢稍稍放开怀中的顾明珠,用手探了探周围。 原本就极为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小了,连手都伸不直,还好头顶上的大梁撑住了,没有完全塌下来。 他有些担心的摇了摇怀中的顾明珠:“明珠,明珠!有没有地方伤到?” “咳咳没有,皇叔呢?” “手可能擦伤了,没事。”顾怀感觉到手臂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刮到了。 他转了转头,想努力看清周围的环境,却感觉鼻尖传来了异样的感觉。 一种柔软的触感让他一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是顾明珠的嘴唇。 呼吸声近在咫尺,怀里的躯体还有温度。 但是狭小的空间让他没办法张开双手,而怀里的顾明珠也没有表示。 他犹豫着开口:“别担心,余震都没有塌,大概率就没危险了。” “嗯,”顾明珠的声音有些低,“我不害怕。” 两人的身子紧紧贴着,能互相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温度。 顾明珠开口说道:“在南边就听到皇叔到了长安的消息,还想着回了长安就去见见皇叔,没想到却变成了这幅境地。” 顾怀笑了笑,有些凌乱的头发垂到了顾明珠的脸上:“见到明珠我也吓了一跳,当初的小丫头完全变了模样。” “没有办法,”顾明珠感觉脸上被顾怀的头发碰的有些痒,“这些年一直代父皇巡视各个地方,走的路多了些。” “很累吗?” “有些吧,”顾明珠听着顾怀的心跳,“不过不在长安呆着也好,以前在宫里没什么烦恼,出了宫看到的才更真实些。” 顾怀有些沉默:“以前的你可没这么闷。” 顾明珠笑了一下:“都过了好些年了。” 她的声音带着些回忆的味道:“第一次见到皇叔的时候我才十岁多些,什么都不懂,只会跟在皇叔身后,现在我可长大了。” 顾怀也笑了笑:“还记得你在御书房外的湖里钓鱼,把陛下气的够呛。” “皇叔其实也变了好多呢,”顾明珠动了一下手臂,“看起来就心事很多的模样。” “有吗?” “有的,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到皇叔骑马来了,当时都有点不敢认了。” “那怎么对我说话挺冷淡的。”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皇叔罢了,毕竟好多年没见过了。” 一聊起多年前的事情,两人渐渐自然起来,尴尬的气氛总算是冲淡了些。 顾明珠犹豫了一下:“刚刚在大殿里,皇叔明明都到了殿门,为什么要跑回来呢?” 狭小的空间极为闷热,顾怀擦了擦汗:“当然是因为你和太子落在了后面。” 顾明珠情绪突然低落下来:“皇叔为什么会回来救我们呢?当时明珠也没注意到皇兄落在了后面。” 她面对着黑暗,看不见顾怀的脸和表情。 顾怀愣了愣:“太子毕竟是储君,做臣子的,自然是要回去救的。” 一滴汗水落在了顾明珠脸上,她皱了皱鼻子:“皇叔骗人,明明” “嘘,”顾怀突然打断了她,“有声音。” 顾明珠连忙住口,两人一同倾听起来。 然而随着环境越发安静,本来平时根本听不到的心跳声此刻居然越来越大,顾明珠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 她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却换来顾怀更严肃的一声:“别动!” 片刻之后,顾明珠也听到了有些模糊的声音。 是有些轻微的响声,还有交谈声,身旁的废墟也有些抖动。 顾怀的神色放松下来:“看来外面已经开始救援了,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我们。” 顾明珠将脸庞埋进了顾怀的肩膀,低低的嗯了一声。 顾怀敏锐的察觉到顾明珠情绪有些不对:“怎么了?” 顾明珠的声音从肩膀处传出来有了些模糊:“为什么二哥没有回头呢?” 顾怀一时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明珠的声音继续响起:“是不是所有太子和皇子最后都会变成这样?” 顾怀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抚摸了下顾明珠的头发。 第八十章 掀桌 日头偏西的时候,顾怀和顾明珠总算被挖了出来。 整个仪仗卫队和禁卫分作两批,一批抢救前殿的顾怀和顾明珠,一批去中殿抢救历代魏帝的灵位。 随着断掉的大梁被小心翼翼的搬开,顾怀抱着顾明珠灰头土脸的站起来,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虽然顾怀和顾明珠在倒塌前的最后一刻已经跑到了接近殿门的地方,但确定位置,接着工部官员分析废墟受力结构,再由禁卫们特别小心的移开废墟,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 魏皇还在外面的玉辂上坐着等结果,整个长安不断有房屋倒塌民众或死或伤的消息传来,大部分官员都回了衙门紧急加班,只剩下徐子允和几个工部官员还在太庙营救顾怀和顾明珠,此刻见到两人都平安无恙,纷纷放下了吊着的心。 顾怀身上的朝服早就沾满了灰尘,他将顾明珠递给几个宫女,拍了拍朝服,一大片尘土扬了起来。 他这时才看清自己的手臂朝服被划开了个大口子,整个手臂都布满了擦伤,脑袋上也满是血迹,头发凌乱不堪,看起来极为狼狈。 一旁早已等候的御医赶紧上来检查了一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靖王殿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而明珠殿下只受了点惊吓。 不幸之万幸,太庙是塌了,好歹大魏身份最高的这批人没出什么大事。 顾怀举了举被包扎好的右臂,确认没伤到骨头,目送着顾明珠被宫女们扶上马车,才由徐子允带着去见了魏皇。 一路上徐子允的态度有些奇怪,面对顾怀的道谢也没有推辞,但也没有和顾怀多说一句话。 顾怀心里有数,多半是看出自己和何公公走得近了,眼前这位次辅大人心中有了些不满。 他没有去解释什么,到了玉辂跟前,朝着虚弱的魏皇拜倒:“参加陛下。” “起来吧,”魏皇的嗓子里仿佛永远卡着什么东西,“没事就好。” 已经听到了整个经过的他眼里有些赞赏:“做的不错,多亏你护住了明珠。” 他瞟了一眼旁边的太子:“也多亏你救出了太子。” 这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堂堂太子居然还排在公主下面。 顾怀有些惶恐的拱手:“此乃臣本分之事,还让明珠公主受了些惊吓,是臣失责。” 魏皇轻轻咳了两声:“本就是天灾,能平安无事便再好不过了,朕可没责罚你的心思。” 他看向徐子允:“灵位怎么样了?” 顾怀束手站到一边,徐子允上前一步:“回禀陛下,灵位全部找出,并无遗漏,已经送去未出事的后殿暂时安置了。” 魏皇点点头,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本是大祭,却受了天灾,看来是上天对朕有些不满了。” 玉辂旁的人纷纷惶恐跪下,在大魏,天人感应一说还是有着坚定支持者的,什么地震流星都能和当政者联系在一起,此时的魏皇虽然语气带着些自嘲,可这话谁敢接? 徐子允却从来不信这个学说,此时眼前一亮,拱手道:“此乃天灾,陛下何错之有?不过京中受灾严重,陛下若是临朝,必能安定长安人心!” 伺候在玉辂旁边的何洪一愣,随后便是通体发寒。 魏皇原本就有了临朝的意思,只是因为地震才耽搁了将求道宫道人一网打尽的旨意,眼下徐子允提起,魏皇岂不是又要想起来? 他口干舌燥,正想出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徐子允,一时有些惊恐不安。 若是没有道人在后宫拖着魏皇一起修道,他何洪和卢何还怎么把持朝政?之前干的那些破事要是被抖出来,按魏皇那脾气他两就得步黄晟的后尘。 这就是宦官专权的局限性了,权臣还能不看皇帝脸色,但依附于皇权的宦官除非是遇上个年幼皇帝,不然还是得被皇帝手拿把攥。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魏皇却没什么神情变化:“朝中之事交给诸位阁老,朕是放心的,朕的身体需要修养,暂时还不能临朝。” 徐子允有些急了:“陛下深居后宫,已半年没有临朝,内阁岂可如此专权?” 魏皇笑了:“朕若是连阁老们都信不过,还能信谁?” 徐子允心知不能再退了,干脆往地上一跪:“那臣奏请陛下免去何洪掌印太监一职,陛下不知,自从卢何入阁,何洪卢何二人勾结,已尽掌朝中大权,视陛下于无物了!” 话语如惊雷,惊呆了太庙前的所有人。 按照正常的祭祀程序,还有魏皇的身体,今日祭祀之后魏皇便会直接返回后宫,徐子允是没有当面进言的机会的。 但偏偏发生了地震,顾怀和顾明珠被埋了,魏皇在太庙多耽搁了一会儿,才让徐子允抓了这个机会把桌子掀了。 他可没谢洵那样的脾气能一忍再忍,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不把何洪和卢何干的破事抖出来他就枉为次辅。 魏皇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他的视线渐渐凝聚在徐子允身上:“哦?内阁还有谢卿家和徐卿家两位阁老在,何洪一个阉人,卢何一个新入阁的阁老,如何把持朝政?” “此二贼拉拢朝中官员,政令到了卢何手里便去司礼监直接用印,谢洵因此病倒,臣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看朝政落于二贼之手。” 徐子允怒发冲冠:“还请陛下诛此二贼,临朝听政,还大魏朝廷一个清明!” 魏皇转向身子有些发抖的何洪:“何洪,你来说给朕听听,徐卿家一个阁老的弹劾,你怎么解释?” 跪在地上的何洪汗如雨下,只能大喊冤枉:“老奴怎敢如此?老奴一个阉人,如何能如此大逆不道?” 魏皇点了点头,又向徐子允问道:“徐卿家说何洪把持朝政,落在何处?” “吏部左侍郎因莫须有之事下狱,京察一事落于唯二贼之命是从的官员之手,又排挤二皇子,夺了都察院,御史黄晟也下了狱。” 他声音悲呛:“还请陛下将此二贼明正典刑!” 魏皇转向二皇子:“此事当真?” 二皇子犹豫了一下,抱拳回道:“禀父皇,确有其事。” 何洪的心已经凉透了,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听到自己和求道宫那些道人一样的命运。 然而魏皇却笑了,嘴角的笑容有些嘲讽:“卢何入阁,是朕同意的,戚敏学下狱,朕也知道,二皇子贿赂朝臣,更是何洪亲手把证词递给了朕看。” 他收敛笑容:“这些事我都知道,徐卿家为什么要说是何洪越了权?” 徐子允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魏皇,连二皇子都有些愣住了。 何洪却仿佛从地狱升上了天堂,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只有顾怀,面无表情的看着众人的反应,若有所思。 第八十一章 迷茫 徐子允看向魏皇的眼神有些呆滞。 陛下这是怎么了? 魏皇却没有再去看他,而是有些费力的继续说道:“朕身体不适,朝中大事皆交由内阁,这等无中生有之事,勿要再提。” 他转向何洪:“寝宫因震有损?” 重获新生的何洪跪在地上:“禀陛下,宫内传来消息,寝宫有些松动,塌了几处楼阁。” 魏皇点点头:“传旨,朕转去行宫暂住,召求道宫道人陪同,朝中事尽付内阁。” 一旁的徐子允呆滞许久,此刻见魏皇就想将此事轻轻揭过,他再也忍不下去跳了起来:“陛下竟坐视二贼掘了大魏的根子?老臣不忍见大魏社稷倾覆,今日以死谏陛下,也算全了君臣名义!” 他左右扫了扫,看见两个禁卫在远处搬着块青石,干脆撩起袍裾想跑过去一头撞在上面。 一旁的顾怀吓了一跳,赶忙上去拉住他:“次辅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魏皇有些怒了,他从玉辂上站起身,捂住胸口冷声道:“依朕看,排挤同僚的是你徐子允!朕不过是想在后宫将养身体,到你这儿就变成了大魏要亡了?你存的什么心?” 疯狂挣扎的徐子允慢慢停了下来,他的脸色灰败,在魏皇的视线下有些无力的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臣请辞,告老还乡。” 魏皇的脸色越发暴怒,他抬手颤抖着指点徐子允,最终嘴角溢血,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 所有人都头皮一炸,惊呼起来:“陛下!” 夜色降临,回了靖王府的顾怀正听陈伯汇报着受灾情况。 “后花园的假山倒了些,偏厅倒了一半,其他的地方就落了些灰,倒是没出什么事。” “有没有人受伤?” “就只有个下人给瓦片砸了脑袋,其他人没事。” “那就好,”顾怀摸了摸自己被包扎起来的手臂,“王府受灾都这么严重,整个长安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陈伯也有些心有余悸:“刚震起来的时候,整个长安都是叫喊声,太吓人了。” 顾怀看向了走过来的柳清:“太白居有没有出事?” 柳清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客人受了些惊吓。” “唉,没事就好,”顾怀的眉眼有些疲惫,“陈伯给下人发些赏钱安抚一下吧,太白居就关两天门,等风波过去再开。” 陈伯点头退下,柳清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她感觉顾怀的情绪有些不对。 眼看顾怀已经走向了后花园,她跟了上去:“公子今天怎么了?” 走在前方的顾怀停下脚步:“没事,怎么了?” “只是看起来心事有些重。” 顾怀愣了愣:“很明显吗?” 柳清认真的点了点头。 顾怀负手看向夜空,沉默了半晌。 夜色有些深了,靖王府的花园看起来有些暗,因为下人不多的关系,此刻的靖王府显得有些安静。 顾怀突然开口:“清姑娘,如果只为了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而做了一件错事,这个行为是有错的吗?” 柳清走到顾怀身边:“公子是在怀疑自己吗?” 顾怀有些惊讶于这个女子的蕙质兰心,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道:“是的,我做了一件事情,但眼下这个事情已经不受我的控制了,而我还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 “那公子为什么会想做这件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顾怀叹了口气,“到长安已经这么多天了,清姑娘想必也知道了我的处境。” “是有客人议论过一些关于公子的事情,”柳清点了点头,“多是些不好话语,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公子进长安时为什么会说有些害怕了。” 顾怀吹着夜风,朝服的下摆微微摇动:“是的,这次来长安,其实我也就是想让自己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而已。” 柳清将头发拨到耳后:“其实在公子让陈伯把那个组织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多少猜到一些了。” “如果公子不打算做些什么事情的话,是没必要招揽那些人的,也不会在太白居旁边开个勾栏。” 顾怀转过头:“那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柳清笑了笑:“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子啊,公子要做的一定是顶天立地的大事情,我光是听见那些名字就有些茫然了。” 顾怀看向远方:“我和二皇子是死敌,为了不让二皇子登基,我亲手教了一个宦官怎么篡夺朝政,但是我今天才发现,原来那个宦官已经没有人可以制衡他了。” “是何公公?” “何洪的名声居然都已经传遍长安市井了?”顾怀有些意外,“今天祭祀太庙,当朝次辅弹劾他,却没有被魏皇问罪,反而是次辅被魏皇训斥了一通。”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曲折,”顾怀叹了口气,“但现在魏皇搬去了行宫,首辅次辅都告了病,整个朝政已经落在何洪手里了。” “那公子不是应该高兴吗?” 顾怀摊了摊手:“问题就出在这里,何洪爬的太快,快到一种超乎我预料的程度,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办法干涉他了。” 柳清有些明白了:“所以公子今日才会有些异样?” 对着柳清倾诉了些烦恼的顾怀也感觉心里轻松多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那公子有办法挽回吗?” “没有了,”顾怀摇摇头,“除非魏皇现在驾崩,新皇登基,趁着何洪还没完全把持朝政,快刀斩乱麻,” 柳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实在有些听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 顾怀却突然笑了笑:“说出来就感觉好受多了其实一开始也有过这种准备的,只是真正到来的那一刻还是有些不安。” “那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暂时还不知道,”顾怀摇摇头,走向了后花园,“还得在长安再看看。” 柳清也跟了上去:“那勾栏的故事还要讲下去吗?” “讲,当然要讲,我这就回屋里赶稿去。” 第八十二章 民变 大祭之后的一连串变故把朝堂百官打懵了。 陛下这次倒是出后宫了,只不过不是临朝亲政,而是搬去了更远的城郊行宫暂住,每天由何公公过去禀告些朝政,而陛下就带着一群道士在后宫修起了道,俨然是要比在后宫时更加勤奋。 而随着首辅谢洵告病半月,次辅徐子允也在和陛下当面对质后选择了告病,原本徐子允是想告老的,只是陛下到了行宫后回了句不准,徐子允就只能选择在家里养病偶尔去谢洵那儿串串门。 于是内阁就只剩下了个卢何,在卢何和何洪亲密无间的合作下,原吏部尚书韩扶入了阁,而吏部右侍郎游连升任了吏部尚书,吏部郎中辛嘉祥升任右侍郎。 至于左侍郎戚敏学现在还在牢里呢,也不知道是何公公忘了还是存心想再关他一段时间,总之官职没去,但人反正是出不来。 吏部尚书韩扶至今还在南巡,也就是说内阁由顾怀入京时的四阁老变成了如今卢何的一言堂。 再搭配上负责盖章的何公公,这对黄金搭档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太子被禁足,二皇子与顾怀已经好多天没上朝了,如今的大魏朝廷,已经是由何洪和卢何说了算。 不管这两个人怎么在朝堂安插人手,起码从表面上看,整个长安还是处于一种平静之中。 直到六月底,一匹军驿冲进了长安城门,在朱雀大道上横冲直撞到宫城,马上的骑手声嘶力竭: “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 已经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范泓再一次到了靖王府。 顾怀放下手中写得差不多了的西游记第十八回,有些好奇:“范御史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范泓的脸色却有些出奇的凝重,他擦擦头上的汗:“出大事了,王爷!” 顾怀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大事?” “西北起民变了!” “你说什么?!”顾怀蹭一下子站了起来,带倒了身下的椅子。 “千真万确,”范泓给顾怀吓了一跳,“凉州府,平凉府,都起了民变,今早刚进京的消息,还没在长安传开。” 顾怀神色一下子沉凝了起来,他转向陈伯:“备马,孤要进宫!” 司礼监,相对而坐的何洪和卢何都有些面色凝重,再不复往日的轻松写意。 何洪先开了口:“这件事要不要告知陛下?” “民变这般大事,肯定是要告知陛下的。”卢何没有犹豫,“今日朝堂之上的争论公公也看到了,瞒不住。” 初尝权力滋味的何洪有些不舍:“可此事若是惊动了陛下,陛下亲政又怎么办?” 卢何摇了摇头:“何公公亲眼所见,陛下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不会出行宫的,眼下只要想办法平息民变就可以了。” “说是这般说,可数万人的民变短时间内该如何平息?” “只能调兵镇压了!”卢何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情况不明,冒然调兵是不是” 何洪有些犹豫,但马上被来禀报的手下太监打断。 他本有些恼怒,但抬头一看顾怀急冲冲的走了进来,也就没有发作。 顾怀拱了拱手:“何公公,卢阁老,孤今日来是想问问西北民变的事情。” 这般开门见山的话语倒是没让何洪和卢何起什么疑心,两人起来见了礼,又拉着顾怀一起坐下。 何洪询问道:“王爷知道了多少?” “不算太多,来的有些仓促,”顾怀摇摇头,“只知道西北起了民变,有愈演愈烈之势,情急之下才匆匆进宫。” 卢何点点头:“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是朝廷派去赈灾的工部尚书祝文走军驿送过来的消息,眼下本官正与何公公商议该如何平息民变。” “凉州灾情严重,但赈灾队伍既然已经到了,又怎么会激起民变?”顾怀满心都是深深的疑惑,“祝尚书可有说明?” 何洪插话道:“折子上没说,只说民变汹涌,请朝廷迅速镇压。” 顾怀突然问道:“何公公与卢阁老可有了主意?” 两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顾怀心中有了些想法:“朝廷对地方形势不清楚,此事必然是要派京中大员前去的,两位可有人选?” 卢何抚了抚胡子:“本官倒是有意派兵部尚书前去。” 何洪也点点头:“咱家也觉得妥当。” 顾怀却有不同的意见:“工部尚书已在凉州,若再派个尚书去,朝廷中枢怎么办?” 卢何皱了皱眉:“可这等大事,不派尚书去,低阶官员怎能服众?” “卢阁老难道忘了勋贵?” 这下连何洪都听不下去了:“勋贵不掌兵,是太宗皇帝时就留下的规定,地方民变肯定是要派兵镇压的,勋贵如何能去?” 顾怀笑了笑:“孤可以去。” 卢何抚着胡须的手停住了,何洪也有些吃惊的看向顾怀:“王爷这是何意?” 顾怀脸色诚恳:“卢阁老,何公公,孤本身封地就在凉州,如今出了民变,孤去镇压理所应当,这是其一。” “其二,工部尚书不通兵事,所以不能调兵镇压民变,若兵部尚书再去,朝廷事务必然会被耽搁,孤身为勋贵中的藩王,本就闲散,若是前去镇压民变,岂不一举两得?” 何洪和卢何对视一眼,都觉得顾怀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又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最终卢何开口了:“王爷为何要主动揽上此事?” “大祭之后,孤本就该返回封地,只是若是以镇压民变之名回去,以后在凉州也多少能多些威望。” 何洪有些意动了:“可王爷的年纪” 顾怀摆了摆手:“孤年纪虽小,但也是读得兵书识得骑射的,区区民变不在话下。” 他有些意味深长:“孤与何公公交情深厚,还请何公公卖孤个面子。” 话说到这里,何洪也不好反驳了,他下意识看向了卢何。 卢何与顾怀却没什么交集,此刻依然觉得有些不妥:“若是王爷去了凉州,民变愈变愈烈该当如何?” 顾怀笑了笑:“那自然是孤为此事负责,到时候会亲自上请罪折子。” 卢何心动了:“那就请王爷往凉州一行吧,王爷需要多少兵权?” “孤只要一物,”顾怀斩钉截铁的开口,“锦衣卫!” 第八十三章 锦衣卫 出了宫城,顾怀深深的回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激动。 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总算是被自己争取过来了,而卢何不仅给了自己锦衣卫,还给了自己凉州府内兵马调动的权力。 虽然没有能直接拿到凉州卫的指挥权,但镇压个民变,光靠凉州兵马应该足够了。 听起来民变虽然是很大的事情,但这种事往年也时有发生,不成组织的流民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冲击官府,往往遇到成建制的兵马就会自行溃散。 所以他果断的进了宫,果断的和何洪谈起了交情,总算是把这活抢了过来。 虽说镇压民变之后兵权都要交回去,但起码是他染指兵权的第一步。 眼下和何洪的交情差不多就用光了,以后就很难再靠着之前的事情在何洪那儿有个好脸色。 不过也就够了,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和何洪一起厮混。 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拍了拍踏雪,朝着锦衣卫衙门一路去了。 作为在大魏开国时辉煌一时的锦衣卫,有多少年没有像样的查过案子了? 太宗皇帝登基时满朝都是流言,当时锦衣卫这把刀就狠狠的把朝堂从上往下砍了一遍,大概也就是那时候得罪人得罪的太多,导致锦衣卫这一百年来都没抬起过头。 锦衣卫指挥使祁阳从进了锦衣卫开始开始就成天闲的在衙门打苍蝇,明明是天子十二亲卫之一,如今却连个上朝的权力都没有。 如今锦衣卫上下估计也就百来个人,指挥使之下就是一个百户,比起开国时三个实权千户的光景,简直是凄惨的不成样子。 祁阳倒是个有梦想的人,上任之初也曾奔走过,不求当初那让官员们闻风丧胆的威风,只求起码能出衙门行使一下亲卫的使命,再将锦衣卫衙门恢复成以前那模样,可锦衣卫这臭极了的名声愣是没人敢帮忙。 后来也就认命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干脆就直接摆起了烂。 这天的祁阳依旧是坐在衙门口和看门的两个军卒聊着天,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注视着巷子口来往的人群。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一匹骏马从巷口缓缓过来,看的祁阳眼睛一亮。 好马,真是好马,看这体格,看这鬃毛,这匹马估计得不少银子吧? 啧啧称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看向马上的人,一看之下就愣住了,这黑色织金盘龙袍是什么鬼? 毕竟祁阳从来没有上过朝,也没有见过顾怀,所以一时有些茫然。 直到顾怀下了马,走到锦衣卫衙门门口,看着他皱眉问道:“你就是祁阳?” 语气有些不客气,但也让祁阳回过了神,他站起身犹豫着要不要行礼,可顾怀却没那么多时间耽搁,直接说道:“孤乃靖王,朝廷有令,锦衣卫陪同孤出京前往凉州镇压民变,不得延误。” 祁阳有些茫然,但还是飞快叉手行了一礼:“见过王爷,可末将未曾接到调令” “调令很快就下来了,”顾怀直接踏进了锦衣卫衙门,“将锦衣卫的情况说给孤听。” 祁阳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是,锦衣卫如今全卫一百五十七人,有百户一人,南镇抚司已撤销编制” 顾怀打断了他:“一百五十七人?锦衣卫落魄成这样了?” 祁阳的脸上有些羞赫,点了点头。 顾怀深深叹了口气,想着难怪卢何答应的那么痛快。 他想要锦衣卫,一方面是因为从许白那儿听说的锦衣卫的光荣事迹,觉得去凉州不可避免的会有些龌龊事,而身边有这么一批刽子手在会好很多。 另一方面就是想要掌握这支前身是专门针对官员的监察组织了,这次去凉州是想伸手向兵权,可终究是要回长安的,有锦衣卫在手里下次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结果锦衣卫居然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 北镇抚司就剩了个百户,南镇抚司更是没了编制,这样的锦衣卫拿来有什么用? 说到底还是对朝堂了解的不够透彻。 他深深吸了口气:“集合全卫,通告下去,孤明日便要出城,全卫随孤一同北上。” 祁阳失声道:“这么急?” 顾怀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西北起了民变,每一刻都有人死,孤早到一天,就能早一天把民变镇压下去,怎么能耽搁?” 祁阳只能无奈拱手:“末将遵命。” 顾怀一甩袖子出了门:“明日辰时,全卫于西城门集合,若是少了人,孤拿你是问!” “是!” 回到王府的顾怀第一时间就找来了柳清柳莹两姐妹和陈伯。 一听说顾怀要动身去西北,三人都有些吃惊。 顾怀有些愧疚的朝柳清开口:“我这一走,短则两月多则半年,太白居就交给清姑娘了,话本我会定时寄过来,勾栏的生意一定不能断,就按照之前的想法继续下去就行。” 柳清点点头,欲言又止。 倒是柳莹不在乎那么多,有些着急的问道:“公子怎么突然就要去凉州啊,还要走那么久。” 顾怀叹息道:“西北赈灾不成,又起了民变,我这才主动要求去凉州。” “那公子还会回来吗?” “说的这是什么话,”顾怀笑了笑,“肯定要回来的,长安的事还没办完呢。” 柳莹松了口气:“还以为公子要一走了之呢。” 柳清突然开口了:“公子此去凉州,一路上恐有变故,身边也没有会武功的人,就让柳莹陪公子去吧。” 柳莹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喜出望外,她在长安都快憋疯了。 顾怀犹豫了一下:“长途跋涉,会不会太过麻烦柳莹姑娘?” “不会不会,”柳莹连忙摆了摆手,“正好我还没去过凉州呢。” 顾怀细细想了片刻,终于也是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柳莹姑娘了。” 一旁的陈伯也开口了:“少爷尽管放心去,老奴会看着王府的。” “有陈伯在,我就放心了。” 又交代了一些事情,送几人出了书房,顾怀才松了口气,沉默下来开始思考凉州一行。 他看着烛火,一时有些痴了、 第八十五章 起行 天刚亮不久,顾怀就带着柳莹出了王府一路去了西城门。 朱雀大道已经渐渐热闹起来,挑担买菜的人络绎不绝。 正是早朝的时间,顾怀都能想象到此刻朝廷上会因为自己起些什么风波,但那些都交给何洪和卢何去头疼就好了。 骑马的两人速度很快,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西城门,而西城门除了有排队进城的民众外,今日也多了些身着飞鱼服的番子,只是一个个有些吊儿郎当,根本没有身为军人的纪律性,有些甚至还和路边的摊贩闲聊起来。 赶到城门的顾怀就见到了这一幕,他的脸色有些铁青,看向了一边的祁阳。 祁阳也有些尴尬,只能拱手行礼不敢说话。 顾怀深呼吸一口气:“到齐了吗?” 祁阳的脸色更尴尬了:“缺了十来个人,百户也还没到说是犯了急病。” 顾怀冷笑了一声:“急病?” 他直接质问道:“你当的什么指挥使?孤有没有说过全卫必须到齐?!” 一旁有些番子的注意力被这边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打量起来。 那个穿着黑底道袍的年轻人就是靖王?是不是太年轻了些,咱们就要跟着他去凉州? 不少番子心里还有些不满,好好的在长安呆着,就因为要做这个人的亲卫,就得跑那么远去西北。 顾怀扫视了下这些人的眼神,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祁阳身上:“今日未到者,逐出锦衣卫。” 祁阳愣了愣:“王爷,锦衣卫是天子近卫,王爷是不是有些越权了?” “朝廷的调令你没有看见吗?”顾怀的眼神更冷了,“孤前去镇压凉州,锦衣卫划拨为孤的亲卫随孤一同北上,孤难道没有处置的权力?” “那毕竟是个袭爵百户” “从今天起就不是了,”顾怀驱动马匹前往城门,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一眼:“你们的马呢?” 祁阳怔了怔:“什么马?” 顾怀的脸色更难看了:“你们打算走着去凉州?” 祁阳喃喃:“锦衣卫马库被取消多年了朝廷没有马发下来。” 顾怀只感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充斥了全身,自己向卢何要来的就是这帮货色? 不是上督天子下驭群臣吗?不是锦衣一出官员色变吗?怎的如今就变成了这番德性? 他再也不想去多看一眼:“去马市!把马买齐了就跟着孤出城,孤稍后再来追究你渎职之罪!” 城门大开,一百多个身着飞鱼服的番子簇拥着顾怀出了城门。 从王府调了些马,又从刚开门的马市买了些,总算是凑齐了一百多匹马让这帮锦衣混子不用走路了。 祁阳跟在顾怀后面,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柳莹,然后有些讪讪的请罪:“是下官的疏漏,请王爷责罚。” 已经多少接受现实的顾怀没有发怒,只是摇了摇头:“孤也确实没想到,辉煌一时的锦衣卫会变成如今的样子祁大人,这些年锦衣卫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见顾怀比之前好说话了许多,祁阳也松了口气:“禀王爷,自从开国时起,锦衣卫就一直在被削权,先是巡查缉捕的职责被剥夺,然后不必上报抓捕审问官员的权力也没了最后是昭狱也被刑部天牢取缔,如今的锦衣卫,也就是个空架子,实不相瞒,若不是这趟陪王爷出行,锦衣卫已经几十年没出过公差了。” “难怪整个长安官场提都没提过锦衣卫,”顾怀转头看了祁阳一眼,“孤还以为锦衣卫多少保留了些职能。” 祁阳在马上拱拱手:“王爷说笑了,若是从前的锦衣卫,又怎么会全卫出动做藩王亲卫?” 顾怀点点头:“也是。” 他稍微提了提马速,看了身后那群有些焉了的番子们一眼:“就算锦衣卫被削了权,但好歹也是十二亲卫之一,怎么会养出这么些兵来?” 祁阳苦笑道:“不瞒王爷,这些年锦衣卫一直没有过兵源,兵部不拨,朝廷也收了锦衣卫自己招人的权力,眼下这一百多个人多是祖上就在锦衣卫任职,现在才能在锦衣卫里呆着。” “没有训练?” “无事可做,何来训练?”祁阳摇了摇头,“昭狱关了,巡查缉捕之权没了,督查官员更是无从提起,久而久之卫所也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难怪孤看见你坐在门槛晒太阳。” 祁阳越发尴尬起来:“其实下官也是有过振兴锦衣卫的想法的,只是后来处处碰壁,也就渐渐没了这股心气。” 顾怀已经对锦衣卫不抱什么希望了:“锦衣卫鼎盛时北镇抚司三个实权千户,辖下四千番子,南镇抚司督查锦衣卫内部,也有近千人,可直接向陛下奏事,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法官员,当时是何等的引人注目?如今的锦衣卫,却已经不是当初的锦衣卫了。” 祁阳点点头,脸上有些黯然:“下官任职锦衣卫指挥使六年整,一开始便向陛下上了书,希望能恢复锦衣卫巡查缉捕之权,哪怕是给刑部大理寺打打下手也好,可陛下还将末将召去训斥了一通。” 他叹息一声:“后来下官又去兵部蹲了几天大门,想请兵部准了锦衣卫招些人充点门面,可兵部的人却说锦衣卫招了人也是看衙门,并无用处,没有允了下官的请求。” “所以锦衣卫沦落成这番模样,算是整个朝廷上下都想看到的结果吧。” 顾怀有些郁郁,只是点了点头。 他听说过锦衣卫有些没落,但也没想到居然会没落成这个样子。 因为没有带亲卫入京,此番代表朝廷镇压凉州民变,身边肯定是要带着亲卫进凉州的,只是在顾怀的主动要求下,才将普通禁军换成了锦衣卫。 可如今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锦衣卫只有区区一百个人不说,看看都是些什么样子的兵。 也就一个祁阳还算是个军人样子,身后跟着的那批番子多半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或者相互抱怨,连顾怀上京时带的王府亲卫都比不上。 顾怀幽幽一叹,看向凉州方向。 只希望他带上锦衣卫是有用的吧,凉州民变一事,他总觉得有些不简单。 他回头看了看长安,进了一次长安,总感觉握住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握住。 不知道凉州一行又会怎样,魏皇的身体,朝中的党争,这一切都在拼命催着他加快速度。 若是这一次也出些差错,不用二皇子了,他自己就没脸再回长安。 长安居,大不易。 凉州此行,估计也简单不到哪儿去。 第八十六章 入凉 眼看已经快八月天了,路边的野草长得极旺,时而眼前出现一条河流,哗啦啦的流淌着,冲击着河畔的浅滩,偶尔卷起几颗石子落入水中,悠悠沉到了河底。 远处有些矮山,西北的天空也显得极为低,湛蓝的底色上飘着些白云,好像站在矮山上就能触及。 密集的马蹄声突然打断了这份静谧,一百多个骑士从官道上疾驰而过,偶尔惊扰了树上休憩的野雀,便振翅飞向了天空。 领头的骑士身着纯黑常服,身边的马上坐着一位同样黑色装扮的女子,只是用面纱蒙了脸,余下的一百多位骑士均是身着飞鱼服,虽然风尘仆仆,看起来倒是气势颇足。 这些骑士便是从长安一路赶来的顾怀一行人,除了踏雪,基本所有骑士的马都换过了,千余里的长途跋涉,虽然穷尽了马力,但也花了接近一个月,才堪堪到了凉州。 马队在河畔停下,顾怀掏出份地图,细细的看了看:“前方便是邺城?” 一旁的祁阳拱手回应:“若是地图无错,前方便是入凉的第一座城池邺城了。” 顾怀收起地图,长长的吐了口气。 上次从凉州去长安,走的是平凉水路,这次出长安沿着官道一路西行,却是再没办法借水道省力了,只能骑着马一路颠簸,还好算是没耽搁多久时间。 他催动马匹再次起身:“走吧,去邺城!” 邺城算是凉州边境上最大的城池了,要往大魏中心走,邺城外的官道是必经之地,所以邺城也因为是交通枢纽的原因有些繁华。 城外官道两侧开辟了许多田地,这是西北官兵的屯田,面积很大,但如今看去却有些荒凉。 没有农夫在地里耕作,反而是野草在茁壮的生长,看来今年是不会有什么收成了。 凉州的气候和从来都不适宜大力发展农耕,虽然开辟了屯田,但收成还不能自给自足,仍需要从外地购粮,所以官道也就越发宽大,屯田离主官道也还有一大段距离。 此时官道旁已经站满了衣甲鲜明,精神饱满的士兵,警卫从城外五里一直延伸到了城门,简直堪称戒备森严。 官道两旁的难民本来有些多,但早已被军卒们轰走,而入城的百姓也被轰赶到了其他城门入城,东城门周围根本看不见什么百姓。 邺城县令逄康乐是用过午膳后才得到的消息,朝廷钦差已经到了邺城城外,要不了多久就能入城,而且钦差不是别人,就是凉州最大的地主靖王殿下。 如果只是迎接钦差倒是不用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关键是到了知县衙门的居然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一开始逄康乐还有些没想起这身打扮,在锦衣卫自报军职之后顿时有些惊了。 好家伙,随行护卫顾怀的居然是天子亲卫。 于是逄康乐赶忙集合了整个邺城的守军,紧急出城布置了这么一个迎接礼仪。 邺城县令逄康乐今年四旬上下,皮肤白皙,颌下三缕微髯,看起来甚是有官威,领着邺城的大小官员一同在城门处等候着,眼看日头已经偏西,还是不见靖王人影,都有些心浮气躁。 他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钦差入凉镇压民变接手赈灾的旨意是走军驿入了凉的,靖王顾怀作为钦差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为什么靖王不直接去灾情和民变最为严重的永登,反而是要先来邺城看看? 其他官员都注意到了县令大人的神色,与他人交谈都可以压低了声音,生怕惹得大人不快。 气氛正有些凝重,一名差役急急过来抱拳禀报:“报!县令大人,靖王殿下已到邺城三里外!” 城门前猛的一静,逄康乐动了动身子,环目一扫左右官员,沉声道:“诸位随我前行,接迎王爷!” 众人纷纷动身,官道两边的步卒们也纷纷打起了精神,跟随在官员们身后,刀枪闪亮,气氛一时庄严。 远远的有密集的马蹄声传来,众人抬目远眺,只见官道上百余骑浩浩荡荡而来,还打起了两面大旗,其中之一上书“巡视凉州”,另一面打着“靖王顾”,除去领头的两骑,其余人都是身穿鲜明的飞鱼服,配着绣春刀,正是长安天子十二亲卫之一的锦衣卫! 领头两人都穿着常服,其中一人却是女子打扮,自然不可能是靖王顾怀,于是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了另一人身上。 眉眼年轻,身穿纯黑服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能证明身份,头发束起戴了珠玉宝冠,丰神俊朗,仪态威严,众人便同时意识到此人便是那靖王顾怀了。 虽然早知顾怀年轻,但一看见他的模样还是不由得暗自惊讶,实在是年轻的过了头,朝廷就派了这么个还没开始蓄须的年轻人来主持凉州事?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奔腾而来的马队并没有在看到他们之后减速,反而速度更快,在官道上扬起了巨大的灰尘,已经冲过了最前方的甲士,正朝着他们而来! 已经有人惊呼出声,眼看百余奔马就要马踏众人,但当先一匹周体纯黑,四蹄雪白的骏马却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后安稳停下,静动转换极为自然,在停下来后还打了个响鼻。 其余马匹也纷纷停下,但却没有军伍中的秩序感,马上的锦衣卫们也有些东倒西歪,有些早被颠簸够呛的甚至已经下了马。 高坐在马上的靖王扫了那些下马的锦衣卫一眼,在场的官员们却纷纷感觉身上有些发寒,奇怪就奇怪在靖王根本没有看向他们。 但靖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而是收了马鞭下马,逄康乐连忙迎了上去:“见过王爷,王爷一路奔波,还请随下官入城歇息。” 顾怀看向这个官员:“足下便是邺城县令?” “是,下官便是邺城县令逄康乐。” “朝廷旨意可到了?” “已到七天,王爷从长安回来坐镇凉州的消息已经在整个凉州传开了。” 顾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周围的官员,却是重新上了马朝着城门去了,并没有留下和官员们寒暄。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该说这位王爷是目中无人还是太不懂官场礼数,眼下备的水酒都还没派上用场呢,顾怀就直接入城了? 逄康乐也是一愣,随后快步追着那匹马跑了起来: “王爷!王爷!等等下官” 第八十七章 实情 只在城外打了一个照面,在场的官员们便都有了一个感觉:别看这靖王年轻,还是承父祖余荫才当上王爷的纨绔,可瞧这样子,却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 而锦衣卫们也纷纷上马跟上顾怀,只是苦了一路跟着马的逄康乐,出城迎接,眼下又得走回城里。 顾怀倒也不是故意给县令难堪,一是虽然走了一路,但他依然看不过这帮锦衣卫吊儿郎当的样子,二是看到了偌大的迎接排场和城门处被驱赶的难民,下意识觉得逄康乐是那种不顾民众死活的官员。 对于这种官员,自己只是路过,有什么必要给他好脸色看? 跟在马旁的逄康乐上气不接下气:“王爷,王爷,下官在去一楼设了宴,为王爷接风洗尘,王爷是要先去县衙休憩,还是随下官先去饮宴?” 顾怀的马速并不快,他的视线在逄康乐脸上一扫而过:“孤长途跋涉有些疲惫,就不去饮宴了,还请逄大人带孤前往县衙。” “是,王爷,”逄康乐总算喘匀了气,“不知王爷何时动身赶往永登?” “怎么,孤才刚进城,逄大人就开始赶人了?” “下官不敢,”这顶帽子逄康乐可不敢接,“只是见王爷如此匆忙,以为王爷心忧永登局势,要连夜赶往永登。” 顾怀进了邺城本来只是想修整之后直接赶往州都临洮的,眼下见逄康乐提起永登,接口问道:“永登怎么了?” “王爷不知道?” “孤一直在赶路。” 逄康乐连忙开口:“七万流民聚众冲击了永登城,眼下永登怕是已经沦陷了!” 顾怀一惊,勒马停住:“永登失陷?难民怎么可能攻陷城池?” “王爷有所不知,”逄康乐也停下了脚步,“朝廷派来赈灾的队伍到了临洮后,凉州各地都出现了些奇怪的人,自称明教教徒,号召难民反抗官府,眼下已经聚起了不少人,各地都起了民变,永登附近就有一股最大的难民,原本有十余万人,只是被官兵冲破了一阵,才散了些,不过也还剩七八万。” “那城池怎么会失陷?” 逄康乐脸色也有些古怪:“官兵官兵那一战之后也是损失惨重,再没法守城。” 顾怀此时才知道凉州局势糜烂到了怎样一个地步,他有些想不明白,凉州给朝廷报的情况为什么和眼下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他深深的看了逄康乐一眼:“带孤去县衙,孤还有些事情想要问问逄大人。” 邺城的县衙有些大,零零散散两百多个房间,安置下顾怀一行人后甚至还没用到一半,最好的房间自然是留给了顾怀,而普通的锦衣亲卫们自然是能挤就挤,不过相比不停的赶路,能好好睡一觉自然是舒服多了,倒也没什么人有怨言。 祁阳从后衙出来,便看到顾怀和逄康乐在谈着什么东西,不多时逄康乐告辞,而独坐的顾怀脸色十分凝重。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过去,准备再去别处转转。 谁知沉思中的顾怀突然抬起头,看见他之后将他叫了过去。 见礼之后,祁阳坐在了下首,顾怀问道:“都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祁阳点点头,“邺城县衙还是蛮大的。” 顾怀闭目养神,突然开口:“入城时你可曾留意过有多少难民?” 祁阳细细想了想:“不算多,只要城门一带盘踞,入了城就没见到多少了。” 顾怀的眉头皱了起来:“孤出凉州时难民成群,甚至堵塞了官道,如今回凉州,却没见到多少难民,你说奇不奇怪?” “或许朝廷赈灾有道,难民都安置了也说不定” 顾怀摇了摇头:“赈灾有道?好一个赈灾有道。” “不进凉州孤还不知道,原来凉州情况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 “王爷何意?” “年初受灾,赈灾一拖再拖,百姓们只是沦为难民,却还不曾起身反抗,”顾怀的语气有些冷,“五月便已经有了民变迹象,但朝廷根本没收到消息,六月数十万难民冲击各地官府,结果凉州只报了少部分难民参与民变,若不是孤进了凉州,只怕现在还要被瞒在鼓里!” 祁阳也有些震惊:“怎可如此欺上瞒下?” “多半是因为政绩,”顾怀起身走了两步,“眼下就要京察,地方官员们肯定想着拖过京察再说。” “那朝廷不是也派了赈灾” “就是那批派来赈灾的人!”顾怀眼里燃着熊熊怒火,“明明朝廷拨了那么多救灾粮草,结果分到地方就没剩多少了!孤刚才问过邺城县令,一整个邺城,居然就来了两个官员,押了七万石粮草,能喂饱多少难民的嘴?!” “你想想,难民们好不容易盼来了赈灾队伍,结果最后得了一碗稀粥,怎么可能还忍得下去?” 祁阳也跟着站了起来:“那王爷准备如何做?” 顾怀思考片刻:“不去临洮了!眼下永登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先去永登!派两个锦衣亲卫去临洮,让在临洮的赈灾队伍去永登见孤,整个凉州就永登难民最多,要稳定凉州,先从永登开始!” 祁阳连忙拱手领命:“是!” “对于赈灾,你有什么想法?” “下官乃是粗人,一切唯王爷马首是瞻。” 顾怀看了他一眼:“你好歹也是个从四品卫指挥使,怎么在孤面前如此拘束?” 祁阳苦笑了下:“下官虽说是四品,在长安怕是连个七品小吏都不如,自然不敢对王爷安排指手画脚。” 顾怀笑了笑:“别担心,很快你就能威风一把了。” 祁阳愣了愣:“王爷是指” 顾怀走到大门旁,眼睛里闪着寒光:“朝廷派来赈灾的人,手脚有些不干净。” “地方官员的手也伸进了赈灾粮草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祁阳:“孤现在有些庆幸带上了锦衣卫,孤问你,若是孤想把这些不干净的手给砍断,你敢不敢跟着孤一起?” 祁阳有些犹豫:“可锦衣卫如今全卫也只有一百多人” 顾怀回身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了笔:“这个不用你操心,孤会给长安递折子,锦衣卫要做的就是招人,要给孤把现在这批兵痞的风气给扭过来!” 他冷笑了一下:“锦衣卫这把刀,也该重新磨一磨了。” 第八十八章 重整 第二天一早,锦衣卫全员就被祁阳在县衙前的空地上集合起来了。 眼下天都还没亮,有些人没睡好直打哈欠,而锦衣卫指挥使祁阳也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红。 他看着眼前这群锦衣卫最后的番子,脑海里出现了顾怀昨夜说过的话。 说实在的,顾怀的那些话语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锦衣卫都落魄这么多年了,顾怀哪儿来的自信一封折子就可以让锦衣卫恢复招兵查案的权力? 他有些担心顾怀是不是要把自己推出来背锅,万一刀拎起来落下去最后回了长安顾怀把责任撇的干干净净那自己不就只能干瞪眼了? 所以他对顾怀的话是真不敢全信,眼下锦衣卫也没办法招人,只能先照着顾怀吩咐收拾一下这批兵痞。 祁阳看着将亮的天色,开始训话:“全部听着!锦衣卫也曾是天子亲卫,看看你们如今的样子,哪儿是当兵的该有的模样?咱们吃着朝廷俸禄,可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一群锦衣卫先是有些惊讶,随即不知道哪儿传来了几声低笑。 只能说祁阳是真不适合搞演讲这套,眼下锦衣卫都成什么样子了?一开口就是当初怎么怎么,这些年都听腻了。 站在前面的一个锦衣卫忍着笑开了口:“我说指挥使大人,这是作甚呢,咋聊起梦想来了。” 人群里又爆发出哄笑声,一旁听着的顾怀看着脸都涨红的祁阳,摇了摇头。 这家伙以前不是当兵的,给排挤到了锦衣卫,难怪这些年锦衣卫越来越拉胯。 顾怀提起脚步走了出来,有些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顾怀走到那个开口调侃祁阳的锦衣卫面前,低下头看着他:“锦衣卫是亲卫,是军队,当兵吃粮,不混日子都成了梦想?” 跟着顾怀跑了一个月,虽说多半有怨言,但清楚顾怀身份的他们不可能当面顶撞,那个锦衣卫也低下了头,没敢接话。 顾怀回头看着祁阳,眼神里有些失望:“让你收拾这般兵痞,不是让你来训话,别把文官那一套带到锦衣卫来,再这么教下去,这帮废物永远也站不起来。” 有些锦衣卫的脸上出现些不忿,但还是没敢出声。 骂就骂呗,这些年也不是没被其他衙门戳过脊梁骨,再说以顾怀的身份,骂他们两句还算是抬举了他们。 祁阳羞愧的退到一边,顾怀走到人群前方站定,看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开口道: “孤知道,你们都是靠着父辈蒙荫,进了锦衣卫想混口饭吃,刮风下雨三灾六病也少不得你们那一份饷,可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 人群有些骚动,顾怀没搭理他们,继续说道: “长安门外,孤说那日没来的以后就回不了锦衣卫,包括那个百户,你们以为孤在开玩笑?孤从朝廷那儿要来你们,不管你们废物成什么样子,现在都算是孤的兵,孤从来不开玩笑,你们给孤记住了!” “一路千里,你们没个军纪,孤没说什么,你们唉声叹气,孤看在眼里,你们娇生惯养,孤也懒得去管,那是因为孤知道,回了长安,你们继续回那个废物衙门,孤继续当王爷,孤为什么要管你们?” “可眼下不同了!孤进了凉州,是要杀人的!动手的就是从长安跟着孤出来的你们!” 顾怀扫视着这群有些不安的锦衣卫,嘴角挂着冷笑:“别以为杀人是什么简单活计,孤要你们杀的不是那些个落难百姓,不是什么落魄流民,是那些凉州的官员,是贪赃枉法的污吏!” 人群彻底一下子炸了锅,接到调令的他们还以为是陪顾怀来一趟凉州行,顶多也就是有些埋怨路途遥远,来回得花上几个月罢了。 眼下听这意思,巡视凉州的顾怀是要对官员下手? 