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门小福女》 第1章 穿成了小木匠 十七两六钱银子,外加三十九个铜板。 一间一进的小院,正房的门上拧了一把大锁,窗棂木纹斑驳。屋顶瓦片三三两两如鱼鳞剥落。院门上挂了幅单薄的匾额,匾额右下角有一块磕碰过的痕迹,上书“宁氏木坊”四个大字。字不算好,但胜在中正大方。 一个成年人怀抱大小的樟木箱,箱子里面摆着一套使用痕迹明显的木匠工具。 堆在樟木箱旁的十五根桦木整料和一小堆边角旧木。 一身腕口和后肘打着补丁的青色工服。同一制式半新不旧的还有两套。 一套廉价的文房四宝,墨研得只剩下半块,狼毫也有些龙飞凤舞。 以及一个打不开的小木盒。 这是宁维则在穿越后,花了七分三十九秒盘点出来的,目前她所拥有的全部。 不,还遗漏了些更重要的。 一具十六岁的少女身躯。既不丰满也不清瘦,有着长期体力工作所带来的结实紧致。眉眼并不精致,眼距稍微有点偏宽,沉默的状态下显得有些不够精明。皮肤也不够白皙。指腹和指根都有长时间持握工具而生出的硬茧,温暖、有力,不太像少女的手,握起来倒是很让人觉得安心。 一份属于原主的散乱记忆。 一位失踪半年的父亲,一位过世六年的母亲。 还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八岁弟弟…… “阿姐,不好啦!阿姐!” 小院的门板被啪地一声推开,撞得门后的夯土墙扑簌簌落下了一小撮土灰。 门板上搭着一只虎头虎脑孩子的手。 手的主人气喘吁吁。 宁维则轻轻皱了皱眉,下意识感觉到有点紧张。 似乎,自己的这个弟弟,最近经常被人欺负? “维钧,不要着急,慢慢说。这是怎么了?” 身体倒是比内心反应更快。等宁维则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从条凳上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扶因为一路狂奔回家而靠着门喘息的弟弟了。 “阿姐!”宁维钧小脸憋得通红,带着哭腔扑进宁维则的怀里。 “刚刚我跟二牛玩捉迷藏,我躲着躲着就跑到叔爷家旁边。有位大叔在叔爷家门口跟二叔爷说话,他们没看见我,我就都听见了!那个大叔……大叔他说……” 宁维则轻轻揉着维钧的头顶,柔声说道:“那位大叔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亲眼瞧见咱爹摔下山崖,摔死了!”说完,宁维钧一下子扑到姐姐怀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还真是令人头疼啊…… 说起来,倒也确实有这个可能。在这个很少有人坐得起马车的年代,出远门实在是一桩难事。更何况她爹临走之前,只说是去八百里外的一个镇上找人办事。八百里,也就是四百公里的距离。虽然没有现代的柏油路面那么平整,但以一个习于劳作的成年男子的能力而言,沿着官道一天走上个四、五十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八百里的路,缓缓而行,半个月也是到了的。既然路上往返只需要一个月,找人办事又岂会耽搁上四、五个月还不返程? 所以,父亲半年没有音讯,是不是真的像弟弟口中的大叔所说的那样,凶多吉少了呢? 宁维则轻轻叹了口气,落在弟弟头顶的手,动作也慢了半拍。 宁维钧虽然有着小孩子的冒失,但从小失母的他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姐姐情绪上的变化。 他猛地抬起头,红肿如小桃子一样的双眼直直盯着宁维则,似乎想从姐姐的脸上得到一丝保证和安慰。 “没事的,维钧。”宁维则顿了顿,轻轻柔柔道:“爹是个好人,他不会有事情的,一定是临时有事。兴许是有人找他帮忙做活呢?你也知道,咱爹的木匠活,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对,定是去帮人定吉日起宅子,才耽搁了些许时日。” 宁维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姐姐。 “爹临走之前,跟你说什么啦?”宁维则慢慢地诱导着幼弟。 宁维钧想了想,答道:“爹说回来给我买镇上的桂花糕,还说回来给我做一把小木刀!” “对啊,爹之前骗过你吗?” “没有!” “那你就不要哭啦,没准爹明日就回来了呢。咱们洗洗脸,开开心心地等爹回来一起吃桂花糕,你说好不好?” 宁维钧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不能让爹笑话我!” 说罢,便摇晃着小腿儿跑开,急匆匆到自己的东厢房里找盆打水去了。 宁维则笑着摇了摇头。 毕竟维钧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情绪来得快,走得也急,像是一阵风,刮过去,也就过去了。 该自己犯愁的事情,应该都还在后面赶来的路上吧? 在宁维则的印象里,自己和弟弟出生成长都是在这个小院。 具体地说,是端朝通安州定源郡桦台镇饶谷村,村东头第三户的小院。 对,这是个不存在于华夏历史中的朝代,端。 直到这会儿,宁维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起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端朝立国一十二年,其命维新,本就是蒸蒸日上的气象。 当下是端朝第二任皇帝在位,年号天成。 新帝年方二十二,登基三载,正是满腔抱负亟待施展的时候。 两相叠加之下,端朝民间的气象便也日新月异,民众都是颇有干劲。 这干劲,一则是来源于吏治相对清明。再加上改朝换代的战乱影响之下,地多,人丁却相对稀少。开国之主讲究爱惜民力发扬民智,要求法无约束民即可为。官府不加以打压,那便是暗中鼓励各行各业发展。虽也有小吏盘剥之事发生,但十数年下来,端朝大体上还是只要多劳,便可多得。 像是宁维则家这一支人丁单薄,加上连年战乱,到了宁维则她爹宁明德这一辈,长房血脉便只剩下了她爹一人。宁明德在十岁上,便去了府里做学徒,后来据说又跟着师父出门采风游历了一番。十几年之后,才带着妻子回到宁家老宅。夫妻俩没有去求族中的支持,硬是靠着宁明德的手艺,撑起了这家小小的宁氏木坊,养育了宁维则、宁维钧姐弟俩。 二则是来源于阶级上升的通道居然被打开了一个口子。陛下想要一个集权的大朝廷,不愿让前朝世家继续盘踞在民众之上挖骨吸髓。在端朝之前,官员大都来源于举荐。这就使得世家子弟煌煌居于上,而下民困顿于尘埃。但端朝太祖,硬生生地把千百年的世家脸面打翻在地还踩了几脚,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变成了现实。 于是,端朝就有了更公平的科举考试。 端朝依然有商户,但商户后人可参加科举。 端朝也依然有匠户,但匠户后人亦能高迁。 想到这里,宁维则不禁愣了愣。这手段、这格局,还真的是让受过现代教育的自己想要一探究竟。 可转念一想,宁维则又有点泄气。毕竟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父亲失踪母亲去世还带着个小拖油瓶的普通农家少女。想要堂堂正正地走出村子,路都很长,很长…… 第2章 我爹死了? 宁维则正沉思中。 小院的门板再次被啪地一声推开。 门后的夯土墙很委屈,只能扑簌簌掉泪一般,再次落下了一小撮土灰。 这一个个的,怎地都不能手脚轻些? 宁维则皱了皱眉,但还是放平了心态迎上去,看来的是谁。 “哟,维则在家呢?”来人前脚刚跨过门槛,那种中年妇女独有的尖刻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咱们维则也是个大姑娘了,长得真俊。今年是不是十五了?哦,不对,是十六了。赶明儿,让你三堂叔给你做主,回头婶儿给你挑个好婆家!” 嘴里连珠炮一般地说着话,来访的妇人揣着手便进了小院。脸上虽说是带着笑,可眼珠却了不住地四下打量。 这明显是来者不善呢。 宁维则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道:“终身大事,还是得等我爹来做主呢。堂婶,堂叔你们的好意,维则心领了,但这事情就不麻烦您二位了。” “瞧你这孩子,说得这么生分。你看下河村的赵虎,家里也有不少田地,人也挺壮实,一看就是能好好过日子的。改天婶儿找媒人帮你问问啊。”三堂婶倒像是没听到一样,自说自话。 宁维则咬了咬牙。这是觉得我爹真的回不来了吗?上门来先把我随便找个婆家打发了,然后好趁着维钧还小,搞事情? “堂婶,这事儿您跟我爹商量吧。爹出门那么久,估计这几天也快回来了。再说,这天底下哪有让姑娘家家直接挑夫婿的道理,这于礼不合……”宁维则使出了拖字诀后,开始转移话题:“三堂婶,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三堂婶半真半假地一拍大腿:“哦,对,这等大事差点让我给忘了!” “走走,去咱们宁氏祠堂,族长有事宣布。”三堂婶拉着宁维则便往院外走,还不忘扭头扯上小的,“维钧,快,你也来。” 走着走着,三堂婶脸上的笑意堆得越来越厚,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等着自己。 宁维则低头思忖着,安安静静。 宁维钧年纪尚小,也没什么心计,只是牵着姐姐的手,懵懵懂懂地跟着,往祠堂行去。 祠堂建在村子中间,离宁维则家的小院不远不近。 眼见着一行人快要走进祠堂正门时,宁维则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堂婶,你打算怎么安排工坊的那几块桦木整料?” “当然是先给你堂弟打张新床,剩下的再……”三堂婶自顾自地想着美事,不加思索就回应起来。话一出口,妇人才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一下子捂住了嘴巴,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抓着宁维则的衣袖,三步并作两步蹿进了祠堂的大门。 “族长,维则和维钧来了!”祠堂里左手边站着的中年男子冲着上首的老者激动道。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双眼无神,脚步也有些虚浮。虽然长得跟印象里的爹有点像,但气质一点都不沉稳,颇有点贼眉鼠眼的感觉。这应该就是那个便宜三堂叔了。 而上首的老者,就是二叔爷。他是宁家现任族长,也是三堂叔的亲爹。 虽然宁维则知道这一趟就是鸿门宴,但还没翻脸,礼不可废。 宁维则整了整工服,轻轻拂了拂袖口的木屑灰尘,微微一福:“见过族长叔爷,见过各位伯伯叔叔。” “维则、维钧,不用多礼。来来,好孩子,让叔爷看看。”二叔爷族长招了招手,让姐弟俩上前。 如此也好,倒是可以静观其变。 宁维则打定主意,便拉着维钧安然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族长和几位族老的面前,稳稳站定。 “维钧这半年倒是长了不少。我记得你们爹出门之前,维钧还就这么高。”族长笑着在腰附近用手比划了一下,慈眉善目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要发难的企图。 “维则啊,这半年你爹不在家,要照顾维钧,还要打理木工坊,也是难为你了。”族长捋了捋下颌的长须,缓缓说道,话里话外却是透着这并不是宁维则的家事,只是交由她代为打理的意思。话锋一转,却是戏肉来了。 “叔爷说的哪里话。维钧是我亲弟,工坊也是我爹出门之前交给我照看的。自己家的事情,谈不上辛苦的。”宁维则不甘示弱,绵里藏针地顶了回去。 族长倒是没想到宁维则会这么回应,顿了顿,转成了一副哀戚的表情:“叔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唉,当真是天不垂怜……” 宁维则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言语。 “方才,隔壁上河村的刘安福从六华城回来,带回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族长面朝着祠堂内的宁氏宗亲们,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眼里也仿佛含了泪光,沙哑着嗓子说道:“维钧他爹,宁明德,三个月前在六华城外走山路准备回家时,失足从绝壁上滑下去,连尸骨也没能捡回来呐!” “什么?” “维钧他爹死了?” “这可真是……维钧从小就没娘,这又一下子没了爹,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啊!” 祠堂里众人七嘴八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宁维钧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身子晃了晃,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宁维则第一时间蹲下身子,搂住弟弟,轻声在弟弟的耳边说道:“维钧,爹没事儿的,相信姐姐。刚才不是说好要等爹回来给你做小木刀了吗?咱们先不要哭,看看二叔爷怎么说。” 宁维则边说,边给弟弟擦着脸上的泪。 听着祠堂里越来越嘈杂的声音,宁维则咬了咬牙根。 三堂叔看着宁维则姐弟俩软弱的样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得色,嘴上却说得好听:“维则、维钧,莫哭了。堂叔在镇上有朋友下个月要出门,到时我托他去打听一下六华那边有没有人找到了你爹的尸身,也好接他回来入土为安。”说罢,向族长微微点头,使了个眼色。 “咳,咳!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族长轻咳了两声,双手虚压,制止了旁人的议论。 “明德此番遭遇不测,实乃我宁氏之大憾!”族长带着沉重的鼻音,慷慨陈词,仿佛宁明德是自己亲生儿子一样。“天不佑我宁氏啊!明德是个好孩子,没想到正值壮年却撇下了一双儿女!也可惜了他那一身本事啊,却是没有传下来……” 宁维钧环抱在姐姐的侧腰,鼻涕眼泪抹了一脸,已经是哭得不成样子。 “维则、维钧,往后你们的事情呢,族里一定会负责的。维钧,等给你爹办完后事,就住到叔爷家来。等你三堂叔家的理全准备完束脩,便陪他一起去镇上的汪夫子那里读读书,也识识字,往后也算是族里对你爹这一支的交待。” 族长说罢,又侧转身子对着宁维则:“至于维则,明年让你三叔三婶好好相看相看,给你订个好婆家,等给你爹守完孝之后就抓紧办事,早些抱上娃娃。想必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木坊的事,到时叔爷会找人来处理,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家休养,让你婶婶帮你准备嫁妆罢。” 族长轻描淡写的说着,丝毫没有征求姐弟俩意见的意思。 这是已经把工坊视为囊中之物了呢。 第3章 对质 宁维则眼中闪过一阵鄙夷,动作轻柔但又干脆地从弟弟怀抱里挣开,牵着弟弟的小手站起身来。 也到了自己该开口的时候! “族长,我想问问我爹的事情。”宁维则脸绷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提及木工坊的意思。 族长微微颔首:“哦?维则,你想问什么?” 宁维则向着族长面前踏了一步,问道:“我爹失足摔下山崖,此事可是刘安福亲眼所见?” 族长略微思索了一下,应道:“照刘安福的话来看,应是如此。” “刘安福可曾跟您说过我爹坠崖的具体地点?为人子者,又岂能坐视我爹久居荒野而不得回归故土?”宁维则说着,眼眶便是一红。 族长微一沉吟,捻着胡子道:“刘安福说那地方在六安城东沿官道而行约摸五十二三里的地方,其他的我便不甚知晓了。” “那可否请族长带我和维钧去向刘安福问个清楚?哪怕能让我姐弟俩有个念想,知道去哪里祭拜我爹,也是好的……”鼻音浓重的话出口,似是转成了哭腔。 族长倒也不疑有它:“既然你俩有心,那我这就带你们去问问。” “走走,咱们一起去。” “看看维钧爹到底掉到哪了。” 祠堂里的众人,不知是关心这姐弟俩,又或者是看热闹,总之是一窝蜂地向着上河村行去了。 上河村离饶谷村只有一河之隔。 不消半个时辰,宁家老老少少三五十人,浩浩荡荡地就进了村子。 上河村大多姓赵,只有少数几家外姓。里正赵仁不知这一行人来意如何,连忙迎了上来。 待看到领头的宁族长之后,赵仁上前拱拱手:“原来是宁家人,不知今日来我们上河村有何贵干?” 族长拱手回了一礼:“赵里正,我们是来找刘安福的。” “刘安福?他刚从外面回来,难道是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你们宁家不成?”赵仁狐疑道。 族长连忙摆了摆手:“赵里正说笑了,哪里是得罪。我们是来找刘安福帮忙的。” 里正更觉得奇怪:“刘安福平日里游手好闲,能帮得了什么忙?” “赵里正你有所不知。这刘安福说是三个月前在六华城外遇到过宁明德,亲眼见到他失足坠崖。这不,宁明德的儿女想当面问问自己父亲的葬身之地,日后万一有机会,也好迎回他们父亲的尸骨。” 族长一脸沉痛的表情,看得里正也不好再细问究竟。 “这样,不如你们先到赵氏祠堂门口。那里有片空地,你们人多,也方便散开休息休息。我去喊刘安福过来,如此可好?”赵里正想了想,做出了安排。 “如此便多谢里正了!”族长扭头召集起族人,“宁家的,跟我走,咱们去前面等刘安福过来。” 说话的工夫,宁家人在空地上刚站定,上河村的老少爷们就围上来交头接耳。 “哎,你们宁家这是来干嘛了,这么大的声势?” “啥?宁明德死了?就是那个手艺特别好的木匠?” “那还真是可惜啊,正想着今年收了麦子之后,就进山弄两棵好木头来找他打两个柜子给我家闺女做嫁妆呢……” “唉哟,掉下山崖尸骨无存了?那可是真惨啊,都不能入土为安,啧啧啧……” 众人等着刘安福和里正到来,倒也没闲着,七嘴八舌讲起闲话来。宁维则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不由得鄙夷。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先生果是先贤,此言诚不我欺。 正说着,里正便领着刘安福走到了赵氏祠堂门口,抹了一把额头上些微的细汗,高声道:“乡亲们,还有宁家的,大家都静一静了啊!”听着身边的议论瞬间平息下去,里正满意地点点头,对着宁家一行说道:“宁族长,刘安福便在此处了。你们是有什么想要问的,尽管开口,某保证刘安福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里正微微瞪了一眼刘安福,似乎是让他老实一点。 宁族长唱了个喏,道:“如此,便多谢赵里正了。” 言毕,族长对着宁维则和宁维钧的方向招了招手,慈眉善目道:“维则、维钧,到前面来。” 宁维则正了正神,牵着维钧的小手,分开人群走到族长身前。 “这便是上门报信的安福叔,还不拜谢?”族长对着宁维则,假意不满道。 宁维则微微屈膝,福了一福,道:“谢安福叔特意上门告知我父之事,大恩大德,维则没齿难忘。” 刘安福平日素便是个混不吝的,此时倒还是嘻皮笑脸地摆摆手:“我和你爹从小便认识,应该的,应该的。” “但”,宁维则话风一转,“安福叔您可是亲眼见到我爹他遭遇不幸的?” 刘安福眼睛一瞪:“我们一起走官道回来,这是自然!” “那您可否把当日的情景细细道来,也好方便我们姐弟日后去寻我父……”宁维则声音哽咽。 “这……时日已久,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在六安城东官道上,出城约摸五十二三里的地方。”刘安福眼珠滴溜乱转。 “我们姐弟俩是一定要去寻我父的,还请安福叔成全!”看着刘安福的神色,宁维则心下踏实了一分,长揖下拜,嘴上也是丝毫不松。 宁维钧也是学着姐姐的样子,一揖到地,不肯起身。 “刘安福,你便给他们姐弟俩讲讲罢!” “就是,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讲讲又碍得甚事!” “兀那刘安福,莫不是你也是听来的,不然为何不肯细细分辨?” 本来刘安福在上河村就有游手好闲的名声,再加上宁维则姐弟俩求告的可怜神态,围观的村民不由得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刘安福看情势不妙,眼珠转了再转,粗声说道:“赵石头你莫要胡说,正是我亲眼见到的那还有假?罢了罢了,我便回忆一下吧,要是有什么记岔了的,日后你们可不要来找我啊!”说罢,还特意瞪了宁维钧一眼。 “今天是八月十二,”刘安福低头掰了掰手指头,含糊道:“那天应当是五月十八。我跟宁明德头一天在六安城住店的时候遇上了,第二天赶巧都要回村里,便约了一同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那天上午,我们便收拾好行李一同出了城……” 宁维则突然打断:“安福叔,你们是什么时辰出发的?” “嗯……约莫着是卯初三刻前后罢。”刘安福扫了宁维则一眼,继续道:“当时天一大亮,城门开了我们便出城了。出城之后走了约摸有三个时辰,日头也正高,我们就在路边歇了一会,吃了点干粮,之后继续往回走。” “快步走了一上午,想必安福叔当时也累了吧,没多歇息一阵?” 刘安福却是想也没想:“没有没有,我这身体可好得很,一晚跟我婆娘能折腾好几次,哪里用得着歇息那么久?” 围观的人群哄地一声笑了出来。 里正的脸都绿了:“刘安福,让你说正经的,当着小姑娘说这些个做甚!” 刘安福仿似不在意一般拉长了声音:“那我接着说了啊……晌午吃了两块干饼,我们就继续出发了。然后就是到了你爹掉下去的那片山崖了。那段路是真不好走啊!我正跟你爹说着话,你爹还说这次出去挣了点钱,回来之后要娶个续弦。结果话还没说完,你爹就失足掉下去了。” “敢问安福叔,当时路上可有其他同行之人?” “唔……当时还有几个从六安城往双集镇去的人一起走的。”刘安福暗暗思忖,要是说没有的话没准会怀疑自己谋害宁明德,不如就说还有几个。“不过不太熟,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估计去双集镇上也找不到人了。”刘安福补了一句,自认为万无一失,咧嘴笑了一下。 宁维则突然大哭:“安福叔你怎么这么狠的心,都不拉我爹一把?!” 刘安福唬了一跳,连声否认:“这怎么又干我的事了?!” “我爹的性格素来谨慎。当时既有陌生人在旁,若不是你与我爹并肩同行,我爹又怎会提到挣了钱娶续弦这种私隐之事?”宁维则追问道:“若是你与我爹并肩而行,那我爹失足之时,安福叔应当有时间拉我爹一把……可你怎能行那见死不救之事!” 围观的人群哄地炸开了锅。 “我就说刘安福向来游手好闲,还道今日是转了性,这么好心去报信。” “就是就是,见死不救可真是,呸!” 第4章 先考核,再分家 刘安福一下子涨红了脸,大声嚷嚷起来:“不对不对,是我记错了!我们是在前面的路上说了宁明德他要娶续弦的事。到这这段山路不好走,我们便是分开前后走的。因为天已经黑了,瞧不清路。我就走得慢些,宁明德走得快些。他是在我前面二三十米掉下去的,跟我可不挨着!” “那段山路可是在六安城外官道五十余里处?”宁维则继续发问道。 “对对,就是那里。”刘安福急忙点头,涨红的脸上还没褪色。 “这也不可能!”宁维则斩钉截铁地算起来:“你们是当天卯初三刻出城,先走了三个时辰。以你们的脚力,一个时辰走上十里应当只是平常,三个时辰走出约三十里地。之后你说你们只吃了两块饼简单休息了一下,就算歇息了半个时辰,再起程也就是未初三刻。此时你们距我爹坠崖处还有二十里左右,也就是两个时辰便到。” 宁维则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未初三刻后两个时辰,也就是酉初三刻。当时是五月十八,正是天长的时候,总要到戌正前后天才能黑透。”宁维则回身,对着宁族长和赵里正下拜:“刘安福这话,分明时间就对不上。还望族长和里正替我们姐弟俩求个准话!” “这……”宁族长倒是不方便开口,赵里正却是没有这个顾忌,心直口快大喝:“刘安福,你到底哪句才是真话!当日宁明德的事儿,当真是你亲眼所见么?若你再敢有半句胡沁,当心你的皮子!” 刘安福两次的话都被宁维则驳倒,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被里正这么一喝问,刘安福的脸涨得更红,嗫嚅着不得不说出真相来:“我,我,我没有……我只是那天听说宁明德半年没有回来,去报信的话宁家至少还能给一顿酒钱答谢……” “现下知道我父并未坠崖,维则当真欢喜得紧,感谢老天开眼!”宁维则对着族长和里正再拜:“维则和维钧在这里,谢过族长和里正了。” 族长上前一步,扶起宁维则:“好孩子,先起来吧。知道你爹没死,我这心里也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啊……” “赵里正,此番多谢了,我们就先行一步。改日你来我们宁氏,定要请你喝酒答谢!”族长对着赵里正拱拱手,就要领着宁家的众人离开。 “族长爷爷,稍等片刻!”宁维则却又站了出来。 “哦?维则你还有何事?”族长捻了捻下颌的长须,略有不豫。 “是这样,族长,既然我爹并没有过世,那我家的宁氏木坊,就还是我继续先打理着,等我爹回来再从长计议罢。”宁维则抬着头,面色坦率。 族长迟疑了一下,打个哈哈:“瞧这孩子,咱们宁家的事情,回去之后再议也是不迟。走,先回村了。” 围观的赵家人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闹将起来。“宁老爷子,就在这给这姐弟俩一个准话罢!”“姐弟俩也不容易,小姑娘看着也是个稳重的性子,出不了岔子的。”“宁明德也许这几日就能回来,这样伤了亲情反而不美……”七嘴八舌,又是乱作一团。 宁族长想要这间工坊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恨得暗暗咬牙,却又顾忌到外人面前的好名声,一时却是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老三这时倒是从人群里钻出来,贴着族长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 族长微一颔首,举起双手下压,颤声说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并不是我等有意欺凌她们姐弟俩。实在是朝廷有规矩,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啊。” 族长向天拱了拱手:“先帝和圣上英明!自本朝开国以来,鼓励民间创办各类工坊产业,实是一件便民的大好事!但工坊设立自有章程,像咱们宁氏木坊,虽是最低等的丁级木坊,却也要求至少有一位黄级以上的木匠长驻,方能通过每年一次的资质监查。” “宁明德是在朝廷登记过的玄级木匠。本来是可以再去更好的木坊做大师傅的。但明德顾着家里的孩子,硬是自己搞了个小木坊来维持生计。往年监查的时候,都是明德在家主持。今年眼看还有不到半年就要再度监查资质,而维则现下只是个学徒,如果族里不帮扶一下,这间木坊便是眼见着开不成了的。” 族长虚情假意地环视了一周,叹了口气,“唉,本打算是族里出钱,去周围村镇里寻上一位登记过的木匠来,也好解了这宁氏木坊的疑难。可惜,还没来得及跟这两个孩子分说。这倒是我的疏漏了……” 围观的众人此时口风一转。“也对,还是宁老爷子想得周全。”“木坊给族里管着,总比关门了好。”“对对,先过了这一关,等那宁明德回来,再把木坊给他也是不迟。” 宁维则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又不得不回应:“族长深思熟虑,维则懂了。但,维则还有一言,请族长爷爷明鉴。” “哦?维则你说。”族长得意地捋着颌下的长须。 宁维则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我爹出门前交代的,让我今年去镇上参加黄级木匠考核。这便是他提前为我求的考试资格!” 族长一愣,胡须硬是掐断了两根。 宁维则乘胜追击:“族长,黄级木匠考核正在三个月之后。不如这样,先让维则去县上参加考核看看。若是维则通过了,咱们族里也省了外雇木匠的花销。若是维则不幸未能通过考核,那时离朝廷派人进行木坊监查还有两个多月,咱们再临时找人也是来得及。” 围观的墙头草们,口风总是变得特别快。“这个主意好!”“对,通过了不光多一个木匠,还能省一笔开销。”“宁家小姑娘的手艺要是得了她爹真传,应该也不会太差。”“就是就是,宁老爷子,就同意了罢!” “罢罢罢,那就这么定!这三个月木坊还是先由维则打理,如若考核未能通过,族里出于大局考虑,就会将木坊收上来,雇人打理。若是维则通过考核了,咱们到时再议,如何?”为了好名声,族长也只能闷声吃了这个亏。不过转念一想,木匠活计岂是一个女孩子能够轻易摸到门道的?更别说从没见过宁维则做过什么大活计,宁明德出门的这半年,宁维则也就是给村里人做些补补桌腿、修修箱板之类的小活。想来,考核的通过率也不高,姑且缓上这三个月,再从长计议。念及此处,族长倒也没法再强做恶人。 与上河村赵家诸人告辞后,宁家一行人便回一道回村。一路上自是无话。 第5章 雪中送炭? 到得村里,宁维则拉着弟弟:“族长爷爷、诸位叔伯,维则在这里再次谢过了。因为我爹的事,维则本应答谢一番。但木匠考核也快到了,不若等维则通过考核后,再备下酒菜庆祝。” 族长想着宁维则没人指点,应该也难以通过考核,自是无可无不可:“爷爷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快去歇息吧。” 宁维则行了个礼,便拉着宁维钧回了自家工坊小院。 插上门的一瞬间,宁维则整个人便松了下来,心下暗暗盘算着这一关算是过了。如无意外,下一关便是三个月后的考核,只要考核能过,工坊就算是暂时保住了,自己和弟弟的安身之命之所才算是定局。想到这里,心下仿佛传来了原身的一阵不舍与辛酸。也不知道在自己来之前,到底姐弟俩经历了什么。 宁维则是个实干派,也不是那种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性子。事情既然已经发展成了这样,那就应该努力准备通过考核,尽量争取自己的福利。 也不知道考核的内容会是什么。倒不如就趁着这几天有时间,把自己掌握的内容系统整理一遍? 想来想去,宁维则觉得这个路子靠谱。 前世的宁维则,是国内顶尖大学清北的工业设计系的高材生,毕业之后更是在设计师工作室里呆了五年,过手的项目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对这一套评估解构改进整合迭代的方法,运用得也是相当纯熟。 工业设计,说起来其实是个大课题。像产品设计、环境设计、室内设计、视觉设计等林林总总的分支,都算是工业设计的范畴。木匠活儿硬要算的话,跟造型、机械、结构设计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以宁维则已有的知识体系来整合包容木匠活儿的技能技巧,倒也不算是宁维则胡编乱造。 正好,小院里靠着西厢房的地方有一个小边桌。说干就干,宁维则先按自己习惯的方式,把小院里的工具材料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转身去自己房里,拿了笔墨出来,边走还边叫道:“维钧,去帮姐姐打一小碗水来。” 宁维钧扑腾着两条小腿,飞也似的就跑去了。 笔墨纸砚齐备,宁维则一边研墨,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把框架搭起来。 忽然间,宁维则灵光一闪。前世有本非常经典的讲家具研究的书,正是开创了传统家具研究体系的开山之作,宁维则当年在学习传统工艺史的时候也曾经细细研读过这本著作。 宁维则一边回忆,一边往宣纸上誊写。有赖于这本书的知识框架特别清晰,宁维则写起来也非常流畅。 写到精彩处,宁维则一时神游物外,竟不知有人在小院外登门拜访。 “阿姐,有人来了~”宁维钧的声音,打断了宁维则的思路。 门环“叩叩叩”地轻响三声,之后停歇两拍,又再次响了起来。 宁维则急忙起身,略带歉意地拉开了门:“不好意思,久等了。您找哪位?” 门口是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深蓝色粗布袍子,一条米色暗花缕带系在腰间,身后斜背一个包裹。男子轻声道:“请问,宁家工坊就是这里吗?” 这是生意上门了?宁维则心下一喜,连忙将男子让进院中:“公子来我家工坊,是要做个什么样的物件?” 男子倒也没急着说话,进了院子先是打量了一番。宁维则的原身本就是个喜爱干净的小姑娘,自是将院子打扫得十分干净。而宁维则,在工作上还有着少许的强迫症。从前世进工作室开始,宁维则就不允许其他人胡乱布置东西,而一定要按自己的规范来做。男子环顾了一圈,眼前忽然一亮,忍不住问道:“宁姑娘,你这里的布置,似乎另有深意?” 哟,还来了个识货的。宁维则倒是稍稍有点意外。刚刚自己虽然只是简单的把小院里的东西清扫了一下,但材料工具摆放都是严格按照自己工作中的动线来摆放的。动线,简单来说,就是人在移动时行走的轨迹。优秀的动线设计会让空间内的人在移动时感到舒服,也能够大大的提升工作效率。举个例子,如果在制作过程中,宁维则需要先走到最左边去拿木头,走到最右边去拿斧子,再走到最左边去拿锯子,那么势必会消耗大量的时间在拿取工具中而不是在真正的处理加工。真正优秀的工作规划,必定要考虑到这个问题。 当然,不清楚男子来意如何,宁维泽自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了笑:“都是自己琢磨着瞎弄的,就是图个省事儿。” 说完,宁维则话头一转:“还没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男子微笑着拱了拱手,气质倒是洒脱疏朗:“在下姓韩,草字经纶。” “韩公子此来,是想做个什么物件呢?”宁维泽开始引导着对话节奏:“我爹眼下不在,我又正准备学徒考核,若是要做大件恐怕不成。若是接了这一单,维则自当尽全力去做,但就怕赶不上工期,耽误公子使用。” “不瞒你说,我就是为了你学徒考核的事来的。”韩经纶倒是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宁维则皱着眉头,颇为不解:“我与韩公子非亲非故,萍水相逢,不知韩公子是从何得知维则要去学徒考核的事?” 韩经纶一掀前摆,大喇喇坐在了刚才宁维泽写字用的凳子上:“我是从上河村跟过来的。” “今日我从上河村路过,刚好看到你诘问刘安福那一幕。我很欣赏你的思路,因此特意过来瞧瞧。”没等宁维则追问,韩经纶主动解释起来。 “韩公子打算如何帮我?” “去我家工坊,免费帮你补习。”韩经纶耐心说道:“我家工坊大师傅,今年刚好也在帮弟子准备学徒考核。若是你爹在家,应当还能帮你准备考核。可以眼下你爹不在,你又对考核内容一无所知,不如去我家工坊进修,也能提前熟悉熟悉。” “我去公子家工坊准备考核,对公子有何助益?” “眼下自然是看不到收益的。”韩经纶眯着眼瞄了宁维则一眼,“不过是结个善缘罢了。看你说话思路清晰,逻辑缜密,想必不会局限在这小小村庄。若是日后成为一代大师,我此时相助正是雪中送炭,岂不是最好不过?” 宁维则没说话,低头想了一会儿。 “我如何能相信公子?” “我家工坊便在镇上,丙级韩氏木房,姑娘去镇上一问便知。” “维则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子。”宁维则抬起头,两只眼珠黑得发亮。“公子今日是恰巧路过上河村?” “千真万确,童叟无欺。”韩经纶哈哈一笑,解下了后背的包裹,把宁维则写好的纸挪到一旁,小心地将包裹里的物事取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一块黑漆漆,上面油脂包浆了的……木头? “别看它不起眼,这可是难得的老山檀香,又叫黑肉沉水。”韩经纶知道宁维则可能不懂这些,给她科普起来。“我去上河村收桦木,刚好碰上了这块料,方老五不懂行,我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韩经纶招了招手,让宁维则上前来:“你看这个香气是不是有点牛乳淡淡的甜香,甚至都不太明显?老山檀香的老,本就是指檀香被砍伐下来后放置醇化的时间比较长。时间越长,香气就越柔和。” 韩经纶半是喜爱半是炫耀,语速渐渐快了起来:“至于这黑肉沉水嘛,其实也很简单。黑,就是指色泽。檀香木的树根树头颜色最深,其次是树心。这些位置天然颜色深,致密坚硬,所以叫黑肉。而沉水,就是放到水中可以沉下去,非要有一定年份而不可得。只可惜这块料子还是小了点,只能做个摆件了。” 是不是真心喜爱,从神态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宁维则疑心渐淡。 “做木匠,一定要多见识好材料。只有充分了解木性,才能做出最好的作品。”韩经纶把玩着那块檀香木,恋恋不舍地装回了包裹里,目光却是不小心瞥到了宁维则写的知识框架纲要上。 瞳孔微微一缩,韩经纶有些震惊,随即又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 “宁姑娘,这题纲……看来姑娘心中早有成算,我这投资算是没看错人!” “韩公子过奖了,这不过是维则随便写写,贻笑大方了。” “这样我便不打扰宁姑娘了。若是宁姑娘有意,明日来镇上找我便是,在下自当为姑娘安排得妥妥当当。哦,对了,来的时候记得带上你的题纲,在下倒是极其希望能够与姑娘探讨一番……” 说着,韩经纶便跨出大门回身拱了拱手,脸上依旧笑嘻嘻的:“宁姑娘留步便是,咱们后会有期。” 第6章 去镇上 韩经纶一走,宁维钧便赶紧跑来,搂着姐姐的腰,仰头问道:“阿姐阿姐,你要去镇上吗?” 宁维则摸了摸维钧毛绒绒的脑门,轻声问:“你想让阿姐在家陪你吗?” “想是想……可我也想让阿姐高兴!”宁维钧嘟着小嘴,扭捏道:“自从爹走了之后,阿姐每天便不开心,只有在做活的时候,维钧才看到阿姐在笑。” “做活时候的阿姐,好像是会发光一样!”维钧语气夸张,却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 “所以阿姐如果想去,维钧会在家里乖乖听话的。” 看着维钧真挚的目光,宁维则暗暗点了点头。 “这样吧,维钧,阿姐保证有空就回来看你。回来的时候,阿姐给你带桂花糕和糖葫芦,这样可好?” 宁维钧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微微有些雾气,鼓着腮帮子,犹豫着但还是点了点头:“阿姐可千万不要骗我……” 宁维则想了想,进屋拿了一两碎银子,又把家里的铜板一起放到荷包里,拉着宁维钧一起敲响了隔壁小院的门。 “哟,维则、维钧,快进来,来来。晚饭吃了吗?正想着叫你们来开饭呢,你们就来了。” 隔壁周家,是十几年前因为老家受了水灾,天灾人祸之下不得已才背井离乡流落到宁家村的,后来战乱平定,周家就一直定居了下来。周叔周婶都是四十来岁,周叔沉默寡言,周婶热情泼辣,因为早些年受了宁维则父母的照顾,跟宁维则家一直关系很好。只可惜周婶在水灾里伤了身子,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说,之后就再也没怀上。因此,周家对宁家的两个孩子极其喜爱,简直宝贝得紧。在宁母去世后,宁父如果赶工,宁家一家三口的吃食就要着落在周家,算是比普通亲戚还要亲近半分。 “周婶,这次是有事情,想麻烦您三个月。”宁维则略带歉意地掏出了荷包。 “维则,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周婶一边,把荷包推还给宁维泽,一边略带埋怨的瞥了宁维则一眼。“你和维钧都是婶子看着长起来的。自从你娘去了,婶子待你们也跟亲生儿女一般。再给婶子钱,那不是太生分了?” 说着话,周婶把宁维泽和宁维钧拉到桌旁坐下,手里更是没闲着,给两人都添了一碗盛的满满的糙米饭。 “是这样,婶子。三个月后我要去参加学徒考核,考核过了才能回来,名正言顺的继承我家木坊。”看着周婶催促的眼神,宁维泽只好苦笑着先扒了口饭。 周婶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我就知道族长家的小三子不是什么好人!当年你爹从外面回来没多久,刚把工坊做起来能养活你们一家子的时候,我就看他经常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下子更是趁你爹不在家,想欺负你们姐弟,趁火打劫!就他那两下子,用不了几日,恐怕就要把这工坊给败坏得不像样子了!” “婶子,消消气。没事儿的,这不是暂时保住工坊了吗?”宁维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平气和道:“正好今天镇上韩氏工坊的韩公子恰巧路过咱们这边,说是想邀请我去韩氏工坊跟其他学徒一起进修。有他们的大师傅带着,考核通过率应该会高一些。” “对对,之前我去赶集的时候,瞧见过韩氏木坊的院子。师傅和学徒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热闹的很哩!”周婶听说宁维则被邀请,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 “维则啊,你要是能去韩氏进修,那通过考核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周婶声音低了下来,显得有些顾虑重重的样子。 宁维钧饿了一天,这会儿只是闷头吃饭。 宁维则想了想,问道:“周婶,可是怕这里面,有什么不妥?” 周婶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啊,你看你一个姑娘家。人家韩氏家大业大,又怎会无缘无故主动上门来邀你去进修?这里面是要图财?我就怕啊,他们是还要图点别的……” 宁维则伸出手来,握在周婶的右手上,轻轻捏了捏:“婶子,没事的,这事儿我有分寸。”宁维则倒是没太保留,把韩经纶上门造访的过程给周婶讲了一遍。 “所以,那个韩公子,真的是看上了你的木匠手艺?”周婶依然是半信半疑。 宁维则抿嘴笑了笑:“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八九不离十。所以这三个月,维钧就还得麻烦婶子帮忙照看了。” 韩经纶走后,宁维则已在心里反复盘算过了。自己写出来的这个家具研究的纲要,只不过是前世学过的内容里的一小部分。凭着这个新鲜的体系,跟韩氏木坊换个学徒考核的进修名额,应当是绰绰有余。自己现在最欠缺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木工水平的理解和对考核内容的把握;而韩氏有了这个体系,对自家整个工坊技术体系的发展也是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只要韩经纶不是傻子也不是骗子,那就是双赢的局面,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主意已定,宁维则就不打算再纠结其他的细枝末节。 “婶子,可饿死我了,咱们赶快吃饭吧!” 十几岁的大姑娘撒起娇来,让周家婶子也是没辙。 “好好好,咱们先吃!” 饱饱地吃了穿越之后的第一顿饭,宁维则主动帮着收拾了碗筷,又打扫了一下小院,喂了喂鸡。 正要告辞时,院门先被人推开了。正是周叔从外面行脚回来,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每年收了麦子之后,周叔就会去商队帮忙,走走附近的州府送货,做个脚夫赚点辛苦钱。每次出门都要两三个月才有机会回家,今天倒是凑巧,正好让宁维则碰上了。 “婶子,先别忙了,叔回来啦!”宁维则赶忙上前,帮周叔卸下行李包裹放到一旁。 周叔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维则、维钧,你们来啦。这段时间没见,维钧又长高了吧?” 周婶从后院冲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当家的回来啦!快快先坐着歇会,我去给你做饭!” 本应在周家再帮帮手,可宁维则想着明天要去镇上,还要准备一二,便不好意思地提出先回去收拾行李。 “嗐,你这孩子,跟叔婶还客气个啥!快去吧,快去!”周婶爽朗的声音还是元气十足。 周叔倒是不解,眉头扭成个疙瘩:“这……维则他们是要去哪?” “莫急,晚些我再跟你分说。”周婶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当家的,明日你有事吗?” “今儿才刚回来,明日自是无事。”周叔一五一十答道。 “那就妥了……”周婶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拉着宁维则的手说道:“维则,你一个人去镇上,婶子是一百分地不放心。正好你叔回来了,明日便让你叔送你去吧。万一有点什么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盛情难却,宁维则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份人情。 第7章 韩氏木坊?不去了! 宁维则睡得很香,一夜无梦。 鸡鸣时分醒来,宁维则伸了个懒腰。窗外天刚露出鱼肚白,把深沉的天幕浸润成微蓝。 今天,应当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罢。 拿好包裹,锁上大门,把宁维钧送到隔壁周家。简单用过早饭后,宁维则跟在周叔身旁,踏出了村子。 终于从新手村出来换地图了啊,也不知道韩氏木坊能刷出来点什么装备……宁维则自顾自地想着,轻轻笑出了声。 周叔听到了笑声,扭头看了看宁维则,招了招手。 “维则,你这是第一次去镇上吧?” 宁维则往周叔旁边靠近了些,又点了点头。前身懂事之后,母亲就去世了。要陪父亲打理木坊,还要照看弟弟,前身还真的是没有时间去镇上见见世面。 “去看看也好。镇上可热闹了。像咱们附近几个村子要每个月才有一个大集,镇上就不一样了,东西都是摆着卖,想什么时候买,就什么时候买哩!”周叔平时话不多,此时想给宁维则解说一番,只是笨嘴拙舌地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镇上的胡老爷,就是那个进士老爷,宅子可风光着呢!旁的不说,光是那些个桌椅都跟咱们用的不一样,用的都是上好的榉木做的呢!” “还有那个韩家,不光有木坊,还有瓷器和造纸坊。之前有一次,我就是跟了韩家的车队,去咱们通安州的州府送货。那可真是,二十大车的货物抬进去,几车的银钱抬出来,厉害得紧!” 宁维则挑了挑眉,这个韩氏好像并不简单呢? 朝廷规定,州府之地正是乙级工坊的所在地,要求是至少有地级以上的工匠常驻的。地级工匠和偏远小镇的丙级工坊的工匠,若是能相提并论……那这家“小”工坊必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也不知道这次去韩氏,能接触到些什么。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吧。 周叔是怕宁维则第一次出门紧张,而宁维则正好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端朝的现状。二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些闲话,没半晌便到了镇上。 充其量,这就是个普通五线小城镇的样子嘛,最多是风格比较古典而已。 宁维则暗暗打量着周围的建筑和陈设,在心里默默评估起来。 “走,维则,叔带你去前面吃点东西。那有一家馄饨铺,每回跟你婶来镇上,你婶都嚷着要吃一碗,说是不吃香得晚上回去睡不着觉……” 周叔怕宁维则不适应,今日可实在是破天荒地说了平时半个月都说不完的话。 “叔,我还不饿。要不这样,您先带我去韩氏工坊门口瞧瞧?” “你这孩子,还挺着急。”周叔嘿嘿笑着,“跟你爹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 宁维则挠了挠头:“这不是想着先把正事办了,有心事就吃不下嘛。叔,咱们走啊!” “来,这边。”周叔比划着方向,引着宁维则往城西走去。 “这韩家的财力,在镇上可是这个!”周叔比了个大拇指,轻声跟宁维则交代着。 “别看镇上地位最高的是进士胡老爷家,可要论有钱,还得是韩家。咱们现在去的,是镇西头的木工坊。木工坊边上,还有一间瓷器铺子和一间笔墨铺子,都是韩家的产业。据说啊,韩家的瓷窑和造纸工坊都在城外,规模那叫一个大!可惜我之前行脚时,未曾去过。不然也能跟你说得详细些了……”周叔说着说着,话里反倒带上了几分歉意。 “叔,瞧您这话说的。维则这不就是自己出门长见识来了吗?等维则回去了,一定跟您和婶子好好讲讲在这边都看见了些什么新鲜物事。咦,这个应该就是韩氏木坊了吧?”远远就听到了斧劈锯抹的声音,宁维则急忙往前小跑了几步。 一间宽敞的大院,门口挂着韩氏木坊的牌匾,门房处有位大爷坐在条凳上斜倚着墙壁,叭唧叭唧地抽着旱烟。看到宁维则二人往门口走来,大爷斜乜了一眼,没有招呼,还是大喇喇地坐着。 这迎宾服务,可真是不怎么到位啊。宁维则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可还是整了整衣服,抬腿就要往木坊里走。 只是斜地里的一支烟袋锅杀将出来,拦住了宁维则的去路。 “小丫头,这是木坊,不是卖胭脂水粉的地方,莫要走错了。”大爷的声音懒懒散散。 宁维则倒是不着恼:“大爷,是韩经纶韩公子约我来谈事情的。方便的话,麻烦您通报一声?” 大爷又叭唧了一口烟,深吸过了肺,许久才长出了那一口气,在烟雾缭绕里闷声道:“就算是韩经纶那小子约的,也不能随便进!这是工坊,就该守工坊的规矩,闲杂人等不得擅入。既不是顾客,又不是手艺人的,不能进!” 宁维则不怒反笑:“巧了,我刚好就是个手艺人。” “就你?”大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当看到宁维则手上膨出的关节和指肚掌根的老茧时,大爷不由得一愣,嘴上却不饶人。 “对,就我。”宁维则淡定答道。 二人僵持着,沉默起来。 周叔看着急得直要冒汗,正待上前打个圆场,只是不知道老头是什么身份,也不好开口。 老头脸上的皱纹堆得更深,竟是先笑起来了:“好,好。昨日经纶回来便跟我说了你要来进修的事情。我本以为他是看中了你,毕竟女子做木匠的简直是万里挑一……因此,我便在门外拦了一拦,为的就是查验一下你的心性。” “您可看好了?”宁维则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来吧丫头,跟我进院,带你去看看弟子房。”老头背着手,转身就要往院里走去。 宁维则却没有跟上。 老头发觉不对,狐疑地扭头,不悦道:“怎么还不快来?” “您看好了,我却没看好。”宁维则也不动气,心平气和解释道:“我手上有对韩经纶有用的物事,刚好他也能提供我考学徒用得上的资源。这本是合作双赢的局面,但您却觉得是我有求于韩氏工坊。这个定位我不喜欢。我这就要回村里去了,麻烦您替我转告韩经纶。” “别别别走嘿!”一身藏蓝色的袍子从门房里飞出来,扯住了宁维则的袖子。 原来是藏着看热闹的韩经纶,眼见着事情不妙,也顾不得再做遮掩。 宁维则甩了甩袖子,蹙眉道:“韩公子,这样拉拉扯扯不太好罢。” 韩经纶小意地赔着不是:“宁姑娘,我这就是跟我二叔开个玩笑逗闷子,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这样,先来工坊里面坐,里面坐。咱们商量商量这进修的章程,如何?”韩经纶一脸堆笑,一副生意人的样子,谄媚,但却不让人觉得厌烦。 宁维则在脑子里权衡了一会,微微点了点头,跟在韩经纶身侧半步,抬腿迈入了木坊的大门。 第8章 入梦 韩氏木坊,虽然朝廷评定只是丙级,但在方圆几百里的村镇间,也算是个大木坊了。 按照朝廷的规定,丙级木坊要有五名黄级以上的匠人登记。大端自建国伊始便实行教化,鼓励民众劳作,因此对工坊教授学徒的数量也有要求。 各个工种的学徒考核,都是每三年举行一次。在实际操作里,每年会有不同的工种轮换进行,已经成为了官府的固定事宜。每次考核,丙级工坊都要有至少三人通过学徒考核,成为受认可的黄级匠人方可。如果丙级工坊连续三次在考核中,学徒的数量都没能达标,那工坊就会被降级,从而失去接受朝廷指派任务的资格,损失不可谓不重。 因此,每家工坊都很重视学徒考核。在考核的年份,往往是提前半年就会由工坊最得力的师傅带着准备考核的学徒,进行考前训练。 当然,一般来说,考前训练还是抓基本功。 每年考核都是三天三个题目,考官是由当地的地方官和乙级工坊的首席师傅同时担任。若是当年的题目主要由工坊师傅来出,那便是中规中矩通过率很高;但若是地方官有意无意干预,就可能有难以理解题目只能凭感觉猜测的情况,而那一年考核的学徒也只能是自认倒霉。 之前也不是没有人通过工部上书当今陛下。而陛下在看了几个州府的题目后,只是笑骂了一句文人雅趣的臭毛病,之后便不了了之。 在这种情况下,押题自然是押不上的。唯一的出路,就只能是努力修习基本功。基本功越熟练,过关的可能自然也越大。 韩氏木坊的策略,自然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便是韩氏木坊的大师傅——韩经纶的三叔,也就是门口拦人的那个老头——竟然是个地级木匠! 要知道一般地级匠人,都会汇聚在各个郡的乙级大工坊,有些专长特别突出的甚至会到一州首府的甲级工坊任职。而这个老头,看起来不起眼的样子,甘心窝在桦台镇这么个小地方…… 宁维则听着韩经纶的介绍,忍不住诧异地抬抬头瞄了老头一眼,却正对上老头得意洋洋的眼神。 宁维则叹了口气,正想把目光转走,老头挑衅般地说道:“小丫头,我知道你不服气。你是不是觉得你手里有那个什么家具研究,再加上跟着你爹学了点木匠的皮毛,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宁维则抿了抿嘴,老头嗤地笑了一声:“要不咱们打个赌吧!我拿个小物件出来,你照着这个小物件仿上一仿。若是做得八九不离十,便是我输,我保证你在这进修的三个月期间说一不二,想学什么我都毫无保留。但若是你输了……那便暂且忘了你的那个研究,按照别的学徒的样子给老头子我端茶倒水,如何?” 这是,激将吗? 但对自己而言,赢了自然是有三个月的免费补习班;输了,最差情况下无非也就是跟之前一样,全靠自学而已。没什么损失,那就试试! 宁维则一副不怕事的样子,扬了扬眉回应:“好,一言为定。” “曹淳,去我的杂物间,随便拿点我之前做的小玩意来,给这个小丫头瞧瞧!” “好嘞,师傅您稍等。”一个穿着制式学徒工服的憨壮青年往厢房跑了出去。 没一会,青年抄着一个四足的物件跑了过来,用双手交到了老头的手里。 老头拿到物件,却是一愣,嘴皮抖了抖,又用手拂了拂物事上的灰尘,一时有些出神。 宁维则好耐心,静静等了片刻。韩经纶抢先嚷了出来:“三叔,您还愣着干嘛,倒是出题啊!” 老头这才回过神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宁维则:“哦,对,就按这个做吧。曹淳,你在这盯着点,需要什么材料和工具你给打个下手。老胳膊老腿了,我先去抽袋烟,松快松快。” 宁维则小心地接到手里。 一个凳子,方板圆腿,端端正正。凳腿和凳面的连接处有点松动,像是被大力磕碰过。 正要仔细分辨细节时,宁维则眼前突然氤氲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雾气中间仿佛是一个旋转的方块,有点像家里那个打不开的盒子,却又恍恍惚惚看不分明。 是因为没吃午饭,低血糖要晕倒了吗? 随后宁维则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宁维则,手上正拿着一把刨子,在耐心地打磨着一块木板。 只不过,拿着刨子的手,是只粗壮的年轻男性的手。 “韩二牛,活计做完了就又弄上你的这些板子了啊?”阳光照在院子里,远处路过的一个学徒跟自己打了个招呼。 “是啊,好不容易得了这么块上好的榉木。这回可算是想好要做点什么了!”宁维则张了张嘴,用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充满活力地回应道。 宁维则的视野里,时不时地有个小方块转来转去。男子却一无所知,还在认真地打磨着自己的木头。 宁维则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应该是自己在入梦,亲自体验这个男子过往的经历。 还没来得及细想,宁维则的意识又开始飘忽起来,男子的想法占据了全部的头脑。 …… 我叫韩二牛,是个木匠。 下个月就要跟表妹成亲了,成亲前家具总是要赶着做出来的。 自己虽然衣食不愁,但要置办新家具,对哪家来说都是个大工程。不过幸好自己是个快要出徒的木匠,可以自己亲手来做。虽然辛苦了点,但成亲用的,又哪能将就呢?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我再次低头继续思量起来。 给表妹做的那个新柜子已经差不多了。可是表妹喜欢新鲜的花样,要不,在上面再雕一对喜鹊登梅吧。 还有手上这点榉木,只够做一对凳子。凳面也不能用整木,只能拼木条了。 好在师傅教了用龙凤榫来拼凳面……龙凤榫,龙凤呈祥,是个好彩头呢! 我咧嘴笑了笑,得嘞,就这么办。 至于凳腿,就做简单的圆腿好了。 不行,只做四个腿又不结实,万一摔了表妹怎么办? 要不加个罗锅枨,稳妥点? 还是算了,罗锅罗锅的,这可是俺娶亲用的,多不吉利! 正在思前想后,刚才打招呼的学徒却是从前院溜着墙边又绕了回来,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吓得我手里的刨子差点掉在地上。 “韩二牛,又想什么呢?要娶媳妇了,美出鼻涕泡了啊?” “去去去!瞎说什么呢,我这是在想这个凳腿怎么弄。” “来,跟哥哥说说,你想怎么弄啊?” 打招呼的学徒是我的师兄,平时脑子就灵得很。我很羡慕他,也很信他的话。 “我是合计着吧,弄直枨太简单,弄罗锅枨又不吉利。这不正犹豫呢么。” “嗐,多大点事儿啊!哥哥给你指条明路。”师兄大喇喇道:“要么你就用管脚枨,做出来这个凳子四四方方,堂堂正正。要么就用十字枨,藏在凳面下,也好看!” “也对,我再想想,多谢师兄了!”我一下子被点醒,兴奋地说道。 要不,用十字枨? 不成,表妹刚好排行小十。 搞个十字枨,万一她问起来,会不会是觉得我想压她一头,把她坐在身子底下呢? 那,还是用管脚枨吧。师兄说得对,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多好! 说干就干,我也不再磨蹭。 刨花和木屑随着我手上的动作铺了一地,这淡淡的木头味,真香。 第9章 做凳子 宁维则再次睁开眼,面前还是大师傅刚刚离开去抽烟的背影。 入梦,似乎不会占用现实的时间? 宁维则回了回神,看着大师傅的背影,眼神里仿佛有着几分……同情。 “宁姑娘,你先看看这个凳子。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来。”曹淳叉手在旁边站着,笑容温和地问道。 “劳驾,能先为我拿几张纸、一个尺子和一根炭条吗?” 韩经纶和曹淳听到都是略微有些诧异,但却很快反应过来。 “宁姑娘会写字?”韩经纶小心地打听。 “我爹教过一些,跟私塾的先生门外偷听了一些。”宁维则张口就来。前世上学的时候,宁维则选修过书法,每周都要写上几幅。工作之后更难免会有心烦的时候,写字能帮自己快速地平心静气,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下来了。繁体字对宁维则来说,也并不算是个难题。 东西取来后,宁维则毫不客气地坐在小桌旁边,翻来覆去地审视着这个方凳,一边看,一边用炭条在纸上描画。 小凳的尺寸,在梦境里,宁维则已经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画图,单纯是宁维则前世的习惯。 在之前做设计的时候,宁维则在工作室里要求最多的就是先出图,模拟,之后根据模拟的结果再调整,最终成型。 现在没有电脑这种高科技辅助,模拟是做不了了,但画图还是有用的。 至少在画了三视图之后,需要用多少料、材料如何拆解、成品部件如何连接,这些都能事先规划得比较准确。 要知道,在工业设计里,一个产品能否顺利完成制作,不仅仅取决于制作这一个环节。之前的可行性分析、需求评估、成本估算,大量的工作都要被考虑在内。尤其是定制化的产品,评估分析更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工作量的。 画图的时间并不长。 毕竟在入梦时,这个凳子就是宁维则亲手打制的,这会儿她自然是画得信手拈来。韩经纶和曹淳在旁边看得入神,硬是没发现旁边几时多了个老头的脑袋。 端朝的营造水平,从风格上来说近乎于前世的隋唐时期,是高式家具与矮式家具并存。而在工艺水平上说,大概接近北宋时期,风格相对简洁。虽没有明清时期技艺高超,但也基本趋于成熟。 但端朝的营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本类似《木经》《营造法式》《营造则例》之类的著作对营造基础加以规范。没有规范,也就没有像样的图纸,更别提像宁维则这样还能画出三视图来。 老头看着看着,忍不住暗暗喝了个彩。 像平时在营造过程中,能做什么样的物件、连接处是怎样的结构、需要用准备多少物料,这都是全靠大师傅的经验来把握,并且除师徒之间讲解,对其他流派都是不传之秘。 如果计算得当,主家自然高兴。 可如果计算不当,像是建房这种大型的木工活,就会出现各种问题。要么是花大价钱多买了几根用不上的椽子,要么就是料买少了还要劳烦主家多跑几次购置木料,做出来的物件还可能纹理不一,颇为遗憾。 要是全部能按照这种图纸来弄,只要智力差不多会看图,掌握基本手艺的工匠便能很快上手。这对工程本身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助力。 想到这里,老头暗地里看了韩经纶一眼。韩经纶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仿佛全在掌握之中。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打算的。 韩经纶怎么打算的,跟宁维则现在在做的活计自然是没什么关系。 图纸画好并标注好之后,宁维则站起身来,对曹淳点了点头道:“能否麻烦曹兄带我去物料间,我自己按需取材即可?” 曹兄这个称呼倒也新鲜。当时端朝的女子,很少有平白称陌生男子为兄弟的,倒是不熟悉的男子之间相互如此称呼比较多。 曹淳礼貌地笑了笑,伸手向右前方比了一下:“宁姑娘这边走。” 韩家的物料,都是由韩经纶主理的物料房来打理。 进了后院往右手边一拐,顺着墙根走到头,再穿过一个小角门,便是物料房了。 别看角门不大,但物料房的仓库实际上可是不小。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一边的架子上分层摆放的大根木料,另一边散乱堆了一些边角细木。 宁维则打眼一看,大部分都是桦木、松木、柳木一类。 曹淳上前一步,轻声讲解道:“宁姑娘,这边就是韩氏木坊的物料房了。” “就这些木头是吗?”宁维则随口问了一句。以韩氏木坊的规模,还能够往州府去送成品,不应当只有这些便宜货。 “自然不只这些。这边是普通木料,平时韩氏制作的普通家具大多在这里取用。学徒也可以在这里领料,万一做坏了自然也是不太心疼的。”曹淳颇为认真地为宁维则细细说明:“至于贵重的紫檀、铁力、花梨一类,自然是在另外的小库房。那些料都是大师傅亲自画押才能提走,出入库都是有凭据的。手艺不到,用这些硬木也是浪费,还容易伤了自己。” 宁维则点了点头。木坊想做大,规矩还是要立的。 “不知道宁姑娘想要多少料呢,我来帮你拿吧。”曹淳好人做到底。 宁维则点头,看了看图纸:“面一尺二寸长,阔九寸,高一尺六寸。头空一寸零六分画眼。脚方圆一寸四分大,面上眼斜六分半。下枨一寸一分厚,起剑脊线,花牙三寸五分。” “不知姑娘你打算用什么料呢?凳面不大,整板的话应该桦木松木都有。” 宁维则不假思索道:“曹兄,不需要整块的。凳面按师傅那物件来,就用龙凤榫拼合,只要找到够长的木条就好。对,就这几根,差不多就够用了。”宁维则一边说着,一边掂量起手边架子上的几根榉木余料。 曹淳动作很快,一把把木料扛在肩上:“行,那就先用这些,有需要的再来取。那宁姑娘,咱们回前院开工吧。” 宁维则一边走,一边把衣袖卷紧到手肘之上,长发也再次扎好。 跟着父亲做了多年活计,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复杂的物件,但宁维则的基础打得很牢。 量取、画线、锯断、刨光,宁维则也不做声,眼中只有木料。 不得不说,入梦也帮了宁维则的大忙。入梦的细节,像是录像一样刻录在了宁维则的脑子里。因为自己亲手做过,哪些细节要怎么处理根本不需要宁维则过多考虑,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很快,四根凳腿和凳面需要的材料就准备出来了。 宁维则看了看图纸,又想了一想,突然用笔在图纸上改动起来。 韩经纶好奇,伸头到图纸上方:“咦,宁姑娘,你怎么把枨子给改了?” 宁维则淡定道:“之前是我写错了。”之后又低下头处理起来,不再理睬韩经纶。 韩经纶本待争辩几句,没想到碰了个没趣,嘿地一声笑了笑,揉揉鼻子,继续看了起来。 枨子很快也按尺寸做出了雏形,剩下的便是最重要的拼接。 古典式的家具,讲究的是用榫卯连接,用钉子之类的铁器便是落了下乘,最多也就是鱼鳔胶辅助粘合而已。 凿榫眼、锯榫头,这些结构制作过程十分讲究。吃线与留线,吃线吃多少,留线留多少,这些细节决定了木结构的穿插能否严丝合缝。 掌握了多少种榫,并能根据不同的木料和环境决定合适的处理方式,这些细节技巧才是老匠人的立身之本、不传之秘。 宁维则前身跟着父亲,虽然学到的榫头种类不多,但胜在日积月累反复训练,手艺很扎实。 加上穿越前做工业设计的经验,此时的宁维则并不比一些寻常黄级工匠逊色,甚至还稍稍超过。若是有老师傅的经验点拨,宁维则也许很快就能成为一位面面俱到的玄级木匠。 宁维则现在也顾不上想那么多,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先做凳面。凳面由薄板平行拼接,薄板不够宽,龙凤榫就有了用武之地。在两块板的板边分别起榫舌和通背的按合构造,也就是一边开出下大上小的槽口,另一边把榫舌的断面做成对应的半个银锭形的长条。两块木板推插接合后,便不能从横向上再次拉开。 凳面拼合上之后,宁维则想了想,又在板上开了一个上小下大的横向槽口,往槽口里穿嵌了一根木条。这个工艺,又叫龙凤榫加穿带,是为了保证板面接合后,横向竖向受力都更均匀,防止折断。 老头装作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那个木条长榫,暗暗点了点头。 这个长榫也另有玄机。木条一面稍宽,一面稍窄,从宽的一头往窄的一头推,才能保证长榫穿得够紧。当然,这个木条的宽窄差异又不能太大。两端相差太大,穿带就容易往加窜,不牢固。而两端相关太小,又会穿带不紧,甚至有从带口的另一头穿出去的可能。 宁维则显然是学到了这个技巧的,做起来也是不假思索。 此时虽已入秋,但宁维则做得认真,竟是从额头上发丝里不停地沁出细细的汗珠来,沾在脑门细软的绒毛上,像是夏日清晨的露水般亮晶晶的一层。用胳膊擦了一把,感觉好像还不够,宁维则抬头一笑:“哪位有干净的汗巾手帕,借用一下。” 在场诸位都是一愣。虽然端朝从不禁女子外出,女子也可以出来做工从商抛头露面。可……其他男性的汗巾,也未免有点太过亲密了。若是普通女子如此要求,可能会被视为行为放浪。可大家看着宁维则抱着木头的样子,坦荡得让人想不出任何责难的理由。 韩经纶反应最快:“曹淳,去物料房拿一条新帕子来。” 宁维则也不客气地追加了要求:“方便的话再给拿碗水喝!” 大家失笑,这不就是个眼里只有工作的小丫头么!曹淳应下来,麻利地去拿了。 第10章 通过 很快,凳子便有了大概的形状。 宁维则拿着凳面,从上面看了看。又拿着凳腿,转着看了看,之后长出了一口气。 还行,再打磨打磨细节,便差不多可以完工了。 太阳眼见着要落入西山,几人竟是在这看宁维则做了一下午的凳子! “咕噜噜~”众人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韩经纶一脸不好意思:“抱歉了诸位,看得太认真,饿了……要不咱们先去用饭,回来再继续?” 大家的目光转到宁维则身上。 宁维则刚好拍拍手上的木屑:“不必先吃,我已经做完了。” “这么快!”韩经纶张大了嘴惊叹,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宁维则没空理他,双手捧着凳子走到西厢门口的长凳处。 老头不知在长凳上歪了多久了,看到宁维则过来,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双手接过板凳。 宁维则一脸严肃地拱了拱手:“无束腰直足直枨方凳,大师傅请查验。” 老头满脸怀念,轻轻用手抚摸着凳面,又晃了晃凳腿。 但当目光落到枨子上时,老头面色一沉:“怎么给改成直枨了,不是说让你仿造吗?胡闹!” 宁维则对着老头的目光,沉稳回答道:“这里,是我根据实际情况,稍微做了修改。” “实际情况?”老头吹了吹胡子,半信半疑。 “对,是按实际情况。这个凳子之前是管脚枨,看起来四平八稳,但实际用起来,可能存在安全隐患。管脚枨离地高度不高,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容易会绊到。像韩公子他们年轻力壮,绊一下无所谓。但若是老弱妇嬬在从凳子上起身时绊到了,后果可能不堪设想。所以,我给这个凳子改成了直枨。”宁维则侃侃而谈。 “另外,这个也不是普通的直枨。我是用了步步高升枨,也是图个吉利。” 所谓的步步高升枨,其实就是直枨的变种。在最前面的一根枨子最低,侧面的两根稍高,后部的一根最高。从前往后依次提升高度,便是步步高升了。四根枨子不在同一个高度,既能保证整体的稳定,又不容易损伤凳腿的强度,还能讨个好口彩。所以这种枨子,虽然看起来制作简单,却很讨人喜欢。 老头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 宁维则默默盘算着,老头,应该还是看重安全改良的吧,毕竟之前入梦的记忆,并不是那么美妙。 …… 我是韩二牛,一个小木匠。 因为是成亲要用,我急急忙忙地就把那些家具赶制了出来。 “表妹,你看,这些都是我亲手弄的!”成亲前几天,我偷偷拉着表妹,到新房转了一圈。 新房,其实也就是在老房的地基上,又盖了一间厢房。 屋里垒了新火炕,火炕正中摆着一张崭新的炕桌。屋里当中摆了一张圆桌,两个板凳,圆桌后面靠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柜子和两个大木箱。 “呀,二牛哥,柜子上的喜鹊还挺像的!”表妹惊喜地在屋里转着圈,看来看去。 我扬了扬头,得意极了:“这些,都是我给咱们新打的!怎么样,喜欢吗?” “嗯!”表妹小手拉着我粗糙的手,摇啊摇,像是直接摇着我的小心肝,痒痒的,又挠不到。我这个心里荡啊荡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成亲那一宿。 很快,正日子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表妹坐在炕上,盖着红盖头。 红盖头下俏脸含羞。 喝了这碗交杯酒,妹妹跟着哥哥走。 再后来…… “你慢着点!”我可是一脸着急。 能不急吗,表妹肚子里揣的可是我老韩家的种! 表妹不太在意,扶着饭桌慢慢站起身来。还没等站直,双手便不由自主地撑着后腰:“二牛哥,腰好酸啊。” 我满脸谄媚:“再忍忍,快了快了,下个月等生下来就好了!”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隐约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糟了!”我心说不好。这几天雨一直下,没准是把旁边的猪圈鸡窝淋塌了。 正想迈步出去看看情况,我却忘了身边的表妹也是个急脾气。 她一时忘了自己怀着娃娃,急匆匆就往外跨步,不留神一下绊到了凳子枨上。 我伸了伸手,可惜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 “二牛哥,我肚子好疼……”表妹斜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地上一滩,红红的。刺得我眼睛生疼,心口像针扎得一样。手心里全是汗,脚像是树根一样扎在地上,我一时竟然是动弹不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得我浑身一颤:得赶紧去找人救命! “你别怕,我去找大夫!”我嘶吼着冲去门去。 大夫来得很快。 但还是迟了。 “你先喝了药,好好躺着休息。”我端着药碗。碗里的药好苦啊,薰得我手都直发颤。 “二牛哥,对,对不住……是我害了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表妹蹙着眉,惨白的脸上满是愧疚与悲伤。 我低头给表妹塞了塞被角,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不关你的事,是这个娃娃跟咱家没缘分。喝完药快睡吧,别瞎想了。” 正准备关门出去,我却瞄到了那个绊倒表妹的凳子。 什么狗屁的龙凤呈祥! 这该死的凳子! 我拎着凳腿一把丢到墙角的柴火堆里,打算回头烧了它。 可第二天要生火的时候,凳子却不见了。 我也没再找。不见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唉。 …… “明天卯正过来,直接到东厢第二间的学徒房等着。”老头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转身就走了。 看这个意思,考核是通过了? 宁维则扭头看了看韩经纶。韩经纶一脸兴奋,对着宁维则连连点头,像极了前世车窗里经常摆放的点头娃娃。 宁维则一脸无语。这韩经纶怕不是个傻子吧…… 周叔此时倒还没走,宁维则想了想,让周叔再等一等。回过身来,宁维则对着韩经纶和曹淳拱拱手:“今天多谢二位,就不耽误二位用饭了。明日我再过来叨扰。” “别急着走,给你安排个地方住住啊?”韩经纶伸手,象征性地拦了拦宁维则。 曹淳赶忙上前,小声在韩经纶耳边说了几句。 韩经纶皱眉:“也对,咱家之前都是男学徒,住在学徒这边确实不大方便。” 宁维则眯了眯眼:“能来韩氏工坊受教,已是维则之幸,自不敢再多麻烦韩公子。趁着天还没黑透,我正好能和周叔在旁边转转,看看有哪家能让我借住几个月。吃住都能有个着落,我也能安心研习了。” “如此也好。曹淳,附近的几家你是不是都挺熟的?” 曹淳想了想,微微颔首道:“这条街走到头,右转第二家那个孙家应该正合适。孙家当家的前几年生了场重病去了,现在只有孙家媳妇和两个没出阁的闺女在。” 韩经纶也点点头:“孙家还是挺厚道的。要不这样,曹淳你帮着去跟孙家嫂子说说,看看宁姑娘能不能借宿三个月,一应费用韩家负责。” 宁维则连忙拒绝:“韩公子的好意,维则心领了。能帮我找个合适的人家借住,就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至于食宿的费用,还是维则自己出吧。” 韩经纶失笑:“算不得什么大钱,计较这个做什么!行行行,那就依你。曹淳,麻烦你带宁姑娘去看看吧,我得赶紧去吃点东西,可饿死我了。” 说完,韩经纶拱手示意,转身摸着肚子,往后院飘来饭香的方向快步而去。 “周叔、宁姑娘,咱们这边请。”曹淳在前面带路,三人便往孙家去了。 第11章 开始进修 孙家嫂子是个干活麻利的。 一个时辰之后,宁维则已经收拾停当,躺在孙家的厢房里了。 本想给周叔拿点钱去住客栈,没想到周叔说是在镇上有老朋友,正好去拜访一下借住一晚,死活没要宁维则的银子。说好了有空就回家去看看,周叔这才不放心地走了。 躺在床上的宁维则长出了一口气,这忙忙叨叨的一天,总算是顺利过完了。 明天开始就要去韩氏工坊进修了。看韩二叔那个老头,似乎手艺还行,就是不知道讲课怎么样。 可千万别像前世的一些讲师那样——有真本事但嘴笨,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哦对了,明天还要抽空去镇上买点纸笔。 毕竟有些知识还是做了笔记之后,才方便整理到自己的知识体系里。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前世这种话宁维则听得可多了。也对,当年要不是高考前写出了一人来高的学习心得,也没那么容易考上顶尖的清北。 明早肯定是来不及去买了。幸好自己聪明,之前没用完纸和炭条都给收起来了,先对付对付吧。 想着想着,眼皮便睁不开了,又是一夜无梦。 没到卯初,孙家嫂子便来拍门:“宁姑娘,起了吗?早饭好了,快来尝尝合不合口味。” 宁维则抻了个懒腰。这木制的硬板床还是不太舒服啊,等过阵子考完学徒稳当下来,找铁匠弄点弹簧,必须做床席梦思! 别说,孙家嫂子熬的小米粥,还真是挺绝的。微微冒着热气的粥,轻轻一舀便是带着厚厚的米油。米粒饱满又软糯,内藏着甘润朴实的清香。 刚送进嘴,宁维则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伸出大拇指给孙家嫂子比了个赞。 吃一个新蒸好的黄米馍馍,再配个镇上特产的桦台鸭蛋——扒开蛋壳上的小孔,露出细嫩柔软的蛋白,再用筷子头轻轻一扎一挑,红油吱地一下便冒了出来。 这简直是宁维则穿越两天来,最舒坦的一刻。 刚放下筷子,门口便有人拍门:“宁姑娘在吗?” 开了门,果然是曹淳。 “宁姑娘,准备好了吗?我正好顺路,接你一程。”曹淳笑容温和。 “多谢曹兄,稍等我拿上点东西,马上就走。” 二人在路上边走边聊:“宁姑娘,今天是你第一天来韩氏工坊跟学徒们一起研习。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休息时可以随时跟我说,也许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曹兄,叫我维则就好。”宁维则笑着道了谢:“对了,曹兄是工坊管事吗?我看韩公子、大师傅他们都挺器重你的。” “不是不是,”曹淳惶恐反驳,连连摆手,“我就是师傅的第一个徒弟,打小就跟着师傅,时间比他们久一点而已。” 路程不远,几句话的工夫便到了工坊。 天已经大亮,木坊里也开始忙碌起来,搬木料的、处理木材的、上漆的,各自打理自己手上的事,也算是忙而不乱。 宁维则看到这边的工作场景,忍不住心里有点痒痒。 想起前世自己在工作室带项目的场景,也是忙中有序啊。 可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三个月后的学徒考核通过了再说。宁维则甩了甩头,努力抛下关于工作室的杂念,跟在曹淳身后走进了房间。 屋里站了有大约十三四个学徒,年纪不等,大的约摸三十多岁,年轻的也就十二三岁,比宁维则还小一些。 学徒们看见曹淳进来,纷纷问好:“曹师兄好。”“师兄好。”“师兄吃早饭了吗?” 看样子,曹淳这个大师兄在学徒们心中的地位还挺高的。 宁维则跟在曹淳身后进门,朝学徒们挥了挥手。 曹淳抢先发话道:“这是宁维则宁姑娘,昨天有些人可能看到了,有些人没有注意。从今天起,宁姑娘会跟咱们一起接受师傅的指导,三个月后一同去参加学徒考核。” “大家好,我是宁维则,接下来请大家多多关照,咱们共同进步。”宁维则一脸标准的微笑。 有人混在人堆里质疑:“一个小姑娘,真能干木匠活?拿得动斧子刨子吗,别再伤了手嫁不出去。” 学徒们哄笑,宁维则却是不着恼。 多正常的事儿啊!一是女性从事这种体力劳动,天生就不占优势。二是自己也要到镇上去参加考核,到时说不准都是竞争对手。对这种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一般人心理上都会比较抵触。 曹淳也料到了会有这种事发生,虎着脸喝止:“薛三,不得无礼!宁姑娘是东家亲自邀请来研习的,而且昨天师傅可是亲自考核过了。一下午做好一个凳子,你现在可有这个能耐?” 薛三不服气似的瘪了瘪嘴,低头没再说话。 “再有不服气的,有一个算一个,先去做个一样的凳子再说!”曹淳此时倒是挺严厉,学徒们全都不作声,乖巧得像小鹌鹑。 “哟,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大师傅迈步进了学徒房。 曹淳带头鞠了半躬:“我给大伙介绍宁姑娘认识呢。” “行了,都认识了吧?那咱们今天就开始吧。”老头不以为意。 宁维则从包里翻出昨天用过的炭条和剩下的几张纸,找了个角落放好铺平。 老头瞄了一眼,没吭声,轻咳了两下清清嗓子。 “今天就讲讲走马销吧。”想了一小会儿,老头走到房间里一个半成品罗汉床附近。 “来,看看这个围子。这个围子和床身中间,就是用走马销连接的。”老头轻轻晃了晃又拎了拎,瞬间就把围子拆了下来拿在手上。“走马销,又叫桩头,主要是用在能拆卸的家具上,大部分都是挂榫。” “韩师傅,请问什么是挂榫?”宁维则一边快速在纸上做笔记,一边真心实意地发问。像榫卯结构这种传统的手艺,宁维则前世接触得不多,这一世的父亲不知道是水平不够还是觉得不到时候,也只是教过她几种最简单的。像龙凤榫这种,都还是宁维则在入梦里学到之后靠着自己扎实的基本功复原的。 老头一愣,平时学徒们也不敢多嘴,从来没有人提过问题,都是自己讲什么他们就听什么。这突然有人发问,还不太适应。 整理了一下思路,老头慢慢解释:“就是把一块独立的木头做成榫头,栽到旁边的构件上,用这个代替构件本身做成的榫头。”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宁维则刨根问底。 “嗯,因为像罗汉床这种物件,可能会拆了搬个地方再装。拆来拆去的,榫头就容易磨坏。若是一体的,榫头坏了这物件也就废了。为了让这物件更耐用,所以用挂榫。”老头解释得还挺耐心。 别说,有人提问题,自己再来解答,这个感觉还真不错。老头不由得一阵暗爽。 “哦,知道了,谢谢韩师傅。” “那咱们继续说啊。这种挂榫呢,一般榫头形状都是下大上小,榫眼开口也有玄机,是要半边大,半边小。榫头从大的那一端插进去,推到小的那边,就能扣紧了。”老头看宁维则在纸上写东西,还特意放慢了语速。 学徒们心里微微诧异。虽然这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但师傅平时可没那么好的脾气。还想让师傅等着写字?问问题都怕嫌你多嘴! 虽然心里嘀咕,学徒们面上全然不敢显出来,生怕师傅看出来什么,自己无谓地吃顿排头。 老头慢慢讲,宁维则慢慢记。时间反倒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眼看到了晌午,老头终于下课了:“行了,先去吃饭吧。下午回来咱们动手把上午说的走马销做一下。” 宁维则正想着中午吃什么,却突然被老头叫住:“宁丫头,来。” 放下手上的炭条和纸,宁维则快步走到老头面前,抬眼望着他。 老头笑得和颜悦色:“宁丫头,上午这些,可都记住了?” “嗯,差不多吧。” “那下午可要看看你手上的本事了。咱们木匠,都是靠手艺说话。光记在纸上没用,还得记在这里,和这里。”老头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又举了举双手虚抓了两下。 没等宁维则回答,老头背着手就往外走:“走啊,一起吃饭去吧,别愣着了。” 第12章 教识字 老头领着宁维则走在最前面,曹淳跟在师傅后面半步。 其他的学徒三两成群,在后面亦步亦趋,还不忘交头接耳。 “你们说,这姑娘是不是找了关系?” “咱们师傅平时对咱们要求多严格啊,怎么做个凳子就给过关了?” “就是就是,师兄说得对。” “我看啊也不一定,没听大师兄说她一下午就做出了一个凳子吗,想是手艺还不错。” “手艺不错的可多了去了,也没见哪个入了师傅的眼啊,你们说是吧!” 学徒们在身后嘀咕,宁维则是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前世在需要报出自己是清北毕业的时候,也总会惹得旁边的人或羡慕或嫉妒。对于这种程度的议论,宁维则还是挺习惯的。 老头显然也听在耳中,暗中侧头打量了宁维则一眼。看她面色自若,老头也不吭气,只在心中暗暗思量着,这丫头应当是见过世面的。想到这里,老头更是故意快走了几步,抢先拐了个弯,消失在学徒们的视线里。 师傅一走,学徒们不同的意见便也出现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压住了薛三等人:“我觉得,宁姐姐是有真本事的。” “小叶子,你说什么呢?”薛三有点不耐烦,声音也大了一些。 十三四岁的少年梗着脖子:“因为宁姐姐会写字!我娘说了,读书人将来都是要做官的。你们,谁行?” 薛三斜着眼,不屑道:“会写字就能是厉害了?” “韩公子会写字,隔壁的王秀才、还有举人老爷都会写字,你说他们厉不厉害?”少年叉着腰,仿佛会写字的那个是自己一样。 薛三一时语塞。小叶子举的这几个例子确实都会写字,都是厉害的人物,没毛病啊! 可自己的面子让小叶子这小子给折了,当着宁维则的面又不好下台。得赶紧想个说法。 薛三的脑子正转着,宁维则已是不紧不慢地踱到少年面前:“小叶子,姐姐可没有韩公子他们厉害。” “可,我娘说的……”小叶子一下子泄了气,却还不死心地嘟囔着。 宁维则及时地捞了少年一把:“写字是写字,厉害是厉害,这是两码事。不过,你要是想学写字的话,姐姐可以教你。” 小叶子惊喜地抬头,眉毛快要凑到脑门上,眼睛黑亮黑亮的:“真能教我?” “能!” “可我没钱……”想到自己的学徒身份,还要工坊管着自己吃喝,小叶子的心气一下子又消失了,脸红了又白,嗫嚅着低下头来。 “我不要钱。白教。”宁维则笑眯眯。毕竟就三个月,教人写字又用不了多少时间,还能跟一部分人搞好关系减少麻烦,何乐而不为? 旁边几个学徒突然也激动起来:“宁姑娘,我们也能一起学吗?”“也教教我吧!” 就当是在这个世界里体验一把支教了。反正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带,宁维则自然是来者不拒。 前世宁维则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义工,在留守子弟小学里做过老师。就按教小孩子的方式来教,应该没问题的吧? 曹淳此时再次发挥了大师兄的作用:“大家先不要吵!想学识字的,一会吃完午饭来找我报名。” 说罢曹淳望向宁维则:“宁姑娘,我先看看有哪些人想学识字,再来安排地方,可否?” 宁维则颔首:“那就麻烦曹兄了。” “行了,宁姑娘已经答应大家了,还在这傻站着什么,不快去吃饭一会连菜汤都抢不上了啊!” 宁维则一边嚼着不算丰盛的饭菜,一边整理思路。 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从三字经之类的开始教肯定是不合适,倒不如直接教点日常生活工作里能用得上的。 木匠活要量尺,也会频繁地跟数字打交道,可以试着把阿拉伯数字带到这个世界里来。 平时做工用到的一些术语也是要教的,好在这个量不大,可以师傅讲什么,识字就教什么。 另外就是吃喝拉撒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能教多少教多少。平日万一记个账写个家书,多少也算有用。 哦对了,还有名字。 主意一定,宁维则开始专心吃饭。 吃完午饭有两刻钟的休息时间,晚上下工之后也可以再抽两刻钟出来。这是韩师傅同意大家学习识字的时间段。 纸笔虽然不贵,但也不是学徒能随意使用的。看上去这次还是韩师傅给了宁维则一个不小的面子。 当然了,这其实是个三赢的局面。 宁维则跟学徒们搞好了关系方便这三个月的研习;学徒们识了些字也许能更快更好地做工;而韩氏工坊则会更多地收获这批学徒的忠诚。 吃完饭,愿意学识字的人都飞速跑回学徒房,对着面前的纸和炭条正襟危坐。 这个年代的人,对文化人还是有种莫名的敬畏的。 以前都是看着别人进私塾、长本事,自己只能出来做工养家糊口。今天轮到自己可以识字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一个赛一个地激动。 小叶子更是夸张,手拿着炭条,还没往纸上放就已经抖抖索索地掉了好几次,把本来就不太干净的工服上蹭得是黑一条白一条。 宁维则看在眼里,笑笑,站到小叶子身边轻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不用紧张,就是写个字,怕啥。” 小叶子想笑,笑容皱巴得像要哭一样,咧着嘴哼唧:“秀才老爷们可真行,用那么软的毛笔写字都不抖。要是换了我,墨都喝两壶了!” 学徒们哄笑着,紧张的气氛瞬间被冲散了。 宁维则清了清嗓子:“今天是我们第一次上课,就学点简单的。大家都没拿过笔,先试着用笔在纸上画一画,适应一下手感。” “可是这不是糟蹋纸么?”小叶子苦着脸。 宁维则想了想:“你们要是不愿意在纸上写,就随便找块木板也行,反正炭笔写得上,也能擦。” “咱们这别的不多,用不上的板子可有的是!嘿,谁跟我一起去拿板子?”小叶子跑前跑后,十分积极。 宁维则也让他们给弄了块大木板来,这样上课就方便多了。 “一,这是横。丨,这是竖。一横一竖,就是十,七八九十的十。” “丿,这是撇。丶,这是捺。一撇一捺,就是人,顶天立地的人。” 门外路过的学徒也有好奇扒着窗子往里偷看的。看得满脸羡慕。 或许应该跟韩经纶讲讲给学徒识字的好处,让他开个扫盲班?宁维则一边教,一边想着…… 第13章 提纲挈领 边学木匠手艺,边教学徒识字。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个月。 宁维则的笔记记了厚厚一本,跟韩氏大部分的人也越发熟悉、亲近。 当然,打定主意不愿意来识字的薛三那一小撮人除外。 宁维则也不在意,爱学不学呗,机会她已经给了,抓不抓得住那就是旁人自己的事了。只要不耽误自己研习,其他人做了什么,宁维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节奏是前世的宁维则最为习惯不过的。作为前世的学霸,经常会被人请教学习上的难题。问了,宁维则就顺手给讲讲。但讲完了会不会,要是个个都要宁维则操心,自己还考什么清北?不如当全职奶妈好了! 而眼下最让宁维则担心的,还是自己这一个月来学到的东西不成体系。 韩师傅肚里有货吗?有! 讲出来了吗?讲了! 可最大的问题就是韩师傅想到哪就讲到哪。今天讲了盖头榫,明天突然就跑去讲桦木的处理工艺。 怪不得之前参加考核的学徒,通过率忽高忽低。感情都是撞大运呐,撞上师傅讲过的就算正着,撞不上就下次再来。 “要不我再搞搞事情,顺手帮韩氏一把?”宁维则一边嘟囔,一边出门去找韩经纶。 扣扣扣地敲响了门,待到里面的人应声后,宁维则才第一次走进了韩经纶办公的物料房。 房间不大,一桌一椅几个柜子而已。 韩经纶不紧不慢地把一件东西收到桌边的小柜里,又慢条斯理地侧转身来,似笑非笑:“宁姑娘终于肯来找我了?” 这种性格,放后世肯定是个海王! 宁维则腹诽归腹诽,还是打起精神来聊正事要紧:“韩公子,我有个方法,有可能会让韩氏的学徒考核通过率提高。” 韩经纶眼里精光一闪,面上却是不显:“嗐,我还以为宁姑娘是有时间来跟我聊聊那个家具研究了呢。” “学徒考核又不是什么大事,哪次考核我们韩氏不都能有三五个人通过么。通不过就是学艺不精,下次再考就是了。”韩经纶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起桌上的小手串,低头吹了吹,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挨个珠子擦了起来。 宁维则一眼扫去,看到韩经纶手里盘玩的是一串金刚菩提,顿时心下有了成算。 金刚,在佛教中有着勇猛精进、伏魔断烦恼的意味。韩经纶盘玩着这串金刚,心底自当有想要更进一步的念头。 宁维则从容一笑:“韩公子难道不想让韩氏工坊更上一层楼?” “想,当然想啊!”韩经纶盘玩着手串,似笑非笑地盯着宁维则:“谁人不想自家生意蒸蒸日上呢?可哪有上嘴唇碰下嘴唇,顺口一说那么容易!” “那韩公子以为,木坊的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韩经纶沉吟片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宁维则追问:“天时地利这些我不多说。单说这人和,韩公子以为是指什么?” “于外,是贵人助力。于内,是自家人的手艺和忠诚……”韩经纶回答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宁维则这个乡下丫头,怎么不大好骗呢? “既然韩公子也说需要自家人的手艺和忠诚。那么,一旦韩家有让学徒受益的手段,学徒又岂会不归心于韩氏?”宁维则笑吟吟地拿捏韩经纶。 韩经纶这种典型的生意人,惯会见风使舵。一知道忽悠不住宁维则,马上变得嘻皮笑脸,把手串扔到桌上,双手虚搀宁维则:“来来来,宁姑娘坐在这里,我站着就行。还望宁姑娘不吝赐教,悉心指点呐。” 宁维则哑然,这么快就从了?也不等自己说服一下,跟聪明人说话呀,就是没劲! “这件事说简单呢也简单,说难呢也难。”宁维则思路已然整理妥当,也没去主位上落座,眯了眯眼睛,站在原地就跟韩经纶聊了起来。 “要说简单,无非就是把木匠活的所有知识点,从头到尾整理成一个体系。可要说难呢,也就是需要有人能把所有的知识点尽量说清楚。” 韩经纶捏着下巴想了想:“要说知识点,我二叔应当是能掌握大部分了。可这体系要怎么弄,我心里是着实没谱。” “难不成这跟宁姑娘的那个家具研究一脉相承?”韩经纶眼巴巴瞧着宁维则。 宁维则老神在在:“你猜呢?” 韩经纶猛地一拍桌板:“太好了!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前世宁维则的工作室做了不少建筑设计,宁维则自然对木工手册很熟悉。