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小吏》 正文 第1章 突如其来的土地庙女尸案 大顺正弘三年,三月初九深夜,豫章省江州府富口县城西。 更丁夹着一盏灯,独自一人在前面打着更。梆梆梆三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得极远。 后面跟着四个巡卒,提着两盏气死灯。 一个瘦长男子,十八九岁,双手拢在袖子里,腋下夹着一盏气死灯,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走在最后面。 “岑书办又跟我们来巡夜?齐头真是不拿他当回事…” “听说他跟城里的秀才老爷们关系很好...” “嘻嘻,什么好,当他是冤大...” “不是说他要当典史四老爷的吗?怎么还是书办?” “这里面大有玄机了...” 巡卒们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几眼,低声议论着。在嗤嗤的猥琐笑声中,话语声飘浮不定。 不知不觉中,一行人来到土地庙前。 这里白天香火旺盛,可是到了夜里,空旷无人,显得格外幽静。 尤其是庙门口那一棵参天大树,七八丈高,方圆数十丈。在黑夜里树影幢幢,如同一个巨形怪兽。无数的树枝伸在空中,张牙舞爪,更显得阴森可怖。 走到这里,几个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一阵阴风吹来,气死灯摇摇晃晃,灯光忽明忽暗,更添一份诡异。 “啊!”更丁觉得那里不对,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个黑影在空中荡来荡去,吓得坐倒在地上,叫出声来。 其余的人闻声抬头。这时半边月亮也从乌云中出来,惨白冷光投下,正好照在黑影上。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妇人吊在树上,面目狰狞,身子随风晃荡着,说不出地可怖。 岑书办嗷一声惨叫,传遍了半个县城,然后一翻白眼,昏死过去。 岑国璋晃悠悠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长凳上。抬眼望去,不是自己家里,也不是医院。 屋顶很高,能看到屋梁和横条,居然还有瓦,古色古香,多少年没看见过这古老的玩意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人声。 “县尊大人,属下查过了,死者是东记绣庄的绣娘,人叫东姑。听说...”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 “听说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听说她娘家舅舅是省里臬台衙门的王经历,来我们县办绣庄,就是拿着王经历的书帖来的。”沙哑的声音老实回答道。 “可恼!” “东家,这事不好办啊。”一个飘浮的声音响起,“消息传出,王经历肯定要来询问。吊得这么高,没法定自杀。老爷,你得给王经历个交待啊。” “给王经历交待,谁给我个交待?韩尚书府上千金遇害案还没破,又出这么一件人命啊。真是可恼啊!”威严的声音满是烦恼。 一个小县城,连出两起大案,可把这位县尊大老爷给愁坏了。 “东家,还是先紧着查韩尚书府的案子吧。王经历远在省城,听到消息也要些时日。韩尚书府就在城东,这几日,府上一直来人在催问案情。”飘浮的声音出着主意。 “都过去六天,除了抓到一个可疑的俞皮匠,其余线索全无。可是那厮又死活不招,如何结案?”威严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道。 “东家,侦缉破案,按律应该是典史的事,老爷只管审案定罪的。”飘浮的声音又响起。 “可是本县典史,已经空缺两年...”威严的声音说到这里,猛地停下来,转言道:“临山,去看看岑书办醒了吗?抬回来都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醒,该不是吓死过去了?” 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近,岑国璋连忙闭上眼睛。只要我看不见,那我就是晕的。 岑国璋感觉到有人在跟前停住,还伸手在自己鼻子前试探了一下。 然后那个沙哑声音响起,逐渐远去,“回大人,还是没醒。不过气息平稳,应该无事了。” “废物!”威严的声音不屑地说了一句。 飘浮的声音恰时响起,“大人,岑国璋在县上做书办已经两年。按律一年前他就该被荫授典史一职。只是老爷你一直没报上去。” 大堂陷入沉寂。 过了好一会,那个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田师爷,你马上拟定文书,向省里和吏部申报,荫授岑国璋本县典史一职。” “遵命!” “大人,高啊。岑国璋成了本县典史,职掌缉捕、稽查、狱囚、治安等事宜。韩尚书府上千金遇害案,还有昨晚的吊尸案,侦缉职责,自然而然就落到他头上了。”沙哑声音恭维道。只是话说得太直白,毫无拍马屁的艺术感。 所以威严的声音只是嗯了一声,随即交待:“天也大亮。把岑书,嗯,岑典史送回家去,叫郎中好好诊治调养。告诉他家娘子,说县衙事务繁忙,半刻离不开岑典史,今天给他半天假,明早务必来衙门,上堂应卯。” “遵命。” 沙哑声音叫来几个人,岑国璋感觉自己被抬到一块门板上,然后腾空而起,被这些人七手八脚地抬着走。 此时,岑国璋觉得脑海里的另一份记忆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同名同姓的岑国璋,字益之,大顺朝荆楚省潭州府宜山县人士,十九岁生日还差两个月。现为豫章省江州府富口县刑房书办,嗯,很快就会升迁为典史。 自幼丧母,父亲是个举人,熬了十几年熬到主事职位。三年多前作为安息出使团随员,在路上遇到盗匪,不幸殉职。 唉,早知道是这样的,这都是穿越者的标配啊。 按照朝廷律例,作为独子,岑国璋年满十六岁后可荫授县典史一职,命官中最低一级,比吏要强,却是未入流,连从九品都不是。 满十六岁后,他兴冲冲去京城朝阙谢恩,再拿着吏部的文书,到豫章省富口县来做官,这才知道,凡事还有一个但是... 但是,朝廷又规定,荫授之前,需考核一年,再由该县知县行文申报,才可正式授予典史一职。 这里面的猫腻大了去,十六岁懵懵懂懂的岑国璋那里懂这些,以为时间一到,自己就是典史。 于是在刑房书办位置上一坐就是两年多。 这两年多,自己成了县衙有名的窝囊废,口口相传的软面团。被刑房掌案韩大能拿捏得死死的。甚至连负责巡夜的壮班副领班齐豪,经常借口不舒服,硬逼着自己替他带队巡夜。 结果昨晚在土地庙遇到吊尸,当场就吓晕死过去,命悬一线时,自己就穿过来,及时补位。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真是想不到,在办公室里打个盹就能穿越,这门槛真的是越来越低了。 根据刚才听到的信息,现在知县老爷松口,愿意为自己申报典史一职,听上去是好事,一举解决两年多的困境。 可是这里面没好事,自己这个典史,就是专门用来背锅的! 韩尚书,礼部尚书致仕,豫章省一等一的官宦人家,门生故吏遍布朝廷地方。打个喷嚏,整个江州府都要地动山摇。 他府上的千金遇害,这是多大的案子?难怪知县老爷这些日子都愁死了! 还有昨晚吊死在土地庙前树上的东姑,娘家舅舅是省里臬台衙门的经历,到时候也要把帐算在自己头上。 这倒霉催的! 抱着一丝期望,岑国璋在心里叫唤着。系统、系统爸爸、系统爷爷、系统狗蛋、系统狗儿子...喊了千百遍,就是没反应。 我就知道,穿越门槛这么低,怎么可能还给你配系统! 悲催啊!根据记忆中的本朝律法知识,办案不力,可问失职罪。轻者免职,发配邻省效用;重则流配海岛,开荒垦殖。 从轻发落是不可能的。报到省里,王经历轻笔一挥,罪加一等。再到刑部,看到苦主是韩老尚书,顶格处罚! 流配海岛! 南边那几个海岛,满地毒蛇虫蚊,瘟疫疟疾横行,去那里开荒垦殖,十不存一。 岑国璋心里郁闷不已,没事我穿越个啥啊。 此前的自己,大学毕业后,机缘巧合,加上自身努力,成为H省最年轻的厅级干部。后来辞职经商,短短几年创建了一家几十亿产值的公司。 妥妥的人生赢家,就差改名龙傲天!业余爱好也不庸俗地去玩高尔夫球,只是爬爬山、练练箭、看看书,骑骑马,高尚文雅。再有空就去泡泡吧,搞个艳遇啥的,快乐无边。 也不知道老天爷哪根筋不对,让自己穿越了。难道今年的穿越指标凑不足? 穿就穿呗,可是一来就这局面,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柯南转世,人命案我怎么破?! 这是不知哪朝哪代的古代,没有天眼,没有指纹、DNA等刑侦技术,破案等于撞大运。这典史就等于是背锅侠。 岑国璋转念一想,破案?破案只是手段之一,世上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人身上。搞定相应的人,就搞定一切。搞定人,这个自己擅长。 进而又想到,自己原本就是现代版的龙傲天,现在又成了穿越者。听说每一位穿越者都是天选之子,该位面的命运之子。 这么大的牌面,加上自己现代人的巨大优势,到了这大顺朝,肯定能翻江倒海!创出一番事业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满满地都是自信。 摇摇晃晃中,岑国璋听到有人问,“岑官人这是怎么了?” 声音充满了大惊小怪的夸张语气,很熟悉,哦,是街坊陈二婶。 “晕过去了,老爷叫我们抬回来!” 得了信,陈二婶扯着嗓子,边跑边喊道,“玉娘,玉娘唉!你家相公出事了!” 好嘛,这一嗓子,另半个县城也知道我出事了。 啊,相公,娘子,我有娘子啊! 想起来了,父亲在儿时就给自己定了一门亲事。他的同窗好友,潭州府萍水县韩府董举人的二女。比自己大半岁。 然后赶在出使前把亲事办了,看来老爷子是有预感的。 这时,一个柔弱的女声传了过来:“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伴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说不尽的惶恐。 正文 第2章 既来之则安之 “岑官人无恙,只是惊吓过度。我开三剂定神养神的方子,静休几日便可。”谷郎中捋着花白的胡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谷郎中是隔壁街上医馆的大夫,人称谷三剂。给谁看病都是开三剂药,有好转,继续吃;不见好转,另请高明。 就是这么耿直! 居然只是惊吓过度?真是...过了一会,围观的邻居街坊们,砸吧着嘴巴摇着头,三三两两散去。 岑国璋静静地躺在床上,忍不住四下观看。 一个单薄身影在门窗外面忙碌着,而屋里仅是木板搭建的四壁,简单的几样家具,家境不是很好啊。 岑国璋想起来,自己这个刑房书办,每年俸银十二两六钱。因为不是朝廷命官,没有养廉银补贴。 这点银子过普通日子,咬咬牙也能过得去,就是稍微苦点。 关键是小吏的俸禄是“地方财政”负担,这说法就大了去。 遇到有手段的县官,勉强能按月足额发放。要是遇到个清高不理俗事的官儿,那就有的乐。缺额不说,里面还给你掺些陈米、棉麻、鱼干、柴火之类的。 前身是个不知理家的人,又自诩诗书传家,跟富口县一群读书人混在一起,时常被人拉去当冤大头,钱财如流水一般往外花。 老家还有一百多亩良田,托付给娘舅看管,每年把地租折合成银两汇过来,勉强能应付这些挥霍。 只是娘舅在知道自己未能如期当上典史后,去年开始,家里就开始频频“闹灾”,地租越收越少。 于是这日子就跟王小二过年,一月不如一月。幸好玉娘支撑这个家,前身才没有缺衣少食。 “相公,吃药了!”一个声音打断了岑国璋的回忆,玉娘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这时才看清楚她的模样。 一米六几的个,身子单薄瘦弱,肤若美瓷,略有血色。乌黑如云的头发只插着一支银簪子。 明眸皓齿,妍姿俏丽。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哦,越看越像穿越前电视剧里的灵儿。 哈哈,我的娘子是神仙妹妹,嫉妒死你们!穿越还是有福利的。 前身的爹,就凭你为我定的这媳妇,以后你就是我亲爹。你的忌日,我每年准时祭拜! 低头看着满满一碗黑漆漆的药水,岑国璋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变得犹豫起来。这玩意里有什么成分,喝下去会不会有事? 看到岑国璋犹豫了,玉娘开口了,“相公,我看过方子,确实是很普通的安神药材,妾身擅自做主,加了黄芪、熟地和酸枣仁三味药。” 哦,我的娘子还懂医? 看到娘子关切的神情,闻着浓郁的药味,岑国璋一咬牙,端起碗来就喝。娘子肯定是不会害自己。再说富口县一向民风彪悍,那谷郎中要是个庸医,开的药方有害处,也不会活到这把年纪。 喝完后,岑国璋打了个嗝,一股浓郁的药味从喉咙里冲出来,十分难受。 玉娘连忙端来另一碗温水,“相公,这水里我化了些蜂蜜,赶紧喝下压压药味。” 小半碗甜丝丝的蜂蜜水喝下,岑国璋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玉娘小心地扶着他,慢慢放躺下,又给盖好被子。现在是春三月,还有些凉气。 岑国璋躺在床上,想起明天要去衙门,正式接一口巨大无比的锅,心里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来。 他知道,这种事情,一味地烦躁是没有用的。世上的事无非就是遇到问题,想办法解决它。既然知县要让自己接锅,就必须要接,接完之后还要好好把它化解掉,化危为机。 拒不受命?呵呵,现在是万恶的封建王朝!要是敢说半个不字,知县老爷绝对会让自己尝尝,封建主义铁拳是怎么滋味! 灭门刺史,破家县令,别拿七品官当豆包! 你要这么想,现在自己有屋又有田,有如此漂亮贤惠的娘子,还马上要做个小官,比现代版的自己初出茅庐时强多了。起点这么高,要是自己还不能混出个人上人来,干脆买块豆腐脑撞死算了。 至于明天的等着自己的那口大锅,嗯,可以如此这般... 想到这里,岑国璋不由长舒一口气,被耳尖的玉娘听到,还听成了叹气声。 她连忙过来,劝慰道:“相公不用担心,我找陈二婶借了两百文,买了些瘦肉、萝卜和粳米,正在给你熬粥。稍等就好。” 岑国璋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县里几个秀才忽悠自己,去观月阁举办什么《富口县第四届春江花月品诗大会》,结果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花得干干净净,连吃饭都成问题。 原来娘子是误会我担心晚饭没有下落。唉,我都这般胡闹,她还如此体贴我。真是,太贤惠了! 这么好的娘子,怎么不好好安心过日子呢?前身实在是太混蛋了!可能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才把我给穿过来。 放心吧前身,你可以安心地走了。汝妻就是吾妻!我自当好生待之! 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喝了一碗瘦肉萝卜粥,岑国璋觉得身心恢复了一大半。他不顾玉娘的劝阻,慢慢走出屋来,在外面透透气。 很破旧的院子,围墙不过肩膀高,一扇木门歪歪扭扭的。院子不大,二三十平米,泥地坑坑洼洼。左边两个木架搭着两根竹竿,上面晾着衣物。靠屋墙有口大缸,里面盛满清水。旁边放在一套木桶扁担。 屋子只有一间,就是自己睡的那间,木板搭建,外面黑漆漆的,看不出原色。屋顶稀稀疏疏铺着瓦,到处垫着茅草补漏。左边是泥胚搭的厨房,长年累月烧饭做菜,到处是烟熏火烧的痕迹。 右边是用泥胚、木棒、杂草搭建的茅房,就不描述了。这也太寒酸了。 自己是县衙刑房书办,算起来也是小有实权的股级干部,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大顺朝的公务员,廉洁成这个样子了? “相公,不要着急,等缓段时日,舅父那边把地租汇回来,我们还了欠债,就能搬回原宅居住了。”善解人意的玉娘又劝慰道。 想起来,自己为了办那个《富口县第四届春江花月品诗大会》,把原来的宅子质押,然后被迫搬到这里来了。 真想抽前身几个大耳刮子!可是一想,现在换成自己,下不去手。好,自己已经不是前身那个废物。既然穿过来,这责任就该担起来! 麻蛋的,明天去县衙,先主动接过那口锅,做人做事,态度很重要。既然躲不过,就好好想办法,绝境里搏一把!在这大顺朝里干一番更辉煌的事业来! 岑国璋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开始满院子找活干。在他的思想里,那能让女人干活?自己曾经娶的老婆,只负责貌美如花,十指不沾阳春水。 想拿起木桶去挑水,水缸是满的;想去劈木柴,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想去洗碗,发现厨房空荡荡的,两口碗,两张碟,洗得干干净净摆在那里。 想去打扫厕所,这个还是算了。这种土茅房,跟抽水马桶的洗手间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请神仙来也清洗不干净。 转了一圈,岑国璋实在找不到可以干的活,有点埋怨道:“玉娘,你怎么这么勤快啊,总得给我留点活吧。” 玉娘忽闪着大眼睛长睫毛,不明就里地看着自己的相公。 晚上,整个富口县城陷入安静,慢慢沉入到黑夜之中。 玉娘就着豆油灯的光,铺好床褥,然后卷起一床薄薄的被褥,铺在屋里旁边的木板上,准备在那里睡。 怎么回事?岑国璋纳闷了,好好的两口子,住一屋还搞分床睡。难道前身是弯的?他跟玉娘成亲只是掩护? 想到这里,岑国璋不由打了个寒颤。 “娘子,怎么还要分床睡?”岑国璋腆着脸问道。 玉娘羞红了脸,就像美玉沁了胭脂。低着头,羞涩地答道:“妾身知道些医理,相公惊神未定,不宜,不宜...房事。” 最后两个字,仿佛是从她的嘴巴里悄悄漏出来的,轻飘细微。 看着玉娘羞涩的样子,岑国璋越看越怜惜,一把就把她抱在怀里。 “现在晚上还有凉气,你去木板睡,容易着凉。到时候你也病了,谁来照顾我?一起睡床吧。我发誓,只是抱着睡,绝不轻举妄动。” 岑国璋一边嘴里说着,一边心里却异常欣喜。 自己娘子看着单薄瘦弱,但是抱起来却有肉。该鼓的地方鼓,该翘的地方翘,该有弹性十分Q弹,跟骨瘦如柴绝不挨边。 这要是跟着自己回到现代,做导师开身材管理班,估计三年就能上市。 “真的,不轻举妄动?”玉娘弱弱地问道。 “真的,比珍珠还要真!”岑国璋信誓旦旦,终于把玉娘劝上了床,睡在一床被子里。 正文 第3章 大顺打工人 岑国璋睡得十分香甜,醒来后伸了懒腰,觉得神清气爽。躺在床上回想了下,嗯,自己真的是言而有信的人。说不轻举妄动就绝不! 就是某处胀痛得难受,这种胀痛突然化成尿意,有种冲垮堤坝,要夺路而出的感觉。 岑国璋连忙起身,弯着腰,慌慌张张往茅房跑。 他的动静惊动了在厨房忙碌的玉娘。她看明白后,连忙指着屋里墙角一个木桶说道:“相公,有马桶!” 岑国璋完全顾不上,径直冲进茅房里,解开裤子,先停滞了几秒钟,憋得太久,尿道括约肌有点反应不过来。终于,哗哗声响起。 这一刻,岑国璋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自从结婚,外加迈入三十岁后,早晨一柱擎天,然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好久没有了。 今天它又回来了!爷青回!年轻真好! 尿完后,占领智商高地的尿意褪去,一股极其难闻刺鼻的恶臭味,扑面而来。 岑国璋逃也似地跑出茅房,心里暗暗下决定,等闯过背锅这一关,自己一定要把质押的宅子赎回来,再改建一个抽水马桶的洗手间,可冲水的蹲坑也行! 嗯,就当自己的第一个人生小目标,有点低哦,不过没关系,人生就是无数个小目标组成。 洗漱完毕,跟玉娘一起吃早饭。 他坚持把自己的瘦肉萝卜粥分一半给玉娘,再从她手里把杂粮窝头抢了一个过来,还给她一个粗面馒头。 “你我夫妻同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玉娘看着自己的相公慷慨陈词,温柔地笑了笑,低低应了一声。 岑国璋穿上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一套生员衫。 锦城玉色布绢料子,宽袖皂缘,配皂条软巾垂带。还是十五岁那年自己考上秀才,父亲给做的。 幸好当时做得偏大,虽然现在穿着紧身显短,但勉强能凑合穿。要不然都没有合适的衣服出门。 玉娘帮他结好发髻,缠绕网巾,收拾整齐。在木盆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嗯,多么标致的精神小伙啊! 岑国璋觉得十分满意,这副皮囊,勉强配得上自己这有趣的灵魂。可惜,不能再好好地自我欣赏,必须要去衙门上工,做一个为大顺朝添砖加瓦的打工人! 临走前,他忍不住抱了抱站在门口相送的玉娘。 “等我回来!”岑国璋在玉娘耳边轻声说道。 相处半天一夜,温柔体贴的玉娘成了自己在这个新世界最亲,也最信任的人。即将离开她,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迎接险恶的未来。岑国璋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却多了份牵挂和眷念。 玉娘似乎察觉到他心里的心思,淡淡一笑,柔声说道:“今天我做你最爱吃的炖猪脚,记得早点回来。” 出了院子,没几步就遇到隔壁院子的刘木匠和区篾匠;再过去,遇到出门的张三李四王五。 街尾住的都是穷苦人家,往往两三户人家住在一个院子里。 岑国璋虽然落魄到跟他们一样,可还是在衙门做事的人,是老爷。 每个人都客气地招呼道:“岑老爷,早!去衙门做公。” 岑国璋和气地一一回应,还拱手客气地反问一句:“吃了吗你?” 听到这答话,街坊们十分地惊讶。 以前岑老爷落魄不倒架子,遇到大家伙的招呼,都是用鼻子哼一声。有时候心情不好,连这一声都免了。 今天变得这么和气有礼貌?想不到病了一场,还把人给病转性了。 到了街中,有卖布缎的于掌柜,卖杂货的王大头,还有那位非常热心,嗓门特大的陈二婶。 她家开了个茶馆。 “岑老爷,好利索了没有?这么急着去做公?” “二婶早!衙门的事由不得自己。” “那是那是,听说每天早上,知县老爷点卯,晚到的要吃板子。”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辩解。 “岑老爷,你赶紧忙,等散了衙,来我这坐一坐,喝碗茶!” “好咧,二婶,我先走了!” 走到街头,这里都是大院子,一水的青砖石鼓,磨墙朱门。 岑国璋记起来了,其中最大的那户院子是自己的。五檩硬山、四个门簪的蛮子门,足宽三尺八。砖雕、抱鼓石,悉数齐全。大门新刷的油漆,油光透亮。 当初来富口县前,听人说典史一做就是十年八年。胸无大志的前身做好在富口县安家的打算,花了一百多两银子买了这座宅院。 结果歇了菜! 岑国璋感叹了一句,正要走,看到有人从那座院子里出来。 尖嘴猴腮,左边脸颊长个痦子,上面还有几根卷毛。穿着一身皂袍,明明可以走得光明正大的,偏偏像是去偷鸡。 记起来了,他叫侯三,是这两条街的里正,自己把宅院质押给他的。 “岑老爷,做公去?”侯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岑国璋对他从心底厌恶,理都不理,转身要离开。却不想侯三还凑了上来,拉着自己的衣袖,眨着一双死鱼眼睛,嘴角含着讥笑,像块丢进臭水沟里,又捞出来的牛皮糖。 “岑老爷,舍不得你这好宅子吧。确实真好,附近两条街,就这座宅子拔尖。你要是舍不得,有法子啊。” 说到这里,侯三痦子上的卷毛居然抖动了几下,脸变得无比的猥琐,“把玉娘让给我,我们的账一笔勾销,这宅子不就回到你手里了?女人吗,还怕找不到。” 岑国璋眉毛一挑,眼睛一吊,冷冷一笑,猛地跳起来就是一拳,正打在侯三的脸上。不跳起来不行啊,前身的身体太差,不跳起来用不上全力! 侯三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捂着开了花的脸,惊恐地看着往日的懦弱书生,猛然间化作暴躁青年。 你他娘的说的是人话吗?以前那个废物,是不敢得罪你们,现在换成是老子了。不打你,老子早上白站着撒尿了! “等老子有空了再收拾你!”岑国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不走不行,前身底子太差,这么一个动作,居然冒虚汗。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先走了再说。 等老子练好了身体,再来堵你丫的! 侯三捂着脸,老鼠眼睛盯着岑国璋的背影,满脸的怨恨。 在去县衙的路上,岑国璋在反思,前身究竟懦弱无能到了何种地步,居然被一个里正如此欺负? 真是太可气了。还有自己这身子,根据记忆,底子这么薄,居然还隔三差五跟着一帮损友去花天酒地,真是瞎了狗眼! 从今天开始,要锻炼身体。尤其想到家里还有一位神仙妹妹一般的娘子,强身健体的渴望越发强烈! 进到衙门,布局和见到的人,跟记忆中的都对得上号。 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大部分人对岑国璋视为无物。有些嚣张的捕快,都不拿正眼瞧他。鼻孔朝天,冷冷一哼,算是打过招呼。 还有几人,奚落道:“岑书办,听说昨晚你都吓尿了,换裤子了吗?” 岑国璋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径直走自己的路。 只有少数书吏拱拱手,客气地称呼一声。岑国璋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让他们很诧异。 走进公堂,六房掌案,三班班首都在,看到岑国璋走了进来,神情各异。 “你来作甚!”刑房掌案韩大能皱着眉头喝问道,语气不善。岑国璋在他手下做书办,平日里喝来呼去惯了。 “县尊老爷唤我来的。”岑国璋淡淡地答道。 “呵呵,老爷唤你,怎么不知会我?”韩大能纳闷了。 知县老爷找刑房一位书吏,自己居然没有接到通知。这里面会不会有问题?他开始紧张地思考分析。 “无妨,老爷唤他,就在一边候着,想必他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编这样谎言,不怕吃板子啊?” 户房掌案萧存善看了一眼与往日不同的岑国璋,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四十岁,听说原本是一位藩司老爷的师爷,不知为何回了富口县,做起书吏,一做就是十年。现在是六房书吏之首。 很快,知县胡思理从侧门转了进来。他戴着乌纱帽,身穿青色盘服,正中的补子上绣着一只鸂鶒。 他往案桌后一坐,自带三分威仪。县丞尤得贵,主簿茅易实分坐在两边。 “小的们见过县尊大老爷!县丞二老爷!主簿三老爷!” 公堂上的众人向上方拱手弯腰,齐声问礼。 “都免了吧。” 等到众人依次分站好,等待点卯和工作安排,胡思理下一句喝道:“把刑房书办岑国璋叫来!” 众人的目光都转注在站在最末尾的岑国璋。 正文 第4章 我就是典史了! “回县尊大人的话,属下在!”岑国璋站了出来。 未等胡思理开口,他主动说道:“启禀知县大人,属下父亲为国殉职,被追赠为奉训大夫。按律,属下当荫授典史。两年前,属下受吏部选指,来了本县,充任书办以候选。现正式恳请大人,上文朝廷,依例授予在下富口县典史一职。” 胡思理脸色一喜。居然请缨就职典史,主动接过担子,这让自己免去了推卸责任,胡乱点兵的“非议”。 妙得很,这个岑国璋还是有几分聪明懂事。 有些人却急了,几通眼色在空中飞过,韩大能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说道:“启禀县尊大老爷,这似乎有些不妥。岑国璋年少不经事,怕难以担起典史此职。” “回县尊大人,属下在你麾下听用两年,耳提面令,获益匪浅。而今属下觉得,典史一职,虽然不敢说完全称职,但为大人分忧一二,却是可以的。再说属下好歹也是秀才,读过圣贤书,明理知礼。” 听到秀才两字,胡思理不由动容,微微点头,嘱咐道:“田师爷,立即行文本省和吏部,说岑国璋历经考稽,磨堪为良,当可按例授职富口县典史。” “遵命!” “谢县尊大人恩典,学生没齿难忘,永铭心上!”岑国璋站在大堂中间,拱手作揖,恭敬地说道,成为大堂的焦点却不骄不躁,自带一份大方得体。 胡思理点点头,继续说道:“本县连出大案,刑名侦缉严重失职。益之啊,你要担起重任。所以本县委你为署理典史,行掌其职。待吏部公文到了,再转正。” “谢过县尊大人!” 变化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公堂上的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韩大能和几位捕快头子却觉得大祸临头,他们平日里联手欺压岑国璋,这会人家突然成了自己上司,心里的震惊和恐慌,可想而知。 “嗯,即日起,你就去西厅办公吧。”胡思理继续发话道。 按照本朝律制,县衙分东西两厅,东厅是户、吏、礼三房,西厅是刑、兵、工三房。一般情况下,主簿东厅办公,掌管东三房;典史西厅办公,掌管西三房。 “县尊大老爷,岑国璋素无才名,又未经实务,难以担起此任啊。”韩大能咬着牙继续顶着说道。 没办法,自己一伙人平日里把岑国璋欺负得太狠了。现在人家翻身,还不得加倍地还回来?虽然人家只是背锅的,但在完蛋之前,还是典史啊。 胡思理不悦道:“朝廷命官的事,岂容尔等胥吏轻议。益之是忠良之后,按律当受此恩荫,且他十五岁中秀才,有功名在身,如何当不得小小的典史!” 益之?县尊老爷都称呼人家的字了!下面的人心里都有数了。岑国璋当书办两年多,县尊老爷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岑国璋咸鱼翻身是注定了。众人神情各异,忧多喜少,更有冷眼旁观的。 “回县尊大人,韩掌案说得没错,学生确实年少不知事,没有经过历练,经验缺乏,威势不足,怕是难以服众。” 岑国璋的话让众人一愣,什么意思?你还要玩三辞三请吗?典史,不入流的芝麻官,还玩这个?你读书读傻了吗? 韩大能等人却转忧为喜,读傻了好,读傻了我们就少受罪了。 “那你当如何?”胡思理有些不高兴。 难道这小子给脸不要脸?还是他识破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所以在这里推辞? “回大人的话,属下想借大人的威仪,在这堂上办回案。” 这话有意思了。胡思理不动声色地问道:“办什么案?” “回大人的话,韩尚书府上案件已经过去七日,却没有半点进展。大人是心急如焚,属下也是彷徨焦虑。只是那时属下身份卑微,心有不甘,力有未逮。而今属下代执典史一职,当为上官解忧。” “大人,不如让属下在这里,对前些日子侦缉办案工作做番总结,算是我们县衙上下给尚书府一个交代,也好督促下面的人更用心办事。” 听了岑国璋的话,胡思理眼睛一亮。这小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焉了吧唧的,想不到一出手还是有些手段。 嗯,毕竟是考中秀才的读书种子,跟奸猾胥吏,粗野刁民不同。 “好,来人,给岑典史搬张桌子来,再把刑房和三班的人都叫来,让他当堂办案!” 胡思理传令道。在县衙公堂上,他真的是一言堂。 岑国璋坐下后,扫了一眼堂下的众人,高声道:“韩尚书府上千金遇害一案,县尊命刑房三班限期缉查,到现在没有半点线索证据,实在是失职!” “刑房掌案韩大能,总办县里刑狱,是为首责;马二蛋、王有序、齐豪,你三人或为三班领班,或职缉捕,是为次责。本官判罚你们,每人二十板。” 说完,他拱手面对胡思理,局促不安地问道:“县尊大人,如此判罚可好?” 胡思理淡淡一笑。如此惩戒一番,也好!韩府再来人,就有说辞了。 官打吏,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又是这小子出手,跟本官没有半分关系,丝毫没有影响本官宽厚仁德的名声。 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这些念头,胡思理微微点头,“这是你典史职责,不必问我,行事即是。” 有了知县的首肯背书,岑国璋厉声喝道:“还不快快行刑!” 衙役捕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一下,还是动起手来。四位老爷都在堂上坐着,要是不打,估计挨板子的就是自己。 既然如此,就遵命行事吧,只是打板子时掌握下分寸,伤皮不伤肉,伤肉不伤筋骨。 打板子的啪啪声响起,岑国璋冷冷地盯着韩大能等人。这些王八蛋,终于有今天。因为前身懦弱,胆小怕事,不跟他们同流合污,害人谋财。往日里被他们当条狗一样欺负。现在换成自己,自然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回禀老爷们,二十板子打完了。” 胡思理挥挥手,喝声到,“你们全都退下,老爷们有要事商议。” 人群潮水一般退去,吃板子的那四人,也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下去。公堂只剩下知县、县丞、主簿和代理典史四位老爷,外加知县的师爷田文礼。 胡思理张口直奔主题,“岑典史,韩尚书府的案子,是当前最要紧的。你眼下有什么章程?” “回县尊大人的话,属下想下午就去案发现场勘查,询问相关人等。必要时,向韩尚书府上请求,让仵作验尸。属下先详细了解案情,看能不能找出蛛丝马迹,再做打算。” 胡思理、尤得贵、茅易实三人神情怪异,仿佛听到了什么八卦怪论。田文礼的目光透过玳瑁眼镜,在岑国璋身上打着转。 过了一会,胡思理点点头道:“也好,也算是有办案的样子。” 说罢,他又追着叮嘱一句,“岑典史,韩尚书府的案子,还有土地庙吊尸案,你全权负责,要抓紧时间办!” 当然是我全权负责,到时候也是我承担全部责任。不是这样的话,典史的帽子,怎么就轻而易举地落在我头上。 “遵县尊大人令。” 出了公堂,走在县衙过道,所有的人都推上收藏已久的笑容,站在路边,拱手作揖,恭敬地叫了一声:“四老爷。” 岑国璋一路点头,不慌不忙地迈进西厅。一直空在那里的签押房被人火速收拾好,现在满满当当站满了西三房和三班的人,还有十几人,只能在门口的空地里站着。韩大能等人,也强撑着伤躯,忍痛站在那里。 “属下见过四老爷!” 看到岑国璋走进来,众人齐声恭敬地见礼。 看来借着知县老爷的虎威,公堂立威的效果还不错! 正文 第5章 韩府千金遇害案 岑国璋施施然坐在签押房上首,扫了一眼下面。 有刑房掌案韩大能,兵房掌案许一山,工房掌案第林辞。壮班领班王有序、皂班领班李临山、快班领班马二蛋、壮班副领班兼巡卒带班齐豪,带着各自的手下,站满了整个签押房,还有十几人只能挤在外面。 “县尊老爷再三严令,韩尚书府上的案子,要尽快侦破结案!刑房和三班,打起十二分精神,用足百分心思,务必尽快破案!否则的话,就不是二十板子的事情。哼,流配充军,我们哥几个一块结伴去!” 压力,是一层一层往下传递,否则的话,怎么泄压?岑国璋先吓了吓众人,直白地告诉他们,虽然自己是来背锅的,但在倒霉之前,有足够的能力拉着大家一块完蛋。 岑国璋扫了一眼,把众人各异的表情记在心里,然后挥挥手道。 “这几天本官的工作重点,就是侦破韩尚书府千金案。刑房和三班的人都留下,其余两房的人先回去,各自继续办事。” “遵四老爷令。” 嘿,还是封建时代当官够劲。典史,朝廷命官中等级最末的小官,作为起来如此威风八面。 岑国璋扫了一眼留在签押房的众人,“韩大能、马二蛋、王有序、齐豪,” 他点了名字的四人,是往日里欺负前身最过分的几位,刚才借着县官的官威,一人赏了顿板子,先出了一口恶气。 到此为止吗?呵呵!前身是糊涂软蛋,自己可不是。 听到岑国璋点名,四人连忙挣扎着站出来,“属下在!” “你们四人受了责罚,先回去养伤,免得旁人说我们富口县,上官不知道体恤下属。” 签押房里鸦雀无声。 大家被新典史的手段给吓住了。先借着县尊老爷的虎威,把往日欺负他最狠的四人收拾一段。然后装作宽宏大量,让他们回去休息。 这一休息,再回来是个什么章程,就不好说了。以前只觉得这岑书办是个清高自傲,又懦弱无能的家伙,怎么一当上典史就焕然不同了。 难道当官这么神奇?可以改变一个人? 韩大能眼睛里透着深深的怨毒,强压着心头的恨意。现在人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敢抱怨一句,只怕又要被他借机立威。 只好低着头应道:“遵命!”其余三人,也是一肚子怨恨和惶恐地离去。 “宋公亮,你暂署刑房掌案,”岑国璋又开始点名。 这一位是仵作世家出身,考了十几年秀才,文运不昌,一直考不上,只好在县衙刑房谋了份书办差事,是位老刑名。 往日对岑国璋不欺负也不亲近,对事不对人。这会,岑国璋先把属于中立的他拉起来。 “杨井水,你暂领快班,陈大有,你暂领壮班,把巡逻的事也兼起来。” 岑国璋在脑海想了一圈,发现自己在衙门里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两年多,同衙门几十号人,居然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整天里跟一群所谓的读书人搅合在一起,还混成这球样! 前身真是太失败了! 无奈之下,岑国璋点了两个往日里没有对自己落井下石,办事也算认真的人,先把空缺补齐。 按道理,这些吏员的工作调整,是需要知县胡思理同意的。但岑国璋有信心,只要自己乖乖地背锅,这点小事,胡知县顺口就答应了。 想到这里,岑国璋朝皂班领班李临山微微一笑。那边也是淡淡一笑。 “宋公亮,陈大有,你们两人准备下,待会随本官去一趟韩尚书府。” “遵命。” 一切的症结在韩尚书府千金遇害案。只有尽快把这案子破了,才有时间和精力去破土地庙吊尸案。要是破不了,自己这个典史也就可以充分发挥作用,把两个案子的责任都担起来,老老实实流配海岛。 回到签押房里屋,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岑国璋找出一堆邸报和书籍,想看看自己穿过来的大顺朝,到底是个什么朝代? 一看不知道,看了后岑国璋绝望了。 历史走势跟自己学的大体相同,战乱统一,盛世然后又乱世,不断地循环着。中间还有百家争鸣,然后独尊儒家。但是朝代全完全不同,从秦汉开始就对不上号,甚至地理也有很大出入,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再从前身的记忆里搜刮了一下,又发现一个不幸的消息。 前身记忆中,各个不知所谓的朝代里,出现了许多诗词歌赋名篇,全是自己能记住的。它们不再是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等名家所著,而是换了个马甲出现在这个世界。 换句话说,自己记住能拿出来装比的,绝大多数都已经写出来了。 可能还有漏网之鱼,可问题是自己也记不住啊,那有个毛用啊! 完蛋啰,自己的满腹经纶啊! 唉,现在的时空穿越管理局,工作是越来越严谨。以前还可以钻空子的漏洞,全给堵上。穿越者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心里戚戚然的岑国璋,带着薄薄一叠卷宗,跟着宋公亮和陈大有,赶往城东的韩府。 韩府占据了大半个东城,巍峨的广亮大门,一对石狮子威严庄重,门前三个扁形的旗杆石,竖着三根旗杆。门旁竖着一块木牌,上书“富口县衙示:门前严禁喧哗,违者法办!” 宋公亮递了文书进去,等了好一会,终于有人出来接待。 岑国璋一行人跟着进去,转过照壁,首先看到十几块仪仗木牌,上面书写着:“豫章省戊寅科举人”,“戊子恩科三甲进士”,“赐同进士出身”,“江南省高湖县正堂”...“礼部左侍郎”、“署理礼部尚书”。 满满当当摆满了两面墙,让人肃然起敬。 应该是韩尚书的功名和做过的官职,果真,古人的炫耀都是这么朴实无华。 到了门房,韩府下人介绍道:“几位老爷,这位是我们府上外管事,丁六爷。” “见过丁六爷。这位是我们县上新任典史,岑国璋岑老爷。” “丁六爷!” “岑老爷!” 丁六爷拱拱手,连腰都懒得弯一下,三角眼把岑国璋上下打量了一番,鼻孔朝天,很不客气地说道,“富口县衙可真是,比大理寺还傲气!我们府上出了这么大一件案子,你们县里,居然一个勘验的人都没有。” “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怕了,他胡知县怎么不亲自来,偏偏派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忽弄谁呢?” 自己在西厅签押房里威风八面,到了尚书府,被他府上一个不知排名第几的外管事,用鼻孔怼。真是报应不爽啊! 岑国璋心里再不爽,但还是咽下这口气。 一是人家真得罪不起;二是自己这边似乎有严重失职。人命案,居然连勘验都没有。 大顺朝的刑名侦缉工作,都是这么马虎的?太令人发指! “丁六爷,这不我就来了吗?此前小的没有上任,几位老爷也不懂刑名,不敢胡乱应付。所以在下一上任,就奉县尊大人的钧令,赶到贵府。” 岑国璋陪着小心的答话,让丁六爷稍微舒服了一些。 “既然如此,就跟我走吧。案发地点在我府上后院的花园里,我带你们过去。小心点,不要惊扰了府上的贵人。” 岑国璋一行人连连应道。 后院的花园,嗯,那地方一般很偏僻,月黑风高,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去处! 到了地方一看,这花园很大,足有五六亩宽。假山水池,重重叠叠;花树草木,摇摇曳曳。 嗯,果真是一处绝佳的犯罪现场。凶手在这里,随便往哪里一猫,很难察觉得到踪迹。只是这院墙很高,一丈二尺,没有梯子,一般人难以攀爬。 韩府千金的尸首是在离院墙不远处发现的。脚印、血迹之类的痕迹,岑国璋也懒得去找。都这么久了,中间还下过雨,什么痕迹都没有。 唉,这叫人怎么查案! “贵府千金的尸首在哪里?” 只能去验尸了,看能不能从尸体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死了六七天的尸体,已经烂成怎么样子,还会留下什么线索,鬼知道! 但是总比站在这里一筹莫展的要强吧。同来的宋公亮是仵作世家出身,验尸方面应该有家传,让他负责就好。 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丁六爷把岑国璋领到花园一处偏僻的地方,指着一个小土包说,“在这里!” 看来韩府很心痛这位千金,坟茔就埋在自家院子里,好时时祭拜。 虽然听着有点聊斋,可你架不住人家情真意切。再说了,人家院子足够大,有的是地方和空间,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只是这个跟一口锅大不了多少的小土包,是什么意思?你府上的千金就埋在这里?她被人杀害后还撒了化尸粉?化得只剩这么点了? “这个小土包,就是贵府千金的坟茔?” 丁六爷翻了翻白眼,“一只狗,还要多大的坟?” 正文 第6章 尚书府的狗 岑国璋捂着心口,深吸几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缓下来。然后打开随身带来的卷宗,细看起来。 找到了,在这里。 “...纯血名贵松狮犬,母犬,小名千金,两岁四个月,某年某月某日夜间,不幸在韩府后院花园偏僻处遇害,被人连捅三刀,刀刀致命。发现时已经气绝...” 看到这里,岑国璋全明白了。让整个富口县衙炸锅的韩府千金遇害案,就是一桩杀狗案!只是人家韩府是尚书府,所以搞得山动地摇的。 这能理解为什么没有仵作勘验尸体。 这是一只狗啊,随便来个人看一眼,知道是怎么死的就行了,用得着仵作吗?仵作没有尊严的啊! 这也能理解,自己说来勘验现场,准备验尸时,胡县令他们三人脸上的怪异之色。 都怪自己前身,虽然在刑房做书办,但从来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从上班开始就盼着下班,好去跟那些“士林好友”去吟诗作对,风花雪月。那卷宗就是过自己的手,也懒得去看。 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丁六爷,一只狗而已,再买一只就好。我们县衙愿意凑钱,尽这份孝敬。”岑国璋讪讪地说道。 “岑老爷,你是不知道。这千金是我们府上五小姐的心肝宝贝。她得知千金遇害,日夜忧愁,吃饭不香,睡觉不安,日渐憔悴。老爷和夫人十分心痛。” 丁六爷说得那个痛心疾首,他亲儿子死了都没这么沉痛。 “岑老爷,杀害千金的凶手找不到,我家五小姐的心结就解不开。熬下去真要是出了事,我家老爷往京里写封信,立马就能把你们富口县衙上下的官袍都扒了!” 信,我当然信! 岑国璋终于想明白这事的症结所在。 知县胡思理对此案十分为难。用心去查杀狗案,就算查出来,也会被仕林同僚们嘲笑。 韩尚书府上死了一条狗,你就巴结着去查案,还费尽周折查出凶手来,你怎么不干脆去给韩尚书当狗呢? 胡思理两榜进士出身,还是要脸面的! 放任不管,韩府五小姐在那里支着,她死活要查出杀狗的凶手来。时间一久,她忧愁染病,这事就闹大了。韩尚书肯定会记恨上胡思理。 要是被这一位记恨上,以后仕途就坎坷了。所以胡思理胡知县忧心忡忡,连第三房姨太太都没心思去娶了。 正好自己跳出来,胡县令一看,这小子不错,适合背这口锅。我火线提拔你!你为上官分忧解难的时候到了! 把里面相关的关键点都想清楚之后,岑国璋不动声色地问道,“丁六爷,敢问贵府五小姐在家吗?我想向她咨询下有关案情。” 丁六爷斜着眼睛看着岑国璋,想什么美事?五小姐那里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看到他那样子,岑国璋干脆说明意图。 “丁六爷,我也就是想去劝劝五小姐,不要过于悲伤,先以身体为重。杀害千金的人,总会找出来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次,我总得问问情况吧,这千金每天什么喜好,喜欢去哪里玩,出事那天发生过什么?” 说到这里,岑国璋双手一摊,“这没头没脑的,我就算是想查,也不知从哪里查起。” 眼睛却盯着那位丁六爷,看到他有些踌躇,心里一喜,看来自己这一招有效。讨价还价,关键在于提出一个让对方无法接受的价格,再顺势提出一个可以接受的价格。 拜见韩尚书五小姐,就是丁六爷无法接受的还价。他敢进去提,上面就敢掌他的嘴。后面那个条件,才是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丁六爷盘算一下答道:“劝五小姐,你就不要想了。一是内院家眷,不会让你一个外人进出。再说了,我们老太太,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都劝过,都没用。我们五小姐就是这么一条筋,认死理。” “所以你赶紧把这个凶手抓出来,大家都得清净了!你想问千金的情况啊,我去禀告一声,看有什么好法子。” 丁六爷把岑国璋一行领到门房就坐,自己又进去府内。 等了半个时辰,看到他带着个丫鬟,还有一个老妈子,从二进院子的侧门走了出来。 “这位是翠花,千金就是她负责看管,有什么话,你问她好了。” 翠花远远坐在对面,那个老妈子在旁边看着。岑国璋看到她们这副严防死守的样子,心里感叹韩尚书府果真是诗礼传家的名门大户。 转头叫宋公亮铺开纸笔,在旁边做记录,开始询问起来。 “...千金那天怎么会去到后院花园?”岑国璋先是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缓解翠花的紧张,然后慢慢向千金身上转移。 “不知道,千金平时都只在五小姐的院子里玩耍,出院子都是跟我们一起。” “你什么时候发现千金不见的?” “申时三刻,我要给它喂晚餐,到处找不见它。” 这时,岑国璋敏锐地发现,翠花说谎了。她答话前,有一个轻微的迟疑。答话的时候,眼角微微向下看,有躲避目光的意思。 这些细微动作,跟此前答话时截然不同。前后一对比,她大概率说谎了。 厉害!嗯,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对这些细微的动作和表情能够如此观察到位?难道穿越会对自己某项功能加强? 某项功能加强?这可是件大好事啊! 岑国璋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发现千金遇害的?” “酉时两刻吧。我发现千金不见后,马上向五小姐禀告,她就叫人到处找。大概是那个时候,传来消息,说千金在花园里找到。” “你去找过吗?” “跟着一起找了,我跟着去几位少爷小姐的院子里找了找。千金经常被五小姐带着,去这几处串门。” “没去后花园找?你不是说五小姐也经常带着千金去花园玩耍吗?” “嗯,还来不及去。” 又说谎了。翠花在答话前,又迟疑了一下,然后答话的时候,嘴角飞快地翘了翘,做出一个不屑或者得意的神情。 有意思了。这个翠花肯定有问题。 又问了几个问题后,岑国璋拱了拱手,“今天问话到此为止,叨扰了!辛苦几位了!” 看到问话结束,翠花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也被岑国璋看在眼里。 出了韩尚书府,几人沉默不语,各怀着各自的心思。 看看天色,不早了,回到衙门估计正好到散衙时间,岑国璋挥挥手道:“今天到此为此,几位先散了,各自回家吧。” 岑国璋慢慢悠悠回到庆里街,自己所住的地方。 街坊们看到他,纷纷放下手里活计,拱手道:“见过岑老爷!” 看来县衙发生的事情,传遍了不大的县城。韩大能、马二蛋、王有序、齐豪这四位,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但是这样的人物,岑四老爷说打板子就打板子,说叫回家就乖乖回家。街坊们对岑四老爷生起了敬畏之心。 以前这个懦弱无用的穷书生,居然有这般权势!我们都看走眼了。 “见过岑老爷!”陈二婶跟早上遇到时截然不同,畏手畏脚,一副生怕得罪人的样子。 “陈二婶,我还要赶着回家吃饭,就不在你茶馆里坐了。过两天有空再来叨扰。”岑国璋还跟早上一样,客气地拱拱手。 看到岑国璋对自己还这般客气,陈二婶乐开了花,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两个字,开心! 到了院子门口,岑国璋发现有几个老妈子在自己院子里,腆着脸,对着厨房里在说话。 一阵香味飘出来,嗯,好香啊,果真是炖猪蹄,我爱吃!这一点自己和前身达成完全一致。 看到岑国璋,几个老妈子一窝蜂地围上来:“见过岑老爷。” “你们是?” 为首的老妈子满脸谄媚地说道:“老身是庆里街、旺兴街里正侯永贵家里的。我家那口子得知四老爷荣任,特意叫老身跟几位街坊,带了些油米肉菜,聊表心意。可太太她就是不收,真是叫我们为难。” “放下吧,下不为例啊!”岑国璋淡淡笑道。都是街坊邻居,知道自己家都要断炊,送点东西来救济下,怎么了?侯三唾面自干,拿得起,放得下,有前途! 听了这话,侯三家里的不由大喜,“谢过岑老爷恩典!” “对了,你跟侯三说一声,叫他明早到衙门,直接去西厅。我找他有事!” 岑国璋的一句话,让侯三家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岑老爷,你找我家的有何贵干!” “公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就不要过问了。”岑国璋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走吧,我跟娘子要吃晚饭了,不留你们。” 侯三家里的脸色凝重,慌慌张张带着人离开。 “相公回来了,猪蹄已经炖好。”玉娘走出厨房,端着一口砂锅,里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她荆钗布裙,一方围兜系在腰上,正好勾勒出她的盈盈一握,脸上被柴火热得通红,犹如朝霞。 岑国璋看到她头上,银簪子变成了竹筷子,再看看砂锅里满满的猪蹄,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相公,要侯三明早去衙门,届时派个人去唤他就是,你干嘛要侯三家里的转达?”玉娘一边摆放饭菜,一边随口说道。 “我就是吓吓他们,让他们一晚上睡不踏实。这个家伙,以为送点油米肉菜,就能把往日欺负我们的事抹平吗?” 玉娘宛然一笑,犹如桃李盛开。 岑国璋也心情大好,朗声道:“好,一起吃饭!” 夫妻二人正坐下,门外响起一个轻佻的声音:“岑贤弟可在!” 岑国璋还没反应过来是谁,玉娘的脸色却变得惨白。 正文 第7章 往日的狐朋狗友 正说着,有三人径直闯了进来,就像走进自己家里一般。看到四壁徒然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翘起嘴角,一脸嫌弃的样子。 岑国璋想起来了,他们是自己的狐朋狗友。为首的叫白斯文,秀才功名,瘦高挺拔,长得斯文,只是那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玉娘身上乱转;后面胖嘟嘟的叫王茂才,稍高一点的叫张德昌,都是县里的童生。 看到三人旁若无人的样子,岑国璋心中生起不快。前身跟你们是狐朋狗友,可我可不认识你们。再说了,我们之间还没到通家之好的地步,你们三个大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不知道老子有家眷在。 “岑贤弟,擢升典史,贵为县衙四老爷,可喜可贺!”白斯文彬彬有礼道。 “谢过白兄。三位的祝贺我已收到,还有什么事吗?”岑国璋淡淡地说道。 “如此大好事,肯定要去观月阁一聚。”白斯文一拍手里的折扇,兴致勃勃地说道。 “就是就是,清风明月,美酒佳人,正好可以共襄此盛事!”王茂才和张张德昌附和道。 在三人的想象中,此时的岑国璋应该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然后跟着自己们一起去花天酒地,再当一回冤大头。 “你掏钱还是我掏钱?” 岑国璋的问话让三人一愣,半天回不过神来。 “岑贤弟这话说得,你升迁之喜,当然是你请亲朋好友一起热闹了。”白斯文反应极快。 “上回你家老三满月之喜;还有你们俩,去年考上童生之喜,都是叫我掏钱祝贺的。怎么轮到我升迁之喜,还要我自己掏钱?” 岑国璋的问话让白斯文三人的虚笑定在那里。 “岑贤弟重义轻财,有古人之风...”白斯文讪笑道。 “好,就算我重义轻财,但你们也太怠慢了吗?我升迁典史,算是人生大喜事。你们三人跑来祝贺,两手空空,就带了张嘴,说些便宜话算贺礼?这就是你们重情重义的表现?” 岑国璋犀利的问话让三人哑口无言,连一向口齿伶俐的白斯文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们,我们是带着满满情谊来的...”屋里死一般安静,张德昌忍不住开腔。 “好,你们的情谊我收到,请回吧!” 白斯文不敢相信,他那双眼睛都盯着岑国璋的脸,都瞪成了死鱼眼睛。 看到岑国璋一脸冷漠的样子,白斯文终于意识到什么。他浑身在微微颤抖,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到底是岑国璋小人得志便猖狂呢?还是突然幡然醒悟,发现自己的用意? 最后,白斯文拂袖而去,王茂才和张德昌跟在后面,就像两条狗尾巴,也慌慌张张地离开。 玉娘右手轻轻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吓死妾身,还以为你又要跟着他们出去胡混。” “让娘子担心了。”岑国璋抓住玉娘的手,愧疚地说道,“以前我只知道胡闹,一点都不体恤家里,真的让娘子吃苦了。” “相公不要这样说。能够嫁给相公,是妾身的福分。” “娘子放心,昨晚我晕过去后,在梦里想了很多,猛然间想明白很多东西,我以前真是混账。不过以后我一定会改的,好好做事,争取早点出人头地,让娘子也过上好日子。” “嗯,我相信相公,肯定会出人头地的。” 这时,岑国璋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两人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 “那我们吃吧!” “吃吧!”玉娘打开砂锅的盖子,浓郁的香味在热气的携带下,直冲进两人的鼻子里。 “真香啊!”岑国璋感叹道,这猪蹄炖成金黄色,附在上面的油脂和胶原蛋白闪烁着迷人的光,就像点点碎钻。 “有姜,有蒜,嗯,有辣椒!” “是辣椒,听说是从南洋传进来的。” 岑国璋点点头。如果真要算得话,按照这辣椒的普及程度,以及所处的社会现状,差不多等于自己那个世界的十九世纪初这个时间段。 幸好不用留金钱老鼠辫,否则的话,为了不被电钻菊花,必须要走上造反的逆贼道路。那条路,可没有那么好走啊。 唉,我瞎想这个干什么,两个不同的世界,非拉到一起比,有意思吗? “来,玉娘,这块你吃。我跟你说,这里面含有那个胶原蛋白,女人吃了后对肌肤非常好的。” “这种谬论,相公从哪本书看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忘记哪本书了。不过你不要不信,真的。相公我说的话,你还不信。” “相公说的,我当然信了。”玉娘欣喜地看着岑国璋。此时的她,呼吸的气息都在欢快地跳跃着。 岑国璋和玉娘两口子其乐融融,侯三一家却阴云密布。 “岑国璋说...” “叫你明天早上去衙门西厅找他,有公事。我都说了几十遍了。”侯三家里的不满地说道。 侯三又开始驴拉磨,在屋里打着转。等转到一百四十八圈,侯三家里的头开始发晕时。他定住了。 “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出去,不怕宵禁?” “这小小县城里,我怕他宵禁。巡夜的民壮更丁,哪个不认得我侯三。放心,我去去就回来。” 侯三披上外衣,打着一盏气死灯,悄悄打开院门,走进夜色中。 在大街小巷里转了一刻钟,侯三来到一处宅院前,他左右看了看,然后上前敲门。 “谁?” “侯三,找白秀才。” 门吱呀一声开了,侯三像一只壁虎,往那道门缝里一钻,骤然不见。里面的人探出一个头,左右看了看,又把门给关上。 “白秀才,就是这么个事,你说,明早我该不该去?”侯三苦着脸,讨好地问道。 “去,当然要去,不去怎么知道他想干什么?” 侯三的脸更苦了,几乎都要沥出盐碱来。 这两年来,他听从白秀才指使,可没少坑岑国璋。万一这位新任的岑四老爷想起这些龌龊事,明天自己怕是走不出县衙。 “白秀才,那些事他会不会知道了,要是...白秀才我可是全听你的,你可得救我!” “慌什么!那些事,你觉得那个傻蛋看得出来吗?就算他突然开窍,看出来了,有证据吗?就算他是官,也不能空口无凭地定你的罪!” 听到这话,侯三稍微稳住了心思。 白秀才继续说道:“我去打听过,他这个典史,是胡知县为了应付韩尚书府千金案和土地吊尸案,特意提携的,就是让他去背这个锅。你看着吧,他蹦跶不了几天。” 说到这里,白斯文一脸阴恻,“韩府千金案,无头无尾,就是一桩悬案。还有土地庙吊尸案,大家都说是东姑得罪了土地老爷,晚上派鬼差索了她的性命。呵呵,要想破案,怕是比登天还难。” “等到韩府的五小姐一发病,韩尚书大发雷霆,追究富口县的失职之罪,胡县令把岑国璋交出来。到了省里臬台,正好撞到东姑的娘家舅舅手里,定他个重罪!天下太平。” 侯三听明白了,嘿嘿笑着凑过去,“岑国璋倒霉了,他的娘子,还不是乖乖地落到你的手里,你老人家总算是得偿所愿啊。” “嘿嘿!”白斯文笑得十分地开心和肆意。 夜更深了,岑国璋拥着玉娘躺在床上,还未入睡。 “娘子,你用的什么洗发水,好香啊。” “什么洗发水?我就是用皂角。” “皂角怎么会这么香呢?肯定还是我家娘子天生丽质,自带香味。” “相公,你的手不要乱摸。我说了,你还惊神未定,要禁欲二十八天,养精益神,才能确保神魂固安。” “二十八天?太久了。娘子,我们打个一折好吗?两折也行,三折,三折,只能三折。” 背过去的玉娘嗤嗤地笑了,“相公,这是医书上说的,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今天你不是去韩府勘验,结果怎么样?” “五小姐的丫鬟,翠花十分可疑。只是现在的难度是,就算我知道她有疑点,也没有办法直接审问。而且信息太少,无法做出动机判断...” 岑国璋正说着,突然听到轻轻的鼾声,就像冬夜里飘雪落地的声音。 娘子在家忙碌操持了一天,真的累了。 岑国璋稍微调整了拥抱的姿势,让玉娘睡得更舒服些。头靠过去,嗅着玉娘头发上的香味,慢慢地进入梦想。 正文 第8章 岑青天 生物钟准时叫醒岑国璋,他睁开双眼,天才蒙蒙亮。 他一动,玉娘就醒了,直起身来,鬓乱钗横。一抹慵懒泛在她的脸上,轻轻打了一个哈欠,两截白玉般的手臂伸到脑后,梳理头发,露出亵衣里的春光。 岑国璋顿时不争气地尿急,捂着肚子狼狈地夺门而出。玉娘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着,相公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洗漱一番,岑国璋穿着一身短打衣服,蹬着一双虎抓地,沿着周围的街巷跑了一圈。在街坊邻居们的怪异目光中,披着朝日的金光,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跑回院子里来。 岑国璋双手插着叉腰肌,站在院子里,差点没喘背过气去。身体底子太差了,不行啊!看到厨房里忙碌的倩影,岑国璋坚定了决心,为了爱人,坚持就是胜利! 洗完澡,跟娘子其乐融融地吃完早饭,岑国璋有点舍不得离家去上工。 有这么贤惠又漂亮的老婆,还出去花天酒地,欠下一屁股债?前身到底有多脑残!想到这里,自己对鸠占鹊巢也心安理得,我是替天行道! 一路上到处有人招呼。嘿,自从当上了典史,满大街都是熟人。 “冤枉啊!民妇冤枉啊!”一个女的冲过来,扑通跪倒在前面的街面上,大声哭喊着。 岑国璋吓了一跳,稳了稳神仔细一看,发现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三十多岁。身后跟着一对儿女,女儿十四五岁,儿子十二三岁,一起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跟着嚎哭。 “民妇冤枉啊!求青天老爷申冤!”女子哭得惊天动地,身上透着的那种绝望,让人窒息。身后的儿女面黄肌瘦,目光呆滞,只是跟着母亲在那里磕头。 “有什么冤情,到县衙再说吧。”岑国璋看着这凄惨的一家人,心中刚才涌起的青天老爷断案的新鲜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不忍。 “是啊,在大街如何办案?跟岑老爷去县衙吧。” “岑老爷把马二蛋和齐豪给免职,肯定能给你申冤。” “就是就是!” 旁边的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劝道。 妇人收起眼泪,拉着儿女,跌跌撞撞地跟着岑国璋。不一会来到县衙,岑国璋带着她们径直进了西厅。 “你,把她们安置好,等本老爷点卯回来再处置。” 岑国璋叫人安顿好母子三人,先去公堂点卯。 现在他可以坐在上首,一起享受着众人的请安。虽然是最下首一个位置,但是也比以前要强。那时的前身,连站在最末尾,撅着屁股给人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按照朝廷定制,每天都要如此一番。知县出差,县丞代理主持,依次往下。如此说来,自己这个典史,也是有机会主持这个早会,想想就激动。 早会现在也变成了形式,知县等四位老爷在上面等众人问完安,有大事的时候,传达下朝廷的旨意,勉励大家用心办事。没事的时候,大家等知县老爷一发话,说个散字,就各自离去,各忙各的。 胡思理把岑国璋留下。 “益之,昨天你去韩府勘验问话,可有进展?” “回县尊大人的话,我昨天去勘验了现场,又找负责喂养千金的丫鬟翠花,细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有隐情。” “什么隐情?” “那翠花在千金走失,乱入花园一事上有所隐瞒。” “这翠花有可疑?” “有可疑,只是不好再加询问了,需要从侧面再打听打听。属下打算,上午再去韩府周围转转。” “嗯,继续用心办差吧。” 说完,胡思理挥手把岑国璋打发掉。 回到西厅,岑国璋叫人把宋公亮和陈大有请来,一起审理民妇申冤的事宜。 “民妇叫俞魏氏,为夫君俞夏生申冤。”妇人先磕了几个头,脑门在地上嗑得砰砰响,抬起头时可以看到血迹斑斑。仿佛只要这样,坐在堂上的老爷们就能体察到她家的冤枉,为她做主。 “我家夫君是个皮匠,平日里四处收购牛羊猪狗皮。那天从东水庄收了四五张狗皮,回来时有点晚,怕撞上宵禁,就抄近路从韩尚书府后院的墙根走,正好遇到巡夜的,远远打了照面。” “五天前马捕头和齐巡头带着人,突然把我家夫君抓去,说他是杀害尚书府千金的凶手。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我家夫君只是个皮匠,不是屠夫,平日里连杀鸡宰鹅都不敢动手,怎么敢杀人!” 听到这里,岑国璋纳闷了,低声问正在记录的宋公亮:“外面不知道韩尚书府所谓的千金是只狗?” “知道内情的没人敢说。县衙上下,为韩府一只狗大动干戈,不好意思说。” 是没脸说啊。只是这一隐瞒,外面的百姓不知道真相,尽在那里胡思乱想。 就好比俞魏氏,以为自己丈夫沾上人命案,还是韩尚书府的人命案,能不绝望吗? “俞夏生是马二蛋和齐豪抓来的?” “是的。他俩说俞夏生那天从韩府后院外面过,身上又有狗皮,肯定是意图杀狗剥皮,不得逞后弃尸逃走。韩大能觉得有道理,就下了火票,把人给抓了回来。” “糊涂!三人脖子上的玩意,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从韩府后院外面过,就有嫌疑?那么高的院墙,俞夏生会飞啊?还杀狗剥皮,凶器找到了吗?” 宋公亮摇摇头。 “没有凶器,用手杀狗,还用手剥皮?” “韩大能说俞夏生把凶器藏起来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要是这样结案,不要说省里的臬台衙门,就是府里的推官,只要不眼瞎,肯定通不过!” 宋公亮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所以他们才严加拷问,想要拿到一份口供。有了口供,上面就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岑国璋明白了,这是留后手,准备一个替死鬼,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给交上去。而知县胡思理恐怕也知道这件事,只是在装聋作哑而已。 当官的套路,岑国璋很清楚。 关键是这次的替死鬼有点冤。按照规矩,替死鬼都是地方上作奸犯科的混混,送进去替罪,大家也多少有些心理安慰。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俞夏生是清白无辜的。应该是那几个王八蛋病急乱投医,胡乱搞,坏规矩。 岑国璋沉吟一会说道:“俞魏氏,你家俞夏生的案情,本官已经知晓。现在此案正在侦破之中,且等几日。等真相大白,你家俞夏生自会放出来。” “青天老爷,我家俞夏生是冤枉的,怎么还不能放出来?”俞魏氏哭喊道。 “俞魏氏,你家俞夏生是不是冤枉的,还需要核实。确定无误了,肯定会放出来。你这般苦苦哀求,也没有用的。” 岑国璋无奈地说道。 有时候程序比事实真相更重要。自己知道俞夏生是冤枉的,可是没有知县同意,他也不敢放人。要让知县点头,可以,把真凶拿到,自然就会放人。 看到哭得昏天暗地的俞魏氏,还有签押房外鬼鬼祟祟的人影,岑国璋不由头痛。 最后他叫人把俞魏氏,连同她的一对儿女,送到自己家去,让玉娘劝劝她。正好侯三家昨天送来一大堆油米肉菜,不用担心。 转头,岑国璋又叫来晁狱头,叫他好生照看俞夏生。该叫郎中叫郎中,该用药必须用药。要是有三长两短,唯他是问! 现在看来,一切问题的节点都在那只狗身上! 麻蛋的,哪个王八蛋杀的狗,惹出这么多事端来!要是被老子查出来,非得打你四十大板不可,惹出这么多事来,牵连到这么多人,真是作孽! “老宋,大有,走,我们继续去查案子。对了。老宋,我昨天叫你准备的仵作行头,备齐了吗?” 宋公亮举起一个布袋,“这是我曾祖父传下的,以为到我这辈,再也用不上。想不到,人身用不上,狗身用上了。” “老宋,不用气馁。想想前朝,仵作等小吏都不能考科举,多惨!本朝仁德,可以考。你考不中,叫你儿子继续考,总会考上的,坚持就是胜利!” 岑国璋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 “四老爷,宋掌案生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都没有。”陈大有在旁边说道。 看着青筋暴起的宋公亮,岑国璋连忙催促道:“走吧,这么好的天气,出去走走也是好事。” 正文 第9章 勘验现场 正要出门,看到有人带着侯三过来。 “四老爷,里正侯三来了。” “这么晚才到?本官有事要出去,你,安排他去那边等着。等本官办完差事再说。”岑国璋皱着眉头,随手一指,就给侯三安排好了。 等着吧,先晾你一天再说。敢叫老子把玉娘让给你,这已经不是捶一拳能解决的事,定要叫你知道县衙四老爷的厉害! 走在去韩府的路上,陈大有低声道:“四老爷,昨晚小的巡夜时,遇到侯三了。” “哦,怎么回事?” “那是两更天,小的带队值上半夜,在撒水街遇到侯三,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匆匆回家去了。” “两更天,不是宵禁了吗?” “四老爷,侯三是里正,跟城里几家大户的关系好。跟我们又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装没看到,也就算了。” 岑国璋知道小县城里平日的宵禁也就这么回事,所以没有再追问,于是问起另外一个问题:“他从哪里过来的?” “城东方向,具体哪里就不知道了。” 城东是富贵地区,除了韩府,县里的大户都集中在那边。 这小子深夜去那边干什么?难道自己叫他早上来衙门的无意之举,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 他心里有鬼,起了害怕,就连忙去主子那里讨计策。说明他往日里针对自己,背后另有主谋! 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钱财被白秀才几个人给哄弄光了,连宅院都败光了。还有什么值得设计陷害的? 玉娘?侯三诱惑自己,用玉娘换那座宅院。 原来如此!城里有人好人妻!还把主意打到老子的头上!嘿!我这暴脾气!要是被我逮到,非得把他的卵子捏爆了不可! 很快到了韩府,宋公亮苦着脸跟着丁六爷,去给千金狗尸做勘验。岑国璋带着陈大有,在韩府周围转悠起来。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案情。 千金狗死在韩府后院花园,它为什么去那里? 根据与翠花的问话,可以推断,千金偶尔会独自跑出五小姐的院子,都是因为独自一狗,熟悉的人出去了,然后寻着味道追去。 如此说来,千金擅自去后院花园,是因为有熟悉的人去到了花园。 翠花提及到,当时五小姐跟闺蜜在屋里画画,她在帮忙准备晚饭。那就奇怪了,根据她的描述,千金只跟五小姐和翠花亲近,其余的人,它是不会跟着跑的。 如此说来,五小姐和翠花有一人在说谎,当时并不在院子里,而是去了后花园。五小姐是主人,满院子的人都以她为焦点,那天又来了客人,想擅自去后花园,几乎不可能。 那就是翠花说谎了! 她一个丫鬟,在帮忙还是去了别的地方,没有人关心。结合问话时她有说谎的行为,嗯,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可问题是,推论出来有个毛用。翠花在韩府的深宅大院里,自己问个话都要打报告申请,主家心情好才给两刻钟时间。 这种情况下怎么找证据? 这时走到了韩府后院,看着高高的院墙,岑国璋十分确定,犯案的人极大可能是府里的人。 这么高的院墙,要想翻过去,必须搭梯子才行。这里是东城区,夜里巡卒重点巡哨的地方,敢在这里搭梯子,不用一刻钟就会被发现。 再说了,韩府里面也有巡夜的家丁,密度比巡卒还要大,尤其是这四周的院墙,肯定是他们重点巡逻的地方。 凶手是飞来飞去的江洋大盗? 他寒暑数十年,苦练一身武艺。跑进尚书府,放着满院子的如花似玉不采,放着满箱子的金银珠宝不偷,就为杀只狗? 你逗我玩呢? 肯定是翠花悄悄去花园,与某人约会。那里偏僻幽静,是私会最好的地方。丫鬟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春意一荡漾起来,那就是大火燎原,挡都挡不住,可以理解。 无聊的千金觅着翠花的气味,跟进了花园,然后遇到了某种变故,惨遭毒手。不过应该可以推断,它的遇害,极有可能与翠花有关系。 怎么样才能把翠花从韩府里弄出来? 上门抓人,想都不要想?韩尚书府里的丫鬟,没有证据,你说抓就抓,人家不要面子啊! 岑国璋带着陈大有又走回到韩府大门,宋公亮已经验完千金的狗尸,一脸嫌弃地站在那里。 “谢过丁六爷。” 丁六爷淡淡地拱了拱手,自行离去。 “老宋,有什么发现?”回去的路上,岑国璋忍不住问道。 “一刀在狗的喉咙上,其余两刀在心口上,刀刀要命。而且杀死千金的凶器,很独特。” “独特?什么意思?” “一般刀器所伤的痕迹,多半是扁平形,但千金身上的伤痕不同,隐隐看得出,呈四瓣花形。” “花形,还有这种独特的凶器?”岑国璋纳闷了。难道翠花私会的是一位武林高手,携带着一柄奇门兵器,然后顺手杀了千金? 百思不得其解的岑国璋,回到县衙,忙到下午申时,才想起侯三来。 “什么?侯三自行离去了?”听了书吏的禀告,岑国璋大吃一惊。他一个里正,居然不把自己这位县衙的四老爷当回事?肯定是有人给他撑腰。岑国璋不动声色地问道。 “今天有谁来了县衙?” “回四老爷,上午有县里的白秀才、曲秀才、林秀才结伴来拜访县尊老爷,说是请教今年县考的事情。待了有两刻钟就告辞,还特意来西厅,说要拜访四老爷。” 县衙的人都知道,岑典史以前跟这几位秀才是“至交”。 “正巧看到了侯三,白秀才跟他嘀咕了几句。然后白秀才大声说,原来四老爷去查案子去。还说韩府的案子要是查不出来,四老爷就要担责任了。韩尚书一份书信,就能叫四老爷免职,流配充军。” “白秀才还在那里拜托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帮四老爷早日查出真凶来。白秀才走后没多久,那侯三也鬼鬼祟祟的离开。” 难怪啊,下午自己进县衙西厅的时候,感觉气氛有点不对,现在回过味来,原来都是幸灾乐祸。 自己这个懦弱无能的书办,一跃成为四老爷,县衙很多人心里不爽。现在被“义薄云天”的白秀才揭露真相,这些人不知道有多开心。 岑国璋笑了,让桌前禀事的书吏纳闷了。难道四老爷受刺激过大,突然变糊涂了,这事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当然笑得出来,岑国璋可以断定,幕后的黑手就是白斯文。 白斯文在暗,拉着自己风花雪月,挥霍亏空;侯三在明,自己变卖典当时,他设坑盘剥,再压榨一回。目的很明显,让自己穷困潦倒,不堪重负,最后乖乖把玉娘让出去。 呵呵,好歹毒的一伙人! 我正要想法把你找出来,你自个先跳出来了,真乖!同时也放心了,这种智商的幕后黑手,唬唬前身那个傻蛋还行,想跟自己斗,呵呵! 老子可是读过上百本历史书,熟悉各种权术阴谋;更是看过上百部推理小说,上千集的柯南,精通各种杀人术。 我就问你,怕不怕! 岑国璋心头一动,趁着还没散衙,连忙去求见胡思理。 “见过县尊大人。” “益之,你找我有什么事?”胡思理有点慌。 白斯文今天在县衙“胡说八道”一通,胡知县已经收到风声,心里非常担心,这话传到眼前这个背锅侠耳朵里,他要是心一横,来个自残,借病请辞,还真没办法。这锅又得自己背。 唉,满县衙都是聪明人,想找个这么听话又合适的背锅侠,真的不容易! 所以胡思理打定主意,尽量安抚下这一位,让他心甘情愿地继续为上官解忧背锅。 “向县尊禀告今日的调查情况。”岑国璋把情况简单一说,然后委屈地说道:“县尊大人,韩尚书府千金遇害案,是属下自告奋勇地接下的,这也是属下的本职之事。谁知今天回衙,听说有人在县衙胡说八道,散布谣言,着实可恼!” “没错!这等人造谣生事,确实居心叵测!”胡思理连忙顺着话,给白斯文的行为下了定义。 “县尊大人,一切根结在破案,属下已经发现眉目,还需要县尊准允属下行些胆大之事。” “哦,你且说来。” 等岑国璋把计划一说,胡思理沉默一会,大声叫道:“来人,把李领班叫来。” 不一会,皂班领班李临山被叫来。 “见过大老爷,四老爷。” “临山,有件事要你去做,听岑典史的吩咐便是。” “是!” 岑国璋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前身在县衙没有一个心腹可用的人,只好来找知县胡思理。一是趁机给白斯文上眼药;二是找他来借人。 关键是这种事必须跟知县通个气,看看他的意见。这种滑不留手的官僚,要是自己不通气,后面万一情况不对,转眼间就能把自己卖了。 现在看来,胡知县把心腹李临山借给自己用,是默认了自己行此计策。呵呵,我早就知道你被韩尚书府的这件案子,搞得焦头烂额,只求早早破案。 跟李临山把事情安排好后,又把陈大有叫来。这事也要他帮忙才行。 三人一起商量好后,李临山先走了。岑国璋把陈大有拉住。 “大有,李班头那里,你帮忙安排好了就行,用不着亲自去。你给我盯死了,要是侯三这个狗东西再敢犯宵禁,给老子抓回来!” “是,四老爷!” 正文 第10章 一个好仵作很重要 天色还早,岑国璋想了想,叫人把土地庙吊尸案的卷宗找来,仔细查阅起来。韩府的杀狗案能不能破,就看今晚李临山等人的行动,自己暂时只能等。 翻到县衙仵作对尸体的勘验报告,岑国璋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也太敷衍了事。要不是尸体吊得太高,东姑妇道人家肯定爬不上去,这仵作都能直接定成上吊自杀! 你仵作是典史还是知县?不需要你来定案,你要做的就是把尸体上所有的细节都登记在案,供给审案官员参考!唉,是富口县的仵作专业水平太差呢?还是这个年代的仵作都是这个水平? 岑国璋叫人请来了宋公亮,直接把那份仵作报告递了过去。 他扫了一眼,笑了,“这王二毛,是家父最不成器的徒弟,六年了就是出不了师。后来富口县实在没有仵作,才把他找来。” “老宋,要不劳烦你验一回?” “四老爷,验尸是仵作的事,不是属下的职责。”宋公亮把卷宗递了回来,不卑不亢地答道。 岑国璋盯着宋公亮看了一会,突然笑着说道:“老宋,本官博览群书,在一本古书里看到一个古方,名叫百子千春万寿方,这千春万寿的都是说着好听,但真的能生儿子。据说周文王就是靠这个方子,生了九十九个儿子。” 宋公亮眼睛一亮,气息变粗,迫不及待地问道:“四老爷,此话当真?” 还没等岑国璋回答,他突然想到什么,自嘲地笑了,“四老爷哄我。要是有此方,四老爷为何不自己用呢?听说四老爷十五岁成亲,到现在已经三年有余,却无半男一女。说不过去啊。” 这个家伙太TMD精,立即想到自己的破绽,不好糊弄。 岑国璋仰首哈哈大笑,先把宋公亮笑得不知所措,开始怀疑人生。与此同时,岑国璋脑子在飞速地运转,想着对策。 那是前身的锅,他那虚弱的身子...嗯,在前身的记忆里,他真的身体很虚,还有不能人道的难言之隐。几次想行房,都无疾而终,所以才寄情于风月之间。 不会吧,这身体我自己还要用啊,可不能也是这么虚,仙女姐姐一般的娇妻在旁,只能看不能吃,那也太惨了!咦,不对啊,这两日,自己早上起来都是爷青回,一柱擎天。这在前身的记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哈哈!看来不仅灵魂换了,身体根基也换了。趁着二十八天戒色期,把身体稍微练一练,就可以重振男人雄风,不再做床榻病夫了!多谢老天爷,多谢时空穿越管理局的体贴安排。你们的服务评价,我一定会给三十六个赞! 自己的问题解决了,眼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不把宋公亮哄好了,谁去帮自己做仵作,从东姑的尸首上找出线索来?嗯,他想儿子想得有点走火入魔了,可以继续从这方面下手。 脑子转了两圈,岑国璋想到了借辞。 “老宋,你此话差矣!《涑女经》有云,嗯,就是那本古书,‘人有强弱,年有老壮,各随其气力...故男子十五,扶阳初起,女子十五,沉阴初落,子嗣乏先天...’男子未满十八,精气未全,女子未满十八,阴气未定。所生的儿女先天体弱,不好。所以我才用了书上的妙方,行精气未泄之法,温养储势。” 说到这里,岑国璋瞥了一眼宋公亮,故意一脸高深莫测地继续说道:“‘求子法,自有常体:清心远虑,安定其衿袍,垂虚斋戒,以妇人月事后三日,夜半之后,鸡鸣之前,衿戏令女盛动’...嗯,不念了,这古书,谁知道真假呢?” 宋公亮正听得双眼发光,岑国璋却无耻地断章,转言其它,把宋公亮气得嘴都歪了。 “老宋,你不信也罢。等本官娘子明年产子,验证无误再说。只是你已年近四旬,精气不继,再拖些时日,怕古方也于事无补啊。‘年四十,而阴气自半也,精水更衰矣...’” 宋公亮盯着岑国璋好一会,猛地眼睛一瞪,决然地应道:“四老爷,我去验尸,你给我古方。” “没问题。”岑国璋满口答应。 五子衍宗丸的成分我还记的,至于配制比例,回去问问娘子,她应该会懂。实在不行,各占两成好了。至于能不能保生子?五子衍宗丸,你细品,即可理解为连生五子,也可以理解为生到第五个是儿子。 从概率学上说,只要能生,总是能生出儿子来的,我这也不算骗你。 宋公亮收拾物件,准备去义庄停尸房,看到岑国璋准备散衙下班的样子,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四老爷不等我的勘验报告?” “天色已晚,我在这里等着,届时耗费的灯油都是百姓赋税所出。民脂民膏,一点一滴都来之不易,我等做官的,当要好生珍惜。所以我还是先回家,勘验报告,明天天亮再看也不迟!” 听完岑国璋忧国忧民的回答,看着他似乎变高大的背影。宋公亮突然有些明悟,人家为什么是四老爷,自己还只是代理刑房掌案,差距,这就是差距啊!。 回到家里,天只是麻麻黑,鸡鸭归笼的时候。进了自家破院门,岑国璋看到玉娘破天荒地站在厨房门口。 “怎么了玉娘?” “俞家嫂子执意下厨做饭菜,说相公为她家申冤,她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不让,她就哭,实在无法,就让她下厨了。” “啊呀,不是娘子做的饭菜,我怕吃不习惯。”岑国璋悄悄拉住玉娘的手,低声说道。 玉娘实在想不到,自己相公如此胆大,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说出这些让她害羞的话,脸不由地一红。 还没来得及回话,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她的翘臀上,像是无意放在那里,又像是迷途的羔羊,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温暖的家。 自己相公自从晕过一回后,越发地胆大妄为,也越来越喜欢做出一些让自己心跳加快,想拒绝又不忍心的事。 玉娘轻轻咬了咬嘴唇,右手不动声色地向后拨,想把岑国璋的那只安禄之爪挪开。可是用力轻了,那只手装傻,就是不动,像是黏在那里。用力大些,又怕弄痛了“柔弱”的相公。 玉娘好生为难。 “哥哥姐姐,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玉娘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装作要帮忙,进了厨房。 岑国璋回头一看,却是俞魏氏的女儿,拿着一块麦芽糖,边吃边问自己。她瘦瘦弱弱的,一双大眼睛漆黑透亮,看着岑国璋。 “我们在玩游戏。” “玩游戏?”俞魏氏的女儿兴奋道,“我也能玩吗?” 岑国璋看了看虽然有那么高,但是瘦得跟一根豆芽似的女孩,呵呵一笑,“等你长大了才能玩。” 大家一起吃饭时,俞魏氏含着眼泪,再扫了一眼这家徒四壁的房子,满怀希望地说道:“看到岑老爷如此清廉,我就知道,你是清官,是青天大老爷。我家相公,肯定雪冤有望!” “清官不见得就是好官。”岑国璋淡淡地说道。 “不受曰廉,不污曰洁,不受不污就是廉洁的青天老爷。”俞魏氏说道。 啊呀,这位妇人的言辞谈吐,不像是普通的粗野民妇。 玉娘看出岑国璋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俞魏氏是鼓山镇魏老秀才的女儿,耳闻目染读过几本书。可惜她是妾侍所生,所以早早嫁给了俞皮匠。” 原来如此,岑国璋点点头,突然想起,玉娘好像也是老丈人董举人的妾侍所生。想起此前的种种,心里的种种疑惑都一一解开,更多了几分怜惜。 吃完饭,安排住宿就尴尬了。就一间屋,怎么整?俞魏氏坚持带着儿女去厨房睡,可是只有一张木板,一张薄薄的被子,怎么睡三个人? 玉娘出了个主意:“相公,陈二婶那里前面是茶馆,后面是个小客栈,可以去那里投宿。只是这房钱?” “房钱无妨。等县衙给俞夏生平了冤,定有补偿,这点房钱,肯定也能报销。”岑国璋大包大揽道。 破了案,这点房钱确实不是问题。万一破不了案,自己都家破人亡,流配海岛,还管它这房钱? 岑国璋把俞魏氏一家送到陈二婶的小客栈,向她保证,房钱衙门里出,绝不会少半个子。 回到家里,夫妻二人上了床,玉娘发现岑国璋有些不开心,便劝慰道:“相公,妾身也是为你身体好。你身体本来就虚弱,又受了如此惊吓,必须要静养,否则后患无穷。” 岑国璋其实是无意想起白斯文一伙人以前对前身的种种,有些气闷。听到玉娘误会了,顺势脸色一变,借机撒赖,“可是如此实在难熬,娘子如何补偿我?” 看到他画风一变的懒疲样子,聪慧的玉娘猜出他刚才烦恼不是为此事。 “相公从陈二婶店里回来,看到什么,惹得心中不快?” “哼,那小客栈的房间,居然比你我居住的这间房还要好,真是太气人了。侯三那个王八蛋,还有白斯文这个败类,我一定要逮个机会,叫他们连本带利都吐出来!” “相公,你质押院子,是你情我愿的事,赖不到侯三吧。” 唉,自家的娘子心地太善良了。 “娘子,晕过后我的脑子清明很多。回想以前,种种事端,都是侯三那厮设计陷害。我当时糊涂,上了他的当。既然他欺我在先,就怨不不得我反击在后了!” 正文 第11章 线索和破案 岑国璋到了县衙,照例点卯后回到西厅签押房,陈大有急匆匆地跑来禀告道:“四老爷,你真是料事如神,昨晚那侯三被我逮到了!” 呵呵,什么料事如神,我就知道侯三肯定没有白秀才那么有底气。他久在街面上混,比白斯文一伙人更清楚,衙门里的官吏黑起来,能黑得你胆战心惊。所以晚上继续跑去找白斯文,除了听取下一步指示,更想吃颗定心丸。 昨晚还念叨你,今天机会就来了。呵呵,侯三,你小子等着,看老子如何泡制你!骗我钱财,夺我宅屋,还想要把我的娘子哄了去。 这些帐,我会跟你一笔笔算清楚。 “违反宵禁,当如何?”岑国璋淡淡地问宋公亮,神态像足了坐堂的县尊胡思理问田师爷。 “回四老爷,犯夜禁者,初犯者按律禁十日,杖责二十。”宋公亮答道。 刑罚挺重的。只是在地方,对于一些有门路的人,宵禁形同虚设。但是有人认真起来,按照白纸黑字的律条办事,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侯三这小子,现在何处?” “回四老爷,在狱中关着。” 这时,杨井水冲了进来,慌慌张张地禀告道:“不好了!四老爷,出大事了,韩尚书府出大事!” “出什么大事?”岑国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声音颤抖地问道。 旁边的宋公亮忍不住想翻白眼,这演的有点过。陈大有却是敬佩不已,四老爷就是四老爷,装模做样起来,不输给主簿县丞。 “韩尚书府大门左边墙上,被人用石灰刷了大字!” “快,快!去看看!”岑国璋忙不迭地说道,嘴唇哆嗦,双手颤抖,把一个大顺朝基层官员,胆小怕事的本质演得淋漓尽致。 临出门他停下脚步,对陈大有说道:“你去叮嘱晁狱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见侯三。敢有违背,叫他先给自己预备一间通风朝阳的号子。” “遵令!” 来到韩尚书府前,这里围了乌泱泱大一片人,起码有六七百人。大家隔得远远的,看着府门左边墙上,那一行用白石灰刷写出的斗大的字。 “杀千金者翠花。” 活干得有点糙啊,字写得难看不说,这“翠”和“花”字还各少写了一撇,幸好不耽误事。 岑国璋站在墙前,满脸忧愁地看着,好像要从这六个大字里找出天地运行,朝代兴衰的奥秘来。其实心里却在腹诽,李临山不通笔墨,怎么当得知县老爷的心腹? 不一会,丁六爷慌慌张张地带着一人出来。 “典史大人,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内管事,吴七爷。” 吴七爷一看就是韩尚书的心腹。 四十多岁,穿着一件天青色湖绸直身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腰间还挂着香囊,说是举人老爷都有人信。 他扫了一眼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对岑国璋淡淡地说道:“典史大人,我们到门房说话吧。” “好,吴七爷请!” 刚坐定,吴七爷就发话了,“最近县上风波不断啊。居然有宵小在我韩府墙上乱涂乱画,造谣生事。你们县衙,可要严查啊!” “吴七爷,这墙上写字,可能是宵小别有用心,也可能是知情人通风报信,总要查一查才知道。”岑国璋含笑地答道。 “通风报信?为何不投书县衙?”吴七爷反问道。 呵呵,投书县衙那有这效果好! 岑国璋继续面带微笑,语气恭敬地说道:“或许这知情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知道贵府上是什么个章程。要是觉得这是胡言乱语,本官回衙就据实上禀。” 吴七爷不做声,他听出岑国璋话里隐藏的意思。 现在有了新线索,你们韩府要是不想查,我们富口县衙就如实上禀,说有了新线索,韩府不想查,所以我们也没有办法,就这么着,趁机要求结案。 到时候被动的就是韩府,大家会议论,案发时搞得惊天动地的,现在有线索,韩府又不愿意往下查,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吴七爷没有想到,小小一件杀狗案,居然搞出这么多事情来。要是因此在朝野上下,士林内外造成非议,十分爱面子的老爷,知道后肯定会大发雷霆的。自己这几个管事的,绝对交不了差。 他盯着岑国璋看了一会,开口问道:“典史大人,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我想如何处置,当然是想你们把人交出来了。 岑国璋在心里嘿嘿一笑,眼睛已经把吴七爷的细微表情收揽无疑。他怕了,不管是怕什么,总之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吴七爷,既然有人说‘杀千金者翠花’,不如让翠花去县衙走一趟。走个形式也好,做做样子也罢,都是掩人耳目,省得留下话柄。到时县衙再告知于众,说查无实据,还翠花和韩府一个清白。这事就了结。 看到吴七爷坐在那里,捋着胡子还在犹豫,岑国璋加了一把劲,“吴七爷,你要是不放心,贵府可派人跟着,旁听审案。” 吴七爷终于点点头,“就按典史大人的意思办。丁六,你跟苟福家的一起,陪翠花到县衙走一趟。” 看到翠花三人进了县衙,岑国璋心里冷笑道,进了县衙,很多事就由不得你了! 审问翠花就在西厅公事房里,岑国璋坐在上首案桌后面,宋公亮在下首正襟危坐,执笔记录。特意叫来两位女牢子,左右看住翠花。陈大有带着两位捕快在门口站着,随时听用,同时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和随意窃听。 毕竟是朝廷命官坐堂审案,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丁六爷和苟福家的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静声旁听。 岑国璋看到跪在桌前的翠花,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屋里的空气在一点点凝固。这份静寂化成了无形大山,一层层地叠加在翠花的身上。岑国璋观察到,她的额头已经泛光,应该是冒汗了,眼角一直在微微地跳动,心里的压力十分大。 “这位老爷,怎么还不开审?我们还有事,没空跟你在这里耗着玩!”一刻钟过去了,苟福家的终于按捺不住,不满地开口。 “混账!”岑国璋一拍惊堂木,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县衙公事房,公堂之一,代表着朝廷威严,岂容你这民妇胡言乱语!尔等身为尚书老大人府上的家仆,难道不知道皇威似天,官法如炉吗?来人!” 陈大有连忙应了一声。 “给这个咆哮公堂,藐视朝廷的刁妇掌嘴。” “你敢...”苟福家话还没说完,陈大有大嘴巴就抽上去了。 县衙公堂上,四位老爷最大,这是规矩。任谁到了这公堂上,只要官不比他们四位大,都得守规矩,这是朝廷威严。而陈大有这些小吏,就是靠这份威严吃饭的。 十几个耳刮子抽过去,苟福家的脸都肿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她是真的被吓住了。 “哼,再聒噪,就叫你吃板子。”岑国璋鼻子一哼地说道,心里却乐开了花。苟福家的真是神助攻。 她主动跳出来找打,自己正好借题发挥,敲山震虎。果真,看到苟福家的都被打得满脸是血,翠花浑身瑟瑟发抖。她从小在大户深院里当丫鬟,哪见识过这些。 嗯,可以趁热打铁了! 岑国璋一拍惊堂木,把屋里的人又吓了一跳,然后厉声道:“堂下跪着何人?” 翠花哆哆嗦嗦地答道:“民女翠花。” “知道本官为何要审你?” “回,回老爷的话,不知。” “有人在韩尚书府外的墙上,写着‘杀千金者翠花’。” 岑国璋的这句话让翠花惊恐万分,她连连磕头道:“冤枉啊,杀千金的不是民女。” 这话说的,连一旁坐着的丁六爷都听出不对劲。只是他常在外面照应奔走,知道公堂之上,审案的老爷最大,而且翻起脸来六亲不认。所以虽然心里有话,却不敢轻易出声。 “不是你杀的,那你为何说谎?”岑国璋又厉声问道,“千金遇害那天,你悄悄进入到后花园,却不想千金循着你的气味,也跟去了。这件事,你为何隐瞒!” 翠花如同被雷电击中,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满脸的不敢相信,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到这情景,众人如何不知,肯定是被岑国璋说中了。嘿,典史老爷还真厉害,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岑国璋知道到了关键时刻,努把力,就能突破翠花的心理防线。要是用错力,就会让她猛然间醒悟过来,死不认账。 他用一种很痛惜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也很喜欢千金。那人暴起杀害千金时,你确实是拦阻不及。事后也心痛不已,看到五小姐为千金黯然伤神,更是心痛。只是担心被人知道你参与了杀害千金,就会被逐出府。只是事已至此,好好跟五小姐认个错,你们十年的主仆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只养了一年多的小狗?” 翠花如释重负,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是我不好,我在后花园里与须生私会,不想千金跟着来了。当时有人路过,我们躲在暗处,千金挣扎着要跑出去,还叫了两声,引起那人注意。须生吓不过,情急之下就对千金下了死手。呜呜,我对不起五小姐。” 须生是谁?管他是谁!千金狗被杀的案子破了,剩下的事由尚书府处置,自己也操不上那份心。 岑国璋走出案桌,来到翠花跟前蹲了下来,和气善语地劝道,“这就对了。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强多了。杀只狗而已,多大的事。五小姐只是一时气闷而已,知道原委后肯定会放下的。不会有事的。”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微微压低声音,像是在给翠花出主意,“要是五小姐还气你不过,你就向她请个罪,再借机请求放出去,到时你就可以跟须生有情人终成眷属。听说五小姐早就许了人家,这两年就要出嫁。你都这么大了,不想陪嫁过去,不如借机求个恩典。” 翠花止住了哭泣,满怀希望地问道:“真的可以这样吗?” “尚书府上的狗,外人杀了,是件不得了的事。府里的人误伤了,那就是小事。再说,千金是你一手带大的,谁也不相信你是有意去加害它。” 翠花连连点头,脸上的惶恐不安逐渐消失。 “好了,案子结了,我们县衙的担责也交卸了。翠花,在口供上画押按个手印吧。丁六爷,你是贵府上的见证人,也来画押按手印吧。结案文书和口供一式三份,其中一份,丁六爷带回府去,请尚书老大人过目。翠花也一并带回去,如何处置,是你们韩府自己的事。” 岑国璋说完一拍惊堂木,大声道:“本官宣布,韩尚书府上千金遇害案,结案!” 话语中带了点萧索,这案子破得太容易,让自己没有太多成就感。 ************ 幼苗新书,还请大家多收藏投票!谢谢了! 正文 第12章 典史坐稳了一半 知县胡思理先翻阅了岑国璋的结案文书,连连点头。接着看新鲜出炉的口供,一直看到后面油墨未干的画押和红手印,板正严肃的脸,终于挤出三分笑容来。 案子破了,还是韩府自己人干的,韩尚书那里,足以交待得过去。稍后写份书信递过去,言辞谦卑些,这事就算了结。 最妙的是,此案是本县典史破获,就算朝野上下,士林内外,想骂本官是韩尚书的狗,也找不到话柄。 这个结果真得妙!妙到好处。想到这里,胡思理不吝啬夸奖之词。 “益之啊,不错,不错。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跟那些奸猾胥吏不同,知道用计谋策略,不一味地用刑逼供。好,很好!” 说罢,他把口供递给田师爷,鼓励道:“益之,再接再励,争取一鼓作气,把土地庙吊尸案也一举侦破。你这典史,县衙的四老爷,就能坐得四平八稳。” “这多亏了县尊大人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只是略有微才,全靠大人提携,点拨支持,才能破此小案。” 看着懂事的岑国璋,胡思理捋着胡子,满脸的欣慰,仿佛下首坐着的是自己的得意门生。田文礼看着这一对惺惺相惜的上下级,嘴角隐隐一笑。 “对了益之,待会去户房支二十两银子,这是按例的安家和官服置办费。你现在是典史,总要做一身官服坐堂,否则的话,朝廷威仪何在?” “谢过县尊大人!”岑国璋大喜过望。 现在他穷得都想上街去打劫,突然有了二十两银子的收入,真是久旱逢甘露。 岑国璋突然间心头一动,觉得现在是提那件事情最合适的时机。 “县尊大人。既然韩尚书府千金遇害案已破,那此前抓到的疑犯俞夏生,如何处置?” “这是你们西厅刑房的事,益之只管做主就好。”胡思理还在那里置身事外。 “谢县尊大人的信任。这俞夏生是因为韩尚书府上的案子,进了县衙,还被韩大能等人过堂用了刑。现在真犯找到,俞夏生自然是无罪释放。只是就此放出去,他要是到处嚷嚷,就不大好了。县上丢了威严,韩尚书府上也损了脸面。” 岑国璋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胡思理的脸色。 看到他左手捻着下巴那一撮胡子,定在那里不动,神情十分认真。心里忍不住一乐,看样子自己说中了胡思理顾虑所在,于是就继续不急不缓地说下去。 “依属下看,不如将当初经办此案的韩大能等四人,以办案不力,胡乱抓人,肆意用刑,险些酿成冤案为由,悉数革职,不再录用。再每人罚银四十两,赔偿给俞夏生。如此的话,不管府里还是省上问起,又或者百姓物议,县里都能交待得过去。” 胡思理看着满脸诚恳的岑国璋,眼睛不由地微眯起来。这小子,会顺势而为啊。他这个建议是公私参半,即有维护县衙颜面的意思,也顺带着把仇家韩大能等人彻底坑死。 不过如此他也放心了,岑国璋真要是一味地大公无私,他反倒为难了。 “好,就按益之的意思办。”胡思理缓缓地点头道。田师爷在旁边站着,玳瑁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不定。 “谢县尊大人,属下马上就去办。” 辞别知县,岑国璋知道下一步要全力侦破土地庙吊尸案。 这案子难度更大,就一具悬在半空中的尸体,没有任何目击者,也没有任何证据。自己想找出线索,只能看杜撰的生子古方对宋公亮的诱惑够不够大。 不过他不急着去看宋公亮的勘验报告,先把杂事处理完,再静下心来好好研究下,找出线索来。 先去户房领钱。口袋里没钱,走路的底气不足,六亲不认的步伐都迈不出来。 见到他来,以萧存善为首的人,纷纷起身作揖,“见过四老爷!” 韩尚书千金遇害案已破的消息,传遍了全县衙。大家都知道,岑国璋这典史的位子已经坐稳一半。此时的他们,比前两日叫得更有诚意。 萧存善笑着拱手道:“接到田师爷的交待,我已经叫人准备妥当。二十两雪花官银,四老爷签个字,即可领走。” 看到岑国璋签字领钱,萧存善低声道:“我们户房上下,想在悦云居摆桌席面,恭贺四老爷升迁之喜。不知四老爷什么时候方便?” 呵呵,听说户房是县衙第一富庶地,里面的人,各个富得流油,也挺懂事的,知道做人。 岑国璋哈哈一笑,“谢过萧掌案和户房弟兄们的美意,还是等吊尸案破了再说吧。要不然,大家伙凑了份子钱来祝贺,我却担心案子破不了,辜负了弟兄的美意。这酒喝着,不美。” 萧存善也哈哈一笑,“四老爷说得是,我等就静候佳音。” “叨扰萧掌案,本官先走了。”岑国璋拱拱手,径直走了。萧存善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岑国璋找了两个机灵可靠的人,把银子先送回去。发了工资就交公,这是他一向的优良作风。 “回去告诉夫人,先托街坊邻居,找一处合适的独门小院,只要她觉得合适,就先租下来。”岑国璋细细地叮嘱道。 现在住的那个破院子,根本配不上自家的娘子。玉娘美如天仙,放在那个围墙只有人肩高,院门稍微用点力就会倒的地方,如何能放心啊? 有了条件,必须要赶紧改正。 “四老爷,小的姑父是房屋牙人,城西那片很熟。小的把银子转交给太太后,马上就去找姑父商议。请他帮忙,肯定能帮四老爷找到一处合适的院子。” “好,”岑国璋看了看这个十六七岁的小机灵鬼,“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王审綦,在兵房当快足。” 这快足就是通信员的意思,属于基层办事员,连吏都算不上。 “好,用心办事去吧。”岑国璋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一脸我很看好你的神情。 “谢过四老爷。”欣喜的王审綦连忙作揖谢过。 岑国璋带着宋公亮和杨井水,来到县衙最偏僻的去处,大牢。晁狱头带着几个手下,在大牢门前相迎。 虽然同在县衙,但是这里独处一隅,衙门的人能不来都尽量不来,怕沾了晦气。所以说,这里等于另一片天地,而晁狱头是这里的主宰。 在他们的带领下,岑国璋走进牢狱大门,迎面而来就是一股刺鼻的味道。 潮湿发霉、尿骚屎臭、汗馊腐沤,还有其它几种叫不出名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就像这大牢深处的黑暗,把你包围,然后侵蚀着你。 “四老爷,这大牢阴暗潮湿,犯人们又不讲究,长年累月,就成了这个味道。属下叫人撒了石灰,点了艾草,还是没用。”晁狱头陪着小心说道。 “唉,这么恶劣的环境,真是辛苦晁狱头和诸位弟兄们了。” 岑国璋的话让晁狱头和他的手下一愣。以前也有知县、县丞、主簿和典史,来过牢狱巡视,除了一脸嫌弃,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虽然知道这句话,可能只是岑国璋顺口一说,但听在耳朵里,就是让人心暖。这位典史,真的与其他老爷们不一样。 “老晁,我这次来,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四老爷尽管说来,公事私事,小的们都当自己事办了。”晁狱头也是会来事的人,听到顶头上司典史大人,把私事这个词都说出来了,知道是当自己人看待了,当即大包大揽道。 “哈哈,有老晁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岑国璋哈哈大笑道。 看着一脸豪爽的岑国璋,陪着笑脸的晁狱头心里是百感交集。 这新典史,看上去二十岁不到,年轻得紧。可是说话办事,却比一般人都要老练,十足的老江湖。跟以前传说的那个刑房面团截然不同。 看来这读书人,跟我们这些粗人不同,太TMD能装了。 “好,我们先公后私。老晁,把那个俞夏生请来。”岑国璋在狱头房里一坐,开口道。 不一会,俞夏生被架着来,他披头散发,满脸污迹,衣衫破烂,大腿和屁股包着白布,应该是看了郎中,用了药。 “俞夏生,这是县衙四老爷。”晁狱头在一旁说道。 “小的见过大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冤枉。”俞夏生猛地跪在地上,只管磕头哀嚎着。 “起来吧,韩尚书府上的案子,被本官破了,你是无辜的。” 听了岑国璋的话,俞夏生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在猛烈地颤抖。好一会,他才咧开嘴,仰首向天,想笑又哭,是哭却笑,鼻涕泪水在脸上齐流。面目狰狞,像是在嘶嚎,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好一会,坐在地上的俞夏生,才发出哭声来,幽幽戚戚,带着无尽的委屈,像沉冤得雪的怨魂,飘荡在这阴森的县衙大牢里。 岑国璋看着这一幕,悲悯之余多了份欣慰。 如果没有自己的乱入,俞夏生最后的下场,就是在知县的默许下,作为韩尚书府杀狗案的凶犯被交出去。 韩尚书府上的狗,比一般草民还要高贵。外人敢杀了它,还意图剥皮,实在是罪大恶极。 私闯宅院、盗窃、意图不轨等多项罪名,将扣在俞夏生的头上,严加治罪。最后的下场,多半是家破人亡。 在自己的干预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能够从这阴森可怖的大牢里走出去。或许,这就是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之一吧。 “老宋,你陪俞夏生去刑房办结书,再去户房领一百六十两银子的赔偿,妥当了叫人送他回家去。”岑国璋交代道。 “是,四老爷。” “好了,公事办完,也该顾一顾私事。”岑国璋长吐了一口气,“老晁,侯三关在哪里,本官要亲自探望下这位老邻居。” “在这边,四老爷请跟我来。” *************** 幼苗新书,还请大家多收藏投票!谢谢了! 正文 第13章 要算旧账 侯三的号子在靠里面一间,更加潮湿阴森,点着一盏油灯,摇摇晃晃,影影幢幢,大白天的居然觉得后背冒寒气。 看到一行人走来的动静,侯三冲到栅门,故作轻松地叫道:“老晁,咱们可是老交情了。都在街面上混饭吃,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当真呢?我才犯夜禁,多大的事,能治我什么罪!” “我跟你说,岑国璋那个四老爷,当不久的,何必抱他的大腿。白秀才,今年院试下场,上下都打点好了,妥妥的举人,到时跟知县平起平坐,我给你引荐下...” 人走近了,多了几盏气死灯,还依次点亮了周围的几盏油灯,阴暗的监狱深处终于亮堂起来。 侯三也能清楚地看到一脸阴沉的晁狱头,他嘿嘿一笑,“老晁,你这脸上都能拧出水来,怎么回事?你婆娘昨晚不让你近身?没事,放我出去,请你去观月阁,找两个粉头,比家里的臭婆娘更舒坦。” 晁狱头和身后的人,都冷冷地看着侯三,就像看傻子一样。 岑国璋从人群里走出来,笑态可掬地对侯三说道:“侯三,侯里正!” 侯三吓得往后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县牢也是四老爷的治下,他怎么不能在这?”晁狱头抢着答道,还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岑国璋的屁股后面,还恭敬又细心地用袖子把椅面上搽拭几下。 “四老爷,你请坐!” “有心了,老晁!”岑国璋坐下后,盯着侯三,“侯三,韩尚书府的案子,我已经破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侯三的脸色变得惨白。案子破了,岑国璋典史位置就坐稳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四老爷饶命!典史大人饶命!”侯三咕咚一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前面,隔着栅门,连连磕头。 “饶命?侯三,你才犯夜禁,多大的事?怎么会要了你的性命?”岑国璋平静地答道。 侯三无言以答,只是唯唯诺诺叫饶命。 “哦,担心我栽赃陷害,胡乱给你扣罪名?说实话,我还真动过这个心思。有人在韩府大门旁院墙上写了几个大字,提供了重要线索。我还想着,把这份功劳让给你侯三。” 听到这话,侯三不明就里,抬起头看着岑国璋,满脸疑惑。典史老爷怎么还把功劳让给我呢?哪里不对! “到时候县衙查出那六个大字是侯三你写的,通报给韩府。韩老大人怕是要请你过府去问话,想问问你。侯三啊,你为何如此神通广大,我尚书府深院后宅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到底,你还知道韩府里的什么阴私!” 听岑国璋最后一字一顿的话,后面站着的晁狱头、杨井水等人,都觉得尾椎一麻,后背发寒。侯三更是冷汗直冒,牙齿咯咯地打起颤,浑身忍不住哆嗦起来。 读书人的心思,真是歹毒。不是我做的!自己真没这个本事!侯三很想大声呼喊着,说给每一个人听。但是他张开嘴,却被恐惧堵住了嗓子,叫不出一声来。 他曾经给江州城的一位进士府上做过事,知道高门大户,深院大宅里,不知藏着多少隐私龌龊事。最忌讳的就是泄露风声出来。 这话要是传到韩尚书耳朵里,他才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先弄死自己再说。 这时侯三恍然大悟,对面这个新出炉的四老爷,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弄死自己。 “老爷饶命,小的知错了!”这一回,他求饶得无比地真诚。 岑国璋挥挥手,示意晁狱头等人退下,他有话但单独跟侯三说。 “侯三啊,我以前愚钝,被白斯文一伙哄得团团,典押质当,实属活该。可是你这王八蛋,也不该下死手坑我呀。一件关东上好的貂绒大衣,先父花了十五两银子置办的。到了你手里,变成虫啃鼠咬,破皮袄一件,只给了老子九百五十文钱。” “还有上回,我染了伤寒,我家娘子急得团团转,你不但不帮,还落井下石,不仅请了假郎中来骗钱,还弄了一包虎狼之药。幸好我家娘子读过医书,识得药材,才免去我做了枉死鬼。侯三,你真得好狠的心啊。” “为了巴结白斯文,不仅要骗我的钱财,还要谋害我的性命。你真当我傻,看不出,猜不到吗?” 看到脸色惨白,浑身如筛糠一般的侯三,岑国璋淡淡地说道:“放心,我不会栽赃陷害你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是在你坐监的十天里,我一定会挖出你的罪行来。你这王八蛋,平日里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坏事干尽。我去街面上喊一嗓子,大把的人来举证。” “等着,侯三,好生等着。”岑国璋冷冷地说了一句,站起身来,叫了一声:“晁狱头!” “属下在!” “好生看管侯三。其余不管,就是不能病着了,我还有帐要跟他慢慢算。” “四老爷,属下晓得了。”晁狱头立即应道,看了一眼瘫倒在在栅栏后面,面如死灰的侯三,神情复杂。这一位,怕是要被典史大人新账老账一起算,拿来祭旗立威。 岑国璋刚回到签押房,就有人来报。 “四老爷,韩尚书府上内管事吴七爷拜见!” “快请,快请!” 请吴七爷坐下,再叫人奉上茶,岑国璋问道:“吴七爷,不知道你此番来,有何指教?” “岑典史,我家老爷看过翠花的口供和你的结案文书,没有异议。只是想问问,那位在我府门外墙上写字的知情人,贵县查到没有?” “回吴七爷的话,在下已经派人在查。依在下猜测,此人应当是贵府中人,粗通笔墨。或许外面还有同伙。” 听完岑国璋这十分用心的推测,吴七爷沉吟不已,缓缓地说道:“这知情人前不跳出来,后不跳出来,为何偏偏在岑典史上任接手查案后就跳出来了?好生奇怪。” 从他脸上表情看得出,吴七爷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岑国璋知道,这些老狐狸,没有那么容易糊弄的,但是在表面上,依然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 “不瞒吴七爷说,我也觉得好生奇怪。只是细细一想,或许是在下去勘验了狗尸,又找了相关人等问话。那知情人看到在下一副认真查案的样子,于是顺水推舟吧。” “顺水推舟?”吴七爷眉头一挑,飞快地闪过些许畏惧。 岑国璋继续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以及面部和肢体的细微表现。 一般来说,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尤其是吴七爷、胡思理这种老江湖,很难通过第一次的接触就能判断出来。需要通过几次接触的细微观察,然后前后对比,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当然了,像翠花这种没有经验的,除非是遇到天赋型选手,初次谈话还能比较容易判断出他们是否说谎。 “是的吴七爷。我总觉得在下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顺着这知情人指的路走下来的。你看,我稀里糊涂坐上典史,稀里糊涂地接手贵府的案子,然后不明就里地去贵府查案,结果出现一条重要线索。” 说到这里,岑国璋摆手道:“惭愧啊,这份功劳对于在下而言,简直是从天上掉下啦的。” 吴七爷看着嘴里说惭愧,脸上却满是得意的岑国璋,忍不住点破道:“我看岑典史有些得意啊。” 既然被点破,岑国璋脸上的洋洋得意也不藏着掖着,笑嘻嘻地说道,“那是当然,运气好,也是一种本事。” 吴七爷嘴角挂着冷笑,脸上却是闪过如释负重和笃定,也不再多问什么,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看着自己祸水东引的法子暂时生效了。韩府肯定不止有一个须生,而且也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应该有某一股势力在引导自己查出此案。自己本意指的是天意,但吴七爷肯定以为是韩府仇家在引导自己破案。 大家立场角度不同,理解也不一样,很正常。只要韩尚书不要怀疑自己知道他府上的内幕就好,把自己当成撞大运的人最好不过了。 “吴七爷慢走!”岑国璋连忙跟着起身,恭敬送到门口,正好遇到胡思理、尤得贵、茅易实不约而同赶到。 “吴七爷,什么东风,把你吹到县衙来了?”胡思理笑眯眯地拱手道。 “县尊大人客气了,不才只是奉老爷之命,找岑典史问几句话。”吴七爷不卑不亢地答道。 “问完了吗?” “问完了。” “不如到后堂里用茶?” “县尊大人客气了,不才还要急着回去复命,不敢滞留。” “既然如此,那就送吴七爷几步。请!” “谢县尊大人,请!” 送走吴七爷,胡思理把岑国璋叫到后堂。 “你就是这么答的?”胡思理听完岑国璋的详细描述后,捋着胡子,言辞闪烁地问道,嘴角和眼角透着丝丝担忧。 “是的县尊大人,我就是这么答复的。” 胡思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一脸镇静的岑国璋,面部表情开始变得舒缓,深知破案内幕的他,终于品味出话里的意思,最后点点头,“嗯,好。益之啊,韩尚书府上的案子已了,用心把土地庙吊尸案尽快侦破。” “遵命!” ************ 一天两更,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正文 第14章 土地庙前女尸是怎么上树的? 回到签押房,宋公亮也回来了。 “俞夏生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 “行,你正好也在这里,我们一起看看你对东姑的勘验报告,讨论下案情。” “好。” “东姑,赵王氏,三十四岁,五尺三寸高...脖子有一圈黑紫淤痕,喉骨碎,舌头尽出,颈部有抓痕...双目有血,双耳无血,鼻孔无血...无其它外伤。左右胳膊各有捏握淤痕...袴裤里有屎尿...左右膝盖各有擦伤,轻重不同,双手掌各有擦伤和泥土...” 宋公亮的勘验报告十分详尽,岑国璋看完只想说,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 “看样子这东姑,是被人吊死在土地庙前的大树上,不是死后再被吊上大树的。” “四老爷说得没错。喉骨碎,舌头尽出,颈部有抓痕,还有袴裤里有屎尿,说明她是在土地庙那棵大树上吊死的。”宋公亮顿了一下,疑心重重地说道,“只是那棵树,高七八丈,又是深夜月暗之时,一般人根本爬不上去。在那么高的地方,还要把一个大活人吊上去,确实很难,匪夷所思。所以城里传言,那东姑得罪了土地爷,被鬼差索命。” “鬼差索命?” 也是,在这年头,但凡世人想不明白的事情,都往鬼神身上扯。 “公亮,趁着天色还早,我们去土地庙看看。” 带着宋公亮和杨井水几人,岑国璋来到土地庙。 土地庙不大,只有正堂和后院。正堂供着土地公和土地婆,大门正对着街面。站在门口,不要说人影,鬼影子都难见到一个。 以前这里香火旺盛,现在出了人命,就变成如此了。想必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在感叹,世态炎凉,莫过如此。 两位庙祝闻讯赶来时,岑国璋正在那里打量着门口的对联。 “社对青山千古秀,庙朝绿水万年长。”横批,“春祈秋报”。有意思,这土地庙的对联充满了“江湖气息”,有意思。 “草民见过典史老爷。” “免礼。” “谢过四老爷。” “你们这土地庙有几个庙祝?” “回老爷的话,就我们两个。”年长的庙祝答道。 “你们平日住在哪里?” “回老爷,我们都住在后院里。” “案犯当晚,你们都没听到动静?” 两个庙祝对视一眼,脸上闪过不自然之色,下意识地吞咽,呼吸加快,齐声答道:“没有,什么都没听到。” 居然敢在我眼前睁眼说瞎话,不知道我以前在办公室里就是跟人斗心眼,对观察别人言行有一套!穿越后又得到了加强,眼睛就跟快速摄影机一样。 你们任何的细微表情和肢体动作,在我眼里,都是一览无遗。 “老丈,你今年多大?”岑国璋不慌不忙地继续问道。 “回老爷,老汉今年五十有五。” “好啊,看你老人家健硕的样子,起码能活到一百岁。”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随即话头一转,“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听说瞌睡都很轻,就算有老鼠爬过,都能惊醒。怎么老丈你却是睡得这么沉?” 老庙祝的脸色一僵,讪讪地笑道:“自小留下的毛病,贪睡,一睡就跟死人一样。” 岑国璋笑了笑,给宋公亮和杨井水丢了眼色。 杨井水不明就里,宋公亮站出来,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朗声说道,“大顺律,有做伪证者,当杖二十,情节严重者杖四十,流配五百里。” 老庙祝还在那里挣扎,年轻庙祝胆小,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老爷,小的们不敢撒谎。那一夜,我舅去西笼街闻寡妇家过夜去了,天亮才回。小的在勾栏妓寮里厮混了半夜,过了三更才溜回来,没多久就听到庙门前更丁和巡卒们的动静。” “我就知道。”岑国璋冷哼一声,“东姑得罪土地,被鬼差所杀,这个传言是你们传出来的吧。一是为了掩饰那晚你俩的破事;二是给你们这破土地庙增加香火。一举两得,只是现在看,效果不佳啊,大白天的人影子都没有一个。呵呵。” “井水,把这两人带回县衙,一人赏二十下板子,再锁在县衙门口,示众一天。叫刑房书办写份告示,把二人的罪行讲清楚,以儆效尤!” 两个庙祝一听,瘫软在地上。他们知道事情败露了,只是如此受了惩戒,这土地庙的买卖就全黄了。于是又挣扎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岑国璋不耐烦地挥挥手。杨井水连忙叫四个捕快,将两人押到县衙去。 岑国璋继续在土地庙门口转悠。前面是一片空地,靠庙门口摆着一口铜鼎,长方形,洗澡盆那么大,与人胸口等高。制作得非常粗劣,再摆几百年也成不了文物。 鼎里积了三分之二深的香灰,上面插满了熄灭的香烛残余。 转了两圈,岑国璋走到那棵大树下。 这是一棵樟树,在庙门口左前方。站在下面,岑国璋仰着头,看到密密麻麻的树枝和树叶,前身记忆中的恐惧忍不住钻了出来。 现在回想,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谁看了都能吓个半死。只是前身的心理素质差,直接把三魂六魄吓走了一半。也好,他不挂,自己也补不了位。 “真的好高啊!” 吊尸体的树枝上,绑了一根红布。岑国璋看了一会,觉得头晕,这身体素质太差了。 “老爷,确实是很高。衙役捕快们为了把东姑的尸体弄下来,费了大半天时间。我们富口县,不比南边那些府县,山高林密,有会攀爬大树的山民。我们靠江临湖,地势平坦,想找出个敢爬这么高的树,又爬得利索的人,还真难。” 宋公亮在一旁解释道,“正是觉得这树太难爬了,所以东姑得罪土地,为鬼差所害的传言才流传得那么广。” “鬼神之说,我一向敬而远之。这东姑不是鬼差所害,而是被人所害。只要找到善于攀爬高树的人,或许我们就能发现找到凶犯的方向。” “老爷的意思是南部州县的山民来犯的案?”宋公亮迟疑地问道。 “不知道。现在我在想,东姑一个妇道人家,三更半夜,跑到土地庙来干什么?” “奸情?嗯,跑到土地庙来偷情,不大可能。”宋公亮提出一个猜测,随即就自我否定了,“据说她家人都在江夏城,一人来我们富口县开绣庄。晚上都是独自居住,真有什么奸情,何必跑到这里来。” “东姑住在哪里?” “东记绣庄,离这里两个巷子。老爷,我带你去。”宋公亮带着岑国璋,东转西拐,不到半刻钟就赶到绣庄的后门。 “老爷,不进去看看?”宋公亮看到岑国璋在门口转了两圈,就是不进门,忍不住问道。 “先不进去了。公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土地庙一路上过来,走的都是偏僻小巷?” “正是!”宋公亮一激灵,想到了什么,“东姑走的偏僻小巷,所以才不会被打更和巡卒们发现。” “这是小事。我只是好奇,东姑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专走这种偏僻小巷,还去了土地庙,她不怕吗?” 听了岑国璋的疑问,宋公亮深以为然,“老爷说得极是。这偏僻小巷,白天一个人走,都觉得后背发凉。大半夜走,更是吓人。土地庙,城里人都知道,白天是热闹,但是到了晚上,却是人影罕至。就是更丁,没有巡卒陪伴,宁可绕路,也不愿走那里。东姑一个妇道人家...确实想不通。” “人影罕至,正好掩人耳目。”岑国璋幽幽地说了一句,“公亮,我们再沿着去路走一遍。” “是,老爷。”宋公亮狐疑地答道。东姑掩人耳目,为什么掩人耳目,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走在路上,岑国璋突然问道,“公亮,东姑膝盖和双手上有擦伤,手上还有泥土?” “是的,老爷。只是那泥土有点怪异,两只手的泥土居然不大一样,不像是一个地方蹭到的。” 岑国璋点点头,一边走着,一边在脑海里模拟那晚东姑的行踪。 从绣庄后门走出来,沿着小巷,避开耳目,悄无声息地向土地庙走去。她为何去土地庙?走到那里,又遇到了什么,使得她死于非命?她膝盖和双手擦伤有泥土,极有可能是路上摔了一跤。可能是路上遇到什么意外,有人一路追着她。 在岑国璋的脑子,东姑走过的路线变成了一幅地图,突然某点一亮,他想到了。 原来如此。 “公亮,你去安排几个人,调查下东姑的社会背景。” “老爷,什么叫社会背景?” “嗯,就是平日里她跟谁交往的比较多?每天的日常是什么?哪个地方去的比较多?街坊或者县城有谁跟她交往密切,又有谁跟她有仇或间隙?找她的街坊邻居和绣庄伙计去问。” “遵命。” 岑国璋看看天色,“天不早了,快到散衙时辰。公亮,到县衙安排好人手,就回家去吧。我先走,看看家里娘子有没有把新住所找好。” 宋公亮一边应道,一边低声道,“老爷,侯三那小子已经是条死鱼,你的那宅院,早晚都能要回来。何必急在一时,再等几日,就能直接搬回原宅子。” “公亮,你不懂啊。那宅子,被侯三住过,有臭味,拿回来也要清洗改建一番才能重新住,需要段时日。我现在住的那破院子,不好,不安全!必须得搬,我是半刻都等不得。” 宋公亮不好再劝,拱手告辞先走。 岑国璋施施然地也离开土地庙,这里又变得寂静一片,只有几只鸟儿偶尔过来,在树枝上呱呱叫了一会,似乎被这里的肃杀诡静吓住了,很快就扑腾着飞走了。 过了一刻钟,岑国璋从刚才离去的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快步走进空无一人的土地庙空地。他径直走到铜鼎前,围着它转了两圈,然后附身伸手进去,在香灰里摸了几下,掏出个物件来,揣进怀里,急匆匆地离去。 当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宋公亮从大树后面悄声转了出来,冲到铜鼎那里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正文 第15章 有钱就要换房子 岑国璋回到家里,发现院子里多了不少人。有陈二婶、王审綦和另外几个人。陈二婶在屋里陪着玉娘说着话,王审綦和另外几个男人老实地站在屋外,恭声地应着话。 见到岑国璋回来,连忙迎上前来作揖。 “典史老爷,这是小的姑父李大肚。” 李大肚四十岁不大,头发不多,网巾都用不上。身体敦实,尤其那个肚子,名副其实。 “小的李四水见过典史老爷。” “免礼,你们这是?” “回典史老爷的话,小青子跟小的说你老人家想在附近找处小院子。正巧,石牌镇的王员外在隔壁长春街上有处宅院,座北朝南,东西厢房,外加中间院子,最合适不过。王员外留在宅院里的老仆人听说是典史老爷租赁,愿意优惠出租。每月只要一两六钱银子。” “小的叫浑家,还有街面上的陈二婶,陪着太太去见了地方。太太也喜欢,只是要等着老爷你回府后才肯落定。” 一两六钱银子,听那宅院的位置和面积,真不算贵。自己这个典史,每年俸禄是三十二两六钱五分银子,外加养廉银八十两。算起来,这个房租还能凑合地应付。 “太太喜欢?”岑国璋问道。 “喜欢,太太看了后,着实喜欢。”陈二婶走出来门来,附和道。 岑国璋走进屋里,坐在屋里的玉娘闻声抬起头,低声劝道:“相公,老家那边的租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汇过来。能省些还是省些吧。” “不能省!大老爷们在外挣钱,不就是让娘子过上好日子吗?可以省我的酒钱,可以省我的烟钱,但是不能省给娘子过日子的钱。” 岑国璋的话让陈二婶微张开嘴,吃惊不已。王审綦在外面也听到,心里表示万分地赞同,要是我娶到这样的娘子,钱全给她花也值得。 “李四水,那宅院收拾好了吗?”岑国璋隔着门问道。 “回老爷,那宅院定期都有清扫。太太看中意后,小的特意叫人再打扫了一番,绝对干净,马上能入住。” “好,帮忙找几个人,一起搬家。陈二婶,请你和李四水家的,帮着我家娘子收拾下,先过去。我去置办些被褥家具。” “相公,等会,拿些银子去。”玉娘急忙叫住了岑国璋。 “太太,就凭典史老爷的脸面,去街面上买东西,还怕赊不到?”陈二婶笑着说道。 “不行,这不是做官的本分。”玉娘拿出一个布包来,打开两层布,从里面拿了十两银子出来。 岑国璋接过银子,笑了笑,继续往外面走,临到院门口扭头问道:“李四水,那宅院在长春街哪里?” “回典史老爷的话,是长春街东六号。” 买了一床八斤的大棉被,以及相应的绸缎套面,还有一对鸳鸯戏水的潭州府刺绣锦缎枕头,加上其它零碎用具,都叫挑夫送到长春街东六号去。 路过旺记典当铺,岑国璋抬脚走了进去。 “典史老爷,你老人家来有何贵干?”掌柜的连忙出来相迎。 “掌柜的,我家娘子前日在你这里典押了一支银簪子,多少钱?我赎回去。” “典史老爷,一钱六分银子。” “利钱多少?” “才一两天,不敢收典史老爷的利钱。”掌柜的陪着笑脸说道。 “尤掌柜的,多谢了!”岑国璋也不斤斤计较,收下这份人情。 “典史老爷,客气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尤掌柜笑着答道。 簪子取来,岑国璋轻轻抚摸着。它很普通,却是玉娘的亲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原本家里值钱的都陆续典当光了,还不舍得典它。最后为了让自己吃顿猪蹄,才给典押了。 把银子付清,岑国璋拱拱手,抬脚便走。却听到后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掌柜的,我们有县丞老爷撑腰,怕他干什么。该收的利钱怎么不收?行里规矩,一天后就按一月收,好歹也有几十文。他一个当替罪羊的软面团...” “啪——”的一声,应该是扇大耳刮子的声音,然后尤掌柜的呵斥声,“你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二姨太娘家侄儿吗?也敢在这里胡言非议。好,等我去回禀老爷,再处置你!” 岑国璋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 到了新宅院,发现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陈二婶正从篮子里往上面摆饭菜。王审綦、李四水在旁边帮忙,还有几个人拘谨地站在一旁。 “都忙完了?” “回老爷的话,都安置好了。” “好的,几位辛苦了!” “不敢说辛苦!给典史老爷做事,是我们的荣幸!” 岑国璋一边搭着话,一边径直走进北屋。 “相公,我给了陈二婶几钱碎银子,叫她置办了一桌饭菜,又去沽了两壶酒。几个来帮忙的人,总要招待下。”玉娘见面就解释道。 “这宅院里的事,以后任凭玉娘处置,连我以下,都要听从你的调配。”岑国璋嘿嘿一笑,说罢,从怀里把银簪子拿了出来。 “娘子,我把它赎了回来。” 玉娘接过那簪子,手微微颤抖,眼睛里闪烁着光。 岑国璋拿过簪子,轻轻地插在玉娘的发髻上,然后紧紧地抱着她,轻声道:“娘子,对不起。” 玉娘的头靠在岑国璋的肩上,双手抱着他的腰,身子紧贴着,嘴里喃喃地说道:“相公,从你晕过一回后,我发现你变了一个人似的。” “变好还是变坏?” “当然是变好,真是菩萨保佑...嗯,相公,你的手又不规矩了,屋外还有人。” “典史老爷,饭菜都摆好了,等着你出来开饭。”陈二婶在院子里叫道。 “好,这就出来。”岑国璋依依不舍地放开怀里的玉娘,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走出北屋。 岑国璋跟王审綦等男子在院子里吃,陈二婶,还有李四水的浑家,陪着玉娘在北屋正厅里吃。 几个来帮忙的民壮,诚惶诚恐地吃了一角酒,吃了两碗饭,然后齐齐告辞。院子里只剩下岑国璋、王审綦和李四水。 “李四水,这回多谢你,以后有什么事,直管来找我。” 岑国璋的话让李四水眉开眼笑。他今天忙活了大半天,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审綦,你多大?”跟李四水客气几句,岑国璋转向王审綦。 “回老爷的话,去年年底满的十六岁。” “读过书吗?” “读过,考了两回童生都考不上,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料,就到县衙来谋了份差事。” “你是个机灵人,正好本官新上任,想收几个亲信心腹,看中了你,想提拔你。只是没有功劳,不好贸然提携。” 岑国璋缓缓地说道,“现在正好有个机会,不知道审綦你愿不愿意做?” “典史老爷请吩咐。”王审綦眼睛一亮,郑重地答道。 “侯三此厮,在街面上欺行霸市,为非作歹多日,本官一直想惩戒他。正巧,他因为犯夜禁,被抓在牢里,十天内是出不来。我想让人在这段时间里,好好收集他的罪证,能治他罪的罪证!” “老爷,这事简单。侯三这厮,仗着跟白秀才等大户人家的关系,在街面上没少做坏事,小的去转一圈回来,能收回一箩筐来。” “小罪可不行,关几天就放出来,没什么意思?我要的是能钉死他的罪证。” 王审綦脸色一正,想了一会答道:“老爷,我听说过一些风声,说侯三跟湖匪一阵风有关联,手里还沾有人命。只是查证需要时日。” 岑国璋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喝酒吃菜。 王审綦一咬牙,开口道:“老爷放心,十天内我一定找出罪证来。” 岑国璋意味深长地说道:“审綦啊,我这典史,还有半边屁股没到位。土地庙吊尸案破不了,我这官终究做不稳当。你不必急着上我的船,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王审綦嘿嘿一笑,直接说开了,“二十年前,荆楚省西边几处土司造反,家父从征半年,伤了脚,得了十几两抚恤银子。要回乡时,同伴顾光庸劝他说,不如就地购买些藿香、柴胡等药材,跟着回师的大军,一路上可以免税,到江夏、江州脱手,能获利五成以上。” “家父与顾叔父一同出生入死,曾经救过他的性命,十分信任他。干脆把十几两抚恤银子全投了进去。等到了江夏,正好江淮水灾过后疫病流行,藿香柴胡暴涨了十几倍。无数江淮的药商汇集江夏,重金求购。” “家父因此十几两银子变成了百余两,回家买了几十亩上好水田,修了一处宅院,当起一个小员外。他常跟我说,人生在世,有时候就得赌一把,才会有大起大落。要是不敢赌,就老实过日子算了!” 岑国璋仰首哈哈大笑,“好,咱们就好生赌一把!” 正文 第16章 凶手居然自杀了? 岑国璋刚到西厅签押房坐好,丁六爷就来报案。 “什么,贵府的翠花和须生因为私情暴露,羞愧难当,昨晚双双自杀?”岑国璋被震惊地三观稀碎。 “还要加上因为杀害了五小姐的爱犬千金,觉得难辞其咎。昨晚,五小姐知道是翠花和须生合谋杀害了千金,气愤不已,说要将两人扭送到县衙来治罪,还是我们老爷拦下。说为了一只狗就治下人和亲戚的罪,显得我们韩府太不近人情了。” 丁六爷一脸冷然地补充道,“只是翠花和须生,胆敢有私情,这是我们韩府家法所不能容忍。老爷叫人对二人行了家法,关在柴房里。说是转天要将翠花打发出去,将须生送回老家。谁曾想,当夜两人思量不过,双双上吊自杀。” 这时,岑国璋看到他脸上眼轮匝肌微微收缩,瞳孔微微放大。嗯,他内心在害怕! 他害怕什么? “丁六爷,那须生是贵府什么人?” “须生是我府三姨太太的娘家侄儿。这次来府上,是三姨太太在老爷跟前讨了份人情,说是请老爷指点下文章,好下场考个秀才举人。想不到来了不过三月,文章学问还没学好,倒是做出这么一档子事,真是人心难测。” 丁六爷似乎恢复了正常,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那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岑国璋小心地问道。 “在下奉命来报案,还请县衙有司人员去勘验一番,做个结案文书。” 我就知道,这丁六名义上是来报案,实际上是来通知县衙,出来洗地了! 因为杀了一条狗,以及私情暴露,翠花和那个须生就自杀?翠花有这个可能,但是那个须生,自己不觉得。 宋公亮的验狗报告里说得清清楚楚,一刀插在喉咙里,让那只可怜的狗子叫不出声来,两刀插在狗子的心口,直接了账。狗的心脏在哪里,普通人谁知道?偏偏这个须生,要考秀才举人的家伙,不仅知道,还两刀都能准确地捅到位置上。 这样的人,绝不简单。他会自杀,呵呵。 “公亮,叫上仵作王二毛,我们一起去韩府验尸。”岑国璋不动声色地说道。 在路上,王二毛心惊胆战地凑过来说道:“典史老爷,我这手艺,去尚书府验尸,不大合适吧?” 现在嫌弃自己的手艺差了,土地庙吊尸案,你都差点直接结案,那时的艺高胆大去哪里了? 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你是本县唯一的仵作,尚书府的自杀案,不是你去验尸,谁去?” 王二毛期盼地望了望走在后面的宋公亮,不言而喻。岑国璋笑了笑,却不再开口。 到了柴房,岑国璋叫王二毛先去给翠花验尸,宋公亮跟去监看,自己却直奔那位须生尸首所在的那间柴房。 尸体,岑国璋粗略看了一圈就算了。看得太仔细,旁边跟着的丁六爷会紧张的。传到韩尚书耳朵里,也不好。 岑国璋踱了几步,站在柴房中间,把自己想象成须生,处身置地地想象,如果知道在劫难逃,该如何办?留下线索给后来者?这或许是当时的须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吧。 柴房不大,十平米左右大小,四面墙都是砖砌的,窗户上有木条,胳膊那么粗,门虽然是木制的,却十分厚实,就算是用利斧劈,也要花费一番力气和时间。 看来大户人家的柴房,都兼有私牢的作用。 里面靠着墙,码了一面的柴火,整整齐齐。在屋梁下面摆着一个木墩,上面有刀劈斧砍的痕迹,是专门劈柴用的。这高矮大小,上吊时用来垫脚正合适。想必翠花那间柴房屋里也有一个。 还有,上吊用的就是他们各自的腰带。细节漏洞都补齐了,很有经验啊。 岑国璋在脑海里默想着柴房的一切。看得出,这间柴房虽然很简陋,但总觉得有点反常。什么反常?太整齐了!谁家的柴房收拾得这么整齐?应该是有人把它彻底翻过一遍,然后重新复位,才可能这么整齐。 也只有收拾得如此干净,韩府才敢叫县衙派人来验尸和勘验现场。 须生应该想到这点,为了确保线索不被找出来,他会藏到哪里呢?岑国璋忍不住看着躺在屋里木板上,盖着一张白布的须生尸体。 或许是这样了。岑国璋暗暗猜测着,只是自己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须生不得不防这一招啊。他可能还藏着后招。 如果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须生可真不是一般人啊。他来韩府的目的,也有得琢磨了。更值得琢磨的就是这韩府,里面肯定藏着有某些人非常感兴趣的东西。 “岑老爷,你发现什么?”丁六一直在旁边跟着,看到岑国璋站在那里不动了,好奇地问道。 岑国璋转过头来,看到丁六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这韩尚书府,龙潭虎穴,满府的秘密啊。 惹不起,惹不起! “嗯,贵府的柴房,比县衙的牢房还要结实啊。”岑国璋感叹了一句,“更比县衙牢房要整齐,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啊。” 丁六死死地盯着岑国璋,想从他脸上看出玄机。过了一会,才讪讪地说道:“岑典史真是爱开玩笑。” 这时,王二毛兴致勃勃地冲进来,站在须生尸体旁边开始勘验起来。他卷着袖子,挥舞着刀具器械,满脸兴奋,跟街面上的郑屠夫一般。 宋公亮跟在他身后,转头看过来,脸上除了生无可恋,还有几分期盼,期盼岑国璋能够出手阻止王二毛,继续败坏仵作这份职业的荣誉感。 岑国璋拱拱手,连声道,“辛苦,辛苦!”转身离开了屋子里。 验尸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尚书府的空气,说不定比其它要香甜一点呢! 过了一刻钟,王二毛走了出来,一副天下第一仵作的神情和派头。 “如何?” “回典史大人,小的验过,完全符合自杀迹象,小的用人头担保,这两人绝对是自杀!” 王二毛自信满满地打包票,岑国璋听到旁边的丁六,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微舒气声。心里冷笑几声,我就知道,在你手里,谁死都是自杀。这也是我带你来勘验的目的所在。 “宋掌案,你对王二毛的勘验,可有异议?” 看着岑国璋一脸真诚的样子,宋公亮心里忍不住暗暗骂道。天底下只要是做官的,不管年纪大小,都是狐狸,唯一的区别就是小狐狸、大狐狸和老狐狸。 迟疑一会,宋公亮摇头道:“属下没有异议!” “那就签押结具,定案收档。”岑国璋毫不迟疑地说道。 正要离开韩府,吴七爷过来拦住一行人。 “岑典史,我家老爷有请。” 韩尚书请我啊?我有点懵啊,要不要整理下衣装妆容再过去?可是看到吴七爷似笑非笑的样子,岑国璋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走,留下满脸疑惑的宋公亮,和一脸羡慕的王二毛。 “学生岑国璋,见过尚书老大人!” 韩尚书端坐在花厅里,穿着一身道袍,显得脱俗出尘。就是头戴的四方平定巾,比一般的要高大许多,好像头顶着一个书橱。 难道这是显示自己学富五车的行为艺术?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哈哈一笑,“岑典史客气了,我现在只是富口县治下的一介草民。” 岑国璋这才看清韩尚书的相貌,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真的是一表人才,只比自己的相貌差那么一点。而且年纪也不老,才四十多岁,在官场上属于年富力强的主力军,居然致仕了! 见到岑国璋垂手恭敬站在那里,没有出声,韩尚书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岑典史,查验得如何?” “仵作亲验,刑房掌案在旁边监督,皆认定是自杀。” “岑典史怎么不亲自勘验?” “回尚书老大人的话,学生碰不得尸首,一碰就会恶心呕吐。”岑国璋理直气壮地答道。 “有这样的怪病,还要主持富口县的刑名侦缉事宜,真是难为岑典史。”韩尚书露出奇怪的神情,捋着胡子似笑非笑地说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学生做了富口县典史,再难再苦,也要尽忠职责。”岑国璋抱拳面向北边说道,一脸的公忠体国。 韩尚书哈哈大笑,“岑典史,辛苦了,这里有纹银百两,拿去喝酒吧。” “谢尚书大人。” 财神啊!见面就赏了一百两银子,看来得多找机会来拜见这位致仕尚书老大人。看着岑国璋被一堆银子耀花眼的样子,韩尚书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岑国璋喜气洋洋地走出韩府大门,宋公亮、王二毛正翘首期盼。 “典史老爷...” “韩尚书说我们几个大老远地来勘验,着实辛苦,赏了一百两银子。二毛拿二十两,公亮拿三十两,我拿五十两。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王二毛没口子地说道。 “大人,我们给多了。”宋公亮瞪了他一眼,转头过来低声地说道。 “不多,我们这是按劳分配,你们不嫌少就行了。” “不嫌少,不嫌少。”王二毛咧着嘴说道。 “不嫌少就好。只是要记住了,韩老大人的赏钱也领了,嘴巴就严实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再三交代了吧。” 宋公亮和王二毛脸色一正,连忙应道:“小的们绝不敢多说半个字。” 岑国璋满意地点点头,朝站在旁边的吴七爷笑着作揖,告辞离去。 韩尚书听完吴七爷的禀告后,刚才还浮在脸上的胜券在握,慢慢消散,沉吟许久后说道:“好生盯着这个岑典史,这个家伙,我有些看不透啊。” “老爷过滤了,老爷看不透他,只是因为隔得太远了。再说了,这种小角色,真要是看出什么来,捏死他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般。”吴七爷安慰地说道,“看他拿银子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贪鄙之人。” “不,不大一样啊。”韩尚书感叹了一声,却没有说到底哪里不同,而是继续说道,“再小的角色,也是朝廷命官。谋害朝廷命官,就是越线坏了规矩。而今敏感时期,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敢轻举妄动啊,凡事慎重些。” 韩尚书烦躁地在书房里走了几圈,突然停住脚步,那双星目透出灼烈的炽热,低声问道:“老二在哪里呢?” “回老爷的话,二爷现在府上。” “嗯,叫他去洪州城跑一趟,把前三月的账目跟乐王府的人对一下。”韩尚书的嘴边眼角荡起一份春意盎然的笑容。 听了韩尚书的话,吴七爷的嘴角微微一抽动,连忙低着头,轻声问道:“马上叫二爷出发?” “嗯,马上就走,坐船连夜到洪州城。” “遵命老爷,小的马上就去安排。”吴七爷应道。 正文 第17章 县丞和主簿 在十字路口跟宋公亮和王二毛分手,岑国璋往长春街的新宅子走去。 刚走东庆街口时,却被一人给拦住了。正是在在这里等候已久的旺记典当铺尤掌柜。 “尤掌柜的,你有事找我?” “小的不敢叨扰典史老爷,是小的东家想请老爷小酌几杯。” 旺记典当铺的东家,可不就是县丞尤得贵,他找自己? 岑国璋不动声色地说道:“尤掌柜请带路!” 跟着来到悦云居二楼最里面的雅间,尤掌柜敲了敲门,恭敬地说道:“东家,岑老爷请到了。” “快请进!快请进!”里面连声说道。语调洪亮,中气十足,跟往常养晦韬光的尤县丞完全不同。 尤掌柜把门推开,弯着腰往旁边一让。岑国璋走进雅间,看到尤得贵和茅易实坐在那里,一个悠然自得,一个不动声色。 富口县衙的二老爷和三老爷汇聚一堂,再加上自己这位四老爷,县衙里有官帽子的,除了知县胡思理,全在这里。 岑国璋立即猜出尤得贵的心思。果真,这世上心甘情愿做隐形人的二把手,太少太少,多是积极向上,富有进取心的副手们。 但是岑国璋马上把尤得贵的野心判了死刑。想拉拢自己,连出门相迎的姿态都舍不得做,有什么出息? 难道你手里的牌比知县还要多? 你虽然是县衙的二老爷,可上面有一言九鼎的正堂大老爷压着,下面有分掌东西六房实权的主簿和典史架空着,只剩下一顶空帽子。会做人的,大家表面上对你客气一番,哄着你这位二老爷;不会做人的,你的命令连签押房都出不去。 这个时候还拿捏着自己高一阶的身份,真是搞不清自己的分量啊!十有八九是猪队友。 “尤大人,茅大人,今天是什么大好日子?”岑国璋一边拱手一边笑呵呵地问道。 “岑老弟,快请坐!是兄弟我那不懂事的伙计,冒犯了老弟你啊。所以在这里摆一桌,当做赔罪。老茅是我拉来作陪的。”尤得贵哈哈大笑道。 岑国璋明白他说的什么事,就是自己昨天去旺记典当铺赎玉娘的银簪子,被里面的伙计在背后非议了几句。那伙计好像是尤得贵二姨太的什么亲戚。 “惭愧!惭愧!”岑国璋连忙摆手道。堂堂富口县衙的四老爷居然要典当妻室的头饰,确实丢统治阶级们的脸。 “无妨无妨。当年尤某人机缘巧合,得了份优保。可惜孝敬不到位,好好的阁议优叙只得了个部议优叙,知县变县丞。兄弟我是痛定思痛,把祖屋都质押了,带着三千两银子去到京城,把吏部南院那群王八蛋喂得饱饱的,才选到富口县这个富庶上要县。从一屁股的债到现在,不过五年,全回本了,还略有盈余。” 尤得贵摆出一副老前辈的姿态,开口劝道。做官前两袖清风,做官后两袖金风,大家都是一个样子。 “尤大人这句略有盈余,是点睛之笔啊。”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哈哈,”尤得贵得意地大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我等寒窗苦读十数年,含辛茹苦考功名,为得什么?还不是图有朝一日能身负皇恩,代天牧民。” 茅易实和岑国璋连连点头,交口赞同,然后你一言我一句奉承起来。 “尤大人说得极是,金科玉言,我等受教了!” “看尤大人,真是我等楷模。官做得四平八稳,第二个三年任期将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看一个上佳的考课评绩到手。到时部里记名,转迁一阶,我等就要称尤大人一声县尊老父母了。” “那是,更让在下敬佩的是,尤大人长袖善舞,有典当铺,还有绸布庄、粮栈,生意都做到江州府城。真是升官发财两不误啊尤大人。” 听着茅易实和岑国璋的连连吹捧,尤得贵笑得满脸褶子像怒放的向日葵,偏偏在那里摆手装谦虚。 “我那点的生意算什么?人家长乐号的买卖才叫生意。” 居然敢跟豫章省最大的商号长乐号比,尤二老爷,你可真是志向高远啊。岑国璋和茅易实对视一笑,继续不吝赞词。 一时间,雅间里其乐融融,主宾相得。 尤得贵几杯酒下肚,越发地谈笑风生。张口说自己跟省城藩司首席师爷是同乡加同庚,一起同过窗,一起赶过考,一起逛过青楼,真正的铁杆好友。要不是因为富口县待得太舒服了,他早就托同庚在藩台大人面前讨份人情,调去江州关做主事御史。 “江州税关,可是天下十三所税关之一,大江中下游的关隘,那里的守关主事和监关御史,就是在横山银海里泡着。那里做一个月,抵得上他处做官一年。只是有钱难买爷高兴,不去,藩台请我去都不去!” 听着尤得贵的豪言壮语,岑国璋心里暗暗发笑。自己这几天恶补当今朝廷的时政知识,知道江州税关确实是天下十三所内河税关之一,真的富得流油。但它的主官,分别由户部派主事来主持工作,都察院派御史来监督。 不要说藩司首席师爷,就是藩台大人,在这两位官员的任用上,都没有太多话语权。 看着茅易实坐在旁边,一脸敬佩地端着酒杯,含笑有节奏地附和尤得贵的话,十分地凑趣。岑国璋借着敬酒的机会,别过头去,低声道:“尤大人今天喝得,真是尽兴啊!” 茅易实闻声转过头来,眼珠子滴溜一转,脸上浮出笑意,会意地对岑国璋点了点头。 尤得贵喝得满脸通红,特别是那个大葱鼻子,像是要渗出血来。他突然停住刚才的吹嘘,脸转向岑国璋,故作神秘地问道。 “益之啊,你可知胡知县为何突然点你为典史吗?” 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似乎很真诚的神情。但岑国璋看得出,藏在眼角和嘴边的戏谑和不屑。 演技不到位,做官难上位啊。 “那是知县看我这两年在刑房,勤勉用心,又念及家父为朝廷尽忠,一时开恩。”岑国璋一副感激零涕的样子答道。 “益之啊,你糊涂!”尤得贵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在刑房两年,他前不念及,后不念及,偏偏发生两件大案时就记起你这个候选典史来了!” “啊,尤大人,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岑国璋满脸的惊讶。 “呵呵,益之,你好生琢磨吧。真以为胡思理是真心保举你?错了,他是拿你做替罪羊!你命好,也不知道是谁,在韩府院墙上写了重要的线索,让你顺利破了尚书府杀狗案。可是土地庙吊尸案,却是鬼神所为,岂是凡人能破的?到时候省里臬司衙门下文来追责,老弟,你可怎么办?” 岑国璋脸色惨白,手脚微微颤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拉着尤得贵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尤大人,你老指点下我,这可怎么办?为了这个典史,我把家里的祖产都质押了,带着娘子来这里。熬了两年才坐上这位子,屁股没坐热,也还没见到回头钱,要是被省里夺了职,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你是富口县典史,是要担责。可有人却是富口县正堂,一县之尊,难道不该担责吗?”尤得贵面带微笑地说道。 岑国璋脸色由白变青,身子微微打起来摆子来,口齿不清地说道:“这...这...这可如何使得?” “哈哈,益之啊,谁的官帽子都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尤得贵语重深长地勉励了岑国璋一番。 宴散下楼时,岑国璋还有些魂不守舍。看到自己的“劝解”有了显著效果,尤得贵暗自得意,爽快地付了酒菜钱,拱拱手,率先离去。 “益之,后生可畏啊!”刚才尤得贵开解岑国璋时一直不做声的茅易实,到了现在要分手才轻声说道,话里有话。 “茅兄,彼此彼此!”恢复常态的岑国璋拱手回道。 “哈哈,我字宁果。” “宁果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我东厅你西厅,大家以后有的是携手合作的机会。”茅易实笑呵呵地说道。 尤得贵的这桌席面请得有点亏。他怂恿自己暗中给胡思理使坏,好坐收渔翁之利的算盘没打响。却是让自己和茅易实看清了对方,居然还有点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正文 第18章 刚搬新家就有人上门 走在县城东西走向的大街-庆寿街上,岑国璋回想着刚才这半个时辰的酒席交锋,觉得自己演得还算合格,只是还需要继续努力。如果能够达到游刃有余、收放自如的地步,才算是有所长进。 尤得贵这个县丞,自认为老奸巨猾,实际上是毫无自知之明的大羊牯。真正老奸巨猾的是知县胡思理和一直很低调的主簿茅易实。只是这茅易实,到底是哪路的神仙? 正思量,听到一阵马车声不急不缓地传来。岑国璋回头看去,见到三辆马车从东边的街面上四平八稳地驶来。打头的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吴七爷。 “吴七爷,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岑国璋站在街边,拱手客气地问道。 “岑大人,送我家二爷去城西码头。”吴七爷微微拱手,随意地答道。 “贵府二爷?这么晚了还要赶路?” 富口县城西码头,向南可入星子湖,直抵省府洪州城。向北可转入大江,逆流而上可至江州、江夏,顺流而下可达舒州、金陵。 “有要事。”吴七爷简单地答了一句,随着马车擦肩离去。 韩府二爷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风吹车颠,帘布晃动,能看到他的容貌。俊俏无比,尤其是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格外引人瞩目。长相有韩尚书七分模样,只是更漂亮些。 如果韩尚书的英俊只差自己一点,这位二爷怕是只差自己半点了。岑国璋猛然间觉得有了危机感。 来到长春街东六号新宅子门前,岑国璋上下打量了一番,还行,勉强凑合着住吧。等过几天,把侯三和白秀才一伙收拾了,再搬回那座大宅子里去。 他上前敲门,不一会,开门的是陈老倌,陈二婶的丈夫。咦,他们两口子这会不是在茶馆里照应着吗? “老爷回府了!”陈老倌恭敬地拱手道,一副岑府的院老伴当模样。 从北屋闻声走出一人来,真是陈二婶。 “老爷回府了,太太刚才一直在念叨着你,说这么晚了,衙门早散了,怎么还没回来?”她一开口,就跟家里多了只老喜鹊。 “哦,县丞尤大人请我去小酌了几杯。” “老爷现在是县衙的四老爷,散衙了肯定是跟二老爷,三老爷在一起聚一聚。”一脸与有荣焉的陈二婶,说话的声音更高了,恨不得把这个消息传遍整个西城。 走进北屋,岑国璋发现屋里除了玉娘,还多了一人,俞魏氏的女儿,正握着一根羊小腿,啃得满嘴是油。 “这是怎么回事?”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陈二婶两老把店里的生意交给了儿子儿媳打点,自愿投到我家门下做个看院守门的。这是俞大丫,相公为她父亲俞夏生申冤后,俞魏氏说无以为报,甘愿将她送到府上做丫鬟。丫头还算懂事,做事也麻利。就是不经饿,等相公不回,我就叫她先吃了。” 听了玉娘的解释,岑国璋哭笑不得。自己才做官几天,就有人来投靠了?刚刚从贫困线上挣脱出来,就要开始养丫鬟和家仆了? “老爷,你也知道我们家那个茶馆客栈,小本生意,用不到我们一家五六口人。所以老身两口子合计过,把生意留给儿子两口子打理,我们甘愿到府上做个老伴当和老妈子。还请老爷不要嫌弃我俩年迈愚钝。” 陈二婶笑呵呵地说道,木讷的陈老爹作了一揖,退到门外面,站着一言不发。 这算盘打得,他俩投到自己门下,儿子儿媳打理的茶馆客栈,谁敢去生事? 也行,这么大个院子,只有自己和玉娘住,确实空荡了些。而且玉娘跟着苦了这么几年,是该享享官太太的福了。陈二婶两口子,以前对自己和玉娘真心不错,人品自己也信得过,留下吧。 “陈二婶,陈老爹,你们两位我和娘子是再相信不过,能请得两位做伴当,我们是求之不得。只是这俞大丫...” 这丫头才十四五岁,个子挺高,几乎要比玉娘平齐,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可身形过于单薄,头发枯黄,一看就从小营养不良。 收下来做丫鬟,我还得先贴钱进去给她补营养。哦,说话这会的功夫,一根羊蝎子被啃得精光,连骨头都被敲开,吸干净了骨髓。 真得太能吃了,自己得贴多少钱进去? “相公,俞夏生两口子带着儿子去投奔康安府的舅舅,午时就去码头坐船走了。” 嘿,这两口子,丢下女儿就走,搞得跟通缉犯跑路一样。想想也是,一场无妄之灾,让俞家胆战心惊。富口县对于俞家来说,太吓人了,赶紧离开换个新的活法。只是新的活法谁也说不好会是怎么样,把大丫留在自己这里,多少还有条退路。 小民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啊。 “大丫,你有没有名字吗?” “老爷,我叫俞巧云,我妈给取的名。” “巧云?纤云弄巧,好名字。那就留下吧,也不缺你这点粮食。”岑国璋财大气粗地说道。 入夜,岑国璋抱着香喷喷的玉娘睡得正香,突然间从美梦中惊醒过来。院子里有动静,侧耳一听,听到几声狗叫声。 “旺旺--” 是狗子啊!岑国璋打了一个哈欠,顺手在玉娘的圆润处摸了一把,准备继续美梦时,猛然间想到,自家没养狗啊! 睡意瞬间全无,一股寒意从脊椎尾部涌上来。岑国璋松开怀里的玉娘,摄手摄脚地起身。刚坐在床上,玉娘也醒了。 “相公,怎么了?” “院子里进贼了。不要怕,外面有巡卒更丁,喊一嗓子他们就会围过来” 岑国璋低声安慰道。穿上鞋,披上外衫,在屋里摸了一圈,实在没有趁手兵器,最后拎着马桶盖出了屋。 手里有件东西,总比赤手空拳要强吧。万一来的是个雅贼,闻到马桶盖的味道,落荒而逃也不一定。 月色幽冷,把不大的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中间站着一人,黑衣黑裤,头上还裹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看上去个子大约一米七出头,身形不胖不瘦。 他不声不响,站得笔直,月光下像一把锋利的刀,散发出无形的肃杀之气。 岑国璋的双腿发软,喉咙发紧,拿着马桶盖的手在不停地抖。不要怕,对方真要有歹意,这会的自己早已经凉凉了。 深吸几口气,稳了稳心神,岑国璋终于说出话来,“这位英雄,不知有何来意?” 颤抖的声音在黑夜中飘散着,大半夜私闯民宅,绝对不是遵纪守法的良民,自己身单力薄,屋里还有娘子要保护,说不害怕绝对是骗人的。 “你在土地庙前寻摸到的东西,对于我们很重要。”黑衣人的声音有点嘶哑,听上去耳熟。 “你们来得挺快的。”岑国璋听到这里,反倒松了一口气。来要东西的,不是来杀人灭口,那就好说。 “你猜到了?”黑衣人话语中带了几分紧张。 “猜到什么?我只是猜东姑那晚深夜去土地庙,肯定是要跟人会面。只是路上不慎遇到了不明身份的敌人,惨遭毒手。在那个时候,她急中生智把要紧的东西藏在香炉里。” “你怎么看出是藏在香炉里?”黑衣人问道。 “我悄悄去看过东姑的尸首,她的膝盖有擦伤,手掌除了擦伤还有泥渍,应该是摔了一跤。但是她右手掌里的泥渍有点不同,有一些非常细腻的灰土,只是混在其中,一般人难以察觉到它。” 岑国璋盯着黑衣人,继续说道:“我当时也没想明白东姑的右手到底摸了什么。直到我在土地庙转了一圈,看到那个香炉,这才想到,应该是东姑在被害前,装作摔倒,扶住香炉的同时,顺势把要紧的东西藏在那里,所以右手沾到了香灰。” 黑衣人那双眼睛闪着光,像黑夜里的猫头鹰。默然一会,他缓缓伸出手来。 “等会,我给你取去。”岑国璋丢下马桶盖,转身在院子角落里捣鼓了一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东西,抛给黑衣人。 那人伸手接过,在暗地里捏了捏,点了点头,一个转身,猛跑几步,然后腾身跃起,双手一攀,身子嗖地一声翻过院墙,消失不见。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尤其是离开时有点急,像是有恶狼在黑夜里盯着。当然了,也可能是突然内急,要赶回去方便。 岑国璋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几乎软瘫,连忙扶着晾衣服的木架,才没有倒下。 这院墙还不够高啊。最关键的,自己手下缺少能救命的猛将兄。一群老弱妇孺,遇到强人只有束手就擒,祈求老天保佑的份。这样可不行啊。 慢慢恢复正常的岑国璋在心里嘀咕着,轻步走到南屋。陈二婶两口子就住在靠院门的那间。他推了推,门没关。走进去一看,陈二婶两口在床上睡得正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香气。 迷香!还真有这玩意。 岑国璋开了门窗,通了通风,让屋里再也闻不到那香气,这才关上门窗,悄悄离去。 回到北屋,玉娘披着一件外衣,站在屋门后面。 “相公,此人似乎没有恶意。” “是没有恶意。凭借他的身手,真要是有恶意,我们夫妻二人已经在睡梦中遭了毒手。那几声狗叫,怕是他故意引我们注意的。” 岑国璋心有余悸地说道,刚才太吓人了。 这时,睡在偏屋的俞巧云好像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老爷太太,有事吗?” 自己都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你这会才醒,睡得可真沉。 “没事,继续睡觉!”岑国璋没好气地答道。 他反对把俞巧云安排在偏房。那里跟北屋卧室是挨着的,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这里放个屁,那边都能听到声音。 隐私啊,空间啊!等到二十八天的戒色期一过,岂不是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要受影响? 可是陈二婶却说,丫鬟就该睡在那里,晚上老爷太太有什么事要使唤,也方便。玉娘也默认了。自己反对无效。 奇了怪,自己和娘子晚上睡觉,有什么需要使唤的?真是搞不懂古人的脑回路。 “哦!”俞巧云在那边应了一声,不一会就听到轻微的鼾声传过来。 这么快又睡着了?真是头猪!晚上真有事要使唤你,岂不是把喉咙喊破了才能叫醒你? 躺回到床上,又抱着玉娘,岑国璋的心思却在四处乱飞。 躲过一劫的他,回到北屋后,脑子里的思绪,就跟脱了僵的野狗,不由自主地乱跑起来。俞巧云在偏房叫了一声,他都能从隐私和空间,联想到会不会影响自己与玉娘的子嗣延续。 今晚的黑衣人到底什么来路?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身影,总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就是想不起来。唉,自从当上典史后,满城都是熟人,搞得脑子有点乱。 还有自己在土地庙前找到东姑遗物的消息,会是谁通知黑衣人?宋公亮?当时是他跟在自己身边,很有嫌疑。又或者一直有人在旁边监视自己,只是没有察觉到。 迷迷糊糊中,岑国璋听到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分不清是四声还是五声,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正文 第19章 打架斗殴也要管 坐在西厅签押房里一上午,岑国璋的头一直隐隐作痛。昨晚被惊醒,胡思乱想了半夜。天麻麻亮,又挣扎着起来去锻炼身体。现在是养成习惯的关键时刻,只要松懈一回,后面就有的是逃避借口。 必须坚持。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自己是穿越众没错,可是不努力的话,顶多就是条穿越过来的咸鱼。 这么一折腾,到衙门点完卯,后遗症就出来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坚持着翻阅文卷。 土地庙吊尸案现在迫在眉睫,消息应该已经传到省府洪州城里,东姑的娘家舅舅,省臬台的王经历,应该要下文追问这件案子。 经过昨晚黑衣人的登门拜访,岑国璋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东姑肯定是位身负特殊使命的人物,来富口县秘密行事。现在她惨遭不幸,她那位说不清楚的娘家舅舅,已经无关紧要。关键是她背后的人和组织,肯定想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东姑。 这个压力最后还是要传递到自己身上,这些暗中行事的人和组织,肯定比省臬台的一个经历要可怕的多。 唉,我真是太难了! 摆在岑国璋面前的一叠纸,是东姑的“社会背景调查”。这个宋公亮,执行能力很强啊。才一天多点时间,就组织人手调查出这么东西来。 根据资料,东姑的东记绣庄在富口县城非常有名气,她本人也是各大户府上的常客,经常出入这些府邸后院,为太太小姐们织衣绣花。 “韩府!”岑国璋翻了几页纸,发现一个熟悉的地方。 据伙计们讲,韩府因为五小姐要出嫁,四处找人做陪嫁衣物。东姑手艺好,被请了去,频繁出入韩府,两三天就要去一趟,一呆就是半天。跟韩府内院的小姐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十分相熟,常常带着韩府女眷们的打赏回来。 这就有意思了。数一数,自己穿越过来才几天,这韩府就发生了多少事?先是杀狗案,把县衙折腾得鸡飞狗跳。自己破了案,结果杀狗凶手和她的小情人双双“羞愧难当”自杀了。 这是上坟烧报纸,尽在糊弄鬼! 现在土地吊尸案的受害人,东姑又跟韩府扯上了关系。难道是因为她知道了韩府内院里的某些隐私,遭人灭了口?有这个可能性,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现在最关键的是弄清楚,到底是谁杀了东姑?还把她高高地吊在土地庙前的那棵大树上。是故弄玄虚,还是另有目的? 想到后面,岑国璋发现,韩府可能是拨开所有疑云的关键点。可是自己有什么能力去敲开这扇门呢? “四老爷,四老爷,出事了!码头出事了!” 杨井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告道。 “出什么事?” “大江盟的人,跟顺风堂的人在码头上打起来了!” “打架啊,”岑国璋不以为然道,小小的打架斗殴也要找我,是不是怕老爷我闲得慌? 在他的意识里,这种事随便派几个衙役捕快过去,那些青皮混混们还不得束手就擒? 封建社会的铁拳,它也是铁拳啊! 看到岑国璋不当回事,杨井水急了,“老爷,码头上已近聚集了三四百人,人人都带着棍棒,还挟带着些刀枪,真打起来,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人命案子啊,到时候死伤惨重,老爷,不好交代啊。”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还有刀枪!大顺朝的黑-社会居然这么猖狂! 岑国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人命案子,在这个还算太平年代的时期,肯定不是小事。到时候一追责起来,自己这个典史又是第一责任人。 “马上召集三班,还有县衙西厅的青壮,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给我带上棍棒兵器,前去弹压。叫许一山,立即召集县城和附近的乡兵民壮,赶到码头去。” 乡兵民壮类似于大顺朝的预备役和民兵,归西厅兵房管。 宋公亮等人也闻讯赶到,听完岑国璋的部署,马上补充道:“大人,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跟县尊禀告一声,请他马上行文南湖口的巡防营,调一队兵勇过来。” 南湖口与富口县城隔着星子湖的湖口水道,水路不过十几里。那里驻扎着一营巡防兵,有三百人,二三十艘快船巡舟,是离富口县最近的官兵。 岑国璋想了想,点头应道,“好,你们先带人过去,我向县尊禀告一声后就赶到。” 城西码头沿着星子湖出长江的湖口水道,一字排了三里长,密密麻麻停满了船只。看到那些如同树林一般的高耸桅杆,岑国璋心头一动。 闹事的两伙人泾渭分明,一伙人穿皂色短打衣服,站在西边,有两百多人。另一伙人穿深青色短打,有一百多人,站在东边。 两伙人都人手一件棍棒,隐约看到人群中间闪着银光,应该是有刀枪藏在其中。幸好还没开打,正在讲数。 宋公亮、陈大有、杨井水带着四五十个县衙的捕快青壮,站在中间,勉强将两伙人隔开。 “怎么回事?”岑国璋趁着混乱,悄悄走近来,低声问道。 “大人,大江盟和顺风堂的人争地盘。东边是大江盟的人,西边是顺风堂的人。”知道情况的陈大有连忙答道。 “大江盟,顺风堂?什么路数?” “大人,大江盟是在长江讨饭吃的帮会,总舵在江夏城,上至三峡江陵,下至舒州太平,都是他们的地盘。甚至下到金陵松江,那边江面上的各路人马都要买他们几分面子。顺风堂只是在星子湖、章江水面上讨生活,总舵设在省府洪州城。” “这两伙人各有自己的地盘啊,怎么还见天地掐架?”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在前身的记忆里,顺风堂与大江盟天天有冲突,只是像今天这么大规模地对峙,已经有半年没见到了。 “大人,顺风堂在星子湖、章江是一家独大,吃得盆满钵满。但是人心哪有满足的,他们一直想走出星子湖,在长江水面上抢下一块地盘来。但是几次都被大江盟打回来,死死地按在我们富口县码头上。” 宋公亮低声答道,“大人请看,以乙六号码头为界,西边是顺风堂的地盘。星子湖、章江过来的船只,把货卸在码头上,再装上东边大江盟地盘的船只,驶入大江。这是一年多前一场死伤数十人的械斗后定下的规矩。谁要是违背了这个规矩,货和船都难保。” “今天为什么又闹起来了?” “大人,听说是顺风堂一个小头目的姘头,被大江盟一个跑船的拐跑了。小头目不服气,打了一场。那边也不服气,又打了回来。打来打去就打成这个样子。”杨井水禀告道。 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就打起来了,你们这些帮会,能不能有点出息! “讲数的这两人是谁?”岑国璋没好气地问道。 “西边穿黑衣的老头,是顺风堂外三堂,巽字堂堂主苟一时。东边穿蓝衣的中年汉子,是大江盟江州分舵舵主,鲍细风。” “看样子顺风堂人数占优,但落在下风。”岑国璋初步判断道。 “大人何出此言?”宋公亮好奇地问道。 “外三堂堂主,一听就是顺风堂核心人物。大江盟只是随便来了一位分舵的舵主,就旗鼓相当,不落下风。看来,大江盟的实力比顺风堂要强得多。” “大人说得有道理。”宋公亮等人纷纷点头附和道。 “嘿,这位秀才,你说这两伙人打架,谁能打赢?”一个脆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岑国璋闻声转过头去。旁边小饭铺的桌子上坐着几个人,打头的是一男子,二十岁左右,相貌俊秀,英气逼人。穿着一身直裰袍衫,青色的衣料上绣着点点的荷花花苞和枝条。 问话的就是他,看神情,应该是在旁边听自己一伙人说话很久了。 “不知道。两边人马的实力底细我不清楚,光看表面,很难看出来的。”岑国璋打量了一番,老实地回答道。 两伙人的实力底细自己是看不出来,可是这问话人背后的四个人,绝对是高手。目光如闪电,太阳穴微鼓,手掌阔长,指节有结,身上藏不住的彪悍气息,还有包袱里的兵器,都显示他们不是善辈。 对于惹不起的人,尤其是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江湖高手,当然要客气点。 这人一身男子打扮,但岑国璋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可能是穿越前女扮男装的戏码看得太多了,觉得这人可能是女扮男装的。 脸庞过于秀丽。韩府二少爷,都漂亮成那个样子了,可跟这人一比还是有差距。男人怎么可能长成这样,比自己还要俊美,肯定是女的! 再说,此人身上虽然满满的飒爽英姿,但嘴角眉眼间,还是有一份隐藏其中的柔媚。最关键的是,他没有喉结。 “表面看不出来啊,”那人爽朗地笑了,“打一架不就全看出来了吗!” 岑国璋一听,知道不好,这是要坏事!可还没等来得及出声阻止,看到“他”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西边大声喝骂道。 “顺风堂的孬种,有本事打啊!瞎嚷嚷半天,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就你们这熊样,干脆自己割了进宫去。你们这些怂包,还是做太监更有前途!”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正文 第20章 打架打成作乱造反 顺风堂两百多号人,先是人人不敢置信,很快就各个暴跳如雷,无比的愤怒!他们在豫章地面上,还没有被人这么骂过!一时间群情激奋,恨不得要冲上来把那人撕成碎片。 苟一时阴沉着脸,强压着愤怒喝问道:“小子,你是哪条道上的?竟然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那人满不在乎地说道:“苟孙子,你听好了,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富口县衙岑典史麾下快手头目,李一山!” 现在轮到岑国璋满脸的不敢相信。这人谁啊,居然当着事主的面撒谎。嗯,恐怕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故意如此,拖自己下水。 看到顺风堂的人脸色不善地围了过来,岑国璋骑虎难下。这个时候自己百般解释也没用,谁信啊! 只能指望朝廷的威严了! 他咳嗽一声,站了出来,满脸严肃地说道:“本官就是富口县典史,尔等在这里聚众闹事,想干什么?” 顺风堂有人嚷嚷起来:“打死这欺人太甚的狗官!” 岑国璋冷冷一笑:“居然敢骂本官为狗官!好胆!你们是想犯上造反吗!” 顺风堂帮众似乎丝毫不怕岑国璋这个富口县的典史,视他这位朝廷命官为草芥鸡犬,更不把他嘴里的罪名当回事。纷纷脸色不善地围了过来。 岑国璋转头一看,发现自己带来的四五十个衙役青壮,有一半人露出怯意,慢慢向后退去。 这等危难时刻,不赶紧冲到前面来保护上官,居然往后退缩!没有前途啊!孬种!等老爷逃过这一劫,回去就把你们开除了! 幸好还有宋公亮、陈大有、杨井水等人站在那里,丝毫不胆怯,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果真民风彪悍。 岑国璋指着苟一时喝问道:“你们这些家伙,可要想清楚,老子是朝廷命官,动我等于造反,持械对抗官差可是犯上作乱。件件罪名,不仅都是死罪,还要株连九族,尔等可要想清楚了!” 苟一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不屑道:“屁大个官,也敢在爷们面前抖威风!告诉你,就是江州知府,老子们也不怯他!” 说完,他转过头去,狞笑地吼道:“兄弟们,弄死这个狗官!” 等苟一时回过头来,一件茶壶破空而来,正砸在他的脸上,顿时血流满面。他瞪着一双老鼠眼睛,很不甘心地倒下。 茶壶是岑国璋扔的,既然谈不拢要开打,那就不能输阵,先给对方一个迎头痛击。 陈大有、杨井水等人看到顺风堂的人愣了一下,挥舞着棍棒铁尺要冲上去,却听到一声爆喝:“等等!” 只见王二毛抱着一根一丈多长,碗口大小的木头冲了过来,然后高高举起,大吼一声:”直娘贼!” 猛地把木头横着丢了过去,结结实实砸在顺风堂最前面一排人的身上,巨大的冲击力把他们砸得全躺倒在地上,叫痛连连。 “打啊!”陈大有和杨井水在最前面,带着二三十人冲进顺风堂的人群里。王二毛抽出一根茶碗口大小,一丈长的木棍,大吼一声,势如疯虎地也冲了上去。 只见他木棍舞得跟风车一般,水泼不进,顺风堂的人挨着就伤,碰着就倒,纷纷避其锋芒。光是他一人,居然把二三十个顺风堂的好汉追着打。 看到顺风堂阵脚大乱,挑事的年轻人一声唿哨,鲍细风一声大吼,带着大江盟的人冲了上来,从侧翼对顺风堂的进行致命一击。 顺风堂兵败如山倒,等到许一山带着乡兵和民壮赶到时,县衙捕快青壮和大江盟的人联手,将目无王法,意图杀官造反的顺风堂一伙人全部收拾了。 看到大局已定,摸了一把汗的岑国璋从小饭馆里转了出来,义正言辞地喝斥道:“苟一时,你这狗东西,居然敢犯上作乱,杀官造反!” “哼,狗官,你快点放了我。告诉你,我背后的人,你惹不起!”苟一时被按倒在地上,捕快们给他绑绳索。他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屑地答道。 “你背后的人?哼哼,他有多大?大得过皇上吗?老子是皇上钦命的朝廷命官!打我就是打朝廷的脸面,是作乱造反!现在人证,嗯,这里县衙众多捕快和民壮可做人证。还有缴获的这些违禁刀枪兵器,作为物证。人证物证皆有,苟一时,还有你的这些喽啰们,本官定你个犯上作乱,杀官造反!” “呵呵,随便你,反正过不了了几天,你还得老老实实把老子们全部放出来。”苟一时也不示弱,恶狠狠地说道。 他的话让岑国璋眉头一皱。 这狗东西如此嚣张,肯定是有大靠山了。想想也是,能在豫章省的星子湖、章江横行霸道,这保护伞肯定是小不了。自己把这伙人抓回去,只怕文书还没到江州府,要求放人的书信就放在胡知县的桌前。 以胡思理老奸巨猾的性子,只怕会推得干干净净。人是自己抓的,如此处置就由自己全权定夺。反正上官他不会去得罪,也不会徇私舞弊,做出朝野士林非议的事来。 刀切豆腐两面光。 难道自己把人抓回去,过两天又得老老实实放出来?太憋屈了,不甘心! 看到岑国璋的脸色,苟一时越来越得意,到后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这厮如此有恃无恐的样子,岑国璋气不打一处来。 他阴恻恻地转身对陈大有、杨井水等人说道:“叫你们抓人,怎么不知道轻点?他们虽然是罪犯,也是有仁权的。看看你们,笨手笨脚地把他们的手脚都弄伤了,县衙还得贴钱找郎中医治。” 陈大有和杨井水摸不清头脑,典史大人是不是被人打晕头了。苟一时等人虽然挨了不少棍棒,可都是皮外伤,连血口子都没有几处,怎么可能伤手伤脚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惹事的那位年轻人,“他”那双凤眼一亮,赞许地说道:“没错,对付畏威而不怀德的恶人,你必须比他更凶,狗东西才会怕你。”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宋公亮,他从远处一张桌子底下钻出来,整整了衣帽,气急败坏地对陈大有和杨井水说道:“你们两头猪,典史大人说有伤,就必须有伤!” 岑国璋也懒得再解释,从旁边捕快手里抢下一把朴刀,走到苟一时跟前,刷刷两刀,一刀割伤了他的右脚筋,另一刀却在他的左小腿上割出一道口子。 刀法不精啊,我明明都是奔着脚筋去的。 “这不是伤吗?这么明显你们都看不到吗?叫你们抓人的时候注意点分寸,就是不听。你们的职责是抓人,不是伤人!以后要加强训练,提高业务水平!” 在苟一时的惨叫声中,岑国璋一脸正气地训斥着陈大有和杨井水。 惹事年轻人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高手护卫分出两人,走到顺风堂的人中,出刀极快,迅如闪电,转眼间十几位顺风堂的骨干都被割断了手筋脚筋,连苟一时也被补了三刀,手筋脚筋全部补齐。 他们的刀法速度和准头,跟岑国璋比起来是天壤之别。 鲍细风这时故意嚷嚷道:“典史大人,真是对不住啊,混战的时候收不住手。实在是这些贼人们太猖狂了,居然敢动刀枪。幸亏典史大人当机立断,诸位官差奋勇用命,才把负隅顽抗的贼人们拿下。” 岑国璋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陈大有和杨井水,痛心疾首地说道,“看看别人,多懂事!再看看你们,木头脑袋!你们啊,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是没有前途的!” “好了,不要再傻站着了!赶紧带人去抄了顺风堂在富口县的堂口。犯上作乱,杀官造反,这可是大罪,顺风堂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嗯,还有这码头,顺风堂虽然犯奸作乱,但是不能耽误无辜商贾的生意。” 既然撕破脸皮,那就干脆把事情做绝!先把罪名给他钉死了! “鲍舵主,鲍舵主!” 鲍细风连忙站了出来,“典史大人,小的在!” “你们大江盟很不错,见义勇为,协助官府捉拿这些反贼!很好,大大的良民!乙六号码头以西,原本顺风堂的码头,你们先接管了,等案子判下来再说!” 打一个,必须拉一个。大江盟能在长江上做大买***顺风堂还要牛逼,背后肯定也有大靠山。 长江水面上的巡防水师,可比星子湖章江的巡检司和巡防营要厉害得多,也更难对付!还有横跨数省黑白两道的关系,他们都能玩得转。所以你细品,他们背后该是多大的背景。 既然开始时他们把自己拖下水,那么现在他们就不能独善其身,大家一起努努力,把顺风堂好好坑一把。至少苟一时这伙人,不能轻饶了。 苟一时双目尽赤,挣扎地怒吼道:“狗官!你死定了!你惹了不该惹的人!赶紧买口棺材,准备后事吧。” “你这个反贼真得太猖狂了!不仅持械行凶,杀官造反,还如此有恃无恐,该不是有人支持你这么做吧?说出来,把你身后的靠山说出来,让本官看看,到底是谁,胆敢指使你们这些狗贼,犯上作乱,杀官造反?” 岑国璋不怒反喜,蹲在苟一时的跟前,和蔼可亲,外带十二分真诚地问道。 正文 第21章 线索都是连在一起 岑国璋的话让苟一时一愣。 不对,肯定哪里不对!这狗官怎么不害怕,还一脸的欣喜,好像逮到大鱼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顺风堂背后的大靠山,他怎么可能接触得上,只是耳闻过。但是他也知道,那一位身份高贵,也十分敏感。眼前这位典史,口口声声说自己一伙人杀官造反,还故意往大靠山身上扯。要是把这罪名跟那一位扯上边,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轩然大波,很多人怕是要掉脑袋。 这个典史好歹毒的心思! “不,我们没有杀官造反!”醒悟过来的苟一时连声分辨道。 “本官亮明身份,喝令尔等接受检查讯问。你们这些狗东西不仅不听,还刀枪相加。这还不是犯上作乱,杀官造反吗?难道要等你们攻陷了富口县衙,才算杀官造反?我劝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你们背后的幕后主使者供出来,戴罪立功,还能留一条生路!” 岑国璋一句紧接着一句,把罪名扣得死死的,一点缝隙都不给对方留。 这狗官太坏了!苟一时双眼发黑,嘴里强自分辨道:“我们没有杀官造反,我们只是...只是...有人会证明我们清白的!” “现在本官判定你们就是杀官造反!谁要证明你们清白?可以,叫他行文过来,把你们使用武力反抗官差,对朝廷命官刀枪相加的事情说清楚。如果他说这个还不是杀官造反,可以,叫他行文省里、刑部和都察院,结具担保,本官就放了你们!” 岑国璋对当官的套路非常熟悉。 很多事情,可做不可说。桌面底下可以做得飞起,一旦摆上桌面,就是炸弹,谁也不敢去碰。只要自己把苟一时等人杀官造反的罪名咬死,顺风堂背后的大靠山,越是身份尊贵,越不敢沾边。 原因很简单,这种身份的人物,欺男霸女、鱼肉百姓都是小问题,在朝廷和皇上那里,都是属于可原谅的范畴。但是跟谋逆造反扯上关系,那就大条了。 苟一时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是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他,自己肯定被眼前这个阴险狡诈的典史摆了一道。 这时,他再也不敢出声,多说多错。 看到这家伙老实了,岑国璋兴致索然地摆摆手,“把这伙贼人收监!待我禀告县尊大人,再行文江州和省里臬台,等候处置!” 惹事的那位年轻人步伐轻盈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岑国璋一番,凤眼含笑,头凑过来,低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奸诈狡猾的人。你做官,简直是如鱼得水。只是希望你的心眼,以后都用在官场上,少去祸害治下的百姓。要是让我知道你是个贪官酷吏,小心点。” 这人身上自带一种香味,像是夏日荷花,飘散在幽幽碧波上的清香。一个劲地往岑国璋的鼻子里钻,撩得他有点心慌意乱。 凑得这么近,岑国璋发现这人小麦色的皮肤里,还漾着水润的血红色,看上去很有弹性的样子,散发着迷人的青春魅力。 “英雄怎么称呼?”岑国璋稳住心神,问了一句。 “樊春华。”那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答道。 “是‘春华秋实’的春华,还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春花?” 面对岑国璋的问话,樊春花鼻子一哼,“酸秀才,故意卖弄学问。”然后转身离去。 她跟随从们径直登上一艘船,扬帆起锚,很快消失在河道上。 岑国璋转过头来,突然对宋公亮说道:“公亮,看到这些高耸的桅杆,你想到什么?” 宋公亮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几息之后,他猛然间反应过来,眼睛一亮,炯炯有神。 “大人,能在这么高的桅杆上攀爬自如,想必土地庙前那棵大树也不是问题。” “你知道就好。我们不是抓了一伙顺风堂的人,你旁敲侧击一番,看能不能问出些线索来。” “大人,除了顺风堂,大江盟也有嫌疑,他们也有不少擅长攀爬的人。”宋公亮疑惑地问道。 “公亮,在富口县这个地界上,顺风堂和大江盟,谁是地头蛇?谁是外来户?”岑国璋问道。 “大江盟是外来户。他们入驻富口县,只是为了遏止顺风堂向长江扩张势力。这一年多以来,除了正常的转运货物外,很少涉入富口县本地人事。而且大江盟做事公道,在长江水面上很有口碑!” “倒是顺风堂,视星子湖、章江沿岸各县为禁脔。而且...” 说到这里,宋公亮压低声音说道:“传言顺风堂跟星子湖头号湖匪一阵风不清不楚。几年前,顺风堂成立不久,没人买账,结果湖匪一阵风在各处闹腾,杀人越货,连官船都敢动,搞得人心惶惶。唯独顺风堂的船只,往来自如,平安无事。大家为了保平安,只得高价雇用顺风堂的船只,不到一年就此坐大。“ 岑国璋冷冷一笑,自己就是知道顺风堂劣迹斑斑,人神共愤,所以才往死里坑他们。 “顺风堂,既是地头蛇,又什么事都干,就是不干人事,所以嫌疑才更大。公亮,受害者东姑,也是外来户,她来富口县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啊。” 看到宋公亮心知肚明地点点头,岑国璋继续说道:“公亮,吊死东姑的那根绳子还在吧。” “大人,绳子还在刑房收着。” “悄悄找老绳匠们辨认,是不是顺风堂船只上常用的。” “大人,属下明白了,回去马上就去办。”随即,宋公亮难得地恭维了一句,“大人果真是破案如神,看来东姑被害案,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只能说给出个上下都能接受的交代,至于真正的凶手,大海捞针,找到要凭运气了。” 宋公亮一想,确实如此,只能长叹一声。 这时,岑国璋看到王二毛走来走去,扬武扬威的样子十分地臭屁。这位仵作,正职不行,怎么打起架来这么凶猛?一个人居然把二三十个顺风堂的好汉撵得跟群鸭子一样。 “公亮,王二毛的底细你可知?” “大人,王二毛的底细属下一清二楚。他五岁时父母双亡,被舅舅收为养子,也改姓了王。他天生神力,十岁时有一天跟着他舅舅守东门,风大,要把城楼上的旗杆吹倒了。几个大人都扶不住,他上前去一个人就扶得稳稳当当。” “就是太能吃了,越大越能吃。他养父只是个乡兵把总,俸禄微薄,养不活他。只得托关系,拜在我父亲门下,学门手艺好裹腹。结果这厮跟着我父亲勘验尸首,除了把胆子练得天大之外。还正经的不精,学会的那点皮毛全用在打架上。一出手就能让人断手断脚,直奔要害。” 岑国璋点点头,“这样的人做仵作,太浪费了。公亮,你是仵作世家,帮忙给县里找个正经的仵作。这个王二毛,我想让他补个乡兵小旗。” “王二毛补乡兵小旗,是件好事。他养父的两个亲儿子,一个做了铁匠,一个做了账房。王二毛改补乡兵,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却他养父一桩心事。只是这仵作,不好找。整个江州府,都缺能胜任的仵作。否则的话,也不会让王二毛滥竽充数。” 岑国璋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抄的一份古药方,名叫五子衍宗丸。还有古书《涑女经》里生子秘诀。原本在签押房里要给你的,结果码头上一闹事,就给耽搁了。” “五子衍宗丸?不是百子千春万寿丸吗?” “那是我瞎编的,哪有这样的方子?真要是有,我早就献给宫里,求个一官半职了。真正的药方名字就叫五子衍宗丸。朴实无华,却很有效果。” 岑国璋信心满满地说道。这个方子他请玉娘看过,确实有这方面的功效,还把五种药材成分调整到最佳比例。 宋公亮满怀欣喜地伸手去接,却发现岑国璋把那张纸捏得紧紧的,还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犹豫了一会,最后,想生儿子的欲望战胜了一切。 一咬牙一跺脚,“我师叔在饶州府当刑房掌案,他是老仵作出身,带过十几个徒弟。我厚着脸皮,给他写封信,哀求他派个弟子过来富口县应差。” 岑国璋这才松手,笑嘻嘻地说道:“公亮啊,你办事我放心!” 正文 第22章 做了就要做绝! 胡思理听完岑国璋的汇报,一时无语。他微皱着眉头,看着岑国璋,似乎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出真实的意图。 岑国璋给他出了个难题。 顺风堂和大江盟在码头闹事,可能发生大规模械斗。岑国璋带人去弹压,属于职责所在,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问题是大家都知道弹压只是做做样子,一般流程应该是两边先把事情谈好。不论是文谈还是武讲,总之两边谈妥了,官府再出来做个见证人,皆大欢喜。 偏偏这次就不按套路走。 按照岑国璋的说法,他的确是带人在旁边看着,等两边讲数。谁知道大江盟的人骂了顺风堂一顿,他们就把邪火发在中间人身上,二话不说就舞刀弄枪,往岑国璋和官差们身上招呼。 这就坏了规矩。 你顺风堂再横,也该知道岑国璋和官差,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和威严。打了他们,就是打朝廷,就是犯上作乱!伤了富口县典史,就是杀官造反,没有任何托词可讲。 否则的话,朝廷法度何在?对这种违法作乱的行为不加以严惩,规矩不就要被废了?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可是顺风堂背后的幕后大老板怎么交代? 豫章官场上都知道,顺风堂是乐王府养的一条狗,一阵风是他养的一只恶狼,一明一暗专门用来敛财。 乐王爷啊,当今圣上的叔叔。在豫章地面上,是跺一脚就地动山摇的大人物啊。现在这岑国璋却下手把他的狗给打了。打狗还要看主人,消息传到洪州城,乐王爷能开心吗?能不报复吗? “益之啊,你知道顺风堂背后的靠山是谁吗?”胡思理想得头都要炸了,最后决定,还是摸摸眼前这位年轻属下的底。 “回县尊大人的话,属下听说是位大人物,只是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位。”岑国璋老实地回答道。 胡思理更加无语,你不知道水深水浅,就一头扎进去,不怕被淹死? 可是转念一想,人家才十九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肯定受不住那种气。再说了,他就任典史才几天?还没有接触到官场的一些忌讳和内幕。 “洪州城里的乐王爷,益之知道吗?” “乐王爷?”岑国璋差点跳起来,看来自己严重低估了顺风堂背后的大靠山。 乐王,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亲王爵,王府在豫章省府洪州城东,食邑为洪州府丰城、进贤、奉新、靖安,星安府建昌、义安,饶州府余干、万年、安仁九县。恩旨选拨校尉六百、精壮军士一千,随侍王府。 可谓皇恩浩荡,势焰熏天。 在豫章省,乐王就是这天。自己居然打了他家的狗!他生了气,后果很严重。自己这小小的典史,在他眼里就跟只蚂蚁一样。 岑国璋有点后悔自己太冲动,当时忍住就好了。但是这点悔意,在心中一闪而过。事情做都做了,肠子悔断了也于事无补。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胡思理看到岑国璋的脸上先是露出畏惧和懊悔之意,心里暗暗嘀咕,你这小王八蛋,终于知道害怕了。可是转瞬间,却再也看不到那些畏惧和懊悔,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和深思。 胡思理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小子! 这世上的人,太多拘泥于过去的错误,很少人能如此果断地抛下一切,直面问题。 胡思理不做声,静静地等待着岑国璋开口。 先看他想出的对策如何,实在不行,自己再补充。不是他动了爱才之心,想维护这位属下。而是在这件事上,岑国璋这个典史,胡思理这个知县,包括整个富口县县衙,都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问题解决不好,他胡思理也逃不脱干系! “县尊大人,属下建议,尽快行文府里、省里,内容是苟一时等人,勾结星子湖湖匪一阵风,意图在富口城西码头犯上作乱、杀官造反,被县尊大人及时察觉,运筹帷幄,调度人手,一举剿灭。现人证物证皆获,听候上级有司处置。” “县尊大人,既然牵涉到匪乱,省里的都司衙门,还有分巡豫章的佥都御史衙门,都要行文告知。” 胡思理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已经明白岑国璋的意思。脸上又浮现出往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高人神态。 他淡淡地说道:“益之啊,这件案子你尽了全功,不必谦虚,文书上多写写你自己。至于我,偶尔提几笔就好了。写好后,呈给田师爷,我过目后用印拜发。” “遵命!” 回到西厅签押房,岑国璋刚坐下来,宋公亮就进来了。 “大人,顺风堂苟一时以下,两百二十六人,悉数被收监在县衙牢里。苟一时等十九人,手脚受伤,属下已经找来郎中,给他们包扎上药。性命无虞,只是伤好后会不会影响行走日常,就不好说了。” “那是他们自找的。能保住他们的小命就不错了。”岑国璋不以为然地说道。 “大人,县尊那里怎么说?”宋公亮一脸的关切,低声地问道。 岑国璋把自己跟胡思理的对话简述了一遍,宋公亮微皱着眉头,忍不住问道:“大人,县尊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只要这事不会危及到他,他是绝不会去管的。”岑国璋冷笑道。 “大人,这事就算过去了?” “说过去也就这样过去了。我们此举,就是把苟一时等人的罪名钉死了,再把事情闹大了。从府里到省里,从地方到都指挥使司,包括监督地方的佥都御史,全部通知一遍。乐王他再一手遮天,也不可能让所有的衙门唯命是从。尤其是省都司和佥都御史那里,十分特殊敏感,乐王肯定插不进手。” “如此一来,乐王府就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造反这个罪名,对于目前的乐王爷,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大人,那事后乐王爷会不会暗中报复?”宋公亮想了一下,迟疑地问道。 “这个现在说不好。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乐王爷就算想报复,也要缓一缓,避开这个风头。所以我们的知县大人,才会如此不慌不忙。” 宋公亮摸着下巴,缓缓地点了点头,“县尊是进士出身,背后还有一堆的人,恩师,同门,同乡,同榜,千枝万叶,不是那么好惹的。只要缓过一段时间,任期一到,好好运作一番,离开豫章省,乐王爷就算是想报复他,也鞭长莫及。只是...” “只是我这个典史,无依无靠,乐王爷会不会杀鸡骇猴,杀一儆百,就真的不好说。还有你们这些小喽啰,我倒霉了,你们也逃不离啊。”岑国璋笑着帮他补充完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既然大人想到这些,肯定心里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吧。”宋公亮抱着期望问道。 岑国璋看着这位自己一手提上来的刑房掌案,突然笑了,“公亮,我要说没有什么万全应对之策,你信吗?” “大人,如果没有万全应对之策,你怎么会如此镇静?”宋公亮不敢相信地问道。 “公亮,做事情不能瞻前顾后。凡事想得太多,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越是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就越要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因为我们是草芥,就算博输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宋公亮盯着岑国璋,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人,还是此前人见人欺的刑房面团吗? 果真,不管一个人表面如何,内心深处都有一只猛虎。现在宋公亮心里的那只猛虎,慢慢地被岑国璋给唤醒。 看到宋公亮由惊恐到彷徨,再到现在的镇静如水,岑国璋笑了,“公亮,不要把乐王想得太厉害。刚才县尊告诉我,顺风堂背后的靠山是乐王,当时也把我吓得六神无主。可是冷静一下,发现事情还有一线生机。” “还请大人不吝指点。” “顺风堂是乐王的走狗,一阵风是他的恶狼。堂堂王府为何要暗中养一群帮会人士,以及匪类为其敛财?你看人家韩尚书韩老大人,致仕不过一年多,府上的田地从一千顷猛增到三千多顷。巧取豪夺,还不用担风险,何等地洒脱。跟他一比,乐王就是一苦哈哈。” “大人,这是为何?”宋公亮惊问道。 “因为皇上对乐王有戒心,加了种种防范。朝廷和地方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等他犯错,然后有借口削藩,甚至夺藩,送交宗人府看管。” 送交宗人府看管,等于是永远监禁,不要想活着出来见天日,是皇亲宗室最严厉的惩罚之一。 宋公亮脸色更加惊讶,“大人,乐王爷既然知道皇上的意思,怎么他不养光晦韬,偏偏还要暗中豢养爪牙狼犬?” 岑国璋笑而不语,宋公亮却是越想越心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江湖帮会的械斗,居然引出这等惊天动地的秘密。 抬头看到岑国璋脸上的不以为然,宋公亮不由自主地心也静下来了。 正文 第23章 顺风堂的报复 宋公亮说不出原因,可能是岑国璋的情绪感染到他。反正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住。自己这等小喽啰,属于光脚的,难道还比那些穿鞋的更担心吗? 想到这里,宋公亮对岑国璋敬佩不已。以前真的小看了这位典史,想不到他短短的时间里,能把如此复杂的关系想得这般通透。 “公亮,能想明白就好。你说乐王这算不算蓄养死士?你说皇上和朝廷会不会知道?” 宋公亮的眼睛越来越亮,乐王府豢养顺风堂和一阵风,几乎是豫章官场上公开的秘密。朝廷和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朝廷有佥都御史,皇上有内班司,耳目灵通得很! 想明白这点,很多疑点就能串起来了。 “大人,你说富口县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都有可能跟乐王府有关联?” “韩府杀狗案中,那只狗,还有枉死的翠花都是意外和陪葬,关键是那个须生。还有土地庙吊尸案里的东姑。这两人来富口县,到底为得什么?” “大人,我明白了,还有城西码头上的这场械斗。好几个月都是风平浪静,突然间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就对喽,公亮。这世上的事,都是有原因的,都是有联系的,绝对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偶然事件。要连起来想,很多疑惑也就明白了。” 此时的宋公亮觉得自己是学生,岑国璋是老师,而且他觉得今天受益匪浅。 别看岑国璋在签押房里,在宋公亮面前嘴炮无敌,把乐王府的威胁说得像蚊子咬。实际上他心里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因为他知道,自己地位低微,手里的牌太少。乐王府不用出王炸,一对三就能把自己干挺了,还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又能怎么办?只能暂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在危局中再寻找恰当的机会。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命运由不得自己,有时候得靠天意和运气。就算自己是穿越众,很多先天性的缺陷,一时半会也改变不了。 今天跟宋公亮说这些,一是给他打气。他可是自己身边唯一能用的助手,要是被吓住撂挑子,自己岂不是更苦逼?二是想试探下他。 岑国璋一直怀疑,宋公亮可能是跟黑衣人、东姑这伙人有关联。 上一次自己在土地庙前找到东姑的遗物,当夜就有人来索取。消息走得太快了。不由得他不怀疑当时跟在身边的宋公亮。刚才一番试探,通过对宋公亮细微表情的观察,似乎可以解除了怀疑。 岑国璋心神不宁地回到家里,发现陈二婶满脸红光,好像早上出门捡到一块狗头金。 “老爷回府了!”她又用那十分夸张的语气高声叫道。这一嗓子,估计半个县城都知道自己散衙回家了。 “二婶,遇到什么喜事了?”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老爷,老身是高兴,看到府上欣欣向荣,老爷步步高升,心里高兴。” 这话说的,难道你听到什么马路消息,吏部下书要擢升自己做富口县正堂?呵呵,那些消息假的多真的少,听一听当个乐子就好,真要当回事你就上当了。 岑国璋心里嘀嘀咕咕,走回到北屋,看到玉娘坐在那里,心神不宁。 “相公,这可如何是好?”玉娘见到相公回来了,连忙指着屋子的一边说道。 岑国璋转头过去,看到那边的桌子摆满了礼盒。有大祥口的老三样、新三样、富贵三样九件吃食。 有瑞孚联的胭脂,长乐号的绸缎,凤舞天的金银首饰…林林总总,有十几个盒子。 “今天谁来了?”岑国璋惊讶地问道。 “老爷,今天上午韩府的五小姐来了,说是感谢老爷为她的爱犬查出凶手。拉着太太说了半天话,十分投缘,还赏脸吃了午饭。” 陈二婶一脸的自豪,仿佛韩五小姐来家里坐了半天,让这座不大的院子,档次骤然上升了五六层楼高。 “韩尚书府上的五小姐?” 等到玉娘肯定的回答,岑国璋砸吧着嘴巴,“果真是高门大户,出手就是阔绰,起码值二三十两银子,超过我一年的俸禄了。” 感叹一番后,岑国璋摇摇头说道,“肚子饿了,吃饭了吧。” 等到饭菜摆上桌,岑国璋发现有些异常,“大丫呢?往日里饭菜还没摆上桌,她闻着味就坐好了。今天怎么不见人影?” “大丫出去了。她父亲就是因为五小姐的那只狗,吃了冤枉官司,差点死在牢里。所以看到韩五小姐心里不舒服,我就给了两百文钱,叫她出去逛逛。” 玉娘话还没落音,大丫不声不响地从屋外进来。她在玉娘身边站定的那一刻,陈二婶正好把最后一碗菜摆在桌子上,神同步。 “吃饭!吃饭!”岑国璋也不多话,招呼着大家说道。 他的规矩就是大家一起吃,不要分什么主仆。玉娘也表示同意,从经济实际出发,说现在家里才刚刚脱贫,没有多余的钱分灶吃饭。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还分两桌吃,实在没意义。 俞巧云无所谓,她有吃的就行。陈二婶在几番劝说下,勉强同意。陈老爹就死活不答应,说男女有别,不敢跟太太同桌吃饭。最后达成协议,陈老爹单独在厨房吃,其余人在北屋正厅里吃。 晚上,一身疲惫的岑国璋抱着香喷喷,玲珑有致的玉娘,觉得身体很累,心情却好了很多。 嗯,必须在白天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这样到了晚上,就不会这么难熬了。二十八天,太难熬了!这才熬了三分之二的时间。 这二十八天熬下来,以后这世上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坎?抱着美如天仙的玉娘却要做柳下惠,这样练出来的意志力,用钢铁来形容都觉得还差点意思。 “相公,我不喜欢这个韩府的五小姐。”玉娘轻轻地说道。 “为什么?她长得很丑吗?” “不,她长得千娇百媚。” “那娘子为何不喜欢她?” “这人的性情不好。说着来感谢相公,也努力地摆低姿态,跟妾身拉近关系。可是妾身感觉到她骨子里的高傲。那种高高在上,一脸施舍的神态,让妾身很不舒服。” “而且,这人性子太凉薄!口口声声说那只千金狗多么可爱,多么通人心。可再如何,那也只是一只牲畜。对于伺候她十来年,一起长大的翠花,却只字未提。” 说到这里,玉娘有些愤愤不平,“如此作态,让人心寒。” “高门大户的人,都是这样的。普通人的情感,对他们而言反倒是无比难得了。” 岑国璋劝言道,然后有点奇怪地问道,“听陈二婶说,娘子跟五小姐相谈甚欢?” “虚与委蛇而已。韩尚书虽然致仕了,可毕竟曾是朝中重臣。他的喜恶能影响相公的仕途,所以妾身再不喜她,也要收拾心情与她周旋一番。” “我就说啊,我不喜韩府五小姐这样的人,也知道娘子肯定不喜。怎么还会相谈甚欢?委屈娘子了。” 岑国璋正说着,突然感觉到寂静中似乎多了一份动静,就像隔着两条街的院子里,一只猫轻轻踩过泥地,鼻子喷出的气息,吹动了路过的花叶。 谁?哦,是隔着一扇木门的大丫。她今晚怎么不像往日早早地睡着,还听起墙角。小小年纪,尽不学好! “娘子,我跟你说。《百灵密语》里有说,凡是偷听别人夫妇私密窃语的人,耳朵会长虫子的。就是那种红色的,弯曲蠕动,慢慢地往耳朵里面钻,最后钻进脑子里去。人脑子就跟豆腐脑,那虫子可爱吃了…” 岑国璋正说得起劲,偏房里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声,然后大丫胆战心惊地问道:“老爷,偷听真得会长虫子吗?那虫子真得会吃我的脑子吗?” “别人的不知道,但你的脑子肯定是吃不着,因为你根本就没脑子!这样的话都信以为真!”岑国璋没好气地答道。 俞巧云听懂了,是老爷察觉到自己在听墙角,故意捉弄。她气呼呼地把被子蒙在头上。 不听就不听!本姑娘才懒得理你,就算你被坏人抓了去,我也听不到! 玉娘原本还奇怪,那本《百灵密语》是什么书,怎么自己根本没听说过名字。 现在听明白了,原来是相公故意捉弄那丫鬟。 突然间,她想起出嫁前,娘家三姑六婆给自己临时传授的“床笫知识”,还有这几日相公显著的变化。尤其是早上,那件东西狰狞可怖,让她有些心惊胆战,也有些期盼。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亲两年多却无子嗣。风言风语让玉娘的压力很大。可她总不好说是相公这头牛不行,不是她这块地不行。现在相公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懂医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戒色二十八天,玉娘也藏了别的用意,希望相公能够养精蓄锐,然后一举播种成功。 想到这里,玉娘觉得脸色滚烫,忍不住也拉起被子,蒙住脸,仿佛这样就不会再害羞。 岑国璋却没有察觉到,还在愤愤不平,敢听墙角,等老爷二十八天的戒色期过去,我让你好好听! 不知不觉中,屋里越来越安静,岑国璋听到怀里的玉娘,气息越来越轻缓,进入到香甜的睡梦中。 而隔壁偏房里,也传来俞巧云的细细的鼾声,还有嘴巴砸吧的声音,好像在梦里吃到什么好吃的。 猪!岑国璋嘀咕了一句,眼皮越来越重,很快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声幽幽地从城北传来,一共三声。月亮在乌云中时现时隐,整个富口县城陷入到沉睡中。只有遍布各处的虫子,还在彼此起伏,孜孜不倦地叫唤着。 从附近的巷子里钻出十几个黑影,缓缓地向岑宅围了过来。他们一身黑衣黑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与此同时,他们纷纷掏出暗藏的兵器。雪亮的刀剑,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闪烁着渗人的白光。 十几个人围着岑宅站了半圈,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不大的院子,等着最后的命令。只待一声令下,他们就一鼓作气翻墙进岑宅,把里面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按照带队的顺风堂震字堂堂主雷铁手的说法,凡是得罪顺风堂的人,都得去死! 正文 第24章 相思入骨 黑衣人刚才悄无声息的行动,吓着了部分敏感的虫子,让它们停止了叫声。 这突然间变化的虫叫声,让岑宅里的空气微微一滞。院里一间屋的窗户无声地推开一扇,然后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银光射了出来,直奔高高的飞檐上,像是粘在上面。接着一个身影翻出窗口,顺着那道银光,无声无息地荡到屋顶上。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仅岑国璋和玉娘毫无察觉,就是外面一直高度紧张的黑衣人们也丝毫没有察觉到。 黑衣人终于接到信号,七八个人从隐身处钻出来,呈散开队形,舒展手脚,准备翻越岑宅的院墙。 就在这时,突然空中响起风吹柳叶的声音,然后十几道白光闪过。说它快,你却能看到在空中飞过的痕迹;说它慢,刚看到踪迹,转眼就飞到你面前,根本来不及躲闪。 那七八个黑衣人先后发出闷哼声,齐刷刷地倒在地上。 一个惊恐的声音在黑夜里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相思入骨,人鬼难逃!” 只是稍微停滞了一下,出来几个人,把躺在地上的同伴拖到黑暗处,然后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等了一会,岑宅屋顶上的黑影也飘回屋里,银光也随之不见,窗户依然紧闭。岑宅院子里,一切又重回平静。 北屋卧室的床上,岑国璋的头往玉娘背上挪了挪,鼻子发出一声轻哼,就像一头幸福的猪,继续在香甜的梦境里酣睡着。 第二天早上,岑国璋照旧出来晨跑,刚出长春街,意外地遇到皂班领班李临山。 他上下打量着岑国璋,神情复杂地说道:“四老爷早!你老好兴致,一大早就出来溜达。” “李领班,我都说了好几遍,不是溜达,是晨跑,锻炼身体,强身健体。”岑国璋插着叉腰肌,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强身健体,四老爷是要好好练练,要不然你这小身板,遇到歹人怎么办?”李临山意味深长地说道。 “呵呵,难道我从小练得一手好箭术,箭无虚发,也要告诉你不成?” “箭术?”李临山差点笑出声来。你这小身板,武举童子生练习用的二十斤软弓,都不知道拉不拉得满,还一手好箭术?还箭无虚发? “李领班,你等着,我已经在兵房武库里找到一张不错的开元弓,等我恢复好力气,到时射给你看,让你见识下,本官不是浪得虚名!” “好,好!属下就等着四老爷恢复功力的时候。”李临山敷衍道。 看到李临山一脸不相信,岑国璋也懒得解释,到时用事实去证明,顶过现在说千言万语。 “哦,李领班,你一大早来这里干什么?”岑国璋转言问道。 “四老爷,你真不知道?”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在南门口发现一具尸首,黑衣黑裤,江湖人士。后来,城里又陆续发现四具尸首,都是江湖人士。” “你是说,一夜之间死了五位帮会人士?” “是的。” “大江盟和顺风堂的人,昨晚又斗过一场?”岑国璋狐疑地问道。 “可能吧。”李临山模拟两可地答道。 “本地的帮会太没有礼貌了!我前天才抓了人,昨晚上又继续打!当我这个典史是个屁吗?” 看到岑国璋愤愤不平的样子,李临山嘴角忍不住抖动着。 尼玛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不就是仗着屋里有个暗器高手吗?看把你嘚瑟的! 不过这相思柳叶镖确实厉害!只出手了一次,直接放倒了八个人。死五个,伤三个,当场把顺风堂第一高手,震字堂堂主雷铁手吓得抱头鼠窜。 好悬啊!那夜去找岑国璋要东姑遗留的情报,自己就感觉到哪里不对。总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老鹰盯上的田鼠。 果真如此!幸好当时老子察觉得快,迷倒了南屋的人就及时停住手。要不然随手给老子来几片相思柳叶镖,我不得屈死! “相思入骨,人鬼难逃!”真的名不虚传啊! 李临山盯着岑国璋,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托辞还有公务,拱手告别。 看着他的背影,岑国璋心头闪过一道亮光,原来是他!我说那晚来取东姑情报的家伙看背影那么眼熟。 还有那声音,虽然刻意改了口音,但嘶哑的特性却怎么也改不了。 李临山,知县胡思理的心腹,实际上跟东姑是一伙的,身负特殊使命。 富口县,小小的县城,却有一潭难以见底的浑水啊。各路人马,带着各自目的,硬生生把这里变成了龙潭虎穴。自己这个典史小官吏,真得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压力啊! 岑国璋到了西厅签押房,刚坐下,宋公亮匆匆地走了进来。他的双眼红彤彤的,就跟兔子一样。 “怎么了公亮?” “大人,小的审了一天一夜,终于从一个叫罗三的顺风堂打手嘴里问到些有用的讯息,跟东姑有关的。正要问个仔细,一个头目在旁边猛咳嗽,结果那个罗三就死活不肯再说了。” “用刑了吗?” “抽了那罗三几十鞭子,可是那混蛋咬着牙还是不肯说。” “叫王二毛来,我有事交代他,待会我们再一起去审这个犯人。” 岑国璋再次来到县大牢,这里挤满了人。晁狱头等人忙得满头是汗,陈大有带着上百乡兵青壮,帮忙看管戒备。 看到典史老爷来了,还要亲自审犯人,晁狱头连忙招呼人手,腾出一间牢房来。又搬来椅子,伺候岑国璋在牢房栅门外坐下。 “这就是罗三?”岑国璋看了一眼。这家伙个子不高,二十岁出头,身上血迹斑斑,吃了不少苦头。精神萎靡,耷拉着脑袋。 “四老爷,他就是罗三。” “嘿,是条硬汉子!就是不知道能在我手底下熬过几招?” 罗三闻声抬起头,看了一眼瘦瘦高高,文文弱弱的岑国璋,鼻子不屑地一哼。 “我是读书人,不会亲自动手的,只会学以致用。前些日子,我读了一本《化铜经》,很想试试,想不到今天有机会了。” 岑国璋坐在椅子上,不急不缓地说道,就像是跟朋友在拉家常。只是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诡异。 “不要误会。《化铜经》不是讲铜匠冶炼的书,而是前前朝的大棠朝,一个叫仲吉的酷吏所写,把他一生的本领,如何严刑拷打的经验全写在这本书里。为什么叫《化铜经》呢?意思很简单,就算你是铜铸铁浇的硬汉,他也有本事把你化了。” 说到这里,岑国璋越发显得平和随意。他翘起二郎腿,微扬着头,对罗三说道:“你这种小喽啰,还用不到高档货。先从最粗鄙的招数入手,咱们先练练手。你真是条硬汉,我们再上高档货。《化铜经》总共有三十六篇,有二百四十六种逼供刑罚。我们看一看,你能熬到哪一篇哪一种。” 岑国璋这和风细雨一般的话,听在罗三的耳里,却跟索命梵音一般。站在旁边的晁狱头等人,也觉得阴风阵阵,刺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这时,王二毛捧着一个大木盆赶到,砰一声放在栅门前面。大家伸出头一看,满满的黄鳝,大拇指那般粗细,盘绕在一起,让人起鸡皮疙瘩。 “来人,给罗三换条厚实一点的裤子,把腰和两边大腿用绳子扎紧了。嗯,腰那里先不着急扎。”岑国璋不慌不忙地吩咐道。 罗三惊恐地看着牢子们七手八脚地给自己换上一条粗土布裤子,厚实得用刀都难以扎破。他不知道岑国璋到底会用什么刑罚逼供。未知的恐惧,让他像是一只掉进猫窝里的老鼠,徒劳地挣扎着。 “罗三,这里有一盆新鲜的黄鳝,你看到了吧。黄鳝,滑不溜秋,最会钻洞。待会我叫人捞七八条黄鳝,塞进你的裤裆里。” 罗三看到岑国璋脸上的邪笑,脸色惨白,差点哭出声来。晁狱头等人也是菊花一紧,吓得脸色发白发青。 这刑罚,太歹毒了吧。 可岑国璋还不放过罗三,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公亮,你知道黄鳝以吃什么为食?” “大人,属下不知。”宋公亮嘴里答道,眼睛却冷冷地看着罗三。 “黄鳝是吃肉的,它的牙齿虽然细,但是咬起肉来却是干净利索。待会黄鳝钻进罗三的肠子里,耗费一番力气,突然觉得肚子饿了,想要找东西吃。抬头一看,嘿,这肠子啊,这肝啊,这肾啊,对于黄鳝来说,就是美味至极的肉食啊,还冒着热气。咬一口,满满的肉香味。” 说到这里,岑国璋一脸诚恳地劝道,“罗三啊,你千万要忍住。肝肠寸断,真的很痛,能把人活活痛死。不过你是硬汉,肯定能忍得住。再说了古有佛祖割肉饲鹰,罗三你舍弃肝肠喂黄鳝,也算是一份大功德!” 看着眼前摇头晃脑的岑国璋,罗三再也不觉得他文弱可欺。此时的他,在罗三眼里跟阎罗殿里的判官一样,无比地狰狞可怖。 已经到了临界点的罗三突然想起家人,想起帮会严酷的刑罚,又狠了狠心,死命咬住牙,坚持不肯招。 正文 第25章 劝人向善 看到罗三还在那里装硬汉,岑国璋淡然一笑。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到滑溜溜的黄鳝在你裤裆乱钻,亲自感受到它们的活泼可爱后,看你还会不会这般坚强! “二毛,选八条黄鳝,一定要八条,这数字吉利。。” “好咧,四老爷,我保证给罗三选八条最合适的上好黄鳝。” 看到王二毛端着一个木盆走近来,盆里的黄鳝在不停地扭动。罗三吓得屎尿都差点飙出来,但他还在咬牙坚持着。 “把他手脚按住,我把黄鳝放进去。” 王二毛刚把黄鳝放进罗三的裤裆里,他还咬着牙在坚持。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几乎跟刚蒸出来的白纸一样,没有半分血色。汗珠不停地从他的额头、脸上和下巴滴落下来,就像连绵不绝的春雨。 罗三的牙齿咬得嘎巴响,让人担心,如此用力地咬,会不会把所有的牙齿都咬碎了。 罗三惨白的脸变得发青,随即又转为发紫。终于,他铜铸铁浇一般的嘴巴,张开了,发出连声惨叫,同时凄厉地呼喊着。 “老爷,大人,小的愿意招,我什么都招!东姑是我们几个盯得梢,动手的却是一阵风手下的万皮麻子、六指鬼、烙铁头和水蛇李。我都招了,快把这些东西弄出来。” “嗯,你看,罗三多聪明,我只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 “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赶紧动手啊!我就说,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太坏了!心思太坏了!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呢?” 在岑国璋的嚷嚷声中,众人都无力吐槽。 是谁心思坏,想出这么歹毒的刑罚来?是谁铁石心肠,跟罗三介绍这刑罚时,就像是在介绍牌九怎么玩? “四老爷,”两个去捞黄鳝的牢子捂着嘴鼻叫了起来。 “怎么了?” “罗三吓得屎尿全出来了,流了一裤裆。” “嘿,原本以为是条铁打的硬汉,想不到是个孬种!” 罗三边哭边在心里骂,孬种!有本事你来试试?看你硬不硬得起? 岑国璋不屑地鼻子一哼,随意地挥挥手,“来人,给他笔和纸,给他落口供,签字画押!” 说完,岑国璋懒得去管罗三,转身走到旁边的监牢前。这些牢房号子,都只有几平米大小,平日也就关个三四个人。今天每间号子里平均塞了十几个人,全是顺风堂的人,满满当当的。 可是再挤,岑国璋走近的时候,监牢靠栅门的位置都能空出一段距离来。号子的人像是见到鬼一样,死命地往里面挤,都快要挤成一大团肉糍粑。 “诸位住的还舒服吗?本官最讲道理的。你们虽然犯了事,被抓进县牢里来。一日判决不下来,你们还只是嫌疑犯,本官会保证你们的基本权利。要是吃的不好,晚上冷,现在就说出来,本官一定给你们解决。” 岑国璋和蔼可亲地说道。 可是号子里所有的犯人,都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惶惶不安地看着他。此时的他们,就像屠宰场里待宰的牛羊猪狗,岑国璋就是正在挑选下手目标的屠夫。 刚才施加在罗三身上的“劝人向鳝”,太TMD吓人。旁边所有的犯人可是听得真真的。不用亲身感受到,光是在脑子想到这种情景,就能让人手脚发软,虚汗直冒,肚子各个部分隐隐作痛。 当黄鳝倒进裤裆,罗三忍受不住大声惨叫的时候,有些胆小的犯人也被吓得屎尿齐流。 尤其是岑国璋解说这刑罚时,并不是穷神恶煞,而是和风细雨,跟这惨烈阴毒的刑罚形成明显对比。巨大的反差,给他们的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从而反衬得“劝人向鳝”更加冷酷狠毒。 看到犯人们一个个瑟瑟发抖,就跟风吹雨打过的鹌鹑,岑国璋索然无味。老子一番表现,居然没人来捧个哏。你们这些帮会人士,真是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没前途! 很快,宋公亮拿到了罗三的口供,一式三份,都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岑国璋接过来,细看了一遍,也弄清楚了东姑被害的经过。 罗三等人奉命监视东姑,发现她时常深夜去土地庙。有一天,接到上头的命令,协助除掉此人。罗三等人就在去土地庙的路上伏击,不曾想,东姑十分警觉,居然避开了他们,绕路来到土地庙。 只是土地庙还有一拨人埋伏在这里,正是一阵风手下的万皮麻子、六指鬼、烙铁头和水蛇李四人。等罗三等人赶到时,东姑已经落在他们手里。 因为顺风堂和一阵风经常有“业务合作”,所以罗三等人认识他们。互相打了招呼,就在外围帮忙放哨。很快,万皮麻子利索地爬上了那棵大树,丢下一根长绳,六指鬼、烙铁头和和水蛇李,把绳圈套在东姑脖子上。几个人同时用力一拉,把东姑吊死在树上,尸首还高高悬在半空中。 一伙人结伴离去时,罗三无意问万皮麻子等人,为什么要如此处置东姑?万皮麻子不在意地说,上头只是吩咐把东姑灭口,没有交待具体如何处置。他们把东姑吊死在土地庙前的大树上,只是觉得好玩。 其余的为何要跟踪东姑,为什么要将东姑灭口?罗三就不得而知,连万皮麻子等人也不明就里,都是奉命行事。 “有了这份口供,东姑被害案就可以有个交代了,凶犯已明,剩下的就是出海捕文书,缉拿凶犯万皮麻子、六指鬼、烙铁头和水蛇李四人。”岑国璋幽幽地说道。 “此外,这份口供也证实了,顺风堂与湖匪一阵风有瓜葛。再给他们加上一条罪名,勾结盗匪,意图抢劫码头仓库。” “好的大人。”宋公亮一口应道。 现在苟一时等人,是跳进星子湖也洗不清。湖匪一阵风,是上过通缉令的盗匪,官方认证过的。现在苟一时的手下跟他们有勾结,还一起谋害良家妇女,苟一时和巽字堂怎么也逃不离干系。 就看乐王爷用什么办法给顺风堂洗地了。 “晁狱头,陈大有!” “属下在!” “苟一时等十九名顺风堂头目,证据确凿,已经是重刑犯,给我加上手铐脚镣,严防脱逃。还有罗三,除了是犯人,还是重要的人证,一定要单独看押,严加保护。” “遵命!” “公亮,随我去向县尊大人禀告一声,土地庙吊尸案,破案了。” 胡思理看着手里的口供和陈案文书,知道这两份东西的分量。 有了它们,土地庙吊尸案可以说是水落石出,东姑的娘家舅舅,或者她背后的人,都能有个交代。虽然凶手还没伏法,但富口县衙的责任已经完成。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两份文书,顺风堂跟湖匪一阵风勾结的事实是板上钉钉!至少一个御下不严,失察不明的责任是逃不脱的。在这种情况下,乐王爷再敢公开打击报复,一直盯着他的那些人可就有说法了。 韩府杀狗案、土地庙吊尸案,扑朔迷离。当时胡思理研究过案情后,发现就是个死结,凡人很难解开,怕是只有神仙才能破案。当时火线提拔岑国璋,完全是没有办法,准备拿他做个替死鬼。 万万没有想法,短短几天时间,这小子居然把这两件案子都给破了。最重要的是,每一个案子都是破得四平八稳的。 三年前,他高中进士,被选为一县正堂。在吏部领了文书,即将离京赴任,座师杨凌特意找他谈话,话里话外点醒他,要他上心。 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到富口县不到一年,署理礼部尚书韩大人告老还乡,哪里不去,偏偏来到富口县,说是方便祭祀韩家祠堂,修葺祭拜祖墓。 那时胡思理才明白,朝堂的暗斗,从三年前,当今圣上刚刚继位没多久就开始了。 只是胡思理有些惜身,不愿意把韩尚书盯得太死,过于得罪他。人家不仅是进士前辈,还出身于公侯贵胄,背后有着无比庞大的势力。自己小小的新科进士,一个七品芝麻官,怎么敢去跟他斗? 可是座师杨大人的来信里,很明显透露出对自己坐视韩尚书鱼肉乡里、收买地方的不满。甚至行文里提到,要是再不找出韩尚书不法的罪证,对其势力扩张加以遏制,自己三年任期的大计外察,极有可能落得个浮躁和不及。 外察八等,自己占两个,到时候的下场不是降调为主簿就是贬斥为民。 二十多年寒窗苦读,好容易一朝中举,要是就此踌躇不前,胡思理觉得非常不甘心。 在这种矛盾心态中,胡思理支持岑国璋去韩府院墙外刷字,支持他去打压顺风堂。因为胡思理知道得更多,顺风堂虽然是乐王豢养的,但一向与其关系密切的韩尚书,对这个臭名昭彰的帮会也有一定的影响力。 现在岑国璋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还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后面这一点,让胡思理心里暗赞不已。 很多人做事情,知道风风火火去做事,却不知道如何妥善地收尾。最后事情千辛万苦地做完,却没有落得好,得不偿失。 反倒这位岑典史,老练得不像是十九岁的小伙,更像在宦海里历练十几年的老官油子,尺寸拿捏得很精准。胡思理相信,这个小典史其实是两眼一抹黑,很多内幕完全不知道,还能做得这么好,真的只能用天赋来形容了。 这是把好刀,用好了,肯定能助自己飞黄腾达。至少,座师那边暗示的脏活累活,完全可以让他去做。 想到这里,胡思理的脸上浮出更加真诚的笑意,“益之,辛苦了!”说罢,他转头对田师爷说道:“马上行文省藩司和吏部,催办益之正式就任富口县典史的文书。” “东家,学生马上去拟文。” 正文 第26章 老家来人 带着醉意的岑国璋,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家宅院门口,发现陈老倌在门前焦急地等着。 “老爷,你可回来了。府上来客人了,是老爷乡里老家的人。一个说是老爷的大表哥,一个说是老爷的侄儿。” “哦,应该是送去年的田租。去年秋收的租子,现在都四月中了,才送来。呵呵,就是不知道去年老家又遭了多少灾。”岑国璋冷笑道,“王二毛,小青子,你们先不要解甲去刀,帮我壮壮声势。” “好咧!”王二毛和王审綦满口应道。 他两人被许一山大笔一挥,各自补了个乡兵小旗,一年能拿四石六斗粮食的津贴,关键是可以合法地穿皮甲,配刀枪弓箭等军械。这是两人最高兴的一点。 王二毛晃了晃右手里的长柄苗刀,左手按在腰间的朴刀刀把上;王审綦抖了抖手里的漆枪,左手摸了摸背后的开元弓和箭筒,那是帮岑国璋背的,手自然地也落在腰间的朴刀刀把上。 两人名义上是乡兵小头目,实际上成了岑国璋的贴身护卫,岑宅南屋还特意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两人做值班用的。 他两人跟着岑国璋走进院门,恍如哼哈二将,把坐在院子中间等候着的两位男子吓了一跳。 岑国璋随意地冲两人拱拱手:“迅表哥和惴侄儿来了,有失远迎,失礼了。刚才县衙六房三班的同僚们,凑钱在悦云居摆了几桌席面,盛情难却,多喝了几杯,弄得一身的酒气。等我进屋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来接待两位。” 迅表哥微弯着腰,作揖点头。惴侄儿脸上除了不敢相信之外,还依然保留着往日里的不屑。他只是跟着随意拱了拱手,态度还是那么倨傲。 岑国璋都看在眼里,没有做声,径直进了北屋正厅。 玉娘一边伺候着岑国璋洗漱换衣,一边面带忧愁地说道:“相公,我看过娘舅写的书信。家里去年又遭灾,收成不及往年的三成。所以这次送来的田租,折合银两只有三十五两四钱。” “我的那位老娘舅,又在欺我!我看过朝廷邸报,去年荆楚省全境并无大灾,潭州府更是风调雨顺,哪里来的天灾?我们在老家有上好水田一百六十九亩,平均能出稻谷一百五十斤到三百斤。我就算它两石,去掉零头合计三百三十石。” 岑国璋一边洗着脸,一边在嘴里算计着,“我们家跟佃户定的田租是四成,合计一百三十二石。家父是举人,又为国殉职,按例是免税的,没有任何其它支出。” “我查过县衙的文书,江州府去年秋粮价是一石一两八钱银子。江州府是三省有名的粮食商贩中心,十几州府的粮食汇集与此,粮价有标杆性。我打个折,按一石一两二钱算。东扣西折,再怎么样,还应该有一百五十八两银子。居然只给我三十五两,零头都不够,欺人太甚!” 在旁边负责拿衣服的俞巧云嘻嘻地笑道:“舅太爷有难了,他没有想到老爷算起帐来,比典当铺的账房还要精明!” 她还在那里添油加醋,“老爷,那些人不是好人,居然敢这么贪墨老爷的家产,太黑了。尤其是老爷的那个侄儿,绝对不是好人。一到府上来,就像是到自己家,不管不顾,直往北屋里钻。一双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太。幸好陈二婶一顿大骂,才把他给骂出去。” 听到这里,岑国璋的手不由一滞,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玉娘,低声道:“委屈娘子了。” 前身不争气,是谁都敢欺负他。玉娘跟着他,这两年多真的是受了不少委屈。 “相公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夫妻一体,自然是福祸与共,贫贵同随。”玉娘柔声答道。 岑国璋忍不住一把抱住玉娘,狠狠地在她花瓣一般的脸上亲了一下。 “啊呀,老爷,下回你亲太太,提前告诉我一声好吗?老人说,看到别人夫妻亲嘴,会长挑针的!我还要靠眼睛吃饭。” 俞巧云慌得转过身去,捂着自己的眼睛,脸色微红,嘴里抱怨道。 哦,这里还有一个电灯泡啊,自己一时情不自禁,完全忘记了。不过无所谓,这才是小菜,等再过些日子,住在偏房的你,更严峻的考验会等着你。 玉娘羞红了脸,推开岑国璋,细声道:“客人还在外面等着。” 岑国璋换好衣服,施施然走出北屋,往东屋一指,“迅表哥,请东屋里说话。” 迅表哥连忙点头,跟在身后。那位惴侄儿却贪婪地看了一眼北屋,鼻子一哼,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他这次自告奋勇来富口县,除了想当面羞辱一番岑国璋,出出心里恶气。还有就是想看看那个倩影。 真是老天不公,让那个废物娶了玉娘! 岑国璋请迅表哥坐下,等陈二婶端上茶,才客气地说道:“迅表哥,请用茶。” 迅表哥正要答话,却看到岑国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惴侄儿,你在家里读过书吗?” 早就自己坐下的惴侄儿头一昂,鼻子一哼道:“当然读过,今年要下场去考秀才。” “读过书,怎么一点都不知礼啊?你是晚辈,不向我这位长辈请安,就自顾自地坐下。如此无礼之举,你先生是怎么教你的?” 惴侄儿张着嘴,还想反驳几句,岑国璋冷冷一笑:“二毛,把这厮拉到一边去,掌五下嘴。他先生不教,我这个做长辈的教他!” 