要换了开国那会儿,锦衣卫是真不怵这个,当时一件大案子牵连个千把人拖去东门砍头都没人皱一下眉头,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可眼下锦衣卫都多少年没开张了,就这一百多个人,谁敢提着刀去砍官员? 当下就有不少人脸露迟疑和退缩,顾怀都一一看在眼里。 眼见气氛到了,顾怀继续开口:“孤现在给你们个机会,眼下锦衣卫是个空头衙门,你们若是不敢跟着孤进凉州的,销了军籍,自行回长安便是,只不过以后就别再说自己是锦衣卫的人了,这份粮饷也轮不到你来领!” “若是要进凉州,便要服从孤的所有命令,孤叫你杀人就别给孤皱一下眉头!只要凉州事了,孤保你们一个前程!眼下锦衣卫要招人了,以后你们就是那百户,千户!” 说完一席话的顾怀有些累了,他最后朝着祁阳点了点头:“统计一下,要回长安的,给他一匹马,再从锦衣卫除名,不走的再给孤好好训训话,告诉他们什么是军纪,别他娘的一个个站着都东倒西歪。” 花了大饼许了诺,又给了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力,顾怀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 随着顾怀的离开,有些人迟疑着站了出来,多半是家中有些产业,不愿意跟着顾怀去凉州,想着安稳回京的人。 也有些想要退出的没敢动脚,觉得多半有诈,一个王爷怎么会这么好说话,还允许自由选择?多半是要秋后算账的。 倒是也有些不满足于现状的年轻人给煽动起了情绪,只是也就七八个,其余的人多半是面色犹疑。 祁阳统计了一下,要走的人大概有二十多个,本就不多的锦衣卫又缩水了一截。 在那些如蒙大赦的人离开后,又有些人忍不住站了出来,祁阳也依着顾怀的吩咐大方放了他们走。 按理说入了军籍,想脱籍就得去兵部报备,可凉州天高皇帝远的,顾怀又得知了凉州的真实情况,哪儿有心情瞻前顾后?感觉先把刀子磨亮些再说,要是凉州局势继续糜烂,他回了长安也跑不掉,若是能顺利处理掉,说不定回了长安还能再辩一辩。 管不了那么多了!之前可以不在意,但眼下必须要把一只完全服从命令的亲卫握在手里! 看着一个个锦衣卫离去,祁阳有些伤感,锦衣卫的根子算是在今天完全被拔了,就算是招了人,也是一个全新的锦衣卫了。 一个完全存粹听命于藩王的锦衣卫,还是锦衣卫吗? 第八十九章 临洮 作为凉州州都的临洮城,已经戒严了快半个月了。 难民们一概不许入城,而周边村镇的百姓们早早的就逃进了城内,倒是给外面涌来的难民们留下了些住处。 去城头巡视了一圈的凉州通判邵康成有些忧心的下了城墙,一路到了清月楼二楼的包厢。 守在门口的几个军卒也是认得如今负责临洮守卫重任的通判大人,齐齐行了一礼后让开道路。 邵康成深深呼吸了两口,揉了揉自己的脸,尽量把那难看的脸色隐藏下去,才推开了门。 丝竹声传了出来,邵康成走到栏边,行了一礼:“下官巡视归来,暂无异常。” 坐在围栏边正看着临洮街头的工部尚书祝文转过头,有些满意:“邵通判辛苦了,临洮固若金汤,须是邵通判的功劳。” “下官不敢当” “以前本官也未曾发现,邵通判居然有如此才能,”凉州知府龚文信也微笑着开口,“先是断了桥,然后又亲自带着守军上城墙抵御流民,之后更是亲自带兵出城进攻流民,实在是有勇有谋。” 邵康成的脸色有些发苦,他犹豫了一下:“还请两位大人速速调兵,临洮虽说还能守住,可再这么下去,外面没有参与民变的流民就全死光了。” 祝文没了说话的兴致,又转过去看起风景,龚文信皱了皱眉:“邵通判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本官自有打算。” “是。”邵康成本想再说两句,但看见了龚文信的脸色,最终还是郁郁应下。 他告退出了包厢,站在门口久久回不过神。 一切发生的都极为仓促,原本好好的赈灾,结果突然就起了民变,各地的流民被裹挟着到了永登,永登城被流民攻破了不说,居然还分出人打起了州都临洮的主意,若不是他在当通判之前曾经在军中厮混过一段时间,果断下令不再放流民进城,又断了临洮与永登之间那条惠水上的大桥,临洮怕是也没了。 关键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看起来极为无害的流民们居然会有胆子对抗官府,那些一辈子唯唯诺诺的人居然真的敢拿起武器和官兵作战。 凉州虽然地处边塞,各地都有驻兵,但军事力量几乎都集中在靠近草原的凉州卫,一下子给流民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些流民烧杀抢掠,几乎是把凉州中心祸害了个干净。 眼看民变快一个月了,官兵不仅没有镇压下去,反而是打过几次大战后的流民变得越来越有侵略性,以永登为中心开始朝着周围进攻,越来越多的流民选择加入他们,而官兵的数量却是有限的。 此消彼长,连州都临洮都差点给围了,简直不敢想象外边现在是什么样子。 一个军卒走到邵康成身边耳语两句,邵康成微微一惊:“城门下又积起了流民?” 他思考片刻:“带人出城门把他们冲散,不要让他们靠近城门!” “可大人,那些流民都是附近村寨的百姓” “没听见本官的命令吗?”邵康成的语气也严厉起来,“冲散他们!忘了上次有流民诈门的事情?” “是。” “祝尚书且满饮此杯,真如祝尚书所说,此刻长安已然风起云涌?” “那是自然,”祝文意态闲适的端起一杯酒,“十年寒窗为哪般?如今陛下将政事全部下放,历朝历代,可见过这般独断的内阁?” 龚文信啧啧称奇:“只可惜下官不在京中多年了,不然真想一睹阁老们的风采。” 祝文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生不入内阁,做官又有何意义?本官这次回了长安,说不得也得争一争。” 龚文信的语气中满是艳羡:“那下官就以此杯提前贺祝尚书入阁了,还请到时祝尚书不要忘了下官,提携一二。” 两人对视一笑,举杯共饮。 放下酒杯,龚文信又突然开口:“朝廷的旨意到了也有几天,怎的还是不见靖王殿下到临洮?也没个消息传过来。” “依本官看,朝廷此举也有些不妥当,”祝文看着给自己倒着酒的龚文信,眼神晦涩,“本官就在凉州,如今又派藩王做钦差巡视凉州,置本官于何地?” “祝尚书不必介怀,在下官看来,多半是因为凉州本就是靖王殿下的封地,眼下又起民变,而祝尚书是个文官,才让靖王殿下来镇压罢了。” “自古哪儿有了灾情不闹民变?”龚文信起身走到围栏边,“难道还能一直闹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被镇压,还派个藩王过来,难道不是在打本官的脸?” 龚文信也跟着起身,斟酌之下开口:“不过这次民变也是挺严重的,数十万灾民,要想镇压还得花点时间,更别提之后还得安置,恐怕要拖到明年春耕了。” “本官难道不知道?”祝文冷哼一声,“一群刁民,朝廷都赈灾了,还敢聚众反抗官府,若不是没有虎符,本官如今早就领兵将其镇压了。” “靖王殿下应该会带着虎符过来,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动凉州卫。” 祝文淡淡开口:“凉州卫是要看着草原的,区区民变,怎么可能从边境调兵?” “是下官想岔了,”龚文信有些讪讪,“还有不知靖王殿下会不会查查那赈灾银两粮草一事。” 祝文猛地回头,眼神森然:“龚知府在说什么?” 龚文信给祝文的眼神吓了一跳:“下官下官只是说,凉州赈灾贪腐一事确实有发生,不知道靖王殿下会不会追究起来” 祝文定定看着龚文信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本官押运粮草到了临洮,就将粮草银两尽数交付了,真正发到各地乡镇的有多少,你龚知府不清楚?整个凉州上上下下拿了多少你龚知府没点数?靖王追究,他怎么追究?” 龚文信脸色难堪,诺诺不敢言。 祝文懒得再去看这些没经历过长安大场面的地方大员,直接一甩袖子:“若是靖王到了临洮,查起赈灾粮草银两一事,你龚知府难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此事勿要再提。”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要知道,靖王毕竟年少,真正给凉州善后的,难道不是我们?龚知府,莫要自误!” 第九十章 永登 永登城,凉州十七城之一,虽然在户部登基簿子上是个县,但实际上坐落在临洮旁边的永登已经不比州都逊色多少了。 也得亏凉州的最高行政机构在临洮,要不然整个凉州估计都要陷入政令不达的瘫痪状态,毕竟要是在永登的话,现在能活下来多少官员还很难说。 十天前,原本在城外无害的难民们忽然举起了武器,在永登五千守军一战而没过半之后,永登几乎已经没办法再守了。 难民们不是起义军,大部分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才抄起家伙想活下去,所以永登被难民们攻陷后几乎处处可见明火,烧杀抢掠一事在每个街头都在发生。 农民起义要考虑治理,难民造反就只是想活命,这有本质上的区别,也是为什么临洮官员敢欺上瞒下的原因,毕竟难民们在成群的兵力前,总是要散伙的。 身为明教的高级传教人员,姚承志在攻陷后的永登地位自然是比较高的,他带着两个亲近的明教教徒从永登街上走过,看着两边面色狰狞的难民有些皱眉。 大概是看出了姚承志的心情不好,两个教徒一路上都没敢主动开口,但眼下已经要到县衙了,才开口劝到:“姚护法,咱们真的要劝右使回西域吗?眼下永登都已经打下了,右使正想对临洮动兵,若是触怒了右使” 姚承志脚步没停,脸色更差了:“打临洮?只打下了一个永登,难民就散了快一半,还有多少愿意去打临洮?” 他指着一个从豪门大宅里抱着些零碎欣喜若狂的难民汉子:“管这些叫兵?” 难民汉子本来看见有人指着自己正欲发作,但等看清了三人白衣白帽的打扮,知道是明教中人,便一声不吭灰溜溜的走了。 姚承志叹了口气,带着两个教徒加快了脚步。 他至今都还记得十天前永登城破的那一天,整个永登城弥漫的血色,当然对眼前这些小偷小摸的行为不以为意。 明教发源于波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只信长生天,南边的南乾因为皇室风气崇信佛教,于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明教也就只有在凉州平凉附近有些影响力,在这次民变之后,凉州明教地位最高的右使就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个发展教徒的好机会,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传教活动。 教徒们穿行在难民之中施粥布道,免费给难民们医治开药,告诉他们朝廷的压迫就是那改在头顶的黑暗,只要打破它,人人平等幸福美好的生活就会来临了。 一开始还没多少人信这套,虽说朝廷赈灾来得迟,可朝廷的公信力还是比名不见经传的明教高得多,直到在欢呼声中到来的赈灾队伍只给每人发了可怜的一点银子还有一些稀粥之后,明教的队伍就开始迅速壮大起来。 百姓的情绪总是朴素的,总要找个精神寄托,以前信朝廷,现在信明王,以前不敢和官府对抗,但在生死的绝望面前只要你们愿意带着我们反朝廷,那我们就入教。 西北民风本就彪悍,上门收税的官员都得找几个人提着刀,眼下大家命都快没了,还信个鬼的朝廷。 于是在明教的煽动下,一个简单的道理浮现在了大家的心头。 你不给,我就自己抢! 如果只是小规模的烧杀抢掠,那这批难民就会变成土匪,也不会让凉州局势烂到这种地步,真正让局势变得更加诡异的,是明教多年来发展出的大户人家教徒献出的粮食。 一群对官府不满的难民,一个别有用心的邪教组织,一些犯了失心疯铤而走险的大户人家提供的粮食和武器,让这批难民从强盗土匪摇身一变变成了敢于直接和官兵对抗的反贼。 起初还只是一处两处,随着各地赈灾队伍和难民的冲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着凉州中心聚集,而人越多,粮食却只有那么些,吃完了之后,在有心人的煽动下,众人的眼光自然就看向了旁边的永登城。 于是六月的小规模民变直接变成了难民攻打永登城。 作为凉州第二大的城池,永登的常驻守军其实有七千,七千正规军对上两三万武器都不全的难民,依靠城池坚守是怎么也不会出事的,而只要旁边的临洮反应过来也派兵过来,这场造反就可以迅速镇压。 可惜永登守将大概是吃空饷吃多了,城内守军只有五千不说,还觉得城外的难民都是一帮泥腿子,干脆直接带兵出城想要一举破敌。 事实上难民真是给冲散了不少,打仗从来都不是哪边人多那边赢,老实巴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拿起刀也还是农民,看见铠甲鲜明武器锋利的正规地方军队就先软了腿,可大概是永登守将冲的太嗨,给城里之前进去的难民堵了后路,一下子陷在城外没能回城。 守军被围,城门被夺,这么些年没有战事的永登城被一战而下,对手是帮活不下去了被邪教煽动的难民。 大概明教的人也没想到这么顺利,所以在守军死了一半之后就没人再有心情管守军了,一窝蜂的冲进了永登县城。 整整三天,三天的时间里永登城化为了人间炼狱,豪门大户被冲破,万贯家财被掠夺,藏在府里的粮食被拿出来分了,躲起来的女子被拖了出来,而阻拦的人往往被红着眼的难民们一刀抹了脖子。 整个大街都是尸体,有些是被紧急调动起来组织反抗的家丁仆役,有些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的难民,更多的则是那些被破家灭门的大户人家。 这种抢劫活动持续了三天,才被如梦方醒的明教组织起人来镇压下去,而半个南城已经彻底被毁了,城中的火光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 在接下来的七天里,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了永登,在永登汇集的难民甚至超过了十万。 永登已经快被吃光了,于是明教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临洮。 所幸临洮将红了眼的难民打退了,才让这股民变风波没有波及更多地方,停留在了永登一带。 姚承志此行就是想要劝阻还想对临洮动手的右使,让已经有些不清醒的右使明白一点。 若是朝廷反应了过来,明教就完了! 第九十一章 明教 踏入县衙的姚承志没有被拦下,在行了明教教礼之后,他很快就到了以前永登官员们处理政务的地方。 眼下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多半都是明教教徒,眼下正激烈的讨论着什么。 姚承志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醒目的右使,他走到右使身前,行了个教礼。 “承志来了,刚刚还聊到你,本使有意让你带一队人去看着石阡县的官兵,你怎么看?” 看起来中年模样的右使有些慈祥的笑着,光光的脑袋上有一条长长的纹身,看起来有些狰狞,和脸上的慈祥表情有些不搭。 姚承志犹豫了一下:“右使真的打算进攻临洮?” “不去不行了,”右使叹了口气,手指在简陋的地图上移动着:“永登的粮食快吃完了,难民中也多了些声音,若是再拖下去,难民就要跑光了。” 姚承志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可右使临洮城高路远,又有数千守军,怎么能打的下来?” 右使的语气充满了信心:“咱们现在有好几万听话的难民,招募入军的也有五千人,若是裹挟着难民冲过去,怎么也可以试上一试。” “呆在永登就会自溃,不如去临洮搏一把。” 经历了一系列事情的姚承志沉默了,他觉得眼前的右使有些陌生。 不是说好只是带着难民们讨条活路吗?怎么干的越来越像造反的事?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劝说道:“难民心不齐,打下永登后又失了锐气,眼下还能在永登苟延残喘,不过是官府暂时还没腾出手来,若是去攻打临洮,会死上多少人?” 右使的视线从地图转移到了姚承志的脸上:“一开始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轻轻松松便能聚集起这么多难民,还能攻下永登,所以才在开始有些举止失措。” “但现在不一样了,咱们有人有城有武器,眼下凉州各地都有难民落草为寇,边军又没办法过来镇压,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莫非你忘了我们让光明传遍大地的愿景?” “在下从不敢忘,”姚承志的脸色有些严肃,“但眼下去攻打临洮就是以卵击石,若是事败,这些难民都会死在临洮城外!” 右使的目光出现了些寒意:“此事已经定下了,后日便会出兵临洮,莫要再论!” “后日?!”姚承志惊呆了,“既无粮草,也无甲胄,怎么攻城?” 右使拍拍他的肩膀:“是教主的意思。” 他看着仍有些不信的姚承志,低声道:“咱们没有造反的经验,可教主派来的人有,之前乱糟糟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教主说了,只要打下临洮,咱们就可以在这里开分坛,当城主!” 右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姚承志随之看去,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正静静呆在角落里。 姚承志的脸色有些僵硬:“我想不到赢的希望在哪儿。” 右使又将视线转回地图,语气里是浑不在意:“拿难民的命去填就好了,真要输了,也损失不了什么。” 姚承志遍体生寒。 石阡县,城外的官道上突然来了一队骑士。 越是靠近永登,难民也就越多,从一开始的零零散散,到后面甚至发展到成群的难民手拿武器拦路抢劫,顾怀的脸色也越来越重。 剩下的锦衣卫还有刚好一百人,一百个身穿飞鱼服披着黑色披风的锦衣卫让难民们放下了武器,眼前这批人个个佩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还没有哪个难民不开眼到去打劫正规军。 顾怀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石阡县城门,没有停马,而是选择从难民中一冲而过。 后面的锦衣卫们也纷纷加快了马速,难民们纷纷躲避,堪堪躲过了马蹄。 两天一夜,从凉州边缘赶到了永登旁,顾怀和身后跟着的锦衣卫们个个脸色都有些疲惫,但经过了邺城一时,倒是没人抱怨。 远处守城的军卒们也发现了顾怀一行人,紧张的鸣笛声后城墙上出现了大批守军的身影,顾怀在城门前停下马,看了一眼身边的祁阳。 祁阳立刻打马上前,大声喊道:“钦差靖王奉旨巡视凉州,速速开门,请石阡县令前来一叙!” 守军们面面相觑,锦衣卫的身影这些年还没在凉州出现过,但这一行人怎么看起来也不像是难民,于是众人商议之下赶紧派了个人去报信,并向顾怀等人告了罪,请他们稍等片刻。 顾怀没有发作,只是看向了那些盘桓在官道旁的难民。 一旁的祁阳看得也有些提心吊胆,凑到顾怀身边说道:“王爷,难民怎么这么多?这一路上到处都是难民,整个凉州都成这样了?” 顾怀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夸张,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凉州南边灾情最为严重,反而是靠近草原的北面还下了雨,如今凉州大概还有十七八万难民,只是在永登附近集中的多了些。” “十七八万,”祁阳感叹了一句,“难怪能把永登都打下来。” “永登的情况还不清楚,”顾怀抬头看了看天色,“哨骑都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两人一组,往周边洒了十几组,还派了两组去临洮。” 顾怀点点头:“让他们尽快打探清楚永登附近的难民情况,再派些人伪装成难民进永登看看,永登现在已经变成了几万人的贼窝,孤要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祁阳点了点头,领命下去布置了。 跟着顾怀赶了千里路的柳莹骑着马靠过来,一向有些乐天的脸上此刻也有了些沉重:“公子,他们都好可怜啊。” “难民的确可怜,”顾怀的神色有些冷,“但聚众造反,就一定是不对的!孤一定要查清楚,凉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孤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却成了这番模样。” 柳莹看着顾怀憔悴的脸色,有些心疼:“公子也别太担心了,这些天公子连饭都吃不下” “永登城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凉州各地都有难民变成土匪,哪儿还有心情吃饭?” 顾怀的声音低沉:“没进凉州时怎么也没想到局势已经坏成了这样,现在连兵都没有,拿什么去镇压难民?” “只希望局势不要再坏下去,若是不能尽快镇压,凉州就彻底完了。” 第九十二章 当官 城门微微一动,随后在守城军卒的齐力下打开,一个官员急急迎了出来。 顾怀打马上前:“你就是石阡令?” 官员看清了马上顾怀的容貌,想起刚才军卒通报的内容,赶紧俯身一礼:“下官是石阡县丞,可是靖王爷当面?” 顾怀有些不悦:“石阡县令呢?叫他出来见孤。” 县丞看了看顾怀身后警戒着的锦衣卫,又听到了顾怀的这声孤,吓的一个激灵:“回禀王爷,县令大人卧病在床,已经两月有余了,县中事务如今是下官代为处理。” 顾怀微微一愣,也没太纠结这个问题:“带孤入城。” “是。”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县丞一路领了顾怀到县衙,顾怀刚在正堂坐下,就开口问道:“如今永登附近情况如何?” 束手站立在下方的县丞略一沉吟:“永登被难民攻陷的消息传出来快十余天了,如今盘桓在永登的难民大概有数万人,附近仍有难民闻讯赶来,与永登接壤的三个县也多有被难民冲击,乡镇损失尤为严重。” 顾怀拿出地图:“明教是什么,说给孤听。” “是,”县丞又一拱手,“明教在西域颇为盛行,大魏开国后传入凉州,教义是“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八个字,教徒白衣白帽,又广为吸纳难民,如今在凉州传播迅速,在石阡县附近也多有信徒,明教多鼓励教徒反抗官府,许多难民因此被蛊惑成了盗匪。” “如今永登附近的难民便是由明教汇聚起来的?” “正如王爷所言。” “石阡如今有多少守军?” “不足两千,还得算上团练和民兵。” 顾怀皱了皱眉:“其他县呢?” “附近三县情况相差不大,其中茌平县兵力最多,约有三千。” “如今县里存粮有多少?” “存粮已经不足了” 顾怀的眉头皱的更深:“临洮没有送赈灾粮草银两过来?” 县丞面色犹疑:“送了,但是不多,粮草五万石,三万两白银,已经全部用于赈灾了。” 顾怀深深的叹了口气,闭目片刻才开口: “派驿卒送信过去,告知他们孤到了此地,奉朝廷命镇压叛乱!” “是!” “告知各县官员,明日一早必须赶到石阡面见孤,若有迟者,别怪孤扒了他的官服!” “是!” 临洮城外,终于赶到的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顾怀下的死命令就是要在今日赶到临洮,他们总算是没有延误。 经过了那天的折腾和训话,现在能留下的锦衣卫哪怕能力没有变,但多少也对顾怀多了些畏惧,起码执行起命令来不像之前那么吊儿郎当了。 两人赶到城门前,大声呼喊,城墙上闹腾了片刻,才放下个吊篮,其中一个锦衣卫将马留下交由同伴看管,坐上吊篮晃晃悠悠的上了城墙。 又经过一番盘问,在城门巡视的邵康成才出现,一看见锦衣卫身上的飞鱼服就一愣,听完锦衣卫的一席话之后就更是呆住了。 反应过来的他急忙带着锦衣卫去找城中的两位大佬,而真正见过飞鱼服的工部尚书祝文和凉州知府龚文信见着锦衣卫都是一惊。 锦衣卫从怀中掏出信,祝文接了过来,展开看过之后面色有些铁青。 一旁的龚文信好奇的心痒痒,连忙问道:“是靖王爷的信?” 祝文强忍着怒意:“是,靖王直接去了永登,让本官带着朝廷赈灾队伍去永登见他。” “如今永登全是难民,如何能去?” “靖王以身犯险,为何还要拉上本官?”祝文抬头看向了那个锦衣卫。 锦衣卫犹豫了一下:“殿下曾说过,若是祝尚书不愿去,就留在临洮,只需要指派官员带着赈灾粮草和银两过去就行了。” “赈灾粮草和银两早就发下去了,本官带什么过去?”祝文冷笑道,“若不是刁民造反,本官现在已经在回京路上了,回去告诉靖王,恕本官无能为力!” 这个顾怀倒是没教过,锦衣卫有些犯难。 祝文一拂袖便转身离开了,龚文信也连忙追了上去。 一旁的邵康成叹了口气,向锦衣卫问道:“靖王爷真的去了永登镇压民变?” 锦衣卫点点头:“王爷入了凉州得了消息便直接去了永登,只是担心兵力粮草不足,后续又要安置难民,才让卑职前来临洮。” 邵康成摇摇头:“粮草是肯定没有了,祝大人进了临洮便将粮草尽数送往各县,又安排官员前去赈灾,有些甚至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援兵估计也过不去,眼下永登临洮之间尚有数万难民,临洮也需守城。” 没想到来了一趟临洮什么都没要到,锦衣卫有些头疼,但还是一拱手:“那卑职这就动身去寻王爷了。” 邵康成点点头,亲自送了锦衣卫又乘坐那个吊篮下了城墙,才幽幽一叹,脸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又急步去寻和祝文分开的龚文信。 龚文信正喝着茶批公文,眼见如今负责临洮防务的邵康成匆匆赶来,有些疑惑:“怎么了?” “知府大人,”邵康成一咬牙,抱拳道:“要不要分些援兵去永登?下官总觉得若是坐视,事后靖王爷追究起来” 龚文信打断了他:“本官也想帮助靖王殿下迅速镇压难民,可眼下临洮哪儿还有兵力?若是派兵过去,被难民围了怎么办?若是难民又开始冲击临洮怎么办?本官如今也是左右为难啊。” 邵康成犹豫片刻:“可眼下永登变故已经十余天了,若是继续放任难民不管,事态严重又该如何?” 龚文信摇摇头:“永登已经没法管了,本官现在只能保着临洮不出问题,若是临洮也陷入难民之手,那本官这官也就当到头了,不能冒险。” “难道就看着靖王爷孤身一人前去镇压?” “够了!本官也无能为力,邵通判处理好临洮防务就可以了,不要干涉本官决定!” 邵康成仰天长叹,再不多言,抱拳告辞。 龚文信冷哼一声,又端起了茶杯:“眼下又多了个背锅的,若是民变加剧,这责任怎么也落不到本官头上了。” “轮当官,你还嫩得很!” 第九十三章 告示 第二天一早,附近三县的县令就赶到了石阡,就在石阡县衙升堂的地方拜见了顾怀。 顾怀换上了藩王公服,虽说看起来年轻了些,但身上纯黑织金的盘龙服看起来端的是威严无比,让几个县令大气都不敢喘。 他拿着地图在堂上坐了细细看着,时不时有锦衣卫进来汇报刚刚得到的消息,本来两眼一抹黑的永登情况在顾怀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顾怀今日起的有些早,但大概是因为终于赶到了凉州事变中心地点的原因,精神还不错。他环视几个县令:“孤刚到永登,不熟悉此地情况,还请诸位一一给孤说说。” 众人精神纷纷一震,陆续上前汇报,顾怀不时点点头,伸手在地图上丈量着,心里渐渐有了些数。 等到众人汇报完,顾怀抬起了头:“四县情况孤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孤只问一件事,四县加起来,能凑出多少兵力?” 茌平县令犹豫了下,上前拱手:“王爷莫非没有带兵前来?” 顾怀看了过去,茌平县令是众县令中看起来最为年轻的一个,他挑挑眉头:“只是难民造反,孤不打算动用凉州卫兵力,身边也只带了亲卫,难道地方守卫军队还不足以镇压?” 茌平县令心下一凉,瞬间觉得顾怀是个不知兵的年轻王爷,他连忙劝阻:“王爷有所不知,各县兵力尚需守卫地方,如今难民成群,各个县都在城外施粥,若是尽数抽调了兵力,难民转而冲击城池怎么办?” 顾怀摇了摇头:“永登几万难民盘踞,不先解决掉永登,凉州中心就永远稳定不下来,附近的难民会被吸引来到永登,赈灾一事便无从提起。” 他的手狠狠的点在了地图上永登的位置:“欲镇压民变,自当先从永登始,只要把这个贼窝拔了,诛去首恶,才能让在各个地方开始赈灾工作。” “可那是几万盘踞城池的难民”茌平县令还想再说。 顾怀摆手制止了他:“孤意已绝,孤手下的锦衣卫查探了永登附近情况,永登确实出现了从难民中招募的叛军,但数量不多,大部分还在永登的难民都只是被裹挟了而已,若是继续放任,情况才会更加严峻。” 他看向面色有些难看的几个县令:“诸位都是朝廷委派管理地方的官员,孤不会要求你们亲自带兵,但孤接下来的话,诸位可得听好了!” “边军不可轻动,此次镇压民变,必以地方军队为主,各县除了少数守城军队,必须尽数抽调兵力,由孤的人接手,与叛军战于城外!” “孤已经派人去临洮运来赈灾银粮,只等扫灭永登叛贼,便可以安置难民开始赈灾了。” 顾怀扫视左右:“诸位可有话说?” 依然是最为年轻的茌平县令拱手开口了:“下官昨日收到些消息,永登叛军似有异动,若是难民流窜出永登,祸害附近县乡,又无兵力守卫,后果不堪设想。” 顾怀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呆在永登。” 茌平县令一脸茫然:“难民难民怎么会这么听话?” “孤有办法,”顾怀收回视线,“无需多言,听命做事即可,有孤在这儿,事后追责也轮不到你们。” 众人只能无奈拱手:“是!” 永登城内,换了衣服的两个锦衣卫有些鬼鬼祟祟的溜进了个巷子。 “茂才,这样真的有用吗?要是给人发现了,咱哥两怕是出不了永登了。”年纪大些的锦衣卫有些担心的看着手上的一沓宣纸。 年轻些的锦衣卫警惕的探出头确认了没人跟踪,也没人注意到他们,才转过头说道:“照王爷吩咐做就行了,如今难民这么多,哪儿能发现得了我们?” “说的也是,城里城外都是难民,也没个人盘查,咱们才能溜进来。” “不是打听过了吗,数量已经接近十万了,”年轻锦衣卫摇了摇头,“十万啊京城禁军也就十万吧?” “难怪永登被难民打下来了,”年长锦衣卫拿出张宣纸,贴在了墙上,“王爷真能把他们给镇压了?” “不太好说,一没兵二没粮,就是十万头猪抓起来也得花些时间,我看啊,短时间咱们是回不去长安了。” “诶诶,你说王爷之前许诺的,要是锦衣卫扩招咱们就都是百户,说的是不是真的?” “毕竟是王爷说的,估计是真的吧,”年轻锦衣卫有些迟疑,“不过也不可能人人都是百户,哪儿能招那么多人。” “那可是百户!如今锦衣卫也就一个,真要当上了,那不得回长安抖抖威风?” “嘘,别聊了,赶紧去下个巷子。” 两个锦衣卫眼见宣纸贴好了,悄悄出了巷子往下个隐秘地方赶去,如今路边都是难民,两人虽说不起眼,可要是被发现了,真就得把命交待在这儿了。 谁愿意为了个王爷画的大饼去玩命啊?要不是之前靖王曾经警告过,又开除了一批人,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来冒险。 随着两人脚步走远,一群难民进了巷子,好不容易抢了些粮食想充充饥,其中一人却被墙上的告示吸引去了注意力。 其他人也纷纷围了上来,他们在这巷子住了好些天了,可没见过这告示,而且告示上那个印这么大,可比平时看的那些告示气派多了。 众人纷纷起哄:“秀才,这上面说的是啥?” 被叫做秀才,却只是个落魄教书先生的难民慢慢的读完了告示,手中还剩一半的馒头直接落在了地上。 他回过头:“朝廷来人了!靖王带着五万大军要来平叛!” 众人都是一惊:“五万大军?” “靖王?俺记得,就是那临洮的王爷。” “不是都在传难民太多了朝廷不追究吗,怎的真来了军队?” “都别吵,”其中一个身材最高大的难民阻止了闹哄哄的众人,向秀才问道:“这上面还写了甚?” 秀才脸色潮红:“上面说,朝廷命令靖王顾怀率边军五万,府军五万,共计十万人,分进合击,平定永登叛军,沿途务必妥善接引,延误者军法从事!还说大军已到临洮,不日就要攻打永登,除了明教那些首恶还有参加叛军的人,其他的难民只要脱离永登接受官府管制,就可以既往不咎!” 第九十四章 调兵 姚承志一走入永登城内的县衙,就看到了脸色铁青的右使。 见他来了,右使将一张告示扔了过来:“可恶,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城中流言虽然已经传开了,可姚承志还真没亲眼看过告示,他捡起来一看,只是粗略一扫就皱起眉头:“不可能,凉州卫直对草原,怎么可能调五万边军过来?府军怎么凑也凑不出五万,这上面说的都是假的。” “本使知道,”右使语气不善,“但我们知道,城里的难民不知道,一帮窝囊货色,听到朝廷派了兵就吓得发抖,守城的军卒都以军法处置了五十多个!” 姚承志的目光从告示上收回来:“城中难民本就畏惧朝廷,此番造反又只是为了一条活路,如今听到朝廷只诛首恶的消息,自然是想逃出去的。” 右使冷笑了一声:“本使已经派人去关城门了,从今天开始,一个也别想出去!” 姚承志愣了愣:“右使不是要去攻临洮?” “如今境地,还怎么攻临洮?”右使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只能靠城池硬守了,朝廷肯定没那么多兵力,本使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把永登打下来!” “可城中已经快没粮了,数万难民,到时候吃什么?”姚承志脸色诚恳,“这次带着难民起兵本就是试探,如今情况不妙,不然趁官兵没来,出城如何?” “虽说是试探,可若是再来晚两天,说不定真的有机会打下临洮,”右使的语气满是遗憾,“至于难民吃什么,这个本使就管不了了。” 他回到地图前:“哪怕是注定起兵失败,本使也要给朝廷一个狠狠的教训!齐护法,带兵将城内清扫一遍,所有青壮男子全部押上城墙守城,告诉城北那些富户,不想被破门,就把存粮交出来!” 身为茌平县的团练教头,哪怕是灾年,赵明俊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手下管着几百民兵,吃着县里的饷,遇见灾年地里没收成一家子也还能过的下去。 难民们冲击茌平县也有好几次了,可根本没有组织,衣衫褴褛的连武器也没有,赵明俊很容易就带着人把难民打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县令大人今儿一早就出了城,回来时有些心事重重,然后只让自己和守卫县城的军队汇合,一起去石阡听从巡视凉州的靖王爷命令。 出了茌平,一路上满地都是难民,大概是给打怕了,看到军队就畏畏缩缩的往树林里钻,数千人的大队确实威风凛凛,但赵明俊总感觉有些不对。 这么多人,该不是要打仗吧? 流言也在军伍之间传了起来,说是出发前就看到县里开了府仓,还贴了告示说朝廷让靖王爷来平叛了,难民们只要服从官府安排,以前的事情就不追究。 大头兵们又不蠢,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猜到了些什么。 平叛是需要兵的,那兵从哪儿来?不就是正去集合的他们吗。 县的守备力量多半的军屯的守军,还有民兵,守军们好歹还能被军纪维持住情绪,可民兵们就闹腾起来了。 甚至还有走了一半想回去的。 可数千人的大队,怎么能擅自脱队?整个大队别别扭扭的总算是走到了石阡县。 一进石阡众人都惊呆了,平时有些穷人有些少的石阡现在被军队围的满满当当,不管是府军还是民兵,整个石阡全是从各县赶来集合的军队,眼下闹哄哄的乱成了一锅粥,而赵明俊呆的大队也融进了这片人海里。 还好没有等太久,一个身穿华丽服饰的军人就过来领走了他们,分给了他们一片营房,还做了自我介绍,告诉他们以后就归他指挥了。 一下子被剥夺了指挥权的赵明俊有些不爽,但实在是不敢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的跟着安营扎寨。 夜幕降临,整个石阡县城外已经完全变成了军营,连绵的火光甚至隔个几里远都能看得见。 赵明俊蹲在营房外,满心祈祷。 可千万别打仗啊。 被布置成临时作战指挥部的石阡县衙,顾怀依然在看着地图。 这张薄薄的地图自然不是什么美人,只是顾怀需要把永登周围的环境完全印在脑子里,接下去的过程里,他不能走错一步,一旦让造反的难民们再蹦跶上几个月,弹劾他的折子就会堆满司礼监。 一旁的锦衣卫恭恭敬敬的汇报完,顾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赈灾粮银发完了?若不是民变,赈灾队伍已经回了长安?” 他猛的把笔扔在桌子上:“荒谬!十几万张难民的嘴才填了多少,那可是七十万两白银!怎么也能撑到年尾!” 锦衣卫被顾怀的暴怒吓得腰弯的更深了些:“是工部尚书祝文亲口所说,眼下临洮外也有难民冲击各乡镇官府,临洮无法出兵出粮。” 顾怀怒极反笑:“所以孤还得自己解决粮饷?也就是说镇压完民变也没了赈灾的银子?” 锦衣卫不敢回答,顾怀气的直接拂袖走到门边。 又一个锦衣卫上来汇报道:“目前石阡外已经汇集了一万七千余兵力,其中府兵一万一,民兵六千余,锦衣卫也都打散出去,各自领队了。” 顾怀点点头:“去将石阡县丞叫来。” 他回头看向那个从临洮回来的锦衣卫:“再去一趟,告诉祝文,让他亲自来见孤,若是不来,孤事后少不得要找他算账!” 县丞匆匆而来,拱手道:“王爷寻下官何事?” 顾怀收敛了些情绪:“如今石阡存粮可供城外军队食用多久?” 县城心算了一下:“不足五天,石阡存粮就要告罄。” “五天不够,”顾怀摇了摇头,“四县难民加起来也有一两万了。” 他犹豫片刻: “通知周边四县,将难民统一集中到石阡,军队开拔后军营留给难民,再将各县存粮统一运到石阡,用孤的名义告诉所有难民,只要民变一被镇压,孤就会安置他们,还凉州一个安定。” “是!” 第九十五章 难题 第二天一早造册完毕,军队就开拔了。 永登的消息不断传了过来,关闭城门收拢难民的一系列举措好像是在示弱,原本信心有些不足的祁阳催马到了顾怀身边:“王爷,咱们这是要直接去攻永登?” 顾怀看了他一眼:“谁给你的信心?数万难民在永登城里,就靠这些地方杂牌军队攻城?” “那王爷怎么” “攻不下来的,”顾怀叹了口气,“孤做这些事情,也只不过想把难民们稳在永登而已。” 他看了一眼身后连绵的军队:“万幸孤到的早,难民们集中在永登,还没有向外扩散,若是再来晚一些,等永登粮食吃光,明教的贼子们煽动难民攻击其他城池,那才是真正的人祸。” “王爷是打算只围不攻?可这么点军队” “够了,难民毕竟还是天然畏惧官府的,只要孤摆出镇压的架势,难民们就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王爷说的是。” “下去吧,让锦衣卫们领兵去各个要道守着,落单难民直接让他们去石阡,遇见大股难民直接冲散!” “下官遵命。” 祁阳领命打马而走,顾怀骑着踏雪,全然没了在傅祁面前的胜券在握,反而有些忧心。 他还是第一次带兵,没有经验,以前虽然读过些兵书,但还是有些没信心。 镇压民变真的能成功吗?那可是整整几万难民。镇压之后又该怎么做?眼下朝廷赈灾的粮银都没了,拿什么去安置难民? 一桩桩一件件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有些茫然。 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明明只是一场普通的灾情,朝廷只需要尽早赈灾,凉州就不会有这场祸事,可是朝廷硬生生拖了几个月。 好不容易自己去了长安一趟把赈灾定下来了,又蹦出来个邪教撺掇着百姓造反。 小规模民变也就算了,地方军队完全可以镇压,结果到了凉州的赈灾粮银不知道去了哪儿,发到百姓手里的根本没多少,眼看今年地里没了收成,难民们就得靠朝廷救济才能活下去,可那么点银子够难民活多久?现在粮价翻了都有七八倍了。 这下可好,本来只是小规模的民变,一下子演变成了数万难民的抱团,甚至连永登都被难民攻破掠夺了。 眼下只能零星的知道一些永登城内的情况,但也就是那么点情况,就够顾怀愤怒了。 整个南城东城被焚之一炬,原本好好生活着的永登居民们遭遇人祸,大户人家破家灭门,官员们被愤怒的难民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一些投靠了明教的富贵人家才得以幸存。 他都不敢细想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一切的根源都在临洮,都在那帮人身上。 如果赈灾的银两能够好好的发到难民的手上,如果可以平了粮价,给难民们活下去的希望,谁愿意去造反? 大魏虽然现在也是风雨飘摇,但远远没到朝代末期那样的地步,百姓们或许有怨言,但大部分人是绝对不愿意也不敢反抗官府的。 是赈灾的这批人,是凉州上下那些不干净的手,活生生逼着难民造反。 然后死民变加剧,永登被破之后,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镇压民变。 临洮稳如泰山,附近县乡只为自保,整整十天,一个个都眼睁睁看着永登沦为人间炼狱,却没有人组织兵力镇压难民。 顾怀甚至觉得若是自己再晚上半个月,怕是都没人会出来管。 凉州这地方一向都是这样,朝廷不想管,边军不敢管,连赈灾都能拖成这个模样,起了民变没人管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管怎么样,顾怀是在凉州长大的,这个地方是他的封地,只有用最快的速度镇压民变安置难民,才能还凉州一个太平,也为他自己挣的些政绩。 眼下还没到和临洮那帮人算账的时候,永登这个贼窝才是最大的问题。 踏雪的马蹄声很清脆,身后绵延极长的军伍带来的喧嚣和安全感让顾怀有了些放松,然而也正是这种放松,才让他开始在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想起这些东西。 他在赌。 赌朝廷的公信力,赌他靖王的名头给难民们带来的压迫感,赌永登叛军里面领头的那些人没有过硬的军事素养和更大的目标。 要派军队守住要道,就得分兵,要看住永登,就得看住永登的四个城门,一旦城内叛军不管不顾主动出击,这一万多数量可怜素质不齐的军队完全不可能正面阻挡住疯了的难民。 而且一旦正面败了,整个永登周围就完全没了守卫力量,到时候天知道难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也许那几个县的县令早就在心里骂开了,顾怀这一系列的举动真可以算得上不知兵。 的确,若是换一个当兵的将领过来,最大的可能就是拉着这批军队赌上一波,决意攻城,拼的就是正规军战斗力大于难民,一旦打下了永登,整个难民叛军就不再是问题。 但这个方法都不适合顾怀,强攻太冒险,对峙太花时间,如果他只是个官僚,那完全可以选择这样去做,反正死再多人也跟他没关系。 但凉州是他的封地,某种意义上说,整个凉州都是他的子民,民变持续一天,就有更多的人去死,攻不下永登,就会让民变继续扩大。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笨办法,看住永登,一点点分化难民,让那些只是被裹挟并不想反抗官府的难民脱离出来,然后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次民变。 一切都要看永登里组织起这场民变的那些人本事怎么样了,一旦民变扩大,这一系列事情就会压在顾怀的肩膀上,将他彻底的从朝堂推远,说不定连魏皇都会从行宫走出来。 他揉揉眉心,只感觉压力大的有些喘不过气。 半年没下雨的凉州土地显得有些干枯和荒凉,从北边吹来的风没有带来草原的气息,反而越发让这种荒凉爬上了人的心头。 前方已经到了岔路,顾怀勒住缰绳。 要分兵了。 第九十六章 围城 “看清楚了?真是着了甲的官兵?” “看清楚了!一定是官兵错不了,乌泱泱一大片人呢,还有好些骑兵转去别的官道上了,一路都在抓难民。” “抓难民去哪儿?总不会是杀了吧。” “没看到动刀子,都押到后面去了,跟你们讲,还好老子跑得快,要不然也被官兵给抓起来了。” 城墙下面,一堆难民正在讨论着什么,一个刚刚从城外掏进城的难民正向同伴激情讲述着什么。 一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难民皱起了眉头:“不可能吧,告示上不都说了吗,只诛首恶,抓普通难民干什么。” “别他娘的想了,秀才,”逃进城内的难民打断道,“老子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依我看啊,朝廷这是要赶尽杀绝了!” 其他难民纷纷色变:“还好没听邢老三的悄悄溜出城,要是信了他的邪,现在说不定不仅没饭吃,脑袋都掉了!” “就是,邢老三这时候估计都没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城里吧。” “万一官兵攻城咋办?到时候要是给围在了城里还咋跑?咱们可都是动手抢过东西的。” “攻城攻就攻呗,反正老子不去守城,官兵真要进来了老子就藏起来,前天我发现个地窖,到时候一起去躲着。” “这主意好啊,”正脱了衣服捉虱子的一个难民大声赞道,“城里人那么多,真要杀也得杀上半个月吧?到时候先躲着,趁他们不注意就跑,官兵难道还会特意来追?” “就是就是。” 大概顾怀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简单的想将城外难民集中管制,传到城里居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被叫做秀才的难民还是有些不信,他下意识想反驳,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自己一个读书人都沦落到这番模样了,官兵杀难民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曾经也有个不算美丽但是贤惠的妻子,还有个可爱的女儿,自己也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读书人,还开了个小小的私塾,哪怕有些清贫,但至少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私塾开了六七年,自己也又考了两次科举,好歹挣了个秀才名头,私塾的收费也能贵上一点。 一开始教《孟子》,《大学》,后来变成教女娃《女诫》,虽然来私塾的人不多,但束脩好歹也够自己一家人生活。 结果就到了今年的地震,房子塌了,女儿没了,妻子得了癔症,私塾也没人来了。 没了束脩,家里的几亩薄田也没有收成,自己挨家挨户去求了些粮,回到家妻子已经上了吊。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自己一个读书人,沦落成难民,从凉州北边一路到了南边,朝廷赈灾赈成这番模样,自己又跟着大部队到了永登。 然后就到了永登被攻破那一天,身边的难民像是在狂欢,他也想什么都不管去放纵一把,可看到的那些女子身影总让他想起妻子和女儿。 他有些纳闷,好好的凉州,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是朝廷的错吗? 他只能闷头啃着那放了好几天的馒头。 永登衙门,右使发布了一系列命令,回到后堂之后,舒服的喝了口从大富人家搜出来的美酒,又捏了捏新收小妾的俏脸,坐在宽大的官椅上,舒服的叹了口气。 穿着黑衣的教主使者突然出现了:“右使为何不出城攻打临洮?” 右使放下酒杯,赶走小妾,有些谄媚的站了起来:“使者大人,眼下靖王已经组织官兵平叛,若是出了城,怕是一冲之下难民就全跑光了。” 黑色兜帽下的使者声音有些沉闷:“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废物,连最基本的造反该做的事情都不知道,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 右使的眉毛抽搐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还是没变。 黑衣使者的嗓音有些西域的味道,说起大唐雅言有些别扭,他走到官椅前坐下:“教主也没想到你们能搞出这么大的排场,真是可惜了,如果早些知道,多派些人才过来,整个凉州都要闹腾起来。” 右使弯了弯腰:“使者大人,那接下来” “临洮还是要攻,派一队人出去,”黑衣使者把玩着刚才右使举起的酒杯,“不用攻下临洮,本教要做的只是表明态度。” 右使有些明白了:“难怪一开始教主没想要咱们造反,后来才匆匆传来消息让我们煽动难民冲击永登。” “教主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黑衣使者斥道,“守住永登,攻打临洮,事做好了,教主会亲自见你!” “明王在上!”右使狂热的行了教礼。 “咋整?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守门的?” “我哪儿知道?说了不用贴完,你个死心眼的非要贴,这下好了?” “王爷来的快了些,本来以为还要两天的。” “别说那些了,现在到底怎么办?再呆下去,咱两就真的成难民了!” 两个锦衣卫躲在巷子里,看着远处城门口巡视的叛军,脸色都有些苦。 自从顾怀派他们来永登打探情况张贴告示,两个人提起的心就没放下去过,眼见告示贴完了自己能出城了,结果城门又给堵了。 有些慌神的两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被发现了,后来才知道是王爷领着兵到了城外。 打扮成难民的两人有苦难言,眼下永登城内乱的不行,除了还有些秩序的北城和西城,整个南城东城都成了难民们的狂欢地,虽然没人发现他们,但要是继续这么呆下去,吃什么喝什么? 年轻些的锦衣卫狠了狠心:“就去抢刚才那批难民,他娘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就他们下手最狠混的最肥,抢他们一把,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王爷攻城,咱们就想办法里应外合,到时候又是大功一件!” “你疯了?那批难民有他娘的七八个,咱两拿什么抢?” 年轻些的锦衣卫转身钻入黑暗的巷道里:“老子饿了一天了,管他几个人,抢一把咱们才能活下去。” “你忘了咱们埋起来的绣春刀?” 第九十七章 毁诺 八月初三,永登城又一次出现了难民暴动。 城外出现官兵已经四天了,各个交通要道被官兵死死占住,所有在外的难民都被抓了起来,不知道是杀了还是送去了哪儿,而不管城门外的那些难民怎么哭喊着拍打,城内的明教教徒和难民都没有再打开过城门。 “所有军卒按我吩咐,轮流上城守着,每段城墙都要站上人,看好官兵一举一动!城中还有没有马匹?全部调出来,设立骑卒驻守四个城门,哪个门出了问题,立马传报右使,本护法立刻分兵援救;滚石檑木,分布在各个城墙上,若是官兵附城,就立刻扔下去!” 姚承志一条条命令颁布下去,明教的各个教徒纷纷领命而去。 他扶着墙头,看着远处官兵设立的军营,脸色有些难看。 眼下围城已经四天,官兵的数量看起来不多,只在四个城门外设立了军营,但逃进城的难民又说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实在是分不清官兵到底只是眼前这点,还是在更远的地方等着他们主动出城。 作为入教就在右使手下,颇得右使信任的姚承志被委派来管理这段城门,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安心,明教教徒多是底层人士,眼下招募的兵卒也都是难民,守城虽然在地利上占优,但他总觉得会出问题。 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手下教徒不知道从哪儿扒来一身甲胄,他就穿着甲胄巡视在城墙上,实在困得不行了就眯一会儿。 光管城墙也就算了,关键是城里的难民也开始暴动,各种各样的消息传了出来,得益于之前官兵不知道怎么在城里贴的告示,依然有些难民相信官兵会既往不咎,只要现在出城主动投降,就会落个好下场。 虽然右使对这种声音进行了血腥的镇压,但怎么也止不住,渐渐压过了官兵会杀难民的流言。 而且官兵也确实奇怪,只是占住入口围住城,却不主动进攻,更一步加剧了城中的流言。 就有些胆子大的难民,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说的,只要拿了右使和其他明教教徒的脑袋出城投降,还会被靖王亲自赏赐,既往不咎不说,说不准还能入军混个活计。 于是那些跟着他们心怀不轨攻破永登的难民们又心怀不轨的暴动了,整个南城都燃起了火,甚至上次已经杀到了县衙前。 