一边回忆,宁维则一边掐着手指头给韩经纶讲解:“总共分成八个部分吧。一是基础知识,就是识图计算放线这些基本常识。二是常用材料的了解。三是常用工具操作。四是……” 韩经纶听得双眼放光连连点头,待得宁维则停下来,迫不及待地追问:“宁姑娘,你说的这些,其他的我都懂,唯独那第一点识图,这对学徒来说难度是不是有点大?” 毕竟现在的学徒,能识字的不说百里挑一也差不多。跟着宁维则学了会写自己名字的人都算是木匠里的异类了,再要求他们能看图会算数,那简直比让猪上树难度还大。 宁维则盯着韩经纶,笑而不语,盯得韩经纶心下发慌:“宁姑娘怎得这样看着我?” “看你好像挺聪明的样子,怎么想不明白这些长远的事情呢?”宁维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此话,怎讲?”韩经纶虚心求教。 “其一,编了这个学徒手册,就不能编再高级的手册吗?玄级不考核吗?地级不考核吗?那些地级大师都不能认字识图吗?到时大师都承认你这个手册,这就是最优质的背书啊!” “其二,这个册子可以叫韩氏木工规范手册,有对内的和对外的版本。对外的只做最简单的木材介绍、工具介绍这些,只是相当于读书人的辞典,既不碍事,又能提高韩氏的知名度。对内的则可以把我刚刚提到的这些都写上,学徒们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如此一来,终归是自家学徒占了绝对优势。” “其三,可以给学徒们搞个夜校,就像我弄的那个识字班一样,教学徒们算数识字。能写会算的学徒可以自己研究那个手册,有心得也可以更新到里面。当然,这个班只允许跟韩氏签了长约的学徒参加,也严禁内部版本外传,这样也不怕培养出来的人才流失。” “其四,这个规范手册可以用来约束分店的制作质量。韩氏想必是有扩张的想法,只是像韩师傅这样能顶事的师傅不够多对吧?只要让分店全部按照规范来制作,再派一两个得力之人监督,便能最大限度减少盲目扩张带来的质量风险了。” 宁维则侃侃而谈,韩经纶听得点头如捣蒜,恨不得抱住宁维则大腿直接把宁维则绑到自家的战车上。 当然,宁维则也不是单纯地好心帮忙。毕竟现在自己跟弟弟相依为命,单靠自己做手工赚的钱,恐怕都未必供得起弟弟日后上学的买书钱。 “韩公子,这个体系的搭建,想必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人更擅长了吧?那我就毛遂自荐一番了。只是……”宁维则说着,卖了个关子。 韩经纶突然上道了:“我懂我懂,其实就是一桩生意嘛。咱们友情归友情,该给的报酬还是要给的。不知宁姑娘想要个什么样的价格?” “这是个长期的事情,自然我也想要细水长流的收益,毕竟以后我姐弟的吃喝就得着落在这上面了。韩公子,这你应当不会介意吧?”宁维则说得直白,十足在商言商的架势。 韩经纶苦笑,作出一脸可怜的样子:“木坊的利润本就不大,还要压材料、垫运费,也赚不了多少钱。宁姑娘,要不咱们换点别的?” 宁维则自然不会被这种奸商骗过,还是笑吟吟的:“韩公子真是说笑了。我呢也不多要,半成干股,算是我技术入股。对开分店、研究新家具样式之类的,我也恰好都算是小有所得吧。成了东家的话,自然都是便宜自家买卖。毕竟卖图纸还挺麻烦的是不是?” 韩经纶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左手成掌,右手握拳,拳掌相击方下定决心:“行,就依你!不过咱们要签合同,入股后你需得把学徒手册、分店经营心得这些尽快弄出来,新样式的图纸也得不少于二十种。” 二十种新家具样式,对普通木匠来说可不算少。但宁维则对数学里的排列组合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只要学徒手册的分类做好,分分钟便能弄出两百张毫不违和的新样式来。 “好,那就劳烦韩公子先拟契约,明日去官府画押。制作手册还需要几个人配合,到时我自会跟你要人。”宁维则干脆应下。 事说完了,宁维则也不愿跟韩经纶在屋里大眼瞪小眼,麻利地告辞了。 韩经纶坐回椅子上,拈着手串一动不动,脑子却转得飞快。有点意思,这个乡下丫头,到底是从哪学到这些东西的呢? 拍了拍手,一个影子不知从哪蹿进来站在韩经纶的书桌前。 “去查一下宁明德。” 影子没作声,嗖地一下又不见了。 第14章 立契 次日一早,宁维则请了半日的假,没有去听韩老头上课。 韩经纶拿着昨天连夜弄好的契约书,领着宁维则去了镇上的衙门。 桦台镇名字虽然是镇,但实际上是按县级来管理的。 简单通报之后,韩经纶二人便被请入县衙。 宁维则与韩经纶并肩而行,丝毫没有乡下丫头扭捏见不得市面的姿态。 韩氏工坊是县里为数不多的大商行之一,县令的考功里税收有一大部分都来自韩氏的贡献。县令自然会跟韩氏的掌舵人私底下关系不错,此时已是亲自在县衙大堂门内等候韩经纶。 县令姓奚,是一位四十余岁、方面阔口的男子,见到宁维则跟在韩经纶旁边镇定自若的神态,心下暗暗称奇。 只见韩经纶上前长揖:“晚生韩经纶,见过奚大人。” 端朝要说好的一点,就是礼仪相对宽松,不像宁维则记忆里的前世历史上那样百姓见了县令级的长官就要跪拜行礼。平日里民众使用最多的礼节还是作揖和曲膝。 这韩经纶之前也是个读书人,有过秀才的功名,后来虽然没有继续应试,但已经有了见官不拜的特权。此时一揖,多半还是因为奚县令是当地的父母官,对韩氏工坊的影响很大。此时又是当着众多外人,韩经纶自然是要做出恭敬的姿态来。 宁维则跟着大方得体地福了一福:“民女宁维则,见过奚大人。” 奚县令哈哈一笑,让二人起身不必多礼,之后便面朝韩经纶,和蔼问道:“韩坊主今日怎地大驾光临我这县衙了?” 宁维则心下一动。之前没听韩经纶说自己是坊主,只说自己掌管物料房,平时都是在物料房里办公,也没有人喊他坊主。不过说来也是,来这边进修一个月了,都没有听其他人提过坊主的信息。自己要操心的琐碎事情太多,这种大事倒给忽略了。 不过想想也对,韩经纶如果不是坊主,怎么能说让自己去进修就能去呢?这还是说明他对木坊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韩经纶摸了摸腰带上的玉带勾,打着哈哈:“不敢当不敢当,什么坊主啊,奚大人又说笑了。实在是家兄在外地办事脱不开身,我才暂代一段时间而已。” 又是一个知识点。 韩经纶有个哥哥,那个哥哥才是真正的坊主,只是现在有事回不来而已。要是真论起来,韩经纶这个性格还是稍显有些跳脱了。做商人倒是合格,真要做坊主恐怕威信不是那么十足。不过也许他有特殊的御下之道呢?宁维则也不吭气,只把这个事情暗暗记了下来。 只见韩经纶正色道:“今日前来,是想拜托大人做个见证。” “哦?可是与这位小娘子有关?”奚县令面带笑意,恐怕是误会韩经纶想要跟宁维则登记成亲属关系了吧。 “正是如此。” “来人,去把县里的户籍簿拿来!” 端朝开国时人丁稀少,为了加强人口管理,防止日后出现大量隐丁之忧,朝廷要求所有涉及户籍的变动都要登记。县下管辖的村民,也要定期向县里上报。像是婚丧嫁娶这些琐事,县衙自然是办理得熟流之极。 奚县令正向身边的师爷交代着,却被宁维则拦了下来:“大人,且慢!” 奚县令一怔,这小娘子是要反悔了?韩经纶强抢民女?不然为何到县衙登记时又不让造册了? 奚县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变幻甚是好看。宁维则一看便偷笑起来,县令大人的脑补能力还挺强,看这脸色变的,八成这会儿已经脑补了好几出自己和韩经纶的狗血爱恨纠葛话本子了吧? 轻咳一声重新吸引了奚县令的注意,宁维则毕恭毕敬开口道:“奚大人,实在不是我有意打断,只是……应该取一份契约来,不是户籍簿。” 一席话落地,奚大人反倒更加诧异,不由得上下打量起韩经纶,一脸“小子挺行啊”的表情。 正常来说,缔结婚约都是属于户籍变动,只有奴仆买卖那种卖身契才需要以契约的形式来登记。 奚县令怕不是误会了宁维则是被韩经纶灌了什么迷魂汤,甘愿被买回家做无名无份的暖床丫头了吧…… 韩经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急匆匆地跟奚县令解释起来:“奚大人,我和宁姑娘今天来,是来做合伙契约见证的。” “哦对,不就是合伙契约……”奚县令那副看透了一切的表情瞬间卡在了脸上:“这位宁姑娘,难不成是要入股到韩氏工坊?” “正是如此,劳烦大人费神安排。”宁维则若无其事地对奚县令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 给奚县令安排了个台阶,县令大人自然是顺势下了台:“好说,好说。韩氏工坊是咱们县的大工坊,现在看来却是添了位新东家,妙哉妙哉。吴师爷,快去取本县的大印来,我来亲自处理。” 韩经纶从袖子里掏出昨日草拟的契约文书,双手奉上递给奚县令。 奚县令大概看了一遍后,和颜悦色地递给宁维则:“宁姑娘,你看看这个契约内容可否?” 奚县令这一递也是试探,看看宁维则是真的识字,还是韩经纶只是找了个方法转移资产而已。 宁维则倒是没想那么多,双手接过契约,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这份契约文书跟宁维则前世看到的合同比,要简单明了得多。前世要做股份转让,合同没个三五十页写满了各种条款是下不来的。端朝版本单从厚度上来说就截然不同。 “立约人:韩经纶、宁维则。今在通安州定源郡桦台镇定立韩氏工坊合伙契约。宁维则入家具图纸二十例,并负责韩氏学徒规程手册订立事务。韩氏工坊共有资产十成,今出干股半成,转与宁维则执有。自立之后务要同心协力,天赐获得按股均分。如有积私肥己、不法不公,利息分文不与,逐出铺外不用。立此契约,一样三张,财东各执一张,官府公存一张,以为永远之据。” 后边又有零碎细节若干,如每年三、六、九、十二月四次分账,净利分账等等,写了大概有两页纸。 看宁维则仔细研究契约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奚县令和韩经纶走到旁边按身份就座,之后开始闲聊起来。 细细看了有将近一刻钟,确认契约里没有什么大坑之后,宁维则淡然一笑:“奚大人,我同意这个契约的内容。” 奚县令朝师爷点点头,师爷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印泥和笔墨上前,招呼韩经纶和宁维则:“二位,既然没有异议,来签字画押,就成了。” 韩经纶右手执笔,左手挽着右手的袖子,用行楷签了名字,之后又蘸着印泥按了个指印。 宁维则也在旁边用工工整整的小楷签了名按了指印。 师爷在末尾加盖了县令的大印,这份契约就算是生效了。 奚县令细细看了看契约上签名,韩经纶还是一贯的稍显不羁。至于宁维则的那手小楷,跟当时女子常练的簪花小楷的秀气截然不同,反倒是带着魏碑的厚重质朴。能练出这么一手字的女子,居然不是京都的名门贵女,而是出身偏远村镇的小木匠……有点意思! 想到这里,奚县令带着欣赏的笑容说道:“宁姑娘,收好这份契约。恭喜恭喜!” “谢过县令大人!”宁维则把契约折了一折,贴身收了起来,开了个玩笑:“若是韩公子不给我分红利,免不了还要麻烦奚大人主持公道呐。” 奚县令佯作发怒,朝着韩经纶一瞪眼:“他敢?本官定然为你做主!” 韩经纶忙不迭地否认起来,众人哈哈大笑,气氛甚是和谐。 又寒暄了一会,韩经纶和宁维则方才离开县衙,朝着韩氏工坊方向行去。 奚县令看着他二人远去的背景,稍加思索,跟吴师爷交代道:“看样子这宁姑娘许是要参加今年的学徒考核。吴师爷辛苦,替我多留意一下。” 吴师爷点头应下。 第15章 试探 出了县衙的宁维则,对奚县令的关注毫不知晓。 当然,知道了可能也不会太过在意就是。 正要往工坊的方向走,韩经纶突然神经兮兮地拦住了宁维则的去路:“宁姑娘,时间还早,不如咱们去前面,我请你吃点东西?” 看宁维则还在犹豫,韩经纶涎皮笑脸地凑到宁维则面前来:“走吧走吧,镇上最好的敬亭居,我请客,就当为韩氏木坊的新东家接风了!” 话说到这份上,不去便是折了韩经纶的面子。毕竟刚刚开始合作,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嘛。宁维则也不再坚持,任由韩经纶带路。 宁维则话不多,但韩经纶话是真不少。 “诶这个敬亭居,你知道是哪家的产业吗?就是镇上唯一的举人,胡家的。” “宁姑娘你觉得敬亭居的名字怎么样?我一直觉得韩氏工坊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想改一改,但又一直没想好改什么,伤脑筋。宁姑娘要是有什么好名字,一定要告诉我啊!” “宁姑娘,你看那边摊子上挂着的葫芦手把件,对对,就是左边第二件。木头还不错,可惜这个造型有点生硬,手艺不如咱们韩氏,白瞎这块料子了。” 宁维则嗯嗯啊啊地搭着茬,心里暗暗嘀咕,这个韩经纶要放前世,肯定是个好导游!好导购! 好在镇子不大,没说多久,二人便走到了敬亭居的门口。 “韩公子您来啦!二位请,二楼雅间!”肩上搭着白手巾的小二离着老远就认出了韩经纶,点头哈腰地把二人迎到楼上。 “宁姑娘,这边的鸡松和虾油豆腐可是招牌菜,尝尝?”韩经纶坐在主位,刚一落座,嘴巴就又开始忙碌起来。 宁维则前世爱好不多,吃喝恰好就是一桩。每次完成一个大项目,宁维则都会给自己放个小假,专程跑到收藏夹里躺了很久的店铺拔草。当然,如果时间不允许,宁维则也会选择自己亲手做上一桌。 美食对她来说,是能够把做项目的疲倦通通冲淡的存在,让她积蓄力量,再次元气满满地出发。 话说回来,到了端朝之后自己还没正经在外面吃过一顿饭。想到这里,宁维则不由得期待起来,眼睛亮亮的,像是两颗盘得温温润润的珠子。 韩经纶看到宁维则的神态,暗暗松了口气。还是个贪吃的小丫头,幸好,幸好。 一口气点了四凉四热后,韩经纶皮笑肉不笑:“宁姑娘,可要小酌一杯?” “这就不必了。木匠的手必须要稳,酒我就不喝了。韩公子不用亲自干活,自然是随意。”宁维则拒绝的理由很充分,让韩经纶挑不出毛病。 小二躬身送上一壶酒,韩经纶举杯向宁维则示意后,便随性地自斟自饮起来。 原来酒也能堵住话痨的嘴,宁维则略带恶意地想着。 酒上得快,菜也不慢。 “宁姑娘,尝尝这个鸡松。”韩经纶扬了扬下巴示意着,“这鸡松在咱们州府能做好的厨子都不多见,试试合不合你的口味。” 宁维则也不矜持,拿起勺子直接舀了一口。 够鲜。 宁维则挑了挑眉毛。 灵动的表情里少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倒是有种模糊了性别的不被束缚的神采。 韩经纶抚掌笑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能尝出来是怎么做的吗?” “从口感上看,应该是鸡腿肉吧,剥皮去骨剁碎,再掺一些油炒过的鸡胸肉块。辅料有蛋清、松子。这个软滑的口感,应当是也扮了些芡粉。调料的话……料酒去腥,生抽提鲜,鸡油提味,再放上冬笋香菇丁拌到一起,隔水蒸出来的吧。” 韩经纶本就有试探的意思,没想到宁维则确实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料是家常料,做法却不是家常做法。 乡下一年到头能吃两次鸡的都是富贵之家了。具体到能分辨出是哪个部位的肉,用了什么方法来做的,不是常吃、爱吃的人,基本很难做到。 这丫头的来历还真不好猜。真不晓得这个丫头后面能走到哪一步啊,有趣,有趣。 只是韩经纶不愿被宁维则看出什么端倪,低头又倒了杯酒。酒杯里倒映出充满好奇的笑意,又稍纵即逝。 韩经纶试探宁维则的时候,宁维则也在琢磨韩经纶。 宁维则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一个多月了。有机会,宁维则当然想要出头。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才能保证不会像话本中的女子那样被家里作为利益交换随便嫁掉。 要做到这一步,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凭财势压人。那么韩氏木坊就不失为眼下最好的合作者。 首先,韩家在这一带影响够大而且名声不错,韩经纶还有个秀才的名头,宁家的人不敢到韩氏工坊来闹事。 其次,利用自己的知识优势,能够跟韩家建立起近乎平等的对话关系,保证自己不被牵着鼻子走。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韩经纶没有其他想法的基础上。 一旦韩经纶想要过河拆桥,宁维则其实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是自家的工坊,要在细枝末节上找茬拿捏一下宁维则,那就是易如反掌。 现在只能赌,赌韩经纶暂时看不透自己,赌他觉得自己值得投资。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宁维则发现韩经纶骨子里就是个十足的商人。在你有用的时候,他会与你谈笑风生;而一旦发现你再无半点用处,那便会被抛之脑后。 前世做了不少项目,宁维则也接触到了不少这种纯粹的商人。跟这种人相处,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断让自己展示出更多的可能性。只要还有可榨取的价值,那自己暂时就是安全的。 想到这,宁维则干笑了一下。 韩经纶抓住这个机会:“宁姑娘心情不错?” “嗯,算是吧。”宁维则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韩公子,能否再帮我个忙?” “说说?”韩经纶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掐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宁维则。 “我弟弟维钧今年八岁,该到入学的时候了。之前本来是想着等家父回来给维钧找个老师,但家父迟迟未归……”宁维则神色黯了黯,“现下有了韩氏这边的分红,不用担心生计。我就想着把维钧接到镇上来读书。读书才能懂礼义,知廉耻,做人才不白活。” “需要我帮你找个老师?” 宁维则点点头:“这几日我也打听过了,胡家族学是镇上最得力的。他们也收外人入学,但需要有头有脸的人来担保。我是想着韩公子正符合这个条件,这才厚着脸皮求公子。”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韩经纶举杯一饮而尽,顿了片刻,略带关心地问道:“只是胡家族学束脩也不算少,用不用……” 宁维则干脆地打断了韩经纶的话:“家父之前也攒了些银两,束脩之事公子不必担心。” 看到韩经纶再次点了点头,宁维则从桌旁起身,双手平搀至胸前,真心实意地屈膝行礼致谢:“多谢韩公子!” 让维钧来镇上的事情,宁维则也是思虑再三。 先把维钧接来,最好能给周叔周婶也在镇上找个营生来帮忙照看一下维钧。周叔可以多在家里陪陪周婶,自己也会再补贴点银钱免得伤了两家感情。家里的小木坊可以暂时关门,反正平时也没多少生意,最贵重的也就是院子里的木料而已。三个月之期未到,就不信三堂叔他们能舍下脸面来把木料扛走! 只要后方安定,自己在前面就能更好地搏上一搏了! 第16章 分派任务 二人酒足饭饱回到工坊时,已经过了晌午。 宁维则没有进去继续上课,反而站在学徒房门口,偷偷对着里面上课的韩老头比了个手势,请他出来一下。 韩老头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这一个月下来,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丫头太宽容了?时间长了,怕不是要带坏自己家的这些学徒,一个个的要上房揭瓦了! 想是这么想着,可老头还是交代了让学徒们自己先上手,雕刻一个云头造型的牙子试试,之后才施施然出了学徒房。 宁维则和韩经纶并肩而立,面朝着韩老头,一个表情平淡,一个满面春风。 韩老头可是很了解自己这个侄子的,得意成这样啊,一准儿是有好事了。 老头一恍神,只见男的是玉树临风,女的是年轻聪慧。别说,两人还挺登对的,不会真是这事儿吧? “二叔,告诉你件喜事。”韩经纶喜形于色,抢先开口道:“我给咱们工坊,新找了个东家!” 韩老头果不其然地一拍大腿:“我就知道!” 这一下把韩经纶和宁维则都拍愣了。这老头,又知道什么了? 宁维则还没反应过来,韩经纶眼珠一转,发现老头用一副了然的神色打量着自己和宁维则……完了,肯定又是误会了。 韩经纶尴尬地摸摸鼻子,拉着老头靠近身边,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二叔,你听我说。我把咱们工坊的干股,给了宁姑娘半成。” “半成干股?”韩老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个色迷心窍的混小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老子商量一下?老子拼死拼活拿这条老命撑起来的工坊,也就占了一成的股。这可倒好,半成让你说分就分了?” “二叔莫声张,这么多学徒看着呢,给我点面子成不成?”韩经纶揪着老头的袖子低吼:“不是白给的,是我换的,换的!” “换的?拿啥?”老头半信半疑,空出来的那只手已经悄悄往腰后伸去,打算去摸别在腰上的烟袋锅。但凡韩经纶解释有半点不对,那个用了半辈子满是包浆的黄铜烟袋锅可就要落在他脑袋上了。 “用学徒手册和家具研究,还有二十张图纸!”韩经纶语速飞快,左手也是欲抬未抬,只待老头的烟袋锅一拿,便要护住脑袋。 宁维则看得好笑,这叔侄俩还真默契,看来平时这种“沟通”可实在是不少啊。 韩老头也不再使劲,正色道:“学徒手册?那是个啥?” 韩经纶耸耸肩,又对着宁维则努努嘴:“让宁姑娘解释吧,她的主意。” 宁维则也不推脱,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对韩经纶说过的学徒手册的内容和好处又重复了一遍。 韩老头捏着烟袋锅凝神想了一会,认真地问宁维则:“需要我做什么?” 能讲通道理的老头都是好老头。 宁维则掰着手指头开始清点:“第一,我要把手册的内容尽快写出来,这个得您亲自帮我。弄个骨架的事我拿手,但怎么丰满血肉,那就得看您的了。” 老头点头应下,眼底里略过一丝可惜。经过这一个月的接触,他也知道宁维则脑子里是有知识框架的,但对工艺细节上的掌握还远远不够。她的手艺基础非常扎实,只可惜接触的样式太少了。知识学起来是一点就透,但木匠活始终还是要落到手艺上,熟能生巧在这一行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做差千八百个物件,又哪能锤炼出好木匠?这丫头啊,要是早几年就遇见自己,好好培养培养,可能眼下连玄级木匠考核也不在话下了。 “第二,需要把咱们所有的学徒重新登记一下,还没签成长期工的都要签上。对了,还有保密协议和竞业禁止协议。毕竟这个事关工坊的长期发展,要是被人把内部版本泄露出去,那咱们就亏大了。” 韩经纶脸上不见了平时的嘻笑,一本正经地回应:“我晓得的。一会我让曹淳统计人数,我会亲自看着他们签。” “另外,你说的竞业协议又是什么?”韩经纶和韩老头都盯着宁维则看,脸上写满了求知欲。 宁维则从容不迫地解释起来:“长期契约,要写清楚提前离开的话需要付给韩氏高额的赔偿。毕竟咱们打算教学徒识字,还有学徒手册这些独门秘籍。学徒的培养成本高,没干满年限就走的话,咱们要赔偿也说得过去。而竞业禁止协议,就是尽量避免咱们家培养的熟手,被别人花高价挖走。在竞业禁止协议里需要规定,不管学徒是合同到期正常离开,还是提前花了高价离开,在离开韩氏后数年之内都不得从事木匠相关工作,否则就要给韩氏赔偿。反过来,如果没有做相关工作,咱们韩氏可以定期提供少量的竞业补偿金,让遵守约定的学徒维持正常生计。” 韩经纶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宁维则。 这个丫头啊,到底哪来这么多的新鲜想法?能拿捏住这种章程,一定是对经营非常有经验才对。可看来看去,那个宁氏木坊也没有那么大的规模啊? 韩老头呵呵一笑,拍了拍韩经纶后背:“经纶啊,这个想法好,就是执行起来忒麻烦。” 韩经纶这才回过神来,信誓旦旦:“没事,这种事我拿手,您就等着瞧好吧!” 知道韩经纶在这种事情上很可靠,宁维则没多说,继续往下清点需要做的事情。 “第三,手册写好之后,需要找权威之人来给咱们做背书。我现在想的是印出来,先给咱们定源郡里的工坊每家都送几本。等郡里的师傅们都接受了,再想办法送到州里。” 州和郡,基本上就相当于前世的省和市。 宁维则想的是先易后难,徐徐图之。 韩经纶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这样太慢了,要搞,咱们就搞个大的。直接就把州里的工坊都送到,另外再给这次学徒考核,全州所有考点的考官都送一本,以备参考。” 说是以备参考,但很可能就会影响考试命题。 毕竟在框框里圈重点要比自己绞尽脑汁来得轻松得多。 宁维则没想到韩经纶身处“小”作坊,能力却已经能覆盖全州,不自觉地瞪大眼睛看了看韩经纶。 韩老头也适时地补充起来:“既然如此,我也添把火。等手册做出来,我亲自出门,去给师门的那几个老头子都送一本瞧瞧。让他们当年仗着入门早,总嘲笑我学艺不精。现下再看看,老子都能著书立说了,他们不还是个老木匠而已?哼哼!” 韩老头心驰神往,得意洋洋地等着两个年轻的再吹捧几句。 可宁维则的心思完全没在这上:“韩师傅,您也有师门?” 老头的俏媚眼抛给瞎子看,气得吹胡子瞪眼:“废话,当然有!而且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匠门!” 匠门?好大的名头! 正思忖着这个名字,宁维则脑海里的小方块居然受到了触动,砰砰地跳动起来,给宁维则传来一股既急切又熟悉的感觉。 看来这个匠门,跟自己应该是有很深的渊源。 只是现在不是适合讨论匠门的时候,宁维则强行压下了脑子里蠢蠢欲动的想法。 第17章 手册制成 要想在两个月后的考试里用到学徒手册,现在开始编那个内部的完整版,肯定是来不及的。 编写手册的过程,改为分步进行比较合适——先由宁维则把对外的版本框架弄出来,交给韩老头去补充细则;趁着韩老头忙着的时候,宁维则可以用稍微长的时候,把对内这部分的框架继续搭建完成。 等全部的框架都搭建完成,宁维则就会第一时间回过头去和韩老头一起,把第一版的手册内容校对完善一遍。之后手册会交到韩经纶手上印出来。 韩家虽然没有印书坊,但毕竟做纸张生意多年,跟附近的几家印书坊合作都很愉快。相信一定会有某家印书坊愿意帮个小忙,尽快把这个册子搞出来的。 “曹淳,找两个人去把旁边那间屋子打扫打扫,摆上桌子凳子和笔墨纸砚。然后你再来我这,给你交代点重要的事情。”事情一敲定,韩老头就支使着学徒干起活来。 曹淳恭敬应下,挑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学徒快速出了门去。 “对了,宁丫头,需要老头子我来填的那个东西,多久能弄出来?”韩师傅突然转身,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地问道。 宁维则在心里默默盘算后,斩钉截铁:“最多三天。” “当真?”韩经纶眉开眼笑。 “自然是真的。要我立军令状?” “那倒不必,宁姑娘真会开玩笑,那我安心等着便是。”韩经纶打个哈哈,干笑着往物料房去了。 宁维则也没有太过夸张,毕竟不是要立刻写一份像前世的《木工手册》那么完整详尽的木工指导,只是单纯地把木匠学徒入门需要了解的知识组织起来罗列一下,进行简单的解释就好。而且第一版是创造性的、从无到有的过程,不完善才是正常的。 太完善了,后面怎么能保证手册一直更新? 手册不更新,韩氏工坊的热度又怎么不断保持? 这些前世的营销套路,宁维则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三天转瞬即逝,宁维则拿着整理出来的框架,瞬间就陷入了韩老头成吨的问题之中。 “宁丫头,这个榫卯结构连接的分类,怎么就分成四类了?” “这面和板我都能理解,但为何要把面与面连接分成一类,面与板连接又分成一类?” “你所说的数学,又是何解?” 木坊里,学徒们三三两两并肩而行,边走边聊,还有人哼着小曲。几只麻雀悄悄飞过树梢,盘旋片刻后落在后院的角落,欢快地跃入午后闲适的日光里,时而又跳动到小房间的窗棂上,轻轻梳理着翅膀尖上几根稍长的硬羽。 可这静好是别人的,宁维则除了一脑门子的问题需要回答之外,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冲着那半成干股,我肯定是疯了才会想要搞这么个幺蛾子! 就当回答一个问题赚一两银子好了——宁维则咬着牙根自我安慰,一两、一两、又一两、再一两…… 直到韩经纶把带着油墨香气的手册摆到宁维则的案头,宁维则才彻底松了口气。 同样松了口气的,还有韩老头。 宁维则把架子搭得很大,韩老头也是绞尽脑汁才成功维持住了大师傅的形象。几天下来,韩老头可是连梦里都是什么接合啊、材质啊。比当年做学徒的时候都累! 两个人的付出多,收获嘛,自然也不小。 宁维则不用说,跟着韩老头理解了不少之前没有接触过的传统工艺手法。 韩老头虽然没明说,但这几天背后似乎也嘀咕过天级工匠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感悟。 此时距离学徒考核,还有一个半月。 韩经纶眉飞色舞地从宁维则身旁探头:“宁姑娘辛苦了,要不要庆祝一下?” “怎么个庆祝法?”宁维则懒洋洋的,爱搭不理。 “不如,让维钧和周婶他们亲自跟你说?”韩经纶指了指工坊门口高矮不一的三个身影。 宁维则喜出望外地飞奔过去,一把搂住弟弟的脖子:“维钧!周叔、周婶,你们怎么都来啦?” 周叔憨厚一笑,周婶则是激动得连环炮一样说个不停:“多亏了韩公子,帮我们安排得妥妥当当。往后,我们就搬到镇上来住。维钧下个月开始去胡氏族学念书。你叔往后就到工坊来当差。我在家织织布绣绣花,做完就送到旁边的布庄去。” 维钧搂着宁维则的腰,也激动得很:“阿姐,往后咱们又在一起了!我可太想你了!” 宁维则怜爱地揉了揉维钧的小脑袋瓜,脸上疑惑却丝毫不减:“婶子,那你们住哪?” “你这孩子,是不是这几天累坏了?韩公子不是帮你租了个小院,你忘了?”周婶伸手轻轻拍了拍宁维则的胳膊。 我?租?小院?宁维则一脑子浆糊,只好迷迷糊糊地瞅了韩经纶一眼。 韩经纶眉毛半挑,一脸“我好棒快夸我”的样子,嘴上却是谦虚得紧:“宁姑娘,前几日你让我帮忙给维钧联系胡氏族学,我已经跟胡家说了,维钧下个月就可以去了。租小院请周叔周婶来,也是考虑到日后方便,我就顺手给办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宁维则心下一暖,像是三九天喝了热姜水那么熨帖,就要给韩经纶行礼致谢。 “走吧,先去小院看看。缺什么东西跟我说,回头让学徒准备好了给你们送去。”韩经纶不知为何,却是不愿宁维则给自己行礼:“对了,宁姑娘你的行李,我也已经让孙家嫂子给收拾好,一并送到小院了。” “曹淳,你带着宁姑娘几位直接去小院看看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就先招待不周了。”韩经纶招手唤来了曹淳后,便一脸歉意地拱拱手,回物料房去了。 进了物料房,一个影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已经在房间里等了韩经纶许久。 “韩公子,我们查到了一些关于宁明德的事情。” “说来听听。” “是。宁明德是桦台镇饶谷村宁氏族人,父母没得早,他们这一枝只有他一个人。他二十五年前在镇上做过学徒,但不太受重视。大概过了两年,突然就不干了,跟着一个过路的商队离开了通安州,再没跟族人联络过。因为当时战乱,族里只当他是死在外面了。到了永定三年,宁明德突然带着媳妇和四岁的闺女回了村,在村里开了间木坊。” “这女儿就是宁维则?” “是。” “宁明德的玄级木匠,是在哪考核登记的?” “就是咱们通安州定源郡。永定三年的第一次工匠考核时登记在册的。只是他成绩并不起眼,也没有什么特殊记录。” “可有师门或引荐人的记录?” “没有,是按自由匠人登记在册的。” 当年是端朝开国后的第一次考核,因为朝廷着意收拢战乱遗留下来的工匠,对参加考核的工匠限制不那么严格。后来,才渐渐演变成需要有师门传承或引荐人方可参加考核。 影子看韩经纶没有其他问题,便继续说道:“后来宁明德一直没有出过远门,在他妻子过世之后更是没有离村半步。直到半年前,他才去了六安城。之后的踪迹暂时还没有查到。” 韩经纶捏着下巴想了想:“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有新消息了再说。” “关于宁维则和此次学徒考核的变数,可要现在禀告主子?”影子的头低了又低,耐心询问着。 韩经纶背过身冷笑:“怪不得你这么些年一直上不得台面!现在宁氏是敌是友都没查清,你贸然禀告上去,是想为主子分忧还是添乱?” 影子默然片刻,身影嗖地又不见了。 自顾自地用修长的指节轻叩着窗棂,韩经纶并没有理睬影子的离去。 窗外,一只鸽子咕咕地盘旋而下,正落在韩经纶的手臂上。 第18章 报到 白天学手册,晚上编手册——宁维则这一个多月过得甚是充实。 距离考核还有七天时,韩经纶才又冒出来,催着要去考核的学徒收拾行李。 学徒考核这一级别的考试,只是从学徒到黄级匠人的入门试。因此朝廷下放了考核的权利,每个郡由郡守自行组织,只要有地级工匠在场参与命题和评定即可。 定源郡在通安州是个大郡,除了州府之外,接下来就是定源郡了。现任郡守姓赵,眼下三十五六,正是开拓进取的年纪,各个方面都想做出点成绩来为日后升迁铺路。 郡里的考核也就相应地正规起来,跟科考的严苛程度相差无几。考生要提前三天到郡首府——也就是定源城——进行报到,查验资格。 考场用的就是郡里科举的专用场所——贡院。也只有在考核期间,工匠才有资格进入贡院。 查验通过的考生,在考核前的三天里,会再次整理自己的物品,准备考核期间的衣食所需。考核入场后,三天内除了作弊等情况被逐出之外,一律不得出场。考核时每人一个房间,考核结束后所有物品要糊名评定,分数下来后也是放榜,大体流程上跟科举简直一模一样。 好在定源城离镇上不远,众人缓缓而行,最多三日便能到了。 经历过前世高考的宁维则内心毫无波动,给宁维则收拾东西的周婶倒是紧张得不行。一会说要给宁维则带身棉衣以防万一,一会又说东西太重从里面捡出一双鞋子来,翻来覆去地倒腾,跟前世送考的父母简直一模一样。 “婶子,要不你干脆跟我一起去得了,咱们把家都搬上!”宁维则促狭地调侃,周婶却当了真,认真地思考起可行性来。 再看到宁维则脸上的坏笑,周婶气得轻轻拍了宁维则一下:“净瞎胡闹!你一个姑娘家,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婶子就是不放心你,怕你出去受委屈。” 宁维则正色:“婶子,是我的不好。您就放心吧,韩师傅会跟着我们一起去,人家可是老江湖了,肯定没问题!” 周婶叹了口气,眼圈微微发红:“可惜你娘去得早,婶子也不懂,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出门在外,一定要跟紧韩师傅,保护好自己啊……” 宁维则没说话,只是张开双臂抱了抱周婶。 韩氏工坊此次参加考核的十四名学徒,第二天一早准时集结起来。 韩经纶精神抖擞地站在学徒面前:“经过这几个月的补习,想必大家对学徒考核都有一定的把握了。稍后将由我二叔带队前往定源郡。愿大家旗开得胜,扬一扬我韩氏的威风!如若哪位学徒考得前三,韩氏额外奖励十两白银!” 学徒们瞬间就被调动起了斗志。 “十两银子!”“这么多?”“前三名咱们韩氏拿定了!” 韩老头从门口的马车上探出头来,招呼着学员们出发,还特地对宁维则招了招手。 宁维则乖觉地走到马车旁,抬头看着韩老头。 韩老头伸出拇指,点了点身后的另一辆马车:“东家的特权。” 估计又是韩经纶的安排。宁维则笑了笑也不推辞,直接就进了车厢。 车厢空间不算大,但只坐宁维则一个人就有点太空了。 估算了一下车内的空间后,宁维则一把掀开了车窗的帘子,从车窗探出头去叫道:“曹师兄、小叶子,你们把行李都放车上吧,省省力气!” 小叶子偷眼看了看韩老头,老头闭着眼靠着车厢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小叶子这才笑嘻嘻地跑过去,把身后的小包裹甩到宁维则的车厢里:“谢谢宁姐姐,这可真轻巧!” 等到其他人都把包裹放好后,车夫一甩马鞭,一行人跟在车后奔着镇口的官道而去。 车轮一圈一圈,车子一晃一晃。 晃到定源城的时间,刚好是出发后的第三天上午。 韩氏在定源城有间木器铺子,每次来城里办事的人,都会住在铺子里。 木器铺子的后院不大,一共三间房:管事住一间,韩老头自己住一间,剩下的学徒们挤在最大那间的通铺上。 宁维则左看右看,正要去隔壁找找借宿的地方,却被管事叫住了:“宁姑娘,你这几天就住我的那个屋子吧。” “那管事你?” 管事温和地笑了笑:“韩公子特别交代的,怕你出去单独住客栈不安全。我的屋子已经有仆妇打扫过了,门窗都能插住,宁姑娘你就放心住吧。刚好,我也有机会能照顾师傅几天。” “你师傅是?”宁维则微微转头,瞅了韩老头一眼。 管事脸上堆笑,满是尊敬:“对,我曾经是韩师傅的学徒。当年因为我会算数又爱跟人说话,师傅说我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别耽误了,还特意为我找到大管事那里,让我跟着大管事从头学起。可以说没有师傅,就没有我的今天。” 韩老头对这边的对话一无所知,跟往常一样一边嘬着烟袋,一边喊学徒们赶紧把行李放下,好去贡院门口报到。 贡院离韩氏铺子不远,只有四条街的距离。 学徒们刚出门还在嘻嘻哈哈看热闹,可走着走着离着老远看到贡院的时候,就像被隐形的手调成了静音一样,主动噤了声。 韩老头走在队伍最前面,宁维则和曹淳跟着韩老头,学徒们在曹淳身后,渐渐走成了一列。 队伍到了贡院前的报到棚子时,眼看就是晌午。棚子里负责登记的小吏有些不太耐烦,刚想甩甩袖子让学徒们下午再来。 韩老头一咧嘴,轻轻巧巧拽住了小吏的衣袖,一个红封不为人知地滑了进去。 小吏捏了捏红封,立刻展现出修炼了多年的变脸功底,和颜悦色地坐回棚子里:“你们是哪家工坊的?把报名的凭据拿出来吧,我帮你们校对一二。” 曹淳连忙从背后卸下包袱,从里面掏出十几张准考证来,恭敬递给桌后的小吏。 “唔,原来是韩氏工坊,失敬失敬。”小吏嘴上说着失敬,却未曾起身,只是例行公事般对韩老头拱了拱手。 “韩氏……在这里了。”小吏翻着花名册开始校对。 “曹淳,来这边,签名。不会签名就按手印。”曹淳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写下了名字后,略带感谢地对小吏笑了笑。 “叶闰生。”小叶子连忙挤到桌子前,拿起毛笔,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名字。不太工整,但认得出来。 “沈友才。” “张山。” 连续十来个人,都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小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疑惑。一个个小木匠,学写字干啥? “薛三。” “在!”薛三一脸谄媚地挤过来,在小吏指点的地方按了个手印。 小吏释然,这才对嘛。 “韩氏的人听好了,你们三日后在这几个号房进行考核,我只说一次,记住了。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科举房是按照千字文为依据排出的,每个字都是一个房间。至于工匠们如果不识字,其实也没关系,入场时其实是会有人告诉第几排第几个房间的。小吏见韩氏的人大多识字,又收了个红封,这才高看了他们一眼,提前把房号告知了。 待韩氏的人都登记过了,宁维则也拿着自己的准考证,走到了桌子前。 小吏眼皮都不抬:“不能代人登记。” “是我本人要参加学徒考核。”宁维则平和地解释着。 “对,麻烦大人帮宁姑娘登记上。”“宁姑娘也是来考核的,手艺可不错了!”韩氏的学徒们帮起腔来,场面一下就闹腾了。 小吏想了想刚才的红封,又看了看吵闹的学徒,倒也不方便继续为难宁维则:“把你的凭据拿来。” 看着宁维则把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到花名册上之后,学徒们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小吏心下微微诧异,面上却不显,暗暗记下了宁维则这个名字。 第19章 出题 回到铺子吃了午饭后,韩老头便召集起学徒们。 “学徒考核一般都是制作小件,只要正常发挥,十有八九能通过的……” 就在韩老头宽慰学徒的时候,郡守也正在衙门里商议着学徒考核的考题。 郡守对面坐着两个老人,手掌宽厚、指节粗大、持握工具的部位长满了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积年的老工匠了。 “郡守大人,依咱们大端律,今年的学徒考核还是三道考题——仿制、自制、创制各一题。” 郡守点了点头:“陆师傅所言极是。这仿制和自制,不知二位可有什么想法?” 两个老木匠对视了一眼:“听郡守大人安排便是。” “前几日,那个韩氏工坊给本官送来了一本木工学徒手册。不瞒二位师傅,我本以为木匠就是削削木头拼接起来即可,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光榫头就不止二三十种。” 陆师傅点点头:“那个学徒手册,也送到我们的工坊了。我找人读了一下,确实是别出心裁。不知大人的意思,是否就从手册里出题呢?” 郡守自然有自己的小算盘。韩氏工坊本就是在定源郡下,借着学徒考核的机会,自己打算见见韩氏的负责人。那韩氏的人如若是个懂事的,自会拉着郡守的虎皮做自己的大旗,想办法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而郡守也可以将此事上报朝廷,作为自己对治下工匠管理得力的证据。只要借着这次学徒考核把手册的名声打响,自己距离明年考功升迁就又近了一步。 老木匠的话正中下怀,可郡守是不肯担这个名声的,只在嘴上含糊其词:“技术我就不懂了,二位师傅看着出题即可。至于那个创制,本官已经想好题目了,到时二位便知。” 老木匠再次对视了一眼,苦笑着应下,退到花厅之外自行商议去了。 这两个老木匠,分别是定源城内两家乙级工坊的大师傅。高壮的那个姓陆,是陆记木坊的人。矮瘦精干的姓黄,是黄记木坊的人。 陆记和黄记都是自前朝起就制木多年的世家,在木作上各有专长。陆家人长得壮实,可手艺走的是精巧的路子,像是攒斗、花几之类极具设计之美的物件便是陆家的特长。黄家人虽然矮瘦,但在喜好上更像是地道的北方人,对大开大合的风格拿捏得很是到位。 至于韩氏……韩老头虽然一直呆在镇上,手艺却丝毫没落下。韩氏的风格是在大气中透着精巧,精巧里又有几分的不落俗套。 乍一看,韩氏的路数跟黄家的很类似。可要是细细一对比,韩氏的粗中有细会比黄记一味的直来直去更讨人喜欢。自从韩氏开始制木之后,黄记的生意便受了不小的冲击。定源郡的市场就那么大,一来二去的,两家也算是结了不小的梁子。陆记跟黄记有着多年的交情,看到黄记被韩氏打压,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思。因此陆记也经常跟着黄记,在暗地里对韩氏下绊子。 听到郡守要按韩氏的学徒手册来命题,黄记大师傅自然满脸忿忿:“韩经纶这小辈实在是欺人太甚!若是咱们真从手册里出题,这次考核韩氏学徒岂不是能全数通过了?” “嘘,噤声~”陆记大师傅的细眯眼里精光一现:“郡守大人的意思,是从这个手册里出题。但他没限定题目的难度,那咱们的题目便出得简单一些。不如,自家学徒入门学什么就考什么?” 黄记大师傅微微沉吟:“陆兄的意思是,那仿制和自制题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后在郡守大人那道题上找补?” 陆记大师傅“嗯”了一声。 黄记大师傅冷笑:“成,就按陆兄说的办!” 命题出到什么程度,韩师傅自然是不得而知。陆记和黄记可能会针对自家的学徒,韩师傅也是做了些预判。但这是官方的考核,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手脚。只要做好自己能做的部分,剩下的就看主考官郡守大人的意思了。 当然,韩老头的这份担心是不能直接讲给学徒听的。离考核还有三天,还是劳逸结合的好。学徒们有不少也是第一次来定源城里,让学徒们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韩老头索性就在窗框上磕了磕烟灰:“今儿下午我就不再给大家讲什么了。有想去外面看看热闹的,可以搭伙出去。酉正之前必须回到铺子这里,不许闹事!” “谢谢师傅!”“小叶子走啊!”“走走,来的时候看见那边有翻跟头的,特好看,快走去看看!” 学徒们毕竟还年轻,瞬间一哄而散。 宁维则和曹淳都没动。宁维则单纯是因为有点犯懒;而曹淳呢,是想着在家服侍师傅。 韩老头又嘬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俩,都不打算出去转转?宁丫头,你是第一次来定源城吧?” 宁维则点头承认。 当时乡下的丫头,能来定源城开开眼界,就已经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了。回了村里,是能跟亲朋好友炫耀个三年五载的。 自己毫无兴趣呆在房间里的行为确实有点可疑了。 也罢,那就出去转转吧。 看了看其他人已经走光的院子,没想好到底是要照顾师傅还是陪着宁维则的曹淳面露难色:“师傅,那我?” 韩老头嫌弃地摆摆手:“快去快去,看着宁丫头去!老子在自家铺子里,你管事师兄也在,还怕老子偷偷跑了不成?” 曹淳憨笑着挠了挠头,尴尬地跟着宁维则出了铺子大门。 定源城不算大,也没什么特殊的规划。郡守官署和居所一体,坐北朝南立在定源城的最中心。东西南北四个城门,进来就是十字交叉的两条主干道,主干道旁有些酒楼店铺。挨着主干道的几条小一点的胡同,是没那么气派的小店。再往里的小胡同,就是大量的民居了。贡院在城里偏北的位置,是三进四合庭式建筑纯穿斗木结构,比旁边的民居要高出一头。贡院的院墙边种满了荆棘,为的是防止有人跃入作弊。 宁维则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从铺子出来,索性拖着腿惫懒地往主干道上晃过去。曹淳之前跟着师傅来过铺子几回,对定源城比较熟悉,这时自然也不着急,听任宁维则在前面领路。 二人溜溜达达,听着敲锣的声音,不自觉地被吸引到卖艺的场地上。 场地里,一个约莫八九岁年纪、穿着朴素、脸蛋沾了一块灰的小姑娘正在表演。 只见小姑娘仰卧在长凳上,左脚托举起一摞粗瓷大碗后,腰肢轻抬,竟然连续出做了滚翻的动作,而那一摞瓷碗就像是粘在了她的脚掌上一样! 宁维则不由得跟着人群叫了声好。 咦,这喝彩声里好像也有熟人的样子? 宁维则抬头望去,原来是小叶子和另外两个学徒围作一堆,薛三独自一人站在旁边。 第20章 冲突 小叶子一抬头,也看到了宁维则和曹淳,心下一喜,一边嚷着“宁姐姐”一边往宁维则这边挤过来。 只是小叶子的动作有点大,惹得身后的几个壮年男子不大乐意,骂骂咧咧起来:“小兔崽子不长眼睛,敢挤你爹?” 下半晌就在外面闲逛的壮年男子,不用想,一定是那种游手好闲的混混。领头那个混不吝的主儿歪着嘴皮,一把揪住了小叶子的衣领,嘴上更是挂着爹想着妈不干不净的。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工坊的学徒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着自家弟弟挨打,哪有不还手的道理? 几人推推搡搡乱作一团,看杂耍的观众生怕波及自己,一哄之下全躲到了另一边。表演的小姑娘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没保持住平衡,一下子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姑娘脚尖上顶着的瓷碗自然是“啪”地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带着小姑娘出来赚钱的团主见状勃然大怒,拎着小姑娘的辫子喝骂道:“你个赔钱货,连几个碗都看不住!怪不得你爹妈都不要你,活该饿死你个小贱货……” 想是平日里被打怕了,小姑娘委屈得紧又不敢作声,只晓得站在原地用袖子捂着脸嘤嘤地流泪,把脸上的灰冲出一道道的痕迹来。 那边扭打得正起劲,曹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交代宁维则好好在这边躲着之后,曹淳便一下子冲到小叶子那边,打算把双方拉开。 学徒们平时听师兄的成了习惯,下意识地全都放开了手,站成一排把小叶子护在身后,对着混混们怒目而视。 以为学徒们怕了自己,混混们越发洋洋得意起来。领头的歪了歪嘴,对地面啐了一口,叫嚣着:“让那小子跪下叫爷爷,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想到考核在即,曹淳不愿多惹是非,还在试图沟通:“实在对不住,家里弟弟年纪小,冲撞了您。这样,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还请您高抬贵手。” 说罢,曹淳俯身一躬。 混在人群里的薛三见曹淳没有注意到自己,借机对领头的混混使了个眼色。混混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突然伸手用力推搡了一下曹淳。 俯着身子的曹淳自然是站不稳的,踉跄着便要往哭泣的小姑娘身上撞过去。 小姑娘兀自捂着眼睛,完全没看到曹淳的动作。 宁维则倒吸了一口凉气。 糟糕! 曹淳这人一向厚道,不愿伤及无辜,下意识地往旁边地上滚倒。 “啊!”倒在地上的曹淳却是瞬间痛吼出声。 那片地上,全是刚刚摔碎的瓷片! 殷红的血顺着曹淳的左手蜿蜒流下,很快汇成一条小溪。曹淳面色煞白,用右手紧紧抓住左手小臂,痛得已然是说不出话来。 宁维则心里一颤,暗道坏了。对木匠来说,最重要的必然是手。曹淳左手受伤了,就意味着这次的考核铁定没戏了。 摇摇头抛开杂念,看着眼前还有挑衅神色的混混们,宁维则突然灵机一动,大喊:“快看,巡街的官爷来了!官爷们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混混们平时最怕的就是遇上巡街的小吏,乍一听到巡街的来了,竟然连求证都不敢,下意识地撒腿就跑! 松了口气的宁维则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给曹淳把伤口按住。 一行人急三火四地搀着曹淳去了最近的医馆。 宁维则打发小叶子跑回铺子里报信。不出盏茶的时间,韩老头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医馆,后面跟着满头大汗的管事和小叶子。 “大夫,他的手怎么样了?”韩老头一脸急切,眉头紧锁。 “莫吵,血还没止住,暂时看不出来。”大夫还没把握,语气不是太好。韩老头意识到这个情况,一下子闭紧了嘴巴,站在大夫身后默然瞧着。 征得了韩老头的同意后,大夫这才从柜里取了上好的金创药粉撒在伤口上。好在血越流越慢,待到米黄色的药粉被和成红褐色的糊糊之后,血,总算是止住了。 曹淳面色惨白地歪在医馆的榻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大夫弓着背,在曹淳手臂上到处按了按,又弯了弯曹淳的手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宁维则心下一动,看样子是好结果? “这位小哥命好啊,没有伤到筋络,只是出了点血。”大夫对着韩老头微微颔首:“回去补补血,等伤口长上了就好了。” 韩老头呼地一下吐了口浊气,喜出望外:“老天保佑!” 管事心思灵活,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银子来,递给大夫:“幸亏您及时处理,保住了曹小哥的手。诊金您先收着,等小哥的手大好了,我让他亲自来给您送谢仪!” 一两银子的诊金可不算太少。平时里来医馆瞧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再抓上药,三五百文铜钱已经足矣。此时一两银钱轻松到手,大夫自然高兴得紧,和颜悦色地对着管事细细交代起注意事项来:“还是这位小哥命好,没有伤到关键的筋骨。不过这次流了不少血,近几天可能会有头晕眼花的毛病,尽量静养,吃些瘦肉红枣之类补血的东西。哦,对了,手长好之前也要少用,以免落下病根。我以前有个病人呐,就是被菜刀伤了手。养了一个月本以为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做做饭分担一下家务。结果刚一拿刀,你猜怎么着?那根没长好的手筋一吃劲,嘎巴一下彻底断了。现下只有四个手指能动了,唉,可惜啊可惜。” 大夫说得口沫横飞,韩老头听得却是脸色一白,还只能赔着笑问道:“大夫,可有什么特效药能治我徒弟的手吗?” “没有,好好将养便是。”大夫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韩老头叹了口气,招呼着学徒们把曹淳背回铺子去。想了想,韩老头又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来,交代管事去买点补品回来。 毕竟曹淳是正经跟了韩老头十几年的大徒弟,从小看着长大的,要说不是半个儿子可也相差无几。 只是可惜了曹淳,今年的学徒考核是铁定参加不了了,也不知道会再耽误多久。 其实单从手艺而言,曹淳几年前就可以参加学徒考核了。只是前几年考题撞大运的概率太高,曹淳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到比较好的名次。 毕竟自己是韩老头的首徒,曹淳想着要是自己万一发挥不好,在黄陆两家面前丢的就是师傅的面子,因此就拖了一拖,没有主动参加考核。 今时不同往日,有了宁维则提供的手册,曹淳对整个木工体系的了解大大加深。在与韩老头对答了几次后,韩老头果断决定让曹淳也去参加今年的考核。 可以说,韩氏对曹淳今年的成绩是有很高的期望的。 可现在……难了! 第21章 誓师 回到铺子,韩老头心绪不佳,学徒们也是一片凄风苦雨。 后面两天的空闲时间,学徒们再没有出门,都是默默地低着头,临阵磨枪地翻着学徒手册。 曹淳因为失血过多,这两天一直低烧着,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韩老头很准时,每半个时辰就会过去看一次,看完就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地嘬着烟袋锅。师弟们平日里备受曹淳的关照,此时看在眼里,自然也是担心至极。 终于熬到了学徒考核那天的早上。 众人吃过早饭,在院子里集结起来。 院子里提前摆了十三个考箱,里面是这三天的干粮、水碗、几支蜡烛、一床薄被。特别的是,每个人的箱子里都放了一小叠白纸和两根炭条。看来,这是韩老头特意交代的帮弟子们准备的画图用的东西。 “宁姑娘,请取考箱。”管事轻声提醒着。宁维则点了点头,快步上前随手拿了一个。 “叶闰生,请取考箱。”小叶子面色微微泛红,脸蛋却是特意板着,手脚僵硬地挑走了左边第二个。为了今天这个重要的考核,他特意穿了一件干净的工服,还净了面、梳了头。 “薛三,请取考箱。薛三?”管事继续叫着,却没人回应。 韩老头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伸手拨拉着院子里的学徒,厉声问道:“潘五!平时你不是总跟薛三在一起,他去哪了?” 人群里,一张挤满苦瓜纹的脸支支吾吾:“师傅,方才薛三说要去茅房,让我不用管他。之后我就再没见着他……” 韩老头嘴角更往下沉,顺手点了一个学徒,让他去茅房看看。 片刻后,学徒一路小跑着回来,神情沮丧:“师傅,茅房里没人。” 管事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学徒们睡觉的房间,恰好也从房里钻出来,耸了耸肩又摊了摊手:“屋里没有多余的包裹了。” 宁维则突然回想起发生冲突时,薛三也在人群里,但他没有上前帮忙,只是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当时宁维则曾经有着一闪而过的疑惑,只是因为曹淳受伤太过突然,她没有来得及继续关注薛三。 现在想想,那个混混,会不会跟薛三有什么瓜葛? 宁维则凝神思考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韩老头看着宁维则的表情,眼中精光一闪。看来,这丫头可能跟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宁维则左侧眉头一挑,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潘五:“潘五,薛三可曾签了那份长期合同?” 别看宁维则年纪不大,可她坚定直接的眼神硬是要看穿人心里的阴影一般,让潘五不由得有点发慌。 潘五眼珠转了转,回避了宁维则的目光,缩着脖子端着肩膀,畏畏缩缩:“应该是还没签罢。之前我听他念叨过,他一直觉得师傅太偏心曹师兄,合同限制的时间又太长……” 宁维则没有管他后面又说了什么,自顾自地扭头对着管事道:“麻烦管事去韩师傅那屋,看看咱们带来的东西可有缺失。” 管事微微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韩师傅的房间里翻找起来。 片刻后,管事从房间里退出来,双目圆睁,咬着后槽牙对韩老头说道:“师傅,您写了一半的那本册子不见了!” “呵,薛三!”韩老头气极反笑:“就是不知道会便宜谁家!” 宁维则这下笃定了,薛三,应该就是叛出师门了…… 薛三盗走的,是自己和韩老头商量着弄了一半的内部手册,这个东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眼下,并不是追究这些的好时候。学徒们这几天经历了师兄重伤、同门反叛,精气神都是大受打击。如果不能激起学徒们的斗志,这次考核韩氏很可能就会全军覆没! 宁维则立时向前踏出一步,面向大伙高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宁维则脸上神采奕奕,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立刻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今日,便是我们的学徒考核了!我,学木匠至今十年。你们都学了多久?” “八年!”“十一年!”“七年!”学徒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 “大家等待这次考核,已经等待了太久,也准备了太久了……”宁维则的语气突然从引人深思转为激昂:“学徒手册的东西,大家可都记住了?韩师傅这些年的教导,大家又可有遗忘?” 不等学徒们回答,宁维则继续高声道:“既然咱们已经学有所成,只要咱们能把自己的手艺发挥出来,那学徒考核发榜之日,定然有咱们的一席之地!更何况,咱们这次是带着曹淳师兄的份,一起去考核的!那薛三想跟其他的工坊一起阴咱们一把,咱们能就这么中了他们的计,把名额拱手让人吗?就算咱们能让,曹师兄的那份也能让吗?” “不能!”学徒们一个个眼睛通红,慷慨激昂地吼着。 “好!我来为咱们壮行!” 少女的眉宇间英气勃发,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慷慨激昂:“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磨剑十余载,今日试锋芒!” 韩老头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举拳对天一挥:“愿诸位都能顺利通过,扬我韩氏之名!” “扬我韩氏之名!” “扬我韩氏之名!” “扬我韩氏之名!” 韩老头心中自然是暗暗佩服。一群蔫蔫巴巴的学徒,居然就这么被宁维则激得血气上头了。以学徒们现在的心态,事情几乎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看各人的发挥了。 宁维则对着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也明白一鼓作气的道理,喊着学徒们抓紧出门,往贡院的方向走去。 韩老头跟宁维则走在队伍最后。 宁维则挨在韩老头旁边,压低声音道:“韩师傅,这三天的考核,我会尽量做到最好。考场里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三天后准时来接我们回去即可。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手册丢了。这件事一定要尽快告诉韩经纶,让他想办法处理。” 韩老头“唔”了一声,郑重地点点头:“我一会就让人回去通报。” 宁维则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曹淳受伤那天,薛三也在场,只是没有出头。不知道那几个混混跟他有没有什么阴私勾当,可以让韩经纶一并查一查。” 韩老头顿时火冒三丈,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这个混账东西,简直不当人子!叛出师门不说,还敢暗害同门!你放心,这几天我一定让韩经纶,把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第22章 入场 韩氏一行到了考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入场时间。 每家工坊的人各自站成一堆,于是场上的气氛颇有些怪异了——有的工坊比较有把握,一行人聊得热火朝天;刚巧旁边挨着的一家信心不足,从师傅到学徒都是满头大汗,相视沉默不语。 韩氏工坊也算是郡里的大工坊,各家领队纷纷跟韩老头打起招呼,韩老头也一一拱手回礼。 只是问候中间,还是夹杂着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声音:“韩二牛,你们也到了啊!刚才没看见你们,我还挺纳闷的,难道今年韩氏出了什么变故,不来了?” 宁维则神经瞬间紧绷起来。这家好像知道些什么,八成有问题! 韩老头不屑地瞟了对方一眼,从鼻子里哼哼:“黄老七,早上吃了猪大肠是吧?怎么不洗干净点?还是你就好这一口啊?” 对面那人,正是黄记工坊的大师傅,行七。 黄老七皮笑肉不笑:“韩二牛,光嘴皮子好可一点都没用,咱们木匠还是得手上见真章。” “都这么些年了,你手上有几斤几两,老子还不晓得?”韩老头低头抽出了烟袋锅,看也不看黄老七,自顾自地填着烟叶。 “嘿!我手艺就算再不好,至少还有一桩好处,就是会管徒弟……”黄老七呲着一口黄牙,从身后扯出一个人来。 “薛三!”韩老头的脖子都粗了三分,红着眼睛像要咬人。 “哦?韩二牛你莫不是看错了罢,这是我们黄记的学徒,叫薛山。”黄老七老神在在。 韩老头气得嘴皮哆嗦,伸手指着薛三的鼻子:“薛三你个孽徒,还不过来?!” 薛三的三角眼更耷拉了,眼神满是怨恨:“韩师傅,您认错人了。我现在呀,叫薛山,是黄记的预备管事。” 韩氏的人全都气得七窍生烟,眼看就要冲过去跟黄记动起手来。 赶巧,郡守大人的仪仗正从街角转出来,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有意无意地分开人群穿过去,打断了韩黄两家的对峙。 小木匠们大多是首次见到郡守这个级别的官,这时大气不敢出一声,都是垂手肃立,顺从且羡慕地望着从马车里缓步而下的郡守大人。 郡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容貌平平无奇,气场也算是温和友善、平易近人。 只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里,大概只有宁维则会这么想了……两年前郡守刚到任的时候,可是用雷霆手段处置了二十多个勾结起来贪脏枉法的小吏。城外乱石山上通天寨的门口,那三十七个头颅被挂了一年多饱经风吹日晒的山贼,估计也不会同意宁维则的观点。 当然,郡守可不会在意宁维则在想些什么。他当下关心的只是如何保证学徒考核顺利进行。 郡守环视四周,看着身边恭敬行礼的众人满意地笑了笑,稍显矜持地颔首:“诸位都是我定源郡的有用之材,免礼便是。” 未等师傅们回话,郡守继续道:“时间也差不多了,让参加考核的学徒们入场吧。” “黄师傅、陆师傅、韩师傅,三位都是之前定下的考官。现在便可随我进场,咱们聊聊。”随意地撂下这句话后,郡守径自转身进了贡院的大门。 韩老头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先放下跟黄记的纠纷。他在管事身旁俯耳道:“我先进场去看看郡守大人的意思。你在这里照看着咱家学徒进场,之后第一时间把这边的事情报给经纶知晓。” 看着管事严肃诚恳地应下,韩老头心里依然是七上八下,却不得不追着郡守进了考场。 负责考场秩序的小吏很快开始安排进场。木匠考核自然没有科举那么严格,入场是不用搜身的。想想也是,大部分木匠都没念过书,带了小抄也是字认识人人不认识字…… 这个年代的准考凭证上肯定是没有照片的,但为了避免作弊,上面还是写着姓名籍贯年龄和面貌特征的。像宁维则的准考凭证上,面貌特征写的便是女性,身高五尺六寸,面容白皙,眼疏阔。 小吏只要核对准考凭证上登记的特征和考生是不是差异过大,尽量保证没人替考就可以了。 一个小吏在前面点名,点到的拎着东西依次排队检验。核验通过后,自有另外的小吏把学徒领到对应的位置上。 宁维则不是跟韩氏一起报的名,因此没有站在一起。 好巧不巧,排在宁维则前面的,正是投奔了黄记的老熟人薛三。 薛三看着宁维则站到了身后,额角顿时渗出了几滴冷汗,拎着自己的篮子向前蹭了蹭,妄图站得远上一些。 宁维则从鼻子里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接着就静静看着薛三像只蛆一样拱来扭去。 考场门口气氛紧张,郡守大人身边倒是非常轻松。 “黄师傅,令郎是要参加这次学徒考核吧?”同处定源城,郡守对城内的状况显然非常熟悉。 黄师傅不着痕迹地瞥了韩师傅一眼,神色里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对对,劳烦大人挂记犬子,实乃黄记之幸!” 郡守拈须笑道:“黄师傅不必客气,令郎的手艺在咱们定源城也是屈指可数,想必这次必定能拔得头筹了。本官就等着三日后,咱们一同品鉴令郎的佳作了!” 黄师傅半是谦虚半是炫耀:“大人过奖了!其实几年前我就劝他应当参加考核了,他却觉得基础不够扎实,怕是不如韩师傅的高徒。这不,硬是磨着我多练了几年。” “哦,还有这事?”郡守装作不知黄韩两家不和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韩师傅:“不知道韩师傅的高徒,今年是否也应试了?” “没想到黄家小掌柜倒是跟劣徒不谋而合,都是打定主意多磨练几年再上场。”韩老头正说着,语气突然变得深沉:“本来我那大徒弟今年也是报名了的,只可惜前日在城里看杂耍时,不小心摔倒伤了手,需要将养一段时间。今次的学徒考核肯定是错过了,只能来年再说了……” 韩老头一边说,一边看着黄师傅。果然,黄师傅的脸上浮出浅浅的得意。陆师傅则是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此既一无所知又不感兴趣。 郡守和了把稀泥,把话题轻轻带过:“木匠伤了手可不好,还是好好养伤要紧。不过韩氏人才济济,也不差这一个。像那位制定学徒手册的,我看就不错。这次考核,那个学徒也参加了吗?” “参加了参加了。”韩老头连忙回答。 “那这次考核就更有趣了呢。来人呐,给几位师傅安排座位,咱们坐着,慢慢看!”郡守一掀前摆坐到了主位上。 第23章 开考 被允许进场的学徒,大多带着一脸的崇敬和不知所措,跟在领路的小吏身后亦步亦趋。 核验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排在队伍中后部的宁维则。 宁维则本就是这一场考核中唯一的女性,而负责核对的小吏刚好是报到时遇的那一位——他对宁维则的印象很深,而且是还不错的那种。 小吏接过宁维则的准考凭证,没有细看便温声说道:“宁姑娘,你的位置是吉字房。” 宁维则微一沉吟:“指薪修祜,永绥吉劭。是这个吉对吧?” 小吏脸上露出欣赏的神情:“对,是个好兆头。祝宁姑娘顺利晋级!” 宁维则礼貌地笑了笑,微微一福:“借您吉言。” 拎着考箱的宁维则,跟着领路的小吏,往考场最远处的几排房间走去。 点名小吏跟领路小吏私底下关系不错,看见点名小吏跟宁维则多说了几句,领路小吏不由得有点好奇。 可规矩就是规矩,领路小吏又不能当着郡守的面跟宁维则闲聊,只好忍着心底里的痒痒加快了脚步。 “喏,就是这一排了,往里走第七间,门上有吉字。进入房间后就不能随意进出了,放好东西,不准闲聊。”领路小吏把规定交代清楚便去接另外的学徒,没跟宁维则多说一句。 在每排过道的尽头,都有一名监考的小吏转悠着巡视,跟前世的监考老师只差一个保温杯的距离。 前世旅游的时候,宁维则也曾经进入过类似的贡院参观。不过以考生身份入驻,还真的是这辈子才有机会了。 走到房间门口细细打量之后,宁维则这才松了口气。 要知道,前世的科举号房,面积都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只容一个成年人平躺而已。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三天,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可是捱不住的。 而端朝的号房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木匠考核之类的特殊用途,还是单纯地就是不缺空间,每个房间都有宁维则印象里的几倍那么大。房间里面竖向靠墙摆放了一张单人榻,榻脚边靠墙摆放了一张可移动的小桌。房间另外一边是一块2米见方的空地,可以用来摆放材料以及进行大块材料的处理。此时空地上已经摆放了一整根桦木料和十余件小桦木条。显然,这次考核将要用这些木料来进行制作了。小桌上放了一个小筐,筐里是一套半新不旧的工具。宁维则拿起来挨个检查了一番——果然是斧子凿子锯这一套最常用的工具。 既来之,则安之。宁维则把白纸和炭条放到桌子上,再用考箱装着剩下的东西放到榻下收好,等待着考核正式开始的通知。 话说回来,千字文开头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宁维则还挺好奇,那间“天字第一号”,会是什么人在使用呢? 宁维则在想着天字第一号,天字号的考生却对宁维则的好奇一无所知。 用了天字号的考生,正是黄记的小掌柜,黄正浩。 黄师傅跟郡守大人的私人关系良好,黄家小掌柜又号称是定源城的木艺小天才。安排座次的小吏自然是不吝把黄正浩的房间安排得妥妥当当,让大家都开心一下。 黄正浩带的考箱,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箱子——跟别人家嫁闺女的陪嫁箱子大小差不多,入场的时候是两个小吏帮忙一起扛进来的。当然了,两个价值一两银子的红封显灵的事,帮忙的小吏肯定是不会说漏嘴的。 箱子里面都是黄正浩自己用着趁手的家伙。为了保证自己的考核顺利,黄正浩是绝对不会使用考场提供的那一套简单的制式工具的。 从郡守等人所在的考官房,是能够看到第一排的考生房间的。 黄师傅坐下之后,眼睛就不由得一直往黄正浩那边瞟。 郡守看了看黄师傅的眼神,玩味道:“黄师傅,天字第一号的便是令郎了吧?”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黄师傅咧嘴笑着应声,爱子心切溢于言表。 一个小吏快步走到门口通报:“郡守大人,参加学徒考核的考生已经全部到位。” 郡守笑着起身:“那咱们就准备开考吧。” 郡守身边的几人也连忙起身:“是!” “开~考~咯~”通报小吏征得了郡守的同意,站在考官房前高声唱道。 贡院内的学徒们此时鸦雀无声,只有郡守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学徒考核开考,祝各位顺利晋级,为我大端朝再添好工匠!” 郡守从考官房桌旁的小柜里取出了一叠纸,拈起最上的一张,对着三位师傅说道:“咱们还是依照惯例,今日从仿制开始考起,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黄陆两家已经知道了前两道的题目,此时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全听大人的吩咐。” 韩老头也没必要在这个惯常的操作上特意挑刺,对着郡守当然也是表示了顺从。 郡守点点头,把这一叠纸随手交给门口的通报小吏:“这是第一天的考题,模型你知道放在哪了,去吧。” 小吏双手接过,健步如飞地去了。 郡守坐回主位上,端起茶杯吹了吹,显然再没有聊天的意思,一门心思都在看戏上。 每年都有学徒考核,小吏们对考核流程自然门儿清。通报小吏一拿出考题,监考小吏们就迅速分到手上,在自己这一排房间挨个布置起来。 尽管工匠大多不识字,但郡守为了表明教化子民的意思,考卷还是给每人都准备了一份,派发到号房的小桌上。发完考卷后,前后三排号房的学徒也会被召集到一起,由监考小吏口头宣布一次题目。 三长一短的召集的哨子一响,学徒们就一窝蜂地冲出号房往小吏跟着跑过去。当然了,人一多,互相之间推推搡搡就在所难免——毕竟每个人都想挤到最前面给自己争个好位置。没办法,谁让自己不识字呢?试卷只读一次,模型也就只有那么大点,站得靠后看不清又能怨谁? 薛三跑得不算快,等他跑到时小吏面前已经围满了一圈人,他也只好扛着肩膀往人堆里挤。站在薛三前面的,是两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学徒,不高,也不壮。扭头看到薛三满是戾气的三角眼,小学徒心里暗恨却又怕惹出是非,只能侧过身去,不情不愿地给薛三让出了位置。 半个身子挤进最前排的薛三歪了歪嘴,得意洋洋。 监考小吏站在案几后,正在摆放仿制环节的模型。余光瞄到被挤开的学徒和洋洋自得的薛三,小吏嘴角带了一丝讥诮,手上毫不耽搁,利落地点燃起了一炷清香。 学徒们看到袅袅直上的烟柱,就像一群被同时捏住脖子的鹅,一下子没了声音。小吏这才面露满意的神色,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试题。 有人捏着衣角,有人紧握双拳。唯一相同的,就是每个人都支楞着耳朵,谦卑地听着。不认真也不行啊!毕竟自己不识字,题目又只读一次。万一愣神错过了什么细节,那这几年的工夫可就白费了! 当然,对韩氏的学徒来说,这就是个利好的考试模式了。木匠手艺用到的字词,大家已经认了个八九不离十。听小吏读一次,回房再对照着考题研究研究,岂不是美滋滋? 第24章 交椅 混在人群最外围的宁维则,也跟其他人一样支楞着耳朵,努力去听小吏毫无感情的朗读:“学徒考核共三题,分别是仿制、自制与创制。第一天的题目是仿制,也就是还原模型。” 监考小吏顿了顿,把手里的试卷放下,双手拿起桌上的模型,举到头顶的高度,开始展示起来。 模型是两根呈十字交叉的棍子,其中一根棍子的一端又连接了几个弯曲的构件。 “噫,这是啥嘞?”“瞅不清楚啊!” 站得靠后的学徒急得开始揪着前排的衣袖,或是扒拉着前面的肩头,踮着脚尖把脖子抻得老长。站得靠前的人不得不一边扭头应付后边人的手,一边再急匆匆回过头看两眼模型。 站得最远的宁维则看着前面的人肉电风扇和后面的人形火烈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的监考小吏也意识到了不妥,啪地一下把模型重重放回案上,瞪圆了眼睛怒斥道:“干什么?还想不想考了?都给我老实点!” 集体切换到静默模式的学徒乖乖点头。 监考小吏又拿起考题那张纸,稍微有点不耐烦:“哦,对了,考题里说,这是交椅的一个部分。” 宁维则刚刚正是因为在号房里看了一眼考题,这才来晚了些,站到了最后一排。简单看过了一眼模型之后,宁维则心里已经差不多有数了。 这确实是交椅里最重要的部分——能转动的腿足和与腿足连接的扶手。 交椅,是从北方胡人部落传进来的,因此最早被称为胡床。因为当时人们有些避讳胡字,根据腿足交叉这个特点,慢慢地这个物件的名字就改为了交床、交椅。 当然了,有靠背和扶手的才叫交椅。 什么都没有的那种只能叫交杌——也就是俗称的马扎。 在宁维则的前世,中式家具最为鼎盛的时期里,交椅、圈椅、官帽椅可以说是三分天下。俗语里常说的“第一把交椅”,用来形容地位崇高尊贵。这是因为交椅——尤其是圆靠背带扶手的那种——一般都被放在中堂的最显著的位置,凌驾于四座之上。因此,交椅独特的腿足连接结构,也是木匠们的必修课程。 而交椅的这种结构,对普通人的生活也产生过极大的影响。在宁维则的前世里,小时候几乎每家都有几把带靠背或者不带靠背的折叠椅,平时存放在某个毫不走眼的角落,等到过年过节有人来访时便会派上大用场。 因为实在太过常见,这种结构通过现代工业如何制作,作为设计师的宁维则也是门儿清。 宁维则心里有底,其他学徒可未必这么笃定,眼看又要喧哗起来。 感受到四周的动静,宁维则果断举起右手招了招,朝监考小吏示意。 毕竟是全场唯一的女学徒,小吏的态度不错,耐着性子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大人,我有个建议。像这样摆放大家都看不清,不如让大家排队轮流上前观察?每次十人,观察十息时间,之后轮换。”宁维则毫不局促地侃侃而谈。 小吏看了看没烧掉多少的香,又皱着眉看了看挨挨挤挤的学徒,点了点头:“好!你,你,还有你,站在最里面的十人留下。其他的到旁边排队,切莫喧哗!” 站在中间的小吏对负责另外两排的小吏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去去去,到这边站成一队!” 薛三还想趁着小吏不注意时故技重施,没想到刚好被逮个正着。 “兀那汉子,莫再挤了!再捣乱取消资格,把你叉出去!”小吏抽出后腰上别着的短棍,竖着眉毛恶狠狠地指着薛三。 薛三瞬间吓得脸上青了又白,三角眼耷拉着不敢抬头,乖觉地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显然是认怂了。 听着考场里热热闹闹,郡守放下茶杯,人也来了精神:“三位师傅,要不咱们先去熟悉熟悉考场?” “年年来,科科考,还要熟悉考场?熟悉个鬼,直接说想溜达一圈得了!”韩老头腹谤着,脸上却是十分同意的单纯模样。 两个守门的小吏引着郡守在前,韩黄陆三人紧随其后。 “呵呵,学徒们还真是精力充沛啊。”郡守看着快要内卷成球的人堆,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 “全是郡守大人教化得好,学徒们为大人效力的心情迫切,自然要不遗余力。”黄师傅的马屁信手拈来。 郡守呵呵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着。 “咦,最前面为何排成了长队?”宁维则那一队平和友好的风格,显然和前面的狂野热烈截然不同。 “看着确实是秩序井然。”陆师傅也随口应和着。 郡守对引路小吏扬了扬下巴:“去问问怎么回事?” 监考小吏很快便随着引路小吏跑了过来,对着郡守行礼:“参见郡守大人!” “免礼,说说吧,怎么你这边跟旁边不太一样?” 监考小吏显然是已经打好了草稿,张嘴就来:“请大人恕罪。卑职看着学徒们围作一圈,既看不清,又容易引发纠纷。因此才自作主张,让他们轮流观摩。” “你这个主意很好啊!”郡守看起来也是个喜欢秩序的人。 监考小吏眼珠转了转,却是没有居功:“启禀大人,这个主意不是卑职想出来的。在卑职监考的那一排有一位姑娘。学徒们如何排队如何轮换,都是那位姑娘的想法。” 郡守眼睛睁大了些,满是好奇:“姑娘?这木匠的学徒考核,也有女子参加?” 韩老头往队伍里张望了一下,插话道:“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女子应当就是跟老朽一同编撰学徒手册的小姑娘。” “妙啊!”郡守抚掌大笑,转身往考官房的方向走回去。 在场的其他人想了又想,还是纷纷皱起了眉头。 若是郡守大人觉得那个学徒不错,照理是应该过去看看的;可要是大人不太满意,又为何会笑着称妙…… 真是捉摸不透啊! 宁维则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郡守关注上了,她这会儿的心思可要比郡守简单得多——小姑娘满脑子都是交椅来的。 这次的考题里,需要考核的交椅腿足部分,制作难度到底在哪里呢? 对于学过力学分析的宁维则来说,要考核的内容其实并不复杂。 交椅,尤其是圆后背的那种,结构一定是要服从于折叠的需要的。为了折叠,它的扶手不能与一般椅子的扶手一样与下部的构件直接相连。当扶手只能由安在后腿上端时,需要弯转向前探伸的构件来进行连接。 后腿和弯转部分的连接,便是整个制作中最难的部分了。 这部分的榫卯如果连接不紧密,那承重就无异于天方夜谭。 宁维则正想得入神,忽然发现眼前有只手晃了又晃。宁维则一抬头,哟嗬,原来是监考小吏。 “宁姑娘,就剩你们这一组了,快去上前观察吧。”监考小吏温声说道,可眼神一直往案几的另一个方向瞟。 宁维则随着小吏的眼神看过去——那炷香还剩下小半,到底能烧多久不好说,但肯定比之前说的十息要久一些。 看来这是对自己的额外关照呢。宁维则心领神会,朝着监考小吏拱了拱手:“感谢官爷提醒,我会好好看仔细的。” 监考小吏没吱声,已然是背着手去驱赶那些观察好的学徒回号房了。 第25章 韩经纶来了 当线香的最后一丝烟气恋恋不舍地消散时,宁维则已经在脑海中把图纸勾勒得八九不离十了。 监考小吏态度依旧温和:“几位,尽快回到房间开始吧。” 走回号房时,阳光正好,宁维则横坐在榻脚上斜倚着墙壁,拿了炭条,开始沉浸在画图之中。 与此同时,韩经纶却是在为定源城这边的事情暴跳如雷。 半个时辰前,鸽子扑噜噜抓住韩经纶的衣袖,脚上的竹筒里有张小小的纸条:“薛三偷了半成品手册投奔了黄家。” 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的韩经纶,连拳头都给气硬了。事实证明,哪怕是发白的指节,也比竹筒更结实。小竹筒抵抗了半天,还是被“咔”地一声捏得粉身碎骨。 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进了韩经纶的物料房里,一言不发地叉着手,面对韩经纶站着。 韩经纶将碎竹片一把摔到地上:“薛三这个王八蛋!这十来年我管他吃管他穿,每个月还有一百二十文的月钱。连手艺都是从我们韩家学的,居然还敢嫌韩家亏待他?” 一块飞溅起来的竹片刚好弹到桌面上的砚台里,墨汁如水花般飞洒出来,落在了书桌上。 韩经纶用余光瞄见纸面上的那一大滴逐渐晕开的墨迹,心疼得声音都变尖了:“啊呀呀呀我的《藏真帖》真迹啊!这是我刚收上来打算呈给主子的,就打开看了这么一小会,好气啊好气啊!” 韩经纶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手忙脚乱地抓了块生宣,试图把墨渍给吸掉。 影子捂着嘴,呵呵地轻笑了一声。 韩经纶的耳朵很灵,立时更不高兴了。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板着一张臭脸开始教训影子:“你也不去查那个薛三,就在这站着傻乐?你说说,主子养你还有什么用?” 影子的声线低沉:“查薛三可以,要从哪里查起呢?” “能查的地方多了!查他最近是什么时候跟黄家接触上的,跟谁搭上的话,黄家许给了他什么好处,问薛三要了什么东西!”韩经纶鼻子都歪了,气是不打一处来:“又不是第一次查人了,到底要查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 想着墨渍也擦不干净,影子又不上道。韩经纶干脆放弃了抢救《藏真帖》的打算,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影子的鼻子,开始数落起影子来。 “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脑子都长到功夫上了!我本来只是负责主子在这边的生意的,情报这块都是你们暗部主导。可现在倒好,自从那年你师傅被调走之后,你就彻底成了甩手掌柜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天天给你打白工!” “其实我只是不太明白,查薛三和主子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这不就是你韩家的一个小学徒吗?”影子的声音依然缓缓的,听起来有点委屈。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韩经纶抓狂,但还是耐下性子来解释。 “韩家赚的钱,是不是大部分都是替主子赚的?” “嗯,对。”影子瓮声瓮气。 “韩家的名气打响了,是不是就能替主子做更多的生意?” “嗯,对。” “学徒手册是不是能让韩家的名气和生意都更好?” “嗯,对。” “那学徒手册是不是对主子来说很重要?” 影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这个说法:“嗯……对。” “那、你、还、不、快、去、查、薛、三!”韩经纶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忍住了对影子吼出来的欲望。 “嗯,好。我去安排。” “哎,你等下再走!估计一会韩家的人就会来给我报信了,晚点我会跟他们去郡上。三天之内,在学徒出场之前,务必给我个结论啊。这几天我会在定源城铺子里等着。”韩经纶不太放心,急忙又叮嘱了几句。 “嗯,好,你等着吧。”瓮声瓮气的话音还没落,影子已经从房间里消失了。 韩经纶有气无力地揉着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心里却是在暗自盘算。 幸好影子没什么主见,除了对主子百分百忠诚之外,很好忽悠。不然的话,单凭韩家的能力想在三天内查出薛三之事的首尾,恐怕是难如登天。 只可惜影子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话,一直对自己心存猜疑,不肯把暗部在这边的局面跟自己全盘托出。没有影子的配合,自己根本指挥不了暗部的那些人。 韩经纶不由叹了口气。要是能拿到执掌暗部的权力就好了。 不过这事也不能操之过急。现在看来,主子所图之事不小,谋划也未必就在这一两年内能见分晓。这次的学徒考核,对韩家来说根本不重要。至于学徒手册嘛,也只是自己选择给主子递的一块敲门砖。登堂入室的门后,那才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地方。 顺过气来的韩经纶,重新美滋滋地坐回自己的书桌前。《藏真帖》上的墨渍好像也没那么显眼了呢,只是可惜不适合送给主子了,要不,就自己留着看? 一个时辰之后,从定源城快马加鞭赶来报信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敲响了物料房的房门,这才再次打断了韩经纶的鉴赏。 刚一进门,小伙计就开始撇嘴,眉梢眼角都要沉到脸蛋上,眼看就要哭出来:“公子,定源城那边出事了……” “什么?!”韩经纶刷地一下站起身来,快步绕过书桌,站在小伙伴面前,手指微微颤抖。 “学徒手册丢了,曹淳师兄的手也伤了!”小伙计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会这样……”韩经纶身形一晃,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抵着额头,左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半倚着桌子,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袍袖宽阔,刚好把韩经纶的表情全部挡在了阴影里。 小伙计赶忙上前一步,双手搀住韩经纶:“公子!公子你可还好?” 韩经纶衣袖一拂,避开了小伙计的手,顺势背过身去,声音有些沙哑:“无妨,你细细说来。” “是,公子。三天前大家到了定源城,在铺子里安置好之后,师傅便让大伙出去见见世面……”小伙计口齿流利,很快便把这三天发生的事情跟韩经纶讲述了一遍。 “如此说来,我二叔猜测是薛三串通混混暗害曹淳,之后又偷了半本学徒手册投靠了黄家?”韩经纶咬牙切齿,毫无风度可言。 小伙计连连点头:“对,管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韩经纶脸上微红,额头渗出几滴汗来:“这次咱们韩家,看来是吃了大亏!不行,我要赶快去定源城一趟!” “对对,公子,师傅也是这么说的,请您尽快赶到定源城主持大局!”小伙计也激动起来,嘴里像装了机关枪一样飞快地讲个不停。 “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只是辛苦你了,一直在路上两头奔波。这样,一会你直接去找账房先生,支一两银子的赏钱吧。” 小伙计喜出望外,给韩经纶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公子!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这就去让他们给您准备马匹行李!” 韩经纶扯着嘴角强笑了一下,又拍了拍小伙计的肩膀:“去吧!咱们韩家虽然出了点事儿,但影响不了咱们的根本,不要乱,稳当点!” 小伙计像捣蒜般连连点头,抬腿就想往门外跑。可一时间想到了韩经纶的叮嘱,他硬生生把步伐改成了快走,重心一个失衡,“邦”地一声,一头撞在了门框上。扭头看了看韩经纶没注意自己,小伙计揉了揉头顶,一脸尴尬地往后院马棚去了。 韩经纶看着小伙计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忍得辛苦的笑声才爆发出来,吓得窗外的鸽子振翅飞入云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6章 黄正浩 第一天的考核,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在没有小型便携系统的情况下,计时只能用笨办法:每隔半个时辰,都会由小吏敲着锣巡场,像更夫一样为学徒们报时。 申正时分是考核的规定结束时间。只要锣声一响,监考小吏就会立即让学徒们统统停手并站出房间。小吏像是匆忙的工蜂一样来来回回,忙着给物件记录上房号之后糊名上交,等待考官们评定。 三天的评定汇总后,就能得出这次考核的最终成绩了。 学徒们在忙着,主考官也不悠闲。郡守的茶杯还没端稳,几个小吏就陆陆续续过来禀报公务。郡守略带抱歉地笑了笑,招呼下人把笔墨纸砚布置在考官房正中的书案上,开始批改公文。 正事要紧,几位师傅自然也不便出声,以免打扰郡守办公。 好在从考官房这边,能大概其地看到天字号这一排的制作进度,师傅们倒也不至于无聊到抠手指。 此时就能显出太师椅的好处了——黄师傅整个人瘫在靠背上,靠背高度刚好能支撑住头颈。略显松弛的眼皮子开始往下耷拉,他是眼看就要睡着了。 奈何爱子心切,黄师傅半闭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往天字号房那边瞟来瞟去,毫无掩饰地暴露了他的小心思。 黄正浩这会儿的表现,也还真的没让黄师傅失望。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行云流水。 在端朝,木匠学徒一般都是从细木作开始学起,之后再扩展到木雕、大木作这些。通俗点说,细木作学的就是单件的物品制作,做出来的一般是做桌椅板凳之类可移动的的物件。木雕则是在艺术性和精细度上要求比较高,像是拔步床、佛像这些设计精美的物件,都离不开好的木雕匠人。而大木作的工作范畴,就离不开这个“大”字。大,在这里指的是房屋建筑。因为中式建筑大多是木制结构,大木作要设计的就跟建筑的承重结构——柱、梁、枋、檩这些息息相关。 黄正浩擅长的,除了黄家祖传的细木作手艺之外,居然还有木雕。在一众直来直去的黄家人中,黄正浩也算是个异数了。 刚入场时郡守说期待黄正浩拔得头筹,倒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因为郡守的母亲一向笃信佛教,自从郡守上任后,她几次三番让郡守为她寻找合适的佛像回家供养。郡守从来孝顺,自然是委托了定源郡的各个工坊、商会代为寻觅。但求来的几尊像,不是觉得神态不够自然,就是动作僵硬、线条死板,只好送到外面的佛堂代为供养。 郡守母亲的不满,一直持续到上个月她的五十岁寿诞那天。黄家的贺礼,是由黄正浩亲手雕刻的一尊水月观音。菩萨像头戴宝冠,右腿支起,左腿下垂,右臂搭于右膝之上,仿佛是在众人面前刚刚做出的这个姿态,连衣衫还还在微微晃动。菩萨像的神情更是在端庄慈祥中透着几分自在随意,有人性,也有佛性。郡守母亲一见之下大为欢喜,立时将这尊菩萨像请到佛堂,每日供奉有加。 黄正浩的名字,也就是这样才入了郡守之眼。 像黄正浩这样擅长木雕的匠人都清楚,为了让雕刻出来的物件存世更久,选用偏硬的材料比如楠木、紫檀、樟木、银杏这些会更合适。 做惯了硬木之后,匠人手上的施力会更精准,工作时间也更持久。改成使用偏软的木料时,只要刚开始稍微适应一下木性,便能更快更好地把物件制作出来。 说到对木性的了解,对定源郡当地的木匠来说,没有比桦木更让他们熟悉的了。定源郡盛产桦木,这次考核提供的材料自然也是桦木。 师傅们这么选择,也是考虑到减少木材带来的干扰,让学徒们能更好地专注在技艺表现上。 “桦木,木质细腻,结构均匀。树皮光滑,材体有光泽,纹理直。锯、刨加工容易,刨面光滑。抗腐能力差,受潮易变形。桦树皮可造船,桦树枝可造箭杆,树干可造犁,树汁可饮用。”宁维则放下手里画好的图纸,拿起一小块桦木料子,一边端详着纹理,一边在嘴里喃喃念着。 这正是学徒手册里关于桦木的木性的描述,每一个字都是宁维则亲笔写出来的。写在脑子深处的知识,她自然记得清楚。 而黄正浩对于桦木的熟悉程度,绝对不在宁维则之下。