惴侄儿跳了起来,正要发飙,却被王二毛一把捏住了脖子,铁钳一般的手用力一提,整个人居然悬在空中。惴侄儿拼命地蹬动着两条腿,就像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鸭子。 王二毛啪啪地扇了五巴掌,真材实料,扇得惴侄儿两边的脸肿得跟馒头一般,只是这馒头尖上还点了红染料。 “站到一边去,长辈们说话,没有你坐的份!站要有站相,二毛,看着他,要是敢东倒西歪,有失礼仪,再扇他耳光!”岑国璋阴沉着脸说道。 王二毛马上把惴侄儿拎到一边,靠墙站着,松手时笑嘻嘻地说道:“老爷说了,你站不直,可是要扇耳光。” 惴侄儿一个激灵,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迅表哥切身体会到一个小小典史的官威,也清楚地看到了做官的基本功,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他的头缩得更厉害,几乎要缩到脖子里面去了,宛如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腰更弯了,几乎弯成虾米,嘴唇哆嗦着,不知是吓的还是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今天他和惴侄儿赶到富口县城,一打听才知道国璋表弟竟然成了典史四老爷,心里马上摆正了位置。可是惴侄儿还太年轻,又一直待在乡下,不知道县衙老爷们的厉害。更是抱着往常的心态,觉得岑国璋就算当了典史又如何,还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怂包? 现在终于知道,记忆中任人欺负的怂包,完全变了一个人,性子冷峻,更有铁腕手段,见面就给了一个下马威。 “迅表哥,这么大老远的,还要你送钱财过来,一路上辛苦了。吃饭了没有。” 迅表哥是岑国璋娘舅的儿子,惴侄儿是娘舅大堂兄,寸大舅的孙儿。其实老娘舅一家,包括迅表哥在内,本性都不坏。最坏的是寸大舅一家子。 父亲在世时,他们一家子死命地巴结,为了就是沾光捞便宜。等到父亲殉职,他们翻脸比自己这个典史还要快。然后一门心思要图谋岑家那一百多亩上好的水田。这两年多,娘舅的态度转变,离不开寸大舅一家人的煽风点火。 毕竟自己来了富口县,离得太远。寸大舅一家就在身边,天天念叨,是个人都会被念叨出想法来。所以现在的岑国璋还是老一套,打一个,拉一个。把最坏的那一家打下去,还能争取的娘舅一家,继续拉一拉。 “吃过了,大人...老爷...”迅表哥喏喏地答道。老实的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表弟。 “迅表哥客气了,还是叫我益哥儿。我那个小小的典史,只在县衙。在家里,我们还是按亲戚辈份论。”岑国璋连忙打断他的话。 迅哥儿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道:“益哥儿,真是想不到,你总算是当上典史了。” “那是先父的遗荫,朝廷的恩典。对了,娘舅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我爹他身体硬朗着。” “那就好。娘舅身体硬朗就好,我也就能放心请他过来一趟富口县了。” “来富口县?为啥?”迅哥儿大吃一惊道。 “迅表哥,表弟我做了官,身边总得有一两个家里人帮衬着吧。岑家人丁不盛,所以我想请娘舅带几位年轻人过来,让我选一两个合用的。一是帮帮我,二是随在我身边长长见识,开了眼界后回乡也能给族里帮帮忙。” 迅表哥脸色一喜,“是这个理!我回去就请我爹过来,带几个可用的晚辈们过来。” “那就好,顺带着,我还要跟娘舅理一理这两年多,家里田租的帐。我们岑家的老屋祠堂,还有祖墓,多亏了娘舅帮忙打理,肯定花费不少。总不能让娘舅出这份钱,让他吃亏吧。所以必须把账算清楚,该补贴娘舅的必须补足了。” 迅表哥不傻,他听得出岑国璋话里的意思,该补贴自家老爹的,是不会少的。但是吞了他岑家的,就老实吐出来。以前这个表弟,懦弱无能,想不到做了官后,居然讲出这么一番让人无法反驳的话来。 看到迅表哥不做声,惴侄儿急了。作为另一房的长孙,他知道这两年吞墨岑家田租,自己爷爷可是吃了大头,真要追究起来,自己这一房可是要把血都吐出来,才还得上。 “益哥..益叔...”惴侄儿才开口,岑国璋冷然喝道:“掌嘴!” 正文 第27章 一个打一个拉 站在惴侄儿身边的王二毛狞笑着啪啪十几耳光,把惴侄儿抽得满嘴是血,双眼冒金星。 “不懂规矩的东西!长辈们说话,你一个晚辈有什么资格插话!” 一直不做声的王审綦眼珠子一转,“大人,你抓的那两百多号跟湖匪勾结的犯人,有人招供说,他们在江夏、潭州府等地有人帮忙销赃。所描述的人相貌,跟这位惴少爷相似,要不要先扣下,再行文去潭州府宜山县,查个清楚。” 迅表哥吓了一跳,他常年在外面跑,知道县衙大牢的厉害,再好的人进去,不脱层皮,别想出来。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转圜,年轻气盛的惴侄儿愤愤地说道:“你敢!” 岑国璋笑了,这小子真牛!真不知道寸大舅一家子是如何宠溺这一位,让他养成如此目中无人的姿态。居然敢斥问自己敢不敢? 呵呵,跟你们有亲戚关系,总是畏手畏脚的是前身,老子跟你们有半文钱关系吗?再说了,你们这伙捧红踩黑的玩意,真当本官不敢下手是吧。 “惴侄儿,我肯定是不会把你扣在富口县大牢里。这样做,传回老家去,名声不好听。” 听了岑国璋的话,惴侄儿以为他顾忌亲戚颜面,桑梓名声,认怂了。忍不住头一仰,得意地鼻子一哼。 “我只会行文宜山县衙,说你与富口湖匪勾结案有关联,请宜山县衙帮忙查清,还你一个清白。” 岑国璋阴恻恻地说道,惴侄儿不明就里,这算什么?老子本来就是清白的,用得着你查清吗?迅表哥却嗅出危险的气息,衙门里的老爷们,真要治起人来,花样百出,让普通百姓防不胜防。 看这模样,当上典史的表弟似乎掌握了这些官场窍门。迅表哥也知道,寸伯父一家,这两年除了怂恿自己老爹,侵占托管的岑家田租外,还巧立各种名目的花销,再从中贪墨一笔。 到如今,迅表哥骤然醒悟,益表弟不傻,心里对这些伎俩清楚得很。只是以前没有能力,才隐而不发。现在人家做了典史,有的是办法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想到这里,迅表哥后背冒着冷汗,觉得岑国璋说惴侄儿的话,仿佛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要我如此行文到宜山县,惴侄儿,不要说你今年下场考秀才,以后十年二十年,只要我富口县不出文书,说你与湖匪案无关,你都没有资格去考试的。我是考过秀才的,知道报考资格的第一条,家世清白!” 听到这里,惴侄儿脸色变得惨白,不能考秀才,就不能考举人。没有功名,就一辈子是农民,没法跃龙门做官,光宗耀祖。 岑国璋继续说道,“按照我朝惯例,对于你这种疑似与盗匪大案有关联的嫌犯,是要严加看管的。如何看管?编入铺丁,在县里的驿站应役。” 惴侄儿不懂这些,迅表哥却脸色大变。编入铺丁,就是县里把你的户籍从农户编到丁户,以后不用种地,专职应役,每年花四个月时间去应徭役。 看上去很轻松,但实际上由于徭役辛苦,各家都各显手段去躲避它。所以役丁缺少,繁重的徭役差事会全部压在这些应役的“老实人”身上。 往往这徭役不止四个月,经常一做就是十个月,不仅没有一分报酬,还要自带干粮。乡里有些人家,就是因为得罪人,被编入应役丁户,一两年时间,就从小富变成赤贫。 知道厉害的迅表哥吓得站起身来,连连作揖道:“益哥儿,都是亲戚,何必如此呢?” “我爹在的时候,寸大舅可是我们家最亲的亲戚。可是我父亲一亡故,寸大舅却是连我家家门都不肯登了。转背还怂恿乡民们去县衙告官,说我岑家的田地是巧取豪夺得来的。迅哥儿,宜山县衙里,多的是我父亲的亲朋旧交,还有我的同窗好友。寸大舅的种种丑态,真当我不知道啊?” “益哥儿,大家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根,何必如此?”迅哥儿苦苦哀求道。 惴侄儿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黑。他想出口求饶几句,可是往日里对岑国璋的蔑视,以及嫉恨,依然盘踞在他的内心深处,加上他年轻气盛的性子,拉不下脸面。再看到岑国璋一脸的冷笑,反到恼羞成怒。 “我看你敢!要是你如此无耻,看你有什么脸面回宜山县见父老乡亲!” “哈哈!”岑国璋仰首大笑,这个惴哥儿,还真是傻得冒烟,“我收拾了你们一家,哪天回到乡里祭祖,乡亲们只会敬畏我,拼了命地来巴结我。记威不记恩,人情世故,就是如此。” 说到这里,岑国璋脸色一沉,“小青子,把我这位惴侄儿先送到县大牢去。告诉晁狱头,我府上住的地方不够,所以找他借间号子,招待我这懂事的侄儿住一晚。顺便让他感受下县牢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王审綦笑着应道,“大人,小的马上就去办。” 手里漆枪一晃,枪尖对着惴侄儿,冷冷地说道:“惴少爷,走吧。” 看到他还不肯动,王审綦脸色一冷,啪啪几枪就抽了过来,抽得惴侄儿嗷嗷直见,连蹦带跳地把他赶出了屋里,押往县衙。 “迅哥儿,你一路上辛苦,早点歇息。明天表弟我陪你到富口县四处逛逛,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再置办些礼品,带回去给娘舅和舅母,也算是我和玉娘的一番孝心。” 看到岑国璋和颜悦色,跟刚才对惴侄儿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截然不同,迅表哥也体会里面的意思,只能喏喏地应道。 回到北屋,听岑国璋讲完对惴侄儿的处置,以及对迅表哥的安置,俞巧云拍着手叫道:“老爷做得好,恶人就该用恶法惩治。那个惴少爷,贼眉鼠眼,色眯眯的,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有陈二婶在旁边站着,我都怀疑他敢当时就对太太动手动脚。要是他敢伸出一手指来,我就弄死他!” “嘿,好大的口气,你怎么弄死他?是用你手里的绣花针,还是像啃猪脚一样啃他几口?”岑国璋不屑地说道。 俞巧云脸色一沉,鼻翼呼呼地扇风,瞪着眼睛,恨不得要冲上来咬岑国璋一口。 “相公,不要再逗巧云了,她也是一番好意。”玉娘劝道,然后迟疑地说道,“相公如此处置,真得妥当吗?” “娘子,我家娘舅,原本是我母亲的堂哥,寸大舅的亲弟弟。只是外祖父膝下无子,就过继他来承嗣香火。他们一家本性不坏,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将田地、老屋和祖墓托付给他。这里面最坏的就是寸大舅,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那寸大舅就打着父亲的旗号,在外面为非作歹,大捞好处。父亲看在早逝的母亲份上,屡屡帮其善后。谁知此獠不知感恩,在家父殉国之后,还打起我家那一百多亩水田的主意。这两年,先父的旧友,我的老师同窗,给我的信中都提起他的诸多丑事,确实可恨!” 玉娘也想起,刚成亲还在老屋时,有几个亲友总是借故来拜访,实际上就是伺机来窥视自己。尤其以那个惴侄儿为甚,总是故意隔着门帘说相公是废物,自己嫁过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种种言行,难以启齿。 于是也不再劝了。 “娘子,我这是在立威!我们以后要常年在外,宜山故里,回去得少。这世上是人善被人欺,我不借机好好发作一番,抓住寸大舅一家为典型严惩一次,岑家老屋,一百多亩水田,不几年就会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侵占干净。” 岑国璋缓缓说道,“其实我就是通过迅表哥的嘴,告诉娘舅,他虽然只是外祖父的侄儿,但已经过继到外祖父膝下,孝敬双老,继承香火,所以唐家的七十亩田地归他,我们毫无怨言。但是我岑家一百六十九亩水田,是数代祖先,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才攒下的。老屋维护,祠堂祭拜,祖墓修葺,都要靠这些水田的出产。益之再不孝,也不敢在我的手里丢了这些田地。” 玉娘还没开口,俞巧云眼珠子一转,抢先说道:“老爷一打一拉,恩威并施,果真好手段!” “小姑娘家家的,懂这些干什么?天色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岑国璋不耐烦地说道。 我跟娘子卿卿我我,你在这里算什么回事,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去抱娘子,手也不好在娘子身上爱抚一番。 俞巧云不知为何,脸色突然微微一红。头一仰,鄙视了岑国璋一眼,转身离开。 坐在床沿上,岑国璋搂着玉娘的肩膀,幽幽地说道:“接下来该轮到侯三了,再后面,就是白斯文他们几个。不着急,一个个来。” “相公如此做法,妾身觉得有些不忍。”玉娘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 “娘子,我懂得你的意思,做人做事得有准绳,不可肆意作恶。但是官场险恶,过于愚善,怕是没有立锥之地。官场上做人做事,要紧的是话不要说绝,但事一定要做绝。再说了,人生在世,就当快意恩仇!有恩与我的,当十倍报答,加害暗算我的,帐要一笔笔算清。” 正文 第28章 跟侯三算总账 岑国璋走进西厅,看到刑房里的人各个精神亢奋,喜气洋洋,就像出门捡到银子一样。走进签押房里,看到宋公亮在外间整理着一堆厚厚的文卷,脸色凝重,跟外面那些人截然不同。 “怎么公亮?” “大人,我昨天下午和晚上,召集刑房的同僚,趁热打铁,把二百多名顺风堂的贼子们全部过审了一遍。” “审出东西出来了?” “包括苟一时等十九位头目在内,有三十一人手里沾有人命案,四十九人涉及奸淫案,七十三人涉及伤人案,一百五十一人涉及盗劫案,还有林林总总其它罪名,总计案件二百六十九起。两百二十六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宋公亮语气沉重地说道。原来如此,一家伙破了两百多件案子,都是政绩,不仅胡知县高兴,刑房上下也开心,因为有赏银领。 “这些杀千刀的贼子!”岑国璋也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们效率怎么这么高?半天一夜就让他们全招了?” “学得大人的那招‘劝人向鳝’。把人单独带出来,一盆黄鳝往面前一摆,贼人连他小时候偷看邻居阿婶洗澡的罪过都招供了。效率奇高,就是有点费黄鳝。” “公亮,看你这样子,很不甘心啊。”岑国璋看出宋公亮的心思。 “大人,这些贼人早晚要被送到省府臬台衙门去,我担心,到时候走个过程,这些贼人最后就不了了之。那么多受害者,他们的冤屈,谁能帮他们报?我们抓到了人,问出案子来,却不能让这些贼人绳之於法,不甘心,大人,我不甘心啊!” 此时的宋公亮与往日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双目赤红,青筋毕露,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不甘心”三个字,却不敢大声讲出来。 “公亮,你想把这些贼人的手筋脚筋都挑了,就像苟一时那十九人一样?”岑国璋看出他的心思。 宋公亮默不作声,微垂着头,脸上的神情却表白无疑,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公亮啊,宋公亮啊!两百二十六人跟十九人,县衙大牢和擒捕现场,这些都是有根本区别的。” “大人,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啊。那么多人的冤屈,原本要石沉大海,再无见天日的机会。机缘巧合被我们给破了,可恨的却是无法将罪犯绳之於法,真的不甘心啊,大人。” 听着这一句接着一句的“不甘心”,岑国璋悠然长叹了一声,抬头仰望着屋顶,过了许久才有点黯然地说道:“公亮啊,你知道执法者最大的痛苦在于什么?在于他明明知道律法的惩戒远远弥补不了受害者所受的伤害,却无计可施。因为他遵守的准绳律法就是如此,如果他抛弃律法,自行其是,那么跟那些违法乱纪的罪犯有什么区别?如果坚持律法,那么得到的结果却让人如此地揪心。” 宋公亮红着眼睛,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狰狞的脸,“大人,真的无计可施了吗?我听到风声,过几天,省府臬台的人就会来,把这些贼人提押到臬台大牢里去。说是由提刑按察使大人亲自过审,可是大人...” 岑国璋的脸上露出讥讽,记忆中,豫章省臬台衙门是出了名的不管事和拖拉。以前各州县,再大的案子,破了后移交到他们手里,能拖个一年半载,好从中转圜,从被告和原告身上吃些好处。 涉及到顺风堂和湖匪一阵风的案子,突然积极起来,反应神速,太事出反常了。 “公亮,这案子涉及盗匪和作乱造反,臬台衙门一家,是压不下去的。都指挥使和佥都御史要去会审,还有藩台衙门,也会派人去旁听。这么多衙门,乐王府是摆不平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宋公亮精神一振,仿佛看到了希望。 “公亮,你也读过史书。在历朝历代的政斗中,最惨的除了完全的失败者之外,还有谁?” “大人,请明示?” “弃子啊。已经毫无用处的弃子。” 宋公亮眼睛一亮,他凝神想了想,不再多说什么,感激地冲岑国璋拱手作揖。 恢复平静的宋公亮翻出一叠不厚的文卷,呈到岑国璋桌前:“大人,这些是顺风堂为湖匪一阵风销赃时,涉及到本县里正侯三的文卷。” “哦,侯三这王八蛋还真的跟湖匪一阵风有关联,他胆子不小啊。正好,王审綦帮我收集的罪证也差不多了,今天我就把这新账旧账,一起跟这邻居好好算一算!公亮,叫陈大有把侯三提到公事房,本官要审案!” 侯三被提溜到公事房,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围的人。 刑房掌案宋公亮坐在一旁的桌子,正在慢慢地磨墨。王二毛和王审綦一身皮甲,分别扛着苗刀和漆枪,站在上首桌案两边,神情冰冷,气氛肃杀。 陈大有带着几个捕快站在身后,一脸冷笑地看着自己。看着这情景,侯三的冷汗慢慢淌下来了。 昨晚县衙大牢里折腾了一夜,闹得他睡不安稳。大牢再拥挤,晁狱头还是留了一间另在别处的单独小号给侯三。所以对罗三用刑,宋公亮带人突击“劝人向鳝”,侯三只是听到动静,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侯三从动静里听出,顺风堂里的那些“好汉”,刚进来那一两天还桀骜不驯,时时嚷嚷着“狗官”! 昨天和今天却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再也不闹腾了。 里面有些人,侯三都认识,打过交道。看到他们都萎了,心里十分着急。兄弟们,可要千万顶住啊,你们可是胳膊上能跑马的好汉,可不能被典史的狗腿子们给吓唬住!死咬着牙,不要乱招供,尤其跟我有关的事情,千万不要胡乱说! 陈大有看到侯三还站在那里懵懵懂懂的,上前去不客气地踢了一脚,把他踢跪在地上。 岑国璋施施然地转出来,在案桌后面坐下,盯着跪在下面的侯三,冷冷一笑,“侯三啊,你的报应到了!” 侯三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国璋拿出一叠文卷,正是宋公亮给他的那叠,缓缓念道:“顺风堂巽字堂堂众张好运招供,德煦二十一年夏四月,从湖匪一阵风半只耳、搬三山等人手里接到赃物一箱,其中金银玉器十五件,交给富口县城西庆里街里正侯永贵,由其出手,换得白银一百一十二两六钱三分...” “顺风堂巽字堂堂众资秉才招供,正弘元年秋七月,从湖匪匪首断三刀手里接到赃物三箱,其中金银珠宝二十三件,交给富口县城西庆里街里正侯永贵,由其出手,换得白银二百四十三两四钱三分...” 岑国璋一口气念了八条,都是侯三从顺风堂帮众那里接手赃物,帮忙销赃出手,换取白银铜钱。 只是这金额有零有整的,顺风堂的那些混蛋,连具体日子都记不住了,怎么会把换取的银子数量记得这么清楚,还精确到钱和分。 这些家伙真的如此爱财如命? 岑国璋看了一眼宋公亮,知道这些具体的金额是他填进去的。不亏是老刑名,通晓当下案卷的规矩,知道时间准确到年月即可,金额却要精确到分,这样才显得证据确凿。 “...江文才招供...玉佩四对...换得银子四十七两...” 念到这条时,正在记录的宋公亮突然抬起头,起身走到岑国璋身边,附耳低语道:“大人,这里写的盘龙德字纹玉佩,属下突然想起,白斯文白秀才也有一块。这种玉佩的雕法,多盛行于中原等省,豫章等江南之地少有...” “公亮,我早就看出,思量过后却放弃了,不想以此为据去问罪白斯文。购买赃物,很难定罪的,白斯文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顶多罚银而已。如果无法一次击倒白斯文,我宁可暂时放过他,免得打草惊蛇。” 听了岑国璋的解释,宋公亮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回到座位上继续做笔录。 “侯三,不要装作不知道这些财宝是赃物!张好运、资秉才等人招供,他们将赃物交给你时,都与你喝过酒,话语间聊起过,这些东西是从湖匪手里接过来。尤其是江文才还招供,当时他跟你提及,说四块玉佩,是从赴任的丛安县林知县行李里搜出来的。你不以为然,还说在驿站见过林知县的妻妾,十分貌美,开玩笑问便宜了谁?” 丛安县林知县一家,坐船沿着章江逆流而上,赶赴吉春府丛安县上任,途中被劫杀一案,当时轰动一时,是正弘元年豫章头号大案。堂堂进士,一县正堂,居然被盗匪劫杀,一家老小暴尸荒野,朝野士林震惊。但是震惊过后,罢免了几位无关紧要的小官之后,一切又风平浪静。 今天,岑国璋却把这件案子审出来,湖匪一阵风干的,顺风堂巽字堂众帮忙销赃,而侯三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侯三啊,光这一条罪名,足以让你家产籍没,一家老小流配五千里。” 随着岑国璋不缓不急的声音,侯三身子就像是通了电,上下各处都在抖动,越抖越厉害,几乎要从地上弹起来。 “侯三啊,我也以为把你流配五千里就算了。没想到,你这王八蛋,除了人屎,什么屎都拉啊!干的坏事太多了。”岑国璋从怀里掏出一叠文卷,是这段时间王审綦暗中收集的。 “你个王八蛋,看到旺兴街韩石匠的妻子有几分姿色,威逼利诱,终于将其勾搭上手。又想长期霸占她,于是就利用职权,把韩石匠派去应江州府城修城墙的徭役。过了几个月,韩石匠应完差要回家,你又找到船夫丁大头、储六指,许了十两银子。这两人便在路上,趁人不不注意,将韩石匠打晕,丢入江中,造成失足落水的假象...” “丁大头、储六指,还有韩寡妇,韩家邻居冒氏等人,全部审理过,都落了口供。人证物证皆在,侯三,这回你是要到菜市口走一遭才行啊!” 听着岑国璋冷冷的话,侯三张开嘴巴,喉咙咕哝几声,却怎么也挤不出半个字,吓得瘫软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正文 第29章 典史彻底坐稳 侯三私通湖匪、助其销赃、知情不报、买凶杀人、霸占民妇...等等,合计九大罪行,人证物证皆在,证据确凿。岑国璋毫不客气地当堂判他个家产籍没,本人秋后问斩,妻子、儿子问个包庇和知情不报罪名,流配三千里。 报到知县胡思理跟前,心情大好的他大笔一挥,全部照准,然后正式上报省臬台和刑部。一口气破了两百多件陈年旧案,还都不是小案。不要说豫章省,就是国朝一百五十年的历史里,也是前所未有。他完全可以预想,自己即将到期的外察大计,怎么看都是一个上优。 侯三的秋后问斩,需要等大理寺与刑部核准批复,估计要等个一两年。他老婆孩子流配三千里,需要递解到江州府城,等省臬台的批文下来,一起押解上路。 而家产籍没,在知县落笔用印之后就可以执行。知道他与岑典史恩怨的刑房和户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办理了这些手尾。 这天下午,萧存善带着户房书办,亲自登门西厅签押房,拜见岑国璋。 “四老爷,户房的弟兄们听闻你还在租房住,各个都痛心疾首。你是富口县的四老爷,还借居在一处陋室里。邻县的同僚们知道了,肯定会笑话我们富口县,也会责备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知道为上官排忧解难。” “正好,案犯侯三有一处庆里街的宅子被籍没,勉强可以给四老爷一家暂居,还请不要嫌弃。” 萧存善说完后,户房书办连忙把一份文书呈上,岑国璋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庆里街偏僻小院一处,破落萧索,年久失修,折价合银十二两四钱,可出售折钱充公入库...” 户房的人真是有眼力劲!这宅院两年前自己买下时花了一百八十五两银子。质押给侯三,再贬值,也抵了五十二两银子。现在他们大笔一挥,只值十二两四钱。 书办讨好地说道:“四老爷,这宅子有三个人看过,都觉得不值,只肯出十两以下的银子,这里都有记录。老爷只要出价十二两四钱银子,这宅子就可以立即过户。” 岑国璋心里更乐了,户房的这些混蛋,不愧是跟钱粮赋税打交道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谢过萧掌案,还有户房的弟兄们,这份人情,岑某人记在心里了。”岑国璋客气地拱手说道。 临走时,萧存善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四老爷,过会我们户房那边会送来一张收据,是四老爷实缴的买房钱,合计十二两四钱银子,收讫无误。四老爷不用担心,这笔帐,我们户房会做得干干净净的。大家都知道,这宅子是侯三那王八蛋趁着老爷落难时,巧取豪夺。过户文书,届时也会一并送到,请老爷查收。” 岑国璋心里暗叹,不愧是给省藩台大人做过师爷的人,这事做得有始有终,太高明了。 “萧掌案,谢过了。岑某人心里有数。” 萧存善笑了笑,拱拱手,就此告辞。 散衙回到家里,岑国璋把“买回”宅子的好消息告诉了玉娘。 玉娘听后,默然一会,没有多说什么。侯三往日里实在是欺人太甚,而且确实作恶太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根本不值得一点点同情。 “相公把宅子买回来,妾身也心安了。这里终究是租住的,不是我们的家。” “玉娘说得没错。不过我们不着急搬,等我把宅子好好整修一番再说。” “那就是一处新宅子,还要翻修吗?” “我下午去看过,侯三那个王八蛋,把宅子改得乱七八糟,不堪入目。我要改过来。明儿我们先去看看,为夫给娘子讲一讲如何改修的事情。不用担心,工房掌案第林辞有全县工匠名单,谁优谁劣他心里有数。我准备把这个工程交给王审綦的姑父李四水,他帮了我们不少,总得给人家点好处。” “相公考虑得周全。”玉娘对改建宅子的事情并不在意,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相公,迅表哥他们昨天已经启程回去了,你真的想要舅老爷过来?” “敲山震虎而已,他把这两年吞墨的钱老实交出来,我们继续是舅甥,要不然,呵呵...我不是心痛那些银子,他要是老实,那些银子我会分一半给他,托他继续照顾老屋祖墓和祠堂。我要的是那个态度,要他知道,岑家的钱财,我给才是他的。否则一文钱一粒粮,都要给我吐出来!” “前几日我已经行文宜山县衙,说寸大舅一家可能与侯三案子有关联,请他们查实,还我寸大舅一家的清白。此外,我还给宜山县衙户房掌案,我的同窗写了一份私信,除了叙了旧情,告诉我当前的现状之外,还祝贺他父亲五十大寿,并封了十六两银子的贺礼。” 玉娘在心里把这些话细品了一会,迟疑地问道:“宜山县户房掌案,你的同窗,不就是跟你同时考上秀才的薛家三郎吗?妾身记得,你跟他关系平平,怎么还记得他父亲的寿辰?” 在旁边站在的俞巧云迫不及待地插话道,“太太,老爷祝贺同窗父亲五十大寿,只是个借口而已,目的就是送钱,叫他拿钱办事!” 嗯,这个丫鬟怎么这么聪明?她不是好吃贪睡,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丫头片子吗?岑国璋盯着俞巧云,想从她身上挖出真正的面目来。 俞巧云知道自己多嘴,说漏了嘴,讪讪一笑,“关键是老爷太太天资聪慧,我跟在身边几天,居然变得神清智明,一下子开了心窍,真得好神奇啊!” 呵呵,居然在本官面前耍心眼。你这席话,怕是街尾的大傻春都不相信。 “相公,你忘记了,巧云的外祖父可是饱读诗书的老秀才。从四岁起,她母亲就教她读书识字,到十岁,《千字文》、《三字经》、《诗经》、《论语》能倒背如流。你看她痴痴呆呆的样子,其实聪明着呢!” 玉娘在旁边帮忙解释道。 岑国璋有点不敢相信,怎么这古代满大街都是天才?自己随便收个丫鬟,十岁就能背《论语》。那自己收得陈二婶陈老倌两口子,会不会是隐居江湖多年的“神雕侠侣”啊? 看到岑国璋脸上的神情,玉娘知道他还有些疑惑,连忙转言其它事情,“相公,上午韩府五小姐派人来信,邀请妾身大后天上午去府上,与她相聚一回。妾身再三犹豫,是去还是不去?” “去,”岑国璋略微想了想,坚定地答道,“韩尚书是富口县城里最大的一只老虎,能不得罪,我们就尽量不得罪他。” “妾身知道了。” “嗯,大后天,来得及。明天早上,娘子,巧云,还有陈二婶,去东大街的黄记绣庄,各做一身衣服。她们掌柜的看在我的面上,再多给些银子,肯定能在后天赶出来。” 岑国璋说道,“嗯,干脆给陈老倌、王审綦和王二毛也都做一身衣裳。到时候叫上一辆马车,王审綦做随从,让陈二婶和巧云陪你一起进韩府。那些官宦人家,阖府上下的眼珠子都长在脑门顶上,你要是不摆点谱,他们真的会狗眼看人低。” “相公,妾身知道了。” 远处悠悠地传来两下打更声。“啊呀,都两更了,这么晚了!”岑国璋脸色一喜,然后一双眼睛死命地瞪着俞巧云这个大电灯泡。 俞巧云如何不知他言下之意,嘴角冷冷一笑,向玉娘施了个万福,“太太,奴婢告退了。” 等她关上偏房的门,岑国璋转过头来,含笑地说道:“娘子,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玉娘疑惑地问道。她心里算了算日子,既不是相公的生日,也不是自己的生日,是什么其它特殊的日子吗? 可是看到岑国璋灼热得要喷出火来的双眼,玉娘心里突然意识到,二十八天戒期,今天正好满了。顿时,她粉脸通红,就像是映上朝霞。 看着岑国璋无比期盼的神情,玉娘羞涩地低下头,手却伸到腰间,轻轻解开腰带。没有腰带的束缚,上衫松开,露出修长的脖子,光滑秀气的锁骨。她缓缓解开对襟的衣扣,露出雪白红润的一片。 岑国璋差点化成一只狼人,对月长啸。他怜爱地抚摸着玉娘的脸,手指轻轻滑过脸庞,再到脖子,落到肩上,盘桓一会又直滑到胸口。此时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紧紧地抱住玉娘,双双倒在落下帷帐的床上。 俞巧云觉得今晚很奇怪,家里似乎跑来一只猫,可能是两只猫。叫声很独特,一个像是在喘粗气,一个像是奄奄一息,发出的声响就像是带着钩子,往你的心里勾。 哪里来的猫,不老实去抓老鼠,在那里瞎叫唤什么!不要被我逮到,否则姑奶奶赏你一柳叶镖!实在受不了的俞巧云最后用被子蒙着头,愤愤地说道。 早上,岑国璋准时起来,他睁开眼,首先低头去看着怀里的玉娘。她脸色红润,呼吸均匀,露着幸福的笑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睡得香甜。 岑国璋忍不住掀开薄被,看着藏在里面的无限春光,突然发觉叉腰肌有点痛。家有美妻,枸杞难医。但是这种隐痛,却是无比幸福。 正文 第30章 突遇风波 “娘子,这间房我准备修个浴室。” “什么浴室?” “就是修个大水池子,深四尺,长六尺,宽五尺。要洗澡的时候就往里面倒热水。” “这么大的池子,这得要烧多少锅水啊?太麻烦了。” “没事的,我叫赵石匠把二进院的厨房改建了一下,增加两口大海锅,专门用来烧水。就是倒水麻烦了点。我是想修个锅炉和热水管,问了铁匠,搞不定。” “相公,费力这么多钱财修个浴池,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你不知道,人疲乏的时候洗个热水澡是多么的舒适。再说了,”岑国璋看左右没外人,附在玉娘耳边轻轻说道,“我和娘子可以在这里一起洗鸳鸯浴。所以我特意把浴室安排在我们卧室的隔壁,还两边打通。到时候我们洗了鸳鸯浴,直接就可以穿门去卧室穿衣服。” 玉娘听得耳根发热,脸庞红晕,双腿发软。相公怎么想出这么羞人的...嗯,闺房之乐呢?以前的他哪有这份情趣,想不到晕死过去脑子通透后,性情一下子全变了。 想起昨夜的旖旎风情,再联想到这浴室修好后的鸳鸯浴,玉娘忍不住心怦然乱跳,忍不住轻轻咬了咬嘴唇。 岑国璋看着娘子羞涩的样子,心里更加痒痒。暗下决心,其它设施都可以缓一缓,这浴室和洗手间一定要顺利完成。 这时赵石匠和李四水凑了过来,禀告道:“小的见过老爷太太。老爷要求的茅厕,哦,是洗手间,有点难度。这宅院,只有雨水槽。二进院子的厨房倒是有一条脏水暗沟。如果要修老爷你要求的洗手间,除了改建一间屋子之外,需要重新铺一条暗管。用陶管一节节套接,埋在地底下。还要在偏僻处修个密封的化粪池子。需要不少时间和钱财。” “赵石匠,你说需要多少时间和钱财?” “老爷,小的合计了一下,需要三个月和二十五两银子。主要是陶管,要接五六丈远。还有洗手间的陶片和陶器,花费高。尤其是那个什么马桶陶器,需要定制,多花费些银子。” “二十五两银子?如果能修好,这些花费本官能接受。不过赵石匠,除了在第三进院子里修一间洗手间外,第二进和第一进院子也各修一间,需要多少银子?” 赵石匠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会,最后起身道:“老爷,需要四十一两银子。” “好,那就修!银子一分不会少给你!但是质量你要给我保证。” “老爷,什么是质量?”赵石匠疑惑地问道。 “质量就是你做出东西的好坏。” 赵石匠拍着胸脯说道,“四老爷放心好了。我家五辈做石匠,做出的东西要是你不满意,我一文钱都不收!” “哈哈,赵石匠做的活,我放心。第掌案对你的手艺,可是赞不绝口的。”岑国璋哈哈一笑,转头对李四水说道:“大肚,赵石匠负责召集工匠干活,你帮忙采办材料,雇用小工,还有确保他们的一日三餐,喝水消暑。” “老爷放心好了!”李四水拍着胸脯,大肚子一荡一荡的。帮典史老爷家干活,赚钱是一方面,关键是说出去在街面上特有面子。这位典史老爷果然是讲究人, 等到赵石匠和李四水告辞出去忙,听明白的俞巧云砸吧着嘴巴说道:“太奢侈了,修个洗澡的地方十几两银子,修个茅坑又是几十两银子。真是太败家了,看来我得做好打算,准备找家新东家了。” “你今天吃错药了,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岑国璋呵斥道。 陈二婶连忙拉了拉俞巧云,帮忙解释道:“大丫昨晚被两只猫叫吵了半宿,没睡好,早上起来有点上肝火。” 玉娘刷地一下脸就红了,恨不得在地上找道缝钻进去。 岑国璋不动声色地捏住她的手,然后大义凛然地说道:“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个屁!穷有穷过法,富有富过法!有了钱,改善下生活又怎么了?难道学某些地主老财,点油灯都只肯用一根灯芯。含辛茹苦攒下那么多钱干什么?能带到黄泉地府里去吗?两腿一蹬,还不是便宜别人。” “花费这么多钱修澡堂和茅厕,一是让一家老小的身心得到舒缓;二是讲究卫生,防范病从口入,邪钻体表。” 说了一通后,岑国璋带着玉娘、俞巧云和陈二婶,一边走着一边讲述自己的改建计划。 “我们这宅院是三进院子。第一进院子是门房,以及仆人和护卫们住的地方。第二进院子是招待客人的书房、花厅和客房。届时陈二婶你们两老住在二进院子的西屋。” “三进院子就是内院,是本老爷和太太居住的地方,东屋是书房,院子中间做个单杠双杠,还有竹竿箭靶,再买一对石锁,一根牛皮绳来。老爷就可以安心在院子里晨练和习箭。” “你练箭?听说王审綦背的那张开元弓,是老爷你的,不知道你拉不拉得动?” 嘿,这丫头片子,越发猖狂,没有半点丫鬟的样子。都是玉娘宠溺她,还有本老爷太心善,搞得一点规矩都没有,居然当面这么讽刺本老爷。 岑国璋正气呼呼的,玉娘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不要跟俞巧云计较。于是他瞪了丫头一眼,继续说道。 “大丫,你住西偏房,那里跟北屋正卧隔着一间衣帽间。免得你每晚都支着耳朵听墙角,到时候脑子长虫子,把你那点不多的脑子吃掉,我不好跟你父母亲交代!” 俞巧云狠狠地瞪了一眼岑国璋,此时的她,已经猜出,昨晚听到的猫叫,应该是老爷和太太在“床上打架”发出来的声音,不由又羞又恼,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看完宅院,岑国璋兴致大发,请玉娘、俞巧云和陈二婶去悦云居吃一桌。 “陈二婶,你老费心,帮忙找个合适的厨娘。我口味无所谓,关键是玉娘口味偏辣偏酸。厨娘能做这样口味的菜,再能做几样江淮或江浙的清淡菜就最好不过了。” “老爷放心,我已经到处打听了。有人给我介绍了位,给上任江州知府老爷做过饭菜。那位老爷是江浙人,太太却是荆楚人,口味有相差,却都说那位厨娘做的饭菜好吃。我托人去请了,这几日定有回音。” “二婶办事,我绝对放心。” 在悦云居另一间雅座里,白斯文和另两位秀才,曲文星、林万优坐在一桌,他的两位跟班王茂才和张德昌作陪。只是气氛有点憋闷,白斯文端着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嘴里倒。 “白兄,不必放在心上。岑国璋,只是一介典史而已,未入流的小官吏。别看他现在威风,待我等考上举人进士,他要老实地过来叫声老爷。“ 曲文星好心劝道,白斯文点了点头,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张德昌左右看了看,一脸余悸地说道:“侯三的老婆儿子儿媳,老老少少六口人,已经被递解到江州府。等省臬台的流配批文下来,直接押送过去。听说我们豫章省的流配地,是琼崖岛。那个地方,也就比东番岛和吕宋岛要强一点。不过再如何,也留得一条小命,比秋后问斩的侯三要强。” 说到这里,张德昌的语气更加戚然,“听说侯三连惊带吓,已经病倒了。晁阎王却连请了三位郎中给他看病,还好药伺候着。据说是岑国璋嘱咐他,全力吊着侯三的命,好等勾书下来,非要让侯三在菜市口走一趟。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岑国璋好狠的心啊。” “两下一比,他才是真正的阎王,晁狱头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唉,我们怎么得罪他了,以后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报复我们。” 听着张德昌的牢骚诉苦,王茂才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当下这场合,你说这些干什么?太不合适了!没看到白斯文的眉头都愁得要拧到一块去了。 果真,白斯文抬起头,眼睛冷冷地盯着张德昌,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就像毒蛇眼睛一样。 王茂才看着白斯文的怒火越来越盛,场面眼看就要收拾不住,连忙开口转圜道:“张大麻子,你TMD说什么呢!怕岑国璋报复!白爷是怕他报复的人吗?他的堂妹嫁给乐王府三管事,有乐王府撑腰,岑国璋在我们白爷眼里,就是只叫得凶一点的狗!” 这个时候,白斯文的脸色才微微变好,端起酒杯,准备喝一口,润润喉咙,好借着这个台阶说几句长威风的话,突然听到雅座外面传来岑国璋的声音。 “伙计,给我们来一壶黄酒。你们的茅厕有点远啊,跑上跑下的不方便,叫你们老板改一改。” “老爷,我一定跟我们掌柜的说。你小心,这里有台阶。” 白斯文吓得脸色惨白,手一哆嗦,酒杯咣当掉在地上。张德昌脸色铁青,浑身哆嗦。王茂才更绝,直接钻进桌子底下。直到岑国璋的声音远去,再也听不到,才畏畏缩缩,像只乌龟一样探出头来。 曲文星、林万优看到三人如此丑态,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五人沉闷地喝酒吃菜,越吃越气闷,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在争吵,声音聒噪,让人心烦。 想要戴罪立功的张德昌窜出座位,推开临街的窗户,正要呵斥几句,看到争吵的那几人,眼睛突然一亮,连忙转身过来,献宝一般欣喜地说道:“是韦家三兄弟,又在为争家产的事情吵翻天,嚷嚷着要去县衙。我们何不告诉他们,说县衙的典史老爷就在悦云居吃饭。” “妙!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岑国璋再机灵,也难以断定这桩糊涂案!韦家三兄弟又不是吃素的,大庭广众之下一闹,肯定让岑国璋下不了台。能让他狠狠丢回脸,勉强让我等出一口恶气。”反应快的曲文星拍手称赞道。 白斯文眼睛一亮,连连赞同。得意洋洋的张德昌连忙拉着王茂才出了雅间,下楼去煽风点火。不一会,听到人群汹涌上了楼,熙熙攘攘地向另一处雅间走去。 白斯文听到这动静,悠然一笑,再次端起酒杯,美美地嗞了一口。 正文 第31章 危机里确实有机会 岑国璋正跟玉娘、俞巧云和陈二婶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悦云居当家菜,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有一伙人往这边走来,到了雅间门口,幸好被伙计们极力拦下。 “里面有典史老爷的家眷。几位老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肯定干不出这失礼的事情来。” 听到这话,吵闹的几人这才罢休,站在门口,齐声道:“我等有冤屈,求典史大人公断。” 嘿,吃个饭都不得安生。难道连破两起奇案大案后,富口县百姓们都把自己当岑青天了? 岑国璋一边嘀咕着,一边出了门,看到走道上有三位男子,互相对视着,一个个都瞪成了斗鸡眼。后面还有一些人,看模样都是他们的子侄,泾渭分明地分成三伙。 “几位,这是怎么了?” “我等是乌帽巷韦家三兄弟,为分家不公一事纷争。正要去县衙辨个明白,听说典史岑青天在悦云居,就顺道上来了,请大人明判公断!” 听到乌帽巷韦家三兄弟,岑国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里叫了一声苦也!他们的案子,闻名遐迩,他当然知道的。 乌帽巷韦家是富口县有名的大户,祖上中过前朝进士。本朝也陆续出过几位举人,一直是地方名望世家。 韦家老大年轻时中过武举人,在北疆草原上跟瓦剌人打过仗,积功升迁为守备,还做过一任潮湖巡检司巡检使。 韦家老二中过举人,在江夏做过江汉省某位藩台的幕僚,还做过一任县主簿。后来“下海”经商,生意做得很大,遍及江汉、荆楚、江淮、豫章等省。 韦家老三是秀才出身,一直在家伺候双亲,经营家业。 三兄弟都有本事,齐心协力,把韦家搞得红红火火,算得上是富口县的鼎甲人家。不曾想韦老太爷不知哪根筋不对,非要给三兄弟分家。偏偏还没分好,韦老太爷一蹬腿,归西了,这可留下一桩天大的祸根。 韦家老大说自己在北边出生入死,挣下军功犒赏,为韦家兴旺奠定了基础,所以必须分大头。 韦家老二说他考中举人,又四处辛苦经商,韦家大半产业都是他挣来的,必须分大头。 韦家老三说他一直在家里奉养父母,直至送终,替两位兄长尽孝。又辛苦经营田地家产,才有韦家如今这兴旺。所以也必须分大头。 三兄弟都在说自己的功劳,都说自己要分大头,越争火气越大,族长和宿老们都压不住,只好去打官司。从富口县打到江州府城,省府洪州城的臬台衙门和佥都御史衙门也去过几回。 清官难断家务事,三兄弟又都有自己的理,不管哪位官员都头大,根本无从下手判定,只能调解。偏偏三兄弟死活就此拧上了,非要分出个曲直来。于是打了四年官司,打得县、府、省三级官员各个闻声色变,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今天不知为什么,居然又吵上了,然后要去县衙,结果逮到了典史老爷岑国璋。 听完原委,岑国璋脑子一转,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人捣鬼。他把伙计拉到一边,悄声问道:“今天你们悦云居,还有谁在这里吃饭?” “回老爷的话,有白秀才、曲秀才、林秀才等几位,在那一头的雅间里吃饭。” 听了伙计的回答,岑国璋心里一恨。我就知道,有人羡慕嫉妒恨,所以在背后暗中使坏。 可是转头看到韦家三兄弟面如寒冰的脸,心里又暗暗叫苦。今天要是不给出个结果来,这三位怕是不会放过自己。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又素有声望,就算是省里衙门,也是好生哄着。自己小小的典史,惹恼了他们,还不指着鼻子就开骂了。 到时候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脸面,怕是要丢光了。 这个白秀才,自己还没找到适当的机会收拾你,你却如此不安生! 说再多也没有用,岑国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对韦家三兄弟说道:“三位贤达,这里人多嘴杂,不是办正事的地方,不如我们去县衙西厅签押房坐一坐?” “也好,我们同去!”韦家三兄弟这会倒齐心了。 “三位贤达先在另外雅间坐一坐,喝杯茶。我正陪着家眷来吃饭,却被你们三位抓了现,总得让我交待几句吧。” 韦家三兄弟还算通情达理,自去雅间等着。 岑国璋回来说了一声,招呼大家继续吃饭,等了两刻多钟,这才让俞巧云和陈二婶陪玉娘先回家。自己再去上了个茅厕,慢悠悠地去找韦家三兄弟,客套了一番,然后不慌不忙地一起往县衙赶。 走在路上,岑国璋脑子飞速地转动着。这案子属于分家产,家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断?只能调解。可是调解这一条路,前面有不知道多少位官员尝试过,都没有走通。 断又没法断,调解又调解不了,简直就是个两头堵的死结。怎么办?人家亚历山大解死结,是拔出剑来劈开。难道要自己拿出刀把这三个当事人都砍死?解决不了问题,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就等于解决问题了。 可是自己没这个胆啊! 麻蛋的,你们三兄弟对分家产有意见,关上门打一架,谁打赢了分最多,公平合理。何必出来闹,即丢你们自己的面子,又给社会增加负担。 非要个公断干什么!岑国璋忿忿地想着,突然他脑子灵光一现。 可以这样,既然你们非得要个公断,我就如你们所愿,给你们一个公断。只是这律法条款,自己记不大清楚,到了县衙,找宋公亮好好问清楚。 到了县衙,见到宋公亮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使了个眼色,岑国璋让人引韦家三兄弟去西厅,自己拉着宋公亮走到一边。 “公亮,县尊、县丞和主簿三位大人,都走了吗?”岑国璋抢先问道。 “大人,接到报信后,县尊和主簿两位大人借口检查夏种事宜,火速离衙出城去了。县丞尤大人借口有病,躲回家中。”说到这里,宋公亮迟疑地问道,“大人,是你派人来报的信。” “是的。这事算我倒霉,撞了个正着。这个时候一定要有担当,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不要拖上官下水。这样的话,万一你处理不当,上官还能帮你转圜一二。如果你不懂事,非得要推卸责任,拖上官下水,到时候可就真的要一人承担责任了。” 听了岑国璋的话,宋公亮脸色一正,作揖道:“谢大人悉心指点。” “公亮,你精通刑名律法,我有个律法条款吃不准,想问问你。”岑国璋摆摆手,直接问道。 听岑国璋说出疑惑,宋公亮想了想,肯定地答道,“大人说得没错,国朝沿袭景、陈、盛前三朝律法,源头出自秦汉,以忠孝仁悌为根基,所以是有这么几条律法,只是很少有人沿用。” 说到这里,他隐约猜到岑国璋的想法,不由惊喜地说道:“大人,要是你解决了韦家三兄弟的家产案子,肯定能名扬江州府和豫章省。这可是瀚博公巡抚豫章时,都没法解决的麻烦案子啊。” “瀚博公,谁?” “当前圣上的帝师之一,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士林领袖,姓李名浩,世人尊称瀚博公。四年前豫章大水灾,他老人家奉旨巡抚本省。当时韦家三兄弟特意去省府找他申诉,最后无功而返。”宋公亮激动地说道。 “呵呵,我要这个名声干什么?只求把飞来横祸解决了,再一门心思报答白斯文的恩德!”岑国璋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事跟白斯文有关系?” “有关系...”岑国璋一边往签押房走着,一边低声跟宋公亮解说着。 在签押房坐定,岑国璋开门见山地说道:“三位贤达,你们确定不要调解,只求一个公断?” “没错!只求一个公断,这家产谁该分多谁该分少,只求一个公正审断!”韦家三兄弟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时,签押房门口窗外人头晃动,满县衙的人听说了这件事,都跑来看热闹。 “公亮,把这些人赶走!”岑国璋说了一声,然后转向韦家三兄弟,正色道,“三位贤达,既然都确定要公正审断,本官就斗胆给你们一个公断。只是需要先听听三位的各自陈述,说说你们各自的理由。” “正当如此!”韦家三兄弟连声答道,然后韦家老大开始,说起自己对韦家的贡献,侃侃而谈,说了两刻钟。依次是韦家老二和老三,各个都是理由充足。 岑国璋也听出来,其实韦家三兄弟并不太在乎家产分多分少。 毕竟他们除了韦家公产之外,早就各自挣下一笔不菲的私产,一辈子富贵是不成问题。他们如此在意,是因为韦老太爷放出的分家产标准,谁对韦家贡献大,就该分得多。 三兄弟都是要脸面的人,也为了这个家辛苦了半辈子,要是家产分得少,落得个“对韦家贡献最少”的名声,肯定不甘心。所以一直纠缠争斗到现在。 听完后,岑国璋再问了一遍,“三位贤达,你们宁可兄弟反目,也要本官一个公断,把家产分了?” “是的!”韦家三兄弟毫不迟疑地齐声答道。 “好,那本官就给你们一个公断!”岑国璋坐到案桌后面,正了正官服和乌纱帽,一拍惊堂木,大声道:“韦家三兄弟,既然你们要公断,那么本官现在宣布,审断如下!” 整个西厅一片寂静。韦家三兄弟,他们身后的子侄,还有门窗外面支着耳朵的众人,都凝神倾听,等待岑国璋从嘴里吐出他的审断。 正文 第32章 解决问题的办法 岑国璋扫了一眼众人,却停住了嘴,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细抿了一口。众人那个急,尤其是韦家三兄弟身后的子侄,恨不得上前去,把那碗茶给他灌下去。 你才说了几句话,怎么就口干了?肯定是故意的。 岑国璋当然是故意的。这个时候当然要拿捏一下,恶趣味也好,坏习惯也罢,反正这种机会难得遇到,不耍一耍,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遇到。 润了润嗓子,岑国璋在众目期盼下,终于又开口了,“本官素闻,韦家三兄弟,不愧是饱读圣贤经书的人,牢记先师教诲,忠孝仁悌。兄爱而友,弟敬而顺,传为美谈,奉为楷模。却不想,为了区区家产,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本官惋惜之余,决定遵循圣人先师教诲,奉行大顺律法,判定韦家家产为恶产,没收入官,拍卖后作为官府赈灾济贫之用。在正式断定之前,本官再问一遍,你们兄弟三人,可还要为分家产而兄弟反目吗?” 一声惊堂木,让屋内屋外的人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岑典史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也不是解决问题本身,而是把产生问题的源头给解决掉! 把韦家的公产悉数没收入官,那你三兄弟就没得分了,也就不会因为分多分少再闹意见了。 寂静了半晌,一位十六七岁的韦家子弟开口问道:“典史大人,本朝有这么一条律法吗?” 岑国璋微微一笑,往椅子后背一靠,只管扮高深莫测之态。 这时照例坐在桌边做笔录的宋公亮抬起头,朗声说道:“根据《大顺律-礼律》第三卷第四十一条,...兄弟为家产反目阋墙者,视家产为恶产...有司要劝导向善,遵行悌礼。” “而《刑律》第九卷第二十一条,...恶产者,当没收入官,以为赈灾济贫之用。” 众人交头接耳,他们对岑国璋脑洞大开的审断议论纷纷。 主要是从来没有人这么断案过,从《礼律》里援引条款,断定行为不当,再跳到《刑律》里援引惩戒的条款,加以处罚。 可是你能说他如此判案不对吗?人家有理有据,根据第一条,判定韦家家产是恶产,虽然那一条没说如何处置这个恶产,但《刑律》里有说啊。他如此援用,也没错啊。 听到下面的议论声沸沸扬扬,眼看公堂就要变成菜市场,岑国璋连拍了几下惊堂木,把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韦家三兄弟,本官再问你一次,还要为争家产反目打官司吗?” 韦家老大站起身来,朗声道:“典史大人,在下虽然只是一介武举人,但也知道韦家祖业是历代祖先辛苦积攒下来的。在下不敢为了一私之利,让韦家祖业在我的手里丢掉。所以郑重声明,不管分多分少,在下都不在意,也不会再打官司了,只求保住韦家祖业!” 接着老二老三也起身,做出同样的声明。 其实他们三人很清楚,这是岑国璋给他们找的最好的下楼梯子。继续打分家产官司,韦家家业就要丢。他们为了保住祖先传下来的家业,愿意退让,分多分少都不在乎。 在这种情况下,分少了,反而还能博得忍辱负重为祖业的好名声;分多了反而还要落个不识大体,顾私不顾公的非议。 看到韦家三兄弟都是聪明人,明白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都做出明智的决定。岑国璋就趁热打铁,提出建议道:“三位贤达,韦家家产干脆就不分家,继续作为公产。每年再拿出一部分来,用于修葺祠堂祖墓,开办族学,抚恤族里孤老弱遗。如此可好?” 韦家三兄弟连声应下。对于他们这种地方世家,好名声也是很重要的,需要苦心经营。他们也不想为了分家产闹得兄弟反目,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但是先父遗命摆在那里,不分就是不孝。他们也很为难。 现在岑国璋帮他们找到更好的理由。保全祖先传下的家业,肯定比遵行先父遗命要重要。 案子圆满结案,皆大欢喜。韦家三兄弟客气地与岑国璋拱手道别,邀请他有空到府上去做客。 没多久,在家养病的县丞尤得贵听到心腹之人传去的消息,嗖地一声又回到县衙。 刚到衙门坐定,就遣人叫来岑国璋,话里话外对他有点不满。这么好的解决方案,为什么要把自己支走呢?把知县和主簿支走就好了,案子让自己这个县丞来断,刷刷这个名声。 岑国璋心里冷笑一声,对尤得贵的鄙视更深,脸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大人,这个解决办法也是属下在堂上被韦家三兄弟挤兑得没有办法,临时想出来的。而且这个办法韦家三兄弟愿不愿意接受,属下也没有一点把握。” “大人,要是韦家三兄弟不认这个判定,坚持去府里省里上诉,到时候就是大麻烦事!说不定还要落个胡乱援用条律的罪名。” 话虽然这么说,但尤得贵还是一脸的不甘心。看到他这副嘴脸,岑国璋也懒得再跟他纠缠了。拱拱手,称还有公事要办,告辞离开。 第二天回衙的胡思理,却是夸了几句岑国璋。典史做得再出色,他这个一县之尊,都要分几分功劳。 “益之这个判法,跟截搭题有异曲同工之妙。”胡思理指着岑国璋,笑着对田师爷说道。 田师爷也是考过科举的人,笑呵呵地答道:“东家,岑大人这是属于有情搭题。” 胡思理被逗得仰首哈哈大笑,“有情搭题好,总比断子绝孙的隔章无情搭题要强。” 截搭题是科举的一种特殊命题方式。经过三四百年的科举,四书五经被翻来覆去的命题,几乎到了无句不考的地步。为了别出心裁,有的主考官就想出这么一招。 有情搭题算是比较好的一种,比如出自《论语》的题目,“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这前后半句不在同一句话里,但都是讲尧舜德政的,考生多少还能联系到一块,所以属于有情搭题。 而隔章无情搭题属于截搭题中最让考生欲死欲仙的一种。 比如《论语》《述而篇》的第十八句,是“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第十九句是“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 然后主考官出一个题:“皆雅言也,叶公问孔子于子路。”这就是隔章无情搭题。这前后半句即不属于同一句,又没有任何关联。硬生生把它们凑成一句,还要你微言大义,代古人述圣贤之理,真的能把考生考得头发都揪光。 岑国璋听着这两位科举场上的老麻雀,意犹未尽地讲起考场典故,心里暗暗咋舌,不由下定决心。科举是不可能去科举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科举。这样的考法,自己非得把命搭在里面不可,还不如想想其它的升官发财的路子。 主簿茅易实对岑国璋的断案只是淡淡地赞许了一句,转背却把打听来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韩尚书听。 “这是个人才啊,不拘泥,知道灵活变通。我们就缺这样的人才。”韩尚书动了爱才之心。 茅易实开口提醒道:“恩公,这位岑益之,年纪虽轻,但是谋定而后行,心狠手辣。顺风堂惹毛了他,扣上一个犯上作乱,杀官造反的罪名。还发明了‘劝人向鳝’的阴毒刑罚,逼得顺风堂两百多号人,老老实实地招供,供出两百多件陈年旧案,不仅坐实了他们的罪行,还捞得天大的一份功劳。下定决心动仇家侯三,就一鼓作气,把他整治得家破人亡才罢手。”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才说这小子是难得的人才。”韩尚书抚着胡须说道。他已经接到消息,顺风堂幕后老板,乐王爷气得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只得采取谋士的建议,丢卒保车。 “十一,你觉得这位岑益之,有没有可能为我所用?” “恩公,这位岑益之以前藏得很深,大家都以为他软弱可欺。可当上典史后,大家才发现小看他了。他的本性暴露无遗,年轻气盛,自命不凡。” “年轻气盛,自命不凡,那就是说他有一颗追求功名的心。十一啊,你我相交十几年,到了无话不说的情分上了,何必还要这般委婉干什么?” 听了韩尚书的话,茅易实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韩尚书只是顺口提了一句,然后继续他的思路,“既然有功名之心,那就好办。官位,钱财,美色,我都可以给他。” 茅易实有点吃惊,“恩公,想不到你如此器重此子?” “人才难得啊。你我都是在官场上打拼过的,知道为官不易。我二十六岁中进士,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幸得先皇器重,一路擢升,最后掌印礼部。却不想说错了一句话,惹恼了新天子,从云端跌落下来。要是我刚入官场时,有这个岑益之的五成本事,修炼到如今,怕不是这个下场,应该是阁老一员了。” “恩公的意思要着力培养这位岑益之?”茅易实有点明白韩尚书的用意。 “十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着力培养的几个人,都不堪大用。趁着自己还年轻,朝堂之上还有点影响力,赶紧再培养一两位。否则的话,我的晚年,还有那几个不成器的孽子,托付给谁啊?” 茅易实迟疑一下,继续劝道:“恩公,这岑益之才刚刚崭露头角,以后如何还说不好,不必急着下注。” “十一,当年我如果不下定决心,主动要求过继到舅父这边来,继续留在昌国公府的话,能有今天的地位吗?” 茅易实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要敢于下注,就算押错了,换一手就好了,总比不下注,什么都捞不到要强!”韩尚书微眯着眼睛说道。 正文 第33章 韩府里的破事多 厨娘还没有请到,岑国璋便亲自下厨。 玉娘的厨艺马马虎虎,可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四五个菜,吃久了就有点腻。陈二婶做菜全靠炖的厨艺,更是不敢恭维。岑国璋知道她家以前是开饭铺的,现在可以肯定是因为厨艺太差,无人光顾,只好改成茶馆和客栈。 岑国璋先炒个回锅肉。猪腩肉白水煮至六成熟,直接丢进冷水里。青椒、大蒜切段。郫县豆瓣酱没有,就干脆自制。 先准备幽菽,也就是豆豉,是豫章省的特产。据说先秦时,幽菽起源于吉春府太和县,后来流传各地,还传至东倭、高丽和南洋。 再准备蚕豆酱,小尖红辣椒,姜蒜。 先热点菜籽油,再把幽菽、蚕豆酱、小辣椒末、姜蒜末放进去,爆炒一下,炒出香气,再倒入酱油、香油,添加适当的食盐,搅拌成糊状,起锅制作私家豆瓣酱。 将冷却好的猪腩肉切片,热油爆炒,加入青椒一起炒,然后倒入私家豆瓣酱翻炒,最后加入大蒜,用锅盖闷一会,静待入味。 第二个菜是红烧肉,也是猪腩肉,有酱油上色,再加点蜂蜜,搞定! 现在这年头,缺油少食,所以这两道菜是大家都喜欢的真正硬菜。其余的几个菜,小炒茄子、煎豆腐,豆皮鸡毛菜,就是开胃下饭菜了。 闻着这几道香气扑鼻的菜肴,尤其是浓郁热烈的回锅肉和红烧肉,俞巧云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口水,咕哝声桌上的人都听到了。 “想不到老爷的菜做得这么好吃。”陈二婶吃了几口,幽幽地说道。她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开始反思自己在府上的价值所在。 俞巧云拿出风卷残云的气势,埋头苦干。 一向对食物不在意的玉娘,也轻启樱桃小嘴,尝了几口,细声劝道:“相公,君子远庖厨。这种粗鄙事情,以后还是交给妾身和二婶吧。” 岑国璋哈哈一笑,“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所言的‘君子远庖厨’,其实意思是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劝人仁德向善,不要杀生。但是我觉得这话有点过了。现在田地出产的粮食那么少,天下多少百姓,缺吃少食,如果不从河里湖里捞些鱼虾,在草地上养些牛羊鸡鸭,依次补充,哪里来的营养?如何跟疾病灾荒做抗争?” “人之仁爱,都是由近至远。身为同类的百姓们都吃不饱,有饿死之忧。却以关爱牲畜生死为由,劝人不要杀生,这有点假仁伪善了。当然了,你可以觉得杀生是作孽,愿意戒斋持善,无可厚非。但是不要强求别人跟你一样,说不定人家就是缺这么一口吃的呢!” 听着岑国璋侃侃而谈,俞巧云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似乎赞同他的意见,只是嘴巴不得闲,所以无法出声附和。 陈二婶只是嘿嘿一笑,“老爷真是做官的,万事都能说出几分理来。” 玉娘也笑了笑,柔声说道:“相公凡事都要说出三分理来,过于执拗了。” “不说这些,今天你们去了韩府,感觉如何?”岑国璋觉得这个话题挺无聊的,便换了一个话题。 “相公说得没错,韩府里的人,眼睛都是长在脑门顶上。在五小姐的闺房里聊了一会,她邀请我们去后花园坐一坐。正好府上的姨太太、少奶奶们在那里纳凉。那些姨太太和少奶奶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骨子里嫌弃我们,说了几句话,就纷纷散去。倒是二少奶奶,和言善语,对待我等,比五小姐都还要真诚。” “二少奶奶?”岑国璋不由想起前段时间,在街上遇到吴七爷送韩府二少爷去城西码头,见过那位韩府二爷一面。“听说韩府二爷,人中龙凤,俊秀无比,当年是京城四少之首。” “韩府的二爷妾身没见到,不好评价。这位二少奶奶亲眼所见,天香国色,体态妖娆,妩媚动人。更难的是她知书达礼,心地纯善。”玉娘赞不绝口地说道。 陈二婶也在一旁附和道:“太太说得没错。老身活了这把年纪,也见过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像韩府二少奶奶这么出色的人才,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哼,”满嘴是油的俞巧云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岑国璋转过头去问道:“你有何高见?” 俞巧云不客气地说道:“这韩府,依我看,满府的男盗女娼,就他们家门前的那对石狮子还稍微干净点。” 这丫头,还真敢说!岑国璋都气笑了,“你看到了什么了?居然这么说!” “哼,从门房到管事,从仆人老妈子到少爷少奶奶,一个个岸貌道然的。实际上女的羡慕嫉妒恨,男的贪婪色眯眯。那些姨太太少奶奶不待见太太,还不是嫉恨太太长得比她们貌美。那些门房管事,少爷姑爷,看到太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俞巧云狠狠地咬了一口油腻的红烧肉,满嘴嗞吧作响,然后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太太跟他们二少奶奶聊天时,他们府上的大少爷、大姑爷、表少爷,找着各种借口闯进来几次,嬉戏调笑,一点读书人的正经都没有;他们的府上的三少爷,只不过十四五岁,还未成亲,却跟姨太太、少奶奶和小姐们混在一起,毫无避讳,嬉笑打闹,没有半分体统。” “什么高门大户,什么诗礼传家,关上门,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腌臜事。”俞巧云咽下嚼碎的红烧肉,同时做了最后陈词。 陈二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老身就说呢!在韩府觉得怪怪的,听大丫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他们府上的那些男人,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身上真的有一股子邪气。” 玉娘微低着头,“大丫赤诚纯真,所以能看出那些人藏在衣冠下的猥亵。韩府男丁,确实少一份阳和刚正,多了一份粉脂阴柔。尤其是那位三少爷,毫无男女大防之心,表面上是单纯无邪,但他神情举止,猥琐狎亵。” “据二少奶奶说,三少爷原本不是这样,只是去京城昌国公府住了一年多,与昌国公二少爷吴珍瑜交好,结果变成现在这模样。妾身听二少奶奶的意思,昌国府的瑜二爷,她是见过,真的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自小爱跟姐妹们玩耍,却是真正的心思纯净。三少爷学得皮毛而已。” 俞巧云眼睛在碗里扫描一番,盯上碗里最肥腻的那几块回锅肉,伸出筷子的同时,嘴里念叨:“我在旁边听那二少奶奶,把瑜二爷捧到天上去了。哼,说得再好听,还不是性情怪僻乖张,愚顽不通庶务。生得一副好皮囊,腹内原来是草莽。少时身处富贵温柔乡里,不知家业之艰,以后有得他哭的!” 她的这席话,让岑国璋刮目相看。自己随便收得一个丫鬟,居然有这般见识,看来这古人也不尽是愚钝无知。 岑国璋在心里盘算了一会,最后才开口道:“韩府以后少去,如果实在拒绝不得,大丫、二婶,你们必须时刻陪在太太身边,半刻不要离开。” 陈二婶连忙点头,“老爷,老身晓得,一定不会疏忽的。” 俞巧云又夹了一筷子回锅肉,一边嗞吧地嚼着,一边满口应道,“老爷放心了,谁敢对太太动一手指头,我弄死他!” 又来了!又来了!动不动就弄死他,你弄死谁啊?用什么去弄死人家? 晚上躺在床上,玉娘轻声问道:“相公,听你话语间的意思,似乎对韩府生厌了?” “高门大户人家,看上去再光鲜,实际上蝇营狗苟,行同狗彘却是少不了。毕竟仁义道德不能当饭吃。人,总是有七情六欲,有贪心欲念。而越是富贵人家,越难以遏制这种心念。” “相公,妾身知道了。以后这韩府,我以后尽量少去。” “唉,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玉娘听了岑国璋的牢骚,莞尔一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问道,“相公,你明天一早就出发吗?” “是的,茅主簿要下乡去巡视夏种事宜,我要去巡视河堤水渠。一个关系着一年秋收大计,一个为即将到来的汛期做准备,都是要紧事,耽误不得。” “妾身知道这是要紧事,只是劝告相公,路上颠簸,风餐露宿,注意身体。” “这个我晓得。娘子放心,我们好歹也是县衙的三老爷和四老爷,下去后各处的乡绅们自会款待巴结,不会吃苦的。只是第一次要离开娘子这么久,心里万分不舍。” “相公,男子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儿女情长要暂放一...”玉娘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堵住。 两人热吻一会,屋里温度越来越高。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都恨不得把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里。玉娘脸色红润,如同一滩春水,手脚像八爪鱼一样地抱住岑国璋。 烛光一晃一晃,照得帷帐里人影憧憧。在偏房的俞巧云隐约又听到猫叫声,羞恼地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该死的猫,叫春啊! 正文 第34章 韩府别院 石牌镇,在富口县南边,是一处水陆要道。据说前朝大盛开国皇帝,趁乱世起兵争天下时,在附近的湖面上打败了前期最强大的敌手,一举奠定了夺取天下的基础。为了纪念这一辉煌战绩,盛太祖下旨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完全由石头组成的牌坊,还勒石刻碑,要将自己的丰功伟绩千古流传。 四百多年过去,到了本朝,石碑和牌坊早就不见,连遗迹都找不到,只留下石牌镇这个地名。 茅易实和岑国璋检查完各自的工作,趁着天色还早,坐上一辆马车,在王二毛等人的陪护下,悄悄地往镇外走去。 “茅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去一处好地方。”茅易实故作神秘地答道,然后转移话题问道,“那位壮士就是城西码头一个打五十的王二毛?” “是的,就是他。只不过他现在叫罗人杰。” “罗人杰?怎么改了这个名字?” “他补了乡兵小旗,他养父兼舅舅说他有出息,对得起亡故的父母亲,就叫他改为本姓-罗。他又来求我,叫帮忙取个名字,我就帮他取了人杰二字。” “人杰?有何用意?”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好名字,岑大人果真胸有锦绣啊。”茅易实赞叹道,眼珠子一转,突然又问道:“大家都说,罗人杰和王审綦,这两位乡兵小旗,都成岑大人的护卫了?” “茅大人说笑了,这两人机灵好用,我也是用惯了。再说了,上回我把顺风堂得罪得不轻。他们这些帮会分子,可不大那么规矩,需要防范一二。” 上回城西码头,岑国璋就看出顺风堂仗着靠山是乐王,做事情肆无忌惮。自己把他们巽字堂的骨干扣上犯上作乱、杀官造反的大帽子,基本上是凉透了。这个大梁子已经结下了,自己肯定要做些准备。身边和家里都放一个能打的属下,才能放心。 “巽字堂的人,”茅易实淡淡地说道,“前日,省里臬台衙门的人到了本县,从岑大人手里交接了苟一时等人,押解去省府受审。你是怎么看?” “苟一时等人,到不了省府。”岑国璋斩钉截铁地答道。 “岑大人的意思是,臬台衙门的人会徇私舞弊,在途中放了苟一时等人。”茅易实笑着问道。 “茅大人,苟一时等人放不得。”岑国璋的答话让茅易实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放不得?岑大人,难道真要把苟一时等人送到臬台衙门受审?”茅易实不解地问道。 乐王府的人能有那么傻吗?苟一时等人进了臬台衙门,省都指挥使衙门和佥都御史衙门一起会审,勾结湖匪一阵风的丑事就遮不住了。 到时候不仅顺风堂全部完蛋,乐王爷也要受牵连。 “茅大人,你这是明知故问啊。苟一时等人不能进臬台衙门,也不能放。要是放了苟一时等人,这天大的责任就该臬台老大人来背了。乐王爷舍得吗?”岑国璋笑着反问道。 从臬台衙门往日拖拉的表现,以及这次反常的积极,他基本判断出,豫章省提刑按察使肯定是乐王爷的人。 虽然乐王是皇叔,权势熏天,但是要把心腹推上一省司法最高长官的位置,肯定也要花费不少心思,做了不少利益交换。尤其是在当今圣上盯上他的敏感时期。 茅易实也听出岑国璋话里的意思,为了保全两百多位顺风堂的小喽啰,乐王爷舍得把豫章省臬台交出去吗? 毕竟苟一时等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背锅的就是派人来押解的按察使。到时候逮到机会的御史们,一拥而上弹劾他。不要说乐王是皇叔,他就是皇爷爷也保不住这位心腹。 都不用在心里盘算多久,茅易实就断定,乐王怎么可能会为了两百多位蝼蚁,去舍弃一位身居高位的亲信呢?只能丢卒保车! 虽然茅易实想明白了,却还在那里装糊涂。“岑大人话里的意思,兄弟我不是很清楚。放又不放得,审又审不得,该如何?岑老弟,能给愚兄解说一下吗?”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茅大人,以弟兄的愚见,苟一时等人,十有八九在去洪州城路上,突遇意外,船沉溺水而亡。尸首会一一摆在岸边,等候藩司、臬司、都司和佥都御史各衙门的人点验,绝对一具都不会少。这些顺风堂的家伙们,玩了一辈子水,最后死在水里,也算是报应。” 看着笑呵呵的岑国璋,茅易实目光闪烁,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来到石牌镇外十二里的地方,有一处山丘,地势拔高,可远眺浩渺无边的湖面,风景极佳。在山丘之上,修有一处庄园。绿树郁郁葱葱,亭阁连翩,隐约其中。 两人乘坐的马车直入庄园,停住后,茅易实先下车,拱手道:“岑大人,容我先去跟主人家禀告一声,请他恕我等冒然登门,还请稍等片刻。” 过了一刻钟,吴七爷匆匆前来,见了面客气地作揖道:“岑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吴七爷,怎么是你?如此说,这里是...? “这里是韩府的一处别院。老爷常常到这里来看看湖景,散散心。” 真是有钱人的快乐让人无法想象。自己买下一处三进的院子,以为走上人生巅峰。再看看人家,为了欣赏个湖景,就专门修了一处庄园,比自己那处院子大近十倍。 不知走了几处门,走过几道廊道,岑国璋跟着吴七爷来到某处亭子里。韩尚书顶着一个“大书柜”坐在那里。面前一个不大的桌案,上面摆着一个泥炭炉子,红色火苗上架着一个水壶。周围一圈茶杯,正中一个紫砂茶壶。在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星子湖。 茅易实坐在旁边,慢慢地喝着酒。 “我有一座庄园,面朝大湖,春暖花开。”看来大顺朝的人,对幸福的标准也差不多啊。 “岑大人,请坐!”韩尚书含笑先打招呼。 “谢过老大人。” “这里是星子湖八大景之一的孤山秀影,每当闲暇之时,我就到这里来住几天。想不到巧遇岑大人和茅大人。”韩尚书动作缓慢地取茶、放茶,嘴里客气地说道。 真是巧啊!巧到我跟着茅易实随便寻访,就寻到了你的别院;更巧的是我们贸然造访,你居然在这里。 “能到老大人这别院里做客,是晚辈们三生荣幸。” 客套了几句,韩尚书和岑国璋都沉得住气,继续表演着天高云淡的姿态。茅易实却有些坐立不安,他欲言欲止的样子已经十分明显了。 “易实,你自去方便吧。” 待到炭炉上的水壶咕咕冒气作响时,韩尚书头也不抬地说道。 茅易实马上脸色大喜,起身向韩尚书深深弯腰作揖,又向岑国璋拱拱手,匆匆离去。 韩尚书拎起水壶,先洗茶。茶壶里的第一遍茶水倒出来洗茶杯。第二次却将水壶拎得高高的,沸水直冲入茶壶,是为冲茶。略等几息,再将茶壶里的茶汤分斟至茶杯里。 他的动作不缓不急,动静相宜,带着一种韵味禅意。 “请茶!”韩尚书客气地伸手说道。 “谢老大人的茶。” 岑国璋不客气地端起一杯,小口小口地将茶汤抿完。 “好茶!” “哈哈,益之能喝出是什么茶吗?” “不知!” “这是江浙的同年,送给老夫的龙凤团圆白茶。这冲茶的水,是老夫叫人在四更日出之前,去孤山岛上取来的活泉水。这泥碳,是虔州大雄县,用深山金斑楠竹特制的。几样东西加在一起,才能泡制出这样的茶汤来。” 听着韩尚书语气无比平淡的话,岑国璋心里觉得他真得太能装了。看来古今的富贵人家玩得都是一个套路,用一般人玩不起的事物来衬托自己的逼格。 但是嘴里却在很诚实地恭维着:“难怪我喝了老大人的这杯茶,顿时觉得自己浑浊不堪。只有老大人这般高雅之士,才能泡制出这般洗筋伐髓、除浊去秽的茗茶啊。” “哈哈,”韩尚书仰首大笑起来。 这时,远处响起丝弦之乐,还有隐约的咿咿呀呀唱曲之声。岑国璋侧耳听了一下,好奇地转向韩尚书。 “老夫就这么点爱好,喜听昆曲,于是就养了这么一支戏班。富口县城的府邸太小,安置不小,就只好放在这里。” 岑国璋已经听清楚,那唱曲之音,全是女声,清丽委婉。 呵呵,我信你个邪,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什么地方太小,安置不下?依我看,一半是怕府邸里你的太太和姨太太们醋海翻腾;另一半估计是怕你那几个不省心的儿子,闹出聚麀之诮的笑话来。 韩尚书哪里知道岑国璋心里的龌龊,看他凝神倾听的样子,便悠然自得地说道:“易实虽是粗人,但是听过两回后,也喜欢上这昆曲。益之有空也可去听一听,新收的两位女伶唱腔清雅,勉强可入耳。” 岑国璋心头一动,对韩尚书这别院和所谓的昆曲班,有了新的理解。怕是大顺朝韩府版的红楼吧,专门用来收买亲信,聚拢人心。 “谢老大人的垂青,晚辈有空就去欣赏一二。” 韩尚书微微点头,又斟了一回茶汤,自己端起茶杯,又出声问道:“益之觉得顺风堂巽字堂那伙人,必死无疑吗?” 正文 第35章 韩尚书的私话 岑国璋心里咯噔一下,看来韩尚书埋在县衙里的眼线,茅易实把自己的讯息,事无巨细都禀告给了韩尚书。 “老大人,这只是晚辈的胡乱猜测,做不得数。” “无妨无妨,你我只是私下聊天,语不外传。”韩尚书看了一眼谦虚的岑国璋,笑着说道,“讲讲你的胡乱猜测。老夫在这里闲得无聊,你就当说个笑话给我听听。” 看着一脸期盼的韩尚书,岑国璋知道,他这是招揽前的一种考察。自已要不要靠上去呢? 说实话,岑国璋对目前的韩尚书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不得罪你,但是暂时还不想巴结你。 原因很简单,韩尚书才四十多岁,如此“年富力强”就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原因无非两种,一是在与朝中政敌的斗争中失败;二是站错队,不为当今圣上所喜。 通过这些日子看过的邸报分析,在岑国璋心里,更偏向第二种。 当今圣上是德煦二十一年秋月登基的,韩尚书是什么时候致仕的?正弘元年冬天,中间只相隔了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可不可以这样推测,新皇登基后,稍一坐稳,就拿韩尚书开刀?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历史必然规律!新天子上位后,必定起用自己的嫡系人马。先皇烙印太深的朝中重臣们,多半是要被清理的。韩尚书极有可能是当今圣上清理行动的第一个目标。 如此想明白后,你就知道,现在投靠这位韩尚书,需要承担多大的政治风险? 可是岑国璋再看着韩尚书比自己只差一点的俊秀相貌,还有一脸的和蔼和亲,突然发现自己想岔了。 韩尚书再虎落平阳,也轮不到自己这只小蝼蚁嫌弃! 岑国璋知道这些高官们的笼络套路。首先你得是个人才,才值得他费心思笼络。其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笼络不到,宁可毁掉你,也不愿意让你可能投向政敌那一边,让对手如虎添翼。 自己一个典史,未入流的小官吏,居然嫌弃起韩尚书这条大腿成色不够?实在是有点飘了啊!人家看得起你是天大的恩典,要是不识抬举,随便一手指头,就能叫自己家破人亡,灰飞烟灭! 想通后,岑国璋老实地答道:“老大人,晚辈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如此做,才能让顺风堂的幕后东家趋利避害。” 说罢,把自己在路上对茅易实所说的那通分析,又讲给韩尚书听。 “益之,听你如此一说,确实左右为难。曹南星是乐王妃的堂兄,虽然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但是才华平庸,官声不佳,能成为豫章提刑按察使,乐王爷是费尽了心思。两百多口帮会喽啰,不值当。” “只有如益之所言,让这两百多口顺风堂的喽啰们都变成死人,才能永除后患;也只有让所有的尸首被众衙门一一捡过,才能免除臬台衙门的责任。押解路上出了意外,对带队的经历和千总严惩一番,这事就能风平浪静。” 韩尚书的话,给岑国璋提供了巨大的讯息。不是豫章臬台曹南星跟乐王的关系,而是岑国璋敏锐地察觉到,韩尚书跟乐王爷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肯定有合作关系,否则的话韩尚书不会这么深地掺和进来;其次两者之间的合作,似乎存在着某种羁绊在里面。否则的话韩尚书也不会用近似调侃的语气说这些。 极可能是韩尚书在内心深处里,对与乐王爷的关系有某种芥蒂,才会在自己这位想招揽的对象面前,说出这么一番“无心之语”来。 韩尚书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想通过泄露某些“私密”,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达到拉拢目的的话术,被心思缜密,研究过心理学的岑国璋瞬间想到了这么多。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捋着胡须说道:“依老夫看来,曹南星没有这个脑子。他顶多只能想到杀人灭口,叫心腹把顺风堂那两百多口子,装进麻袋里,沉到星子湖里喂鱼,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是这么一来,正如益之你所言,弄巧成拙。乐王是撇清关系了,可所有的罪过都堆在他身上了。到时候,不知道乐王爷舍不舍得这位亲信心腹?” 岑国璋听出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对此前的判断更加笃定。只是他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自己还没表明态度投靠过去,就把这些“机要”说给自己听? 可是转念一想,这些东西对于地位低微的自己而言,可能是“机密”,但是对于豫章省官场上有级别的官员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秘密。比如知县胡思理就可能知道这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韩尚书的招揽手段,就比尤得贵要高明不知道多少倍。把你完全当成自己人,一副掏心掏肺的姿态,实际上透露的讯息,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高等机密。 在韩尚书的脸上,岑国璋看到了隐藏的期盼之色。他还希望自己说出什么来? 岑国璋在心里理了理韩尚书与自己的对话,顺着这些话语脉络,他发现,韩尚书可能希望自己对押解苟一时等人这件事,进行更深入的分析,给他带来更多的惊喜,让他觉得笼络自己是值得得。也印证他的目光无比正确。 真是一位心高气傲的人啊。 脑子急速地转动着,岑国璋突然想到了一点,开口道:“韩老大人,那边还是有能人的。前日省提刑按察司的人来本县,跟晚辈交接时,有一位经历司知事,好像姓肃名忠谋,用心一一点过所有案犯。当时晚辈还觉得这位肃经历,似乎性情过于冷峻,看那些案犯就像是看死人。现在想来,在肃知事心里,苟一时等人真的已经死了。” 岑国璋看到韩尚书的瞳孔骤然变大,下意识地猛然低头,像是想避开自己的目光。他伸出右手,在空中虚放了几息时间,终于想起要做什么。提起水瓮的竹筒,给炭炉上的水壶添水。 他紧张和恐惧了,应该是被自己无意说中。如此说来,这位肃忠谋,可能是臬台大人曹南星的心腹谋士,甚至有可能是乐王的亲信军师。否则的话,韩尚书不会反应这么大。 “今日这天色,艳阳高照,别有一番风景。只是老夫更喜秋雨的湖景。那时整个湖面笼罩在濛濛细雨之中,放眼望去,碧波万顷,湖天一色,星岛竞秀,点山叠翠,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韩尚书开始转移话题,缓和心中的情绪。 “老大人说得没错,这世上的万物,还是朦胧些好。这做人,也是糊涂点妙。”岑国璋马上接了一句。 韩尚书指着岑国璋,满脸赞许地感叹道:“益之啊,你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啊。不要再叫我什么老大人。先父赐我名苾,恩师轩悦公赐字德馨,自号芝山。” 岑国璋马上拱手道:“晚辈就称呼老大人一声芝山公?” “可以,如此相称,自在了许多啊。来,请茶,请茶!” 喝过三杯,岑国璋借着韩苾再一次提起昆曲班的由头,说要去观摩一二,起身告辞离去。 岑国璋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吴七爷从旁边的阁楼里走出来,提着一盒食物。 “老爷,吃点东西垫吧下,免得被这茶水伤了胃。”吴七爷把盒子里的糕点一一摆在桌子上,细声劝道。 韩苾拿起一块桂花糕,细细看了一会,摇头道:“此子心思缜密,似乎有洞察人心的读心术。” 吴七爷不以为然地说道:“老爷抬举他了,小小的秀才,微末的典史,哪里有这份本事。肯定是他故弄玄虚,老爷一时不察,被他给唬到了。” “不,老七,你没明白。肃忠谋,是乐王身边第一号谋士。他假托臬台衙门的知事亲自出面,应该是预判到,巽字堂那伙人稍微处理不当,就是大患。这个大患,肃忠谋猜到了,岑国璋也猜到了。他们两人所见略同。” “更让人心惊的是,岑国璋是通过蛛丝马迹,推测出原委来的。我府上杀狗案,土地庙的东姑案,那些线索好像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错了,都是这小子在重重迷雾中查出来的,然后用办法公众于世。还有这次,他只是看到了肃忠谋的言行举止,就猜到了几分内情。肃忠谋,你是见过的,平日里就算屋倒房塌,也还是块石头。居然被岑国璋看出破绽来。” 说到这里,韩苾心有余悸地说道,“仿佛世上所有的事情,在他眼里都是一览无遗的。老七啊,你不知道,当岑国璋点出肃忠谋时,吓得我六神无主,愣在那里都不知道干什么。” 吴七爷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顿了顿,还是极力劝慰道,“老爷,岑国璋可能有点异术。只是他再有本事,现在还是小蝼蚁,还不是要依赖老爷的提拔。此子功利心颇重,只要老爷稍加表示,肯定会五体投地拜服在门下。” 韩苾却没有接话,捋着胡须道:“到此时,我才彻底明白《韩非子》所言的‘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以前我看中和提携的那几位,看上去根基起步比较高,实际上是浮躁不定,难有长进。出身,只是让你起点比别人高,最后能走到哪一步,除了运气,最重要的是能力。肃忠谋,出身贫寒,却才高智绝,帮乐王躲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我也要在寒门士子中,布上几子。” “官场斗,其实就是跟人斗!能洞悉人心,老七啊,你知道这占了多大的先机?有多让人畏惧吗?” 说到这里,韩苾下定决心道:“待会我把价码提出来,看他愿不愿意上这个钩。” “老爷,他要是不上这个钩呢?” “那就是弄死他。要是他成了那边的人,我睡觉都睡不好了。”韩苾冷冷地说道。 正文 第36章 韩苾的价码 过了一刻钟,岑国璋施施然地又回来了。 韩苾好奇地问道:“益之,唱曲不好听吗?” “好听,非常好听。” “那益之怎么刚一刻钟就回来了?而且老夫看你脸上,丝毫没有眷念之色。” “曲子好听,但是那些女伶们不大好相处。” “嗯,”韩苾脸色一变,对身边的吴七爷说道,“把班主唤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位伶人敢怠慢府上的贵客?定要家法伺候!” “芝山公误会了!”岑国璋连忙劝住,“是这些伶人过于热情了,一边唱,一边往晚辈身上靠,说是要手把手地教我。晚辈实在推却不得,只好先逃了回来。” 韩苾哈哈大笑,“益之,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居然如此拘谨,过于老成了不好。” “芝山公见笑了。贵府的戏班伶人,身形单薄,晚辈看了,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岑国璋说得很委婉,其实在心里吐槽韩苾以及现在这年代的文人士子,都是一群变态。 那些伶人确实相貌都很出色,可都只有十四五岁,身形不高,还特别单薄,又穿着中性。对于这种有恋童癖倾向,以及可男可女的中性化风格,岑国璋实在欣赏不来,还觉得特别恶心。 “哈哈,益之家有美妻,自然眼界不同。”韩苾暗自记住岑国璋的爱好,好丰润美色。然后轻轻一笑,挥挥手,示意吴七爷先退下。又重新换茶烧水,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姿态来。 “益之,你非常不错。短短时间里,就连破数起大案,真得是难得的人才。老夫起了爱才之心,想提携你。” “谢芝山公的赏识。”岑国璋谢了一句,然后不做声,静待对方的开价。 这小子真沉得住气。韩苾看了一眼他,继续说道:“富口县丞之位,益之有兴趣吗?” 直接把自己提拔为县丞?那可是正八品官,县衙的二老爷。嗯,不对,难道不应该是提携茅易实为县丞,再提拔我为主簿,依次递进吗? “芝山公,那茅大人呢?” “他啊,我另有重用,用不了多久就会调去他地。” 原来如此。可是岑国璋再仔细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晚辈谢过芝山公的大恩。只是这县丞,晚辈觉得能力还不够。” 韩苾眼睛微微一眯,“你担心什么?说出来无妨!” “芝山公,县丞此位,看上去是县衙二老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晚辈知道,这个位置不好做。上有知县正堂独尊县衙,下有主簿典史分掌六房,徒有虚名,毫无实权。本县县丞尤大人,生意做得这么大,就是富余时间太多了。” “哈哈,益之看得通透啊。说说,你想如何?” “晚辈想保举一位典史,这样才敢就任县丞一职。” “益之啊,你果然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想必你要保举的典史,应该是刑房掌案宋公亮吧。” “正是。” “好,我今天就去信,将你的县丞,宋公亮的典史,一并叫京里的好友运作一番。不消一月,定有好消息。” “晚辈谢过芝山公的大恩大德,晚辈粉身碎骨也难报一二!”大喜过望的岑国璋连忙起身,恭敬地行大礼道。 “免礼!”看到岑国璋拜服在跟前,诚恳地说出投附的话,韩苾满脸笑容,捋着胡须得意地问道:“益之,你怎么不问问,现在富口县县丞还是尤得贵,我如何把你运作上去?” “芝山公自有芝山公的运筹帷幄,晚辈只管听令就是。” “哈哈,你果然心思剔透啊。”韩苾赞许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尤得贵这厮,在富口县当了五年多县丞,眼看就要熬过两个任期。只是这家伙,一年多前,母亲亡故,本应上报朝廷,丁忧守制二十七月。结果这獠,竟然隐瞒不报!如此不忠不孝之徒,我已经去信给京里都察院的同窗,叫御史弹劾他。” 还有这事!岑国璋知道,尤得贵完蛋了。隐瞒丁艰不报,可是重罪,要严惩的。律法有规定“品官匿丧不报者,革职查办...” “这位尤大人,果真让人无语啊!” “不管他。益之,你成了县丞,又有典史帮衬,当作何打算呢?” 这县丞八字还没一撇,你就问起我施政方略来,是不是太急了?再说了,我上面还有一位知县胡思理胡大人,怎么敢浪啊? 嗯,不对。韩苾外放过知县,对县衙里的权力架构是清楚的,又如此老谋深算,怎么会问出这么不着调的问题来呢? 他心头一动,迟疑地说道,“芝山公,晚辈就任后,首先竭力恢复富口县城西码头的秩序,还是东西分界,顺风堂和大江盟一家一半。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一人一事而轻废。” 韩苾看着岑国璋,极力压制着心里的震惊,此时他几乎真得相信对面这小子会有读心术。刚才只是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试探下,看看岑国璋对当前局势有没有清晰的认识,能不能清楚自己的站位和立场。如果他不明白,自己就加以点拨,也算是教诲指点他一番。 万万没有想到,只是这么一试,却试出眼前这小子真的看透一切。太难得的人才了!看来这次怕是真寻到宝了。不管哪朝哪代,人才都是最重要的。 但是对于岑国璋来说,这无非就是逻辑推理之下的必然结果。前些日子,自己把顺风堂巽字堂一网打尽,顺带着把富口县城西码头没收,转交给大江盟暂时管理。 为了查案,自己去户房查过记录档案,发现为什么两个帮会在那里明争暗斗两三年,实在是城西码头太肥,肥得流油。 乐王明面上扶植顺风堂,暗地里豢养一阵风,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积攒钱粮。而城西码头的丢失,意味着损失了一处不菲的财源,肯定让他肉痛不已。 在解决完巽字堂那些弃子之后,随便按个失察、御下不严之类的罪名,交出几个人物来,为顺风堂洗白。反正死无对证,一切罪过都推到苟一时等人身上好了。 一切做完后,肯定是希望收回顺风堂在城西码头的地盘,继续躺着收钱。从目前来判断,对面的韩苾韩尚书,应该是乐王的盟友,他出面为乐王解决这个问题,理所当然,也方便得多。 最妙的是,如果是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提出结案,归还码头地盘,一切都顺理成章,谁也挑不出刺来。 果然,这些大人物都是下棋高手,动一子看十步。嗯,自己也不错,跟得上他们的思路。 “好,有益之这句话,我放心了。你也尽管放心,以前都是误会,都是巽字堂的混蛋不长眼,惹出这么事来。现在一切都解决了,乐王那边我自去说情,无事的。顺风堂震字堂的雷铁手,我也会严令他,不得再伺机报复!” 乐王会放过自己吗?岑国璋心里暗暗嘀咕着。 还有这顺风堂震字堂的雷铁手,又是怎么回事?听韩苾的意思,似乎这段时间一直盯着自己,想打击报复? 突然间,岑国璋想起那天早上,自己去晨练遇到李临山,他说城里发现几具无名尸体。当时自己还以为是顺风堂和大江盟夜里私斗造成的。现在想来,应该是雷铁手想报复自己,结果被大江盟的好汉给伏击了。 难怪当时李临山笑得那么古怪,自己当时还以为是猥琐,现在想来,意味深长啊。 看来那位樊春花还真是位有情有义的女侠士,可以结交一二。上回她坑了自己一把,后来又暗中救了自己一命。嗯,就算两相相抵了,以后不找你算账了。 “谢芝山公恩典!”岑国璋老实地作揖道。 等了半个时辰,茅易实才摇摇晃晃回来,略坐了一会,一起向韩苾告辞,跟岑国璋离开。 “岑老弟,以后大家都是兄弟,要多多照应!我脑瓜子不灵光,只会干些粗活,以后还要多多指点下我。”在马车上,茅易实轻声开口道。 “茅兄客气了,以后我们俩要多多扶持。只是听芝山公的意思,茅兄要调离了?” “这个恩公也跟你说了。对,你是自己人,但说无妨。是的,恩公帮我运作了一番,调我去江州德化,做司库大使。” “司库大使?啊呀,茅兄这真的是升官发财了,可喜可贺啊!”岑国璋惊喜地说道。 豫章省布政使司,也就是俗称的藩司衙门,下设江州府德化、洪州府建昌、吉春府万安三处粮库,用于储备转运全省的秋收漕粮。 每一库设正八品司库大使一员,比茅易实现在的正九品县主簿高两阶。又是有名的肥缺,仅次于江州税关主事,当一年抵得上当三年富县知县。 所以岑国璋才这般说。 “这都是恩公的赏识!”茅易实拱手答道,脸上浮出得意之色。 “芝山公对自己人可真是恩重如山啊。” “那是,恩公对自己人一向是推食解衣。别院的昆曲班,就是给大家伙耍乐的。特意叫人去江南等地,寻得这些女子。身轻体柔,声音清婉,妙不可言。” 茅易实说得眉飞色舞,却看到岑国璋无动于衷,知道他不好这一口,便停住不说,说起县里的一些野闻趣谈。 正文 第37章 尤得贵的野望(上) 岑国璋的行程,是先到南边乡镇视察一番,需要花费大约十天时间。接着回县城,花两三天处理积压的公务。 然后出发去东边的乡镇,又是十天左右。再回县城,待两三天。第三次出发,视察北边的乡镇,又经过十余天,最后结束他的第一次全县视察工作。 这一天,岑国璋视察完东边的乡镇,傍晚时分赶到县城,直接回了家。 玉娘中午就接到快足的报信,早早地备好了一顿家常菜。 洗澡换衣的岑国璋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好容易熬到一更初时,就迫不及待地赶人,给自己和玉娘留下私人空间。 小别胜新婚,火急火燎的岑国璋缴纳了拖欠十余天的公粮。 鞠躬尽瘁的岑国璋,搂着浑身泛红,如同红玉观音一般的玉娘,心里美滋滋的。事业小有所成,家中有屋又有田,身边还有美娇娘。这日子过得,算是人生小美满吧。嗯,自己真是个知足的人。 其实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等到以后,各种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就算当上首辅又如何?说不定那时的幸福感还没有现在强。 胡思乱想着,心满意足的岑国璋渐渐进入到梦乡中。 酣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生物钟准时叫醒了岑国璋。照例做完晨练,是正儿八经,费力又流汗的那种晨练,再洗个澡,吃了早餐,换上官服,岑国璋精神抖擞地去县衙上公。 “大人,韩大能来了!”宋公亮脸色凝重地禀告道。 “他来了?干什么来了?”岑国璋眉脚一挑。 这小子,怎么不趁着自己没来得及收拾他,赶紧带着家人跑路?居然还敢来县衙,在自己面前晃悠。真不是一般的胆肥啊! 可能他都忘记往日里是怎么欺凌自己的,说不定还觉得他“有恩”与自己呢。人,都是这样,能记住的总是别人对自己的不好,以及对别人施加的恩惠。 呵呵,自己也是凡人一个,记住的全是这王八蛋是怎么欺负自己的。 “说是二老爷唤他,趾高气扬的样子,直接就进了后堂拜见尤大人去了。”宋公亮答道,耷拉着的眉毛显示着他心中的焦虑和忧患。 “老尤这是要出什么幺蛾子?”岑国璋猛地一激灵,开口问道:“县尊大人呢?” 他今天早上在家里多待了些时间,躲过点卯时间才到衙门的。反正有出公差的理由,怕什么? “县尊老爷去了江州府城,说是去向知府述职,实际上听说是他的一位同门,被点了荆楚的学政,走水路路过江州府城,他赶去相送。” 科举出身的官员就是这样,从秀才考到进士,一路上座师房师,同门同年,不知多少关系人脉。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依仗,最值得经营的资源。 “县尊只是离开几天而已,老尤就如此迫不及待了?”岑国璋摸着下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知道,不管尤得贵出什么幺蛾子,他必须都得顶住,保住宋公亮刑房掌案的位置。否则的话,自己在县衙就是威信扫地,一文不值。 这时,有个书办走了进来,微微拱手道:“岑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岑国璋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你家老爷又是谁?” 那位书办一滞,想起自己刚才没有自报家门,被典史大人抓住漏洞了。 一个县衙就这么大,谁不知道这位书办是县丞尤得贵的人?只是这厮刚才举止轻狂,跟他老爷一个德性,所以岑国璋毫不客气地给他一个钉子碰。 “岑大人,我家老爷,县丞尤老爷有请!”书办憋着一口气,又一次拱手禀告道。 “本官知道了,料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过去。” 书办不知为何,胆气又足了,朗声道:“岑大人,我家老爷请你马上过去!” 岑国璋抬起头,望向书办,脸上带着微微笑,眼睛却如万年玄冰,让人不寒而栗。 书办骤然想起,眼前这位典史大人可不是善茬。劝人向鳝的刑罚,还有让仇家侯三家破人亡的报复手段,这一桩桩涌上心头,书办顿时觉得尿急屎急,有点快要控制不住的感觉,慌忙作揖,跌跌撞撞地离开。 “韩大能,自己不蹦出来,本官都要忘记他了。公亮,身为刑房掌案,你有责任复查过往的旧案,如果其中有冤屈,应当禀告于我,一起为民雪冤。” 宋公亮完全明白岑国璋话里的意思。不把韩大能按死,让他一天到晚地乱跳,岑国璋还暂时没怎么,自己这位新提拔的刑房掌案就有些危险了。这也是宋公亮见到韩大能趾高气昂直入县衙后,最担心的事情。 听到岑国璋话里有力挺自己的意思,宋公亮心里石头放下了一半。他脸色一正,拱手道:“属下马上去办,尽快把以往的卷宗复核一遍。” 岑国璋满意地点点头,这位是老刑名,经验丰富。刑房里私下干的那些龌蹉事,他没有过多参与,但是都看在眼里,心里明白着。他去查韩大能的旧案勾当,肯定比自己要找得准。 等了两刻钟,岑国璋才不紧不慢地赶到县衙二进院西偏院,县丞的专门属地。 “尤大人,抱歉抱歉!出差十几天,回来一堆的人一堆的事,围着我不肯让我走。紧赶慢赶,这才赶了过来!”岑国璋一进门,一边拱手,一边嘴里就跟发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串。 尤得贵听得脑仁子都要痛了,想起书办回来后添油加醋的禀告,心里腾腾地窝火。县尊不把自己当回事,也就算了,你这排名垫底的四老爷,也敢如此怠慢自己,真是老子不发威,你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可是尤得贵又想到自己想重树县丞雄风,必须靠主簿和典史帮衬,因为他俩每人管着三房,手里有实权。 只是主簿茅易实看上去是个粗鄙之人,实际滑不溜手,几经试探,已经指望不上。现在就看能不能把年轻单纯的岑典史糊弄住。 “知道益之事情多,尤其是刑房的事,繁琐复杂,没个好掌案是不行的。”尤得贵故意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外带装出一幅大家是自己人的样子。 岑国璋看在眼里,心里冷笑一声,静静地等待尤得贵的下文。 “你新提拔的刑房掌案,叫宋公亮吧,不行,做事靠不住,多耽误事。”尤得贵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还特意指了指坐在旁边,被岑国璋当成是空气的韩大能,然后继续语重深长地说道。 “所以呢,我把韩掌案叫了来。知道你们俩有恩怨,我就做个中人,你们都退一步,恩怨一笔勾销。然后呢韩掌案回来官复原职,有他做帮手,益之啊,你肯定能把刑房管得妥妥当当!” 正文 第38章 尤得贵的野望(下) 尤得贵难道也被人魂穿了,而且是被一位键盘侠附体了?但凡有一点官场常识的正常人,是万万说不出刚才那席话。 岑国璋不敢相信地看着憨态可掬的尤得贵。心里忍不住发出灵魂拷问,你是不是昨晚上喝你老婆的洗脚水喝多了!喝得脑子秀逗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做个中人,让自己跟韩大能一笑泯恩仇。你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就敢出头来当和事佬? 还有,你这明目张胆地插手西厅三房的人事,还一动就是刑房掌案这个最要紧的职位,知县都没你这么胆大。你丫的昨晚壮-阳药吃多了,到现在药劲都没过? 到底是谁给了灌了迷魂汤,让你已经丧失做人的基本思维了? 必须要顶回去!想起韩苾在别院里跟自己说的话,岑国璋知道尤得贵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自己这些日子一直保持对他的“十分尊敬”,无非就是表面功夫,就跟一顿丰盛的断头饭是一个道理。 想不到他却当了真!老尤,你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明白“人生如戏”这个道理吗? “尤大人,更换刑房掌案,需要县尊大人的首肯用印。”岑国璋沉着脸回答道。 “现在知县有事不在,县衙由我做主!”尤得贵眨巴着眼睛,拼命地暗示着岑国璋。 赶紧答应下来,只要你配合我打响这头一炮,我这县丞的牌子就立起来,以后就跟着我吃香喝辣的。 岑国璋看向尤得贵的眼神更冷了。这会他有点体味到,那位叫肃忠谋的臬台知事,看苟一时等人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眼神。 尤得贵这厮,丁艰不报,已经是重罪,还敢在这里作妖。就算韩苾没有写信弹劾他,也离死期不远。 县衙里上下多少聪明人,你屁股底下那点破事藏得住吗?或者你这样的智商和情商,瞒得住谁? 大家不发作,不是惹不起你,而是在评估付出和收获。谋定而动,才是政治成熟的表现。反观这位县丞大人,拉着自己跟茅易实喝了一次酒,听了一箩筐不知真假的奉承话,就以为笼络住属下,心里有了所谓的底气。 然后趁着知县离开几天,玩些小动作。关键这些小动作还是要自己自带干粮去当炮灰的那种。难道那晚宴会上自己表演得太成功,让尤得贵真得以为自己是二傻子? 你自己是傻子呢?还是把别人当傻子? “不知道大人能用印吗?”岑国璋不客气的问道。 按照朝廷律例,官员出缺或未到任,副职或下级官员暂时接管官印,代理职务,叫护理。胡思理只是去府城出差几天,怎么可能让尤得贵护理知县一职呢?不是护理,就根本用不了印,做不得主。 尤得贵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半晌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的韩大能这时开口了,“岑大人,你如此驳回,也太不给尤大人面子了吗?” 岑国璋站起身来,走到韩大能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韩大能感觉到自己是黑夜荒野上一位孤独的旅人,被一只凶悍的恶狼盯着。那双不带一点怜悯,生冷得如同冰块的眼睛,看得他后背冷汗直冒,浸湿了背心。 突然岑国璋笑了,这更让韩大能毛骨悚然,一直强撑着的双腿忍不住哆嗦起来,差一点就瘫软在地上。 “韩大能,听说你跟侯三的关系不错。有空多去看看他,向他多取经,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岑国璋微笑着说着话,可是话语的寒气就像寒冬腊月星子湖上最刺骨的风,嗖嗖地直往韩大能的心窝里钻。 “尤大人,属下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了。”岑国璋冲尤得贵拱拱手,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刚出屋门,韩大能扑通一声,全身瘫软在地上。 出了西偏院,转了个弯,岑国璋看到茅易实站在一角,等着自己。 “老尤失心疯了?”岑国璋开口问道。 “老尤不容易,都五年了,憋了都五年,前后两任知县,把他压得死死的。要换做我,也失心疯了。”茅易实幽幽地答道,“还有,上回请我们喝酒,我们哥俩表演得太过了,让他以为县衙官吏尽入彀中。” 岑国璋也愣住了,缓缓地点头道:“是啊,我们太过了。没想到老尤一把年纪,还这么单纯,以为我们真的对他暗中归心。现在被有心人一挑拨,想趁着县尊大人不在,一振雄风。真是造孽啊!” “老弟,我接到消息,说昨晚老尤在东二坊如意楼快活,悄悄跟白秀才、韩大能两人会了面。” 原来如此,岑国璋知道有心人是谁了。 “老尤也真是太好忽悠了吧?” “呵呵,溺水者拿稻草当救命绳罢了。老尤自作自受,我们不用管他。不过岑老弟,我刚刚接到消息,臬台衙门押送苟一时的船只,在洪州县昌邑镇附近的章江水面上,因为夜色太黑,两艘官船不小心互撞,分别撞出个大洞来。臬台衙门的那些官差只顾着逃命,顾不上苟一时等人。” 岑国璋不做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苟一时等人是重刑犯,按例用脚镣扣在船舱木板上,所以两百多人,全跟着船沉到江底。等到臬台衙门那些官差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捞上来时全是尸体。一具不少,明明白白的。臬台衙门已经行文,叫藩司、都司、佥都御史衙门,还有我们富口县,派人去验尸。” 听完后,岑国璋忍不住撇了撇嘴,“滴水不漏啊,主事的人,心思太缜密了。现在苟一时等人死透了,所有的罪名就可以全推到他们身上了,顺风堂算是躲过一劫。曹臬台随便交两个人出来,再罚酒三杯,这案子就风平浪静了。” 茅易实看着岑国璋,拱了拱手道:“贤弟,全在你的预料之中,厉害啊!愚兄敬佩不已。我要是有你这脑子,早就飞黄腾达了。以后弟兄遇到难过的坎,还求指条生路。” “茅兄这话说的,我们现在不是在一条船上吗?” “哈哈,”茅易实学着韩苾的样子,笑了几声。只是人家韩尚书笑起来还是那么儒雅,他笑起来,却像夜猫子叫。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岑国璋,拱拱手离去。 正文 第39章 韩府的大瓜(上) 回到签押房,岑国璋的脑子里还萦绕着尤得贵刚才那近似荒诞的举动。 苟一时等两百多人被灭口的消息,反倒只是从他心里刷地一声飞过,毫无波澜。不是冷酷,而是他早就料到如此的结果,反倒没啥悬念了。 尤得贵刚才那些举动,开始时岑国璋不是很理解,觉得太不可思议。可是与茅易实交谈两句,被他的话点醒了。这是一个被长年压制,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吏的最后疯狂。 岑国璋老早就知道,县丞这个位置,真的很惨。上面有说一不二的知县压着,下面是分掌东西六房的主簿典史架空着,光杆司令一个,命令都出不了他那个西偏院。 要是生性豁达,与世无争的人坐这个位置,还能乐得逍遥。偏偏尤得贵是那种志高才疏的野望之士。这就要了他的亲命。原本富口县典史空缺两年,他还有机会分掌西三房。偏偏胡思理是个城府很深,又会算计的家伙,通过田师爷遥控西三房,就是不让你尤得贵闻到腥味。 五年了,正如茅易实所言,在这种情况下被折磨五年,尤得贵没有得抑郁症,已经是奇迹。熬到现在,尤得贵可能隐约察觉到自己“来日不多”,被人刺激和诱导着演出这么一出荒诞剧,小宇宙爆发一次,确实合情合理。 被自己和茅易实迎头一棍,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雄心壮志被击得粉碎,尤得贵会不会真得抑郁症,岑国璋暂时管不了。他现在担心的是,过不了多久,自己会坐上县丞那个位置,到那时该怎么办? 韩苾答应把宋公亮扶上典史的位置,在这点上自己比尤得贵要强些,至少不是光杆司令。可是有胡思理这尊大神在上面坐着,自己和宋公亮也不好太过往密切,“狼狈为奸”。 真要浪得过火,被胡思理认为威胁到他的权威,一份公文,随便编个理由,不用去吏部,直接在藩司转一圈,就能把自己或宋公亮调出富口县。 学尤得贵那样韬光养晦?呵呵,自己的野心可比尤得贵强烈多了,真要是那样蛰伏两年,说不定要比他更早失心疯,或者得抑郁症。 看样子,又要去拍一拍韩老大人的马屁,请他帮忙助自己越过这道该死的门槛。自己早点成才,也能早点帮上他不是。 到现在,岑国璋觉得自己醒目地投靠韩尚书,算是一招明智之举。 就算他可能有巨大的政治风险,也不是现在的自己能考虑的。先给自己弄辆自行车再说,不要去操心人家的跑车油耗太高,对环境有影响。 一下午,岑国璋就是这么胡思乱想过去的。 直到回到家里,脑子有点懵懵的。看到满脸温柔的玉娘,还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岑国璋将这些玩意从脑海赶出去,放下心思去享受这温馨和轻松。 “老爷,那位厨娘我已经请到了,只是人家家里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得再等个十来天。”饭桌上陈二婶首先禀告了一个好消息。 听陈二婶把那厨娘吹得神乎其神的,好像随便什么材料,经过她的手就变成了龙肝凤髓,岑国璋是无所谓。你味道再美,做出的菜有鸡精鲜?你手艺再好,有麻辣火锅刺激? 我已经是看遍世间百态,尝尽人间滋味,什么东西都很难打动我的心,嗯,除了玉娘的温柔。 倒是俞巧云在那里跃跃欲试,对于吃货一枚的她,来了新厨娘,就有机会尝到新的菜肴,何等的美事,估计做梦都能笑醒。 “相公,宜山县老家来信了。娘舅和迅哥这月初六搭船出发,估摸着再过半个月就能到富口县来。信上说,娘舅只带了两位后生崽过来,一个是岑家族里的,一个是唐家族里的。” “看来娘舅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有了勇于改正的决心,难能可贵。等到了后,我再听其言而观其行。要是他真心悔过,我就原谅他,以后还是我的好娘舅。” 在这个年代,血亲姻亲属于比较靠得住的联结关系。大顺律都有规定,犯大罪重罪者,血亲姻亲都是要受牵连的。自己以后在仕途上打拼,没有几个族中人在身边帮衬,外人还以为你品行卑劣,连族里人都不愿帮你。 要是被人认为六亲不认、恩绝族里,你就等于是社会性死亡,仕途百分之百完蛋。 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听到两更声响,岑国璋吹灭油灯,从书房里出来,往北屋卧室里走去。 看到岑国璋进来,和玉娘一起绣东西的陈二婶、俞巧云,识趣地起身告辞。一个自去歇息,一个跑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伺候岑国璋泡了个热水脚后,端着盆出去,也自回偏房睡觉。 卧室只剩下岑国璋和玉娘两人。 岑国璋解下外衫时,看到收拾床榻的玉娘心神不宁,心头一动。昨晚回家时就察觉到玉娘心绪有些不宁,只是当时自己小别胜新婚,急吼吼地要缴纳公粮,结果忽略了。 自己出差这段时间出什么事了? 嗯,自家没有二楼,更不临街,不可能开窗户把竹竿掉到街上砸人头。 岑国璋不动声色地问道:“娘子,最近在家忙什么?” “就是绣绣东西,看看书,还有就是隔两三天去一趟韩府。”玉娘微笑着答道。 “家里没有叫王婆的人来拜访吧?” “王婆?没有啊。我们家附近没有叫王婆的邻居啊。”玉娘好奇地问道。 那就好,不用担心被叫“大郎,喝了这碗药吧”。岑国璋暗舒一口气,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道:“昨晚和今夜,娘子都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出了什么事?” 玉娘也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瞒不过相公这双如神目一般的眼睛。唉,这几日我心神不宁,实在是这事不知道该跟谁说。相公回来了,我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事,时间还早,娘子尽可慢慢说。” “相公,五日前,韩府二少奶奶邀请我过府去一聚,我带着二婶和巧云就过去了。” 岑国璋坐在床边,搂着玉娘的香肩,静静地听着。 正文 第40章 韩府的大瓜(下) 岑国璋知道,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韩府五小姐果然如预料的一样,对玉娘的热度慢慢降低,反倒那位国色天香的二少奶奶,经过几次接触,迅速视玉娘为知己闺蜜,一有空就邀请她过去小聚。 玉娘也对这位心地善良的二少奶奶心生好感,愿意去跟她聊。当然了,在岑国璋看来,主要还是那位二少奶奶长得漂亮,跟玉娘旗鼓相当。不信,隔壁街张三嫂子就对玉娘挺好的,人也善良纯朴,玉娘对她也不错,但绝对不会时常去张家坐一坐,没事聊了聊磕。 为什么?张三嫂子长得磕碜呗!所以女人,不管多么善良,骨子里还都是外貌党!不像自己,交朋友从来不看颜值,反正都没有我长得俊。 看到相公的眼神有点飘,玉娘停住了嘴。岑国璋马上收回心神,嘿嘿一笑,“娘子,怎么不说了?” 玉娘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此前妾身说过,韩府这位二少奶奶,公公婆婆宠爱,相公敬重,全府上下都把她当菩萨一般供着。就算是她的两位贴身丫鬟,也赶上太太身边大丫鬟的体面了。奉命出来接我们,遇到的内外管事,管家婆子,都是腆着笑脸,极尽巴结。” “这样的日子,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十全十美了。但是啊。相公,你听妾身说,我发现这位二少奶奶,眉眼间时常有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所作的诗词,也多有看破红尘,极尽哀婉之语,其中有一句,妾身还特意抄出来给相公看过。” “我记得,‘情天情海幻情身,画梁春尽落香尘。’”岑国璋马上答道。他诗词不佳,但还是能品味得出,这诗句里的无尽哀怨,还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无奈感。 “前天,我们进了韩府,很快被引到二少奶奶居住的国色馆里,坐着说了一会话,有人来请二少奶奶。说是京里来人,送来不少礼物。大少奶奶请她过去,一起清点。” “二少奶奶抱歉了一句,让我们到国色馆旁边的兼美园去玩一玩,等她一会。兼美园有假山有水塘,有亭廊花园,景色确实不错。我们玩了一会,陈二婶有些累了,就在亭子里坐着休息。巧云趴在池子旁看鱼,我觉得一处月季花长得好看,便转到那里去,结果在花丛中听到两个婆子躲在角落里嚼耳根子,听到难以启齿的些私密来。” “难以启齿的私密,娘子,你一说这个我就精神了,快点说,娘子快点说!” 玉娘犹豫了一下,受不住岑国璋催促,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从话语间听得出,那两个老妈子是韩府里的老人,很有身份和地位。我开始听她俩说,韩老爷去了石牌镇别院这几日,二少奶奶心情都好了许多。我当时还不明白话里什么意思。后来又听她俩说,二少爷被老爷派出去公干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每次出去就是十天八天的。” “一个老妈子突然轻声道,女人长得太漂亮也不好,容易招来非分之想。另一个老妈子马上附和道,是啊,长得太漂亮,连公公看了都会动心。这时我听出不对,想走又不敢走,只好躲在那里。一个老妈子又说,太太听到二少爷被打发出去做事,又在屋里大发脾气。另一个老妈子说,那有什么办法,在我们韩府,老爷就是天,太太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后来,有人过来叫唤我们,惊动了那两个老妈子,慌忙地离开了。我也趁着没人注意,转到园子另一边,再出来与二婶和巧云汇合。” 岑国璋听到这里,心里是翻江倒海。 想不到自己娘子一不小心,听到韩府的一个大瓜!韩苾你这个老头子,人老心不老啊,连自己的儿媳都忍不住下手,太禽兽了! 突然间,岑国璋记起自己在石牌镇别院,听到昆曲戏班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聚麀之诮”。想不到自己只是那么胡乱一说,还给说中了。嘿,难道自己这嘴,开了光不成。 只是在心里八卦完之后,岑国璋开始好好思考起来。韩苾扒灰也好,跟他儿子是同道中人也罢,自己都不感兴趣,重要的是如何在这个大瓜里谋取更大的利益。 “娘子,韩府二少奶奶的两位贴身丫鬟叫什么?”岑国璋想了一会,开口问道。 “一个叫莲蕊,一个叫荷枝,都是韩府的家生子。据说从二少奶奶嫁过来后就一直伺候着,主仆关系很深。比五小姐跟翠花的感情要好多了。” 呵呵,自己娘子都知道讽刺了。 “那我知道了。娘子,这件事你烂在肚子里,除了我,不要再跟任何人说,更不要在二少奶奶面前提。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明白了相公。” “高门大户里的这种龌龊事多得是,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娘子不要放在心上。”岑国璋一边说着,一边拥着玉娘倒在床上。两人头并着头,紧紧地抱在一起,继续说着私房话。 “娘子,那二少奶奶真得很漂亮吗?” “嗯,见到她我才明白,什么叫国色天香。” “呵呵,都是外人庸俗的眼光。在我的眼里,天底下只有玉娘最漂亮,不接受任何反驳!” 玉娘嘻嘻一笑,不由地往岑国璋的怀里拱了拱。 “你说韩老头,长得一表人才,又富贵多金,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你看他,姨太太都娶了四个,偏偏还要去霸占儿媳妇。为什么?” “是啊,妾身也想不通。韩老爷的四位姨太太,也是千娇百媚,不比二少奶奶差到哪里。” “嗯,那就意味着美色不是重要因素,剩下的就是偷情的刺激感。”岑国璋突然腆着脸,在玉娘耳边轻声说道,“待会娘子叫几声粑粑听一听,我们看看会不会真的刺激点。” 玉娘羞红脸,恼羞成怒。一向心痛相公,爱护有加的她,这次都实在忍不住,手指在岑国璋的腰间狠狠扭了扭。 岑国璋咧着嘴说道:“娘子,不要掐啊,相公这叫格物致知,勇于探索未知事物。你不应该打击,还要鼓励才是!” 正文 第41章 白斯文的阻挠(上) 富口县城南十里外的艾山,这里山形奇特,如同倒过来扣在地面上的镬。正符合《葬书》所言的“形如覆釜,其岭可富。”是富口县有名的风水宝地。 在艾山南麓的一处山坡上,聚着几十人。 有十几个捕快乡兵,有十几位被雇来的乡民,其中两位官爷和书吏打扮的人,如同鹤立鸡群,正是岑国璋和宋公亮。 哦,站在岑国璋身后的那一位也格外引人瞩目。他头戴范阳帽,穿着一身罩甲,背着开元弓和箭筒,手持一柄苗刀,此时的罗人杰已经有了几分猛将兄的风采。 自从脱离不着调的仵作职业,当了乡兵小头目,罗人杰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目标。日夜苦练舅父传授的技艺,加上天生神力,武艺猛地见长。以前可以一个人赶着顺风堂二十人屁股后面打,现在可以撵着三四十人打了。 更神奇的是跟着岑国璋后,大块吃肉,大碗吃饭,二十岁出头的的他居然长高了一尺,横向也宽了一尺,有虎背熊腰的猛将之姿。 “你二人听到典史老爷的话吗?”罗人杰爆喝一声。正在一边指指点点的两位老汉,被他滚圆的眼睛一瞪,再暴雷般的声音一喝,被吓有点哆嗦。 “人杰,只是叫你问话,何必吓唬老人家。”穿着一身绿袍,胸口补子上绣着两只练鹊的岑国璋明显扮演着白脸角色。 他的和言善语,在凶神恶煞的罗人杰衬托下,显得格加和蔼可亲。两位老汉不由自主地向他这边挪了几步,拱手作揖,一个连声道,“典史老爷,就是这里,绝对没错了!陈掌柜的墓地是草民点的,就是这里。” 另一位附和道,“典史老爷,小的是陈江氏的族长。陈双财是外地人,突然暴毙,来不及通知老家族人。所以他的丧事是陈江氏拜托小的主持的。小的亲眼看着他的棺木埋在这里,错不了。” “那好,公亮,叫人准备家伙,吉时一到,掘墓开棺!” “遵命!”宋公亮正在跟民夫们交代开工的事宜,只见山脚处来了一行人,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明显分成两拨。 前面那群人跑得快,也显得很仓皇。他们一边哭一边喊,凄厉干瘪的声音在山坡上回荡着,吸引着附近的乡民们围过来。 “不要惊扰了我夫君!” “不要惊扰我们老爷!” 似乎在遥相呼应,后面那群人会停住,高呼一声:“不要动我陈兄棺木!”只是这声音,中气不足,有气无力,又隔得远,飘飘荡荡像是断线的风筝,勉强飘到山坡上众人的耳朵里。 岑国璋和宋公亮对视一笑,这鱼儿终于上钩了。 “公亮,苦主来了,我们先等等吧。大有,把凉伞撑开,这大热天的,真的要把本老爷热死。” 岑国璋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嘴里牢骚着,谁叫他为了保持朝廷威仪,穿得衣服最整齐也最多。官服是以威仪为主,从来不会考虑透气凉快。这么大热的天,穿着一身整齐的官服出来行走,确实需要勇气。 唉,没办法,有收获必须要有付出。 岑国璋在凉伞下热得满头大汗,但他的官服起到了应尽的作用。山脚下跑上来的第一群人,一眼就看到了正主,在人群中如同黑夜萤火虫的岑国璋。他们直奔过来,来到跟前,然后齐刷刷地跪倒,哭天喊地地诉说起来。 “典史老爷,求你放过我的亡夫老爷,让他九泉之下能得安息。” 这些人多是陈家仆人随从,丫鬟老妈子,跪在那里只是干嚎,真正哭得肝肠寸断的是他们的主心骨,打头的一位少妇。 她二十岁出头,穿着孝服,双目含春,朱唇含丹,七分颜色被一身俏烘衬成九分,娇弱动人,楚楚可怜。 岑国璋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一番,悠哉地并不答话。正主都还没到,急什么! 陈江氏看到典史老爷坐在那里,像是在看戏,丝毫反应都没有,尤其是那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只是这种目光跟其他男人充满贪婪兽性不同,这是一种很平和地打量,就像是在欣赏一幅名画。 陈江氏心中羞恼,不知是羞愤自己的戏毫无效果,还是恼怒岑典史没有被自己的花容月貌吸引住。 只是她想起临来之前,有人嘱咐过的话。这次典史大人来者不善,一定要好生应对。陈江氏只好咬着牙,继续挤着眼泪,扮着苦情戏码。 可惜半刻钟过去,再饱满的情绪也慢慢地松懈下来。哭得嗓子嘶哑,感觉自己把一辈子的悲苦都倾倒出来,眼看就要挤干了的陈江氏,心里暗暗着急,该死的冤家,怎么还没来,奴家快要撑不住了! 这时,白斯文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后面是曲文星、林万优、王茂才、张德昌等人。 见了面,白斯文勉强作了揖,“典...史...大人,为...何...为何...要...要掘人...坟墓。” 岑国璋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白秀才,把气喘匀了,慢慢说,我们不着急。” 白斯文强撑不住,扶着两位仆人的肩膀,胸口一起一伏,就跟一口破风箱,整个山坡只听到他噗嗤喘气的声音。 陈江氏也像是来了主心骨,不再哭泣,坐在一边的地上静静地等待。岑国璋从她的嘴角边,看到飞逝而过的喜色,心里也有了数。看样子,自己这回能有功而返了。 等了半刻钟,白斯文终于喘匀了气,正要开口,岑国璋却笑呵呵抢先地说道:“白秀才,没事多锻炼下身体,不要沉迷于酒色之间。你这小身板,跑几步路就喘成这样。要是秋闱时被关在贡院里几天,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扛过去?” 白斯文听到他的调侃,心里恼怒,但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开口说自己的话,还直奔主题。 “典史大人,为何要掘我陈兄的坟墓,扰他亡魂?”白斯文“正义凛然”地说道。 “陈兄?不知死者陈双财是白秀才什么人?”岑国璋不急不慢地反问道。 “是在下的至交好友!”说完后,一脸深情的白斯文还挤出了两滴眼泪来,“我那英年早逝的双财兄啊!” 四周围观的乡民们,也似乎被他这情真意切的表演所感动,低声议论起来。 “白秀才不愧是读书人啊!真是有情有义之人!” “是啊,那典史大人干嘛要无缘无故掘人坟墓,开棺暴尸?” “不知道。只是官府这么做,太不人道了吧。” “是啊,陈双财有白秀才这样的挚友出来帮忙,阻止暴行,想必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就是就是!” 听到传来的这些议论声,白斯文心里一喜,看样子自己的计谋已经初见成效! 正文 第42章 白斯文的阻挠(下) 岑国璋根本不管那些议论声,呵呵一笑。 “想不到白秀才交友广泛啊,陈双财,江淮省亳州府人士,四年前来富口县城做生药生意,居然被白秀才结识成了至交好友。嗯,看得出,白秀才特别喜欢跟媳妇漂亮的人交朋友。这个习惯不好,得改!不过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让白秀才你慢慢改。” 白斯文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深吸几口气,提醒自己不能被岑国璋牵着鼻子走,否则的话被借机发飙,制住自己一伙人,那边再把尸体刨了出来,就有点危险了。 于是白斯文继续采取你讽刺你的,我只管说我的,反正我的目标观众是越围越多的乡民们,只要他们听进去就好。 “在下时常去陈兄铺子上买药,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详谈之下,意趣相投,便成了好友。这一点,陈兄遗孀,陈江氏可以作证!” “不必作证。”岑国璋挥挥手,阻止了陈江氏的发言,“我相信,陈江氏肯定会说白秀才是陈双财的同鲍之交,错了,错了,是管鲍之交。本官的才学比不得白秀才,常说白眼字,惭愧惭愧。” 听着岑国璋在那里嬉笑打诨,白斯文觉得有些不妙,心里越发地生虚。 自从这位典史破了号称鬼神难断的土地庙吊尸案和韩府千金案后,声誉大振。后来一鼓作气,从《化铜经》里随便摘用了一招,就让顺风堂巽字堂两百多号好汉们老实招供,破了两百多件陈年旧案,严重打击了湖匪一阵风的气势。最明显的就是听说五湖四海投奔一阵风的好汉们一下子少了许多。 岑国璋在富口县乃至江州府名声鹊起,有人称他为岑青天。甚至有村妇愚民,暗地里传他为富口县显佑伯(城隍)手下的文判官。 看到岑国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白斯文心里越发地不安。这家伙到底发现了什么线索,居然复查起一年前的旧案子。 这件案子,没有丝毫可疑之处啊。府城里的仵作都下来验过尸,没有查出任何异常,最后定为酒醉诱发心疾暴毙而亡。属于铁案啊,怎么可能查出问题来。 “典史大人此话似乎有深意,在下愚钝,不明其意,还请大人明言。”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的白斯文咬咬牙,鼓足勇气,决定迎难而上。 “陈双财家开的是生药铺子,白秀才时时去照顾他的生意,难道府上有谁身体不好?怎么没有听说过啊。再说了,白秀才的姻亲南宫楚才南宫员外,开的也是药材铺子,还就在挨着城东的城南大街上。怎么白秀才不去照顾亲戚家生意,偏偏要从城东跑到靠城西的陈记生药铺去?难道陈记的药香些?” 白斯文脸色闪烁不定,他的好友曲文星连忙上前帮忙解围。 “典史大人,白兄想去哪里买药,就去那里买药,不犯王法吧。” “不犯,这个真不犯王法。白秀才想去哪里买药,是他的自有。我只是随口这么一问。” “典史大人,请不要东来西扯的,白兄问的是,为何要无故掘人坟墓,惊扰亡灵?” 看来这富口“三贱客”配合默契啊,曲文星似乎逼得岑国璋无话可说,林万优连忙补上一句,步步紧逼。 这时,山坡上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四乡八里的村民们,有上千人之多,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只是看到有官爷捕快,不敢靠得太近,在周围指指点点的。 王茂才眼珠子一转,转向这些村民们,带着无比悲愤的语气煽动道:“陈员外埋在这里好好的,典史大人却要无故掘人坟墓,开棺剖尸,令人发指!叫陈江氏这位未亡人,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夫君!如此丧天害理之事,怎么能发生在这郎朗白日之下!” 死者为大,这是习俗传统。加上陈江氏接到暗示,连忙又嚎啕大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周围的百姓们看在眼里,议论纷纷,话语间对陈江氏报以极大的同情。 是啊,人家好好地埋了一年了,偏偏要掘坟开棺,暴尸天日,真得太残忍,这是对死者的不敬,对家属的侮辱。 看到风向倒向自己这一边,如释重负的白斯文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向好友曲文星、林万优使了眼色,然后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加强火力。 “典史大人也是秀才出身,知书懂礼,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呢?” “掘墓开棺,亡者在九泉下怎得安息?史上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开棺戳尸。陈双财陈掌柜行善好施,素有贤名。怎么死后还受此凌辱,简直孰可忍是不可忍!” “陈江氏身为遗孀,年纪轻轻守寡,经历亡夫之痛。她坚贞高洁,执意为夫君守节,德配历代烈女,是为妇德表率。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亡夫坟茔被掘,棺木被刨,尸骸暴晒,真是老天不公啊!” 白斯文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像刀剑,逼得岑国璋连连后退,更是把周围的百姓情绪煽动得无比激愤。 看到时机差不多,张德昌站出身来,朗声道:“典史大人,你为何持强凌弱,欺负陈江氏这一弱女子,到底是何居心!” 混在人群的几个人,接到眼色,连忙高呼道:“典史持强凌弱,欺负一个寡妇烈女,我们要去县衙、府衙告他!” 一时间,围观的百姓们就像是点着火的稻草堆,轰的一声全着了,义愤填膺地高声嚷嚷地道:“典史处事不公,我等要去县衙府衙告你!” 白斯文跟同伴们暗地里交换眼色,忍不住露出得意。 他们都是秀才,平日里颇受乡民百姓敬重,说的话也有人听。接到岑国璋要对陈双财旧案重审,掘坟开棺的消息后,白斯文匆忙之下,就定了这个挟持民意,加以阻挠的计策。看来效果不错。 白斯文走上前去,指了指周围的群情激愤的百姓们,带着得意神情威胁道:“典史大人,要是激起民变,你的官帽可就飞了!” 岑国璋默然无语,似乎无计可施。 正文 第43章 唉,我也是无奈之举 看到典史大人似乎服软了,百姓们声音慢慢变小。他们心里涌起一种得意,今天大家齐心协力,在秀才老爷们的带领下,阻止了一起持强凌弱,为官不公的暴行! 真的好有成就感啊!乡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全是得意欢喜之色。 岑国璋看到周围渐渐平静,长叹一口气,脸上满是不忍之色。 他拱手对周围的村民们说道:“诸位乡亲,白秀才、曲秀才、林秀才,还有陈江氏。本官知道,开棺暴尸,是有损阴德之事。可是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什么迫不得已?还请典史大人明示!”白斯文不屑地说道。 “对,有什么隐情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不要鬼鬼祟祟的!” “呵呵,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有什么迫不得已,典史大人是在找借口吗?”曲文星等人现在是得理不饶人。 “什么隐情?难道陈双财给你托梦不成!”张德昌不屑地说道。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岑国璋惊讶地问道。 现场一片寂静,曲文星等人面露尴尬,白斯文却恨不得左右开弓,狠狠抽张德昌这个猪队友几十个大耳刮子! 他强打起精神,干笑着说道:“典史大人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对鬼神应该敬而远之,怎么也信起这个虚妄之说?” 岑国璋淡淡一笑,徐徐说道,“敬而远之,也总要有个敬字。诸位乡亲,诸位贤达,且听我说。前些日子,本官去北面乡镇视察江堤,在南湖镇循例拜祭了江神庙...” 不急不缓的声音传遍山坡,众人都静静地倾听着。他们都听出来,居然是江神龙王托梦,对于居住在星子湖和长江边上的富口县百姓们,哪路神仙,都没有江神龙王好使。有关他老人家的事情,自然要好好听仔细了。 岑国璋去视察富口县北边乡镇的长江江堤,真的就是去看看而已。 长江上的堤坝,由工部会同各省藩司修建,平日里有专职官员管理,沿江各县就是一个配合,比如征调民夫。巡察监督,也有都察院的专职御史分段负责。他一个小小的富口县典史,想操心还轮不到。 不过去祭拜江神庙,却是他的职责。 每当汛期将临,沿江各县的官员都要去江神庙祭拜,代表各县地方向江神祈求,汛期时手下留情,少往自己县里灌点水。 而这南湖镇江神庙,可不是什么野庙,是朝廷正经册封的,全称为“广顺济通宁江王”,享受“王爵”待遇,专管三峡以下、太平府以上这段长江。每年礼部还会派官员来正式祭拜。 “本官祭拜完江神后,在南湖镇驿站住下。深夜时,梦里见到一位身穿三品官服的文官,他见到我就大声道,本官乃广顺济通宁江王座下左路分巡副都御史陈观泰,今夜找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说罢,那位陈御史从身后拉来一人,脸色惨白,萎靡不振。那陈御史说,此子名叫陈双财,算起来是他的六代子孙。原本在富口县城做小生意,一年前被小人所害,沉冤未雪,亡魂难安。这一年来,陈双财到江州府城隍、南岳大帝座前、还有宁江王驾前,统统告了个遍。” “陈御史说,几位上神合计过,说陈双财是他的后辈,又知道富口县县衙典史,嗯,就是本官,断案有方,略有薄名。于是就让陈御史带着苦主来找我,还传下神谕,让本官为陈双财洗冤雪恨,以求解脱。” 岑国璋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陈御史还悄悄威胁本官,要是我不接神谕,不破案子,就是不给他面子,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宁江王面子。今年的汛期里,富口县怕是要多添六尺水。” 六尺水,围观的村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今年汛期时,富口县的洪水比往年要高六尺。沿湖沿江,洪水高一尺,能淹没不少地方。高六尺,大半个富口县怕是要变成泽国了。 听到这里,周围的百姓一片哗然。他们又变得群情激愤。不过这次义愤填膺不是为了陈双财开棺暴尸,而是针对神官处事不公。 看到跟自己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百姓们情绪不用别人煽动,已经变得无比愤怒。有些人都忍不住骂出来,只要是做官的,心都黑,神官也不例外。 看到这情景,岑国璋心里有数了,继续不动声色地往下讲。 “本官醒后不敢马虎,连忙赶回县衙,向县尊老爷禀告。县尊老爷说,既然是神官降钧令,为了富口县数万百姓,就查一查呗。唉,我只是小小的典史,奉命去祭拜江神,招谁惹谁了?偏偏神官弄了这么一桩陈年旧案给我。要是破不了,今年富口县被淹,岂不是我的罪过!” 岑国璋唉声叹气,一脸的“宝宝心里苦,我就是不说出来”的神情,让围观的村民们议论声更大。 洪水高六尺,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真要是完不成江神龙王的“神谕”,过些日子汛期一来,给富口县加六尺水,大洪水一来,谁都跑不掉,大家全部完蛋了! 经过一番议论,几位乡老作为民意代表,巍巍颤颤地上前来,对着岑国璋作揖哀求。 “岑大人断案如神,已经传到江神龙王耳中。现在有冤情告到他老人家驾前,传下神谕要岑大人复查,定有原因。为了富口县百姓,还请岑大人施展本事,查出真相,保住富口县。我等百姓们,感激不尽!” 在这些村民们心里,已经完全相信。首先这事是跟他们的切身利益相关,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其次这事合情合理啊。 你要问,这世上的冤案多的是,为什么江神龙王只给陈双财雪冤? 因为他是龙王驾前,左路巡察副都御史的后辈。官宦子弟,当然要加以照拂。官官相护,阳间阴间都是一回事啊。 如此饱满的细节,完全符合普通百姓们心里的想象,没毛病啊! 看到舆论风向骤然一变,原本还向着他们的乡民们,像墙头草一般完全偏向岑国璋,白斯文却被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来。 正文 第44章 案情是这样色的! 白斯文万万没有想到,岑国璋居然如此奸诈,直接假托神灵托梦,伪造江神龙王的“神谕”,还打着旗号“威胁”,不查案就发洪水。这就击中百姓们的要害。义理再高尚,它也抵不上自家房屋要被洪水冲毁啊。 别人说这事,白斯文还信。鬼神之说,在当下是主流,就算你心里真不信,也不敢明说出来。到时候背上一顶藐视神灵的罪名,什么锅都可以往你头上扣。 岑国璋说的,白斯文就不信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呢?江神托梦,什么冤案不托付,偏偏就托付这件案子!真当自己是白痴啊! 白斯文知道这是岑国璋在胡说八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反驳! 人家神灵托梦,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怎么说人家是假的?托梦时你在场啊?再说了,事关数万富口县百姓的安危,你敢说无所谓,不用人煽动,周围的村民们都会上前来叫你知道,什么叫人民群众的力量! 没错,在场的村民们都是这个态度。 既然是江神降下的旨意,那就查查呗。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查个案子而已。至于陈双财坟墓被掘,开棺暴尸,此前还觉得于心不忍的村民们,这会也觉得无所谓。 为了富口县数万百姓,陈双财和他的遗孀陈江氏,受点委屈怎么了?拯救全县百姓,这么大一份功德,说不定能让你家夫君在九泉之下飞升做神仙。 再说了,江神都托梦了,这陈双财十有八九真有冤屈。为亡者申冤,天大的好事,谁敢阻拦,谁就心里有鬼! 白斯文心里盘算了一会,忍不住就哀叹,这就是个两头堵的计谋,自己怎么去阻拦?这个岑国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 看着他一脸的纠结哀怨,岑国璋心里暗暗冷笑,还想发动群众来阻拦我?你读过《乌合之众》吗?就敢玩这个! 要想让民众们站在自己一边,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所做的事情与他们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再给他们一个高大上的理由。这样被煽动起来的民众,谁也挡不住! 看到民心所向,岑国璋大声道:“正好诸位村民们都在,本官就好好断一断江神托付的旧案!” 村民们反应更热烈了,啊呀,还有破案看,好事! “公亮,你先把案情给大家说一说。”岑国璋一边对宋公亮说道,一边给陈大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带着人把白斯文等人,连同陈江氏等人都围起来,暗地里看住,免得他们到时候偷个机会跑掉。 “陈双财,男,死时三十九岁,江淮省淮阳府泗阳县人士。德煦二十年夏五月,来到富口县城,在城南靠近城西的顺利街开了一家生药铺。有户房契约留档,以及缴纳印花税讫的文书为证。德煦二十一年六月,娶城东馒头乡江家三姑娘为妻。” “没错,他俩的婚事,还是老夫帮忙操办的。”那位江家族长出声证实道。 “正弘二年夏五月,是日为端午节,陈双财还没到午时,就叫伙计们关了铺子,放假各自回家过节。据陈江氏陈词,陈双财是午时过两刻回到家里,带了两壶雄黄酒。陈江氏也已经备好饭菜,都是陈双财平日里爱吃的。” “丫鬟老妈子都回去过节,所以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互相敬酒,喝了四杯,又吃了些菜。猛然间,陈双财脸色大变,惨白瘆人,嘴唇发乌,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等陈江氏出去叫人回来,陈双财已经倒在地上,气息断绝。” 宋公亮口才不错,把案情说得跟茶馆酒楼里的说书一样精彩,周围的百姓们听得出神。说到这里,宋公亮停顿一会,喝口水,润润喉咙。 这时周围有人忍不住出声,“一个壮年男子,喝几杯酒就喝死了?是有些蹊跷!” 宋公亮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嘀咕着,这是不是典史大人安排的内应?这里上千位百姓里,既然有白斯文等人收买的内应,怎么可能没有典史大人的内应呢? 昨天自己看到他跟杨井水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而杨井水的姑父,好像就是这附近村子里的。 其余村民也在那里低声议论。在他们心里,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平日里没病没灾的,喝几杯雄黄酒就喝死,确实不应该啊。 难道真的有冤情? 看到白斯文准备说话,岑国璋扬声说道:“肃静,肃静!请大家等宋掌案把案情说完!” 现在是我做主,事情发展的节奏当然由我来掌控。岑国璋看了一眼白斯文,示意宋公亮继续。 其实岑国璋当初看卷宗看到这里时,也很奇怪。喝酒突然暴毙,确实有点蹊跷。他甚至都有点怀疑,会不会这陈江氏是白娘子,喝了雄黄酒露出原身,把陈双财给活活吓死了。 不过岑国璋也知道,光凭这点,是很难质疑陈双财死得冤枉,更难怀疑他的死跟陈江氏和白斯文有关。 “...此案由原刑房掌案韩大能、快班领班马二蛋等人接手,负责侦办。当时本县并无仵作,只能上报府衙,请来了府衙的仵作修一智。经过尸体勘验,发现全身上下无伤痕,无中毒迹象,定为心疾突发。” 听到宋公亮原原本本把案卷读完,并没有添油加醋,白斯文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府衙的仵作,全省有名的修一智都没有查出问题来,你还能找出什么疑点来?这么完美的结案报告,怎么可能被你们找出破绽来?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因为这卷宗报告太过完美,才被宋公亮挑了出来。 身为一位老刑名,宋公亮深知,越是完美的卷宗越有问题,因为它极有可能是某些人伪造的。这些人生怕露出蛛丝马迹来,所以考虑得十全十美,把所有可能的漏洞都堵上。 岑国璋看过宋公亮特意选出的这份报告后,也觉得非常怀疑。 在经办两起命案后,他已经知道现如今的刑侦条件是怎么样的。要想破案,如果没有像自己这样有外挂,真的需要极大的运气。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卷宗,无论是已破的还是未破的,都是残缺不全,有不少漏洞。 再看看陈双财案的卷宗,从现场勘查到尸体报告,从邻里证词到陈江氏口供,还有陈双财去医馆看病,郎中说他有结代脉,偶有厥心疼痛。 如此完美的卷宗,在明眼人看来,像极了生怕你怀疑陈双财不是心疾暴毙。而刑房掌案韩大能,敲诈勒索,他很卖力气。费时费力把案子结办得如此完美,就真得太玄幻了。 宋公亮和岑国璋挑中这份案卷,除了以上的原因之外,还无意发现,这案件背后有白斯文的影子。 即是证人之一,而重要证人,那位郎中所在的医馆药铺,又是他姻亲南宫楚才南宫员外的。陈双财暴毙后,他名下的生药铺又被白斯文入股,派人打理,陈江氏只是坐收盈利。 白斯文的秉性,两人都清楚,好色贪财、奸猾吝啬,却偏偏在陈双财案件里上蹿下跳,一副热心大善人的面孔,与往日的人设完全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人再一细查,发现陈江氏是那条街有名的美女,妖娆妩媚,艳名远播。而陈双财因为生意,需要奔波荆楚、江汉等地,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地。 哦,这下傻子都能看出,这里面有大玄机。 正文 第45章 终于开棺了! 岑国璋大胆假设,会不会是陈江氏与白斯文勾搭成奸?两人奸情灼热,想做对长久夫妻。又或者出现其它变故,比如陈双财察觉到奸情。 于是白斯文和陈江氏设下计谋,趁着端午节,将陈双财灌醉,然后加以毒手。 宋公亮当时提出疑问,修一智的仵作水平和为人,他还是相信的。既然这一位都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那就有一个大问题,奸夫**是如何杀害陈双财,而不为外人察觉到。 在宋公亮的眼里,无论是缢、捂、溺,还是用利器或钝器,又或者是毒杀,都会有明显的痕迹。修一智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是江州府衙老仵作,徒子徒孙遍布全省,在“豫章司法界”地位极高。又世代为胥吏,家产殷实,白斯文想收买他,还差点火候。 所以这是最大的疑点。 岑国璋笑了,想杀人于无形之间,他随便就能想出十几样来。选了两样说了,把宋公亮惊得目瞪口呆。庆幸这位典史一门心思放在仕途上,没有客串连环杀手的想法。否者这天下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冤死鬼。 两人商议后,就定下这么一条计策。 岑国璋根据完美无缺的卷宗推测出几样杀人方法,但是不管用哪一种,都会在尸体里留下痕迹。修一智当时验不出来,但是一年后,已经腐烂的尸首会将这伎俩暴露无遗。 岑国璋站起身来,朝着周围拱手道:“诸位乡亲,诸位贤达。大家都听过这案情详情,想必都听出来,所有证据都证明陈双财是突发心疾,暴毙而亡。本官捧着这卷宗,看了一天一夜,实在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仿佛看透了这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本官实在想不明白,江神和陈御史为何要说陈双财有冤情?可是头顶三尺有神灵,人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离他们的注视。既然说有冤情,本官再想不明白,也得来查一查。否则神灵动怒,今年的汛期富口县在劫难逃,本官就其罪难逃了。” 说到这里,岑国璋左右看了看,浑身上下全是舍一人而全天下的大义凛然,高声道:“本官思前想后,决定冒险来开棺验尸。此举就算有损阴德,也有我本官一力承担,只求不负神灵嘱托,保住富口县数万百姓的安宁。” 听到岑国璋情真意切的话,周围的百姓们无不动容,拱手回应:“典史大人受累了!” 宋公亮站在旁边,强忍住嘴角和眼皮的抽动,努力做出严肃的神情,配合戏精上身的岑国璋。心里却在暗暗嘀咕,难道当官的都爱演戏吗? 在他的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当初自己问岑国璋的情景。 “典史大人,既然有把握在陈双财的尸体上找出线索来,为何要那样表演?难道大人是想留一条后路?” 当时岑国璋笑着答道,“做官有机会就要秀一秀,刷一刷名声。就好比你做出政绩来,一定要让上面和下面都知道。否则就算你做得再出色,他们也会觉得你碌碌无为。” 看来典史大人年纪不大,却真的有当官的天赋。 岑国璋看到现场的情绪已经烘托到位,转过头来,连叫了两声,唤醒了在那里胡思乱想的宋公亮。 “宋掌案,叫人继续掘坟起棺,让牟仲连做好准备。” 宋公亮应了一声,走过去叫民夫们开始干活。 在宋公亮身后,跟着一位个子不高的黑壮男子,他叫牟仲连,是宋公亮师叔介绍过来的。说是他最有本事的徒弟,只是性子木讷耿直,去了两处县衙当仵作,没过几个月就被赶了回来。 “闲人回避!”一位中年道士,穿着一身半新的道袍,挥舞着桃木剑,对着法坛念念有词,手舞足蹈一番后,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又看看天色,大喝一声。 这可是从匡山纯阳观请来的正经道士,有朝廷度牒的。做戏要做全,既然借了江神龙王和神官陈御史的旗号来查案,当然要请一位正规道士来承托下气氛。 这就是细节。 “属鸡、属马,以及寅时、酉时出生的人,请背过去。”随着道士的话落音,民夫、捕快以及围观的百姓们,有不少人转过身去。 道士拿起一只雄鸡来,一刀割断脖子,接了一碗血。再往里面掺了些朱砂、糯米等,搅拌在一起后,洒在棺木的四周,以示镇邪除祟。 确实有点难为这位纯阳观道士了。叫他背《道藏》没问题,炼丹术甚至房中术,他也能讲出个一二三来。做法驱邪,就抓瞎了。他不是茅山或龙虎山道士,业务不对口啊。 可是看在富口县衙十五两白银的酬谢份上,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道士把他听说过的“法术”综合起来,全用上,想必总有一样能发挥作用。 一番做法后,道士信心满满地说道:“我已经通报阴间酆都地府,取得谅解。可以起棺了!” 民夫们利用架好的木架,以及滑轮,用绳索把陈双财的棺木起了出来,放置在一旁的木凳上。牟仲连蒙上纱布,遮住口鼻。倒出一碗烈酒来,在手上抹了抹,然后示意民夫们把棺盖推开。 随着吱呀声响,棺盖被推开,围观的百姓们像是听到无声的号令,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岑国璋也有点紧张。万一棺木里腾出一团黑气,然后一具粽子跳出来,自己准备的黑狗血、驴蹄就能派上用场。 只是过去一会,牟仲连走到棺盖全开的棺木前,俯身忙碌起来,一直没有出现异常。 岑国璋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看来自己穿越的只是历史剧本,没有额外带鬼神或仙侠副本。 岑国璋看了一眼白斯文,发现他脸上还有几分侥幸。陈江氏低着头,脸色发白,更显得楚楚可怜。只是在没人注意时,悄悄看一眼不远处的白斯文。 过了两刻钟,牟仲连站起身来,走到岑国璋和宋公亮的跟前,低声道:“典史大人,师兄,我没有发现异常。全身骨骼无裂痕,喉咙、肚子无中毒反应。全如卷宗上,修前辈所写,无伤痕、无血迹、无中毒...” 宋公亮脸上忍不出露出失望之色。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白斯文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还得意地站起身来,扬声道:“典史大人,可发现异状?” 嘿,你小子真猖狂啊! ****** 新书求票!!!客官们看得如意,还请打发票票!!!也不要忘了收藏! 正文 第46章 找出线索和证据(上) 岑国璋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白斯文。开始十分惶恐,尤其是开棺时,那紧张的样子,岑国璋实在担心他会不会吓得屎尿都飙出来。 后来看到牟仲连一无所获,白斯文像是卸下了千钧巨石,差点要在那里载歌载舞起来。虽然最后忍住了,但轻浮的性子还是让他起身,反问了一句,一泄刚才憋屈的心情。 看到他这前后变化的情绪,岑国璋心里更加确定陈双财死于非命。只是线索和证据在哪里呢? 他站在那里,没有理白斯文的挑衅,而是在心里思考起来。 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又没捂死、缢死、溺死等迹象,难道真的中了无色无味的剧毒?当初讨论案情时,岑国璋问过宋公亮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毒物能让人死得如此安详。 岑国璋也不相信当今的科技水平,能制作出如此高端的毒药来。既然排除了无形无色的毒杀,那么陈双财到底是怎么死的? 根据修一智第一手的勘验报告,陈双财确实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应该是醉了。在醉梦中弄死一个人,确实有很多办法。但是无论哪种办法,都会让陈双财有反应,比如挣扎、呕吐、大小便失禁等等。 到底有什么办法在醉梦中,让陈双财瞬间丧命,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岑国璋盯着宋公亮,脑海里把他想象成陈双财,然后从记忆库里搜寻各种办法去弄死他。一击毙命,必须要击中要害,心脏、大脑等部位。心脏是不可能,修一智在陈双财身上没有发现任何伤口,连针眼都没有,也没有乌紫色的钝器击打伤痕。 大脑,如果有外物在一瞬间对它进行损坏,确实有可能让陈双财在没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一命呜呼。而且头有七窍,把伤痕藏在这七窍里,不就很难发现了吗? 宋公亮被岑国璋“邪恶”的眼神盯得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往旁边移了移。 这时岑国璋想到了一个行凶方法,转头对牟仲连低声道:“仲连,你再去看看陈双财的耳、鼻、口,看一看有没有异常。” 牟仲连和宋公亮都是很有经验的仵作,听到这么一说,脑子略微一想,立即明白过来。牟仲连扭头就跑,宋公亮慌慌张张跟在身后。两人在棺木跟前,又忙碌起来。 过了不到半刻钟,牟仲连大声道:“大人,有发现!陈双财鼻窍有东西!” 岑国璋听到后大喜,第一反应却是转身过来,对陈大有和杨井水喝声道:“看住白斯文、陈江氏等人!” 白斯文吓得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陈江氏反倒变镇静,她抬起头,阴森的目光看了看白斯文,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牟仲连回到岑国璋跟前,捧着的木盘上摆着一根半尺长的铁针,比牙签略粗,通直锋利,乌青中杂有点点黑斑。在尾部还有一圈厚实的护耳,像蘑菇的菌伞。旁边还有一团不明物体。 “典史大人,属下已经查明,此铁针从陈双财左鼻窍中刺入,直入脑中,尾部没在鼻孔深处,想必陈双财当时就毙命。然后凶犯用热蜡滴入左鼻孔深处里,封住伤口,所以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痕迹...这团东西就是小的在陈双财鼻窍里找到的封蜡。” “这凶犯真是变态啊!”岑国璋忍不住骂道。 宋公亮在旁边翻了翻白眼,想出这招杀人方法的凶犯确实变态,但是能识破这一招的你,岂不是更变态! “陈江氏,白秀才,你们怎么看?”岑国璋转过头来。一直在关注着的百姓们也闻声转过头来,强势围观两人。 你们口口声声说陈双财是喝酒后心疾暴毙而亡,现在典史老爷却查出是中了暗算,想必陈双财的死,跟你两人脱不开关系! 有聪明的人,觉得白斯文和陈江氏,怎么越看越像奸夫**! 白斯文一激灵,慌声道:“大人,小的冤枉!小的不知陈双财死于非命,小的赶到时,只知道陈双财是心疾暴毙而亡。小的是看陈江氏实在可怜,这才帮忙。小的眼瞎,迷了心窍,被这毒妇欺骗!” 听到白斯文在极力推脱罪责,陈江氏低着头,脸色铁青,不知在想什么。 岑国璋一脸的不屑,“白斯文啊,我知道你没有担当,想不到这般没有担当!陈江氏还没吱声,你个王八蛋却先推得干干净净!还是个男人吗?” 白斯文差点哭出声来,这跟是不是男人有什么关系?陈江氏反不反驳,都逃不离残杀亲夫的罪名。虽然本朝废弃了千刀万剐、腰斩等残酷死刑,但是菜市口吃一刀怎么也跑不掉。 自己不推脱罪责,被定为同犯,起步就是籍没家产、流配三千里。我的大好前途、我的美妻娇妾、我的幼儿弱女、我的豪宅良田。呜呜,我一样都舍不得,我当然要辩解了! “陈江氏,事到如此,你有什么可说的?”岑国璋问道。陈江氏只是低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啧啧,白斯文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你头上,你还一声不吭,不愿意对他说半个字的不是。看来你对他是真爱了!本官奇怪了,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相貌?他不及我的四分之一,还脸色苍白,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说才华,他那个秀才是花了五百两银子运作下来的;说情义,嘿嘿,养只狗,时间久了,也比他有情有义。真是想不通,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白斯文顾不得呵斥岑国璋对他的诽谤,只是在那里来回地哭诉:他实在糊涂,被陈江氏的美色迷惑住了,稀里糊涂地做出一些糊涂事。 “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民妇杀了夫君陈双财,可有证据?”陈江氏终于抬起头,虽然她浑身在颤抖,但还是问出了一句话。 “证据?公亮,你跟她说说。”岑国璋摆摆手说道。四老爷要有四老爷的格局,大局已定,剩下的琐碎小事,当然是部属代劳了。事事都要领导出面,还要那么多部下干什么? 新书求票!!!客官们看得如意,还请打发票票!!!也不要忘了收藏! 正文 第47章 找出线索和证据(下) “是,大人。”宋公亮应了一声,转过身来,义正言辞地说道,“陈江氏,这案卷里明明白白记着你的口供。从陈双财回家开始,到两人开始喝酒,喝了几杯酒,然后陈双财突然发病倒在地上,你又如何出去叫人,回来后发现陈双财已经气绝。一五一十,详尽清楚,全是你亲口所说,并有签字画押为证。” “两位老爷,当时夫君确实发病了,全如民妇所言。为什么不是民妇出去叫人时,凶犯潜入家中,下手毒害了夫君?”陈江氏咬着牙,结结巴巴地反驳道。 嘿,这妇人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几分急智。 宋公亮冷笑一声,语气更加不屑。 “口供里说,你出了院门,在门口喊了几声,很快左邻右舍就闻声过来了,再一起回到屋里,发现陈双财已死。在这短短时间里,凶犯如何能下手?再说了,你家院子,只有一处大门,并无后门侧门,院墙高,四周又挨着其它人家。你站在院门呼叫,凶犯从哪里进的屋?翻墙入户,为何其它人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难道从地底下钻进去吗?” “民妇记错了,民妇刚开始呼叫时没人回应,就在街上奔走,一直跑到街头,才有邻居回应,再回到家中已经过去一刻钟,而且院门一直未关。” 陈江氏眼珠子一转,继续辩解道。 “呵呵,荒谬!案发当时记错了,一年后倒是想起来了!你当大家是傻子吗?”宋公亮不屑地呵斥道! 在一旁的白斯文也听出门道来,原本天衣无缝的卷宗和证据,成了他们最大的破绽。 因为这份完美的卷宗的根基,是建立在陈双财是醉酒心疾暴故上。现在这个根基被岑国璋一脚踢倒,那么此前的卷宗和证据越完美,越说明是在说谎。 白斯文现在懊悔不已,造孽啊,早知现在,当初我干嘛还要费那么多钱财,花那么多心思把这卷宗和证据编得如此完美,现在完全成了作茧自缚。 岑国璋挥挥手,制止了陈江氏的垂死挣扎,“陈江氏,你不要再乱扯了。光凭那些伪造的口供,就已经说明你是杀夫凶手。不过本官愿意给你一个明白,会把铁证摆在你面前,让你哑口无言!” “首先这凶器十分特殊,必须是特制的。仲连,你一直在研究这凶器,有什么结果?” “大人,这凶器应该是两节套在一起的,连成一根一尺多长的凶器,前细后粗。比如这样...” 牟仲连拿起一根棍子,接在凶器上,一下子成了一杆长近两尺的凶器,这样的话,在外面一敲,前半截能轻而易举地从人的鼻窍里刺进脑子里。 “凶犯将这凶器从陈双财的鼻窍钉入,轻轻一提,轻易地将后一截拔出,把前半截留在鼻孔深处。大人请看,这护耳大小正好堵住鼻窍,暂时不让血液脑浆流出。凶犯可以不慌不忙地灌入热蜡,彻底封死伤口,再无后患。” “我们仵作,除非有外伤,一般不会特意去查看这鼻孔深处。想必这凶犯,对我们仵作流程也是非常了解的,否则的话不会想出如此阴险的毒计。” 白斯文和陈江氏听到牟仲连话里的漏洞,如同溺水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叫冤:“冤枉啊,我是读书人妇道人家,哪里懂这仵作的事情,怎么想得出这毒计?冤枉啊!” 岑国璋看了一眼牟仲连,难怪这小子去了两处县衙,没做多久就被人赶走了。这情商,真是让人捉急。 不过确实有真本事,只要打破思路上的约束,立即就能把真相找出来,还能推理得如此清晰。 至少比半吊子货王二毛,嗯现在叫罗人杰的假仵作强多了。只是后面还需自己慢慢引导下,专业知识可以补充下,关键是帮他把思维方式开拓出来。有一个好仵作,自己这岑青天的招牌,没有那么容易被人砸! 扫了白斯文和陈江氏一眼,这两人果真是一对,一样的奸诈。岑国璋呵呵一笑,话语间变得更加平和。 “你们不懂,总有人会懂。我猜应该是从谁的嘴里听来的。你们一个有钱,一个有色,有些人愿意说些秘密给你们听。不过本官不妄加猜测,只看线索和证据。这凶器十分独特,必须要找铁匠定制。” 岑国璋拿着根棍子,把木盘上的凶器扒拉了几下,“制作这玩意,几十年也难遇到一次,打造的铁匠想必印象深刻,对委托的人想必也记得住。一年过去了,多少还有些记忆。我叫人把这凶器画图,找富口县或者江州府城的铁匠们辨认,你说认不认得出?” 岑国璋看到陈江氏嘴角露出冷笑,他心里也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又或者再走远点,发到洪州省城或者江夏城,找那里的铁匠们问问。我看这凶器,打制得挺精致的,不是一般小地方的铁匠所能打制的。只要花点时间,总能找到线索。” 说到洪州省城和江夏城时,陈江氏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又低下头。岑国璋知道,自己又猜中了,心里暗叹,这妇人,不仅心思歹毒,还十分缜密。 “这是凶器,肯定不敢让外人获悉。而你是妇道人家,出门不方便。想必是你的那位奸夫出面去打制的。既然如此,我把...嗯,某位的画像,”说到这里,岑国璋故意盯着白斯文看了看,“交那位铁匠辨认,真相就大白了。” 陈江氏的头垂得更低,脸色更加铁青。刚刚才稍微平静的白斯文又浑身打着颤,隔得近的人都能听到他牙齿咯咯的声音。 不用去洪州和江夏城,到江州府城找张三记铁匠铺,就能找到证据。 当初陈江氏叫他走远点,去洪州或者江夏找个不知名的铁匠打制。白斯文怕累,跑到江州府城随便找了家铁匠铺,打造了一套,回来谎称是在江夏城打制的。 现在的白斯文,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如此,我跑到江宁去打制,那就真的很难找到证据了。 唉,悔不该当初啊! 新书求票!!!客官们看得如意,还请打发票票!!!也不要忘了收藏! 正文 第48章 大人,我真的愿意招了!(上) “本官勘验发现,死者陈双财,非心疾暴毙,而是被人趁着酒醉,用铁针凶器,从左鼻窍刺入脑中,当场毙命。凶犯还用热蜡滴入鼻窍深处,遮住伤口,掩饰罪行。” 岑国璋开始在现场做案件阶段总结,“同时,本官发现行凶疑犯,为陈双财遗孀陈江氏,以及所谓的‘生前好友’白斯文。来人,将这两人锁了,押解回县衙,本官要好好审理。曲文星、林万优、王茂才、张德昌,你四人助纣为虐,扰乱视听,有包庇、同犯嫌疑,一并拿下!” 曲文星和林万优跳起来叫道:“我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你不能胡乱拿我!” 岑国璋撇了撇嘴,谁还不是个秀才?搞得像是有免死金牌一般。 “你俩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等本官回县衙,向县尊大人禀告,再请来学谕老夫子,请他们二人定夺,革了你们二人的秀才功名。还有王、张你们两个鸟人的童生身份,一并罢免。” 秀才没有举人那么金贵,只要罪证确凿,知县和县学谕一合计,当场就能革除,再给省学政衙门行份公文,备案一下就好了。 至于只是县试、府试合格,还没有通过省学政主持的院试,成为秀才的童生,夺免更简单了,也就是顺带手的事情。 听完岑国璋的话,曲、林、王、张如同是被抽去脊椎,瘫软在地上,面如死灰。秀才和童生可是他们的护身符,靠着它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没有了,那么以前奉承他们的人要翻脸了,被他们欺负的人要报仇了。 “井水,派人去将韩大能、马二蛋、王有序、齐豪四人缉拿下狱。陈双财的案子是他们经手办理的,居然办成这个鸟样!本官怀疑他们收受贿赂,徇私舞弊,徇情枉法!” 宋公亮在旁边看着意气风发的岑国璋,心里暗叹,这位典史大人,还真是狠人,不动则已,一动就找个这么个案子。一个筐,把白斯文、韩大能等仇家全部装进去,一网打尽。 他知道,平心而论,韩大能等人在这件案子上有点冤。修一智都没有发现破绽,他们几个怎么可能发现?所以安安心心做了个顺手人情。 但是岑国璋偏偏查出这案子有冤情,还找出凶犯和罪证。那么只要韩大能等人收了白斯文的银子,他们就必须背上徇私舞弊,徇情枉法的罪名。 宋公亮用脚后跟都能想到,韩大能等人怎么会放过这么大好的发财机会?送上门的白花花银子他们怎么可能不收? 所以法办他们合情合理,没毛病! 突然间,张德昌猛地跳起来,撞开旁边的捕快,跌跌撞撞地向山坡下跑去。陈大有连忙带人去追。 岑国璋一看,哦,机会来了! 他顺手取下罗人杰背上,早就上好弦的开元弓,张弓搭箭,对准张德昌,嗖地就是一箭。箭矢如飞,直接钉进张德昌的臀部靠下的大腿部。 他惨叫一声,扑通倒在地上。陈大有带人追上去,不管他叫得多惨,先踢两脚泄恨再说。你要是跑掉,老子不是要吃挂落! 宋公亮惊讶地看着岑国璋,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已经表露无遗。大人,你真的会箭术,而且还真的很专精的样子?隔着四十多步,居然一箭就射中目标,县里的优秀弓手也就这水平啊。 岑国璋傲娇地鼻子一哼,难道我为了高考加分,从初一就开始练箭,后来又发展为业余爱好的事,也要告诉你吗?而且说了你也不懂,两个不同世界的事,有代沟。只是自己受赢弱身体拖累,箭术还没有恢复到巅峰。 明明是奔着张德昌后背心去的,结果射偏了。没错,就是奔后心要命去了。张德昌可不是什么好人,岑国璋准备拿他祭旗,用他的血和小命来震慑敲打白斯文等人,让后面的审讯变得容易些。 回到县衙,岑国璋让人把一干人犯收监,自己马上去向知县胡思理禀报案情,同时派人请来了县学谕冉老夫子。 胡知县和冉老夫子看过凶器、卷宗等证据,再听岑国璋讲述了案件详情,心里知道,白斯文是奸夫和同犯无确凿无疑。与情与法,都要革除白斯文的秀才身份。 王茂才、张德昌的童生身份夺免,就是顺带手的事情。只是革除曲文星、林万优两人的秀才身份,冉老夫子有异议。原因无它,主要是两人平日里的孝敬给得到位,于心不忍。 “曲、林二人,平日里上进好学,是个读书种子。又千辛万苦考上这秀才,贸然夺去功名,老夫于心不忍啊。” 听冉老夫子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颤颤巍巍地说完这番话,胡思理和岑国璋两人忍不住心里冷笑几声。都是官场上修炼的老狐狸,你在这给我们念什么聊斋呢? 你那点小九九,谁还不知道,还不是以前给得太多,实在不好翻脸。再说,现在保下这两人,又可以去他们两家索取一笔不菲的谢恩费。 胡思理一捋胡须,眼神在岑国璋脸上一转。意思很明白,小子,搞定这老东西,只要他这个县学谕同意,自己肯定会顺水推舟。 接到暗示的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县尊大人,学谕老夫子,这白斯文身为奸夫同犯,证据确凿,缺的只是一份口供。两位大人放心,今天晚辈就能拿到这厮的口供。如此一来,此獠的家产当悉数籍没,拍卖充公。” 听到“家产悉数籍没,拍卖充公”,胡思理眼睛一亮,就连冉老夫子那双浑浊的眼睛,也透出金光。两人默不作声,静待下文。 “晚辈想,白斯文身为秀才,居然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实在是我等读书人之耻。为了弥补一二,晚辈建议,要不要将白斯文的一两处商铺拍卖所得的钱款,捐给县学,以资寒门学子,也算是一份赎罪。两位大人,你们看这样可好?” “可!”胡思理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捋着胡须,继续一脸的天高云淡。 白家家产拍卖充公,他肯定是吃最大的那块肥肉。分给学谕老夫子三瓜两枣,也行。大家有钱一起拿,到时候谁也不要想着出卖谁。 冉老夫子眼睛都笑得眯成一道缝。捐给县学,略等于进了他的腰包,名声还好听。一两处商铺,再折价拍卖,也要值个一两百两银子,比曲、林两家的那十几两银子的谢礼要强多了。 “正是如此,岑典史提醒得对!读书人,气节最重要!我们读圣贤书,为的什么?就要是养浩然正气,清白屹立于这人世间!曲文星、林万优身为秀才,却助纣为虐,品德败坏,不配再做秀才。老夫同意革去两人秀才功名,请县尊定夺!” 胡思理看着老夫子一脸慷慨激昂,也心有同感地说道:“老夫子的话,犹如暮鼓晨钟,震耳发聩。有老夫子这样的人坐镇县学,富口县的教化,不日可明!” 冉老夫子得了这番夸奖,笑得裂开了嘴,只是缺了三颗牙,黑洞洞的实在难看。 新书求票!!!客官们看得如意,还请打发票票!!!也不要忘了收藏! 正文 第49章 大人,我真的愿意招了!(下) 岑国璋回到狱中,先提审白斯文。 “白秀才,哦,不能叫你白秀才。刚才县尊大人和冉老夫子已经合议决定,革去你的秀才功名。你现在只是白身,所以到时候用起刑来,你忍着点,不要叫得太大声,容易吓着狱友们和外面的阿猫阿狗。” 岑国璋坐在椅子上,语气和善地说道,像是在跟一位老朋友闲聊。不过白斯文确实算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在他穿越来之前,一起风花月雪,算得上掏心掏肺的“至交好友”。 只是从东姑死在土地庙那晚开始,就完全变了。白斯文贪图玉娘,暗地里联合侯三、韩大能等人坑害前身的事情,被换了个人的岑国璋识破,然后两人翻脸,一直交恶到现在。 所以岑国璋说得越平和,白斯文越觉得刺骨寒。 这是他刚刚才想明白的道理。岑国璋的态度如此平和,说明他十分从容;而这份从容,说明他掌握的证据足够多,有把握制自己于死地。 “白斯文,你那个贴身小厮,叫晚茗的,日夜离不开。以前你就是去青楼会粉头,上茅厕蹲大号,都要带着他。你跟陈江氏的奸情,他应该知道不少吧。我已经派人把他收入大牢里,正在审问他。看看细皮嫩肉的他,能吃得了多少板子?” 岑国璋继续说道。 这个晚茗,前身跟白斯文是“至交”时认识的。十七八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尤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现在想来,岑国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年头,有钱人,尤其是有钱的读书人,玩得都很奔放。可攻可受,变化多端。 听了这席话的白斯文脸色惨白,身上的颤抖更剧烈了。 岑国璋没猜错,晚茗知道白斯文与陈江氏的奸情,还一起玩过“三人行,必有我姿势”。不仅如此,他年轻力壮,又比白斯文长得清秀,陈江氏一时按捺不住,额外跟他产生了一段“感情”。 这些情况,白斯文心里都是有数的,只是他不说。他很清楚,晚茗知道的内情,不比自己少。 白斯文现在心如死灰。 自己的秀才功名被革,最后一道护身符没了。岑国璋又直奔要害,直接去审理晚茗。白斯文顾不上心痛,他只知道,那货真的很细皮嫩肉,吃不得半点苦,不用半个时辰,估计能把自己勾引白府曲府林府的妾侍丫鬟,骗财骗色的破事都招供出来。 “还有,本官已经叫人把那凶器形状,以及白斯文你的相貌,画了像,连夜分别赶赴江州、洪州和江夏,寻找铁匠对质。用不了几日,定有回音回来。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就缺你的口供。” 说到这里,岑国璋话语中带了几分欢喜,“白斯文,希望是你条顶天立地的硬汉子。这样的话,就可以在你身上用一用《化铜经》。你说,用到哪一篇,哪一招,才能解我心头大恨!” 白斯文吓得肝胆俱裂。 小小的一招劝人向鳝,就让巽字堂两百多位好汉全部招供。岑国璋和他的《化铜经》已经被富口县百姓们传为神话,跟阎罗殿判官手里的《生死书》无异。 现在白斯文身为当事人,想到岑国璋借机公报私仇,把《化铜经》里那些无比惨烈酷虐的刑罚在自己身上一一施展,脑子一下子全炸了,手脚瘫软,屎尿齐流。 闻到恶臭味,岑国璋嫌弃地起身,掩着鼻子走远一点,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白斯文说道:“白斯文,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在你身上施展《化铜经》?” 白斯文已经崩溃了!他现在后悔不已,不该当初贪图人家妻子的美色,设下圈套,谋财还想谋命,结果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唉,自己不该去惹不该惹的人! 想明白的白斯文,胆气全无,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典史大人,小的愿意招!只求从轻发落!” 岑国璋看着白斯文,一脸的惆怅,好像深仇大恨只报得了一半,撇大条只撇到一半,无比地意犹未尽。 看到一裤裆的屎尿,白斯文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岑国璋只好叫来晁狱头,把白斯文拖到一边去,洗干净,再换一身衣物。 弄完这些,岑国璋摇摇头,叫来一个信得过的书办,在一旁记录白斯文的供词。 白斯文很自觉,从干得第一件坏事说起来,说得又详细。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才说到二十五岁时干的坏事,离他现年三十二岁还差好几年。 坐在旁边的岑国璋实在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王八蛋,居然干了这么多坏事!看来自己弄他,也算是替天行道。 不是白斯文幡然醒悟,要悔过自新,实在是他被岑国璋搞怕了。生怕自己漏说一件案子,被岑国璋抓到把柄,然后动用《化铜经》公报私仇。那太吓人了,还不如自己老实招供,不给对手一点机会。 只要我招得彻底,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做罪犯做到白斯文这种地步,也算是世上罕见了。 好容易等白斯文讲完所有犯过的事,岑国璋才大致明白陈双财被害的经过。 陈江氏嫁给陈双财后,还没享受多久的新婚燕尔,陈双财就出去进药贩货。她一人留在家里,原本还操持家务,恪守妇道。 也该遇到这一劫,两年前一次土地庙庙会,白斯文遇到了她,叹为天人,四处打听,终于到了陈记生药铺。 白斯文是有手段的人,花了番功夫,终于将陈江氏勾搭到手。万万没有想到,陈江氏久旷的身子,遇到白斯文这小火苗,噌地一下变成了干柴烈火。不仅奸情灼热,还想着要跟白斯文做对长久夫妻。 陈江氏日日夜夜在耳边絮叨,白斯文终于动心了。一是馋那妇人的身子;二来他也不是良善之辈,看到陈记生药铺生意红火,收益不菲,起了歹心,想人财两得。 只是该如何想个稳妥的法子,既让陈双财一命呜呼,又不会引起外人注意。这对狗男女想了两三个月,也没有一个好办法。 突然有一天陈江氏悄悄唤来白斯文,告诉他这么一条毒计。白斯文细细推敲了一番,觉得天衣无缝,便自告奋勇去打造铁针。说是去江夏城,实际上在江州城打造了那么一套,交给陈江氏。 趁着端午节,陈双财回家过节,陈江氏施展媚术,将陈双财灌醉。趁着他人事不省,陈江氏开了门,放进白斯文、晚茗,以及帮凶张德昌。 白斯文、张德昌按住陈双财手脚,晚茗用火化蜡。陈江氏拿着特制的凶器和锤子,骑在陈双财身上,先将凶器前一截探进他的鼻窍里,然后用锤子对着凶器尾部猛然一锤。 正文 第50章 雅刑(上) 一击之下,醉梦中的陈双财当即丧命,陈江氏轻轻一提,将凶器后半截取了出来。晚茗连忙把吸附有蜡水的细竹管,伸进陈双财的鼻孔里,轻轻一抖,滴了两滴蜡水在里面,彻底封住伤口。 再细细收拾好现场,白斯文等人悄悄离开陈家,然后陈江氏开始演戏,引来邻居。 这案子原本真的天衣无缝,韩大能等人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又暗中收了白斯文以陈江氏名义送的银两,说是求官府早点结案,让夫君亡灵早日安息。 韩大能顺水推舟正准备结案,不知为何第三天江州府衙知道了消息,还连夜派了修一智等人下来查案。 当时白斯文被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地给韩大能塞银子,拜托他在中间周旋。可能是修一智等人真的没有查出什么来,又或许被韩大能给打点好了。陈双财的案子最后以心疾暴毙而亡具结。 不得不说,韩大能是个很讲信用的人,收了银子就一定要把事情办好。他是老刑名,又找了熟悉的老仵作,暗中商量,把案卷做得天衣无缝。还授意白斯文暗中去收买邻里、伙计和郎中,伪造陈双财旧日里有心绞痛等旧疾的证词,前后对应,做成证据确凿无疑的铁案! 偏偏因为这卷宗过于完美,才让宋公亮和岑国璋产生了怀疑。 “白斯文,你说这杀人毒计是陈江氏想出来的,又是她亲自动手杀得陈双财。呵呵,是不是你小子在推卸罪责?” “大人,天地良心,小的说得全是实话,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呵呵,要是我发现你有半句假话,不用天打五雷轰,我只要把《化铜经》在你身上用上三五篇,十几二十招就可以了。” 听着岑国璋冷冷的话,白斯文都要哭出声来,“大人啊,小的说得全是真话…”他杜鹃滴血般地哀嚎着,恨不得把胸口剖开,把那颗赤忱真诚的心挖出来给岑国璋看。 这时,宋公亮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书办桌子上那厚厚一叠的纸,脱口而出,“这家伙恶贯满盈啊,做了这么多恶事!” 岑国璋指了指白斯文,“再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遗漏,我现在就去对他们的口供。在我回来之前,你还有机会说。等我回来,发现你说谎了,呵呵,白斯文,你有的乐子了!” 说罢,不管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的白斯文,岑国璋示意宋公亮一起去到外面。 “怎么样?” “大人,晚茗、张德昌、王茂才都招了,这三个王八蛋就是白斯文的狗腿子,帮着做了不少坏事。尤其是张德昌,最坏的一个。开始时这厮还想死扛,我也懒得废话,直接上‘劝人向鳝’。这家伙也是倒霉催的,还真有条鳝鱼钻进他的腚-眼里,幸好我们及时拔出来了。不过把他吓得半死,屎尿全出来了,然后什么都招了。” “我把晚茗、王茂才、曲文星、林万优四人丢到一边观刑,也全部都招了。曲文星和林万优的罪过不大,只是贪图白斯文给予的小恩小惠,还想搭上他的那条线,一起考个举人,所以才沆瀣一气。” 岑国璋匆匆看了看一遍卷宗,晚茗和张德昌够得上流配三千里,王茂才估计得一千里。曲文星和林万优应该是要罚一笔不小的银子,加上秀才功名被革,损失也够惨重的。 “陈江氏还没招?” “没有,我把陈江氏放到另外一间监牢里观刑,她吓得浑身发抖,可就是不肯招。这娘们,心真够硬!” “心不硬的话下不了那么毒的手!”岑国璋一边答道,一边指着卷宗里一些文字说道,“把这些都抹掉。白斯文的那份,我也叫书办涂掉了相关,重新写了一份口供。” 宋公亮低头看了一下,低声道:“大人,这白斯文走乐王府外管事的路子,买通学政衙门的经历,运作秀才之事,还有筹谋今年秋闱中举的事宜,属下知道,事体重大,抹去最妙。可是这白斯文买通县学谕和府学,运作自己为童生,获得考取秀才的资格,还帮张德昌、王茂才获得童生身份等事宜,也要抹去吗?” “没有这些罪名,白斯文、张德昌都是流配三千里,加上这些罪名,顶多五千里,有什么区别?只要不够杀头,就没有必要加进去。而且一旦牵涉到县学谕、府学,鬼知道这些老举人为了自保,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先把白斯文、张德昌、王茂才等人的罪名,板上钉钉再说。” 宋公亮缓缓点了点头,理解岑国璋的良苦用心。“大人说的是,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白斯文的罪名定下来再说。其余的事情,少起波澜最好。所以牵涉到户房萧掌案、茅主簿、田师爷,以及府衙那几位的破事,都先抹去。” “没错。这些事都是徇私枉法的破事,相比陈双财的命案,算是小事。先把命案定下再说,其余的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宋公亮不再追问这件事。他知道,真要把这些破事抖出来,把县衙府衙的这些人都扯进来,爆发出来的能量不容小视。到时候连给陈双财洗冤的事都给你搅黄了。 官场上的事,就是这么让人无奈。 “大人,那陈江氏怎么办?虽然没有口供,光凭人证物证,也能定她的罪。但是属下觉得,没有她的亲口招供,这案子结得不完美。只是她一个弱女子,贸然用刑,实在不妥。尤其是现在证据足够定罪的情况下,再用肉刑,不是大丈夫所为。” 对于宋公亮的话,岑国璋表示赞许,“既然用不了肉刑,我们就用雅刑。” “雅刑?大人,什么雅刑?《化铜经》里的刑罚吗?”宋公亮疑惑不解,《化铜经》的刑罚能把铜浇铁铸的人都化,居然还有什么雅刑,名字听着就没有杀气,能有什么效果? 岑国璋含笑不语,只是叫人去准备。 正文 第51章 雅刑(下) 陈江氏被带到一处监牢里,被绑在一张木凳上。她一言不发,那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看不到一点点生机。 岑国璋走了进来,缓缓说道:“你们啊,读书不精,杀个人留出一堆的破绽来。今天,我给你这毒妇上一课,让你见识下,什么叫杀人于无形之间。而且这一招,不仅能杀人,还是刑罚,能让人在生前受尽折磨。” “嗯,你今天只是受刑罚,所以用绳子绑住,待会一挣扎,就有青紫色的痕迹。真正到了杀人时,用布匹把那人裹起来。这样的不管他如何挣扎,都很难看到伤痕。” 岑国璋正说着,晁狱头牵来一头山羊,“典史大人,这是你要的八岁口的公山羊。” “嗯,正好。公山羊的舌头有倒刺,八岁口的,天天吃草,倒刺硬度正合适。岁寿小了,倒刺太软,岁寿大了,倒刺太硬。晁狱头,把犯妇的鞋袜都脱了。” “遵命!”晁狱头刚把陈江氏的鞋袜脱掉,王审綦提着木桶进来了,“老爷,这里有半桶水,按照你的吩咐,加了半斤盐进去。我还去借了把毛刷子来。” “审綦,用刷子把盐水刷在陈江氏的脚板心上。晁狱头,把山羊牵过去,凑到脚板那里。” 王审綦把盐水刷到脚板上,山羊也被牵到跟前。它似乎闻到了什么美味,伸出舌头开始舔舐起来。陈江氏开始浑身微微颤抖,接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实在忍不住,开始笑起来。结果这一笑就一发不可收拾。 陈江氏的笑声回荡在县衙大牢里,开始时是正常的笑,一刻钟后笑声变得很痛苦,而且这痛苦越来越大,透心彻骨,可她就是止不住这笑声。 这份停不下来的痛苦,让陈江氏的笑声显得异常地诡异。曲文星等人被吓得缩在监牢里的一角,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看到陈江氏笑得脸色发青,岑国璋示意晁狱头,把山羊牵到一边去。然后站在旁边,冷冷地说道:“先休息一下,等你缓过气再来。这雅刑啊,只要一直在你的脚板刷盐,再多预备两三只公山羊,可以一直笑到你气绝身亡。到那时,就是神仙来验,也只能看出你心力衰竭而亡。怎么样,比你听来的那个毒计要强多了吧。” “你怎么知道那个毒计是我听来的?为什么不是白斯文教唆我的?”陈江氏厉声问道。 “白斯文,青楼勾栏的艳曲,他记得一箩筐。坑人害人的小阴谋,他也想得出来。但是这种毒计,不是我看不起他,就是他把脑浆子想干了,也想不出来。” 陈江氏愣住了,过了一会,慢慢喘均了气,才幽幽地说道:“白斯文是个混蛋,我知道。他贪图我的身子,我也知道。他甚至还想人财两得,我也知道。只是他,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过情话,赞许我的美貌,愿意陪着我,度过一个个孤独的夜晚。” 说到这里,她面目狰狞,露出无尽的疯狂,“典史大人,你知道是谁告诉我这个毒计的吗?” 岑国璋没有做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陈江氏没有得到回应,继续自问自答,“是陈双财!呵呵,这个名字都可能是假的,谁知道这死鬼真名字叫什么?他说自己是江淮亳州府人士,却能跟西川来的商贾说一样的话。他娶了我,却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情话;他除了睡我,就当我不存在。我感觉得出,他心里有人,只是那个女人可能早就死了。一个死人,在他的心里,比我还要重要!” 陈江氏嘶嚎着,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在光滑的铜镜上刮来刮去。她几近癫狂,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终于将她击得粉碎。 “这个死鬼,就算是躺在我身边,压在我身上,也从来不跟我说一句心里话。我认为自己是他的人,甚至愿意做他的鬼,可他就是不理我。在他的心里,我只是一件物件,一件掩人耳目,还能用来发泄一下的物件!” 从陈江氏疯疯癫癫的话语中,岑国璋听出来,陈双财一直忙着“生意”,很少关心新娶的妻子。陈江氏开始时对身形高大,有貌又有财的陈双财是满意的,觉得自己嫁对了人。可惜时间久了才发现,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双财似乎从来都不把她放在心上。 哪怕她“作贱”自己去讨好夫君,还是收效甚微。陈双财的心似乎早已被人收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时间久了,陈江氏由爱生恨。 老娘如此貌美如花,你却当我是物件!于是,跟白斯文勾搭成奸,此后一发不可收拾,除了晚茗,她还跟张德昌,以及生药铺的一个伙计有染。越是如此放荡,内心的道德约束越让她不安,认为自己肮脏不堪。 到最后,陈江氏恨自己,更恨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的陈双财。 在某次喝酒后,听到陈双财随口说的这个杀人方法,陈江氏展开了行动。最后,用这个方法杀死了陈双财。 “陈双财跟你说这些?他一个生药铺东家,跟你说这些血腥的杀人伎俩?” “你以为他平时爱说什么?这死鬼爱喝酒,可酒量不高,几杯下肚就醉醺醺,天南海北,胡言乱语。最喜欢说的就是各地的风土人情。青唐高原、昌都山、天脉山、西域、两河地区、安息国,他都讲得栩栩如生,好像都去过一样。有时候还故意讲些瘆人的故事吓唬我,吓得我手脚发软,好来扒我的衣服。” 陈江氏说到这里时,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可能这是他们夫妻间难得的一点乐趣和温存。 “杀那死鬼的方法,就是这样讲出来的。我听在心里,跟前面他讲的那些血腥杀人方法相比,这一招胜在无形无色。所以我就下定决心,用这个办法送他归天。” 岑国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恨他?” “我是馒头乡有名的美女,才十七岁,比他年轻二十岁,还是黄花大闺女,哪点配不上他!可是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个物件!物件!在他心里,我连那个死去的女人万分之一都不及!有好几次,他压在我身上卖力气时,居然叫着黛丽丝这个名字!” 陈江氏狠狠地说道,“我当他是宝,他当我是草!他不稀罕,有的是男人稀罕我!” 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宋公亮心有余悸地说道:“大人,这女人疯了!” 岑国璋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是的,这个女人被逼疯了,被她内心的魔怔,还有那个神秘的陈双财。” 正文 第52章 通过现象看本质 “神秘的陈双财?大人,你觉得这个陈双财问题?”宋公亮疑惑地问道。 岑国璋把宋公亮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陈双财是哪一年来到富口县做生意的?” “陈双财是德煦二十年夏五月来到富口县的。”宋公亮答道,这个卷宗上有记录。 “这一年朝廷上发生了什么事?” 宋公亮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他一个小小的书办,那顾得上什么朝廷大事? “德煦二十年上元节,先皇册立当今皇上为太子,长达十年的争嫡终于告一段落。春三月,乐王被册封,离京到洪州府就藩。” “不会吧大人,陈双财只是恰好那一年夏五月来的富口县。”宋公亮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低声谨慎地说道。 “这世上没有什么巧合,都是有原因的。原本我只是有一丢丢的怀疑。可是听陈江氏说完,我的怀疑已经增长到五丢丢了。” “什么一丢丢,五丢丢?”宋公亮翻着白眼。 “哈哈,公亮,你就当我开个玩笑。” “大人,你自己说的,破案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是你这个假设,过于大胆了吧。” “哈哈,宋公亮,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比我们最大胆的假设都还要疯狂。你勘验过陈双财的尸首,根据他的身形骨架,还有其它的细节,你觉得他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吗?“ 宋公亮缓缓地摇摇头。 “那你说,他像是做什么的?” “军将武夫!陈双财的左肩、右胸、左腿有伤,伤及骨头,都是利器所伤。而且他的双臂修长有力,手掌宽大,应该是挽弓耍刀枪的好手。” “哈哈,这样的一个人,偏偏装成一个药材商人,潜居在富口县城,时间还正好那么巧。公亮啊,你说这里面有没有玄机?” 宋公亮已经被岑国璋说服了。 陈双财,肯定是个不简单的人,身负使命,潜伏在富口县。富口县的位置好,离洪州城有段距离,不会被注意,又扼守住豫章北出的交通要道。豫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富口县都能察觉到。可惜,这样一位人,阴差阳错地被奸夫**给杀害了。 “大人,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我们当普通案件办理,不要去深究陈双财的底细,免得引火上身!” “大人,属下明白了。” “对了,陈江氏的心障已经被击破了,趁热打铁,赶紧给她录口供,把这件案子圆满落案!” “遵命!” 散衙时间到了,坚持不耗费百姓一点一滴灯油的岑国璋,留下宋公亮等人继续整理口供,他在王审綦和罗人杰的护送下,不急不缓地回家。 有两位身穿皮甲,携带刀枪的乡兵小头目做背景板,满大街都是崇敬的目光和问候声,岑国璋觉得自己可以练一练六亲不认的步伐。 回到家里,王审綦和罗人杰自去和陈老倌等男随从仆人,在第一进院子偏厅里吃饭,岑国璋自己慢慢踱进第三进院子里。 自从搬回到庆里街原来的大宅子里,岑国璋觉得自己又走上人生的一个巅峰,终于又收获一波成就感。不容易啊。 “老爷回来了!”陈二婶像只喜鹊一样高声叫唤着。自从她们两口子投身到岑府后,笑容越来越多,腰杆子也直了。经过这段时间,她现在已经等同于庆里街居委会主任大娘。 “二婶,啊呀,怎么这么香?谁弄的饭菜?难道是娘子学的新菜式?” 笑而不语的玉娘迎上前来,接住官帽,帮岑国璋脱下官服,搭在屏风上,再端来一盆清水,放在跟前。 岑国璋伸手进去,冰冷透心凉,应该是刚打上来的井水。玉娘总是估算好自己到家的时间,打好一桶井水放在那里。 把脸搽干净,神清气爽的岑国璋坐在餐桌前,继续问道:“今天是谁下厨?难道是请好的那位厨娘来了吗?” “老爷,”陈二婶笑容中带着两分尴尬,“厨娘来了,只是出来一点点差池。请好的岳厨娘,在给萧同知府上办宴席时,弄伤了手,两三个月都好不了,于是就推荐了她的师侄女,施厨娘。岳厨娘说了,她这位师侄女的厨艺,只会比她高,绝不会比她低。太太说,让她先试着做几顿,老爷满意了就留下来。” “行啊!我们以厨艺为准!厨艺好就留下,厨艺不好就只好请她走人。”岑国璋赞同道。他扫了一眼,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个菜,“松鼠桂鱼,这刀工,这卖相真不错,不知道味道如何;软兜长鱼,嗯,这鳝鱼不是县衙里送来的吧?” “这是老身去街上买回来的,东乡送来的货,非常新鲜。” 听了陈二婶的话,岑国璋这才松了一口气。 “水晶肴肉,啊呀,这切得晶莹剔透,一看就有食欲;这是什么?”岑国璋忍不住伸出筷子在碗里扒拉了一下,那团细丝面一下子散开了,“啊呀,鸡汁煮干丝,这刀工,真是绝了啊!” “相公,淮扬菜,最重刀工。” “嗯,确实如此,后面还有几个菜?” “还有四道菜,巧云也去厨房帮忙端,马上就上来。”玉娘给岑国璋倒上一杯清茶,微笑着问道,“今天相公看上兴致很高,遇到什么开心的事?” “大快人心的事!我把陈双财的案子破了,凶犯是遗孀陈江氏和白斯文,奸夫**!帮凶是白斯文的小厮晚茗,以及张德昌和王茂才。韩大能、马二蛋、齐豪、王有序这四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贪赃枉法。曲文星和林万优,昏庸糊涂,是非不分,也要担一份罪责。” 玉娘微张着樱桃小嘴,惊讶地问道:“相公,一个案子把这几个坏人都装进去了!” “是啊,一桩案子全给他们办进去,省事省力。”岑国璋得意地说道,顿了顿又说道,“更值得欣慰的是,我帮那位陈双财洗冤了。他是被奸人所害,不是众人以为的心疾暴毙。沉冤昭雪,我也对得起这位素未见面的仁兄的在天之灵。陈双财,这名字普通,人不普通啊!” 刚说到这里,听到门口咣当一声,盘子落到了地上,然后是俞巧云的声音,“洛儿姐姐,你怎么?” 正文 第53章 新来的厨娘不简单 “巧云妹妹,没什么,我脚滑了一下,手没拿稳。”一个清脆的声音答道。 “没事的,啊呀,只是掉了一盘香菇炒油菜,幸好清炖蟹粉狮子头没掉。”不用想,这个声音就是俞巧云的。 两女说话间走了进来,岑国璋第一眼就看到出众的施厨娘。而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姑娘真高。估计一米七出头,再加上高耸如乌云的发髻,更显得高挑,如同一棵白杨树。 她灰蓝色的双目深陷,湛湛有神,与中原女子迥然不同。修眉端鼻,五官立体感很强,但颊边微现梨涡,中和了那种雕塑硬质感,使得她的面容白嫩甜美。 居然是胡女,嗯,应该叫混血儿。不过真的很漂亮,可以用容色绝丽来形容,而且另有一种别样风情。岑国璋微微皱起眉头,“你如何称呼?” “她叫施华洛,父亲是陇右军将,母亲是安息国贵族之女。其父随军援征安息国时,与其母相识成亲,后来定居在淮阳府。只是可惜,几年前她父母亲先后逝世,由其父好友抚养,学得一手好厨艺。今年年初投奔她的师叔岳厨娘。” 玉娘在旁边介绍道。 家里的厨子或厨娘肯定要详细调查底细,用得放心才行。否则的话,往饭菜里吐口水是小事,看你不顺眼,往饭菜里抓把毒菌或断肠草,你就真的要冚家铲了。 俞巧云把自己端着的平桥豆腐羹和沙锅野鸭摆上桌子后,甩着被烫得发红的双手说道:“老爷,洛儿姐姐的饭菜做得可好吃了!” “洛儿姐姐?” “我十五岁,洛儿姐姐十七岁,当然是我姐姐。”俞巧云俯身凑到桌前,深吸一口满桌的香气,继续说道,“老爷,洛儿姐姐的饭菜做得比你好吃多了!留下她吧!” 呵呵,留下她满足你的口福!看看,看看你!才两三个月,天天好吃好喝,那豆芽的身体,就跟瘪了的气球,忽忽悠悠地就被吹涨。再吃下去,就直接从瘦弱跳跃到圆润了。 “先坐下来,大家一起吃,一起品尝,然后一起决定。要是同意留下施姐儿的占多数,我们就请施姐儿做府上的厨娘!” “好!”俞巧云第一个欢呼地坐下。她先用调羹舀了一勺狮子头,倒进玉娘的碗里,献宝一样地说道。 “太太,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可好吃了。在厨房弄螃蟹肉时,洛儿姐的那把刀,东一下,西一下,哦,蟹肉全在碟子上,旁边是完整的蟹壳。太神奇了。还有剁狮子头时,我几乎都看不清刀影了。太太,你看,这肉剁得多碎,所以才细滑入口。二婶,我给你也舀一勺。” 俞巧云此时化身为一位美食家,向众人介绍着每一道菜。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满桌的菜是她做的。 而真正的大厨,施华洛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大家的交口称赞,只是微低着头,不言不语。 这几道菜真的非常美味可口,加上今天心情不错,岑国璋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结果有些醉意。看着在眼前晃动的几张美艳面容,嗯,陈二婶不算,就当她是乱入的清洁阿姨。岑国璋猛然间觉得自己是带着几位美女部下,去唱卡拉OK。兴致勃发,忍不住倒拿着筷子,高歌一曲。 穿越之前,他是一代麦霸,人称不戴眼镜的林志炫。无伴奏独唱,毫无压力!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优美的旋律,不一样的唱法,歌声从岑国璋的嘴里娓娓飘出,就像流苏一般的月光,不知不觉中沁入几人的心里。 岑国璋的声音并不高亢,也不低沉,就跟林志炫一样,属于完美的中音,清澈地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将每一个人心里的情绪照映得通透。 一曲唱罢,三女听得如痴如醉。还是玉娘先开口问道,“相公,你这歌真好听,只是唱法别出心裁,从哪里学来的?” “哈哈,我自己琢磨的。” 施华洛在一旁突然说道:“老爷这唱法,有乡俗山歌的唱法,也有泰西那边叫歌剧的影子。” “啊,洛儿姐姐,你懂得真多。”捧着下巴的俞巧云敬佩地说道。 看样子她被施华洛的厨艺给彻底降服,成为一枚小迷妹。 吃完饭,不用考虑岑国璋的弃权票,玉娘、俞巧云、陈二婶全部投了赞同票。于是玉娘以岑府太太身份,正式邀请施华洛留下来做岑府的厨娘,月薪银子若干两,一年两身衣服等等。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岑国璋早早起床,在后院开始锻炼起来。 一炷香的单杠,一炷香的双杠,还有石锁,跳绳,然后是折返跑。过了半个时辰后,开始练起箭术来。 看到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射中草靶的红心,和俞巧云忙碌着往花厅里上早餐的施华洛吃惊不已。 借着岑国璋调整弓弦的空档,她站到旁边问道:“老爷还精通箭术?” “哈哈,只是用来强身健体而已,真要上战场,还差得远。” “哦,老爷还有志于军事武备?” “哈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哪个男子心里没有点中二的梦想?” “中二梦想?”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就是听上去很傻很天真的梦想。”岑国璋乐呵呵地答道。跟美女聊天,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我只听说老爷是有名的岑青天,断案如神,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梦想,真是想不到。”施华洛轻轻一笑,有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听说老爷昨天又破了一起大案?”施华洛继续问道。 “是的,城南陈记生药铺东家,陈双财,被他妻子陈江氏,以及奸夫白斯文合谋害死,伪装成心疾暴毙,躲过府衙仵作的勘验,沉冤一年。幸好被我和刑房掌案老宋,从卷宗中发现蛛丝马迹,花了番功夫侦破审讯,终于沉冤昭雪。” 在美女面前,男子总喜欢吹嘘自己的本事和能力,这跟雄孔雀在雌孔雀面前开屏是一样的道理,天生的。所以岑国璋的有问必答,是可以理解的。 “哦,这么神奇!我最爱听破案的故事了,老爷能给我讲讲吗?” 看着施华洛那双带着灰蓝色的大眼睛,还有惊讶地微张起的红艳嘴唇,岑国璋当然愿意讲。反正锻炼了这么久,自己需要休息下。 听岑国璋简略讲完案情以及破案过程,施华洛不知为何,有点情绪低落。 她双目微红,语气低沉道:“老爷,我想起那位陈双财,觉得他真的好可怜。没有任何亲人在身边,唯一的妻子还是个蛇蝎妇人。惨死在异地他乡,要不是老爷神目如炬,他真的要含冤九泉不知道多少年!想起来,我心里忍不住一阵戚然。” “是啊,为每一位含冤的亡魂昭雪,让他们能够瞑目在九泉之下,是我的心愿之一。让这世上少些冤情枉法,多些公理正义,或许就是我做官的追求之一。” 说完,岑国璋笑了笑,离开洗澡去了,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施华洛还站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 俞巧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看着岑国璋的背影,带着警告意味说道:“洛儿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被老爷这正义凛然的话迷惑住。按照太太的说法,我们老爷有时候就是戏精上身,可爱演了,你真的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尤其洛儿姐姐这么漂亮,老爷就像那开屏的雄孔雀,恨不得把所有的羽毛都散开!” “洛儿姐姐,你可要小心,我们老爷可不是什么好人。贪起银子来,心黑着呢!上回侯三被他弄得家破人亡后,这宅子被官没,结果老爷只花了十二两多银子就买回了。十二两银子,这么大一座宅子,你信吗?” 施华洛淡淡一笑,“侯三此人,我听说过,死有余辜。巧儿,在官场上,你不贪,别人就会把你当异类的,会排斥你,到最后你寸步难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做官的,哪个不戴着好几副面具。不同的人换不同的面具。说什么不重要,关键看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施华洛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语气变得低沉,“他总算是为那么多人洗冤,让他们能够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也让他们的子女不致于抱憾终身!” 说罢,施华洛转过头来,抿嘴戚然一笑,眼睛里还闪着光,“巧儿,吃早餐去了。” 看着施华洛进入花厅的背影,俞巧云咬着自己的右大拇指,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听得好像都懂,又好像都不懂。到底怎么回事?洛儿姐姐只是比我大两岁,怎么好像比我聪慧十几岁。难道真如娘亲说的,人是会越吃越傻的?” 想到自己会变成傻姑,俞巧云暗地里下决心,“啊呀,不行,我不能再多吃了,要是真的吃傻了怎么办?可是今天洛儿姐姐要做三套鸭,脍鲟鱼,听着就好吃,我该怎么办?真的好纠结啊!” 正文 第54章 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 陈双财案件一经公布,整个富口县都轰动了。街头巷尾,酒楼茶馆,接连好几个月都在传说这件案子。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歹毒的妇人,想出这么歹毒的行凶手段,暗害亲夫。幸好陈双财不甘蒙冤,在阴间四处告状,终于得江神龙王开恩,托梦给本县的岑典史,让他去审案。 岑典史还真是岑青天,这么一件离奇的案件,居然真被他审断出来。主凶、同犯、从犯,还有稀里糊涂被利用的傻蛋,全部被揪了出来。整个案件断得明明白白,所有案犯都认罪招供,签字画押。 这不是青天,什么是青天? 这件案子造成的两个后果,一是南湖镇的“宁江王江神庙”香火更茂盛。沿江各州县的百姓,听到江神龙王显了神迹,降了神谕,为冤死者洗冤昭雪。蜂拥而至,差点把门槛都挤破了。 随着案件越传越远,豫章南边各州县,还有江夏、江淮不靠江边的诸多州县的百姓也千里迢迢跑来,向江神龙王奉上香火功过钱,赎罪许愿。 嘴都乐歪的庙祝托人给岑典史带来一件开过光的法器,龙王雕像腰间佩带的宝剑。说是可以镇宅,还能保佑他升官发财。至于随送的六十六两雪花银子,则是庙祝的私人馈赠。 这庙祝不仅有朝廷的道士度牒,还拿着正九品官阶俸禄,当然知道花花轿子人抬人。 六十六,这个数字吉利。看到庙祝这么懂事,岑国璋投李报桃地回了一封信,在字里行间暗示,以后还有什么疑难案件,他会想办法请出江神龙王的旗号来。 这是双赢的合作模式。江神庙得名声,得香火。岑国璋呢?可以得到江神庙的背书。以后再有什么不方便直接亮出来的,比如心理分析、逻辑推理出来的线索,假借江神托梦,那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第二个结果是岑国璋在附近几个府县名声大噪。富口县去其它县走亲戚做生意的,都会被人拉着打听。你们县那位岑典史岑青天,是不是长有三只眼?是不是有一个玉枕头,躺在上面就可以去阴间审案? 城东韩府,韩苾拿着详尽的卷宗抄件,细细看完后,默然了许久,才对身边斟茶的吴七爷说道:“老七,看出岑益之的厉害所在了吗?” 吴七爷优雅地端起茶杯,摆到韩苾跟前,摇摇头说道:“老爷,小的不知。” “这世上的人,没有十全十美,做的事,也没有毫无漏洞的。就算是岸貌道然的李浩,假清高的覃北斗,也是一个好名,一个好享受。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喜欢在翰林院、都察院这些衙门里打转,还自诩清贵?” 韩苾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自问自答道:“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实务官,脚踏实地做些实事,是完全做不来的。就算勉强去做,也是一地鸡毛。” 吴七爷笑了,“老爷说得没错。那位当今士林领袖,被人尊称为博澜公的李浩。德煦二十年六月,豫章大水灾,淹没了六府三十一县。他奉命来安抚万民,赈济灾荒,还不是搞得一团槽,差点酿成民变。最后还是他的好友,王云王大人以户部郎中身份来豫章放粮,暗中帮他理清民政,才躲过那一劫。” 韩苾冷笑道:“就是这德性。所以这些家伙才更愿意待在翰林院、都察院,动动笔,张张嘴,找毛病,寻漏洞,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说这些事了。我的意思就是,只要他们做官,避免不了要做事。只要做过事,就必定有漏洞。这个岑益之,是抓漏洞的好手啊。” 吴七爷一边给水壶添水,一边附和道:“老爷说得没错。陈双财案原来的卷宗,刚才小的也看过。非常齐整,几乎没有漏洞,要不是岑国璋摆出了那么多证据来,小的不敢相信,陈双财真的是死于非命。” 韩苾轻轻理了理有点起卷的文书,微眯着眼睛说道,“老夫看完岑益之的卷宗,回过头去,发现旧卷宗过于完美。或许这就是岑益之生疑的原因。这份眼力,这份魄力...” 他啧啧赞叹两句,突然转头问道,“覃北斗现任户部左侍郎,再进一步就要以户部尚书衔入阁。要是岑益之专门去盯住他,你说多久能找出覃北斗的大纰漏,然后一举将他掀下马来?” 吴七爷有些为难,借着换茶叶的机会,低着头思考答案。覃北斗,不仅是老爷的同年,更是他最大和最痛恨的政敌。 原本老爷在昌国公为首的勋贵支持下,步步领先。他升任礼部左侍郎,离入阁只差一步之遥时,覃北斗还是平江知府。谁知新皇登基,覃北斗在李浩的推荐下,入了圣上的法眼,一路擢升。 结果这厮进京的第一件事就是与某些人勾结在一起,埋下一个天大的坑,迫使署理礼部尚书,半只脚踏进内阁的自家老爷,不得不辞官致仕。 恨啊,吴七爷知道自家老爷,对覃北斗的恨意比天都高。每天清理掉的老爷废弃手稿,有一半上面写着覃北斗的名字,都是老爷在画小圈圈诅咒他。 “老爷,这个小的说不好。岑国璋才屁大点官,根本不会被覃北斗放在眼里。他只要伸一小指头,就能把岑国璋碾压得粉碎。”吴七爷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放在眼里才好。老鼠再小,却是大象这等庞然大物的克星。”韩苾虽然是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岑国璋跟覃北斗之间的差距太远,根本不够斗的。 一力降十会,都不用覃北斗动手,他稍微一示意,随便来个马仔就能把岑国璋收拾了。 “岑国璋的县丞一事,办得如何?” “老爷,昌国府来信说,公爷这次托付的是吏部右侍郎于广道于大人。按最加急的办,吏部的文书已经到了洪州城的布政使司衙门。想必藩司照磨所的人,这两天会到富口县来宣令。” “于广道?呵呵,”韩苾冷笑两声,“年初上元节,我那选秀入宫的侄女,被册封为妃,皇上还特意给昌国府赐下玉如意一对,‘国之柱石’匾额一块。我那不成才的大哥,还沾了侄女的光,十来年的工部主事,终于被擢升为员外郎。这些家伙,看到昌国府行情又看涨了,这才愿意出手帮忙。” “老爷,这说明公府又得圣眷,简在帝心,对于老爷来说,也是件大好事。”吴七爷笑着附和道。 “没那么简单。当今圣上,心思深沉着。要不然,几位皇子斗得两败俱伤,赐死的赐死,圈禁的圈禁,最后便宜了他。不好说,真不好说啊。” 韩苾坐在那里,手里捏住那件小巧玲珑的汝窑茶杯,眼睛里有点迷茫,更多的是烦躁不安。猛然间,他转头低声问道。 “老二呢?” 正文 第55章 突如其来的任命 “老爷,二爷在府里。”吴七爷小心地应道。他低着头,极力不让自己的脸露出来,生怕一点点表情不对,被敏感的老爷给发现。 “不成器的东西,都在家里休息大半个月了,也不知道帮家里做点事!叫他去江夏,拿我的名帖,拜访提督长江右路水师总兵官,徐可恩徐将军。” “好的老爷。只是去拜访徐将军,目的何在?” “汛期一过就是秋收。看样子今年豫章粮食丝茧都会大丰收,而江南和江浙一带,可能有所歉收。我们收购的粮食丝茧能在那里卖出价来。只是从富口县出湖,运货品经长江到江宁,徐将军的码头不能不拜啊!” “老爷,小的该如何提点二爷?”吴七爷还是有点不明白。他作为辅佐二少爷的谋士,肯定要帮助二少爷把老爷的意图贯彻到底。所以他必须完全弄明白韩苾的真实意图。 “星子湖有顺风堂,也有一阵风。长江上自然有大江盟,也有连云箭。只是人家的名声口碑,比乐王府的那两只狗要好多了。而且除了这些,人家还有长江右路水师,大小三百五十艘船只,水手军士七千五百人,分驻江夏、江州和舒州。你说这个码头要不要拜?” 吴七爷立即明白了。当然要拜,人家可是这段江面上真正的龙王。 “老爷,小的马上去知会二爷,马上动身去江夏城。” “嗯,连夜出发。” 吴七爷嘴角抽动了几下,没有出声,只是躬身离去。 韩府二少爷赶到江夏城的那天,富口县艳阳高照,把下了好几天雨的湿晦之气,晒得烟消云散。 合县上下都舒了一口气,雨停住了,又出了这么大的太阳,看来今天的夏汛,算是告一段落。应该是陈双财的案件被岑国璋侦破后,江神龙王兑现了诺言,没有给富口县添六尺水,让大家伙安安稳稳度过去了。 这天上午,胡思理派人把尤得贵、茅易实、岑国璋,六房掌案、三班领班等合衙官吏,统统召集在正堂。就连平日里在县学里办公的学谕冉老夫子,也巍巍颤颤地赶来了。 岑国璋环视一圈,这是要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啊。他转头轻声问茅易实,“出什么事了?” “听说藩司照磨所来人了?”茅易实低声道,两人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 韩老尚书动作挺快的,才一个多月,事情就办下来了。果真是做过署理礼部尚书的人,在朝中根基深厚啊。看来自己抱这根大腿,还是抱对了。 做官吗,自古以来都是差不多的,要下推上拉。下推就是属下给力,不捅篓子,还尽力给你办事,做政绩,推着你往上走。上拉就简单了,有位贵人赏识你,他轻轻一提携,你就省掉了好多年的艰苦奋斗。 正在岑国璋心里想着这些弯弯道道时,胡思理笑容可掬地陪着一位绿袍官员,从公堂后面的通道里走了出来,走到正前方,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豫章等处承宣布政使司照磨所主事刘大人。” 众人连忙拱手道:“见过刘大人!” 人家虽然只是八品官,仅仅县丞级别,可人家是藩司照磨所的主官啊。 照磨所是干什么的?负责磨勘和审计,也就是一省的官员考核升迁和纠弹非违,都在人家的管辖之内。按照岑国璋的理解,这位刘大人就是省组-织兼纪-委的大领导。 你敢不恭敬吗? 刘大人四十岁出头,国字脸,长髯及胸,悬鼻虎目,很有威严。 他微微拱拱手,脸色平淡地说道:“弟兄我也是奉命前来,宣布三道藩司的传令。”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脸色肃正地念道。 “查豫章江州府富口县正堂胡思理,教化地方,照刷案卷,洗冤扶正,政绩卓异...” 听到这里,下面不少人忍不住看看胡思理,又看看岑国璋,心里在泛酸。你提携的这位典史,两三个月内,包括巽字堂,一口气侦破了两百多起案件,比全省其它府县加在一起还多,还件件是大案,能不卓异吗? “据府、省磨堪奏请,吏部稽核查实,考课上优,着擢升正六品...” 念完后,刘大人笑眯眯地拱手道:“胡大人,恭喜了!” 胡思理也笑得跟朵向阳花似的,连连谦虚道,“刘大人客气了,本官只是恪尽职守,尽了本分而已。” “哈哈,我们做臣子的,最重要的就是尽本分。下官在这里要恭喜胡大人,等到你进京拜阙谢恩,吏部述职后,定是青云直上啊!” 刘大人的话刚落音,刚才一直低眉耷眼的尤得贵突然神情一振,双目透出精光。 是啊,胡思理擢升正六品,按照规矩,要进京去拜阙谢恩,然后在吏部述职,重新选派新职位。如此一来,这富口县正堂,岂不是要由自己这个县丞署理? 想到这里,尤得贵不由激动地浑身微微颤抖。 苍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个机会。五年了,整整五年,我堂堂一个县丞,连他娘的户房掌案都不如。县衙内外的人,嘴里叫老子一声二老爷,实际连二鳖孙都不如。 幸好自己机灵,借着县丞这块招牌,在县里布下许多生意。又巴结上府里的通判,得以在江州城里开了几处生意,总算把做官的本钱捞了回来,还“略有盈余”。 只是老子我来做官,仅仅是为了钱吗?老子要享受做官的威风!偏偏这些王八蛋,却不给老子这个乐趣!五年了,老子当了五年的二鳖孙,今天可算是要翻身了。 尤得贵威严地扫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岑国璋身上。不识抬举的东西!等老爷我署理知县,第一个拿你开刀祭旗! 宋公亮等岑国璋的心腹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他们都知道,尤得贵是真小人。上回抽风要给岑国璋和韩大能调解,想趁机拿下刑房掌案一职,被岑国璋拒绝,反手还把韩大能送进大牢,彻底断送了尤县丞重振雄风的美梦。两人就此翻脸。 现在他小人得志,执掌大权,肯定是要报复的。这可怎么办啊! 正文 第56章 新任县丞 不管下面的宋公亮等人心急如焚,萧存善等人冷眼相看,某些人暗自得意。在上首的刘大人在跟胡思理你来我往地客套着,过了好一会,才又慢腾腾地从袖口里掏出一份文书来。 来了!正戏要来了! 尤得贵、宋公亮等人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着,神情各异。 刘大人展开文书,又换上一副肃正的神情,而且似乎比刚才更严肃。 “据御史纠违奏请,查豫章江州府富口县县丞尤得贵,正弘二年二月,其母身故,依律当报丧自请丁忧。然该员匿丧不报,实为不忠不孝,当严处。吏部行文豫章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即刻革除该员官职,永不录用!籍没任职以来俸禄及所得,不得有误!” 朝廷的态度很明确,匿丧不报,就不配做官了。所以革除你的官职,以后也不要想着做官了。而且,你这几年来做县丞的俸禄,还有借着这个官职捞的钱,统统给老子吐出来。怎么来上任的,怎么给老子滚蛋回去! 据说这是本朝太祖皇帝定的规矩,你被革职,意味着做官做得不称职,就是对不起那份俸禄,以及其它的隐形福利,朝廷要把它们统统收回去。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抄没家产”。 当然了,像韩尚书那样的免职、请辞等致仕,是不会受此惩戒,还能享受一定的“退休官员待遇”。 尤得贵觉得几十个焦雷在自己头顶上炸开,炸得晕头转向,五内俱焚,喉咙一阵甜意,心口的鲜血几乎要吐出来了。自己举家运作了这么一份官职,苦心经营,好容易才挣到“微薄”回报,结果成了一场空。 不仅要灰头灰脸地回家,还要加上两袖清风。尤得贵这个恨啊!自己瞒得这么严实,怎么会被人知道,还举报上去了? 肯定是岑国璋!他连那么多奇案都能洞悉侦破,自己隐瞒的丁忧,他肯定能查得出来。再算算时间,从跟自己翻脸到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举报自己。 尤得贵心里发狠,要不是全身瘫软,他真的想扑上去狠狠咬岑国璋几口! 其余的人,但凡有点心眼的,都认为尤得贵是被岑国璋举报的。他们神情各异,但是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这位岑大人,真是位狼人,比狠人还要多一点!惹不起,真的惹不起! 刘大人才不管下面众人的心思,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份文书来,继续念道:“据有司举荐,豫章江州府富口县典史岑国璋,清明廉正,恪尽职守,刷案洗冤,政绩斐然...吏部查实,着擢升正八品,行文豫章等处承宣布政使司,着即任富口县县丞一职...富口县刑房掌案宋公亮,任劳任怨,勤勉尽责,襄助上官...吏部查实,着记入吏部命官名册,...即任富口县典史一职...” 宋公亮激动地差点没跳起来! 他不是秀才,刑房掌案也就到头了。万万想不到,祖坟冒青烟,直接被提拔为典史。虽然没有品阶,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没听到吗?记入吏部命官名册。呜呜,自己也是吏部里有名字的命官了! 其它各房掌案,包括萧存善,惊讶得嘴巴张开,半天都合不拢。他们都知道,宋公亮能坐上典史一职,真不是他家祖坟埋得好,而是跟对了人。 唉,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就是辞去现在的胥吏职位,也要誓死跟随岑大人! 现在是什么局面,大家清清楚楚。按照朝廷的尿性,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富口县知县一职是不会确定下来的。 为什么要这么久?因为富口县是个上要县,富得流油。空缺的消息一出,多少候选官员去争取?竞争越激烈,吏部越难确定。等到大家把底牌都亮出来,吏部才会权衡利弊,在不得罪各方大佬的情况下,确定富口县知县花落谁家。 加上离京赴任的行程,你们说,这不需要时间吗? 而在这段时间里,岑国璋就是富口县的署理知县,他拥有此前胡思理的全部权力,再加上一手提携的心腹做典史,苦心经营半年到一年。经验老道的萧存善等人惊讶地发现,到时候新来的知县,要是糊涂点,很有可能被他给架空了。 嗯,这位岑国璋到底是哪位大佬的私生子?他来富口县,莫非是朝中某一派系锻炼年轻骨干? 不管如何,随着省藩司照磨所刘大人的几道传令,富口县县衙的天,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很多人心里知道,未来半年里,它姓岑! 照例,富口县县衙宴请省里的刘大人,同时欢送胡思理,而此时代表县衙的就是新出炉的县丞岑国璋。 岑县丞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反而比当典史时还要谦卑。他左一个“刘老大人”,右一个“胡老大人”;前一句“前辈”,后一句“恩公”。 刘大人和胡思理在心里暗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刘大人虽然官阶跟岑国璋一样,但人家官微权重,年纪又大,叫一声前辈是应该的。 胡思理行文举荐岑国璋为典史,提携他迈入官场第一步。按照官场规矩来算,岑国璋就是胡思理的故吏,必须感念他的举荐之恩。就算岑国璋以后入阁做了首辅,这声“恩公”,胡思理也是受得起。 至于胡思理为什么要举荐岑国璋,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计较了。 岑国璋把刘大人、胡思理请到上座,茅易实、冉老夫子、宋公亮在左下首作陪,还特意请来了韩府的吴七爷、城东的廉举人、师爷田文礼在右下首作陪,自己在对面照应着。 其余萧存善等掌案领班,则在另一间雅座。至于尤得贵,嗯,尤得贵是谁? 大家伙以刘、胡二人为核心,觥筹交错,颂词如潮。岑国璋又暗示萧存善等人,一一到刘、胡两人面前敬酒。一是让他们有机会在省里要员面前露个脸,二是向老上司表示下拳拳心意,以示县衙上下相得,气氛和睦。 做得如此玲珑八面,真的让刘大人、胡思理对其刮目相看。 刘大人拉着岑国璋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某姓刘名存正,字浩然,以后你我兄弟相称。过几日你到省城叩拜藩台老大人,领取票书,直管来找哥哥我。” “多谢浩然兄,以后我就厚着脸皮叨扰兄长你了!” 酒宴过后,当然是直落观月阁,读书人怎么能缺少风花雪月呢? 自然又是刘存正、胡思理为首,茅易实、冉老夫子、宋公亮、吴七爷、廉举人、田文礼作陪,萧存善等六房掌案在旁边开了一桌,一起烘托下气氛。 刘大人、胡大人,一个是举人,一个是进士,待会兴致大发,肯定要吟诗作词的,到时候大家卖力气叫好就是。 席间,岑国璋悄悄把宋公亮和田师爷请了出来,低声商量了一会,然后两人心领神会地离开去办事。 胡思理喝得微醺,又乘兴吟了两首诗,引起一片叫好声,正得意之时,扭头看到岑国璋在那里交待事情,心头一动,招呼岑国璋过去。 “益之,今晚你是主人,怎么不多喝几杯?” 胡思理的这声“益之”,叫得比往日不知真诚多少倍。 他心里清楚,自己能从正七品擢升正六品,跃过从六品这道坎,主要靠这位岑国璋。要不是他“疯狂”破案,自己也没有这么硬扎的政绩。 “恩公,浩然兄,今晚我这个主人,就是好好陪同两位,让两位吃好喝好,尽兴就是。”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 那边冉老夫子刚念了一首僻字涩句的诗,引起稀稀落落的叫好声,扭头看到岑国璋,连忙巴结地说道:“岑大人也给大家来一首吧。” 席上一下子冷清了。萧存善等明眼人心里冷笑,难怪你五十多岁了,才混到一个九品学谕,真是太没有眼力劲了。岑大人秀才出身,后来宁可当典史,也不愿再去考举人,你就知道他有多少文采。你这是想让岑大人出丑吗? 胡思理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心头一转,故意借着醉意转开话题,“益之,你刚才拉着公亮和田师爷,嘀嘀咕咕的干什么?” 岑国璋笑着答道:“恩公主政富口县三年,德泽地方,教化无算。尤其是堪案洗冤,安抚万民,百姓们是口口称颂。只是恩公升迁来得突然,又后天要启程进京,太过匆忙。我叫公亮和田师爷去知会里正乡老们,告知这个消息。至少,不能让恩公有遗憾地离开富口县。” 胡思理急着进京,是因为接到房师的信,说有几个好空缺,叫他尽快到京。早到一天便能多一分把握。 他听了岑国璋的话,心里灼热得就跟翻滚的小米粥,自己匆忙忽略的事,岑国璋却还记得。在座的刘存正、茅易实、萧存善等人,心里也透亮,感叹万千。 岑国璋话里的意思是,他叫宋公亮和田师爷去准备了,知会里正和乡老们,连夜赶制万民伞,排练脱靴挽留的戏码。胡大人你心里有个数,回家后自己也好好排练下。到了后天,大家配合好,把这出戏演得声情并茂。 此时的刘存正都有点嫉妒胡思理,我要是有这么一位故吏帮衬着,何至于四十岁了还在正八品上厮混! 正文 第57章 迎来送往 秋七月初二,富口县城西码头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一串串地鞭炮被接连地点响,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浓浓的硝烟中钻出来,直刺众人的耳朵。数千百姓站在周围,以丙六字号码头为中心围成半圆圈,一圈又一圈,不知多少圈,把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从长江和星子湖过来的船只,不明就里的船夫和乘客站在船头眺望,向相熟的人打招呼询问。 一艘船只沿着水道,缓缓驶向戊三号码头上。桅杆插着一面角旗,上面有一行字:“荆楚潭州甲三十六号”。船头操篙的两位船夫,一边控制着船只慢慢靠岸,一边用荆楚潭州口音大声问道:“王四伢子,这里出莫子事了?” 他们是常跑这条线的,码头上帮工们有相熟的,扬声答道:“知县高升,启程进京去了。乡老们在给他送万民伞,听说还要脱靴。这可是十几年来我们富口县没有的大戏,得好好看。来了,来了,胡县尊的轿子要来了!” “现在不是胡县尊,人家升官,不知道要去哪里当官。” “现在人家还是县尊,我就是叫他县尊!” 岸上的人在那里抬杠,船舱里钻出两人。一人四十岁出头,头发梳得整齐,从网巾里都能看到黑亮的油光;另一人二十岁出头,正是岑国璋的表哥,迅哥儿,唐召迅。 “爹,我上回听人说,是胡县尊举荐益哥儿做典史的。现在他走了,璋哥的官会不会黄?”他担忧地对前面那位四十岁出头的男子问道。这位应该是岑国璋的娘舅,唐懋德。 唐懋德微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道,“典史又不是里正地保,说夺了去就夺了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当上去难,撸下来也难。” “七爷爷说得没错。典史虽然不入流,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而且孙儿在邸报上,还看到过表叔的名字,是通报协查案犯罪证,说明还在正常办案,应该不用担心他会被去职。” 从船舱里又钻出两位年轻人,前面那位十七八岁,个子不高,脸庞微圆,是他开口搭腔。后面那位二十岁左右,个子瘦高,脸庞削长,神情有点冷。他笼着手,没有开腔。 “英维伢子说得对。”唐懋德点点头。迅哥儿也舒了一口气,要是益哥儿的典史没了,自己几个人不是白来了吗?这一来一往的船钱,都能买几担谷子了。 这时,人群发出一阵哄闹声,“来了,县尊大老爷的轿子来了!” 唐懋德等人连忙看过去。他们这里在河边,跟丙六号码头没有什么阻隔,所以看得很清楚。 只见一顶绿呢四人轿子沿着官道向码头走来,奇怪的是,往日里鸣锣的、打旗的、举牌的,全都不见了。 两位胡子头发花白的耆老,从路边的马扎上站起来,巍巍颤颤地上前,拦住轿子,准备作揖行礼。一位身穿青袍胸口补子绣着两只鹭鸶的官员,连忙从轿子里走了出来,拦住了两位老汉,不让他们行礼。 两位耆老一边一个,拉住官员的左右手。他们一边动情地说着什么,一边抹着眼泪,情绪都非常激动。那官员也显得格外得亲切,挽着两位耆老的手,和气地说着什么。 说到后来,两位耆老连连作揖,官员拼命摆手拒绝,眼看两位耆老要跪下,官员才表示“屈服”。