幸亏因为怕官兵追究加入叛军的难民也不少,整个永登才能勉强守下来。 旁边一个亲近教徒凑了上来:“姚护法,吃点东西吧,您都两天滴水未进了。” 姚承志舔了舔干得起皮了的嘴唇,点了点头,接过饭食下了城墙。 他蹲在城墙边上吃完了饭,正准备再上城墙看看,就看到右使身边的亲近教徒左顾右盼着走了过来,看见自己就眼睛一亮。 那个亲近教徒赶到身边,急急说道:“姚护法,右使请您过去一趟。” 姚承志跟着亲近教徒一路到了县衙,经过昨天难民暴动时的火烧痕迹和满地的血迹,看到了也是身披铠甲的右使。 右使看见姚承志到了,直接开口:“城中粮食不够了。” 姚承志头皮一紧,虽然知道早晚会没粮,但只守了四天就没了? 他的脸色有些僵硬:“该怎么做?” “去东城,”右使语气冷漠,“东城还有些豪门大户,肯定有粮,带着兵细细搜一遍,肯定能找出来不少?” “可是东城已经交了钱粮,右使也答应了” “此一时彼一时,”右使振声道,“眼下永登都快守不住了,还管这些?能拖一天是一天,实在拖不下去了咱们就悄悄溜。” 姚承志舔舔嘴唇:“眼下外面全是官兵,怕是想溜也不好溜了” “等到快要破城的时候,城门一开,混在如此多的难民里一起冲出去,官兵怎么会分得清?” 姚承志点点头,提刀出了县衙。 整个永登街头都是难民,和一队队来去匆匆的叛军,乱世好出头,这话说得确实不假,如果加入叛军早些,此时说不定还能混个小头目,毕竟明教教徒就那么几百个人,而难民足足几万,真正管理着难民和叛军的,除了头顶上占了高位的明教教徒,大部分还是难民中人。 也得亏是杂牌军对杂牌军,地方武装对难民叛军,才会出现这样的对峙情况,但凡顾怀手下的军队正规些,早就开始攻城了;但凡城内难民有些组织,而且带领难民的是个有军事才能的人,也早就看穿了官兵的虚实出城主动出击。 可眼下这种局面,苦了的就是那些被裹挟的难民了,进入永登不是没有难民一朝暴富,也不是没有难民身居高位,但更多的就是被各种流言吸引来永登,随后随着攻城队伍一起进城,还有之后城破后不断涌入的难民了,随着这半个月永登与外界的隔绝,城内的粮食快吃光后,境况就更是凄惨。 城东的芙蓉街董府,门口竖着杆子,那是进士及第的标志。 这明显的显示了董家老爷的身份--董家老爷,可是一位举人。 随着难民进城,城南和城东是遭了祸害,可经过一系列肮脏的交易,明教教徒们还是控制着难民叛军给了城东城北一些安定和秩序,起码过来闹事的难民会被叛军狠狠收拾,而且明教也安排了些叛军在城东城北巡逻。 此刻的董府,董瀚文董公子从府里出来,看见了门前拥挤的难民,不悦的皱了皱眉头:“怎么搞的,这些恶心的难民,都挤到我家门口儿干嘛?去去去,把他们都赶远些。” 董瀚文一声令下,几个恶奴立即冲过去,连推带打的赶人:“走开,走开,都围着干嘛,快点滚蛋,再不走老子拿棍子轰人了!” 难民们给打的抱头鼠窜,董公子洋洋得意的喊回恶奴,打算带着恶奴去外面转转,看看能不能像前几天一样拿个馒头就换回来个漂亮的小丫头。 地面一阵震动,董公子回过头,就看见姚承志领着一群叛军到了府前。 这些天董府也是和明教打了不少交道的,董公子连忙上前:“这不是姚护法吗?今儿怎么来了东城?” 姚承志看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是谁,直接一刀鞘拍了过去: “破门,进去搜!” 第九十八章 军纪 给一刀鞘拍得七荤八素的董公子倒在了地上,看着姚承志命令叛军们闯进董府,一时害怕的声音都在颤抖:“姚护法,这是做什么?我们家可是昨天才交了钱粮的!” 姚承志厌恶的皱了皱眉头,懒得回答董公子问题,看了一眼远处被打跑,又被叛军吓走的难民,别好刀进了董府。 一进门就听见起伏的哭喊声,先是个白头发老爷子给几个叛军狠狠从房里摔了出来,然后几个女子也惊叫哭喊着被叛军们拉了出来,家丁恶奴们倒是想要反抗,但叛军们直接抽了刀子,几下就砍倒了反抗的家丁。 这下子就彻底没人反抗了,有些叛军在被抓出来的女子身上上下其手,姚承志有心喝止,但最后还是当做没看到。 跟在后面的董公子看见那个被扔在院子中央的老头,吓得声音都变了:“爹,爹!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冲过去扶起老头,一探鼻息进气少出气多,眼看就要不行了。 平日里最喜欢欺负别人的董公子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看着那些叛军把府里的粮食金银搜了出来,一个个府里的女人也给他们一起押走了,不由失声痛哭,质问起姚承志:“姚护法,不是说好了只要我们交粮交钱就不动我们吗?我父亲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下得去手?” 姚承志懒得理他,走到门口,将那根代表居然身份的杆子一把掰断:“从这条街开始,每一家每一户,都搜干净!” “是!” 和强盗讲道理,和杂牌军讲军纪,都是挺离谱的事情。 顾怀此刻就感觉自己真是抽了风,在营房里呆着多好?干嘛想不开出来巡视军营? 凉州边军以骑兵居多,地方军队多是步卒,眼下由附近四县卫所府兵和民兵汇集而成的官兵,简直军纪差到一塌糊涂。 营盘扎的极为潦草,污水满地,军卒们随地大小便,立的拒马甚至朝向都反了。 顾怀骑在踏雪上,身后跟着两个亲卫,不断的安慰着自己。 是自己期望值太高了,不怪他们,不怪他们。 他唤过一个亲卫:“让祁阳过来见我,带上孤的亲兵!” 没过一会儿祁阳就带着五百人的亲兵卫队过来了,眼下锦衣卫已经打散组成了整个平叛军队的基层指挥官,而顾怀也就让祁阳挑了五百个精悍英勇的士兵凑了个亲兵队,同时这支亲兵也兼任了督战队以及巡视军纪的执法队。 顾怀在马上冷冷的看着祁阳:“四天前孤刚到城外就下了命令,营盘一定要扎的极稳,你自己看看,这成了什么样子!” 祁阳的脸色有些苦:“王爷,命令是传下去了,可这些兵这些兵是真的不会扎营,若是一个两个百人编队还好,整个营盘都这样,实在是没法处罚。” “没法处罚?”顾怀气笑了,“从现在开始,带着亲卫队,给孤从营盘那头扫过来,拿鞭子抽也要让他们给孤改过来!” “你亲自给孤盯着,这样的营盘,给难民一冲就没了,扎了有个屁用?!” 祁阳只能硬着头皮拱手:“是!” 看着祁阳领着人进了营盘,又响起了鞭子声和哭爹喊娘的声音,顾怀才一甩马鞭,朝着另一边巡视去了。 真他娘的见了鬼,朝廷派他来平叛,原本赈灾的粮草银子没了不说,还得自己找兵,好不容易把四县的兵凑起来,多少是把城围住了,却是这么个鬼样子,想要主动进攻怕是被难民反着一冲这些民兵就要跑路。 顾怀已经发出文书召集更远的几个县的兵力了,只有等更多兵力到了,才能尝试攻城。 眼下围城围了四天,对于后勤就是个巨大的考验,还好顾怀集中兵力之后没有冒进,而是不断分兵把守了每个要道,又不断的把野外的难民集中到石阡加以安置,这才让各县运来的军粮畅通无阻,不然若是没东西吃,怕是这帮杂兵就要先造了他顾怀的反。 目前还剩下的一百个锦衣卫,分了二十个依然负责打探传递消息,还有往各县传递文书,其余的八十个基本都升了暂时的百户,手下管着几百个兵,这也是无奈之举,地方军队战斗力实在太差,顾怀实在是害怕一旦正式开战自己的军队就先跑路了,起码让和自己一同从京城来的锦衣卫看着,就算出现不会指挥的情况,也比到时候乱哄哄的好。 而且锦衣卫们都是些袭爵上来的二世祖,真要说带兵打仗的本事可能还没看过不少兵书的顾怀强,但顾怀实在是没人用了,硬着头皮也要让锦衣卫们充当起基层指挥官。 只能说从进了凉州开始,顾怀就是在走钢丝,一旦出了什么差错,说不得自己带兵镇压难民没镇压成,自己还要沦为整个朝廷的笑话。 可现实就是这样,时间又这么紧,顾怀也没有办法去练兵,去解决后勤,只能将就着拉起队伍,起码把永登难民控制住。 他叹了口气,只希望这些窝囊兵心里多少还有些血气,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不要被难民撵着跑就行。 一个锦衣卫飞马赶来,将一封信交给顾怀,然后又在马上行军礼后打马而走。 顾怀拆开信,是石阡县丞传过来的消息,石阡现在收纳的难民已经达到了快两万了。 一个县收纳了两万难民,要换了十多天前,简直是不可思议,毕竟难民们都知道了狠狠心一冲说不定就冲破了县城,里面的东西想怎么拿怎么拿。 如今留在石阡看管难民的军队也就不到两千,只能说明大概是这些难民是被平叛军队亲手抓起来送去管制的,老实了许多。 石阡两万,永登七万,整个凉州中心的难民差不多都集中在了这两个地方。 一切还算明朗,顾怀抬头看向了远处的永登城墙,接下来只要把这个贼窝断了,凉州平叛就基本上稳了。 身后军营里不断有喝骂鞭子声传来,顾怀深吸了一口气,劝诫着自己。 不能急,慢慢来,跟自己比起来,城里的才是真的急。 第九十九章 惨状 整个永登的东城都乱起来了。 街上有许多女人,都是被叛军从府里撵出来的,年轻的,貌美的,曾经是大户人家小姐的,许多都是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此刻却被叛军们跟在身后猥亵着,调戏着。 这一幕在城南也曾经发生过,城北的富贵人家曾经看着这一幕乐不可支,还亲自下场收了些小妾,直到今天这一幕出现在了东城。 让叛军去和官兵正面作战,也许他们还会瑟瑟发抖,但要是去大户人家抄家,这些人就一个比一个生猛。 藏在地窖的粮食,放在府里的金银珠宝,美丽漂亮的女人,肥肥胖胖的家畜,叛军们兴奋的踹开大门,踏进门槛,将他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 整个城东都是惨叫哭喊声,甚至已经传到了城南,秀才这一伙难民就躲在巷子里听着这些渗人的声音,沉默不语。 已经是八月天了,饿死的难民就躺在街头巷尾,因为城中的所有设施都差不多瘫痪了,已经没人会来清理打扫,叛军们也不会管这个,对于明教中人而言,永登本就是他们会放弃的地方,自然更不在意。 只有些难民会将尸体集中堆起来,一堆就是好多天,本就是炎热的天气,尸体很快的腐烂发臭,万幸凉州大旱没有下雨,不然瘟疫早就在整个永登蔓延起来。 只是空气里依然带着浓烈的臭味,整个城南的地面带着仿佛已经洗不干净的血迹,数量巨大的难民就无神的或躺或坐在巷子里,呆呆的看着天空,既不愿加入叛军,也面临和之前一样没有粮食的处境。 秀才身边就躺着一个人,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肚子涨的极大,里面充满了看起来可以吃但没什么营养的东西,比如树皮,比如观音土,比如对面大宅子里生长在阴影里的一丛草。 偶尔这个人还会低哼两声,多半是秀才他们出去觅食回来的时候,嘴里喃喃着“饿,饿”,也只有那时才能发觉这个人还活着,其他时候根本看不出来。 整个城南都看不到一丝炊烟,只要生了明火弄东西吃,要么是被巡城的叛军发现没收,要么是被其他难民一拥而上抢走,只留下几具尸体。 本来永登城内的粮食还是有些,可是自从难民进了城,明教教徒们打开府仓让难民们狂欢,又让难民无节制的对南城进行了哄抢,使得难民们在凉州灾情后度过了极为奢侈的十天,然后在官兵开始围城后进入了比之前更为严峻的境地。 之前在野外还能弄点东西此,官府的稀粥虽然填不饱肚子,还经常会断,但至少可以让人死的慢些,如今在这座仿佛已经死去的城池里,真是什么吃的都找不到了。 不要小看几万难民每天消耗的粮食,而且还不是平均分配,是随意哄抢。 有能力的人饿不死,没能力的人比之前还要惨。 秀才这批难民,就是没能力的人。 眼下已经两天多没有找到像样的东西吃了,秀才运气好,官兵围城前找到了个刚刚被难民掠夺过的早点铺子,从里面找到了些馒头,他聪明的将馒头和一些面粉藏了起来,这才熬过了这两天。 跟围城那天比起,身边的人已经少了几个,若是换了普通的围城,那可能四天时间还饿不死人,但眼下是什么情况?凉州在闹大旱,街头那几口井早就枯了,还能打水的地方全被叛军守着,要么就是在东城那些大户人家那儿,真正的难民不仅要挨饿,连水都没得喝。 秀才萎缩在墙角,已经一天一夜没喝水进食了,他从恍惚中醒过来,有些困难的动了动手脚,发现骨头僵硬的几乎都动不了。 身体已经严重脱水,他知道若是再不找到水喝,自己就撑不下去了。 身边的同伴多是一起来永登路上认识的难民,这几天大家都是散开去找东西,不过即使找到了食物和水,也当然没人会带回来。 秀才站起身,扶着墙出了巷子,听着东城的喧闹声,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 身边不时有一队队叛军闹哄哄的拿着东西上城墙,多是些得了赏去城墙上换防的,秀才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对金银珠宝没一点兴趣,却在看到水壶和粮食时艰难的动了动喉头。 他越走越感觉有些无力,身边的宅子铺子多半都是门大开着,偶尔透过门窗还能看见里面躺着些半死不活的难民,根本没有进去查看的必要。 秀才终于感觉自己有些走不动了,他委顿的跌落在一个巷子口,闭上眼睛静静等死。 走了这么久,也有些累了,自己的妻女死了以后,自己就不应该活着,白白折腾这么些日子,结果也和当初就死在乡里没什么区别。 他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功名,但也是个读书人,这么多天,从永登外到永登内,他没有动手杀过人,没有抢过东西,他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平凡人,心中却也有自己的坚持。 可如今是真的有些撑不下去了,妻女死后他还有些活下去的希望,从凉州北边一路流浪到南边,他也还有些希望,朝廷开始赈灾但是很快就结束后,他也还是有些希望。 直到此刻,在凉州第二大的城池里,他是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就这样死了吧,也挺好的。 巷子口摸过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四天的围城,两人都有些狼狈,但多少比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好一些。 已经把巷子当成住所的两人自然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充满了警惕,青年用脚踢了踢那个瘦弱的身影,那个身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中年人一下子失去了兴趣:“死了,估计是找东西的难民,扔远些。” 青年试了试鼻息:“不对,还有气。” 中年人没好气的开口:“有气又怎么样?城里边这么多难民,管得过来?赶紧进巷子。” 青年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确实,这种世道,这种局势,谁能管得了谁?每天死那么多人,也没见有人出来救一救。 他起身想跟着中年人进巷子,却发现自己的脚踝被抓住了。 低头一看,瘦成皮包骨头的难民艰难开口:“救救” “救救我。” 第一百章 秀才 年轻锦衣卫有些犹豫了。 他看了看巷子周围,确认了没人,将秀才拖进了巷子。 中年锦衣卫皱着眉头有些埋怨:“拖进来做什么?一会儿死了还要扔出去。” 年轻锦衣卫摇了摇头,将手中水壶打开,凑近秀才的嘴,倾倒了些。 品尝到唇齿间的湿润,秀才的求生意志迫使他疯狂的睁大了双眼,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甘甜的水,甚至都顾不上自己被呛的直翻白眼。 中年锦衣卫跑过来一把夺过水壶:“你疯了!拿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水救人?” “抢的是那些草菅人命的畜生,救的这个还不知道是什么,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年轻锦衣卫神情冷峻,“若是盘问出来也是那种畜生,我亲自结果了他。” “眼下还不知道要围城围多久,你大方救了人,我两怎么办?” 年轻锦衣卫的视线从秀才身上转移到中年锦衣卫的脸:“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们是锦衣卫,是官兵!你真把自己当难民了?” 中年锦衣卫的脸气的铁青,但想着年轻锦衣卫拔刀杀那些抢劫杀人难民时候的狰狞,终究还是闷头忍了这口气。 地上的秀才这时候才恢复了神智,他舔了舔湿润的嘴唇,看着眼前素不相识的两人,有些迷惑:“是是两位救下了我?” 年轻锦衣卫笑了笑:“是,不过我还得问你些问题。” 秀才疑惑的点了点头。 “看打扮,你也是难民吧,有没有干过杀人抢劫的事情?” “没有,”秀才赶紧摇头,“在下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情?” “读书人?”年轻锦衣卫怔了怔,“读书人怎么沦落成了难民?” 秀才一五一十的回答:“虽然有个秀才功名,但好些年都没考上举人,就开了间私塾,今年乡里受了灾,家人都没了,就随着逃难的一起到了永登。” 年轻锦衣卫盯着他看了半晌,从怀里掏出张告示:“认得不?要是编些瞎话诓我,你今儿可就出不了巷子了。” 秀才赶紧去看告示,扫了两眼就开口道:“这不是那天官兵贴的告示吗,贴上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 他念出了告示上的内容,年轻锦衣卫这才相信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没想到读书人都能混成这样行了,走吧,别回这巷子了。” 秀才张了张口,年轻锦衣卫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摇了摇头:“没有多余的水和食物了,救你一命算是给我自个儿积德,别得寸进尺。” 秀才识趣闭嘴,再三道谢之后才出了巷子。 年轻锦衣卫跟出去确认秀才走远,这才回到巷子里,沉默的开始吃起东西。 从难民手里抢的这些肉干不知道放了多久,更不知道是什么肉,吃起来总是怪怪的,但眼下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有东西吃就已经够不错了。 快速的填饱肚子,他走到中年锦衣卫身边:“得想个办法,不能这么干耗下去,城里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得想个办法交给王爷。” 中年锦衣卫也消了气,点点头:“驻军情况,兵力分布,叛军首脑的相貌特征,王爷交代的东西倒是全部弄清楚了,可眼下怎么出得了城?但若是王爷攻破了永登,咱两搞的这些情报也就没用了。” 年轻锦衣卫点点头:“既然来了这么一遭,就得想办法建功立业,王爷既然围了城,这场民变多半是要被镇压了,到时候咱两要是立了功,回了长安也有个好去处,眼下既不能死在城里边,也不能让这些日子辛苦白白费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年轻锦衣卫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不是都摸清楚了吗,叛军都是给明教那帮人煽动起来的,咱两那天不是远远看了那个右使一面?如今就在县衙,要是想办法结果了他,城里的叛军就能不战而溃了。” “想得倒美,”中年锦衣卫嗤笑一声,“那天你不是没看到,身边乌压压跟着一堆人,怎么结果他?咱两杀几个难民都得费半天劲。” “投奔叛军怎么样?想办法混进去。” “你说什么?”中年锦衣卫愣了愣,“要是咱两混进叛军,给派去守城墙怎么办?莫名其妙死了冤不冤?” 年轻锦衣卫沉思着开口:“所以要想个办法让那些教徒器重我们只有混到那个右使身边,才能想办法下手。” “别想了,一旦露馅多半要被一刀剁了。” “可惜咱两就是识些字,没好好读过什么书,实在是没太好的脑子” 两人突然对视一眼,齐声开口:“读书?” 从巷子里出来,又走了段路的秀才又有些想躺下来了。 不喝水的时候只感觉渴,可喝了些水,肚子就开始疯狂的叫了起来。 他饿的眼前一阵阵发晕,脑海里想起了前些天吃的那些个软软香香的馒头。 越想越饿,越饿越想,看见路边的木头都想上去啃一口。 秀才抿了抿嘴,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准备回去自己那条巷子。 夜晚可不能在外面,永登的夜晚是最乱的时候,不仅难民们陷入了疯狂,连叛军有时候都会来凑热闹。 他刚转过身,就看到身后追来了两个人,二话不说架起他就往那条巷子赶。 两脚不沾地的被拖进了巷子,秀才倒是也没慌,自己刚才都认命了,这两人把自己救回来,难道还能对自己怎么样? 他拱手行了一礼:“两位侠士还有事吗?” 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后还是年轻些的做了决定,讲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两来自长安,是靖王爷身边的锦衣亲卫,入城是为了刺探敌情,如今寻你,只是想你帮忙出出主意。” 秀才听得一脸懵,长安?靖王?锦衣亲卫?居然找自己出主意,自己能出什么主意? 他虚弱的靠在墙上:“两位两位大人,在下只是个穷书生,又哪能为大人出什么主意?可否可否先给些吃食?在下真是饿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个锦衣卫都有些后悔了,这人看起来哪儿像读书人?这事真的靠谱吗? 第一百零一章 明码标价 “攻城云梯准备的怎么样了?” “禀王爷,士兵已经把周围的木头全砍光了,目前也只造了五十多架云梯。” “够了,本来就只能攻一面,把那个土台垒高些,让几个嗓门大的士兵上去向着城里喊话,就说主动出城投降者不杀,不然破城之日别怪孤把他们全送去戍边!” “是!” “在难民中招兵招的怎么样了?再加一条,告诉他们主动应征者镇压民变后可以分得土地,官府出钱管明年春耕!” “王爷敢应征的不多,现在还在城外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石阡那儿招了五天也就招了不到五千人” 永登城外营地最大的军帐里,顾怀没有着甲,负手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一边听着祁阳的汇报。 他转过身:“加上这五千,也才两万出头的兵力,不够!永登城墙虽然低矮,但要是硬攻就得拿命去填,让那五千去替换下之前镇守官道的军队,让他们直接开拔来围城!” 祁阳身着铠甲,行了个军礼:“是!” 发布了一连串命令,顾怀仔细思考片刻,确认自己已经没有更好的补充了,才挥挥手让祁阳下去。 目前整个营地都有些人心惶惶,一开始围城时还好,等到顾怀下令制造攻城云梯和擂木时,不少士兵都慌了神,甚至顾怀巡营时还有士兵出营跪地求着要回家。 顾怀当时只是看了祁阳一眼,祁阳就提着鞭子去施了一把军法,虽然暂时是把军营里的声音压下去了,可藏在服从下面的暗流还是很汹涌。 他只能发布些命令来转移大头兵们的注意力,比如让祁阳一间营房一间营房的去手把手教他们扎营。 顾怀还是高估了自己藩王的名头,整个军队是由地方府兵和民兵组成的,没打过硬仗的他们贪生怕死是很正常的事情,顾怀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能镇得住,然而缺少心腹将领让他在指挥起整个军队有些乏力。 祁阳虽然还不错,但毕竟是个文官,没有军人的那种血气,虽然成天拎着鞭子也学会了骂骂咧咧,但顾怀看得出来士兵们还是不太服他。 完全可以说,要不是他顾怀的身份在这儿摆着,还有这些天只围不攻的举动,怕是早就出现了士兵哗变和大量逃兵了。 可一直这么围下去也不是办法,难民需要安置,永登需要重新纳回掌控,眼下这个破局面多维持一天,他顾怀在凉州的名声就臭一分。 手握两万军队,看着一帮反贼在永登城里活蹦乱跳,攻城的勇气都没有,这大概就是外界对他的评价了。 没人会去在意这两万军队之前是做什么的,在意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的人,会怕死会想家,也没人在意他顾怀现在背后的那几个县城和身上巨大的压力,所有人都只想看到他不顾一切攻城。 顾怀深深叹了口气,走出了民房。 做一身亲卫打扮的柳莹画了个花脸,连忙跟上顾怀,顾怀沉思着在前面走着,脚步不知不觉的在一座营房前停下。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吵闹?” 茌平县的团练教头赵明俊现在已经升任了试百户,除了头上那个空降的锦衣卫百户,现在营房里的五百人全归他管,要是再多个五百,他就是试千户了,那可不得了,临时军职快跟县太爷一个等级了。 眼下来永登城外扎营已经五天了,跟一开始的不安不同,老实本分的赵明俊在军营里混的算是如鱼得水,颇得头上锦衣卫的赏识,甚至将大部分营房里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去办。 所以与其说他是试百户,还不如说他才是这支分队实际上的指挥官。 眼下天色已暗,按照靖王爷的吩咐,出完操后的士兵们都回了营房,整个营房都是士兵们吹牛打闹的声音,赵明俊身为军官,自然有独立的帐子,卸了甲打来热水洗完脚就准备出门倒水,却发现几个身影从营房外面走了进来。 端着盆水的赵明俊下意识有些警戒,扎营又不是做邻居,尤其是用过晚饭之后,连督察队都只在外面巡逻,哪个不开眼的敢悄悄来串门? 营房门口的火把渐渐照亮了来人,赵明俊打量了片刻,一个年轻人负手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两个亲卫,赵明俊头皮一炸,年轻人身上的藩王服饰那天誓师时看到过,这位不是靖王爷吗? 他一把丢了水盆跪在道路中央:“卑职见过王爷!” 顾怀神情看不出喜怒,指了指点着灯的营房:“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喧哗声这么大?” 赵明俊回头看了看,连忙解释:“王爷,这些民兵晚上就喜欢凑在一起吹牛,就是声音有些大,没什么事的。” “孤不是说过出操后没有轮值的士兵尽早入睡保持精力吗?”顾怀有些怒了,“在营房里聚众聊天,点的灯火通明,是生怕别人看不见?” “王爷息怒,”赵明俊战战兢兢开口,“实在是好多规矩咱们以前都没听过,有些适应不了,卑职也是天天跟他们讲,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晚上若是早早就熄了灯,他们就偷偷爬起来窃窃私语,还不如让他们放开了聊会儿才能好好睡觉。” 顾怀收敛怒气,有些沉默下来。 半晌他才开口:“孤定的规矩太多了?” “不多,不多,”赵明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咱们都在说誓师那天王爷说的话是真的好。” 顾怀自嘲一笑:“说些漂亮话有用?跟你们说保家卫国平叛安民你们听得进去?”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费尽心思想给这批兵训练出些军队的荣誉感和责任感是没用的,用条条框框把他们包装成正规军的样子也没用,一个个只会觉得烦。 下层的人往往最为实际,不知兵的顾怀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 他想起许白给自己说的那个故事,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 “卑职是王爷麾下试百户,赵明俊。” “之前呢?” “茌平县的团团练教头。” “营房有多少人?” “五百零三!” 顾怀点了点头:“若是孤明码标价,进孤攻城先登队的一人五十两银子,阵亡者翻倍,他们有多少敢去的?” 赵明俊迟疑了一下,坚定的回答:“至少过半!” 第一百零二章 主意 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办法,对付兵痞就得给他们明码标价。 不把这当成打仗,就把这当成生意,别想着用那么多规矩把他们培养成正规军,就是用钱砸,告诉他们孤就是要攻城,就是要你们卖命,但不是为了什么军人的荣誉感责任感,而是可以给你们用上好些年的银子,让你们置些地修个宅子,哪怕是阵亡了都不用担心家里孤儿寡母的生活问题。 顾怀总算是想明白了,自己搞那么出势师,多半是给这些地方兵油子看了笑话,比对牛弹琴更丢人的就是跟兵痞讲梦想,就如赵明俊所说,只要是明码标价,起码一半的人愿意来挣这五十两银子。 没给钱之前,哪怕难民都是一帮窝囊废,但上战场死了怎么办?家里可还有孤儿寡母呢。 给了钱之后,难民依然是那帮窝囊废,但万一老子活下来了呢,五十两银子可是王爷许诺的真金白银!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顾怀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就是把事情搞复杂了。 他看着眼前的赵明俊:“把孤刚才说的话进去说给他们听,孤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你来告诉孤,有多少个愿意先上城墙。” 赵明俊领命去了,裤腿卷起踩了双草鞋,掀起围布就进了营账。 营账里的喧闹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爆发了更大的声音。 有惊呼有抗拒有害怕,但顾怀还听到了一些激动? 过了许久,赵明俊出了营账,拱手报出了数字:“三百多人愿意去,但” 他偷偷看了顾怀一眼,觉得这样和堂堂王爷讲价有些不可思议,这可是打仗!镇压民变!怎的好像变成了生意? “但他们说要凑满五百,身后跟着人才敢先上。” 顾怀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夜空。 片刻之后,他哈哈一笑:“告诉他们,孤准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虽说这个世界没有诸葛亮,但两个锦衣卫和一个落难秀才凑到一起,还真给他们想出些办法。 年轻锦衣卫名叫白和同,他看着对面的中年锦衣卫卓兴怀:“怎么样,老子就说读书人就是会这些弯弯绕绕,这主意也想得出来?” 卓兴怀点点头,身旁的秀才正拼命咬着块肉干,硬的像根柴火,但秀才啃的那叫一个香。 白和同再次复盘了一下计划:“我跟秀才去县衙,你去城门,等我们这边计划成功,你就想办法溜出城去见王爷,告诉他看见城中火光就攻城,然后我想办法打开城门,来个里应外合!” 卓兴怀有些犹豫:“是不是太冒险了些?若是你这边不成功折在城内怎么办?” “富贵险中求,老子早就受够长安那个冷清衙门了,这次不混个千户当当,老子进凉州做什么?还不如早早回长安。” 卓兴怀显然没有白和同那样的狠劲,在谁留在城里这个问题上压根没和白和同争过,眼见白和同表明了态度,他也就顺势应下: “就这么办!只要你们那边不出问题,我就一定能想办法混出城,时间可得定好了,要是没对上,王爷怪罪下来怎么办?” “还有,”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秀才,“你真要带他一起?要是他把你卖了怎么办?” 白和同看了一眼活过来的秀才:“所以才要带他一起,只要形影不离,也就一两天的事情。” 秀才拼命吞下嘴里的肉干:“两位放下,在下的命是两位救回来的,怎么也不会做那背信弃义的事情在下可是读过孟子的!” 卓兴怀和白和同最后对视了一眼,既然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也不好再耽搁,眼看已经入了夜,卓兴怀便直接告辞,摸出巷子融进了夜色里。 白和同给吃撑了的秀才顺了顺气,做出了最后的许诺:“你也知道,我是官兵,那帮人是反贼,眼下王爷大军压境,破城是早晚的事情,只要你出了力,到时候我在王爷面前替你美言两句,你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别傻兮兮的做些不该做的事情,一边是朝廷,一边是注定要输的反贼,该怎么选你应该清楚吧?” 秀才又灌了一口水,眼神坚定: 干他娘的! 县衙,右使看了姚承志递上的统计册子,高兴的喜笑颜开:“城东那些富户可真他娘的能藏,进城就刮了两遍,后来又交了那么多,居然还有这么多粮食和银子?” 在城东干了一下午脏活的姚承志用软布擦了擦手,可上面的血污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 他只能不断的安慰自己,值得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明王重现世间,为了人间处处光明,这些事需要人做,而他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哪怕最近右使的一些举动很奇怪,和他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但他也还是相信右使和他一样,也是在为明教的开花结果努力。 他丢掉软布:“有了粮食,再将银子发下去激励士气,永登短时间内破不了,右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啊?啊!”右使抚摸着稀罕宝贝的手停了下来,“银子就先别发了,咱们这城守不了多久,等去攻临洮的时候再发。” 姚承志有些不敢置信:“都这种情况了,还怎么攻临洮?官兵就在外面围着,难道还能飞出去?” “无妨,是教主的意思,一定要攻一次临洮。” “教主?”姚承志愣了愣,“教主大人不是在西域吗?” “是使者大人带来的消息,这次起兵,本就是预演,败了也没关系,但还得去攻一次临洮,让凉州人都知道咱们的存在,”右使把玩着从豪门大户家里搜出的珠宝,“把最忠心的军队集中起来,别去守城,城外官兵肯定没有那么多,等到城破的时候,咱们就一股脑冲出去,直奔临洮。” 姚承志看着烛光下闪烁着,仿佛还带着血的珠宝,沉默了。 他抬起头:“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明教在凉州传开,为了让凉州也沐浴在光明里,对吗?” 右使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使者,笑容爽朗: “当然!” 第一百零三章 献策 打发走了姚承志,右使看着一桌子的金银珠宝,谄媚的走到使者身边:“使者大人,有没有您喜欢的?要不我让人全包起来,到时候给您和教主送过去?” 使者黑袍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很是鄙夷:“自己留着吧,教主会稀罕这些东西?” 他也转身离开,留下了最后一句警告:“记住,城破就出兵!” 右使恭恭敬敬,脸上的表情却在使者出门后一瞬间变得阴沉。 明明凉州这个局面都是自己弄出来的,凭什么派个人来压在自己头上? 整个明教除了正副教主,还有两个左使外,自己好歹也是七个右使之一,是整个明教排的上号的人,居然就派了这么一个使者过来对自己指手画脚? 他舔了舔嘴唇,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没想到这些难民这么好骗,稍微煽动一下就起来造反,要是有组织一些,再搞个政权,万一打下了整个凉州呢?自己还当个屁的右使,当个土皇帝不好吗? 都是不读书害的,进城后搞什么狂欢?就该像使者说的那样,个个封官,然后许诺底层士兵,让他们知道只要打仗就可以翻身做主人,就凭这些天凉州迟钝的反应,还真有可能干一番大事。 他可没姚承志那么远大的理想,光明是什么,能吃吗?当初加入明教也就是为了钱和权,如今一切都有了,却又要交出去,尝过了一城之主土皇帝的滋味,谁他娘的愿意回山里搞邪教? 他一把抓起价值千金的宝石,绝妙的触感,比什么女子都要好太多了。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好好干,回去就多请教些先生,造反看来也是一门技术活。 一个亲近教徒进来禀报道:“右使,抓住了两个在衙门外鬼鬼祟祟的难民,自称要为右使献计,怎么处理?” 右使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骗到本使头上来了?没时间见他们,杀了扔出去。” “是!” 教徒转身欲走,右使却突然迟疑了一下:“等等。” 他思考片刻,突然笑了:“将这些宝物送到我房里去,我倒要看看,难民能给本使出什么妙计,到时候若是不妙,本使今晚让你们看看什么是人皮灯笼!” 被抓起来的白和同和秀才被丢进了院子里,双手被死死的绑着,秀才差点没被摔背过气去,白和同好些,但也是疼的龇牙咧嘴。 右使背着手从衙门出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两个人:“这倒是新鲜,饭都吃不上的难民居然要给本使出妙计,说吧,本使听着。” 一个教徒搬来椅子让右使坐下,地上的白和同和秀才对视一眼,白和同点了点头。 没错,眼前这光头就是现在城里叛军的首领,明教右使。 秀才本色出演,畏畏缩缩的开了口:“这位大王,要是在下主意中听,大王能不能给口吃的?” 坐在椅子上的右使不乐意了:“叫什么大王?本使又不是那落草的土匪,叫右使!要是你的主意好,别说一口吃的,本使能给你的赏赐可多了!” “是!右使”秀才看了一旁的白和同一眼,装作大喜过望的样子,“如今城中难民这么多,天天都有暴动,右使可有些烦心?在下有个法子,能让城中难民不再暴动,说不得还能让右使冲破外面的官兵!” 右使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眼下永登城内确实天天夜里都有难民暴动,他头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能动兵镇压,这两个这么落魄的难民居然说他们有法子? 他脸色不复之前的轻佻:“说来!” “是!在下也是难民,自然清楚难民心里在想什么,眼下城里没了粮食,官兵又围了城,再加上官兵一直在喊着出城不杀,”秀才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右使的表情,“所以才会一直暴动想夺了城门,若是右使主动放些难民出城,让他们看见生的希望,那岂不是就可以平息暴动了?” 右使瞬间有些意味索然,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懒得再看秀才和白和同一眼:“把他们拉出去砍了,脑袋挂在门口,拿这种法子来糊弄本使?要是放了难民出城,剩下的难民暴动的会更加厉害!还他娘的什么妙计,下去了记清楚,不是什么人都能骗!” 旁边的教徒上来就想捂住两人的嘴拖出去,秀才拼命挣扎:“右使息怒!右使息怒!在下说的不够细,放出去的是老弱病残!再告知其余难民,每一天放出多少,等那些老弱病残出去了就轮到他们!” 教徒的脏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情急之下他一口咬在手上,拼命挣脱开继续说道:“城外官兵既然喊了话,必然要接收这些难民,还会逐一筛查有没有谍子,这就能让官兵分心,能让守城变得容易!” “等等!”正当两人看着右使的身影不为所动,教徒们已经把他们拖走几米有些绝望的时候,右使终于制止了他们,“让他们说完!” 教徒松开手,死里逃生的两人如蒙大赦,秀才喘了几口气,接着连声道:“城内难民足足几万,每天放个一两千老弱病残,既可以让官兵分心,又可以让他们无法攻城,一旦那些难民死了,城里的难民就不会闹了,只会拿起武器对抗官兵!” 使者重新在椅子上坐定,看了秀才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确实是好主意,但要是官兵的骑兵冲进来怎么办?” 秀才连忙说道:“不会的,只开小城门,官兵要是敢动手,不仅可以关上门,城里的难民也不会信官兵了!” 右使抚掌大笑:“看你说话,不像个难民,难道是官兵的谍子,想用计诓我?” 他脸色一变:“拉出去砍了!” 秀才脸都吓白了,急忙大喊:“在下以前曾是个教书先生,看了些杂书,这计谋以前是有人用过的!在下是永登破时入的城,有难民可以作证!在下什么都不要了,还请右使饶在下一命,在下绝不是官府的谍子!” 一个教徒看向秀才身下,有些厌恶的皱皱眉头,向右使禀报:“右使,这厮吓尿了。” 右使这才放下了心,哈哈一笑:“好计谋!好计谋!如此以来,官兵投鼠忌器,必然不敢攻城了!” 第一百零四章 过关 没错,秀才只是个普通人,哪怕心里知道可能会有些波折,但看着教徒手里的刀,又见到了右使的反复无常,还是被吓失禁了。 这样的表现倒是让右使放下了戒心,右使细细琢磨片刻,也觉得秀才出的主意是真挺不错的。 他示意教徒放开两人,白和同眼睛一转,看到秀才已经瘫坐在地,嘴唇都在颤抖,俨然是没了说话的力气,连忙接上:“我们兄弟还想了个办法,若是右使用了,说不定还可以大败官兵!” 右使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但眉头突然一皱:“你不是凉州口音?你两什么关系?” 白和同心里一惊,完了,自己本来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眼下看秀才被吓的够呛,才赶紧接口,结果一口的长安口音直接就暴露了身份。 他硬着头皮回答:“我是平凉那块逃过来的难民,就是和他一起入的永登,这些天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又吃不了当兵的饭,就想来投奔右使!” 右使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向秀才:“你说的能证明你们身份的难民在哪儿?” 秀才此时差点吓得翻了白眼,当初虽然想死,但那时候已经是饿的出现了幻觉,想着死了也好,如今眼下好不容易找到了生的希望,还得了白和同的许诺,却被右使逗得在生死线上反复横跳,他甚至本来就弱,其实早就快坚持不住了。 但他还是说出了个巷子名字,右使唤过两个教徒,让他们去问问,这才转头看向白和同:“说下去。” 白和同眼见秀才扛住了压力,虽然不知那两个教徒去询问的结果会是什么,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右使完全可以诈降!” “诈降?”右使来了兴趣,“细细说来。” “右使可以让亲近教徒伪装成难民,出城献降书,如今靖王来平叛,自然是想早日成功的,右使就说愿意投降,然后请靖王亲自入城接收难民,只等靖王入城,就全军出城迎击,官兵必然大乱!” 右使摇了摇头:“此计粗劣!靖王何等身份,怎么会亲自进城纳降?多半是派兵入城,自己呆在城外,到时候反而弄巧成拙,白白失了城门。” 白和同循循善诱:“右使想岔了!此计只是哄骗靖王放下警戒心罢了!根本就不会真降,但官兵总会派人进城吧?到时候必然会警戒那一扇城门,右使若是从其他城门出击,岂不是一击就可得手?” 他意味深长的继续说道:“当然,这件事情不能让城中难民知道,不然右使就把控不住永登了,不过若是右使有心,真降也不是不行,如今城外可是个王爷,大魏仅有的两位藩王之一!只要他许了右使前程,难道还能翻脸?一切都只看右使心意罢了。” 右使听懂了,他深深的看了白和同一眼,没有迟疑:“本使乃是明教右使,怎么会贪图荣华富贵?不过诈降一事也不是不可以试试,成功了自然极好,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他闭上眼睛:“让本使好好想想,至于你们嘛有功则赏,但本使要听听去查探的人是怎么说的,没有问题的话,就凭这两计,只要本使还在永登,你们就不用担心小命!” 放难民出城,诈降,两件事情刚好可以组合在一起办。 放些老弱病残,既不会减少城中战力,也能让外面的官兵手忙脚乱,最关键的是可以堵住城里那些不安分难民的嘴,一天放一点,早晚会轮到你们,别给老子搞什么暴动。 让一个教徒去诈降,成了就出城门偷袭,突围之后正好还可以把使者交待的去攻临洮的事一起办了,若是没有成功,对城里也没有一点影响。 至于要不要真降 右使紧皱的眉头动了动,他有些犹豫。 靖王能给他什么?城里七八万难民,怎么也能卖个好价钱吧?他没进过官场,但七八万人命,怎么也够个指挥同知吧? 从古至今不少招安的例子,如今他就是凉州最大的匪头子,顾怀会不会出个好价钱? 如果出了好价钱,自己可就是从邪教教徒一跃成了正经官身,这就不是光宗耀祖那么简单了,简直是祖宗祠堂起了火。 该不该真降?好像经这两个难民一点拨,只要靖王条件开得好,真降了也不错? 靖王会同意吗?应该会,永登民变已经半个多月了,他肯定会着急吧,只要平了民变就是天大政绩,他会愿意和自己做笔生意的。 事后会反悔吗?好像戏本上写的招安都没什么好下场?不对,靖王毕竟是个王爷,身份摆在那儿,只要自己事后没什么把柄,他应该不会在意自己这么个小人物。 整个县衙的空气都充满了沉闷,已经被洗脑了的邪教徒们没什么不适,但地上的白和同和秀才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秀才求助的眼光一直投向白和同,给白和同低下头狠狠瞪了回去,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就什么都别想了!要么大好前程,要么今夜就死在这儿! 脚步声响起,右使睁开眼睛,两个教徒回来了。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沉迷于思考而有些干涩:“如何?” 两个教徒对视一眼,行了教礼:“禀右使,问了附近所有难民,确实有说一个名叫秀才的难民和他们一起入城,今日外出寻找食物,未曾返回。” 地上的秀才连忙大喊:“就是我!就是我!我是有秀才功名的!” 右使点了点头,看向白和同:“他呢?” 两个教徒一起摇头:“他们语焉不详,今日有多个难民未曾返回,只是说秀才读过书,所以印象深些。” 白和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右使思考片刻,摇了摇头:“算了,既然第一个就没有问题,那应该不是谍子。”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如同案板上的鱼肉般的两人呆呆的看着右使,右使挥了挥手:“解开吧,你两从今以后就在本使身边做个亲卫,不用你们去守城墙,有了好主意就给本使说。” 他转身欲走,突然叫过一个教徒:“带他们下去,把本教教义教给他们,让他们入明教。” 右使没有感激,只有戏谑的眼神从二人身上扫过: “本教喜欢聪明人,从今以后,信仰光明吧。” 第一百零五章 痨病 第二天,整个永登城都随着一个消息的扩散引发了欢呼。 明教虽然与官府不共戴天,带领着难民们起身反抗,但眼下有许多难民是无辜的,城中缺粮,右使决定每日放三千难民出城,老弱病残者优先,等到老弱病残都出了城,就轮到不愿意加入明军的青壮。 持续的暴乱终于平息了,许多等死的难民们心头涌现了生的希望,因为战乱和破坏显得满目疮痍的永登出现了一丝生气。 而那些本就加入了明教的教徒,也因为右使这番宽容举动更加虔诚了。 随着城门的吱呀响声,大城门上的小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在城门处排队的老弱难民一涌而出,哪怕身边有叛军士兵在拿着武器尽量维持秩序,但原本排好的队列还是被难民们迅速打乱。 一双双肮脏的手抓向城门,原本进城想找条活路的人们现在只想逃离这个地方,所以哪怕右使调集了数百叛军守在门边,依然没办法让难民们冷静下来。 站在城墙上的姚承志皱了皱眉头,还好固定住的城门没有被完全冲开,不然官兵要是顺势攻城,眼下只想出城的难民们怕是会让城门关不起来。 他下了命令:“再调五百士兵过去,青壮者揪出来就地格杀,冲出去了的就别管,还在城里的拿刀子让他们排队!” 随着城门的异动,军营里响起了号角声,驱马赶到前方的顾怀眯着眼看着几十个难民从城门打开的一丝缝隙里钻出来,然后四散而逃,有些茫然。 一开始他的心还沉到了谷底,以为城里的叛军终于忍不住了想裹挟难民出城以攻代守,可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首先城门没有大开,难民虽然不断的在出来,但一次出来的极少,只有几十个,而且多是些老弱病残,城墙上的叛军士兵没有消失,依然在警戒,叛军看起来不像是要主动进攻的样子。 顾怀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只要城里的叛军没有鱼死网破就好。 他看向身边亲卫:“去拦住几个,问一问城中发生了什么。” “遵命!” 顾怀又看向传令兵:“传令全军,出营警戒,防止叛军出城偷袭,让昨晚组建的先登营准备好,孤一下命令,立刻附城!” “是!” 等到传令兵去通报全军,顾怀收回眼神,继续看着城门的一举一动。 难民依然不断的在出城,城门外极为喧闹,派出去的亲卫很快就带回了叛军放难民出城的消息。 暂时不知道叛军打的什么主意,顾怀还是存了份小心,只是派人去接收难民,但却没有收回全军警戒的命令。 叛军难道会大发善心?顾怀一点都不信。 亲卫们不断带回城内的情况,没多一个消息,顾怀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永登城内的情况居然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每天都有人饿死,城东也被叛军洗劫了,城南更是烧杀抢掠行为遍布街头。 眼见出城的难民已经有千余人,城内叛军还是没有动作,已经日上三竿,继续让全军警戒也不是个办法,他只能下令将军队分成两半,一半警戒一半休息,之后再换防。 看着那些逃出生天疯狂哭喊,被士兵们带到后方的难民,顾怀一头雾水。 叛军究竟打算干什么? 卓兴怀披着脏兮兮的斗篷,躲在墙角看着排成队出城的难民,有些心急。 第一拨难民出城时他亲眼看到有青壮难民混着逃出去了,正准备行动的时候,呼啦啦又来了一帮叛军,好些混进队伍里的青壮给拖了出来就地正法,卓兴怀只能缩回了脚步。 眼下城门附近的秩序已经被稳定住,难民们在近千拿着武器的叛军目光下只能老老实实排队,卓兴怀看到周围有着好多想出城的青壮,但都没敢靠过去。 城中出了这样的决定,必然是白和同还有秀才成功了,那么他也要想办法混出城才行,若是拖下去,明天夜里白和同就要动手了,自己根本来不及禀报王爷。 可越是查看情况他就越是绝望,四扇城门只开了这一扇,难民们也老老实实排着队,叛军们拿着武器虎视眈眈,怎么才能混出去? 眼下长长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这条街的街尾,可从头看到尾的卓兴怀知道,已经有两千多难民出城了,也就是说这一排的老弱病残明天都不一定能走完。 那自己得排到什么时候? 他瘫坐在墙角,闷了半晌也没想出办法,干脆从怀里拿出一小块肉干塞进嘴里。 旁边的几个难民眼睛都直了,地上还躺着一个,看见卓兴怀手里有吃的,颤颤巍巍伸出手:“求求” 卓兴怀没去搭理,他可没白和同那样的心情,眼看计划中更加困难的那边都成功了,自己却毫无头绪,简直烦躁至极。 可是地上的难民居然越爬越近,他吞下肉干,一脚踹了出去。 另外一边的难民喊了一声:“那傻大个,别碰地上那个痨病鬼,小心自己也中了。” 卓兴怀抬起头看向那边,眉头微皱:“这人得了肺痨?” 在这个年代,肺结核是很难治愈的,民间倒是有些偏方,可治愈率极低,难怪其他难民都躲的远远地,而地上这人也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卓兴怀下意识就想收回脚走开,可才走了两步,又回头盯着地上的难民脸色阴晴不定。 要不要拼一把? 肺痨虽然会传染,但自己只要脸捂住,说不定自己也不会中招? 他看向城内方向,想起白和同的坚定表情。 去他娘的,白和同都敢拼一把,自己为什么不敢? 他要是砍了右使的脑袋,升了大官,自己到时候难道还要给他行礼? 卓兴怀再转头看了一眼城门方向,下了决定,用斗篷捂了脸,扶起了地上的难民,低声说道:“我送你出城,到时候肉干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地上的难民早已经神志不清,胸前尽是咳出的血迹,此刻不断的咳嗽着,卓兴怀深吸一口气,扶着他走向了城门。 第一百零六章 出城 插队从来都是劳动人民的光荣传统,极进队列的卓兴怀和肺痨病人迎来了一长串的恶语相向。 有人在高声喝骂,鉴于队伍里都是老弱,倒是暂时没人对卓兴怀动手。 卓兴怀没有拿开捂住半张脸的斗篷,只是默默将肺痨病人转了过去,辨别度极高的咳嗽声和咳出的血立马就让身边空出一大块空白地带。 “这是肺痨!” “离远些,传染了医不好的!” “谁把肺痨鬼拉过来了?” 本身插队的地方离城门就近,喧闹声很快引起了一个叛军士兵的注意,他持着武器走了过来:“别他娘的吵吵,老实排好队,你们闹什么?” 