自从能够拿稳工具开始,黄正浩的学徒生涯,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的磨练,让此刻的黄正浩底气十足。天字号房里,黄正浩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气,粗糙的指肚轻轻划过了一截白皙光滑的树皮。树皮上偶有横生的气孔,让有些地方摸起来略微有些粗粝。 眯了眯眼,黄正浩似乎有些迷醉在桦木那似皮革又非皮革的独特香气里。 这是从三十年生白桦上截下的一段比较粗的枝干。 毕竟是给学徒考核使用的,没必要用那些存放干燥了一段时间的熟料。 黄正浩满怀期待地咬了咬下唇,把新鲜的木料放到了桌案上。 制作交椅的第一步,自然是去弯存直,留下大概需要的形状。 黄正浩没用尺子,而是伸出手,一拃一拃地比量起来。因为用得太多了,一拃内需要比出几寸几分,黄正浩清楚得很。 用墨斗标记出需要保留的大小后,黄正浩满脸热切地搓了搓手,拿出了一柄双刃斧。斧头的刃闪着冷光,在斧柄距离斧头一尺有余的位置上,因为经常持握,微微有了些内凹的痕迹。显然,这柄斧头跟了黄正浩有段时间了。 木匠行里有句俗语,叫作“千日锛,百日斧,要学大锯一上午。”意思就是说学用锯要比学用斧和锛容易得多。 在木料合适时,用斧子砍边要比用锯效率高得多。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要熟练掌握下斧的方向,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身粗布短打的黄正浩正了正束腰的带子,双脚开立钉在地上,口中深吸短吐。 “笃,笃,笃,笃。” 斧头带着节律落到桦木上,桦皮和紧挨着的少量木心,就被干净利落地剥脱下来。 当斧头声停下来的时候,附近的监考小吏心里一空,不自觉地摸了摸脑袋。刚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怎么感觉有点像上次去庙里上香的时候,心里平静得紧? 轻轻放下斧头,又颠了颠手里的刨刀,黄正浩盯着木头的眼神更炽烈了。 当木料有了大概形状之后,就要开始精细的加工了。刨料的环节,就是用刨刀把木料表面刨光或者加工方正的过程。 顺着木材的纹理把刨刀摆到身前,黄正浩的左腿顺势上前,如同一支拉满的弓;右腿在后,用力蹬直,像极了一根在弦的箭。 长年累月的体力活,使得黄正浩乍一看有些精瘦,可实际上毫不虚弱。 只见他肩背处的肌肉微微坟起,带着手腕发力前推,如同撼山一般,摧枯拉朽。 老木匠们有句话,叫“长刨刨得叫,短刨刨得跳。”意思是说刨推出去的长短会引发不同的表现:刨得长又推得利落,刨子会发出啸叫的声音;而刨得短时刨子在木板上的运动路线就像跳跃一样。 此时的黄正浩,使用的就是正宗的长刨手法。 快送慢回的节奏使得刨子的啸声也带上了节奏感。 附近几个房间也在刨木头的学徒被黄正浩的节奏感染,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跟随起黄正浩的节奏来。 “刷,刷,刷,刷。”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很强。 郡守手里的笔,也不自觉地跟着节奏轻点了几下。正赶上小吏过来给郡守换上新茶,茶杯碰到案面,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时,郡守才醒悟过来,笑着摇了摇头。 “黄师傅,令郎的技艺又精进了啊,可喜可贺。” 黄师傅笑得脸上的褶子比桦皮的气孔都深:“大人,您过奖了!” “你啊,心口不一。”郡守笑骂着,用笔指了指黄师傅,之后不再言语,又低下头批阅起公文来。 黄师傅脸上的志得意满恨不得从褶子里溢出来,他下意识地斜乜了一眼韩师傅后,再次朝着黄正浩的方向望了过去。 第27章 木匠的功夫 黄正浩手上的功夫很利落。 离未初还有大概一刻钟,他已经放下了工具,举着做好的模型,闭着右眼开始端详起来。 看了约莫几个呼吸的时间,黄正浩忽然再次拿起了工具,在交椅腿上的交叉转轴处开始忙活。 更夫小吏又打了两次锣,黄正浩这才算是彻底完成了调整。他把模型轻轻折起来放在桌面上之后,身体顺势向后一倒,躺在榻上舒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黄师傅看着他懒散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韩师傅闲得无聊,成心给黄家人添堵。他侧扭着身子凑到黄师傅的座位旁边,老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对着黄正浩的方向挤了挤眼,压低声音调侃道:“年轻有为,是吧?” 黄师傅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双手抱臂,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韩师傅嘴上挤兑着黄师傅,可心里是一直担忧着宁维则和韩氏的众学徒。黄正浩的制作过程,他是全程都看在眼里的。光论手艺的娴熟程度,自家学徒,包括宁维则那丫头在内,或多或少都是有差距的。不过对宁维则,韩师傅倒是有着一种莫名的信心。那丫头啊,手艺虽然还缺少历练,可架不住她鬼主意多啊,一会儿一个想法,一会儿一个方案,硬是能用一些小花样把那些硬桥硬马的老样式给压下去。 想到这,韩师傅明知道看不到后边的号房,依然装作舒展筋骨的样子抻了抻脖子,往远处眺望过去。 宁维则并不想操心韩老头对自己到底寄予了多高的期望。她的想法很简单——把这道题目要考察的功能,尽量做到自己的极致。 说到底,交椅的椅腿功能还是承重。大家的桦木年份差不多,按常规做法的话,做出来的椅子可承受的重量也会在某个区间波动。 可如果细细拆解到限位、支撑几个关键的环节的话,每个环节如果比其他人多出50%,那整合到一起就是降维打击一般的效果。 朴素大方,没有短板,但更好用。这就是宁维则对第一题给出的解答。 更夫小吏敲响了申正时分的报时锣,锣声刚落,三短一长的召集哨又响了起来。站了一天岗的监考小吏颇有些疲倦,正从心底里觉得有些烦躁。碰巧离得远一些的号房里,有个学徒刚想趁着监考小吏不注意,再抢时间敲上几下。可没成想,监考小吏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稍稍提前完工的宁维则站在吉字号房门口,庆幸地摸了摸鼻尖。 还好,挨骂的不是自己。不然心态可就要崩了呐。 在考官房和第一排号房之间有一片较大的空地,此时,空地的一侧已经提前摆好了栅栏。 在把学徒们召集到栅栏后站好的同时,小吏像一队觅食的工蚁那样,把糊过名的椅腿快速但随机地堆放到空地的另一侧。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工蚁小吏们渐渐停止搬运,叉手站立在空地周围。 第一天的评定,终于要开始了。 郡守放下手中的纸笔,示意师爷把桌上的公文收拢,从容举步而出。韩黄陆三人跟在郡守身后,也走出了考官房。 “看,郡守大人出来了!“”郡守大人可真威风!“”我要是也能做官该多好!“”做你的白日梦吧!“许是因为早上已经见识过了郡守的威严,加上又在号房里憋了大半天,学徒们的话格外地多。 保安小吏连忙敲了敲栅栏,示意学徒们肃静。学徒们忙闭紧嘴巴,躬身向郡守的方向行礼。 恭敬的态度让郡守很满意,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本官乃是定源郡的郡守,也是今次学徒考核的主考官。我身后的三位地级师傅,是这次的副考官。现在我宣布,评定开始!”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神情一凛。 郡守转身坐在稍微靠后的椅子上,韩黄陆三人一字排开坐在最前排。三人身旁有一个小吏正拿着纸笔准备记录成绩。 郡守点了点头,有人立刻弯腰,从地上的作品中随意取了一件,递了离得最近的黄师傅。 黄师傅接过作品,先是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边角和尖端,稍微蹙了蹙眉。 黄家祖传的口诀里,有一句是“制木先看尖”。尖在这里说的,一是指物体的角的部分,再则是榫卯接合中割肩拼缝的质量。不同的切削角度、锯齿的锉磨方式以及使用的榫卯样式等多个元素叠加起来,会对物件的“尖”造成极大的影响。 能把“尖”处理得相对完善的木匠,一定是已经入了木艺的门。 黄师傅又细细地用手把作品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摸过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用手去摸,是从触感上来感受细节的处理是不是到位。 在宁维则的前世,人们在评价传统木艺制品时,常常会提到一个词,叫作“质感”。 传统木艺制品的质感,其实就是藏在细节的处理之中。传统文化讲究中庸之道,在这种文化体系下,传统家具可以是方正的,可以是圆润的,也可以是厚重的。但无论是哪种风格,最外面表现出来的一定是温和的、不毛糙的。 为了达到温和的质感,木匠们需要对物件做的处理就太多了…… 把木材处理成想要的形状,那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步,是把表面刨平后,完成物品的组装。 第三步,是对物件的表面进行反复的打磨和抛光,消除掉肉眼可见的瑕疵。在这个步骤里,除了想要留下的木材本身的特殊纹理外,一切的压痕、裂缝、刀痕、孔洞都要被消除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则是按照物件出现的场合,进行合适的染色,并对物件添加涂层以进行保护。哪些物件涂清漆、哪些抹桐油、哪些打石蜡,都是需要匠人在长年累月的工作中积累下来的经验。 最后,在涂层之外,还要再进行一次打磨处理。马牙锉、锉草、麻绒,这些传统工艺中用到的打磨工具都是产自天然,颗粒粗细和软硬截然不同。匠人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感受工具的情况,之后再用合适的力度磨遍物件的每个角落。 只有这样,做出的物件才会平整饱满,拥有质感和灵魂。 黄师傅想了想,对身边的小吏说了句“中上”,才把手里的作品递给了韩师傅。 韩师傅接过来,先是仔细地摸了摸木棍边缘和转轴的连接处。之后他站起身来,两手分别抓住椅腿的双足,突然用尽全力向外一拉! 椅腿中间的转轴发出了轻微的喀啦声。 韩师傅点了点头,又从座位旁边摸出一块形状特殊的木块来。那是他在白天特意抽了一点时间准备的。 木块很厚实,其中一侧靠近两端的地方分别有一个细长的斜槽。 郡守看着韩师傅拿出了木块,满脸疑惑地问道:“韩师傅,这是何解?” 韩师傅咧了咧嘴:“测试用的,大人一看便知。” 在知道了考题之后,韩师傅临时想了个办法。 黄陆两家一定提前做过功课,而自家的学徒既要观察结构又要处理细节。这样下来,韩家的学徒在木匠基本功上很难占到便宜。 但自家学徒的特点也很明显——他们做的东西都极其实用,这是韩老头的个人风格在学徒中传承最到位的地方。第一天的评分,估计就要靠自己从这上面找补了! 只见韩师傅把正在测试的椅腿打开到最大,将这个木块从上方垂直放下去。木块的两个斜槽刚好卡到了椅腿两边接近转轴的位置。 “来三个人,过来帮忙测试。”韩师傅招呼着,三个小吏马上一路小跑地蹿了过来。 “你们俩,一人扶着一条椅腿。你,最瘦的那个,站到中间的木块上。”韩师傅淡定地指挥着。 瘦弱小吏心里打鼓,这玩意到底结实不结实啊,早知道就不在郡守大人面前出这个风头了……可事已至此,瘦弱小吏也只好一咬牙,把一条腿放了上去,试探着踩了一踩。 转轴吱嘎一声,稳住了。 瘦弱小吏心一横,双手按着两边同伴的肩膀,踩在地上的后脚一蹬,整个人真的站了上去! 从作品上传来咔地一声脆响,瘦弱小吏整个人一下子就吓白了。旁边的两个小吏急忙伸出一只手,正打算接住瘦弱小吏,手上却是接了个空。 那个交椅的椅腿崩掉了一块碎木,可它还是撑住了! “下来吧!”听到韩师傅不紧不慢的喊声,瘦弱小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跳了下来。 韩师傅对着郡守一拱手:“大人,这个木块,就是这么用的。” 随后他又对记录小吏招招手:“中上,记下吧。“ 围观的学徒中间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哀嚎:“这怎么可能!”“这也太难了吧?”“能踩一个人的也才只是中上?“ 韩师傅皱了皱眉,对郡守问道:“大人,看来大家对我的测试方法不太理解,我能对学徒们说几句吗?“ 看到郡守颔首应允之后,韩师傅高声喝道:“都给我静一静,在考场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环视四周,待到学徒们都闭上了嘴巴,韩师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对这个测试方法不太理解。可咱们若是做一把交椅,人一坐上去轴就断了,那还了得?“ “但交椅有两边的腿,这只有一边,怎么能撑得起一个人呀?“有学徒不大服气地问道。 “刚才踩上去的小哥,可是个在前胸拍点水都能湿到后背上的瘦子!“韩师傅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附近肉铺的屠夫你们可都见过,不说是个胖的吧,但上了秤怕不是也得有这小哥两个人重?“ 学徒们想了想,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全都不再作声。 韩师傅顿了顿,郑重道:“咱们做匠人的,但凡是自己过了手的物件,好不好看另说,可至少也要用得住才行。样子雕得再好看,轻轻一碰就散架了,那样啊,可不是功夫!“ 第28章 中上之争 黄师傅很罕见地没有反驳韩师傅的话,反倒是露出了几分赞同的神色。 场上陷入了一阵沉默。郡守拍了拍手,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大家继续吧。” 陆师傅沉默着接过了作品,用跟黄师傅差不多的手法检查之后,低声对小吏道:“也是中上。” 三名副考官的结果已出,小吏抬头望向郡守。看郡守没有异议,小吏便用指甲把糊名的纸条揭起个角,刺啦一声露出了下面的房号。 “鸣字房,中上,中上,中上。第一日考核通过。” 人群里,一名紧紧抓着栅栏的学徒跳起来激动叫道:“鸣字房是我!我就知道没问题的!”周围的学徒纷纷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 维持秩序的小吏用水火棍敲了敲栅栏,鸣字房学徒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急忙把手从栅栏上拿下来,紧紧贴在站得笔直的裤腿两侧。 万事开头难,第一件评定结束,后面的速度就快了起来。 “表面粗糙,曲度过大,下下。“黄师傅虎着脸,用左手捏着扎进右手食指的一根木刺,快速地往外一拔。 大端学徒考核条例规定,作品等级共分上中下三等,其中每等又有上中下三品。任意一场中,只要有一位考官的评定是下下的,学徒就不必参加后面的考核了,收拾行李当场滚蛋。 只要错误不太离谱,考官也是从学徒过来的,怜惜学徒不易,一般也不会给出这种令人难堪的分数。 当然,扎了考官的手这种问题,还是太离谱了些。 小吏麻利地揭了糊名,高声宣布:“去字房,第一日考核,下下,出场!“ 一名衣服上打着好几处补丁的学徒,脸色惨白,双膝一软瘫在了地上。他的额头和嘴角都有着不浅的皱纹,显然年纪已经不算小了。 旁边的学徒不约而同地往外撤了一步,把去字房的学徒留在了圈中。去字房学徒突然翻身跪地,哀嚎着磕起头来:“大人,求求你了,大人!后面我会好好做的!家里的老母亲和孩子都在等我回去开工吃饭,不能丢了我家的生计啊大人!“ 两名维持秩序的小吏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快步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架住学徒的胳膊,拖着学徒仰面就往院外走去。学徒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双腿胡乱蹬地,拼死挣扎。可这一切都是徒劳,小吏们还是拖着学徒越走越远,声音渐渐消失,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学徒们虽然不懂什么叫“物伤其类“,可他们沉默的样子,显然也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开心的往事。 宁维则对这去字房的学徒,心里也一样矛盾。 要说学徒考核不过,家里就断了生计,确实挺可怜的。可这学徒明显是学艺不精,按照端朝的律法,他也的确不应该从事木匠这个行当。让他把粗制滥造的物件卖出去,显然对买家也是不太负责任。 希望他回去之后,能找到一份更合适的生计吧。幸好现在的端朝,想要开荒成本并不高,朝廷还会给开荒者提前发放开荒的种子和足够一年的嚼用。等荒地有了收成,再从第二年、第三年的税收里把这份收回去。 想着端朝政策的宁维则,一时之间没有发觉,地上等待评定的作品已经越来越少了。 又一件作品被递到黄师傅手上。黄师傅眼前一亮,这件作品在拐角上的处理手法,让自己有种颇为熟悉的感觉。 跟其他作品相比,这件作品更像是从一把完整的交椅上直接拆下来的一部分。 一般来说,一件完成度比较高的交椅,转轴连接处是会有一些金属装饰的:有的是用铜,有的是用鋄金银的铁。在金属装饰之下,交椅的结构感会被减弱,而美观程度会进一步增强。 在今天的考核里,目的是只考最基础的木艺,所以给学徒们看的模型是完全没有包裹的纯木制品。 可眼前这件,除了完整地呈现了功能结构之外,那个学徒居然还有闲暇,在作品上做了整幅的卷草纹缠枝花浮雕! 黄师傅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仔仔细细地把整个作品都摸了一遍,又转着个儿地看了看雕花。嗯,从纯熟程度上来说,全场除了黄正浩之外,应该也没有其他人有能力完成了。 清了清嗓子,黄师傅装模作样地品评道:“椅腿笔直,粗细均一,表面光滑。造型典雅,线条清新,雕工上佳。评分为上上!“ 说完,黄师傅压住心底的得意,面无表情地把作品递给了韩师傅。 韩老头一接过来,看到上面的雕花,心里就有数了。 简单看了看边角之后,韩老头照例交给小吏去进行承重实验。看着小吏的动作,韩老头内心里一直在暗暗嘀咕着。 连雕花都弄上了,要是那小子一不小心把木头的结构削得太脆弱,一会一踩“咔嚓”就断了,当面打老黄的脸,那该多好!不过估计那小子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惜,可惜。 果不其然,瘦弱小吏踩上去之后,椅腿只是轻微地响了一声,结构完好无损,轻松过关。 韩老头撇撇嘴:“上中吧。“ 黄师傅立刻不干了:“承重也没问题,工艺又娴熟,怎么就上中了?韩二牛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 韩老头轻轻巧巧地摊了摊手:“谁让这个学徒不按题目来了?说好的是仿制,给学徒们看的模型里可有涉及到雕刻的部分?“ 黄师傅气得脸红脖子粗:“韩二牛你这是强词夺理!这明明是学徒水平比咱们给的题目要高得多!“ 韩老头才不上这个当,绕过这个水平的话题:“不说水平的问题,咱们光说这件作品。你看这上面的卷草纹和顶上的缠枝花,都快布满整根椅腿了。根本没有间歇,也不留余地,要说这是繁琐的无病呻吟,也不为过吧?“ 说完,韩老头也不再跟黄师傅争论,直接朝着郡守的方向拱手:“大人,您是主考官,您怎么看?“ 郡守也看出来了,这件作品应该就是黄正浩的。论私人关系,郡守更倾向于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黄家。不过眼下自己正想问韩家要点好处,郡守索性和了把稀泥:“你们三位负责评分,按自己的标准来,能够解释得通即可。最后若是还有异议,咱们再单独商议。“ 韩老头听到“按自己的标准来“,心里立时门儿清,也不再搭理黄师傅,直接就喊上小吏:”上中,赶紧的!“ 黄师傅恨恨地剜了韩师傅一眼,心里确实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跟正浩说,让他不要太过炫技了。现在好了,大家都能认出来,被针对了吧? 作品传到陆师傅的手中,陆师傅当然也是装模作样查验了一番,最终给了个好分数。 “天字房,上上,上中,上上。第一日考核,通过!“ 黄家的学徒都知道黄正浩是在天字号房。小掌柜的马屁,那肯定是要拍的。栅栏后立刻响起了阵阵惊叹:“果然是上上!“”咱们黄家小掌柜的手艺真是厉害啊!“ 而黄正浩根本没在意。他只是站在人群里,呆呆地想着韩师傅给自己上中的评语里,那句繁琐和不留余地。 第29章 匠门至数 宁维则默默地混在人群里。 黄家学徒们的吵吵嚷嚷,让她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黄家人中间的黄正浩。 他的个头不算高,长年的体力劳作使得整个人显得很精干。因为经常在户外劳作,少年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古铜色,肌肉线条修长匀称。 黄正浩也算是少年得志,五官虽不起眼,但眉宇中自有一股拦不住的朝气。这种气质,前世的宁维则见得多了——她在清北的同学都是各地的状元,身上总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种年少成名只争朝夕的锐气。 说实话,这种气质并不一定能让每个人都喜欢,但一定会很与众不同。 看着黄正浩认真的样子,宁维则一时间有点恍惚,仿佛是回到了读书时指点江山的青葱岁月。 又过了片刻,黄正浩还是眉头紧锁,一动不动。 宁维则忽然间知道了他在思考什么,不觉哂然一笑——估计黄正浩呀,也是陷入了如何平衡设计的目的与意义的陷阱中了。 很明显,韩老头刚才的话,表达的是匠人在制作物品时,要有着首要和次要的目标。设计的目的,就在于优先考虑如何达成制作目标。 而黄正浩的作品风格,看上去更倾向于艺术性和感受的表达。匠人通过制作的物品能够给旁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其实是在论证设计的意义。 实用性和艺术性的冲突,这是很多设计师都会遇到的难题。 宁维则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场景,那是前世的自己经历过的,无数次相似的纠结。 曾经在黑暗中静静睁着双眼,直到黎明的第一缕阳光降临;曾经质疑过自己的想法,是否真的找到了那个平衡点。当其他人都在窃窃私语之时,他们是否在议论我的对错?再次审视自己的作品时,我又能否坚信自己没有误入歧途? 幸运的是,当时的我有他陪伴…… 还记得那是我独立负责的第一个完整的案子。因为过分追求完美,我出了四套完全不同的方案,却迟迟没有办法决定到底把哪一套交给客户。眼看就要到提交方案的时间了,我每天都吃不下,睡不好,洗澡时纠缠的发丝不知几次堵塞了下水口,人却是胖了十几斤! 在不知道究竟是第几个睁着双眼的深夜里,身后终于出现了与我频率一致的呼吸。不同的是,我在游移,他很坚定。那个温柔深沉的声线呢喃着催我入眠:“你已经很棒了,好好睡一觉吧,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只可惜…… 宁维则猛地甩了甩头,企图把杂念抛之脑后。 黄正浩依然站在原地苦苦思索。 宁维则想了想,一拍脑门,低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东西后,分开人群往黄家学徒的方向挤过去。到了黄正浩的身旁时,她拍了拍黄正浩的肩,顺手就把东西塞到了黄正浩手里。 黄正浩一惊,下意识地把东西拿起来扫了一眼。 可看过之后,黄正浩更迷惑了。 那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铜板。确切地说,当今圣上登基时改年号为永定,这就是一枚永定二年发行的永定通宝。 铜板很新,没什么磨损。 黄正浩捏着铜板,一脸困惑地盯着宁维则:“这是?” “一体两面,不偏不倚。”宁维则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又走了回去。 “一体,两面,不偏,不倚……”黄正浩念了几遍,脑子里好像有灵光一闪却抓不住,只好把眉头锁得更紧了。 评定场地内,打分还在继续进行着。 学徒们做的东西,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没有被踩断的作品,评分基本上都是中中或者中下。被踩断的作品也不算太少,那些只捞了个下上或者下中的学徒们只能在后两天的考核里努力做出好作品来挽回场面。 剩下的件数不多了,韩老头心里憋得像被猫抓了一样。怎么一直没看到宁丫头的作品呢?难不成是她这次制作得中规中矩,已经打完分了? 反倒是黄正浩的分数已定,黄师傅可就一点都不急了。他慢慢悠悠地接过了下一件作品,照例一边用手触摸着细节,一边在心里评议。 唔,这个作品表面光滑,印痕打磨得宜,该直的地方直,该弯的地方弯,基本功满扎实的,大概可以给个中上。转轴做得也不错,开合力度适中。嗯?限位这里有一个小改动? 黄师傅再次掰开椅腿,又开合了几次。 这个限位的小机关加得满不错的,可以加等。上下吧。咦,等下,脚上这个奇特的纹理是什么?防滑的? 黄师傅再次掰开椅腿,支在地面上摩擦起来。 果然又是个不起眼但好用的小细节。这个学徒的心思还挺巧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学徒。以我对韩二牛的了解,连他都不会的这些小把式,应该不是韩家的学徒……要不,给个上中? 黄师傅有点犹豫,手上拿着椅腿,无意识地开开合合。刚准备下定决心,可当他的余光再次扫到椅腿上时,黄师傅的瞳孔突然一缩。 不对,转轴的位置、扶手的长度,这些都跟考核模型有着些许不同。正是这个调整,让整件作品看上去无比自然,自然到让我忽略了造型,直接开始品评起工艺来。这应当就是…… 黄师傅一咬牙,声音有些颤抖地对着记录小吏说道:“椅腿笔直,表面光滑,细节合理。此外,作品暗合匠门至数,当定为上上!” 韩师傅和陆师傅听到匠门至数这四个字,瞳孔也是猛然缩成针尖大小,站起身来冲到黄师傅面前,抢过这件作品开始细细端详。 “不错,这个椅腿和那个扶手的位置看起来混然天成。理应是匠门至数!” 宁维则轻轻挑了挑左眉。 所谓的匠门至数,便是前世所说的黄金分割。黄金分割点0618这个数值,在宁维则的前世,哪怕是不做设计的人也能够张口就来。可端朝没有成体系的数学理论,设计理论自然也是空中楼阁般虚无缥缈。 考核提供的模型,为了图省事,椅腿是按接近5:5的比例直接居中放置的。 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但确实还差了点意思。 第一眼看到模型的时候,宁维则就觉得比例不是特别协调。 如果有人看过宁维则的图纸,就会发现她在设计稿里,把交椅的其他部分全都补充完整了。图纸上那把方方正正敦敦实实的交椅,嗯,还挺可爱的。 宁维则把图纸做了微调,将椅腿和扶手的连接点按照黄金分割调整后,整把椅子立刻显得瘦高了一些。 她举起图纸迎着光看了看,嗯,感觉还不错。 但还能更好。宁维则毫不在意形象地用夹着炭笔的右手挠了挠头,又专心地在图纸上勾画起来。 周围的斧斫锯刨的声音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宁维则丝毫没有在意,光是调整图纸就花掉了她整整一个时辰。再之后,才有了这件号称“匠门至数”的作品…… 率先把物件抢到手里的韩师傅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是宁丫头的作品。 既然这样的话,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韩师傅掂着他的那个木块对旁边招招手:“来来,再测试一下。” 之前那三名小吏轻车熟路地走过来,瘦弱小吏刚要抬腿,突然被韩师傅叫停:“既然黄师傅说这件作品暗合匠门至数,那测试标准也应该稍微提升一下。这样,你俩换个位置,你来踩踩看。” 韩师傅的意思,是让瘦弱小吏扶着,换左手边那个至少有他一个半重的强壮小吏来踩。 本来还有三分担心的黄师傅这下才算是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谁家的交椅敢让三百多斤的胖子直接往上压?韩二牛就是再有信心,也不会傻到这么坑自家学徒的。刚刚那个上上,嗯,就当是我保这个学徒了。一会评定结束,得赶紧让管事去查查这是谁家的人,看看能不能收到黄家来…… 黄师傅想得美滋滋。他心里盘算的用上上的成绩保住这个人,也是有端朝律例可依的。如果这个作品被踩断了,没准韩二牛就会给个下下。如果同一件作品里既有上上也有下下,在考官们争议极大的情况下,学徒不会被立即驱逐出场,而是需要重新提交作品重新打分,再来决定考核的最终成绩。 黄师傅还在想着,那边厢的小吏已经苦着脸做好了摔下来的准备,抬起左脚踏上木块。 韩老头面无表情,藏在袖子里的双拳握得死死的,拳缝里满是汗水。 椅腿咯吱一声,强壮小吏的左腿赫然已经踩实了。小吏的右膝又弯了弯,酝酿着情绪颠了几下,之后右腿使劲一蹬直,整个人半蹲在了木块上! 椅腿没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散架,也没有缺损。 成了! “吉字号房,上上,上上,上上。第一日考核,通过!” 第30章 生事端 围观的学徒们顿时炸开了锅:“我的天啊,三个上上!”“这要是我的成绩该多好~““要不怎么说是吉字房呢,风水可真好啊!” 宁维则佯作不知,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纷纷。 郡守也没有料到第一天的考核里,居然有人能够获得三个上上的成绩。他招招手,把负责登记的小吏叫到身前:“吉字房的考生是哪个?“ 登记小吏连忙翻开花名册,用手指划着找了那一行,恭敬道:“大人,吉字房的考生名为宁维则。“ “是哪家工坊的?“ “桦台镇饶谷村的宁氏木坊,推荐人宁明德。“ 郡守微微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估计是村里的小工坊了:“好,知道了,你下去吧。“ 本来也没剩下几件作品,后面的分数很快就评完了。小吏又敲了一次锣,全场很快安静下来,等着郡守训话。 “今天的考核,大家表现不错,作品里出现了两件评定为上上的,这是最近几年来成绩最好的一次!“郡守的语气从兴奋转为温和:”劳作一天,想必各位都累了。今夜请各位好好休息,希望大家明日还能取得好成绩!“ 牧羊犬一样的小吏会意地把学徒们迅速驱赶回对应的号房里。 郡守正准备离开,忽然被韩师傅叫住了:“大人,老朽有一事相求。“ 郡守温和地看着老头:“韩师傅请讲。“ “是这样,今天大人巡视时看到的女学徒,不知大人可还有印象?“不等郡守回答,韩师傅生怕对方会不同意一样,连珠炮似的又说了起来:“考核结束前,学徒们不允许出考场。可那学徒毕竟是个女子,不知大人可否令夜间巡场之人照拂一二?” “这个好说,毕竟都是我定源郡的子民,本官也不能容忍那种有伤风化之事发生。”郡守环顾四周,精准地找到了今天值守的人:“老耿,今晚是你们几个负责考场秩序吧?” 一个明显就是练家子的小吏上前一步,双手向前一揖,低头沉声道:“回禀大人,正是我们这班。” “辛苦了,只是今晚你们还得多一个任务。考场里的女学徒,这几天需要特殊看顾一下,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懂了吗?” “是,大人放心!今晚我会亲自盯着!”练家子小吏干净利落地退下了。 郡守略带促狭:“韩师傅,这回可放心你家的学徒了?“ 韩老头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神色极其诚恳:“放心了放心了,多谢大人!“ 回到号房的宁维则完全不知道韩老头的请求。摸摸空荡荡的肚子,她从床下拎出考箱。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刚从房檐边溜走,宁维则先点起一支蜡烛放到桌案上,借着昏暗的烛光从考箱里摸出一个严严实实的纸包。 拆开包裹严实的几层油纸,一股厚重的花生香气立刻溢散出来。 就着水碗里的水,宁维则狠狠地咬了一口油饼。酥酥的面皮入口即化,里面的花生馅倒耐嚼得很,越嚼越香。 一口又一口,宁维则慢慢地吃着。 天色缓缓黯淡下去,星幕就渐次亮了起来。 嚼着酥饼的宁维则坐在榻上斜倚着桌角,眯着眼望向星空。 突然有点想家了。 爸爸的血压一直偏高,有没有每天按时吃药?妈妈前阵子有点发胖,自己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妈妈刚刚开始去跳广场舞。也不知道妈妈有没有交到聊得来的新朋友? 还有,和自己分手差不多两年了,他应该早就找到新的伴侣了吧…… 也不知道他们此时此刻都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看到同样璀璨的星空? 感受到眼角那一点点湿意,宁维则丢下吃剩一半的烧饼,意兴阑珊地躺到榻上,用被子盖住了脸。 一道影子在星夜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韩氏的铺子。 “扣扣扣“特殊的节奏在窗棂上响起,韩经纶迅速推开了门,把影子拉进屋里。 “查到了?”门刚一关好,韩经纶就急切地问道。 影子得意地一挑眉:“嗯哼。” 韩经纶眼中染上一丝诧异:“这么快?” “敲断了一条腿,切了两根手指头,能不快吗?”影子混不在意地弹了弹指甲,发出清脆的劈剥声。 韩经纶凝重地皱了皱眉:“毕竟是在郡守的眼皮子底下……” 影子盯着韩经纶看了半晌,“扑哧”乐出了声:“难得你也有被我骗到的时候!我们找到了弄伤曹淳的那帮混混。至于黄家,本来就有我们的人,这你也能忘了?” “指头还在?” 影子嗤笑着:“就那群眼皮子浅的家伙,也值当让我出手?就花了五两银子而已。” 韩经纶不禁暗暗失笑。这影子啊,没长多少脑子,倒是天天想着要忽悠自己一回。 “说正事吧。”韩经纶打断了影子的自鸣得意。 影子顿时像被霜打过,蔫蔫地“噢”了一句。 “那薛三,是跟黄家谈了些什么?” “黄家许给薛三一个预备管事的职位,只要薛三能过了学徒考核,就会生效。” 韩经纶了然:“黄家管薛三要的,只有那半本学徒手册?” “还有韩氏内部的情况,只要薛三能接触到的消息,都需要给黄家一份。” “是老黄亲自谈的?” 影子摇摇头:“报到那天,薛三自己偷摸跑到黄家去,但只见到了黄家的大管事。” 韩经纶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哦对了,曹淳的伤,黄家也有份吗?” “那倒没有。薛三为了交投名状,想让韩氏在考场上丢个面子,曹淳的事是他主动搞出来的。不过我也问了那几个混混,曹淳的手伤到不能参加考核的程度,纯粹是个意外。”影子卖了个关子。 此情此景之下,韩经纶当然要给面子:“此话怎讲?” 影子心情大好,全盘托出:“薛三只给了五百钱,那些混混本来想着打曹淳一顿,让他在考场上不能正常发挥就好。只是他们也没想到地上会有碎瓷片,这才凑巧划坏了手的。” 韩经纶笑得云淡风清:“这些都是小事。既然薛三让曹淳考不成,想必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坐在考场里了吧?” 影子今天格外开心:“要不,我动一动考场里的那几个?” “我给你个东西……”韩经纶凑到影子的耳畔小声嘀咕起来。 第31章 第二题 等宁维则缓过神来吃完了油饼,蛾眉月已经渐渐隐入天际。绛蓝色的天幕中,点点星光倒成了纷繁的主角。 沉沉的夜色让劳碌了一天的宁维则昏昏欲睡。也没有办法洗漱,宁维则索性吹灭烧了一半的蜡烛,重新倒在榻上。 门口巡查的小吏来来回回,宁维则毫无知觉,睡得很是香甜。 天字号房里,黄正浩手里拿着铜板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没有丝毫的睡意。 “一体两面,一体两面……”黄正浩嘴里还在念叨着,颇有种不搞清楚不睡的架势。可铜板已经拿了许久,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异之处。这铜板跟韩师傅的话,到底有什么关系?! 黄正浩思索着,心头燥意大起,手里的铜板无意识地被快速旋转起来。 无意间瞄到手上两面快速变换以至于有点模糊的铜板,乍现的灵光如同一道炸雷劈中了黄正浩的脑门! 嗯?反就是正,正就是反?对了,这就是一体两面! 天字号房里,突然传了一声欣喜若狂的大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巡查小吏闻声一惊,连忙跑过去。当看到是狂喜的黄正浩发出的动静时,小吏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打断的好,硬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睡得迷迷糊糊的宁维则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想学王阳明吗?”说完,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长啸的黄正浩这会儿是真的悟了。 实用性和艺术性,就像铜板的两个面。它们之间不能分割,只能根据具体情况,保证实用性和艺术性的平衡。能做到不偏不倚,那就是最好的状态了。 “真的要谢谢那位姑娘!”黄正浩感激得紧,满心欢喜地自言自语。 可转眼之间,黄正浩又蔫了:“唉,也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姓名。罢了罢了,明天的考核结束,等到评分的时候,我再当面去道谢好了。” 想开了的黄正浩,从考箱里掏啊掏,扒拉出一块卤肘子和一张像馕一样的干饼。用饼裹住卤肉,大口咬下去,那一嘴的油脂味儿,真香! 睡得早,醒得自然也会早一些。第二天天刚亮,宁维则就睁开了眼睛。 简单吃了点花生饼,宁维则坐在桌前,拿出一张崭新的纸,开始复盘起昨天的得失来——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也是帮前世的她成为工作室顶梁柱的一大助力。 负责后几排的巡场小吏打着哈欠从号房门口溜达过去,这是今天换班前的最后一圈了。小吏心里有点抱怨,年年都是这样,考核的时候就要值几天夜,困死个人,一会回去可得好好睡上半天。 走到吉字号这一排时,小吏还是强打起精神,往里面瞅了一眼。没办法啊,毕竟有郡守大人的示意,这一晚上可没少往姑娘这边留意。咦,怎么天刚蒙蒙亮,这姑娘就已经起来写字了? 要真说起来啊,这姑娘还真挺简单的,有一群男学徒在旁边,躺在关不上门的号房里居然也能呼呼大睡。然后在别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她又已经开始用功了。也不知道这姑娘,昨天的成绩怎么样。让我看看啊,门上这个字,大桔大绿……啊不对,是大吉大利的吉。 等等!昨天那个拿了三个上上的作品,应该就是吉字号房! 想到这里,小吏瞅着宁维则的眼神顿时透露出了几分古怪。 要说木匠这个行当,为啥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半都是男子?还不是因为学起来那是真的辛苦啊,寻常女子根本熬不住!隔壁的张石头跟着黄家去做学徒,刚去那半年就是挑水劈柴打扫院子,连个斧头锯子的边都没摸上。后来好不容易开始正式学徒了,每天也还是要劈柴,还说什么师傅是在锻炼他,每天要拿三个时辰出来,把一垛子的大柴火全都砍成指头粗细一尺来长的小木条。还记得刚开始的那些天,每次见到张石头时,他都是肿着膀子抖着手,看着都替他累得慌! 小吏啧啧一声,幸好自己勉强认得几百个字,爹娘又花了些银两疏通了一下关系……要不然呐,让自己去学劈柴,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话说回来,这姑娘不会也是抡了几个月的大斧,之后才练出来的手艺吧?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抡起比脸还大的斧头,劈着比身高还高的柴火……小吏一下子笑弯了腰,这不是跟张飞拿针学绣花一样好笑吗? 小吏突然间弯腰的动作顿时吸引了宁维则的注意。他这是胃疼了?怎么突然捂着肚子弓起腰来? “这位官爷,可是身体不适?”宁维则走到号房门口的位置,神情中透出几分关切。 小吏闻言,猛地直起身,只给了宁维则一个背影:“无妨,你继续用功吧。”说完,小吏顶着笑得通红的脸,脚不沾地一般逃了开去。 宁维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算了,谁知道别人有什么怪癖呢,没事就好。 左右已经复盘得差不多了,宁维则干脆就站在号房内靠近门口的小空间,做起广播体操来。一则是舒展舒展筋骨,二则是让精神活跃越来。 天色慢慢大亮,考场里的人气也逐渐复苏,相邻号房里相识的学徒们一边啃着冷硬的早饭一边聊起天来,一时间人声嘈杂。 因为不需要重新安排入场,第二、三天的考核开始时间稍微早了点,被安排在辰正时分。 小吏们提前鸣锣报时,把学徒们规置得整整齐齐。等郡守提前一刻到达考场时,学徒们俨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了。 郡守满意地拈了拈颌下的短须,这几年在自己的调教之下,小吏们越来越懂事了,真是让人省心啊。 跟第一天一样,郡守再次从柜子里掏出一份考题,交代给小吏布置下去。 学徒们听到三短一长的集合哨声,大步跑出号房,熟门熟路地把宣读小吏围在中间。 宣读小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今天,是考核的第二天!依我端朝考核条例,今天的题目是进行自制。自制的题目是,水车!” “什么?在这么小的地方做水车?”“要做一个完整的吗?”“这我还没学过呢,可怎么做啊……”学徒们又炸了。 趁着学徒的喧哗,一名毫不起眼的小吏偷偷从人群附近溜走,往号房的方向摸了过去。那小吏的胸口处有一块不大明显的凸起,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 第32章 水车 这道题目要是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是在故意为难学徒;但放到定源郡,那还真不能说是太大的难题。 定源郡的地理位置还算不错,依傍着的是通安州内唯一的一条大河长甘河。传说二百余年前,前朝太祖曾在通安州兵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渡河逃命。眼看追兵就要渡河追过来时,明明是在枯水期的大河却突然涨了水,硬是把追兵冲散,前朝太祖这才逃过一劫。逃出生天的他口渴难耐,下马捧起河水大口喝着,由衷感叹道:“真是甘甜的好水!今日大河有灵,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我若为王,必叫这大河永不断流!”后来,这条河果真从未断流过。因着前朝太祖的话,当地人渐渐把这条河称为长甘河,它也被视为一条福河。 这长甘河及其支流,一直滋养着祖祖辈辈的定源人。等到端朝初兴,人力并不那么充足。前任郡守为了加快发展,就打起兴修水利的主意。他在任期内疏浚了河道,并在长甘河支流附近开垦新地,利用肥沃的河滩增加了不少收成。现任郡守也很赞同这个政策,又在前任郡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为长甘河修建了一些配套的水利设施。 于是在河堤旁,大大小小的水车就渐渐架了起来。 定源郡的木坊,但凡是有丙级以上资质的,或多或少都接过官府分派的修建水车的活计。像是出题的黄陆两家里,连那些没资格参加学徒考核的人,也基本上都给水车做过零件。 毕竟在农业文明里,水利永远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先民们为了更好的收成,绞尽脑汁地想尽了各种办法去进行灌溉。 最早的时候,人们用罐子一类的容器来装水,用手抱着拿到地里。 后来,又有了桔槔。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杠杆机构,只要把一条木头支在架子上,一端挂上汲水的木桶,另一端固定上石头之类的重物就可以了。不用的时候,石头会垂到地上。当需要取水时,就把水桶悬挂在另一端,用力压低下来往桶里装水即可。当容器装满后,杠杆另一侧的石头会自动把装满水的容器抬高。这样做的好处,是把往上提水的工作转化成了往下压,可以借力使用人的体重,提水的负担就能大大被减轻。 往后,人们又发明了戽斗、汲筒。再之后,这才出现了水车。 水车,又叫天车,是沿用了千年的水利工具。在宁维则的前世,是先有的龙骨水车,后来又出现的筒车。 龙骨水车,又叫翻车。龙骨水车以木板为槽,底部浸入水流中,轮轴固定在堤岸旁的木架之上。最早的龙骨水车,在使用时要使用人力或者其他外力,踩动拐木来带动槽里的板叶。板叶带着水上行,再进入导流的槽中。这样,就可以轻松地把水从较低较远的地方,倾灌到地势较高的田地里了。 后来,先民们又在龙骨水车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制造出了不同动力来源的水车:有使用流水作为动力的水转龙骨车、使用牛马拉动的畜力龙骨车、使用风力转动的风转翻车等等。 筒车出现得比较晚。它是由竖立的水轮、竹筒、支架和水槽等组成的。将筒车立在河边的水中,河水冲击水轮转动,就会带动水轮的竹筒装水旋转。因为竹筒是以某个角度倾斜固定在水轮上的,当竹筒旋转到水轮上部时,筒口刚好旋转到向斜下方的角度,筒里的水就会流入高处的水槽里。河水长流不息,水轮就会运转不休。 如果要简单地说两者的区别的话,筒车是一圈会自动旋转的水桶,龙骨水车就是水流传送带。宁维则前世接触过景观设计,像是公园之类的公共场所,有时会需要水车来参与景观的构造。因此宁维则对两种水车的结构都有所了解。 而端朝的水车发展进程,恰恰与宁维则了解的前世相反。此时出现在长甘河畔那些大大小小的水车,无一例外,都是筒车。 宁维则在韩氏进修的三个月里,韩氏也接到过几个制作水车的订单。为了照顾宁维则,韩老头还手把手地带着她做过一个筒车。 因为进修的时间比较短,宁维则只跟韩老头提过一次龙骨水车的概念。当时韩老头很感兴趣,但并没深入了解。后来,宁维则还计划着在学徒考核之后,就把龙骨水车的图纸也算到契约里,一并交到韩氏。 宣读小吏说完题目之后,看到学徒们议论纷纷,干脆就放下了手里的题目,不再说话。 学徒们有点急了:“是只要制作水车就行吗?”“还有其他要求吗?”“麻烦官爷再给看看!” 宣读小吏双手往下压了压,止住了学徒们的讨论,这才继续说明起来:“题目的要求,就是制作一架水车,水车高度限定为五尺以内。制作完成后,会把水车拿到后门的河边去测试。一刻钟为限,以提水的水量多少来给你们打分。” 定源城内有两条长甘河的支流经过,一条水面宽一点的在城南,另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河刚好流经贡院后门。 “竹筒稍后会发到你们的号房里。制作完成之后,不用等到最后吹哨,随时都可以去测试。明白了吗?”小吏严肃地发问。 “明白了!”学徒们回答的声音参差不齐。 宁维则漫步往吉字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思索着。 筒车跟龙骨水车,在没有外力驱动的情况下,其实是有着各自的适用环境的。筒车因为使用水筒来装水,效率会比较低。像是高转筒车这样有特殊功用的水车,对水流的要求更高,必须要借助湍急的河水才能被冲动。而龙骨水车则恰好相反,因为转化效率高,对水流的要求反倒是越缓越好。太急的水势容易使龙骨的木板破损,导致水车无法发挥作用。 定源城内的小河,水流一定很缓。 是时候把龙骨水车介绍到这个世界了! 只是短短几步路,当走到号房门口时,宁维则主意已定。 她刚抽出白纸和炭笔刚准备画图,隔壁的号房突然传来争执声。那边的房间里,好像是薛三? 果断放下手中的白纸,宁维则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往隔壁瞧去。 一名小吏正站在薛三的桌案前,手上拿了一叠纸:“兀那学徒,你桌上的是什么东西?” 薛三一脸茫然:“官爷,我也不知道啊!” 小吏脸一板,高声喝道:“还敢狡辩,莫不是想作弊?” 薛三苦着脸,腰板也佝偻下去,开始作起揖来:“官爷,我是真不知道啊。官爷您高抬贵手……” “是谁要作弊?!”威严的话语声从背后传来,吓了宁维则一跳。宁维则回头一看,不是例行巡场的郡守的话,又能是谁? 第33章 有人作弊? 郡守同三位师傅一道,跟昨日一样正在例行巡视。刚走到最后几排号房附近时,突然听到小吏的质问,郡守便带着几人上前一探究竟。 薛三吓得脸上毫无血色,两条腿更是抖得像筛糠一样。 小吏把从薛三桌上找到的那叠纸双手呈给郡守:“大人,这是我刚才从这学徒的桌上发现的。” 郡守接过来,一眼便看出,这分明是一摞图纸。 把这一叠图纸分开递给韩黄陆三人后,郡守神色凝重道:“麻烦三位看看,这些是什么的图样?” 韩师傅低头翻了翻手上的几张,哟嗬! 他手上的那几张,除了简单的桌椅板凳之外,刚好有一个水车的图! 要说起来,这些图纸韩老头还真的都见过。之前宁维则在进修时,给每个学过的物件都绘制了一套图纸。后来要编撰学徒手册,宁维则就把这些图纸都交给了韩经纶,打算随后跟内部版的学徒手册一同印刷出来,作为范本进行教学。 但眼前这些跟宁维则拿出来的又有极大的不同——所有的物件都只有一个面的设计方案,光靠这个图纸是做不出东西来的。 每张纸最右下角的倒数第三个字上,都有一个不起眼的转折,正是韩老头跟韩经纶之前用惯了的防伪印记。 韩老头轻咳了一声,掩饰住了脸上的笑意。经纶那小子,动作很快嘛。 反正薛三现在也不再是韩家的人了,韩老头立时就找到了发难的借口:“大人,这正是制作木器的图纸。” “大人请看,这个就是今天的考题。”说着,韩老头把画有水车的那一张挪到最上面,双手端到郡守身前。 郡守就算再不懂行,也能看出一个车轮上绑了几个小筒的样子,登时大发雷霆:“这个学徒是谁家的?” 因为薛三拿的是黄家的准考证,黄师傅没办法,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低声应道:“大人,这薛山是通过黄家报名考核的……” 郡守眼睛一瞪:“黄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师傅连忙甩锅:“大人,您有所不知。这薛山本来是韩氏的学徒。之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找我们哭诉,说自己在韩家受尽欺侮,还不让他来参加考核。所以他偷偷跑来找我,想让我替他主持公道。我看他实在可怜,就帮他登记上了。” 郡守依旧一脸将信将疑地看着黄师傅。 “大人,这是韩家的事情啊!这个学徒手艺都是从韩家学的,还有,这个图纸也是!我们黄家从来不用这种图纸,整个图纸的样式都是韩家的学徒手册里的,请大人明鉴呐!”黄师傅一脸悲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郡守转过头盯着韩老头:“韩师傅,这事儿你怎么说?” “大人,这薛三之前确实是我们韩家的学徒不假。可他在考核之前偷了我们韩家的东西又投奔了黄家。这种无耻之辈,已经被我逐出师门,与我韩家再无瓜葛了!”韩师傅脸上也是七分气愤夹杂着三分难过,论演技绝对不输黄师傅。 黄师傅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你说逐出师门就逐出师门了?那图纸就是明证,跟你韩家的手册上一模一样,你们韩家可脱不了干系!” 韩师傅冷笑了一声,随后又瞬间变了脸,满是恳切地看着郡守道:“大人,您之前可曾看过我们家呈给您的那份学徒手册?” 郡守点点头:“工匠行难得出这么一本规范,自然是要看的。” 韩师傅追问道:“那大人您回忆一下,手册上可有图纸或者作图的说明?” 郡守偏了偏头想了一阵:“不曾见过。” 黄师傅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糟了! 韩师傅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对着黄师傅敷衍地拱拱手:“那就要请教黄师傅,是在什么地方知道韩家的学徒手册里有类似的图纸呢?” 黄师傅自知失言,嘴巴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垂手站着。 “那图纸的画法,正是在韩家未编写完的学徒手册里。那个手册,本来是打算给韩家人自己用的,可惜我识人不明,被薛三偷出来给了黄家!”韩师傅气势旺盛,一路乘胜追击起来。 郡守听到这里,看了一眼黄师傅,之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请大人还韩家一个公道!”韩老头毫不犹豫,直接双膝跪地,叩首求告起来。 郡守想了想,指着已经软倒在地上的薛三厉声道:“这学徒,其罪有三!其一,本人意图在学徒考核中作弊,理应杖二十,逐出考场永不再用!其二,偷盗贵重财物,妄图蒙蔽他人。按大端律,偷盗逾二十金者,杖八十,流三千里!其三,悖逆师门,虽不有违端朝例律,但为人所不齿,当由众人共唾弃之!” 说完,郡守对着韩黄二人分别点点头:“这样处罚,二位可有异议?” 郡守这么判,说到底还是和稀泥的玩法:认定薛三悖逆师门,是把韩家摘出来;又说黄家是受人蒙蔽,并不存在指使的情况,把黄家也摘了出来。这样一来,两家都是清白的受害者,那加害人就只能是瘫在地上的薛三了…… 韩师傅和黄师傅火药味十足地对视一眼,可还是不得不就坡下驴:“大人英明!” 韩师傅话里带刺地打个哈哈:“黄师傅也是受了这薛三的欺骗,都是误会,我能理解。要是黄师傅愿意把那半本手册还回来,那咱们的误会肯定一笔勾销了!” 当前郡守的面,黄师傅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能表现出一丝谋取韩家手册的意图,只好一咬牙,假笑道:“韩师傅太客气了,既然是个误会,一会离场之后,手册一定原样奉还!” 双方一敲定,郡守就立刻补充了一句:“那就恭喜二位,误会彻底解开了,好啊!对了,韩师傅,本官对你们韩家的教学方式很感兴趣。等考核结束之后,本官定要登门拜访,向韩师傅求教。” 韩师傅登时会意:“求教不敢当,大人如有相询,必定知无不言。” 郡守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想跟韩家聊聊学徒手册的事情。韩师傅也立刻给了正面的回应,具体的执行方法就等考核之后再聊了。 “来人呐,把那学徒拖出去吧……”郡守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像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那么简单。 目睹了全程的宁维则心里暗道,郡守好手段,果然人不可貌相啊。既拿下了韩家的学徒手册,又抓了黄家一个把柄。韩黄两家都亏了,薛三更是连底裤都输了个精光。最后占了便宜的,只有郡守。不过话说回来,薛三手上的这些图纸,应该是韩经纶给搞进来的吧?没想到他能量还真挺大的…… 看热闹的宁维则正在出神,却是忘了这地方围观群众不多,敢这么盯着郡守看的更是只有她一个,着实显眼得紧。 因为昨天的排队事件,郡守对宁维则的印象不错。他看了看宁维则,温和地笑道:“姑娘,抓紧时间开工吧,考核要紧。” 刚要离开时,郡守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宁维则的房号。 吉! 这就是昨天拿了三个上上的学徒吗? 居然就是这个小姑娘! 第34章 輮以为轮 看着郡守一行离开的背影,宁维则轻轻晃了晃脖子。 热闹看完了,就该认真工作了。考核嘛,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宁维则要做的,是一架水转翻车。顾名思义,就是用水力驱动自行旋转的翻车。 水转翻车和筒车的设计思路完全不同。在水转翻车上,水流并不是直接带动龙骨木板,而是通过推动一个水平放置的主动轮的方式给翻车提供能量。主动轮通过一根主轴连接着正上方另一个水平放置的从动轮。在翻车的龙骨这边,有一个直立的踏轴。踏轴上也连接了一根木轴,从木轴上延伸出一个竖直放置的转轮。这个竖直的转轮与水平放置的从动轮相互咬合。 将主动轮放置在水中,当水流冲击下方的转轮时,就会带动上方的水平转轮。上方的水平转轮会带动竖轮,竖轮再连动踏轮,最终让龙骨木板这个链条运作起来。翻车上的龙骨木板既起到了传动的作用,又兼具了取水的功能。 水转翻车的龙骨完全不需要做成圆形,只要是间距相当的链条能相连在一块,又能保证顺滑地在槽内运行带起水来,那就算是成功了。 宁维则咬着指甲,一边画图,一边计算着转轮的齿和龙骨的木板应当怎么设置。 今天的监考小吏换了个人,可能是因为刚上岗精力充沛,小吏尽职尽责地到处巡视着。在经过吉字号房时,看到她在写写画画,小吏不由得轻咦了一声。咦过之后,小吏才发觉不对,连忙闭起嘴巴,往宁维则的房间里看去。 宁维则却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根本没有感觉到小吏路过,更别提那声轻咦。 小吏哑然,笑着摇摇头往下一个号房走去。 这个姑娘,还真是专注啊。不光做了小木匠,还能写写画画。也不知道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完全没想着要嫁人的宁维则早就知道,齿轮的间距和轮的尺寸要想做好配合,还是需要一点计算量的。 算着算着,宁维则发现有点不对,可一时间从算式里又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只好从头开始,把计算的过程再捋一遍。 怕自己的思路被纸面上的公式打扰,宁维则干脆心算起来。眉头紧锁的她从榻上站起身,背着手端着肩,在号房里开始迈着方步转起圈来。 要不是因为少女挺拔的身形,从背面看起来,这活脱就是大爷饭后溜弯现场。 监考小吏从另一边走回来,看到刚刚写得好好的宁维则突然起身,忍不住驻足观察了一会。看着看着,小吏心里开始犯起嘀咕:这个姑娘刚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让大爷附上身了?不应该啊,要说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贡院这个地方阳气也挺充足的……总不会是之前的那个,就是连着考了二十多年都没中最后倒在号房里的那位回来了吧? 小吏想了一会,猛然打了个寒战,斜眼瞄着吉字号房,溜着另一边的墙根快步走开了。算了算了,赶快走吧,等这场考完去庙里求个符压一压好了。说起来我也是没考上的,咱们同病相怜,这几天有事可千万不要找上我啊!” 监考小吏怎么想的,宁维则一点儿都没有心思去关注,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算到豁然开朗,宁维则的喉咙里憋出了一句“yes!”,整个人蹦到桌前坐好,修正了一个数值…… 满意地看了看图纸,宁维则开始动手。 另一个号房里的小叶子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身边的几截木头,愁眉苦脸地揪着头发:“这个圆形的框子好难做啊……” 像是这种圆形的框架,其实是有两种制作方法可选的。 一是最传统的方法,把浸湿的木头放到特殊的机构上再用火烤,使之弯曲到适合的程度。这种方法叫做輮,也就是《劝学》里所说的“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輮制过的木条会变成弧形,再在木条两端做出榫卯,把多段弧形木条拼接起来,就做出了一个圆形。制作时要在每根木条的内侧预留出卯口,供内部辐条的榫牙插入。一般来说,车轮的辐条会做成八根,水车的辐条会做成二十四根。 二是相对简单粗暴的方法。取一块足够大的木料,直接在木料上挖出一个圆弧来。这样做最省事,但做不了太大的物件。 负责出题的黄陆两位师傅,经验着实丰富,很会给学徒们挖坑。 为什么这么说呢?在每个学徒的房间里,都给预留了两块木板。如果直接用木板抠圆,那最大也就做成三尺高的小水车。半径小了,能绑上的竹筒也就少了,显然是比不过人家五尺高的水车的。 可如果要当场輮制的话,一是工具需要单独申请,二是輮制的时间比较长、耗费精力大。如果把精力都放在輮制木条上,那很可能是做不完的。 好在大多数学徒并没有纠结,都是直接选择了用木板挖圆。小点就小点呗,也不打算争第一,稳稳当当做完有个成绩,不香吗? 只不过小叶子毕竟年纪小,还有着争强好胜的心性。眼看头发都快要揪掉一绺,小叶子还是没什么头绪,只好烦躁地瞄一眼木料再瞄一眼试题。再瞄一眼木料,再瞄一眼试题。 再瞄一眼试题……咦,这几个小字之前怎么没注意? 小叶子郑重其事地拿起试卷,用食指挨个点着那行小字,艰难地读了起来:“以水车……什么水多少为先,形什么什么为……次。” 念完,小叶子一下乐出了声:“原来是这样!那我可就会了!” 这行小字,其实也是考官给自家学徒预留的福利。原文是“以水车取水多少为先,形状美观为次。”黄陆二人提前已经交代给自家学徒,只要保证取水量够大,形状上略有瑕疵也不是大问题。 依照考核惯例,在宣读题目时,只要把大字的题目读出来即可。下面小字的部分,一般是用来作参考的,可能会写明考官更注重什么细节。因为不会过分影响成绩,小字都是可读可不读,全看宣读小吏的心情。这几年的考核里,宣读小吏一般都不会读出来,黄陆二人就是想用这个空子,给自家学徒谋个好名次。只是没成想,今年韩家的学徒,还真有不少能识字的…… 小叶子心里有了底,说干就干,登时挽了挽袖子,干劲十足地动起手来。 天字号房里的黄正浩不像小叶子这么纠结,这一题他依然做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水车圆框的雏形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考官房里的韩老头看了半天,也不得不点点头,承认黄正浩的方法很巧妙。 他选择的是结合了直接截取和輮制接合于一体的制作方法——先用木板截取出尽可能大的几条弧形木条,之后再用輮制后榫卯拼接的方法,把弧形木条拼接成圆。 这样做的好处,是既兼顾了水车的大小,又保证了形状的美观。其他学徒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做,但略加思索,便都放弃了。 无他,唯手不熟尔。 黄正浩敢这么选择,是对自己手上的活特别有数。在木匠活里,要徒手做圆弧,对加工的细节精度要求非常高。要想让几根圆弧的弧度和半径一致,能够完美地接合到一起,严丝合缝地拼成一个圆,那要求就更高了。 他最终选择制作的,是用六段木条拼合成圆,配合十二辐十二筒的一架水车。 第35章 取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太阳开始往西边斜过去。 更夫小吏刚敲过未初的报时锣,便有学徒上交作品要求测试。 第一架水车,是一架高三尺的小筒车,车上勉强绑了六个竹筒。小吏推来一辆小板车,把等待测试的作品装到车上,咣当当地拉着小车便往后门去了。学徒低着头跟在板车后面,每过一个小坡小坎,手就下意识地伸出去拦一拦,生怕自己的小水车从上面栽下来。 好不容易到了后门的小河旁时,负责记录成绩的小吏从书桌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哪个房的,叫什么名字?” 学徒结结巴巴:“俺……俺也不知道是哪个房间……俺叫赵小栓……” 小吏翻开花名册找了半天,确认了学徒的名字和房号,又把名字和房号都写到了一小张纸上递给了拉车小吏,这才指着最远处的一棵桦树说道:“去那边的那棵树下面,放在那里开始测试吧。对,就是最远的那棵树,树下放了一个木桶。让水都流到木桶里啊!” 小河旁一字排开,放了数十个水桶。水桶里面都提前画好了刻度,只等时间一到,就可以直接读出水量来。每个桶旁边都放了一个沙漏,一翻刚好对应一刻钟。 学徒把水车安置好,之后便捧着水桶眼巴巴地看着拉车小吏。拉车小吏左右瞅了瞅,在距离水车三尺开外找了一小块平坦干燥的地方,把沙漏翻过来放在地上,又把纸条压在沙漏下面,这才对学徒点点头:“把水桶放下吧。” 学徒一脸心疼,手忙脚乱地把桶放到导流的水槽出口下方。一小股一小股晶莹的水流,便顺着水槽哗啦啦地流下,在桶底砸出一串串剔透的水花来。 拉车小吏面色严肃地对学徒叮嘱了一句:“就在这里站着,别乱动,不然没成绩!”说完,拉车小吏拖着板车,咣当当地往院里走了回去。 后门旁边不知何时搭好了一个棚子,郡守和韩黄陆三位师傅已经坐在了棚子里。 郡守笑眯眯:“三位师傅,不知这水车取水,应当如何评定啊?” 黄陆二人早有腹稿,立刻回答道:“大人,我们之前测量过,大约按这个数值来对应即可。”说完,黄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了百余字,大约就是列举了多少升可评为上上,多少升可评为下下。 郡守仔细看了看,把纸放到桌子上,点点头:“好,就按二位说的办。” 一刻钟转瞬即逝,当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落到沙堆中融为一体时,专门负责确认成绩的小吏已经在水桶边等候了。他快速地提着桶把手,将水桶稍微倾斜起来后往旁边一扭一转,汲出的水便再也落不到水桶里一滴。小吏这才蹲下身,认真地查看着刻度。确认水量后,小吏从沙漏下拿起纸条,一边往记录小吏的书案边走去,一边朗声报数:“明字号房,取水三升六合!” 记录小吏接过纸条,点点头,把“三升六合”的数值添到纸条上,又对照着左手边的那张表格,高声报出了最终的评分:“明字号房,下上!” 赵小栓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身子晃了晃,又很快站稳,还是乖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此时河边的水车渐渐多了起来,一名拉车小吏正拉着小板车咣当当地准备往贡院里返回去。记录小吏皱了皱眉,喊道:“赵小栓,去,跟着小车回你的号房吧!” 赵小栓憨厚地笑了笑,拔腿就往后门跑过去。本来已经跑过了棚子,赵小栓突然停下脚步返了回来,面对着郡守几人一揖到地,之后才笨拙地继续跑开了。 黄师傅见状,腆着脸笑着对郡守说道:“学徒们也知道路过行礼了,这都是大人您教化有方啊!” 郡守放下手里的公文,得意地挑了挑眉,欣然收下了这记马屁。 棚子里一片安静祥和其乐融融。 棚子外,学徒们完成作品的时间差不多,小吏通报成绩的频率也就越来越高。 “千字号房,四升五合!” “武字号房,六升一合!” “昆字号房,水车碎裂,下下!” 门外的学徒们的表现也是截然不同,有的喜形于色,有的面色阴沉。那几个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手艺不佳,才被评定为下下的学徒,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小吏催促着请出了场外。 小叶子做得不快,但也不算慢。当他带着他的正八边形水车出现在棚子前时,正在喝茶的郡守差点一口茶喷到水车上。 “几位师傅,这个形状,也叫水车?”郡守忍住咳嗽,反复清了清嗓子,哭笑不得地问道。 给自家学徒预留的后门,自然不能给堵上。黄师傅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大人,考题中确有说明,以取水量为优先考虑。这个学徒的水车虽然不那么圆,但也是符合要求的。” 刚想说话的韩师傅一听,乐得不行。之前他看到过几个黄家和陆家的学徒,水车做得虽然不太规整,有些地方没控制好,弧线都快成波浪线了。但确实一眼看上去,勉强还能说是个圆。 这其实就是思维定势了。之前所有的水车都是圆的,师傅又只说可以做得不那么好看,根本没有人往不圆的方向上去想…… 这边郡守几人还在讨论圆不圆的问题,那边小叶子的水车已经支好,沙漏淅淅沥沥地开始计起时来。 小叶子的位置,刚好在棚子的斜对面。郡守几人盯着小叶子的八边形水车,也是别有一番趣味——水车不像是圆形的转动起来那么流畅,有种噔噔噔的顿挫感。 小水车噔噔噔,可这取水效率还真不慢。 韩师傅看着小叶子的水车,在心里慢慢品评着。绑竹筒的角度还可以,水车的叶片大小适中,推力还算足够。中间的转轴稍微不那么润滑,若是能再细细打磨一下,应该还能多取四分之一的水。 韩师傅暗自点了点头,小叶子的手艺,也算是达到韩家出师的最低标准了,这次学徒考核应当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这小子脑子灵活,还能想到用直条拼接代替圆框,看来回去还可以再好好培养培养。 没多久,小吏报出了小叶子的成绩:“梧字号房,取水六升八合!” 小叶子兴奋得一跺脚,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往师傅那边瞟。 韩师傅跟小叶子对视了一记,眼神里有些许的警告,更多的则是勉励和赞许。 拿了中上的小叶子乐开了花,蹦蹦跳跳地跟着小板车,咣当当地回号房去了。 第36章 碾压 黄师傅一直在等着黄正浩上场,等得那叫一个望眼欲穿。眼看到了申初三刻,黄正浩这才悠哉游哉地跟着拉车小吏出现在后门门口。 三位师傅眼睛一下子都亮了,这水车,漂亮! 这是一架五尺高的水车,外框浑圆,十二根辐条把外框分割得极为平均。 框架的拼接处,接缝极不明显。如果不是因为木头的纹理有间断,一眼看上去很难分辨是从什么地方接合起来的。 十二个竹筒在辐条顶部,排放得整整齐齐。竹筒是用瓶口结固定着两端打在外框上的,每个绳结的位置和样式都是一模一样。 郡守看到黄正浩,也来了兴致,招手叫来了拉车小吏:“就把这件作品,放在棚子附近吧。” 小吏左右看了看,刚好棚子正前方的学徒就要测试完成了,便把小板车咣当当地停在了这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黄正浩的水车又大又圆,衬得旁边几架正在测试的水车格外地弱不禁风。 黄正浩倒是习惯了这种对比,看着还没轮到自己,就径自走到棚子前,对郡守行了一礼:“草民黄正浩见过大人。” 郡守还是一脸笑眯眯:“黄家小师傅手艺了得,这是青出于蓝啊!” 黄师傅笑得比被直接称赞自己还高兴,嘴里倒是国人一贯的谦虚:“大人过奖了,犬子还得再历练历练……” 此时前面的学徒已经评定完毕,黄正浩便又行了一礼,退下去布置自己的水车准备测试了。 沙漏再次倒扣,黄正浩的水车伴着哗啦啦的水声,缓缓地运转起来。 一名负责审核的小吏也很好奇黄家小掌柜的水车到底能取多少水,干脆就直接站在黄正浩的水车旁边,直接盯着水桶里荡漾的水面,心里默念起来。 一升。 两升。 四升。 沙漏刚刚过半,黄正浩的水桶里,水位已经到了五升出头,眼看着就要比普通学徒多出一倍的水量来。 不光是小吏在看,旁边考核完的学徒们也都驻足观望起来。 毕竟这个成绩实在是太高了,看一看热闹,不丢人! 此刻场上没被黄正浩的测试吸引的,恐怕只有拉着咣当当小车刚走过来的一名小吏,和跟在小车后面的宁维则了。 小车咣当当的声响,让郡守下意识地往那边看过去。只一眼,郡守的好奇心就被完全勾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指着小板车上那一堆轮子和板子,惊奇地问道:“今天的试题不是水车吗,那又是何物?” 韩老头对着宁维则招了招手:“宁丫头,还不快来拜见郡守大人!” 身着工服的宁维则依言行礼:“参见郡守大人!” 郡守看了看韩老头,又看了看宁维则:“韩师傅,这是你韩家的学徒?” “不是学徒,是东家……”韩老头想给宁维则造势,笑着卖了个关子。 郡守果然更好奇了,当场追问起来:“此话怎讲?” “您看到的学徒手册,便是宁丫头加入韩氏的股资。”韩老头想都不想,立刻补充道:“她平时新鲜点子就很多,经常想着去改良那些旧有的不合时宜的样式。哎,还别说,真让她改成功了不少!这一题的水车,看上去也是她有新主意了。” 郡守兴趣满满,亲自站起来看了看棚子前面。黄正浩右手边的那个位置上的学徒,似乎也快要测试完了。 “把这件作品放到小黄师傅右边吧。”郡守安排下去,小吏立刻照办。 小板车还没彻底咣当起来,东西就已然送到了位置上。 前面的学徒刚测了个五升二合的成绩,就在拉车小吏的眼色催促下,慌忙拿开了自己的东西。 宁维则也没闲着,亲自上手开始安装——她不装也不行啊,龙骨水车迄今为止就她一个人见过,小吏只能干瞪眼。 先把那个简单的木架放好,把龙骨链条摆正,再把放到水里的转轮对好齿放下,搞定! 宁维则倒也不急,还是再次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测试便正式开始了。 龙骨链条咔咔地响了两声,似慢实快地转了起来。 水槽里的水流动起来之后,就再也没停歇过。也就几个呼吸的工夫,桶里的水就到了一升! 水车继续转动着,搅动着河里的小鱼仓皇地游来游去。一个不小心,有条小鱼刚好游到龙骨中间,竟是被带到了水车之上,又随着水流落入了宁维则的水桶里。宁维则微微笑着,上前一步,轻轻用双手拢住桶里的鱼儿,慢慢放回河里。 自从宁维则进场,黄正浩就一直盯着宁维则的这架水车。把鱼儿放生后的宁维则刚好从黄正浩的身边经过,一下子就被黄正浩叫住了。 “你这架水车很有意思。” 宁维则挑了挑眉,眼里满是亮晶晶的自信神采:“那是自然。” “这几个轮的连接方式很巧,尤其是上面那个轮和那个竖轮,咬合得非常紧密。不过我感觉有些地方还是做得不太好,应该是因为时间太赶了吧?”黄正浩三句话不离木头,句句直奔主题。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宁维则接起话头来:“哦?你觉得哪里不太好?” 黄正浩神采奕奕,上前一步用手虚指着比划起来:“这个框架可以再往外移至少两寸也不会倒,水里的轮子便能再做大些。竖轮和轴的连接不太紧,稍微有些晃动。还有这个龙骨,现在是用绳穿过木板简单连起来的,是不是可以把绳子换成木质的链条,这样更耐用,对木板和槽的配合也不会有那么高的要求了。” 宁维则一边听,一边点起头来。黄正浩的眼光还是挺毒的,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制作上的问题。 在图纸里,龙骨的连接都是用的木头做链条。但这次没做木质链条确实是因为时间不够用了,没办法只能先用绳子对付对付。剩下的地方都是水磨工夫的细致活,手上不够快的话,就是没办法做到十全十美。应付考核是够了,但当作自己的代表作的话,那可是完全不够资格。 正说着话,黄正浩的沙漏到了时间。小吏刚要过来挪桶,动作却没快过黄正浩。只见他脚上轻轻巧巧一踢,水桶往旁边平移了一尺多,刚好避开了水槽的出水口。桶里的水漾了漾,一滴未洒。 小吏趴到桶沿仔细看了看,大声地报出了最后的成绩:“天字号房,十一升半!” 黄正浩对着四周拱了拱手:“各位,承让了。”说完,脚下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场的意思。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宁维则这边的考核。 此时沙漏只漏了不到一半,宁维则的考核却是进行不下去了。 这水桶里的水,竟是已经装满了! 黄正浩叹了口气,神情里没有一丝的怨恨或者羡慕,十分坦诚地对着宁维则一抱拳:“恭喜姑娘,这场我又输了。” 说完,黄正浩转身就往回走,走出两步又突然一回头:“对了,感谢姑娘昨日的指点!待到考核之后,还要跟姑娘请教一二!” 宁维则摇了摇头,刚打算告诉他自己考核之后就要回去处理家里的事情,恐怕没时间在郡上久留。黄正浩却是已经走了,完全没看见宁维则的动作。 郡守看着没有及时挪开的水桶里溢出的清水,幽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说不出是藏了些什么。 片刻后,郡守回了回神,对着几位师傅说道:“第二天的考核,这吉字房的学徒还是第一名,上上,几位应该都同意吧?” 第37章 蛔虫 在几位考官的一致同意之下,宁维则顺利地拿到了第二天的上上打分,再次成了全场最佳。 郡守让小吏把宁维则喊到棚子这边,和蔼地问道:“你叫宁维则对吧?” “对。”宁维则的回答很简洁,看不出一丝紧张。 “我问你,这个水车,可是你自己研究的?” “对,闲着没事,瞎琢磨的。”反正端朝也没人见过龙骨水车,说是自己研究的未尝不可。 郡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瞎琢磨,竟是比前人用了数百年的还好使得多!” 宁维则不知郡守是什么意思,偷眼看了看韩老头。见韩老头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宁维则这才放心地解释起来:“大人,这个水车也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这么好用的,我今天算是取了个巧。” 郡守饶有兴致地捧了把哏:“哦?这是怎么个说法?” “这龙骨水车跟原来的水车比起来,越是在水流缓慢的地方,越显得出优势来。今天考核的河水流速非常缓慢,刚好是龙骨水车能高效运作,但筒车运转比较慢的环境……”宁维则不急不徐地解释起两种水车的优点和缺点来,清晰的逻辑让郡守这种完全不懂木工工艺的人也能看懂几分。 听完了宁维则的说明,郡守跟身边的师父低声聊了几句,这才对宁维则说:“这龙骨水车和筒车,各有各的好处,本官明白了。不过实在是因为这龙骨水车用处太大了,本官是必须要把这件作品上报朝廷的。” 朝廷大动干戈地定期举办学徒考核,一个是为了培养工匠人才,另一个就是为了得到更有用的物事,来提高端朝人民的生活水平了。 端朝的学徒考核条例里也已列明,若有在考核中对物品改良或研制成功的,主考官需要将作品上报,交给朝廷统一处理。对提出改良和研发的工匠,也会给予一些额外的奖励。 看宁维则没吭声,郡守倒也不着恼:“宁姑娘,作品上交朝廷之后,依律会有一些封赏。当然了,在不太过分的情况下,本官也是可以再为你申请一二的。不知宁姑娘想要些什么呢?” 郡守的意思,分明就是宁维则不能拒绝,但可以稍微讨价还价一下。 一般来说,朝廷的封赏都是些银钱。 郡守是因为想着宁维则跟韩家的学徒手册有关,薅羊毛之前也要把羊养肥一点,这才和颜悦色地跟宁维则商量。这些话实际上,也是说给韩师傅听的。 想到龙骨水车是从韩家出去,没准还能上达天听,韩师傅心头一片火热。可再想到上报朝廷之后,本来韩家独门的水车就变成了由朝廷来推广,错过的银钱像流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淌走时,韩师傅心头一抽一抽的疼,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正在体验着冰火两重天的韩师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看到宁维则在使眼色让他过来。 实在没办法,宁维则轻咳了一声,对着郡守抱了抱拳:“大人,这个水车我是本打算交给韩家作为入股之资的。现下这个情况,还请大人允许我跟韩师傅商量一二。” 宁维则那种直来直去的性子,似乎很得郡守的喜欢。郡守和蔼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好,你们去商量吧。本官等你们的答复。” 宁维则这才走到韩老头的椅子旁边,拉着韩老头走到旁边的墙根下,小声嘀咕起来。 “韩师傅,像这种作品上报,一般都能给点啥啊?” 韩老头眼睛往斜下方看去,回忆了一下:“没啥,一般就是给工匠点钱,百八十两银子顶天了。” 宁维则咂了咂嘴:“亏了。” 韩老头瞪了她一眼:“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给咱们大端做贡献!” 宁维则似笑非笑:“韩师傅,这话你自己能信?别说这些了,看看咱们还能搞点什么好处吧。” “好处无非就是名利二字。你想想吧,钱肯定是给不了太多。朝廷只要接管了这个作品,那就是公家的了,利润咱们韩家可是一点儿也分不上。” 宁维则摇摇头表示不太同意:“利,或许也能有。我这还有几个水车相关的改良方案,像是什么高转筒车、水碓之类。如果这些都一起上报给朝廷,能否换来朝廷同意制作出的每架水车,都把利润分一部给韩家?” 韩老头的手指头摩挲着烟袋锅,想来想去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这种先例,难!” “那如果不要钱,能否让这几种工具,都注明是韩家的样式,打个韩氏的徽记?”宁维则也不气馁,没利,有名也行啊。 “这倒不是不可以商量。”韩老头眯了眯眼,饶有深意地看了看远方的天空。 端朝对待商业态度相对开明,各行各业对于创新——无论是产品上,还是商业模式上——都是持乐观积极态度的。像这种给韩家打造品牌的事情,反正只是一试,不成也无所谓。可万一真能谈成了,那就是一个大大的金字招牌! 韩老头想了想,又对宁维则说道:“一会我先开口,只说这一架水车换徽记的事,看看能不能成。若是郡守一口咬死不放,那你再说突然想起还有其他的水车。” 宁维则偷笑:“我晓得了。” 韩老头又习惯性地磕了磕烟袋锅:“对了,宁丫头,你爹的事儿,倒是可以让郡守帮你查查。我看他似乎对你印象不错,为了找你爹去求主官,一个孝顺肯定是跑不了了的。这也不用算到交易之内,划算得紧。” 宁维则跟韩老头把事情捋清了,也不再耽搁,快步走回到棚子里。郡守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清脆的咚咚声颇为动听:“韩师傅,你们商量得如何了?” 宁维则在郡守面前站定,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人挑不出毛病:“启禀大人,我倒是想为韩家换一样东西。” “说来听听。” “这龙骨水车,虽说是我设计制作的,但也是我在韩家进修的时候才产生的想法。可以说,如果没有韩师傅的指导,我也不会这么顺利地完成这件作品。”宁维则强调了韩家的重要性,之后才提到了最核心的诉求:“我希望这个水车上,能标记上韩氏的徽记。因为我想用这个作品,表达我对韩师傅、对韩氏的感激。望大人体谅成全!” 郡守满脸都是“我懂”的表情,心里却是再次正视了宁维则。能把一个商业宣传,硬生生地说成是情感回报。这个姑娘,对包装这一套挺有心得的嘛,真的不是家学渊源? 想归想,郡守倒也没办法一口应下,只能含糊其词:“我明白,不过朝廷自有规程。本官在上报时会特意提到此事的,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朝廷的决定。” 宁维则点了点头。 忽然扑通一声,宁维则就跪在了地上,眼里满含泪水:“维则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成全!” 郡守也吓了一跳,连忙柔声道:“宁姑娘你先起来,有什么事需要本官替你做主的,慢慢说。” 宁维则还是跪在地上纹丝未动,语带哽咽:“大人,家父九个月前离家办事,至今未归。三个月前曾有人说家父坠崖去世,但幸好只是谎言。维则和弟弟这些日子来,日夜都在思念父亲。还请大人替维则做主,寻找家父的下落!” 说完,宁维则低下头,俯身朝着郡守跪拜。 刚好用双臂挡住头脸的宁维则不顾形象地呲了呲牙。下跪这种事果然不适合穿越来的现代青年,膝盖好疼,疼哭了…… 郡守也愣了。我刚刚想说家学渊源,你就跟我提你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也没你这么灵吧? 第38章 如月之恒 如日之升 宁维则并不知道郡守会想这么多,这会儿还是老老实实伏在地上,等着郡守的答复。 郡守答应得很痛快:“宁姑娘,你先起来吧。等学徒考核之后,你便去衙门里找我身边这位曾师爷,让他帮你安排。” 宁维则一边起身,一边对郡守说着感激的套话。 套话没说几句,郡守似乎稍微有点不耐烦了:“宁姑娘,可还有其他的要求?” 宁维则识趣答道:“没有了没有了,多谢大人成全!” 郡守看似满意地嗯了一声,便打发宁维则回去号房休息,准备明天的考核。 宁维则跟在咣当当小板车之后,步履轻盈地回了号房。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个女学徒就是吉字号的那一位。 第二天的考核里,宁维则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得了上上,这一路上遇见的学徒们自然是有羡慕有嫉妒。若是眼神有重量,她这一路上几乎就要被砸伤。 宁维则没管那么多,回了号房趁着天色还亮着,想着刚刚跟黄正浩对话的问题,再次复盘起来。 待到考核结束,郡守没有再次训话。熟悉了院子里这一角夜色的宁维则,睡得还是一样香甜。 转眼之间,就是最后一天的考核了。 要说这第三天的创制题,难度真的是全凭运气。现在看起来,今天学徒们的运气似乎不错。 宣读小吏召集了学徒们,缓缓读出了题目。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学徒们不由得议论起来:“就是太阳月亮的那个日月?”“就八个字?”“这么简单?” 创制题跟之前的两道,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制作出来的物品,种类是不受限制的。只要考官认为能跟描述对得上,有时做个小马扎可能反而比造张拔步床的评分还要高! 要是从字面意义上来看,这单纯就是对太阳和月亮的景物描写。要做的话,弄个椅子,椅背雕上日月的图案,就能说得过去。 可宁维则还是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这两句话,为何这么熟悉? 把大爷遛弯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宁维则,又开始了她的表演,在屋里转起圈来。 一圈,又一圈。 再一次走到房间门口时,宁维则抬了抬头,余光刚好瞄到隔壁的屋顶。远处,一棵百年的老柏树枝繁叶茂,阳光正透过柏树的枝叶射下来,光点如雨滴般洒落,正照到这边的房间墙壁上。 白亮亮的阳光刺得宁维则眼前一花,脑子里却是突然炸开了一道闪电。 日、月、松柏? 这不正是诗经吗?!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小雅·天保》! 宁维则的脸蛋上透出了一抹鲜亮的粉红,满溢出兴奋和喜悦:“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的物事,正是一扇屏风。确切地说,是一座砚屏,在江南一代又称为台屏。 所谓的砚屏,就是放在书桌或者画案上的小型屏风。当然,砚屏也可以放在条案上,和青铜鼎、玉石摆件等放在一起,当作陈设摆件使用。 宋代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中有《研屏辩》,其中写道“古无砚屏……自东坡、山谷始作砚屏。既勒铭于砚,又刻于屏以表而出之。”其中的东坡就是苏轼苏东坡,山谷则是黄庭坚。相传是因为日光投到墨汁上,反光甚为伤眼,于是二人便发明了砚屏用来遮挡光线。后来,砚屏才渐渐演变成了富于文化气息的装饰品,而不仅仅是与文房四宝一起摆在书桌上。 一般来说,屏风的屏心可以是跟屏身一体的,也可以是插屏式可更换的。 宁维则细细思量着,若是要做成一体屏风的话,一是需要足够大的纹理合适的木料,二是需要优质雕工仔细打磨。因为考核只有一天,制作屏心的雕刻完全不够。 那么,就只能做成插屏式的了。 巡视小吏对宁维则打算做什么好奇得紧,此时频频在吉字号房门外转悠。 宁维则眼神一凝,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就是你了! “这位大哥,”宁维则看着小吏又转悠过来,急忙招了招手:“麻烦您帮我个忙。” 小吏对连考两个第一的女学徒还是比较体贴的,走到宁维则的桌案前,温声问道:“怎么了?” “能否帮我申请一下笔墨纸砚和颜料?我想画一幅画。” “画画?”小吏一时摸不着头脑。今天明明是木匠考试,又不是科举,画什么画呢?这是不想考了? 宁维则信心满满,眨着亮亮的眼睛说道:“对,就是要画画。能麻烦您跟郡守大人申请一下吗?” “行,你等下,我去问问吧。”小吏挠着后脑,一头雾水地往考官房去了。 考官房里的郡守和三位师傅,自然也是摸不着头脑。 郡守试探着问道:“韩师傅,宁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韩师傅尴尬地憨笑着:“大人,我也不知道啊……”韩师傅的心里也在念叨,明明是郡守你出的题,你都不知道,我这没怎么读过书的人又怎么能想到? 众人面面相觑,等着郡守发话。 “行,去给她取一套文房四宝和颜料。”小吏应声唱了个喏,退下去取东西了。 宁维则可不管考官房里的几位在想什么。她已经快速地画好了图纸,动手挑选起木料来。 “这个做底座,这个和这个做立柱,这几块板做箅子……”宁维则一边小声念叨,一边动手翻拣。 满意地扔下刨刀,宁维则来回打量了一番后,拣出底座那一块木料放在桌边卡稳。 只见她右手呈握笔状持刀,无名指和小指精确地紧抵着手底下的木料,再左手掌心轻拍刀尾。 剥脱下来的木屑一颗颗溅到案子上,新鲜的茬口散发出桦木独有的皮革香味。 小小的汗珠顺着鬓边的发丝滴到桌案上,混着桦木的香气,让宁维则有种完全不同于深闺女子的爽朗。 就像是在三月的森林里,推开层层泥土后努力钻出嫩芽的野草一样,充满自信地野蛮生长。 沉醉在雕刻的工作里,宁维则顾不上擦汗,只是一刀接一刀,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屏风的造型便越来越明确了。 底座是用两块厚木雕出抱鼓作为墩子。在墩子上,有竖直的立柱,立柱两边是用站牙相抵夹起的。两个立柱中间,安装了两根枨子,枨子间用短的竖柱居中分割并相连。 插屏的部分用边抹作为大框,中间用子框隔出屏心,上下左右都留出一块空位。这里本来应该使用透雕螭纹加以装饰,但实在是因为时间上赶不及,宁维则犹豫了一下,改成了雕刻出最简单的菱形格作为替代。 这个屏风的形式结构,与南宋时的屏风已经很接近了。 第39章 柏树图 小吏拖着咣当当的小板车,把宁维则申请的笔墨纸砚和颜料拉到了吉字房门口,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 听见小板车的声音,宁维则坚持着把手上的这一个格子雕完后,方才抬起了头,对着小吏感激地笑了笑。 一边笑,宁维则一边从桌案的后边绕了出去,主动去接小板车上的东西,嘴上也没闲着,故作夸张道:“真是谢谢您了,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这小吏本就是个心软的,不然也不会去帮宁维则申请东西。这会儿看着宁维则的态度这么好,小吏擦汗的动作倒是有些尴尬,更是主动给宁维则搭了把手。看着桌案上还没雕完的木头把空间挤占得满满当当,小吏左右打量了一圈,便把东西都移到了吉字号房门边堆放木料的空地上。 “宁姑娘,东西就都在这里,我这就去巡视了。”小吏拉了小车,咣当着刚走了两步,又偏了偏头对着宁维则:“祝你今天也有好成绩!” 宁维则拱拱手,满脸堆笑:“谢谢大哥,借您吉言了!” 此时日过晌午,还有两块格子要雕花,屏心也还没开始弄。 宁维则叹了口气,任务艰巨,道阻且长啊…… 也顾不上吃饭,宁维则匆匆端起水碗灌了两口清水,润润发干到有点涩痛的喉咙后,就继续拿起了刻刀。 待到把所有的雕花都处理完,底座的轮廓也打磨了一遍时,刚好赶上报时小吏漫不经心地敲着锣经过:“当~当~当~申初~” 宁维则紧紧地抿着双唇,迅速地把桌案上的边角废料清扫下去,又把砚屏稳稳当当地挪到了桌案靠墙那边不碍事的地方。 还有一个时辰考核就要结束了,还来得及。宁维则手上的动作不停,还不忘给自己宽心。 铺纸、研墨,闭目定神。 三息之后,宁维则睁开双眼,浓烈的自信满溢在瞳仁深处。 一张柏树图而已,一个时辰,足够了! 她先取了一支硬毫斗笔,蘸深墨,勾勒出主体的枝干。那支斗笔的正锋和侧锋不停地转换着,应对自如,竟是用了边勾边皴的画法。枝干的形态一出,就立刻改用枯涩的飞白散锋从上而下扫绘纹理。再之后,她才顺势把树节和顶部正面卷曲的枝干细节描摹了出来。 毛笔一收,宁维则轻轻地吹了吹纸面。扫笔的墨本就不重,很快墨汁就干燥起来。等到扫笔干透,她又用浓淡各宜的灰墨和淡赭墨渲染起来。只见几株树干顿时有了远近虚实的区分。有的着色,有的空出,正是合了中国画的留白理念。 有枝,就要有叶。 宁维则又换了圆浑的秃笔,先淡后浓,用点戳的笔法画起叶子来。只见她的手腕一转,便点出了一个圆点。点的排列并不规律,有聚有散,高低错落,三五成行。 用点笔时,宁维则下笔可谓是慎之又慎,每一点都是稳中再求快。柏叶宜圆不宜尖,太快容易变形。这个主要特征,宁维则必须要抓准。 中国画里有一句行话,叫做淡墨讲韵,浓墨取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近处的物体宜浓宜实,而远处的物体宜淡宜虚,这样才能显出画作的神韵来。 前世的宁维则在小时候学过几年国画,还得过中学生书画大赛一等奖。象征着长寿与清高的松柏本就是国画里很常见的主题,前世的宁维则也曾经做过厚厚一摞的练习。对她来说,要画出柏树的神韵并不太难。 画完最后一团叶子,宁维则举着手上的毛笔,后退了一步俯瞰了全图。之后她皱了皱眉,在左上角补了几点,又后退着看了一次,这才点了点头。 再次上前一步,宁维则手上的笔没停,在右上角的空白处开始题起字来。这次宁维则没有用端正的魏碑,而是选择了既有气势又不僵硬死板的行楷。 墨色落在纸面上,正是题目的那八个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不待墨干,宁维则把写完的纸小心翼翼地转移到榻上晾着,这才到地上取了那块提前准备出来的薄板,嵌到屏心的位置再次调整起来。把边角的尺寸微调之后,宁维则取下了屏心薄板,放在了桌案上。 眯眼看了看天色,应该是来不及仔细装裱了,宁维则也不纠结,只在那张柏树图背后贴了张托裱纸,之后便把柏树图跟屏心的薄板四角对齐,用最少量的胶,轻轻地粘到了一块。 