两位耆老上前去,脱下官员的靴子,双手捧着,举过各自的头顶。 这时,围观的百姓不知在谁的带领下,高呼起来:“胡青天!青天大老爷啊!” 这时,有两位乡绅模样的人,各捧着一只新靴子,走上前来。耆老把旧靴子递给乡绅,接过新靴子,一人一只,给胡思理穿上。 这时,锣鼓重新响起,加上鞭炮声,声势喧天,唐懋德等人站在船上,感觉脚下的星子湖水道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这时,有人举着十几顶遮阳伞,在锣鼓队的伴奏下陆续走上前来。那伞上吊着红红绿绿的彩布条,周围一圈写着名字,眼力好的迅哥儿看到前面几顶上有“石牌镇”、“南湖镇”、“东乡”、“馒头乡”等字。 “总共十四顶,请问船阿哥,这富口县有十四个乡镇?”后面的瘦高冷脸小伙终于开口,问也在看热闹的船夫。 “好像是啊,你怎么知道?” “十四顶万民伞,一个乡镇一顶。” “你个细伢子好聪明啊。”船夫赞许道。 万民伞被送上胡思理乘坐的官船后,耆老乡亲们退到一边,把舞台让给县衙的官吏们。只见数十人,在前面几位绿袍官员的带领下,按照官阶和职位高低排着队,向胡思理走来。 “是益哥儿,是益哥儿!”迅哥儿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哪里哪里?”唐懋德睁大着眼睛,使劲地张望。只是人太多,影影憧憧,实在分不出。 “在那里,就是最前面那位。”迅哥儿的声音引起了众人关注,大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只见最前面一人,气宇轩昂,自带三分威严,走到胡思理跟前,弯腰作揖。身后的官吏,也跟着一起行礼,像一串串绿的、蓝的、黑的糖葫芦。 胡思理笑呵呵地扶住他的手肘,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气氛十分和谐,似乎流淌着一种叫依依不舍的情绪。 终于到了吉时,鞭炮声提醒着大家,胡县尊该上船启程了。岑国璋扶着他,一直送到船头上,然后船头行一礼,船板上又回身行一礼,回到岸边再行一礼,拳拳不舍之心,天地可鉴! 单独一人,唐懋德终于看清了。 “真是益哥儿了,怎么两年多不见,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满脸惊讶地说道。 “啊,益哥儿相貌没变啊?”迅哥儿疑惑地反问道。 “相貌好像变帅了,个头也高了,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唐懋德不解地说道。 身后两位年轻人相视一笑,没有出声。 这时,码头上跑来一人,看模样是管事的。他看了看船只编号,脸色换上笑容,亲切地问道:“几位可是从荆楚潭州府过来的?” “真是!” “可是岑大人府上的亲戚?” 原来刚才有人听到唐懋德等人的谈论声,听出名堂来,赶紧跑回去报信。于是来了这一位。 “这是我爹,益哥儿,嗯,岑大人的娘舅,我是他表哥。”迅哥儿答道。 “我说今儿出门听到喜鹊叫,原来是舅太爷和表老爷到了,这两位是?”管事满脸笑容地说道,就像是终于接到新娘子的新郎官。他客气了两句,又追问站在后面的两位年轻人。 “哦,这位是益哥儿,哦,岑大人的表外甥,这位是他的远房侄儿。”迅哥儿对岑国璋的称呼总是改不过来。 “哦,原来是两位少爷。今儿岑大人率领县衙上下,欢送胡大人进京,忙得很,怕是没法子来接几位。小的是这码头上的管事,我送舅太爷,表老爷和两位少爷去岑府。” 看着笑容可掬的管事,唐懋德微眯着眼睛问道:“劳烦打听下,我这外甥还是典史不?” “舅太爷,你还不知道啊!岑大人升官了,现在是我们富口县县丞,眼看要署理知县。我们富口县百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终于盼到了岑青天做我们的正堂县尊大老爷!” “署理知县?正堂大老爷!”唐懋德被惊得合不拢嘴了!旁边迅哥儿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才离开两月,益哥儿居然升官了?而且还升为县尊大老爷了? 正文 第58章 一些往事 唐懋德等人被送到庆里街的岑府,玉娘正好在家。 听到禀告后,她由陈二婶陪着,在二进院子的客厅里接待了几位。唐懋德是长辈,被请进厅里。迅哥儿等人虽然是亲戚,但岑国璋不在,只能隔着帷帐在偏厅里坐着,由陈老倌陪着。 “舅父大人,表哥,一路辛苦了。” 唐懋德连忙回了礼,看到玉娘变得更加端庄大气,举止间有些局促不安。 “我们原本早就要来的。只是前些日子,家里涨了水,地里淹了不少,就耽误了些日子。”唐懋德迟疑地说道。 其实是他拉不下面子,一直迟疑未决。直到寸大舅一家突然被编入丁户,所有男丁,包括五十岁的寸大舅,都被驱赶着去各处驿站应徭役。 一会去邻县送公文,一会给隔壁州府驻军运补给。说是有“差旅补贴”,可是层层盘剥下来,能有几粒米落在你手里?所以平日里吃喝,出差路上的开销,脚力牲口的嚼食,全是自己扛。 再加上男丁出去了,家里的地必须雇人耕种打理,又是一笔花销。不过一个月,寸大舅一家填进去不少钱粮。能算得出,他家那点家产,估计坚持不到明年秋收,就得全家一起去要饭。 寸大舅四处打听,好容易才知道,原来宜山县衙真的接到一份来自富口县衙的公文。而宜山县户房薛掌案是岑国璋的“同窗好友”,借着这份公文,随便添画了几下,就把他们一家折腾得欲死欲仙。 这下寸大舅明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也知道衙门胥吏手里的笔,比盗匪山贼手里的刀还要凶险。 他慌忙来找唐懋德,都是一母同胞兄弟,虽然你过继给了六叔,但总是血浓于水,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唐懋德没法,于是就带着唐召迅等人动身来了富口县。 “益哥儿家的,这次跟着我一起来的两位后生,一个是岑家里的秀吉伢子,另一个是唐家的英维伢子。” 听到唐懋德的声音,瘦高冷脸的男子扬身起来,在帷帐外面拱手道:“侄儿是三房的次孙,名毓祥,字秀吉,给婶娘行礼了!” 微胖男子跟着拱手道:“外甥是五房的三孙,名峻来,字英维,给婶娘行礼!” “两位贤侄免礼,快快请坐。”玉娘隔空客气道。 她想了想,才记起岑毓祥是岑族三房宁伯父家老大的第二子,算起来要叫相公为叔叔,唐峻来是五舅舅家老二的第二子,算起来叫相公为表叔。 还在娘家时,玉娘听父亲提起过,待嫁的夫家岑家,是国朝初年,从外省迁过来的。一百多年,开枝散叶,分成很多房,但每一房都人丁不兴。按照相公的说法,祭祖时,全族的男丁加在一起,还没有供着的祖先牌位多。 而岑毓祥一家,跟相公一家隔得有点远,勉强在五服线上压着。 唐家四百多年前就在宜山县定居,人丁兴盛,按房已经算不清楚,必须按支脉算,再分房。而唐峻来的爷爷是婆婆的亲表哥,父亲是相公的“表表哥”。 玉娘终于把两人跟自己相公的关系理清楚,柔声说道:“相公幸得朝廷赏识,授予微末之职。可是责任重大,日夜不敢懈怠。一直苦于身边缺人帮衬,而今两位亲族子侄前来,相公肯定高兴。只是舅父大人,表哥和两位子侄,一路辛苦了。” “婶娘客气了!叔叔表叔自小聪慧,德才兼备,为我等晚辈的楷模。现在又为朝廷征辟,我等能够在身边听用,观摩学习,荣幸之至。” 岑毓祥和唐峻来齐声答道。 唐懋德听着这你来我往的客气话,心里下定决心,回去就督促孙辈们好生学习。 你看看,读过书的人,客套起来就是不同,文绉绉的听着就高档上凳次。那像自己,只会说好啊,辛苦啊,吃好喝好!太俗气了。 “今天是前任县尊胡大人离任进京,相公带着合衙官吏送行去了,估计得到午时过后才能回来。舅父,表哥,两位子侄,家里已经安排饭菜,请先垫垫肚子。准备得匆忙,还请舅父和表哥见谅!” “客气了,客气了!”唐懋德想说一句得体的话,好映衬玉娘等人的语境。可是憋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只好说了句落俗套的话。 新出炉的县丞岑国璋和典史宋公亮,还跟往常一样,结伴走路回家,只是除了身后的王审綦和罗人杰,身边还多了一位男子。 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不矮,脸微圆,长得和眉善目,看上去老实真诚,很容易获得别人信任的那种。 他叫顾光庸,字白石,富口县广利号的东家兼掌柜,王审綦父亲的生死之交。就是帮他把十几两抚恤银子变成上百两的那位。 这一位也不畏生,在岑国璋和宋公亮面前侃侃而谈。 “大家都知道,做生意就是低进高出。同一个道理,有的人赚钱,有的人赔钱,看上去很玄乎,实际上无非是势和术。” “势和术?白石兄,你这个观点有意思,还请仔细说说。”岑国璋点点头。 “大人过奖了。术,就是具体的操作手段,变化多端,视具体情况而定。”顾光庸也不过多谦虚,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势,说起来也简单,举个例子,无非就是某一地的特产是什么,今年气候之下,收成如何。豫章商人多半往外贩卖稻谷、茶叶、瓷器和丝茧等,往内贩运食盐、丝绸。棉布和香料等。这里面,瓷器能获利不菲,但转运麻烦,成本高,折下来减去很大一块利润。” “稻谷、茶叶和丝茧,转运方便,但获利微薄。为什么?很简单,豫章周围几省,荆楚、江汉、江淮、江南、两浙,水路通畅,转运方便。可这些地方,哪一省不出稻谷、丝茧和茶叶?差不多的东西,如何卖得起价?除了某一省遭了灾,收成不好,才有机会多赚点钱。这是这种趁人之危的不义之财,赚着不爽利。” “其实豫章做生意,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丝茧茶叶和瓷器逆章江而上,过吉春府,一直到虔州府的水南关,翻过大庾山,运至岭南南雄府,再沿着北江直下,抵达越秀城。那里是通商口岸,南洋、西洋商人云集。丝茧茶叶瓷器,有多少他们吃多少!价格能翻两三倍,全是用雪花银两来买。” “回来的时候,除了从越秀购买的南洋香料、烟丝等,还可以从南雄、虔州沿途收购生药材,来回都有大钱赚。” 宋公亮眼睛一亮,“白石,这么好的财路,你怎么不去跑一跑?” 正文 第59章 招揽人才(上) “唉,谁不想跑这条线?只是这条线,前些年还好跑,富了不少人。城东廉举人的父亲,就是跑这条线发家致富,有钱供子孙读书。现在不行了,成了九死一生的黄泉路。” 顾光庸叹息道。 “九死一生的黄泉路?白石兄说来听听,到底如何凶险法?”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吉春府以南,虔州府诸县,多山高林密,历来是不法之地,不知藏了多少的山匪盗贼。尤其这三四十年,虔州府的山匪日益猖狂,光是有字号的就是三十多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德熙二十年,豫章水灾,户部郎中昱明公奉旨来放粮救灾。结果在虔州府上信县,救命粮被山匪钻山风给劫了。昱明公大怒,点了吉春府六县乡兵四千余人,进虔州剿匪追粮。连战连捷,短短两个月,平了二十一处山寨,斩首山匪三千余人,把整个虔州府的山贼们杀得心惊胆战。几大贼首一商量,合力把逃跑的钻山风以及残部悉数绑了,献给昱明公,还凑了六千石粮食,说是赈济灾民,只求饶恕放过。” “昱明公严词拒绝,势要将虔州的山匪铲除干净,还百姓安宁。可惜放粮期限到了,朝廷催他老人家回去复命,只好放过那些山匪。听说昱明公离开豫章时,虔州各处的山贼弹冠相庆逃得生天,摸着自己的脖子说,这颗头颅总算保住了。” “这位昱明公是谁?” 岑国璋听得抓耳挠腮,天下还有这样的猛人?乡兵是什么货色,做了几个月的典史,他如何不清楚?这位昱明公,带着一群民兵,居然把彪悍凶残的山贼打得跟一群绵羊似的?而且户部郎中,一听就是文官,不是武将。 一介文官,居然带着一群乡兵,打出了比武将带着朝廷官兵还要显赫的军功,太生猛了! “昱明公,就是现在的工部右侍郎王云王老大人。他是两浙春越人,其父崇信公是状元公,官至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昱明公二十岁考中探花,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家。在我们豫章,更是万家生佛。德熙二十年大水灾,要不是他主持救灾,豫章不知要死多少人。” 顾光庸满脸崇敬地介绍着。 我靠!官宦二代,自己还考中探花郎,又文武双全,不仅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家,打仗也是一把好手。难道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自己只是过来捧哏的。 宋公亮也是感叹万千地说道:“先皇德熙十年左右,诸皇子开始夺嫡。拉帮结派,明争暗斗,搞得朝堂乌烟瘴气。昱明公仗义执言,抨击几位皇子不法之事。结果惹恼了先皇,更遭到那几位皇子疯狂陷害,被定为死罪。幸亏朝中正直之臣出手相救,最后昱明公被贬到陇右沙州龙泉驿当驿丞。” “听说昱明公离京时,国子监十七位贡生,拜他为师,甘愿跟随一起去龙泉驿。他们师生十八人,将龙泉驿修葺成陇右道最坚固的驿站,顺带手地把附近三百里的沙匪山贼收拾了一遍。还竭精殚力地开办了一所龙泉学院,收有学子数百人,其中有从天脉山南北,不远千里赶去的。后来那所学院,十年间出了三十九位举人,三位进士。教化西北,功德无量,为天下所赞!” “后来一直到了德熙二十年,先皇立当今圣上为太子。陷害昱明公的那几位皇子,死的死,关的关。太子起头,数百官员,上千国子监学子和应试举人纷纷响应,上书为昱明公申冤。先皇这才下诏,召回昱明公,起复为户部郎中。” 听到这里,岑国璋感叹道,“伟哉昱明公!真是我等读书人的楷模。要是能成为他的学生,此生无憾啊!” 宋公亮和顾光庸都笑了,“想成为昱明公的学生弟子,是天下无数士子的梦想!” 岑国璋也笑了。自己只是一介秀才,想拜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宗师为师,确实难度极高。 三人笑过之后,顾光庸继续说道:“两位大人,草民此前说逆章江南下越秀是黄泉路,除了虔州府的山贼这些群狼之外,越秀城里的那些坐商就是一群坐地虎。他们都是越秀本地人,根基牢固,关系错综复杂,上百年经营下来,牢牢地把持着与南洋、西洋商贾的交易。他们聚居在越秀城西关一带,号称西关行会。” “西关行会有商队,来往荆楚、豫章、江汉等地,采办丝绸、茶叶、瓷器等货源,贩卖香料、海货、西洋物。对于其它商贾运到越秀的货品,则是拼命地压价。两位大人,大家千辛万苦,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把货运到越秀,只获得微薄利润,谁受得了?还不如在家里把货品卖给西关行会。” 说到这里,顾光庸压低声音说道,“甚至有传言说,豫章虔州府、岭南南雄和曲江府以及荆楚桂阳府的山贼,多是西关行会暗地里扶植的。” 岑国璋和宋公亮默然无语,这种事情,垄断利益集团确实干得出来。 “两位大人,草民十二岁就跟着叔爷出去做生意。大江南北十几省不说了,西川、青唐去过,陇右、西域走过,连东洋和南洋也泛舟到过。见得多,也想得多。前朝初建时国势昌盛,扩疆万里,兵峰直至黑衣大食,收服安息国为藩属国。偏偏到了末期,鲜卑山一支末邪人窃据东北漠南,侵袭辽东宣大。短短不过二十年,就把前朝国库耗干,只能横征暴敛,最后朝灭失鼎。” “再看我朝,从驱灭末邪人、定鼎天下开始,平定青唐、大小横山、金川山等叛乱,逐鹿漠北,靖绥东倭,镇抚高丽,援征安息,收复硫求东番两岛,与佛郎机争夺吕宋,宣威南洋。一百多年来,无一年有息兵。按理说如此穷兵黩武,早就如前朝那般不堪,却偏偏越打越盛?” 岑国璋眼睛微眯,他知道,这应该是顾光庸在向自己展示才干,以作投附之资。 他了解过,顾光庸确实是经商的天才,只是这些年来,生意做得不温不火,因为没有人支持他。而今这世道,赚钱的生意,都被高门大户们把持着,没有一点背景,你在富口县立足都难。 “白石兄,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岑国璋笑眯眯地问道。 他找到顾光庸,当然是想看看这位的成色,如果确实是人才,就看一看有没有机会招揽到麾下。 正文 第60章 招揽人才(中) 看到岑国璋赞许的目光,顾光庸开始侃侃而谈。 “依草民看,这开关通商是关键之一。我朝从西洋佛郎机人手里抢到吕宋岛,从此不缺铜钱;开关通商后,不缺银子。有了铜钱银两,天下物产就成了活水,从东流到西,从南流到北。勃勃生机,欣欣向荣!” “只是现在如西关行会把持越秀通商,江南豪门把持松江通商,两浙世家把持明州通商,闽海大户把持刺桐通商,这水开始凝滞了。” 人才啊!确实是人才!他居然看出本朝相对前朝最大的优势在于,货币充足,又放开了商业,使得内贸外贸双发展,经济充满了活力。 经济发展了,税收就猛增。从国朝初开始,一年有五千万两银子的税收,相当于前朝横征暴敛最高峰的两倍多,还每年逐渐增长。 岑国璋看过邸报,去年经过圣上一番励志革新,税收高达七千万两银子。正是有这么多税收保底,本朝可以年年用兵,壕气十足。想必前朝末代天子思宗帝,已经哭晕在天庭那镶金歉玉的茅厕里。 只是随着岁月久远,利益集团慢慢结成,形成垄断,对经济活力开始冰封。这是顾光庸看到的危机。 “白石兄大才,看来你不仅精通经商的势和术,还已经开始感悟商道了。” 岑国璋饱含深意的一句话,让顾光庸的心底泛起知音难觅的感觉。 他这几年一直被拘束在富口县经商,这位典史大人这几月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觉得不可思议,便深入地了解。结果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这位典史大人似乎有某项神奇的本事,可以洞悉人心,直指本质。他似乎可以在错综复杂的层层迷雾中,一眼看出关键节点。然后通过各种手段,从人心中找到他所需要的答案。 这个发现让顾光庸惊叹不已。 因为这位经商天才知道,做生意其实也是与人博弈,跟人心在斗。他就是因为也能直指本质,洞悉人心,才能轻易获得别人的信任,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得知岑国璋想拉拢自己后,顾光庸立即心热。他看出这位岑大人的本事,届时一个在官场,一个在商场,强强联手,相辅相成,可以共创出一份事业来。至少,可以补上他现在最大的短板,没有官场上强有力的支持。 县丞官职太小?呵呵,顾光庸很想投靠韩尚书或者乐王府,偏偏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一眼自己。投热门那有烧冷灶来得牢固? 顾光庸拿出一份大气魄,当即做出了决定,全力投附。经过一番近似卖弄的才干展示,他终于得到了最想要的回复。 岑国璋听出了自己话里的深刻含义,还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含义的本质。道,势,术,自己跟很多人讲过,最后只有这位岑大人听明白了。 “谢过大人赞许。”顾光庸强抑着心里激动,淡淡地答道。只是他与岑国璋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织着,充满了“基情”。 来到岑府,新招的门子连忙迎上来,“启禀老爷,府上来客人了。” “哦,谁来了?” “回老爷,是老家过来的舅太爷、表老爷和两位侄少爷。” 哦,终于来了。 岑国璋让熟门熟路的宋公亮,领着顾光庸去第二进院子东厢偏厅暂坐喝茶,自己直接走进客厅里。正好玉娘、陈二婶在那里陪着唐懋德说话。 “娘舅,你可算是来了!”岑国璋笑呵呵打着招呼。 唐懋德看着这个外甥,脸上神情复杂,激动、尴尬、惭愧,种种不一。 “益哥儿,我老早就想来了,就是家里出了点事,耽搁,耽搁了。”唐懋德讷讷地说道。 “哈哈,知道,我都知道。舅舅,你们有吃饭吗?” “有吃,你堂客有安排饭菜给我们吃了。” 唐懋德看着穿着一身崭新绿袍官服,头戴幞头乌纱帽的大外甥,他胸口补子上那两只黄鹂格外显眼。 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原本还有的挣扎骤然没有了。一个典史隔着数百里就能把寸大哥一家折腾得半死,现在都是县丞,眼看要署理知县,那还了得? “益哥儿,这两年你托付给我的一百六十九亩水田的出产,刨去各项支出,一共是两百二十四两。上回请来的账房算错了,只算出七十三两八钱。这次来我把余下的补上。这是江夏隆利昌号的汇票,说是在江州城的分号就能兑到银子。” “账房算错了?”岑国璋笑着反问了一句。 “是寸大哥请来的账房,真的算错了。”唐懋德低着头,讪讪地答道。 岑国璋盯着唐懋德,盯得他额头上冒微汗,突然一笑,“既然舅父说算错了,那就算错了。” 他把那几张汇票扒拉几下,翻出三张来,正好是一百二十两,轻轻推到唐懋德跟前。 “益哥儿,什么意思?”唐懋德惊讶地问道。 “我们理是理,法是法。舅父帮我照看家产,还有老屋、祠堂和祖墓的维护修葺,费精力还费钱。所以这一百二十两是那些支出费用,还请舅父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这...这不大好吧。”唐懋德看着这些汇票,咽了一口口水说道。 “没有什么不好的,这该是舅父的。只要舅父愿意来富口,把账算清楚,作为晚辈的我,自然也知道怎么做!以后就是这规矩,那些水田的出产,舅父给我一半就好,其余的你留下,用于各种开支。” 听到这里,在帷帐那边一直倾听的岑毓祥和唐峻来,对视一眼,露出欣慰的眼神。 唐懋德听明白外甥的话,搓着手说道,“这可如何使得,这可如何使得!”脸上却是得意。 突然间,他记起还有寸大哥一家的事,想着趁热打铁,请外甥伢子松松口,饶过他们。 “益哥儿,虽然账房是寸大舅请来的,可他也是被人蒙蔽。都是亲戚,你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好了。” 岑国璋淡淡一笑,却反问道:“还没见到迅表哥,以及两位侄儿,得打声招呼,不能失礼了。” 说着,他起身穿过帷帐,来到偏厅。 “迅表哥,有日子没见,你还是那么精神啊!” “嘿嘿,益哥儿,托你的福,挺好,我挺好的。哦,这两位是岑毓祥...”唐召迅把两人介绍了一番。 “岑毓祥唐峻来见过叔父大人。” “免礼,”岑国璋笑呵呵说道,他眼睛微微一眯,问道:“刚才舅父大人跟我提起寸大舅的事,你们两位什么看法?” 岑毓祥淡淡答道,“事关我们岑家,我晚点发表意见,英维兄请!” 唐峻来也不客气,朗声说道:“叔父,小侄认为,无赏罚则无威明,无威明则无诚信。赏罚分明是要紧之事。”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只是法律无外乎人情,寸爷爷知道悔改,还请叔父法外施恩。” 岑国璋笑了笑,不置可否,转向岑毓祥,“秀吉,你总要说说。” “小侄谢过叔父,以霹雳手段护住我岑家一族为数不多的产业,使得祖屋祖墓和祠堂得以维护修葺。” 岑国璋笑得更开心了,“舅父果然用心选人了,选的都是族中的才俊!你们明天去县衙,跟着宋典史,虚心拜他为师,用心学东西。” 岑毓祥和唐峻来脸色一喜,恭敬道:“谢叔父给予小侄机会。” 正文 第61章 招揽人才(下) 安顿好舅舅一伙人后,岑国璋转到东厢偏厅,继续跟宋公亮、顾光庸谈事情。 “白石兄,这些日子,县衙籍没了不少商铺...”岑国璋缓缓地说道。 顾光庸心里暗道,是不少。 前面有白斯文的产业,后面是尤得贵的产业,数百亩良田,二十多家商铺,尤其是尤得贵,在江州府城开有一家粮店,一家绸布庄,全便宜岑国璋。 为什么全便宜岑国璋? 这种籍没的产业,县衙最后都是要拍卖换成银子充入国库的。所以最大的花头就在这拍卖折现上。岑国璋是县丞,现在富口县衙最大的官,他不主持,谁敢来主持这项拍卖折现工作? 当然了,按照规矩,最大一块应该归胡思理,虽然他高升了,但机智地把后续事宜交给了故吏岑国璋去处理。 有恩公这份羁绊在,胡思理相信岑国璋不敢做得太过火。 岑国璋对良田、宅院等不动产没有任何兴趣,只对现银和商铺感兴趣。 “白石兄,我的想法就是大家谈得来,就干脆一起合伙做生意。我想成立一家恒源通商号,白石兄可以以广利号入伙,占四成股,做大掌柜的。还有,等户房登记好籍没的商铺,白石兄可以去好好看看,门面和货品都是次要的。” 听到这里,顾光庸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问道:“大人,那你觉得什么最重要?” “我希望白石兄把这些商铺合用的人才,以及渠道都收到我们的恒源通来。” “大人,这渠道是什么意思?”顾光庸继续问道。 岑国璋愣了一下,在当下这种环境下,要想把这两个字讲清楚,还有点难度。 “我所说的渠道,本质就是一进一出,就如白石兄刚才所说的,低进高出。但是我说的渠道,还包括如何比别人低成本地采办到好货品,又如何能够以比别人高价格低卖出东西去?” 岑国璋觉得意犹未尽,又补充道,“白石兄,比如说有一家商号专做丝茧,他们与星子湖周围十几个县的丝茧大户熟悉,互相信任。于是能够得到这些大户手里最好的丝茧,甚至可以先付一部分货款,等卖出去再付余款。” “同时,这家商号认识两浙、江南的绸布大老板,丝茧运到江宁,他们就按市价全收,当场现结。白石兄,我们就可以说,这家商号就掌握着丝茧渠道。” 顾光庸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大人,你这个渠道,就把经商的术全点出来了。只是这个丝茧渠道,需要长年累月与丝茧大户,与绸布大老板打交道,诚信为本,获得了他们的信任,这个渠道才算是真正的通畅。” 岑国璋哈哈一笑,“没错,白石兄说得没错,获得信任,就能够降低成本,获得相对的优势。其实建立渠道还有一种,算是信任的一种,老字号。” “老字号!” “对,老字号也是靠长年累月的诚信积累,使得大家都相信它。比如在豫章,大家买胭脂认瑞孚联,买绸缎认长乐号,买金银首饰认凤舞天,觉得这些字号是各自行业中的佼佼者。又比如说江夏隆利昌号的汇票,在荆楚、江汉和豫章,大家都认。为什么?因为大家觉得它家大业大,不担心倒闭,它的汇票,随时都可以兑换到现银。” “这就是品牌!它是信任非常高端的表现。” 顾光庸站了起来,激动地说道:“想不到大人对商道也如此透彻地了解,这些话都说到在下的心窝里。” 宋公亮在旁边笑呵呵地说道:“既然大家志趣相投,就更值得合伙做生意了。” 顾光庸也笑了,他想了一会说道:“大人,恒源通大掌柜一职,我当仁不让。只是四成份子太多,我那广利号,值多少钱,在下心里有数。” “白石,广利号不值钱,但你这个人,就值这么多分子!” 顾光庸觉得一股名叫“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从心底泛起,把他的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炸了。 他自负有经商天才,也曾经去韩府、乐王府等贵门大户自荐过。可惜,连门房那一关都过不了。后来又退而求次,帮尤得贵打理商号,否则的话,凭借他的那点智商,怎么可能在五年间生意做到遍及江州府,还“略有盈余”? 可惜去年年初,因为经营理念分歧,顾光庸跟尤得贵彻底闹掰了。顾光庸守着一家广利号,看着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 突然间,新的县丞,赫赫有名的岑青天找到他,想聊聊经商的事情。一番深谈下来,顾光庸发现,自己说的东西,这位断案如神的岑青天居然都能听得懂。中间穿插着几句,确实字字珠玑。 尤其是刚才的这种相见如故,可以托以重任的信任态度,顾光庸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果有过,也只是在梦里。今天,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顾光庸微红着眼睛说道:“不,大人,我觉得还是太多了,就拿三成好了。” “这样,我们各退一步,白石兄拿三成五,我占四成五,剩下两成,公亮拿半成,审綦、人杰合拿半成。杨井水,我再看看,要是值得信任,跟审綦、人杰一样。” “大人,使不得!”现在轮到宋公亮拒绝了,“大人你愿意给审綦和人杰份子,我不拦着,可我这里万万使不得。” “公亮,你以后还愿不愿跟着我干?” “当然愿意了,大人不仅是我的恩公,也是我的知己好友,于私于公,我都愿跟着大人赴汤蹈火。” “那就对了。愿意跟着我干,总得让你们衣食无忧吧。贪赃枉法,你我都不愿意做。入伙开商号,这是正经生意。你我都相信白石兄的本事,以后交给他打理,我们躺着收钱就好了。” 宋公亮想了想,也不推辞了,“谢过大人!” “哈哈,这就对了!我那两位侄儿,岑毓祥和唐峻来,你帮忙好好带一带。还有县衙的公事,这几天就要辛苦你了!” “大人放心,只管去藩司拜见上官,县衙里的事,属下自会小心照看。” 没错,岑国璋虽然升任正八品县丞,但是想署理富口县知县一职,还得去洪州府藩司衙门,去拜见藩台老爷,领取一份文书为凭证,才算完成整个程序。 启程的时间也定好了,就在后天。 正文 第62章 进取的新县丞 这天艳阳高照,湖面上金光粼粼,浩淼无边。坐在船舱里凭窗望去,天苍苍水茫茫,天水一色,浩浩荡荡。 除了穿梭往来的大船,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渔舟,撒网捕鱼,悠闲自在。时不时有白色飞鹭掠过,仿佛是这天地间的精灵,从你的心头攸然而过。 “果真是‘万顷湖天碧,一星飞鹭白’。”玉娘赞叹道。 岑国璋闻声转过头来,只见湖风吹荡着她的青丝,如同水墨画里泼洒的笔迹。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仿佛给白玉像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感受到相公的炯炯目光,玉娘回过头来,嘴角荡起幸福的笑容,“谢谢相公,愿意带妾身出来。真是想不到,这星子湖如此美丽。‘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今日,我终于能够体会到这名篇的韵意。” “只要玉娘高兴就好!我只是希望,我看到的美景,也能让玉娘看到;我享受到的快乐,也能让玉娘享受到。” 玉娘觉得自己被幸福全身包围着,就像这湖光水色,像这暖日艳阳,像这清爽和风,让她神旷神怡,让她激荡澎湃,几乎不能自己。 要不是有外人在,她恨不得扑进相公的怀里,把自己火热的身子悉数交给他。 嗯,玉娘说的外人,正在不远处嗑瓜子的俞巧云,就是其中一位。瓜子进了她的嘴里,飞快变成瓜子壳被吐到一个盘里。速度之快,只听到嘎哒嘎哒的嗑瓜子声,几乎连成了一片。 此时的她,就是一只没心没肺的单身狗,大口吃着狗粮却无动于衷,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外人之二施华洛没有她这么没心没肺。清冷的她,坐在船舱的最角落,悄悄地打量着岑国璋和玉娘。她在努力辨认着,岑国璋脸上的情感,以及他说出来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此前她说过,当官的都是有面具的,而且不止一副。只是目前看来,这位岑老爷的神情看上去情真意切,说出来的话,也发自肺腑。 是这位岑大人道行太深,自己看不出来,还是他真的对玉娘很好? 在施华洛内心深处,她希望是后者,因为在这个家里,她跟俞巧云交往最多,但最敬重的却是玉娘。玉娘总是置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不动声色中让你如沐春风,暖在心头。 此时的玉娘压抑着心里的激情,慢慢平息着心情,故意提起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相公,你携带我们一起进洪州,不怕别人非议你假公济私?” “我怎么假公济私了?我们坐的虽然是官船,可雇船的费用,我可是真金白银地掏出来了。到了洪州城,投客栈,我们也是自己花钱。谁要是还敢挑出刺来,我吐他一脸口水。” “咯咯,”玉娘开心地笑了。 岑国璋看了一眼俞巧云和施华洛,这旅途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带着这两个拖油瓶。当初自己决定要带玉娘去洪州,俞巧云知道后,缠着也要去见见世面,还非得拉上施华洛。说没有洛儿姐姐做的饭菜,她就吃不下。 可把他气得,自己是收了个丫鬟呢?还是养了一位千金大小姐? 最后玉娘发话了,那就大家一起去,路上有人说说话也不寂寞。到了洪州城,相公只管去公干,她们自去闲逛就好了。 岑国璋一想,的确如此,到时候自己要去各个衙门拜码头,拍诸位大人的马屁,真的没有时间陪玉娘到洪州闲逛。有俞巧云和施华洛陪着,自己也放心。 “相公,我看你备了不少东西,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玉娘含蓄地问道。东西,当然指的是金银珠宝等黄白之物,各州县都有的“地方特产”。 “是啊。原本我署理富口县,是吏部行文指定的。藩司的几位大人,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几位天官闹别扭。但临近秋收,万一有人穷疯了心,非要抢去署理富口县,想在秋税漕粮上狠捞一票,不得不防啊。” “当初我傻乎乎地,等了两年也没把典史等到手。这回,我不能再犯错了。应该是你的,只要没真正到手,就都还不是你的!” “这洪州城,衙门众多,关系复杂,哪座庙的菩萨没拜好,没法帮我成事,却能坏我的事。必须要各处的香都烧到。不过跟乐王府挨边的,包括臬台衙门我是不会去的。虽然我积极进取,但是还做不到腆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玉娘莞尔一笑。她知道相公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下定决心,一定如愿以偿地署理富口县。相公非科举出身,要想在仕途上继续进步,必须要付出更多。署理一县,是非常重要的履历,以后升迁,是可以加分的。 入夜,走了一半路程的官船停泊在官印岛外,离章江入湖口不到二十里水路。 官印岛,形状像一枚官印,所以去省城公干的各地官员,哪怕绕路,也要在官印岛旁停一停,取个好兆头。 乌云盖天,星月不现,天黑得就像倒扣着一口大锅,穷目望去,到处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若隐若现。 船舱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大家都在水浪声中悄然入睡。只剩下船头船尾和桅杆上,各两盏气死灯还亮着。 值夜的罗人杰站在船舱门口,看着船头晃来晃去的灯光,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一种昏昏沉沉中,仿佛天地颠倒,万物混沌,所有的一切都笼在迷雾之中。 终于,罗人杰头一歪,身子一瘫,昏睡过去。 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用脚轻轻踢了踢罗人杰,发现没有半点反应。 “哼,吃了我们的迷筋散,铁打的罗汉也要倒!” “少聒噪,快点打信号!”另一人催促着。 一盏灯点亮,用绿布裹着,向外散着绿光,举在空中左右晃了几圈。不一会,从夜色中钻出几艘小船,靠在官船边,四十多人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正文 第63章 取狗官的狗头! 这些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透着凶光。他们都是从一阵风和顺风堂里抽调出来的好手,各个憋着一口气,今晚发誓要将岑国璋这狗官,一家都端了! 他们神情肃杀,举止谨慎,如临大敌。 不由地他们不小心,实在是上峰给的严令。传说巽字堂两百多口子被沉到章江河底后,乐王爷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一阵风朴大当家,顺风堂卢堂主,被乐王爷连抽了上百个大耳刮子,肿得跟老孙家卤香猪头,半个月不敢出来见人。 这回两位爷发了狠,把各自手下最能打、最凶悍的人都派出来,还传下严令,今儿要是没办成事,不要回来了,自个选块风水宝地抹了脖子,还有口棺材赏下来。否则,全家一块儿上路! 打头的两人,一个瘦高,名叫单埔,人称三步倒;一个高壮,姓常,人称铁臂罗汉。 三步倒冷然地轻声问道:“情况如何?” “三当家的,岑狗官跟他的家眷在船舱里间睡下了。那个能打的罗人杰,中了我们的迷筋散,已经被捆成粽子。” “好,他扫了顺风堂的大面子,卢堂主点名要他,到时一起带走。嗯,继续说。” “三当家的,船上几个巡夜的,被抹了脖子,沉到湖底去了。还有几个护卫随从,在下舱歇息。只是...” 禀告到后面,黑衣人缩着头,说话有点结巴。 “只是什么?”三步倒森然问道。 “那个带头的叫王审綦,很谨慎,吃自己带的干粮,喝自己带的清水,我们的人一直找不到下药的机会。” “他们几个人?” “四个人。” “罗汉,交给你了。”三步倒微转过头来说道。 “可以,只是我不杀生的,只负责把他们打倒。”铁臂罗汉摸了摸在黑夜中闪着幽光的头,轻声答道。 “好,”三步倒语气一滞,随即指着自己的一位心腹,“你,跟着五当家的一起下去,干得利索些!” “三当家的,上面说了,尽快要活的。”铁臂罗汉似乎有点于心不忍。 三步倒右手握拳,使劲捏了捏,要不是三个他都打不过铁臂罗汉,早就上去把这家伙一顿暴打!这也不准,那也持戒,你是来当湖匪的,还是继续来出家的? 算了,不动气,大当家的都看着他实在太能打的份上,容忍他当五当家的,自己又何必跟他一般计较。他是卖力气的,自己是玩脑子的。 三步倒劝服了自己,把心底的火气降下来后,低声说道:“上头只是说,岑狗官的一家要活的,没说随从护卫还要活的。” 语气故意放缓,好显得心平气和。 “随从护卫也是一家子嘛。”铁臂罗汉还是在坚持自己的意见,“能不杀生,还是不要杀生!” 三步倒心头的火又忍不住腾腾地冒上来,可是看到对面铁臂罗汉壮实的身形,又强行压了下去。忍不住抱怨起来,大当家的也真是,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个婆婆妈妈的家伙,怎么整? 实在不耐烦的三步倒挥挥手,示意一切由你做主,你搞定就好,然后让铁臂罗汉赶紧领着人去到下层船舱去。再对话几句,他真得会忍不住先跟自己人火拼一回再说。 终于把铁臂罗汉打发走了,三步倒挥挥手,示意众人把岑国璋居住的那两间船舱围起来,不留一点缝。 他随即低声问道:“怎么不给岑狗官下药?” “没机会,他们吃喝都很警惕。那个罗人杰,还是内应寻到机会,趁他贪酒喝,在酒里下了药。” “不管了,上去两个,往屋里吹迷香!” “得令!” 从人群里闪出两人,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管,又掏出一个火折子,在一头点燃了,冒出丝丝烟来。然后用手指头沾着口水,捅透窗纸,把竹管伸进去,嘴巴凑上去对着尾部吹。 “嗖-嗖”,三步倒愣了一下,船上怎么有风吹柳叶的声音。等他回过神来,看到两个吹迷香的手下,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扑通一声仰天倒在地上。 三步倒看得真真的,那两人嘴里插着一支柳叶镖,白光透亮,闪着寒光。 他后背的冷汗冒出来,猛然间想起,这次行动是一阵风和顺风堂联手出力,按理说,顺风堂最能打的震字堂雷铁手也要带队参与。可是听说他病倒了,所以没有来。 黑衣人群稍微慌乱了一会,有十几人从后背解下一面圆盾,挡在前面。其余的人一看,眼睛一亮,身影慢慢移动,隐隐约约都躲在了十几面圆盾后面。 三步倒一看这些拿圆盾的都是顺风堂的好手,如何不知里面的玄机!忍不住在心底暗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暗藏一手! 这时,下层船舱也传来打斗的声音,还有铁臂罗汉的叫唤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不要再反抗了,还是老实地束手就擒吧!” 三步倒气得浑身发颤,恨不得一头栽进那黑漆漆的湖水里。自己苦心策划了半个月,动用了大量的资源,收买了几个内应,终于将岑狗官一家困在这湖面上。原本干净利索,一举拿下的漂亮结局,眼看着要成为一场闹剧,三步倒能不气吗? 他也不装了,扬声道:“岑狗官!今天你的劫数到了!老实就擒,老子手脚轻点!要不然,先断了你的手筋脚筋,也叫你尝尝滋味。” 岑国璋已经被惊醒了,听到三步倒阴冷的叫唤声,心里如同坠入冰窟。 大意了!以为巽字堂的事告一段落,自己又投附了韩尚书,有了大靠山,乐王以及他属下的鹰犬们多少有点顾忌。想不到人家确实有点顾忌,所以改在晚上动手。 狼行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这帮鳖孙,改不了吃屎的德性!自己还是高估了古人的道德水平下限,以为乐王堂堂皇叔,多少讲点规矩。可是坏人,怎么可能跟你讲规矩!真要讲规矩,就不会明养顺风堂,暗豢一阵风了。 “相公,怎么了?”玉娘从床上起身,穿上外衫。 “有湖匪。” “那护卫们呢?” “听动静,王审綦他们被人堵在下面,罗人杰怕是中了暗算,否则的话打得比这更热闹!”岑国璋恼怒地说道。自己好不容易招揽的哼哈二将,还未发挥作用,自己就被擒贼先擒王了。 “事已至此,相公早做打算。巧云,洛儿,你们赶紧进来吧。”玉娘话落音,隔门吱呀一声响了,俞巧云和施华洛走了进来。 “我决心已定。他们的目标就是我,待会我缠住他们,大丫,施姑娘,请你们带着玉娘从那边跳水,能游多远就游多远!” “不,相公,我要跟你在一起!”玉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玉娘,你已经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总是我岑国璋的骨肉。还请你为我留下一丝血脉!”岑国璋沉声说道。 玉娘的眼泪猛然间流出来。岑国璋捡起屋里的那把朴刀,挂在腰间,又背上箭筒,开始给那张开元弓上弦。 “一出富口县码头,我就觉得哪里不对,所以把兵甲准备了一套放在身边。原来是这船夫鬼鬼祟祟的,都被人收买了。原本想着这些人,也算是县衙里的民夫,多少有份畏惧之心。看样子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官威啊。” 玉娘呆呆地看着絮絮叨叨的相公,突然一激灵,从兵甲里拿走一把匕首。语气坚定地说道:“相公,你放心,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是侥幸逃出生天,再苦再累,我也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要是老天不开眼,绝了生路,我自当了断,死也不落入贼手,免得他们玷污我清白之身。” 岑国璋背好弓,愣愣地看着玉娘,突然笑了,“好,真要是老天爷不公,我们夫妻俩结伴去黄泉,在阴间继续做夫妻。” 他扯下一根布带,咬在嘴里,然后双手向后一抄,把长发拢在一起,捏成一把,再用布带绑了起来。 然后拔出朴刀,抖了个刀花,嘿嘿一笑,“如果这样,那我得多卖点力气,争取杀两个,这样才能保住本。” 说完,岑国璋转向俞巧云和施华洛,歉然道:“两位,玉娘就交给你们了。只是事到危急,你们不管是逃还是降,我和玉娘都不会怪你们。是我引来的灾祸,把你们两位连累了,是我对不起两位。这辈子还不了,那就下下辈子吧。” 俞巧云咬着大拇指问道:“为什么要下下辈子?” “下辈子我要还欠玉娘的,所以你们俩,得轮到下下辈子去了。”岑国璋淡然一笑,冲着船舱外面吼道:“是爷们的跟老子决一死战!不要为难妇道人家!” 三步倒嘿嘿一笑,“岑狗官,听说你的妻妾一个个貌美如仙,艳福不浅。只是待会,艳福不浅的是我们兄弟伙了,哈哈!” “有两位只是丫鬟和厨娘,是无辜之人...”说到这里,岑国璋停住了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就算知道真实身份,这些畜生会放过两人? 岑国璋脸色一白,他看着玉娘,握着朴刀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上流露着难以明言的神情。终于,他精神一萎,长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们!待会我冲出去,你们三人赶紧跳水!” 玉娘戚然地一笑,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俞巧云歪着头不解地问道:“老爷,你要跟贼人们拼命吗?你这三脚猫功夫,打得过几个?” 施华洛在一旁,神情不定地问道:“老爷,你是不是又在演戏?”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64章 奇耻大辱! 岑国璋听了两人的话,恨得差点把手里的朴刀丢到她们脸上。 你们俩的老爷太太,就要夫妻殉情,双双化蝶,你们却一个嘲讽老爷没本事,一个质疑老爷戏精上身!老爷我在你们眼里,这么不堪吗? 造孽啊!人家家里收的都是忠仆义奴,自己呢?收的丫鬟和厨娘都是什么货色! 嗯,不对!这两丫头一个十五,一个十七岁,正常情况下遇到这种事情不是尖声大叫,吓得浑身发软,魂不守舍吗?怎么还冷眼旁观,跟没事人一样,还关注其它不相干方面。 难道这两位,不是普通人? 看到岑国璋狐疑的眼神看过来,俞巧云一扭头,只留下一声不屑冷哼,然后推开窗户,右手一扬,袖口射出一道银光,刺破黑夜,定在桅杆上。 接着她右手一用力,整个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轻飘飘又无比迅疾地飞出窗口。先是在船舱壁顶上踩了一脚,借力向空中一腾,跃到收起来的帆布上。脚在上面一踏,又得借力。同时右手继续一收,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落在桅杆顶上。 俞巧云身轻如燕,几个起落就飞到桅杆,黑衣人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觉得一道惊鸿艳影,从他们眼前飞过。 等他们回过神来,抬起头向上看。只见俞巧云站在桅杆顶上,一轮明月钻出乌云,大如银盘,正挂在她的头顶上。 俞巧云身子一转,数十道银光从她身上旋转着射出,像水银一样,铺天盖地地向黑衣人们倾泻而去。 三步倒反应非常快,往旁边一滚。只见噗噗几声轻响,他刚才所在的地方,船板上插着两片柳叶镖,在月光里巍巍颤颤。再睁眼一看,发现四十余位部下,倒下二十多人,身上都是插着最少两枚柳叶镖。 他吓得肝胆皆裂,哆哆嗦嗦地叫出声来,“相思入骨,人鬼难逃!”。 “错,这是相思娘子最厉害的绝招,‘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自从她嫁人后,已经近四十年没有出现在江湖上了。你们真是荣幸啊。” 施华洛嘴上一边说着,身子一跃,从窗户里跳了出来。 这份荣幸我们消受不起!三步倒心里叫苦道,随即看到还有十几位部下站在那里,有的只是被柳叶镖射中手脚,并无大碍;有的运气更好,因为圆盾的掩护,躲过了一劫。 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看样子还有一战之力! “冲上去,抓住这个娘们!冲进去,抓住岑狗官!” 四个黑衣人听到三步倒的喊声,精神一振,直起身来,挥舞着钢刀,大喊着向施华洛冲去。 他们气势汹汹,手里的钢刀寒气逼人,像一阵狂风,向前卷去。而站在他们面前的施华洛,虽然个子高挑,却显得如此柔弱,就像暴风沙面前孤零零的一棵白杨树。 最前面黑衣人手里的刀眼看就要落在施华洛头上,她反而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正好踩在四个黑衣人的中心位置。同时她右手一扬,不知什么多出一把弯刀,长不过两尺,形如圆月。 这时,月亮又出来了。洁白的月光下,施华洛翩然起舞,身子旋转如圆,白玉一般的手在空中画出几道优美的弧线,而周围的人却被几道一闪而过的白光给吸引住。他们睁大眼睛,想寻找这突如其来的怪光,却怎么也找不到。 只见四位黑衣人最前面一位,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道血线从他的手指缝里飞出,在清冷的月光下绽开成一朵黑昙花。第二位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在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只是慢慢地,可以看到一滩血色浸湿了他胸口的衣襟,最后裂开成一道斜线。 第三位转身往后面走了几步,却似乎用尽了力气,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终于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不一会从他身下流出一滩血来。 第四位依然举着手里的圆盾和钢刀,一动也不动,仿佛稍微动一下,他的身子就会四分五裂。终于,他手里的圆盾吱呀一声,裂成均匀的两截,咣当一声掉到地上。仿佛是这一声震动引起的,黑衣人包着头的黑布,从中间裂开。 众人可以看到,从他的眉心开始,经过鼻梁、人中再到嘴唇下巴,一条细细的红线渐渐成形。接着黑色上衣裂开,可以看到他的喉咙、胸口也有一道红细线,正不断地渗出血珠来。就像木匠用墨斗线,在他的身体正中间弹了一条线。 “圆...圆...圆...圆...圆月...圆月,”三步倒哆嗦来了半天,也说不清楚。 还站在桅杆顶上的俞巧云撇了撇嘴说道,“圆月弯刀,来自安息国的无上刀法,相传出自古波斯国皇室。快如残影,杀人无形,人称魔刀。” “呵呵,过奖了,怎么也比不上名动江湖,被称为天下三大暗器之一的相思柳叶镖。” 听着俞巧云和施华洛在那里商业互吹,三步倒差点哭出声来。 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相思柳叶镖,圆月弯刀,随便遇到其中一个,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今晚却一口气遇到了两个。难道自己千算万算,唯独漏算了看黄历? 岑国璋翻身从窗户里爬了出来,一手持刀,一手拿弓,冷声道:“老子费尽心思设下这圈套,怎么才兜得这么些杂鱼呢?” 施华洛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俞巧云却嘻嘻地笑了,“老爷,你又戏精上身了。刚才是谁在房间里,已经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 岑国璋心里那个恨啊,自己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出来装回逼,你却无情地把我戳穿。情商堪忧啊!这么低的情商,就算你的武功再高,以后行走江湖还是要吃亏的呀! “师傅!两位师傅!”这时,一声高呼声打断了岑国璋的尴尬。 原来那铁臂罗汉拎着王审綦从下船舱走出来了。刚才俞、施两人大发神威,全被他看在眼里。这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拜师。 他把王审綦丢在一边,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我是匡山上的护寺武僧,从小酷爱武艺,曾经跟着武学师傅到处跟人切磋学艺。后来收不住手脚,打伤了一位上香的贵客,被逐出寺门,还被贵人悬赏追杀。跑到饶安府,稀里糊涂地救了一阵风大当家的。他看我武艺不错,就拉我入伙,请我做了个五当家的。” “两位师傅明鉴,我虽然入伙湖匪,那也只是混口饱饭吃,沙弥五戒还是坚守着的。杀生、盗窃、邪淫、妄语、酒,从未犯过。我要是说了谎话,天打五雷轰!两位师傅,今天看到你们这武艺,跟我以前学的,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求求你们,收我做弟子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湖匪劫船,怎么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拜师学艺了? 这时,被绑着丢在一边的王审綦开口了,“老爷,这和尚说的没错。刚才他带人堵着我们几个,小的苦战一番,实在打不过他们。有两个黑衣人想出手害了我们几个的性命,多亏这和尚拦下。” 岑国璋心头一动,就算留活口也好,方便自己去摸清楚这伙人的来历,还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和尚,拜不拜师的,我们事后再说。这伙人里,除了你,还有谁跟你一样?” “那倒没有了。人人都犯有杀戒,部分还犯了淫戒,还有的犯了盗戒,都是难以宽恕的戒律。” 在旁边的同伙气得牙根直痒痒,你个死和尚,这么耿直干什么! 岑国璋抱拳道:“两位女侠,该清场了,再聊下去就要天亮了。” “除了那和尚,全杀了?” “不杀了还留着过年?你没听这和尚说,都不是好人。想想看,这些人应该是一阵风、顺风堂里选出的顶尖杀手。除了那个和尚奇葩之外,哪个手里不沾血?” “你说杀就杀啊?我只是厨娘,负责做饭,不负责杀人。刚才出手只是为了保护玉娘姐,现在大局已定,我才不愿意脏手。” 看到施华洛撂了挑子,跃过窗户回到房间陪玉娘去了。岑国璋心里那个苦,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巧云,那就劳烦你了。收拾了这些家伙,我请你去洪州府摘星阁吃一顿,那是全豫章最有名的餐馆。” 岑国璋陪着笑脸的话刚落音,只听到嗖嗖,嗖嗖,嗖嗖,连响三轮,然后包括三步倒在内的所有黑衣人,除了常和尚之外,全部倒在地上,死状各异,还有两个已经起身跳入水中,眼看要逃出生天,还是在空中中了两镖,然后落入水中。不一会,尸体才慢慢浮出水面。 领头大哥三步倒,嘴里吐着血,身上插着五六支柳叶镖,圆睁着一双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岑国璋解开王审綦的绳索,再把绑在下层船舱的几位随从护卫都放出来,然后各处搜寻。很快找到了被丢在角落里的罗人杰,还有关在另外一处的普通船夫。 “大人,黑衣人四十三人,被收买的船夫四人,悉数斩杀。我们这边,四位乡兵被杀,三位受伤。船夫有两人被杀,还剩下四人。” 王审綦禀告道,在旁边,站着的是一脸惭愧的罗人杰。 “你怎么被放倒的?”岑国璋问罗人杰。 “大人,我原本在船舱门口值夜,那几个王八蛋故意在我旁边喝酒。闻到酒香,我肚子里的馋虫就憋不住。然后受他们勾引,喝了半碗,结果不到一刻钟就被迷倒了。” “教训啊,我们三个,一个自诩足智多谋,一个自诩机智聪慧,一个自诩奸诈凶悍,结果,在这官印岛旁翻了船,差点一起喂了鱼。” 岑国璋的话,说得王审綦和罗人杰低着头,羞愧得脸都红了。 “奇耻大辱啊!一阵风,顺风堂,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回来!”岑国璋捏着拳头,跳着脚说道!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65章 报案,我被湖匪打劫了! 官印岛属于洪州府新简县地界,只是县衙在洪州城里。岑国璋只好叫人把匪徒们和死难者的尸体收拾好,一早就逆江而上,下午时分到了新简县码头。 王审綦去县衙报了案。听说新任的富口县县丞,赫赫有名的岑青天来省公干途中,遭遇湖匪一阵风袭击,新简县衙上下被吓得不轻。要是再发生类似丛安县林知县全家被害案,新简县衙上下全得吃挂落。 不一会,新简县张典史带着衙役们,在王审綦的陪同赶到。 “单埔,三步倒!”张典史看到匪首尸体,倒吸一口凉气。 “张大人认识此厮?” “岑大人,星子湖上谁人不知,一阵风最凶残好杀,也最奸诈狡猾的,就是他们的三当家三步倒。三步倒,是一种奇毒无比的毒蛇,被咬一口,只需三步就要丧命。” “原来如此。张大人,请继续。” 看来这位张典史一直在追捕一阵风,很熟悉这些匪贼。 “好。横锁江、翻江浪、断三刀,泥鳅张...水蛇李、万皮麻子、六指鬼、烙铁头...” 岑国璋突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连忙叫住了,“水蛇李这四人,是本县土地庙前东姑遇害案的凶手。” “哦,贵县土地庙吊尸案,我听说过。如此鬼神难测的奇案,都被岑大人给破了,兄弟我敬佩不已。而今老天开眼,又让岑大人亲手击毙凶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是啊,天网恢恢!本官也能对九泉之下的东姑说一声,已经为她昭雪冤情,归案凶犯。 张典史听出岑国璋话里的意思,拱手对着他作了一揖。 看完所有的尸体,张典史咂舌不已,连连说道:“岑大人威武啊,一阵风排得上号的悍匪,都躺在这里了。” 他一眼就看出,还有十几具是顺风堂的顶尖高手。只是这种事看破不能说破,全归在一阵风头上。 “全靠几位随从舍命搏杀。而且十分侥幸,一时侥幸!”岑国璋只能这么说,把功劳全推给罗人杰和王审綦等随从乡兵身上,还编了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总不能说,全靠自家的厨娘和丫鬟,大发神威。自己这个县丞,不要面子的? “岑大人手下,人才济济啊!居然有如此勇猛,忠心为主的乡兵,难能可贵。不过也有一点侥幸。不知为何,一阵风中武功最高的铁臂罗汉,这次没有参与。否则的话,岑大人怕是要多费一番手脚。” 怎么没出手,这和尚现在在下船舱里待着呢。岑国璋不动声色,反问道,“张大人,这铁臂罗汉什么来历?” “岑大人,这铁臂罗汉听说原是某家大庙的护寺武僧。后来流落江湖,不知为何救了一阵风大当家的命,入伙当了湖匪。不过他是个奇葩,在无恶不作的湖匪团伙里,居然坚持守沙弥五戒。不仅不杀人,还帮忙说情饶过不少人。据说要不是武功实在太高,又有大当家的护着,早就被心怀不满的同伴们沉了湖。” “原来是这样。”岑国璋点点头,心里有数了,更加坚定不把铁臂罗汉交出来的心思。交给张典史,这铁臂罗汉不是被暗中放走,就是被拿来祭旗砍头,对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还不如先藏着,然后慢慢打听一阵风的底细。 接下来是登记备案。这些湖匪都是通缉榜上有名的,也有悬赏。张典史说了,等统计好了,就给岑大人送过来。 忙碌了一阵,又让王审綦去买了棺木,请来专业人士,把死难的乡兵和船夫收拾入殓,再叫船运回富口县去。 人家都是因为受自己牵连,丢了性命,肯定要管到底。 最后又去街面上的医馆,给受伤的人看病,伤口上药包扎。最后赶到客栈时,已经黄昏时分。 岑国璋刚在房间洗漱一番,省藩司照磨所的照磨主事刘存正就来了。 刚到新简码头,岑国璋就叫人给刘大哥宅上投了份名帖,想不到他散衙回家,看到帖子就赶来了。 “老弟,听说昨晚你在官印岛遇险了?”刘存正见面就问道。 “老哥,小弟我是遇到湖匪一阵风,确实凶险。幸得护卫随从们用命,才死里逃生。” 刘存正笑呵呵地看着岑国璋一脸后怕不已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吐槽,一阵风派了四十四人,被你活擒了一个,干掉了四十三个,你是死里逃生,那人家全军覆没怎么算? 岑国璋忍不住问道,“老哥,消息传得这么快?” “你的人刚到新简县衙报了案,消息就开始在各衙门里流传了。省城这地面,最藏不住消息。”刘存正意味深长地说道。 确实,一座洪州,除了新简、南城两个县衙,还有洪州知府、巡检司、臬司、佥都御史、都司、藩司好几个衙门。对了,还有一座乐王府。这么多衙门,在洪州城里不知布了多少眼线,都成蜘蛛网了。 稍微有点动静,全城都知道了。 “小弟我这是飞来横祸啊!早知道,我这个署理知县就不争了,安安稳稳做我的县丞,与世无争,逍遥快活,多好!” 听完岑国璋的话,刘存正笑了,“老弟突遭大难,发发牢骚是应该的。有些人,做事越来越嚣张跋扈了。居然在洪州城门口劫杀朝廷命官,说他们杀官造反,犯上作乱,真没说错!” 岑国璋听出些味道来,不过他没有做声,继续听着。 “不过你这署理知县,该争还是要争一争。老弟,胡思理那边屁股刚离座,有人就惦记上了。先是给乐王府二侧妃的哥哥塞了一千两银子,得了王府杜长史的一封八行书。再在藩司衙门里上下打点,几位师爷、书办那里撒了五百两银子,这才见到藩台袁大人的孟师爷,递上了那封八行书,附带着五百两银子,那位才答应在袁大人面前美言两句。” “然后花钱开路,搭上了督册道、左副使的线,塞了两千两银子进去。零零碎碎,前前后后五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老弟的署理富口县。” 岑国璋吓了一跳,五千两银子,只为一个半年有效的署理知县? “为了秋收漕粮?” “哈哈,老弟是聪明人。心黑些,一趟漕粮办下来,能捞一两万两银子,投资小回报大,只是风险高。八行书递到藩台跟前,他老人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岑县丞是个知恩的人,难得啊。那厮的五千两银子就打了水漂!” 岑国璋心里暗暗庆幸。自己为胡思理离任时那一番操办,传到省城诸位上官耳朵里,让他们十分欣慰。谁都希望有这么一位知恩图报的故吏门生。 刘存正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岑国璋,继续说道,“其实更重要还有一点,是那厮做错了一件事。只是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岑国璋感受到刘存正投过来的眼神,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考验。他脑子迅速转动着,把刘存正刚才的话重新过来一遍,突然想到了某一点。 “老哥,是不是那厮拜错了神仙?或者说,多拜了一位神仙?”岑国璋含蓄地答道。 刘存正笑得很欣慰,笑呵呵地说道:“老弟,拜神仙不是他那样拜法。神仙也是有码头的,你今天拜了佛祖,明天又去拜三清。以为处处神仙都拜到了,结果一处都没落到好,白瞎了。老弟,要引以为鉴啊!” 岑国璋觉得他话里有话,前后一联系,发现他是在暗示自己。 “老哥,我们富口县,小地方,只有那么一尊神仙。其实我也很想拜三清,可惜找不到道观大门。只好先在一座破庙里挂了单。老哥,你不知道我们这种孤苦飘零,无依无靠的痛苦啊。” 刘存正笑得更欣慰了,他凑过头来,低声问道,“老弟,问句心里话,你真的想拜三清?” “道教是本朝国教,太上老君被太祖皇帝上尊号为玄元道德圣祖皇帝。老哥,你说我不拜三清拜什么?” 本朝国姓为李,自认为老子李耳后裔,所以尊太上老君为祖皇帝,奉道教为国教。 “老弟,看样子你这个弟兄,我是认对了。你明天放心去藩司衙门投书报到,然后静候佳音。老哥我在藩司衙门还有几分面子,帮你运作一番,用不了两三天,藩台袁大人会挂牌出来,委你署理富口县。到时你上个谢恩的札子就好了。” “谢老哥。这支出费用,还请老哥尽管说,总不能让老哥你搭人情不说,还要搭钱进去。” 刘存正笑了笑,挥挥手道,“这些都是小钱,到时我列出来告诉你。不过老弟,胡思理是你的恩公,他身上的有些东西,还是值得你学习的。” “还请老哥指点。” “老胡过于惜身,说白了就是胆子小,两边都不想得罪。这点不好,老弟千万不要学。但是老胡小节有亏,却没有失德。贪污受贿,贪赃枉法,他是半点都不敢沾。老弟,我知道你的胆子比老胡大多了,只是一定要用对地方!” “谢刘兄诚心指点。先父在世时,曾经教诲过小弟,说做人做事,可以留小把柄给别人,但是千万不要留要命的把柄。‘胆欲大而心欲细,智欲圆而行欲方’。小弟我一直牢记先父的教诲,日夜不敢忘。” 刘存正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有一位好父亲啊。” 起身告辞时又叮嘱了一句,“过两天藩司中营统领,景从云景游击会找你谈一阵风的事,你畅所欲言就是了。” “小弟记住了!” 藩司中营,就是布政使司直属警卫营,兵员五百。原本一营统领,配个千总绰绰有余,藩司中营却是游击,比千总高两阶。按照岑国璋的理解,这叫高配。 景从云,他找自己到底有什么意图?他真实的身份又是什么? ********** 例行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66章 回到富口县 “老实交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真的只知道自己姓常,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出家的法号,释无相。” “那你在哪家寺庙出家的?” ...犹豫了一下,铁臂罗汉终于开口,“你们可不能往外说,要不然我师父会打我的。我是匡山东林寺的和尚。听我师父说,他下山去收租时,在山路上捡到了我。只有一岁多大,包着一块绣着常字的布。师父就收留了我,我也就从小在东林寺出家。” “师父原本叫我去学佛经,可惜我没有慧根,偏偏在拳脚棍棒上有点天赋,师父没办法,只好让我做了护寺武僧。” “那你怎么跑出东林寺,混迹江湖了?” “有一回寺里来了位贵宾香客,说是什么寿王爷的二王子,方丈、监寺都出来相陪,应该是位大人物。这狗日的,来上香就好了,偏偏带着女眷,还非得要在寺里住宿。我师父是知客堂管事的,死活不答应。这家伙就骂我师父,我气不过,上前去就是一顿好打。” “那个二王子被我打得跟猪头一般,气得叫护卫们杀了我。我把他的护卫们全部打倒,然后翻墙就跑了。入夜,师父找到藏在后山的我,叫我赶紧离开江州和豫章,越远越好。那个二王子不仅要寺里交人,还行文官府缉拿我。师父说寺里已经没法庇护我,塞给我几十两银子,让我下山。” “我离开了江州,却舍不得离开太远。师父他都七十多岁了,说不定哪天就圆寂了。我当初发过誓,要给他养老送终的。现在惹了事,没法陪他在身边,但我也不敢远走。万一师父要磐涅,我还能赶得及在他火化前磕几个头。” “所以我就在星子湖一带转悠,没几月,被人连蒙带骗,几十两银子花得干干净净。没法,只好去对岸江汉省新口码头做事。不想那一天无意间救了被一伙人追杀的朴仁勇,朴大当家的。” “朴仁勇,这名字怎么别扭?” “他是高丽人,军户出身。我朝派兵入高丽戡乱平倭时,他父亲立了功,被授予官职,跟着大军回到中原定居。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浪迹江湖,成了一阵风大当家的。” “一阵风有多少人?” “听说最开始时有六十多艘船,一千五百多人。前年想占江州码头做地盘,结果被江上的连云箭打得损失惨重,只剩下不到十艘船,三百多人逃回来。这两年才慢慢恢复到二十多艘船,六百多人。” “匪首除了朴仁勇,三步倒和你,还有谁?” “一阵风原本号称有十八罗汉,十八位当家的。只是江州一战,十八位当家只剩下大当家、十二当家的跑了回来,其余的全折了。三步倒,我,都是后来补上的,勉强凑到十三当家,号称十三太保。其实在我看来,从六当家以下,就全是充数的。” “你们看,横锁江是六当家的,翻江浪是七当家的,断三刀是九当家的,泥鳅张是十当家的,水蛇李是十一当家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唉!” “一阵风的老巢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们在星子湖里有七八处据点,换来换去,飘忽不定。听说匪首们的家眷藏在吉春府临近章江的一处山寨里。我是个和尚,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没有家眷送过去。所以具体哪里我就不知道。” 看着这些口供,岑国璋觉得这和尚勉强还算老实,想起当晚的情景,他忍不住问道:“和尚,你当时是真的想拜师学艺吗?” “我从小就是个武痴,除了缠着寺里的师傅学艺,外寺过来的,无论是来交流的,还是挂单的,只要懂点武艺,我都千方百计找他们学。” “哪怕是女的也要学?” 常和尚变得扭捏起来,欲言又止,岑国璋看出问题,补了一句,“出家人不打妄语。” 常和尚只好低头说道:“当时看到俞娘子一招相思柳叶镖,又看到施娘子的一招圆月弯刀,心热想学艺之余,也知道自己硬抗的话肯定完蛋,所以当机立断,跪下来求拜师。想着两位娘子看到我如此这般,或许就饶了我。说不定看在我心诚的份上,还能传授我两招。” 呵呵,你这和尚,也不老实。饶你一命,倒有可能,传授两招,想屁吃呢! “你法号无相?” “嗯,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原本还想着让我做个讲经和尚的。可惜...后来大家都叫我铁臂罗汉,我那无相的法号,除了师父,已经没人知道了。” 铁臂,你怎么不叫阿童木呢? “那你以后就叫常无相吧,就跟着我吧。至于学艺,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不,师父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真心诚意,两位师傅一定会被我打动的。” “什么,这就叫上师傅了?” “是的,俞娘子和施娘子在我心里就是大师傅和二师傅。嗯,是传业授教的师傅,不是恩重如山的师父。” 嘿,我怎么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和尚绕口令一样的说话呢。不过这和尚,似乎缺心眼,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吗?还如此执着要拜师?难道在东林寺当和尚当傻了? 这时,门被敲响,“进来!” 王审綦进来拱手道:“大人,再过半个时候就要到富口县城西码头了。” “好,告诉大家,准备下船。可算回富口县了。” “遵命!”王审綦临走时,狠狠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常无相,满满的恨意。那一晚,他被这和尚堵在门口,3负隅顽抗了一刻钟,筋疲力竭之后被像只小鸡崽一样被擒拿。太羞耻了! 秃驴!我与你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城西码头上,茅易实、宋公亮合衙上下前来迎接,岑国璋在此后半年署理富口县,就是这一方的父母官。 一套客套礼仪下来,茅易实凑上来低声问道:“大人,一阵风近百好手伏击你的官船,结果全军覆没,可是真的?” 他真的不敢相信。一阵风在星子湖一带穷凶极虐,恶名传播,让人闻风丧胆。近百位好手,计划周全些,说不定连富口县城都打得下来。居然被岑国璋带着几个乡兵给收拾了。王审綦、罗人杰一两年前就进了县衙,一直默默无闻。怎么被岑大人一提拔,突然变得神勇起来,居然成了百人斩,千人敌了?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不仅茅易实不敢相信,就是自诩很熟悉岑国璋、王审綦、罗人杰底细的宋公亮,也觉得太神奇了。 岑国璋眨巴着眼睛说道:“唉,哪有近百悍匪!只是四十二位。本官设下天罗地网,按照一百多人备好了饭菜,却想不到只来了些杂鱼,还这么少。确实有些遗憾啊,” 茅易实脸上浮现着复杂的神情,宋公亮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只是他不明白,岑国璋到底跟哪路神仙搭上了线,得了如此大的助力,居然能够将四十多位悍匪一举拿下。 在洪州城刘存正府上,景从云详细地讲述了他跟岑国璋的谈话。 “大人,岑国璋极力怂恿我出兵,直捣一阵风匪巢,将其一举剿灭!” 刘存正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时侥幸逃得生天,就变得猖狂起来。” “大人,你说这岑国璋是得了连云箭的暗助,才一举将那伙一阵风悍匪拿下。可是属下跟他交谈后,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而且属下得知,樊春花有事去了一趟江宁。没有她坐镇主持,连云箭和大江盟纠集不了那么多好手。” “从云,你想多了。岑国璋奸猾狡诈,我能想象得出,他跟你的话里,无非是自我吹嘘。水面上的功夫,一阵风和顺风堂在连云箭和大江盟面前,根本不够看。人家是海贼出身,玩的是帆船火炮,跳帮接舷更是看家本领。要不是上头有克忍纵容的意思,樊春花早就带着人冲进星子湖,把一阵风和顺风堂挫骨扬灰了。” 刘存正端坐在椅子上,脸色深沉,继续说道:“岑国璋的几个乡兵或死或伤,唯一能打的罗人杰还喝了人家迷筋药酒。没有樊春花的人暗中相助,岑国璋怎么打败那些悍匪,靠他两口子,还是他的丫鬟和厨娘?” “大人,我只是觉得这岑国璋有些特别,心思缜密,却性情豪爽,三言两语就让人如沐春风。话语间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就连行伍军备,他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不过他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很谦虚地向我打听,有几分学习之心。” “呵呵,从云,莫非你还认为这岑国璋会是第二个昱明公?人家昱明公可是探花郎出身,岑国璋呢,只是小小的秀才而已。” “大人,我以为你很器重这岑国璋,想不到...” “岑国璋,见利忘义的小人!”刘存正冷冷地说道。 “对于我们而言,他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帮我们在富口县盯住韩苾,顺便稳住富口县的局势。富口县,是星子湖入长江的关隘锁道。富口县卡住了,乐王爷的势力就被死死地锁在豫章北部。从云,我们是天子亲军,除了刺探情报,总得做些拿得出手的功绩来,不能凡事都靠江夏右路水师衙门。” 说到这里,刘存正脸上露出悔恨痛惜之色,“富口县有韩苾老贼在,我们畏手畏脚。尤其是自从东姑、须生横死之后,我们越来越难获得韩老贼的消息了。” 景从云突然接了一句,“大人,须生临死前留下的那条讯息,找到没有?” 刘存正有点难过地摇摇头,“没有找到,我们甚至都不敢确定,须生到底有没有留下讯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谁想到,一条狗,竟然把须生给牵扯出来了,唉...” 景从云盯着一脸悲痛的刘存正,不再多言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67章 家里的美女只能看 温柔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西屋里,散成了一圈圈的光晕,撒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化成了弥漫如烟纱的静谧。 在施洛华跟前,放在一个小竹篓,里面放着红黄蓝紫黑白等各色绳线。她白玉一般的手指头,在光晕里翻动着,将不同颜色的线织成一个绳结。 俞巧云坐在她跟前,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才伸出手去,从跟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瓜子仁薄片糖,咔咔地咬嚼起来,声音极有节奏感,像是在给施洛华的动作伴奏。 “洛儿姐姐,你的手真巧,编出的绳结真漂亮,再配上太太手里的荷包香囊,真的是天生一对。”俞巧云一边吃着,一边忍不住赞叹道。 “巧儿,你的手不比我笨,我能学会,你肯定也能学会,还能比我织得更好。”施洛华没好气地答道。 相思柳叶镖练起来,难度不比她的圆月弯刀低,何况俞巧云还有一招“银蛛飞天”的轻功绝技,手脚上的精细功夫更讲究。 “你啊,就是懒,还好吃!”施洛华头也没抬得继续数落道,“我看你再这么吃下去,就要变成肥猪飞天了!” 俞巧云嘻嘻一笑,“当猪有什么不好?能吃能睡,无忧无虑的,比做人强多了!” 施华洛被这话噎得语气一滞,蓝玻璃珠子一般的美眸忍不住瞪了俞巧云一眼。 玉娘在旁边绣着婴儿衣服,含笑地看着两人在斗嘴,时不时转头向窗外张望一下。 “老爷回来了!太太,老爷回府了!”大嗓门嚷嚷的正是陈二婶。 玉娘脸色一喜,放下针绣,起身出门。 俞巧云顺手推开窗户,看到岑国璋右手提着的食盒,满脸欣喜地说道:“老爷又带好吃的了!” 自从被俞巧云和施华洛“顺手”救下后,岑国璋每次回家都会带些吃的,或者其它好玩好用的小物件。没办法,原定的两位猛将兄,一个都派不上用场,以后还要靠两位女侠保护,岑国璋必须拿出十二分心思讨好。 对于这种小恩小惠,施华洛是不屑一顾的,俞巧云却是满心欢喜。那么多好吃的,以前只能看着流口水,现在是想吃就吃。加上每天有洛儿姐姐做的饭菜吃,现在的俞巧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幸福的小猪。 “巧儿,你馋人家的零食,不怕人家馋你的身子?现在太太有了身孕,你这个贴身丫鬟很危险的。” “为什么太太有了身孕,我就很危险?洛儿姐姐比我漂亮多了,老爷就算是馋谁的身子,也是先馋洛儿姐姐的,你比我要危险多了。” 施华洛气急败坏地把绳结一扔,起身要离开。 “洛儿姐姐,你是要去做晚饭吗?能不能做一份糖醋排骨,太好吃了,我想着就流口水!” “糖醋排骨没有,脍河豚鱼片你要不要吃?”施华洛冷冷地答道。 “脍河豚?听说河豚肉很鲜,就是有剧毒,一不小心就中招。洛儿姐姐,要不你明天再做吧,我得先去配一剂解毒散,以备万一。” 施华洛无语了,气呼呼地离开了。 俞巧云看着施华洛的背影,咬着手指头,自言自语道:“我们老爷多怕死的一人,知道我俩的底细后,他再馋也不敢用强啊。小恩小惠,它吃着不香吗?我的洛儿姐姐,你这么聪慧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你到底恼怒什么啊?嗯,明儿跟太太说一声,还是养只猫吧。满屋子都是七窍玲珑心的人,还是阿猫阿狗,对着省心些。” 坐在花厅里,看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岑国璋,满脸含笑。无意间一转头,看到角落里又放着一堆礼物,好奇地问道:“这是谁送的?” “老爷,是韩府二少奶奶送的。今天太太去做客,刚好有了反应,被二少奶奶看到了,一问才知道太太有喜了,高兴得,就跟自己有喜似的。连忙叫管事的备了燕窝、人参、鱼胶等补品。” 在旁边帮忙上菜的陈二婶解释道,临了还感叹道:“老爷太太啊,我也是活了五十多岁的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是像韩府二少奶奶这么对人真诚的人,我还真是少见到。可惜,这么好的人,居然又生病了。” “哦,韩府的二少奶奶生病了?”岑国璋随口这么一问。 “是的老爷,这次去的时候,二少奶奶还是丫鬟扶着,才出得卧室。我让她休息,她不肯,说自己就是太烦闷了,身子骨才不舒畅。请我过去,就是想跟我说说话。” 玉娘的话刚落音,陈二婶在旁边附和道:“依我看啊,二少奶奶就是为子嗣发的愁!听说她跟二少爷成亲一年多了,还没有生儿育女。韩家是尚书府,高门大户,子嗣香火,很看重的。” 岑国璋脸上现出怪异的神情,这韩府二少奶奶真要是生了儿子,跟他名义上的爹,韩府二少爷怎么称呼?是叫爹呢还是叫哥? 乱啊!乱得一塌糊涂! 玉娘看到岑国璋的表情,念头一转就明白相公心里那龌龊的想法,一双凤眼就像刀子一般,狠狠剔了过来。 入夜,岑国璋在后院书房里奋笔疾书,玉娘端着一端银耳莲子羹,走了进来。 听到声音的岑国璋抬起头,看到是娘子,连忙放下笔,站了起来,接过玉娘手里的碗。 “相公,天色很晚了,有什么公文,明天再写也不迟啊。” “娘子,这不是什么公文,是我对于城西码头的规划书。这是我署理富口知县的政绩,也是我钓大江盟,让他们出力帮忙剿灭一阵风的诱饵。” “相公对官印岛的事,还念念不忘。” “当然了。当时多凶险!娘子和我,都已经立下死志,幸亏...” “相公,你当时是不是发现大丫和洛儿身怀绝技?所以才故意演出那么一出,让她们两位出手相助?” “娘子,想不到我在你心里,居然是这样的人!”岑国璋捂着心口,一脸痛心疾首,生无可恋的神情。 在玉娘温柔的目光下,岑国璋最后还是悻悻地放下手,讪笑道:“习惯了。” 随即他脸色一正,很郑重地说道:“不瞒娘子说,官印岛那晚,是我来到这世上最绝望的一次。只是我一直相信,只要还没有咽气,总还有希望。人若是自己都绝望了,老天爷都没法帮你了。所以当时的我,虽然心里满是绝望,但来不及去懊悔痛惜,只想着还有没有什么生机。哪怕跟那些悍匪殊死一搏,只要我没死,就一定要撑到底!” “想不到相公,性子这般坚韧,有股子连妾身都不知道的狠劲。” “呵呵,娘子说笑了。困兽犹斗,人,不逼一逼自己,都不知道潜力有多大。” 听到相公又满嘴放风筝了,玉娘不由莞尔一笑,犹如皓月当空,春风拂面。岑国璋心头一动,忍不住伸手搂住了玉娘。 玉娘深吸几口气,慢慢平息呼吸,终于把自己躁动的心安静下来,然后伸手,止住了岑国璋那双到处游动的手。 “相公,妾身已经有了身孕,不方便...”玉娘声如细蚊。 岑国璋眼珠子一转,故意耍赖道:“娘子不管我了,难道不怕我去西屋吗?” 玉娘呵呵一笑,“西屋,那里确实住着两位大美人,可是相公你,敢去吗?” 说罢,拿起喝空的碗,飘然离去。岑国璋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到最后只能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满腹心酸地自言自语道:“混到你这个地步,也算是穿越界的耻辱啊!” 突然间转念一想,我是不是当古人当傻了,有了身孕,还有其它的,嗯,闺房之乐。关键是自己能不能把玉娘哄开心了。想到这里,岑国璋把还未完成的规划书,匆匆一卷,跟随着玉娘的脚步,跑了出去。 这天中午,岑国璋一身道服,戴个网巾,跟普通士子没有两样,在罗人杰的陪同下,悄悄地来到悦云居的一间雅间。 “小的鲍细风见过县尊大老爷!”大江盟江州分舵舵主鲍细风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免礼,请坐!” “岑大人,你请草民来,不知有何贵干?”鲍细风陪着小心说道。对面这人,温文尔雅,看上去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鲍细风知道,死在他手上的一阵风悍匪,已经能够凑成三百整数了。自己干架,用拳脚刀枪,人家杀人,用脑子,还能无形无色。不由得他不郑重。 “鲍舵主,有件大买卖,想跟贵帮谈一谈。只是事关重大,怕鲍舵主为难,所以想找贵帮主事的直接谈一谈。” 鲍细风眼睛微微一眯,脸上露出警惕之色。 当官的,尤其是文官,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年老当家的因为讲义气被招安了,最后还不是被文官们给卖了。丢了性命不说,死后还被这些自诩清贵的狗东西们百般侮辱。这次大家伙能够安下心来给朝廷当狗腿子,只是看在徐老将军的面子上。但是骨子里,对朝廷和文官们有一种先天性的不信任。 看到鲍细风不做声,岑国璋从怀里掏出那份规划书,推了过去。 “鲍舵主,把这份东西递上去。如果贵帮真有聪明人,肯定会派主事的人来。” 鲍细风看了看那卷厚厚的纸,又看了看岑国璋,最后点点头,“好,岑大人,我马上递上去,只是上面怎么决定,我就作不了主。” 岑国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菜已经点好,鲍舵主,一起吃个便饭,喝几钟吧。” 鲍细风一拱手道:“谢岑大人,那鲍某就不客气了。” 正文 第68章 这个美女还是只能看 过了三天,还是悦云居的那间雅间,岑国璋在里面等了有一刻钟,还能沉得住气,继续稳坐喝茶。身后的罗人杰却有些不耐烦,赫然道:“一群帮会分子,也敢叫我们大人等这么久?” “人杰,稍安勿躁。大人都不着急,你我急什么?”经过官印岛一役,王审綦成长了不少,变得更加沉稳。 等了一会,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岑国璋脸色一松,大江盟的人可算来了,看来他们还是有聪明人,看明白了那份规划书背后的“钱途”。 门被推开,一个人像旋风一般走了进来,岑国璋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大江盟来跟他谈的人,居然是樊春花本人。 她今天穿着一身海蓝色的曳散,金丝锦里裹边,腰间缀着四粒浑圆闪亮的东珠。戴着一顶黑网大帽,两边的束绳垂下来,吊着一串的翠玉。 她一进门就取下帽子来,随手递给身边的鲍细风,露出那张白里透红,如皎月娇花一般的面容。 长得这么漂亮,还喜欢穿男装到处乱跑,要是把谁家小姑娘大小姐的魂勾跑了,告到县衙去,自己这个县尊大人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樊春花一撩下摆,径直在对面坐了下来。她摆了摆手,除了鲍细风和一位四十岁的男子之外,其余几位随从都退了出去,然后眼睛盯着王审綦和罗人杰。 “王审綦,罗人杰,我的护卫,官印岛那晚,全靠他们两位,我才逃得生天。” 听了岑国璋的介绍,樊春花淡淡一笑,“鲍细风你认识,这位是孙叔。” “孙叔,上回在城西码头见过。刀法如神,苟一时十九人的手筋脚筋,我还没看明白,就全被割断了,厉害!”岑国璋恭维道。 “客气了!在下的刀法,在圆月弯刀面前,只能算是耍把式的,难入众人法眼。”孙叔嘶哑着嗓子答道。 嘿,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好像我家里就没有秘密!你们在我家藏了多少细作?还是上回船夫里有你们的人? 樊春花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份规划书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写的!” “厉害!想不到你这个酸秀才还精通经济之学。那份规划书我看了,新颖有创意,要是弄好了,日进斗金不是问题。只是我看来,就是格局小了点。放在富口县太可惜了,何不放在江夏,哪怕放在江州也行。” 听了樊春花的话,岑国璋笑了,“樊盟主客气了。这规划书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具体执行起来,会遇到什么问题,最后得出一个怎么样的结果,谁也说不清楚,甚至可能会有大风险。所以不如在富口县试行。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就算有大风险,也能在我们可控范围之内。” “风险在可控范围之内?”樊春花沉吟道。 这个萌主,嗯,是盟主,确实有点门道,一语就说中了要害之处。 “是的樊盟主,做生意,不仅要想着能挣多少钱,还要想着风险有多大,在不在自己的承受范围之内。毕竟这世上,没有十拿十稳的事。” “酸秀才,难怪诸多人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位人才。不仅看收益,还要看风险,光这一点,你就超出这世上许多人了。” 此时岑国璋发现,樊春花那双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显得更加迷人了。光彩夺目之下,他有点不敢正视对面。目光飘忽,就是不敢落在樊春花的脸上,生怕一落在那里就被钉住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樊春花笑意更浓了,她微侧着身子,无意识地展现出身体侧面的曲线。她伸出左手,白葱一般的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 “酸秀才,你找我来,不光是谈城西码头的事情吧,还有其它事情吧。” “没错,樊盟主,我想跟你联手,灭了一阵风。” 樊春花脸色一正,盯着岑国璋看了许久,才神情难明地问道:“灭了一阵风,先给我个理由!” “没有一阵风,顺风堂就是没有牙齿的狗,叫得再凶也没人怕。一旦城西码头按照规划书建设好,那就是个聚宝盆。没有一阵风撑腰,我们分给顺风堂多少,他都得接着,再不满,也给我憋在心里!” “酸秀才,原来你是不想让顺风堂和一阵风得了大好处?” “那当然,一阵风和顺风堂差点灭了我们一家,还要分好处给他们,我没有那么贱!但是,城西码头建设关系到本官的政绩,不办又不行。所以我思前想后,先把一阵风剿灭了,那我们就能转圜自如了!” 樊春花眼神有点飘浮,“灭一阵风?要不是上面有严令,姑奶奶早就把他们一个个都沉了湖!现在我的人连星子湖都进不来,怎么剿灭一阵风?” 岑国璋嘿嘿一笑,这世上,办法总比问题多,关键就看你怎么去想。 看到岑国璋的笑意,樊春花眼角一挑,“知道你鬼点子多,想个万全之策。最近那些家伙,闹得太不像话了!搞得星子湖、章江一带越来越凋敝。上面只管讲大局,可附近的数府十几个县的民生怎么办?必须杀杀这些混蛋的气焰!” 岑国璋没有做声,他身后的罗人杰却忍不住开口道:“大人,盟主,我觉得这事简单。江淮的雷池湖、江汉的泽湖,总有些残余湖匪,被大江盟和连云箭的好汉被追杀,仓皇之下逃入星子湖。一阵风这些混蛋想黑吃黑,结果没想到遇到硬茬,被人给反将了一军。” “罗哥说的没错。如果这些湖匪还干过一大票,比如抢过隆利昌号的货船,收获颇丰。当这些残匪带着全部家当逃入星子湖,一阵风接到风声后,肯定会动心的。”王审綦在一边补充道。 樊春花眼睛一亮。 一阵风是乐王豢养的狼,专门用来敛财,几乎是公开的秘密。现在有这么大一笔财富流入星子湖,一阵风不想动手,缺钱花的乐王爷也会逼他们动手。 只要一阵风咬下这个诱饵,樊春花就有办法送他们一块归西。 她忍不住重新审视起岑国璋身后这两人。看不出来啊,这两个普普通通的乡兵小头目,还有几分聪慧。是岑国璋慧眼识英雄呢?还是带在身边调-教得好? 樊春花不动声色地问道:“酸秀才,你怎么看?” “一阵风不可能会倾巢出动去黑吃黑,所以还是会有漏网之鱼。我要的是一网打尽,让这些混蛋一次性完全断根!所以我觉得,审綦和人杰的计谋需要改一改。” “怎么改?”樊春花追问道。 “残余湖匪,慌不择路窜入星子湖,没有防备之下被黑吃黑,都没问题。只是这些残匪逃得生天,财宝却被劫了,一时气不过,四处寻找一阵风的老巢。” “也许是老天开眼,被搬回老巢的那些财宝突然起火了,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隔着几十里都看得到。残匪正好在附近,趁着一阵风混乱之时,上岸偷袭。只杀得天昏地暗,等到官兵赶到,除了一地的尸体,残匪带着财宝又逃之夭夭。” 说到这里,岑国璋转过头来问道,“樊盟主,你看这个戏本能不能演出个满堂彩?” 樊春花想了想,又问道:“这个戏本最大的问题是,一阵风劫去的那些财宝,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起火?而且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偏偏到了老巢才起火?” “我打听过,一阵风朴大当家的现在很惜命,不会再冲到搏命前线。他只会在老巢等着。残匪的财宝,想必一阵风的匪众,在让朴仁勇过目之前,不敢乱打开。我准备一些好东西藏在里面,只要朴仁勇叫人打开,见了风透了气,就会无火自燃。” “还有这种东西?” “当然有这种东西,只是我知道怎么制作,却没有材料。我已经叫人去匡山纯阳观。那帮炼丹的道士,手里有不少好东西。” “好,酸秀才,你准备那些无火自燃的玩意。我那边马上组织一伙雷池湖的湖匪,嗯,就选翻江龙。他们原本是连云箭一伙的,只是利欲熏心,劫了隆利昌号的货船,抢到不少金银珠宝,还有绸缎布帛。然后被连云箭追杀....” 岑国璋静静地听着,最后补充了一句,“樊盟主,我们做戏做全。请你组织两伙人,在江面上厮杀几回,让过往的船只都看到,向官府报案。” “你放心,演戏都演不好,我们白在水面上混这么多年了。”樊春花挥挥手道。 事情商量完了,岑国璋原本想留樊春花吃饭,可又顾虑人家是女的,怕她有想法。犹豫了一下,樊春花主动说道:“酸秀才,我从江夏大老远地跑来,你不请我吃顿饭?” “是我疏忽了!”岑国璋马上俯首认错,“伙计,上菜!樊盟主,要不要喝点酒?” “必须得!整上!”樊春花袖子一卷,豪爽地说道。 酒菜摆上,鲍细风和孙叔悄悄离开,王审綦和罗人杰一看,也找借口溜了出去,雅间只剩下樊春花和岑国璋。 岑国璋左右一看,觉得鲍细风和孙叔胆真大,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衣冠禽兽”吗?官服的补子上还有两只鸟儿呢!居然敢把你们大当家一个人留在屋里,孤男寡女的,不怕我兽性大发吗? 看着樊春花似笑非笑地神情,岑国璋突然意识到,人家能够统领大江盟和连云箭数千帮众,肯定有功夫,自己虽然是雄迈男儿,百分之百是打不过他。 真是造孽啊!怎么自己遇到的美女都这么彪悍呢?就是有点想法,也不敢付之行动。太失败了! 正文 第69章 当然还能聊一聊 “酸秀才,看样子你还有青云之志?”几杯酒下肚,樊春花晃着脑袋问道。 “做了官,当然是希望越做越大。可惜我仅仅是个秀才,要想更进一步,必须比那些举人进士们付出更多的努力。城西码头的规划,也算是我搏一把,要让上面看看,我岑国璋不仅精于刑名,还善于经济和理财。” “那些进士和翰林们再自诩清贵,可这朝中和地方,还是需要做实事的。只要需要做实事的实务官,我就有机会。” 樊春花盯着岑国璋看了一会,突然一拍桌子道,“难怪我看你还算顺眼!你跟那些满嘴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文官们不同。虽然你也爱装腔作势,装模作样,但还是愿意做实事。” “审案洗冤,还百姓们一个公道。公道,只是短短两个字,却有万钧千斤重。还有,你是为数不多愿意为百姓生计着想的人。你那份规划书弄好了,能给上千百姓带来挣钱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养家糊口。” “你也是我见过了第一位主动想法去进剿一阵风的官吏。” “樊盟主过奖了,我跟一阵风有私仇,不灭了他们,我寝食难安!”岑国璋连忙解释道。 “你有私仇,可你却只是署理知县,小小的八品官。洪州城里,比你品阶高,有能力的人多得是,他们谁曾想过铲除为害地方的湖匪一阵风?说到私仇,那年被灭门的丛安县林知县,是藩司袁大人的门生兼表外甥。乐王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结果呢,这老东西当起了缩头乌龟。” 说到这里,樊春花满饮一杯,叹息道,“这些文人,圣贤书都读到批眼里去了!一个个都变得工于心计,只知道趋利避害,还自诩高明聪慧,却失去了最重要的勇气。一个人没有勇气,只能在泥潭里固步自封,坐井观天,永远不知道大江大湖,万里海洋的壮美!” 岑国璋深有同感地说道:“说得没错!不仅是一个人,如果一个国家要是失去了勇气,失去了进取心,只知道安于现状,乐于享受,最后一定会被强盗欺负的。” “被强盗欺负?够含蓄的啊!哈哈,你个酸秀才,才做了几天官,当官说话的那一套,都被你学会了。” 看着豪爽胜过一般男子的樊春花,岑国璋忍不住问道:“樊盟主,你管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江湖好汉,会不会觉得很累?” “你这酸秀才,说话拐弯抹角的!什么累不累,还不是想问我,一个女人家,为何当起一群江湖豪杰的头目?”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爽,稍微一点,他就知道意思。跟聪明女人说话,也一样。 “呵呵,在下虽然很好奇,但此事涉及盟主隐私,不好直接问。”岑国璋笑了两声。 “没有什么隐私,我爹是老海匪头子,我跟我兄长算是子承父业。” “啊,盟主还有兄长?” “没错,我有兄长,他在东海讨生活。徐叔见我闲得无事,就召我过来帮他忙。” “徐叔?” “江夏城里,提督长江右路水师总兵官徐可恩徐叔。” 嘿,还真是官匪一家。居然大咧咧地告诉我,不怕去告发你们吗? “我是徐叔的义女,这是江汉、豫章和江淮三省官面上公开的秘密,甚至还有不少人知道我爹跟徐叔的交情。” “我父亲原是台州普通的渔夫。十五岁那年,应征入伍,跟随朝廷大军收复琉球岛和东番岛,跟东倭和尼德兰的水军苦战了数年。功全后带着一身伤和几十两赏银回到家乡,却发现亲人们都病死了,田地家产也被人占了去。先是打官司,被贪官黑着心瞎判。我爹一气之下杀了那乡绅恶霸,带着一票弟兄下海做了海盗。” “徐叔追剿我爹十年,两人不打不相识。尤其是有一回,两人的船只遇到暴风,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流落到一处海岛上,熬了四个多月,终于齐心协力做了艘小船,开回普陀岛。我爹受了徐叔的救命之恩,认他做生死弟兄,然后听他劝,受了招安。” “我爹一直在徐叔手下做副将,跟着朝廷大军在吕宋岛跟佛郎机和尼德兰的水军来回拉锯,打了数年,立下显赫战功。可惜却被那些清贵文官贬得一文不值,还质疑我爹,海贼出身,有通敌嫌疑。我爹被这些家伙活活气死,他的一群老兄弟们忿忿不平,拥着我们兄妹俩北上,占据了扁担岛,重操旧业。” “没多久,徐叔就任两浙海防都巡检,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我们也不让他为难,绝不上岸打家劫舍,也不在两浙海面上劫道。” “啊,那你们靠什么营生?”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你猜猜呗。”樊春花眨巴着眼睛,笑嘻嘻地问道。这一刻,能看出她其实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 “走私,收保护费!我要是有这么一支海上力量,又跟两浙海防总兵关系这么好,就这么干:一方面搞走私,一方面联手海防水师打击不守规矩的海盗,建立自己的规矩。给我交保护费,就给你一支旗,有这支旗,在我的势力范围之内,保你航行太平。要是有谁敢劫你的船,我先赔给你,再去找那家伙算账。” 樊春花忍不住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说道:“你这家伙,要是这席话被我兄长听到了,非得抓你去做他的狗头军师不可!” 岑国璋也笑了,举起酒杯,敬了樊春花一杯。 又一杯水酒下肚,樊春花脸上的红晕更浓,娇艳欲滴。岑国璋看得有点发呆,又不敢多看。人家可是海盗世家,湖匪头子,老是盯着看,看恼了人家,要挖你双眼怎么办?自己小小的一个县丞,在目无法纪的这些人眼里,就是个屁! “我好看吗?”樊春花突然问道。 “好看!”岑国璋下意识地答道,话刚说出口,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那你怎么不多看几眼呢?”樊春花似笑非笑地问道。 “不敢多看。”岑国璋老实地答道,“在下还有几分敬畏之心,故而不敢多看。” 樊春花听了微微一愣,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敬畏之心,难得听人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酸秀才,看来我没看错你。你胆子大,但只要有敬畏之心,做事就必定有底线,比那些伪君子、真小人强多了。” 这时,岑国璋也忍不住问道:“樊盟主,你真得不觉得累吗?” “有什么累的?男人能够操帆掌舵,纵横四海,为什么女人就不能?男人能统领群雄,号令四方,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只要有刀有铳,女人照样能杀死恶人。” “说得好!樊盟主此言大善,岑某再敬你一杯!” 樊春花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左手撑在桌面上,侧看着岑国璋。这个姿势挤压着胸部,将她藏在衣衫里的女性特征暴露无遗。 果真是海的女儿,非常有容啊! 岑国璋努力地排除着脑海里这些杂念,让自己变得纯洁些。可惜,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樊春花,在时时撩动着他心里的弦,让他半刻不得安宁。 樊春花撩了撩额头上垂下来的一缕青丝,笑着问道:“你这话不是在拍我马屁吧?” 马屁不敢拍,你的屁股有机会拍一拍,也是可以的。可是这些心里的话,怕死的岑国璋是万万不敢说出口,只能嘿嘿干笑几声,然后道:“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似乎说顺了嘴,又似乎看到樊春花听得入神,岑国璋思如泉涌,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此外,从国家社稷来说,让女性走出来,也是一种生产力大解放。男的耕地,女的织布;男的捕鱼,女的操舟;男的转运,女的贩卖...互相配合,两个人就能用出两个人的力来。某些道德君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恨不得把女子从小到大关在家里。其实这是最自私自利的!” “自私自利?为什么?”樊春花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些道德君子鼓吹的这一套,就是让女子毫无营生能力。不能自立,就只能依附在男人身上。于是这些家伙就能为所欲为,视女子为玩物而不用担心她们反抗或逃走。” 樊春花一拍桌子,大声道:“说得好!一语说中要害!以前我觉得那些伪君子们说的这些歪理,很气人,但是说不出坏在哪里。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这些家伙真的是包藏祸心,确实是坏透了。” 说完后她猛然意识到什么,一双杏眼瞪圆,盯着岑国璋问道:“你该不会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吧。听说你屋里,除了正妻之外,还养着一个丫鬟和一个厨娘,都是貌如天仙,国色天香。你不会也是视她们为玩物吗?” 一席话问得还有点小得意的岑国璋立即变了脸色,后心冒出冷汗。他耷拉着眉毛,苦着脸反问道:“樊盟主,你应该知道那两位的底细,你觉得我有什么本事视她们为玩物?她们拿我当玩物还差不多!” 樊春花忍不住仰首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传出了雅间。 在外面的孙叔听得眉开眼笑,低声对鲍细风说道:“这个要的!看来小姐是看上这一位了。嗯,我看也要的,个子挺高的,长得也俊,以后生出的娃肯定好看。虽然当个小官,但没有沾染那些文官的腐朽之气。待会你做好准备,只要小姐点头,你跟我就去把这姓岑的掳了来,当夜成亲,入赘樊家!” “孙叔,这姓岑的有老婆了!”鲍细风无可奈何地答道。 “有老婆了?真是太可惜了!不知道他愿不愿休妻再入赘樊家。”孙叔满脸惋惜地说道。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0章 你会炼金术吗?(上) “秀吉,英维,你们二人跟着公亮兄,也学习一段时间了。县衙六房三班的运作,也大致知晓了。现在,我要派一项任务给到你们。” 还是签押房,不过是县衙正堂后面的签押房,岑国璋人模人样地坐在案桌后面。 岑毓祥、唐峻来弯腰拱手道:“请叔父大人吩咐。” “这里有一份规划书,是我对城西码头扩建的计划。你们看过之后,心里有数,也不要跟他人说。然后我这里还有一份工作目录,你们就按照上面的明列,完成任务。” 岑毓祥、唐峻来接过规划书,匆匆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叔父大人,如此扩建,耗费巨大,而且风险很高,要是有什么意外,小侄担心那些商家会归罪于叔父大人。那些人背景不小,手眼通天,到时候怕影响叔父的仕途。” 岑国璋点点头,转向另一位,问道:“秀吉,你怎么看?” 岑毓祥正色答道,“叔父大人,小侄觉得,凡事除了看风险,还要看收益。如果城西码头扩建完成,能让富口县的繁华更上一层楼。不仅是极大的政绩,更能为富口县百姓谋福利,是件大好事。” 岑国璋回过头来,又问唐峻来,“英维,你还有什么看法?” 唐峻来的脸上浮出几分苦笑,微微低下头答道:“回叔父大人的话,小侄瞻前顾后的毛病还是改不了。秀吉说得对,凡事有风险也有收益。如果风险能在掌握之中,而收益又不菲,那就值得去做。” “哈哈,那就好。秀吉,英维,你们两人这段时间就泡在城西码头,按照目录做好详尽调查。每天有多少船只,会装载什么货物,来源地和目的地是哪里,货物所属的商号分别有哪些,转运需要等待几天等等,你们全部要调查清楚。” “侄儿明白,定不负使命。” 岑毓祥和唐峻来没走多久,杨井水回来了。 “大人,小的从匡山回来了。” “井水,一路辛苦了。纯阳观那些老道怎么说?” “那些真人卖了些东西给小的,都是大人单子上开列的。还有四样,真人们确实没有。不过他们推荐了一人,说那人如是没有,大人就是找遍长江两岸也难以找到了。” “哦,还有这人?老道推荐的谁?” “回大人的话,是本县秀才,大富商南宫楚才。” “南宫楚才?这名字好熟悉,我在哪里听过?嗯,难道是白斯文的那位姻亲?” “回大人,正是南宫员外。大人,他的名声比白斯文好数十倍,是县里有名的大善人。” 岑国璋沉默不语。 南宫药铺的那位郎中,已经查明,确实是他个人受不住诱惑,拿了白斯文的银子做了伪证,跟旁人无关。 但岑国璋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号称大善人,实际上是大恶人的家伙太多了。 杨井水看出岑国璋的疑惑,建议道:“大人,宋大人跟南宫员外是同窗,知根知底,大人可以找宋大人问问。” “好,井水,去把宋大人请来。” 过了一会,宋公亮进来了,“大人,你唤我有何事?” “公亮,南宫楚才你认识吗?” “南宫楚才啊,属下认识,老熟人。” “你细细说下这个人。” “好的大人。南宫楚才,出身殷实之家,祖父中过举人,父亲中过秀才。他本人也曾是神童。属下十七岁时,才拜在合林公门下。他六岁就被合林公收为弟子。” 说到这里,宋公亮脸上浮现出少许羡慕之色。 “我考了十几年,最多只考到个童生。他十二岁就考中秀才,大家本以为他会中举考进士,一路青云。结果十六岁时突然对炼丹无比痴迷。当时他父母身故,只有一个舅舅帮着管家,没有约束得住他。” “楚才游遍匡山、茅山、龙虎山等多家道观。后来还跑到松江、明州、越秀,跟西洋人学习炼金术。听说学会了西洋点石成金的秘术,二十八岁回家后,产业看着就兴起来了。后来娶妻生子,慢慢安生了。” “为人如何?” “好善乐施,为人正直。虽然娶了白斯文正妻的表妹,但是非常不屑他的为人,极少跟他往来。大人,你找楚才有事吗?”宋公亮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要事找他,这样,你出面,请他今晚到悦云居一叙。” 宋公亮了然地点点头:“属下明白了。” 南宫楚才长得一副好皮囊。一米七的个,五官清俊,风度翩翩。可惜就是皮肤稍微黑了点。在岑国璋看来,要是他能白一点,跟自己的差距就能缩短不少。 他兴冲冲地赴约而来,一走进雅间,首先就看到了一身直身便装的岑国璋。 南宫楚才认识这位署理县尊大人,也知道他跟白斯文的恩怨。看到这情景,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岑国璋断案如神,更是睚眦必报。而且他心狠手辣,计谋百出,被他惦记上的,从侯三到白斯文,从韩大能到尤得贵,没有一个好下场。 就连在星子湖、章江一带无恶不作、势焰熏天的一阵风,被他折腾两次,已经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眼看着离散伙没差几步了。 凶狠如虎狼,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 南宫楚才想着自己跟白斯文的关系,心里当然如同打鼓一般。 “草民见过县尊大老爷!” “不必多礼!现在是散衙时间,我等是朋友私聚,不论官阶,只论友情。你是公亮的好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南宫楚才知道这话也就听一听就好了,要是敢当真,那你就输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县尊大人平易近人,草民却不能得寸进尺,逾越规矩。”南宫楚才恭敬地答道。 “南宫员外,听说你跟贵姻亲白斯文并不亲近?”岑国璋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是。草民不齿他的为人,除非丈人家有事,偶尔聚得一两回,其余时间绝少见面。” “看样子南宫员外也不喜欢白斯文?”岑国璋继续追问道。 南宫楚才欲言又止,宋公亮在旁边看出来了,示意道:“楚才兄,有话只管说出来,县尊大人喜欢坦诚的人。” 宋公亮知道,岑国璋想用南宫楚才做些机要事情,他深知好友的秉性和才华,希望南宫楚才能够加入到这个小团队里。至少对于他而言,能够多个值得信任的同伴和帮手,也是好的。 所以他非常热心地引荐牵线,现在又希望能够把南宫楚才和岑国璋之间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消除掉。 正文 第71章 你会炼金术吗?(下) 看到南宫楚才还在犹豫,岑国璋笑了笑,没有做声。 宋公亮在旁边继续怂恿道:“大人就是想听真实情况。我虽然知道你的秉性,但是大人不知道啊。这是个大好机会。” 南宫楚才知道好友的意思,现在岑国璋是署理知县,富口县他说了算。真要是他怀疑自己与白斯文有勾结,那后果就很严重。现在是解释清楚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迟疑了一会,南宫楚才咬咬牙说道,“这话原本不该说出来,免得别人说我落井下石,故意跟白斯文撇清关系。但是今儿县尊大人摆明了有事情要找在下,想问清楚里面的底细。我也顾不上其它,只想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不瞒县尊大人和公亮兄,草民不齿白斯文的为人,都是往轻了说。这厮恶贯满盈,时常听到这家伙为非作歹的消息,我就气得牙根直痒痒。这厮以前时常到草民的生药铺抓药,要不是看在内人面子上,还有家祖创建这老字号不容易,草民早就给那厮的药里下点夹竹桃汁,送他归西,免得再祸害人间。” “夹竹桃汁?南宫员外果真是性情中人。”岑国璋乐了。 刚才与南宫楚才交谈时,岑国璋一直在关注着这一位的表情和细微动作,可以判断得出,在痛恨白斯文这一点上,他确实没有说谎。 但是事关重大,岑国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去相信南宫楚才,还需要再聊一聊,彻底了解这位的性情。 “听公亮说,楚才兄游历过四方,还接触过西洋人?” 听到岑国璋的称呼,南宫楚才提着的心放下一半,不过他不敢掉以轻心,继续打起十二分心思,应对着接下来的问话。 “回县尊大人的话,草民去过松江、明州和越秀,接触过西洋的洋和尚,想从他们哪里学些东西。” “洋和尚?泰西还是大食的?” 南宫楚才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答道:“泰西和大食的都有,泰西的有佛郎机、尼德兰和盎格兰,大食的有奥斯迈和巴比伦。” “他们语言不同,宗教也各不同,楚才兄都能跟他们沟通得来?” 南宫楚才心里更加惊讶了,不要说豫章,就是在江南、两浙,跟西洋人接触多的东南等地,那些官员们只是把西洋人简单地划分为泰西和大食两大类,再细就分不清楚了。 什么佛郎机、尼德兰和盎格兰,在那些官员面前,统统都是红毛鬼。 偏偏眼前这位年轻的署理知县,不仅听明白那些泰西、大食诸国的区别,还知道他们语言和宗教不同,这就神奇了。 “草民在语言上有些天赋,只需跟人接触个三五月,就能学会他们简单的口语。至于宗教不同,到了哪座庙,就赞美那尊神好了。” 呵呵,这位南宫楚才还真是位灵活多变的人才啊。 又聊了半个时辰,岑国璋大致清楚,南宫楚才跟那些泰西和大食人,学的不是什么炼金术,而是化学,顺带着还有数学和少量物理知识。 化学,这年头几乎略等于炼金术,难怪坊间有那样的传说。 在另一方面,岑国璋也判断出来,这个世界,东西方的历史有所偏差,但是大的走势方向没有变。 而今的泰西诸国到了大航海时代的高峰期。只是这个世界里,大景、大陈、大盛以及本朝,过于牛逼了,曾经多次北伐漠北、西征天脉山,把那里的丁零、柔然、奚丹、室韦、鞑靼等游牧民族往西赶。 而这些中原王朝的手下败将,一路西迁后,到了新地方却把泰西和大食诸国祸祸得够呛。甚至他们的后裔在小亚细亚和东欧大草原上,各自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国家,继续轮流把泰西和大食诸国按在地上摩擦。 于是,这些“东方强盗蛮族”嘴里的东方古国,成了天字头号强国。尤其是泰西诸国,一是为了寻找香料,二是想到东方找到这些蛮族的克星,解救于他们水火之间。于是拉开了大航海时代的序幕。 两三百年过去,这些泰西诸国几乎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抢占了许多地方,互相之间也打了无数的仗。在血与火中,泰西强国们实力变得强盛,胆子也逐渐打大了,最后敢跑到南洋,在国朝门口炸刺。 国朝底蕴摆在那里,又主场作战,虽然费了番力气,但总算把佛郎机、尼德兰教训了一番,收复了琉球岛、东番岛,还把有奶便是娘的东倭扁了一顿,最后出兵从佛郎机手里抢到了吕宋岛,又攻取至关紧要的柔佛海峡,把尼德兰等泰西势力赶回西洋,关上了南洋的西大门。 不过国朝承平一百多年,已经失去进取心,打到这个份上,还是靠着吕宋岛有大铜矿,南洋诸岛有香料,财帛动人心。不过也就到此为止,鸣金收兵,继续过起太平日子。 但是岑国璋却从南宫楚才介绍的情况里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泰西诸国在大航海时代带来的巨大收益刺激下,经过两三百年的沉淀,现在已经有了工业革命的苗头。 如果国朝继续固步自封,沉浸在中央天朝的意淫之中,到时候泰西诸国爆发工业工业,泱泱华夏就可能会被时代和泰西诸国抛在后面。 最明显的迹象就是泰西诸国已经普遍使用燧发滑膛枪。泛海而来的泰西船只上,水手们几乎人手一只。而国朝还在使用火绳枪,甚至在先皇时代,某位士林领袖上书,为了防止民间和地方造反,节省军费支出,要求全面禁止火器这种耗费巨大的“奇技淫巧”。 现在整个国朝,只有京师附近的一支天子亲军使用火器,其余各地,无论经制官兵还是乡兵民勇,统统换成刀枪弓箭。 简直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这些酸腐儒生,现在国朝最大的利益获得群体,最怕的就是变革。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地维持着王朝的所谓“规矩”,哪怕变得僵化凝固也在所不惜。 但是,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一点点时间,勉强来得及! *********** 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2章 这件事你做不做? 稳住了心神,岑国璋把注意力放到眼下。 他已经判断出来,南宫楚才跟白斯文确实不是一路人,两人的三观完全不同,就算是想勾搭,也凑不到一块去。 “楚才兄,我有一事相商。” “县尊请直说。” 岑国璋把要求一说,南宫楚才沉思了许久,才缓缓答道:“大人,无火自燃,草民能做出来。只是需要的材料很难找,估摸着得花上两三个月时间。而且无火自燃的装置,稳定性很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起火了。” 两三个月时间,太久了。自己的这个行动等不了那么久时间。而且稳定性这么差,也不行,可以排除。 “楚才兄,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 “大人,草民觉得可以搞个摩擦起火的装置。把东西放在箱子最底部,安好装置再固定好。有人去翻动它时,装置一摩擦,立即起火。只要助燃的东西配置好,马上能燃起熊熊大火,一时半会绝对救不了。这个装置稳定,不动它绝对不会燃。” 摩擦起火,这个就跟火柴的原理是一样的,确实容易实现,而且相对稳定很多。 “楚才兄,这个装置需要多久做出来?” “大人,材料都是现成的,需要三天。” “那就好,此事就拜托给楚才兄了。”岑国璋眼珠子一转,又问道,“楚才兄,你难道不好奇,我做的这玩意儿,是用来对付谁的?” “不好奇!草民游历多地,早就知道些道理。有的事要十分好奇,有的事一点都不能好奇。”南宫楚才一脸的拒绝。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就是说了我也没听到! 呵呵,我不把你拖下水,怎么放心呢?岑国璋才不管南宫楚才的拒绝,继续开口道:“这玩意是用来对付湖匪一阵风的。” 南宫楚才的脸苦得都能沥出盐碱子来了,我说了不想知道,你偏偏要告诉我,唉!难怪今天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马车给撞了,有凶兆啊! “大人,我是真不想知道啊。” “哈哈,那不行,你必须知道,反正到时候事发了,你还是会知道幕后有我。不如现在就告诉你...” 话说到一半,岑国璋停住了,南宫楚才却吓了一跳,“大人,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就是一同谋,说出去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岑国璋笑了,“同谋?这个词我喜欢。”然后举起酒杯,对南宫楚才和宋公亮说道,“来,为我们能够成为同谋,干一杯。” 第二天散衙,岑国璋回到家里,还没坐下,宋公亮就登门了。他手里捧着一件盒子,用来装礼品,很普通的那种。 “大人,这是南宫楚才托属下送来的,还千叮嘱万嘱咐,绝不能让外人看到。” 岑国璋当着宋公亮的面,打开外面的包袱皮,里面是一个大木盒子,外面还贴着一张小封条,上面盖着一方小印:“惟楚有材”。 轻轻挑开封条,岑国璋忍不住问道:“南宫楚才祖籍荆楚的?” “是的大人,楚才祖籍荆楚桂阳府。他祖父在我们富口县做了二十年官,学谕、主簿、县丞,最后干脆在这里安家落户。” “原来如此。” 打开大木盒,里面放着一块绸布。嗯,真的是送礼?怎么搞得这么神秘干什么?这年头,能给当官的送礼,说明你已经有一定地位了,用不着藏着掖着。 掀起绸布,居然只是薄薄的一层。哦,原来是掩人耳目。南宫楚才果然很谨慎。 里面还是一个木盒子,只是要小些。岑国璋打开,看到里面的物件,不由眼睛一亮。 这是两把手铳。一把是乌黑木做成的握柄,一把是黄木做成的握柄,上面雕着精美的花纹。银灰色的枪管,燧发击锤,火药池,透着金属的质感。旁边还有通条,白锡制成的火药壶,用鹿皮制成的铅弹袋。 在火枪上面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草民进献西洋短火枪两把。”还有南宫楚才的画押落款。 “这个南宫楚才,果真是个聪明人!” 宋公亮不明就里,疑惑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岑国璋知道宋公亮不擅智谋,长于执行,反正自己找部属从不奔着聪慧去,再聪明能聪明过自己? “公亮,本朝律法,私藏火器,籍没家产,流配三千里!楚才给我送来这两把短火枪,看上去像是在给我送礼。其实关键是这张有落款的纸条,它等于是留了一份要命的把柄在我手里。南宫楚才,是用这一招让我宽心啊。” 听明白的宋公亮也笑了,“楚才自小就比一般人聪慧,可惜志不在此,否则的话,怕是已经中进士,扬名琼林宴了。” 他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楚才送东西给我时,被陈大有看到了。他就借机旁敲侧击问我,楚才到底送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送东西来。” “你怎么答复他的?” “我说,因为南宫家生药铺郎中做伪证的事,县尊准备把南宫楚才作为白斯文的同党一块法办。我居中调解,南宫楚才在大人面前辩解了一番,这才洗脱嫌疑。为了感谢县尊,南宫楚才就托我赠送给大人一些礼物。大人,你说我这理由,陈大有会信吗?” “他要是生了疑,再完美的借口也会找到纰漏;要是还没有生疑,这个理由足够了。”岑国璋不在乎陈大有相不相信,自己跟他幕后大老板处于蜜月期,不管真信假信,他都得信。 不过经过这么一提醒,岑国璋想起自己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送走宋公亮,岑国璋站在第二进院子中间想事情。罗人杰、王审綦、岑毓祥、唐峻来和陈老倌等人在第一进院子的前厅里等着晚饭。陈二婶带着两个老妈子在厨房给施华洛打下手。 玉娘在北屋里读家信,正是情绪波动时。她那小十岁的弟弟,写信过来了。算一算,自己这个小舅子差不多八岁,开蒙两年,确实可以自己执笔写信了。 如此说来,俞巧云正好在西偏屋,应该在偷偷地吃零食。正是好机会! 俞巧云确实在嘎吱嘎吱地吃着“餐前小甜点”,看到岑国璋径直闯了进来,吓了一跳。小心脏砰砰乱跳,慌得就跟见到大灰狼的小鹿。 “巧云,你做不做?” “做什么?”俞巧云几乎要哭出来了。太太有身孕,憋不住的老爷终于要对我下手了! “帮我做件事情?” “什么事情?”俞巧云紧张万分,嘴里的话都是随着岑国璋的问话下意识地说出来的。我就知道,老爷肯定是要我去做那件羞人的事情。看来还是洛儿姐姐说得对,憋坏的老爷真的会饥不择食。 “一件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渣男!馋我的身子也就算了,居然还不想给我名分!不能被外人知道!难道你想背着太太做坏事吗? 俞巧云恶狠狠地盯着岑国璋,心里盘算着,要是这个扒衣老爷再敢进一步提出非分的要求,自己就让他尝尝姑奶奶的相思柳叶镖! “就是让你去韩府取件东西,只是这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韩府的人,不能听到一点动静。我思前想后,除了武艺超群,冰雪聪明的俞巧云,没有人能做得到。” 取件东西,我还以为你要取我的...俞巧云突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 老爷多惜命的一个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跑来对自己用强。再说了,他现在这身份,去观月阁还能享受五折优惠。没有必要冒着被甩一身镖的危险来打自己的主意? 俞巧云那开始圆润的脸羞得通红,几乎都要滴出血来。看得岑国璋非常奇怪,我只是叫你去偷东西,没叫你去偷人,用得着情绪反应这么大吗? 不过聪明的俞巧云马上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情绪。 “韩府,尚书府啊,你叫我去那里偷东西,风险很高的。要是被人知道,我就得跟我爹娘一起跑路了。不成不成。” “怎么叫偷东西呢?这件东西韩府上下都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等于不存在。拿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叫偷呢?” “不行不行!”俞巧云已经慢慢恢复常态,讨价还价也进入到状态,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韩府,一听到这名字,我的腿就发软,根本没有力气翻墙。” “一个月的零食。” “外加两千文钱。” “怎么还要上钱了?不是给你买零食了吗?” “那是嗟来之食。有了钱,我想吃啥就买啥。” 嘿,看你每天吃得那么开心,怎么这会就成了嗟来之食了?不过提出的条件还在自己接受范围之内。 “好!成交!那件东西在韩府的...” 交待完后的岑国璋离开了西偏屋,俞巧云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却不想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施华洛轻轻地跳进屋里来。 “谁啊,原来是洛儿姐姐,好好的屋门不走,你翻什么窗户?” “巧儿,是不是觉得有点失落?”施华洛似笑非笑地问道。 “失落什么?洛儿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没听懂。” 施华洛冷笑一声,懒得理这个装傻卖痴的丫头,只是说道:“吃饭了!今天我做了糖醋排骨。少吃点,韩府的院墙挺高的!” **************** 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3章 去韩府这么容易? 一声打更声从城南远远地传来,岑国璋从后院书房出来,活动着酸涨的颈肩和手臂,慢慢走回到北屋卧室里。 玉娘坐在油灯下绣东西,走近一看,是件虎头帽。 “玉娘,前两天你不是绣好了一顶虎头帽了吗?怎么还要绣?油灯昏暗,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相公,我这是给蓉儿姐姐绣的。” “蓉儿姐姐?”自己娘子什么时候多了位姐姐?可是姐姐不好,要是多位妹妹就好了。 “就是韩府的二少奶奶。”玉娘放下针线,站了起来。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还不是很明显。 玉娘从桌子上倒了一碗雪莲银耳汤,递给岑国璋。 “她前天身体好些,又请我过去坐了坐。看到我随身带着做的虎头帽,羡慕不已。说她从小不修女红,就算能生儿育女,怕是也不能亲手给他们做衣帽。妾身一时忍不住,答应帮她做一顶虎头帽。” 说到这里,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也知道韩府二少奶奶的尴尬处境,与公公私通,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笑话,不得不吃虎狼之药打胎。打一次,便是对身体的一次巨大伤害,包括心理上。更可悲的是,她以后到底会落得怎样的结局,谁也不能预料。 只是二少奶奶为人纯善,待人真诚,想想她所受到的伤害,玉娘就会忍不住心生痛惜怜悯。 “相公,蓉儿姐姐这么好的人,为何落得如此下场?难道真的红颜薄命,就该艰难多舛吗?” “她最不幸的事就是嫁到了韩家。”岑国璋几口喝完了那小碗汤,淡然地答道。 玉娘搽了搽脸上的泪痕,勉强笑了笑,“各有各的命,不说这些事了,徒惹烦恼。咦,巧儿呢?肯定又打瞌睡去了。算了,我去给相公打洗脸水。” “娘子不要乱动,我自己去就好了。”岑国璋连忙阻止了她。 “怎么敢叫老爷你去打洗脸水?传出去,我这做丫鬟的岂不是要被人骂死。”俞巧云端着一盆水,推开门走了进来。 好吧,本老爷心胸宽阔,不跟你计较! 岑国璋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先漱了口,又洗了把脸。俞巧云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抛在桌子上,然后端着水盆出去了。 这就到手了?你去趟韩府,比我去趟茅厕还要容易? 岑国璋拿起一看,是一根细竹筒,一头是通的,但是被蜡封住了。他用针挑开,倒出一卷纸条来。 展开一看,岑国璋脸色不由地变了,心里忍不住嘀咕着。韩尚书啊,我还要靠着你升官发财,想不到你在作死的路上,策马奔驰,拉都拉不住啊。唉,你就不能多坚持会,等我把你利用完了再完蛋也行啊。 玉娘看到岑国璋的脸色变化,担忧地问道:“相公,怎么了?” 岑国璋把纸条递了过去,玉娘扫了一眼,脸色大变。 “相公,这,这是谁留下的?” “须生。” “须生?” “韩府五小姐的贴身丫鬟,翠花,娘子还记得吗?须生就是跟她一起殉情自杀的那位。” “就是那位杀害韩府千金狗的凶手?韩府二姨太太的娘家外甥?” “就是他。他应该是某派势力安插到韩府,打探机密的细作。这纸上的讯息,应该是他生前,费尽心思打探到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如此算来,是我坑了他啊。”岑国璋叹息了一声。 “相公,妾身还是不大明白。”玉娘不解地问道。 “这位须生,身负使命潜入到韩府,干得还不错。他勾搭翠花,十有八九是找掩护。跟丫鬟有私情,时常到偏僻处约会,可以完美地掩盖他平时鬼祟的行迹。就算万一被抓到,顶多背上一个勾引丫鬟的罪名,比刺探阴私机密要强多了。” “他杀狗,或许真的是出于意外。原本这事也就过去了,最后可能是俞皮匠背锅,不会暴露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我机缘巧合把这案子给破了,还揪出主犯是须生,同犯是翠花。杀狗就杀狗呗,无非就是认个私通的罪名,然后被赶出府去。只是那卷宗里,宋公亮秉承我的意思,写了两句话,可能让韩尚书生疑了。” “相公,是哪两句话?”玉娘好奇地问道。 “一是狗的身上中了三刀,一刀在喉咙上,当时就叫不出声,其余两刀全在心口上,刀刀要命。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二是伤口呈梅花瓣状,非常奇特,说明凶手用的一件非常奇特的兵器。” “一直到现在,我和公亮都猜不出是什么兵器。但是韩尚书,曾经的二品大员,肯定知道一些朝中私密,可能清楚那些秘密衙门的人会用这种奇特兵器。” “所以韩尚书就干脆杀死了翠花和须生?仵作不是验过吗?两人是自杀。”刚说到这里,玉娘突然记起,当时的仵作是罗人杰,那时还叫王二毛,还是相公特意叫去的。 “是被自杀。”岑国璋加了一句。 “相公当时就猜出了两人死因另有隐情?” “没错。当时我就在柴房里想,须生可能没有料到,一起简单的杀狗案,不仅牵连出他,还把他给暴露了。不过我觉得,他身为一位优秀的细作,应该可能预感到危险。如果手头上正好有一份重要的情报,怎么传出去呢?” 玉娘想了想,最后迟疑地说道:“把纸条封在蜡团里,吞到肚子里去。” “娘子聪慧!我是在柴房里转了好几圈,才想到这一招。娘子却是转眼就想到,才智高于我啊。” “相公取笑我了,我是在你循序渐进的引导下想到的。当时相公所处的情景,肯定不是妾身现在所能比的,能那么快想出来,也非凡人了。相公,你叫巧儿是去乱葬岗取了这讯息吗?” “如果是乱葬岗,我就叫公亮或杨井水去了,怎么会劳烦她去?须生和翠花被自杀后,韩府找了个借口,把两人尸体运到城南十里庄的化人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 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4章 这事小不了! “韩尚书也看出来了?”玉娘诧异地问道。 “韩老大人要是没点道行,怎么坐上署理礼部尚书的?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可比富口县这个破衙门厉害千百倍。我们能看出来,韩尚书肯定也能想得到。”岑国璋悠悠地说道。 “那这讯息到底被须生藏到哪里?” “须生能在韩府潜伏这么久,在韩老狐狸眼皮子底下获得不少情报,说明他确实厉害,而且了解对手的脾性,肯定能猜得到,情报吞到肚子里去,瞒不过韩尚书这只老狐狸。他只能另想办法。” “相公,你是说他把情报藏在韩府的某一个角落里?”玉娘皱着眉头问道,“可是,他的同伙如何取出这份情报呢?” “娘子说得没错。须生藏情报是非常好藏。韩府那么大,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塞,神仙来了也找不到。对于须生来说,藏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让自己人找到这份情报。” “相公,那相公猜到须生把情报藏在哪里了?” “娘子,你说他是怎么被暴露出来的?” “杀狗案,因为相公破了杀狗案...”玉娘说到这里,立即顿悟了,“须生把情报藏在韩府后花园的千金坟里。” “没错,这是须生在当时能想到的,韩府里为数不多跟他有关联,又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 “所以你叫巧儿趁夜去了趟韩府,起出这件情报。”玉娘一脸崇敬地看着岑国璋。 自己的相公真的是聪慧过人。任何一点线索,不管看上去多么缥缈无用,只要被他剥茧抽丝,就能在乱麻迷雾中找到了真相。 “是的。我也是碰碰运气。须生背后的组织,肯定也有足智多谋的人,可能会想到这一点。现在情报被起出来了,我反倒有点疑惑了。都过去这么久了,须生背后的人怎么无动于衷呢?” “相公,可能须生背后的人,没有猜到还有这么一份情报吧。”玉娘帮着解释道。 “娘子说得没错,这极有可能。”岑国璋缓缓地点点头。 “你拿着这份情报有什么用?”玉娘兴奋之余转念一想,须生留下的情报就是个烫手山芋。 “原本我还想着找到一份护身符,实在不行献给韩老狐狸,好好巴结一番他。却不想找到个祸害。这玩意要是递上去,韩尚书十有八九要完蛋,然后会牵连到我。我可是前不久,韩尚书使力帮我运作上位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这小小的县丞,被牵连革职,也就是吏部某位书办添一笔的事。” “也不能给韩尚书了。这事过于机密隐私,韩老狐狸宁可杀我灭口,也不愿意赌我保守秘密。所以干脆...”岑国璋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凑到油灯上。 看着纸条化为灰烬,玉娘有点不解地问道:“相公,就这么烧了?” “烧了干净,留在手上是个祸害。我还想更进一步,在攀上新的大树之前,韩尚书还是我最强有力的臂助。” “相公,上回去洪州府,跟你相谈甚欢的刘大哥,你不是说他极有可能是皇家密探吗?你不是搭上他的线了吗?” “我倒是想搭上那条线,可惜啊,人家可能看不上我,根本没当我是回事,说不定只当我是棋子。我那位刘大哥,看上去对我掏心掏肺,可惜十句话里,只有五句是真的。靠他,我还不如咬咬牙,牺牲下色相,投靠樊春花樊盟主,搭上徐可恩徐老将军那条线。” 玉娘忍不住莞尔一笑,她知道相公在开玩笑。 火烛啪的一声,爆了个火花。玉娘走过去,用剪刀剪了一截灯芯,再拨了拨,屋里顿时亮了许多。 她款款在岑国璋身边坐下,凝视着相公英俊的脸庞,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我的相公聪慧非常,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惜,却困于制文经书,要不然科举顺利,得中进士,就能大展鸿图。那像现在,草芥如浮萍,难遂大志。” “哈哈,娘子说得对。只是这天下的事有失有得,我不长于制文经书,也就没有被四书五经蒙蔽心窍。这天下,即精经义文章,又通世故人情的人,寥寥可数。我不是这样的天才,只能二选一了。虽然这条路难走多了,但总能走下去。” 玉娘挽着岑国璋的肩,笑着问道:“相公,定好你的目标吗?做到什么官才告老还乡?” “肯定要做到首辅。”岑国璋毫不迟疑地答道。 玉娘的嘴笑成了一道月牙,脸上没有丝毫讥讽或不屑,在她看来,自己相公做首辅,只要他想做,就肯定能做到。 “首辅是一品大员,相公你现在是正八品,中间还差着,七品、六品、五品...二品,六品十二阶。听说官员正常情况下是三年转一阶,还需要三十六年。” “哈哈,三十六年。如果有机缘,用不了那么久。如果没有机缘,三百六十年也不够熬的。” “妾身相信相公一定能成为本朝第一位非进士出身的阁老首辅。相公,你要加油哦!让妾身早日恩受鸾锦玉轴的诰命。” 听着玉娘鼓励的话,岑国璋忍不住轻轻地抱着她,头靠在她的心口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觉得世间一切的烦恼,都被这心跳声震得粉碎,然后消散无影。 “娘子,这宦海谲诡,要是我一不小心翻了船。到时候重归清贫困苦,娘子还愿意跟在我身边吗?” “相公,苦日子妾身又不是没经历过。只要能在相公身边,就算一起被贬斥到琼崖岛安置,妾身也无怨无缘。” 岑国璋觉得一种让人发暖心热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着。他忍不住轻声念道:“我岑某人,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娶到了娘子。” 两人正情意绵绵时,远远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不一会,陈二婶在卧室窗户外低声禀告道:“老爷,典史宋老爷来了,说有紧急事情。” 岑国璋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这么晚还来找自己,肯定是有大事。 他一边匆忙起身穿衣服,一边心里打着鼓。这么晚了还火急火燎地找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呢?难道乐王终于造反了? ********** 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5章 这回死的是谁? 德居客栈,是城西码头最大的一家客栈。 在富口县转船的客旅,要是觉得身心疲惫,或者天色太晚,又或者还需要等船,多半会在城西码头附近的客栈里投宿。而德居客栈,则是富贵身份的人爱住的客栈。 天字三号房,德居客栈最好最高档的客房之一,一位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已无气息。 在这具尸体旁边站着的是岑国璋、宋公亮和牟仲连,再后面一点,站着“署理刑房书办”岑毓祥和“协理刑房书办”唐峻来。他们两人一脸兴奋,目不转丁地看着岑国璋。 岑青天破案如神,在富口县乃至江州府已经被传为神话。两位在富口县衙这些日子,耳朵都听出老茧来,终于有机会看到叔父破案,当然有点小激动。 “公亮,勘验过了吗?” “大人,属下和牟仲连勘验过,表面看是心疾身故,但根据各种迹象,属下判断是中毒。只是属下判断不出是什么毒,也没有办法推断是如何中的毒。” “此人什么身份?” “大人,此人是户部左侍郎覃覃大人的内管事,叫覃德刚。” 岑国璋了然地点点头,身份特殊,所以宋公亮发现他搞不定时,只能连夜来叫自己。 覃北斗覃大人啊,这段时间里邸报里频频提起的大臣,说是颇受皇上信任,被委以追讨逋税和清理借欠国库等重任。 户部尚书马继迁马老大人都七十岁了,眼看着就要告老还乡了,下一任户部尚书十有八九就是覃大人。而户部尚书按例是要位列内阁的。 指日可待的阁辅大佬的内管事,死在富口县,这个责任非常大,宋公亮当然不敢怠慢。 “什么时候发现这覃德刚死了?是谁发现的?” “大人,是覃德刚一起来的伴随,在戌时一刻发现的。” “把情况详细说下。” “是,大人!” 根据宋公亮的描述,覃德刚一行五人,坐船从江宁过来,目的地是豫章省城洪州城。按照惯例在富口县转船,只是当时已经过了午时,而顺风堂开往洪州的大船,要明天早上才能起锚。 覃德刚一行就在德居客栈住下。 他们酉时一刻在楼下大厅里吃的晚饭,酉时三刻饭饱酒足,覃德刚说有点事要回房处理,自回他单独住的天字三号房。他在覃府地位很高,等于半个主子。四位伴随留了一人在门口,随时听命伺候,其余人自回房去休息。 临近戌时,顺风堂派人来告知明天早上启程的时间,顺带着送来五张船票。老伴随接住后,来找覃德刚禀告。与门口的伴随敲了好一会门,没有听到回应。两人觉得情况不对,慌忙砸开门,发现覃德刚躺在床上,已经一命呜呼。 于是就叫人去县衙报案。听说是户部左侍郎覃府的内管事暴毙,值班的唐峻来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请宋公亮。 几人赶到客栈,细细勘查了一番,再根据伴随的叙述,宋公亮初步判定覃德刚是中了毒。只是详情却无法推断出来。事关重大,宋公亮也顾不上天黑,亲自去请岑青天出马。 岑国璋静静地听完后,伸手指向岑毓祥和唐峻来,“秀吉,英维,案情你们也了解,说说你们的想法。” 看到两人还有些犹豫,岑国璋笑了笑说道:“没事的,你们畅所欲言,把自己当成凶手,天马行空地好好想一想,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毒杀覃德刚。” 宋公亮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笑着说道:“这可是跟随县尊大人学习破案的好机会啊!” 岑毓祥和唐峻来变得更加兴奋了,两人低头想了一盏茶的工夫,唐峻来先开口。 “叔父,宋大人,凶犯会不会是在晚饭的时候下毒?” “英维,我觉得不大可能。晚饭是五人一起吃的,碗筷也是随意分的,不可能覃德刚中毒了,其余四人却没有事。” 不用岑国璋和宋公亮开口,岑毓祥先开口反驳道。 “那秀吉你的想法是什么?” “叔父,宋大人,属下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凶犯到底是怎样下毒的。这天字三号房在三楼,一般人很难从窗户里爬进来。左右房间不相连,也没有挑台,根本翻不过来。覃德刚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门口有伴随。后来老伴随两人冲进屋里来时,房间除了覃德刚尸体,并无第二人。” 岑毓祥话刚落音,唐峻来连忙说道:“所以我才觉得,只有在覃德刚进屋前,凶犯才有机会下手。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就是守门的伴随说谎了,他中间离开过门口一段时间,甚至可能是他暗中下的手。”岑国璋笑着补充道。 岑毓祥和唐峻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倒是有这个可能。英维,你去跟客栈掌柜的说,让他安排一间房间。秀吉,你去叫覃德刚那四位伴随,我要一个个问话。”岑国璋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房间看了起来。 他推开房间里唯一的一扇对开窗户,下面是客栈的院子,听到讯息的人聚集在一起,指着上面在议论着。 嗯,是挺高的。难道是自家的俞大丫头,去韩府取东西,拐了个弯跑到这里来做个案?这点高度,对她来说难度不大。可是时间对不上。案发时,她和施华洛陪着玉娘在后厅里,一边绣织一边聊着天,不可能分身来这里。 难道是别的江湖高手? 如果是一路有目的地尾追,为什么非得在富口县作案?难道是嫉妒自己岑青天的名声,想故意挑战一下? 路过的高手随手做的案?目的何在?覃德刚没有丢失任何钱财,难道只是看他不顺眼? 关上窗户,岑国璋把江湖高手作案这一点暂且排除掉。他转身观察着宽敞的房间,正中间一张八仙桌,四张椅子,桌面上有茶壶茶杯。靠门的墙上摆着一张书桌,还有一个木格架子,架子上摆着几件街边买的瓷器古玩。 这边是一张雕花木架床,还有一扇屏风,一个放洗脸盆的木架。嗯,算是这个时代高大上的“行政套房”了。 岑国璋举着一盏蜡烛,把整个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细细地看过,甚至抬头看屋顶。不过这房间虽然有屋梁,但是离屋顶很近,根本没法藏人。 等到岑国璋放下灯,把浑身上下的灰尘拍掉后,宋公亮忍不住问道:“大人,有什么发现?”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做声。宋公亮知道他的习惯和作风,也不再追问。 接下来,岑国璋在另外一间房间里,一一对覃德刚的四位伴随做了详细的询问。询问完,岑国璋心里有数了,凶犯不可能是这四位伴随。除非他是心理素质极高,修为极深的老手。现在可以暂时排除这一点。 回到案犯房间,已经听到敲响了五更声。 “大人,天亮了。” “嗯,天亮了,这案子也有点眉目了。” 一直在身后当助手的岑毓祥和唐峻来眼睛一亮,他俩还一头雾水,想不到叔父居然说案情有眉目,叔父到底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两人有些迫不及待,勉强稳住心神,静静地听着。 “公亮,我们先一步步来。”岑国璋先回头过来,看到岑毓祥和唐峻来在认真地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宋公亮说道。 “好。大人,首先这毒物,属下不是很明白。” 覃德刚身体一向健康,平日里没有半点有病的迹象,因隐疾暴毙的可能性太小了。推断为他杀,身上又没有任何伤痕。吸取了陈双财案件的教训,牟仲连特意在覃德刚的七窍细细查验过,没有任何疑点。 剩下的只有中毒了,可是覃德刚全身上下的迹象非常特殊,除了能勉强辨认出可能中了毒之外,什么七窍流血、乌青瘀血、指甲发黑等通常的中毒症状,一个都没有,这就为难住宋公亮和牟仲连。 这案子必须得破,而且要破得明明白白,证据确凿,才能给京里的覃大人一个交代。否则的话,富口县衙就是失职。想到会被一位即将成为阁老的朝中大佬怪罪,大家都很绝望,只能绞尽脑汁地去破案。 “覃德刚的右手掌心有很小一点血迹,公亮和仲连都看到了吗?” “大人,宋大人和属下都看到了。现在天气炎热,蚊虫众多,极有可能是覃德刚临死前打死了一只吸血的蚊子。”牟仲连立即答道,“属下到处查看了,覃德刚后背,左上臂,右小腿,都有蚊子叮咬的痕迹。” 岑国璋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某本书上看到,在云岭和琼崖岛的森林里,有一种树,树汁剧毒,见血封喉。当地猎人用它来毒杀野兽。他们在绣花针尾部粘些羽毛,针尖蘸上毒汁,用一根细长管吹出去。能毒杀猎物与无声无息之中。” 这就是信息量的差距。见血封喉这种毒汁,在当前,就算去过琼崖岛和云岭的人,都不一定知道。但是对于曾经的岑国璋而言,只是某本小说的小伎俩,或者某本杂志新闻的一小段地方奇趣。 “大人,你是说覃德刚被人用那种毒针暗害的?”宋公亮兴奋地问道,随即眉头又皱起来,“可是他是如何下手的?又如何从这间屋子里脱身的?” 岑毓祥、唐峻来和牟仲连都把期盼的眼神投向岑国璋。是啊,当时房间门口有人,窗户又不可能有人翻得上来。就算是有人翻爬上来,也是有动静的。房门外的人听不到,覃德刚难道会听不到?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悄无声息地被人给暗算了? 众人都期盼着岑国璋给出一个答案来。 *********** 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6章 凶手,你认了吧!(上) “你们一直有个误区,总是认为凶犯是从外面进入到这间房里,用毒针杀害了覃德刚。其实只要我们转换一下想法,要是凶犯一直潜伏在房间里,很多疑点就迎难而解了。” “潜伏在房间里?”宋公亮若有所思地说道。 覃德刚一行人住进客栈里,会把每间房间都查看过一遍。出门在外,又身负使命,肯定十分小心。但是他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只是锁了门就下去,房间里没有留人。毕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留在房里,加上走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多少有些松懈。 开锁进入房间,只需要两个人配合。开了锁,一人进去潜伏,另一人把锁原样锁上。这样操作,比爬窗户之类的难度要低多了。 覃德刚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十有八九不会再查看整个房间,而是在屋里处理事情。这时,潜伏在房间里的凶犯趁覃德刚不备,用吹管吹出毒针。 覃德刚以为又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可是没多久就觉得身体不适,还以为是太疲惫,想去床上躺一会,没想到一躺下去就毒发身亡了。 “叔父,你是指凶犯潜伏在床底?”岑毓祥惊喜地问道。 “没错,你们可以去看一看,床底有痕迹。” 听了岑国璋的话,几个人轮流拿着灯,钻到床底看,果真有人躺过的痕迹。 “叔父,那凶犯如何逃出这间房的?”唐峻来继续问道。 “很简单,等覃德刚毒发身亡,凶犯钻出床底,把毒针拔掉收好,再藏到床底。等到伴随冲进来,发现覃德刚气绝,惊慌失措去报信叫人时,大摇大摆地从房门走出去就是。”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还有这样的犯案手段?可是低头一想,根据老伴随等人的口供,他们两人发现覃德刚气绝,吓得六神无主,一个跑去叫同伴,一个跑去叫店家,当时这房里确实有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没有人。 凶犯能趁着这个时机,从容地离去。 “大人,如此说来,犯案的极有可能是这客栈的伙计?”捅破那层窗户纸,宋公亮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 “没错,只有客栈的伙计才能轻易地打开这门锁,才能在客房里转悠进出而不会被人怀疑。” “属下马上把客栈里所有的人都集中起来。”宋公亮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德居客栈有伙计六人,杂役四人,厨子三人,账房一人,掌柜的一人,平日里都住在客栈里,被杨井水带着衙役捕快悉数找到,全部集中在客栈一楼的一间偏厅里。 偏厅里十分安静,岑国璋的目光在十五人的身上来回扫动着。他们神情各异,多是惊慌不安。任谁被有名的岑青天叫到一起,什么也不说,心里肯定发毛。就算没有做贼心虚,可你也怕官老爷为了问案,直接上刑。这是一般官吏审案的“标准流程”,何况岑青天的“化铜经”也是赫赫有名的。 “有位贵人死在你们客栈,可知道?”岑国璋开口问道。 众人连连点头,表示知道这事。 “案发时,你们都在干什么,一一说一遍。”岑国璋不慌不忙地说道。 几轮问话下来,岑国璋初步确定了两位嫌犯。 很简单,其他人除了答话时偶尔看自己几眼,其余时间都是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这两位,时常利用各种动作,以一种“不经意”的状态飞快地偷瞄自己一眼。 他们需要观察自己的神情反应,好来判断自己到底知道了些什么东西。这两位,心理素质还没有修炼到“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地步。而且自己断案如神的名声,也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们需要获取一些现时的信息反馈,好跟自己斗智斗勇。 就是这些细节,偏偏就出卖了他们。 “其实本官已经查出,凶犯就在你们中间!”岑国璋突然说出一句话。 这突如其来的话,吓得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岑国璋,想分辨这位岑青天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那两位叫齐鱼和李林的伙计,偏偏微低下头,避开岑国璋的眼神。 这是心虚的下意识表现。虽然他们很快又装作跟其他人一样,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但这瞬息间的细微动作,已经让岑国璋认定了他们。 岑国璋对宋公亮低声说了两句,让他带人去搜查齐鱼和李林的房间,如果没有发现,就全客栈大搜查,重点放在柴房、杂物房等几处王、李两人负责清理打扫的地方。 吹管、毒针,都是罕见的暗杀之物,他们不可能用完就丢,多半会藏起来。按照一般人的潜意识,只有藏在自己的地盘里才觉得安全。住的房间太显眼,不大可能藏,多半藏在他们日常活动最多的地方了。 岑国璋则继续不慌不忙地问着话,“你们好好回忆下,看看同伴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众人都有些紧张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盘算,谁可疑?或者谁会说我可疑? 过了一会,有人开始检举了,说某某今天吃了晚饭后,有半个时辰看不到人影。 某某马上辩解道,自己因为过几天要回家探亲,趁着天还没黑,跑到附近的街上买几件东西,好带回去给爹娘。 很快,有人说齐鱼晚饭后在二三楼里瞎逛,似有不轨。齐鱼连忙辩解,说他看到有个陌生人上了二楼,就跟上去查看,结果没有人影。他很奇怪,就在二楼三楼转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很快就下来了。 这时,宋公亮兴冲冲走了进来,身后一个捕快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几根针,还有一个小瓷瓶;另一个捕快则捧着一根细长的管子。 宋公亮扫了一眼众人,附在岑国璋耳边低声道:“大人,这是属下在账事房的窗台底下搜出来的。” 帐事房?就是账房先生算账、放账簿的地方。嘿,这两个家伙还是有点小聪明啊。现在凶器找出来了,关键是如何让这两个小子认罪。 严刑拷打,这太Low了,不符合自己断案如神的岑青天身份啊! 再说,这两位跟一阵风那恶贯满盈的湖匪、陈江氏白斯文等人不同,他们背景不明,不知是正是邪。万一用错刑,误伤了好人就不好了。而且他们背后可能有大背景,自己要是莽撞行事。岂不是又要得罪一位大佬? 得罪了一位乐王还不够,还要再得罪一位?自己没有那么头铁,先稳着来,等实在没办法了再动刑吧。 岑国璋目光在凶器上转了几圈,心里有了主意。 这时,天已经大亮,客栈外面变得闹哄哄的,原来起来的百姓们已经知道德居客栈发生命案,更听到岑青天亲自来审案,一个个变得情绪激动。 这么精彩的大戏,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看! ******* 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7章 凶手,你认了吧!(中) 把客栈里的人全部押回县衙,收入大牢后,岑国璋暂且不管,先处理起其它公务来。 首先他破案需要的某些东西,需要南宫楚才这位“大炼金师”帮忙,按照他提供的秘诀去准备,要花费点时间。 其次,岑国璋故意让子弹先飞一会,让水先静下来,看看会有什么鱼闻讯赶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率先赶到的是韩府的吴七爷。茅易实已经接到调令,昨天去了省府拜藩台衙门去了,怎么消息还这么灵通? 看来地头蛇就是地头蛇,韩府在富口县布下了天罗地网,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讯息啊。 “吴七爷,你这次来,不知有何赐教?”岑国璋不解地问道。 “县尊大人,户部覃大人是我家老爷的同年,两人相交甚好。而今他的内管事在富口县遇了害,我家老爷于情于理都要过问一下。所以派不才前来,问问案情。” 吴七爷还是一脸平淡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在骂娘了。哪个缺德冒烟的玩意,哪里不杀人,偏偏在富口县把覃北斗的内管事给杀了,这不明摆着给自家老爷栽赃吗?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自家老爷跟覃北斗确实是同年,同一榜考中进士,表面上两人相敬如宾,可没有人的时候恨不得咬死对方。 覃北斗的内管事,覃德刚,他的族兄,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在富口住了一晚,就被人给下毒杀害了。致仕住在富口县的韩尚书,等于裤裆里被人糊上了黄泥巴,怎么说得清楚? 消息传到韩府,一直注重养气功夫的自家老爷,气得当时摔了三件瓷器,太气人,太恶心人了! 现在只能寄托岑青天再次大发神威,迅速破了这案,把真正的凶手和幕后主使者查出来,还自家老爷一个清白。 听说岑国璋只是在案犯现场转了几圈,就判断出下毒作案方法,还找到了凶器,同时将客栈所有人全部拘捕,说明已经初步圈定疑犯,只等进一步审断。 这破案速度!吴七爷现在开始敬佩起自家老爷,慧眼识英才。一开始就发现这位岑大人确实是人才,老早就下手笼络住这一位。 要是被那一边给收买了,凭借他办案的本事,想把幕后主使这口黑锅砸到自家老爷头上,也就是顺带手的事情。到时候“证据确凿”,覃北斗可就要把自家老爷当落水狗一样来痛打了! 看着吴七爷脸上暗藏不住的期盼神情,岑国璋答道,“请吴七爷转告芝山公,请他老人家放心,下官已经初步圈定疑犯,现在只等审断,逼他们就范。案情水落石出,就在明后天。” “那就好!”吴七爷连声说道。 看到他脸上闪过的庆幸神情,岑国璋初步断定,覃德刚不是韩苾下的手。 开始时,他以为覃德刚是韩苾这边派人下的手。在他看来,有能力动手的就那么几伙人。一是刘存正、李临山等人为代表的“皇家密探”。可是覃北斗正得皇上器重,“皇家密探”却暗地里下手毒死他的亲信家仆?说不过去啊。 二是韩苾一伙人。韩府在富口县是地头蛇,暗中掌握的力量,可能是自己无法想象的。只是当时自己很疑惑,非得在富口县城西码头的客栈里动手,韩苾没有那么傻啊。 因为只要覃德刚在富口县出事,最大的坐地虎-韩府被怀疑是跑不掉的。难道韩苾扒灰扒得突然智商下线了? 现在看吴七爷的反应,岑国璋可以初步排除韩府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性。 吴七爷含蓄地提出,希望代表他老爷旁观审案。岑国璋满口答应下来。 吴七爷刚走,李临山就来了。 胡思理离任后,岑国璋没有把李临山的皂班班头给撸下来,但是他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必然规律的。岑国璋多少还念点旧情,等到新县官一到任,那就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李临山要是不赶紧重新“定位”,他离被扫地出县衙就会不远了。不过他背靠“组织”,肯定有去路,这点岑国璋从来不会为他操心。 “临山,你也是来打听案情的?” “回县尊大人的话,这德居客栈的掌柜,跟我有点亲。一大早他家里的婆娘和儿子就堵住我的门,说掌柜的冤枉,跪着哭着要我帮忙申冤。我哪有办法,冤不冤枉的,必须得大老爷定断。属下只是来问问,这掌柜的,真的是凶手吗?” 这借口找的,有点勉强啊。岑国璋嘿嘿一笑,李临山黑色的脸难得地露出微微红。 其实两人的关系挺微妙的。岑国璋知道李临山的真实身份,李临山也知道岑国璋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他身边有两位高手佳人。可平日里两人就是不说透,还在那里各种装。 “凶犯不是掌柜的,应该是店伙计齐鱼和李林。临山,这两个是不是你们的人?” 李临山的脸色更尴尬了。 这个自己怎么敢打包票呢?入直内班司在富口县有多少暗桩,自己是清楚的。可问题是,新皇登基后,除了把入直内班司整顿了一番,还暗中把内侍十二监衙门的都知监改组,有刺奸之权,专司稽察内外。 都知监有没有在富口县埋有细作探子?肯定有!只是具体情况,不要说自己和入值内班司豫章都虞候刘存正,就是南镇抚使杜凤池杜大人也不知道。 都知监管事的是太监,心眼小,又深得皇上信任,自己怎么敢得罪他们? 看到李临山犹豫未定的样子,岑国璋哈哈一笑,摆摆手道:“不为难临山了。不如这样,你看看这凶器。” 说罢,岑国璋叫王审綦把搜出来的凶器端了进来,摆在李临山跟前。 “你们有用这玩意吗?” 李临山眼睛一亮,嘿,看人家脑瓜子,难怪破案如神。不认识人没关系,从装备上去辨认就好了。都知监虽然是另起炉灶,但它的核心人员都是从入直内班司挖过去的。各种规矩也是学得内班司,配置和使用的器械装备都差不多。 拿着凶器仔细看过后,李临山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我们用的。我们也有吹管,但打造得比这精巧多了,这是仿制的。这毒是?” “见血封喉毒,云岭琼崖一带树上产的毒汁。” “我们不用这个。我们通常用蛇毒,量大管够。特殊情况下用一种秘制毒药,保证死者比覃德刚还要安详。” 不是你们,又不是韩苾那边,难道富口县还有第三方势力? 莫非是樊春花一伙? 念头刚想起,岑国璋就把这年头排除开。首先樊春花跟她背后的徐可恩十有八九是皇上安排在江夏,就近监视和遏制乐王势力的,跟覃北斗算是一伙的。 其次樊春花一伙真要是想弄死覃德刚,他们五人怎么可能顺顺利利地从江宁坐船到富口。这么长一截江面,哪里淹不死人?非得到富口县,费尽心思,不惜动用暗桩来杀人? 那会是谁呢? 岑国璋脑子里转了好几圈,觉得某人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真是这样,他都有点替韩尚书、芝山公叫屈了!这帮猪队友! 东西准备好,岑国璋派人把吴七爷请来,旁观审案。李临山不用请,他是皂班领班,升堂时就该在那里,带头喊威武。 正文 第78章 凶手,你认了吧!(下) 岑国璋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客栈一伙人,正要开口,看到案桌上的惊堂木,忍不住顺手就是一拍!整个大堂回响着那清脆的声音,多少年没修葺的公堂屋顶居然有点嗡嗡发抖。 就是要这种气势,难怪坐堂官升堂时,未开口先来一记惊堂木。这一响,气势完全就上来了,把大堂所有人都拿捏得死死的。 “德居客栈昨夜有住客覃德刚被毒杀,本官知道,凶犯就在你们中间。想必凶犯你是不肯轻易招供,没关系,本官就让你原形毕露!” 树的影儿,人的名儿。 岑青天要审案了,县衙一多半人都围了过来。闻讯赶来的百姓们更是以千数计,要不是陈大有、杨井水带着壮班捕快死命拦住,都要冲进来大堂里来了。 听到岑国璋说自己有办法要让凶犯招供,隔着老远围观的百姓们轰的一声议论开了。不过最多人议论的是《化铜经》。不少百姓在那里兴奋地叫嚷道,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能看到《化铜经》的绝技重出江湖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县尊老爷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劝人向鳝”和雅刑出来这么久了,热度都要过去了,百姓们急需新的高热度话题来填补。 “滴血认亲,你们都知道吗?” 看到堂下的众人纷纷点头,岑国璋忍不住撇撇嘴。他知道滴血认亲一点都不科学,完全是玄学。但是你架不住人家流传千百年,在民间深入人心。 “除了滴血可以辩解亲疏之外,其实也能从口水辨认出亲疏来。道理很简单,血是人身上流出来的,口水,也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是体内精华所化,人不同,口水里的精华自然也不同。” 岑国璋坐在大堂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下面的人听得半信半疑。 “只是相比血液,从口水辨认出某人来,难度很大。不过本官从一本古书上获得一个秘方,可以口水辨人。”扫了一圈众人,岑国璋嘿嘿一笑,“你们不信,好,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来人,把工房第掌案请来。” “小的见过县尊大老爷!”被叫来的第林辞拱手作揖道。 “第掌案,把你的烟杆借来一用。” 自从百年前,烟丝被西洋人带来,迅速风靡全国。第掌案就是老烟枪,他的那根烟杆,烟嘴是白玉的,烟锅是黄铜打造,杆子是湘妃斑竹制成。 岑国璋指着那烟杆说道,“第掌案一天十二个时辰,嘴里有六个时辰是要咬着这根烟杆的。所以这烟杆的烟嘴,全是第掌案的口水精华。” “审綦!” 听到岑国璋叫了自己名字,王审綦上前来,端着一盆浑浊的水,里面可能加了岑国璋所说的秘方。他用一条白粗布毛巾浸湿,再拧干。然后拿起第林辞的烟杆,用湿润的白布巾中心位置,小心地搽拭着烟嘴,完了后把白布巾摊在一张长凳上。 “你,你,还有你!”岑国璋随意点了几个人,“你们依次往白布中心吐口水。” 这几人依令往白布中心吐了一口口水,王审綦拿着一根细木棍,把他们的口水都扒开,尽可能地多得与白布中心接触。可是都没有反应。 “第掌案,你去吐口口水。” 第林辞上前吐了一口口水,王审綦同样用细木棍扒开,可是异状出现了。那块白布慢慢地变成蓝色,越来越明显。很快,那块白布巾的中间位置,出现一块铜板大小的蓝色痕迹。 王审綦把白布举起,向围观的所有人展示了一圈。刚才还屏住呼吸的众人轰的一声又议论开来。 岑国璋看到了李林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以及齐鱼下意识扭头看向同伙的眼神,心里更有底了。他稍等了一会,然后拍响了惊堂木。 “肃静!肃静!”负责维持公堂秩序的李临山,首先被惊堂木声响从目瞪口呆中惊醒过来,大声呵斥道。 等到鼎沸的人声慢慢平息下来,岑国璋得意洋洋地说道:“看到了吗?根据本官的秘方,血缘相近的口水混在一起,就会变成蓝色,就跟滴血认亲是一样的。掌柜的,你们店里的人没有谁是父子、兄弟吧?” 德居客栈掌柜的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县尊大老爷的话,没有,本店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不,账房先生是在下妻舅的侄子。” “是姻亲,不是血亲,无妨!这一杆吹管,是毒杀覃德刚的凶器,凶犯就是咬着这吹管的一端,吹出毒针。所以这吹管上留有凶犯的口水精华。审綦!” 王审綦拿出一块新的白布巾,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只是他这次搽拭的是吹管的两端。两头都一样,分不清凶犯会咬哪一端,干脆都擦拭一遍。 白布巾摊在长凳上,岑国璋指着德居客栈掌柜的说,“你先来,吐口水!” 掌柜的稍微迟疑下,上前吐了一口口水,没有反应,他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眼泪水都要流下来。 接着是账房,大厨等一串人,吐出的口水都没有任何反应。终于轮到李林,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铁青。 岑国璋也不着急,像一只胜卷在握的老猫,看着可怜的老鼠。 李临山不耐烦了,呵斥道:“老爷叫你上前去吐口水,你迟疑不敢,难道心虚了吗?” 李林牙一咬,缓慢地迈动步伐,走到白布前,又犹豫了一会,终于吐出一小口口水。王审綦按例轻轻地扒开口水,很快,蓝色慢慢地出现在白布上。 公堂所有的人都轰动了,就连站在两边代表官府威仪的站堂衙役,都忍不住伸长着脖子,往长凳上看。围观的百姓们看到动静,拼命地想冲破民壮捕快们的阻拦,进去看个究竟。 接到岑国璋丢过来的眼神,王审綦把那块又出现蓝斑的白布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 在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中,李林面如死灰,站在那里浑身像筛糠。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已经灰飞烟灭,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他和众人面前。 “李林,莫非是你爹,或者你兄弟犯的案?”岑国璋明知故问道。 “启禀县尊大老爷,李林来本店时,自言父母已经双亡,更无兄弟姐妹。”看到岑青天揪出了凶犯,松了一口气的德居客栈掌柜连忙禀告道。 岑国璋看着李林,默不作声。公堂变得无比寂静,李林发现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公堂内外,数百上千双眼睛,像无数的利箭,齐刷刷地向他飞来。 这种万夫所指的感觉,让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李林压力山大!他一直行走在阴暗之地,做的事也多是见不得人。最怕的就是暴露在万众瞩目之间。就像阴沟的虫子,最怕的就是被阳光直晒。 突然间,岑国璋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李林,要不你就招认了吧。” 这一句话,像年久失修的堤坝上致命的一道裂缝,让一直在勉强全力支撑的李林瞬间崩溃。他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说道:“我招认!”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79章 我是大丈夫 “老爷,你那个口水辨人的把戏,到底是怎么耍的?”吃晚饭的时候,俞巧云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快朵颐,而是好奇地问起问题来。 岑国璋的脸有点黑。那是科学!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了江湖把戏? 玉娘一脸期盼地看着岑国璋。施华洛端着碗,小口地吃着饭,虽然低着头,但是很明显看得出,她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哈哈,本老爷从古书上获得一个秘方,用山阴之处的雄蝾螈,取九九八十一只,晒干磨成粉末;用江阳之处的母蚰蜒,取七七四十九只,晒干磨成粉,然后均匀地混在一起,再加入....” 施华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岑国璋的话,“雄蝾螈和母蚰蜒,如何区分出来?要是混错了一只怎么办?” 岑国璋除了讪笑,无言以对。 玉娘也在一旁笑了,“相公,妾身知道,有些庸医为了推卸,故意在药引上设埋伏,什么公蛐蛐母蛐蛐,单数胡须山羊肉和五年狍子肉...到时候没有药效,就说你的药引子有问题。相公,你难道也学得这么坏了?” 跟聪明人说话,有好也有不好。好处就是一点就透,不好就是很难蒙到她们。唉,我真是太难了。 俞巧云这时开口了,“老爷,我觉得你那把戏的关键在那块布上,是不是?” “光有那块布还不够,必须还需要一样东西打配合,你们再想想。”岑国璋强打起精神,摇头晃脑地说道。 玉娘和施华洛坐在那里,饭菜也顾不上吃,低着头在那里冥思苦想。整个破案过程,已经由陈二婶转述过一遍,详尽地就像是她亲自在现场目睹耳闻一般。 “王审綦手里的那根棍子!”施华洛猛然间蹦出一句,把岑国璋吓了一跳。这么快就猜出谜底了,一点都不好玩。 “对,王审綦手里那根棍子,说是扒拉口水,但是却很好做手脚的。”玉娘也跟着想明白了。 唯独俞巧云,不知为何,居然端起来碗,拿起了筷子。刚才还兴致勃勃要解谜的兴趣,仿佛一下子被就肚子里的馋虫打败了。 又或许她已经看透了一切,觉得索然无味。岑国璋暗自想着,不敢掉以轻心。家里的三位女子,除了玉娘,其余这两位,招惹不得,都恨不得把她们当菩萨供起来。 迎着玉娘和施华洛期盼的眼神,岑国璋开始解谜。 “没错,关键是那条白布手巾和王审綦手里的木棍。那盆水里混着淀粉,白布巾浸湿后,也就沾满了淀粉。王审綦的木棍,看上去一模一样,实际上是有两根。一根是普通的,另一根中间掏空,藏有一些碘粉末。” “碘粉末?” “就是海里的一种东西。我叫南宫楚才,把一些干海带、干紫菜烧成灰,再用硫酸浸泡晾干后得出的粉末。” “相公,硫酸是什么?” “就是绿矾油,干馏石胆后得出的油状物质。” “老爷,这碘加淀粉就会被变成蓝色?”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中学化学老师讲了一堆,什么键啊葡萄糖的,我现在那还记住!岑国璋高深莫测地说道:“这是西洋书里说的,我借来用一用。” 玉娘笑了,“想不到相公学贯中西啊。” “呵呵,一般一般,都是略懂略懂。” “不对,那为什么别的人的口水变色,唯独李林的口水变蓝色了?”施华洛还有有点不明白。她似乎被绕在里面,一时半会没有跳出来。 “是王审綦做的鬼。你没听老爷说嘛...”俞巧云实在忍不住,抽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她嘴巴嚼着东西,饭菜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了出来,真是太神奇了。 “王审綦有两根棍子去扒拉口水,一根是普通的,一根藏着有碘。其他人用普通的棍子。李林吐了口水,换成藏碘的那根。王审綦扒拉时,把碘抖出来,不就很快变成蓝色的。开始时,为了震慑大家,验证烟嘴时也是一样,其他人用普通棍子,到了第掌案就用碘。” “原来如此!老爷,你这是看人下菜啊!”施华洛那双凤眼看着岑国璋,目光一闪一闪的。 “是的,我早就推测出凶犯是谁,苦于没有直接证据,只好用这种装神弄鬼的办法,迫使凶犯自己招供。” 岑国璋得意洋洋地说道。 “老爷,你不是有本《化铜经》吗?随便选几招出来,还怕他们不招?”俞巧云打了个嗝,问道。 “《化铜经》不好乱用。这次下手的凶犯,谁知道是哪路神仙座下的走狗。打狗还要看主人,老爷我已经得罪了一位乐王爷,在豫章地面上,已经如履薄冰,要是不一小心再得罪另外一路神仙,还有什么活路?” 看着似笑非笑,明显带着几分嘲讽的施华洛,岑国璋觉得脑子嗡嗡的。自家的这两位仙女,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聪慧了,这以后叫我怎么下手,嗯,应该是如何好生相处啊? 玉娘听到这话,有点担心地问道:“相公,这两位凶手,查出幕后是谁吗?” “这两人肯定不愿意说的。”岑国璋话语中带着推诿的意思。 俞巧云连打了几个嗝,“呃,洛儿姐姐的菜做得真好吃,今天又吃多了。呃,我看老爷是不想知道。《化铜经》里随便拿两招出来,呃,这两名凶犯还真的,呃,是铜浇铁铸的不成?” “相公,是真的吗?”玉娘正色问道。 “我开始怀疑是韩尚书府里的人。人家刚刚举荐我做了县丞,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可是查到后来,发现极有可能是乐王府的人。” “又是乐王府?嗯,乐王跟韩老狐狸不是盟友吗?”施华洛忍不住反问道。 “盟友不就是用来挡明枪暗箭的吗?”岑国璋忍不住问道,“互相坑一坑,很正常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施华洛居然无言以对。玉娘看着岑国璋,目光闪烁。 晚饭过后,岑国璋照例要去书房看书,玉娘突然叫住了他,“相公,你有多久没读四书五经了?” “有段时间了吧。” “妾身明白,相公已经绝了科举的心思,不该再劝你。但是相公以后在仕途中遇到的同僚上司,多半是举人进士,精于经义文章。妾身劝相公多读读圣贤书,到时候同僚上司们聚在一起聊天,也不至于露怯。” 岑国璋静静地听着。 “妾身也知道,相公杂务繁多,要让你把四书五经全读下来,有些为难。不如就精读一本如何?科举之人,大多是专治一本经义。如博翰公治《周易》。相公也可以精读一本,当做专治一科。” “娘子希望我治哪一本经义?” “《孟子》可好?我时常听相公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觉得相公应该能对《孟子》有更多的感悟。” 看着玉娘欲言又止的神情,岑国璋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娘子的心思我知道。请娘子放心,虽然我手段灵活多变,但是知道恪守底线。这世道,容不得我这等微末草芥刚直不阿,有时候,只能委曲求全。” “这一月,我会好好读一读这《孟子》,再写一份读后感请娘子指正。且行且修行,努力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玉娘欣喜道,“相公能听妾身的建议,已是欢喜不已。这读后感的事,不要再提。” 岑国璋哈哈一笑,“娘子的才华和学问,我是知道的,远高于我。要是朝廷允许女子考科举,进士三甲,娘子有机会问鼎。” “相公又开玩笑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0章 韩老爷很气愤! 韩苾看着手里的卷宗抄件,俊美的桃花眼都要瞪成三角眼。右手死死地捏着那叠纸,手指关节都捏成白色。胸口起伏不定,在不停地喘着粗气! 过了许久,他才把卷宗丢在桌子上,气息变得缓平起来。站在身边一直不敢出大气的吴七爷这时才轻声走到跟前,倒了一杯茶,小心地说道:“老爷,小心气坏了身子。” “这次多亏了岑益之,要不是他神目如炬,我这次就要被乐王和肃忠谋给坑惨了!” 吴七爷听完后也是心有余悸。 这才太过凶险,真要是让阴谋得逞,在朝中得势的覃北斗就有了借口:你下阴手毒害我的族兄亲信,既然你先坏了规矩,就不要怪我不顾同年的情面,对你下狠手了! 读书人撕斗,不管如何阴狠毒辣,无耻下作,都要讲一个面子。至少摆在台面上的借口要有一个。正所谓,婊子要当,牌坊也要立。 此时的吴七爷再也不敢轻视岑国璋。这一位俨然成了老爷稳住局面的重要棋子,按照老爷的脾性,肯定是要加大笼络力度,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老爷,真的是乐王爷那边?” “哼,我看一眼凶器和口供就知道。乐王还在争嫡时,就暗地里招揽江湖死士,组建了一个密事堂,规矩套路都仿制入值内班司。只是他认怂得早,消除了当皇太弟的念头,转为支持势单力薄的当今圣上。否则的话,光这一点,就够他喝一壶的。” 韩苾不屑地说道,“乐王志高才疏,以为自己做得隐秘,没人知道。呵呵,除了朝中大臣们之外,是没有多少人知道。要不是当今圣上顾忌到乐王这位皇叔还有几分拥戴之功,怕贸然下手引起天下非议,故而隐忍至今。否则的话,那能让乐王如此嚣张猖狂。” “老爷,乐王不法之举,乡野都传遍了,难道在京城里的天子不知道吗?为何不早早下手?”吴七爷陪着小心问道。 “呵呵,郑伯克段于鄢,《左传》里的故事,谁都读过。当今圣上,能在当年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一是隐忍,二是顾名。” “隐忍,顾名?” “是的,当年他克己隐忍,就是小舅子被人陷害,他都忍下来,还主动与王妃离合,撇清关系,消除先皇疑心。终于忍到了那几位皇子阴谋暴露,自寻了死路。在此期间,一直苦心经营着廉明务实的名声。等到先皇把几位跳出来的皇子收拾完,回过头一看,发现只有当今圣上最合适。乖巧听话,朝野名声又好。于是储君之位就落在圣上头上了。” 韩苾可能是今天被乐王和肃忠谋给气得情绪波动很厉害,居然罕见地跟心腹吴七爷讲起这些朝堂秘闻。 不过也无所谓,韩苾知道,这些秘闻在京城权贵圈内,早就口口相传,不知散播到了何种地步。 吴七爷听在耳朵里,心里暗喜。这意味着老爷对自己的信任更上一层楼,这么隐秘的讯息都愿意跟自己分享。但是在言行上却显得更加小心谨慎。 “老爷,这乐王爷为何要这般对付您?现在他不是正在仰仗老爷您吗?” “呵呵,乐王这是在敲打我!岑益之把顺风堂和一阵风坑害得不浅,我却保举了他。乐王很不满啊!不满就不满!我跟他只是合作关系,又不是他的部下,用不着看他脸色行事。” “老爷,为了一个岑益之得罪乐王爷,小的觉得有点不值。” 韩苾看了一眼吴七爷,看得他心里有点发毛,突然笑了起来。 “老七啊,乐王这么闹下去,最后的结果不是举旗造反,就是被圣上找到大把柄,削爵圈禁。我跟他结成盟友,是迫不得已,他那艘船,看上去富丽堂皇,实际上千苍百孔,上船是要担大风险。” 吴七爷听到造反两个字,吓得心肝噗通乱跳。他是第一次听到乐王爷还有这么高远的志向。可是这志向把他吓得不轻。 可是再仔细一想,乐王平时的所作所为,大肆收买豫章地方文武,豢养匪类,招揽死士,囤积钱粮...现在看来,都像是为举旗造反做准备。 在这一刻,吴七爷对韩苾所说的“郑伯克段于鄢”有了更深的理解。 “老七,纵观史书,历朝历代,王爷造反能成功的,有几位?”韩苾阴沉着脸说道。 “老爷,既然如此,为何您还要与乐王联手?”吴七爷异常不解地问道。 “老七啊,千丝万缕,牵绊太多。乐王和四公八侯之间的破事太多,而我从出生开始,就打上昌国公府的烙印,如何分得掉?”韩苾叹息道。 吴七爷心里一惊。 他知道,四公八侯是指昌国公为首的一群勋贵。 这些人都是本朝开国勋贵之后,在先皇夺嫡之时,抓住机会,帮助先皇击败了几位强劲对手,赢得大宝。从此后这四公八侯再次“崛起”,成为勋贵们的翘首。 而韩苾能够在一群同年中一骑绝尘地冲在最前面,跟昌国公为首的四公八侯鼎力支持是离不开的。只是当今天子继位后,四公八侯的影响力骤然下降,韩苾的青云仕途,也迅速凉了下来。 想到这里,吴七爷体会到韩苾的良苦用心,没有办法摆脱四公八侯与乐王的羁绊,只能与他结成盟友。但是又不想跟乐王一块船沉陪葬,总想着袖手旁观,撇清关系。老爷还这么“年富力强”,肯定想图谋起复的机会。 现在想来,这一次德居客栈毒杀覃德刚的行为,就是乐王对自家老爷鼠首两端行为的一次警告,也给老爷起复的道路设置障碍。 唉,自己老爷,实在是太难了。 “老爷,接下来怎么办?县衙传来消息,说齐鱼李林两犯,被关入县衙大牢里,等候省臬台的批复。岑国,岑县丞还特别交待,说事关重大,要陈大有安排人手,对两犯重点看押。” “陈大有。老七啊,我们的底牌被人家看得通透,可人家手里有什么牌,我们永远也看不清。”韩苾感叹了一句,突然脸色一变,冷声交待道:“你陪着老二去趟洪州府,让老二去拜访大宗师,你悄悄去拜会肃忠谋,什么也别说,把这卷宗抄件给他看就行了。” 吴七爷心里一愣,又让二少爷出马?这事他只是个掩护,实际上办事的还是自己,随便找位少爷都可以,何必又找二少爷呢?他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太太那边为了这事都要闹翻天。 但是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转一圈,万万不敢说出口。 “还有,准备甲字四号药给到陈大有,叫他准备着,洪州城那边一有确信,叫人通知他在狱中动手灭口。” “老爷,陈大有有点胆怯。他说岑县丞已经看出蛛丝马迹,这些日子有防备他的意思。”说到这里,吴七爷的声音变得有点低,“陈大有说,他有些怕...” “呵呵,蛛丝马迹,在岑益之的眼里,明晃晃如黑夜皓月好不好!他怕岑益之,难道不怕我?” 吴七爷心里嘀咕了一句,老爷,你没有《化铜经》,陈大有当然还是怕那边一点。 韩苾也看出其中关窍,缓和语气说道:“告诉陈大有,不要怕。岑益之知道他是我的人,只会另眼相看,不会有事的。此事做好了,等岑益之高升离开富口县,我保举他一个典史老爷。” “是的老爷!”吴七爷放心了。 岑益之同时把心腹保举上典史,这千金买马骨把富口县衙一干人等羡慕得不要不要。这种升官不忘带上属下的好领导,谁不想跟着?现在六房三班所有的人,视岑大人的话为天宪,比以前胡县令的话还要管用。 现在自己老爷也学起这种优良作风,应该可以笼络住人心。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1章 新来的主簿有点拽! “大人,这事必须严查!齐鱼李林两犯,是毒杀要案的人犯,等着递解给臬台衙门,突然在我们县大牢里无故身亡,不查一查,怎么给各方一个交待。” 在县衙正堂后面的签押房里,向岑国璋“发难”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国字脸,络腮胡子,双目凌厉,不怒自威。表情严肃,随时就要大发雷霆的样子,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他就是新上任的主簿,丘好问,字观澜,前几日才拿着吏部和省藩司的文书前来赴任。一到任便“摆正了态度”,毫不客气地接管了岑国璋暂时代管的东三房。 “观澜兄,不是无故身亡。”面对丘好问的咄咄逼人,岑国璋难得地好脾性,“牟仲连和三家医馆郎中一起勘验过,一致认为是得痢疾,腹泻数日,下利不止,最后气虚神衰,脱水而亡。” “大人,为何同在一座县大牢里,其他人犯没事,偏偏此犯就染上痢疾而亡了?”丘好问步步紧逼道。 “观澜兄,得病这种事谁说得好。同样的病状,有的人痊愈,有的人丢命;同样一起淋雨,有的人得病,有的人屁事没有。这事你找谁说理去?” “大人,齐鱼李林两人毒杀覃德刚,幕后主使者还没有找到,到时候京里的覃大人追问起来,大人如何应对?”丘好问又问道。 “什么幕后主使?明明是齐鱼李林二人见覃德刚一行人,新衣锦袍,气宇轩昂,以为是富贵人家,想大捞一票。结果人家只是为了奉命去给亲戚家贺寿,为了体面才换上的新衣衫。齐鱼李林两人连碎银子都没捞到一点,只能空手而走,白白害了一条性命!真是造化弄人!” “唉,我已经以富口县衙的名义写信给京里的覃大人,除了表示哀悼之外,还说他身为朝中大员,积极遵循圣上《御制辟远声色货利谕》里,重义轻财、克勤克俭的教诲,实在是我等之楷模。” 听到这里,丘好问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黑红,像是憋的。他嘴角忍不住抽动,似乎在强行压制着笑意。 丘好问为何发笑?因为覃北斗是出了名的好享受,酒色财货无一不喜。最喜欢的就是奢华高调,放荡不羁的生活。恭维他克勤克俭,你是讽刺他呢?还是讽刺他呢? 可惜这些岑国璋和宋公亮都不知道。只是这丘好问古怪的表情,让旁边看着的宋公亮有些不爽利。你这是什么意思?嘲笑上官吗? 可岑国璋不以为然,继续笑呵呵地说道:“观澜兄,我看你真得无愧于你的字啊,难怪如此执着于尽心知命,追本溯源。” “看来大人对《孟子》颇有研究啊。”丘好问盯着岑国璋看了一会,脸色突然转蔼。 “哈哈,《孟子·尽心上》中的这句名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在下还是读过的。本官不才,在科举一途蹉跎,但不敢自暴自弃,只能放下杂念,专治一经。思前想后,本官决定多读《孟子》,不求精通做学问,只求多养几分浩然正气,在这红尘俗世不至于迷失方向,不折义节。” “不折义节。”丘好问笑了一声,声音轻飘,像极了冷笑。宋公亮脸色非常不悦,正要出口驳斥,却被岑国璋的眼神阻止了。 丘好问笑完后突然脸色变冷。宋公亮这才觉得正常。没错,这个丘好问给人的感觉是,冷着脸,甚至大发雷霆是正常的。要是笑了,反倒是有问题。 “我原字秉韬,拜在恩师门下,恩师觉得我那字太俗,就帮我改成观澜。可惜,我蹉跎十余年,辜负了恩师的殷切期盼。” “观澜兄,现在富口县有件大事需要你主持,正是发挥兄台所长,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 丘好问对岑国璋的忽悠丝毫不在意,反而有点警惕地问道:“敢问大人,是什么大事?” “城西码头商业区扩建事宜。这是详细规划书,这是工房第掌案找人绘制的建筑草图、修建计划书和预算,这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侄子这一月来做的数据统计,以供参考。” 丘好问毫不客气地接过这些卷宗,匆匆看完后,神情复杂地看向岑国璋。 “大人好大的手笔啊!” 这就大手笔?前世我主政一方时,搞的工程随便一个都比它大。嗯,好汉不提当年勇。 岑国璋摆摆手,笑呵呵地问道:“观澜愿不愿意接下这重任?” 丘好问冷然问道:“大人,这是应该属于工房的事,当宋典史主持,怎么派到属下头上来了?” 岑国璋笑呵呵地答道:“观澜兄此言差矣。这事看上去只是工程修建事宜,属于工房职责。其实它是一个跨部门的大协作。调派人手,需要吏房帮手;征集民夫,需要兵房出力;筹集钱粮,需要户房主理;安抚百姓,需要礼房宣谕;维持秩序,需要刑房出勤。六房三班,人人出力。” “说来说去,还有这个大工程的方针和目的最重要,耽误不得。” 丘好问被岑国璋的话吸引住,忍不住微微倾身问道:“大人,这个工程的方针和目的是什么。” “码头搭台,经济唱戏!为的就是扩大规模,搞活经济,增加赋税,富裕百姓。” “码头搭台...”丘好问喃喃地念着这与众不同的八字方针,十六字目的,过了好一会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大人,属下先把这些卷宗带回去看看,明早再给大人回复。” “没问题,观澜兄直管拿去看。” 等到丘好问离去后,宋公亮忍不住问道:“大人,你太纵容这位丘主簿了吧。” “公亮,稍安勿躁。这位丘好问来富口赴任,已经有几天了。你对他的感观是什么?” “恃才傲物,飞扬跋扈。”宋公亮不屑地说道,“人家可是举人啊。当初他听说大人是秀才,属下是童生,不屑之情,都要从他鼻孔里冒出来。大人好歹还是秀才,又是他上司,还愿意跟你多说几句。属下我只是童生一员,官阶又低,他连跟我说两句话都没兴趣。” “哈哈,公亮对他有怨气啊。我问你,他这种性子,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性格直爽,表里如一?”岑国璋反问道。 宋公亮一听,好像有几分道理。 飞扬跋扈,说明他心里看不起你,表面上就真的不会对你客气,性格直爽,不会像伪君子那样,表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 恃才傲物,可人家还确实有几分才华,接手东三房的事情,几天功夫就把繁杂如麻的公务理得明明白白。几次明争暗斗,就连县衙老油条,户房萧掌案都落在下风,对这位新任主簿有几分畏惧。 “老宋,这样的人总比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要强吧。再说了,他是主簿,县衙四驾马车之一,现在不努力争取,甚至跟他闹翻了,等到新任知县到任,人家往那边一投靠。知县压着我,他压着你,”岑国璋最后一摊手道,“我们没得玩了。” 宋公亮这才明白岑国璋的用苦良心,觉得丘好问是值得拉拢的人,所以趁着新知县没来之际加以笼络,趁机敬佩道:“大人高瞻远瞩啊!” “少拍马屁了!我觉得丘观澜此人,还是勇于任事的,这份差事,他肯定愿意接下来。让他忙去,我们抓紧时间去一趟江州府,好好拍一拍知府大人的马屁。” 说到这里,宋公亮有点担心,“大人,你都署理富口县一个多月了,这会才去拜知府大人的码头,是不是晚了点?” “不晚。不摸清楚这一位的命脉,贸然去拜码头,还不如晚点去,直奔要害。” “大人,你找到黄知府的命脉了?” 岑国璋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是夜,在城东一座不大的院子里。这原本是尤得贵的一处“别院”,被籍没入官后,被岑国璋暗中嘱咐萧存善留下。 现在就派上用场,“零元”租给新任主簿丘好问做住所。此时的他正在书房里看岑国璋给的那些卷宗。看完之后,过了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远处传来哒哒哒三下打更声。 丘好问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摊开一张信纸,挥笔写下:“恩师明鉴,学生赴任富口县已一旬。上官署理知县、实授县丞岑国璋,秀才出身,荫授典史,攀附韩芝山,谋得县丞一职。” “学生在洪州拜省公干时,略闻其名。轻其粗鄙不堪,有钻营之术,无明理之德。不通经义,难明圣贤。学生就任理事后,察其聪慧过人,却过于圆滑,有奸猾狡诈、阴柔害物之嫌。然再三接触,又觉其坦荡直爽,通达透彻。学生游历多地,见人无数,如其前后矛盾者聊聊可数。” “然其今日交予学生卷宗三份,名曰富口县码头扩建规划书,方窥其经纬大才之一二....” 洋洋洒洒数千字,丘好问写完最后一行字,抬起头来,看到天色已明,他不顾肩涨手酸,挥毫写下最后几个字:“门下不肖生丘好问叩首拜上。”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2章 难道这就是女生外向? “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入住江州城的驿馆,安置洗漱一番后,宋公亮跑来问岑国璋。 “去找鲍细风,大江盟江州分舵舵主。” “找这江湖人士干什么?”宋公亮差异地问道。 “人家是江湖人士,可人家在江州城是地头蛇!越是下作隐密的事情,他们越门清。” 宋公亮一听,有道理啊,给黄知府送礼,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只是这位黄知府口碑极好,在省里享有清廉如水的美誉,怎么可能会是有缝的鸡蛋,让大人这只大苍蝇去盯呢? “大人,你真得搞清楚了吗?这黄知府听说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洪全功洪老大人的门生,师生两人都是以清廉著称。” 岑国璋嘿嘿一笑,“在洪州城时,我问过那位刘大哥,黄知府是怎么样的人?刘大哥悄悄告诉我,黄彦章就是只饕餮,而且是一只装成赑屃的饕餮。” 赑屃饕餮,宋公亮了然于心。 “审綦怎么还没回来?”岑国璋有点不安地问道。 一到江州城,王审綦被他派出去打听大江盟江州分舵的地址。 “大人,这里是江州城,不是顺风堂和一阵风的地盘。大人不必弓杯蛇影。”宋公亮知道自己上司被一阵风搞得有点怕怕。 想想也是,一阵风被他搞得那么惨,大当家朴仁勇估计牙齿都咬碎了,肯定是憋着心思要弄死岑国璋这个大仇人。 岑国璋白了一眼宋公亮,“江州城这么重要的地方,顺风堂和一阵风可能不放细作探子吗?乐王爷会不会放?你我手无缚鸡之力,随便来几个壮汉就能把我们乱刀砍死。我还有大好的前途,可不想像陈双财那样,稀里糊涂地死在宵小的手里。” 说到这里,他心里哀怨啊。 第一哀怨樊春花还不赶紧动手,把一阵风连根拔起。要是一阵风被斩草除根,常无相这个金牌打手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当保镖,用不着这么怕顺风堂和乐王府的杀手了。何至于自己要把他派回老家去送信,实际上是托同窗好友在潭州买一份度牒,换个马甲绕一圈再回来。 第二哀怨施华洛不通人情。玉娘三个多月,突然有了妊娠反应,坐不得船,就没法来江州,看看这浔阳古城。玉娘不来,施华洛就不肯来了,她俩不来,俞巧云也没兴趣跟着来,就连自己说遍江州美食也无动于衷。 真是的,陪着本老爷来一趟江州又怎么了?难道还怕本老爷半夜偷偷找你们畅谈人生? 两大护法没来,常无相没来,岑国璋就人手吃紧。家里必须留一个,就是罗人杰了;那自己来江州城只能带着王审綦,他一出去办事,身边就没人了。 这个时候一阵风或乐王府发起偷袭,岑国璋敢拿自己的清誉保证,这个世界的走势将会改变,滚滚的历史车轮将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过了一会,王审綦终于回来了。岑国璋一身便服,跟着他去了大江盟江州分舵。 “鲍舵主,好久不见,怎么不见你去视察富口县啊?” “岑大人明知故问了,最近雷池湖的翻江龙突然反水,窜入大江。他们胆大包天,在池州府香口镇水面上洗劫了隆利昌号的货船,抢了无数的红货。盟主发火了,传下江湖追杀令,传令沿江各处阻截追杀这伙胆大包天的家伙。” 岑国璋一脸惊讶地问道:“啊,朗朗乾坤,太平盛世,还有这样胡作非为的匪类!不过本官相信,在樊盟主的调度指挥下,这伙宵小蹦跶不了多久。” “大人,你还别说,这群家伙滑不溜秋,我们各路人马截住他们几回,虽然咬下几块肉,可是都被他们逃走了。现在最怕逃入星子湖,那里不是我们的地盘,望而兴叹啊。” “逃入星子湖,头痛的是星子湖巡检司和顺风堂,与我们何干?关我们什么事?” “大人,你好歹也是星子湖畔富口县的知县老爷,有责任保一方安宁啊。” “老鲍,我的富口县在陆上,翻江龙要是敢弃舟上岸,我的乡兵要是不把他们打出屎来,算他们拉得干净!” 看着大言不惭的岑国璋,鲍细风哭笑不得。 你当然敢这么吹牛了,因为你知道这伙翻江龙是连云箭精锐弟兄们伪装的。真正的翻江龙一伙确实有反水的意图和行为,可是他们早就被盟主一网打尽,斩杀数十人,被俘两百余人,然后人尽其用。 江面上厮杀一次,就留下几十具尸体。现在还有几十人继续留着,到时候跟一阵风厮杀,总要留下一些尸体做做样子。天气太热,尸体留不了多久,必须现演现杀,才能保证尸体新鲜,现场逼真。 这种情况下,翻江龙怎么可能弃舟上岸去抢掠? 鲍细风发现自己这种江湖人士,不管如何风吹雨打,刀伤箭击,练就出来的脸皮就是没有岑国璋这种做官的厚,也不想再跟他兜圈子了,干脆直奔主题。 “岑大人,说说你的来意吧。” “我这次来是拜会黄知府的。” “大人,现在才来,是不是有点晚了?” “不摸清楚黄大人的底细,来得再早也是白搭。” 鲍细风笑了,嘿嘿说道:“岑大人,这黄知府可是有名的清官,来年离任时,肯定也会有地方耆老脱靴,各县送万民伞的。” 岑国璋对于鲍细风的嘲讽,不以为然,“鲍舵主休得唬我,我们上官黄知府的底细,我可是摸清楚了。这位明看是赑屃,实际是饕餮,只是不知道这关窍在哪里。鲍舵主是地头蛇,应该知晓一二。” 鲍细风有些吃惊,很快就释然了。黄彦章的底细,对于有心人而言,只是公开的秘密。 “城南清风街有家古玩店,东家叫范大友,人称范大头,据说是黄太太通房丫鬟的亲哥哥。听说黄太太久病缠身,现在黄府是她的通房丫鬟当家管事。” “了解。再问一句,这古玩店是个什么规矩和行情啊?” “这古玩店只有三种东西,一是字画扇面,二三十两银子一件;二是瓷器,五六十两银子一件;三是青铜器,上百两银子一件。具体什么规矩,在下就真得不知道了。” 岑国璋比了一下现在的物价,一百斤稻米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算下一两银子折合一百元软妹子。二三十两银子算下来就是两到三千元,上百两银子才上万元。嗯,行情偏低啊。 但是你再想,一百二十两银子可以在富口县城中心区买一套三进的独门院子,似乎这个行情又偏高。 目的达到,岑国璋客气两句,拱手告辞了。 他刚走,樊春花从后堂转了出来,一双杏眼眯成了细柳眼,“这小王八蛋,行贿上官,套路挺娴熟啊。” 鲍细风却在旁边为岑国璋说起了好话:“盟主,人家岑大人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再说了,他就算是贪,贪得也是侯三、白斯文、尤得贵这些畜生的钱,没贪老百姓的。” “哼,要不是这样,我能让他走出这大门?” 看到樊春花大发雌威的模样,鲍细风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盟主,岑国璋又不是你相公,你这么着紧他干什么?你义父徐老将军靠海吃海,靠江吃江,也不见你这么义愤填膺啊?还帮着忙上忙下,出了大力。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女生外向? 不过看到樊春花身后的孙叔在给他拼命眨眼睛,鲍细风有点迷惑了。 这时,樊春花吩咐道:“叫两个醒目的小子跟上去,看清楚情况,再回来禀告我。” “遵命!”鲍细风连忙应声道。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3章 看样子你真得很仰慕我啊!(上) 足千利古玩店开在清风街街中,二十多平的店铺,挂着一面有“足千利”三个字的幡子,普普通通一点都不起眼。 相比左右店面的人流如织,足千利古玩店算得上异常冷清。 店铺里只有两位伙计守店,他们十七八岁,机灵得力,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从岑国璋的举手投足间就看出,这位绝对不是瞎逛的闲客,而是正经来买东西的买家。 “客官,你要买什么?我们这里有字画扇面,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有名贵瓷器,都是前朝的官窑珍品;有青铜金钟,都是商周秦汉的古物。” 听伙计吹得天花乱坠,岑国璋扫了一眼就明白,这里的东西全是糊弄人的玩意。 字画扇面,说不定就是江州城隍庙前那位老童生执得笔;名贵瓷器,饶安府浮梁县私窑货都不是,估计就是瑞昌县清溢山脚下哪家私窑出产的;最气人的是青铜鼎器,还商周秦汉的古物?明明跟富口县城土地庙前那口香炉,是一个铜匠师傅铸出来的。 黑啊,真黑啊,难道就没物价局的来管一管?哦,这家的幕后老板是江州府最大的官,难怪这么黑了。 这时,伙计笑吟吟地问道:“客官,定好要买什么?” “我要买几件青铜鼎器。”岑国璋矜持地答道。 青铜器,还几件?大客户啊!伙计们兴奋了,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八度,“客官稍等,小的马上请掌柜的来!” 很快,一位男子走了进来,只见他二十五六岁,相貌俊美,举止风流,居然长得比韩府的二少爷还要俊俏三分。 嗯,这世上居然还有在相貌上与我不分仲伯的俊男子?这才到江州城啊,江宁、京师这些大都市都还没算上。唉,想不到大顺朝美男界内卷成这个样子了。 此人见了面,笑吟吟地拱手道:“小的是这家店掌柜的,客官抬举我,叫我一声范掌柜的就好。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哦,他就是范大友?只是为什么大家都叫他范大头?他的头长得很匀称啊,不大啊。 “鄙人姓岑,从富口县来。” 范大友眼睛一亮,笑容更浓郁了,“客官来鄙店,不知看中了哪件物品?” “鄙人此次来江州城要拜访一位贵人,想置办几件礼品。闻得贵店货真价实,闻名遐迩。所以特意来看看,准备入手几件青铜器。” 范大友笑颜如花,“客官真是有心了。客官放心,鄙店出了名的真心实意,保管让客官你心想事成。” “那就好,这件,这件,那件,还有那边一件,统统包起来。”岑国璋指了指四件青铜器。 “客官好眼力,这四件青铜器可是鄙店的镇店之宝啊,要不是客官要拜访贵客有用,小的还有些舍不得出售。” “哈哈,掌柜的客气了。算一算,多少钱?” “回客官的话,总共六百四十五两银子。”旁边一位伙计把算盘啪啪一打,报了一个数字。 “掌柜的,这个数字不吉利,这样吧,六百六十六两,如何?”岑国璋朗声道。 “客官是位爽利人,小的也不矫情了,就六百六十六两。”范大友手指头都捏成兰花指了。 这么痛快的豪客,一年难遇到一个。要是江州府五县的官吏都像他这样爽利,妹夫运作三品九卿官职的费用,早就凑齐了。 “江夏城隆利昌号的汇票收不收?不收的话只能跟我去驿馆收现银。” “隆利昌号的汇票当然收。”范大友笑吟吟地说道。江州与江夏挨得更近,往来更多,隆利昌号的汇票更加通用。 “货品包装好后,给我送到城东恒三街的驿馆去,报富口县的岑老爷即可。这是地址。”岑国璋递过去一份帖子。 范大友心领神会地接过来,却是六扣白柬。翻开一看,上书:“治下富口县署理知县、实授县丞,荆楚潭州府岑国璋字益之,稽首禀见。” 这是一份再正式不过的拜见上官的手本,范大友当着岑国璋的面,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六百六十六”五个字,吹干墨迹,盖上一方小印,夹在手本,信誓旦旦地说道:“客官放心,保证送到,保管让客官心满意足。” “范掌柜,冒昧再问一句,鄙人想去青瓦巷拜会贵人,不知该找哪一位?” “找赵四就好,他是小的表舅,提起我的名字,对客官肯定另眼相待。”范大友笑眯眯地答道。 “多谢!” 看着岑国璋的背影,范大友饶有兴趣地低声自言:“富口县的岑县丞,原本以为真是位刚正不阿的青天老爷,想不到跟我妹夫一样。想必他俩一定会惺惺相惜吧。” 说罢他把手本包好,递给一位伙计,切切吩咐道:“把货品送到驿馆后,马上把这东西送到府上去,不得有半点闪失。我们做生意,讲得就是诚信,明白吗?” “三爷你放心,保管给你办得妥当,绝不会有闪失。” 岑国璋叫出了宋公亮,拎了点富口货真价实的特产,直奔青瓦巷,府衙的后院大门就开在那里。 到了那里,门房淡然地问道:“找谁?” “找赵四爷。”门房愣了一下,马上转身进去,叫唤道:“赵四爷,有人找。” 不过十几息,一个瘦高四十岁的男子,打着哈欠走了出来,远远地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水烟呛味。他站在门口漠然地问道:“敢问哪位找我?” “鄙人富口县来的,姓岑。想拜见府上老爷。刚去了足千利,那里范掌柜的让找你。说你义薄云天,古道热肠。” 听到表外甥的名字,赵四黑瘦的脸挤出了几分笑容,拱手道:“那是朋友们的抬举。”然后接过岑国璋和宋公亮的手本,翻开一看,首先入眼的是一张江州城德盛昌号的票子,即见兑付十足纹银十两。 再看宋公亮的手本,却是五两的票子。 赵四的笑容更盛了,“原来是富口县署理正堂岑大老爷,典史宋四老爷,小的马上进去禀告,请稍等。丁六,赶紧把两位老爷引到门房去,上茶伺候着。” 等到赵四离去,岑国璋往丁六的衣袖里塞过去一吊钱,他那张苦瓜脸立即变成了西瓜脸,腰弯了,嘴也甜了。 此时的江州知府黄彦章正在府衙后院水池旁的亭子里纳凉。他三十六七岁,圆长脸,五官匀称,显得很有福气。白净微胖,胡须头发细心打理过,显得油光顺滑亮。 “老爷,这是抚州府临川的西瓜,脆、沙、爽、甜,妾身叫人在井里泡了半天,正好。”说话的是黄彦章太太的通房丫鬟范思思。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4章 看样子你真得很仰慕我啊!(中) 前些年,深谋远虑的黄太太看到自己相公平步青云,而自己身体日渐虚弱,生怕其它狐狸精趁虚而入,于是就托亲戚在族里找到一位如花似玉,年方二八的远亲,范思思,收在身边,安排为通房丫鬟。多加恩惠,还主动把她推荐给黄彦章。只是在暗地里求她以后对自己所生的一对儿女多加照拂。 范思思不仅长得妩媚娇美,更会做人。 费心讨好老爷,尽心伺候病榻上的太太,用心抚养年少的少爷小姐,又恩威并施,把府里上下收拾得妥妥当当。几年下来,她就成了黄府的实际女主人,黄老爷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 躺在竹椅上的黄彦章张开嘴,范思思用牙签塞进来一块瓜肉。细咬几口,黄彦章拉住范思思的手,嘿嘿一笑:“果真是又甜又多汁,跟你一般。” “老爷,”范思思娇嗔道,发出声音却让黄彦章更加心情激荡。 这时,有老妈子在园门口禀告道:“老爷姨太太,门房赵四有事禀告。” “叫他进来!” 不一会,赵四走到跟前,递上两份手本说道:“老爷,姨太太,富口县署理知县、实授县丞岑国璋,典史宋公亮,联袂求见。” 黄彦章看都不看手本,厌恶地挥挥手道:“不见,我不见!他俩一个是岑青天,一个是宋能吏,把富口县经营得跟铁桶似的,来拜见我干什么?他们抱上了韩尚书的大腿,我这小小的知府,还在他们眼里吗?” 范思思看到赵四没有离去,站在那里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她心里神会地点点头,劝道:“老爷,妾身听说岑、宋两位大人是胥吏出身,那里懂什么官场规矩啊?倒是觉得他俩出身卑微,却能创下薄名,还能投了韩尚书的机缘,算是有些本事。老爷何不把他们叫到跟前,要是可造之才,不妨点拨几句,说不定能收得两位得力助手,还能买韩尚书一分面子。” 看到黄彦章有些动心,范思思连忙又添了一句,“要是两人冥顽不化,说几句话就打发走,以后少见。这样说出去,大家都说老爷是通情达理的人,韩尚书那里也不会觉得丢了面子。” 黄彦章点点头,吩咐赵四道:“去把那两人叫唤进来。”然后转头道:“思思啊,你先到旁边的小阁屋里坐一坐,等我把他们打发走了,继续纳凉吃瓜。” “好的老爷!”范思思笑吟吟地答道,然后吩咐丫鬟老妈子收拾一番,再转入旁边的阁屋里。 阁屋就在水边,四面是镂空的木窗,通风透气。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能清楚看到外面。 不一会,范思思看到赵四领进来两人。 前面一人,高大挺拔,五官清秀,带着淡淡的微笑,像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湛蓝天空,清澈温馨。 他走路带风,却走得不急不缓,给人一种稳重感。 在他后面是一男子,三十多岁,鬓角居然有点花白,微弯着腰,亦步亦趋。 两人走到跟前,弯腰作揖道:“属下岑国璋宋公亮见过府尹大人。” 黄彦章微笑着起身,双手虚扶,“岑县丞,宋典史,免礼免礼,快请坐。” “谢大人赐座。” “两位主政富口县,事务繁忙,怎么今日有空到府里来?” 听着黄彦章夹枪带棒的问话,岑国璋脸色不变,恭敬地答道:“属下在拜省接任后,就一直想来府城拜谒大人。只是属下听闻,大人是乙巳科二甲进士,庶吉士出身,便自感惭愧,不敢来了。” “大人知道属下,仅仅是秀才出身,除了一颗报效朝廷,忠君爱国的赤心之外,别无所长。学识粗鄙不堪,难登大雅,贸然来拜,恐有污大人的耳目。” 岑国璋张口就是一顿捧对方贬自己,而且捧的那些话,正挠中对方最得意的地方。黄彦章脸上的笑容松缓了几分。 “可是属下还有一颗见贤思齐的心,对大人的道德文章是仰慕已久,徘徊已久,终于下定决心,到府城拜谒大人。属下知道大人是文雅之士,便先去了府城知名的古玩店,‘足千利’买了几件青铜古物,准备请大人赏目,帮忙鉴赏一二。” 黄彦章一听,眼睛发着光,只是有些疑惑。既然去“足千利”买过东西,怎么单子还没送来。要是这样办事,岂不是砸我老黄的招牌!以后谁还会找我办事? 但他还有几分养气功夫,沉住气,不动声色,继续听岑国璋在那里声情并茂地表演。 “属下刚买完出来,遇到宋典史。他告诉属下,黄大人是右总宪洪老大人的门生,也是以清廉著称豫章,我这样做,岂不是要有污大人的名声?下官是又悔又恨,便将那四件青铜古物丢到了江里。学那先秦楚国屈大夫,‘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就让滚滚长江水,濯洗我那不干净的心,让我变成像大人这样清廉高洁的人吧。” 黄彦章差点笑出声来,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难怪韩尚书能看中你啊。虽然他知道岑国璋在施展五指大法,往死里拍自己的马屁。但是人家这马屁拍得就是高端文雅,拍在了自己的心窝里,让自己就是那么舒坦。 更妙的是这家伙还把重要的讯息,四件青铜器说了出来,免得自己这边万一出现什么纰漏,他那些古玩就白买了,自己的招牌也被砸了。此外他还告诉自己,那四件古玩已经被他丢进了长江,再无踪迹,绝不留下任何证据。 所以说这小子真是个人才,他那颗七窍玲珑心,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黄彦章的笑容里带了几分真诚,开口道:“想不到岑...” 岑国璋马上插话道,“大人,下官字益之。” “啊,益之啊,以前听说你对胡知县的事,只是以为你是位尊敬上官,感恩戴德的人。想不到你还好学向上,仰慕我的道德学问,真是让我想不到啊。” 黄彦章脑子在飞速地转,想着先稳住岑国璋和宋公亮,然后再暗地里派人去足千利问一问。这关系自己金字招牌的事,可不能搞岔了。 “是的大人,下官一向尊敬上官,包括大人你,而且确实仰慕大人的学问。”岑国璋笑着答道。 这时,一位小厮慌慌忙忙跑来,手里捧着件东西,在园子门口顿足不敢进来。范思思在阁屋里看得清楚,连忙叫一个丫鬟过去,接住后再递交给老爷。 黄彦章接过来,打开后翻开一看,是岑国璋的手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正是自己大舅子的字迹和小印,“六百六十六”。 六百六十六两雪花银,黄彦章心中大喜,脱口而出,“益之啊,你这确实是真的非常仰慕我啊!”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5章 看样子你真得很仰慕我啊!(下) “大人明鉴,下官对大人的仰慕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又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宋公亮的目瞪口呆和黄彦章的十分受用中,岑国璋赧然说道:“下官才学浅薄,粗鄙无知,不会说话,还请大人见谅。” 黄彦章此时都有了几分爱才之心,同时也有了几分相见恨晚的心思。 他起身嘱咐身边的丫鬟道:“带岑大人和宋大人去正厅就坐用茶,我去换身衣服就过来。两位,请!” 确实,黄彦章一身笼纱对开衫,属于家居服,接待客人属于非常无礼之举。此前黄彦章恼怒岑国璋和宋公亮的不识抬举,有羞辱他俩的意思。 现在岑国璋几句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加上确定了人家是“足千利”的买家。顾客至上,怎么也要摆正态度啊。 岑、宋两人被引走,范思思出了阁屋,走进房里,帮黄彦章换衣服。 “老爷,这位岑大人,你要多费些心思。”范思思一边帮黄彦章换上青布直身的长衫宽袍,戴上四方平定巾,一边柔声说着。 黄彦章放缓了动作,好奇地问道:“思思,这是为何?” “妾身见过不少人拍老爷的马屁,但是如岑大人这么浑然天成,让人一点尴尬都没有的,却没有见过。” 黄彦章沉吟了一会说道:“此人要不心思纯真,要不是城府极深。” 官场上的人,怎么可能心思纯真,只能是城府极深。 “思思的意思,要我多防着他。” “老爷,防着只是其中之一。妾身看这岑大人,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却有如此城府。又听闻他断案如神,想必聪慧过人,心思缜密。三者合一,在妾身看来属于天才了。而且看他能悄然寻到足千利,一掷六百两,说明他有手段有魄力。想必韩尚书看重他,也是有的放矢。” 说到这里,范思思轻声道:“妾身看这岑大人,最大的不足在于不是科举出身,秀才之名,摆不上桌面。老爷却是进士出身啊!” 黄彦章诧异地问道:“思思的意思是让我放下身段,与他合作?” “老爷,妾身问你,你花了多少年才考中进士?” “老爷我五岁开蒙,寒窗苦读了二十年,考了两次,才得中二甲第十六名进士。” “考中进士后,多久才坐到知府这个位置?” “当年本老爷庆幸的是中进士时房师是洪师,有他举荐,我才能平步青云,短短十二年时间,从七品坐到现在四品知府。我的一些同年,现在还在六品官职上煎熬着。” “老爷,岑大人秀才出身,当典史不过半年,现在已经是正八品县丞,署理知县。你说他需要花多久就能坐到七品,六品,五品和四品官?” 黄彦章哑口无言,有些不乐意地说道:“岑国璋有韩尚书提携,起点低,所以擢升起来飞快。只是他仅仅秀才出身,以后升迁是难上加难,光是七品这一阶,就难如登天。” 范思思晒然一笑,“老爷应该知道的呀,谁做官,升迁都是难上加难。除了才干政绩,更需要机缘。今日岑大人能找到致仕的韩尚书攀附,难道明天不会找到在任的李侍郎、王尚书和刘大学士?” “哈哈,思思说笑了,你当李侍郎、王尚书和刘大学士是城隍庙前的卖字先生,谁都可以凑上前去?” “老爷,韩尚书虽然致仕了,但也不是谁都能凑得上去的。”范思思笑着答道。 黄彦章默然不语,好一会才说道:“我明白思思的意思,让我跟岑益之合作。他长于实务,我长于清议,各取所长。嗯,待会且听岑益之怎么说,再做决断。” 范思思轻声道:“这种大事自然是老爷当机立断,妾身只是帮老爷提个醒。” 换好衣服的黄彦章来到正厅里,和蔼可亲的笑容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了,“两位久等了。” 三人坐下来客套了几句,把气氛烘托到其乐融融的阶段,岑国璋开始转到主题上。 “大人,这次属下来就是向你汇报富口县城西码头扩建的事。” “富口县城西码头扩建?”黄彦章不动声色地说道,“说来听听!” “黄大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星子湖、章江出长江以及长江入星子湖、章江的船只和人货,都需要在我们富口县城西码头停卸转运...” 黄彦章点点头,这是“历史原因”,大家就睁只眼闭只眼,谁没事愿意把它真正解决?旁边默然倾听的宋公亮突然明悟到,岑国璋此前一些行为的真正原因。 在码头上收拾了顺风堂巽字堂后,岑国璋把顺风堂的码头全部移交给大江盟管理,但是没有特意去打破这两家默契达成的规矩。入星子湖、章江的船只还是顺风堂的,只是他们停靠在城西码头,需要向富口县衙和大江盟缴纳“管理费”,听从大江盟的安排。 在巽字堂的好汉们被集体沉江,顺风堂被借机洗白后,岑国璋顺势把以前的西边码头管理权还给了顺风堂。 此前宋公亮一直以为岑国璋只是不想过于得罪乐王府,现在想来还是想简单了。 还不还西边的码头给顺风堂,都不能减缓乐王对岑国璋的恨意。还了码头,乐王爷格外施恩,原本要把你砍成十八段,改成砍成九段。 这一点岑国璋应该心里有底,所以他维持着城西码头旧秩序的原因,现在看来是完全为了今天的码头扩建计划。 有了顺风堂和大江盟泾渭分明的势力划分,所有的船只到了富口县,除了面子极大的钦差和高官之外,其余的无论人和货,必须换船。这就等于给富口县留了一个机会。 如果没有顺风堂和大江盟的这番作妖,所有的船只到了富口县,顶多停留一会,然后继续扬帆前进。富口县城西码头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过路点,岑国璋的那份扩建规划书,也就毫无意义。 岑国璋真的想得这么远,在处理码头冲突时就已经想到了码头扩建规划?如果这是真的,那自己的这位恩公就真得是走一步看十步啊。 宋公亮在这边思绪万千,那边岑国璋已经跟黄彦章简略地讲完了扩建规划书的内容。 “益之,你是说这个码头商业区不用官府出钱出力,靠拍卖店铺、仓库就能筹集足够的钱粮?” “是的大人。” “第二,修建码头商业区,富口县衙利用筹集的钱粮招募民夫修建,完了后店铺、仓库、灭火铺、巡逻队等可以吸纳当地百姓上千人。” “是的大人。这是商家们的事,官府不好出面,只是出面组织协调一下。正因为是商家的事,所以不能用徭役摊派,耗费民力,只能用招募的方式修建。三个月完工后,那些店铺、仓库、灭火铺、巡逻队等,哪里不要人?既然码头在富口县,肯定是优先从当地招募人手。” 岑国璋从容地答道。 “第三,完工后,富口县衙对码头店铺、仓库等征收管理费用?”黄彦章又问道。 “大人明鉴,码头商业区扩建完工后,那么多店铺和仓库,肯定需要灭火员、巡丁等人随时待命,防火防盗。这些都需要钱去维持的,总不能让官府出这笔钱吧。谁使用谁出钱,既然是店铺、仓库需要这些人员设施,那他们出点管理费,让官府出面组织灭火、巡逻,也是应该的。” 黄彦章看着岑国璋,很想弄明白他的小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文 第86章 一拍即合 在黄彦章看来,富口县衙用手里不值钱的地皮,勾引着各商家,让他们出钱出粮,把码头扩建成一个集商贸交易、转运仓储、住宿娱乐为一体的商业区。 完了还能定期收不菲的“管理费”和赋税。你这无本买卖做的,一阵风听了要流泪,顺风堂看了要伤心。 “益之,你说完工后,商业区的店铺仓库可以日收斗金?”这是黄彦章最关心的。 “大人,下官做过调查,每日在富口县码头入星子湖的船只有四十九艘,货物两千一百二十五石,人一百一十五人;出长江的船只有四十二艘,货品两千一百三十七石,人一百二十六人。这些人和货平均要在富口县码头停留一又四分三天。一旦开设商业区,货品可以直接在店铺摆设出售,就能吸引部分江汉、江淮以及豫章其它州县的商贾前来,就像江浪重重叠叠,最后形成巨大的波浪。” 说到这里,岑国璋意味深长地反问一句,“大人,如果是这样,这店铺和仓库算不算日进斗金?” 看到黄彦章沉默不语,岑国璋微微探出身子,声音变低,“大人,这规划书里有二十二间位置绝佳的店铺。韩尚书府预定了三间,乐王府预订了两间,江夏隆利昌号预定了五间,藩台孟师爷预定了两间,藩司照磨所刘大人预定了四间,僧多粥少,现在只剩下两间了。” 黄彦章急了,“隆利昌号预定那么多间干什么?” “大人,商业区扩建前期修建所需的钱粮,是隆利昌号垫付的。所以它有优先权。除了五间位置绝佳的店铺,其余普通店铺他拿了一半,仓库也拿了一半。再说了,在这段水面上做生意,隆利昌号和它背后右路水师的面子,谁敢不给?” 黄彦章无话可说了,然后又皱着眉头问道:“照磨所的老刘,怎么一个人拿了四间?” “大人,那不是刘大哥一个人拿的。藩司照磨所、经历司,还有督粮道、督册道、藩台中营、巡检司、巡防营、洪州府,这么多衙门,才四间旺铺,那边很不满意,我还是匀了六间普通店铺出去,让把这事摆平。” 黄彦章也不问剩下的那四间旺铺为何平白不见,只是微微眯着眼睛问道:“店铺预定,是个什么章程?” “旺铺交定金白银五十两,普通铺子交三十两,仓库交四十两,富口县衙盖印作保。等到完工交铺,再交尾款,旺铺是一百三十到一百五十两,普通铺子是九十到一百二十两,仓库是四十到六十两,此后每月每间还需交管理费一两到三两不等。赋税另计,按朝廷的律法算。” 黄彦章在心里盘算了下,这个价格比在富口县城南商业街买个旺铺要贵些,但是比江州城要低些。还算公道。管理费也能接受,现在街面上哪家店铺不要额外支出些费用? “定金一定要付吗?”黄彦章最后问了句。 “大人,韩府的定金,连同乐王府的定金,芝山公已经给了,孟师爷、刘大哥的定金也已经给了。为了让大家放心,钱不会给到富口县衙,而是直接给到隆利昌号,反正修建费用是它垫付。隆利昌号会单独列个账户出来,专款专用,等到完工,大家伙把尾款结了,再当着诸位代表的面,把帐清了,隆利昌号垫付的,就还给它,剩下的,自然是富口县的‘财政收入’。” 富口县的财政收入?这新鲜的名词不用解释,黄彦章也能听得明白,因为他对钱财很敏感。 听明白后,黄彦章的心,那个滚烫的呀。 现在地方州县和府,基本上跟工商赋税无缘。流通和交易税赋,都归户部的关税所或藩司的理税所征收。地方官府能过手就是每年的秋粮和丁口税等。 那些粮税是有油水,可是风险大,御史最喜欢盯这一块,抓到纰漏基本上就是流配三千里起步,很有机会在菜市口吃一刀。 主要是经手的人太多了,从地保里正,到乡老衙役,从书办到掌案,数十人要在里面分油水,哪个觉得分少了,一份举报信投到巡察御史或佥都御史衙门,就是惊天大雷。 这财政收入好,有了这笔钱,地方正堂官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师出有名。油水足,风险小,咦,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条财路呢?增加财政收入,再借着修路修桥、赈济贫弱等名义花出去。中间怎么玩花活,就不用言传了。 唉,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黄彦章感觉自己错失了几十万两银子,很是心塞。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眯眯地对岑国璋说道:“益之大才啊,一个码头商业区,百姓福祉,地方收入,朝廷赋税,面面俱到,全部兼顾到了。” 宋公亮在旁边默语补充道,还有各级上官,各处势力都兼顾到了。到时候你们拿到白花花的银子,能好意思不夸这位两句吗?勘磨考课能好意思不给人家一个卓异? 我一直在追赶着恩公的脚步,每当自己以为跟上了脚步,才发现,那就是个错觉,自己还差得远呢! 这边岑国璋恭敬地说道:“下官不管做出多少成绩,都是在大人你的指导和督促下完成的。而且富口县码头只是先行,要是有成效,江州城的码头也可以扩建。” 黄彦章一听,笑得更加开心了。好主意,江州城的码头,比富口县那个码头更繁华,一旦扩建,那就是个聚宝盆。 此时的黄彦章已经想好,等到富口县码头扩建完成,看到效果时,吏部选派下来的正任知县也该到了。那时候自己可以运作一番,把岑益之改任为江州府衙经历,也是正八品,正好来主持江州码头的扩建。 只是他攀上了韩尚书的大腿,愿不愿意来还是个问题。 此时,黄彦章突然领悟到范思思刚才说的那些话的深意,放下身段合作。现在想来,自己确实有需要这位秀才出身的县丞的地方。 “好!益之啊,你这个码头扩建计划,府里全力支持。过两天,我叫葛经历到富口县去,代表府衙看望下富口县的同僚们。范掌柜的也会随行。” “谢府尹大人。” 黄彦章还客气地留岑国璋、宋公亮两人在家里用餐,三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 出了府衙后院,离开青瓦巷,憋了一肚子话的宋公亮忍不住问道:“大人,用得着这么卖力巴结这位黄大人吗?一出手就是六百六十六两。” “公亮,给人送礼一定要记住,收礼的人只会记得两种人,一是该送没送的,二是送得最多的。六百六十六两银子,可能不是最多的,但绝对能够让我们的黄府尹印象深刻。” “大人,可是我们后面还搭了两间旺铺给他。” “公亮啊,做事要循序渐进,我们不能因为吃第三块饼吃饱了,就说第一、二块饼没用。没有六百六十六两打底,有后面那么融洽的氛围吗?能如此水到渠成吗?” 宋公亮默然了一会,又忍不住说道:“大人,你有韩尚书这棵大树,又有藩台刘大人结为兄弟,用得着这么费心费力来巴结这位黄饕餮?” “韩尚书致仕了,在朝中的影响力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弱。藩台、布政副使,我也想巴结上。可是省里离得有点远,我们现在用不上,有刘存正刘大哥那条线,暂时够用了。县官不如现管,黄彦章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他的支持,他的评语,对我们很重要。”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7章 京城的议论 在京城城东北四五里有一个庄子,叫革营庄。据说以前是军器司甲仗厂的鞣皮场,一堆皮革匠结营居住在这里,慢慢形成了一个庄子,取名叫革营庄。 革营庄现在早就不是皮革匠聚集地和鞣皮场,这里居住的多是在京城里讨生活的瓦匠、皮匠、木匠、篾匠,以及落魄的书生秀才。 在革营庄东边,靠着小河和一小树林有座院子,方圆近十亩。原本是一家大户人家,后来听说富贵了,搬到京城西城去了,这座院子就卖给一位京官做别院。每天都会有人进进出出,聚在一起。 听人说,这是因为那位京官还是一位大学问家、大宗师,这里是他专门用来教学生的场所。 这里的地保里正更清楚,这位京官是工部右侍郎、人称昱明公的王云王大人。 这天,夏日炎炎,知了歇斯底里地在树上嘶叫着,恨不得把自己叫死,好省得被热死。白云像是凝固在浅蓝的天空上,空气被烈日晒得发烫,透着一种摇摇欲坠的闷热感。 院子里有高大的树,挡住了烈日和炎热,勉强带来了几丝凉意。 在正厅里,王云端坐在上首,穿着一件麻纱褂子,摇着一把蒲扇,袒胸露乳。他四十三四岁,但是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就像祁连山上砂岩石。那双眼睛格外有神,透着睿智的精光。 在他的下首,坐着十五人,全是他的学生。年纪大的将近四十岁,年纪小的二十一二岁,相貌各异,都是一头的汗,在不停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观澜的书信,你们都传阅过吧。那么今天我们的议题,就是谈一谈这位富口县岑县丞,主持的城西码头扩建的利与弊。大家畅所欲言。” 一位叫程子儒的学生抢先发言,“老师,学生认为岑县丞过于重利轻义。地方官吏,重在教化万民。当以宣讲圣贤道德,知晓乡野,让他们知礼明理,遵行纲纪,各守本分,才能地方安宁,天下太平。....” 说了一通后,程子儒的结论是:“此举不可行,一旦蔓延,万民只言利而忘义,长此以往,将人心涣散,纲纪不遵,当立即传令禁止。” 王云半眯着眼睛,不急不缓地摇着扇子,对刚才的发言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嗯,还有谁发言?” 一位叫曾葆华的学生迫不及待地发言,“老师,我说几句。” 刚才程子儒讲话,他一直蠢蠢欲动,几次想打断,都被王云的眼神给打断。现在终于轮到他一诉心底的想法。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地方官吏除了宣风化,平狱讼外,更重要职责是教养百姓。什么叫教养百姓,除了教化之外,还当想办法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一味地知礼明理,遵行纲纪,就能吃得饱穿得暖?” “当然了!”程子儒毫不客气地插话道,“只要遵行圣贤道德,上苍自会赐予风调雨顺...” 你打断我的话,那我也不客气了,曾葆华不示弱地喝问道:“你这样,跟那些拜龙王求风调雨顺的愚民蠢妇何其相似!” “你这是蔑视圣贤道理,致圣贤先师于何地?” “呵呵,我反对你的意见,就是蔑视圣贤道德,就是不尊圣贤先师,感情你是圣贤先师的代表啊!要不要给你写块牌位,把你供起来!” 曾葆华不过二十岁出头,刚中进士没多久,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又才识渊博,思维敏捷,几句话就把三十五六岁的程子儒噎得喘粗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支持程子儒的几位学生,也插了进来,异口同声地声讨曾葆华。 曾葆华也有自己的拥护者,立即加入其中。整个大厅吵了起来,人声鼎沸,连外面树上的知了叫声都被掩盖住了。 “咳咳!”王云咳嗽几声,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众人又重新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上首的他。 “圣贤书有说当如何教养百姓吗?” 有个鬼啊,四书五经怎么可能讲这些,那些经义都是务虚,根本不会讲这些务实的事情。 看到学生们没有做声,王云继续说道:“既然岑县丞没有盘剥百姓,没有耗费民力,只是以利驱使商贾去扩建码头,以养民增税,那就让他去试试。朝廷法度里没有说,一县不准这个...岑县丞说的‘招商引资建设码头’,既然‘码头搭台,经济唱戏’不违规,那就让他去做,做错了再说。” “圣贤书里也没说不准...”曾葆华刚接着说了半句,遭来了王云严厉的目光,连忙把话咽了回去。 “就好比这世上的路,都是先人们走出来的,虽然目标方向一致,但是有的路远,有的路近,有的路坦途,有的路坎坷。切身走上一遭,大家肯定会取近舍远,求坦途而畏坎坷。可是如果总是走老路,就算是走得再通畅,也只是在一个圈子打转。” 说到这里,王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钻研圣贤经义,追寻先师贤哲的脚步,不敢说超过他们,只希望能在他们指明的方向越走越远。” 众人纷纷叹服,“学生受教,谢老师教诲。” 讨论一番后,学生们各自散去,有的几人继续辩论,有的自去藏书阁读书。曾葆华跟着王云的身后,陪着他慢慢走到后院。 王云是来者不拒,所以每天来这院子向他学习的士子们有数十人,长期住在这里的有四五十人,各个都自称是昱明公的学生。但王云真正的弟子不过四十八位,曾葆华就是其中一位,正好排名第四十八位。 “茂明,你的性子还是那么狷介,咄咄逼人,你已经占了上风,又何必说那句话呢?”进了后院,左右无人时,王云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老师,我是看不惯程子儒那德行,以为名字有个儒,自己就是儒家代表了?处处摆出一副卫道士的架势来,其实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王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曾葆华,含笑问道:“茂明,你真的以为子儒是读书读傻了?” “老师,难道不是吗?” “现在朝中和士林盛行崇古薄今的义理学。”王云淡淡地说道。 “老师,你是说程子儒故意这般,好投某些人之所好?” 王云没有正面回答,“我支持崇古,只是希望改正摛藻雕章、堆砌浮华的文风,不是要他们薄今,而后一味地崇古,佶屈聱牙,艰深晦涩。从一个极端走到另外一个极端,中庸之道,他们真是白学了!” 回到后院的书房里,王云把丘好问完整的书信和附件递给了曾葆华。 曾葆华看完后,惊诧地说道:“这位岑益之还真是位奇才啊,不耗费半点民脂民膏,就能修建这么一个聚宝盆?看这规划书,似乎成功机会很大。” “除了这一点,我更看重这位岑益之调和均衡各方势力的能力。我在龙泉驿悟到一个道理,能做多少事,能成多少功,在于你是否能借势用势。而借势的关窍在于审时度势,用势的关窍在于调和均衡。” 听了老师的话,曾葆华忍不住再读起手里的文卷,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学生明白老师的意思了。借势,在于署理知县,有正堂一言九鼎的权力,正好行事。就算后面正印知县来任,事已做,功已立,落袋为安。用势,调和省、府、县三级的权柄,拉拢韩尚书、乐王和其他人马,以利诱之,让他们不说支持,至少不反对。” 王云等了一会,发问道:“就这些?” 曾葆华诧异地问道:“老师,还有吗?” 王云没有直接回答,“再过一月,你就要散馆了,到时候给你谋个巡按御史的特差,去富口县看看。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实地看一看,再跟那位岑益之聊一聊,就知道里面的真正深意。” “遵老师教诲!”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8章 我要报仇! 回到富口县衙,岑国璋就接到紧急报告, “大人,这是南湖口巡防营发来的通报,说有一股水匪路过我县以西的水道,窜入星子湖。” “啊,哪里来的水匪敢越境,不知道星子湖是谁的地盘?”岑国璋诧异地问道。 递报告的陈大有脸色有点尴尬。老爷,根源还不是你,把一阵风整得内伤。官印岛一役,十三太保,折了九位,还有十几位最凶悍能打的一锅端。一阵风的骨干损了一半,所以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踩几脚。 “知道有多少人吗?”岑国璋继续问道。 “有两到三百之众。” “人不多啊,巡防营怎么就不拦一拦?” 陈大有苦笑着答道,“大人,拦了。巡防营最初遇到那些水匪的先头船队,以为是肥羊,虎着胆子上前拦截,结果被后面的船队跟上,打了个半死。听说损了四条船,死伤二十几人。” 说到这里,陈大有声音变低,神神秘秘的,“大人,听说巡防营无意间把水匪一艘船给撞破了,水匪们往其它船上转运东西,翻了几个箱子,里面全是金银珠宝,晃花了巡防营,路过的渔民和船夫们的眼睛。就是凭借这点,才确定这些水匪是雷池湖跑出来的那一伙。” “就是雷池湖跑出的翻江龙,”杨井水凑了过来,眼睛冒着金光说道,“听说他们劫了隆利昌号的船,得手了一大批红货,看来都是真的。” “是啊,听说价值超过十万两银子,隆利昌号都急疯了,悬赏一万两雪花银,各路水上英雄纷纷出动。只是现在逃入星子湖,不知道敢不敢进来。” “讲规矩的怕是不敢进,就怕那些不讲规矩的。”连宋公亮也忍不住插话说道。 “是啊,要是谁剿了这伙翻江龙,怕是要大发一笔啊。” “是啊,十万两,分下来也有上百两,足够买上几十亩水田,一座宅子,纳房小妾,当个员外了。” “就是就是。”周围的人纷纷点头。 ... “好了!”岑国璋打断了陈大有、杨井水等人的轻声议论。 “不要说十万两,就是一百万两也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没有那个命,也没有那个能力挣这笔钱,还是想想怎么戒备这些好汉上岸来扰民吧。这些水匪,总不能天天在湖里打鱼吃,总要上岸来买粮食、蔬菜、瓜果和盐巴。这些家伙可不会掏钱买。” “大人,我们富口县西边是星子湖通往长江的狭长水道,水匪应该不会在那里上岸。那里两头一堵,翻江龙就成了篓里的泥鳅了。所以要防备的是西南的石牌等四个乡镇。那里水面宽阔,水匪们进退自如。” 宋公亮建议道。 “嗯,是这个道理。”岑国璋想了想,点头赞同,“那就点齐十四个乡镇的乡兵,凑出精壮六百人,分成两队,在西南边那四个乡巡哨戒备。” 岑国璋扫了一眼众人,指着陈大有说道:“大有,你带队如何?” 陈大有讪讪答道,“大人,小的带着壮班,还要负责城里和码头那边的治安呢?” 岑国璋鼻子一哼,另指一人,“井水,你去!” “老爷,小的倒是想去,只是我一去,县衙的警戒,侦缉捕拿就要耽误了。”杨井水带着哭腔说道。 “一群废物!”岑国璋不悦道。心里却感叹道,跟在本老爷身边久了,各个都变成人才了,心思精明,说话还好听。你NN的。 宋公亮连忙出声转圜,“大人,大有和井水,巡逻维持,侦缉捕拿,都没问题。可是让他们带着乡兵去警戒水匪,确实勉为其难。真要是遇到水匪,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会误大事的。” 岑国璋沉吟一会,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公亮说得对。就让人杰和审綦去吧,至少他们还有自保之力。” 听说不用自己去,陈杨两人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宋公亮又开口道:“大人,我们县的几个乡兵小旗把总,要不年迈,要不根本没有经历过正规训练,只是世袭军户而已。乡兵们也多年没有集训过,难堪使用。真要是遇到水匪,怕是连个阵形都列不出来,拔腿就要跑啊。” “公亮说得对。你有什么建议?” “大人,我们要不找本省的驻军借调两位军官?” 宋公亮话刚落音,陈大有马上接言道:“去南湖口巡防营借两个军官过来,又近又方便。” 杨井水不屑地说道:“巡防营就是一群豆腐兵,借来训练什么?逃命吗?要不去巡检司借两个军官。” “巡检司能比巡防营好到哪里?再说了,我们乡兵只是在陆上警戒,用不着下水,找他们没用。” “嗯,公亮说得对。这样,我给府里省里上文,说明情况,请他们找都司借调两位军官,帮本县整饬乡兵。我再给藩台中营的景大哥和刘大哥各写封信,请他们帮忙周旋下,借着这个由头,不用去都司借人,直接请景老哥帮忙派两位军官过来就好。最起码,得让乡兵们不致于稀里糊涂地白白送死。” “大人英明仁德!”众人齐声恭维道。 合计好后,众人各自去忙,岑国璋单独留下罗人杰和王审綦,有事交代给他们。 “那些东西给到翻江龙了吗?” “大人,昨晚在西山乡水面,小的陪着南宫员外,把三口箱子交给了翻江龙,还交代了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王审綦禀告道。 “好!”岑国璋看了一眼两人,沉声道,“当初在官印岛,我们几个差点被人家一网打尽,奇耻大辱啊!人杰,审綦,想不想报仇?” “当然想!”两人毫不迟疑地答道。 岑国璋心里暗喜,王审綦和罗人杰都身负勇武,一个机智,一个凶悍,都是块好料。只是用来做保镖太可惜了,那个活完全可以让常无相来做。白天保护自己,晚上在院子里念经,促进睡眠,一举两得。 再说了,还有两位女护法在家里,十分的安全。“相思柳叶镖”和“圆月弯刀”,两大武林高手一块护卫自己,多大的福气?乐王爷都没有这种待遇。 所以王审綦和罗人杰应该用在更合适的位置上。 岑国璋想着让他们在行伍军旅里历练一下,要是真是那块料,有机会把他们推荐到军队里去,到时候杀出个副将、总兵,自己也倍儿有面子。 但是首先得确认他们有血性,不怕见血!刚才听到要跟一阵风搏命厮杀,毫不迟疑地就应下,说明两人初步达标了。过段日子能在与一阵风的厮杀中历练出来,就算是迈过了第一道坎。 岑国璋拿出一张简易地图,指着上面对王审綦和罗人杰说道:“无相和尚说过,一阵风有九个巢穴,其中有两个在我们富口县境内。你们随时与翻江龙保持联系,看劫了船的一阵风去到哪个巢穴。要是不在我们县的,你们就安置好乡兵,两人结伴,跟着翻江龙他们,干翻一阵风;要是在我们境内,你们先把乡兵带到附近埋伏好,两人结伴与翻江龙汇合,先把一阵风干翻,收拾好,再带着乡兵去打扫战场。” 两人点点头,齐声道:“属下记住了!” “你们一定要亲眼看到一阵风剩余的那几位当家,被砍了脑袋。” “大人放心,朴仁勇的脑袋,属下定下了。”罗人杰恨恨地说道。贪酒被迷翻,确实是奇耻大辱,自负神勇的罗人杰急需一份战绩来洗刷耻辱。 “朴仁勇的人头,我就不跟罗大哥抢了,不过其余几个匪首的脑袋,属下一定要抢下一个来。”王审綦忿忿地说道。 那夜被常和尚捆成粽子,他也觉得羞耻。只是常和尚成了自己人,这笔账只能算在该死的一阵风头上。 看到两人士气可用,岑国璋就放心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89章 富口大建设 富口县城西码头,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数千人在这里忙碌着。 有了府尹黄彦章的支持,岑国璋除了本县的工匠之外,还可以雇佣同府其余几县的工匠。现在又正好秋收农忙完,各乡的劳动力有余力出来打工。 到处有人按照熟石灰画好的位置挖地基,还有地基挖好的,往里面垒石块,再倒入一种灰白色的浆糊。 “芷仁兄,他们这倒得是什么?”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问道。 最近闻讯赶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干活的工匠们都习以为常,对于这伙人的指指点点不以为然,连头都懒得抬。 “公子,”旁边那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刚答话,被年轻男子打断了。 “芷仁兄,还是叫我的字吧,南缘。” 芷仁兄犹豫了一下,最后笑着说道:“南缘公子,这是糯米灰浆,也就是用糯米、熟石灰以及石灰岩混合制成的浆糊。千余年前就有的,只是那时十分昂贵,仅在皇家、贵族陵墓以及重要建筑上才有。景朝年间修建的开元寺、刺桐灯塔,都用的就是这种灰浆,屹立千年而不倒。” “后来到了陈朝,荆楚江汉、江浙等地大熟,稻米产量上来了,这种灰浆就得到大规模使用。前朝修建的江陵城城墙,就是用这种灰浆,坚固异常,号称‘铁打的江陵城’。本朝初年,两浙余杭所修的海塘堤坝,也是用的这种灰浆,历经百年风吹雨打,浪击水浸,巍然不动。” “芷仁兄不愧是家父赞誉的治政能吏,这些典故都能娓娓道来。” “谢覃大人赞誉了。我出身工匠世家,对工匠技艺还有几分爱好,好读杂书,这才耽误了治经义,蹉跎十几年,要不是覃大人提携,我还是工部都水司的一名主事。” “芷仁兄过谦了,当年你在临泗县任县丞,泗水几近决口,你当机立断,扒堤引洪水入旧河道,泄入洪泽湖,这才保住了附近六县的平安。正是家父知道芷仁兄有如此大才,才举荐你为豫章、江汉荆楚三省河工钦差。” 二十岁出头的男子正是当今朝中红人,皇上十分器重的户部左侍郎覃北斗的独子,覃徽凤,字南缘。三十多岁男子是工部员外郎,奉旨巡察三省江堤的魏国显。 “谢南缘公子赞许。这次能陪同公子南下,是在下的荣幸。” “芷仁兄客气了。我这次来富口县,只是接德刚叔的灵柩回故里安葬。” 魏国显当然知道这位覃徽凤覃公子,肯定还身负使命,代父暗访各地情况,否则的话也不会一路上东看看,西问问。而且看得出,似乎富口县那位署理知县,是这位徽凤公子的主要暗察对象。这两日,他在富口县到处转,凡是跟那位岑县丞有关的事,都要打听一二。 “不知南缘公子的德刚叔为何身殁富口县?”魏国显一脸疑惑地问道。 “唉,也是无妄之灾。德刚叔奉家父之命,前去洪州城为世交张叔贺寿。哦,张叔就是豫章参议、兼领督册道张大人。结果在富口县遇到宵小谋财害命,下毒暗害了他。呜呼哀哉!” 覃徽凤目光闪烁地说道,神情语气十分悲痛。他想起某人特意写的那封信里所言,心里有些忿然,却又无可奈何。 魏国显在京里也听说过李浩、覃北斗一伙跟昌国公为首的勋贵斗得不亦乐乎,而豫章是分战场之一,相斗的两边是藩司、都司和乐王加致仕的韩尚书。听说战况相当的激烈。 他识趣地不再追问此事,引着覃徽凤继续逛起这工地来。 “芷仁兄,这些民夫和工匠们是不是用的分段施工?那边是不是用的流水作业法?”覃徽凤好奇地问道。 “南缘公子,是的。” “看上去平平无奇。” “南缘公子有所不知,我泱泱天朝,从秦汉开始,营造工程动辄上万十数万民夫,调度之法早就成形。分段施工,流水作业法等方法,历朝历代都在用,所以南缘公子看上去平平无奇。” “芷仁兄,我听鸿胪寺一位世叔说过一个笑话,他曾经奉旨去东倭册封新国主,在那里滞留了一段时间。他说东倭要是有官吏懂个分段施工,就要被奉为国士无双的的治世能吏。” 魏国显也笑了,“东倭小国寡民,当然孤陋寡闻。” “小国寡民,却心怀叵测。前些年跟西洋红毛番勾结在一起,乱朝鲜,占琉球,肆乱沿海,作恶多端。” “南缘公子,那东倭被我朝王师讨伐后,不是服服帖帖了吗?” “野性难驯啊!”覃徽凤感叹了一句,不再多说,转而指着河边工地问道,“芷仁兄,那是在干什么?” “南缘公子,那是在扩建码头。以前富口县的码头都是栈桥的。风吹雨打,木桩、木板容易腐烂,现在看样子是要修建成好几种,这边看样子应该是顺岸长堤码头,那边是改成石墩子的栈桥码头,最远处那里应该是斜坡码头。因地制宜,富口县还是花了一番心思。” “以微知著,如此看来,这富口县署理知县岑县丞,确实是位干实事的能吏。”覃徽凤那双眼睛跟猫眼一样通透闪光。 魏国显扫了一眼绵延数里地,到处热火朝天的工地,也忍不住感叹道:“在下也从未见过如此务实的官吏。” “听说那岑县丞只是秀才出身。”覃徽凤突然说了一句话。 魏国显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在下一介举人,自认为才干也不及这位秀才出身的岑县丞。这份魄力,还有这份筹划调度能力,确实让人侧目。” 覃徽凤微笑着摆摆手,解释道:“芷仁兄多想了。这位岑县丞的才干,有些进士都抵不上。我在想,他如此能干,是不是就是因为没有读太多经义,没有读成迂腐之辈?” 魏国显一愣,不知道如何应答。这时,突然远处传来欢呼声,然后这份欢喜像是湖面上荡起的波澜,迅速向整个工地蔓延。数以千计的民夫和百姓们站在那里欢呼不已,有的甚至还留下眼泪。 与此同时,覃徽凤和魏国显听到城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过了一会,奉命前去打探的随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告道:“公子,魏大人,据说是县衙传出消息,湖匪一阵风与流窜的江匪翻江龙火拼,一阵风全军覆灭。还说富口县巡哨的乡兵闻讯赶到一阵风的巢穴,发现一地的尸首,经检查,匪首朴仁勇以下共计大头目五人,小头目十二人,匪徒三百九十一人,悉数被杀。首级被带了回来。” 魏国显忍不住大喜道:“一阵风危害星子湖多年,我在京城里也听过其凶名。我的好友林学儒,中进士后赴丛安县就任,一家老小就是死于那帮匪众手里。而今天理昭昭,因果报应!林兄,你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看着魏国显在那里激动地大喊大叫,覃徽凤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岑国璋,你还真是睚眦必报的狠人,一阵风暗算了你两回,你就费尽心思,硬是要把他们给斩草除根,连乐王爷的面子也不给。呵呵,要是豫章上下官员都有你这份狠劲和硬气,何至于让乐王变得如此嚣张!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0章 我们是这样报仇的!(上) 覃徽凤和魏国显走到富口县西城门时,看到有衙役在门楼上悬挂首级,一共十七具,干瘪狰狞,除了黑糊糊的血迹,还能看到白色的石灰。 据说一阵风大小首领,自朴仁勇以下的首级,全在这里。悬挂在西城门楼上,不仅整个码头区都能看到,就是远处的水道上也能看到。只是不知道来往的船只上,是否会有仰慕湖匪们传奇故事的人,给这些好汉的首级弯腰作揖,以示追思和尊敬他们的放荡不羁追求自有? 不过就算是有,也不敢明面上做出这种举动来,因为怕被人打。一阵风肆虐星子湖数年,作恶多端,血债累累,富口县就有不少受害者的家属。 覃徽凤和魏国显抬头看了几眼,魏国显还无所谓,当年他治理河患,水里泡着的成百上千、各色各样的尸体都见过,还亲手打捞过。覃徽凤却脸色一变,一阵干呕反胃。他自小娇生惯养,那见识过这么恶心的玩意。 魏国显连忙陪着覃徽凤,匆匆离开这里。西城门围聚的百姓们越来越多,他们指着高高悬挂着的首级,说不出的高兴和开心,人人都是一脸大仇得报的兴奋。 在人群中,有一人阴沉着脸。他四十四五岁,国字脸,浓眉星目,只是脸上的表情与周围格格不入。幸好他站的地方偏僻,大家又只顾着抬头仰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堂主,我们该走了。”旁边一位四十岁男子轻声提醒道,他与其余三位同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老崔,你说老朴好好的守备不当,偏偏要来做这个让祖先蒙羞的水匪头子,沾上十几辈子都还不完的杀孽业债,最后首级被悬挂示众,死无葬身之地,为的什么?”他正是顺风堂堂主卢延亭。 老崔冷冷地答道:“还不是为了乐王爷许下的高官厚禄!” 卢延亭说道,“现在好了,老朴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乐王爷也省了多少事。” 他脸色平静如水,很难看出是痛惜还是嘲讽。 “连我都看出来那伙子翻江龙有诈,朴仁勇那么狡诈的人还会看不出来?可他还是一口把那个诱饵吞下了。好了,终于解脱了。” “大人,老朴也是无奈。官印岛铩羽而归,折了那么多好手,一阵风也有些力不从心,这几个月上缴的孝敬少了不少,听说乐王爷很不开心,老朴被当众扇了两回耳光。这次翻江龙抢了那么多红货,乐王爷怎么会放过?老朴也难啊!” 默然了一会,卢延亭冷冷地又开口道:“老崔,你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贱得很,当年在青唐,在安息,在两河,打成那个鸟样子都没有投降,保住了仅存的一点颜面。现在却心甘情愿给人当狗,驱使卖命。” “大人,我们是迫不得已,谁叫我们被点为乐王的护卫校尉,皇命难违。”老崔心有戚然,改了称呼答道。 卢延亭没有做声,沉寂了十几息,突然又开口,“老崔,你知道前些日子被岑判官雪冤的陈双财,实际上是谁吗?” “大人,你说的就是那个被奸夫***谋害了的生药铺商贾?他也是暗桩?” “他就是施千乘。” “施千乘?是不是当年抢渡底里河,再给近百头骆驼装上火药,一举轰塌八哈塔东门,第一个率军冲进城的施千乘;是不是在巴塔那带着五千火枪手、三千轻骑大败突屈国三万铁骑,一身白袍被染成黑袍的施千乘?”老崔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不能自己。 “就是他。不过我们援征军的同袍,更记得的是他那个王八蛋,居然把安息国王的妹妹娶到手,听说那是安息国第一美女。” “我当然记得,记得。”老崔双眼闪着泪光说道,“当时施千乘带着人拦截了安息国王的和亲队伍,呵斥道,我援征军数万将士浴血奋战,上万位英魂,不是让你送女人和亲的。说完一刀把突屈国来和亲的什么官,” “大帕夏,等于它们的阁老。”卢延亭接了一句。 “对,大帕夏,被施千乘一刀给枭首了,突屈国还不是连个屁都不敢放。最气愤的是,那安息国公主居然看上他了。奶奶的!大人你不知道啊,当时我正带着人在附近巡逻,看到动静也围了上去。早知道能娶个安息国公主回家,我就抢先上前去,把那狗-日的大帕夏砍了。” “哈哈,那安息国公主美不?” “美!施千乘当时是我们的参将统领,迎娶安息国公主时,各营都去了,给老施敬酒。那公主也豪爽,取下头巾,拿着大碗,回敬我们,说她最敬重的就是我们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远远地看了一眼,真美,我老崔活了这把年纪,那公主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施千乘这狗-日的,不要说降阶五级,就是被撸成小兵也值了。” “那安息国公主叫黛丽丝,后来跟着施千乘回朝在淮阳府定居,听说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卢延亭幽幽地说道。 “我知道了,老施婆娘死了,他没得牵挂,所以才请求来到富口县,监视乐王爷。想不到当年昌都山平叛,乐王贪功冒进,让老施那一营同袍死伤殆尽,这个仇他一直记着。”老崔已经是双目热泪纵横。 “是啊,如此勇武无双,有情有义,威震两河、让突屈和大食人闻风丧胆的白袍将军施千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富口县,而且还是被奸夫***暗害,差点成了冤死鬼,何等的憋屈!” 卢延亭的脸上也无声无息地流下两行浊泪。 “大人,我们有用的时候,是朝廷栋梁,国之英雄;没用的时候,却拿我们当狗。”老崔的话语里带着几分哽咽。 “谁敢再拿我们当狗,看老子如何咬死他!”卢延亭狠狠地说道,“雷铁手已经被我沉了湖。这王八蛋,听说一阵风死光光后,还叫嚷要重建一阵风,拿岑国璋开刀祭旗。” “那是该死!”老崔恨恨地说道,“这王八蛋还不是想借着这机会自立门户。仗着是乐王小妾的表哥,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大人,那位岑县丞,我们可千万不能动了。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是他为施千乘昭雪沉冤,要是动了他,数万援征军同袍,非戳着我们后脊梁臭骂不可!” “我知道。”卢延亭左右看了看,低声对老崔说道:“我老早就联系上了杜凤池。” 老崔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反问道:“就是内班司南镇抚使杜凤池?” “就是他。这小子军功没有老施大,官阶没有我高,偏偏运气最好!当初被选中当今天子的护卫校尉,现在好了,人家现在是潜邸老臣,有从龙之功,以后怕是要一直做到五军都督的位置上。” “大人说得没错。圣上当年可是最偏冷的王爷,封地都在灵武河塞苦寒之地,成为他的护卫校尉,当时还有人可怜老杜。谁知一夜之间,人家咸鱼翻了身,成了太子东宫的护卫军将。” 说到这里,老崔忍不住压低声音,“大人,你联系他,难道是想弃暗投明?” “老崔,我们成为乐王府护卫校尉那一刻时,很悲催的。跟着乐王胡作非为,良心过不去,事败了还要跟着遭殃;投向朝廷,人家又会说我们背主,是为不忠,两头为难。原本我也是左右为难,后来老齐出了事,才让我下定决心。” “老齐,他不是心疾而亡的吗?”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覃北斗的内管事覃德刚在富口县被人毒杀,被岑县丞查出来是用见血封喉毒杀的,我才明白过来,老齐只怕也是被人用同样的毒暗害的。” “见血封喉?听说老齐苦劝乐王爷放弃一阵风等暗地里的腌臜事情,难道他的这些肺腑之言惹恼了乐王?乐王怎么能够下得去手!当年在昌都山,可是老齐把乐王背出死人堆的。” 老崔红着眼睛低声吼道。 “可是乐王就这么做了!”卢延亭冷冷地说道,“老齐在援征安息时救过我的命,也救过你这狗-日的命。现在我俩要给他报仇,否则的话,当年我们在安息流的血,都他娘的成尿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1章 我们是这样报仇的!(下) 与此同时,在县衙正堂签押房里,口才比较好的王审綦在给岑国璋和宋公亮讲述那晚剿杀一阵风的细节,罗人杰在旁边补充。 “翻江龙那伙人故意四处招摇,终于引得一阵风上钩。那晚一阵风偷袭翻江龙驻地,杀得翻江龙落荒而逃,留下一船红货是装样子的。他们在操舟辨识方向的功夫确实厉害,只是稍微看几眼,就判定一阵风一伙应该是躲在我们富口县境内的那两个巢穴里。” “接到暗报后,就安置好乡兵,让姚大哥带着,我俩借口去打探下湖边的动静,上了翻江龙的船只。” 王审綦嘴里的姚大哥叫姚锦棠,是景从云派来训练乡兵的军官,他的老部下,也是边军出身,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 “我们悄悄摸到一阵风所在的汊湾附近,静静地等着。翻江龙有人还不相信大人的判定,一阵风不会轻易开启红货,一定会等他们大当家的朴仁勇来开启。最后还是一位叫孙叔的叫住了他们,让他们稍安勿躁。” “只是我们不清楚一阵风巢穴的底细,打起来一头雾水怕误了大事。我们合计了下,又发现附近来来回回的那伙一阵风的巡哨,有人说隔壁星子县的口音,我和罗大哥都会说。” “顺利地把那伙一阵风巡哨拿下,然后我和罗大人换上他们的衣服,又拿上腰牌。翻江龙里最厉害的孙叔和徐大哥假扮成被我们抓住的可疑渔夫。我们就大摇大摆地向一阵风巢穴外围警戒线走去,到了那里,罗人杰故意用星子县口音在那里骂骂咧咧,我在旁边打着圆场,胡乱对付了几句,就放我们进去了。” 岑国璋点点头,知道这个计策是机智聪慧的王审綦想出来的。 “我们走了没多久,正窃喜时,迎面遇到五个水匪组成的巡逻队,喝问我们口令。我们哪里知道什么口令,我和孙叔正要准备欺上前去硬拿下他们时,罗大哥在那里破口大骂,说什么今天换这个口令,明天换那个口令,我们到底是做无本买卖的,还是来做官兵的?” “岑大人,宋大人,你们还真别说,罗大哥一骂开,那五个水匪反倒笑了,也在那里大发牢骚,我们四个趁其不备,把那五个水匪都收拾了。可是动完手后,才想起,忘记问口令了。” 岑国璋和宋公亮都笑了,孙叔,也就是樊春花的那位保镖,还有那位徐大哥,虽然名义上是江湖好汉,可以前都是明刀明枪杀出来的,这种偷偷摸摸的活很少干过。王审綦和罗人杰更不用说了,就是两位初哥,能发挥成这个样子,大家都很满意。 “我们硬着头皮继续走,指望着不会再遇到巡哨了。可是天不遂人愿,才走没一会,又遇到一队巡逻的,我和孙叔正准备出手偷袭,罗大哥抢先喝问了一句,‘口令!’对面的巡哨愣了,开口答道,‘其乐无比’。我们拿了口令,趁他们不注意,动手放翻了这几人。有了口令,我们有惊无恐地在一阵风巢穴里转了一圈,把情况和地形摸清楚,然后让徐大哥出去报了信,又重新潜入到老窝附近,就等着火起发作。” “快到半夜时,我们看到一行湖匪打着灯笼引着几个人走进老窝的屋棚里,知道朴仁勇等人来了,马上准备好家伙什和信号炮竹。等了不两刻钟,突然看到从屋棚里吐出一团火来,然后那些匪众东奔西跑的,就跟炸了窝的蚂蚁。” “我们知道机会来了,拉响了信号炮竹,然后趁乱摸黑杀了进去,盯着那些匪首就杀。那些湖匪们着实慌了手脚,四处乱窜。罗大哥挥动着他的那柄苗刀,盯着那个朴仁勇杀了上去。他一口气杀翻了十几个匪众,冲到朴仁勇跟前。那厮还有几分本事,拿着一杆朴刀跟罗大哥乒里乓隆地对杀起来。” 王审綦的口才真得不错,讲得扣人心弦。岑国璋和宋公亮知道罗人杰好好地站在眼前,肯定没事,但是还是被渲染得有点紧张。 “那朴仁勇还有两三个随从,后来知道,其中一个是他们八当家的,还有一个是十三当家的,还有点本事,一起缠住了罗大哥。当时我们也都各自有对手,一时也没法帮他的忙。只见罗大哥硬抗着吃了两刀,砍翻了那两个家伙。” “看得出,朴仁勇原本有点本事的,只是后来好日子过久了,酒色荒废了。又看到同伴死在当前,心里有些慌,一个没注意就被罗大哥砍翻,枭了首级。我也一口气戳翻了七八个人,原本以为捞到个二首领,后来才知道,他们二当家的去启红货,当场被烧成了焦炭。” “没一会徐大哥带着翻江龙的人杀了进来,我们把里里外外搜了几遍,一阵风所有的人都搜出来杀了,再把绑着的真正的翻江龙水匪们拉了过来,全杀了,摆在各处,当成是跟一阵风殊死搏杀的证据。收拾好后,我们再跑去带来乡兵,打扫战场,清点首级。” 听王审綦讲完,宋公亮有点担心地问道,“大人,那位姚锦棠姚把总会不会怀疑?” 岑国璋笑着摆摆手道:“这出戏演到现在,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肯定是大江盟和连云箭打着翻江龙的旗号,把一阵风做掉了,而我极有可能是跟他们勾结的带路党。只是他们知道了又如何?就像当初,全豫章都知道一阵风是乐王豢养的恶犬,可是又如何?乐王有根脚,右路水师提督府就没有根脚了?” “大人,那韩尚书呢?他跟乐王是盟友,刚刚举荐了大人,你却跟徐老将军联手。他会怎么想?” “怎么想?想大摆宴席庆祝一番!覃德刚在德居客栈被毒死,明摆着是乐王给韩尚书上眼药,往他裤裆里丢黄泥巴。这件事幸好被我查出来,否则的话你觉得韩尚书的日子会好过?非得被覃大人把屁股都踢肿了,到时候只能求乐王出手拉他一把。到那时,韩尚书再不心甘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被乐王驱使。你当韩尚书那只老狐狸愿意?现在我联手大江盟把乐王豢养的恶犬一棍子打死,韩尚书应该在家里拍手叫好!” 听到这里,宋公亮长叹一口气道,“大人,你说乐王安安心心做他的富贵王爷不好吗?非得搞这些事干什么?他真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没错,他还就真以为自己有机会。这叫当局者迷。” 一阵风全军覆灭的消息像旋风一般传遍了星子湖畔、章江边诸州县,无数的人上街欢呼痛哭。而官场,从各州县到江州府、洪州城以及藩司、都司、臬台、佥都御史、巡检司等衙门,陷入一种怪异的安静状态之中。 谁都知道,一阵风肯定是被大江盟和连云箭联手做掉的。只是人家死活不承认,只说是雷池湖水匪翻江龙跟一阵风火拼,跟他们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至于翻江龙在火拼后为什么突然宣布解散,大家分了钱财各自散伙,隐入各地方过起小百姓的生活,这谁说得清楚呢?说不定人家当水匪当腻了,又遇到一阵风想黑吃黑,觉得江湖太过凶险,心生退隐之意。反正他们抢了这么多红货,分一分大家都能分到一笔不菲的钱,也不亏。 没过几天,富口县署理知县岑国璋具名的“捷报”飞传到了洪州城相关衙门。 捷报说富口县衙得知翻江龙窜入星子湖后,组织了乡兵四处巡哨,戒备水匪上岸扰民。有一夜乡兵小旗罗人杰、王审綦得渔民禀告,说有一伙水匪盘踞某某乡某某汊湾。 岑国璋闻讯后亲临前线,指挥六百乡兵对这伙水匪发起夜袭。岑县丞身先士卒,罗、王带着乡兵们备受鼓舞,奋力杀敌,混战一夜,斩首三百八十五人,其中朴仁勇匪首以下头目十七人,匪众二百九十一人,以及翻江龙匪众七十七人。 至于一阵风匪众里怎么会有翻江龙匪众,岑国璋的报告里说,他率兵杀到时,翻江龙正在向一阵风出售那些赃物。看到富口县乡兵过于勇武,一个能打两个,翻江龙匪众们吓得拿着东西,撇下一阵风和死伤的同伴就跑了。 岑国璋还自吹自擂,说他箭无虚发,一口气射杀了两位匪首,八位匪众,正好凑齐了十位整数的战绩。 看到这份不要脸的战报,藩台袁大人和都指挥使闻大人都被气笑,岑国璋啊,你这厚颜无耻的样子,还真有文官的那股子劲啊。 只是人家有首级这实打实的证据在手,就算吹成撒豆成兵,你也得听着啊。不过岑国璋还算懂事,在报告极力提到了藩司和都司调度指挥的功劳。 藩司传令沿湖各州县戒备,还派出中营的千总,到州县训练乡兵,让他们战斗力骤然翻倍,才有机会砍翻湖匪。 都司传令巡检司、巡防营在各处巡逻,最后把翻江龙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与一阵风同流合污。 连江州府、洪州府、饶安府也有功劳,派出乡兵在各处巡哨戒备,让水匪不敢轻举妄动云云... 反正他岑国璋的首功跑不了,多添几笔,把大家都带上,又不会少他半分功劳,何乐而不为呢? 藩司和都司一看人家这么懂事,也就添了几句,其实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啊,都是各州县服从组织安排,各级官吏尽忠职守,这才让水匪无所遁形云云。更重要是天子圣明,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湖匪是路越走越窄,最后尽没在人心和圣上的仁德之中。 各写成一份片子,盖上各自的大印,飞速向京里报喜。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2章 好运的岑国璋(上) 韩苾拿着富口县衙那份捷报的抄件,看完后是五味俱全。 吴七爷在旁边心惊胆战地说道:“老爷,这岑国璋胆子太大了吧。全豫章都知道一阵风是乐王爷豢养的恶犬,官场上下都躲避不及,他却偏偏把这份功劳揽在身上,他不怕乐王爷...” “怕什么?怕乐王剁了他?乐王真要是这样做了,藩司老袁和都司老闻就会兴高采烈地带兵围了乐王府,把乐王一家老小押解进京。”韩苾翻了个白眼说道。 吴七爷无言以对,讪讪地问道:“这,这,这岑国璋也太有恃无恐了吧。” “他一个八品县丞,捞到这份功劳,可以直达吏部和五军都督府,阁议记功都有可能;就算事败,辞官离开豫章,躲远一点就是。换做是你,敢不敢赌?” 看到吴七爷眼珠子在那里乱转,半天下不去决心,韩苾呵呵一笑,“这就是你不如岑益之的地方。做大事者,当机立断,绝不瞻前顾后!” 说完,韩苾放下抄件,有些苦恼地说道:“这个岑益之,我该如何去笼络他呢?保荐他做知府,我和昌国公府还能勉强支应。再往上就很难使上劲。这小王八蛋,可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我跟他只是互相利用,他真要是鱼跃龙门海阔天空,还能不能拉得住他,真不说啊。” “老爷,怎么可能?他可是老爷保荐上去的,怎么好意思翻脸不认人?”吴七爷惊问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句大义灭亲,一句全大忠而弃小忠可以撇得干干净净。我又不是直接举荐,而是通过别人运作的,更不像胡思理,对他有保举和提携之恩。” 吴七爷也懂些官场规矩,知道老爷吃亏在致仕上。 这时,有随从走进来,呈上一份书信。 “老爷,这是关中长安县向府送来的书信。” 韩苾脸色一变,连忙接了过来,展开一看,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吴七爷挥挥手,示意随从退下,然后给韩苾倒上一杯热茶,小心地问道:“老爷,向老爷有事求老爷?” 向兰田向老爷是韩苾的同年,也是他的盟友。他现在的关中藩司参议兼领督粮道,还是韩苾帮忙运作上去的。 韩苾脸色变得无比铁青,最后把书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这个王八蛋!” “老爷,不要生气,你身子金贵,不值得为那些王八蛋气坏身子。”吴七爷连忙劝道。 “这个向兰田,看到本老爷势衰破落了,就找借口退婚。说什么犬子身染重病,有不治之虞,怕耽误我家五小姐,所以忍痛割爱,请求退婚!忍他娘的痛!”韩苾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吴七爷在一旁听明白了,向兰田向老爷看到自家老爷致仕一两年了,丝毫没有起复的迹象,他自己又蒸蒸日上,起了歪念头,居然提出退婚。 这对于韩家声望的打击是巨大的,难怪老爷如此生气。 吴七爷脑子飞速地转动,想着如何让老爷安抚下来的法子。他突然想到一个点子,眼睛就滴溜地转动起来,悄悄看着韩苾的神情,看准时机开口。 “老爷,东边不亮西边亮。向府那边忘恩负义退了婚,说不定对于老爷来说,是个机会。老爷不是一直在发愁,如何笼络岑国璋吗?” 韩苾目光一凝,“你是说把老五许配给岑国璋?” “老爷,岑国璋比向府的三公子要强百倍,而且他年轻,又有如此才干。要是老爷和昌国府全力扶持,前途肯定会超过现在的向兰田。” 韩苾点点头,认同这个说法。 “可是岑国璋已经有妻室了,我家老五,总不能嫁过去做妾侍吧。”韩苾捋着胡子,缓缓地说道。 吴七爷淡淡一笑,“这点老爷放心。那岑国璋多聪明的一个人,成为韩府女婿这么大一件好事,他怕是当场要喜疯掉。休妻再娶,事情做隐蔽些,没人非议。要是他舍不得那位发妻,等娶了我们五小姐,再把她收回来当妾就是。” 韩苾缓缓点了点头,但嘴里还念叨:“我现在只有这么一位女儿了。” 吴七爷知道,自己老爷还有点舍不得,或者说,还在犹豫要不要下这么大的本。 招岑国璋做女婿,等于韩家、昌国公府以及有关联的一群勋贵,如此庞大的资源完全向他开放。一齐发力,让岑国璋在三十岁时坐上四品知府还是绰绰有余的。到那个时候,岑国璋只要不出差错,就算是熬资历,也能在五十岁熬到某部侍郎的位置。 吴七爷也看出来,这岑国璋确实有当官的天赋,又有足够的才能,说不定五十岁之前都成为部堂老爷。 但是吴七爷不敢再出声劝了。这事需要老爷自己做决定,他说多了反而会遭老爷多心。 “好事是好事,但事体重大,再容我想想。”韩苾最后说道。 庆里街岑宅,后院花厅里,岑国璋、玉娘、俞巧云、施华洛和陈二婶围在一起吃饭。俞巧云叽叽喳喳地问着话。 “老爷,你真得用弓箭射翻了十个水匪?” “这个你也信?”岑国璋还没开腔,施华洛先答道,“老爷的箭术你不是没见过,射那些小鸟兔子还行,在战场上射人?他瞄得准吗?” “那倒也是。而且老爷多惜命的人,怎么可能冲在最前面?”俞巧云点点头。 本老爷有这么差劲吗?岑国璋气抖冷,觉得无比地心塞气闷,可是他不敢出声。 官印岛一战,已经奠定了他在家里的地位。 玉娘第一,施华洛第二,俞巧云甘愿排第三,因为她要求着洛儿姐姐做好吃的,所以不好意思抢。岑国璋排名第四,要是再养只猫啊狗的,再向后顺一位。 玉娘笑吟吟转过头来,问岑国璋:“相公,妾身记得那晚你有事公干去了,是真得亲临杀敌去了吗?” 岑国璋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那晚怎么可能去亲临杀敌去了?实际情况是自己和宋公亮在观月阁宴请丘好问。 别看丘好问在平时一本正经的,给书办小吏们训起话来,比自己这个署理正堂大老爷还要有杀气。可是到了观月阁,马上原形毕露。吟诗作词,唱曲叹调,风流倜傥,把观月阁的几位花姐儿的眼睛都勾直了。 虽然当时县衙“三巨头”联袂去观月阁风花雪月,是为了稳住城里乐王和一阵风、顺风堂的坐探们,给剿杀一阵风打掩护。可是这事怎么说出口?看玉娘这神情,难道她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岑国璋平静地一笑,“娘子知道我的,最怕死的,怎么可能亲临前线呢?我跟丘好问、宋公亮在县衙里,彻夜等待罗人杰和王审綦的消息。一阵风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我们足足担心了一夜。” “在县衙?”玉娘夹起一块菜,放在岑国璋的碗里。 “不在县衙,我们还在哪里等?”岑国璋一脸好奇地反问道。 玉娘莞尔一笑,不再追问了。 俞巧云和施华洛对视一眼,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时,陈老倌在外面喊道:“老爷,有人送急信来了,说是洪州城刘府送来的。” “啊,刘大哥送来的急信!” 陈二婶闻声跑去出去接住了,递给岑国璋。他打开一看,愣在那里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看到他怪异的神情,一直盯着的玉娘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相公?” “相公我走狗屎运了!”岑国璋喃喃答道。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3章 好运的岑国璋(下) “吏部奉阁议。查豫章江州府富口县署理知县、实授县丞岑国璋,才干卓异,教养百姓,不负皇恩,着擢升从七品,实授富口县知县。当恪谨克勉,尽职本分...” 听刘存正念完这份传令,合衙上下都惊呆了。 岑国璋被授县丞和署理知县,才不过两三个月,屁股都还没坐热,怎么又上一个台阶了?直接从八品迈入七品,实授富口县知县。而且从传令中听得出,是内阁直接做出的决定。 内阁啊,大顺朝最高决策机构,每天多少大事要操心,偏偏为了富口县小小的知县,还特意要劳神劳心一番? 剿杀湖匪的功劳?现在承平已久,剿灭一伙数百人,为患数年的水匪,勉强够格阁议一番。 可是时间对不上啊,捷报才送出去十来天,还要在省里转一圈,就算是走兵部的六百里加急,估计这会才刚到京城。 难道岑国璋真的是某位大佬的私生子? 这次连刘存正,看过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自己随便认得这位小老弟,难道真是扮猪吃老虎,微服私访下来玩体验? 县衙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韩苾也想不明白。他接到京里的来信,对岑国璋实授富口县知县一职的内幕,知道的更多些。 这几月为了富口县这一富庶冲要之地,知县空缺争夺到了白热化。正好又遇到庶吉士要散馆,几位大佬看中了这里,要让自己的门生过来,既得实惠,又容易升官。这下争夺得更加激烈了。 负责这事的许广道头都要炸了,都是大佬,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谁都得罪不起。行吧,我称病回家躲几天。吏部尚书陈天官接到这烫手山芋,干脆直接摆到内阁这张大桌面上来。反正争夺正酣的几派势力,最后源头都是要归在内阁这里。 经过一个多月的扯皮,内阁大佬们终于谈妥了这件事,敲定了一个名字。按例是要票拟,呈请御览朱批。 送到宫里后,皇上一看,直接开了金口,“富口县被姓岑的小子治理得不错,继续让他做着吧。” 接到司礼监公公传出来的口谕,阁老们都傻眼了。嘿,我们争来争去的干什么?感情傻子是我们啊。 但是皇上的口谕还得执行啊,这是中旨。 按照规矩,内阁可以对这种口谕中旨封驳请回,委婉地表示不予执行。可是谁没事会为了一个小小七品官去跟皇上闹别扭?当今圣上,可没有先皇好对付。真把他惹恼了,说你身体不好,赐你回乡荣休,你亏不亏?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吏部奉阁议的传令。 韩苾看完急信,眉头都拧成麻花了。 “老七,岑国璋的名字是怎么传到皇上耳朵里的?” “老爷,会不会是富口县、洪州城的坐探,把岑国璋的名字传到大内去了?” “荒缪!天下那么多坐探,每天要往京里传多少消息,里面有多少人名?内班司南北镇抚司,都知监经承处,还有司礼监,都会过滤的,不会把阿猫阿狗的名字递进去的。肯定有特别的原因。” 韩苾多少知道一些内班司和都知监的运作情况,要想在皇上面前出现名字,一是皇上特意指定的,二是这两处衙门高层禀上去的。 岑国璋名不见经传,怎么可能会惊动皇上?那就是内班司和都知监里的高层禀上去的。都知监高层都是一群太监,跟岑国璋根本没有交集,不可能把他禀告进去。剩下只能是内班司了。到底是内班司三位正副都指挥使的哪一位? 韩苾低头想了好一会,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杜凤池!” “老爷,你怀疑是杜大人把岑国璋的名字呈到御前?” “杜凤池是内班司副都指挥使,三巨头之一。他更是圣上的潜邸旧臣,据说还救过圣上的性命。真正的股肱之臣啊。他又兼领南镇抚使,分领内班司在南十二省的事宜。只是老夫想不明白,杜凤池远在江宁,这一年多根本没有来过豫章,怎么会跟岑国璋扯上关系的?” 听完自家老爷的感叹,吴七爷也觉得不可思议。把名字送到御前,对于杜凤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人家凭什么要帮你这么一个天大的忙?是因为你长得帅?还是你脸大? 主仆两人正在胡乱猜测时,随从急匆匆跑来,递进来一封书信。 “老爷,这是京里公府送来的急信。” 韩苾接过后,连忙撕开来,拿出信纸细看起来。 在信里,他那世袭昌国公的亲大哥,礼法上的表哥写道,前些日子,他大嫂,昌国公夫人按照惯例进宫探望被封妃的侄女吴绣儿。 趁着左右没人,吴绣儿悄悄告诉母亲,说有一天她在侍奉皇上时,听正在批阅奏章文卷的皇上无意说了一句,“富口县丞岑国璋…嗯,是个人才。” 吴绣儿知道自己舅舅致仕退居在富口县,所以特意记在心里。 看完信后,韩苾脸色在变幻不定。简在帝心了。 韩苾知道皇上的脾性,他对大臣比较看重两点。一是有干才,尤其是理财治政的才能;二是最好无D无派,是位孤臣。 岑国璋理财治政能力,有目共睹。 能断冤案,能广拓财源,还能剿灭湖匪,要是能考中进士,就是昱明公那一挂的全能型人才了。 最妙的是他只是一位秀才,父亲只是一位为国殉职的举人。相比起人脉关系异常复杂的进士和世家子弟,岑国璋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正是皇上心许的那一款。在皇上看来,这样的能臣被提携起来,不会有同门同年等乱七八糟的关系牵绊,只会一门心思报答皇恩。 至于清廉,只要你能办事肯听话,做得又不过分,皇上会睁只眼闭只眼的。水至清则无鱼嘛。 想到这里,韩苾猛然发现,岑国璋这小子前途远大。 “听蓉儿,嗯二少奶奶说,她时常会请岑益之的夫人过府来说话?”韩苾捋着胡子问道。 “是的老爷。先是五小姐请岑太太过府来做客,说是谢谢岑大人为千金雪冤报仇。谁知二少奶奶跟岑太太志趣相投,后来成了无话不说的金兰姐妹。” “无话不说?”韩苾眼睛微微一眯。 吴七爷连忙解释道:“老爷,你知道二少奶奶是识大体的,知道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岑太太来我们府上这么多回,小的从来没有在外面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嗯,下回二少奶奶请岑太太过府来,知晓我一声。” “小的遵命。” 过了几天,洪州城又传下文书。令主簿丘好问署理县丞一职,典史宋公亮署理主簿,杨井水署理典史。 这是岑国璋托大哥刘存正在省里操办运作的。 省里的大佬们也从吏部文书里看出玄机,加上那份捷报保案里有这几位的名字。凭借这份功劳,他们起码也能普调一级。于是就做了个顺手人情。 岑国璋的好运不止如此。捷报送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两处叙优了一番,转给内阁,请他们论功行赏。 几位阁老一看,又立功了,还是剿匪平盗的大功,按例是要升官的。可是刚给你升过官啊,再升就不大合适。不升官?有功不赏,会招天下非议的。 阁老最后决定,官阶调整成正七品,阁议叙优,入档记卓异一次,下次考课选任,优缺即补。 其余丘好问擢升正八品,实授富口县县丞,宋公亮擢升从八品,实授富口县主簿,杨井水擢升正九品,实授富口县典史。罗人杰、王审綦授把总武职,姚锦棠授千总武职,三人调任南湖口巡防营,姚锦棠任主营官,罗人杰任副营官,王审綦任营知事。 半个月后,韩苾看到这份文书抄件,研究了半天,越看脸越黑。 “老爷,这份委任文书有问题吗?”吴七爷小心地问道。 “这份任命,十有八九是王云给皇上建议的。他来过豫章,知道富口县的重要性,也只有他想得出这一手。对了,我让你打听丘好问的底细,打听出来了吗?” “老爷,小的打听出来了。”吴七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念了起来,“丘好问,字观澜。籍贯荆楚衡州府衡山县。其父丘道仁,举人,历任两浙余姚学谕,诸暨主簿,山阴县丞,绍兴府府学,后一家定居山阴县。丘好问自小聪慧,十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被称为神童。然四次春闱皆名落孙山。二十岁时远赴龙泉驿,拜昱明公为师...” “这就对了了!”韩苾一拍桌子道。 吴七爷抬头诧异地问道:“老爷,什么对了!” 韩苾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你不必知道。有时候,不知道那么多事,反倒没有那么多烦恼。” “已经被人家抢先点了一子,这岑国璋是越来越关键了。说不定我韩府的荣华富贵,还真就要落在他身上了。”说罢,韩苾右手指关节在桌子上狠狠一敲。 吴七爷看得明白,知道是自家老爷对某事下定了决心。 岑国璋,真是走狗屎运啊!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4章 倒霉的岑国璋(上) 岑国璋一身囚服的坐在富口县大牢深处的监房里,这里昏暗不见天日,潮湿闷热,又掺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 就像是一口大锅,里面是鸡屎、牛屎、猪屎、狗屎、人屎,二十年没洗的臭鞋袜和内衣服,没有糅过的皮革,混入放了十年的酱油,发酵过度的豆鼓,加满水,大火滚煮。那种酸爽的味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端坐在地上的岑国璋对这一切视为无物,他在默然想着,自己的倒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月自己回家,原本前天说好要去韩府跟二少奶奶小聚的玉娘依然在家里,说是二少奶奶一大早就派人来,说她身体不舒服,取消这次小聚。 后来二少奶奶又悄悄派人来,说玉娘身子越来越重,来回奔波于心不忍,请玉娘先安心养胎,等生产坐完月子后再小聚。 原来那时就有了预兆! 想来应该是韩苾有了招揽自己做女婿的念头,而玉娘是最大的障碍。一向喜欢一切操控在手的韩苾,肯定起了心思,想让玉娘非正常死亡。 二少奶奶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立即取消了小聚,还不再邀请玉娘过府。 想不到二少奶奶对玉娘有施救之恩。 自己当时应该察觉到这不同寻常,而不是韩苾对自己摊牌后才发现。 摊牌,想起当时的情景,岑国璋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记得当时吴七爷来邀请自己,说韩老爷有请。当时还以为他找自己去是想商议,码头商业区利益分配的事情。 码头扩建经过两个多月,各处店铺和仓库已经完工大半。都是石头地基,木制或夯土墙体,用不着多精细,所以建设得飞快。各处的商贾闻讯赶来,大家都看出商业价值来。以前没参与的想参一腿,以前有参与的想分更多。 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坐下来没多久,韩苾开门见山就把向家三少爷命不久矣,向府向老爷怕耽误老友女儿终身幸福,主动提出退婚。身为一位老父亲,韩苾必须为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还未出嫁的女儿找门好亲事。 话里话外,就是看中自己这个人了。 当时觉得韩苾是在开玩笑,自己是有老婆的人,怎么可能再娶呢?嗯,听说五小姐长得还不错,自己有点心动。俗话说,娶妻娶贤,纳妾纳容,能收五小姐做个小妾,也是美得很。 可是自己知道,这种美事想想就好了,韩苾怎么可能让他的女儿给人做小妾,自己又不是龙傲天。 婉辞拒绝后,韩苾那个老东西居然要自己把玉娘休掉,再娶他的女儿,还说要是自己舍不得玉娘,可以等成亲后再纳她做妾侍,他和五小姐不在乎的。 妈蛋的,你们不在乎,老子在乎! 玉娘,多好的老婆,长相貌美,性格温柔,又贤惠体贴,自己娶到这样的老婆,不知在佛祖跟前磕了多少辈子的头。要自己休了她再娶,当老子跟你们一样,良心都被你们自个吃了! 想到这里,盘坐在狱中的岑国璋依然气愤不已。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韩老贼再来问老子,还是那句话:“死了那条心!” 当时韩老贼居然敢威胁老子,说什么他能扶起自己,也能把自己踩下去。呵呵,没错,你个老东西是暗中举荐,帮我运作,让我少奋斗了十年。这个恩情我记在心里,想着以后等你被皇上痛打落水狗时,伸手帮衬一把,尽量保你韩家的血脉香火。 我得了你的恩惠,不等于就要听你的话,去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真要是休了玉娘,依照她的性子,怕是只有自尽这条可走了。她还怀着自己的骨肉,要是那样做了,自己就是天下第一负心人,十八层地狱都没资格进,直接在地狱最底层里挖个深坑把自个埋了。 当时自己也来了气,直接怼了回去,说自己这身官服确实拜韩尚书所赐,要拿回去就尽管拿回去,反正自己不会跟玉娘合离。 那老贼当时气得胡须都立起来,大骂我忘恩负义。 想必他也知道,把自己推上去容易,再撸下来就难了。光凭自己两次击杀一阵风的功劳,名字怕是已经传到皇上耳朵里。毕竟自己这是剪除了乐王的羽翼,拔掉他最凶狠的爪牙,皇上都恨不得给自己戴朵大红花,怎么可能会撸自己。 自己跟乐王已经算是结成死仇了,执掌富口县,就能把这里打造成“反乐”碉堡,乐王势力休想从富口县踏出星子湖半步。这样的好棋子,皇上怎么舍得挪开? 想必韩老贼也明白这点,所以才如此气急败坏。 看到那情景,自己知道跟韩老贼多说无益,大声吟了一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妻绝。”扬长而去,也算是正式表明态度。 至于算不算公开打韩老贼的脸,老子管你这么多?谁叫你把脸凑上来让老子打的! 想完这些,岑国璋有点诧异,韩老贼知道我跟乐王都成死敌了,以后出门都必须带两个高手做保镖,为什么还要笼络自己做女婿?他可是乐王的高级合伙人啊。 帮乐王与自己之间化解这段恩怨,大家一笑泯恩仇,联手共创大业。呵呵,韩老贼没有那么老糊涂,自己也没有这么傻天真。 那韩苾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岑国璋坐在安静的监牢里,静静地思考起来。 韩苾这么做,说明他对乐王的野望是心知肚明的,而且并不看好乐王的前途。所以他这位乐王在豫章牌面最大的盟友,心存异心。他想着在另一边再押注。 一旦乐王憋不住想造反,自己在富口县肯定是第一个声讨逆贼,然后封锁水道,坚守要隘,等待朝廷讨逆大军。韩老贼从剿灭一阵风看出自己跟大江盟连云箭有勾搭,到时候都不用出动右路水师,凭借大江盟连云箭这些“义勇之士”,自己也能把临水的富口县城守得固如金汤。 韩老贼等到合适的时候反戈一击,“倾尽家产,资助讨逆”,轻轻松松撇清关系,还能立下一份功劳。 剧本大不离就是这样,偏偏身为主角的自己一开始就不入戏,难怪韩老贼会如此气愤。只是你个老东西,鼠首两端,既拉着乐王,想借助他的势力起复,又想跟他撇清关系,在皇上那里卖个好,尽想什么美事! “大人,”晁狱头悄悄走了进来,蹲在栅门外轻声道:“宋大人陪着夫人来看你来了!” “啊,玉娘来了。她都七个多月了,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呢?”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5章 倒霉的岑国璋(中) “相公,”玉娘挺着大肚子,在施华洛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过来,看到一身囚服的岑国璋,才开口,眼泪就潸然下来了。 “大人。”宋公亮跟在后面,也语气哽咽地叫了一声,然后站到一边。 “老宋,你怎么能把玉娘带到这里来呢?这里是她该来的地方吗?” “相公,你不要怪宋大人,是妾身硬要来的。不看看相公,我寝食难安。”玉娘隔着栅门,拉着岑国璋的手说道,眼泪在她的脸上无声地流淌着,“相公,你瘦了。” “傻瓜,我怎么会瘦呢?老晁又不是那种翻脸不认人的小人,这些天尽给我开小灶,我哪里瘦了。” 晁狱头在一旁闻声咧嘴笑了笑,随即又抹了抹眼泪。 “晁狱头,妾身谢过你了!”玉娘返身过来,向晁狱头施了个万福。 晁狱头手忙脚乱地阻止,呐呐地说道:“夫人客气了。大人雪冤平怨,一心为富口百姓,是难得的有情有义的好官。我晁黑子平时是心黑,可真得不敢坏了良心。” 几人唏嘘一番后,玉娘又拉着岑国璋的手,柔声劝慰道:“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妾身相信相公的冤屈,肯定不几日就会被昭雪,妾身在家里等相公回来。” “娘子放心,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那点罪名,还治不住我。现在省里、府里还在博弈,乐王在豫章难得人心,没有什么人愿意帮他的。结果很快就能出来,我用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的。” 岑国璋也劝慰着玉娘。几天不见,玉娘才真是瘦了,原本有些圆润的脸,现在变得削瘦。 大家心情还是很沉重,这次乐王和韩尚书联手,来势汹汹,罪名又足够大。富口县现在是乌云密布,人心惶惶。 看到现场气氛有点郁闷,岑国璋开玩笑问道:“咦,大丫怎么没来?该不是看到本老爷下狱,她拔腿就跑了吧。” 玉娘噗嗤一笑,“巧云这些日子在富口县城内外四处溜达,问她到底在干什么?她说在勘查地形,要是事不可为,就来劫大狱。” 岑国璋仰首大笑,“哈哈,她有这份心,没有白瞎我这些日子好吃好喝,跟养猪一样养着她。对了,玉娘,你要告诉她,真到了那一天,老晁几个是自己人,她的相思柳叶镖不要乱飞,误伤了他们。” 玉娘也笑了,双目闪着泪光。 岑国璋又转向玉娘身后的施华洛,“施厨娘,你没跑?” “我跑什么?我还要在家照顾夫人。五小姐那个泼妇,听说老爷拒绝了韩尚书的提亲,觉得丢了脸,居然打发几个泼皮上门来羞辱夫人,被我一刀把他们的发髻全削了,这才吓跑了。” “大丫一天到晚不着家,陈二婶气急攻心,病倒在床上。其余的随从丫鬟,一两天里全跑了,苦了陈老倌里里外外帮着张罗。我要是再走,谁照顾夫人?” 深深看了她一眼,岑国璋拱手作揖道:“那在下谢过施姑娘。” “不用谢。我知道你挺烦我的,盼着我早点走。放心,等我还完这份债,自然会走的。”施华洛冷冷地说道。 岑国璋讪讪说道:“施姑娘说哪里话。你厨艺高超,能请得你,是我和玉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施华洛淡然地看着他,“你是个好官,不该受此冤屈。真要是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大丫来劫狱,我会护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 晁狱头在旁边是一脸的讪笑。你们当着我这个狱头的面,开口闭口说劫狱,合适吗? 说了几句,岑国璋劝玉娘先回去。 “玉娘,这里不是好地方,浑浊污秽,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能久待,小心对胎儿有影响。” 玉娘也知道这里不好长待,含着眼泪点头。她朗声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清扬的声音在牢狱里回荡着,如同暮鼓晨钟。 岑国璋再也忍不住,双目赤红,泪光闪烁。他强忍着眼泪,拱手朗声道:“娘子的心思,我已明晓。娘子不要忧虑,一定保重身体,你我夫妻相会之日,就在不远。” 玉娘在施华洛的搀扶下,一步一回首,一路一行泪的离开。 现在这里只剩下岑国璋和宋公亮,晁狱头也离开,到二门外把风去了。 “公亮,现在情况如何?” “杨佥事步步紧逼,一定要提大人过堂。全靠丘大人在那里顶着,说大人是朝廷实授的正堂官。现在只是待罪下狱,等候上面处置,还轮不到杨佥事来过堂。” 说到这里,宋公亮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大人,你别说,丘大人可真是硬气,在公堂之上,跟杨佥事对垒叫板,丝毫不落下风。那位杨佥事,臬台里的五品官,硬是被丘大人这八品官顶得下不了台。大人,换做是我,真顶不住啊。” “我们这位丘县丞,也是有根脚的。杨佥事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不敢逼得太过。而且老丘嘴才了得,尖酸刻薄的话,能把人活活气死。杨佥事一看就是个裙带官,怎么可能是老丘的对手。” “大人,话虽这样说,可杨佥事毕竟是上官,带着省里宪命来的。丘大人如此强硬,上面要是把他调走,那该怎么办?” “所以就看省里的博弈结果了。” 两人一时无语,宋公亮突然愤然道:“大人,运往江宁的船队,怎么就在富口县水面不翼而飞了?足足十五艘大船,怎么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算不见了,这口大锅也不该大人来背啊!” “船是富口县境内的水面上不见的。我身为富口县父母官,当然要承担责任。只是臬台衙门下来的这位杨佥事,连查都不让我查,就急吼吼地以失职罪将我下狱,做得也太明显了吧。看来他们是急不可耐地想置我于死地。” “既然不肯全身投附,那就是敌人!韩尚书,也就这点心胸啊。”岑国璋最后长叹一句道。 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恼羞成怒的韩尚书,跟乐王联手,设下一个天大的陷阱,把自己装进去。不弄死自己,他们两位怎么肯善罢甘休呢? 自己只是小小的一介七品芝麻官,又非进士出身,那些在朝中做官的同门同年恩师,一个都没有。除了几个肝胆相照,相识于微末的好友外,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6章 倒霉的岑国璋(下) 宋公亮的心思还在那件国朝以来,前所未闻的奇案上。 “大人,十五艘船在众目睽睽之下,蹊跷地消失不见。那可是十五艘六桨课船,载有藩司押解去江宁城江南国库的二十一万两税银,上面还有船夫一百多人,怎么会凭空不见了?周围不仅有来往的船只,还有六艘押送的快船,三百余名军士。” 宋公亮心有余悸地说道:“上上月,饶安府押解去德化藩库的九千五百石秋粮,到了德化藩库,饶安府的封条完好无损,护送的官差日夜未离,却全变成了沙子石头。饶安府、星子县上下十几位,全部吃了挂落。有人说,那是阴兵借粮。大人,这次会不会是阴兵借银?” 岑国璋冷然一笑,“阴兵就是一群死鬼了,他们不是吃香烛,用纸钱的吗?借阳间的粮食和银两干什么用?” 宋公亮一愣,好像是这个理。可是案件就是那么诡异蹊跷,到底是谁在众人瞩目之下,把那么多粮食,还有十五艘船只,凭空摄走了?除了鬼神,还有谁? 听宋公亮说出自己的疑惑,岑国璋摆摆手不屑地说道:“什么鬼神?装神弄鬼而已。只是案发时我在江州城公干,闻讯匆匆赶回来,进衙门就被那个杨佥事拿下,来不及去看现场,所以现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公亮猛然一激灵,“大人,他们故意选在富口县,嫁祸给大人,趁势将你下狱。一是借机报复,一泄心头之恨;二是怕大人你神目如炬,看破他们的伎俩?!” 岑国璋一屁股又盘坐在泥地上,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现在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当初自己要去江州府城公干时,韩府二少奶奶派丫鬟荷枝悄悄来报信,说韩老爷会对自己有不利之举,可能就在这几日,叫自己千万小心,不要折了进去。 知道二少奶奶爱屋及乌,怕自己万一有个闪失,她的闺蜜好友玉娘就孤苦凄惨,所以才冒着大风险来通风报信。 可是当时的自己全然不当一回事。 想一想那时的自己,确实意气风发! 以秀才布衣之身,先典史,再县丞,接着知县,大半年时间里走完了人家十来年的路。还留下岑青天的名声,立下赫赫功劳,名字都传进阁老甚至皇上的耳朵里。 码头扩建又即将完成,一桩大政绩眼看到手,省里、府里、县里各方势力将会因为这块巨大的蛋糕被牵绊在一起,化成自己的资源。 当时的自己,真的有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意思。韩尚书、甚至乐王,都不在自己的眼里,视为色厉胆薄的冢中枯骨。 却不想人家随便一招,都不用直接出面,随便来个狗腿子就能把自己逼得狼狈不堪。 “大人,现在情况有些不妙。杨佥事来得极快,我和丘大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刑、户、工三房的卷宗全部查封。陈大有这个狗贼,第一个就投靠过去,白眼狼!” 宋公亮忿忿地说道。 “陈大有是韩尚书的人,肯定是第一个投附过去的。”岑国璋不以为然。自己又不是金银珠宝,人见人爱。现在自己落魄了,肯定有人落井下石。 “萧存善,许一兵,礼房掌案归全光也陆续投附过去,县衙的人心一下子就慌了。他们不仅编造罪名诬陷大人,还四处拉人,叫他们检举大人。有些小人见势不妙,马上跟着投了过去,胡编乱造了大人一堆的破事。” “萧存善?那就是了,许一山、归全光以他马首是瞻。不过我一直好奇,他到底是谁的人?” 宋公亮忍不住暗叹,我的大人,你的心可真大,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在想这个不相干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咬牙说道:“大人,刑房唐掌案,这两日在暗中跟萧掌案接触。” “唐峻来?”岑国璋终于脸色一变。 杨井水升任典史后,唐峻来就接任了刑房掌案,岑毓祥成了岑国璋机要书办兼半个师爷。 “我的这个好表侄啊!”岑国璋恨声道。 宋公亮也是脸色极其难看。 唐峻来是岑国璋的表侄,知道不少内情。关键是他的反戈一击影响极坏,外人还真以为岑国璋是亲叛众离。尤其是对那些坚持道义,一直站在岑国璋这边的人,打击极大。 “大人,属下听从你的嘱咐,给江州府黄知府,省里刘大人去了急信,请他们周旋一二。属下还自作主张,给藩司袁大人的孟师爷也寄去了一封急信,还捎去了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可是除了府尹黄大人回信,表示他正在极力奔走,叫我稍安勿躁。其余的只字未回。” 岑国璋淡淡地说道:“省里府里的那些老爷们,虽然知道里面有猫腻,也都拿过我们的好处,可是让他们挺身而出,为我去扛乐王和韩尚书的压力,却没有那么容易。” “这些家伙,各个怀着明哲保身的心思,只肯在形势明朗的情况下锦上添花,绝不会冒着风险做雪中送炭的事。黄府尹肯回一封信,多半是担心我坏了事,富口县码头的好处要被别人接了去,他的那一份会被搅黄了。” “大人,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心里的浩然正气都去哪里了?” 看着宋公亮气愤的样子,岑国璋有些奇怪地问道:“公亮,你都快要四十了,在县衙里也待了十几年了,怎么还会信这个?读圣贤书就有浩然正气?在他们眼里,圣贤书只是科举中制,升官发财的进阶工具而已。里面的那些大道理,刚考中的时候,说不定还会信些,当了十几年官后,怕是一个字都不肯信了。” “大人,宋大人,萧掌案带人来了。”晁狱头匆匆跑来,低声说道。 “带着谁来?” “曲秀才,不,是曲文星,林万优,许一山,归全光,还有马二蛋、齐豪。” “哦,组团来看望我了。公亮,你找地方躲一下。” 宋公亮刚躲好,萧存善出现了。他走在前面,许一山和归全光紧跟其左右,曲文星、林万优走在中间,马二蛋和齐豪走在最后面。 看到盘坐在泥地上的岑国璋,萧存善淡淡一笑道:“岑大人,近来可好,在里面住得还习惯吗?” “好得很,吃得饱睡得香。这里上风上水,县衙后花园,暗黑CBD。这么好的位置,仅剩一席,就是我旁边这间,萧掌案,你想来要趁早!” 听着岑国璋这胡言乱语,曲文星咬牙切齿道:“狗贼,你也有今天啊!被吓得胡言乱语了吧。哈哈,你这样子,怕是离疯不远了。哈哈!” 岑国璋懒得理他。 曲文星他和林万优被革去秀才功名,又被狠狠罚了一笔,元气大伤。这些日子一直夹着尾巴过日子,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齐豪却阴恻恻地说道:“等这狗贼跟韩大哥一样,被流配三千里,我在城门口放上一挂鞭炮。” 他跟马二蛋身份过于低微,没有参与太多,才躲过一劫,没有像韩大能和王有序那样被流配三千里。只是被杖三十,罚银一百五十两。但这样也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家产也耗光,同样是一肚子怒火,这次特意来看看仇人的窘状。 岑国璋懒得搭理这几人的犬吠,他只是盯着萧存善,突然笑道,“萧先生,你执掌户房,许一山、归全光又以你马首是瞻,而韩大能想必也是你运作上去的。富口县衙六房三班,你居然暗地里控制了户、刑、兵、礼四房和壮、快两班。” “还有白斯文、曲文星、林万优,县衙和乡绅,你都有布局,地下知县啊。不愧是做过藩台师爷的人。只是你如此高才之人,为何愿意蛰伏这小小的富口县?想必身负使命吧。” 说到这里,岑国璋双手撑在地上,上身往后一倾,意味深长地问道:“我一直好奇,小小的富口县,各方势力的人马都有,只是藏得最深的萧先生,到底是谁的人呢?” 萧存善潇洒地一笑,“岑大人,有这份心思,还不如想想如何自救吧。” “哈哈,我这小命,不用萧先生操心。虽然我这条命有点贱,只是此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想不到岑大人也是抱朴子的信徒啊。” 听了萧存善的话,岑国璋不由一愣,啊,这句话出自葛洪的书?不过我还真不知道。 唉,跟你们这些读书人聊天,真没意思,随便一句你们都能说出根脚源头来,有意义吗? 看到岑国璋闭口不语,萧存善仰首哈哈一笑,然后脸色阴毒地说道:“老夫在富口县耗费数年功夫,终于布局得当。结果你这厮一来,先把韩大能等人逐出县衙,又坏了白斯文。老夫的数年心血,被你毁于一旦,真是恨不得生啖你的肉。” “别!我的肉是臭的,千万不要上嘴。” 萧存善看了一眼,嘴角挂着冷笑,“笑吧,你没几天好笑的了。杨大人那里,在我等的帮助下,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堆罪名,等将你正式革职的文书一到,岑国璋,我先让齐豪给你来上一招‘劝人向鳝’。” 齐豪在旁边哈哈一笑,狞笑着说道:“小的愿意效劳,岑大人,小的绝对让你爽上天。” 其余的人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这些笑声在空荡荡的监牢里回响着,就跟群鬼出笼,得意鸣笑一般。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7章 如何破局? 城西码头商业区没有那么繁忙了,大批的民夫和工匠都撤走了,只剩下一部分在对店铺和仓库进行装修工作。 扩建工作进入到收尾阶段。现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的,多是各地赶来的商贾,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对着新修的店铺指指点点。 丘好问站在街口,看着这一切,只是脸色紧绷,目光冷峻,生人勿近。 “少爷,你还在为岑大人担心吗?”丘大忠小心地问道。 他是跟丘好问从小长大,从伴读书童到现在的长随,跟了有二十年。主仆两人感情十分亲厚。 “曹南星十天六封宪令,逼我把岑益之交给他的狗腿子杨奉星审理,就是想早日把罪名扣在岑益之头上,赶在朝廷文书到来之前定案,造成既成事实。藩司袁大人,佥都御史商大人,明明知道这里面的阴谋,也知道岑益之在富口县的重要性,却只顾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丘好问恼怒地说道。 “岑益之要是被陷害拿下,富口县就会被乐王窃据,这城西码头扩建,就全便宜了野心勃勃的乐王,平白给他添了一桩财源。更可恼的是有了富口县,乐王就能从容出入长江。” 丘大忠也是跟着一起读过书的,听到这里,忍不住失色问道:“这些关窍,省里的大人们看不明白吗?” “哼,怎么会看不明白?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群尸位素餐的混账!”丘好问恼怒地骂道。 “二哥儿,那该怎么办?”丘大忠担心地问道。 “我已经给京里去信了,可惜远水难解近渴。杨奉星要是把岑益之屈打成招,拿到口供,就真得翻天无力。就算后面有御史下来厘清翻案,怕是也要几个月。到那个时候,乐王,韩尚书,还有昌国府,早就一番运作,把我们几个都调走,稳稳当当占住富口县。” “破局关键在藩司,只要袁大人压住了曹南星,发下文书,放岑益之出来暂署原职,戴罪立功,这棋就活了。可惜,我们的袁大人,这回难道被鬼迷了心窍?” “二哥儿,你就继续顶着,一直顶到京里的消息传下来。相信京里的天子、阁老和昱明公明白二哥儿的苦心。” 丘好问摇摇头说道:“快要顶不住了。我猜过两天臬台会下来文书,硬调我这个县丞押解一批案犯去越秀城。我一走,宋公亮是顶不住的。” 丘大忠目瞪口呆,“二哥儿,还可以这样吗?你不是归藩司管吗?臬台能调遣你吗?” “臬台缺人手可以去别的衙门或州县里借调,只要藩司和我们县的正堂不阻拦,就得从命。现在藩司态度晦暗不明,富口正堂岑益之在牢里关着。我只能老实去臬台听命。” 丘好问苦笑地答道。 “唉,这可如何是好?二哥儿,我看得出来,虽然你还看不起岑大人的功名和为人,但是这些日子相处,对岑大人的才干也有些敬佩。其实吧,岑大人这人,虽然为人圆滑势利,气节缺乏,但是做事、做人,还是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就这样被害了,真得太可惜了。” 丘好问摆摆手,对丘大忠说道:“你不用跟着我,让我好好想一想,看如何破这死局。” 他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在紧张地互相搓动,刚转过一条街,看到萧存善几个人如群星捧月一般,陪着一人,指着对面的几处旺铺,在说着什么。 丘好问一眼就看出来,被捧在中心的正是藩司袁大人最信任的孟师爷。他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几人在那边谈笑风生,心里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咬紧牙根,一甩衣袖,转到另外一条街上。 原来是孟师爷这混蛋在从中作梗。听说这厮跟了袁大人有二十年,陪着他从知县一直走到一省封疆大吏,最得信任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他被人给收买了,然后用了什么办法说服袁大人暂且中立。 混账!原本以为这位袁可立是位明事理,知道轻重的能臣,否则皇上也不会特意点将,将其从岭南参议的位置上迁到豫章来。现在看来,就是一个昏庸惜身,不堪大用的糊涂蛋! 现在想来,乐王这两年势力大涨,越发地嚣张跋扈,除了巡察豫章等处佥都御史商三德,袁可立也是有责任。 看样子岑益之这回在劫难逃了! 正如丘大忠所言,丘好问确实看不起岑国璋。 秀才,才学浅薄;荫授官,靠父祖遗荫;贪财,侯三白斯文尤德贵的家产变卖,上下其手,不知昧了多少银子;好色,除了正妻,家里还藏着两位美娇娘,不清不楚的;吝啬,去观月阁,自己在这边风花雪月,他在那边硬逼着老鸨打五折,还要再多送六瓶桂花酒... 除了断案如神外,简直一无是处。 嗯,还是有些优点。比如在全省官员装聋作哑的时期,他敢参与到剿杀湖匪一阵风,不怕乐王打击报复,站出来表功,勉强算他有勇气和担当。 征收秋粮丁口税,他组织十五位书办小吏,以及县学里三十位热血童生,组成“巡察小组”,不定时,不定路线地对各乡镇征收秋粮丁税的税吏地保们,进行突击检查,严查不法之举。 曾经将四位顶风作案的税吏,在县衙大门前,当着上千百姓的面打得半死,再寻了个罪名发配去修江堤。勉强算他爱民。 但是廉洁就算不上,他把秋粮丁税结余和损耗补提,全部换成银两,按比例发给税吏、地保、书办小吏和童生们。冉老夫子找他要钱修缮县学,他却只肯拨出二十两银子来。 对了,还有这码头扩建成商业区,勉强算他有经济理财之才。 耗费心机把省里、府里以及江夏等势力全部囊括进来,如此丰厚的获利,不分给富口百姓,不用来修桥铺路,不用来修葺县学,不用来济助寒苦学子,却用来拉拢各方势力,真是一大败笔,充分说明,他还是心术不正! 所以算来算去,丘好问觉得自己对岑国璋只有那么一点点好感。这点好感不足以让他顶撞上官,死扛压力。所以说,自己做这些,都是为了道义! 丘好问胡思乱想着,却不想在拐弯的时候,一头转到了某人身上。 “对不住!”丘好问开口道歉。可当他抬起头,看清对面那人的相貌时,却吃惊地叫出声来:“你怎么在这里?”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8章 这就完蛋了? 宋公亮又一次来到监牢里,面见岑国璋。今天他的脸色无比沉重,神情也有点恍惚。 “大人,臬台衙门下了文书,要借调丘大人。送公文来的经历在拼命地催他去洪州城,丘大人怕是顶不住了。” “借调?果真是一招接着一招,先制造乱局,再趁着京里反应不过来这段时间,置我于死地。丘观澜要是去了洪州城,这天就真得要塌了。没人帮我遮风挡雨了。” 岑国璋的话刚落音,宋公亮迫不及待地说道:“大人,都到这个时候,赶紧把反击翻盘的绝招拿出来吧,再晚怕是要误大事!” “反击翻盘的绝招?公亮,难道你觉得我还藏了一手吗?”岑国璋惊讶地问道。 “大人,你总是深谋远虑,走一步连后面十步都想好了。这一回肯定是智珠在握。可是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丘大人一被调走,杨佥事把你提去过了堂,罪名一定,就麻烦了。大人,你是知道的,公堂上不仅有屈打成招,还有陷害栽赃。真要是定了罪,再想翻案,就很麻烦。” 看着宋公亮焦急的脸,岑国璋沉默了一会,苦笑着说道:“公亮,我说我这次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相不相信?” “大人,怎么可能?依着你的性子,没有把对策想好,你怎么可能就断然拒绝了韩尚书的招揽?” 宋公亮压低着声音,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岑国璋长叹一口气,“唉,是我前些日子太顺利,典史、县丞、知县,一路高升,得意忘形。说句不好听的话,当时我还真没把韩尚书当回事。现在想来,真的后悔了。不是后悔拒绝,而是拒绝后千不该万不该不把它当回事,抛之脑后,什么对策都不去想。” “大人,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宋公亮还是不敢相信。 “我叫杨井水给顾白石捎话,叫他连夜去找江州找鲍细风,请求转托樊盟主,在徐将军面前讨份人情。可是用处不大。徐将军就算愿意给面子,可他是水师,又在江汉,管不到豫章。” 岑国璋苦笑地说道,“顶多俞大丫劫完狱,他们派船在水面上接应,送我浪迹海外,算是还我一份人情。” 宋公亮长叹了一口气,萎靡地低着头,“难怪这些日子老顾在江州城和洪州城来回地跑,人都瘦了一圈,可惜没用。” 看到好友这个样子,岑国璋也有点难过:“都怪我太轻敌了。以为藩司都司和佥都御史衙门清楚我的立场,以及我掌控富口县的重要性,会坚定地支持我。有他们罩着,不怕乐王、韩尚书和曹国星使坏。却不想,事到临头,这三个老王八蛋一个都指望不上。真是想不到啊,都还没正式对付乐王,这帮家伙就这么干净利索地卖起同伴来了。” “公亮,不用担心。就算是最坏的打算发生,我也能保住小命的。相思柳叶镖和圆月弯刀联手,这个破监牢是关不住我的。只是以后仕途全无,就算不出逃海外,也要隐姓埋名。不过也没关系,我小小的一个秀才,大半年时间居然就做到了知县正堂大老爷,够我吹一辈子的。” 岑国璋安慰起自己的部下兼好友。 “更让我欣慰的是,你和杨井水,一个主簿,一个典史,等我被定了罪,你们俩大义灭亲,跟我翻脸就是。以后跟着老丘混,还是能保住你们现在的位置。这两份官职,也不枉你们鞍前马后地跟着我辛苦大半年。” “大人,你要是被定罪去职了,这官做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会辞官,把家搬到乡下去,要是我婆娘这胎生个儿子,以后请个好先生,好好培养下,看能不能考中个秀才。” “嫂子几月生?” “估摸着要过了元宵节。” “嗯,比玉娘要晚一点。平平安安吧,祈求大家平平安安吧。” 宋公亮走了,萧存善又来了。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看到他,岑国璋淡淡地说道:“我估摸着你也该来了,跟我絮叨絮叨。” 萧存善一愣,问道:“岑大人又猜到了?” “萧先生才智高绝,平日里虽然装得很随和,但是骨子的高傲却是改不掉的。上回在监牢里组团来探望,我已经知道这次设计陷害,必定有先生的手笔。按照先生的性子,要是不在我跟前露露底,展现下你的手段,怕是睡不着觉。” 萧存善盯着岑国璋看了一会,才悠然道:“难怪韩尚书在拉拢你不成后,当机立断要除掉你。你果然有洞悉人心的本事,确实有些可怕。” 不过在他的心里,岑国璋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所以也无所谓。 萧存善冷笑着问道:“岑大人,你这般聪明,猜出我是谁的人吗?” “猜不出。反正不是皇上的人,也不是乐王的人,更不是韩尚书的人。” “我当然不是乐王的人,皇上又不止一位皇叔。” 岑国璋猛然间领悟过来,“原来萧先生是寿王的人。” 寿王跟乐王一样,都是先皇的弟弟,皇上的皇叔。 如果说乐王只是为当年的皇上成为太子出了力,而寿王却是出了大力。所以对于寿王,皇上是宠信有加,连封地都在中原开封府,离京城不远。相比偏远的豫章,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没错,我是寿王的人。先皇年间,袁大人有一回得罪了朝中权臣,眼看要被问罪,多亏了寿王帮忙求情,而后澄清冤情,才保住了性命和前途。有了这份人情在,我通过孟师爷委婉地说你得罪了寿王,袁大人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萧存善笑呵呵地说道。 他睁大双眼,希望看到岑国璋惊慌失措,然后痛哭流涕,跪在自己跟前求饶的样子。 自己数年的心血,被岑国璋稀里哗啦地毁了大半,心里的嫉恨,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出来。 岑国璋偏偏笑了,“寿王,被封在开封府不好。首先那个地方不吉利。前朝末年,流寇四起时,被封在那里的富王可是被寇贼们用锅给煮了吃。其次你以为封地离京城近,就是信任?错了,近了才能更好地监视。只有乐王这样志大才疏的,就算被封在岭南,再天高皇帝远他也成不事。” 萧存善脸色铁青,指着岑国璋狠狠地说道:“小贼,你等着!丘好问眼看就要去臬台报到,这县里就是杨佥事说了算。到时候提你上堂,看我如何泡制你!看你再如何牙尖嘴利,再如何卖机灵!” 说罢,一甩衣袖就走了。 监牢又陷入冷静。 现在已经是冬月中,早就已经滴水成冰。这阴森的监牢也成了冰窟。岑国璋裹着一层棉被,还是觉得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 到了下午,晁狱头带着两位牢子过来了,苦着脸说道:“大人,上官要提你去公堂。请吧。” 这么快就对自己下手了?岑国璋愣了一下,整颗心就像沉入到冰窟里,难道自己真的就要完蛋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99章 翻身了 岑国璋迈着沉重的脚步,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堂上,抬头一看,发现丘好问还在,只是坐在左下首他县丞该坐的位置上。 原本该自己这位正堂坐的正上首位置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一身青袍团衫官服,胸口补子上绣着两只鸂鶒,腰挎素银带。 老丘没走啊,怎么还要提自己过公堂?难道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 但是一心要整治自己的杨奉星这回却坐在右下首。他好歹也是臬台五品佥事,怎么还被一位七品官给压制住了? 岑国璋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上前作揖道:“戴罪下官岑国璋见过诸位大人。” 他现在是被杨奉星拿着臬台的文书给暂免职位,下狱待参。 “岑大人,你不是堂堂富口正堂吗?怎么成了戴罪下官?”坐着上首的年轻男子盯着岑国璋看了好一会,终于开口问道。 岑国璋猛地抬起头,看了看这位根本不认识的七品官,又转向丘好问。这鸟人还是摆着一副死人脸,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原来援军到了!岑国璋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回上官的话,下官是被杨大人拿着臬台宪命拿下的。” “呵呵,臬台主管一省诉讼刑名,审核刑狱。怎么还管起振扬风纪,澄清吏治?那不是佥都御史的职责吗?” 年轻官员一声冷笑,杨佥事脸色一变,连忙答道:“藩银大案在富口县丢失,岑国璋有失职之责,本官奉命查案,所以先将其免职下狱,勘查罪责。” “藩银丢失大案,第一责任归在负责钱粮征收转运的督粮道,第二责任归在负责押运的巡防营和都司,第三责任归在总理一省政务的布政使。富口县就算有责任,也是排在他们后面。杨大人,你说你是查案的,前面三位责任更大的你查了没有?” 杨奉星被噎得半死,前面那三位自己一个都得罪不起,怎么敢去查? “没有去查?责任更大的涉案官员你不查,偏偏盯着责任最小的富口县查!难道你们豫章上下不想查清藩银丢失的真相,只是找个替罪羊出来交差?二十万两藩银,豫章百姓的血汗钱,你们就这么不上心?你们就是这么身负皇恩,代天牧民的?” 年轻官员口才了得,句句说在要害上。 杨奉星脸色铁青地反问一句:“曾大人当如何?” “既然藩银丢失大案发生在富口县,富口县自当要担负起查案追赃的责任来。本官也听说岑大人断案如神,有青天之名。所以本官有意,让岑国璋恢复富口县正堂之职,戴罪立功,立即勘查藩银丢失一案!” 杨奉星急了,嗖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万万使不得!臬台有宪命!” 曾大人当即打断了他的话,“本官身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 “本官裁定豫章臬台这道宪命有越权之嫌,立即撤回!不服啊,叫你家大人上书都察院和内阁,弹劾本官就是!” 看着这位曾大人威风凛凛的样子,岑国璋心中那个羡慕啊。同样是七品官,人家做的这官才叫官。反过来看自己这破官,来个鳖孙都敢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找个借口就能把自己下大狱。 杨奉星喘着粗气呼哧了半天,还是一句话没有说。 他知道臬台这份宪命确实有违规操作。就算岑国璋有失职之责,臬台也是要通过藩司出票书,把他暂免下狱,再将证据呈禀吏部内阁。吏部正式下文了,岑国璋才算是被免去知县一职。 正堂官,可真不是说着玩的。 这一回他们趁着藩司不声不响,以权势压迫,才做出这样的事。这也是岑国璋最大的弱点-非进士出身。换成进士出身的胡思理,他们敢吗?顺手就把这份宪命丢出县衙,拿藩司和吏部的文书来!否则本老爷要反过来弹劾你们! 人家是组团来做官的,打了一个,会有一群来找你麻烦。岑国璋相比之下就势单力薄,最大的靠山韩尚书还被他自己给撕吧掉了。不欺负你欺负谁? 看到把杨奉星的气势打下去后,曾葆华不慌不忙地说道:“请出王命旗牌。” 巡按御史的王命旗牌不是兵部那种两尺六寸见方的蓝缎旗子和圆形木牌。只是一块铜铸的腰牌,上面刻着“代天巡狩”四个大字,表示有便宜行事的钦差特权。 所有人恭敬地向这面铜铸腰牌行大礼,然后曾葆华大声宣布道:“着富口县正堂知县岑国璋,戴罪勘查藩银丢失一案,不得有误!” 岑国璋转到后堂去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官服,不过一刻钟就出来了。 曾葆华把正上首的位置让给了岑国璋,他把杨奉星往下又挤了一位。两人都是客位,但曾葆华有钦差身份。 岑国璋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先把杨大人请回驿馆,等本官后续再向你禀告查案进展!” 杨奉星没有想到,岑国璋第一个就是针对自己,他脸上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岑国璋发火道:“本官奉命来查案,你敢阻我?” “杨大人,我怎么敢阻拦你查案?你查你的,我查我的。等我有了什么进展,再向你禀告就是了。现在县衙需要调动一切人手去查这件大案,没法款待招呼你老人家,所以只能请你先去驿馆暂居。” 杨奉星就是个裙带官,除了仗势欺人,其它的都不会。现在他的势被曾葆华打下去了,手里的臬台宪命成了废纸,岑国璋也不怵他这位臬台五品佥事。都已经彻底翻脸了,没有必要再腆着脸装了。 杨奉星最后只好摔下一句话,“本官回去写手本参你!” 岑国璋冷笑一声,不去管他,只是继续发号施令。 “杨典史,给我把萧存善、许一山、归全光、陈大有、马二蛋、齐豪、曲文星、林万优全部给我拘了,下在大狱!本官怀疑他们与藩银丢失案有关联,待本官一一勘查厘清。” “遵命!”杨井水大声应道。他暗中踢了题这些日子一直当隐形人的李临山。 李临山连忙也朗声应道:“小的遵命!” 刚才一直没吭声的丘好问开口了,“你这是一网打尽啊。” 岑国璋笑着问道:“老丘,你想给他们求情?” 丘好问嗤地一声冷笑,”我跟他们非亲非故的,干嘛给他们求情?我只是想不到,你报复得挺快的。” “那是!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从来不等十年,当晚就给他报了!”岑国璋环视了一圈,目光从宋公亮、第林辞等人脸上扫过,淡淡地问道:“大家没有给这些人求情的吧。” 没听到答话,岑国璋平和地说道:“没有就好!他们下毒手的,没人要他们手下留情。现在轮到我下手了,却要我手下留情。是觉得我好欺负呢?还是觉得我傻?看来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都去办事吧!” 很快,许一山、归全光、陈大有、马二蛋、齐豪、曲文星、林万优悉数被抓,被捆成了秋天待售的螃蟹,像是烂番薯一样被丢在公堂上。 “嗯,萧存善跑了!”宋公亮把堂下的人扫了一眼,眉头一皱。 李临山讪讪地说道:“小的们在县衙没看到萧存善,就连忙去他家找,随从老妈子都说,他刚匆匆离去,不知去向。小的连忙派人去码头和各条官道去堵截。” 岑国璋不急不缓地说道:“不着急,再等等!” 过了半个时辰,岑毓祥和唐峻来带着四个乡兵,押着一人回来,正是萧存善,狼狈不堪,鞋子都跑掉一只。 看着施施然站在那里的唐峻来,宋公亮等人马上就反应过来。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0章 阴兵借银?(上) 回到家里,玉娘在门口等着岑国璋。她穿着一身大红海棠花袄子,含笑不语,眼睛里闪着泪光,就像茫茫白雪世界中一枝怒放的红梅。 岑国璋几步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一肚子的千言万语,到了喉咙里都化作了一句话,“我让娘子担惊受怕了!” 玉娘笑得十分地欣慰,“相公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在花厅里坐下,岑国璋看了一圈,俞巧云盯着眼前的三杯鸭,不停地在咽口水,其余的俗事万物,与她毫无关系。 施华洛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过来,如同贝尔加湖,蕴含的神情让人难以琢磨。 陈二婶听说老爷官复原职,身体立即好了一半。只是脸上明显憔悴了许多。 岑国璋向三人弯腰作揖,诚挚地说道:“岑某孟浪,惹下祸端。这些日子多亏了三位照顾娘子,高恩大德,岑某人感激不尽!” 陈二婶起身回礼,脸笑得跟弥勒佛一样,“老爷客气了,伺候太太,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本分!” 施华洛撇了撇嘴,不知道是表示知道了,还是不屑? 倒是俞巧云猛地抬起头,问道:“老爷叫开饭了吗?” 第二天一早,岑国璋、丘好问、曾葆华、宋公亮在城西码头汇合,登上一艘官船,向码头两里外的案发现场驶去。 到了现场,宋公亮开口向众人介绍案发经过。 “冬月初二下午申时二刻,豫章藩司库银转运船队抵达本县城西码头。按例,船队在远离码头的两里外的水面停泊,对,就是那里,离对面的南湖口乡岸边不过半里地。押运船队在外围停泊,离着半里地。” 说罢,宋公亮打开一张纸,“这是根据押运船队把总口述的情况,绘制的船只停泊位置图。三位大人请看。” 岑国璋上前瞄了一眼,心里有数,又站回到船边继续观察现场。 丘好问和曾葆华凑上去,把那张草图细细看过一遍,记在心里,然后点了点头。 宋公亮继续解说道:“申时三刻,转运船队主事和押运船队把总派人到城西码头,向我县禀告了情况。当时岑大人去府城公开,主持县务的是丘大人。” “没错,当时主持县务的是我。”丘好问接着说道,“前几日我们就已经接到藩司和都司的滚单,知道这件事,早就按例预备好了。接到报信后,宋大人就安排户房的人把需要的饭菜饮水送到码头上,然后由两只小船分别送去了转运船队和押运船队。” “一切正常,押运船队把总说,两船队用完晚饭后,大家伙除了值班巡哨人员,其余的都在船舱里休息。按照规矩,除了有事公干,其余所有人员都不得离开船只。入夜,押运把总安排好了值夜人员,转头看了一眼转运船队。” “把总说,转运船队的灯火在那里晃晃悠悠的,但一直在那里没有动位置。他听到转运船队有人说话,像是在谈论回家娶媳妇的事情。” 曾葆华忍不住打断宋公亮的话:“宋主簿,这么远,能听得这么清楚吗?还回家娶媳妇?” “曾大人,看起来距离远,但这里是湖面,通畅无阻,到了夜静人深,是可以听得到。”岑国璋回过头来答道,“我们经常坐船去乡镇,去江州府,去洪州城,时常在水面上停泊过夜,感受过。有时候听到旁边船上有人在说话,好像近在咫尺,等天亮了一看,居然离着半里地一里地。” 曾葆华点点头,不再多问。 “到了亥时三刻,转运船队突然有人唱起了山歌,结果被转运船队的黎书办大骂了一顿,说这么晚了,还在这里鬼哭狼嚎干什么。把总说,他们在押运船队这边听到后,还笑了几句。只是那边像是被骂得不敢再做声。大家也没有什么话,就这样睡觉的睡觉,值班的值班。” “到了第二天天亮时,押运船队值班的人发现不远的运转船队居然不见了。吓得魂飞魄散,把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派人向本县和洪州城报信。” “接到报案后,丘大人带着下官、杨典史和仵作牟仲连赶到现场,仔细勘查了一番。现场没有任何线索,我们还去南湖口那边的岸边勘查。那边比较荒凉,十余里的地方看不到有人上岸的痕迹。我们又派水性好的渔夫下水,在现场摸索了一遍,没有沉船、死尸或其它异常。” 宋公亮从岑国璋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办起案子来有模有样。 “我们又询问了押运船队的人,他们说的跟把总所说的差不多。只是他们没有安排工作、记录日志的职责,所以时间上有点模糊,没有把总记得那么清楚。” “我们又问了码头巡逻的人。他们在水道边巡逻时,确实看到两堆灯火,一堆是押运船队的,一堆是转运船队的。我们还在码头上找到一艘船,是吉春府春树县宝升商号雇请顺风堂的船,运了一船生漆、猪鬃毛等杂货到富口转运。” “船上有顺风堂的水手船夫,还有宝升号的掌柜和伙计。他们说在湖面上船橹和舵坏了,抢修了两个多时辰。不想留在湖面上,就鼓足劲趁夜赶路,在子时一刻赶到了本县码头。他们都说,路过那一片时,除了看到两堆灯火,还隐约看到船上人影憧憧。” “此外还有一艘船,舒州兴旺通商号雇用大江盟的船。因为要急着回怀宁县,寅时两刻,天刚麻麻亮,他们就拔锚启程了。过了四天后船夫们又驾船回富口县来了,经过询问,他们说当时只看到一堆灯火,没有看到两堆灯火。只是那时起了薄雾,加上天又没有大亮,所以看不大清楚。” 曾葆华听完后,饶有兴趣地说道:“如此说来,转运船队是在子时一刻到寅时两刻这段时间消失的。可是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根据口述的船只停泊图,转运船队差不多是船靠着船停在那边的河湾里,押运船队四处散开,把转运船队围在里面。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把船凿沉,人和货上岸潜逃;二是押运船队有内应,跟贼人配合。” 没等丘好问开口反驳,曾葆华自己驳斥道:“这两种情况都不对。这片水底没有任何沉船,岸上又没有任何痕迹,第一种情况不对;第二种情况,押运船队如果是内应,那就干脆跟着转运船队一起失踪,何必留在现场顶雷。丢失藩银,责任重大,搞不好是要家破人亡的。” 丘好问赞同地附和道:“没错,押运船队可能有内应,但不可能上下都是内应。再说了内应不可能还留在现场等着追责,可是偏偏押运船队的人一个不少,而且大家的口供前后对应,都对得上。不是所有人都说了实话,就是所有人都撒了谎。我百思不得其解。” 三人讨论了一番,没有一点头绪,于是把目光投向岑国璋,忍不住问道:“岑大人,你怎么看?”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1章 阴兵借银?(下) “我怎么看?听说县里传说,这是阴兵借银,跟上上月德化藩库,饶安府秋粮无翼而飞是一回事,那是阴兵借粮。你们说,阴兵,一群死鬼,为什么要来阳间借活人吃的用的东西,难道他们要转世还阳?” 岑国璋笑着说道。 丘好问不屑道:“什么阴兵借银,阴兵借粮,都是糊弄愚妇村夫的话。” 曾葆华赞同地点点头:“无稽之谈!栽到鬼神头上,正说明幕后之人别有用心。” 宋公亮这人读书没有读到一定境界。对阴兵鬼神之事原本有些信,看到丘好问和曾葆华都不信,老上司岑国璋就不用说。他稍微迟疑了一下,表示自己也不信。 “那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件案子不是鬼神所为,而是凡人所作。” 三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岑国璋的话。 “有了这一点共识,下面就好说了。其实,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案子。想必设计这个案子的人,是匆匆上马。不过能在短时间里想出这么一个,既能糊弄对手,又能糊弄自己人的作案法子,确实也不容易。” 曾葆华一脸的诧异,他转头看了看丘好问和宋公亮,两人一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难道习以为常了? 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岑大人,你已经看出来贼人作案的法子?” 岑国璋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看破作案的法子很简单,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找出幕后黑手,还有就是那二十一万两藩银。钱进了那些人的口袋里,等于是猪掉进了狼窝虎穴。要想完好无损地找回来,不容易啊。但是对于朝廷来说,找到这二十一万两藩银,比破案和找到主犯更重要。” “岑大人是不是早就有了定计?”丘好问好奇地问道,“我一直觉得岑大人是算无遗策!” “定计?岑某人经过这次牢狱之灾,已经不敢再那样自得自满了。这世上,光凭聪慧才智,还是成不了事。术、势、道。现在我只是微权无势之人,却想着可以用术搞定一切。确实可笑。” 岑国璋自嘲地说了几句,拱手道:“两人大人,本官还有一位重要人物要拜访,先告辞了。公亮,你先陪着两位大人在周围转转。” “岑大人,你这是要去见谁?”曾葆华好奇地问道。 “去拜谢韩尚书芝山公,感谢他拼尽全力,搭救我出狱。”说到这里,岑国璋拱手道,“曾大人,你为在下平反雪冤,这份救命之恩,在下铭记在心。韩尚书那里,只是糊弄他而已,为的是获取二十一万藩银的下落。” 岑国璋郑重地向曾葆华弯腰作揖。 “岑大人,客气了。本官只是为了公理正义,勘冤纠非,也是本官的职责。而且,以后益之还请叫我茂明就好了。” 岑国璋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去,宋公亮关切地问道:“大人,你孤身一人去?” “常和尚不是早几天回来了吗?现在他是潭州岳麓山慧光寺还俗的和尚,叫常无相。有他陪着我去,还怕韩老贼吃了我不成?” “那就好!”宋公亮放心了。 看到岑国璋登岸远去,曾葆华笑着问道:“岑大人行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宋公亮也笑着答道:“岑大人总是如此。他脑子转得太快,让人跟不上。” 曾葆华没有再问,而是好奇地问道:“你们杨典史呢?有事出去吗?” “大人有事交代给他去办?” “看来岑大人果真是看破了贼人的诡计,现在就开始布局了。观澜兄,这位岑大人厉害啊!” 看到曾葆华和丘好问似乎有话要谈,宋公亮找了个借口,带着牟仲连去南湖口岸边。 “观澜兄,这位岑国璋确实有过人之处,这几日我在富口县除了是大开眼界,更是两耳灌满了他的名字。只是我有些好奇,观澜,这位岑国璋破的案子,真的那么神奇吗?” “茂明,你是还没有来得及看那些卷宗。如果你看了那些卷宗,就会知道,他破的那些案子,鬼神都要头大。” “如果是这样,这位岑国璋还真是聪慧过人。还有这城西码头区扩建成商业区,我这两天特意了解过,果真是深思远虑。不是精通经济理财之人是想不出这番计划来的。而且不是非常有手段的人,也办不成这么复杂的事宜。” “是聪慧,可惜在经义上,跟我一样,是个木头。”丘好问忿忿地说道。 曾葆华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观澜兄,我看你的言语间,对岑国璋似乎有些芥蒂?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家伙过于势利圆滑。你看,都知道他这次下狱,韩苾脱离不了干系。可他一出狱,就眼巴巴地去登府拜访,还腆着脸表示所谓的感谢。我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观澜兄还是这般狷介耿直。说实话,我倒有点赞同岑国璋的做法。” “赞同?”丘好问冷笑了一声,“现在还奈何不了韩尚书,于是就虚与委蛇?登门拜访一番,就能让韩尚书放过他?” “观澜兄又说笑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岑国璋会信以为然吗?拜访韩府,不仅是给韩尚书看,主要是给别人看。” “又在玩这种阴谋诡计!”丘好问的脸上满满的不屑。 曾葆华笑了,“观澜兄,你心中的阴谋诡计比我还要多,只是不屑用而已。我可是听恩师说起过,当年你在龙泉书院读书时,帮着剿灭附近的沙匪,阴谋诡计可没少用。据说祁连山的盗匪们给你取外号叫沙狐?” 听师弟提起往事,丘好问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以及几分自得之色。 岑国璋上了岸,与赶回来的常无相汇合,向城东韩府走去。他一身便服,普通士人打扮,不认识的人还真不知道这位是本县的父母官。 “无相,一段时间没见,你壮实不少,还满脸红光。看你嘴角有油,是不是偷偷地吃荤?”岑国璋打着趣问道。 “老爷开玩笑了,小的在慧光寺由永辉大师傅主持,正式还俗,已经不是沙门比丘了。自然可以吃肉开荤。” “哈哈,难怪这段时间长得这么壮实!对了无相,肉食里面,什么最好吃!” “鸡腿和猪脚!”常无相毫不迟疑地答道。 “哈哈,志同道合之人啊!无相,过几天,叫陈二婶帮你张罗找个婆娘,然后结婚生几个小和尚。荤戒都破了,色戒也顺便一起破了!” 常无相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六根不清的和尚啊。” “所以我还俗了老爷。” “哈哈!”岑国璋仰首大笑,笑完之后,他转过头来郑重说道:“无相,谢谢你!” “老爷客气了。是你帮我从一阵风解救出来,还帮我洗刷了过去,让我能够有机会重见天日,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到师父跟前磕几个头。这个大恩,和尚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岑国璋看着常无相那憨厚又诚恳的脸,长叹了一口气,“疾风知劲草啊。对了,无相,齐豪那王八蛋是你打伤的吧。前几日,这厮喝醉酒了,居然到府上叫嚣,出言侮辱我和玉娘。第二天那家伙刚出门,就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个半死。东林寺就教这个啊。” 常无相嘿嘿一笑,“东林寺的武僧,各个佛义不精,争强好胜,我为了自保,勉强学到一两招。” “机灵点好,人太耿直了,容易吃亏。”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在城里的街道上走着,突然有东西砸到岑国璋头上,然后落在地上。岑国璋低头一看,是一粒带壳的花生。 嘿,居然有人用花生砸本老爷!难道我不穿上官服,你们就不知道本老爷的官威了吗? 岑国璋气愤地抬起头,看到二楼临街的窗户半开,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像是年轻女人。啊,难道大难过后必有艳福?难道本老爷要当一回西门大官人?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2章 难道做不成西门大官人? 心里激动不已的岑国璋仔细一看,看清楚二楼那女子的相貌,顿时泄了气,这不是樊大盟主吗? 再一看,鲍细风站在这家茶馆门口,笑吟吟看着自己,拱手道:“恭喜岑大人否极泰来,官复原职。” “你们盟主找我?” “是的,岑大人,这边请。” 岑国璋毫不迟疑迈腿进去了,常无相也紧跟着进去,鲍细风仔细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到了二楼雅间,岑国璋推门一看,发现里面樊春花一人,坐在那里喝茶剥着花生吃。 “无相,在门外等等我。” “好的老爷!” “樊盟主,不知何事指教!” “岑大人,这次我们帮不上忙,实在抱歉。”樊春花首先抱歉道。 “理解,你们是水师,管不到豫章这块地面上来。” “唉,都怪内班司那帮混蛋。这些家伙一直当老鼠,把胆子越当越小了。我都跟他们说了,藩银丢失,千万不能坐视乐王那群混蛋落井下石,陷害你。而是应该极力保住你,让去查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那些内班司老鼠说什么不能暴露在豫章实力,现在一发力,就会让乐王察觉到他们在豫章的布局,来回地推脱。糊涂蛋啊!乐王怎么可能不知道皇上安排坐探在豫章,知道了又如何?又不是暴露安插在他身边的密探,只是在藩司、都司发发力就好了!” “这些老鼠,尤其是你那个便宜大哥刘存正,以前打仗时也是一把好手,有勇有识,怎么改职做了文官就成了这么个德性?” “后来我警告他,藩银丢失,案子被乐王搪塞过去,这锅不仅藩司和都司要背,内班司在豫章的人马,在皇上眼里怕是也要落个无能无用的印象。这王八蛋终于知道轻重,在藩司运作一番,讨到一封文书。可惜,有人在中间作梗,到现在都没有出洪州城。” “不过幸好你岑大人吉人天相,居然遇到巡按御史。真是天数啊!巡按御史,除了有特殊情况出现,平日里只有极为受器重的庶吉士才有机会被授此职,下来转一圈。三年一次春闱,不过二十六位庶吉士,能被授巡按御史的不过三五人。这都被你撞到了,确实有大运。” “而且这巡按御史还是明事理,对你有所了解的。这多难得,我现在都有点相信,你确实有被江神龙王青睐。” 樊春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岑国璋只是静静地听着。 终于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樊春花觉得痛快多了。 岑国璋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道:“多谢樊盟主仗义念情,为岑某人奔走,高恩大德,岑某人铭记在心。” “不用客气了。以前你也帮我们不少忙。你帮着出主意,把一阵风收拾干净了,等于拔掉乐王的一颗牙齿,也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还有富口县城西码头的事,我们占了大便宜。” 樊春花摆摆手,豪爽地说道。 “听说你一出来就把萧存善、曲文星这些混蛋都抓起来了?” “是的。” “就是要这样!恩怨分明!被人打了左脸,就不能把右脸凑过去给他打。要我说,非得把他的左右脸都抽肿了不可。今天去勘查现场,发现线索了吗?” “这个案子漏洞百出,一眼就看破了。” “哦,你个酸秀才厉害啊!我在这水道上来回几次,每次都在现场看了又看,到现在都没有想出那些混蛋是怎么做的案。” “很简单的障眼法。” 樊春花被岑国璋一提点,杏眼一亮,“你给说说。你把案情破绽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个内情秘密。” “当晚亥时初,城西码头商业区一家店铺庆祝落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足足热闹了两刻钟。因为那里是城外,没有宵禁规矩,加上又是长乐号的店铺,所以没有人去管。在那个热闹时期,十五艘转运船只在某些人操控下,悄悄离开了停泊地。” 樊春花连忙插话道,“亥时?后来不是有人还听到转运船上有人说话唱歌吗?那里的三十几盏灯亮了一晚上。” “这个很简单。转运船离开时,留下一些木筏或者木排,上面挂满三十几盏灯。再留几个人在木排上演戏就好了。” 樊春花一拍桌子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以前父辈们在海上讨生活时,用这招骗过对手,绕到他们屁股后面开打。想不到到了江上,我却忘记了!” 随即她又问道:“可是转运船上有一百多船夫,哦,晚饭时内应下药就好了。晕倒后,等跑出去后再把这些船夫沉了湖,神不知鬼不觉。只是如此以来,押运船队也有内应。极有可能是守在下首水道的那艘船。” “他们听到鞭炮响,找个借口往旁边挪一挪,让出一条道让转运船队悄悄溜走,再悄悄挪回去。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就是这样!酸秀才,你都知道情况,怎么还不去抓人?” “樊盟主,抓人不着急,要紧地是把二十一万两藩银找到。” “啊,藩银的下落你也知道了?” “不,是推断出来了。” “推断,如何推断?”樊春花好奇地问道。 “樊盟主,你说贼人拿着这些藩银该如何处置?” 樊春花想了想,喃喃地说道,“首先不能进入长江,那里是我的地盘,时常有大江盟和水师的船只巡逻,要是撞到就前功尽弃。退回星子湖,但是绝不能待太久。” 樊春花越想思路越清楚,“天一亮,要是被其它船只看到踪迹,就露出马脚,什么阴兵借银的诡计就会被识破了。找一个稍远点的地方上岸,把船凿沉或者藏起来,然后把银子运到某一处,用火炉化掉。” “每锭藩银上都是有花印和编号的,谁要是敢这样拿出去花,就是白痴一个。化掉后铸成私银样子,天王老子也认不出来了。只是现在过去十几天了,怕是早就化掉了。就算找到,贼人矢口否认,也没得证据。” “樊盟主,二十一万两银子,就是官炉熔化铸造,也要好几天。现在贼人偷偷摸摸熔化,一天能化个几千一万两都不错了。盟主你想,突然某个地方浓烟滚滚,变成了铁匠铺,旁边的邻居会不会怀疑?再说了,化掉这么多银子,需要多少煤炭?猛然间采购这么多,肯定会引起有心人注意的。” 樊春花满脸喜色,“没错没错,他们偷偷摸摸化银子,没有那么快的,肯定还有部分没有化掉。酸秀才,难道你知道地点在哪里吗?” “猜到了,现在要去验证一下。” “还不赶紧去,快去,快去!”樊春花催促道。 “盟主,刚才你说过,我说案件破绽,你告诉我一些内情。” “差点忘记了。这件案子原本是要在星子湖中间发生的,船一沉,人一杀,神不知鬼不觉,阴兵借银也罢,龙王借银也好,都没法追到手尾。偏偏韩尚书要求案子在富口县境内发生,最好是码头区域,好栽赃给你。于是乐王的智多星肃忠谋临时想了个这样的计策。原本天衣无缝,想不到在你眼里全是漏洞。” “没错,越简单的案子越难破,越复杂的案子越容易找到漏洞。”岑国璋解释道。 心里却惊讶不已,樊春花居然知道这么隐私的情报,看来内班司或者大江盟在乐王身边有一位高级卧底。 “有道理!今儿本姑娘高兴,再跟你说个内情。” “樊盟主请说。” “那位巡按御史曾葆华,是丘好问的师弟,也是昱明公的得意门生。他这次来豫章,似乎是奔着你来的。好了,说完了,赶紧查案去,我要看看乐王那个老王八蛋听到二十一万银子得而复失,会是什么表情?” 樊春花咯咯地笑着,却在催着岑国璋去办案。 岑国璋走后,孙叔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轻声对樊春花说道:“小姐,这岑国璋可真是聪慧过人,这么九拐十八弯的弯弯套套,他居然一眼看得明明白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小姐,上回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说的话也若隐若现,“...对孩子好,...文武双全...” 而樊春花的脸猛然间成了一朵怒放的红玫瑰,娇艳欲滴。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3章 岑小贼,你太坏了! “芝山公,我总算见到你了!”岑国璋一见面就满腔悲怆,仿佛沉冤数百年,终于昭雪平反。 他这样子把韩苾吓了一跳。 刚接到门房通报说,富口县知县岑国璋求见时,韩苾的心非常得慌,做贼心虚。 岑小贼来找我干什么?想当面辱骂我一顿吗?他没有那么不成熟啊,肯定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思前想去,韩苾最后决定,还是要看一看岑国璋。这小子太奸猾了,计谋百出,上回一不留神就被他联手大江盟的人,暗中把一阵风给斩草除根了。这一回还是见一见吧,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自己也好有个对策。 可是一见面岑国璋就是这个态度,让韩苾始料不及。在他想象中,岑国璋就算不当面大骂一顿,也是冷言冷语,狠狠讽刺几句。万万没有想到,岑国璋居然是饱含热泪,一副见了救命亲人的模样。 “这次被乐...给陷害,要不是芝山公和黄府尹鼎力相救,晚辈怕是要冤死在狱中。想不到我不久前才忤逆了芝山公,你老人家却不计前嫌,依然愿意出手相助。我...我...”岑国璋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韩苾大致明白岑国璋的心思。现在还没到翻脸的时候,所以岑国璋才如此惺惺作态。 韩老尚书的脸上立即换上无比痛惜地神情,扶起岑国璋,饱含深情地说道:“益之,你受苦了!” 两人坐下后,韩苾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听说益之一出来就去查案,可查到些什么?” “回芝山公的话,这些贼人搞什么阴兵借银,雕虫小技而已,晚辈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诡计。” 韩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脸上随即换上欣喜的神情,“原来益之已经看破此案的玄机,快给我说说。此案扑朔迷离,老夫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芝山公明鉴,此案不过障眼法而已,只要说破关窍,不足挂齿。只是破案抓疑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赶紧追回那二十一万藩银。” 韩苾的神情依然保持着平静,但是岑国璋在他的嘴角和眼角看到了一些破绽,心里有底,又给添上了一把火。 “芝山公,据晚辈推测,那伙贼人在离码头一段距离的地方上岸,将银子用车运到某处,用炉火溶化再铸,然后转运他处,到那时候就是神仙下凡,也难以追溯到。” 韩苾端起茶杯,好掩盖住脸上藏匿不住的惊讶,调整好情绪后,他缓缓放下茶杯,平和地问道:“益之可是有线索?” 岑国璋淡淡一笑,端起茶杯,细细地抿了起来,丝毫不顾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神情越来越按捺不住的韩苾。 “线索...”岑国璋说了半句话,又停住了,伸出手去取下茶壶,给韩苾和自己给满上一杯茶水。 “有人禀告道,案犯第二天清晨,在石牌镇岸边发现一伙人,急匆匆地往岸上搬东西,最后那些东西都搬进了芝山公在那里的别院。” 韩苾连忙端起茶杯,放到嘴边一喝,入了口才发现是刚倒入的滚烫茶水,想吐出来又怕露出破绽,只能硬生生地把那口滚茶吞了下去。那种被烫伤的灼痛像是刀割一样,从韩苾的嘴巴沿着食管一直到胃里。 韩苾勉强压住了这股疼痛,因为心里的惊慌更让他畏惧。 这小子是怎么知道的?我就知道,办这案子必须要先把这小子关起来,千万不能让他出来查案。现在好了,来了个什么巡按御史,见面就把他给放出来。 一出来才到现场打了个转,就完全看破了,仿佛整个案件像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可是明明那晚这小子远在江州城。 最让人恐惧的,他居然连熔铸银子的场所在自己的石牌镇别院都清楚。难道这小子有某项神通,可以看透过去未来? 韩苾努力地打量着岑国璋,想从这张年轻又平静的脸上找出什么。他还没找到什么,岑国璋却从他的反应和刚才一闪而过的惊恐之色,却找到了想要的结果。 “芝山公,晚辈突然想起县衙还有要事没办,先行告辞了。”岑国璋二话不说,起身告辞。 韩苾不明就里,只好叫吴七送岑国璋出门,自己在前厅里转着圈子。他觉得似乎察觉到什么,可伸手想去摸,却怎么也够不着。这种差着一层窗户纸的感觉,让他焦躁不安。 过了一会,吴七回来了。 “老爷,岑大人走了。” “嗯,”看到吴七欲言又止的样子,韩苾眉头一皱,有点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 “岑大人真是有急事,一出门就有人等着,接过岑大人递过去的东西,跑到巷子口,上马飞奔而去。” 韩苾听完吴七的话,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好一会才捶胸顿足地说道:“小贼,该杀的小贼!老夫居然被这该杀的小贼给诈了!痛杀老夫!” 吴七不明就里,看到韩苾如此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时也慌了,连忙上前去扶住,连声问道:“老爷,你是怎么了?” “石牌镇别院的事情,你是知道的?”韩苾阴沉地低声说道。 那事是吴七一手安排的,他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岑小贼推断出藩银被运到我的别院里熔铸,只是没有证据,所以才故意跑到我这里,打着感恩的旗号,来探知此事的底细。本老爷一时不察,着了这小子的道。在门口等着的人就是在等小贼的信,然后通知埋伏在石牌镇别院附近的官兵,瓮中捉鳖!” 吴七也被吓住了,这家伙是妥妥的人赃俱获,自己这个实际经办人,这些日子一直跟那些贼人联系,送粮送菜,还有大批的煤炭,也是自己操办的。这要是扯出来,自己绝对是同犯。劫盗藩银,这罪过小不了,菜市口是逃不脱的。 “老爷,这...这可如何...是...是好!”吴七问道,声音颤抖结巴。 韩苾盯着他,就像老鹰盯着一只死老鼠。过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去请丁六喝酒,把他灌醉,绑在柴房里。看情况再说。” 此时的吴六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神清智明,老爷的吩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在预备替罪羊啊。 只是丁六这只替罪羊,不知道够不够分量?要是还不够,老爷会不会把自己这只够分量的替罪羊交出去。 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老爷一旦决定拿自己做替罪羊,是不会让自己活着被交到岑国璋的手里的。 想到这里,吴六恨不得马上就带着老婆孩子,打包好软细,离开韩府,离开富口和豫章。反正这些年自己也挣得不少,够一家人在某个偏远地方安安稳稳住一辈子。 可是能跑去哪里呢?除非逃亡海外,否则老爷和他背后的势力都有办法找到自己一家老小。到那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看着韩苾阴恻恻的眼神,吴六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老爷,小的知道了。” “老七,不用担心。我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岑益之还不想翻脸。真要是翻脸了,用不着来我这里试探验证,直接带人冲进别院去。” “几十号人住进去,还烧炉冒烟,别院周围的乡民早就看在眼里了,随便一问就知道与往常不同。退一万步,就算在别院里找不到证据,丢几锭藩库的银子,不就有证据了。所以,这事还有转机。” 韩苾的一席话确实很有道理,让吴七那颗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4章 看破不说破 曾葆华在城西码头商业区转了一圈,申时两刻往驿馆里走。刚走到街面上,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鼎沸,喧闹无比。 “怎么回事?”曾葆华叫一位长随去打听。 “老爷,小的打听到了,富口县正堂岑大人带着乡兵和南湖口巡防营的兵,端了盗匪的老窝,斩杀匪众二十七人,俘获四人,二十一万两藩银也被找了回来。装在二十几辆牛车马车上给运回来了。” 曾葆华被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岑国璋办案效率也太高了吧。昨天才被放出来,今天就把案子破了,赃物都被追了回来。要不是他知道内情,还真怀疑岑国璋是此案的同犯,转背就贼喊捉贼。 “真不愧是岑青天啊。难怪乐王一伙犯了案后一定要把他给关进大牢里去。太吓人了,无所遁形啊!” 曾葆华暗自赞叹道,然后吩咐随从,不回驿馆,改道县衙,他要亲自了解事情的原委。 刚进县衙大门口,只见空地上摆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大多数是鲜血淋漓,全身上下到处是伤口。在另一边,数位郎中和几位助手,在为十几位乡兵包扎伤口。有几具尸体摆在角落里,牟仲连带着人在给他们清洗身子,换上干净衣服。 看来是经过一番激战。 岑国璋跟典史杨井水,还有南湖口巡防营的千总姚锦棠,把总王审綦、罗人杰在说着话,像是交待什么。 宋公亮在另一边,指挥新上任的户房掌案唐峻来和刑房掌案岑毓祥在清点一箱箱的藩银,清点一箱就贴上一四张封条,叫人搬到库房里去。而库房已经被乡兵和巡防营团团围住。 丘好问站在公堂的台阶上,笼着袖子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神情很是不虞。 “怎么了观澜兄?”曾葆华上前去问道。 “这个岑益之,居然枉法纵私!”丘好问没好气地说道。 “枉法纵私?到底是怎么回事?” “岑益之居然说他们是在石牌镇一处偏僻废弃的水寨里,剿杀了盗匪,追获了藩银。明明是在韩苾老贼的石牌别院里缴获这些的。” 曾葆华也被岑国璋的这番操作惊住了。 他低头仔细琢磨了一下,隐隐猜到了其中的玄机。他抬起头,看到丘好问也正瞪着自己。看着师哥的眼神,曾葆华一下子明白了,其实丘好问也猜到了岑国璋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心有不甘,指望自己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去阻止。 “观澜兄,待会我们看看益之有什么说法。”曾葆华最后还是决定站在岑国璋这边,先听听他的说辞。 这几日,经过一番实地考察,曾葆华确实被岑国璋的能力和才干所折服,这不是一般的人。任何一项事情,放在其他一位知县身上,都算是巨大的成绩,而岑国璋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做了一遍。 偏偏他只是一位秀才,这让曾葆华忍不住想起恩师说的那句话:“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 曾葆华和丘好问站在台阶上,一直等到岑国璋忙完,施施然走过来。看到两人像是在等自己,岑国璋笑了笑,伸手说道:“茂明兄,观澜兄,我们到签押房喝茶说话。” 三人坐好,等小吏端上热茶离开后,岑国璋转向丘好问说道:“观澜兄,我知道你对我的处理方式不满。正好茂明兄也在,我向你好好解释一番。” “你说!” “观澜兄,你觉得在别院搜出盗匪和藩银,就可以将韩苾定罪吗?” 丘好问身子向另一边微微一转,冷笑道:“这点罪名怎么可能扳倒他?只要推托是下人管事背着他,与盗匪勾结,私用别院。顶多背个失察和御下不严的罪名而已。” 岑国璋哈哈一笑,“观澜兄是明事理的人。除了在别院抓到盗匪,起出藩银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案与韩苾有关。他就完全可以如观澜兄所言,找个替罪羊,或者直接说,盗匪强占了别院,他完全不知情。” “既然这个罪名扳不倒,何必又去惹是非呢?难道就为了给韩苾找个不自在?还不如留着劲,找准合适的机会,一次就把韩苾拱翻!” 丘好问听到这里,不由地转回身子来,“你心里记着韩苾的仇?” “当然记着仇!拜他所赐,我经历了牢狱之灾,差一点家破人亡,我不想着报仇,难道还要把韩苾供起来?” 曾葆华在一旁问道:“益之,你是怎么想的?” “在等时机?” “什么时机?” “能够把乐王和韩苾一网打尽的时机。” 曾葆华和丘好问对视一眼,两人不知默然想到了什么,丘好问先开口问道:“益之,你觉得这个时机什么时候会到?” “不清楚。完全看皇上想什么时候动手!”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曾葆华迟疑地问道:“益之,你的意思是皇上现在还不想对乐王和韩苾动手?” “是的茂明兄。” 看到岑国璋毫不迟疑地点头,丘好问忍不住问道,“益之,你是从何得出这一结论的?” “观澜兄,茂明兄,我到富口县有快一年了。经历的案子不少,有土地庙吊尸案,有一阵风湖匪案,有陈双财案。还有其余十几起,如乐王府下人霸占田产案;长乐号欺行霸市,垄断收购生丝案等等。很多案子都牵涉到乐王府,有明的,直接跟着案卷上呈刑部大理寺;有暗的,由内班司等渠道自去处理。” “这么多明的暗的由头摆在那里,皇上真要有心对付乐王,这些由头足以发作,削藩圈禁,随便怎么处置都行。偏偏朝廷里一片安静,毫无动静。” 丘好问有点不屑,还以为你知道多少内幕,感情也是在胡猜,就算是去摇骰子也没你这么随意。 “你就凭这些猜出皇上现在不会对付乐王?呵呵,你可真会猜啊。” 岑国璋还没有答话,曾葆华在一旁不满地说道:“观澜兄,益之能获取的讯息,除了邸报,并无其它来源,能猜到这一步,已经实属难得。” 丘好问猛然间想到,自己和曾葆华,师门、同学、世交、亲戚,不少人在朝中身居要职,平日里的书信偶尔提几句,都是外人不知道的机密内幕。 而岑国璋只是秀才出身,父亲是举人,又早几年就去世了。他完全没有以上那些讯息渠道,真的只能通过邸报去猜测朝中的动向。能揣测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了。 丘好问知道自己态度有点过于轻狂了,对岑益之不大尊重。他想道歉,可是性格却绑住了他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曾葆华十分了解这位师兄,他笑着解围道:“益之,观澜兄这是在嫉妒你的才智。你凭借这点东西就能把朝中重要的动态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他是嫉妒啊。” 丘好问没好气地说道:“我是嫉妒,用不着你说破!” 曾葆华和岑国璋哈哈大笑起来,丘好问板着脸,过了一会实在憋不住,也笑了。 等笑声停了下来,丘好问又问道:“益之,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做?” 岑国璋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我哪里知道!”。 心里却在嘀咕,就算我猜到一些,也不敢说出来。这种事是看破不说破。事关皇上的心思,真要是一猜一个中,自己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陈老倌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仓皇地说道:“老爷,不好了,出事了!” 家里出大事了!岑国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嗖地站起身来,撩起前襟,飞一般地往外跑。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5章 大小姐不能叫千金! 玉娘提前生产了。这天刚进黄昏,她就觉得肚子开始痛,然后羊水出来了。 正陪着她说话的俞巧云和施华洛吓了一跳,幸好陈二婶有经验,马上吩咐随从,去把城里最好的三位稳婆请来,再吩咐老妈子赶紧烧水,熬制顺产滑胎的药,准备干净布单,同时用大锅蒸软棉布和剪刀。这后面一项是岑国璋此前千叮嘱万嘱咐的。 等岑国璋匆匆忙忙赶回来时,玉娘在房间里大呼小叫着,窗户里只看到稳婆的身影,来回地晃动。时不时传出勉励的声音:“太太,使劲,要使劲!” 过了一会稳婆出来,叫人送参汤进去,给玉娘补力气。 岑国璋早就没有往日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稳重,在院子里直转圈,就跟一头拉磨的驴。 听着玉娘的叫声一声惨过一声,坐在院子旁的俞巧云忍不住拉住了施华洛的衣角。 “洛儿姐姐,生孩子都这么恐怖吗?听太太叫得这么惨,太恐怖了!” 听了俞巧云胆怯怯地问话,施华洛嘴角抽了抽,很想怼一句,“本姑娘也是黄花大闺女,我哪里知道生孩子是不是都是这么恐怖!” 俞巧云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道:“太吓人了,以后我绝不嫁人生小孩,简直比当年我娘让我苦练飞镖还要恐怖。” 陈二婶在一旁听到,嗔怒道:“大丫,你胡说什么?这世上哪有女人不嫁人不生孩子的!做女人,做要紧的就是找到一个像老爷这样的好郎君!” 俞巧云和施华洛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不屑的神情。 陈二婶看在眼里,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们啊,太年轻,见识不广,不知道这世上的好歹。像老爷这样的人,世上少见。以前是有些混账,可是后来改过了,千金难买浪子回头。你们平日里没见到吗?老爷对太太多好!像他这样身份的,早就几房姨太太娶进屋了,观月阁里夜不归宿。” “可是我们老爷现在一门心思在太太身上,就算是去观月阁,也是逢场作戏,从来不在那里过夜,这样的好郎君世间少见。难道找个像白斯文那样衣冠禽兽的,你们就满意了。” 陈二婶最后气呼呼地说道。 俞巧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捋陈二婶的虎须。施华洛微低着头,继续保持沉默。 看到两人老实了,陈二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走上前去劝岑国璋。 “老爷,不要着急,太太这回是头胎,是要吃些苦头的。不过没关系,几位稳婆,还有几位妇科大夫都看过,太太的胎位正,脉搏平稳,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岑国璋停住脚步,勉强挤出几分笑意说道:“陈婶,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生死门槛。迈过去了,大小平安,迈不过去...” “唉,一切都要凭天意。我以往信天意,也最不信天意,总是觉得人定胜天。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能看老天爷开不开恩了。” 陈二婶知道,府上的太太心善,虽然很少去寺庙道观,但是心底自有一股悲悯之心,比那些所谓的香客居士要强多了;老爷心硬,只要是敌人,敢陷害他的,不管是人是佛,他都会想办法坑死了再说。 别的不说,光传说中的《化铜经》,得多心狠心硬的人才能把它施展出来? 现在心硬的老爷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果真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领悟。 “老爷放心,太太不仅心善,还敬佛尊道。府上日子兴盛起来后,太太总是叫人去寺庙道观外面施粥济贫...”陈二婶继续劝道。 旁边的施华洛听到了岑国璋刚才的那席话,不知勾起了她的哪件心思,眼睛直直地看着,心绪万千。 “洛儿姐姐,”俞巧云突然凑了过来,在耳边开口道,把施华洛吓了一跳,“你刚来时,老爷总是色眯眯地,悄悄地看你。可是官印岛,你施展出圆月弯刀后,他一下子变得正人君子了,彬彬有礼。洛儿姐姐,这是不是你说的戴面具?” 施华洛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反问道:“色眯眯地看我,那他是不是也色眯眯地看你?” “我以前瘦得跟一根干柴似的,老爷看我都是一脸的嫌弃。后来我吃胖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大不同了,只是还没到色眯眯,要不然我早就给他一镖!” 施华洛上下打量了俞巧云一番,冷笑地问道:“原来你拼命地吃东西,为的是这个?” 俞巧云微微歪着头,眨巴着眼睛问道:”洛儿姐姐,我爱吃东西因为总是肚子饿啊,你说我为得什么?我怎么一点都没听懂你的意思。” 施华洛冷笑两声,懒得跟这个最爱装傻卖痴的家伙再说话了。 过了两刻钟,声音叫得嘶哑的玉娘在迸发出最凄惨最高亢的一声后,声音骤然停止了。岑国璋急得上前几步,想掀开屋门的厚棉帘,但还是忍住了。 他窜到窗户外面,对着里面晃动的人影大声问道:“出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回大老爷的话,太太生了,孩子生出来了。” 听到这答话,岑国璋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陈二婶双手合掌,虔诚对着漫天神佛不停地感谢。 过了一会,一位稳婆走了出来,满脸笑容地说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一位千金大小姐,母女平安!” 岑国璋一时没回过神来,只是喃喃地问道:“我娘子还好吧。” “大老爷,母女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诸位,诸位辛苦了!” 稳婆客气了一句,又钻回屋里忙碌去了。 岑国璋在外面,又转了起来,这次是欢喜得不知道干什么。转到几圈,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了一声,那种欣喜之情,难以言语。 陈二婶脸上的神情有点复杂,有如释重负,也有遗憾,还有几分小心。 “老爷,太太生了个千金小姐,你要不要给她想个好名字。” “当然要想个好名字,这可是我跟玉娘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取个好听的名字。对了二婶,以后我们家不能说千金小姐。” 陈二婶骤然变得紧张起来,难道老爷嫌弃太太生的是姐儿? “老爷,为什么?” “当初我当典史时破的第一个案子,韩府杀狗案,他们五小姐的狗,居然取名叫千金,真是太糟践名字了!” 陈二婶的脸上露出欣喜,没口子地赞叹道:“对,太糟践名字了,不能叫千金。谁以后在府里叫千金这两个字,我就用鞋底抽他!” 这时俞巧云又把头凑过来,嘀嘀咕咕道:“洛儿姐姐,人家都说生儿子是传宗接代,生女儿是赔钱货。太太生了个女儿,怎么老爷还这么高兴呢?” 施华洛盯着忍不住自个笑了起来的岑国璋,头也不回地答道:“或许是老爷跟太太恩爱,生男生女不在乎;又或许老爷的内心情绪谁也看不懂。” “洛儿姐姐,你觉得是哪一个?” 施华洛缓缓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6章 算不算双喜临门? 吏部的主事看着一份豫章藩司呈送的八百里加急,是从内阁批复转下来的。一目数行,看完后啜起牙花来。 这可如何是好?又是富口县的岑国璋,他居然把藩银丢失案给破了。 主事想起什么,跑到另外一位同僚那里,从他桌子上一堆文卷里抽出一份卷宗,扫了一眼,没错,正是豫章臬台弹劾富口县正堂,岑国璋失职。听说宫内有批红出来,说“还没查案,怎么就失职了?” 所以内阁票拟了着富口县知县岑国璋即日勘查藩银丢失一案,不得有误。这文书还没来得及出京,这边居然破了案,直接报到内阁,内阁批复阁议叙优,记大功一次,着吏部拟定具体的褒奖。 嘿,你这立功速度,八百里加急都赶不上了。 主事想起来了,上回剿灭星子湖湖匪一阵风的褒奖才没送出去多久,这回又要褒奖了,这升官速度,也是没有谁能比了。 他提起笔,正准备按照惯例写上文选司的意见,升阶一级,遇缺优补。可是猛然间想到豫章是个敏感地方,那里水浅王八多,一个不慎,很容易就着了道。 主事笔锋一转,备注一行,说此官上回褒奖才过去不久,再褒奖,似乎与规矩不符,故而呈请上峰裁定。 一脚就把皮球踢出去。 文选司郎中接到皮球,毫不迟疑地一脚把球踢到侍郎许广道桌前。 吏部在踢皮球的同时,正弘帝传召了翰林院掌院李浩,户部左侍郎覃北斗和工部右侍郎王云。 “三位爱卿,你们觉得时机到了吗?” 李浩看了一眼左右两位,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要第一个发言,他朗声说道:“《左传》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而今乐王在豫章作恶多端,军民深恶之。依臣看来,再过得一段时日,乐王必定恶贯满盈,届时王师一到,必定会万民从应,襄助王事,助讨逆贼!” 声音洪亮如钟,在勤政殿里回荡不息。 正弘帝笑着点头道:“李师说得极是。覃爱卿,你说说,要是朝廷出兵讨逆,国库可有充裕?” “陛下,需得明年秋粮年税入库后方有盈余。”覃北斗老实答道。 “王爱卿,你觉得豫章兵马可用吗?”正弘帝又转向王云问道。 王云默然了一会,沉声答道:“将乃兵之胆,豫章兵马是否可用,需要看统兵主将是谁。” 正弘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微微点头道:“朕知道了。” 说完后,他按着龙案,神情不虞地说道:“袁可立,让朕十分地失望!” 李浩有点尴尬,这袁可立是他的同门,当年就是他引荐给皇上。当时袁可立信誓旦旦,说三年可钳制乐王,五年定叫他束手就擒,还上了一封十六条方针的密奏,把皇上哄得可开心,真以为他是个经纬之才。 三年过去,原形毕露! “陛下,而今紧要关头,临时换将,怕对时局不利啊。”李浩连忙出声劝阻道。 正弘帝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默然了一会,转向覃北斗和李云问道:“两位爱卿怎么看?” “回皇上的话,豫章布政使,一地方伯,位高权重,关系重大,臣不敢妄自非议。”覃北斗拱手道。 李浩脸上浮现出不虞之色,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开口,眼睛却盯着王云,神情不定。 “圣上体高世之才,当秉青萍干将之器。” 在场的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后面是“拂钟无声,应机立断”。王云的意思明白无误,劝皇上当机立断。 正弘帝的脸上终于出现几分笑容,“朕知道了。对了,富口县的那位秀才知县,你们都知道吗?” 王云和覃北斗点了点头,李浩却站在那里无动于衷,仿佛一介秀才,难以入他的法眼。 “小小的知县,却把乐王搞得焦头烂额,他最凶残的恶犬,一阵风居然被他给铲除了。袁可立、闻天佑、商三德,三年干不成的事情,却被一介知县给做成了。” 听了正弘帝的赞许,李浩反驳道:“陛下,此子行事好凶险,非义节正道,不可持长。更不可过于褒奖,否则的话,天下官吏都学他,剑走偏锋,则朝廷法度何在?” 正弘帝挥挥手,阻止了李浩的长篇大论。 “李师放心,朕心里有数。”说完转向覃北斗说道:“富口县的城西码头商业区的事情,覃卿多关注一二,届时写份奏折给朕。” “陛下...”李浩正好说话,正弘帝开口了:“李师,覃卿,王卿,朕乏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臣遵旨。” 出宫的路上,李浩毫不客气对覃北斗和王云说道:“岑国璋此子,好利轻义,言行不符圣贤之道,你们既然看重此子,就当好生劝解教诲,引他走上正道。” “还有袁可立此事,你们怎么不劝劝皇上,还落井下石呢?现在换下袁可立,换谁上去?” 把两位师弟说了一顿,李浩仰首挺胸地先行一步,离开了。 覃北斗和王云对视苦笑一声,两人故意放慢脚步,低声交谈起来。 “博翰公的私心,越发地重了。” “是啊,私心一起,处事就不再公正,无公正则难以服众。唉,博翰兄还是看不透。” 覃北斗听到这里,忍不住看了一眼王云,低声道:“昱明公的意思是博翰公入阁之事?” “开阳,你在地方蹉跎多年,就算圣上想推你入阁,资历二字却是一道天堑。博翰兄,五年前就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王云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覃北斗微笑地点点头,“博翰兄,确实有些急了。可叹昱明公你在龙泉驿教化育人,功德无量,但是远离朝堂十年,却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回来的。” 王云抿着嘴巴,笑容收敛,缓缓地摇头道:“不,博翰兄是有些慌了。” 覃北斗微微一愣,看了神情变得肃穆的王云,没有接话,而是转移了话题,“富口县岑国璋,确实十分有趣。犬子迎回族兄的灵柩时,特意在富口县盘桓了几日,耳闻目睹了很多趣事。” “哦,哪件事最让开阳觉得有趣?” “征收秋粮丁税时,岑国璋严防死守,还想了许多怪招,禁止税吏乡胥们盘剥百姓。粮税入库后,却叫户房这也抵扣,那也冲销,把要上缴藩库的粮税硬生生扣下一块,加上补损火耗,县衙上下一块儿瓜分了。” “昱明公,当时我听到这里,啼笑皆非。你说他严防胥吏盘剥,算得上爱民;可征收的秋粮税银盈余,却私下瓜分了,不让民半分。这如何算得上爱民?” “开阳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上苍无情,把生灵视为草芥,而是对万物都是一样,不会对谁很好,对谁不好,一切都按照正常的规律行事。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地偏袒一方。” “我以前见过一些官员自诩青天,严令胥吏不得多收半分粮税,转背却不肯给胥吏丝毫好处,甚至还要克扣他们的俸禄去贴补贫苦百姓。胥吏们也是要吃饭,受此遭遇,反而变本加厉,更加肆意地盘剥百姓。官员一任不过三年,顶多六年就要换地方重新当老爷。胥吏却是世世代代在那里做。青天青天,越青盘剥越勤。” 覃北斗凝重地点点头,“昱明公此言极是。那岑国璋年纪轻轻,就懂得均衡中庸之道,确实胸有锦绣。对了昱明公,你让学生曾茂明巡按豫章等处,是不是听闻了他拒绝了韩芝山的招婿,怕他有危险,暗中照拂?” “哈哈,机缘巧合罢了。我只是对此子很感兴趣,所以叫茂明去好好调查他。想不到正巧遇上了。天意,真是天意啊!” 覃北斗也笑了,“想不到此子破案如此了得,才放出来不过一天时间,就把案子破了,还追回藩银。一阵风余党,勾结藩司和巡防营,内外勾结,做下这大案。有意思,有意思!不过谁做的案,怎么做的案,都不重要,只要藩银追回来了,都好说。” 王云难得地露出微笑,“这个岑国璋,一颗七窍玲珑心啊,把这些事情都琢磨透了,才如此结案上报的。” “看圣上的意思,这岑国璋又要升官加阶了。只是再如何,皇上怕是不会让他离开富口县。” “皇上不想让离开,很多人想让他离开。” 覃北斗哈哈大笑起来,“昱明公说得没错,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岑国璋太碍眼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7章 还是请他走吧! “茅兄弟,对不住了!兄弟我职责所在。”坐在公堂上的岑国璋拱拱手道,然后一拍惊堂木,宣判道:“茅易实,身为藩司德化仓库司库大使,勾结外贼,监守自盗,盗取饶安府漕粮九千五百石,星安府漕粮四千二百石,吉春府一千四百石,证据确凿,该犯也签字画押,着具词结案,交由臬台藩司发落!” 茅易实跪在堂下,浑身微微颤抖着。一万五千多石漕粮,只追回来不到一半,他最后的下场只有一条,菜市口走一遭。还有他的家人,女的充入教坊,男的流配三千里。 一个字,惨! 最后茅易实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说道:“岑大人,念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救救我的家人吧。我死不足惜,可怜我的两个儿子,一个才十岁,一个不过七岁。要是被流配去了琼崖岛,九死一生啊。” 岑国璋脸色淡然,语气平和地说道:“老茅,既然当初你选了这条路,就该知道后果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茅易实激动地站了起来,被眼疾手快的衙役给按了下去。 他双目赤红,几近癫狂,歇斯底里地叫道:“岑大人,岑国璋,你我称兄道弟一场,现在连这点小忙都不帮!” 岑国璋冷然一笑,“称兄道弟一场?当初本官身陷牢狱,顾白石去江州上下打点,曾经病急乱投医找到你府上,想求你给说句好话。在门口徘徊了一天一夜。那时候,你怎么不当我兄弟了?” 茅易实脸色变得惨白。他双目紧闭,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着。 岑国璋摆摆手道,“拖下来去!带下一名案犯!” 洪州城北乐王府后花园的水悦轩,当今皇叔乐王端坐在上首,下首分别是韩苾、曹南星和肃忠谋。 “现在的岑国璋,就是条疯狗!只要跟我们有关联的人,全部咬一遍。芝山,你手下那位茅易实,落案了吗?”乐王阴沉着脸说道。 “落案了,三桩漕粮失窃案,茅易实被定为主犯,卷宗已经递交到臬台和藩司。”韩苾苦着脸答道,然后又转向曹南星恳求道,“炎斗兄,能不能打声招呼,让你手下给茅易实定罪时,留点情面。他跟着我鞍前马后,不容易。” “芝山公,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我,唉,太难了!”曹南星看了一眼乐王,叹着气答道,“自从皇上降旨把袁可立调走后,左参议、督册道张林欣署理藩司,屁股全坐在岑国璋那边,所判案子,无一不允。还有一位巡按御史曾葆华在旁边盯着,这几月,没事就找我们臬台衙门的麻烦,我都愁死了。” “张林欣应该是受了皇上的密旨,要他大力支持岑国璋这只疯狗,全力剪除本王的羽翼。混账!真当我好欺负啊!” 听着乐王怒不可遏的话,韩苾和曹南星都不出声。在座的三人里,乐王的损失最大! 短短不过三个多月,借着协助巡按御史曾大人刷查陈年旧案的机会,岑国璋一口气揪出跟乐王有瓜葛的官员,共计十一位;长乐号七位管事掌柜的被抓了去。 这家豫章第一大商号,乐王最大的钱袋子,几近瘫痪。 接着,岑国璋查阴兵借粮案,阴兵借布帛案,把这两年乐王勾结韩苾、织造太监等人,一起侵吞的秋粮绢布,全部查了底朝天,没有来得及转移和变现的钱粮,全部被刨了出来。顺带手把韩苾苦心培养出来的几位官员,包括茅易实,一股脑儿全部下狱。 除去腊月二十五封印,到上元节后第二天才启印,中间二十天左右的休沐期,岑国璋的效率高得惊人。 “禀告王爷!” 听到仆人的话,乐王强压着怒气喝问道:“什么事!” “王爷,臬台衙门来人,说有紧急大事禀告曹大人。”仆人哆嗦着禀告道。 听到是臬台衙门有大事找曹南星,乐王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快唤他进来!” 一位经历急匆匆地进来,先作揖行礼,“小的见过王爷、曹大人、韩大人。” “什么事?”曹南星急忙地问道。 “大人,藩司中营的人拿着藩台钧令和巡按御史的钦差腰牌,闯进臬台衙门,抓走了杨大人。” “什么!杨奉星被抓走了?”曹南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才几息,他的额头上就冒出汗来,嘴里念念有词,“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全完了!” “炎斗,不要乱了方寸!”乐王严肃地说道,暗示曹南星不要在下人们面前失了威仪。他挥挥手,把经历和周围的随从都赶了下去。 “炎斗,你慌什么!” “王爷,杨奉星是我的心腹,很多机要事都是由他经手办理的。”曹南星脸色惨白地说道。 韩苾眉头一皱,“杨奉星此人嘴巴严实吗?” “还算严实吧。”曹南星心虚地答道,脸色就跟死了亲爹亲娘一样,“可就算再严实,他也熬不过岑国璋的《化铜经》啊。听说长乐号两位掌柜的,嘴巴十分严实,曾经熬过了内班司的酷刑。可是只被岑国璋用了两招《化铜经》,只求速死,什么都招了。” “杨奉星要是全招了,我,我,我就得进去了。”曹南星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面如死灰。 水悦轩一片死寂,过了一会乐王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杀气,对肃忠谋问道:“忠谋,可有妙计杀了此獠?” “难道王爷要就此举起清君侧的义旗?”肃忠谋轻声地问道,却像一串滚雷在几人的头上炸开。 韩苾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偷听,端起酒杯,细抿了一口。曹南星却是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脸色慌张。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人知道。 乐王沉吟不语,好一会才答道:“现在不到时候。这几年积攒的钱粮,原本勉强够用,结果被岑国璋这厮一通乱查,损失不少,完全不够用。” “那就不能动这个岑国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巡按御史曾葆华就会和张林欣联手,封了乐王府,再联袂上书,弹劾王爷你。证据嘛,怕是岑国璋早就已经给王爷你准备好了。” 听了肃忠谋的话,乐王的脸更黑了。他恨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那就想法请他走!” “请他走?如何请他走?” “按照律例,秀才必须去国子监进修半年,方可越阶升迁为八品以上官职。现在岑国璋已经是正七品知县。” 肃忠谋点到为止。 “妙!此计甚好!”韩苾抚掌称赞道。 “确实该把他请走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我们都得完蛋。”曹南星苦着脸说道。 乐王看了他一眼,最后决定道:“就这么定了,立即写信,叫京里的那些人运作,召岑国璋去国子监进修。” “王爷,这位岑国璋完全可以假托现在公务繁忙,拖延个半年一年的。”肃忠谋又说道。 听了这话,曹南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尖着嗓子说道,“还半年一年!一个月就能追查到我头上,赶紧弄走他吧。” 说到最后,眼泪水都下来了。 “芝山,你跟岑国璋还有来往,去劝劝他。有什么条件,只要不过分,尽可答应他!”乐王最后咬着牙对韩苾说道。 计谋已定,乐王、韩苾、曹南星合计着如何写信给京里,如何运作这件事。肃忠谋却起身告辞。 走到没人处,肃忠谋突然低声自言道:“岑国璋为何只剪除乐王、韩苾在地方的党羽?军营里的怎么一个都没动?巡检司、巡防营...他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故意装不明白呢?有意思!” 说罢,他转头回望,看到远处的水悦轩里,乐王、韩苾、曹南星三人,脑袋在那里晃来晃去,不由笑了,“果真是大好头颅啊!”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8章 要我走可以,得加钱! “益之,果真了得!城西码头商业区,开张营业四个月,真的是日进斗金啊!现在很多人不叫你岑青天,改叫你岑财神了。” 韩苾起身给岑国璋满上一杯茶,笑吟吟地说道。 “芝山公缪赞了!”岑国璋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杯。 “听说益之的年计考课,府里省里都给了个卓异?” “都是上官们错爱了,岑某只是在上官们的敦敦教诲下,做出来一点点成绩,居然被如此捧爱,实在是惭愧!” “益之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了。不好,这样不好!你现在是正七品,一县的正堂官,该傲的时候必须要傲起来。”韩苾以老前辈的身份指点着。 “晚辈受教了。只是晚辈生性如此,慈善谦和,克恭谨慎...唉,让芝山公失望了。” 韩苾差点把一杯滚烫的茶水囫囵咽到肚子里去了。你还慈善谦和?一阵风上下几百条性命怕是第一个叫屈!白斯文、侯三、茅易实等数十口子人,绝对是第二波叫不信的。 “哈哈,益之确实慈善谦和,”韩苾捧了几句,“比如萧存善、许一山这几个混账,污蔑构陷益之。你还不是轻轻放过,判了个劳役数月不等,递解江州府处置。不仅仁德,更是胸怀宽广!” “那里那里,晚辈只是学得芝山公宰相量才的皮毛啊。” 看着岑国璋有点不甘心的样子,韩苾心里冷笑,还不是萧存善等人的案子,其中好几桩牵涉到江州城和洪州城不少人,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小子不敢惹众怒,只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在两人互相商业吹捧时,两个丫鬟端着两个盘子,上来说道。 “二少奶奶听闻老爷和岑大人在这边叙话,特意做了些糕点送过来。” “谢过二少奶奶。”岑国璋连忙起身,拱手对着虚处恭敬说道。 韩苾捋着胡须,一双桃花眼在滴溜乱转。 “益之,听闻你上月刚过了生辰?” “回芝山公的话,是的,晚辈刚过了虚岁二十一岁的生辰,多谢芝山公和府上的贺礼!” 韩苾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像是在追忆什么,“二十一岁。老夫二十一岁时刚中了举人,正收拾行李,准备上京赴春闱。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真是岁月如梭啊!” “芝山公正值春秋鼎盛,用不了多久,皇上定会下诏起复,届时晚辈又能在朝堂上聆听芝山公的教诲了。” 韩苾看了岑国璋一眼,你小子存心的吧,哪壶不开提那壶!老子要是能起复,早就起复了!还用得着跟乐王这个混蛋玩意混在一起,想搭借着他的势力。 但是韩苾脸上满是一副悠然自得,颇有“芝山不出,当如苍生何”的傲意。 “还是后浪胜过前浪啊,益之二十一岁已经是七品正堂,实属难得。对了,益之是中得哪一科春闱?” 要是一般人被这么明知故问,肯定是觉得扎透了心,可岑国璋脸色不变,笑呵呵地答道:“芝山公明鉴,晚辈连秋闱都没应试过,谈何春闱?” “啊,益之还是秀才功名?”韩苾一脸吃惊的样子,好像今天才知道岑国璋只是一介秀才。 “正是。” “那就有些不符合朝廷规矩了。按照太祖和太宗皇帝定下的《吏律》,秀才只能被授予正八品以下官员。” 岑国璋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很平淡地答道,“芝山公,晚辈曾经听过一句话,规矩总是用来打破的。” “嗯,祖宗例法,岂容轻易变动?” “皇上乃真命天子,九州之主,口衔天宪,言出法随。他定的律法规矩,百年之后,不也是成了祖宗例法了吗?” 韩苾呵呵一笑,端起茶杯细抿了一口。 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这么奸猾!一口咬定就听当今圣上的,这叫人怎么反驳。太祖太宗皇帝再权威,他们也只在牌位上。当今皇上可是活生生坐在龙椅上。 “可是朝中有些官员不会这么想的,肯定会上奏折提及此事。益之,还是要早做打算。” 岑国璋默然一会,终于开口问道:“还请芝山公赐教!” 你个小王八蛋,绕了这么久,终于进入到正题,唉,我真是太难了! “朝廷用才,不拘一格。只要是贤德良才,不会计较功名的。所以太祖太宗皇帝在《吏律》里有云,秀才或无功名者,只需进国子监进修半年,考核合格者,授予博学贤良俊士,即可越阶升迁无碍。” “能进国子监学习,真是太好了!听说那里大儒名士云集,受教一日,胜过自学一年。”岑国璋一脸欣喜道,但是随即又满脸遗憾,“可惜富口县百废待兴,晚辈脱身不得。” 韩苾眼角一跳,连忙说道:“富口县现在蒸蒸日上,乡绅百姓,赞不绝口,益之还有什么羁绊的?再说了,这些凡世俗事,怎么比得上入太学进修,听名儒教诲呢?” 岑国璋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地说道:“不瞒芝山公,晚辈恨不得明天就到国子监报到受教!可是晚辈身负皇恩,代天牧民。晚辈与同僚们披荆斩棘,富口县才有一点成绩,可是离皇上和朝廷期盼的相差甚远。...晚辈只能克勤克勉,再接再励,才能不负圣上殷切期望。” 韩苾揉着鼻子,微低着头。 少在这里扯着虎皮做大旗了!皇上是知道你的名字没错,可是他一天多少军国大事要操心,你的名字也就随口一说而已,过几天能不能记得谁知道? 可是人家一副公忠体国,就算累死也要报答皇恩的模样,谁敢反驳? 看着岑国璋一脸慷慨激昂,恨不得明天就活活累死的样子,韩苾失去耐心,直奔主题:“益之,实话实说,你到底什么个章程?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 这不就得了吗?何必绕来绕去的!岑国璋换上一副笑脸答道,“芝山公,让我离开豫章去京师,没问题,但是得加钱。” 韩苾微眯着眼睛,缓缓地问道:“那益之希望加多少钱?” “丘好问迁富口县知县,宋公亮迁富口县县丞,杨金水迁富口县主簿,王审綦移富口县典史。” 韩苾默不作声,最后点头答应了。反正富口县这块肥肉,乐王和自己不要想了。 “长乐号和凤舞天在江夏的商铺,不如均给晚辈,如何?” 韩苾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长乐号是乐王府的产业,凤舞天是自己暗地里置办的产业,两号在江夏的商铺,连货带门面房子,都有将近一万两银子。均给你,你能给多少银子?该不会想空手套白狼外加老虎借猪? 看到韩苾没有做声,岑国璋起身告辞:“芝山公,还请好好考虑,晚辈先走了!” 岑国璋离开后,韩苾坐回原座上,还在犹豫不决。不知过了多久,吴七匆匆忙忙地冲进来,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老七?” “老爷,小的刚听到消息,一艘押解犯人去江州城的船只,在下池口遇到风浪沉了,犯人溺死了一部分。” “不就几个犯人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韩苾皱着眉头说道,随即觉着这事好耳熟,他猛地想起来,巽字堂就是这样给灭得口。 “有哪些人犯?” “溺死的人犯有萧存善、许一山、归全光、齐豪、马二蛋、曲文星、林万优,和陈大有。总共八人,其余人犯被搭救上岸。” “戳大木娘,你个鳖崽子!”韩苾手脚冰冷,脱口怒骂了一句。 岑国璋,你真是好狠的心!睚眦必报,凶残如虎狼!算了,还是先把你哄走吧。早走早安心。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09章 家门不幸啊! 两艘官船顺江而下,在浩渺的江面平缓而行,将近黄昏时分,在池州源子港附近抛锚停泊。 在后面一艘官船的内舱里,岑国璋正伏在桌子上看东西,只是时不时眼睛抬起来,往某处瞄一瞄,然后又迅速低下头来。 “相公,你在看什么?”玉娘给女儿喂完奶水,把衣襟拉好,遮住刚才露出的半边白嫩酥胸,然后含笑着问道。 “啊,娘子问我话?”岑国璋装模作样地抬起头,“我在看南宫楚才的笔记。他行遍松江、明州、刺桐、越秀,接触过数十名泰西洋人。这家伙很有语言天赋,跟人接触几个月,居然就能学会人家的话。他跟那些泰西人深谈细聊后,记录下这份笔记,记载了泰西数国的风土人情,习俗文化。很有意思。” “相公半个时辰前开始看的,看了这么久,怎么一直没有翻页?”玉娘谑笑地继续问道。 “我只是看得有点饿了而已。”看到被娘子识破,岑国璋也懒得装了,腆着脸说道。 玉娘知道他所指,红着脸低声道:“你个不知羞的相公,居然跟大姐儿抢奶喝。” 岑国璋笑嘻嘻地说道:“娘子一下子变大了,让我喜出望外,当然是爱不释手,手不够用,当然就上嘴了。” 听着相公的“荤话”,玉娘的脸红得几乎要渗出血来。 “老爷饿了,我也饿了,洛儿姐姐的晚饭怎么还没准备好!” 坏了,隔墙有耳!自己被大白兔迷糊眼了,居然忘记隔壁船舱里还有一个爱偷听的好吃鬼。 “是不是真饿你们心里不知道啊!饿什么你们心里也没数吗?”从后舱传来施华洛的声音。 岑国璋气得嘴唇哆嗦,浑身颤抖不已,只觉得冷意直往心口里扎。 你们这些学武的,为什么耳朵那么尖,隔着几层船板都能把人家的私房话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隐私? 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施华洛指挥丫鬟老妈子摆好两个火锅,前舱一个,内舱一个,然后对坐在一边生闷气的岑国璋说道。 “老爷,按照你的吩咐,我用藤椒、花椒、辣椒,还有牛油豆瓣酱等佐料,做成了你所说的麻辣火锅汤底。这两个火锅是在舒州城添置的,全铜打制,说是京师最流行这个,几位舒州籍京官致仕后带回来的手艺。” 看到岑国璋坐在那里别着头不做声,施华洛有些生气了,姑奶奶辛辛苦苦地费了一下午,舌头都试麻了,终于调好了这么两口火锅,居然贴了冷屁股。 一时火起,施华洛冷笑两声,“老爷真是端得好大的威风,下人辛辛苦苦费了时间精力做好的饭菜,没得一声好不说,还被人嫌弃。既然如此,这两锅汤底,还有切好的牛羊肉,一起喂了江里的鱼算了。” 看到施华洛端起一个火锅要从船窗扔出去,被火锅飘出来的香气迷得神魂颠倒的俞巧云,大惊失色。 她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抱住施华洛的腿说道:“姐姐,有人讨嫌惹人厌,可是这火锅确实无辜的!你可要手下留情,你讨厌谁就丢谁好了,干嘛拿这火锅出气呢?” 岑国璋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即从船窗里跳出去算了。 他喃喃地念道:“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扔吧,都扔吧,连我一起扔了,就干净了!” 玉娘看他实在可怜,正要出声劝慰,听到常无相在船舱外面瓮声说道:“老爷,曾大人赴晚宴来了。” 岑国璋脸色一变,朗声道:“快快有请!” 说罢,他一甩袖子,鼻子一哼,自顾自地出了内舱,直去前舱。 过了一会,听到他带着几分炫耀的声音传来:“曾兄,弟兄我特制了一款绝不外传的美味佳肴,特意请曾兄你过船来品尝一二。” 玉娘噗嗤一声笑了,施华洛也笑了,把火锅放回了原位。 俞巧云眉开眼笑地说道:“我说了老爷特别爱演戏,你们不信。他那脸皮,我的柳叶镖,你的圆月弯刀都弄不破,几句话就让他羞愧难当,怎么可能?太太,洛儿姐姐,我们可以吃了吗?” 曾葆华坐下后闻了闻,赞许道:“嗯,香味浓郁,辛辣入味,跟京师的涮铜锅完全不同。嗯,这牛肉羊肉,刀工真好,薄嫩透光,只需要在滚汤里滚上几滚,就可以入口了。” 吃了几口,不仅曾葆华拍案叫绝,岑国璋也差点泪流满脸,终于吃到麻辣火锅了。 美食当前,话又投机,不一会两人就喝掉了一壶舒州的花春湖。 头有点晕晕乎乎的岑国璋拍着桌子,指着火锅和外面的春江花月夜,嚷嚷道:“如此美景,必须写诗!” 曾葆华摇了摇也有些迷糊的脑袋,笑着答道:“美景美酒美食,已经足慰矣!” “不行,我岑某人走南闯北,靠的就是能文能武,与众不同。今晚不光吃喝玩乐,还要风花雪月!必须写诗!要写首诗!要有风,要有肉,要有火锅,要有雾,要有美人儿,要有驴!” “要有驴?岑兄弟,为什么要有驴?” “因为?”岑国璋语塞了。 我那知道为什么要有驴?脑子里记得台词就是这么着,自己顺嘴就念出来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急智,“因为这美景加上这美食,在下不知道如何称赞,只能骂一句驴日的!所以要有驴!” 曾葆华愣了一会,突然爆出大笑声,笑得弯着腰,差点喘不过气来。 不过笑完之后,他端坐了一会,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随口念道:“日照破垣肉飘雾,马鸣驴嘶风如铸。几家火锅醉几岁,深闺美人盼人归。” “好!”岑国璋拍手叫好。完了看到曾葆华盯着这边,像是在催自己赶紧也做一首,岑国璋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肚子的文采,还没这火锅有料呢!” 曾葆华哈哈一笑,不再多问,只是闲谈起来。 “岑兄果真是走南闯北,人面广啊。这两艘官船,听说只有参议和参将才有资格坐,你随便一声招呼,就把船给借来了。” “都是朋友给我面子!大江盟和右路水师,我以前帮过他们,这回,自然要帮帮我了。江湖儿女,不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吗!” “哈哈,岑兄豪爽!听说岑兄跟大江盟的盟主交情匪浅!只是你离开豫章,远赴京师,樊盟主怎么不相送一番?”曾葆华谑笑地说道。 岑国璋冷汗都要滴下来,曾兄,你这是害我啊!你凑到我耳边说也没用,里面船舱有两位,耳朵尖得很,这里蚂蚁打个喷嚏都听得见。 她们听到了,肯定会添油加醋地说给玉娘听,恨不得说我跟樊春花勾搭成奸,怂恿玉娘赶紧把我扫地出门! 唉,真是家门不幸! “曾兄,”岑国璋一脸正色,慷慨激昂地说道,“此言差矣,我与樊盟主乃江湖儿女,相会于江湖,自然相忘于江湖。” 曾葆华愣了一下,随即扫了一眼内舱,立即明白过来,笑而不语。 岑国璋继续说道:“樊盟主跟我只是合作关系,完全是公事公办!她有事赶赴江宁,我跟她又没有什么私交,所以无所谓送不送的。再说了,这两艘船,租金我给足了!” 饭饱酒足,曾葆华从跳板上回到自己的座船,亲随曾保庆端来一盆水,伺候曾葆华洗漱一番,站在旁边嘀咕道:“少爷,这个岑国璋今晚真是原形毕露,实在是粗鄙不堪!” 曾葆华淡淡一笑:“粗鄙不堪?十个你也不够人家一个心眼。他这是故意装粗鄙。” “装粗鄙,少爷,为什么啊?” “想看看我的心性,值不值得深交,好推断我身后的码头,值不值得停靠。这样的人精,怕是只有老师才降得住他啊!”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0章 金陵奇遇(上) 江宁城,又名金陵,“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六朝古都,天宝物华,地杰人灵。 座船这日在城外上河口码头停泊,岑国璋兴冲冲地找上曾葆华,结伴去秦淮河“吊古伤今”。 “对不住岑兄。我有一位同年,与我一起被选馆为庶吉士,交情甚好。去年散馆,我俩一起成了巡按御史,我去了豫章,他去了两浙。前些日子接到他的书信,说要在江宁盘桓些日子。因此我要去寻他,叙叙旧,再看看能不能结伴北上京师。” “曾兄这是正事,比逛秦淮河要重要,曾兄只管去。” 送曾葆华离去后,岑国璋在船舱里转来转去,就跟一头遮着眼拉着磨周游世界的驴。他想去秦淮河一睹风采,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 请玉娘去,呵呵,不知道秦淮河的特色是什么?请娘子去那烟花之地,浪高千尺也没有自己这么浪! 等岑国璋转到第三百六十五圈时,玉娘终于开口了。 “相公,既然想去看,就去看看吧。” 岑国璋仿佛听到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开金口了,他一脸正色地说道:“富口县城西码头,说是要增设一片青瓦勾栏区,参照秦淮河来修建。我真的只是去看看,观摩观摩。嗯,绝对看看就回来,绝不多滞留!” “切!”施华洛和俞巧云不约而同地发出不屑声,岑国璋闻而不听,跟玉娘告辞后,带着常无相自顾自地离去。 过了一会,施华洛对玉娘说道:“太太,我有位亲友在江宁,想去拜访下,还请太太准允。” “洛儿妹妹自去无妨。” “巧云,在船上好生看着太太,待会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好啊好啊,洛儿姐姐,记得多带些,越多越好!” 岑国璋换上一艘快舟,在船夫摇橹下,缓缓逆流而上。 由东水关入江宁城,经过淮清桥、利涉桥、文德桥、武定桥、镇淮桥、上浮桥、陡门桥、下浮桥,来到夫子庙。这里才是大名鼎鼎的秦淮河,也叫内秦淮河。 正所谓“秣陵犹忆豪华地。醉春风、花明媚。碧城彩绚楼台,紫陌香生罗绮。夹十里秦淮笙歌市。酒帘高曳红摇翠。油壁小轻车,间雕鞍金辔。同游放浪多才子。诧酣歌、如高李。傲时江海狂心,怀古虹霓雄气。归卧云庐霜满鬓,十年间、多少愁思。春梦绕天涯,度烟波千里。” 一曲《怀金陵》,说尽了这金陵秦淮的无尽风流。 慢慢走在这自带金粉之色的巷街上,岑国璋东顾西盼,看不尽这繁华风流。突然间,有东西飞落下来,砸到自己大帽上。 抬头一看,有人影在二楼临街窗户边上摇曳,似乎是一女子。 难道自己到了秦淮河,就有艳遇降临?上回西门大官人遇上金莲的戏码是一场空,难道这回来真格的了? 岑国璋抬着头,望着上面一脸的痴呆相。那女子探出半个身子,不耐烦地呵斥道:“看什么呢?赶紧上来!” 又是樊春花! 刚才激动不已的岑国璋一下子泄了气,苍天无眼啊!唏嘘嗟叹了几声,岑国璋无可奈何地走进酒楼,直上二楼。 走进雅间,除了樊春花,还有一位男子,二十六七岁,脸面白净,五官端正,自有一番英姿。 “这是我大哥,东海商会的会首。” “岑益之见过樊会首。” “岑大人客气了。樊某樊秋山,只是区区草民,当不得大人行礼。”樊秋山笑着答道。 呵呵,你这就有点装了,还区区草民,谁不知道东海龙王不姓敖,姓樊。就算是王爷公侯家的海船,不花钱插上你的旗,分分钟就漂没了。 三人坐下后,樊秋山客气道:“听舍妹说,岑大人在豫章帮了她不少。我这做大哥的,在这里设下薄酒淡菜,略表心意。” 樊秋山说话很斯文,也自有一股子书卷气,说他是位举人,岑国璋也相信。只是今日酒桌上,樊春花说话不多,只是帮两人倒酒。 果真是长兄如父,终于有人降得住这位了。 “听说岑大人这次去京师国子监进修?” “正是,豫章的事闹得差不多了,再折腾下去,这分寸就不好把握了,不如离开一段时间。” 樊秋山眼睛一亮,赞许地点点头:“岑大人果真如舍妹所言,胸有锦绣。” 嗯,她还这么夸我自己?以前她一口一个穷酸秀才,害得自己老是怀疑洗澡没洗干净,真的有股酸臭味。 “听闻岑大人精通经济,擅长理财,不知对东海南洋的海商之事,有何见解?” “流通内外,是件大好事。只是有一点不妥,我朝海商流出和流入的货品,不尽平衡,需要改进。” 樊秋山感兴趣地问道:“岑大人这流出流入的不尽平衡,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还请不吝赐教!” “樊会首客气了。我看朝廷邸报,我朝流出货品,无非三种,茶叶、丝绸、瓷器,流入除了香料、木材等海外特产之外,大部分是白银。这样不大好。” “岑大人说流入白银不大好?白银在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有什么不好?” “樊会首,你有金山银海,突然一年天下饥荒,到处缺粮,而我手里有一仓粮食,该如何?” “我出高价买你的粮食,熬过饥荒。” “高价,有多高?泰山那么高吗?”岑国璋讥笑道,“给多少钱我都不卖粮食给你。把你饿死了,那金山银海不就是我的?” 樊秋山愣了一下,随即拍案大笑起来。 樊春花瞪着一双杏眼,盯着岑国璋半天,才气愤地说道:“我把你想得够奸诈了,想不到还是低估你了。你简直是坏到没边。” “春花,休得胡说八道。岑大人这叫大智慧。你这一比喻,我明白你此前话里的意思。白银铜钱,有时候是不管用的。” 岑国璋嘿嘿一笑,“樊会首说得没错。朝廷和民间要那么银子干什么?钱,堆在仓库里,没有花出去,都不叫钱,只能叫银和铜。” 樊秋山抚掌赞许道:“说得好!一语说中要害!” “所以流入除了银子,还要尽可能的是海外的物产,比如粮食、铁矿石或铁锭、棉麻等。再说到流出货品,何必集中在茶叶、丝绸、瓷器这三样上?我看邸报,两浙、江南的大户为了多产丝绸,大肆兼并良田,毁稻种桑。尤其是先皇德煦十年以后,此风越演越烈,江浙地方时有民乱。何必呢!” “依我说,不如从海外大量收购粮食、铁矿石或铁锭、棉麻等。粮食不用说,弥补毁稻种桑,以及其它地方灾荒的缺口,安抚百姓。铁矿石或铁锭,组织精工巧匠,打造成铁器。棉麻也是如此,纺织成布。这些货品再出口海外,还能大赚一笔。” 樊秋山听完后,露出深思之色。 趁着岑国璋尿急出去,樊秋山对樊春花低声说道:“此子有大才!深不可测。今天只字片语,已经见其锋芒。他要是真心下海,不消二十年就是一个南洋霸主。” “大哥,你同意了。” “唉,十五年前天寒地冻,冻绝了我的子嗣,可是我们樊家不能绝后。你去做吧。” 樊春花低着头,红着脸,如蚊子叫一般应道:“嗯!”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1章 金陵奇遇(中) 等岑国璋回到雅间,发现只有樊春花一人。 ”咦,樊会首呢?” “大哥有事去了。”樊春花应了一句,随即像是怕岑国璋怪罪似的,补充道,“我哥这次来江宁,主要是拜见户部员外郎、东南诸海关都转运使陈大人。刚接到信,陈大人从杭州回来了,着急见我哥。” 嗯,东海最大的海上走私势力头子,拜见负责东海诸省海关税务兼缉私事务的最高长官,这跟老鼠跟猫举行会谈有什么区别? 东南海关都使陈大人?嗯,韩苾有托我带封信给他。这韩苾还是有几分底蕴,哪里都有当大官的熟人。 不过最让岑国璋奇怪的是,樊春花说话如此温柔,太让人难以置信,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大阴谋?必须小心谨慎! “来,小女子敬岑大人一杯,多谢你帮助小女子铲除一阵风,打断了乐王一条腿,又在富口县开了一条财源,让手下的兄弟们多了份收入。感激的话不多说了,全在酒了!” 轻言细语的樊春花,低着头,像个新出嫁的小媳妇,微侧着身子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岑国璋却有点犹豫。 这酒里该不会下的有药吧,等把我灌醉了,写下一堆的欠条,捏着我的手指头狂按手印;又或者把老子扒光了,找个名妓往床上凑一对...有这些把柄在手里,老子以后就成了你们的狗,随便怎么使唤了? 不行,坚决不行!我是有节操的人,不会随便给人当狗,所以坚决不能落把柄在你们手里! 看到岑国璋目光闪烁,端着酒杯就是不肯喝。樊春花脸色越来越难看,姑奶奶好容易拉下面子给你好颜色,你却给我在这里端着了。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樊春花眉毛一挑,猛地一拍桌子道:“你喝不喝!” 对嘛!这种态度才是我认识的樊春花。 看到熟悉的樊盟主回来的,岑国璋顿时觉得安心了,端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喝,如此好酒,我当然要喝!” 看到岑国璋一口喝完酒,樊春花鼻子一哼,“贱骨头!哄着倒退打着才进。继续喝!” 几轮酒喝下去,岑国璋觉得头重脚轻,飘飘然然地像是在腾云驾雾。今天怎么回事?才喝几杯酒就这么大的醉意?难道这酒里真的有问题? “樊盟主,这酒是什么酒,真好喝!我还要去买几壶。” “这是吕宋岛上的猴儿酒,中土买不到的。那里的猴子收集各种水果,藏在某处,机缘巧合酿成了美酒。这酒还要在土里埋了十来年,去掉生气。入口清醇香绵,但是后劲十足。” “后劲十足?嘿,这后劲还真够大的。樊盟主,你怎么没醉意?这后劲在你身上怎么就没了?” “这酒我从小拿着当水喝?有个屁的后劲。嗯,有点热,我开窗户透透气。” “是有点热,透透气好。嗯,不对,人家说酒劲上来时不能吹风,一吹醉得更厉害。晕了,晕了,果真是见风倒。” 岑国璋坐在座位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脑子里只保持着最后一点清明。 “不行了,樊盟主,快叫我的护卫常无相,赶紧去租艘船,送我回去。” “铁臂罗汉在一楼,正吃着饭呢。回去干嘛?这樊楼是我们家的产业,前面是酒楼,后面的客房,有挑空走廊连着。我扶你过去休息。” “嘻嘻,樊春花,你对我有企图!难道你馋我的身子?” 听着岑国璋的胡言乱语,樊春花又羞又恼,捏着他的肋下软肉,想狠狠掐一下,又怕把他痛清醒了。 “馋我的身子就对了,我可是豫章第一美男子,每天照镜子,都被自己英俊的面容给迷住了。而且我还是星子湖一片最有前途的小伙,要相貌有相貌,要仕途有仕途!我要做星子湖的湖主,然后再做海王!我要养,养,养,一大群的...” 说到这里,岑国璋打了个酒嗝,却把正支着耳朵听的樊春花气坏了。 你个负心汉!家里有正妻算了,还养着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不清不楚的。现在千娇百媚的姑奶奶我倒贴上,你还想着要养一大群美女! “我要养一大群的鱼!”岑国璋终于挣扎着把最后半截话说完,这让樊春花顿时眉开眼笑,心喜之下,没有听到岑国璋趴在桌子上,嘴里用轻微的咕哝声补的那半句,“美人鱼。” 樊春花伸手摸了摸岑国璋的脸,“确实长得一副好皮囊,又真的有才,义父和大哥都说你国士无双。馋你的身子!呸!我才不馋你的身子,我只要你的种就好了。” 自语到这里,樊春花已是双晕如霞。她稳了稳神,大声叫唤道:“伙计,把岑官人扶到天字一号房去!” 岑国璋醒来时,头还晕晕乎乎的,他眯着眼睛看向窗户,外面还大亮。不知是当天呢还是第二天。 再一转头,看到一个女子,吓得魂飞魄散,难道中了大江盟的仙人跳? 他定神一看,那女子一头黑长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头上,穿着一件亵衣,仅仅裹着胸前,露出整个后背,白嫩细滑,如羊脂白玉一般,沁着淡淡的血红色。 女子嘤的一声,从侧身转为正卧。 岑国璋第一眼就看到她高耸的胸部,躺着都这么大,要是坐起来就只能用雄伟来形容了。 这位有容姑娘是谁? 岑国璋的目光往上一抬,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居然是樊春花! 岑国璋脑子里石火电光转过了许多念头,然后不客气地把手放到了高耸的山峰上。 真大,真有弹性! 一直装睡的樊春花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你小子不知死活!” “估计我最后的下场就是被沉到长江里,都这样了,还不如趁机多占点便宜。”岑国璋的手由摸变成抓,再变成揉。 樊春花觉得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心底泛起,软了双手双脚,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力气,躺在那里,心甘情愿地任由岑国璋轻薄。 她狠心地咬了咬舌头,让脑子恢复澄清,坐起身子来,狠狠地推开岑国璋的禄山之爪,“你想死啊!” “能在你身上死,我心甘情愿。”岑国璋说完,一把抱住**的樊春花。 可怜的樊盟主,叱咤江海,号令群雄,却被这个拥抱给酥软了身子,就好似中了最厉害的迷筋散。 “你想做什么?” “刚才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清醒了,想再死一回。” “无赖,刚才我们俩没有怎么,我只是叫他们扒了你的衣服,我自个躺在旁边,想要挟逼你就范而已。” “我已经就范了,来吧,糟蹋我吧。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我没见过你如此赖皮的混蛋,”樊春花又气又恨道,“我问过大夫了,醉酒后留的种要不得!来日方长。” 岑国璋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不是要我的人,只要我的种啊。 他哆嗦着嘴唇道:“你,你居然如此无情无义!我是连身子带心,一股脑儿都交出来了,你却只要我的种?” 樊春花慢慢清醒过来,冷笑一声说道:“那你还想如何?你敢把我八抬大轿娶回家去?你那位正妻怎么办?甘愿下大狱,也不愿休妻娶韩尚书的五小姐。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改了章程?” “我家内院,西厢房还空着呢。”岑国璋涎着脸说道。 “不要脸的家伙。想纳我做小妾,还是第三房小妾,把我樊家当什么了!” “怎么就三房了?天地良心!那两位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用强,早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呵呵,用什么强?你巧舌如簧,那两个小丫头片子,不谙世事,怕是早就被你哄弄上床了。” “樊盟主怎么知道我巧舌如簧,难道刚才你趁着我酒醉时,舔过我的舌头。” 已经完全恢复神智的樊春花懒得再理得岑国璋,一脚把他踢下床。 “你们从江宁启程,自会有一艘船跟在你们后面。每日停泊之后,你必须抽出半个时辰悄悄过来,一直到我怀上为止!” “半个时辰怕不大够!” “滚蛋!”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2章 金陵奇遇(下) 在金陵城城东某处深院大宅的后花园里,两亩方圆的池塘里布满了荷花,清风吹动,摇曳微澜。在塘边有一棵大树,高大如华盖,下面有一座竹子搭建的凉亭。在里面,施华洛跟一位中年美妇对坐着。 “洛儿,你一个姑娘家的,待在人家内院里,有损你的名声啊!赶紧辞了差事,回江宁来。” 中年美妇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年纪不小了,该找婆家。你义父和我,帮着选了好几位,都是年轻才俊,家世又好。” “洛儿让义父义母为操心了。只是先父遗愿未了,李洓纶还没授首,洛儿誓不嫁人!” “唉!你跟施大哥真是一个脾性,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李洓纶是堂堂的乐王爷,那有这么容易坏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五年十年不倒,你五年十年不嫁?” “是的!”施华洛轻轻咬了咬嘴唇,坚定地答道。 中年美妇看着眼前的义女,目光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现在府上做厨娘的那位小官吏叫岑什么来着?” “岑国璋。” “对,老爷常在家里提起他。说要是内班司要是有几个像他这样的人才,不用多,一两个,那个该死的乐王早就已经束手就擒了。” 施华洛闻言抬起头,看了中年美妇一眼。 常在家里听义父提起他,怎么连名字都记不住。 义母,你这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假的不记得?但是她看破不说破,继续低下头,等着义母的问话。 “你在他府上待了这么久,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施华洛略一思考,很快答道:“智勇双全,有情有义,做事让人难以揣摩。” “难以揣摩?难道这人性子很古怪?” “不是,是他有时候做事,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很难琢磨到是什么意思。等过了一段时间,结果发生了,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啊呀,这说明这位岑国璋深谋远虑,有大智慧。” “算是吧。不过这人的性子确实有点古怪。为人做事,总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个匪夷所思法?” “说他是贪官?可他总是在做昭雪冤情,惩恶扶善的事情;说他是好官,可是贪钱好色,心狠手辣,一样都没落下。” “好色,他好色?都说他糟糠之妻不下堂,宁愿下大狱也不愿意休妻娶韩尚书的五小姐,如此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好色?难道他对你动了歪心思?”中年美妇好奇地问道。 “他怎么敢对洛儿动歪心思?”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一位中年男子缓缓走来。丹凤眼,浓眉如刀,身伟手长,穿着一身大红织金飞鱼补罗曳散服,头戴青黑色笼纱大檐帽,不怒自威。 “义父!”施华洛起身行了个万福。 “洛儿,”男子一脸怜惜地说道,“到富口县几个月,瘦了不少啊。”说完脸色转正,“岑国璋那小子奸猾赛鬼,他见识过洛儿的圆月弯刀,那里还敢上前去找死。” “奸猾赛鬼?这个岑国璋口碑很好的啊。”中年美妇有点不敢相信。 “说奸猾赛鬼都是轻的,阴间最奸猾的鬼到了他面前,怕是要被他哄骗去拆骨熬油,然后还要谢谢他。他口碑为何如此好?因为他暗中花钱雇了人,在富口、江州码头上讲他的好话,然后被船夫、商旅带到了大江南北。” “什么!他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来?”中年美妇不敢置信地说道。 施华洛嫣然一笑,抿着嘴巴说道:“这种事情他做得出来。他常说,做官不仅要脚踏实地办实事,为百姓,为朝廷,还要知道把这些政绩播扬于世。酒香不怕巷子深,全县城只有你一家酒馆,当然可以这样说,否则就是屁话!天下这么多当官的,怎么脱颖而出?光埋头苦干可不行。” 看着她侃侃而谈、眉飞色舞的样子,男子和中年美妇对视一眼,各自了然于心。 等施华洛说完后,男子点头道:“待会洛儿带我去拜访下这位岑国璋!” 施华洛美目一睁,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嗫嚅地说道:“岑国璋粗鄙不堪,难入义父法眼。” 男子见她这个样子,神情更加坚定,“岑国璋我非见不可。没有其它原因,因为我预感到,乐王覆灭,怕是要落在他的手里。” 施华洛猛地抬起头,又惊又喜道:“义父,这怎么可能?” 男子淡淡一笑,“怎么不可能?他还只是典史、县丞,就把乐王搞得焦头烂额,恨不得欲除之而后快。现在入国子监进修,加上好几件被积压的阁议部议功劳,事毕后怎么也要升个从六品。皇上知道他的厉害,肯定会把他派回豫章。到时候手里权力更大,再加上我们内班司配合。乐王?哼哼!” 岑国璋回到船上,玉娘和俞巧云正在喝茶看江景。 “老爷从秦淮河回来了?怎么一股子酒味?”俞巧云唰地一声窜了上来,正要上前闻味道,迎面被一股浓郁的酒味熏到了。 岑国璋给常无相递了个眼色,和尚瓮声答道:“老爷在秦淮河玩耍的时候,遇到樊盟主兄妹俩,三人喝了不少酒,老爷都喝醉了。” “喝醉了?”俞巧云凑了过来,像猎犬一样闻了闻,差点没吐出来,“老爷,你是喝醉酒了?还是掉到酒缸子里?” 岑国璋瞪了她一眼,“当然喝醉酒了,喝醉了找不到嘴在哪里,就往身上倒,所以才洒了满身的酒。” 看到俞巧云退下去,不再多嘴。岑国璋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看来往身上洒酒,盖住沾到的樊春花身上异香的目的达到了。 回到后舱,玉娘在帮岑国璋解衣时,像是不经意地问道:“相公,你的香囊出去时是挂在左边的,怎么回来换到了右边。还有腰带,里外都系反了。” 岑国璋冷汗都要下来了,灵机一动,“这是我上茅厕时怕掉,先取下来了。挂回去时挂反了。腰带也是一时太急,系反了。” “原来如此。对了,相公内衣最下面两颗扣子扣错了,肯定是早上起床穿衣时搞错了。”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岑国璋忙不迭地答道。 玉娘玉葱一般的手指头,在岑国璋额头上轻轻地点了点,凤眼微微一蹙,嘴唇浅浅一抿,似嗔非怒,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岑国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轻轻舒了一口气。 唉,自己也是没办法,我长得这么帅,又这么优秀,身上全是无处藏匿的魅力,多少女孩都在馋我的身子。 尤其是那个樊春花,自己打又打不过她,还被灌醉了,所以才轻易失身,被蹂躏了一番。 不对,自己没有被蹂躏,只是被挑拨得火起,什么都没捞到,然后被一脚踢下床,太惨了! 正想着,突然有老妈子在舱门禀告道:“老爷,施姑娘带了一位官人,说是她长辈,前来拜访老爷。” 岑国璋连忙洗漱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捯饬地干干净净的出来。走进前舱,一眼就看到一位穿着飞鱼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座上,把岑国璋吓得心里一哆嗦。 飞鱼服!这是来抓我的吗? 我为朝廷流过汗,我为皇上流过血!忐忑不安的岑国璋开始编练起被抓时申冤词句。 “在下岑国璋,字益之,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在下杜凤池,是洛儿的义父。” “不知义父大人,啊,杜大人在哪个衙门高就?” 杜凤池那双丹凤眼盯着岑国璋看了一会,淡淡地答道,“本官现为左军都督府右断事官,”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兼领内班司南镇抚使,”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3章 一路披星戴月 船只在高邮州附近的清水潭码头停泊。这里是运河紧要码头,天色将晚,除了岑国璋一行四艘船只,还停泊了不少船只。 在江宁,岑国璋带着韩苾的书信,跑去拜访了户部郎中、东南诸海关都转运使陈如海陈大人。 原本以为只花费很短时间的。 自己只是七品芝麻官,人家可是东南财神,看在韩苾的面子上,客套两句后怕要端茶送客了。 想不到这陈如海居然听说过自己的名字和事迹,看来那笔银子没白花。 他长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勉励岑国璋入了国子监当好好进修。并暗示道,到了京师,最好择一位大儒名士,拜为恩师。 听到这话,岑国璋知道陈如海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当即更加客气。 陈如海又把家里的西席吴雪村请来作陪,三人畅谈了许久。吴雪村七年前中得进士,后来被外放为知州。只是被同僚嫉恨,寻机参了一本,然后被革职。 他无脸回故乡,便托了座师同门,投到陈府做了西席,专门教诲陈如海的独女陈绛珠。 陈如海还留岑国璋用午饭,酒席间,他拜托岑国璋一件事。 说是他发妻过世三年,独女也逐渐长大,外母老太太十分想念这位唯一的外孙女,几次派人来江宁,想接绛珠去京里住段时间。 陈如海计划安排吴雪村护送陈绛珠主仆十几人进京,顺便为吴雪村谋个起复的机会。 现在岑国璋要进京,同行的还有新科庶吉士、巡按御史曾葆华,那是最好不过。于是就请求让其女的船只同行,路上好有照应。 这是顺带手的事,岑国璋一口就答应了,于是他们一行就多了一大一小两艘船。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陈如海居然是昌国公府的女婿,他那过世的夫人,正是昌国公的胞妹! “相公,又准备过去小聚?”玉娘一边在给岑国璋整理衣冠,一边问道。 “是的,今儿是茂明兄相邀。他这些日子很是苦闷,一肚子话想跟我说。” “出了什么事?” “他在江宁拜会了在两浙当巡按御史的同年,听过两浙那边的情况,很不好。地方豪强,高门世家,拼命地兼并良田,然后全部用来种桑叶,养蚕纺丝。失地的百姓们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这些年,已经陆续发生几十起民变。现在衢州、处州、严州、金华四府交界的州县,啸聚山林的百姓有十数万之众...” “两浙沿海州县的部分世家,居然暗中勾结东倭浪人,阴养死士...种种弊端,遍地皆是。茂明兄说,他那位同年才查了几件相关的案子,深夜就有东倭浪人偷袭,杀死护卫衙役。他那位同年仓皇翻墙,才逃得性命。” “两浙乱成这样,朝中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豫章又有乐王这个隐患,万一两者勾连,两江东南,朝廷财赋重地,怕是要被毁于一旦。” “想到这些,茂明兄就忧心忡忡,找我商讨个计策。我连两浙都没去过,有个屁的计策,真当我是神仙?” 听岑国璋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玉娘不由咂舌道:“人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那边糜烂成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 “朝廷邸报里根本没提过,我还以为东南安宁,天下太平。现在看来,应该是瞒上欺下老一套啊。”岑国璋一脸为国操心的忧郁。 “相公好好劝劝曾大人,总会有办法的。” “娘子放心,我会好生劝道的。再说了,还有吴雪村。这家伙,绝顶的聪明,更长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是啊,心眼太活泛了。他知道茂明兄前途光明,又是昱明公的爱徒,这两天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在劝慰茂明兄。” “相公说得是。这位吴先生,上次来回访,妾身在后舱隔着窗户见过,确实长得一表人才。正如相公所言,那双眼睛太活泛了,有些心术不正。” 穿戴好后,常无相腋窝里夹着一盏气死灯,好回来时照明用。他走在前面,岑国璋跟着后面,施施然走上了曾葆华的官船。 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岑国璋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无相,不要点灯。” “小的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走道。”常无相答道。 岑国璋下了船板,探出头看了看自家的船只,灯火通明,一切照常。 “无相,咱们走!”岑国璋搂着常无相的肩膀道,“无相啊,陈二婶帮你介绍的王道士家的二闺女,中意吗?” “中意!” “你能不中意吗?那姑娘,长得俊,手脚勤快,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孝敬老人,爱抚弟妹,邻居没有不翘大拇指。陈二婶要不是打着本老爷的旗号,人家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肯嫁给你这个五大三粗的花和尚。” “嘻嘻,那是托老爷的福。那姑娘我远远的见过,胸挺屁股大,肯定能给洒家生好几个小和尚,正合我的意!中意,中意的很!”常无相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块去了。 “中意就好。而且啊,你老丈人王道士,曾经当过十几年的道士,拿过朝廷度牒的正经道士。后来才还俗成家,可毕竟是道士。现在你娶了道士的二闺女,算不算代表佛门压倒了道门?” “当然算压倒了。”常无相嘿嘿地笑道。 “过几个月回豫章,你去匡山请师父下山喝喜酒,见到你把道门压在身下,你师父能不夸奖你吗?” “嘿嘿!嘿嘿!” “聘礼已经下了,王道士的二闺女是跑不了,肯定是你这花和尚的婆娘。等跟着老爷我从京里回来,你俩就成亲。送给你的小院子,都预备好了。无相啊,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过几年的某一天,太阳西落,你坐在院子中间的树下,前面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盆猪脚,一盘鸡腿,还有一碟花生米,再有一壶水酒。你婆娘在旁边奶着最小的孩子,跟你一起看着大小子跟二丫头在那里打闹。然后你啃一口猪脚,再抿一口水酒。和尚,我问你,这小日子美不美?” “美!美得很!”常无相一脸向往地说道。 “老爷对你好不好?” “好!好得很!” “那你肯不肯帮老爷保守秘密!” “当然肯。上回在江宁城,你被樊盟主灌醉了酒,扶到后楼客房的事,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跟...嗯,跟谁都没说。” “你个和尚,知道老爷我中了毒手,怎么不上去搭救?” “嘿嘿,樊盟主那么漂亮,被她灌醉了,不是坏事,是好事。” “你个花和尚!” “都是跟老爷学得好!” “你们这些人啊,跟在老爷身边,没多久个个都成人才了!” 两人搭着话,不一会就来到前面一艘船边,刚上船板,两位精干的老妈子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说道:“姑爷来了,我们小姐在里面等着。” 岑国璋自去后舱,常无相自觉地转向前舱,瓮声问道:“有猪脚吃吗?鸡腿也行。”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4章 广通桥码头 京师东便门外的广通桥码头,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终点,也是京师最大的码头。 这里人声鼎沸、车舟云集。各地商号的旗号琳琅满目,还能看到各世家、地方官员的旗号,因公因私。 因公的打着官职,藩司、臬台、州府比比皆是,岑国璋的那七品知县正堂的旗号都不好意思打出来。 因私的打着某某地方某府的旗号,比如陈家小姐的座船上,打着姑苏岳林堂陈府,懂规矩的一看就知道是东南财神爷陈如海陈老爷的内眷。 岑国璋站在船头上,举目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观察着远近各色各样的人。曾葆华站在身边,一脸的郑重,他长舒一口气道:“终于到京师了。” 说罢,他心有不甘地说道,“江南转了一圈,才明白豫章只是癣疥之疾,两浙东南才是腹心之患。” “癣疥之疾也要治,拖延下去,到时候腹心之患一发作,首尾难顾,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呢!” 听了岑国璋的话,曾葆华点点头,低声道:“难怪皇上着急整顿户部,清理逋税积欠。先皇年间,圣上到江南办过几次差,知道地方积弊。可是要想铲除这些积弊,怕是有一场大动荡,没钱可不行。” “当然有大动荡。清除这些积弊,等于动某些人的钱袋子。断人财路,比刨人祖坟还要招人恨。这些人抱团共进退多年,在地方和朝中势力巨大。皇上要动,怕是先来几场文斗,最后免不了一场武斗定乾坤。” “益之你看得通透。此前你说的一个钱粮,一个刀把子,这两样抓住了,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以前说刀把子可以,现在要说枪杆子了。” “枪杆子?”曾葆华有些疑惑,钢刀和长枪不是一回事吗? 岑国璋指着码头远处几位巡逻的军士说道,“茂明兄,那是哪一营的士兵?” “应该是勇卫军右营的兵。他们背得是火枪,军器司的叫法是燧发滑膛枪,根据前些年西洋传来的泰西新式火枪改进的。益之兄,你说的枪,就是这新式火枪?” 曾葆华一下子领悟到岑国璋话里的深意。 “以前火绳枪,需要盾牌兵、长枪兵和骑兵,步骑混编才有效果。现在这新式火枪,配上刺刀,就可以单独成军。”岑国璋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茂明兄,十枝一百枝新式火枪,可能不觉得如何。要是三五千枝,上万枝,排成三排,列队走近敌手,再一起开火,谁顶得住?趁着敌阵混乱时,再举着刺刀冲进去。战局会如何?” 曾葆华做庶吉士时,在户、兵、工部观政过。曾经作为观军容御史到勇卫军前营观摩过上千数百名军士实弹演习,见识过真实威力。他在心里默想了一下,觉得确实威力巨大。 “茂明兄,实战时再配上那些火炮。炮轰枪击,哪支旧式军队顶得住?” “火炮?”曾葆华脑子里想象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对岑国璋说道:“想不到益之对兵事武备也深有研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茂明兄缪赞了。我喜欢看几位前辈写的援征安息的笔记,对我深有感触。” 曾葆华知道岑国璋的父亲是出使安息路上为国殉职的,他对朝廷援征安息的事情感兴趣是可以理解的。 当年朝廷为了帮助藩属国安息抵御突屈国的入侵,派出了三四万将士,前后持续五年时间。中间出了十几位名将名臣。他们的笔记,在书市里卖得很好。 岑国璋继续说道,“本县有位奇人,十几年里游历多地,跟上百位泰西人交谈过。他们有洋和尚、有水手、有军官、有贵族、有工匠,各自讲述的经历故事,被奇人编成一本笔记,我看过后受益匪浅,不仅对泰西诸国情况有所了解,对他们擅长的火枪战法也略有所知。” 曾葆华眼睛一亮,急切地说道,“益之,这本笔记可否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我现在正在整理这本笔记,增补一些收集的新资料,准备将其编撰成一本介绍西洋、东洋、南洋诸国的册子,拟订取名为《三海诸国志》。” “好,此书一出,肯定能让国人放眼看世界,不再拘限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曾某殷切期盼益之的这部大作面世。” “谢过曾兄的勉励。我想着正好趁着入国子监进修,多与三洋诸国的商人和使节交谈,多收集更详尽的资料。富口县还是闭塞,那比得上京师,四海夷人云集。待到初稿出来,先请曾兄斧正。” “好,一言为定。” 两人聊着的时候,他们一行四艘船只被引到了码头上。 刚靠岸,码头等候的人就围了过来。 “客官,有要住店吗?本店百年字号!保你住得舒畅安心...” “老爷,要不要搬东西?我们这全是壮小伙,码头上干过好几年,手脚麻利,知道轻重。保证搬得快,绝不会打烂东西。我们有铺保,要是短缺或砸烂了东西,包赔的...” “一看两位老爷是进京来述职的。我这里有门路,吏部南曹有熟人,阁老府上有关系。只要你想到,没有我们办不到。阁老的八行举荐书、天官的字条、曹吏的妙笔生花,保你事半功倍,平步青云!” “两位老爷,不是来跑官的,是来销账的吧。现在户部由覃阎王管事,看得一天比一天紧,地方的销账,卡得那是一天比一天难。可是再难再紧,咱爷们也有门路。两位老爷来自江南?两浙?豫章?江淮?没关系,各个清吏司咱爷们都有关系。有亏空也没关系,只要银子到位,都有办法帮你们平帐核销。老爷,赚了那么多钱,总得吐出点。钱这玩意花不完的,保住平安,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岑国璋乐了,故意指着曾葆华说道:“这位可是都察院的御史老爷,外放巡按才回来。” 那几个人立即鸟兽散,唯独一位一直在旁边站着不出声的人挤了过来,笑着作揖道:“给两位老爷行礼了。御史老爷好,下笔惊鬼神!辽东某一位官,闹得实在不像话,地方的士绅百姓恨之入骨,想托一位御史老爷上本弹劾。只要老爷肯下笔,先奉上十两润笔费;只要递进都察院,奉上五十两的车马钱;要是能交部议,奉上三百两的心意;要是参倒了那位,五百两的恩谢马上送到。” 岑国璋哈哈大笑,指着曾葆华说道:“曾兄,还是你们挣钱狠啊!只需笔墨纸张少许,可日进斗金!本小利厚,大有可为啊!” 曾葆华哭笑不得,转脸怒骂那人道:“赶紧滚蛋!否则本老爷叫人拿下你,递送巡城御史衙门!” 那人也不怕,拱手道:“老爷清高,不肯做这事。没关系,咱们山水有相逢,买卖不成,自留一份交情在。告辞!” 过了一会,几位锦衣豪奴,把这边的人赶得鸡飞狗跳,很快就清出一条路来。两位男子在众人簇拥下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前面那位二十四五岁,长得风流倜傥,掐尖的相貌。后面那位,也就二十岁出头,英俊不输前者,亦步亦趋,一双桃花眼,自带五分笑容。 “请问哪位是富口县岑老爷,巡按曾老爷?”一位老仆人上前来拱手问道。 “我等就是!不知是哪家府上的贵人?” “见过岑老爷、曾老爷,小的们是昌国公府的,这是我们二爷,和现七爷。” 两位帅哥上前来,彬彬有礼道:“昌国公府吴玥吴现见过岑大人、曾大人,谢过两位大人一路护送表妹进京!”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5章 终于到京师 岑国璋要去吏部报到,曾葆华要去都察院交印,耽误不得,所以婉言拒绝了吴玥的盛情邀请,言明了等办完公事,再去府上拜会。 吴玥只得再谢过,然后进船去与表妹陈绛珠见礼,请她登岸上轿。吴现则指挥仆人,开始往码头上的车上搬运行李软细。 过了一会,陈家小姐过船来,先去后舱与玉娘、俞巧云、施华洛告辞。 陈绛珠虽然年仅十四岁,可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非常知礼。上船第一天停泊时就过来拜会玉娘。 可能同病相怜,又或许年纪相仿,玉娘、俞巧云、施华洛与陈绛珠有许多话题,尤其是玉娘,才识让陈绛珠倾慕不已。加上路途孤单,几人越聊越投机,最后陈绛珠搬来与玉娘三人同住,岑国璋则搬到曾葆华船上,方便与好友彻谈之余,也方便他与樊春花的私会。 从江宁到京师,走走停停,差不多二十来天,几女居然结下了深厚友谊。 多愁善感的陈绛珠与玉娘三人告别时,居然泣不成声。玉娘三人劝了好一会才劝住她。然后陈绛珠出来,向岑国璋、曾葆华两位行了万福,表示了感谢。在丫鬟的搀扶下,上岸钻进马车里。 吴玥多次南下办事,江宁姑父府上常去,所以与吴雪村见过几面。吴雪村与吴玥寒嘘了几句,向岑、曾两人拱手告别,自跟了去。 很快,行李细软装了三四十车。随着吴玥一声招呼,主子们单独乘一车,贴身丫鬟和亲随两三人同乘一辆车,其余老妈子、仆人数十人,站在车轿两旁边。六七十辆车逶迤两三里,徐徐而去。 岑国璋有家眷,随身的东西也多,雇了五辆马车。曾葆华只雇了两辆马车,合成一路,向京师朝阳门缓缓行去。 穿过巍峨雄伟的瓮城,缓缓进入到天下之都,京师城里。 玉娘、俞巧云和施华洛在后面的马车里,挑着窗帘,惊喜好奇地张望着京里人物风情。但是对于岑国璋来说,就是更大一号的富口县、洪州城。 京师地方更大一些,街道更宽阔些,店铺更多些,不同地方的物产更丰富些,来往的人更密些,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夷人。 曾葆华同他同坐一车,指着窗外的建筑,解说典故,让他多少有了些兴趣。 走过延寿宫,看到吴府的马车队伍正缓缓向一条街道拐去。 曾葆华指着那条街道说道:“那就是昌国街。” “昌国街?昌国公府所在?” “正是,整整一条街都是昌国公府。你看那座牌楼,上面的‘昌盛国运’,是太祖皇帝亲笔题写的。” 岑国璋看过去,只见一座三门四柱七楼式五彩木牌楼,中间有一行金箔大字。看得出,虽然主人家用心保养,但是上百年过去,衰败腐朽之态还是遮不住。 街道两边站满了街坊百姓,男女老少,各个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那行马车,还有马车两边的人。 那些老妈子、仆人们感受到这种目光,徒步赶了十几里路的疲惫骤然消散了,一个个挺直了腰,昂首挺胸,像庙会里出巡游街的观音扮相旁的侍者,庄严肃穆,高人一等。 “荣华富贵动人心。”曾葆华感叹道。 岑国璋却想得更多,“权力带来的荣华富贵,终将因为权力而烟消云散。” 曾葆华猛地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岑国璋,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经久不衰的。” 两人不再做声,各自想着心事。 他们在途中船上彻谈时,基本达成了共识。皇上在收拾完乐王之后,下一个目标应该是以昌国公为首的勋贵群体。所以说,昌国公如今的似锦繁花,在有心人眼里,像极了回光返照。 到了崇宁街,载着玉娘等人和行李的马车,自去豫章会馆,载曾葆华行李的马车自去曾宅门上。岑曾两人乘坐的马车,连同随从坐的两辆马车,继续赶路,直奔皇城东安门。在那里验过堪合文书,两人结伴走了一段路,便拱手告辞,分道扬镳。 黄昏时分,交完差事的曾葆华,回到家里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又匆匆离去,直奔恩师昱明公在城里的府邸。 “...,老师,这些就是学生与岑益之这段时间接触,以及这次在途中所谈的精要。” “此子果真是文武兼备啊,不仅精通经济理财,还熟悉兵事,难怪考了秀才就不再科举了,想必杂书看多了,经义都读不进去了。”王云笑呵呵地说道。 “老师说得没错。学生与岑益之相处过一段时间,四书五经,怕是只有一本《孟子》他勉强读得半熟。岑益之有回开玩笑说,他现在的学问,考秀才都够呛。” “半本《孟子》?陈朝宰相李元普自诩只读了半本《论语》,还不是成了开国辅运功臣,一代名相,留下半本《论语》治天下的美谈。” “老师不嫌弃岑益之读书不精?” “景朝年间,禅宗六祖慧能,拜在五祖弘忍门下学佛义。六祖不识字,在五祖门下熏陶数年,能悟得佛理,做下流传千古的偈诗。” 曾葆华马上接言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确实比神秀和尚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更见本性。”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听你讲岑益之的过往诸事,还有他的诸多言行,我居然有这么一种感觉。或许,他其实已经悟道了。” 曾葆华吓了一跳。 老师一直追求的就是能够明悟这天地的大道,彻底搞清楚万事万物的本源。当年在龙泉驿,他苦悟了十年,才勉强算是悟到半点。现在突然说,一位秀才居然已经悟道了。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老师,你说岑益之已经悟道了。” “可能。否则他不会如此豁达空明,直指本质。只是这悟道,有些人是知道自己悟道了,有些人悟到了却不自知。” 曾葆华有点明白王云所说的意思,也听出老师的爱才意思,不由一喜。他和丘好问两师兄弟的意思很默契,就是希望老师能够收岑国璋为弟子。 怎么说呢。两人觉得,要是师门有这么一位师弟,遇到再奸诈的对手,对付起来都心里不慌。读书文章聪慧是一回事,人情世故练达又是另一回事。 王云捋了捋胡子说道:“国子监祭酒敬堂先生丁忧守制去了,我自告奋勇,向皇上讨了这个差事,兼署国子监祭酒。我要好好看看这个岑国璋,是不是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6章 国子监第一天 岑国璋入学进修的地方叫国子监广文馆,专为像他这种科举不行,偏偏会做官的人开辟的。当初太祖、太宗皇帝也是一片苦心,怕遗漏了人才。可是百年来,这广文馆就成了世家权贵子弟们跃龙门的途径。 因此在国子监的口碑非常不好。 岑国璋报到后正式就学,发现广文馆应到二十三位学生,却只来七人,其中四人还是书童代读。 真是日了狗! 难怪自己雄赳赳气昂昂来报名时,国子监的师生们听说自己是广文馆的学生,鄙视的目光齐刷刷地甩到自己的脸上。 自己明明是成功逆袭的寒门子弟典范,却被划拨到依仗权势裙带、无功而迁的世家子弟,太冤了。 今天负责讲课的是一位明经博士李直讲,应该讲《大学》真义。按例先点名。 他拿着名册,摇头晃脑、阴阳顿挫地念道:“许东莱...”停顿五六息,继续往下念,“王绥宁...” 没来的自然不会喊到,出声喊到的除了那些代读的书童,只有岑国璋和其余两位叫林泽友、夏自省的同学。 点名,李直讲满心欢喜地说道:“嗯,不错,二十三人,实到二十三位,好,看来大家都是一心向学的人。” 岑国璋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难道有鬼不成?那些没到的学生,李直讲看得到,偏偏自己看不到? 想到这里,岑国璋后背开始发凉。看到其他两位同学和四位代读的书童,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觉得更加后怕。难道自己进了什么猛鬼学堂? 炎炎白日之下,居然觉得阴风阵阵! “混账!睁眼说瞎话,你就是这样当老师的!”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接着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他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单薄瘦弱,身穿一件孔雀补子绯色圆领衫,头戴金银花乌纱帽。后面跟着四五人,穿着青袍,一脸的难堪。 李直讲见了来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声道:“王大人,下官见过王大人,下官也是迫不得已,这些学子不是公侯之子,就是尚书侍郎的亲属,下官一个都得罪不起!” 来者森然道:“你教的学子,都是要授予博学贤良科俊士,成为国家栋梁。你身为老师,糊涂昏庸,胆小怕事,如何教学子们公正贤明,勇于任事?你既然都不敢得罪,就告老还乡吧,省得在这里误人子弟!” 看到李直讲还在那里磕头求饶不已,来者喝声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后面的司业、监丞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李直讲拖走。 来者走到课堂正中,穆然道:“在下王云,身居礼部左侍郎,兼署国子监祭酒!” 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昱明公!难道又升官了?此前看邸报说他只是工部右侍郎。 他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是怎么让祁连山数百年的山匪沙盗几近绝迹,又是如何让豫章南边州县的山贼们胆魄皆丧的? 只见他目光在在座的众人身上扫了一边,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总觉得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错事,全被这位给知道了。 “你们三位,是仅存的坚持念书的人,难得!报报各自的名字官职。” “启禀昱明公,下官夏...夏自省,陕关长安府咸阳县人,进修前身居汉中府洋县县丞一职。” 抢先起来的是那个胖胖墩墩,如同小一号弥勒佛的夏自省,激动地有点小结巴。 “见过昱明公,下官林泽友,江淮寿春府凤台县人士,进修前身居两淮盐司白驹盐仓大使。”瘦高如竹竿的林泽友起身说道。 “见过昱明公,见过诸位大人,下官岑国璋,荆楚潭州宜山县人士,进修前身居豫章江州府富口县知县。” 知县?正七品正堂大人?所有的人目光都投注到岑国璋身上。 进广文馆的官员无非两种,一是真正凭本事上位,博得藩司赏识,举荐进来的;二是权贵世家子弟,靠权势人情保举上来的。不管哪一种,都是杂佐官出身。不是进士举人这种正经科举出身,很难当上正堂官。 偏偏这一位居然是一县正堂,还这么年轻,恐怕只有二十岁出头。 国子监左司业赵老夫子微眯着眼睛说道:“你就是岑国璋?果然年轻了得。” 王云捋着胡须,眼睛一瞪,对那四位代读的书童道:“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赶紧离开。” 四位书童如得大赦,连滚带爬地离开。王云又问道:“你们三人为何坚持留在课堂上?” 夏自省嘿嘿一笑道:“启禀老大人,俺爹说了,啥事不能浪费了。地里的粮食不能浪费,纺剩下的纱不能浪费,难得的到国子监读书的机会更不能浪费了。” 王云赞许道:“令尊果真是明事理的人。” 听昱明公一句夸奖,夏自省乐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没口子说道:“谢老大人夸奖。家父就是靠着这勤俭的性子,才攒下家里五千多亩好田。” 五千多亩好田?岑国璋差点没乐出声来。靠攒能攒出五千亩好田来,真想把你老爷子请到富口县去,开个经验介绍大会,向父老乡亲们推广下这攒田大法。 王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示意夏自省坐下。 林泽友站起说道:“下官出身盐户,家父年幼时就身故,全靠高堂把我拉扯大。小时家里穷,她老人家就在河边海边沙滩上,用木棍教我识字。买不起书,她去秀才举人家帮佣,不要工钱,只求借书给我读。所以下官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读书的机会。” 王云面容有了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你有一位好母亲,以后当好生孝敬。” 随即指着岑国璋说道:“该你了。” 岑国璋站起身来,笑呵呵地答道:“回昱明公的话,学生我今天刚到,不知道规矩行情,所以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课堂上。” 王云的嘴角飘过一丝笑意,继续追问道:“要是知道规矩行情了,还会老实地留在课堂上吗?” “看情况吧,要是老师讲得好,就好好听;要是讲不好,再说吧。” 赵司业脸色一板,呵斥道:“荒唐,这广文馆是你想来就来,就走就走的地方吗?” 岑国璋笑了笑,手往周围空荡荡的座位指了指。 赵司业和几位监丞、主簿老脸一红。 岑国璋开口继续道:“这世上最贵重的就是时间,无论做事读书,都要耗费时间才有效果。而人生就短短几十年春秋,按六十岁来算,换作日子,也不过两万一千九百多天,换成时辰,不过二十六万两千多时辰。” “可是人还要吃饭睡觉休息,算下来要减掉一半的时间。那人这辈子就只有一万零九百多天,十三万一千个时辰。可中间万一发生点意外,比如遇到天灾,染上重病,眼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 “所以时间苦短,这里浪费一个时辰,那里虚度一日,那么去做正事的时间就少了一个时辰,少了一天。所以学生觉得,老师讲得好就花时间多听,讲得不好,就不要听,免得浪费时间,虚度生命。”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主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岑国璋哆嗦道:“你就是如此尊师重道的?!”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有的老师,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念一遍,然后叫你自己体会。我要是能自己体会,有得着来学习吗?这样的老师,只有师者之名,实际上是在谋财害命。只有像至圣先师,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学而知之、学以致用,才真正当得一句师者。” 几位老夫子听到前半截,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正要打断岑国璋的话,可是听到后半截,把至圣先师孔老夫子抬了出来做典范,谁都不敢吭声。 王云仰首大笑,笑完后突然脸色一变,声色俱厉道:“伶牙俐齿,巧舌如簧,难入大道!你来这广文馆有何用!看你还是赶紧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说完,拂袖离去,其余几位也一脸幸灾乐祸地跟着离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三人。 怎么回事?不应该是我语出惊人,一语切中要害,然后昱明公大喜,爱才心切,收我做弟子,皆大欢喜。 剧本哪里不对?曾葆华,丘好问这两王八蛋难道没有跟昱明公沟通好?那你们三天两头在我耳朵边鼓捣,什么拜在昱明公门下有多少好处,昱明公如何思想开通,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师兄弟们又如何相互敬爱友善。 好了,现在我是热脸蛋贴了冷屁股。 嗯,不对。昱明公刚才语气上是很生气,但是脸上的微表情却不是生气的样子,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含蓄藏在里面。难道他有什么深意,没法现场表达出来。 好像这种高人收徒弟都喜欢玩点花头,仿佛这样才能衬托他的身份和名望。 让我好好想想。哪里来回哪里去?我从富口县来,回富口县去?不对。我从豫章来,约我到豫章会馆。嗯,也不对,我目前下榻在豫章会馆,曾葆华是知道的,有事找我,直接去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豫章?嗯,想起来了,豫章洪州有座滕王阁,景朝初年有位才子做了篇《滕王阁序》,千古流传。自己听曾葆华说起过,京师南城就有一座滕王阁酒楼。 难道昱明公在考验我?那我得出发了,他不是在话里说,叫我赶紧哪里来回哪里去。 想到这里,岑国璋朝夏自身和林泽友拱拱手,扬长而去。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7章 拜师要考试的哦(上) 滕王阁很好找,因为它就在天桥地区的边上,是那一片最高最大的酒楼。而天桥是南城名气非常大的地方,不光京师里的人知道,直隶、塘津、岭东、河东等地界的人都知道。 赶车的车夫是京师老人,一路上给岑国璋和常无相说这天桥的典故。 “天桥那地方在宣武门和正阳门南边,永定门北边。是皇上前往天坛、先农坛祭祀的必经之路。前朝修了一座桥,十几丈高,两边有汉白玉栏杆,桥北边东西各有一个亭子。因为只有天子才能走,所以叫做天桥。听说前朝末年,被乱兵和鞑子兵给毁了。” “本朝改修成一座石板桥。两边原本是沼泽、烂泥塘,只是到京师讨生活的人越来越多,就把两边填成了平地,修了房子。不知是前朝还是本朝的哪位皇上起,那里成了京师江湖艺人撂地的地界。” “老人们说啊,当时那位皇上特别喜欢看江湖把式,变戏法、耍杂技、训狗猴,他都喜欢,看中了不仅给重赏,还给官做。所以江湖艺人们趁着皇上去天坛、先农坛祭拜这难得出宫的机会,在天桥两边拿出十二分力气亮绝活,就是想讨那位皇上的欢喜。久而久之,天桥就成把耍地。” “各地来京师讨饭吃的艺人,必须在天桥上撂地亮绝活,否则的话不算在京师亮字号。” 车夫一路上说着这些趣闻,很快就到了滕王阁酒楼前。岑国璋听着有趣,多给车夫一吊钱。 两人下了车,在门口有眼力劲的伙计连忙上前来,微躬着腰,热情地招呼着:“两位爷,来吃饭?不知有没有约人订座了?” “有没有一位老大人,四十多岁,单瘦的,刚来不久。” 伙计脸上的笑意更浓,“原来是昱明公的客人,你楼上请。他们爷几位在三楼定了间雅间。” 岑国璋跟着上了三楼,推开门,发现王云、曾葆华,还有两位男子在里面。 走进门,岑国璋拱手作揖:“晚辈岑益之见过昱明公。” “见过茂明兄。” “这两位是我的师兄,这位是顺天府丞杨谨程师兄。”曾葆华在一边介绍道。 “岑益之见过程前辈。” “有礼了。”杨谨拱手淡淡地答道。他四十岁出头,高瘦黝黑,头发胡须有点花白,站在王云身边,更像师兄弟,而不是师徒。 “这位是都给事中薛昆林薛师兄。” “岑益之见过薛前辈。” “有礼了。”薛昆林淡笑地答道。 他三十三四岁,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他的笑里藏着些东西,像是在说我看透你的小心思,你给我悠着点。 “益之,你过来!”王云走到了窗户旁边,伸手招呼道。 “你看看这天桥风情。”等岑国璋走到后,他指着窗外说道。 只见高高低低、疏密不一的房子围成了一圈,在中间的空地里,有上百位艺人,用白灰画了个圈,在白圈里表演。有拉弓、举刀、耍石锁的力气活;有抖空竹、舞叉、爬竿、耍中幡的巧活;有耍口技、说单口笑话、唱大鼓、说评书的口上活;有训猴、训狗、训羊和展示斑马、大蟒蛇等奇珍活物;有变戏法、顶大缸、柔身钻圈等杂耍戏法。 时不时听到爆出一声好来,耍到精彩时,总有看客往中间丢铜板。整个天桥显得生气蓬勃,一片繁华。 “看出什么来?”王云问道。 “这是块法外之地。” 听到岑国璋的话,不仅王云眼睛一亮,杨谨和薛昆林的双眼也放出光来。唯独曾葆华在旁边,不厚道地轻笑起来。 “益之,为何这么说?”杨谨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天桥的景象,从表面看一片繁荣,井然有序。岑国璋是第一天来京师,曾葆华又再三保证没有说破过,他怎么就一眼看出天桥是法外之地? “杨兄,首先这里是南城,是京师的穷地方。穷地方就意味着有钱有势的人少,所以地痞混混们和黑心的衙役巡丁们就无所顾忌。其次这里还特别来钱。这么多艺人,各个有趁手的绝活,一天买卖下来,能挣多少钱,我没调查过,暂时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得出,肯定比扛包和做小买卖要强得多。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财源。” “另外还有...” “还有?”薛昆林有点不敢相信。 岑国璋张口就把天桥的积弊根源说透了,就好像他在待了十几年。自己在京师当了十来年的官,南城的巡城御史也当了三四年,后来才慢慢地摸清楚这里面的玄机。可这家伙上来就能点明白,然后说还有...真的太让人匪夷所思。 “是的薛兄。混混和胥吏勾结,等于黑白两道合流,天桥这块地界,从根上就不正了。这种环境下,这些各个身怀绝技、又互相抢饭吃的艺人们,难道就能保证都使光明正大的手段?还有这里每天聚集这么多人来看绝活,就是个浑浊不堪的大池子,小偷、拐子、骗子、强盗,这些杂鱼混在里面,怕是有不少。” “益之说得没错。天桥地界有三个混混头子,叫什么南霸天、雄把头、老猫头,跟胥吏勾结。聚赌包娼、敲诈勒索、欺行霸市、肆行诈害,无恶不作。各地的艺人之间也是明争暗斗,打架斗殴是常事,隔三差五出人命案。还有偷窃抢劫、拍花拐人、骗钱奸淫等等诸多案件,每天都有。” 杨谨长叹一口气道:“五城兵马司有三分之二的案子出自南城,而天桥的案子又占了一半,头痛,头痛!” 曾葆华在一旁解释道:“杨师兄还是左佥都御史,管着五城兵马司的事。” 岑国璋心里的疑惑一下子消除了。 南城治安问题,跟顺天府丞有什么关系?京师内城加外城,划为东南西北中五城,前朝设五城兵马司,专门负责京师内外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直属兵部。到了本朝,五城兵马司改归都察院直属,掌印管事的是五位巡城御史。 王云盯着岑国璋说道:“益之可有办法解决此难题?” 岑国璋心里叫苦,我刚到京师才两天,东南西北都没分清,就叫我来解决这多少年都无法根除的积弊顽疾?你是多看得起我?没错,我是想拜在你门下做弟子,可是你这入学考试的题目太难了,难到我都想弃考了。 能不能换个考题?比如一元二次方程,或者鸡鸭同笼?实在不行,我唱个小曲,翻个跟斗也行,展示我全面发展,多项全能。 看着王云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杨谨、薛昆林复杂的神情,以及曾葆华期盼的目光,岑国璋知道,这道题,必须给出答案来。 看我不是举人进士,就这么欺负我!唉,我真是太难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8章 拜师要考试的哦(下) 岑国璋想了一会答道,“昱明公,杨兄,我暂时只想到三个办法。” 杨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居然想出三个解决办法,还只有。好吧,我洗耳恭听,听你到底能讲出什么花来。 王云淡淡一笑:“益之只管说。” “第一个办法,嗯,按照章回小说的说法,算是下策。就是把那块地,就是天桥艺人最集中,最热闹的那块地,有数百亩,全部圈了,挖个大池塘,请能工巧匠,按照江南园林的风格修成一个漂亮的大园子,再卖给某位大富大贵之人。” 听完岑国璋的下策,杨谨下巴都要掉了,连王云的脸上都忍不住惊讶之色。倒是跟他相熟,知道他一定套路的曾葆华噗嗤一声笑了。 薛昆林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看来师弟明白益之这个方法的精要,不妨说来听听。” 曾葆华毫不谦虚地开口,“岑国璋这个解决办法的思路,此前跟我聊起过,叫做没法解决问题,就把产生问题的人解决掉。修成大园子卖给富贵人家,天桥就不能再是三教九流混迹的地方,而艺人们失去了撂地的地方,只能去其它地方混饭吃。那些附在他们身上吸血的混混们肯定也会跟着走。” 最后曾葆华双手一摊道,“可能这些坏事转到其它地方去了,但天桥确实变太平了。” 杨谨和薛昆林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这是个馊主意,但不可否认,这对于应付清议,用于交差却是一个好办法。 王云沉思了一会,开口道:“继续往下说。” “中策就是展开专项整治行动。当然我知道,什么南霸天、雄把头、老猫头,背后都有权贵撑腰。只要稍微有点动静,说情的条子,阻扰的手段就会络绎不绝地来。这时顶住压力,从快从重从严打击一批混混和胥吏,事态就会得到扭转。毕竟天桥对于那些幕后的权贵而言,只是一处来钱的源头,说不定还比不上三四处当街的商铺盈利多,又脏名声。他们权衡利弊以后,不会涉及太深。” “这一策既然只是中策,应该有后患和缺陷,一起说来听听。”王云说道。 “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过几年肯定会死灰复燃。” “那你的上策是什么?” “以利诱之。让很多人在天桥这里赚到大钱,那他们就肯定不舍得让这里变乱。” 王云没有做声,只是示意岑国璋继续。 “还是圈地,做规划。找几家有后台的商家,在天桥修两到三座戏园子,再去各地方请豫戏、梆子戏、黄梅调、昆曲、徽戏、秦腔等戏曲名角班子,来戏园子里唱大戏。想必会大受欢迎。” 王云终于微微点头。要是这些戏班子入京,有专门的戏园子唱戏,那些官宦子弟、士林文人们会乐疯掉。 肯定大受欢迎,现在这年头,娱乐活动太匮乏了。除了部分人可以去青楼勾栏风花雪月,其余的人只能憋在家里。有家室的还好,可以造人玩,没家室的怎么办? 戏园子听戏,老幼咸宜,还可以开女眷专场,通杀! 所以岑国璋十分自信。 “等到戏园子唱火了,再在周围开茶楼酒馆和露天的戏场。茶楼酒馆给那些说书、耍口技、说单口笑话、弹词唱小曲、唱大鼓说快板的提供场所,一边听这些,一边喝茶饮酒。露天戏场地方宽敞,就给耍戏法、舞刀弄枪、训狗耍猴的用。我相信戏园子茶馆挣到的钱,是街头路边的数十上百倍。” “这一套下来,相信天桥这块会成为日进斗金的繁华商业区。虽然可能无法避免混混和胥吏勾结,敲诈勒索的事情发生。但是对于这些戏园子茶馆的幕后老板来说,他们最迫切的就是希望这里太太平平。只有太平安宁了,才会有更多的人来玩,才能让他们挣到更多的钱。” “到那时,谁在这里犯案,寻滋闹事,就是跟他们的钱过不去。敢跟他们的钱过不去,相信那些混帐玩意是会得到应有的下场。” 听到这里,王云忍不住抚掌赞叹道:“妙哉!益之这个办法,真是把人心世故都琢磨透了,难怪观澜和茂明对你赞不绝口。” 杨谨也是一脸兴奋地说道:“益之这一个办法,跟你在富口码头区的做法如出一辙。没错,只有让那些人挣到大钱了,他们才愿意去维护那里的安宁和秩序。你在富口县那个叫‘码头搭台,经济唱戏。’天桥这个,该叫什么?”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岑国璋补充了一句。 “薛某看益之所言,都是以利驱之,少说天理大义,与圣贤教诲的以德为首,教化为上截然不同。”薛昆林突然开口道。 曾葆华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出口辩护几句,岑国璋笑着答道:“薛兄,大多数百姓只顾得上眼皮底下那点小事,对天理大义根本无动于衷。在他们明白和遵行圣贤道理之前,先以利驱之,帮他们从蒙昧愚钝中挣脱出来,点燃他们心中那点向明之火。这样教化,总比一边给他们念圣人道理,一边坐视他们因为肚子饿去行不端之事要强吧。” 薛昆林笑了,“原来益之也是信‘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岑国璋淡淡一笑,“我信得更极端,我觉得经济是一切的基础。在老百姓没有吃饱饭、穿暖衣之前,讲什么忠孝仁义的大道理,都是对牛弹琴。” 一直在低头沉思的王云猛地抬头问道:“益之是信荀子性恶论的?” “回昱明公,晚辈倒也不全信。晚辈觉得,人生下来是浑浑噩噩,无恶无善,只有求温饱、活下去的天性。顺从这个天性,教之以善,就会为善;不顺从这个天性,教之以恶,就会为恶。” 杨谨马上摇头道:“非也非也,人生而贪婪。有些人出生富贵之家,衣食无忧,却依然贪婪无比。所以必须教以圣贤道理,才能抑恶扬善。” “杨兄说得对。”岑国璋干净利索地承认道,引起杨谨和薛昆林的愕然。 你小子太没原则了吧。 曾葆华在一边解释道:“益之自己说过,他最不喜欢跟人争论,因为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的,尤其对方的想法根深蒂固,就难上加难。他喜欢用事实去说服对方。” 王云突然开口问道,“要是没有合适的事实,又急需说服他,该怎么办?” “打到他心服口服。” 听了岑国璋的话,王云莞尔一笑,起身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一步了。” 说罢扬长而去。杨谨和薛昆林也相继告辞。还没等岑国璋反应过来,曾葆华也遛了。 怎么回事?考试过没过,给个准话啊! 打着哑迷匡自己过来,又三堂会审似的考自己。