一个难民老者指着卓兴怀和肺痨病人:“是肺痨,会传染的!” 士卒也是一惊,立马站远了些:“真他娘的晦气,肺痨鬼来排什么队?出去出去,走远些!” 卓兴怀佯装咳了两声:“军爷,我们兄弟两也才得这病不久,还能医,能不能行行好放我们出城看大夫?” 士卒拿着武器对准卓兴怀两人:“别不识抬举!快点出队滚远些!” 卓兴怀又咳了两声,颤颤巍巍的举起故意弄得满是污垢的手:“军爷,我兄弟两前些天得了些金银,孝敬给军爷您,劳烦军爷您行行好咳咳!” 士卒定睛一看,卓兴怀的手里举着几块碎银子,他眼珠转了转:“扔过来,军爷看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放你们出去也不是不行!” 卓兴怀将银子扔过去,士卒拿了块布包着手捡起来,惦了惦重量,有些满意,拿起武器就想反悔,但卓兴怀又摸出了一小块金子:“我这里还有些,只要军爷带我们出去了,就全部交给军爷。” 士卒脸色一喜,没想到这两个痨病鬼居然还真有些好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身后传来守门士卒催促下一批难民的声音,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点了点头:“走吧,身上还有多少金子?老老实实全交给军爷。” 卓兴怀没有犹豫,又从怀里摸出些这些天从难民手里抢的金子直接扔了过去,士卒捡起金子,满意点头,当先走向了城门。 卓兴怀连忙扶着那个肺痨病人跟在后面,肺痨病人一动之下越发凄惨,咳嗽声惊天动地,嘴角挂满了血迹,已经是说不出话了,但眼睛也因为这一系列变故多了些生气。 本来以为要死在城里了,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带着自己出城,到时候只要遇上官兵,说不定还能得救吧? 几个城门边的叛军士卒正不断筛查着出城的难民,收了钱的士卒将卓兴怀两人带到城门边,对着一个看起来头目模样的人恭敬说了几句,又指了指卓兴怀两人,卓兴怀连忙配合着咳了几声,应着旁边肺痨病人的咳声,让周围的人纷纷退远了些。 头目模样的人皱了皱眉头,看着周围的秩序又开始乱起来,赶紧挥了挥手。 卓兴怀连忙点头,不断咳着说了些感谢的话,扶着肺痨病人出了城门。 等到跨过城门,真正呼吸到城门外空气的那一刻,他隐藏在斗篷下的脸露出了微笑。 成了! 离城门远了些,已经可以看到对面正在接受难民的官兵,身边突然传来“嗬嗬”声,卓兴怀这才想起自己还扶着个肺痨鬼。 肺痨病人费力的抬起手指向官兵方向,眼里绽放出希望的光。 卓兴怀赶紧一把将肺痨鬼推开,又脱下了斗篷和上身的衣服,更是拿出水壶洗了把脸。 被狠狠摔在地上的肺痨病人咳的越发厉害,简直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摔之下简直是散了架,一双死鱼眼死死的盯着卓兴怀。 卓兴怀洗了把脸才感觉好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嗓子有些痒,他狠狠的朝肺痨病人吐了口唾沫: “呸。” 骑在马上的顾怀看着被亲卫引过来的卓兴怀,沉默的听完了一长串汇报。 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放难民出城是你们的主意?” 卓兴怀叉手回报:“是城中一难民的主意,说是读过些书,曾看过围城故事,当下已经和白和同去了县衙,按照城中情况来看,应是计划顺利。” 顾怀又问道:“约好了明日夜间动手放火?” 卓兴怀点头:“是!还请王爷宽恕我等自作主张之罪。” 顾怀摇摇头:“怎么可能会怪你们?孤也在头疼该怎么打开局面,若是明日一切顺利,永登平叛之战,你与白和同当居首功!”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锦衣卫重组,你两就是千户!” 卓兴怀心花怒放。 虽然知道了叛军大概率不会出城进攻,顾怀依然没有传令全军让他们放松警惕。 出城的难民有序的被士兵接收,然后直接押送到后方,准备等接收完一起送往石阡。 随着围城来到第五天,还在城外的难民基本都被收容到了石阡进行暂时的安置,看守各个交通要道的军队也被顾怀一分为二,一半去往石阡加强防务,一半加入了围城的队伍。 算上从难民中招得的士兵,还有这批生力军,如今在永登城外的兵力已经到达两万五千,其中骑兵只有两千不到,还是以各地府兵民兵为主。 顾怀本身已经去信让其余县也开始进行自主性小规模的镇压难民行动了,他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把城死死的围下去,围到永登附近的民变全部被清除,集中全部兵力再进行攻城。 只要围城的第一天叛军不主动出城,随着之后兵力越来越多,叛军就更加不敢出城了。 他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怕攻城不利,叛军反冲,这两万军队要是败了,整个凉州中部将从此陷入混乱。 第二就是城中难民死的太多。 还好眼下卓兴怀和白和同给了他一个惊喜,如果叛军首脑右使身死,城中能大乱的话,也许明日夜间就可以一举破城平叛! 宗教就是这样,这些天顾怀一直听见右使的名头,作为城中地位最高的明教成员,他的死想必会带来极大的机会。 顾怀最后看了一眼城门,催动踏雪回了军营: “现在就看看,白和同能给孤什么惊喜吧。” 第一百零七章 各有算计 拿着长矛,守在县衙门口的白和同看了一眼对面和自己装扮相同的秀才,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就这?拉着灌输了一晚上教义也就算了,结果最后居然让自己这两人做了看大门的? 这情节不对啊,献了计不是该去做心腹幕僚吗?话本上都这么写。 其实也是白和同想多了,右使这批人压根就不是认真的想造反,别个一开始也没想到难民这么好煽动。 反正都是练手,难道还真像造反头子看见个人才就往自己队伍里拉? 能让你们入教,做两个守门的就不错了! 白和同挠了挠脸,看了对面穿着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有些大的军装,像个大马猴似的秀才,低声说道:“这样下去见都见不到右使,还能不能想想办法?” 秀才摇摇头,打了个饱嗝:“没,又不准咱们进县衙。” 不得不说县衙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不管外面再怎么饿,起码县衙里连身份最低的教徒都能吃上大鱼大肉。 毕竟右使都想跑路了,留着这些也带不走,连普通宝物现在右使都看不上眼了,自然是干脆收买人心,顿顿大鱼大肉,动辄赏金赏银。 饿了好些天的白和同和秀才今天才结束完明教的早课就被震惊了,摆在桌子上的居然整整十多个硬菜,而且大木桶里的饭任吃! 虽然人是多了些,十多个教徒一起拼桌,但怎么也吃不完。 秀才就差点没把自己给撑死,从开始吃到最后,盘子都舔干净了,这都下午了还在打嗝。 白和同有些发愁,看向城门方向:“也不知道老卓混出去没有要是王爷还不知道,咱两就算成功了也出不去。” 秀才抠了抠牙齿里的菜叶,一口吐到了地上:“放三千多个呢,你们不是说锦衣卫都身经百战吗,这点事应该难不倒吧。” 这个读书人是越发没点正形了,只是落难了几个月,就把之前十几年学的礼荣仪表忘了个干净。 白和同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和老卓为了安抚秀才吹了好些牛,什么城外靖王爷兵仙下凡,什么锦衣卫个个刻苦训练身经百战能以一敌十。 可算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担心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松了松手中长矛,换了个肩膀搭着。 秀才抠完牙,看向了城外高高竖起的高台:“那上面怎么天天有人在喊,嗓门可真大,城门附近听得清清楚楚。” 白和同抬头一看,解释道:“那叫望台,攻城时建起来查探城内情况的,本身永登城墙就矮,所以这儿也能看见。” 他得意的开口:“而且你不懂,王爷这招叫攻心,你想,城里的难民不都怕官兵一视同仁大开杀戒吗?王爷肯定也知道,所以就搭了个望台喊着只诛首恶,叛军放下武器投降都能免于一死,到时候攻城反抗的人是不是就少的多?” 秀才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难怪叛军这些天都不敢出城攻打官兵。不过不过官兵怎么也不攻城?” 白和同噎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就闭了嘴。 是啊,官兵怎么不攻城呢?永登里现在全是难民,守城的也是一帮子从难民里选出来的叛军,官兵要是攻城的话,怕是直接就打下来了? 不过不攻城也好,自己才有立功的机会。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白和同这才想起这茬,开口道:“老卓要是出去了,王爷准了咱们的计划攻城,发现我两没成功怎么办?到时候你我一个都跑不掉,还他妈吃吃吃?快想想办法。” 秀才一摊手:“我是真没法子了之前那个法子还是在书上看的,要不到时候你直接冲进去?” 白和同差点岔了气:“整个县衙一百多个教徒,怎么冲?” “你不是以一敌十?” 这天没法聊了。 白和同干脆眼睛一闭,懒得再理他。 县衙内,姚承志听完了使者的整个想法,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可行,若是靖王同意纳降,不管是派兵进城还是要我们出城,到时候都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 “本使也是这么想的,”右使看见自己的心腹和自己意见相同,做了决定:“此事有利无弊。” “到时候靖王集结了军力在南门,本使却带着兵出了东门直奔临洮,他们怎么也追不上的,如今兵力全在永登,临洮如同不设防,只要到了,红了眼的难民一定能破城!” 姚承志点点头,真心实意的赞道:“右使好计策!” 右使哈哈一笑,看向一边的使者:“使者大人觉得如何?” 黑袍使者这次没有出声嘲讽,也是思考片刻后给予肯定:“可以!只要攻打临洮,凉州人心不稳,明教就可以大肆传教了,若是能打下来,只要不把事情办的像这次一眼粗糙,说不定整个凉州都要乱起来!” 被当着心腹数落的右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教徒中没有什么会治政打仗的人才,使者大人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无妨,”使者没有在意右使的语气,“只要打下临洮,教中会派人过来。” 右使没有接话,只是心中有些鄙夷,派人过来?怕是来抢权的吧,自己放着土皇帝不当,让你们派人来掺沙子? 他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承志,到时候你领先锋先出城,一路杀向临洮,本使带人在后方跟上,若是有官兵拦路,不要纠缠!临洮附近必然没有多少兵力。” 姚承志行了个教礼:“遵命!” 右使志得意满,仿佛临洮已是囊中之物,他举起酒杯,示意三人一同饮酒:“那就祝我等马到功成了!” 黑袍使者不屑冷哼一声,出门走远,姚承志饮下酒后也告辞去查看城防,只剩下右使品着杯中美酒,眼神有些诡异: “跟着你们混,混顶天了也就是个土皇帝,老子干嘛不跟着官府混?” 他唤过一个教徒:“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城纳降,好好的戏弄官兵一场!” 第一百零八章 出降 “你说什么?城中叛军愿降?”顾怀看着眼前难民打扮,却自称明教教徒的人,一时有些怔住了。 自己这边正盘算着明日攻城事宜呢,结果叛军的首脑居然派人来说要投降。 他从亲卫手中接过降书,细细一看,根本没什么格式辞藻讲究,通篇都是“我也很不容易,造反是被逼无奈的”,“城中明教徒太多,我不信明教,是被他们硬生生推上来的”之类的话,表达了右使清晰的认罪态度,同时对靖王城外的兵力进行了肯定,表示自己有心想投降,还请靖王入城纳降云云。 清楚的大白话,但顾怀却是看的有些懵了,这右使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入城纳降?万一诈降怎么办? 他看向一边的卓兴怀,卓兴怀摇了摇头,他和白和同他们分开的时候还没聊到这一环,自然不知道这是白和同临时加的主意。 顾怀收回视线:“你家右使真愿降?” 明教教徒面无惧色,虽然入教前是个普通老百姓,但别个现在信的可是明王,比眼前的靖王打的多了,自然不会畏惧顾怀身份,只是点头:“右使说了,只要靖王愿意给予右使一份好的前程,右使就愿意带城中明军投降。” “明军?这就是你们的自称?”顾怀冷冷一笑,“在孤看来,你们都是叛军!眼下孤已经围城,你们那个所谓的右使拿什么来跟孤谈条件?” 能混到右使亲信,这个明教教徒自然胆识要大于常人,此刻听了顾怀略带讽意的话也没有什么异样表情,神色平静:“右使说了,城中明军尚有十万,若是鱼死网破,靖王手下也会死伤惨重,如今右使只是想要一份前程,只要靖王许诺,右使就能将永登拱手送予靖王。” 顾怀挑挑眉头:“十万?孤的兵力都只有五万,城里你倒是凑出个十万军队来让孤看看?一群难民叛军也配与孤谈条件?再说了,若是孤事后反悔又如何?” “右使说了,靖王年纪不大,真是血气方刚年纪,”明教教徒重复着右使交代的话,“不会做出那等事情,右使自知身份低微,只要靖王许诺,右使就愿意送上永登。” 顾怀沉默了,他在思考叛军的这个举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释放难民还可以理解,毕竟确实让官兵无法攻城,还要分心安置,虽然顾怀本就不打算攻城,但卓兴怀白和同出的这个主意被采纳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但叛军这个投降举动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难道真是因为被围了城没了希望,想和自己做个交易博个前程? 顾怀有些心动,若是真能拿个闲散官位换来叛乱安然平息,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不对,眼下凉州事情还没结束,平叛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许多事情,右使身为叛乱的罪魁祸首,若是真做了这个交易,他顾怀拿什么给朝廷交差? 而且就因为这个右使和明教,凉州死了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犹豫? 旁边的卓兴怀眼看顾怀正在思考,想到城中的白和同还有自己的功劳,一时也是急了,顾不得尊卑,出声提醒道:“王爷,小心他们诈降!不能信啊王爷!” 明教教徒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怨恨的看了一眼卓兴怀,又紧张的看向顾怀。 卓兴怀出声时,顾怀已经做好了决定,他看了卓兴怀一眼,笑道:“孤也不想看到永登城生灵涂炭,大胆的跟孤说,右使打算要个什么前程?” 卓兴怀的血慢慢冷了下来,明教教徒却大喜过望:“多谢王爷宽仁,右使说了,还请王爷大度些,给个给个指挥同知!” 顾怀哈哈一笑:“指挥同知?凉州卫指挥使下就一个指挥同知一个指挥佥事,你家右使口气不是不小啊,四品的军职,也敢向孤讨要?” 明教教徒眼看顾怀没有一口答应,反而更加喜悦:“城中明军虽然确实没有十万,但难民数却差不多了,王爷若是攻城,此战死伤必定惨重,右使说了,不是凉州卫的指挥同知,到时候还希望王爷能让右使去个偏远地方,再不回凉州!” 顾怀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倒是生的一张巧嘴!回去告诉明教右使,这件事孤准了!眼下孤领朝廷命巡视凉州,一个指挥同知而已,孤上奏朝廷就可以定下来,只要能交出永登,率领全部叛军投降,告诉他,除了边军,让他随便挑!” 顾怀说完就想转身回营,却被明教教徒叫住了:“还请王爷赐下信物!” “信物?” “右使尚需安抚城中明军教徒,还需王爷信物一件。” 顾怀低头看看自己,除了腰带上挂的骊龙佩,什么信物也没有,他思考片刻,干脆解下了玉带:“大魏有规定,三品以上官员系玉带,孤身上没什么信物,将此物带给他!告诉他,只要事办好了,他右使也未必没有穿紫挂鱼袋,腰上系玉带的一天!” 刚走回营,暂时回归锦衣卫序列当着顾怀亲卫的卓兴怀就一把跪在地上:“王爷,此必是诈降,还请王爷三思!白和同他还在城里!” 顾怀坐在帐中椅子上,闭上双眼:“孤知道。” 卓兴怀一愣:“王爷不是” “演给城里看的,”顾怀揉了揉眉心,“孤怎么可能会接受一帮叛军的条件?不管是真降还是假降,在孤这里都只能是诈降!” 他语气冷漠:“做了这样的事,还想要好前程?那些死去的难民怎么办?那些永登的百姓怎么办?” 卓兴怀大喜过望:“王爷英明!那明日” “计划不变,”顾怀语气坚定,“传孤命令,除先登营五百人外,再设破阵营、陷阵营,一营一千人,与孤五百亲卫共同待遇,居于全军之前攻城,战后赏银五十两,阵亡者翻倍,其余全军破城之后孤皆有赏赐!” “明日申时埋锅造饭,只要孤命令一下,立刻攻城!” 传令兵恭敬领命: “是!” 第一百零九章 刺杀 日出日落,永登迎来了围城的第八个夜晚。 城内处处可见哀嚎声,一座城池的啼哭声在夜晚听来极为渗人。 县衙里,心绪不宁的右使再一次叫来那个代自己出城投降的教徒,仔仔细细的又听了一遍教徒和顾怀的整个对话。 教徒小心翼翼询问:“右使,靖王是中计了吗?” 右使嘴角绽开笑容:“必然是中了!若是想敷衍本使,只管随口答应就行,何必还要斟酌片刻,最后还留下了信物?” 他抚摸着桌子上的玉带,抚摸着权力的标志,思绪翻涌。 一旁的教徒怎么也不会想到,亲手给自己普及教义,亲手拉自己进教,从来都是一副虔诚信徒模样的右使,此刻早就生了些奇怪心思。 右使抚摸片刻,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教徒看着,他挥挥手让教徒下去,在教徒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叫住了他:“对了,将看门的那两个秀才什么的,叫进来。” 教徒恭敬领命。 站在门口的白和同越发焦躁了。 天已经黑了,眼下已经到了酉时,离和王爷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可他还没有想到刺杀右使的方法。 这两天差不多摸清了县衙的结构,如今他们守的是大门,大门里面还有十几个教徒,左边通往的是后宅,是教徒们歇息的地方,如今里面大概有几十个正在做晚课,大门正对的是正堂,也是右使歇息的地方,眼下自己该怎么越过这十几个教徒进去? 对面的秀才打了个哈欠,白和同使了个眼色:“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没有,”秀才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咱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看门,根本进不去,我看啊,干脆就等到王爷攻城算了,咱们也就别冒那个险了。” 白和同有些恼了:“有没有点出息?好吃好喝两天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你都知道王爷早晚要攻城?告诉你,你现在可是入了叛军,再给老子浑浑噩噩,到时候别说我不保你!” 秀才有些委屈:“是真没办法实在不行你就直接杀进去?书上不是说侠客们都是高来高去的吗?” “老子要能杀进去,还用得着你?” 听着白和同充满杀气的声音,秀才干脆抱了长矛生闷气不说话。 白和同一看又想再骂,门内却突然出现个明教教徒。 白和同连忙收了声音,那个教徒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走了过来:“你们两个,右使让你们进去。”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白和同愣了一下,随即喜上眉梢:“是是是,我们这就过去。” 教徒不屑哼了一声又走了进去,白和同连忙给秀才使了个眼色,拉着他进了门。 秀才毕竟是个读书人,真到了要去刺杀的时候有些紧张,他本来还觉得现在挺安稳的,眼看着又要拼一把,有些担心:“咱们真要这样干?到时候跑不出去怎么办?” 白和同脸上挂着微笑,和那十几个教徒打了招呼,凑近秀才的耳边,说出的声音却无比森寒:“不要有什么小心思,老子虽然杀不进去,但杀你一个在身边的书生还是很容易的,老实点!” 秀才连忙点头,白和同几乎是硬拽着秀才跨过了正堂的门槛。 右使正坐在椅子上抚摸着那条玉带闭目沉思,听到声音后睁开双眼:“来了?你们前些天出的那些主意还不错,眼下本使倒是有些问题想问问。” 白和同一个凌厉眼神,秀才连忙上前:“右使想问些什么?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读书人说话就是泛酸气,”右使目光闪烁,“本使是想问问,整个大魏,哪儿最繁华?哪儿当兵最好?教徒都是凉州人,对这些不太熟悉。” 秀才有些发愣:“在下在下只读过圣贤书,还未曾出过凉州” 右使有些失望,又看向白和同:“你不是从平凉来的吗?平凉那儿怎么样?” 白和同哪儿去过平凉?这次和顾怀来凉州都没经过那儿,他硬着头皮开始瞎编:“平凉和凉州区别不大,当兵的话,也是边军,要打仗的。在下倒是去过好些地方,若说到富庶之地,除了京师,自然就是保定府、永平府了,不过要是说到当兵” 右使来了兴趣:“保定永平?本使知道,在大魏东边,当兵又如何?” 白和同不动声色的走近两步,卑躬屈膝:“要说到当兵最好的地方,自然不能去边军,也不能去南边,那可是要上阵杀敌的!说不定还要没命!” 右使点点头,很是赞同。 对嘛,虽然卫指挥同知不算当兵,但也是军职,万一去了边境,摊上打仗怎么办? 他催促道:“说下去!” 白和同笑的更谄媚了,眼睛扫视着堆满宝物的桌面,看见了一把缀满宝石的匕首,他往那边动了动:“要说到当兵,京师禁军不安稳,全是世家子弟,还动不动就出个惹不起的人,走在街上一撞都可能是个世家子,自然是去不得的,所以当兵最好去的地方还是河南府,既繁华,又不会打仗,要是当了军官,那才是神仙日子” 右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发现了白和同越来越近,他皱皱眉:“站这么近做什么?站远些!” 白和同赶忙赔罪,谁知脚下不稳,撞上了堆满宝物的桌子,右使大怒起身就要上前查看:“怎么这么蠢?碰碎了什么东西要你好看!平地也能摔个” 烛光下一点寒芒刺向了他的脖子,右使搀扶的手下意识缩回想护在身前,却被回身的白和同死死抓住,他只感觉脖间一凉,想叫喊出声却只能发出“嗬嗬”声。 剧痛袭来,气管已经被割断了,血液流进气管呛的右使没办法呼吸,他的手死死抓住白和同的衣服,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这些难民哪儿来的胆子袭击我?袭击了我他们怎么走得出去? 白和同脸上挂着病态的笑容,他松开右使的手,熟练的捂住右使的嘴,右手持着宝石匕首一寸一寸的继续割开右使的喉咙。 濒临死亡的人挣扎力度特别大,但年轻力壮的白和同死死的按住了右使,甚至都没去看一眼,只是看着被吓呆的秀才。 “你刚才是想逃?” 第一百一十章 功成 秀才感觉自己又快被吓尿了,他夹紧双腿,只能拼命摇头。 右使挣扎的力度越来越低,白和同已经割到了颈骨,匕首有些钝割不断,他的胸前已经满是血迹,白和同皱了皱眉,自己可没衣服换,这下如何是好? 他看向秀才:“找块步来,装些金银,别发出太大声音。” 秀才连忙照做,白和同将已经断气的右使放平,踩上了卡在脖子处的匕首,狠狠用力,总算是割下了一颗完整的头。 一旁的秀才看的心惊肉跳,脚都有些软了,看着满地的血迹和那颗人头只觉得头晕眼花。 白和同接过那块从铺桌子的绸缎上撕下的布,将右使的头装进去,又装了好些金银,再将右使扶到椅子上背朝大门坐着,将装的满满的布袋抱在胸前掩盖了血迹,这才拉起秀才出了门。 没走几步,就遇见了那十几个教徒,正在各处警戒着,白和同故意揭开一角布袋,露出些宝物,脸上带着兴奋的和秀才说道:“咱们这下可发了!右使赏了这么多宝物,以后咱们就是明教自己人了!” 秀才会意,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些笑容:“是是啊!还好咱们脑袋灵光,给右使出了个好主意!” 这些天右使常常给手下教徒发些赏赐,眼前的教徒自然知道白和同二人之前献计的事情,此时自然以为又出了主意得了些赏,只是沉默的看他们走向了大门。 白和同的心跳的很快,眼看大门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慢慢放了下去。 “等等!” 白和同的手瞬间青筋迸现,旁边的秀才更是不堪,要不是和白和同站在一起差点就软了下去。 白和同转身看向出声的教徒:“怎么了?” “得了赏不放回寝舍,出门做什么?” 没被发现就好,白和同镇定了下心神:“我两还要守门,得了赏自然要把玩一下,等一会儿换防再放回去。” 教徒们纷纷收回视线,原来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白和同心惊肉跳的拉着秀才继续走着,等到出了大门才松了口气。 秀才已经快站不稳了,气喘吁吁:“咱们现在怎么办?” 白和同略一思考:“先放火,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看向城门方向:“只等王爷攻城,咱们就去城门!” 永登城外,今夜的军营灯火通明。 沉默肃杀的气氛在军令下达的时候就开始了,士卒们纷纷开始握着武器整队,沉默以待。 哪怕再不愿意,哪怕再怎么安慰自己,在围城八天后,王爷终于还是决定攻城了。 每个营房前都有大批士兵开始整理装备,同时将眼光投向了最前方的三个军阵。 五百名赤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组成了最先登上城头的先登营,听说是他们自己要求不着甲的。 一千名沉默的陷阵营士兵,负责跟在先登营后跟着上城墙,并且死死占住城墙,给后面的士兵开道。 还有一千名全身披甲的破阵营士兵,负责用擂木攻击城门后占住阵地,如果没有意外,他们面对的敌人要比城墙上的更多。 其外就是五百王爷亲卫,听说也会在城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冲进去。 就是这三千人,会在普通士兵之前攻城,而其中大部分可能都会死在这个过程里。 他们也听说了这三千人的待遇,虽然也有部分想挣这钱没能排进去的,但大部分士兵都不想去九死一生拼一把。 虽然凉州很穷,种一年的地估计也就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的赏赐,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看起来好像很美好,但大多数人都还是想活着,尤其是那些没有家人的。 如果死了,这钱能给谁? 封建时代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当初顾怀在凉州一副字画就卖了千两银子,而现在这些人的命只要区区一百两。 顾怀总算是换下了藩王服饰,换上了戎装,骑马走到了军队前方。 他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军阵,一时有些感慨。 眼下在外的兵力全部集中到了这儿,整整两万七千余人,这一战过后又会死多少?城里的叛军难民又会死多少? 与其说凉州这一次发生的是天灾,倒不如说是人祸,如果朝廷好好赈灾,如果没有邪教煽动,城里城外不应该是这样的两个世界。 也许这个时代本身就是有错的。 收回多余的多愁善感,顾怀颁布了最后的军令,相比起围城之前那次丢人的誓师,这次他的军令简直堪称简洁: “此次攻城,孤亲自督战,志在必取,镇压叛乱!” “一鼓令下,全军随先登营、陷阵营、破阵营附城!二鼓令下,先登营登城,其余士卒紧随其后!” “三鼓令下未附城,杀兵!四鼓令下未登城,杀将!” “若叛军出城,各部当英勇杀敌,立阵接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督战队居后,敢有后退逃窜者,格杀勿论!” 这杀气腾腾的军令随着传令兵们的忙碌传遍了全军,有些人的热血涌了起来,有些人开始惊恐不安,但大部分人都有了一个共识: 王爷这次是玩真的! 没见督战队就在军阵后面盯着他们的脖子目露寒光吗? 这年代,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尤其是当民兵,大家平时剿剿匪也就算了,谁能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被拉来攻城? 不少士兵心中对着明教叛军一阵怨毒和咒骂,倒是让士气上升了些。 顾怀收回了看向军阵的目光,转向了远处的永登城。 一切都准备好了,今晚哪怕城里的白和同没有给他惊喜,攻城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该做的他都做了,集中兵力,控制外面的难民,对永登进行了围城,在一开始兵力较少时没有和叛军正面作战,眼下经过多天的养精蓄锐,他盘算着怎么也该有了一战之力。 十则围之,百则攻之,眼下兵力还不如叛军,就要攻城,虽说他多少有些信心,但内心也免不了忐忑。 只是作为指挥官,任何情绪他都不能展露在脸上,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夜风吹拂,时间流逝,正当顾怀有些失望的时候,城里的夜空却渐渐映上了火光。 顾怀的眼睛亮了,狠狠的挥动了手。 攻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攻城 军令下达,整个军阵开始迅速接近城墙。 冲在最前方的便是先登营,由于军营和城墙之间还有好一段距离,所以城上的叛军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消息的传递,而负责城防的姚承志也及时的下达了军令。 顾怀不是不想把军营扎近些,可一事因为城中叛军也有弓箭,二是宣传的太过火了,为了避免被城中发现虚实,他只能把军营扎的离城墙很远。 这也有些好处,比如城墙上的叛军就没有发现三面的官兵已经集中在了南门,而官兵已经完成了集结。 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不管愿不愿意,两万多名官兵开始了冲锋,随着和城墙距离的拉近,城墙上的叛军也开始放起了箭。 赤裸上身的先登营举着盾牌抵挡着呈抛物线的箭雨,身边不断有士兵倒下,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犹豫,上过战场的老兵都知道,你越是怕冷箭,冷箭就越是会找上你。 架着攻城云梯的民夫们在损失惨重之后摸到了城墙边,等到云梯架设好,先登营的士兵们一马当先沿着云梯往城墙上爬去。 叛军也很快有了应对,没有投石器,但一锅锅烧沸的金汤被架上了城墙,随着倾倒,刺鼻的臭味与恐怖的温度倾倒而下,不少在云梯上的先登士兵惨叫着跌落,眼看是救不活了。 这个年代没有治愈破伤风的方法,更别提能烫的人皮开肉绽,还能污染伤口的滚烫金汤了,先登营几乎是瞬间就遭遇了重创。 远处坐在马上的顾怀一下子握紧了马缰,人命如草芥的战场还是第一次活生生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向另一边,下了军令:“让破阵营顶上去,擂木攻门!” 一旁的传令兵赶紧打马而走,顾怀又将眼光投向了战场。 虽然是猝然受袭,但守城叛军也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已经进行过预演,在其他三面城墙没有受到攻击后,所有的叛军兵力都往这边城墙倾斜。 先是弓箭压制,然后换箭的间隙中空手士兵要么是扔下石头,要么是倾倒金汤,连靠在城墙上的云梯都被毁了几座。 赤裸上身咬着把刀疯狂攀爬的先登营已经战损快过半了,却还无一人登上城墙,打仗就是这样,拿命去填,填到城墙上的叛军手软了,累了,才能登上城墙,还要用嘴里的刀开辟出一片阵地让陷阵营紧随其后,才能从城墙上打开缺口。 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撕开了夜空,几人合抱的擂木狠狠的撞在了城门上,然而却并没有撞开城门,永登的城门后足足加了十多道栏木,想靠擂木破开城门基本不可能。 城墙城门一时都陷入了僵局,四十多架云梯上都是努力攀爬的人影,城下的士兵也躲在盾牌后拼命向城上射箭,擂木又一次狠狠撞上了城门,然而永登依然固若金汤,只是官兵一边的人命在疯狂消耗着。 顾怀不断的提醒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一道道军令发出,越来越多的官兵开始附城,也终于有先登营士兵登上了城墙。 虽然那个士兵很快就惨叫着落下,但顾怀眼睛一亮,下了全军上压的军令。 城墙上,姚承志狠狠一刀砍向了那个赤裸着上身的官兵,再补上一脚将他踹下,然而另一边很快也有官兵紧跟着上了城墙。 他大声嘶吼:“让下面的预备兵全部上来!别扔石头了,换成长矛!弓箭手往后站,其他人想办法把云梯推倒,推不倒就上来一个刺死一个!” 混合着可燃物的燃烧石头落在了城墙上,连绵的惨叫后烟尘扑起,姚承志被亲近教徒扑倒在地,连忙站起来抹了把脸:“官兵用了投石车!站开一点,别聚在一起!” 他拔刀砍向了另一个登上城墙的官兵,一击得手后便想抽刀,却卡在了骨缝里,另一名官兵拔刀砍来,姚承志连忙就地一滚,险险躲开那刀,再起身时那个官兵已经被几支长矛戳死当场。 城中处处可见火光,隐约有喊杀声传来,不过他知道那不是官兵进了城,而是多半有难民在开始暴动。 姚承志看向身边教徒,咬了咬牙:“派去见右使的传令兵呢?眼下其余三门没有官兵,到底要不要突围?还是绕后突袭官兵?” 没有人回答他,整个城墙都陷入了疯狂和混乱。 登上城头的官兵越来越多,除了那些浑不怕死的赤裸上身官兵,眼下攀爬云梯而上的士兵着了甲,他们上了城墙便开始集合,对比起一开始的上了城墙就被围杀,此刻已经开始渐渐开辟出阵地。 姚承志心中一片绝望,这些官兵居然真的不怕死?相比之下原本身为难民的叛军们已经开始渐渐害怕起来,甚至有不少人丢了武器想跑死在了督战的教徒刀下。 他心知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让右使拿个主意,城墙下的官兵还在密密麻麻的往上爬,擂木撞击城门的巨响一声接一声,虽然眼下官兵死伤惨重,但叛军也好不到哪儿去,城墙上已经堆了一堆尸体。 又一枚巨石落在城墙上,甚至把城墙都砸出了一个缺口,姚承志被震动震倒在地,也终于是明白了此刻多想已经没什么用,只能和官兵拼个鱼死网破而已。 越来越多的叛军支援过来,越来越多的官兵登上城头,姚承志抽刀向前,又狠狠的砍倒了一个官兵,背上却被一个偷袭的官兵砍了条口子。 姚承志痛呼一声,亲近教徒连忙过来救援,乱刀砍死官兵之后将姚承志扶到城墙边缘,阻止了想要再提刀杀敌的姚承志。 耳边听着教徒们劝他先下城墙的声音,姚承志咬了咬牙:“无妨,小伤而已!我本就负责城墙防务,若是现在走了,明军多半要溃散,扶我起来,去显眼处站着!” 城墙转角处一个教徒匆忙跑上来,一眼就看到了姚承志,同时也带给了姚承志一个消息。 激烈的战场厮杀声渐渐远去,姚承志大脑一片空白,他转过头: “你说,右使死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诈门 城墙上的杀戮没有停止,刺耳的喊杀声和投石器石头落下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永登。 用人心惶惶来形容永登都不算太恰当,现在简直是群魔乱舞。 本来安安心心等死的难民们一看叛军和官兵打起来了,那岂不是没人管他们了?整个永登的难民们迸发出了比破城那天还高的热情。 正所谓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嗨一把,秉持着这种思想,整个永登还算勉强存留到现在的豪门大户们再一次遭受到了灭顶之灾。 总有人无论在什么世道都能活下去的,永登这么大,有些人就极为聪明,难民入城时给明教交了保护费,躲过了第一次扫荡,明教需要粮食时也有些主动大出血交了第二次保护费,第二次扫荡也没落到他们头上,不过这第三次总算是栽到了肆无忌惮进行最后狂欢的难民们身上,本来听见官兵攻城还以为要得到解救的他们这次算是倒了血霉。 除了那些傻兮兮去南城去镇压难民去看守其他城门的叛军,还有一部分叛军也加入了这个狂欢的行列,甚至在某些难民开始袭击他们之后,他们就依仗着武器甲胄还有抱团的人数开始进行无差别杀伤,一时间整个永登街头都在械斗。 躲在一间民宅里的白和同掏出火折子又熟练的放了火,听着南城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还有投石器落在城里的声音,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完美,自己立了功,王爷攻了城,眼下只差最后一步,自己这趟永登就算没白来了。 蹲着的秀才缓缓挪远了些,他总觉得今天的白和同和那天救自己的不是同一个人。 火苗渐渐窜起,白和同抱着布包出了门,打量了下附近,确定正在械斗的难民和叛军没有注意到自己后,躲进夜色里往南门摸去。 他需要锦衣卫官服和绣春刀,得去把它们挖出来。 秀才连忙跟上,自从刺杀成功之后,他对白和同就没用了,还好白和同没有抛下自己。 从县衙出来之后,两人就开始到处放火,右使的尸体估计没多久就被发现了,像被烧了屁股一眼的教徒们领着叛军开始疯狂的搜刮起两人身影。 还好白和同和秀才撒足了劲狂奔,顾怀又在此刻开始了攻城,不然两人多半是要被叛军抓起来活生生剥了皮。 眼下应该是没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了,所以白和同立刻就决定了往城门摸去。 一边的秀才看了白和同手中的布袋一眼:“抱着这个不渗人吗?” “你不懂,”白和同头都没回,注意着街角的动静,“这是老子的前程。” 秀才默默转过了脸,他是觉得此刻的白和同是真的有些病。 那可是个人头啊,他亲眼看到白和同把金银给扔了减轻负担,却对着个人头爱不释手,恨不得亲两口那种。 也难怪秀才这种平民老百姓不懂,对于这些在长安呆久了的人来说,抱着个人头算什么?只要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抱着死人睡一晚都没什么。 眼下南城门越来越近了,震的人牙根疼的声音越来越大,时而有燃烧着火光的石头划破夜空,惨叫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白和同摸到自己以前呆的那条巷子,三下五除二把埋的包裹挖出来,脱了那身扒下来的难民衣服,换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 秀才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衣服,简直想伸手摸摸:“这衣服怎么花里胡哨的?” 白和同啐了一口:“你懂个屁!这可是锦衣卫军服!” 他捡起人头和绣春刀:“要换了一百年前,老子穿着这身军服过来,能在凉州横着走!” 守着南门的叛军已经被震死好几个了。 擂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在城门上,门后的栏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城门虽然被撞开了一条缝隙,但支撑着的栏木还没有断,只是死死顶住木的叛军们只感觉擂木的每一撞都像是要把自己的内脏撞出来。 身为最早一批加入叛军的难民,魏老三成功混上了叛军百户身份,眼下他正急急的带着自己管的一百名叛军来到城门支援,却只见城门处密密麻麻的叛军身影,自己的人压根挤不过去。 手下的一个叛军建议道:“百户大人,这里用不上咱们,咱们要不要上城墙杀两个人?明教的人说了,杀一个五两银子呢!” 魏老三狠狠拍了他一巴掌:“挣了有命花吗?那可是官兵!咱们没被挑去守城墙就他娘的烧高香吧,你还想主动去?” 叛军士兵讪讪闭嘴,魏老三收回手叹了口气:“官兵来的也太他娘的快了,老子还没快活几天呢,要是今天永登破城了,老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咱们跑?” 魏老三又给了他一巴掌:“外面全是官兵,能跑哪儿去?再说了,万一守住了呢?” 他一时拍的手痒,正准备再拍两下,就看到街角处缓缓走来一个服饰奇怪的人。 魏老三抽出刀,指了指那人,喝到:“站住!干什么的?” 那人手中好像还举着什么圆圆的东西,魏老三以前起早贪黑耕地坏了眼睛,使劲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 白和同缓缓走进火把的光线范围,咧开嘴一笑,整齐洁白的牙齿反着光:“贼首明教右使已伏诛!眼下官兵已经进城!本官锦衣卫白和同,奉劝尔等放下武器投降!正如靖王爷所说,放下武器者不杀!” 一群叛军顿时慌了起来,纷纷举起武器对准白和同,魏老三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那颗人头,顿时骇的六神无主:俺的亲娘,这不是那明教右使吗?官兵真进城了? 魏老三迟迟没有下令,本来准备诈门不成就跑路的白和同满意的点了点头:“叛军败局已定,若是尔等愿意反戈开门,本官保证,南城门破后尔等可无罪!” 他看向领头的魏老三:“怎么样?你有没有搏个戴罪立功的胆子?” 头脑一片空白的魏老三回过了神,他没有犹豫,狠狠的挥了挥刀: “杀叛军,开城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城破 在城门附近拥挤着用擂木撞门的赵明俊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不对。 之前那些次撞门,大门都是在出现缝隙后迅速合上,赵明俊明显能听到城门后的呼喊声,判断出是有人在城门后紧紧顶住。 可这次撞下去之后,城门出现的缝隙并没有合上,而且城门后的声音明显更加嘈杂,隐约还有些惨叫喊杀声。 他赶紧向着指挥的锦衣卫汇报:“百户大人,有些不对!城门后好像打起来了!” 锦衣卫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没人顶门了,”赵明俊抹了把汗,一支上头飞下来的冷箭扎在了不远处,“好像还打起来了!” 锦衣卫凝神听了片刻,转头下了军令:“加快速度!继续撞!” 几十个人抬着擂木后退些距离,再猛然加速,屏住一口气狠狠的撞在了城门上。 所有人都被震的有些头晕眼花,没办法,要是有冲车还能只推车,可眼下才围城这么些天,投石器都才做了四架,哪儿有精力做冲车? 有些士兵甚至都被震流下鼻血,赵明俊死死扣住擂木上的绳索:“再来一次!城要开了!” 后面的士兵们纷纷打起精神,可城门到底能不能撞开赵明俊心里也没底。 不过眼下城门缝隙是越来越大了,证明横在门后的栏木已经开始变形,只要没人复位加木头,再来几次一定能顶开! 喊杀声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不停有人从城墙上掉下来,甚至还有些落在了擂木上,整个天地好像都是被血色覆盖,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些猩红。 一次,两次,擂木狠狠的撞在了城门上,全身披甲的破阵营士兵们在一旁等待着,一边用盾牌护住上方袭来的箭矢。 赵明俊的脸都挣红了,他扶住擂木,看着城门被撞的越来越开,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嘶吼了一声:“杀!” 随着一声巨响,城门后的栏木应声而断,扛着擂木的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等候许久的破阵营士兵却是立刻涌向了缺口。 城门被破的巨响传遍了整个战场,顾怀坐在马上只能模糊的看到黑暗的门洞,他神情一松,今日永登之战,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城门不应该破的这么快,只能是在城里的白和同做了些什么。 他看向传令兵:“传孤军令,命祁阳所带预备队转移到其余三门,给孤看好要逃的叛军!放下武器者不杀,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是!” 顾怀将目光继续投回火光骤起的城门:“看来白和同真给了孤一个惊喜。” 扛着擂木的普通士卒退下,赵明俊狠狠的喘了两口气,看着不断涌入城门的破阵营士兵。 全部都是披了半身甲,顾怀搜罗来的甲胄几乎全部砸给了这批人,登城的人不能穿着这么沉重的甲胄,而需要在破门后立马开辟出一片阵地的破阵营自然就是这些甲胄的最合理使用者。 城门内果然在内乱,喊杀声中,穿着同样叛军服饰的两拨人在厮杀,其中一方数量明显占优,见到城门被破,有些人选择了反身逃跑,但更多人则是放弃了对那批人的围杀赶来想把官兵赶出去。 拎着绣春刀,满身血迹的白和同看到城门被破也是用力劈开了身前两人,他看向身边的魏老三:“官兵进城了!你放心,本官答应你的一定做到,现在就跟着本官上去阻截叛军的支援!” 魏老三龇牙咧嘴的笑了笑,既然已经决定反水,那自然是要反到底的,他振臂一呼:“跟老子上!干死叛军!” 这一群已经疲惫至极的反水士卒们强行提起一口气继续厮杀着,城门被破吸引来了大量叛军的注意,原本围杀他们的叛军此刻真被破阵营冲击着,只要他们能挡住来支援的叛军,城门就真的落到官兵手里了! 还不清楚城门处发生了什么的支援叛军们给魏老三领着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自己人会突然出手,冲在前方的叛军们一开始还没有戒备,几乎一瞬间就死伤惨重。 其实一开始魏老三手下的人还没这么多,在白和同劝降魏老三之后,也不过是仅仅一百多人而已,那时城门处足足有近千的士兵在守卫着。 但是当白和同爬上高出,抓着右使的头发将右使的头高高举起的时候,许多信仰明教的叛军当场崩溃,更多的则是陷入了混乱。 甚至在魏老三的煽动下,有些叛军悍然向着身边的人出手了,既然明教在城里的话事人已经死了,穿着花里胡哨衣服自称本官的白和同又大力担保此时反水事后可以得到宽恕,有些聪明人自然是不惮于向同伴出刀的。 正是这种极度混乱的情况,才让吸引了叛军全部注意力的白和同和魏老三坚持到了破门,尤其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概是同穿着叛军军服的原因,有许多人还混进了魏老三原本的队伍,导致跟着魏老三冲杀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居然达到了数百人。 眼下自然不是去纠结分辨魏老三的人和叛军的时候,身披半身甲的士卒们冲进城门,对军纪甲胄还不如杂牌兵的叛军们进行了杀戮,随着背后喊杀声的越发喧嚣,城门处的叛军终于是再没办法维持阵型,开始了溃败。 冲在前方的破阵营士兵开辟了阵地,后方源源不断有士卒涌入,城门几乎已经完全纳入了官兵的掌控。 白和同一马当先拦在中间,对着已经红了眼冲杀过来的破阵营士兵大喊道:“本官乃王爷麾下锦衣卫!这些人已经反出叛军,各位同袍冲杀过去即可,万万不可对这些人动手!” 只可惜喊得还是晚了些,好几个反水的叛军都被冲在前方的士兵砍倒,眼看有些人就要举起武器对抗官兵,白和同情急之下连忙喊道:“反水的叛军全部放下武器!” 反水叛军们这才如梦方醒,呼啦啦放下武器,几个杀红眼的破阵营士兵在这群人前驻足,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向着来援的叛军冲了过去。 白和同和魏老三同时松了口气。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赴死与封官 县衙内,黑袍使者静静看着右使的无头尸体,不发一言。 血迹顺着脖子留下,染红了右使的身体和一大块地板,脖颈处因为匕首切割多次用力而暴露此的筋肉显得极为狰狞,但黑袍使者没有一点不适,只是沉默的看着。 一个上半身染满血迹的教徒冲了进来:“使者大人,城破了!还请使者赶快出城!” 黑袍右使身子动了动:“还剩多少兵力?” “除了其余三座城门留守的兵力,眼下全部明军都去支援南城门了,城墙上的官兵越来越多,已经守不住了!” “全力死战,其余三门不要守了,让所有明军下城墙,进行巷战。” 教徒愣了一下:“使者您不出城吗?若是让官兵占了城墙,到时候就出不了城了!” “不用你管,下去吧,今日既败,就尽量多杀些官兵。” 他行了个教礼:“赞美明王。” 地上的教徒忍住眼泪,看来使者是不打算走了,他抽了抽鼻子,行了教礼之后,直接起身冲出了门。 开关门的风带动了桌子上的烛火,摆的满满当当的宝物闪耀着珠光,黑袍使者动了动身子,没再去看右使。 “本来以为你会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比我想象的还蠢。” “两个官兵的谍子就能要了你的命,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爬上右使位置的?” “明教这些年真是越来越落魄了,教主到底在想什么?” 声音一句比一句清灵,原本低沉嘶哑的男性嗓音渐渐变成了年轻女子的声音。 眼下县衙的明教教徒全部出去迎敌了,没有人能发现这一点。 使者掀起黑袍,一张冷艳美丽的脸庞露了出来:“居然还害的我也出不了城,你果然该死。” 她褪去黑袍,藏在下方的是一身素白劲装,使者犹豫了一下,走到桌旁拿起了两块宝石,然后打翻了一盏灯。 “听说靖王顾怀很年轻,那就让我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吧。” 姚承志手中的刀已经卷刃了,在听到右使身亡的消息之后,他就只是麻木的起身开始作战,没有说过一句话。 亲近教徒倒是想把他拉走,但都被姚承志狠狠的瞪了回去。 眼下城墙上的官兵越来越多,城门被破的消息也渐渐传开,无心作战的叛军们被官兵渐渐压制,原本偌大的城墙,现在居然只有一小块可以立足了。 学过些武功,身体强健的姚承志也只感觉到一阵一阵的疲惫感涌上来,他看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官兵,不屑的笑了笑。 入了明教难道还怕死吗?怕的只是死得没意义。 他说不清自己死的有没有意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让光明离铺满世间更近一步。 可世间哪儿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好做呢?对比起那些茫然活着在灾难里死去的人们,他总算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右使动了投降的心思,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所谓的神,但起码在这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死的是值得的。 他看向眼前劈来的刀,缓缓闭上了眼睛。 “禀告王爷,城门已破,破阵营已经在城门处开辟了阵地!” “禀王爷,城墙上的叛军已经下城墙开始在城中集结!” “祁指挥使回禀,其余三门有大量难民出逃!” 一连串军令在战场来回穿梭,顾怀冷静下令: “全军压上,开始围剿城中叛军!让祁阳带人将出逃难民统一看管,少量出逃的不予理会,事后再进行分辨叛军难民!” 吩咐完之后,他带着仅剩的十几名亲卫还有督战队缓慢移动向永登城。 随着城墙和城门被占领,早已等待的民夫开始了战场救援,一个个士兵从战场上被扛下来,有些在这个过程里就咽了气,还活着的幸运儿们则多是身负重伤需要修养,只有少部分是被简单做了包扎就回了战场。 