再次把屏心装回去,把图的纸边整理好,报时小吏的锣声就又响了。报时声里越发有种快要下班了的喜悦悠扬:“当~当~当~酉初~” 锣停,哨响,众人停手。 宁维则看着小吏还没催到这边,便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考箱旁边,掰了小半块油饼,三口两口填到了嘴里。 肚子好饿啊,一会出去一定要到郡上最有名的酒楼,让韩经纶请自己吃顿好的……宁维则揉了揉肚子,跟在其他学徒身后,慢步走到了考官房前的空地上。 匠人们其实是个特别简单纯粹的群体,古往今来一向如此——对待有手艺的人,他们总是会有特别的敬意。 此时见宁维则走过来,学徒们便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条路,把宁维则让到了栅栏的最前排。黄正浩也正在最前排的位置上,看着不远处小吏们搬运来的作品发呆。 宁维则背着手站定,也不说话,打算看着学徒们都做了些什么。 放眼望去,学徒们的作品里大多数都是桌子、椅子、箱柜这种常见的家具。只不过是在家具最显眼的地方,比如椅子的靠背、桌子枨的挡板、箱柜的门子上,做了太阳或月亮主题、浮雕或者透雕的纹样。 宁维则忽然有一点点好奇,伸手碰了碰黄正浩的袖口:“你做的是什么?” 黄正浩转过头,看到是宁维则,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一点:“我做了张床。” “床?”宁维则抻着脖子,开始四处张望起来。也没看见场上有那么大的物件啊,莫不是做完搬不出来,放在号房里了? 黄正浩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下,低声解释道:“是我没说清楚。应该说,是一张床的小样。喏,就那边那件。”黄正浩用手指了指左前方。 宁维则顺着黄正浩的手看过去。那边地上确实是摆着一个三尺来高、四尺来长的小床,放在旁边的桌子凳子中间时,一点都不起眼。 第40章 卍字小床 郡守大人带着韩黄陆三位师傅,再次站到了考官房之外。 因为今天的物件大部分都偏大,所以在师傅们的建议下,小吏们把数件作品随机摆成一排,在排与排的中间留下了可供人行走的通道,任由考官们随走随评。 往来穿梭的小板车越来越少,咣当当的声音也渐渐隐去。 当再无小吏往来于号房之间时,郡守习惯性地发号施令起来:“三位师傅,随我一同走走吧。” 韩黄陆三位师傅唱了个喏,紧随在郡守身后,从距离考官房最近的那一排左首处开始走动起来。今天负责记录的有两名小吏,一名左手捧着本子右手握着小笔,另一名双手托着一个装了一半墨水的砚台。二人表情严肃地跟在最后,颇有副狐假虎威的样子。 郡守出的题目,自然是要亲自判断作品符不符合心意。 “这个椅子看着还行。”郡守一边缓步前行,一边用手指着某件作品皱了皱眉:“那个凳子跟日月也不沾边啊。” 基调全靠郡守来定,师傅们跟在郡守屁股后面。时间紧,任务急,三人这时也顾不上互相拆台了,紧赶慢赶地给作品打分。 “刚才大人说这件看着还不错。”黄师傅半弯下腰,伸手掏了掏椅子底板背面边缘的地方:“边角细节也挺好的,中上吧。” 韩师傅抓着椅背使劲晃了晃:“我同意,中上。” 三人几乎是不到五息时间就会完成一个作品的评定,刚好跟在郡守后面不会太远。 记录小吏跟得紧紧的,拆了糊名就立刻高声报出分数。 “腾字号房,中上,中中,中上,过!” “赞字号房,中中,中下,中上,过!” 只是本来例行公事一般打着分的郡守,走到一件作品前时,脚步一顿,眼底突然浮现了丝丝笑意:“你们都来看看这件,有点意思……” 三位师傅立刻放下正在打分的那件作品,快步走到郡守身边,低头朝作品看去。 正是黄正浩做的那个小床。 这件小床的全名,应该叫作月洞式门罩正卍字云纹架子床。 架子床,是有柱有顶的那一类床的统称。若是按照复杂程度区分,是有四柱床、六柱床、拔步床、大床等等。最简单的四柱床,顾名思义就是有四根立柱的床。床的左右后三面设有矮围子,四角立柱。若是只看立柱,跟宁维则前世里欧美风格的带柱的床颇有些相似。 但中式的架子床不同之处在于,立柱会上接床顶,顶的四周连接着横梁,用来铺设帷幔。通俗地说,四柱床有点像是带蚊帐的双人床,但是把透明的蚊帐换成了遮光的帘子。 月洞式门罩,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在四柱床的正前面,安装了一个类似月亮门的门罩。这种床从外面看上去,很有中式园林的风格——在月亮门后别有洞天,使得仪式感和空间感都很强。 郡守看了看三人:“诸位,我看这件作品,挺切题的。你们觉得呢?” 黄师傅已是盯着黄正浩的作品看了一天,哪有认不出的道理?此时当然是第一个跳出来:“这月亮门,正合了大人在考题里的如月之恒四个字,贴切,贴切!” 韩师傅回呛了一句:“那如日之升呢?” “这……”黄师傅一时说不出如日之升在哪,变得支支吾吾。 郡守倒是不紧不慢地接起话来:“韩师傅,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你看那个围子,可不就是如日之升吗?” 三位师傅互相对视一记,大眼瞪小眼,还是不知道这个床围子到底如日在哪了。 郡守得意地拈了拈胡须,眼底闪着一种“还是自己有文化”的自豪感:“你们看那个卍字。” “卍字我知道,不就是吉祥的意思。可这跟如日之升也不占边啊!”韩师傅虽然不懂,但并不妨碍他知趣地捧哏。 “你这个说法,就有点片面了。”郡守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因为家母笃信佛教,我也跟着看了几本经书。卍字在经书里,是吉祥云海的意思。但你们仔细看这个卍字,像不像是太阳的光芒向四周普照的样子?” 三位师傅“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 郡守好为人师的情绪还没下去,兴致勃勃地继续解说着:“有一本杂记里说到,卍字最早就是代表太阳的意思,后来才慢慢演变成了吉祥。有了阳光普照,才能吉祥如意嘛,你们说是不是?” 黄师傅又瞄了瞄小床,立刻指着牙子的地方,大声说道:“对对,你们看床围下面,牙子这里!这里刻了云纹,用下方的云来衬托上面的日月。这个学徒肯定是知道卍字的含义,特意这么做的。” 说道,黄师傅直起身,对着郡守谄媚拱手:“还是大人博学啊!我们几个可是一点都没想到是这么回事,要不是大人您特意点出来,我们哪里能认识啊……” 郡守下巴微抬,显然心里受用得很。 看着郡守心情大好,黄师傅趁机打了个高分:“这件作品既然完全切中题目,细节也不错,那自然是上上了。” 郡守“钦点”的作品,手艺又远超平均线以上。上上的打分,不过分。 “天字号房,上上,上上,上上,过!” 围观的学徒中爆发出一阵饱含着“我就知道”情绪的惊叹。 宁维则又伸出小手指,碰了碰黄正浩的袖口:“恭喜呀,小黄掌柜,这个切题确实不错~” 本来面无表情的黄正浩,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抹兴奋的淡红:“我刻了八年的佛像,也读了八年的佛经。” 这个回答风格,还真挺直男的。宁维则也没放在心上,客套地笑了笑,扭过头去继续看评分。 场上的郡守在看过了那件小床之后,眼光似乎变得更加挑剔,脚步也渐渐快了起来。没办法,做得太过普通的物件,肯定是入不得郡守法眼,又能怪谁? 当郡守再次停住脚步时,他面前的作品,是一个在前面完全没见到过的类型。 “来人,把这件作品抬起来,我要仔细看看!”郡守显然有些激动,连语调都高了两分。 两名小吏麻利地跑过来,端着两边的底座,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宁维则的屏风。 第41章 放榜 郡守凑近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喝了个彩:“好气势!” 师傅们不懂书画,自然无人应声。郡守倒不在意,整个人瞬间沉浸到屏风上的柏树图里。看了半晌,郡守长出了口气,突然对着栅栏后的学徒问道:“这屏风,是谁做的?” 站在第一排的宁维则神色轻松地举了举手:“大人,若是那个柏树图样的屏风的话,应该就是我的作品了。” “把那个学徒带过来。”郡守偏了偏头,嘱咐身边的小吏。 待宁维则一站定,郡守立刻板起面孔,严肃地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的?” “这不正是大人您题中应有之义?”宁维则眨了眨眼,不疾不徐地答道。 郡守似笑非笑:“我的题目可是既没说屏风,也没说松柏。” 宁维则眼中精光一闪,这才是戏肉来了。 只见她上前半步,脆生生地开始朗诵起诗经里的一段原文来:“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宁维则背诵这一段,正是“天保九如”这个成语所包含的内容: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诗经小雅里天保这一篇,本来是臣子赞颂君主的诗句,后来常被世人用作祈福祝寿之语。这九个如字比喻,像山陵日月般永固,本就是大气至极的意象。在《周易》中,九为阳极之数。连用九个比喻,意在把雄浑的景象如同海浪般一波接一波地推上来,气势连绵不绝,让人读来就会有种热血沸腾之感。 而宁维则给屏风配的画,恰恰也是应了这种冲天直上的磅礴气势。画中的柏树枝节遒劲、蜿蜒而上,那种凌霜傲雪四季长青的劲头,跟孔子在《论语·子罕》中讲到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如出一辙。 端朝也是以儒家为本治国,一城主官自然是对这些典故门儿清。 郡守用欣赏的眼神细细打量了宁维则一番,这才开口问道:“本官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出这件作品的。” 宁维则大大方方地回答起来:“您出的题目是小雅天保这首诗。这是一首为人祈福的作品,那么这件物品的用途就很明确了,很可能是祝寿之用。” 宁维则稍微停顿了一息,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侃侃而谈:“既然用了这首词,那收礼人的身份应该也是个文人。不然万一看不懂的话,就真是对牛弹琴了。而给文人送礼,首选肯定是文房四宝或者是文玩一类的物件。既能表达心意,又不落俗套,我觉得送个不大不小的砚屏吧,正合适。” “至于上面的屏心配画选择了柏树,也正是因为那九如的意象里,长青的松柏既有长寿的寓意,又象征着高洁的品行。用这个送给文人,肯定没人不喜欢啊。大人您说呢?”说完,宁维则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笑着等待郡守的回答。 “唔……你也说了是松柏,怎么没画松树,画了个柏树?”郡守面色沉着,继续追问道。 宁维则很诚实地一摊手:“因为我画柏树比画松树好看。” 啪,啪,啪。 郡守抚掌大笑:“妙!” 掌声停下,郡守也没跟韩黄陆三位师傅商量,直接就下了定论:“这件屏风深得我心。论起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切题,全场也没有再贴切的了。我觉得这件作品,当得起上上!” 三位师傅互相瞅了一眼,也是微笑着抱拳应道:“大人说得自然没错,这作品手艺也称得上是精湛,给个上上,不为过!” 韩师傅笑得是真情实感,至于黄陆二人的笑里有多少是逢场作戏,那可就说不准了。 小吏也不用拆糊名,直接就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吉字号房的女学徒嘛,这三天下来,所有的小吏都已经记住了。 “吉字号房,上上,上上,上上,过~”小吏拉了个长音,把场面吆喝得更热闹了。 “等考核结束,把这个屏风送到我的书房去。”郡守低声对着旁边的小吏交待了下去,之后便背着手,摇晃着往下一件作品的方向走去,分明是心情大好。 韩师傅给宁维则使了个眼神,宁维则点点头,自觉地走回了栅栏后面。 刚站定,宁维则就感觉袖口一动。一扭头,看到黄正浩正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开口:“三个上上,恭喜了。” 宁维则又笑得露出了虎牙:“好说,好说。” 黄正浩脸上闪过一抹红晕,没等宁维则反应,他便快速地把脸扭了回去,再不说话。 宁维则心里暗自纳闷,这黄家小掌柜,看上去也不像是容易嫉妒的人啊,怎么连祝贺都这么不真诚,说扭头就扭头呢?不过怎么说自己也是抢了他的第一名,不开心也没办法啊,谁让咱这么优秀呢,哎…… 很快,所有作品的分都已经打完了。到了该汇总三天的成绩,来确定学徒是否通过考核的时候了。 按照端朝的学徒考核条例规定,在三天的考核中,若是学徒都没有下等的评分,那便是直接通过了。但若是学徒有一个下等的评分,那就需要一个上等的评分来中和,否则也是不予通过。如果有学徒的成绩特别突出的,朝廷还给出额外的奖励。 郡守走了一会儿,稍微有点疲倦,这会儿也不再批阅公文。他静静坐在考官房前的椅子上,望着远处的天空,等着小吏把结果呈上来。 幸好最终的结果里,只需要注明获得了上等成绩的几人的名次,不然还不知道要耗费小吏们多少精力去计算排名。几名小吏花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总算是完成了统计和红榜的誊写。 『第一名:宁维则,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上』 『第二名:黄正浩,上上、上上、上中,上上,上上、上上、上上』 …… 『叶闰生,过』 …… 郡守扫了一遍红榜,看上去并无异常,便让小吏拿去,在提前准备好的木板上张贴起来。郡守自己站起身来,声如洪钟地对着学徒们说道:“我宣布,这次学徒考核结束!通过的名单已经张贴在旁边,不识字的也不要急,一会也会有人宣读。” 说完,郡守又对着栅栏招了招手:“宁维则、黄正浩,你们二人过来。” 第42章 召集令 待二人走到郡守面前行过礼,郡守先是语气温和地对着黄正浩说道:“黄小师傅,这次考核成绩不错。过几日你来我府里量量房间,我要给母亲做张一模一样的卍字月门洞的床榻。” 黄正浩规规矩矩应下,见郡守再无其他吩咐,便退了两步,叉手站立着。 “宁姑娘,恭喜!”郡守稍微转了转身,正对着宁维则的方向说道。 “多亏大人抬爱,维则才能有这么好的成绩。”宁维则礼貌地谦虚了几句。 郡守的眼神闪了闪,突然发问:“宁姑娘,我看你这书画可都不是凡品呐,不知你师从何人呢?” 宁维则睁着眼睛说起瞎话:“识字是我在私塾外偷偷学的,画画也是自己瞎琢磨。家父看我喜欢这些,有时候给我弄点书画回来,没事的时候我就跟着练,让大人见笑了……”说着,宁维则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来。 至于郡守信与不信,那就看郡守了。反正家父暂时失踪,也无从考证不是? 郡守似乎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话头就此一转。 因为喜欢宁维则制作的砚屏,又欣赏宁维则这次全上上的成绩,郡守的语气越发柔和:“明日,我便把你改良的水车送去朝中。不过也别太急,估计最快也要两个月有余,朝廷的奖励才能发下来。” 宁维则点头称是,心里也是有准备的。毕竟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下,不着急的事情要从边州送到中枢处理,再把处理结果发回来,两个月那可算是太快了。 “不过,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事情,跟宁姑娘你有关。”郡守郑重其事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宁维则。 宁维则面带疑惑地接过来:“请问大人,这是?” 郡守面带鼓励地催促宁维则打开:“你看看就知道了。” 这是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件,没有收件人,也没有落款。火漆上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标记,笔画看上去有点像小篆的匠字,却又似是而非。 宁维则用指甲轻轻挑开火漆,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的卡纸,跟生日贺卡一般大小。卡纸封面很简洁,只有一个跟火漆上形状相同的赭褐色的印记。 翻开卡纸,里面是用标准的小楷写就的一个地址:海平州临波郡阳九山。 看到落款的两个字,宁维则脑子里久未动弹的小木盒突然又旋转跳跃了几下,似是戒备,又仿佛欢喜。 “匠门……”宁维则看着这两个字,忍不住低声读了出来。 “不错,正是匠门。”郡守恰到好处地接起了话头:“自我大端创立学徒考核制度以来,对全部评分都是上上的学徒,还有一个隐藏的奖励。这个奖励,便是一张你手里拿着的匠门召集令!” “可这匠门……为何跟朝廷的考核奖励有关?”对匠门一无所知的宁维则,不自觉地发问起来。 “匠门一向神秘,具体的情况,本官也不太清楚。毕竟自从本官主持考核以来,你是第一个能全部拿到上上评定的学徒。”郡守轻轻撇了撇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宁维则想了想,决定揭过这个话题,对着郡守一揖:“维则谢过大人!” 郡守摆摆手:“还是你自己的手艺过硬,有想法……哦对,那个匠门召集令,并不是必须去,也没有特定的时间限制。去不去,几时去,都由你自己决定,懂了吗?” 宁维则点点头:“我晓得了。” 郡守满意地一拂衣袖,转身带着师爷离开了考场。 宁维则刚想着回去找小叶子他们,可又被黄正浩叫住了:“宁姑娘,明日可有时间?” “嗯?”宁维则给了个疑惑的眼神。 “那天宁姑娘说的一体两面,让我一下子就想通了不少事情。我想明天中午请姑娘到郡上的吉祥酒楼吃饭,答谢一下。”黄正浩嘴上说着邀请,眼神却很飘忽,不知道在往什么地方瞟。 宁维则本就不太喜欢这种应酬,跟黄正浩又不是很熟,下意识地就拒绝了:“抱歉,小黄掌柜,我这次是跟韩师傅来的,明日可能就要回镇上了。小黄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那句话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宁维则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把信封和召集令收到袖子里,转身往学徒那边走去。 黄正浩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似乎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便也往学徒那边走了过去。 红榜前,阻隔学徒的栅栏还未撤走。小吏正在从上到下依次念着红榜上的名单。 “叶闰生,过!” 小叶子站在师兄弟们旁边,听到自己通过的消息,兴奋得直接跳到了身边的师兄身上。师兄的名字正在小叶子前面,刚刚也听到了自己通过的消息。此时正是高兴的时候,师兄顺势抄起小叶子,在原地转了个圈。 宁维则看着小叶子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摇了摇头,嘴角却是翘得老高。 “宁姐姐,是宁姐姐回来了!”小叶子看到宁维则走过来,忙从师兄身上跳下来,跑到宁维则的身旁,右拳用力挥舞了一下:“太棒了!宁姐姐你全部都是上上的成绩,可太厉害了!” “是啊是啊,昨天我正好赶上了宁姑娘的水车测试。看着那个取水的速度,我都傻了我!” “对对,还有第一天的那个匠门至数。师傅之前也说过有这么个说法,可什么也没跟我们细说过。回去镇上了,你给我们讲讲呗?” 韩氏的学徒们都成功通过了考核,此刻便围在宁维则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显然都是激动得紧。 “行,回去咱们慢慢说!”宁维则挨个看了看,见大家都聚了过来,就熟练地安排起来:“大家先去号房,拿上咱们的考箱,之后再回来这里集合吧。” “好嘞!”学徒们带着笑容跑开了,只剩下宁维则不紧不慢地往吉字号房那边走过去。 宁维则的号房离得最远,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栅栏已经撤掉了,红榜被挪到了考场大门之外公示。学徒们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看到韩氏众人,宁维则对着门口比了个手势:“咱们走吧,去找韩师傅和管事报喜!” 第43章 庆功宴 众人嘻嘻哈哈地把宁维则簇拥在中间,刚走到考场大门口,便出乎意料地见到了韩经纶的身影。他正跟韩老头、管事和曹淳站在一起,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眼神倒是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韩老头的烟袋锅里冒着烟,老头一口接一口地吧嗒着,一脸惬意的样子,还时不时地吐个烟圈。显而易见,在考场里憋了一天没抽上,韩老头这会儿可算是找到机会了。而在床上躺了三天的曹淳,今天也终于退了烧,只是整个人萎靡得很,带着笑的脸色格外苍白。 看见大伙一露头,韩经纶立刻夸张地双脚蹦跳着,双手也在空中挥舞:“这里!宁姑娘,看这里!” 仿佛就是……前世高考时站在考场门口伸长脖子踮着脚等着接自己的父母。 宁维则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韩公子,你怎么来了?”宁维则快步上前,迎上了韩经纶几人。 韩经纶依旧夸张地笑着:“都是我二叔呗,还没发榜,他就找人给我报信,说是咱们韩家的学徒全员通过了,让我带你们吃顿好的去。这不,我在郡上最好的吉祥酒楼定了席面,咱们走着吧!” “哟,真是有心了,那我可一定要吃点好的!”宁维则被感染了,语气也浮夸了起来。 “没问题,你想吃什么都行,随便点!”韩经纶大气应下。 宁维则沉吟了一会:“也没什么,就是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说着说着,宁维则自己先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经纶一行人也绷不住了,边走边笑,空气里满是快活的气息。 几个跟曹淳关系好的学徒走着走着就都围在了曹淳身边,拉着他的手看了看伤口,随后又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吉祥酒楼正在城里正中间的那个十字路口旁边。路上没多远,一行人聊着天片刻之间就到了酒楼门口。 小二看见韩经纶,立刻满脸堆笑地把韩家众人迎到二楼的雅间。 “哇,原来雅间里长这样啊……”推开门,小叶子哇地一下张大了嘴巴,一时合不拢的样子。其他学徒们也都没怎么去过酒楼,今天算是开了眼。 “韩公子,你这可是破费了啊。”宁维则促狭地撩拨了韩经纶一句。 “嗐~”韩经纶直了直腰板,扬起下巴得意道:“那不是给宁东家庆祝吗,花多少钱都值!” 宁维则挑了挑眉:“合着请我吃饭,难道还要用到我的分红不成?” “那哪儿敢啊,您可饶了小的吧……”韩经纶五官都皱到一起,可怜巴巴地作起揖来。 一个烟袋锅突然伸到韩经纶的头上,梆地一声,敲得韩经纶眼中差点就泛起泪花。“你小子,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耍怪相!“”这是韩老头看不下去了,教训了韩经纶。 韩经纶一脸愁苦,对着韩老头低头:“二叔,我知道了,你下回可轻着点,真打傻了可怎么办……” 众人对视一眼,俱都捧腹大笑起来。 笑声落下,一行人分桌落座。 笑归笑,闹归闹,可按着端朝的规矩,毕竟还是有东家和学徒、师傅和弟子之分的,坐在一张桌子上大伙心里多少都有点不自在。 韩老头、韩经纶、宁维则、管事四个人坐在正席,曹淳带着剩下的学徒们坐下首的那张桌子。 韩经纶拍了拍桌面:“小二!” 雅间门外伺候的小二忙不迭地跑进来,半弯腰对着韩经纶:“哎,客官,您要点什么?” 收敛了笑意的韩经纶正儿八经地问道:“你们这有什么拿手菜?” “芙蓉肉、黄芽菜煨火腿、生炮鸡、蒸白鱼,这些都是小店的招牌菜。”小二像报贯口一样,张嘴就来。 韩经纶看了看宁维则:“宁东家,这次主要是给你庆祝头名之喜,要不你来点菜吧?” 啃了三天油饼的宁维则,此时可一点儿也不能含糊。她眼睛发光,对着小二说道:“刚才说的是四个肉菜吧,都要了。再来四个蔬菜,嗯,就鸡汤煨三笋、松菌蓬蒿菜、素炒茭白,再来个蒋侍郎豆腐吧。冷鲜果子随意,捡你们店里卖得好的,各来两碟就好。主食要蓑衣饼和蘑菇汤头素面吧。” 小二记了记菜名,躬身大声说了句“得嘞”,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不一会,端着两碟凉菜的小二又来了雅间,身后还跟了一位中年男子。只见那男子身量不高,但是膀大腰圆,头大颈粗,偏黑的圆脸上泛着一层油乎乎的红光,显然平日里吃得很不错。 “诸位,实在不好意思,跟您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店的掌柜,也是我们店的大厨。”小二点头哈腰地把凉菜摆到主桌上,就连忙腾出地方把中年男子让到前面。 中年男子憨厚地呵呵一笑,对着主桌抱了抱拳:“感谢各位对小店的厚爱,实在是招待不周,打扰之处还望海涵!是这样,刚才小二来后厨报菜,里面确实是有两样之前我没听过的。这不,我就赶紧跑上来,想跟点菜的这位姑娘请教一下,不知姑娘能否赐教呢?” 宁维则也不太在意,随口回答道:“自然是……” 韩经纶突然打断了宁维则的话:“自然是可以把菜谱卖给贵店了。” 中年大厨本想占个便宜,没想到被韩经纶打断了。可他也是个会做生意的,连忙堆出一脸笑来,瞧着宁维则诚恳道:“这是自然,小店哪能随便占您的便宜。要不这样吧姑娘,一个菜谱作价二十两银子,如何?” 宁维则没吭声,对着韩经纶轻轻耸了耸肩,右手掌心朝上一抬,显然是把谈判的权力全权交给了韩经纶。 韩经纶挑挑眉:“二十两太少了。这两个菜谱别说是郡上了,就是州府也没人会做。打出去当作你们家的招牌,怎么不值个一百两?” 中年大厨抹了把汗,假装惶恐道:“一百两可真买不起啊!小店真材实料,本小利微,本就赚不了几个钱。要不这样,您看三十两如何?” “八十两。” “五十两吧,再多小店真承担不起了……” “那不如今天这顿饭就算是添头?” 中年大厨盘算了一下,咬咬牙:“行!那就五十两,另外送您两桌席面!” 第44章 知道匠门吗? 韩经纶对着宁维则一扬脖子:“那可要多谢宁东家请我吃饭了啊……” 宁维则白了韩经纶一眼,这才对着中年大厨笑道:“您是哪两道菜不清楚?” “别的我都晓得,可那蒋侍郎豆腐和蓑衣饼,实在是……”中年大厨瞧着宁维则,脸上是三分为难掺了七分期待。 “这两样啊,好说。要不要我给您写下来,还是就这么一说就行?” 中年大厨像是闻到肉味的饿狼,急不可耐道:“姑娘您直接说吧,我能记住。” “那蒋侍郎豆腐稍微有点麻烦,您听仔细了。”宁维则此时说的,正是前世清代大吃货袁枚先生的《随园食单》里记载的两道菜品。当年为了这个蒋侍郎豆腐,袁枚不惜三折腰求人,最终才讨得了这个菜谱。前世的宁维则曾经在某个私家菜馆品尝过一次复原的菜品,当场惊为天人。后来她便特意研究了一下做法,此时自然是信手拈来。 “豆腐两面去皮,每块切成十六片,晾干,用猪油煎,清烟起才下豆腐,略洒盐花一撮,翻身后,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虾米一百二十个;如无大虾米,用小虾米三百个,先将虾米滚泡一个时辰,秋油一小杯,再滚一回,加糖一撮,再滚一回,用细葱半寸许长,一百二十段,缓缓起锅。”宁维则悄悄咽了咽口水,继续道:“这便是蒋侍郎豆腐的做法了。” 中年大厨眼前一亮:“好!油煎脆香,虾米鲜香,甜酒与糖提味,慢滚两回入味。这五十两,花得值!只是……” “只是什么,掌柜的您但说无妨。” “这道菜为何叫蒋侍郎豆腐?” “这也是我听旁人说的,可能是一位姓蒋的侍郎家中的私房菜吧。”宁维则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不妥,又补充了一句:“也许是我听岔了,可能是叫蒋十郎豆腐也说不定。掌柜的若是愿意,也可以改成其他的菜名,反正都是咱们郡上独一份。” 中年大厨点点头:“嗯,姑娘说得对,这个名字我得好好想想。哦对了,还有另一道也需要姑娘指点的,便是那个蓑衣饼了。” 说起这蓑衣饼,本来是叫酥油饼,是杭州附近的一种吃食。蓑衣饼这个名字的由来有两个说法:一是因为当地口音,把酥油说成了蓑衣;二是因为这个油饼制成后,层层叠叠的酥皮正像是雨天穿的蓑衣一样,故此得名。 宁维则对制作面点并不是特别擅长,此刻只能一板一眼地努力回忆着:“取干面用冷水调,水不可多……揉擀薄后,卷拢再擀薄了,用猪油、白糖铺匀,再卷拢擀成薄饼。用猪油煎黄,即可。如要盐的,用葱椒盐制馅亦可。” 其实这个饼的做法,在后世的油酥皮中随处可见。只不过端朝没有那么丰富的物资,平常人做饭根本舍不得用油,更别提用制油酥还要油煎的奢侈做法了。这道菜品并不是难在做法,而是难在想法而已。 中年大厨听罢茅塞顿开,已是摩拳擦掌的样子:“好嘞,您几位先吃着小菜稍等片刻,我去做一次试试。一会啊,还得麻烦您几位帮忙尝尝这味道对是不对!” 说完,中年大厨抱了抱拳,急匆匆地推门出了雅间。掌柜的一走,小二也赶忙跟出去端菜了。 韩经纶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挤眉弄眼地挤兑起宁维则来:“宁东家,要不咱们合伙再开个酒楼吧。看你这赚钱速度,我可是眼馋得很啊!” “行啊,我只负责出菜谱,其他的你来弄。”宁维则吃吃一笑:“我要得也不多,纯利分我五成就行。” 宁维则这一番话吓得韩经纶连忙摇头:“那还是算了吧,钱少事多,我可不干了!” 话音刚落,主桌上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正笑着,宁维则忽然想起一事,随即收敛了笑容。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目光炯炯地递了给韩老头:“韩师傅,您认识这个吗?” 韩老头接过信封,从里面掏出召集令来。看到召集令上的匠门徽记,韩老头面色一凝,韩经纶瞳孔也是一缩。 “宁丫头,这个是哪来的?”韩老头面色凝重,显然对这个事情十分在意。因为评分完成之后只剩下写榜单,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考官来处理,郡守就让三位师傅提前回去了。韩师傅自然是没看到郡守给宁维则这个信封的情景。 “郡守大人给的,他说只有在学徒考核里全部拿了上上的成绩,才会有这个召集令。”宁维则把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之后便盯着韩老头,想看看他知道些什么。 毕竟之前在做学徒手册的时候,老头提过一次,说他自己也是匠门弟子。只是不知道这匠门,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光顾着跟韩老头交流,宁维则完全没有发现韩经纶眼中那玩味的神色。 “宁丫头,你可知道匠门?”韩老头放下手里的茶杯,郑重地问道。 宁维则连连摇头:“只是上次听您说过一次,说您是匠门弟子。其他的,我是一概不知了。正好,要不您给我讲讲匠门吧!” 韩老头的老脸一红,可又似乎是个错觉。宁维则还没反应过来,韩老头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了起来:“对,我确实是匠门弟子不假。” “这匠门,可以说是咱们匠人的最高圣地。各行各业,但凡是属于工匠的,不管是木匠也好,瓦匠也罢,烧瓷的也好,打铁的也罢,都可以算在匠门之下。” “那这匠门,算是朝廷的衙门吗?”下首桌上的学徒也都竖着耳朵认真听着,有人忍不住问了起来。 韩老头不太满意地皱了皱眉:“别插嘴,听我说!要说这匠门,并不是朝廷的衙门。我也不知道匠门到底是什么时间创立的,反正自从我拜师学艺的时候,匠门就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不过在前朝的时候,工匠的地位极低,前朝也不重视我们这些匠人,所以匠门就在隐秘地传承着。后来,前朝的皇帝无道,咱们端朝太祖揭竿而起。匠门呢,就曾经派了人手去帮太祖干活,出了不少力。听说啊,匠门的匠人还救过太祖爷的命!所以到了后来咱们端朝立国,匠门就转隐为显,匠人的地位也是这样变得高了起来。” “那匠门的手艺,是不是很厉害?”宁维则好奇地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韩老头。 第45章 救命之恩 韩老头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脸的与有荣焉:“那是自然!你们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挺厉害的?可当年在匠门,我也就是个外门弟子而已!” “师傅都只是外门弟子,那内门弟子岂不是鲁班爷再世?”“我的天啊,我可不敢想!”学徒们听到自己一向敬重的师傅也只是外门弟子,纷纷张大了嘴巴惊叹出来。 韩老头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手指不由得又摩挲着烟袋锅,得意得胡须都一个劲儿地颤起来。 “对了,韩师傅,你刚刚说匠门救过太祖的命,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宁维则的好奇心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韩老头闷着头往烟袋锅里填了点烟叶,用粗壮的食指捣实,点起来吧唧吧唧地嘬了几口,这才迎着学徒们焦急的目光讲了起来:“这个故事,也是我当年在匠门学徒的时候,听我师傅讲的。据说啊,当年太祖爷起兵没多久的时候,曾经被敌军堵到了一个悬崖边上。要说那个悬崖吧,怕不是有千丈之高。崖上除了几棵大树之外,啥也没有。悬崖的一面是水流很急的峡谷,另外三面都是围困的敌军,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们可不知道啊,像这样的地形,在兵法里就不是能守住的地方。太祖爷被逼得没办法,本打算赌一把,等天一黑就趁着夜色冲杀出去。可这时,一名辎重营的匠人求见太祖爷,献上了救命的法子……” 韩老头说到紧要处,突然停了下来。 学徒们喧哗起来:“师傅,下面呢?”“是什么救命的法子啊?”“跟咱们木匠有关系吗?” 韩老头左肘搭在桌子上手扶着烟枪杆,右手轻轻放到桌沿,手指得得地敲着桌板。眼看学徒们都要等不及了,他才又慢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这个匠人啊,他说如果给自己一个百人小队,在天黑之前他能让全军安全撤离!” “啊?!”学徒们都傻了眼,这怎么可能办到嘛! 韩老头语气一变:“左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太祖爷把心一横,就拨了一百人听他号令。反正最多就是个死,搏一搏,没准还能有一线生机。那匠人领命,带了那一百人的小队,首先就去把附近能找到的大树都给伐了。伐过的树,匠人说要全部砍成一臂长、半臂宽的菱形木板。不过说来也怪,平时根本没做过木匠活的那支百人小队,在匠人的简单解说之下,居然一下子就都会了!而且只用手上的那把大砍刀,人人都能在五息之内砍出一片合格的木板。” 学徒们又是一片惊叹,不可能的吧! “眼看天就擦黑,那上万人需要的木板居然都让他们做出来了。匠人让他们把木板分下去,每人两片,用绳子也好撕衣服也好,总之想办法都给绑到双臂之上。”韩老头顿了一顿,眯了眯眼。 “这……难道是要让大家都用这个木板飞起来吗?”小叶子忍不住直接问出了声。宁维则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并不相信他们能飞——毕竟还是要符合物理原理的嘛。 韩老头突然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那匠人眼看一众兵士都绑好了木板,便跟太祖爷说,稍候片刻,等他说跳就可以跳了。太祖爷哪里肯信,兵士也不肯白白送死,眼看就要哗变起来。可就在这时,那个匠人,嘴上念叨了一阵没人听得懂的话,便率先冲出悬崖跳了下去!” “啊,摔死了呀……”小叶子心肠最软,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众兵士急忙跑到崖边探头往下看——只见那个匠人,双臂展开,身上泛着一层红光,竟是像雄鹰一样在天上盘旋!太祖爷再一扭头,眼见着自己和兵士的身上,也渐渐闪起跟匠人一样的红光来。这时候夜色已经越来越深了,悬崖顶上的红光引得围攻的敌军疑心大作,决定杀将上来。而等他们冲到了山顶之时……” “怎么样?”“他们逃出去了吗?”几个学徒急得竟是站起了身,扒着桌子直勾勾地瞅着韩老头。 “等他们到了山顶时,悬崖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红光飞过了峡谷,脱出了敌军的重围。” 宁维则听到这里,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显然是一个字都不信。靠两片木板就能飞?欺负这个世界没有牛顿,不用压棺材板了是吗? 韩老头没理宁维则,继续神秘兮兮地说道:“待得太祖爷带着全部人马安全落了地,身上的红光就彻底消失了。太祖爷急忙去寻那个匠人,想要问个究竟。可等找到他时,那个匠人已经是瘦得全身脱相,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看到太祖爷走过来,匠人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枚印章,递给了太祖爷。那个印章上,刻的便是匠门的徽记。而在临死前,那个匠人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若能得势,请善待匠门传承。’” “那第二句呢?” “第二句只说了一半,大概是什么传承已散之类的。只不过那个匠人太过虚弱,太祖爷和身边的人都没听清,没等再说一遍,那个匠人就断气了。”韩老头略带遗憾地撇撇嘴。 宁维则却是听明白了,端朝太祖创下学徒考核等制度,应当就是受人恩惠后的报恩之举。所以,自己才会得到手上这张匠门召集令。 只是韩老头的那个故事也太玄乎了,好好的匠门,差点让他说成了聊斋。 正想着时,中年大厨带着新出锅的蓑衣饼,敲开了雅间的大门:“诸位,请先尝尝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辛苦了三天的宁维则瞬间把匠门抛到了脑后,满心满眼都是那一盘子冒着热气的香酥油饼。她轻轻拈起一块看了看,每层油酥都如蝶翼般薄且脆。轻轻一咬,那热乎乎的熨帖劲,就像是春风吹着一树槐花,扑簌簌掉进了嘴巴里。 宁维则暗暗竖了个大拇指,这酒楼掌柜的,手艺还真不错。 “怎么样?”中年大厨一脸期待地等着宁维则的点评。 “味道口感都是上佳。”宁维则吃得高兴,不由得跟中年大厨多说了几句:“只是这个卖相上,还能再精致几分。像现在这种做成大的,跟普通的油饼差不多,也可以当成主食卖,供人边走边吃。而若是想做得小些,便可以小如棋子,摆到宴会上去。另外,那棋子蓑衣饼在起锅后摆放停当,上撒白糖、桂花、青梅末、玫瑰碎作装饰,便又是一盘雅致小点了。” 中年大厨听得连连点头称是,恨不得把宁维则打包拿到厨房去,专门给自家店研发新菜了。 韩经纶半在意又不在意地看了宁维则一眼,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第46章 曾师爷 又吃了一阵子,韩经纶突然起身,一脸坏笑地对着宁维则拱拱手:“宁东家,先失陪一下,我去去就来。” 听着韩经纶喝完酒后稍微有点大的舌头,宁维则就知道他应该是要去方便,赶忙一脸嫌弃地挥挥袖子:“快去快回,记得净手!” 韩经纶嘿嘿一乐,下了楼便往后院的方向行去。走到院子里无人处时,一个影子鬼魅般闪了出来。 韩经纶勾勾手,让影子俯耳过来,沉声说道:“影子,你去禀告主子,这次学徒考核里第一名的学徒拿到了匠门召集令。去吧。” 他低沉的声音里,毫无一丝醉意。 影子一声没吭,嗖地一下,不知蹿到哪里去了。 韩经纶这才扭了扭脖子,晃晃悠悠地往茅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顿饭下来,宁维则吃了个小肚溜圆。掌柜的因为新得了满意的菜谱,又额外给宁维则一行人加了四个菜一个汤,众学徒们自然也是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 把卖菜谱得来的一百两银票揣到怀里贴身收好,宁维则跟送到大门口的掌柜的告了别,这才跟着队伍心满意足地回了铺子。 刚要进屋的宁维则,突然被韩老头和韩经纶叫住了。 夜里风大,宁维则也不是寻常女子,没那么多避讳:“不如去我房间说吧。” 最后进门的韩经纶很妥贴地没有把门关死,而是半敞开着。这样既能挡风,又能遮挡一部分视线,还不会让其他人怀疑屋里在干什么。 “我要说的其实还是宁丫头你家里的事情。”韩老头开门见山地说道。 宁维则礼貌地比了比凳子,韩老头瞅了一眼但没坐下,对着韩经纶继续说道:“昨天宁丫头求着郡守大人帮忙去查她父亲的下落,郡守大人答应了。经纶,你明天上午就带着宁丫头挑几样合适的礼物,再一起去拜访一下曾师爷。” 韩经纶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二叔你放心吧。对了,二叔,你是明天上午就要带学徒回去吗?” “对。这次出来眼看得有七八天了,还是赶紧回去盯着点放心。家里那帮小子干活毛手毛脚的,可别给我出什么岔子!”韩老头一脸笑意,明摆着是想赶快回去炫耀一下自家工坊今年的好成绩,还偏偏要找个别扭的借口。 宁维则看了看韩经纶,韩经纶回了个无奈的眼神。沟通的过程被韩老头看在眼里,三人都笑了起来。片刻后,韩老头正色道:“宁丫头,匠门的召集令,你一定收好。去与不去,这个都在你,不过从我个人而言,还是挺希望你能去匠门看看的。毕竟你的天赋不错,真要是浪费了,老头子我都替你可惜。” “我知道了。”宁维则也没多说。毕竟家里还有一摊子破事要处理,等处理完那些事情后再说吧。 “行,那你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便去买东西。”韩经纶说罢,跟着韩老头出了房间。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宁维则还没醒,就听见外面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宁维则抻了个懒腰,趿拉着布鞋打开了房门。 “快着点儿,收拾收拾咱们去采购了!”韩经纶元气满满地站在门口,对宁维则下起了命令。 宁维则叹了口气:“哦,稍等我一会啊。”只是她在心里忍不住嘀咕着,明明这是我的事情,韩经纶怎么比我还上心? 念叨归念叨,宁维则却没发现,自己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 快速收拾妥当的宁维则一推门进了院子,正好赶上学徒们拾掇好了行李准备返回镇上。 “宁姑娘,你们是要去衙门吗?”学徒们都知道宁维则的父亲下落不明,也亲眼见到那天宁维则下跪求郡守代为寻父的那一幕。 “对,韩公子正要陪我去。” 学徒们马上七嘴八舌起来:“祝宁姑娘顺利!”“宁姐姐加油!”“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伯父了!” 宁维则被学徒们流露出的善意感染,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一定会的!” 韩老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烟袋锅“当”地一声敲在了一个学徒的头上:“快走,别说了,出发。宁丫头办完事就回去了,他俩坐马车,没准比咱们还先到呢!” 学徒吐了吐舌头,把肩上的包裹正了正,跟在韩老头身后规规矩矩地走出了铺子。 韩经纶领着宁维则,溜溜达达地去买了一包上好的茶叶,特意叮嘱老板给包装得雅致一些。又去点心店买了两提糕饼,他这才带着宁维则走到了郡守衙门。 “小哥,麻烦通报一下,我是韩家木坊的韩经纶。我和旁边这位姑娘呢,是按郡守大人的吩咐,来找曾师爷的。”韩经纶笑嘻嘻地给门子塞了几个大钱。 没多一会,曾师爷跟着门子,亲自迎到了大门口:“韩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师爷向来可好?”韩经纶满脸堆笑,显然跟曾师爷还算熟悉。 “托公子的福,都好,都好。”曾师爷把韩经纶和宁维则让到衙门院里,带着他们进了前院自己办公的那间厢房。 一进屋,韩经纶便把手里的礼物放到桌上,谦恭道:“来得仓促,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使不得,这太客气了。”曾师爷嘴上推辞,手却没拦,眼神还往包裹上瞟了瞟。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就是一点心意而已,您就放心收下吧。我记得师爷您平时便是雅好品茶,经纶也对此道颇为喜爱,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交流。今天来的路上正巧见有新到的太平猴魁,这不,我就想着赶紧跟师爷您分享分享。至于这两包喜福记的点心,是给您孙子带的。上次见了您的长孙,可真是冰雪聪明啊……”韩经纶对这套打交道的方式熟流至极,笑着就把关系拉近了几分。 曾师爷显然对这套说法也很满意,又寒暄了几句,便上道地切换到了正题:“二位今日来,想必是为了宁姑娘父亲的事情吧?” 宁维则立时作出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还请曾先生施以援手!” “宁姑娘莫急,能否把详细的情形先讲与我听?”曾师爷捏着颌下的一缕长须,无意识地捻搓起来。 第47章 临时照会 “是这样,家父大概九个月前离村,说是要到定源城这边来,有点事情要办……”宁维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按时间先后顺序娓娓道来。 在听到前有刘安福谎报宁父死讯,后有族长谋夺宁维则家的工坊时,曾师爷不知是演技好还是真的很生气,总之是吹胡子瞪眼的:“趁着长辈不在,试图强取小辈的家产,此为不仁。道听途说,还妄图蒙骗钱财,此为不义。我从未见过如此不仁不义、厚颜无耻之人!” 韩经纶一听,连忙补了一句:“幸好宁姑娘当时灵机一动,以三个月通过学徒考核为限,缓上了那么一缓。” “对,这次我通过了学徒考核,应当可以暂时保住我家的工坊。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我父亲的下落。”宁维则面带忧色,缓缓说道。 曾师爷沉吟片刻:“通过考核之事不假。但通过考核的学徒,要等朝廷批复后才能下发正式的文书,证明考核成绩有效。不过按往年来看,都要两三个月才能批复回来,怕是宁姑娘这段时间不好交代……” 宁维则站起身来,对着曾师爷长揖:“师爷可有助我之法?” 韩经纶不声不响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封,毫无烟火气地塞到了曾师爷的袖口里。 曾师爷暗自捏了捏红封,面不改色道:“这样吧,一会我去求郡守大人,先给你办一份临时的照会。你拿着这个照会回村里,族长应当就没办法以工坊审核的理由拿捏你了。至于你父亲的下落,我也会安排小吏查一查。若是他来过定源城,就应当有他进出城的记录。至于其他的消息,我暂时也不敢跟你们保证什么。” 说着,师爷起身出了门:“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给宁姑娘求一份照会来。” 见曾师爷一走,韩经纶轻松地往椅背上一靠:“等回去了,我陪你一起去村里见族长吧。” 宁维则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倒是可以借韩家的财力压族长一头,便欣然应下:“好啊,那到时就劳烦韩公子了。” “宁东家你看你,又跟我瞎客气。”韩经纶津着鼻子摆了摆手,满脸都写着嫌弃。 宁维则哈哈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韩经纶在宁维则面前,一向是闲不住嘴的。见曾师爷还未回来,他便对着宁维则一件件品评起屋里的摆件,讲到兴起处更是什么四大名砚八大名墨之类的张口就来。也不知道他用过几样,说起来倒挺头头是道的。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曾师爷这才快步走了回来,把手里拈着的那张纸递给了宁维则:“宁姑娘,把这张临时的照会收好罢。” 宁维则面露喜色,双手接过照会:“多谢师爷!” 曾师爷点点头,又对着二人说道:“宁明德的行踪,我也已经跟巡检的小吏说过了。这几日如果查到记录,我会派人通知你们。” “您派人到后巷的韩家铺子,跟管事说就成。”韩经纶再次拱手谢过:“有劳师爷您费心了。”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曾师爷又亲自把韩经纶二人送到门口。 “你是打算在郡上玩几天,还是咱们这就回铺子收拾行李?”韩经纶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街边的摊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宁维则。 宁维则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玩了,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咱们回去吧。” 二人随口闲聊着,很快便回到了铺子。韩经纶招来管事,让他准备返程的马车,又郑重交代了让他盯着点曾师爷那边的消息。 一切收拾停当,二人也没打算吃饭,随手带了点干粮便起程出发,往镇上去了。 宁维则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个少年来韩家铺子敲门:“请问宁维则宁姑娘在吗?” 管事定睛一看,不是黄家的黄正浩又能是谁? 虽然是竞争对手,管事还是礼貌以待,拱了拱手:“原来是黄家小掌柜。不知黄小掌柜来敝店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黄正浩微微扬着下巴,先往铺子里四处踅摸了一圈。只可惜,没有看到宁维则的身影,他只好开口问道:“宁姑娘可是出去逛了?” “真不凑巧,宁姑娘刚刚跟我们韩公子一起出发回镇上,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出了城了。黄小掌柜可是有什么要事吗?”管事彬彬有礼道。 黄正浩眼底不禁闪过一抹失落,闷声道:“哦,那可真是太不凑巧了。我是因为受了宁姑娘指点,想要请宁姑娘吃顿便饭答谢一下。既然宁姑娘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黄正浩低了低头,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韩家铺子。 马车上的宁维则根本没想到黄正浩会来找自己。此刻的小丫头,正忍受着硬木轮和破土路对抗的余波,努力地靠在车厢上,想要休息一会。 可颠得实在是太厉害,宁维则只好靠想入非非来分散一下注意力。 也不知道端朝有没有下南洋一说?要是能找到橡胶,做点橡胶轮胎,那自己岂不是发达了?实在不行,搞几个弹簧减震也行。对了,说起弹簧,自己之前还想着要做个席梦思床垫的。也不知道端朝的冶炼水平怎么样,能不能锻造出钢来。要是只能出生铁,那估摸着就没戏了…… 想着想着,宁维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马车摇摇晃晃,透过车窗的阳光也是一荡又一荡。 车轮不知疲倦地辘辘向前,晃得宁维则的脑袋从车厢渐渐倒向了另一侧,歪到了与她并排坐着的韩经纶的肩上。 头刚一搭上肩膀,韩经纶一惊,又一愣。他低下头,正想把宁维则叫醒,手却僵在了半途。 忽明忽暗的光柱里悬浮着不少的微尘。有一粒飘到了宁维则的睫毛上,又被少女轻轻颤动的眼皮抖落,重新飘散到风里。她的头发扎得不紧,鬓角处有一缕发丝垂落下来,她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 显然,宁维则睡得很安心。 韩经纶嘴唇翕张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宁维则的睡相。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抬起的那只手慢慢挪到宁维则的头顶,似乎想要整理一下那缕垂着的发丝。可还差一寸距离时,韩经纶的嘴角突然扯出了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举着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第48章 回村 “嘶……”宁维则刚准备抬手揉揉眼睛,却是一个不小心,扯到睡僵了的脖子和肩膀。 她立刻呲牙咧嘴,完全失去表情管理:“好疼啊……” 韩经纶挑了半边眉毛,整个人看起来贱兮兮的:“睡落枕了?” “嗯,好像是……”宁维则懊恼地换了只手,试图把歪着的脖子揉正回来。 “该,让你睡这么香!”韩经纶还是贱兮兮的模样,嘲笑起宁维则来。 宁维则伸手作出要捶他的样子,结果胳膊刚抬到一半,不小心又一次扯到了肩膀…… 韩经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宁维则只能没好气地翻着眼睛,白了韩经纶好几眼。 韩经纶面上玩闹着,心下却是一松。看来宁维则压根没想起靠在自己肩上的事情,本打算在她问起时就说她刚靠过来,自己就把她叫醒了的。现在看来,这套说辞也用不上了呢…… 又轻轻抻了抻脖子,宁维则这才扒着车窗往外面看去:“咱们这是走到哪了?” “快到源底村的驿站了,今晚咱们就在这边借宿一晚。对了,二叔他们应该差不多也到了,一会咱们就去跟他们会合。” 天边的夕阳在金红的云影中载浮载沉,像是西红柿汤里漂着的鸡蛋黄……想到鸡蛋黄,宁维则不自觉地捂了捂肚子,胃里似乎有点空虚呢。可还没等宁维则细细感受,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路。 “公子、宁姑娘,到了!”拉车的马儿慢慢停下脚步,韩家自家的车夫恭敬地挑起了帘子的一角。 端朝的驿站,跟宁维则前世历史上的不太一样,是官民两用的。前朝的驿政繁重,史载“民所甚患者,驿递至破产不能给”。吏治败坏致使驿递制度弊病丛生,大小官员往来驿站时不仅不给钱,还肆意贪污经费中饱私囊。一旦某家被选中去驿站服役,那往往就是倾家荡产的前兆。 及至乱世,绥江驿丞因不满上官屡次以一家老小平安为由勒索自己,大怒而杀之,后投奔端朝太祖,创下一番功业。 端朝立国后,在他的建言之下,改驿政由官用为官民两用,官用需要提前报备,私人外出使用驿站的费用由个人承担,并以票据为凭进行官用结算。同时,又把民用部分的收入按比例折算成驿夫的奖钱,辅以民用收入补贴官用经费。 最重要的是,驿站体系也不再算作服役,而是被纳入了官吏体系,单独进行人员调动和收支管理。这样一来,路过官员再也没办法随意地无偿使用驿站,也不能动不动对驿夫进行勒索。由是,驿政大治,官民两便。 在宁维则看来,改革后的驿站,更像是公办的招待所,或者说是类似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地方。 站在服务区门口的宁维则,一眼就发现了学徒们的踪迹——坐在侧厅里吵吵闹闹吃着东西的那十数人,可不就是韩家众人? 宁维则把包裹往肩上送了送,跟韩经纶并排,快步往侧厅走去:“怎么吃饭都不等我们?” 众学徒一看是宁维则和韩经纶二人,哄地一下都站起了身。 “公子你们来了!” “来得这么快,事情办妥了吗?” “怎么样宁姐姐,找到伯父了吗?” 侧厅不大,只有两张大桌。宁维则捡了个空位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曾师爷已经帮我去查了,估计过几天就会有消息。” “小叶子,去,给我们点两碗热汤,再来一份酱肉,五个烧饼。”韩经纶左右看了看,实在没有别的空位,便挨着宁维则坐下来。原来这个位置上的学徒不用韩经纶吩咐,就麻利地把自己的碗筷拿开,又拿袖口抹了抹桌子。 没过片刻,小叶子端着个托盘回来,把吃食一样一样放到二人面前,之后乖乖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就着桌上那一盘菜叶子,低头扒起自己碗里没吃完的半碗糙米饭来。 宁维则看了看,咂了咂嘴,没了说话的兴致,自顾自地吃起酱肉来。 毕竟生产力有限,能吃饱就很好了。学徒们在没创造出那么大的价值之前,昨天吉祥酒楼的那一顿庆功宴,已经是韩家所能提供的上限了。这点韩经纶清楚,学徒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韩经纶这会显然也饿得急了,一口气吃了一个烧饼喝了半碗汤,才抽出空来跟宁维则说话:“我记得从这边回镇上,应当是正好能路过你们村吧?” 宁维则点点头:“嗯,来的时候我特意记了一下路,没错。” 韩经纶夹了一筷子酱肉放到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那明天咱们先把你家工坊的事情解决一下,然后再一起回去吧。” “好。”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了两遍,韩家的车夫已经叭地一声甩开了鞭子,驾车往饶谷村的方向去了。 宁维则靠着车厢假寐,脑子里则是盘算着怎么让族长栽个跟头。对现在的宁维则来说,赚不了几个钱的工坊可以不开了,但也绝对不能便宜了族长那些人的。不如,干脆这样? 韩经纶看在眼里,眼神闪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马车辘辘而行,离饶谷村越来越近。眼看还有两里地就要进村,宁维则突然叫停了马车。 “韩公子,一会帮我演一出戏吧?”宁维则眨巴着眼睛,盯着韩经纶。 韩经纶带着笑意答应了:“你这是要坑谁呢?” “坑谁你一会就知道了。等会你只要这样这样……”宁维则简单地把想法告诉了韩经纶。韩经纶想了想,哈哈大笑起来:“行,一般人可想不出来这么个主意,真坏!” 宁维则又眨了眨眼睛:“那咱们走吧。” 马车继续慢慢悠悠地行进起来。车上的宁维则开始整理起自己的形象来。她把头发稍稍抓了几下,让发丝凌乱起来。衣服下摆也被反复揉搓了几下,弄出一身褶皱,两个袖子卷得不一样高。 宁维则又大口呼了两口气,把气息调整得更轻更急,脸色也沉了下去。一眼看起来,宁维则似乎是慌乱中跑出来的样子。 眼看离村口还有半里地,左右打量路边没人注意,宁维则利落地跳下了马车:“韩公子,一刻钟之后你再进村啊。”说完,宁维则特意往裤角扬了点土,这才心浮气躁地往村里跑去了。 第49章 五十两银子 坐在村口摘菜的几个中年妇女早就瞧见宁维则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只等她一进村头,便七嘴八舌地纷纷开口:“咦,这不是维则吗?”“你不是去考木匠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衣服咋还这么脏哩?” 宁维则也不答话,深深地盯了她们一眼,就自顾自一溜烟地往族长家的方向跑了过去。 中年妇女们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起来,把菜都扔到了地上:“看样子是出大事了啊,走走,快喊人看热闹去!” 宁维则前脚刚到族长家门口,中年妇女们后脚就把族长家的大门围了起来。她们一个个的都半张着嘴巴,踮着脚尖往人群里张望着,只恨手上少了一把瓜子。 宁维则正大口喘着粗气,手上邦邦邦地不停拍着族长家的大门:“族长爷爷,我是维则,您开开门!” 叩了三四遍,族长家的门吱呀一下打开了,族长顶着和蔼的微笑走了出来:“维则你考完了?” 宁维则却不答话,直接坐到了地上,拉着族长的裤脚,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族长爷爷……” 看这意思,是没通过? 族长心底涌起一阵喜意,可脸上不显,反倒宽慰起宁维则来:“没事,维则,有什么事儿跟爷爷说。” 宁维则依然不答话,也不抬头。只是她的后背一抽一抽的,看上去像是哭得很厉害。 围观的七大姑八大姨来了精神,立刻聊了起来:“三个月前我就说她过不了考核吧,你看哭得这么伤心。” “就是,一个姑娘家家的都十六了,转年就十七,还不嫁人,非得要考什么木匠!” “跟她爹一个性子,死倔死倔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族长等着周围的村妇说得差不多了,这才咳了咳,略带威严地说道:“行了,没看维则哭得这么伤心么,都瞎嚼什么舌头!” “我们这不是实话实说么!”村妇不高兴地小声回了一句。 族长低下头,柔声对着宁维则说道:“维则啊,你先别哭了,起来吧,有什么事情你好好跟爷爷说说。你爹虽然不在,但族里不会不管你的……” 这边话音刚落,一个男子疾声厉色道:“宁维则跟韩氏木坊的事,我看谁敢管?” 走过来的男子,正是韩经纶。 族长一愣,脸色顿时黑了几分:“可是镇上的那个韩氏木坊?” “正是。”韩经纶面带骄傲答道。 族长眉头一紧,韩氏木坊来头可不小,据说县令大人都跟韩家主事谈笑风生。只不过,宁维则不是就去考个学徒,怎么又惹上韩家人了? 族长家老三不知从哪里颠颠地跑了过来,拉着族长低声嘀咕了几句。 族长侧头想了想,对着韩经纶拱拱手:“原来是韩公子,失敬失敬。我记得维则这三个月正是去你们韩氏木坊进修了,却不知是何事得罪了公子呢?” 韩经纶冷笑了一声:“她坏了我们韩家在同行之间的名声,算不算是得罪了我们韩家?” 族长拧着眉头道:“此话怎讲,公子能否细说一二?” 韩经纶继续冷笑着:“之前看她父亲失踪母亲去世,身世颇为可怜。所以我们韩家好心好意,让她来进修三个月。去郡上考核的时候,她也是跟我们韩家一起走,自然是被视为我们韩家的人。本以为进了考场安安稳稳考试就好了,没想到她几次三番地从中作梗,连郡上黄家小掌柜的成绩都被她给影响了……” 族长瞠目结舌:“就是郡上那个传承许久的黄家木坊吗?这丫头还做出了这等事情?!” 韩经纶心说可不是嘛,在她的影响下,黄小掌柜的成绩都从第一名掉到了第二名…… 但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韩经纶憋着笑,作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们韩家跟黄家同为木匠行,自然是理应交好的。可现在倒好!” 族长使了使劲,从宁维则的手里把裤角抽了出来,局促不安地踱了几步后,才又对着韩经纶问道:“那韩公子,你是打算?” 韩经纶立刻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本来是应该让宁维则和你们宁家,赔偿我们韩家的损失的。可毕竟宁维则她爹失踪了,我们韩家也不想落下个欺负人的名声。要不这样吧,让宁维则赔我五十两银子,就当是这三个月在我们韩家进修的束脩、吃住费用和去考核的路费了。” “五十两?!”族长没出声,族长家的老三和围观的三姑六婆集体惊叹了起来。 五十两银子,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口之家农户,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一年下来能攒下个三五两,就已经要烧香磕头感恩好年景了。之前宁明德省吃俭用十几年,也不过是攒出了十几两而已。 族长还待再问,韩经纶却是抢先开口:“宁族长,昨日发榜之后,此事郡上都已知晓。若是不信,您可派人去郡上打听打听。” “那倒不必了,韩氏家大业大,也没有骗我们宁家银子的必要……那个,韩公子,且容老夫再稍微想想。”族长眉头紧锁,在脑海里不停盘算着。 宁维则家的木坊里,还有那十几根木料。卖了的话,最多也就能卖不到二十两银子。现在宁明德下落不明,只剩下宁维则和宁维钧。这姐弟俩手上,肯定也是没什么银钱的。若是还想要他们家的木坊,就相当于用二十两的收入换五十两的债务…… 族长想了又想,也顾不上面子,直接拉着老三走到墙边小声交谈起来。 二人来来回回说了半天,说到激动处,族长家老三竟是右手偷偷比了个劈砍的动作。族长摇摇头,又点点头。 韩经纶斜眼瞧着,见他二人似乎说得差不多了,立刻咄咄逼人地高声道:“宁族长,你们可商量好了吗?要不然你们先把五十两银子给我,然后你们回家继续商量也行。” 眼见着到手的木坊飞了,族长嘴里有点发苦。 可想到那五十两银子的债务,他还是咬了咬牙:“韩公子,不瞒你说,宁维则一家虽然也是宁氏的一枝,可他们家跟族里也根本不怎么来往。往年宁明德在村里时,他家木坊的收入可是一分都没给族里送过。所以现下宁维则欠的这五十两,也请韩公子你跟宁维则清算吧,族里……不会过问!” 第50章 分宗 低头坐在地上的宁维则眼神清亮,哪有一点哭泣的痕迹? 此时的她甚至已经开始要偷笑起来了——等的就是族长这句! 此刻的韩经纶似乎有点烦恼。他用左手掏出一串金刚菩提手串把玩着,嘴里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族长的意思是,这个账我只能跟宁维则和她家木坊来算,跟你们宁氏族里再无半点关系?” “正是如此。” “族长爷爷,您可不能不要维则了……维钧也还小……”坐在地上一直没吭声的宁维则,再次抓住了族长的裤角,低着头苦苦哀求着。 族长眼神一黯,心下稍有犹豫。毕竟这两个孩子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己又是族长…… 眼见着族长的脸色不对,那老三见势不妙,赶紧拉了拉他爹的衣袖,使了个阻止的眼色,又使劲摇了摇头。 族长叹了口气。也罢,自家的孩子还管不过来,哪有心思再去处理这五十两的债务! “罢了,正好今天韩公子在,就给我们宁家做个见证。”族长一跺脚,对着围观的人群高声道:“宁家的人都听着,今天我要开祠堂!” 话音落下,族长带头大步往祠堂走去。老三媳妇见状,赶忙从地上拎起一直低着头的宁维则,像是生怕她跑了一样,使出吃奶的劲儿拉着宁维则的胳膊,跌跌撞撞地也往祠堂去了。 在这个年代,若非年节祭祀,开祠堂可是一个宗族的头等大事。听说族长要开祠堂,宁家人奔走相告,整个饶谷村人潮涌动起来。 一入祠堂,族长便站到祖先牌位之前,在大堂正中肃立。族长家的老三和老三媳妇紧挨着族长,站在左首。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的宁维则被拉到右首,正对着老三一家,依然低头不语。韩经纶因为要作见证的缘故,破例也被允许进了宁氏宗祠,此时正站在宁维则的右手旁边,离族长不远的地方。 不多时,宁家人差不多都来全了。除了宁维则之外,其他的小辈们都只能站在祠堂外的空地上。 族长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拍了拍手,让众人安静下来:“今日开祠堂,请大家前来,是为了宁明德、宁维则、宁维钧这一脉之事。” 族长家老三已经提前甚为乖觉地给族长准备好了净手的水盆。族长洗了洗手,待手干透,这才拈了三炷香,点燃后高举过头顶,认认真真地把香插在了香炉之上。 对着祖先的牌位跪正后,族长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开祠堂,是为了宁家分宗一事,还望老祖宗们成全!” 宁氏族人听到分宗二字,神色俱都一变,仿佛听到了什么惊悚至极的事情。 在端朝,虽然朝廷有对户籍进行严格的管控,但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民众还是习惯以宗族为先。 父母在,不分家;无大错,不分宗。 分家,就是兄弟之间把继承的家产进行分割,不再作为一个大家庭,而是单独生活。父母亲在世的情况下,为了孝顺父母,同一家的兄弟一般是不会考虑分家出去单过的。 而分宗,则是比分家要严重得多的事情。 宗,上面的“宀”代表屋顶,下面的“示”代表供奉祖先牌位的祭台。宗字的本意,便是祭祀祖先的场所,即宗庙。因为参加祭祀祖先的,通常是同一家族的成员。因此,宗也代表同祖同族。 分宗,也就是把某一支从宗族中分出去。被分出去的那一支成员,就成为另外的分枝。被分出去的那一枝,不再受原来家族族长的管束,但也不再有继承的权力。 简单地说,就是虽血脉相通,但再无瓜葛。 今天族长召集宁氏族人前来,为的就是把宁维则一家子,从宁氏主宗中分出去! 在场的大部分人在来的路上,已经听那些围观了全过程的三姑六婆透露了原因。但还是有少数不明情况的围观群众,忍不住发出了质疑:“族长,宁明德这一枝,是犯了什么大错吗?为何在宁明德下落不明的时候,急着要把他们分宗?” 族长脸拉得老长:“因为宁维则扰乱考核,连累了韩家木坊。韩家木坊要五十两银子,才肯原谅宁家。” 听到五十两这个数目,宁氏众人哪怕对宁维则姐弟还有一丝同情,却也无话可说。 毕竟相当于自己家好几年的收入,这些个银钱就算是族里能拿得出来,可又凭什么要给宁维则? 众人议论了几句,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安静了下来。 族长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又重新跪倒在祖先牌位前,惨声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宁元义忝为宁氏族长,今日将宁明德、宁维则、宁维钧一脉分宗。自此之后,宁氏主宗与宁明德一家再无瓜葛!” 趁着众人都在听族长的话,宁维则偷偷对着韩经纶使了个眼色,韩经纶一脸了然,微不可察地低了低下巴。 宁氏族长刚一起身,韩经纶便对着宁氏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同时开口说道:“韩某不才,正是这次分宗的见证人。宁明德一脉分宗之事既然已定,还请族长在族谱上进行修订,以正名分。” 族长点点头,自去取了族谱来。说起来,族长也是半个读书人,只是没能考取功名。只见他将宁明德和宁维钧从族谱的主宗划掉,在后面单独起了一页重新填上,并注明了了分宗的时间和原因。 族长把笔一搁下,宁维则的心才算是落了地。这事儿,成了! 韩经纶面无表情,对着族长说道:“宁族长,韩某还有一事想请教。” “韩公子请讲。” “宁维则跟我们韩家的账,往后就只能跟她算,再也找不到主宗头上了对吧?”韩经纶看似有些失望,语气淡淡的。 族长着人把族谱重新收回去,对着韩经纶颔首道:“正是。之前韩公子说的五十两,是用宁明德的木坊抵债也好,让宁维则做工还钱也罢,老朽都不会过问。” 没等韩经纶回话,族长家的三儿子一脸幸灾乐祸地跳出来:“宁明德的木坊里,无非就是几根烂木头,值不了几两银子。” “若是韩公子能看上维则,让她拿自己抵债,倒也是她的福气了……”老三媳妇也是酸溜溜地说着些诛心的话,显然是没能从木坊里捞到好处,只好过过嘴瘾,也算是出了出气。 说完,老三媳妇特意瞧了瞧宁维则的脸色。估计这个小丫头现在一定是悔不当初,马上就要哭得上不来气了吧? 第51章 演技不错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宁维则突然抬起了头,脸上居然笑意盈盈:“谁说我要去抵债了?” “你这个贱丫头,事到如今了嘴还这么硬!”老三媳妇看着宁维则的笑脸,顿时火冒三丈,把牙根咬得吱吱作响。 宁维则仿若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悠然自得地给族长鞠了一躬:“族长爷爷,哦不对,不能叫族长了。本家爷爷,还是要感谢您这些年对我们家的关照。” 族长老脸一红,转念想到刚把宁维则分宗出去,脸上又是一白,嘴皮抖抖索索的,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宁维则再没理他,径自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对折的纸,用双手展平后举过头顶,出示在众人面前。 宁氏众人都是一愣,前排有识字的不由得念出了声:“今有定源郡饶谷村宁氏维则,于木匠科学徒考核中取为头名,以全上上成绩通过。黄级资质将于不日后下发,兹以此照会证明之。” 那照会上加盖了郡守府的大印,红通通的印章明晃晃地放着光,刺得老三和媳妇眼前直发花。 “不对,这不是真的!你不是连黄家小掌柜都给影响了,怎么可能过得了考核!”老三还不肯接受现实,兀自辩驳着。 “没错,我是影响了黄家小掌柜啊。”宁维则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因为我得了第一名,所以他只能拿第二,可不就是被我影响了吗?” 五官气得都移了位,老三媳妇不管不顾地厉声喝问:“那你怎么会欠韩家五十两银子?!” “我跟韩公子说好了啊,进修这三个月我给他五十两银子的束脩和食宿费用啊,不行吗?”说着,宁维则翻出了荷包,不知从里面在掏些什么。 “哦对,韩公子,这是五十两,给你!”宁维则装模作样地掏了半天,才从荷包里翻出两张纸。她不经意地随手拿了一张递给韩经纶,韩经纶顺手接了过来,揣到了袖子里。 宁氏众人定睛一看,宁维则手上的纸,竟然是两张价值五十两的银票! 老三怒火中烧,扯着喉咙大喊:“你这贱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银子!定然是从我们宁家偷的,快还给我!”说着就要上前从宁维则手上抢夺。 韩经纶反应很快,跨上前一步,单手按住老三的肩膀。 老三闷哼一声。 韩经纶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可这手一按下来,竟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把老三压得完全动弹不得! 宁维则的反应也不慢,瞬间后退一步,把银票塞回了怀里,神气活现道:“可惜了,这银子呀,是我在郡上赚的,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韩经纶也是疾言厉色:“你们已经分了宗,宁维则跟你们在银钱上再无半点关系。若是再有人敢打宁维则的主意,小心我到县令那里告你们宁氏欺压弱小!” 族长和老三都是悚然一惊。只怪自己一时忘了韩氏家大业大,跟县令自然是关系极好。光冲这一点,也没办法再拿捏宁维则了…… 老三眼睛通红,人却像是放了气的皮球。 老三媳妇的眼睛倒是不红,一身的血气都冲到了脸上。 此时的老三媳妇,俨然如同一只染了色的河豚,气鼓鼓,红艳艳,横着膀子战意十足地就要往宁维则这边冲过来。 韩经纶把压着老三的手放下,侧了个身,若无其事地说道:“若是再敢过来,咱们可就是县衙见了。” 话音还没落地,直唬得吃了亏的老三猛地一把抱住自家媳妇,二人扭作一团。 宁维则鄙夷地扭了扭头,竟是不再看他们一眼。 韩经纶淡定地对着宁维则比了个先行的手势:“既然事情已了,那咱们就走吧。” 宁维则又变回了笑咪咪的样子,对着族长拱了拱手:“本家爷爷,告辞。” 刚走了没两步,宁维则用不太大但刚好能让祠堂里众人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起来:“本来还想把多出来的那张银票送给族长爷爷,作为这阵子爷爷关照我和维钧的答谢,只可惜族长爷爷不要呀。要是送给本家爷爷,那又是名不正言不顺,啧啧啧……不知道我是吃点肉好呢,还是买几件新衣服好呢?” 一边说着,宁维则一边踱出了祠堂。 族长闻言一下子气血上涌,顿时头昏眼花起来。 他急忙用手扶了扶额头,可刚站稳,就听见大门外再次传来韩经纶的声音:“对了,木坊里的东西,明日我们韩家会再来收拾妥当,就不劳烦诸位了。” 族长又是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便是一黑。若不是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住,必然就要跌倒在地。 祠堂里乱作一团,而宁维则与韩经纶二人毫不在意,快步走出村口。直到看见了在路旁等候的马车时,宁维则这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终于算是结束了……” 此时没有旁人,韩经纶自是恢复了那惫懒模样,略带谄媚地呲了呲牙:“怎么样,心里舒服了吗?” “嗯。”宁维则神采飞扬:“对了,你演技不错啊!” “我等从商之人,最惯常的岂不就是见风使舵这种小伎俩吗?”韩经纶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很明显,韩经纶非常清楚分宗之事对于一个端朝人来说,杀伤力到底有多大。他这一番做作,无非也是为了缓解宁维则的心情。这事儿,宁维则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可直接感谢并不恰当,宁维则也只好带着感激深深地看了韩经纶一眼,等以后有机会的时候再来报答好了。 看到宁维则饱含深意的眼神,韩经纶却是越发地口不择言起来:“宁姑娘怎么这么看着在下,莫非是觉得在下越发风流倜傥了吗?” “就没点正经的!”宁维则笑骂着啐了一口,二人边聊边笑地上了等在村口的马车。 二人在车上并肩坐好,韩经纶便嘱咐车夫直接回镇上。 “对了,宁姑娘,接下来你怎么打算?”韩经纶双手交握,扭过头来诚恳地望着宁维则。 第52章 回家吃饭 宁维则摇了摇头,眼神稍微有点黯淡:“我暂时还没想好,不过可能性嘛,也就那么几个。” “第一个,就是继续回村里开我的小木坊,等我爹回来。”宁维则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细数起来:“不过已经分了宗,我这个木坊在饶谷村里肯定是开不起来了。” “第二个,是去镇上或者郡上找个木坊做事。”说到这里,宁维则顿了顿,带着玩笑的语气冲着韩经纶眨了眨眼:“至少我继续留在韩氏木坊的话,韩公子你应该不会让我这个小股东活活饿死的对吧?” 韩经纶展眉大笑:“你这个嘴,怎么这么会刁难人呢!” 宁维则装出满不在乎:“反正要是韩家不收留我,我就去郡上呗。实在不行,我就去跟黄家小掌柜的打个商量,把第一名还给他,让他给我安排个小管事做做。”说着,宁维则似乎对这个方案有点满意,点了点头,明显是在自我鼓励。 “您就继续挤兑我吧!”韩经纶对着宁维则拱了拱手,摆动出一副求饶的架势。 宁维则继续掰着手指头:“要是这条路也走不通,那我就去匠门转转。” 韩经纶面色一凝:“想好了?” “没有啊。”宁维则满脸无辜,耸了耸肩:“这不就是列举一下可能性嘛。我现在跟匠门是一点不熟,就韩师傅那天讲的那个会飞的故事,也忒没谱了一点。我得再了解了解情况再说。” “用不用我帮忙?”韩经纶嘻皮笑脸地问道:“毕竟在这一行,我的朋友也算不少。” “那,就拜托公子了。”宁维则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却还是忍不住皮了一下:“小女子的身家前程,可都托付给公子了哟。” 韩经纶笑嘻嘻地受了这个礼:“要不这样吧,一会回去我便找人打听消息。你呢,也先别着急,回头我先找几个学徒过来,帮你把木坊的东西归置归置。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再回村里长住了。家里的东西,也一并收拾一下吧。” 等二人到了木坊,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分。韩老头领着一众学徒应该明天早上才能回到镇上,木坊里人少了点,稍显冷清。 宁维则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干脆就直接回了家。一推开院门,周婶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抬头看见宁维则站在门口背着包裹,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哟,维则回来啦!这几天去郡上累不累?晚饭吃了吗?要不要先喝点水?来把包裹给婶子拿着,你赶快歇歇。” 连珠炮一般的问题,硬是没给宁维则说话的空间。 “哎哟,你瞧我这记性!”周婶一拍大腿,对着屋里高声喊道:“维钧,快出来,你姐回来了!” 房门啪地一下被推开,抡着小腿的宁维钧像是小炮弹一样冲进了宁维则的怀里:“阿姐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说完,宁维钧仰起头盯着姐姐的脸,眼眶周围已然是红了一圈。 宁维则轻轻揉了揉弟弟毛绒绒的头顶,失笑道:“阿姐我就是去郡上考个试,这不考完就立刻回来了吗?对了,维钧,阿姐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说着,宁维则从包裹里翻了翻,找出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弟弟。 宁维钧充满好奇地拆开了纸包一看,眼睛亮得像两颗上好的黑珍珠:“阿姐,这个点心好漂亮啊!” “这是郡上老字号喜福记的荷花酥。阿姐也觉得这个点心特别漂亮,特意买回来给你们尝尝的。”说着,宁维则又从包裹里掏出另外两个油纸包,递给了周婶。 “婶子,这两包是枣花酥和绿豆饼,你和周叔也尝尝,咱们村里可没有卖这个的。”宁维则一边递过去,一边随口唠叨着。 周婶嘴上埋怨着,脸上喜孜孜的笑意却是不小心透露出了真实的想法:“你这孩子,出门还给我们买东西,净瞎花钱。” 宁维则抿嘴笑了笑,没接这个话头,而是故意吸了吸鼻子:“周婶,你们吃晚饭了吗?今晚做了什么呀,怎么就这么香呢?” “你这丫头呀,鼻子可真灵!这不是嘛,我看维钧念书辛苦,得好好补一补,今天就炖了份红烧肉,正准备起锅呢。说起来啊,这几天维钧特别用功。每天他从学堂回来,都会先趁天亮多读读书,晚饭就吃得晚了点。这不,你正好也赶上了?”周婶说着,突然一拍大腿:“对了,今晚你平安回家了,咱们再加个菜吧!你先跟维钧玩一会,我再去弄两个鸡蛋。”话音都没落,周婶就风风火火地小跑着往厨房去了。 宁维则拍了拍维钧的肩膀,带着弟弟往屋里走去:“维钧,走,给阿姐讲讲这几天你在学堂都学什么了……” 说起读书,宁维钧的小脸立刻红扑扑的满是骄傲:“这几天开始读《大学》了,先生都夸我聪明,说我背书背得快。” 其实宁维钧读书的时间稍微有点晚了。 像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孩子最早从四岁就要开蒙,从《千字文》学起,之后读《孝经》《大学》《中庸》。到得八岁上下,读书早的孩童差不多已经能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 宁维钧今年八岁,比其他孩童起步晚了四年,但晚也有晚的好处——多发育了几年的大脑,学习的速度要比四岁的孩童快一大截。 再加上父母都不在身边,跟着姐姐生活的宁维钧,性格也没有其他孩童那么调皮任性。先生知道宁维钧的情况,自是对他有所怜惜,在学堂里总是鼓励多于批评。 一来二去的,宁维钧的自信心就建立了起来,也越来越喜欢读书。最近更是每天回到家都要主动温习功课,学好了再吃晚饭。 宁维则也算是松了口气。幸好这个弟弟知道上进,不然自己还要编故事哄小孩子读书,不知得死掉多少脑细胞。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虽然并不太懂里面的含义,维钧还是一板一眼地吟诵着,小脑袋也学着先生的样子,从左到右一圈一圈地晃了起来。 背书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周婶那边的饭桌也已经摆好了。 红烧肉、清炖萝卜、大葱炒鸡蛋,再配上一大锅的糙米饭。 油灯上光芒轻轻摇曳,像是给饭菜加了一层倍显温柔的滤镜。 滤镜的名字,叫做家。 第53章 长住 宁维则放下了心头的包袱,正踏踏实实地准备开饭。而与此同时,韩经纶一进工坊,迎接他的依旧只有……一闪而来的影子。 “还没查到宁明德的下落吗?”韩经纶面色平淡,手上的串珠缓缓转动着。 “暂时还没有。” 韩经纶想了想,抬了抬眼皮:“你们暗部应该有不少匠门的资料吧?回去整理一下,只要是我能看的,明天都给我一份。” “好。” “对了,这几天去郡上,我发现有几家工坊的大师傅纷纷有事外出了。这里面总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你派人去查查。” “好。” 韩经纶再没说话,影子也不主动开口,俩人开始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韩经纶一甩袖子:“幼稚!” 影子嘻嘻一笑,闪得无影无踪。 看着空荡荡的物料房,又摸摸空荡荡的肚子,韩经纶叹了口气,出门往旁边的小吃摊子去了。 “方叔,来一碗馄饨,多放点辣子。” “好嘞,韩公子稍等!” 韩经纶一掀前摆,叉着腿坐在了马扎上。不多时,方叔便端着一个大碗放到了韩经纶面前:“小心烫,慢着点!” 碗是粗瓷的大碗,碗边因为用久了,稍稍有些破损,但这对碗里的食物并没有造成丝毫的影响。用自家磨的面擀出来的馄饨皮稍微有点泛黄,入口却滑嫩得很。一口咬开,里面是一颗扎扎实实的肉圆子,弹而不腻。而最能慰藉人心的,还要数大碗里那满满的热汤。泛着热气的清汤里漂着一片紫菜花和几粒虾米,翠绿的芜荽和红艳的辣子一同随着汤勺的搅动浮浮沉沉。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让人在呼吸中不知不觉地就带上了饱含人间烟火气的暖意。 韩经纶大口吃着,在氤氲的雾气下,他脸颊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起来。 打了个饱嗝,宁维则放下筷子,对着同桌进餐的周叔、周婶和宁维钧故作不经意地开了口:“我今天回了趟村里,办了点事。” 周叔和周婶都是一怔,停下筷子对视了一眼。宁维钧没听懂,只顾着就着红烧肉汤不停地往嘴里扒饭。男孩儿的腮帮子撑得鼓溜溜的,像只丰收的小松鼠一样。 周婶略带几分担忧:“是回家取东西了吗?” 宁维则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那……去看望族长了吗?”周婶眼中的忧色更浓了。 “去了,不光看了族长,也拜了祖先。” 周婶顿时把筷子放下,拉着宁维则的手,急切道:“他们可有为难你?” 还没等宁维则答话,闷着头吃饭的宁维钧突然抬起了头,满脸稚气地问道:“阿姐,你这次去拜祖先,还是像之前过年时候那样,给祖先们送糕饼吃吗?” 宁维则揉了揉弟弟的小脑袋:“对,拜祖先就是送糕饼给他们吃,然后跟祖先们聊聊天,讲讲咱们最近都做了什么事情。” “哦。”宁维钧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又闷头吃起肉来。 这话骗得了宁维钧,却是骗不过周叔周婶。 周婶眉头皱出个八字:“怎么就到了开祠堂这一步了……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呀,你老老实实地跟叔婶说说。” “嗐,没事。就是我去韩家进修,打算给韩家五十两银子作为束脩和食宿费用。韩经纶跟我要银子,被族长知道了,就要分宗呗。”宁维则说着,不知从哪捡了颗花生,咔地一下捏开扔进了嘴里。 周婶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手指尖凉得发抖:“怎么就闹到分宗了呢?” 周叔推开凳子,站起身来就要穿外衣:“不行,我去找韩经纶那小子。也没提前说,怎么能就这么跟宁丫头要五十两银子呢?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宁维则连忙起身,张开双手去拦周叔:“叔,婶,你们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这是我出的主意,就是为了骗族长他们的……” 宁维则这才把事情跟周叔、周婶细细讲了起来。从报名之前曹淳受伤、薛三背叛,到后来自己拿了头名,再到后来设计族长分了宗,宁维则是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说到紧要的地方,宁维钧也停下筷子认真地听着,小手手心里都是汗,紧张地揪着姐姐的衣角。 “……我就把银票收好,出了祠堂便回到了镇上。”当宁维则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讲完后,桌上的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周婶还是不太放心:“分宗可是大事,你爹不在,维钧又还小。可惜我和你叔都是外人,不太方便,唉……” 宁维则拍了拍周婶的手背,含笑道:“没事的,婶子。我之前跟韩经纶一同去拜见过县令大人。明日一早,我便再去一趟县衙,把分宗后的户籍弄好。之后韩家会帮我把村里木坊的东西都归置出来,往后啊,咱们就在镇上长住吧,正好也方便维钧读书。” 周婶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周叔:“不然明天维则搬家的时候,咱们也一起把东西带来?左右咱俩都在镇上找了活计,不用指着家里那点薄田了。不如这次干脆,就跟维则家的那些田一起,都包给隔壁的宁长顺得了。” 周叔略微思忖了一下:“成。” 第二天一早,宁维则还是跟之前一样,吃了早饭便往韩氏木坊去了。 四处转了一圈,发现韩老头和那些学徒还没回来,宁维则便直奔物料房扣响了房门。 韩经纶正好在屋里,看见是宁维则,欢天喜地地把她迎了进来,探手倒了一杯新茶:“宁姑娘,喝茶吗?我新收来的金骏眉,正好天气凉,来点暖暖身子。” 宁维则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环住茶杯,抿了一口:“韩公子,有两件事,还得麻烦你帮忙。” “你说。”韩经纶诚恳地盯着宁维则的双眼。 “一是我想尽快把分宗的事情坐实,这就得麻烦韩公子再带我往县衙跑一趟,不然恐怕我自己不好操作。”宁维则条理清晰地说着:“第二个么,就是等韩师傅他们回来了,我需要几个人帮忙把我家木坊的东西搬来。往后我和维钧、周叔周婶他们就住到镇上了,村里的东西虽说是不要也罢,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不是?” 韩经纶眼中透出一丝欣赏:“就知道你会这么办。这样,一会咱们就去县衙。” 第54章 再回饶谷村 二人行至县衙。门子一见是韩经纶,没好意思要打赏,主动就去报给了县令。 奚县令刚要起身,就见吴师爷快步走了过来:“大人,昨日从郡上传来了消息。这韩氏今年在考核里成绩突飞猛进,十几个学徒中只有一人未过。此外,那宁姑娘更是以全部得分都是上上的成绩,夺了此次考核的头名。” 奚县令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也可算是本县教化有方了?” 吴师爷笑道:“正是如此!” 奚县令的方脸笑得都有点圆了:“走走,这可是本县今年考功的大功臣,切不能慢待了。” 话虽如此,县令还是跟上次一样,只迎到大堂门口。 离着老远,韩经纶便开始拱手问安:“奚大人、吴师爷,向来可好?” “韩公子此来,是给本县报喜的吗?”奚县令呵呵笑着,慈眉善目。 韩经纶自然而然地切换成了那种讨喜又不过分谄媚的姿态:“全赖大人教化有方,我们韩氏今年才有如此喜人的成绩啊……” 奚县令又是呵呵一笑,受了这计马屁,方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二位今日来县衙,是所为何事呢?莫不是宁姑娘又有新发明了?” “那倒不是。”韩经纶低哼了一声,显得很是气愤:“我二人今日前来,是为了宁氏宗族欺压宁维则一事。” 只要涉及了宗族,事情一般都不会太小。若是有心人再用此事往上面去找茬,奚县令身为一县之长,脸上也是无光。他自然是眉头一皱,看了吴师爷一眼。吴师爷莫名其妙地摊了摊手,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奚县令略一沉吟,将二人引进大堂落座:“宁姑娘,你既是当事人,不如就把此事从头讲一遍吧。” “是,好教大人知晓,这件事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宁维则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父亲失踪、族长一家欲夺木坊之事讲给了奚县令和吴师爷。当然,最后说到分宗之时,宁维则稍微用了些春秋笔法,把自己设的局一笔带过。 县令和师爷都是人精,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可懂归懂,立场归立场。事情一说完,县令立刻就明白韩经纶和宁维则今天来,是打算办什么事情了。 奚县令摸了摸方方正正的下巴,暗暗思忖着。于公,此事可以办,但不必急于一时。可于私,看在韩氏木坊和宁维则前途的份上,倒是应该做些雪中送炭的举措。 “宁姑娘,关于分宗之事,上报朝廷进行户籍更改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奚县令先是柔声安慰了宁维则,之后侧头对吴师爷道:“既然宁姑娘已经来找本官报备,不如这样吧,就劳烦师爷亲自跑一趟,去宁氏查一查家谱。如若分宗之事已成定局,那便登记一下,以免以后遗漏了吧。” 吴师爷微微躬身,同意了奚县令这个提议。 韩经纶一脸喜色,对着奚县令和吴师爷作了个揖:“如此,多谢大人和师爷了!刚好,韩家有几个学徒会跟宁姑娘一起去村里收拾木坊的东西,不若就请师爷与我们同行。” 吴师爷微微笑道:“正有此意。” “那还请师爷稍等,我和宁姑娘先回木坊准备一下,晚些来接师爷您。”韩经纶与宁维则起身行礼,谢过奚县令和吴师爷之后,匆匆忙忙就往工坊回去了。 “想不到这宁姑娘倒也颇有几分心计,跟族里几次博弈都不落下风。”奚县令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啊。”吴师爷赞同地点头:“看来韩氏的生意,又要更进一步了。” 奚县令突然眼前一亮:“哎,师爷,你说这宁姑娘,要是万一真嫁到韩家去了,是陪嫁多呢还是彩礼更多呢?” 师爷似乎习惯了奚县令的跳脱:“大人又在说笑了。今日的公文,您可还没批完呢……” 宁维则没听到奚县令的疑问,她正和韩经纶商量着要带几个人回村。 “四个学徒搬东西,赶两辆牛车,一车拉木料,另一车拉我们家和周婶家的东西。马车也得再借我用用,毕竟要请吴师爷一同前去,不用马车就太失礼了。”宁维则显然是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了。 韩经纶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行,那一会你挑四个学徒吧。我二叔他们应该差不多到家了,咱们回去看看。” 进了木坊,二人耳边立时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嘈杂声:“小叶子你快点把包裹放好。”“曹师兄我来吧,你且歇歇手。”“师傅,咱们今儿做什么?” 宁维则直奔学徒房,房门本就是开着的,屋里的学徒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她。 “宁姐姐来了!”小叶子最喜欢宁维则,第一个跑出学徒房,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 不待大家寒暄,韩经纶便拍了拍手掌,把学徒们召集起来:“一会需要四个人,去饶谷村帮宁姑娘家收拾东西。剩下的听我二叔的安排。” “我要去我要去!”小叶子踮着脚举着手,特别积极。 宁维则微微一笑,用手点了几个人:“那就你们吧,许元、孙正平、刘金……还有小叶子。” 小叶子欢呼一声,其他三人也都咧嘴笑了笑,显然是很高兴能帮上宁维则的忙。 “许元、孙正平,你们二人去后院,收拾两辆牛车准备拉货。刘金,你去通知一下,一会要用马车。”韩经纶淡定地分派起任务来:“动作都快点,吴师爷还在县衙等着咱们呢。” “公子,那我干啥?”小叶子没分到任务,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宁维则笑着用指头点了点小叶子的脑门:“你呀,跟我一起,咱们去我家接上周叔。” “一会回木坊集合,咱们一同去县衙。”韩经纶总结了一下,众人便纷纷动了起来。 站在学徒房门口的韩老头看着这一幕什么都没说,抽出烟袋锅点了起来。只是烟圈根本遮盖不住他嘴角那一抹满意的笑纹。 眼看快要正晌午,一行三辆大车终于到了饶谷村的村口。韩经纶先跳下了马车,之后恭敬地扶着吴师爷下了车。他正要伸手去接宁维则,没想到宁维则没用上,自己直接就跳下了车。 周叔和周婶坐了一辆牛车,其他的学徒坐在另一辆上。因为要搬东西,两辆牛车还是继续往村里走,留下马车停在村口的路边等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村里走进来,没走多远,听到消息的族长就从正对面迎了过来。 第55章 打劫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55章打劫族长看到吴师爷,眼珠一滞,堆笑着拱手行礼道:“吴师爷!师爷您远道而来,老朽未能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要知道,吴师爷是奚县令身边的红人,虽无品级,但能影响县令的决定。对于县里的平头百姓来说,绝对是个不能慢待的人物。 吴师爷跟宁氏族长本就没什么交情,只是陪县令巡查的时候见过几次。此时他又是为了宁维则而来,自然是要站在宁维则这边,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宁族长,好说好说。” “不知师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族长看着韩经纶宁维则一行,心里早已明明白白,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吴师爷还是皮笑肉不笑的:“宁族长,没什么大事,就是普通的户籍变动而已,县令大人让我来核实一下罢了。不知您老可否带我去看看宁氏家谱?” 族长无精打采地引路:“吴师爷,这边请。” 韩经纶陪着吴师爷一起,跟着族长往宁氏宗祠的方向去了。宁维则和周叔、周婶一道,带着那四个学徒赶着牛车,往宁氏木坊缓缓行去。 宁维则掏出钥匙,费力地扭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打开了小院那带着锈迹的大铜锁。门框上积攒了三个多月的灰尘又都扑簌簌掉了下来,好在宁维则早有防备,果断退后了一步。待得尘埃落定,宁维则这才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心里默念了一句“我回来了”。 昨天刚分了宗,老三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脚。宁维则院子里的东西,都还是完好无缺地摆在原位。 进院看了一圈的周婶和周叔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行,维则,你们先收拾这边的东西,我和你叔也回去拾掇一下。” “好嘞,叔、婶,你们先忙。我们这边人手够用,放心吧!”宁维则脆生生地答应下来。 环视了一圈院子里需要搬走的东西,宁维则拍了拍小叶子的胳膊:“去把牛车停到正门口,咱们准备搬东西了。” 小叶子应声小跑着就出去了。车轮辘辘地刚转了两圈,外面突然传来了喧哗声。 “哪来的牛车,赶紧给我靠边!别耽误我们搬东西!” 一男一女带头,直眉瞪眼地就闯进了小院。宁维则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族长家的老三和老三媳妇? 昨晚分宗之后,老三和老三媳妇眼见着上了宁维则的当,心里又气又恨,疼得滴血。二人思来想去,竟是想着直接把东西劫了,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昨日老三本就想去隔壁村找些狐朋狗友来偷搬东西,没想到好几个闲汉都不知去哪里玩耍,牛车也出去拉货了,二人只好作罢。 老三和媳妇想着心事,在炕上烙了一晚的大饼。今天一大清早,鸡都还没叫,二人就又跑到隔壁村去敲门喊人了,只是没想到刚好跟宁维则一行撞了个正着。 东西可不等人,老三是想着回头找族长把家谱再改回来,这样就名正言顺了。一不做二不休,二人一咬牙,干脆直接闯了进来。 “哟,二位来得可真不巧,我家木坊今天呐,不营业。”宁维则双手抱臂交叉在胸前,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老三不方便对小姑娘动手,老三媳妇却是没这个顾忌。她蹬蹬蹬地走到宁维则正对面,伸手用力推了宁维则的肩膀一下,口中凶巴巴地喝道:“你个贱丫头,赶紧给我滚回镇上去。没看这门口写的宁氏木坊吗,我告诉你,这是我们宁家的东西,你一个小丫头可拿不走!” 宁维则早有防备,后退半步卸了力,依旧面如平湖,语气却是狠得吓人:“这是我父亲宁明德亲手创下来的工坊,何况昨日我们已经跟宁氏分了宗,你敢动试试?” “试试就试试!我告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这些木头,我是要定了!”老三眉眼间颇有股狠厉之色。 老三带来的闲汉,也一股脑地涌进了小院,仿佛一堵墙一样把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宁维则和三个学徒站在院子中间,学徒们双手攥紧了拳头,人数虽少,气势倒是丝毫不弱。 双方正对峙着,宁维则分神扫了一眼,心里却是一紧。刚刚出去赶车的小叶子不知在哪,不会是在院外挨打了吧? 老三看着身后的人墙,得意洋洋地上前了几步,眼看就要跟宁维则一行人脸对着脸。他歪了歪嘴,用舌头顶起上唇,舔了舔那一口黄牙,这才挑衅地扒拉着一个学徒:“你们呀,不行……不想挨打,就老老实实的给我滚出小院!” 被扒拉的许元气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一根根地突了起来,咬得紧紧的腮帮子活像两块石头。 老三还不依不饶,把头伸到许元的面前左右晃着,涎皮笑脸道:“快滚啊,还想打我不成?” 许元正待挥拳,胳膊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许元一挣,脱开束缚后扭头一看,是宁维则对他摇了摇头。 “让他们搬。”宁维则也不着恼,约束着那三个学徒走到门口,让出一条路来。 许元三人怒发冲冠,不仅生气,还替宁维则委屈:“可这是你爹留下的东西啊,凭什么给他们!” 宁维则看了看门外,反倒笑了:“没事,让他们先搬,正好省得一会咱们麻烦。” 老三媳妇得意地翻了翻那双三白眼:“嘴上说说,谁不会呀。一会等我们搬完了,不知道谁又该躲起来哭了吧!” 学徒们气得像河豚一样快要炸了,宁维则却是充耳不闻的样子。 大根的桦木不仅重而且长,院门拐弯的地方又不好出。再加上老三的那些狐朋狗友,根本没有一个人是干活的料,一行人搬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也才搬出去五六根。 宁维则倒是时不时地望着路口拐角,直到几个人出现在视野内,她的嘴角这才浮现了一丝镇定的笑意。 一个矮个子的身影率先跑了过来,正是之前不见踪影的小叶子。 小叶子跑过来,一边喘息一边说着:“宁姐姐……我……我把吴师爷他们……请过来了!” 原来刚刚小叶子看老三他们一行人来势汹汹,心道不妙,也顾不上赶牛车,凭着来时的记忆便往祠堂那边摸了过去。等他到了祠堂,吴师爷和族长已经查验过了家谱,确认了分宗之事。小叶子一下跪到吴师爷面前,涕泪俱下地哭诉起来:“师爷,有人到宁姐姐家抢东西啊!您可得去主持公道啊!”吴师爷闻言斜乜了宁族长一眼,看他也毫不知情的样子,方才带头往宁维则这边赶了过来。 第56章 一时糊涂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56章一时糊涂族长离着老远就看到了几个平时里总跟老三来往的闲汉,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跟师爷告了个罪,族长抢先上前几步,进了宁维则的小院。 看见院当中站着指挥的老三和老三媳妇,族长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正在“指点江山”的老三转过身去,看见是族长站在门口,呲了呲那口黄牙:“爹,您别急啊,等儿子卖了钱,回来孝敬您一半!” “还不住口,你个逆子!”生怕吴师爷听到的族长冲上前去,抡圆了手臂,给老三来了一记响亮的大嘴巴。 “啪!” 老三登时被打蒙了,眼前金星萦绕,耳边苍蝇飞舞,一时间竟只能捂着脸呆站在原地。 吴师爷恰到好处地从小院外探了探头:“什么孝敬一半呀?” 一句话激得族长透心凉。 可没办法啊,为了儿子,族长只能腆着满是斑纹的老脸,对着吴师爷赔笑道:“师爷您可千万别见怪。这不是老三他们听说维则要搬家,特意请了人帮着维则干活来了。” “那这跟一半有什么关系?”吴师爷抓着痛脚不放。 “这……来的都是老三的好友,工钱只收一半!另外的一半就当是孝敬我了!”族长扯起谎来,那也是头头是道。 被打蒙了的老三不认识吴师爷,一时又没听明白,依旧哭丧着脸委屈道:“爹,这不明明是咱们家的嘛,什么工钱不工钱的……” 老三媳妇看老三开了口,也赶紧往公爹身边凑了凑:“对啊,爹,这些都是我们请来抬木头的,不要工钱,打点酒吃顿饭就行。等会我们就把木头搬走,爹您赶紧去把家谱改回来啊,咱们才好名正言顺地分钱。” 族长捂了捂脸,这老三和媳妇啊,平时看着鬼精鬼精的,怎么这会子就不懂事了呢? 宁维则也捂了捂脸,偷偷笑了起来。人家是要么蠢,要么坏,老三他们两口子是又蠢又坏啊…… 这一出好戏,韩经纶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憋着笑对吴师爷开口问道:“吴师爷,按咱们端朝律法,这入室抢劫可是重罪吧?” 吴师爷拈着下颌的胡须,特别威严:“那是自然。依律,夜无故入人家者,杀之无罪。” 院内老三带来的一伙人闻言都是一惊。虽然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可能被称作师爷,难不成是县里的那位…… 吴师爷顿了顿,看了看院内众人脸上惊恐又纠结的表情,继续说道:“县令大人之前有言,不能放过一个坏人,嘱咐我们一定要依律行事。只可惜啊,现在不是夜里,不能无罪杀之。” 众人这会子也都明白过来了。那两个抬着木头走到一半的闲汉,一时间不晓得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就地把木头放下。只见那二人满头是汗地僵在原地,双股颤颤,不知到底是累的还是吓的。 吴师爷又悠悠地开口:“虽然不能杀,可杖责恐怕是免不了的。让我算算啊,这十几根木头价值也差不多能有二三十两银子了吧?” “师爷您说得对,按这几天的行情,差不多就是值二十多两。”韩经纶面不改色地烘托起气氛来。 “这可不是小钱啊!院里这十来个搬东西的人,依律最少也要杖七十。主犯少不得加上充军,徙三千里,发配边疆服役。” 吴师爷的话音刚落,那边抬着的大木头便梆当一下落到了地上。老三找来的狐朋狗友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有个胆气稍弱的直接是腿脚发软,瘫坐在地上,裤子上出现了一滩可疑的湿渍。 老三却是嘴唇颤抖,气迷了心窍,还想着负隅顽抗:“你算是什么东西,在这胡说些什么呢!还盗窃杖七十?看我不把你打成七十岁老掉牙!”说着,老三张牙舞爪地就往吴师爷那边一头撞了过去。 站在吴师爷身边的韩经纶突然伸出了手,像昨天一样,再次按住了老三的肩膀。只不过这次他稍稍用了些力——老三脸色惨白,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膝盖就像受了力的钢板一样一点点地弯折下去,最终跪到了地上。 看着老三还是一副作死的样子,族长舍下了老脸,扑通就给吴师爷跪下了:“师爷,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 虽然要拿捏老三这些人,可就让宁族长就这么跪着也不太好。吴师爷眯着眼上前一步,双手搀起了宁族长:“族长言重了。” “想来老三他们也是一时想岔了,才干出这种事来。平日里他们可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呐……”族长眼含热泪,仰头望了望天。 吴师爷拍了拍族长的手背,话里却是带着刺:“族长此言有理,好一个安分良民!但,此事毕竟是入室盗窃,不如问问苦主的意愿?” 族长喟然长叹:“也罢,是我们对不起维则。维则,你看,能不能饶了你三叔这一回?毕竟咱们也是血亲,看在爷爷的面子上……” 宁维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族长,一言不发。族长心里有点发毛:“维则,你这么看着我,又是何意?” “我是在看,你哪来那么大的脸!”宁维则冷笑着。 韩经纶和学徒们哈哈大笑,吴师爷的身体也一抖一抖的,憋笑憋得很难受的样子。 “维则,维则我错了!”老三媳妇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双腿发软,面如土色,竟是膝行着爬到宁维则面前求饶:“婶子也是一时糊涂,你就饶了婶子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宁维则甩开老三媳妇的手,一脸厌恶地说道:“刘安福来报信的时候,你们就开始犯糊涂。这都三个多月了,还没醒过来?” 说罢,宁维则再也不理老三媳妇,转过身正对着吴师爷行了个礼:“师爷,院子里的人,大多是受人蒙蔽。这些人的过错,我可以不追究,让他们帮我把东西收拾好,就算是惩罚了。至于主犯,还请大人带回县衙。法律的尊严,不容挑衅!” 吴师爷点点头,心下满是欣赏。他原本也是打算抓大放小,既不失威信,又不失宽容,没想到这丫头和自己想的一样:“好一句法律尊严不容挑衅!就按宁姑娘说的办吧。” 说罢,吴师爷又转头问了族长一句:“宁族长,想必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吧?”宁族长被点了一句,方才想起这奚县令和吴师爷都不是什么善茬,刚上任就把镇上的富商、地主都拿捏得死死的。自己只不过是偏爱老三,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哪还敢再作死炸毛? 罢,罢,罢! 第57章 暗格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57章暗格想到这里,族长勉强对着吴师爷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听任师爷您安排。”说完,族长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消失了,整个人老了十岁似的佝偻了下去。 “韩公子,麻烦安排两个学徒,帮忙把这两个主犯捆起来看好,等咱们走的时候一起带回去吧。”吴师爷轻飘飘地下了令,许元和孙正平立刻就去车上找了一卷绳子,郑重地把老三夫妻俩绑了起来。 眼见着老三被绑,狐朋狗友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听着刘金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干起活来。 木料和院子里的工具很快都被装上了车,宁维则趁乱跟韩经纶小声交流起来:“韩公子,要不你先跟吴师爷带着老三他们回去,我收拾完随后就到。我打算……你觉得怎么样?” 韩经纶眯着眼睛转了转手串:“你怎么总能想出这些主意呢?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从这个村里出来的了。” 宁维则讪笑着不再聊这个话题,韩经纶也没非要继续追问,二人默契地回到了院子中间。 韩经纶一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样子:“吴师爷,要不咱们先回去?辛苦师爷出来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说着,韩经纶又是轻飘飘一个红封塞到吴师爷袖子里。 吴师爷面不改色地收下红封:“好,韩公子安排便是。” 刚好老三借了一辆牛车来,韩经纶叫上许元,把老三和老三媳妇推到这辆牛车上,自己则和吴师爷一道坐上了返程的马车。刘金驾着另一辆装满了木料的牛车,摇摇晃晃地缀在马车后面。 路面坎坷,不光颠得老三和媳妇身上都落满了土灰,二人脸上也渐渐面如土色,呼吸越发粗重起来。 眼看就要到了镇上,老三的情绪突然如火山般爆发,对着媳妇破口大骂:“都是你这个毒妇,非得让我去抢那些破木头!这下可倒好,不光木头没抢成,还要平白挨一顿板子!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娶了你!” 老三媳妇也不甘示弱,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一天天的游手好闲,全指着你爹手指头缝里松出来那点银子,就不像个男人!再说了,我让你去抢木头你就去,我让你现在就去死你去不去?” 老三目眦欲裂,从牙缝里憋出满是恨意的吼声:“你这毒妇,还想咒我去死!我定要休了你!” 要不是因为二人都绑着手脚,只怕登时就要打出狗脑子来。 马车上的韩经纶探了探头:“让他俩静静,马上要到镇上了,闹成这样多招人笑话。” 许元会意地脱下一只不知穿了几天的袜子,抓着老三的衣襟正待往前伸手。老三和媳妇的脸绿得发黑,一边干呕着,一边拼命地扭过头去,嘴巴全都抿得严严实实。 吴师爷呵呵一笑:“韩公子挺有经验啊。” 韩经纶摆摆手,故作谦虚:“哪里哪里,都是平日里听说书的讲的,没事就跟我家学徒逗闷子。” “那你们这逗闷子的方式还挺别致。”吴师爷放下车窗的帘子,收敛了笑容低声道:“韩公子,你跟我透个口风,这二人你们想怎么处置?当真要按大端律来吗?” “宁姑娘这位苦主还没回来,麻烦师爷先晾他们一天……”韩经纶压低了声音,把嘴附到吴师爷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送走了吴师爷和韩经纶,宁维则带着两个学徒,开始整理屋里的东西。 自己的西厢房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把换洗的衣服和娘给自己留下的那根木簪子收到包袱里,这屋就算是收拾好了。 维钧的东厢房也一样,东西不多。把爹亲手给维钧做的木头小风车带上,姑且算是个纪念。 爹娘的卧房,自从阿娘去世之后,宁维则就再也没进去过。这次比较特殊,宁维则想了想,推开了房门,打算把贵重东西带走。 地上那个木箱里,装的是宁明德的衣服和被褥。宁维则确认了一番,便直接扣了起来。床上靠墙的地方还有个小小的炕上箱,也没上锁。宁维则轻轻掀开箱子的上盖,里面只有几封书信。拿起书信整理整齐,毕竟是个人隐私,宁维则没想拆开看,直接装到了包袱里。 刚要扣上箱盖时,宁维则突然“咦”了一声。余光瞄到箱底的一角,似乎,那里的纹理有些不大对劲。 宁维则又把盖子大打开,伸手到箱角去摸了摸。果然,有一条细微的缝隙。宁维则顺着缝隙摸了一圈,确认这是个巴掌大小的暗格。她用力压了压边角,格子轻轻地咔哒一声,利落地弹开了。 一个小东西静静躺在暗格里。 那是一枚微微泛着铜绿的青铜印章,指头大小,上面有一个宁维则熟悉的标志——匠门徽记。 宁维则轻轻拈起印章,端详了半晌,苦笑着低声自言自语起来:“老爹啊老爹,你真是给我留了个难题……看来这匠门,我还是非去不可了!” 小叶子刚好从门口路过,小脑袋往屋里一探,满脸好奇:“宁姐姐,什么地方啊,非去不可?” “回木坊啊,干活去!”宁维则哭笑不得地把小叶子轰了出去,盖好暗格,小心翼翼地把铜章放在贴身的地方。 正要盖上箱盖,宁维则突然灵机一动,跑到外屋翻出笔墨来写了几个大字:“爹,东西我拿走了,维则。” 吹干了墨迹,宁维则这才满面春风地把纸放到炕柜里,颇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喜悦。 再次检查了一圈,没有其他的东西要拿了,宁维则仔细地关上了几个房间的屋门,还给每个屋子都上了把小铜锁。 “走,咱们看看周叔周婶去。”宁维则招呼上小叶子二人,郑重其事地给大门落了锁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步履轻盈地往对门去了。 一进院子,宁维则就看到周叔和周婶蹲在当院地上。 周婶左手举个粗瓷的小坛子:“这个要不要带上?可以做咸菜。” “不要了吧,太容易碎了。”周叔皱了皱眉头。 周婶刚要放下,可周叔又开口了:“要不带着也行,万一想吃咸菜了呢。” 周婶左手又抬了起来,准备把坛子放到身后带走。周叔又悠悠地开口了:“可平时咱们也不怎么吃咸菜啊。要不,不带了?” 周婶的左手又停住了,把坛子拿回身前。 第58章 单间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58章单间宁维则都看傻了。 平时也不见周叔这么婆婆妈妈,怎么今天如此不利落?而周婶也跟平常风风火火的状态不太一样——要搁在平日里,周婶早就跟周叔生气了,今天倒是安安稳稳,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周婶听到脚步声,扭头满是歉意地对着宁维则笑了笑,又对周叔柔声道:“当家的,要不就先不带了。反正镇上也不远,下次再来拿。” 周叔勉强地点点头,双手支着膝盖站起来,背过身去没再说话。 宁维则这才得空插话进来:“叔、婶,咱们收拾怎么样了?再晚的话,怕是回到镇上天都黑透了。” “收拾差不多了,咱们一会就出发。”周婶应声站起来,拉着宁维则的手,走到院墙旁边,显然是有些悄悄话想说。 “丫头,别急,再让你叔看看。”周婶的眼眶也微微有点泛红:“那年逃难,我和你叔到了饶谷村,幸亏遇上你爹妈好心帮忙,我们才能安定下来。这个宅子里的东西,都是后来你叔和我一手一脚辛辛苦苦攒出来的。这会儿突然说要搬到镇上去长住,你叔心里有点不适应,这些老物件啊,舍不得……那个,丫头你别介意啊,一会你叔就好了……” 宁维则拉着周婶的手紧了紧,又轻轻拍了拍周婶的手背:“没事的,婶子,我懂。我跟小叶子他们就在门口等你们,不着急的。” 安土重迁,人之常情。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周叔和周婶把最后一个小筐也拿了出来,这才恋恋不舍地锁了大门,红着眼眶爬上了车。 牛车吱呀呀的,离了小村,渐行渐远。 等宁维则一行到了镇上,已经快要到戌时了。想着维钧还在家里没吃饭,几个人心急火撩地直奔小院,把早就到了县衙的老三和媳妇忘了个一干二净。 县衙里自然是没有客房的。 好在大牢里关着的囚犯不多,老三和媳妇有幸混了个单间。 硬得像块石头一样的窝头,正是二人的晚餐。老三媳妇抻长了脖子咽下去一口,第二口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流着泪跪坐在地上:“当家的,要是真让咱们坐牢,那可怎么办啊……” 老三哪有应对的办法,也是面色哀哀戚戚:“明天见了县令老爷,咱们主动认错吧,求个情,没准就把我们给放了呢?” 隔壁房间传来沙哑的笑声:“都到县衙大牢了,还想着认错就能出去?要是能放我出去,这三年里让我天天给县令磕一百个头,我也乐意!” 老三媳妇闻言,双手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连窝头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隔壁房间的沙哑嗓音再次传入二人的耳中:“那个婆娘,你的窝头要是不吃的话,给我怎么样?反正你们刚来没那么饿,不像我哦,连老鼠都得省着吃……”说着,隔壁房间的鸟窝头汉子笑嘻嘻地举起了半根老鼠尾巴。 想到自己可能也要沦落到蓬头垢面地蹲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吃老鼠,老三媳妇一口气梗在胸口,双眼向天一翻,晕了过去。 次日一早,周婶正在灶边做饭,小院的门忽然被拍响了。用围裙擦了擦手,周婶快步走过去打开院门,发现是韩经纶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韩公子快请进!”周婶殷勤地把韩经纶引了进来:“公子吃过早饭了吗?我今天熬的小米粥,要不你也来一碗吧?” 韩经纶彬彬有礼:“好啊,多谢周婶了。” 听到院里动静的宁维则把衣服穿戴整齐,从厢房里推门走了出来。看见韩经纶,这才懊恼地一拍脑门:“完了,这么大的事让我给忘了!” 韩经纶轻笑了一声:“不急,你不是本来就想熬他们一下吗?昨天我也跟吴师爷说了,关照他们一晚,以绝后患嘛。” 宁维则还想说话,却见韩经纶取出了几张纸。略带狐疑地接过来,宁维则搭眼一看,立刻笑了出来:“匠门的资料,这么快就整理好了?” “宁姑娘的事,自然要抓紧办。”韩经纶装模作样地回答着。 宁维则却是真心实意地道了个谢,之后立刻低下头,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资料里了。 匠门,分内外两门,据说存在至今已有数百年了。 匠门的开创者到底是谁,至今还是个谜,即使是匠门弟子也并不知晓。不过因为升为内门弟子时,既要拜鲁班,又要拜匠神,这使得大多数人都猜测创始人就在这二位之中。 匠门并不为普通大众所熟知。可如若有人通读史书,便可能在历史的碎片中观察到关于匠门的一鳞半爪。随河渠的建造、剑门外的弓刀,这些据传都与匠门息息相关。 前朝时匠门不显,本朝时匠门却变得积极入世。不知是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早年间竟然能让先帝亲自下令推动工匠考核一事,并通过考核的方式为匠门聚拢人才。 迄今为止,通过天级考核的工匠只有十余位,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匠门。 宁维则意犹未尽地从纸上抬起头来:“就这?” “对,就这些。”韩经纶略带遗憾地苦笑:“这些是已经查实的内容。剩下的像是我二叔讲的那些,都做不得数的。” “这匠门,还真神秘……”宁维则拄着下巴,倒有几分向往:“对了,韩师傅不是说自己是匠门的外门弟子吗?一会我去跟他好好聊聊!” 韩经纶撇了撇嘴:“那你一会自己去吧。之前我每次一问,他就拿烟袋锅敲我,可疼了……”说着,韩经纶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不自觉地揉了揉后脑勺。 “来,一人一碗!”周婶端着刚出锅的小米粥,笑吟吟走了过来。香喷喷的米油像是长了温柔小手,勾得人再也没心思多说些什么。 用过早饭,周婶要领着维钧去学堂,宁维则和韩经纶也一起出了门,直接往县衙去了。 奚县令听说韩经纶二人来了,很快便带着吴师爷到得大堂之上,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想必是昨天吴师爷把宁维则的想法,已经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县令大人。 “宁姑娘这位苦主已经到了,那咱们便升堂?” 宁维则双手作揖:“那就请大人为小女子作主了!” 第59章 四公子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59章四公子京都,宣平坊。 两匹黄骠马拉着一辆彩漆纹饰的车,缓缓停在尚书左仆射府门口。门子殷勤地搬来脚踏,低头哈腰地扶着一名鬓角沾染了些许白丝的紫袍男子缓缓走下车来。 “季真回来了吗?”男子接过侍女递上的微微冒着热气的手帕,仔细地擦着刚刚被门子扶过的那只手。 另一位侍女屈膝行礼,乖巧应答道:“启禀老爷,四公子正在洗砚台练字。可要请公子来给您问安?” 紫袍男子看了看手中毫无污渍的手帕,眉头稍稍舒展:“让他来我书房吧。” 侍女屈膝退下,顺着回廊快步消失在了后院。 紫袍男子下意识地正了正腰上的玉佩,这才不疾不徐地迈着方步,沿着回廊下道路的中轴线,往后院的另一个方向去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海蓝色冰梅纹加金锦长袍的青年男子进了书房,躬身行礼道:“父亲。” 要知道,蓝底配金纹的袍子极其扎眼,并不是所有人都撑得起来。紫袍男子本待训斥青年略显轻佻,可细一打量,这身装束反倒衬得青年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好一个浊世佳公子。一时间,紫袍男子训斥的话卡在喉咙中,竟是说不出来。 倒是越来越像他母亲了,只可惜…… 青年直起腰来,脸上颇有几分孺慕之情:“父亲今日寻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三个月后是宸妃娘娘生辰,礼物须得提前准备。”紫袍男子面色变得柔和了几分:“季真,你有什么想法?” 青年黑眸闪了闪:“宸妃娘娘生辰,我这个作侄儿的,必然会挑件合她心意的礼物。” 紫袍男子起身,绕到青年面前:“季真呐,我知道你平日里最喜欢那些奇异之物,对各地的风土人情也了如指掌。刚好,宸妃娘娘也很喜欢那些新鲜的玩意儿,为左仆射府挑选礼物一事,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了。” “孩儿必当竭尽所能。”听到父亲言语中的看重,青年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几分。 紫袍男子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去吧。” 青年郑重地行了一礼,从书房里退了出去:“是,孩儿告退。” 御赐的尚书左仆射府,自然是极大的。路过后园小湖畔时,两名拎着花篮的侍女离着老远就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避到路边对着青年屈膝行礼:“四公子~” 青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继续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看着青年步履轻盈地走远了,圆脸的侍女才悄悄长出了口气,不自觉地小声嘟囔着:“四公子长得可真俊啊……” 尖脸侍女的小手轻轻一捣圆脸侍女的胸口:“哟哟哟,这是春心动了呀,要不然我去找夫人给你求个情,让你去给公子做个填房?” 圆脸侍女脸腾地红到了耳朵,顾不得手上的花篮就去捂对方的嘴:“你个死丫头又乱说,我可不敢肖想公子……” 尖脸侍女格格笑着躲了半天,笑闹了好一阵子。待二人都脸色稍定,尖脸侍女突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张望了一下四下无人,这才俯身到圆脸侍女耳边低声道:“你才来没多久,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说啊,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圆脸侍女俏脸一板,疯狂点头:“我晓得的,姐姐你说。” 尖脸侍女神神秘秘:“据说,咱们四公子的母亲其实是教坊司的花魁,只是生下公子之后人就没了……” 圆脸侍女“呀”了一声:“那公子知道吗?” 尖脸侍女眼珠转了转:“你看府里哪有人敢乱说?公子一直跟着夫人,应当是不知道的吧。” “怪不得公子长得这么好看……”圆脸侍女也不再八卦,只是一脸花痴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尖脸侍女及时拍醒了圆脸侍女:“快走吧,夫人等着咱们拿花回去呢,误了夫人的事,那咱们就惨了……” 圆脸侍女脸色大变,吐了吐舌头,拎着花篮一溜小跑起来。 青年自是没有听到侍女们背后的议论。一进自己的小院,青年脸上礼貌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不耐烦地拍了拍手。 一个长着大众脸的灰衣人利落地单膝跪在了青年面前。 “下月初六,海平洲的拍卖会,你让韩经纶过去找我。今年据说那边出了不少好东西,给姑姑的礼物少不得要指望这场拍卖了……”青年的话很简单,但命令的口吻不容质疑。 “好的,公子,我会让他前去迎候。” 灰衣人刚要飞走,青年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记得匠门外门现在是在海平洲吧?让韩经纶想办法,把那个拿了召集令的学徒也带上。” 身处桦台镇县衙的宁维则,完全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此时发生了什么。 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处理本家老三和老三媳妇之上。 奚县令似笑非笑地看了宁维则一眼,坐到了大堂上,让衙役去把老三和媳妇带上来。 “起来起来!麻利点,县尊大人要提审你们了!” 衙役把水火棍抡成半圆,当当地敲起老三那间牢房的栅栏。听见动静的老三和媳妇骨碌一下,从缩着的角落里蹿了起来,双手抓着栏杆一脸希冀地问道:“官爷,是不是要放我们出去了?” “想得还挺美!”衙役歪着嘴嘟囔着,从腰上摸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把,才捅开了这间的房门。 “快走,快点!”见老三和媳妇低着头畏畏缩缩地从牢房里钻出来,衙役也没多少耐心,推搡着把二人带了上来。 大堂之上庄严肃穆。衙役们分列两旁,杀威棒一敲,“威”“武”的号子回荡在大堂之中,唬得老三和媳妇头晕腿软,勉强抬腿跨进了大堂就再也走不动,直接跪在了门口的地上。 “堂下所跪二人,可是饶谷村人氏,宁志强与宁张氏?”奚县令沉声问道,一张方脸板起来颇具威严。 “回……回大人的话……是……”这一宿又冻又饿,再被庄严的气氛所慑,老三变得结结巴巴。 县令满意地点点头:“你二人可知罪?!” 第60章 改造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0章改造“大……大人……小的是一时……一时糊涂啊,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看到堂上只有宁维则,再没其他宁氏族人,老三心里明镜一般——族里是没办法保自己了。认错还有一线生机,再不承认的话,以宁维则和县令的关系,自己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老三媳妇愣了愣,也醒悟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宁维则的脚边,一头重重地磕到地面:“维则我错了,维则!婶子再也不敢了,你快求求县令大人,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呐……婶子的钱都给你,饶了婶子这次吧!” 看到二人不堪的表现,韩经纶对着宁维则挑了挑眉。这俩人也不行啊,都不用动刑吓唬,关了一晚就这么老实了…… 宁维则回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事,自己走到大堂中间,对着县令行礼道:“奚大人,可否听维则一言?” “宁姑娘身为苦主,自是有权发表意见。”奚县令面无表情,心里却在疯狂吐槽着。左右都是你搞出来的事情,我这也是配合你嘛,说呗…… “谢过县尊大人!这二人虽与维则同为宁姓,可既然是触犯了国法,维则也知道不应让大人为难。但……”宁维则口风一转:“念在这二人并没有造成实际的损失,不知大人可否容许对他们小惩大诫?” 奚县令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上身前倾双手撑到桌案之上:“哦?是怎么个小惩大诫呢?” “不如,就让这二人,进行劳动改造吧。”宁维则笑吟吟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此时的端朝律法里,并没有类似劳动改造的概念。只有那些犯了重罪的人,会被罚为苦役,做一些修建城墙、疏浚河道之类要命的活计。 奚县令好奇道:“莫非你说的,是去挖河泥那种苦役?嗯,要说二十几两银子,倒也够判他们去做苦役了。” 老三和媳妇想到满身臭泥的惨状,登时磕头磕个不停:“求求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宁维则也不阻拦,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是大人您想的那种。” 奚县令更好奇了:“不如宁姑娘详细讲讲?” “咱们镇上除了收夜香之外,公共卫生搞得可太一般了……街巷的垃圾一直都是无人清扫的对吧?”宁维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县尊大人治下,怎可如此邋遢?不如,就罚他二人清扫街道好了。” “可这小惩是有了,大诫又是如何?”奚县令不解地看了看师爷,吴师爷也是一头雾水、双眉紧锁。 “大人莫急,还有几个举措,需要一并实行。”宁维则从容不迫地继续解释起来:“一是在布告栏贴出告示,把二人的错处公之于众,让大家知道做错事情要付出代价。二是需要让这二人一边清扫,一边喊一些遵纪守法之类的口号,时刻提醒大家少做错事。三呢,还能顺便提高民众对公共卫生的理解,少往外面丢垃圾。” 奚县令瞧了吴师爷一眼,吴师爷轻快地点点头:“大人,此事可行。既有教化之意,又有惩诫之功。” “好!”奚县令一拍桌子:“就这么办!” 老三和媳妇听说从打板子做苦役变成了扫大街,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居然稍带感激地看了宁维则一眼。 宁维则的眼神里却满含怜悯——镇上全是熟人,等你们真出去扫大街,就知道什么叫社会性死亡了…… 双方都无异议,县令便宣布了退堂。衙役押着老三夫妇二人下去,吴师爷也跟着去筹备劳动改造的相关事宜了。 奚县令笑容满面:“宁姑娘,这劳动改造一说,真是别有新意啊。” 宁维则微微一笑:“我也是想着对那种犯了些许小错的人,应当有些重教化轻惩罚的方法,让他们重新做个好人。” 当然,那些背诵条文统一思想、进行强制管理之类的方法,宁维则还是死死地压在脑子里,没敢随便说出来。 “对了,宁姑娘,听说你是郡上这次学徒考核的头名。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呐?”端朝重工匠,宁维则前途一片光明,奚县令自然不吝啬自己的友谊。 宁维则咂了咂嘴:“我打算先把弟弟他们安顿好,之后去匠门看看。” 奚县令似乎对匠门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只是哦了一声:“如若有需要本县协助解决的事情,宁姑娘随时来衙门即可。” 宁维则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份善意,又闲聊了几句,宁维则和韩经纶这才离开了县衙。 “你决定去匠门了?”韩经纶随口一问。 宁维则也没想说得太细:“嗯。我爹下落不明,我怀疑匠门可能有线索,所以打算去看看。” “什么时候走?” “嗯,不急呢。这几天想了想,因为我不一定要出去多久,周婶靠着接零活赚钱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我想先盘个铺子,帮周叔周婶安置好了之后我再出发。快则三五天,慢则十天半个月吧。”宁维则心里早有预案。 韩经纶也不吃惊,这丫头做事心里还是有谱的:“行,铺子的事我可以帮忙。” “放心吧,不会轻易让你跑了的。”宁维则哈哈一笑:“韩公子若是无事,正好陪我在镇上逛逛,看看做什么好赚钱。” “以你的本事,做什么想必都能赚钱……不如宁东家分我几股,咱们一起发财?”韩经纶大笑着打趣道。 说笑归说笑,宁维则还是打起精神,认真地做起市场分析来。 要说无论哪个朝代,广大人民群众永远离不开的,无非还是衣食住行这几桩。可衣、住、行都太重资产,完全不是现在的宁维则可以碰的。 一旦把目光转回到吃上,宁维则自信并不弱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人。 要知道,前世的宁维则不仅自己是个吃货,也参与过几件餐厅设计的案子。因为要考虑后厨动线和出餐流程优化,宁维则还特意去著名连锁快餐厅兼职打工过一个多月。技术和设计理念是学到了,但她也不幸受了工伤——炸鸡配快乐水,一个月下来宁维则胖了足有五斤多。 摊子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是,到底卖什么好。 第61章 定制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1章定制宁维则在进修的三个月里,也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现在,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 对,就在今早跟韩经纶一起喝粥的时候,宁维则心底突然升腾起一阵渴望。渴望的源头很简单,前世几乎遍地开花。 “我要去铁匠铺订一件东西,要不你先回木坊?”宁维则不想耽误韩经纶的时间。 韩经纶倒是好奇得很:“你又要做什么新鲜东西?不行,我得瞧瞧热闹去。” 没办法,带着个好奇宝宝小尾巴的宁维则找到了铁匠老刘:“刘大哥,我想订一件东西。” 长着一身疙瘩肉的刘大哥,留着一头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短发。没办法,任谁的头发被炉火烧过几次之后,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重新蓄得起来…… 别看手上抄着锤子抡圆了就砸,刘大哥的脾气可是温和得很,声音也是出乎意料的温柔:“二位先稍等,千万莫烫了。” 宁维则点点头,拉着韩经纶同时后退了两步:“我们在这里等吧。” 没过多久,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渐渐停住了,刘大哥拎起脖子上搭着的汗巾的一头,抹着脑门上的汗珠,憨笑着从砧子后面转出来:“抱歉抱歉,刚才那块铁实在是停不了手,停了就得从头打起,实在是对不住了……二位,是要做个什么物件?” 宁维则伸开双臂,比划了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大圆:“我要一个这么大的铁板。” “铁板?”刘大哥满脸都是问号:“姑娘你这个铁板,是要做什么用?” “就按铁锅的铸法,打一个平底的厚铁板就行。” 刘大哥摸了把络腮胡子:“行,我大概懂了。” 宁维则又比量了一个三角形:“我还要做一个薄铁的铲子,三角形,这么大,后面安个木把手。” “这个好做,用不了一刻钟。”刘大哥不以为然:“姑娘几时来取?” “越快越好,这是定金。”宁维则从荷包里摸出二钱的碎银子,递给刘大哥:“如果今晚之前能来取,这个就当作是额外送给大哥你的酒钱,如何?”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刘大哥掂了掂分量,又用牙轻轻咬了咬,这才拍着胸脯笑着应下。 宁维则刚准备出门,忽然又想起了一样东西,用双手比划了个小圆:“对了,我要再做一个勺子。这么大,这么深,柄要大概这么长。” 刘大哥扭着头在铺子里看了一圈,从墙边的篓子里捡出一个差不多样式的勺子来:“这样的行不?” “行!” 刘大哥大方地挥挥手:“好,这个勺子就送你了,到时记得一起拿走啊。” 宁维则点头致谢,又一低头钻出了铁匠铺子,长出了一口气:“呼……里头可真暖和啊!” 韩经纶此时已经是心痒难耐:“宁姑娘,宁姑奶奶,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宁维则秀眉轻挑:“跟我走,采购去,采购完了就告诉你。” 出了粮食铺又进杂货摊,韩·小跟班·经纶背上扛着一包绿豆和一袋面粉,左手提着一包辣椒、一把芫荽、三棵小葱、五头大蒜,右手拎着三个罐子:一个小罐里装满了农家酱,另一个小罐里是酱豆腐,大罐子里则是满到快要漾出来的则是黄澄澄的豆油。 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回到了宁家院子,小跟班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好,就毫不顾忌形象地满院子蹿着找碗盛水喝。 “我说,小姑奶奶,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呀?”几滴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韩经纶也没心思擦。 宁维则淡定道:“还没完呢……” “啊?”韩经纶脸拉得像小驴一样。 “找铺子……倒是不急于这一时。但今天还得去木坊,我找点边角料,做个架子好出摊啊。”宁维则继续卖着关子,笑嘻嘻地拉拢韩经纶:“韩大掌柜的要去木坊吗,不如我们同去?” “同去,同去……”韩经纶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跟着宁维则往木坊走去。进了木坊,韩经纶一头扎进物料房,再也不肯出来,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惹得宁维则偷笑了半天。 宁维则这次要做的架子,其实是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部分是放在中间的支架,用来撑起那块圆形铁板;左侧是放配料的多格置物架;右侧则是一个小桌板,用来摆放成品和零钱。三个部分拼凑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摊子。 脑子里有了大概的结构,一进木坊宁维则便熟门熟路地找到纸笔,开始画起草图来。 小叶子看见宁维则在画图,放下手上的活跑了过来,静静站在宁维则身边学习着。韩老头刚想把小叶子喊回去,可看到他专注的神情,举到半空的烟袋锅一滞,摇了摇头走开了。 结构简单,图自然画得就快。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宁维则就举着草图,去后院挑木头了。小叶子屁颠颠地跟在宁维则身后,看宁维则要哪根木头,小叶子就赶紧捡哪块扛着,活脱脱的小狗腿子一个。 支架最为简单,宁维则决定就从支架做起。上面一个正方形的框架,框架的角上向下生出四条腿足,腿足的左右后三个方向都不加修饰,只有正前方加了一块厚厚实实的挡板。 确认了图纸的宁维则正要动手,小叶子突然有点腼腆地开口:“宁姐姐,这个好像不难,能不能让我帮你做?” “好,那你来吧。注意这个边角的地方,榫头预留三分就好。你之前做的总是偏大,有时候就不太稳当……”宁维则把支架的制作要点给小叶子口述了一遍,自己便把精力放到了置物架上。 这次的物件最重要的就是实用,宁维则闭上眼,双手比划着模拟拿放东西的操作,再次确认自己的设计是否有效,嘴里喃喃自语:“这个罐子放这里,那个小筐放那里,下面那层放袋子……”嘟囔了半天,宁维则这才睁开眼,又重新在图纸上改了改搁板的位置和层高。 最终的成品,是一件三层三面出头架格。架子的主体是三层方材,最上一层搁板只到架子的三分之二高,上面没有加顶。最底的一层间距比较高,上面的两层间距稍小些。架格的背面和右侧面用薄木板封了起来,从正面、左面和上方都可以拿取物品。宁维则特意留了神,把中层的搁板设计成跟支架的顶部一样高,显然是为了方便拼接成一个整体的。 右侧的那个小桌板,则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花哨的小桌,高度也是跟支架一模一样。看了看小叶子的进度不算快,宁维则决定这个小桌板也由自己来完成。 锯子一前一后,锯末里溢出来的桦皮香让宁维则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做手工真是件让人心情舒畅的事情,比跟人打交道要痛快得多了。 第62章 煎饼果子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2章煎饼果子宁维则做得入神,不觉已是酉初前后,三件套这才算是集齐了。除此之外,她还额外做了个长得像竹蜻蜓一样的小东西。 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腰,宁维则笑着让小叶子去找个车来,准备把东西送到小院。韩经纶听到动静,鬼鬼祟祟地探了个头:“宁姑娘,咱们几时去取铁板?” “走,现在就去。”宁维则心情大好,一边往车上搬东西,一边喊上韩经纶准备出发。 有钱能使鬼推磨,打铁也一样。看在二钱碎银的份上,宁维则需要的铁板已经制作完成,静静地靠墙站在刘大哥的铺子里,等待宁维则来接。 心里痒痒了一天的韩经纶抢着把铁板装上车,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小院赶过去。 推开院门,维钧已经从学堂回来,正在屋里温书。周婶今日收工晚,这会儿刚准备生火做饭。宁维则笑眯眯地拦住了周婶:“婶子,今天晚饭正好看我露一手!” 指使韩经纶和小叶子把三件套卸车放在当院,宁维则也没闲着,卷起袖子处理起今天采买的食材来。周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站在旁边准备给宁维则打打下手。宁维则想了想,交待了几句,周婶点点头,自去做了。 上午把绿豆买回来后,宁维则顺手就清洗好泡了起来。把浸泡了一个白天的绿豆投入到石磨之中,厚重的石磨转啊转,碾出的浆水也是厚厚的,不那么细腻,但带着绿豆甘爽的清香。 中间指使小叶子去生了火,又磨了差不多有大半罐,宁维则这边方才停了手。用勺子搅了搅浆水,宁维则觉得有点稀,又问周婶要了一勺小米面掺了进去。再次搅匀后,罐子里的米浆正是那种不粘不稀,倾倒时成小股缓缓流下的状态。宁维则抿嘴一笑,起身去看周婶那边的进度。 方才宁维则让周婶做的事情,是和面。但跟平时直接醒发的面不太一样,宁维则特意让周婶在和面的时候,加了些草木灰水。草木灰水,就是用燃烧后的草木灰加水浸泡,取上层的清液而成的,里面主要成分是碳酸钾。在没有现代化学制碱的情况下,草木灰水就是一种随处可取的植物碱来源了。 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蓬草,有的话就能做拉面试试了。宁维则发散着思维,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此时的光洁柔顺的面团,已经扣在盆子里醒发一小会了。宁维则用手指戳了戳,让周婶把面团分割成两指宽的小条,自己转身去了灶旁。灶上的火已经旺了,在周婶惋惜浪费的凝视之下,宁维则还是把上午买的一大罐子豆油都倒进了锅里。 油锅缓缓升温,宁维则也没闲着。她把两条面叠在一起,捏紧两头,一边甩一边抻,直扯到原来的两倍长。油沸见小泡,像是有小鱼在锅底偷偷顽皮。宁维则抓准时机,把面扭一扭,放进了油锅里。隐身在油里的小鱼围着面团欢腾起来,把面团闹得上下翻滚,通体染上了金灿灿的明黄色。宁维则眼疾手快地用长筷子捞出炸好的面团,放在了旁边的竹篦上。 锅里炸的,正是香酥脆韧的油条。 宁维则又炸了两根,边炸边把制作要领给周婶讲解着。又看着周婶自己上手做了两根之后,宁维则这才放心地离开灶旁,去准备酱汁。 说到酱汁,宁维则打算做两种,一是咸口,一是辣口。 今天逛遍了市场,只买了豆酱,没买到面酱。宁维则稍稍有点遗憾,但也没有办法。等有时间了,自己做点面酱吧,成功了又是一个赚钱的路子,除了制作周期长点,别的都挺好。 豆酱本味冲,只取少量加水稀释就行。加上酱豆腐之后,宁维则又稍稍添了点糖提味,看得周婶又是一脸心疼。 辣酱也好做。买回来的大蒜剥皮剁碎,辣椒也剁碎备好。周婶那边的油条刚好炸完了,直接把锅里的油重新盛出来,只留下锅底的一点。蒜蓉先放进去三分之二,炸至金黄色爆出蒜香,再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生蒜蓉和剁好的辣椒一起加进去。等辣椒的香辣味也从锅里蹿出来,加入盐和酱油,一锅经典的蒜蓉辣酱就算是熬好了。 这边熬着酱,香味勾得屋子里的宁维钧差点坐不住板凳,皱巴着小脸勉强把今天的功课复习完,就大步流星地冲到院子里,守着辣酱锅就不再动弹。 宁维则见状摇头一笑,还是小孩心性啊。 “维钧,去,帮阿姐找几个鸡蛋来。” “好嘞……”维钧应了一声,三步一回头地去筐里翻找起来。 让周婶帮忙把葱花香菜切好准备上,宁维则终于开始拾掇起那个小摊三件套来。 把支架居中放好,置物架居左,成品台居右,再把清洗干净的铁板摆到支架上,铁板下面支好火盆,小摊就算是齐活了。 在置物架上按位置摆放好米浆、豆酱、辣酱、油条和葱花香菜,又给鸡蛋筐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宁维则浮夸地吆喝起来:“煎饼果子摊开张咯!” 韩经纶继续保持了好捧哏的优良品质:“这位姑娘,请问何为煎饼果子?” “瞧好吧您!”宁维则用手背悬到铁板上方一寸处,感受温度差不多合适,这才刷匀了油,轻轻巧巧地舀了一勺米浆到铁板上,拿着竹蜻蜓像模像样地刮了起来。 前世好歹看了那么多遍,第一张饼也算是有惊无险地摊成了一张大圆。磕个鸡蛋,翻面,抹上酱汁再撒上葱花香菜,热乎乎的饼香成功地挑动了在场每个人的神经。 这还不算完,宁维则又慢慢悠悠地包了一根新炸好的油条,这才把饼卷起来盘到盘子里,递给了周婶:“婶子,尝尝。” 淡黄的面饼上涂抹着艳红的酱,里面包裹着金灿灿的油条,又有翠绿的葱花和芫荽点缀其间。 看着就很好吃。 周婶也不嫌烫嘴,照着中间就咬了一口。 在场众人跟着周婶的节奏,齐齐咽了一记口水。 “真香!”这口饼还没咽下肚,周婶便竖了个拇指,口齿不清地夸赞起来。 众人的眼神更是火热,全都围到了摊子旁边,眼睛绿得像饿狼般盯着宁维则的手。 “不要着急啊,我先给周叔做一个,然后是韩公子和小叶子,再之后是维钧。都有份,一会就好。”宁维则专注地摊着煎饼,小院里香味四溢,引得过路人好奇地踮脚张望。 韩经纶这个商人自是不会放过大好的机会,开了院门对外宣传起来:“走过路过的诸位,宁记煎饼这几日便会开始售卖。介时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第63章 韩老头的入门方法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3章韩老头的入门方法次日,宁维则在家陪周婶练习摊煎饼,一摊就是一上午。看着烙好的一堆饼子,周婶有点发愁:“这得吃几天啊……” 宁维则微微一笑:“婶子别急。” 出门去买了一大摞油纸,宁维则溜溜达达地回了小院,把上午的实验品挨个包了起来,装到篮子里直奔木坊而去。 今天天色甚好,阳光在脸上友好地跃动着,宁维则的步伐不自觉地也轻快了几分。 鸽子们也凑起热闹,在天上盘桓了几圈,扑噜噜地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给你们加个餐!”宁维则若无其事地把篮子放到了学徒房,猛刷了一波好感。 对平时饭食里油水不太多的学徒们来说,有油有蛋还肯放调料,煎饼果子,简直就是超标准的好吃食! “谢谢宁姑娘!”“宁姐姐真好!”学徒们嘻笑着一哄而上,瞬间把一篮子煎饼瓜分得干干净净。 宁维则摆了摆手,转身出了学徒房,去找韩老头了。 老头正坐在当院的条凳上吧唧吧唧抽烟,看见宁维则过来,特意吐了个大烟圈:“宁丫头,看我这个烟圈怎么样?” 宁维则哭笑不得,人家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可真是一点不假。 “挺好的,比上回的圆了三分。”宁维则随口敷衍了一句,直接进了正题:“韩师傅,我想问问匠门的事儿。” 韩老头一听匠门,立时正襟危坐,脸上表情却带着若有似无的不太自然:“上回从郡上回来,不是给你讲过了吗?” “木匠会飞,这不是骗小孩的吗?”宁维则嘟嘟嘴:“要不您给我讲讲您是怎么进的匠门吧?” 韩经纶正好从后院物料房溜达出来,见宁维则和韩老头在聊匠门的事儿,撒着欢就跑了过来坐在长凳上,还拿屁股往里拱了拱韩老头:“二叔,您往里挪挪,给我点地儿。” 韩老头眉毛一立,“嘶,你这小子!” 韩经纶抱头回嘴:“您先讲匠门,先讲匠门!我这不是想认真听听吗,赶紧找个座位……”说下来,搞得自己还挺委屈。 韩老头歪了歪嘴,往边上挪了挪,再不搭理韩经纶,对着宁维则说道:“行,宁丫头,那我就讲讲我是怎么入匠门学徒的。” 老头摸着烟袋锅的长柄,眼神却是飘到了远方。 “我们韩家,其实并不是定源郡本地人士。从我这辈往上数,至少有八九代人,一直都是住在海平州。海平州,你知道吧?”韩老头瞟了瞟宁维则。 宁维则略微有点为难:“听说过,不知道具体在哪……” 端朝的地理堪舆图,属于比较高级的国家机密,宁维则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没有机会接触到。 “咱们端朝啊,总共是有十九个州。咱们所在的通安州是在中间偏南的位置,而海平州在东边,靠海。而匠门,就在海平州。” 韩老头再次让身边烟雾缭绕起来。 “海平州啊,是个好地方……当时还是前朝,我也就十来岁的样子。当时的韩家,除了我们家这一支,其他的族人不是种地就是捕鱼,反正就是看天吃饭呗。海里的东西不少,除了自家嚼用,每年贩卖鱼虾也能得个三五两银子,日子过得都还算说得过去。” 宁维则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那您这一支,难道不种地?” 韩老头长叹了口气,格外感慨:“要不怎么说我爷爷命好呢……对,就是经纶的太爷爷,当年有一次出海的时候,居然捞出来了几颗大珍珠。后来送到店里去卖的时候,正好有识货的贵人经过,说这其实是夜明珠,直接就给收走了,换了不老少银子呢!可手上有了点钱吧,他老人家就开始胡思乱想了。你说说,种地多累啊,出海也一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这一来二去的,我爷爷就寻思着让自家的后代也出息出息。这不,看我大哥脑子灵光,就让我大哥去念书。家里其他的小辈,都送去学手艺了。” “所以您就被送到匠门学木匠了?”宁维则顺口进行了简单的推理。 韩老头噗嗤一乐:“你真当匠门就这么容易进?” “那您倒是快说啊!”宁维则没说话,韩经纶听得倒是有点急了,催着韩老头别再卖关子。 “当时家里送我去村东头张木匠家当学徒。张木匠其实手艺也就那样,我也没学着什么真本事,大多数时候就是砍砍木料,锯锯桌腿这些小事。” “那……难不成是您上山砍柴的时候掉进洞里,意外得了匠门传承?”宁维则打趣道。 韩老头的烟袋锅虚晃一记:“嘿你这丫头!” 老头又抽了口烟,缓缓说道:“其实事情吧,也挺凑巧的。当时有几天活不多,张木匠让我抽空把不用的木料劈了当柴火收到后院去。我也就当是玩,自己给自己定了规矩。像是先劈十个一尺长的,再劈十个一尺半的,再劈十个半尺长的……劈到后来,我对尺寸特别有数,下手那叫一个稳、准、狠。赶巧那天匠门的大师傅路过村子,听着我劈柴的声音,就被吸引过来看了看。” 宁维则眼睛一亮,这匠门的录取方法,还挺有意思。 韩老头没理会宁维则心里在想什么,继续慢慢地回忆:“那天路过的师傅姓金,圆脸,大肚子,特别爱吃炸得有点发黑的花生米……他说站在门外看我劈柴,看了有一刻钟,之后就推开了门,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匠门学手艺。” “您当场就同意了呗!”韩经纶又接起话来。 韩老头老脸微粉:“那哪儿能啊?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匠门是干啥的。头都没抬,我就直接给回绝了。” 宁维则心说,可别给我弄出三顾茅庐的故事来啊,那可太狗血了。 “金师傅也没多说,转身就走了。” 宁维则倒吸一口凉气,不会真是吧? “金师傅刚走,张木匠在里屋听见我们说话的动静,掀了帘子出来问我刚才是谁。我说是匠门的,想找我去学手艺,被我拒绝了。”韩老头说得特别平淡,就像是早上吃了什么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木匠一听,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撒腿就往金师傅离开的方向跑了过去。好在金师傅刚走没多久,还没出村,就被我们给追上了……”韩老头这才嘿嘿一乐:“后面的事情,就跟你们想的一样了。” 第64章 乾隆爷的心头好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4章乾隆爷的心头好宁维则沉吟片刻:“主要还是您资质好,不然也不会轻轻松松就入了匠门大师傅的眼。” 韩老头志得意满,烟圈都吐得格外有力:“这丫头,会说话你就多说点啊!” 宁维则捂着嘴轻轻一笑:“您再给我讲讲之后的事情呗。” “行,那我就讲讲后来这些事吧。”韩老头又是一脸怀念,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过去。 “当天,我就跟着金师傅去了匠门。赶巧了,到了山上我才发现,匠门原来离我们村真的不远,同样都在临波郡,只不过我们村靠海,匠门依山。” “离山脚下还有挺远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看见山里好像有房子。可走近了仔细再看,又感觉啥也没有。金师傅也没多说,带着我转了一圈,在几棵树上按了按,一块大石头忽然轰隆隆地开了个洞口,我们就从洞口钻了进去。” “石头里是条漆黑的小路,墙壁上隔着挺远才有一盏油灯。金师傅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走了有一小会儿,我眼前一花,居然毫无预兆地就从洞里钻了出来,夕阳正好照在了我身上。我和金师傅两个人就像披着一身火光一样,好看极了。” 韩老头回忆到这里,发自内心地感叹着,显然那个洞口的设计着实惊艳。 “我们就这么走到山里面了。依山而建的有一排房子,前面的是普通的民居,后面的有两层或者三层的小楼。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房子跟外面的屋子比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不光从房屋的做工细节、高度、比例,还有房屋之间的排布和花草装饰,所有的都要加起来才行。” 宁维则在心里想象着,暗自点了点头。 建筑、园艺,这些确实是一个整体的解决方案。前世那些不管是看上去高端大气还是平易朴实的园区,每一个园区都是一整个团队站在前辈们制定的标准之上,耗时许久才能打磨出来的产品。 匠门的房屋能让韩老头印象如此深刻,说明其设计上一定有着极其巧妙独特的安排。这个方案,一定要加到自己去匠门的考察清单上,嗯。 “最前面的普通小房,就是学徒们住的房间了。”韩老头看宁维则回过神来,这才继续说了起来:“其实更准确地说,是前面几排是外门学徒住的,后面靠近小楼的几间,才是内门学徒住的地方。” 宁维则头皮一紧,整个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韩老头。终于要说到内门和外门了。 “唉,真是不想跟你们说这么多,可今天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说了也就说了吧。”韩老头挠了挠头,满脸羞赧:“之前一直跟你们说匠门怎么怎么厉害,但其实吧,我也只是做了一阵子的外门学徒,没能考进内门去……” 韩经纶脸上顶着嘲讽的笑意,就在这等着韩老头呢:“我说呢二叔,怎么之前我一问匠门的事儿,您就用烟袋锅敲我。感情,您是觉得自己这个外门学徒难为情,怕镇不住我是吧!” 韩老头烦躁地挥挥手:“去去去,别总在这添乱,惹得老子心烦!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性子,说了外门就要问内门,肯定净挑我不知道的问,问谁,谁能愿意搭理你啊!” 韩经纶阴阳怪气:“那我可不管,反正就是二叔您不知道,这个锅可甩不到我身上,哈哈~” 叔侄二人再次绊上了嘴,宁维则津着鼻子看着,心里冒出了几十次的“幼稚”。 叔侄的感情沟通告一段落,宁维则才继续问道:“韩师傅,您之前是没通过内门的考核吗?” “对,那个考核,我也不好说……”韩老头眉毛拧成一团,苦苦思索着当年经历的一切:“考核说不难吧也不算难,给我出的题目我都成功做了出来。可为什么没进内门,我是一点也不清楚。” “嗯?这怎么说?”宁维则连忙追问道。 “当时出的考题,是特别家常的物件,让我用硬木做一套桌椅。我便做了一套红木的桌椅,桌子是高束腰带抽屉方桌,椅子是两件四出头攒靠背官帽椅。” “是做得太简单了?”宁维则猜测着可能的原因。 韩老头摇了摇头:“我觉得应当并不是。” “当时我做的官帽椅,背板是三段攒成的,都用了透雕,分别雕了云鹤、麒麟和双龙。椅盘下面还加了横枨,枨上装绦环板,正面还做的透雕的牡丹。椅盘下面在侧面又加了平列的三朵云纹,枨下还安了壶门券口牙子。” “哦,对了,我还为了显出手艺,特别在扶手的联帮棍那里镟出了葫芦形,左右一边一个,福禄双全嘛,多好。” “还有,椅腿最底下加了马蹄足,落在托泥上。托泥下还加了起线的雕花牙条。” 宁维则听着韩老头的描述,开始脑补起这件作品来。想着想着,宁维则翻了个白眼,忍不住问道:“韩师傅,您后来有重新反思过这件作品的问题吗?” 韩老头一瞪眼:“怎么没有?考核没过之后,我翻来覆去想了三天,都没怎么合眼!” “再后来呢?比如您从匠门出来之后……”宁维则慢慢引导着韩老头。 “唔,好像还真没有……考核没过,没多久师傅就让我出师了。下山之后我就自己搞小木坊。后来没多久就开始打仗,挺乱的,哪有那个心思。再后来,就是经纶找我来这边建木坊了,我也就再没合计过这个事情。” 宁维则小心翼翼再次引导:“那以您现在的眼光,您再想想有什么问题?” 韩老头磕掉烟灰,横握着烟袋锅的中间,面色郑重地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大叫一声:“原来如此!” 韩经纶和宁维则对视一眼:“二叔,您想到什么了?” “我当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韩老头痛心疾首:“早知道,我就不做那么多的无用功了!” 当年韩老头没能进内门,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在制作工艺上,而是在审美。像是那个葫芦的联帮棍、那个马蹄足、那个雕花托泥,根本是一点必要都没有。这一套做下来,椅子明快的结构变得格外繁冗,花纹多到毫无节制。 用宁维则前世的话说,简直就是乾隆爷的心头好——庸俗得让人望而生厌。 第65章 麒麟会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5章麒麟会多年前的问题得以解决,韩老头的念头顿时一片通达,甚至觉得连这天空都格外辽阔了几分。 “看来咱们家的这些学徒们,做活的方法又要变一变了。”韩老头拈着烟袋锅的手指微颤,明显是在盘算着什么。 韩经纶大笑着躬身:“二叔威武!小侄就只管等着数钱了!” 宁维则也在思考着,是不是要把关于设计理念的事情放到学徒手册里。要知道,不管是工艺也好,设计也罢,这些人工的产物最终都还是要落到为人服务上的。 当对炫技——或是对美学——的追求过多时,物品的功能性或多或少就会受到影响。而美学与功能的平衡,恰恰是设计界最根本的问题之一。当设计者有足够多的自我表达的欲望时,冲突就可能被无限放大。 像是宁维则前世常见的t台走秀,为什么会有大量设计的评价两极分化极为严重?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受众群体的差异性。 t台上的奢侈品,定位是在美学和自我表达这一头——衣服为了最好的展示只能穿一次,既不能水洗也不能干洗;鞋子是为了走红毯和拍照而生,最好不要用来踩地;包包只有个漂亮的外壳,连个大屏手机都装不下…… 而来自互联网的声音,最大多数则是来自于普通的劳动者,是处在功能性要求更高的一头。他们要求的是衣服上有口袋方便多装工具,鞋子最好能让自己走了一天路的脚掌不要那么酸痛…… 这二者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也与价格高低无关,只是立场和定位不同,如此而已。 前世的宁维则经手了多个案子,对此深有感触,不然她也不会在学徒考核里用铜板为载体,给黄正浩指明了设计中需要寻找平衡点的问题。 韩老头的内门考核,更多地倒向了繁琐华丽的工艺技巧,完全没有考虑大师傅出题的立场。要是考核大师傅是乾隆皇帝就好了,宁维则暗挫挫地腹谤着。 一定要面对不同的用户群体和使用场合,给出不同的设计方案——抿了抿嘴唇,宁维则下定了决心,一会回去就把这一条补充到学徒手册里。 韩经纶轻轻看了一眼宁维则,见小姑娘从表情严肃转变成了信心十足,他这才漫不经心地引导着话题:“对了,宁姑娘,你是不是准备去匠门了?” 宁维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对,听了韩师傅说的内门考核这些事,我对匠门越来越好奇了,肯定要去看看。” “那刚好,咱们可以一起走。”韩经纶笑眯了眼睛。 “你也要去匠门?!”韩老头的胡子一下就立了起来:“你小子怎么也扯上关系了!” 韩经纶连忙解释道:“不是去匠门……我有个朋友,下个月初六要去海平州参加一个拍卖会,想给长辈挑件礼物。” “初六……”韩老头思索了一下,眼睛一亮:“可是麒麟阁每三年一次的那个麒麟会?” 韩经纶弱弱地点头:“对。” 突然提到拍卖会,宁维则也好奇得很,直盯着韩经纶:“韩公子,给说说呗,那个麒麟阁和麒麟会是什么呀?” 韩经纶下意识地隔着袖子摸了摸里面的纸片:“麒麟阁是端朝最有意思的一家铺子。这家什么都卖,典当的生意做得也不小。而且因为海平州水运发达,不管是沿江而上,还是出海东洋南洋,都可以从海平州走。时间久了,麒麟阁就常常能攒下一些来源各异的物件。所以每三年,他们都会挑个时间,进行一次超大的拍卖会,也就是麒麟会了。” “都是平时不常见到的东西吗?”宁维则大概理解了麒麟阁的做法。 “对,而且东西很杂。早些年我和二叔去过一次,见到了一棵上好的千年阴沉木,可惜当时没那么多钱,错过了。”韩经纶惋惜地咂了咂嘴。 韩老头也是一脸后悔,摇了摇头补充道:“不光有木材,其他东西更多。像是比马车轮子还大的砗磲、西域秘制的无色琉璃盏、失传已久的名家字画、道家的仙丹……总之是要看运气。” 前世经常有拍卖会古董成交过亿刷新纪录的新闻,各种奇珍异宝也是数不胜数。经历过前世信息冲击的宁维则,对这些兴趣缺缺:“就这?也没什么意思嘛……” 韩经纶笑着解释:“若是单说这些物件,那确实意思不大。麒麟会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积分。” “积分?”宁维则脑子里立刻全是会员卡充值返利那一套。 “嗯,麒麟阁对外号称是什么都收,可以换钱,也可以换成积分。如果麒麟会上有想要的东西,可以用积分去抵。” 宁维则敏感地捕捉到了一条信息:“什么都收?” “对,只要有价值,什么都收。珠宝字画是最常见的,家传的技艺、隐秘的消息,只要他们认为有价值,也可以拿去换积分。哦对,卖消息的话,麒麟阁还能保证绝对不把信息泄露出去,安全得很。”韩经纶很清楚运作的规则。 宁维则点了点头。很明显这是一个有着收集情报作用的组织,不知道麒麟阁后面,到底是哪尊大佛。不过话说回来,好像跟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韩经纶突然一脸兴奋:“对了,据说这次的东西里,有那部失传已久的《木经》残本。” “什么?!”韩老头像被踩了尾巴一样。 韩经纶诚恳地看着韩老头:“没错,就是您想的那个《木经》。” 宁维则被说迷糊了:“什么是《木经》?” 韩老头的语气里满是敬重:“传说咱们木匠行有一本秘籍,就是这本《木经》。虽不知道是何人所著,但传说每个得到了《木经》的匠人,最后都成了一代大师。” 所以这是本教材?日记?随笔? “据说里面记录了所有的木材、这些木材的处理手法,还有全部的木匠手艺。当然,最重要的,便是那些失传了的机关术。”韩老头慎重地给宁维则科普。 宁维则对机关术,还是满有兴趣的。史书里记载的墨子的守城器械、鲁班的飞鸢、诸葛亮的木牛流马,都是机关术的范畴。 第66章 明日就出门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6章明日就出门所谓的机关,通常是指物体中最关键的运动构件。举个例子,发动机里的活塞曲轴就是机关。顾名思义,机关术,也就是研究机关的方法。 史书里其实有过不少与机关术有关的故事,像《列子·汤问》里曾经就记载了一个等身自行人偶的传闻。 传说当年周穆王去西方巡视,过了昆仑山,刚准备回返时,遇见了一名叫做偃师的工匠。偃师说自愿献上自己的技艺,周穆王便询问他有什么本事。偃师说自己已经制作了一样东西,希望第二天可以让大王看看,周穆王被勾起了好奇心,便同意了。 第二天,偃师带了一个人前来觐见,周穆王好奇地问偃师这人是谁,偃师自矜地说道这人便是他制作的歌舞人偶。 那个人偶确实很优秀——能疾行,会唱歌跳舞,甚至还对着周穆王的爱妃表演了眉来眼去…… 周穆王气炸了,要把偃师拉出去正法,吓得偃师当场就把人偶给拆了以证清白。那个人偶真的是用木头、皮革、脂、漆、丹砂之类的东西拼凑出来的,里面也做了心肝肺这些器官。 更有趣的是,中医对于人体的理解,也出现在了这个人偶上。中医经典《黄帝内经》里记载:心开窍于舌、脾开窍于口、肺开窍于鼻、肝开窍于目、肾开窍于耳。当周穆王把人偶的心脏拿掉,人偶就不会说话了;换成拿掉肝脏,人偶就没了视力…… 当时看到这里,逗得宁维则笑得不行。 当然,笑归笑,宁维则对这些技术还是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毕竟在没有微处理器和ai的年代,还是要相信科学的。 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端朝的机关术,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是简单的杠杆应用,还是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机械设计体系了呢? 不过只有亲眼看到《木经》才行。 估计拿韩家的全部工坊出来,都未必能换得到那本《木经》。更别提自己这个还没拿过分红的小股东了。 宁维则在心里默默写了七个惨字,又把惨字擦掉换成了穷。 等自己赚大钱了,就要一次买两本,看一本,撕一本。宁维则咬着牙,默默在心底里发着狠。 “宁姑娘,可打算跟我一起出发?”韩经纶打断了宁维则的胡思乱想,眼里有着明显的期待之意。 “啊……好!”想到路上有韩经纶照应,宁维则不由得松了口气。本来是打算让周叔介绍个商队,顺路去海平州的。现在有了韩经纶同行,真是不知省了多少事。 韩经纶又悄悄摸了摸袖子,松了口气。 行程已定,宁维则虚心地请教起来:“出远门之前,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韩经纶是个熟手,对这些流程门儿清:“银钱、衣物、常备的药品、干粮和饮水。哦对了,还要去县衙,开个户籍公文。” 端朝鼓励生产和经营,对远途出行不做限制,也不需要路引之类的东西。但为了保证最基本的管理,在出行之前,还是要到县衙里去开具一张公文,用来证明自己是何地人氏、姓甚名谁的。 想到韩经纶跟奚县令的熟悉程度,宁维则心头一轻。想必都用不了一盏茶时间,韩经纶就能把这个户籍公文开具回来了。 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来了:“从这里到海平州,路上要走多久?” 韩经纶掐着手指,嘴上念念有词地算了半天:“咱们直接走陆路过去,最少也要半个月。” “半个月,这么久……”宁维则想到要坐半个月的马车,又想到自己的弹簧还没改造出来,只好拉长着脸,叹了口气。 韩经纶讪笑着鼓励宁维则:“顺利的话半个月肯定到了……那咱们收拾收拾,明日便出发?” “好。”行程已定,宁维则也不再耽误时间:“那韩师傅、韩公子,你们先忙着,我回去整理行囊。户籍的事情,就麻烦韩公子了。” 韩经纶挥了挥手:“不碍事的,还跟我客气什么?你快去吧。” 宁维则想了想,又试探着提了一嘴:“周婶的摊子还没拾掇好,能不能……” “没问题,我一会就给曹淳说。反正他手没养好,左右也做不了什么活,就先帮着周婶把煎饼生意做一做,也算是个历练。”韩经纶清楚宁维则的意图,没等她说完,就已经把曹淳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宁维则感激地看了韩经纶一眼,又对着韩老头长揖一记:“韩师傅,保重身体,尽量少抽点烟!” 韩老头装出一副嫌弃的表情,瞪着眼挥舞着烟袋锅:“行了行了,快走吧,省得再来烦我。” 宁维则哈哈一笑,转身走向门口。正要跨过门槛时,身后的韩经纶大声补充了一句:“明日一早我去你家门口,咱们直接坐马车走,免得你还要拎东西过来。” 宁维则没回头,右手放到身后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开,进了巷子里。 眼见着宁维则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韩老头这才面色一沉,拉着韩经纶低声道:“那个要去麒麟会的朋友,可是……?” 韩经纶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在韩老头眼前晃了晃又迅速收了起来,也是压低了声音回答道:“对,是沈公子。这是今早飞鸽传书告知我的,让我想办法带着宁丫头一起去。” 韩老头低头不语,左手紧紧握着烟袋锅的长柄,右手抬起来反复搓着后颈。沉吟半晌,韩老头有些低落:“小子,这次出去,尽量看好宁丫头。” 韩经纶板着脸,胸膛却不自觉地挺了起来的:“我晓得的,放心吧,二叔。” 宁维则快步走进小院时,周婶刚把煎饼摊的东西清理停当。看着宁维则手里的煎饼都不见了,周婶面露喜色:“都卖了?” “没有,送给韩家的学徒们了。” 周婶一下有点发蔫:“哦……我还以为大家喜欢这个吃食呢……” “没问题的,就按咱们练习的做,肯定好卖。”宁维则对煎饼果子的魅力充满了信心:“对了,婶子,这几天曹淳会过来,帮你把这个摊子做起来了再说。” 周婶知道曹淳是个实在能顶事的,心下一喜:“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可随后周婶又一皱眉。 宁维则赶紧补充起来:“不用担心旁的事情。我跟韩公子说好了,曹淳手伤还没长利索,来帮忙正好什么也不耽误。只要您就别让他做太重的活,那就行了。” 说完,宁维则又上前把周婶手上的抹布拿开放到一旁,拉着周婶的手笑嘻嘻的。 第67章 与世界的隔阂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7章与世界的隔阂周婶装作满是嗔怪的模样:“你这孩子,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不是拿了个匠门召集令吗?明天我就准备出发了,去海平州。” 周婶吃了一惊,半张着嘴:“你要去海平州?!” “嗯。”宁维则坚定地点头承认。 周婶急坏了,连连直拍宁维则的肩膀:“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去海平州怎么能行?上次去郡上就够让人担心的了,哎呀!” 宁维则讪笑着挠挠头:“婶子,我不是自己去。韩公子正好要去那边访友,我们刚好同路。” 周婶听了这话,反倒更急了:“维则,你跟婶子说实话,你对韩公子是不是有意思?” “没有,绝对没有!”宁维则连忙解释:“我们就是普通朋友,真的!” “那怎么会这么巧,你要去匠门,他就顺路去海平州访友?”周婶一脸狐疑地盯着宁维则。 “他说是有朋友约他去见面,海平州那边每三年都有一个特别大的拍卖会,真的是正好赶上了……”宁维则努力地解释着,脸都胀红了。 周婶突然转嗔为笑:“行行,婶子明白了。明天就走?” “嗯,明天就走。” 周婶看了看水漏:“那我得赶紧给你去收拾行李了。”说着,又是一阵风一样,急匆匆地进屋了。 坐在饭桌上,温好了书的维钧愣了愣,欣喜道:“今天的晚饭好棒啊!” 周婶特意做了宁维则喜欢的糖醋鱼片。看着维则和维钧姐弟大口大口吃饭的样子,周婶欣慰地笑笑,随即眼圈有点泛红。 宁维则敏感地留意到了周婶的变化,果断开启新话题:“维钧,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维钧一伸脖子,把嘴里鼓囊囊的饭吞下去,脆生生地回答:“先生说我的课业学得特别棒,今天还当着同窗的面表扬我了!” 宁维则顿时有种“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高兴地揉了揉维钧毛绒绒的头顶:“好,继续努力!阿姐不在家的时候,你也要多听周叔周婶的话,去学堂不要惹事。” 维钧点点头,又吃了两口鱼片,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姐,你又要出门了吗?” “对,阿姐要去海平州。”宁维则柔和地回答。 维钧小脸皱得像吃了酸涩的青桔子:“海平州远吗?阿姐是不是像去郡上一样,又要好多天才能回来?” “对呀,海平州跟郡上差不多。”宁维则刮了刮维钧的小鼻子,故意说得很轻松:“阿姐是要去匠门。” “可是我不想阿姐走那么久……”维钧把筷子轻轻放在桌上,眼睑低垂望着下方,眼眶里噙着一包泪,嘴也噘得老高。 宁维则抱歉地搂着弟弟:“匠门的人可能知道爹在哪,阿姐打算去问问。” “什么?有明德的下落了?”周叔和周婶明显也激动起来。 宁维则便简单地把自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匠门线索的事情讲了出来。 周叔点头:“去看看也好,万一有你爹的消息呢。就是辛苦你了……” 宁维则搂着弟弟笑了笑,没再说话。 可实际上,宁维则心里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打更人敲着三更巡过,宁维则却还在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碎片纷至沓来,宁维则深吸了一口气,披了外衣推门进了院子。 如水的月光洒满院子,遥遥夜空中星光点点。 “似乎这里看不到北斗七星呢。”宁维则仰了半天头,脖子都酸了,也没找到天幕中的勺子在哪里,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要是那个谁在就好了,没见过比他更爱看星星的,一定能找到那些星座……” 嘟囔完这句,宁维则下意识地发现不对,恶狠狠地甩了甩脑袋,把记忆里的星空和那人的脸同时清出了脑海。 再次望着远方的星空,宁维则无悲无喜,完全放空起来。 而放空居然也有后遗症,这是宁维则完全没想到的——夜里风寒露重,她感冒了。 韩经纶的马车一早就停在了小院门外。车还没停稳,韩经纶就被院里传来的“阿嚏~”晃了一个跟头。 等看到宁维则鼻子底下若隐若现的晶莹时,韩经纶拍着大腿哈哈个不停。 “笑个屁啊笑,你不会伤风吗……”宁维则气得直爆粗口,鄙夷地哼了一声。 “我只是没想到女孩子伤风之后也是这么狼狈,哈哈哈哈~”韩经纶居然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周婶忧心忡忡地把宁维则的包裹递到马车上放好,又对着韩经纶千叮咛万嘱咐的:“韩公子,这一路上实在是得麻烦你了。维则是个女孩子,又没出过远门,路上万一有什么事情,可千万别让她吃了亏啊……” 维钧跑进屋里翻出一叠草纸,塞给宁维则:“阿姐,这个给你路上擦鼻涕用吧。”宁维则哭笑不得地接过来,还不忘顺口感谢弟弟一句。 “走吧。”越是耽搁,就越容易走不成。宁维则一狠心,嗖了一下便上了马车。 “维则,路上注意安全!” “记得给家里写信!” “阿姐,你要早点回来!” 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不停招手的宁维则连连点头,只是马车行得太快,小院越来越远,转眼之间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宁维则若有所失地从车窗里缩了回来。 像是考上大学后,第一次离开家的那个瞬间。车后的是永远都会望着自己背影的亲人。一股混合了爱与感激的暖意从心底涌上来,像是小小的泉眼,温润且永不止息。 穿越后,宁维则被动地接受了这一份记忆。直到今天,在暖意的冲击下,那层越来越薄的隔膜终于被磨灭得干干净净。脑海里的小木块欢快地跃动着,这个世界突然间变得格外清晰。 看着宁维则的脸色复杂,韩经纶适时地转移起她的注意力:“咱们今天先往南走,晚上住陈泉驿。明日会改为东行。” 睡眠不足外加伤风,宁维则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靠着车厢昏错沉沉,不知何时已是彻底睡了过去。 第68章 情分与本分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8章情分与本分无惊无险地走了七日,宁维则一行终于到了通安州与海平州的交界处。 前三天走的都是平原,到得第四天时,马车方才行入了绵延的天门山脉之中。 韩经纶对于杂学了解甚多,刚一进了山,便炫耀般地跟宁维则介绍起天门山来:“《江南通志》记云:‘两山石状晓岩,东西相向,横夹大江,对峙如门。俗呼梁山曰西梁山,呼博望山曰东梁山,总谓之天门山。’” 看了三四天的巍峨高山,直到此时,眼前的景色才突然间又是一变。 连绵起伏的山脉戛然中断,像是被斧子劈开一样突兀。之前被山势限制的长甘河,才终于从峻拔相对的天门山中挣脱出来,滚滚碧涛向着北方奔流而去。 宁维则掀开车窗的帘子,眼前的雄奇景色让她不由得吟诵出了前世的名句:“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前两句一出,识货的韩经纶便支棱着耳朵等着听后两句。 可未曾想到一辆两驾的马车疾驰而过,车轮声和马蹄声压过了宁维则的吟诵,气得韩经纶在心里大呼晦气。 擦肩而过时,那辆马车里似乎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了掀帘子。只不过对方动作太过轻微,宁维则完全没有注意到。 韩经纶腆着脸赔笑:“宁姑娘,宁姑奶奶,刚才那首诗我实在是没听清,再来一遍呗!” 宁维则却是不愿再做那俗套的文抄公,倔强地晃起脑袋。 车夫老吴听着二人笑闹,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扭了扭脖子,嘴角扯出一抹会心的笑,“啪”地一扬鞭子。小黄马扑地打个响鼻,脚下快了几分。 又走了没一会儿,宁维则一皱眉:“路边那辆马车有点眼熟。” 老吴隔着帘子回应道:“就是刚才超过去的那辆车。看样子是车坏了。” 韩经纶定睛一看,那辆车果然是半歪着,顿时啧了一声:“让他们耽误我听好诗,活该……老吴,咱们靠边走,离他们远点。万一车倒了,可别砸了咱们。” 老吴低低地“嗯”了一声,把车往左凑了凑。 可官道就那么宽,刚走到那辆车旁边,宁维则的车就被拦了下来。 “请问诸位是去海平州哪里,可否劳驾捎我们一程?”拦车的是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厮。 韩经纶从车窗探出半个头,敷衍地拒绝道:“抱歉,我们不去海平州。” 青衣小厮一愣:“可这条路分明只能到海平州……”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车里传来清朗却促狭的话语声:“没想到能作出‘两岸青山相对出’如此诗句的人,却是如此不近人情。” 韩经纶正欲反唇相讥,却被宁维则拉了拉衣袖制止了。宁维则也不生气,清淡道:“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又何谈不近人情?”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从路边的车里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着冰雪蓝叠套云纹紬青衣衫,腰间系着暗海兰色龙凤纹金带,眉目似笑非笑。 青年拱手一礼:“姑娘说得好,在下受教了。” 韩经纶瞥见青年腰带上的龙凤暗纹,瞳孔一缩,再也不敢大意,对着宁维则轻声说道:“可能是皇室中人,小心。” 说完,韩经纶只好也下了车,拱手一礼:“在下韩经纶,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穆长洲。” 二人只报了名字,没有换字,显然互相并不太有结交的意思。 韩经纶毕竟是个商人,倒也不在意,主动说道:“穆兄,实不相瞒,在下的车上毕竟有女眷,不太方便。” 穆长洲矜持地点点头:“我晓得的。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处再等等吧。多谢韩兄了。” 韩经纶笑笑,松了口气,抱拳告辞回了车上。正要出发,地上主仆二人的对话却是引起了宁维则的注意。 “主子,咱们今天可能赶不到钟村了。”小厮焦急道。 青年清朗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焦灼:“无妨,只希望子舒的伤没有大碍吧。” “老吴,等下。”宁维则喊住了车夫,又从车上探出头去:“穆公子,你们是着急要去探望伤者?” 青衣小厮眼睛一亮:“对对!” 宁维则低声对韩经纶说道:“探望伤者不算小事,稍等,我下去看看他们的马车吧,没准能修。” 韩经纶眼底闪过一丝敬意,跟着宁维则,再次下了车。 小厮的笑没能在脸上停留多久——本以为是要跟他们一起走,可没想到宁维则二人居然下了车…… “穆公子,长话短说,我是个木匠,可以看看你们的车能不能修。”宁维则直截了当地说道。 穆长洲眼中满是诧异,转瞬又压了回去,礼貌地对着宁维则拱手:“如此,便有劳姑娘了。” 宁维则没多说,径自走到车旁绕了一圈,很快便发现了问题。 这辆马车不能再继续前行,是因为左侧车轮的问题。车轮连接到车轴上之后,轮的外侧是需要进行固定的,否则车轮很难保持处在正确的位置上,轻轻的颠簸就会导致车轮倾斜或者逐渐从车轴上掉落下来。 用来固定车轮的部件,一般是金属制成的。有的是做成圆形的金属筒,中间穿孔固定,这种部件叫做軎。或者就是单纯的一个铁棍穿过车轴的轴头,这种小棍的部件叫做辖。 穆长洲的马车,左侧车轮的軎是铜制的。可能是因为保养的疏忽,青铜件慢慢生锈断裂,里面的穿孔小棍也一起锈蚀了。 正赶上今天需要快速赶路,山路难行,颠簸之下车轮这才坏了个彻底。 宁维则又仔细检查了一圈,确定只有这一个问题之后,才松了口气,对着穆长洲轻巧道:“穆公子,车轮我可以帮你先固定起来,但不能走得太快。等到了目的地,需要尽快去换成金属的配件,那样才更安全。” 穆长洲面露喜色:“那真是麻烦姑娘了。不知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唔……你们去旁边的林子里,取一根最结实的木头来,不用太长,大约这么粗就行。”宁维则两手交错,比了个茶杯口大小的圆形。 “好。”穆长洲对着自己的车夫一扬头。 第69章 君子攸宁,兹器维则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69章君子攸宁,兹器维则宁维则快步走回自己的马车上,取出了一个皮制的小包。这是她近日用惯了的随身工具包,里面东西很少,只有一把兼具锤子功能的单刃小斧子,一个小手锯,一根凿子和一个刨子。 