我讲得口干舌燥,连杯茶都没喝上,你们一句没说,扬长就走。 当我是天桥下的猴,耍着好玩是吗! ************** 继续求票求收藏! 正文 第119章 怎么还不收我为徒? 第二天,广文馆二十三人全部到齐,无一人缺席。这些娇生惯养的权贵子弟们以为只是一阵风,熬过去就算了。谁曾想王云居然亲自来广文馆上课。 国子监其余馆堂的学子们,仰慕昱明公的学问,纷纷跑来旁听。王云来者不拒,结果没几天,广文馆乌泱泱挤满了数百人。 这种情况下更不敢跑了,继续熬着吧。偏偏昱明公教学极严,十日一旬考,三十天一月考,能把人考吐血来。 权贵子弟谁吃过这个苦,有两个实在扛不住,翘课了。 王云也不多话,直接一张纸条子递到各府上。贵公子不用来了,被开除了。 第二天,这两位被各自的老爹打得鼻青脸肿,五花大绑,背了荆条叫家仆押送了过来,跪在广文馆门口负荆请罪。 还撂下狠话,要是不能重回国子监广文馆就读,不用回家了,跪死在这里算了。 跪了整整一天,真的差点跪死过去,王云才松了口,让两人改过自新,以观后效。 这一幕把其余学子们吓得瑟瑟发抖。 回家一问才明白,谁当祭酒都可以划水摸鱼,唯独这位不行。人家在读书人的威望太高了。 首先不要说在先皇年间,因为直言力谏,被贬到陇右祁连山下去,人家不自暴自弃,开办学校,教化地方。光这点,就让天下读书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次,人家可是真正的诗书世家。 远的不说,曾祖父三元及第,以阁老致仕;祖父二甲进士,以都察院左都御史致仕;父亲是状元,以礼部尚书致仕;本人是探花。认真捋一捋,满天下的读书人,只要有功名的,都能扯得上关系。 最后人家的学问已经超然,隐然有了开宗立派大宗师的风范。文章做得又是极佳,每回一出,洛阳纸贵。 家世显赫,品德高洁,学问卓绝,这样的人说你朽木不可雕也,满天下谁敢再收你做弟子?你就等于自绝于士林。 其实岑国璋在其中也混得挺惨的,每回考试,都是三名之内。要是遇上哪位生病请假,能冲进前一二位。因为是倒着数。 人家再是纨绔子弟,也是从小被长辈拧着耳朵背书,启蒙有名师教诲。再浪荡肚子里还是有些存货,做这种制义文章都是家传的手艺。 岑国璋倒好,考个秀才都是撞大运,后来又被转世夺舍,脑子里那点文章存底早就稀里糊涂地烟消云散,能写得一手小楷繁体字,都靠了脑子里的潜意识和手臂的肌肉记忆。 再多就真没有。 所以他回回考试,名次都是次要的,最痛苦的是如何把一张纸写满。 但岑国璋是真聪明,前世他从小学考到博士,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考场老麻雀。考过几回,终于让他总结出经验了。现在每回考试,终于不用咬断几根笔管才能凑齐字数。 敬一亭祭酒书房里,看着桌子上岑国璋的试卷,王云不停地摇头,提起笔来,想写几句,可是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在旁边帮忙的杨谨看到老师这个模样,连忙问道:“老师,怎么了?” 王云放下笔来,好笑又好气地说道:“此子奸猾似鬼!” 杨谨好奇地接过卷子,匆匆一看,并不觉得怎么样。 “老师,岑益之这篇文章,做得中规中矩,破题、承题,勉强点题;起讲、入题,还算规矩;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写得有些凑合,排比对偶的文字,有点东拼西凑的意思。” 王云没做声,起身找了几份卷子出来,递了过来。 杨谨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几份卷子几乎格式都一样,就像一个大框,分成八个小格,然后根据不同的题目往里面填不同的文字。 最让人无语的是,这些文章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 嗯,圣人的话说得很对,对在哪里?就是那里这里,总之就是很对!我们要好好学习圣人的话,以它为准则,奉为圭臬!谁也不准反对,谁反对我们就要鄙视他!打倒他,再踏上一只脚! 几份卷子一对比,你看到就是大同小异,就是套话来回地说。可你偏偏不能说他说得不对,写得差。可你要是说他写得对,就太昧着良心,因为这卷子里,一句有营养的话都没有! 可是笑着笑着,杨谨笑不出来,反倒觉得有些后怕。 他骇然地对王云说道:“老师,我怎么觉得这岑益之把科举制文的要害给悟透了。” “你明白就好!这个臭小子,如此聪慧,稍微肯花点心思在科举上,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再按照他这套路,不要说一甲,保底也是一个三甲同进士。” 杨谨回味了一下,也摇头叹息道:“是啊。” 如此有套路的文章,再把文字词句提炼好,文笔用好些,哪个考官敢不录取?就算是好剑走偏锋的主考官,他也只敢把名次往下压一压,万不敢说这文章做得差。 政治正确摆在那里,又写得如此通透,谁也不敢冒大不韪去汰黜它。 两人正感叹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而且越来越喧杂。 王云眉毛一竖,呵斥道:“太学重地,何人在此喧哗!去看看!” 外面的书吏连忙应道,两条腿跑飞起来,都打到屁股蛋子上,一溜烟就消失在古树阴影中。 过了一会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告道:“启禀老大人,诚心堂两位监生吵了起来,一位说他的钱包丢了,怀疑被坐在旁边的那位给摸走了。另一边死活不承认,说是被冤枉了。两人在那里争执,各有一群好友相帮,结果争吵起来。” 王云一听,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去看看!” 王云和杨谨悄无声息地来到诚心堂,只见上百位监生围在那里,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嚷嚷道:“全公子家财万贯,会偷肖秀才的区区四两银子,真是贻笑大方!” “没说全春芳贪这点钱,没错,这点钱对于他来说,去趟八大胡同都不够车钱。可是这区区四两银子,却是肖秀才三个月的餐费房租。故意摸了去,好让他难堪呗。” “呵呵,你自己什么心思,就把别人想成什么样子。你们这无凭无据的,休要血口喷人!” “往日里全春芳戏弄欺凌肖秀才,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摸了人家的钱,丢到茅坑里,让肖秀才风餐露宿三个月,这种事情,全春芳做得出来。” “就是,比这出格的事全春芳都做出来过,这种事怎么做不出!” “就是就是!” 可能那位全春芳全公子在监生里的口碑不好,又或许跟他一样的富贵子弟们不习惯这种口舌之辩,完全落在下风。旁边的监生们似乎群情激荡,有偏向肖秀才的意思。 看到王云两人走了过来,监生纷纷拱手作揖,让出一条路来。 走到里面,只见两人,一富一贫,一白一黑,各自身边有两三位好友在帮腔,当事人反倒没有出声。只是富贵的全春芳一脸的不屑和倨傲,贫寒的肖秀才一脸的悲愤。 看到国子监祭酒昱明公来了,瘦黑的肖秀才不由悲从中来,忍着眼泪,躬身作揖,戚声道:“请昱明公为学生做主。” 其余站在他一边的监生们也齐声道:“请祭酒大人做主。” 声音整齐洪亮,惊飞了附近树上的几只老鸹。 王云环视了一圈,发现岑国璋在人群里看得是津津有味,恨不得搬张凳子端盘瓜子坐在那里继续观赏。 他伸手一指,“岑益之,出来!” 岑国璋愣住了,随即又叹了口气。像我这么帅的人,站在这堆人群里,就像黑夜里的一轮明月,怎么躲得开?但是昱明公,你不能因为我是国子监里最帅的,就把我揪出来应差啊!这桩破案子,我一双火眼金睛刚才都看得八九不离十。 无非是同窗之间的是非恩怨,就算是道破了,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成就感啊! 但是岑国璋偏偏又不得不强打精神,走了出来。唉,拜个老师,真难啊,我都表现得如此优异,怎么还不收我为徒? 唉,我这曲折,都快赶上孙猴子在斜月三星洞的遭遇了。 正文 第120章 国子监里露一手(上) 王云和杨瑾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丢了过来,让岑国璋躲无可躲,只好站了出来。唉,谁叫我是国子监最靓的崽,人帅是非多! 自我安慰一番,岑国璋走到王云面前,拱手道:“见过祭酒老大人。” “此事来龙去脉,你在人群里听得明明白白,帮忙断个曲直吧,岑青天。” “有老大人在此,我岂敢班门弄斧,不敢,不敢!” 岑国璋话刚落音,肖秀才在旁边扬声道:“还请祭酒老大人为学生做主。” 转头看了看这小子,岑国璋突然说道:“好,我就遵老大人吩咐,把此事断个曲直。” 肖秀才一愣,不按套路出牌啊。 王云和杨谨却笑了,他俩却有些摸清岑国璋的想法,看不起我是吧,那么,接下来请看我的表演。 “好,你需要什么,尽管说。” “好的老大人。首先我要跟两位当事人说清楚。断曲直有两种方法,一是当着大家的面断明白,这样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有人想徇私舞弊,也难。但是缺点就是曲直一旦被明白,那就是在众人面前丢脸。” “另一种方法是关上门来断曲直,后面有结果了也是寥寥数人知道,省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当然了,这种情况下,你会觉得官官相护,或者有人徇私舞弊啊,对你不公。” “两种方法,你们两位自己挑选,达成一致后我们开始。” 肖秀才想了想,扬声道:“学生选第一种方法,大庭广众之下断曲直。” 岑国璋笑了笑,“肖秀才很有信心,全公子,你呢?” “我无所谓,就大庭广众之下吧。” “也是,全公子确实无所谓,反正你脸皮厚,不怕丢脸。”旁边有一人说道,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全春芳脸色微微一变,但没有说话发火。 岑国璋选了诚心堂一间教室做临时公堂,王云、杨谨和其余三位老先生坐在一旁,以为监督。肖秀才和全春芳分坐两边,自己坐在上首。 再把门窗全部打开,任由国子监学子们把这间教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陪审团。 “好,开始。我们直奔主题。肖秀才,你说你丢了银子,怀疑被全春芳偷了去?是不是?” “是的。” “总共多少银子。” “四两五分银子。” “原本在哪里?” “装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原本放在我的书袋里。” “书袋你一直随身携带着?” “是的,一直放在身边,但是休息时间里,我出去活动和上茅厕,没有带在身边,放在教室座位上。” “四两五分银子,是你三个月的伙食费和房租,为什么不随身携带?” 肖秀才愣了一下,旁边有人不乐意了,“为什么一直问肖秀才,不问全春芳?明明是他偷了人家东西!” 很多人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混账!谁再敢扰乱公堂,我就要轰他出去!”岑国璋猛拍桌子道。 有人讥讽道:“你好大的官威!” 岑国璋一下子盯住他,指着呵斥道:“将他给我叉出去!” 众人的目光转向王云。只见他微微点头,两位杂役上前去,将那人给叉了出去。周围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审案当然要有官威!诉讼之时,有些人自持肚子有些文采,嘴尖牙利,逞口舌之威,搬弄是非,扰乱公堂。这种人就是俗称的讼棍!就跟刚才被叉出去的那人一个鸟样!” “告诉你们,本官做知县正堂审案时,被我革去秀才功名的讼棍有十几个!没人敢在我面前靠口舌之利,煽动群情来干扰案情!” 这时王云开口道:“你们中间有很多人都是要做官的,要坐公堂审案子的。那些坐堂审案的,都会说自己会公正严明!可是如何保证公正呢?先要无情!原告被告,谁有理谁无理,谁弱谁强,都不要去管,否则的话你很容易先进入主。一旦你心里先有了成见,后面做的事情都是为这个成见去收集证据。” 岑国璋马上拱手道:“老大人英明。晚辈苦思多日才想到的关窍,被老大人一语切中。佩服佩服!” 王云眼睛翻了翻,摆手道:“继续吧。” “肖秀才,我刚才问到,这四两五分银子为何不随身携带?” “我忘记了。老师讲课讲得好,我听得入神,一时就忘记了。” “嗯,果然是刻苦好学的好学子。”岑国璋点头赞许道。 肖秀才也轻轻舒了一口气,刚才变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缓下来。 问完肖秀才,岑国璋又开始问全春芳。 “你的座位在肖秀才旁边?” “是的。” “课间时间有没有出去?” “有出去过,也有没有出去过。” “你平日里有银子在身上吗?” “有。” “不会也放在书袋里吧。” “没有,我随身放在怀里,十几两碎银,没多重。” 嘶,这低调的炫富,不当人子! “你平日里有欺负肖秀才吗?” “欺负,那就要看你怎么看呢。” “什么怎么看?你平日指使肖秀才做事,像仆人一样。”有人忍不住抱打不平。 “那你问问肖秀才,我给钱了没有。”全春芳不屑地说道,语气十分地嚣张。 “肖秀才,全春芳叫你做的事,都给钱了,是不是?”岑国璋追问道。 肖秀才脸色连变了几下,愧然:“我自幼丧父,全靠母亲大人经营家里几亩薄田为生。我来国子监读书后,京师久居不易,耗费巨大。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只能忍气吞声听从全春芳驱使,收些钱粮维持生计。” “果然是大孝子。”岑国璋点点头,赞许道。 只是肖秀才听完后,脸色微微一变,然后变得无比愧疚,低下头来微微抽泣,显得十分地委屈。旁边的人也对他抱以同情。 这时,站在全春芳这边的人终于开腔了。 “全公子出钱雇佣肖秀才,也算是帮他一把,助他维持生计。怎么还变成欺负他了?这谣言谁传出来的?” 岑国璋心里哂然一笑。这堆人里还是有聪明人,不尽是糊涂蛋。 “读书人,不食嗟来之食!如果不是全春芳以势欺人,肖秀才如何肯做这低声下气的事?肖秀才,是不是?” 肖秀才伏跪在地上,一个劲地说道:“学生惭愧,惭愧至极!” 岑国璋一拍桌子,“好了,回到正题。肖秀才,你说银子丢了,怀疑被全春芳偷了,可有证据?你们诚心堂这么多监生,还有书童杂役往来,人多手杂。你为什么就怀疑是全春芳偷走的?” 教室内外一片寂静,大家都把目光注视在肖秀才身上。 肖秀才愣一下,突然眼睛红了,嘴唇哆嗦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岑国璋一拍桌子道:“先说话,说完再哭!” 肖秀才嘴角闪过一道愤怒,随即嚅嚅地答道:“有一次我回来,看到全春芳从我座位上离开,书袋也被动了。当时我也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银子被偷了。除了他,没有人碰过我的书袋,所以我怀疑是他。” “空口无凭,那我们就找出真凭实据来!”岑国璋的目光在肖秀才和全春芳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决定道。 “老大人,还请你指派几人,去搜查下肖秀才和全春芳的座位、书袋。” “好!立即开始搜查!” 四位杂役马上赶到隔壁的教室,一个搜查,一个在旁边监督,对全春芳、肖秀才的座位和书袋展开搜查。很快,又杂役捧着一个小钱袋和一个书袋走了过来。 “回禀大人,在全春芳的书袋里搜到一个小钱袋,里面有碎银数两。” 周围的人轰地一声议论开了,说什么的人都有。 全春芳沉不住气,站起身来,指着肖秀才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肖秀才显得很平静,坐在那里静待岑国璋的公正决断。 正文 第121章 国子监露一手(下) 杂役把全春芳的书袋和搜出来的小钱袋,呈到了岑国璋桌子上。 下面的人却炸开了。 全春芳的人义愤填膺地说道:“肯定是有人把钱袋塞到春芳的书袋里,诬陷他!” “就是,肯定有人嫉恨他,趁机下手。下课时间,人多手杂,鬼知道是谁塞进去的。” 岑国璋低着头,在书袋里里来回地扒拉着,头也不太抬地答道:“有道理!有这个可能!” 肖秀才这边的人不甘示弱道:“你说诬陷就诬陷,证据呢?钱袋在全春芳的书袋里却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就是!这么人的书袋不塞,偏偏塞到全春芳的书袋里,这么巧啊?” “我们只看证据,不能空口无凭!” 岑国璋头也不抬继续接腔,“说得有理,断案就是要讲证据!” “证据?呵呵,再过几天我们敬心堂就要春考。这次春考要选出五位学识拔优者参加顺天府秋闱。肖秀才和全春芳的成绩,不分仲伯,前五位轮流坐。把全春芳弄下去了,肖秀才不是十拿九稳地可以参加秋闱了?” 岑国璋猛地抬起头,“还有这回事?如此说来,那作案动机确实有了。” 肖秀才的嘴角闪过一丝惊慌,但还算沉得住气,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还露出十分气愤的神情,像是蒙受了三世冤情。 他身边的好友跳起脚反驳道:“无耻至极!这才是赤-裸裸地污蔑!肖兄心地纯善,那像有些人,飞扬跋扈,不学无术,心地不端!” 岑国璋又点点头道:“心地纯善之人,确实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中立的监生们有些不耐烦了,嚷嚷道:“岑益之,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全春芳的书袋都被你里里外外看了三遍,都快要看融掉了。” “看不出门道来了?不要左右迎逢!我们只想看曲直真相!” “就是!要是断不出来,就赶紧认输,让有能耐的人来!” “哈哈!” 岑国璋根本不理他们,吩咐杂役,“拿张白纸过来,再拿根大头针过来。” 一张白纸被铺在桌子上,岑国璋小心翼翼捏着大头针,从书袋里缓缓扎出三个小黑点来,摆在白纸上。俯下头去,左右仔细看,又伸出鼻子,凑在跟前使劲地嗅闻,最后断定道:“芝麻烧饼,南城天桥张大麻子家的。” 杨谨乐了,“你怎么知道?” “回杨大人的话。晚辈家里有只饕餮,好吃美食。我每次回家,都要在各处买些小吃美食回去。这张大麻子的芝麻烧饼我买过,饼大香脆,但是卖得便宜。饼上的芝麻又黑又小,应该是用某种秘制油炒过,有股子特殊的香味。” 岑国璋说完后,指着肖秀才对杂役说道:“搜他怀里和袖袋。” 杂役上前翻了一遍,还真从他的袖袋里找出七粒芝麻,跟那两粒摆在一起,一模一样。 临时公堂一片哑然,过了一会,肖秀才愤愤不平地说道:“岑益之,你这是拉偏架,处心积虑地为全春芳洗脱罪行。” 岑国璋淡淡地答道,“我对你们两人一视同仁,只看证据!” 肖秀才语调更高了,“这算证据吗?我的钱袋也曾经放在袖袋里,肯定会沾上一些芝麻。全春芳偷走我的钱袋时,一起带到他的书袋里,也是有可能的。” 周围一片赞同声。肖秀才的同伴马上恢复了精神,七嘴八舌地指责道:“你这是官官相护!你肯定是看到全春芳的伯父是河东布政使,所以故意庇护他!” “对!这芝麻完全可能是沾在钱袋上带进去的。” “这种芝麻烧饼,难道国子监只有肖秀才一个人吃吗?” “对,还有其他人可能吃!全春芳,还有他朋友,难道不会吃吗?吃了就有可能落芝麻。” “这算什么证据?完全是对全春芳的包庇!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换人!岑益之断事不公!祭酒老大人,我们要求换人来断曲直!” 王云看了一眼仰着头盯着屋梁的岑国璋,心里噗嗤一笑。你们这些监生,怎么可能是这个官油子的对手? 全春芳书袋里有芝麻的证据,可以是他偷钱袋带进去的,但是更有可能是肖秀才偷偷塞钱包时掉落下来的。 钱袋从肖秀才的袖袋里,到他的书袋里,再被全春芳偷走,藏在自己的书袋里,这整个过程换三四个地方,沾在钱袋上的芝麻一路掉落,最后落在全春芳书袋里的机会太小了。 相反,肖秀才把钱袋藏在袖袋里,趁人不备塞进全春芳的书袋里,这种情况下沾芝麻的可能性才更大。 周围的监生都不是傻子,稍微想一想都能想得明白。 现在岑国璋放任肖秀才一伙人在那里叫嚷,其实就是先把你架在空中,待会来个釜底抽薪,你们反而摔得更痛。 看着吧,岑国璋肯定还发现了什么,故意留着不放出来。你们煽动群情,以为他不会?看丘好问的书信,以及曾葆华的讲述,人家是玩这个的高手。 等肖秀才等人叫嚷得越来越大时,岑国璋一指肖秀才,对杂役说道:“把他拉过来。” 两个杂役闻声把肖秀才拉了过来,岑国璋伸手拉住他的右手,把他的右手掌摊在桌子上,目光扫了一眼他的手指甲,很快就定在无名指上。那里的指甲少了一点,有绿豆那么大。 岑国璋用大头针从全春芳的书袋里挑出一小块指甲盖,轻轻放在肖秀才的无名指尖上,大致形状正好相符。 “肖秀才,是你的指甲盖吧,为何掉进了全春芳的书袋里?” 肖秀才的脸变得无比惨白,然后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岑国璋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当然是心惊胆战,手颤抖不已。慌张之下,没有防备到全春芳的书袋里有一件铜烟壶,你的无名指甲被铜烟壶的边缘刮了一下,留下一小点指甲盖。正好有人过来了,你慌忙离开,根本没有注意到。” “至于这芝麻。张大麻子的烧饼,两个字,便宜!国子监数百学子,有住东城的,有住西城的,有住南城的,但是住天桥一片的,不多。因为那里噪杂不堪,江湖艺人扎堆的地方,读书人混在里面,太落魄掉身价了。” “肖秀才,你应该住在天桥一片吧。因为那里的房租足够便宜。我想,你每天在张大麻子那里花上三十个钱,买上十个烧饼。早上三个,中午三个,晚饭四个,正好管一天。其他监生,就算有吃张大麻子烧饼,也偶尔买几个解解馋。但是都不会像你,一天到晚都有烧饼在身上。所以国子监上下,能在身上找到张大麻子那特制的芝麻,怕是只有你这一位吧。” “张大麻子的芝麻,加上你右手无名指的一小点指甲盖,都在全春芳的书袋里,足以说明,小钱袋是你自己塞进全春芳的书袋里。” 肖秀才脸色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紫,像是开了个染布坊。 他扑通一声跪在王云面前,哀嚎道:“老大人,学生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还请老大人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王云没有理他,而是转过头来问岑国璋,“做事得全始全终,此案如何结案,你来说说。” 岑国璋看着肖秀才,语重深长地说道:“我理解贫寒交加中,那种焦虑、无奈和愤怒。当年我穷得一家老小住在县城最破烂的土房子里,吃了上顿就没有下顿,每天都恨不得上街去打劫,抢些钱粮回来。” “可我最后还是坚持下来,熬过最黑暗的那段时间。肖秀才,贫寒不是你的压力,不是你的借口,应该是你的动力,鞭策你不断前进。” 说到这里,周围的监生都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此时的他们何曾喝过这么浓郁有料的鸡汤。 “你现在入学国子监,以后是有机会做官的。品德不行,对于地方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灾祸!你执着春考成绩,设计陷害同窗,还利用本身的贫寒打掩护,博同情,想致同窗于不仁不义之地,更有可能挑起有钱监生与贫寒监生之间的仇视和纷争,其心可诛!祭酒老大人,我建议,肖秀才此子,当革去秀才功名,逐出国子监!” 此时,坐在旁边的老先生于心不忍,“如此处置,对肖秀才过于残忍了吧,断其学路仕途,唉...” “老先生,一人哭总好过一县哭、一州一府哭!” “说得好!一人哭总好过一县哭!本官裁定,肖...”有书吏在旁边说了他的名字,“肖本分陷害同窗、煽情肇事,其心可诛!着革除秀才功名,逐出国子监,押解回原籍。” 正文 第122章 徒儿,我该如何降伏你? 结案后,岑国璋跟着王云、杨谨来到了敬一堂祭酒签押房。 “益之,你那一席说得真好。没有想到,你也有落魄的时候。” “杨大人,你可千万不要信我那一席话,那都是说给外面那些人听的。我家里有一两百亩良田,在富口县做书吏,就是不发俸禄也饿不死我。有段时间是过得很窘迫,但那是我自己浪催的,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 “你小子!说给外面那些人听的?你可真敢说得出口来。” “不就是这样吗?在学堂里,把美好、善良、纯真和理想教给学子们,让他们有所追求,有所寄托。等真正走入俗世中,他们会发现理想与现实截然不同,不能接受的,颓废不已,天天只知道抱怨的,就成了大多数的平庸之辈;接受现实,迅速为了现实改变理想的,总会找到自己的发力点,做出一番事业;接受现实,但是继续坚持自己理想,不断进取者,他们就会出人头地,成为佼佼者。” “你啊,什么都能说出一番道理来。”杨谨回味了一番,笑着说道。 “益之,你在围观时就看出那位肖本分心怀不轨?” “是的昱明公。此子善于演饰,动不动就装悲伤痛哭,加上他贫寒子弟的身份,很容易博取别人的同情。他很善于利用自己的这个身份。” “此子心术极端阴暗!贫寒子弟,当发奋图强,为何行此不端之事。全春芳雇他做事,确实在帮他多份收入。他不仅不感激,还以恶行相报。”杨谨愤然地说道。 “杨大人,有些人,自卑过头,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自尊。任何帮助他的人,在他看来都是在嘲讽讥笑自己。” 杨谨长叹一口气,岑国璋继续说道:“其实我倒是挺同情肖本分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是王子少爷,有的人生下来就要拼命活着,没得选。肖本分挣扎到现在,真得不容易。” “不容易你还做出那样的决断。” “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公平公正地去断案。这也是我为什么希望造福一方百姓,让他们多得些钱粮。只有当生活有了基本保障,才不会那么绝望,才可能会多一些选择。” 王云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岑国璋和杨谨两人的对话。一直等到告一段落时,才开口问道:“益之,你在旁观时就察觉到肖本分的破绽?” “是的先生。” “你不是口口声声强调证据吗?你难道不是先有了成见,再去找验证它的证据吗?” 得,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岑国璋很想辩白说道,老大人,要是这年头能查指纹,能验DNA,我也用不着玩心理学的那一套。在当今这年代,想做到零口供破案,臣妾真得做不到啊! 岑国璋低着头,沮丧道:“老大人,是我口是心非。” 王云看到这小子承认错误贼快,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训斥了,干脆改变话题。 “国子监结业,你想去哪里?” 哦,听曾葆华的意思,我从国子监毕业,极有可能会升一级,毕竟自己积压在吏部的功劳和叙优有厚厚的一叠。再升一级,自己就是从六品了,已经与过世的老爹平齐了。看样子我光宗耀祖,成为全村人的希望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问我想去哪里,当然是去能够升官发财的地方。 “回老大人,晚辈还是想回富口县。” “怕是只能回江州了。”王云捋着胡须说道,“你想回豫章,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乐王啊。” 王云和杨谨对视一眼,又问道:“乐王,现在跟你结下死仇,你难道不怕他吗?” “正因为跟乐王结下死仇,所以晚辈才要去豫章。至少,皇上和朝廷不用担心我被乐王收买了。” 王云顿了一下,又问道:“乐王在你眼里是什么?” “是升官发财的青云梯。” “你小子,不当人子!”王云呵斥道。 “老大人,勋贵们拿乐王当挡箭牌,当投向皇上的问路石;清流们拿当他刷名声的好靶子,一月不弹劾他十回八回,吃饭都不香。皇上...” 岑国璋识趣地收住嘴,改口道:“我在乐王身上捞些功绩,不为过吧。” 王云不可置否,突然问了一句:“乐王有今日这嚣张气焰,你觉得最大责任在谁?” “晚辈觉得,不在被调走的前布政使袁大人,也不在都司、内班司等人,最大责任,我觉得在商大人身上。” “商三德?”杨谨在一旁大吃一惊。 “对,就是都察豫章等处佥都御史商大人。” “为什么这么说?”王云问道。 “老大人,袁大人是豫章布政使,他需要做的是均衡势力,保证豫章地方不乱。” “都司、内班司也是各有职责。虽然他们畏惧乐王的权势,姑息养奸,都有责任。但是晚辈觉得责任最大还是商大人。他负责监察之职,乐王不法行径,当有弹劾之责。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拦住乐王收买地方文武官吏的行径。” “乐王收买人,表面上看靠高官厚禄,其实是一句笑话。豫章这么多府县,除了一些副职佐官,乐王勉强能插手,所有府县的正堂官,哪一个不是吏部拟定?乐王用什么去笼络?” 岑国璋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靠谋逆成事后的封官加爵?那种话只能哄哄傻子。在官场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如何肯信这样的话?那乐王到底靠什么收买地方文武官吏,扩张势力?” “你察觉出端详?”杨谨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一起贪腐,一起发财。乐王有顺风堂,有一阵风,有长乐号。加上他那张虎皮,在豫章地方还能唬住人,他就拉着地方的文武官吏,一起走私、一起贪腐,等抓到证据就威胁那些人,要是不跟我一条心,就立即检举你,叫你家破人亡!那些人也只好上了乐王的贼船。” “防范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商大人的职责。只要他盯得紧一点,也不至于豫章许多府县如此糜烂,官吏们纷纷被拖下下水,然后为了自保,只好上了乐王的船。这几年,乐王的暗中势力,扩张了不少。” “你觉得该如何平定乐王之乱?” 岑国璋拿了一张纸,一支笔,随手在纸上画出豫章一省大致地图,以及附近的江汉、荆楚、岭南三省部分地图。 这一手本事真的让王云和杨谨刮目相看。 “晚辈认为,打仗最根本的一点,就是让对手在预期的时间,来到预期的地点,与我们决战。如果做到这样,这仗也就胜了一半。” “那你如何让乐王上这个当?” “老大人,晚辈听说荆楚西部,几位土司屡乱不止,朝廷应该想要彻底平定它了吧。何不借这个名头设下一局...” 听岑国璋说完自己的想法,王云默然不语,杨谨有点兴奋地说道:“益之是想行假道伐虢之计。” “不,这不算假道伐虢之计,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王云突然说道,“好了,岑益之,你回去上课吧。” “遵命!” 等岑国璋离开后,杨谨轻声问道:“老师,这个岑益之如何?” “天纵英才。居然跟我想到的平定乐王的计策如出一辙。” “啊,如出一辙?” “嗯,差不多。我去豫章放过粮救过灾,去吉春、虔州剿过匪,还去荆楚主持过秋闱,知道那边的情况,所以能想到这些。岑益之没去过吉春虔州,却能想到这些,看来是胸有乾坤,所以他信手能把豫章、荆楚等地的地图画出来。” 杨谨更加心切了,“老师,收下这个岑益之吧。至少在断案行军打仗这块,你老人家算是有了衣钵传人。我们师兄弟愚钝,在这两块一直没有什么天赋,深有遗憾。现在有他,多好。” 看到王云默然不语,杨谨继续劝道:“老师,岑益之我们多番观察过,生性跳脱,不拘一格,小节有缺,但大义却能坚守不移。人无完人,老师何必计较那些小缺点呢?” 王云摆摆手道:“不是这个。我现在苦恼的是,如何降伏此子。这小子聪慧绝顶,拜我做老师,十二分的愿意,因为对他大有好处。可我想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地传承我的衣钵。” 杨谨听了后,默然了一会,突然笑道:“老师,这真的有难度。这小子,让人琢磨不透。” 正文 第123章 休沐小憩 今天是休沐日,跟朝廷衙门作息时间一致的国子监,也跟着休息。 岑国璋摇着拨浪鼓,逗着大姐儿玩。 “小乖乖,拨浪鼓,这是拨浪鼓,可好玩了,我昨儿在福隆寺门口的集市上买的。来,给爸爸笑一个。” 大姐儿盯着拨浪鼓看了一会,又盯着后面的那个蓝银看了一会,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平日里围着我转的是三个大美女,怎么突然混进来这么个玩意,太丑了,严重拉低了我们家的平均颜值。 “噗噗--噗噗”大姐儿吐着泡泡,然后咿呀咿呀地叫唤着。 等了一会,也没见口水泡泡把这个蓝银带走,于是觉得有点无聊,自己玩起来。一会蹬腿,一会舞手,比刚才看那个砰砰乱响的破玩意,还有后面的那个丑蓝银要好玩多了。 大姐儿咯咯地自己笑了起来。 岑国璋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在那里鬼叫起来,“大姐儿看到我笑了,笑得可开心了。” “是吗?”在旁边嘎吱咬着糖耳朵的俞巧云凑过头来。 看到漂亮小阿姨出现在视线里,大姐儿可高兴,终于不用看那个丑蓝银了,看得我眼都痛。大姐儿咿咿呀呀地叫唤着,伸出肥嘟嘟的小手,要小阿姨抱抱。 俞巧云一把抱起她,继续吃着糖耳朵。她拿着半个糖耳朵,在大姐儿面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说着话。 “大姐儿,你云姨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决心,准备吃遍京津燕云,把京师、塘津和直隶的所有小吃都吃一遍。等你长大了,云姨就把这些宝贵经验传授给你。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都是我云姨亲口尝出来的。” 大姐儿挥舞着小肥手,继续咿咿呀呀地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可以吃! “你吃不了,你只能喝你妈的奶,再吃点米糊糊。”俞巧云似乎听懂了咿咿呀呀里的意思。 不,我都长牙了,可以吃这些东西了。不信,你塞一个进我嘴里,我咬给你试试。 “不行啊大姐儿,上回我给你塞了半个棉花糖,太太没怎么样,你洛儿姨却甩了我几天脸色,说我不应该这样。整整四天,只能啃烧饼和包子吃,老惨老惨了。” 听着大姐儿跟俞巧云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对话,岑国璋长叹了一口气,唉,女人,天生是对头,也是天生的盟友。 不理了,眼不见心不烦! 岑国璋从西厢房里出来,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踱步,像极了一位能攒五千亩良田的地主老财,在巡视着自己的地盘。 这座京师西城的院子不大,才二进,布局跟富口县那座院子差不多。外进住着常无相,以及从曾府借来的两位长随。内进住着一家人,还有曾府借来的几位老妈子和丫鬟。 京师久居不易,尤其在东贵西富的西城买上这么一套院子,耗费不小。 但是对于现在的岑国璋来说,完全不是压力。其它的不说,光是城西码头商业区建设,他就跟隆利昌联手,在中间分了不少钱。 可以这么说,他以领先这个时代的眼光和手段,光是一个商业区项目,就解决了财务问题,迈入到财务自由的行列。 看着自己在京师繁华地区置办下这么一座独门独院、两进的宅子,岑国璋心里满是自得,如同是提前实现一个人生小目标的成功人士。 内院里种着两棵树,都是长大的柿子树,有四五米高,这会还没到花期,只是叶子全长出来,绿油油的,有点晃眼。 岑国璋抬头看了几眼,又慢慢踱到北屋正厅里。玉娘正在那里挥毫抄录东西,洛儿在旁边帮她校对。 “啊呀,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绛珠妹子的诗集,还有她跟昌国公府姐妹们,在诗会上对的诗句,我看着十分地好,便借了过来,抄录一份。” “给我看看。” 施华洛在旁便嘴边一撇,“这些诗句,已经超过秀才范畴,不知老爷你看得懂吗?” 嘿,当面打脸啊!看我这暴脾气,我非得...!岑国璋接过那本诗集,恨恨地盯了施华洛一眼,老实地坐在另一边去了。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岑国璋倒吸一口凉气,“这诗写得,很是出尘脱凡,有点谪仙的意思,比喻构思得极巧。”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岑国璋叫出声来,“居然有这样不染俗世一点尘土的句子。” 玉娘笑了,“相公,你觉得如何?” “很好,就是太清奇诡谲了。” 施华洛闻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岑国璋,忍不住沉思起来,过了一会才喃喃地说道:“开始时我觉得很有意思,很好很新奇。但是多读几遍,觉得有些异样感觉,只是一时说不出来,想不到被老爷你一语道破。” “啊,这是怎么回事?”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玉娘说道,“前些日子,昌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举办诗会,绛珠姑娘请了我们过去。” “是不是在昌国公府上留宿一晚,第二天才回来的那次。” 玉娘笑笑说道:“就是那次。我们在园子里举行诗会,月出时分,还未尽兴,突然绛珠姑娘看到水池里有一个黑影,误以为是鬼。洛儿甩手就是一枚石子打了过去,结果飞起一只白鹤。洛儿姑娘当时有了灵感,念出‘寒塘渡鹤影’一句。” “绛珠姑娘十分欣赏这一句,连声称赞,‘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想要对上一句。她冥思苦想了许久,才对出‘冷月葬诗魂’一句。” 看着岑国璋沉寂不语的样子,玉娘小心地说道:“相公,我们当时只有女眷们在一起玩耍,起初他们府上的那位瑜三爷,还想加入,被绛珠姑娘一口回绝了。说请得有别府的女眷,瑜三爷加入进来就不方便了。” “相公,我们下回不再去了。” 岑国璋连连摆手道:“玉娘多虑了,你能结识到些好朋友,有机会出家去走走,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有芥蒂呢?我只是在想洛儿姑娘,你可真是文武双全?” “那又如何?武功底子是我父亲打得,圆月刀法是我娘陪嫁过来的一位老仆人传授的。他是安息皇宫的内侍,据说是安息第一用刀高手,我的刀法只学到皮毛而已。我娘非常仰慕天朝文化,所以我爹托了很多关系,请到了长河县的苍郁公为我启蒙。” “什么?洛儿,你的老师是苍郁公?”玉娘惊讶地问道。 “是的。只是他曾经是废太子的老师,他过世后,我爹叫我心里记住老师恩情就好,不要四处张扬。” “苍郁公是谁?”岑国璋好奇地问道,怎么又跟废太子扯上关系了。 “苍郁公是二十年前的天下大儒,也是废太子的老师。因为劝导废太子不成,失望之下告老还乡,回到了淮阳府长河县老家。后来废太子被废赐死,苍郁公认为自己没有教好太子,没两年郁郁病死。” 听了玉娘的话,岑国璋忍不住打量起施华洛,心里琢磨开来。她家到底什么条件,居然能请动废太子的老师做开蒙老师,这人脉这资源这财势,有点吓人啊。 施华洛像是看透岑国璋的心思,微微仰起头,对着玉娘,又像是在对岑国璋解释,“曾经听我母亲说,当年我父亲救过苍郁公独子的性命,才结下这份善缘。” 原来如此,都是人情。也是,人生在世,都是人情往来。待会我还要去赴曾葆华的宴会,这就是人情啊,莫得办法。 正文 第124章 花萼楼赴会(上) 京师刚下过一场雨,整个天空就跟洗过的一样。吸到肺里的空气,没有往日的干燥,带有一丝丝湿润的甜意。 但是地面却变成了大泥潭。 站在台阶上,看着街面上像是被人倒了一锅黄汤水,人走过,车碾过,会发出一种咕滋的声音,绽出一朵或一道黄色泥浪。 没法下脚啊,岑国璋犹豫了一会,心里都不想去赴这个约。 这泥路,走到目的地都成泥猴子,还怎么风花雪月?我还不如待在家里,看看女儿,陪陪老婆,再顺带着看看美女。 可是想起曾葆华的切切叮嘱,岑国璋只好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向常无相。 你是护卫随从,此时不挺身而出,还等什么时候? 常无相很无奈地看着岑国璋,眼神似乎在说,老爷,这泥路怎么走啊? 你不是寺庙武僧出身吗?学过水上漂吗?一苇渡江也行,飘过去。 老爷,你就是在为难我了,要不你请巧云姑娘跑一趟,她的蛛丝飞天,保证一点泥都不沾。 呵呵,你胆大你去叫,反正我是不冒这个风险。 老爷,我也怕被飞一身的飞镖。 两人在台阶上眼神飘来飘去,在旁边的门房老赵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车夫!”常无相眼尖,看到一辆马车从街口驶过。 他爆喝一声,把岑国璋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老赵更是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坐上马车,在泥泞马路上一路飞驰,岑国璋转头看了一眼常无相,“嗯,嗓门大还是有好处的。” 目的地到了,岑国璋抬头一看,“花萼楼”。 楼前空地里铺着一层砖石,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岑国璋刚下车,一位打茶围的伙计迎了上来,满脸笑容地问道:“客官,请问有座没有?” “己未科会试在京同年小聚。” 伙计的脸笑得更灿烂,“客官,请进东憩园。”然后对着楼里大喊道:“东憩园甲字座贵宾一位!” 提着前襟,岑国璋迈步走进了一座园子。 这是一间极大的花厅,举目看去,空旷得起码能坐一两百人,现在只坐了四五十位。曾葆华那一科进士,留在京里的不过四十几人,但是每人可以邀请三位亲朋好友,那就攀扯得多了。 这些人分成了十几伙,各自聚在一张桌子周围,议论着什么。岑国璋扫了一眼,看到几个熟人,便不急不缓地往那边走去。 这边一伙人,衣着华丽,极尽奢华,操着一口吴音。 一人在忿忿地骂道:“撇鬼头的东海会,硬是要逼死人啊。出趟海一支镖旗要收那么多钱,我还不如交给海关和水师。” “扯鬼头,交给海关和水师,还是保不得你平安。跟勒老虎吃肉,跟勒黄狗吃屙。在东海地面上,你不跟着东海商会,想死啊。” “那不行,总不能让他们一直骑着脖子上吃大头,早晚拱翻了他们。一帮海贼,有什么好猖狂的!我叫叔伯们找御史弹劾他们!” “人家不仅仅是海贼,还连着水师。谁不知道他们两家好得穿一条裤子?有时候朝廷派钦差检阅水师,各提督总兵还要去东海商会借人充门面。” “兵匪一家!”那人愤怒地头发都要直起来,“我们几家一定要团结起来,联络各家交好的清流御史们,大造声势,好好教训那些丘八,灭了那些海贼!一定要搬掉东海商会这座大山!” 岑国璋吓了一跳,该不是指着秃子骂和尚吧。我刚刚才跟东海商会会主的妹妹,兼二当家的,赴完管鲍之约。 转头细细一看,人家正在气头上,哪里顾得上自己这个无名之辈。 走到另外一桌,这伙人听口音是中原江淮一带的,说的似乎又是另外一件事。 “白莲教的人越来越猖狂,居然叫地方的地主乡绅们减租。不减租就纠集百姓,半夜里跑到地主家门口,念什么无生老母,念完往别人家里丢灯笼,然后是红灯照世,弥勒降生。火光冲天,片瓦难存,可真是了不得。” “我们那啊,也是白莲教一支,叫什么香教,听说是两浙那边跑过来的,原来是那边的白莲教的一支,叫什么拜香教分出来的。起了内讧,被赶了出来,然后沿着运河北上,嘿,结果在我们兖州落根生势了。” “这些人听说有飞檐走壁,撒豆成兵的本事,各个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真的假的?” “有人亲眼见过,一刀砍掉狗头的钢刀,一枪打死一头牛的火铳,施加在大师兄的身上,啥事没有。” 听着这话,这伙在中原和淮北一带横行的民间势力,到底是捻军还是义和团? 当时在运河上,自己只是远远地见他们开香坛,没见识过他们的神通。不过自己已经验证,这个世界没有仙侠副本,所以什么刀枪不入,撒豆成兵,都是个屁啊。 这时,隔壁传来丝竹之声,然后一个老生的声音唱起昆曲名段,《千忠戮·惨睹》。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有人在交头接耳地低声谈着自己的事,有人则侧耳听这动人心弦的唱曲。 一段唱罢,有人大声地叫道。“好!” 众人议论纷纷着,“这是哪位大家在唱?唱得真好!” “听说是白芙蓉。” “什么?秦淮河十二楼今年的花榜状元?花萼楼居然把她请来了。” “花魁唱老生?这可真是难得!” 一群人在那里大惊小怪的,恨不得冲到隔壁去,一睹芳容,却被伙计们委婉地拦下了。这花萼楼的幕后老板,不是他们惹得起的。所以就算这些人对艺术有再崇高的追求,也只能忍着! 过了一会,一个清丽委婉的声音唱响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不仅是在场所有的人,就连岑国璋也惊住了。 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一个人唱得吗?前面的《千忠戮·惨睹》苍凉悲壮,后面这曲《牡丹亭·游园》婉秀清丽,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不过细细一品,你会发现前面那段老生缺乏了一种悲愤,只是像模似样。 但是后面那段,却把一个年轻女子的慵懒、娇柔、幽叹,以及那份孤锁深远、韶华虚度和春光撩人唱得淋漓尽致。 “好!”大声地叫好声,把整座园子都震得哗哗作响。 正文 第125章 花萼楼赴约(中) 岑国璋走到老熟人那一桌,全春芳连忙起身,拱手道:“岑兄弟,你也来了。” “全兄,如此盛事,当然要来。” 两人笑了笑,各自坐下。 旁边的林泽友坐在那里不动,朝着岑国璋拱拱手,眼神互相打了招呼,然后他指着魂不守舍的夏自省说道:“老夏的魂,给唱跑了。” 夏自省双手撑着下巴,一脸痴呆地看着隔壁,仿佛眼睛能发出X光,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另外一边,然后看到了那位芳冠秦淮河的白芙蓉。 “真美,要是能一亲芳泽,就算把我家的五千亩良田卖掉都成。” “那不成,令尊非得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夏自省回过头来,嫌弃地说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家里有一位美如天仙的妻子,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妾,当然可以视美色为粪土!” “老夏,我们熟归熟,你要这样说,我还是可以告你诽谤!我告诉你,要是你再敢这么说,下回到我家吃饭,保不齐你会吃到什么。可能是一日断命散,也可能是含笑半步颠!” 夏自省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夫纲不振啊!你夫纲不振啊!丢我们男子汉大丈夫的脸!” “我夫纲不振,我丢大丈夫的脸?呵呵,至少我没有被夫人用扫帚追杀了三条街,是不是夏三街!” 夏自省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结结巴巴地争辩着,“我那是敬重夫人!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又什么“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引得岑国璋、林泽友咯咯地发笑,这一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看到两位好友笑得如此开心,夏自省越发地心塞,他恶狠狠地说道:“我虽然被婆姨追,但是总好过林兄跟我们喝了一回花酒,不仅被婆姨追打,还被罚在院子中间跪了一晚上。” 听着三人在那里互相揭老底,旁边的全春芳听得目瞪口呆,他喃喃地说道:“难道成亲了这么可怕?我马上写信回去,叫家里退了那门亲事。” 夏自省转过头来,惊讶地问道:“春芳,你还没成亲?你比益之还要大,人家都娶了三,女儿都有了,你怎么还没成亲?” “我这几年一直在外读书,又遇到祖父祖母过世,需要守孝,所以就拖到现在。” “你是我们中间最快活的一个!”林泽友指着全春芳说道。 “就是,出去喝花酒也不用担心回去挨打罚跪。”夏自省很是羡慕地说道。 “我出来喝花酒就从来不用担心。”岑国璋得瑟地说道。 “切!是谁听到长随在外面说,老爷,太太派人来催了。马上吓得手脚发软,屁滚尿流的要回家去?” 夏自省和林泽友一致鄙视道。 “我那不是担心回去晚了,闯宵禁怕撞到巡城御史。” 三个人在那里吹牛打屁,全春芳在旁边听得是越来越心惊。 这可如何是好,上回家里来信,说定的未婚妻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儿,才貌皆全,说好等着秋闱过后就回家去成亲。原本想着还是件美事,可是听三位仁兄这么一说,觉得婚后生活好恐怖啊。 要不叫家里退婚?不行,自己敢在信上这么写,老爹一定会追到京师来,打断自己的腿。 太纠结了。 “益之,你来了。夏兄,林兄,全兄,你们也都来了。”曾葆华走了进来,他一路上不断地打着招呼,最后在这一桌坐下。 “茂明兄,今天什么事,召集了这么多人?” “兰阳伯的三公子,是我们的同年。有人出钱,他出面,组织了这次聚会。”曾葆华笑着说答道。 “有人出钱?难不成有人要千金博盛名?”夏自省嘿嘿一笑地问道。 他们三位,是广文馆仅有的三位真材实料拼上来的,文采什么的不好说,但心眼转得快是一定的。 “夏兄,看破不说破。” “就是,有的吃,有的喝,有的听就行了,少说话。”岑国璋在旁边嘿嘿地说道。 “我还要一睹秦淮河花魁的芳容。”夏自省嚷嚷道。 “美不死你!”岑国璋和林泽友不约而同地翻了一个白眼。 曾葆华呵呵一笑,“白芙蓉可是那些人花了大力气请来的,那能让你这般轻易看到。” 说罢,他左右看了看,把头凑过来,低声道:“听说花萼楼把白芙蓉请来,动机不纯,好像是想讨好永宣坊的那一位。” “永宣坊,广安郡王?”林泽友轻声说道。 曾葆华没有做声,目光却表露无遗,就是这位,皇上的长子。 “广安郡王才十五岁,就敢往他府里送花魁?呵呵,皇上才登基不过四年,新的一轮夺嫡,却要开始了。”夏自省啧啧说道。 四人在那里轻声谈论着,感概万千,全春芳却左盼右顾,如芒在背。 这样的公众场合,谈论这样的事情,合适吗? 这时,旁边一桌传来轻的议论声,“听说寿阳长公主跟驸马爷吵上了?” “是的。听说是寿阳长公主的奶妈老嬷嬷在里面坏事。人家两口子正要闺房之乐,一个老妈子在旁边杵着,鸡皮鹤发,谁看了都要倒胃口。” “可是这是祖制,说是太祖皇帝怕驸马爷欺负公主,才定下这规矩的。” “太祖爷定的规矩?嘿,不好说,说不得!” 听到这里,全春芳觉得轻松多了。 想不到文人扎堆,一个比一个的胆子要大,谈的话题也一个比一个犯忌讳。仿佛在这群读书人眼里,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敢议论的话题。 岑国璋在一旁听着,却听出另外的意思来。 现在的人照样八卦,照样有着强烈的娱乐精神。既然如此,何不办份报纸?只是目前这种交通条件,一份报纸无法覆盖太大的范围,怕是真的要百花齐放,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报纸,可能会竞争激烈。 不过这样也好。 岑国璋把自己的想法一提,曾葆华眼睛一亮,“报纸,跟朝廷邸报一样的玩意吗?” “差不多,但是也有差异。邸报刊登着朝廷大事,少部分人才关注,老百姓谁没事看这个?他们更关心的东家长西家短,比如说滦州府某财主家的四姨太,跟当地一家寺庙的和尚跑了。来龙去脉,云云如此,百姓爱看。” “可是现在百姓里识字的人不多啊。”夏自省猛地插了一句。 “可以请一些考不上秀才童生的读书人,在茶馆酒馆里读报。” “好主意!”曾葆华和夏自省连连点头。 林泽友却冒出一句,“那这报纸靠什么养活?一份报纸,编写,印刷,售卖,读报,都要花钱雇人。总不能光靠卖报纸吧。卖得贵,人家不愿意买,卖得便宜,做报纸的人要吃亏。” “这个简单。”岑国璋淡笑道,“这里面有很多花活可以做...” 这时,园子入口轰的一声,像是惊起了一群鸭子。众人闻声纷纷翘首看去,是一伙人走了进来。 曾葆华也看了两眼,笑着说道:“正主来了。那位是兰阳伯的三公子,我的同年,这次聚会的召集人。他旁边那两位是昌国公的二公子吴玥和三公子吴瑜;再过去一位是盛国公三公子...” 原来是他们! 正文 第126章 花萼楼赴约(下) 吴玥和吴瑜,像是黑夜里两只萤火虫,成为园子里所有人的焦点。数百只眼睛看着他俩,嫉妒、巴结、冷漠、不屑,无数的目光在空中飞来飞去,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看着被人众星拱月一般的哥俩,岑国璋倒是没有什么波澜。 他们只是昌国公的两位小公爷,就算是昌国公本人又如何?根本不是一路人,顶多见面恭维几句,表面功夫做主就好了。 “咦,吴瑜是昌国公府上三少爷,他怎么比二公子吴玥还要受追捧?”岑国璋敏锐地发现一些细节。 吴玥总是站在比吴瑜靠后一点的位置。众人打招呼时,总是先跟吴瑜见礼,再跟吴玥打招呼。 “你不知道?”夏自省转过头来,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岑国璋身上转悠。 “知道什么?” “吴玥是公爷的妾侍所出。生母早年间就亡故了,他一直由公爷夫人张氏抚养,与吴瑜一块长大。府上叫吴玥为玥二爷,叫吴瑜为瑜三爷。但是礼法为大,嫡庶有别。吴瑜是公爷的嫡次子,在嫡长子亡故的情况下,他是昌国公不二的继承人,真正的小公爷。” 夏自省的话刚落音,林泽友冷冷地咕哝了一句,“小公爷,等爵位传到他手上再说。” 岑国璋瞪了他一眼,“少给大家伙招祸,一桌子菜,还堵不上你那张破嘴!” 吴瑜如同是冬天百花园里的腊梅,一枝独秀。 他满脸春风地跟众人打着招呼,笑得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猛然间看到岑国璋,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脸上还是春风一般的笑容,语气却没有那么客气。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吗?” “今天是贤良雅士们汇集一堂,你这俗人怎么来了?”吴瑜的脸肌终于恢复正常,板着脸说道。 嘿,见面就呛我,能耐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居然在我娘子以及两位,嗯,那个大丫鬟和厨娘面前,胡说八道,卖弄骚情! 别以为你长得帅我就不敢打你! “我在国子监读的就是贤良博学科,你说我是不是贤良雅士?”岑国璋讥笑地答道。 小子,论斗嘴,你还嫩点!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我现在就能怼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你只是还在读,还算不上贤良博学!”此时的吴瑜就跟一只见到死对头的小公鸡,全身上下的羽毛都竖起来了,斗志昂扬! “我好歹还在国子监就读。吴公子,瑜三爷,你老人家在哪里就读?” 吴瑜的脸红一会白一会,就跟唱川剧的变脸一样。 岑国璋早就从玉娘那里听说过,满昌国公府的女眷们都夸吴瑜,天资聪慧,读书那是过目不忘,诗词挥笔有神,偏偏就是不爱读经义。 不好制文也罢,你多读史农兵杂书也行。不,人家就好读个《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言情小说,没事就跟姐姐妹妹厮混在一块,宁可吃胭脂,也不愿灌墨水。 所以这位瑜三爷,上学比上坟还要痛苦不堪。偏偏老太太、太太都溺爱,拿他当眼珠子。现在都十四五岁了,还在族学里跟着一位“名儒”老举人厮混,就这,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岑国璋一招直中吴瑜的要害,偏偏还不愿意就此放过。 “这满园子里不是举人就是进士,我区区一介秀才,只敢躲在这角落里,虚心倾听教诲。看瑜三爷这傲视群才的样子,不知瑜三爷是哪一科的进士老爷?” 旁边那桌有人在喝茶,听到这话,噗嗤一声,吐得满地都是水。 太狠了,赤裸裸地打脸啊。谁不知道瑜三爷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绣花枕头,人人夸他满腹锦绣,偏偏连童生都考不上。 吴瑜气得脸都青了,满腔的怒火鼓捣着肚子的话,没经过脑子就说了出来,“什么文章经济,什么忠孝道德,考来考去,还不是考出个禄蠹来!我羞于为伍!” 这地图炮一开,整个园子无一幸免。 吴玥在后面脸都白了。 完蛋,回去非得被老爷骂死不可,一顿家法也逃不掉。可是老爷打了这位合府上下的眼珠子,老太太、太太肯定会把帐记在自己的头上。 跟着你出去,为何不拦着! 嘴巴长在他那张大脸上,自己总不好脱下袜子,把他给堵上吧。 唉,我是招谁惹谁? 吴玥连拉带拽地把吴瑜拖到一边,轻声说着话,“我的瑜三爷,你说什么呢?” 吴瑜红着眼睛,反问一句,“二哥,你也跟那些禄蠹一样,也要埋汰我吗?” 什么?你还委屈了! 吴玥恨不得上前去一把掐住吴瑜的喉咙。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不知人情世故的傻子弟弟!偏偏自己是庶子,礼法地位上要低一阶,说不得骂不得。 丢下他不管,回去他再一告状,反倒全成自己的罪过了。吴玥把一口后槽牙都咬碎了,阴沉着脸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传到老爷耳朵里,自个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吴瑜的脑子终于飞回来了,他把刚才说过的话回放了一遍,发现自己会遇到一大劫数,搞不好要渡劫失败,灰飞烟灭。 他一把拉住吴玥的衣角,苦苦哀求道,“二哥救我!” 吴玥扫了一眼园子里,发现大家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边在不停地往这边看。应该是吴瑜的话,像一阵风,传遍了整个园子。 这里坐着的不是举人就是进士,像岑国璋那样的秀才都少之又少。吴瑜刚才一番话,把这些人全部扫进去了。部分人听到这话后,暂时没有站出来怒斥吴瑜,已经很给昌国公面子了。 但是他看到另外一部分人听完传言后,激愤不已,在那里跃跃欲试,准备上前来打脸。 救你!谁来救我? 老爷花了那么多钱,跟其它几家勋贵家联手组织了这次聚会,为的就是让勋贵中的几位后起之秀,在士林里扬名长脸。现在要被人把脸打得啪啪响,到时候我这花骨朵一般的脸,也保不住,肯定要被老爷抽肿了。 “益之,你怎么跟昌国公的瑜三爷呛上了?”夏自省好奇地问道。 “因为他长得比我帅,就是看他不顺眼!” 岑国璋的回答让几位好友哭笑不得。曾葆华在一旁笑骂道:“益之,正经说话!” “这小子,就是一胭脂堆里的屎壳郎,就爱在女人周围蹦跶。他表妹,就是陈如海陈大人的千金,嗯,独女大小姐,跟我娘子一路结伴北上,成了闺蜜,然后时常受邀到昌国公府去做客。结果公府里的马桶盖没盖严实,把这小子给漏出来。” “这小子在自家姐妹面前没有男女大防也就算,反正再乱炖,也是烂在他们昌国公府这口锅里。偏偏这小子凑到我娘子跟前,先是赞叹我娘子的美貌,一听说她已经为人妇,就在那里说什么好好花朵一般的女子,非要嫁人,沾了男子浊气,变得死气沉沉。” 说到这里,岑国璋忿忿地说道:“你们听听,这像话吗? 夏自省噗嗤一笑,“这种话,瑜三爷真说得出来。” 林泽友在一旁却有些不豫,“此人说话不经脑子啊。他这些话,听着是极敬爱怜惜女子,可你不能这样说这样做。你是说痛快了,那女子怎么办?嫁人还是不嫁人?嫁人,如你所说,失去了灵性,不完美了;不嫁人,父兄嫌弃,你养啊?” “所以说,你这要是敬爱怜惜那些女子,就挺身而出,发力去改变那些陋俗。就算改不了全天下,把你昌国公府那些女子的命数改一改也行。可他有没有这么做?没有!反正嘴巴说,比实际行动要轻松多了。“ 听到这里,岑国璋拍案叫好,“林兄,你这番话真是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啊!” 正文 第127章 不欢而散 岑国璋在这边拍桌子,那边也有人在拍桌子。 一位进士把桌子拍得山响,愤然站起身来,指着吴瑜大骂道:“你不过一介纨绔子弟,依仗祖德遗荫,富贵人世,不知道感恩戴德,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大放厥词,居然敢说我等功名之士都是禄蠹!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现在回去就写奏章,弹劾你这样不学无术,却肆意辱骂圣学的混账!” 说吧,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有他打头,在座的人一下子去了一半。 这伙人估计早就对昌国公府为代表的勋贵们不满,只是刚才碍于颜面,必须得敷衍着,现在有了借口,肯定是先骂一通,然后扭头就走。 剩下的一半,要不是还想看热闹,要不就是跟勋贵们关系有些深,实在抹不下这个面子。 园子里冷寂得像是冬天当面泼了一盆凉水过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召集人,兰阳伯的三公子和几个人坐在那里低声窃语了几句,然后走过来,先跟曾葆华拱手作揖,互相见礼。 完了转过头来,对着岑国璋,微笑地说道:“岑兄,解铃还须系铃人。而今这局面,你也有几分责任,不如出来说几句话,化解这段恩怨。大恩大德,我兰阳伯府、盛国公府、昌国公府必定铭记在心。”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夏自省的右手在不停地转动着身前的酒杯;林泽友满脸的冷笑,几乎能凝固成冰渣子;全春芳气得浑身微微颤抖。 曾葆华似笑非笑,但是眼睛里的寒意,在闪着光。 岑国璋低着头,右手一伸,筷子夹起一截九转大肠,塞进嘴里,满嘴油水,然后兹吧着嚼了起来,把兰阳伯的三公子晾在了一边。 三公子脸上那很得体的笑意,一点点消散,然后换上一层淡淡的愠色。但是戏还得唱下去,他咳嗽了一声,朗声道:“岑兄!” 岑国璋猛地转过头来,很惊讶地说道:“公子在跟我说话吗?我还以为你在跟瑜三爷说话呢。” 三公子脸色更愠!吴瑜离这隔着半个园子,我站在这里跟他说话,是我有毛病还是他有毛病? “瑜三爷心直口快,一不小心说秃噜嘴了。再说了,他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嘛,大家骂一骂,出出气就算了。” 听了岑国璋的话,兰阳伯三公子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阴恻着脸问道:“岑兄,你这是不给我兰阳伯府面子?” “公子口口声声兰阳伯府如何,难道你能代表兰阳伯府?”岑国璋没好气地反问道。 兰阳伯三公子言语一噎。 虽然他开口闭口我兰阳伯府如何,可他真代表不了兰阳伯府。他爹兰阳伯还在,就算他爹现在蹬了腿,他上面还有两位哥哥,都是嫡子。 所以他想代表兰阳伯府,难度非常大。 三公子脸上接连变了几个色,最后一甩衣袖,径直离开了。 “妈蛋的,正主不敢找,偏偏来找我!真当我是软柿子!那些话不是我从人家喉咙里抠出来的,是他自己蹦出来的!干嘛要我去收拾!谁拉的屎,谁自个收拾干净!” 岑国璋在那里忿忿不平道,声音虽然低,但是在寂静的环境里却传得极远。尤其是兰阳伯三公子刚才一番动作,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过来。 所以岑国璋刚才的一番话,全都钻进众人的耳朵里。兰阳伯三公子听到这话,明显地脚步有点乱。 等岑国璋转过头来,发现旁边那一桌的人迎着自己的目光,忍不住往后面退了退。 花萼楼一场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外面街面上还是黄泥汤,岑国璋等了半天,常无相把嗓门都喊哑了,都没招到一辆马车。无计可施的他,死皮赖脸地钻进曾葆华的马车,非得让他送一程。 至于常无相,动作麻利地坐到前座,屁股一拱,把曾府的马车夫都挤到一边去了。 “益之,你可真是会把握机会啊。”曾葆华笑呵呵地说道。 岑国璋知道瞒不过精明的他,笑着答道,“我们这种人,没根又没势的,很可怜的,机会少得令人发指!当然是逮到一个机会就赶紧上。” “可怜瑜三爷,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垫脚石,名声在士林里算是毁了,以后没人敢做他老师。” “他天生不好经义制文,这样不真遂了他心愿。等他有一天明白过来,会感激我的,当面来感谢我祖宗十八代。” 曾葆华哈哈一笑,突然沉声道:“覃大人想让我去户部帮他忙!” 踩昌国公府吴瑜瑜三爷,对他们来说不是要紧的事。他俩想聊的事情,比这重要的多。 岑国璋稍微一琢磨,吓了一跳,“他准备动手了?” 曾葆华点了点头。 岑国璋沉吟道:“他这是拉你去分担火力啊,茂明兄,你可要想好了。” “逋税者,勋贵为数不少。而拖欠国库者,更是勋贵最重。他们巧取豪夺,在江南、两浙占据了大量的良田,却各种借口逋税不交。因为先皇仁德,从国库里借银子给他们做本钱。他们要不赚得金山银海,要不吃喝玩乐,亏得一文不剩。不管如何,反正现在是不想还国库一分一毫。” “他们逋税拖欠,可朝廷还得维持,只能丁吃卯粮,只能增税加赋。最后苦得还不是百姓。百姓疾苦,则本朝根基动摇。益之,你我从豫章一路北上,路经江淮、江南、岭东、直隶,耳闻目睹。又听我同年谈起两浙的情况。” “地方上种种弊端,百姓们水深火热。偏偏越是富庶的地方,积弊越深,百姓越苦。整个江南中原,就像是铺满干草柴禾的屋子。不动不行啊。” 听曾葆华侃侃而谈一番话后,岑国璋却长叹一口气,“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其实勋贵在这些地方积弊里,并不是危害最大的。只是他们在皇上那里...” 曾葆华默然一会,“解开死结,总得一步步来。” “茂明兄,都知道是死结了,怎么解得开?” 曾葆华长叹一口气道:“解不开...也得解啊。” 在皇城勤政殿里,正弘皇帝听着都知监掌印太监周公公,说着今天在花萼楼发生的一切。 听到最后,正弘皇帝笑着说道:“周大伴,你说这岑益之,是不是跟昌国公府八字不合?” “皇爷说得没错,肯定是八字不合。”周吉祥笑呵呵地说道,还搬着手指头算,“在富口县,他跟韩苾原本好好的,还得他青睐举荐,结果因为招女婿结亲的事,一转眼就翻脸了。到了京师,家里的夫人机缘巧合跟陈财神的女儿,昌国公府的外甥女结成了金兰,偏偏又跟那位吴瑜呛上了。” “八字不合的好啊,要是人人都跟那边携手共进,就没有朕的余地了。对了,昱明公是不是想收此子做弟子?” “皇爷,根据昱明公身边的人回报,是有这么个意思。只是昱明公迟迟未下决断。” “知道原因吗?” “回皇爷的话,这个奴才不大清楚,想来猜去,还是怕这个岑益之太跳脱了吧。” 正弘帝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这小子,是挺能折腾的。朕决定要用他的时候,也有些担心,到时候闹大了,不好收尾。” 正文 第128章 不要跟我提什么诗会! 看到岑国璋打着哈欠从北屋出来,施华洛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问道:“老爷,你又要去参加诗会吗?” “诗会?我要参加斗狮子大会。”岑国璋没好气地答道。 也就是你,我实在打不过,要是换做其他人,跟我提诗会的事,我当场就翻脸了。 施华洛凤眼一吊,小样,还敢在姑奶奶面前炸刺! 看到情景不对,岑国璋加快了脚步,嘴里嘟囔着:“诗会,好女子就该在家好好待着,要不跟闺蜜们一起耍耍,参加什么诗会?抛头露面,招蜂引蝶,你当天下的读书人,都跟我一样,表里如一的优秀?很多都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最后一句刚说完,身影已经在内院的角门消失。 施华洛觉得有点奇怪,回到花厅里,好奇地问正在叠小孩衣物的玉娘。 “太太,老爷今天怎么了?吃了火药吗?” “谁叫你提诗会了。”玉娘笑着答道。 “诗会?难道这诗会犯了他什么忌讳?” “相公他啊,在诗会上丢脸了。” 施华洛还没有开口问详情,俞巧云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端着一盘小吃,坐在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太太,老爷出了什么丑,快给我们说说,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施华洛顺势坐下,也兴高采烈地附和道:“是啊,太太,赶紧跟我们说一说。” 玉娘哭笑不得。正好她叠好了衣物,一边轻轻地晃动着旁边的摇篮,一边开始说了起来。 “前天,相公去金鱼池参加了一个诗会,博翰公召集的。” “博翰公?”施华洛惊讶地问道。 “对,就是他。” “太太,洛儿姐姐,博翰公是谁?他跟薄幸郎是一家的吗?都姓薄。”俞巧云一边嚼着金丝蜜枣脯,一边好奇地问道。 “薄幸郎?你从哪里听来的词?” “上回在昌国公府,姐姐妹妹们一起听昆曲,有听到唱薄幸郎。”俞巧云咽下嘴里的枣肉,随口唱了起来,“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玉娘和施华洛从未听俞巧云唱过曲,今天听她一开腔,都被那清丽的声音惊呆了。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今天听巧云这歌声,终于明白了这句诗的韵味。”玉娘感叹道。 “‘歌韵巧共泉声,间杂琮琤玉。’说得就是巧云妹妹的歌喉。” 俞巧云找出一串糖葫芦,滋溜滋溜地舔舐起来,红彤彤的果子,跟她的嘴唇一个色。 “太太,洛儿姐姐,你们说得什么,是诗句吗?听起来好顺耳,好优美动人。” “是诗句,夸你唱得好听呢!”玉娘和施华洛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才唱得不好听,老爷听过一回,说唱得跟驴叫的一样。” “他是耳朵有毛病,歌仙唱的歌,在他听来也跟驴叫一样。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施华洛忿忿地说道,突然想起刚才的话题,连忙追问道:“太太,你刚才说到博翰公的诗会,老爷出了丑,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公跟昱明公、杨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参加了这次诗会。参加的人有去年的状元路大人,上一科的状元姜大人,有六十多位进士,有微澜公,有达黎公,还有修心公子。” “修心公子也去了?”施华洛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修心公子?干什么的?大夫郎中吗?专治心病的?”俞巧云好奇地问道。 玉娘莞尔一笑,“修心公子,他可不是大夫郎中,也不治心病,不过他专门偷人家的心。” “啊,还是个窃贼。怎么开诗会还要请个窃贼去?”俞巧云嘟囔着说道。 玉娘和施华洛实在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我的傻妹妹!” “这个修心公子,做得一手的好诗词,传唱大江南北。世人说,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人唱他的词。好多闺楼女子,读了他的诗词,一颗芳心就被偷走了。” 听到这里,俞巧云悄悄看了一眼施华洛,没有发现异状,于是又继续吃东西。 “听说他跟昌国公的瑜三爷是好友,所以在诗会上故意借机发作,好好奚落了相公一番。” “啊,怎么个情况?太太赶紧给我们说一说。” “博翰公出了一个题,以四季之夜写诗。修心公子挥毫写下《春夜即事》,‘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包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此诗一出,赢得满堂彩。修心公子哂然一笑,突然对着相公说道,大家都在传闻,国子监来了一位大才,居然博得昱明公器重,想必诗词皆佳,何不挥毫作一首,让我等一睹风采。” 施华洛噗嗤一声乐了,“这不是把老爷架在火上烤吗?” 她在岑府待了时间久了,知道岑国璋聪慧机敏,计谋百出,经义方面,咬咬笔管,也能憋出一两篇文章来。唯独诗词方面,那真是十窍通了九窍。 玉娘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俞巧云却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修心公子,太持才自傲。他只是想要让老爷出丑,为何还要把昱明公点出来?” 施华洛愣了一下,点头道:“修心公子,确实过于狷狭了。”然后又急着追问道:“那老爷是如何应对的?” “相公坦然道,他才学浅薄,所以才到国子监来进修。素来仰慕昱明公,只是愧于自己无知,不敢奢求列于门下。今日来参加诗会,就是来学习诸位大才的诗词文采,好有所长进。” “说得真好!”俞巧云一拍大腿,猛然叫道,把正在旁边摇篮里酣睡的大姐儿吓了一哆嗦,招来了施华洛恶狠狠的目光。 她吓得一缩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愧是鬼精的老爷。他这话一出,就没得尴尬了,反倒称托出那位修心公子不厚道。” 施华洛摇了摇头,“话虽这样说,可是文人的心眼,有时候比我们女人的心眼还要小,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没错。相公跟我说,后来以修心公子为首的那伙人,话里话外的讽刺他,连诗词都不会,怎么敢自称是士子文人。原本他憋着一口气,忍一忍就算了,后来实在受不了,就回了一句,皇上和朝廷又不是看谁的诗词做得好,就点谁为状元。” “就是,本科和上科的状元都在,他俩的诗词文采,肯定不如修心公子,难道还要把状元之位让给他?” 玉娘看了看施华洛,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谁知道博翰公出声,说诗词歌赋是士子文人的基本功,不求作得绝佳,但总要能做得出一两篇来。” “啊,博翰公这么说?”施华洛瞪圆了眼睛。 “我就说,这博翰公不是什么好人,肯定跟那个薄幸郎是一伙的。”俞巧云在一旁忿忿地说道。 “相公被这么一说,后来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就这样憋了一肚子气。所以你跟他提诗会,他怎么不会跟你急眼。”玉娘淡淡地说道。 施华洛默然了一会,最后愤然道:“那个修心公子,还有博翰公,确实不是好东西!” 俞巧云一边吃着绿豆糕,一边看着施华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正文 第129章 你跟我说这个? 岑国璋运起丹田气,手臂升直,运笔如游云惊龙,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一首诗。 写完后,岑国璋站在桌子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 转头对玉娘和施华洛说道:“我也就是没个急才,平日里这些佳句妙词,就像是凝固在脑子里一样。只要给我些时间,肯定能想出让他们大吃一惊的好诗来。” “哦,让我看看相公写了首什么好诗。”玉娘抱着大姐儿,上前一看。 看完后憋着笑,赞许地说道:“果然是那些进士老爷们写不出来的诗句,他们看了后确实要大吃一惊。” 施华洛一惊,“老爷开了窍?能写好诗词了?” 她凑到桌前,仔细一看:“潇潇一夜春雨,醒来没个头绪;想想世上烦事,还是接着睡去。” 施华洛先是冷笑一声,随即又神情复杂地转过头来,对岑国璋问道:“老爷,要不要我拿到翰海阁请老师傅裱一下?” “还是不要了。拿出去请老师傅一裱,我的诗词就传出去了,就怕到时候来讨诗词的人,会把我们院子的巷子口给堵死了。” 岑国璋很矜持地说道。 “大言不惭!老爷果然是做官的,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施华洛实在受不了,翻个白眼离开,“我去准备中饭去了。” 俞巧云最后凑过来,“嗯,不错,老爷这笔馆阁体,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底,是练不出来的。还有这诗,很工整,一看就是大学问家所做,一句六个字,不多也不少。” 玉娘笑出声来,借着给大姐儿喂奶,转到另外一边去了。 岑国璋气得脸比锅底还要黑,他上下打量着还在咬着米花糕的俞巧云,想找出来她身上到底哪里藏着相思柳叶镖,最后还是恨恨地说道:“吃,吃!就知道吃!等大姐儿长大一点,你跟着她一块抢吃的!” 气呼呼的岑老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端着一壶茶,就着茶壶嘴喝。 放凉的茶水顺着喉咙直下,微苦回甘,带着一丝丝云雾中的凉意,终于将他肚子里满腔的怒火都消除了。 算算日子,自己到京师已经三个多月了,国子监进修也进入正规。其它的不说,至少一篇四平八稳的制文可以挥笔而成。 仔细想一想,无非就是这年头的公文格式,多写几遍,摸清套路就好了。 富口县那边,宋公亮、杨金水(杨井水)、王审綦、罗人杰、岑毓祥和唐峻来每一旬都会写信来,讲县里的情况。 城西码头商业区,十分地红火,已经成了星子湖地区最繁华的码头,甚至有大江上的船只,特意多走了几十里水路,到富口县码头来停一停。 每家商铺都是日进斗金,为富口县创造了上千“工作岗位”,更为富口县增加了不菲的“财政收入”。 其它方面,也都萧规曹随,不过署理知县丘好问在打击地方豪强方面,毫不手软。打着韩尚书旗号的几户大地主,还有十几家在乡间横行的大户,被他抓到了把柄,好一顿削。 丘好问也会每月写信过来。不过他还是那个脾性,信里即感谢了岑国璋在富口县打下的好基础,也指出他施政方面有缺陷,投鼠忌器,对鱼肉百姓的大户们没有好好压制... 岑国璋对豪强大户也没有好感,但是他知道,在没有解决经济基础这一根本性问题,一味地打压,根本不是正本清源的的办法。 施政观念有差异,没有办法,就当丘老爷放了屁,还是数千里之外的屁,啥味都闻不到,根本没有影响到我。 岑国璋把茶壶放到旁边的小桌子上,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树叶里漏了下,一闪一闪的,就像湖面上的鳞光,有点晃眼。 樊春花这会到哪里了?按日子算,应该过了德州府。自己辛苦耕耘了三四个月,终于为老樊家留下了种子。 太不容易啊,我真是鞠躬尽瘁,献完青春还要献子孙! 这女子,心真硬,有了孕辰反应,找了四位郎中大夫确定有了喜脉,当机立断就起身离开京师,南下江宁,一刻都不多留。 难怪能统领数千江湖豪杰,这份做事的干净利落劲儿,一般男子都比不得。可是自己居然有些舍不得。 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樊盟主,温柔似水,有容乃大,岑国璋有些乐不思蜀。日久生情,他发觉自己喜欢上这位有相貌又有身材的好女子。 此时的岑国璋心里有点空荡荡的,似乎缺失了一块。唉,此时此情,应该吟诗一首才应景。 这个...那个...此情可待...这首诗已经有了。 唉,为什么一到作诗,自己的脑子就成了浆糊呢?平时的聪明劲都去哪里了?难道自己的天赋树点错了? 这时,俞巧云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那模样,就跟偷地雷的狗汉奸一个德性。 她走到岑国璋跟前,自己搬了张小马扎,在不远处坐下。 “老爷,吃东西不?这是许不三家的干酿紫葡萄,又酸又甜,可好吃了。”俞巧云伸出右手,摊开手掌,白藕一般的手心上孤零零地放着三四粒干瘪的葡萄干。 这丫头,好像比刚来时白多了。记得刚来时,严重怀疑她家有昆仑奴的血统。后来成了灰姑娘,现在都快赶上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也没有她舒坦,人家还要给七个小矮人洗洗涮涮,换口吃的。她是一天到晚屁事不用做,时时嘴里都有吃的,比自己这个老爷还要舒服。 看到岑国璋盯着自己手心里的葡萄干,俞巧云居然有些紧张。 自己只是客气一下,老爷该不会当了真吧。 许不三家的干酿紫葡萄,可贵了,自己咬牙跺脚积攒了十来天的零花钱才买了一包,现在只剩这么点了。 再好吃也不能再买了,买了它就不能买其它好吃的。这对于俞巧云来说,比错失几十万两银子还要心痛。所以剩下的这几粒,要是被老爷吃了去,俞巧云今晚睡觉都不香了。 看到岑国璋收回目光,往靠椅上一躺,鼻子一哼,“小孩子吃的东西,不吃。” 俞巧云连忙把手心里那几粒葡萄干塞进嘴巴里,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了。 “老爷,我跟你说两件事。” “什么事?说吧。” “昨天我在南城买吃的,遇到一个人。” “谁?” “田师爷。” “嗯,胡大人的师爷,田文礼田师爷?” “就是他!” “奇怪了,胡大人不是去岭东赴任平阳府通判去了吗?田师爷也应该跟着一块去了啊。” “那我就不知道。我跟着他,看他住在南城佑远客栈,老爷有心,可以叫人去找他。” “嗯,我记住了。还有什么事?” “老爷,我发现啊,洛儿姐姐喜欢上你了。” 正在喝茶的岑国璋差点一口水呛死。 正文 第130章 算了,我还是先走了吧 岑国璋咳嗽半天,终于把气喘匀了。 “你就看出这个?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很明显啊。”俞巧云一本正经地说道。 “以前洛儿姐姐可喜欢修心公子和博翰公的诗词,天天捧着他们的诗集在读,恨不得一天三炷香供起来。现在听到他们在诗会上说老爷你的坏话,居然翻脸说他们不是好人。可见老爷你在她的心中地位有多高?” 哦,如此说来,自己在施厨娘心里确实有些分量。不过精明的岑国璋从这句话里,听出别的意思来。 “那你上回怎么还说修心公子是窃贼,博翰公跟薄幸郎是一家。” “啊,老爷上回一直在外面偷听?我也是听太太解说后才明白过来的啊,所以现在才过来跟你说。” 俞巧云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很真诚地说道。 “巧云啊,你要是个男子身,在官场上也是一把好手。你这装傻的功夫,炉火纯青啊。” 俞巧云又是那句话,“老爷,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岑国璋眼珠子一转,问道:“巧云,你打得过施姑娘吗?” “要是隔远了打,我有胜数,要是近身,我打不过她。”俞巧云居然真得好好地想了想。 “那就是各有胜算,五五开了。”岑国璋笑了起来,只是他这笑意让俞巧云十分地怀疑,心生警惕。 “巧云,想不想更多的零钱买吃的?”此时的岑国璋笑得贼兮兮的,像极了怪蜀黍。 俞巧云每月的月钱是一两六钱银子。 对于一位武林高手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常性好吃懒做的丫鬟来说,已经是高收入。 有自知之明的俞巧云从来不拿着相思柳叶镖进行武装涨薪。这也是她一直到现在还能继续留在岑府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让俞巧云苦恼的是,一两六钱银子在富口县买零食吃,绰绰有余。但是在京师这个地界,却非常地吃紧,这里的小吃零食太多了,一两六钱银子,根本不够买的。 入不敷出啊! 听到岑国璋这么一说,俞巧云大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 “老爷,你要给我涨薪水了? 岑国璋的脸一黑。 干事不积极,吃饭你第一! 你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偷奸耍滑和吃这两件事上去了!这样的丫鬟,自己雇来干什么,当祖宗供着? 要不是看在你是当年天下第一暗器唯一传人的份上,还有那么一丢丢用处,一两六钱银子都不想给,早就赶你出门了。 “不要提涨薪水的事,这三五年都不要提。不过老爷可以指出一条明路来,让你可以多吃不少零食。” 俞巧云先是犹豫了一会,最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老爷,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给你做姨太太的,不管给我多少钱,买多少好吃的,我都不会答应的。” 岑国璋真的又气又恨啊,羞恼得恨不得在院子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算了。 “天天想着当姨太太,你还不够格呢!”岑国璋气恼地骂道。 “我就知道,自从洛儿姐姐来了之后,你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就全转到她身上去了!”俞巧云冷冷地说道,一脸我全都知道的神情。 苍天啊,厚土啊,哪位路过的神仙姐姐,你行行善,发发慈悲,赶紧把这个妖孽收走吧,我真的是一刻都受不了。 岑国璋哭笑不得地说道:“大妹子,我说的意思是你可以拿这个去敲诈施姑娘!反正你跟她是五五胜数,用不着怕她杀人灭口。她脸皮又薄,怕你胡乱说出去,肯定愿意花钱买平安。她的月钱,可是你的好几倍。” 俞巧云眼睛亮了,脑子里全是南城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吃。她转身就往屋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叫道:“洛儿姐姐,你事发了!赶紧收买我吧!” 真是造孽啊!岑国璋捂着脸哀叹道。 随即听到施华洛恼羞成怒的骂声,“俞巧云,你作死啊!” 岑国璋猛然间觉得此地太危险了,一跃从躺椅上跳起来,飞奔出了角门。刚到前院,遇到门房老赵引着一人进来了。 正是王云家的老仆人。 “岑大人,我家老爷请你明天上午到革营庄的庄子一叙。这是我们老爷的请帖。” “昱明公请我过去?好,请回去告诉昱明公,我明天上午准时到。老赵,替我送送老管家。无相,无相,赶紧陪我出门,买套新衣衫,明天好去昱明公庄子上赴约。” 出了院门,上了马车,常无相好奇地问道:“老爷,你这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像是被狗在屁股后面追着咬。” “无相啊,要是你被相思柳叶镖和圆月弯刀联袂追杀,该怎么办?” 常无相想象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肯定得赶紧跑,留在那里就是等死!” 看到岑国璋心有余悸的样子,常无相忍不住问道:“老爷,平日里看你在太太和两位姨,嗯姑娘之间游刃有余,怎么今天就翻船了?” “什么叫翻船?脚踏几只船才叫翻船,我才一艘船!”岑国璋怒不可遏地问道,“你告诉我,什么踏马的叫翻船?什么踏码的叫踏码的翻船?” 常无相看着怒气冲冲的岑国璋,满是悲悯。 这个男人确实可怜。 家里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偏偏只能看不能吃。因为你打不过人家,人家根本不甩你。想用强都不够体格。 可外面的人都认为他尽享齐人之福。知道实情的常无相,觉得自家老爷真的好冤。 白担一个虚名也就算了,偏偏这两位姨太太都不是的丫鬟和厨娘,在老爷面前颐指气使,丝毫没有下人的觉悟。 要是两位能让老爷沾了身子,在常无相想来,这万般委屈受着也都值得。可惜老爷到现在,任意一个都没闻到味。。 唉,老爷哦,你真的是太可怜了。 “无相,你说昱明公找我过去,有什么深意吗?” 常无相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岑国璋的心思却转到另一方面去了。 听到问话,常无相愣了一下,随即对岑国璋敬佩不已。 老爷真是好样的!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从来不放在心上。他的心里只有事业和仕途。 “老爷,莫非是昱明公想通了,愿意收你做弟子了?”常无相猜测道。 岑国璋摇了摇头,“大人物的心思,很难猜啊。希望是好事。” 正文 第131章 大事成了! 岑国璋穿着一件新买的青衫直衣,带着网巾。里面的头发梳理得整齐,还抹了油,光亮得像是狗用舌头舔过的。 走进革营庄,他对这里的环境有点好奇。 低矮的房屋,杂乱的巷道,臭污满塞的水沟,还有一堆堆的苍蝇。让岑国璋深刻怀疑,昱明公约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看人家韩尚书,为了看星子湖的湖景,散心消郁,修了那么一座别致的院子,还养了一个戏班子。 再看看这里,同样是文官的别院,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跟着出庄迎接的仆人,一直走到庄子前。 门口种着一排柳树,青枝翠叶,郁郁葱葱。嗯,这算是有那么一点味了,有点像文人的别院庄园。只是一扇黑漆漆的院门,显得很普通。 旁边还没有石狮子,不威风啊。 “岑大人,请进!我家老爷在里面等着。” 走进院子里,绕过照壁,穿过前厅,走到后面的园子里,豁然开朗。 中间挖了一个不大的池塘,两亩多大。周围种着一圈的柳树,翠丝垂下,像是无数的钓鱼线,在水面上摇曳晃动。 柳树后面,是一圈石头或木制的座椅,疏散地落在假山花丛之间。 右边有一个大亭子,也是个大台子,可以遮风挡雨。台面上很宽阔,全用木板铺就。搽拭得干干净净,上面散坐着一群人。 上首正中间的是王云,穿着一身道服,与旁边坐着的,穿着常服的李浩等人截然不同。熟悉他的人,愿意穿道服已经表示对今天要发生的事情很郑重了。 他们都是士林文坛的大拿,捋着胡须,神情复杂地看着走过来的岑国璋。 下首坐着杨谨、薛昆林、曾葆华等人,看样子王云门下的弟子,只要在京的,都来了。他们满脸笑容地看着岑国璋。 那些自认的弟子,跑来听学的学子,没有资格进入到亭台上去。分散在池塘旁边的座位上,一边往这边看着,一边低声议论着。 哦,修心公子这个小白脸居然也混进来了,怎么哪里都有他,难道就因为他脸白? 走到亭台前,岑国璋停住了脚步。王云挥挥手,大声道:“上来!” 岑国璋心头一热,可算找到组织了! 自己在富口县,从小小的典史起步,单打独斗,一半靠本事,一半凭运气,总算站稳了脚根。然后又机缘巧合巴结上韩尚书,借着他翅膀又飞了一阵子。 但是很快又翻了脸,紧接着自己被那些王八蛋一个又一个的欺负。没有人撑自己,阿猫阿狗都敢到自己脖子上拉屎。这不算,这些王八蛋还专门拉稀的。 太踏马的欺负人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因为自己没有组织啊,没有强有力的靠山。孤军奋战,太累了! 现在好了,被天下知名大儒列入门下,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单打独斗。 岑国璋上前去,拱手作揖道:“晚辈岑益之,见过昱明公,见过诸位大儒名公!” 王云看着岑国璋,一脸的欣慰。 “今天唤你过来,是想与你商量件事。” “请昱明公明言!” “我想收你为弟子,传授本人这些年苦读圣贤书的心得,不知你可愿意?” 岑国璋拱手作揖道:“能拜入昱明公门下,学生三生荣幸!只求昱明公不嫌弃学生愚钝!” “好,你愚钝?哈哈!”王云大笑道,“今天有幸邀得诸位同贤俊才,就是想请为在下收弟子做个见证。” “恭喜恭喜!”李浩等人连连拱手祝贺道。 就在一团和气时,有人大声叫道:“我有异议!” 众人转头过去,原来是修心公子。 妈蛋的,我是偷了你老婆,还是欺负了你妹子,老是针对我!哦,我明白,因为我长得比你帅,还那么有才华,你嫉妒了! “你有异议?你有什么资格异议?你是昱明公的同辈还是好友?你一介晚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异议?” 面对岑国璋的斥问,修心公子语气一滞,随即朗声道:“昱明公的道德文章,天下敬重,想拜在门下者,如过江之鲫。这位岑国璋,诗词不精,经义不熟,何德何能,被昱明公收列门下?晚辈不服,替天下诸多学子不服!” 此时的岑国璋反倒不好做声,转头看向王云。 眼下这情景,也只有他出面解释才说得过去。 只见天下闻名的昱明公王云捋着胡须,淡淡地说道:“在下收弟子,除了学问品德之外,一是讲机缘,二是要过三关。岑益之的品行,有目共睹。在富口县昭雪冤案,为民谋利,不仅有岑青天美誉,更有岑财神之称。” “此乃雕虫小技,旁枝未节!”修心公子突然插话道。 曾葆华勃然大怒,呵斥道:“旁枝未节,你懂吗?你除了吟几句诗词,在青楼勾栏赢得薄名之外,还会什么?甚至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懂!长辈说话,可以随便乱插话吗?你的仁义礼节都学到狗肚子去了!不当人子!” 一通大骂,把修心公子骂得面红耳赤。 此子一向受人追捧惯了,养成了自傲不逊的脾性,却忘记了今天是怎么场合。就是他老师、他那三品官的父亲来了,都得老实地在一旁倾听教诲,何况他! 看到犯了众怒,修心公子不敢吱声。他虽然有名,那只是在井市瓦栏里。在正统的士子儒林里,根本不算什么。 王云淡淡一笑,刚才的事情像是庄子外面犬吠而已,继续说道:“学问不佳,这样才好。要是他才学皆佳,要我这老师做什么?” 众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在诸多名士大儒的见证下,岑国璋恭敬地向王云行了拜师礼,正式列入王门弟子之中,位列第四十九位。 至于正式的拜师礼物,王云叫岑国璋过两天补上,给师兄们,以及来听课的学子们打打牙祭。 礼毕之后,王云把岑国璋叫到书房,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地谈话。 “我收徒,最重要的就是过三关。只有通过了这三关考验,我才会决定收他为徒。” “请问老师,是哪三关? “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 岑国璋回想起自己与王云见面后的诸多事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老师就对自己进行了考察。 观其志,多半是从丘好问、曾葆华与自己的谈话中获取。 观其识,国子监那次肖本分污蔑全春芳偷钱包案,多半就是亲眼看自己的才识。 观其变,多半是花萼楼那次。 修心公子就是根棒槌,随便有人挑拨,他就会针对自己。李浩师伯跟着训斥自己,多半也是其中一步。当时自己要是年轻气盛,跟修心公子针锋相对起来,又或者跟师伯顶嘴,多半是过不了关。 唉,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收个徒弟这么多花头。 王云哈哈一笑:“你们这些后面收得弟子,确实要吃亏些。前面收得那些弟子,你的师兄们,都是随拜随收。后来拜师的人多了,才立下了这诸多的规矩。” “老师,那么对于我们这些后面拜师的弟子,有补偿吗?”岑国璋笑着问道。 王云指了指他,笑着答道:“有为师和那么师兄教诲你,护着你,还不够吗?” 在皇城勤政殿,正弘帝坐在龙案后面,默然不语。 周公公站在案前,低着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在正弘帝身边,站着一位头发胡须花白的公公,一动不动,双目微闭,好像睡着了。 “终究还是拜在昱明公的名下。”正弘帝开口说道了。 “上回王爱卿、李师的平定豫章逆贼方案,你们都听过的,觉得如何?周大伴,你先说。” 周吉祥知道皇上问得是上回王云和李浩分别献上的,如果乐王在豫章谋反,如何讨逆平定的方案。 “回皇爷的话,这种军国大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听皇爷的吩咐。” “你个滑头。任公,你觉得这两个方案谁优谁劣?”正弘帝转过头来,和声和气地对那发须花白的老太监问道。 他叫任世恩,皇上五岁时,他就被分在身边照顾,一直跟了三十年。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回皇爷的话,谁优谁劣,老奴也说不上。只是王大人的方案,老奴听得明白;李大人的方案,听完后是云里雾里。可能是老奴愚钝,不知道里面的深意。” 正弘帝笑了笑,不再追问。 “周大伴,查出是谁想给广安王府塞人?还秦淮河花魁,哼!” “回皇爷的话,是兰阳伯为首的那伙人。” “呵呵,按捺不住了,这么早就下场押注了。”正弘帝冷笑几声,“传旨,着兰阳伯为钦差使节,奉旨出使安息、贵霜两国,安抚藩属,宣扬天朝之德。” 周公公心里一咯噔,出使安息、贵霜两国,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 这一趟不仅路途遥远,行程也极为辛苦,为国殉职的概率极高。 看到周公公的脸色,正弘帝冷冷一笑,“担心兰阳伯身体吃不消?呵呵,他如此上窜下跳的,说明身体好得很!等出使安息、贵霜回来,朕再派他去宣抚南海诸国。” 正文 第132章 又要我破案? “大人,实在查不到任何线索。” 顺天府刑房王案首苦着脸禀告道。 “大人,小的在那条路上走了不下一百回,就差趴在地上用鼻子去闻,真的找不到任何线索。府里、宛平县的三班衙役都散出去,大街小巷里找,就是找不到黎安氏的踪迹。只怕不是死于非命,尸体被埋某一处,就是被人拐了走,早就离了京师。” 旁边的宛平县刘典史苦着脸附和道:“大人,不仅我们宛平县,大兴县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都撒出去了,找了这么久。就算是一只老鼠,只要从京师街面上走过,也该被找出踪迹来。偏偏这黎安氏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看到公堂上的顺天府同知杨谨沉默不语,王案首和刘典史对视一眼,齐声求道:“大人,豫章的岑青天岑大人是大人的师弟,何不请他过来帮忙查查这案子。” “益之?不妥!他还在国子监读书,老师每天给的功课重,那有时间来查案。”杨谨才不愿意把师弟拉进这破案子里。 京师里跟美妇人有关的案子,十件有十一件跟京里的权贵子弟有关。因为你真把案子查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扯出另外一件来。 把小师弟扯进来干什么?惹一身骚? 刘典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道:“求老爷怜悯!都察院给的期限还有四天就到了。时间一到,要是破不了案子,下官就得担主责,到时候...还请府丞老爷,看在往日里下官对大人还算恭敬的份上,把小的从火坑里拉扯出来。” 王案首在一旁附和道,“老爷,此案要是破不了,都察院那帮御史们怕是不肯善罢甘休,宛平县不好过,我们顺天府怕也舒坦不了。那些御史老爷的刀笔随便一写,我们顺天府的名声就臭了。小的们死不足惜,只是担心影响府尹大人和老爷的前途。” “你们啊,干嘛盯着岑益之?天下的破案高手多了去!”杨谨还不是很情愿。 “老爷,刑部的毛大人、瞿大人、郑大人,都是三四十年的老刑名,破过无数的大案奇案。他们堪阅过岑大人呈报上来的卷宗,都说这样的案子,鬼神都难断,偏偏被岑大人轻而易举地给破了。” “老爷,大理寺的张大人,就是破过林御史幼子失踪案等离奇案件的那位,小的跟他有亲戚关系,厚着脸皮请他来破案。他到现场勘查过几回,也摇头了。说全天下,可能只有岑青天才能破这离奇的黎安氏失踪案。” “好吧,我去跟岑益之说一说。要是他肯来帮忙,大家就死马当活马医,要是不肯来,那还要继续劳烦几位。” 杨谨最后松了口。 “小的下官谢过大人的活命之恩。” 当天下午,岑国璋就过来了,先跟最熟悉案情的王案首和刘典史了解情况。 “岑大人,黎安氏是上月初三下午申时两刻,从位于城东同安坊里,万福寺旁的家里,前往东直门外,药王庙附近的甲三屯子的舅舅家。到了第二天,黎秀才叫老妈子去舅舅家接娘子,才知道黎安氏昨天根本就没到舅舅家。于是黎秀才就去宛平县和东城兵马司报了案。” “黎秀才的父亲是国史馆老学士,他有一位得意门生,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于大人。于大人发下钧令,限期十五天顺天府和宛平县、五城兵马司找出黎安氏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的们找了十一天,从同安坊到甲三屯子短短五里路,来回寻摸了不下五十回,找到了四十多位证人,觅到了二十多条线索,偏偏就是找不到那黎安氏,好像那一天下午,她突然间从这世上消失了。” ...... 听完案情的详细介绍,岑国璋想了想,首先问道:“那黎安氏去舅舅家,为何只身一人?身边没有丫鬟和老妈子吗?” “那天也是寸了。黎家原本有两个丫鬟,两个老妈子,偏偏那天是黎秀才高堂的忌日,一个老妈子带着一个丫鬟,去西城高恩寺烧纸上香。剩下的那个丫鬟,脚受伤了,行走不便,那个老妈子,还要在家里准备晚饭。” “事情比较急,黎安氏不敢耽误。她觉得路不远,又是大白天的,便跟丫鬟和老妈子说了一声,只身出门了。结果就下落不明。” “黎安氏裹脚了吗?”岑国璋问道。 “陪嫁老妈子说,黎安氏只裹了三年,就放了。走路比一般妇人要慢,但也很稳当利索。” “正常走的话,黎安氏申时两刻出发,多久能到舅舅家?” “大约半个时辰。” “东直门的守卫们,有注意到黎安氏出城了吗?” “岑大人,东直门一天进出上千人,守卫们真没有注意到。不过在药王庙门口摆凉粉摊子的鞠老婆子,是黎安氏舅舅的亲戚,认识黎安氏。她说那天没见到黎安氏从城里出来。因为每次去舅舅家,路过药王庙,黎安氏都会跟她打招呼,有时还要吃上一碗。” 岑国璋问得很细,开始刘典史和王案首还能对答如流,到后来必须翻阅卷宗,或者找相关人员询问后才答得上。 “如此说来,就是短短的半个时辰,黎安氏就不见了。极有可能在东城里失踪的。如此说来,距离不过三里地,三段街坊而已。” “是的岑大人。” “那我们去现场走一走。” “好,下官小的们就陪大人走一趟。” 一行人先走到黎家,从门口出发。 “大人,当时在黎家巷子口摆针线摊子的狄坨子,看到黎安氏走过,一直拐进庆春街。” “嗯,黎安氏单独一人,肯定只走大街,不会走小巷。我们继续走。” “大人,这是家绸缎铺,黎安氏是老熟客,路过时伙计和掌柜的还跑出来问了声好。这是家珠宝店,黎安氏也是常客,伙计也见到了她,还打了招呼。” 珠宝店在庆春街街尾,走过这里,就是蓬秀街。 蓬秀街多是酒楼饭馆,黎安氏来得少,这里没有什么熟人,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是不是从这里走过。 再转过去就是德贵街,这里多的是文房四宝、古玩字画的店铺,黎安氏来得更少,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但是衙役和东城兵马司反复查过所有的店铺,都说没有见到过如黎安氏一般相貌和打扮的妇人。 所有街坊也表示,当天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有衙内恶霸在街上调戏娘子,有人鬼鬼祟祟跟着妇人... 德贵街走到头,转过东二大街,走上不过百余步,就是东直门。从这里到药王庙,是进出城的干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可能出什么事。 黎安氏在哪里失踪的? 正文 第133章 这案子有点意思 岑国璋不声不响地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回,突然抬头看看天,问道:“那天天气如何?阳光明媚还是有风雨?” 王案首和刘典史对视一眼,都答不上。 刘典史迟疑地问道:“岑大人,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黎安氏目前有一种可能。她因为某件突发事,临时离开这条路,拐到某一个地方去了,然后在那里遇到一些事情或人,就此失踪了。” 王案首和刘典史一听,对啊,既然没有人在这几条街上绑了她,那么真的有可能是这个结果。 “大人,黎安氏为什么拐到别处去?她当天火急火燎地去舅舅家,应该不会在路上临时拐了方向。” “如果没有人事,就要看天时了!”岑国璋指指天问道。 王案首和刘典史这才恍然大悟。 一群人钻了十几天的牛角尖,一直认为黎安氏可能是被人陷害或者拐卖。却没有想到,人家有脚,遇到急事时,稍微拐个路,在他们没有预想到的地方可能遇到其它事情。 刘典史就跟见到大灰狼的兔子,一蹦就去了十几步,一边跑一边说道:“我去问问县衙的郑老夫子,他每天都记日记,事无巨细,都会记下。” 看着他的背影,岑国璋摇摇头道:“每天记日记,还事无巨细都记下?现在还有这种人吗?” 王案首在旁边附和道:“是啊,正经人谁记日记?” 岑国璋转过头来答道,“我师兄,你的顶头上司杨大人就记日记。” 王案首脸都白了,吓得浑身颤抖,一脸乞求,只求岑国璋能高抬贵手放过他。 岑国璋嘻嘻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不用担心,老师说他不是正经人,我也这么认为。所以说,你没说错。” 王案首都要哭出声来,老爷,你放过我吧。 昱明公是杨大人的老师,就算骂他是驴蛋,他也不敢吭声。你跟杨大人师兄弟,说句不是正经人,他只会哈哈一笑。我说了,就是对上司不敬,要穿小鞋的。 过了一会,刘典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因为跑得太快,差点撞到岑国璋身上,幸好被常无相伸手拦住了他。 “岑大人,郑老夫子记载,那天申时三刻左右,突然下了一场急雨,先小后大,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然后雨过天晴,当天再无雨。” “申时三刻?我们再从同安里黎家出发走一遍,记住,尽可能按黎安氏的脚力来。算了,刘典史,你去黎家,把黎安氏的陪嫁老妈子请出来,让她按照黎安氏的走路速度,在前面走一遍。“ 一行人跟着老妈子走着,一刻钟时间,差不多走到蓬秀街与德贵街交接的地方。 “黎安氏走到这里,就下起了急雨。”刘典史眼睛发光 “李妈,你家夫人那天出门时带雨具了吗?”王案首捻着他的几根老鼠胡须想了想,转头问道。 “没带。”老妈子答道。 “黎安氏没带雨具,那她应该在街边的店铺去避一避雨。可是我们调查过,蓬秀街和德贵街两边店铺的伙计没记得见过她,甚至连那天是不是下雨都不大记得。” 王案首疑惑地问道。 “这两条街的伙计跟庆春街的伙计不同,他们不认识黎安氏,一天迎来送往接待那么多客人,里面有不少妇人,那会记得住那天有没有见过黎安氏。而且出于自保,他们就算脑子里有点印象,也会推说没见过。” “为什么?”刘典史好奇地问道。 “怕被牵连。”王案首替岑国璋答道。 “没错,怕被牵连。此外,黎安氏跟这些店铺不熟,当时应该有很多人跑到两边去避雨,她身为读过几天书的妇道人家,肯定不愿意去跟陌生人挤在一起。” 王案首和刘典史拼命地点头。 岑国璋在蓬秀街与德贵街交接的地方转了两圈,指着旁边的一条巷子问道,“这里通向哪里?” “水月庵。”一个熟悉这一带的衙役连忙答道。 “尼姑庙?!”岑国璋眼睛一亮。 传说中各种是非的高发地啊,黎安氏的下落十有八九要落在这里。 “走,去看看。” 沿着巷子走了不过三四十步,拐了弯,就看到一间小小的寺庙,紧闭的大门上有块匾额,“水月庵”。这里绿树成荫,竹林聚翠,小寺庙就隐藏在这翠绿之中。 这个色非常正,看上去对路了啊。 “敲门问问。” 刘典史闻声上前去敲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现出一个小尼姑,不过十四五岁,眉清目秀,只是柔弱干瘦,一件僧袍显得格外得宽大。 刘典史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小尼姑连忙说:“诸位大人稍候,我这就请去住持来。” 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诸位大人,小庙是长林侯的家庙,还请不要随意喧哗。” 岑国璋、王案首和刘典史对视一眼,看来极有可能找对地方了。 刘典史恼火地说道:“才隔着不过几十步,我在外面街面上来回几十次,怎么就没有想着进来看看。” “老刘,这三条街上有三四十条巷子,四通八达,连着上百条巷子,就跟蜘蛛网一样,你怎么查得到这里?幸好岑大人神目如炬,一眼就看出玄机。” 王案首叹息道。 人与人就是不同,人家岑大人只是在街面上走了几回,就发现了玄机。唯独自己跟刘典史一伙人,不知走了多少次,都是睁眼瞎。 不一会,住持来了。她三十多岁,长得有七八分姿色,岁月在她身上也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一件僧袍穿在她身上,依然挡不住诱人的风采。 “贫尼秀丰,见过几位大人。” 刘典史懒得多言,拿出黎安氏的画像,抖展开来,问道:“师太可曾见过这妇人?” 秀丰抬头看了一眼,眼角猛地往下一搭拉,目光飞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消失在平静冷淡中。 “回大人的话,贫尼没有见过此女。” 刘典史的失望,都要从他那张黄脸上滴落下来。王案首眼珠子一转,转头看向岑国璋。 “师太,方便进去搜一搜吗?”岑国璋问道。 “小庙是长林侯的家庙,只要主家准允,自无不可。”秀丰说话丝毫不带人间烟火。 王案首和刘典史为难了,这明显是在拒绝。你只要不把长林侯府放在眼里,只管进庙里搜查好了。 两人最后又把目光转向岑国璋。 岑国璋呵呵一笑,“顺天府、国史馆、都察院肯定会给长林侯府一个交待的。” 刘典史和王案首眼睛一亮,对啊,这件案子关系到顺天府、国史馆和都察院,这三处衙门随便来一个,都能给长林侯一个交待,何况还是三家。 再说了,长林侯府可怕,顺天府的板子,国史馆和都察院的弹劾就不可怕了? 刘典史顿时腰杆直了,他对着身后的衙役说道:“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你们几个把眼睛放亮点,爪子放干净点。谁要是惊扰了师傅静修,或者眯下点什么东西,老子一绳子把他给捆了,送到长林侯府听候处置。” 说完,刘典史对秀丰作揖道:“师太,多有得罪!事毕后,宛平县、顺天府自会给侯府一个交待。” 秀丰师太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岑国璋,无声地往旁边一站,让出路来。 看到恐吓不起作用,秀丰师太也就放弃了。 长林侯不是昌国公、兰阳伯这种炙手可热的勋贵,而且水月庵也只是侯府家庙的其中一座。 看着刘典史带着衙役进去了,王案首担忧地看着岑国璋。 秀丰敢放人进去搜查,说明黎安氏很有可能不在里面。到时候什么都搜不出来,那可怎么办?你拍拍屁股走了,顶雷的还是我们。 岑国璋看出王案首的心思,笑了笑,没有做声,招呼常无相一起进了水月庵。 正文 第134章 水落石出 水月庵确实很小,走进大门,先是一个不大的空院子,不过被打理得极为整齐精致,一丛丛的花草,十分雅致。几张石椅子,一张石桌,被擦拭得极为干净。 正中间是佛堂,神龛上供着一尊大慈大悲千手观音像,一人多高,香火缭绕,飘着一股极为好闻的香味。 左边是经堂,是师太们念经精修的地方。右边是客堂,精心装修过一番,但是也很简陋。墙上一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画像,一张摆着香炉的桌子,右边靠墙有两个书柜,摆着佛经和几尊药王等菩萨的铜像。 正中地面上铺着一丈见方的地毯,上面摆着几个蒲团。 左右两边的经堂和客堂,跟正中间的佛堂各隔着一道窄窄的短走廊。两条走廊上都有一个角门,通向后面。 后面是一进院子,中间是住持的住所,左边是厨房和杂物间,靠左边的角落里有一口井。右边是几位尼姑的住处。 几间房间都很简朴,唯独住持的住所,外面是厅,里面是卧室,装饰布局,跟贵妇的寝室差不多。 所以刘典史带着人,对住持的住所进行了重点搜查,可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站在佛堂前的小院子里,刘典史、王案首一脸的不知所措。 什么都没搜出来,怎么给长林侯府一个交待?关键是黎安氏这案子,又断了,还怎么往下破! 他俩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岑国璋,希望这一位岑青天,神断知县能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里,找到蛛丝马迹,最后翻出那位黎安氏。 这样的话,他们才有一条活路。 岑国璋笑了,“你们后悔了?不该轻易地闯进来搜查?” 刘典史和王案首讪讪地苦笑着,眼里的神情已经表露无遗。他俩确实后悔了,不该听某人忽悠,脑子一热冲进来,现在坐蜡了。 岑国璋继续到处走着,后院、前院、佛堂、经堂、客堂全部转了一遍,就连那口水井也不放过,伸进头去看了一回。 井口实在太小,只能勉强容下小孩的身子,否则的话岑国璋都要叫衙役拴着绳子下去一趟。 中间还出了水月庵一趟,围着院墙转了一圈。 岑国璋到处转悠,秀丰带着徒弟们,站在佛堂前,轻声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普世品经》,声音不大,却让刘典史和王案首如坐针毡,站立不安。 秀丰有四个徒弟,除了开门那位外,其余三位分别是二十几岁,二十出头,十七八岁,都长得眉清目秀,有几分姿色。而且都纤弱干瘦,好像这长林侯府的家庙,总是供奉不够,让她们吃不饱肚子。 转到第三圈时,岑国璋心里有数了。 他慢慢踱到秀丰面前,问道:“师太,贵庙总共多少位出家人居住?” “只有本师徒五人,全在这里。” “请问长林侯府常有人来吗?” “常来。佛诞,观音诞,孟兰节,先侯爷、先诰命夫人的生辰忌日,侯府都会派老妈子、丫鬟过来,一起敬佛念经。有时候侯爷诰命、府上的姐儿,也会常来本庵,静修几日。” “会在贵庙住下吗?” “本庙小,非常简陋,贵人们来了只是在经堂里念经静修,要入夜了就回府,第二天再来。” “除了侯府,还有其它信士们来吗?” “有,本庵是三坊六街唯一的尼姑庵,附近人家的女眷,都会来上香拜观音。” 秀丰稍微迟疑一下,老实答道。 “来的都是女眷?” “本庵是尼姑庵,当然只来女眷,从不来男丁。就是侯府的男仆随从,也是送到庵门外,然后在那里候着。” 刘典史和王案首半信半疑。 权贵的家庙,十家有五家不干净。尤其是尼姑庵,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就跟暗娼私寮一样。茶馆酒楼说书先生的香艳章回,很多故事的地点就是在尼姑庵。 岑国璋却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师太说的这些,我都信。转了这么几圈,确实没有找到丝毫男子相关的痕迹。” 刘典史好奇地问道:“岑大人,你这个也看得出来?” “当然看得出来。男的跟女的,生活习性不同,用的物件也各不相同,再小心隐瞒,有些细节还是遮不住的。” 秀丰师太莞尔一笑,合掌稽首道:“阿弥陀佛,岑大人所言极是。” 刘典史和王案首却抓了瞎。 自从他俩踏进这个水月庵,心里的剧本就是,那天黎安氏避雨躲到这里,正巧遇上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侯府少爷。 黎安氏长得有七八姿色,不比秀丰师太差,更是体态妖娆,平添三分诱惑。 听街坊邻居说,那妇人有些爱富嫌贫。 以前嫁给黎秀才,就是奔着黎府家世产业去的。后来黎秀才科举蹉跎,家道开始中落,她人前人后尽说些嫌弃的话,也常常与黎秀才吵架,骂他是窝囊废。 这样的妇人,遇上年少多金、富贵逼人的侯府少爷,那还不是干柴遇到烈火。 可是几圈下来什么都没搜到,现在岑国璋也旁证说水月庵真的没有男子来过的痕迹,这可如何是好。 “刘典史,我们进水月庵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把人家堵了一个时辰,确实不是做客之道。” 岑国璋这莫名其妙的话,让秀丰脸色一变。 她强打精神,故作镇静地问道:“岑大人,此话什么意思。” 岑国璋没有做声,往通向后院的角门走去。刘典史、王案首愣了一下,心头狂喜,原来岑神断不声不响中居然看破水月庵里的玄机。 可是看到岑国璋径直走进客堂里。刘、王纳闷了,不是后院住持住所吗,怎么跑这里了? 秀丰脸色一变,慌慌张张跟着跑进去。 大家都涌进经堂,自觉地站在门边墙角,看着岑国璋在经堂里走来走去。 “我仔细看过你们住的地方。从衣物、日常物件、以及各种迹象来看,你们这里应该住着六个人。也就是说,除了你们师徒五人之外,应该还有一人。” “大人说笑了,本庵只有五人常住。” 秀丰分辨道。 “师太,你刻意隐瞒,这里面自然就大有文章了。本官猜测,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失踪多日的黎安氏。只是这黎安氏去了哪里呢?” 看到岑国璋不理自己,径直在那里说,秀丰闭上嘴,自顾念着经,显得很镇静。 “刘典史、王案首,这水月庵里,你们觉得那里有可疑?”岑国璋看了她一会,淡淡一笑,转头问道。 “后院正屋,住持住所。”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哈哈,为什么?” “那里装修得过于奢华,与庵里其它房屋格格不入。下官们看了,觉得十分可疑。” “那是掩人耳目的把戏,就是让你们生疑的。我敢保证,在那间屋里,你们挖地三尺,什么也找不到。” 岑国璋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秀丰。当自己说到挖地三尺,看到秀丰脸上的某块肌肉轻微地抖动了两下,岑国璋心里有数了。 他继续往下说道,“其实在我的眼里,其它的房屋,包括住持住所,都很正常,唯独这客堂,有点意思。” “你们看,它的正门对着小院子,可直通大门和佛堂。屋里的这个角落还有个角门,直通后院。还有这里,你们,把书柜挪开。” 两个衙役听命上前,正要使出吃奶的劲挪动书柜时,却发现轻轻一用力就推开了,现出一扇门来。 “岑大人,这里有扇门!后面是暗室?”刘典史激动的叫了起来。 “怎么可能是暗室呢!这里已经挨着院墙了,暗室修在哪里?不信,你打开出去看看。” 刘典史伸手打开了那扇门,现出一个夹道。他一头钻了进去,很快又回来了。 沮丧地说道:“只是房子跟院墙的夹道,尽头有扇厚实的小门,通到院墙外面去了。正好被两课大树挡住了,院墙外面很难发现那扇小门。” 岑国璋呵呵一笑,“看出门道了吧。有心人在这间客堂里花费了不少心思,这里可进可退。不仅可随意通往水月庵任何一个地方,还可以悄悄离开水月庵,出到外面去。” “大人,你的意思是黎安氏藏在这客堂里,可是人在哪里?”刘典史焦急地问道。 岑国璋走到中间地毯上,一边转着圈,一边使劲地跺脚。开始还没有什么异常,都是厚实的地面声音。走到某一处,突然传来空闷的声音。 下面有机关! 刘典史和王案首冲了上去,掀开地毯,看到一个木板扣在地上。衙役们一起用力,把木板提了起来,几个脑袋凑了进去 只见下面是一间密室,大小跟客堂差不多,明晃晃地点着十几盏蜡烛,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到处铺着安息出产的毛毯,叠着江南丝绸,还熏着一炉幽香。里面一点都不气闷,也没有任何异味,只有淡淡的香气。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贵妇人坐在中间的毛毯上,失踪多日的黎安氏瑟瑟发抖,躲在她的怀里。 正文 第135章 醒心书院 “小师弟,在水月庵里打开客堂密室时,那长林侯爷夫人,真得紧紧抱住黎安氏?” “可不就是紧紧地抱着,就跟茂明师兄在花萼楼里抱着玉蝴蝶一个德性。”岑国璋没好气地答道。 这是他进革营庄老师的庄子后,第六位问这个话题的人。问话的是十二师兄,朱焕华,字明夏,身居通政使司五品右参议。 他在四十九位师兄弟中,性子最冷峻严谨,不苟言笑。这回却主动问起这种花边新闻,这让岑国璋不得不惊叹,世道变了。 “长林侯爷夫人,居然好女色?” “是的。她是长林侯爷的续弦,今年三十岁还不到,侯爷已经五十多岁了。按照某些人的说法,一个虎狼之年,一个年老体衰,肯定会出问题的。” “而且听人说,长林侯爷年少时十分风流,是青楼的招讨使,勾栏的都虞候。年轻时的荒唐帐,年长时来还。据某医馆的老郎中‘无意’间透露,说侯爷四十岁时就已经不行了, “四十岁就不行了,那他怎么还要续弦?”朱师兄不解地问道。 嘿,想不到一向木纳的十二师兄,居然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切中要害。 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师兄,你这话就问到点子上。像长林侯那样的人,就算用不上,他也要在家里摆上这么一位,心里才踏实。也正是这个缘故,侯爷夫人才慢慢喜欢上女人。唉,有些人吃不上饭,就喜欢去别人家蹭饭吃。这一位,吃不上饭直接改吃鲍鱼。真是想不到。” “真是造孽啊。”朱焕华憋住笑,感叹道。 “师兄,你怎么也对这个感兴趣?” “我不是这个月的《京华时报》的轮值编辑吗?这种花边新闻,市井最爱读。” 难怪如此,岑国璋连忙提醒道:“朱师兄,写这个新闻时,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把长林侯府写出来,只是含糊写某大户。文中尽量多用据说,据闻,某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之类的词。” “我知道,上回你给《京华时报》和《文报》编辑室上课时,我有听过的。”朱焕华笑着答道,“再说了,刚才你说的那席话,就是最好的范本。通篇都是据说、听人说,据某人透露,一点把柄都不留啊。” “师兄缪赞了。”岑国璋嘻嘻一笑。 《京华时报》和《文报》是岑国璋一伙人捣鼓出来的两份报纸。 《京华时报》专走市井百姓路线,花边新闻、乡野传说、青楼瓦栏流传的词调、地方典故、海外传闻...,整整四个版面,十二栏。只要大家伙感兴趣的,都能在上面找到。 《文报》专走高大上路线,全是名士大儒的文章,历代秋闱春闱的范文,还有最新诗会出来的诗词集。 寒嘘了两句,朱焕华先行离开。今天是休沐日,老师要上大课。 早早赶到座位上,朱焕华在课桌上摆好了笔墨纸张,准备做课堂笔记。他举目四下张望,发现同学们的神情,以及课堂上的气氛,与往常截然不同。 这些改变都是那位小师弟带来的啊。 朱焕华忍不住走起神来,想起小师弟入门这一个多月,为师门和学堂做得种种事情。 老师是逢休沐日才讲大课,平时是学识高深的师兄们,以及请来的名士大儒讲课。谁都可以来听,但是除了列入门下的弟子,伙食自理。 朱焕华知道,以前跑来听课的学子们一般都是自带几个饼,就着庄子里的凉白开,填饱肚子。 小师弟被列入门下后,办得第一件事就是在庄子厨房的基础上,开办了一个食堂,类似什么“学校食堂”。 定制了木盘子,上面可以盛饭、装菜。满满一坨饭,两素一荤,外加一木碗汤,热气腾腾,只要你十文钱,真正的良心价。 此举推出后,赢得大家交口称赞。 其余时间,任你自由活动,以自学为主,不过每天定时有师兄和大儒们坐镇,解答师弟或学子们的疑惑。。 朱焕华知道,老师的这座庄子里,有二十多间通铺房,可以睡上百位学子。还有一座藏书阁,里面有数千册藏书,都是王门师徒们合力收集的。 以前是可以随意借阅,但是小师弟在创办“食堂”后,忍不住对学子住所和藏书阁也下手了。 住所不再免费,必须每天交两文钱,而且也不再是以前随意抢占。必须提前预定,办入住证,拿号牌,再凭号牌入住。 那两文钱也不白收你的。这些钱先把二十多间通铺房,简单地隔成六十多间单间,两张床,一个书柜,还有个杂物柜。 这叫学生宿舍。 再请来几位革营庄的老妈子,帮忙收拾整理房间,保持宿舍的卫生,还定期翻晒被褥,杀灭虱子跳蚤。 不得不说,这么一来,那些平日都进不去人的住所,现在变得整洁干净。学子们得病的也越来越少。 藏书楼也不再随意借阅,你必须办了入读证,再凭借入读证去借阅。 一律只准在庄子里阅读,严禁带出去。而且必须在一旬时间里读完。读完可以续借,但是只能续借三次。 按照小师弟的说法,好书人人都想读,不能你一个人霸占着。 确实是这么个理。 此外还有,小师弟还请老师给庄子取了个正式的名字,叫做“醒心书院”。所有来听课的学子必须办入读证。有了这个入读证,你才能听课,才能入住宿舍,才能借书,才能在食堂吃饭。 办入读证很简单,写份简单的自我介绍,再请两人做保就可以。不限籍贯,不限“学历”。 但是后续中,你可以回回考试不合格,就是不能违反《醒心书院》的各项规定。一张入读证总共只有三十六分,违反一条规定,会扣相应分数。分数扣完了,请到别处就读去。 然后小师弟编写了《醒心书院卫生条例》、《醒心书院作息条例》、《醒心书院学习纪律》等。列明了,不得随地吐痰,不得随地小便,不得乱扔垃圾,不得喝生水... 早上到时候必须起床,集体出来锻炼;上课时间不得迟到早退。 为了方便大家,一改从以前一节课上半个或一个时辰,完全凭老师兴致来的情况,改为定时三刻钟为一节课,中间休息一刻钟; 还有何时吃饭,何时休息,何时熄灯,都有章可寻... 种种规矩,不遵守者除了扣分,还要罚钱。不交钱者翻倍扣分。 有些人嘲讽王门变质,一门心思钻进钱眼,小师弟就把那些罚金用于食堂、寝室以及购买课桌等公中支出。 罚了谁的,罚了多少,总共收了多少,然后各项支出又多少,一张红纸列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然后贴在食堂门口。 大家看完后,再无异议。在那时,师兄弟们也开始明白小师弟所说的罚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经过这么一番整顿,短短一个月,众人发现,《醒心书院》一改过去的散漫无序,上下焕然一新。 整个园子变得干净。角落里闻不到尿骚味,也不用担心踩到屎;藏书阁里的书,也不会平白不见;大家生活学习都有了规律,精神头也好多了,也更有效率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朱焕华很清楚小师弟随手比划的这几招意味着什么。往小里说,做事脉络清楚、轻重分明、井然有序。往大里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今天可以把数百人的学院管得井井有条,明天就能对千军万马如使臂指。因为说到底,这两者在本质上的要求是一样的。 现在朱焕华非常敬佩老师慧眼识英才,居然发掘出小师弟这么一个天纵奇才。 他清楚,被收入王门,师兄弟们就是一个整体,大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无论是儒林还是仕途,必须同进共退。 当下这样暗潮汹涌的年头,小师弟只要好好做,肯定能建功立业。他在仕途上冒头,对于整个王门来说,是件大好事。这一点,朱焕华相信师兄弟们都想得很明白。 在朱焕华的注视下,岑国璋也坐到了座位上,旁边是曾葆华。两人的关系是越发地密切。 远远看去,曾葆华好像问了一句话,小师弟的脸马上就黑了。 朱焕华想象得到,茂明肯定是在问小师弟新近破获的那件案子。 长林侯爷夫人包养整个水月庵,顺带着隐匿了来躲雨的黎安氏,然后虚凤假凰,真情实意相好了十几日。 听着就觉得无比香艳,实在太刺激了。 以前听到的都是纨绔子弟和贵门内眷,淫乱佛门净地。现在冷不丁爆出侯门夫人,包养了整个尼姑庵。 新鲜的套路,新鲜的口味,当然吸引人。 但是此案岑国璋已经不管了,全部交给宛平县去处置。 宛平知县踌躇了半天,最后定了个水月庵拐骗良家妇女,诱良出家,实属行为不端。判水月庵住持等一干人等还俗嫁人,水月庵另请尼姑住持。黎安氏发还夫家。 居然能这样断,真是太有才了!只是看上很有小师弟的风格哦。 朱焕华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看到老师和师伯博翰公,以及几位大儒联袂赶来,只是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今天有大事发生,我和博翰暂停讲课,改由林兄给大家讲课。益之,你过来。”王云说道。 出什么大事了?朱焕华的心头满是疑惑。 正文 第136章 你可真敢想! 跟着老师和几位大佬们来到《醒心书院》的后院花厅里,刚坐下,岑国璋就被人点名。 “益之,知道唤你过来有何事吗?” 问话的是文坛大佬典林公。 岑国璋很想翻个白眼,妈蛋,你这样问,我怎么回答? “回典林公的话,晚辈不知。” 王云不绕弯子,直接说道:“益之,就在昨晚,入京述职的兵部左侍郎、北三河总督张临海遇害了。” 哦,原来是要叫我查案子啊。 岑国璋沉住气,没有急着出声,继续听老师说话。 “张公不过四旬,却是我朝难得的能征善战的名帅。德熙十二年,他率军平定昌都山六土司之乱;十四年率军增援安息援征军,帮助贵霜击败入侵的末窝尔军;十七年,平定兴安岭卜鲁丹部、黑水巴忽鲁部叛乱;十九年平定鞑靼人巴尔塔部叛乱;正弘元年,出镇乌梁海托锦城,弹压受罗刹国挑拨的瓦刺人贴良、勿尔迷等部。” “上月,他奉旨回京述职,十一天内,皇上六次召他进宫面圣,垂询北三河、北海、兴安岭、黑水一线的情况。张公从德熙十七年开始,一直在北疆统军镇抚,很熟悉那里的情况。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张公昨晚就遇害了。” 王云话刚落音,李浩迫不及待地接言。 “张临海此人,背景复杂,他遇害一事,也是扑朔迷离,可能牵涉到极大的风险。益之,你查案的时候,一定要跟我们多通气,免得出了差池。” 岑国璋觉得很奇怪。你说我查案,我就去查案?人家可是兵部左侍郎、北三河总督! 本朝疆域数万里,现在有,也仅有九位总督。每一位都是口含上宪,手奉王命旗牌,平时七品、战时五品以下,无论文武,说杀就杀,都不带眨眼的。 这样的大员,在京师城里,天子脚下遇害,我就算是想去查案,混些功绩,也不够格啊! “益之,此案原本该顺天府会同刑部、大理寺通力查办,但是今天一大早宫里传了中旨出来,张公遇害案,皇上指定由你全权查办!” 王云的话刚落音,岑国璋被吓住了,低着头许久不吭声。 “益之,此事重大,恐你能力不及。趁着内阁还未正式下文,你赶紧写份谢恩折子,把这祸事推掉再说。” 典林公说道。 岑国璋看了他一眼,难怪如此这般满腹文采,名声和官位却远在自己老师和博翰公之下。先是少了一份担当,遇到棘手的事情,先想着推脱,而不是想清楚里面的关窍,尝试去寻找合适的解决办法。 其次就是不醒目,也就是没有什么“政治敏感度”。这差事是皇上亲自下中旨钦点的,你二话不说就上折子推辞!什么个意思? 当然了,像他这种文人,骨子还有一股子所谓的古风,以推辞皇命为荣。好像越是这般推辞,名气就会刷得越大。 问题是古人推辞的是征辟诏书,表示不想当官,彰显自己不贪慕荣华富贵的清高。现在这是任事的旨意,要你去办实事的。推辞了跟清高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只会让人觉得,你这家伙怕担责任。 别的人这么认为,还没有太大关系。要是皇上记住你难堪大任,呵呵。难怪你到现在还只是个詹事府洗马。 不仅官阶不及杨谨师兄,还是个能闲得蛋痛的闲散官。有什么前途? 岑国璋把目光移向王云。这种大事,肯定是听老师的。 王云还没开口,李浩开口了。 “此事,先等等看吧。” 典林公于是不再开口了。 又说了几句,大家便散了,王云把岑国璋叫到书房。 “益之,现在没有外人,我把此案错综复杂的背景跟你说清楚。” “谢谢老师。” “首先张临海此人,虽然只是一介举人,但是家门显赫,祖父贤咏公曾是阁老次辅,伯父、父亲都是进士。一门三进士,当时被传为美谈。他最先是作为乐王的幕僚入仕途的。当时乐王还是清河郡王,张临海是郡王府长史司典簿。昌都山平叛,先是乐王为主帅,轻狂妄动,结果中了伏击,官军死伤惨重。张临海临危受命,收拢残兵,安抚军心,暗出奇兵,一举扭转了战局。最后率军平定了昌都山之乱。” “增援安息援征军,时为武威郡王的寿王为主帅,张公为副帅。但是寿王将军中一切事宜,悉数委予张公。后来他巡抚北疆,与边军诸将的关系非常好,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九边诸军都很敬佩他。” 听完后,岑国璋迟疑地说道:“老师,你是说张公此人,跟乐王、寿王关系匪浅,还在士林和边军中有很大的影响力。最关键的是,他颇得皇上的信任。” “没错,他颇得皇上的信任。” 这绝不是胡乱猜测。如果皇上不信任张临海,就不会让他继续领军巡抚北疆。那里可是要害之地,真要是有异心,整顿兵马南下,转眼间就冲到了京畿。 这样的人,居然在京师遇害了。 谁干的?不管查出是谁干的,都是一场轩然大波,搞不好会引发一场大地震! “老师,张公是怎么遇害的?” “昨晚,张公与几位好友在春语楼吃饭。酒过三巡,突然窗外下起了雨,张公听到雨声,猛然间倒地,右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吐字不清,声音嘶哑。后来又口吐白沫,浑身颤抖,不过两刻钟就气绝身亡。” “啊,听老师这样一描述,很像是中毒。” “刑部、大理寺几位老刑名也是这么猜测的。” “老师,昨晚跟张公一起吃饭的总共几位?” “总共六位,有原来清河郡王府和武威郡王府的旧同僚,有世交,还有北疆边军的同袍,还有一位展寿延。” “展寿延?老师,他是什么人?” “他是张临海的同乡,兼秋闱同年,后来他考中了进士,还被招为驸马。其妻寿阳长公主,正是皇上的胞妹。” 嘿,这关系复杂的! 现在岑国璋理解老师和博翰公为何如此慎重,典林公如避蛇蝎。 一个背景和人脉无比复杂的人,跟六位代表着各方势力的人喝酒吃饭,然后在酒席上疑似中毒身故。 比一锅佛跳墙还要乱啊! 王云看着一脸沉思的岑国璋,心里有点担心。自己好容易收了一位称心如意的学生做关门弟子,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呢? 这样的案子,断好了,也只是本分,断不好,那就是把天给捅了一个大窟窿。最让人纠结的是,这案子,怎么断?从何断起? 难啊,真是很难! 不过知难而退不是王云的作风。再难的问题,也要想办法解决了。这才是天下闻名的昱明公的本性。 “益之,你说皇上为何要钦点你查办此案?” “老师,因为我神断的名气很响。尤其前些日子水月庵那件案子,想必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吧。” 岑国璋自信满满地说道。这么香艳劲爆的乡野轶事,内宫肯定爱听。 “还有吗?” 岑国璋想了想,又答道:“老师,我在国子监进修半年,期限眼看就要到了。该不是皇上又想把我派去豫章,担任重责。” 突然间,岑国璋想起什么,身子往前一探,头凑了上去,低声问道:“老师,皇上想对乐王下手了?” 王云笑了笑,没有做声。但岑国璋心里全明白了。 “又是考验!上任前的考验!只是这次这题目有点棘手。” 听完岑国璋牢骚,王云有点好奇,自己的这个弟子会如何处理这件案子呢? 他问出了自己的疑问,岑国璋冷笑一声道:“查到最后,不管是谁杀的张临海,都必须定成私人恩怨的仇杀。他在多处平叛用兵,仇家不少吧;或者情杀,看能不能编个香艳点的故事套上去,京师官民爱听这个。要是自杀就最好了。” 王云呵呵一笑。自杀?前途远大,用不着两三年就能以兵部尚书衔入阁的张临海,会自个吃毒药自杀? 自己的这个弟子,还真敢想。 正文 第137章 钦定大案 王云笑完后,狡黠地问道:“益之,为何不能是乐王派人暗杀的?” “老师,你也来考我。”岑国璋抱怨道。你们这些大人物,考验人考验上瘾了吗? 王云嘿嘿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岑国璋赶紧说。 专以捉弄学生为乐!唉,遇上这样的老师,我也是醉了。 无可奈何的岑国璋开口了。 “皇上纵容乐王这王八蛋这么久了,要是最后的结果只不过圈禁削藩,就太便宜他了。最起码也要举旗造反,震动天下。然后朝廷官兵轻而易举地将其讨平。一干从逆悉数斩杀,首级传檄江南诸地,以镇宵小。” “只有这样,才能显示我皇英明神武,圣威赫然,泽被天下。也只有这样,一直无恶不作的乐王,才算为我大顺朝奉献了一点微薄之力。” 王云欣慰地点点头。 自己这个弟子还真是收对了,他揣摩别人心事的本事,造诣比自己还要高。 王云一向不觉得揣摩上意仅仅是一种谄媚之术。 你要想把事情做好,就必须安抚下面,收拢同僚,说服上级。只有这三方面的人都同心协力了,你才能把事情做稳妥了。 既然如此,你就必须揣摩这三方面人的心事,顺着他们想法来,尽可能把他们的意图统一到一个方向,跟你要办的目标一致。 “益之,你心里有数就好。” 这时,有随从在外面禀告道:“老爷,有中书舍人来了。” 王云点点头,“益之,出去接上谕吧。” “奉上谕,内阁行文各处知晓,着加岑国璋监察御史,兼署刑部主事,全力侦办兵部左侍郎、北三河总督张临海遇害案...” 中书舍人念完内阁奉发的上谕,岑国璋再双手接过来,算是接过这份差事。 到了下午,他先去吏部领了文书,再去都察院和刑部领了驾贴和腰牌,在刑部临时腾出来的几间公房里召开“专案组第一次会议”。 “专案组”由刑部的两位照磨和三位检校,都察院的一位都事和两位司狱,以及顺天府的六位书办、十二位衙役组成。 看来三处衙门对这起钦定大案十分重视,调配了精兵干将。 岑国璋干净利落地安排工作事宜。 刑部的一位照磨和一位检校,带着两位书办,去调查春语楼所有的人,上至掌柜,下至杂役,全部录一遍口供。 另一位照磨和另一位检校,带着两位书办,去调查张临海的家人和随从,也全部录口供。 这些口供全部整理好再呈上来。 都察院的都事带着一位司狱,连同刑部的检校,会同刑部和顺天府的仵作,对张临海的尸体进行勘验,看能不能验出中的什么毒。 这是钦定大案,张临海的家眷再不情愿,也不敢拒绝仵作的勘验。 剩下的人,跟着自己去找那六位客人问话。 刘光采,张临海在清河郡王府的旧同僚。很明显,这一位应该是乐王安排在京师的联络人,负责协调各方势力的关系。 见到岑国璋,刘光采的目光有些闪烁,躲躲闪闪的好像做了见不得的事情,生怕被对面这人查出来。 但是岑国璋看得出,刘光采不是杀害张临海的凶手。 他看到自己如此慌张,应该是知道自己跟乐王的恩怨。现在自己主持查办这件大案,想往乐王头上栽赃,不要太简单。 要坑乐王,他就首当其冲,所以心里当然害怕了。 嘿,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是这么没有节操的人吗? 刘光采老实详尽地讲述了那一晚的情况,看到岑国璋只是叫书办着实记录,并没有添油加醋的意思,他在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 张临海的世交,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章学栋,岭东世家出身。他的伯父和父亲跟张临海的伯父和父亲是同年,所以两家的关系,非常得好。 他说的,跟刘光采差不多。 张临海在武威郡王府的旧同僚,姓齐,估计也是寿王在京师的联络人。他看到岑国璋,一脸的淡然,说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岑国璋突然问道:“齐先生,你认识萧存善吗?原江汉藩司方大人的幕僚,后来在富口县甘为户房案首,只是被查出平日里徇私舞弊、贪污受贿,被我定了罪。可惜啊,他命不好,被押解去府城时,不幸船沉溺水,死了。” 齐先生嘴角微微抖动了几下,还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认识他。” 岑国璋心里有数了,笑了笑说道:“那真是遗憾。” 张临海在北疆边军的两位同事,一文一武。文官是兵部员外郎,曾是黑水宣抚司行军司马。 武官是位参将,在京营当统领。曾经在兴安岭跟着张临海打过仗。 两人说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异常。 最后一位是展寿延,驸马爷,詹事府少詹事。 这一位长得真帅! 岑国璋看到他的第一眼,忍不住感叹做大顺朝的驸马,门槛还是很高的。 这一位也是六位中,神情最轻松的。不过岑国璋对他却是最上心。 两人在话语间你来我往了好一会,展寿延仰首哈哈大笑:“岑神断名不虚传啊,这话里的机锋,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 “还请驸马爷恕罪。下官也是皇命在身,职责所在,还请展公见谅。” “岑大人,你把我当重点疑犯?为什么?” “不,展公误会了。在下官心里,水落石出之前,你们六位都是疑犯,一样的分量。” 展寿延笑得更大声了,“昱明公光明磊落,讲诚讲善,收了个关门弟子,却是谎话张口就来,脸色还丝毫没有变化。” 岑国璋一脸地惶恐,对着展寿延连连拱手,“展公这么说下官,让我无地自容!” 展寿延不做声了,瞪着眼睛问道:“说出原因,这事就一笔勾销,否则的话,我会一直记在心里。小子,我是读书人,心眼很小的。” 岑国璋哂然一笑,“好叫展公知道。重点在放你老人家身上,是下官想把展公第一个排除嫌疑。” 展寿延摇了摇头,手指头对着岑国璋点了点,“小子,前途无量啊!” 说罢,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岑国璋真的很想问一句:驸马爷,你跟公主行房事时,旁边有位老妈子看着,到底是怎么感觉?刺不刺激啊! 回到刑部的“专案组”办公地点,岑国璋把所有的卷宗放在一起,先一份份地细看,然后再互相交叉对比着看。 两个时辰后,岑国璋放下卷宗,还有密密麻麻抄录了一大张纸的疑点摘要。 他站起身来,扶着酸痛的腰,轻轻扭动着僵硬的脖子。他慢慢踱到窗户前,刑部衙门已经被黑暗和寂静包围。 天黑了。 不过此时的刑部到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人在加班啊。想不到这年头就开始流行九九六福报了。 夜色中的刑部没有白天的热闹,也没有那么多往来行走的人。只是偶尔传来不远处,加班的官吏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犬吠声。 岑国璋一边叉着腰,一边慢慢活动着,思绪放空,放飞所有的想法。 猛然间,一点灵光在他眼前炸开。他停住动作,把脑海里的几点线索联系在一起,骤然推开了一扇门。 岑国璋猛然回到桌子前,拿起那张疑点摘要飞快地看了一遍,然后不停地翻找着,把需要的口供卷宗都找了出来,排在一起。 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一拍额头,原来如此! “来人!”岑国璋一边叫唤着,一边挥毫写书札。 等到人都进屋站定后,他头也不抬地吩咐着。 “你们几个,明早天一亮就拿着书札去这些地方,把人请来。记住,必须在辰时四刻赶到这里。告诉他们,涉及钦定大案,不容推脱。” “你们几个,拿着书札连夜去拿人,然后分开关在刑部左厢房里。记得带着腰牌去,告诉查宵禁的巡城兵丁,说你们在查办钦定大案,时间紧迫!” “遵令!” 正文 第138章 御前结案,牛比! 第二天早上,岑国璋跟“连请带拿”的那十几个人,都细细谈过一遍,录下他们的口供,签字画押。 “把他们都送到偏房休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随时等候召唤。诸位,实在对不住,钦定大案,实在没有办法,委屈各位了。” 岑国璋满怀歉意地拱拱手。 他把相关的口供和卷宗稍微整理了一下,然后写下一份结案陈词,卷在一起,匆匆忙忙出了刑部衙门,直奔老师王云在城西的府邸。 赶到王府,王云和朱焕华、杨谨、薛昆林、曾葆华正在书房里议论这件大案。 看到走进了岑国璋,曾葆华笑着说道:“老师和师兄们还在担心你,怕这件案子牵涉过于复杂,不好查办。哦,才一天一夜,你就来向老师求援了?” 杨谨脸色郑重地说道:“小师弟,听说你昨晚叫人去拿了人,查出什么来?来找老师,有什么要紧的事?尽管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出来,我们这些做师兄的,责无旁贷。” 朱焕华和薛昆林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点点头。 “老师,四位师兄。是这样的,我连夜办案,总算把这案子的真相给查出来了。只是如此结案,不知道行不行?心里没底,所以请老师给定夺下。” “什么,你结案了!”朱焕华都忍不住叫出声来,跟杨谨异口同声地问道。薛昆林在一旁嘴巴长得能塞进去一个大核桃来。 曾葆华在一旁笑得跟一百多斤的孩子,他指着岑国璋,兴奋地说道:“我都说了,岑益之是出了名的快!你们还不信!现在看到了,快不快?我就问你们,快不快!” 岑国璋脸都黑了,什么叫我是出了名的快?我明明是稳中有序,缓急有度好不好! 王云接卷宗的手有点微微发抖,他看完一页,递给朱焕华,再递给杨谨和薛昆林,最后才是曾葆华。 长幼有序。 所以刚开始时,看着老师和师兄看卷宗的曾葆华,急得抓耳挠腮,活脱脱一个被挡在蟠桃园外面的孙猴子。 看到他这样子,岑国璋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什么!是真的还是假的!”最先问出问题的反而是最后看的曾葆华。 “当然是真的。” “益之,”杨谨和朱焕华、薛昆林对视一眼,满脸担心地问道,“该不是你为了避免事态激化,隐藏了真相,编造了这个结案?” “不,”看了第二遍的王云摇摇头道,“如果益之能够在一天一夜之内编得如此天衣无缝,那就不是神断,而是神人了。” “这些东西先给我,我呈给皇上看看。”王云指了指那堆卷宗说道。 勤政殿,正弘帝先看完岑国璋的结案陈词,一脸的惊讶。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身边的任世恩说道:“任公,这是真还是假的?” 任世恩平静地答道:“皇爷,看完所有的卷宗,你什么都知道了。” 正弘帝迫不及待地看完后,脸上的惊讶之色更盛,还多了几分欣喜。 “真是意想不到啊。” 任世恩这时答道:“皇爷,老奴问过太医院,也找了京师里的几位医生问过,确实如岑大人所言。加上那些口供,岑大人推断的张大人横死真相,是确凿无疑了。” “是这样的话,那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算放下来了。现在是敏感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因为张爱卿的横死,打乱了朕的部署,那就太糟了。按照岑益之的这份结案陈词,各方的心,也该放回肚子里去。” 正弘帝默想了一会,大声道:“来人!” 周吉祥从殿门进来,恭声应道:“皇爷,奴才在!” “传诏,召集内阁诸位阁老,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总宪,五军都督,还有涉案的那六位,全到勤政殿。再召岑益之,叫他御前结案陈词!嗯,对了,也请昱明公、博翰公来旁听。” “遵旨!” 穿着一身小杂花团领青袍公服,头戴展角幞头乌纱帽,腰挎乌角束带的岑国璋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跨进勤政殿,那颗肥大的心,居然不争气地砰然乱跳起来。 他眼角扫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六位,应该是内阁的阁老们。带头的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应该是首辅,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沈平安。 后面几位应该是次辅,太子少傅、中和殿大学士尚一阗;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可法;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汪中岛;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马继迁;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郑时新。 可惜岑国璋以前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其余的三位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五军都督,岑国璋除了刑部尚书打过交道外,其余的更是一个都不认识。 其余的展寿延六位还有老师王云和师伯李浩,只是用眼神打了个招呼。 “微臣岑国璋,见过陛下!” 按规矩行过礼之后,正弘帝才恰到好处地开口道:“免礼!” 岑国璋老实地先站到一边。 正弘帝扫了一眼众人,开口道:“兵部左侍郎、北三河总督张爱卿横死遇害案,朕已经着岑益之查办。现在由他做结案陈词。” 正弘帝的话刚落音,下面众人面面相觑。 皇上这么急不可待了吗?随便捏造了个答案来掩人耳目吗?他们谁也不信岑国璋说的是案情真相。一天一夜,能查出个屁来!这个岑国璋,就是按皇上意思办事的马屁精! 且听听吧,看这小子能编出什么玩意来。要是漏洞百出,说明皇上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大家到时候再说吧。 “诸位,兵部左侍郎、北三河总督张大人,可以说是他杀,也是自杀!” 岑国璋此话一说,大家都看着他,眼里的神情各异不同。有嘲讽,有冷淡,有期盼,有阴冷。 “经过下官用心勘查,再对比了几十位相关人员的口供,最后断定,张大人真正的死因,是七个月前,在乌梁海狩猎时,不小心被猎犬咬了一口,染上了狂犬毒素,得了恐水病!” 众人再也忍不住,一个老头巍颤颤地说道:“胡说八道!口出狂言!狂妄至极!皇上,臣请奏,将此妖言惑众、欺君妄众的小贼拿下,严加审讯,以正国法!” 听到这里,岑国璋都不用猜,知道这位肯定是都察院两大佬之一,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这神态、这语气、这用词,不是三十年的老御史,是说不出这个味来的。 “洪老爱卿稍安勿躁,等岑益之说完详情再做定论。”正弘帝出来控场了,“岑益之,继续说。” “遵旨!” 岑国璋瞟了一眼,原来这位老先生是江州知府黄彦章的恩师,都察院右都御史洪中贯洪老大人。 正好洪中贯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岑国璋看到老大人眼里的意味深长。 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啊!他这么一嚷嚷,不管自己后面说什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诸位大人,张大人被猎犬咬伤,有四位随从口供为证。这几位贴身随从还说道,张大人被猎犬咬伤后的第四个月,出现不适、疲劳、头痛等症状。只是情况不重,张大人以为只是轻微的风寒而已,没有当回事。” “到了第五个月,张大人不仅继续有前面那些症状,还出现恐水、怕风等。只是情况也都不是很严重,张大人为人刚毅,不把这些病状当回事。而且北疆军务繁忙,他也顾不上。” “奉诏回京的路上,随从们说,张大大的症状开始加重,但还不是很严重。他们都劝张大人,进了京后,找名医好好看一看。可张大人还不当回事。” “据随从们口供,张大人在案发前几日,晚上睡不好,也开始出现发热等症状。到了案发当天,张大人喝了不少酒,体内的狂犬毒素随之散到心脉等要害,于是很快病发,一命呜呼。” “下官咨询过京师里的六位朝廷医官,八位知名的民间大夫。他们一致认定,恐水病的诸项症状,非常吻合张大人身上的那些情况。他们说,恐水病确实由猫狗等畜生咬伤造成,一般一到三个月后会开始显现症状,但此前毫无征兆。三月左右会病发。” “那些大夫说,一般情况下,恐水病一旦发作,长则一到三天,短则一两个时辰就会死亡,无药可救。张大人发病如此之快,虽然很特殊,但是也在情理之中。那些大夫说,张大人心硬如铁,恐水病的症状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着,最后到了压制不住的时候,就是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皇上,诸位大人,这就是我查出来的兵部左侍郎、北三河总督张大人横死的真相。” 岑国璋的话刚落音,众人又一次面面相觑。 正弘帝开口了,“这里有张爱卿随从,以及诸位大夫的签字画押口供。诸位看看吧。” 等到小黄门把卷宗分到诸人手里,正弘帝满是惋惜地说道:“是朕粗心大意了。当时朕看到张爱卿御前对答时情绪不对,一时不察,还以为他路途遥远,实在疲惫了。只是叫他好生休息。唉,要是早知道,朕就叫他去看大夫了。” 看大夫也没有毛用!狂犬病无药可医的!岑国璋在心里嘀咕着。 他抬起头,眼角扫了一眼众人,发现他们正在神情严肃地看着卷宗,不再有刚才的不屑和嘲讽。 再一转头,看到老师王云,在对着自己微微笑。 看来这次皇上亲自布置的考试题,自己应该得了不错的分数。 正文 第139章 神目如炬 “神目如炬”! 这是一幅字,四个楷体大字。写得如何?只能说黑直圆润,架构严谨,行如流云,气象万千。 因为这是正弘帝亲笔题写的,摆在岑府正厅的案桌上。 这是皇上给岑国璋的奖励,勤政殿总不能白去一趟。 升官不可能。正如此前说的,这案子破了,是本分。只是本职工作做好了,就要升官加爵吗? 赏银子布帛也是不可能的。张临海尸骨未寒,因为破了他的命案就发了财,感觉像是发了死人财。 皇上还是有一定的节操,跟岑国璋一样。 于是正弘帝就赐下这幅御笔题写的字。算是正式给岑国璋的“岑青天”、“岑神断”等外号官方认证,还是最高级别的那种。 玉娘抱着大姐儿,施华洛和俞巧云一左一右,看着这件稀罕物。 “字写得还行。”施华洛想了想,最后还是违心地说道。 “还行?我觉得很一般,连老爷的馆阁体都比不上,更不用比太太的欧体和洛儿姐姐的颜体。嗯,也就比我强些。” 刚才一直背着手,傲首挺胸,像只骄傲公鸡的岑国璋,吓得一缩脖子,左右看了看,伸手想去捂俞巧云的嘴,又怕沾上一手的零食碎屑。 “我的姑奶奶,你就闭嘴吧,少给老爷我招祸!” 玉娘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说道:“这可是皇上的亲笔题字。岑家给国朝卖了四代命,也没捞到半个字。现在相公成就了这光宗耀祖的壮举,多大的福气。下次回故乡祭祖,一定要带上。” 岑国璋神情肃穆,沉沉地点了点头,“嗯,必须带上。” 大姐儿对着那幅字,伸出双手,咿咿呀呀地叫唤着。 岑国璋脸上立即换上笑容:“大姐儿,觉得好玩吗?等摆几天,过了热乎劲,老爹我再悄悄地给你玩。小时候玩的是御笔题字,光凭这点,我们岑家就超过了昌国公。他们府上有的是御笔题字,可是敢给姐儿小少爷玩吗?” 玉娘横了他一眼,“还叫巧云慎言,你自己这张破嘴,比她更不省事!” 施华洛冷笑一声道,“这完全符合他的品行,说一套,做一套。” 大姐儿似乎也对自己老爹的人品有异议,噗嗤噗嗤吐着口水泡泡。 俞巧云站在一边,捧着一盘松子,一边磕着一边说道:“洛儿姐姐说得没错。太太,必须要纠正老爷这个错误,现在不管,以后怕是要出大问题的,到时就晚了!” 三个女人,外加一个十来月的小丫头,难得的达成一致,对岑国璋恶劣的品行展开了批斗! 岑国璋觉得很冤,刚才还在围观御笔题字,顶多扯了扯光宗耀祖的事,怎么就绕到我品行上了? 面对玉娘的正义凛然,施华洛的冷言冷语,俞巧云嗖嗖乱飞的小刀子,嗯,还有大姐儿的口水泡泡,岑国璋认清了自己的定位,老实地耷拉着头,虚心接受家人们的帮扶教。 就在这合家欢乐的时刻,门房老赵在角门外面高声禀告道:“老爷,吴雪村吴老爷来了。” “吴兄来了!” 岑国璋一蹦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正厅。 “吴兄!” “岑大人。” “唉,吴兄见外了,还是称呼我益之吧。” “益之老弟,几日不见,你御前结案,名扬京华,可喜可贺啊!”吴雪村满脸春风,欣喜地恭喜道。 那神情,比自己做了这些事还要欢喜三分。 “吴兄缪赞了!都是些做臣子的本分,微不足道。只是皇恩浩荡,德泽天下,臣下一点点的功绩,竟然被圣上记在心里。我,我只能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才能报圣恩之万一。” 看着岑国璋声情并茂地说着这些,眼睛还有些微红,吴雪村心里无比地敬佩。 高人啊,难怪人家的路越走越宽,以后一定要好好结识。不,应该是好好地巴结。听说他很有可能是自己的上司啊。 两人一路寒嘘着,走进了前厅,请坐奉茶后,岑国璋很是关切地问道:“吴兄,听说你的起复文书,吏部已经批下来了。” “没错,定的是德化县正堂。” “江州城德化县?”岑国璋惊喜地问道。 “正是!” “恭喜恭喜!吴兄,德化可是上要县,胡知府又是通情达理之人,很容易出成绩的。贺喜吴兄,踏上一条青云之路。” 岑国璋一边没口子恭喜着,一边在心里飞快盘算着。 朝堂之上又进行了一番激烈暗斗。 吴雪村是进士出身,此次起复,没有从丢官前的知州,而是从七品知县干起来,也算是符合规矩。 他是被参革职的,不是丁忧或因病去职的。 可以确定,他走的是昌国公的路子。皇上和朝廷居然把他放在德化县,那就有意思了。莫非以昌国公为首的勋贵,跟皇上暗中达成了某项协议,抛弃了盟友乐王。 这很有可能。盟友跟朋友一样,都是用来出卖的备胎。 还有,吴雪村的东家,东南海关都使陈如海,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身份? 陈如海是昌国公的亲妹夫,也是先皇钦点的探花郎。十五年前开始出京做官,江南巡粮御史,两淮巡盐御史,东南海关都使,全是肥差。难怪会被人暗中称为勋贵们的钱袋子。 只是他当东南海关都使是德熙二十年的事情,现在都过去四年多,一直都稳如泰山。皇上为什么没有换了他? 那个位置可是天下最大的财源之一,无比要紧,皇上这么放心? 岑国璋看过这些年的邸报,又听老师和师兄谈起一些往事,可以判断得出,当前皇上,可不是仁德宽容的先皇。 平和亲善却又刻薄寡恩,克己隐忍却又暴躁凶狠,雷厉风行却又生性多疑,勤政俭朴却又好色迷信... 人性就是这样的,复杂的多面体。多重矛盾的性格交织在一起,组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岑国璋内心深处,并不怎么敬畏皇上,他敬畏的是人家手里无上的权势,可以调动的无尽资源。 寒嘘了几句后,吴雪村开口道:“时斐这次来,还身负使命。” “哦,吴兄为何这么说?” “陈大人感激益之老弟一路护送陈小姐北上京师,又感激府上的太太姨太太,陪伴陈小姐,劝导开解。这些日子,陈小姐写回江宁的信,话语间欢快了不少,再无此前丧母的悲痛晦苦之言。陈大人欢喜得是老泪纵横。” 说到这里,吴雪村也装模作样地在眼角搽拭了几下,仿佛东家陈大人的老泪,都流到他的眼角上了。 岑国璋也很配合地唏嘘了一句,“真的是父爱如山,陈大人也是至情之人。” 平静了心情,吴雪村又说道:“陈大人对益之老弟和府上太太感激不尽,所以托愚兄我,送来微薄谢礼,聊表谢意。”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着在门口守着的随从们喝道:“都抬进来吧。” 随从们一口气抬来了二十四个箱,列在前院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然后打开了箱盖,有雪白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丝滑如油的上好绸缎,薄如纸的白瓷器,制作精良的西洋座钟,老字号的文房四宝,白山百年野山参... 知道陈家只缺儿子,其它都不缺,更不缺钱。但是这礼物太多了,足足二十四箱,一般官宦人家嫁女的嫁妆都没这么多。 最后又抬进一顶轿子来。 “这是伺候贵府太太的。” 哦,不仅送钱财,还送人。大气! 不过对于权贵世家,赠送丫鬟还真是常见的事情。有的还互相赠送玩腻的姬妾,城里会玩系列。 不过这种渣得没人性的行为,岑国璋是会坚决抵制的。只是送丫鬟,却是勉强可以接受。 自己内院里,名义上有个大丫鬟,一个厨娘,其实就是两个祖宗,半点正经的本分事都不做! 陈家诗书世家,昌国公府又世代公侯,教出来的丫鬟肯定知书达理,伶俐干练。 好了,咱岑家内院总算有了位正经做事的丫鬟,不容易啊! 岑国璋叫人把小轿子抬到通往内院的角门边上,叫老妈子扶进内院,拜见玉娘。 “请吴兄替我转达对陈大人的谢意,礼物太贵重了!心意岑某领到了。等某回豫章路过江宁时,一定登门拜访!叩谢陈大人!” 送吴雪村出门时,岑国璋没口子地谢道。 关上院门,看着这二十四箱东西,岑国璋摇着头感叹道:“苦恼啊!苦恼啊!” 常无相在旁边嘿嘿一笑道:“老爷,有我在,还怕小偷强盗夺了去?” “我们家的东西,谁敢下手?本老爷只是可惜,陈大人送来这么多好东西,又要迫使我去买新宅子。现在这院子,又小又破,配不上啊!” 看着岑国璋往内院走的背影,常无相十分地无语。长叹一声,只能自己动手,把所有箱子都盖上,再一件件搬到西厢房的杂物间里放着。 常无相正满头是汗的忙碌着,突然听到后院传来老爷的声音,“我有罪!我悔过!”随即又听到老爷的争辩声,“我是冤枉的啊!哪位神目如炬的青天大老爷,为我雪冤啊!” 声音凄厉,如滴血杜鹃! 正文 第140章 她是丫鬟吗? 岑国璋一摇一晃地走进内院,嘴里唱哼着个小曲,“今儿咱老百姓啊,真高兴。” 收了陈如海丰厚的馈赠,他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人情往来,怎么好拒绝呢?真要拉下脸面拒之门外,反倒影响了同僚之间的团结,以后还怎么齐心协力地为大顺朝的强盛努力奋斗了? 走进正厅,施华洛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狠狠地骂道:“渣男!” 嘿,这是这么了!老爷我在外面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挣来的体面和钱财,让你们衣食无忧,花容月貌。 吃饱喝足了变得这么清高,见不得人家送礼? 这么清高,就不要穿绫罗绸缎,不要吃山珍海味,不要带珠宝金簪!再说了,人家送礼来只是表示感谢,又没有行贿舞弊的意思,怎么就扎到你的屁股了! 居然骂我渣男! 嗯,为什么骂我渣男呢?我只是贪了一点点,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就渣男了? 俞巧云也走了过来,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捧着吃的。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爷,你总是教导我们,做人要厚道,你自己却一点都不厚道!” 怎么意思?刚才你们欺负我上瘾了是不是?现在又随意编造了个由头来指责我,好继续批斗我是不是? 嘿,太宠着你们,太惯着你们了!你们尾巴都翘上了天,根本不把本老爷放在眼里。我好歹还是这一家之主,一府之尊,请你们给我一点点尊重好不好! 玉娘从里屋走了出来,抱着大姐儿,眼神复杂,脸色却淡淡的。她坐在椅子上,不声不响。 施华洛却还不放过岑国璋。 “老爷,了不起啊。刚给岑家列祖列宗争了光,你就自个犒赏起自个来了。纳妾娶姨太太,是老爷的权利,想娶几个就娶几个,放在屋里也好,外面置办个宅子金屋藏娇也罢。只求你跟太太通个气。” 这时俞巧云也凑了过来,就跟被踩了尾巴的大花猫,一脸的愤愤然。 “就是,一声不吭就抬进一位人来,你也太不把太太放在眼里了吧。亏得太太对你这么好,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你对得起她吗?” 怎么回事?岑国璋脑子转了一圈,有点明白。 “不就是陈大人送了位丫鬟进来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兴师动众的吗?你说你,俞巧云,你名义是太太的大丫鬟,捂着自个良心说,你平日有正经做事吗?干啥都不行,吃饭你第一!” “还有你,施华洛,你名义是厨娘,每天做个饭菜,就跟国师真人做玉皇大蘸一样,老妈子丫鬟在旁边伺候着,老爷太太也得来跑腿递东西。谁家府上的厨娘像这样的?我还不如在得月楼叫菜吃呢!” 岑国璋发起了反击! “丫鬟?谁家的丫鬟是这样的!”施华洛那双凤眼都要喷出火来。 嗯,她怎么了?今天就像是吃了火药一样。 施华洛冲进卧室里,拉出一位女子来。 见到那女子,岑国璋就像是有人在脑子里面敲了一下磬,咣的一声,全身一个猛激灵。 这女子长得太好看了。 十八九岁,身形高挑,穿一件颜色鲜艳的紫缎长袍,系着条绿绸腰带。袍边、袖口都压着一条二寸多长的绣花锦边。 她的皮肤是那么的白皙细嫩,五官是那样的纤巧精致,站在那里,娇媚天成,就像闪着光的白玉雕像,不由自主地勾着你的目光。 “她是谁?”岑国璋回过神来,指着那女子惊恐地问道。 玉娘抱着大姐儿,低着头,没有答话。施华洛冷冷一笑,鼻孔朝天,懒得搭理他。 俞巧云凑了过来,鬼鬼祟祟地说道:“她就是你说的,新添的丫鬟,刚从外面的轿子里下来。她说她叫白芙蓉。” “白芙蓉?” 这名字好熟啊。 “就是最近在京师里引起轰动的那位,秦淮河十二楼的状元哦。呵呵,我们老爷自己还只是个秀才,屋里却收了个状元进来。到时候不知道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少在这里煽风点火! 岑国璋的双眼都要喷出火来,恨不得用自己的臭鞋子堵住俞巧云的嘴巴。可是看到坐在那里不做声的玉娘,岑国璋心里一抽抽,这次确实伤了娘子的心了。 他弯着腰,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高声道:“我有罪,我悔过!”活脱脱一个大顺朝的王保长。 玉娘抬起头,看到相公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猛然间想到时机不对,赶紧把笑容收敛回去,但是脸却再也板不回去。 施华洛嘴巴咧了咧,可能是觉得快要忍不住笑,干脆抬起头,看向屋顶。俞巧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盘南瓜子,一边磕着一边嘟囔着。 “老爷,你自个说说,哪里有罪?怎么悔过?” 白芙蓉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忽闪着她那双媚眼,觉得万分奇怪。这是什么人家?这是赫赫有名的岑青天吗? 听说他宁可下大狱,也不愿休妻娶权贵的女儿,是有情有义的好郎君。难道真实面目是这个样子?看上有点惧内?那自己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岑国璋像是想起什么来,不对啊,这件事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他猛地抬起头,悲愤地叫唤道,“我是冤枉的啊!哪位神目如炬的青天大老爷,为我雪冤啊!” 玉娘、施华洛和俞巧云拉着白芙蓉又回去卧室里,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一番,才明白来龙去脉。 当初兰阳伯一伙人,托陈如海在江宁把白芙蓉“赎身”,再“请”到京师来,说是请她来弘扬昆曲、黄梅调、戈阳腔等地方艺术。 实际上白芙蓉也隐约听到,兰阳伯等人准备把她当宝贝献给皇上的长子,广安郡王。 名为陪伴伺候,实为监视看管的老妈子还好生羡慕,说她是富贵命,以后要做王妃,更有可能是皇妃娘娘。 白芙蓉已经认命。 她五岁被人卖到秦淮河,在“妈妈”的棍棒下学艺读书。长大后就算是轰动秦淮河,那也是艳名,逃不脱青楼女子的身份和命运。 或许被送到王府去,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总比当成货物一般被转来转去。 可是没想到的是,皇上突然下旨,点兰阳伯为钦差,出使安息贵霜两国。然后那些勋贵和官员们顿时做了鸟兽散。 听到这里,玉娘和施华洛有些不解,两人眼神对视了一下,施华洛高声不客气地问道:“老爷,你都听到了。皇上此举是什么意思?” 卧室跟花厅之间的帷帐被拉开,两边通透无疑。岑国璋老实坐在花厅里,等待人民群众最后的审判。 听到问话,连忙答道:“应该是皇上听到消息了,对于兰阳伯一伙人的投机取巧非常不满,在敲打他们。” “什么投机取巧?” “兰阳伯一伙人献媚广安郡王,就是想在新的一轮夺嫡大战中抢得先机。皇上登基才四年,见到这些人开始拥护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心里肯定非常地不爽。” “出使安息贵霜两国算是敲打吗?”俞巧云看着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在她想来,安息应该是个好地方,否则出不了像洛儿姐姐这样的仙女姐姐来。 “这已经是很严厉的敲打了。兰阳伯差不多五十岁,好好养着,应该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的。出使安息、贵霜,哼哼,” 岑国璋冷笑两声,“只怕兰阳伯回来的时候只剩那么小小的一个盒子了。” 看到施华洛和俞巧云还不大明白,玉娘叹了一口气,“公公就是出使安息的路上为国殉职的。相隔万里之遥,灵柩是回不来了,只能烧成灰,装在一个盒子带回来了。” 玉娘和施华洛黯然伤神,俞巧云却毫无感觉,她一边磕着南瓜子,一边催促道:“蓉儿姐姐,你赶紧往下说。” “不用白姑娘说,我也能猜到了。”坐在花厅里的岑国璋翘起二郎腿,端起一碗茶,准备喝一口。 “那你说一说。” 岑国璋连忙放下刚到嘴边的茶碗。 “看到兰阳伯这只出头鸟,被皇上一棍子抡去了安息,其他人谁还敢轻举妄动?各自躲在家里闭府思过。白姑娘就惨了。勋贵里的那些家伙可没有什么担当的。此时的白姑娘就成了烫手山芋。” “白姑娘是陈大人出面请来的,那些混账肯定是把手尾直接甩给了陈大人。他思前想后,估计也就两条选择。一是送到昌国公府去,吴家家大业大,养个人轻而易举的事情;二是转请到其他人家府上去。不知道陈大人如何权衡利弊的,居然叫吴雪村送到我们家来了。” “唉,我真的是冤死了。我真的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丫鬟,想着家里也没个得力的助手,有人帮着玉娘处理家务也是好事。想着陈大人一片好心,送来了丫鬟。他们府上世家富贵,教出的丫鬟肯定伶俐能干。” 此时的岑国璋化身为祥林嫂,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诉着苦。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这老陈一表斯文,长得快跟我一样帅,怎么还蔫儿坏,结结实实地扣了一口大锅在我的头上。我那冰洁玉清的名声,我那纯洁无瑕的口碑啊,全毁了,以后我还...” “好了!少嚷嚷了!”施华洛不耐烦地呵斥道。 岑国璋马上不做声,端起茶碗,滋溜喝了一口,刚才说了那么多话,确实有点口干。 白芙蓉忽闪着那双勾魂的眼睛,奇怪地看着这一家,真是太奇怪了! 正文 第141章 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田师爷!” “岑大人!” 天桥滕王阁酒楼的雅间里,田文礼满脸堆着笑,陪着小心说着话。 以前在富口县时,应该是岑国璋陪着小心说话。那时的田文礼,完全代表着胡思理,很多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是由田师爷负责打理。 可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人家已经跟自家老爷平起平坐,一个从六品,一个正六品,官阶虽然相差一级,但是官职不同,手里的权势就可能有着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人家现在也是有根的人。昱明公门下弟子,也是组团来做官的,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 “田师爷,恩公来京前不是说有份优差吗?怎么突然被分发去了平阳府?” 岑国璋好奇地问道。 田文礼脸色有点尴尬,他的目光在岑国璋的脸上打了几个转,终于确定应该不是明知故问。 “岑大人,这事跟昱明公有些关系。” “哦,还请田师爷说个明白。” “胡大人的恩师是再明公,他原本是光禄寺卿。前些日子,礼部左侍郎李大人致仕,再明公有望接任。谁知皇上在御前会议上乾纲独断,定下昱明公为礼部左侍郎。再明公也被擢升为从二品,只是外放了河阴布政使。” “再明公离了京,人走茶凉,有些人落井下石,胡大人原本说好的吏部主事一职,就告黄了。奔波了一番,总算被分发到河东,没出去太远。” 原来如此。 岑国璋知道胡思理的座师是杨凌。听田文礼话里的意思,他原本是光禄寺卿,想往上进步一下,原本的目标是瞄准了礼部左侍郎。 那个位置很微妙。 首先不是吏、兵、刑这样的实务衙门,最适合他这种翰林出身的清贵之人。其次是熬几年,顺理成章就可以成为礼部尚书,入阁成为辅臣。 真正的一条登天之梯。 想必当时的杨凌,心里也是踌躇满志,声望、资历都够了,而且光禄寺卿升礼部左侍郎,专业对口啊。 偏偏皇上突然擢升了自己的老师,昱明公。 要是别人,杨凌可能还会闹一闹,力图扳回一局。昱明公,就想都不要想了,各方面都把他压得死死的。 虽然杨凌升任布政使,也迈过二品大员的门槛。但地方大员和六部堂官,当然不一样。出京容易,进京就千难万难。杨再明公这一次出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座师走了人,胡思理自然也就凉了。 “唉,这些混蛋,真的太势利了!”岑国璋也跟着忿忿然地骂了一句。 其实他来之前,早就跟几位师兄打听过这里面的情况,也摸清楚了杨凌的底细。 据朱焕文师兄说,杨凌、胡思理所在的一系,实力也不差。叫做南城学派,代表人物有先皇年间的某位首辅,属于淮党主力。 后来十几年间,人才有些青黄不接。不过杨凌这一辈,正在得势兴旺之时。 岑国璋琢磨了一下,缓缓地说道:“田师爷,眼下有个机会,能让胡公进京来,还能在皇上和内阁面前立下一份大大的功劳。” 田文礼眼睛一亮,但是随即有些迟疑。 这么好的机会,你自个怎么不留着?恩公恩公,记着了就有恩有义,没记着也就是个屁。 “这份功劳,师兄们确实想落在我头上,但是我急着回豫章,没办法待太久。其次,这份功劳,同样的事我在富口做过,以后可能还要在江州城再做一遍,所以不想再在京城做了。” 岑国璋开口解释道。 “至于我的那些师兄们,都不凑巧。要不官阶偏高,无法屈尊来就职;要不就是另有重要的差事,无法分身。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让恩公来分润这份功劳。” 田文礼总算放心了。内部消化不了,这才让出来。这就对了,要是你们真的那般有情有义,舍己为人,反倒让人生疑了。 “岑大人,不知是份什么功劳?还请给在下解惑一二。” “田师爷,这天桥地区,是京师南城的一处顽疾,藏污纳垢,各种案件频发。‘天桥北,时运背;天桥南,行路难;天桥西,命归西;天桥东,妖魔洞。’这臭名声不仅内阁知道,更传到皇上耳朵里。” “我的杨师兄,现任左佥御史,兼署顺天府丞。他有一份整顿天桥地区的计划,需要一位具体执行人,顺天府通判兼署南城巡城御史。不知恩公有没有想法?” 田文礼心里咯噔了一下,盘算起得失优劣。 首先这份差事是实务官职,事务冗繁。按照某些清贵翰林的说法,这属于浑浊不堪、粗鄙难耐的浊官。要是在先皇年前,自己东家十有八九是嗤之以鼻。 但是今日不同往昔。 当今皇上,非常看重实干能力。这一点从重用覃北斗、王云等大臣可以看出。 什么时节吃什么瓜果。 现在皇上看重务实,那自己东家就必须务实,至少装也要装出务实的样子来。否则的话,很难升官的。 其次,如果真得能够在京师南城立下一份功劳来,那就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同样的功劳,在内阁眼皮底下、天子脚下做出来,远比在地方上的要显眼十倍。 “岑大人,不知这里面有什么章程?” 田师爷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人家的好处不会白给,必须要把需要付出的代价问清楚。 “田师爷,再明公与我的老师昱明公,也算是一家人。再明公的恩师萧昀公,是昱明公祖父桂容公的得意门生。立宗南城学派的方壶公,曾经拜昱明公曾祖父霄远公为师。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一点小事闹生分呢?” 田文礼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知道你老师昱明公家学渊博,不要说跟再明公杨凌大人攀扯,就算跟全天下任何一位有功名的人,都能扯上关系。 “大家都知道,恩师昱明公在礼部左侍郎的位置,做不长久的,不是外放地方,就是入值内阁。就算皇上不愿意,我恩师也要上表自请宣抚地方。他就是那样的性子,清贵闲赋的位置上,待着不习惯。” 田文礼点点头,表示赞同。 全天下都知道,昱明公不仅是举世闻名的大学问家,更是功绩显赫的实干能臣。 被贬陇右,能帮地方肃清山盗沙匪;豫章放粮,额外把南部山区的盗匪清剿了一遍;做工部右侍郎,也能把积弊累累的军器司好好整顿一番,顺带手地把从津沽经通州到广通桥的运河疏通了一遍。 这样的能臣,皇上肯放在闲职上浪费时间吗?看邸报,荆楚、黔中交界的土司又开始闹事,还攻陷了两县一厅,朝里议论,十有八九要派昱明公去绥靖地方。 那里的土司从国朝初立开始就不老实,这三四十年越闹越凶,也该放出大杀器,一劳永逸。 “到时候恩师昱明公调任它职,这礼部左侍郎的位置不就空下来了吗?要是有昱明公力荐,再明公入守礼部,就是十个手指头捉田螺,十拿九稳的事。只是这种事,必须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田文礼明白岑国璋话里的意思,不由心头一喜。 昱明公坐上礼部左侍郎的位置,并非本意,所以也没有要跟再明公争的意思。 大家伙颇有渊源,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闹别扭,还可以继续合作。保举自己东家出任顺天府通判兼署南城巡城御史,就是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互相合作的第一步。 要是南城学派能够看到那边的诚意,大家就继续更深一步的合作。要是你们不识趣,呵呵,那边自然会去另找合作者。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立功升官的人,不要太多。 “岑大人,你的意思在下已经明白了。只是此事重大,胡大人都做不了主,需要跟再明公商议。” “明白。此事确实非同小可。恰好平阳府就在河阴的边上,六百里加急去开封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你赶紧写信给恩公,请他们尽快商议出个结果来。” “岑大人,顺天府通判兼署南城巡城御史一职,能不能暂缓些时日?” 田文礼迟疑地说道。 这个官职,自己东家嫌弃,大把的人想要。 万一自己东家跟再明公商议得久了,耽误的时间多了,昱明公那边顶不住压力,把这个官职许给别人,自己东家不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田师爷,转告恩公,请他务必放心,有我在,这个职位肯定会先就着他来。他实在不愿意,我们再找另一家。” 田文礼这才放心,拱手作揖谢过,然后匆匆离去。 岑国璋站在窗边,看着脚下的天桥地区。各处街边空地上,有各式各样的艺人在撂地卖艺。人们围成一圈圈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时不时地叫着好。远远看去,就像大池塘上的一片片荷叶,生机盎然。 唯独就是在中间横冲直撞的几伙人。 他们都是由彪形大汉组成,各个穿着短打衣服,空着上衣,露出巴掌宽的护心毛,就像是几只蛤蟆,从这片荷叶跳到那片荷叶,发出聒噪的叫声来。 正文 第142章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赶到王府,岑国璋把跟田文礼谈的情况跟老师王云,以及杨瑾、薛昆林等师兄们汇报了一遍。 “老师,师弟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人,没有必要啊。” 薛昆林微皱着眉头说道。 “想必你们师兄里有同样想法的人有不少,益之,你给解释一下吧。” 王云挥着扇子,微微一笑。 “好的老师。诸位师兄,朝堂之争,历来就不是单打独斗,我们必须把朋友团结得多多的,把敌人消除得少少的。” “有时候,我们能前进到某一步,不仅看有多少朋友,也要看敌人是不是足够少。杨凌所在的南城学派,思想理念,政治抱负,跟我们的相差不远,属于可以团结的一类。” “学生仔细研究过朝中各方势力,南城学派在人才储备上,颇为雄厚。将来十到二十年,会是他们发力的时候。这样的势力,我们没有必要与之为敌。有机会化敌为友,也是值得的。最少要让他们站在中立位置,不帮我们,也不要阻挡我们。” 杨瑾点点头,“南城学派在先皇年间吃过人才青黄不接的亏,差点一蹶不振。吃一堑长一智,他们这十几年在人才聚拢上,确实花了苦功夫。” 薛昆林笑了笑,“我明白小师弟的意思。” 说完,他的眼睛看向旁边的朱焕华。 朱焕华一直紧皱着眉头,还有些余愤不平的说道:“这不是结党吗?” 室内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王云才缓缓地开口说道:“二十年前,我上书先皇,痛斥几位皇子的胡作非为,最后被贬斥到陇右。奸臣贼子的迫害还不怎么,最让我寒心的是同为士林的一些人的落井下石。” “当时的我心中异常苦闷,都是读圣贤书,抱着治国平天下,创建大同世界的理想,怎么就翻脸成了敌人。后来我想明白了。虽然我跟他们读的书都一样,但立场不同,志向不同。在龙泉驿,我带着大家修葺驿站,打山匪,剿沙盗,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说到这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侧身过来,支着耳朵倾听王云的一字一词。 “与其结交一百位貌合神离的‘好友’,不如聚集十位志同道合的知己。” 说到这里,王云扫了一眼众人,神情变得有些郑重。 “益之的说法,朋友团结得多多的,敌人消除得少少的。比我所说的更进一步。我的那番聚集的观点,只侧重于自身,却没有主动去改变周边的环境。益之的这番言论,却是去主动改造周围的人。” “老师,这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吗?”朱焕华急忙问道。 王云笑了,笑得高深莫测,他手里的扇子一挥,指着岑国璋说道:“益之,这里面的玄机,你给说一说吧。” 老师,到底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岑国璋心里嘀咕着,嘴巴却不敢停歇。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可是唯独有一个问题,什么是道?” 朱焕华愣住了,杨谨、薛昆林也陷入了沉思,唯独曾葆华在那里笑得跟偷到鸡的狐狸,差点笑出声,被王云一扇子给拍了回去。 过了一会,朱焕华迟疑地问道:“小师弟,那道是什么?” “这句话的道,就是人心。” 朱焕华连连点头,杨谨和薛昆林也露出赞许的神情,岑国璋却紧接着问道:“哪什么是人心?” 朱焕华一口气差点被堵在胸口上,小师弟,不带你这么玩的。 幸好岑国璋又紧接着往下说,“人心,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老有所养,幼有所抚,温饱不愁,这就是人心;再具体点,对于工匠来说,能用手艺养活一家人;对于商贾来说,不被抽重税,辛苦奔波有赚头;对于军士来说,功有所赏,死伤有抚恤尊荣...等等诸如此类,就是人心。” “只有他们的这些需求得到了满足,人心自然而然就会得到。” 屋内沉寂了一会,一直在深思的薛昆林突然抬起头,追问道:“如果有些人与另外一些人的需求相冲突,比如乡绅世家,希望自己手里的土地越来越多,但是他们手里的土地越多,乡民手里的田地就少了,那如何保证他们的耕者有其地?此时该争取谁的人心?乡绅世家,还是乡民村夫?” 岑国璋学奸猾了,他憨厚地一笑,“这个问题太深奥,我答不出来。” 杨谨、薛昆林等人不由自主地把头转向老师王云。 王云手里的扇子指着岑国璋,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这小子,不当人子!又在这里装傻。你心里肯定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看看我们的态度。” 岑国璋此时已经学得俞巧云装傻功夫的七成,咧着嘴一笑:“老师,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王云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地说道:“我王家,是余姚世家,从高祖敬仁公开始,七代积累,有良田四千余亩,山林万亩,其余茶场、瓷场、丝茧厂、商铺无计。按理说,我该争取乡绅世家的人心。”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黔首百姓,愚昧无知,懂什么?他们是羔羊,是草芥,需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去教化开导。” “那年我被贬去陇右,路途近万里。当时我们师徒十八人,风餐露宿,几次差点饿死在路上。良玉,你还记得吗?” 杨谨眼里闪烁着泪光,喃喃地答道:“老师,我如何不记得?在那些鬼地方,就算我们身上有银子铜钱,也难以买到一口吃的。” “是啊。那几次,都是淳朴的乡野村夫们救活了我们。他们把为数不多的野菜饼子掰开一半,给了我们。一路上遇到抢劫我们的暴民,也遇到救活我们的乡民。我不记得那些穷凶极恶之人,却记得那些淳朴憨厚的笑容。他们咧开嘴,露出黄黄的牙齿,看着我们啃下他们省下的那点粮食,露出发自内心肺腑的笑容。” “还有在豫章,我不记得在虔州、吉春杀过的那些山匪盗贼。那些毫无人性,抢夺救命粮食的家伙,砍得再多,我也记不住一个。只记得那些奄奄一息,满怀期盼看着我的灾民们。他们得到了一口救命粮,一口稀粥伴着一口泪水。” “疏通运河时,我不记得运河上往来的那些达官显贵们,只记得那些寒冬腊月,光着上身,背着纤绳,几乎要匍匐在地上的纤夫们。他们拉一趟船,整整十五里,一步一个坑,最后浑身冒着汗水白气,只挣得糙米五升。要想养活一家老小,一天必须拉两趟。要是那一天生病躺下了,一家老小就得跟着饿一天。” 说到这里,王云手里的扇子停住了,他望着虚处,双目满是星星泪光。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岑国璋脱口说道。 王云和杨谨等人忍不住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 “我编修《三海诸国志》,收集各处资料时,看到一份安息援征军随军书办的手记,说安息国有一古老教派,名为拜火教,也叫袄教。手记上说,该教在两河之地有一分支,后被大食人所灭。临亡前,该教派上下数千人,齐声高念一歌,举火自焚。” “后来当地人感念这些人刚烈,记下了那曲歌,书办听完后,把它译成华夏之文。我无意中读过后,铭刻在心。”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王云喃喃地念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连念数遍,然后泪流满面。 他擦干脸上的泪迹,环视一圈在座的弟子门生们,郑重地说道:“现在,你们该知道,我想要的人心是什么了吗?” “学生们都知道了!”众人俯首答道。 “老师,我还有一言不吐不快!”薛昆林说道。 “你说。” “学生做过知县等亲民官,也做过地方巡察御史,知道普通百姓们有安分守己的良民,可是更多的是贪婪奸猾的刁民。他们大多目不识丁,难懂仁义道德,更让人气愤的是,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让他们舍弃大义,改变立场。老师,我们该如何争取这些人心?” “问得好!”王云一拍扇子。 “确实,对于那些普通百姓来说,仁义道德根本没有一斗五升米来得重要。当年我在陇右,在虔州、吉春,动员乡民们提供山匪盗贼的消息。说大道理,口水讲干了也没用,粮食白银摆在那里,转眼就有人来报信了。” “所以这人心,最容易得,也最难得。”王云最后挥了挥扇子,笑着说道,“跑题了,刚还在说整顿天桥的事,却东拉西扯到这些,回到正题吧。” 看样子,王云不想在此事上说得太多,怕隔墙有耳。 “老师,小师弟,你想把顺天府通判兼署南城巡城御史一职留给胡思理,在他来赴任之前,该如何办?总不能空在那里吧,而且前期工作也要进行,不能等他来才开始开展吧。” “杨师兄,我想好了,我来兼署。我身上还挂着监察御史和刑部主事的官衔,兼署一段时间的南城巡城御史和顺天府通判,也是可以的。” 杨谨想了想,有点为难道:“整顿天桥的计划,已经上达天听。你兼署南城巡城御史和顺天府通判,都察院和内阁怕有异议。” “我有个提议可以让皇上恩准我兼署。只要中旨出来了,都察院和内阁会做个顺手人情的。” “哦,你有什么提议?” “如果我能兼署这两个官职,我可以把勋贵世家,以及其它权贵在南城的暗中势力全部摸清楚。” “真的吗?”杨谨吓了一跳。 “当然是真的。只是我还有个要求,我得向上面要人,从勇卫军或者西山大营里暂借几百外省兵给我做巡丁。靠南城兵马司的那些人,呵呵,我在衙门里放个屁,还没放完,南城那些地下势力就已经闻到味了。” 王云昂首哈哈大笑,薛昆林、朱焕华等人也跟着笑,杨谨指着岑国璋,笑骂道:“粗鄙不堪啊!” 正文 第143章 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中午时分,岑国璋哼着小曲回到家里。 是的,他今天很高兴。 昨天,他接到内阁行文,正式署理南城巡城御史兼顺天府通判。同时兵部下文,把南城兵马司大部分官兵调去了津沽,负责西河河道疏通工程的监管。 然后从西山大营暂调了五百官兵过来,补上缺口。西山大营总兵也下了严令,上下人等必须听从岑国璋的调遣,否则军法从事。 安排好各项事情后,岑国璋果断地翘班。自己只是临时工,那么积极干什么!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内院,这里悄无声息,只有偶尔几声鸟叫,显得更加静谧。 自从岑国璋向内院灌输了睡眠是女人最好的护肤品之后,玉娘和施华洛每天中午都会午睡半个时辰。 俞巧云,她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零食的路上。这会没有听到她咔嚓的咀嚼声,应该是出去买零食去了。 好像她敲诈施华洛得逞了! 岑国璋站在角门里,探出头去,看到柿子树下,有一个人影。她坐在树荫里,身前摆着一个大木盆,俯下身去,正在用力地搓揉着。 哦,好像是白芙蓉。 阳光从树叶缝隙里穿过,变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光圈,落在白芙蓉的白色罗衫上,像是披上一层缀着珠宝,闪着金光的霞帔。 岑国璋看过去,看到阳光在白芙蓉身上勾勒出一道光边,衬托出她完美的身形曲线。 真是个尤物啊,光看侧面就如此动人心魄了! 白芙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芙蓉花腮柳叶眼,飘摇风袖蔷薇香。长得如此美貌,自然敢取名芙蓉了。 白,嗯,听某个爱吃零食,号称岑府包打听的家伙悄悄说,真得很白。 这个白字,让岑国璋不由想起前汉末年,三国纷争时,刘备有位甘夫人,据说姿态妩媚,容貌美艳,肌肤更是如同白玉一般。 史书记载,有人献给刘备一个三尺高的白玉美人像,他把玉人放到甘夫人旁边。甘夫人的肌肤与白玉美人像一样洁白润泽,看到的人都分不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玉人。 想到这里,岑国璋忍不住好奇了,到底是谁看到了甘夫人那通体的洁白润泽?然后还把它给传了出来,被史官记了下来。 刘备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由此可以想象,这段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啊。果然被人称为刘皇叔,黄-书都被你留了,还能是什么好人? 岑国璋一边看着美女,一边胡思乱想着。 白芙蓉突然起身,走到靠院墙的两口大缸那里,提起木桶,在大缸里舀了半桶水,却提不起来。 费尽力气,白芙蓉终于把木桶立在水缸边沿上,然后歇了一会,准备一口气提到木盆旁边。 可是她还是低估了木桶的重量,刚一用力,把木桶挪动离开水缸边沿,巨大的重量猛地往下一坠,白芙蓉上半截身子被拉得往前倒。 木桶落在地上,桶里的水被荡出老高,正好扑在白芙蓉弯下来的身子上,把罗衫浇得湿了一大半。 湿透的纱罗紧紧地贴在白芙蓉的身上,将她玲珑剔透的身形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身前两座山峰,只见奇峰耸立,昂霄耸壑,清逸秀丽,逶迤起伏。 再沿着平坦的腹部往下看,两条修长大腿线条分明。尤其是那一处幽谷沟壑,果真是“幽花香涧谷,寒藻舞沦漪。” 可惜啊,“谷静林幽人不见。” 岑国璋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冲了上去,好心地问道。 “白姑娘,你怎么了?” “老爷,我想洗几件衣裳,可是我不仅洗不干净,连水都提不动。” 白芙蓉低垂着头,含泪欲滴,那娇羞含恨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抚一番。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岑国璋默念了一句佛经,澄清心智,帮着提起一桶水,几步来到大木盆前。这时他才发现,足够躺下一个人的盆里,只浮着两件衣服。 哦,好像是女子的亵衣,一件红色的,一件绿色。哇,那只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只是它要是穿在白姑娘身上,会不会被撑大了变成企鹅? 白芙蓉也意识到木盆里的衣物,不能被其他男子看到。但是好像似乎应该,对面这个男人不属于其他男子范畴之内。 正在犹豫之间,忽然吹来一阵风,白芙蓉感觉到身上有一阵凉意。她低下头来,猛然发现自己的罗衫紧紧地贴在肌肤,完全是“原形毕露”! 白芙蓉的脸就跟火烧得一样,一直红到了耳朵边,她先是双手交叉搭在胸前,挡住一对凶器。又往下移动,挡住幽谷沟壑处,可是上面又空了出来。最后,又羞又气的她干脆捂住脸,冲回到东厢房里去。 人走了,却留下沁人心脾的香气。浓郁却不妖艳,就像蓝天碧波里怒放的芙蓉花散发出的香气。 岑国璋深吸一口气,把香气留在心肺里,久久舍不得吐出来。 “白姑娘捂脸是对的。”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岑国璋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看到俞巧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手里提着鼓鼓两袋吃的。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买了好吃的,刚翻墙回来的。” “好好的大门不走,翻墙干什么?” “方便啊,走大门还要绕半个院子,翻墙直接就进来了。” 岑国璋无语了。 “白姑娘捂脸是对的,”俞巧云又说了一遍,“两只手,捂得住上面捂不住下面,这种情况下,捂住脸是最佳选择。” 好吧,你会轻功,你说得有理。 “老爷,我要涨工钱。”俞巧云语气平淡地说道。 “给我个理由先!” “不涨工钱,我就把刚才的事告诉洛儿姐姐。她最恨的就是老爷你沾花惹草,要是恼怒之下,洛儿姐姐做出什么事来,我可不敢担保。听说圆月弯刀起源于安息国一位御医,说是专门骟人的。我也不知道骟人是个什么手术,反正要求刀法极快。一刀挥过去,你还没感到疼痛,东西就没了。” 看你讲得这津津有味的样子,真不知道骟人是什么手术吗? 感觉到挡下一凉的岑国璋恶狠狠地盯着俞巧云,心中无比地悲愤。 苍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这时,西厢房有了动静,俞巧云转身往那边走,“应该是洛儿姐姐午觉起身了,我这就去跟她说一说。” “最多只能涨到三两银子。” “五两!洛儿姐姐的封口费,一出手就是十五两。老爷,你身为一家之主,怎么能落在下风!” 你也知道我是一家之主啊!怎么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敲诈我呢? “最多四两,要不然你去说好了。” “一言为定,每月工钱涨到四两银子,这个月开始。”俞巧云转回身来,笑呵呵地说道。 这个魔女,敲诈勒索居然练出本事来了!还好,她只是抓住自己的把柄敲诈勒索,没有动用相思柳叶镖进行武装涨薪。 岑国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吃饭的时候,岑国璋说起了自己的计划,施华洛噗嗤一声冷笑,“勋贵世家在南城的地下势力分布情况,需要你去排摸吗?真当内班司和都知监是吃干饭的?” 岑国璋心里的那个气啊,自己刚被敲诈了一番,你又当着大家的面嘲讽我,我这个一家之主,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就仗着自己义父是内班司三巨头之一吗?就在这里大言不惭! 看着岑国璋一脸冷笑,施华洛更加恼怒了,她狠狠地问道:“我哪里说得不对?” “内班司和都知监,负责监察文武百官和地方,光这一块就已经让他们疲于应付,哪里有什么精力去排查地痞流氓之类的情报。再说了,这些人的想法估计跟你差不多,看不上这种市井勾栏的讯息。” “没错,我就是看不上,这些鸡鸣狗盗的情报,好意思拿到皇上面前吗?” “这你就不懂了。南城居住人口超过十万,轻轻松松能在贩夫走卒里隐藏上千人。你敢确定这上千人里没有死士?天子脚下,卧榻之旁,可能有上千死士,你说皇上感不感兴趣?” “其次,排查地下势力,可以顺藤摸瓜,查出这些勋贵世家们见不得光的财源。比如印子钱,酒楼妓寮,赌坊当铺。明面上的生意财源容易查,也容易切断。可这暗地里的财源,查不清,切不断,皇上安心吗?” 听到这里,施华洛不做声了,低着头慢慢地吃饭,过了一会又抬起头,看向岑国璋,“老爷的这些想法,跟义父的大不相同,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看着明艳不可方物的施华洛,一双凤眼里透出好学的渴望,岑国璋立即化身为德艺双馨的老师。 “内班司的情报收集和分析太过时了,它的缺点是片面、静态、孤立。我的方法恰恰相反,情报收集全面,动态分析,方法系统化。” 最后,岑国璋补了一句,“想学啊?我教你。” 施华洛猛地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饭桌里一片寂静,俞巧云扫了一眼,白芙蓉一上桌就低着头吃饭,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施华洛也低着头吃饭。 目光对上正在给大姐儿喂米糊的玉娘,俞巧云赶紧低下头,好像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正文 第144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京师南城右安门的瓮城里。 南城兵马司的人,披甲持锐,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通往城外的城门被关上,通往宣南坊的城门里,源源不断地押进人来。 他们被喝令蹲在一起。开始时还有些紧张,慢慢地看到带进来的都是熟人,全是南城街面上的地痞混混,很快有两三百人之众,于是就心情放松了。 法不责众,这是他们心里最原始的想法。 他们交头接耳,互相传递着消息。 “爷们,知道官府为什么拿我们吗?” “听说了,换了一任南城巡城御史,还兼着顺天府的通判。新官上任三把火,拿我们立威呗。” “什么立威,还不是把我们吓唬一番,好多收些孝敬。” “可不就是这个理。天底下当官的,都是一回事,都是奔着钱来的。” 说着说着,这些人的心情更加轻松。 “不知道新来的南城御史扎不扎得起?” “没错,孝敬不是那么好拿的。南城,尤其是天桥这块,通着多少达官贵人。他想在中间分一块,不知道扎不扎得起!” “那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只管看戏。” “就是,就是!” 不一会,押进来几人,蹲了一地的混混纷纷起身,朝那边作着揖。 “南爷!”“雄爷!”“猫爷!” 敬畏的叫声连成了一片,就连暂署南城兵马司千总,本职西山大营左六营千总钱富贵,高声呵斥,都压不住这些侠肝义胆的混混们向自己的英雄致敬。 南城区三大混混头子南霸天、雄把头、老猫头,也被一起带到。 “蹲下!”一位军汉呵斥道。 南霸天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鼻子一哼,马上有一个混混跪倒在地上。南霸天很霸气地坐在那混混的背上,仰着头,嘴里哼着小曲。 军汉勃然大怒,他跟同袍一样,都是边军轮流入值西山大营,根本不认识什么南霸天北霸地。看到有人在自己眼前这么嚣张,爆烈脾气就上来了。 他可是真见过血,手里有末邪人、瓦刺人和罗刹人的性命,这种只敢在街面上横的混混,在他眼里也就跟乌梁海草原上的牛羊,兴安岭林子里的狍子一个鸟样。 正当他拔出钢刀,要上前去教训一番南霸天,那位叫钱富贵的千总过来,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了几句,然后两人就此离开。 “南爷威武!” “南爷威盖南城!” 那些混混们没口子地奉承道。 南霸天脸上更加得意,一脸的倨傲,仿佛他坐的不是人背肉墩,而是金銮宝殿上的龙椅。 雄把头、老猫头也有模有样地分别在小混混的后背上坐下。 混混们被押进来五六百人,他们分别围成三个圈,圈心分别是南霸天、雄把头、老猫头。 “南爷,这新来的南城御史是个什么章程?”有混混头目小声地问道。 “屁的个章程。一个地方升上来的杂佐官,胥吏出身,急着立功,便把主意打到了爷们的头上。”南霸天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 “胥吏出身的杂佐官?南爷,这样的人物,怕是心黑手毒啊。” 看来这人对官场上的规矩懂得些。 “心黑手毒又怎么了?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屁大的官,到了这里只有磕头的份。”南霸天豪气冲天地说道。 “他硬扎,能硬得过京里的这些老爷们?府上随便来位管事大爷,就能吓得这狗屁御史屁滚尿流!” 雄把头一边抽着烟锅子,一边淡淡地说道。 “对我们客气,就赏他几吊钱。要是看他不顺眼,连根吊毛都不给他!” 老猫头撇着嘴狠狠地说道。 “没错,南爷圣明!” “雄爷威武!” “猫爷了不起!” 一时间,五六百名混混们被南霸天、雄把头、老猫头三人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所感染,他们觉得自己背后不仅有整个南城百姓,还站着无数的达官贵人。新来的南城御史,只怕见了他们,都要作揖求和。 岑国璋从瓮城的城楼上慢慢踱了下来。 他身穿绣着两只鸂鶒的青袍盘服,头戴乌纱帽,神情轻松,像是来散步的。看到不远处蹲着的混混们,还和善地点头示意。 他先环视了一圈,城楼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兵,还有瓮城前后门,几个藏兵洞,全是兵,除了暂充南城兵马司的五百西山大营军汉,还有勇卫军前营的人,今儿他们暂时都听自己号令。 瓮城中间搭了一个凉棚,里面摆了一张桌子,两位杂役上前去摆了一壶热茶,一个茶杯。岑国璋不急不缓地上前去,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 常无相往他身边一站,如同一座铁塔。左右两边又站了十个兵,腰挎钢刀,手持苗刀。 岑国璋拿起惊堂木,又看了看桌子。三寸厚的桌面,应该很结实。 “啪啪啪!”他一口气在桌子上连拍了十几下,瓮城里的嗡嗡声终于低了一些。 “带南霸天、雄把头、老猫头。” 十几个军汉上前去把三人架住,叉到棚子前。几十个忠心耿耿的混混们看到自己的大佬如此不受尊重,群情忿忿,嘴里骂骂咧咧的,却被几十个拿着长枪的军汉挡住了。 “先带南霸天!” 听到岑国璋一声喝令,军汉先把南霸天架了上去。 “跪下!”军汉呵斥道。 南霸天瞪了军汉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他多少还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再如何,表面功夫还得做。 “草民xxx见过御史老爷。” “你就是南霸天?” “那是道上的兄弟抬举在下,取得诨号。” “那就没错了。”岑国璋拿起厚厚的一本册子,翻开一页,“...德熙十七年夏五月,你贪图正西坊狗皮胡同篾匠张大头的媳妇姿色,寻机将张大头的双腿打断,他那一对不过十几个月的双胞胎儿女,被你摔死在街边。张大头媳妇当时被吓疯掉,你不依不饶,依旧奸污了张王氏,两个月后,你玩腻了,将张王氏卖于崇南坊的妓院。” “后来张王氏投井自尽,张大头怀揣短刀,意图报仇,不想被你察觉,活活打死在街上...” “德熙二十年春三月,宝坻县杂耍艺人熊四宝一家来天桥撂地卖艺。你带人去收保护费时,他家三小子气愤地嚷嚷了几句,你就动手打人。谁知人家四个儿子,两个闺女都是有真功夫在身,三下五除二就把你们打翻在地。” “当夜,你勾结吉来客栈掌柜的,在饭菜下了迷药,麻翻了熊家老小八口。熊四宝夫妇连同四个儿子,被你活埋在广宁门外的荒地里。两个闺女被你糟蹋后又扔给手下,被整整糟蹋了四天四夜,双双丧命,最后被你丢到乱葬岗喂了狗...” 岑国璋念了六条罪证后把册子一合,“罄竹难书啊,你个王八蛋,初步统计,十年间,你手里犯有二十一条人命,糟蹋奸**女有四十二人,致伤致残者近百人。全部念完,老子的口水都要念干。” 南霸天毫不在意地抬起头,“老爷,你有证据吗?” 岑国璋面露难色,“证据,本官断案,最讲证据。你的这些案子,苦主不是死了,就是逃离京师,剩下的那些,迫于你的淫威,多半是不肯出来作证。那些证人,呵呵。” “这就对了。老爷,这些道听途说的玩意,当不得真。” 南霸天说完,还转过头来,向着身后的那群混混们得意地笑了笑。 这些喽啰们马上兴奋了,齐声高叫道:“南爷威武!” 岑国璋拿着那本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册子,一时踌躇起来。 看到他这个模样,南霸天得意地仰天大笑起来,身后的混混们也鼓噪起来。 在城楼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白净小子看到这般情景,不由急了,“耶耶,这事怕是要黄啊。” 旁边那位皓首苍颜的老者淡淡地说道:“稍安勿躁。岑益之今天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岂能这样空手而归!” 正文 第145章 我的官威只是打断一百根水火棍(上) 岑国璋犹豫了一下,像是试探地说道:“可是本官今天必须拿到口供,才能交得了差。” 他一脸的踌躇不决,最后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南爷,要不,咱们按正常流程走吧。唯独就是,委屈你了,南爷!” 那神情,看上去不知道有多么地于心不忍。 等他说完一转头,脸色一变,仿佛换了一个人,森然冷漠,大声叫道:“来人,用刑!” 南霸天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是再仔细一想,可不是吗?正常情况下衙门里的老爷们问案,要是犯人不招,自然是先来一顿板子,再问你招不招。 可是眼前这岑御史不是号称岑青天,一向最讲究的,凡事按证据来断案,今天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军汉们七手八脚地搬来两张长凳,并在一起,然后上来几个如狼似虎的人,把南霸天按在凳子上,双手向上伸,脚拉直,用麻绳紧紧地捆在长凳上。 接着看到几个军汉抱着一捆捆的水火棍出来,哗啦一声倒在地上。根根都有茶盏碗口那么粗,足足上百根。 南霸天脸色大变,高声呼道:“老爷,你不能屈打成招!” 岑国璋用手一指,“把嘴给我堵上!” 什么屈打成招,今天根本就不是这一码戏! 一位军汉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块布团,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硬塞进南霸天的嘴巴里。 看着嗯嗯啊啊,在长凳上像条蛆虫扭动的南霸天,他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混混们愤怒了,鼓噪着冲上去,叫嚷着要把老大抢夺下来,被军汉们全部拦了下来。 两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主要是军汉们没有接到命令,一直保持着克制,这让混混们的气焰越发地嚣张,恨不得荡平这不公之地,救出南爷,杀回天桥, 岑国璋给身后的常无相使了个眼色。 这和尚快步走上前,路上顺手抄起一根水火棍,对着叫嚷得最凶,冲在最前面的混混,当头就是一棍。 只听到一声闷响,那混混的天灵盖明显凹进去一块,鲜血从头上流下,糊了一脸,里面还混着些白的、黄的,黏黏糊糊的液体。 那混混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双脚在不停地抽抽,就像一只被抹了脖子,丢在一边等死的鸡,没扑腾一会就彻底没有了动静。 打完人的常无相把棍子一丢,看也不看,自回岑国璋的身后。这个还俗的和尚一般是不杀生的,但是对于作恶多端的畜牲,他一向是不客气的。 钱富贵走上前,似笑非笑地说道:“大人有令,尔等胆敢冲撞公堂,视为造反!格杀勿论!” 说完挥挥手,从藏兵洞列队跑出三百名手持刀枪的军汉。 面对着明晃晃的刀锋枪尖,还有这些面无表情,浑身上下冒着杀气,眨眼间就敢把自己捅个透心凉的军汉们。 刚才还气吞山河的混混们,顿时心生胆怯,不由自主地向后连连退步,然后在喝令声中老老实实蹲下观刑。 “用刑!” 随着岑国璋一声喝令,两名军汉抡起水火棍,噼里啪啦地就打了起来。 他们不是专业的衙役,不懂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是有一把子蛮力气,听从军令使劲地打。 被死死绑在长凳上的南霸天,浑身颤抖,肥脸赤红,眼珠子都要鼓出来,嘴巴呜呜乱叫,恨不得把那块布团吞进肚子里去。 一口气打了四五十棍,双腿全是血的南霸天早就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眼睛里全是乞求,就像一只十几天没吃东西,只求一口吃食的流浪狗。 “把这厮的嘴巴松开,本官要问问他,招不招!” 军汉听令上前去扯下布团,南霸天迫不及待地说道:“老爷,小的愿意招!什么都招!” “叫他签字画押!” 自有书办上前去,把早就写好的口供递到跟前。南霸天举起被暂时松开的右手,颤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 岑国璋看了一遍口供,转头看向雄把头和老猫头,微笑地问道:“两位,你们愿不愿意招?” 雄把头和老猫头对视一眼,心里的想法跟南霸天如出一辙,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招供了再说。等躲过这一劫,自家身后的幕后老板自然会想办法救自己出来,毕竟他们还要靠自己打理南城这一块的生意。 到时候,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我等愿招!”雄把头和老猫头异口同声地答道。 等书办把两人签字画押的口供递到跟前,岑国璋点点头,示意军汉把两人都绑了起来。 雄把头和老猫头也不反抗,知道必须有这么个过程。绑了自己,再打入大牢,官府都是这么办案的。 “好,南爷,你真是条好汉!到这个份上,居然还咬着牙说不招!佩服佩服!” 被捆好的雄把头和老猫头突然听到岑国璋在凉棚里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猛地抬头,发现原本还摊在桌子上的三份口供,居然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两人意识到大事不好。 这时听到岑国璋用很敬佩的语气说道:“既然南爷如此英雄了得,本官就成全你,继续用刑!” 钱富贵忍住笑,挥挥手,“没听到大人的命令吗?换两人,继续给我打!棍子打断了就换,一百多根,够你们打的。” 南霸天这时也转过弯来,自己肯定是上了这奸官的恶当,忍不住破口大骂道:“狗官!有种你打死爷爷!” 开始还骂得不亦乐乎,可是二三十棍下去,南霸天气焰又被打下去,苦苦哀求道:“老爷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只求一条生路。” 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变成蚊子叫,被淹没在噼里啪啦的打肉声中。不知道打了多少,反正军汉换了三拨,水火棍也打断了四根。 南霸天下半身都被打烂了,变黑的血肉,混合着失禁拉出来的屎尿,软趴趴的一滩,从凳子上流到地面。 “大人,案犯受刑不过,死了!”钱富贵伸出手指头在南霸天的鼻子底下试了几下,上前禀告道。 “啊,打了多少板子就受刑不过了?”岑国璋一脸惊讶地问道。 “大人,打了三百...”钱富贵正要往下说,被岑国璋用眼睛一瞪,马上改口道,“打了三十几下,就受刑不过。” “三十几下板子就熬不住,什么南霸天,就是一块烂豆腐!”岑国璋很鄙视地说道。 说完,他指着雄把头和老猫头问道:“你俩愿不愿招?” 雄把头和老猫头连忙跪下,不停地磕头,额头在地面上磕得砰砰响。 “小的愿意招!什么都招!” 正文 第146章 我的官威只是打断一百根水火棍(下) “啊,不肯招!果然也是两条好汉!”岑国璋对着两人竖起大拇指,“来人,成全他们,用刑!” 此时的雄把头和老猫头也完全明白,今天这狗官是要活活打死他们三人。当即破口大骂起来,还死命地挣扎,可是依然挡不住被军汉绑在长凳上。 二三十棍子打下去,也都没有力气骂了,只是在那里哭爹喊娘,一个劲地求饶。 他们以前确实是好汉,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但是这些年作威作福、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就把他们消磨成另外一个人了,变得身娇肉贵起来。 “老爷,干嘛不把他俩的嘴巴堵上。”常无相好奇地问道。 “你个花和尚,念了那么久的佛经,也不知道慈悲为怀。本官现在是要他们的命,临死前让他们骂几句又怎么了?”岑国璋毫不客气地训斥道,“要多向本老爷学习,时刻怀着一颗慈悲之心。 听到这话,身边护卫的十位军汉,都忍不住往两边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 常无相念了一声佛号,摇头道:“老爷,你这厚脸皮,我是真心学不来。” 一刻钟后,雄把头和老猫头也断了气。 “大人,雄把头和老猫头,一个吃了二十多棍,一个吃了三十多棍,都受不住刑,死了。”钱富贵禀告道。 “什么南城三大好汉,居然如此弱不禁风。当年在富口县,被我洗刷冤情的俞皮匠,被那伙混蛋前后打了一百多棍,照样活蹦乱跳的。” 岑国璋不知从哪里掏出三份口供,很是惋惜地说道:“不过这三人好歹也招供了,可惜伤势太重,来不及请医师,就一命呜呼了。真是,造孽啊!” 钱富贵也很配合地说道:“大人说得没错。这三人吃了一顿杀威棍,变得老实了,招认了所有的罪行。只是小的们是军汉出身,轻重拿捏得不好,一下子失了手,让这三位伤势过重,丢了性命。” 有前途!岑国璋对这钱富贵越看越顺眼。 他赞许地点点头,然后转向蹲在地上的那五六百个混混,朗声道:“听说南霸天手下有八大金刚,雄把头手下有六大罗汉,老猫头手下有五大护法,都给我抓出来。” 钱富贵一挥手,几十个军汉冲上去,从人群里像抓小鸡崽一样,把那十九人给架了出来。 这十九人有破口大骂的,有连声求饶的,还有两三个在那里流泪痛哭。 岑国璋却是一概没有听到,只是问道:“你们愿不愿招?” 然后又自顾自地答道:“啊,都不愿意招啊,果然是同出一门,一窝子的好汉,用刑!” 前面在噼里啪啦地打板子,一片惨叫连连。岑国璋坐在那里,老神在在,不一会,他的右手手指伸在桌面上,轻轻地击打着节拍,脑袋晃来晃去,唱起曲子来。 十九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声息越来越小,最后了无声息。 城楼上瓮城里的军汉,蹲了一地的混混,都把目光投向凉棚,他们神情各异地看着悠然自得,如同是出来踏青采风的岑国璋。 在一片寂静中,整个瓮城里只听到岑国璋那有点跑调的唱词:“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听着这悠悠荡荡的昆曲,站在城楼上的那位十四五岁的白净少年,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他牙齿打着颤地说道:“耶耶,这岑御史好狠的心啊。” “人不狠,在这个世道上是站不稳脚的。这个岑益之,果真是个人物,做起事来,无所顾忌。皇爷就是需要这样的爪牙。” 那少年也慢慢回过神来,好奇地问道:“耶耶,皇爷不是有昱明公、覃大人等几位股肱之臣吗?” “他们啊,有时候读书太多,把自己的心思读死了;有时候啊,太顾及自己的那张脸皮。” 军汉们把十九具尸体拖了下去,又遵照岑国璋的命令,把四十几位混混头目带了上来。 “你们愿不愿招啊?” 岑国璋话刚落音,四十几人全部跪下,不停地磕头求饶。 看押的军汉还闻到恶臭味,原来有十几人被架到前面,看到那血淋淋、黑漆漆的木凳和地面,想起刚才惨烈的一幕,吓得屎尿齐流。 “既然你们愿意招供,那就给他们录口供!” 听到岑国璋这句话,四十几人好比听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开了金口,一个个流着眼泪录着口供,好像对自己的罪过无比痛恨和忏悔,场面十分感人。 岑国璋把四十几份口供看完,冷笑几声,点了十一个名字,“周光亮,王大宝,杨秀连,吴聪敏,闻道才...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十一个人是见到棺材也不掉泪。” 他一边站起来身,一边继续说着话,“你们十一人,见到有一点生机了,就抖起小聪明。你们的口供,本官一看就知道在避重就轻。来人,这十一位好汉还是不肯招供,用刑!” 钱富贵挥挥手,叫手下把岑国璋点名的十一人抓了出来。 他很鄙视地看着这十一人。 真是打着灯笼上茅坑,找屎(死)!岑御史什么人?凭借衙门旧日的卷宗,轻轻松松就能断出往年的沉冤来。你们居然敢在他面前胡编乱造口供,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再说了,你们这些家伙,都是组团去犯案,你连着他,他连着你,谁也逃不离。你在自己的口供里避重就轻,很容易就能从其他人的口供里看出来。 军汉们把哭爹喊娘,只求重新再录一份口供的八人绑上长凳,抡起水火棍,噼里啪啦又打开了。 堪堪过去一刻钟,十一人就再无声息,彻底了账。 剩下的三十几人,蹲在那里,就像一群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他们觉得自己够凶够恶了,否则也不能镇住天桥,横行南城。 万万没有想到,来了个更凶更恶的。光天化日下信口雌黄,翻脸不认帐,二话不说,就把三位大佬,十九位大头目打成了一滩滩肉泥。 尤其是刚才,十九位大头目被活活打死时,这狗...这位大人居然还唱着昆曲,咿咿呀呀的像是来玩耍的,仿佛眼皮底下那化成二十二滩肉泥的性命,就跟二十二只蚂蚁一样。 真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变态的。 “你们愿不愿意招供?”岑国璋随意指了指那五六百个混混们问道。 这些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上,磕头就跟一片片随风倒的麦穗。 “我们愿意招供!” “录口供!”岑国璋挥挥手道。 军汉们摆上几十个桌椅,几十位书办连忙上前来就坐。混混们排成几十行,依次录口供。 他们争前恐后,生怕晚了一步就要被那岑阎王用手指头一指,然后被拖下去活活打死。他们绞尽脑汁,凡是想得起的事都说出来,生怕漏了一件,就要跟周光亮等十一人一个样子。 勇卫军前营和西山大营左六营,七八百号人,上至钱富贵,下至普通军汉,却对岑国璋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武夫们,最敬佩的就是这种能动手就绝不瞎比比的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往死里弄。这样杀伐决断的人,才能带着他们在沙场上打胜仗。 这位岑御史,看上去很年轻,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却真得跟那些狗屁文官截然不同。那些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个自诩韩信再生,张良转世,偏偏见到一点血就呕吐犯昏,手脚发软。 而且这位岑御史很奸诈,与那些迂腐的文官截然不同。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那有这么便宜的事。该舍下脸面的时候就彻底不要脸,该玩阴谋诡计时就要鬼主意一串串,先打赢了再说。 所以跟那些怂包文官相比,勇卫军和西山大营的官兵对岑国璋只有一个念头:岑御史,纯爷们! 正文 第147章 家庭也受影响了 回到家里的岑国璋发现,满府上下对他敬重有加。 门房老赵,仗着是曾葆华家的远亲,以前见到自己这七品芝麻官的老爷,总有点爱理不理的的样子。今天看到自己,恭敬地就像大内总管迎接皇上回宫一样。 几位老妈子丫鬟,以前总是自诩是借调过来的,觉得曾府比岑府要高贵些,时刻端着“客军”的态度,透着天使下凡的高傲,不仅对岑府上下这也瞧不顺眼,那也看不如意,就连自己这位老爷和玉娘这位太太,也不大在她们眼里。 今天看到自己,那谦卑的态度,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怎么回事?”岑国璋好奇地问玉娘。 “还不是老爷在右安门瓮城拉出来的那三十多具被打烂的尸首。岑阎王的名声,足以让他们生畏。”施华洛在旁边说着,她接住玉娘递过来的岑国璋脱下的公服,顺手搭在屏风上。 嗯,这位大小姐除了做饭菜,也愿意帮忙给自己收拾衣帽了?岑国璋一转头,看到白芙蓉捧着自己的家居服等在旁边,看到自己的目光扫过来,吓得猛地低下头去。 奇怪了!你怎么成了大白兔?嗯,你原本就是大白兔,可是为什么把我当成了大灰狼? 再一扭头,惊奇地发现,平日里啥都不干,只知道吃东西的俞巧云居然在帮忙摆饭菜。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往日里一向不正的家风,怎么突然就扭转过来了。 晚饭大家吃得都很安详,一向喜欢在饭桌上斗嘴的施华洛和俞巧云,居然中间一句话都没有说。白芙蓉端着手里的碗,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碗中的白米饭里去。 吃完后,趁着她们各自忙碌,岑国璋悄声地问玉娘。“娘子,今天是怎么了?大家怎么变得这么安分守己,我一下子很不习惯啊。” 玉娘和大姐儿可能是家里唯二没变的人。 “相公,你这是贱骨头犯了。她们对你尊重了,你反倒不习惯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要是没搞明白,总觉得里面有阴谋。” “是相公在右安门杀伐决断,吓住她们了。往日里,她们跟相公嬉笑惯了,时间久了觉得你是个没脾气的人。在听说你谈笑间打死了三十多作恶多端的混混后,才知道,相公不是没脾气,而是处处容忍。” 这样不行,我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平易近人的人设,就这样崩溃了?我现在一副杀人狂魔的样子,以后还怎么下手,嗯,怎么和睦相处啊! 晚上收拾完后,岑国璋特意把大家召集到花厅里坐下,摆了满满一桌子瓜果,举行了一个茶话会。 他把右安门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解释道:“对于这些恶贯满盈的混蛋,没有必要留活口。过段时间,等他们的幕后老板倒了台,还是死路一条。不如给我杀鸡骇猴,引蛇出洞。” “老爷,那些人真的那么坏吗?”俞巧云拿出一份《京华时报》,指着上面的报道问道,“看上面写的,这些人死一百遍都不够。” “差不多吧,只是很多更血腥更残忍的坏事被一笔带过了。” “那就真的死有余辜。想不到天子脚下,还有这样为非作歹的恶人。” “他们只敢在南城作恶,欺压那里的穷苦百姓。他们敢去东城、西城作恶吗?他们只敢去那两处地方当奴才。” 这时施华洛问道:“南霸天背后的后台真的是左副都御史林阅新?” 岑国璋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林阅新,谁啊?”俞巧云好奇地问道。 “就是那个修心公子的老爹。”岑国璋解释道,“他原本是进士出身,诗书世家,只是跟盛国公结了亲戚后,跟勋贵们走得十分地近。” “啊,老爷,这才是你的本性,睚眦必报,绝不放过。”俞巧云嘻嘻地笑道。 施华洛却微皱着眉头说道:“老爷,盛国公、兰阳伯、长林侯、平信伯,加上林阅新,这些都是南城那些恶霸地痞们的幕后老板。你现在把南霸天等人连根拔起,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这些人正四下联络,弹劾你草菅人命,为当世酷吏,要治你的罪。” 岑国璋还没答话,俞巧云却挥舞着那份报纸说开了。 “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份报纸报道说,南霸天三人的尸体被车子拉出去后,南城百姓听闻后,纷纷跟上去,夺其耳目,摘其心肝,醢其血肉,须臾分尽。百姓们还不罢休,将这些恶人的尸骨掀翻在地上,数万百姓来回践踏,将其踩没无影。可见这些人是多么地招人恨!” “还有那些幕后黑手,也在报道里被提及。只是可恨的上面写的不是某权贵,就是某高门,多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真是...” 俞巧云恨恨地说道,最后她兴奋地说道:“这些就是民心,老爷有这个做依仗,怕什么?” 岑国璋笑了。 情况他知道的,被断了一门财路的盛国公、林阅新等人气得跳脚,却不敢出来指责。因为《京华时报》没写具体某家某府,你跳出来大加鞭挞,岂不是拿起屎盆子往自个脑门上扣? “朝堂之局,岂是乡野传言能左右的?”施华洛不屑地说道。 “施姑娘说得没错。巧云,你真的以为这是一场正义打败邪恶,民心打败权势的胜利吗?” 岑国璋看了一眼施华洛。这位施姑娘,难道真的是家学渊博或血脉缘故?对这些政斗朝争,有一种无师自明的通透。 “老爷,难道不是嘛?”俞巧云好奇地问道 岑国璋笑着摇了摇头,转向白芙蓉,好奇地问道:“白姑娘,我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什么话想问?” “老爷,在打杀那些恶人时,你真得在唱昆曲吗?” 白芙蓉话刚落音,花厅里顿时安静了,玉娘、施华洛、俞巧云三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老爷,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唱曲的。”施华洛的话里好像掺了醋。 “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随口就唱了起来。”岑国璋讪讪地说道。 白芙蓉弱弱地说道:“想着老爷在那样的情况下唱曲,奴家都不敢再唱了,一唱就心里发慌...” 别啊,我的,嗯,应该是阖府上下的业余生活还指着你的昆曲和黄梅调呢! 俞巧云在旁边嘻嘻一笑,“白姐姐,不怕,以后我跟你一块唱。太太和洛儿姐姐都说我嗓子好,唱得好听,以后多跟你学。” 说完,她还有点挑衅地向某位说她唱曲像鬼叫的有眼无珠之人看了几眼。 施华洛在一旁也帮腔道:“就是,白姑娘,不要太在意,老爷这人,就爱干那种焚琴煮鹤的事。那样的场合,唱什么昆曲!还有他那破嗓子,太糟践东西了。” 大家都噗嗤一声笑了。 岑国璋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这个氛围才对嘛,刚才大家对自己相敬如宾的样子确实不习惯!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正文 第148章 又在勤政殿露脸(上) 岑国璋又一次走进勤政殿,这次他的心不会跳得那么快。四平八稳的,就跟参观故宫博物馆一样。 一进门,趁着大家没注意,远远地偷瞄了皇上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黑眼圈好像又重了点。 坊间传说,皇上什么都好,也挺自律的,不好奢华,也不像先皇那样,没事爱到处溜达,还有事没事就提笔题字。 唯独在女色上有点把持不住。 还在潜邸当王爷时,王府里就群芳荟萃,满坑满谷的。当时他沉溺于女色,胸无大志,几位皇兄夺嫡时就不大把他放在眼里,结果让他偷鸡成功。 如此看来,皇上好色,也算是立下一大功。 登基后,知道他秉性的勋贵们,拼命地从家里选出长得可人的妹妹女儿,使劲塞进宫里去。要是哪一位怀了龙钟,生下皇子。 得,这一注又押中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是夺嫡的老戏码。 不过就算皇上好女色,听说后宫里也没有独宠那一位娘娘,而是雨露均沾。从某一方面说,皇上没有被女色迷住理智,是大好事。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有点算是拔啥无情,跟自己一比,呵呵,有点渣啊。 岑国璋再看看殿上站的人,满坑满谷,比上回的阵势大多了。 除了内阁大佬、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外,六部左右侍郎、大理寺、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通政司和顺天府都来了。 只是顺天府尹卢大人跟户部左侍郎覃大人去津沽巡视西河河道疏通一事去,顺天府就由府丞杨谨做代表。 杨师兄站在那里,跟自己眨巴了几下眼睛。 老师王云这次不再和李浩等几位德高望重之人列席旁听,而是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站在中间。 周吉祥咳嗽一声,大声叫道:“众臣见礼!” 岑国璋跟着大家一起给正弘帝行了礼,皇上又一次在众人就要礼毕的时候,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客气话:“众卿免礼!” 岑国璋听了心里觉得怪怪,总觉得好像去别人做客,吃完一桌子素菜后,主人家一拍脑门,啊呀,真是对不住,冰箱里还有只鸡,忘记做了。 这时正弘帝开口了,“众卿,南城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震惊了朝野,众说纷纭。朕趁着这次御前会议之前,问问诸卿家的意见。” “皇上,臣有本上奏!”左副都御史林阅新朗声说道。 “说!” “臣要弹劾署理南城巡城御史兼顺天府通判岑国璋!此獠天资残忍,以酷烈邀名。小罪重责,微过虐惩,泯灭天良,毒害无辜,好杀行威,亏违仁德。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奸伪斯炽,惨酷爰始。