开战之后,不管这些人愿不愿意,起码血性是杀出来了,没开战前还能畏畏缩缩,可开战之后那么多的人死了,有些是自己的兄弟,有些是自己的朋友,此刻的他们已经不会再畏战,他们更想去砍下城中叛军的人头。 哀嚎声响彻城外,顾怀驱马走过被不断救下的伤兵,他强行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一眼,因为这些人都是他亲手送上去的。 慈不掌兵,顾怀总算是懂了这句话。 永登叛军不可能和自己坐下来讲道理,而他们做了错事也必然要付出代价,那些永登死去的人们需要一个交代,所以只能死更多的人,让秩序回到正轨。 起码顾怀能确定,相比起后世那些人人平等,那些法律约束,现在的时代,这样做是正确的。 他可以为那些死去的士卒惋惜,但他更要维持永登的秩序。 一个人影拎着个人头被两个亲卫带了上来,他转头一看,是白和同。 顾怀看向那颗人头:“这就是明教右使?” 白和同恭敬单膝跪下,将人头放在一边,先行了个军礼:“禀王爷,这就是明教右使,城中明教首脑。” 顾怀点了点头:“做的不错,之前的计划,卓兴怀都告诉孤了,后来明教投降一事,是你的主意?” 白和同看了远处被押着的秀才一眼:“是!卑职当时在县衙处,见明教右使尚未完全相信卑职,便自作主张出了这个主意,还请王爷恕罪!” 顾怀摇头道:“孤如何能怪你?本就只是让你们两人去城中贴告示,以此扰乱叛军军心而已,结果你们两人倒是给了孤好大一个惊喜,如今永登已破,城中叛军已是强弩之末,说说吧,想要什么。” 白和同赶紧行礼:“卑职但凭王爷吩咐!” 顾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见城破了,心情也好了些:“既然已经立功,就不要谦虚,有功则当赏,此时不实诚些,事后可别说孤刻薄寡恩。” 白和同腼腆的笑了笑,挠了挠头:“要是王爷能赏卑职个百户卑职就心满意足了。” “百户?”顾怀摇了摇呕吐,催动马蹄:“眼光还是太小了些,凉州平叛之战,你和卓兴怀当居首功,若论个中贡献,卓兴怀又不如你,卓兴怀孤赏了千户,你说说,孤该赏你什么?” 白和同怦然心动,顾怀轻笑一声:“锦衣卫指挥同知,怎么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叛平 如果把视角拉高,将整个永登战况收入眼帘,就能看到很诡异的一幕。 原本聚集在南城的数万难民,此刻正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到了其余三城,烧杀抢掠的烧杀抢掠,和叛军一起逃出城的逃出城,但大部分还是选择躲起来瑟瑟发抖。 而叛军们则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不想死的疯狂冲向其余三座城门,裹挟着难民出了永登,一头撞上了守在外面的官兵,于是城外也开始掀起了战火。 而另一部分则是汇集到了南城,借助着民居和巷弄开始与官兵进行巷战,这些叛军多半是被明教洗脑,或是对官府有些仇视的人,此刻借助地势也给官兵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以往攻城,步骤从来都是按部就班,除去某些奇谋,大概过程就是拼人命和资源的消耗,一方围了城拼命打造攻城器具,另一方拼命在城墙上加防御措施,等到攻城方觉得差不多了,就拿人命去填,开始攻城,一般都得攻个几次才能上城墙,要么就是把城围起来让里面的人吧资源消耗光开城投降。 可是永登攻城战仅仅只是围了八天,第一次攻城就攻破了城墙和城门,是士兵有多英勇吗?还是指挥官有多智计百出?或是兵力对比太过悬殊? 都没有,攻城的士兵之前都是一帮民兵,军队指挥官顾怀之前只读过些兵书,从没带兵的经历,而且城内的叛军比城外的士兵还要多。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菜没关系,对手更菜就行,更何况这场战事还伴随了太多的巧合。 民兵已经够窝囊了,可城里的叛军之前都是一帮难民,连守城的办法都是公开征集,而对比之下顾怀这边好歹文化人要多些。 而说到城中粮食,虽然永登城的资源消耗的极快,但苦的只是难民,叛军们吃好喝好不说,一大堆金银珠宝粮食酒水都堆在县衙,到现在还没被拿出来分。 最要命的一点还是白和同实施的斩首战术,要知道叛军的核心是宗教军队,明教的人站起来跟叛军们说信光明得永生,反抗官府反抗暴政,可当同时掌握叛军和明教的最高领袖右使莫名其妙死了之后,本就陷入混乱的永登立马就被官兵攻城,时间又是深夜,自然是打了个天时人和。 而且哪怕这几点官兵都占了,也没关系,城墙和城门终究是要拿命去填的,更别提顾怀的兵力还比叛军少,可白和同又拎着右使的头去城门逛了一圈,活生生让守门军队出了内讧,这下可好,消息一传出去,守城墙的都顶不住了。 所以永登攻城战才没出现之前顾怀最担心的那些情况,而是真的被一战而下。 眼下城中叛军一分为二,一半叛军忙着逃跑被官兵堵得严严实实,一半与官兵在城中巷战败落只是时间问题,而跨过城门的顾怀听到各处传来的军令后,敏锐的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现在遇到的最大麻烦已经不是叛军,而是城中的难民和自己手下的兵。 由于永登城中早就没了秩序,官兵叛军战作一团,那些已经体验过一把打家劫舍魅力的难民们此刻毫不客气,动手就干,四处放火打劫,听冲在最前面的破阵营说好像还顺手烧了县衙。 这还了得?要是不早点镇压下去,岂不是又多了股叛军? 顾怀大发雷霆,直接下了军令,让从城墙上下来暂时还没挤到南城巷战的士兵们去把那些持着武器的难民抓起来斩首示众,这才让那些难民有所收敛。 而那些留在后方战力没有受损,此刻冲进城的民兵们也多了些心思,顾怀甚至看到路边有官兵在搜刮尸体上的钱财,还有传令官回报一队官兵把一家没被难民祸害的富户给抢了! 实在是没办法指望每个官兵的素质都那么高,但顾怀能忍受民兵不敢作战,能忍受要和他们讨价还价才肯打仗,却唯独忍受不了自己的兵成为一窝兵匪! 整个永登乱作一团,顾怀领着督战队亲自巡视三城,不知道砍了多少脑袋,才硬生生止住了这股官兵化匪的风气。 但整个永登还是处处火光,整个夜空都被映红了,祁阳那边甚至派人来报,逃出城的叛军和难民实在太多,留在城外的七千兵力已经不够围剿了,硬生生给撕破了包围圈。 顾怀只能暂时先放下已成定局的城内战况,留下督战队盯着城内官兵,领着从城墙上下来的亲卫骑马跨过半座城池,亲自出城指挥战斗,分兵两头,自己坐镇城外,祁阳率所有骑兵追击出逃叛军,至于那些难民,现在是怎么也管不了了。 如今距离攻城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时辰,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夏季的天总是亮的早,顾怀驱马一剑砍下一个叛军的脑袋,看着天边松了口气。 只要天色亮了,这场战事就可以收尾了。 眼下逃出去的难民和叛军可以事后再管,只要不是大股叛军冲出包围,对周边的破坏都会很小。 城中的叛军应该已经快支持不住了,只要拖到天明,就能对城中叛军进行最后的围剿和清扫。 不过扫平叛乱只是第一步,还得清扫附近残余的叛军,还得收拢难民,还得恢复永登秩序。 看到了永登城内的模样,顾怀才知道永登究竟被祸害到了哪一步,整个永登的官员都没了,城中居民死伤过半,豪门大户几乎都被破了家,他带着的兵只能扫灭叛军,却不能让永登恢复行政功能。 再一想到赈灾事宜,他就更头疼了。 虽然已经有了些粗略的想法,但果然还是得一步一步来。 眼看城外战场稳定住了,像救火队员一样的顾怀又领着亲卫入了城,一个传令兵过来禀报:“禀王爷,已经对南城完成了合围,眼下难民全部被集中到了东城,还请王爷下令!” 顾怀没有说话,马蹄声停下,他看向了临洮方向: “永登孤打下来了,叛乱已平,接下来就该跟你们算账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知何公公者 “将投降叛军与难民分开,难民集中在南城,叛军全部押出城,在军营看管!” “命祁阳率所有骑兵继续清扫城外叛军,告诉他,若是有叛军跑到其他县闹事,孤拿他是问!” “发文书给周围各县,抽调官员来永登集合,除去各县必要官员,其余官员必须来永登报道!” “将石阡难民迁到永登,各县贴告示告诉难民,永登将进行赈灾和难民安置,不来的别怪孤就派兵去抓!” “卑职遵命!” 发布完一系列命令,骑了一夜马的顾怀在椅子上坐下,看向旁边被烧塌了的县衙,摇了摇头。 他看向身边的随军文人:“昨夜伤亡统计出来了没有?” 读书人的脸色有些苦,被抽调进军干些苦差事就算了,眼下这个他是真没法回答:“禀王爷,伤亡有些巨大,怕是得好几天才能统计完。” “是孤心急了,”顾怀叹了口气,“这件事一定要快,孤不能言而无信,说了战后要封赏,这件事必须第一时间做完!” 读书人只能恭敬点头:“是!” 他正想领命下去,顾怀又叫住了他:“在难民中招募些读书人,给所有难民进行登记造册,叛军叛军就先别管,孤到时候再决定。” 这个工作量可就大了,读书人的脸越发苦,还不敢抱怨,只能再次领命。 顾怀看向一边的卓兴怀:“孤的亲卫和三个营的伤亡有多少?” 这个倒是统计出来了,毕竟这三千人算是整个官兵的精锐,卓兴怀拱手回道:“阵亡过半!其中先登营仅存一百余人,陷阵营活下来三百,破阵营六百,王爷亲卫四百。” 顾怀点了点头,果然是伤亡惨重,登上城墙的先登营和陷阵营尤其如此。 反而是破门的破阵营和亲卫活下来比较多,大概也是因为白和同的关系。 想到白和同,顾怀出言问道:“给了你个千户,却给了白和同指挥同知,心中有没有怨言?” 卓兴怀赶紧摇摇头:“卑职不敢,白和同本就建了奇功,卑职只是悄悄混出了城,得了个千户已经是感激涕零,怎敢有怨言?” 顾怀不置可否,而是直接说道:“也不能总让你当个光杆千户,去招兵吧,先去这次三千人活下来的人里去招,定员一千,从今以后,你就是实职千户了,锦衣卫的第三把手。” 卓兴怀大喜过望,赶紧下跪行了个军力:“卑职遵命!” “不过别高兴太早,”顾怀有些疲惫,“孤把话说在前头,若是从头招的兵还像京城那般锦衣卫一样,到时候可别说孤翻脸,孤要你招的是锦衣卫,不是兵油子,你给孤记住了!” 卓兴怀抿抿嘴唇,连声应下。 顾怀摆了摆手:“下去吧,早些开始训练,之后孤还有大用。” “是!” 长安,司礼监。 顾怀从进凉州就走军驿发出来的折子,总算是送到了。 卢何一进门就看到拿着折子脸色凝重的何公公,不由好奇:“怎么了?” 何公公放下折子:“靖王爷的折子,说的就是凉州永登那件事,他要亲自组织兵力平叛。” 卢何好奇道:“永登的事报上来已经两三天了,靖王到了凉州听说这事,要带兵平叛很正常,公公为何脸色凝重?” 何公公喝了口酒:“靖王爷要扩招锦衣卫,还要在凉州刑狱审讯的权力。” 卢何在对面坐下,一听这话就有些发愣:“扩招锦衣卫?刑狱审讯?” 何公公点点头:“靖王爷说凉州赈灾事宜才是此次叛乱的根源,若是平了叛,第一时间就要查赈灾粮银的事情。” 他点了点折子:“如果靖王爷没有夸大其词,那看来赈灾的人是真贪了不少。” 卢何拿起酒壶,先给何公公满了杯酒:“赈灾出贪官这事再正常不过,靖王要扩招锦衣卫,莫非要将此事闹大?” “十有八九,看靖王爷折子,怕是对祝尚书一行人生了些怨气。” “永登城被难民攻陷,此事就够骇人听闻了,”卢何皱起眉头,“还好何公公全力把此事压了下去,若是再彻查赈灾一事,凉州岂不是要翻天覆地?” 何洪点头:“咱家也就是担心这一点,若是事情再闹大,虽然传不到陛下耳朵里,怕是百官就要起势了。” “那下旨驳斥?” “也不尽然,”大权在握的何公公最近冷静了很多,“得先看平叛结果,靖王爷说了,凉州卫不能动,他这次打算调地方军队平叛。” “地方军队战力不足,若是平叛失败,凉州可就要起兵祸了。”卢何脸色也凝重起来,“算算时间,靖王此时应该已经开始平叛了,公公有什么打算?” 何洪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脯:“锦衣卫这件事咱家准备批了。” 卢何想也不想就表示了反对:“公公三思,若是锦衣卫扩招,再给了靖王在凉州刑狱审讯的权力,怕是靖王真会把凉州闹个天翻地覆。” “那不正好吗?”何洪声音幽幽,“这些天咱家都愁死了,百官就一直盯着凉州叛乱不放,闹得咱家折子都看不进去。” 卢何放下筷子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下官懂了,此计可行!” 他端起酒杯:“何公公一箭三雕,下官佩服!” 何洪哈哈一笑,也跟着端起酒杯:“卢阁老不如说说看?” 卢何将酒一饮而尽,夹了口菜压了压:“这第一雕嘛,就是靖王若是平了叛乱,那自然是让他去查,拖下水的人越多,事闹得越大,京中官员就越不会关注原来的叛乱一事了。” “第二雕嘛,自然是平叛不成功,那靖王就得为凉州事宜负责,毕竟何公公是给了支持的,到时候也没有能说何公公什么。” 何公公满脸笑意:“那第三雕呢?” 卢何也跟着笑了笑:“落马的官员越多,位置自然也就越多,下官可是知道,投效的人多了,何公公最近也很是发愁呢” 何洪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端起了酒杯。 卢何也赶紧把酒杯端起,放低了和何公公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酒意微醺,何公公白净无须的脸有些红,他眼中满是得意与骄傲:“万事不沾身,知我者,卢阁老也!” 第一百一十七章 灾后重建 平叛之后,永登的情况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恢复着。 首先恢复的是和周围所有县的通信,大片公文送向了各县,顾怀的意思很清楚,重建中的永登就是这次他靖王来凉州平叛赈灾的指挥部,以后任何事情不要再往州城临洮送,直接送到永登。 各县组成的军队暂时还没有解散,虽然每天都会消耗极多的粮食,但目前投降的叛军仍有两万多,这些叛军还需要处置,如果这个时候解散了兵力,谁知道这些叛军会不会再次起来造反? 抽调的官员开始赶到永登,永登的基本行政工作已经恢复了,由于顾怀下达的以工代赈命令,被验明正身登记造册后的难民们开始加入各种部门,或是清理尸体,或是清扫街道,或是修缮民居,总是顾怀的理念很简单:眼下的粮食是几个县拼了老命凑起来的,赈灾还在后头,现在要吃饭,都给孤干活! 所以在庞大的难民数量下,整个永登虽然饱受战火摧残,可多少算是慢慢的被整理成一座城池的样子了。 永登城原本居民就有十几万,如今遭遇两次破城,城中居民逃的逃死的死,眼下城中难民正好可以安置在永登,城中秩序也慢慢得到恢复,可关在城外军营的那两万叛军顾怀有些头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坑杀?他又不是杀人狂魔,这两万叛军里肯定有被胁迫的人,也肯定会有没和官兵对抗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杀了,他顾怀不就成了一个刽子手? 放了?眼下顾怀的打算就是逐步解散凑起来的兵力,缓解后勤压力,若是再蹦出来个明教右使领着这些叛军里贼心不死的人死灰复燃怎么办?他冒不起这个险。 最后顾怀也只能硬着头皮让刚刚扩招的锦衣亲卫没怎么经受训练就上阵了,逐一审理叛军,确认是身不由己或者没有和官兵正面作战的无罪释放,确认有罪的先行关押,等到缓过这口气再送去北边戍边。 县衙已经被烧了,顾怀的办公场所移到了东城的一栋大宅子里,宅子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不知是遭了叛军毒手还是自己跑的,总之现在这里就算是整个永登的行政中心。 一摞摞文书不断的被送过来,顾怀批的是目不暇接,从后勤到城中恢复情况,从原住民追回财产的请求到难民状告官兵中饱私囊,林林总总简直让人眼睛都发花。 如今幕僚大概有二十余位,全部是低级官员和难民中的清白读书人组成,秀才也在里面,可永登的事情还是越积越多,最后连顾怀都亲自上阵都处理不完。 一封文书又到了桌子上,顾怀微微坐直,因为这封文书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一些血淋淋的数字。 攻城一张,难民叛军死伤无法统计,但官兵战死超过四千,受伤超过七千,那三千的攻坚部队阵亡过半,也就是说光抚恤银子就差不多要掏十几万两。 作为自己生平第一战,顾怀并不打算学着那些将军们去侵吞军饷抚恤,他拿起另一份文书,是城中的财务汇报,城破之后从抢劫的难民处搜出来的金银,还有城中已经无主的金银珠宝,加起来也不过就十万两。 除了得到的粮草,也就是说打这一仗获得的金银还不够军队的抚恤,更别提战前说好的封赏了。 顾怀犹豫了许久,才唤过一个幕僚:“将城中所获银两全部发下去,锦衣亲卫亲自盯着,优先发给三营,其次再是普通士兵,已经解散的优先。” 幕僚领命,又有些迟疑:“王爷,城中粮草可能不够了。” “各县不是在送过来吗?”顾怀深深的皱了皱眉头,“城中也有些存粮,怎么就不够了?” 幕僚苦笑道:“真不够了,如今城中居民六万,难民六万,再加上官兵两万叛军两万,四个县根本无力承担而城中粮草也留存不多,卑职算过,再过十天怕是就要断粮了。” 顾怀沉默不语,只是又看了看手中那封抚恤文书。 一没钱,二没粮,这两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要不然怕是又要起民变了。 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大战,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不然下次还有谁会为他卖命? 顾怀站起身,身后的亲卫连忙跟上:“消息先别传出去,孤来想办法。” 东城的路这些天经历了干净到满是血污再到干净的过程,顾怀走在上面,仿佛能感觉到自己满脚是血。 刚进城来到东城的时候,那满街都是尸首的场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杀永登居民最多的居然不是叛军,而是难民,而且其中一些难民此刻说不定就因为盘查不够仔细被放出来了,想想就让人憋闷。 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做不到十全十美,顾怀也不想说什么是为了尽快安抚难民恢复永登秩序,他知道只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已。 如果有能力一言之下组织起十万大军,如果能一言之下四方人士都来效力,如果能一言之下难民不再叛乱而是选择相信他,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不是眼睛里掺不得沙子的人,比起数万人的性命,他也只能向那些受委屈的灵魂道一声抱歉了。 领着几个亲卫,顾怀就在东城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着,难民全部集中在南城,此刻在东城的多半是有证明的永登居民,犹如惊弓之鸟的他们此时都老老实实躲在屋里,倒也不是没人想求见顾怀,只是顾怀没心思浪费时间罢了。 永登的空气里依然存留者血腥味和烧焦的味道,顾怀突然想起了什么:“城中尸体有没有集中焚烧?不要就地随意掩埋!” 亲卫躬身回答:“按照王爷的吩咐,所有尸体都集中在城外焚烧,已经烧了七天了,如今尚未烧完。” 顾怀有些失神,他让锦衣亲卫在城外挖了个大坑专门用来焚烧尸体,那个大坑起码可以容纳数百人,烧了七天还没烧完,尸体该有多少? 他一甩袖子往回走去:“召集亲卫,随孤去临洮!” 第一百一十八章 钻钱眼 “东翁!” “啊,陈夫子。” 凉州知府龚文信正搂着一个逃难到临洮,只花了一袋小米就买回来的漂亮大闺女,正在偏厅上下其手,丑态毕露的忙活着,眼看自己的师爷走了进来,连忙一把推开那个小妾,也不去管她哭哭啼啼,迎上了陈夫子。 师爷这个位置的兴起,是从大魏初就有了的,那是衙门官吏定员编制不多,而军功上位的官员们处理起政务来简直是一塌糊涂,对政务实践邢狱诉讼钱谷财赋等等一窍不通,所以就开始自己出钱聘请师爷,相当于幕僚,这种风气延续了大魏一朝,除非是难得的清官或者是自己就有处理政务的能力,不然知府衙门基本都会有这个行业。 而知府们对师爷也是比较敬重的,毕竟自己的秘密别人基本都知道,对一些有能力有名气的师爷,知府们甚至还半师半友的对待。 陈夫子就是跟了龚文信许多年的师爷,从进了凉州就过来应聘,一路过了这么些年。 这么亲近的人突然来找自己,肯定是有事要谈,他也没在乎陈夫子有没有敲门,直接就把那个新纳的小妾轰了出去,请陈夫子坐了,笑吟吟问道:“夫子,有什么事吗?” 陈夫子五旬年纪,红润方正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眼睛有些忧虑:“东翁,永登的消息传过来了,叛乱已平,东翁可知道了?” 龚文信笑道:“原来是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陈夫子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那东翁也肯定知道靖王爷扩招锦衣卫的消息了东翁何以如此坦然?” 龚文信端起茶杯,笑了笑:“夫子也知道,我以前还算是和靖王爷有些交情,再说了,如今叛乱初平,临洮危机已解,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夫子道:“所以东翁的意思是,有了以前那层关系,靖王爷肯定不会撕破脸,也不会追究临洮坐视不管的事情,更不会查赈灾粮银一事?” 龚文信怔了怔,神色有些犹豫起来:“我也不太确定陈夫子的意思是,靖王爷一定会追究这些事情?” 陈夫子叹了口气,在厅中走了两步:“东翁,我观靖王所作所为,颇为雷厉风行,居然真的靠一些民兵就把叛乱给平了,靖王的年纪又年轻,正是嚣张跋扈的年纪,东翁,若换了是你,眼看临洮在一旁坐视不管,没送过去一分钱一石粮,也不曾有援兵,而且还可能是民变的罪魁祸首,你会不会忍?” 龚文信的脸色阴晴不定:“这么一说,我也不能确定了,可祝尚书他满口保证” “祝尚书毕竟是京官,靖王爷或许还不敢动,”陈夫子有些急了,“可东翁您不一样!哪怕是有些旧关系在,也千万别和祝尚书坐一条船上,到时候谁知道船翻了祝尚书有没有新船?” 龚文信眼珠咕噜噜的一通转,捻须问道:“那依夫子之意,本官该怎么做?” 陈夫子叹息一声:“开仓放粮!” 龚文信一怔:“嗯?饭粮?” 陈夫子颔首道:“是的,放粮,叛乱平息的消息刚到,老朽估计靖王爷不日就要来临洮,如今锦衣卫扩招就是个讯号,如果东翁开仓放粮,有几个好处,第一可以平临洮民愤,第二可以安抚豪绅,第三,赈灾的账目上整整亏空了五十万两银子啊!还有之前府仓里的三十二万石粮食,整个凉州的赈灾都是从临洮发出去的,若是现在开了仓,但凡靖王来的晚了些,到时候开了多少粥铺,施了多少米,还不是咱们说了算?起码账目上也要好看许多。 只要咱们开仓放粮,尽量把账抹干净,到时候靖王爷就算带着气来了,一看府仓里没有粮,咱们再好好招待,靖王爷那口气不久消了?哪儿还能查得出来?” 龚文信眨眨眼:“可粮从哪儿来?咱们府仓里本来就是空的啊!银子也发出去了,那点库底不是前些天就充作豪绅们捐的,发出去了吗?” 陈夫子顿足道:“哎呀我的知府大老爷,你糊涂啊!府仓里没粮,您那私仓里有啊,之前府仓里的粮分了一半卖给那些豪绅高价抛售,您再分了四分进仓库,最后不久施了一分吗?咱们亏空了这么多,干脆咬咬牙,把那四分拿出来施舍一番,叫临洮上下不但见到咱们赈灾了,还是能立筷子的稠粥!到时候有多少人去数有多少粥铺?这四分扔出去,再发点银子,到时候做做账目,难道靖王还能挑出来什么毛病?” “把那四分米扔出去?” 龚文信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好像要吃人似的:“那可是二十万石米!二十万石!夫子,你知道现在市面上一石米卖多少吗?一石米值十贯!这天越是旱下去,越是不下雨,以后怕是还要涨!二十万石,这得多少钱,这是一座银山,银山啊!” 陈夫子被龚文信状若癫狂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些年他知道龚文信有些贪,可没想到龚文信居然贪到了这份上,那边都在扩招锦衣卫,在磨刀了!这边龚文信居然还一副财迷样,简直是他娘的要钱不要命了! 他还想再劝劝:“东翁” 龚文信竖掌一推:“今年这灾情一出,本官是回不了长安了,不被降职就算万幸,还不捞一把,到时候真罢了官怎么办?再说了,本官只是往私仓里放了点粮食,可祝文那批人,还有整个凉州多少官员瓜分了那七十万两银子?本官可没碰那些银子,靖王爷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真要把那些粮食扔出去,本官得心疼死!你放心,就算靖王爷要查,也只是查朝廷赈灾款,查不到我这儿!” 他转了转眼珠:“靖王爷估计快来了着哇,他我得备份大礼,挑几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伺候着,一定得让王爷欢喜些,反正凉州事情现在王爷说了算,只要能抱上王爷大腿,说不得还不用挨罚!”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临洮行 陈夫子目瞪口呆,呐呐无言半晌才说道:“东翁或许是老朽所言有些欠考虑了,老朽正是因为永登叛乱平了,想回乡看看,仓促之间也没细想,就跑来向东翁进言了,既然东翁这么有把握,那此事不提也罢!” 龚文信含笑点头:“那是自然,我龚文信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好歹也学了些本事!夫子,钱粮赋税的事儿你明白,可这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你还得修行几年才成!嗯,你要回乡看看?” 陈夫子含笑开口:“是!这些天永登那边闹得太凶,老朽在临洮虽然无恙,但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亲人遭灾没有,如今怎样,想着回去看看,省的惦记。” 龚文信知道陈夫子的老家在永登旁的县里,那儿也是闹民变的区域旨意,如今叛乱平了,他要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没了叛乱,临洮事也不会那么多,没什么公务需要处理,便故作大方地道:“好,那夫子就回去看看吧,要是家乡亲人也糟了人祸,就领到这儿来,等过段时间再安顿!” “谢东翁!” 陈夫子长揖一礼,起身出了门,看了守在门外的知府小妾一眼,优哉游哉的走了。 等到回了自己住处,陈夫子把房门一关,立即吩咐老婆孩子:“快着点,家里一应细软,都收拾起来,还有藏在床底下的匣子也别忘了,一并带上,咱们马上就走!” 他的老妻吃惊问道:“相公,这么着急,咱们去哪儿?” 陈夫子谨慎的往外看着,一拉老妻闪到一边,小声道:“咱们老爷已经一头扎进钱眼儿,拔都拔不出来,咱们先回老家看看风色,要是平安无事,咱们再回来,要是靖王爷真过来举起了刀明白?快点收拾!” 当天下午,陈夫子一家在平叛之后满城的欢呼声里,贴身系了金银细软,赶着一辆驴车,匆匆的就出了临洮。 头都没敢回。 将永登事宜交给祁阳,带着五百锦衣亲卫的顾怀花了三天赶到了临洮,骑马从那条已经被断过现在勉强修缮能使用的桥梁上度过,临洮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 不同于野外难民尽数被收纳的永登,临洮城外依然有许多难民徘徊着,城门紧闭,只开了扇小门让百姓出入,顾怀亲眼看到城外难民靠近时,守门的军士狠狠的将难民驱赶开。 对于这片土地,顾怀是非常熟悉的,眼前的临洮就是他长大的地方,以前他也曾出城围猎,也曾骑马踏春,可如今的临洮哪儿还有以前被称为凉州江南的景色?除了满目的枯黄,就剩下了难民们的哭嚎声。 而且顾怀还不知道,在叛乱没平息之前,临洮的城门是一直关着的,相比眼下还有人能出入,已经算是临洮知府龚文信开恩了。 一旁的卓兴怀看见顾怀脸色铁青,上来询问道:“王爷,是否需要通报城中官员迎接?” 顾怀点了点头,一个锦衣卫出列向着城中骑马赶去,顾怀则是转过踏雪,静静的看着远处那条横穿凉州的河流。 城门很快大开,一脸不情愿的祝文走在前方,后面跟着临洮大大小小的官员,毕竟顾怀是奉旨巡视凉州的,如今又平了叛乱,再加上顾怀本就是凉州的主人,官员们哪儿敢在他面前摆架子?一个个听到消息就往城门赶,顾怀还没发呆上多久,临洮官员们就完成了集结。 顾怀驱马上前,身后五百锦衣亲卫还没有普及飞鱼服,除了那五十个正牌锦衣卫,其他的都是一身黑色军装,不过气势也够唬人了。 不少官员都有些害怕的不敢和顾怀对视,毕竟这位可是刚平了叛乱来的,现在还握着兵权!以前的顾怀他们还能不理,可现在整个凉州兵马归顾怀节制,又有平叛大功,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顾怀有一丝不尊敬? 走在最前方的祝文面色冷淡,只是略一拱手见礼,凉州知府龚文信可就热情多了:“哎哟靖王爷,下官可是盼了好久了,真不愧是王爷,一入凉州就平了叛乱,倒是让下官有些郝颜了。” 顾怀下了马,将马鞭递给卓兴怀,再解开身上用来防尘的黑色披风,黑色披风就缓缓滑下,卓兴怀上前一步便捞在了手里。 穿着正式的藩王蟒服,顾怀没搭理龚文信,而是先看向祝文:“见到孤,祝尚书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祝文哪里会落下这种口舌?只是又略一拱手:“不敢,只是见王爷风尘仆仆,心有所感罢了,龚知府,不是已经备了宴席吗,还不请王爷入城?” 比起顾怀离凉州时反而胖了些的龚文信连忙上前:“是,王爷请!城中已经备了宴席为王爷接风洗尘,还请王爷移步。” 顾怀笑了笑,看向身边官员:“孤虽在凉州久住,可对临洮官员却是没什么印象,好像又多了些生面孔?龚知府不如为孤介绍一下。” 龚文信愣了愣,顾怀以前可不关心这些,如今怎么转了性? 偌大的官员队伍开始朝着临洮城内走去,顾怀走在最前方,左边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祝尚书,右边是介绍着官员的龚知府,而那些被介绍到的官员都受宠若惊的上来与顾怀见礼,而顾怀则是深深的看着他们,身后的卓兴怀也正拿笔记着什么。 一个个官员有些拥挤,毕竟是在王爷面前露脸的机会,现在这位王爷可是凉州最粗的大腿,如今有了兵权平了叛乱,以后回了凉州那威望还了得?现在要是傍上了,以后可就不愁了! 更别提这位还去长安溜达了一圈,回来就有了兵权,只要是明白人都知道这位肯定是在长安有了际遇,现在不巴结什么时候巴结? 所以一个个官员疯狂的挤着,品阶从高到低,挨个和顾怀见了一面。 见礼的时间很短,品阶较低的官员们都在疯狂思考该怎么给顾怀在短短时间留下个深刻印象了。 而顾怀则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正奋笔疾书的卓兴怀,似笑非笑。 别急,一个个来,一个都跑不了。 第一百二十章 狗屁 “这一片儿地方怎的有这么多难民?一个个挤在一起,知府大人怎么不叫人赶赶?还让王爷看到了,真是有些” 城门已经近了,一个还没排上号的低阶官员正和同僚说着什么,他突然指着一个地方急道:“李兄快看,那里可是一个怀了孕的妇人?哎呀呀,这个时候怀孕,可真是凄惨!” 看他啧啧连声,不断摇头的样子,好像颇为同情,可是看他神情,却是只有猎奇的兴奋,等到距离再拉近些,看清那躺在地上的难民面容,他定睛一看,不由泄气:“且!原来是个男人,估计是吃土吃多了,走眼了走眼了” 凉州的官员们平素谈不上爱民如子,而且还手脚有些不干净,见了城外密密麻麻的难民也多有恻隐之心,偏是他指手画脚,感叹连连,令人为之侧目,若是前方的大佬们回头训斥一下,估计他也就闭嘴了,可是身边都是品级和他差不多的官儿,旁人纵然不满,也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懒得和他生些纠葛,无端结仇。 而这官员对其他人的眼光却是毫无所觉,犹自东张西望。 忽然他惊喜的叫了一声,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身边官员的衣袖,身子往一边探了探,另一只手向前指去,对那同僚道:“李兄快看,那两个难民打起来了!抢的是什么东西居然是块黑饼,那玩意儿能吃吗?好家伙,好一记窝心脚,对对对,掏他下盘啊!这两个难民怎么回事,打架都不会打了?不过城中倒是少见此情景,眼下可真算是开了眼界了” 与他站在一块的那个李兄已经被四周官吏冷淡鄙视的眼光看得极为不自在,他勉强笑道:“啊,华兄啊,还是别看了,快进城了” 那个低阶官员华惊赈灾兴头上,哪里会在意同僚言语,忙说道:“嗨,李兄此言差矣,如此旱灾,如此难民数量,百年难得一遇,你长这么大,可曾听过以前旱灾这般严重?城中没有难民,咱们也不出城,眼下这种场景可是不常见到,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李兄你快看,那难民竟然把另一个难民杀了!”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等惨烈的灾情在他嘴里居然成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景象,一些年老的官吏不由勃然变色,将难民为了抢夺大打出手,甚至伤了性命,这人不仅不心生怜悯,反而兴致勃勃,难道这人披了一张人皮,内里却不是人心肚场吗? 可是大家都没有说话,就算实在忍不下去了的人也没有说话,因为随着整个官员队列渐渐停下,他们发现三个人站在前方往这里看着:靖王,龚文信,祝文。 大概是后面华惊太过亢奋,声音已经传遍了整个官员队列,才引起了前方的注意,听到了后面华惊的一番话。 周围人的反应很快让华惊感觉到了,他一转身,就看到三位大佬沉着脸站在尽头,人群分开一条道,尽头正是他,他和那李兄连忙施礼:“见过王爷,见过祝尚书,见过龚知府。” 嘴里这么说着,那华惊仿佛也感觉到自己方才有些失言,眼珠一转,想要扮出一副悲戚怜悯的样子,却又不好转变的太突兀,一时有些慌了。 顾怀看着他,突然开口:“以前孤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相传数年前,有一日大雪落下,一人在街头行走,寻地落脚,可大雪如鹅毛,无处栖身,只好走到一处酒馆,见到其中坐着三人,吃着菜、喝着酒、赏着雪景。” 四下官员都屏气凝神,那华惊不明白靖王爷为何突然讲起了故事,但恰好缓解了尴尬,眨眨眼睛,忙也做一副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模样。 顾怀接着道:“那三位酒客,乃是一个秀才、一个豪绅,还有一个县令。眼见大雪迷茫,甚是壮观,那秀才诗兴大发,便提议各吟一言,凑成一首诗句,秀才直接开口道:‘大雪纷纷落下!’” 旁边听到这故事的官儿们,哪怕只是小吏,也都是举人一类的人物,饱读诗书,一听这般诗句,不由暗自窃笑,盘算着王爷估计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哪儿有读书人会做这般诗句?简直有辱斯文。 顾怀环伺左右,继续开口:“那县令便向天上拱了拱手,恭维道:‘此乃皇家气象!’那俯身一看秀才好兴致,县太爷也开心,便赶紧巴结道:“下上三年何妨?”” 说到这儿,顾怀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此时刚好进店的那人穿着单薄的冬衣,本就是个庄稼汉,想着进店暂避风雪,袖着双手在门边蹲下,听见这人所吟诗句,便站住脚步,接了一句,你猜他接的是什么?” 那位李兄有些愕然道:“一个庄稼汉,能接什么诗句?” 顾怀脸色凝重:“错了!这三人吟的诗句,平平无奇,全靠那庄稼汉收尾一句,整首诗才犹如画龙点睛一般,有了灵气!” 华惊有些好奇的问道:“王爷,不知这庄稼汉吟的是什么?” 顾怀瞪着他道:“这庄稼汉说,‘放你娘的狗屁!’” 华惊的脸先是被骂的羞红,随即便化成了惨白。 顾怀冷冷一扫周围官吏,包括祝文和龚文信:“诸位,你等乃是凉州的父母官,乃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不是说施了几粒米,就可以扮做百姓们的再生父母!民脂民膏,取之于民,也应用之于民!你我俸禄,皆出自百姓,你我心中还是要给百姓留些位置,要想百姓之所想,忧百姓之所忧,做事更是要用心,别以为瞒过了百姓瞒过了朝廷就可以瞒过自己!” 说罢,顾怀再也不去看周围官员和城门处跪着的士兵一眼,拂袖而去。 龚文信寒着脸对华惊道:“你可以回家了,从今天开始,便不再是临洮官员!” 华惊面色如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所跪方向却正好是刚才被他取笑调侃的难民。 眼看顾怀领着锦衣亲卫越走越远,众官员连忙跟上,龚文信和祝文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沉重。 来者不善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进城 进了临洮城,顾怀还是去赴了宴,虽说心里早就打定主意要收拾一大帮子人,但眼下还需要暂时安抚住他们,过年杀猪前还得给猪吃顿好的不是?顾怀也就没再继续摆脸色,而是跟着祝文和龚文信一路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 说起市容,临洮比起永登那简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难民少,施粥铺子还多,百姓们看起来就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路过米店时顾怀还特意查看了一下米价,发现比永登附近县里要低得多。 等入了席,不仅是官员,连临洮的豪绅们都来了,整个酒楼都被包了场,光是宴席就摆了四十多桌,众人推杯换盏,又请了些花魁来歌舞助兴,好不快活。 灌酒自然是没人敢灌的,有人上来敬酒,顾怀也就是拿起酒杯象征性的沾沾嘴唇,而对面那个则是一口闷了,整个酒楼充斥着快活的空气,只有个祝文在那里脸色有些不虞。 大致对自己走后这几个月的临洮官场有了些了解,顾怀就没有再耽搁了,起身告辞。 因为顾怀的王府就在临洮城里,所以龚文信也没有在县衙给顾怀准备住处,而是集合了官员毕恭毕敬将顾怀送出酒楼,又亲自将顾怀送到靖王府,这才反身,毕竟哪怕靖王不在了,宴席还是开着的嘛,他龚知府还打算着回去与同僚饮酒呢。 时隔快四个月,再次站在自己最熟悉的大门前,顾怀有些感叹,虽然时间很短,但好多事情好像已经走了好远好远。 看起来靖王府和自己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顾怀也算是松了口气,好歹自己家没被难民端了。 看门的门房估计是新招的,看到顾怀领着五百锦衣亲卫有些发懵,还好另一个门房一眼就认出了顾怀,大喜之下就冲着府里喊起来:“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顾怀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自己不就回个家,这有什么好激动的。 大门轰然打开,靖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一涌而出,围着顾怀开始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后面新招的锦衣卫们都看呆了,靖王爷居然这么平易近人? 一个小小的人影突然飞奔过来,一头扎进了顾怀的怀里,顾怀忙搂着一看,居然是之前让崔管事代为收养的连双月,他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好久不见。” 小姑娘把头埋在他怀里,也不说话,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顾怀感觉到小姑娘的双手把他箍的死死的,有些哭笑不得。 还好在王府顾怀不在就说话算数的崔管事赶到了,先给顾怀见了礼,然后就训斥起其他人来:“快快快都进去,全围着做什么?王爷回来了,日子还长的很,先进王府去。” 等到把下人仆役们都赶进去,崔管事才看着抱着顾怀的连双月叹了口气:“这丫头天天在后花园那亭子发呆,一听说王爷回来了,鞋都没穿就跑了出来,王爷您下次还是把她带上吧,管不住哟。” 顾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连双月关着小脚丫,他拍拍连双月的背:“怎么老是搞这一出?上次就不穿鞋满地跑,这次还来?” 崔管事也抚须笑了起来,连双月埋在顾怀怀里的脸有些红,可怎么也不肯松手。 顾怀只好转向崔管事:“这五百锦衣卫是孤的亲卫,把偏殿收拾一下让他们安顿下来。” 他又看向卓兴怀:“安排好轮值,等崔管事安排你们用过晚膳,再来见孤,把那本册子给孤。” 卓兴怀从怀中取出刚才记下官员名字和官职的册子交给顾怀,这才行了军礼安排锦衣卫驻扎,崔管事也去安排下人仆役安置锦衣卫,顾怀这才一把抱起了连双月往里走。 嗯,看来这几个月这小姑娘真没少吃,胖乎乎肉嘟嘟的重了好多。 怀中传来低低的声音:“你还要走吗?” 顾怀低头一看,连双月正偷偷的用两只眼睛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到了,连忙继续埋在他怀里。 顾怀笑了笑:“暂时不走了,不过凉州安稳下来,可能还是要进京的。” 连双月抓着他衣襟的手紧了紧,顾怀又接上一句:“到时候会把你们都带上,咱们一起去长安。” 小姑娘这才满意的继续嗅起他的气息。 回到了久违的家,先是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王府的饭,然后又陪小姑娘聊了好些天,哪怕连双月总是不喜欢开口,可顾怀也说的起劲,直到夜色降临,顾怀才进了书房。 崔管事已经等待很久了,顾怀没有嘘寒问暖,对于崔管事这种老人,未免太刻意,他直接开口:“最近几天有没有一个叫柳莹的姑娘来王府上?” 崔管事回忆片刻,坚定的摇了摇头:“没有,如果有的话,老奴一定不会忘。” 顾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先理了一遍该询问事情的顺序,才慢慢开口:“琉璃卖的怎么样?” “王爷有所不知,”一说这个崔管事的眼睛都亮了,在有些暗的书房闪着光,“王府一开始卖得少,毕竟那玩意实在是太好造了怕价格崩盘结果后来整个临洮的豪绅官员们都来抢着买,老奴就自作主张多加了些数量,结果到六月就卖了整整三万多两银子!” 顾怀吓了一跳:“多少?才到六月就卖了三万多两?” 崔管事点点头,有些遗憾:“可惜后来闹起了民变,好多人都不敢买了,那时候大家都在屯粮食,不然可能会卖更多倒是有几个西域的客人不知道那几间铺子是王府开的,想来退货,给老奴拒绝了。” 顾怀端起茶想压压惊,听了这话又有些哭笑不得:“对外不是说王府是从西域进的货?怎么会有西域的人来买?” 崔管事讪讪说道:“王爷也知道,琉璃之所以那么贵,就是因为琉璃只能天然生成结果王爷的那个方法不仅可以人力制成,还能制成各种形状,那几个番僧见都没见过,自然是想买些带回去,毕竟琉璃在西域也不常见。” 顾怀有些失神,好家伙,三万多两,京城那太白居得赚多久才能赚到这些银子? 果然,衣食住行是赚钱,可哪儿有薅大户的羊毛来得快?许白诚不欺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查探 沉默了一会儿,顾怀才问道:“所以后面这两个月都没怎么卖出去?” 崔管事的面色更奇怪了:“倒也卖出去两件,还是最好的两件一件是龚知府买的琉璃弥勒佛,花了四千五百两银子,一件是龚知府带着祝尚书来买的,花了五千两,听说是王爷您的铺子,他们都没有讲价。” 书房安静下来,许久之后顾怀才幽幽开口:“也就是说,随便烧出来的东西,那两位花了差不多一万两银子买走了,还没讲价?” 崔管事点点头,顾怀嗤笑道:“孤在永登为了几万两银子愁了好些天,看见士兵们就心酸,结果隔得不远的临洮,居然有人愿意花一万两就买两块玻璃?他祝文来凉州赈灾,随身带那么多银子干嘛?那银子从哪儿来的?” 崔管事当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顾怀闭上眼睛掩盖住怒火,平静了之后才说道:“把临洮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说一遍,尤其是朝廷赈灾队伍来之后的事情,何时赈的灾,怎么赈的灾,说清楚!” 卓兴怀已经在书房口站了许久,等到远处楼阁中走过了第四拨下人,房门才缓缓打开,崔管事走了出来,随后是顾怀不带感情的声音:“进来。” 卓兴怀先是朝崔管事微微点头,之后便进了书房带上门,看也不敢看顾怀眼睛一眼,只是单膝下跪行了军礼:“见过王爷。” 顾怀正在闭目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听到卓兴怀的动静,只是嗯了一声,就再无下文。 卓兴怀有些不安的动了动,心里虽然没有忐忑惶恐,但自己可谓是亲手被顾怀提拔起来一手登天的,所以自然而言对顾怀多了许多畏惧。 更别说顾怀做的一系列事情了,从进了凉州的训话开始,就真的只是带着寥寥百人开始平叛,实打实的攻下了永登不说,还把锦衣卫重新给盘活了。 现在的顾怀,可以说是一句话就能定他生死,而且大战之后,顾怀再年轻,见的死人多了身上也多出股杀气,他怎么能不畏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顾怀才终于开了口:“查三件事情,第一件,从永登叛乱平息开始,最近临洮城开始的赈灾,查清楚施粥的力度,查清楚粥铺有多少,查清楚这次他龚文信和祝文到底施了多少粮!” “第二件,派五十个锦衣卫,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一个女子在临洮闹出过风波,那个女子你也见过,就是一路随孤来到凉州的柳莹姑娘,有了她的下落和消息,第一时间来告诉孤。” “至于第三件事情”顾怀难得的有了些犹豫,但片刻后又坚定下来,“整个临洮官场,孤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孤查清楚他们的财产,不管是公开的还是藏起来的,不管是挂在他们名下还是亲戚父母名下的,全部查清楚!” 卓兴怀从这些话里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他一一记下,飞鱼服一震:“卑职记下了,还请王爷放心,卑职一定会查清楚!” “不要只是话说的漂亮,”顾怀的声音有些冷,“孤也不是针对你,这次孤来临洮,你应该能猜到孤想做什么,祁阳和白和同如今替孤管着永登,锦衣卫的荣光,就看你能不能重新支棱起来了。” 卓兴怀只感觉一阵热血窜上脑袋,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深深低下头:“卑职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一早,顾怀早早的起了床,只带了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就出了王府,打算去知府衙门。 结果生怕他又消失的连双月起的比他更早,死死的盯着他一举一动,看到顾怀要出门,赶忙上去拉住顾怀的手。 顾怀有些无奈,这孩子怕不是对自己产生了什么心理依赖?也不对啊,自己救了她之后就去了长安,怎的几个月不见,反而比之前更黏了? 可直接把连双月哄回去也不是办法,他摇摇头,上了踏雪对连双月招了招手。 仿佛猜到了顾怀想做什么,连双月还没长开的小脸上满是惊喜,她将手递给顾怀,顾怀一把就把她拉上了踏雪,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像四个月前一样,驱马往内城赶去。 不知道是不是龚文信治政水平太高,当初随处可见的难民如今已经少了很多,几乎都集中在内城城门处领粥,顾怀赶到城门的时候,还没看到城门,第一眼就看到了长长的队伍。 仿佛是有些触景伤情,怀里的小丫头一下就沉默了起来,调转身子把头埋在顾怀怀里不敢再看。 顾怀叹了口气,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加快了马速。 听崔管事说,是自己平了永登叛乱之后,临洮才开始重新赈灾的,而且施粥的力度和数量都要比民变之前大得多,筷子插进粥铺的粥里居然能不倒,听说好多个难民都在开始叫龚文信和祝文青天大老爷,还要给他们立长生牌坊。 顾怀冷笑了一下,这个年代的百姓就是这样,永远只为眼前的一点小利而改变心中想法,赈灾时就是好官,不赈灾就是贪官,虽然她们之前确实没说错,龚文信和祝文肯定有问题,但现在只为了这么一点粥铺,几乎就全然忘记了之前的待遇,实在是可怜又可恨。 不管怎么样,龚文信和祝文开始施粥了总是好事,起码这段时间能多些难民活下来,可是这还不足以抵过他们造的罪,顾怀的想法很简单,这件事要么没发生过,发生过了,那就用你的脑袋来还。 再说了,永登那边嗷嗷待哺,不管是为了解决永登的难题,还是给之前死去的难民一个交代,临洮都会是他整理凉州的第一站。 叛乱是平了,但有些难民还在天上看着,永登攻城死去的士兵也在看着,顾怀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许白口中的圣母角色,可是治理凉州和为他们讨债是同一条路,那顾怀说什么也要走上一走。 有些债,是要还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拜访 入城之后,顾怀的马速慢了下来,街上的人有些多,虽然他跋扈一点当街驰马估计也没人敢找他麻烦,可他还是带着亲卫花了好些时间才走过了半个内城。 知府衙门就在眼前,顾怀先翻身下马,再把连双月抱了下来,大的牵着小的便往知府衙门里面走去。 光看着顾怀的藩王服,还有这些人的气势,门房和守卫就不敢阻拦了,赶紧进去禀报了龚文信,龚文信自然是迎出门来:“王爷大驾光临,下官迎接来迟,还请王爷恕罪,王爷请!” 对比起顾怀上次来知府衙门,龚文信的态度可谓是好了不少,顾怀牵着小姑娘,看着龚文信还有些困意的脸庞,取笑了一句:“看龚知府的脸色,孤是不是来得早了些?” “下官平时就起得早,再说了,王爷亲自前来拜访,下官惶恐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怨气。”眼看顾怀言谈随意,龚文信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顾怀一回临洮就整什么幺蛾子。 龚文信的目光移到了顾怀牵着的连双月身上:“王爷,这是” 顾怀没有打算拿连双月的身份做文章,此刻听见龚文信开口询问,只是淡淡道:“王府里崔管事的孙女,孤难得回趟临洮,再过不久估计又要远行,所以就带她出来走走。” 一听顾怀可能又要从临洮滚蛋,龚文信心里惊喜不已,哪儿还管连双月身份,连忙询问道:“王爷不是刚刚平叛归来吗?为何又要远行?” 言谈间已经到了正堂,龚文信自请顾怀上首坐了,自己坐在下首,令人诧异的是连双月居然真的像个大家闺秀一般安安静静的松开顾怀的手,站在顾怀椅子旁边,低眉顺眼不发一言。 顾怀有些意外的看了连双月一眼,才回答了龚文信的问题:“自然是要再去一趟永登,毕竟平叛之后,事务还很多,永登需要重建,叛军需要押运去戍边,而难民则是需要赈灾了。” 有下人送上热茶,龚文信借机端起茶杯,掩饰住自己惊疑不定的眼神:“永登也确实需要善后,下官也听说了一些永登情况,只是辛苦王爷了,风尘仆仆赶回凉州就去平叛,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临洮,没法休息就要再度出发。” “没办法,谁叫朝廷给了孤这个差事,而且凉州又刚好是孤的封地呢?”顾怀摇摇头,“只是孤还有一问,明明永登就在临洮旁边,而且临洮还是凉州的州城,为何临洮对永登如此不闻不问?” 来了,龚文信心中一紧,可神色不露丝毫,只是放下茶杯:“王爷有所不知,永登起民变事,下官已经派人去信,告知永登的知县和守将一定要慎之又慎,谁知道守将贪功贸然出城,以至永登沦陷,下官听了这消息也是骇的六神无主哇而且临洮附近也聚集了数量庞大的难民,下官实在是怕永登事又重演,这才不敢派兵去援,只能依靠临洮兵力据城而守,还好王爷来了,才还了凉州一个太平。” “哦?”顾怀的眼神里带着戏谑,“那孤平叛之后,派人来要钱要粮,怎不见临洮有丝毫援助?” 龚文信滞了一滞,难道他能说当初没人看好顾怀能平叛?