比量着车轮的位置,宁维则对着旁边负手而立的穆长洲招招手:“穆公子,需要你们来出点力。” 穆长洲被支使得一愣,摸了摸鼻尖,扎起长袍的前摆走了过来:“需要我怎么做?” “你推着这边,让那个青衣小哥推着这边,把车轮固定回原来的位置就行。”宁维则指着身边的位置安排着。 咔哒几声,车轮回位。宁维则顺着小孔往里一瞧,心中踏实了几分。之前的固定孔没太大的损坏,只要把里面清理干净再重新进行固定就好。 迅速测量了尺寸,宁维则这才让穆长洲二人放手休息。 穆长洲面不改色,青衣小厮累得脸孔泛红额头渗汗。看到这个对比,韩经纶悄悄挑了挑眉。 车夫也很快从林子里捡回来了一根木头,不到盏茶的时间,宁维则连切割带打磨,很快就完成了制作。 穆长洲让车夫和青衣小厮扶着轮子,宁维则三下五除二地把销子打了进去。虽说严丝合缝,可宁维则出于保险的考虑,又在销子两端打了关门钉,防止其脱落或移动。 一套做下来,大概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宁维则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好了。”说完,收好自己的小工具包,就要回车上。 穆长洲朗声问道:“还没来得及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宁维则停下脚步,回身正对穆长洲:“我叫宁维则。” 穆长洲的眉峰微挑,饶有兴致地问道:“君子攸宁,兹器维则?” 他问的这两句,都是用典。 “君子攸宁”出自于诗经《小雅·斯干》,寓意是君子居于此所而内心安宁。 “兹器维则”出自于周礼《考工记》中栗氏为量一节。制作的量器内刻的铭文是“时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器维则。”意即以此为准则,用以引导子孙后代。 《考工记》是战国时期记录手工业各种规范与制造工艺的文献,相传作者为齐国稷下学宫的学者。对工匠来说,《考工记》有着极其崇高的地位。 穆长洲的这两句,既说明了自己对工匠的熟悉,也委婉地表达了对宁维则的赞美。 宁维则倒是没想到穆长洲思维如此敏捷,眉眼弯弯笑了笑,又待转身往回走。 穆长洲连忙解下腰上的一块玉佩,往前追了两步,递到了宁维则面前:“宁姑娘,今天实在是要多谢你,帮了我的大忙。日后若是有需要,去京城拿这块玉找……” 说到这,穆长洲的话突然一滞。从没被人拒绝过的他,完全没想到宁维则会往外推了推这块玉,示意自己收起来。 “穆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本就是举手之劳。公子若是有意,空闲时多做些善事即可。”宁维则平淡但坚决地拒绝了穆长洲的答谢。 说完,宁维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穆长洲讪讪地搓了搓玉佩,又把玉佩仔细地挂回了腰上,这才招呼书童:“阿吉,咱们走吧。” 书童看着宁维则那辆远去的马车,小声嘟囔着:“这姑娘真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啊……” 穆长洲扭头,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还不快走?” 穆长洲的语气平淡,可书童却不知怎的,脸上顿时煞白一片,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马车。 车夫一甩长鞭,马车终于再次向前奔驰而去。 一进海平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宁维则总觉得身边充满了温润的潮气,连呼吸都轻松了起来。 韩经纶显然对海平州非常熟悉,一路上嘴就没闲着,把沿途的风景名胜特产小吃都给宁维则介绍了个遍。 “对了,韩公子,麒麟会在哪里开呢?”宁维则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在海平州的首府东安城。” 直到现在,宁维则依然是对这一路的地理环境一知半解:“跟我要去的匠门顺路吗?” 韩经纶拍了拍胸脯:“宁姑娘你放心吧,匠门就在我老家,怎么走顺不顺路,难道我还不知道?你要是不急的话,咱们就一起去麒麟会开开眼界,然后我保准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到匠门去,如何?” 宁维则对那本《木经》也有着些许的好奇,欣然应允:“也行,那就先去看看。” “对了,前面没多远就是成桥镇。那里,挺好玩的。”韩经纶特意把尾音挑了挑,试图勾起宁维则的兴趣。 “有什么好玩的?”宁维则顺着韩经纶的话头随便一问。 韩经纶神秘兮兮:“你听说过鬼市吗?” 宁维则想了想:“你说的是那种夜半而合,鸡鸣而散的鬼市吗?” 韩经纶竖了个大拇指,语气极其夸张:“宁姑娘果然见多识广!” 鬼市,名字听起来玄乎,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市场,往往是夜深时才摆摊,不等天亮就散场。因为鬼市出现的时间跟传说中的夜行之物重合,阴气森森,才被人们冠上了鬼市这个名字。 鬼市最大的特点就是假货多得出奇。 多到什么程度呢?前世的宁维则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凌晨时分进了鬼市,看好一件羊皮袍子,便花了四两银子买了下来。书生感觉自己占了便宜,第二天便在同伴面前炫耀起来。这时候便有人说:“鬼市里的东西可说不准,骗术层出不穷,这么便宜怕不是买了假货啊?”书生一听也对,就赶紧仔细查验起来。结果果然那件袍子是假的,是用牛皮纸粘了羊毛伪造的,根本不值钱。 书生很气愤,决定去鬼市把袍子卖了,把场子找回来。 第二次鬼市之行,书生倒也算是顺利。有人看上了这件袍子,没跟书生砍价,花了六两银子,直接就买了下来。书生洋洋得意地回到住处,开始炫耀自己赚了二两。此时又有人发话了:“你也莫要得意太早,鬼市里骗术多如牛毛,你仔细看看收来的银子吧。” 书生大吃一惊:“还有这种操作?”赶紧拿出银子来验,果然,是个铅锭…… 自从听了这个故事,宁维则便再对从鬼市捡漏没了兴趣。 韩经纶听宁维则复述完这个故事,也是笑得前仰后合:“好呆气的书生!” 第70章 赤虹陨铁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0章赤虹陨铁宁维则白了韩经纶一眼:“重点难道不是提防买到假货吗?” “没事,咱们就去看看,不买东西,成不成?”韩经纶面带祈求地盯着宁维则。 “今晚?” “好!” 车轮辘辘,行入成桥镇,已是傍晚时分。此时的成桥镇分外冷清,街边连贩卖吃食的商贩都没几个。 出人意料的是,成桥镇上的驿站和酒楼,居然已经住得七七八八了。 好不容易找了两间挨着的房间住下,快速收拾好东西的韩经纶站在门外,等着宁维则出来去吃晚饭。车夫老吴留在韩经纶的房间里看着东西,晚些再去吃。 “宁姑娘,快些啊。”韩经纶等得无聊,在宁维则门口踱来踱去。 隔壁的门砰地一下被从里面推开,两个满脸冷漠的男人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白衣公子。打头的两个男人,胡须理得干干净净,手掌异常粗糙,两臂也长于常人,明显是练家子。最后出来的,是一位面相看起来年近五旬但身姿挺拔的男人,双手笼在袖子里,跟在练家子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韩经纶识相地避到墙边,看着白衣公子在练家子的保护下扬长而去,不禁轻轻摇了摇头。估计又是哪位权贵家的公子出来游历,这种人一般吃不得亏,躲远点,少惹麻烦才是正经。 白衣公子刚过去,宁维则的房门就开了:“韩公子,咱们走吧。” 随便点了份阳春面,宁维则和韩经纶坐在饭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可巧,白衣公子才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在旁边那桌召来小二:“巨胜奴、长生粥、白龙臛、光明虾炙,嗯,就来这些随便吃吃吧。” 小二眼睛发直,唯唯诺诺:“这位贵客,您说的这些菜,小店实在是见识浅薄没见过……” 白衣公子眉毛一立刚要发作。同桌的男子轻咳一记,白衣公子面现无奈,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有什么拿手的,看着上吧。” 韩经纶则是在心里盘算,这几个菜自己是闻所未闻,那个白衣公子却能当成家常菜来吃,看起来这几个人的身份位格,还要往上再提一提了。想到这里,韩经纶嘻嘻一笑,往宁维则身边凑了凑:“宁姑娘,你知道那几个菜是什么吗?” 宁维则还真知道:“这是烧尾宴菜单里的,一凉菜一热菜,配份点心再加个粥。” 巨胜奴是用羊奶或者羊油加蜂蜜调制,炸出来的类似麻花的东西。长生粥是花生、糯米、大米熬制出来的甜粥。白龙臛就是捞汁桂鱼片。光明虾炙则是铁板烤对虾。 那个烧尾宴,韩经纶还是听过的——那是皇家御赐的鱼跃龙门时吃的席面。 此时他是在暗自纳闷今日怎么遇见了这么多的贵人,不由得竖起耳朵偷偷关注起旁边的对话来。 菜还没上,白衣公子浅浅地喝了两口水,便啪地一下把水杯摔在桌上,一副沉不住气的烦躁模样:“丁先生,今晚咱们就去鬼市吗?” 同桌的男子单手把玩着茶杯,点了点头。 “那咱们今天,真能寻到那赤虹陨铁吗?”白衣公子满脸都是天真纯良。 周遭的聊天声似乎静默了一个瞬间,就又恢复了市井的嘈杂。 “噤声,莫要议论这个话题!”丁姓男子重重放下茶杯,双手又笼回到袖子里。 白衣公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缩缩脖子,变得格外乖巧。 宁维则也听到了赤虹陨铁这个名字,看了韩经纶一眼。韩经纶回了个眼色,示意宁维则等会再说。 白衣公子再没说话,宁维则也无所谓,稳稳当当地吃完了那碗阳春面,掏出一张维钧给的草纸擦了擦嘴,又拿了另外一张递给韩经纶,这才起身回了楼上。 正待回自己的房间,韩经纶用小指头勾了勾宁维则的衣角,让宁维则进屋里说几句。 进了屋,韩经纶身体藏在屋里,探出头往左右鬼鬼祟祟地看了看,这才关好了门,神神秘秘道:“宁姑娘,知道什么是赤虹陨铁吗?” 宁维则露出茫然的神色。 “百年前,铸剑大师区子铭打造了一把传世名剑,剑号含星。”韩经纶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传说这把含星剑,不光削铁如泥,还内孕剑灵。” “传说?” 韩经纶继续眉飞色舞地讲起八卦:“对,就是传说。那把剑打造后只出鞘了一次,剑灵的威力巨大无比。一人一剑,一口气就把几万敌人斩了个干干净净呢!只可惜灵剑在那之后,便随着主人一起消失了。” 宁维则哭笑不得:“那是谁传出来的神剑有灵啊?” “这不是有幸存的人吗。”韩经纶的手指飞速地盘着手串,显然心情有些兴奋:“据说当时有人被神剑气势所摄,早早就晕了过去,侥幸捡了一条命。后来那个人说神剑一出,背后满是尸山血海,让人骨软筋麻动弹不得。要不是神剑有灵,怎么可能?” 这不就是压力之下的心理暗示么…… 宁维则不想说话,连连点头,让韩经纶继续。 “这把含星剑,据说就是用赤虹陨铁制成的。所以百年来,大家都在疯狂地寻找赤虹陨铁,想要再造一把有灵性的兵器。”韩经纶看宁维则好像并不太感兴趣,蔫巴巴地进行了总结陈词。 “所以你也想要?”宁维则带着些许讥诮的笑意。 韩经纶双手连摆:“我哪有那么好的运气能碰上?”言外之意还是想要的。 “一会咱们去鬼市看看呗,万一撞大运碰上了呢?” 韩经纶眯着眼睛脑补了自己佩着神剑的样子,陶然半天,吐出胸中的浊气回到现实里:“对了,这几天咱们小心些。今天遇见的两波人,都跟皇家脱不了干系。我怀疑这边出了什么问题。” 宁维则抬起眼帘看了韩经纶一眼:“哟,韩公子连皇家的人都能认出来,深藏不露啊!” 韩经纶罕见地没有跟宁维则逗趣,严肃地说道:“下午你帮忙修车的穆公子,和刚刚遇见的白衣公子,应该都是身份贵重。海平州虽说不是什么偏远之地,可这也太巧了些。” 宁维则见韩经纶如此郑重,便也正色应下:“我晓得了,不会惹事的,放心吧。” 看了眼房间里的水漏,离鬼市开市还有两个时辰。宁维则决定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老吴自去下面找东西垫肚子。 屋里再无旁人,韩经纶掏出一个细长的竹管,叼在嘴里鼓起腮帮努力吹了几下。竹管出人意料地没发出声音,韩经纶却像是没有感到异常,背着手站在窗口。 过了片刻,一只鸽子扑噜噜地盘旋下来,落进半开的窗中。 窗外月色微明。 第71章 来都来了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1章来都来了“宁姑娘,咱们该出发啦~”眼看就是三更,韩经纶轻轻叩响了隔壁的房门,叫醒了迷迷糊糊的宁维则。 月亮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满天的星辰也不愿显露踪影。虽不算伸手不见五指,可一阵凉风从颈后吹过,宁维则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头,抱紧的手臂上冒出了一小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韩经纶有意无意地把手里的灯笼往宁维则这边靠了靠。尽管只多照亮了鞋头周围不大点的一小圈,宁维则的心里还是踏实了些。 成桥镇并不大,鬼市便设在镇子最东头的野地里。 一边往鬼市的方向走,韩经纶一边给宁维则讲着鬼市交易的规则与禁忌。 最简单的一点,就是买卖不问出处,双方各凭本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成交之后再无纠缠。 无论是买方捡了漏还是打了眼,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与旁人毫无关系。 另外,老派一些的货主,讲究不二价。买卖成与不成,全凭缘分二字。一旦还了价,那便是无缘之人。 还有,别人手里的东西,只要那人没放下,旁人就不能问价。不懂规矩乱问一气的话,轻则招来白眼,重则引致冲突,挨揍也是白挨一顿。 韩经纶二人走到镇子口时,看着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中热闹的交易场景,竟一时不知是该说鬼影幢幢,还是人声鼎沸。 今日宿在成桥镇的人,大半都来了鬼市这里。 韩经纶引着宁维则往里走,迎面走来一个女子,脸上的兴奋里还夹杂着一丝小心。女子手里拿着一块绸布,露出一个青花瓷盘的边缘。很显然,这应该是淘到宝贝了。 宁维则警醒地往旁边让了一步,避免跟女子撞到一起。韩经纶看情形,不由暗暗赞了一句“老江湖!” 要知道,在这种地方,总会有人专门做局碰瓷。万一有身体接触,那可真的是说不清了。 前世的宁维则有个师兄,在下乡采风时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初出茅庐的师兄被几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老乡的老乡,用一个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新碎的古董瓷器碎片,硬是讹了几万块的赔偿……缺钱的师兄后来吃着泡面熬夜画图,用了大半年的时候,才把被碰瓷的钱肝了出来。 当宁维则半年后再次见到师兄时,他那恨不得长到脸蛋上的黑眼圈,在宁维则规避风险的路上简直就是指路明灯。 此时回想起来,宁维则还是觉得很好笑,但又有点可怜。 韩经纶看宁维则的兴致不高,扯着她的衣角往鬼市深处行去。 一大片微黄杂乱的野草中隐约有着几条泥泞的甬道,甬道两侧隔不多远便会就地铺上一张布毡。 不愧是被人称作什么都能卖的鬼市,从布毡上摆着的东西里,各种门类的物件几乎都能找到:黑黢黢的陶罐、瓦釜,结满了绿色锈渍的老钱,糊着一层黑泥的窗格,亮闪闪的唐刀…… 摊子上的东西各式各样,摊主们的样子看起来却是差不多。 大部分摊主都不怎么主动开口,自顾自地戴着兜帽或者裹着围巾,只露出半张脸来,藏在野草的阴影里,冷冷地瞧着过往的行人。 当看到一块血沁玉蝉后,宁维则心下更是了然。摊子上有些物件的来历是绝对经不起细问的,怪不得摊主的脸要捂得严严实实。 韩经纶与宁维则挨得很近,随意地浏览着路边的小摊。 在看了用火熏黑的“雷击木”、年号不太对劲的“前朝”碑文拓片后,韩经纶揉了揉眉头不自然地说道:“上次我来的时候,东西还没这么假呢啊……” 宁维则安慰地拍了拍韩经纶的肩膀。 前面也没几个摊子了,刚准备转身往回走,宁维则忽然一阵心悸。 脑海中的小木块疯狂地跳动着,像是催促宁维则继续往前一样。 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状况。 “好好,我去看看还不行吗,别跳了,头晕。”宁维则扶了扶额头,自言自语着。 “什么?”韩经纶一个字都没听清。 宁维则甩甩头,打起精神来:“没事,咱们再去前面看看吧。反正来都来了。” 又往前走了十来步,木块跳得越来越疯,简直都要幻化出残影来。 宁维则的面前只剩下唯一一个普普通通的黑色布毡,一米见方,边角沾了泥没洗过,泥干了便带着布毡硬翘翘地卷出个生硬的弧度来。 摊子上堆着数十样的物事,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中间还缠绕着几条不知什么材质的带子和线头。 一眼看上去,这就像是个无序的小垃圾堆,让来往的顾客毫无兴致。 宁维则轻轻碰了碰韩经纶:“这里面可能有我需要的东西,稍等下。” 说完,宁维则一敛衣襟蹲了下去,满是不经意地扒拉起来。 当指尖触碰到一个金属的小东西时,宁维则略微一愣,随即心头涌动起满满的喜悦。 脑子里的小木块已经跳到完全看不清形状,只有一闪而过的轨迹让宁维则还能确定它的存在。 强忍着剧烈的眩晕感,宁维则又扒拉了几下,装模作样地翻出三四件小东西,连着那个金属一起,单独摆了出来。 “老板,这些什么价钱?”宁维则等了半天,老板却没回话。 “老板?”宁维则一脸迷惑地抬头看过去,发现那个老板已经靠着旁边的矮树桩睡着了,挡了下半张脸的围巾周围探出浓密的胡须,胡须上沾了些亮晶晶的可疑液体。 宁维则无奈地站起身,跟韩经纶耳语了几句。韩经纶仔细地瞧了瞧那个金属物品,点点头,走到老板旁边突然大声喊道:“抓贼啊!” 老板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卷东西跑路。只是地上的布毡怎么也卷不起来,老板这才发现踩着布毡一角的韩经纶。 “嘿嘿,二位看好什么了?”老板咂咂嘴回过味来,抬手拿围巾擦了擦胡须,讪讪地问道。 “这些都怎么卖啊?”韩经纶摆出一副世家公子的傲慢架势。 老板眼珠咕噜噜地转:“那得看您要哪件。” “少废话,”韩经纶满是不耐烦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这些东西你要是能认全,那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 第72章 捡破烂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2章捡破烂“这都是我家祖传的,我怎么可能不认识”老板嗤之以鼻:“要不是急着用钱,我能卖?!” 说着,老板就蹲下来,从垃圾堆里挨件往外翻捡。 只见他拎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布头:“这是西域传来的火浣布,火烧不坏。” 随手把布头扔下,老板又挑出一个巴掌大的铜镜,呵了口气用袖口偷偷蹭了蹭镜面的铜锈:“这是找太清观的道长开过光的八卦镜,辟邪除祟,万试万灵。” 说完,老板扭头嚣张地对着韩经纶挑了挑眉,又把铜镜扔到一边,继续装模作样地扒拉起来。 表面智珠在握,内心慌得一匹。老板心里一个劲儿地嘀咕,之前那个老头子讲的,我怎么就是再记不起来了呢…… 宁维则本来等着老板的介绍,结果等了半晌老板也没再说话。跟韩经纶交换个眼神,宁维则干脆抱着胳膊,脸上挂满笑意,就是不开口。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老板见宁维则二人死挺着不说话,没办法,站起来拍拍手:“唉,剩下的我就不一一介绍了,懂的自然懂。” 韩经纶倒是不嫌丢面子,反而抬了老板一把:“没事,我不懂,您继续讲您的。” 这天儿,没法聊了。 老板额角抽搐了几下,满是不情愿:“算了算了,行走江湖,我也不愿意跟你们这些小辈计较。要不这样,十两银子一件?” 这商量的语气,明显就是价格好说的意思。 韩经纶也跟宁维则换成了一样的姿势,抱臂淡定道:“贵了。” “那,八两?”老板胡须抖抖,一副肉疼的样子。 “还是贵了。”韩经纶摇头。 老板气呼呼:“这也嫌贵,那你待怎的?” 韩经纶慢慢悠悠道:“五两。” 老板故作沉吟:“这个价格,我可是亏了。” 可实际上老板内心狂喜:这两个人怕不是想捡漏的棒槌吧,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一堆垃圾…… 韩经纶伸手指了指地上:“我说的是五两银子这一堆,打包都给我。” 老板眼中的喜色凝滞了。 伸手推开韩经纶,老板怒道:“小子,莫要消遣我,不卖不卖!” 韩经纶老神在在:“真不卖?” “不卖不卖,快滚!” 韩经纶叫上宁维则:“走吧。” 宁维则乖巧地跟上,转身就走。 韩经纶嘴上念叨宁维则:“还不是你,非得可怜这个老头,想买一堆垃圾。结果现在被人家骂,知道错了吧?” 宁维则不敢反驳,小媳妇一样低头头就走。 老板本是使了个欲擒故纵的把戏,奈何眼看宁维则二人就要走远,还是死不回头,老板这才急了。 那一堆破烂,本是村里一个无儿无女老头的全部遗产。平日里老板看老头可怜,偶尔会给老头带个红薯吃吃,再跟老头随便聊上几句。 等到老头眼一闭腿一蹬,家里除了这堆破烂什么也没留下,自然也没人愿意料理后事。老板一咬牙,从给媳妇买药的钱里抠出二钱银子来,给老头置了口薄棺。 因为怕有人乱嚼舌根,老板才偷偷摸摸地把老头家里的那堆东西打包卷了出来,颇有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那老板来这边摆摊,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只是没成想,连个愿意问的人都没有。 宁维则他们是第一个问价的,要是真走了,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卖出去了。本来也就是想着能把买棺材的钱回本就行。 若是真能卖到五两银子,按大夫说的给媳妇买副补药,今年冬天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小哥,二位,回来吧,卖给你了!”老板一咬牙,拿布毡一兜那堆东西追了上去。 被老板拍了后背的韩经纶一回头,皮笑肉不笑:“哟,您这是?” 老板不情不愿:“五两银子,拿去!” “五两?那我可不要了。”韩经纶笑眯眯地用手比了个三。 “啊?”老板目瞪口呆:“怎么就变三两了……” 之前老板打听过,最便宜的补药开一副,就是五两银子。这突然变成三两,唉…… “老板,还卖吗?” “行吧……”老板哭丧着脸,把手里的布毡兜子往前一递。 韩经纶朝宁维则努努嘴:“宁姑娘,拿好你的宝贝。”宝贝两个字,韩经纶还特意重重读了一下。 宁维则低头接过来,韩经纶则是伸手去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送到老板面前:“银子您拿好。” 老板垂头丧气地接过来掂了掂,猛地抬头,眼睛亮亮的:“这是?” “对,五两。”韩经纶笑眯眯:“既然之前讲到五两,我们也不占你的便宜。下次要是收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没准我们还来光顾。” 老板勉强地笑了笑,揣起银子拱拱手,慢慢消失在远处浓重的夜色中。 韩经纶自然地从宁维则手中接过兜子拎着:“咱们也回吧。” 宁维则有点好奇:“最后为什么还是给了五两呢?” 韩经纶解释道:“这堆东西本来就没什么价值,倒是给多少都行。但你看,这个老板明显不懂行。跟他讲价的过程中,能感觉到五两银子对他有大用,三两却是不够。既然这里的东西对你有用,咱们捡了大便宜,不妨还个人情。” 宁维则打量了一下韩经纶:“心理学研究得真不错啊!” “什么什么学?宁姑娘你倒是说慢点!”韩经纶满脑子都是小问号。 “没事,咱们回吧。” 到了客栈,韩经纶哗啦一下把布毡里的东西都堆到了桌上,从里面挑了半天,才找到了宁维则需要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通体金属的小物件,细长条状,一头有个大些的突起。整个物件有巴掌大小,颜色介于黄金与青铜之间,很硬,丝毫没有生锈。 韩经纶拿起来把玩着:“宁姑娘,这到底是什么?” 宁维则忍着眩晕,诚实地摊了摊手:“我也不太清楚。” “不知道但很需要?”韩经纶完全不懂这个逻辑。 “对,我只能说这个东西对我有用,但怎么用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宁维则的回答也很没逻辑。 但韩经纶似乎懂了,把东西往宁维则的方向一丢:“给你。” 宁维则伸手接住。 脑海中的木块一阵欢呼。对,没有声音,但宁维则就是知道那是木块的欢呼与雀跃。 手中的金属物件突如其来地发热起来。 眩晕的感觉简直无法抵抗了。 宁维则勉强地回到了自己房间,插好门就倒在了床上…… 第73章 锻造的传承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3章锻造的传承混沌未明的世界里,周遭一片漆黑寂静。 不知沉寂了多久的黑暗中,忽然迸发出了一点微弱的火星。火星鲜红明艳,可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星星之火却是不甘寂寞,一点,又一点,争先恐后地涌现而后消散。黑暗世界因着这几点光亮,渐渐热闹起来。 点点的星火汇聚,终于,呼地一下,黑暗中腾起了一团摇曳着的火苗。弱不禁风但又倔强不倒的小小火苗,正努力地试图照亮这个世界。 又不知过了多久,世界里出现了风。 风呼呼地吹过黑暗,吹向那羸弱的小小火苗。火苗依然是顽强地摇摆着身躯,抵抗着风儿的侵袭,成长着,发光发热着。 越来越强劲的风突然间像是有了呼吸,往复间将小小火苗吹得四散开来,眼看就要重新化为星光点点。 可依然有那么几点小小的光亮,倔强地匍匐在黑暗中,立稳了脚跟。 终于,风儿不再变强。一颗不起眼的小小光亮渐渐扩展了身体,扑地一下,将身旁的黑暗燃点。 终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风却没有停息,依然一呼一吸地吞吐着。火苗在风声的催促下,越发地壮大起来,将整个世界染得通红一片,直把那黑暗灼成了蕴藏着力量的熔炉。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就在这绵延之火的边缘处,激变惊醒了整个世界。 周遭的火苗稍有退避,复又扑了上来。 巨响毫无退意,只是一声接一声,一声盖过一声,绵延不绝。 那是锤打的声音,是锻造,是提取,是重塑,也是——新生。 整个世界在锤打中震颤着,也孕育着。 孕育出了那一块灼热逼人的坚顽胚胎。 而后复有巨力,钳制住了那熔炉中的火红胚胎。一个持钳的人影在世界外若隐若现。 巨响依旧震动天地。 胚胎或方、或圆、或长、或扁。时而延展成片,时而坍缩为团。 火星随着锤打,喷吐到胚胎的四面八方。 锤打了不知多久,巨力戛然而止,钳制却依旧未停。 炽热世界忽而转为极寒。 仿若来自亘古未变的冰山之巅,透骨的寒意伴水而来。 那寒意与火红碰撞,激荡出了弥漫无边的白色雾气。 胚胎终于不再发红发热,也不再受到寒意的侵袭。 它有了自己的名字。 “剑!” 还不等胚胎有所反应,世界忽又灼热震荡起来。又一个人影加入进来,抡起了锤子。 “刀!” “斧!” “犁!” 世界外的人影越来越多了,胚胎也经历了万千种变化。 它是吹毛断刃的利器,是开拓土壤的农具,是煎炒烹炸的锅灶,也是量体裁衣的针剪。 它是锻造出的一切。 而此时的它,也是宁维则。 宁维则再次睁开眼时,床边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女性的面孔。 见宁维则醒来,中年女子立刻探出手取下宁维则头上的白布巾子,又摸了摸宁维则的额头:“谢天谢地,总算是不烧了。” 不等宁维则说话,中年女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茶杯,里面是温度刚刚好的白水:“别急,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宁维则不接,用手肘勉强撑起半个身子问道:“我是在哪?”话一出口,宁维则被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嘴唇满是裂痕,身体状态极差。 中年女子轻轻把宁维则按回床上,一边掖着被子,一边说道:“宁姑娘先别急着起来。之前韩公子在外面敲门你一直不应,公子这才找了我来帮忙看看。一进屋来,我就发现你倒在床上神志不清,身上也烫得厉害。这不,都一天一夜了,可算是好了。” 宁维则顿时心下了然。 中年女子见宁维则不再尝试起身,便笑了笑:“宁姑娘再休息一下,我去通知韩公子。他也一天一晚没休息了,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说罢,中年女子出了房间,片刻后韩经纶便蹿了进来,满脸都是喜色:“宁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宁维则抱歉地笑笑:“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哎,说的哪里话!”韩经纶装模作样地一瞪眼睛:“关心韩氏的东家安危,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说着,韩经纶稍微走近了一点:“怎么样,感觉还好吗?我已经让李婶去厨房拿粥了,一会吃点试试。” “我也实在是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幸好只晚了一天,不会耽误你去麒麟会吧?”看着韩经纶的一脸倦意,宁维则越发觉得抱歉。 韩经纶摆摆手,满不在乎:“不打紧,咱们再休息一天,没问题了再出发。” 正说着话,李婶端着一碗小米粥和两碟清淡的小菜走了进来:“宁姑娘,先喝点粥试试吧。小米养元气,对身体好的。” 宁维则刚要掀开被子起身,韩经纶立刻反应过来,背转了身子出了房间还带上了房门:“宁姑娘,好了喊我一声啊,还有事要问你。” 宁维则脸上一红。自己还是按照前世的行为习惯来,有点大意了,幸好韩经纶自觉…… 整理好外衣坐到桌前,宁维则才把韩经纶喊了进来。李婶知趣地端着水盆出了房间,把空间留给了宁维则二人。 韩经纶眉目之间还是有着些许忧色:“宁姑娘,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昨天喊你吃早饭准备出发,结果你怎么也不开门。后来去医馆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你是外邪入侵、神志不属,给开了几副药就回去了,也没说你究竟几时能醒。” “让你担心了……”宁维则颇为感动,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不提这个了。”韩经纶突然挤了挤眼睛:“这个外邪入侵,跟你那天寻到的物件,是不是有关系?” 宁维则沉吟片刻:“对,确实是因为那个东西。” “怎么个意思?快给我说道说道!”韩经纶爆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心。 宁维则眼睛看向斜下方,回忆了之前经历的场景后,字斟句酌道:“因为那个东西,我现在成了个铁匠……” 第74章 不妨试打一下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4章不妨试打一下韩经纶差点被口水噎死:“你说什么?铁匠?”提问的话音还没落地,韩经纶已经一脸难以置信地抠着自己的耳朵,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宁维则沉着脸,缓缓点了点头。 宁维则没有说谎,但她也并没有完全交底。 化身铁胚的这一天一夜里,宁维则清楚地记得自己被锻打的全部细节。 那个金属小物件已经从外部世界彻底消失,化为了一柄玄色小锤。此时这柄小锤正跟小木块一起,在宁维则脑海里载沉载浮。 世界之外执锤的一个个身影,是这个金属物件的前任所有者,是匠神锻造一脉的传承者。 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个开始锻剑的身影,面目虽然不显,但宁维则知道,他,就是匠神! 那个充满了锻造之力的世界,赋予了宁维则锻造一脉的全部传承。所有的传承者的经验和独门秘法,都被宁维则完全接受下来。而在宁维则身后,后人也将继承到她的一切经验。 换句话说,宁维则,已经成了这一代的锻造之神! 而这些话,宁维则完全没有办法对韩经纶和盘托出,只能含糊其词。 尽管是这样,韩经纶已经被惊到了,试探着问道:“宁姑娘,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你已经是个成熟的铁匠了?” “对。”宁维则也试着解释:“那天回来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刚才一醒过来,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发现多了好多做铁匠活的记忆……” 看韩经纶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宁维则干脆一甩袖子:“哎呀,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要不,咱们去找个铁匠铺,让我试打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着,宁维则猛地起身。可毕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宁维则眼前一黑,晃晃悠悠地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韩经纶连忙虚搀了一下,看着宁维则坐稳了睁开眼,这才温声说道:“先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铁,别急啊。” 两口小米粥下肚,饥饿感像海啸一样席卷了宁维则全身。宁维则讪笑着:“韩公子,能不能再帮我要几个肉包子?” 韩经纶莞尔,出了房门。再回来时,身后跟着的小二手上端着大约三人份的吃食。韩经纶坐在对面,一口包子一口粥,吃得也甚是香甜。 吃完休整片刻,待宁维则体力恢复了一些后,二人问好了路,出门直奔铁匠铺而去。 正赶上晌午,端朝人也有一日三餐的习惯。铁匠铺里一时没了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而是秃噜秃噜的,颇为怪异。 韩经纶往铺子里探了个头,一名三十来岁的壮汉正在吃面条…… 看见门口的韩经纶,壮汉赶紧把碗撂下,用手背抹了一把嘴上的卤汁,憨笑着迎上来:“二位,想打点什么?” 韩经纶掏出一钱银子扔给壮汉,又把宁维则让到前面。 宁维则也不客气:“这位大哥,我想借你这的工具一用,打个小物件。” 碎银子在壮汉手里弹了弹,壮汉忙着接银子,顺嘴说道:“行,没问题,不就是借工具打个小物件……哎不对,这可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不借,不借!” 说着,壮汉恋恋不舍地又把碎银子慢慢递回到宁维则面前。 宁维则也不着急,用眼睛扫了一圈铺子里的东西,胸有成竹道:“我看你的锻造手法里,有焚天山庄方氏一脉的影子。你可是方氏的弟子?” 壮汉的眼睛立刻就瞪圆了:“这位姑娘,你……您怎么知道?” “方氏的铸造术里,讲究的是七重三轻,三轻中收尾的一下,锤子会特意向左后方拖出来,形成独特的花纹。”宁维则轻巧解答着:“这个特有的花纹,是方氏最能区别于其他流派的地方。” 壮汉的表情变得恭谨起来,而宁维则还在指着一件铁器继续说道:“不过你这个似乎不是完整的传承,七三之数打得不对。有时打成六四,有时打成八二,所以你看这里的纹理就很散乱。这样倒不是不行,但成品的耐用性会比按七三之比打造出来的差一些。” 壮汉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没正式拜入师门。师傅是方氏的弟子,我当年在师傅手下打杂学了几年,这个手法也是偷看师傅铸造时自己琢磨的。” 宁维则“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壮汉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道:“您是行家,这工具自然是能用的。只是……” 壮汉有点吞吞吐吐,韩经纶不明所以,宁维则却一下就懂了他想问些什么:“可以在旁观看,但不能问。” “好嘞,我来帮您拉风箱吧!”壮汉欢天喜地地站到了一旁,等着宁维则出手。 宁维则转了一圈,看着那堆连粗胚都算不上的铁矿石,不禁叹了口气,扭脸问壮汉:“有没有你打坏的工具,能让我借用一下的?今天体力不行,从头打起恐怕有点困难。” 壮汉看了看宁维则憔悴的神色,一拍脑门:“看我这眼力价!您稍等。”说完转身去了后院。 不多时壮汉抬着一筐破损的铁器,都是斧头、镰刀之类的。“这些是我练习锻刃时打的,您随便用!” 宁维则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翻了翻,取出一个镰刀头,放在了砧上。 “大哥,麻烦起大火。” “好嘞!”壮汉应声,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宁维则听着耳边的风声,脑子里不由得浮出了接受传承时那个世界里的声响。 宁维则左手持钳,将镰刀头丢到了炉火中。右手也没闲着,引导着壮汉按照自己的节奏,将风箱或推或拉。火舌吞吐,镰刀头开始变红,又渐渐发黄发亮。 壮汉眼前一亮:“这么烧火,比我平时要快好多!” 宁维则深吸一口气,胸膛里满是灼热的气息。热气还未吐尽,她已经将红热的镰刀头取出夹到砧上,右手的大锤挥舞起来,画了条完美的弧线,牢牢锁定在那个刀头之上。 “叮~当~叮当~叮当~” 大锤或轻或重地敲击着,节奏感极强,像一首富有韵律的舞曲。宁维则的动作配合着锤击的节奏,瘦弱的女性躯体里竟是迸发出了不一样的力量之美。 壮汉和韩经纶看着宁维则的动作,又被耳边的敲击声带着节奏,已经是完全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第75章 百炼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5章百炼随着宁维则的锤击,刀头的形状渐渐发生了改变,变得更短、更厚,而刀头外侧渐渐剥脱出一层碎片硬壳来。 那层硬壳就是铁锭中的碳以及外部的氧化物,慢慢被击打去除的证据。 不知敲了多久,宁维则突然收锤。韩经纶和壮汉心中一空,一副怅然有所失的样子。 宁维则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莫急,一会还有得看。” 砧上的镰刀头已经变成了一块厚实的小铁锭。宁维则又抄起钳子,把铁锭放回炉中:“大哥,还要再加把火。” 壮汉连忙回忆着刚才的节奏,重又鼓起风来。铁锭才要开始冷却下去,却不得不再次接受高温的洗礼,又一次变红、变热。 “好了!”宁维则叫停了壮汉,壮汉暗自松了口气。这个风箱的拉法,有效是有效,可也太累人了吧,也太难坚持了…… 宁维则瞥了壮汉一眼,暂时没空管他。 把大锤换成略小一号的锤子,宁维则腰背一扭,肩膀圆转如意,带动手臂再次锻打起来。 “叮~叮当~叮当~”壮汉和韩经纶再次沉醉在锤击声中无法自拔。 这次打得很快,铁锭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块有厚度的铁片。宁维则小心地把铁片对折敲击,再次入炉加热。 如此反复到第四次时,看宁维则还要再加把火,壮汉哭丧着脸求饶:“姑娘,我实在是拉不动这个风箱了,可比我平时干一天的活儿还累……” “我来吧。”作为活儿好乖巧不黏人的商人,韩经纶察言观色的本事绝对不输任何人。毕竟宁维则病了一天一夜,刚刚的锻打已经很费力了,要是再连拉风箱这种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自己只是站在旁边叉着手看着,那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把壮汉从风箱前支开,挽好了袖子的韩经纶干劲十足:“开始了啊!”说着,韩经纶只用一只右手拉住风箱,轻轻松松地让拉手往复起来。 宁维则本来打算分出点注意力引导韩经纶,却发现他已经自觉地按着壮汉刚才的节奏拉了起来,显然是偷师成功。宁维则这才把注意力收回来,全神贯注地进行着下一次的折叠。 乍一看上去,韩经纶就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壮汉看他只用一只手在拉风箱,本来还待提醒。可转念一想,这位公子怕不是要在姑娘面前显显本事,不如就由他去。反正吃了亏拉不动了再换手,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可看着韩经纶面不改色地单手拉了两轮之后,壮汉面上已经满是惊诧:这二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个对锻造知道的如此之多,另一个不是天生神力就是练过高深的功夫。看来今天自己是有幸开了眼了! 叠打了七八轮之后,宁维则想了想,这才把铁胚放到砧上,换了小锤开始修整形状。 中间厚,两边薄,有一个短而粗的手柄。 壮汉很快就辨认出来,这是一把匕首的雏形。 宁维则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小锤舞得风生水起,叮叮的敲击声简直就要连成一线。韩经纶眯着眼睛听着,满脸的享受。 “有油吗?”宁维则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壮汉和韩经纶都是一愣,这是问我? 壮汉一抬眼,看宁维则黑白分明的眼珠正在盯着自己,这才回过味来:“后院厨房还有一罐菜籽油,我给您搬来?” “去吧,麻烦快些。”宁维则点头应允,手上修整的动作一直没受影响。 壮汉咣咣地用脚砸着地,跑去了后院。没多大一会,他搬着油罐子复又咣咣地跑了回来,把罐子摆在离火炉较远的地上,掀开了盖子对着宁维则恭敬说道:“大半罐,都在这儿了,您看看够吗?” 油能助燃,壮汉和韩经纶都以为着宁维则是需要更猛的火,更高的温度。韩经纶更是把袖子往上又卷了一卷,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只待宁维则的指挥。 宁维则踮着脚尖伸头往罐里瞄了一眼,看着泛光的液面算了算高度,点点头:“够了的,多谢。” 说完,宁维则手上的匕首眼见着已经没那么红了,形状也已经修整好了。她便拿着钳子把匕首利落地夹起来,“咚”地一下丢进了菜油罐子。 韩经纶吓了一跳:“这油,不会着火吗?” 壮汉也吓了一跳,可眼睛里放着求知的光芒:“为何要丢到菜油里?” 宁维则瞥了壮汉一眼:“开头咱们怎么约定的?” “哦,对对。瞧我这个记性,我不该问的,对不住,对不住,您莫生气……”壮汉一下子醒悟过来,这是宁维则的独门技巧。锻造开始之前,壮汉已经跟宁维则约定了不能提问。 规矩就是规矩。 壮汉一下子泄了气,蔫蔫地盯着菜油罐子,仿佛是期待自己有透视的功能,能看到罐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维则也没再吭声,斜倚着门口的墙壁,静静闭了会眼睛。毕竟刚躺了一天一夜,宁维则的体力恢复得并没有想象中好。亏得宁维则有着多年木匠的底子,体质明显要比常人好一大截。若是换成普通人,得了这份传承的话,不在床上躺个三五天,怕是根本下不了地。 韩经纶见她满脸疲惫,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后暗暗埋怨起自己来。若不是自己好奇心发作,拉着宁维则问东问西,宁维则也不会在这个身体状况之下强撑着来打铁。 干脆,一会去吃点好的补补吧。 想到宁维则这丫头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韩经纶不知怎的,面上浮出的笑意根本挡不住。也不知道一会在饭馆她会不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想得正得意时,冷不防宁维则睁开了眼睛,瞧着韩经纶:“韩公子,想起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没有的事儿!”韩经纶哪能直说自己在想她之前卖菜谱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地否认着。 宁维则本也不打算深究。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拎着钳子走到油罐旁边,伸进去画着圈地划拉起来。 “就是你了!”钳子碰到一个硬物,透过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第76章 金丝矾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6章金丝矾宁维则的手腕灵活地甩出一条弧线,一个回转,长长的钳子像是有了灵性,已经自如地夹着那把匕首离开了罐子。 壮汉这会儿倒是机灵,早早地在旁边放了一大块脏不拉叽的抹布。宁维则把匕首送到抹布上,开始清理上面的油渍。 一边清理,宁维则一边慢慢悠悠地说道:“淬火之时,可用水淬,亦可用油淬。水淬出来的更坚硬,但比较脆。油淬出来的,硬度没有水淬的高,可要比水淬的更韧。” 这分明就是在点拨壮汉了,听得壮汉那颗大圆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甚是好笑。 “尤其是薄片状的物体,或是形状复杂的物体,用油淬火一般来说会比用水更合适。” 宁维则接受到的传承里,除了用水之外,并无其他淬火方法。这些都是宁维则前世的知识。前世的宁维则参加过金工实习,也用机床做过大家喜闻乐见的小铁锤子。后来在工作中涉及到材料的选择,宁维则还恶补过材料相关的课程。淬火,便是对材料的热处理里,最为基础的一个部分。除了用水用油,还可以视胚子的具体情况,选择用沙土等固体进行淬火。当然,这些操作就太繁琐了,对现在的宁维则来说,暂时还用不上。 在端朝,能把淬火改为用油的,也只有宁维则这独一份。 说得差不多了,那边匕首也被宁维则清理得干干净净,再无一丝油污沾染。 接下来,就剩下给匕首制作把手和打磨开刃了。 要说给匕首加个木制的把手,那本就是宁维则的看家本事。可惜这边没有木匠工具,只好先在把手上紧紧地缠了一层布巾裹起来。这个情况下,其实也并不好直接给匕首开刃,不然后面再装把手时会比较危险。 宁维则遗憾地咂了咂嘴,刚想把匕首收起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开口向壮汉问道:“你这里有金丝矾吗?” 金丝矾,就是硫酸铁,是一种酸性的物质。明代《格古要论》中有如下的记载:“镔铁出西蕃,面上自有旋螺花者,有芝麻雪花者。凡刀剑器打磨光净,用金丝矾矾之,其花则见。价直过于银。”这里提到的“用金丝矾矾之”,也就是用硫酸铁溶液来擦拭。 宁维则想做的这个步骤,就是酸洗。 前世的大马士革刀,作为世界公认的名刀,最具有代表性的特征便是那独一无二的花纹。 大马士革刀是用不同硬度的钢材反复折叠锻打,形成了具有不同成分的叠层。锻造完成后,花纹成型,但并不是特别明显。经过酸洗这个环节,可以让不同属性的钢铁与酸反应,产生不同程度的氧化。氧化后的色差,可以凸显出花纹的明暗错落,让纹理更加清晰自然。 宁维则制作这把匕首,用的就是折叠锻打法。匕首上自然也有着独特的花纹,只是不够明显而已。如果有金丝矾,便能让匕首的美观性更上一层楼。 壮汉皱着眉细细回想着,突然一拍大腿:“金丝矾是吗,我这还真有!” 说着,壮汉很快地走到墙角处,在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掏摸出了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瓶,献宝似的捧到了宁维则面前:“这是我之前意外得到的,也不知道怎么使,就一直收藏起来了。要不是今天见了您这位高人,估计这辈子我也用不上这瓶东西!” 宁维则也不谦虚,让壮汉拿小盆子来,加水试着调了调。当水的颜色渐渐变成棕黑色,但又很透明的时候,宁维则这才放下了心。状如清淡的葡萄酒,应当是配制得没有问题了。 “小心,莫要乱碰,会伤人。”叮嘱了韩经纶一句,宁维则又特意盯了跃跃欲试的壮汉一眼,壮汉这才老实下来。 把匕首斜着放到小盆子里,又用钳子钳了抹布,宁维则仔仔细细地把匕身抹了几遍。 很快,透亮的精钢上有黑灰色的纹理浮了出来。 “去后院调盆草木灰水,再打点清水。”宁维则头也不抬地拎着钳子继续干活,还不忘支使得壮汉团团转。 韩经纶饶有兴味地蹲在宁维则对面:“回头这把匕首,送我怎么样?” 宁维则错愕地瞅了韩经纶一眼:“不然呢?我要匕首有什么用?”言下之意便是这把匕首本就是给韩经纶打造的。 “就知道宁姑娘你是个好人!”韩经纶眉飞色舞地得寸进尺道:“对了,把手我可要配上好的黄杨木,不然就是糟蹋了这把匕首了!” 宁维则假意往上抬了抬手里的钳子,吓得韩经纶抱头鼠窜,这可把宁维则笑坏了。 二人说说笑笑间,壮汉把东西也准备齐了。 宁维则敛容,严肃地说道:“小心,离远些!” 说着,宁维则把匕首转移到了清水里,又换了块干净的抹布,认真地擦洗起来。 这一步是为了洗掉酸液,防止匕首被进一步侵蚀,影响匕首的寿命。 清洗后再用草木灰水这种偏碱性的液体进行简单的冲洗,彻底去除残留的酸液,表面的处理这才算是做得七七八八了。 后续的研磨抛光、上油,这些都是小事。 宁维则彻底擦干了手里的匕首,抖抖手腕随意比划了两下。壮汉的目光跟着宁维则手里的匕首,拔都拔不出来。 “要看看吗?”宁维则把匕首转了转,侧对着壮汉那边一递。 壮汉轻轻地抚摸着匕首上的花纹,眼睛都湿润了,喃喃自语:“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 宁维则却是轻叹了口气:“要是先装把手,开过刃之后再用金丝矾处理,通体的花纹会更好看。现在这样,开刃之后刃口处会稍微差一些。” “没事儿啊,我不嫌弃的!”韩经纶一脸无所谓,占了大便宜的嘴角一直往上翘着。 “没想到见多识广的韩公子,这么容易满足啊?”宁维则促狭起来,嘴上也不饶人。 眼见着天色不早了,宁维则咳了一声,从壮汉手里把匕首要了回来。壮汉那一脸的委屈,感觉比媳妇跟人跑了还要难过三分。 宁维则也不是个小气的:“今天打这把匕首,能学到多少我不过问。你也可以用这些手法来进行锻造,但不要说是从我这学来的就好。” 第77章 晚了一步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7章晚了一步宁维则一时也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把铁匠这个职业养起来。在这个情况下,低调一些,没什么坏处。 壮汉一听宁维则的话,当场双膝跪地,“咚”地一声重重地给宁维则磕了个头:“往后您就是我的半个师傅!徒儿请教师傅名讳!” “宁维则。”这倒也无所谓,宁维则顺口就告诉了壮汉。 本想让韩经纶给壮汉点成本钱,可壮汉死活不要,反倒要给宁维则出拜师礼。双方推让了一会,这才各退一步,谁也没收。 只是这壮汉似乎还有点过分感性,目送着宁维则二人离开时,宁维则不小心瞥见他轻轻擦了擦眼角。 “快走吧,这一下就到了晚饭的时间了。”韩经纶怀里揣着匕首胚子,兴奋地一个劲地嚷嚷:“今天得了宝贝,我请你吃好吃的!” 宁维则失笑:“这哪算什么宝贝?等我得了空,寻点好钢材来,给你好好锻一把如何?” 韩经纶欢喜得跳了起来,把过路的人都吓了一跳:“一言为定!” 在成桥镇上最好的酒楼饱餐了一顿,二人回返到客栈,这一夜自是无事。可鬼市这边却发生了些许的波折。 “该死!”一身白衣的公子咬牙切齿地抱怨着,正是住在宁维则隔壁,打算要找赤虹陨铁的那一位。 丁姓老者也皱着眉头:“已经找到最后一个摊子了,居然都不是。” 白衣公子清秀的脸上露出些许与面容极不相称的阴狠:“会不会是卖情报的那个小子骗我?居然敢说垃圾堆里有陨铁……” “以你的身份,想来他也不敢说谎。”丁姓老者安抚了一下白衣公子:“许是这几天那老板都没有来摆摊,不然咱们再等等。” “也只好这样了。”白衣公子轻叹了口气,转移到另外的话题:“对了,你不是去查那老家伙了,有下落了吗?” 丁姓老者沉吟片刻:“我大哥……不,那老家伙确实隐居在这边。我的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今天终于找到了他的住处,只不过咱们晚了一步,那老家伙居然一命呜呼了。”老者不自觉地咬了咬牙,眼中的恨意浓烈,却又不自觉地透着一丝怀念。 白衣公子质疑着:“你确定就是那老家伙?” 丁姓老者点点头:“派去的人已经开棺验过,右手拇指齐根断了。左手拇指和食指指骨也有明显的变形,跟他左手握钳的习惯也对得上。脸虽然已经烂得看不出来,但应当就是他没错了。” “可有陪葬?” 丁姓老者嗤笑了一声:“用的是最便宜的纸皮棺材,还能有什么陪葬?” “如此说来,还是要找到替他料理后事的人,看看是不是落在那个人手里了……” 丁姓老者显然是同意这个看法:“明日一早咱们便去那个村子问问,晚上再来一趟鬼市碰碰运气。” 次日,宁维则难得睡到自然醒,伸了个懒腰,全身关节都舒展开来,美得宁维则直眯眼睛。 韩经纶早就已经起了,桌上备好了早餐,东西也已经收拾停当。看着敲门进屋的宁维则,韩经纶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宁姑娘,一起用早膳吧?” “一会咱们就出发?”吃着油饼喝着粥,宁维则随意地问道。 “对,出门直奔东走,再有个五六天的路程,就到了。” 宁维则了然地点点头,继续认真地吃起饼来。 村里的门被拍得砰砰响时,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也正在啃着玉米饼。门声一响,男子吓了一跳,连饼屑掉在络腮胡子上都不知道。 “来了来了!”男子一抻脖子,努力咽下嘴里的饼子,一迭声地跑去应门。可刚把门栓拿开,门板就豁然洞开,差点拍到男子脸上。 推门的练家子一左一右,逼着男子倒退回院里,白衣公子和丁姓老者才施施然走了进来:“丁成益的后事,是你给办的?” “丁成益是谁?”男子一脸茫然。 白衣公子斜眼瞧着络腮胡男子:“不是你出钱买的棺材吗,还装傻?” 男子挠了挠头:“嗐,您说的是那个老王头吧?” 丁姓老者皱了皱眉,随后面上浮现一丝了然:“就是那个手坏了的老头。” 男子急忙点头称是:“对,那老头两只手都不太利索,也没儿没女的。其实我跟他也不怎么熟,只是看他太可怜,这才把他给埋了的。” “那他的东西呢?”白衣男子追问着,语气透出十分的迫切。 男子老实地回答:“老王头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堆破布头烂铁块。给他下葬完,就让我给拿到鬼市卖了。” 白衣男子和丁姓老者对视一眼,卖情报那小子说的鬼市卖家,居然就是他? 丁姓老者眉头紧锁:“东西已经卖掉了?” “对,前天好不容易有个买主,我就把那一堆都卖给他们了。” “那你可还记得买主的特征?” 男子刚想回答,可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从三两变成五两的银子,便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我也不太记得了,天黑,本来就看不太清。” 白衣公子的笑容忽然有些狰狞:“真不记得了?” 男子刚要称是,忽然发觉气氛不大对劲。 那两个练家子,一个站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把院门关得严严实实。另一个则是站在了屋门口,欲要推门进屋。 屋里的媳妇病恹恹地躺在炕上,听见外面有动静,强撑起半个身子:“柱子哥,是有人来了吗?” 男子的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脸色惨白:“想……想起来了……是一男一女。” “还有呢?”白衣公子像变戏法一样,手上托着一锭十两的官银上下抛动。 男子的目光不由得也随着银锭上上下下,喉结耸动,咕噜咕噜地吞了几下口水:“男的约莫二十多岁,看着像是个富贵公子。女的十几岁,两只眼睛离得比旁人要宽些。” 白衣公子这才对着练家子点点头,练家子放下了手,走回到公子身边,打开了院门。 白衣公子手一挥,银锭刚好砸在男子的膝盖下方。男子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一时竟是骨酥筋麻,根本站不起来。 一行四人消失在小院门外,只剩下男子看着地上的银锭出神。冷不防屋门被推开,气色稍显苍老的女子扶着门框:“柱子哥,怎么了?” 男子赶紧把银锭捡起来,举得高高的:“刚才有贵人问路,这是给我的赏钱。太好了,这下可算能再给你买副补药了!” 看着男子跪地的姿态,女子眼眶早就红了,低声喃喃道:“柱子哥……” 第78章 截胡?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8章截胡?白衣公子出了门,面色阴沉得像雷雨天的浓云:“这是有人故意截胡吧!” 丁姓老者连忙宽慰道:“也未必。不过这人说的那一男一女,总觉得有点熟悉,似是这几天在哪里见过。” 练家子里发际线较高的那个突然插了句话:“少爷,那天咱们在客栈吃饭的时候,旁边的桌子坐的一男一女,年纪就差不多。我记得清楚,那个女子正是眼睛跟旁人不大一样。” 白衣公子瞳孔一缩,回想了一下:“那天我就是在饭桌上放出的消息,难不成正是让这二人抢了先机?” “咱们先回客栈找找。”丁姓老者当机立断。 马车上的宁维则可不知道有人在找自己,她此刻正闭着眼睛靠着车厢假寐,实际上则是在脑海里整理自己新接收到的传承。 现在的宁维则,在锻造知识方面有点像个ai——问什么就能答什么,能精准地进行搜索,但不存在知识体系。完善自己的知识体系,是宁维则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情。 在读取传承时,有一小段知识特别引起了宁维则的注意。 宁维则脑海中的小锤子,也就是买来的小金属块,本体正是一块赤虹陨铁——也是端朝唯一的一块。 当年匠神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一小块陨铁,并把锻造一脉的传承附加到了这陨铁之上。后来,区子铭也得到过这份传承,并靠着这份传承成为了著名的铸剑大师。自此,赤虹陨铁之名广为流传,并渐渐以讹传讹,这才让赤虹陨铁有了点石成金、化凡为灵的功效。 旁人并不知晓这陨铁的独一无二,只以为这是一种稀有的材料。锻造大家们想要青史留名,更是对这陨铁趋之若鹜。一来二去的,因着这陨铁,竟也发生了不少腥风血雨之事。 “我就说嘛,哪有那种器灵之类的存在,这不科学。”宁维则嘟嘟囔囔,韩经纶慢慢习惯了宁维则时不时的自言自语,抬眼看了看后没再理她。 马车依旧平稳地向东方缓缓行去。 另一辆马车,匆匆地驶入了成桥镇上。车刚一停稳,白衣公子便从车厢里快步走出来,进了客栈就高声叫道:“小二!” 小二自是识得这位贵客,笑容可掬地扛着白手巾,一溜小跑地来到白衣公子面前弓下了背:“公子您回来了,可是要吃午饭?” “前几天晚饭时,坐我旁边的一男一女,你可有印象?”白衣公子急三火四地问道。 丁姓老者在旁补充:“男的约莫二十多岁,女的十几岁。哦,女的眼睛跟旁人不太一样。” 小二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就是住公子您隔壁那两间的客官。” 白衣公子眼前一亮,这么容易就找到了? “不过那二位今天已经启程了。”小二的一句话,又让白衣公子的情绪荡到谷底。 “去哪里了,他们说了吗?”白衣公子追问道。 小二歉意十足地摇摇头:“实在是对不住,小的没多问,只是见他们坐了一辆马车走了。” “可是刚走?” “走了估摸着至少得有三个时辰了吧。” 白衣公子眉头紧锁。这成桥镇虽是个小镇,但往西可至通安州,往东可直达海边。往北走没多远,还能沿水路而行。自己这次出来只带了两个合用的人,想搜寻那二人,人手又未必够用…… 罢了罢了,说不得还是要启用一下那个渠道。 想到这里,白衣公子就要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小二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公子,昨日那两位客官,跟我打听过镇上的铁匠铺。” 白衣公子点点头,练家子会意地掏出一小块碎银子丢给小二:“赏你的。”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的打铁声,白衣公子一行人离老远就听得清清楚楚。丁姓老者只听了一小会,便不屑地给出了判断:“锤声不均,气便不能连续。这铁匠铺里应该没什么高人,姑且一问吧。” 白衣公子显然对老者的判断极为信服,略微颔首,走进了铁匠铺。 壮汉正在砧前奋力击打着一块铁锭,见到白衣公子进来,高声说道:“几位贵客是要打什么?手里的活计不好停下,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白衣公子毫不在意:“想跟你打听两个人。昨日可有一男一女来了你这里?那女子的双眼略微异于常人。” 壮汉心中有数,这是找宁维则来了。可不知这一行人来意如何,壮汉继续低头锤着铁锭,闷声道:“昨天下午,那两个人来这边打了一柄匕首,打完便走了。” “可是用了什么珍贵材料?”白衣公子急切道。 壮汉实话实说:“不曾。只是用普通的镰刀,改了一把匕首出来。” 丁姓老者四处看了看,心下了然:“你是方家的徒弟吧?” 壮汉点点头。 丁姓老者对白衣公子说道:“咱们走吧,他的手艺撑不起那块料子来。” 刚要迈步出门,丁姓老者余光再次扫到壮汉手中那块铁锭,忽然一惊:“不对,这百炼的手法不是方家的。” 方家的七三打,讲究用不同力度的反复锤击而非折叠的方法来进行精炼。而壮汉此时正在练习宁维则昨天用的折叠锻打法,这便露出了马脚。 丁姓老者一下子醒悟过来:“看你这个手法不太熟练,是昨天新学的?” 在专家的注视下,壮汉自知没有欺瞒的余地,瓮声瓮气道:“对,是我昨天刚学的。” “跟昨天的那一男一女?” “嗯。” “那你可知道那两个人去哪了?” “不知。” 白衣公子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徒弟都不关心师傅?” 壮汉垂下眼睑失望道:“是我没有那个福气,没能拜师。” “先回去吧。”看壮汉的神情不似作伪,白衣公子也再问不出什么,只好怏怏地离开了铁匠铺。 丁姓老者紧赶慢赶地上了几步,追上了前面的白衣公子:“那二人看起来也是懂手艺的,眼下麒麟会在即,也许在那边能找到线索。” 白衣公子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你看着安排吧。” 第79章 似是故人来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79章似是故人来既然决定去麒麟会,白衣公子便暂缓了启用那个渠道的想法。 初五,东安城。 东安城是海平州的首府,也是海平州最繁华的地方。有赖于各路水运,海平州比其他各州都要富庶。而海平州的人,因为手上有了点小钱,渐渐变得喜奢华、好面子。 就用嫁娶之事举个例子吧。在其他州府,娶妻可能只需要一担彩礼,而在海平州至少是四担起步,还要额外加上三金首饰和改口钱。当然,新娘的陪嫁也不能太少。因此每家的婚事都算是大办,送彩礼和出阁当天都要至少三五十人的队伍吹吹打打,流水席也至少要吃上一整天,还必须有鱼有肉才行。 曾经有大户人家办喜事时,彩礼和嫁妆都是一百二十八抬,各种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不说,甚至有一个箱子里,干脆就直接装满了银票! 不少人家因此掏空了家底,却还是硬着头皮操办。不为别的,单纯是不能输了面子,让别人觉得自己家里没钱! 在这种攀比的风气之下,海平州的商业发展倒是空前快速——为了满足人们炫耀的心理,每一家都不停地研究新技术、设计新样式。 第一次进入东安城的宁维则,看着眼前喧嚣的人间烟火气,不禁陷入了沉思。 城门正对的大道两侧,五颜六色的广告标语迎风招展。 【东西南北中,美味福满通】 【穿万记布鞋,走东安大道】 【再忙,也要记得喝李记老酒】 不远处,两个小伙计站在一家店铺门口,一个敲着小鼓,一个打着铜锣:“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三角的牙儿,冰糖的馅儿!俩大子儿呐,您来一块!”原来这是个卖水果的。 对面的百货店也不甘落后,一个小伙计如同人肉复读机一样,边发传单边叨叨:“走过路过别错过,随便挑随便选,进店就送小礼品……” 宁维则越走,嘴角越抽搐——这东安城主,怕不也是穿来的吧? 韩经纶看着宁维则的样子,以为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有点发怯,不露声色地安慰她:“没事,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见多了就习惯了。” 我不是不习惯,而是太习惯……宁维则忍住了吐槽的欲望,默默跟着韩经纶去寻住处。 进城时已是下午,二人简单安顿下来,韩经纶就敲响了宁维则的房门:“宁姑娘,我正要去寻那个邀我前来麒麟会的朋友。你要不要也去认识一下?” 宁维则并不是个爱好交际的性子,当即表示了拒绝。好不容易住了间不错的酒店,好好宅一宅,它不香吗? 可韩经纶接下来这一番慢慢悠悠的话打动了她:“不知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海鳐、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这几样菜色能否请得动宁姑娘大驾?” 宁维则眼睛亮得吓人:“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这口吃的,不是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鱼翔楼,便是东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了。”韩经纶引着路,不忘给宁维则介绍东安城的相关情况:“相传鱼翔楼的老掌柜本是海边的一个小渔夫,有一天在打渔时忽然善心大发,从渔网里放生了一条金色的大鱼。那大鱼入海后便化身为龙,向渔夫道谢,之后重又翱翔于九天之上。从那之后,渔夫每日出海都能捞到奇珍异宝,不出一年便置办下了偌大的家业。后来,他又创办了一家酒楼。为了感念当日的腾龙,但又避讳龙字,故而将酒楼命名为鱼翔楼。” 宁维则摆摆手表示对传说毫不在意:“我只想问,这家的菜做得怎么样?” “鹿肚酿海鳐正是东安一绝。”韩经纶显然提前做了功课。 “走走~”宁维则步履轻盈,直奔酒楼而去。 酒楼下迎宾的小二,都穿着浅棕色的套装,把袖口卷到手肘之上。肩上的白手巾也是叠得整整齐齐,角上绣着花体的鱼翔二字。见韩经纶和宁维则二人正要迈步进店,一名小二上前:“客官您几位?” 宁维则瞄了瞄韩经纶,只见韩经纶客气地笑了笑:“竹锦秋的客人可到了?” 小二一凛:“还没,您二位先请。” 说罢,专门负责迎宾的二人齐齐躬身四十五度,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向大堂的方向,口中语调悠扬:“二位贵客,竹锦秋~” 店里的其他小二也纷纷应声:“贵客里面请~” 宁维则一面摇头感叹着这浮夸的风气,一面跟着韩经纶拾级而上,进入了三楼尽头的那个包厢。 喝着小二送来的酸酸甜甜花果茶,宁维则坐在桌边,一只手支着下巴,百无聊赖:“韩公子,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啊?” “你说沈公子啊?”韩经纶谨慎地措辞:“沈公子是京城人士,喜好古玩木器之类的物事,跟我也算是半个同道中人吧。”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无聊的宁维则只好试图讲些八卦。 韩经纶轻轻歪头:“当年我去京城时,在一个古玩铺子里认识的沈公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宁维则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随意地继续问道:“沈公子全名是什么呀?我先记下来,省得一会出丑。” “沈公子名为斯年。” 宁维则不经意地点点头:“哦,沈斯年是吧……” 忽然之间,宁维则的瞳孔缩了缩,心脏砰砰狂跳。沈斯年? 还不等宁维则有所反应,门口便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轻笑着调侃道:“清尘兄,可是听到我的脚步声了?” 清尘,便是韩经纶的表字了。 韩经纶大笑着迎到门口,半真半假道:“季真兄远道而来……” 宁维则下意识地刚要起身问候,可一看到沈斯年转过来的那张脸,宁维则脑子里轰地一下如遭雷击,连韩经纶后半句说了些什么都完全没有听见。 她的指尖瞬间发白,凉得如同腊月里的寒冰。手上攥着的花果茶杯子叭嗒一下砸到鞋子上,又掉到了地毯上,继而在地毯上斜斜地滚了两圈。淡红的茶水泼洒出来,在地毯的小洼里蓄了浅浅的一汪。 世界一片寂静,只余下宁维则脑子里血液奔涌的声音,像是汹涌的海浪不断拍打着岸上的岸礁。宁维则眼中瞬间泛起了一层雾气,脸上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哭泣。 是他! 前世那个喜欢观星的他! 那个嗓音温润却丝毫不留余地的他! 第80章 敬新友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0章敬新友宁维则怔怔地望着沈斯年。那些前尘往事,像是被丢到火堆里的栗子,不受控制地蹦跳着,迸溅出一个又一个记忆的碎片。 见宁维则一直失仪地盯着自己,沈斯年微微蹙起了眉毛,眼中也有着明显的不耐烦。只不过略显冷厉的表情,丝毫没有影响这张脸的清峻。 沈斯年这辈子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旁人过分关注自己的容貌。此时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的怒意。 这女子,怎地如此不知礼数?虽说自己长得好,这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可如此盯着自己,未免也太过失礼了! 看到沈斯年一下子板起来的面孔,韩经纶暗叫一声不妙,急忙跑到二人中间,拉了拉宁维则的袖口:“宁姑娘,快来见过沈公子!” 宁维则被拉得一个趔趄,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惨笑了一声。 这不是他。 他即使是心中再恼再怒,面上也不会轻易流露出一分。 正了正神,宁维则抱拳问候:“在下宁维则,见过沈公子。”宁维则此时脸上的表情从混乱转成了歉意,也是无比真诚。 看了宁维则的抱拳礼,沈斯年一愣。这姑娘到底是什么路数? 韩经纶急忙在中间打圆场:“季真兄,这便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以全上上成绩通过考核的那个木匠学徒。她平时就经常胡思乱想,脑子里装的事情跟我们不太一样,总是走神。季真兄千万别见怪……” 说着,韩经纶给宁维则使了个眼色,宁维则顺利接起话头:“沈公子,抱歉抱歉,刚刚我是想事情想得入神,实在是失礼了。”说完,宁维则低了低头,掩饰着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这姑娘就是那个拿了匠门召集令的学徒?! 沈斯年瞬间切换了表情,温和的笑容跟他温润的嗓音无比般配:“没关系,有想法是好事。不如我们坐下聊?”说完,沈斯年一敛衣襟入了主位。韩经纶先引着宁维则坐在沈斯年左手边的位置,自己才坐在了沈斯年的右手边。 “宁姑娘可有什么忌口?”沈斯年叫来了小二,却没急着点菜。 “没有。”宁维则摇摇头,悄悄叹了口气。 韩经纶小意地垫了句话:“宁姑娘在美食这一道上,造诣颇深呐……前几日出门,还曾经在酒楼里卖过菜谱。” 沈斯年眼睛闪了闪,饶有兴味:“哦?那不如就上这鱼翔楼的几道招牌菜,让宁姑娘点评点评,如何?” 说完,不等宁维则回应,沈斯年便给小二交待起来:“干果、鲜果、蜜饯、咸酸各四样,下酒八盏,上你店里的招牌便好。酒要洞庭春色,去吧。” 小二点头哈腰地去了,不多时菜品便陆续端了上来。 四干果是龙眼、榧子、榛子、银杏,四鲜果是石榴、真柑、乳瓜、花木瓜,蜜饯是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儿、青梅荷叶儿和蜜笋花儿,咸酸则是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甘草花儿与杂丝梅饼儿。 都是些常见的餐前小吃,宁维则此刻没什么心思,默默取了几颗银杏剥着。 正式的菜品,是按盏送上。每盏两道菜,成双成对而上。沈斯年要了八盏,便是八个餐具装了总共十六道菜品。 毕竟是东安城里有数的酒楼,后厨的速度飞快。不多时,菜盏便流水价地送到了竹锦秋的桌子上。 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盏,奶房签、三脆羹。 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胘。 第四盏,肫掌签、鹌子羹。 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炸肚。 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 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 第八盏,螃蟹酿枨、奶房玉蕊羹。 签菜对烹饪技法和材料品质的要求都较高,因此在富庶的东安城里甚是风行,而其他州府则并不太常见。像那羊舌签,便是取羊的舌头洗净入味,用豆腐皮包裹,再包一薄层网油或是用蛋糊滚覆,下锅炸至金黄之后,取出切段、装盘。奶房签则是内包奶酪,或是将奶酪与羊肉糜合到一起后下锅炸。 第三盏里的萌芽肚胘是以两种食材合在一起,作为这道菜的名字的。萌芽便是银芽,也就是豆芽。肚胘则是牛肚,又因取自牛的不同的胃,而叫做百叶、毛肚等等。这道菜的重点是在脆上,豆芽是清脆,牛肚是弹脆。两种食材又都有着补益脾胃的作用,很适合气血不足、脾胃虚弱的人食用。 第六盏是一鱼两吃。脍,即生肉或生鱼片。沙鱼脍,就是沙鱼鱼生。东安城靠海,自是家家户户都吃得到最新鲜的海货。沙鱼,也就是鲨鱼,制脍只取最细嫩的鱼肉,而紧致的鱼皮便拿去炒软后煲汤,也就是那道炒沙鱼衬汤。 第八盏的螃蟹酿枨,就是蟹酿橙。宋代林洪在《山家清供》里有记载:“橙用黄熟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香而鲜,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螃蟹清甜鲜香的膏肉,遇到酸甜可口的橙汁,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吃起来有种特别的惊喜。 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色,宁维则却根本没有半分胃口。胸口像堵了一大团软软的棉花,闷闷的,说不上沉重,但呼吸起来总归有几分不太顺畅。指尖依然是凉得发白,衬得手指上因为干活而磨出的硬茧分外黑黄、粗糙。 菜已上齐,酒水也早已就位。那洞庭春色金灿灿的酒液,倒在千峰翠色的青瓷杯里,显得格外明快。 沈斯年轻轻笑着,举了举杯:“此杯,敬新友。” 宁维则轻抿唇角,礼貌地回了个微笑,举杯一饮而尽。酒液酸酸甜甜,回味又有些微的苦涩,度数并不太高。 沈斯年捏着酒杯,扭头看了看宁维则,似乎心内毫无芥蒂:“宁姑娘,可能尝出这是什么酒?” 宁维则勉强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扭开了头,只看着手里的酒杯假装研究的样子:“酸甜的味道,必然是水果酿的酒。回味微苦,似是桔皮。估计就是用柑桔造的吧。” “没错,这便是用新采的洞庭黄柑制的。入口清新如春风拂面,故而名之洞庭春色。”沈斯年依然是看着宁维则,脸上笑得春风和煦。 第81章 帮忙掌眼如何 ?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1章帮忙掌眼如何?说完这句,沈斯年倒是没有主动再跟宁维则搭话,反而是与韩经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京城的趣事。 低头吃饭的宁维则,余光不由自主地从沈斯年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 那张脸让宁维则心里翻腾个不停。明知并不是他,可回忆却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又一波,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拍得宁维则如同呛了水一般,无法自如地呼吸。 “咳咳……”不知不觉就干掉了大半壶洞庭春色,酒意渐浓的宁维则突然躬着身子咳嗽起来,差点栽进了桌子底下。 一只手掌轻轻地拍上宁维则的背:“喝急了吗?” 宁维则左手抚着胸口,腰弯得极低,前胸眼看就要贴到大腿上。嗓子也像长出了刀片一样,撕裂地疼痛着,可她的右手却是伸到身后缓缓摆了摆:“没……咳咳……没事……” 韩经纶也反应过来,起身凑到宁维则旁边,略带担忧:“怎么这么不小心!” 沈斯年淡淡地看了韩经纶一眼,手还是轻轻地拍在宁维则的背上。韩经纶一凛,闭口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咳嗽声慢慢平缓下去,宁维则从桌上摸到锦帕擦了擦嘴,这才满怀歉意地抬起头来:“沈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扰了您的雅兴。” 沈斯年早已悄悄收回了拍背的手,脸上还是那副礼貌的微笑:“无妨。要不要喝点热水?”身后的仆从早已端好了一盏热水在沈斯年身后侍立。 “不用了,多谢沈公子的好意。”宁维则的眼中晶晶莹莹,脸颊上一片因为剧烈咳嗽导致的樱桃红:“身体实在是不太舒服,若是公子不介意,我就先行回去了。” 沈斯年牵了牵嘴角:“没关系,身体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只是我与清尘兄多日不见,打算再叙叙旧,不如就叫我家随从送你回去吧。”说着,一名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厮乖觉地站了出来。 宁维则正欲拒绝,却发现韩经纶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这才改了主意:“如此,便多谢沈公子了。” 宁维则刚准备离席,沈斯年突然叫住了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眼睛:“听清尘兄说,宁姑娘你在木艺一道上造诣颇深。不知明日的麒麟会,宁姑娘是否愿意帮我掌掌眼?”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种祈求中夹杂着霸道的神情,宁维则苦笑了一下。这是现在的她,不可能拒绝得了的。 “明日我便在麒麟会上等着公子。” “一言为定!”沈斯年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突然就回给了宁维则一个灿烂的笑脸。像阳春三月里日光下的花海,那明媚刺得宁维则眼睛又涩又胀。 宁维则再也不想在房间里多待一刻,拱了拱手,从竹锦秋里逃了出来。 宁维则刚走,竹锦秋里的气氛就一下子变得有点紧张起来。 沈斯年对着韩经纶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对宁维则之前盯着他看的行为依旧不太高兴:“你确定是这丫头收了匠门召集令?” “对,就是他。”韩经纶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给了沈斯年:“属下还没来得及上报。她现在不光是有木匠手艺,还会锻造。” 沈斯年接过布包打开,随意地瞄了一眼,瞬间眉梢上挑,颇为意外:“这是?” “这是宁维则亲手打造的匕首。”韩经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宁维则通过那个金属块获得传承的事情瞒了下来:“属下和她前几日途经成桥镇,也许是看到鬼市里的好东西之后一时技痒,宁维则便借用镇上铁匠铺的工具,打了这把匕首出来。时间紧,还没来得及配上把手,也未曾开刃。” 沈斯年用力地拍了拍韩经纶的肩膀:“干得好!她的能力越强,到匠门之后获得的好处就越大,也就越有用!” 韩经纶点头称是。 沈斯年这才把匕首推回韩经纶面前,示意韩经纶收起来。 “我看她跟你的关系似乎不错,把这条线给我维护好。”沈斯年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看了看桌上的吃食,头也不回地对着随从道:“让小二把这些撤了,重新上一桌。” “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你就在外面晃一晃,过一个时辰再回去吧。”静静坐了一盏茶时间再没说话的沈斯年突然开口,把韩经纶打发走了。 回到客栈已是戌正往后,韩经纶看着宁维则房间里一片漆黑,站在门口犹豫再三,还是敲响了房门:“宁姑娘,可是睡下了?” 房间里没回应。 韩经纶脸色一变,又待再敲时,房门忽然吱呀一下开了。 宁维则的脸色比刚从酒楼回来时好了些,可细看上去还是透着一丝凄然的白意:“我去掌灯,进来说吧。” 向来能说会道的韩经纶,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点起了桌上的油灯和墙边烛台里的几根蜡烛,屋里这才有了些人气。宁维则还是恹恹地,坐在桌边,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 韩经纶抓耳挠腮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宁姑娘,可是鱼翔楼的饭菜不太可口?” 宁维则勾了勾右侧的唇角,眼睛向斜下方看去,哼了一声:“不是,跟你没关系。是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宁维则愿意说话,那便有了韩经纶发挥的空间:“宁姑娘可愿意跟我讲讲?哎呀实在是好奇得紧啊,今晚能不能睡着,可就看你的了……” 要是平时的宁维则,肯定是要啐上韩经纶一口,暗骂一句不要开车。可今天的她丝毫没有兴致,面上淡淡的:“没事,只是想起了一点不太愉快的往事,还有一位故人。” “就这样?”韩经纶再次撩拨。 “不问这个问题,咱们还是朋友。”宁维则斩钉截铁。 韩经纶连忙起身,动作夸张地甩着袖子就往门外走:“不听了不听了,走了!” 出了房间把门关了一半,韩经纶又探了个头,谄媚地小声道:“麒麟会中午开始,明天早上我来喊你。记得插门啊……” 被韩经纶这么一搅和,倒还真有点效果。宁维则躺回床上,头枕着双臂,听着路过打更人的梆子声,慢慢沉入了黑甜乡中。 第82章 得不到,就毁了!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2章得不到,就毁了!第二天一早,韩经纶再次见到宁维则时,她已经恢复了之前生机勃勃的状态。 “早啊韩公子,一起下楼去吃早点吧。” 看着用双手捧着一碗热豆浆,把豆浆上带着皮子那一层吹得皱起来,然后吸溜着喝一口,喝得满脸都是熨帖的宁维则时,韩经纶这才真正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吃过早点,二人信步往麒麟阁的方向走去。 麒麟阁是东安城里最高的楼阁,明四暗三共七层,屹立于东安城的北部偏东处。行人入得东安城后朝北边望过去,入目便是碧瓦朱楹,檐牙摩空,朱帘凤飞,彤扉彩盈,端得是通体奢华昳丽的气派。 离麒麟阁大门还有段距离时,就已经能清楚地瞧见门上那幅气势雄浑的大大楹联: 【千古涛声流夕照】 【九天楼影俯朝飞】 旁边的另外的叠字佳对,在字数上稍微有些优势: 【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地】 【痴声痴色痴情痴梦几辈痴人】 宁维则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副对联,一边跟着韩经纶走近麒麟阁的大门。 二人刚走到门口的台阶旁,准备拾级而上时,一驾马车忽然狂奔而至,车头正是冲着宁维则而来。 韩经纶一惊,急忙拉着宁维则的胳膊往侧面让了一步,堪堪避开了马车正对的方向。 可没想到的是,马车居然在离宁维则还有一步远时戛然停住,下车的位置正正对着麒麟阁的大门口。 “好手艺!”韩经纶在心里暗赞了车夫,又默默补了一句:“就是心性实在是恶劣。” 宁维则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胸口起伏不定,对着马车怒目而视,显然是被这车的行为气坏了。 “你是怎么驾车的?冲撞行人可不是好玩的!”宁维则想了想,还是气得不行,干脆对着车夫大声争论起来。 车夫完全不搭理宁维则,全部心思都放在给车里乘客掀门帘上:“公子,麒麟阁到了。” “且不说没冲撞到你。”一袭白衣施施然地从车厢里钻出来,慢条斯理道:“便是撞了,又能如何?” “你!”自从来到端朝之后,宁维则还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竟是一时不知怎样反驳才好。 看着白衣公子腰上那块三羊开泰玉佩,韩经纶如临大敌一般全身肌肉一紧,随后向前上了一步,将宁维则护在身后。 就在韩经纶准备开口之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杨和光,当真以为你们杨家在海平州可以一手遮天了吗?” 看到沈斯年那张俊秀的脸,白衣公子顿时面目扭曲,气得肝疼。 沈斯年却像是没有看到白衣公子的脸色一般,继续自说自话:“哎,学斯文人穿白衣也没有用,脑子里长得都是肌肉,啧啧。” 这白衣公子杨和光,是杨家年轻一代里出了名的纨绔。家里给他取名为杨和光,自然是希望他能和光同尘、与世无争,平淡安乐地过完此生。可这杨和光偏生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性子,靠着家里人给擦屁股,在外边混得越发地肆无忌惮。 杨家家主很早就追随先帝,是先帝打天下时的左膀右臂。端朝开国后,杨家主担任了右千牛卫上将军一职,与左千牛卫一起统领杨禁军、共掌官禁御仪,可以说是先帝最信任的看门人。 及至先帝大行,新皇改换禁军统领。杨家主虽不再领禁军,但被外放为海平指挥使,依然是副二品的上将军,独掌端朝那支有着百来艘福船的庞大海上舰队。 可以说在海平州,但凡进行海运的商人,都要仰仗杨家的关照,麒麟阁自然也不例外。杨和光腰上的三羊开泰玉佩,便是杨家人最爱戴的饰品。之前韩经纶便是看了这块玉佩后,才脸色一变、如临大敌的。 作为杨家主嫡出三子的杨和光自然是有这个本钱,可以在麒麟阁门口耍耍威风。 前几日去成桥镇的鬼市寻赤虹陨铁的,也正是听到了风声的杨和光。虽说他性子顽劣,但对父母还算孝顺,一心想着寻到陨铁来为父亲打造一柄神兵利器。他带在身边的丁姓老者,便是杨家寻来的供奉,平日里专门为杨家人打造兵器。 军方的杨家与文臣一脉的沈家,在政见上本就多有不合。沈斯年和杨和光的年纪又差不多,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斗得翻天覆地。杨和光脾气直,又练过武,特别愿意动手。而沈斯年自诩文化人,自然用的多是暗中下绊子的方法来应付。就这样,杨和光被家里大人打过好几次板子,着实吃了不少亏。 这几年杨家外放,沈斯年与杨和光没怎么见过。今天在麒麟阁门口一见,说不得满场都是火药味,只差一个由头就能炸起来。 丁姓老者也下了车,看见怒视杨和光的宁维则时,眼睛突然一亮,赶紧附到杨和光耳边,对杨和光悄悄说了几句。 杨和光一下子忘了跟沈斯年绊嘴,看向宁维则的目光炽热:“这位姑娘,前几天可是去过鬼市?”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宁维则没想到杨和光会突然问这个,一时之间有点泄气。 杨和光说话很直接:“姑娘能否把收到的物件卖给我?我保证出个合理的价钱。” “不卖。”宁维则拒绝得很干脆。 不光不想卖,也卖不了。那个陨铁已经到了宁维则的脑子里,总不能硬抠吧? 杨和光又咬了咬牙,诚意满满:“不然这样,今天麒麟阁里出现的物事,姑娘可以再任选一样,算在我头上。” “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宁维则不愿意再搭理这个纨绔,转身就要上台阶。 “怎么样,说不卖你就不卖你。”沈斯年哈哈大笑,又对着宁维则的方向比了个拇指:“宁姑娘,干得漂亮!” 杨和光脸色一变。本以为沈斯年是单纯地和自己抬杠,没想到他居然和这个女子认识,这就棘手了。若是只有宁维则,从麒麟会出来后,还可以强买强卖。现在有沈斯年压着,明显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了。 既然得不到,那干脆就毁了! 杨和光主意一定便不再啰嗦,高声道:“既然如此,宁姑娘便收好那块赤虹陨铁!” 在场众人瞳孔都是一缩。 赤虹陨铁? 好毒的心思! 第83章 保不保?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3章保不保?能来麒麟会的人,没有不知道赤虹陨铁的名头的。以杨和光的身份,能当众说出这句话,想必陨铁十有八九就是在宁维则的身上。 单凭不知与她交情深浅的沈家四公子,宁维则可未必能带着陨铁,安安全全地走出海平州。 到时,杨和光只要稳坐钓鱼台,跟陨铁的下一任主人进行交易就好。 众人的面色阴晴不定,显然都是在盘算些什么。有些性子急的,已经按捺不住地让随从附耳过来,当场就开始交待上了。 沈斯年和韩经纶面若寒霜地跟在宁维则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进了麒麟阁的大门。 当三人的身影隐入麒麟阁中,大门口的众人哄地一下,开始各显其能。 杨和光仰头看着麒麟阁大门的方向,舔了舔嘴角,又意犹未尽地捏着下巴,用食指搓了搓下唇。 忽然一阵微风,吹动了杨和光的白袍。他打了个响指:“走了。”说完一甩衣袖,带着丁姓老者和那两个练家子随从,沿着台阶的中轴线进了大厅。 麒麟阁毕竟是信誉卓著的大商铺,阁内自然有着规矩,不允许随意寻衅滋事。入阁便是客人,麒麟阁自会保证客人的安全。若是客人不愿公开,那麒麟阁也会严格为客人的身份保密。 至少在麒麟会期间,宁维则还是绝对安全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宁维则暂时放下了担忧,观查起麒麟阁一层大厅的布置来。 一层的大厅极开敞,挑高超过四丈,又用了减柱法进行营造,使得大厅正中别有洞天。除了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迎宾的小桌之外,再无别的家具。这样的布置,使得所有进入麒麟阁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大厅尽头处那顶天立地的画面。 那是一幅三丈高下的巨幅瓷画,上面画的是东安城第一支舰队出海时的场景。海天一色的湛蓝中,一艘福船迎着风浪傲然前行。船头似乎要从壁画中排浪而出,肆意纵横。 负责迎宾的年轻人,长相都极为出色,清秀的眉目里有着极为顺服的乖巧。看到宁维则一行进入大厅,一名女子姿态优雅但步速奇快地走了过来,显然是经过了极为严格的训练。 “几位贵客,可是来参加麒麟会的吗?” 宁维则停下脚步,等了等沈斯年和韩经纶。沈斯年走到宁维则身前半步的地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卡片,递给了迎宾的女子。 迎宾女子双手接过卡片,看了看,笑容更妩媚了三分:“原来是三层包间的贵客,请跟我来。” 说着,迎宾女子娉娉袅袅地走在前面,引着宁维则几人直接上了三层。 麒麟阁的二层,便是进行拍卖的大厅。大厅中有一些散座,给那些相对普通的客人使用。大厅正中是拍卖的展台,拍卖时物件会放在大厅正中,为的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有时,麒麟阁也会有临时的小型拍卖,这个大厅的使用频率倒也不算太低。 三层则是包厢,按方向分别命名为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四个厅,每个厅里又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房间。像沈斯年手中拿的卡片,便是玄武厅的三号房,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包房。 