乳兽扬威,苍鹰侧视。舞文巧诋,怀生何恃!...” 洋洋洒洒一通后,林阅新越发慷慨激昂,“此獠草菅人命,不顾民怨。天子脚下,皇城毗邻,暴虐行凶,实在是有违圣贤教导,有损皇上仁德之名。” 说到这里,林阅新指着岑国璋,义愤填膺地说道,“臣恳请皇上,降旨将此子革职,缉拿下狱,待有司严加审问,以正国法!” 林阅新刚说完,工部左侍郎胡之荣,礼部右侍郎李养贵弯腰说道:“臣等附议!” 只是这两位语气平淡,跟林阅新相比又天壤之别。 哦,一出手就是一位左副都御史,两位侍郎,这么高规格,就为了对付自己这么小小的七品官? 真的是很想弄死自己啊。 岑国璋看了一眼林阅新,看得到他眼里的熊熊烈火,还有隐藏在里面的小得意。 看来他们是吃定自己了。 要是换做先皇年间,自己这一番作为,肯定会被认定为“酷吏暴行”,十有八九要被革职下大狱。 因为先皇德熙帝,最讲仁德,最爱听臣下奉承他是千古第一仁君。 呵呵,其实就是爱讲脸面,顾忌名声,喜欢把自己的那座牌坊修得光鲜亮丽。 但是现在的皇上是正弘帝,他讲仁德吗? 还有,你们以为真的把各自屁股底下的那滩屎都搽干净了? 施华洛说得对,朝堂争斗,打杀南霸天等人这种行为,根本上不得台面,但它可以是引子诱饵,把你们这些蠢货给勾出来。 正弘帝扫了一眼保持沉默的众人,对岑国璋说道:“岑益之,你是当事人,朕给你个辩解的机会,说吧。” 勤政殿的气氛顿时有了些许不同,林阅新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没有想到,皇上拉偏架居然到了这个地步。而且原本答应助拳的几位重量级盟友,居然一声不吭! 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内幕? 应该不会啊,王云一派做事情,都是那么光明磊落,从来不搞什么暗中交易,所以他们做事,很难得到朝中其它派系的人支持。 诸如李浩那些清贵的声援,听听就好了。 所以王云这么老的资历,这么大的名声,这么多的功绩,到现在还没有入值内阁,只是一介礼部左侍郎。 现在这形势有点不对头,难道王云一派换门风了?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家伙们达成某项默契? 林阅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死死地盯着岑国璋。 可能他就是这一切变数的根源! “谢皇上给臣下一个辩解的机会!” 岑国璋朗声道,“林大人说下官草菅人命,这一点,下官是十分地不服。” “南霸天等三十几人,明明是受刑不过,伤势过重而亡。这里面虽然有西山大营的军士们,不是专业衙役,打板子不知轻重的原因。但主要责任还在臣下身上,审案心切,用刑过重。这一点,微臣要向皇上请罪。等了结这桩案子,请皇上从重发落。” 看到岑国璋在勤政殿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很多大臣的脸上都露出怪异的神情。 右安门瓮城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有各自的渠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什么用刑不过?明明是先哄骗人犯招供,然后翻脸不认帐,将人犯活活打死。 看到岑国璋振振有词,一副正义使者化身的样子,殿上诸多大臣们心里忍不住嘀咕,王昱明什么时候开窍了,居然收了这么一个妖孽做弟子? 看此人的言行举止,怕是领悟了当官的真谛。舍得下面子,狠得下心去。这样的人,再配上王昱明一门的人脉和底蕴,真是不得了啊! 正弘帝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脸上还是漠无表情,“先记下。” 大家心里有数了。这句先记下,等于金口亲开,钦定岑国璋在右安门瓮城所做所为,就是审案心切,用刑过重。 其余的什么哄骗招供,翻脸不认账,从官方意义上来说,都是谣言! 有老奸巨猾的,如沈平安、洪中贯等少数几人,看到正弘帝和岑益之配合得如此默契,心头转了几个圈,已经明白了,今天林阅新怕是掉进坑里了。 “谢皇上!臣继续辩解。” 正文 第149章 又在勤政殿露脸(下) “林大人说下官泯灭天良,毒害无辜,这一点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南霸天等人,罪行滔天,罄竹难书,有人犯亲手签字画押的口供,有街坊邻居以及他们的手下做人证,还有他们宅子里搜出来的物证,确凿无误。” 这些真的没法洗了。 除了南霸天等人的口供,还有混混、街坊等数百上千人的口供证词,以及林林总总的物证,算得上是铁证如山。 此外有《京华时报》上报道的南城百姓对南霸天等人尸首的行为,已经让殿上众臣们明白,南霸天等人,确实做得太过分,积攒了太多民怨。 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居然积攒了如此多的民怨,各位大佬们肯定要洗一洗,否则怎么交代得过去? 所以林阅新的弹劾对这一点只是一笔带过,集中火力在岑国璋的酷吏行为上。 但是岑国璋怎么会轻易放过呢? 先抓住你弹劾里的漏洞,集火猛打,造成一种声势,你弹劾我,从立场上就是错的。 你攻击我的酷吏行为,我反驳你的立场问题,各打各的。这是一种辩论技巧,岑国璋用起来得心应手。 “这些的恶人还叫无辜,惩戒这样的恶人叫泯灭天良?下官实在不明白林大人心里的无辜和天良到底是怎么样的标准?” “不顾民怨,下官惩戒这些恶贯满盈的恶霸地痞,就叫不顾民怨了?那么南城良善百姓受这些恶霸欺凌时,林大人怎么就不顾一顾民怨?难道在林大人心里,他所认为的民,就是那些为非作歹,却能为他带来横财的恶霸地痞?而不是那些奉公守法的普通百姓?” “污蔑!皇上,岑国璋在污蔑臣!微臣跟南霸天等人毫无瓜葛,还请皇上明察!” “岑益之,你可知诽谤上官,可是什么罪名?”正弘帝淡淡地问道。 “臣惶恐!臣一时口快,胡言乱语,还请皇上恕罪!”岑国璋先弯腰作揖惺惺作态一番,然后转言道,“只是微臣实在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岑国璋看了一眼林阅新,开始缓缓说道。 “皇上,南霸天打理的如意赌坊、清玉院等六家赌场妓院,每月要向林大人的账房张夫子缴纳三千八百两银子。林大人府上的太太、二姨太、三姨太,分别有一万一千两、四千两、三千两银子放在南霸天手里,由他放印子钱。收回来的利钱,南霸天分两成,林大人三位夫人拿八成。” 殿上的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刀直奔心口啊。此时,也有更多的人明白,林阅新,就是今天勤政殿上的那只鸡。 “南霸天负责打理的南吉当铺、大有典押,老板是林大人的堂弟林阅众。据林阅众交待,他每月要向林府帐房游夫子缴纳一千五百两银子。” “林大人的大公子,看上了居住在南城的通州大仓某小吏的女儿,是南霸天联合雄把头,把那小吏一家三口沉了运河,留下他家女儿孤苦伶仃一人,然后自卖给林大人的大公子。现在已经被转卖去了清玉院。” “林大人的二公子,人称修心公子。南霸天不遗余力地四处张贴他的诗词,还要求南城各勾栏妓院,只准唱修心公子的新词新曲。有一位举子不服,被南霸天暗中派人,打了个半死,春闱没赶上,活活气死在客栈里。” 修心公子?听说跟岑国璋闹得很不愉快,好几次当面打他的脸,还到处宣扬,说岑国璋不学无术,昱明公老迈昏庸才收了他做弟子。 好了,现在什么仇都一块报了。果真,这岑国璋如传说中的一样,睚眦必报,凶狠胜虎狼。 岑国璋转向林阅新说道:“林大人,贵府上下跟南霸天都熟络,称兄道弟,义薄云天,唯独就林大人,跟南霸天毫无瓜葛。果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啊!下官佩服佩服!” 林阅新黑着脸,呵斥道:“御驾面前,你也敢信口雌黄,构陷污蔑!” “当然不敢!下官办案一向是讲证据的。”岑国璋现在化身为岑神断。 “贵府账房张夫子,游夫子,还有其他两位账房,连同贵堂弟林阅众,都被下官一并拘拿。他们都是老实人,下官只是随便问了问,居然都一五一十地招了。” 老实人?再凶狠的人,知道你在右安门瓮城的所作所为,也要一五一十地招供。 林阅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这些人都被抓了?怎么可能!自己听到风声不对,就安排他们跑路了,而且是分成不同方向各自跑,怎么被悉数抓到了。 “林大人,下官还一不小心在南霸天、雄把头等人的秘宅里找到全部账簿,上面有贵夫人、内外管事、大公子等一干人等的签字笔迹。林大人,你太小看南霸天这些江湖草莽。他们要是没点心计,早就被人沉到永定河喂鱼了。” 看着岑国璋笑吟吟的样子,林阅新像是几个焦雷在头顶上炸开。 南霸天,你这个混蛋,居然留了一手,你不仅在正宅里藏了一套账簿,还在秘宅里藏了一套。如此看来,自己派人从正宅拿到的那套账簿,十有八九是复制的,秘宅那套才是真品。 自己拿到手后,只是匆匆过目了一遍,来不及细看,就叫人烧了。想不到着了道! 看到林阅新面如死灰,殿上的人再愚钝,到现在也清楚了,皇上跟岑国璋只怕早就通了气,故意演了今天这么一出双簧,为的就是让林阅新自己跳出来。 正弘帝盯着林阅新,一字一顿地说道:“送林阅新回府,再传旨给禁军,封了林府,待有司查办!” “遵旨!” 看到大汉将军上前去摘了林阅新的乌纱帽,剥了他的绯袍,然后将他拖出勤政殿,众臣心里明白,皇上套在勋贵们脖子上的绳索,又勒紧了一点。 等群臣都退去后,正弘帝翻阅起岑国璋呈上的全部案卷,一边看一边冷笑道:“这些混账东西,在河阴、岭东、江淮、江南侵占了那么多良田,走私逃税,吃了那么多钱财都不够,还要在京师南城,朕的眼皮子底下再狠狠地薅一层皮。实在可恶!” 看到龙颜大怒,周吉祥连忙劝道:“皇上息怒,为这些混蛋气坏了龙体,不值当。” “任公,”正弘帝顺了顺气,转头说道,“你的报告我看了。这个岑国璋确实是可用之才。” “皇爷,老奴其它的记不得,唯独记得他答过的一句话。当时老奴问他,你怎么这么硬的心?他说,因为他有一颗嫉恶如仇的心。” “那就好。这说明岑益之本质上并不是酷吏,只是该心狠的时候他狠得下。” “皇爷,张公突然染病身故,皇爷一直苦恼不已,现在这岑益之好好培养下,将来必定是皇爷手里的一把好刀。” 正弘帝眼睛一亮。 张临海得恐水病,稀里糊涂地死了,让他觉得手里少了一把十分好用的刀。任世恩提醒得非常及时,这个岑国璋,好好培养下,用不了几年,比张临海还要好用。 “皇上,这案子怎么结?”周吉祥看到正弘帝和任世恩的谈话告一段落,便小心地问道。 “就按岑益之拟定的,兰阳伯、林阅新、平信伯为三恶霸幕后主使者,其余的那些混账,按下不发,这次暂且放过他们!” “遵旨!” 正文 第150章 正义和公理的胜利 “恭喜小师弟,大获全胜!” 在王府的书房里,杨谨、薛昆林、朱焕华满脸喜色地说道。 他们王门一脉,在朝中与人争斗,何曾赢得这么痛快淋漓。 “三位师兄缪赞了。其实大获全胜的不是我们,另有其人。”岑国璋谦虚地说道。 “哦,是谁?”朱焕华好奇地问道。 最了解岑国璋,经常给他捧哏的曾葆华,身为户部主事,跟着户部左侍郎覃北斗去了津沽,所以这回只好岑国璋自己出来解释了。 “皇上啊。” 朱焕华有些不大明白,转头看向杨谨和薛昆林。 杨谨和薛昆林对视一笑,“还是请小师弟解释下吧。” “这一次,皇上彻底打残了兰阳伯和平信伯,勋贵世家痛失两员大将。更重要的是,皇上彻底拿下林阅新。” “林阅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受此案影响,林家上下多则要掉几颗脑袋,少则要去南海荒岛上了却残生。只是这人,有什么玄机?” 朱焕华继续问道。 “朱师兄,林阅新是勋贵世家与士林文官之间,最重要的纽带。拿下他,士林文官们在实际上,等于跟勋贵世家做了一次割断。” 朱焕华低头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林阅新进士出身,诗书世家,与士林有着很深的渊源,在文官群体里也有很广的人脉。偏偏他又是盛国公的侄女婿,家里的公子们与盛国公、昌国公等公侯勋贵府上的子弟们交情颇深。 往日里,有他居中联络和调解,士林和文官们中虽然有不少对公侯勋贵们非常不满,时常拿他们当刷名望的工具,但是也有不少士子大儒,以及部分文官们,愿意借着林阅新搭的桥,跟公侯勋贵们往来交好。 现在林阅新倒了,那座桥也塌了。更重要的是,士林文官们也正式接到皇上发出的信号,不敢轻易再往公侯勋贵们那边凑了。 啧啧,朱焕华忍不住感叹,小师弟那小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长得,这么弯绕复杂的关系,被他想得那么通透。 看到弟子们聊得差不多,王云开口问道:“都说益之这次赢得痛快淋漓,那你们说说,为何这样?” 岑国璋忍不住看了一眼老师。 朝野上下都说昱明公最会教弟子,教出来的学生各个都是人才。 现在一看,确实有一套,都用上案例复盘分析了,比目前主流的填鸭死灌的教学方法强上千百倍。 “老师,我先说。”杨谨最先开口。 “小师弟这一出,最重要的借势。先是借皇上的大势。皇上的大势是要扳倒林阅新,切断勋贵与士林的联系。” “其次是借阁老兼天官陈大人的势,他的势是跟盛国公有恩怨,扳倒林阅新,等于斩断盛国公的一只手臂。” “再就是借都察院右总宪洪大人的势。林阅新正在蠢蠢欲动,意图再进一步。他是左副都御史,再进一步,就是洪大人屁股底下那个位置了。” “几处东风一借,其他人心里也有数了,往中间一站,保持中立。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帮,就等于帮我们。” 听完杨谨的话,薛昆林和朱焕华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 王云淡淡一问,“那到底什么叫借势?” 杨谨一时语塞,低头想了一会,最后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岑国璋。 “老师,师兄,借势在我看来,就是努力做好一桌菜,然后各取所需。” 朱焕华一拍大腿道:“小师弟说得切中要害!” 薛昆林微皱着眉头问道:“小师弟,按照你的说法,你所说的借势,就是利益交换?” “对,薛师兄,就是利益交换。这个词用得非常精准。没有利益交换,别人凭什么配合我们?皇上凭什么叫内班司和都知监的人翻出南霸天等人的旧帐劣迹,还帮着盯住林阅新的账房和那些亲戚,一出逃就秘密抓捕回来?” “没有利益交换,陈大人和洪大人怎么愿意亲自下场,暗地里游说一番,把林阅新组织的反击联盟化为乌有。就连勤政殿上,工部左侍郎胡大人和礼部右侍郎李大人出言附议,还是陈洪两位大人怕打草惊蛇,叫胡、李两人故意装装样子。” 王云看到薛昆林脸上的不甘,一摇扇子,哈哈大笑,“仑樵啊,世事就是这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志同道合者,我们可以凭借共同的理念和志向,团结在一起。可是那些理念和志向不同的人,该怎么办?” “以前我们的想法就是,要么不理他们,要么想法说服他们。结果很多事情事与愿违,事倍功半。前些日子,我跟益之闲聊,谈到这个问题,他的一些话,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门窗。” “对于那些理念和志向不同的人,我们以利诱之,先不要谈什么理想志向,只谈利益。大家在一起合作,等到时候久了,在一起前进的过程中,他们潜移默化地被我们影响,慢慢地就会成为跟我们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了,益之还指出。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也要防止自己被他们给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所以我们要明确自己的目标,坚定自己的信念。只有我们自己坚定不移,信念强大,才能让身边的人被我们感染,从谈利到谈理想。” “按照益之的说法,这叫从什么弱点入手?” “老师,是从人性的弱点入手。人性的弱点,其中一点,就是爱占点便宜。在开始的时候,我们可以舍弃大部分利益,让他们占尽便宜。等到他们离不开我们,对我们严重依赖时,就是连本带利往回收的时候。” “哈哈,我就说,小师弟是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的。”杨谨大笑道。 王云也和弟子们一起笑了,笑完后,他叮嘱道:“南城区的恶势力被益之干净利落地铲除了,这给天桥地区整顿计划打下了良好基础,你们要好生做事,不要辜负了益之的一番苦心。” “学生们记下了。” 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师兄们的恭维,岑国璋有点飘。不过还好,他现在还稳得住。只是回到家里时,依然那么兴高采烈的。 “老爷,《京华时报》又刊登文章了,说南城区这次什么打黑扫恶,是一种正义的行动,是正义战胜邪恶,公理战胜权势的大胜利!” 一进后院,俞巧云就挥舞着一份报纸,比岑国璋还要兴高采烈地说道。 她时常出去买小吃,自从发现《京华时报》里面有朝中高门大户的“传言趣闻”后,就迷上了这份报纸。 岑国璋接过这份报纸,果真,头版头条就是这么一段内容。 嘿,朱焕华师兄是越来越老练了,而且也越来越懂套路。先是用各种八卦消息来吸引读者,等读者们养成阅读习惯,再在里面加料,加的都是披着各种高大上外衣的猛料。 比如这次,什么正义,公理等词,用的就是这么顺溜。 饭桌上,几女对老爷主导的这次伟大胜利进行了热烈讨论。 就连往日里少言寡语的白芙蓉也开了口。 “南城三恶,我也听人说起过,进京的艺人都要被他们剥一层皮。稍不顺从,就会被害得家破人亡,确实太坏了。” “现在好了,他们连同身后的幕后主使者,已经被公理的铁拳击得粉碎,被彻底埋葬在正义的汪洋大海里。” 听着俞巧云卖弄着报纸上的词,岑国璋忍不住对朱焕华师兄敬佩不已,自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师兄就活学活用,还用得恰到好处。 这种慷慨激昂,充满葛敏热情又朗朗上口的词句,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京华时报》这么一写,马上风靡。 朱师兄也算是引领时代潮流。 “你们真的以为这是一场正义的巨大胜利?” 面对岑国璋的问话,四女都非常好奇,难道不是吗? “林府、兰阳伯、平信伯,即是南霸天等人的幕后老板,也是天桥地区拥有地皮最多的三户人家。连同其他几家这次没有被正式爆出,但是被皇上在心里记上一笔的几家,他们拥有天桥地区七成的地皮。” “现在他们被打残打瘪了,只能老老实实低价把那些地皮吐出来。没有这些地皮,镇平侯严侯爷、陈大人、洪大人、覃大人这些盟友,怎么用实际行动支持我们的天桥地区改造计划?” 四女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玉娘才迟疑地问道:“覃大人我们知道,可另外几位是谁?” “严侯爷,圣慈仁穆太后的胞弟,皇上的亲舅舅,真正的国舅爷!陈大人,阁老兼吏部尚书陈可法陈大人;洪大人,都察院右都御史洪中贯洪老大人。没有他们的鼎力支持,我们这次不可能赢得这么顺利。” 一片寂静中,施华洛愤愤地说道:“什么正义和公理的胜利,其实还是权势的盛宴!只是新的权势取代了旧的。” 正文 第151章 不是我贪,而是没办法 曾葆华站在滕王阁的楼上,举目看去。十几天不见,这天桥地区换了个样子。 到处是拆屋现场。这些应该是师弟嘴里不符合规划的房屋,需要拆了重建。 在远处,原本是一个积满各种动物腐烂尸首的烂泥塘,以及一条蚊虫肆虐的臭水沟。 那里太恶劣了,没人敢住在附近,空出一大片空地。现在数千民工正在用小车运土,填埋那个泥塘和水沟。 按照改造规划,那里要修建一个巨大的露天戏院子。不仅可以供各种杂耍在那里表演,还可以进行蹴鞠等比赛。 按照师弟的说法,那里将成为天桥地区乃至南城区标志性建筑。 标志性建筑?就凭那个像鸟窝一样的玩意? 曾葆华表示非常怀疑。 近处,以前胡乱搭建的楼阁房屋被拆得七七八八。 按照规划,这里将是天桥文化娱乐区的中心地带。 六栋各具特色的建筑将在这里拔地而起。 有专门看戏的戏院子;有专门泡澡加洗脚按摩,师弟叫做大保健的洗浴城;有吃饭喝茶加听曲的大酒楼;有购物休闲一体的百货店;有打牌消遣,顺便小赌怡情的博彩馆;还有玩累了直接开房休息的大饭店…。 最绝的是这六栋建筑都用空中廊桥连接,就算外面下刀子,你也可以玩了这家再去那家玩。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钱袋子没有被榨干。 这就是销金窟啊,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玩的。 但是对于投资人,嗯,这又是师弟的叫法,却是最好的所在。 所以在听完师弟的详细介绍后,一向以小气出名,家里点灯都只准点一根灯芯的严国舅,当即就把投资入伙的银票拍在桌面上。 还腆着脸非要占去两栋楼的份额。 没办法,谁叫人家的亲外甥是皇上呢,只能让。 然后大家含着眼泪把剩下的四栋楼分了。 一栋楼是挂在司礼监掌印太监任公的侄孙名下,背后真正的老板是谁,没人敢问。 一栋楼的东家是陈天官夫人的堂哥;一栋楼的东家是洪老大人的侄儿;剩下的一栋楼挂在龙泉商会名下。 龙泉商会什么来路?想想龙泉驿就明白了。这个商会的股东除了王云之外,他的四十九个弟子人人有份。 这就厉害了。 后来看到商机想加入的,不好意思,只能在外面一圈去找地界了。 就算广安郡王,也莫得办法,只能找挨着中心区最近的两栋楼投资入伙。 规划中将有两条商业街,它们呈十字形,在中心区交叉汇合。 商业街两边的商铺也是炙手可热,京师里的权贵们排着队来抢。 王门弟子们现在可吃香了,找不到岑财神,找他的师兄也行。帮忙说句好话,随便指个位置好一点的商铺,就能多赚不少钱。 想到这些,曾葆华直摇头,自己的师弟,脑子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怎么能想出这么绝妙的赚钱好主意? 而且他这一网下去,京师里的权贵,有一半在网里。不求你立马转过来做盟友,只求以后遇到事,看在钱的份上,你往中间站站,比什么都强。 正想着,岑国璋跟夏自省和林泽友说着话进来了。 夏自省、林泽友和岑国璋一样,国子监进修期即将满,捞个贤良博学科俊士的功名不成问题。 岑国璋打着实习观政的旗号,给夏自省谋了顺天府经历一职,给林泽友谋了南城巡城御史衙门检校一职,专门负责操办改造事宜。 摆明了就是来分润一份功劳,然后谋个部议优叙,最后外放个优差。 两人杂官胥吏出身,以前也是无依无靠的。虽然拜不了老师为师,但是也愿意搭着师弟的关系,靠着王门这棵大树。 师兄们也被师弟说通。 实现大家共同的政治理想和抱负,老师和四十九位师兄弟是核心,再团结一些志同道合的人,是为外围人员。 看着岑国璋与夏自省、林泽友在一边勾肩搭背的说着话,曾葆华心里笑了笑。 这三位目前是京师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夏自省奉命专管天桥地区的地皮审批。 在岑国璋建议下,杨谨趁着朝廷查办林阅新以及兰阳伯、平信伯不法案的机会,将这些人手里的天桥地区统统没收入官。 还有那些在此案中没有被点名出来,却被皇上暗中敲打的,如盛国公、长林侯等权贵,顺天府主动上门,半买半威胁地把他们手里的天桥地区地皮低价收入。 到后来,顺天府手里握有天桥地区近五成的地区,而且全是规划中的菁华部分。 这些地皮现在被放出来,名义上是拍卖,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好的地皮肯定先就着那些大佬们,可剩下的地皮它也值钱啊! 所以负责地皮审批的夏自省,你说他吃不吃香? 不过人家家里有五千亩良田,老爷子一蹬腿,全是他的。 些许小钱根本不放在眼里,人家更看重政绩。于是,那些地皮在他手里被玩出花来,硬是把贫瘠薄地拍卖出上好水田的价格,给顺天府的财政收入增加了好大一块。 林泽友负责规划的执行,手里的权势可能比不上钱富贵,但也差不了多少。关键是他那细致严谨的性子,任何修建,稍微与规划图纸有少许差异,都能被他看出,然后一丝不苟地非要你改正。 敢不改? 呵呵,你胆子真肥! 林泽友转背就敢跟岑国璋和杨谨商议,把规划图纸稍微改一改,你那当街的商铺,马上变成两不靠的死角地带。 杨谨都忍不住赞叹,岑国璋推荐的这两人,真的是人尽其才啊。 岑国璋和夏自省、林泽友走了过来,跟曾葆华招呼了一声,一起坐了下来。 “可惜啊,老全秋闱没中,被他老爹催着回老家成亲去了,要不然我们国子监四大天王聚在一块做事,岂不快哉!”夏自省开始感叹道。 “都进国子监读书了,还去考什么秋闱?捞个贤良博学俊士的功名,老老实实做个杂佐官。等到资历熬得差不多,总有做正堂的那一天。” 林泽友的话不知道是说全春芳还是说自己。 “这是天意,都是命啊!”岑国璋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正说着话,伙计引来了一人。 “见过四位大人,小的郑若水给大人们见礼了。” 来人三十来岁,一脸的精明能干。 “你是?”曾葆华没见过此人。 “他是东渠商号掌柜的,正好在天桥地区拍得一块地,准备修一座酒楼。”夏自省笑呵呵地介绍道。 “东渠商号?”曾葆华眼睛微微一眯,“东海商会的人,居然也在天桥改造中插了一手。郑掌柜的,你走得谁的门路?” “回曾大人的话,我家东家跟岑大人有些旧交情。听到天桥改造,小的就舔着脸凑上来了,求着给条发财的路。岑大人格外开恩,请夏大人额外批了块地。小的这次来,就是奉东家之命,求岑大人给酒楼给赐个名字。” “我想好了,那酒楼就叫樊楼。” “小的替东家谢过岑大人。”郑若水没口子地谢道。 “樊楼?”曾葆华喃喃地念道,像是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对岑国璋说道,“看样子益之跟这位东家的交情匪浅啊,如此这般照顾。” 岑国璋心里苦笑,都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三四个月,我知道她的深浅,她知道我的长短,这交情能差到哪里去吗? 再说了,樊当家的开口就说这酒楼是给两人的儿子置办,叫自己看着办。自己能怎么办?不过樊有容,嗯,应该是樊春花怎么就认定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儿子呢? 万一猜错不是呢?嗯,难道她会继续找自己借种,一直借到生儿子不可?这样重男轻女,咳咳,还是有一定的讲究啊。 郑若水很有眼力,恭维了两句就此告辞。 四人商议了一会正事,夏自省和林泽友也一起告辞,忙正事去了。 “益之,听说你换宅子了?” “是的,林阅新老大人一家老小都在大狱里,是午门走一遭呢还是去琼崖岛喝椰子水,就看皇上的心情。他家那座大宅子,我买不起。那座准备给修心公子结婚用的宅子,勉强买得起。” “花了多少银子?” “一千二百两银子。” “嘶——”曾葆华倒吸一口凉气,真黑! 听说林阅新置办的那座宅子,由四个合院一个花园组成,原本是一位致仕侍郎的住所,花了上万两银子。 居然一千二百两银子就换到岑国璋的手里。 “看来你赚了不少银子?听说你跟钱富贵他们联手,用左六营军官家眷的名义,炒卖靠琉璃厂那一片的地皮,赚了好几万两银子。西山大营左六营普通军汉都分了四五十两银子,归建时全营对你念念不忘,夸你是位好官。” “嘿嘿,嘿嘿。” “我跟老师说,师弟不是那么贪的人,也不缺银子用,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呢?老师叫我直接问问你。” “我怎么不缺银子用?我天天缺银子花。我是不贪,我不贪民脂民膏,不贪穷苦百姓的钱。但是其它途径的银子,不拿白不拿。” “问你正经事。” “茂明兄,”岑国璋压低声音道,“我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京师内外,朝野上下,全都被惊动,临了自个什么好处都不捞。紫禁城里的那位,放心吗?” 曾葆华默然不语,好一会才开口道:“帝王之心,难以揣摩啊。” 正文 第152章 三海诸国志 “老爷,这是你写的书吗?”俞巧云拿起一叠手稿,好奇地问道。 “是的。” “《三海诸国志》,老爷,这书名什么意思?” “三海,就是我大顺周围有三处大海,东海,南海,和西海。在隔着这三处大海,有不少国家。我这本书就是专门介绍这些国家的地理历史、人文风俗。” “东、南、西,嗯,老爷,怎么少了个北海?” “大顺北海,据说是一片玄冰之洋,冰天雪地的,能有什么国家!”刚才一直俯首抄写的施华洛放下毛笔,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忍不住答道。 “哦,是这样啊。”俞巧云刚消停一会,又开口问道,“老爷,你怎么叫太太、洛儿姐姐和白姑娘一起帮你誊抄呢?你要几份?” “老师那里要送一份,印书馆要给一份做母版,自己要留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老爷真是偷懒,非得要太太、洛儿姐姐和白姑娘帮你抄。” “我的字匠气太重,不好看。”岑国璋讪讪地答道。 字不好看是一回事,偷懒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给三女找点事做,免得老往昌国公府跑。 陈绛珠三天两头邀请,总是无故拒绝,拉不下这个情面。昌国公府上下混蛋,可这姑娘知情达理,是个好女子。她爹,对自己又如此照拂,那二十多个箱子还在府上库房里放着。白芙蓉也在家里住在。 真不好意思拒绝。 可是老去昌国公府,岑国璋又觉得有点心虚。刚把人家的故交好友坑得不要不要的,万一狠下心来,把自己老婆孩子,还有三位,嗯,那啥一块打包下毒手,自己去哪里哭? “那倒是,太太的欧体,洛儿姐姐的颜体,白姑娘的瘦金体,都比你的那工整却呆板的馆阁体好看多了。” “巧云妹妹,你懂得真多。”白芙蓉也放下笔来,暂时休息一下。 玉娘也跟着放下笔,微笑地说道:“她啊,其实什么都懂,就是爱装傻,生怕别人发现她其实很聪慧。” “嘿嘿,太太,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对了老爷,你怎么突然想起刊印这本书啊?” “我国子监的贤良博学科俊士要毕业了,总得交份功课吧。我贤良,皇上都认可了的。加上《三海诸国志》,不就显得我博学吗?全齐了。” 自己以前本硕博毕业,都要写论文的。如此良好的习惯,必须带到大顺朝来。 主要是想通过老师王云,在教育界引领出这个惯例来。自己吃的苦,必须让大顺朝的学子们也吃上一回。 “嘻嘻,这倒也是。东海篇,分两国,东倭与朝献...南海篇,计八国,安南、占城、真腊、南掌、暹罗、膘国、麻婆绿、麻逸...这些国家名字听着就有趣。” “老爷,吏部那边定下来了吗?”玉娘关心地问道。 “吏部那边差不多定下来了。授予我官阶从六品,就等着礼部正式出具我的俊士功名文书。至于具体的官职,估计得看皇上的意思。应该是回豫章。” “回富口吗?” “老爷现在是从六品,富口县已经容不下他了。”施华洛在旁边答道。 “那就是去江州城了。”玉娘点了点头。 去哪里她都无所谓,只要能跟相公在一起就好。 “江州城?可是‘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那个浔阳城?”白芙蓉突然抬头问道。 “是的。” 听到肯定的答复,不知为何,白芙蓉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她低着头,喃喃地念了一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玉娘、施华洛都听到了,只是很含蓄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俞巧云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道:“白姐姐,你这句诗什么意思?难道你到了江州城怕做噩梦吗?没事的,我陪你睡。白姐姐,江州城可好玩了。” “你去过江州城吗?”施华洛问道。 “我十岁时,娘亲带着我和弟弟去过一回。” “切!”施华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又俯下身去继续誊抄。 拿着三女为他誊抄好的书页,去书店装订好了,岑国璋捧着其中两本,赶去了城外革营庄“醒心书院”。 今天是休沐日,王云照例要去那里讲课。 “老师,这是我著得《三海诸国志》,请你过目。” “嗯,东海篇...南海篇...西海篇,计十八国,分天竺、锡兰、安息、贵霜、突屈、大食、艾吉、塞班亚、蒲涛亚、高卢、因吉利、罗马、威利斯、热那亚、德义志、睿颠、波澜、罗刹。如此看来,益之对西海诸国了解得更多些。” “老师,东海两国,历朝历代史书多有记载。南海诸国,也散见于史书和笔记中,国人多熟悉。倒是西海诸国,除了天竺、安息、突屈、大食略有耳闻过,其余国人皆少闻。所以学生着重介绍这些国家。” “是的,益之考虑得很周全。”王云顺手一翻,翻到塞班亚那一篇,“塞班亚,位于西海一大陆,名曰流洲之西南角,临海,南隔海接另一大陆炎洲...历十一世君王,三百年余奋,终将大食人逐出国境,自成统一之国...男君女王并立,号双主...其国以商为重,以景教为根本,募得数百勇士,操船三艘,泛海万里...” 王云越看越觉得有趣,看到最后,忍不住问道:“这是真的吗?塞班亚三百人,灭新大陆生洲万乘之国?” “是的。塞班亚远征军三百余人,配火枪长矛钢刀,有骑兵百余人。生洲土著国虽有人口数百万,却只有石斧石刀,连青铜兵器都没有,更无骑兵。加上塞班亚人用了计谋,一击而溃,俘虏了他们的国主,然后灭国。” 旁边的朱焕华听了,还是不敢置信,摇着头道:“百人灭一国,还是百万之国。难以置信啊!” 薛昆林微皱着眉头说道:“看师弟所言,塞班亚就是曾经与我朝在南海争夺过吕宋岛、海峡领地的佛郎机。他们远在万里之遥的西海流洲,却能操舟纵横大洋,遍至生洲、炎洲,乃至我中土,途中还灭国上百,确实让人警惕啊。” 王云默不作声,又翻了翻,翻到另外一篇,越看眉头越紧,“这因吉利国,竟敢如此无君无父,居然逼迫国主签定什么大宪章,约束君权,不得任意征税,不得无故剥夺他人财产,不得无审判就定他人罪...” 王云开始时还义愤填膺,但是读到后面,声音变得郑重起来,最后喃喃地说道:“这就是流洲蛮夷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师,你不要被因吉利国这番举动迷惑了。逼迫国主签署大宪章的,是一群贵族。他们打着为民众争权的旗号,约束君权,其实还是在为自己谋利。那几个‘不得’,其实保护的是他们自己,至于普通百姓,以前怎么样,后来还怎么样。” 听到这里,王云笑了,“益之说得极是。都是争权夺利,只是人家也打着为民的旗号。” “是的老师。后来因吉利因海上贸易得利,商贾获得巨大财富,开始谋求政治地位。他们打着所谓皿煮自有的旗号,其实是向封建领主为首的地主们抢人,抢资源。” “抢人抢资源?”杨谨忍不住问道。 “商贾海上贸易,开设工厂,需要大量的青壮劳力,可是大部分百姓被地主雇佣去种地。因吉利的商贾就打出自有的旗号,鼓动那些所谓被奴役的百姓争取自有。等那些百姓获得自有了,转背又被商贾雇去,继续做牛做马。” “...因吉利商贾出口贸易以羊毛呢绒为主,需要大片的土地养羊,而且获利很高。地主们就干脆不种粮食,改为养羊。很多百姓没有地种,没有粮食吃,流离失所,饿毙路边。” “就跟两浙的改稻为桑一样?”薛昆林敏锐地察觉到共同点。 “是的薛师兄,性质是一样的。里面有详细的讲述,老师和诸位师兄可以慢慢细看。” 此时杨谨脸色郑重地说道:“现在我明白益之当初立志写这本《三海诸国志》的苦心了,是要让国人放眼看世界,不再拘束在中土这一块。” 薛昆林嘿嘿冷笑,“看得进的,自然会看。看不进去的,还是会继续当瞎子。只要火没有烧到屁股底下,他们都会一直说天下太平的。” 王云匆匆翻了一遍,又看回封面,好奇地问道:“益之,这破贼校尉是你的笔名?” “是的老师,就跟渔阳功曹,琅琊司马一样。” “哈哈,益之啊,渔阳功曹专写香艳章回,琅琊司马爱写和尚尼姑,你可不要学啊。”朱焕华打趣道。 众人都一起笑了。王云跟着笑了笑,又问道,“有什么深义吗?” “老师,学生在富口时听说过德熙二十年,老师到豫章放粮救灾,曾经振兵剿灭虔州、吉春两府山贼,敬佩不已。” “当时学生正好侦破了一起听信神婆妖言,杀妻害女求子嗣的命案,心中唏嘘不已。于是有了个感悟,‘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最危险的是自己心中的固念。” “所以学生就取了破贼校尉之名,求能奋勇前行,像老师那样,即能破山中贼,更能破除心中之贼。”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云喃喃地念着,“心中之贼,为师也还未尽除啊!” 正文 第153章 新宅子和贵客(上) 岑国璋的新宅子位于北城金台坊,离刹什海很近。 临街是广亮的大门,门房还是老赵,带着两个新雇的小小子,穿着一身新做的衣裳,在门口笑迎贵客。 贵客是昌国公府的几位少奶奶和姐儿。有陈绛珠,有大少奶奶修氏,二少奶奶,也就是吴玥的夫人秦氏。 还有昌国公的两位庶女遇秋、引秋,二老爷的两位小姐,念秋,思秋。以及老太太的侄孙女司玉,公爷夫人的外甥女秀琴。 连同老妈子、丫鬟,莺莺燕燕来了二十几辆车,把整个胡同都挤满了。 吴瑜坐着最后一辆车上,不声不响地跟着来到金台坊。 “三爷,到地方了。”小厮冠哥儿在外面叫道,然后挑开了车门帘。 吴瑜探出身来,一眼看到了那扇油光亮滑的大门,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前不久,修心公子还带着他们几位好友,特意来这里看了一圈。说成亲后要在这里琴瑟和鸣,做一对只慕鸳鸯不慕仙的神仙眷侣,快活人生。 颇有一番面朝刹什海,春暖花开,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的意味在里面。 现在好友修心公子被关在刑部大狱里,他那位艳冠岭东的未婚妻,杳无音讯。据说被娘家人接回老家去了,修心公子岳丈正在要求退婚。 真是气煞人! 如此下作,如此薄情寡义,是翰林学士兼河阴学政所为吗?二十多年的交情,居然抵不过一场变故。 唉,人心不古啊! 吴瑜看到老赵带着两人在那里笑脸相迎,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骂道:“沐猴而冠!” 他真心不想来,来这个让他心痛好友凄惨状况的伤心地,尤其这里还成了他最痛恨之人的住所。 可是姐姐妹妹都来了,他一个人待在家里,六神无主,三魂六魄也跟着一块来了。 其次,他想见见玉娘等四位。 玉娘明艳端丽,虽然嫁为人妇,但美颜丝毫不减,更添了几分风韵光艳。 施华洛,雪肤花容,冰颜绝艳,又带着异域佳人的别致风情,更是动人心弦。 白芙蓉,国色天香,瑰姿艳逸,天生的娇媚从骨子里透出来。更是琴棋书画,吟诗唱曲,无一不精,可谓才色双绝。 就连那位只知道吃,傻傻的丫鬟俞巧云,也是桃腮杏面,秀靥艳颜,自带一种娇憨烂漫之美。 如此四位莺惭燕妒,桃羞李让的女子,初一见面,便让吴瑜丢了魂魄。 当时他的脑子里只有那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如此佳人,居然同时出现了四位! 从此,一天见不到这四位,吴瑜就抓心挠肺,魂不守舍。 不是吴瑜好色,想要霸占这四位,只是他天生这样的性子。 看到漂亮小姐姐,尤其是有才情的漂亮小姐姐,恨不得粉身碎骨,化作一滩春泥,堆在脚下,只求小姐姐这朵娇艳的花儿,开得更灿烂些。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老爹昌国公要他来,希望吴瑜能够结识岑国璋,看能不能通过这条线,搭上昱明公。 所以吴瑜再三犹豫后,他还是来了。 走进前院,吴瑜看到岑国璋正在跟吴玥说着话。 “今儿玥二哥当了一回护花使者。这可是天底下最叫人羡慕的差事啊!” “益之客气了,你天天守着贵府上的女眷,岂不是也做着护花使者,这叫人羡慕的差事。” 两人哈哈大笑。 吴瑜一听,嘿,两人这么快就称兄道弟了。 正好,岑国璋看到了吴瑜,连忙迎上来。 “瑜三爷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看到热情洋溢的岑国璋,吴瑜心里有点慌。 他对这位以前是嫉妒痛恨。 嫉妒,就不言而喻。一个人占着四位佳人,老天爷怎么不一个雷劈死这丫的! 恨他霸占了四位美如天仙的好女子,把她们圈养在不大的院子里,让她们那如同花朵一般的美妙青春,在清冷孤寂中枯萎凋谢。 夜里做梦,他常梦到自己,化身为金甲勇士,骑着一匹赤红色高头大马,一举将猥琐可恶的岑国璋打翻在地,再叫坐骑踏上一只脚,就像压住一只乌龟一样。 然后自己解救了四位神仙姐姐,把她们接到府里,把府里风景最好的那片园子给她们居住。自己只是远远地看着,感受着她们绝世的美丽,她们自有的快乐。 在那一刻,吴瑜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少年郎。 可是今天亲眼看到这位平日里叨叨念的仇人,梦里的手下败将,吴瑜心里突然慌得一比。 他猛然间想起,眼前这人,下令将三十几个恶汉打成肉泥时,还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唱着昆曲。 还有传闻中,在豫章星子湖官印岛,遇到湖匪夜袭,居然反客为主,把几十个凶悍的亡命之徒团灭,据说他还亲自手刃了六个首级。 后来更是亲自带着乡兵,直接冲进湖匪老巢,把数百名穷凶极恶的水匪悉数斩杀,猛得一比,颇有他老师昱明公当年的风范。 这些事迹,不仅登上了朝廷邸报,还在京师各酒楼茶馆里传唱评书。 这不是狠人,是狼人啊! 看到岑国璋笑吟吟的样子,吴瑜觉得自己的心肝尖尖有点颤痛。 “益之,你叫我二哥,叫珍玉三弟好了,这样才显得亲近不生分。”吴玥在一旁笑着说道。 “那我就叫瑜哥儿吧。” 还三弟,吴瑜脸又不黑,更不会舞丈八长矛,我干嘛叫他三弟。岑国璋心里嘀咕了几句,笑吟吟地给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请两兄弟到前厅就坐用茶,岑国璋客气地说道:“拙内一向承蒙贵府关照,无以为报。一直想请老太太、太太和府上几位姐儿到寒舍来坐坐。可是以前那座宅子,太小太寒酸了,实在是拿不出手来。” “现在终于换腾了一处稍微宽大的宅子,在下就让拙内邀请老太太、太太和几位姐儿赏脸过来坐坐。” 吴玥连忙接话道:“老太太和太太原本也要来的,只是不巧,昨个下午宫里传下旨意,我的大妹被册封为贤妃。老太太和太太今儿一早就进宫谢恩去了。” “大喜事啊,恭喜两位。” 皇上这是打了一巴掌,又给个枣啊。 而且这回安抚的价码给得很足啊。贤妃,是嫔妃里封号最尊贵的,再往上就是贵妃和皇贵妃了。 勋贵们不是小孩子,这一招哄不哄得住,可就不清楚了。 不过这事跟自己关系不大,自己是谁会赢就帮谁。目前看,当然是皇上牌面最大,自己自然是鞍前马后,甘愿为皇上粉身碎骨,赴汤蹈火。 “先请几位姐儿过来坐坐也是一样。寒舍现在稍微宽裕一些,以后也有脸请老太太和太太过来坐坐。来日方长,等老太太和太太得闲的时候,在下和拙内再恭候驾临。” “益之客气了。” 吴玥脸上的神情从刚才的几分欣喜和自傲,慢慢变了,尤其是听到岑国璋说自己“寒舍稍微宽裕一些”,脸上忍不住露出羡慕之色。 他是昌国公的白手套,外面的生意都是他负责打理,所以很清楚许多的内情和玄机。 岑国璋跟西山大营的军官们炒地皮,让他又是敬佩又是羡慕。 人家不仅大把地捞银子,还手段高明,一点把柄都不留。 就算你派出户部最严谨的账房,都察院最精干的御史,也只能查到是那些军官的家眷在买进卖出,正常的商业活动,跟岑国璋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更何况,又牵涉到禁军军官,需要慎重处理了。 本朝太祖和太宗皇帝吸取前朝文贵武轻,结果兵无勇士、军无良将,最后亡国的惨痛教训。以五军都督府为主,让朝廷经制官兵自成一套,与文官体系隔离开,一东一西,互相制衡。除了一个兵部,文官对军队的影响不大。 虽然现在因为粮饷分配、军功评定等权柄把握在兵部和内阁手里,已经有了东风压倒西风的苗头,但现在朝中大臣们对涉军案都很谨慎,尤其是负责京畿防务的西山大营、勇卫军等禁军系统,更是慎之又慎。 这种情况下,没有皇上支持,谁敢深查?谁又能查得清楚? 所以岑国璋不仅捞了上万两银子,屁股还干干净净的,比清官还要清廉! 还让吴玥羡慕的是,岑国璋居然用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下了这座四个合院,外带一个大花园的大宅子。 以前听说衙门黑得很,各个会玩花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是低估衙门官吏花活的水平。 到现在,吴玥已经充分理解老爹为什么要自己哥俩结交这一位。人家是全能型人才啊。首先跟他师父一样,能文能武。能治理民政,又能用兵打仗。 虽然不像他师父昱明公那样以品德学问名满天下,可人家可正可邪。那些桌面底下的把戏,玩得那叫一个顺溜。这是岑国璋比他老师昱明公有优势的地方。 昱明公顾忌名声和脸面,岑国璋却是无所顾忌。问题是人家还能把事情完美地圆过去,不留把柄。 这就厉害了! 这样的人,以后的路肯定是越走越宽。现在好好结交一番,以后肯定用得着。 这是吴玥现在的心态。只是吴玥当人家是青云梯,岑国璋看他们哥俩,心里却是别有一番盘算。 正文 第154章 新宅子和贵客(下) 客套了几句,用了一会茶,岑国璋按照风俗,带着吴玥吴瑜哥俩,参观起自己的新宅子。 “前面两个院子,我分左右两院。左院挨着正门,会客以及客人借住用。右院东西厢房是随从和护卫们居住的地方,北屋是仓库。” 岑国璋带着两人先逛了前面两个院子。 “后面两个院子,我分东西两院。西院,北屋是我的书房。东西厢房给施姑娘和白姑娘住。” “妙啊,‘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益之老弟,你举案齐眉,红袖添香,真是羡煞旁人。”吴玥抚掌笑道。 岑国璋脸上满是自得的笑容,心里其实苦得一比。 宝宝心里苦,可我就是不说,也说不出口来。 “东院是鄙人和拙内住的地方,住在北屋,丫头俞姑娘住在西厢房。” “那东院东厢房给谁住?”吴瑜冷不丁地问道,“难道益之有了四位佳人还不够,还要再添几位?” 给你妹住!岑国璋差点没脱口骂出声来。 给谁住,是老子的自有,也是隐私,管你个鸟事!你问得这么直接干什么?是不是接下来要问,你有太太和三位姨太太,每晚怎么排班啊? 可能是吴瑜长得确实比他帅,加上两人脾性相差甚远,岑国璋与这位昌国公府三爷是水火不容,说话很容易呛火。 不过岑国璋城府很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言语。 吴瑜还想追问,却被吴玥在后面拉了拉衣角。他回头看到了二哥使过来的眼色,也闭嘴不说了。 自从在外面言语不慎,惹下是非,回府被老爷好好收拾过两回后,吴瑜也吸取经验教训了,听得进二哥的提醒。 新宅子里的四个院子都有角门相同,往来非常方便。只是右院与西院,角门都被锁死了,轻易不开。前面两院要进后院,只能走左院与东院的那道门。 新宅子的大花园很大,足有东西两个院子加在一起那么宽。通过两个角门和走廊,分别与东西院相连。 岑国璋带着吴瑜吴玥走进花园里,只见这里中间有个池塘,周围堆着假山,最外面围了一圈画廊。东西各有一座阁楼,南北个有一个凉亭。 只见衔水环山,古树参天,曲廊亭榭,富丽天然。看来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 看到这些,吴瑜眼神一黯。这花园有修心兄的苦心,他亲手绘制,挑选材料,才将这花园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惜院庭还在,却人事皆非。 “知鱼槛,名字取得好!”吴玥看到东边阁楼挂的匾额,忍不住夸赞道,“妙!这阁楼一角突出在池中,三面环水,坐在栏杆处,可赏鱼知乐,确实妙!”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知鱼槛这个名字取得颇有深意,益之兄,这名字是谁取的?” “哈哈,在下跟拙内都是贫贱出身,又久居潭州僻远小城,那懂这些。还是白姑娘,说江南锡山有座名园,里面有个知鱼槛,景致跟这里很像。我就秉承拿来主义,拿来用就是。” “原来是芙蓉姐姐取得名字,难道如此清新隽永。” 看着一脸惊喜的吴瑜,岑国璋强忍着抽他几个大嘴巴的冲动。白芙蓉,如此貌美如仙的女子,你居然叫她芙蓉姐姐。 真想替你爹好好教训你! 这时,一阵女子嘻笑声从池塘那边的阁楼传来。 三人闻声看过去,只见窗棂间,有曼妙的女子身影在晃动。红的、蓝的、绿的、紫的女子裙裾,伴随着清脆如银铃的咯咯笑声,如同翩翩蝴蝶,在水池假山间飞舞。 “姐姐妹妹玩耍的那座阁楼,有名字吗?” 此时的吴瑜,望着那边,痴痴呆呆的。不过大家都习惯了。 “叫西楼。”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在池塘西边,所以叫西楼,我一个考秀才都要靠撞大运的家伙,能想出这样的名字来,已经十分不错了。 可是岑国璋不想在吴瑜面前认弱,不想在这个家伙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学无术”。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终于想到一个与“西楼”有关联的典故。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吴瑜默念了几遍,惊喜地问道,“这词是谁写的,是玉娘,还是洛儿姐姐,又或者是白姑娘?” 岑国璋心里也懵圈了。啊,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念,念出一句“漏网之鱼”?这首李煜的词还没有哪位古人做出来? 想想也是,李杜白、苏辛陆李,唐宋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词,在这个世界“机缘巧合”地被不同的古人作出来了,已经实属难得,偶尔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也是应该的。 可是这千载难逢的漏网之鱼,自己偏偏不能拿出来装比! 就连南城天桥的乞丐都知道,赫赫有名的岑大人是位能臣干吏。但是吟诗作对的文采,呵呵,恐怕是骑上汗血宝马,也难以追上家里的太太和两位姨太太。 玉娘、施华洛和白芙蓉在几次陈绛珠举办的女子诗会上,已经“才压群芳”,文名传遍京华。而自己诗会出丑的事情,也传遍了士林。 底细已经被世人知道,如果腆着脸说这新词是自己写得,旁人也只会当面呵呵一笑,转背去大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居然连妻妾的诗词也要据为己有,太不要脸了! “嗯,嗯,嗯,是白姑娘写的。”岑国璋支吾了一会,终于把这首词的著作权给了白芙蓉。 自己想做个文抄公都没资格,实在是太惨了! 白姑娘的文采跟施华洛不相上下,写出这样的词,不足为奇。 其次,她对自己的态度,要比施华洛强多了,温柔到逆来顺受的地步。届时自己跟她商量冒领作者之名的事宜,肯定会乖乖地认领下来,并无二话。 绝不会像施华洛,冷笑三声,然后不屑地叫本老爷我滚蛋。人家有安息皇室血统,自视甚高,怎么看得起这种欺世盗名的勾当。 唉,不说了,不说了! “原来如此...”吴瑜喃喃地念了几句,不知怎么地就泪流满面。 吴玥很尴尬,这阙词是写得很好,可是也没有感人到这个地步啊。 三弟,老爷叫你巴结笼络岑国璋,没有必要这样啊,听了人家小妾的词就感动得流泪,矫枉过正了。 “瑜哥儿,怎么了?” “我一时情不自禁...林府的几位姐儿,修心哥儿的几位姐妹,也是这般美貌与才情并重。可是现在,她们都被关在刑部的女牢里,暗无天日,等着被发卖,甚至可能...可能流落勾栏青楼。想到这里,我就悲从中来。” 岑国璋和吴玥面面相觑。 岑国璋万万没有想到,吴瑜居然还有这么一份心思。可是转念一想,这堆勋贵子弟里,怕只有他才有这份纯善的心思。 随即,岑国璋的心头涌起一阵惭愧和难过。 一直被视为纨绔子弟的吴瑜能想到的事情,自己却没有想到。难道在这个泥潭一般的俗世官场打滚久了,本心已经被蒙蔽?那点不多的善念也要泯灭? 吴玥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尴尬。人家益之老弟的“爱妾”白芙蓉,可是艳冠秦淮河的名妓,你当着人家的面说勾栏青楼,有点当着和尚说秃驴的意思了。 这个弟弟,想起一出是一出,自己跟在后面,三头六臂也擦不干净屁股。算了,回去我就称病,向老爷告假。这个保姆,谁TM爱当谁去当,反正老子现在是身心疲乏了。 吴瑜还在那里流泪哭诉,“这些女子,养在深闺,不闻门外之事。为什么爷们在外面惹得祸事,要牵连到她们头上。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居然要受此凌辱,此生再无清白之身,安乐之日。” 说罢,他爬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啊,要经受如此大的罪过啊!” 在他哽咽的哭声中,池塘那边众女还在嬉闹雀跃,就像一群欢乐的黄莺。 爽朗的笑声,像春天里清脆的鸟叫声;像夏天里潺潺的溪流声;像秋天里醇厚的麦穗声;像冬天里轻盈的飘雪声。 “是的,那些肮脏的事情,不该连累到无辜的她们。瑜哥儿,我一定会想办法,解救林府的那些女眷。” 听到这里,吴瑜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岑国璋做了一个长揖。 正文 第155章 秉承本心,无问西东 陈绛珠等女在岑府后花园里玩得很开心。这里没有昌国公府那么广阔和秀美,但是却有难得的自有轻松。 没有长辈的目光在提醒,要注意仪态礼法;也没有府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亲戚们胡乱搭话;更没有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 昌国公府的就让它留在昌国公府。 她们在岑府这个不大的花园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和放松。平日里绑在身上和心灵上的约束,在发自肺腑的欢笑声中化为乌有。 可是欢宴总有结束的时候。 吃完中饭,回府的时间慢慢逼近,陈绛珠等女心底突然涌起不舍之情,而且越来越浓郁。 在管事老妈子再三催促下,她们只能含着眼泪,跟董玉娘、施华洛、白芙蓉、俞巧云一一告别。 坐上马车时,她们突然听到瑜三爷的声音,从左院那里传出来。 “岑兄,你是我亲哥,结拜...我们必须结拜,烧黄纸,斩鸡头,我要跟你结拜为义兄弟!同生共死!岑兄,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我啊!” “呜呜...我知道,满京城都在笑话我,笑话我是个绣花枕头!笑话就笑话呗,我就是绣花枕头,我就他娘的不爱读书,又怎么了!” “天天要我读书,要我像大哥学习,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结果,身体活活读垮了,大好年华,吐血身故,丢下弱妻幼子。不值啊,替我大哥不值啊!” 陈绛珠忍不住挑开窗帘一看,只见吴瑜在冠哥儿和另外一位长随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他那张秀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挥动着手臂。 一看就知道喝多了! 他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还有,他怎么跟岑益之和好了,话语间如此亲近? 陈绛珠身为吴瑜最知心的人,当然知道他此前对岑国璋的态度。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中间发生什么事? 接着看到吴玥也是满脸通红,在两位长随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也喝醉了,但是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路傻笑着。 送走一行人后,玉娘觉得很奇怪。 “相公,那位瑜公子,怎么态度完全转变了?” 岑国璋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到现在我算是明白,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对女子至情至真。” “相公,那林府的女眷你怎么救?” “总得想办法去救。”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施华洛突然开口了,“老爷,你总算让我刮目相看。” 俞巧云嘻嘻一笑,“没事的,要是老爷救不出来,我哪天夜里抽空跑一趟,把她们救出来。刑部大牢,我在外面转过。它附近有家牛瞎子的糯米团子很好吃,我去吃过好几回。那里的墙不高,很容易翻的。” 听着这无法无天的话,白芙蓉吓得面无人色,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声招来了衙役捕快。 岑国璋已经习以为常,懒得去管她。 这时,常无相在外面禀告道:“老爷,置公公来了。” “置公公?谁啊?”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司礼监掌印太监任公的侄孙。” 几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岑国璋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前厅会见了置公公。 “置公公,你吉祥!”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 “借你吉言。” “置公公,这次你来寒舍,有什么吩咐的?” “谈不上什么吩咐?”置公公看了岑国璋一眼。 他就是当初站在右安门瓮城城楼上,跟任世恩在一起的那位。 十四五岁,白净秀丽。就是过于柔弱,男生女相。不过想想,人家已经去了势,有这样的变化很正常。 置公公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岑国璋脑子里的那些龌蹉想法,只是自顾说着话。 “耶耶叫我来,跟你说件事,就是你的官职定了。江州府通判,署理同知。听说为了给你腾位子,皇上特别授意,把江州府的同知和通判悉数外调。岑大人,可谓是皇恩浩荡啊。” 岑国璋一脸的赤胆忠心,抱拳对着南边紫禁城方向虚礼道:“皇上如此信任微臣,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这擎天的皇恩。” 置公公又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低下头,凑过来低声说道:“听说皇上可能还有密旨给你。” 岑国璋瞳孔不由微微一睁,这么隐秘的消息,这一位也知道?肯定不是任公告诉他的。任公嘴巴要是这么不严实,也不会深得皇上的信任。 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这位置公公到底是哪一处衙门的?岑国璋一直没搞明白过。也没有合适的渠道去打听。 不过也无所谓,只要有任世恩任公这尊大神的关系在,置公公不管是哪一处衙门的太监,自己都把他当菩萨供着。 上次收拾南霸天等人,任公最后悄然亮了相,代表皇上问了几句话。岑国璋抓住机会,连忙贴了上去。 不想打通宫里天地线的臣子,不是好臣子。 他当时很含蓄地表示,天桥地区改造计划事关重大,下面做事的人能力有限,所以诚恳地请任公派人来监督下。 任世恩当时也领悟到,派来这位置公公做代表。 自己很用心地帮忙策划了一番,帮着这位置公公赚了一万多两银子。 听说公公们无欲无求,只是对黄白之物略微有点兴趣。看样子自己这番投其所好,有了效果,置公公眼巴巴地来给自己报信了。 寒嘘几句后,岑国璋突然想到给林府女眷求情的事情。这事光靠自己在外面折腾可不行,必须里应外合。 他大致把情况说了说,很诚恳道:“置公公,林阅新等人恶贯满盈,不管皇上如何处置,都是罪有应得。只是林府女眷,大部分实在无辜。” 看到置公公没有厌烦的意思,岑国璋继续往下说。 “她们身居深闺,与世无争。所以在下想上书皇上,求得宽恕处置。还请置公公给任公捎句话,请他方便的时候,帮忙说句话,做桩积阴德的好事。在下先谢过任公和置公公了。” 听说太监们除了喜欢黄金白银,对阴德之事很是在意。 他们很多人认为,今世做了阉人,是上辈子缺欠阴德太多。所以这辈子要积攒阴德,至少下辈子不能再做太监。 置公公听完后,神情复杂,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想不到岑大人还是如此慈悲心怀?” “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这一向是在下的座右铭。” 岑国璋满脸堆笑地说道。 看着置公公那张能气死女人的俏脸,岑国璋总觉得他很眼熟。或者说,他的相貌带着几个熟悉的人面貌特征,只是总是想不起像哪位熟人。 或许长得漂亮的人,都是有共同特征。 置公公爽快地点点头:“积攒点阴德,救救那些可怜女人。嗯,我记下了。” 岑国璋客气地送走置公公,连忙带着常无相赶往王府。 赶到时,不仅老师王云在,师兄薛昆林也在。 现在几位师兄都有事在忙,杨谨忙着天桥改造,朱焕华忙着《京华时报》和《文报》,曾葆华忙着户部的那摊子杂事,好像就担任都察院都给事中的薛师兄最闲。 “老师,我想上书,求皇上和内阁开恩,赦免林府那些无辜的女眷,拨给宅院居住,在抄没家产中择出部分,作为她们的赡养度用。” 岑国璋开门见山道。 薛昆林微皱着眉头不客气地说道:“师弟,你把林阅新一家送进大狱,现在又上书搭救他府上的女眷。不怕别人说你假仁假义,虚伪邀名,甚至说你包藏祸心,贪图林府女眷的美色?” 岑国璋仰首哈哈一笑,“薛师兄,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想怎么说是他的事。我只要秉承本心,无问西东。” “好!益之说得好!秉承本心,无问西东。你尽管上书,我也会单独具表上书,为林府女眷求情。”王云大声叫好道。 薛昆林笑了,他欣慰地点点头,“师弟只管上书,我去联络师兄弟,一并上书。持心行事,何所顾忌?” 看到两位弟子这番举动,王云大感欣慰。他含笑捋着胡须,心里无比地舒畅。或许,自己离悟道不太远了。 突然间,他想起岑国璋当初说得那首据说是安息国拜火教的诗,感受着诗里对生死无常的感悟,无比的悲天悯人,以及强烈的对善良和光明的渴望。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琼林宴上,花团锦簇,意气风发,恍然一览众山小的金榜题名;祁连山下,黄沙漫天,荒凉偏僻,依稀远在天边的龙泉古驿。 六朝古都,金粉江宁,朱门肉臭,恰似浅吟低唱的醉生梦死;豫章湖边,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犹如人间地狱的洪水灾区... 他想起自己杀过的那些恶人,教过的那些学生,救过的那些百姓。 一张张不同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愤怒、哀愁、悲痛、欣喜,在眼前闪过。无数的人脸,聚集成一座座山峦,一条条河流,最后,化成了阳光普照的大顺江山。 此时的王云,心有感念,喃喃地说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听到这句话,岑国璋张开着嘴,激动的情绪在不断地冲击着心房,数不清的话堵在心口,就是说不出来。他双眼发涨,鼻子泛酸,最后两行热泪流在脸上。 他撩起前襟,郑重地跪下,恭敬行礼,满怀欢喜地说道:“老师,你悟道了。” 薛昆林也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但话语里满是欣喜,“老师,你终于悟道了。” 正文 第156章 金秋十月下扬州 “人家是‘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是‘金秋十月下扬州’,差不多,差不多啊。” 坐在官船正舱正中间,岑国璋意气风发地对着众女说道。 “老爷,人家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是什么?”施华洛笑着问道。 “我是两袖清风,骑马下扬州!” “两袖清风,我看是两袖金风吧。”施华洛冷笑地说道,“再说了,你明明是乘船,怎么是骑马呢?胡说八道。” 坐在身边的玉娘,狠狠地掐了下岑国璋腰间的软肉。 作为枕边人,她当然知道相公嘴里的骑马是什么意思。胭脂马,他夜里最爱骑的,有时候他还自诩是什么金枪骑士。 实在羞死人了。 白芙蓉虽然未谙人事,但是耳闻目染,知道些荤话。她当即想到扬州瘦马,再看老爷那样子,猜想十有八九意思差不多。 施华洛微眯着眼睛,目光闪烁地看着岑国璋。在旁边的俞巧云脱口而出,“老爷,你笑得好猥琐。” 施华洛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啊,老爷脸上的神情,只能用猥琐二字来形容。刚才一直没想起,只是觉得别扭。 嗯,老爷好色贪财,要文采没文采,又时不时化为这等猥琐男,可是自己怎么就...难道他有什么举世罕见的奇毒,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喂给太太、自己和巧儿。 中了他的毒后,只要离开他身边,就会难过、心慌,非常想念。平日里再恨再恼怒他,可是只要他那张“恶心”的脸一凑过来,那些纠葛就会消散一半,再一开口,花言巧语之下,全部烟消云散。 不知道这奇毒有没有解药。 施华洛在那里胡思乱想着,俞巧云很惋惜地说道:“老爷,干嘛这么快就离开京城,还有好多小吃我都没吃到,还没吃过瘾。” “我国子监进修结束,贤良博学科俊士功名也拿到,还不赶紧麻溜地离京为皇上和朝廷效命?你以为这世上像老爷这样的好人很多啊?我要是像你一样,干啥不积极,吃饭你第一,皇上早就革我的职,叫我回去吃老米饭了!” 岑国璋痛心疾首的话,对于俞巧云毫无效果。 她已经习惯了,只要不克扣月钱,耽误她买吃的,说几句又如何?要是多挨几句训,可以涨月钱,俞巧云会很乐意的。 岑国璋批评俞巧云,却是惹恼了施华洛。 不知为何,一天不跟老爷呛几句,她吃什么都不香。 “老爷,不要说得你为国为民,一心为公。你署理顺天府通判兼南城巡城御史,可没少赚。跟钱富贵等西山大营的军官们一起,可没少捞。不仅捞到了钱,还捞到了名。就连接任的胡大人,你的恩公,对你都是没口子地感谢,搞得你才是他的恩公一般。” 一顿夹枪带棒的话,劈头盖脸地丢过去。白芙蓉就算看过许多回了,还是吓得脸色有点发白。 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里,男人就是天,女人的本分就是顺从。逆来顺受,是妇人的美德,比多年苦学来的琴棋书画、吟诗唱曲要重要得多。 俞巧云的疲懒怠惰,还只是让她有点不适应。这样的丫鬟,在任何大户人家,早就被赶了出去,真不知道她为何能在岑府待了这么久。 施华洛的没大没小,却是让她心惊胆战,到现在还不适应。 如此揭老爷的短,一回两回,宠着你,让着你,可是总有限度的。万一老爷不肯容忍,大发雷霆了怎么办? “洛儿姑娘,你在我们府上做厨娘,真是屈才了。” 岑老爷开始反击了。 “你应该去都察院,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都逃不脱你的慧眼,早就被你弹劾干净。再不济也该去内班司、都知监,肃奸除暴,澄清乾坤!” 施华洛鼻子一哼,“要不是我是女儿身,那里有你这样的名为能臣干吏,实为贪官污吏的不法之徒的容身之地。” “哼哼,那我还要感谢西天如来,南海观世音,还有你们安息国的阿胡拉·马兹达,把你托生为女身,要不然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一直呛到吃完晚饭。 似乎这种活动能够促进大家的食欲,不仅岑国璋和施华洛两位当事人多吃了一碗饭,就连玉娘和俞巧云也多吃了半碗饭。 唯独忧心忡忡,一直担心老爷突然翻脸的白芙蓉,还少吃了半碗饭。 下人们自去收拾饭桌,几人走了出来,在甲板上来回地走,赏景消食。 “相公,我们停泊在哪里?”玉娘问道。 “这里是龙潭,离江宁不过六十里,明天一鼓作气,就可以赶到江宁。” “好啊,又到江宁了。老爷,这回能多停几天吗?” “知道你又想着去吃美食小吃。这次能多停留几天。除了陈姑娘的书信和手办,要送到陈府,还有其它很多事情要做。” 岑国璋看了看施华洛,没有细说。 他这次回江州,肩负使命,需要跟内班司南司镇抚使杜凤池好好沟通一番。还有东海商会那里要去悄悄坐一坐,上回来信,樊春花离临产不远。 不知道现在生了没有,也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要是女儿,怕是以后还要操劳一番。不过就算生了儿子,自己还想继续操劳。 入夜,几人各自回船舱,洗漱一番,准备就寝。 在内舱,岑国璋扶着玉娘慢慢走到床边。 “小心点,你这回的反应不大啊。” “是啊,跟怀大姐儿时的反应截然不同。洛儿和芙蓉都说这次会生个少爷。” “切,这两人吃过肉吗?懂个屁啊,尽在那里胡说八道。生男生女,都一样。” 看到玉娘目光变得犀利,岑国璋连忙转言,“说到大姐儿,岑嘉霓,老师帮取得的这官名,娘子看如何?” “相公怎么还却叨扰昱明公?” “按照宜山风俗,头一个子嗣,应当由长辈来取定。我没有长辈,那就请老师代劳了。” “大姐儿是女儿。” “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我的血脉。” 玉娘顿了一下,满脸温柔,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岑国璋的脸,“我小时候,娘亲就跟我说,妹儿啊,以后嫁人了,最重要的就是帮夫家诞下麟儿,延续子嗣。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啊。” 岑国璋长叹一声道:“岳母饱读诗书,文采远超岳丈大人,想不到还是被这礼教给约束住了。” “人生在世,岂能没有约束。” 玉娘在岑国璋的搀扶下,慢慢地躺在床上。 “相公,我们好久没有这般躺在一起说话了。” “是啊,自从有了大姐儿,是没有这样。幸好白姑娘帮手接了过去,腾出空间给我两。要不然,娘子怎么又怀上了。” 玉娘笑了笑,轻轻抚摸着肚子,“记得进京城时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一晃我们要回豫章了。这次回去跟进京不同,相公不用每晚都要去会友,劳心劳力啊。” 岑国璋的脸,难得微微一红。他知道,很多事情,瞒不住聪慧的玉娘。 “娘子,是我对不住你。可恨我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强人所难,为了你和大姐儿的安危,只好忍辱负重。” 玉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要是这世上按脸皮厚来评定科举,相公肯定能考中状元。” 岑国璋也跟着笑了,过了一会,他握着玉娘的手,珍重地说道:“委屈娘子了,是我不好。” “你到底好不好,妾身也说不清。说你好色,洛儿、巧云和白姑娘到现在还是完璧。说你是正人君子,偏偏往家里招惹这么多人。说我不恼火吗?我心里确实恼火。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相公。” 玉娘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岑国璋,“可是洛儿、巧云和白姑娘,不是犯贱自己扑上来的,也不是老爷勾引或强抢来的。她们一个是自愿报恩,一个是奉父母之命来报恩,另一个,更是身不由己。都是好女子,才貌皆佳,心地善良,都是难得的好女子。” “想摆一摆太太的威风,杀杀她们的气焰,让她们知难而退。可是妾身想起娘亲,当年因为仰慕父亲的才学人品,不顾外祖反对,一意嫁给父亲,哪怕做妾也愿意,最后...我就下不去这个狠心。” 岑国璋一直握着玉娘的手,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唉,是我不好,让娘子为难了。说实话,看到如花似玉的三位女子,为夫我,真的心动了。修为得不够,还是动了贪念。” “呵呵,洛儿、巧云和白姑娘,其中任意一位,天下任何一个男子见了,都会心动,何况还来了三个。相公,你没有兽性大发,已经实属难得。” 玉娘最后开起玩笑道。 岑国璋难为情地答道:“惭愧,惭愧,关键是为夫真打不过她们。” 玉娘笑出声来,她转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相公,眼睛里的神情复杂,她的玉手在岑国璋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我的相公啊,你可叫我怎么办?” 岑国璋笑了笑道:“还是老规矩办。你我夫妻同心。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待在你身边。” “可惜你只有一个人,除了我,还有洛儿、巧云和白姑娘。” “所以我才拼命地挣钱,置办大大的宅子。” 玉娘眉毛一挑,“哦,原来如此。现在你置办了这么大的宅子,是不是要把它填满?” “娘子,你放过我吧。有洛儿和巧云在,我置办再大的宅子,也只能空在那里。白姑娘是生性温柔,又身世可怜,否则的话,呵呵...还填满?再多一个,只怕相思柳叶镖和圆月弯刀要一起伺候我,这得是多大的福分啊,我可消受不起!” 正文 第157章 龙潭夜影(上) 夜深了,一轮明月悄无声息地从东走到头顶,又从头顶走到西,最后懒洋洋地投下一道白练,摊在江面上。只见波光粼粼,空寂无声。 在龙潭码头远处的一处树林里,不声不响地走出六人。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僧有道。 其中一位老者,像是带头的,他嘶哑着声音,嗓子像是一块布,被人剪了十几剪刀。 “想不到我们这六人,也有联手的时候。” “嘻嘻,我就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银子办不到的。我们六人今晚联手,还不是雇主钱给得多。”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说道,就像一只猫头鹰在黑沉的森林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着。 “我才不是奔着钱来的。我就是想来会一会相思柳叶镖的厉害!”一个中年书生缓缓地说道。 “原来八臂罗汉你是为了名,不知能不能把你的赏钱给我?”猫头鹰说道。 “不行。这一趟买卖,极有可能要丢了性命,我总得给婆娘和孩子留下活命钱。”八臂罗汉断然地说道,“除了相思柳叶镖,还有圆月弯刀和铁臂罗汉,都是高手,这趟活,悬乎。” “嘎嘎,都是吹出来的。相思柳叶镖,三十年前,当然是天下第一暗器。都传了两代,能把飞镖甩出来都不错了。圆月弯刀,外域的玩意,以讹传讹的多啊。还有铁臂罗汉,护寺武僧出身。少林寺我都进出几回,他们有十几位护寺武僧跟我交过手,都是我手下败将。” 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开口说话,声音像一只公鸭子。 “寺庙的护寺武僧也有高手,你是运气好。不过东林寺,出名的是佛法高深,护寺武僧,呵呵,也就打扫庭院,催收租子而已。”一个留着寸发,挂着一串佛珠,非僧非俗的和尚接腔道。 “说这些干什么?赶紧分好人手,趁着天没亮动手。”一个矮个子说道,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有点像小孩子童音,却没有那么清澈。 “听说相思柳叶镖、圆月弯刀都是万中无一的美人儿,谁负责?到时可要手下留情。” 听了矮个子的话,八臂罗汉不屑地说道,“那就把这两位交给你负责。有本事你把两人圆乎地拿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时老者开口了,“不要节外生枝。岑国璋、施华洛、俞巧云还有常无相,必须要死。岑国璋死了,我们才交得了差;其余三人死,我们才能活着去领赏。”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那个心有不甘的矮个子,说道:“听说岑国璋的老婆,也是难得的美女。还有小妾白芙蓉。她们不要紧,到时候挑断手筋脚筋,留着耍一耍再灭口。” “好,听说白芙蓉还是秦淮河十二楼的花魁,我很有兴趣哦。”猫头鹰嘿嘿地说道。 “到时候让你排第一好了。”矮个子眯着眼睛说道。 “嘿嘿,嘿嘿。” 六人借着各种掩护,慢慢地靠近了岑国璋的官船。 这艘官船有四间船舱,外面是客厅,也是常无相带着护卫夜间值班轮流歇息的地方。里面一间是俞巧云住的房间。再里面是岑国璋和玉娘住的。最后面一间,是施华洛和白芙蓉住的,最宽敞,有两张床,施华洛一张,白芙蓉带着大姐儿睡一张。 其余老妈子、丫鬟和下人们,要不住在下面的船舱里,要不住在另外一艘船上。 没有内应就是不好,很容易被发现。 六人刚挨近船边,就听到一位护卫大喝一声,“是谁?” 没办法,只能硬攻了,速战速决! 八臂罗汉一飞镖飞过去,却发现没有击中目标。那位护卫大叫一声的同时,躲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去了。 不大妙啊!这茬子非常硬。 按照约定好的计划,道士和猫头鹰直扑后舱,对付施华洛;矮个子和八臂罗汉对付俞巧云;和尚对付最弱的常无相;老者看住岑国璋,不要让他跑了,再伺机支援其它三处。 只要合力把施华洛、俞巧云和常无相解决了,岑国璋和剩下的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和尚刚上船,常无相大吼一声,降魔棍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和尚用手里的降魔杵一架,虎口一麻,心里叫了声不好!姥姥的,低估了这个还俗的护寺武僧。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咬着牙也要顶住。 护卫发现异常大叫时,岑国璋就醒了。 他先安抚住一同被惊醒的玉娘,起身到不远处箱子里,翻出南宫楚才送的那个盒子,拿出那两支短铳。就着外面的灯光,开始装药填弹。 后舱的隔门被敲响,玉娘赶紧开了,白芙蓉抱着大姐儿冲了进来,两个女人,一个小孩,抱在一团,缩在靠床头的角落。 这时,施华洛已经跟敌手接上,只是听到几声叮当的兵器相交声,然后是寂静,停了十几息,又是叮当的刀剑声。 岑国璋心里一沉,他知道,施华洛的圆月弯刀,最大的特点就是招数诡异,刀法凌厉,以快打慢。在一接敌的时候没有把敌手拿下,越到后面就越吃亏。 前舱,也响起了“噗噗”的轻声,像是小雨打在船蓬上。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叫了一声,“哎呀!”接着一个男子像是不在意地问道:“中招了?没事吧?” “入娘贼的,着道了。没事,胳膊上中了一镖,放心,没毒。”尖细的声音又响起,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儿童在说话。 正在给第二支短铳上弹药的岑国璋心里一凛,大叫道:“小心,对方有暗器,暗器上有毒。” 这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自个命都保不住,还在多管闲事!” 与此同时,窗框被一股大力打得四分五裂,白芙蓉吓得尖叫起来,如同一根钢丝绳抛向了空中。 “真是一副好嗓子,难怪能唱老生又能唱花旦。”一个像猫头鹰的声音在后舱响起。 “嘻嘻,要的就是这好嗓子,叫起床来能让人飞得起来。”一个声音接着响起,它像是一只到了春天的公鸭子发出来的。 “啊——”那只公鸭子叫了半声,剩下的声音,像是被人捏住了它的细长脖子,全堵在肚子里。 “又怎么了!”老者从打烂的船窗里翻身进去,一边分神问道。 今天是怎么回事? 天底下功夫最好、手段最凶残的六位顶尖黑道高手,被人处心积虑地聚在一起。这么强大的阵容,对付一个小小的官员,还不手到擒来? 至于那些所谓的相思柳叶镖、圆月弯刀,十几岁娇滴滴的小女子,能高到哪里去?还不是那些好色之徒吹捧的。 偏偏诸事不顺,一开始就各种麻烦,这让老者心头很不爽。 没有听到回音,老者已经进到船舱,他一眼就看到躲在角落里,抱着一个孩子的两女。他嘿嘿一笑,又看到正背对着自己的正主。 吓得不敢面对自己?受死吧!先弄死这位,其余的人应该会士气大损,无心应战。 老者手里的吴钩刚挽了个刀花,岑国璋转过身来,他的双手各持着一把短铳。 看到黑洞洞的枪口,见多识广的老者连忙叫道:“用火器不是英雄好---” 轰的一声,右手的短铳开火了,弹丸飞过五六尺远,打进老者的嘴巴里,把他所有的话都打回肚子里去,再从后脑勺掀开一块头盖骨,带着鲜血、脑浆,飞了出来,从那扇破窗户里消失不见。 岑国璋丢下开过火的短铳,把左手的短铳换到右手,推开前舱的门。 一个像是八九岁小孩的怪异男子,灵活跃动,就像一只山猴子,正缠着俞巧云。 俞巧云擅长的是轻功和暗器,近身功夫是弱点。她不仅要应对矮个子的缠斗,还要躲避时不时从外面飞进来的飞镖。 情况十分危机。 看清楚情况的岑国璋二话不说,对着矮个子就是一短铳。 原本跟俞巧云缠斗的矮个子,在听到火器声响后,当时就胆怯想跑,可是却被俞巧云反过来缠住了,想脱身没有那么容易。 看到黑洞洞的短铳对准自己,矮个子吓得魂飞胆战。他深知,被这玩意儿打在身上,不死也残。 再也不敢犹豫了,他双脚一顿,身子向后斜飞,堪堪躲过了短铳打出来的铅弹。正要飞出船舱,四片相思柳叶镖却如影随形地跟上,转眼间钻进他的要害。整个身体噗通一声落在地上。 岑国璋一边给短铳装填弹药,一边骂骂咧咧地上前,准备查看矮个子的死活。 俞巧云猛地扑过来,挡在了岑国璋的身前,三支飞镖从窗户钻了进来。俞巧云费力地打掉两支,第三支却钉进了她的胸口。 岑国璋连忙抱住她一滚,躲到了床后面。 俞巧云躺在岑国璋的怀里,枕着他的大腿,气息变得杂乱。 “老爷,我吃得太多了,吃胖了,功夫也吃废了。以前...以前这三支镖随..随手接下...现在不行...” 岑国璋血红着眼睛,一边低头继续装填短铳,一边轻声柔和地安慰道:“没事的,只是中了一镖,待会拔出来,抹点金创药就好了。只是会留疤痕。” “有毒...镖有毒...”俞巧云的脸越来越青,气息也越来越杂乱轻微。 “没事的,太太精通医术,能解百毒。”岑国璋如此不知这镖里有毒,他强忍着心头的悲痛,轻声安慰道。 “是啊,太太是...好人...老爷,要是我...胸脯...上留...个疤,不好看,你...嫌弃...吗?” 岑国璋再也忍不住,丢下装好弹药的短铳,轻轻地抱住俞巧云,泪如雨下。 “不嫌弃,要嫌弃也是嫌弃你吃得太多...” “我小时候...没有吃...所以大了见了什么都想吃...”俞巧云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寒冬腊月冷着了。 “我想我娘,我爹,我弟...娘不是故意丢下我...老爷破了杀狗案...我娘说...有心人会识破她的身份...外婆当年...仇家太多...她也在江湖...有仇家...为了不连累你...就连夜跑了...我请求留下...以为你是个书呆子,想保护你...嘻嘻,其实你奸诈似鬼...那用得着我保护...” 俞巧云的声音越来越低细,岑国璋流着泪轻声和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双臂越抱越紧,生怕她突然间离开。 正文 第158章 龙潭夜影(下) 道士和猫头鹰围攻施华洛,其实处于难解难分的状态。在船舱这种封闭狭窄的空间,是非常适合圆月弯刀发挥的。 施华洛一开始处于下风,主要是猝不及防。这些日子安稳生活过久了,原本的警惕心消散得七七八八。加上临近江宁,明天就能见到义父。 施华洛心里自然而然地认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地盘,心底更加松懈。所以被惊醒时,她先连忙把白芙蓉推到隔壁去,然后遇到两大凶贼突袭,手脚都反应不过来,速度、灵活度都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所以一开始没有像以前,数招搞定对手,让岑国璋有点担心。 但是施华洛杀敌不成,自保有余。她沉住气慢慢稳住阵脚,缠住道士和猫头鹰的同时,功力在迅速恢复。 趁着两个凶贼色迷心窍时,施华洛一刀就割开了道士的喉咙。 同伴捂着喉咙惨死的样子,把猫头鹰吓了一跳。看到施华洛这娇滴滴的美人儿,一下子变成凶神恶煞的修罗女,他心里胆颤。 两个人联手都收拾不了人家,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人,还打个屁! 猫头鹰心生退意,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找机会逃走脱身。 隔壁老者对岑国璋发起攻击,似乎让施华洛分了心。猫头鹰马上盘算开来,脚步慢慢向窗边移去。 老者突然叫了一声,还没说完话就被一声巨响给打断。 猫头鹰眼皮子一跳,亲娘啊,这都动用火器了,还打个屁啊! 这些年,朝廷严禁地方私藏火器,官兵也只有禁军和边军才装备,所以江湖上很少见到这玩意,但是它的赫赫威名还在啊。 猫头鹰心里更急,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慌,一慌就走不掉,非得把命留在这里。可是虽然他给自己打气不要慌,但是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慌了。 突然看到施华洛露出一个破绽,他二话不说,手里的兵器直接丢了过去,身子却向船窗方向跃了过去。 施华洛早就识破他的心思,一直等着变招。 看到猫头鹰要跑,她身子一转,躲过丢过来的判官笔,顺势转着贴了上去,白光一闪,猫头鹰的胸口被切了道斜口子。 施华洛懒得理他,转身进了后舱,看到玉娘和白芙蓉抱着大姐儿,缩在一角。 玉娘还好些,白芙蓉却是浑身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雪花宣纸。不过她怀里依然紧紧地抱着睡得香甜的大姐儿。 “没事了,我这就去增援巧云,把余下的敌手都杀光。” 安慰玉娘和白芙蓉两句,施华洛冲进前舱,却看到岑国璋抱着俞巧云,泪流满脸,泣不成声。 施华洛眼睛一下子红了,结合此前岑国璋那一句喊声,她猜到俞巧云应该是中了敌人的毒镖。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挥舞着圆月弯刀冲了出去。 在甲板上,和尚和常无相打得难解难分。 和尚其实是六位凶贼中功夫最扎实的,尤其是硬打硬的近身功夫,是六人中最高超的。他一上手就跟常无相打得难解难分。 常无相本事跟他确实不分上下,偏偏那三位护卫,尽心尽职,奋力上前杀敌,也不看清时机,看到有空挡就杀了上去。 其实这苦了常无相。 两大高手对决,外人稀里糊涂杀进去,很容易伤及无辜。和尚没有任何顾虑,谁凑得最近就对谁下毒手。常无相却不行,除了要应对和尚,还要去救那些奋勇向前,却尽添乱的护卫们。 一番打斗下来,功夫并不弱的常无相反而处在下风。果真还是老爷说得是,不怕神一般的敌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憨厚的常无相实在忍受不住,喝令三位护卫赶紧退下,不要碍手碍脚。偏偏有一位护卫还自持神勇,根本不听常无相的招呼,还在那里名为助拳杀敌,实为添乱帮倒忙。 常无相窥得一个机会,一脚把那个护卫踢开,这才腾出手来,施展全部功夫跟和尚厮杀开来。 正将和尚逼得步步后退,施华洛势如疯魔一样冲了出来,对着和尚劈头就是一刀,然后一口气就是连环九斩,刀刀要人命,根本不给和尚一丁点换气的机会。 前面有常无相,后面有施华洛,前后夹击,出手都是要命的招数,和尚手忙脚乱,一个不慎,一道白光,接着一声闷响。原来在施华洛一刀切开他喉咙的同时,常无相的棍子也敲在了他的后颈。 然后和尚像一截木头,笔直地倒在甲板上。 常无相接着一转身,手里的棍子像标枪一样被投了出去,直奔桅杆上收捆风帆的地方。 他打架经验丰富,早就注意到桅杆上有个家伙,时不时地施展暗器,打向前舱的俞巧云。那时的常无相自己都顾不过来,那里顾得上这位。 后来敌手逐渐被剪除,常无相一直盯着他。正是由于有这道气息盯着,八臂罗汉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等到施华洛和常无相联手干掉了和尚,八臂罗汉觉得机会来了,趁着两人无暇分身,右脚一点,正要从桅杆飞到岸边,却被常无相一飞棍给打断了。 八臂罗汉只能在空中转个身,躲过这根棍子。 这时,施华洛突然腾空而起,冷月下,如同是一只飞翔的蝙蝠,然后又是一道白光。八臂罗汉惨叫一声,飞落在地上,他咬着牙先给自己身上连点了几处穴位,止住汹涌而出的鲜血,然后撕下一块布,包扎起右肩。 在不远处,一只齐肩而断的手臂落在甲板上,手指在不停地抽搐着,就像一条奄奄一息,做着最后挣扎的鱼。 施华洛轻飘飘地落地,手里握着一把刀,白如霜雪,弯如弦月,上面还沾着些许血迹。只见她手腕一翻,弯刀舞成了一轮圆月,突然间,刀停住了,仿佛刚才一直停在那里一样。刀身上的鲜血却被全部甩了出去,溅在八臂罗汉身上。 那把刀又恢复霜雪般的银白。 施华洛把刀一收,恶狠狠地说道:“把解药交出来!” 脸色惨白的八臂罗汉紧紧地捂着伤口,竭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这次来向相思柳叶镖讨教,抱着必死之心,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所以镖上用的无解之毒。” 施华洛尖声叫道:“这世上那有无解之毒。” “多的是,情花毒,断肠草毒,鹤顶红,五毒散,哪样不是无解之毒...”八臂罗汉惨笑着说道。 施华洛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又冲回到前舱,很快,舱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正文 第159章 让乐王造反分几步走?(上) “巧云醒了吗?”岑国璋轻声问道。 “醒过一回了,喝了点药汤,又睡过去了。她刚解完身上的剧毒,身体非常虚弱。郎中说要好生调养。”白芙蓉细声答道。 说完后,她转头看了看在床上熟睡的俞巧云,语气中充满了愧疚之情,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我没用,连累大家了。” “白姑娘不用自责,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也要靠施姑娘和俞姑娘搭救保护。”岑国璋连忙出声安慰道。 “老爷不是也手刃了一个贼子吗?” “我是大男人,还靠了火器之威,怎么能比。唉,不用内疚,辛苦你照顾俞姑娘了。” “嗯,这是我的本分,老爷不必说辛苦。”白芙蓉低着头答道。 岑国璋再看了一眼俞巧云,然后走出了房间。 在外屋,施华洛和杜凤池正说着话,看到岑国璋走了进来,便停了下来。 “谢过杜大人救命之恩!” “客气了,我们只是过来收尾。”杜凤池今天没有穿那件很嚣张的飞鱼服,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直身圆领衫袍。 “我们的探子发现,六位臭名昭著的黑道凶贼聚集江宁,便悄然跟踪。我接到报告,想到岑大人一家乘船南下,不日就要到江宁。意识到不对,带着人沿江赶来接应,还是晚了一步。” “杜大人客气,不晚。要不是贵属下的疗毒手段,俞姑娘就真的一命呜呼。” “机缘巧合。老徐对解毒方面是有一手,他一眼就看出,俞姑娘中的是三花三虫毒。十几种毒花和十几种毒虫中各取三种毒花和毒虫,混在一起的天下奇毒。只是那个八臂罗汉也是从别人那里买来的毒物,不清楚是哪三种毒花和毒虫。” “不知哪三种毒花和毒虫,就不好对症下药。也多亏岑大人,询问了一番在哪里买的,卖药的人什么口音,推断出最可能的三种毒花和毒虫。老徐拿了相应的解药一喂,还真有效。俞姑娘是吉人天相啊。” 说到这里,杜凤池都觉得太神奇了,只是问几句话,就能推断出最有可能的组合,这个岑益之,真的太厉害,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事,在他眼里无所遁形。 关键是这小子那果敢的性子,太吓人了。 看得出他无比看重受伤中毒的丫头,偏偏在解药不对症就是毒药的情况下,只是略一犹豫,就认定结果,叫老徐只管用药。 结果还真用对药了。老徐说,再犹豫半刻钟,就算解药对症也没得用。 果真是杀伐决断,狠得下心来的狠人啊。 岑国璋还是再一次表示了感谢。 杜凤池摆摆手,“岑大人,大家都是同僚,以后还要一起为皇上效命,多余的客气话就不要说了。对了,那个八臂罗汉怎么处置?” “杀了吧。在下这次动用了火器,犯了忌讳。虽然我会向皇上上密折,说明情况,但是私藏火器这个把柄,还是不要落在有心人手里。” 杜凤池点点头,私藏火器,虽然朝廷明令严禁,可地方还是屡禁不止。很多富贵人家拿它做稀罕的物件,当成贵重的礼物互相赠送,然后加以收藏。 岑国璋收藏两支,用在保命杀贼上,又主动向皇上坦白,肯定会被体谅的。但是一旦被某些有心人知道,唆使御史死咬上,那就不好处理了。 毕竟这种事,可以做,但不能说破。要是摆在桌面上,就是违反朝廷法度,皇上都不好维护。所以把八臂罗汉灭口,六大凶贼的尸体处理掉,龙潭夜袭当没发生,怎么抓把柄? “不追问幕后主使者了?”施华洛在一旁着急地问道。 “不必问。那个八臂罗汉是不会说的。他说或不说,在我们这里都逃不离一个死字。真要是说了,幕后主使者会连他家人一块灭口。所以为了保住家人,他肯定会咬死不说的。” 岑国璋解释道。 “其实不想我南下豫章,又如此恨我入骨的只有那么两个人。韩尚书勋贵出身,进士功名,跟那些江湖草莽没有什么瓜葛。倒是乐王手下,不少的江湖悍匪,江洋大盗。” “不,根据我的消息,乐王在这件事上也是一无所知的。”杜凤池一口否定了岑国璋的推测。 啊,那会是谁? 岑国璋微闭着眼睛,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不一会想到某个人。 “开封城的寿王。”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杜凤池的瞳孔不由微微张大,嘴角掠过一丝郑重,“岑大人为何如此断定?” “皇上想削藩的两位,无非是乐王和寿王。想必这两位心里也有数。乐王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皇上放在豫章,有大用处...” “什么大用处?”施华洛直截了当地问道。 岑国璋苦笑一下,看了看杜凤池,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妹子,我怎么说,说皇上想拿乐王做杀鸡骇猴的那只鸡,以及立威天下、血酬心腹的那头牛?对面坐着的是你的义父,更是皇上的心腹,我怎么敢说! 施华洛看了一眼岑国璋,又看了一眼杜凤池,闭嘴不再问了。 杜凤池来不及感叹岑国璋的心思缜密,只是在心里哀叹。唉,老施,女大不中留,咱们的闺女,被一个臭小子勾跑了。 看到岑国璋好一会没说话,施华洛看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啊,这事跟寿王什么关系?” “咳咳,寿王肯定是希望乐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跟皇上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他想着要如何平衡两边的实力。乐王被我此前闹腾一番,剪除了一阵风等党羽后,他的实力出现一些萎靡。” “不知寿王从哪里获悉,皇上要拿我做对付乐王的排头兵。既然如此,寿王就借机下手。能把我干掉,皇上那边少了一颗棋子,乐王能稍微缓口气。不能把我干掉,大家都会认为是乐王干的,能进一步挑拨皇上跟乐王之间的关系。一举两得。” 杜凤池点点头,“确实算无遗策的一招。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在乐王身边有内应,掌握乐王的一举一动。” “益之,接下来该怎么办?” 听到杜凤池改了称呼,岑国璋愣了一下,眼角看到施华洛故意转过头去,好掩饰脸上的羞涩,心里忍不住一喜。 “杜大人,我们还是按部就班,遵照计划来做。” 杜凤池点点头,却迟疑地说道:“其中最大的难点,就是如何让乐王在我们希望的时间里造反。” 岑国璋点点头,确实是个难题。 乐王会造反,有心人早就有数了。可是这家伙什么时候造反,就真的不好说了。 逼得松了,这家伙拖拖拉拉的;逼得紧了,万一这家伙胆怯不敢造反了,那就不好办了。大家伙,包括杜凤池在内,都是满怀期望,好在他身上刷份大功劳出来。 大家准备了这么久,只等着乐王跳出来,好一涌而上去刷金币。突然间你说不干了,要撂挑子,这会让多少人失望?这要砸多少人的饭碗? 所以乐王你不造反都不行,必须造反!而且必须在大家伙准备好的期限里造反。 这个就有难度了。 岑国璋说道:“东南海关都使陈大人的小姐,在京城托我带了封书信,还有她亲手做的几件小礼物。我准备明后日去陈府登门拜访。” “嗯,是该去拜访下陈大人。陈大人是聪明人,立场坚定,所以才深得先皇和当今皇上的信任。” 杜凤池意味深长地说道。 岑国璋一听,心头忍不住乱跳。这可是个大瓜啊,想不到长得那么帅,一脸赤胆忠臣的陈如海,怎么跟墙头草一样,风哪里大就往那里倒。 不过人家这样才是做官的高手,不管风云如何变幻,他都是稳坐钓鱼台。 送走杜凤池,岑国璋和施华洛又回屋去看望了俞巧云,她还在那里熟睡,不过气息均匀,脸色有了点血色,看样子在恢复中。 告别继续留在那里照顾的白芙蓉,岑国璋回到花厅。 “相公,”玉娘刚开口,看到跟着屁股后面走进的施华洛,“洛儿妹妹,你们放心,我请了江宁名医叶大夫给巧云看过。叶先生说,巧儿心肺两脉受了损伤,吃药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这次夜袭过于凶险,多亏了洛儿姑娘、巧云和无相。要不然,我们夫妻俩死无葬身之地。” “是啊。” 施华洛不耐烦地挥挥手,“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显得太生分了。老爷,你说陈如海陈大人,为何成了乐王造反的关键?” 她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女承父业啊。 “要想让乐王造反,必须让他有信心,觉得造反成功的机会很大。陈大人是给予他信心的重要关键。” 岑国璋的话让施华洛陷入沉思,嘴里不停地念道:“老爷,陈大人是东南财神,大家都说他是勋贵世家们的钱袋子,说明他在勋贵世家们的地位很高。他暗中表态,乐王就会觉得勋贵和东南世家们是支持他的,说不定还会举旗响应。” “没错,在逼他造反之前,必须给予他充足的信心。否则乐王那么惜身的人,是不会轻易犯险的。” 施华洛听到这里,冷笑几声,“乐王更是见利忘义,狂妄自大的人,要是接到陈大人的暗中表态,以为勋贵和东南世家们都拥戴他,肯定会膨胀的,时机成熟一定会举起反旗。到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砍下这贼的狗头,为爹爹报仇!了却他一生最大的夙愿!” 正文 第160章 让乐王造反分几步走?(下) 陈如海读完陈绛珠写的书信,抚摸着那几件香囊荷包。 看得出,这几件物件真是陈绛珠绣得。 针脚歪歪扭扭,走线弯弯曲曲,这里凹一块,那里凸一团。可是陈如海却像是在抚摸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手指轻触,生怕重一点就会把这物件弄坏掉。 他用手绢在两边眼角搽拭了几下,歉意道:“陈某失礼,让益之见笑了。” “陈大人的舔犊之情,拳拳可见。父母爱子女,此乃天下最伟大的爱,世之大爱,何人敢笑?” “谢过益之。”陈如海感激地说道。 他轻轻放下书信和香囊荷包,放进一个锦盒里。叫下人好生端走,小心放好。 “陈某二十二岁中探花,二十三岁娶得吴府大姐儿为妻,琴瑟和鸣,恩爱了十二载。可恨老天无眼,早早地就让爱妻因病过世。陈某的一门心思,全在幼女身上。可怜她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气血两亏,心肺不振。” 说到这里,陈如海几乎又要落泪了。他鼻子吸了几下,强忍着眼泪,继续说道:“加上小女哀伤丧母之痛,日夜转侧,病情更重。陈某无奈之下,只得将其远送至京城舅父家中,以期能够散心解郁。” “万幸遇到益之伉俪。得贵夫人开解劝导,小女到了京城,已经开朗不少。又得贵夫人妙手神医,开得一良方,调养身体。小女在书信中,不仅言辞开朗,不复阴郁,更是说她身体好了许多。” “陈大人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拙内给贵小姐开得是八珍汤,就是四君子汤加四物汤,人参、白术、白茯苓、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炙甘草,八物各一两,专治气血两虚证。” “拙内说,贵小姐面色苍白,时常头晕目眩,心悸怔忡,又无故四肢倦怠,气短懒言,饮食减少。再看舌苔淡而薄白,脉像细弱。正适合此汤剂。药材不名贵,管用就好。” “正是正是!”陈如海没口子地谢过,“多谢益之伉俪。” “陈大人客气了,你的谢礼我早就收到了。” 陈如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指的是白芙蓉。 他沉吟一会,欲言又止,“是陈某考虑不周,给益之添麻烦了。” 岑国璋还以为陈如海说得是往他屋里塞人,影响他夫妻感情,连忙摆手道:“白姑娘性情温柔,拙内也不是妒悍之人。相处得还算融洽。岑某亲眷不多,人丁单薄,有了白姑娘,家里多了份人气,多了份亲情。” 陈如海捋着胡须,轻轻摇了摇头,“益之,不是这个意思。唉,你与杜佩清关系不错,此间隐情,合适的时候问问他吧。当时我也是一时慌乱,随意之下就点在了益之的头上。幸好益之吉人天相,自秉气运,反而因祸得福。否则的话,陈某恩将仇报,怕是要悔恨一辈子。” 听陈如海说得如此神神叨叨,岑国璋心里犯了嘀咕,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另外,这杜佩清是谁? 听了岑国璋的疑问,陈如海很想翻个白眼,狠狠吐下槽。你都把人家义女哄弄到手,居然不知道老丈人的字,你这个义女婿,做得实在太失败了。 “杜凤池杜大人。”岑国璋意识到,陈如海突然从先皇的股肱之臣,变成皇上倚重的东南柱石,杜凤池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看样子,陈如海是不会说这个秘密的,必须得回去找杜凤池问。 岑国璋按下心头的好奇,说起正事。 “陈大人,有件事要拜托你。” “益之请说。” “想请陈大人给乐王写份密信,说代表你背后的那些人,对他表示拥戴。” 陈如海差点一茶杯丢在岑国璋的脸上,他目光阴冷地盯着对面这小子,语气不善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写?” 知道你会不高兴的,只要肯让我开口说清楚原因,就是好事。 “从德熙二十年秋十月算起,皇上奉天承运,入继大统已经整整四年了。这四年间,国泰民安,天下宴清,唯一的一点点缺憾,就是年迈老臣太多,年青力富的新臣太少,朝中有些暮气沉沉啊。” 陈如海嘴角微微抽动。 什么暮气沉沉,无非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的心腹之臣还没有被全部安置在关键位置上,皇上的那颗心,还放不下来。 可是朝廷自有体制在,少数几个越级提拔,特殊重用,还可以。可是想在朝堂中枢和地方藩臬大批换人,那可不行。 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才六十岁,还可以为大顺朝奉献二十年青春,干嘛要赶我走? 贸然换人,很容易引起动荡,到时候引起大乱就得不偿失了。 陈如海神情沉静如海,淡淡地问道:“那当如何?” “本朝最重军功,只要能在一份大军功案里具名分润,一切就水到渠成。只是现在四海咸服,除了罗刹人还闹腾一下外,边疆那里没得功劳捞。再说了,乌梁海、北三河那个地方,天寒地冻,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啊。外面没指望,就只能看看里面了。” 岑国璋终于点出了关窍。 陈如海全明白了,感情大家都指着乐王升官发财呢。 皇上的心腹们都等着乐王造反,然后一涌而上把他捶死,这样大家就可以上那长长的军功保案。有了这份军功打底,皇上大力擢升就名正言顺了。 不服,你有军功吗? 等朝堂和地方的关键位置都换上自己的人,皇上才会觉得龙椅坐得安稳,才敢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想通这些关窍后,陈如海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说道:“写这封密信,我可担上谋逆的罪名,是要抄家杀头的。” 岑国璋嘻嘻一笑,“怎么敢让陈叔犯这么大的险。写信之前,陈叔大可以给皇上写份密折,请示这份信该不该写。有了皇上的首肯,陈叔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赤忠之臣。” 说到这里,他探过身子,低声道:“有了这份书信,让乐王如期造反,大家伙都能分润军功,走上青云之路。陈叔的这份人情,谁敢不认,我、我老师、杜大人还有皇上,都不答应!” 陈如海动心了。他知道,这是岑国璋用王门一脉和杜凤池做担保。不过虽然有了保证,但是还是有风险,万一皇上翻脸不认,谁担保也没用。 但是凡事总得冒下风险。自己跟勋贵世家们牵涉太深,虽然及时地通过杜凤池这条秘密渠道,向皇上弃暗投明。可这只是一时的苟且之安。 等到大局一定,皇上该换人还得换人,说不得还得借自己的人头平一平某些人的怨恨。 如果要是有了新贵们的这份人情在,那就大不同了。 可能有人不会认,但是只要部分人顾忌脸面,认了这份人情,自己的性命和前途就保住了。自己保住了,就算女儿嫁给吴瑜,也能保得她们二人平安。 “此事重大,等我请示皇上再说。”陈如海最后说道。 “益之就恭候陈叔的好消息。” 回到家里,岑国璋请来施华洛,想问问杜凤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好筹划下,该如何从他嘴里套取陈如海说的那个秘密。 “你问义父的事情干什么?你想做什么?” 施华洛很警惕地问道。 岑国璋肯定不敢把实情说出来,他脑子一转,把陈如海拿出来做托词。 “...万一陈大人如约写了那封密信,可就是押上了身家性命。我和老师肯定是认的,就是杜大人不知道认不认,所以想找你问问,杜大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岑国璋知道施华洛跟乐王仇深似海,自己投靠乐王的概率都比她大,所以不怕泄露秘密。 “你放心,义父是知恩图报,一诺千金的人。陈大人写的那封信,真的给义父带来莫大好处,他肯定会认下这份人情的。遇到什么事,绝无二话。” 说罢,施华洛狐疑地问道:“陈大人给乐王写得那封信,真得那么有效果?” “洛儿姑娘,你说让乐王造反,总共分几步?” “分几步?” “总共三步,哄、逼、引。先是让陈大人给他写密信,暗中表态,说支持他,给他造成勋贵和东南世家都支持的感觉。让这个刚愎自用,狂妄自大的家伙对造反事业充满信心。这叫哄他造反。” “第二步,很快我老师昱明公会奉旨出京,前往荆楚,坐镇辰州府,弹压黔中、荆楚土司作乱。届时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会抽调洪州、临江等府驻军,以及星子湖的巡防营。这里面有很多官兵已经被乐王收买。要是被调走,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给乐王造成一种紧迫的感觉。” “同时,江夏、潭州、江州、池州、舒州等地的驻军先一步被调走,造成洪州周围兵力空虚的局面,让他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逼他造反。” “第三步,引他造反,这牵涉隐秘,现在我还没有部署好,所以请容我卖个关子。” “陈大人的这份密信是三步中的第一步。第一步都走不好,何来的后面两步,所以你说这重不重要!” 施华洛听完后,脸上是又惊又喜,最后说道:“乐王遇上你,真是倒了血霉!不过对于我而言,却是大快人心的事! 说完,她咬着嘴唇轻轻说道:“要是你能弄死乐王李洓纶,功成之日,我答应做你妾室。” 岑国璋眼睛一亮,乐王啊,这回你不想造反也必须给老子造反!你不死都不行啊!我老岑家人丁兴旺,全靠你了! 正文 第161章 重回富口县 在江宁待了半个月,请了好几位江南名医,给俞巧云看诊开药,好生调养一段时间后,等到她能下床走路,身体并无大碍,这才扬帆继续前进。 看着在天际边隐入烟波之中的金陵城,岑国璋沉吟不语,思绪万千。 “老爷舍不得江宁城?”施华洛那双异色的眼睛,泛着好奇的光芒。 “江宁城,一座让人又爱又恨的城池。”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汇集了天朝江南的物华天宝。多少的千古世家,无数的风流人物,都在这座城池里生活。无数的财富和才情,筑造了这座城。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一种金粉奢贵的气息。偏偏这座城池,现在却成了一潭死水。” “死水?” “这些风流人物,世家子弟,靠着东南三省千万百姓血汗的供养,醉生梦死,朱门酒肉臭。今日的隔江犹唱,明日的破家惆怅。” “嗯,老爷,你这说的什么?什么破家惆怅?这太平盛世,说得这么岌岌可危。”施华洛不解地说道。 “太平盛世?唉,我与陈大人、还有这些日子一直在江南两浙奔走的顾白石详谈过,这东南三吴之地,已经是危如累卵、薪柴满地。现在就看是哪一位,什么时候点燃这把火。到时候大火燎原,无一幸存。” “顾先生?”施华洛好奇地问道。女人的关注点总是这么与众不同啊。 “是的,就是恒源通商号掌柜的,顾白石顾先生。他这半年一直在江南、两浙一带跑丝茧、瓷器和茶叶生意。” 岑国璋算是已经跟东海商会关系密切了,这条线不用白不用。顾光庸靠着东海商会的关系,把恒源通商号的生意做到了江宁、平江和余杭。 顿了顿,岑国璋继续说道。 “还有,我跟跑东海和南海的海商们聊过,西海的海上强国因吉利,十分不满被堵在海峡口。他们蠢蠢欲动,与东倭勾勾搭搭,意欲不轨。” “老爷,你说的十分不满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想明抢不成?” “西海、南海、东海诸国,一船船的白银运过来,运走一船船的丝绸、茶叶、瓷器,如何厚利,那些外人能不眼红?大顺朝是金山银海,他们却看得见吃不着,心急如焚。此前我国朝兵强马壮,谁来就打谁。” “现在呢?承平年久,文婪武嬉,世家坐大,百姓困苦,军备荒废。现在的大顺朝,就如同是手捧巨金的病弱少年,那些强盗,早晚会按捺不住的。” “老爷,他们还真敢明抢?” “可不就敢明抢!因吉利以海盗立国,抢遍天下。现在换上一身丝绸袍子,戴上打着卷的假发,继承了塞班亚和高卢的宫廷奢华,可骨子的强盗气息,十世八辈子都还改不了。现在岭南越秀等地,开始流行因吉利人特意运来的福寿膏。” “福寿膏?” “一种让人上瘾,却让人身体日渐虚弱,最后要人命的慢性毒药。” “他们敢!” “有什么不敢的?大顺朝物产丰物,除了银子,几乎什么都不要。天底下的银子是有数的,都流入到国朝来,三海诸国的商贾也犯愁。为了改变这种不利局面,他们想出了这种毒计。” “那可怎么办?”施华洛脸色微白地问道。 “这是一个死结。”岑国璋喃喃地说道,“就看怎么解了。” “死结?”施华洛不解地看着岑国璋,心里狐疑不已,死结岂不是解不开的结,还解什么?而且这种事,看上去有点严重,但应该能解决,怎么就成了死结? 这时,抱着大姐儿的玉娘走了出来,她在船舱里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出言劝道:“这等国家大事,急不来的。问题总要一步步地解决。” “太太说得没错,做事总得一步步地来。” 玉娘转过头来,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东海商会摆下酒席,说是弄璋之喜,老爷跟樊盟主关系这么好,有没有请你去?” 岑国璋脸上有些不自然,干笑地说道:“去了,当然去了。我还随了六十六两银子的喜礼。” “弄璋之喜,谁生儿子了?樊会首还是樊盟主?不对啊,没听说过樊会首娶妻,樊盟主嫁人的消息啊,怎么突然就生了儿子呢?”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不好去胡乱打听。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好去做那种捕风捉影、长舌八婆的事情呢?” 岑国璋很严肃地说道。 玉娘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听说是樊盟主生的,不过姓樊,以后要继承樊家的香火。” “樊盟主生的?她还没嫁人,怎么就生...”说到这里,施华洛意识到什么,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闪着似笑非笑的光芒。 岑国璋连忙说道:“我去看看巧云吃药了没有。” 说完,自顾自地往船舱走去。 “太太,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施华洛连忙凑过去,轻声地问道,好奇的神情,差点化成一个个问号,从她脑门里跳出来。 “老爷说了,是他打不过人家,为了大家伙的安危,只好忍辱负重,任人糟蹋了...” 施华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是老爷的作风,厚颜无耻,什么事都能说出三分理来...” 两女凑在一起,越说越轻,时不时发出一阵嘻笑声,伴随着鄙视的目光甩了过来,化成无形利箭,向岑国璋飞去。 我脸厚如墙,心宽如海,胆大如斗,这点小小的鄙视岂能伤得了我! 只是经过龙潭之难,四女感情骤然变好,尤其是玉娘、施华洛和俞巧云,恨不得烧黄纸、斩鸡头,结为金兰姐妹。 她们关系变好,达成了统一战线,本老爷就难受了,不能在其中纵横捭阖,游刃有余了。 一想到以后要在四个女人之间周旋,岑国璋心里长叹一口气,唉,本老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船舱里,俞巧云坐在绣椅上,在跟白芙蓉学女工。 “白姐姐,你怎么什么都会?” “从小学的。” “学东西很辛苦的。白姐姐学会了这么多东西,肯定吃了很多苦。小时候,娘亲逼我练相思柳叶镖,真下毒手啊,我的身上手上,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可是打完后她又抱着我哭。” “巧云妹妹学得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学得都是无用的玩意。”白芙蓉不好意思地说道。 “什么无用的玩意?听洛儿姐姐,白姐姐学得的东西可有用了,还说什么以后我要讨老爷欢心,就得要向白姐姐学几招。白姐姐,你的独门绝技肯教我吗?我好吃又懒,老爷常常骂我,要是你能教我几招就好了。” 白芙蓉抬起头来,脸色有点怪异,像失落又像羞愧,她仔细地看着俞巧云,却找不到半丝讥讽之意,全是赤诚之情。 她脸色恢复正常,又低下头,轻声地问道:“你真的决定了?” 俞巧云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羞涩,“其实那一回,就是我娘带着我和我弟,在街上找老爷喊冤那回。我娘当时说,最后再努力一回,实在没有清官给我爹申冤,就去劫大狱,再把那些狗贼,还有韩尚书一家都杀了,一家人亡命天涯。” “我娘说,她实在不愿意走那条路。她和外婆花了三十年时间,才让我和我弟跟江湖脱离了关系,不再沾上恩怨。要是真走那一步,一切都白费了,我和我弟十有八九难有善终。” “万万没有想到,老爷真得答应为我爹申冤,还好言好语劝慰我娘。白姐姐,你不知道,当时我都觉得,老爷身上带着一圈光环,仿佛天神下凡。” “再后来,老爷真破了案子,给我爹雪了冤,还给了那么多赔偿,好让我们一家老小安居。我娘带着一家人准备隐匿他乡,我突然冒出个念头。这样的好官,肯定会遭坏人嫉恨的。我必须保护他,他安全了,就可以为更多的人洗冤。” “我说了这个决定后,娘亲叹了一口气,摸着我的脸说道,这就是命啊,你外婆,我,现在又轮到你了。于是我就来了。” “巧云,你什么时候下得决心,从此后要跟了老爷?” “不知道,可能是每天一点一滴的积累吧,就像那晚看到老爷有了危险,想都没想就扑了过来。我自个都不知道这个念头什么时候就有的。” 听到这里,岑国璋心里泛起感动,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或许,真得是长时间的相处,慢慢处出了感情。 他挑起门帘,迈步进去。 “哎呀,老爷来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俞巧云大惊小怪地说道。 这表情太假了,你的耳力没有废,我在外面跟施华洛说话你都能听到,还在这里装! 刚才那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刚进来,你今天想吃什么?今天顺风,我们能赶到当涂停泊,那里的茶干和老鹅汤很好吃的。” “真的?我能吃吗?” “玉娘说可以吃的。到了那里,我叫人去老字号买。” “好。”俞巧云欣喜地说道。 走走停停,花了半个月时间,船只终于来到了富口县。 岑国璋的官职是巡察豫章等处监察御史、江州府通判、署理江州府同知,必须先去洪州城向藩司和佥都御史衙门报到,领了藩司正式颁布的文书,才能去江州报到。 “老爷,前面二十里是富口县城西码头了。”船夫禀告道。 “老爷,前面有几艘巡哨船前来迎接,说是南湖口巡防营的罗把总,富口县的王典史。” “罗人杰和王审綦来接我了。”岑国璋欣喜地说道。 正文 第162章 叙旧与要事交待 庆里街岑家宅子里,岑国璋在前院摆下酒席,宴请诸位同僚。 富口县知县丘好问,县丞宋公亮,主簿杨金水(杨井水),典史王审綦,南湖口巡防营千总姚锦堂,把总罗人杰,户房掌案唐峻来,刑房掌案岑毓祥,皂班领班李临山。 加上岑国璋,整整十位。 “半年未见诸位,大家风采如旧。”岑国璋哈哈大笑道。 “岑大人去京城进修半年,我们是心慌了半年了。现在岑大人回来了,我们也心安了。”宋公亮笑呵呵地说道。 “老宋,你这马屁拍得,水平见长啊。只是你的顶头上司,丘县尊就坐在旁边,你却来拍我的马屁,不怕丘县尊给你小鞋穿。” 宋公亮哈哈一笑,“岑大人和丘大人,现在是师兄弟,一家人,我拍你的马屁,就等于拍丘大人的马屁。” “老宋进步好快啊!”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故交老友们在一起,心情十分地好。大家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述说这段时间里的往事,一直喝到亥时两刻,这才摇摇晃晃各自散去。 大家走了,丘好问留下了,跟岑国璋走进书房。 “老师悟道了。” “是的,老师念出那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时,已是悟道,他后来又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老师自此决定,他要学习良玉师兄,每日记日记,自省心中的善恶以及对万事万物的感悟,以求‘致良知,知格物’。” 丘好问听到这里,泪流满面地说道:“老师终于悟道了,以后我们终于不用黑夜里瞎摸了。” “是啊。杨、薛、朱、曾等诸位师兄商定,大家组成一个明社,以王门师兄弟们为核心,吸收志同道合之人,大家并肩前进,共赴光明。” “明社?”丘好问的眼神变得犀利,“这个主意应该是益之出谋划策的吧。” “怎么可能?那么多师兄,各个才学比我高,哪里还轮得到我。” “呵呵,益之不要自谦了。《京华时报》、《文报》,还有《醒心书院》等手笔,明夏师兄把底细都跟我说了。当年在龙泉驿,我与明夏兄的关系最笃厚。” 原来如此。 丘好问继续说道:“明社的章程我看过,跟东南江浙士子们组成的诗社词社和文社截然不同,重学问文章的同时,更重如何齐心协力,实践政治理念。益之,你用心良苦啊。” “好问师兄,老师的志向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立德立言,老师离大成已经不远。唯独这立功,还差大一截。可是朝中政局波谲云诡,想立不朽之功而又得善终,谈何容易。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应该团结在一起,为老师立功出力。明社,就是让我们拧成一股绳的平台。” 丘好问默然许久,才缓缓说道:“益之筹划,总是深谋远虑,不到见到结果那一刻,外人永远难以明白真实目的。” “丘师兄,老师和你们这些师兄,是外人吗?”岑国璋反问道。 丘好问深深地看了一眼岑国璋,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说起其它的话题。 “明天你和我要去韩府一趟。” “为什么?” “你来得巧,正好遇到韩尚书嫁女之喜。” “嫁女?韩尚书的五小姐终于出嫁了,嫁到哪一家?” “洪州府南常县赵家围赵家。” “赵家?什么来路?” “豫章有数的地方世家。景朝末年,赵家就在豫章安家,历经上千年,不知出了多少位进士名臣。虽然在本朝略有式微,只出过两位进士四位举人,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赵家有良田万亩,山林数万亩。茶山瓷厂十二处、商铺字号十六处、当铺七个、街房近千间、府邸别院三十处,分在洪州、星安、江州、江夏等城。” “据说他府上的佃户雇工就有上万户。韩尚书的五小姐,嫁得正是赵员外的嫡子。” “上万户?”岑国璋心头一惊。 这年头,佃户和雇工可能不听官府,但东家的话一定会听。这意味着赵家的动员能力,相当恐怖。 “不过赵员外嫡子已经三十岁,去年丧妻。” “原来韩府五小姐是续弦,下嫁赵家啊。” 丘好问笑了笑,问道:“明天要不要一起去?” “当然去。遇到了自然要去。说起来,我走上仕途的第一步,还跟韩府五小姐有关。要不是她因为爱犬被杀,大发雷霆,胡大人还不会把我推上典史之位。” “胡思理胡大人,你的恩公啊!” “是啊,恩公啊。不管胡大人出于什么目的保荐了我,我的典史之位都是托了他的福。” 又商议了一些要紧的事情,丘好问便告辞。 第二天上午,在去韩府之前,岑国璋会见了恒源通商号掌柜顾光庸和二掌柜南宫楚才。 “恒源通这半年蒸蒸日上,全靠了白石兄和楚才兄。” “益之客气了。想不到你跟东海商会的关系如此硬扎。正是靠着他们力挺,我们在江浙的生意才做得如火如荼。那可是一处大财源啊。”顾光庸哈哈笑道。 岑国璋脸上自带几分得意,当然关系硬扎,他们东海商会的继承人,就是我的种! “白石,江浙那边的生意,你要多费心。记住一点,江南和两浙的生意一定要能收能放。” “能收能放?还请益之解释一下。”顾光庸不解地问道。 “就是到了危急时刻,可以舍弃掉。那些实在无法舍弃的,比如工场等实物,可以放在江淮沿江一带的府县。还有,暗地里准备一套紧急撤退方案,一旦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我们的核心人员、账簿迅速脱离险境。” “益之,你这话的意思。” “白石,江浙你常去,这半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比往年更加糜烂不堪。” “白石啊,我们创业初期,经不起重大挫折,尤其是辛苦聚拢的人才。人在财在,人失财散,我们必须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益之,我知道了。”顾光庸郑重地点点头。 岑国璋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江南和两浙,是勋贵和东南世家的老巢,皇上收拾完乐王和寿王后,肯定要收拾他们。看情形,这些人肯定是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文斗不成改武斗,这些地方,就危险了。 跟顾光庸交待完,岑国璋又转向南宫楚才,“楚才,还要辛苦跑一趟岭南越秀等地。” “请岑大人吩咐。” “楚才此次南下,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调查福寿膏的情况,二是了解因吉利等泰西诸国在南海地区的势力情况。如果能结识几位高卢人就最好。” “高卢人?” “是的,听说他们与因吉利隔海相望,更是世仇。因吉利野心勃勃,早晚是我大顺朝在南海的敌手。知己知彼,我们需要获取泰西各多更详尽的讯息,从高卢人手里获悉,或许是一条路。” “不才懂了。”南宫楚才郑重地点点头。 正文 第163章 歹佬,这味道不对哦 “恭喜芝山公,贺喜芝山公!今天是贵府五小姐出阁的大喜日子,晚辈略备薄礼,前来祝贺!” 韩苾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笑吟吟地说道:“益之客气了。你刚到富口县,就劳动你过来,实在是罪过。” “芝山公才是客气。往日你待益之如子侄,五小姐跟拙内又情同姐妹,所以老天爷才让益之不错过这一盛事,免得留下终身遗憾。” 韩苾听着岑国璋恭敬的话,心里思绪万千。 眼前这小子,转眼间就是从六品官了,太让人吃惊了。虽然四品以下,都是微末小官,不足挂齿。可是看看这小子什么时候踏上仕途的? 正弘三年春天,成为未入流的典史。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之前,然后主簿、县丞、知县,蹦着往上跳,一路上弯道超车,把别人花了十年二十年熬出的仕途,都超过了 更吓人的是他如此的年轻,又入了皇上的法眼,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韩苾心里非常后悔了,当初他拒绝结亲,不该鬼迷心窍下毒手陷害。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人家安然无恙,往日的情分还荡然无存。 朋友变仇家,太亏了! 别看现在这小子笑嘻嘻的,可是人家心里怎么想的,不好说。 睚眦必报,凶如虎狼,富口县那些化成泥的家伙就不说了,京城修心公子,当面羞辱过他和他的老师。结果被这小子满门一块灭了。 修心公子的大哥,林府大公子罪无可赦,连同林府的什么堂哥、账房、管事,十几口子,在菜市口被斩了。 午门?你一介白身,还想去午门?美不死你! 修心公子跟他老爹,往日的左副都御史,父子两人带着枷锁,在官差的押解下,正在赶赴琼崖岛,准备为大顺朝的海岛建设添砖加瓦。 不知此时的修心公子,心里是否充满了懊悔。不该听人一挑拨,像根棒槌一般跳出来。 韩苾心里唏嘘着,估算着自己跟岑国璋结下的怨恨,应该比林府还要深。会怎么对付自己,唉,可想而知啊。 此时的韩苾和岑国璋两人,一个像极了施恩不图报的仁义长者,一个像极了知恩图报的感恩晚辈。仁德谦逊,让旁人看了不由感叹,谁说道德沦丧,人心不古?这两位就是我等学习的楷模。 客套一番后,岑国璋被管事吴七引到宴席上。 此时的吴七,不再有往日里鼻孔朝天的倨傲。他面带微笑,像极了一位五星级大酒店里,训练有素的大堂经理,满脸谦卑,让人如沐春风。 岑国璋坐下,猛然间发现旁边坐的是位老熟人。江州知府黄彦章的小舅子范大友,外号范大头。 他应该是代表黄府尹来表示祝贺的。 攀谈一番后知道,黄府尊的发妻,终于熬不过,撒手人寰。他妹妹范思思随即被扶正。 “恭喜范兄,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岑大人客气了。”范大友的态度比过去客气多了,应该听他妹夫说起过自己。 自己在京师,代表师门,跟洪老大人一脉达成了深入合作的初步意向,还成功地实践了两回。大家合作得十分愉快,以后双方携手共进的机会非常大。 作为洪老大人的得意门生,又要成为自己的上司,黄彦章肯定会从他的恩师那里获悉相关的讯息。 岑国璋拉着范大友打听黄知府的近况。 以前这位一门心思想着进京做京官。只是最近不闹腾了,一门心思待在江州,继续为百万江州父老鞠躬尽瘁。 嗯,应该是他的恩师密授了机要,让他心里有底了,所以才不再闹腾。 岑国璋又问起早两月来上任的“老友”,德化知县吴雪村。 “吴大人,我们很熟。他确实是风雅之士,到了德化任上没多久,就到小的店铺里,买了三百多两银子的古玩字画。听吴大人说,小店还是岑大人指点的。小的在这里谢过大人了。” “客气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岑国璋笑吟吟地说道。 吴雪村那是聪明伶俐的人,就算自己不指点,他也会很快找到其中的玄机。所以自己还不如卖个好给他。 又聊了一会,岑国璋发现范大友虽然应答得体,但是心里有事。他目光总是往某一处瞟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人晃动了一下,范大友脸上闪过惊喜,然后神情平和地向岑国璋致歉:“岑大人,小的要出去方便下,还请恕罪。” 开始时他还不慌不忙地走着,可是临到院门口的时候,心里的急切让他迫不及待地迈开了脚步,匆匆地离去。 这么急?难道吃坏肚子了?可以理解,人有三急,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只是范大友这趟方便足足去了半个时辰。 宴席开始,韩苾带着几个儿子,出来给宾客们敬酒。人太多,他们只能一桌桌来,点到为止。 然后宾客们正式开动,觥帱交错,几杯黄汤下肚,大家的话都多起来。 都是官场上的同僚,或是同僚的亲属来做代表,不用几句就熟络了。大家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都是官场或与此相关的人,聊的自然都是圈子里的事。 从他们的嘴里,岑国璋知道了这半年来,豫章官场的种种变故。 乐王暗地里的动作,确实在加快了。只是他这种动作,何尝不是各方监视下的一种放纵。 说实话,岑国璋实在想不明白,乐王干毛想造反?身边那几百校尉和军汉都还是皇上赏赐下来的,鬼知道里面有多少内班司和都知监的人。 有好几个县做食邑,虽然只是吃干饷,没有人事权、没有收税权、没有兵权,可那也是天上掉下来的钱啊,脑子抽抽了才想去造反。 关起门来做个逍遥王爷,日夜跟美女们玩游戏,生下儿女都有朝廷养,它真得不香吗? 为什么好日子不过,偏要冒着抄家灭门的风险,去争那个虚无缥缈,毫无希望的九五之尊? 这么一想,乐王也确实不容易,大家伙也不容易。 一边跟人聊着,一边胡乱想着,岑国璋发现范大友迟迟没来。 这小子掉茅坑了? 正想着,范大友回来了。 他满脸春风,嘴角含笑,耳垂充血微红,双目眼角还有些许血丝没有消散。 哦呵,根据我二十多年的实战经验,这属于滔天的欲望得到满足,即将焚身的欲火熄灭的后遗症。嗯,范大爷没事跑去韩府的茅厕打手铳?这爱好有点怪异啊。 范大友坐下,岑国璋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是去茅厕吗?韩府的茅厕还自带香水盒?肯定是跟哪位女子私会偷情去了! 这香气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嗯,好像在自己的宅子里闻到。 什么!难道自己的帽子变色了? 岑国璋脸色微微一变。可是转念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肯定是哪里想漏了。 岑国璋沉下心细细一想,这才从记忆的深处想起来了。 当初自己回家,在屋里闻到了这香气,前所未有的香气。然后陈二婶欣喜地说,是韩府的五小姐过来,拜谢自己替她的狗子伸冤报仇。当时自己是第一次闻到这个世界的高档香水,印象很深刻。 岑国璋眼睛一亮,韩府五小姐,明天就要出嫁的新娘。 这事闹得!韩府在韩苾这老不羞的带领下,门风新潮,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腺上了。 “范兄,你是什么时候赶来富口县,给芝山公贺喜的?” “十天前。接到韩尚书的请帖时,正好舍妹购得十余匹上好的潭州绣缎。于是黄大人和舍妹就让在下带着贺礼先来一步,好送这些绣缎给韩府小姐添做嫁衣。” 原来如此。听了范大友的话,岑国璋心里有了定计。 正文 第164章 舍小头全大义 吃完韩府的嫁女宴,宾客们又向韩尚书恭贺了一番,然后陆续告辞。 人家还要忙着明天一大早的正式出阁大礼,事情繁多,不好意思再继续叨扰了。 出了韩府大门,岑国璋拉住范大友,说有事要与他商议。范大头推却不得,只好跟着一起去了。 今日不同往日。以前岑国璋是妹夫黄彦章的属下,要巴结着他。现在人家是通判署理同知,虽然还是属下,但差距缩短了很多。 而且范大友也知道,自己妹夫对这位新同僚很重视,所以他万万不敢轻易开罪。 两人坐进一间茶馆的雅座,叫无相在外面看着。 岑国璋上下打量着范大友,脸上的笑容,有些诡异。 过了半刻钟,范大友心里有些发虚。岑国璋在京师连破奇案的消息被有心人传回豫章,在各府县的市井和乡野来回传诵。 现在豫章的很多百姓都相信,岑大人白天给皇上当差,晚上给阎罗王当差。所以天底下的事情,一丝一毫都瞒不住神目如炬的岑大人。 范大友虽然不大信这神鬼之说。但是人的名,树的影,岑国璋的“神目如炬”,可是皇上御笔钦定的。 被如此上下打量,范大友有些心虚了。 正当他忐忑不安时,岑国璋开口了:“范大头,韩府的五小姐,温柔不?” 这一句话,对于范大友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岑国璋跟前。 岑国璋笑吟吟地说道:“范兄,这是何必呢?新春还没有到,你这就给我拜起年来了。可没有压岁钱啊!” 范大友连忙磕头,嘴里叫道:“求大人活命!” 他心里清楚,只要岑国璋对韩府和赵家说,根据蛛丝马迹断定,范大友跟韩府五小姐有染,两家绝对相信。因为在豫章大部分官民心里,岑神断断定的案子,绝对是铁案,比三法司断定的案子还要铁。 这样的情况下,不要说黄知府是他的妹夫,就算是他亲爹,韩府和赵家也要弄死他。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门第,出了这样的丑闻,不把当事人弄死祭天,怎么肯罢休? “范兄,起来吧,再这样嚷嚷,外面的人知道了,可就不大好了。” 范大友马上起身,恭敬地站在岑国璋跟前,双手垂落,耷拉着头,一副听从吩咐的样子。 这小子,能屈能伸,有意思。 “范兄,请坐。” 范大友连忙坐下,只是斜斜地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这模样,比面对他妹夫还要恭敬。 “说吧,你是怎么跟韩府五小姐勾搭上的。” “回岑大人的话,那天我送上好的潭州绣缎去韩府,因为是名家段六品的货,世上少有,买到全凭运气。韩府的太太一高兴,把我叫了进去,隔着帷帐,对我表示感谢。韩府五小姐就是那回看到了我。” “等我出了府,就接到她贴身丫鬟送来的密信,说她要去香林寺烧香还愿,约我在寺中一见。就是在那里,小的跟她成了好事。” “后来韩府五小姐食髓知味,有机会就约小的私会。今天是女方宴亲日子,人多混乱。五小姐早早就约了小的,在后花园私会。” 岑国璋听完后又一次打量起范大友。 这小子确实长得帅,身材高挑,年轻儒雅,确实一副好皮囊,正是深闺女子喜欢的那一款。 只是韩府五小姐一向自视甚高。 以前连自己这样更加英俊潇洒,又非常有前途的都看不上,听说很抗拒她父亲对自己的招婿。怎么突然间就改了口味,看中了没名气又没家世的范大友? 哦,可能是知道自己要被父亲嫁出去给别人当填房,心高气傲的五小姐一时气愤,干脆破罐子破摔。 正巧来了范大友。五小姐一看,这男子还不错,将就着偷偷情,发泄下心中的不满吧。 可是一勾搭上,应该是发现了范大友的长处,食髓知味。这机灵鬼,用的这词恰到好处啊,而且语气里充满了自信。 果真,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范大头,果然厉害! “范兄,你知不知道,令妹夫,黄府尹以及他的恩师,跟韩尚书是政敌。要是知道你居然跟韩尚书的女儿勾搭在一起,你说下场会怎样?” 范大友的脸变得煞白。 黄彦章是他最大的依仗,要是没有这层关系,他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做黄彦章的白手套这么久,知道这些做官的,一个个不仅十分的多疑敏感,更是心狠手辣。要是真地知道自己跟政敌之女勾搭上,那么等待自己的只有病死、溺死、被强盗杀死等各种意外。 “还请岑大人救我!”范大友当机立断,又跪下来哀求道。 “范兄请起。”岑国璋把范大友扶了起来,然后笑吟吟地说道。 “我可以到黄府尹面前为你开脱,就说我们突然发现韩尚书与赵家暗中勾结,似乎有不轨之举。为了查明底细,在我的支持下,范兄抱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无畏精神,舍身饲虎,主动勾搭上了韩府的五小姐,以求获取可贵的情报。” 听了这话,范大友眼泪都要下来了。你们这些当官,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瞎话是张口就来。 刚刚还暗示我会被当成内奸处置,现在口风一转,我就成了舍小头,全大义的金牌卧底?难怪人家都说官字两个口。 范大友马上大义凛然地说道:“有什么吩咐,还请岑大人示下,范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倒是不必要,只需要范兄继续保持韩府五小姐这条线就好了。以后,我会各方面支持你,让你能够继续与嫁为赵家嫡长媳妇的五小姐保持友谊,然后获取赵家的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范大友心里迅速评估着得与失。他迟疑地问道:“那我妹夫那里。” “这等小事,先不要跟黄府尹说,免得让他担心。” 范大友眉头一挑,知道话里的意思。 自己要是听话,一切好说。要是不听话,呵呵,不仅韩府赵家不会放过自己,就是妹夫那里,只怕也会做出大义灭亲的事来。 “小的一切听岑大人的吩咐。”范大友只能接受事实。 “客气了。是合作,大家一起合作,各取所需。” 这时,常无相在外面敲门道:“老爷,金水来了。” “进来。” “杨金水,富口县主簿,不日要调任洪州府城经历司知事,以后由他单线跟你联系,全力支持你。” 岑国璋决定开始组建自己的情报收集和分析体系。 分析室主要由施华洛负责,她家学渊博。 收集分为三条线,一条线是杨金水,他捕快胥吏出身,对底层市井非常熟悉,心眼灵活,办事牢靠。尤其是这一年半来,多方考验,确定他身家清白,不是其他势力的人,值得信任。 第二条线是岑毓祥。他心思缜密,逻辑清晰,是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不仅熟悉市井,也通晓读书人的那一套。他也是自己的远房侄儿,属于自己人。这段时间留在富口县经历考验,确定信任可用。 第三条线是南宫楚才,他不仅是读书人,还擅长商业,更精通多国语言。是刺探泰西诸国政治、军事、科技、商业等情报的不二人选。 南宫楚才几天后就会南下越秀,开始他的使命。岑毓祥即将调任江州府照磨所照磨一职,跟随自己左右,开始使命。 范大友,则是杨金水的第一项任务。 看着一脸笑眯眯的岑国璋,还有沉寂如水的杨金水,范大友没有丝毫迟疑,连忙拱手道:“谢岑大人庇护。以后还要承蒙杨大人多多关照。” “范先生客气了。”杨金水平和地答道。 正文 第165章 韩府嫁女以及某些人的身世 一大早,天还没亮,整个富口城被震天的鞭炮声、锣鼓声,尤其是那几支唢呐,惊天地泣鬼神,城南乱葬岗里的百年老尸都要被它们给吵醒了。 岑国璋披着大衣,走出北屋,倾听着这一切。玉娘、施华洛、俞巧云、白芙蓉也披着衣服陆续跟着出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整个富口县城都被吵醒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俞巧云打着哈欠说道。 “韩尚书嫁女,要的就是这个吉时。整个富口县城惊动了又如何,整个豫章都轰动了。”施华洛冷笑地说道。 “足足四十六箱嫁妆,装了三艘官船,还有陪嫁丫鬟老妈子,下人,总共备了六艘官船。有人说,豫章有史以来,从未如此风光嫁女过。”俞巧云咋舌道。 “听说南海的珊瑚,北海的东珠,东海的玳瑁,西海的琥珀,翡翠、玛瑙,还有锡兰的祖母绿和红宝石,听说闪花了很多的眼。”白芙蓉补充道。 几女开始想象,这些光彩夺目的珍宝,是如何夺人魂魄的。 “那些嫁妆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顶帽子。北海玄冰白狐围子制成,上前镶嵌了八块翡翠,八块绿玛瑙,再配了一圈的绿松石,正中间还有一块硕大的祖母绿,十分地耀眼好看。” 听到岑国璋这么一说,几女也跟着想象起来,想着想着觉得有点不对。俞巧云心直口快地说道:“这么多绿色玉石,岂不是翠绿一片?” “对了,就是这个色!这可是韩府给赵家嫡长子最珍贵的陪嫁物件。” 四女狐疑地看着岑国璋,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有娘家给姑爷送绿帽子的吗? 玉娘在旁边笑道:“相公又在开玩笑了。昨日我去内院给韩府太太贺喜,被引着去看了嫁妆,根本没有相公说的那家翠绿的帽子。” “老爷就爱信口雌黄!”俞巧云嘻笑道。 “老爷,你话里有话吧。”施华洛的灰蓝色眼睛,一闪一闪的。 白芙蓉默默地想了一会,抬起头想说什么,可是看到众人的神情,又低下头去,保持着沉默。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出声,而是转问道:“你们都去韩府了吗?” 昨天岑国璋跟她们是兵分两路,他是跟丘好问结伴而去,回来是拉着范大友有事去了。玉娘她们四人,却是直接进得韩府内院。 韩府五小姐,后来虽然关系淡了,但那份人情还在。她出阁,玉娘等人总要去祝贺一声。 “都去了。府上太太接待我们的,说五小姐心里悲切,不便见外客。”玉娘答道。 呵呵,什么心里悲切,忙着跟范大头进行单身约会,努力把给赵家公子的那顶陪嫁帽子,染得更翠绿一点。 “哦,有去见二少奶奶吗?” “去了。想不到半年不见,二少奶奶病成那个样子。玉减香销,让人怜叹。”玉娘长叹了一声,与岑国璋对视,心中无限叹息。 夫妻二人心里都知道,二少奶奶这是打胎的虎狼之药吃多了,外加心病,才有今日之病。 “有件怪事,二少奶奶见了白姐姐后,激动得不行,拉着白姐姐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拿出一块玉,上面写着什么来着...”身体大好的俞巧云又恢复了以前的好奇心。 “春梦随云散,”白芙蓉接口道。 “对,对,二少奶奶非要送给白姐姐,说是初次见面,十分投缘,让白姐姐留下。” 白芙蓉悄悄地看了一眼岑国璋,柔声道:“我极力推辞,可是二少奶奶坚持要送给我,争来争去,二少奶奶又咳嗽不已,太太最后叫我收下了。” “收下就收下。也是二少奶奶的一片心意。”岑国璋笑着说道。 “老爷,真的好巧。白姐姐跟二少奶奶长得好像啊。嗯,我是说跟以前没病时的二少奶奶很像,一样的国色天香,一样的袅娜纤巧,一样的温柔平和。现在二少奶奶病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所以看不大出来。” “我问了太太,太太说确实有四五分像。问洛儿姐姐,她却瞪了我一眼。” 岑国璋和施华洛对视一眼,笑了笑说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像二少奶奶和白姑娘这般顶尖的人才,相貌肯定有更多的形同之处。” 众人沉默了一会,俞巧云好奇地问起另外一个问题。 “韩府嫁女,京里昌国公府怎么送了那么重的礼?” “他们是一家人。” “一家?什么个意思?” “韩尚书其实是昌国公的三弟。只是他跟吴府二老爷一样,也是姨太太所出,庶子而已。少年时,老太太的表哥,富口县韩老太爷进京去拜寿。提起他膝下无子无女,又觉得族里子侄不争气,想请老太太做主,从某位亲戚庶出的子弟里过继一位,传嗣香火。” “韩尚书听到消息后当机立断,主动要求过继。老太太和韩老太爷一合计,亲上加亲,便答应了。韩尚书来了富口县,成了韩府少爷。” “或许是他脱离了吴府,转了运;又或许是豫章文人辈出,是读书的窝子。他没几年就中秀才,然后一路中举人,中进士。吴韩两家也更加亲近,几乎可以看做是一家。” “原来如此!” 正说着,大姐儿在房间里哭闹起来,可能是醒来发现旁边没有小阿姨,哇哇地大哭起来。 “大姐儿哭了!”白芙蓉连忙冲回屋里去。 玉娘对俞巧云说道:“你身体刚好,不要在秋夜的寒气里站太久,小心伤了肺脉。” “哦,太太,我马上就回去。”说着,跟玉娘结伴走回屋里去。 施华洛故意落在后面,她悄声地问道:“老爷,要不要跟白姑娘说?” “说什么?” “明知故问!白姑娘的那块‘飞花逐水流’的玉佩还在我义父手里。” “算了吧,她俩的身世太敏感了,还是不要说得好。” “我没说身世的事,我说的是要不要让她们姐妹相认的事。” “姐妹相认,不就等于揭开身世吗?当初她俩为何被送去了育婴堂,又如何分别被人领养?姐妹相认了,自然而然就要追问父母亲是谁。谁敢说?你,我,还是你义父?” “可是这事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看二少奶奶的样子,能撑一年还是半载?到时候她撒手人寰,再把真相告诉白姑娘,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现在告诉白姑娘,她们姐妹就能相认?” “私下见见面总行吧。” “见面见多了,别人就会怀疑白姑娘与二少奶奶的关系。到时候就会顺着这条线去怀疑白姑娘的身份。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真相,你觉得对白姑娘有好处吗?” “对白姑娘没好处,对你影响更大,是不是?” 岑国璋转过头来,看着施华洛,轻声道:“白姑娘愿意留在家里,大家就是一体。她受影响了,跟我受影响有什么区别?” “洛儿,你想象一下,我要是被问罪发配海岛,你们还有自保能力,玉娘和大姐儿多少能受师门庇护。白姑娘呢?她将是我们家最惨的一个。” 岑国璋唏嘘地说道:“世人烦恼太多,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这样不更好吧,不要再徒添烦恼了。” 施华洛停住了脚步,她转头看向岑国璋,好一会才说道:“所以巧云才故意装傻。” 天色还早,离大亮还有一段时间,大家各自回到屋里。 “相公,其实白姑娘已经猜到了,她也是聪慧之人。她说,五岁时被卖到江宁时,依稀记得,随身有块玉佩,上面也有一行字,只是不记得是什么字。但样式跟二少奶奶送的那块很像。后来那块玉佩不知去了哪里,可能被妈妈收走了,也可能被人偷走了。” 玉娘突然开口说道,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悲剧总是这么轮回,希望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就此截止。” “悲剧,轮回?相公话里是什么意思?” “娘子,还不是跟你说这些的时候,等到时机成熟,一五一十地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你。我现在只希望,历史的轮回,不要再发生了。这些历史的轮回,无论是发生在个人,还是发生在国家,都是一场悲剧。” 玉娘缓缓地靠在床上的枕头上,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岑国璋。 她的相公脸上泛起一种从未有过,或者以前她从未发现过的凝重。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虚空,似乎要看透历史的重重迷雾,直达未来。 这一刻,玉娘有点看不明白自己的枕边人。细细回想,自己的相公总是嬉笑怒骂,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是有时候却总是一个坐在那里独自发呆。 尤其是在京师里,他说老师悟道后,嘴里总是念叨那两句话:“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呆呆地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一叫醒他,又是平日里的那个样子。 或许,相公的心里,藏着一件大事,或者好多件大事。这些事,他只肯一个人独自思考,不愿跟任何人说。 玉娘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此时,纸窗那里,由黑色变成紫色,天,要亮了。 正文 第166章 我的好大哥刘存正 岑国璋和刘存正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看着自己这位便宜大哥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自己,神情复杂,又爱又恨的那种。 想着自己的眼睛也是炯炯有神。幸好,两人都是大眼睛,要是两对小眼睛这么坐着对视,旁人看了还不得说王八看绿豆。 “刘大哥,我知道,你恨我。”岑国璋开口打破了沉寂。 “呵呵,你攀上杜大人的高枝,我的底你当然都知道了。没错,我是恨你!因为你,害得须生丢了性命。” 刘存正的那双虎目,瞪得更大了,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 “须生他爹是我的同袍,我的兄弟。兴安岭平定末邪人叛乱时,我们一哨探马,被末邪人大队人马咬上了。我们一路逃,到最后只剩下我和须生他爹。最后他爹把生路给了我,让我把军情带回大营,他留下断后。” “后来找到他的时候,尸体已经被野兽撕咬得没剩下多少。须生那年才四岁。没两年,他娘丢下他改嫁,我就将他接到身边,当亲儿子一样抚养。后来我被内班司招揽,他又跟着我进了内班司。” “十年苦练,他成才了,第一趟任务就是来韩府。他找翠花套取情报时,不慎被那只狗子跟上。当时有人经过,他跟翠花躲在暗处,不想那只狗子却要大叫起来,捂都捂不住。须生情急之下,举起血刺将狗子刺死。” “做我们这种探子的,猎犬看家狗是敌手之一,须生对杀狗是练过的。而且他杀狗用的,也是随身携带,内班司精心打造的细血刺。原本一件普通的杀狗案,无风无浪就过去了。可惜,被你查了出来,还查到真凶是须生。” “最可恨的,你把杀狗的手段和独特凶器都写了出来,韩尚书在朝中做大员多年,对内班司的底细知道些。看了你的结案陈词,立即猜出须生是内班司的细作。然后他就被韩尚书这狗贼,灭了口!” 看着刘存正怒发冲冠的样子,岑国璋唏嘘地说道:“须生的死,我确实负有责任,不能用一句我不知道就可以打发掉。所以我必须办了韩苾这老贼。刘大哥,是我让须生暴露的,但是下毒手杀害须生的,却是韩苾。” 刘存正气息变得平缓,“我知道。所以韩苾陷害你的时候,我只是坐视不管,没有落井下石。” 岑国璋微微一笑,“那我还要谢谢大哥你了。” “谢?以后你得势了,给我留一条活路就好了。”刘存正嘴巴一撇说道。 “大哥说的什么话。是非曲直,我分得清楚。虽然在小弟我最危难的时候,大哥你坐视不管,没有伸出援手,却是情有可原。换做我,可能也会保持中立。” 刘存正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说罢,有什么要安排的。杜大人来了密令,要我内班司豫章所上下,全力配合你。私怨是私怨,公事是公事,我分得很清楚。” 岑国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贴着桌面推了过去。 “这是须生最后留下的情报,藏在那只叫千金的狗子的坟里。我找了个机会把它取了出来。” “藏在那只狗的坟里,难怪我们找了那么久一直没找到。”刘存正一把抓住那张纸条,随即脸色一变。 “这不是须生的字。” “原件已经被我烧掉了。当时的我,还是小小七品官,没着没落的,猛然间看到这么大的猛料,肯定是先自保为上,还请大哥见谅。” “现在的岑大人春风得意,今非昔比。”刘存正看完纸条上的文字后,脸色转了几圈,最后萎靡道:“唉,这就是我那可怜的侄儿,用性命换来的情报。不值,真他娘的不值!” 刘存正一边低声怒吼道,一边用手指头将那张纸条搓成了粉末,一扬后消散无影。 “刘大哥,那怎么样的情报,才值须生这条命?” 岑国璋的问话,让刘存正愣了一下。 “是啊,什么情报,才值我那侄儿的命啊?呵呵,呵呵!”刘存正到最后,冷笑起来,“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从刀笔吏手里讨得一点点军功,还被那些自诩读过圣贤书的穷酸书生们看不起,骂我们是粗鄙武夫。” “借着内班司的机会,我转做文官,却因为没有功名,被斥为白身佐杂。老子们用性命拼来的功劳,难道抵不过他们写几篇文章、做几首酸词、卖卖屁股?” 说到这里,刘存正看着岑国璋,冷笑道:“岑老弟,还是你醒目,及早找到棵大树,换了身衣服。贤良博学俊士,这天下终究还是你们读书人说了算。” “刘大哥,你讲话理太偏!” 岑国璋心里愣了一下,刚才差点就唱了起来,原来这词话这么顺口。 “秦汉,乃至景朝,分什么文武?都是入则为相,出则为将。左腰配剑,右腰书囊。只是景朝末年,世道大乱,真正粗鄙的武夫当道。陈朝得国不正,又矫枉过正,生怕被人有样学样,黄袍加身,于是大力贬斥武将,重用文弱士子。这才有了文武之分。” “那些士子文人,见到只要读死书,胡乱做几篇制文,就可以锦绣青云,自然是乐意。而陈盛两朝天子,也巴不得臣下瘸了一条腿。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只知道吟诗写八股的文官,造反成功的机率,肯定是远远小于上马治军、下马理民的文武兼备之才。” 听到这里,刘存正眼睛一亮,赞许道:“岑老弟看得通透啊。难怪你只读史书杂书,混个俊士功名,还坚持跑步练弓箭,强身健体。听说你在京师,还特意找西山大营的兵,学会了骑马。死都不肯碰那该死的经义制文。” 当然不肯碰了。一门心思读那些玩意,对天子和权贵们是有大好处,但是对于整个国家和百姓,却是弊远大于利。 岑国璋只是笑了笑,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深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刘存正。 “刘大哥,这是我的计划,需要你们配合。” 刘存正接过来看完,瞳孔忍不住一缩,“岑老弟,你这些招数真是...” “歹毒是不是?我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对付敌手也是如此,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直奔要害。” 刘存正默记了一下,然那张纸条退还给岑国璋。 “我马上安排,等你号令。” 岑国璋掏出火折子,吹了吹,把那张纸条点燃。 “多谢刘大哥。” “岑老弟,你好自为之。”刘存正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随即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杨金水敲门进来了。 “大人,刘大人这边谈好了?” 现在的他已经是洪州府经历司知事,还是八品官。 “谈好了。只是他那里,不能全指望。我们必须手里有自己的牌。” “属下明白!” 岑国璋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这位刘大哥,看上去意气用事,有勇无谋的样子。呵呵,我可信不过他啊。口口声声对须生多么痛惜,可是人死了那么久,最后留下的情报,却一直没有用心去找。” 杨金水一下子明白过了,“难怪这些日子,韩府一直风平浪静的。” 是啊,如果刘存正真的用心去韩府找,肯定会闹出一些动静来。现在韩苾是风声鹤唳,府邸里外是严加看守,内班司再神通,多进出几次,肯定会露出马脚来。 看到杨金水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岑国璋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水,洪州府,就拜托你了。还是那句话,小心谨慎,收集情报,看住那些人。此外,紧急预案一定要做好。” “属下知道了。” “好了,洪州城交给你了。我要去江州上任了。” “大人,听说乐王和曹臬台收买煽动了江州一些官吏,想给你来个下马威。你可要小心。” “哈哈,只有我给别人下马威,那些烂番薯臭鸡蛋,想给我好看。哼!再说了,你们在江州城帮我收集好几个月的情报,摸清楚了底细,我心中无惧啊!” 正文 第167章 遭人迎头痛击了 江州府衙签押房,知府黄彦章坐在正上首。 左下首第一位坐着江州通判署理同知岑国璋,第二位是推官叶之训,下面是经历司经历沈有余,知事丁时贵。右下首第一位坐着首县-德化知县吴雪村,下面依次坐着府学教授江留尔,照磨所照磨岑毓祥。 江州府衙说得上话,手里有实权的,都在这里坐着。 他们正在倾听德化知县吴雪村的讲话。 “我们计划对浔阳码头进行改造扩建。准备扩建码头六座,泊位二十六个。并商业区一个,计商业街三条,商铺四十五间,仓库三十间...” “计划由恒源通、隆利昌两家商号先垫资修建,商铺、仓库等实行拍卖...” 有心人听在耳里,发现跟富口县城西码头商业区改造一模一样,只是换了名字,规模有所增大。 一刻钟后,吴雪村拱手道:“府尹大人,诸位同僚,兄弟我念完了。” “德化县辛苦了。”黄彦章客气道,他扫了一眼众人,和气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大家都议一议,畅所欲言啊。” 叶之训和沈有余早早以黄彦章马首是瞻,俩人心里透亮。 江州城浔阳码头改造扩建,黄府尊可是碎碎念了大半年。迟迟未开始,就是缺一位主持大局,又能操办实务的核心人物。 现在岑国璋已经到任,东风已起,万事俱备的黄府尊恨不得明天就开始动工。 可是表面功夫还要做一做,还得大家议一议,免得被御史风闻,弹劾黄大人独行专断,大搞一言堂。 心里有数的叶之训和沈有余,此时怎么会开口非议? 岑毓祥也是心里有数,默不作声。 等了一会,看到没有开口,黄彦章脸上的笑容更盛,咳嗽一声道:“此事重大,还是议一议的比较好。” 府学教授江留尔开口了。 “府尹大人,诸位同僚,那我就说一说。” 黄彦章脸色一凝,笑容更加诚恳。 “江老夫子,请说。你德高望重,江州府就是需要你这样的定海神针来把关。” 江留尔五十多岁,头发胡须三分之二已经花白。他干瘦,尖嘴鼓眼睛,要不是戴着一副玳瑁眼镜,人家还以为老鼠精转世。 他二十多年前就中过进士,据说曾经做过知州和光禄寺少卿,后被人弹劾革职。 蛰伏了几年又起复,起起落落,现在只是正七品府学教授。 “治理地方当以德化为主。古人云:‘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后能善;下品之人,教而不善。’我等身负皇命,代牧万民,当教以百姓伦理纲常,礼义廉耻。正风气,明道德,此为大道!” “浔阳码头改造扩建,聚民脂民膏以肥商贾,与民争利。此非正道。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又云,‘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 “而今府里和德化县此番大动干戈,惊扰地方,劳民伤财,却只为逐名趋利,有违圣人之道。” 引经据典一番,江老夫子话锋一转。 “孟子曰:‘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则班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与其耗费巨资修建那些废而不实的玩意,不如修葺府学和文庙。对了,本年的府考即将开始,可是府学文庙破烂不堪,难敷使用,还请府尹、同知等几位大人,顺应民意,尊师重道,先拨款修葺此两处。” 签押房里一片寂静。 黄彦章脸上依然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只是嘴角有点僵硬。他眼睛里闪烁着丝丝寒光,看到岑国璋一脸平和,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头一动,点名道:“岑同知,你说说看。” 江留尔侃侃而言时,岑国璋看着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凭什么叫江留尔? 江流儿,他居然敢叫这个名字?如果真正的江流儿,唐玄奘长这个模样,估计如来佛宁可把真经烧了,也不肯传给他。 听到黄彦章点名,岑国璋猛地点头道:“江老夫子说得好!教化地方是我等职责,修葺府庠更是重中之重。我觉得,先集中财力人力把府学文庙修好,把今年的府考对付过去再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江老夫子鼻子一哼道:“岑大人,想不到你虽是胥吏杂佐出身,却是心向圣学,难能可贵。立学以圣贤为先,立身以功名为本。岑大人虽然已经绝弃功名,但是迷途知返,心有所念,还是会有番作为的。” 听着江留尔这倚老卖老,夹枪带棒的话,叶之训、沈有余、岑毓祥脸色微变,目光闪烁。 岑国璋却是诚恳地拱手道:“江老夫子教训得极是。益之经义有缺,只能自省道德,努力践行圣贤之道。” 江留尔冷冷一笑:“孺子可教也。岑大人当遵行圣贤之学,一日三省,才能脱离粗鄙,出浊入清,方可有一番造化。” “是的,以后还要向江老夫子多请教。” “请教不敢言,岑大人好自为之就是。” 吴雪村看着一脸倨傲的江留尔,几乎不敢相信。 你什么人,敢在这里充大瓣蒜?人家官职官阶都比你高,虽然功名不如你,可人家也是拜在名师之下,用得着你在这里叨叨叨? 不过吴雪村知道,江留尔此番发作,十有八九是身负使命,有目的而来的。岑国璋没有做声,他也保持沉默。 一场会议就这样虎头蛇尾结束。 黄彦章把岑国璋和吴雪村请到后院,奉上清茶,好言劝慰。 “益之,时斐,稍安勿躁!江老夫子迂腐不堪,这次贸然跳出来,应该是老迈昏庸,痰迷心窍。不急,来日方长,等过些日子,我们继续浔阳码头的改造扩建。” 吴雪村脸上藏不住的失落。 他还想靠着这个改造项目即捞功绩又得实惠。现在却被一个老糊涂的家伙给阻拦了,真是心有不甘。 他目光看向岑国璋。 只要这位坚持,黄知府肯定会默许的。府衙里的大老爷和二老爷兼三老爷达成了默契,一个府学教授反对有个屁用。 岑国璋却缓缓说道:“江老夫子说得对。这回他拿着大理,我们不好说什么。府尹大人,要不我们先把府学文庙修葺一番,把府考对付过去。让江老夫子无话可说了,我们再动浔阳码头的事。” 黄彦章缓缓地点点头,“益之考虑得周全。先缓一缓再说。府学文庙修葺,还有府考的事,就有劳益之操心了。” “这是下官的职责所在。”岑国璋一口应了下来。 看到两人达成了与此前不同的默契,吴雪村也不好说什么了。 又说了几句,岑国璋和吴雪村便起身告辞。 等两人离开后,范思思从阁楼里转出来。 “老爷,想不到岑大人年纪轻轻,养气功夫却修到了家。江老夫子这般蹬鼻子上脸,他都忍下了。” 黄彦章冷冷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的恩师说过,人不狠则无威,无威则无势,无势则权势去了一半。当初我上任江州府时,要不是寻得机会,参掉了四五位八九品官的帽子,府衙里的那些大鬼小鬼肯服我?” “老爷,你这话什么意思?岑大人今天的举动里难道有什么玄机吗?” “江老匹夫今天的话,明显是对着岑益之。他什么人?十几年前因为贪腐酷虐被参,现在满口的仁义道德,就是放屁!肯定是受人指使,跟岑益之作对。我都看得出来,岑益之看不出来?” 说到这里,黄彦章淡淡一笑,“夫人虽然聪慧,但是在做官此道上还是缺点见识。岑益之做官的本事,不比我差。而且心狠手辣,远胜于我。他可是连一阵风都要斩草除根的狠人,会怕一个满嘴假仁假义的老东西?” “啊,老爷,你是说岑大人以退为进。” “呵呵,此种玄机,等水落石出你就明白了。” 正文 第168章 花和尚说,这是佛祖的安排 岑国璋将修葺府庠和文庙的是交待给了岑毓祥,并请吴雪村在一旁协理,自己带着常无相,在罗人杰和四位护卫的陪伴,巡察江州府治下诸县。 江州府有五县,首县德化县,岑国璋的老根据地富口县,长江边上的泽彭县。西边挨着江汉的昌瑞县,南边挨着星安府的安德县。 此次,岑国璋要巡查的是安德和昌瑞两县。 “人杰,知道我把你从南湖口巡防营调来做江州乡兵把总的意思吗?”在马车上,岑国璋问坐在前面的罗人杰道。 “嘿嘿,知道,可又知道得不透。不管他,我听老爷吩咐就是了,错不了!” “你小子,这大半年干的不错。在星子湖立下赫赫威名,让那些湖匪闻风丧胆,骂你为‘猪婆龙’?” 洋洋得意的罗人杰连忙说,“老爷,不是‘猪婆龙’,是‘恶蛟龙’”。 “‘恶蛟龙’?你要是再白点,是不是敢自称玉娇龙?” “哦,老爷果真有学问,玉娇龙这个名字好。”罗人杰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弃道:“只是这个名字杀气不够,还是留给小綦子用算了。” 岑国璋哈哈大笑,随即低声问道:“乐王重建一阵风的事,你们搅黄了?” “回老爷的话,搅得比蛋黄还要黄!我们拿着情报,专门盯着那些王八蛋打。只要敢跟乐王那边搭上线的,二话不说,先灭了再说。” “人杰,这些都是小功劳。以后会有份大功劳,只是需要你手下有数千可用的兵丁。真正的战事,匹夫之勇,很难决定战局。” “老爷,”罗人杰沉吟一会答道,“小的打仗,一是凭借一把子力气和不要命的狠劲,外搭着点小聪明。真论起行军布阵,练兵带兵,都是刚入行的学生。我和小綦子在姚先生手底下,手把手地教,这才学了点皮毛。” “老爷大人现在这么一提,小的心里有数。只是练兵带兵,小的还缺火侯,还需要高人帮忙带一带。” 听到这里,岑国璋很是欣慰。成熟了,不再是当仵作的王二毛了,也没有一眼看去,全他娘的是自杀的豪横劲了。 “你放心,我在洪州城时,跟藩司中营统领景大哥商量过,借着年底豫章乡兵检校的机会,调几个有经验的军校到江州来。你可要好好跟他们学着,尽快把本事学全乎了。不能老是当学生,总要有独当一面的时候。知道这次我带你出来的用意吗?” “老爷,小的知道,勘察地形,熟悉道路。” 说着话,前面护卫禀告道:“老爷,到由溪镇了。” 由溪镇,是安德县的大镇,在城北二十里外,隔着一条博易河。它位于洪州、瑞安等地经星安府到江州的陆路官道上,十分地繁华。 只是岑国璋一行人两辆马车驶进由溪镇,觉得好像过分得热闹。 问了几家客栈,都是客满。 店里店外,全是熙熙攘攘的客商行旅,在那里嚷嚷着。只是嘴多话杂,又操着各处的口音,完全听不清楚在吵什么。 最后问到一家顺安客栈,正巧一伙客商刚离开,空出两间客房来。 “老爷,你们来得真是巧。那伙子客商,从江夏过来,要去瑞安府收生漆。实在等不住了,要去渚溪镇转搭船,绕洪州再去瑞安。这才空出两间房来。要不然,小的们还真没法招待几位。” 伙计一边招待岑国璋几人,一边叨叨地说着。 “哦,伙计,我看这镇上全是客商行旅,是怎么回事?” “唉,老天爷瞎闹得。前天我们这里一场大雨,博易河猛地涨水,把由溪镇几艘渡船全给冲跑了。没法子,地保里正赶紧上报县衙。嘿,我们的知县老爷,忙着抓盗贼,这点小事那顾得上。只是行文叫从渚溪镇那里调船上来。可是没讲明白补贴多少,船费多少,渚溪镇谁愿意白给?扯皮呗,扯了三天,也没见一艘船上来。” 伙计叹着气说道。 “我们这雨停了,上面还在下着雨,这博易河还在涨着。昨天有几个心切了,花了钱雇了一艘打鱼的小舟,强行渡河。刚到中间,被浪打翻了,只怕连船带尸首一块被冲去了星子湖。” “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镇上等着。等不及的就转去渚溪镇,那里有船,从星子湖去洪州城,就是要绕一大截路。” “原来如此!” 正在搬行李进屋子时,从隔壁不远处房间走出两女子。一位二十来岁,鸭蛋脸儿,眉眼清秀,有四五分姿色;一位是十五六岁,瓜子脸,杏眼柳眉,有六七分姿色。肌肤雪白,像是姐妹。 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三十多岁,肥头大耳,油光红亮。 姐姐转身拉住那男子的衣袖,哀求道:“大爷,请你再赏给些体己钱。” 听到钱字,刚才还笑呵呵的肥胖男子立即抹下脸来,直着脖子问道:“什么体己钱?正帐昨个不是给到你妈妈了吗?” 姐姐再三苦求道:“正帐上的钱,伙计扣一分,店里掌柜扣一分,剩下的全在妈妈手里,一文钱都落不到我们手里。我们身上穿的花衣裳,抹得胭脂,全要自个掏钱买,只能靠留夜的大爷们赏赐几个伺候的辛苦钱。” 肥胖男子不悦道:“做买卖要讲诚信,怎么这会就翻脸加价了?” 一直没做声的妹妹开口道:“昨个大爷意气风发,见了我们姐妹,好不快活。还给我们姐俩写诗,说我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夸姐姐是西施,夸我是王嫱。这会怎么如此无情了?” “买卖做完了还有什么情义在?再说了,昨晚你把自个当千金大小姐一样,这也不准,那也不行,秦淮河的头牌也没你这么傲气,还好意思舔着脸要什么体己钱?” “大爷,我妹妹上月才入行,不懂规矩,还请大爷体谅。就算不给我,也请给我妹妹一点体己钱。她还有个弟弟要养。” “嘿,没听说过,做了婊子还要养弟弟的。亲弟弟还是干弟弟啊?” “是亲弟弟,才六七岁。” 姐姐继续苦苦哀求道,妹妹扭过脸去,低着头,看得见眼泪水在不断地滴落。 岑国璋感觉到身后的罗人杰有些不对。他一开始就盯着那个妹妹看,目不转丁。 见到那胖子出言侮辱,一双眼睛立即泛红,瞪得像对铜铃,透出的杀气像是一头恶狼,想要上前去吃人,连忙伸手拉住了他。 经不住姐姐再三苦苦哀求,加上惊动了住店的旁人。众人指指点点,肥胖男子有些吃不住,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丢在姐姐身上,还狠狠地骂道。 “千人骑万人睡的破烂婊子货!一阵风都被打杀了,你们却做起强盗来了!真不是东西,口口声声要爷们念恩情,你们怎么不念一念,只管着要钱!” 骂完后,愤愤地回屋,关上房门。 姐姐蹲下身去,捡起所有的铜子,一把放在妹妹的手里,低声嘱咐道:“收好了,赶紧找个可靠的人,给你弟弟送过去。” 妹妹泪水跟雨滴一样,落个不停,“谢谢姐姐。” 看着两姐妹走出去,岑国璋往她们身后示意了一下,一位护卫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岑国璋在罗人杰身上一拍,“走了,放好东西吃中饭去!今个儿你犯魔障了!” 常无相在旁边嘻嘻一笑,打破了刚才沉闷阴郁的气氛。 “人杰这是中桃花毒了。” 恢复正常的罗人杰翻了个白眼,“你个花和尚,有脸说我!一回富口县就迫不及待地娶媳妇,还恬不知耻地四处发请帖。你不害臊,我都觉得害臊。” “我是正经还俗的和尚,娶媳妇不犯皇法,也不破戒。再说了,我师父正好下山,去洪州府办事,要路过我们富口县,多好的机会,活生生是佛祖安排的!就跟今天一样!” “嘿,你这花和尚,还会打起禅机来了。”岑国璋笑了。 正文 第169章 上架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xbiquge.net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170章 凄惨的陈大混子 第二天早上,两个伙计上楼来,弯着腰说道:“给老爷请安。姑娘们伺候老爷一晚上,也该回去歇息了。小的们上来收拾她俩的铺盖行李。” 岑国璋淡淡地说道:“两位姑娘我留下了,回去告诉你们东家,要人,只管到安德县衙去。” 两位伙计一看,这是玩得不过瘾要明抢啊! 他们站直了身子,正要说几句狠话。 转眼看到虎背熊腰,一脸肃杀的常无相;站在旁边身高手长,一脸阴鹫的罗人杰;还有不声不响,看上去一身杀气的四位护卫。 两人连忙把狠话咽回肚子里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着瞧! “好,等会咱们再来跟几位爷问好。” 两人讪讪地离去,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岑国璋等人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同客栈的人牵挂着县丞赵老爷什么时候押着渡船过来,那有空理他们。 吃过早饭,渡口那边就像是一块石头砸到了蚂蜂窝,轰的一声,荡起了无数的嗡嗡声。不一会,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喊道:“船来了,渡船来了,可以过河了。” 客栈里轰的一声也闹起来。大人叫,小孩哭,男人吼,女人骂,老老少少,各自裹着自己的行李,挤出客栈大门,狼奔豕突,一窝蜂地向渡口奔去,生怕晚一点渡船就走了,再也不回来。 客栈变得十分安静,岑国璋叫护卫拿着他的帖子先去渡口,看到赵县丞忙完了,就递上去,请他到客栈来一趟。 然后大家伙下来一楼大厅,吃起早饭。 赵县丞没来,陈大混子却来了。 他个子中等,长相怪异。 别人脸上的肉,都是顺着骨骼长的,唯独他的肉,都是横着长。双臂垂在身边两边,像是腋下夹着一个缸,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猿猴从山上下来了。 他带着三四个伙计,还有四五位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壮汉,气冲冲地冲进客栈一楼。 “爷们,哪里来的?吃了豹子胆!敢跟大爷我玩这个!知道这是哪里吗?安德县。大爷我已经叫人去县衙报案了,说由溪镇来了几位江洋大盗。一位,两位,嘿嘿,整整七位。” 陈大混子歪着身子,身子一抖抖地说道,一边的嘴角抽搐着,仿佛这样才显示出他最深刻的鄙视以及最嚣张的得意。 “县衙刑房书办陈二爷是我兄弟,递个信进去,马上给你们立案,失物清单,报案陈词办得妥妥的。往县尊老爷那里一递,马上就能发下火票来。快班壮班也有我的兄弟,把你们几个捉了去,再禀告一声,说你们负隅顽抗,还伤了几位捕快。” “我们安德县正堂老爷,最恨这种不法之徒,只怕连姓名籍贯都懒得问了,先把你们一溜地押出去罚站。我送几吊钱进去,几位衙役偷偷把你们的枷锁垫高五寸。嘿嘿,铁打的罗汉也熬不住一天,到天黑你们就得挺尸了!” 阴森森地说完这些,陈大混子觉得气势已经拿捏得死死的了,大吼一声,很是嚣张地说道:“告诉你们,是龙得盘着,是虎得窝着!这是大爷我的地盘!要你们生就生,要你们死就死!居然敢昧了爷们的姑娘,你们踏马的活腻味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掌柜的站在桌子后面,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如何开口。 “老爷,这厮跟胥吏们勾结,玩得这套把戏好阴毒啊,我们该怎么办?”常无相喃喃地说道,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只是他脸上过于平淡,跟嘴里的话语形成了明显的差异。 “这套玩意都是爷们玩剩下的。老爷,管他个鸟啊。按照你说的,一力降十会,先弄死他们再说。” 罗人杰阴恻恻的话,不仅把客栈掌柜的吓了一跳,也让陈大混子心里一惊。 难道是哪座山上下来的好汉?说话豪气十足啊。要是黑道上的人,那倒麻烦了。这些家伙目无王法,动辄就出手要人性命。 根本不能用对付良民百姓的那一套。 可是说出来的话,就跟拉出来的屎一样,它不能往回收啊。 混江湖的,最重要的是要立得住牌面。今天要是撑不住场面,落了下风,陈大混子这块招牌就唬不住人了。 “嘎嘎,想不到爷们口味真独特,居然对小地方的一对残花败柳有了兴趣,还真是位情种。” 岑国璋冷笑一声,“拿下!” 火冒三丈的罗人杰旋风一般冲了出去。 陈大混子眨眼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恶狼扑倒,再被按倒在桌子上,接着一杆硬梆梆、冰冷的家伙顶住了太阳穴。 这就被人拿下了?自己的面子就这样被人踩在地上来回地摩擦? 陈大混子气急败坏地对手下说道:“你们是死人啊,还不上!” 一个手下哭丧着答道:“爷,人家有火器!” 火器?陈大混子头稍微一扭,眼角看到一把短铳。他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爷们,你用的是火器?” “识货啊!” “朝廷有禁令,私藏火器是要杀头的。你把火铳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陈大混子觉得抓到对方把柄了,语气也变得不卑不亢起来。 “杀头的那是私藏。可咱爷们拿的火器,是皇上御赐下来的,专门给我们老爷护卫保驾用的。你个不入流的小混混,死在御赐之物手上,也算是祖上积了十八辈子德。” 陈大混子不知道对方说得是真是假,可人家有恃无恐却是真真的。扳机一扣,自己当场了账,对方就是千刀万剐也跟自己没有关系。 “爷们,听说话你们是官面上的人。既然是官面上的人,总是师出有名,讲个道理吧。” “嘿,你吃屎吃昏头了,什么时候见过官府跟你讲道理。不过弄死你,总得有个罪名,我们老爷才好写折子。” 罗人杰的头转了半圈,大声道,“王二,你他娘的赶紧去后厨,找把剔骨刀来。找不到寻把菜刀也行。到时我一枪给这混账玩意开了脑门盖,你把刀塞他手里,就说他勾结山匪,意图刺杀老爷,被我们当场一枪击毙!。” “好咧!” 陈大混子听到那边应了一声,吓得腿肚子只转,屎尿就跟约好似的,一起往关口里冲,不让出来还不行,就在那里横冲直撞。 完了,遇到行家了!今天是非死在这里不可! 陈大混子身上的英雄气概全没了,只剩下求生的欲望。 他鼻涕眼泪全出来了,淌在桌面上流了一滩。 “爷,我的亲大爷,你就放过我吧,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全指望着我,杀了一个不要紧,可一大家子都得跟着饿死啊。放过我吧,我的亲大爷啊!” 陈大混子哭得阴阳顿挫,高低起伏,有腔有调的。 这时,从外面哗哗又冲进来一伙人,站满了整个大厅。陈大混子眼角撇了一下,看到满地都是官靴。 来的是官面上的人!可算来了救星。 此时的陈大混子,就像一位去打劫别人的强盗,反被人家打劫,然后报警盼来了警察。 “老爷啊,我在这!我可是良民啊,快来救救我!这些人私藏火器,我刚说要举报他们,就被他们按住了,要杀我灭口啊。老爷们啊,快来救救我!” 大厅里只有陈大混子的悲嚎声。可他干嚎了几声,觉得不对,连忙停了下来。 这时他听到一屋子的人,整齐地说道:“下官小的们见过岑大人!” 亲娘唉,还真是官面上的人,完蛋,今天我陈大混子要折在这里了! 正文 第171章 此事不能善了 岑国璋一行人在一楼大厅里吃饭时,那位护卫回来了。 “老爷,小的打听过了。那两姐妹,不是亲姐妹,只是王妈妈的女儿,大的叫秀菊,小的叫秀梅。” 岑国璋看了一眼支着耳朵倾听的罗人杰,问道:“那王妈妈是什么来路?” “王妈妈跟她姘头陈大混子,名义上是夫妻,实际养着五六个女儿,三四个伙计打手,在由溪、渚溪一带做皮肉生意。” 岑国璋沉吟一会说道:“等吃完中饭,去找那位王妈妈,把秀菊和秀梅叫过来,说本老爷要留过夜。嗯,不要亮出我的真实身份,就说我是潭州过来,收丝茧的商人。” “小的明白了。” 正吃着,掌柜的过来,憨厚地笑道:“几位爷,吃得还行吧。” “挺好!你家的鱼做得很入味。”岑国璋笑着答道。 “你老是行家。”掌柜的翘起大拇指说道,“不瞒老爷你,小的就是厨子出身,做了掌柜的,也没放下。店里的饭菜全是小的做的。” “哦,来人,给掌柜的拿张凳子来,我们说说话。” 护卫连忙摆了张凳子在旁边。 掌柜见岑国璋这气度,非富即贵,有了几分巴结的心思,告罪一声,便斜着屁股坐了下来。 客套了几句,岑国璋话锋一转:“我在江州时,听说贵县正堂熊老爷,是位清官能吏,把安德县治理得路不拾遗。” “熊老爷,确实是清官能吏。路不拾遗也没错。前些日子,二十里铺的张老汉在官道上捡到一个包袱,里面有十几两碎银子,五六张货票。等了三四个时辰,硬生生等到了失主,一位吉春府的客商。” “那客商见了完好无损的包袱,眼泪都下来了。说银子都是小事,唯独那货票,一百二十担洋货,存在恒源通和隆利昌在富口县码头的货仓里,见票提货,认票不认人。要是丢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要搭里面。” “客商要给张老汉十两银子酬谢,还说我们安德县民风淳朴。张老汉连连摆手,说不敢因为这十几两银子,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了搭进去?” “嗯,掌柜的,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熊县尊,最恨盗贼。要是那客商寻不见那包袱,去县衙报案,那就不得了。县尊怕是要把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家用篦子过一遍。私吞银两的张老汉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检举出来,到时候他家男丁戴着枷锁在县衙前一站,用不了几天工夫就要丢性命。” “这么厉害!刚才你还说贵县是清官能吏?” “就是太清廉了,见不得丝毫腌臜事,公堂上敢提钱字,能把你活活打死!更是太能干了...”掌柜的叹息道。 岑国璋正要问个仔细,只听到店伙计在旁边催道:“掌柜的,还有四五桌客人等着你掌勺上菜呢,你却在这里说起闲话来了,我都被客人们催晕死过去了。” 掌柜的连忙起身,拱手告罪,匆匆离去。 岑国璋意味深长地说道:“官做得越大,权柄越重,越该知晓民情,以免被蒙蔽。可是出行时,仪仗整齐,前呼后拥,一眼看去,四海升平,太平盛世啊。” 常无相点头道:“所以老爷这趟要微服私访啊。” “屁的微服私访。我以前在富口县也不是这样吗?现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实在是仇家越结越多。妈蛋的,真是没办法啊。要不然,我带着一两个人,能浪得飞起来。” “老爷,你浪不起来的。”常无相笃定地说道,“到时候相思柳叶镖和圆月弯刀一块伺候你,多大的福分,不知道你消不消受得起!” 岑国璋的脸黑得跟锅底一般。 下午渡口那边闹了几回,说是有船来,却都是一场空。 一直到快要吃晚饭时,才传来确定的消息,说县里的县丞赵老爷,亲自赶去渚溪镇,押了四艘大船上来,明天一早就会到。 放了心的客商行旅回到客栈,各自点了饭菜,吆五吆三地吃起饭来。 掌柜的知道岑国璋叫了两位姑娘,就把饭菜送到房间里。 不一会,两个伙计过来,各自提着一个不大的铺盖卷行李,先给岑国璋作揖。 “给老爷请安,姑娘的东西摆在哪里?” 有护卫要上前接过,两伙计连忙赔笑阻止。 “这位爷,不是不让接手,这是行规。姑娘们的行李,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摆放和收拾。都是用惯的东西,摆在那里都有规矩,到时候姑娘们伸手就能拿到。要是劳烦了爷,没放对地方,耽误了老爷快活就不好了。” 这话说的。 岑国璋大概明白什么意思了,他摆摆手嘿嘿一笑,“这规矩我们不懂。以前都是在青楼勾栏里玩耍,没见识,还请恕罪。” 两个伙计脸上的笑容更巴结了,“老爷是大地方的人,去的是青楼书寓。我们小地方的破烂规矩,老爷肯定是不知道的。” 两个伙计把行李在卧室那里摆开,领了两吊赏钱,对站着门旁的秀菊秀梅两姐妹说道:“你们今天有福气了,遇到贵客,可要好生伺候着,天亮了我们再上来。” 说罢眉开眼笑地走了。 “坐吧,一边吃一边聊,我有些话想问你们。” “老爷留我们过夜吗?”妹妹秀梅机警地问道。 “问完后就送你们回去。放心,银子不会少的,还有五两银子的体己钱。” 两姐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秀菊哀求道:“求老爷怜悯,留我们一夜,不要早早赶我们走。” “我们知道身上脏,难入老爷的法眼。只求老爷开恩,让我们在外面坐一晚也行。”秀梅连连磕头道。 “不留过夜,这么大罪过?” 秀菊说道:“老爷已经给了银子,待会送了回去,妈妈一问,说既然给了银子,说明老爷看中你们,却不愿留过夜,肯定是你们伺候不好。届时就是一顿毒打。” 说罢,秀菊卷起袖子,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再卷起秀梅的袖子,除了青紫,还有没完全结痂的伤痕。 然后泣泪道:“老爷,你留我们过夜,我姐妹就少挨一顿毒打,你老就是积了功德。” 岑国璋脸色变得凝重,“想不到这安德县,还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不法之徒。” 常无相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脸色铁青的罗人杰,念了句佛号,然后喃喃地说道:“阿弥陀佛,此事恐怕难以善了。” 正文 第172章 做清官和当老师(上) “你们都起来,坐着说话。今晚我不赶你们走。到时候去隔壁房间睡一晚就好。”岑国璋伸手虚扶道。 听了岑国璋的话,秀菊秀梅对视一眼,缓缓起身,胆怯地在凳子上坐下。 等两人缓缓定下神来,岑国璋好奇地问道:“我看秀梅的谈吐,应该读过书的,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听秀菊说,她是上月才入行。所以我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好人家的女儿进了这火坑。” 看到两女迟疑不肯说,岑国璋继续说道:“我育有一女,知道父母心思。天气冷了,怕冷着她;时时记着,怕饿着了她。淘气碰着块油皮,都心痛不已。出去玩耍,被邻家孩子轻轻挠了一下,都恨得不行。” “秀梅即是好人家的女儿,肯定也是父母亲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到这么大,若非遇到天大的难事,是不会看着女儿进这火坑的。” 听到这里,两女泪如雨下,哭了一会,止住眼泪的秀菊看了一眼妹妹,含着眼泪禀告道。 “老爷不仅慈悲,还眼睛雪亮,都快赶上富口县的岑青天,岑神断。可惜我们安德县百姓,不知造了什么孽,没有岑青天来做知县不说,还偏偏摊上了熊知县。” 岑国璋不做声,安静地听秀菊继续说着。 “秀梅原姓贺,在家里都叫她水莲。她家原本是本县罗坊镇白石子村的大户,有一百多亩地,一间榨油坊,一间水磨房,在县里还有一间杂货铺子。虽然不敢说家财万贯,也有数千吊钱财的家底。” “水莲只有姐弟二人。父母视两人为珍宝。水莲五六岁时,就显得很聪慧。水莲父亲便请来有学问的老先生做西席。不要说《烈女传》、《孝经》,水莲连四书五经都学过。” 听到秀菊说到这里,罗人杰的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岑国璋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年初时,熊知县突然发了狠,说要肃清全县的盗匪。但凡有盗匪,只要被拿到县衙,呈上证据,就是一顿板子,说是杀威棒。死不认账的,熊知县直接将疑犯罚去县衙门外站着,说是什么反省思过。” “话是这么说,那站刑却是跟上了阎罗王的生死薄,长则五六天,短则一两天,就会活活站死。” 秀菊说到这里,秀梅在一旁浑身颤抖,跟打摆子一样,看上害怕极了。 “这么厉害?” 秀菊叹了口气道,“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小女子也不知道。只是听客人大爷们说,那站刑是熊老爷在前朝立枷的基础上改进的。脖子套上枷锁,再被架到一座木架上站着。枷锁托在木架上,身子被拉直,双脚勉强触地,脖子被卡住。人犯昼夜站立,慢慢窒息而死。” “如果家眷塞钱进去,衙役就会在人犯脚下垫点东西,或者允许你雇人用背托着人犯屁股,这样能多活个几天。衙役看人犯家里有钱,出言勒索却不给,他们就会悄悄把枷锁垫高三寸,人犯双脚离地,不一日就站死了。” 罗人杰看着越抖越厉害的秀梅,忍不住愤愤地说道:“这也太残忍了吧。” 岑国璋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这种刑罚属于示众惩戒,在律例里比打板子还要轻。打板子打死人了,还要禀告上司,小心吃个用刑过严的处分。枷锁站刑,站死了人,只能说人犯身体虚弱,或者当街示众,气恼之下,羞愧而死,都不用禀告上宪。” “所以前朝过于滥用,几乎成了知县知府的杀手锏,有滥杀无辜之嫌。本朝初年,太祖和太宗皇帝整治过几次,严惩了一批滥用此刑的官员。慢慢地少有人用了。想不到熊百鸣却把它翻了出来。读书多也不尽是好事啊...” 岑国璋叹息了几句,又对秀菊说道:“你继续往下说。” “是的老爷。小女子还听说熊知县养了支捕盗队,有精干青壮三百人,还有一支马队,天天在各乡关隘转悠。熊知县还传晓各乡,说看到有山匪盗贼踪迹,必须立即检举,否则按同犯论处。” “水莲妹子的爹还兼着乡里的粮长,更不敢马虎。那天百姑山下来一伙山匪,路过白石子村。水莲妹子的爹连忙上报,捕盗队的马队跟着就来了,抓到了几个山匪,其中有他们三当家的。” “山匪们伺机报复,设下毒计。在水莲妹子家里牛棚里藏了前不久抢劫的赃物,又埋了些刀枪。然后把捕盗队引来,结果祸事了。捕盗队把赃物刀枪呈到熊知县跟前,大老爷二话不说,就把水莲妹子的爹,两个叔叔,四个长工全部下大狱。” “你们怎么知道是百姑山山匪陷害?”岑国璋打断问道。 “回老爷的话,事后乡里愤慨贺家的下场,齐心协力抓住了百姑山山匪几个当家的。他们招供说,原本只是想让贺家破些财,不曾想家破人亡,损了阴德,他们也懊悔不已。” “这些山匪的供词,熊知县不看吗?” “不知道,听说那几个当家的一送到县衙,没多久就被知县打死了。贺家的冤屈也不了了之。” “嗯,请继续吧。” “老爷,水莲妹子的爹被下到大狱后,水莲妹子的娘慌了,连忙托人去疏通关系,却不想遇到两个奸猾的秀才,他们做讼棍多年,最混账贪婪不过。一两个月下来,不仅人没救出来,还把贺家的家产谋了大半去。” “最后水莲妹子的娘实在没办法,变卖了最后一点家业,托某位书办给熊知县送去。不送银子还好,一送银子,熊知县暴跳如雷,不仅把那书办打了个半死,还直接叫衙役把水莲妹子的爹拖到县衙外面,上了枷锁,站在木架上。不过三四天,就活活站死了。” “水莲妹子算是家破人亡。雪上加霜的是,她奶奶、她娘一块儿病倒了,熬了两三个多月,不治去世了。药钱连同入殓的钱,水莲妹子只好把自己卖给王妈妈,换了三十吊钱,扣除中人的恩谢,还余下二十四吊钱,堪堪还上债。” “现在水莲妹子只剩下一个弟弟,六七岁,养在一家老佃户里。那户人家,自己都吃不饱,只能跟着胡乱吃些。所以水莲妹子时时要省些钱来,给到那户人家,给弟弟买些吃的,保住不被饿死。” 说到这里,在一旁一直无语的秀梅,终于按耐不住,嗷啕大哭起来。 整个房间里,众人无语,只有秀梅悲切凄惨的哭声。 正文 第173章 做清官和当老师(下) 岑国璋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罗人杰,他双目赤红,看向秀梅的眼神更加痴呆。 “唉,”岑国璋长叹一口气道,“熊百鸣,十四年前中的进士,还考中了庶吉士。那时的他才二十几岁,意气风发。可惜散馆没多久他的座师坏了事,被先皇革职查办,流配去了北三河。熊百鸣受了牵连,七品知县,足足做了十三年,换了四个地方。” “看着同年们各个飞黄腾达,他还在七品位置上来回地挪移,熊百鸣心急如焚。年初时,他性子大变,变得刚愎自用、滥施重刑、草菅人命。” “老爷,听说熊大人是清官?”常无相有些诧异地说道。 “是的,熊百鸣人品极为清高,真正的清廉如水。” “老爷,可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清廉之人原本是最令人佩服的。可惜他们都有一个不好的脾气,总觉得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君子,其余的都是小人。” “这个念头最害事的。”岑国璋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道。 “有了这个念头,他草菅人命,滥用重刑,就变得理直气壮,自以为秉承的是天地浩然正气。却不知实际上把事情坏成什么样子,也不知害了多少人。” 秀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垂泪哀求道:“老爷随口就能说出这么一番让人信服的话来,肯定是位身居要职,通情达理的大老爷,还请老爷给小女子做主。不求脱离苦海,只求能为家父雪冤,讨得一点家产,让我的弟弟能够过活,保住我贺家这点血脉。” 说罢,地上连连磕头,把楼板磕得嘣嘣响。 罗人杰在旁边急得抓耳捞腮,接到岑国璋的眼神示意,连忙上前去扶起秀梅。 “妹子,你算是遇到了。有我们老爷在,你尽可放心,肯定能给你家雪冤。给百姓洗冤,他老人家一天不做个三四回,吃饭都不香。你放心好了,再疑难的案子,到我们老爷手里,也就是看两遍卷宗的工夫。” 听着罗人杰带着吹嘘的话,秀梅和秀菊对视一眼,迟疑地问道:“敢问老爷尊姓大名?” “我们老爷,你们刚才还念叨过,原富口知县岑大人,你们嘴里的岑青天,岑神断。” 秀梅先是捂住嘴,最后还是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道:“爹,我的爹啊,岑神断来了,你的冤情可算是有指望了。” 岑国璋看到这情况,心情沉重,吩咐道:“让两位姑娘去隔壁那间房休息,你们除了值夜班的,其余就在这厅里打地铺,将就一晚。” “好咧!” 忙碌完后,罗人杰看到岑国璋依然是一脸凝重的样子,小心地问道:“老爷,你心情不好?” “我是心情不好,看你的心情倒是蛮不错。” “看到老爷又大发神威,厘清冤情,小的心里也高兴。”罗人杰连忙答道。 “正如良医,希望诊治的病人越少越好,因为这样,世人才是健康安宁;我这个青天神断,也希望遇到的冤案越少越好。因为一桩冤案,意味着若干条屈死的冤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就算我神目如炬断清了,冤魂却不能死而复生啊。” 罗人杰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岑国璋,过了一会才说道:“老爷去了一趟京城,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我,在富口县的我,其实跟安德县的熊百鸣一样。只是,他比我更绝望,所以才学着我,想走我的路子。可惜他性子偏激,又缺乏断案理曲的本事,于是就走火入魔了。” 岑国璋顿了一下,又说道。 “其实我也差点走火入魔。幸好及时去了京城,倾听老师教诲,让我明悟了很多道理。或者说,有些道理,以前嘴里会说,以为自己明白了,实际上却一知半解。这回却真正地明白了。” 罗人杰默然一会,像是下定决心道:“老爷,能收我学生吗?” 岑国璋愣了一下,转头来诧异地看着罗人杰。 罗人杰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时常与王审綦喝酒聊天。话语间,他时时说起,想拜老爷做老师,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好成就一番功名。他年纪比老爷小,无所顾忌,我却比老爷还要大一岁,有些拉不下脸面。” “今天听老爷一席话,知道老爷也在不停地学习进步。以前看老爷,还在孤山上,一眨眼半年不见,老爷已经登上了匡山半山腰。小的再不赶上,等老爷上了匡山汉阳峰,那就后悔莫及了。” 岑国璋忍不住笑了。 他盯着罗人杰,突然问道:“你以前叫王二毛,做富口县仵作时,为何回回验出都是自杀?” “老爷,我那仵作,也就学了个皮毛。除了敢开膛破肚,认识几根骨头,以及心肝脾肺肾之外,什么伤都验不出来。可是不做仵作,我连饭都吃不饱,只好胡乱编。要是他杀,还得写原因,找凶手,麻烦。最好是自杀,一了百了。” “你啊,真是奸诈无比。” “老爷,我这点小奸诈,那比得上你?” “哦,你是说我更奸诈?” 罗人杰狠狠地抽了抽自己的嘴,“这嘴太贱了,不会说话。老爷,我是说我是小奸诈,你是大智慧。” “哈哈,好,等过些日子,王审綦也到江州来了,你们俩一块拜师吧。他想拜我为老师,唠叨好久了。还有我的小舅子,过些日子也要到江州来,由我启蒙。” 说到这里,岑国璋指着罗人杰说道:“我就学那截教的通天教主,广收各类门徒吧。” “嘻嘻,老爷,那通天教主,是封神榜的事,我听说书先生说过。只是不明白,这截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截教,截取天机之意。其余阐教、人教,玩的是窥天机、顺天意的套路,所以才称呼截教为旁门左道。你想清楚了,拜我做老师,以后也可能会被读书人称为旁门左道。” 罗人杰嘿嘿一笑,“我拜老爷为老师,是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什么旁门左道?我跟那些读书人又不是一路人,管他做什么。” 正文 第174章 清官断了糊涂案 “赵县丞,诸位安德县的同僚,辛苦了。”岑国璋虚扶了一下,客气地说道。 看到赵应星盯着罗人杰和四位护卫手里的短铳,脸色阴晴不定,岑国璋笑了笑说道:“本官在江宁龙潭遇袭,皇上就赐下十二支短铳,给我护身用的。” 赵应星立即换上恭维之色,“岑大人深得圣眷,为朝廷股肱之臣,有此优待,是理所当然的。” 岑国璋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没有说谎。 龙潭之事后,岑国璋立即上折子请罪。正弘帝不仅不降罪,还下旨从军器司挑选出十支制作精良的短铳,叫人八百里加急赐送了过来。 岑国璋知道,这是皇上收买人心的手段。不过既然是皇上亲自颁发的最高级别的持枪证,不用白不用。于是把那十支短铳分为罗人杰五人使用。自己身上继续佩带那两把。 “这几人,正是本官查办的一起逼良为娼案的主犯和从犯,劳烦赵县丞给我拿下,还有住在宝子街的老鸨王妈妈,一块解送去贵县县衙。” “遵命!来人,给我拿下!” 十几位衙役炸雷一般齐声应道,一起上前来,把陈大混子等人捆得跟个粽子一般,然后押了出去。 “渡口通了吗?” “回大人的话,下官从渚溪镇带了四艘大船,一船可渡五六十人。来回四五趟,可把由溪镇上滞留的商旅全部渡完。” “那就好,等渡完商旅,我们再坐船过河去贵县。现在赵县丞与我,在这里坐一坐吧。” “遵命,岑大人请。” “赵大人请!” 赵应星带来的衙役们立即把客栈里外封锁,掌柜的连忙收拾了一张干净桌子,摆上几盘瓜果,上了一壶店里最好的茶水。 “赵大人,本官来贵县,是你写了封呈文,说贵县发生了一件奇案,中有蹊跷。只是贵县正堂熊大人,狠愎自用,不顾你与主簿、典史的反对,执拗断案。” 赵应星顿了一下,老实禀告道:“是有此事。原本越级禀事,是官场大忌。只是此案关系重大,涉及八条人案。要是按照熊知县的断案,不仅不能沉冤待雪,还有可能再搭进去两条人命。” “哦,你说说这案子的情况。” “遵命!” “我县县城东南四十里外,与星安府建昌县交界处有一镇,名叫芦潭镇。镇上有一大户,吕府。吕老爷祖上中过举人,自己是秀才。家里有五六百亩良田,三艘大船跑安德到洪州富口等地,还有十来艘渔船,租给渔民。在安德、江州还有两间铺子,算是芦潭镇首富。” “吕老爷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三十多岁,二儿子二十多岁,都娶妻生子,分别有一女一子,两子一女。只是可惜的是,吕老爷的大儿子两年前押船去江州,不幸遇了风浪,掉进湖里淹死了。二儿子一直读书,已经考上童生,不想洪州城赴院试时,坐马车不小心落车,撞到了脑子,变得痴痴呆呆的。” “吕老爷大儿媳是芦潭镇隔着博易河的渚溪镇大户范家的女儿。二儿媳是隔壁村的马家的女儿。范家有钱,不比吕家差。可范老爷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虽然过继了族里的一位子侄,范三郎。但范三郎不争气,天天在外面吃喝嫖赌,欠下一屁股烂账。范老爷不喜此养子,时常接女儿外孙回去,以慰寂寞。” “马家只是小户人家,吕马氏也是老实巴交,两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她官人痴呆后,有的人笑话道,两口子痴呆到一块去了。” “上月十二日,乡人去范家借东西,喊了半天门不见回应,意识到不妙,就叫来了人。大家翻墙的翻墙,撬门的撬门。进去一看,发现吕老爷、二儿子一家四口,全死在前厅里。还有苍头、老妈子三人,死在厨房里。” “地保里正到县衙报了案。熊大人亲自带着人到现场。仵作验过,无外伤,也无内伤,疑似中毒而死。桌子上有一盘吃剩下的馅饼,大约四五个,其中一个被咬了半个。” “不久,回娘家的吕范氏带着一儿一女闻讯赶来,嚎啕大哭。亲家范老爷也赶了过来,帮着料理后事。随即在安德县打理生意的吕家女儿也赶了回来。几人是哭作一团。” “开始一天,熊大人是一筹莫展,不知从何下手。第二天,吕家姐儿状告吕范氏,说她想图谋吕家家产,故意毒害吕家一家。罪证有三,其一,为何歹人下毒,偏偏选了吕范氏回娘家那天?其二,那半个馅的饼里有毒。其三,吕家中毒的那盒馅饼,是范家送过来的。” “熊大人一听,叫仵作一验,果真从那咬开的饼里验出砒霜来。于是,熊大人眼里觉得是铁证如山。他下令把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县衙。范老汉和吕范氏肯定是矢口否认。熊大人先是好生问了三四天,实在按不住性子,就下令用刑,夹棍、拶子,全都用上。” “熊大人还对那些衙役说,你们这些混账,玩的什么手段他都知道。肯定会吃黑钱,知道还有生机,能翻案,就轻夹轻收,等人犯出去后,只伤皮不伤骨头;知道没得案翻,就下死手,直接把人犯痛快弄死,省得吃一刀,还要堂上老爷背一个用刑过度,逼死犯人的罪名。” “熊大人严令衙役,好生用刑,看到范老汉和吕范氏父女吃刑不过,立即松开,让两人缓口气,再灌点稀粥补补元气。如此熬它十天半月,不比大人你的《化铜经》差。” “吕范氏先受刑不过,又可怜老父受酷刑,就招供了,把罪名都担了下来。唉...“说到这里,赵应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那你们的疑点在哪里?”岑国璋问道。 “回大人的话。一是那馅饼里,除了咬开的半个饼,馅里有砒霜,剩下的那几个圆乎的饼,用银针刺过,无半点毒。其次,仵作验过,八位死者,确实像是中毒而死,可是奇怪的是只有喉咙验出砒霜,肚子里却验不出毒来。” “这些疑点你们没有跟熊大人说吗?” “回大人的话,一开始时我们说了,熊大人有信了,觉得此案确实有蹊跷,所以前几天还一直在好生问案。偏偏中间出现一档子事,让熊大人又深信不疑。” “什么事?” “范家有位老家人,三代伺候主家,最忠心不过。范老汉父女被下了大狱后,他到处奔走,花了上百两银子,一无所获。后来不知听了谁的指点,求到席举人门下。” “那席举人与熊大人有旧,说是他的同年好友的秋闱同榜。那一位好友替席举人写了封八行书,投到熊大人跟前,得了份体面,时常被请进县衙,谈诗论词,自觉得是熊大人的知己好友。” “范家老家人求到席举人跟前。他满口答应,先要了五百两银子的谢礼,再要了一千两银子的票子,直接求见熊大人,然后言明来意,把票子递了上去。” 岑国璋冷笑一声,“这是作死啊!” 赵应星答道:“大人说得没错。熊大人见了那银票,一时火了,却按下火气。细细问过,是哪家来请托。席举人以为自己的情面到了,便直说是范家求情,只求给范家父女洗脱,事成后还有重礼孝敬。” “熊大人不动声色,叫席举人转告,洗脱没关系,必须得范家老家人亲笔具保,说事成当孝敬银两多少。范家老家人也是昏了头,被席举人一哄,还真写下那份亲笔具保文书。” “熊大人此前还是半信半疑之时。拿到那份具保文书,算是抓到铁证了。说范家父女肯定是真凶,不是真凶,怎么会花重金行贿?然后叫衙役依照下官此前所说用刑,逼得吕范氏受刑不过,招认了。熊大人拿到了口供,更是理直气壮。” “只是熊大人想把案子办完美,逼着吕范氏招供奸夫,或者承认与亲父合谋。吕范氏把熊大人大骂了一顿,说她愿意招供了,还不肯放过,非得逼她自辱名声,牵连父亲。牙齿咬碎了都不肯招供。” “所以案子一直僵在那里,熊大人也迟迟未结案上报。” 听完后,岑国璋摇摇头,“本官听闻熊县尊执拗顽固,刚愎自用。想不到偏激到了这个地步。认定的事情,只是按着自己性子来,也不管对错。这样的清官,却断出如此糊涂案。” 赵应星惊喜地问道:“大人看出破绽来了?” “这明明是件简单的案子。接到报案后,先该在现场四处寻找毒源。既然疑似中毒,肯定家里有下毒的迹象。白白耽误几天。现在再去查,怕是早就被凶手给毁迹了。” “大人也不相信是砒霜毒死吕家老小?” “那半个馅饼里,还有死者喉咙里的砒霜,都是人后面加上去的。而且十有八九是那位报案说凶手是大嫂父女的姑子放的。” 赵应星又惊又喜,嗖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大人,如此说来,真凶可能是吕家女儿?”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算是一个方向。可惜耽误这么久,怕是很多漏洞都给堵上了。” 这时,有衙役进来禀告:“启禀两位大人,渡船已经准备妥当,还请两位大人起身。” “走吧,先到贵县县衙再说。”岑国璋摆摆手说道,“把这些事,一块处置了!” 正文 第175章 先露一手 一行人来到安德县城,接到通报的熊百鸣带着合衙官吏在北门外迎接。 “百鸣兄,”岑国璋笑吟吟地上前去,挽住了熊百鸣的手。 以前自己还在富口县时,去府里开会,见过他三四回。 那时的他虽然脸上有股子阴郁之气,但儒雅倜傥还在身上。 今天一见,瘦了许多,眼窝子都凹进去一大块,颧骨凸出,简直就剩一层皮。身上的儒雅倜傥全没了,阴郁也变成了阴鹫。 熊百鸣的阴鹫,跟罗人杰从血肉战场上杀出的阴鹫完全不同,没有半点煞气,只有死气。 他勉强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是从千年老巷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嘶哑着声音说道:“下官见过通判大人。” 听到他的称呼,身后安德县的大小官吏都捏了一把汗。人家叫官职,都是往高了叫。你倒好,人家署理的同知不叫,非得叫低一级的本职。 是人都知道你在跟上司憋着劲。你这么做,是找不自在呢还是找不自在呢? 岑国璋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熊百鸣叫得是别人,依然还是那么热情洋溢。 “百鸣兄,上回见你,还是大半年前在府衙吧。今日一见,唉!瘦了,真瘦了。”说到这里,岑国璋满脸的痛惜。 “人杰,我们随身带的两条野山参,是我在京师里买的白山上等货。记得给熊大人送过去。百鸣兄,真得好好补一补,身体不好,还怎么为朝廷效命,还怎么报效皇恩?” 看着岑国璋挽着熊百鸣的手,情真意切地说着体己话。 看在眼里的安德县合衙官吏,都以为两人是十几年的好友。大半年没见,猛地相会,情不自禁。万万猜不到,加上这次,岑国璋这是第四次跟熊百鸣说话。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县衙。 看到熊百鸣摆着一副不迎逢、不拒绝的态度,身为安德县衙二把手的赵应星主动承担起责任,上前去说道:“岑大人,舟车劳顿,请先到客栈歇息。” “不劳顿,先借贵县公堂一用,处理些鸡毛蒜皮的案子。” 上司开了口,赶紧安排吧。 岑国璋坐了正上首。熊百鸣在左下首第一位,下面是主簿。赵应星在右下首第一位,下面是典史。 “带陈大混子、王婆子!” 两班衙役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先齐声大喝一声,炸雷一般响。要是人犯作贼心虚,被这么一吓,心神皆乱,说不定就老老实实地招供了。 陈大混子和王婆子被带到,岑国璋一拍惊堂木,直奔主题。 “你二人逼良为娼,可知罪?” “青天大老爷哦,我们是老实本分的良民,从不做那违法乱纪的事。”陈、王二人连连磕头,申辩道。 听说上面坐的是赫赫有名得岑青天、岑神断。陈大混子和王婆子努力做出一副我是天下一等一良民的姿态。 “秀菊、秀梅、秀荷...这六女是你们的女儿吗?” “回大老爷的话,确实是我们买回来的丫头,养在家里做姑娘。” “养在家里做姑娘,怎么还去客栈做生意?居然还都做到本老爷头上了。不过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怎么撞见你两人的丑恶嘴脸!带那两个伙计!” 那两个铺铺盖的伙计被带到,看到堂上坐着的岑国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难怪当时那么横,原来是位做官的,还是做大官的。 “你们二人老实招来,那晚是不是带着秀菊、秀梅去客栈做皮肉生意?” 两位伙计低着头,暗中回头看了一眼陈大混子和王婆子,不敢开口乱说话。 嘿,当我是摆设吧!同在一府,居然对我只闻其名,不识其威啊。 岑国璋嘿嘿一笑,“听说安德县衙外,有一排罚站的木架子,专门用来给人反思自省用的。两位要是想不起来,本官就送你们去那里站一站,通风透亮的好好想一想。” 两位伙计一听,屎尿都要吓出来了。 那木架,站上去了,非得是尸体才下得来。连连磕头认罪,一五一十地全招了,就连帮着王妈妈陈大混子毒打秀菊等人的事情,都全都抖了个干净。 然后老实地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陈、王二人,听到了吗?这两个伙计说你们用毒打、禁闭等手段,胁迫买来的女儿做皮肉生意。这不是逼良为娼,是什么?” 王婆子连忙说:“大老爷,不是逼良为娼,她们卖于我时,自愿什么都做,任由处置。” “真的吗?有何凭证?”岑国璋怀疑地问道。 “回大老爷的话,有卖身契为证。”王婆子连忙掏出六份卖身契。 “呈上来。”岑国璋接过来一看,并念道,“...某某女,籍贯某某,自愿卖于安德县由溪镇宝子街妇人王李氏,为奴为婢,任由处置...” 王婆子脸色带着讨好和自得,说道:“大老爷念得没错,就是这个!” 岑国璋森然道:“你个刁妇,笑话我只是秀才和俊士,非举人进士出身吗?” 王婆子被这话吓住了。老爷,我那敢啊,到底哪里不对,你给说个章程,不要吓老身好不好? “大老爷,大老爷,民妇不敢,民妇不敢!”王婆子连连磕头道。 “不敢?你这卖身契明明只写着‘为奴为婢,任由处置’,没有写‘为娼为妓,任由处置’。欺负我考不起举人进士,学问不深,想蒙蔽我是不是?” 岑国璋把惊堂木拍得山响,王婆子却是听得目瞪口呆。 老爷,我们干得是私妓土娼,又不是官妓,怎么可能会在卖身契上写“为娼为妓”?行规都是这样的,在“为奴为婢”后面加一句任由处置,已经包含了这个意思。 不行你去问,全天下娼妓的卖身契都是这么写的。就是你屋里新纳的姨太太,那位秦淮河的状元,她的卖身契也是这样写的啊! 可是王婆子万不敢这样说。真要是那么说了,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脆生! 岑国璋大发雷霆后,缓了缓口气,“陈大混子,王婆子,逼良为娼,人证,”他指了指那两个伙计,还在堂下站着的秀菊等六女,“物证,”他抖了抖手里的六份卖身契。 “皆齐,证据确凿!按律...”岑国璋扫了一眼,“安德县刑房案首何在?” “小的!”一男子连忙从外面走到堂上,慌乱给堂上作揖行礼。 “逼良为娼,按本朝律当处何刑?” 这时一直装木头人的熊百鸣开口了,“想不到有青天神断的岑大人,连国朝大律都背不得?” “我背它干什么?背熟了能助我断案吗?”岑国璋反问道,“要是上官事事亲为,还要下官和这些书办胥吏干什么?” 熊百鸣被噎得无话可说,一脸的阴阳怪气盘绕在那里,却不敢发火。 岑国璋懒得理他,指着刑房案首,“说!” “回大老爷的话,当判流配千里。” “一个一千里,六个就是六千里。” 听到岑国璋喃喃地说着话,刑房案首很想说道,老爷,不对,只是流配千里。 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老爷说得似乎没错。刑律上只是说逼良为娼当判配发一千里,没说是一个还是不论多少个啊? 连忙把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恭喜二位,你们中头彩了。六千里,我算了算,要不北三河,要不吕宋岛。你们选一个吧。不知道怎么选,我给你们说明下。” 岑国璋顿时化身为一位敬业的导游。 “北三河,天寒地冻的,到了冬天,出门千万不要哭。为什么,一流眼泪水就冻上,连眼珠子一块冻上。眼珠子都成冰球,那还了得,立马就瞎了。但是那里有个大好处,没什么蚊虫,也没有瘴气瘟疫。只要挨得住冻,遇到大赦,还是能落叶归根的。” “吕宋岛,那就厉害了。暖和,不穿衣服四处晃荡都冷不着你。找个地方就可以睡。渴了,张嘴接住天上的雨水,甘甜,一天三四回,绝对渴不着你。” “饿了找棵树,踢它几脚。咣当,树上掉几个果子下来,各个都有脸盆那么大,管一天饱。唯独不好的就是毒蛇蚊虫、瘴气瘟疫太多。稍有不慎,就得埋在那里了。” “优劣点都给你们说了,选吧。嗯,不知道怎么选?还是两个地方都不想去?” 陈大混子和王婆子连忙点头。 “这两个地方不想去,还有第三个地方,不知愿不愿去?” 陈大混子和王婆子对视一眼,满怀希望地问道:“大老爷,是哪里?” “地狱,愿不愿去啊?”岑国璋淡淡地问道。 陈大混子和王婆子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满堂的人鸦雀无声。 一直在暗暗观察岑国璋断案过程的赵应星,这会终于体会到这位的老到狠辣之处。他从一开始就布下一张大网,然后不动声色地越收越紧。 可怜陈大混子和王婆子一开始就被牵着鼻子走,被引入瓮中还不知。 赵应星忍不住跟熊县尊的审案手段对比,发现一位是捉襟见肘、心余力绌,另一位是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高下立判啊! 正文 第176章 就问你,本官牛比不? “陈大混子、王婆子逼良为娼,手段毒辣,判流配吕宋岛,劳役十二年。秀菊等六人,立判脱籍,恢复自由身,各自放回家。” 岑国璋念完后,等书办呈上结案陈词,他过目一遍,签上大名,再掏出江州同知的大印,啪得盖上。 一件案子算是了结,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中间还有书办要写供词、结案陈词花费了不少时间。 快,真快!而且是又快又准! “好了,接下来该断第二件案子。陈王二人逼良为娼案里,苦主秀梅,原名贺水莲,自陈其父贺领凡,被诬陷为百姑山山匪同党案,诉请雪冤。来人,把贺领凡的卷宗给我找出来。” 书办们屁颠地忙乎了一会,把所有的卷宗翻了出来,呈给岑国璋。 他一目十行,看了一刻钟,又叫书办找出其它几份不相干的卷宗出来。 包括熊百鸣在内,堂上所有人都没有出声。 赵应星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熊百鸣,还有其他神情各异的同僚,在心里暗暗叫苦。 这贺家的案子,谁都知道是百姑山山匪陷害。可偏偏知道内情的百姑山山匪匪首们,都被熊县尊给打死了,人证没了。现在只剩下铁证如山的赃物这一物证。 谁来证明贺家是冤枉的?如何翻案? 岑国璋终于看完了,他抬头问道:“那天搜出贺家私藏赃物的捕盗马队队长是谁?” “回大老爷,是丁小四。” “唤上来!” “小的丁小四,拜见同知大老爷。” “卷宗上说,某月某日晌午,你率队遇到百姑山山匪一伙,追赶之下,到罗坊镇白石子村大户贺领凡家附近,不见踪影。你怀疑贺家与山匪私通,便上门搜查。结果在牛棚搜出赃物十一件,在后院地里搜出刀枪五件。可对?” 丁小四咽了咽口水,答道:“回大老爷的话,没错,实情确实如此。” “卷宗清单上的十一件赃物,是你一一找出来的?” 丁小四迟疑了一下,脑子飞速地过了一遍,没有发现漏洞,但还是有点忐忑不安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是小的亲手找出来的。” 岑国璋名气太大了,给他造成的压力也十分大。 尤其是刚才,他在外面旁观,三言两句,任何刑具都没有用,陈大混子和王婆子就全撂了。说你是逼良为娼,真的是铁案如山。 你说惯例行规如此,全天下都是这么写的。呵呵,老爷遵的是律法,才不管什么惯例行规。卖身契没写“为娼为妓”,你就不能逼她做娼妓!白纸黑字,到了刑部大理寺,也是这个判法! “那这件西洋物件,银链子小挂表,是不是你搜出来的?”岑国璋指着刚才书办从刑房翻出来的证物问道。 丁小四脑子嗡了一下,他知道大事不好,堂上的岑神断找到案子的破绽了。可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纰漏出在哪里。 岑国璋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嘿嘿一笑:“不知道纰漏出在哪里?我且给你解说下。” “在去年十一月,清溢山的山匪,打劫了一支由江州城去往昌建县的商队,这块银链子小挂表,就是当时的失物,上了昌建县的案卷清单,也呈到府衙留档,老爷我过目记在脑子里。” “今年三月,你带队伏击了从清溢山下来的山匪,这件小挂表落入你的手里。你当时觉得稀罕,又觉得是无主之物,就私藏了下来,没有呈报。后来你带队追百姑山的山匪,追到贺家,看到他家里十分殷实,便起了敲诈之心。” “贺秀才也是有根脚的人物,根本不鸟你。你气愤之下,带人搜查。天遂人愿,还真让你搜出东西来了。可惜都是铜盆、铜像之类的破烂玩意,就算治罪,恐怕也不重。你岂肯罢休,恼怒之下,把随身带着的小挂表丢进赃物里去,好给贺秀才的罪名翻一翻。” “再说了,这挂表成赃物进了县衙,等风头一过,你找相熟的刑房书办弄出来,还是你的。对不对?” 丁小四脸色铁青,神情就跟大白天见了鬼似。寒冬十一月,他额头上的汗跟黄豆大,一簸箕一簸箕地往下掉。 旁人见到他这个样子,如何不知?肯定是被岑大人完全说中了。 可是丁小四会招认吗?肯定不甘心的。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强自说道:“大老爷,那件小挂表真是小的从贺家牛棚里搜出来的。千真万确!” 丁小四想赌一把。 听说岑神断断案最讲证据。自己私藏怀表,后又偷偷混入赃物中,没有第二人看到,更不可能有证据。 “清溢山山匪抢去的表,为何在百姑山山匪的赃物里?” “大老爷,可能是他们互相交换赠送。再说了,天下之大,这样的小玩意不可能只有一个。” “呵呵,你这狗东西,死到临头还要狡辩。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这种银链子小挂表,属于西洋货。以前在豫章根本没有。还是去年恒源通、隆利昌两家打通了东南海商的路子,才有少量贩卖到豫章。” “这种表,十分珍贵,每一只上面有铭刻的徽纹,有大食数字做编号。恒通源、隆利昌两家都有记录,某某号表卖于哪一家。本官去文一查,就能查出,这块表就是原本被送去昌建县,却被清溢山山匪抢了去的那只。” “清溢山位于昌建、安德两县交界处,那里的山匪,你们安德县擒拿了一部分,昌建县在五月份时也擒拿了一部分。昌建县擒拿的一位二当家的口供里,还提到了那块挂表。说这块表如何落在他的手里,如何喜欢,又如何暂借给弟弟,山匪五当家的。不想那厮去安德县犯案时,失手被擒杀。那块表下落不明。” “那位二当家的还在府衙大牢里关着,等候刑部的批复。要不要我把这块表送过去,让他看一眼,是不是他抢来的,然后借给弟弟,又被你缴获私藏的那块?” 听岑国璋说完,丁小四又开始拼命地冒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岑神断只是看几眼卷宗,就把自己干得坏事,那件关键证物的来龙去脉厘清得明明白白,比自己还要清楚里面的脉络。 丁小四绝望了,他抬起头,看到岑国璋一脸的天高云淡,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还微闭上眼睛,细品那匡山毛尖的回甘。 原来自己在这位大老爷眼里,根本就不是个菜。人家只是捎带手地就把自己给收拾了。丁小四万念俱灰,瘫坐在地上,哀嚎道:“小的愿意招!” 等丁小四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后,岑国璋一拍惊堂木道,“安德县罗坊镇白石子村贺领凡,与百姑山山匪沟通,是为同党一案,本官判定,贺领凡是被冤枉的...” 岑国璋话还未落音,熊百鸣冷冷地说道:“就算那只挂表是丁小四混入的,其余的赃物却是百姑山山匪的,依然说明贺领凡是山匪同党!” 岑国璋哈哈一笑:“百鸣兄刚刚还说我不背国朝律例,我看兄台你也是没背过啊。根据本朝律例,有诬陷栽赃实证的证物,全部视为无效,不得援引入案。那批赃物,里面的挂表是丁小四混入进去用于栽赃,所以那批证物无效。” 此时,岑国璋的话语间变得森然起来,“百鸣兄,你还有什么物证,能证明贺领凡是山匪同党?” 还有个屁的证物,只是那批赃物,就把贺家整得家破人亡。赵应星等人再心里暗自答道。 “或者说,贵县还找到什么人证?” 有个屁的人证。知道内情的百姑山山匪首领们,被熊知县或打或站,全给弄死。以前没人证明贺领凡是冤枉的,同样,现在也没有人能指证贺领凡是山匪同党。 太厉害了,就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连环套,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缝隙。赵应星等人心里感叹道,岑神断,名不虚传啊! 岑国璋见熊百鸣无话可说,盯着他身上的青袍,还有那顶黑漆漆的乌纱帽,长叹道:“虽然我可以给贺领凡洗冤,却不能让他还阳活过来。一条人命啊,一条人命啊!” 听着岑国璋的唏嘘感叹,赵应星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一阵悲悯之情。 是啊,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蚂蚁蚊虫,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因为丁小四的贪婪无耻,熊百鸣的升官心切,就这么没了。 突然间,赵应星灵光一闪。 听得出,岑大人对熊大人非常不满啊。不要看从北门到县衙,岑大人对熊大人一直客客气气的。赵应星是不信的。做官的,都是如此,当面称兄道弟,转背就互相捅刀子。 如果心有不满,肯定会回去写折子弹劾熊百鸣。按照岑大人现在的声势,那是一弹一个准。 熊百鸣去职了,那岂不是自己可以署理。要是能够走走门路,转正也不是不可能。虽然说进士才可坐正堂,可人家岑大人区区一介秀才都做出榜样了,自己堂堂举人,难道就做不得吗? 富口县知县丘好问,他也是举人啊! 想到这里,赵应星就跟掉进了火焰山,由内往外,越来越热乎。 “其余贵县两位秀才讼棍,借机敲诈贺家家产一案,赵县丞,本官指定你来审理!”岑国璋当机立断道。 “接下来,本官要审一审安德县芦潭镇吕府灭门案!” 赵应星等人一个激灵,连一直板着一张死人脸的熊百鸣也被震惊。一天断三案,而且案子一件比一件要复杂。 岑大人,你这是要上天啊! 正文 第177章 鬼谋先生和洗尘公子(上) 洪州城梅岭。 此山原名飞鸿山,前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不满王莽篡汉,退隐此山。后人为纪念他的高风亮节,在岭上建梅仙坛,岭下建梅仙观。于是此山由飞鸿山变为梅岭。 梅岭山势嗟峨,层峦叠翠,四时秀色,气候宜人。它以峰峦之旖旎,溪漳之蜿蜒,谷壑之幽深,岩石之突兀,云雾之缠绕,风光之掩映,组成了“翠、幽、俊、奇”等特点,素有“小匡山”之称。 这里是洪州城官民夏天避暑的好去处。而今临近隆冬腊月,除了去上香拜佛的,梅岭没有多少游人。 紫阳宫,据说后汉初年,邓禹帮光武帝平定天下,被封高密侯。功成名就后辞官退隐山林,修仙慕道,练就仙术。云游至此山,斩杀了一只作恶多端的千年蜈蚣。百姓为了纪念他,就修了这座道观。 “一窍道通冲北极,万年仙境镇西山”。 一男子站在宫门前,朗声念道。 他二十多岁,星目剑眉,十分的人才。穿着一身天青色青罗锦袍,外罩一件玄青色狼毛坎肩,围着一条整狐狸皮毛的围脖,头戴大帽,掩不住的贵气。 一个道童匆匆走了出来,打了稽首,唱喏道:“见过洗尘公子,师叔在里面等着你。” 跟着道童走进紫阳宫,弯弯绕绕转了几转,来到一处阁楼。走进一看,只见窗栏底下就是悬崖,远处是山,初雪刚落,白茫茫地一片,像是铺了层地毯。 “肃先生果真是高雅之士,找得好去处。”洗尘公子进门拱手道。 “洗尘公子客气了。我与这道观的方丈有挂名的师兄弟情分,这才得了允许,在这里摆下一宴,款待公子。”乐王的谋士肃忠谋客气道。 寒嘘几句,洗尘公子直奔主题。 “肃先生,乐王这边有什么动静?” “最近乐王接到江宁陈都使的密函,信上很是恭维了乐王一番,话里话外,就差没有明说,乐王有九五之气运。” 洗尘公子愣了一下,“陈如海?那乐王岂不是喜出望外!” “是的,乐王接到密信后,高兴地大摆盛宴三天。实话实说,他确实吃了一颗定心丸。不仅如此,陈都使还奉了十万两银子的孝敬。不过他很谨慎,通过越秀西关商会的路子,把钱款转了过来。” 洗尘公子笑了,“皇上那边也有高人下场了。” “昱明公?” “非也。昱明公不屑行此计策。应该是他那位新收的高徒。” “岑国璋。”肃忠谋脸色变得凝重,缓缓地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 随即他笑道:“说到这位岑国璋,现在洪州城流传最盛的就是他前些日子,在安德县一日三断,一件案子比一件案子离奇。尤其是第三件案子,除非他断出来,神灵判官来了也束手无策。” 洗尘公子微微点头,“我来洪州途中,在富口停留了几日,看过那个城西码头区。果真妙极了,只有精通理财经济的高人,才想得出如此妙法。还有京师南城区天桥改造,名义上是杨谨、胡思理两人操办,但大家都知道,根子还在岑国璋那里。” “是啊,此人敏锐机警,又精于经济,难得的人才。” 肃忠谋也感叹道。 “能得鬼谋先生盛赞,这岑益之算是一位人物了。”洗尘公子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恭敬地敬肃忠谋。 喝完茶后,洗尘公子继续说道。 “我在途中和富口县听说过他断案的本事,确实鬼神难及。肃先生说的安德县一日断三案,我在船上听人说起过,只是不大详尽,还烦劳肃先生给晚辈再说一说。” “好,反正无事,我们一边喝茶赏景,一边闲聊。” “...前两案详情就是如此。这第三案,是安德县芦潭镇大户,吕家灭门惨案...” 肃忠谋把案情细说了一遍,然后右手轻轻凤点头,给洗尘公子和自己斟上两杯茶水。 “公子猜猜,凶犯会是谁?” 洗尘公子抿了一口香茗,想了想说道:“按理说,吕家女儿嫌疑最大。但是先生既然说这是件奇案,那么就没有简单。以晚辈猜想,可能是邻居有私怨,暗中下毒手。” “公子与在下猜测的差不多。吕家女儿嫌疑最大。岑益之当堂断出,吕家八口喉咙里的砒霜,还有半个馅饼里的砒霜,就是这位吕家女儿后来加进去的。” “这位吕家女儿,不让须眉,管家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吕家兴盛,有一半的功劳归在她头上。人称吕三娘。她年方二十一岁,许了三户人家,都是未嫁夫亡,被人传为克夫之命。” “她见老父及二哥一家悉数死绝,家产怕是要落在与她不合的大嫂手里,心中愤恨,恼怒之下出此下策。” 洗尘公子好奇地问道:“吕三娘与她大嫂不合?” “是的。吕三娘原本与安德县城里的王秀才情投意合,后来不知为何,被她大嫂得知,告知吕老爷。并说王秀才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却奸猾贪婪,人品不佳,难配吕家。所以吕三娘恨上了她大嫂。有趣的是,她大嫂并没有说错,那王秀才确实品行不端。” “第二件案子,罗坊镇白石子村贺家被诬陷案里,贺张氏为父申冤时,被两个讼棍糊弄,骗去大半家产。其中一位就是这王秀才。这第二案的手尾是安德县县丞赵应星审理,将那王秀才革除功名,杖三十,没收所得,再罚银五百两。” 洗尘公子忍不住叹道,“真是巧了。案子连着案子啊。” “就是。也有人说,这岑益之一眼看破,这三件案子是有关联的,所以放在一块,一起给断了。” 听了肃忠谋的话,洗尘公子郑重地想了想,最后迟疑道:“恐怕是凡人无稽之谈。如果看得如此通透,岑益之那就不是神断,而是有先见之明的神通。” “哈哈,在下也是这般想的。” “肃先生,快点说,这吕家灭门案的真凶是谁?” “哈哈,洗尘公子也着了急。不慌不慌,等我慢慢说来。那熊百鸣虽然执拗糊涂,立功心切,但办案还是很用心,处处模仿岑益之。他不仅把吕家周围邻居,相关亲属一并拘到县衙,还把吕家遇害时现场的坛坛罐罐一并搬走,半点都没有落下。” “岑益之叫人复原了现场,仔细看了三圈,又问了吕范氏以及吕家邻居一些问题,最后断出了真相和真凶。” “啊,真相是什么?真凶是谁?都到这时候,先生还在卖关子?还有这些关窍,岑益之是如何断出的?”洗尘公子吃惊地问道。 “哈哈,公子真得着急了。听我说。” 肃忠谋哈哈一笑,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岑益之问过吕范氏和吕家邻居,吕家墙高门厚,又位于芦潭镇中间,外人很难偷入进去。就算是邻里乡亲,也只是让到前院,不会让他们靠近厨房前厅等地。所以外人想伺机下毒,是不可能的。” “吕家喝得水,都是苍头从镇上水井里挑来的。谁要是在水井里下毒,怎么可能只有吕府一家人出事?挑水的苍头下毒?可他也被毒死了。所以岑益之断定,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于是他采用所谓的排除法,一一排除。他问过吕范氏,她那天回娘家是事出突然。原本那几日是芦潭镇土地河神的生日,镇上要唱大戏。吕范氏爱看戏,年年都会去看,肯定不会回娘家。谁知前天晚上,范老爷派人传来话,说娘家有急事。吕范氏也顾不上看戏,一大早带着儿女就渡河回娘家。” “岑益之由此推断,凶犯原本是要将吕范氏连其儿女一块灭口的。只是事出突然,让吕范氏逃过一劫。” “厉害!推到这个地步,这个真凶我也隐约猜出来,只是还不敢确定。不如我用茶水在桌子上写个字。先生看我猜不猜得对?” “好!” 洗尘公子写了一个字,肃忠谋看了后,捋着胡须道:“公子果然才智高绝啊!” 正文 第178章 鬼谋先生和洗尘公子(下) 洗尘公子在桌子上写的是个“马”字,他猜的真凶是吕家二媳妇的父亲,邻村的马老汉。 “只是为何二儿子一家为何也被毒死?里面可是有马老汉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外孙女。还有,他是用什么毒死吕家的?岑益之是如何找到证据的?” 洗尘公子继续迫不及待地问道。 “哈哈,想不到一向镇定自如的洗尘公子急成这样了。”肃忠谋哈哈大笑道。 “晚辈没有想到,这案子如此曲折,不由自主地被带了进去。” “不急,且听我继续说。”肃忠谋起身,重新换了新茶,又洗茶、泡茶、分茶,先喝了一杯后,再各自分了一杯,这才继续说道。 “岑益之对着那堆被搬来的坛坛罐罐看了半天。熊百鸣不仅叫人把现场的锅碗都带回县衙,还叫人把里面的东西一并打包。” “岑益之在瓦罐里的汤渣翻了许久,翻出一些可疑的东西,叫人辨认。问了二三十人,终于有人认出,是春天山丛里长得毒蘑菇,只是被晒干了。那种毒蘑菇,外形很普通,晒干了更是跟普通药材差不多。吃起来味道鲜美,却毒性猛烈,不过几十息就一命呜呼。当天,吕家吃饼,配得有汤,汤里被人下了毒蘑菇。” 洗尘公子一拍手道,“好啊,这下毒之物找到了,顺藤摸瓜就好办了。” “没错。岑益之问吕家邻居,有谁见过这种干蘑菇,或者出事前几日,见过谁送类似药材来。还真有一位邻居,出事前两日去吕府借东西,见到马老汉在前日给她女儿,吕家二媳妇塞了一些药材,跟这种干蘑菇很像。当时见到邻居来了,马老汉还有点慌张。” 洗尘公子忍不住长吐了一口气,“这下可真相大白了!” “没错,人证物证一摆在那里,马老汉当时就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岑益之还真就查到他头上。也没用刑,岑益之吓唬了他两句,就全招了。” “原来他看到吕家大儿子死了,自己女婿又摔傻了,便起了心思。想着把吕老爷和大儿媳连同子女一块毒死,家产就落到二女婿手里。