大家都商量好要让顾怀背锅了,结果谁知道顾怀还真用民兵就解决了那些叛军? 在心里暗骂了几声没用的叛军,龚文信这才强颜笑道:“是祝尚书牵头,带着临洮大大小小官员们一起做的决议,当时实在不知消息真假,而且临洮也实在是没物资了下官惭愧。” 顾怀笑了笑,看向站在门口守门的卓兴怀:“龚知府,别告诉孤你不认识他们这身飞鱼服。” 龚文信抹了抹头上的汗,今天的顾怀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下官自然是认识的,下官也曾在长安呆过,而且身为读书人,自然知道开国时显赫一时的锦衣卫。” 顾怀笑着看了龚文信许久,突然一松口:“也对,穿着飞鱼服的也不一定是锦衣卫,万一是叛军呢?毕竟是临洮官员的决议,稳重些孤也能理解。”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龚文信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顾怀突然话风一转,“刚才孤入城时看到城门处处是粥铺,看来龚知府和祝尚书对于赈灾很是用心啊,倒是孤在永登听到的那些消息有些不实了。” 龚文信自然不敢去细问是什么消息,只能呐呐不敢言,一个劲的拿起茶杯喝茶,心中也起了些怨恨。 从顾怀的口风能听出来,自己和祝文把整个临洮官场绑在一起的决定是对的,顾怀果然没有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毕竟赈灾粮款一下来,凉州有多少官员没伸过手?看顾怀的模样倒是想查的,只是毕竟还是年轻了些,一听到临洮见死不救的决定是全部官员一起做的就怂了。 既然你怂了,就别再提这件事了成不成?大家意思意思,糊弄一下难民,反正都平叛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何必在这里一言一语的刺人? 顾怀默默观察了许久龚文信的神色,突然开口问道:“祝尚书呢?听闻赈灾队伍来到临洮后,祝尚书便是住在衙门里,怎么孤来了衙门,祝尚书却是见也不见孤一面?” 龚文信连忙解释:“祝尚书今日一早便出去巡视民情去了,下官倒是也劝过,可祝尚书说既然朝廷派了他来赈灾,就得好好看着,以防不法官吏中饱私囊,要保证每一粒米都到难民们的碗里。” 顾怀脸上浮起笑意,用力拍了拍掌:“龚知府爱民如子,祝尚书事必躬亲,我大魏有了龚知府祝尚书这等官员,真是何愁不吏治清明?孤也是听得颇有感触,想起永登难民,若是凉州个个官员都如同两位一样,这民变从何而起?” 龚文信只是下意识吹了吹祝文,没想到顾怀吹得更狠,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还能说什么?只能是频频端起茶杯摇摇一敬。 门口的卓兴怀听得直撇嘴,总觉得王爷是在耍猴。 第一百二十四章 坏人 言谈了许久,才有幕僚进来在龚文信耳边耳语几句,龚文信放下茶杯笑道:“今日不知王爷回来,还没什么准备,不过祝尚书已经在城中备了酒宴,还请王爷移步。” 顾怀放下茶杯,有些头疼:“昨日不是开过宴了,今日怎么还要开?”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龚文信情真意切,“昨日是为王爷接风洗尘,今日可就是私宴了,没有那么多人,也就是祝尚书所带的京中官员,还有下官而已。” 顾怀犹豫片刻,今日进城本来就是想闹出点事情,吸引下临洮官员的注意力,给锦衣卫的调查制造机会,还有顺便找一找某个永登攻城前就派出来现在了无音讯的姑娘,所以这个宴会去也不是不行,正好可以和龚文信祝文这两个货色处处感情。 没点感情怎么好下手? 顾怀站起身:“那就请龚知府带路吧,还是去昨天的酒楼?” “今儿可不一样,”龚文信脸上挂着男人都懂的笑容,“是清风楼,私宴嘛,自然是清风明月之地好些。” 顾怀本来已经牵住了连双月,听了这话赶紧松开,疑惑的小丫头抬起脸蛋,又抓住了顾怀的手。 顾怀强笑了笑:“双月,你先回去?我得去个地方,让个亲卫送你回去怎么样。” 小丫头猛的摇头,看那架势顾怀要是再说就要扑上来了,顾怀左右为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办,难道真带着这个小丫头去逛青楼? 毕竟是州城,临洮还是很繁华的,作为临洮乃至于凉州的第一青楼,客人自然极多,消费自然极高,姑娘们的抹胸也极低,引得路边的汉子忍不住的吞口水。 龚文信一路引着顾怀到了清风楼二楼最大的包厢里,里边已经摆了好些桌案,中间还空出极大的位置,想来是给舞姬歌女们准备的场所,环目一扫,珠帘后面果然有许多乐师坐着,赈灾调弦弄筝,果然是有歌舞助兴。 祝文和几个京中官员已经等候多时了,眼见顾怀和龚文信到了,纷纷起身,既然是私宴,众人也就是拱手致意一番,分席落座,不过众人有些诧异,顾怀怎的还带了个小丫头? 顾怀不敢去看连双月,打量了下这个厅阁,雕梁画栋,装饰华丽,几案座椅都光洁商量,真是豪奢富丽,在凉州可以说是难得一见了。 祝文虽然怎么看顾怀怎么不顺眼,但也是起身致辞,向顾怀平叛之举道了辛苦,周围官员立即附和,乱糟糟一团,顾怀起身双手一按,先是谦虚几句,再说了些勉励安抚的话,同时对各位官员的赈灾举措做了些赞赏,尤其是对赈灾事宜中祝尚书的主导位置加以肯定,才重新落座。 官员们都满意颔首,尤其是祝尚书,本来对于朝廷派顾怀来抢自己事情有些不满,可眼下见到顾怀还算是会做人,也不由抚须点头。 于是青衣婢女们鱼贯而入,大盘小盘的把那精致美味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这私宴就算是开始了。 京官本就是极会说话的人物,再加上龚文信在一旁不断应和,尤其是祝尚书也敬酒之后,席间气氛可算是如沐春风,马屁拍得那叫一个层出不穷别出心裁,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 大厅正中央,红毯铺地,前后双排十二个花容月貌,大袖飘带的舞女好似仙子一般翩翩起舞,舞姿柔靡,那身段简直是仿佛一扭就要断了,珠帘后牙板轻敲,笙管低奏,丝足雅乐声不绝,让人不由得有些熏熏然。 顾怀自然是没去看那些女子的,只觉得身边坐了个连双月浑身不自在,天可怜在他可是从来没进过青楼的人,怎料在今天破了例,关键是第一次逛青楼,居然还带着个小姑娘,这算什么事? 不过还好连双月没什么异样,也不知道崔管事是怎么教的,小妮子只是安安静静的吃着东西,既不说话,也不被场中气氛吸引,只是看着顾怀神色,时不时在顾怀给她夹菜时有些雀跃。 祝文此刻已经听了龚文信说完早上和顾怀的对话,听到顾怀又要远行去永登完成善后,心中不由一喜,此刻饮酒之后偷偷瞟了顾怀一眼,见他正襟危坐,仿佛有些走神,便轻轻咳了一声,笑道:“靖王爷何时启程去永登坐镇?本官从长安来,赈灾粮银已经施出去,既然凉州赈灾事已毕,王爷何时离临洮,本官也干脆启程回京了。” 顾怀回过神来,笑了笑:“不急不急,怎么也还得休息个十来天,倒是祝尚书,又是千里奔波,实在辛苦。” “十来天”祝文不动声色,“都是为朝廷做事,倒是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不过本官在临洮也住了些时日,只是赈灾事务繁忙,还没有出去好好走走,既然王爷回来了,不如一同出游?” 听说顾怀还要住个十来天,连双月高兴的给顾怀夹了只虾,顾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孤暂时也没什么事,呵呵,那孤就明日在内城门等着祝尚书了!” 场间气氛顿时更融洽起来,众人又饮了好些酒,顾怀这才仿佛不经意的问道:“孤在长安时曾赠给祝尚书一些关于赈灾的建议,不知祝尚书可曾看过?” 祝文滞了滞,好了好大功夫才想起来顾怀曾经递过来,被自己随手扔掉的纸,当时他是不屑一顾的,只是现在怎好拂了顾怀的面子,于是便笑道:“自然是看过的,靖王爷对于赈灾实在是有一套想法的,本官也受了些启发。” 顾怀点了点头,那就是没看了。 看了就说不出这种屁话了。 顾怀举起酒杯,再次引起了大家的酒兴。 他抿了口酒,往前一看,忽然看见那些红裙舞女正盈盈退下,以为白衣女子冉冉而上,一进一退间,红中映着一点白,而丝竹乐声也顿时一变,那舞女身姿优雅曼妙,如同鹤立鸡群,顾怀不由单纯的欣赏着眼前一亮。 见缝插针的龚文信凑了过来,欣然道:“王爷请看,这一位乃是凉州花魁,清月姑娘,不仅舞姿过人,歌喉更是美妙。” 他看向那位女子:“清月姑娘,且慢清歌,来来来,这位乃是靖王殿下,代天子牧凉州,清月姑娘不妨代我凉州百姓,敬王爷一杯!” 顾怀愕然看向龚文信,连双月抬起了头,清月姑娘美目盈盈,龚文信一脸笑意。 好家伙,官员群众中有坏人,你想让孤犯错误?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青楼女子 说起这位清月姑娘,那故事也挺传奇的,花魁嘛,没点故事性,怎么能勾起男性的欲望呢? 清月姑娘据说就是前朝皇室的偏支,流落到凉州来已经数十年了,开枝散叶后家道中落,最后清月姑娘年纪还小时就被卖进了清风楼,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乃是才女般的人物,又生的花容月貌。 这等人物,哪个男人不想拥有?可清风楼也是打定了主意把清月姑娘当成摇钱树,只卖艺不卖身,好吃好喝的供着,就指着清月姑娘让那些男人们眼馋却又吃不到。 可最近清风楼算是倒了大霉,先是灾情让生意差了许多,再之后就是龚知府前两天上了门,直接点名要了清月姑娘。 清风楼倒是想阻止,可龚知府俨然是名声都不要了,直言你清风楼除非是不想开了,要不就老老实实的把清月姑娘交出来。 好歹是凉州知府,清风楼哪里敢说不?最后也硬着头皮告诉了清月姑娘,结果清月姑娘想自缢没死成,龚知府也没有动过清月姑娘。 本来清月姑娘还以为逃过了一劫,谁知道今儿龚知府直接领着顾怀来了清风楼,言语中满是暗示,常年在青楼讨生活清月姑娘哪里能不懂他意思? 只见清月姑娘一双眸子往顾怀身上一定,那双眼睛清明如水,整个人清雅脱俗的像是昆仑山顶的一朵雪莲,美丽清华至极,不仅不带一丝风尘气,反而淡雅恬静。 她先是看了眼顾怀身边坐着的小丫头,然后便迈步向顾怀走来,待走到案前,龚文信早已备好了一杯酒递了过去,清月姑娘接杯在手,慢慢站直身子,一双美目仿佛在笑着一般看向顾怀。 顾怀这下可真是有些坐立不安了,身边连双月的目光好像有些奇怪,他该怎么办?真要当着个小丫头的面玩这些青楼把戏? 他思索半天,也实在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想接过那杯酒,然而清月姑娘微微一退,俨然是要亲手喂他。 顾怀无奈,看着一边龚文信的笑容,想着如今在城里活动的锦衣卫,只好往前凑了凑。 结果清月姑娘脸色突然一变,杏目圆睁:“你们喝的是百姓的血,吃的是百姓的肉,凉州这么多死去的灾民,还有那么多在挣扎的百姓都在看着你们,王爷,这酒,你喝着香吗?” 她把手腕一抖,那一杯酒便结结实实的泼在了凑上来的顾怀脸上! 四下惊呼,顾怀抹了一把脸,心里苦的慌。 早说了不该来的。 一个青楼女子,就如同水中的浮萍,名气是那些爱慕而得不到的男人们捧出来的,得不到时,你便是那天上的嫦娥,高不可攀又风华绝世,得到之后,你便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贱民。 清风楼虽然竭力在捧清月姑娘,而且也确实让清月姑娘成了凉州的花魁,可今日这一幕发生后,在外面伺候的清月楼老鸨都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清月楼完了。 还好顾怀反应快,下意识闭了眼睛,所以虽然给泼了个结结实实,但酒液没溅进眼睛里,算是个虚惊。 酒液顺着顾怀的脸流下,整个宴客厅里,所有人都呆住了,正在说话的纷纷停下声音,连祝文都举着杯酒呆在那里。 珠帘后的乐师们拼命生产了脖子往外看,一个老者还在拼命拉着二胡,听着曲子断了,坐的又靠后,怎么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急的他一个劲扯着旁边的人问:“怎的了?外面发生啥事了?” 龚文信的脸当时就青了,他本意是想拼着官声不要,也要逼着清风楼交出凉州花魁清月姑娘,再将清月姑娘送给顾怀,讨讨顾怀的欢心,可眼下发生了这一幕,顾怀不恼羞成怒就够好了,他强忍怒气才没有跳将起来,只是一拍桌子,狞笑道:“清月姑娘,眼前这位可是靖王爷!以下犯上,言语诋毁,你莫非是当没有王法了?” 清月姑娘也是豁出去了,轻蔑的看了龚文信一眼,洒然道:“龚知府,为何如此气急败坏?莫非是小女子说到了龚知府的痛处?” 龚文信下意识看了顾怀一眼,见顾怀没有什么反应,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狼狈,只能又气又急的说道:“大胆刁民!今日本听你是凉州花魁,所以才让你代百姓敬王爷一杯酒,谁知你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袭击王爷!来人呐,把她给本官拖出去,拖出去!把她” 仿佛才反应过来的顾怀只是安安稳稳的坐在那儿,一旁的连双月递上张手帕,顾怀接过细细的擦去了脸上的酒液,温文尔雅的看着气急败坏的龚文信:“龚知府何必着急呢?只是些无知愚民罢了,就叫她一吐为快又何妨?若是就这么潦草处置,传出去了反而还说龚知府在掩饰什么,到时候传的沸沸扬扬,反倒不美了。” 一旁的祝文听到顾怀这话,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顾怀实在是太镇定了,一个王爷,被一个妓女当面这样羞辱,不但不恼怒,听起来好像还要为这个青楼女子开脱?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祝文下意识就想转移下话题,顺便让人把清月姑娘带下去,可顾怀又正义凛然的开口了:“孤观清月姑娘此番作为,莫不是要告官?孤奉朝廷命巡视凉州,但有不法事,孤都能管上一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民告官,若举告不实,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清月姑娘微微一愣,想象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来,反而是顾怀居然询问起来,她摇了摇头:“告官?我没有告官!” 祝文已经意识到不对了,站了起来:“既没有告官,又冲撞了靖王爷,好在王爷大人有大量,来人呐,将其押下去,等宴席完后,再行审理!” 两个守在门口的守卫下意识就要听命进来,清月姑娘也认命般闭上了眼,可顾怀却微微抬手:“且慢!” 他的眼神有些奇异:“既然都已经说了,那就不妨说完吧,清月姑娘,你倒是说说看,孤怎么喝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了?” “慢慢说,孤听着。” 第一百二十六章 控诉 清月姑娘扬起小脸,姿容绝美不说,肤色还很白,嫩的如煮熟的鸡蛋一般,被灯光一照宛若透明,惹人怜爱。 她的眸子里隐隐泛着泪光:“小女子既不是苦主,也不曾蒙冤,凉州灾情严重,无数人破家灭门,可小女子身在青楼,依旧锦衣玉食,日日弹琴弄笙,起舞翩翩,何曾想要告官?” 清月姑娘忽地低下头来,冷冷的在顾怀和一众官员的脸上一扫:“若只是那般稀里糊涂的活下去便罢了,可龚知府强行索了小女子,又想把小女子献给王爷,却给了小女子一个机会,说说这凉州的不平,说说你们这帮官员的狼心狗肺!” 顾怀拍了拍手:“好说,物有不平则鸣,人也一样,既然清月姑娘心中有了不平,那不妨说出来,如今凉州官职最高的官员都在此处,咱们就不妨听听,凉州官员是如何良心狗肺了。” 清月姑娘见过了贪官污吏的嘴脸,再加上自己犹如物品般飘零,被转来送去的命运,此时已经有了些偏激,再想到刚才龚文信介绍时顾怀脸上僵硬的笑容,还以为他此刻言语是在调侃自己,想着掌管凉州的王爷就是这么个德性,心凉之余恨意更加浓烈,,直接开口: “清月祖上搬来凉州,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算是颇有资产之家,小时家道虽有中落,但父母俱在,清月小时也是幸福之极,可谁料后来遭了官员勒索,又赶上当时掌权的也是贪官,一层层剥削之下,不仅没有人伸张正义,清月的家反而破了,只能卖身入了青楼。” 说到这里,两行清流从她眼中流了下来,俨然是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声音也多了些哽咽: “父母不在了,清月七岁就进了青楼,但那些狗官却扶摇直上,清月虽然恨这个世道,但也只能好好活下去。” 她锐利的眼光突然转向龚文信:“可今年凉州遭了旱灾,多少难民流离失所?你龚文信比那害我破家的狗官还要可恨!他虽然贪钱,却也不曾像你这般良心丧尽!” “起了灾情,你不赈灾就算了,还贪墨公粮,还联合豪绅一起抬高米价,逼的多少人家破人亡?朝廷让人来赈灾,灾粮发的比之前还少!城门处天天都有人饿死,你们却在城里大鱼大肉!起了民变,你就关了城门,不许难民进城,多少难民被关在城外活活饿死!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狗官!” 厅中鸦雀无声,龚文信张了张嘴,很想辩解两句,但看了看沉着脸的祝文,再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顾怀,最终他还是没敢开口。 顾怀突然轻笑一声:“龚知府,这位清月姑娘说的,莫非属实?” 龚文信连忙起身拱手:“王爷,下官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这女子乃是青楼妓女,她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下官治理地方,也得罪过些人,此人必定是被买通了,趁这个机会诬陷下官!” 顾怀不置可否,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祝文:“祝尚书,这女子所言,朝廷赈灾后灾粮反而比之前发的更少,又是怎么一回事?” 陪席的赈灾官员们都炸了锅,自己只是来陪酒的,这事怎么闹到了自己身上? 比起惊慌失措的龚文信,祝文就要镇定多了,他抿了口酒:“王爷此言荒唐,只是个妓子胡说八道,王爷莫非要选择相信她的一面之词而不是相信同朝为官的官员?” “一面之词?”清月姑娘眼泛泪光,冷笑道:“城中死了多少人,城外死了多少人,整个凉州死了多少人,难道除了我就没人知道吗!我天天伺候你们这些大老爷,便比那些百姓知道的多了些,才更清楚你们是帮什么样的黑心官员!” 声音回荡在厅中,顾怀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清月姑娘当众控告凉州知府贪赃枉法,贪墨公粮,朝廷赈灾粮银更是不知所踪,这其中每一条若是属实,那都是要剥去官服杀头的罪过!” 龚文信脸色一白:“王爷” 顾怀的脸色却突然一变,多了些疑惑:“可孤平叛之后,到了临洮,所见粥铺颇多,施的粥也是极够分量,城中难民不多,城外难民井然有序,不曾有过清月姑娘所说的场景,与清月姑娘所言似乎有些不同啊。” 龚文信转惊为喜,连忙拱手道:“王爷英明!王爷英明!这妓女空口无凭,本官可是用心赈灾了的,何曾有过贪墨?” 清月姑娘自嘲一笑,她本就以为顾怀和这些官员是一伙的,如今见顾怀似要为龚文信开脱,更是一点都不觉得惊讶,狗官就是这样,总是能想发设法掩盖事实。 只是想起那些死去的难民,再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苦学这么些年,难道就是为了取悦献媚于这些狗官? 身为青楼女子,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和坚持,也许没有龚文信强行向清风楼索要她的事情,她还会茫然的继续活下去,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一吐为快,心里也是没什么遗憾了。 果然,以前以为自己能一直卖艺不卖身,等到年纪大些,就靠这些年攒的银子给自己赎身,那些想法还是太幼稚了。 在能威胁青楼安全的事情前,在堂堂一州知府的威胁下,青楼怎么可能会选择保全她?不仅把她交了出来,还派了老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今日龚文信将她找来。 她没有办法,一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反抗呢?她不是不会害怕,只是比起屈辱的死亡,她更愿意当面骂这些狗官一顿之后,再选择自己的死法。 所以在听完顾怀和龚文信的对话之后,她凄然一笑,已经从髻间抽出玉簪,白衣映照下,如瀑布般垂落的黑发根根笔直,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簪刺向自己的雪白脖颈。 席间几声惊呼,而一直观察着清月姑娘一举一动的顾怀反应极快的起身,眼看够不到了,干脆一脚踹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民告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急,这一脚踹的力度大了些,清月姑娘飞了出去,手中玉簪自然是掉落了,守在门外的侍卫和老鸨冲上来将清月姑娘按住。 “想死?哪儿这么容易!”顾怀负手走到清月姑娘面前,脸色有些沉,“若你就这样死了,朝廷脸面何在?今日你所言之事,孤会一一查明,辨明真伪,还龚知府一个公道!” 龚文信在一边听得一呆,只觉得心乱如麻,拱手道:“多谢王爷信任,只是一个青楼女子罢了,何必大动干戈?把她轰走便是,如此荒诞不经的言论,也不会有人相信的可莫扰了王爷兴致。” 顾怀正色转身:“龚知府心胸宽广,可以不在意,但孤却是做不到的,要知道龚知府可是整个凉州的父母官,如此污蔑,怎能轻易放过?正如龚知府所言,一个青楼女子,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孤一定要查明此事,查清是谁在暗地里捣鬼!如今凉州灾情严重,正是官民合力抗灾自救的时候,有些人想搞些小动作,孤一定不会轻饶!这件事一定要查,要查的清清楚楚,水落石出!” 龚文信欲哭无泪,王爷可真他娘的是个好人啊,这么信任自己,可你是不是信任过头了?清月姑娘是自己带过来的,要真查下去,那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顾怀打消这心思,反而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祝文看出了些不对,哪儿他娘的有这种好人?好心好过头多半是憋了坏水。 真当顾怀时间不要钱?永登那个烂摊子还等着他去收拾呢。 眼看厅中暂时没人说话,顾怀把这事拍了板:“卓兴怀,给孤把这女子押回王府,单独看管起来!待孤查明真相,再做处置!记住,一定不能让这女子和任何人接触!” 守在门外的卓兴怀一手持着绣春刀,一手撩起飞鱼服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卑职领命!” 几个锦衣亲卫走进屋来,那鲜丽的飞鱼服可是压迫感十足,老鸨和两个守卫只能放开清月姑娘,顾怀使了个眼神,几个锦衣亲卫立马押着清月姑娘下去了。 顾怀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眼下他把这事定性成民告官,那清月姑娘就应该被收押,可除了死刑和通奸,女性犯人一般是不会被关进牢里的,所以他干脆让人把她押回王府,正好省的龚文信这帮人动手脚。 龚文信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月姑娘被带下去,只感觉自己心越来越沉,他正想说话,就看到顾怀搓了搓手:“孤就不多留了,今日孤一定要好好审一下这个女子,让她知道乱说话的代价!” 龚文信一瞬间又活了过来。 随着清月姑娘被带走,顾怀也领着连双月和锦衣亲卫离席,酒宴自然是不欢而散。 等到官员们纷纷下去,乐师和婢女们也离开,偌大的宴厅里就只剩了龚文信和祝文。 等到最后一个背影消失,强做镇定的龚文信才泄气的靠在几案上,抚了抚胡须的祝文突然开口:“此事有些不对。” 瘫做一团的龚文信迟疑道:“我觉得也有些不对劲儿,可是不是咱们想多了?看王爷的样子,好像是对那女子生了些兴趣,找个理由带回王府罢了。” 祝文饮了口酒,把玩着酒杯:“看起来是这样,可本官总有些感觉,靖王今天就像个笑面虎,虽然不声不响,但好像有点择人而噬的意味,所以靖王最后那些话有些刻意了,本官才感觉不对。” 龚文信摸索着坐到祝文身边:“尚书大人的意思是,王爷真要查这事?” 他有些急了:“尚书大人,咱们的账虽然做的精妙,可也经不起细查啊,要真是王爷查出来怎么办?” 祝文斜暼了他一眼:“咱们的账?” 他重复了一遍,突然暴怒:“咱们的账?!” “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贪了多少粮食,本官没来凉州之前,你拿也就算了,本官来赈灾,好心分了你些银子,你居然还敢背着本官做账?” 龚文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是下官说错了,是下官说错了,下官说的是之前府仓粮食的账!” 祝文此刻哪里听得进去?眼看顾怀今天在自己面前摆威风,本就一肚子火,又听到龚文信背着自己做账,那可是贪银子!贪银子的事情也能做账?所以他直接飞起一脚,连官靴都飞了出去,龚文信吓的抱头鼠窜。 祝文追打了几下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好哇你,莫不是想拿着那账簿威胁本官?明着告诉你,他靖王就算查下去,也只能让你丢官下狱!难道他靖王敢动本官?” 龚文信从柱子后边闪出来,一把抱着祝文光着只脚的大腿:“尚书大人,可千万要救救下官哇!是下官错了,待会儿就把那账簿毁了,下官再也不敢了,还请尚书大人帮帮下官!” 祝文没好气的又踹开了他,怒声道:“晚了!你个蠢货,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情来?拿个青楼女子收买靖王也就算了,还让个青楼女子把这事捅到台面上,你就等着吧!” 龚文信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哀求了许久,祝文这才消了些气:“别说了,靖王也不一定敢查下去,要知道不仅是临洮,整个凉州都动了这批银子,你那儿不是做了账吗?那你应该清楚到底有多少官员手脚不干净!” 祝文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眼睛里满是阴霾:“本官就不信,他靖王敢把凉州官场一锅端了!如今叛乱刚定,他要是查贪污,谁替他卖命?” 龚文信好像听到了天籁之音:“尚书大人说的是!那下官还烧不烧账簿?” 祝文直接一个酒杯砸过去:“蠢货,烧个屁!记清楚了才好!回去之后立刻给本官送过来!” 龚文信狼狈躲闪:“是,尚书大人,下官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盘算 临洮街头,顾怀牵着连双月慢慢走着,锦衣卫们隐藏在身后的人群里。 一大一小,仿佛真是一对兄妹在逛街,顾怀给连双月买了串糖葫芦,小大人般安静的丫头总算是有了些笑容。 一个锦衣卫凑近了卓兴怀:“千户大人,难不成那小姑娘真是靖王殿下的妹妹?” 卓兴怀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闭上你的嘴!别什么都问。” 那个锦衣卫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 卓兴怀也有些无奈,相比起那些新招的兵,这些个穿着飞鱼服的老锦衣卫就皮多了,自己好歹当了锦衣卫千户,正六品的职位!哪个新兵看见自己不是毕恭毕敬的?结果这些锦衣卫的老油条们就不怕自己,还天天撺掇着自己给他们些好处。 老子的官职是搏回来的,你们跟着王爷打了个顺风仗,也好意思要职位? 他舔了舔嘴唇,又想起了白和同。 那可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啊!从五品,我的个老天爷,除了锦衣卫指挥使,整个锦衣卫的二号人物,他白和同之前和自己一眼是个大头兵,百户都不是,如今居然一跃成了五品的高官。 可惜锦衣卫虽然招了些人,可没名头,没实权,如今锦衣卫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顾怀在凉州的威望上面,要是回了京城,估计也还是以前那副模样。 可好歹品阶上来了不是?哪怕以后回了长安还是得在衙门厮混,可至少自己的月俸那可是翻了好几倍。 而且他卓兴怀是个有野心的人物,他总感觉王爷才这么年轻,就这么有手段,以后一定是个干大事的人物,自己只要抱紧了这条大腿,说什么也能飞黄腾达。 上次的功劳让白和同占了大头,下次,下次自己说什么也要拼一把。 至于那个死在城门的肺痨鬼?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千户,指挥同知,还有指挥使。 卓兴怀心头一片火热。 看着顾怀和小丫头逛街逛的高兴,躲在阴影里的人影有点吃味。 公子也不给我买串糖葫芦 身影微动,阴影里的人走出来,赫然是消失了很多天的柳莹。 她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大白天的没有蒙面,只是画成了个黄脸模样,拎着把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潜入临洮已经十来天了,从永登围城开始,顾怀就让她来了临洮,目的当然是为了调查那帮官员,同时看着临洮的反应。 柳女侠在长安就干过入室找证据的事情,所以就自告奋勇来替顾怀先打探一下临洮。 从长安来凉州的路上,再到后来围城的军营里,柳莹都觉得自己帮不上顾怀什么忙,看着公子每天眉头紧锁,她也想做些事情,好歹有武功傍身,所以在顾怀和她闲聊时提起了赈灾的蹊跷,她就立马提议自己来临洮查探,而顾怀思考后也同意了。 还别说,在临洮呆了这些天,还真给她找出些东西。 她抬头看了看越走越远的一大一小两人背影,脚尖轻点,便又消失在巷子口。 一串糖葫芦自然是可以让小姑娘开心很久的。 不知怎么的,连双月是真的不喜欢说话,极度喜悦下才会露出些笑容,顾怀想到以前许白说的那些抑郁症什么的东西,有些担心,这小丫头可别是因为之前的事情有了什么心理疾病? 出了清风楼他本来是想直接回王府的,来州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更别提还有清月姑娘这么个意外收获,可是连双月看着大街有些意动的可爱模样还是让他决定陪小姑娘逛会儿街。 小丫头看见什么东西都很好奇,可顾怀问要不要进店看看时,小丫头又拼命摇着头,只是牵着顾怀的手慢慢走着,而顾怀的心思也不自觉的发散开。 不管怎么样,锦衣卫撒出去了,在有了证据以后,就该考虑动手的问题。 这次来临洮,他的目的很简单,粮食,军费,只有这些够了,永登的重建才可以顺利进行。 在围永登之前,他曾经来信要过一次,当时祝文的说法是已经用光了,可那是从修建翊陵的经费里挤出来的整整七十万年银子!按邺城县令的说法,分给邺城的才七万石粮食,而且那可是粮食,还不是银子! 用邺城收到的赈灾粮银来推算,整个凉州赈灾估计也就花了三十万两不到的银子,剩下的去了哪儿?他祝文敢说用完了? 七十万两,再加上从外地调粮,只要平了粮价,凉州难民们起码可以安稳到快入冬的时候,吃饱了撑的起民变? 所以顾怀一早就决定好了,你们不给,那我来了,可就要自己拿! 只是不知道现在这个贪腐的官员和范围到底有多大,而看今天龚文信和祝文的反应,他们必然是参与其中的。 想到自己给龚文信的那份建议书,必然是没有看过,但顾怀不在意这一点,因为现在摆在眼前的场面就是祝文把这事搞砸了。 本来今天入城只是打算吸引些注意力,安抚下龚文信和祝文,给锦衣卫制造些查探的机会,没想到龚文信这厮居然给自己送来个清月姑娘。 这下子原告有了,被告有了,就差证据了。 十天,十天之类,一定要收拾一批人,就算把临洮官场的地皮刮一遍,也要带着粮草和银两回永登去。 握着顾怀的小手微微用力,顾怀回过神来,笑道:“怎么了?” 连双月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先是看向顾怀,然后又看向了旁边的寺庙,目露期待。 顾怀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居然走到了城中的佛寺。 他蹲下身:“想去祈福?” 连双月用力的点了点头,顾怀心下一软,想着这小丫头可能是想起之前死去的亲人了。 只是微服出访,自然不用清场,顾怀直起身子,牵着小丫头走向了那座有些香火鼎盛的寺庙。 香火鼎盛自然是因为祈福的人多,而祈福的人多,自然是因为灾难给凉州带来了太多的不幸。 看着虔诚的在寺门前烧香许愿的人们,顾怀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转到了上面有些褪色的牌匾。 德润寺。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询问 怒目金刚,十八罗汉,顾怀的视线从被供奉在佛寺里的一座座佛像身上扫过。 因为没有表露身份,自然是不会得到庙中僧人的热情迎接,连双月虔诚的在蒲团上面跪下,合拢双手闭上眼睛,仿佛在祈祷着什么,而顾怀只是站在远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信佛有用吗?外面死了这么多难民,永登攻城一夜之间就近万人殒命,其中肯定会有信佛的,可结果呢? 许白曾经花了很多时间跟他说宗教这个事情,佛教说的比较多,道教说的比较少,所以顾怀对于道教的恶感比佛教要小得多。 僧人不事生产,百姓们为了得到些心理寄托,往往会用自己的血汗钱去供奉寺庙里的和尚,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消罪去业,其实最后不过是进了那些和尚的腰包。 看看这边境寺庙的样子,和长安的有什么区别?外面民居低矮破落,寺庙里却金碧辉煌,连佛像都镀了金,僧人们一个个腰圆体胖,一看平日里伙食就差不到哪儿去。 当然,顾怀也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偏激了,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僧人,这个世上还是有些苦行僧是真的知道民间疾苦,也是真的为了心中的信仰而苦苦修行。 叹了口气,看着连双月上完了香,顾怀笑了笑:“该回去了。” 仿佛放下了什么心结的连双月回头看了看烟雾缭绕看不真切的佛像,低低的嗯了一声。 清月姑娘被押回王府时,眼见情况不对的老鸨就一溜烟跑回去找到了清风楼的真正幕后东家。 听说了清月姑娘的所作所为,清风楼老板也是吓的不清,他虽说是个凉州大户,但家里可没有当官的子弟,真要是和官府对上,还不是被任意宰割的下场? 老鸨子嘴都吓紫了,一个劲儿的问清风楼东家怎么办,东家实在被搅的烦了,干脆反手甩了她一耳光:“让你看好她,让你看好她!眼下倒是没寻死,可她冲撞的是谁,是靖王!整个凉州都是他的封地!” “完了,都完了,”清风楼东家吼了两声,自己反而先萎了下来,瘫坐在椅子上,“告的还是凉州知府,老子是做了什么孽,今天才遭这种报应。” 老鸨子捂着脸,明明是已经是个半老徐娘,却像个小姑娘一样咬着嘴唇,眼看老板看向自己的目光又起了些怒意,她赶紧跪到地上:“东家,我看靖王爷当时的模样,好像是对清月有些兴趣,要不然咱们送几个没开封的姑娘过去给王爷尝尝鲜?” 东家更火大了:“那他娘的可是个王爷!什么女子没见过?还他娘的送几个青楼女子过去,你信不信老子把你送过去?” 老鸨子跪在地上,知道自家东家说的是气话,却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只能伏地不敢说话。 东家坐在椅子上闷了半晌,终于是说道:“王爷那里送不得,把存在清风楼的银子都送过去,龚知府那儿可以送,把那几个没开苞的送过去。” 老鸨子默然半晌,这才下去了。 被送进王府,单独安置在一个房间里的清月姑娘也有些迷茫了,定下神来一向,实在是摸不清那位王爷的态度,拦下自己,莫非是真要查案?可是转念一想,顾怀说的话明明白白就是偏袒龚文信,态度实在太暧昧了。 她抓紧自己的衣襟,难道那位王爷真是个色中恶鬼,不仅不打算继续查下去,还打算占了自己的身子? 官场中的人物,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虽然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是你别想知道他的心思,恐怕这个王爷还是故做公正,实际上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左思右想,清月姑娘一会儿在椅子上坐着,一会儿又起身听了听外面看守的侍女们的动静,那位王爷既没有来占有她,也没有来提审她,到底是想搞什么? 今晚她本来抱了必死的心思,结果人没死不说,还沦落到现在这么个囚犯不像囚犯,原告不像原告的局面,心力交瘁之下,不由有些恍惚疲惫,直到第三次坐到那个梳妆台前的时候,才终于是有了点困意,便和衣躺到了床上。 结果没过多久,房门突然打开了,身穿黑色盘龙服的顾怀在门口出现,看着她笑了笑:“清月姑娘,该起来了。” 清月姑娘几乎是立刻就被吓醒了,下意识把枕头抱在怀里,心里咯噔一下,眼见只有顾怀一人,还以为是要来占了自己身子,不由得惊恐万分。 顾怀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的摇了摇头:“孤可没那种心思,清月姑娘别瞎想,孤只是来问问清月姑娘今日那些话的。” 清月姑娘缩在床头,警惕一点也没少:“天都黑了,还提审问案?” 顾怀进来的时候没关门,此时转头看了看天色,笑了一下:“事急从权,不是不想让清月姑娘休息,而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所以孤从临洮城里回来第一时间就过来了,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他在桌子旁坐下,把玩着一个茶杯:“今日听了姑娘言语,孤有些事情想问,姑娘今日所言,有没有夸大其词?” 清月姑娘看见顾怀没有扑上来,也不知道是在玩弄自己还是真的要问案,只好存了几分侥幸心思,凛然说道:“民女知道的,都在今日宴间说了,王爷若要查证,就去查衙门的账就好了,再问问那些颠沛流离的难民,还需要向民女问些什么?” 顾怀摇摇头:“衙门的账,我也不是说查就能查的,再说了,如果官员里真有人动手脚,那账簿也不会看出来太大的问题,若是去问难民难民所说,不足以成为证据,而本地豪绅,孤也信不过。” 清月姑娘有了几分精神:“王爷真想查案?” “不然孤何必来询问姑娘?莫非姑娘以为孤闲得慌?” 清月姑娘见顾怀一直没有异样心思,已经信了几分,却听到角落里传出幽幽的声音:“公子,我是不是不该现在过来?” 顾怀先是一惊,等到看清了那个角落里走出的人影,就更惊讶了: “柳莹姑娘?” 第一百三十章 证据 从角落里走出来的正是跟着顾怀一路回了王府的柳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潜了进来,此刻正嘟着嘴,看了一眼床上的清月姑娘,再看一眼顾怀,满心委屈。 她刚潜进来,没听到刚才的对话,眼看顾怀回了府就兴冲冲赶过来,再看到清月姑娘缩在床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要不是对公子的人品有信心,她都以为公子是要强抢民女了。 此刻见到柳莹出现,顾怀自然是满心欢喜,赶紧对她招招手:“这些天你跑哪儿去了?我来了临洮,怎么也没见你过来找我?” 一说起这个,柳莹更委屈了,小嘴嘟的更高:“还不是听公子的,去找证据了嘛,本来想着给公子一个惊喜的,结果公子” 顾怀跟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床上的清月,顿时知道柳莹误会了,一时哭笑不得:“想什么呢,这位是今天我赴宴时遇见的清月姑娘,她当着一众官员的面状告了凉州知府,你也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正好就把她接回来了,也正好为之后的事找个借口。” 柳莹听完就知道自己误会了,果然,公子才不是那种会把女子掳回王府的人呢,她顿时有些讪讪,脸红了起来。 顾怀又招了招手:“过来,说说看,都找到了什么?” 柳莹磨蹭着走过来在桌子旁坐下,先给顾怀讲了这些天自己在临洮的所作所为,然后就眼睛明亮的说道:“公子猜的果然没错,凉州官员真的贪了好多钱!光是这些天在临洮,我就找到了好多证据,临洮的官员基本都跟着龚文信贪了钱的!” 顾怀的面色严肃起来:“参与的人有那么多?” 柳莹点点头:“我都是潜进府里去看了,好多都有书信记录呢” 顾怀伸出手:“给我看看。” 柳莹却是突然脸红了,磨磨蹭蹭半天,才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个账本来。 顾怀也有些尴尬的接过还有温度的账本,仿佛还带着股幽香,他没敢心猿意马,只是快速的翻了翻。 账本挺厚,不知道顾怀看到了什么,随着一页页翻过去,顾怀的脸色从严肃变成了铁青。 他抬起头:“这本账簿从哪儿找到的?” “是从知府衙门找到的,”柳莹一五一十的说了,“因为公子来的早了些,我也是听到消息才决定今天去知府衙门的,正好龚文信不在,我就摸进了他的书房” 她的脸色有些怪异:“一进去就看到他的小妾和个下人在在卿卿我我,然后我弄出了点声音,那两人就吓着了,无意中碰倒了花瓶,才露出这个东西。” 顾怀此刻哪儿有心情去在意龚文信有没有戴绿帽子?他只是看着手中账簿,呼吸急促起来。 “砰!”一声巨响,顾怀的手死死的砸在了桌子上,“龚文信,祝文,该杀!” 门外的锦衣卫听到动静,立刻拔刀进来,看到房中多出个黑衣女子,纷纷把刀对准了柳莹。 “都出去!”顾怀红着眼睛吼道,“孤不叫你们,别进来!” 几个锦衣卫只能收刀退下,顾怀看向被吓了一跳的柳莹:“还有其余书信呢?” “太多了,就没带,”柳莹摇摇头,“都被我藏起来了,只是这本账簿记得太清楚,我才随身带着。” “做的很棒,我本来还在想怎么抓住这帮人的尾巴,眼下有了这本账簿,就可以开始了。”顾怀站起身,看向安安静静缩在床脚的清月,“清月姑娘,还请随孤走一遭,怎么样?” “快着点!他娘的,拿出你趴在娘们肚皮上的劲儿,快些点搬!” 常宁拎着皮鞭,喝骂着他的家奴和打手,拼命催促着他们把仓库里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搬走。 可那一袋就是一百斤,扛上一袋两袋还成,扛久了谁受得了?一个个家奴打手叫苦不迭,搬到了后面都累的瘫在了地上。 常宁是真心急,今夜龚知府早早的就来了信,让他一定要今晚就把龚知府存在这儿的粮食全部搬走,可眼下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雇那么多苦力?眼下已经是全家上阵了,所有的家丁仆役和打手恶奴都在玩命搬着,可搬了这么久,仓库里的粮食还没少一半。 “老爷,这仓里二十多万石粮食啊我们是真的累得搬不动了。” 话好没说完,上了火的常宁一记鞭子又抽了过来:“有跟老子讨价还价的力气,你个狗娘养的又能扛一袋了!给老子闭嘴,你们都听好了,把吃奶的劲儿拿出来,今晚这事办成了,老子没人多发一个月的饷钱,放你们三天大假,咱们家开的窑子,随便你们快活,不收钱!” “好!多谢老爷!” 一听这话,瘫在地上像条死狗般的众人又有了力气,本来迟缓的搬运速度快了许多。 火把连绵,从常府后院的这个仓库一直照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路上,粮车正在外面静静的等着,每装满一车,就迅速拉走消失在黑暗里,不知去了哪儿。 身为临洮最大的几个豪绅之一,常家的家仆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是搬完这么多粮食,一夜肯定是不成,常宁拎着鞭子站在一边,半是心凉半是害怕,还有些对龚文信的埋怨。 你他娘的,没事做账簿做什么?老子又不会黑你粮食,你尽管把府仓粮食运到后院私仓来,老子点清了花钱买下再去外面转卖就是,结果你做个账簿还丢了,还闹出让青楼女子当着王爷面把这事捅穿的场面,天都黑了才来叫老子搬粮食,你怎么不去死? 满心都是对龚文信的怨气和不满,但常宁手上挥舞的鞭子是一点没停,他深深的知道,要是龚文信完蛋了,自己也绝对跑不掉!这些年他和龚文信没少干这种事情,天知道龚文信到底记了多少? 一想到这里,常宁的牙咬的更紧了,看见几个在偷懒的,他上去就抽出来几条血痕:“他娘的,给老子搬!老子要是倒霉,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常宁没发现的是,远处的街道尽头,一辆马车静静的停着,而透过车帘,一双不带感情的眼睛正注视着这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抓捕 放下车帘,顾怀闭目沉思片刻,开口道:“应该没错了,这账簿上记的应该是真的。” 清月姑娘道:“王爷,这家豪绅姓常,家主是个举人,叫常宁,这些年和龚文信狼狈为奸,前些天民女被龚文信他们喊去跳舞时,也曾看到这两人凑在一起。” 马车外有人轻轻敲响车门,卓兴怀的大脸探了进来:“王爷,那几家卑职也去看了,都在连夜运粮,数目惊人,咱们要不要马上动手,把他们抓起来?” 顾怀思考片刻:“兵力不够,这次孤只带了五百人,这些大户都有私仆,既然都敢趁夜运粮毁灭证据,应该是敢抄起武器反抗的,这样,你持我王令,先去接管了守城部队,派人跟着他们,先摸清楚他们把粮运到了哪儿,再动手!” “卑职领命!”卓兴怀一摆手,便领着几个锦衣亲卫消失在夜色里。 顾怀看向了坐在对面的清月:“清月姑娘,如今物证有了,人证就是临洮的难民百姓,不知这原告清月姑娘敢不敢当?” 确认了顾怀真的是想伸张正义的清月姑娘嫣然一笑,仿佛在夜色中绽出光来:“有何不敢?” 马蹄清脆,赶着马车的柳莹撇了撇嘴。 知府衙门,龚文信在西厢前徘徊了几十个来回,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敲响了房门。 已经沐浴完毕,准备入睡的祝文披了一件凉衫打开门,一看是满脸仓皇的龚文信,顿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了?” 谁知龚文信门都没进,只是猛的跪了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磕到了门槛,痛的龇牙咧嘴,但还是强忍着疼痛哀求道:“尚书大人,那那账簿不见了!” 祝文几乎是一瞬间就没了睡意:“不见了?!” 他正想发火,但看到旁边住着的官员纷纷出门看动静,只能强忍着一把将龚文信拉进屋,压着声音质问道:“怎么会不见?是不是记错了放的位置?” 龚文信哭丧着脸,也没站起来:“下官回了书房,没找到藏账簿的花瓶,问了才知道,是小妾把花瓶打碎收拾了,说是没见过账簿!” 祝文身上凉衫滑下,他劈头盖脸给了龚文信一耳光:“怎么会没见过?是不是她藏起来了?” 龚文信的表情更惶急了:“下官下官都已经把她活活打死了,她也说没见过,可下官昨日还曾经检查过,明明还在那儿” 祝文脚步沉重的踱了几步,猛然回头:“一定是顾怀捣的鬼!说不定就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龚文信此刻已经是心乱如麻,听了祝文如此肯定,更是大惊失色,吓得眼泪鼻涕俱下:“尚书大人,这该怎么办?那账簿记得清清楚楚,若是落到了靖王手里,那下官岂不是完了?” 祝文止住步子,眼看龚文信这般没用,有心想要打骂上两句,可真要动手的时候又收回了手:“除了账簿,还有没有其他的证据?” 龚文信止住哭泣声:“下官下官还有几个私仓,放了些粮食,已经派人去报信了,让他们今夜就转移粮食!” “糊涂哇糊涂!”祝文跺了跺脚,一听就知道要完事,“那本账簿拿到了又怎么样?顾怀想要拿你开刀,说白了还不是为钱粮,只要他找不到私仓的位置,到时候多给他些就是了,你现在派人转移,要是他让人盯梢,不是抓了个正着?到时候有了实打实的证据,你难道还不死?” 龚文信这才反应过来,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就想去叫那些人收手,祝文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抓了回来:“现在去,晚了!顾怀肯定是发现了,之前牵扯的人多,没证据他不敢动手,现在有了证据” 话正说着,只听城中传来些呼喊,两人都是一愣,随即便同时变色,龚文信直接窜出了门,而祝文也急忙捡起凉衫披上跟在了后面。 没走几步,身穿飞鱼服的卓兴怀带着几个锦衣亲卫走了过来,龚文信强做笑颜:“卓千户,这是?” 卓兴怀森然一笑,说道:“府台大人,对不住了,王爷今日回府后审理了清月姑娘状告府台大人一案,清月姑娘又拿出了证据,今日清月姑娘举告的罪名,倒有一大半落实下来,还请龚知府随下官走一趟吧!” 身后的祝文急急忙忙赶过来,完整的听完了卓兴怀的话,眼看卓兴怀想要带走已经软瘫坐地的龚文信,他大吼一声:“你敢!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凭什么抓五品正堂府台?” 卓兴怀哼了一声,强忍不快:“本官没那个权力,可奉旨巡视凉州的王爷却有,本官来拿龚知府,便是王爷的命令!来人啊!既然龚知府走不动,那咱们就帮龚知府一把!” 卓兴怀身后立即闪出两个同样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冲上来一把将龚文信架起,牢牢的挟在当中。 卓兴怀转头就走,两个锦衣卫挟着龚文信紧随其后,祝文还想开口,但眼见顾怀撕破了脸,却没有对自己下手,有些惊疑不定。 此时外面的喧哗声猛然加大,密集的火把光芒甚至照亮了一角天空,祝文连忙派人去打听,片刻之后听到回报更是面沉如水。 守城部队被顾怀接收了,以常家为首的五个豪绅今夜被团团围住,连根拔起,接近三十万石粮食被当场查获,数十个私仓现在已经被官兵看管的严严实实。 看来龚文信这次算是跑不掉了,手上的账簿,私仓里的粮食,与龚文信狼狈为奸的豪门大户,再加上有了兵权的靖王 祝文眼里闪过一道寒光,自己身为赈灾钦差,没有兵权也就算了,可他顾怀还是个藩王,居然能碰兵权,长安的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顾怀没有兵权,怎么能这么肆无忌惮? 他倒是没想起,若是顾怀没有兵权,凉州叛乱该怎么平? 眼见顾怀没有对自己动手的意思,祝文大袖一甩,便准备去西厢和一同来凉州的官员们相谈一番。 老练如他,也算不清顾怀现在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处置 第二天顾怀起的很早,在让卓兴怀去接收兵权后,他就没有再管了,而是直接回了王府。 如果事事都要他亲为,那他带锦衣卫来凉州做什么?让锦衣卫扩招又是为了什么? 要想让锦衣卫变成一把刀,光靠顾怀在一边发号施令是没用的,得让他们自己去独当一面,起码在查贪官这件事上,得学会怎么做。 眼下只是开了个头,他只是查起了侵吞府仓粮草一案,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眼下还需要暂时稳住永登局面,所以他没有选择对大部分官员动手。 既然龚文信自己都贪了那么多,那就先杀个龚文信祭祭天好了,反正凉州已经乱成了这个模样,只要不是把所有官员都收拾干净,凉州就不会再更乱了,至于谁来当知府想进一步的人难道还少吗? 起了床的顾怀先是找到了柳莹,让柳莹带着在王府花园打了两趟拳,又请教了一下剑法,这才自己去洗漱。 听下人回报,卓兴怀已经在外等候许久了,顾怀换了身常服,一边叫人把卓兴怀领进来,一边吃起了早餐。 早餐比较简单,还是顾怀一向的简单风格,一碗碧粳香米粥,一盘包了果馅的小馒头,几碟子清淡的咸菜,还有一个咸鸭蛋,简简单单却又让人胃口大开,顾怀让下人给柳莹和清月姑娘一人送去一份,便举起了筷子。 卓兴怀押着龚文信进来,只见龚文信的官服已经被扒了,只穿了一身白色小衣,头发凌乱,身后还跟了几个锦衣卫,一人押着一个身着绸缎的员外老爷,顾怀仔细看了过去,好些人的面孔还有点熟,前些年应该在宴席上见过,其中有些还给他敬过酒。 