麒麟阁对保密性向来看重,因此迎宾时绝对不会报出贵客到底是在哪个房间。当然,杨家自从来到海平州后,倒是根本不怕树大招风,直接就把青龙位的一号间长期定了下来。参加拍卖时,一旦青一房出了价,其他人就不得不掂量掂量是不是有跟杨家较劲的必要。 一来二去的,杨家跋扈的名声在外越发响亮,但海平州霸主的身份也坐稳了下来。 四层是麒麟阁的交易室。一上四层,光线就骤然变暗,让交易室里的交易更添几分神秘色彩。拍下的物品会在拍卖结束后,在交易室里完成交割。如果有想直接卖给麒麟阁或者是兑换麒麟阁积分的,也是在四层的交易室里进行。 四层通往五层的楼梯口,日夜不间断地有人把守。五层往上就不再对外开放了,有人说上面是麒麟阁主的私人空间,也有人说上面是麒麟阁的宝库。更有甚者说上面其实是有通往某个秘境的通道,秘境里遍地都是奇珍异宝,不然麒麟阁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好东西拿出来卖。 宁维则倒是不太关心麒麟阁上面到底有什么,只是静静地往前走着。迎宾的女子把他们送到玄武三号后,点亮了窗口的红灯笼。之后女子才殷勤地询问了几人的口味,带上门走了出去,估计是去准备茶点了。 沈斯年还是直接坐到了主位上。他似乎有什么烦心事,甫一落座,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便轮番弹动起来,哒哒哒有节奏地敲着圈椅的扶手。 韩经纶今天倒像是哑了火,自从到了麒麟阁便一言不发。宁维则突然有点不适应,特意瞄了韩经纶好几眼。可韩经纶这会儿却像老僧入定一样,闭着眼坐在圈椅上。只不过,韩经纶今天盘玩手中串珠的频率要比平时快了不少,很明显地暴露了他焦急的心思。 宁维则轻轻咬了咬下唇,脑子里转得飞快。现在这个状况,想要借势破局,基本没可能。要纾解困境,还是得看接下来拍卖的情况,随机应变了。 迎宾女子叩门送来了铁观音和几样造型精致的苏式小点,见沈斯年没有其他吩咐,眼中略微闪过一丝失望后,小心地退出去,关好了门在门口站定。 麒麟阁里迎宾的男女,若是在服侍贵宾时被看中,是可以当场签契约改投贵宾门下的。沈斯年的样貌如此之好,看起来脾气又温和,也不怪那个迎宾的会产生些许的非分之想。 沈斯年没有对迎宾女投去一丝一毫的关注,而是把目光望向了房间内的水漏。 离麒麟会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若是这半个时辰内还想不出对策,恐怕…… 若宁维则只是个手艺还不错的小学徒,让出去给杨家作为交换也未尝不可。可匠门在自己的计划里不可或缺,等了这几年,才终于有一个如此有把握的机会。 保,还是不保…… 沈斯年不由得拿左手捏了捏眉心,俊秀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忍,倒有几分庙里菩萨一般的慈悲神韵。 宁维则眼神亮了亮,又暗下去。前世的他在有烦心事的时候,最喜欢做这个动作,说是捏捏眉心能让思路更清晰,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三层包房窗口的灯笼,陆续亮了起来。各个包间的贵客,差不多都到齐了。 沈斯年还在犹豫不决,二层大厅正中的台子上突然传出一声嘹亮的锣响。 第84章 拍卖开始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4章拍卖开始“麒麟会,开~始!” 台上站着一名高高瘦瘦的山羊胡男子,约莫四十出头,对着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后,高声唱出了开始拍卖的信号。 这精明的山羊胡男子,乃是麒麟阁排位第二的鉴定大师关小山。他一向以擅长与人打交道而著称,因此这次的麒麟会才交给他来主持。 “各位贵客,午安!欢迎大家来到麒麟阁,参加三年一次的麒麟会。”山羊胡笑眯眯地环顾了四周:“今天来了不少熟悉的贵客,一直以来承蒙各位的关照,我关小山才能继续站在这里,跟大家闲叙一阵呐!” 山羊胡感慨着,台下有人笑骂了一句:“谁要听你这糟老头子废话,赶紧把好东西拿上来才是正经!” “郎心似铁啊郎心似铁……”山羊胡装作一脸委屈地摇了摇头,惹得台下哈哈大笑后,才继续说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耽误各位贵客的时间了。现在就请上第一件拍品,今年在马妮瑙新发现的沉香!” 两个清秀的男子抬着一个铺着红布的大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台上,托盘里是一大块黑漆漆、盘根虬节的木头。 台下立刻有人坐不住了:“可以到台上看看吗?” “可以,每次可以同时上来三位,注意不能动手。”山羊胡轻松地颔首。 立刻从台下蹿上去了几个明显是商人打扮的男子,有人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也有人差点就把鼻子怼到木头上,鼻孔翕张,表情迷醉。 山羊胡很快就把人请下了台,又换了两波人之后,这才结束了近距离观察的环节。 “那下面就由我再来为大家详细介绍一下这块木头。”山羊胡捋着山羊胡,不时地用手指虚点在某个位置上:“这块沉香油脂成片,乌黑发亮。仔细看这里,隐约有着虎斑的花纹,这便是马尼瑙沉香最大的特点。这块木头是块老料,乳香味足,冰凉味为辅。初嗅有微微的凉气,静下心来便能感觉到厚重的乳香,中间又夹杂了草木香,尾韵则更为醇厚。” 山羊胡停顿了一下:“最重要的是,这块料子已经到了‘过手留香’的程度。” 一直盘着手串的韩经纶震惊地睁开了双眼。台下识货的也纷纷惊呼起来:“过手留香?!”“这是极品中的极品啊!” 山羊胡得意地自夸起来:“能在麒麟会上出现的,必然都是万里挑一的顶尖极品。那接下来便开始拍卖,五百两银子起拍,每次至少加价十两。” “五百两!” “七百五十两!” “九百两!” 二层大厅的气氛瞬间就被炒得热闹起来。只不过沉香需要经过特殊的处理,或制香或入药,之后才能使用。对于三层的贵人来说,这点原材料根本不值自己得出手。 不多时,价格锁定,山羊胡“当”地敲响了铜锣:“恭喜三十七号黄老爷收得珍品一件!” 没做任何停顿,山羊胡又继续宣布道:“接下来请上第二件拍品,金风玉露草!”说完这个物品的名字,山羊胡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台下的部分人也会心地笑了起来,显然是与山羊胡不谋而合。 迎宾小哥捧着托盘立在台上,托盘上是几株叶面碧绿、叶背深红的小草,每一株的顶端都结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小小果实。“懂的都懂,这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呐……” 台下的中年男性哄笑起来:“不就是南洋特产的补肾草吗?你怎么不自己偷摸收了回家煲汤呢?” “呸!我还年轻,用不上,用不上。”山羊胡说完,变得一本正经:“这几株是难得一见的含珠玉露草,每颗果实的效力都抵得上普通的百株还多。不单是果实的效用极其持久,还不会像普通的玉露草那样有副作用。我以我的下半生幸福保证,这草服用后,绝对不会使人虚弱!年轻人用了,夜夜做新郎!老年人用了,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件拍品明显也是为了烘托气氛,山羊胡对着二层大厅的几位中年男性挤了挤眼,竞价便再次开始了。 宁维则听着山羊胡的虎狼之词,默默叹了口气。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卖这种东西果然都能赚钱啊…… 暖场的三四件拍完,拍品的价格渐渐变得高昂起来。真正的交锋这才缓缓拉开了帷幕。 “接下来的这件拍品,是海外一个无人岛的航路图。”山羊胡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这个无人岛距我海平州,航行十数日即可抵达。发现人上岛查验过了,岛上没有任何其他人到达过的痕迹。最重要的是,在这岛上有一处血魔砂的砂矿!” “血魔砂矿!”三层的贵客们顿时激动了起来。 血魔砂,这是端朝大陆特有的一种矿产,主要用于锻造兵器。在冶炼时加入少许血魔砂,兵器便会变得更加锋利。最重要的是,用掺了血魔砂的兵器制造出的伤口,要比普通的伤口流血流得更多,也更难愈合。矿石的发现者认为这东西就是一尊吸血的魔头,故而将其命名为血魔砂。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一支军队能用上血魔砂打造的兵器,在同样的战斗条件下,能让敌方至少再减员一成以上。 还没开始叫价,杨和光就猛地一拍桌,示意侍女把窗子大打开:“这血魔砂矿,我们杨家要了!” 山羊胡满脸难色,对着青一房的窗户连连作揖:“杨少爷,这不合规矩呀,您高抬贵手……” 杨和光干脆站到窗边,一袭白衣压得全场悄无声息:“各位,这矿对杨家、对大端的军方都有大用,我代军中袍泽谢过诸位。” 杨和光是个纨绔,但不是个傻子。他的这个行为便是按着家里大人讲的兵法,要么不出手,要么便是果断坚决,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收益。 这最小的代价,便是杨家的声望、起拍价的银两,加上为军中战友考虑的大义之名。 沈斯年低笑了起来:“杨家纨绔这几年,也学会动脑子了。” 第85章 入梦区子铭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5章入梦区子铭说完,沈斯年又摇了摇头:“可惜用的时间太早了。这才刚刚开始,后面说不定会有更重要的,到时别家可未必会再卖杨家面子。” 宁维则暗中打量了沈斯年一眼。这人,心机真重啊。 随后,她便强行收束了目光,不再去看沈斯年。还是无法正常面对这张面孔,有点烦。 楼下的山羊胡见没有其他人跳出来反对,便也不再作声,显然是默认了杨和光的行为。 想了想,山羊胡还是敲响了铜锣:“恭喜青一房的杨公子,拍得海岛航路图一份!” 杨和光倨傲地对着场中点点头,坐回了包间里。 一名迎宾男子突然进场,在山羊胡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山羊胡这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场中的氛围稍微有点压抑,山羊胡的声音刻意地高了高:“诸位,诸位!这次拍卖的流程临时有些调整,接下来有请麒麟阁的大师傅,跟大家交流下面这件物品!” 场子瞬间燃了起来,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声音:“麒麟阁的大师傅可好久没出来露面了啊!”“据说这位大师傅那叫一个见多识广,咱们大端朝的物件,就没有不认识的!”“如此说来,这件怕不是什么特殊的宝贝吧?” 楼上包厢内,众人纷纷好奇地透过窗子的缝隙往楼下张望。 沈斯年更是敏锐地察觉到山羊胡用的措词,从拍卖变成了交流。难道是有连那位大师傅也拿不准的东西? 悬念拉满了,山羊胡也不再啰嗦:“有请!” 从场边转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矮胖银发老头,拎着一根黑黢黢半长不短的棍子,昂首阔步地走到了拍卖台上。 众人看着那黑棍子,一片哗然:“这是啥啊……” 银发老头把烧火棍双手平举到胸前:“这是老朽两年前得到的,看起来倒有几分区子铭区大师的神韵,但又似是而非。” “这能是区大师铸的剑?” “说是区大师铸剑时用的烧火棍还差不多吧!” 有人甚至质疑起这老头的身份:“就这眼力,你真的是麒麟阁的大师傅?” 山羊胡偷眼觑着银发老头的脸色不豫,急忙出来救场,双手连连下压:“诸位,诸位,还请稍安勿躁,让大师傅先把话讲完,咱们再议论如何?” “今日能来到麒麟会的,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银发老头语气平缓了些:“这个物件,实在是让老头子我抓心挠肝,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啊……若是有哪位能准确辨认此物的出处,麒麟阁便愿意将此人奉为上宾!从今天起来麒麟阁买东西,只收成本价!” 成本价三字一出,整个麒麟阁里的人都快要疯了。这是天大的诱惑啊!以麒麟阁的渠道,又有什么东西淘弄不到?转个手,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银发老头见众人又要开始鼓噪,提前立起了规矩:“若是有愿意辨认的,可以上来半炷香的时间。可以看,也可以摸,只要不会损坏这个物件,一切随意!” 台下立刻就有人跳上了台子,围着那根棍子绕起圈来。有趴着看的,有嘴里念念有词的,还有张牙舞爪似乎是要请神上身沟通私聊的…… 拍卖场变成了菜市场。 韩经纶知道宁维则的锻造手艺了得,不由得往宁维则的方向看去,正想怂恿她去台上看看。毕竟以麒麟阁开出的条件,要从觊觎陨铁的人手上保住宁维则,还是很有几分可能的。 可等韩经纶看清宁维则的反应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宁维则的一只手扒着窗框,身体僵直,眼眶中的雾气隐隐约约不甚分明。 她并不清楚地确知那根棍子是什么东西,但从看到棍子的第一眼起,宁维则脑海里的小锤子就开始震荡起来,仿佛……是在怀念着什么。 要去看看。 一定要去台上看看! 宁维则猛地转身,往门口冲了过去,就连腿磕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都没有注意。 此时三层包厢里的人都没有动,沈斯年本来还想让宁维则再等等,不要跟大厅里的人争抢位置。可看到宁维则跌跌撞撞的冒失样子,沈斯年的阻拦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我陪你下去吧。”韩经纶起身,半拉半扶地带着宁维则走向拍卖台上。 台上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要银发老头不开口驱赶,谁都不肯主动让开有利的位置。宁维则在旁边绕了半圈,只觉得心头的哀意像蛛丝一样,细细密密却又坚不可摧。那哀愁粘到身上,便一圈圈一层层地把自己包裹得越来越紧,如同有千百只小手攥住心脏不放,让宁维则难以呼吸。 宁维则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努力地分开人群,向前挤过去。 被宁维则扒拉得身子一歪,男人一回头,刚要骂骂咧咧,可刚好跟宁维则的双眼对视到一起,竟忘了嘴上要说什么,不自觉地就把地方让给了宁维则。 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在双眼中满溢出有如实质的哀伤?! 宁维则对男人的回望恍若不见,一个劲儿地把手往前伸,只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只有这样,那捆缚自己的蛛丝才能松动一些。 终于,宁维则的手碰到了那根棍子的末端。她的手一翻,便把棍子握到了手上。 真的是它? 真的是它! 宁维则眼中氤氲的雾气终于化为了泪滴,顺着脸颊流成一行。可她的嘴角又是向上翘着的,有着些许的笑意与安慰。 围观的众人顺着拿棍子的手往上看,目光聚焦到了宁维则的脸上。 而在这个瞬间,宁维则的眼睛没有与任何人对视。她闭着的双眼,正在回望着记忆中的远方。 …… 我叫区子铭,是一个铁匠。 哦对,我本名呢,叫区小五。之前一直跟着师傅在村口干活,帮乡党修修锄头、补补锅子,勉强挣口饭吃。 可自从十六岁那年无意中捡了个小铁块开始,我的脑子里突然就多了好多东西——好在都是打铁能用得上的。 那个小铁块,好像就叫什么赤虹陨铁。 师傅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反常。那天他让我自己动手打了把大刀。看了成品之后,师傅没作声,转天就拎着刀去了镇上。 再后来,就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找我,让我帮他们做武器。 第86章 快跑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6章快跑我做过刀,做过枪,做过斧头,也做过狼牙棒。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剑,那种明晃晃、堂堂正正的宝剑。 他们好像也慢慢知道了我喜欢剑,来找我的人都开始恭敬地称呼我什么铸剑大师。反正我也不太懂,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只要认认真真地把每一把剑都打好就行了。 有一次,我还遇上了一个怪人。他在知道我叫区小五之后,非说这个名字配不上铸剑大师的身份,硬要我以后改叫区子铭。我问他为啥,他说这样显得我更像是个隐世高人。我想了想,也行。 反正村里人都喊我小五,外人喊我什么也无所谓,他们开心就好。 偶尔他们也会找我聊天,问我为什么铸剑铸得这么好。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都是因为赤虹陨铁。只是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副突然明白了什么的表情,之后就跟我保证会为我保守秘密。我也挺懵的,有什么秘密好守呢? 靠着给他们铸剑,我实实在在地赚了些银子,给家里盖了几间跟镇上一样的大瓦房,门口也学着镇上的人那样,种了两棵小桃树。 那歪歪扭扭的小树枝,也不知道几时才能长大,让我吃上桃子呢? 有了好房子之后,娘高高兴兴地给我说了门亲事。新娘子是隔壁王家的老三引娣,比我小六岁。小时候我下河玩,引娣就经常光着脚丫站在岸上,让我摸条鱼给她。 引娣的肚子也争气,嫁过来八年,养活了仨娃,肚子里还揣着第四个。老大老二都是男娃,老三是个女娃。 要我说啊,还是女娃娃好。那两个臭小子刚会走就开始到处惹祸了,闺女就不一样了,手脚都软乎乎的,一看见我就笑。要是老四也是个女娃,啧啧,那也挺不错的。 今天天气不错。因为昨天下了雨,这会子不冷不热的,正适合进山一趟。 说起来,我新近得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每次锻造兵器的时候,我都习惯加一块桃渚山上的铁矿石。桃渚山就是在我们村子三十里外的那座大山,山里有一个废弃了许久的铁矿,可只要有心,还是能摸出几块矿石来的。 要说桃渚山上这个铁矿吧,跟其他的铁矿石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不加一块,我这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哦对,那个给我改名的怪人也说了,大师都要有些特殊的爱好,才能显得跟旁人不太一样。我估摸着,加块桃渚铁,也许就是我的那个小爱好吧。 正好这几日也没人来求剑,我去山里一趟。今日去,明日回,什么都不耽误。 这么想着,我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背上就要出门。 出门时刚好撞见引娣。 不知道为啥,她又有点不太高兴似的,问我是不是要去桃渚山。 也没撒谎的必要啊,我便告诉引娣,今日去,明日回。她要是有事的话,就去找娘帮忙。 引娣一有身子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哭哭啼啼。这会子也是,她突然就对着我抹眼泪,说前几天村外头路过了好多好多的官兵。官兵还说了,我们村子附近最近可能有来抢劫的海寇,怕我出门不安全。 我也没放在心上,离着老远遇见海寇,我还不会跑吗? 随口安慰了引娣几句,我就出门进了山。 这一路上根本没人,矿石捡得也挺顺利的。想着引娣过两个月就要生了,我就又多揣了几块,打算少来山里几回。 回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天空蓝蓝的,一丝风都没有。 只是今日的村里,为何这么安静?小孩子嬉闹的声音,石磨里磨谷子的声音,狗子看家的汪汪声,怎么我什么都听不见? 突然嘴唇有点发干,我强咽了一口口水,往村子里走去。 村头吴家的大门没关。吴家那条平时对谁都凶巴巴的大黄狗侧躺在院子当中,不知为何一动不动,睡得死死的。 隔壁是吴老二家,跟村头那家是亲兄弟。吴老二家的大门也是半掩着,正对大门的那间房里,还在往外冒着淡淡的黑烟。 耳朵里突然嗡的一声,之后我就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腿好像也不是我的了,越想快点回家,越不听使唤。 还好,我家的大门还是关着的,还好。 可轻轻一推门之后,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门,也没关。 门后的院子里没人。 卧房没人。 东厢房没人。 西厢房没人。 铸剑的那个小屋也没人。 我转了一圈,微微松了口气。只剩下后院的柴房了。 引娣她们挺会藏的,后院怎么也比前院要安全。我得赶紧去喊她们出来,我回来了,她们不用再躲了。 柴房的门果然关得死死的,推也推不动,应该是从里面插上了。我不由得笑了笑,引娣她们可真聪明,没被人闯进去。 “娘~” “引娣~” 我压低了声音在外面叫喊着,她们听到我的喊声,应该就自己出来了吧? 可为何我一直喊,她们却一直不应声呢?是认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嗓子都喊哑了,她们也不开门。看来她们是太害怕了,还是我来吧。 我从前院找了根锯条,伸进门缝里上下划拉了一下,果然是有人插了门。唉,都怪我。盖房子的时候娘说柴房不用拴门,可我非得要给每个屋子都弄得规规矩矩的。要是不上栓,我不是早就进去了? “娘,引娣,别怕,是我啊。”我一边对着门缝往里面喊话,一边用锯条磨着那个门栓。好在那根门栓不粗,没多大一会儿,就锯掉了一多半。 我估摸了一下,又对着门缝里面喊了话:“娘,引娣,你们抱着娃娃离远点,我要撞门了啊,可千万莫伤了!” 往后退了两步,我用右手抱住左手肘,脚下发力快跑了两步,左肩猛地撞到门上,门栓“咔哧”一下断成两截。 门开了。 “娘,引娣,我来了!”我满心都是欢喜。 可娘啊,你为什么要爬得那么高,我只能看见你的脚? 娘你快下来呀,我以后再也不在房梁上藏东西了,家里的好东西都给你收着! 引娣你也别再躺着了,快来帮我搭把手,把娘搀下来呀! 哎,引娣,引娣你怎么也不说话?平时我都由着你使小性子,这会儿你怎么就非要在门口躺着呢? 你不但不管娘,怎么连孩子们也不管了呢? 好在老大老二今天听话了,没有出去乱跑。他们俩都乖乖地陪着你和老三。 哦对,老三,软乎乎的老三,怎么今天不对爹笑呢?大白天的,就这么躺在你娘怀里,连衣服也不穿,可真羞!以后长大了怎么嫁人呀! 嗯?怎么旁边还多了个小娃?皱巴巴还红得发紫,这是谁家的小猴子呀,怎么跑到我家柴房来玩了?可千万不能往那个亮晶晶的棍子上爬呀,会划伤,会疼的。 “唔……”引娣突然哼了一声。是睡醒了吗? 我扑过去,抱着引娣,不停地晃着她的肩膀:“引娣,醒醒,快醒醒!我回来了!” 引娣费了半天的劲,才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张了张嘴。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我只好把耳朵紧紧贴到她的脸上,才能勉强分辨。 “海……寇……快跑……”刚说完,引娣就又睡着了,再也没有理我。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睡个觉都这么脏?平时你不是最不喜欢地上湿乎乎的吗?怎么连肚子上湿了那么大一片,也不去洗一下? 那个门,也是引娣你插起来的吧? 是怕我回来看见你们这样,会不开心吗? 可我更怕的,是再也看不见你们了啊…… 第87章 鲁家军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7章鲁家军我是区子铭,一个铁匠。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只记得那天我走的时候,柴房里一根柴都没有了,全都烧了个精光。 后来,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到了县衙。 县令是个好人,对我很客气,给我找了套干净衣服,又请我吃了顿热乎饭。可我让他去打海寇的时候,他却一个劲儿地推说衙役们不会打仗,只愿意派人去我们村料理后事。 一股火腾地就上了头,我气得当场掀了桌子。哪来的后事?!村里的他们都只是睡了一觉,人可还好好的呢! 县令也没怪我打坏东西,让人带我去休息。 只是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娘和引娣她们就都来了。一定是白天睡了太多,晚上这才不睡觉,硬拉着我陪她们说话吧? 不行,就这么干等着县令的安排也不是个事儿。引娣那天说朝廷的官兵路过村子,他们应该就是要去打海寇的吧? 衙役们不会打仗,官兵一定会! 明天一早我就出门,去找那些当兵的,跟他们一起打海寇! “娘,引娣,你们别吵,让我先睡一会。睡醒了我才有精神去打海寇呀。”娘和引娣都很讲道理,我说完,她们果然就不再吵了。她们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我,让我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问了县令,县令说那群官兵也去了桃渚山的方向。怪不得我去捡矿石的时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呢。 那边的路,我可熟着呢。很快,我就找到了那群官兵的营寨。 可那些兵不知怎么的,好说歹说的,就是不让我进去找他们的头儿。我是来投军的,我要打海寇,怎么就不让我进呢! 可没办法,我就只好在营寨门口扯着嗓子嚷嚷,想让那些当官的出来看看。 倒是从营寨里出来了一个熟人。 就是那个给我改名的怪人。他说他姓郭,叫郭建初,是鲁南塘将军的幕僚。此地驻扎的是便是大名鼎鼎的鲁家军。 我也不懂什么是鲁家军。 我只是想找个当官的,能让我去当兵就成。我要去打海寇。 进了军营,我把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的事情,讲给了郭建初。郭建初的眼睛红红的,嘴上嘟囔着什么风猴啊海波啊,都是些我听不太懂的话。 他还跟我说,这是鲁南塘将军写的诗。鲁家军,就是专门打海寇的。 郭建初跟我说,让我先在这里等等,他去跟鲁南塘将军汇报一下情况。 去吧去吧,我没有在意他去做了什么。反正我已经进了军营了,应该很快就能去打海寇了吧? 可没多大一会儿,郭建初又跑来找我,说是鲁南塘将军请我过去。我也没见过当官的,去见识见识也好。正好,还能当面跟他说,让我也加入他们的那个什么鲁家军。 鲁南塘将军跟我想的不大一样,不像说书先生嘴里“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好汉,反倒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郭建初带我进鲁将军营帐的时候,鲁将军正在写大字。我在营帐里站了一小会儿,他才把手上那张纸写满,还对着我晃了晃。 晃有啥用,我又不识字。 郭建初双手接过那张纸,给我念了一遍。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见我听不懂,郭建初还特意给我解释了一下。鲁将军从很多年以前就有一个愿望,为了实现愿望他读了很多兵书,又不停地苦练功夫。鲁将军的愿望呢,其实很简单——他并不是为了做多大的官,而是希望以后百姓的日子都能太太平平的,海上不起风浪,再也没有海寇出来祸害百姓。 没有海寇是好事啊。 我当场跪了下来,求鲁将军允许我从军,让我去杀海寇。 鲁将军同意了,让我加入鲁家军,却不让我上战场。他说,战士们用上我铸造的兵器,能杀更多的海寇。 要不怎么说读书人就是会用脑子,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从那天开始,我就日日夜夜地铸兵器,除了睡觉和吃饭之外,我就一直站在铸造的营帐里,手里永远握着锤子,没有一天例外。 军营需要的兵器多,用我之前常用的那种炉子,根本铸不过来。我跟郭建初说了,鲁将军特意拨了一队人来,帮我建了个两人高、还能用大车拉着跑的炉子。鲁家军走到哪,那个炉子便拉到哪。 海寇惯用的刀,一般是长五尺有余。他们双手持刀再配合上左右跳跃的步法,极难对付。我从鲁将军那里要来了几把海寇的长刀,细细研究了一下,发现这长刀虽然锋利,但韧性不佳。劈砍角度不好的话,很容易就会崩刃或者折断。 自此之后,我铸的兵器便都又厚又韧,与海寇硬碰硬时绝对不会落在下风。 后来,鲁将军又创出个阵法,好像是叫什么鸳鸯阵。十几个人一组,有用盾牌的,有使长枪的,有使腰刀的。看上去花里胡哨的,可杀起海寇来那叫一个厉害。 既然是鲁家军需要,我便锻枪头,铸腰刀。 没过多久,鲁将军从别的村子里救了几个幸运活下的男娃,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左右也打不了仗,鲁将军就把他们打发到我这里来,让他们跟着我学打铁。等他们学会了,就能给鲁家军的官兵们多铸几件好兵器了。 想着老大差不多就跟那小娃娃一般大,我笑了笑,把他们留下了。他们虽然年龄不大,还是能帮我生生火、拉拉风箱、挥挥小锤的。 等以后不用打海寇了,回了家也是门营生。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年根底下,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铸过剑了。那一口袋的桃渚铁,也在我的箱子里藏了好久。 年关那天一大清早,郭建初来铸造的营帐里找我,说是劳累了这么久,今天便休息一天。 可我就算是闲下来,又能做点什么呢? 以前快要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和引娣一起,带着娘和家里的娃娃们去赶个大集。就切点猪肉,买点精米、白面,再弄只大公鸡。等到年三十这一天,不到中午,饭桌上就会飘起浓浓的饭菜香。 第88章 剑名含星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8章剑名含星我最爱吃扣肉,要那种一拃厚的肥肉才好,又白又嫩,一咬一嘴油。可我娘总是说她喜欢吃扣肉里面的梅干菜,把肉都留给了我和娃娃们。 我之前总跟娘说,让她吃肉,让她吃肉,我现在给人家铸剑能挣好多银子呢。可娘总是想着把银子省下来,攒着给老大和老二以后娶媳妇用。我也说不过她,只好就由着她了。 引娣的口味和我不大一样,她喜欢吃鱼。好在我们村离海不远,村子旁边也有河。每年过年,家里都会搞条鱼烧着吃,引娣自己就能吃掉大半条。多吃点好啊,吃胖了才能多生娃娃。 老大老二呢更喜欢吃鸡。那个大公鸡的鸡冠子,两个娃娃每次都要抢上一抢。引娣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轮着来,这一年的老大吃,下一年的归老二。我这么一算,今年的,应该又是归老大了吧? 老三还小,去年给她买了块饴糖,她笑得可开心了,含着黏黏糊糊的糖块,伸手喊爹要我抱。抱在怀里软乎乎的小娃娃,给个金山都不换哩。 要是她们都还在,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那该有多好。 我正想着,忽然听得营寨里一通急促的马蹄声得得得地飞奔过去。我掀开营帐辨认了一下,是向着鲁将军军帐的方向。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郭建初又来找我,说是鲁将军找我去帐里议事。我看他脸色不大好,完全没了早上说要过年的那股子心劲儿,我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只是叹气,闷着头带我往鲁将军那边走得飞快。 一进军帐,我就看到鲁将军倒背着双手又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仿佛肩上压了座无形的大山,让他直不起身来。地上躺着一个人,满身是血,胸口倒是微微起伏,看上去伤得很重。 那个人是突围回来报信的。七日前鲁将军分兵,派出去消灭小股海寇的队伍,在昨日居然撞上了新近聚到一起的大批海寇。 那些海寇不光人数众多,用的长刀也比原来的要精良,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正说着话,鲁将军派出的探子也回来了,说是海寇反了常,根本不去旁边的村子,反倒是冲着鲁家军的大营来了,人数估摸着也有营里鲁家军的两倍还多。 鲁将军说,可能是前阵子的鸳鸯阵杀敌太多,让海寇不得不铁了心地聚在一起。本来是想找我商议怎么改进兵器对付海寇,可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若是我有心,便带着那几个孩子先离了营寨,到附近找个地方藏一藏。 鲁将军这是怕会打败仗? 海寇还没打完,我怎么可能会走? 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娘和引娣会怎么看我?我这个当爹的,还要给老大老二打个样,做个男子汉呢!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我下了决心。今日,我就要给鲁将军打一把上好的宝剑,最坚固最锋利的那种,让鲁将军把所有海寇的脑袋都砍下来! 营帐里那几个娃娃,我让大的带着小的,从后边悄悄跑出去上山藏着。其他的几个都听话地离开了,只有最大的那个说什么都不愿意走。不走就不走吧,正好让他看看我这个铸剑大师,到底是怎么干活的! 帐里早有前几日炼好的熟铁与钢,正适合我最擅长的锻合法。 炉中火起,映得帐内一片绯红。温度差不多了,我从箱子里又摸出一块桃渚铁,丢进了炉子中。桃渚铁渐渐变软,融到了那一大坨熟铁中,再也不分彼此。 一层熟铁,一层钢。 再一层熟铁,再一层钢。 一层又一层地叠到一起之后,我把大锤抡得虎虎生风。 软的铁包覆起硬的钢,硬的钢又支撑起软的铁。 从剑尖的位置向后折叠,再锻。再折再锻,再折再锻。 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剑胚,便成了。 留下来的娃子早就准备好了清水,准备淬火。平日里我都是这么教他的,他记得很牢。可这一次,暂时还用不上。 我把剑胚轻轻放在砧上,翻过来掉过去地瞧了好几遍,这才换了小锤。这一次,我打算用锤击的方法,来为这柄剑开刃。这是我脑子里不知道哪来的奇怪方法,因为很难做,我之前从来没有试过。 我把锤子紧紧地握住,锤柄牢牢地卡在虎口那里,就像长在了我的手上一样。 “叮~当当~叮叮~当~”小锤落得飞快,像是在剑刃上跳舞,又像是有蝴蝶在剑上飞。 敲完一侧,剑胚稍稍有点变凉,我便夹着剑胚放回炉子里。营寨外好像有人开始攻过来了,喊杀声还是挺大的。 不过没关系,我的手很快的。 另一侧的剑刃,也是很快就打好了。那个娃子一直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我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但跟老大看着我的时候神情有点类似。 唉,不想那么多了,该淬火了,不然就错过时机了。 我一脚将碍事的水桶踢到旁边,又把娃子叫到我身旁,告诉他等一会这柄剑淬火之后,给鲁将军送去。 娃子问我怎么不自己去送,我笑了笑,没说话,拿了块厚皮子把剑柄缠了缠,伸手拿起剑来挥了两下。 剑身直,剑刃利,是柄不错的剑。 配得上我亲自为它淬火。 一点都不疼,还有点发烫。没想到剑从脖子上划过去,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为啥,剑很快就变沉了,我开始拿不住它了。 感觉我的眼皮好沉,还是赶快再看它几眼吧。可这剑身不知怎么的,变得黑漆漆的,只有剑刃还闪着银亮。一点一点的,像天上的星星。 我突然想起鲁将军的那首诗。我只记住了那一句,星含宝剑横。原来宝剑含着星星,就是这个意思啊。 我的嘴唇不由得动了动,娃子俯下身趴在地上,凑到我的跟前。 “含星……” 说完,我就再没了一丝的力气。 明明营帐里还点着那么大的火炉,可怎么这么冷呢? 幸好,还有娘和引娣。 娘左手拉着老大,右手拉着老二,引娣的怀里抱着老三,正从家门口走来迎我。门口的桃花开得艳艳的,和她们的笑脸一样好看。 你们终于睡够了吗?咱们一起,回家,过年…… 第89章 守营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89章守营区子铭的回忆渐渐暗了下去,最终沉入了一片黑暗。 可入梦并没有结束。 也许是区子铭以身祭剑,使得这柄含星剑有了一丝灵性。 宁维则的眼前突然又亮了起来。她在以一种类似上帝视角的方式,继续观察着有关于含星剑的一切。 营帐里的那个娃娃抹了把眼泪,捧着含星,送到了鲁将军的帐上。 脸上的炉灰混着眼泪糊成了一片,娃娃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把含星举过头顶,奉到鲁将军面前。 鲁将军愣了愣,脸色变幻了几番,这才双手接过含星,郑重地点了点头。找了根结实的布带缠在含星的把手上,鲁将军大踏步走出了营帐,继续指挥着战斗。 万幸的是,鲁将军带兵极为稳重,未算胜先虑败,在安营扎寨时自是将防御做得极好。营地选在了依山傍谷之处,水源也不远。营寨四周都挖了战壕,把壕中挖出的土垒实,做成了寨墙的基础,又在上面筑了一圈高高的木栅围墙。 之前因为区子铭的加入,军营内的工匠人手充足,他们便抽空打了不少铁蒺藜和箭镞。此时来犯的海寇众多,营内不惜代价,将铁蒺藜全都撒了下去。海寇虽有不少人光脚穿着平底木屐,铁蒺藜未必能穿透鞋底。但大部分伪寇都习惯于穿布鞋,此时自然是行动处处受限,进攻的节奏便被拖慢了下来。 至于弓箭,那也是不限制数量地用,只要人还拉得开弓,便可以以此制敌。 海寇人数虽多,但没几匹马,也并没有称手的攻城器械,一时倒也打不进这扎实的军寨中来。 营寨前门处,海寇和鲁家军一攻一守,正在搏命厮杀。为了防止营寨大门被海寇冲击开,郭建安请了命,偷偷从营寨后面绕出去,从侧翼袭杀敌军。 郭建安是郭建初的兄长,也是鲁将军的幕僚。但与郭建初不同的是,他的武艺十分惊人,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轻松拉开三石的弓,一根长槊使得泼水不入。此时郭建安带队出寨,也算是解了鲁家军的一时之急。 外面喊杀声大作,营寨里的人居高临下,眼见着郭建安如入无人之境,轻轻一刺又一挑,就结果了一个海寇的性命。鲁家军顿时士气高涨,大声疾呼,杀意震天。 可鲁将军依然是眉头紧锁。没过一炷香,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地变小了些,他咬咬牙,让人去把营里仅剩的那些火器都取了出来。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营寨外的喊杀声越发低了下去。鲁将军攥了攥拳,派了一小队人马,让他们也是从侧面绕出去,接应郭建安。 “将军,郭建安部宁死不退,还在冲杀……”一个小兵死死攥着右腕的断茬,冲到鲁将军面前单膝跪地,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 “罢了,罢了……既然郭建安不退,那本将便亲自为他击鼓壮行!”鲁将军一摆战袍,走到了离营门不远的那块空地上。那是平时演兵训话的地方,令鼓也放在那里。 “咚!” 一击鼓,愿我儿郎皆勇武! “咚,咚!” 二击鼓,杀敌冲锋永在前! “咚,咚咚!” 三击鼓,辕门惊雷战犹酣! “咚,咚咚,咚!” 四击鼓,来日马革裹尸还! 营寨之外,郭建安手持长槊,还在苦苦支撑。 他的头盔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头皮被削了一块,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把右眼糊得严严实实。右侧脸颊上有一处刀伤,从耳根直贯到鼻翼,正是刚刚被敌人近身时的长刀所伤。 这一刀本是照着脖子去的,幸好当时身边有个小兵,拼出命来扑开了那个海寇,才只伤了脸颊。又杀了两个海寇之后,郭建安抓住喘息的空隙去寻那个小兵的身影,却发现他正跨坐在那个海寇身上,指节发青的双手狠狠卡着海寇的脖子,再也没了动作。那个海寇手里的刀,从小兵的下腹穿进去,又从后腰上边透了出来,将两人连在一起,至死也没有分开。 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了。 郭建安的右肋被砍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隐约能看到白森森的肋骨。左侧小腿后侧还有一丝肉连着,勉强能够让他保持站立的姿态。那是被他挑开了肚子的海寇,临死前躺在地上时,用最后的力气造出的伤口。 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两丈方圆的空白区域,那是海寇不想踏入的禁区。因为杀的人太多,暂时没有海寇想刺激他,徒劳地为这必死之人陪葬。 听到突如其来的隆隆鼓声,郭建安眯着右眼,扭过头看了看营寨,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可再回过头看着面前乌泱泱的海寇,郭建安又皱起了眉头,似乎是看到了一群令人作呕的嗜血蚊蝇。 “福唐郭建安在此,鼠辈受死!”仿佛一道炸雷在海寇中间响起。郭建安大吼着,须发虬张,金刚怒目。 海寇却躲得更远了。 “呸!无胆鼠辈,脏了爷爷的手!”郭建安见无人应战,拖着左腿往前走去。 一步。 又一步。 再一步。 地上的血痕蜿蜒,终于无法继续向前。 郭建安拄着长槊站定。 这一站,便是一生。 营寨内,鲁将军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指甲陷到肉里,血顺着掌缝流到含星剑上,融到了那仿若无边的星光之中。 “传令下去,营内诸人使用鸟铳退敌!”看到有海寇尝试着触碰郭建安的身体时,鲁将军终于忍无可忍。 稀稀拉拉的鸟铳声响起。 钢珠旋转着,如饥似渴地触摸上了海寇的皮肤。可这并不够,钢珠轻易地就撕开了薄薄的皮肤,钻进了坚实的肌肉,在里面振荡着、驰骋着、肆意玩乐着。但这样也还不够,钢珠依然渴望着继续向前。那里,是洁白光亮的骨骼,是红润油腻的骨髓,是最美味的血肉,也是一首最动听的哀歌。 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钢珠极难防御,打在人身上很难致命,但肢体的疼痛会让人异常痛苦。这让海寇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到处都是抱着手脚满地打滚的海寇,哀嚎声响彻天际。 前排立刻变成了后排,身处修罗场上的海寇几乎是下意识地到处乱蹿。这是被鲁将军的火器打出来的后遗症,在后面压阵的海寇头领对他们的失控也根本没有办法。 只能等。 鲁将军的火药并不充足,每次都是射过一阵,鸟铳就变回了哑巴。海寇头领们心里都很清楚,只要熬过这一阵,营寨唾手可得。 可渐渐的,海寇头领忽然感觉不太对劲。鸟铳怎么还在继续响着? 这当然是因为,今日一战,已是破釜沉舟。 营寨内,鲁将军已经集结了所有人。连伙头兵都把大锅捆在背上作为盔甲,拎着菜刀,满脸通红地站在了队伍的最后。 “诸位同袍!”鲁将军忽然把手中的含星剑高高举起:“今日,便为他们报仇!” 鸟铳终于停了。 营寨大门忽然洞开,鲁将军一骑当先,冲出了寨子。 他轻巧地握着含星剑,伏在马背上,让剑锋划过海寇那脆弱的脖颈,一道道血泉冲天而起。 含星就像懂得鲁将军的心思一样,帮他收割着海寇肮脏的灵魂。 营寨里的人也在努力向外涌。每个人都平白地生出了一股气势,让对面的海寇心惊肉跳。 不知究竟在人群中杀了几进几出,鲁将军的亮银甲早已被血漆成了暗红,含星剑也黑得发亮。这样一道魔鬼般的身影不知疲倦地冲来突去,海寇的意志终于被杀崩了。 营寨,守住了。 第90章 了解区子铭吗?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90章了解区子铭吗?一百三十二。 这是海寇退去后,营寨里仅存的活人。 海寇留下的,只有比鲁家军更多的尸体。这一战,可以说是两败俱伤。海寇元气大伤,重新变回一盘散沙。而鲁家军则差点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打扫完战场,鲁将军带着部属撤到了附近的镇上养伤。给朝廷的请兵奏折,也已经在进京的路上。 这其实是一个天大的良机——只要朝廷能派出一支精兵,便能彻底解决那些残余的海寇,扫出个海清河晏。 可出乎鲁将军意料的是,朝廷不但没有派兵,反而送来了一纸诏令。 趁着鲁家军伤亡惨重,政敌趁机落井下石,诬蔑鲁将军勾结海寇为祸一方,让他亲自回京对此事进行解释。 那晚,鲁将军把含星擦了又擦,一夜未睡。 翌日清晨,含星入鞘。再出鞘时,已是雪地冰天。 入了京的鲁将军,便成了无水之鱼。政敌为了防止他再造一个鲁家军出来,特意把他调动到了北方边界抗蛮。 整饬军纪、训练战阵,鲁将军还是跟之前一样,做得一丝不苟。可送到鲁将军手里的装备质量越来越差,粮草里掺的沙子越来越多,要求他斩首的数量却是越来越大。鲁将军也咳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好多时候,要拄着含星站着才行。 含星的刃也是劈了一次又一次,变得越来越钝了。它和鲁将军一样,锋芒尽敛,再也杀不动了。 最后送鲁将军走的那天,风雪可真大啊,就跟含星第一次出鞘见雪的那天一样。 天地间一片苍茫。 …… 麒麟阁的拍卖台中央,所有人都在盯着拿起了那根棍子的宁维则。 身处风口浪尖的宁维则,倏然睁开了血红的双眼,看向了正前方。 被宁维则的目光盯住,那个人忽然打了个寒战,像是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寒气顺着骨头缝就钻进了身子里,连骨髓里都冻得结了冰珠一样。 宁维则环视了一圈,台上的人全都缓缓低下了头,没有一个人敢与她正面对视。 宁维则顺势取过这柄黑漆漆的棍子,双手恭敬地捧在身前,入梦时满腔的杀心与恨意渐渐平复:“我知道这是什么。” 银发老头急忙分开人群走到宁维则面前,激动得须发乱颤:“姑娘此话当真?” 宁维则点点头:“我需要你一个承诺。” “姑娘若是能告知此物的出处,麒麟阁必定将您奉为贵宾!”银发老头生怕宁维则没听清他刚刚的话,连忙重复了一遍。 “我不需要。”宁维则眸子里的杀意又起,目光仿佛看向无穷远处的战场之上:“日后无论是谁来麒麟阁求购物资,如果确实是用来抗击贼寇、保卫家园的,便请麒麟阁少赚些银子,如此可好?” “这……”银发老头愣住了。这是什么条件? 山羊胡盘算了一下,偷偷拉了拉银发老头的袖子,低声沟通了几句后,对着宁维则一拱手:“这位姑娘,请您稍候片刻。兹事体大,我需得去请示一下阁主。” 宁维则点点头,在台边找了个宽敞的地方,抱着含星盘腿坐了下来。台上诸人对宁维则的行为本来有些不服气,可看着她轻抚含星的温柔神态,又不像是作假。 还是先等等吧,看这姑娘到底能说出点什么来。若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到时再来驳斥也是不迟。 银发老头耐性似乎不太好,见宁维则不愿再多说说,便把脾气发在了其他人身上,连请带哄地把台上的人都清了下去。 不多时,山羊胡匆匆地从外面回了拍卖大厅,离着老远就开始对银发老头疯狂点头:“阁主同意了,咱们开始吧!” 银发老头急忙上前去搀宁维则:“姑娘快快请起,老朽可是要急坏了……” 宁维则哪能真让老人来搀,自己主动站了起来,却没急着展示手里的物件,反而把东西背过去藏到了身后。 她对着银发老头轻轻问了一个问题:“大师傅,您对铸剑大师区子铭,了解得多吗?” 银发老头两眼发亮:“要说对区子铭区大师的了解,这世上除了我之外,再没人敢称是他的知音!” “区子铭区大师所造之剑,在老朽看来,最有价值的便是以下几柄。”银发老头大气都不喘,像报贯口一样娓娓道来:“最奇特的是照胆剑,剑长三尺,剑身通体透亮。据说持此剑近人一尺以内,便可在剑身上照出人的肝胆之影,分辨此人是否为侠义之士。” 台下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全都大气不出地盯着台上的老头,生怕错过了哪一句。楼上包厢里的贵宾,也悄悄让侍从把窗子敞开得大些,好让声音传得更清楚。 “最勇武的是青龙剑,那是有人亲自上门求剑后,转赠给河西骑将宋春的。据说此剑最擅破阵,出剑之时有青龙之影随行,叩之声如钢铁,可壮军士声威。” “流火剑最灵异,是用南疆大林国特产的神铁所制。据说此剑出鞘后,剑光如电,切金如泥。用另外的金铁之物敲击,便会生出火光来。到了夜里的时候,还能够从剑身上放出霞光万道,照亮剑周数丈。” 银发老头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宁维则微笑着轻轻晃了晃脑袋:“那您了解区子铭手法上的特点吗?” “区大师最让我崇敬的一点,便是制作手法上并无定势。”银发老头满脸崇敬:“像我刚才提到的照影剑,用了无影十八打;青龙剑是采了玄铁后反复锻打淬火,生出了七十二枚龙鳞;流火剑则是锻锋九十九次,完全取神铁精华,才能打造出如此神剑……” 宁维则又笑了笑:“那在您的心目中,区子铭的哪柄剑,可以称得上是第一呢?” “那必然是含星剑了!”银发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着,一脸的心驰神往。 “既然您这么推崇含星剑,那能麻烦您再讲讲它的特点吗?”压下了杀意的宁维则,此时语气格外温和。只是她眼睛还是红红的,使得外表与语言殊为不搭。 第91章 这就是含星 匠门小福女正文卷第91章这就是含星银发老头挺了挺胸膛,一脸骄傲道:“那含星剑,便是区大师一生最为得意的作品!” 宁维则手中的黑棒棒,忽然不易为人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老头完全没有发现这个细微的抖动,继续面对着台下不疾不徐地讲道:“含星剑之所以名为含星,是因为它的剑身上密布了无数星光。这星光呢,就是来自于赤虹陨铁,是取了万年的星光精华,内蕴到剑身之上而成的。当年含星剑铸成后没过多久,区大师就把含星送给了那位鲁南塘将军。后来,含星剑跟着鲁将军冲锋略阵,杀得敌人是片甲不留。” 说到这里,老头口干舌燥,不由得顿了顿。可他环顾四周,也没能在台上找到杯茶水可喝,只好瞪了山羊胡一眼,方又继续神采飞扬地说了起来:“我之所以最推崇含星剑,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剑中有剑灵!” “您这说法,可有证据?”宁维则还是微微笑着,可眼中却是冷冽起来。 “这就涉及老朽家里一桩丑事了,但为了含星这柄名剑,老朽也只能公之于众了……”银发老头的那张老脸还真的微微有点发红,略显羞赧地说道:“老朽祖籍便是海平州。哦,对了,早年间这边可还不叫海平州,后来改为海平二字,也正是与鲁南塘将军那句‘但愿海波平’的诗句有关。” 台下有人看银发老头有点跑题,高声提醒起来:“海平州的来历我们都清楚,您说点其他的!” “行,闲话少说,还是说那含星剑。老朽祖祖辈辈都定居在这里,少说也有三四百年。因此家里的那个藏书楼,里面倒也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银发老头怀念地眯着眼:“那一年,我也就十四五岁吧。读典籍读得实在无聊,就在藏书楼里到处翻来找去的,想找些好看的杂书出来。无意之中,就在一个角落里,还真被我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上好像还隐约沾了血迹。我好奇地翻开读了几页,才知道那是多年前一位族人的日记。” “那日记里,刚好有关于鲁南塘将军御寇的一段记录,写的是某年年关,海寇大聚,想要围剿鲁家军。双方血战半日,死伤无数。后,鲁将军执含星策马杀出,手刃海寇逾千人,在阵中杀了不知几个来回。那位族人亲眼见到含星剑孕有剑灵,身披红甲,手持星光为刃,当者即死,而鲁将军毫发无伤。” 台下的人却是不信,大声叫道:“单凭这一本小册子,可信吗?” 银发老头摸了把胡子,笑了笑:“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便想方设法去求证。后来,经过多方查证,我找到了鲁家军当年的战斗记录。那一年在年关时,鲁家军与海寇确有一场血战,歼敌无数。战后没多久,鲁将军便因战功卓著,被调往北方,去抵御更凶残的蛮族了。” “另外,我又想办法在族谱里查证了一番。那位留下册子的族人,确实就是跟鲁将军同时期的人。”银发老头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地说道:“只不过他当年误入歧途,去给海寇做了军师,也曾经亲历了这场战斗。关于含星剑剑灵的那些场景,都是他亲眼所见……”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这段历史也算是比较久远了,台下有不少人并不读史,也不怎么了解那段过往。 “后来,当时的族长想办法抓回了那个为虎作伥的族人,把他绞死了,人也从族谱里除了名。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查得那么艰难……”银发老头一脸唏嘘。 台下哗然:“谁问那个败类了,我是问含星剑灵出战的这一仗,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银发老头昂头大笑:“后来?自然是鲁将军凭着含星完胜,那些残余海寇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回到鸟不拉屎的荒岛上,三年都不敢上岸一步!” “哦,对了,战后鲁将军还因为含星之事,特意去拜谢了区大师。区大师当时也毫不谦虚,直说含星剑是他生平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宝剑赠壮士,相得益彰!”银发老头慷慨激昂地补充完,又得意地问了宁维则一句:“这位姑娘,不知我说得可否正确?” 问完,老头挺着胸膛、下巴微微下压地看着宁维则,明显一副矜持的样子。 宁维则微微一笑:“若是把含星放到面前,您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瞧你这话说的……”银发老头不大乐意:“如此名剑,怎能不识?” 宁维则一脸严肃地把黑漆漆从背后拿出来:“那,您再看看这是?” 台下不懂宁维则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头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宁维则这是话里有话,莫非这棍子,当真另有蹊跷? 银发老头能在麒麟阁担任大师傅,靠的便是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的这份眼力。刚上台的时候,银发老头也曾经说过,在这根棍子上看到了区子铭手艺的影子。 这也让老头内心有些动摇,他不由得抢上前一步,拿回了那根黑漆漆,倒吸了口凉气后重新端详起来:“嘶……这,莫非还真的是区大师的作品?” 宁维则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此剑,便是区子铭生前最后一件作品,剑名,含星!” 此言一出,场内如同开了锅的滚水,到处都在沸腾。更有不少人像挨了烫一样,当场就癫狂地跳了起来。 “不可能!” “把这个小丫头轰下去!” “区大师的含星怎么可能是这么个烧火棍!” 宁维则没说话,坦然地望着银发老头的眼睛。银发老头心下大动,颤声问道:“这……当真是含星?”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宁维则面不改色,显然是把握十足的样子。 银发老头紧紧握着剑身的位置,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嘴里还不时地念叨:“这里确实是区大师的独门手法……可这里太粗糙了,一点都不精细,根本不像……” 台下也继续轰轰地吵个不停:“含星的星光呢?连个刃都没有,骗子吧!” 第92章 还有谁? ,匠门小福女 银发老头猛地抬头看向宁维则,眼中既有期冀,又带着一分怀疑:“怎么证明?” “阁内可有桃渚铁?”宁维则完全不理台下的吵嚷。 银发老头眼中精光一闪。桃渚铁正是区子铭的秘密之一,只有很少人才知道他在铸剑时有添加桃渚铁的嗜好。再加上时移世异,在区子铭那个时代就已经废弃了的铁矿,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一定对区子铭有着足够深的了解。 因为银发老头对区子铭的推崇,麒麟阁才会特意去桃渚山寻了些铁矿石存起来。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个念想,为的就是有某一天,有人能够重现区大师的风采。 现在看上去,这一天就在眼前了。 银发老头一本正经地颔首道:“有的,我这就去安排。” 宁维则简单点头回应了一下,又要盘腿坐下。正要下台的老头突然扭头问了一句:“就在这台上,可有问题?” “没有。”宁维则的回答很简洁。说完,宁维则就又坐直了身子,轻抚着含星,心里默默地跟含星唠叨着:“区子铭大师和鲁南塘将军都对你寄予了厚望,你也没有辜负他们。沉寂了这么多年,我想将你最锋利最美好的那面重新展现出来,这样可好?” 含星若有似无地轻颤着,既像是兴奋,又像是怀恋。 麒麟阁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很快,一整套的打铁工具就被搬上了拍卖台,炉子里也填了上好的碳,烧得红亮红亮的。银发老头低声问道:“这位姑娘,要不要试试工具可还趁手?” 宁维则站起身看了看:“不用试了,直接开始就行。对了,需要一个人帮我一下。” 银发老头正待叫阁里的铁匠上台来帮忙,就被台下的韩经纶截住了:“我来吧。” “好,就像上次那样,可还记得?”宁维则招招手,让韩经纶上了台。 看了看箱子里的桃渚铁,宁维则抄起钳子,刚要开工,却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如果这真是含星,你有把握修复得好?”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阔嘴男子,手指关节粗大,明显也是个手艺人。 “你是?”对于这种随随便便的揣测,宁维则自然不会用好态度回应。 阔嘴男子得意地仰了仰头,轻咳一声,连脸上的痘痘都在闪着傲气的光:“我是匠门锻造一系荣字辈里入门最早的,不才丁荣元。” 匠门锻造一系,近四代分别是定、成、荣、昌。杨和光身边的丁姓老者,名字叫做丁成谦,正是这丁荣元的叔叔。 宁维则听了这个名字,不禁笑出了声。这丁荣元的爹妈还真挺会起名的,叫什么不好,非得叫荣源。蝾螈来蝾螈去的,可不就长成大嘴塌鼻子了么。 听见宁维则的笑声,丁荣元愣了愣,怒气上脸:“你笑什么!” 宁维则赶紧把那个谐音梗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慢条斯理地问丁荣元:“匠门锻造一系,传承还在?” 丁荣元又一愣,火气更增了三分:“自然是还在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真以为我匠门无人吗?” 楼上包厢里,站在杨和光身边的丁成谦听了宁维则的话,却是倒吸了一口气。莫非,这丫头真的知道些什么? 楼下的丁荣元可并不知道叔叔的想法,他还在死死地盯着宁维则。 宁维则倒也不着恼,从箱子里掏出一块桃渚铁,随手丢给丁荣元:“看看这是什么。” 丁荣元接过铁块,看也不看:“这不就是你刚才说的桃渚铁么?” “那你可知道这桃渚铁有什么说法?”宁维则抄着钳子,漫无目的地扒拉着炉子里的碳火。 “既然是区大师选的,想必是与旁的铁矿不同。我猜……是会让兵器更韧吧。”丁荣元稍微有点心虚,边说边把那块桃渚铁拿到眼睛的高度,旋转着观察起来。 “也不试试就敢乱猜。”宁维则撇了撇嘴:“要是没别的问题,就别耽误我修含星了。” 丁荣元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宁维则:“我赌你修不好!” “好,赌注是?”宁维则随意地挑了挑左边的眉毛,应下了赌约。 “我免费给你打三件东西,如何?”丁荣元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样子。他的手艺在匠门这一代里也算是不错,平时常常有人来求他打造东西,每回都要送个三五十两银子的辛苦费才行。 宁维则一听,呵呵地笑了起来。敢情,这是个愣头青啊! “我若是连含星都能修好,要你打的东西又有何用?” 丁荣元板着脸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的脸腾地一下臊得跟猴屁股一样,痘痘更是红得发亮的,活像长了一脸的小樱桃。 包厢里却是有人接茬了:“若是你能修好,匠门愿请姑娘上门一叙。”开口的,正是丁成谦。 宁维则对杨和光没什么好印象,连带着也不怎么想搭理丁成谦:“特意上门一叙就不必了。我倒是刚好有张匠门召集令,无论如何,也要去匠门看看的。” 丁成谦咬了咬牙,这油盐不进的丫头……不过她既然有召集令,想必便是高分通过了铁匠的学徒考核。等到了匠门里,那就由不得她了——想要揉圆还是捏扁,自己说了才算! 见丁氏叔侄都不再言语,宁维则又高声冲着场下问了一句:“还有谁想说话的吗?没有的话,我就真的开始了啊。” 台下围观的人面色各异地瞧着台上这个张扬的丫头。 这些人里,有真心希望能修复成功后一睹含星真容的,有抱着膀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心怀鬼胎在觊觎赤虹陨铁的。但既然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当然是要让她先修修看了。 白五房是个小房间,即使算上侍从,里面也只有两个人在。坐着的那位清俊男子轻轻转了转茶杯,杯中的上品毛尖正努力地舒展着叶尖,散发出爽朗的香气。 “宁姑娘居然还会锻造,真是没想到。”清朗的嗓音中带着些许玩味。 侍从微微躬了躬身,对主子的想法表示了赞同。 “这次从钟村回来,我的那柄剑也受了些损伤,回头倒是可以找她看看。”男子自言自语着,轻啜了一口香茗:“只是她现在跟沈四在一起,想找她,好像有点麻烦呐。” 第93章 桃渚重铸 ,匠门小福女 楼下大厅里的宁维则并不知道有人在打她的主意。她略带鼓励地看了一眼韩经纶,韩经纶也是握拳回应,给宁维则打了打气。看到宁维则回以自信的微笑,韩经纶便自动自觉地按照那天学到的方法,毫不在意形象地蹲在一旁拉起了风箱。 深呼吸稳了稳心情,宁维则猛地把小半箱的桃渚铁都倒进了炉子里。她打算直接用桃渚铁重铸剑锋,这第一步就是要把铁矿石熔铸成胚。 炉温渐渐升高,可桃渚铁还只是表面微红,达不到理想的温度。韩经纶看在眼里,手上就越发地急了起来,把风箱拉得呼呼作响。 楼上包房里的丁成谦嗤笑了起来:“还以为有多高的道行,没想到是个连矿石都熔不开的。” 宁维则倒是不急,看着炉子的颜色正要由红慢慢向黄转变,这才慢慢悠悠地用钳子把一半的桃渚铁摊开,取了新的木炭来铺到铁块上,又把另一半桃渚铁放置到木炭之上。这还没完,宁维则又重复着动作,继续在铁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木炭。在桃渚铁的缝隙里,宁维则还特意用些草木灰撒了上去。 在这一堆的周围,宁维则特意多摆了几块木炭,力图用木炭把这堆桃渚铁块包得严严实实。摆好后,宁维则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把炉门关了一半,又让韩经纶把风箱的进风减少到一半。 丁成谦看着宁维则这一番动作,歪了歪嘴没再说什么,心下却是在暗暗思索,不知她这动作到底有什么深意。 之前的铁矿石提纯,都是直接用最高的温度,尽量把矿石熔开成半固体,取出其中的液体冷却后就是质脆易折的生铁,锻打后的算是韧性稍好的熟铁。锻打手法和次数,往往能决定一件铁制品的质量到底如何。因此,高超的锻打手法也是各家的不传之秘。 而宁维则现在走的路子,是先通过化学反应,利用木炭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来对矿石中的氧化铁进行处理,尽量多地获取还原后的铁。 矿石中间塞入的草木灰,则是负责与矿石中的硅之类的杂质发生反应,进一步提纯矿石中的铁。 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炉中的木炭眼看就要燃尽,宁维则这才打开炉门,用钳子在炭灰里划拉了半天,扒出一堆质地有点像海绵块的东西来。 这便是块炼铁的方法了。 清了清炭灰,又重新续了上好的木炭,铁块再一次被扔进炉中接受高温的考验。 韩经纶此时的任务,就是尽量提高炉内温度。宁维则再次指导起推拉的节奏,炉内火舌熊熊燃起,像小手轻轻抚慰着铁块,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台下的丁荣元痴痴地看着炉中火起,一时间瞠目结舌,全然忘了这是别人的独门绝技:“这位姑娘,能请教下炉中之火为何烧得这么旺吗?” 见是这个愣头青提的问题,宁维则笑了笑,倒也不藏私,把炉内木炭的摆放方式和风箱的节奏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 “多谢姑娘指点!”丁荣元梆地对着台上磕了个头,吓了旁边的人一跳。 手艺人本就重视独门技艺的传承,匠门里这些规矩更是重得吓人。像宁维则刚刚指点的这几句,放在一些小作坊里,那就是师傅一辈子的安身立命之本,直到快要咽气时才会传给最得意的徒弟。身为匠门锻造一系荣字辈大师兄的丁荣元,自然而然地就把指点自己的宁维则,当作了半师来慎重对待。 宁维则摆摆手,示意这是小事,之后便不再理他,专心地对付起炉内的粗胚来。 炉温迅速升高,粗铁胚很快就被烧得又红又亮。宁维则左手持钳,手指每一次发力屈曲,都能稳准狠地夹起一块。之后宁维则的手肘向后平收,脚步回撤时顺势转上小半圈,手里的铁胚刚好转移到砧的正上方。 手指再一松,粗铁胚子就准确无误地去到了宁维则想让它去的地方。 宁维则行云流水的动作,引起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台下众人虽不懂炼铁,却能看懂宁维则动作里的流畅的美感。 把粗铁胚都捡出来之后,宁维则左手的钳子还在限制着铁胚的位置,右手却是不知何时已经抄起了大锤。 扭髋转背,沉肩挥肘,力运于臂。 大锤与铁胚发生了激烈的碰撞,热力随着锤击的火花四射飞溅,暗暗点燃了场内观众的兴奋之情。 台下的众人亲眼见过打铁的就不多,又何曾见过女性打铁?此时见到那糅合了力量与柔美的动作,直让那些观众们,一个个的都移不开眼睛。 有那么一个刹那,几位贵族小姐脸上礼貌性的微笑里,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痕。她们的心底忽然浮出了一种想要学习打铁的冲动。什么贵族姿态,什么矜持端庄,都去他的吧!如果台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女性是自己,那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这种感觉,会是那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吗? 但想归想,她们最多能做的,也就是想上那么片刻。 她们是家族的脸面,是贤良淑德的代名词,未来也将是其他家族的主母。规矩,是她们生来便要背负的责任。 若是万一修复含星失败,不妨求着家族保她一次。有几位高门贵女,压下了眼眸中的羡慕,在心里暗暗做出了决定。 很快,砧上的铁胚便融合成了一整块。 重烧,敲击,铁胚那层乌漆麻黑的脆质外壳很快就被敲掉了。宁维则的动作似慢实快,效率极高。 反复锻了仅仅三次,铁胚就已经脱胎换骨,变得柔软起来。 青一房里的丁成谦眼皮跳了跳。这精锻的速度也太快了,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来说丁成谦都会当场喷他一脸口水。 这个时候的铁胚,用来做剑刃的话,显然过于柔软,宁维则不可能忽略这种常识性的问题。 接下来的环节,宁维则规规矩矩地使起了沿用许久的渗碳之法。 炉火在宁维则的要求下,还是保持着较高的温度。宁维则扎了个马步,腰上发力,深吐气“嘿”了一声,手中的锤子像是没有章法似的,胡乱砸了一气。可若是闭上眼睛听,那一连串的锤声倒像是暴雨击打屋顶般酣畅淋漓。 台下的人更是看不懂了,纷纷议论起来:“这不就是胡来吗,我上我也行啊……” 第94章 老姜 ,匠门小福女 台边的银发老头却是双眼发亮,手扶在大腿前侧,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嘴里喃喃自语:“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乱披风锤法?” 宁维则手上没停,只是微微抬头,鼓励似的看了大师傅一眼。这老头眼力还行,怪不得能在麒麟阁大师傅的位置上坐稳。 那乱披风锤法,是来自昊天宗的传承,讲究的是借力用力,将力量发挥到极致。传说练到最终,能不间断地挥出九九八十一锤,每锤力量都有增幅。一套打下来,就能锤出一块质量最上乘的钢胚。 宁维则此时是要借用这乱披风锤法的力量,将铁胚快速打制成均匀的薄片,自然也用不上八十一锤连打这么疯狂。 先将铁胚简单分成两等份,每一份都只用了三十六下,两张铁片便成型了。看到宁维则停下了手中的锤子,银发老头还有点遗憾地咂咂嘴,满脸都是没看够的表情。此时的银发老头,已经对宁维则的手艺信了八九分。 宁维则拉开炉门看了看火后,满意地拍了拍韩经纶的肩膀,把两张铁片都放了进去。 炽热的火舌瞬间就爬到了铁片之上,不多时,薄铁片就被炙得红中带黑。 此时的宁维则,神色也郑重起来。 “麻烦拿把小斧子来。”宁维则突然对着银发老头说了这么个要求,银发老头哪舍得走开,头也不回地支使山羊胡去拿。 山羊胡当然也是不想去的。跑腿的活还是落在了一脸无奈的清秀少年身上。 不多时,少年小跑着把斧柄递到宁维则手上,宁维则道了声谢,拿起含星固定在砧上。 当年区子铭赠剑的时候,含星还没有装正式的剑柄。后来鲁将军为了纪念区子铭,给含星装剑柄的时候,是特意派人从区家门口取了桃枝制作的。 宁维则也有点心疼,但要重铸剑刃,必须要回炉。 之前宁维则就仔细看过了,这剑柄当年是用绝户榫拼上的,能装不能拆,按原样肯定留不下。 狠了狠心,宁维则看准了桃木的纹理,一斧子劈到了剑柄正中。桃木应声而开。 这一斧惊得台下众人连连惊呼。 宁维则小心地剥下那块桃木,收到了一旁。想了一想后,宁维则又对着银发老头招了招手:“大师傅,麻烦您来一下。” 银发老头不知道她又想做些什么,带着三分心疼,颠颠地走了过来。 “这做剑柄的木头,是取自区子铭大师旧居门口的桃树枝,您看一会是用这个补一下呢,还是再用新木头重新做一个剑柄?”以宁维则的木匠手艺来说,两种方案倒都不难。 银发老头又愣了愣:“你会补?” “会的,我是个木匠。”宁维则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也不知银发老头信了没有。 银发老头沉吟了片刻:“既然是区大师家的桃木,能补回去那自然是最好的……” “那就麻烦您给安排一下,把鱼鳔胶热上。等剑刃锻好后,立刻就装回去。”宁维则支使起人来,绝对不含糊。 银发老头点点头,见宁维则没有其他的事情要说,便退到一旁给清秀少年交代起来。 宁维则抄起含星,再不耽误,一把将含星投入了炉中。 自从含星入了炉,台下众人便都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甚至连低头喝一口水都不敢,生怕自己遗漏了哪个细节。这毕竟是传奇名剑重生的重要时刻,出去后跟人聊天时,正是一个可以炫耀的好谈资。 区子铭的遗作,宁维则自然不会随意对待。她站在炉门前,盯得比任何人都要仔细。 温度渐渐够了,宁维则猛地一拍韩经纶的后背:“可以歇歇了!” 说完,宁维则抄起钳子,先取出了那两个铁片,又关上了炉门。起小锤快速敲击,叮叮声连成一线。还没等台下的人听清,铁片连红色都没褪去,便已经成了铁条。 宁维则这才又快又稳地从炉中把含星捞出来,放到了两个铁条中间。 离得近的人这才发现,宁维则根本没有测量尺寸,可那两根铁条的长度与含星的剑刃相比,竟是丝毫不差! “真是神了……”有人忍不住感叹出了声:“难不成之前区大师铸含星的时候,这位姑娘就在现场?” 旁边的人也愿意捧上一句:“要不是知道区大师是多年前的古人,我可真就信了!” 宁维则自然是听到了台下的话,眼神黯了黯,默默地给自己打了个气。 含星对宁维则来说,意义不可谓不重。此剑,必须要重铸成功! 静下心来的宁维则,很快就把自己的注意力沉浸到区子铭当年锤击锻刃的那段回忆中。 跟着回忆里区子铭的节奏,宁维则一板一眼地敲击起来。 “叮~当当~叮叮~当~” 楼上包厢里,某家的高门贵女看得入神,忽然不顾身份地推开了窗户,倚着窗棂喃喃地对贴身丫环说道:“你看,那剑上仿佛有蝴蝶在飞,好美……” 锤声落,蝶舞尽。 剑刃敲完了,接下来就是淬火。 宁维则还沉浸在回忆里,整个人恍恍惚惚的,竟然差点就要伸手去抓火热的剑柄。 “啪!”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是韩经纶见势不妙,急中生智打在宁维则的手背上。 “嘶……”宁维则倒吸一口凉气,感激地看了看韩经纶。刚才身陷回忆中无法自拔,烫了手还是小事;要是真的以身淬剑,那可就糟了。 此时台上已经按宁维则的要求,提前准备好了一桶公鸡的鲜血。 宁维则将含星缓缓放入桶中,白雾夹着血腥味升腾在麒麟阁里,颇为刺激。有些嗅觉敏感的,已是感觉呼吸困难。好在银发老头也算是有经验,提前在台子附近准备了净味凝神的熏香。清秀少年也按大师傅的吩咐,给台下的人分发起了新鲜的青桔。 “可真酸啊……”有人剥开尝了一瓣,酸得呲牙咧嘴的。不过还别说,这青桔子皮的味道倒真能盖过那淡淡的血腥味,让台下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姜还是老的辣啊。宁维则偷眼看了众人的反应,暗暗佩服起银发老头周到的准备工作来。 第95章 狐假虎威 ,匠门小福女 当剑柄的颜色重新变回乌黑时,桶内的鸡血也终于不再翻滚振荡。 宁维则戴上了一层厚厚的皮制护手,小心翼翼地把还在滴血的含星从桶里抽了出来。 此时的含星,像是回到了当年跟着鲁将军驰骋沙场的那个时候。每一个在战场上见过含星的人,都会打心底里同意,它就是一柄“饥餐北蛮肉,渴饮海寇血”的绝世凶兵。 虽然它也曾老去,失了锋刃,也无人能叫破它的名字。可今日,在宁维则的手下,盛年的它再次归来! “嗡……”不知是宁维则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还是含星剑太过兴奋,一声轻灵的剑鸣扫过了拍卖会的大厅。 这声音虽然轻微,可却让台下众人仿若一下子陷入了尸山血海的苦战当中。到处都是鲜血,四面八方全是敌人,那些从没上过战场心志不坚的人,一个个的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银发老头暗道一声不好,中气十足地厉声高吼:“醒来!” 幸亏这一嗓子解了局,回过神来的众人擦着额角的汗,看向含星的眼神中满是敬畏。 “含星有灵……看来宁姑娘手里的赤虹陨铁确实危险了。”白五房里又一次响起了清朗的声音,依旧没人回应。 宁维则满是歉意地对着台下鞠了个躬:“抱歉各位,含星剑刚重铸完,一下子没控制好。” 看着手里提剑的宁维则,众人一时之间竟什么都不敢说出声来。万一说得不对,她小手又是一抖,遭罪的不还是自己? 用柔软的锦锻拭干了含星上残留的血迹,宁维则打算一鼓作气,把剑柄也装回去。 鱼膘胶已经按宁维则的要求,一直在台下热着。 制作鱼鳔胶,最好的材料是米鱼鳔,其次才是产量更大的黄鱼鳔。麒麟阁提供的,自然是最最上等的米鱼胶。 鱼鳔胶通常是在霜降过后的一段时间里进行制作,这是因为此时气温适宜,有利于胶的干燥。制作的时候,需要先把之前晒干的鱼鳔重新放到清水里泡发,发到软软糯糯了之后放到铁臼里捣烂,边捣边搅至少弄上两个时辰。随着鱼鳔变烂,粘性就会渐渐变大。有时为了追求高质量的胶,还需要把鱼鳔倒在案板上捶打,这便是所谓的“砸胶”。这种方法最大的弊端,就是制出的胶产量不大,一个精壮的小伙子用尽全力,一天到头也只能砸出三两左右。 当然,跟制作皮胶的方法类似,鱼鳔也可以清洗后直接用水煮,之后粉碎过滤,再进行蒸煮和冷凝,最终成形。 这胶不仅制作不易,使用起来也很麻烦,必须要提前加热。而且,这还不是简单地用火烧就行,一定不能见明火,需要用专门的工具隔水加热。木匠都有特殊的工具,是一个分为内外两层的桶。外桶装热水,内桶安放在外桶的口沿之上,下部泡在热水里,以备随时取用。有些木匠学徒,为了不耽误大师傅用胶,每天到了作坊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起火煮水调胶。调好了胶也不能掉以轻心,还要随时查看,必须保证在一整天里胶都处在一个合适的温度。 兑胶也是个技术活——按季节不同,所需要的粘稠度也不一样。木匠行有句话,叫“冬使稀,夏使稠,春秋两季使将就”。冬天的时候天气冷容易凝固就稀一点,夏天天气热就稠一点,春秋两季不冷不热,就以刷子沾胶后能流出细线为宜。 因为并不需要重新刨制成形,宁维则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剑柄粘了回去,随后又在炉子旁找了块余温合适的地方,一边烘着剑柄上的胶,一边打磨上面的毛刺。 银发老头早就已经凑了上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宁维则的手,几乎馋得要流出口水来。要不是还没做完,估计老头早就抱着含星跑到安静的地方细细把玩去了。 若不是爱好使然,老头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与地位。 宁维则看着银发老头的痴迷,轻笑了一声,倒转剑柄把打磨好的含星递给了老头:“好了,小心些。” 银发老头郑重地接了过来,双手持剑柄平举至胸前,剑尖朝下,对宁维则深鞠一躬:“含星重见天日,姑娘功不可没!” 言下之意,已经是承认了这柄剑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含星! 宁维则爽朗地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明显此刻也是心情极佳。银发老头看到宁维则的笑容,突然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修复了含星的,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恕老朽无礼,之前一直没有请教姑娘姓名……”银发老头就算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是臊得抬不起头来。 宁维则倒不太介意,大大方方道:“我姓宁,宁维则。” 银发老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不太确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宁维则也不打算多问,毕竟眼下这个场合不太合适,银发老头若是有心,麒麟会之后估计就会如实相告。若是不想交浅言深,那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她也不强求。 “大师傅,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楼上去了,友人还在等我。”宁维则礼貌地拱拱手,带着韩经纶就下了拍卖台,毫不拖泥带水。 银发老头恭敬地面向着宁维则离开的方向,直到看着宁维则的身影转到楼梯附近,才收回了目光。他也从容地捧走含星走下了拍卖台,又招手叫来了一名清秀少年,不知道低声嘱咐了些什么。 韩经纶走在宁维则身侧,走路的姿势分外僵硬,一脸不太痛快的样子。 宁维则看了他一眼:“怎么奇奇怪怪的,不高兴了?” “还不是你,这么快就下台了。”韩经纶半是埋怨半是懊恼:“你是没留神,刚才在台上修含星的时候,咱们俩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台下的姑娘看着我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我威不威风不知道,倒是你……”宁维则故意拉长了声音。 韩经纶急急催促道:“我怎么?” “你那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宁维则说完,哈哈地笑着跑到了前面。 “哎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你给我站住!”韩经纶也是一边嘻嘻哈哈地笑骂,一边紧走几步往前追了过去。 第96章 长辈的爱好 ,匠门小福女 二人并肩往回走,可没想到每走几步就会碰到一名麒麟阁的侍者。他们都对着宁维则恭恭敬敬地行礼,显然是被宁维则刚才露的那手震住了,特意跑来跟宁维则打招呼的。 好不容易从楼梯拐出来,宁维则和韩经纶刚准备往玄三房的方向拐,突然被一身青衣截住了。 “宁姑娘请留步。”青衣少年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你是?”韩经纶自然而然地把宁维则护在身后。 青衣少年笑得仿佛跟二人很熟络似的:“前几天宁姑娘帮忙修的车轮,实在是帮了大忙了。” 宁维则恍然,对了,这就是前几天遇见的那个穆公子的书童:“怎么样,后来耽误你们去探病了吗?” 青衣少年露着两个大板牙,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没有没有,正好赶上了。” “那就好。”宁维则也没什么再想说的,礼貌地拱拱手,就要从青衣少年身边绕过去。 没成想,青衣少年眼中水气大作,泪水眼瞅着是说来就来:“宁姑娘,还得求您救我一命……” 自己跟少年只是一面之缘,这莫非是故意找茬?宁维则有点不太高兴了:“救命的事儿找大夫啊,我是个手艺人,只会修东西,不会修人。” “怪我没说清楚!”青衣少年连忙微微躬身,点头哈腰地解释起来:“我家公子的佩剑前几天不小心损伤了,公子让我请个上好的工匠来给他修理,只是我找了好些天了,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公子今天已经是气急了,要是再找不到工匠,肯定就要收拾我了……” “所以,”青衣少年揪着自己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瞅着宁维则:“能不能求求宁姑娘出手,就当是救我一命了……” 想想这少年,放到前世不过只是个初中生。小小年纪就要出来低声下气地讨生活,也不容易。左右不过是几锤子的事,不如,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罢了,麒麟会结束,你们再来找我吧,我答应了。”宁维则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青衣少年也许是有修行川剧的天赋,瞬间喜笑颜开,对着宁维则连着鞠了好几个躬:“那可真是多谢宁姑娘了,多谢多谢……我先不打扰您了,等麒麟会结束,我再来请您。” 说完,青衣少年像是生怕宁维则变卦似的,一溜烟地就跑了。跑就跑吧,还用手把耳朵堵了起来,一副谁叫都听不见的架势。 宁维则哭笑不得,只好继续调侃韩经纶:“可算是见到一个比你还不着调的了!” 韩经纶自得地一甩右手,又端到胸前扇了几扇,作出虚打了一把折扇的样子:“我是不是应该多谢宁姑娘夸奖?” “美得你!”宁维则边笑,边与韩经纶走回了玄三号的房间。 一推开门,沈斯年正坐在椅子上,悠然地剥着榛子。看见二人进屋,沈斯年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笑容:“宁姑娘,渴了吧?先喝点水。”宁维则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位置旁边新摆了一壶花果茶,温度也刚合适,显然是沈斯年算准了时间后叫人送来晾上的。在花果茶旁边,又放了一小份杏仁蝴蝶酥。 “适才打铁耗了不少体力,这点心多少也能补充一些。”沈斯年云淡风清地解释了一下:“我见刚刚宁姑娘锻刃时,锤法很轻盈,如蝶翼扑刃一般。我便自作主张,叫了份蝴蝶酥。若是宁姑娘不喜欢,我再叫人来送点别的。” 看着沈斯年的关切模样,宁维则心中微涩,活像吃下了一整颗青桔子似的。这一世认识的沈斯年,和前世认识的那个一样,都喜欢用这种细致的观察来打动人心。初识时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温和柔软,相处久了便会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偏生前世的他只有看似柔软的外壳,打开了外壳,里面是没有心的…… 看着宁维则游离的眼神,沈斯年的心里越发疑惑。见面的两次,总是觉得宁维则虽然在看自己,实则是透过自己看到了旁人。那人,莫非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想归想,沈斯年面上不显,轻轻地唤回了宁维则的注意:“宁姑娘,咱们坐下来慢慢聊吧。麒麟会还有不少好东西,我可还得仰仗宁姑娘掌眼呢!” 宁维则勉强笑了笑,拣了块蝴蝶酥吃掉,心绪这才平复下来。楼下大厅里,麒麟阁的人正在收拾锻剑的那些工具,工作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山羊胡正在台上督促他们抓紧清理,应该很快就会继续后面的拍卖了。 “不知沈公子此次,是想寻某一类的物件呢,还是只要合了眼缘就好,不拘哪个类型?”宁维则喝下了花果茶润了润嗓子,切入了正题。 “不瞒宁姑娘,我这次是带着家里的任务来的,想为家中的长辈寻一件拿得出手的寿礼。”事涉宸妃和沈府,沈斯年也不好说得太详细。 宁维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不知您那位长辈的身份和喜好,是否方便告诉我呢?这样也好有的放矢。” “宁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平心而论,沈斯年还挺喜欢跟宁维则说话的,省心省力。 “那位长辈是我的嫡亲小姑姑,比我大十岁,是大户人家的,嗯,平妻。”沈斯年说到这里含糊了一下,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看着沈斯年的尴尬,宁维则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继续等着沈斯年的下文。 此时皇后虽在位,但不为陛下所喜,也不怎么管后宫的那些琐事。宸妃是后宫中最受宠的,陛下更是特许了宸妃协理六宫之权。说是平妻,倒也勉强是那么回事。 “姑姑平日里挺喜欢那些小物件的,要么是特别好看的,要么就是极为新奇的。”看宁维则上道地没有追问,沈斯年松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若是单纯为了贵重,那就没什么选择的必要了。像是东海夜明珠、西域琉璃盏之类的,姑姑府里要多少有多少。这么说,你可懂了?” 宁维则点点头。这不就是典型的贵族嘛,最要紧的就是品味。只要避开那种暴发户审美,就能排掉不少雷了。 想了想,宁维则又继续问道:“那沈公子,你姑姑平时有什么爱好吗?比如读佛经、绣花、园艺之类的,最好能让我了解一下你姑姑的性格。” 第97章 八音盒 ,匠门小福女 沈斯年结结实实地苦笑了一声:“宁姑娘,这才是我挑选寿礼时最为头疼的地方。我们沈家是诗书传家,我那位姑姑从小也是跟着家里的先生学了不少典籍经义,虽与那些金榜题名的才子无法相提并论,但至少也算是粗通文墨。可容我说句不敬的,姑姑最喜欢的,还是舞刀弄枪……” 宁维则一下子就知道了沈斯年的难处。若是按着沈家的家风,正常来说寻些手稿、孤本之类的送去就好。可沈斯年这位姑姑不走寻常路,偏生喜欢那些刺激的玩意。而且,她又嫁到了大户人家。若是合着她的心意往后院送些刀枪剑戟,夫家必定不喜。可若是送些书画,又没了为她本人庆生的意义。 宁维则同情地打量了沈斯年一眼,脑子里却在浮想联翩——一位女装版的沈斯年,穿着一套紧身红衣,英姿飒爽地拎着大刀在院子里横劈竖砍。 嗯,为什么突然还觉得挺带感的? 趁着沈斯年没反应过来,宁维则赶紧把这个想法赶跑,正经地对着沈斯年问道:“那你姑姑,可有子嗣?” “有的,膝下一子,今年六岁,极为聪慧。” “母子关系如何呢,方便说吗?” 沈斯年点点头,眼底里羡慕的神色稍纵即逝:“姑姑对弟弟极好,常带着弟弟一块玩耍。弟弟刚四岁的时候,姑姑就特意给他弄了匹品相极好的矮马。平日里姑姑若是无事,也常常带着弟弟去园子里玩,放风筝、钓鱼,几乎是把能玩的都玩遍了。” 宁维则心下了然,在前世能玩到一起的亲子关系就不多见,没想到来了端朝反倒见识了。 看来这次的礼物,应该挑那种新奇的“玩具”,而且最好是老少皆宜的。 不知道一会在拍卖台上能不能发现什么。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宁维则脑子里倒也还装着不少很容易就能做出来的小玩意儿…… 拍卖台已经清理妥当,山羊胡又一次登台敲响了铜锣:“诸位,诸位!刚才见识过了含星的风采,想必大家已是大饱眼福。那接下来,咱们的拍卖会继续进行,有请下一件拍品入场!” 后面的拍品倒也真不少,什么南洋挖出来的鸟化石、某种火器的制造图纸,甚至还有两头活的长颈鹿…… 可宁维则看了一圈,勉强能算作寿礼来用的只有两件。 一件是前朝木作大师俞志华所制的紫檀百宝嵌福寿扇屏,屏身显扇面形状,嵌的是一块特殊的石板。石板上是天然纹理,自然生成了类似“福寿”二字的样式,显得像是天赐福寿之之意,兆头极好。屏风底座雕的是如意云头抱鼓蕖花安站牙。 另一件,说是一件,其实是一对彩绘童子献寿双耳瓷瓶。麒麟阁也鉴定过,乃百年前陶瓷大师凌远亲手烧制。只是陶瓷这个品类宁维则并不懂,看上去这也就是个摆件,并不好玩。 直到麒麟会最后一件拍品从台上撤下去,沈斯年和宁维则的反应一样,都在默默摇头叹息。 确实不合适。要是勉强送倒也不是不行,礼数是够了,价值也是不菲,但肯定是达不到让宸妃娘娘开心的目的了。 看着山羊胡站在拍卖台上,恭送众人离开的动作后,沈斯年又伸出右手,食指微屈,用指节揉了揉眉心。之后,他才慢慢站起身来,诚恳又略带疲倦地看着宁维则:“劳烦宁姑娘陪着看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收获。看来我还是得再想想其他办法了……” 对沈斯年来说,宁维则的长线价值更大,只不过认识时间不长,短期内倒也没必要再强行维护关系。有着韩经纶这条线,沈斯年不担心宁维则会跑掉。加上他没有买到合适的寿礼,心绪不佳,竟是连送都不打算送,只是简单客套了一句。 说着,沈斯年又转头朝向韩经纶,虚虚一搭手:“我今日便准备回京,清尘兄,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吧。” 以韩经纶对沈斯年的了解,此时如果不赶紧走掉,沈斯年的态度只会越来越差。他立刻礼貌地拱了拱手,拉着宁维则的袖子就打算离开房间。 可宁维则却轻轻甩了甩袖子,从韩经纶的手里挣开了。 本来宁维则答应的,是帮沈斯年来掌掌眼。此时麒麟会结束,宁维则就可以走了。 可宁维则看着沈斯年稍显疲惫的样子,心下一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沈公子,不知你姑姑是否喜好音乐?” 沈斯年闻言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维则见沈斯年没反应,又补充了一句:“是这样,我倒是知道一样有趣的物事,可以作为礼物。” 沈斯年眼睛亮起来,像是俘获了一缕夜空里最璀璨的月光,俊美的脸上登时生机勃勃:“请问宁姑娘,那是何物?” “此物,名为八音盒。”宁维则淡定自若地看着沈斯年。 沈斯年蹙了蹙眉,不解道:“音律里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种质材称为八音。宁姑娘所说的八音盒,可是取其音于一处?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宁维则笑了笑:“这八音乃是泛称,意指此盒中的乐音可以无所不包。沈公子不要想多了。” 沈斯年微微侧头思忖了一会:“宁姑娘,若是只有乐曲,恐怕还是不够有趣。” “那再加上会动的小马、小人,够不够?”宁维则挑了挑眉。 前世在留声机和无线电出现之前,人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使用八音盒来制作和保存喜欢的乐曲。八音盒在一段时间的发展之后,更是出现了双桶可和声的、圆盘式可更换的、纸带式可编辑的,总之是各种各样、五花八门。 只要音乐动听,制作得再足够精巧,想必这八音盒一定能打动沈斯年的姑姑。 当然,也包括了那个六岁的弟弟。 沈斯年颇为意动:“宁姑娘就能制做这八音盒?” 宁维则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还可以按沈公子的要求,在细节上多打磨一下。” “制作需要多久?”既然有了可行的方案,沈斯年开始关注起细节来。此时离宸妃生辰还有两个多月,若是一个月之内能做好,那便肯定赶得上。 