那小子傻傻的,他再以岳父的名义去帮忙打理,吕家的家产不就落在他的手里?” “他处心积虑地采了那些蘑菇,再小心晒干,无意听到范家每年都会送饼到吕府应节,就起了心思,提前两天把毒蘑菇干给到女儿,叫她悄悄放在那天的汤里。” “他千算计万算计,没有算计到吕范氏出事当天突然回了娘家,更没有算计到他那老实憨厚的女儿,忘记了他的交待,把干蘑菇做了汤后,她一家子千万不要喝。” 洗尘公子长叹一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会害人害己。” 肃忠谋点头道:“公子说得没错。” 两人说了半天闲篇,终于开始回到正题上。 “先生,乐王这边准备的如何?” “得了盛国公、长林侯等诸位的暗中帮助,乐王现在掌握了两万精兵,届时再树旗招募,有多少粮饷就能招多少兵。” “肯定也少不了寿王爷的大力襄助。只是我们一番辛苦之下,乐王现在到底有多少粮饷?”洗尘公子微皱着眉头道。 “唉,原本可以聚集招募十万精兵的粮饷。可惜岑益之连破阴兵借粮、阴兵借银等大案,不仅把偷眛下的钱粮追了回去,还吓得那些家伙不敢再弄鬼了。殚精竭虑之下,才攒得能招五六万兵的粮饷。” “不过七八万兵。而且乐王掌握的那两万兵,真是精兵吗?” 肃忠谋冷笑一声道:“承平日久,除了边军和禁军,国朝哪有什么精兵?” “乐王没有,朝廷也没有,两下扯平了。”洗尘公子笑着说道,“紫禁城里的那位,总不至于把禁军和边军调过来吧。” “没到那个份上。不过很明显,那位的如意算盘,收拾乐王可能是以昱明公为主帅,岑益之为排头兵,还有一堆的心腹新贵们摇旗呐喊,分润军功。” “没错。现在乐王唯一可虑的是水师。” 肃忠谋点点头,表示非常赞同。 “没错,以前有一阵风,加上顺风堂,到时再拉一部分巡防营入伙,还有机会冲到长江去。现在,呵呵,星子湖都不敢走了,出去就要被打。” “不是还有顺风堂和巡防营吗?没有那么不堪吧。”洗尘公子不敢相信。 “顺风堂加巡防营,能守住湖口,不让右路水师冲进星子湖,已经是佛祖保佑了。” 洗尘公子想了一会,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 “只能先这样。乐王败亡,是早晚的事。我们只希望他能闹上两三年,把豫章、江汉、荆楚打烂。湖广这个粮仓败落了,国朝的粮仓钱袋,就只剩下东南了。皇上要想把日子过下去,就得跟我们好好谈一谈。” 肃忠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公子算无遗策。” “先生客气了。先生不仅是寿王的文胆,更是乐王的头号军师。他的整个布局,尽在先生的掌握之中吧。能否把乐王的部署分享一二,我们也好帮把手,让乐王尽快打出豫章,这样才有腾挪周旋之地。” “好说。”肃忠谋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好的纸,递给洗尘公子。 “局势千变万化,到时候实情可能与计划上的有所不同。” “明白。”洗尘公子把情报塞进怀里,叹道:“这梅岭,这滕王阁,这星子湖,如此美景,还没看够啊。” “公子不必如此匆忙,多待几日,到处看看。此处风景,不比北方,与江南也有不同的韵味。” “谢过先生,晚辈还要赶去潭州。上月朝会已经定下来。以昱明公为兵部左侍郎、巡抚荆楚等地方、提督军务、节制辰、沅、靖、思、播、黔、顺诸州、兼理粮饷。不日就会出京,先至潭州,等各地兵马聚齐,再进抵辰州。” “这么快。”肃忠谋喃喃地说道,“看样子皇上是下定决心,趁着乐王还没有动手,先把这几州的土司收拾好了,免得后顾之忧。” “先生说得没错。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计划,先抽调荆楚、江汉和江淮的兵。豫章的兵,不到万不得已不动。” “呵呵,还得留着这些兵看住乐王,我们都知道。”肃忠谋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山谷雪林。 “要是让昱明公把那些为害多年的土司收拾了,就能腾出手来对付乐王了。” “先生所虑极是。荆楚的楚勇,江淮的淮勇,在国朝地方里,还算能善战的。不能让昱明公那么顺利地收拾土司。”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 喝了几杯热茶,洗尘公子告辞了。 肃忠谋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过了一刻钟,从紫阳宫里面转出一人,正是京师张临海案,岑国璋盘查过的当事人,齐先生。寿王在京师的联络人。 “洗尘公子这回算是安心了吧。”齐先生开口说道。 “盛国公老谋深算,洗尘公子足智多谋,两父子已经很难对付,再加上一位隐忍狠辣的长林侯。那些勋贵,没有那么好对付。”肃忠谋答道。 “这个我知道。世人一提到勋贵,先盯着昌国公、兰阳伯等公侯。这几位,都是被人推出来当挡箭牌的,跟乐王一个样。”齐先生乐呵呵地说道。“真正的狠角色,是盛国公和长林侯。”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肃忠谋道:“前些日子王爷接到先生的书信,知道你对时局有点担心,所以叫我过来问问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紫禁城里那位,又出什么新幺蛾子?” “皇上那里,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我此前说过,从他对付藩王勋贵的布局来看,先易后难,有想法,也有些手段,却是缺乏魄力。” “嗯,这个听王爷说起过。按照先生的想法,真正有手段有魄力的,做事都是先难后易。收拾了难的,易的那个翻不了天。” “没错。” “既然紫禁城里那位没有什么新变化,先生担心什么?” “我担心昱明公师徒。最近他收了一个弟子,然后传出他悟道的消息,接着是他们师徒,公开结成文社,正式开宗立派。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引起的一些波澜,让我有些看不透了。” “啊,连先生都看不透,难道里面有什么大阴谋?”齐先生惊问道。 肃忠谋看了一眼一惊一乍的齐先生,脸上闪过不满。 “我们算计别人,别人也在算计我们。盛国公父子,有个弱点,就是有些小看天下英雄。我们可不能像他们。” “先生多虑了。王爷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蛰伏中原,紫禁城里的那位,都对他放心不已。而且王爷英明神武,又有先生这样聪明绝顶的谋士辅佐,肯定能大业功成。” 肃忠谋不言语了,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突然问道:“惠兰还好吗?” 站在他身后的齐先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语气平和地说道:“林姑娘安好,日夜盼着先生回去。” 此时的天,更阴晦。仿佛天上也在下雪,一层贴着一层,把往日明亮的阳光都给遮住了,只剩下这灰暗的光,吝啬地撒向各处。 看着天色好一会,肃忠谋悠悠地长叹了一声。 “有一年半没见她了。” 正文 第179章 江州城风波(上) 洗尘公子在洪州城码头上船,飘然而去。 经过富口县,又盘桓了几日。他天天坐在城西码头的酒楼上,看着热闹的商业区,想要把里面的玄机看明白。 最后长叹一声又上船,出湖口,转长江逆流而上。到了江州城,他忍不住又上岸去。刚进城,就发现城里有些热闹。 “怎么回事?” “这位公子,今天是江州府试的第二天,下午就要考完,各县考生的家眷们都来接学子们出庠。” 府试? 洗尘公子考过科举,知道本朝的科制,与前朝大同小异。县试、府试、院试是童试。县试合格是廪生,府试合格是童生,院试合格是秀才。 中了秀才才有资格去参加乡试,考举人。 所以府试也很重要。 “府试不是四月份吗?江州怎么到年底了才举行?”洗尘公子随即想到,“哦,明年皇上要过四十岁万寿节,内阁为示普天同庆,决定明年加一场恩科。现在府试,下月院试乡试一块连考,这才赶得上明年的春闱。” 原来如此,那这次府试显得更加重要。要是合格了,院试乡试一块考,祖坟冒青烟,说不定能中举考进士! 嗯,豫章文风蔚然,人才辈出,是读书的窝子。江州也差不到那里。洗尘公子不由自主地往府庠那边走去。刚到街口,看到有兵在那里守着。 原来有军汉在考场外面关防警戒。 “公子,这是哪里的兵?”书童云霄好奇地问道。 “这是江州守备营的兵。” “公子,为什么是守备营的兵,不是巡防营的吗?” “你啊,不懂国朝的兵制。走,去附近的茶楼坐坐。仁勇,你去送个信,我要约见森哥。小心点,别让人察觉。” “小的知道,公子请放心。” 到了茶楼,洗尘公子要了一间二楼的雅间,即清静,还可以看到府庠和正门外的街道。 等上了茶,洗尘公子喝了一口,跟云霄继续解释起来。 “我朝对前朝卫所军制做了改动,现在天下大致分三种兵。边军,分十五镇,其中包括边军抽调轮值的禁军,全是精锐,叫军;卫军,我朝在内地冲要、羁縻等地设立卫镇,共四十六镇,名为军镇,实际与守备营相差无异。” “守备兵。每府都有守备营,少则一两千兵。要紧地方,有三五千兵。再下面就是各县的乡兵。守备兵和乡兵良莠不齐,都只能叫兵。” “军校是世袭的,子孙传承。但兵有募有征。乡兵是征召的。地方青壮,需服两年兵役,此后十年间,每年需操练一月。守备兵、卫军边军,都是招募的。其中也有部分世代军户。” “至于你说的巡防营,是后来才增设的,用于巡警捕盗,绥靖地方。跟巡检司、防汛营、押漕营的杂兵差不多。” “原来如此。听公子一说,我全明白了。” “江州是要害地,守备营应该有三千兵,负责辖下五县的防务。这里又是长江要津,右路水师在这里有水寨,也有一营兵。” 说到这里,洗尘公子像是想起什么,不由陷入沉思。云霄看到这情况,不敢做声,只是在一旁老实地泡茶。 过了一会,有人轻轻敲门。云霄连忙上前,跟门外的人嘀咕了两句,拉开了门,让进来一位人。 给他把茶端上,云霄自觉地出去了,只留下那男子和洗尘公子两人。 “没有人注意你吧。”洗尘公子问道。 “公子放心。今天这片人多,各县的都有。而且我又化了妆。没人注意我,也没人认识我。”那男子答道。 “哦。”洗尘公子应了一声。 “公子唤我来,有什么事要吩咐?” “岑益之在江州城,最近折腾什么?” “主要几件事。一是继续刷卷宗破案子。这几天,他一口气破了十五件陈年冤案,在百姓们的名声,更上一层楼。二是整顿乡兵。” “整顿乡兵?” “是的。前些日子,他破获两起乡兵奸淫民女的案子,加上安德县一些乡兵,借着熊百鸣大肆捕盗的机会敲诈勒索,大发雷霆,以此为契机开始整饬各县的乡兵,重新编练。重点是德化、昌建、安德三县。” “乡兵,呵呵,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昱明公的得意门生!靠乡兵,真是不自量力。”洗尘公子冷笑几声,“还有吗?” “还有就是跟德化县吴知县,暗地里继续筹划浔阳码头扩建改造事宜。” “嗯,上回不是被府学教授江老夫子顶回去了吗?” “不死心啊。这里面牵着多少政绩和利益,岑益之可能无所谓,可吴时斐,还有那位躲在后面的黄太尊,舍不得啊。” 洗尘公子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脸色微微一变,“这个岑益之,京师一个天桥改造案,打了勋贵们的气焰,拉了一帮盟友。现在在江州城也是这样,只是这次他拉的人我们看到了,打的人又会是谁?” 正说着话,楼下街道喧闹起来,依稀有人在一片鼎沸中叫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那男子脸色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洗尘公子示意他稍安勿躁,对门外说道:“仁勇,去看看。” “喏!” 没过多久,喧闹声不知为何慢慢地沉寂,仿佛是被街道那边传过来的声音给盖住了。 那声音很整齐,但听得出是数百人同时发出的。哗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像是上百条小溪流汇进了大江大河,惊涛骇浪扑面而来。 洗尘公子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看到整个街道被藏青色淹没。 数百青壮,穿着藏青色土布制成的衣裤,腰间挎着刀,手里持着长矛,身后背着一件蓑衣,头戴一顶灰棕色的斗笠,穿着一双千层踢死牛布鞋。那哗哗的声音,就是鞋底踩在街道石板上发出来的。 这些人,光看打扮,如果没有身上的刀枪,还以为是乡下的村民结伴进城。他们一路小跑,只见人头耸动,一个个方块却依然保持整齐。 “嘀嘀——嘀嘀,”随着铜哨声响,这数百兵分成两大股,向府庠围去。 “这是哪里的兵?”洗尘公子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问道。 “这就是岑益之整饬编练的乡兵。”那男子神情复杂地答道。 “什么?”洗尘公子满脸惊讶,随即强笑道:“看卖相,似乎还不错。只是不知道真打起来能顶多久?” “听说岑益之下一步要派这些乡兵去剿除清溢山、匡山和雄山的盗匪。” “让他们见见血。”洗尘公子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从另一边的街道上,也走过来数百兵。他们穿着都是经制官兵的衣甲,只是稍有不同。 “公子,这是右路水师驻江州营的兵。” 看着这些水师兵也向府庠围过去,洗尘公子站在窗外遥望了一会,转头过来问道:“江州府试,是守备营的兵在关防警戒?” “是的。” “这次府试谁主持?” “原本该由黄太尊主持。可他前几日突然染了风寒,病了。按规矩该署理同知的岑益之主持。他却说自己只是秀才功名,主持府试,才德不够,坚决推辞。最后说定,黄太尊拟订了五个题目,由府学教授江老夫子主持。” 听到这里,洗尘公子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个岑益之,好算计啊!” 正说着,看到一行人骑着马过来了,为首的正是岑国璋。 “他哪里来的马?” “安德县的熊百鸣立功心切,组建捕盗队,还从私囊里拿出重金,托关系从陇右购得三十多匹河曲马,千辛万苦运到安德,只选出十五匹良马来,组建了马队。前些日子岑益之去安德查出弊端,斥令熊百鸣严加整饬捕盗队,顺手把马队的马匹全部征用了。” 正说着,从府庠那边跑出来几个人,都是军官模样,带着三四个兵,气势汹汹,对着岑国璋冲了过去。 “有好戏看了!” 正文 第180章 江州城风波(下) 跑出来的这几人,带头的是江州守备营千总高始,是江州守备张典文的心腹,也是负责这次府试关防的主官。 “岑大人,你什么意思?”高始阴沉着脸问道。 他这千总,好歹也是正六品武官。本朝也没有前朝那么文贵武轻严重,所以他并不怵岑国璋这个从六品文官。 “本官接到检举,说本次府试,有人徇私舞弊。”下了马的岑国璋冷冷地答道。 他在京师半年,跟着西山大营的兵学会了骑马,至少学得有模有样。骑马确实很威风,只是一段时间没骑,现在骑了一会,大腿两侧被磨得生痛。 高始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眼睛里闪过慌乱。 他强自镇静道:“那回科试没有检举?回回都查,那顾得过来。不过岑大人谨守职责,在下佩服。既然有检举,请转交给本官。我身为本次府试关防官,会协助主考官,江老夫子一并查清此事。” “检举书里说,关防的守备兵军官,还有江老夫子,都是涉案人员。按律,你们当回避。” 岑国璋脸上恢复了淡淡的笑容,语气也变得平和起来。 高始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蹦老高,指着岑国璋叫唤道:“岑国璋,你不要欺人太甚!居然敢诬陷我们守备营!” 岑国璋淡淡地答道:“本官是江州府通判,署理同知,有勘察不法,缉捕案犯,审理断案之责。也是巡察地方的监察御史,有纠违察奸,厘查军民不法之权!” 高始知道今天不能善了,但事到如今,只能硬撑下去。 “岑国璋,我才不管你这个责,那个权的,老子归都司管,没有都指挥使大人的军令,你敢动爷爷试一试!” “高千总,我劝你一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还是赶紧带了你的兵,回营去。你要是敢怂恿兵丁,与乡兵和水师火拼。本官就上书陈报藩司都司和京里,说你带兵造反!” 说到这里,岑国璋的身子微微前倾,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气像极了《笑傲江湖》里的古金福。 “可是要杀头的!” 高始微微后退了半步,然后给身后的心腹递了个眼色。 那小旗大喊一声:“岑狗官,欺人太甚!敢欺负我们守备营,今天爷爷跟你拼了!” 说着带着五六个人,向岑国璋冲了过来。 高始脸上微微带着笑。不用兵器,只用拳头,不算造反,只能算斗殴。先把局面搅浑,造成混乱,然后让府庠里的那些家伙赶紧收拾好。 没得证据,这糊涂官司有得打。 岑国璋纹丝不动,罗人杰和四位护卫从他身后闪了出来,举着十支短铳,二话不说就开火。 砰砰乱响,街边上看热闹的路人吓得四处乱窜。硝烟过后,那位心腹小旗首当其冲,身上多了四五个窟窿,满身是血,躺在地上。 一起躺在地上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死透了,一人的肩膀和腿上各中一弹,在地上打着滚哀嚎。 其余两个兵,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 高始不知是被吓得还是气得,身子也在发抖,指着岑国璋,“你...你...” 这时他想起,皇上有御赐十二支短铳给岑国璋,准允带着护身。这事在都司报备过的。当时大家还笑话岑国璋仇家太多。 现在用在他头上,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憋屈。 你怎么可以二话不说就动枪呢?还能不能讲点道理。 这时,从岑国璋身后转出一个虎背熊腰男子,他短发僧袍,一看就是还俗的和尚。 怀里抱着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几把刀,走到死伤者中间,念句“阿弥陀佛”,手一撒,哗啦一声,这几把刀落在死伤者旁边。 看着常无相转回去的背影,气抖冷的高始,眼泪水都下来了。你们这些文官,怎么这么坏呢? “守备营小旗某某,被揭发有不法行径。狗急跳墙,带着手下意图行刺岑大人,现已被我等当场击毙!” 罗人杰高声宣布道,环视了一圈,那些守备营的官兵,看到他的目光,都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岑国璋则继续劝着高始。 “高千总,科场舞弊,身为从犯,还有生路。造反谋逆,无论主从,都是死路一条。你可要想好了,千万不要自误。” 高始站在那里,脸色由白变青,又变红,最后变黑。几经闪烁后,他下定了决心。 “传令,回营!” 随着高始的命令,守备营交出府庠关防,撤回营地。岑国璋带来的乡兵和水师,正式接管关防。 常无相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太师椅,摆在街道中间。岑国璋就坐在那里,其余众人各自忙开。 很快,有把总等军官流水介地上前来禀告。开始最多的是说抓住某县的某某,私藏手抄,夹带经书。 后来,开始有禀告说核对名单,查出某县某某,非本人,是雇来的秀才童生枪手。又后来,有禀告说查证过,某县某某的试卷,笔迹不符,是府学某某训导代写的。 最后,几个乡兵架着垂头丧气,一脸死灰的江留尔过来。 岑国璋坐在那里,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不客气道:“亏你还是科场老前辈,皇上钦点的进士,居然干出这等违法乱纪、有辱斯文的丑事来!给我送回家去,严加看管,等着本官的参本吧!” 罗人杰在旁说道:“大人,要不要派人看住他?免得上吊自杀。” “呵呵,这老东西,有胆子收钱舞弊,绝没勇气上吊。拖走,赶紧拖走,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岑国璋一脸厌恶地挥挥手。 洗尘公子站在窗边,一双俊目死死地盯着坐在街道上,宛如千百墨浪中一朵青莲的岑国璋。 或许是他盯得太死,又或许目光过于凌厉,岑国璋似乎有所感应,转头望了过来。 洗尘公子连忙离开窗边,跌坐回座位上。 同样目睹了一切的男子,神情不定,迟疑地问道:“公子,岑国璋这是弄哪样?” 洗尘公子缓了几口气,慢慢地说道:“乐王收买地方各营校尉的手段之一,就是勾结县学、府学里的官员,帮他们的子弟科举舞弊,获取功名。” 听了洗尘公子的解释,那男子了解到,那些军户军官们,多半是两手准备。长子子承父业,次子或老三走文官仕途,最少也要有秀才举人功名。 一文一武,在那些丘八看来,这家业就稳了,基业长青。 乐王出面帮他们去打通关系,徇私舞弊,批发功名,正中他们的下怀。 看刚才这情况,差不多也是这套路。府学江老夫子为首,带着那些个训导们,收钱帮人舞弊。负责关防的守备营兵丁,奉了上令,搜查时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协助舞弊。 “公子,这岑国璋哪里得知的消息?” “人家在豫章有根基的。富口县,多少心腹。那里又地处要道,消息灵通,什么打听不出来。看他赴任江州城以后的举动,多半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然后跟黄彦章暗中商议,设下圈套,让江老夫子和守备营往里面跳。” “公子,你说他被江留尔当面驳斥,忍气吞声巡察各县,其实是装样子的。”那男子诧异地问道。 洗尘公子却无暇回答问题。他的脑子被岑国璋的手段惊住了,随即想到更吓人的东西。 豫章这地方,东、南、西三面环山,还都是崇山峻岭,道路不便。唯独北边,有平原,有湖泊,又靠着大江,坦途便利。 偏偏丘好问在富口,卡住水路,岑国璋在江州城,卡住陆路。就算乐王趁着昱明公和朝廷官兵主力被牵制在黔中,无暇顾及豫章,举兵造反。只要这两个地方一联手,乐王就会被封死在洪州一带。 等昱明公腾出手来,带着平土司得胜,士气高涨的朝廷官军,云集江州富口,水陆并进,轻轻松松就能平了乐王。 “好手段啊!”洗尘公子赞叹道,心里也有几分庆幸。 幸好你们用事太急,被我看出来了。既然江州城成了关键,那自己早早布下的棋子,也能派上大用处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那男子,笑着道:“森哥,你立大功的机会来了!” 正文 第181章 老师昱明公来了(上) 寒冬腊月,天气酷冷,江边更甚。 江风凌厉,像是千万把刀子,一刀刀地剔着你的骨肉。一群人站在江边的码头上,缩着脑袋,跺着脚,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像霜打的鹌鹑。 看着这伙人,远处不明就里的船夫忍不住说道:“这帮孙子抽什么风?寒冬腊月的来江边干什么?喝西北风啊。” 旁边的同伴连忙说道:“哥哥,不要说话,少招祸!那些都是官老爷,没看到他们都戴着乌纱帽,穿着各色的官袍,胸口的补子上绣得有鸟有兽。” 这帮百姓嘴里抽风的孙子,真是一群官老爷。 打头的是江州府知府黄彦章和江州守备、守备营统领景从云,他们各领一队,是江州府的军政领导班子。 在黄彦章身后的是通判、署理同知岑国璋,推官叶之训,德化县知县吴雪村,富口县知县丘好问,安德县知县熊百鸣,昌建县李知县...府衙经历司经历沈有余,知事丁时贵,照磨所照磨岑毓祥... 在景从云身后,是右路水师江州营统领鲍溪峰。 他以前叫鲍细风,是原大江盟江州分舵舵主。再下去是江州守备营暂署千总罗人杰,乡兵千总王审綦,... 今天他们云集于此,是要迎接兵部左侍郎加左副都御史衔,巡抚荆楚、提督军务、节制施、靖、思、播、顺、水、普、宁诸州、兼理粮饷的钦差大臣王云,王昱明公。 看着灰蒙蒙的江面上没有一点船帆的影子,黄彦章跺跺脚,伸手在火笼子上烤了烤。有了点热量,吐出一口白气,对身后的岑国璋低声道。 “江留尔定的是秋后问斩。这是大为震怒的皇上御笔拟定的。这是他登基以来,科试第一场舞弊案。就是要拿江老夫子的头祭旗,警示宵小啊。” “这老东西,被弹劾革职过一次,还不知道收敛,反倒胆子越来越大,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六十五人舞弊,本次府试考生总共才四百六十人,胆子太肥了。” 岑国璋也把手伸到火笼子上,愤愤地说道。 黄彦章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那老东西确实不是个东西。守备营张典文一伙人,也太肆无忌惮了。六十五人中,有四十一人是守备营、各县乡兵军校的子弟。也好,把他们一窝端,正遂了益之老弟的心意。” “谢子明兄帮忙。对了,上次下官跟兄台提的那个建议,等到时机有变时,兄长亲自押送一批德化藩司大仓的粮食去荆楚...” 黄彦章左右看了看,周围的官员都自觉地与两人保持着距离。风声又大,正好盖住了两人的窃窃私语,不用担心被人听了去。 “谢过益之老弟的帮忙策划,只是危难之际,身为江州一府之首,我岂能轻离。再说了,乐王真要是谋逆了,朝野震惊,我不在江州,说不过去,会遭清流非议的。” 什么轻离非议,都是屁话!无非是既不想在叛军围城时留在江州,又怕损了名声,更担心分润不到平叛的军功。 “子明兄,你还真的怕叛军把江州城围死?放心,江州城北面是长江,有右路水师在,绝不会是孤城。” 岑国璋轻轻一笑。 “届时子明兄押粮去了潭州,我悄悄先给老师打个招呼,到时请他下个札子,委托你在那里招募壮勇,不就有了借口留在那里。” “等时机转缓,我悄悄给子明兄一封急信,你再带着招募的壮勇,赶在我老师的平叛大军前面,回援江州,这事不就齐活了吗?” 听完岑国璋这推心置腹、考虑周全的话,黄彦章作为一位江湖老梆子,也有些感动。能帮自己帮到这一步,这朋友,不,这兄弟真是没有白交啊。 “益之啊,啥话都不要说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两人正情真意切时,有人叫唤道:“大人,大人,有船上来了。” 过了一会,一艘快船靠岸,脸蛋被冻得发青,却满是兴奋的泽彭县于知县上前来禀告道:“太尊大人,岑大人,诸位同僚,昱明公的仪仗,一刻钟后就到。” “泽彭县辛苦了。”黄彦章客气地说道。 在身后,大家无声无息地按照官职高低,有秩序地排好。于知县客气了两句,老实自觉地站在丘好问身后。 刚才还乱七八糟摆在这里的火笼子、吃食盘子,连同刚才伺候的随从下人们,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群人整齐肃穆,毕恭毕敬。 一刻钟后,果真看到十几面大帆飘了过来,随即十几艘大船靠岸。打头的大船跳下一人,高声唤道:“钦差王大人到,江州府的诸位大人,请依次登船,参拜圣旨和王命旗牌吧。” “遵命!” 岑国璋抬头一看,嘿,原来是熟人。正是自己当顺天府署理通判兼南城巡城御史时,临时充任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西山大营左六营统领,钱富贵。 他也看到了岑国璋,那双圆圆的眼睛眨巴了几下。 众人上船后,依次排好,官职小的都排出船舱,站在甲板上。 黄彦章、景从云打头,带着众官对着王命旗牌,以及供在那里的黄绸圣旨恭敬行礼,齐声道:“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王云身穿绯袍公服,站在旁边,代答道:“圣躬安。” 一套仪式算是结束,该轮到黄彦章上场了。 “王大人,下官江州府知府黄彦章,代表府衙及辖下五县官员,恭候大人尊驾多时。万请大人莅临府衙,好让下官们聆听训示。” 景从云也连忙附和道:“下官江州守备营统领景从云,代表江州府军校兵勇,恭请大人莅临,以观军容。” 王云捋着胡须,看着两人,目光又在岑国璋、丘好问身上打量了一番,缓缓说道:“圣旨催得急,江州城我就不多待了。只是城里有故友,我去他家坐坐就好。现在是巳两刻,中营官,传令各队歇息,未时一刻继续出发。” “遵命!”钱富贵连忙应道。 王云对着黄彦章等人挥挥手道:“你们都辛苦了,散了去吧。” 得,喝了一早上的西北风,就得了这么一句话。 黄彦章等人羡慕地看了看岑国璋,悻悻然地各自离去。 正文 第182章 老师昱明公来了(下) “老师,这边请。” 岑国璋在前面带路,引着王云一行人往家里走。 在王云后面,依次是薛昆林和钱富贵。 到了院门口,钱富贵停住了脚步,拱手道:“昱明公,益之兄,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吩咐就是。” 请了几次,钱富贵就是不愿进,岑国璋只好请老师师兄进去。 领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岑国璋用手扫了扫院子,笑着说道:“老师和师兄见谅,寒舍简陋,多多包涵!” “你这院子,不简陋了。” 王云答道。 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没修多久,砖瓦都见新色,位置又好,没有上千两银子,拿不下来。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虽然吃了不少苦,但从小长在富家,骨子里是俭朴不了。所以也没法要求你们戒奢守俭。但是有一点,不能盘剥百姓的血汗。” 王云的话刚落音,薛昆林马上接话了。 “老师,小师弟可是财神,赚钱的本事有目共睹。就算是原本以为会大亏的《京华时报》和《文报》,被他指点搞广告,立即成了聚宝盆。他一身的本事,眼珠子转一转,就能赚大钱,用不着吃民脂民膏。” “仑樵,知道你受了益之的指点,也赚了不少钱,才如此忙不迭替他辩解!” “老师一眼就看破了我的私心啊。” 师徒三人笑哈哈地走进二进院子,丘好问早就在院门口等着。 他双目赤红,上前长揖但:“学生见过老师!” “你啊,你啊!哪里都好,就是太心高气傲了。科试除了文章之外,运气更重要!” 王云扶起他,看着这位爱徒,满脸的痛惜。 “你文章不比任何人差,唯独缺了运气。时也,命也!你何必耿耿于怀!”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岑国璋,顺手指过去说道:“你看益之,国子监得了个俊士,也高兴得大宴宾客,何曾像你!” 岑国璋笑着答道:“老师,我跟丘师兄还是有区别的。丘师兄考进士中状元,伸手可得,只是差那么一点点。所以才心有不甘,满腹郁愤。” “我不同。考中秀才都是列祖列宗保佑,得了俊士功名更是天上掉馅饼。进士状元,离我太远,做梦都不会去想,反倒通透了。” 众人听完了,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刚才郁郁的丘好问也展颜开笑。 薛昆林指着岑国璋,笑得只发抖,“老师说你是个泼皮猢狲,真没说错。” 等众人慢慢平息下来,王云面带微笑开口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观澜、仑樵,你们的修心功夫,还差些火候啊。” 薛昆林眉头一皱,拱手问道:“老师,博瀚公说要存敬怀慎,是不是一样的道理?” 王云摇了摇头,“那样的修行是错的。存敬怀慎,只是态度而已。你存敬,敬什么?鬼神,天地吗?怀慎,慎什么?小心谨慎吗?” 薛昆林连忙说道:“还请老师点化。” “敬,敬信念理想。有人敬天地,有人敬圣贤。天地飘渺,圣贤千古。我们到底敬什么?” 王云深深地看了岑国璋一眼,“以我看,敬天地圣贤,无非敬得是真理。天地运行,圣贤阐明的,难道不是真理吗?” “…即为真理,当慎之又慎。不可轻弃,也不可轻信。须得实践检验,真伪顿明。又与时俱进。前秦以法家灭六国一统天下,然不过二十年,就失其鹿鼎。前汉却以黄老定天下。” “由此可见,真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好比夏天穿罗纱扇扇子是真理,可到了冬天,穿棉袄烤火笼却是真理…” “由此而论,存敬怀慎只是皮毛,与我此前说的致良知、格万物一样,是追求真理的修炼功夫的一种。也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样,是修炼的一种境界。以皮毛为首要,有本末倒置之嫌。” 丘好问听得如痴如醉,黯然道:“离开老师数年,发现自己落下太多。真恨不得辞去官职,日夜跟在老师身边,倾听训话。” 薛昆林沉默不语,他狐疑地看了岑国璋,询问的眼神递了过去,结果那小子偏偏故意转过头去。 将老师师兄请到客厅坐下,外面响起玉娘的声音,“相公,请容我等拜见昱明公。” “拜会老师和师兄,是应该。”岑国璋应了一声,出门请玉娘四女进来了。 “妾身见过昱明公,见过仑樵师兄,见过观澜师兄。” 玉娘抱着大姐儿,施华洛、俞巧云、白芙蓉在后,躬身行礼道。顿时只见一屋子艳光夺目,暗香氤氲。 “起身吧。” 王云叫起后,指着这莺莺燕燕,对岑国璋说道:“益之啊,你是哪样都没有落下。” 摇了摇头,看到大姐儿在那里呀呀地叫道,心里一乐,“大姐儿在叫唤什么?难道我上次给你取得名字不好吗?” 说了几句笑,玉娘抱着大姐儿,带着三女告辞。 不一会,饭菜流水介地端上来,摆放好后,下人们全部退下,常无相也转身离开,顺手关上了,把这里留给了师徒四人。 “益之,观澜,准备得如何?”王云开门见山问道。 “一切妥当。就差药引子了。”岑国璋答道。 “那就好。益之啊,药引子由你负责,可要用好了。” 岑国璋微低着头,脸上闪过不忍之色,随即抬起头,答道:“老师放心,药引子保证按时下下去。” “嗯,”王云点了点头,又指着薛昆林道:“仑樵会在江州滞留十几日,负责将德化、舒州等处的部分藩司库粮、棉衣等物,清点解运至潭州。此外,过几日,陆续会有贵客到,益之,你要好生接待。” “贵客,谁啊?” 薛昆林轻轻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岑国璋顿时明悟了,“原来是他们,看来老师也是不喜欢他们。” “这些人,各个自命不凡,自恃其高,去了前线除了扯后腿,并无大用,还是留在后面,一路慢慢游玩吧。” 王云不客气地说道。 说完他反问岑国璋,“益之,给你布置的功课,做得如何?” 听到功课就头痛,岑国璋连忙转移话题。 “老师,学生事情有点多。忙着整肃地方,又要想法收拢守备营和乡兵。前些日子,江州城又来了位怪人,我一直没猜出是谁。” “怪人,叫什么名字?” “人家都叫他洗尘公子。” 洗尘公子,怎么不叫洗车公子呢? “原来是他。” 岑国璋闻声转向薛昆林,连忙问道:“薛师兄知道此人?” “此人名叫隋黎檀,盛国公家的老三,号洗尘公子。修心公子、洗尘公子、把月公子、问情公子,号称京师四大公子。” 王云接言道:“这四位我都接触过。修心公子长于词,把月公子擅于画,问情公子精于乐,这个洗尘公子,表面上制艺不精,诗画不长,乐词不通,实际上却是最聪慧的一位。工于心计,长于谋略。益之,千万要好生小心,他来豫章和江州,必有用意。” 岑国璋缓缓点头,“不知老师和师兄,能否再给我介绍下这位洗尘公子,尤其是他往日的所作所为。” “我说给你听。这四人都曾经想拜我为师,被我拒绝了。不过交情还在那里,所以对他们四人,我了解比较多。”薛昆林说道。 “好,谢过师兄。” 吃完饭,王云赶往码头,临上船拉着岑国璋和丘好问的手说道:“乐王作恶多年,豫章百姓苦其久矣。我早就想除去他,只因皇上另有所图,才克忍至今。而今大势已至,关窍尽在你二人手里,守住了,事就成,能为民除害!守不住,功亏一篑。你们二人一定好生记住!” “学生记住了!” 正文 第183章 不识匡山真面目(上) 否极泰来,冬去春来,正弘五年开元节一过,看着就暖和起来。 匡山山脚下,也开始复苏。这里一团绿,那里一簇翠,在一片寒春中展出生机。 偶尔看到几朵迫不及待的小花,在肃杀的荒野中绽放,添了几分别致的春芳。 “急了,有些急了啊。” 看着那几朵花,岑国璋过了许久才感叹道。 常无相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说道:“老爷说得没错,不应时节,只为出风头,开得早,败谢得也早。等到百花盛开时,却无它的身影,可惜可叹!” 岑国璋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和尚,成了亲,明了人伦,仿佛悟了大道。” “老爷说得没错。以前我师父说过,我可能在佛堂上悟不了,在红尘中反而能明悟。” “嘿,你这恬不知耻的样子,很有本老爷的风采啊。” “待在老爷身边久了,都学成人才了。” 岑国璋语气一滞,“无相,你说是跟着百花一起盛开,然后芸芸众生好呢?还是早开早败,肃杀中独芳好呢?” “老爷,各有机缘,各有得失。” “无相,你还真是修成了人才啊。” 这时,唐峻来匆匆走来,岑国璋问他道。现在他是师爷,管着岑国璋的文案。 “英维,都安排好了吗?” “老爷,都安排好了。先去玉皇观看看风景,再去洗月阁耍耍。都说那里的姑子是匡山第一。那些贵人们应该喜欢。” “驻防警戒呢?” “人杰带了五百守备营的兵,五百乡兵,守住了各个关隘。玉皇观和洗月阁也搜过两遍,留得有兵在警戒。” “好,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跟我一起去接那些贵人吧。” 这些贵人有覃北斗的公子,新任的荆楚粮台主事覃徽凤,人称南缘公子;新任的荆楚署理粮台魏国显,人称芷仁先生。 他俩有正职,负责押运江南、江淮、江汉三省的粮食到江夏,再转运至鼎州,以资军用。 有翰林侍读学士徐达贤,人称三明先生;侍讲学士刘穆然,人称四德先生。 这两位是潜邸老人,皇上当年的文胆智囊,这次挂着襄办征讨土司军务的牌子,摆明了是来分润军功。 两人四十岁出头,一个稍高,一个略瘦,都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 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李尉,这回挂着督办湖广转运使的牌子,负责征讨土司所需的兵甲军械的制造运输。 四十多岁,略高微胖,见谁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据说他原是某县的书办,皇上还是皇子时,奉旨去地方办事,慧眼识英才,赏识提拔了他。才不过十余年,从胥吏升为五品的六部属司主官,大顺梦的模板! 剩下两位是年轻俊才,工部主事,李尉的助手严伯伦,东阳侯严式亭严国舅爷的嫡子。他跟另外一位同样才二十出头的男子,结伴而行,很亲近的样子。 这一位名叫苏征文,奉国将军爵,前军都督府指挥佥事。 据说他父亲是皇上的奶兄,潜邸时最信任的心腹。在皇上参加的唯一一次战事,平定河阴岭东交界的民乱时,为救皇上而死。 皇上把他当义子抚养,登基后还赐下宗室爵位-奉国将军,以示格外恩宠。 这七人在薛昆林的带领下,兴冲冲地走上来。 见到了“地主”岑国璋,都客气地打着招呼。只是敏锐的他能感觉得出,这几人,除了覃徽凤、魏国显和李尉有几分真诚尊重外,其余的骨子里透着鄙视和不屑。 尤其是那位苏征文,岑国璋隐隐地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几分深藏的嫉妒来。 客套寒嘘几句,众人沿着山道向上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到陡壁深壑,峭崖渊涧,瀑布众多,姿态各异。 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第一个目的地,玉皇观。 它是匡山第一道观,修在一座云舍雾集的奇峰上。前面灵谷秀丽,山林幽深。后面有一座硕大的瀑布,倾泄而下,悬如白练,浪花翻飞,水雾腾腾,曼绕如纱。 站在下面,你觉得仿佛是从秦汉以来,无数文学大才的诗词歌赋,从天上飞落下来,每一滴水珠,都有一分典故。 道观住持连忙出来迎接,请到风景最好的亭阁上,奉上高山云雾茶。 众人分坐开,先是一起赞誉这匡山美景,不一会便三三两两各自分坐开。 三明、四德两先生,拉着薛昆林、魏国显,聊起制艺来。 三明先生道:“陈朝乾宁年间,丞相介甫公创立经义,以为取士之格,盛朝复仿之,更变其式,不惟陈义,并尚代言,体用排偶,谓之八比,自此制艺举业始立矣...” 四德先生说:“三明先生此言大善,介甫公始立,西陂公传承,至盛朝初年官定成体....流至今日,遗泽士林啊。” 薛昆林笑着接了一句,“制艺体裁始创,你们都说是介甫公。其实依在下拙见,其实是景朝后期的韩退之公,不信,只要把《原毁》读一遍即可。” 众人抚掌道:“仑樵公所言极善,不愧是状元公。” 啥玩意?薛师兄是状元? 听得昏头昏脑的岑国璋猛地一惊。 什么时候大顺朝的状元这么不值钱?自己身边就潜伏了一位。大半年了从来就没听老师和师兄们提起过,仿佛薛师兄这状元是捡来的,见不得人。 或许在师门里,状元真不算什么,所以没人当回事。 嘿,我的师门这么牛比!岑国璋觉得腰杆直硬了三分。 接着这几人又继续谈起制艺,什么传承流派,什么云间派,信阳派,接着又从制艺说到闲雅。接着又说到本朝的文人雅士。 挥翰临池,朝中陈天官独步天下;吉金乐石,武英殿大学士汪兵部是翘首;赋诗填词、文章尔雅,博翰、典林两公不分仲伯;博识强记、实务策论,非昱明公莫属。就连覃北斗,也写得一手好书法,与都察院洪右宪不输上下。 岑国璋听了脑子发晕,云山雾海,连半个字都插不进去。便寻了个机会,慢慢踱到另一处。 这一桌以苏征文为核心,覃徽凤、严伯伦、李尉围着他,听讲得津津有味。 “如果让我守江州城,匡山是要害,不管他来五万十万,我只要在匡山放一万人,守着要隘,这江州城就守住了...” “治军当以明纪为上,兵众听命,如臂使指,方可百战百胜。如何让兵众听命?恩威并施...” 侃侃而言,眉飞色舞。等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李尉笑着说道:“今日得缘讨论兵备军务,听苏奉国高论,受益匪浅啊。岑益之是昱明公的得意学生,也说说你的高见...” “高见,没有上过前线见过血的人,能有什么高见?” 没等岑国璋回答,苏征文抢着说道。 “这世上最多的是纸上谈兵,读过几部兵书,并自诩淮阴侯转世,姜太公再世。实际上见了血就晕头,看到千军万马,连尿都要吓出来...” 苏征文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不是针对在座的,大家不要乱想,我只是针对某人。 严伯伦,这位皇上的亲表弟,非常合格的捧哏。 “征文哥十五岁时就跟着临海公出巡过兴安岭黑水,亲手斩杀过十余位末邪人。” 众人连忙道:“果真厉害,佩服佩服。” 岑国璋带着笑,跟个没事人一样,混在大家中间,一起说着话。 苏征文淡淡一笑,仿佛大家的恭维对他如浮云。 “如果洪州有变,叛军无非兵出两路,水路出富口县,陆路出江州,两路合兵一处,饮马长江!富口县有右路水师,不足为患。关键在江州城...” 苏征文就差说乐王在洪州举旗谋反了。这家伙把这事说得如此明目张胆,岑国璋心头忍不住乱跳。这厮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覃徽凤悄悄地看过来,见到岑国璋不动声色,转回头继续满脸是笑的倾听着。 正文 第184章 不识匡山真面目(中) “我当上书皇上,自请守江州城,只需精兵两万,再配以良将十员,我能将此城打造得固如金汤...” 苏征文开始讲述自己的部署计划。 “...某在匡山屯兵一万,以为城外支撑点,与江州城里应外合。敌攻城,则匡山伏兵攻其尾;敌攻匡山,则江州城守军攻其侧...所以守住匡山,就守住了江州城!” 屯兵守匡山?匡山方圆四百多里,你怎么守?守哪里?到时候被叛军抓住匡山守军尾巴,给予痛击时,城里大军救还是不救? 还里应外合?江州城到匡山最近的山脚也有四五十里路,有足够的空间在中间打个埋伏,破了你的如意算盘。 纸上谈兵啊! 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这厮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要守江州城的心思。 他的部署方略说得头头是道,光看今天的情景,真得能忽悠住一些不明兵事的人。 还有他跟皇上的亲近关系,到时候呈上一封奏章,要求守江州城,皇上真的极可能委他为钦差,全权主持江州防务,那就全瞎了! 抢功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这货看上去不像一个真正能做实事的人,心思太多了。到时候他主持守江州城,侥幸守住了,都好说。要是没守住,那就事大了!所有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乐王的叛军会毫无阻拦地冲进江汉、江淮、荆楚,再顺流而下,直趋江南。要是有心人再趁机接应,整个大江南北全都糜烂。豫章一地之苦,会变成数地之苦! 看苏征文今天表现出来的言行,自视甚高,刚愎自用,对江州城乃至整个豫章的情况不用心去了解,只是见到有大功就迫不及待地上来抢夺。你吗的连守江州城最关键在水师都没搞明白,就敢大言不惭说固如金汤! 这样的人,能守住江州城吗? 想起老师临走前的切切交待,不能再让豫章百姓受苦了。岑国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这货的不轨心思。 看了一会风景,又说了一会话,大家又结伴往洗月阁走去。 “洗月阁,可是豫章有名的去处。据说这里的姑子都是在各地方选买的,骨骼清秀,长相俊美,从小有人教授诗词歌赋。十四五岁就开始出师,陪着上山的贵客达人,说说话,看看景,实在地惬意啊!” 三明先生晃着手里的那把“宁静致远”的纸扇子,很是得意地说道。 “没错,听说谈得投机,那些姑子们还自荐枕席,成就一段佳话。”四德先生在那里摇头晃脑道。 听得两位学问道德皆高的前辈们这么说,几位年轻之辈居然有了几分跃跃欲试的神情,急切地想享受这无比风雅的风月惬意。 看着美景,喝着美酒,玩着美人,确实是不一般的享受,跟以前得青楼勾栏、书寓清院有着截然不同的乐趣。 进了洗月阁,住持老师傅带着监院、知客等人出来迎接,引到清扫干净的阁楼里,然后问道:“诸位贵客,请问是用素菜还是荤菜?” 三明先生笑着道:“到了贵宝地,自然要吃素。只是他们几位年轻人,吃不得太素,备些荤菜吧,不要太油腻就好。你们几位意当如何?” “全听三明先生的。”大家轰然应道。 唯独苏征文又补了一句,“匡山有山有水,备些野味和鲜鱼,这些不油腻。” 住持连忙应道。 这时知客引来了六七位姑子,大的二十岁出头,小的十四五岁,相貌虽然不一,都还清丽,尤其是那位叫彩云的,桃腮丹唇,贝齿明眸,十分地俊俏。 她一开口就问道:“听说来了岑神断岑大人?” 三明和四德先生哈哈大笑,指着岑国璋说道:“岑益之占了地主的便宜,不公平不公平!” 彩云见到这情景,连忙四下行礼,歉意地说道:“各位见谅,实在是岑大人有恩与我等,又从未面对面向大人致谢,故而进门就问起,实在是孟浪了,请几位大人不要见谅。” “只要彩云姑娘做出几篇好诗文,几位贵人肯定是会见谅的。”岑国璋在一旁帮着说道。 众人又一阵大笑。 众姑子穿着其实跟普通女子差不多,还要艳丽些。这让三明和四德先生有了上青楼书寓的感觉,不由大声道:“这景致,必须要作诗。” 众姑子陪着笑,彩云也说道:“我们只是略读过几本书,什么诗词歌赋,都不大懂。到时候写出来的诗,怕污了各位贵人的耳目。” “诸位贵人,不远处密陀寺有位姑子挂单,名叫霞韵,听说曾是海虞先生的妾室,诗词歌赋,堪称一绝。何不请她来,总好比我们让诸位贵人扫了兴致!” “海虞公的妾室?快去请了来!”三明公连忙说道。 四德先生却在一旁冷冷道:“哦,想不到周海虞遣散妻妾,落魄到了这个地步,真是活该!” 岑国璋叫人去请霞韵,然后低声问薛昆林。 “师兄,这周海虞是谁?” “曾是豫章一代名士。当年他连中小三元和解元,名满大江左右。可惜时运不佳,两次春闱皆不中,但留下不少诗词名篇,名动天下。可叹他有一年受好友邀请,游历越秀,在那里遇到几位泰西洋和尚,中了他们的邪术。” 薛昆林长叹道,“从此周海虞不再治经义,赋诗词,沉迷泰西异端邪说,苦学了数年泰西语,然后把泰西诸多书籍翻译过来。那些流洲西夷,根本不懂圣贤之理,写出来的书多半荒诞不羁,翻译刊行了几本,却惹恼了士林。” “有御史上书,弹劾他妖言惑众,先皇下旨将他的书都烧了,严禁刻印刊行,并永不得叙用。豫章士林愤其不堪,将其逐出居地。他靠着好友接济,颠沛流离多地。当今皇上登基,他的好友上书,请求德泽恩赦。可是博翰、典林等诸公恨其入骨,坚决反对,于是不了了之。” “那这位海虞先生现在何处?” “前年听说他在庐州居住,执意刊行了几本书,被当地的士林告发,官府下令驱逐,好像去了松江。” “哦,原来如此。” “真是可惜啊,海虞先生文采卓然,他翻译过的那几本书,我私下看过,有什么数学,几何,物理之说,看上去荒诞不羁,但仔细深思,实际还颇有意义,契合格物的道理。只是他恩师又翁公,恨其弃圣贤绝制艺,被活活气死。” “又翁公是天下有数的大儒,桃李满天下,又与博翰、典林等公交往甚厚。故而士林斥海虞先生为叛徒,唾弃绝离。” 岑国璋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记下。 过了一会,霞韵来了。她二十三四岁,长相与彩云不相上下,但更有一番风韵。 人都到齐,三明先生开始要求写七律诗,有文采的几人挥毫就写,没文采的,如岑国璋、李尉只好在旁边吆喝。 ... “山色花光映画船,颜公堤下草芊芊。万家灯火吹萧路,五夜星辰赌酒天。” 众人连声叫好,作为评判的三明和四德先生,也连连点头,最后评判道:“众人写的诗,以彩云最佳,霞韵其次,仑樵落于下风啊。” 听完评论,正在写第二首的苏征文把纸撕得粉碎。 “写得不好,不该强求,实在有些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笑了笑,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魏国显打趣道:“仑樵兄,你这状元公,怎么还落在了下风?” 大家又是一阵嘻笑,这本是游戏之作,谁好谁坏,根本不当真,状元公落在两女之后,还添了一段趣闻佳话。 “仑樵先生这位状元不行,得请出另外一位状元了。” 大家好奇地问道:“哪位状元?” “岑大人府上,秦淮河十二楼状元,白芙蓉啊。听说她诗词唱曲,绝冠天下,何不请出来,陪大家喝几杯?” 苏征文看着岑国璋,似笑非笑地说道。 岑国璋看了他一会,笑着道:“苏大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对,对,征文喝得有点上头了。不过当初白芙蓉名震京华,众人只闻其声,只睹其文,不识真面目,实在是一桩憾事。征文当初是最痴迷者,看来到如今都不肯放下。” 听了四德先生的话,苏征文笑着说道:“岑大人何不一复古人之风,请出娇妾美眷,让我们见识才色双绝的风采啊?” 妈蛋的,你家的风气是叫老婆小妾出来陪客人? 正要出言怼两句的岑国璋,感觉衣角被人拉住,微微转头,看到师兄薛昆林在给他使眼色,他还抢先开口解围:“此处离江州城数十里,又天色近晚,何必折腾。算了算了!” 其余人闻言轻松一笑,唯独苏征文还不依不饶地说道:“无妨,这里喝完,明天回江州城,自去岑大人府上做客。听说贵府上有好几位国色天香的美艳妾婢,届时还要盛情款待啊。” 岑国璋突然笑了,“苏大人果真是风流人物啊,来,先喝酒,明天回江州城,我定当好生款待。” 正文 第185章 不识匡山真面目(下) 苏征文听了岑国璋的话,以为他服软了,得意地哈哈一笑:“那可要一言为定啊!” 说罢,痛快地大饮起来。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当回事。 而下世风,尤其是权贵士林这块,放荡不羁也是一种受追捧的气质。以美妾艳婢款待贵客,是一种风气。 苏征文深受皇上宠爱,二十岁出头,已经是四品大员,眼看就要青云直上,位高权重,岑国璋顺势巴结一下,也是应该的。 霞韵和彩云看了几眼岑国璋,一个神情复杂,一个有些黯然。 唯独薛昆林,心里有点慌。 苏征文如此羞辱师弟,话里话外要他用妾侍来款待孝敬,你真得当他是善人吗? 他疯起来,不要说我们,连老师都心里发怵。 宴会暇间,薛昆林低声劝道:“师弟,苏征文此子持宠骄横,猖獗恣意,在朝中名声一直不好。上回白芙蓉赴京,此子是仰慕者,疯狂至极。不想突然被皇上派去河朔办事,回来后听闻白芙蓉归了师弟,嫉恨不已。” “只是此子极不好惹,深受皇上喜爱,又与广安郡王是总角之交。其父又与潜邸诸位老人颇有交情。大家看在其父的面子上,多加照拂。动了他,有很大麻烦的。” 看到岑国璋不动声色,薛昆林以为劝住了他,继续说道。 “师弟放心,明天我会和三明先生拉着他,上船直奔潭州,就说是老师的命令。这混小子天底下除了皇上,也就对老师还有几分敬畏之心。” “师兄这话说的,好像我鸡肚心肠,会吃了那小子似的。对了,皇上派那小子去河朔干什么?” “镇守河朔的灵武右镇,是阿布翰人。这些家伙原本居住在呼罗珊,太宗皇帝西征安息时,他们举族投降,以为大军先锋,立下汗马功劳。朝廷先是把他们安置在祁连山下,后来移驻贺兰山,是为灵武右镇。” “近年来灵武右镇军心有些不稳,皇上派了几波御史和钦差去查看,还是不放心,就派苏征文去看看。这厮刚到延绥府,灵武右镇一位参将突然造反了,杀了好几位御史和钦差,但很快被灵武右镇总兵给平息。” 岑国璋心头一动,这事不一般啊。 他又继续问道:“灵武右镇为何军心不稳?” “军中有人嚷嚷,说要回去呼罗珊故地。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屁话!都一百多年了,这些阿布翰人,讲得一口关陕话,生活习性跟关陕普通军民毫无差异。无非是有些人觉得灵武还是太苦了,想换个富庶点的地方。” 说到这里,薛昆林微微侧过身来说道:“上回他们在祁连山下,也是那么闹了一回,于是被移到富庶一点的河朔灵武。这回闹,听说是想去河套。河套多好的地方,‘黄河九曲,唯富一套’,朝廷怎么可能给他们。” “这些事朝中都是知道的?” “当然知道。军心不稳,参将造反,然后又被迅速平息,是人家演得戏,皇上和内阁心知肚明,只是现在腾不出手来,又隔得远,暂时不理他们。” 正说着,另一边的严伯伦在苦苦劝道:“征文老哥,我的亲哥哥,你就少喝点吧。你一撒酒疯,我可拦不住你。” 大家闻声看过去,只见苏征文丝毫不听劝,还在大口地往嘴里灌酒。而且更是肆意妄为,他把彩云、霞韵强拉到身边,自己喝几杯,又强喂两人一杯。同时还上下其手,放浪形骸得像是在青楼里。 大家碍于情面,不好斥责,只好各自喝着酒,找着话题各自闲聊。 薛昆林转过头来,低声道:“这个苏征文,好酒好色,且酒品不好。在京城经常撒酒疯,一撒酒疯就到处跑,见人就打,惹了不少祸事。前月还打了东城御史,被皇上罚了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一个月,被发到军前效用,交老师严加管教。” 岑国璋缓缓点了点头,心里更加笃定。 过了一会,苏征文起身,嚷嚷着要去嘘嘘,非得要彩云和霞韵扶他去。严伯伦见他在几位德高望重先生面前闹得实在不像话,劝了他几句,才打消荒唐念头。 他摇摇晃晃,故意走过来,附身在岑国璋耳边道:“小子,我不仅要把白芙蓉抢回来,还要把你的功劳全部抢走!” 等苏征文小解回来没多久,岑国璋也起身出去,一直在角落站着的常无相紧跟着出去。 “这个岑国璋,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得罪了多少人,怎么这么多仇家?听说遭了几次暗算了。现在走哪里都要带着保镖,哈哈,真是好笑。不像我等,光明磊落,不怕单独走路。哈哈!” 薛昆林气得脸色发白。 自己师弟是因为一心为公,接连捅到了奸贼的痛处,让他们恼羞成怒,才连下痛手。这一点皇上和朝堂衮衮诸公是知道的。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干什么? 正要出言驳斥,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动,薛昆林把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到了外面偏僻处,岑国璋背着手,看着夜色的峰峦叠嶂。今天月色恍惚,整个匡山,隐隐约约,仿佛一头藏在暗处的巨虎。 他头也不回地问罗人杰,“人杰,这一带熟络吗?” “老爷,我和小綦子见天地在这山上带兵拉练,一口气练了两个月,这一片很熟。” “熟就好。无相,这里附近你熟吗?” “老爷,我从小在东林寺长大,你说我熟不熟?洗月阁我来过,以前傻傻的,常被师兄弟们怂恿来偷...” “偷什么?” 听到常无相在关键处收住了嘴,罗人杰十分好奇地问道。 “关你个鸟事!”常无相翻了个大白眼。 “和尚,该不是偷这里姑子的亵衣和内裤吧!”罗人杰突然说道。 常无相的脸涨得通红,他狠狠地说道:“你脱口而出,该不是以前也常做吧!” 岑国璋看着两人在那里低声吵闹,突然看着罗人杰的身影,开口道:“人杰。” “老爷!” “转个身子给老爷看看。” 罗人杰不明就里,稀里糊涂地转了两圈。岑国璋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把罗人杰吓了一跳。 “老爷,你...你有什么吩咐?” “人杰,今晚老爷需要你做件事。” “老爷,叫别人做行不行?我还要值夜呢。”罗人杰哭丧着脸说道。 “不行,就必须你做。” 岑国璋话刚落音,常无相开心地咧开了嘴。 饭饱酒足,严伯伦同随从把喝得摇摇晃晃、胡言乱语的苏征文扶回住所,放好睡下。自己也回了隔壁的住所,胡乱洗漱了一下,也睡了。 睡下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听到苏征文在隔壁大叫,胡言乱语不知说什么,接着听到东西摔到地上稀里哗啦地乱响。 严伯伦恼怒地骂了一声,这个混蛋,又发酒疯了。可是还得爬起来,出了门。这时住在一个院子的覃徽凤、魏国显披着衣服也出了屋,相视苦笑。 三人叫来了随从,让他敲门。 还没敲几下,只听到屋里窗户那里响了一下,几人觉得不好,踢开门冲了进去,只见苏征文正好从窗户跳了出去。大家追到窗户边,只见他手舞足蹈的,尖声乱叫,像是骑着马去打仗。 “坏了,征文又撒酒疯了,千万不要有人遇到他。” 严伯伦的话还没说完,四德先生刘穆然闻声从另外一个院子转了出来,刚看清楚身影,就被苏征文一拳打趴下。 刘穆然捂着脸趴在地上,破口大骂道:“你个苏征文,又发什么酒疯!” 大家在后面跟着跑,看到苏征文疯疯癫癫地出了前院,沿着一条山边小路狂奔,覃徽凤脸色大变,急忙叫道:“快!快些去拦住他!那些山路崎岖,不小心掉下山去,就是死路一条!” 随从们听了,慌忙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追上,只见苏征文脚一歪,从一处悬崖处掉了下去 大家赶到那里,只见脚下黑漆漆得一片,无边无际,像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 正文 第186章 慈悲为怀 积善寺在江州城西南二十里外,是江州府的一座名刹。 这一天,岑国璋陪着四五个月的玉娘,还有施华洛、俞巧云、白芙蓉和大姐儿,坐着马车前去。 今天是岑国璋父亲的忌日,按照风俗要去寺庙上香,做场不大不小的法事,请和尚们念几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往生经》,以尽孝意。 “那苏征文一命呜呼了?” 在行驶的马车里,施华洛问道。 “都摔成好几块,拼都拼不齐,绝对脆生。” “死得好!居然敢抢夺相公的功劳气运,摔死他!”抱着大姐儿的玉娘恨恨地说道。 “这家伙,一门心思想着别人家的漂亮老婆,是个祸害,今天不弄死,明后天不知谁家要遭他毒手。弄死了安生。”俞巧云吃着糖葫芦不在意地说道。 “他窥视江州城的军功,又大言不惭,纸上谈兵,要是真让他窃得江州城的职责,那才是大事。弄死他,也算是为江州十万百姓免一场灾。”施华洛冷冷地说道。 看着这一家人草菅人命的样子,一直没说话的白芙蓉心里有点慌。 她等了会,抬头问道:“苏征文听说跟皇上有大关系,老爷弄死了他,会不会有什么手尾?” “能有什么手尾?老爷安排得天衣无缝,苏征文老早就被常和尚抱着,悄悄丢下那个悬崖。再叫罗人杰穿上差不多的衣服,还有苏征文的鞋子,装作他的模样。罗大哥的身形跟苏征文相近,黑灯瞎火的,旁人都认为是苏征文无异。” “人证,物证,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这案子,除了老爷,谁能看得出来?” 俞巧云轻笑地说道。 “那不一定,有些人怀疑你,是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他起疑了,那就没跑了。”施华洛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谁啊,这么牛比嚣张?” “皇上!” 好吧,当我没说!俞巧云嘟囔道。 “洛儿说得没错,皇上怀疑你,确实不需要你任何证据。” 听了岑国璋的话,玉娘有些紧张。 “相公,你这次有点鲁莽了吧。” 车厢里一片寂静,白芙蓉手指头搅着衣带,委屈地说道:“是我给老爷惹祸事了。” “嘻嘻,你放心,老爷自从被韩苾老贼害过一回后,不再那么鲁莽,这次肯定是谋定而后动。老爷,说说吧,要不然白姐姐羞愧难当之下,要离家而去,到时候你拦也不是,不拦又舍不得。为难啊。” 好吧,我已经习惯了,就当家里养了只乌鸦,还能怎么办! 岑国璋把俞巧云的话当成耳边风。 施华洛却没有,她知道,这个表面上疯疯癫癫,口不遮拦的丫头,实际上因为心思纯真赤诚,看事情看得极为通透,说的话也是无的放矢。 “老爷,是真的吗?” “皇上身边极缺可用的心腹之人。这个苏征文既然如此得皇上信任,为何只被授予位高权闲的官职?” “位高权闲?” “都督府指挥佥事,看上去是四品官,实际上真是闲职。” “嗯,我听义父说,都督府除了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督之外,有实权的就是经历、都事、断事等官。指挥佥事,在各地都司有实权,在都督府,确实是养人的官职。” 施华洛想了想说道。 “还有钦差灵武右镇的差事,表面上看,像是让苏征文去镀层金,让他去揭发军镇不轨之举,好在履历上记上一笔。但是我思前想后,觉得那个时间点就是不对。要是早到灵州几天,苏征文就稀里糊涂地被灵武右镇造反的叛军给杀了。” “杀了?” “叛军杀了好几个钦差和地方官员,也不差苏征文一个。”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那么点意思。” “洛儿姑娘,你可以悄悄问一问你的义父。他是潜邸老人,又管着内班司,肯定知道些底细。” “只是这涉及机密,不大好问啊。” “这有何难?洛儿妹妹在信里把苏征文一案略提下,就说人死在匡山,老爷不仅是地主,还负责款待。现在虽说是酒疯失足摔死了,可毕竟是皇上宠爱的贵要,担心受责备。看你义父怎么回答就知道了。” 白芙蓉话刚说完,发现大家都转头看着她,又有些心慌了。 我说得有问题吗?还是哪里犯了忌讳? “都是聪明人啊,就我傻了点。”岑国璋感叹道。 “嘻嘻,老爷苦恼了。都不是傻子,老爷不好骗了。”俞巧云笑着说道。 车厢里顿时洋溢着轻松的气息,充满了合家欢乐的气氛,然后一路赶到了积善寺。 进了寺庙,住持等人连忙接了进去,收了岑府的三十两供奉,念了十几句“阿弥陀佛”,马上安排了寺里的大德高僧,在佛堂里为岑大人的先考连同先妣,念经做佛事。 岑国璋一行人,则先被引到大雄宝殿,拜见铜铸金身如来佛像。 宝殿里只有岑国璋一家人,只见佛像高耸齐顶,慈悲宝相。数百红幛从屋梁垂下,如帐如帘。烛灯长明,檀香萦绕。 岑国璋与玉娘在前并跪着,施华洛、俞巧云、白芙蓉抱着大姐儿跪在后面。 “大慈大悲的如来佛,我相公虽是一己之念,可也是救她脱离苦海。人生苦集,万般无奈,得救解脱,再成自在。求佛祖保佑,不要归罪我的相公。我愿初一十五吃斋,供奉功德,每月施舍放粥,只求赎此杀孽重罪。” 玉娘虔诚伏地,轻声说道。 俞巧云和白芙蓉听得有些奇怪,太太这是怎么了?说的什么话?听上去好像是为老爷祈福求赎罪。太太是很心善,但是也没到这个地步,为了苏征文这个混账求赎罪。 难道是又怀上后,更加慈悲了,或者是想着多积阴德好给老爷生个儿子? 只是说的话,有些不对头,让人摸不着头脑。 岑国璋跪在那里,双掌合十,双目紧闭,上身笔直,像是一尊石像跪在那里。 倒是协助情报分析的施华洛,猜到了什么,但没有开口出声。 一行人拜完佛祖,刚刚起身,常无相凑上前来,递过一份文书。 “老爷,刚唐峻来急匆匆赶来,说有富口县的急件。” 岑国璋拆开文书,一目十行,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韩尚书府上发的讣告,他府上的二少奶奶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玉娘面色铁青,又重新跪倒在地上,垂泪道:“还请佛祖垂怜,赎我等之罪。” 俞巧云似乎听明白了,她和施华洛神情复杂地看着玉娘。唯独白芙蓉不明就里,一会看着伏地久久不起的太太,一会又看向一脸肃穆的老爷。 与此同时,在潭州城的钦差行辕签押房,薛昆林苦着脸说道:“老师,当时我就知道,苏征文如此无礼,肯定让师弟心里动了念头。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晚苏征文就酒醉乱跑,失足跌入山谷中,死无全尸。” “《黄帝阴符经》有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益之是坚毅果敢,杀伐决断之人。一旦动了杀机,是不会给对手留任何机会的。苏征文是下不了匡山。他可是断案如神的岑神断,想出杀人的法子来,神鬼来了也断不了。” 王云缓缓地说道。 “老师,其余人都好说,就算有疑心,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师弟。可是皇上要是起了疑心怎么办,他可不需要什么证据。” “仑樵啊,你察言观色、以微知著的本事,差益之太多了。他只是默观苏征文的言行,再听你说了有关他的事情,就推断出玄机来了,还八九不离十。” “老师,什么玄机?” 王云捋着胡子,轻声点拨了几个字,薛昆林眼睛一亮,若有所思。 正文 第187章 韩府当大事(上) 韩府讣告的意思是要大办特办。江州府上下不敢马虎。因着岑国璋与韩尚书有旧,家里夫人又跟二少奶奶情同姐妹,肯定要去吊唁。于是上至黄太尊,下至吴雪村等同僚,都请他带去了一份奠礼,以及自己的深深哀思。 岑国璋带着常无相,坐了快船,不过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富口县。 第二天早上,他与丘好问一起去韩府吊唁。 只见府里白布萦绕,肃穆庄严。出门相迎的正是未亡人,韩府二少爷,只是腰间缠着一根白布。 跟着他走进韩府,直入前厅,只见大堂里外像是被用白布包裹了一遍。 正中间是二少奶奶的灵主,左边是二十一位道士,右边是十九位和尚,各自念着道教释门的超度亡灵经文。 旁边有韩府几十位老妈子丫鬟都带着孝,在灵主前跪了一地,哭得地动山摇,只是不知道里面谁是真哭谁是假哭。 两位贴身丫鬟莲蕊和荷枝,格外显眼。她两人身穿重孝,在灵主前哭得死去活来。 韩府二少爷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指着那两位丫鬟哽咽道。 “我与蓉儿没有子嗣,没得人哭孝打幡。这两个丫鬟跟了亡妻多年,感情笃深,甘愿身披重孝,充任孝子孝女,算是尽份孝心。开始时她俩还想着要给亡妻殉葬。现在都什么年月了,用不着。老爷撑着病身,好生劝慰了两个丫鬟,这才算了。” “韩府主义仆忠,不愧是诗书世家,道德人家。”岑国璋赞叹道,随即又问道,“芝山公身体有乏?” “老爷原本就受了些风寒,在床上躺着。听到蓉儿的噩耗,悲痛欲绝,差点痛晕死过去。这三日,老爷一直强撑着身体,主持大事,要不然,在下心悲神惶之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着二少爷还抹了抹了眼泪,显得他不知道有多悲伤。 你伤心个屁啊!真正伤心的是你老子。看得出,韩苾还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比他这窝囊废的儿子强多了。 给二少奶奶的灵主上了三炷香,作揖行了个礼。 岑国璋和丘好问被二少爷引到后堂,拜见韩苾。 一段时间不见,韩苾真的瘦了许多。他颧骨高耸,脸颊现出一个凹坑。双眼赤红浮肿,不知道暗地里哭过多少回。 他穿着一件素色衫袍,脚上的布鞋各缀着块白布。拄着拐杖,坐在那里,好生悲切。 见了礼后,岑国璋和丘好问劝道:“芝山公节哀顺变,不要伤了身体。” 芝山公哀叹了一声道:“唉,合府上下,远近亲友,都知道这个儿媳,比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强上百倍。府里的老老少少,没有不敬重她,都把二少奶奶当菩萨拜着。现在她突然就撒手去了,叫我这韩府再也无人了!” 说到这里,韩苾忍不住老泪纵横。 岑国璋和丘好问连忙又劝道:“老大人,人已经去了,哭也没用,还是商议着如何料理后事吧!” 韩苾拍着膝盖,泣声道:“不管如何料理,哪怕倾我所有,也难缓我心中悲痛。” 这是,吴七上来禀事。 他苦着脸说道:“老爷,小的派人在富口、泽澎两县到处问过了,只有几副上好的杉木板子,老爷要的檀木、楠木板子,急切之下,真是没有。” 韩苾巍巍颤颤站起来,举起拐杖对着吴七胡乱打。 “没用的狗东西!叫你找副好板子都不成,要你们何用!杉木板子,再是上好的,怎么装得下蓉儿的身子啊...” 说到这里,不知怎么又触动了韩苾心里的哪处伤心,又是老泪纵横,满脸悲痛。 岑国璋和丘好问连忙上前,扶着他坐下。 吴七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老爷,小的已经派人去洪州、吉春找寻,并放出话去,只要有合适的板子,不论多少银子都买下。只是一来一回,少的也要五六日时间,怕耽误事。” 岑国璋这时开口道:“我记得恒源通号从荆楚西川进了一批乌龙木,囤在富口县城西码头仓库里。此木坚硬似铁,万年不化。有舒州的于老翰林定了一副寿木,刚做好,准备转运过去。贵府紧用,就先运过这边用。叫店里再做一副给于老翰林就好。” 韩苾知道恒源通号的幕后老板是岑国璋。 他站起身来拱手感激道:“益之可是帮了老夫的大忙了。吴七,马上派人运回来。吩咐账房,于老翰林给了多少,韩府再加三百两。” “用不着这么多。于老翰林那是买卖,芝山公这里是情义,你给工匠赏个工钱就好,材料就算了,恒源通号仓库还有呢!” 韩苾与二少爷连声谢过。 说了一会子话,又有人来吊唁,岑国璋和丘好问趁机告辞,等大出殡时再来路祭。 回县衙的路上,丘好问突然开口道:“前些日子,富口县有传闻,说韩府有聚麀之丑。” “师哥啊,我只是个秀才,学问有限,到底什么是聚麀之丑?” 丘好问看了岑国璋几眼,低声道:“就是韩老尚书跟他儿媳有不伦奸情,父子与同一女有荒淫之举。” “啊,还有这种事?我还在富口县时,拙荆与二少奶奶交往密切,感情很好。说这位二少奶奶国色天香,聪慧纯善,是位极好的人。从未听说这种丑事。只是后来拙荆跟着我去了京城,又转任江州城,与二少奶奶交往得少了。只是书信里得知她身体病乏。” “师弟,我只说韩老尚书跟儿媳有染,没说是跟二少奶奶。” 丘好问淡淡地说道。 “今天芝山公如此作态,再对照那传言,瞎子都看得出来。” 岑国璋淡然地说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懂对方眼里的意思。 “此传闻愈演愈烈,传得乡野皆知,不仅富口县、泽澎县,连江州城、洪州城都有此谣言。听说韩府二少奶奶就是听闻了这个传言,羞恼之下,病情加重,这才过世的。益之难道不知吗?” “我的师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忙着什么事?刚接送完老师,然后一堆的抚台幕僚,源源不断而来,都是爷,都要接送伺候。还有江淮、江南运上来的粮食军械,我也得帮着安排船只船夫转运。” “就这,还出了纰漏,皇上奶兄的亲儿子,奉国将军苏征文,在匡山的接风宴上,喝高了,晚上发酒疯,失足跌下山崖去,摔了稀巴烂!幸好皇上英明大度,没有问我的罪。要不然,我还不得冤死去!” “苏征文的事,我听人说起过。都说他亵渎神灵,遭了报应。只是韩府这事,真跟你没关系?” 丘好问还是不敢相信。 他可是知道,当初韩苾坑得岑国璋差点家破人亡,要不是曾师弟以巡按御史的身份赶到富口,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所以别看岑国璋对韩苾如何得尊重,那都是装的。能有机会,丘好问相信,这位小师弟绝对会拿着匕首狠捅韩苾,都不带眨眼的。 再说了,他在富口县根深蒂固,县丞宋公亮,典史李临山,都是他提携的人,要想办这种事,轻轻松松的事。 “师哥啊,你希望这事跟我有关系?这等隐秘的事情,韩苾肯定捂得严严实实得,我怎么打听得到?你当我有内班司、都知监的本事?” “益之师弟,听说你跟内班司豫章所的人,关系很好啊。而且大江盟的人,也跟你熟络。这种阴私之事,他们办起来,得心应手。” “师兄,内班司跟我关系好,愿意买我几分面子,我阿弥陀佛!你觉得我能使唤得动他们吗?大江盟?人家早就和右路水师合流了,那位鲍细风,换了马甲,居然成了右路水师江州营统领,已经不问江湖事了。” 说了几句,岑国璋自己先放弃了,摆摆手道,“算了,师哥面前,我也不好意思瞎编。实话实话,这是我引乐王造反的关键一步。” 听到涉及机要,丘好问不再追问,只是问道:“乐王定心了?” “各种迹象表明,乐王现在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只等关键的东风。”岑国璋答道。 “那就好,豫章苦乐王久矣,早点消除这个祸害,让百姓早点过几天消停日子。” 是夜,富口县庆里街岑家宅子里,聚集了几个人。有宋公亮、李临山,还有藩司衙门来吊唁的代表之一,刘存正。 他们低声说了一会话,岑国璋赶了回来。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那就按计行事。” 正文 第188章 韩府当大事(下) 韩府的大事办了七天,水陆法事做完,第八天就是大出殡。 韩府的祖墓坟地在城西南处的飞鱼岭。出殡队伍从城东韩府出门,几乎横穿了整个富口县城,再从南门出城,直去飞鱼岭。 富口县和江州府的路祭彩棚相隔不远。 在等出殡队伍过来时,岑国璋和丘好问坐在街边的茶馆里闲聊。 “熊百鸣,我认识。当年跟他一起赴春闱。我名落孙山,他中二甲,又得庶吉士,何等的意气风发。想不到十几年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立功心切,暴虐凶狠,待百姓如盗贼,制造了那么冤案。益之,你既然一一侦破查出,为何不将熊百鸣一块参劾革职,为民除害?” “观澜兄,你说百鸣变了,你难道没变吗?难道你还是十年前的丘好问?” “你这话语间,对熊百鸣偏袒之意。”丘好问目光炯炯地盯着岑国璋,过了一会叹息道。 “益之,你让我好生困惑。有时,你嫉恶如仇,比如白秀才、韩大能、南霸天等死有余辜之流,落在你的手里,绝无侥幸生还可能。有时,却又难得糊涂。比如这熊百鸣,京里的长林侯等人。你的正邪之分,真得叫我好生困惑。” “观澜兄,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白秀才够恶吧,却是位好父亲,对儿子女儿多加爱护;南霸天,够坏的吧,却是位大孝子。侍奉七十岁老母,不输给《孝经》里的那些人物。” “说到善恶,师哥,你还记得老师的那四句话吗?” “如何不记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观澜兄,熊百鸣与南霸天白秀才之流最大的差别在于,他知善恶,所以他心里倍受煎熬,骨瘦形销。所以他痛悟悔改,散尽家财,弥补痛者。” “南霸天白秀才等人,不知善恶,所以做坏事理所当然,事后不知悔改,还洋洋得意。” 丘好问却愤然地说道:“难道知善恶,就可以弥补过失,不用承担后果责任吗?” “老师说师哥偏激狷狭,果真没错。人做错事,都需要付出代价的。” “益之不惩戒熊百鸣,难道要靠老天报应吗?” “报应?”岑国璋冷笑一声说道,“师哥,光富口一县,多少胥吏恶绅,数不清的劣迹斑斑,幸好遇到我和你,才让他们曝于天日。其它州县藏在水下的没露出来的,又有多少?” “这些沉冤,光靠一个苍天报应,就说得过去吗?物以稀为贵,这世上缺什么,才称颂什么。青天少,只要为民做主几回,就是青天大老爷。可是为民做主不是做官的本分吗?只是做好了本职事,就值得歌功颂德了?” 丘好问哈哈一笑,“你还说我狷狭,听听你自己说的这些话!” 说完,他促狭地问道:“不靠老天报应,那靠什么?” “人,一定要靠自己。事要靠自己做,你不上心,没人帮你上心。罪,也要自己赎。” 丘好问似乎听明白了,一时不知从何再说起。 两人各自喝茶,沉闷了一会,丘好问又说道:“听到消息吗?” “什么消息?” “广信府的三清山和龙虎山,有两位道长被封为真人,当成神仙请进宫。迎接钦差和仪仗,就是从我富口县走的。只是听说皇上有口谕,一切从简,以心诚为要。所以没有惊动太多。” “真人神仙?皇上有些好道啊。” “应该是。听老师说,当年还在潜邸时,他和博瀚公劝过皇上,远道佛,近儒学。” “一切从简?皇上是怕引起大动静,被清流非议,御史上疏吧。现在国事沸扬,他还好道求仙,会被那些读圣贤书的士子儒生们喷死的。偏偏这些士子儒生目前是他的根基之一。要是此刻离心离德了,想要压住藩王和勋贵们,就费劲了。” “岑益之,你万事万物都看得这么透彻吗?” “还行,看问题是比较深刻。” “真人神仙的事,真的今天刚听说?” “可不就刚才听你说的?” “那你的脑子怎么转得那么快?我好歹还琢磨了一刻钟,你却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可能是境界不同,看问题的远近不同吧。” 丘好问觉得很心塞,不想跟对面的这个家伙说话了。 可是坐在太无聊,不跟岑国璋说话,更难受。 “其实吧,皇上好道,比先皇崇佛要强!先皇好佛,下面人投其所好,乱修寺庙,广发度牒,短短二十年,多了四百家寺庙,五万多不事生产的和尚。皇上看着这些秃驴每年支出的钱粮,恨得牙根直痒痒。” “可惜轻废先皇诰制,是为不孝。憋屈啊。道僧司的官员们更是都愁死了,天天去户部讨俸禄粮饷。其实吧,人家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高僧,庙里有田地,有佃户,哪里还要靠朝廷那点俸禄过日子。” 岑国璋也忍不住笑了,“你们这些士子儒生,最是缺德。没事就喜欢跟人家和尚喝茶打机锋,谈论佛理禅机。转背就恨上人家,什么出家人沉溺红尘,六大皆空唯独钱财不空。你们啊,就是羡慕妒忌恨!” “呵呵,你不是士子儒生吗?”丘好问反问道。 “呵呵,我倒是想高攀,可有些人不认啊。” 师兄弟在那里耍着嘴皮子,唢呐锣鼓声远远传来,韩府出殡的队伍眼见就要到了。 丘好问先回了富口县的彩棚,令手下设席张筵,和音奏乐。 这时,缓缓先过来三十六位青衣护灵者,皆是韩家族中子弟。正中前面一面铭旌大幡,上书:“奉天大顺万兆年圣朝诰授一品尚书儿妇大常寺典簿享强寿韩门戚氏恭人之灵柩”。 后面跟着数百韩府下人以及韩族子弟家眷。男子走路,女眷坐轿,大大小小不下五六十顶。 还有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片素缟,压地银山一般从东而来,蔓延三四里。 见到丘好问代表富口县路祭,二少爷连忙上前去还礼。充当孝男孝女的莲蕊和荷枝,似乎哭得萎靡不振,身体瘫软。各自在两位健妇的搀扶下,勉强过来磕头回礼。 到了岑国璋代表的江州府路祭彩棚,同样的礼仪。莲蕊和荷枝两个丫鬟,看到岑国璋,眼睛里闪烁不一样的光,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出殡队伍继续前行,后面的路祭还有好几处,有饶安府的,有洪州府的,靠近南城门,最后一处是藩司、都司、臬司三司衙门合署设立的路祭彩棚。刘存正等四位三司衙门的官员,作为代表在那里执礼拜祭。 听到唢呐锣鼓越来越远,这边看到的都是出殡队伍的尾部,这些韩府族人和亲朋好友,都找了借口,过来跟丘知县和岑同知磕头见礼。 礼多人不怪,这两位可是大家伙的父母官,必须得用心孝敬着。 突然间,南城门那边声音有些乱,其余的唢呐突然停了,像是火折子被人在摁在地上给掐灭了。 一支唢呐不知为何,尖声叫了一长声,像是贞洁烈女在绝望中迸发出的最绝望的声响。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不一会,仿佛传染病一样,飞快地从南城门那里传了过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 丘好问一愣,连忙叫人去打探。转头一看,看到岑国璋急匆匆地转身离去,常无相和几位护卫随从跟在身后。 “师弟去哪里?” “江州城有急事,我先走了。师哥自己好生保——证——!” 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道拐角,只留下一个尾音在街面上飘荡着。 走得真急,看来是真出大事了! 正文 第189章 势在必得的江州城 很快,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话,几个藩司的胥吏喘着粗气,吐着舌头跑了过来,说几位大人请丘大人过去,还说这事只有富口县正堂能理了。 丘好问心里一咯噔,心里已经有了数。 这个岑益之啊,可敢下狠手,挑这个时节,万众瞩目,直接往韩尚书心口上捅刀子。难怪他撒丫子就跑。等韩尚书回过味来,拼着谋逆造反的罪名,也要把他给剁了喂狗! 谋逆造反?!原来这就是师弟嘴里说的药引子啊。 想到这里,丘好问心里有了期盼,急切地想看一看,韩尚书的脸是被气成酱菜色,还是被气成了猪肝色。 还有这药引子的效果到底如何? “前面带路。” 到了南城门口街道上,刘存正等几位三司的官员,以及其他几位闻讯赶来的洪州府等地方的官员,一起坐在彩棚里,脸色尴尬。 前面跪着莲蕊和荷枝两位,一人举着一幅横幅。一幅是“为主申冤!还主清白!”另一幅是“公奸儿媳,罪孽滔天!” 这是把韩府的脸摔在地上,用鞋底面使劲地踩碎了,和着臭狗屎,一块搅拌了,再敷在韩府人的脸上。 果然,韩府有头有脸的人,除了一脸悲愤、舍生取义的吴七,其余的跑得精光。 “诸位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丘好问好奇地问道。 有好事的官员连忙跳出来,把这丑事又说了一遍,吴七挡都挡不住,脸上更添愤慨,恨不得与这伙子幸灾乐祸的家伙同归于尽。 “出殡队伍刚到这里,莲蕊和荷枝给我们回礼,那四位健妇不知为何,突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莲蕊和荷枝也跟着往地上倒。我们见事不好,连忙叫人上前去搀扶。虽然男女授受不亲,可事出有因,顾不得这些。” “刚扶住这两位,她们就拼尽全力,打出这两幅横幅,还竭斯底里地喊着,什么韩尚书为老不尊,贪图美色,**儿媳,强行霸占...还有些话,在下实在不便说出口。然后还呈上一封书信,说是她们主子,韩府二少奶奶的遗书,里面是对韩老尚书的控诉。最后还说,她们的主子是韩氏父子联手害死的!” 靠,这么劲爆!韩氏父子不仅共淫一女,还害死了人家。 只是这加害到底是怎么个加害法?世上有很多加害法,有惨烈的,有歹毒的,也有带颜色的。父子联手对一个国色天香女子加害,就不得不引起许多事不关己,只想吃大瓜的人的翩翩联想。 你不能说这些毫无同情心。但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麻木的。事不关己,他们无法感同身受。在他们的眼里,韩二少奶奶的悲惨命运,远远没有她与韩尚书父子两人在床榻的那点事吸引人。 “诸位,这案子我怎么能审?” “丘大人,这案子就发生在富口县城南城门,苦主、检举人、事主,都是你富口县人,你身为富口县正堂,不该你审,该谁审?” 刘存正早就跟其余几位同僚交换了意见,义正言辞地说道。 丘好问扫了一眼,街道上站满了百姓,还有不少站上了城墙,乌泱泱有数千人。大家一边密切关注着动向,一边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嗡嗡声响,像田野里一堆堆的牛虻。 我的好师弟,难怪你跑得那么当机立断。 “诸位,这案子无头无尾的,苦主又死了好些天。现在也入殓了,总不好开棺吧。还有这案子只有这两个丫鬟的口供,还有一封苦主的遗书...” 他正要说这遗书不知是真是假时,心头一转,连忙改口道:“这无头案,我怎么断?” 是啊,这没头没尾的怎么断?在场的官员都理解丘好问的苦衷,可是没人愿意挺身而出接过这份差事。 “诸位,要不另请审案高手来吧。这案子,我们富口县断不了!” 断不了才好!丘好问心里念了一句,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刘存正等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位官员猛拍额头,“今天岑大人不是来了吗?他可是神断,天底下没有他断不了的案子。快去请他,快去请他!” 胥吏们奉命,闹哄哄到处乱跑找人。最后有人跑回来禀告道:“诸位大人,岑大人说有急事回江州了,我们赶紧去追,可赶到码头时,岑大人一行人已经上了船,扬帆而去,连帆影都看不到了。” 嘿,跑得真快啊! 丘好问也破罐子破摔,当即道:“来人,将横幅与口供立即封存,莲蕊和荷枝收押入监。本案我富口县审不了,马上递呈江州府衙,请上面的大人审理。” 看在眼里的刘存正等人,忍不住吐槽道,丘好问,你平日里的担当呢!不用想,这案子到了江州府,肯定有借口往臬台推。 这案子指定破不了,只会在各个衙门里转来转去。只是转一次,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韩府的丑事。 藩司臬司最后肯定不愿审,也不敢审,扯几次皮肯定是上呈内阁和刑部。 理由很充足,韩苾虽然致仕,但是享受从一品尚书待遇,我们衙门级别低,官职小,审不了,也不敢审,还是请大佬们来审。 于是,这件案子和韩府丑事,就会冲出豫章,走向全国。 果不其然,江州府通判署理同知岑大人,乘船一溜烟回江州城,在浔阳码头上一不小心从跳板上掉进江里去。等到随从们七手八脚地将其救上来,不仅喝了一肚子的春江水,还吹了一身的早春寒风。 于是,他如愿以偿地受了风寒,病倒了。 接着,江州知府黄太尊,去看望完岑国璋回府的途中,轿子被一辆受惊的马给撞倒了,人受了惊吓不说,手脚还受了伤,十天半个月是没法视事。 府衙里的大老爷、二老爷兼三老爷非病即伤,这案子谁敢审?推官叶之训?你敢叫他审,他就敢撞死在府衙门口的石狮子上。 案子转了一圈,果真滴溜溜地飘去了洪州城。 三司衙门的人无不痛骂江州府衙,太没担当了! 为了推辞,你们用得着下这么大血本吗?一个掉江里,一个被惊马撞!我们推辞该用什么理由?火烧还是雷劈啊! 没几天,藩司衙门找到了充足地借口。藩台要奉旨去龙虎山册封天师,臬台要奉旨监造三清山的玉清殿,都没空。于是联袂上疏,请内阁另派能臣干吏来审理此案吧。 名义在家里养病的岑国璋,正在书房里阅读着各方来的讯息情报。 “老爷,这一剂药下去,乐王会反?”施华洛放下手里的文卷,好奇地问道。 “因为每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一个计策用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效果。韩苾老贼,怎么说呢?一向自恃其高,而今身败名裂,自绝于士林朝野。起复是不要想了,这辈子都不要想了。这对于他而言,是天大的打击。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其次,他知道这件事离不开我的手尾,恨我入骨,把我千刀万剐的心都有。只是他现在的名声和权势,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已经对我无可奈何。” “怎么办?只有怂恿乐王起兵,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乐王成了事,哪怕割据地方,他也是从龙拥戴之功。位极人臣不说,那些丑恶名声也可一扫而空。同时也有机会抓住我,把我千刀万剐。” “他敢赌这一把吗?”施华洛又问道。 “三十年前,他就赌了一把,从吴府不起眼的庶子,成了韩府大老爷,还中进士,步入仕途。二十年前他又赌了一把,结果从翰林学士、江淮学政一跃成为礼部左侍郎,差一步就成了阁老。今天,是他第三次赌,你说他敢不敢赌?一直赌赢的人,总是会觉得,老天爷都在帮他。” “老爷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韩苾是豫章有数的名士,韩家又是豫章有数的世家,在地方根深蒂固,人脉众多。有他相帮,乐王是如虎添翼。” “是的,现在的乐王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韩苾一咬牙全力投到他那边,就算他不想造反,下面的人也会怂恿他造反。这世上的很多人,只会看到获利,看不到,或者不想看到后果。” 听到这里,施华洛猛然冒出一句,“就是二少奶奶,实在对不住她。不仅用传言逼死了她,还全毁了她的身后名。老爷,也只有你狠得下这个心啊。” “她已经病入膏盲,死路一条。你说她生前恨不恨?我看过玉娘抄录的她的诗词,除了哀叹红颜薄命,还有对老天不公、对韩苾老贼的悲愤。我对不住她,但是用韩苾的人头祭奠她,也算是还了这份亏欠!” “那莲蕊和荷枝,为何突然敢在当庭广众之下爆了韩苾老贼的丑事?” “韩苾都策划好了,以两人的家人为要挟,等二少奶奶下葬后,迫使两人自杀,借口都找了,说是主仆情深,一心求死跟从。我请刘大哥动用内班司的人手,加上宋公亮、杨金水地头蛇的配合,悄悄救出两人的家人。” 施华洛心里明白,前面是韩苾用家人威胁莲蕊和荷枝两人,到后面是老爷占了主动。两人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活命,必须要跳出来揭发。 “李洓纶,韩苾的人头,老爷,你可一定要拿下!”施华洛最后说道。 “拿下!只是要等我守住了江州城再说。” “守住江州城?” “呵呵,你以为乐王和韩苾没有在江州城里埋伏有人吗?你以为他们手下除了酒囊饭袋,就没有谋士了吗?夺下江州城,饮马长江,是乐王唯一的活路。那些拿乐王和韩苾当枪使的人,也希望乐王能够杀出豫章,那样才算达到目的。所以这江州城,乐王和韩苾势在必得,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也势在必得!” 听到这里,施华洛脸上不由凛然。 正文 第190章 弄死也就弄死了 “苏征文是你弄死的吧。” 见了面,杜凤池的第一句话把岑国璋吓了一跳。 坐陪在一旁的施华洛也吓了一跳,连忙开口道:“义父....” 杜凤池挥手阻止了义女的劝阻。唉,女大不中留,我这还没怎么着,她就完全偏向那边了。 “我不是在查案,只是问问。” 岑国璋点点头道,“是我弄死的。” 然后他把经过大致说了一下。 杜凤池微眯着眼睛,继续问道:“因为白芙蓉?” “这是其一。” “因为白芙蓉的身份敏感吗?我听说兰阳伯被派为钦差出使安息国,十有八九也是因为这原因吧。” 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他啊,在伊宁病死了。前几天才收到的八百里加急。”杜凤池淡淡地说道,“他的世子还巴巴地等着继承爵位。可惜,有御史上疏弹劾,说世子强占民田,鱼肉乡里。十有八九是要被问罪。” “那兰阳伯要除爵了?”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杜凤池转向岑国璋,似笑非笑地问道:“益之,你怎么看?” “按照皇上往常的手段,兰阳伯世子流配,次嫡子被赐个轻车都尉的勋阶,以示皇恩浩荡。” 杜凤池嘴角微微抽动,叹息道:“幸好你没有净身入宫,否则的话,连任公、周吉祥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岑国璋这个脸黑。我好歹算你的义女婿,嗯,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但已经是事实上的。你就这么恨我? 果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恨!这句话诚不欺人! 施华洛看到场景有点不对,连忙转移话题,“义父,不是说苏征文这厮吗?怎么转到兰阳伯身上去了。” “嗯。白芙蓉的身世,同韩府那位二少奶奶的身世,都是我一并查出来的。须生奉命潜伏韩府,就是要验证这个消息。因为当时,我先找到姐姐的线索。后来才顺着这条线,找到妹妹的线索。” “义父,你和老爷说白芙蓉身份敏感,陈都使知道后,吓得六神无主,直接把白芙蓉塞给我们家。老爷把二少奶奶的真实身份悄悄告诉韩苾,那老贼再不想造反,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怂恿着乐王一起造反了。她俩的身份到底如何敏感?” 杜凤池看了一眼施华洛,缓缓地说道。 “二十年前,先皇刚登基没几年,新的一轮争嫡又开始了。当时大家呼声最高的是废太子。他那时还是英王。当今的皇上,还只是顺诚郡王。” “盛国公、长林侯为了讨好英王,费尽心思暗中在江南寻得一对姐妹花,好送给英王。结果在路上不小心跑了妹妹。不过姐姐被送入英王府后,颇受宠爱。只是当时孝定贞纯端肃弼天皇后还在。嗯,那是先皇的皇后,英王的亲母。” “肃皇后最恨皇子宠爱妾室侧妃,英王不敢声张,只好暗暗养在外宅。后来那位外室先后生下两女,虽然不上宗人府玉牒,却是再高贵不过的皇室血统。后来英王被立为太子,肃皇后也病故,废太子还想着找机会给那外室和一对女儿一个名分。却不想,成为众矢之的他被几位皇子联手坑害。” “废太子被圈禁,没两年就病死了。那位外室很快也病死了,一对女儿被送入育婴堂。姐姐被一位戚姓小京官收养,长大后艳名冠甲京师,嫁做了韩府二少奶奶。妹妹被一白姓商贾收养,后来养父母出事,妹妹被舅舅私下卖掉,几经转手去了秦淮河,改名白芙蓉。” 听义父说完,施华洛心里有数了。 戚薇蓉,白芙蓉,这对姐妹,再如何也是皇室血脉,你好生养着,皇上也不会多想。可是你要把她弄去做娼妓玩物,那就有问题,这是不把李氏皇室的面子当回事啊。 难怪陈如海从义父那里得知真相后,连忙把白芙蓉塞给岑国璋。 看上去是六神无主之下的昏招,可是施华洛转念一想,那些官场老狐狸,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怎么可能会胡乱出昏招? 老爷年轻有为,属于皇上新收的爪牙,又投在昱明公门下,怎么看都前途远大。再说了,他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敬爱妻妾。 糟糠之妻不下堂,宁可下大狱也不愿休妻另娶贵女,赞!妻妾同桌吃饭,敬爱有加。虽然在某些道德人士眼里,属于尊卑不分,但在女子眼里,再赞一个! 如此家风,在当今士子官员中,也算是独一份。 白芙蓉被送到岑家,多少能落个好下场,陈如海也能有个交代。 说实话,白芙蓉的身份,无论是青楼女子还是废太子遗孤这一明一暗的身份,都不会有人敢娶她为正室。做个妾侍,被宠着爱着,衣食无忧,算是不错的。 再一点,陈如海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把白芙蓉往岑府一送,等于跟义父说,人我塞到岑家了,有什么事,你们父女,或者丈人女婿看着办,不关我的事了。 如此一想,施华洛发现,这个陈如海还真是老谋深算。 不过想想也是,人家好歹也是探花出身,历经要职,然后还平稳地从先皇过渡到当今天子这里,怎么可能没些心计和手段? 到这个时候,施华洛也明白岑国璋说的意思。 “老爷,你故意派人去递送密信,告知韩苾老贼二少奶奶的真实身份,就是逼他造反。” “对,让他在造反的道路上走得更踏实些。” 听了岑国璋的答话,施华洛的脑子飞转起来,把前后原委想明白了。 戚薇蓉,嫁到你们韩家,好好过日子就算了。偏偏你个韩苾老不羞的,身为公公,居然扒灰!她好歹也是废太子的女儿,皇上的亲侄女,皇家李氏的血脉,被你如此作践!皇室不要面子的?皇上不要面子的? 接到这份密信,得知自己心爱之人的真实身份,韩苾不想造反,也必须得让乐王造反,因为只有那样才有活路。至于他用什么手段去哄弄乐王,就不是大家能管的。 这么一剂猛药下去,乐王必须得造反,不然他真得会不得好死的。 听到这时,施华洛也品出味道来,“义父,因为苏征文羞辱白姐姐,惹恼了皇上?所以对于老爷的毒手,也不加追究了。” “没有那么简单。苏征文这人,仗着些恩宠,这几年越发地闹得不像话。灵武右镇,原本是皇上给他的一个警告,结果这厮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皇上这才将其送到这边来。” “送到这里来干什么?添乱?”施华洛不满地说道。 “刀枪无眼,前线战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杜凤池淡淡地说道。 施华洛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对天子无情,天意难测有了新的理解。表面上恩宠有加,实际上要置于死地。 皇上还真是如老爷所言,刻薄寡恩。 只是这苏征文干了什么缺德事,如此惹恼了皇上? 岑国璋却无动于衷,他看着杜凤池,拱手道:“杜大人,还请转告皇上。微臣杀苏征文,不全是为了白芙蓉之辱。而是担心江州城安危。” “如何担心?” “请问杜大人,你觉得苏征文守不守得住江州城?” “三四天还可以,十天就危险,超过半个月绝对守不住。”杜凤池想了想说道。 施华洛吓了一跳,“义父,江州城这么难守吗?” “洛儿,江州城最大的优势是水师,确保外援不断。但是最大的劣势是城里近十万军民,谁也不知道里面谁心怀二意,包藏祸心!乐王和了韩苾等多位地方世家,他们在江州城埋了多少暗线,连我都搞不清楚。” 岑国璋接着说道:“还有在暗中支持和怂恿他们的那些勋贵们,在江州城也有暗线,更隐蔽。乐王府和地方世家的暗线,多少还有迹可查。那些家伙埋的暗线,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查起。” 说到这里,岑国璋长叹一口气道:“观看史书,多少固如金汤的雄城,最后就是因为内部出了乱子,才陷落的。” 说完后,他继续对杜凤池道:“杜大人,豫章大事,关窍在江州,微臣不愿功亏一篑。所以一狠心,弄死了苏征文。” 杜凤池看着岑国璋,好一会才说道:“我知道了。苏征文弄死了,也就弄死了。只是你的这些话,说给我听就行了,用不着给到皇上那里。我自会禀告,说你知道苏征文好酒爱撒酒疯,故意引导他多喝了几杯,还把住所安排在靠近悬崖的地方。最后苏征文果真自作孽,撒酒疯摔下悬崖。” “谢过杜大人回护。” “一家人,不必客气。苏征文死了,皇上听了我的禀告后,也不会放在心上。你以后唯独要小心广安郡王。他跟苏征文从小长大,关系非同一般,两人常常自诩汉武和卫青。” “汉武和卫青?苏征文的姐姐?” “没错,苏征文的姐姐就是广安郡王的王妃。” 这仇恨恩怨是没跑的,只是再如何,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再说。 这时,有人敲响书房的门,是常无相。 “老爷,有急件。” “哪里来的急件?” “洪州城,杨金水送来的。” 岑国璋脸色一变。 正文 第191章 我们是一家人啊! 岑国璋看完后,递给了杜凤池。 “杜大人,请过目。” “据密线报,赵家已经开始清点府里的佃户,统计青壮。并开始放出风,说准备趁春耕之前,对赵家围四十里湖堤翻修加固。预计雇佣三千青壮,每一位每日给粮三斗,钱二百。据说不仅各佃户,附近乡村的青壮也是踊跃报名。” 施华洛好奇地问道:“这情报说明什么?” “说明乐王已经确定要造反了,赵家是其拥趸之一。正在召集青壮,准备随时响应起事。” 岑国璋叹了口气道。 施华洛一脸的诧异,不明就里。看看义父,没有吱声,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也不是很明白。 “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家只是召集青壮修建湖堤,怎么就是准备聚兵造反?” “洛儿,造反不是请客吃饭,喊几句承顺天意、清君侧,就应者如云。尤其是黔民百姓,平时最怕官。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听到造反二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乐王造反,要招兵买马,怎么办?只能靠骗了。” “骗?怎么骗造反?” “找借口雇佣青壮,等时机到了,就借口发粮发饷,把青壮聚在一起,然后反旗一举,口号一喊,一人塞根棍子,再杀几十个胆怯想跑的人,用他们的人头立威。那些青壮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算是跟着造反了。想跑也不敢跑,因为你被官兵抓到,就是反贼,照样杀头。” 听到这里,施华洛目瞪口呆。 杜凤池却长叹一声道:“难怪历朝历代对百姓聚众如此警惕,听益之这么一说,知道原因了。” 看到岑国璋在挥毫写信,施华洛问道:“老爷,你在做什么?” “给黄太尊写张条子,叫他赶紧押运德化藩司仓库的五万石粮食去潭州,再晚就离不开江州城了。” 杜凤池眼睛一亮,“你故意支开黄彦章?” “他怕死,我想独揽大权,不受钳制。一拍即合!” 杜凤池想得更多,“还有这德化藩司仓库里的粮食,是不是大部分都押解去了江夏和潭州?” “是的。” “这里面有玄机吧。” “杜大人英明。那些埋在城里的暗线,要做的无非几条,一是烧粮草,毁军械;二是布谣言,散人心;三是坏城防,通内应。而对我们来说,江州城防务,有景守备。他出身边军,行伍多年,能守善战,不必多操心。” “我又在匡山藏下一支伏兵,骚扰叛军后侧。加上水师的保证,可安枕无忧。我要做的,就是跟那些暗线细作斗智斗勇,不仅要坏了他们的事,还要把他们全部抓出来,这粮草,就可以做做文章,作为钓他们出来的诱饵。” “做诱饵?”施华洛很是不解。 “是的。我和老师商议过,借着平定土司的理由,把江州城里的大部分粮食搬运走,免得奸细们一把火给烧了。等叛军攻打江州城时,再把粮食运回来。那时候,又可以做一场戏了。” “原来益之胸有成竹。”杜凤池感叹道,开始分享手里的情报。 “乐王马上能掌握的军队,大致有几部分,一是洪州城的守备营,大约在五千左右;二是章江巡检司的兵,三千左右;星子湖部分巡防营,大约两千;其余端安府、广信府、抚昌府的守备营,也能聚集部分兵力,大约五千人左右。” “乐王手下头号大将,名叫石万虎,黑水边军出身,曾官居军镇总兵,骁勇善战。后因杀良冒功,被张临海张公拿下,差点斩首。被乐王保了下来。丢了官职后就一直是王府护卫长。” “另一位叫安庆续,西北边军出身,后入选乐王随侍校尉。曾与王府一位姬妾有染,乐王不仅不怪罪,还将那姬妾赐予他,于是就死心塌地投靠了乐王。” “他手下头号谋士叫肃忠谋,运筹帷幄,足智多谋,人称鬼谋先生。来历不大清楚,只知道是位落魄的秀才。” “秀才?”听到这里,施华洛忍不住笑了,“秀才里的大才,何其多啊!” 岑国璋当作没听到。自己考个秀才,是顶了天,人家考秀才,是因为某个原因只能考到那一步。完全是学霸和学神之间的区别。 杜凤池笑了笑,继续说道,“统兵攻打江州城的,应该是石万虎和安庆续的其中一位。景从云能够应对。但是操控那些暗线兴风作浪的,必定是肃忠谋,你一定要当心。” “谢杜大人指点。” “益之,你刚才说担心苏征文守不住江州城,其实皇上也担心你守不住江州城。我该如何回禀?” 杜凤池凛然地问道。 “请杜大人回去禀告皇上,说微臣一家老小都在江州城里。要是城破了,以我跟乐王和韩苾老贼的深仇大恨,只能阖府自尽,还来得痛快些!” 凝重之色浮上杜凤池的脸,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施华洛,嘴角抖动了好几下,眼睛里不知闪过多少痛惜和不忍,但最后还是拱手道:“岑大人,多多保重!” 送走杜凤池后,施华洛看着岑国璋,似乎要从他的身上看出格物致知的大道理。那炯炯的目光,盯得正在挥毫写字的岑国璋很不自在。 “老爷,你在写什么?” “写信。” “什么信?” 岑国璋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这些书信登记归档时还要过她的手,无所谓了。 “给顾白石、杨金水等人的书信,交待他们,该走的赶紧走,该做准备的做好准备。” “老爷,你真的打算与江州城共存亡?” “那是,我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我要誓与江州城共存亡!” “老爷,休得蒙我!要是我刚入府那会,你这么一说,我肯定相信。只是现在吗?呵呵,依着我对老爷性子的了解,就算叛军打进京城,火烧了紫禁城,你也不带眨眼的。忠臣,老爷你骨子里就没有这两个字。” 岑国璋眼睛里透出凌厉的光,杀气十足。 施华洛咯咯地笑了,“老爷,你是想要杀人灭口吗?只是你近得了我的身吗?” 岑国璋立即转了脸色,“哼,我要是能近得了你的身,还容你张狂到今天?真当我是柳下惠,嗯,当我是吃斋念佛的啊!” 施华洛脸色一红,随即狠狠地说道:“老爷,那你可得把话说清楚,免得误会了。” “什么说清楚,什么误会?” “我跟巧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的,犯不着跟你一块赴黄泉。而且我俩感念太太的恩情,白姐姐的情义,到时候城破了,我俩可要护着太太、大姐儿和白姐姐离开江州城。老爷自个殉国尽王事去。” 说到这里,施华洛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要是没说清楚,到时候产生什么误会就不好。比如说我们把老爷绑在府衙里,直接给堆些柴火,浇上油,助你一了百了,少遭苦痛。” 听到这里,岑国璋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娘希匹的,说不定这两个丫头片子还真做得出来。以为本老爷一心殉国尽忠,又不想让我落入贼手死得太痛苦,递个绳子,堆个柴火之类的,肯定干得出来。 岑国璋左右看了看,发现确实没有人,这才轻声地对施华洛说道:“我跟常无相说好了,到时候鲍溪峰来接我上船,我誓死不去,非得要留在府衙,为国殉职,尽忠王事。多少人劝都劝不动,更是拉也拉不动。谁敢绑我走,我就咬舌自尽。” “老爷可真是忠烈臣子啊。”施华洛讥笑地说道。 “听我说!”岑国璋白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常无相等我把戏演得差不多,时间一到,趁我不注意,把我打晕,然后大家伙抬着我上船。” “老爷,你可真是皇上的好臣子。” “抬举了!我只是华夏中国的好臣子,神州土地上亿兆百姓的好臣子。大顺朝,皇上,呵呵。” 施华洛惊住了,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许久才说道:“老爷,你可真敢说。” “我不仅敢说,还敢做。洛儿,我们是一路人。我知道,除了李洓纶,你也恨当今的皇上。要不是他,你的父母亲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你。” 看到施华洛眼神不对,岑国璋后悔了,自己图一时口快啊! 他连忙上前拉住美人的手,哀求道:“女侠,你可不能杀人灭口啊。现在你也有了我的把柄,我们可是伙伴盟友,真正的一家人。” 施华洛脸色绯红,想挣开岑国璋的手,肩膀动了动又停了下来,又羞又恼地说道:“谁跟你一家人?” 正文 第192章 岑府办喜事 江州城岑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锣鼓唢呐,声响震天。时不时有一串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过一会就有人带着贺礼上门来。有府衙的官吏,有城里的士绅,有守备营的军校,连右路水师江州营里也来了几位。 德化县知县吴雪村,这会成了宾相,穿着一件红袍子,忙进忙出。 街头巷尾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岑老爷府上有喜?” “应该是吧,难道他要娶新姨娘了?” “又娶新姨娘?嘿,他府里养着三位如花似玉的姨娘,还不够,还要娶?” “人家是大老爷,有权有势,娶回家去,就算不用,摆在那里看,赏心悦目也行。” “摆在那里不用,不怕被人钻了空子,偷吃了去。” “嘻嘻!” 这时有知道内情的人出来说:“少胡说八道,小心招祸!是罗千总娶亲!” “罗千总?哪位罗千总?” “我们江州守备营里暂署千总罗人杰罗千总,他娶老婆。” “啊,就是在星子湖上杀湖匪,清溢山里剿山贼的恶蛟龙,罗千总。” “就是他。” “嘶——” 刚才信口雌黄的那两个家伙倒吸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生怕有穿着藏青衣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兵出现在跟前。凶神恶煞地把自己一把拿下,递送到罗千总跟前,然后开膛破肚,拆骨熬油。 “他娶老婆怎么在岑府操办?”有问心无愧的人问道。 “岑府这里是出阁宴席,岑大人自愿给罗千总当女方人,明天一早迎娶队伍,从这里抬人,送到罗千总家里去。” “嘿,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有大玄机!听说罗千总娶得那老婆,是安德县罗坊镇白石子村大户贺秀才的女儿。父亲被百姑山盗匪陷害,被熊知县要了性命,家破人亡,姑娘为了保住弟弟性命,自个卖去做了土娼。” “我知道,岑大人在安德县一日三断里的第二个案子,里面的事主。” “没错。那贺姑娘被岑大人洗了冤屈,还发还了大部分家产。不想被当时跟随一起的罗千总看上,还托了岑大人做媒。想不到岑大人干脆送佛送到西,直接做娘家人。” “嘿,岑大人做到这份上,对罗千总还真没得说。” “肯定没得说。守备营罗千总,乡兵王千总,都是岑大人在富口县一手提携出来,左膀右臂,哼哈二将。听说岑大人晚上给阎罗王当差时,这两位是左右两路巡马指挥使。” “嘿!” 众人不由又倒吸一口凉气!刚才一直在担心的两人,趁着大家不注意,跌跌撞撞地离开,估计是去土地庙,或是哪个道观寺庙拜神仙求恕罪去了。 也有人酸滴滴的说道:“而今真的是世风日下!这岑同知,平日里就妻妾同桌,尊卑不分。现在又给土娼野妓做娘家人,真是太有辱斯文。要是在前朝,一份弹劾是吃定了,非得问他‘不遵纲常、玩侮朝廷,失礼少德、为害风化!’” “嘿,你这穷酸秀才,一看就是羡慕嫉妒。人家岑大人也是秀才出身,却是一身的本领,轻轻松松就成了六品父母大老爷,荣华富贵,娇妻美妾,一样不落。你啊,除了会念几句之乎者也,还会什么?天天在你的茅草屋里流口水吧。” “嘻嘻,还前朝!现在是大顺朝!按照评书章回里说的,你小子是用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你是作死啊!你那秀才是怎么得来的?卖屁股得来的?”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气得那酸秀才在那里恼怒地骂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而今是笑贫不笑娼!利字当头,道德沦丧!遥想三皇古周,克已复礼,天下归仁。而今却是铜臭熏天,腥膻遍地,呜呼哀哉!” 说到伤心处,那酸秀才用袖子掩着脸,哽咽着走了,好像死了亲爹一样。周围的人在旁边看着,嘻嘻哈哈,如同看耍马猴。 在岑府的二进院正厅里,岑国璋端坐在上首,王审綦、罗人杰,还有一位七八岁的儿童,对着他磕了三个头。 然后旁边赞礼的朱焕华示意随从们端上茶水,王审綦等三人,分别双手捧茶,恭敬地递上。 岑国璋一一接过,轻抿了一口,再放回到托盘上,算是完成敬茶礼。 然后严肃地说道:“我侥幸拜在恩师昱明公门下,学识未成,本不该收徒授课。但得老师恩准,说传得一分知识就算一分功德。所以我今天斗胆,收三位弟子。人杰,审綦,你两人拜我为师,只为学见识,不为考秀才,你们敢学,我就敢教。” 说到这里,厅里响起一片轻笑声。 “至于振武,你是我的小舅子,”岑国璋转向那七八岁的童子说道,“反正也已经启蒙了,我先教着你,等没东西教你了,再请我的师兄们教你,省事。”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行了,我们这拜老师,本来就是做个样子,凑合着就行了。起来吧,都起来吧。” 岑国璋挥挥手,叫三人都起来了。 等到大家三三两两都散开,岑国璋拉着罗人杰走到一边,低声说道:“人杰,你可下定决心,娶贺姑娘为正室?” “老爷,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我现在算是你的老师,也有借口帮贺姑娘做娘家,全你的面子。只是今后你荣华富贵了,觉得面子不好看,又嫌弃起贺姑娘的出身,到那时就不好掰扯了。可有我的脸面在里面。现在玉娘她们在后院,以娘家人身份陪着你堂客。到时候撕破脸,连她们的面子也搭进去,更扯不清楚了。你可要真正想好了!” “老爷放心,绝不叫你为难。我什么出身?屠户的儿子,从小没了爹娘,被做乡兵小旗的舅舅收养,学了点开膛破肚仵作的手艺。就算我做了大将军,五军都督,也是这么说。我这样子的出身,好意思嫌弃贺姑娘吗?”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岑府的出阁宴继续进行着,宾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岑国璋站在前院里,满脸笑容地跟每一位宾客,远远地打着招呼。嘴里却跟身边的朱焕华说着话。 “师兄,你没事跑江州城来干什么?” “来报道战事啊。我讨了份差事,当老师的幕僚,去报道征讨土司的战况。想不到路过你这江州才知道,你跟老师设的好计谋啊。我哪里也不走了,就停在这里。一天一份报道,叫快船送下去。” “从这里到京师,六百里加急也得十来天,什么消息都成黄花菜了?” “师弟就不懂了。我跟江南的几位师兄弟说好了,在江宁办一份《江宁时报》,完全模仿《京华时报》,还从京师调了几个有经验的人南下。以后两报互通有无。你豫章江州的事,肯定是先在《江宁时报》上刊登出来。《京华时报》再萃其精华进行报道。” “行,师哥,你爱怎么报道就怎么报道。只是这江州城会有些乱,你不要乱跑,去哪里都要带着兵。要是让我知道你一人轻身乱走,我就不讲情面,撵你离开江州城。” “好,知道了,绝不叫你为难。” 朱焕华跟他说了一会话,不知为何,又转到另一边,跟吴雪村说起话来。 “老爷,”王审綦不知何时走到旁边。 岑国璋转过头来,看到他正盯着满脸春风,跟同僚说着话的罗人杰。 嘻然一笑,“怎么,羡慕了?” “常和尚成了亲,罗大哥也成了亲。秀吉大哥早就成了亲,英维大哥在家里也定了亲。现在老爷身边,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 “哈哈,不急,审綦,你的姻缘也快到了。” “嘻嘻,希望是吧。” “对了审綦,洗月阁的姑子们都安置好了吗?” “回老爷的话,安置了。” “不要用这么猥琐的眼神看着老子,这里面没我什么事。里面有位彩云姑子,跟我那仑樵师兄看对眼了,我这个做师弟的,总得帮他把事做完美了。状元公配彩云,这戏码听着很耳熟,老子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最重要的是那位霞韵,是海虞先生的妾侍,我已经跟大江盟的人说好,准备船只送她她去松江。” “海虞先生?” “是啊,那才是我们大顺朝现在急需的大学问家。我要借着霞韵这条线,搭上这位海虞先生。” 正文 第193章 这是不给我面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罗家的迎亲队伍就来了,吹吹打打把贺水莲抬回罗家。 罗人杰骑着河曲马,胸系大红花,人五人六地走在前面。一队守备兵,披红挂彩的,作为仪仗。还有乡兵几十人,帮忙抬嫁妆,浩浩荡荡去了隔着三条街的罗家。 到了罗家,跟街坊里正打了招呼,直接在街面巷道里摆酒。人太多了。 守备营的同袍们来了,江州乡兵军校们来了,南湖口和富口县的老部下旧同僚,也派了一伙人做代表来了。 还有江州府、德化县,城里的乡绅们,看在岑大人的面子上,也来了不少人。 林林总总算下来,起码有五六十桌。宴席从下午申一刻开始,一直闹腾到黄昏。戌时两刻过后,那条街道才慢慢平息下来。 戌时过半,守备营,乡兵兵营,才算慢慢安静下来。亥时过半,整个江州城终于陷入到沉寂中,彻底熟睡过去。 挨着德化藩司仓库的街道,鬼鬼祟祟出来几个身影,就像阴暗处的老鼠,探头探脑了一会,终于碰到了一起。 “都踩好点了吗?” “放心,都摸清楚。今天恶蛟龙办喜事,守备营、乡兵营请了个遍,兵丁倒没什么,军校们全喝得七七八八了。没事!” “可马虎不得。岑国璋这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有什么不好惹的。今晚烧了藩司最后三万石库粮,他就是岑青天也得找绳子上吊去。姓黄的押军粮去潭州,现在江州城归姓岑的管,他得担全责。” “会不会有埋伏?” “呵呵,你怕了?什么白天给皇上当差,晚上给阎罗当差。愚夫村妇们嘴里的话,你们也信?他岑神断神目如炬,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现场一片寂静。 听刚才的话,这几个人似乎不是一伙的,仿佛今晚被临时凑在一起。 “不管如何,今晚得谨慎些。我们的人马还没到城下,这江州城还是他们的天下。就算成功放火烧了库粮,可露出马脚,岑神断照样能把我们揪出来。到时候掉了脑袋,天大的功劳也没福享用。” “丁大哥这句话说得实在。大家小心着来。” 看大家听劝了,那位丁大哥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 “大家按商量好的来,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手脚麻利点。开干!” 说罢,几个身影骤然消失在黑暗中。 过了一会,只见一只野狗,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身影消失的阴暗处。 这时,传来梆梆的打更声,野狗被吓得夹着尾巴,连呜咽声都不敢叫出声来,摇摇晃晃地走不见了。 岑家后院,岑国璋一身劲装,外面套了件皮甲,腰间除了一把绣春刀,还挂着两把短铳,以及装着弹丸袋和火药壶的皮兜。 他坐在院子中间的石凳上,看着墨黑晶莹的夜空,像是在等待什么。 “相公。”玉娘在白芙蓉的搀扶下,捂着肚子慢慢地走了出来。 “啊呀,你们俩怎么出来了?大姐儿睡着了吗?” “睡着了。我们俩睡不着。” “是啊,等待要发生却未卜的事情,确实让人心焦。” “相公,今晚真的会出事吗?” “这两天我岑府和江州城办喜事,那些人总要送些贺礼来。” “老爷,乐王在洪州城造反了吗?”白芙蓉好奇地问道。 “就在这两天。只是江州城跟洪州隔着数百里,没有那么快收到消息的。消息到了,说明叛军也要到了。” “老爷,太太都五六个月了,何不把她送出江州城,去对岸蕲州城也好啊。”白芙蓉劝道。 “玉娘,你愿意去吗?” “不,相公在哪里,我就跟在那里。”玉娘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着白芙蓉欲言又止的样子,岑国璋开口道:“江州城有近十万军民,他们还在城里,我的家眷先走了,谁还肯同心协力?” “噗嗤!”屋里传来一声笑声。 “谁在偷听?” “谁偷听?我光明正大地在屋里听呢!”施华洛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好习惯不学,偏偏这偷听的坏毛病却学得那么快!”岑国璋气愤地说道。 “老爷,明明是洛儿姐姐在偷听,我可没有偷听,你说我干什么?”俞巧云在另一间屋里说道。 “你不偷听,怎么知道我说你?” “我躺在床上,话就从窗户里飘进来,钻进我的耳朵。怎么说我偷听!” 正说着话,突然远处的天色里跳出一团桔红色,先是很小一团,然后是猛地一大团,像是一面镜子,反着光在夜色里晃来晃去的。 紧接着是梆子乱响,还有更夫巡丁的叫唤声:“起火了!起了!” 然后像是一阵风刮过江州城上空,把整个江州城都刮醒了。大人叫小孩哭,男人吼,女人骂,全吵成了一团。 突然间又爆出喊杀声,响了一会,又突然没了。像是一伙人刚在那里扯着嗓子叫,突然间喊破了嗓子,发不出一点声来。 这阵喊杀声,让刚才百姓们哭喊叫骂声停了一下。可喊杀声刚停下去,哭喊叫骂声像是按下水去的皮囊子,蹦的一声跳出来,还更加鼎沸。 哭喊了一会,喊杀声又响起来了,那些哭喊声又被吓得低了下去了。 来回起伏,整个江州城像是一锅不停翻滚的八宝粥,那喧闹的声音化成了可见的腾腾热气,向夜空直冲上去。 “送贺礼来了。这是给我面子,还是不给我面子啊。”岑国璋冷笑道。 “相公,真得没事吧。” “没事,各街道早就布好了乡兵,藩司仓库那里,埋伏有水师营的兵。” 听到这里,施华洛敏锐地发现问题所在:“老爷,你要钓的鱼是守备营?” “老爷我今晚才不钓他。我是借着今晚的这把火,好好收拾下守备营里的隐患。” 岑国璋转过头交待道:“你们安生待在家里,不要乱出去。这里布有重兵,不用担心。” 说完,一身戎装的岑国璋径直出去了。 在常无相和十几位护卫陪同下,岑国璋来到了藩司德化仓库。景从云、鲍溪峰、罗人杰、王审綦都等在那里。 “战果如何?” “斩杀三十一人,俘七人。都是街面上的混混痞子,还有就是城里某些府上的仆人。仓库被烧了两间半,火已经被扑灭。”罗人杰禀告道。 “都是些小卒子啊。今晚,看来是他们先来试试我们的成色。” 几人都笑了。 岑国璋也冷笑了几声,扫了一眼众人,坚定地说道:“人家送来了第一份礼,我们就借着这个礼,先把最要紧的事办了。审綦!” “大人,五件刀枪都混到缴获的兵器里了。全是从守备营里拿出来的,朝廷定制,有标识记号的。” “好,景守备,鲍指挥,我们开干吧。” “好!” 正当大家忙着时,朱焕华在几位护卫的陪同下急匆匆地赶来。 “益之,怎么了?” “有奸细烧藩司德化粮仓,被我们悉数斩杀俘获。” “啊,那粮食没事吧。” “没事。”岑国璋凑头过去低声道:“粮食没在这里,只在上面放了十几袋杂粮。” “哦,你这是引蛇出洞?” “搂草打兔子!” “什么意思?” “明夏师兄,你等着看。” 过了半个时辰,十几个守备营的军官过来了,脸色不善。 “岑大人,什么意思,为何这半夜里有军令?” “刚接到荆楚巡抚昱明公的军令,从江州守备营调两千兵去潭州。” 这十几位军官脸色一变,有一位军官迟疑地问道:“岑大人,刚刚不是说阻止奸细烧毁藩司粮库吗?怎么又接到抚台军令?” “军令是军令,伏击奸细是伏击奸细。两码事,混不到一块去。”岑国璋淡淡地说道。 又有一位军官问道:“岑大人,调我们去潭州,有都司的命令吗?” “昱明公拜领的圣旨里,有提督军务,可从豫章、江汉、荆楚三地调兵之权。几位,可是想要抗旨和违抗军令吗?” 岑国璋说完后,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刚刚伏击的烧粮奸细里,发现有守备营的兵器。诸位,你们都是岑某信得过,所以要提醒你们一句,心里一定要有数,不要自误!” 十几个军官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也清楚事态严重性。 难怪刚才要求不带兵器,各队分开,然后乡兵和水师营团团围住,都是准备好的。大家伙要是再敢顶着,这个岑神断就敢砍了自己,再去他老师那里补个手续,罪名是勾结奸细,烧毁军粮。 哦,说不定他老师已经把事后手续都给到了,砍完头后再亮出来,齐活。自己几个可就白死了。 看到军官们老实地下去,传达抚台“最新的调令”,带着各自的兵,收拾行囊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船只。 “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师哥,我们内查外调了两三个月,这守备营三千兵里,只有一千左右是靠得住。还有两千兵,暂时查不明白。里面到底有谁,有多少是乐王那边的暗线,我们心里没底。所以借着今晚有奸细烧粮,再搭上老师的军令,半打半拉地将那两千守备兵送去江夏城。” “那里连水师在内有几万兵,可以慢慢斟酌,也不用担心跟叛军内应外合。” 朱焕华恍然大悟,可是随即又担心道:“那江州城岂不空虚了?” “不是还有一千守备兵,以及收拢的三千乡兵吗?” “才四千兵,守江州这么大一座城,不够用啊。” “师哥,别急。” 正文 第194章 疾风知劲草 肃忠谋是六天后接到情报的。 他看完后,平日里平静如水的脸上,忍不住泛起诧异之色。 “这个岑益之,居然在大变之前,临时换兵。真是行得一招险棋,不,是一招妙棋!” 旁边的乐王和韩苾听到了,连忙问道,“什么险棋妙招?” “岑益之利用所谓的军令,还有奸细烧库粮中遗留的兵甲,裹胁军校们带着两千守备兵,登船去了江夏。未到天明,船队却送来了六千江陵、鼎州、潭州的守备兵。” “啊!”乐王和韩苾惊得嘴巴微张,半晌合不上,“他这...这...” “说明他早有预谋。利用王爷的大军还未至,先把有嫌疑的军校兵丁一股脑打包送走,免除后患。” “肃先生,我们的内应?” “我们埋在守备营的细作内应,有五六十人,现在全去了江夏。” “这个岑益之,好生狡猾!”韩苾恨恨地骂道。 乐王却是很乐观,“再狡猾,他那一万杂兵也难挡我十万大军的浩荡军威!石将军现在何处?” “殿下,正在安德县城下。”有内侍答道。 “怎么了?那个熊百鸣不肯降吗?”乐王不喜地问道。 “不肯降,还把派进城的三个使者都杀了,然后一直守了两天!” “混账!告诉石万虎,一定要抓住那个熊百鸣,然后给本王把他碎尸万段,千刀万剐!还有安德城,给我鸡犬不留!” “遵旨。” 内侍弯腰应道,正要离去传令,被肃忠谋叫住。 他刚刚听完乐王怒不可遏,满是杀气的话后,眼皮跳了跳,站出来劝道:“王爷,万万不可!请王爷马上下令,好生款待熊百鸣,对安德县城军民百姓,也请多加安抚。再勒令大军,严正军纪,秋毫不犯。” 乐王转过头,不悦地问道:“为何?” “王爷,要是杀了熊百鸣,屠了安德县城,江州城就同仇敌忾,军民再无投降的可能!”肃忠谋解释道。 乐王一时迟疑了,“如此顽抗本王的人,还要好生款待安抚?以后那些混蛋岂不是不把本王当回事了?” 韩苾也醒悟过来,连忙劝道:“王爷,当务之急是攻下江州城。安抚安德城,只是权宜之计。等大事成后,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乐王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 正要传令,曹南星兴冲冲地跑进来,喜声道:“王爷大喜啊!” “什么大喜?” “属下刚在大门遇到快马急报。石将军已经攻破安德城,冥顽不化的熊百鸣阖家自杀。石将军将其尸首检出,戳尸枭首。城内不服王化的军民万余人,被石将军下令悉数斩杀。首级堆在城外,垒成京观,以震宵小。” “王爷大军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降,敢有顽抗者,皆成齑粉。属下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大业即成!” 乐王听了后,忍不住洋洋得意地仰首大笑。 肃忠谋却脸色一变,随即哀叹道:“唉,我们又中了岑益之小儿的计!” “四月初五,乐王以过五十五岁大寿的名义,遍请洪州城文武官员。藩司张大人、佥都御史商大人、洪州府知府许大人、学政黎大人、粮台刘大人、督册道鲁大人等几十位大人都去了。唯独都指挥使王大人等少数几位,称病没去。” 在江州府签押房里,正在说话的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杨金水。 “酒过三巡,乐王当即说,皇上身边有奸臣,乱政祸民,他要‘诛奸臣、清君侧、奉天靖贼’,要在场的官员们各自表明立场。张大人、许大人、刘大人等十一位大人当场破口大骂,被乐王下令抓了去。其余的商大人、黎大人、鲁大人等二十七位,表示愿意跟随乐王拨乱反正。” “乐王手下大将石万虎、安庆续率领洪州守备营、章江巡检司等兵马,加上赵家、韩家、徐家等世家奉献的数千青壮,分取藩司、都司等衙门和粮仓武库。都司王大人带着藩司中营数百兵马,死守藩司,不过半日,全部殉国。” “我那大哥刘存正呢?” “刘大人跟王都司一起守藩司衙门。我劝他一起走,他不肯。只是给了我一份情报,一块腰牌,叫我走。他说,我要是这样走,会被人攻讦为擅离职守,临阵脱逃。现在他临时派了个任务给我,叫我去江州送情报,把乐王造反的事报上去,就不会有事了。我刚从水门出了城,就看到藩司那里起了大火。” 说到这里,杨金水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众人一片黯然。 大浪淘沙,疾风知劲草,只有到了大是大非的紧要关头,才看得出一个人的忠奸来。 佥都御史商三德,以前没事就弹劾乐王一番,好像跟这位藩王不共戴天,挺称职的一位御史监察官;学政黎会友,自诩天下名士,没事就开文会,聚集一帮文人士子,吟诗作词,完了汇集几本诗册,然后上书皇上,说他在豫章德化地方、提举文学,成绩斐然... 万万没有想到,乐王一造反,这两个王八蛋第一批从逆。完全是嘴里喊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典范。 而藩司张林欣,平时无为而治,冲衡调和,看上去软趴趴的一个人;洪州府知府许承邦,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 到临了却都是最硬气的人。 还有自己的那位便宜大哥,满肚子的小心思,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所在。 想到这里,岑国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对杨金水道:“金水,继续说叛军的情况。” “是大人。四月初六,乐王在洪州东校场,杀张、许、刘等十一位大人祭旗,颂布公告,自称奉天靖贼天下兵马大元帅,自封楚王,以楚王名义摄国政。封韩苾为左丞相,曹南星为右丞相,赵匡才等为六部尚书,石万虎为大将军、靖贼军行军大总管,安庆续为左将军、豫章兵马都指挥使。” “然后各自发兵,攻取各府县,听说端安府、抚昌府、星安府、临江府诸府县,纷纷从逆。我在芦潭镇上船时,听说镇蛮营和营指挥使梁定烈也从逆了。” “什么?!”旁听的景从云嗖地站起来,双目圆瞪,完全不敢相信。 “景大人,这梁定烈是谁?” “此人原是我等同袍,昌都山、黑水、安息援征,都有从征过。只是仕途坎坷,几经起落。后来朝廷因为豫章与岭南交界的山贼太过猖獗,官民苦不堪言。正弘二年在临江府清江镇组建镇蛮营,用于进剿山贼。” “招募各府县精悍山民,编练成营,计有五千人。营指挥使就是梁定烈。去年移驻吉春府的峡江县,准备开拔至虔州等处进剿。想不到他却率部从逆了!” “峡江县?岂不是吉春府也危险了?”岑国璋脸色大变。 众人面面相觑,杨金水迟疑地答道:“大人,属下上船时,还没听说吉春府有异常。” “岑大人,吉春府与洪州城相隔不远,失陷也是有可能的。它在南边,我们江州在北边,不想干。再说了,吉春府再往南是虔州,山高林密,叛军难不成还想挥师南下,直入岭南不成?” 鲍溪峰劝道。 “乐王心高气傲,心里只有九五至尊。南下岭南,偏安一隅是不甘心的。他要做的是饮马长江,挥师东下,直取金陵,割据江南,建立伪朝根基,再整军北伐,走太祖皇帝的路子。” 岑国璋摇摇头,缓缓地说道。 “那大人担心吉春府干什么?” “是啊,我担心吉春府干什么?先把江州城守住再说。”岑国璋摇摇头说道,有些事,现在不能说。 这时,岑毓祥跑进来禀告道:“诸位大人,安德县县丞赵应星赵大人有要事禀告。” 众人全都站了起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江州南边最后一座屏障,安德县城失陷了。 正文 第195章 板荡识诚臣 赵应星跌跌撞撞走进来时,岑国璋几乎认不出他来。 头发蓬松,胡须巴茬,穿着一件灰色衫袍,褴褛破烂,这里一个口子,那里烂成一根布条,与其说是穿着件衣服,不如说披着块破布,勉强遮住羞处。 脸上满是污渍,眼窝深陷,目光涣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见到岑国璋一干官员,赵应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哐当一声磕在地上。 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只见到他脸上满是悲愤,眼睛赤红,泪水在满是泥泞的脸上冲开几道痕迹,嘴巴鼻子全是鼻涕口水。半张开嘴,喉节上下抖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那道悲怆的声音终于冲破重重阻碍,从喉咙里发了出来。如哭如诉,如哽如咽。就像黑夜荒野上飘荡着的孤魂冤鬼。 “安德县,熊大人,全死了,全死了!”赵应星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大哭道。 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岑国璋等人得知了大致情况。 石万虎带着号称十万的叛军,从洪州城誓师出发,北上江州。一路上,星安府几县无不望风而降。建昌县知县,更是弃城远遁,乔装打扮,带着家眷软细,不知所踪。 四天前,前锋石千鹰带着一万人先赶到安德县城脚下。 石千鹰先是派去三位使者,要求熊百鸣率安德县上下“顺从天意,反正请降”。 熊百鸣在县衙里设宴,款待三位使者及其属下十余人。等到他们喝得大醉时,叫人砍了他们的头,悬挂于南城门楼上。 第二天一早,叛军得知后禀告石千鹰,他勃然大怒,驱使大军攻城。 熊百鸣早就召集了乡兵青壮上千人,以捕盗队为基础,分成四队,轮流上城各守一段。滚石檑木,沸水滚油等守城器械,也早早备好。 叛军蚁附时,熊百鸣身穿官服,手持长剑,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他不停地打油加气,说朝廷援军就在江州,不日就到。水师更是云集富口县,即刻渡湖南下,围攻叛军老巢洪州城。只要大家守住两三天,叛军就会不战自乱。 听到这里,岑国璋忍不住猛地抬起头,装作看屋梁,似乎这样,就可以让眼眶里的泪水不溢出来。 赵应星嘶哑的声音还在继续诉说着。 大部分百姓畏惧他的官威,虽然战战兢兢,十分害怕,但还是咬着牙在城墙上与叛军殊死搏杀。 也有些人,见到叛军势大,便起了心思。要不懈怠装样子,要不心怀不轨。被熊百鸣一一察觉,毫不客气就挥剑杀于城墙上。 这一天的攻城,千辛万苦地熬过去了。安德城青壮死伤数百人,被逼着上去顶在第一线的县衙官吏,也死伤二三十人。 石千鹰又发动夜袭,被熊百鸣识破,用火计逼退,折了上百人,悻悻收兵。 第三天,恼羞成怒的石千鹰把全军压上,攻打了半天,安德县城依然没有拿下。 中午时分,石万虎率大军赶到。见到侄儿连小小的一个县城都攻不下,异常恼怒,在众军面前打了他五十军棍,喝令他再督军攻打。 攻打了一下午加半夜,熊百鸣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嗓子喊嘶哑了,一身官袍也被鲜血和黑烟熏染成了暗红色。手里的宝剑,也早早砍断了。 夜里,叛军终于退去。精疲力尽的他拉着赵应星,低声说道:“应星,拼到如今,安德县城上下已经力竭,守不住了,这城是守不住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信,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泡透,颤抖着递给赵应星。 “我安排了两个机灵可靠的衙役,明天城破时,你们换上衣服,从北门偷跑出去。在某河汊隐蔽处,我藏了一艘船。过了博易河就安全了。” “这两封信,一封是我以安德县知县的名义,写给朝廷的最后禀文。叛军云集,某率安德官民,尽职尽忠了。还有一封,是我写给岑大人的私信。你都给带到江州城去。” 说到这里,赵应星嚎啕大哭,“熊大人这是给我一条生路啊,安德城近万官民,只剩我等三人逃生。我的熊大人啊!” 岑国璋接过那两封软瘪皱巴,并且被浸成了暗红色的信,手在不停地抖。他深吸一口气,把信放在桌子上,沉声道:“赵县丞,你继续说道安德城的战事。” 赵应星哭了一会,终于忍住,又往下说。 “城里有一伙人,以户房、刑房案首等书办胥吏为首,对熊大人恨之入骨,说他不给大家留活路。他们勾结了一些人,比如上回被严办的王秀才等人。趁着第四天激战时分,杀死守城兵丁,打开了东城门,迎接叛军入城。” “当时火光冲天,满城都是哭喊声。熊大人叫那两个衙役护着我奔了北城门。他自己回了县衙。后来听说他把妻儿老小悉数杀了,然后举火自焚。叛军头目石千鹰愤怒不已,叫人从灰烬中检出熊大人的遗骸,斩首示众,其余尸骨暴晒荒野。” 说到这里,赵应星浑身颤抖,气喘得几乎接不上气,好容易才极其悲愤地说道:“石万虎狗贼,居然下令屠城!近万安德百姓,除了几十人游过河逃生之外,其余悉数死于刀下。” 说罢,赵应星伏地大哭。 岑国璋颤抖着打开那封熊百鸣写给自己的私信,只见上面写着四个核桃大的字:“以死赎罪!” 他再也忍不住,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安德城被叛军屠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州城。不一会,就看到城里有人家挂出素缟,然后是痛哭声传出。 江州城与安德城相隔不过百多里,一是府城,一是治下县城,两边有很多百姓是沾亲带故的。 随着消息传出,加上有心人引导,江州城陷入悲痛之中。然后在不停地翻腾酝酿中,慢慢化成一种同仇敌忾。 站在城楼上,看着寂静如山林的江州城,岑国璋默然无语。他的目光深邃,谁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岑大人。”赵应星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被唐峻来带着,来到跟前。 默然了许久,岑国璋才开口道。 “老赵,当日在安德县城,我洗冤勘错,斥责熊百鸣。我知道,你有了心思,期盼我能上书参劾他。他一去职,你就能署理了。对不对?” 赵应星一脸惶恐,身子在微微地抖动,好一会才嘶哑着声音答道:“下官不敢。” “赵应星,要是我参劾熊百鸣,把他去职,你署理安德县,能像他这样,与城共生死吗?” 赵应星觉得头上炸响了几十个焦雷,轰隆声在他脑子里回荡,震得他脑浆子都沸腾。 他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看向岑国璋的目光如同看鬼神。 “你留在江州城,戴罪立功吧。当初熊百鸣心灰意冷,意欲上书自辞,满衙官吏他只保举了你一人。说你虽有功利心,但还有一份良知在。且你对农耕工造,自有一番天资,人才难得。” 坐在地上的赵应星不再颤抖,泪水又一次流满他的脸。 “熊大人!” 他在清冷的风中喃喃地呼喊着。 正文 第196章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叛军是黄昏时分赶到江州城下。他们在离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号称十万大军,远远看去,漫山遍野。迅速搭建的营寨,像一道道铁锁链,把孤立的江州城层层束缚,死死捆住。 七千守备兵上城墙,成为守城主力。 四千乡兵分据路口和各要隘,维持秩序,肃奸查验。 一万六千青壮被编练成四营,协助搬运兵甲军械,巡警戒备。 四千右路水师江州营守住北门、水寨、粮仓、武库和府衙。 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如此情景,让全城百姓稍微心安。 缓缓入夜,叛军没有循例派出招降使者,而是兵马四出,把江州城四周的村庄扫荡了一遍。 听到远远飘来的哭喊声,整个江州城在寂静中倾听。被安置在校场、寺庙、府庠等地的百姓,都是听从官府召唤,拖家带口逃入城中的。 他们听着城外传来的声音,心里暗暗念佛号。幸好听了岑青天的话,躲进这城里来,免了一场灾祸。 想起那些心存侥幸的邻居乡亲,心情有点复杂。有些痛惜,又有些庆幸,内心深处还有几分得意。 谁叫你们不听岑青天的话。黄貔貅的话可以不听,吴斯文的话也可以当放屁,怎么连岑神断的话可以不听呢? 他晚上给阎罗当差,谁生谁死的事,他门清啊。 阿弥陀佛,三清在上,保佑岑大人借来阴兵鬼将,将这伙子叛军一扫而空! 岑国璋一身戎装,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色,默不作声。 玉娘独自一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岑国璋见了,连忙上前去扶住。 “大家都睡不着啊。你等会,我去拿个垫子,天夜了这凳子坐着冷。” 铺好垫子,玉娘缓缓坐下,轻声道:“相公已尽人事,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天意?”岑国璋轻笑了一声,“以前读史书,读到大战前夜,名将良帅酣睡如常。我不行啊,提心吊胆,连一身戎甲都不敢脱下。” “相公苛求自己了。前年这个时候,相公还是穷酸秀才,惶惶难安。而今却肩负起讨逆平叛的重任。江州城十万军民的生死,也在相公转念间。你能做到而今这个样子,实属难得了。” “娘子在安慰我。有你们在身边,我神定心平不少。” 玉娘看着岑国璋,自己的相公,突然挥手将其招到身边,凑头过去,贴在耳朵边问道。 “老爷,安德县城,你是不是早预知有这场惨剧?” 岑国璋默然一会,幽然问道:“娘子为何这么说?” “当初众人都说熊知县可恶,请求将参劾其去职。是相公力排众议,执意保下他的。” “熊百鸣自诩清高,执拗偏激。他在安德城,至死都不会降敌的。安德城位于江州陆路要道,叛军非取不可。能拖延几日,我们便多了几分胜算。” “相公,可是安德城上万百姓,他们死得好冤!” “冤?!”岑国璋厉声说道,“造反不是请客吃饭,打仗是要死人的。国朝承平百年,文恬武嬉。如果不是安德城上万百姓的血,江州城许多百姓,看到叛军来了,说不得携老扶幼地出来围观,还要叫声好。” “在他们眼里,就算惨烈的改朝换代,也不过是戏文的扮样和唱词,饭后茶余的闲聊。他们不知道,任何有关打仗的记载,都是如山的尸骸沾着如海的血水写出来的!” “可那是上万人的性命。” 玉娘双眼闪烁着泪光说道。 “上万人的性命。我娘子,你看着吧,安德城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如果还不警醒,后面死的人将是安德县城的数十倍,上百倍!” “相公,想不到你的心,真的好狠啊。” “娘子,这是因为我知道,而今的大顺,就像一栋表面上富丽堂皇,实际上却四处透风的楼阁。外面还有一圈穷凶极恶的强盗在虎视眈眈。” “楼阁里的人,不是醉生梦死,就是麻木不仁。不用鲜血洗刷他们的双眼,是看不清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 看着压低着声音,却依然藏不住心底激愤的相公,玉娘觉得他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可仔细一想,又仿佛没有变,只是把平日里一直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情绪,今晚像火山爆发一样,悉数迸发出来了。 “老爷,安德城百姓是无辜的!” 施华洛从屋里冲了出来,厉声说道。 “哪里的百姓不是无辜的?”岑国璋反问道,“江州城十万军民不无辜吗?洪州城、富口县、泽洪县,你说说,哪里的百姓不无辜,可以派去送死!” 施华洛哑口无言,冷冷地看着岑国璋,过了一会,冷笑几声说道:“佛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们岑大人却说,你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站在一旁,一脸大义凛然,一个劲地叫别人为国尽忠,这种人会招雷劈的!” 施华洛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岑国璋的心口。 他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施华洛,面目如此的狰狞恐怖,仿佛全世界的痛苦,全汇集在那一张脸上。 玉娘被惊得脸色苍白,屋里的白芙蓉更是吓得缩在了被窝里,抱着大姐儿瑟瑟发抖。 唯独俞巧云,不知何时飞到了屋顶上,抱腿坐在明月下,慷慨唱道。 “颈血溅干将,尸骸零落,暴露堪伤。又首级纷纷,驱驰枭示他方。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堆车辆,看忠臣榜样。枉铮铮自夸鸣凤在朝阳。” 声音高亢清丽,虽然没有老生那份雄厚悲凉,但是却唱出了另一种凄厉悲愤。 听到这里,岑国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双手在地上狠狠地捶打着,嚎啕大哭。 “我只是想让熊百鸣死守安德城,为我们争取几天时间。我没有想到,这些混蛋如此没有人性,居然屠城!屠城啊!都是一省的父老乡亲,说着一样的方言,这些混蛋居然下此毒手!这些混蛋,竟然如此没有人性!” 岑国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恨得是咬牙切齿差点牙根都咬断。 玉娘站起身来,走到跟前,紧紧地抱住岑国璋的头。 此时的岑国璋,依旧跪在地上,脸紧紧地贴在玉娘的怀里,哭得就像一个婴儿一般。 施华洛站在旁边,默然无语。 或许岑国璋从未想过让安德县城的百姓为大顺朝尽忠,只是让他们跟着熊百鸣抵抗几日,等熊百鸣身死殉国,他们再投降就是。 不管谁做皇帝,都得有人种地交皇粮。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石万虎居然下令屠城。叛军还没杀出豫章,在家门口就敢干出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这些家伙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难怪老爷这么伤心!不管给自己找了多少个高尚正义的理由,他终究过不了内心良知的那道门槛。 看着泣不成声的岑国璋,施华洛心里刚刚聚起的恨,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痛惜。 正文 第197章 有本事你们游过去 “丘八,赶紧放我们出去,否则的话我家老爷一张片子递到衙门里去,就能扒了你的皮,叫你吃老米饭!” 凌晨,数百人聚集在靠码头的北门,吵吵闹闹,纷争不休,尤其有三四个吵得最凶,气焰最嚣张。 刚才说话的男子就是其中一位。他瘦高个,三角眼,一脸的倨傲和蛮横。 大家都知道,这位是城里士绅蔡老爷府上的管家,蔡老三。蔡老爷进士出身,做过知州、六部的员外郎,早些年就致仕回老家,是江州城有名的士绅。 站在对面的是右路水师的把总,他斜着眼睛,不屑地反问道:“送帖子去哪个衙门?豫章都司,还是逆贼伪乐王那里?哦,江州府衙?封城的命令就是那里出来的。拿岑大人的手令过来说话,老子见字就放人。” “你个混帐!不认识我家老爷是吗?告诉你,我家老爷去府衙,不要说岑大人,黄大人也要开中门迎接。你什么玩意,烂泥狗屎一样的东西,居然敢如此轻视我们老爷…” 蔡老三肯定拿不出岑国璋的手令,可是又不甘心,于是胡搅蛮缠。 看到他口吐秽语,对面的水师营却忍气吞声。旁边的几个人都受到鼓舞,跟着帮腔,各种辱骂之声滔滔而出。并且开始向前推搡,大有裹挟着众人冲关之势。 “岑大人到!” 随着一声叫唤,岑国璋在岑毓祥、罗人杰的陪同下赶到。 昨晚岑国璋大哭了一场,稍微宣泄了心里的悲愤。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岑毓祥叫醒,说北门有情况。 他看了一眼躲在后面的那几十顶轿子,又看了看冲在前面的数百人。他们有各士绅府上的仆人,有闻讯赶来想一块逃出去的百姓。 里面肯定混有奸细,乘机兴风作浪。 最前面那几个叫嚣不已的人,包括在蔡老三,都被岑国璋看在眼里。 看到这情况,首先他觉得蔡老三几人真的是命大,这么闹腾居然还保住了命。右路水师江州营什么人?他是知道的。 樊秋山和樊春花,从义父徐可恩以及其它渠道那里获得很多内幕,为了樊家唯一血脉的爹的安危,兄妹俩派了不少心腹和精干部属充任江州营,比如原名鲍细风,现在是江州营指挥使的鲍溪峰。 这些人在水师和海盗之间来回横跳,绝对是心狠手辣的人。蔡老三等人如此辱骂,居然还活到这个时候,确实命大。 当然了,这也是人家江州营上下实在给自己面子。说了不要轻动干戈,与百姓起冲突,免得乱了人心。他们就真得忍住了。看来自己那几个月,为樊家子嗣劳心劳力,殚精竭力,实在没有白废。 值得欣慰啊。 看到江州城做主的官来了,大家都噤声了,恭敬地行礼:“见过岑大人。” 倒是蔡老三等四五个人,刚才气势上去了,现在还下不了,连岑国璋似乎都不在眼里了。作揖行礼都有些不情愿。 看在眼里的岑国璋冷然问道:“怎么回事?” “岑大人,”蔡老三抢着说道,“我家老爷要坐船赶去江夏,拜访同年好友。可恨水师营的丘八,居然敢拦住去路,不让出去。” “水师营的弟兄也是一片好心。现在是春汛尾巴上,上游下了好几天雨,水势汹涌,开船有危险,所以才劝住。” “大人,这话实属无稽之谈了,这春汛怕什么,就是秋汛来了,有大船也照样能走。”蔡老三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心里还给自己打了个满分。说得好,看来能把这位名满豫章的岑神断说得哑口无言。 这回让老爷出了城门,上了船,离了险地,差事算是办得漂亮,老爷肯定会重赏。嗯,要是能把三姨太太的丫鬟翠枝赏给我就好。 这娘们,那腰,那胸,真个要人命。听说老爷早就沾了身子,得了好处。没事,我又不嫌弃,只要还能用就行。 蔡老三可能今早争吵得兴奋过头了,脑子里放飞自我,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才十几息功夫,连跟翠枝生的儿女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最后还是岑国璋的问话才唤回他那颗飘飞的心。 “你叫蔡老三。” “是的大人。”蔡老三不卑不亢地答道。 “果真是为主人着想的忠仆啊。”岑国璋感叹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替主人家探探路,要是这水势不大,可以行船,我就放他们出城上船。” “来人啊,把蔡老三几个,给我丢到水里去,让他们游到对岸去,给他们的老爷探探水势。” “遵命!”憋着一肚子火的水师营的官兵如雷一般应道。 蔡老三等人脸都吓白了。 现在是春汛,水势汹涌,坐船勉强能行,游泳就有大麻烦了。再说了,蔡老三等人,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绝对精神十足。可是要在这长江里扑腾,那就没有这份力气了。 “老爷救我,老爷...”蔡老三知道厉害了,拼命地叫喊着,但是没有丝毫作用。 水师营的官兵扛着他们几个人,出了北城门,上了码头,登上最靠边的一艘船,将蔡老三几人丢进波浪汹涌、泛黄发怒的长江水里。 开始还能看到几个黑点,在波浪中起伏了两三下,随即再也看不到。 “蔡老爷,还有几位老爷,你们的忠仆探过路,水势实在太大,不好行船,还是再等等吧。你们府上,养的好忠仆啊,等他们爬上岸回了府,可要好好地犒赏啊。” 蔡老爷等人讪讪地拱拱手,正要准备离开。 岑国璋森然地说道:“诸位稍等。秀吉,请上谕!” 岑毓祥爆喝一声,然后恭敬地请出一份黄封皮的折子。蔡老爷等见过世面的人一看,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中旨,或者叫密旨。 “趁着人齐,我给大家读一读这份皇上给臣下的上谕。诸位,这不是密旨,是预授机要的中旨,还有内阁首辅和五军都督府的签押哦。” 岑国璋笑吟吟地说道。 蔡老爷等老官僚们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在堵漏洞。 如果是非明文诏发的密旨,或者没有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副署的中旨,下面的官民可以以不清楚真伪,或者不合朝廷规矩暂不执行,是无罪的。 毕竟没有多少人见过真正的圣旨上谕,要是谁伪造一份来骗人,也是可能的。比如造反的乐王伪造一份,说他是奉旨起兵,勤王除奸,你信还是不信? 但是如果明文颂布或是有了内阁等副署,那旨意就是合规的,谁要是敢不奉诏,那就真的是找死。 岑国璋扫了一眼众人,接过那份折子,打开后念道:“上谕,朕闻豫章等地事有多发,形势谲诡。着巡察豫章等地监察御史、江州通判署同知岑国璋,预授机要。但遇事变,即督理江州府民政军务,兼理粮饷,可相机便宜行事,归巡抚荆楚王卿节制...” 念完后,岑国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位士绅贤达,听清楚了吗?而今叛军进逼城下,不才已奉上谕,督理江州民政军务,暂行军法。蔡员外,你是做过京官的人,知道这句相机便宜行事,是什么意思?” 蔡老爷脸色憋得通红,好一会才喏喏答道:“常时可参官罚民,战时可罚官斩民。” “蔡老爷,现在算不算战时?” “算!” “那各位士绅贤达,虽然你们有功名,也做过官,可现在已经退居乡里,荣养尊处,名孚地方,但已经不再是什么官了。到时候违了纪法,本官少不得要大义灭亲,挥泪斩人了。” 诸位士绅老爷们脸色大变,但是最后还是低了头,认错悔过。 看着悻悻退去的各士绅们,岑毓祥低声问道:“老爷,真的不放一人出去?” “秀吉,我不会丧着良心,拉着满城百姓一起在战火里煎熬。再说了,这些世家士绅,里面有没有奸细谁也说不清,留在城里还是祸害。等时机到了,我会请水师营,用船把老弱妇孺送到对岸的蕲州黄州去。” “但是现在不行!仗还没有开打,就开始有人弃城而去,叫那些守城的官兵,协防的青壮们怎么想?” 岑国璋斩钉截铁地说道。 与此同时,施华洛学着岑国璋的样子,围着院子跑几圈。跑到二进院子,她无意看到常无相在那里收拾东西。 “咦,无相,你怎么不跟着老也出去办差?” “老爷跟着罗人杰出去了,还有四五百的兵,谁动得了他。所以叫我歇会,帮他收拾下这些健身的器械。” “哦,”施华洛哦了一声,刚要起身继续跑步,突然想到那件事,又停住脚步,半开玩笑半叮嘱道:“无相,危急的时候,你打老爷的脑袋,可千万要轻点。他那个脑袋瓜子,聪慧着,可不要打坏了。” 常无相不明就里地问道:“打老爷的脑袋?施姑娘,不开这样的玩笑。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打老爷的脑袋啊。” 施华洛心里一惊,连忙问道:“难道老爷没跟你说,危机时把他打晕,带上船去。” 常无相比她更吃惊,“啊,没有啊,老爷根本没有跟我说这件事。” 施华洛脸色一变,眼泪水也下来了,“你这是好哄弄我们上船去,自个留下来与江州城共存亡啊。” 正文 第198章 叛军的军威和守军的高歌 早上天刚蒙蒙亮,就看到叛军陆陆续续从营寨里出来,一队队,各持兵器。传令兵在军阵中来回穿梭,高声传达着军令。 靠着这些军令调度,数万将士慢慢地汇成了一个个方阵,整齐地散在江州城前。只见旌旗招展,兵甲鲜明。 叛军完全布好阵,已经是辰时两刻。 这时,一轮火红的太阳从东方跳出,桔红的光芒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撒了过来。每个人的脸上,叛军的,城墙上守军的,都泛着淡淡的金光。 在这一刻,没人分得出,他们谁是正,谁是邪。 石万虎策马出阵,一个人在城下绕了几圈。 岑国璋看清楚了他的模样,蜂腰猿臂,一脸的络腮胡子,那双眼睛瞪圆,确实是一双虎目。 看着他嚣张地跑来跑去,岑国璋冷冷一笑。不傻啊,也就只敢在弓箭射程之外来往跑,有本事你过来啊!进射程范围里来,看老子如何盛情款待你。 石万虎在城下溜达了几圈后,策马回到阵中,再挥挥手,几个军官跑到城下。他们胆子大,或者身负重任,不得不靠前些。 他们拿出一份文书,大声念了起来,原来是乐王起兵的檄文。 什么朝廷有奸臣啊,蒙蔽皇上,横征暴敛,倒行逆施,天下百姓苦不堪言。他身为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身负匡扶天下,救万民于水火的重任。于是毅然决然地起兵,挥师北上,剪除皇上身边的奸贼,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大家伙看到了,我做的事如此正义,你们还不麻溜地过来,聚集在我乐王的旗下,万众一心,讨伐奸贼。那些不顺天意,为虎作伥的家伙,比如谁谁,还有谁谁,都不会有好下场,等到奉天靖贼大军一到,全部化为齑粉... 这篇檄文又臭又长,念的军官还必须字正圆腔,声音洪亮,难怪要好几位军官来。要是一位军官来念,非得活活憋死不可。 耐着性子听完后,岑国璋十分气愤地发现,自己居然不在檄文的奸贼名单里,就连老师昱明公也不在。 太气人了! 老师名满天下,德重九州,你乐王怕绝了士林文儒的路子,不敢写,可以理解。可是自己呢?要名没名,要德没德,没事还把你坑得老惨老惨了,居然不把老子的名字也列在檄文里,太看不起老子了吧! 差评! 岑国璋转过头,对着身边的文武官员,很不屑地说道:“逆乐王身边无人啊。文的,写了这篇狗屁不通的檄文,搽屁股都嫌它硌得慌!武的,列队布阵都这般死气沉沉,这是去打仗啊还是去奔丧啊!” 说罢,他对罗人杰道:“吹号,让叛军们听听我们的回答!” “遵命!”罗人杰转身对身后的亲兵道,“吹号,集合乡兵,齐歌壮志!” 十名穿着藏青色衣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乡兵上前,拿着十支牛角号,对着城里使劲地吹响。 “呜呜”的号角声,雄浑悠长,传遍了整个江州城。 号声刚落音,各街道响起铜哨声,一队队穿着乡兵列队出来,在街道上站得整整齐齐。 接着有十辆车子被推了出来,车子上各有一面大鼓,那鼓有一人多高,每面各站一人,赤膊着上身,手持鼓槌。 一队准备好,就有军官挥舞着手里的红旗。罗人杰数过三十面红旗后,跑回到岑国璋身边禀告道:“大人,三千乡兵准备齐整!” “起鼓!高歌!” “是!” 罗人杰上前去,使劲地挥舞着手里的长杆大面的红旗。 “咚咚!”十面大鼓被敲响,开始时还能听出些杂乱来,听到后面却整齐地如同一面大鼓在敲响。 鼓声震天,节奏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敲在人的心房里。让你的心,整个身子忍不住一起颤动起来。 当整个江州城都在颤栗中,跟上了鼓声的节奏时,三千个声音齐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些乡野青壮们的声音高低不一,有的粗犷,有的细腻,但是在这一刻,他们只有一个声音,雄壮的《秦风.无衣》! 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意志随着歌声,从三千名乡兵身上散发出来,在鼓声的激荡下,越升越高,最后冲破苍穹,汇聚成一阵大风,向城外横扫而去。 刚才数万叛军耀武扬威的气势,就像是秋天的残破落叶,被这阵风一扫而空。 景从云等军官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他们握紧剑柄刀把,心中没有了丝毫畏惧,只有与同袍们共生死、无畏强敌的激昂斗志。, “军无志则无士气,无士气则败局已定。今天就让那些叛军们看看,我们江州城的军心士气!” 说罢,岑国璋对罗人杰点头道,“歌已毕,传令!” 六十名传令兵在大街小巷行走,大声喊道:“乐王造反!罪不可赦!皇上有旨,聚集兵马,讨贼伐逆!王公已进驻江夏,各地兵马即刻云集,水陆并进!建功立业,就在此刻!” 躲在家里的百姓士绅们,听到这公告,忍不住跟亲人们议论起来。 “昱明公已经到了江夏,看样子就等几省的兵马聚集,然后发兵过来讨逆。看来这是稳了。昱明公当年带着两三千乡兵,都能把那些凶悍的山贼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带着官兵打逆贼,还不一打一个准!” “叛军人多势众,怕是朝廷官军没到,我们江州就失陷了。要不大家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江州城为千年雄城,长江要津,历朝历代修葺不止。城高三丈,厚三丈三尺,周长十余里,条石砌成墙脚,巨大城砖砌成城墙外身。墙身内侧及墙脚均用石灰糯米浆嵌缝,坚固异常。城里有上万兵,数万青壮,又靠着长江,粮草援军不绝。叛军怎么可能攻得下!” “可是叛军有十万大军,听说城里还有他们收买的不少细作探子,到时候城破了,我们再降,就卖不起价了!” ... 石万虎听了那冲天的战歌后,脸上的神情变化了好几次。这江州城里,有知兵的能人啊。看来,这不仅是根硬骨头,可能还是个铁核桃。 他转身看了看自己的兵,虽然看着斗志昂扬,还有几分士气。但是军装旌旗看着就显得有些杂乱。有巡检司,有守备营,有镇蛮营,后面还有各世家拼凑的青壮。 石万虎心眼转了转几转,对副将梁家烈说道:“梁将军,你带一万五千兵马,给我攻城!” 梁家烈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转身策马直奔到本部镇蛮营,喝令道:“大家伙准备攻城,左三军先上!镇蛮营,你们为督战队,谁敢后退,统统给我砍了!” 镇蛮营上下应了一声,然后转身驱使身边的左路第三军。 左路第三军有一万人左右,骨架是林家、顾家、谢家三大世家的佃户青壮,再编入了其它世家和招募来的青壮。 这些人匆匆忙忙训练过十几天,在镇蛮营的驱使下,像一群蚂蚁,扛着云梯,推着撞车,乱哄哄地向江州城冲来。 正文 第199章 先试一手 左三军慢腾腾地赶到城下。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菩萨保佑,城墙上没有放箭或者打石炮出来,大家都能圆乎地汇集在城墙根下。 军官们催促着士兵们架起云梯,准备好盾牌、弯刀,依次排好队。哭丧着脸的青壮们,怀着上坟的心情列好了队。 镇蛮营招募的都是豫章南部府县的山民猎户,善弓弩者甚多。他们一部分在调度监督左三军,还分出一部分,冲到城墙底下,躲在盾牌下面,对着城墙上射箭。 箭矢嗖嗖地往上飞。城楼上有经验不足又好奇的兵,探出头一看。运气不好,脸面上正好中了一箭,一声不吭就倒在垛墙后面。 经验老道的年长军汉一脚把尸体踢到一边,大声叫唤道:“医护兵,赶紧的,看看这是死是活,赶紧抬下去。” 旁边年轻的小子帮着年长军汉把一扇木板抬到垛墙上的斜木架上,好奇地问道:“林哥,这江州城怎么还有什么医护兵?” “你个潘伢子不懂了吧。这是岑大人想出的法子。专门从青壮选出来的,跟着外伤骨科郎中学了些日子,知道鉴别是死是活,会包扎伤口。穿着一件红葫芦标识的白褂子,两人一组,还有副担架。死的伤的都抬下去,伤的好生医治。死的赶紧烧了,免得在生蛆发臭。” 林军汉一边把木板卡在木架上,挡住乱飞上来的箭矢,一边切切叮嘱道,“潘伢子,记得了,以后看到了穿这个褂子的人,旁边就是刀山悬崖,也要收着身子往外面挪一挪,让人家先走。谁也不知道,待会就轮到谁头上。要是下回你躺下,这医护兵早赶上来一会,你的小命说不定就能保住了。“ “嗯,我记住了。林哥,你说这都是岑大人想出来的法子?” “是啊。所以说,我们潭州出人才,岑大人就是我们潭州的。听说我三姑她家外甥的同窗的表哥,跟岑大人一块读过书。” 林军汉把木板架好了,看到无事,就躲在垛墙后面,掏出烟锅子,靠墙蹲着,胡巴胡巴地抽了起来。 “林哥,我们就这么等着。” “等着。你个潘伢子还想怎么的。刚才那个探出头去的,没看到吗?眼窝子中了一箭,怕是没得救了。只能一把火烧了,把骨灰带回去。他好像是湘阳的,平日里总是吹嘘自己从小学过武艺,十八兵器多么厉害,一个打十个。好了,现在到下面一个打十个鬼去吧。唉,他娘老子不得哭死!” “林哥,我们架这些木板干什么,还有那边那个木架子干什么用的?” “这些木板,还有那些木架子,听说都是那个赵县丞想出来的。就是从安德县死人堆里爬出的那位。那些木架现在我还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这些木板,你没看到,有用的很。不仅可以挡住下面乱飞的箭矢,还能让他们的云梯没地方架,只能架在这些个凹处,给我们当箭靶子。” “老哥子,给口烟抽哈。”旁边一个军汉操着江汉口音,巴结着说道。 林军汉翻了个白眼,“你自个没有?” “有,刚才跑得急,忘记了,掉在营房里。看着你抽,瘾上来了,难受得很。老哥子,就给我抽几口吧,三口,就三口。” 林军汉狠抽几口,不声不响地了递了过去。 潘军汉很是好奇。平日这位哥小气的很,同队的老乡想沾光抽一两口都不行。这会怎么这么大方了。 林军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瞪了一眼,悠然地说道:“你个憨伢子,没听到唱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都是同袍。” “知道,是诗经秦风无衣。” “知道你读过书,考过秀才。”林军汉恼怒了呵斥了一句,然后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道:“等哈一打起来,歇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和他,有没有这个福气,还能再抽这烟锅子。” “嘀嘀——”铜哨声响起,林军汉一跃而起,拧起手里的长杆木叉,双手持好,对着垛墙。旁边江汉籍的军汉,也同样举起长叉。 潘军汉举起左手的盾牌,挡在前面,同时握紧了右手的刀。 左右两行弓箭手,搭着箭等在那里,等着军官一摇旗子,轮流站上去,在凹处的两边,先拉弦张弓,然后对着中间的云梯,嗖地就是一箭,也不管射没射中,转身就走,把位置让给后面的同伴。 时不时听到啊-啊的惨叫声从城墙外面传上来,然后会听到接二连三的重物坠地的沉闷声。过一会,或许能听到凄厉痛苦的呻吟惨叫声。只是没叫几声,就没了声息。 “哈头的叛军可没有偶们这么好命,没得医护兵,看到掉下去又还没死的,那些当官的就叫人直接把伤兵砍了额头。” “偶们不怕这些,好好打,只好没死,都有的救。哈头医馆有上百个医护官等着救你的小命。我们岑大人,晚上给阎罗当差,关系好着罗。只要你前世不作孽,都有的救哈。” 一个穿着红褂子的军官,穿行在中间,跟大家说着话。 “哥,又在给我们鼓舞士气了。”潘军汉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 “嘿嘿。”林军汉笑了笑,“你别说,这些话平时听着是个屁。这会儿听了,心里却觉得踏实。对了,潘伢子,这些从江州乡兵调过来的军官,叫什么来着。” “录事官。” “是,录事官除了记录功过,鼓舞士气外,还真的教我们认字吗?” “教!我问过江州的几个乡兵,人家是真教,每晚都教。听说这些录事官是岑大人从江州各县廪生和童生里招录来的。都是识字懂理的好先生。” “我们这会要在江州多待些日子,我也学会写字,以后给婆娘和伢子写信就不用劳烦你了。” “哥,以前我教你认字,你还不肯学,现在又学了。” “以前大家伙不学,我一个人学,成什么了,现在大家伙...” 还没说完,后面的林军汉住了嘴,踢了前面的潘军汉一脚。 “小心点,有人上来了。” 潘军汉连忙往前一看,果然,正对着的凹处那张云梯,终于有人冒死冲了上来,可以看到晃动的刀尖。 潘军汉连忙把盾牌立在垛墙上,挡住爬上来的军汉的去处。林军汉和另外那位江汉的军汉,大叫一声,举着叉子冲了上去。 他两人先用叉子叉了几下,终于叉到了云梯横杠上。然后一起用力,云梯晃动了几下,但是太重推不动。 上面的叛军知道危险,开始乱叫起来,催促上面的人赶紧跳上去。 林军汉大喊一声,“来几个人。” 穿红褂子的录事官带着十来个人冲了过来,分别扶住两根长叉子。随着一声大喊,同时发力向前推。 云梯晃晃悠悠地被推开,在空中抖动了几下,终于在许多人的惨叫声中向后翻去。 远远看去,就像一片长长的树叶被风吹翻,上面的蚂蚁小虫子,纷纷地从翻落的树叶上掉下来。看上去那么渺小,那么轻飘飘的,就像浮在空中的尘埃。 两个时辰后,黑着脸的梁定烈回到阵中,对石万虎说道:“试完了。死伤一千多人,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江州城打得很有耐心,也很有章法。有景从云的打法,但不全是他的风格。他的套路我知道,没有这么周全有条理。” 石万虎瞪着那双虎眼,看着远处雄伟的江州城,喃喃地说道:“看来这江州城,硬打是不好打啊!希望肃先生的计谋,能让我们攻下这座城。” “肃先生人称鬼谋先生。城里的岑国璋,人称神鬼难测的岑神断。现在就看谁的道法高了。”梁定烈冷然地说道。 石万虎看了他一眼,那双虎目透出摄人的光芒,但只是一闪而过。 正文 第200章 全军压上 第四天早上,朱焕华急匆匆地跑上东城门楼,扫了一眼,问早早就站在这里的岑国璋和景从云等人。 “怎了?看这阵势,叛军这是全军压上。” “是的,全军压上,还精锐尽出。朱大人,你看左边,那是原章江巡检司和端安府守备营的兵;右边,是洪州、星安、临江府守备营的兵;中间是镇蛮营的兵。” 景从云指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叛军说道。 “咦,他们推着的那几十辆高高像塔的车子是什么?” “是楼车。”回答的是赵应星。 现在他的是德化县署理县丞。那位正牌县丞,叛军刚到安德县,他又是称病又是辞职,岑国璋就遂了他愿。 这些日子一直城墙上忙碌的赵应星,双目赤红,满脸透黑,疲惫却极度兴奋。 “我朝原本只有轒轀车和巢车。后来盛朝年间,我朝与突屈人在安息国交过手,见识过他们的楼车厉害,就学了过来。” “真正的楼车,比城墙略高,以四至八车载有,人躲在盾牌木板里面推动。缓行至城墙前,放下前面的挡板当挑板,一拥而上,占据一段城墙。但是叛军做得这楼车,是这几日胡乱打造出来的。” 听了赵应星的回答,景从云有点好奇。 “不至于啊。洪州有一工匠营,里面有上千能工巧匠,有足够的人手和木材,打造几十辆楼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前月,皇上下诏在三清山修玉清殿,不仅洪州的工匠营,星安、端安等附近府县的工匠,大半被抽调去了。这会还在广信府的三清山。” 听了岑国璋的话,大家心里暗道,乐王啊,你要是不败,真是没有天理了。大家伙为了你谋反,可是操碎了心。 只是现在你反了,大家又犯愁,如何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平息这场谋逆,然后各自达到目的。 可惜,想必不会那么简单啊。 随着叛军越来越近,赵应星抱拳说道:“诸位大人,下官去巡视。” “好,李库,带着几个人,好生护住赵大人。” 岑国璋交待道。 赵应星走到城墙上,微弯着腰,因为时不时地有箭矢从楼车上射出来。 嗖嗖地在头上飞来飞去,偶尔看到某个士兵,稍微直下腰,箭矢一下子就咬住他,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盯住一个最近的楼车,赵应星嘶哑着嗓子喊道,“把水龙车抬上来,快,摆在这里。还有油罐子,抬两筐过来。”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救火用的水龙车抬上来,十几个盾牌手举着盾牌围在了最前面,挡住乱飞过来的箭矢。 士兵把一桶桶的油倒进水龙车,赵应星看了一下,挥手道:“好了,好了。火箭,准备火箭。” 一个士兵把一个铁盆丢在不远处,里面有木柴稻草,然后点燃。几个弓箭手拿着几筐绑好桐油布条的箭矢,在一旁等着。 赵应星估算了一下距离,等到差不多时,大声函道:“水龙车,喷油,对着这个楼车喷,使劲碰,把油都喷出去。” 只见一道淡黄色的液体喷射而出,在楼车正面溅开,流得到处都是。 “是油!油!要火攻了!” 楼车里的人撕心裂肺地叫道,可是没有什么卵用。人挤在里面,四周都是木板,都在高处,想跑都没地方跑。 “火箭,给老子射火箭,对着有油的射!” 几个弓箭手搭上绑有桐油布条的箭矢,在火盆里过了一下,等布条烧了起来,拉弦张弓,对着楼车射了过去。 嗖嗖声,十几支火箭钉在全是油的木板上。开始还只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子,但很快火势越来越大,聚集到一定程度时,火势轰的一声大起,灼热又疯狂的火焰,把楼车的上半部分全部包围。 只听到楼车里的人在惨叫,可以看到有人影在里面慌忙地晃动,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绝望又疯狂。楼车下面,只见到有人从底部的门连滚带爬地出来。 城墙上的守军,举起瓦罐做的油罐,对着着火的楼车,狠狠地扔过去。咣当一声,油罐裂开,然后是轰的一声,一团火焰腾空而起。 终于,整个楼车成了个大火炬,火势冲天,到处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反倒刚才一直很喧嚣的人声,开始平息下来。只是偶尔看到一两个浑身是火的人,从烧开的木板处冲了出来,在空中画过一道耀眼的火线,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整个城墙上弥漫着刺眼的灼热,还有不可言喻的烤肉焦糊味。有官兵扶着垛墙,呕吐起来。 不是每座楼车都被烧着,还是有十几辆楼车冒死抵近了城墙。 它们有的幸运,没有遇到水龙车,有惊无险地靠近来;有的命大,水龙车的油喷得不正,火势不大,跌跌撞撞还是冲了过来。 林军汉和潘军汉这边,就遇到一辆楼车。 潘军汉举着盾牌,跟十几个同伴站在最前面。林军汉举着长枪,站在身后。他们都弯着腰,尽可能地把身子隐藏在盾牌后面。 “弓箭手,他娘的弓箭手都跑哪里去了,都给我过来,列队,列队,你们他娘的给老子列队,待会楼车上的跳板一搭下来,你们给老子往死里射,不要瞄准,对着那个口子射就是了!” 一个军官在旁边又吼又骂道。 大家都就位好,屏住呼吸等待着,军官在旁边像和尚念经一样,“稳住,稳住,不要慌!”。 轰的一声,楼车的跳板被放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城墙上,把斜架在那里的木板砸得木屑横飞。 “射!” 几十位弓箭手对着缺口一阵齐射,箭矢乱飞的声音从林军汉和潘军汉头上掠过,全扎进了楼车里。 里面的十几个叛军被迎面而来的箭矢射得人仰马翻,倒了一地。但楼车里的人还是有很多,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举着盾牌,舞着钢刀,疯狂地往外冲。 因为他们知道,冲出去还有一点生机,待在里面,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潘军汉举着盾牌,用上半身以及全身的力气死死地顶住。他觉得自己是海边的一块礁石,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海浪冲击。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盾牌瑟瑟发抖,震得他浑身上下都痛。可是他咬着牙坚持着,虽然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但他知道,只要没死,就必须顶住。 林军汉举着长枪,跟同伴们一起,对着盾牌阵的缺口往外戳,也不管戳到什么。硬的是戳到盾牌了,软的是戳到肉了,不软不硬是戳到穿着皮甲的肉。 “丢火罐,给老子往里面丢火罐!”军官在旁边疯狂地叫着。 几个士兵举着点燃的火罐,跳到旁边的垛墙上,对着楼车缺口准备扔。 有见机快的叛军弓箭手,连忙射箭阻止。两个士兵刚扬起手臂,就中了几箭,惨叫着掉下城去。 但是另一边的几个士兵却成功地把火罐丢进了楼车里。 轰的一声,火焰像是怪兽的舌头,从缺口里添卷出来,往回一收,然后无数的火焰从楼车其它的缝隙里喷出,巨大的黑烟腾空而起。 接着是惨叫声,无数的人,拼命地城墙上冲,大部分没有跑上去,倒在了火海中。冲上城墙的人变得无比疯狂,没有退路的他们拼命地冲击着盾牌和长枪阵。 潘军汉感觉得到,周围的同伴被冲得七零八落,可他顾不上那么多,只是一边继续用身子顶住盾牌,一边死命地乱舞着刀,对任何一个靠近自己的生物痛下杀手。 林军汉看到眼前全乱了,举盾牌的同袍,还有发疯了的叛军,全搅在了一起。当兵多年的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手里的长枪不知该往哪里戳。 他瞥了一眼,看到因为借烟抽成为好友的江陵守备营的陈军汉,似乎杀红了,舞动着长枪,胡乱向前戳,有戳到叛军身上,也有不小心戳到前面同袍身上。 林军汉学不来那个样子,他只能大吼一声,把长枪舞了个枪花,好像这样就能吓住冲过来的叛军。 正文 第201章 还是没啥用 城墙上最后一个叛军被四五个乡兵围着砍死了,远远看着的潘军汉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手里缺了口的盾牌,砍弯了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身子靠着垛墙,慢慢地坐在了地上。长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似乎都闻不到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清甜味。 潘军汉发现自己的右手在抖个不停,不知是挥刀挥得痉挛了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他懒得去管,只想找件可以做的事情,然后心里就不会那么空落落,不会那么慌。 此时,他理解林大哥为什么随身带着烟锅子。战事打完,抽上那么一锅子烟,这三魂六魄,慢慢地就可以归位了。 对啊,林大哥呢?潘军汉挣扎着起来,扫了一眼,心里泛起不好的兆头。 潘军汉跌跌撞撞到处找,终于在不远处找到了林军汉。 他靠着内墙,半躺半坐在那里,身上有七八个窟窿,血早就流干了,只剩下结痂的伤口。他脸色灰白,毫无生气。头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虚处,似乎看到了回潭州的路。他的手无力地摊在地上,像是曾经竭力去摸索什么东西。 在不远处,他的烟锅子掉在旁边。 潘军汉无声捡起烟锅子,塞到林军汉的手里,然后泪如雨下。 岑国璋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你叫什么名字?” “潘士元,字时良。” “潭州人?” “是的,潭州历阳人。” “我们是同乡。刚不久,我的一位亲兵替我挡了一箭,不幸殉职。你来做我的亲兵。” “好。”潘士元愣了一下,点头道,“等我料理完林大哥的后事。” 这时,在远处发出几声尖叫声。 岑国璋回过头去,看到有十来个年轻的士兵满脸惊恐,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嘴里一直在念叨:“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念了几句后,其中一个人嗖地站起来,凄厉地尖叫起来,也不知叫什么。几个军官不耐烦地冲上去,两脚就把那人踢翻了。 两个录事官上前去,拦住了那些气急败坏的军官,开始安慰起这十来个被惨烈的战事吓得魂飞魄散的士兵。 岑国璋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回到城楼上,看着城下,叛军的收尸队推着板车,开始收尸。 “叛军伤亡多少?” “死伤四千到五千左右。根据哨兵们目测初步清点的数字合计了下,差不多两千五百到三千具尸体。”景从云禀告道。 “打了两个时辰,死伤五千人,其中三千人战死。叛军这回,确实下了狠劲。我们呢?” “死了两百六十人,伤七百六十人,其中重伤一百二十人。” 景从云的话让岑国璋的心有些沉重。而今这医疗条件,重伤大概率等于阵亡。 “我们死四百,伤七百,相比之下叛军死两千五,伤两千。伤亡交换比差不多一比四,阵亡交换比是一比六。我们占据雄城是防御一方,又居高临下。打成这个样子,只能算是惨胜。” “叛军号称十万,实际兵力我们也清楚。镇蛮营五千,章江巡检司三千,洪州、星安、临江、端安四府守备兵,一万两千。精锐合计两万,剩下的四万就是各世家拼凑的青壮。还有两万多临时抓来的民夫。八万人马。” “叛军不是铁军,几个统兵将领,除了勇武凶残外,也没有太多的才能。而且叛军是进攻方,所以伤亡率超过三成,有可能丧失进攻能力。强行驱兵进攻,可能崩溃。” “超过五成,叛军可说没有任何战斗力和斗志了,不好生安抚,十有八九要当场营啸。我们算一算,叛军前几天的攻打,差不多死伤七八千,今天又是五千。” “六万的三成是两万。八千加五千,一万三千,没差多少了。石万虎、梁定烈,虽然不会像本官这么拿着算盘算账,但他们是多年宿将,知道自己军队的临界点在那里。估计今天开始,他们不敢再进行这般高强度的进攻了。” “反观我们,今天伤亡一千余人。加上前几天的一千多人。差不多伤亡两千五百人。我们现在是守备兵、乡兵、水师营轮流守城。一万四兵,差不多两成。我们是防御,承受能力比进攻方要稍强些。再说了,明后天,我们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到来。江州城,叛军会越来越难啃。” 听岑国璋叨叨说了一通,景从云和其余几位军官,满脸的诧异和难以置信。 打仗就靠你这么噼里啪啦地算一回,就能算出最后的胜负来?太玄幻了吧。可是听岑大人说的这些数字,好像又很有道理。 按照他们的经验,一支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会出现逃兵。要是统兵能力差点,用不了多久,手下的兵能跑得精光。 超过五成还能继续打胜仗的?景从云等人表示,从天下平定以后,只是在安息援征军和边军里听说了几个极其少数的例子。 罗人杰和刚刚成为亲兵的潘士元却听得眼睛放光。 这就是传说中的庙算啊。 “岑大人,你的意思是叛军会由明转暗。” “没错。这几天打下来,叛军心里清楚,他们就是打崩盘了,也进不了江州城一步。所以现在全指望城里的奸细兴风作浪,给他们找到一个缺口。” 这种暗地里的战事,景从云和几位军官帮不上什么忙。 “此外,经过这几天的战事,我们看出什么来?” 景从云等军官互相看了看,没有做声。 罗人杰却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大人,属下觉得,通过这四天战事来看,最凶悍的当属水师营,最服从命令,也最有韧性的是乡兵。守备营的兄弟们虽然也相当服从命令,打得也不错,但是在韧性和凶悍上,还是差了乡兵和水师营一筹。” 潘士元愤然不平,他是潭州守备营一员,如此评论,他很不服气。 岑国璋看到了他神情,指着城楼另一边的城墙说道:“时良,你可以去那边看看。那里我放了五百江州乡兵,他们面对的是三千镇蛮营和三千仆从青壮,比你们面对的三千洪州守备营和三千仆从青壮,要难打得多。” 潘士元真的跑下城楼,去了那边看。 一位军官嘀咕道:“嘿,还真去看了。” 过了一刻多钟,潘士元回来了。 正在与景从云等人沟通的岑国璋停住了话题,转问道:“时良,怎么样?” “他们的伤亡超过我们一半,但是杀死的叛军比我们多七成。现在他们默然无语,在那里整理兵甲,根本没有哭的,也没有喊娘的。我服!” 岑国璋没有做声,而是继续算起来,“根据我们的情报,叛军从洪州出发时,带了两万五千石粮食。而今是春耕时节,各县的仓库里没有多少粮食,他们没什么抢的。现在他们出来几天了?” “十五天了。 “他们有八万人,每天差不多要消耗一千五百石粮食。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天,差不多吃了两万石粮食。” 说到这里,岑国璋看了一眼又目瞪口呆的众人,轻轻笑了一声,“我这是大概估算,实际情况可能没有这么准。但初步算下来,叛军没有多少粮食,需要从洪州运粮食过来了。” 江州城有叛军的奸细,叛军里当然有朝廷的卧底。 “大人的意思,劫叛军的粮道?”景从云眼睛一亮,说完后越想越对劲,“大人,我们赶紧叫叛军里的细作,好好摸一摸粮草方面的情况。进一步确认实情。” “情况肯定是要摸得。不过再怎么摸,洪州城都得运粮食过来,而且路线就是那么两条。”岑国璋冷冷地说道,“王审綦藏在匡山这么久,该出来活动下。” 正文 第202章 见缝插针做生意 岑国璋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吃完饭,他又一个人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转圈。 “相公,你在想什么?” 玉娘在施华洛的搀扶下,走出来问道。 “哦,玉娘。我现在设想自己是肃忠谋,再设想自己能掌握什么样的资源,动员什么样的人,然后在江州城做出什么事来,可以放外面的叛军进来。” “那相公想出什么来?”玉娘笑着问道。 “想出一些来。不过肃忠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江州城内外禁绝,最新的消息传不出去,下达的命令又递不进来。前几天,有人在城墙上丢情报出来,被岑毓祥和罗人杰带人抓了几个;又有人放信鸽出去,杨金水带着人,搜出几十只暗藏的鸽子...” 施华洛微张着嘴,诧异地问道:“这些日子,暗地里的斗法,也这么激烈?” “当然。城墙上的厮杀,刀刀要人命,城里的暗斗,也是招招见血,都马虎不得。经过这些日子的斗法,叛军和城里奸细的沟通法子,绝大部分已经被我们斩断了。” “我们又在城里实行戒严。白天,百姓不得轻易出坊里,晚上,不得轻易出家门。街道日夜有兵巡逻,任何人都要盘查一番。叛军奸细,在城里互相沟通,也没有那么通畅了。” “老爷,你这么做想干什么?”施华洛问道。 “逼叛军的奸细出错!只要出了错,就露出马脚,那我们就可以抓住他们的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 “老爷等待了这么久,现在准备敲山震虎?” “他们那里是什么虎?就是一群老鼠而已。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们都动起来。” 第二天早上,岑国璋与景从云等人在北门浔阳码头等候。 过了辰时三刻,几十艘大船缓缓地靠上了码头,两位军官跳上码头,拱手道:“荆门守备营千总王某某,岳州守备营李某某,奉钦差大臣、荆楚巡抚王公之命,前来增援,听从岑大人节制!” “两位大人辛苦了!荆门、岳州守备营的弟兄们辛苦了!请下船直去校场,有热饭热菜等着大家。” 跟陆续下船的两府守备营的士兵们招呼了一声,岑国璋把王千总和李千总拉到了一边。 “昱明公到了江夏?” “是的。王公的钦差仪仗已经进驻江夏的藩司衙门。调兵的命令四处在发。我们经过江夏,去钦差行辕拜见过王公。” 岑国璋不动声色地问道:“两位见到昱明公了?” 王千总憨厚地一笑,“王公日理万机,那有空见我们。见我们的是三明先生和薛大人,引着我们叩拜了圣旨和王命旗牌,然后再领了五千两赏银就继续开拔下来了。” “这次你们两位各带了一千兵?” “是的岑大人,我们各带了一千兵,都是我们守备营最能打的。” “哈哈,一看就是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对了,后面还有哪里的援军?” 王千总想了想答道:“我在江夏码头听人说了一嘴,明天应该有德安、衡州两府的两千守备兵,后天应该是勋阳镇的一千五百兵。” “勋阳镇的兵也来了。” “他们顺着汉江,一路飘下来快得很。只是那些混蛋,没有银子是挪不动脚,所以才拖得现在。” 说了几句,岑国璋招呼了一声,顾光庸和郑若水笑眯眯地从旁边走了过来。 “来,我介绍下,这位是恒源通的大掌柜顾白石顾老板,这位是隆利昌的大掌柜郑若水郑老板。” 王千总和李千总有点发愣,什么个意思? “我知道,弟兄们身上都有开拔银子。这一仗打完,朝廷还要发一笔赏银下来。这些银子都是兄弟们用命换回来的,是要养活妻儿老小的,万万丢不得。” 听岑国璋说到这里,王千总和李千总连连点头,是这个理。 “可是这些银子实在不方便啊。带着身上,打起仗来,哪里还顾得上,怕掉了;藏在营房里,人多手杂,同袍里也保不住有心术不正的,怕丢了。实在麻烦啊。”岑国璋摇着头叹息道。 王千总和李千总听了后,也是感同身受。 “所以这里有个好法子。只要兄弟把银子存到恒源通和隆利昌两家票号里,十两银子就是十两票子,去这两家任何一家分号,见票即兑,没有一分一毫的火耗。” “地方没有两家票号分号?没关系!只要贵地有恒源通、隆利昌商行的货栈,掏出票子就可以买东西,十两银子买十两银子的东西,足斤足两,没有一文钱的手续费! 王千总和李千总微张着嘴,呆如木鸡,满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口水直飞的岑国璋。 这是我们要听命的督理江州民政军务的岑大人吗?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位精明的商贾? “两位,是不是担心恒源通和隆利昌的信誉?”岑国璋压低了声音,头凑过去,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中关村、华强北卖碟的那些人。 “两位,昱明公与户部左侍郎覃大人联名上疏朝廷,保举了恒源通和隆利昌两家商号,为本次征讨战事的粮饷承办商。什么个意思?原本征讨土司的所需的粮饷,直接从这两家过手,其它物资,也由这两家出面采办转运。等到战事完毕,再由户部审核,江汉、荆楚两藩司给付。” “现在大军改为征讨乐王谋逆,还是一样的。两位,你们想想,这等于是户部、江汉、荆楚的藩司给恒源通和隆利昌担保,你还怕他们能飞到哪里去?” “王大人,李大人,岑大人,现在多了一家,豫章藩司也会为我等担保。”顾光庸恰到好处地添了一句。 “没错,现在在豫章地面上打仗,所费粮饷,豫章藩司肯定要承担一部分。”岑国璋一拍手掌说道。 “你们想想,其它票号的票子有这四处衙门担保吗?而且其它家票号还收火耗,恒源通和隆利昌收火耗吗?” 顾光庸和郑若水如同两个捧哏的,当即异口同声地说道:“绝不收,要是敢收一分一毫,天打五雷轰!” 可怜的王千总和李千总,被岑国璋带着顾、郑二人,忽悠得晕头转向。但是沉下心一想,这是大好事啊。 十几两、几十两银子变成一张票子,随身收在哪里都行。怕阵亡了钱丢了,可以提前通过这两家票号汇回家去,直接送到家里人手上,只需要一点点的汇费。 怕恒源通和隆利昌坑人? 户部和荆楚、江汉、豫章藩司四个衙门担保的商号都骗人,那就没得什么好说了。大家伙还平个屁的叛,讨个鬼的逆,干脆加入乐王,一起奉天靖贼算了! 王千总和李千总想明白后,知道这是件大好事啊!不过还有些细节需要再确认下。 “两位掌柜的,存哪家票号全凭自愿?”王千总问道。 “全凭自愿,想存哪一家都可以,条件都一样。” “没错,岑大人特意把我们两一起拉来,就是让兄弟们多个选择,免得像是逼着大家伙存银子。” 这话说得有理。王千总点点头。 “其它守备营的兵存了吗?”李千总问道。 “潭州、江陵、鼎州,先来的这三府守备营的兄弟们,有八成存在我们两家票号里。昨天刚打了一场,阵亡了将近四百人。真惨。其中我们恒源通有五十二位,隆利昌,郑掌柜的,你那里有多少位?” “四十一位。” “对,九十三位兄弟的票子,贴着心窝子藏着,被同袍们送到我们这里。没说的,多少两银子,一毫不少地送到他们家人手里,要是敢收一文钱的汇费,我们就他娘的不是娘生爹养的,是他娘的畜牲!” “好!” 听了顾光庸的话,王千总和李千总忍不住叫了声好。话都讲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看着王千总和李千总领着恒源通和隆利昌的几位二掌柜,有说有笑地走向北门。 岑国璋转过头来,对顾光庸和郑若水说道:“这次承办军征物资,是一次尝试。两位,你们也看到了,里面的生意,大有可为啊。还请两位务必要把这次案子办好了。” “大人放心。”顾光庸自信满满地答道。 郑若水却是无比敬佩地说道:“难怪我们会首说,姑——,大人要是经商,肯定又是一位陶朱公。” 正文 第203章 江州和京城 江州城的深夜,经过一天的厮杀,显得格外的宁静。 某处小巷子,闪出两个身影,他们小心翼翼,避开了密集的巡逻兵,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来到某个院子门口,敲响了门。 “举头望明月。”门里轻轻响起一个声音。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两个身影分别在门外答道。 话刚落音,门轻轻地打开,两个身影迅速地钻进去。门关上没过一会,一队巡逻兵不急不缓地从门口走过。 在最里面一间屋子,里面点着一盏油灯,门窗都用黑布蒙着,透不出一丝光去。 刚来的两人扫了一眼,发现已经坐着四个人,其中两个人蒙着面,只是看身影,十分地眼熟,应该经常见到过。 两人没有细细去琢磨,只是无声地坐下。 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开口道:“外面的大军止于城下,现在需要靠我们了。” “石万虎和梁定烈也太废物了吧,十万大军,十来天,都打不下不过万把人的江州城。现在援军源源不断赶到,越来越难打了。”一个男子讥笑道。 “说这些无用。”一个蒙面男子开口道,他一说话,其余五人都没有做声,安静地听着,“明天,勋阳镇的兵也会到,届时我们当如此...此为甲计划。” 把详细部署说了一遍,其余五人都点了点头,表示记下来了。 “现在可以看得出,岑国璋奸猾似鬼,很难对付的。挑拨勋阳镇的计谋,不一定能让他掉进去。”另一位蒙面男子说道。 “无妨,肃先生还定下另一计。他找到了岑国璋某一处弱点,对症下药,定下了乙计划。” “甲乙计划一并进行?” “一并进行!”蒙面男子说道,“诸位,千万小心。我察觉到,有人盯上我们了。大家要好好再坚持几日,只要肃先生的妙计成了,王爷的大军入城,就是我等平步青云,荣华富贵的时候了。” “喏!”众人面带喜色地应道。 大半个时辰后,那扇院门又悄悄地打开,四个身影陆续地走出,消失在漆黑的小巷中。 在斜对面一处房子的二楼,岑毓祥站在黑暗中,透过窗户缝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保密处的督办,专门管着肃奸反间的事。 完了后转到楼下,同样也是一间黑布蒙着窗户和门的房间。 “都看清楚了。” “大人,四个人都看清楚了,都记下来了。” “明天开始,对这四人展开秘密跟踪,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同时,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岑毓祥想了想,迟疑地说道:“想法子摸一摸对面那个院子的底,我总觉得院子里可能会有暗道。” “暗道?大人的意思是?” “出来的这四个人,我们都知道是什么人,根本没有一锤定音的本事和资格。所以今晚,他们极有可能是来领任务的。部署任务的另有其人。我们现在摸不到那人的踪迹,有可能走了密道。” 在岑国璋的倾囊教授下,有些天赋的岑毓祥在情报方面的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 “小的明白了,马上安排人去查。” “嗯,我跟杨大人和罗大人商议下,明天安排一出追捕逃犯的戏码,对这一片展开搜捕,借着机会把这个院子摸摸底。” “遵命!” 五更声,在江州城里响起,也在大顺王朝的心脏,京师五城里响起。伴随着这声音,还有几声不早不晚的春雷声。 天气开始暖和起来,原本能冻得狗缩脖子、马打喷嚏的寒气,开始慢慢向北退去,让位于越来越气盛的南方温润天气。 但是巡了一夜的更夫皂隶,还是一脸的冷索,一挂鼻涕还是揪了又有。 随着五更梆子声落,鼓楼也敲起五更鼓。 鼓声还没落音,寂冷的街道开始活泛起来。 喝道的、避轿的、马蹄声、脚步声、唱诺的、互相打招呼、低声说话,嘈杂地混在一起,就跟天桥小吃一条街的马三愣子家羊杂汤,热腾腾得冒着白气。 通往皇城的各条街道上,大小各色的官轿一乘接着一乘,匆匆而过。还有哒哒的马蹄声,显得不急不缓。 老京城习以为常,转过背去,憋着那泡晨尿继续睡。他们知道,今儿是例朝的日子。否则的话,那些大老爷们不会一大早爬起来吃这份苦。 皇城刻漏房报了寅时,午门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朱门被司阍们费力地缓缓推开。 首辅沈平安、次辅尚一阗走在最前面,其余阁老陈可法、汪中岛、马继迁、郑时新跟在后面,依次从门里走了出来。 伴随着他们不急不缓的脚步,皇城的钟鼓声,悠长而又威严,在朱墙碧瓦间起伏回响。参加朝拜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经在皇极殿外序班排好。 六位阁老穿过夹道,来到皇极殿前的金台上,站在了百官最前面,然后静静地等待叫进。 过了一会,皇极殿大门被缓缓推开,大汉将军、近侍们各就其位,周吉祥笑眯眯地走出来,对着沈平安五人作了一个揖。 “诸位老先生早!” “周公公早!”沈平安代表阁老回了个礼。 周吉祥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宣百官上朝!” 一番大礼后,正弘帝开门见山道:“我的皇叔,乐王终于反了,这是他的檄文。任公,你给众卿念一念。” “遵旨!” 任世恩念完后,殿上的群臣们群情激愤。 “皇上,乐王大逆不道,当除去王爵,以王师天兵讨伐,以正国法!” “皇上,附逆者皆可杀...” 等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说完,正弘帝下旨道:“明发天下,皇叔李洓纶,受封乐王,食邑豫章...而今谋逆行事,着革去王爵及一切诰命封赏...以兵部左侍郎、左副都御史王卿为钦差,巡抚豫章,节制江汉、荆楚、豫章、江淮军务,主持平叛讨逆事宜...” “遵旨!” 众臣齐声应道。 正弘帝又说道:“汪爱卿,说说豫章战事近况。” “遵旨!”兵部尚书汪中岛应道。 “皇上,诸位同僚,逆乐王在洪州举旗谋逆后,兵锋分掠诸地,洪州、临江、端安、星安、饶安、吉春等府县或降或附逆。叛军兵分两路,水路两万,欲出星子湖,直入大江,现被富口县知县丘好问聚集三千乡兵,会同南湖口巡防营指挥使姚锦堂,将其挡在了富口县以南。” “陆路十万人马,直取江州城,现被署理江州知府岑国璋率兵挡在城下,寸步不得入。昱明公已经移钦差行辕至江夏,以圣旨和王命旗牌调荆楚、江汉兵马,驰援江州和富口县。右路水师两营,即日入援富口县,彻底封死叛军出星子湖,入长江的痴心妄想!” 正弘帝插了一句,“此前朕接到内班司密报,皇叔似有不端之举。为以防万一,我给了岑国璋一道密旨,事变时可奉诏督理江州民政军务,兼理粮饷。” 这时首辅沈平安附议道:“皇上此中旨,已获微臣和五军都督副署,并留密档在大内、东阁和西院。” 听到这里,百官们心里透亮。 难怪王昱明领旨南下后,他的那些弟子们一窝蜂地往南跑,原本以为是去给老师捧场。 还有皇上夹袋里的那些亲信们,前些日子一个二个地也南下,原本以为是去发些财。现在明白了,原来组团去薅乐王那只大肥羊。 最可恨的居然不叫上我们! 安国公、中军都督李余上前启奏:“皇上,昱明公才干超卓,德誉天下,主持讨逆平叛事宜,众望所归。只是军务不同民政教化,臣请调中军都督同知万遵祥南下,襄助昱明公,厘理军备琐务。” 安国公也是开国八大公一脉,是公侯勋贵里的翘首。但他跟信国公、晋宁侯、嘉安伯一样,安分守己,恪遵臣道,揣着与国同体的心思,在武将那边待着不动了。不像昌国公、盛国公等公侯,轻武重文,忙着转型,还跟地方世家打得火热。 “准!”正弘帝稍微想了一下,当即允准。 “皇上,...” 接着又是几位大臣上前启奏,打着各种旗号往王云钦差行辕里塞人,好一起分润军功。 正弘帝也都一一准允这些无关紧要的请求。 “皇上,平叛讨逆,江州城是重中之重,岑国璋非科举出身,又非军功保荐,一介秀才,难堪大任。臣请委一干臣能吏,坐镇江州,指挥调度。都察院兵科给事中许遇仙,清贵通明,曾奉旨巡边观阅军容,通晓军务,臣保荐其督理江州事务,奉命讨逆。” 工部左侍郎胡之荣的话说完,殿里一片寂静,杨谨的双眼都要冒出火来了。 这些混蛋,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江州城守了十来天,等你们再奉旨南下,又是十几天,叛军锐气早就被师弟带人磨得七七八八,各路援军也到齐,然后你们伸手就能捡桃子。 太不要脸。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覃北斗、洪中贯和陈可法,但得到的却是不要轻举妄动,暂观其变的暗示。 杨谨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工部左侍郎胡之荣是尚一阗的人,保荐的许遇仙,却是礼部尚书郑时新的门生。这两伙人,平日跟覃北斗、洪中贯不是很对付,现在却保持中立,等于默许支持。 这事大有玄机。 正弘帝开口了,“许遇仙可为监军,即刻前往江州城。” 杨谨心里一凉。这个监军更讨厌,有事没事可以指手画脚一番,稍微不如意就上疏弹劾,找茬还不容易。 有功了顺手就抢了,有过反手就甩了。听说这许遇仙,跟修心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到了江州,还不得给师弟一双足金足尺的小鞋穿? 这可怎么办! 正文 第204章 覃北斗也不是好同志 例朝完毕后,杨谨在皇城门外,特意等覃北斗和洪中贯。 刚得了好处,转背就不认人了,没有你们这么当盟友的。就算背信弃义,也太快了吧,天桥地区的改造项目还没完成,一大笔进项还没落袋为安,你们就急着翻脸? 覃北斗和洪中贯走在一起,说着话走了出来。 一路上有不少官员跟他们打招呼,满大街都是熟人。 看到一脸不豫的杨谨站在路边,覃北斗跟洪中贯说了两句话,然后又跟长随吩咐了几句。那长随很快就过来了。 “杨大人,我家老爷说在府上恭候大驾光临。” 上完早朝,按规矩这些大老爷今天的工作算是完成了。有公事的,自去各自衙门官署处理;没有公事,打道回府,也没有御史弹劾你。 杨谨被带到覃府的二进院子,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在院门口等着,见了人先笑得跟朵花似的。 “杨爷来了,我们老爷在书房里等着。” 小童细声细语地说道,在前面引着路,轻手轻脚的动作就跟一只小心翼翼的猫咪。 “老爷,杨爷来了。”声音清脆地就像院子里鸟笼跳跃的画眉。 “请进来。” 小童掀起棉帘子,让进杨谨。 屋里装饰得整洁,一面何玉衡亲手制作的屏风,靠东墙是满满一面墙的书,有陈朝的孤本,景朝的刻版,还有盛朝八大家的出版小说,每一本都价值上百两银子。 靠北墙的橱柜里,摆着商周的铜鼎,秦汉的玉器,景陈朝的瓷器。窗帘用苏绣做成的,每把椅子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整个屋子,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典雅富贵。 覃北斗起身相迎,他穿着件元青色纻丝曳衫,外面套着一件塞班亚天鹅绒制成的直身褂子,头戴一顶四方帽,上面镶着块红玉。 “良玉,刚换了身衣服,你就赶来了,性子可真急啊。” 杨谨看到了两位美婢的身影从房间另外一侧的门口消失,连忙拱手作揖道:“覃大人,在下确实有些心急,见笑了。” 他跟覃北斗年纪相差不过三四岁,但覃北斗跟他老师王云是同年,所以辈分差了一辈。 覃北斗笑了笑,挥手让道:“良玉,请坐。” 杨谨等奉茶童子刚消失在门口,迫不及待地说道:“覃大人,今天朝会上,那边的吃相太难看了吧。” “有东西吃,那管你难看不难看!只要吃到肚子里去,些许脸皮上的事,算什么。” 覃北斗看到杨谨还在那里忿忿不平,哈哈一笑。 “昱明公的功劳,大家都不敢抢,也抢不去。扒拉来扒拉去,发现江州城是块大肥肉,于是就毫不客气地冲上去。在他们看来,岑益之既非军将勋贵世家,又不是科举功名出身,一介杂佐官出身的小秀才,还不揉圆搓扁?” 杨谨冷笑一声,“利欲熏心,我这个小师弟,疯起来连老师都不知道他会干什么。要是知道今天朝会上的事,说不定真敢把叛军放入长江。” 覃北斗眼睛一凛,徐徐说道:“良玉,不要说气话。” 杨谨叹了口气,苦笑道:“覃大人,真不是我说气话。我那小师弟,你也了解的。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做事情又天马行空,羚羊挂角,着实让人琢磨不透。而且胆子极大,这天底下没有他不敢想,不敢做的。” 覃北斗心里一震,忍不住琢磨起来。 岑国璋,好像性子确实如此。现在他在江州城,本来就做了几个月的同知,地面熟。现在又拿着中旨当钦差十几天了,有心计又有手段,江州城上下怕是早就被他收拾了一遍。 放叛军过长江或许不敢。但是等许遇仙这位监军初到江州,两眼一抹黑,随便设个坑让他跳,却是干得出。 刀兵无眼,谋逆大事,到时候丢了小命还算好事,就怕许遇仙还要背上一口大大的锅。不仅他本人,就是他背后的那串人,都难逃干系。 太无耻了?呵呵,许你厚脸皮去抢军功,不许别人黑心肠来挖陷阱? 关键的是,如果岑国璋这么做了,紫禁城里那位会怎么想。表面恼怒,内心高兴? 覃北斗觉得头都大了。他在心里想了想,斟酌了词句,把其中复杂的情况解释给杨谨听。 “良玉,你说而今这朝堂上,分几拨人?” 杨谨谨慎地看了一眼覃北斗,也斟酌了一会,开口道:“覃大人,大致三拨。” “良玉,我与昱明公是患难中见真情的好友,现在又站在同一边,当无话不说。” 杨谨这才开口道:“第一拨是先皇留下的老臣,六位辅臣,占了四位,还有他们的好友和门生故吏;第二波是皇上提携简任的,比如陈天官、汪兵部,比如恩师和...” 杨谨看了一眼覃北斗,没有继续往下说。 “第三拨,属于中立。先皇时期,他们并不得到重用,随波逐流,典型者如右都御史洪老大人...” 说到这里,杨谨似乎领悟到什么,他抬起头,沉声问道:“许遇仙是礼部郑部堂的门生,保荐他的胡侍郎是次辅尚阁老的故吏。覃大人,你和洪大人忍一忍的意思,是不是想顺着皇上进一步,又退一步的意思?” “良玉,我们都是给皇上办差的人,何必那么多斤斤计较呢?你说是不是?” 杨谨有些无语了。 皇上的套路就是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上回收拾兰阳伯、林阅新是这样,这回又是。 可是那些老臣哪个不是人精?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真当人家是小孩子吗? 杨谨突然想起,先皇最喜欢用的那一套手段。 先暗中示意臣子把事做绝,然后他老人家出面,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再来个恩自上出。最后一堆的人感激零涕,捞了个千古仁君的名声。 皇上的这一招,似乎像是在学先皇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还不如学小师弟私下议论的,对付敌手,打一批,拉一批,分化瓦解他们。 唉,可是皇上怎么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万万管不到。 只是覃大人刚才一席话,像是在提醒我。这当口,不要激化矛盾,按照皇上的步子走,先安抚住老臣和勋贵们,免得节外生枝。 好嘛,这一安抚,就得叫我们小师弟难受了。他从富口县开始,帮着皇上对付乐王,几次剪除乐王的羽翼,让乐王恨得痛下几次毒手。 现在又身负重任,以数千弱兵守江州,面对十万叛军,出生入死地坚守了十几天,眼看着光明就要到来。皇上为了所谓的安抚,却毫不犹豫地把小师弟给抛出去。 帝王最是薄恩寡情,果真没错! 想到这里,杨谨心里涌起一阵悲愤。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虽然这是为臣之道,可是皇上你的为君之道呢! 心里越是悲愤,杨瑾的脸色越是平和。 他点点头,表示很赞许。 “是啊,现在以稳为上。我会去信劝劝益之,万事以和为贵。再说了,恩师不日就会进驻江州。有他坐镇,益之不敢耍心眼,也不用怕许遇仙玩手段。” “这就对了!”覃北斗抚掌说道。 又说了几句,杨谨告辞离去。 看着堂皇的覃府大门,杨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样子你的目标不止户部马部堂屁股底下那张位子啊,不知是次辅呢还是首辅?这么早就代入角色,完全把自己当阁老了。 和光同尘,调和阴阳!呵呵! 杨谨踩了踩轿子底,吩咐道:“走,回顺天府。” 杨谨刚走,从书房侧门转出一人来,正是原豫章藩台,现在被闲置为国史馆学士、太常寺卿的袁可立。 “杨良玉心中似有不忿啊。”袁可立说道。 “昱明公与我等,理念还是有些不同,可和难同。原本王门一脉,君子可欺以其方。现在不行了,无利不起早。” “还不是因为那位岑益之!”袁可立笑道。 “闻礼兄,你还嫉恨那个岑益之?” “谈不上。我去职豫章藩台,岑益之有些原因,但主因不是他。再说了,如果我还在豫章藩台位上,怕是已经被谋逆斩杀祭旗。” “那就好。大家现在还在同一艘船上,需要齐心协力。对了,开元宫修建得如何?范力子和姚仲康两位神仙,上月在泰山替皇上祈福过,眼见就要到京师了。有这两位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比我们说千句百句都要强。” “开阳兄放心,我晓得。开元宫由永恩寺改建,底子在那里,只需要改佛像为三清像,其余稍加改动,工程量不大,你户部的银子又拨得痛快。有孔方兄出面,万事都快。” 袁可立笑着说道,脸色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开阳兄,我从孟公公那里得了个消息。” “孟公公?” “乾清宫管事太监孟和。上回他奉旨查看开元宫进程,我塞了张五百两的银票,得了个消息。说皇上有一回叹息道,神仙是请到了,可谁帮他写青词呢?” “青词?” “开阳兄,就是用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上奏天庭的符箓文书。” 覃北斗摆摆手道,“我知道那玩意。问题是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谁会写那个玩意?” 袁可立轻声道:“右总宪洪大人,听说擅长此道,白云观的真人,都要请他去写。” 覃北斗听了后,默然无语。 正文 第205章 你敢动老子! “段参将,这次你率勋阳镇骁勇之士,驰援江州,岑某与合城官民,感激不尽啊。” “哈哈,”勋阳镇参将段立德仰首大笑。 只是他葱头鼻、鱼泡眼,陪上那三缕山羊胡子,从面相上看更像典当铺掌柜的。不过他身形魁梧,脚长手长,勉强有了几分武将的威风。 “兄弟们久居勋阳那种偏远小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生性粗鄙,还请岑大人和诸位见谅。” 他打了几个哈哈,然后鱼泡眼一瞪,仿佛看到了狗头金,“我手下的弟兄,都是苦哈哈,打仗没得说,山贼盗匪,死在弟兄们手里的没有八千也有一万。今儿奉了钦差军令来了江州,也没得说,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只管卖命就好。” “那就好,有段参将这句话,合城官民都能睡上安稳觉了。”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段立德话锋一转,很是悲悯地说道:“可我们弟兄也是娘生爹养的,这条性命也不能白给啊。弟兄们都是粗人,精忠报国,不负皇恩,他们也听不懂,不如白花花的银子管用。” 开口就要银子,还真直接! 推官叶之训忍不住开口道:“段参将,贵部不是拿了开拔银子吗?” “叶大人,我的叶大人啊,你也知道那是开拔银子。兄弟伙也很讲诚信,拿了开拔银子,二话不说,立即开拔,十天赶了上千里地,赶到了江州城。可是开拔的事完了,接下来要打仗,总得给点鼓舞斗志的银子吧。” “明白明白,勋阳镇的弟兄都是讲究人,我们也不含糊。段参将,你说个数。”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岑大人是个明白人。”段立德惊喜地说道,“至于这个数字,真不好说。岑大人,你知道,这是卖命钱。兄弟拿了这钱,就得把命搭上。可是你说,人命值多少钱?十两还是一百两?” “没错!段参将说得没错!人命无价啊。你放心,江州不缺银子,肯定会给勋阳镇的弟兄们一个合适的数字。” “好,我们就等着岑大人的信。路途疲乏,我等就告辞了,先去歇歇。” “好!罗人杰,快带段将军和勋阳镇的弟兄去兰若寺歇息。” 等到段立德等人远去,景从云忍不住吐了一口口水,狠狠地骂道:“什么玩意!大言不惭,什么山贼盗匪!还不是逃租没饭吃的流民,被他们杀良冒功。我有个同乡,是汉中府守备佥事。有次来豫章公干,在洪州跟我喝过几回酒。” “听他说,隔壁勋阳镇的兵,臭名昭著,比大山里的盗匪还要不如。山匪盗贼好歹只是要钱,顶多伤人恐吓一下。他们是钱也要,命也要。钱抢光了不说,首级还要拿去充当盗匪领功!人称豺狗兵!狗屎一样的东西,要是落在老子的手里,军法办了他们!” 岑国璋听完后,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景将军,你和人杰,暗中调集兵马,悄悄布置,听候号令。金水,你好好盯住了,尤其是这个段立德。江州城,有缝的鸡蛋被我们抄得七七八八,那些苍蝇们急得不行。这回来个臭鸡蛋,他们还不得乌泱乌泱地围上去。” 景从云忍不住笑了,笑完后脸上也是肃杀之色。 “岑大人放心,勋阳镇才一千五百人,我们现在连水师加援军,有一万五千兵。他们要是敢轻举妄动,只要岑大人的军令一下,老子就算把这帮没有人性的豺狗兵全砍了,也不会眨下眼!” 下午吃了晚饭,岑国璋在院子里安静地等着。岑毓祥和杨金水的情报流水介传来,再由常无相递到院子角门,由施华洛接过来。 “段立德同属下两位千总,一起赶到隆阳街蔡府,赴蔡员外的宴。同席的还有程员外、顾举人、王举人等五位。” “蔡员外、程员外?”施华洛不明就里地问道。 “就是叛军要到的前一天凌晨,他们几位要从北门梨城,我叫水师营的鲍统领把他们的随从丢进江里去探路。” “原来是他们几位。宴请段立德,有什么用意?” “探探路,摸摸底。” “老爷是说有奸细想在勋阳镇这些兵身上做些文章?”施华洛认真地问道。 “是的。战事打到这个地步,我们的援军源源不断,士气高涨。叛军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又被王审綦带人烧了两回粮草,夜袭了几次,搞得疲惫不堪。再拖下去,早晚会崩溃的。这个时候,只能寄希望奸细能够为城外的叛军制造一次机会。” 说到这里,岑国璋的声音变得低沉。 “比如煽动一起兵乱。贪酷残虐的段立德等人,就是最好的目标。对于这些王八蛋来说,什么大义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才是真的。” “难怪老爷要人紧紧地盯住段立德。不过这个蔡员外,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是好人的话,也不会跟段立德一伙人搅到一块。” 夜深了,岑国璋叫施华洛先去休息,自己去二进院子的书房,等待岑毓祥和杨金水送进来的情报。 “勋阳镇有小旗等军官二十五人,以及士兵一百四十七人,悄然出营。分别去了勾栏,赌坊,和酒楼。” “因为宵禁令,勾栏等处都不开门,这些官兵开始打砸店铺。” “巡逻兵赶到,这些人一哄而散。少部分回了兰若寺军营,部分去偷酒喝,还有部分散入街道之中。” ... 第二天天还没亮,罗人杰就带着兵前来禀告。 “大人,昨晚勋阳镇的官兵四处扰民,属下带兵抓了一百二十二人。小旗以上军官二十五人,士兵九十七人。这些人分别闯入四家酒楼、四家当铺、三家绸缎铺、两家粮店,和十三户民居。” “抢走铜钱白银以及布匹等财物,合计白银三千四百两。有店里伙计和民居人家不从,被杀了两人,伤了十二人。还有...” 罗人杰迟疑了一下。 “说!” “这些混蛋,入户抢劫时,看到人家妻女有姿色,便强行下手...属下的兵赶到时,有三位女子被他们糟蹋了。” “勋阳镇,练得一群好兵啊。段立德呢?” “他和他属下两位千总,昨晚在蔡员外家过夜。”一同赶来的杨金水禀告道。 “去府衙!” 岑国璋同罗人杰、杨金水赶到府衙,景从云、推官叶之训、经历司经历沈有余、知事丁时贵、德化县吴雪村,还有岑毓祥等,也一并赶到了。 “景守备,立即动员各部,巡逻各街,加强警戒。” “遵命!” “人杰,你带三千兵,把勋阳镇的人给我全部缴械,分别看押!” “遵命!” “秀吉,金水,你们立即带人,去把蔡府、程府、顾府、王府给我封了,首犯蔡员外、程员外、顾举人、王举人等人都给我抓了,还有段立德和他手下两位千总,一并拿下。” “遵命!” 这时吴雪村迟疑地说道:“客军犯军纪,在所难免的事情,岑大人惩戒首恶即可,不必大动干戈。” “时斐啊,城外二十里外有十万叛军,此非常时期,只要我们稍出差池,就会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岑某要为江州城十万军民负责,不容有妇人之仁!诸位,遵令行事!” “是!” 公堂设在东校场,鼓声敲响,看到整整齐齐的兵,百姓们也闻讯赶来,一传十十传百,围了上万人看热闹。 段立德被抓来时,面目狰狞,直着脖子怒吼道:“老子是朝廷钦命的三品武将。你敢动老子!” 众人脸色一变,悄悄地看向岑国璋。 三品武将,跟藩司参议、粮道平起平坐,比江州知府正堂还要高一阶。岑大人一介从六品文官,真的敢动他吗? 本朝虽然有了文重武轻的趋势,但还没有到前朝那么变态的地步,三品武将见了七品御史,也吓得磕头参拜。 要是岑国璋执意动他,事后不仅江汉都司、五军都督府会发难,就算同为文官的御史也会用参劾的折子淹了他。 看到众人的脸色,知道官场规矩的段立德,脸上满是得意地冷笑。 正文 第206章 我就动你了! “我不仅动了你,还将你的兵全部缴了械。来人,带上来。”岑国璋冷然地说道。 一千多勋阳兵,被去甲除兵,在罗人杰部属的看押下,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然后懒懒散散地站了一滩。 段立德和在场其他官员一样,被岑国璋的胆大妄为给吓住了。 你不仅敢动我,还敢动我的兵! “看看你的兵,站没站相,立没立相,就像一大坨屎!”岑国璋鄙视地说道,“人杰,教教他们规矩!” 罗人杰吹响铜哨,冲出来数百身穿藏青衣服的乡兵,他们手持棍棒,上去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打,然后再用脚踢。越是凶悍想反抗的,被打的越凶,时不时有人被打得半死,由医护兵抬了出去。 不到一刻钟,勋阳兵被打怕了。鼻青脸肿的他们在乡兵的指挥下,老老实实站成了十排,虽然不整齐,但是比刚才强多了。 “带人犯!”岑国璋挥挥手道。 勋阳镇的一百二十二位官兵,包括小旗以上军官二十五人,士兵九十七人。被像拖死狗一样被人给押到校场中间,然后按住头,跪在地上。 岑毓祥一一宣布这些人的罪行。接着有受害人数十人给带了来,见到岑国璋,全都跪下,流着眼泪求岑青天公断! “你们这些混蛋,才来一晚上,就干出这么多人神共愤的坏事来!可恨两位父老,没有倒在叛军刀斧下,却死在援军之手!” “留你们这些混蛋,有何用!行军法!” “遵命!”罗人杰爆喝一声,“刀斧手上前,行刑!” “饶命啊!” “我不想死啊!” “段大人,救救我们!” 一百多个官兵哭爹喊娘地说道,段立德在一旁看得双目赤红,眼眶欲裂。 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是朝廷的官兵,来援助江州,你却要无故杀了我们,老子要去五军都督府,去兵部告你!” “告我,告你娘的XX。”岑国璋勃然大怒,上前去一脚踢翻段立德。 “看到了,桌子上那些都是口供证词。你手下的口供,还有上百江州父老的证词。证据确凿,告,去阎罗殿告去吧!”岑国璋一边骂道,一边狠狠地踢着段立德。 “你这狗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的将带什么样的兵!你这狗东西,虐杀百姓,杀良冒功,比他娘的土匪还不如。你手下的兵,有样学样,一个个成了什么样子?原本该是保境安民的卫军,却成了祸害乡里的盗匪!” “还敢叫冤!冤你妈的头!”岑国璋一边踢,一边继续骂道,“我们守江州城,守了十三天,死了多少弟兄,你知道吗?一千三百九十五人!伤了多少弟兄?两千八百三十一人!其中有九百一十四位弟兄缺胳膊少腿,永远残疾!” “我们上下齐心,拼了性命保下的江州城,就是给你们这些混蛋玩意糟蹋的?” 岑国璋把段立德踢得嗷嗷直叫,连连求饶。 站在周围的军民,听了岑国璋怒吼的这些话,心里泛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激动、自豪、悲愤、鄙视,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发堵,鼻子发酸。 岑国璋似乎也踢累了,他扶了扶歪了的乌纱帽,指着那一百多位跪在的勋阳镇官兵,喘了口气说道:“砍了,把这些混蛋玩意都砍了!不砍了这些玩意,怎么对得起为江州城牺牲的一千三百九十五位弟兄!” “砍了!砍了!”周围的士兵和百姓们齐声发出怒吼声,声音排山倒海,横扫一切。 跪在地上的一百多为勋阳镇官兵,面如死灰。 看到一百多颗人头被砍下,上万军民爆出欢呼声,好像今天已经打败了叛军,解了围城。 下令将那些首级悬挂示众后,岑国璋转过身来,看着段立德,冷笑道:“段参将,我们该算算你的帐!” 段立德眼睛里全是阴毒之色,他恶狠狠地盯着岑国璋,心里不知道在咒骂什么。 “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这一百多官兵不法之事抓的你?”岑国璋冷笑道,“我再狂妄,也不敢不把朝廷的三品武将和法度当回事。” “哼,知道本将是三品武将,还知道朝廷法度。”段立德也冷笑道。 “把勾结叛军,意图开城门迎贼的奸细内应带上来!” 听到岑国璋说出这个罪名,军民们发出哗的一声,想不到这城里还真有奸细内应。 蔡员外等十余人被带上,路过校场门口时,不知哪位百姓带的头,无数的口水纷纷飞过去,砸在他们身上。等被带到校场中间时,浑身上下仿佛被口水洗过澡一样,恶心死了。 看着神情萎靡,面如死灰的蔡员外等人,岑国璋摇摇头,这些家伙,利欲熏心,鬼迷心窍。 现在江州城打到这个地步,明眼人都知道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朝廷这边源源不断地有援军赶到,胜利就在眼前。你们却偏偏成为叛军内应,这跟四九年投奔果党有什么区别? “秀吉,宣读这些家伙的罪行!” “遵命!”岑毓祥大声念了起来。 蔡员外等七人,接受逆贼李洓纶的授官,江州知府、豫章参议、按察使,不要钱的官帽子领了一堆,然后开始策划煽动兵变,打开城门,迎接“王师”。 往来书信,乐王的授官文书,还有匆匆制成的铜印数枚,都被搜了出来,一一摆在现场。 蔡员外等人脸色惨白,段立德更是脸色铁青。 “冤枉,末将冤枉!我只是在江夏城得一位老友介绍,说江州城蔡员外热情好客,值得交往。” “确实热情好客,蔡员外昨晚把他最宠爱的四姨太都献出来,让你享用。看来对你这朋友,真是没话讲,完全走心啊!” 岑国璋讥讽道。 “末将确实不知蔡贼阴谋,我只是应旧友之请,拜访了蔡员...蔡贼。他曲意迎逢,心怀不轨,但末将没有答应任何事,根本没有参与他们勾结叛军的阴谋。” 段立德满头是汗地分辨道。 他知道轻重,属下扰乱地方,残害百姓,自己大不了治下不严,背个大处分。可要是被扯进蔡员外的勾结叛军,意图内应外和的案子里,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昨晚享用人家小妾时,还蔡员外蔡老爷的叫,现在就叫人家蔡贼!你啊,实在无情无义。那我问你,你为何一到江州城就跟蔡贼接上线,军营都没看全,就跑去蔡家赴宴。还收了蔡贼五百两银子。段参将,这五百两银子是不是叫你发动兵变,打开城门迎接叛军的预付款啊?” 岑国璋的话就像尖刀一样,嗖嗖地往段立德的心窝子里扎。 此时的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中了计谋。先是中了叛军的计谋,掉进大坑里。然后眼前这位岑国璋将计就计,顺带着手地把自己埋了。 段立德的心,现在都悔死了。 知道江州城是富庶地,打起仗来可以趁乱抢掠地方,捞不少银子。为了争夺这个宝贵的带兵增援的名额,自己给顶头上司勋阳镇总兵孝敬了二千两银子,监军御史一千两银子,这才被点中带兵南下江州。 想不到这里却成了黄泉路。太亏了,我踏马的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了自己的性命。 段立德顿时万念俱灰,算了吧。这趟自己栽了,下辈子投胎,一定不再做武将,一定要考进士做文官。就算没法子再做武将,也要多长几个心眼,免得像这次,被人活活坑死。 岑国璋挥手道:“把段立德严加看管!本官要上本参劾他!其余勋阳镇官兵,全部打散,交由江州乡兵编练!人杰,余下的勋阳镇兵里,还有多少个军官?” “回大人,只剩下两位牌头,一位小旗。其余的全军覆没,都被砍了脑袋。” “混账玩意!勋阳镇练得什么烂兵!”岑国璋恼怒地大骂道,“老子要连勋阳镇总兵副将,监军御史一块儿弹劾!” 这时,亲兵潘士元满头是汗地跑来,低声禀告道:“大人,明夏先生不见了。” 师哥朱焕华不见了,岑国璋的脸色瞬间变白。 正文 第207章 师哥的命和开城门 岑国璋强压住心里的惊慌,不动声色地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等回到府衙,这才开始追问起朱焕华的事情。 原来潘士元发现东校场出了这么大件事,通政司参议,《京华时报》和《江宁时报》的特约记者都没赶到,意识到不对。 平日里,江州城出现一点屁事情,他就神速赶到,比曹操还要快。这次却不见踪影,肯定有蹊跷。 潘士元先向亲兵队长做了汇报。 队长不以为然,认为朱大人肯定是睡在哪位粉头的屋里,或者昨晚酒喝多了,起不来。可是经不住潘士元再三请求,派了几位亲兵去找了一圈,还是找不见。 队长还是不当回事,潘士元却上心着急了,看到岑国璋把重要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找了个机会上前禀告了一声。 岑国璋看了一眼亲兵队长,淡然地道:“你不适合做本官的亲兵队长,还是回乡兵营去吧。时良,现在你就是我的亲兵队长,现在带人到处去找找。我的师哥朱焕华,不可能凭空消失。” 过来一个多时辰,潘士元找到了线索。在一处偏僻荒废的小院子里,找到两位亲兵的尸体。他们正是随身护卫朱焕华的那两位。 “我师哥还是没有找到,也没有任何线索?” “是的大人。” “嗯,那两位亲兵,后事好生处理,抚恤金除了朝廷定制的,我另出一百二十两,分给他们的家眷。” 潘士元应了一声,自去处理。 岑毓祥上前来低声问道:“老爷,现在该如何办?” “等!” 一旁的杨金水满脸惭愧地说道:“大人,是卑职失职,让奸细钻了空子。” 旁边的岑毓祥满脸铁青地说道:“大人,反间肃奸是卑职的职责,杨大人除了协助卑职外,主职是刺探获取叛军情报。这次让奸细钻了空子,是卑职失职。” “金水,不管你的事。秀吉,你要吸取经验教训!这是个连环计,一环扣一环。段立德的事,对于叛军来说,成了最好。勋阳镇的援军兵乱,就有机可乘了。不成,正好掩护他们去抓朱师哥。应该是肃忠谋亲自安排的。只是这事,很蹊跷啊...” 岑毓祥和杨金水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老爷,朱大人到江州城里来,一直不显山露水,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真不多啊。” “大人,上回卑职盯梢蔡贼等人,那屋里应该有重要的人,从密道出入。密道,卑职已经确定。但是当夜布置任务的那两位蒙面人,一直查不出来。” “蔡员外等人没招?” “大人,他们想招,可真得招不出任何东西来。首先他们只知道甲计划的详情。乙计划,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实际操作由那两位蒙面人负责,但详情他们一个字都不知道。” “其次,他们只觉得那两位蒙面人十分地眼熟。但具体是哪一位,他们也说不出来。府衙、德化县,还有其他衙门,他们认识的有头有脸的人太多了。” 岑国璋想了想,对二人吩咐道:“金水,你继续查我师哥的下落。秀吉,你对府衙进行排查。其中一位奸细,十有八九就藏在这里面。” “遵命!” 吃了中饭,潘士元跑进来递上一份信。上面写着“江州府衙岑大人亲启。”信封没有封口。 “哪里找到的?” “有人放在公堂的桌子上。”潘士元一脸的难以置信。 “玩这个?玩不好就把自己暴露了!”岑国璋却不屑一顾。 来这一招,无非就是想告诉自己,府衙里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而且他就在自己身边。 这样一来,可以给自己巨大的心理压力,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每一位人,从而达到离间的效果。 这位肃忠谋,还是有点料啊。 岑国璋想要打开信封,潘士元却说了一声:“大人,告罪了!” 抢过信封,掏出一张纸来,上下抖了抖,闻了闻,又使劲地摸了摸。等了一会,发现自己没有异常,潘士元这才把纸递了过来。 “大人,应该没有毒。” 岑国璋点了点头,展开纸,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要想朱焕华活,明日午时之前,打开南城门和瓮城门,城楼和瓮城不得有一兵。岑国璋一人去到南大街某处,方圆十丈不得有一人。” “果真是以师哥的性命要挟我啊,这价码开得很高啊!” “不行,我们不能以江州城十万军民的安危为代价!”景从云毫不客气地拒绝道。 吴雪村看了一眼岑国璋,摇头道:“如果弃朱大人安危不顾,岑大人等于自绝于师门。” 听到这里,景从云也不好说什么了。谁都知道,岑国璋现在的依仗就是拜入昱明公门下。要是没有这个身份,他的仕途就要大打折扣。 宦海诡谲,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势力帮衬,真得很难。 罗人杰迟疑地问道:“昱明公通情达理,应该会体谅大人的苦心。” “昱明公会体谅,其他师兄会体谅吗?还有天下的士子儒生,会骂岑大人只顾前途,不顾同门安危。这些人拿着道德大义,指责别人一点都不腰痛。王门承不承得受住这个压力?” 岑毓祥冷冷地说道。 众人无语,都看着岑国璋。 他站在签押房的门口,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最后回头过来说道:“大家伙一起去南城和南大街看看。” “大人,你还真要答应贼人的要求?”吴雪村吃惊地问道。 城外叛军主将石万虎和副将梁定烈也知道了这件事。 “石将军,你觉得岑国璋会答应肃先生的条件?” “打开南城门这一点,疯子才肯答应。独自一人站在南大街,换回自己的师哥,有些勇气的人,还是会答应的。岑国璋,跟我们交手十几天,梁将军觉得他有没有这个勇气?” “坚毅果敢,完全不像一个文官秀才。”梁定烈点点头说道,“肃先生的计谋中,要的就是让岑国璋一个人站在南大街上?”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亮,透出寒光,“肃先生是要杀了岑国璋吗?而今这局面,杀了一个岑国璋,就可以挽回败局吗?” “败局?”石万虎长叹一口气,“梁将军,我们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何曾打过这么憋屈的仗?难道真的是人心...” 说到这里,石万虎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看着营帐的地面,好像看到地面上有一群蚂蚁。过了好一会才幽幽说道:“肃先生觉得杀了岑国璋就能挽回败局,我们且信之吧。现在的我们,也只能指望这个。” “肃先生老早就想刺杀岑国璋,只是那小子出入有数十位亲兵护卫,走到哪里都有数百官兵在身侧。那个还俗的护寺武僧日夜在身边。根本没法下手。现在把他师哥抓到手,看能不能威胁出一个机会来。” 胡思乱想到了第二天,看到离午时的时间越来越近,原本还镇静的石万虎,变得患失患得,坐立不安。他一刻钟问三回,问哨兵有没有发现江州城有异样的表现。 只是江州城依旧像一头静卧在那里的猛虎,静寂无声,却威严不容侵犯。 “定烈,我们的粮食还够吃多久?” “再省着吃,也只能吃三天。” “三天!”石万虎的脸上满是英雄末路,“要是今天这计谋不成,三天后我们就真得只能各安天命了!” 梁定烈没有做声。 这些日子,江州藏在匡山的兵,打得他们焦头烂额。乐王的水师在富口县吃了大败仗,朝廷水师已经开始频频在星子湖活动。 匡山的那支奇兵,不知怎么地与朝廷水师取得联系,互相配合。洪州四次运来军粮,回回被他们劫住。粮食被烧毁了大半。现在不仅大军非常缺粮,洪州也没有粮食运出来了。王爷家也没有余粮了。 “大人!南城开了!”一个哨兵激动地叫了起来。 石万虎激动地浑身哆嗦,晃了几下才站了起来。 “他娘的,还真开了。” 正文 第208章 说开真就开了! 午时还差两刻钟,岑国璋一身戎装就来到南大街。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两边的店铺都是门窗紧闭,就算平时没事爱窜来窜去的野猫野狗,似乎也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杀气和危险,躲在某个角落里不敢出来。 常无相扛着一张椅子跟在后面。 