顾怀扒了口粥,又塞了个小馒头:“咦?卓兴怀,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何会对龚知府如此不敬?” 眼看顾怀在装傻,卓兴怀也只能无奈配合他出演:“禀王爷,昨日王爷在审讯清月姑娘后,让卑职前去查看清月姑娘交出账簿中那几个私仓的位置,果然看见一众豪绅正在将私仓粮食紧急转移,卑职领着兵正好将他们人赃并获,一经审讯,真相大白!” 顾怀往粥里扒拉了下蛋黄:“哦?什么真相?” 卓兴怀咽了口唾沫:“经审讯,这些豪绅都供出了凉州知府龚文信,私自将府库存粮运出,低价卖给这些豪绅,豪绅们再借机高价卖给难民,以此牟利,其中私仓内共缴获粮食三十七万石,据豪绅交代,几乎全是凉州知府龚文信所有,豪绅们想要卖粮时便自行取出,与凉州知府三七分账!” 顾怀皱了皱眉头:“怎么才三成?要知道龚知府毕竟是个府台,你们就分给他三成?是不是太黑了点?” 卓兴怀连忙解释道:“禀王爷,三成是豪绅们的龚知府才是七成!” 顾怀放下筷子:“这才对嘛,好歹也是个府台不过卓兴怀,除了私仓中缴获的粮草,你可还有其他证据?要知道,若是不法豪绅诬告呢?若是污了龚知府清白,孤饶不了你!” 龚文信本来吓的体若筛糠,一见顾怀好像真的不知情一般还在为自己开脱,顿时高声喊冤:“王爷,王爷!下官冤枉啊定是那些不法豪绅囤积居奇,又被王爷查获,这才攀扯本官,想以此要挟王爷,豪情王爷明察,明察啊!” 一旁本来垂头丧气的豪绅们都忍不住看向了龚文信,好家伙,你是真不要脸,我们攀扯你?那他妈可是三十七万石粮食,除了凉州府仓,还有哪儿能拿出这么多粮食来? 卓兴怀也不屑的看了龚文信一眼:“王爷明察,卑职按图索骥,抓获不法豪绅后,按照他们的口供又对其府邸进行了搜索,果然找到账本和书信等大量证物,如今证物已经被严密看管,卑职这才押了这些罪人来见王爷,请求王爷发落!” 顾怀的嘴角挑起,但脸色却有些为难:“哦?居然是这样?既然已经有了物证可孤还是有些不太想相信,须知龚知府这些年也算是兢兢业业,孤未去长安以前也算是相处和睦,这样吧,龚知府,就先委屈你一下,你放心,孤一定会亲自查验证物,而且会展开详细的调查,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若是最后水落石出,龚知府是清白的,孤一定亲自向龚知府道歉,并且狠狠的惩罚他卓兴怀!” 可怜的龚文信心情被顾怀逗的跟坐过山车似的,眼下听了顾怀这话,又只觉得顾怀是自己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只能慌忙恳求:“王爷,罪证不足,如何能羁押下官?还请王爷” 顾怀宽慰他道:“龚知府放心,孤也只是为了彰显司法之公正而已,要知道孤还是信任龚知府的,你放心,只要罪证不实,孤一定会还你一个自由之身!” 他向卓兴怀使了个眼色:“来人呐,将龚知府请去休息,就用偏殿暂做了龚知府的监房,等到水落石出,再行处置!” 看着锦衣亲卫把龚文信押走,顾怀也没什么心思吃早餐了,他擦了擦手,看向那几个豪绅:“说说吧,对于你们,孤就没什么好脾气了,给孤一个理由,让你们不被抄家灭族。” 被押在前头的常宁也有股狠劲儿,眼见龚文信走了之后顾怀审都不审,便知道自己多半凶多吉少,当下也只是恨声道:“呸!我可不像那龚文信一般废物,事已至此,既无幸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这么假惺惺?” 顾怀放下毛巾,眉头一挑:“看不出来,你要比龚文信聪明多了,没错,孤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你们,发国难财,赚黑心钱,你们要是还能活下去,孤拿什么颜面镇抚凉州?” 几个豪绅听了这话纷纷软了下去,最后的侥幸心理也没了,一想到要被抄家灭族,其中一个还被吓尿了。 常宁挺直身子,挣脱开压住自己肩膀的两个锦衣卫:“说得好听!难道王爷不知道,真正贪的狠的,是那群官吗?可王爷还是拿我们开刀了,却没有动那些官半分!只是个龚文信,王爷难道能说服自己?” 顾怀站起身子,丢下毛巾:“确实,该死的不止是你们,还有那些手不干净的官,可凉州眼下还需要先平稳下来,孤还需要他们出最后一点力,不过你们可以放心,他们会去找你们的。” 脚步渐远,他的声音也越发冷了下来:“拖下去,枭首示众,抄其家产以充作军资,头颅挂于城门施粥处,以平民愤。” 第一百三十三章 开胃菜 “三十七万石粮食,六十万两现银”顾怀看着手中被锦衣卫从几个大户家里搜出来的账簿,脸上不知道该挂什么表情。 该高兴的是,永登的燃眉之急总算解决了,有了这些粮食,永登和附近四个县的难民可以集中安置在永登,而且短时间内不用担心粮食问题,将士们的抚恤也可以顺利进行。 该咬牙的是,这么多粮食,龚文信那王八蛋到底贪了多少府仓的粮? 以前的还不知道卖出去了多少,这些粮食,拿来救灾,半个凉州的难民都可以安稳活到明年春耕。 大户家的银子或许也有其他来源,但这六十万两,不知道沾了多少难民的血。 顾怀甚至有了种冲动,既然抄家来钱来的这么快,那不如一股脑把临洮官员抄个遍好了,反正眼下应该也不会再起民变,把碗打破了才好彻底换。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当前最紧要的还是难民的安置,只有先把难民安置了,才能考虑清理贪腐的问题,不然受苦受难的终究是难民。 眼下出一个府仓粮食贪腐案就够了,要是把赈灾贪腐案一起查,搞得人心动荡局势不稳,反倒不美。 放下账簿,他看向卓兴怀:“城门处围观的百姓很多?” 卓兴怀点点头:“很多,城门已经挤的水泄不通,看了告示,都在对着弃市的尸体泄愤,还请求王爷一并处置龚文信。” “孤也想把他拖出去一刀砍了,可事情哪儿有那么简单,”顾怀摇摇头,“那本账簿记得很明白,临洮就没有多少清白官员,孤现在杀了龚文信,怕是要激起贪腐官员们的仇恨心,那样孤还得分心处理临洮的事情,先不管这边,让守军押送粮草和银两到永登去,再让祁阳和白和同照着孤之前交待的把永登事情处理好。” “是,王爷,”卓兴怀低下头,“王爷打算先不去永登?” 顾怀拿起笔开始写字:“临洮的事情还没完,孤还得在这里坐镇,押送钱粮一事,让锦衣卫盯好!孤让你们查贪腐,别让孤知道你们中也有人手不干净!你给孤记清楚,到时候不仅是伸手的锦衣卫有麻烦,孤还要拿你问责!” “押送的事你亲自盯着,把这封信也一起带过去。” “卑职记住了!” 豪绅的家被抄了,当场缴获的粮食和银两成了赃物,一半多充了军姿押到永登,还有一半就留给了临洮的难民。 城门的粥铺又开了一大片,有官员有大户人家,当然最多的还是官府,总之在昨晚的事情传出来后,城中一下子多出了好多善人。 这下子难民们算是彻底安了心,之前限量的粥现在敞开喝,一个个喝的肚儿圆了还强撑着再要上一碗,还有些粥铺除了粥以外还搭上了馒头,整个永登城门处都是一个个撑的走不动路的难民。 除了难民,也有很多百姓围在城门,正听着识字的人大声念着告示。 告示上的内容很简单,有民女清月状告凉州知府龚文信贪污府仓粮食,与本地豪绅狼狈为奸大发国难财,靖王爷得知此事,立即展开了调查,最终查获了许多证物,眼下几家豪绅都已被抄家,龚文信被暂时收押,官府将立即开仓对百姓按人头平价售粮,而城门粥铺也会定时施粥,再不中断。 这个消息算是让临洮炸了锅,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一个个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告示上面那些名字可是盘桓此地好多年的大族,一夜之间就没了? 整整六家豪绅被抄家,城门处挂着的人头密密麻麻,百姓们一个个仰头看着,渐渐相信了这个事实,一种狂欢的气氛瞬间爆发了。 临洮米贵,好些百姓就是买不起米才活活饿死,如今得知了真凶,一个个自然是对着那些人头咬牙切齿,甚至还有家人身死的百姓捡起地上的石头,不顾旁边卫兵的呵斥就开始砸那些人头,只见人头随风摆荡,还未凝结的鲜血滴落而下,下方的百姓们不但不躲,还一个个拍手称赞,让人见之骇然。 不管怎么样,从旱灾开始后,临洮的百姓们第一次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除了那些在灾年中没受什么苦的小康之家,几乎所有百姓都在狠狠的咒骂着豪绅和龚文信。 而其余大户和官员们的情绪也各不相同,大户们对于龚文信贪粮一事虽然不算清楚内情,但对那几个豪绅卖不完的米早已好奇许久了,现在眼见出了这么个案子,一个个都有些心慌,抬高米价,买人做奴这些事情大家都有做过,难道王爷是真的穷疯了想对大户动手? 还好靖王只是点到为止,几家抄完,就开始处理赃物贴告示告知百姓,没有对他们动手的意思,不过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们也开始拼命的施起粥来,连自家米店的价格都压了下来,生怕王爷是想不开了找些理由抄家捞钱。 而官员们就要复杂多了,毕竟龚文信贪,他们也贪,龚文信伸了手,他们也伸了手,眼下龚文信被靖王爷关起来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他们? 所以今天在任上工作的官员们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秒就有锦衣卫冲进来把自己绑走,尤其是那些和龚文信比较亲密的,更是话都说不利索。 然而时间已经过了午后,依然没有人上门,反而是城门的告示草草的给此案做了个了结,官员们这才松了口气,龚文信没像那些豪绅一样被砍了脑袋,王爷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看来此事算是到此为止了。 于是临洮今日的行政效率格外高,一个个被吓傻了的官员们一边拼命做着事情,一边祈祷着王爷能将此事就此揭过。 不管怎么样,风波好像到此就结束了。 而顾怀用过午膳,也带着柳莹和连双月,开始骑马往城门赶去。 别忘了,他还和祝文有约呢,只是现在看起来,祝文敢不敢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矛盾激化 出乎顾怀的预料,城门处除了熙熙攘攘的难民和围观的百姓,祝文居然还真的在等着他。 他带了亲卫,祝文带了些赈灾官员,两拨人凑到了一起,顾怀就看着祝文笑了笑。 老家伙,你还真敢来? 祝文的脸色淡漠,看到顾怀来了,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挂在城头上的一排人头。 顾怀驱马上前:“祝尚书在看何物?” 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祝文回头看了顾怀一眼:“王爷何必明知故问?本官当然是在看这些人头。” 他语气淡淡:“现在看来,凉州果然不愧是王爷的封地,数家豪绅,上下也得有千人吧?因为王爷一言就破家灭族,王爷真是好大的威风。” “祝尚书,话可不能乱说,”顾怀微笑道,“孤也是接到了清月姑娘的状告,这才开始调查的,这其中还是依靠清月姑娘提供的证物,才成功破案,如此大费周章,怎么能说是孤一言就使人破家灭族呢?” “那也该由官府受理,官府查案,王爷是不是有些越权了?” “这话就更不妥了,”顾怀摸了摸踏雪的鬃毛,“孤奉旨巡视凉州,有民告官,孤自然可以受理,证据确凿,孤自然可以定罪,这些话就算是在朝廷上,孤也敢说,何来越权一事?” 他看向祝文:“其实孤一开始也不信此事,谁叫清月姑娘给了孤一本账簿呢?啧啧真是大开眼界。” 听到账簿,祝文的瞳孔缩了缩,也从那一排人头上收回目光,看向顾怀。 身后的亲卫和官员们都屏气凝神,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众人心头。 祝文忽地一笑:“那看来是本官想多了,既然王爷如此有把握,那本官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调转马头:“王爷熟悉此地,本官本来还打算问问龚知府此地何处适合游玩,现在看来,只好请教王爷了。” 顾怀哈哈一笑,一马当先:“那就去城外的栖霞山吧,秋高气爽,怎能不登山?” 祁阳和白和同这些天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幸福的烦恼。 永登的事情太多了,难民要安置,将士要抚恤,城里要重建,自从顾怀拍拍手走人,这些事情就落在了他们头上,简直是忙得屁股都沾不到椅子。 对于民政,两人都是两眼一抹黑,还好顾怀留下了个幕僚团,而且还从周边抽调了很多低阶官员,起码永登的行政是可以勉强进行了。 这些天来,城中完成了对难民和本地居民的登记造册,以工代赈也在顺利进行,除了每日消耗的粮食让两人有些眼皮直跳外,一切都还算是朝着好的方向进行。 难民们在得知以后可以在永登定居后展现出了极高的热情,每个工地上都有难民辛勤劳作的身影,而本地居民也因为官府米铺的低米价,算是不用再担心饿着了。 一间间民居被分到难民的手里,城外的土地暂时还没分,被临时任命的官员们带着难民们去到分配的民居,看着他们的千恩万谢,也是颇为感慨。 城外的叛军已经在分批运往边戍边了,等待他们的,将是长达五年的凄苦生活,若是表现好,也许还能再回来,若是表现不好或者妄图逃跑,那除非是去了草原,不然大概率是要死在边疆了。 有因才有果,在灾难中他们选择了对他人施以暴力,那此刻这种结局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很仁慈了。 领了抚恤的士兵被先一步解散回到地方,眼下永登的守备力量虽然在减少,可城中的难民多少也算是对生活有了希望,民变很难再闹起来,而因为附近的难民已经集中在了永登,所以也不用担心地方会遭到难民的骚扰,凉州的中部总算是陷入了平静。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那么美好,没有任何事情会十全十美,永登的重建也是,只不过已经暂时离开的顾怀,还有民政嗅觉不敏感的祁阳和白和同没有看到罢了。 然而幕僚团的一个官员就注意到了,一封文书送到了他手上,仅仅只是扫了几眼,他就面色凝重的去找了白和同。 眼下祁阳正在城外军营,白和同作为现在永登的二号人物,自然可以对一些事情做决定,只是看到幕僚的凝重表情,再接过文书一看,连他都觉得有些棘手。 事情很简单,因为难民太多,南城住满了,不可避免的要把难民往其他地方塞,而某个被分配的民居旁是住着原住民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难民夜晚悍然出手,将原住民一家屠杀干净,想溜出城时被抓个正着,眼下正被关押起来等候审理。 这种事情最近已经发生好多回了,都是难民和原住民起了冲突,只不过前面那些都不是这么血腥的暴力事件。 看过文书,白和同领着幕僚先去了牢房,审过难民之后,难民的说法是原住民对其多有侮辱,这才忍不住想要理论,结果原住民竟然诬陷他偷盗,这才忍不住冲动之下出手杀人。 整整一家四口,被一个人夜间潜入杀了个一干二净,按照律法,难民是肯定要被明正典刑的,但真正棘手的地方在于,这件事似乎激起了原住民们的反抗情绪,光是让这个难民被绳之以法还不够,他们在要求让难民不能住进东城和西城。 按照他们的说法,永登就是被这些难民祸害成这个样子的,结果叛乱平息之后,不仅没有惩罚,反而还给了他们房子,让他们以后也住在永登,这是哪门子道理? 说白了,就是原住民们和难民之间的仇恨已经无法掩盖了。 难民自发抱团,原住民极其不满,城中已经开始充满火药味儿,哪怕白和同天天带人镇压,但纷争根本就没停不下来。 看看这案发现场的原住民们,一个个对那些难民们咬牙切齿,简直恨不得让他们滚出永登,甚至最好全部死了才好。 白和同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些事闹得他也是心力交瘁。 哪一方都不能偏向,哪一方都不能镇压,按照律法办事吧,也平息不了矛盾,而且若是一个不好,又起了民变怎么办?眼下永登的兵力正在逐步减少。 白和同忍不住看向临洮方向,心里默念两句: 王爷,快点回来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年轻女子 时间流逝,十天的时间,永登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原本因为战火而显得衰败的民居焕然一新,街道上再不见随处的尸体,反而被打扫的很干净,从衣着上虽然还分得出哪些是难民,但至少都完成了安置,不至于有那么多难民盘桓在城门和街巷里。 骑着马进了城的顾怀对这一切很是满意,不枉自己在临洮抄家当恶人,永登这边总算是有了些生气。 他看向一边的白和同:“如今城中情况如何,说给孤听。” “是,”白和同整理了一下语言,牵着马开始了汇报:“如今城中登记造册的一共两万余户,共九万三千人,城外叛军已经押送往边境,如今还在路上,城东和城北的民居已经差不多完成修缮了,如今正在修缮城西难民已经差不多完成安置,但城中民居有些不足,所以城外的村镇也开始安置难民了。” 顾怀点了点头:“粮食可还够?有没有贪污将士抚恤的事情发生?城中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王爷从临洮送过来的粮食已经放进府仓,发放抚恤的事情是锦衣卫亲自盯着,目前还没有发现有过贪污,城中城中最近确实有些事情。” 他将难民和原住民之间日益激烈的冲突说给顾怀听了,顾怀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永登现在已经是座新城,无论是原住民还是难民,都应该一视同仁,不能偏帮!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眼下只要照着律法进行审判即可,这种仇恨暂时消除不了,只能靠着时间磨!” “是,王爷!不过不过最近民间确实有些声音,原住民和难民之间冲突越来越多,该怎么做?” 顾怀停下了马:“堵不如疏,此事多半源于原住民对难民的恨意,只有让他们把这种仇恨宣泄出来,日后的永登才会没有原住民和难民的区别!孤既然来了,自然会解决这件事情,把祁阳叫过来,这次孤要委任官员,先把城中事务交接,之后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白和同略显兴奋,终于不用再干民政了:“王爷要动手了?” 顾怀冷冷的笑了笑:“原住民们把所有责任都归咎给难民,孤总得找些人给他们发泄发泄。” 他看向杀气腾腾的白和同:“永登事了,才是你们该上台的时候。” 自从加入了幕僚团,秀才算是体验了一把当官的感觉。 以前在老家时,总是觉得自己苦读诗书,却没办法中个举人,是那些考官不开眼,可现在才觉得,举人会考施政,确实是有道理的。 在永登还被围着的时候,他陪着白和同赌了一把,好在赌赢了,白和同升了官,自己也从难民中脱颖而出,得益于白和同的大力推荐,自己也成了靖王爷临时组成的幕僚团中的一个,分配的任务就是负责难民的安置,这些天虽然忙,但却是从背井离乡以来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做完了工作,秀才出了新修起来的县衙,走向了分配给自己的房子,一路上不停有难民给他打着招呼,这让秀才的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些,毕竟这种受人尊敬的感觉是真的很不错。 因为分配的早,所以秀才的房子在南城,虽说南城住的多是难民,可再破的地方也能出些有钱人不是,秀才的运气就很不错,分给他的房子很大,和周围的民居比起来区别大了去。 在街头官府开的菜铺买了些菜,还割了一小块猪肉,秀才提着往家走,身上新请人做的文士服穿着很舒服,脚底下虎虎生风。 做了幕僚,除了得到一间大房子,秀才还能拿到一笔不错的俸禄,钱还不少,起码比大头兵们多,而且米面是官府直接发,不过菜就得自己买了,前两天菜铺没开的时候,秀才就喝了好些天白粥,除了白天在县衙能蹭顿饭,回了家嘴里简直淡的不行。 住在旁边的多是难民,此刻见到秀才也是纷纷行礼,当初秀才就是一个一个给他们登记,再给他们分配的房子,秀才记得其中很多人的名字,此刻也是笑着还礼。 走到家门口,只是顺手一推就开了门,院子里一个小丫头就止住了玩耍的动作,秀才也不在意,只是蹲下去扭扭她的小鼻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个今天官府发下来没舍得吃的水果:“小莲,想不想吃?” 小丫头咽了咽唾沫,可又没开口,只是下意识回过头看着从厨房出来的母亲。 年轻女子面容姣好,看着秀才到家了脸上浮现些笑容,又见着女儿求助般的看着自己,便笑了笑:“吃吧。” 小丫头这才接过水果,还小声的说了声谢谢,才跑到一边吃起来,年轻女子走过来替秀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饭菜都要凉了。” “再热一热就好了,今天事情有些多,所以耽搁了一会儿,”秀才看着年轻女子的目光很是温柔,“你和小莲吃了没有?” “在等你呢,快进屋吧。”年轻女子转身又进了厨房端出饭菜,再叫过来女儿,三个人就吃起了晚饭。 秀才总是在给小丫头夹菜,看着小丫头盯着碗里冒尖的菜犯愁,秀才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此时的他哪里还有之前在永登城内等死的心如死灰模样? 等到吃完饭,年轻女子开始洗碗,秀才在屋里陪小莲玩了会儿,这才走到厨房门口默默看起了年轻女子。 “再给小莲一些时间,小莲她阿爸生前对她很好。” “没事的,”秀才摇摇头,“我把小莲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不要想多。” 女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小莲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对小莲也会这么好?” 秀才叹息一声:“能遇见你们是我的福气,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他走到女子身边:“我倒是在想,你会不会后悔?” 年轻女子怔怔看着秀才,片刻之后,噗呲一笑:“当然不会。” “相公。” 第一百三十六章 委任官员 秀才是半个月前遇见这个年轻女子和她的女儿的,那时的他正领着难民,把他们按户分在不同的民居中,路过一个巷子时,正好看到几个难民正对着地上的年轻女子肆意打骂。 年轻女子身段姣好,脸上因为脏污看不出来面容,秀才连忙领人赶走那几个难民,这才发现年轻女子居然还抱着个孩子。 一问之下,才知道之前一直被关着,直到永登破了,那些囚禁她的难民死的死跑的跑,她这才能逃出来。 年轻女子面容虽然不知道怎么样,但毕竟是个女子,还带着个孩子,秀才都不敢去想这个女子曾经遭受过怎样的苦难。 同是苦命人,起了恻隐之心的秀才脱了外衣给年轻女子穿上,又亲自带着年轻女子去登记造册。 可是当时天色也晚了,也不好给年轻女子插队当夜就安置,于是秀才就干脆带了年轻女子和小丫头回家,让她们暂住一晚,谁知道这一住就住下去了。 好嘛,自己活过了永登攻城战也就算了,还多了个老婆和女儿,虽然没有同房,秀才也很尊重她没有什么身体接触,不过已经约好了,过了这段日子就成婚。 对于一个已经想过去死的人来说,重新拥有家庭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秀才确实不太在意年轻女子的过往,也不在意她还带着一个丫头,他是真的很喜欢年轻女子,也把小丫头小莲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 他仿佛在小莲身上看见了自己之前女儿的身影。 总之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这半个月,住在永登城内曾经飘零无依的三个人好像真的已经成了一个家庭。 夜色如水,小莲已经睡下了,秀才和年轻女子正在院子里看着星星,年轻女子突然问了个问题:“靖王爷是个怎样的人?” “靖王爷啊”秀才仿佛有些恍惚,“我也只见过靖王爷一面而已,王爷很英俊,也很威严,而且和那些官不同,是真的把难民当人看。” “靖王爷有这么好?” “当然,”秀才的神情微微严肃,“之前还在王爷的公署时,我就见过王爷是怎么关注民生的,所有关于百姓的事情王爷都放在了第一位而且王爷也没有什么架子,在听说我的来历之后还留我做了幕僚。” 年轻女子微微失神:“之前听你说过刺杀右使的事情确实很惊心动魄,那个白和同真的有你说的那么胆子大吗?” “那当然,”秀才来了精神,“当时他杀了右使之后,我亲眼看见他把右使的头割了下来,还有城门那儿,乌泱泱一片人,他就真的敢穿着官服走出去要不是他,怕是我已经早就死在城里了。” 年轻女子笑着安慰他:“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别想以前的事情了。” 秀才点点头:“确实,有了粮食,永登的局势就安稳下来了,对了,听说今天王爷还回来了,永登这下子就真出不了事了。” 年轻女子微微一愣:“王爷回来了?” “就今天下午那会儿,可惜手上事情有些多,没赶得及去见王爷”秀才有些失望,“不过王爷应该也会很忙,估计不会见我。” 他看着星空出神:“你说朝廷怎么就不早些派王爷赈灾呢如果是王爷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吧?” 年轻女子收回看向秀才的目光,转而看向了县衙方向,眼睛里闪过一丝诡秘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呢,如果王爷早些赈灾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县衙里忙碌的官员们都被集中起来,一起去参见了顾怀。 顾怀正在和柳莹下棋,眼见官员们都到了,柳莹起身站到了顾怀身后,而顾怀也没有多说什么勉励的话,而是直接看向了旁边的亲卫。 说些好话有什么用?眼下永登的局势稳定下来了,就该到封赏的时候,虽说他没有封官的权力,但永登官员给难民祸害了个一干二净,总得找人先顶着吧?抽调来的官员基本都是在原来的位阶上进了一步,而且表现也得到了顾怀的认可,所以顾怀可以先进行暂时的委任,之后再上报朝廷,只要过程中不出什么差错,基本这事也就板上钉钉了。 亲卫拿出了委任状,眼下到来的官员和幕僚们自然都是心里有数的,眼见顾怀这番举动,随着亲卫开始念出一个个官职,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内心火热。 拼死拼活这么多天,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之前被抽调时甚至还有人走了关系才能过来,为的不就是今天这份委任状吗。 果然,基本上大部分官员都照着原来的官职升了一两品,一些没有官职,但是有功名在身的幕僚也终于踏进了官场,其中就包括秀才,虽然都是些九品小吏,但当不当官可是天壤之别,秀才之前不就是折腾了快二十年也没捞到一份官职? 需要任命的官职很多,石阡县丞因为政绩突出,被委任了暂代永登县令,而之下的县丞主簿之类的也是由各个地方来的官员担任。 永登因为是个大城,所以还需要安置些军职,只是目前军队在慢慢解散,守城部队里又没有顾怀放心的人,所以永登还是让锦衣卫暂时接手城防,等到顾怀开始赈灾,才开始从外地调将领过来。 整个大厅中的人都面有喜色,当官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更进一步,而眼前的靖王是真的大方,没个官员幕僚都在锦衣卫那儿有本功劳簿,只要是做了贡献的,基本都没有失望。 眼见宣布的差不多了,顾怀也站起了身:“这些日子,辛苦诸位了,眼下永登已经暂时平稳,孤也放下了心,诸位既然已经成为了永登的正式官员,以后需记得,当官不是只为自己而当,也是要为百姓而当!永登受过难,所以需要官员们更多的精力去恢复以前的繁华,孤不可能一直在永登,所以诸位还需更加勉励!” 官员幕僚们纷纷拱手:“谢过王爷!” 顾怀满意的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动手 任命了官吏,搭起了永登的行政架子,再亲眼看着最后的叛军被押送走,永登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一篇篇公文被摆在了顾怀的桌子上,通过这些公文,顾怀对现在的永登算是有了一个具体的印象。 问题还是有,而且还不少,比如现在城内物价偏高,无法恢复生产,只能从外面调粮,还有人心浮动等等。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难民和原住民之间的矛盾了,不过顾怀已经有了些头绪,所以倒是不怎么急。 等到把永登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顾怀就带着锦衣亲卫回了临洮。 自从上次抄家风波过后,临洮这段日子又渐渐安稳下来,尤其是靖王又去了永登后,众人都松了口气。 祝文暂时还没有启程,还以为靖王会揭过账簿一事,不过谁也没想到靖王爷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才几天?永登的事情就处理完了?回来临洮干什么。 不过顾怀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多久,已经在临洮搜寻证据许久的锦衣卫开始纷纷发动,临洮城内的士绅们眼看锦衣卫拿着证据找上了门,知道顾怀这次是玩真的,纷纷出面检举龚文信及其党羽们的罪状。 龚文信已经被关在王府了,顾怀这一番举动,针对的自然是在临洮和龚文信狼狈为奸的官儿们。 只是一天时间,凉州同知、通判等一大票贪官纷纷落网,锦衣卫们下手贼狠,抓了一个就能顺藤摸瓜抓一窝出来,照着那本账簿抓,愣是一个都没放过。 这下可捅破了天,临洮一半以上的官员一夜之间全下了狱,衙门空空荡荡,有些官员还好好上着班呢,还不断有锦衣卫上门拿人,二话不说拷了就走。 官员们人心惶惶,有些甚至早上去上班前还要给家人们交代好后事,生怕去了就回不来,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顾怀这次本身就是要动真格的,去了永登一趟,确定再无疑虑,他就准备彻底放开手脚开始反贪,直接广开言路,百姓可以告官,官员也可以互相检举。 卓兴怀抓人的瘾头也上来了,有告必抓,一抓一窝,那副模样,简直堪称酷吏,顾怀也没有可以控制规模,还直接让卓兴怀沾边就算,于是官员们越抓越多,抓到后面牢房都快装不下了。 官员被抓,行政效率必然就会低下,还好顾怀早有准备,从附近乡镇又抽调了一批官员,这才让临洮不至于陷入瘫痪。 这一切对外的名目还是府仓贪腐案,所以这把火暂时还没烧到祝文他们头上。 卓兴怀很忙,顾怀也没闲着,他现在还在考虑灾民们今后的生活问题,还有这次反贪的度,到底该不该把贪官一网打尽。 现在临洮的领导班子几乎被一锅端了,幸好继承的官吏们想贪也贪不了多少,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大问题,上行下效,多多少少也有些小动作,但是罪行不显,危害不大,过了一开始冲动的那个阶段,顾怀仔细想想,若果这次反贪只是有一点问题就一锅端,眼下正在赈灾,去哪儿找那么多官员?所以顾怀还是决定把准绳往下放一放。 打击范围暂时还被限制在临洮,临洮的士绅百姓们已经被完全动员起来,上次只是查抄几个豪绅还没完全发泄的俸禄一旦爆发出来,一直以来只会像绵羊一眼逆来顺受的百姓们变成了愤怒的雄狮,这些天来要求公开处死贪官,以报屈死灾情的呼声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是难民请愿,借着是城中百姓也跟着发出声音,最后连士绅乡老们都出面了,向顾怀递了万民书。 顾怀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所有的请愿折子他都按下去了,因为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对祝文他们动手,毕竟是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总不可能像对待临洮官员一样直接抓了吧?赈灾官员们的手脚都不干净,到时候要是没人回京述职,那不是打朝廷的脸? 可不收拾他们,顾怀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几十万两银子就这么进了他们的腰包,眼下虽然从临洮贪官们身上刮了一层钱下来,可灾民们是要撑到明年春耕的,若是能把赈灾官员也收拾了,那灾民们就真的不用担心了。 可惜民间请愿的声音实在太大,大到顾怀哪怕是个王爷也不敢忽视成千上万难民的诉求了,没办法,他只能先把赈灾贪腐一事放下,全力把临洮府仓贪腐案结案。 眼下已经到了八月中,明儿就过中秋了,顾怀就直接宣布,要在明日城外临时搭建的法场,将贪污府仓粮食的一众官员就地正法。 消息飞快的传了出去,整个临洮陷入了狂欢,所有百姓都在奔走相告,难民们也涕泪横流。 贪官们,要伏法了! “什么,靖王爷要开刀杀贪官?” 消息迅速向四面八方传开,无数的人都扶老携幼,匆匆赶往城外临时搭建的法场。 不仅是城内百姓们纷纷出城,连周围村镇的民众也急急忙忙的往临洮赶,好像临洮正在送粮食,去完了就赶不上一般。 一个穿着短褐的汉子风风火火的赶着路,后边儿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直喊:“当家的,你慢着点儿,当家的,你等等我啊!当家的!你他娘的再只顾自个儿,今晚上别钻老娘的被窝!” 那妇人喊着喊着大概事有些窝火起来,干脆吼了两声。 汉子一听就驴性发作,原地一蹦就往回走:“不叫你去,你非得跟着!你个妇道人家跟着去做什么?还带着孩子,你那胆儿杀只鸡都能害怕半天,那血流满地、人头乱滚的场面,让你看了,还不吓死你?” 妇人倔强的道:“老娘才不怕!杀鸡我怕,杀那些个贪官,我才不怕!心里痛快!” 汉子哼哼唧唧半天,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一把把孩子从老婆怀里抢了过来,一溜烟儿的走了,妇人无奈,只好一手叉腰,在后面紧赶慢赶。 “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你就不会扶扶我?没良心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万民围观 两人脚力还有些快,天还没亮就动身,太阳升起来就已经走了一半,眼看还能赶上行刑,这才松了口气。 路过个民宅门口时,一个老大娘拿着簸箕正在筛着仓库里发霉的谷子,这些谷子都不知道放了多久,往常发苗时也没想起,到了这个灾年,倒是还派上了用场。 把已经发霉的顺手扔到地上,还能食用的就捡到碗里,老大娘弓着腰,脚边围了好几只鸡,此刻正咕咕叫着,吃的开心,老大娘也忙得儒生,忽的瞧见这一家子从门前匆匆走过,眯着眼看了半天,认出来还是熟人,扯开嗓子就问:“小晴她娘,这是去干啥啊?” 那妇人追自己丈夫追的气喘吁吁,鞋都快跑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了一句:“大娘,城外法场今儿杀贪官,王爷都要到法场!快着点,晚了就看不到了!” 老大娘收回目光,嘴里喃喃两句:“杀贪官?杀贪官!” 老大娘突然反应过来,把簸箕往高高的土墙上一放,就回身往屋里喊:“老头子!老头子!” 老头子没出来,只出来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子,他笑嘻嘻的问:“奶奶,你糊涂啦?爷爷一早不是就进山了吗?” “哦哦,可说着呢” 老大娘念叨了一句,突然泪眼惺忪,把小孙子一抱:“孙儿啊,你爹娘就是被城里的贪官们害死的,半年不赈灾啊,他们都是活生生饿死的,那些个该千刀万剐的贪官,今天总算是倒霉了!多亏了王爷,你爹娘的仇啊,算是报了!” 这样的情景在临洮城内和城外到处上演着,人们简直比过年还欢喜,原本归咎于天灾的愤怒和悲伤现在找到了宣泄口,临洮的贪官成为了他们恨不得生吃活剥的对象。 城外临时搭建的法场很大,除去行刑台和靖王爷坐的监斩棚,现在外面的空地已经人满为患。 顾怀坐在昨夜连夜搭好的监斩棚里,正在闭目眼神,他的严肃影响了在场的行刑人员,还有负责警戒的锦衣亲卫,乃至于不断涌来的人群,没有人大声喧哗,只是沉默的等待着,有些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家人的难民们红着眼眶,一会儿看向行刑台上的那些官员,一会儿又看向正在等行刑时间的靖王爷。 千万人的窃窃私语,汇合起来仿佛也是闷雷般的声响,在刑场上方回荡,今日的天气也格外好,既不炎热,也不是阴天,而是明媚至极,像极了人们的心情。 顾怀的面前供着一张香案,上面是三柱清香,已经换过两次了,被阳光照射出来的影子正在一寸寸变短,无一不在证明中午就快到了。 依然不断有人赶来,顾怀也在心里做了决定。 凉州事凉州了,但赈灾的那一伙是长安来的,如果把他们留在凉州,不好给朝廷交代,眼下自己做事已经很嚣张了,如果太过火,怕是何洪也护不住自己。 身为藩王,碰了兵权,但镇压了民变,这个能堵住百官的嘴。 把天子曾经明令禁止重新掌握刑讯抓捕官员权力的锦衣卫扩招了,还充做亲卫,虽然有点逾矩,但这个是何洪点了头的,百官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越俎代庖,不经朝廷任免官吏,但事后他已经往朝廷补交了文书,而且事急从权,又只是永登一地,百官们也不太好说什么。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难给百官交代了。 临洮官场差点直接扫干净,八成以上的高级官员领导班子今天直接上了刑场,基层官吏倒是没动,但接下来朝廷必然要往西北送一大批官员过来。 很简单,除了临洮,凉州还有那么多地方,这次在临洮锦衣卫凉熟了手,顾怀本就打算让锦衣卫一路把凉州扫一遍。 要想赈灾,先查贪腐!只有给了百姓一个交代,赈灾工作才能坐下去,而且不去把贪官掀翻,他哪儿来的银子赈灾? 向朝廷要钱的文书是怎么都发不出去的,祝文那的事情暂时还不能算账,眼下也只有打贪官们的主意了。 不过没有上报朝廷,而是直接把这么多官员送上刑场,也算是个骇人听闻的事情,哪怕证据确凿,哪怕他是奉旨巡视凉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越权。 他已经做好准备回长安接受百官的刁难了,但要他现在收手,那确实做不到。 不给凉州百姓一个交代,怎么赈灾? 至于给朝廷交代,老子把民变都平了,灾也赈了,回京还要找这帮赈灾的算账呢,我干嘛要给你们交代? 去了长安一趟,顾怀算是搞明白了,凉州就是自己的基本盘,只要凉州不出问题,自己在凉州的声望无人可及,那自己在长安做事也有底气。 有时候就得嚣张一点,老实人挨欺负的。 反正现在魏皇在行宫半死不活,掌权的是个太监,他不趁机揽权,什么时候动手? 想明白了这些,才是顾怀敢查贪腐案,敢对官员动手的原因。 这趟来长安已经耽搁很久了,赶路花了一个月,平叛花了半个月,整顿临洮官场又花了半个月,接下来还要巡视各地,还要全力赈灾,等到忙完还得去趟平凉,十二月前能回到凉州就算不错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今年的科举,顾怀叹了口气。 凉州人才太少了,自己在长安总感觉是无根浮萍,等到去了长安,才明白自己的根基在凉州,但这样还不够,长安官场必须要有些自己人。 范泓目前算不上,何洪更不是一个可以平等相处的政治盟友,太子虽然可信,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偌大的大魏朝廷,能帮他顾怀说话的人都没几个。 内阁编制一般是三人以上,现在只有一个卢何,还有一个吏部尚书,顾怀已经决定了,这次回京哪怕是给太监送礼,落个不好的名声,也要安排个人进内阁。 微微睁开双眼,顾怀看到了前来禀报的卓兴怀。 “已经午时了?”顾怀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那就开始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行刑 随着顾怀的动作,围观的人群有了些骚动,但顾怀并没有走出监斩棚,而是静静的负手看着,只是让卓兴怀去监刑。 这让百姓有些失望,眼下名头已经在百姓之间传的越来越响的靖王殿下才是他们期待的监刑对象,最好还能说点什么。 可众人的目光还是随着卓兴怀的身影慢慢转到了行刑台,看到了几个等待在行刑台上的刽子手。 卓兴怀的内心很激动,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有些兴奋的发抖,虽说生杀大权不在于他,可只要他现在一声令下,这些曾经在一州之地呼风唤雨的官员们,就要齐刷刷人头落地,这种感觉让他迷醉。 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个在长安混吃等死的大头兵,哪里想过今天这种待遇,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能让官员闻之色变? 顺着百姓们敬慕期待的目光,他长长的出了口气,这才是锦衣卫,这才是大权在握的感觉! 如果说这些目光带给他的还只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从今天开始,政治上的回报才是他想要的,实实在在的利益! 只要今日监了刑,从今以后,谁不知道他卓兴怀的靖王的人?锦衣卫今日在临洮的一举一动,堪称一百年来的第一次复兴,若是以后锦衣卫再次崛起了,他卓兴怀就是要进锦衣卫祠堂的人! 不管怎么样,顾怀这根大腿,他算是抱住了。 远远的,兵卒们拖着一个个背插斩字令牌的贪官污吏、奸商恶霸向刑场走来,百姓们自发让开了道路,看着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官吏,想到这个灾年受到的苦难,想到那些死去的人们,每一个百姓的愤怒都被点燃了。 他们一个个发出压抑不住的咆哮,怒吼唾骂声如同雷霆一般响了起来,汇聚成排山倒海一般的巨大声浪。 声浪的中心,一个个官员体若筛糠,脸色灰败,走在最前方的龚文信更是深深低下了头,但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恐惧。 十年寒窗苦读,多年官海沉浮,就这么死在这里?不就是贪了些钱,不就是昧了点粮食吗我还请你喝过酒呢! 他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顾怀敢这么大张旗鼓,想不明白为什么顾怀会把自己关在王府好吃好喝这么多天,突然就拉出来说要把自己砍了,很好玩吗? 一颗石头擦着他的眉角飞了出去,尖锐的石子把他的眉角割破了,一缕鲜血缓缓流下,流进了眼角,流过了鼻梁,把他渲染的如同个恶鬼,又有些可怜。 百姓们轰然叫好,更多的石子飞了过来,百姓们很贴心的避免了误伤到旁边押送的兵卒,还选择了小一些的石头让龚文信别被砸死。 负责维持秩序的锦衣卫连忙呵斥两声,百姓们这才讪讪停下,但一双双眸子依然死死的盯着龚文信。 突然不知谁发出一声喊:“杀贪官!” 巨大的声浪瞬间淹没了正从人群中经过的贪官队伍,一声声“杀贪官”让贪官们瑟瑟发抖,脚都软了,若不是兵卒架着,此刻怕是已经瘫软在了地上。 站在行刑台上的卓兴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个个被带上来的官员,他手持名册,犹如勾魂的小鬼,在一个个名字上打了勾。 “龚文信,钮鸿志,邱风华很好,都到齐了。” 他转向监斩棚,遥遥一拜:“王爷,没有一人遗漏,临洮府仓贪腐案的涉案官员,已经全部在此!” 百姓们屏住了呼吸,整个刑场顿时安静下来。 顾怀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依然坚定的传了出来:“行刑!” 迸发而出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刑场,百姓们自发举起双手,好像拥抱住了光明,跪在行刑台上的贪官们都忍不住身子一抖。 不是没有官员还尝试着苟命,几个官员朝着监斩棚连连扣首:“冤枉啊王爷,冤枉啊!” 声声泣血,若不是证据确凿,怕是还真有人觉得这些官员是被冤枉的。 卓兴怀没有看向监斩棚,他知道靖王爷不会对这些人有什么怜悯。 只见他对着行刑台下大声喊道:“府仓案已经水落石出,犯官和涉案豪绅共一百一十三人,已验明正身,午时已到,行刑!” 身材高大的临洮第一刽子手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揉了揉,再扛起那把曾经剥夺过无数人性命,传了十几代的鬼头刀,大步走向了排在第一位的龚文信。 只见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大褂,裸着胸膛,头上按规矩系了条红带,再用鸡血在眉心勾了个红痕,此刻威风凛凛,如同杀神一般,只是将鬼头刀高高举起,向四方展示了一下,随即手起刀落,血泉喷起,一颗大好人头就滚下了行刑台,滚到了百姓们面前。 凉州知府龚文信,没有完成他入阁的梦想,在成平七年死在了凉州。 见此情形,百姓们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越发兴奋起来,甚至有个胆子大的少年悄悄从锦衣卫身边溜进去捡起了那颗人头,高高举起:“龚扒皮死了!龚扒皮死了!” 锦衣卫没有阻拦,只要少年不拿着人头跑,只是这样举起展示,反而还让百姓们看的更清楚了,鲜血淋漓滴下,却没人感到害怕,连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 欢呼声更加大了,甚至连顾怀都听到一阵又一阵龚扒皮的喊声,不由有些莞尔。 没查这案子的时候,百姓们只会怨天尤人,一旦把龚文信推出来,百姓们的怒火就迅速转移了,此刻龚文信伏法,不知有多少难民是彻底放下了心里的仇恨。 没办法,百姓就是这么心思简单,只要给他们一个发泄的对象,他们就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好好活下去。 这次是他顾怀给了凉州百姓一个交代,给了贪官们一个该有的结局,可以前呢,有没有发生过真正贪腐的躲在幕后,推些挡箭牌出来平民愤,事后还摆出一副爱民如子的嘴脸? 想着想着,顾怀又自嘲一笑,这还用说嘛,读过那么多史书,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正义使者?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第一百四十章 远走 鬼头刀举起又落下,不管官员们怎么求饶,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卓兴怀大声喊出来,随着每一次刀落,百姓们就齐声欢呼一次。 也不是没有官员们维持了风度,虽然大部分官员都吓得痛哭流涕,还有些官员忍不住恶毒咒骂,但还有很多官员只是幽幽一叹,便闭目赴死,只是这种风度和坦然显然是用错了地方,从他们伸手的时候开始,就应该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卓兴怀无疑成为了刑场的中心,是万众瞩目的主角,他成功煽动了百姓们的情绪,随着他手中的笔潇洒一勾,一条人命从此消失在了世上。 这种风头,顾怀并不愿意要,一个王爷,能来刑场就已经算是对这件事足够看重了,哪儿有上处刑台亲自看着的道理? 所以看着百姓们的注意力都被卓兴怀和刽子手吸引过去,顾怀也没有再耽搁,而是转身离开刑场,回了王府。 当卓兴怀风光无限,顾怀成功收盘的时候,却没人知道那个以青楼女子之身,却怀抱必死之志,为民仗义执言的清月姑娘。 远离临洮法场十余里的那条大河,虽然因为旱灾的原因水位降了许多,但依旧朝着东方奔腾着,远处群峰起伏,顾怀前些天领着柳莹还有连双月去过的栖霞山就是其中之一,但栖霞山却不是其中最为险要的,还有一座峰势盘旋,宛如华盖的山峰,本称作金顶山,今日天气晴朗,山顶并无太多运气,所以没了往日那种缥缈刚,但依旧直插天空,巍峨莫名。 在金顶山脚,有一处道观,风景极佳,既有青山环抱,又有绿水长流,环境幽雅,而道馆就坐落在这林间,曲径通幽。 在凉州这个地方,佛教和明教是很吃香的,大概是因为贫苦的原因,崇尚来世的佛教,还有讲究降神的明教,都要比远离世俗苦苦修行的道教来的吸引人,光看永登那儿明教能煽动难民反叛,就能明白明教现在在民间传播有多迅速,而佛教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每个大城都有那么几座佛寺。 相比之下道教的香火就差了很多,毕竟修道是要远离世俗,还要炼丹的,那玩意儿不是普通人能玩得起的东西,道观这些年自然也就越发落魄。 本来道观前还有一片花地,可今天大旱,粮食都活不了,更何况是花呢,如今光秃秃一片,更是看着凄凉万分。 清月姑娘依旧是那身白衣如雪,此刻正在观中焚香跪拜,默默祈祷,柳莹负手站在一边,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墙上手抄的道经。 祈祷完毕,清月姑娘慢慢起身,柳莹回过神看向她:“真的想好了?” 清月姑娘缓缓点头:“想好了,就此隐姓埋名,再不回凉州。” 柳莹愣了愣:“还以为你要青灯古佛出家呢” 大概是放下了心中重担,清月姑娘现在活泼了很多,她嫣然一笑:“我还年轻呢,又没有厌弃红尘,干嘛要出家。” 柳莹撇撇嘴:“公子说了,这次案子,你功劳很大,他可以帮你脱了青楼籍,再把你安置到远些的地方,你干嘛要自己走?” 清月姑娘掩着嘴唇笑笑:“既然已经脱了籍,清月还想走走看看,被困在临洮这么些年,总是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的对了,柳姑娘,你为什么总是称王爷为公子呢。” 也不知怎么的,柳莹就是对清月姑娘有种莫名的敌意,此刻听了问题,她把下巴一扬:“要你管,这可是我和公子的秘密。” 清月姑娘也没有再问,只是又笑了笑,便沉默下来看着纯阳真人像。 自从这件案子开始发酵,清风楼花魁清月姑娘的名气就越来越大,随着一个个贪官落马,原本惶恐不安还给顾怀送了一大笔钱的清风楼东家瞬间狂喜,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个把名气打出去的机会,便卖力的宣传起清月姑娘来。 青楼里的姑娘如果成了红牌,还是有些特权的,尤其是清月姑娘这种卖艺不卖身的金招牌,可经过这么一事,清月姑娘算是彻底在凉州出名了,不止是百姓难民们对清月姑娘心生仰慕,连那些没有落马的官员士绅们,在听说清月姑娘回了清风楼后,都一个个求见,只想春风一度。 酒泼靖王爷,怒斥龚知府,这简直堪称奇女子了。 当然,这些要求都不用清月姑娘出马,清风楼东家都一一回绝了,他还指望着清月姑娘但摇钱树呢,但接下来的消息,就让清风楼的天塌了。 一个锦衣卫进了清风楼,不到半刻钟,清月姑娘就脱了青楼籍,成了个自由自在的民女。 于是一个个想春风一度的男人们纷纷想迎娶清月姑娘,正室夫人自然是不可能的,想娶她的多半是想娶回去当个小妾。 以这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这是很合理的事情,能提出娶清月姑娘的,多半是官员士绅,而这些官员士绅在这次案子里没有落马,起码都是行事端正,自然不可能娶青楼女子当正室,在他们看来,能娶你回去当个妾都是抬举你了,难道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不胜其扰的清月姑娘想到了逃。 靖王爷是能安置她,可她还是想出去走走,哪怕是个弱女子,哪怕之前这些年都如同家雀一般关着,她也还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在青楼里也听过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还有南乾的繁华,北方的草原,东面的大海,这些都让她充满期待。 顾怀自然是不好劝的,正好今日要行刑,便让柳莹来送送她。 