看沈斯年俊美的脸上流露出沉不住气的神情,宁维则不知为何,特别想逗逗他,便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四、五……” 第98章 这剑重要吗? ,匠门小福女 翻来覆去地数个不停的宁维则,时不时偷眼看看沈斯年的神情。终于,沈斯年好像有点要绷不住了,宁维则赶在他开口之前斩钉截铁地给了个时间:“三天!” 沈斯年看她把手指头掰了三四遍,本以为要四五十天,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可此时的“三天”一出,一句话就又让沈斯年的心情飞回了天上。 “需要什么材料和工具,我来准备!”大起大落刺激下,沈斯年语气突然爽利起来,脸上竟有点兴奋的红意。 有点像那年一起吃过牛油火锅之后的样子呢,宁维则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一个想法。 “宁姑娘?”沈斯年看宁维则又走了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轻轻唤了唤宁维则。 “哦哦,我在。”宁维则慌张地回过神来:“材料也简单,木料准备柏木或者椴木都可以,熟铁锭、黄铜也都要准备一些。” 柏木相对比较珍贵一些,加工容易,切面光洁,胶粘容易。因为柏木含脂,木材干燥较慢,耐腐性非常强,经久不坏。因此,柏木很适合用来制作八音盒。 椴木相对普通一些,也是含油脂,耐磨耐腐。另外,椴木的木纹细,不易开裂,白木质部分相对较大。用椴木来做原木色的音乐盒,也会非常好看。 至于铁和铜,那些是用来制作音乐盒最关键的部分——发条和齿轮。 “至于工具嘛,木匠工具和铁匠工具都要一套。”宁维则掐着手指头细细说明起来:“还要额外准备一下线锯和小号的锤子,有些精细的活儿需要用到。” 沈斯年盘算了一下,似乎不太满意:“是不是有点太朴素了?” 宁维则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沈家姑姑这种高门大户的夫人,收到的礼物可以不那么过分奢靡,但一点装饰都没有的话也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不是价格的问题,而是沈家的脸面。 往小了说,是沈家抠门,不愿意给出嫁的女子送好东西。 往大了说,那便是沈家瞧不起沈家姑姑的婆家,才会用便宜东西去糊弄。 想明白了这一点,宁维则脸上稍显抱歉:“幸好沈公子提醒了我……既然是贺寿的礼物,那还是要高调一些的好。公子这几天可以准备一些贵重的宝石,以及金银锭之类的原材料。” 沈斯年闻言,满意地笑笑。 宁维则却还没完:“对了,沈公子,要做这个八音盒,也需要你出一份力。” “嗯?”沈斯年好像是没听懂一样。接下来就是匠人的环节了,自己能出什么力? 宁维则心平气和地补充道:“是这样,既然是定制的礼物,那就需要沈公子跟我详细地沟通一下。比如这八音盒上若是有小马,是黑马呢还是白马呢?马上要不要有小人儿骑乘呢?若是有的话,小人儿长相如何呢?” 这些其实都是前世的宁维则,在接单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了解用户的需求。只有根据实际需求,才能产出最适合的设计方案。 沈斯年听完眼中异色连连,没想到宁维则只是做个小物件,就会想这么深。那位皇子最爱那匹红色矮脚马,若是按着他的样子来弄,想必更是投其所好了。 想到这里,沈斯年欣然应下:“好,这些我会说与你听。” “好,暂时就想到了这么多。”宁维则满意地结束了提要求的环节。 沈斯年见再无旁的事情,正待告辞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对了,宁姑娘,你可有赤虹陨铁?” 宁维则摊了摊手:“我真没有。” “杨和光那句话,当时应该是有不少人信了。好在方才你上台重铸了含星,单论手艺的话倒是能称得上一句大师。不少世家无非是想要打造好的兵器,赤虹陨铁虽然是条路子但太过虚无缥缈,倒不如直接交好你来得现实。”毕竟还要用上宁维则,沈斯年也不介意把里面的关节掰开说给她听。 宁维则侧耳细听后点点头:“我晓得的。” “你现在直接出去,倒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我就怕杨和光那愣劲儿发作,到时你的麻烦估计是免不了了……”沈斯年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头:“要不,我先把你送回客栈吧?” 以沈斯年的脾气,能提出主动送宁维则回去,那绝对是认定宁维则现在的价值极大。 只是他没想到,宁维则竟然拒绝了。 “沈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方才答应了穆公子,麒麟会后要帮他修一下随身的佩剑。恐怕此时他们已经在等我了。”宁维则坦然地表达了谢意。 穆?沈斯年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是哪家权贵。 宁维则也不容他再多想:“若是没其他事情,我就先告辞了。沈公子准备好了,随时到客栈找我和韩公子就好。” 说完,宁维则拱拱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沈斯年的目光随着宁维则的身影从门口往外看,刚好瞄见一身青衣的背影对着宁维则行了个礼。 这青衣,似乎有点眼熟……沈斯年刚要再看一眼确认一下,却正好赶上宁维则顺手把门带上了,竟是什么都没看清。 门外的青衣书童恭谨地引着宁维则,去到了白五房,在外轻叩房门:“公子,宁姑娘来了。” 听见里面低低地“嗯”了一声,书童轻轻推开房门:“二位,里面请。” 穆长洲和颜悦色地站在房间正中,对着门口抱拳:“韩公子、宁姑娘,二位近来可好?” 宁维则向来不太喜欢这种客套,韩经纶自然而然地出面对答了几句。寒暄过后,宁维则突然打断了一下:“穆公子,听说你的佩剑需要修理,能否先让我看看损坏情况?” “好,宁姑娘请。”对于宁维则的直来直去,穆长洲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认真地低头,解下腰上的佩剑,放在了桌上。 宁维则拿起长剑,呛啷一声拔出鞘来。只见那剑身青光凛凛有若霜雪,确实是把好剑。只是剑尖的地方突兀折断,少了一截。 宁维则弹了弹剑身,又试了试韧性,这才还剑入鞘后放回桌子上:“穆公子,这剑对你非常重要吗?” 第99章 家常菜 ,匠门小福女 穆长洲没料到宁维则会有如此一问,眼底掠过一丝隐藏得很好的怀念,礼貌地笑笑:“对,我随身佩此剑,已有十二年了。” “既然如此,我便试试。”宁维则此时严肃得很,“只不过这把剑当年用的钢料比例,我有点拿捏不准,可能要多试几次。若不是因为穆公子佩此剑这么多年,我可能就会劝公子另觅一把新剑了。” 穆长洲倒是听出了宁维则的言外之意,诚恳地鞠了个躬:“那就麻烦宁姑娘了。今天看到你能重铸含星,想必就有办法救回我的青霜。事成之后,穆某必有重谢!” “谢倒不必了,我只按市价收取即可。”宁维则本就是抱着行善的态度来修这把剑的,根本不图穆长洲什么答谢。 想着早办完早结束的宁维则,继续开口催促道:“不如咱们现在就找个铁匠铺子吧,借用一下工具,早修好也能早点解了穆公子的一桩心事。” 穆长洲讶然地挑了挑眉:“宁姑娘才刚铸过含星,不需要休息一晚吗?” “不必,很快就能结束。”宁维则几乎就要拍胸脯保证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先请宁姑娘吃顿便饭休息片刻,等安排好了咱们再过去?”穆长洲征求了一下宁维则的意见。见宁维则不反对,穆长洲这才对着青衣书童吩咐道:“你就近去找个铁匠铺子,好了之后到旁边的庆云轩找我。” 青衣书童恭谨应下,小跑着出了房间。 穆长洲对着门口比了比:“宁姑娘,这边请。” 此时麒麟阁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穆长洲跟宁维则并肩而行,走在宁维则的左侧。就在宁维则刚抬起一条腿跨过大厅的门槛时,杨和光晃着膀子从门口右边的柱子后转了出来,语气颇为不善:“宁姑娘,那赤虹陨铁……” 话没说完,杨和光突然没了声音,面上满是愕然。 穆长洲似笑非笑地从宁维则身侧歪着头,瞥了杨和光一眼。 宁维则见杨和光突然不说话了,干脆就跨在门槛上叉腰站着:“杨公子,陨铁怎么了?” 杨和光外厉内荏地干笑了一声。早知道这个煞神在,谁特娘的还敢招惹宁维则! 暗道一声晦气,杨和光一声没敢吭,硬是把后半截的话吞了回去,转身就走。 韩经纶走在二人后面一点,刚好看见了杨和光变脸的全过程。此时他再看穆长洲,眼神中已然是十成十的慎重。能压得杨家纨绔在海平州抬不起头,这穆长洲的来头不小,必定不是个好相与的。看来一会得找机会跟宁维则叮嘱一下,莫要糊里糊涂地冒犯了贵人,沾染些不必要的是非。 杨和光这一走,其他围在附近等着看热闹的人立马就跟着散了。可不是嘛,连海平州霸主杨家都要看脸色,自己再敢巴巴地上前添堵,那可真是寿星佬吃砒霜——生怕自己活得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只有当事的宁维则还傻傻搞不清楚:“这杨和光,怎么话都不说完就走了?” 穆长洲泰然自若地接了一句:“可能,是他家里突然有事儿吧……不管他了,咱们走。” 庆云轩就在离麒麟阁没多远的路口,宁维则一行三人拐进庆云轩时,沈斯年刚好才从麒麟阁里出来。因为坐在房间里思索了一阵子八音盒的事情,他这才出来得晚了些,没有看到杨和光被惊退的那一幕,心里多少还有点惦记宁维则。下楼的途中,沈斯年偶尔左顾右盼,多多少少地还是在留意宁维则是不是已经走了。直到出了麒麟阁,他才放下了这个念头,领着侍从径自回了住处。 庆云轩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主儿。穆长洲三人进了店里,她一搭眼就知道是位有钱有势的,立刻满脸堆笑地把小二推到一边,自己殷勤地招呼起来:“几位客官,楼上雅座请~” 分主宾落座后,穆长洲正打算点几道招牌菜,却被宁维则打断了:“一会还要工作,咱们吃点家常菜吧,快的就好。” 穆长洲不由得带着欣赏地看了宁维则一眼,难得这丫头分得出轻重缓急。也罢,那就等青霜修好了,改日再重新请她吃顿好的,郑重一点。 看着穆长洲点头,老板娘这才斟酌着菜色,快步下了楼去备菜。 不多时,老板娘亲自上来送菜,显然是催着厨房优先给做的。荤菜是焖烧羊肉、鱼羹、炒蛤蜊、鸡鸭签,配上时鲜的冬瓜、青笋、黄芽、葫芦,主食是汤饼和白米饭。 宁维则此时确实有点饿了,礼节性地谦让了一下之后,便大口地吃了起来,一副食欲极好的样子。 穆长洲看得又是新鲜不已。之前能跟他单独一起吃饭的女性就不多,知道他身份的必然会随时注意仪态,哪有宁维则这样像跟同性朋友相处似的那么自在? 宁维则吃得香,看得穆长洲和韩经纶一时间也是食指大动,跟着吃了个痛快。 说起来,这庆云轩的饭食在海平州不算是最顶尖的,放在平日里,穆长洲最多也就随便挑捡着吃个八分饱,却不成想今日三人吃到近乎光盘。青衣书童此时刚好处理完铁匠铺子的事儿,上得楼来看见自家主子今日的吃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穆长洲的位置正对着书童走过来的方向,看见他站在原地傻愣愣的样子,不悦地皱了皱眉。书童看到主子的表情,满头冒汗,回过神来连忙跑上前:“爷,铁匠铺子安排好了。” 吃得心满意足的宁维则闻言一扭头,对着穆长洲挑了挑眉:“咱们走?” “走!”穆长洲清朗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上了一丝欢快。 东安城跟其他大城一样,也有宵禁的规矩。只不过因为东安城实在太过热闹,夜生活远比其他地方都要丰富,因此不是紧急情况下,只要不惹事,巡城的小吏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担心回不去客栈的宁维则,溜溜达达地跟在青衣书童身后,进了铁匠铺。 铺子里的工具都已经准备妥当,炉子烧得旺旺的,矿石和炼好的铁腚都整理好了摆在旁边的几个筐子里,等待着宁维则挑选。 “穆公子,青霜。”宁维则伸手等着。 第100章 主动入梦 ,匠门小福女 青霜入手,宁维则本想尝试直接配比着材料,锻打一次试试,可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了她的脑子。 要不,试试能不能主动入梦? 毕竟这是客户的心爱之物,如果能做得完美些,想必无论哪个工匠都是乐意的。 轻握着青霜的剑柄,宁维则闭上了双眼,静下心来默默地把精神投注到入梦这个念头上。 一阵白蒙蒙的雾气涌上来,宁维则心神一松,进入了那段回忆。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次的入梦和含星那次后半段一样,并不是以制作者的身份进行的。她依然像是看了部电影,而且看到的片段还不太连续。 青霜剑是在一个工具极其完备的高级工坊里制造出来的。坊主是位有名的剑师,因为年纪大了,已经好几年没亲自动过手了。只是这一次,有人指名要坊主亲自出手,说这剑铸好之后是要呈给贵人的。 他们提供的材料是清潭寒铁。这种矿石只有在寒潭附近的铁矿中,才有可能伴生一些,极为珍贵。 矿石在炉里烧了三天才化开,坊主也是用尽了全身解数,才铸出了这柄吹毛断刃的青霜。 剑柄则是用了上好的犀牛皮精心处理后制成的,剑穗则是取了血蚕丝。剑鞘上的装饰虽然简洁,但在关键处镶了几颗宝石,看上去华贵又不失雅致。 青霜一出世,就被装在精巧华贵的盒子里,呈给了贵人。宁维则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一只粗砺的大手,把盒子掀开取出了青霜,交到了一只尚未成年的满是活力的小手之中。 那只小手,就是穆长洲吗?原来这剑是长辈赠与的,怪不得他一直贴身佩带。 宁维则睁开眼,略带笑意地冲着穆长洲眨了眨。 穆长洲不明其意:“宁姑娘,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宁维则点了点头,一脸惋惜:“穆公子,这青霜,今天估计是修不了了。” “为何?!”穆长洲身体微微前倾,下意识地希望宁维则收回这句话。 宁维则心平气和地解释:“这剑用的是寒潭清铁,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修补材料。若是用普通的铁来补,配不上青霜。” 韩经纶突然插了一句:“麒麟阁也许会有这个材料。”他其实是希望宁维则赶快把青霜修好,不然万一穆长洲翻了脸,后面的局面不好收拾。 “你现在去问问。”穆长洲找了个椅子坐下,等着书童的回复。 没过多久,书童哭丧着脸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爷,我去麒麟阁问过了,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收过这个材料了,库里也没有存货。” 穆长洲沉吟了片刻,温和道:“既然如此,这次真是辛苦宁姑娘了,让你白跑一趟。” 宁维则没动上手,也有点无精打采:“穆公子客气了。不过这次也算有收获,至少知道了需要清潭寒铁这个材料。日后若是有机会碰到,穆公子尽管收购下来。” “宁姑娘是说,以后若是有了材料,就会帮我修复青霜吗?”穆长洲喜出望外,盯着宁维则。 宁维则浑不在意:“对,若是有材料,只管来找我就好。” 穆长洲心满意足地抚掌:“好,有了宁姑娘这句话,穆某便心安了!只是,不知道日后要到什么地方去寻宁姑娘你呢?” “我家在通安州定源郡桦台镇上,到韩氏木坊上,提我就行。”宁维则大大方方地交代着,忽然津了津鼻子,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穆公子,若是最近就能找到材料的话,也可以先去匠门找我看看。”宁维则补充道。 “匠门?”穆长洲有点疑惑。不过这疑惑不是对匠门的,而是想问宁维则去匠门做什么。 下一刻,宁维则便亲自解惑答疑来了:“我拿了匠门召集令,这几天就会出发,去匠门看看情况。不过我也说不准要在匠门待多久。” 穆长洲心下一动——这丫头的手艺,果然是好到能拿匠门召集令的程度了。旁人不清楚这个召集令的价值,穆长洲却是清楚得很。 想到这里,穆长洲又一次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宁维则,态度颇为诚恳:“宁姑娘,这玉佩你收着。若是在匠门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可以凭借这个玉佩到东安城城主府求助,或是直接进京找我。” 这已经是穆长洲第二次拿出这份人情来,宁维则若是不收,那便确实有点瞧不起穆长洲的意思了。 没办法,宁维则只好硬着头皮收下这份预付的人情:“多谢穆公子。” 只收好处没干活,气氛就尴尬了起来。众人一时无话,宁维则刚想告辞,突然灵机一动:“穆公子,稍等,我也有样东西送你。” 说完,宁维则丢了块铁腚在炉子里,叮叮当当一阵敲打。待刺啦啦的白雾散尽后,宁维则手疾眼快地拿起一个光滑的铁制卡片,递给了穆长洲。 卡片是镂空的,上面被敲出了一个简笔画的笑脸,不光咧着嘴,还呲着牙。就这么说吧,光凭这个笑脸,在端朝搞防伪,那绝对是够用了。 “穆公子,这也算是我的一个证明吧。若是公子日后有事不方便亲自上门,只要派人拿着这个卡片,我就会按你的要求,给你制作任意一样东西。只要我会的,都行!”宁维则也像卡片上的那张大脸一样,笑嘻嘻的看着穆长洲。 穆长洲哪里见识过这么爽朗大方的小姑娘,大笑着接过卡片来,仔细地收好:“就这么说定了!” 搞定了欠人情的心理负担后,宁维则浑身轻松,趁机提出了告辞:“若是没其他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穆长洲痛快地拱手:“祝宁姑娘匠门之行顺利,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宁维则也拱了拱手,跟韩经纶出了铺子。 青霜虽然没修成,但穆长洲的心情明显不错。青衣书童看着穆长洲的表情,可算是松了口气。自从钟村之行后,穆长洲的心情就一直差得很,自己那可真是天天都要挨骂。 书童还在想着心事,穆长洲对着他轻轻说了句“赏”。看书童慌慌张张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穆长洲破天荒地没有责备他,反而叹了口气道:“给这铁匠点赏钱,咱们走。” 书童吐了吐舌尖,从怀里掏出一小锭官银丢到铁砧上,又对着宁维则离开的方向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小跑了几步,总算是跟上了穆长洲的步伐。 第101章 不如就这个吧 ,匠门小福女 宁维则和韩经纶回到客栈,百无聊赖地休息了一白天。第二天眼看就是晚饭时分,二人才接到了沈斯年的邀约。沈四公子派了人来,说是材料和场地都已经备齐,还是请宁维则去鱼翔楼的老地方碰面,商讨一下八音盒的具体制作事宜。 宁维则对这个世界的沈斯年态度本就有些微妙,见他此时不太在意似地临时邀约,心情忽然烦躁起来:“今天不想动,不去。回头直接去工坊吧,把地点告诉我,明天我自己过去。” 韩经纶刚要劝上几句,宁维则脸一板,把送信的小厮连带着韩经纶一起推了出去。被拒之门外的韩经纶和小厮面面相觑,可实在没办法,小厮只好把地址给韩经纶留下,自己耷拉着脑袋回去,等着挨沈四少的训斥了。 第二天天刚亮,韩经纶便守在门口喊宁维则出来吃早饭。 宁维则昨夜睡得很差,夜里梦到跟前世的那个沈斯年手拉手走在步行街上,天上飘着洋洋洒洒的小雪,他给宁维则买了串又大又红的冰糖葫芦。宁维则吃得正开心,忽然他一个响指,糖葫芦变成了宁维则最讨厌的炸虫子。宁维则“呀”地一声把串串扔到地上,他却变成了长发飘飘的古装形象,坏笑着对宁维则说:“让你不来吃我请的饭,活该!” 被梦气醒的宁维则长出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放到额头上,一时间不知到底该不该笑。前世的他,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幼稚的时候。也许是这一世的自己做工匠做久了,心思太过单纯? 想着心事的宁维则迷迷糊糊地盯着床顶的帐子,也不知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只是觉得时间刚过了一会儿,韩经纶就已经在外面敲门了。 看到挂着一对青黑眼圈的宁维则时,韩经纶吓了一跳:“宁姑娘,昨晚被人偷袭了?” 宁维则没精打采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屋里有蚊子,没睡好。”不等韩经纶反应过来,宁维则便带头往楼下走去,点了碗豆浆,配着糖油饼和白煮蛋,没滋没味地吞了下去。韩经纶把工坊的地点告诉了宁维则,之后便忧心忡忡地关心起她的情况来:“宁姑娘,你今天的状态可不太好,一会去做八音盒,能行吗?” 宁维则甩了甩手:“没事儿,放心吧。” 前世需要赶项目的时候,她最高的纪录是三天只睡了四个小时,而且没出过一个纰漏。 唉,这时候,要是有杯咖啡就好了……回头去找麒麟阁打听打听,弄点豆来自己种,开个咖啡厅,满足一下文艺女青年的梦想也不错。宁维则放飞了一会,看韩经纶也三口两口地把那份早餐干掉,便擦了擦嘴,叫来小二打听了工坊的具体位置。 沈四公子找的工坊离宁维则的客栈不算远,二人走了十来分钟便到了。 昨天来送信的小厮,正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偶尔还像身上长了虱子一样扭来扭去,显然是等了好久颇为心急。 老远看到宁维则二人,小厮眼圈都要红了,如释重负地跑到二人面前:“宁姑娘,你们可算是来了!” “沈公子已经到了?”宁维则稍微有点诧异,世家公子们也会起这么早? “到了到了,正在院里喝茶呢。宁姑娘、韩公子,二位快请进吧!”小厮点头哈腰地领着宁维则进了院门。 工坊的院子里摆了套红木的桌椅,沈斯年还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样子,右手拉着左边的袖口,正在分茶。见到宁维则进来,沈斯年仿佛丝毫不记得昨天邀请未果的事情,朝着宁维则淡然一笑:“宁姑娘,看看我手艺如何?” 宁维则坐到了沈斯年对面的位置上,探头往杯里看了一眼,赫然是一支梅花。前世的宁维则也曾经见识过几次茶道大师的手艺,倒也能作出画来,可无论是意境还是细节,全都比不上沈斯年的这一支。宁维则不由衷心感叹:“沈公子好手艺。” 沈斯年一向对自己的分茶技术很得意,嘴上却不是这么说的:“区区小技而已,宁姑娘过奖了。” 人在没睡够的时候,自控能力难免会差一些。宁维则看着假模假式客套的沈斯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火气来,也不再接这个茬,从口袋里掏出炭笔和纸,硬梆梆道:“沈公子,咱们别耽误时间了,开始吧。” 沈斯年没想到宁维则的态度一下子这么差,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随即放下手中的工具:“好。” 昨天在客栈里闲了一白天的宁维则,无聊的时候随手画了几个简单的八音盒样式。此时她拿出来的几张纸,便是那几个样式图。 宁维则不慌不忙地把纸展开,又从折痕处往回对折了一下。把纸彻底展平后,她才给纸放在了桌面上,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压着一角,推到了沈斯年的那一侧。 “沈公子,这是我昨天画的几个样式,你看看可有合意的?”一提到工作,宁维则瞬间就进入了角色。 看到宁维则推过来的图纸,沈斯年的眼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这姑娘嘴上说的清高,实际上不还是提前准备了几个方案? 对自己的魅力颇为自信的沈四公子眉梢扬了扬,拈起那几张纸,低头研究起来。宁维则也不看他的反应,静静地看着天空的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沈斯年挑出了一张图纸放在桌上,用指关节轻轻磕了磕桌面:“不如就这个吧。” 他挑的是一个圆形底座的,底座上面设计了一匹小马和一名女性骑士。 “不过,这个能不能再加一匹马,马上骑乘的是一个小男孩?”沈斯年明显是想在亲情上作文章。 宁维则点点头:“可以。” “马的颜色和人物的装束,我会单独跟你说明。但你得保证制作出来的东西上,女子的气质一定要是英姿飒爽,孩童则是勇敢可爱。”沈斯年把身体往前凑了凑,盯着宁维则的眼睛。 宁维则错开了他的视线,轻描淡写地回应:“没问题。或者可以你找人画个大概,我再按照你的画来制作。” 突然笑起来的沈斯年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好,一会我就亲自画给你。” 第102章 动手 ,匠门小福女 八音盒的样子一经敲定,宁维则就准备开始动手进行制作了。那两个小人儿和小马倒是不急,可以留到最后再弄。 沈斯年已经让侍从到旁边找个屋子去打扫一下,准备好文房四宝。 宁维则倒是不挑地方,就坐在喝茶的桌子旁边,一心一意地绘制起了简易的图纸。图纸很快搞定,宁维则反复检查了一下,这才满意地站起身来,准备开始动手制作。 她打算先制作八音盒的外壳,这会儿已经是认认真真地在旁边的材料里挑了起来。来回翻了两遍后,宁维则选出了一块厚度合适的椴木。 椴木的木质较软,纹理素淡,细腻的木质让下刀极为容易。这是一种新手就能处理的木料,而宁维则选择椴木,主要还是因为它的纹理不会喧宾夺主。 从长木料上切下比盒子需要的木料稍大一点的一个方块,对外表进行简单的刨光找平后,宁维则拿着小锯,稳稳地把木块沿水平面一分为二。稍微厚的那一部分做盒体,薄的那部分留作盒盖。 标记好盒体内部开口的尺寸之后,宁维则从工具箱里翻出平头的凿子来,左手持凿柄中部,把凿子沿开口的边缘固定好,右手用锤柄轻击凿柄的头部。 锤柄包裹了一层吸汗用的软布,此时用来敲击,发出的声音便是闷闷的。宁维则这么做,是为了精准地控制力度,因此才用了锤柄而不是锤头。 轻轻一击,椴木便随着宁维则的心意,老老实实地剥落下一小块来。随着宁维则的手越动越快,盒子很快便有了雏形。 其实几凿子下去,宁维则对这块木头的木性就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了。敲多重能下多深,这对她来说不难掌控。可她并没有因此放松,而是规规矩矩地按着两层的方式来进行处理。 先粗粗地切出比想要的深度稍微小一点的空间,之后再整体进行第二次细凿。这一次,宁维则敲击声更快但也更轻,像啄木鸟一样笃笃笃响个不停。等声音再次停下时,盒子里只堆了浅浅的一小层木屑,底面已经被修得近乎平整了。 盒体抠好后,宁维则又如法炮制,把盒盖也抠了出来。 韩经纶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对宁维则的手艺,他已经是越来越信服了。之前跟着他二叔,韩经纶也看会了不少门道。在他看来,宁维则的木匠手艺,虽然没有她的锻造手艺那么厉害,但也已经堪堪触碰到了大师的门槛。 宁维则一动起手来,脑子里就只剩下“把东西做得完美”这么一个念头,根本顾不上考虑什么大师不大师。 盒体与盒盖抠好,接下来就是细节的修正。宁维则先从工具箱里挑了一把粗糙的锉刀,给盒子的边缘和凹槽处进行了简单的打磨。 粗磨后是精磨,这个年代没有砂纸,所以精磨的工具也比较特别——是用一种叫做木贼草的植物。 木贼草又名锉草、擦草。《本草纲目》有记载:“此草有节,而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因为能使木头光净,这种草才被比喻成能偷木头,也就是所谓的木贼了。 木贼草平时都是晾干保存,要使用的时候用温水浸泡,浸泡后的草就会恢复直挺的状态。用木贼草进行木器打磨,既能保证部件的光滑和亮泽,又不会损伤雕刻的纹饰。 但这种草也有个小问题,就是草本身的硬度、干燥程度和粗糙度都不尽相同,需要打磨的物件硬度也不同——这就要求匠人在使用时对浸泡的程度、打磨的力度随时进行调整。跟前世标准化的砂纸不同,没有400目、600目这种标准化的数值来进行衡量,宁维则在处理时自然是倍加小心。 “差不多了。”宁维则捻了捻盆子里泡着的木贼草,自言自语了一句后,捞出来用细棉布吸干了表面的水分,又把几根草茎束成一小捆捏紧,开始认真地打磨起来。 椴木和草茎的碎屑混杂在一起,被路过的轻风无意间捎到了天空之上。整个工坊里便散发着自然的清香,极淡,但让人很舒心。屋里画画的沈斯年似乎也闻到了,转头向窗外瞧了一眼,脊背更直了半分,整个人像棵挺拔的青松。 宁维则轻轻抿着嘴唇,把盒子里里外外地打磨了三四遍,又拿着盒身和盖子互相合了几次,转着圈地瞄了瞄,确认再无任何缝隙。 见沈斯年还在画着,宁维则便放下了手里的木工器具,准备转去做八音盒最重要的发声部分。 八音盒是通过拨动钢片振动来进行发声的。这次宁维则打算做的,是一个结构最简单的滚桶式的八音盒。 首先,这就需要有一个曲谱。宁维则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首前世用滥了但确实很适合八音盒这种乐器的《天空之城》。前世的宁维则学过一段时间的电子琴,但后来因为太忙没有练习的时间,就给扔了下来。她也只是在兴头上的时候,偶尔找个简谱随便玩玩。当然,以她的水平,回忆一下《天空之城》的简谱,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曲谱有了,知道用到了哪些音,接下来就该制作音梳了。 八音盒发音,准确来说,是通过音梳上钢制梳齿的振动完成的。简单地说,就是先一把制作设置好音调的钢梳,钢梳上的每个梳齿都是一个音。长梳齿的振动频率低,对应的音调就低;短梳齿振动频率高,对应的音调就高。宁维则需要通过不断地调节和测试,制作出准确包含某几个音调的梳齿。 梳齿制作完成之后,就该制作包含乐曲的圆桶了。这一步,是要在圆桶上按乐曲的实际节奏,布置出相应的凸起。当圆桶旋转起来时,凸起会拨动音梳上的某个梳齿,达到让梳齿发音的效果。 当然,这种滚桶的表面积有限,实际能够承载的只是一小段的音乐片段而已。但对端朝人来说,这个新鲜玩意已经足够玩上好久了。 毕竟从无到有,这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第103章 齿轮设计 ,匠门小福女 八音盒关键的动力部分,宁维则也是中规中矩地选择了发条。 占了八音盒内部大概三分之一大小的,是一个螺旋弹簧。这个弹簧对材料质量的要求很高,需要把锻造得当的钢片绕成卷后,盘在盒子里。弹簧片的最外端,有一个类似t型的结构,用来把弹簧固定在壳子上。弹簧的最里端则是一个狭窄的开缝,用来把弹簧悬挂到一个竖直的金属轴上。 这个金属轴,相当于与发条直接相连接。轴的中部,有一个一体式的斜角六齿棘轮。棘轮的外侧,是一个内部有棘爪的水平放置的大齿轮。齿轮的棘爪也是用钢片制成,柔韧而又富有弹性,刚好能够卡住里面的棘齿。 这样一来,斜角的棘轮在上弦时向一个方向旋转,会拨开棘爪,便不会带动齿轮。而在松开发条后,弹簧内储存的能量会带动棘轮向相反的方向旋转。这时的棘轮就会牢牢卡在棘爪之上,顶着齿轮使之开始转动。这便是八音盒获取和释放能量的过程。 接下来,就是动力如何传给发音部分的问题了。 在那个水平大齿轮的外圈,会制作出一排锥形齿。与大齿轮垂直的方向上,有另一个齿轮。垂直齿轮直接与带有凸起的滚筒相连接,齿轮的中心轴附近有一个齿数较少的锥齿轮。这个锥齿轮与水平大齿轮外圈的锥齿相互咬合,由大齿轮的旋转带动垂直齿轮,并最终使得钢桶也旋转起来。 当然,如果只有这个简单的装置,弹簧会迅速松开,导致乐曲播放无比迅速。宁维则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这才回忆起了前世的工匠们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叫做调节器的东西,这是一种利用空气阻力来限制齿轮转速的装置。要知道,空气阻力的大小和物体速度的二次方成正比。当调节器旋转的速度达到某个较大的值时,空气阻力也会变得非常大,让调节器的转速保持在某个较高的水平上不再增加。利用这个原理,可以让滚筒在旋转到某个速度后不再变快,音乐就会变得稳定而且动听了。 因为这中间涉及到比较复杂的累乘齿轮组,宁维则计划用到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齿轮,光计算齿数就算了一炷香的时间。 之前在韩氏工坊时,宁维则就在使用阿拉伯数字进行计算,韩经纶也跟着学了个七七八八。沈四公子画好了小像,正要拿出来给宁维则看。走到她背后时,看着纸上那一堆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沈斯年便没有打断她的计算。 宁维则感觉到背后有人走了过来,依然坚持着把几个齿轮的计算结果写好后,才扭头看了过去。 沈斯年还是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温润姿态:“宁姑娘,小像画好了,在这里。”他仿佛对宁维则在纸上写画的内容不以为意,只是眼里时不时还是会流露出一抹探究的意味来。 宁维则点点头,接过那两幅小像来。 上面的一幅画了位鹅蛋脸的女子,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用火红的锦缎束着。她的眉尾微微上扬,凤眼里透着一股不服输的活力,乍一看也就二十出头似的。只见女子正骑在一匹高大威武的白马之上,穿着素白的窄袖短袄,扎了条暗花的玄色腰带,脚踏乌黑发亮的马靴,大红的披风仿佛正在风中猎猎飘动。 宁维则不禁暗赞了一声,好英气的女子!沈家的遗传基因,果然优质。 当然,也多亏了沈斯年的画技不错,把女子的气势画得有模有样。 看完了这幅,宁维则又把另一幅翻到上面来,细细端详着。这幅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一身银亮的小铠甲,骑着一匹暗红色的矮马。男孩微微仰头,圆圆的大眼睛仿佛在看着不远处的母亲,脸上满是羡慕与敬爱。男孩眉目里透出的英气,与上一幅画中的女子如出一辙。 等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会俘虏多少女孩子的芳心…… 宁维则看完这两幅画,心中有了数:“沈公子,这两幅画先放在我这。等我先把这八音盒做完,才有时间制作人偶。” 沈斯年稍稍犹豫了一下:“好……不过等制作完成后,这两幅画需要交还给我。若是流落出去,恐怕……” “莫不是想要沈公子墨宝的人太多了?”宁维则打了个岔,转开了话题。 沈斯年也跟着打个哈哈:“宁姑娘可真会说笑。” 人偶和小马的样式定下来,配套的让人和马都动起来的装置也要确认了才行。在垂直齿轮空出来的另一侧,宁维则又加了一组传动装置,用来带动一个以盒子中心为轴的装置进行水平旋转。旋转杆的两头,分别固定上了一块磁铁,紧贴着盒盖的位置。 宁维则想了想,又把磁铁旋转的那个轨迹上盒盖的木头特意打薄了一半,将磁铁嵌进了凹槽之中。这样既限定了旋转的路径,又尽量地减少了磁铁对内部其他位置的影响,还因为较薄的木头阻隔能使上面的小马吸得更牢固。 最后便是人偶和马匹的制作了。宁维则没急着动手,在纸上老老实实地画起了三视图。 两匹马都制作成了奔跑的姿态,分别有一只前蹄和一只后蹄摆动到胸腹下的位置,蹄子下面装了一个小小的圆形底座,磁铁便设置在底座中。马蹄的位置是宁维则计算过的,会让马的重心尽量保持在中间的位置,减少转动时倒下的风险。 马上的骑士与马不是连在一起的,而是可以分开单独拿下来。两个人偶呈坐姿,两只脚紧紧夹在马肚子上,脚的内侧设置了小小的凸起。当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时,凸起会卡在马肚子上的孔洞里,起到固定的作用。人偶的腰带在后腰的位置上设计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到时也会牢牢卡在高鞍的边缘上,保证人像稳定。 宁维则的手很快。沈斯年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绘制这种图样,眼神自是紧紧盯着宁维则的笔头,看得无法自拔。 画完最后一笔,宁维则举起纸来正对着沈斯年:“沈公子,你看看这人偶和马匹的设计,可还合心意?” 第104章 云海月光 ,匠门小福女 “很好。”沈斯年还在思忖,没想到宁维则居然能把衣带飘动的神韵都勾勒出来。光她这一手画技,就已经很让沈斯年诧异了。 “若是沈公子没有修改意见,那我就按这个图去制作了。”卑微乙方宁维则跟甲方确认好需求之后,松了口气。 “等一下,宁姑娘。”沈斯年忽然叫停,“我还想加点东西。” 甲方果然是甲方,又要加需求!宁维则内心有点抓狂,但脸上丝毫都没有表现出来:“公子请讲。” “那个女子人偶的手里,拿一条可以取下的马鞭。孩童人偶的腰上,佩一把能抽出来的小宝剑。这样,如何?”沈斯年看着宁维则,脸上恳求之意明显。 宁维则轻轻叹了口气:“行吧,没问题。”无非是个精细活,难倒是不难,就是制作小马鞭和小宝剑稍微费点事而已。 锻造钢材和制作合适的齿轮、轴承,整整花了宁维则一天的时间。快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音乐盒内部的零件才都制作完毕。 做到音梳的时候,宁维则叮叮叮地弹拨着梳齿,时不时地在梳齿根部进行些修正。工坊里的人哪见过这么做活的,自然是所有人都跑来看热闹。 沈斯年听了一会,试探问道:“这八音盒,音调竟如此丰富?” 传统音阶里,五音是宫、商、角、徵、羽,对应简谱的1、2、3、5、6,这五音调式便是特有的民族调式。相应的,也存在着民族七声调式,又有清乐、雅乐、燕乐之分。清乐与西方的自然大小调相似,雅乐中把4改成升4,燕乐则是把7改成了降7。 而宁维则制作的音梳,选择的是经典的18齿结构,能触发的音调倒也算得上是够用。 宁维则头也不抬,竖起食指立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沈斯年的话,有点干扰她对音梳的判断。 沈斯年没什么反应,旁边的侍从倒吓了一跳。看沈四公子没对宁维则发火,几个人窃窃私语起来:“宁姑娘可真行,居然敢让公子闭嘴。” 沈斯年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侍从的低语,冷冷地斜乜了侍从一眼。几个人顿时醒悟过来,这位爷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顿时都噤若寒蝉,转身找事去做了。 被侍从这么一搅和,沈斯年也没了什么探究的心思,在院子里绕了绕,不知钻进房间里干嘛去了。 好不容易调好了音梳,又打好了滚筒的凸点。一直在旁打下手的韩经纶看着进度差不多了,悄悄摸到屋里跟沈斯年聊了几句,二人才一起从屋里转了出来。 沈斯年拈起一个零件,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半天:“宁姑娘,这是什么?”沈四公子手上拿的,是一个外圆内方的钢管,钢管的一端上有两个椭圆环形的扁平钢圈。 宁维则瞄了一眼:“哦,那是发条。” “发条?”沈斯年显然对这个新名词有些不解。 “就是用此物来发动八音盒。”宁维则想了想,光靠说应该是说不清楚,索性让沈斯年找个椅子坐下:“稍等片刻,我把这些零件组装起来,给你演示一下就知道了。” 宁维则快手快脚地把八音盒的关键部件拼接到了一起,做好了固定限位,又涂了一点油脂润滑,之后她才轻轻把东西放进了盒子里。 没等沈斯年反应,宁维则已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发条的圈圈,把发条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发条,是这么用的。”已经完工了一大半,宁维则心情甚好,露出两颗虎牙笑了笑,猛地把发条插进了提前打好的发条孔中,又小幅度转了转,才算是把发条彻底安放到位。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发条在宁维则手中旋转着,棘轮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知道转了几圈,宁维则感觉着弹簧吃的劲差不多了,便停下了拧的动作,利落地抽出了发条。 轻灵的叮咚声从小小的盒子中流淌出来,如同从浓厚云海的缝隙中偶然透出的一束静谧月光,缓缓洒落在工坊的小院里。 工坊里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拎着手上的东西,静静倾听着这声音。 不多时,弹簧片上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量,滚筒慢慢停了下来。 小院里顿时变得格外安静。 就连在宁维则面前一向跳脱的韩经纶,此时也不再说话,五官都完全放松了下来。 过了一小会儿,有几个侍从低声聊了起来:“这个声音可真好听。”“就是,之前俺可没听过这种曲子。”“我听着就觉得心里特别稳当,你们呢?”“就是就是。” 沈斯年也回过神来,对着宁维则展颜一笑,晃得宁维则恍惚了一刹那:“宁姑娘,这曲子,是你写的?” “不是,小时候村里有个老爷爷过路,我听他哼唱的,就记下来了一些。”宁维则随口编了个理由,心里倒是不由得念叨起来。久石让老爷子,这个版权费实在是给不了了,莫怪莫怪…… 宁维则看了看天,日头已经移到西边,灿红的夕阳打在工坊的院墙上,像是升腾起了一片灼眼的火焰。 “天色不早了,今天先歇了吧。明天我再处理木雕的事情。”宁维则把散落在外面的工具分门别类整理完收回工具箱里,兴高采烈地邀请韩经纶:“走啊,昨天路过一家卖抄手的,馋了一天了,咱们尝尝去!” 韩经纶没立刻答应,先往沈斯年那边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斯年本来也想着一起去,刚要点头,可转念一想宁维则并没有邀请自己,迈出去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只把手背对着韩经纶的方向前后摆了摆,沉声说道:“清尘兄,你们先走吧。这八音盒放在工坊里不太稳当,我先把它带回去了,明天再带过来。” 宁维则本来就没想带上他,似乎从心底里并不愿花心思再去顾及沈斯年的感受。 她对着沈斯年敷衍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公子了。” 说完,宁维则揪着韩经纶的衣袖:“快走快走,昨天我看那家就坐满了食客,莫要去晚了人家收摊了……”韩经纶被她扯得保持不了平衡,踉踉跄跄地跟着宁维则就往院外走去,边走边往回拽自己的袖子,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嘟囔:“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松手……” 沈斯年盯着宁维则二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从视线中消失。他的手里紧紧握着那八音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第105章 还差一点 ,匠门小福女 第二天一早,太阳堪堪从地平线探出半截,工坊的门就被推开了。 宁维则昨天吃得饱睡得好,居然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左右也是要把人偶和小马做完,宁维则急三火四地吃了点早饭,就拉着韩经纶去了工坊。 那天给沈斯年看的设计稿,宁维则做的是偏写实的风格。这样一来,对人偶细节的要求就高了很多,宁维则打算把这一天都花在细节的处理上。 等到沈斯年来工坊的时候,宁维则已经雕出了两人一马的雏形。见沈斯年进来,宁维则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就继续拿着刻刀,小心翼翼地削着。 沈斯年已经知道了宁维则的性子,也不管宁维则看不看得见,自然地点头回了一礼。随后,沈斯年叫侍从搬了把椅子来,坐在宁维则旁边,安静地看着她雕刻起来。 看着看着,沈斯年发现了一个特点:宁维则在下刀的时候,每刀都是又稳又准,同一个位置既不会用第二刀,也不会削掉任何一点多余的木料。 沈斯年挥了挥手,叫来了韩经纶。二人站在离宁维则较远的地方,轻声讨论起来:“你二叔的雕工如何?” 韩经纶摸了摸鼻头,左顾右盼:“算不得大师。” “那你现在看看,你二叔在雕刻的时候,手有宁姑娘这么稳吗?” 韩经纶凝神看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竖起右手大拇指正色道:“莫说是我二叔,就算是整个通安州会雕刻的人里,单论手稳的话,宁姑娘也当得起这个!” 沈斯年眯了眯眼,突然大声招呼韩经纶:“对了,清尘兄,我有点东西要麻烦你给看看,掌掌眼。”说完,沈斯年大步向之前收拾好的厢房里走去。 这显然是有事情要交代,韩经纶急忙跟上,嘴上还不忘回应:“好嘞,季真兄定是得了好物件,正好也让我开开眼。” 进了屋关上门,沈斯年的气势瞬间一变,再无半分温润。阳光斜斜地透进来,在沈斯年眼睑处扑上了一层浅淡的阴影,让他脸上俊美的线条变得凌厉起来。 “她能进得了内门吗?” 沈斯年没点名道姓,韩经纶也知道说的是谁。 “若是按之前的条件推断,成功率非常高。” 沈斯年沉吟片刻,话头突然一转:“我记得你还没成亲吧。” 韩经纶的脸色一僵,手指头微微颤了颤:“我一直当她是朋友。” “匠门的钉子,我们也谋划许久了。”沈斯年的话里不觉带上了一丝狠厉,“若不能彻底成为我的人,我不放心。” 韩经纶连忙躬身,话里满是祈求之意:“我以自身担保,必定不会让她误事。” “你担保得了?”沈斯年挑眉。 韩经纶沉默了片刻后咬了咬牙,双拳紧握,指甲更是掐得发白:“担保得了。” “想想你大哥……”沈斯年突然变得语重心长,“若是到你担保不了的那天,我自会出手。”说完,沈斯年拍了拍韩经纶的手臂,施施然出了房间。 院子里借着天光雕刻的宁维则,依旧是头也没抬。 眼看着红霞又要爬满天空,宁维则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把那两人两马挨个举起来端详了一番。 上的色还没干透,宁维则小心翼翼用指甲掐着人偶的边边,还翘着兰花指,跟她的气质一点都不搭。 沈斯年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八音盒放在桌上,满是期待地望着宁维则:“宁姑娘,现在能试试了吗?” 马蹄上的磁铁早已装好,宁维则轻松地点头应允:“没问题。” 说着,她就把小马放到了盒盖上,又转头对沈斯年交待起来:“不过现在只能试试小马能不能转起来。涂上的颜色还没干,人偶不能装上去。” 说着,宁维则在盒盖上画着圈圈,感受着磁铁的力度,方才把小马吸到了合适的位置上。 “要不,沈公子你来试试?”宁维则边说,边把发条捏起来,往沈斯年的手里怼。 “好。”沈斯年一点不客气,接过发条,学着宁维则的样子,开始上起弦来。 宁维则竖着耳朵听着发条声,数着圈数差不多的时候,立刻叫停了沈斯年:“停!沈公子,这个力度就可以了。发条若是拧得太紧,里面的弹簧片很快就会坏掉,用不久的。” 沈斯年微微颔首,先在心中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力度,之后才利落地取下了发条。八音盒再次鸣响,小马也随着音乐转起圈来。 韩经纶喜形于色,从后面拍了拍宁维则的肩:“成了,果然会转!厉害啊宁姑娘!”说完,韩经纶飞快地往沈斯年那边瞥了一眼。 宁维则神气活现地笑起来:“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沈斯年看着二人的互动,扯了扯嘴角,又意味深长地盯了韩经纶一眼。 宁维则却是完全没留意到沈斯年和韩经纶的小动作。她正掐着女性人偶的脚尖,送到了沈斯年的面前:“沈公子,你要不要把这个鞭子取下来看看?”只见那人偶的右手虚握,里面正插着一根牛皮编织的小鞭子。 沈斯年刚要接过来,宁维则的手却忽然往后一缩,语气里满是埋怨:“不能直接拿那里,会掉色的!来,你得像我这样,轻轻捏着这里。” 沈斯年那张异常俊美的脸上居然也能做出尴尬的表情……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宁维则可都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得又盯着他愣愣出神。 沈斯年迎着宁维则的目光,不知为何,丝毫没有传说中的恼羞成怒,反而大大方方地任由宁维则看了个够。 宁维则缓了缓神,发现了不对,脸颊腾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她立刻扭开了头,把手往前推了推,示意沈斯年自己来拿。 沈斯年仔细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着脚尖两侧,接过了人偶:“宁姑娘,果然好手艺。” “对了,沈公子,现在这个八音盒还欠缺些东西。”宁维则打了个岔。 沈斯年果然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哦?” 宁维则一板一眼道:“还缺装饰。” 现在的八音盒,基础功能和配件都齐全了。但沈斯年准备的宝石和金锭,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第106章 报酬 ,匠门小福女 宁维则昨晚回去后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由沈斯年自行处理。 理由很充分,也很简单。 第一,是因为自己要尽快去匠门,路上已经耽搁好几天了。维钧和周叔周婶他们都还在家里等着自己的消息。而到底能不能找到爹的下落,要到了匠门才知道。 第二呢,则是因为自己的手艺与审美的定位。宁维则的审美是偏向于简约大方的,而且对于木器上的镶嵌加工,宁维则自认为手法上是绝对比不上那些做惯了的大师傅的。他们不但手法纯熟,也比自己更了解端朝人的审美。 简单来说,就是物件是用包镶还是填嵌,嵌的物质是木玉金瓷还是象牙犀角,要选择哪些纹样进行搭配,表面到底是用磨光、划理还是阴刻或者突起……尤其涉及到送给贵人的礼物,里面的讲究就更多了。这里面何止是千头万绪,宁维则暂时还不打算深入研究。 沈斯年盯了宁维则一小会。 宁维则刚要开口解释,沈斯年淡然一笑:“我明白了。”说着,沈斯年让侍从把八音盒仔细地装到一个小箱里,把配件也单独隔开放好,稳稳地抬走收了起来。 这边收东西的刚走,那边又有送东西来的。 宁维则有点纳闷,又有点烦躁。这不是已经说好不用自己动手了,怎么又拿了新东西来,还没完了? 沈斯年似乎是感觉到了宁维则的不快,亲自上前一步,打开了桌上这个小手提箱,往宁维则的方向转了转,仔仔细细地解释了起来:“宁姑娘,这次幸亏有你,才让我得了这么适合的物件。” 沈斯年指着手提箱中左侧的格子:“这是两千两银票,姑且算是我给宁姑娘的工钱。” “这是五十支炭笔,是用上好的核桃木制的炭,外面缠了德韵斋的素梅香笺。我看你这几天画图用的炭笔比较……随意,以后还是用这个吧,画图会顺手些。”沈斯年也许是不想宁维则拒绝,此时语速极快,手又接着移到了另一个格子。 “这最后一个格子里,是一块玉佩。若是宁姑娘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以拿这个去东安城主府上求助。那东安城主与我家有亲戚,你只要说是我的友人就行。另外,若是日后你来京城,拿着玉佩到沈府来,只要我在家,定然第一时间出来见你。”沈四公子的笑容里满是自矜,隐隐还有种恩惠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世家公子们一个两个的,都喜欢送人玉佩。宁维则并不想再跟沈斯年有过多的来往,一时间有点踌躇,根本没有想好到底接不接这些东西。 其实宁维则愿意给沈斯年做八音盒,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看在韩经纶的面子上。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韩经纶在沈斯年面前不太自然,似乎是有求于沈斯年的样子。但具体的韩经纶不说,她当然也不会主动问起。 思来想去之后,宁维则正待拒绝沈斯年的东西,韩经纶却已经把箱子扣好拎在了手里:“季真兄有心了!只是东西贵重,为了安全起见,我便先替宁姑娘拿回客栈好了。” 沈斯年漫不经心地对着韩经纶点点头,仿佛送出去的只是今天的零花钱而已。 宁维则缓缓吸了口气,又深深地看了沈斯年一眼,抱拳道:“既然八音盒的制作之事已了,我便先告辞了。” 沈斯年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那就祝宁姑娘万事顺利,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说完,宁维则头也不回地出了工坊。韩经纶在后面追上来,稍微有点涎皮赖脸的意思:“宁姑娘,这工钱还不错吧?” 韩经纶说着,还特意把箱子抬高了些,用指肚敲了敲箱壁。 宁维则对他的自作主张不太高兴,板着脸不理他。 “宁姑娘,宁姑娘!”韩经纶连着叫了几声,宁维则都像没听见一样。 实在没有办法,韩经纶主动挨过去凑得近近的,小声问了个问题:“你可知道这沈斯年的背景?” “不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吗,有什么好新鲜的。”宁维则前世也见过不少二代,自然对这些不太买账。 韩经纶东张西望了一下,看着四下无人,这才用只有宁维则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沈斯年的沈家,便是当今尚书左仆射的沈家。” 宁维则一愣,尚书左仆射,这个官职相当于前世的首相了吧?那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怪不得沈斯年是这种脾气。 韩经纶还没完,语气越发紧张,喉结不自觉地上下翕动,嗓音也干涩起来:“确切地说,沈斯年是左仆射大人的第四子。沈斯年的那个姑姑,便是当今的宸妃娘娘……” 宁维则的脚步顿了顿,突然劈手夺下了韩经纶拿着的那个箱子,转身就要往回走:“既然如此,这箱子里的东西更不能要了。我是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了,东西一定要退回去。” 韩经纶张开双臂,拦在了宁维则面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宁姑娘,不可!” “原因?”宁维则知道韩经纶的身手,只好暂时停下脚步。 韩经纶想了想措词,面带难色道:“这箱子里的报酬收了还好,那块玉佩就当它不存在。若是你不收,沈斯年反倒会觉得你在图谋什么。要知道,沈家的人情,你暂时还当不起……” 宁维则低头看着鞋尖,脑子里疯狂打转。 也许,韩经纶说的是对的。自己只不过是对沈斯年这张脸太过敏感,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划清界限。反正等自己去过匠门之后,就会回通安州陪维钧了。以后若无意外,这辈子也都不会跟沈斯年再见面了。 想通了这些,宁维则面色稍霁:“韩公子说的有理,是我之前想岔了。” “想通了就好!”韩经纶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用力拍了拍宁维则的肩膀,又挤眉弄眼起来,“不过话说回来,你今天一口气收了两千两银子,是不是得请我吃顿好的?” “好,随便你挑!”宁维则也恢复了往日的爽快。 二人并肩向前行去,只留下背影在街道当中,越拉越长…… 第107章 小韩村 ,匠门小福女 再次出发后,宁维则偶尔扒在车窗上望着外面的风景,但却没什么精神似的。她在手里抓了一小把瓜子,许久才会嗑上一粒。 匠门在海平州临波郡,从东安城出发,走到第四天上时,从车窗里穿梭而过的风中已经带上了点点咸意。 “公子,宁姑娘,前面就到迭水村了。”车夫老吴吆喝了一嗓子,引起了二人的注意。韩经纶掀开门帘,探出头来问老吴:“过了迭水村,是不是沿海边往北走,差不多再有三十里地就该到了?” 老吴憨厚地笑笑,用马鞭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起伏:“对,公子,你看远处那片,那就是阳九山嘞。” 韩经纶缩回车厢里,用指节敲了敲车厢里的小桌:“精神精神吧,快到了。阳九山脚下的小韩村,就是我老家的那个村子,一会路过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宁维则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身体却还是歪在车厢上靠着。 “想什么呢?”韩经纶看宁维则有点闷闷不乐,扬了扬下巴,主动询问了起来。 宁维则叹了口气:“我是在想,在匠门能不能打听到我爹的下落。” 韩经纶心里想的是“没有那么容易”,可说出口时就变成了“吉人自有天象”。 “没事儿,也不用特意安慰我。”宁维则勉强地笑了笑,“那印章也是我无意中才翻出来的,我爹藏得那么深,也许是好多年之前就收起来的……” “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容易泄气的人呢。”韩经纶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宁维则左右扭了扭脖子:“嗯……也没准是这几天坐车憋得难受。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等到地方下了车,活动活动就又吃嘛嘛香了。” 说完,宁维则掀起了窗帘。 几百米外就是一片漫长的海岸线,向外蔓延出深深浅浅的蓝。蓝色的浪头拍到岸边,翻涌着便成了稍纵即逝的白。午间的阳光正好,照耀在那蓝白一线间,给海浪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几只白腹黑背的鸥鸟鸣叫着相互追逐,时不时地冲进浪里,忽又展翅高飞。 滩边多是黑灰色的礁石,临近礁石的水中,有一处相对平坦的小港湾,湾上飘荡着几艘小船。三五个皮肤黝黑的精瘦男子正从渔船上扛着篓子跳下来,在大腿深的海水中往岸边跋涉。他们不知在聊些什么,忽然就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离着老远都能听到。 也许是今天打到的鱼格外多吧? 宁维则盯着看了半天,直到马车走远将那几艘船拉离了视线,她才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眼睛里又变回了之前的神采奕奕:“我们一会搞条鱼吃吧,要大的!” 所以,其实是因为这几天都在路上啃干粮,伙食不够好的缘故?韩经纶强忍住想揉宁维则头顶的冲动,失笑道:“好,都听你的,再给你加两只大螃蟹!” 老吴的车驾得又快又稳,没过多久,就到了小韩村。 韩经纶先跳下了车,伸出手来扶了宁维则一把:“这便是我老家了,咱们午饭就在村里吃吧。” 宁维则扭了扭腰,又活动了一下肩膀,舒展之后才走回到韩经纶面前:“好啊,你的主场,你来安排就好。” 虽然不懂主场是什么意思,但韩经纶还是很快就领会到了宁维则的意思,走在前面准备进村。 村口坐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头,一条腿屈着,手搭在膝盖上面。另一只手掐着烟袋,叭唧叭唧一口接一口,跟韩老头的神韵颇为相似。 宁维则偷偷捅了捅韩经纶的后腰:“哎,你看那位大爷,吐的烟圈是不是比你二叔的圆?” 韩经纶定睛一看,咧嘴笑了起来:“这是我堂伯,我二叔抽烟可不就是跟他学的!” 说完,韩经纶颠颠地跑过去,对着老头躬身行礼:“伯父,我是经纶!” 老头用手拢在耳朵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啥,清晨?”说完,老头纳闷地抬头看了看太阳:“现在不是晌午么……” 韩经纶还不死心,一边拍胸脯比划着,一边大声道:“我,韩经纶!我二叔,韩二牛!” 老头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打酱油?”随即老头伸出手来,往村子里面指了指,自信地说道:“那边门上挂着葫芦的,他们家有酱油。” 韩经纶实在没办法,冲着老头拱了拱手,拉着大笑的宁维则就要往里面走。迎面却是过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直奔韩经纶就来了,满脸都是喜色:“是经纶回来了吗?” 韩经纶爽朗地笑着迎了上去:“大嫂,我回来了。” 大嫂瞟了瞟韩经纶那只拉着宁维则袖口的手:“你也有两三年没回来过了吧?走,我带你们见你大哥去。” 韩经纶顺着她的眼神瞧下去,这才忙不迭地放开了宁维则的袖口,若无其事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正好路上结个伴。麻烦大嫂在前面引路吧,我这几年没回来,确实有些生疏了。” 大嫂才不管他放不放手,意味深长地瞅了宁维则一眼:“走吧,正好你大哥在家。” 大嫂在前面三拐两拐,走到了后面的一间院子门口,还没推开门就大声嚷嚷起来:“当家的,快看谁来了。” “咱们村,还不是那个……”一个男子从院墙上探出头来。他也是四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精壮得很。男子的手上正拿着一条剖成两半的黄鱼,准备挂起来晾晒。 见到宁维则二人,男子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咽了下去,直接把鱼扔到地上,快步走到院门口,一脸喜色地上下打量起二人来:“经纶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韩经纶脸上的笑意更浓。 大哥找来了凳子,几人就在院里坐好。大嫂殷切问道:“你们晌午吃了吗?” “还没,”韩经纶毫不客气,“麻烦大嫂给蒸条鱼吧,有螃蟹就更好了。” “行,你们坐着,我去弄饭。”别看大嫂笑呵呵的,一看就是个干活麻利的人。 “经纶,不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大哥说话直接。 第108章 占山为王? ,匠门小福女 韩经纶正色:“这位是我大哥。这位姑娘是我朋友,姓宁。” “朋友?”大哥狐疑地在宁维则和韩经纶身上来回扫视。 韩经纶苦笑:“大哥,你莫要别再看了。她就是我朋友,这次是来匠门办事的,顺路跟我一起走而已。” “匠门……”一提起匠门,大哥忽然沉默起来。 韩经纶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大哥,匠门可是有什么问题?” 大哥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之前山下那个阳九村,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韩经纶点点头,“不就是阳九山下那个村子吗,离咱们这没多远。要往阳九山上去,就必须得从阳九村那条路经过,再没别的路了。” “对,就那个村子,全被匠门给占了。”大哥脸上写满了同情:“上次你回来的时候,那边还好好的。也就这两三年的事情吧,自从那杨家来了海平州之后,匠门不知怎么的,拿到了杨家的令牌。这下可就糟喽……他们非逼着村民只能从匠门买铁器,像那些菜刀斧头的,卖得比其他地方都要贵上几倍,质量却是差不太多。有些村民不大愿意,匠门就非说是村里存放着给杨家军制作的机密武器,死活都不允许这几家人再住。” 大哥长叹了口气:“你大嫂她三舅妈家就是阳九村的,只给了十两银子,就把他们一家子全给撵走了。这不,在咱们村东边新修的房,搬来长住了。” 韩经纶眼中厉色一闪:“这匠门如此霸道,官府不管?” 大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县里和郡上都有人去告官了,可那些当官的,哪敢管杨家的事儿?” 说到这里,大哥的眉宇间忽然染上了一抹愁色:“听说过了年,匠门就要派人来咱们村卖东西了……” “小人得志……”宁维则对这种借势欺压百姓的行为颇为不齿,对匠门的好感一下子荡然无存。 韩经纶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在思考应对的办法。 大嫂端着新蒸好的黄鱼,打断了这段对话:“当家的,你跟经纶他们说这些干啥?日子怎么着不都得过下去,等杨家走了,就好了……” “是啊,等杨家走了,就好了。”大哥不知是安慰韩经纶,还是安慰自己更多些。 大嫂快手快脚地把糙米饭也端了上来:“宁姑娘,经纶,快来吃饭吧,不说那些了。” 宁维则端起饭碗却不开动,突然来了一句:“我们明天就去匠门,看看什么情况。” “你可千万别冲动,咱们从长计议。”韩经纶知道宁维则的性子直,赶紧叮嘱了一句。 宁维则夹了块鱼背肉,认真地蘸了蘸料汁:“我晓得的。” 阳九村依山而建,一半房屋在山脚下的平地上,另一半沿着仅有的一条小路向山上延伸过去,远远望去参差错落,很是好看。 宁维则到了阳九村的村口,正要继续往里走的时候,却被一个穿着一身崭新工服的小年轻给拦住了:“你不是这个村的吧,干啥去?” 宁维则挑了挑眉:“不是这个村的,怎么就走不得?” “这个村现在归我们匠门管了,自然不能随便走。”小年轻噗地一下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棍,直眉瞪眼地瞅着宁维则。 韩经纶上前半步,挡在宁维则和小年轻中间:“去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小年轻乐了:“你说叫管事就管事,你是谁啊?” 宁维则突然问起了另外的问题:“看你手上烫的那几个水泡,是刚来学锻造的吧?” “啊对,”小年轻顺口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不是,我学不学锻造跟你有什么关系?” 宁维则低头抠着指甲,慢条斯理地说道:“去把管事叫来吧。你这个水平说是匠门出身,怕是要丢匠门的脸。” 小年轻还要再反驳,却被村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制止了:“何十月,你先回去吧。”小年轻一看男人,立刻点头哈腰:“好的,丁管事。” 打发走了小年轻,中年男人走到韩经纶面前拱手道:“我便是匠门的管事,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宁维则礼貌地笑笑:“我本来没打算请管事,单纯地是想上山去匠门。” “这匠门,可不是随意谁都能上得去的。”中年男人话中带刺。 宁维则从口袋里摸出召集令,随意地在管事面前摇了摇:“我正好顺路经过,来匠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丁管事刚要伸手去抓那张召集令,宁维则小手一晃,就把召集令收了起来:“哎,现在看啊,这匠门手艺也不怎么样嘛。学了没几天手上烫出泡的都能出来抛头露面,啧啧,还闹出这么大的名头。” 说完,宁维则转身,对着韩经纶使了个眼色,作势就要走。 韩经纶也配合着宁维则的演出,撇着嘴:“可惜啊,来之前我还跟朋友们吹嘘匠门多厉害来的。这下子可好,等回去的时候,若是把这个讲给他们听,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没见识呢!” 二人一喝一和,挤兑得丁管事脑子里嗡嗡的。这两个人,怎么不按套路来呢?有召集令就说有召集令的,早说出来,不是早就请他们上山了吗? 要知道,这匠门召集令在发放的时候,是有严格的要求的。最近五年里,能拿到召集令的,整个端朝也不过十指之数。这些人但凡来了匠门,必定是会成为内门弟子的。 匠门虽然前些年声势不显,可门里的规矩一点不小。内门的弟子,地位要远高于外门的学徒,比外门的管事地位也要高上一些。 今天若是让宁维则他们上山了还好。一旦自己从中作梗,等日后宁维则进了内门,必定有的是办法让自己难受。 想到这里,丁管事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大声喊道:“二位请留步!” 宁维则听到这句,心头一松,对着韩经纶扬了扬眉。她刚才这一番做作,其实也是试探。召集令在匠门到底有什么作用,去了匠门后地位如何,全看这管事的表现了。现在看来,能拿着召集令去匠门的,地位绝对不算太低,至少也是在管事之上。 这就更方便宁维则查她爹的下落了,好事。 宁维则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任何异样:“这位管事,有何贵干?” 第109章 入谷 ,匠门小福女 丁管事心中暗暗气恼,有什么事儿你不是心知肚明吗,怎么还要问我?可形势比人强,丁管事也只好赔着笑脸:“这位姑娘,上山的路是这边,你走错方向了。” “哦,是吗?”宁维则也变成了和蔼可亲的懵懂姿态:“我是真的不怎么认路。不如就麻烦管事带我们上山,方便吗?” “方便,方便。”丁管事笑容可掬,伸手引路:“二位,这边请。” 刚走没几步,那个小年轻又蹿了出来,嘴里叼着不知道从哪捡的草棍,含糊不清道:“舅舅,这两个人看着就是没安好心,要不要我收拾他们?” 丁管事咬牙切齿,抬手就照着小年轻脑袋上狠狠地削了一巴掌:“不安好心?我看你才是不安好心!匠门的名声都是让你给败坏了,还不快滚去练功?” 小年轻被打懵了,唯唯诺诺地捂着脑袋蹲在旁边怀疑人生。丁管事还不解气,又照着小年轻的屁股上来了一脚。 把气撒出来之后,丁管事顿时舒坦多了,对着宁维则的笑容也诚挚了三分:“二位,你们是从哪来的?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通安州,宁维则。”宁维则一边观察着路边的小院,一边冷淡地回答。 “通安州好啊,离咱们这不远,还有上好的铁矿。”管事没话找话,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宁维则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作声,她正在心里作着判断。刚刚路过的院子,有几家的大门上都落了锁,锁上积满了灰尘。看上去,确实是至少有几个月没住过人了。 韩大哥说的匠门赶人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宁维则跟韩经纶对视了一记,又朝着旁边的门口抬了抬下巴。韩经纶会意:“丁管事,我前几年也来过这阳九村,当时村里可比现在热闹啊……” 丁管事自然是了解其中的缘由的,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这几家不知道怎么的,陆续就搬走了,也许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吧。” 宁维则在心里冷笑,住了几十年,这会儿说不适应气候?骗鬼也不找个合适的借口,看来匠门这几年,确实是烂得可以! 宁维则是不想再跟丁管事多费话,丁管事则是心里有鬼不好意思主动开口,韩经纶当然是站在宁维则这边,三人默默无言地往山上走去。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丁管事突然叫停了二人:“稍等,我去开门。” 韩经纶心里一动,看了看宁维则。这应该就是二叔说的那个机关了。 果然,丁管事在几块石头上按了按又扭了扭,一块巨石突然轰隆隆地移开了,出现了一个大洞。 “二位,这边请。” 韩经纶虚拦了宁维则一把,自己当先进了洞中,宁维则紧跟在韩经纶身后。丁管事走在最后,进洞之后,他又在墙上按了几下,洞口随即恢复了原样。 石洞里稍微有点潮,但呼吸的时候并不憋闷,也没有什么异味,明显是做过良好的通风处理。墙面上每隔十步左右便有一盏灯,灯的外形是一只纤长的手,拇指和食指扣起呈环形,指尖相对的地方紧紧捏着灯芯。火焰不断在指尖上跳动着,诡秘中又透着灵动。 经过了三十多盏油灯后,韩经纶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宁维则正分神观察着墙上不太清晰的纹理,没有注意他的动作,直直地撞到了韩经纶的背上。 “哎呀!”宁维则捂着鼻子,泪眼婆娑:“怎么不说一声?” 韩经纶一脸歉意:“看到我二叔说的这个洞口了,忍不住有些惊讶。”说着,韩经纶向侧面让开,拉着宁维则上前一步。 一步之遥,明暗交切,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严格来说,这里其实就是巧妙地化用了影壁墙的做法,多出一步错落的空间。只是这洞的开口方向和遮挡的角度选择非常精细,白天的时候无论光线从哪个角度,都完全照不进洞里来。 宁维则站在洞口处,低头往谷中看去。这跟她这一路上看到的人类聚居地都不大一样。 果然是如同韩老头所说的那样,房屋是经过严格的设计,高矮和位置都恰到好处。宁维则不由得回忆起前世的社区设计理念,首先要考虑的几点之中,有一点就是整体性。 丁管事对宁维则和韩经纶的反应毫不意外——第一次进入匠门的人,都会在这个洞口前愣上一段时间。 宁维则看了一小会,喃喃自语着:“整体性看着还不错,就是缺少点大型的装饰。不知道这边功能分区做得怎么样,一会下去看看。” 丁管事在身后听着,什么“功能分区”,弄得他是满头雾水。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感叹匠门的设计厉害吗?不是应该从心底里承认自己是井底之蛙吗?怎么又不按套路出牌,净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呢…… 丁管事晃晃脑袋正了正神,再次开口引路:“这便是匠门所在了。二位,这边请。” 洞口旁的山壁陡峭,右手边紧贴着山壁的地方,有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小路。拾级而下数十步,山壁突然转为了和缓的土坡,道路也宽敞起来,路旁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林。 穿过了树林,便到了匠门居住区的边缘。 路旁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立在那里。木屋的窗口大开,正对着宁维则一行人过来的这个方向。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下巴上有颗大痣的年轻人正吊儿郎当地托着脸斜倚在窗口。 远远地瞧见丁管事带了两个人来,年轻人立刻换了副模样,利落地从木屋里钻了出来,对着丁管事恭敬地打起招呼:“管事,您回来了。” 丁管事“嗯”了一声:“脉主在谷中吗?” “在,脉主这会儿应该正在锻造大厅里讲矿石熔炼。”年轻人明显眼巴巴地,想让丁管事发话让他也去听听。 丁管事没理他这个茬,脸上还是一样地严肃:“好好在这盯着,别放闲杂人等进来了。” 第110章 丁成谦 ,匠门小福女 “宁姑娘,这边请。”丁管事遥遥抬手,指着谷中最左边的山壁处,那里有个洞口:“那边挂着白色旗帜的洞口,便是锻造大厅了。咱们先去见见脉主吧。” 丁管事从一开始,听到的便是宁维则对自己外甥水平的判断之语。他下意识地以为宁维则是拿了锻造的召集令,不然也不会刻意地讨好宁维则。 宁维则也不解释,对匠门多了解一些,终归是有用的。 她对丁管事点了点头:“麻烦管事带我们过去。” 丁管事面带难色地看了看韩经纶:“还得麻烦这位公子先在此处稍作歇息。从这木屋往里,便是匠门的核心区域了,外人……不太方便。” 宁维则闻言,看了看韩经纶,眼神中带着安慰的意味。 韩经纶拉着宁维则往边上走了几步,稍显焦虑地低声道:“你自己跟着锻造一脉的人进去,能行吗?” “没事,放心吧。”宁维则想着多了解一下匠门,主动安抚起韩经纶的情绪:“我去看看,很快就出来。你安心在此处等我便是。” “好。”只见韩经纶一抬手,突然从脖子上扯出一根手编的黑色细绳。绳上挂着的是一个竹制的小哨子,一看就是孩童的玩具,制作一点都不精细。但哨子外面已然有了一层包浆,很明显是带在身上的时间不短了。 韩经纶把哨子递到宁维则面前,目光炯炯:“拿着,有事的话就吹响它,我一定赶过去。” 宁维则接过哨子,上面还残留着韩经纶的体温:“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 “还有,那个铁块的事,千万小心。”韩经纶还是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 宁维则粲然一笑:“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知道了,放心吧。” 韩经纶默然。见二人不再说话,丁管事上前一步,插嘴道:“宁姑娘,咱们走吧。” 一边走,丁管事一边给宁维则介绍着:“外围这一圈,都是外门学徒的住所。里面则是内门学徒和大师傅们的住处。除了咱们锻造一脉之外,匠门中木艺、纺织、陶瓷等等几个大的门类都是自成一脉。几脉各自有各自的大厅,互相之间不会干涉。不过呢,这几年因为杨家的关系,咱们锻造一脉势大,其他脉系都要敬咱们几分。” 丁管事殷勤地介绍着,明显是在跟宁维则搞好关系。宁维则为了打听匠门的情报,倒也嗯嗯啊啊地应和几句。 二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锻造大厅的洞口之外。 丁管事停下脚步,略带歉意地对着宁维则道:“宁姑娘,麻烦在此稍等,我去通报脉主。” 宁维则微微一笑:“好的,多谢。我就在此处。” 丁管事拱拱手,快步进了山洞。洞里隐约传来锤击的声音,宁维则轻轻闭上眼睛,认真地聆听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宁维则不时点头。可后来,宁维则摇头的频率越来越高。 “脉主有请。”丁管事很快就返了回来,一脸喜色地对着宁维则:“宁姑娘,咱们去大厅里说吧。” “麻烦管事带路。”宁维则毫不犹豫,睁开眼睛立刻跟了上去。 这个山洞极大,洞口处高约三丈,越往里走洞壁就越发高了起来。看上去,这应该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洞里空间开敞,至少有两三个足球场大小。洞的尽头有光线射入,还隐约有着流水的声音。 洞穴的正中,是一个极高大的炉子,旁边的工作台也是某种不知名黑石制成的。那黑石仿佛吸走了旁边的所有光线,一眼看上去压迫感极强。 黑石周围散布着百余个大小不等的炉子,有一部分正烧着火,学徒在炉前忙碌个不停。 洞穴的一侧有不少架子,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燃料、工具以及矿石。 有学徒推着独轮车,不停地穿梭在炉架之间取送物件。 站在洞窟正中的男子,看上去五十来岁,身形挺拔,两手还是像上次宁维则见到的时候一样抄在袖子里。 不是丁成谦,又能是谁? “脉主,宁姑娘到了。”丁管事上前一步,恭敬地通报起来。 丁成谦正在握着手腕指点一个学徒的姿势,听到管事的通报,停下手来扭了扭脸,对着宁维则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哟,这不是修复了含星剑的高人吗?” 宁维则一见脉主是丁成谦,顿时想通了匠门这几年的脏事儿是怎么来的,心下更生厌恶,转身就走。 “宁高人,不打算指点指点?”丁成谦一边高声挤兑宁维则,一边示意门口的学徒挡住她的去路。 丁管事看这架势,目瞪口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情这丫头,和脉主是旧相识,看上去还惹了脉主不高兴……完了,人是自己带来的,脉主不会找自己算账吧?不行,得赶紧找机会弥补一下过错。 宁维则看到挡在身前的两个学徒,皱了皱眉,转回去脆生生地质问丁成谦:“怎么,我走错地方了,还不让人出去了吗?” 丁成谦还没说话,丁管事先跳了出来:“锻造重地,是你说走错就走错的吗?!” 宁维则倒也理直气壮:“我拿的木艺的召集令,不知为何,这位管事反倒带我来了锻造大厅。” “嗯?”丁成谦皱起眉头,略带威胁地看着管事。 丁成谦在匠门里算是脾气最难琢磨的,管事吓得差点就要哭出来:“我……我不是……”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蹿到宁维则面前指着宁维则的鼻子,恶狠狠道:“都怪你!这一路上,你压根都没说你不是来锻造的!” 宁维则摊了摊手:“你不是也没问我?我还以为各脉都是一起的呢。” “行了,别打嘴仗了。”管事刚要继续反驳宁维则,却被丁成谦一句话定住了。 丁成谦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你先到旁边去,不要出声。” 说完,丁成谦脸色和蔼,往宁维则的方向走了几步:“宁姑娘,不如,把赤虹陨铁交给我?我自会让人送你去木艺那边的。” 第111章 怎么又是他! ,匠门小福女 宁维则一脸无辜:“什么赤虹陨铁?上次在麒麟阁不是说了,我没有那个东西。” “嗯?”丁成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天在鬼市上买了一大堆破烂东西的,不是你么?” “是我,”宁维则承认得很干脆,“但没有什么赤虹陨铁。” “不可能!”丁成谦低低地咆哮起来:“那老家伙明明是把陨铁带走了,怎么会没有?” “不对!”丁成谦突然冲到宁维则面前,眼睛里一片血红,像是只饿了几天的猛兽见到了猎物一般。 丁成谦显然对赤虹陨铁的事情有所了解,低下头来盯着宁维则的双眼质问道:“你这一身锻造的本事,是哪来的?” “我爹教的啊。”反正也没有证据,宁维则耸了耸肩,又把事情推到了她爹身上。 “你爹?”丁成谦眯了眯眼,苦苦思索起来。忽然,他像被火烫了一样,全身猛然一抖:“你姓宁?!” “对,我姓宁。” “那你爹的名字是?”丁成谦铁青着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宁维则一字一顿:“宁,明,德。” “果然是他……”丁成谦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顺手从旁边的台子抓了件东西,用尽全身力气砸到地上:“怎么又是他!” 宁维则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才发现东西不是冲着她这边过来的。 看到了丁成谦的狂怒,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爹宁明德,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丁成谦又砸了两三样东西,才渐渐平息下心头的怒火,再次走回到宁维则面前。他的嗓子压得低低的,声音干涩得有点嘶哑,仿佛是在嗓子里藏了团火,随时都要炸裂开来:“是宁明德让你来匠门的?” “不是。”宁维则抬起头,直视着丁成谦的眼睛。 丁成谦一愣:“若不是他……” “我爹半年前离开了家就再没回来,一直是下落不明。我这次来匠门,也只是为了打听他的消息。”宁维则依然直视着丁成谦,目光中没有任何闪避,完全不像说谎的样子。 “那召集令?”丁成谦依然是半信半疑,铁青着脸审视着宁维则。 宁维则自如地笑笑:“当然是我在学徒考核里得到的。” 丁成谦默然不语地盯着宁维则,眼珠却是不时地左右转动,显然是心已经乱了。 很显然,丁成谦在锻造一脉里积威甚重。这会儿他不动,学徒们也是静立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宁维则见他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忽然抬手在丁成谦眼前晃了晃:“我爹最近也没来过匠门是吧?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宁维则拔腿就走。 直到宁维则快要走到洞口,丁成谦才忽然反应过来,高声喝道:“你等下!” 宁维则回头:“还有事?” “且先不说你爹的事情,”丁成谦还是冷着脸,但语气已然变成了公事公办,“既然你拿了召集令,那就要按匠门的规矩来。” 丁成谦虽然心里烦闷,但当着众多学徒的面,匠门的规矩还是要不折不扣地执行的。一旦他带头坏了规矩,下面的学徒就该乱了。这里面的轻重缓急,丁成谦还算得过来。 宁维则歪了歪头:“匠门的规矩是?” “凡有召集令者,脉主尽验之。通过便可入内门,获传承。”丁成谦说完一甩袖子,冷笑道:“我不相信你在木作一门上也有如此造诣,随我去主厅。” 说完,丁成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洞口,往里圈那间最高大的屋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丁管事不愧是称职的狗腿子,立刻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路过宁维则的时候还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剜了她一眼:“还不赶快跟上!” 如此一来,倒是正合了宁维则的意。现在她已经知道,宁明德当年确实来过匠门,而且跟丁成谦还有着不小的过节。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来,到底能揭开多少过往呢? 宁维则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嘴角,抬脚跟了上去。 跟着丁成谦进了主厅没多久,宁维则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蹒跚地跑了过来。他的裤脚和袖口都卷得很高,裤管上沾着些木屑,耳朵上还夹着支炭笔。左脚的鞋穿得好好的,右脚的鞋跟却不知是踩掉了还是压根就没穿好,一直在地上拖来拖去,发出“腾腾”的蹭地声。丁管事正跟在男子身后不远处,显然,这就是他去通知的。 又跑了几步,那男子似乎是嫌弃鞋子碍事,干脆一下甩到了一边,赤着脚继续向前跑,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主厅。他直直地瞄着宁维则的方向,脚步一停稳,立刻呼哧带喘地拍了拍宁维则的肩膀,眼眶却登时红了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脸颊如同抽筋一样。明明是想笑,可眼泪却止不住:“像,真像……” 宁维则一头雾水地往后退了两步,给自己留出了安全距离:“你是?” 男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你就是宁大哥的闺女吧?” 丁成谦冷冷地插了一句:“他就是匠门木作一脉的代脉主。只不过眼神应该是不太好了,就说你跟宁明德,哪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宁维则完全不搭理丁成谦。她看着那男子的反应,似乎是跟自己爹的交情颇深?整了整衣襟,宁维则这才重新上前了一步,躬身行礼:“见过代叔叔。” “代叔叔?”男子被叫懵了,擦着眼泪的手僵在脸上,“我姓曹……” “木作一脉的传承没了,他这个脉主只能算是暂代。”丁成谦与其说是在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嘲讽。 “传承怎么会没了?”宁维则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却是丝毫不露痕迹地出言试探。 曹脉主也调整好了情绪,略带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两排不甚整齐的牙齿:“这个事情一会再说。既然来了匠门,当作回家了就好,咱们先歇歇,晚点再说。” 宁维则也怕韩经纶在外面等得着急,点头应允:“我还有个朋友,就在木屋那里等我,能否把他也请进来?” 曹脉主爽快应下,支使起身边的丁管事来:“那个谁,你去接一下呗。” 丁管事先看了丁成谦一眼,见他没阻拦,这才走出了主厅。 第112章 又要考核了 ,匠门小福女 不多时,韩经纶跟在丁管事的身后,急匆匆地进了主厅。天气并不怎么热,可他的额头上正微微往外渗汗,显然是心情颇为焦虑的缘故。 “宁姑娘,你可还好吗?”见到宁维则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韩经纶的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宁维则温和地笑笑:“我很好,不必担心。这位是曹叔叔,我爹的好朋友。” 这句话里信息量颇大,韩经纶稍稍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但眨眼的工夫,他便恢复了正常,规规矩矩地上前对着曹脉主行了一礼:“见过曹叔叔。” “维则,是不是还没吃午饭?”曹脉主抬头看了看水漏,主动表露出关心。 宁维则回了个善意的微笑:“出来得早,确实是有点饿了。” “那正好,咱们一起吃午饭去。走走,到我们木作那边去。”曹脉主立马起身张罗,带着宁维则和韩经纶就要往外走,把丁成谦晾在了大厅里。 丁成谦虎着脸,叫住了曹脉主:“曹满,你什么意思?” 曹脉主装傻:“什么什么意思?自家侄女远道而来,我这个当叔叔的也不能让孩子饿着啊……有事啊,回头再说!” 丁成谦气乐了:“匠门的规矩你是不打算守了?非匠门弟子,擅入谷中,又待如何?” “维则这一身本身,肯定是他爹教的,至少也能算是个外门弟子吧,怎么能说是外人呢?”别看曹脉主粗手粗脚的,嘴上倒是一点不含糊。 丁成谦却不接这句话,一个劲儿地死抓着匠门的规矩不放:“按规矩,必须先考核。” 曹满眉头挤出个深深的“川”字:“这木作一脉的脉主,到底是你还是我?我想什么时候考核,跟你们锻造一脉又有什么干系?” “别忘了,你这个脉主前面,可还有个代字……”丁成谦的语速不快,却是得理不让人:“不如咱们把其他几脉的人也叫来,让他们看看到底应该几时考核?” 曹满低下头不再作声,只有嘴巴还在不服气地歪了歪。 宁维则见到这个场景,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轻轻扯了扯曹满的衣袖:“曹叔叔,不如咱们就先考核吧。只要通过了,其他脉系也没话说了。” 曹满还是低头不语,奈何宁维则一直拉着他的袖口。实在没办法,他也只能长叹口气:“好,咱们就先考核!” 丁成谦的嘴角得意地翘了翘:“咱们匠门的考核,分为上中下三等。不知道曹脉主是想用哪种方式考核呢?” 曹满不答话,反而盯着宁维则:“召集令是你在考核里拿到的对吧?把今年的考核题目说给我听听。” 宁维则点点头,边回忆,边组织起语言来:“三场考核,还是依惯例,仿制、自制、创制各一。” “仿制的题目是交椅。” “自制的题目是水车,以取水量为凭。我制作的龙骨水车,取水量远超第二名的两倍有余。”宁维则说到这里,曹满突然面露喜色,眼中也是神采奕奕。可因为丁成谦在旁边,曹满硬是把喜悦憋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 他这是知道龙骨水车的消息了? 宁维则满含深意地看了曹满一眼,继续讲了下去:“创制题目是取自诗经中的八个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我制作了一部砚屏,屏心是我自己画的松柏图。” 宁维则三言两语,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在学徒考核中的表现。曹满听后,又挑了几个工艺上的细节单独问了问。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曹满的眉头越来越松,答到最后,川字竟然渐渐消失不见了。 丁成谦听着二人对答了有一刻钟左右,突然横插进来打断了对话:“聊了这么久了,还没想好怎么考核?” 曹满对宁维则的水平已经心里有数,咂了咂嘴:“我再跟你说说这上中下三等考核的要求吧。” “这最下一等考核,是我拿个物件,你能在限定时间内仿制出来就行。” “中一等,则是我随意指定一个品类,你用自己最拿手的方法来制作,我来评定。”宁维则点点头,当年韩老头的内门考核,应该选的就是中等难度。 “至于这上等考核嘛,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难,也难。”曹满卖了个关子,看着宁维则毫不畏惧的神态,心里暗赞着,不愧是宁大哥的闺女…… “这上等考核的内容,便是鲁班锁。” 提到鲁班锁,曹满的神情里满是崇敬:“这鲁班锁,便是鲁班大师当年亲手留下的,只在咱们匠门内代代相传。” 这个时候,就轮到宁维则的表情变得古怪了。前世的鲁班锁,是流传极广的儿童智力玩具。宁维则前世在学习使用软件进行3d建模的时候,可是把市面上能见到的鲁班锁都拿来复刻了一遍…… 鲁班锁这东西,又有着孔明锁、别闷棍、六子联芳、难人木等种种叫法。 有一种说法是当年鲁班为了测试儿子是否聪明,用六根木条制作出了一件可组合可拆卸的玩具。他儿子花了一整夜,终于解开了这个难题。而孔明锁这个称呼,则是相传三国时期的诸葛亮根据八卦玄学的原理,发明了此物。 木作行看重鲁班锁,主要还是因为鲁班锁起源于建筑中的榫卯结构。它是立体拼插的物件,内部的凹凸部分互相啮合,从外部观看则是严丝合缝。把鲁班锁研究透,也就是彻底掌握了其中的榫卯结构。 鲁班锁的样式千奇百怪,最常见的以六根和九根的为多。其中九根的又能挑选出其中的若干根,组合成“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等不同的形态。 匠门现在所保留的,便是一组九根的鲁班锁。 “就选上等的考核。”宁维则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地说道。 曹满略带犹豫,又确认了一遍:“维则,你确定要选这个?这鲁班锁的考核,需要你在半个时辰之内,把鲁班锁解开,并且记住每一块的特点。而且吧,这还只是第一步。” 宁维则胸有成竹,笑吟吟地问道:“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