一个小包袱,再加上靖王爷送的赏赐,两件换洗衣物,在观里打扮一番,一个青衣女冠便走出道观,用力的呼吸着天地间的自由空气。 跟在身后的柳莹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她:“有没有想好去哪儿?” 清月姑娘双眼明亮:“想好了,一路南下!我要去看看江湖。” 她这回眸一笑,百媚横生,饶是柳莹身为女子,也不由感叹一句,提起江湖,就不得不想起之前的那些年。 没走过远路的人总想去看看,而走了很远的人总想停下来休息休息。 若不是遇见了公子,想必自己和姐姐还在漂泊吧。 她扶着清月姑娘上了马,也有些钦佩这个女子的勇气:“南乾啊小心一些,江湖路远。” 清月姑娘放肆的笑了一声,不再是那个小心谨慎的青楼女子模样,也不像是个远游的女冠,她策马而行:“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背影渐渐远走,柳莹站在原地学着公子负手而立,看着那一人一马下江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整顿吏治 劝风尘从良,拉良家下水,是最缺德的事情,不过给清月姑娘赎身,顾怀觉得自己应该是做对了。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谁知道清风楼会把她折腾成什么样子? 不管如何,临洮府仓一案,到现在为止算是结了。 眼下临洮行政还能勉强维持,顾怀要做的就是让锦衣卫开始一个城一个城的查过去,就像老农犁地,把整个凉州犁一遍之后再回京。 这种事情自然就不用他亲自出马了,锦衣卫们倾巢而出,从凉州中心开始向着四方开始巡查,顾怀没让他们查赈灾粮银一事,查的只是各地府仓。 两件事必须分开,赈灾粮银一事不能在凉州闹大,他必须要给朝廷一个脸面。 祝文带着的赈灾队伍已经返京了,还是顾怀亲自送的,那些客套话和虚情假意自然不用提,眼下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不是什么善茬,暂时能不呆在一起也是种解脱。 顾怀倒是想把祝文留下,免得他回长安搅风搅雨,可惜实在是没理由,只能看着祝文的车队渐渐离开临洮。 走吧,咱们长安再见,到时候顺便送你去见龚知府。 劳神的事情多了,就给人一种身心疲惫的感觉,每天在王府批折子的顾怀,居然有些想念起围永登那些天来。 那时候虽然每天都在担心,可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每天巡视两趟军营,还要在军帐里对着地图研究个半天,也一点都不觉得累,而贪腐一案落下帷幕之后,自己天天在王府要么批着处理官员,要么各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折子,简直是心力交瘁。 赈灾赈灾,说起来简单,具体操作起来,需要想的事情就太多了,更别提赈灾的粮银还要顾怀先从那些贪官身上刮出来,这个过程一个不注意,就要出乱子。 现在主抓的还是反贪,可是问题也出了不少,要么是锦衣卫欺上瞒下造成冤假错案,要么是锦衣卫锦衣卫懈怠工作,给那些贪官们请客吃饭灌了迷魂汤不做处置,每天顾怀都会接到白和同的密报,然后把折子摔到卓兴怀脸上,让他亲自去处置。 在顾怀的有意分割下,锦衣卫现在已经分成了两个部分,除了指挥使祁阳直接听命于顾怀之外,下面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白和同负责南镇抚司,千户卓兴怀负责北镇抚司。 祁阳负责总领大局,卓兴怀手下的一千多锦衣卫负责巡查各地,刑狱审讯,而白和同就只负责抓自己人的把柄。 没错,南镇抚司就是专门盯着自己人的。 大概是因为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也没有经历过成熟的思想政治工作,在顾怀开始在王府处理整个凉州事务后,锦衣卫们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迅速堕落的现象,这帮在平叛中招募的老实人,太容易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顾怀不会分身术,没办法去到每一个城镇看到反贪工作的具体情况,所以他只能在锦衣卫内部亲手扶持起一个监察部门,也就是白和同的南镇抚司。 总的来说,白和同带领的督察队工作效果还是不错的,对于那些堕落腐败了的锦衣卫,顾怀的说法很简单,让你卓兴怀自己看着办。 卓兴怀也是个狠人,亲自领着人顺着白和同查出来呈给顾怀,再由顾怀摔到他脸上的折子,一个城一个城的砍过去,官员没砍多少,倒是把锦衣卫自己内部的人清洗了一遍。 对于卓兴怀来说,这个账很好算,别说他现在手下这批锦衣卫还没正式回长安登记造册,哪怕是登记造册了,只要是犯了事,难道你们以为有官员那待遇,还要等朝廷处置? 相比之下,顾怀的看法才是他最看重的,他不想让王爷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只能带出一批没用的兵,所以他哪怕这段时间对白和同恨的咬牙切齿,可清洗起自己人的时候可谓是半点都不含糊。 所以凉州现在的大体局面就是这样,北镇抚司负责巡查,南镇抚司负责监督,从凉州重心开始,整个凉州都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反腐反贪工作,而在查案中得到的赃银赃粮,全部充作赈灾用,所有具体事务经军驿送到州都临洮,由顾怀做最后的审批。 反贪和赈灾同时进行,不管当官的再怎么哀嚎咒骂顾怀,难民们总算得到了今年以来第一次喘息的机会,也让他们对于活下去有了具体的信心,不再是以前那般虚无缥缈。 至于锦衣卫的名头,凉州以前是没怎么听过,不过过了这一遭,算是在凉州彻底打响了。 说起来卓兴怀还真是个妙人,不知道是不是看了顾怀的行事风格,觉得顾怀是个欣赏酷吏的人,卓兴怀收拾官员们的方法总是别出心裁,比如淳安县令就把这次发下去的十万石粮食贪了一大半,卓兴怀直接带着人在县衙前面向百姓们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贪多少就往你身上压多少,硬生生将一个知县在百姓面前压成了肉饼,简直骇人听闻。 消息送到临洮时顾怀罕见的发了怒,要不是祁阳死命相劝,卓兴怀的千户算是当到头了。 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卓兴怀自然也就焉了下去,老老实实的开始了那一套刑狱审讯。 而祁阳这老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之所以劝下顾怀,只是因为相比起白和同,他和卓兴怀的关系要亲近些,现在白和同俨然是锦衣卫对他威胁最大的人,而卓兴怀呢?好运气爬起来的大头兵罢了,自己手下的头号打手,要是让顾怀把他撸了,自己上哪儿去找这么个打手去。 当官就是这样,除去某些实在单纯还抱有政治理想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在做着工作的同时算计个不停,你能说他们是贪官污吏吗?也不尽然,比起那些祸害民间的地方官员,他们已经算是难得的能做事的官吏了。 这样的官吏,一般被叫做官僚。 就在这个过程里,锦衣卫不断的被清洗又扩招,一些没有才能迅速堕落的人被挤了出去,要么上刑场要么回老家,而一批具有出色嗅觉和过人手段的锦衣卫迅速涌现,顾怀也不吝啬,有功必赏,至此锦衣卫总算是勉强配齐了编制,北镇抚司一个千户十个百户,南镇抚司一个指挥同知,五个百户。 难民雀跃,百官噤声,往日代表着丰收的八月,就在这样诡秘的气氛里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下棋 王府后花园的风波亭,顾怀和柳莹正在对弈,连双月就在一边撑着小脑袋看着。 下棋再没水平的人,多看些棋谱,多下些时间,也能记住些定式,所以顾怀现在很不满,因为柳莹比他还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强到了什么地步。 侍女送上两个棋盒,顾怀伸手进去抓了一把,然后伸到了柳莹身前。 这就是猜先了,柳莹挑了挑眉头,思考片刻,从棋盒里拿出两颗黑子。 顾怀松开拳头,五颗棋子跌落棋盘,柳莹猜错了。 收好棋子,双方搁在对角星位上搁置两子,称为势子,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了先行优势,而且注定了中盘于中腹的激烈战斗。 顾怀拈起一颗黑子,起手三六,同时也对着一旁的崔伯开了口:“长安有没有信送过来?” 柳莹有些怀疑人生,这些天顾怀要么是在批折子,要么是在书房神神秘秘不知道搞什么东西,也就晚上用完膳这会儿才能有点空,还天天拉着她下棋,她在长安只能呆在在靖王府,在凉州也是只能呆在靖王府,简直没完了。 要问顾怀为什么不拉着连双月下棋?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下不过。 是真的下不过,别看连双月年纪小,当初还是顾怀教她弈棋的,结果顾怀往长安跑了一趟,回来正准备指点指点连双月,口干舌燥的发现自己被杀了个丢盔卸甲。 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下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你做出一个决定时,往往就要思考的很长远,每一步都是在为接下来的“势”做准备,身为下棋人,最为酣畅淋漓的莫过于屠大龙,而屠大龙就往往需要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运筹帷幄。 而顾怀偏偏就是个臭棋篓子,他倒不是不会长远布局,反而恰恰相反,他从一开始就很讨厌设伏的下棋方式,从来都是大开大合,凶猛至极,全然没有后手,只决战于眼前。 每个人的下棋方式都不同,但至少都和自己的性格有些联系,但顾怀却跳出了这个规律。 就是刚! 柳莹痛苦的扶了下额头,顾怀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起手定式,把把都这样,这些天的棋下下来,柳莹甚至都能猜出顾怀接下来的几手。 她没说话,小嘴嘟着气呼呼的应手九三,和黑棋分势相持,没有选择以往一样和顾怀在边位厮杀。 那边崔管事的汇报也开始了:“没有信,但是走商号送来了些关于长安的消息,已经送到了王爷的书房。” 顾怀点点头,看着柳莹的应对眼前一亮,他展颜一笑:“没事,没送信就说明那边没出什么问题。” 落子声清脆,顾怀侵略如火,又狠狠的堵了柳莹一把:“王府那批匠人,明天就启程吧,先去长安,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把商号建起来。” “是,王爷,”崔管事也知道长安才是赚钱的好地方,所以对于顾怀的想法很是赞成,“老奴不敢称辛苦,不过王爷,要不要把铺子也一同转手了再在长安置办?眼下的临洮实在是不适合开铺子。” “不用,凉州这边铺子不仅不能关,还要多开些,”顾怀看着对面有些走神的柳莹,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既然要建商号,凉州这边也不能放,而且我的封地终究在凉州,这边比起长安还要重要些。” 回过神的柳莹气嘟嘟的跟着落子,顾怀不慌不忙的跟上,接下来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没逃出先人路数,第十子落下时,顾怀已经交代好了对于接下来凉州商号的规划。 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商号的成立既是为了在长安和凉州之间传递消息,也是为了能多带动些凉州经济:最近这段时间他可没闲着,回了凉州,又找出记下的许白语录,开始尝试把上面的东西复刻出来。 毕竟吃了玻璃和味精的好处,他对其他东西自然也是充满了期待。 不过最后悔的事情当然是当时的顾怀被那些更大的事情吸引去了注意力,没怎么记下那些能改变这个时代的小发明,导致他现在对那些东西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其他的不说,光是看到那些词语他都头疼。 氢氧化钠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不死心的顾怀已经尝试爬了好久科技树,最后也只能无奈承认自己毕竟是业余选手,这种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这次回长安就尽量搜罗这方面的人才。 棋局已经进入中盘,整个棋盘中段厮杀极为惨烈,顾怀不断提子,白棋仿若一叶扁舟泛海,岌岌可危,可惜柳莹还是那副气嘟嘟的表情。 下个棋都一直谈公事,公子真讨厌。 就在这种情绪里,又下了几十手,直到一百八十手后,柳莹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顾怀表情呆滞:“怎么可能” 一旁的连双月移动了三颗棋子,棋盘上已经是死局的黑棋居然又活了过来。 被小萝莉暴击嘲讽的顾怀无语的投子认输,他看向柳莹的目光居然有些可怜:“这么些天你一直在让着我?” 大概也是被顾怀伤心的目光吓到了,柳莹连忙安慰:“不就是下棋嘛,公子,怎么还哭上了?” 顾怀一下子更无语了,他看看柳莹,再看看连双月,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身后脸上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微笑的老管事,摇摇头拂袖起身:“拉倒吧,以后都不下棋了。” 一听这话,柳莹可开心了:“真的吗,公子?” “连你都下不过,我还下什么棋,找棵树撞死算了。” “哼哼,公子可别小看人,我也是很聪明的。” 正在走下假山的顾怀无语的转过头:“是在说我笨?” 早就知道顾怀脾气的柳莹自然是一点都不害怕,总算感觉出了口气的她只是手搭凉棚看着远方不说话。 连双月跟上来牵住了顾怀的手,顾怀大袖飘摇,吹着黄昏的风大放豪言: “下棋算什么,要以天下当棋盘,找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那样的棋,才值得下。” “切,公子就是不会下棋,连双月都下不过。” “” 看着蹦蹦跳跳跑到前方去的柳莹,顾怀摸了摸下巴:这妮子最近胆子是真的越来越大了,要不要给她找些事做?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临永登 圆脸,铜铃大眼,酒糟鼻子加上满脸的络腮胡,这就是新任锦衣百户阮小九的尊荣。 此时的永登城内,卓兴怀正坐在太师椅上惬意的晃着二郎腿,双眼微微阖上,在这些天凉州的清洗中身上不可避免带了些血腥气,看起来威风凛凛。 起码在阮小九阮百户的眼中,卓大人是威风凛凛的,先不说自己是卓大人一手提拔起来,就说这些日子卓大人带着他们收拾那些官儿们的狠样,阮小九就不敢在他面前眼睛乱瞟。 于是他只能毕恭毕敬的站在卓兴怀面前,汇报着永登城内的大小信息。 听到永登新上任的官儿们没有伸手去碰赈灾粮银,卓兴怀的眼中有些失望,他冷冷一瞥:“查清楚了?全部是实发,没有亏空没有贪腐?” 阮小九在新发下来的飞鱼服上蹭了蹭手:“禀大人,真的没有都盯了好些天了,那些官儿们一个比一个老实。” 卓兴怀又冷冷的哼了一声。 这声冷哼自然不是针对阮小九,而是在宣泄他内心的不满。 自从王爷整顿了临洮,开始收拾起凉州的官员,这些官儿们是一天比一天胆子小了,从开始的时候一查一大片,到现在一个个办事办的滴水不漏,别说伸手了,听到锦衣卫的名头就开始打哆嗦。 这怎么行?他卓兴怀难道任务就完成了?要知道,现在多收拾些,王爷的大腿就抱的更紧些,要真是找不到贪官,他卓兴怀对于王爷来说还有什么用? 不就是那啥飞鸟死了弓就收起来了吗,一个道理。 卓兴怀心烦意乱的往对面阮小九身上一瞥,本来还准备训斥两句泄泄心中的窝火,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阮小九算是他在凉州发掘的得力干将之一,别看这家伙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丑,一点没个当官的样子,可收拾起人来是真的有想法,只要到了他阮小九手里的官,没一个能藏得住话的。 这厮好像有些心理变态,就喜欢折磨人,手下带了几个有同样爱好的锦衣卫,这段时间俨然已经成了官员们做噩梦的对象。 要是贪官们招的早了,这厮还有些不满意,卓兴怀已经见了好几个给阮小九吓得有些精神失常的官员了,而且卓兴怀也只去看过一次阮小九审讯,那老鼠钻胸的把戏差点没把卓兴怀看吐,之后就再也没去看过。 这种王八蛋,总有一天用得上,换做一般的锦衣卫,卓兴怀早就想怎么骂怎么骂了。 他狠狠一拍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凉州贪官胆子怎么都这么小?还他妈没去,就吓得自己来自首,老子都快把凉州跑遍了,如今贪官找都找不出来,本来以为永登这里估计有些胆子大的,结果比他妈的那些小城还怂。” 阮小九凑了过来:“大人,要不要” 卓兴怀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这厮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要能栽赃,老子早干了,轮得到你?这话要是被王爷知道,老子扒了你的皮!不过王爷也真是,照本官看,就该一视同仁,贪了就杀!结果王爷还不让动那些贪得少的废物” 阮小九连忙缩了缩脑袋,卓兴怀抬手指着大门:“去给老子把” 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出现在大门口,正对着卓兴怀指着的方向,背着日光看不清脸,卓兴怀一下子更恼火了,不是说了不准人进来? 他正准备喝骂,看见了阳光下那身衣服上熠熠生辉的金龙,瞬间吓得一颤。 卓大人这段时间也算是磨练出来了,心里觉得不对,立马狠狠给了阮小九,大声怒斥:“吏治清明,赈灾顺利,这是该开心的事情,别他娘给老子摆这幅模样!” 大门处的身影顿了顿,顾怀有些面色古怪的走进来。 卓兴怀仿佛此时才看到顾怀,脸露惊讶,随即立马行礼:“卑职见过王爷。” 好歹是个千户,不称下官,自称卑职,算得上是卓大人的拳拳心意了。 顾怀似笑非笑的看着卓兴怀:“不错,现在的凉州,才算是干净了一些,这都是锦衣卫的功劳。” 一旁的阮小九还没见过顾怀,只在折子上见过顾怀的批示,眼下见了平时威风凛凛的卓大人这番模样,哪里还猜不出眼前人的身份?能在锦衣卫混到百户,本身就说明了他是个人精。 于是他连忙跪下,甚至跪下的声音比卓兴怀还响,砰的一声听得顾怀眉毛都一抽。 顾怀看向卓兴怀:“看这飞鱼服装饰,是你麾下百户?” 卓兴怀不知道刚才顾怀听到了多少,想到刚才自己对于顾怀的议论,骇的脸色苍白,见顾怀主动问起,他连忙说道:“是,是!此人名叫阮小九,祖上三代都是狱卒,卑职去西祁查案时,发现此人颇为精通审讯,这才招入了锦衣卫,后来其履立大功,破了好些案子,这才提拔成了百户。” 顾怀点点头,大门处又出现一大一小两个丫头,正是柳莹和连双月,此时的柳莹牵着连双月的手,精神看起来明显比在王府好多了。 “不错,眼下非常时期,就需要这种人才,孤在临洮看了你请求来永登查案的折子,于是动身来看看永登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顾怀走到太师椅上坐下,伸手虚扶,地上的卓兴怀也连忙起身站立在一边。 刚站起来他就觉得不对,阮小九怎么还跪在地上?悄悄一瞥,顿时怒火攻心,这厮居然敢直愣愣盯着那两个姑娘看。 柳莹确实漂亮,尤其柳莹本就是南乾人士,是一个江南姑娘,只要不开口说话时,自然是有些独特气质,阮小九一个单身汉,又面相丑陋,哪儿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哪怕是抄那些官员的家,也没有眼前女子这般姿色,一时却是忘了起身。 卓兴怀恨不得一脚踹死这货,你那双狗眼谁都看得?可看着王爷没注意到这边,只是打量着周围,卓兴怀连忙踢了阮小九一脚。 阮小九这才反应过来,先是深深的后怕,见到王爷没有发现,他赶忙站到卓兴怀身后,那个女子牵着小丫头从面前走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阮小九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却又忍不住悄悄看向女子的背影。 第一百四十四章 蹊跷 “永登情况如何?” “禀王爷,卑职到永登三天,已经出动所有带着的锦衣卫进行调查了,目前还没有发现贪腐迹象,一个都没有!” “毕竟是相当于重新建起来的一座城,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员们的心思还是很单纯的,”顾怀收回打量着这个新修县衙装饰的目光,“从这个县衙就能看出来,装饰极其简单,官员们的心思也复杂不到哪儿去。” “王爷说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王爷的英明决策” “马匹就别拍了,”顾怀伸手阻止了他,“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卓兴怀松了口气,看来王爷确实没听见刚才那些话,他的惶恐立马变成胸有成竹:“禀王爷,下官一到永登便开始关注这件事,自半月前在永登公开处刑附近贪官污吏后,永登的冲突事件已经渐渐消失,尤其是最近十天,更是只有一件,永登的隐患应该已经解除了。” 顾怀揉了揉陪柳莹和连双月走了半天路有些酸疼的腿:“民怨可泄不可堵,就这么办下去吧,只要是抓到的附近乡县贪污官员,全部在永登进行公开处刑,要让百姓们知道,这场祸事真正的起因不是难民,是贪官!只有让他们泄了心中怨气,才能接纳在城中定居的难民,才能让永登重新发展起来。” “卑职遵命,王爷请放心!” “处刑之后发生的那件事说给孤听。” 卓兴怀斟酌了一下语言:“此事有些蹊跷,卑职去了趟城中巡查局看了卷宗,冲突中死亡的一方是永登八品官吏,当时处理完公事回家以后,与原住民发生口角,当夜其妻报案称有人入室杀人,捕快们赶到时那个官吏已经断了气。” 顾怀皱了皱眉头:“就算是原住民和难民之间的冲突,原住民怎么敢袭击官吏?而且入室杀人查案的结果是什么?” “当日捕快根据口角发生时目击者的供词抓住了两个原住民,但他们都拒不承认,最后仵作验尸,官府审案定了罪,那两人都被斩首示众,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发生过冲突事件。” 顾怀若有所思:“那个官吏叫什么名字?” 卓兴怀报了个名字,顾怀却微微愣住,一瞬间有点恍惚。 从县衙出来,走到城南,顾怀和柳莹一行人在一座宅子前停下。 跟在后面的卓兴怀不明白顾怀为什么会想亲自来看看,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顾怀对那个名字有些印象。 永登新任命的官吏那么多,顾怀哪儿记得过来?只不过那个名字,在永登攻城战里,被白和同提及了不少次。 没错,是秀才的名字。 顾怀对秀才还是有些印象的,不只是他帮助白和同和卓兴怀一起策划了刺杀右使,还有后来在幕僚团里办事的干练,在永登任命官吏时,顾怀还区别于其他幕僚,给了他一个八品的官职。 可如今才过了半个月,居然就死了?还是被原住民入室活活打死这么蠢的死法。 顾怀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怀疑,走的是正规司法程序,嫌疑人也已经被就地正法,他之所以过来看看,一是有些感叹,二是有些奇怪。 因为在白和同领着秀才过来时,顾怀清楚的记得他介绍自己说的是妻女都已经在前几个月死去了。 那他哪儿来的妻子去报案? 眼前的宅子不算很大,但在南城这个地方,已经算得上是豪宅了,顾怀伸手敲门,却久久没人应。 顾怀看了一眼卓兴怀,卓兴怀正想再上去大声叫门,门却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丫头出现在门后,正打量着外面这一群人,她的小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也不说话,只是隔着门和众人对视。 顾怀率先开了口:“我等是衙门官差,且开门。” 小丫头有些犹豫不决,片刻之后,一只修长的手打开了门,一个有些姿色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打量一番,最后落在了顾怀身上,然后有了些警惕:“你们不是官差,你们是谁?” 顾怀拦住了要呵斥的卓兴怀,笑了笑:“确实不是官差,但确是官府中人,今日来是为了再询问一下褚文耀一案,你可是他的夫人?” 听到褚文耀这个名字,女子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伤心,她咬咬嘴唇点了点头,确定外面这群人应该不是什么歹人,便牵着小丫头邀请一群人进屋。 入了大门,是一个不小的院子,此时有两只母鸡正在快乐的啄食,右边有个鸡栏,外面则是开了些菜地,而院子对面,便是一座不大的二层小楼,看起来满满的生活气息。 顾怀负手走在前方,身后跟着柳莹和连双月,再后面是卓兴怀和几个锦衣亲卫,本来不小的院子瞬间显得有些拥挤。 虽然说是来询问,但既然已经结案,却是不好进屋的,顾怀在院子中停下:“褚夫人,当日所见,可否再说一遍?” 自称是褚文耀妻子的年轻女子只好忍住伤心把事情再说了一遍,顾怀仔细听着,和卷宗上并无差别,等到女子说完,顾怀才问道:“褚夫人是何时与褚文耀成的婚?这个小姑娘难道是贤伉俪的女儿?” 褚夫人将小丫头拉到身后,又拢了拢头发:“民妇与夫君还未正式成婚,是在靖王爷攻破永登后才相识的,民妇原来的丈夫已经死了,只留下了小女儿,承蒙现在的夫君不嫌弃,本以为过了这段时间就能成婚,谁能想到” 她的面容有些悲戚,忍不住捂住脸颊,仿佛已经落了泪。 连小丫头也开始泪眼汪汪,看的出来她们很在乎秀才。 顾怀的神色也多了些伤感,他点点头:“既如此,那就不多叨扰了,此案已结,还请二位以后好生生活。” 拱手告辞,走出大门,卓兴怀凑了上来:“王爷,难道是旧识?此案可需再次复查?” 顾怀的眼神看不出是什么意味,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褚文耀这个名字,你真的一点都不熟?孤有些好奇,你当初是怎么和白和同,还有褚文耀一起在永登城里面定的计划?” 他拂袖而去,卓兴怀目瞪口呆。 只剩下一个柳莹,牵着连双月回头看了大门一眼,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份暴露 再次回到县衙,打发走了卓兴怀和锦衣亲卫,顾怀在椅子上坐下,一时有些感慨。 乱世人命贱如草,一个读过书,有些功名,如今还当了官的秀才,居然这么说死就死了。 这件事听起来确实挺奇怪的,起了些口角而已,那两个原住民哪儿来的胆子去入室袭击官员?袭击了还不跑傻傻的在家里呆着等官差抓? 但如果不是那两个原住民袭击的,就更奇怪了,秀才一个逃难来的难民,又没和谁有仇,卓兴怀也说了,秀才在难民中的声望还不错,那是谁吃饱了撑的去把他杀了? 看仵作的尸检结果,秀才确实是被人活生生打死的,要是想杀人,一刀捅了就完事了,干嘛要浪费时间力气这么杀法,简直不合常理。 顾怀端起茶杯,一时觉得诡异莫名,但案子又过了这么些天,怎么个重新查法? 稍稍回神,一直在走神的他这时才发现有些疑惑的柳莹,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 柳莹面色迟疑:“那个褚夫人,好像戴了面具,不过我不能确定” “面具?”顾怀一愣,“褚夫人何曾戴了面具” 他反应过来,突地站了起来:“易容用的人皮面具?” 柳莹点点头:“人皮面具起源于南方,我以前在南乾见过一次,刚刚见到褚夫人的时候,还没发现,后来褚夫人掩面哭泣时,我才注意到,褚夫人脖颈处有些痕迹,但不确定是不是” 顾怀站起来踱了两步:“居然真有此物?以前倒是听说过,没想到居然能真的伪装成另一个人” 他停下脚步:“本身这件事就有些蹊跷,现在看来,这个突然出现的褚夫人,怕是有些问题。” 他下了决心,立马出门:“叫卓兴怀来见孤!” 柳莹起身跟在后边:“公子,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也说不定,万一是妆容的痕迹呢?” “我相信你的阳光,”顾怀摇了摇头,“而且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查一查总是好的,一个弱女子,戴了面具接近官员,而且这个官员还不明不白的死了,这件事怎么听怎么诡异,一定要查一查!” “我也就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柳莹吐了吐舌头,“以前听姐姐说过,易容的面具最难处理的就是脖颈处的痕迹,做的好的人皮面具可以不留下痕迹,若是做的不好,或是不会使用的话,就会很明显。” “必须查一下,若是最后真是我想多了,那向其道个歉就是了,”顾怀下了决定,“正好多给些抚恤,怎么说秀才也是我能攻下永登的功成之一。” 他看向充满赶过来的卓兴怀:“带兵,围了今天去的那栋宅子,不能放那个褚夫人和小女孩跑掉,先把她们控制起来,就说要重审褚文耀一案,查查看,那个褚夫人有没有戴面具!” 卓兴怀本来还有些觉得疑惑,王爷怎么就跟这件案子杠上了?但见到顾怀神情凝重,他也不敢多话,连忙应下去调锦衣卫了。 来去匆匆,顾怀看着卓兴怀远去的背影,心思翻涌。 这个女人如果不是个被秀才碰巧遇见的难民,那她到底是谁?秀才的死跟她有没有关系?今日她的悲伤看起来不像作假,就算她是假情假意,那么 那个小女孩呢? 今日顾怀带人去过的那座宅子里,褚夫人确认顾怀一行人走远后,就匆匆关上了门回了屋子里。 被关在门外的小女孩也不恼,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逗弄起被养在院子里的两只母鸡来。 褚夫人回了卧房,只是坐了片刻,便下了决定:永登呆不得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先是用一种特制液体打湿了脸颊,然后拍打一会儿,再轻轻一揭,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就被她揭了下来。 面具材质柔软,此刻被她两只手指拈起,仿佛轻若无物一般,褚夫人拿出个小匣子将面具细细装好,又拿出另外一个小匣子,取出了一张全新的面具。 在揭开面具后,褚夫人的真实脸庞便出现在了铜镜里,正是之前在县衙消失,从西域过来的明教使者,她的样貌比起面具要俏上不知多少,而且眉眼间哪怕此刻尽是严肃,也有些挥散不去的妩媚味道,只见她将新拿出的面具浸入特制液体,等到面具恢复弹性,便对着铜镜往脸上一罩,等到拍打之后,又对着铜镜整理好每一丝细节,俨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新的面具有些丑陋,年纪也比之前的面具大了许多,褚夫人取出手帕细细擦了脸,再次起身走到屏风后开始换起了衣服。 一件一件衣服落下,只见屏风上映出一个曲线玲珑,惹人遐思的身影,每一条曲线都带着满满的诱惑,但随着身影的一番动作,再往身上套了些衣服,这个身影渐渐变得平凡且臃肿,甚至还有些驼背。 等到人影再次转出屏风,褚夫人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年纪有些大的苍老妇人,她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丢进嘴里,等到药丸消失,再清了清嗓子,整个人的嗓音就开始变得浑浊沙哑起来。 准备的差不多了,褚夫人快速打包了些东西,放进一个小包袱,便急匆匆下了楼。 大门打开,变了个模样的褚夫人走了出来,看见小丫头还在逗弄母鸡,一时有些怒了:“快走!再拖下去,官府就要来人了!” 自从被秀才搭救,便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小丫头见着自己的母亲变了个模样,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她放下手中用来逗弄觅食母鸡的小棍子,抬头看向褚夫人:“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看起来是小丫头,声音却比褚夫人还要苍老浑浊,配合上她年幼可爱的脸庞,简直十分诡异。 褚夫人将门带上,对着小丫头冷笑两句:“住上瘾了?我可懒得管你,你愿意呆就呆,被抓了可不要求我救你。” 小丫头不置可否:“璩妙妗,你想做的事情不是还没做完?眼下那个废物死了,不是更方便了?怎么突然就要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抓捕 “方便?你真以为今天来那些人是官差?领头的那个穿的是什么,是莽龙袍!一定是靖王顾怀无疑,而且看他神情,多半是发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丫头愤愤起身:“靖王又怎么样?这个案子已经结了,靖王又能发现什么?你是不是太谨慎了?好不容易才得到那些贱民的信任,现在一走,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说到这个,璩妙妗的心情也有些烦躁起来:“你以为我想?要是今天靖王没来,不走也没事,可现在万一靖王发现了不对,城中教徒这么少,还能往哪儿跑?你到底走不走?” 小丫头依然有些抗拒,苍老浑浊的嗓音充满了怨念:“本来说好了要去打临洮,结果那个右使稀里糊涂就死了,本来借着那个废物秀才的名头可以安生传教,结果他又发现了些不对,你又把他打死了,变成这样,说到底,就是你的错!” 听到这话,原本已经走到大门的璩妙妗气急咬牙,回头怒视着小丫头,要不是这个小丫头的身份和自己相当,她都想上去教训一下她了。 没错,明教派过来的使者不止一个,是她和这个小丫头两个人,只是小丫头一直隐藏着没出现,只有她去到县衙和右使正面接触而已。 在右使被刺杀,永登被攻破的时候,璩妙妗就敏锐的觉察到,想逃出去很难了,就算是侥幸冲破了包围,接下来还得面临官兵的搜捕,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在城内。 于是她两伪装成难民,又注意到了刺杀右使成功,因为入了靖王法眼的秀才,经过一番惊心设计,总算是暂时躲到了秀才身边,没被揪出来。 眼下城中还有一些教徒如同她们一般,伪装成难民躲在城内,从永登开始重建开始,明教就一直在暗地里传教,尤其是璩妙妗和这个小丫头,因为变得一手好戏法,给那些傻乎乎的难民洗起脑来更是事半功倍,结果某天秀才归家早了,竟然发现两人不在家中,出去寻找一番,才发现两人正在和一群难民集会。 虽然璩妙妗勉强解释了过去,但秀才却有些怀疑起来,毕竟两个自称流浪到此,举目无亲的母女,怎么会没事去和难民集会?而且看当时的情景,虽然没听到对话,那些难民却明显是在听璩妙妗说话,一直表现乖巧的璩妙妗,怎么会和这些难民这么熟悉。 眼看着秀才起了疑心,哪怕之后那些天秀才表现的和往常再无区别,璩妙妗还是想办法设计弄死了秀才,还嫁祸给了原住民,本想着再挑起原住民和难民之间的矛盾,看看能不能重现一次民变,结果那些原住民和难民居然真的被官府杀几个贪官就渐渐安抚了下来。 这下好了,永登实施的是军管,本来璩妙妗和小丫头的路引能够出城,还准备再吸纳些教徒就回西域,结果被秀才发现了,把秀才弄死了,想等风头过去再走,结果还没等到,靖王顾怀就带人上了门。 之前的璩妙妗确实没想到顾怀居然还对秀才有印象,听说了秀才的死讯还亲自上门询问,这下子璩妙妗就不想再坐以待毙了,只想尽快远离这个地方。 结果这看起来像小丫头,实际上比自己还大的婆娘居然舍不得走,真是鼠目寸光! 可她也不能真的抛下这小丫头,其他的不说,现在这种时候,还是需要同舟共济的,她只能压下心中怒火,再次开始劝了起来。 又说了半天,才算是劝动了觉得璩妙妗有些大惊小怪的小丫头,可她还有些问题:“反正现在还没人查,干嘛要换面具?直接出城不就行了?” 璩妙妗冷笑一声:“要真是拿着这张脸的路引出城,万一城中查起来,知道了咱们的去向,咱们难道还跑得过骑兵?哪怕是换了面具,如今外面难民行人都见不到几个,咱们能跑到哪儿去?” “那眼下你换了面具,没有路引怎么出城?” “不出城,”璩妙妗咬了咬牙,“躲到教徒那里,等到事态平息再说。” 小丫头想了半天,虽然觉得没必要,但也不想正面和璩妙妗吵起来,只能闷闷应下。 于是两个变戏法的明教使者,打开门确认了门口没人堵着,便赶紧趁着没人注意出了门。 就在她们走后不久,脚步声连绵,像被火燎了屁股一般的卓兴怀带着兵过来将这个宅子死死围住了。 而在远处的巷子里,璩妙妗和小丫头对视一眼,都有些悚然而惊。 “没抓到?” “是,王爷,卑职带着兵过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问了附近居民,也没人看见那两人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么看来,确实是有问题了,”顾怀皱着眉头,“只是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到永登的目的又是什么。” 自觉没把事办好的卓兴怀擦了擦头上的汗:“是卑职疏忽了,”未曾发现异样,还请王爷责罚。” 顾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官府审的案,跟你有什么关系?孤今天去的时候也没发现出异常来,还是多亏柳莹发现了不对,才觉得那两人有问题,怪不到你的头上。” 一旁的柳莹骄傲的挺起胸膛,看着孔雀开屏一样的柳莹,顾怀没忍住笑了一下,这才回头看向卓兴怀:“出城需要路引吧?” “是的,王爷,”卓兴怀听见顾怀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永登早已封城,出入皆需要路引,卑职已经着人去城门问过了,今日还没有那般打扮容貌的女子出过城门。” 顾怀端起一杯茶:“既然能戴一次面具,就能戴两次,出没出城还不一定,既然见机如此之快,那两人也是机灵人物,这样,大索三天,挨家挨户去查,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两个人,尤其注意那些没有身份,来历不明的人!只搜三天,三天一到,如果还找不到,这件事就压下去,别再让永登起什么风波!” “是,王爷!” 第一百四十七章 藏匿 亲眼看到有人带兵围了之前住的地方,小丫头这下总算是沉默了,璩妙妗也没有冷嘲热讽什么,只是急急的拉着她去找之前就信仰虔诚的明教教徒。 教徒见了换了面具的璩妙妗,自然是一下子没认出来,还好身边的小丫头算是有辨识度,教徒这才把二人迎了进去。 明教的等级制度还是挺森严的,教徒没敢问,璩妙妗和小丫头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自己现在是躲搜捕,只是说要暂住两天,无论外人怎么问,都不要说见过他们。 分配给这个教徒的宅子居然还有个地窖,倒是方便了二人躲藏,只是这地窖之前应该是放腌菜的地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地上还有些血迹,那味道简直让人窒息,两人强忍住不适进了地窖,教徒在外面关上门,两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教徒的忠诚应该还是值得信任的,新发展的教徒也许会出卖她们,可现在找上的这个已经入教好些年了,之前还一直充当着永登分坛的联络人,应该不会出卖她们,藏身的又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地窖,哪怕顾怀再想抓住她们,也应该找不到这里。 只要时间一长,这次的危机自然就接触了,无论是顾怀还是永登,都不可能只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一直戒备着。 相比起心事重重的璩妙妗,小丫头虽然年纪有些大,可还是有些活泼好动,居然就开始在地窖里查看起来,看得璩妙妗心里腹诽,一个老妖婆,装什么天真烂漫? 要不是这老妖婆会的戏法确实能帮助传教,璩妙妗早就甩掉她了。 和以前在戏班讨生活,后来才加入明教的小丫头不同,璩妙妗是现在的教主从小培养起来的亲信,不然这次凉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会交给她,只是可惜从西域过来还是晚了些,没赶上起兵造反的时候,不然永登的局面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 凉州的右使毕竟还是个土包子,跟受过系统训练的璩妙妗不同,她虽然不会什么个人技击,但教主在她们这批人身上投注了很多心血,无论是兵法还是政务都有涉猎,若是起兵时是她领头,凉州的叛乱绝对不会这么小家子气。 可惜她到的时候,永登的叛乱已经过了那口气,难民们不想再反抗,加入的叛军也只能欺负老百姓,别说继续扩大民变范围了,还能打一手临洮就算是奇迹。 只要能像模像样的攻击临洮,远在西域的教主就有了筹码和那些国主谈价钱,结果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右使那家伙也做不到,还那么蠢的死在了城里面。 璩妙妗接受了这次起兵的失败,也为了能在教主面前搪塞过去选择了留下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再次激化矛盾,结果被顾怀成功转移了百姓们的注意力,让永登走上了正轨。 然后就是秀才那件事的意外,引起了顾怀的注意,导致她现在只能像个老鼠一眼窝在地窖里。 想起这些,璩妙妗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总觉得有种无力感,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就沦落到了这般田地,还是说真是顾怀天克自己,自己这趟来凉州就是个错误? 明教的叛乱被顾怀平了,准备第二次努力,却被顾怀发现了身份。 真他娘的晦气。 她没好气的看了一眼小丫头,依然带着妩媚气息的脸上满是无奈:“就不能消停会儿?” “我可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动一动怎么了?”小丫头俨然有些不要脸,“前些天就叫你走,你不走要传教,结果今天变成这样,你还能怪到我身上?” 璩妙妗咬牙笑道:“是,我承认是想再试一试,你不也同意了?再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想办法出城才是真的。” 小丫头在她身边坐下:“说真的,我要是你,也不想回西域,回去就要嫁人,难怪你这次这么猴急来凉州,把这当救命稻草。现在失败了,心情咋样?” 璩妙妗想起了自己回到西域后会接受的命运,越发看小丫头不顺眼了:“你还是不说话好些,一说话真的挺渗人的,听着还恶心。” “没我你早死了,要不是我,教主能看重你?要不是我,谁帮你做人皮面具?你可倒好,天天老娘便宜,叫女儿叫的爽不爽?” 璩妙妗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大些,我叫你娘也不是不行,可看看你这幅模样,怎么当个娘?” 突然遭变,心情极度不爽利的两人就这么互相开始揭起伤疤,只能说哪怕外表再小,本质也还是个女人,女人果然都是小肚鸡肠的。 还好这种争论没持续多久,只隔着薄薄的木板,她们听见了上头传来的声音。 两人一下住了嘴,听着闯进门开始大肆搜索的士兵声音,有些惊疑不定。 “看你户籍,一共三口人,家里其他人呢?!大白天为什么不出去做工?” “军爷,俺的妻儿出去卖些家中无用的东西了,俺昨天才上的工领了口粮,今天休息。” “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嗯,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大的身段苗条姿色有些出众,小的大概十二三岁,是个小丫头!” “军爷,还有没有什么具体点的?城南有些姿色的女子虽然不多,但小丫头可多了。” 头顶上的木板又震动起来,落了些会,璩妙妗赶紧挥了挥手掌拨开灰尘,继续聚精会神听着上面的动静。 “没看到过?告诉你,要是见着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立马报官!这两个人是靖王爷点名要抓的人物,要是敢私藏,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军爷,这两个女子犯了什么罪状?看画像也不想穷凶极恶的人物啊。” “这也是你问得的?闭上鸟嘴!那边的,搜完了没有?搜完了去下一家,老子还有十几家要问呢,别耽搁了!” 喧闹声大概是出了门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单独的脚步声,听到教徒没有出卖自己,璩妙妗和小丫头同时松了口气,但很快的,她们就意识到了这次搜捕的力度,有些心惊起来。 一家一家搜,一个一个盘问,那废物秀才和靖王到底是什么关系?居然值得一个王爷这么大动肝火? 她们对视一眼,心逐渐的沉了下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网 顾怀和秀才真说不上有什么关系,秀才虽然立了功,但顾怀的赏赐也没有缺斤少两,大宅子,官职,还有金银,该给的都给了,秀才毕竟是个地道的读书人,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顾怀总不能把他提拔到身边,或者直接给个高官厚禄吧? 那样怎么跟朝廷交代? 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人,一跃成了八品官,虽说是在灾后的永登,但顾怀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所以尽管秀才这件事充满了疑点,他也没打算再去追究。 但谁让从南方来的柳莹看穿了璩妙妗戴着面具呢?偏偏顾怀这次也是在临洮闷得烦躁了,才带着柳莹和连双月打算走之前再巡视一趟凉州,正好撞上了这件事,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不管是为秀才伸冤,还是打发时间,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费尽心机潜伏在永登城内,又设计了这么一出命案,就已经足够引起顾怀的好奇心和警惕心了,这才大肆开始搜捕。 不止搜捕,顾怀还发出了悬赏,只要主动抓捕归案或者举报都有赏赐,只是必须是活的,尸体拿来没用。 已经平静了好多天的永登再次被搅乱了,锦衣卫和守城军卒轮番出动,挨家挨户的搜寻,从南城到北城搜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二人的踪迹,连有些难民都对悬赏动了心,一天就贼眉鼠眼的到此瞟着。 一直到第三天,随着悬赏的进一步加重,终于是有了些蛛丝马迹。 看着眼前被死死捆着的小丫头,顾怀揉了揉眉心:“这好歹是个小姑娘,怎么绑这么死?” 一旁的卓兴怀立马拱手:“王爷,一开始卑职也以为此人是个小姑娘,但据举报的难民话语,此人并不如外貌一般年幼,而是身形固定,实则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了。” 顾怀微微一滞,这幅模样,成年了? 他看向小丫头:“抬起头来,说说吧,孤这些天找你们找的够辛苦的。” 跪在地上的小丫头看起来是受了些伤,右臂耸拉着,此刻听了顾怀的问话,她慢慢抬起头,看起来年幼的脸上满是仓皇:“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说我知道很多明教的事情,能不能换我一条命?” 苍老浑浊的声音一出嗓子,周围人顿时都被惊住了,顾怀眉头挑起:“明教?” 他缓缓起身,语气中满是寒意:“还真是阴魂不散呐你是明教中人?” 看着周围人对自己声音的反应,跪在地上的小丫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怨毒,她最恨的便是这些反应,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她从来不说话。 但眼下性命已然是握在了顾怀手里,她不敢怠慢,一股脑说了出来:“我是明教从西域派过来的使者,这次民变是明教一手策划的!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子叫璩妙妗,是波斯人,明教也是从波斯传过来的对了,城中现在还有明教的人!” 如此坦诚,倒是让顾怀一愣,看见小丫头滔滔不绝的卖着明教,他有些疑惑:“你不信明教?” 小丫头说的这些东西顾怀都知道,明教在这次民变里扮演的角色,是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城中难民这么多,再严密的盘查也查不出来那些隐藏极深的明教教徒,所以小丫头说的东西,一点都没勾起他的兴趣。 听到顾怀的问话,小丫头立马磕起了头:“我不信明教,是被逼着进明教的,他们逼我传教,逼我来永登,还请王爷饶命,还请王爷饶命啊!” 原来是个怕死的,顾怀倒没有像周围锦衣卫一样露出鄙夷的目光,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按照大魏律法,煽动民变,传播邪教,是断断不能轻饶的,必须明正典刑!但看你如此坦诚,能不能活命,就看你能告诉孤些什么了,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说清楚你知道的,孤可以考虑饶你一条命对了,另外一个女子躲在哪里?” 听见能活,小丫头狂喜,赶紧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却怎么也说不清楚璩妙妗现在在哪儿,顾怀微微点头,却是因为小丫头说的一些内容转移了注意力。 明教,好一个明教! 躲在恶臭的猪栏上方草垛里,璩妙妗冷冷的看着远方走过的几个士卒,心里说不上是被逼的四处逃窜的郁闷还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从昨天开始,她就觉得那个送饭的教徒有些不对劲了,以往的恭敬目光,变成了肆无忌惮的打量,官兵的搜查越来越频繁,而教徒的应门速度也越来越慢。 是心里在挣扎?还是没想好说辞?璩妙妗不敢确定,但从小到大的经历和受到的教育告诉她,不能相信任何人。 也包括身边的这个小丫头。 她有心想和小丫头商量一下,但想到之前从宅子逃出来时小丫头的迟疑,她又压下了这个念头。 知道昨夜官兵的最后一次搜查,教徒叫住了已经打算离开的官兵,虽然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但躲在下方的璩妙妗已经满心冰冷。 于是今天一早,她就准备故技重施,强行带着小丫头走,然而出地窖的时候,就看到了红着眼被动静引过来,守在外面的教徒。 虽说是两个女子,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小丫头也会些戏法,两人还是成功杀掉了教徒,只是在逃跑的时候,小丫头却是被官兵围住了。 她不敢回头,满心仓皇的躲到了北城,又换了一张面具,却再也不敢相信任何教徒。 连入教几年的教徒都能背叛,更何况是那些新入教的? 没有办法,她只能躲在那些肮脏的地方,甚至还在一个茅厕里躲了许久。 还好永登足够大,还好官兵搜索的重点放在了发现她们的南城。 抓着草垛,强忍住鼻尖让她浑身不适的恶臭,听着远处士卒们的脚步声,璩妙妗的心中一片凄然。 她在祈祷,在祈祷那个小丫头别被活捉,别抖出任何关于明教关于她的消息,不然自己该怎么逃出这座城? 躺在棚子上方存放草垛的夹层里,璩妙妗此刻已经咬牙切齿了。 天杀的顾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