到了位置,岑国璋点了点头,常无相把椅子放在地上,转身就走,钻进某条小巷子不见了。 岑国璋施施然坐下,大声道:“我来了!” 等了一会,街面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不敢露面?再不来我就走了。府衙里一堆的事情,可没有功夫跟你在这里瞎闹。” “等等!”旁边一个店铺里,慢慢走出两人来。 朱焕华走在前面,精神萎靡,但看上去没有哪里受伤。后面紧贴着一人,穿着黑色紧身衣,右手拿着一把刀,架在朱焕华的脖子上。 “师哥,没事吧。” “没事。唉,是我拖累你了。”朱焕华垂头丧气地说道。 “师哥,下回你可要长点心,不要再这样孟浪了。”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好了,我现在在这里,把我师哥放开吧。” “岑大人,南城城门还没打开啊。”黑衣人厉声说道。 “你还真以为我会开南城门?”岑国璋说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你是守备营千总汤有望。” 黑衣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嘶哑着嗓子说道:“大人好记性,才听我说过几次话,就记得小的。” “好说。” “大人,你把南城门打开,我就放了朱大人。” “一言为定。” 朱焕华厉声喊道:“益之,你可不要糊涂啊。这城门千万开不得。” 汤有望用刀柄狠狠敲了朱焕华的头,“朱大人,现在轮不到你说话!快开!不然我就一刀捅死他。” 他尖着嗓子大声叫道,声音发颤,满是恐惧。 “既然你说要开城门,那就开呗。人杰,开南城门,记得连瓮城门也开了。” 罗人杰站在十几丈外的街边上,接到岑国璋的命令,沉声道:“遵令!” 说罢,他翻身上马,哒哒地向南城门跑去,到了南城翁城门口,大声道:“岑大人有令,开城门!” 声音落下没多久,只听到嘎吱的声音,瓮城的内门被打开。接着,更加刺耳的声音响起,南城那扇铜钉大门,也被徐徐推开。 “益之,你糊涂啊!怎么能开城门!”朱焕华跳着脚叫道,“快关上,快点关上!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小命,让江州十万军民跟着一块遭殃。” 叫到后面,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汤有望看着远处徐徐打开的城门,透过瓮城和城楼的门洞,隐隐约约看到城外密密麻麻的叛军。 在这一刻,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手里的刀也从朱焕华的脖子上垂了下去,贴在胸口上。 自己居然赚开了城门,到时候十万大军杀入,江州城唾手可得。自己居功甚伟,当为首功。乐王会奖励自己什么? 官位,肯定是的,至少是江州知府。不,这个官职太小了,必须是豫章藩台! 钱,黄金白银,对!我要五千两黄金,五万两银子,还要一座大大的宅子。对,就要洪州城里占地数百亩的启园。 美女,对,我还要美女。听说乐王府里有上百位从各地搜罗的美女,专门用来犒赏有功之臣。我是大功臣,我要最漂亮的美女,而且要十个! 跟已经胡思乱想,想入非非的汤有望不同。石万虎惊喜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什么!江州城南门打开了?” 他跟梁定烈对视一眼,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憨憨? 带着梁定烈等人,石万虎匆匆赶到南城门前。 南城门真得大开,里面瓮城的内门也开了。通过两个门洞,可以看到南大街上有两三个黑点在晃动,应该是岑国璋他们的人影。 在部下催促赶紧出兵的时候,慢慢冷静下来的石万虎却犹豫了。 这里面难道不会有诈吗? 岑国璋是什么人,交手十几天,又看了那么多过往的情报,多少知道些。肯定不是重情重义的人,也不是傻乎乎你说开门他就开门的人。 “将军,你怕了!”梁定烈在旁边问道。 “当然怕。江州城的瓮城可是有内外闸门的。到时候我们的人冲进去一部分,两处闸门一放,被切成三段。到时候就要被人瓮中捉鳖了。” 梁定烈看了一眼石万虎,想不到这厮对江州城了解得很仔细。 他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江州城是有闸门没错,可是只要我们的先登营冲进瓮城,还怕冲不上城楼?” 石万虎眼睛一亮。 是啊,瓮城虽然两头有门,门一关,看上去是个死地。但它还是有四条通道连接城楼。这四条通道是台阶直上,虽然狭窄,但没有门,想封是封不死的。 到时候前面用盾牌挡住,死士跟在后面,慢慢往上走,只要舍得用命,肯定是能冲上城楼的。冲上了城楼,就等于控制住南门。 再把闸门一开,数万大军一拥而入,这江州城就算落在自己手里了。如此以来自己就不用担心小命了,免得老是担心不是被乐王砍了头,就是被朝廷枭了首。 自己有没有舍得用命的兵? 当然有,先登营。 该营不过两千人,是石万虎花了数年时间,笼络了数千骁勇善战之士,几经训练和淘汰,最后才成军。是乐王和自己手里最后的王牌。 王牌,现在不用,什么时候用? 老子赌了! 石万虎也是果敢之人,决定一下,马上行动起来。 “石大狗,”他叫了一位心腹的名字。 “属下在!” “你带着十人,骑马冲进南城门,到处看看,有没有埋伏。” “遵命!” “石千鹰!” “属下在!” “你带着先登营,随时准备!” “遵命!” “李桂容!” “在!” “你率三千洪州守备兵,跟在先登营后面,以为接应。其余各将,立即整顿各部,随时攻城!” “遵命!”众将齐声应道。 哒哒的马蹄声在南城楼里响起,石大狗为首的十名骑兵,策马奔驰,迅速穿过南城门洞,驰过瓮城,又穿过瓮城门洞,出现在南大街上。 石大狗拉住了缰绳,在马背上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一兵一卒的迹象。他知道石万虎等得焦急,稍一确认安全后,示意属下按约定射出一支响箭。 “吁——”听到尖锐的声音从南城里飞出,一直到自己的头顶。 石万虎心头一喜,大声道:“先登营,攻占南城楼!” “遵命!给我上!”石千鹰大吼一声。只见两千披甲持锐的悍卒,整队向南城门冲去。哗哗的甲叶声,咣咣的兵器撞击声,在石万虎的耳里,是如此的动听悦耳。 正文 第209章 南门瓮城 两千悍卒近半冲进瓮城,突然情况一变,咚的一声,瓮城的内闸门突然就落了下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与此同时,街道两边射出上百支箭矢,嗖嗖声划破寂静的长街上空,连绵不断,把石大狗等十骑,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石大狗等人身上不知插了多少支箭矢,一声不吭,一头就倒在了地上。战马的生命力要强得多,它们倒在地上,四蹄乱踢,嘶叫挣扎。 接着无数的军士从街道两边的店铺里一涌而出。 一部分军士,在南门瓮城门后列队。最前面是盾牌手,中间是长矛手,最后是弓箭手。盾牌手和长矛手单膝跪在地上,弯着腰,给弓箭手让出射击视界。 所有人屏住呼吸静待着,只要有一个叛军从瓮城闸门里跑出来,等待的将是无情地打击。 随着一声长号声,南门城楼和瓮城的城墙上,突然站出无数的军士,身披铠甲,手持刀枪。刚才他们一直偃旗息鼓,趴在城墙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接到号令,马上全部现身。 汤有望看到形势大变,脸色跟着一变,正要动手和发出信号,只见几道白光闪过,他的脖子、嘴巴、眼睛里都插着柳叶镖,然后像一截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 街道两边的店铺楼房里也响起了厮杀声,时不时传出惨叫声。 常无相不知从哪里跳出,挡在岑国璋身前。同时也有上百人冲了出来,手持盾牌,把岑国璋和朱焕华护得严严实实的。 过了一会,街道两边的厮杀声停息下来,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来。 “大人,刺客总共十三人,其中有四位弓箭手。不过他们在第一时间内,被姨太太用快刀和飞镖分别击杀。其余的人手随即被悉数击杀。两位姨太太也先回府了。” 潘士元和杨金水上前禀告道。 “好!金水,你和秀吉立即去抓捕叶之训为首的内奸!” “遵命!” 这时,回过神的朱焕华睁大了眼睛,“叶推官,他怎么是内奸?” “师哥,我仔细琢磨过。以你的性命为要挟,提出的两个条件里,开城门其实就是个漫天要价的噱头。肃忠谋知道,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答应这个条件。” “那你还开了城门!”朱焕华急得直跳脚。 “师哥,听我说完。排除这个条件,那么肃忠谋设下这个连环计的目的,就是要我单独一人站在大街上,好弄死我。只是我真得打开了南城门,喜出望外的他们一时就下不去手了。” “但是这就有个问题,那就是弄死我了,就真得可以扭转战局了吗?” 这时旁边的潘士元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大人。大人要是遭了不测,按照规矩,该轮到叶推官接任大人的职位。虽然不会像大人这般手捧圣旨,一言九鼎。但是只要手里有权柄,足以让他与叛军里应外合。” 朱焕华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知府黄彦章不在,署理知府的岑国璋遇到不测,那么文官之主,轮下来就该仅仅排在岑国璋之下的叶之训。 “原来如此!所以叶之训嫌疑最大?” “对,先控制他,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相关证据。” 正说着,瓮城那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岑国璋马上说道:“师哥,你先回去休息,我还要去瓮城。” 瓮城的闸门落下时,石千鹰等人心里并不慌。 石万虎早早就跟他交代过,岑国璋不会那么傻,白白地放他们进城,必须要经过一番浴血厮杀,才能攻占南城楼。 但是只要占了南城楼,控制了南城门,这江州城就唾手可得了。 石千鹰看了一圈,瓮城上还没有动静,四条砖石修砌的阶道上也没有任何障碍。 “准备,沿阶道往上攻,尽快拿下城楼!”石千鹰对属下军官说道。 “遵命!” 先登营很快就分出四支队伍,以盾牌手为箭头,后面是朴刀手和苗刀手。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长枪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贴身搏命厮杀。 弓箭手聚集在四个地方,拉弦搭箭,抬头看着瓮城城墙,随时张弓给予射击。 这么一耽误,先登营两千人不仅全冲进来了,李桂容带着的洪州守备兵也冲进来五六百人。这将近三千人,把整个瓮城挤得满满当当。不客气地说,闭着眼睛丢块砖头下去都能砸到三四个人。 “咣当”一声,南城门的外闸门也落了下来。 石千鹰心里闪过一阵不安,正要喝令催促部下抢攻时,瓮城和南城楼上有了反应。无数的旌旗、盾牌和长矛都亮了出来。上千弓箭手躲在垛墙后面,对着瓮城乱射箭。 “冲!快给我冲!”石千鹰大吼道。 因为预知到有一场血战,先登营带的盾牌比较多。等待命令的士兵们蹲在地上,躲在盾牌下面,暂时安全,只是偶尔有倒霉蛋,被从缝隙里穿进来的箭矢射中。 只有四条阶道,没法展开太多兵力,大部分士兵默默地等着,随时听从军官的号令,轮流上去突击。 石千鹰看着自己的四支尖兵像四条毒蛇,沿着阶道慢慢向上攀爬,越爬越高,眼见就过了一半的路程。到了这里,阶道拐了一个弯,变得斜直。 城墙上突然推出四截滚木,对着四支尖兵丢了下来。滚木不停翻滚,在台阶上跳跃不停,势不可挡。最前面的盾牌兵被巨大的冲击力击飞,从阶道上摔落下来。刚才还十分有序的突击尖兵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石千鹰心里的不安更加重了,看来对方是做好了充分准备。 他现在有些担心能不能攻上城楼。 死多少人不在他考虑之中,只是现在南城门的内外闸门落了下来,前路被堵,后援被切断,短时间里他只有这么多人手,要是攻不上去,就真得成了瓮中之鳖。 石千鹰抬头看了一圈,想要寻找出这瓮城的缺点来,很快被他找到了。 “你们几个,带着上百刀斧手,分成两拨,轮流去砍闸门,务必把内外两道闸门砍开!” 是的,石千鹰发现那闸门看上去比厚实的城门单薄多了,立即叫人去砍破。只要破了这内外的门,尤其是打通与城外的联系,援军源源不断进来,他绝对有信心攻占城楼。 石千鹰看着瓮城的情况,箭矢到处乱飞。城墙上,瓮城里,时不时有倒霉蛋中了一箭,倒地不起。可是没有人去多看一眼,各自都关注着自己的眼前事。 自个都快要顾不上来,谁还管别人的死活。。 四支突击尖兵还在艰难地向上前行,速度跟蜗牛差不多。城墙上的檑木滚石,沿着阶道不要钱地往下丢。 没办法,这个没得巧办法,只能用人命往上堆,就看谁坚持到最后。 石千鹰暗自在心里鼓劲,今天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必须向死而生。否则的话,这南门瓮城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必须杀上去!只有杀上去才有活路,才有荣华富贵! 他在心里估算着砍开南城闸门需要多久,到时候有了援军,堆多少人才能冲上城楼去。 突然间,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砸在旁边一个军士的身上,把他砸翻在地的同时,那个东西也落在了地上,滚了几下,居然滚到了石千鹰的脚下。 这个圆罐子怎么还冒着火星子?石千鹰突然想起一件东西,心里大骇,正要转身跑开,只见一道火光从罐子里迸发开来,一团黑烟腾空而起,带着无数的碎片将他吞噬! 正文 第210章 水师营的秘密武器 得知南门瓮城的内闸门落下,石万虎也并不担心。 可是南门城楼外闸门落下时,石万虎脸色变得阴沉,他在坐骑上思量了一会,转头厉声传令。 “全军压上!给我攻城,今天谁第一个登上城墙,赏银万两!官升三级!” 外面的叛军里也有经验老道的军官,跟石千鹰一样,一眼就看出南门闸门是薄弱点。很快,一队刀斧兵首先冲上去,对着外闸门乱砍起来。 早有准备的守军那肯让他们轻易砍开闸门,檑木滚石不要钱往下丢,把刀斧手砸得血肉模糊。冲了几波后,有些胆气的悍勇之士悉数死在城门下后,再也没有人敢往上冲了。 其余攻城的叛军跟先登营完全不同。 先登营一直藏着不用,还有一股子锐气在身上。其余各部的士兵,攻城多日,早就打得身心皆疲,锐气全无。 虽然在军官们的严令下往前冲,但是他们早就学会了如何装模作样磨洋工,如何打得十分神勇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所以南门瓮城不管打得再如火如荼,外面的叛军,依旧打得不温不火。 “轰”几声巨响从南门瓮城传出来,骑在马上的石万虎浑身发颤,脸色变得惨白,发了疯似地连声问左右。 “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像是水师专用的轰天雷。”梁定烈脸上闪过复杂之色,在旁边答道。 见多识广的石万虎一开始就听出可能是什么东西,只是不肯相信。听到梁定烈的回答后,他双目赤红,青筋爆起,破口大骂起来。 “混蛋!他们居然把水师的轰天雷搬上岸来了,混账!无耻之徒!有本事跟我们明刀明枪干一仗!没卵子的无胆之辈!” 左右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 但是大家心里明镜似的,谁规定水师用的轰天雷不能拿到岸上用?只是人家以前一直藏着不用,当成压轴的杀手锏。现在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肯定要用上了。 轰天雷,这玩意可不是良善之物啊。 在场的都是军中宿将,知道这轰天雷是个什么玩意。 一个薄皮圆铁罐,里面塞满了火药和铁钉,再用一根木管套着引绳。用火点燃,使劲甩出去。一旦炸开,方圆一两丈都被铁钉和碎片覆盖,无比霸道凶狠。 南门瓮城里挤满了先登营、洪州守备营近三千人,人挤着人,一个轰天雷扔下去,还不得炸死一大片。 想到瓮城里被无数个轰天雷从头顶扔下来,先登营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惨象,久经沙场的梁定烈都忍不住打个寒战。 难怪石万虎会愤怒成这个样子。 南门瓮城里爆炸声接连不断,各处的黑烟汇集成一大团,慢慢从南门城楼后面腾起来。在叛军众将的眼里,这就是一个无数亡魂汇集成的黑色骷髅头,意味着死亡和失败。 两千先登营,乐王耗费了无数钱粮,石万虎耗费了数年心血,从近万骁勇之士里层层选拔,刻苦训练,才编练出这么一点精锐。 现在却像一群老鼠,被关在一个笼子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被无情地虐杀。 响过上百声,瓮城里的爆炸声慢慢的稀少下来。 大家都知道,瓮城里的先登营,十有八九已经全军覆没。 在南门前躲躲闪闪砍闸门的叛军,突然发现城楼上的檑木滚石少了许多。有两个士兵大着胆子,冲到门洞底下,趴在地上,想看看瓮城里的情况。 外闸门落下来时,压着了好几个叛军。现在他们被压得身裂骨碎,血肉模糊,也给闸门最下面留出了一道拳头大的缝隙。 两位叛军士兵的脸贴着黝黑粘糊的泥地上。目光穿过那道缝隙,看到了瓮城里的一些情况。 地上到处都是残破不堪的尸体,地面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红色,全混在了一起。在城楼门洞里,两人看到了几只断臂,几只断脚,不知从哪里炸飞过来的。 还有一个头颅,灰扑扑的像个灰泥球。一只眼睛被血水糊住了,一只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灰白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两个叛军士兵。 两人压下心里的恐惧和呕吐感,强打着精神继续看着。只见瓮城里站着的只剩下守军。他们或持着长矛,或持盾牌钢刀,两三人一组,在黑烟血泥中慢慢穿行,看到有挣扎的,补了几枪或几刀。 突然间,不知从哪里爬出一个人来,看衣甲是先登营的人。他拼命地往前爬,往门洞里爬,或许他看到了闸门下那道光,还有光里晃动的两张脸。 两位士兵看到那人得身后,却拖着一长串黑糊糊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人的肠子。 那人一边爬着,一边嘴里哆嗦着叫唤着什么。两人猜得出,肯定是“救我!救我!” 几个守军走上前来,戳了几长矛,那人再也不动了。 然后外闸门后面的那两扇沉重的城门,在守军的推动下,重新缓缓地合上,最后咣的一声,所有的景象和光一起,都消失不见了。 趴在地上的两人,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列队在南大街的守军们,其实心里也很慌。 他们知道,叛军要是能从瓮城里杀出来,肯定是获得了绝对优势,士气大振,势不可挡。自己这一波人,就是来堵炮眼的。 死战!等待他们的只有死战! 在焦急的等待中,瓮城的闸门迟迟没有被打破,里面却接连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军官们连忙给士兵们解释。 “这是水师的轰天雷,威力巨大。瓮城里的叛军,肯定死伤惨重!” 又不知等了多久,所有官兵的额头、后背,全都是汗。握着枪杆和刀把的手里,也全是汗渍。 爆炸声终于慢慢稀少,最后变得没有,军官们又开始传达着命令。 “瓮城里的精锐叛军悉数被歼,我部正在打扫战场。” 大家忍不住长松了一口气,都在悄悄地活动着僵硬的手指、胳膊和脚。 突然,瓮城门洞里,一阵刺耳的劈门声从寂静中传出,把南大街的官兵们又拉入到紧张之中。 “咚,咚”,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住,这是用全身力气在劈砍。很快,瓮城的闸门开始出现一道裂缝,越来越大。 怎么回事?难道军官假传命令?其实瓮城里是叛军打了胜仗,正在集中兵力破门往里攻? 所有人的心又悬了起来,刀枪握得更紧。弓箭手不用命令,自己张弓搭箭,颤巍巍的箭尖全部对着瓮城闸门。 咣,咣,轰!闸门终于被劈开了一道大缝隙,两个人在上千人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们穿着叛军衣甲,双眼痴呆绝望,手里各拎着一把斧头,斧锋上有好几个缺口。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后,守军发现,瓮城里走出来的只有他们两人。 “放箭!”一位军官大声喊道。 数百箭矢从前面的守军头上飞过,砰砰,如同五月急雨,落在地上、钉在闸门上。那两位仅存的叛军,每一位身上都有二三十支箭矢。他们跪倒在地上,嘴里吐着血,双眼满是期待,扫过南大街,扫过江州城。或许他们是叛军唯二杀进江州城的兵。 最后,两人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从闸门缝隙里出来几个人。守军努力想看清楚是已方还是敌方。那边大声叫唤起来:“兄弟们,我们是水师营的,不要误伤!” 南大街的守军千总连忙喝道:“不要射箭!不要射箭!听我命令!” 慢慢地,从闸门走出来的十几人,他们躲在盾牌后面。看到守军没有放箭,慢慢地轻松起来,露出了头。 这时,守军看清楚了他们的模样。黑头黑脸,像是从煤堆里钻出来的,但衣甲的确是右路水师江州营的。 南大街的千总不敢放松警惕,所有守军依然是刀枪在手,箭矢对准。 “彭小胖,你他娘的前些天跟老子喝酒时,一口一个亲哥,这会怎么这么招待老子了!信不信老子把你跟韩寡妇的破事,分成十二个章回,说给兄弟们听!” 一个水师营的千总喝骂道。 南大街负责指挥的彭千总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完全松弛下来。 “没错,是水师营的李水狗,这狗日的嘴巴比茅坑还臭!” 正文 第211章 古怪的梁定烈 “李水狗,里面情况怎么样?”乡兵彭千总开口问道。 “一百五十个轰天雷扔下去,两千铜罗汉都给他化了。全军覆灭,一地的尸体,兄弟们在里面收尾呢。” “那怎么还跑出来两个,把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们吃了大亏。”彭千总恼怒道。 “岑大人设下这关门打狗的妙计,还动用了水师营压船底的轰天雷,再弄不死这些狗日的,我们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厮混。” 李水狗吹嘘了两句,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十几个人也是狠人。外面死多少人,他们都不管不顾,只是埋头在那里劈闸门。我们下来时,他们的同伴都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四个人,其中两个人还挨了轰天雷的弹片,身上咕咕地往外冒血,可就是这样,还在那里玩命地砍门。” “没多久那两个坚持不住,倒下去了。剩下两个,根本不管我们,接过斧头继续砍。彭小胖,我们都知道,能撑到这个地步,都是靠心里的那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就让他们见见,江州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算是替他们战死的同袍们了结遗憾。这些对手,值得我们敬重一回。” “是这个理。”彭千总肃然道。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四个士兵抬着两块门板,把那两具先登营士兵的尸体搬上去。他们身上的箭矢早就被拔光了,回收清洗一下还能再用。 没有满身的箭矢,似乎失去了刚才的那份悲壮。这两位士兵,就跟瓮城里正在收拾的近两千多具尸体一样,普普通通,无声无息,就像秋天里街边满地的落叶一样,被人随意地扫着,堆积在一起。 来不及再唏嘘感叹两句,一个小旗气喘吁吁地跑来。 “彭千总,李千总,岑大人军令!令你二人立即集合所部,两刻之内赶到浔阳码头登船。” “王驴蛋,出了什么事?”彭千总惊讶地问这位熟人。 小旗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听说富口县那边吃紧。” “那里吃什么紧?我们右路水师舒州营和江夏营一部赶去增援了,怎么还会吃紧?就凭叛军那几艘破船?”李水狗诧异地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打仗的事,一会赢,一会输。谁说得清楚。” “管他的,赶紧集合人马执行军令。”彭千总一边说道,一边吹响了脖子上挂着的铜哨。 李水狗听了后,带着人转身往瓮城里走,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道:“舒州营的王八蛋,难道马尿喝多了,中了叛军水师的计谋?连那么几艘破船都打不赢,康正英这狗日的干脆投湖自尽算逑了!” 夕阳西沉,铜盆大的日头,只留得一半在地面上,照在江州城墙上和城前的泥地上,像是往那里泼了一大盆暗红的血。 摇摇晃晃一会,落日最后一头扎进地里,黑幕从地底钻出来,将叛军方圆二十里的大营一口吞下。 梁定烈愣愣地看着这景象,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问道:“刘载义,你看这景象,像什么?” 刘载义十七八岁,身形高挺,穿着罩甲,英武神俊。只是那张脸,就跟裹了一层冬月的寒霜,不见一丝笑意。 “回光返照,最后的疯狂。”他冷冷地答道。 “是啊,最后的疯狂。石万虎今天把手里所有的底牌都押上,做了一把豪赌。他还是赌输了,不仅先登营悉数被歼,还额外搭进去一千多精锐。现在大营里能打的兵,基本上被折腾光了。剩下的都已经丢魂丧胆,不堪一战了。” “大人,石万虎气得吐血昏迷,现在中军帐里沉睡不醒,你不去探望下?”刘载义冷然问道。 “急什么,有的是时间看他。”梁定烈不慌不忙地说道,“先跟着我巡视军营。” 骑着马走了一圈,各营问了问情况,跟想象的一样,士气低落,士兵和民夫开始有规模的逃跑,军官们也懒得去管,自己的性命都不知道管到什么时候,管别人干什么。 回到属于梁定烈的军帐中,已经接近子夜。 下了马,等亲兵把马牵走后,梁定烈又问道。 “对了,军中还剩下多少粮食?” “今晚算是最后一顿饱饭了。”刘载义答道。 “这么快?” “为了应对今天的战事,石万虎昨天就传令,不吝军粮,让大家伙敞开了吃,吃个饱好有力气拼命。大人你知道的,前五日开始,我们的军粮就短缺。军粮官扣扣索索的,这才坚持到现在。这么敞开一吃,没有余粮了。” “也是。今天打赢了,进了江州城,有的是粮食。打输了,有粮没粮都一样。”梁定烈淡淡一笑。 突然他转头过来,盯着刘载义问道:“这些军情传出去了。” 刘载义脸上一惊,右手不由自主地握在刀把上。 他沉声问道:“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是你醒目传出去的话,相信岑国璋知道怎么抓住这大好的机会。要是你没有传出去,那就是天意。你父亲的在天之灵,只怕不会瞑目的。” 突然间,大营东南方向出现火光,然后传出惊呼声。那声音,那火势,就像山林里几点火星子,先是飘忽跳跃,十分微弱。但是很快就汇集了成千上万的声音,变成了冲天的火势,煮开了半个地,映红了半边天。 梁定烈微张着嘴巴,他猛地转头问刘载义:“居然绕了一大圈,从那里发起进攻,那边全是民夫,现在看来已经炸营了,大势已去。你什么时候把军情传出去的?” “趁着吃晚饭的时候。”刘载义也是满脸的惊讶。 “按时间算,岑国璋没有等你的情报。他是刚收拾完南门瓮城里的先登营,就做出了相应部署。想不到,肃忠谋在甲计划里还藏着个谁也不知道的乙计划。这岑国璋在将计就计的甲计划里,也藏着一个一招致命的乙计划。” “哈哈,这才叫高手过招!不过肃忠谋在城外,与江州联络不便,要吃亏得多,终究落了下风。” “大人,何不立即分兵,抓住石万虎和肃忠谋,那可是大功一件!”刘载义兴奋地说道。 “肃忠谋平日里在大营里,我和石万虎都不一定知道他躲在哪里,现在更不知道,怎么抓他?我现在有点明白,这位乐王的头号军师,为何不肯待着洪州城,非要乔装打扮,混在我们军中。” “大人,为什么?” “岑国璋这个学生都如此足智多谋,杀伐决断,他的那位老师昱明公难道会差到哪里去吗?我到现在算是品出味来,只怕豫章的这盘棋,早就在他们师徒的算计之中。为的就是乐王这条大鱼!” “大人,昱明公不是在江夏吗?叛军水师虽然在富口县吃了几场败仗,可守住章江口,还是勉强能办到的。” “江夏?昱明公干嘛去江夏?”梁定烈意味深长地说道,“去洪州,不一定要走水路。昱明公在豫章放过粮,剿过匪,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况。” 刘载义又惊又喜道:“大人,你是说肃忠谋猜到洪州危险,才不肯待在那里?只是他既然能猜出,为何不通报乐王?” “估计肃先生也是这会才猜出来的。他悄然来这里,因为这里挨着长江。一旦势去,趁着大乱,换身衣服,一叶扁舟入江出湖,江汉、江淮,哪里都可去,可比洪州城好脱身多了。像他那么才智高绝的人,绝不肯留在险地。” 梁定烈挥挥手道。 “算了,不说这些,我们还是先去会会石万虎。有了他的人头,你,还有镇蛮营的弟兄,就能洗刷附逆的罪名了。” “那大人你呢?” “我只要李洓纶这狗贼的命!”梁定烈恨恨地说道。 正文 第212章 原来是夜袭 彭千总和李千总带着各自的人马赶到浔阳码头,发现还有一千乡兵,以及一千水师营,同时要上船赶往富口,而领兵主将是罗人杰。 抽调这么多人马去,看来富口情况十分危急。 在船上,众人默不作声,心情有些沉重。 江州和富口,是两把巨锁,一陆一水地锁死了乐王叛军饮马长江的去路,把他们牢牢封在了豫章星子湖这个池子里。 江州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打了个胜仗,叛军陆路进攻可以消停了。富口县却出事了,水路有危险了。 堵不住叛军的水师,江州城的血战白打了。到时候叛军水师冲到长江上,江州就会被彻底围死,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城。守城就要比现在难守数十倍了。 天还没黑,船队就到了富口县。 彭千总和李千总站在甲板上一看,不像是形势危急的样子啊。 码头上停满了船,全是朝廷水师的。 “康正英,你个狗日的干什么呢?”李千总眼尖,一眼看到了老熟人。 “带人上船啊。刚接到军令,富口县抽调一千乡兵,一千水师营上船,听从罗大人指挥。” 李千总和彭千总对视一眼,这里面有名堂! 人马都上了船,却不急着出发,一直等到天麻麻黑了,这才偃旗息鼓地出发。 前面是有经验的船夫操舟引路,不一会就驶出了长长的水道。 现在北边岸上是德化县地界,船队沿着岸边悄悄行驶着。所有的官兵都接到了严令,不准大声喧哗,违令者斩! 一个多时辰后,船队悄悄地靠在了一处叫三湾汊口的地方。 “上岸,赶紧排队上岸,严禁喧哗,违令者斩!”军官们在小声着传达命令。 彭千总、李千总和康千总带着各自的人马上了岸,然后在一片悉悉索索声中整顿好队伍。又过了一会,看到罗人杰、岑毓祥等人也上了岸,然后士兵们从后面的船舱里抬出上百个筐,沉甸甸的,装满了东西。 过了一会,来了十几人,被引到罗人杰面前,嘀嘀咕咕说了一会话,军令传了下来。 全军马衔嚼,人衔枚,静默行军。不得问去哪里,不得掉队,不得喧哗。 李千总抬头看了看方向,低声对彭千总说道:“我们绕了一大圈,绕到叛军大营的屁股后面了。” 彭千总压住心底的兴奋,“岑大人这是玩把大的。一万人打十万,想想就刺激。” 李千总撇撇嘴说道:“今天白天在南门瓮城打得那一仗,叛军最凶悍的先登营全死光了。他们能打的死伤殆尽,还有多少胆气?” “就算是十万头猪狗牛羊放在那里,要你去抓都费好一番功夫,何况是十万人。”彭千总跃跃欲试地说道。 李千总还想说什么,看到一个管军法的检事官过来,马上闭嘴。 队伍走到一处叫下青山的位置就停住了。这里属于匡山地界。 王审綦和唐峻来带着人在这里等候多时。 这些日子,王审綦和唐峻来带着一千乡兵,在匡山附近神出鬼没,靠着精准的情报,时常从各个方向夜袭叛军大营。而后又几次伏击洪州的运粮队,把叛军急需的军粮烧得七七八八。 石万虎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 匡山方圆数百里,山高林密,沟壑众多,藏一千人就跟藏一千只蚂蚁,根本没法找。而攻打江州城是他的首要任务,根本无法分出兵力去围剿这些狡猾的乡兵。 也曾经设下过圈套埋伏,可人家就是不上当。等你不注意时,又给你来上一家伙。 这很明显,大军里有朝廷的奸细。可石万虎也没法去大规模排查。现在是攻城紧要关头,你大肆地查内奸,军心士气还要不要了? 于是王审綦、唐峻来二人如鱼得水,立下了不少功劳。 这天下午,两人接到了城里急报。 这是一份岑国璋亲自颂发的密令,一张纸条,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字,根本看不懂什么意思。这就避免了信使万一被抓,密信被搜出来也没用。 王审綦拿着密码本,把纸条上的密令翻译过来,忍不住又惊又喜,然后带着人马急行军,很快在指定地点与罗人杰得人马会师。 “人杰,左边是叛军的辎重营,中间是民夫聚集的大营,右边是章江巡检司等部的军营。” “临来前,岑大人交待,让我们相机行事。我们兵力少,只能集中在一点,诸位,大家看看,我们夜袭的突击点选在哪里?辎重营、民夫营还是章江巡检司的军营?” 罗人杰问道。 “章江巡检司军营。根据王大人提供的叛军营地图,从那里杀进去,就是叛军中军大帐了。擒贼先擒王。”岑毓祥建议道。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罗人杰一锤定音。 “我们今晚的首要任务是击破叛军大营。他们崩溃了,敌酋飞不上天,可以慢慢搜找。我们不能贪功冒进。章江巡检司的兵,这些日子损伤得较少,实力还在,我们人少,一旦被他们纠缠住,等叛军主将反应过来,就是我们的死期。” “所以,我决定打民夫营。民夫营有两万多人,一旦受到攻击,肯定会炸窝。这黑夜里两万人一旦乱跑开,整个叛军大营都被他们搅乱,我们就可以趁乱取敌!” “遵命!” 很快,上百个筐被抬了上来,打开盖子,里面全是绑着桐油面条的火箭,还有数百把步弓。 录事官散到各部询问,找出臂力强会射箭的,又凑了五百弓箭手,加上原来的,有两千之数。 弓箭手把两万支火箭都分了。然后列队向叛军大营悄声前进。 离到叛军大营不过数百步,被巡哨的人马发现。早就有突击兵上前去,乱刀把这些哨兵砍死。 各部加紧步伐,弓箭手冲在最前面,离叛军大营不过数十步后立即停下,然后点燃火把,插在地上,拿出火箭,对着黑漆漆的叛军大营齐射。 数千支火箭如同满天流星,铺天盖地地向大营里飞去。 开始只有星星点点的火,随着火箭一遍又一遍地播种,火势终于慢慢地变大。营帐、木材、草堆、木栅栏,各种易燃物在夜风吹动下,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无数条火龙在大营里腾起晃动,映着成千上万张惊慌失措的脸! 罗人杰一晃手里的苗刀,大吼一声,“跟我上!” 数千官兵大吼道:“昱明公率五万大军赶到!叛军还不快快投降!” “岑神断借来三千阴兵神将,还不快快投降!” 一起喊出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压住的火烧风吹声,如同滚雷一般,在叛军大营上空来回滚动。 数十名骑兵,原本只是用来传递军令的。他们被罗人杰组织起来,手持火把,冲进辎重营,一边喊一样的话,一边四处放火。 不到两刻钟,叛军大营三分之一是红光映天,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正向其它军营迅速蔓延。 两万多民夫哪里见过这阵势,他们惊慌失措地跑出营帐,听到夜空传来的喊杀声,还有“昱明公率五万大军赶到”的叫声,尤其是那句“岑神断借来三千阴兵神将”,更是吓得他们肝胆皆碎,成了一群被烧了窝的蚂蚁,迅速向没有声音的地方狂奔而去。 两万多人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横扫着挡在前面的一切。 其它军营有见机快的军官想组织人手阻止这些民夫到处乱跑,可惜根本挡不住,还被踩死了数十人。 其余各营的人,看到这情形,先是数人,接着数十人,数百人,几乎所有军营的叛军,开始各自的逃命之路。 在一片混乱之中,梁定烈、刘载义带着数十亲兵,一路通畅地赶到中军大帐。 脸色惨白,被人扶起来的石万虎看到闯进来的梁定烈,脸色更加难看。 “我估摸着,你也该来了。”石万虎有气无力地说道。 正文 第213章 石万虎的人头 “我早就知道,大军里有朝廷的奸细,正如我们在江州、富口有卧底一样。只是这奸细太神通广大了。每回我们攻打江州城,虚实早就被对方洞悉,严阵以待。匡山的那股游兵,每回都能找到我们的漏洞,狠狠给我们一下。” “可是当我们引诱、埋伏,不管用什么计谋。那股游兵就跟成了精的老鼠一样,就是不上当。抽冷子还在我们没有防备的地方狠狠又来一下。” “洪州城运了四回粮食,想了无数的法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可是匡山的游兵回回能拨开迷雾,一把火把我们的粮食烧得七七八八。” “肃先生说,这个奸细,应该就在中军大帐里。我思前想后,怀疑过你,又排除了。暗中查了几次,处理了几个人,再也查不下去了。” 石万虎被亲随扶着坐在了椅子上,微微喘着气说道。 昨天南门大败后的吐血昏迷,似乎把他的精气神都给抽走了大半。 “再查下去,不用朝廷军打,我们自个先散了。” 听到这里,梁定烈笑了。 “确实,石将军,你手下的人,十个人有八个心思。真要是查下去,有可能酿成兵变。确实难为你了。” “昨天大败后,我昏迷了一阵子,醒了过来,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昨天南门瓮城,就是陷阱。他岑国璋敢挖坑,我傻乎乎地也敢踩进去。后来一想,里面有你的怂恿和蛊惑。可是再仔细一想,就算没有你,那个坑,我也得踩,因为那是我最后的翻本机会。” “那么石将军怎么确定是我了?” “听听这喊杀声,还有照亮整个天的火光。你不去整顿各部,部署防御,先来到中军大帐来找我。我石万虎再傻,也看出来了。” “梁定烈,我只是奇怪,你当初投奔乐王挺痛快的,前期办事很用心,打仗也十分勇猛,怎么就对王爷有了二心。” “不是二心,我一直对王爷有杀心。石万虎,还记得那年昌都山平定蕃乱吗?” “当然记得,我石万虎就是从那时发的迹。” “你是那一仗发的迹,我们却在那一次死了六千同袍。” “你是龙骧左营还是虎贲前营?”石万虎眼睛凛光一闪。 “那时我叫梁开式,是龙骧左营的把总。那一次,我们营和虎贲前营,因为当时的统军主帅,还是清河郡王的乐王,贪功冒进,六千兄弟中了蕃兵的埋伏,死伤惨重,还被团团围住。” “坚持了两天,我们浴血搏杀,用一千多弟兄的性命拼出一条生路,让清河郡王逃出生天。那个王八蛋,临走时,指天指地地发誓,说一定要带援军来救弟兄们。结果呢?石万虎,当时你是轮流背那狗贼突围的三位护卫之一,应该最清楚了!” 石万虎低下头,神情黯然,没有说一个字。 梁定烈声音嘶哑了,神情似笑似哭,眼睛里的两团怒火几乎要喷出来,只是被死死地压制住。 “我们兄弟们坚持了四十七天。等到临海公带着兵马救出我们时,龙骧左营、虎贲前营六千弟兄,只剩下我们七人。当时我们跪在弟兄们的墓前发誓,这辈子就是天涯海角,九死一生,也要取了李洓纶的狗头。”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们七人,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病死。三年前,我知道七人中只剩下施千乘和我了。后来,朝廷要组建镇蛮营,我费了好大劲,甚至故意犯错降了官阶,抢到这个差事。就是因为离李洓纶近,有机会。” “又后来,我听几个旧同袍说,施千乘也死了,七人中只剩下我了。还以为老天不长眼,硬要让我们六千兄弟们死不瞑目。却想不到,李洓纶这王八蛋造反了,还派人携带重金来收买我。” “哈哈,这是老天赐下的大好机会啊。我故意犹豫了下,半推半就地投奔了李洓纶。原本想着应该可以成为他的心腹大将,能近身有机会刺杀这个王八蛋。” “哼哼,想不到他其实并不信任我,名义上给我一个什么狗屁上将军,又派我为大军副将。看上去是重用提拔,实际上是打发得远一点,其次就是找机会消耗我的镇蛮营兵力。对不对石大将军?” 石万虎强笑道:“没错,我接到乐王的密令,攻打坚城时,多派镇蛮营上去。只是梁将军也是军中宿将,这种借刀杀人的伎俩不知见识过多少回。应对得游刃有余,我也无可奈何。” 梁定烈呵呵一笑,“我知道你无可奈何。你手下号称十万大军,实际能打的就那么几支。真正听从你命令的,也就先登营和洪州守备营部分兵,才五六千人。其余都是各路神仙,各有心思。你下毒手对付了我,其他人肯定会有戒心。你自然投鼠忌器。” “不说了。梁定烈,你准备拿我的人头干什么?” “自然是保命和请功。能看到李洓纶授首,我立即死了都甘心。可是镇蛮营,还有三千多弟兄,不能受我牵连。有了你和其他王池、李贵金等人的首级,也算是戴罪立功,能抵消掉附逆和造反的罪名。” 梁定烈说了几个武将的名字,都是石万虎的心腹,应该是被他趁着不备,一一拿下了。 石万虎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咳嗽几声,眼睛在乱转,在筹划什么。 “石万虎,不用想了。你的亲兵早就被我们收拾了。没有先登营,你就是没牙的老虎。”刘载义冷着脸说道。 “这位少年英雄是谁?”石万虎森然地问道。 “他啊,他父亲你很熟悉,藩司刘存正。” “哦,他啊,我知道,内班司豫章所都虞候,王爷那里都挂了号的。一起事,最先对付的那波人就有他。他跟都司王万钧坚守藩司,还是本将带兵将他们悉数斩杀。” 刘载义脸色铁青,浑身微微发颤,捏着刀把的手,关节都成了白色。 石万虎上下看了看他,轰然道:“好样的。想不到刘存正还留个这样的种,好!他后继有人,也不算白死。” 刘载义冷然道:“只是石将军这回,怕是要绝后了。” 石万虎脸色一片死灰,最后喃喃地说道:“造反谋逆,我是主谋之一,要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确实要绝后了。” “绝后也是过几天的事,石将军,现在要借下你的人头一用!”梁定烈喝道,“上!” 刘载义挥舞着钢刀,带着二三十人,轰然冲了上去,将石万虎和他两位亲随淹没。 正文 第214章 覃北斗的算盘 袁可立走进覃北斗的书房时,迎面闻到一股异香。 清亮中带着一点厚醇,沁扉中带了一点芳艳,那种感觉,就像一朵幽兰沾着几点露水,在朝阳里绽放。 看过去,鎏金错银的兽炉里吐出缕缕香气。 “这是万泰宁送给我的异香,说是用婆罗龙血木香、南海龙涎香加大食的乳香秘制而成,才那么一斤六两。” 覃北斗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书放在了一边。 袁可立眼尖,匆匆之间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青辞要义指直》。这是一本教授写青词的书。 “那真是稀有了。万泰宁远在吕宋,还记得你这位乡谊,难得啊。”袁可立不动声色地说道。 王永衢,字泰宁,钦差大臣,总督吕宋等处地方、节制军务、兼理粮饷、统辖矿务,是大顺朝九位总督,南海三巨头之一。 “哈哈,泰宁不仅是我的同乡,还是我秋闱的同榜。”覃北斗笑呵呵地说道。 寒嘘几句后,覃北斗直奔主题。 “闻礼兄,你的去处定下来了。” “哪里?” “内阁票拟为岭东参议,皇上朱批改为署理岭东藩司。”覃北斗悠然道,“开元宫的差事,你办得很好,两位真人在皇上面前为你说了好话。” “这些都是开阳兄为在下周旋奔走,才有今日。袁某谢过开阳兄。” 袁可立满怀感激地说道。从豫章藩司调回京后,他算是坐了冷板凳。这次能够重掌岭东藩司,算是东山再起。 “闻礼兄客气了。你我一条船上的,何必分彼此。” 看得出覃北斗今天的兴致非常高。 “今天皇上又召见了我,话里的意思,马部堂可能做不了多久了。” 袁可立连忙恭维道:“开阳兄,你简在帝心,入阁辅政,指日可待。我听礼部那边说,中旨已经下来,加你为太子少保?” “是的,内阁已经遵旨,明日就正式行文。” “开阳兄,可喜可贺啊。”袁可立也是满脸欣喜。 太子少保、少师、少傅三荣衔,是辅臣入阁时荣赏的官衔,也是初步门槛。 “唉,这是皇上体恤我的一番苦心。” 都是自己人,覃北斗也不用那么谦逊了。 “闻礼兄,你说这次迎接两位神仙,修建玉清殿,泰山祈福,修葺开元宫,花了多少银子?” 袁可立想了想,他总领过豫章一地民政财赋,对钱粮度支心里有些数。 “没有五十万两是打不住。” “满打满算,十八万两。”覃北斗低声说道。 “这么少?”袁可立满脸的惊讶。 “迎接两位真人回京,花费得钱财不多。这两位是真正的神仙,不贪慕凡俗荣华,只求功德修道。连泰山祈福一起花了五万多两银子,修玉清殿花了五万两银子,石料木材挪用的广信府府城扩建底子,工匠调得洪州等地的工匠营。这几处就省了一大笔。” “开元宫花费你是知道的,六万两打住。其余七七八八,零零碎碎的,合在一起十八万两。” “开阳兄殚精竭虑,确实不容易。” “兄弟我接差事前,皇上有交待,事要办好,又不能太铺张浪费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尽力做好本分之事。” “自先皇年间,朝廷国库枯竭,赋税是入不敷出,年年是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皇上入继大统,励志图新,提倡简朴。又得开阳兄执掌户部,开源节流,终于让国库有了盈余。” 覃北斗摇摇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国库现在有了点银子,可是花费的地方更多。” 扳着手指头,覃北斗开始算起帐来。 “宫里面,自从正弘元年,按照祖制给后宫嫔妃们添了一次首饰头面。按规矩是三年添一次,到现在已经四年多,再不添置,真说不过去了。所以这二十万两银子省不掉。” “漕运,从前朝开始,沉疴积弊,病入膏肓。一百石粮食从东南起运,到通州大仓,还剩下五十石,已经是祖宗保佑,上天开眼。京城、直隶,几十万张嘴巴等着这些米下锅。实在耽误不起。” “正弘元年内阁合议,疏通津沽到通州的北运河,再疏通西河,连通北运河,为海运做准备。可是两三年过去,内阁咨文下了十几份,就没有动过一锄头。后来还是昱明公,改任工部右侍郎,找了机会以工代赈,以数万直隶灾民,疏通了北运河。” “昱明公开了头,总不好不做了。于是朝廷开始了西河工程,工期两年,需要一百万两银子。” “开阳兄,开海运不是众说纷纭,没有最后定夺吗?” “开海运已经是大势,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朝廷顾忌的是运河上二十多万漕丁。一旦改了海运,运河的活少了,这些漕丁要被裁撤近半,会闹事的。” “开阳兄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啊。” “怎么不知道啊!那条运河,原本是我大顺朝的大血管。可是趴在上面吸血的人太多了,已经不堪重负了。不革新除弊不行啊!” 袁可立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从豫章回京时,路过两淮、鲁西运河段时,看到那些什么香教、白莲教、天道教,群魔乱舞,侵蚀地方,跟漕帮漕丁牵绊极深。要是漕丁闹事,这些妖教响应,怕是一场祸事。 那些话在嘴巴口打了几个转,袁可立还是把它们咽回去了。 现在说有什么意义?别人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危言耸听。等自己去岭东齐州赴任,收集足够的证据后再说。 “现在豫章那里,乐王谋逆,一场战事打得如火如荼。我问过昱明公,平定叛乱,差不多要五万兵。除去正常吃食,一个兵的饷银、兵甲耗费等乱七八糟的,差不多一月要三两银子。五万兵就是十五万两银子。” “昱明公没跟我说多久能平定,我算了算,起码得要一年的时间。” 听到这里,袁可立赞同地点点头。 “伪乐王勾结豫章地方世家,又收买众多贰臣贼子,拥兵十万,据地千里。就算昱明公出手,也得花一年时间。幸好他的两个弟子守住了江州富口,封住了水陆两路,锁住伪乐王在洪州。要不然,这耗费的时间、人力和物力还会巨大!” “是啊。打仗打得就是钱粮。每月十五万两,一年一百八十万两。加上其它零碎的,我得预备两百万两银子。” ... 把帐算完,覃北斗摇头道,“闻礼兄,你算算,这里面有多少需要用钱的去处,多少窟窿要填。可是国库、江宁官库里,还有一大堆积欠的白条和账簿。这个家,不好当啊。两三年下来,开源节流,该用的手段我都用上了,也该用些去疴除疾的猛药良方了。” “开阳兄,你的良苦用心我们都知道,只是这其中牵扯的人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 这时,书房门有人在叫老爷。 “什么事?”覃北斗有些不悦地说了一声。 “老爷,内阁王书办来了,他说有紧急公文,需要亲自递交给老爷。” “紧急公文?这么晚了还有什么紧急公文?”覃北斗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快,快请他进来。” 等待的时候,覃北斗在房间里转着圈子,患失患得地说道:“难道豫章那里出现了反复?要是战火蔓延,糜烂江汉江淮,那就成了无底洞,几百万两银子也填不满。” 袁可立知道他是最坚定的倒乐派,也是这次平叛行动的坚定主持者。 要是战事不顺,造成损失过大,说不得会影响他入阁。先皇留下的那些阁老们,还想着继续报效皇恩,不想那么早回家颐养天年。 “开阳兄,不着急,昱明公办事,你我还不清楚吗?等看了公文再说,说不定是其它地方出事了。天下如此之大,哪里不会出点事。” 这时,书房门口响起了声音,“老爷,王书办请到。” “快请进,快请进!” 正文 第215章 有人说话如放屁! 齐州府推官、署理历城知县贾知秋,从船上跳下来,迎面走来一位长随,正是他派来打前站的管事贾三。 “贾三,许大人他们还在驿站里?” “老爷,今晚是东平、东阿两县大老爷联袂请几位大人,这会在清风楼。许大人吩咐了,叫你来了直接过去就好。” “都在?”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贾三却听明白了。 “钦差许大人,都察院周大人、肖大人都在。” 贾知秋停住了脚步。 “怎么都在?” 许遇仙前两日写信过来,说他要奉旨南下,约自己到运河与齐河交汇的张家镇一聚,有要事相谈。 自己找了托词,来张家镇公干,匆匆赶来,怎么遇上请宴?他们明天就要启程继续南下,今晚是留在张家镇最后一晚。 贾知秋心里斟酌了下,或许许兄会找机会跟自己相谈。 “走吧。”贾知秋说了一声,钻进便轿。 “是,老爷。”贾三应了一声,拎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前面带路。 贾知秋坐在颠颤颤的轿子,心里又翻腾开了。 他跟许遇仙,都是庐州人,自小同窗,后来又同去鸡鸣山的七星书院读书,然后一同中了秋闱。只是许遇仙运气好,先一科中了二甲进士,座师还是当今礼部尚书郑时新郑大人。 他要晚一科中试,座师是同为江淮的翰林院学士、吏部右侍郎王老大人。 王老大人名王怀庆,人称东篱先生,学问极高,名满天下,更关键的,东篱先生还是昱明公的大弟子。 据说东篱先生比昱明公还要大六岁,当年赴春闱,在京师相遇。东篱先生被昱明公的才华折服,执意拜之为师。 两人亦师亦友,后来一起中试,一起进翰林院,一起弹劾乱政皇子。 昱明公被贬斥陇右龙泉驿,东篱先生留在朝中,继续弹劾那些夺嫡的皇子,后来也被贬至地方,但待遇比昱明公强多了。 如果说昱明公是王门导师、精神领袖,东篱先生则是师叔、传功长老的角色。只是东篱先生在当今皇上登基后,辞官归乡,当起教书先生来。 所以许遇仙的官路要顺畅多了。现在已经是五品给事中,而贾知秋到现在只是七品知县。 许遇仙找自己想谈什么?他这次南下江州监军,明眼人都知道是奔着什么去了。难道他有其它什么想法? 那位小师叔,自己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从过往所闻可知,不是什么善茬。 许遇仙是钦差,他也是钦差。而且江州城里的官兵是他一手带出来,十几天的守城,也是他带着全城军民一起。这份威望,许遇仙是比不了的。 要是真起了什么龌蹉,自己那位小师叔可不会坐以待毙,他手里有兵,有权柄,听说跟右路水师的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地利人和,想做点暗地里的勾当,轻而易举的。 难道许遇仙想到了这些,或者京城里有明眼人指导了他,所以找自己好好谈谈,借着自己这层关系,跟小师叔打个招呼,缓和下气氛? 很快,清风楼到了。 贾三报了名字,伙计连忙弯腰招呼道:“小的得了吩咐,有齐州府的贾大人过来,马上请到赏月轩去。” 贾知秋点了点头,撩起前襟,拾阶而上,转了几圈,来到二楼的赏月轩。 这里正对着运河,明月当空,映水成对,是清风楼和张家镇风景最美的去处。 贾知秋拦住了伙计,自己缓缓地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人在说。 “岑益之出身杂佐胥吏,不识圣贤,有什么资格奉旨坐镇江州?四书五经都学不好,会带兵吗?知道《孙子兵法》等兵书讲的什么内容吗?还不是靠着昱明公的幼徒身份...” 一个带着河阴口音的男声在说道。 “你们还别说,”一个河东口音的男声及时跟上,“岑益之真有带兵的潜质。” “周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一位朋友在国子监当典簿,见过岑益之的字。刚劲有力,武夫的字迹。而今又在江州带兵,岂不是天意?” “哈哈,周兄说得极是。这岑益之,骨子里粗鄙不堪,只配做些丘八胥吏的杂事。” “哈哈!”几个人大笑起来。 “周兄,肖兄,岑益之与我等同朝为臣,出言狎谑,是为不妥。” 贾知秋听出来,这是许遇仙开口说话了。 “许兄是陈阁老爱徒,有所顾忌,我却无所谓,有话直说。他岑益之何德何能!能身负此重任?他是进士出身还是军功积身?” “肖兄说得没错!大家看看,叛逆起事以来,岑益之在江州干了些什么?只知道坐守孤城,要粮要饷。朝廷全顺了他,还调了数千精兵过去。到现在,他有出城痛击过叛军一次吗?坐视叛军肆虐地方,荼毒百姓,恶焰灼炽,实为失职!” “就是!叛军号称十万,其实不过乌合之众,只要晓以大义,痛斥其逆,定会弃暗投明,或闻风远遁。再看看岑益之在干什么?只知道守在江州城,碌碌无为,欺世盗名,似有玩忽职守,养寇自重之嫌!” “没错!而今我等奉旨南下监军,定要把他的不法劣迹一一查出来!” 放屁!听到这里,贾知秋肺都要气炸了。果真是都察院出来的喷子,仿佛全天下只有他们秉承正义在干正事,其余人都是不怀好意的废物。 贾知秋很想甩袖而去,但是他步入仕途这些年,已经把心境练稳重了。 他转过头来,示意伙计上前去敲门。 “诸位老爷,齐州府的贾老爷来了!” 屋里气宇轩昂、正义凛然的话马上停止了,许遇仙开口道:“可是演春兄到了,快快请进!” 贾知秋满脸笑容,拾步进去。 上首坐着他的旧识好友许遇仙,左右坐着两位儒雅俊朗男子,应该是他在都察院的下属,这次南下监军的同僚,周御史和肖御史。 坐在下首的是东平的李知县和东阿的刘知县,脸上的尴尬藏都没处藏。 许遇仙介绍了一下贾知秋的身份官阶,最后还说了一句,“演春兄还是正在寿州开书院,广传圣学的东篱先生的高徒。” 周御史听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昱明公门下,听说贵门最是齐心协力,上下一心。又尊老爱幼,长幼有序?” “哪里,哪里!我等跟随昱明公,除了学习良知格物等圣贤之学外,还懂得礼义廉耻,实事求是。从不敢胡言妄议。” 听了贾知秋这绵里藏针的话,周御史和肖御史气得脸都青,正要卷着袖子上前争论一番。 许遇仙开口了,“诸位,如此良辰美景,何必置气...” 正说着,一位书办气喘嘘嘘地跑来,门也不敲,直接推了进来。 “什么事?”许遇仙皱着眉头不悦地问道。 “大人,刚接到朝廷紧急下发的咨文。” “出了事?” “豫章的谋逆,被平息了!” “什么!” 所有人都站起来,嘴巴张得能把桌子吃下。 “大人,咨文说,本月十二日,钦差督理江州军政的岑大人,率部大破叛军十万,主将石万虎以下敌酋五十二人授首,副将梁定烈请降。十四日,钦差大臣、豫章巡抚昱明公率楚勇三千、吉春虔州抚昌三府乡兵七千,兵临洪州城。卢雨亭率部起事,打开西门,迎王师入城。” “安庆续等贼将被杀,逆首李洓纶、韩苾、曹南星、黎会友等二十七人被执,商三德等三人自杀...” 贾知秋激动得那颗心快要跳出胸膛,目光扫过周、肖两位御史,嘴角上的不屑都要飞出来了。 他知道有师公和小师叔出马,乐王就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的蹦头。只是没有想到,谋逆平息得如此快。 从逆首李洓纶诛杀忠臣张大人几位,发布檄文开始,到本月十四日,这才过去多少天? 贾知秋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才不过三十一天啊。 正文 第216章 居然有人呵斥皇上 内阁原本只有两间小屋子,在前盛朝年间,宰辅宁知节秉政二十年。在他手里,内阁扩建为东西两楼,外加中间一排廊房。 东楼是阁老们入值办公的值房。原本只有四套,每套有会客房、书房和休憩间三间房子。到了本朝,阁老逐渐增至六位,又想办法挤了挤,辟出两套来。 西楼是存放内阁文档卷宗的地方,还有一间大堂,是阁老们召集六部、都察院、五府、各寺等衙门堂官们议事的地方。 廊房则是侍读学士、制诰、中书舍人、检校官、书办等办事官吏的办公地方。一位阁老自有一套班子对应。除此之外,还有内外文案收发、机要咨备等人员。上百位官吏在廊房里办公,满满当当。 在西侧,有一排偏舍,是给来内阁办事的官员们等候用的。 今天各衙门来内阁办事的人很多,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 正弘帝穿着一身便装,跟任世恩、周吉祥以及几个侍卫站在角落处,丝毫不显眼。旁人还以为是哪个衙门堂官的属官随从,在这里等候。 “豫章的事,内阁票拟了吗?”正弘帝低声问道。 “主子,票拟了,已经递到司礼监,等着主子朱批。”周吉祥连忙上前应道。 “怎么拟的?” “昱明公为首功,赏太子少傅,加兵部尚书衔,依旧巡抚荆楚、豫章两地,节制诸军务,平定思、播等州土司叛乱。” “岑国璋为次功,擢升洪州府同知,署理洪州府;丘好问为三功,擢升江州府通判,暂领富口县知县...” “其余徐达贤、刘穆然...魏国显、黄彦章、覃凤徽...等皆有功,各自行赏...” 亏得周吉祥的记性好,这么长一段居然能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小家子气。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回平叛,且是大获全胜。嗯,也是本朝宗室藩王举兵谋逆的第三回,但也是平息得最快的一次,前后不过三十一天,居然只给出这么些封赏。行文天下后,军民指不定说朕如何吝啬。” “主子,内阁的意思是后面还有土司平叛,要是这次赏重了,后面不好办。”周吉祥小心翼翼地说道。 正弘帝冷笑了两声,“几位阁老果真是老成持重,深思远虑啊。” 听着这话,周吉祥不敢再搭腔,低垂着头,恭敬地站在一边。 “昱明公封伯爵,岑国璋赏轻车都尉,擢升四品知府,暂署洪州府,等豫章事情稍微了结,迁为辰州府知府,加施、靖、思、播等州宣抚使。其余酌情加赏。按这个朱批。” 正弘帝想了想,低声吩咐道。 “遵旨!主子是要重用岑国璋,让他协助老师昱明公平定土司之乱?” “皇叔在豫章作乱,他们师徒几人出手,不过三十一天,悉数平定。尤其是江州城下,一万兵大破十万叛军。那一万官兵有乡兵,水师营,守备营,还有各地增援的客军。按照某位阁老的说法,就是一群杂鱼。” “偏偏他岑国璋带着这么一群杂鱼,硬生生把叛军主力悉数歼灭。都察院有清流不服气,说谎报军情。呵呵,真当朕是傻子。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消息传来了?” “回皇爷的话,八百里加急传来了。里面有这些日子岑国璋用兵的细节,还有亲自勘验过石万虎等叛将首级的报告。老奴先过了目,真得比看章回小说还要惊险有意思。” 这次回答的是任世恩。 前些日子,任世恩擢升为司礼监提督太监,掌皇城内一应事务,兼领提督都知监事。周吉祥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掌理内外奏章及御前堪合。 “哈哈,昱明公乃天下第一务实官,想不到收得关门弟子,颇得他兵法军事真传,尽打神仙仗啊。” 说到这里,正弘帝像是想起什么,低声道:“当年皇考立朕为太子后,曾密嘱道,说昱明公是天下第一干练能臣,可文可武,只是性子过于刚直拗骜。当初贬他去龙泉驿,一是磨磨他的性子,二是不要让他误在夺嫡的泥潭里...父皇的一片苦心,朕现在能体会到。” 事关世庙先皇,任世恩和周吉祥都不敢做声。 “而且昱明公这次平定豫章乱事,让朕还明悟到一点,事权宜专。他们师徒数人为何能立下此大功,就是事权专一。昱明公总制调度,岑国璋负责江州,丘好问负责富口,权柄在手,并无牵绊,故而能够临阵指麾通畅,使臂使指。” 说完后,正弘帝看着东楼,幽幽地说道:“各地各衙门的折子到了通政司,先在六部转一圈,然后呈送内阁。六位阁老,各责一摊,再过目一遍。然后还要合议同意,这才票拟送内廷朱批。这么一圈下来,再紧急的事情,都凉透了。” “皇爷说得没错,政出多门,推诿扯皮。朝野非议此弊端久矣。”任世恩在旁边轻声附和道。 周吉祥轻轻抬头看了一眼任世恩,又被他抢了先,脸色有些着急,想附和一两句,可是又担心把不住皇上真实的脉门,只能欲言又止。 “是啊,六位阁老,多了些!” 听了皇上的话,周吉祥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对皇上的了解,还是没有任世恩来得深刻啊,又错失一良机。 这时,一位内阁检校带着几位书办走了进来,无意瞥到了这边,眉头不由一皱。 他才八品官,根本没资格见皇上。也不负责与内廷文书往来,所以连权倾朝野的周公公也不认识。还以为这几人是某家不得势官员的属官随从。 因为得势官员的随从们,都被请到偏舍就坐去了。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知不知道这是哪里?到处乱走,懂不懂规矩?”那位检校咋咋呼呼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官威。 来往的官员都心里有事,进出都匆忙,那里顾得上往这角落里多看一眼。得闲的书吏们只是嘻嘻一笑,习以为常。 还有人打趣道:“尤大人,又在这训人呢?” “哼哼,这些不懂规矩的家伙,把内阁当成菜市场了。”尤检校牛比哄哄的说道,语气间仿佛这内阁是他家开的。 正弘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周吉祥死死地盯住尤检校,把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然后加快脚步,跟在正弘帝和任世恩的身后。 当他们出去时,覃北斗与洪中贯说着话从东楼里走了出来,两人都无意间看到了正弘帝的背影。 覃北斗只是觉得非常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哪位。但他心里有事,想跟洪中贯协商,所以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迅速就抛之脑后。 洪中贯眼睛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他跟覃北斗说了两句话,便告罪道:“此事重大,我要与开阳老弟细细谈过,好生商议。只是衙门里还有点事,我先找人交待几句。” “洪老大人请便。” 洪中贯叫过心腹管事洪名爵,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笑呵呵地说道:“开阳老弟,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谈。” 任世恩在城东南熏坊戏文胡同有个宅子。十五年前,他还在潜邸当差时悄悄购置的。 送正弘帝回皇城,得了恩许,又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任世恩坐着青幔轿子,在几位护卫的拱卫下,悄悄回来。 进了门,那位置公公连蹦带跳地迎了上来。 “耶耶,你可回来了。” 这位今儿穿了件天青色湖绸直身缀衫,映得那张脸比桃花还要娇嫩。 他扶着任世恩,嘟着那张比樱桃还鲜红的小嘴,不乐意地说道:“我都盼你一天了,怎么这会才回来?” “皇爷今儿微服私访,我和周吉祥陪着到处转了转。”任世恩和蔼可亲地说道。 “又微服私访,别是章回小说听多了,想着当青天。呵呵,看看人家断的案子,他能看得通透了?” “芷儿,休得胡说八道,他可是...皇上啊。” “他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这么说。”置公公嘴巴翘得更高了。 任世恩看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做声。 来到花厅里,任世恩洗了把脸,漱了下口,喝了一杯参茶,坐到榻床上,两个火者上前来准备给他捶腿,却被置公公撵走了。 “耶耶,我来帮你捶腿!”置公公笑嘻嘻地说道。 “呵呵,我可消受不起。说吧,有什么事,快点说,再不说,我精神头可不济,说不得一会就睡着了。” “耶耶,我听说昱明公师徒在豫章打得可热闹了,外面都传疯了。有说昱明公召天雷开路,把荆楚和豫章之间的武功山劈开一条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吉春。然后又腾云驾雾,缩地成寸,瞬息间率兵包围了洪州城。” “还有说岑国璋撒豆成兵,把江州城守得固如金汤;又有说他牺牲十年阳寿,从阎罗王那里借得神将阴兵,一夜之间灭了十万叛军。耶耶,你管着司礼监和都知监,情况最清楚,给我说说呗。” “芷儿,你盼了我一天,就为了这个?” “那还能为了什么?” 任世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正文 第217章 这个置公公是谁? “耶耶,你快点说吧。”置公公撒娇地说道,还轻轻地摇着任世恩。 “好,我说,你别摇了,摇得我头晕。哈哈。” 任世恩咳嗽了几声,开始说了起来。 “...岑国璋就此据守江州城二十四天。在第二十四天午时,冒险开南城门,把叛军最凶悍精锐的先登营放进瓮城,然后落下闸门,关门打狗。” “此招极为凶险。瓮城看上去险要,实际上是有隙可寻。前朝末年,末邪人肆虐中原,青州、德州等城,就是被他们用撞木撞开城门,冲入瓮城,然后再循着走兵道杀上城墙,陷了城池。但是岑国璋动用了轰天雷,这是一招妙着,是能歼灭先登营的关键...” “耶耶,我听说出来了。看上去石万虎很傻很天真,实际上是被岑国璋一步步逼得没有办法,最后掉进坑里。南门大开,石万虎就算再不愿意,他也得把先登营派进瓮城去。” “没错!”任世恩赞许道,“芷儿天资聪慧,看得通透。岑国璋是下棋布局的高手,他一步步把石万虎逼到了绝境。十万叛军顿兵坚城,损兵折将,又军粮无继,再等几天,就是全军溃散的结果。现在有了一个翻本的机会,石万虎不想赌,也得赌一回。” 说到这里,任世恩满脸的讥讽。 “他跟了李洓纶这么多年,知道那人是个什么德性。要是从江州城下无功而返,石万虎一家老小都得沉星子湖里喂鱼。” “岑国璋不仅是引君入瓮,里面还是连环计。趁着叛军胆气皆丧,他调派精兵,用船悄悄运到叛军大营后侧,汇合了藏在匡山上的伏兵,然后对两万多民夫发起了进攻。” “耶耶,为什么对手无寸铁的民夫发起进攻,也太无耻了吧。” “打仗有什么无耻不无耻的?两万多民夫被夜袭后,一窝蜂地往其它军营里跑。” “哦,原来如此,岑国璋的兵驱赶两万多民夫,冲散了叛军其它军营。然后跟着杀进去,一战定胜局。岑国璋如此奸诈,他的手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的芷儿啊,打仗是性命攸关的事,讲什么仁义道德。” “算了,不管他!”置公公又兴奋地叫了起来,“耶耶,说了岑国璋的事,你赶紧说说昱明公的事。他是怎么从潭州飞到吉春,然后又怎么潜到洪州城下,一举擒获大小逆贼的?” “好,别慌,让我喝口茶。”任世恩慢悠悠地喝了两口参茶,然后在置公公那双桃花眼的飞箭下,终于开口了。 “昱明公接到岑国璋的急报,知道李洓纶造反。他一边以钦差名义四处调兵去江州,一边叫三明先生和四德先生等大部分钦差属官,打着他的仪仗,大张旗鼓地进入江夏,掩人耳目。” “昱明公和另一学生薛昆林,带着在潭州招募的三千楚勇,悄然南下衡州,出攸县茶陵,沿着山间小道,翻过武功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吉春府庐陵县。” “昱明公数年前在吉春府剿过山匪,认识许多当地官吏和义士。临到前遣人悄悄联系他们,等到兵临城下,里应外合,轻取了庐陵县城。然后再叫人封了峡江青筒关,不准走漏风声。” “昱明公打着吉春知府的旗号,说他奉了乐王的旗号,召集虔州、抚昌两府的乡兵。等到三府乡兵会齐,昱明公亮明旗号,众人都拜服听命。” “薛昆林以吉春知府的名义写了封信,叫人送到洪州。说他知道乐王正是用兵之处,所以征集了吉春、虔州、抚昌三府的三千乡兵,坐船顺江而下,任乐王调遣。信里还特意说三府武库空乏,没有多余的兵甲,所以这三千乡兵赤手空拳,要请乐王给他们配发兵甲。” “没有兵甲?” “对,这就是高明之处。首先谎称只有三千,其次又说赤手空拳。乐王及其党羽就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以为吉春知府真的送来三千青壮来应急用。” “原来如此,耶耶继续说。” “准备妥当后,昱明公和薛昆林带着近万楚勇和乡兵,分两批顺章江而下。到了离洪州城不到六十里的地方,薛昆林写信给潜伏在城里的忠义之士,如原顺风堂堂主、后任叛军水师都指挥使的卢雨亭。” “卢雨亭?” “是的,他早早就向杜凤池投诚,只是为了探取李洓纶的情报,一直潜伏不动。接到昱明公和薛昆林的密信后,卢雨亭立即率了心腹亲信,按约打开了西门。大军一拥而入,占据各处。听闻昱明公率大军入城,满城都是忠义之士了,李洓纶、韩苾等逆贼纷纷落网。商三德等人自知无脸见众人,悬梁自尽。” 置公公听完后一脸的神往。 “太精彩了!犹如天兵天将下凡啊,昱明公果真是我朝第一用兵大家啊。” 转头看到任世恩的神情,置公公有些不乐意了,“耶耶,我难道说错了吗?” “明面上看,昱明公擒获李洓纶、韩苾等逆贼的功劳更大。且他飞度千山关隘,犹如神兵降凡,直取洪州城,极有传奇性。但是真正知兵的人清楚,岑国璋当为首功,而且他打得那些仗,非常凶险。” “耶耶,你给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芷儿,你置身处地想一想。你在江州守城,手里不过数千兵,外面有十万叛军,城里不知道谁是李洓纶的内应,一不小心就有人会偷偷打开城门,放敌入城。” 听到这里,置公公头皮发麻,“真的有这么多奸细?” “内班司、都知监报上来,被岑国璋识破擒获的奸细有城中百姓七十五人,士绅十五人,府衙县衙胥吏三十一人,军中官兵二十六人,官阶最高的是江州府推官叶之训,守备营千总汤有望。” “啊,推官叶之训?” 任世恩把叶之训的事情说了一遍,置公公听得心惊胆战,“要是岑国璋被贼人所害,叶之训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替他,掌管大部分权柄,再配合汤有望,就有机会放叛军入城。” “没错。叛军奸计是一环接一环,稍有不慎,江州城十万军民,就要跟着一块遭殃!如此险境中,岑国璋与外贼内奸斗智斗勇,凭借数千杂鱼兵,面对十万叛军,把江州城守得四平八稳,还能将计就计,反戈一击,大破十万叛军。” 说到这里,任世恩笑眯眯地问道:“芷儿,你来论一论,岑国璋和昱明公师徒俩,谁会更用兵?” 置公公想了想说道:“听耶耶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岑国璋以数千弱兵,将叛军十万主力牵制在江州城下二十多天,造成洪州城贼兵空虚,昱明公才有机可趁。要是叛军数万屯于洪州城内外,天降神兵就没有那么顺畅了。” “哈哈,芷儿一下子就悟到了。” 置公公先是跟着一起笑了,可是没过一会,他脸色一转,忿忿地说道:“就算悟到了又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帮他带兵打仗,平叛戡乱不成?” 任世恩眼睛眯了眯,和气地劝道:“芷儿,你这样不更好吗?自由自在,比那几位强多了。” 置公公一听,脸色又转喜。他那张俏脸,果真跟盛夏的天,瞬息变幻得极快。 “耶耶,这次谁会去豫章宣旨?”他眼珠子一转,又问道。 “皇上属意让驸马都尉展大人去。豫章初经战乱,民生沸腾,皇上下了恩旨,着豫章被殃及的各府县,免赋税两年。请展大人去,就是让他好生安抚豫章的士子乡绅们。” “原来是展姑...展大人啊,耶耶,你帮忙说个情,我混在队伍里当个听差的,去豫章走一趟。听来听去,没得实地看看来得真切。” 任世恩脸一下子黑了,正要劝几句,有牙牌太监在门口禀告道:“干爷爷,都察院右总宪洪大人的管家,洪名爵求见。” “嗯,他来做什么?”任世恩的那两条花白的长眉毛忍不住抖动起来。 正文 第218章 这户人家有意思 任世恩眼睛微微一眯,厉声道:“不知道我的规矩吗?” “小的不敢!小的知道干爷爷在这宅子里不见闲人。只是这洪名爵送来一张纸条,说干爷爷看了后就自然明白了。” 牙牌太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道。 “纸条?呈上来。” 任世恩接过纸条。只是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展开后上面只有一个字:“青”。 看到这个字,任世恩眼睛闪动几下,转过头来,慈眉善目地说道:“芷儿,我有些累了,想休憩下,你去别处耍一耍。” “知道你有要事,我先走了。”置公公撇撇嘴,转身离去。 “把洪管事请来。”等置公公的背影消失,任世恩对牙牌太监说道。 “小的洪名爵,见过任公!” 洪名爵四十多岁,长得一脸的富态,一双眼睛格外地精神,就跟只机灵成精的猫儿一样。他被引到屋里,当即就跪拜在地,行了大礼。 “你今儿来咱家府上,贵主人有什么要事?”任世恩淡淡地问道。 “回任公的话,鄙主人说,青词已经写好了。” “给我。” 洪名爵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双手捧着举过头。小火者连忙接过,呈到跟前。 任世恩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青藤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篇文字,字迹法度谨严、体态端庄,风格清秀俊雄、运笔道劲流畅。 细细看了一眼,任世恩一时愣住了,嘴里忍不住喃喃地念道:“...气分清浊,孰知阴阳之隔;痛彻肝胆,却甚生死之苦。应天命却分阴阳,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生死,心为之伤。” 念着念着,任世恩突然眼睛里闪过寒光,冷然道:“贵主人揣测圣意,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世恩的话说得很平淡,但是语气里透出的寒意让洪名爵后背发冷,仿佛穿着薄纱夏衫被罚跪在冰天雪地里。 他跟随洪中贯多年,知道眼前的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头,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平日里不声不响,可是一旦开了口,连内阁的阁老都要小心听着。一旦发了狠,自家老爷就算是这朝中有权有势之人,也免不了家破人亡。 洪名爵强压着心里的畏惧,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回任公的话,我家主人说,六年前,他正是江南藩台。” 屋里一片寂静,过了几十息,洪名爵的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一片,然后汇集成水滴往下落,掉在地上摔成一瓣瓣的。 “贵主人有心了。” 听到这话,洪名爵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万丈悬崖边上拉了回来,三魂六魄总算是全部归了位。他伏在地上恭敬地答道:“这是鄙主人该做的。” 等小火者把洪名爵带走后,任世恩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手里的这篇青词,许久才喃喃地念道:“‘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皇上啊,都六年了,你还记在心里啊。” 置公公从花厅离开,看看天色,刚麻麻黑,眼珠子一转,挥手招来任府管事任泉道。 “老道,我要出去耍耍。” “我的爷,你想去哪里?” “去我们家的春熏楼看看。这会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得去看看,那些伙计们接待客户用不用心。” “好咧。不过咱们得知会陶佥事一声。南城虽然被淘汰干净了,可毕竟还是龙蛇混杂,您要是出了事,小的死上十回也不够赎罪的。” “行吧,等我换身衣裳,马上出发。” 置公公一行人七位,分坐两辆马车,来到南城天桥地区中心位置的春熏楼。 这里灯火通明,彩映千姿,置身其中,如临仙苑天阙,有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南城天桥区改造基本完成后,顺天府通判胡思理上书,请求将南城的宵禁取消。 内阁斟酌了一番。 一来南城原本就属于外城,那里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从前朝开始就有夜市。取消宵禁,影响不到其它各城。二来一群在南城置办产业,参与改造的权贵们在暗中使劲。 于是内阁也就顺水推舟,批复准允。 整个南城就成了不夜城,尤其这天桥地区,可就成了不夜城的菁华部分。 春熏楼挂在任府名下,是集吃饭喝酒品茶听曲为一体的大酒楼。一共四层楼,占地近三十亩。 刚走近就可见锦绣重重,富丽堂皇,画梁雕栋,巧夺天工。 跟其它五栋楼一样,春熏楼也挂起了五色灯球,映在一起,如珠如霞,连绵不绝。 马车直接开进马厩里,置公公一行人在这太阳晒不着,大雨淋不到的地方下了车,沿着通道直接进大厅。 旁边是轿厅,分左右,中间隔开。坐轿子的达官贵人,男的进左边,女的进右边,各自分开。下了轿子也直接进大厅。 挨着马厩轿厅旁边,有处大排档,专门招待马夫轿夫喝茶吃饭。 置公公带着一行人进了楼,只见一楼大厅,二楼雅座,三楼贵宾阁,处处满座。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看着这繁华鼎盛的样子,置公公那张樱桃小嘴都乐成上弦月。在他眼里,这哪里是客人,都是会走动的银锞子。 哎呀,这几个肥头大耳,一开口就点了店里最贵的天山葡萄酒。这不是银锞子,这是黄灿灿的金锞子。 知道少东家来了,春熏楼掌柜的连忙跑了来,见了礼后说要给收拾一间清静雅致的贵宾房,被置公公阻止了。 “给我在一楼东厅里找一张桌子就好了,不用什么雅间贵宾房,挣钱要紧。” “好咧,少东家,你这边请。” 一楼东厅的环境比西厅要好些,这里摆了二十多张桌子,间隔没有那么密,互相之间还用屏风隔开。 置公公满怀欣喜地坐了下来,点了几个爱吃的菜。等着上菜时,听到旁边有人在嚷嚷着。 “岑国璋他们一伙又抖起来了。” 置公公在嘈杂声中听到这个名字,猛地一激灵,侧耳倾听起来。 “可不是啊,胡思理,夏自省,林泽友,还有那个全春芳,都是岑国璋的狐朋狗友,帮他看住天桥这块肥肉。前些日子,被御史弹劾,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豫章大捷,又抖起来了。” “呜呼哀哉,胡思理明明一介二甲进士。全春芳,虽然国子监出身,可回家中了乡试,这次恩科春闱又中了进士,清贵秉正之辈,怎么就跟岑国璋、夏自省、林泽友这些杂佐白身们厮混在一起,真是斯文扫地!” “是啊,原本还以为天桥地区会被改造成楼阁参差,石叠水重的清雅之地。想不到却成了这酒池肉林的醉生梦死之地,我满吸一口气,全是铜钱膻腥恶臭味。” 听到这里,置公公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如此嫌弃,干嘛还要来?看你们喝得这么痛快,肯定是打着公干的旗号来公款消费的!” 只是他还想听听接下来这些斯文败类要说什么。再说了,人家上门就是客,其它都可以嫌弃,真金白银不能嫌弃。 置公公强压着心头的气愤,继续听着。 “听说这里寸土寸金,日进斗金,光这春熏楼,一天进钱柜的银子是这个数。” “五十两?” “五十两,还不够这上下三层楼上百盏灯的灯油钱。五百两!” “嘶-嘶-”置公公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忍不住泛起得意之色。 呵呵,五百两,你们胆子太小了,还得往上说。一天一千多两银子的流水,刨去乱七八糟的支出,起码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盈利。一年下来有十几万两银子,真正的一个聚宝盆。 可只是五百两银子的进账,就让隔壁桌子上的这些人羡慕嫉妒恨。这么好的事,怎么没我的份! 于是这些人的话,越来越酸,越来越刻薄。这些难听的话钻进置公公的耳朵里,把他的肺都要气炸了。 “听说这春熏楼东家是任公的亲戚。” “什么亲戚!哼,我听说是他的**,卖批眼换来的...”那个猥琐的家伙话还没说完,一件茶碗飞过来,砸到他头上,一声惨叫后头破血流。 原来置公公气愤难当,直接一茶杯摔了过去。 “混账!”这桌的几个人,应该是京里某些勋贵子弟,平日里嚣张惯了,那受过这份气。马上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陶佥事像座铁塔似的拦着他们,不声不响地递过去一份身份驾贴。 “什么玩意?”几个人根本不想看,嘴里骂骂咧咧地要冲过去,把置公公好好收拾一顿。只是其中有一位老成的,看到陶佥事那不惊不惶的样子,心里一声咯噔,连忙拦住同伴,接过驾贴一看。 “金吾卫仪鸾司指挥佥事陶会通。” 念完这行头衔,几个人立即停住了骂骂咧咧。 金吾卫,负责皇城宿卫,皇上侍卫仪仗。但它还有一项职能,明面上负责京城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爵位者的护卫,实际上是监视这些文武百官和公侯勋贵们。 一旦发现有谋逆、刺探宫禁等威胁皇权、危害朝廷的不法行为和言论,可奉旨不经三法司直接逮捕审讯。 所以金吾卫在民间和地方,名气远不如内班司和都知监,但是对于京城百官和勋贵们,却是如雷贯耳。 带头大哥挤出几丝僵硬的笑容:“自己人,自己人。” 陶佥事和气地一笑,语气冰冷地说道:“滚!” 几个人正要转身走,置公公在旁边晃动着玉葱一般的手指头,尖着声音说道:“让他们给了饭钱才能走! 正文 第219章 京里也有一处战场 春熏楼一楼的小风波,没有影响到三楼贵宾间。这里依然丝竹管弦,声唱清吟。其中有一间房里,坐着两位男子,都有四十多岁,一个身穿湖绸襕衫,一个穿着纻丝曳撒。 他们正是工部左侍郎胡之荣和吏部左侍郎于广道,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着什么。 “昱明公破洪州,擒乐王;岑国璋守江州,破叛军十万;丘好问守富口,破逆贼水师两万。许兄啊,乐王造反不过三十一天,就被昱明公师徒三人联手就给灭了。” “胡兄,你忘记了一位,薛仑樵。他可是跟着昱明公,带着三千楚勇直入吉春,再顺江而下洪州的。” “厉害啊,昱明公的王门弟子,个顶个地厉害。会读书的,如薛仑樵、杨良玉、朱明夏,考进士中状元,以学问闻达天下;不会读书,制艺不佳的,如邓成禄、岑益之、丘观澜,断案理政,治军打仗,各个都是把好手。就算执拗清高,不会做官的东篱先生、舟山先生、桃洲先生,教学育人,造福地方。长淮书院、南岳书院、涌泉书院,无不闻名于世。”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昱明公现在有门下弟子四十九人,各具才华,徒孙不计其数,散居各处,且不分南北东西。许兄,你看吧,王门一脉,未来十年,比当年鼎盛一时的浙党还要厉害。” “我听说王门有结社为明社,明宗旨,定章程,立规矩,其志不小啊胡兄。” “呵呵,现在读书人,哪个不结社入会?十个读书人,起码有八个朋社书会。许兄,你没入过吗?从我启蒙开卷,入过的大大小小的诗社词会,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个。” “胡兄,不一样啊,不一样。”于广道感叹道,“听说南城学派也学了王门的,结了个同德会。连宗旨章程和会规,都是学得王门的明社。明社,是‘明德圉奸,昭公灭私’吗?” 胡之荣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今晚邀请于广道谈论的事情,也不是这些诗社词会。 “许兄,你说到南城学派,他们的巨擎再明先生,河阴藩司杨大人,上了一封参劾折子,你知道吗?” 于广道看了胡之荣一眼,心里明白了这位今晚邀请自己的用意。不动声色地说道:“如何不知道!听说这封折子,惊动了内阁和都察院。那些还想保沈柏霖的人,死心了。” “呵呵,沈柏霖脑子进水了吗?他怎么稀里糊涂地上了那么一封奏疏?说什么皇叔乐王谋逆,除了他本身狼子野心之外,皇上也有失德之处。‘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胡之荣砸吧几下嘴巴,“引经据典,好像他多会说话似的。居然还要皇上警身祭祖,下罪己诏公示天下,收拢四海民心,然后此叛逆可传檄而定。迂腐愚蠢啊!难怪皇上会雷霆大怒!” “皇上朱批,‘丧心病狂,愚妄悖谬,以危言耸听邀名,交有司严惩!’”说到这里,胡之荣的脸上也露出惶恐之色,“如此严厉的朱批,本朝以来,十分少见啊。” 于广道端起手里的酒杯,目不转丁地看着,仿佛想看清楚这件浙南龙泉官窑的青天绿水碧叶杯,到底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看到于广道还在那里装糊涂,胡之荣忍不住问道:“许兄,你怎么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啊?” 于广道抿了一口杯中酒,平淡地说道:“河阴藩台杨大人,弹劾河阴学政沈柏霖,说他在学政位上,贪赃枉法,徇私罔上,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公然货鬻科制公器。这份参劾,等于给沈柏霖的棺材板上,钉上钉子了。” “昨个,金吾卫的缇骑,奉内阁上谕,日夜兼程,奔赴开封城,先将沈柏霖革职,再将他一家老小悉数锁拿进京,交三法司会审。这个下场,胡兄你说,沈柏霖当初上奏疏的时候,有没有想到?” “可能想过,但他还是决定赌一把。”胡之荣沉声答道,“林阅新倒台后,沈柏霖忙不迭地悔婚退亲,割席断交,却不曾想,他这一出昏招不仅在士林留下了骂名,还得罪了盛国公、长林侯等勋贵。林阅新是在替他们挡灾,沈柏霖落井下石,于情于理,盛国公等人都要替林阅新讨个公道。” “内外交困的沈柏霖趁着乐王谋逆,冒险一搏,拼着受皇上处分,也要博个刚正坚贞、冒死进谏的诤臣之名,重新赢得士林清流们的敬仰。有了这份名声和敬仰,就算蛰伏一时,早晚也能复起,更上一层楼。说不定还能得那些士子妙笔生花,青史留名。” 说到这里,于广道嘿嘿地问道:“这绝佳的主意,胡兄,你说是谁给他出的?” 听于广道点到了主题,却没有点破,胡之荣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你个狡猾的狐狸!心一横,你不点破,我来点破! “许兄,豫章是一处战场,清理得是宗室勋贵、地方世家的羁绊韁锁。现在大获全胜,乐王以皇叔之尊,做了立威天下、血酬近臣的三牲。殊不知,京城里也有一处战场,很快也要见分晓。只是最后结果,不知是落在许兄恩师,首辅沈老的头上;还是我的座主,次辅尚老的头上。” 看着胡之荣炯炯的目光,于广道沉默不语。 德熙二十年秋,先皇大行,正弘帝继位。没两月,当时的次辅赵利伦伤心过度,身体一下子垮了。正弘帝当机立断,荣赐赵老归乡养病,迁当时的吏部尚书尚一阗为次铺,然后擢升他夹袋里的顺天府尹陈可法为吏部尚书。 到了正弘二年春,正弘帝借口思播土司作乱,朝廷进剿不力,将当时的兵部尚书徐阳免职,擢升热海总督汪中岛为兵部尚书。 于是,正弘帝在先皇留下的内阁中抢到了两席,加上后来态度暧昧、立场不定的礼部尚书郑时新,以及年迈体衰,把部务交给覃北斗打理的户部马继迁,正弘帝的根基越来越稳,离完全执掌天下只差首辅沈平安和次辅尚一阗。 沈平安是三朝元老,穆庙皇帝时就是吏部左侍郎,世庙皇帝时先为吏部尚书,后入值内阁为次辅、首辅,秉政十年。故吏门生遍天下,更是士林儒生敬仰的翘首。 尚一阗历任地方,后入朝为户部侍郎。先皇为了制衡沈平安,擢升他为吏部尚书,入阁班值。 他虽然也是进士翰林出身,但是因为舅舅的关系,与公侯勋贵们走得比较近。 于广道心里清楚。当前的情况很明显,皇上是想趁着豫章大捷,气势正盛的时候,彻底掌控内阁。 只是要拿下谁?自己的恩师沈平安还是胡之荣的座主尚一阗?情况难明。 从沈柏霖之事看,自己恩师要危险得多。 林阅新出事后,沈柏霖一番神操作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通过手段投靠到恩师门下。但奇怪的是,他的那份奏折,肯定不是恩师授意的。 自从新皇登基,恩师一直谨小慎微,恪守臣道,同时也极力约束门生故吏,奉公敬事,不准招惹事非。所以才能在首辅的位置上坐到现在。 自己恩师绝不允许沈柏霖上那份奏疏,那又会是谁怂恿他如此自寻死路?难道他跟公侯勋贵那边还没断干净,藕断丝连? 胆大妄为,敢赌敢博,确实是那边的做事风格。 想到这里,于广道试探地问了一句:“胡兄,沈柏霖此举,你的看法如何?” “自己寻死,怨不得旁人!”胡之荣斩钉截铁地答道。 于广道明白了胡之荣的态度,这也是尚系一脉的态度。既然如此,那沈柏霖是受谁唆使的?难道还有第三方? 沈柏霖被递解进京,肯定会追索他的幕后主使。只要攀扯到任何一位身上,无论首辅还是次辅,革职削籍是必然的。 此事扑朔迷离,难明真相。看来只有等到水落石出,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就可能是幕后指使者! 正文 第220章 师徒结伴游匡山 初夏的匡山,云雾缭绕,峭崖渊涧,奇峰巉岩,在其中若隐若现,缥缈如仙境。 “老师,这就是三叠瀑布。由大月山、五老峰的涧水汇合,从大月山流出,经过五老峰背,由北崖悬口倾泄而下,分落在三块盘石上。上级如飘云拖练,中级如碎石摧冰,下级如玉龙走潭。” 岑国璋穿着一身劲服,戴着顶大帽,神采奕奕地解说道。要是脖子上多块牌子,就是一合格的导游了。 “嗯,确实极为壮观,撼人魂魄。”王云捋着胡须答道。 他今天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戴着一顶方巾。只是他那方巾顶上稍微折了折,没有那么盛气凌人,显得更加温雅。 王门弟子们多半学着这么戴,已经成为士林儒生中的一种潮流,人称昱明巾。 岑国璋看老师有些疲乏,便建议道:“老师,不远处有座栖贤寺,风景秀丽,不如去那里稍坐歇息。” “好,去那里坐坐。”王云点头答应了。 唐峻来连忙跑去照应,王审綦带着乡兵们继续在周围警戒,常无相和潘士元在不远处站着。 王云看着一身藏青土布衣服,披着蓑衣,戴着竹斗笠的乡兵,好奇地问道:“这就是你练的乡兵。” “是的,老师。只是练兵实际操作是罗人杰、王审綦两位,我也就在旁边看看。” “哈哈,这会你谦逊了。我知道,罗人杰和王审綦两位练兵,完全遵照你的《练兵手册》来操作,才练得这些精锐。所以他们两位,才心甘情愿地拜你为师。” “老师缪赞了,我那本《练兵手册》,都是胡写的。” “我看过了,还真不是胡写的。看得出,你花了很多心思,有历朝和本朝诸位名将练兵的心得,也有你的很多想法。‘以仪容、内务、卫生严军令;以站立、列队、行进明军纪,以跑步、俯卧、蹬跳壮体魄;以搏杀、擒拿、越野强战术;以军歌、识字、教化励士气。’我细细品味,确实有一番道理。” 王云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那些所谓饱读经书的人,什么爱兵如子,什么明军纪严军令,什么如臂使指,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一代名将。可是问他具体怎么做?瞠目结舌,无从说起。” “所以说,他们的知不是真正的知,只有懂得如何行的知,才是真知。所以我常给你们说,知行合一。看来益之你,比那些师兄们,明悟得更通透些。” “老师夸奖我。我从富口县开始,找机会暗中操练乡兵,也是几经波折,才摸索出这么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法,而且还在实践中不断完善。” “我知道,这就是你说的,实践出真知的道理。良玉、东篱他们,都说你是先做了再去弄明白,属于胆大包天,敢于探索实践。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 王云指了指岑国璋,笑着说道,“其实啊,你心里已经有数了,至少知道方向在哪里,这才敢于去做,所以才做得又好又快。真要是心里没数就敢动手的,那叫乱打乱撞。运气好,三五下就撞对了。可是运气这东西,永远不会跟着你的。” 进了栖贤寺,喜出望外的方丈老和尚就跟接驾佛祖一般接待王云师徒二人,引到风景最好的住风阁,还奉上茗茶素点。 恭维了几句后,这老和尚还腆着脸想请誉满天下的昱明公为栖贤寺题首诗,好让他这座破庙蓬荜生辉。 岑国璋双眼一瞪,把老和尚吓得够呛。守江州,败叛军,十万兵马在他手里灰飞烟灭。这一切都发生在匡山脚下,他的眼皮子底下。 现在乡野民间,岑国璋已经从给阎罗王当差的打工人,晋升为准合伙人,大约略等于九地灵官之类的人物。 老和尚虽然隔界如隔山,可以不吃道门体系的这一套。但岑国璋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那份威严和锐气,还是让老和尚为之一凛。 行,我给你老大三清道祖的面子。 等到老和尚离去,王云喝了一口茶,看着远处的云海翻腾,无相幻化,意象万千,忍不住欣喜道:“匡山如此美景,这回倒是见到了。” “数年前我来豫章,前后大半年,事务繁忙,近在咫尺却没有上山来一览。今天算是了却心愿。益之,历朝历代有关匡山的诗词里,你最喜欢哪首?” “敢问老师喜欢哪首?” “你这油滑小子。我喜欢的是李青莲的‘匡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岑国璋裂开嘴巴一笑,“老师,我喜欢的是苏子瞻的这首,‘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王云听完后,指着岑国璋,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呀,一身的俗骨,毫无雅根。要是苏子瞻知道你如此理解他的诗,怕是在天之灵难饶过你。” “老师明鉴,我对游山玩水,吟诗作词,陶冶情操,没什么兴趣。我更喜欢的是读书悟先贤智慧,行事明万物关窍。人心、事理,我更喜欢些。这山山水水,只是在身心皆乏的时候,看一看,浸身其中,洗去疲乏。” “你啊,格物致知,明理见心的功夫都让我有些吃惊。只是你锐气过盛,需要宝剑藏鞘,含锋隐芒。” “老师,不瞒你说,我心底有一个理念,那就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看到王云吃惊的样子,岑国璋连忙解释道:“老师,我知道有多少肚量吃几碗饭。这只是我藏在心里的理念而已。” 王云很快恢复正常,他摆摆手道:“益之不必如此,我知道。其实我们做人做事,又何尝不是在跟这三者斗。天时地利人和,古人说得成事的最高境界,何尝不是与这三者斗下来的结果。” “老师高见!” 王云笑了笑,随即肃然地问道:“你将石万虎等数十位叛军将领军官,以及两千先登营的首级,还有献城的那些胥吏恶棍等人,也全被你搜了出来,砍了首级,一起堆在安德县城四门,祭拜熊百鸣及该县其它殉难者?” “是的老师。石万虎下令屠了安德县,他是首恶,其余相关的将领军官是从恶,两千先登营是执行者,也是从恶。熊百鸣和安德县父老们不能白死。那两千多枚首级,是我对他们的交待。” 岑国璋一脸郑重地答道。 王云叹了一口气,“熊百鸣,我已经上疏朝廷,追赠官职,表彰他的忠烈。还有安德县城百姓,朝廷也会派员过来祭拜。老子云,‘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你处理得很好,大胜之下没有自鸣得意,而是去祭拜死难者,懂得以丧礼之心处理胜利。更难得的是你的这份刚毅。没有这份心气,你也打不下江州这一役。” 岑国璋低下头,没有出声。 王云看了他一眼,又抬起头观赏起眼前的风景。 过了一会,王云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指着岑国璋说道:“跟着你爬了这么久的山,肚子有些饿了。你这地主,可要管饭。” 岑国璋嬉皮笑脸地答道:“老师,刚接到的八百里加急,我现在是署理洪州府,这匡山在江州,地主是已经回来的黄子明。” “他能上军功保案奏疏,名列大功之众,欠着你天大的人情,所以你算半个地主。” 王云也不含糊地说道。 “老师说得对,黄子明欠着这么大一份人情,我们师徒吃他一顿斋饭,怎么地了!英维,英维!” “大人,属下在!” “你去告诉老和尚,让他好生操办一份斋饭,不要怕花钱,完了去江州府衙领钱。告诉他,只管去,告诉黄府尹,是招待昱明公和岑益之师徒俩的,保证还有赏钱!” 正文 第221章 师徒私下谈八卦 吃完斋饭,岑国璋叫人撤下饭菜,换上茗茶,陪着老师王云在阁楼喝茶聊天,然后又起身沿着走廊慢慢走着,好消食。 “逆首李洓纶、韩苾、曹南星、黎会友等二十七人,已经被徐可恩、徐达贤、刘穆然、魏国显、李尉、覃凤徽、杜凤池、卢雨亭等人,押解进了京城。这豫章,就剩下我们师徒几人了。” “老师,我们立了这么大的功,知足了。那些出风头的事,让他们去了。” “哈哈,你想得明白就好。只是你的性子,怎么还这么疲懒,洪州的事,丢给观澜和宋公亮,却是撒手不管了。” “嘿嘿,我这是跟老师学的。你不是把豫章藩司事务,悉数丢给了仑樵师兄吗?他只是豫章参议兼领粮台,不是藩台。” “你少在这里跟我抖机灵!你心里跟我一样,都有数。正式犒赏诏书一下,我们师徒俩,就该麻溜地滚蛋腾地方了。”王云看着岑国璋笑骂道。 “老师心里透亮。” 岑国璋心里暗暗得意,老师也把我的一些口头语学了去,看来潜移默化之下,老师也受了我不少的影响。 “透亮着。这些日子,你唆使仑樵、观澜,死命地安插人。富口县,江州城,你夹袋里有不少人啊,保举了二十几个县丞主簿典史不说,还要把夏自身、林泽友和全春芳弄过来?” “是的老师,天桥地区改造完成的差不多了,他们三位也该功成身退了。一番叙功下来,夏自省可以做德化知县,林泽友可以做新简知县,全春芳可以做富口知县。” “益之,你不怕非议?” “老师,我这光明正大的事情,怕什么!那二十几位,都是跟着我和观澜在江州城和富口城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杀出来的功劳,按军功优保也该这份官职。只是我们做上司的体恤他们,不让他们背井离乡。那就富口的到江州,江州的到星安、洪州去,换着来嘛。” 王云淡淡一笑,不再做声了。他心里清楚岑国璋的鬼主意。 县丞、主簿、典史这些微末官,不在朝中那些大佬们的眼里,如此保荐上去,自然是大笔一挥全允了。 可是熟知地方情况的人知道,这么多佐官,扎堆在三府十五县里,能把这三处府县的实权,给你整得明明白白的。 可是这样又如何? 王云手里也有十几位在吉春府从军立功的人要升迁。他们都是吉春、虔州、抚昌三府的胥吏和义士,当然也是安排在这三府十几县里,交叉着当县丞、主簿和典史。 “我看豫章经此一乱,不仅地方需要整顿,士林文风也需要整顿。过去李洓纶、韩苾、曹南星、黎会友在豫章乱政,搞得乌烟瘴气,文风不正。仑樵向我提意,让桃洲过来,主持这匡山的白鹿书院,匡扶这豫章的文风。” “老师,这是大好事啊!”岑国璋连声赞叹道。 王门一脉中,大师兄东篱先生办长淮书院,三师兄舟山先生办南岳书院,五师兄桃洲先生办涌泉书院,天下闻名。那家伙,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黄冈、衡水和毛坦。 现在再来豫章接管主持历史悠久的白鹿书院,定能更盛文风。 而且岑国璋想得更多更深。 自从明社成立后,师兄弟们虽然散居各地,但是通过书信往来,反而更加团结了,因为大家都有了明确的归属感,目标也慢慢地清晰,不像以前,跟着老师在黑灯瞎火里乱摸。 岑国璋不仅在努力学习老师王云的思想和知识,也在通过各种手段积极地影响,乃至改造王门一脉的思想。然后再通过这些书院,让这些思想影响和改造更多的学子。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是一项大工程,也是必须要做的要紧事。 师徒两人又聊了一会办书院的事情。 现在明社上下,已经认可了岑国璋在京城“醒心书院”制定的那一套。 经过一段时间实践和优化淘汰,又增加了奖学金、课目分类、体育健身、社团活动、社会实践等多项举措,已经在长淮书院、南岳书院、涌泉书院全面推开,获得不菲的成效。 几位师兄都来信赞誉,一是学子们学习效率高,成材率嗖嗖往上增;二是身体素质提高,不再病恹恹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这样培养出来的学子,不再是死读书、读死书的迂腐书呆子,而是相对比较全面和均衡的人才。 正说着,王审綦进来禀告。 “昱明公,大人,德化县吴知县派人送来一桌席面,说是在东林寺特订的斋菜。” “哦,东林寺哦,老师,这座庙除了和尚精通佛理闻名之外,斋菜也是一顶一的好。只是送来晚了点,我们都吃过了。” 王云瞪了岑国璋一眼,“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那些当差的,从东林寺担着这桌饭菜,急急忙忙上山来,赶到这里,容易吗?” “老师教诲得对。”岑国璋虚心接受批评,“要不我们把这桌席面让给挑饭菜的民夫和栖贤寺的僧人吃,省得浪费了。” “善!就给他们吃吧。” 王云站起身来,说道,“我们继续走吧!” 走了几步,岑国璋看他步履有些蹒跚,知道他年纪大了,腿脚力气有些不支。 “老师,要不叫个滑竿坐坐?” “不用。坐着滑竿看风景,有什么意思?只有历经艰辛看到的风景,才是你的风景。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可以走。” 岑国璋知道老师非常执拗,也不好劝,只是还很担心。还有十几里山路,怎么办? 旁边的潘士元走到路边,挥刀看下一根两指大小的笔直树枝,再削去了叉枝,修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双手捧到跟前。 岑国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后捧到王云跟前。 “老师,三条腿总比两条腿稳当。” 王云哈哈一笑,“三条腿是稳当。” 伸手接过了这根拐杖,扬了扬对潘士元说道:“小伙,谢谢了!” 潘士元弯腰作揖,没有答话。 王云拄着拐杖,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年少时,身体很差,十岁时差点夭折。后来跟了一位老拳师,学了些打底子的功夫,这才把身体调教过来。后来一直坚持练习,才勉强有了现在的身体。” “所以啊,益之你在书院强调强身健体,不仅定时进行,还纳入考核,我是非常支持的。没个好身体,读书读得再好也没用。起码科试那几道鬼门关,都能把你考晕死过去。” 岑国璋忍不住笑了。 他考过秀才,尝过县试、府试和院试的滋味。简直堪比坐牢,还有进行紧张的脑力劳动,身体稍微差点,真得要抬着出来。 “益之,我听仑樵说,你帮他成全了一桩美事。” 王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一事,笑呵呵地问道。师徒两人上匡山本来就是散心的,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异常轻松。 “嘿嘿,老师,当时在匡山洗月阁时,我就看出他跟那位彩云姑娘,眉来眼去的。好家伙,我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绝对有奸情啊。后来叛军北上,事态严重,我想着洗月阁虽然在匡山深处,但是兵火无情,很容易烧上来。于是我就叫审綦帮着给安置到妥当地方去了。” “现在安全了,我当然要成全师兄的好事。老师,你没看到他这些日子,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样子。举眉齐案,果真是一剂妙药啊。” “你这猢狲啊!眼睛真是尖,仑樵都纳闷,说不知什么时候被你看出破绽来的。” “老师,我立志与天地人斗,起码要知天文晓地理明人心吧。识破师兄的那点小心思,雕虫小技。” 王云看了弟子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人心复杂,益之以后要慎之又慎。再关系好,也不乐意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破。” 岑国璋愣了一下,随即郑重地拱手道:“学生孟浪了!以后一定牢记老师教诲。” 走过观风谷,岑国璋抬头一看,看到了远处的洗月阁,想起一事。 “老师,上次学生在匡山弄死了苏征文。听说他是皇上的养子,很得宠,不知道有没有手尾?” “承认是你弄死苏征文的?”王云似笑非笑地说道。 “老师面前,学生绝无保留,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 看着岑国璋赤诚坦然的样子,王云心里感动。 他笑着安慰道:“益之,不必担心。苏征文是皇上养子不错,可他持宠狂傲,不知进退,早就让皇上心生厌恶。尤其他还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死了,很多人会很高兴的。” 嘿,这个苏征文还真是神憎鬼厌,只是这里面有什么八卦吗? 感受到岑国璋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跳动的全是兴奋的期盼。王云淡然一笑,“此事涉及天家隐私,为师不便说。只是告诉你,苏征文这次从征,任公有安排,不能让他活着回京。” 居然是皇家的大瓜?任公!不就是正弘帝最信任的太监任世恩吗? 天啊,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八卦消息?上回杜凤池不肯说明白,老师,你怎么也不往下说了!真是急死个人啊!唉,这个糟老头,真是坏得很! 正文 第222章 编练新兵的事,是好还是坏? 看着岑国璋更加跳跃和渴望的眼神,王云摆摆手道:“我言至于此,不要再多问。” 岑国璋一下子泄了气,最讨厌你这样的人,说话只说半截。 他的神情,王云看在眼里,嘴角飞过一缕笑容,故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益之啊,梁定烈和刘载义,你怎么处置?” 转移话题,他也会。 “梁定烈梁将军啊,”说到这个名字,岑国璋长叹了一口气。 他把梁定烈与乐王的恩怨说了一遍,叹息道:“或许一切都是命数。昌都山下,龙骧右营和虎贲前营六千英魂,已经让乐王埋下了今日的败亡。施千乘、梁定烈,为了给同袍报仇,无不是隐忍了十几二十年。今日终于能让众多英魂瞑目了。”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乐王此贼,有今天下场,都是自找的!”王云毫不客气地评断道。 “梁将军心存死志,只等着乐王被当众斩首,他夙愿一了,就会自杀。他在世上没有亲人,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他也说了,只有他死了,皇上才能出了那口气,镇蛮营三千将士,还有刘载义,才有活路。” “此人可惜了。”听到这里,王云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是啊,梁定烈受命重任组建镇蛮营,有一半任务其实是监视乐王。却不想转身就投靠了乐王从逆,皇上能不气吗? “那刘载义呢?” “他是我那便宜大哥刘存正的私生子。” “也是私生子?”王云低语了一句。 “老师,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 “老师,这刘载义是刘存正跟某位女部属的私生子。乐王眼见着要谋逆,身为内班司豫章所都虞候的刘存正知道躲不过去,要与洪州城共存亡,就提前把刘载义送到梁定烈那里。” “他跟梁定烈?” “好像是刘存正知道梁定烈的底细。” “原来如此。” “现在梁将军又想把刘载义托付给我,说是我结义大哥的独生子,也是我的侄子,怎么说也该照拂一番。我应了下来,安排他去跟着景从云景将军。” “嗯,这样也好。景从云、姚锦堂,这两位在江州、富口打得不错,是可用之才,辰州那边用得着他们。我已经上疏,把他俩,还有罗人杰、王审綦一并调过去。” 这几位属于武官军将,岑国璋官位还小了些,想跨省调用,能力不够。但是王云就不同,他还挂着兵部左侍郎的衔。 “老师,学生在守江州城时,与勋阳镇援军的冲突,您应该听说了吧。” “听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本朝的兵,精锐全在边军和禁军,腹地的兵,原本各军镇最精锐,当为中流砥柱。却不想百余年荒废下来,连守备营和乡兵都不如了。” 说到这里,王云越发地气恼。 “平定思播土司叛乱,还准备以保靖镇兵马为主力。所以我早早发咨文,调了一队最精锐的保靖镇兵到潭州,让我校阅一番,好做为卫队直入豫章吉春。结果...最后我只好调用仑樵和黄子明一起招募的楚勇。” “老师,学生在江州城打过一仗,感觉这卫镇的兵不如守备营,守备营的兵不如乡兵。当然了,这乡兵是我们编练过的。没有编练的,也跟烂泥一样。只是学生感觉,这军中积弊,卫镇最重,守备营稍次,乡兵反倒最轻。” 王云一下子听出岑国璋话里的意思。 “益之,你是说要重新编练精兵,积弊难返的卫镇和守备营兵不能用?” “老师,我在江州城,三分之一精力在防务,三分之一精力在肃奸,还有三分之一的精力在编练整饬包括江州本府在内的守备营。紧要关头,守备营的兵我可不敢用,只敢用编练的乡兵和水师营。” “你的战报我看过,审綦带着藏在匡山上,神出鬼没袭击叛军的兵,就是你们练出的乡兵。要是卫镇和守备营的兵,早就跑干净了。” 王云思量了一会,郑重地说道:“重新编练新兵,牵涉过多。粮饷、编制、战后安置等等,一堆的问题,内阁和五府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 “我的老师,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编练新兵,平叛思播土司就是件撞大运的事,说不好老师的一世英名都得搭在里面。运气再差点,老师,我们师徒几位的性命说不定都得搭里面。所以老师,必须得编练新兵!” “这个道理我懂。只是怎么开这个口!”王云沉吟道。 本朝是没有这个先例的,就算三千楚勇,也是做为洪州、江州守备营补充兵员的名义招募的。而且平定思播土司叛乱,需要编练的兵丁,少说也要一两万,与祖制旧规不符啊。 想了一会,王云缓缓地说起一段历史。 “思播土司从国朝初年就开始不安分。穆庙皇帝时,嗯,应该是永昌五年。内阁在矩州府置黔中按院、学院和都司三衙门,想从司法、学政和兵备开始,为改流归土做准备。结果黔中思、播、顺、水、普、宁六州二十九位土司,反了二十三位,在播州大土司杨昂思的带领下造反。” “十万叛军围了矩州城两年零五个月,七万军民,等到解围时,剩下不过三千余。惨啊,惨啊。” “老师,我知道,那次叛乱史称杨昂思之乱,蔓延三年多,除了黔中,还糜烂了荆楚、巴蜀和桂南等地。老师,平息那次叛乱,朝廷花了多少银子?” “两百万两。” “老师,你信吗?那回豫东鲁西的民乱,只是调集了河阴、岭东两省兵,前后不过八个月,就花了两百万两银子。杨昂思之乱,朝廷调了西川、荆楚、江汉、豫章、江淮、岭南和关陕七省的营兵,以及九卫镇兵,前后三年多,只花了两百万两银子?” “覃开阳有回闲聊跟我聊起过这件事。说杨昂思之乱户部只有两百万两银子的帐,其余的以抵冲销账散于各省藩司,实际上花了八百多万两银子。太祖太宗皇帝以来,诸位先皇积蓄下来的丰裕国库,被一扫而空。” 说到这里,岑国璋压低了声音,“老师,现在国库里有八百万两银子吗?就算有,当今皇上舍得这么花吗?” 王云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这个小机灵鬼,一眼就看准了正弘帝的命脉。这位天子,最看重的就是国库盈余和收支平衡。 正弘帝当皇子时,奉旨踏踏实实办过几回差事,知道天底下做事情,离开谁都行,唯独离不开银子。 所以他想一扫积弊,大展宏图,国库里必须有厚实的家底。 只要抓住这点,可以少花钱事办好,内阁和五府再不情愿,正弘帝也会力挺。什么祖制陈规,在省钱这个大前提下,都是个屁! 两人走得是下山的路。王云一路上一边看着风景,一边思考着上疏练兵的后果。 从陈朝开始,文武分开,武将练兵打仗,文官运筹帷幄,互不干涉。到了前盛朝,就算文重武轻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文官也不亲自去碰练兵打仗的事情,更喜欢动脑子和动嘴,把武将当狗使唤。 王云知道,只要把暂弃镇兵和守备兵,编练新兵的好处列出来,皇上十有八九是会同意的。只是饱读史书,看透世事的他,隐隐察觉到,这份上疏递上去,可能会打开一个盒子,放出谁也不知道的东西来。 很快,王云和岑国璋来到了山脚下,王审綦过来禀告道:“昱明公,大人,德化县吴知县在前面等候,说是接两位去江州城。吴知县还说,黄府尹去了安德县安抚死难者家属,发放抚恤,闻知昱明公和大人来了匡山,正火速赶回来。” “这个吴时斐,确实有心了。”王云游宦多年,对官场上迎来送往的事见得多了。但是像吴雪村这样心思精巧的人,还真是少见。 知道自己师徒二人上匡山,虽说只是游玩,肯定会谈些机密的事情,所以就老老实实在山下等着,还特意安排了一桌席面送上去。这些都不算,还早早地给去了安德县的黄知府报了信,省得被上司怀疑想吃独食。 如此心思剔透,八面玲珑,确实少见。 王云转过头来,对岑国璋说道:“益之,你对编练乡兵新勇之事有何想法,拟个条陈给我。我好好斟酌一番,再上疏朝廷。” 听了老师这话,岑国璋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同意了,连忙应道。 “好的老师,我回去就写条陈。” 王云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只见吴雪村带着几位属下,其中一位正是县丞赵应星,在山路口等着。 见到王云两人走过来,连忙恭敬行礼道:“德化县吴雪村率县丞、主簿、典史等人,恭迎抚台王公,恭迎岑大人。” “都免礼。我只是想弥补数年前的遗憾,所以拉着益之到这匡山逛一逛。想不到惊动了贵县,实在罪过。” 王云和气地说道。 “老师,这也正好,我还想着请老师到江州城家里坐坐,正好与吴县一起结个伴。”岑国璋在旁边笑着说道。 “那真是我等的荣幸!”吴雪村微弯着腰,在旁边笑吟吟地说道,他看向王云和岑国璋的脸,都笑开了花。 目光在意气风发的岑国璋脸上一停,吴雪村笑容不变,心里却是无比地羡慕。人家这升官速度。 去年结伴进京后,还是同样的七品官。等人家在国子监进修半年,捞个个贤良博学俊士功名后,比自己高一阶,成了上司。 现在共事不过几个月,人家又是一个窜天猴,成了四品官。自己虽然也分润了不少军功,可时往死里升,也不过六品官。 唉,自己骑着汗血宝马都追不上了。 正文 第223章 老师,真的大势不妙啊!(上) 进了江州城南门,王云特意下轿子,在瓮城转了一圈。 这里被修整过,原本坑坑洼洼,被血水浸透成黑色的地面被翻了一遍,再用碾子压平了。但是站在这里,看着周围高耸的瓮城城墙,似乎还能闻到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 “石万虎真敢赌啊!” “老师,石万虎名义上有十万大军,实际上只要我能压住内奸,就能占据优势。我有坚城据守,时间又在我手里。” “是的,你可以慢慢把战事拖下去,石万虎却拖不得。”王云点了点头。 来到南大街上,王云好奇地问道:“益之,明夏被奸人挟持时,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不行时,舍弃他的性命?” “老师,那时我考虑更多的是江州十万军民的性命。”岑国璋迟疑一会答道。 “用不着这样委婉,益之,你做得很对!当时不管被挟持的是谁,明夏、仑樵,或者茂明观澜,就算是我,你也不能为一人而弃一城。益之,在国子监,你跟我说过一句话,‘一家哭,总好过一县哭。’我等一人死,总好过一城亡。一定要记住了。小节可略,大义万不可失!” “学生铭记在心。” 王云婉拒了吴雪村的盛情邀请。 吴雪村是官场老手,知道欲速而不达。反正今天在昱明公跟前混个脸熟,刷个印象分的目的已经达到,再过于强求,反倒会引起昱明公反感,今天一天的辛苦就全白费了。当即爽快地告辞。 来到岑家,早就得了报名的玉娘挺着大肚子,带着施华洛、俞巧云、白芙蓉在前院迎接。 “几个月了?” “回王公的话,还差一个来月就足月了。”玉娘答道。 “正好,说不定可以等满了月一起走。”王云笑了笑,突然鼻翼抽动了几下,闻到香气了。 “妙啊,闻到香味了,又是什么新菜肴?施姑娘的饭菜,那是一绝啊。益之那些不成器的师兄们来上门拜访,十遭有七遭是想混顿饭吃。哈哈!” “王公过奖了。小女子最近学了几样江州的菜式,粉蒸肉、豆参煮鱼头、匡山石鸡。试着弄了弄,还请王公不要嫌弃。” “哈哈,那是我有口福了!快带我进去,光在外面闻着香味,算什么事?”王云爽朗地笑道。 吃完饭,岑国璋把王云请到书房,泡上匡山云雾茶,两人又聊起事情来。 说了几句,王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问道。 “我想起一件事,你当时安置彩云姑娘时,也庇护了海虞先生的妾侍霞韵。我还听观澜说,前几日你在富口县定了船,请大江盟的人将其送去松江,与海虞先生团圆。益之,你怎么对海虞先生如此感兴趣?” 正在泡茶分茶的岑国璋马上一个激灵。 周海虞可是本朝士林界头号叛徒和异端,名声臭不可闻。博翰公、典林公更是恨不得要拿刀子捅死他。而这两位,跟老师可是多年的故交啊。 老师这么问,想必是知道自己与他扯上了关系,心里十分的诧异。 只是这里面牵涉过多,怎么回答呢? 看到岑国璋一脸郑重,王云以为他顾虑重重,不敢明言,于是转缓语气。 “益之,我看你平日的书信策文里,对泰西诸国很是警惕,甚至有一种让我感觉到危在旦夕、时不我待的急切危机。你想结交海虞先生,是不是跟这有关系?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何不敞开了说明白?” 岑国璋斟酌了下字词,开口道:“老师,我泱泱天朝,煌煌中国,自从商周秦汉以来,历经多次蛮夷入侵,从鬼方丁零到柔然鲜卑,从突屈室韦再到瓦刺末邪。国都陷落,神州荡覆,生灵涂炭,赤地千里。但我们一次次在废墟和血泊中站了起来,亡国更朝,却没有灭族亡种。” “因为我们相对这些蛮夷,是先进的文明,有着先进优越的文化、政制和科技。” “科技?”王云插问了一句。 “就是老师说的知行合一。格物致知,穷尽万事万物的本质道理,再把它应用在实际中。比如我们知道木头能浮在水面上,风能吹动帆面这一本质道理。于是我们加以应用,做出了帆船,以风为力,纵横江湖海洋。这就是科技。” “哦,”王云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低头琢磨起来。过了一会,一抬头,看到岑国璋等在那里,这才反应过来。 歉意地示意,让他继续。 “那些蛮夷开始时不管多么兵势强盛,但是到最后,他们无一都被我们的文明融合。虽然这个同化融合过程十分血腥和惨痛,但我们依然延绵了三千年。可是老师,现在不行了。我们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强敌。”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就是那些泰西国吗?”王云还是不大相信。 那些夷人怎么可能会成为我天朝三千未有之强敌? “老师,流洲之地,他们自称欧罗巴,地方不大,却有数十上百个国家。北有鬼方柔然,东有室韦突屈,均是被我天朝从中原驱去。上千年来,历经无数次的外族入侵,战乱灭国,犹如养蛊一般,最后养出了因吉利、珐兰西、德义志、罗刹等些强大的毒虫。” “经过数百年发展,他们有自己的文化和政制,与我们相比,有优有劣。但是现在,他们拥有比我们先进许多的科技。” “科技,又是这个科技?” “老师,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泛舟万里,灭国无数,凭借的就是他们的科技。国朝中没人看得起所谓的科技,有些人还斥为奇巧淫技。可是他们嘴里的仁义道德,圣贤学问,挡得住船坚炮利吗?” “船坚炮利?” “老师,学生在编写《三海诸国志》收集资料时,知道泰西国,有大海船名为战列舰,长二十多丈,宽五丈,三桅杆,主桅杆高十八九丈,重四万五千石。有三层火炮甲板,装有一百门火炮。” “什么!多少火炮?”王云对海船的长宽高没有太多概念,但是装多少门火炮就有多大威力,还是有点数的。 “一百门火炮,弹丸分别有三十斤、二十二斤和十二斤。” 王云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他做过观军容使,奉旨检阅过水师,知道海船上的火炮,一般能打出十斤弹丸,都是主力炮,打出二十斤弹丸,当为巨炮。在某些清流士子笔下,简直就是一声震天,糜烂数十里的神器。 可是泰西国的海船,一艘居然有上百门这样的火炮,是水师主力战船的好几倍,相差太悬殊了。 “益之,如此镇国之器,泰西国有多少?” “具体的不知道,因吉利一国大约有五六十艘吧。” “五六十艘?”王云郁闷了。这又不是大白菜,怎么会有这么多? 他很清楚,建造这么一艘大船,铁料、木料、工匠、铁匠、绳索、帆布,耗费简直就是一笔无可估算的数字。 “益之,你这情报准不准?” 老师,我穿过来之前,帮着一位骨骼清奇的小女朋友做过一个“胜利号”风帆战舰的模型,所以这些数据大约还记得,对十八九世纪英法两国的海军实力、风帆战舰也大致了解了下。只是换算单位时,真是费了一番脑子。 可这话不好说,岑国璋想了想,换了方向来说服老师。 “老师,德熙十二年,我朝南海水师,四万余人,四百多艘海船,几乎损失了一半,这才驱走塞班亚、尼德兰的舰队,收复吕宋,进取柔佛海峡。老师,当时的奏疏上可有记载,塞班亚、尼德兰损失多少?” 王云博览群书,又过目不忘,很快就想起来,“南海水师有奏,塞班亚沉船二十二艘,伤十一艘,尼德兰沉十三艘,伤九艘。” 念到这里,王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在海战大胜,开疆扩土的光芒下,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战损比。 大顺南海水师,损失了两万余人,超过两百艘海船,才歼灭了塞班亚和尼德兰两国不过三四十艘海船,兵员不过三四千余。 而且按照本朝战后汇报的惯例,这里面鬼知道有多少水分! 看到老师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岑国璋又添了一把火。 “老师,塞班亚是流洲的破落户,尼德兰是流洲的小流氓。流洲几大强国,因吉利、珐兰西、德义志、罗刹、敖雄,每一国都远胜这两国十倍。尤其是因吉利,有海船数百,学生所说的那战列舰,就是他们的镇国之本。” “老师,要是某一日,因吉利对我天朝财富垂涎,意图不轨,不需要倾巢出动,只要来上海船百余艘,战列舰二三十艘,我们用什么抵挡?” “老师,我朝疆域,从辽东到安南,绵延上万里海疆,还有东番、琼崖、吕宋、尼婆、柔佛等海岛峡地孤悬海外。因吉利船坚炮利,大海茫茫,他们可以来如风去如箭。今日袭扰越秀,明日侵犯余杭,后天可叩门直隶!” “到时候我们被打败,成王败寇,三千年的文明就成了愚昧落后的文明,亿万炎黄子孙就成了野蛮无知之徒。文明尽失,我煌煌中华,就真得要亡种灭族了。” 听到这里,王云嗖地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走动。他的额头满是汗珠,后背也渐渐地看到浸湿了一大块。 正文 第224章 老师,真的大势不妙啊!(下) 走了好一会,王云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说道。 “前些日子,《三海诸国志》大火,众人就跟看《山海经》和《镜花缘》一样,看个稀奇。益之你又接连在《京华时报》、《江宁时报》上发表了多篇文章,介绍海外的风土人情。我每篇都细细看过,记得我大顺朝东边海域,除了东倭和朝献,还有流求岛,耽罗岛等岛...” “南海诸岛,除了吕宋尼婆等岛,还有爪哇、龟岛。以及天竺、锡兰等国之间的恩怨。嗯,我还记得,你以《镜花缘》的笔法,说某某坐船遇到风暴,漂流海外,先是来到一串岛屿,上面风景秀丽,物产丰富,应该就是仙家所说的蓬莱岛。” “那人在当地土人帮助下,搭建一船,扬帆出海,准备回中土,结果又遇到暴风雨,漂流至生洲北大陆的西海岸,一番游览后发现那里是树上流着蜜,水淌着牛奶,地里长着粮食,山里藏着黄金的富庶之地,应该是仙家书籍里的瀛洲仙境。” “而且那里的土人与我等同肤同色,只是语言不通,风俗不同,似是商殷遗民,灭国之后迁移此地,数千年去,断绝往来后演化如此。” “还说南海之巅,尼婆岛东南五千里,越过一长串的海岛,有一大岛,大如陆地一般,应该是仙家所说的元洲。元洲以南,还有一大岛,终日风雪不断,玄冰覆地,应是仙家所说的玄洲。” “益之啊,到现在,我慢慢体会出你这些文章的用心。通过这些文章,贩夫走卒看到了异国风情,奇闻趣事,有了饭后茶余谈资,也多了几分向往之心。” “我听明夏说,甚至有秀才童生给报社来信,说那些个好的地方,朝廷怎么不派人占了去!天朝这么多人,迁些过去就好了。故土难离,不怕,朝廷不是有那么多人犯吗?全流放到那里去,开垦荒地,也算是赎罪。” 听到这里,岑国璋也笑了,民间政治家,哪朝哪代都有。 王云盯着岑国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益之,在有心人眼里,你让我们看到了大顺朝整个海疆的大致情况,也对整个世界有了一个初步了解。” 岑国璋心里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我费尽心思,小心谨慎,打了这么久的埋伏,不就是让朝中多些能看到世界的有识之士吗? 王云继续说道。 “皇上赞许我王某是本朝第一实务官,某不自谦。相比那些清贵同僚,我不仅熟读史书,朝中札书咨文、邸报疏章,能读的我都读过。这些年,放粮、巡按、河工、阅军,种种差事我都干过。所以我朝的军备海防,我也是懂的。刚才听益之你这么一点破,我想起此前见过的海防水师的种种积弊,顿时是芒刺在背。” 亡种灭族,华夏文明极可能在船坚炮利下灰飞烟灭。 王云听岑国璋说出这个可怕的词来,当时觉得犹如万箭穿心。他在心里反复推敲过,岑国璋说得这种情况,真得有可能发生。 可是他心里那份读圣贤书的骄傲,却不愿意让他相信这个事实,所以此时的王云,内心无比地煎熬。 “益之,”过了好一会王云才又开口,此时的他,声音有点嘶哑,也十分地低沉。 “遍数史书,异族入侵一次中原,三皇五帝传下的文明就会动荡一回。西戎入侵,周灭东迁,动荡了一次;前汉末年,三国纷争,五国十朝走马换灯。中原大伤元气,五胡乱华,又大动荡了一次。” “景朝末年,武夫乱国,鲜卑契丹肆虐北疆。陈朝羸弱,屡遭大败,而后南渡偏安。契丹、室韦等异族轮番肆虐中原,长达百年。又是一次大动荡。” “而后盛朝北伐,一统天下,虽有瓦刺、亦力巴等异族扰边,但屡屡出击,开疆扩土,国祚延绵三百多年。最后不小心让末邪人偷了鸡,占据中原十余年,又动荡了一次。” “这些动荡让我们有好的改进,也有坏的变化。可是最后我们都挺过来,真得如益之你所说,这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政制、科技比他们强得多。” 说到这里,王云语气里有些忧心忡忡。 “现在如你所说,泰西强国要来了,带着并不差的文化和政制,还有高超许多的科技,打败了我们,到时候不再是他们学习我们,融合进我们。而是我们学习他们,融合进他们。” 说到这里,王云的眼里满是悲哀,“届时我们不再用国字,却在学夷文;不敬祖先,却重夷人;不喜华夏文化,却爱夷洋文化...唉,那就真的是亡种灭族!” 王云坐回到椅子上,低着头黯然道:“益之,你可知,刚才我想明白亡种灭族之事后,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老师,学生不知。” “上疏,立即上疏!”王云低声说道,“当时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就像在打鼓一样这么跟我说。可是,等我稍微清醒过来,却是非常明白,这份奏章永远叫不醒朝中的那些人。我太熟悉这些人了!” 王云的眼睛里透着寒光,里面藏着有悲哀、不屑和愤怒。 “这些人读着延续上千年的经书,咬文嚼字、雕章镂句地做着学问,然后做出了莫名的清高和骄傲,最后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表面上温文尔雅,可任何会危及到他们的学问,其实也就是他们立足此世的根本时,就会歇斯底里,痛斥为异端邪说,一棍子打死。” “这些人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满口的仁义道德,指责别人过错时,振振有词,仿佛他就是先圣和公义的化身。暗地里呢?争权夺利,功名利禄。指望这些人能够睁开眼,看明白这个世界,你还不如指望狗改了吃屎,狼改了吃肉。“ 听着老师如此激愤的话,岑国璋知道,今天的话,真得刺激到他了。这也正是自己的目的。从《三海诸国志》到《京华时报》、《江宁时报》,自己小心策划,为的不就是今天了吗? 朝中那么多大腿不抱,偏偏选中了王门一脉。就是因为选来选去,这一脉的人,从老师王云到诸多师兄弟,都是本朝中最务实的那一拨人。 他们的脑子没有被圣贤书读傻了,没有被科试考愚了,他们还有自己的理念,还能独立思考。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抱负,有热血。他们知民间疾苦,同情百姓,他们的理想是在这片土地上,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建立一个没有疾苦、公平公正的世界。 如果他们都靠不住,岑国璋都不知道该去靠谁了? 正文 第225章 老师我们要新三立 “老师,不经历过痛心切骨,是下不了刮骨疗伤的决心。”岑国璋沉默了一会,嗡声说道。 王云眼睛里的寒光如同是电闪一般,也像是刀子,寒森彻骨。可是他转头一想,知道这话没有说错。 想到这里,王云长叹了一口气,他站在窗户前面,看着远处,无数的激愤积塞在胸口,几乎要炸开了。 “哦——”王云仰首一声长啸,胸中无数的积郁随着声波,向空中发散。 后院的玉娘和白芙蓉吓了一跳。俞巧云一边吃着江州小吃-豆参,一边安慰道:“没事的,这是昱明公心情不好,长啸一声发泄下。咦,昱明公练过内家拳吗?听他这长啸声,丹田之气很足啊。” 施华洛在旁边轻笑了一声,解释道,“昱明公年少时身体不好,体弱多病。后来他家里请来了一位老拳师,教习拳术和呼吸之法。教了五年,昱明公身体大好,那位老拳师飘然而去,不知所踪。后来听说是温州有名拳师,绵拳王镇南。” “绵拳王镇南?内家拳宗师松溪公的高徒。”俞巧云从小听母亲和外婆说起过这些江湖传闻。 “是的。听说昱明公祖父与松溪公有恩,松溪公门下以此来报恩。” “嘿,有个内班司的义父真好,什么隐私秘事都能知道。” “嗯,俞巧云,你这话什么意思?”施华洛眉毛一挑,一双桃花眼杀气十足,把旁边的白芙蓉吓住了。 俞巧云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依然在那里吃着喷香的豆参,还捧起一把,递给施华洛说道:“洛儿姐姐,可好吃了,咬一口,满嘴的豆香味。” 施华洛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心里的火气一下子都消散了。 王云长啸后,心绪从积郁和惶恐中慢慢走了出来。形势如此,当从最坏处策划。可是在想对策时,那颗心却越来越沉重。 形势危如累卵,可是朝中诸公呢? 想起今天在匡山看到的山谷峰峦间翻动的云雾,简直就跟京城里波谲云诡的政局一样。 唉,而今强敌环伺,朝中却依旧在争权夺利。 按照王云心里的规划,平定乐王谋逆为第一步,绥靖土司叛乱为第二步,再斥退国贼禄蠹,澄清吏治,自然国强民富,四海宴清。 以为胜利完成第一步,踏出第二步,万仞险峰已经走了三分之一。却不想今天听岑国璋一席话,才发现,只是仅仅走出了微不足道的第一步。不要说峰顶,就是向上攀爬的山道,都隐藏在云雾之间,根本看不清楚去路。 到此时,王云有些理解学生岑国璋说的那句与三者斗的话。 与天斗,争得是天时。趁着泰西强国还没有全力东进时,赶紧整合国内,方有一战之力。可是朝中势力盘错,大家都盯着对方屁股底下的位子,对海外的强敌毫无知觉,时机在一点点地错过。 与地斗,抢得是地利。扼守柔佛海峡,守住甘蒲暹罗之地,御敌于国外之外。可是这需要强大的水师。而今南海水师成了守户之犬,东海水师与海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御敌? 与人斗,拼得就是人心。这却是最难的一块。 其乐无穷? 王云渐渐地把心态调整到平和状态。知难而退不是他的风格,就算华山一条道,就算徒步攀登青唐高原高耸入云的雪山,他也要上。 他转头看到还坐在椅子上的岑国璋,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云在心里把这位弟子又拔高了一些。果真是一位不世出的天纵之才啊,或许满朝亿万之人,只有他看通透了国朝未来凶险的路。 有这样的弟子,王某幸之;有这样的大才,大顺幸之! 平静下来的王云缓缓说起京城里的那些变故,等岑国璋消化后,又问道:“益之,你认为沈柏霖上疏,是谁怂恿的?” “覃大人或者洪大人。”岑国璋想了一会答道。 “为什么?”王云眉头一挑,问道。 “因为这两位入阁的机会最大。六位阁老,只要有一位下来,空出的位子,绝逃不离他们两位。” “为何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杜老大人?他入阁机会更大。” “他太老了,都七十三岁了,说不定哪天就死在任上了。皇上有心励志图新,绝不会用这样的老棺材瓢子!” “老棺材瓢子?益之,你太刻薄了!”王云不满地说道。 “嘻嘻,老师,我也就敢在你面前说说。这老东西,以为我不知道,天桥改造工程,他没捞到好处,气得几天吃不下饭。而后相关参劾的奏章,一大半出自他的门生故吏。” 王云也忍不住笑了,那位杜老大人,就是为老不尊的典范。都察院总宪,本该负起澄清吏治、厘正风气的重任,偏偏贪婪如狼、昏庸似猪!王云打心里也看不起。 聊到这里,王云的心情慢慢地缓解了。世上的事,原本就是遇到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怨天忧人没有任何意义。 “益之,我们师徒几人,齐心协力,把豫章的战事完结了。京城里,皇上也一鼓作气,准备把那里的战事也完结了。” “定下来让谁退阁荣休?” “你猜猜?”王云眨着眼睛问道。 呵呵,没错,自己的老师又回来了,没有被自己的那番话打击到。好样的,这才是我岑国璋的老师,前路越是艰难,越是要往前闯! 只是你这喜欢戏耍弟子的脾性得改一改,否则以后还怎么一起愉快地玩耍? “老师,首辅和次辅,我不熟悉啊,要不你给我讲讲他们的背景。” 听王云讲完沈平安和尚一阗的背景和人脉关系后,岑国璋想了想说道:“按照皇上打一巴掌喂颗甜枣的作风,刚收拾完跟勋贵和地方世家们千丝万缕的乐王,怎么也要给这些人喘口气的空挡。皇上应该会逼首辅沈老致仕。” 沈柏霖荣华富贵大半生,是个什么苦都没吃过的人。被押解进京,在金吾卫的大牢里关几天,不用上刑,只要在旁边观刑几次,肯定什么都招了。 叫攀扯谁就攀扯谁!说玉皇大帝是他的幕后指使者,他也照认不误,还能编撰出好几条证据来。 屈打成招,就是这么回事。 “益之,这回你可能想错了。” 王云的话让岑国璋愣了一下,他歪着头想了想,一拍脑子,懊恼地说道:“是我的思维固执住了。皇上干掉了乐王,已经跟某些勋贵和世家撕破脸,干脆一鼓作气,把他们在内阁里关系最好的次辅尚老赶出去。” 王云没有回答岑国璋的回答,而是突然间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益之,你说我们明社的宗旨是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岑国璋毫不迟疑地答道。 王云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句话好,只是少了一句,有些人会非议。” “老师,我们不仅仅是要学习传承过往的学术,还要开创出新的学问来。老是嚼别人的剩饭,没意思。同样的米,同样的水,同样的菜,再加上海外传来的新菜和佐料,我们要做一桌前所未有的盛宴!” “一两千年了,天下读书人翻来覆去地治《四书五经》,做来做去就是那些学问,拾人牙慧,述而不作,他们不烦我都烦!立德立功立言。老师,我们要立就立流芳万世的德,惊天动地的功,开天辟地的言!” 王云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看着岑国璋,笑而不语。 看到老师这副神情,岑国璋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老师才智高绝,当然是志比天高,心比海阔。只是平日里藏在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很少有人看出来。 这时,常无相在院门禀告道:“老爷,有急事。” “什么事?” “江州府衙和德化县衙刚接到滚单,说宣旨钦差、驸马都尉、礼部右侍郎展大人仪仗已经到东流了,明日晚可到富口,再后日可到洪州。” “好,知道了。” “居然来得如此之快。”王云捋着胡须说道。 “老师,我记得展驸马原来的官职是詹事府少詹事?” 王云被这么一提醒,猛然间醒悟,“看来京里的战事,已见分明。只是明旨未下,应该是还有些手尾未决啊。” 正文 第226章 好事成双 岑国璋把王云送到二进院东厢客房,请他早点休憩,然后穿过角门,回到后院里。 夜已深了,刚刚传来三更声,整个江州城都陷入到沉睡中。偶尔有几声猫叫犬吠声,远远地传来,更显得寂静。 北屋、西厢一片漆黑。玉娘、俞巧云和白芙蓉早就歇息了。东厢房还亮着一盏豆灯。岑国璋推门进去,看到施华洛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听到推门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看到岑国璋,站起身迎了上前。 呵呵,装得有模有样的。刚才我走进角门时就看到东厢房窗户,有人影晃了一下。 施华洛先帮着脱下襕衫,搭在屏风上,嘴里还念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说。昱明公四十多岁的人,精神劲没有你足,被你拖到如此深夜,怎么熬得住。” 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这三位没有妾室名分,也没有妾室之实的女子,与岑国璋之间的关系,却真的有那么些意思了。 “妹子,不是我拖到深夜,是老师拖着我聊到这么晚。朝中变幻莫测,还有平定思播土司的事情。老师兴致很高,要不是我再三劝住,能拉我聊到天明。” 岑国璋接过施华洛递过来的毛巾,搽了一把脸,嘴里答道。 施华洛去揉洗毛巾时,岑国璋猛然间发现,她今晚穿着一件碧荷烟纱罗裙,乌云一般的头发梳成一个倾髻,插了支丹凤含珠步摇。 略施粉黛,在昏昏的灯光下,真得恍如仙女下凡。 岑国璋的眉头忍不住跳了两跳,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洓纶一家老小已经被绑送进京了,按照皇上的脾性,绝对是在劫难逃。难道她要提前兑现对自己的承诺? 匈奴未灭,何以成家!嗯,意思不同哦。 可是拒绝一个女孩子的要求,尤其还是这么漂亮女孩子的殷切要求,实在是太残忍了。 施华洛转身看到岑国璋,贼目兮兮地盯着自己,脸颊一红,有如浅霞扑面。她狠狠地瞪了岑国璋,嗔怒道:“你贼目炯炯地看着我干什么?” 岑国璋嘻嘻一笑:“约不约?” “什么约不约?人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这大半夜的问什么约不约?” 哦,这话里有欲迎还拒的意思啊。 “我是问,你是不是要守约?” “守什么约?”施华洛恶狠狠地答了一句,可是话刚落音,却转身过去,垂头低眉,双颊红润,说不出的娇羞! 大顺兴亡,在此一举!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走上前去,美人就是你的!不敢迈步,毛都没有一根... 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岑国璋果断地走到施华洛身后,轻轻地扶着她的双肩。 只觉得施华洛温润香软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却没有推开自己,岑国璋得寸进尺,身子轻轻地贴在了施华洛的后背。那双手滑溜溜地沿着肩膀往下,顺着双臂落在了施华洛的腰间。 一气呵成。 施华洛的身子似乎抖得更厉害,也有些发烫。 岑国璋却是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因为他发现,施华洛绝没有把那把圆月弯刀带在身上。 我不怕了! 岑国璋的嘴凑到施华洛的耳坠旁,轻轻地说道:“姑娘信守承诺,我也向天发誓,此生绝不负卿。” 施华洛转过身来,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岑国璋,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水。她的脸蛋红得好像红太阳。豆灯不亮,散出的桔色光芒,给施华洛的身形披上一圈云霞霓裳。 “嗯!”此时的施华洛,不复有圆月弯刀可斩破一切虚实的气势,温顺的如同一只波斯猫。 岑国璋大喜,一把抱起了她,走向了里屋。 一夜无语。 早上天麻麻亮,岑国璋被生物钟叫醒。看了看身边睡得香甜的施华洛,不忍心叫醒她,自己穿上衣服,准备去院子里例行晨练。 刚出门,岑国璋被吓了一跳。 院子藤棚底下,坐着俞巧云,她吃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萝卜糕,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心慌什么!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孤男寡女在一个屋里,能出什么事?无非是深入浅出地做了一番感情交流。 慌什么!搞得自己跟做了贼似的! “巧云啊,这么早就起来了?” “被两只猫叫吵了一晚上,睡不着,所以才早早起来。还想着抓住这两只猫,结果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可能是睡得太沉了。”岑国璋讪讪地答道 俞巧云笑了笑,又开口道:“老爷,不庆祝下?” “庆祝什么?” “前朝武宗皇帝有三大征。老爷在咱们府里也是有三大征,昨个拔得头筹,先胜一征,不该庆祝吗?” 这丫头怎么这么嘴尖牙利了,看不出来啊。话里有话,含义深邃。再看她双眼,神情复杂,似嗔似怒,似恼似怨。 而且平日里没事就要跟她拌几句嘴的施华洛,这会躲在东厢房里屋装鹌鹑。这形势不妙啊。 “相公,一大早你跟巧云争什么呀?”玉娘在北屋问道。 这是要展开修罗场的节奏吗? 岑国璋吓得尾巴根都要立起来了,连忙说道:“我去看看老师醒了没有。赶紧帮忙准备早饭,老师要回洪州接旨,我要去富口县迎接钦差。” 一边说着一边往角门走去,刚走到门口,听白芙蓉有点惊惶的声音说道:“施姑娘不方便,谁来准备早饭啊。” 听到这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岑国璋差点跪了,但是强大的意志力和官场练出来的厚脸皮,让他走得反而更加四平八稳,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岑国璋没说谎,他真的有事。 说了早饭,告别四女和大姐儿,岑国璋跟王云上船,顺风顺流而下,一个多时辰就赶到了富口县码头。岑国璋下了船,王云继续赶路,直去洪州。 他身份摆在那里,没有必要在富口迎接宣旨天使,只需在洪州等着接旨就好。 岑国璋则作为他的代表,在富口县来迎接天使。 到了下午,一行十几艘船缓缓赶到,岑国璋给了个眼色,暂署富口县事的宋公亮连忙发出指令,一班吹鼓手连忙吹打起来,丝弦鼓锣,顿时奏出喜气洋洋的气氛来。尤其四支可悲可喜的唢呐,更是将众人内心欣喜吹得响彻天地。 天使宣旨,各人的封赏也要落袋为安了,大家伙在豫章的一番心血,终有回报了。 正文 第227章 天使来了 “暂署洪州府事岑国璋,携富口县合衙官吏,恭迎天使。” 在岑国璋洪亮的恭声中,展寿延不急不缓地走下跳板来。 几月不见,他脸色还红润了许多。听说前些日子,他跟寿阳长公主,又成功地合作出一位女儿,给驸马府凑齐了五朵金花。 可见驸马跟公主之间的关系挺好的。岑国璋也从这件事,好像找到了上次在京城里,想问展驸马又不敢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十年五朵金花,似乎很能说明问题啊。 与展寿延见礼后,岑国璋看到了熟人于广道、魏国显和李尉,这三位都是来豫章赴任的。 皇上果真是逮着一只羊薅啊。 乐王谋逆分润了部分军功,各个飞黄腾达。现在战事结束,安抚地方、肃清余毒的功劳也还要占了去。 唉,乐王不愧是皇上的亲叔叔,付出太多了。 只是这于广道原是吏部左侍郎,离天官只差半步之遥,怎么也跟着来豫章?难道代表吏部来宣读中-央的通盘决定? 大顺朝没这规矩啊,有宣旨天使就够了。难道是外放到豫章了?吏部左侍郎外放地方,除了巡抚总督,其余的官职都算是贬职。 难道首辅大人被沈柏霖给咬出来了? 也不对。要是于广道的恩师沈平安被定为沈柏霖的幕后主使,驱出内阁,殃及鱼池,作为沈党的骨干,于广道被贬到豫章来,也只能做个同知、府学之类的闲散佐官。 可是看魏国显、李尉对他的态度,很恭敬啊。对了,覃凤徽也跟着来了。他自己说要去江夏任职,坐着顺风船过来,顺便去洪州城玩一玩。 嘿,我信你个鬼啊,你个小白脸! 扑朔迷离,只有等展驸马宣读了圣旨才能真相大白。只是这份圣旨要到洪州城才会宣读。 在一堆的随从里,岑国璋眼尖地看到了一位熟人,汪置。 嘿,他来干什么?他身边有三位,一看就知道也是太监,还有一位似乎是有身份的牙牌太监。跟着六位精干彪悍的护卫,自成一伙。 寿阳长公主没跟着来,用不着内侍啊。难道是长公主怕驸马爷出了京,就是龙游大海,所以才派了汪置等人过来监视? 不可能吧。 内廷派来监督宣读圣旨的?倒是有这个可能。人家耶耶是司礼监提督太监,讨份这样的差事,比喝凉水还要简单。 寒嘘几句,岑国璋把展驸马等人引到城西码头的秀华楼,富口县最高大上的酒楼。 趁着宋公亮在前面带路,引着众人上楼,岑国璋悄悄溜到汪置跟前,浅浅作了个揖,笑着说道:“汪公公也来了,难怪我今儿尽看见喜鹊从头顶上飞来飞去。” 汪置摆摆手,指着外面一圈的商铺和仓库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主意?” “是的汪公公。” “商铺、仓库,互为表里,流转不息,流进流出的,都是银子啊。”汪置赞许道。 岑国璋惊奇地发现,他那双盈盈如春水的眼睛,快要变成外圆里方的形状。 在富口吃了一段饭,展驸马一行人继续乘船出发,直奔洪州城。 到了洪州城,只听到六声炮声,乡兵、楚勇、守备兵列队而出,封锁了洪州城码头。王云带着一干人等,在码头上等候着。 互相见礼后,一对人马簇拥着展驸马,浩浩荡荡来到了藩台衙门。 这里早就摆好了香案,展寿延捧出黄绫圣旨,当众宣读。 “钦差大臣王卿...封靖安伯,加太子少傅、兵部尚书衔,赏一子荫云骑尉。着巡抚荆楚,节制...,进继主持平定思播土司乱事...钦差督理...岑国璋,授轻车都尉,加中顺大夫,赐正四品知府衔。其父岑忠时,追赠正二品资政大夫。” “...着该员交接洪州府事后,即可赴任辰州知府,兼领施、靖、思、播、顺、水、普、宁州宣抚使。” “...富口知县...丘好问,加奉直大夫,赐从五品衔,实授洪州府通判,署理同知。” “臣等谢恩。” 王云在前,岑国璋、薛昆林在后,三人一起谢恩。 展寿延只会宣读首次季三功之人的封赏圣旨,其余的,自然由行人司行人来宣读了。 黄彦章升任太常寺卿,正四品直升正三品,终于得偿所愿,成为小九卿之一。现在看上去一脸的肃正,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皇恩,回到家里不知道会不会乐得鼻涕冒泡。 薛昆林原本只是兵部都给事中,六品官,现在直接升任从四品,授江州知府。 这两位一位是二甲进士,一位是状元郎,有了军功,朝廷格外优叙,升起官来就是比别人要快半步。 宋公亮赐正七品知县衔,任诸州宣抚使司经历;赵应星赐七品知县衔,任辰州府推官;杨金水赐正七品知县衔,任豫章藩司经历司都事。吴雪村赐六品衔,任江州府通判。 岑毓祥赐正八品衔,任宣抚使司照磨;唐峻来赐正八品衔,任辰州府经历。 其余景从云加昭勇将军,授保靖镇参将,署理总兵事;姚锦堂加武德将军,授辰州府守备;罗人杰加忠显校尉,授荆楚都司经历;王审綦加忠武校尉,授荆楚都司经历,皆归在荆楚抚台中营听用。 ... 皇上很大方,一串的加衔和官帽流水介地赏下来,就连附在军功保案后面的潘士元,还有跟着楚勇过来的岑家族人,也被赐了个乡兵把总、主簿典史之类的官职。 接下来是任命。 于广道任豫章布政使;李尉任豫章按察使;魏国显任洪州知府,兼署豫章粮台。 魏国显和李尉的军功封赏,押解乐王等要犯进京后就有了,级别都提上去了,现在是正式任职。 皆大欢喜。 众人喜气洋洋互相恭喜一番,然后以王云和展寿延为核心,按照官阶高低,依次排序,浩浩荡荡向洪州城最大的酒楼,滕王阁走去。 于广道满脸笑容,和气地应着众人的恭维。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在王云和岑国璋身上打转。 看着他们师徒意气风发的样子,于广道想起那天恩师把自己约到春熏楼,在贵宾间谈得那席话。 “沈柏霖案结案了,查出主谋是尚一阗。皇上给老尚一个面子,暗示他在处置完乐王等逆贼后,主动提出辞呈。” 沈平安满是老人斑的脸,看不出任何的波动。 于广道心里舒了一口气,可是恩师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让他跳了起来。 “皇上询问豫章藩司人选时,我举荐了你。” 于广道强压着心头的不满,不解地问道:“恩师,这是为何?” “老尚辞阁后,户部马部堂、礼部郑部堂也会上书乞骸致仕。” 沈平安的话像一串闷雷在于广道头上炸开,他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恩师,皇上这是要一鼓作气?” “是的,一鼓作气。” “那新的阁老何时御门公推?” 按照从前朝沿袭下来的规矩,阁老出缺时,当在御门大朝会中三品以上京官们公推人选。 “御门公推?我《大顺律》,或者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大诰制》里,哪条规定阁老必须御门公推?” “恩师,这可是从前朝沿袭下来的旧例啊。”于广道心里更惊了。 “旧例。当初前盛朝设立内阁,只是皇上的咨政秘书,受皇命入值阁房,参预机务,后来才日渐权重,成为宰辅。前朝泰昌皇帝年间,内阁人选纷争不休,于是干脆搞了御门公推。你数数,有内阁以来,有几位是真正御门公推的?先皇爱面子,处处讲仁治,几任内阁都是御门公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可是今上不见得非要这么学啊。” 于广道好容易消化了让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消息,小心翼翼地问道:“恩师,那皇上属意谁?” “皇上跟我通了气,准备让洪中贯加太子少傅、中和殿大学士,领礼部尚书;覃北斗加太子少保、东阁大学士,领户部尚书。” 覃北斗是预料之中的人选。这洪中贯,真的出人意料,异军突起啊! 说完后,沈平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于广道说道:“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也有人惦记上了。所以我举荐你出任豫章藩台,先避一避再说。” 于广道终于明白恩师的苦心,站起身来,弯腰长揖。 沈平安坦然受他一礼,然后说道:“现在豫章明面上是皇上近臣新贵执掌,实际上想办实事,离不开王昱明师徒的支持。我举荐你去豫章,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让你与王门一脉,搞好关系。” 于广道静静地听着恩师的教诲。 “内阁我已然是孤家寡人,皇上拿我做招牌。再过一两年,他的近臣们历练得差不多了,可以补入中枢。我也到了七十岁。《礼记》有云,‘大夫七十而致仕’,也该乞骸归乡了。朝中士林中流砥柱,大致也就剩下王门一脉和南城学派。” “如果三年前,就算我再不喜南城学派,我也会让你跟他们拉近关系,保住我们一脉的传续。但是现在,还是王门一脉靠得住。” “还请恩师指点迷津?” “以前王门一脉出了名的只会做学问和实事,最不会做官,所以各个才华横溢,材优干济,偏偏仕途个个蹉跎。可是这一两年你看...” 于广道被恩师点拨,心里细细一想,猛地一惊,然后小心地答道:“恩师,学生记住了,知道该如何做了。” “好好用心做。潮起潮落,这世上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只要保住有用之身,总有再次一飞冲天的机会。你现在是我们一脉的主心骨,一定要忍得耐得等得!” 带着恩师的殷切交待,于广道来到了豫章。 从富口县开始,他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所见所闻,验证了恩师的敏锐和老到。豫章核心地区,江州、洪州、吉春、抚昌等府县,王门一脉,确切的说,应该是王云和岑国璋的影响力,几乎无处不在。 他心里也有了定计。 正文 第228章 我们不搞五子登科那一套 宣旨完毕,众人忙着去拍展驸马、于藩台、李臬台和魏粮台的马屁,岑国璋露了个脸,告罪一声,却悄悄找上了汪置。 “汪公公,下官有些事想请教,在望江楼置办了一席,还请赏脸。” 汪置看了看他,呵呵一笑,欣然赴宴。 望江楼在洪州城西,正对着章江和梅岭,风景不比滕王阁差。 走进雅间,顾光庸和郑若水正在里面等着。 “汪公公,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恒源通大掌柜,顾白石顾老板,这位是隆利昌大掌柜,郑若水郑老板,都是在下的好友。听说汪公公从京里来,一再托我,想拜见公公一会。” “原来如此。”汪置一脸的我知道你没怀好心,呵呵一笑,挥手不在意地说道:“坐吧,都坐吧!” “对了,岑大人,以后不要叫我汪公公,我姓汪,名置,抬举我呢,叫一声汪公子就好了。” 汪置,这名字有意思。 岑国璋心里刚念叨一句,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嗯,听说内官们由于身体缺陷问题,总是有股子尿骚味,所以他们有钱了喜欢熏香。 只是别的内官的香,浓郁刺鼻,直往你的肺管子里钻。汪置的不同,他的香像一缕盛夏时节清凉的风,在你的鼻子、喉咙、肺里转一圈又出来,顺带着把你的一缕魂魄也勾跑了。 再看看他鲜花一般的容貌,雪白的肌肤,唉,妖孽啊! “汪公子,敢问一句,你老在哪个衙门当差?”岑国璋正胡思乱想着,顾光庸问了一句。 “宗人府。”汪置眼珠子一转,笑着答道。 宗人府?你可真敢说。二十四衙门当差,不寒碜,说出来别人只有仰慕,绝不会偷着笑,除非忍不住。 不过宗人府确实有一批内侍,专门分发到宗室王爷、公主驸马府上听用。这个汪置,身份如此神秘,还真不简单。 “岑大人,你干巴巴地叫我来,有什么事吗?”汪置直奔主题道。 “汪公..子,有笔钱财,想跟你分润一二。” “钱财?!”汪置一听到这个,立即精神了,“什么钱财?怎么发财?” “汪公子,不着急,时间充裕,我们慢慢谈。白石,叫伙计们上菜。” 汪置不愧是任公身边带出来的,听到这里,也不着急了,笑呵呵地说道:“洪州城乃豫章之首,汇集了各处的美食,今天在下就好好品尝一番。” “定不会让汪公子失望而归的。” 很快,伙计们流水介地上菜,藜蒿炒腊肉、米粉蒸肉、三杯鸡、豫章酥鸭、莲花血鸭、星子湖胖鱼头...摆了满满一桌。 汪置尝了一口,又香又辣。辣得难受,却又欲罢不能。 此时的豫章菜,跟隔壁的荆楚菜一样,都已经初具成形,把传入一百多年的辣椒作为主打味道。 岑国璋连忙叫伙计端来冰水来,汪置是一口水,一口菜,越吃越辣,越辣越吃。不一会,吃得香汗淋漓,吐舌头大口出气。 “过瘾啊!” 汪置吃了一些菜后,终究不喜欢如此辣味,还是放弃了。岑国璋早就准备好,叫人端上几道淮扬菜。 汪置就着这些菜,吃了一小碗饭。吃完后马上有小火者捧上一杯清茗,汪置接过来,喝了一口。那小火者又双手端着一个比碗略大的盆,在那里等着。 汪置漱了漱口,把嘴里的水吐在盆里。第二位小火者端上盛着清水的铜盆,汪置把他玉葱一般的手在里面洗了洗。第三位小火者马上地上热乎乎的毛巾。 汪置就着擦了擦,挥挥手,示意三位小黄门都退下,开口道:“我们直入主题,说吧,什么事?” 岑国璋看了看站在汪置身后那位牙牌太监,笑了笑。 汪置眉头皱了皱,转过头去对着那位太监点了点头,那人径直出去了。 “老粟是耶耶派在我身边的,在司礼监挂了牌子,出来跟地方交涉方便些。” 听着汪置这天高云淡的语气,再看看刚才他那做派,真的跟王孙贵胄并无两样。 岑国璋懒得去深究这些,看到没有外人,开口说道:“汪公子,这乐王、韩苾、曹南星等,还有赵家等地方世家,谋逆事败,悉数被执后,他们名下的产业可就是逆产了。” 汪置听弦知意,眼睛变得透亮透亮的,就跟两盏探照灯似的。 “这可是一笔大数目,还请岑大人给在下透个底,让我心里有个数。” “豫章抚院共抄没逆产,良田三十三万亩,山林七十五万亩。茶山瓷厂五十二处、商铺字号六十八处、当铺四十七个、街房三千间、府邸别院一百一十处。田产、茶山、瓷厂大部分在豫章。丝绸厂、商铺、街房、别院,分布在洪州、江州,江汉的江夏城,荆楚的潭州城,江淮的庐州、舒州城,以及江宁,平江,余杭,扬州等地,京城也有。” 听到这个数,汪置情不自禁地心跳加快,脑子里甚至有些晕眩。 这些王八蛋,大肆收刮民脂民膏,居然攒下这么多家底,真的好大一块肥肉啊。 可是越是这样,越要谨慎。耶耶说得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跟你无亲无故,干嘛上赶着送钱给你,肯定是要图你什么。 先问清楚了再说。 “那岑大人你们是个什么章程?” “汪公子,我们按照本朝旧例来。平逆的将士们,总得犒赏吧。抚院上书内阁,豫章乡兵一万五千人,包括伤残殉职抚恤在内,按军功大小,分良田六到十二亩,抵冲犒赏银子。这里用去了十五万亩。白鹿书院残遭叛军纵火焚烧,残壁断恒,特拨良田五千亩以为补偿。” 说到这里,岑国璋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牙齿说道:“汪公子是自己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不日在下五师兄要就任白鹿书院山长。” 汪置一下子明白了。这五千亩良田就是运作费用。 “桃洲先生名满天下,执教白鹿书院,定当重塑教化盛况。” 汪置捧了一句。 “逆贼乐王名下,当有俸禄食邑田三万五千亩,这些田抚院认为应该抄没入内府,添为皇庄田产。抚院已经行文,请内廷派人来验收接管了。” 听到这里,汪置心里嘿嘿一笑。 这三万五千亩,是乐王当年就藩时,朝廷明文拨下来的。现在他谋逆被抄没,自然要还给皇室。 当然了,你非得较真说还给户部,也是理。只是这个理,没有多少人愿意去较这个真。 至于乐王就藩这些年,巧取豪夺的十几万亩良田,当然是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了。 “其余的就是补了些给江州、洪州、吉春、抚昌等府县的县学府庠,作为学田,总共去了两万六千亩。” 这些州县,在这次平定谋逆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官吏们都有犒赏,再补些学田,也算是给地方一个奖励和补偿。 “其余的良田,官府拿着也没用,已经循旧例拍卖折钱了。” “拍卖,卖给谁了?” “闻风而来的人,有地方世家,以及本地官吏,还有外地慕名而来的。” 好你个闻风而来的人。 肯定是跟你们关系好的,才能先闻到风。那些关系不好的,就算闻到风,也不知道风从哪里刮来的。 难怪自己还在京里时,就隐隐听到风声,说不少权贵,赞誉豫章抚院不仅能迅速平定谋逆,在善后事宜上,也是面面俱到,卓有成效。 “良田拍卖得七十五万两,需支付抚恤、善后等开支银子三十三万两。” 现在的田地,价格在八到十二两银子之间。乐王等人巧取豪夺的田地,肯定是上好的良田,十一二两银子都卖得起。 但是官卖怎么可能卖得起那个价呢?多少权贵世家的人情搭在里面,它不值钱啊?所以十二万亩,能卖出七十五万两银子,已经是昱明公亲自坐镇的结果。 汪置相信,让其它官员来主持这个官卖,能卖出三十万两银子来,真的是很廉洁奉公了。 “其余的逆产如何处置?” “荆楚、江汉、江淮的逆产,抚院派员过去,会同当地官府,清点封存,再公开拍卖,大约可得银五十二万两。从中需支付三省驰援的客军粮饷、赏银四十二万两。其余的由各藩司递解户部。” 这次平定乐王叛逆,从荆楚、江汉、江淮抽调了包括右路水师在内,两万一千兵马。人虽然不少,可是时间短,才个把月仗打完了。 开拔银子、当月粮饷、战时津贴、军功赏银,乱七八糟加在一起,每人也才摊到二十两。这还是往高了算,驰援的客军们都很满意,就是太恨乐王这厮靠不住,只顶了三十一天就跪了。 你多顶一个月,爷们就能多得不少银子了。 “其余的逆产,也是由抚院派员过去,会同当地官府清点封存,公开拍卖。初步估算,可以拍得一百一十万两银子。” 汪置听完后,敏锐地发现一个关窍点。 “岑大人,你是说昱明公带着你们平定了乐王谋逆后,还能给朝廷交还一百六十万两银子?” “是的,只能交还这么多了。这战事一开,打得都是银子。一个多月打下来,窟窿太多了,到处都要去填...” 看着岑国璋一脸力不从心的样子,汪置恨不得吐他一脸口水。 “岑大人,知足吧。” “从前朝到本朝,你数数,无论出兵境外,还是对内平叛,那回不是银子流水般地从国库里往外搬,临了朝廷连个屁都没捞到,还要补齐犒赏银子。比如本朝仁庙皇帝年间,定王在河东造反,十万大军平叛,打了近两年,光晋阳城就围了七个月。” “传说定王府里有金山银海,朝廷还眼巴巴地指望这些钱添大窟窿。等到光复晋阳,结果除了几根烧焦的骨骸,什么也没有。房契地契烧没了,金银珠宝也烧没了。没办法!钱进了各路人马的口袋里,等于恶狼把肉吃到肚子里去了。难不成还能开膛破肚挖出来?” 汪置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 人家打仗,都是从国库往外搬银子。你们打仗,不仅不亏钱,还有进项。户部那帮老爷,非得乐疯了不可。 还有坐在金銮殿的皇帝老头,那是见不得钱的人。难怪封赏给得这么重,都是钱给闹的。 岑国璋嘿嘿一笑,“汪公子,我们是讲良心的,守臣子之道,不搞打胜仗五子登科那一套。”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郑若水接了一句,“岑大人,你和王公这么一搞,以后别的人带兵打仗,就有些难办了。” 岑国璋双手一摊,“那没办法,老师的学问精髓之一就是致良知。所以我们王门弟子都是讲良知,各个都是如此清白洁身的人。” 汪置虽然不是很懂打胜仗五子登科的意思,但大概能明白那个意思。只是看着岑国璋那臭屁的样子,确实有种想打他的冲动。 正文 第229章 我说,本朝的财政就是个渣!(上) “要是朝中诸臣,都像王门一脉和岑大人这样,早就四海宴清,天下升平。”汪置不得不违心地捧了一句,然后摇头道,“可惜,我朝承平已久,吏治败坏,积弊重重,这赋税度支,也是千苍百孔啊。” 嘿,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看上去才十五六岁,还是一内官,居然如此忧国忧民。真是叫那些嘴里喊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际上风花雪月、吃喝卡拿的士子官吏们,情何以堪啊! “说到打仗国库入不敷出,其实这与我们历朝历代的度支财政政策,行之无效有关系。”岑国璋抿了一口茶,又侃侃而谈起来。 “哦,岑大人莫非有什么高见?说来听听。”汪置好奇地问道。 顾光庸和郑若水对视一眼,传递着一个意思:岑神棍又开始欺天瞒地哄神骗佛谁来都要被忽悠瘸的忽悠大法。 “谈不上高见,我先给汪公子讲个海外故事。” “海外故事?” “汪公子,鄙人写得《三海诸国志》和报刊上写得一些海外诸国的文章,请问看过吗?” “看过,很有意思。尤其是那个《龙傲天海外富贵记》,真得太有意思。我有时候都想,真希望能像这个龙傲天,坐船出海,遇到海难,就能飘到蓬莱岛,在那里遇到土王的女儿,一见倾心...” 《龙傲天海外富贵记》是一本所谓的海外游记章回小说。小说内容说的是明州的一位叫龙傲天的骚年,子承父业,上海船跑海路。 然后遇到海难,飘到蓬莱岛、瀛洲大陆。然后纯真的土王公主,妖艳的异族女酋长,高贵神秘的印加女王,金发碧眼的泰西总督之女,一个个拜倒在他的大裤衩子下。 本质就是一本屌丝欧气加身,一路逆袭的意-淫奇幻小说,带着浓浓的起点风格,却在这时代颇受欢迎。 喜欢就好。喜欢看这些书的人,不知不觉中,就会对书里描写的海外富庶之地产生向往,因为普通人不会关注失败的人和事,只会看成功的故事,而且总是认为自己也会是这故事的主角。 他们都相信,自己也有这样的狗屎运。 长时间潜移默化之下,或许他们对“海外淘金”不会像以前那样畏惧。这些年,下南海去吕宋、海峡等岛淘金的人,数以十万计。岭南、闽海各地到处流传着淘金发财的故事。 有了这些基础,再加上岑国璋自己以及组织人手写的这些小说,相信过些年,大顺朝沿海百姓对更遥远的海外大陆和岛屿,也视为坦途。 “岑大人,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汪置也知道“破贼校尉”是岑国璋的笔名。 “见笑了。在下在写这些玩意的时候,收集了很多泰西诸国的资料,其中看到有段典故。” “泰西有两强国,一叫因吉利,一叫珐兰西。一个强于海军,一个强于陆师。两国常常为了争泰西霸权打来打去...” “但是从战绩来看,因吉利胜多输少,尤其在海上,珐兰西常常落于下风。海战与陆战不同,不仅需要大量有经验的水手和军官,还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银去建造海船。海战,无非是以大船打小船,以大铳打小铳,再以多打少,以快打慢。” 汪置意味深长地说道:“想不到岑大人对海战也熟络。” “汪公子过奖了。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什么事情只要听到了,都想去弄个明白。都是略懂,知道个皮毛而已。” 听了岑国璋的话,汪置笑了笑,不再做声。 “人手都好说,从渔民里招募就是。就是这海船,耗费太大了。一艘主力海船往往耗费数万到十几万两银子,一战下来要损失十来艘。所以两国拼到最后,就是看最造的船多,经得起消耗,坚持到最后。” 听岑国璋说到这里,汪置眉头一皱,“那就是拼钱多了。” “是的,两国都在拼命地造船,看谁造得快,造得多,谁就能赢。每次珐兰西都撑不到最后。于是因吉利越战越强。但是...” 说到这里,岑国璋意味深长地看了汪置一眼,问道:“你说这因吉利和珐兰西要是像我天朝这般,国库收进来多少银子,再造多少船,行不行?” 汪置想了好一会,最后摇头道:“这样个造船法,早就死透了。我朝虽然沿袭了前朝的一条辫税法,又吸取了前朝的经验教训,开海商,通关卡,开十几处税关和七八处海关,每年有上千万两银子的关税。可是短的也要三月一解,长的要半年一解。国库总是有空有裕。” “可造船不能像这样有了银子再造船啊。这样的话,人家早就打上门了。造船就得像洪水一样,一波推过去。可是一时间哪有那么多的银子?所以岑大人,这因吉利和珐兰西靠什么?祖上积累的财富吗?” “因吉利和珐兰西这几十年隔个三五年打一仗,一打就是两三年。他们祖上抢得那点银子,早就祸害干净了。”岑国璋摇摇头说道。 “那靠什么?加征助饷?”汪置满眼都是问号。 “加征助饷?因吉利和珐兰西此前也是靠这个手段,结果激起了民变,国王都被弄死了几个,于是就不敢了。只能靠发行战争国债。” “战争国债?什么个章程?” “因吉利和珐兰西两国以官府名义发行债券,谁都可以买。十两银子分期五或十年还完,还有一两二钱银子的利钱。比如他们一要打仗,先发三百万或五百万两银子的债券,得了银子后,往死里造船,招兵买马,冲到海上去干仗。” 汪置的三观被震得稀碎,还能这样? “这...这?这些债券谁去卖,谁来买?” “银行啊,就是泰西国的票号和钱庄。五百万两债券卖出,给官府四百五十万两银子就好了,余下的就是银行的好处。” “买的人多了。因吉利和珐兰西两国的百姓商贾,还有泰西其它各国的官民,觉得这债券有利可图都可以去买。” “那...这些买的人不担心吗?要是因吉利和珐兰西官府没钱还,还赖账怎么办?” “债券以两国未来十到二十年的赋税收入为抵押,这点还是有保障的。要是因吉利和珐兰西谁起了坏心,敢赖账不还。大家上当只上这么一回。等下回强敌犯境,你再想筹银子,那就没人理了,你连个铜板都凑不到,只有等死。” “这样啊...”汪置低头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这因吉利和珐兰西都能如此筹银子,那为何还一国强一国弱?” 这家伙,脑子转得好快啊。要想忽悠住他,得要拿出些真本事来。 “因为因吉利筹集银子的成本比珐兰西低得多。” 岑国璋点出了关窍。 听到这里,不仅汪置,就连一直在旁边听着,开始不当一回事,可越听越入神的顾光庸和郑若水,也跟尝到腥的馋猫,欲罢不能,眼睛瞪亮地等着下文。 “开始时因吉利和珐兰西不分输赢,两边胜数差不多,大家筹银子的成本差不多。两国官府都背了一屁股债务,因吉利想办法开源,甚至官军扮强盗去抢其它国家的商队。” “而珐兰西骨骼清奇,他们的国王不想着开源节流,还往死里花钱,办个宴会就几万两银子。实在没钱了,居然敢拖欠,甚至试图赖账。” 此时的岑国璋就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汪置三人就是听入迷的听众。 正文 第230章 我说,本朝的财政就是个渣!(中) “好了,大家都知道珐兰西不讲信誉。到两国开打,双方又发行债券筹银子时,因吉利的债券只需要给一成的利钱,就有人买。珐兰西却要三到四成的利钱,人家才愿意图厚利掏钱出来买。” “而且因吉利五百万两银子的债券,两三个月就卖完了,珐兰西三百万两银子的债券,半年都卖不完。” 岑国璋的话刚落音,顾光庸忍不住一拍大腿道。 “这样一来,因吉利凑的钱多,造的船招的兵也多,那就能打胜仗。珐兰西就要吃败仗了。越吃败仗债券越难卖出去,后面能筹到的银子也就越少,那就越容易吃败仗。死结!” “是这个道理,所以那个什么因吉利越打越强。”汪置赞同地说道。 汪置看着岑国璋,心里嘀咕着。这个家伙,肚子到底还有多少货啊?真是看不出来,这么冷门却又实用的理财经济知识,居然被他从海外趣闻里读出来了。 平常人,也就看个热闹新鲜。唯独他看出不一样的东西。这份眼力,还有聪慧,在朝中确实数一数二。看来皇帝老头提拔他,还真是慧眼识英才啊。可以看得出,这家伙以后前途远大啊。 郑若水却皱着眉头说道:“可就算打胜了,因吉利也很难回本啊,他们拿什么去还债券,还有那么多利钱。打仗本来就是花钱如流水的事情,还要还债券的本息,难啊!” 岑国璋笑着答道:“泰西诸国打胜仗了跟我朝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汪置好奇地问道。 “在泰西国,要是在战事中打赢了,不仅要输的国家割地赔银子,还要占大好处。比如我们赢了,以后卖给你们的货物,不准收任何关税;而你们卖过来的货物,收多少关税,还得我们说了算。” 听了岑国璋说的这些话,顾光庸和郑若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头道:“果真大不同。” 汪置手指头抚着樱桃小嘴,也忍不住说道:“还有这好事?记得我朝帮朝献打败东倭,光复失地。出兵侵朝的东倭那边只是派使节来请了罪,献上一些贡品,然后屁事没有。我朝除了花了数百万两银子的军费,临了还给了朝献一笔钱,帮他们恢复元气。” “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岑国璋不屑道。 “可是圣贤书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当以仁德布天下。”汪置不解地问道。 “四书五经,哪本书说了从本国百姓身上搜刮民脂民膏,拿去补贴海外藩国是仁德?都是那些酸儒打着所谓仁德大义的旗号杜撰的,为了一点虚名在那里穷讲究!” “反正那些钱粮又不是从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朝廷的国库被他们那张嘴忽悠干净,想多征些田赋商税,他们又跳出来说要爱民惜力,因为这回要从他们身上拔毛了。” 听了岑国璋的牢骚,汪置心头一动,却没有做声,屋里变得寂静。 顾光庸看到这情景,哈哈一笑,开口打破了沉闷气氛。 “汪公子,请用茶。这上林毛尖,可是豫章数一数二的茗茶。泡茶的水,也是梅岭山泉水,两者相宜得章。” 汪置端起茶杯,细抿了一口,连声赞叹道:“好茶,回甘悠然,不输江州府昌瑞县甘坑贡茶啊。” “汪公子觉得好喝,我们就没有白费这番苦心。甘坑贡茶,确实好喝,就是要求苛刻。用水首选甘坑旁的九尺泉水,次之是匡山青罗泉。其余的水泡制,就差了许多。就算是京城玉泉山的水,也只能得其味之七八成。” 郑若水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典故张口就来。 “郑老板,这上林毛尖,记得给汪公子包上几斤。”岑国璋交代道。 “一定记得。豫章穷地方,没得什么特产,让汪公子见笑了。” “郑老板客气了。豫章,可不是什么穷地方。瓷器不说,听说每年的茶叶贩粜至松江、余杭和越秀海商手里,多达数十万斤?” 听了汪公子的问题,郑若水和顾光庸对视一眼,有点摸不清这话里意思,都把目光投向岑国璋。 “没错。豫章一年收的茶税有两三万两银子。” 岑国璋大致摸清楚汪置的用意,结合此前的言行,想不到他死要钱,还对朝廷的财政挺关心的。难道想找到漏洞好上下其手? “说到茶税,在下想起前朝一个笑话,盛朝末年,流寇肆虐,末邪人犯境,内忧外患,思宗想着广开财源,催促各地开茶税。结果一年全国收下来的茶税只有一千五百两,其中并不大产茶的关陕,茶税就占了九百两。” 岑国璋的话引起三人的笑声,只是各人笑得含义不同。 汪置笑着说道:“正是因为前朝这奇葩的税赋制度,一国度支,全靠田地出产,那些富甲一方的商贾大户,一毛不拔。还有那些有功名和官宦之人,连田赋都不交,更不用说税了。稍一加税,就嚷嚷着与民争利。” “就是这些弊端,才使得前朝民间富足,国库空虚,酿成了甲申之乱。我朝太祖皇帝虽然出身流寇,但也是秀才出身,其中弊端都深知。定鼎天下,借着兵威,大改了赋税制度。” “汪公子说得没错,前朝思宗年间,那些个喊着不要与民争利,坐视国破君亡的家伙,在太祖皇帝神武之下,各个都老实交税了。记得鼎盛时期,我朝含海关税在内的关税高达一千三百四十五万两。可惜后来积弊渐多,越收越少。” 汪置那双狐狸眼盯着岑国璋,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今国朝赋税窘困,国库枯竭。我看岑大人胸有乾坤,何不上言献策。我听说当今天子,最重理财之能,说不得岑大人一言中的,就能飞黄腾达!” “汪公子说笑了。我这点理财伎俩,只配给覃大人提鞋,怎么敢上什么书进什么言。” “咯咯,岑大人谦虚了。谁不知道岑大人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啊。” “那是小伎俩,非大道也,与国家财政大事无补。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岑国璋谦虚了两句,突然说了一句,“其实在下倒是有一策,可以缓解目前国库枯竭之苦。” 汪置眼睛一亮,连忙问道:“岑大人,请问是何策?” 他知道,皇帝老儿现在在金銮殿里,听不得银子二字。恨不得动员宫廷里所有的内侍宫女,一人发把锄头,在紫禁城各处好一好刨一刨,看有没有前朝先人埋在地底下的宝贝。 他想做的事太多,国库里的银子不够用啊。 主忧臣辱,覃北斗为国库增收的事,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要不是顾忌脸面,怕被天下人骂,都恨不得学前汉桑弘羊的种种手段。 如果有缓解国库枯竭良策,真是解了他们两人的燃眉之急。 “开捐。” “开捐?还请岑大人细讲。” “有钱无权则无势,没有安全感;有权无钱则无力,办不成实事。所以有钱商贾最怕官,也最想做官。因为有了官身就等于有了一张护身符。既然如此,何不遂他们所愿。” “卖官鬻爵?!”汪置脸色都变了。 这玩意要是拿出来,不要说执行,光提出来就能被那些清流们骂死!我们辛辛苦苦,寒窗苦读,又县府院三试、秋闱春闱,层层鬼门关拼杀上来,才熬到这一官半职。 那些商贾富户,凭什么就能用银子买到?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要保持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优越性,必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嗯,应该是唯有读圣贤书才高,又高又硬! 正文 第231章 我说,本朝的财政就是个渣!(下) “非也非也,只是卖个官身,又非真正的官职。” 岑国璋连忙解释道。 “我朝沿袭前朝,有文武散阶。武散阶不说了,卖不起价。文散阶八九品也不提,没有人想买。我们就从七品论起。把七品宣议郎、六品承德郎、五品奉议大夫、四品朝议大夫、三品通议大夫拿出来捐输。” “比如去年关陕河东大旱,到现在还有灾民领救济;还有前些日子,淮河发水,江淮三府十四县受灾。朝廷就该趁机开捐赈灾。七品宣议郎二千两银子,六品承德郎四千两银子,五品奉议大夫六千两银子,四品朝议大夫八千两银子,三品通议大夫一万两银子。” “户部收钱出票,吏部见票给官照,童叟无欺。当然了,配套待遇要跟上,虽然没有官职实权,但可以穿相应品阶的官服,可以自己掏钱置办相应的仪仗,拜见同僚也持同礼。还有四品以下官阶,可直接给藩司、臬台和佥都御史衙门;四品以上可以给通政司上手本,衙门必须按照正常的官员手本和衙门题本规矩走。” “除了天灾时期捐输,太平时期还可以考定缴纳的赋税来授官阶。比如说,白石,你的恒源通商号五年内缴纳了十五万两税银,出类拔萃。如此赤心报效朝廷的人,怎么能冷落呢?必须一个五品奉议大夫给安排上!” 听着岑国璋侃侃而谈,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这不就是前汉桑弘羊的纳粟拜爵吗?” 汪置嘴里喃喃地念道,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这个建议要是送进朝中宫里去,想银子都想疯掉的皇帝老爹和覃侍郎,十有八九要实行。 又不是卖真正的官职,只是卖官阶,虚名而已。真正的官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在做,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了,这开捐的银子是为了赈灾,救济那些灾民。你们这些家伙,平日里嘴里念叨的仁义道德呢? 借口都想得如此周全,不用怎么能行? 汪置正想着事,郑若水先皱着眉头开口问道:“岑大人,难道就不怕这些富人有了官身后就欺压百姓吗?” “郑老板,你这话说的。这些富人没有官身,他照样可以欺负平民百姓。再说了,他买这个官身不是为了去欺压百姓,而是为了防止地方那些贪官奸吏敲诈欺压他。” 听到这里,顾光庸抚掌赞叹:“岑大人看事就是通透,一句话就说到要害上。” 汪置听了后,那双狐狸眼就像是打量大灰狼一样,上下看了一会岑国璋,迟疑地说道:“岑大人,我看你这举措里颇有深意,何不一起讲出来。” 聪明!看来戒了女色后,这人就能专心致志了,智商嗖嗖地往上涨。难怪练天下第一秘籍《葵花宝典》要自宫。智商上去不,你连秘籍字词里的意思都看不明白。 “哈哈,还是让汪公子看出来了。这里面其实有两个好处。第一个是把暗地里的权钱交易摆到桌面上来。说到这里,容我骂下某些人。这些家伙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满嘴道德仁义,其实全是生意。虚伪!” 三人都知道岑国璋骂得那些所谓清流。 别人一谈钱,他就急赤白脸的,好像偷了他家的媳妇。动不动就骂人家一身铜臭味,膻腥不可闻。私底下收钱收得比谁都狠。 三人笑了笑,没有出声,继续听岑国璋的下文。 “就是这种虚伪的风气,大家变得羞于谈钱谈利。实际上呢,钱和利半刻都离不开。于是全在桌子底下交易。人情往来、弄虚作假、权钱交易全在桌子底下搞。富商大户为了免遭敲诈勒索,给地方官吏送钱,还不敢明目张胆的送,还要找个理由借口。” “搞捐输,把事摆到明面上。富商大户们不用给地方官吏暗地里交保护费了,全交给朝廷,直接去吏部买护身符。以后县府官吏谁敢欺负你,直接上书给省里,让三司衙门给你做主。省里还敢包庇,直接写折子递交通政司,让内阁和皇上给你做主。捐输的钱不能白花啊。” “这只是第一步。我们尽可能把一切都摆到桌面上,这样才尽可能地避免暗地里的权钱交易。因为暗地里的东西,不可知、不可控,弊端种种。摆到桌面上来,才可知可控。” 说到这里,岑国璋对着汪置一笑,“汪公子,你是聪明人,你觉得能禁得了权钱交易吗?” 汪置心里呵呵,这玩意从三皇五帝时就严令禁止,到现在却愈演愈烈。不知道进到儒生们所说的大同社会,这玩意能不能禁止掉。 看到汪置脸的神情,岑国璋知道了答案,也嘿嘿一笑:“既然禁止不掉,那就摆到桌面上来让它可知可控,把危害减少到最低。” 顾光庸和郑若水对视一眼,他们心里暗暗想着,岑大人果真是想法独特,志向高远。汪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抬起头说道:“岑大人,那第二个意思?” “其实解决朝廷财政度支问题的关键所在,其中一条就是让民间大量的金银回流到国库中来。” “回流到国库中?” “以前朝为例,民间从百姓到富商,手里藏着海量的银子,不是窖藏在地里就是买地修园子。国库呢,穷得连老鼠都要流泪。这样是不对的,应该想办法把民间的银子都收上来。” 说到这里,岑国璋笑了笑,“当然了,朝廷不能明抢,但是可以暗地里抢,而且只抢手里金银最多的富商大户。” “暗地里抢富商大户?” 汪置好奇了,怎么暗地里抢?派内班司和都知监的高手们派出去当蒙面大盗? “是的。比如刚才开捐就是一种方法。肯定是富商大户才会去买,普通百姓买它干什么?谁又买得起?就算平均五千两银子一张官照,卖出一千张就是五百万两银子。二三十年老的一蹬腿,他家儿子孙子还得再买一茬。真正细水长流的好买卖。” 嘿,这个岑国璋,真是个做生意的奇才啊! “朝廷应该把海外输入的珊瑚、宝石、天鹅绒等奢侈海货,中土出产的阴沉木、白玉瓷、羊脂玉等名贵物件,在海关榷场高价官买下来,然后再翻几番卖出去。这些东西,普通百姓肯定买不起,买得起的富商大户人家,会在乎是一千两还是三千两银子?” “比如天桥这样的娱乐中心,必须大造。富商大户多的地方,也要来上几个,江宁、余杭、扬州、锦城、江夏、越秀,都来上这么一个。官府课重税,羊毛出在羊身上,课再重的税,能消费得起的还照样去。” “给青楼勾栏课重税,你真想得出来。”汪置呵呵一笑。 岑国璋笑了笑,继续往下说,“富商大户人家,喜欢送子弟出家祈福。那么道僧度牒的价格,必须再翻三番。” 这时,郑若水皱着眉头说道:“那穷人家岂不是连和尚都当不起了?” “穷人家去当什么和尚?和尚不事生产,只知道烧香拜佛,于国于民毫无益处。官府真要体恤穷人,不应该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出家当和尚混口饱饭。而是应该创造赚钱的机会,让他能够养家糊口。” “就好比岑大人修建富口城西码头和天桥商业区,这两处地方,为百姓们创造了数千上万个赚钱机会啊。”顾光庸拍案叫好道,“到此时,我才明白大人的真正的良苦用心。” “当官不是为了作威作福,而是要给百姓们谋福利,全公义,保平安。”岑国璋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汪置眼睛不由一眯,刚刚还是一奸商,马上变成了好官。这变化有点大啊! 正文 第232章 这个人,太妖了。 重新换了茶,又泡好,四人喝了一圈,才赞许了几句,汪置就催促开了。 “岑大人,你快些说啊。” 这语气,虽然中气十足,但娇滴滴的成分却是十成十的,再配上他那张美绝人寰的脸,让岑国璋忍不住鸡皮疙瘩都起来,心里如同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怎么都挡不住。 妖,太妖了!那位神仙快来降伏他吧。我这钢铁直男,差点就失守了! 岑国璋强压着心里的荡漾,继续说道。 “民间不能没有银子,银子少了,物价要下降,也就是银子能买更多的东西。而且银子少了,百姓们物品交流就很麻烦,只能以物易物。但是银子多了也不行,尤其是存在百姓家里不用,更不行。” “这世上的银子有定数的,百姓们都把银子藏在家里,不拿出来用,市面上的银子还是少了,物价照样下降。钱更值钱,大家更加喜欢藏银子,恶性循环。更重要的是朝廷收的银子也少了,然后国库里一堆的什么蜡烛、苏木、胡椒、茶饼,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放久了还会坏。以前我天朝少银缺铜,市面上银子铜钱根本不够用,历朝历代迫不得已,允许百姓以物折税,弊端重重。” “可是从盛朝中期,海外一船船的银子运进来,这两百多年间,这天下的银子有近半进了中国之地。我神州物产丰富,又不用从外面采办什么,这银子进来了,很少能出去,大部分存在民间手里。所以从前朝开始,大家都习惯用银子了。” “到本朝初年,太宗皇帝开疆吕宋岛,发掘出几个巨大铜矿。银子和铜钱现在都不缺,只是民间百姓还是习惯上喜欢把银子藏在家里,不肯拿出来用,所以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才显得少。越显得少,大家越要藏。” “所以到本朝,折物交税也沿袭下来。有时国库枯竭,各地藩银税银接不上来,户部没办法,只好把通州大仓的这些折税物拿出来当俸禄发,闹得百官怨声载道。” “难怪大人如此重视票号生意。”顾光庸感叹地说道。 他明白了岑国璋以前说的话,银子用起来,才是钱,才值钱,藏在地窖里,它就是一块物件。这就是所谓的流通性的价值。 岑国璋哈哈一笑,眼睛投过去赞许的目光。不愧是顾白石,他听懂了自己话里的意思。 又聊了两刻钟,岑国璋看到目的差不多达到了,转言道。 “汪公子,不好意思,在下见到你,一见如故,谈兴一下子就来了,东拉西扯,差点忘记谈正事。” 鬼的一见如故,我只是对你赚钱的手段一见如故。不过今天听你东拉西扯,收获频多啊。汪置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正事?” “顾老板和郑老板想和汪公子联手,拍下江淮、江南、两浙以及京城里的那些逆产。” 听到岑国璋说出这次宴请他的来意,汪置那双狐狸眼笑成桃花形状。 “你个岑益之,打的好算盘啊。” 当然打得好算盘。 豫章的逆产,等待天使的这一个多月里早就已经干净利索地处理完结。其余地方的逆产,已经清点完毕,也要进入到拍卖程序。 这些逆产除了部分房产田产,还有大量商号商行的资产,属于长乐号、凤舞天等字号名下,一个体系的。恒源通和隆利昌把豫章的总号都吃下来了,其它地方的分号当然也希望吃下,保证它的完整性。 可是就算岑国璋打着老师昱明公的旗号,狐假虎威,也只在荆楚和江汉有效果。在其它地方,江淮、江宁、江南、两浙、京城就不好使了,官府顾及更多的是其它权贵和当地世家。昱明公的面子,真不一定管用。 但是拉上汪置就不同了。他耶耶任世恩,司礼监提督太监的身份,全国通用,哪里都好使。 汪置对这种送钱上门的事情,当然不推辞。尤其是跟恒源通和隆利昌合作,他求之不得。 他从某些渠道知道,恒源通的幕后老板就是岑国璋,隆利昌是东海商会在内陆的马甲,但是不知为何,去年开始跟岑国璋关系变得异常密切。 正是有了点石成金的岑国璋的指点,这两家突飞猛进,短短一两年时间发展成庞然大物。这次豫章平叛,他们出人意料地主动承担起承办物资采办和转运的苦差事。 这活前朝和本朝都有人做过,就是赔钱赚吆喝,花钱给恩主买功劳。别人以为还是这套路,结果人家玩出花来。不仅没亏钱,还因为提供的物资价廉物美,转运快捷赢得抚院和户部明文表彰。 最神奇的是名下票号直接多了两三万名优质储户,这让许多家抢储户的票号捶胸顿足。 跟这两家商号合作,自己决不亏。 汪置笑眯眯地说道:“正好在下名下有家商号,凤呈祥。这次有机会与恒源通和隆利昌合作,求之不得啊。” 至此,三家合作的事情算是谈定,至于细节,汪置会叫掌柜的过来一起详谈。 又坐了半个时辰,汪置告辞先走了。不一会,郑若水也离开了。屋里只剩下岑国璋和顾光庸。 “这位汪公子,真是聪慧过人啊,机敏睿智,厉害!” “任公可是千年老妖般的人物。这位汪公子跟在他身边,天天指点教化着,肯定也要近似妖了。” 顾光庸跟着笑了几声,心里却暗暗说,听了你刚才一席话,汪公子和郑若水何尝不会说你近似妖呢? “益之,你今天在汪公子谈起这些,颇有深意啊。” “这一位,应该通着宫里,不知是哪位贵人身边得宠的太监,得宠到放出来肆意揽财。” “益之,这汪公子不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任公的...?” “没那么简单。任公一生谨慎,怎么可能如此宠溺一个小辈?肯定是有宫里跟脚的,他奉命帮着照拂而已。而且,我想覃大人应该知道这位的底细。” “覃大人?” “户部左侍郎覃北斗覃大人。从富口接到天使一行,我悄悄看到他儿子覃凤徽覃公子,对汪置的态度,简直可以用谄媚来形容。” “所以益之故意在汪公子说这些,就是想通过他之口,把这些理财经济之法,传到皇上耳朵里去,至不济传到覃大人耳朵里也行。”顾光庸笑着说道。 “是啊。不过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到底有几分效果,就要看天意了。”说完后,岑国璋突然扬声叫了声“无相!” 在门口守着的常无相会意,答道:“阿弥陀佛!” 岑国璋听了后,知道没有异常。常无相武艺高强,听力敏锐,奸细高手难逃他的耳朵。 “白石,前些日子我让你准备的事情和物品,进展如何?” “益之放心。进展得非常顺利。辰州府的地早就买好了,运过去的东西也种下了,雇了些老农照看着。绝不会误了大人的大事。” “白石,豫章的破事完结了,下一步就是平定思播土司的叛乱。那里的战事,不好打啊。那鬼地方,山高林密,地瘠民贫,一味用武力,事倍功半。” “益之顾虑得极是。从汉景到本朝,历朝历代都在那地方栽了大跟斗,吃了大苦头。我听到不少风言风语,说昱明公和益之在豫章的军功,纯粹就是弯腰捡到手的,受之有愧。说思播战事,怕是你们师徒的走麦城。” “哈哈,走麦城!真看得起我们。不过我倒要叫他们好好看一看,时代变了,打仗的方式和思路也要变一变。不跟着我们屁股后面好好改一改,他们怕是连屎都抢不到热的。” 正文 第233章 别误会,我真的只是去上任 宣旨天使展驸马一行来得很快,让各位有功之士落袋为安,欢呼雀跃,但是对于岑国璋而言,却有些坐蜡了。 他跟老师昱明公与于广道、魏国显等人办完交接,马上就得赶赴荆楚辰州。圣旨里催得急,谁也不敢耽误。 可玉娘还有一个来月就要生了。 留在江州岑宅里,她死活不答应,还说什么宁可在船上生产,也要跟着走。 岑国璋实在拗不过她,只好找了一艘又平又稳的大船,再请了江州府最厉害的妇科医生,两位极有经验的稳婆,这才扬帆逆流而上。 幸好一路上不顺水,但还算顺风顺利,大船很快就到了江夏,只是在码头上停了一晚。恰在这天,六百里加急送到江州,再由快船追上的书信也到了。 “相公,谁的书信?” 此时正好吃了晚饭,岑国璋同四女在前舱一起纳凉消食。看到岑国璋看完书信,轻摇着团扇的玉娘问道。 “杨师兄的书信,说了京城里的变化。次辅尚阁老上疏告老还乡,皇上准了,赐特进光禄大夫,加少傅衔...户部马部堂和礼部郑部堂也相继上疏告老还乡,皇上皆准,赐荣休...” “都察院右都御史洪老大人加太子少傅衔,授中和殿大学士,领礼部尚书;户部左侍郎覃大人加太子少保衔,授东阁大学士,领户部尚书。现在内阁,只有五位阁老了,估计以后可能还会少。” “相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集权吧。”岑国璋答道。 早早就看出皇上有这个心思。他想有番作为,内阁就不能人太多,否则的话就成了一滩烂泥,他非得陷在里面,精力全用在跟这些“太极大师”扯皮上 “老爷,京里的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挪了这么多位置,下面没跟着动一动?”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动了。接任户部左侍郎的是原顺天府尹卢光耀卢大人;接任吏部左侍郎的是原河阴藩台杨凌杨大人;接任都察院右宪的人,你们绝对猜不出来。” “谁啊?”四女中只有施华洛感兴趣。 玉娘摇着团扇只是微笑,更多精力在看外面晓月初升,江水倒映的景色上。 白芙蓉抱着大姐儿在那里逗乐,刚才的谈话只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俞巧云吃着仆人刚买回来的面窝,嘎嘎地咬着,嘴里嘟囔着:“爱谁谁,反正不会是我。” “原翰林院大学士,博瀚公。”看到卖不成关子,岑国璋只好径直说了。 “原来是这老东西。正好,他没事最爱说教人,现在算是到了最合适的官职上了。”施华洛不屑地说道,以前她很敬仰博瀚公的文采和诗词,自从跟了岑国璋,对这位老咸菜梆子是日渐反感。 “还有吗?” “还有就是杨师兄接任顺天府尹,朱明夏朱师兄,升任江宁府知府。” “啊,老朱也升官了。平叛时他见天在江州城里四处乱跑,正事没帮上,尽帮倒忙。”俞巧云不屑地说道。 她算是朱焕华的恩人。要不是她的相思柳叶镖,朱焕华说不定就死在内奸汤有望的手里。俞巧云也对他被人劫持,差点被威胁破了南门的事耿耿于怀。 “记得他以前是通政司五品参议,江宁府尹,应该是四品。这样的人也能升官?”俞巧云忿忿道。 “老爷肯定是在请功折子里妙笔生花,说朱大人以身犯险,引蛇出洞,最后才成就那关门打狗的计策。”施华洛笑着说道。 她那双眼睛,盈盈如春水,皎皎如秋月,看得岑国璋心痒痒的。 他强压着心里的浪啊浪,解释道。 “都是同门师兄弟,那能计较那么多。没有他以身犯险,我也没法将计就计,把叛军的先登营一股脑儿全歼灭了。再说了,他的江州战事报道,在《江宁时报》和《京华时报》上发表,也算是为了造了声势。我能从六品骤升四品,这声势也是帮了大忙。” 终于等到玉娘说累了,扶着她进了后舱,安顿好了,陪着说了会话,等她渐渐入睡后,岑国璋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正要悄悄地往施华洛的船舱里钻,却看到俞巧云坐在船舷边,双脚吊在空中,晃啊晃的。 “老爷,不装了?” “不装了,我就是好色之徒,我摊牌了!”岑国璋坦然地说道。 岑国璋这突如其来的不要脸,反倒让俞巧云措手不及。她微红着脸,狠狠骂了句不要脸:“不要脸的登徒子!” 然后一溜烟地钻回到自己的船舱里去了。 不要脸又怎么了?登徒子又如何? 施华洛容貌如仙,妩媚娇艳;肌肤似雪,吹弹可破。挨近了还有若有若无的奇香。如此温香软玉的身子抱在怀里,我恨不得那狗日的太阳不要再出来,这样就可以十二个时辰待在床上,抱着香喷喷的妹子。 船在岳州不驻,直接过云梦湖,入湘江逆流而上,到了潭州。 岑国璋先去潭州报到。 现在荆楚的一言堂是抚院,话事人是昱明公。在这里,他先拜会了先来一步的老师,还有藩台陈启连、都司王广陵、按台赵世宁、佥都御史冯义河。 忙完正事,岑国璋带着四女和大姐儿,赶往离潭州城四十里外的宜山县渠山镇岑家湾。 衣锦还乡最重要的事当然是祭祖和拜祠堂。 听着岑国璋宣读完吏部奉旨追赠其父岑忠时正二品资政大夫的文书,岑家族长激动地老泪纵横。 “想我岑氏一门,国朝初年,高祖循令公为湘王府军校,定居潭州。泽安公中进士,合家脱军籍,落户宜山县。百年过去,我岑家终于出了二品高官,还有子孙被赐勋轻车都尉。祖宗保佑,先人有灵啊!” 接着岑国璋为首,后面站着的是族弟岑国宜、岑国宾,族侄岑毓祥、岑毓凌、岑毓山、岑毓资,族孙岑德光。他们中岑毓祥和岑国宜身穿八品官服,其余的都穿着九品官服,在族老的唱礼下,向祠堂里的列祖列宗行大礼。 保佑他们再接再励,步步高升,光宗耀祖。 看到一水的绿袍,还有岑国璋鹤立鸡群的绯袍,前来观礼的乡邻亲友们,无不羡慕。尤其是唐大舅和其余两位舅舅,满脸都是后悔莫及。 他三人寻得一个机会,找到了岑国璋。唐大舅腆着脸说道:“益伢子,这次你去辰州府做大尹,再从唐家选几个人去吧。” “跟着去干什么?” “做个长随门房也好。” “门房长随?如果那样做到老也没得官袍穿。”岑国璋知道大舅的用心,故意说道。 “益伢子,你稍微保举下,官职不就来了吗?我们要求不高,九品就好。”唐大舅谄笑说道,其余两位舅舅也腆着脸嘿嘿地笑着。 “还要求不高,九品就好!上回老师昱明公下札子在潭州招募楚勇,我早早写信回来,叫你们动员族里的子弟踊跃参加。结果呢?一个都没有。现在看着眼红了?” “岑家族里这几位的官帽子,除了秀吉,其余几位,都是跟着我老师翻越武功山,直取吉春,下洪州,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 唐大舅讪讪地说道:“听说要去打仗,族里的青壮都怕丢了性命。” “是啊,家里都有老有小的,丢了性命就全瞎了。” 岑国璋嘿嘿一笑,然后冷着脸说道,“你们唐家的青壮上有老下有小,我们岑家的子弟就没有老小了?怕吃苦怕丢性命,就用心读书,考举人中进士,我还得叫他一声老爷。没有这个命,就老老实实地别着脑袋卖命!” “都是亲戚,机会我也给了,大家都一样,”岑国璋指了指聚在那里,被岑家族人和乡邻亲戚们围着的几位有官身的岑家人,“结果他们抓住了,你们没抓住,怨得谁?” 接连几天下来,天天宴席聚会。昔日同窗旧友,纷纷上门来攀交情。县里的知县、乡里士绅,都上门来拜访。 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请族老,把施华洛和大姐儿岑嘉霓分别以妾室和大女儿的身份,录上族谱。 接着就是去邻县萍水县,拜访老丈人董举人。岑国璋过几天就要去辰州府赴任,想请老丈人多多照顾留在宜山老宅的玉娘。 看到成了材的女婿,董举人笑得都能看到喉咙眼了,满口答应下来,当即派出他的三姨太和二媳妇,玉娘在娘家时关系最好的两位,去岑家帮忙照顾。 又待了五日,岑国璋告别玉娘、大姐儿和俞巧云,带着施华洛和白芙蓉,一干属下以及新募的两千楚勇,坐船前往辰州城赴任。 什么?打仗不能带妻妾?岑大人可不是去打仗,他只是去辰州城赴任。 思播土司这些年反反复复,上月叛,这月附,下月又翻脸。前些日子思播土司又幡然悔悟,向朝廷递交了“反正归附书”。 朝廷也不好正式下达平叛令,但各项事宜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次,皇上和内阁是下了狠心,要彻底解决这个毒瘤。 所以岑国璋真得只是去辰州府上任,顺便代表抚院宣抚苗区的百姓和土司。 正文 第234章 新官上任定部署(上) 鼎州武陵县,位于沅江入云梦泽的江口上。一条沅江,贯穿了大半个荆楚西部,加上密密麻麻的沅江支流,从武陵县可以逆流而上,通辰州、永顺州、靖州、保靖州以及黔中的思州。 所以王云决定在这里设立一个转运中心。与岑国璋协商后,保举唐峻来为抚院转运大使兼武陵县县丞,坐镇这里,负责转运经云梦湖运来的粮草、兵甲和其它物资。 这里是辎重转运中心,王云很重视,在这里巡视了四天,顺便等到了岑国璋。 这天,王云、岑国璋、景从云、姚锦棠,四位负责思播平乱的文武主副官,汇聚一堂。也把宋公亮、罗人杰、王审綦、赵应星、岑毓祥、唐峻来等人叫到一起,召开了第一次“前敌会议”。 “益之,说说你的平定思播之乱的想法。” “好的老师。”岑国璋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老师的官职里,有节制施、靖、思、播、顺、水、普、宁诸州制置使。而我的官职,也有施、靖、思、播、顺、水、普、宁州宣抚使。这就很明白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平定这八州的土司之乱。” “所以,我先把这八州的情况说一说。”岑国璋环视一圈众人,看到大家都用心地在听。 “施州,在江汉境内,其实还包括永顺州,有土司十五位。势力不算太大,且早就服王化多年,平时都受岳州府管辖羁縻。除非是我们平乱大败,兵火波及荆楚,这些土司才有可能趁乱从逆。” “靖州,有土司五位,平时受辰州府管辖羁縻。那里多苗民,与黔中、南桂的苗民瑶民往来密切,但同样也服王化多年,周围还置县三地。情况跟施州、永顺州一样,加以警戒即可。” “保靖州就不说了,那里仅有三处土司,势力弱小。朝廷还在那里设保靖镇,用于弹压威慑荆楚黔中交界的这些土司们。” “普州在黔中西南,与云岭、南桂交界;水州在黔中西北,与云岭、巴蜀交界;顺州在黔中正南,与南桂交界;宁州在黔中东南,与荆楚、南桂交界;播州在黔中正北,与巴蜀交界;思州在黔中东北,与巴蜀、荆楚交界。其中思州又分思州和思南两宣慰使司。” 岑国璋一边说着,一边展开一张地图。 “这是我大顺朝西南地图,是我托老师从兵部复制了一份过来,然后再结合收集的实际资料做了补充。” 直接上图,大家一看就全明白了,胜过岑国璋叨叨半天的效果。 “从前盛朝初年开始,朝廷在黔中矩州、黄州设府县,准备设布政使司。可惜受牵绊太多,加上黔中这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地瘠民贫,一旦设省,朝廷需要投入大量的财力人力去扶助。” “前盛朝朝中各方意见不同,扯了十几年皮后,最后也懒得花心思。所以大部分地区还是土司在管,矩州等府县,也是云岭布政使司代管,实际上基本处于没人管的地步。到那里去做知府知县,等于是被流放,都先要交代好后事再去。因为极有可能不是死于瘴疫,就是死于苗乱。” “到了本朝,最先设立了提学司衙门,准备以教化百姓入手。可是学子们考个秀才都去云岭赴院试。山高路远,野兽蛇虫出没,有去路没归路,还不如在家老老实实种田...”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岑国璋终于转到重点。 “其实我们这次平乱,主要是思播两州。播州是主将,思州是副将。而这两州的土司,关键在播州宣慰使杨易怀,思州宣慰使田文虎和思南宣慰使田业道这三位。这三位拿下,其余普州安家,水州宋家自然服威。顺、宁州二十几位土司更不用说了。” “经过这么多年推恩分化,播州现有一位宣慰使,八位安抚使,算起来有九位土司。其中有七位姓杨,其余两位跟杨家也有着千思万绪的关系;思州现有两位宣慰使,六位安抚使,三位镇夷使,算起来有十二位土司。其中有六位姓田,还有三位跟田家是翁婿等亲戚关系。” “黔中这地方,山高林密,瘴疫横行,不适合大规模行军布阵。所以我老早就向老师建议,平定黔中,当以经济为上,攻心为次,武力为辅。” 这时王云开口说道:“益之的建议,老夫听了后,感触颇多,认为是良策。光本朝,对思播两州就用兵四次,最大的一次杨昂之乱。每次都是损兵折将,耗费巨大,却无功而返,还助长了土司们的嚣张气焰。” “不过从前朝到本朝,朝廷对思播等地的多次用兵,也算有些效果。首先迫使他们不得不接受推恩分化令。宣慰使司分拆为军民安抚使司,由一地独尊变成仅仅一地独大。一代传一代,年岁久远,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也淡薄得差不多了,给了我们分化瓦解的机会。” “这次皇上和朝廷对我们寄予期望,希望我们能够一举拿下思播两州,割掉这两处从前景朝末年就延续下来的西南毒瘤,让黔中诸地得沐皇恩。任务很艰巨,但机会也很大,就看我们用什么良策!但是前车之辙告诉我们,一味用武力是不行的。 说了一会,王云示意岑国璋,让他继续。 “老师刚才说了一味武力不行,原因也不用说了,到了辰州你们就知道了。黔中比辰州还要山高林密,几万兵马撒下去,就跟胡椒粉撒在这云梦湖里。到时候就是我们势单力薄,人家躲在树林草丛,想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我们。” 听到这里,众人都心里神会地点点头。 “说经济为上,先说说思播两州的土司为什么强盛,为黔中诸土司之首?大家看地图,可以明显感觉到,思州境内有乌江,有清水江,可以直通巴蜀的长江和荆楚的沅江,是黔中地区通往外界的重要渠道。” “播州,境内好像没有大江大河,只是黔中陆路的北大门。但是我们要看到,离它不远是哪里?泸州的富顺啊!那里有井盐,每年产盐三百多万担。我查过户部的档案,黔中各地的食盐,五分之一是从荆楚东运进来的淮盐,其余的都是泸州的井盐。” “这么多地方的百姓食盐,都把控在播州手里,加上与巴蜀的陆路往来,所以播州土司才会强盛,才能一呼百应。思州也是如此。思播两州能够号令黔中诸州,不是他们兵强马壮,而是他们把住了其余诸州土司们的经济命脉。” 听到这里,众人眼睛不由一亮。在心里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 这些土司手下都是土苗狼兵,都差不多凶悍。而且黔中那些地方,也养不了多少百姓,每家土司手里的兵都差不多,谈不上谁强多少谁弱多少,有压倒性优势。 关键是各家土司都是据寨而住。主山寨都是修在地势险要的地方,易守难攻,有器械的朝廷大军都很难攻打下来,其它土司更不可能打下来。看历年的邸报,土司之间互相内讧武斗,绝少看到谁把谁家的主寨打下来的,大部分都是偷袭对方的坝子苗寨,抢一把算了。 所以说谁也不用服谁,你是朝廷封的土司,我难道就不是?干嘛要听你的?但是你被人家卡住食盐和商路的命脉,那再牛笔也得服个软啊。 食盐没得吃,买不到外地的针线、铜器铁锅、棉布丝绸,不用对手打你,下面的人都能把你搞死。 等到大家都消化了自己话里的意思,岑国璋看向老师王云,得到首肯后,开口说道:“好了,现在来说说我们的部署。” 正文 第235章 新官上任定部署(下) “此前老师在潭州、衡州、宝庆招募了三千楚勇,取了洪州城后又带回了荆楚。这次我又在潭州、岳州招募了两千楚勇,合为一营,罗人杰,由你统领,暂驻托口寨。” “镇蛮营,还有三千残部,老师已经上书朝廷,补齐缺额,增至五千后移防辰州。已经得到恩准。该部在吉春、虔州招募齐兵员,不日即可开拔到辰州。王审綦,该营由你统领,暂驻泸溪城。” “属下领命!”罗人杰和王审綦朗声应道。 “老师和我已经上书,以这两营兵马为典范,按新法编练。编制稍后会下来,然后你二人当率各部,在当地乡民的带领下,多开展山地作战训练和演习,尽快熟悉当地气候和地形,能够最大地发挥战力。” “遵命!” “老师已经向朝廷上疏,陈述了巴蜀泸州井盐对于平播的重要性。内阁和五军府合议,调户部员外郎曾葆华曾师兄为渝州同知,署理知府,兼领巴蜀盐茶转运使;调锦棠为渝州守备。” 姚锦棠了然地点点头。 岑国璋念到这里,心里忍不住感叹道,还是中进士好啊。 看看自己这位曾葆华师兄,虽然只是二甲进士,但考中了庶吉士,进来翰林院,档次一下子就上去了,成为人们嘴里的“储相”。 散馆以后,升官就跟吃了壮-阳药一样猛,先是巡按御史,然后翰林院侍读,接着户部主事,不声不响就是从五品户部员外郎了。 自己在前线拼死拼活,差点与城同存亡,终于立下这平叛定藩的大军功,好不容易才升到四品官。结果人家在京城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照样风驰电掣一般的升官,眼看着就赶上来了。 唉,岑国璋看向王云,很想问问他。老师,我现在发奋读书,考进士还有几分机会? 稳了稳自己满是羡慕嫉妒恨的心思,岑国璋继续说道:“我这个辰州知府,多半是幌子,更多的心思要花在宣抚使的差事上。公亮,老师已经上疏,除了宣抚使司经历,还让你兼任辰州府推官,府衙里同知和通判都出缺,你要把府衙和宣抚使司的日常事务都兼担起来。” 宋公亮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一听说朝廷极有可能要出兵思播,平乱绥靖,辰州是最前线,该府衙的同知、通判、推官纷纷走门路,甚至宁可辞官,也要离开这险地。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有岑国璋和岑家族人这样的勇气。尤其这几位还是进士举人,身娇肉贵得很。 其余岑毓祥继续负责情报收集和整理,唐峻来负责岑国璋的文字往来,岑国宜、岑国宾、岑毓凌、岑毓山、岑毓资、岑德光等人继续以军官身份分驻楚勇营和镇蛮营。 这些算是岑国璋幕僚的职权安排,就不拿到这“前敌会议”上说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岑国璋清了清嗓子,又说道。 “刚才我说了,我们当以经济为上,攻心为次。从外部卡住盐茶和商路,只是其中一步,还有一步,该如何让诸州军民人心动摇,分化瓦解?” 众人都默不作声,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岑国璋知道没人会回答,只是习惯语气如此,于是继续说道:“据不完全统计,黔中有上千个坝子,就是群山环绕的小盆地,大的方圆几十里,小的方圆一二里。黔中诸州百姓,就是居住这些坝子里,耕种纺织。” “也真是由于这些封闭的坝子,才会形成一个个寨子,从而才有那么些个头人、大小土司。而这上千个坝子,就是思播八州土司们的根基,只要我们能够从此入手,一个坝子一个坝子地争取下来,思播八州土司们就会土崩瓦解。” “我已经跟老师商议过,从荆楚各州县里招募一批童生秀才,身强力壮,能说会道,先培训三个月,合格者按县衙书办待遇录取,组成工作组。” “工作组?”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工作组,干什么的? “说白了就是争取人心工作组。最开始时,这些人乔装打扮成游方郎中、行商等人,在武装队的配合下,深入到各苗寨坝子里...” 众人又纳闷,什么是武装队?能不能说些我们能听得懂的词? 岑国璋看着大家脸上的问号,笑了笑,解释道:“山区不利大军行进部署,不等于我们就不派兵了。我们化整为零,以新编制为基础,编练小股精干兵力,或二三十人,或百余人,叫做武装队,深入苗区。” “他们与工作组互为犄角,一文一武,一明一暗。工作组负责争取人心,收集情报,散播流言等;武装队负责保证工作组安全,根据得到的情报采取相应行动。比如刺杀、铲除死硬分子、袭击关隘仓库等等。” 说到这里,岑国璋扫了一眼众人,朗声道:“我们大的战略是内外两线配合,经济为上,攻心为次,武力为辅。战术是步步为营,采取蚕食政策...” 岑国璋侃侃而谈,却说得有理有据,逻辑清晰。众人越听越心惊,居然还有这种打法?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仔细一听,却好像很有道理。只是这些战法,前所未有,到底有没有效果,他们心里也没底。 不止他们心里没底,坐在旁边高深莫测的王云也觉得心里没底。 但是他跟其他人不同,虽然不知道效果到底会如何,但岑国璋解释了里面的关窍玄机后,他马上赞同去实施。 在王云的心里,“知行合一”是“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既然知了,就赶紧去行动,这样才能达到知行合一。 “当然了,我们一开始就不能把工作组和武装队投入到黔中苗区。培训后,现在辰州、永顺州、靖州等地的峒寨坝子里试行,在实践中发现问题,不断改进。妥当了再派遣入黔中苗区。” 说到这里,岑国璋冷冷一笑,“反正现在思播土司又恭顺依附我朝,估计还得等几个月才会又起坏心思。” “要是我们准备好了,这些土司畏惧朝廷大军压境,又不敢反了怎么办?”岑国宜问道。 岑国璋哈哈笑了起来,宋公亮、景从云、姚锦棠等人也都笑了。 这叫什么事?乐王不是叫他反就反了,比狗还要听话,难道这些一直怀有二心的思播土司,比乐王还难搞不成? 正文 第236章 第二百三十六 香薰楼里是非多 京师天桥地区香薰楼三楼贵宾间里,有一人坐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风景。眉头紧锁,阴郁之色像朵乌云,堆在他两眉之间。 他穿着一身藏青湖绸襕衫,戴着一顶四方巾。他正是原工部左侍郎,现太仆寺少卿胡之荣。他的恩师尚次辅前脚刚离京回乡荣休,后脚就有御史上本,说他在修建当今天子皇陵事宜上,推诿敷衍,居然停工一个半月,实为大不敬。 皇陵工程停工,是因为木材石料短缺,这个真跟他没有关系,是地方工作没做好。可人家把帽子就这么扣过来,明摆着就是拿他这个尚党骨干祭旗。 胡之荣只好上疏请罪,然后闭门在家里等候处分。 幸好皇上不想做得太过分,批了句“知道了”,再传口谕暗示了两句,一切以稳定为重。于是内阁重拿轻放,把胡之荣降两阶,挪到太仆寺少卿位置上,这事就算过去了。 工部左侍郎,也是个肥缺啊。 河工、官署、宫阙、城池...天下那么多工程,都是工部监工,会同有关衙门一起验收完毕,户部和地方才会给银子。那些包工头那个不得拿手握实权的胡之荣当祖宗供着? 当了三年工部左侍郎,胡之荣在老家置办了上万亩良田,买了五处商铺,还在京里置下一座符合他侍郎身份的大宅子。 现在一切都成空了。太仆寺名义上管着天下的马政,实际就是一清水衙门,里面的耗子都比其它衙门要瘦三两。 想着这些伤心事,胡之荣就气闷不已。可是要等的人左等右等还是不来,他越发地心烦。要是依照以前的脾气,早就拂袖而去。 可是现在不行,恩主大腿回乡荣休去了,他自己又被排挤去了太仆寺,鼓破万人捶,以前叫他胡大人胡老爷的,现在都叫他老胡。 唉! 终于,他等的人到了。 “胡兄,真是抱歉,过来时街给堵死了,人山人海,轿夫们都差点被冲跑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从明时坊绕了过来,这才耽误了时间。让胡兄久等了,罪过,实在罪过!” 来者是原礼部右侍郎,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养贵,他穿着天青色的直缀,戴着一顶大帽,拱着手诚恳地道歉。 “出什么事?今儿这么多人?” “胡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今儿是乐王、韩苾等逆贼,在西市大辟。”李养贵惊讶地问道。 “对哦,今儿是皇上下旨,将一干逆贼明正典刑的日子。李兄,那乐王,也在大街上用刑?” 胡之荣恍然大悟。 这些日子他天天哀怨忧叹,把这件朝野瞩目的大事给忘记。心里也暗喜,李养贵虽然得势了,可好歹没有忘记以往的交情,没有故意怠慢自己。 “那倒没有。毕竟是皇叔,穆庙皇帝的血脉,世庙皇帝的亲兄弟,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在天牢里赐了白绫,以庶人身份下葬。跟韩苾、曹南星等人一块吃刀的是他那五个儿子。” “胡兄,你是不知道啊,那人多得,要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拼着一身臭汗在那里弹压,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多少年了,京城没有这么热闹过。” “也是,多少年了,京城街面上没有斩过这么大的人物了。而且京城地面上的人,最好看热闹,什么事都要挤着脑门往里钻看个热闹。” 两人寒嘘了几句,胡之荣吩咐道:“伙计,上菜了。” 两人老交情,常来常往的,知道互相之间的忌口,所以菜早就点好了。 “李兄,知道不,对面那座璞金阁,换主人了!”胡之荣指着一座锦绣玉砌的大楼说道。这是一栋就在春熏楼等六子楼旁边,位置极佳。 “知道,东家从姓尚改成姓覃。” “哈哈,城头变幻大王旗啊。李兄,兄弟我还没有祝贺你荣升啊。” “荣什么升啊,还不是三品,只是挪个地方而已。”李养贵连连摆手道。 “谁不知道你是洪次辅第一次做主考时收的弟子!而今挪到都察院任副总宪,不就是帮洪次辅看着都察院。”胡之荣的话刚说出来,就跟蘸着河东老陈醋一般。 不过慢慢地,他稳住了心态,酸味没有那么重了。 “博瀚公虽然是天下大儒,清流词臣领袖,可是谁都知道,那就是土地庙里泥像,哄人玩的。左总宪杜老大人再恋栈,他也七十四岁了,扛不了多久的。李兄,试问明日之都察院,是谁之天下?” 李养贵微眯着眼,笑呵呵地听着胡之荣的奉承话,最后哈哈一笑:“胡兄,还是老脾性,爱开玩笑。” 胡之荣看得出,自己一席话,让李养贵心里实际乐开了花。初步目的达到,就不再多说,免得引起反感,于是开始扯起正事来。 “李兄,你入值都察院,没听到一些风声吗?” “什么风声?” “荆楚那边的风?” “哦,有兵部给事中许大人和户部给事中鲜大人上疏,弹劾荆楚抚院。” “我还以为这么大的事,李兄身为左副总宪居然不知道?我在太仆寺那个鸟衙门都听到风了。” “哦,看来此事议论纷纷啊。” “当然议论纷纷了。昱明公和岑国璋师徒俩在荆楚编练勇营,与祖制不符啊。还有昱明公一伸手就把自己的弟子安排到巴蜀盐茶道的位置上,人还没到任,先把泸州井盐十纲二百万盐引,分出来四分之一攥在手里。那可是四百万担盐,两百万两税银啊!” 李养贵看了胡之荣一眼,心里琢磨出这一位的意思。 想必不甘心的尚党,准备向新入阁的覃党开火。 在荆楚做巡抚的昱明公,是覃北斗的好友,也是他强有力的盟友。打昱明公就是隔山打牛,剑指刚入阁的覃北斗。 可是人家昱明公是你们这么容易撼动的。 “编练勇营,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昱明公平定乐王之王,在实战中发现,地方卫镇的兵不如守备营,守备营的兵又不如乡兵。不仅战力堪忧,军纪更差。昱明公奉命平定思播之祸,肯定要用军纪严明又能打仗的兵。” 听到李养贵话里有偏袒之意,胡之荣讥笑一声道:“国朝一百多年,还不都是靠卫镇兵和守备营兵绥靖地方的,怎么到了昱明公那里就不行了?再说了,卫镇兵不堪大用,可以择优汰劣,加以整饬。我看啊,昱明公用意不纯,有拥兵自重,割据地方的意思。” 李养贵心里冷笑几声,你这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你会带兵打仗吗?嘴巴一张,道理一套一套的。可惜人家是真正带兵打仗过的,刚平定过一场谋逆叛乱,实打实打出来的军功。人家摆出来的事情,比你这嘴皮子一翻胡扯出来的要有说服力的多。 现在皇上对昱明公摆出来的事实,深信不疑。 内阁六部,就连五军都督府,只要办过实务,下过地方的人都知道,昱明公真没说错。一百多年,地方卫镇的官兵,真的烂透了。 最关键的,昱明公上疏点出了一个关键问题,用卫镇和守备营的兵,费钱又费时。不如编练勇营,干净利索地平定思播之祸,功成后再解散,或者汰换不堪用的卫镇和守备营的兵员,一举两得。 你们怎么挑了这么个突破点,还想拉着我们洪党一伙下水,做梦呢? 看到李养贵无动于衷,胡之荣不甘心地又说道:“盐政乃国之大事,不可轻动。荆楚抚院开这个先例,可不行。都察院难道不想弹劾以正风气吗?” “此事牵涉到军务,我们都察院不好轻易涉及。”李养贵打了一招太极。 吸取前朝御史喷子们,不懂军务也敢瞎喷一通,结果贻误战机,良将蒙冤,酿成大败的教训。本朝严格规定,打仗时的军机军务,都察院的御史不得瞎掺和乱弹劾,自有五军都督府、兵部和内阁看着呢。 胡之荣一听,对面这位狡猾狡猾的,一直不肯上套啊。事到如今,也有点灰心了。李养贵还好对付,可是他后面的洪中贯,那可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先是不声不响地修炼了十来年,熬到大理寺少卿,然后不知为何,外放了江南按察使,坐了两年,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居然成了江南布政使。又坐了两年,直接进京做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然后成了右总宪。 最神奇的是这次,大家搬着手指头,顶多以为他只是补入内阁,做个普通阁老,次辅位置是覃北斗的。想不到,嗖地一声,人家直接反超了,一屁股坐到了次辅的位置上,让多少人的眼珠子掉落在地上。 这样的人物,你想哄弄他下场,没有那么简单。 唉,我们尚党,真的是大势已去,好日子不再有了! 想到这里,胡之荣心里更加心灰意冷了。 李养贵看到他这神情,心里冷冷一笑,像是不经意地说道:“胡兄,我在都察院倒是听说工部给事中那边,想弹劾兄弟你。” 胡之荣心里一抽抽,连忙强笑道:“弹劾我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弹劾。” “听说他们想弹劾你在正弘二年主持的海河河工一事。” 胡之荣脸变得有些难看,麻蛋的,老子都落魄成这样子了,还有人追着不放,当我是落水狗吗?正要细问两句,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吵嚷着。 正文 第237章 三公子议事谋乾坤(上) 胡之荣在等李养贵时,在不远处的贵宾房,洗尘公子隋黎檀也在等人。 这位盛国公府的三公子,身穿一身白色的杭绸襕衫,戴着一顶最近流行的昱明巾,果真有一种洗尘脱俗的感觉。 他等了不一会,客人就到了。 先来的是把月公子。 他姓吕,名轻樰,原溧阳侯的孙子。溧阳侯在先皇夺嫡时站错队了,先皇登基后没多久,被寻了个罪名除爵。 等到德熙七年,坐稳位子的先皇念及第一二代溧阳候,跟随太祖太宗皇帝南征北讨,功勋显赫,皇家李氏不能亏待功臣之后。准备将吕轻樰的爷爷复爵,可惜他老人家前不久才入土为安。 于是先皇恢复老爷子为溧阳侯,以侯爵礼仪厚葬。再赐吕轻樰的父亲为定国将军,天下皆称仁德无双。 吕轻樰虽然没有爵位官阶在身,但他世代侯门,往来是勋贵,谈笑皆名士,加上他人俊钱多,还有几分文采,于是挤身京城四大公子。 与他同来的叫佟希贵,南江伯的孙子。 南江伯是穆庙皇帝的驸马,娶的正是先皇的同胞妹妹饶阳长公主。先皇登基后,体恤妹夫,让他去援征安息军中待了两年,分润了军功,然后就着这个由头封了伯爵位。 按辈分说,佟希贵的爷爷是皇上的亲姑父,父亲是皇上的亲表兄,自己算是皇上的外甥。可是,皇上打小跟姑姑姑父不亲,饶阳长公主和南江伯前些年也先后过世,这份亲情就更淡了。 佟希贵的老爹,被赏了个上轻车都尉的勋位,靠着父母亲留下的家产和人脉,过着清华贵胄的日子。佟希贵也颇有文采,长得又极俊,如同是万花众中一朵花蝴蝶,得了个问情公子的雅号。 “隋兄,让你久等了!”吕轻樰和佟希贵一进门就拱手致歉。 “我也才来一刻钟。来,快请坐。”隋黎檀礼让道。 三人坐下后,叫伙计上饭菜,满满当当摆满一席后,伙计和随从们都退下,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我等三人,好久未聚,今日难得雅兴会在一起,来,先干一杯。”隋黎檀举杯说道。 吕轻樰和佟希贵举起酒杯,三人同饮了这一杯。 放下酒杯,佟希贵脸色黯淡,露出凄苦之色,双目赤红,几欲落泪。 “把月兄,你这是怎么了?”吕轻樰好奇地问道。 “唉,前些日子,我接到修心兄从琼崖岛寄来的书信,”佟希贵掏出一方粉色绣桃花的手绢,在眼角搽拭了两下,然后略带哽咽地说道。 他跟修心公子关系最好,以前经常同昌国公瑜三爷等人快乐地玩耍。修心公子被流放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修心兄现在怎么了?”隋黎檀和吕轻樰异口同声地问道。 “很不好,林世伯不幸得了疟疾,吃了金鸡纳粉好多了,可还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修心兄自己也是形销骨立,走三步要喘半天气。他哀求我等,帮忙疏通关节,求得一份赦书,免得他父子二人,死在荒岛异乡。” 说到这里,佟希贵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来。 隋黎檀和吕轻樰都忍不住唏嘘哀叹。 林阅新父子,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煎熬了这么久,还能保住性命,也算他们父子俩求生欲非常强烈了。 可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佟希贵话语中提到的,为林阅新父子奔走,求得一份赦书。他们心里都有数,林阅新是皇上用来威慑勋贵,断绝某些文官与勋贵们往来的那只鸡。 流放到琼崖岛,吃尽苦头,最后凄惨而死,成为某些人引以为戒的榜样,这是皇上为这对父子写好的剧本,谁敢去更改? 大家是好朋友没错,可只是建立在讨论诗词歌赋,探索文学创作的基础上,又不是把脑袋别着裤腰带一起发财的山匪草寇,讲什么同生共死。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佟希贵也是聪明人,他刚才这么一提,看到两位好友根本不接茬,也放下不说了。我虽然跟修心兄是日月可鉴的兄弟,可是我势单力薄,力不从心啊! 唉! 三人不约而同地痛骂起林氏父子遭此大祸的罪魁祸首-岑国璋,仿佛多骂几句,就能帮修心公子多出几分气,就能全了大家之间的知音之情。 骂了一会,吕轻樰眼珠子一转,愤然道:“我等这么骂,就算骂干了喉咙,岑贼也不见得少块肉。” 随即转向隋黎檀说道:“洗尘兄,你足智多谋,何不想出一妙计,叫那岑贼吃上一个大瘪,也算为修心兄报仇,为我等出口恶气!” 隋黎檀装出一副愕然的神情,心里却是暗暗冷笑,绕了半天,可算引到正题上来了。 看到吕轻樰和佟希贵一脸的怂恿,隋黎檀故意沉吟一会,才缓缓地说道:“而今岑国璋嚣张跋扈,所依不过豫章军功。而今他现在在荆楚,成为平定思播之乱的先锋大将。如果再让他下此一城,我们想扳倒他,就难上加难。” “洗尘兄意思在下明白了。可是怎么遏制他立功呢?”吕轻樰说道。 “平定思播之祸,一切粮草辎重全部仰仗荆楚转运。如果荆楚有当路政要在后面使绊子,他想立功,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隋黎檀的脸上,满是世外高人的天高云淡。 “妙!洗尘兄此计甚高!我们三人何不发动人脉,找一找有什么关系能通到荆楚三司堂官的。求份密信,好好弄下手脚,定叫他岑国璋大败而归!”佟希贵兴奋地说道。 “这种事,关系重大,不是世交好友,不会帮到那个份上的。”吕轻樰担忧地说道。 他说得含蓄,但佟希贵听得明白。 这事可是要担大干系的,万一事败,王门一脉非得一拥而上,将事主撕得粉碎。所以,没有大好处,谁会帮你担这干系? 正当吕、佟二人头痛不已时,隋黎檀不动声色地点了一句,“我们可以找志同道合之人。岑国璋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远的不说,苏征文的死,他可逃不离干系。” 佟希贵眼睛一亮,“对,找广安郡王。荆楚三司堂官里,有一位跟他关系莫逆。只要广安郡王一封密信,那一位肯定会在潭州好好发作一番,要岑国璋好看!把月兄,你跟广安郡王关系匪浅,当登府拜访,陈说要害,请郡王爷出手!” 吕轻樰脸色阴沉,盘桓了许久,最后下定了决心,“好,今天回去我就投贴,求见广安郡王爷。” 正文 第238章 三公子议事谋乾坤(中) 三人大事定了,心里顿时轻松许多,开始闲聊起来。 “广安郡王妃,就是那个苏征文的姐姐,比郡王爷大多少岁?”佟希贵好奇地问道。 “五岁还是六岁。”吕轻樰答道。 “听说广安王爷跟王妃的关系好得不行?” “是的,广安王妃跟广安王爷从小一块长大,关系肯定好。那时皇上还在潜邸,被封武威郡王,只是一位不受重视的皇子。当时夺嫡的几位皇子兴风作浪,时常以欺凌武威郡王为乐。日子难过啊,过得竟然比一般官吏还要差。皇上,广安王爷与王妃,都是相依为命。” 吕轻樰感叹道。 “所以皇上对于陪着自己熬过那段艰苦时日的人,最是宠信不过。比如坤宁宫的陈皇后,司礼监任公,内班司杜凤池...寥寥数人而已。”隋黎檀若有所思地说道。 “听说杜凤池高升为金吾卫指挥使,内班司都指挥使。”佟希贵问道。 “是的,上月诏书就明发了。左军都督府指挥使,金吾卫指挥使兼内班司都指挥使。金吾卫都指挥使是信国公贺公爷,大家都知道,他就是神龛上的泥像,一招牌摆设。现在等于是金吾卫和内班司都在杜凤池实际掌控之中。皇恩眷顾,可见一斑。” “果真是权势熏天啊!”吕轻樰和佟希贵连连摇头,不知道是畏惧还是嫉妒。 突然间,外面吵嚷了起来。 “你个扑街,给老子收皮!” “失魂鸡,你头壳坏了,再卖见效,林贝赛林木。” “男人佬狗吱吱喳喳,十足一个蒸山瓜,无哩分寸又浮夸,是人见到想升你两巴。” “冚家铲,干你老母!” 然后是稀里哗啦地一阵乱打声,不远处两间贵宾房的人,打成了一团。 先是听到桌椅板凳乱砸的声音,沉闷有力;接着是碗碎碟飞的声音,格外清脆。听那动静,像是一群野猪冲进瓷器店,肆无忌惮地摧毁着一切。 “去看看!”三人不约而同地交代随从道。 楼梯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应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闻讯赶到。这一片是五城兵马司重点盯防的地方,常年有几百位兵在这里来回的巡逻,一有动静就赶紧上来。 没办法,这一片的东家各个来头大,谁都得罪不起。 “干你娘,知道老子是谁吗?” “塞林木,知该林贝是什么人吗?” 听得出来,刚才还大打出手的人,又对来控制局面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发起威来。 “这香薰楼开业以来,还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啊。” 吕轻樰笑着说道。佟希贵和隋黎檀也忍不住笑了。 正在吵吵嚷嚷间,打听的人回来了。 “三位公子,小的打听到了。” “快说!” “是的公子。上月开始,是内阁和吏部对地方藩、臬、学三台堂官的大计。这京城里一下子来了许多地方的当路政要。今儿这伙人是岭南、闽海籍政要的公子哥在香薰楼聚会。他们是跟着父辈们来京里见见市面,顺便来拜拜世交旧故,谋个前程。” “原本两伙人各据一间贵宾房,相安无事。结果岭南籍政要公子哥们听到隔壁的小曲唱得好听,非要叫过来。可隔壁的闽海籍政要公子哥那肯罢休,当即就吵起来。两边都是在各自地方上称王称霸的人物,那肯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就上演了全武行。” “这些土鳖!”佟希贵不屑地骂道,“也不打听打听,这香薰楼是谁的地盘!” 正说着,一个清脆却暴躁的声音,“哪个瘪犊子的敢砸老子的店!” 隋黎檀眉头一挑,淡淡地说道:“正主来了!” “东家,就是这伙人。”一个委屈的声音说道,应该是香薰楼管事。 “你奶奶的腿啊,老子辛辛苦苦装修好的贵宾房,被你们这些瘪犊子给砸了。钱啊,都是钱啊!哪个,给老子站出来!”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包含着无比痛惜,好像损失了好几十万两银子。 但后面的话却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嘿,顶你个肺,你嗨边个?”一个声音骄横十足地说道,“你知目知,我老豆嗨江淮...” “啪”的一声脆响,应该是那家伙的自我介绍被一巴掌给扇了回去。 “你管你是哪个鸟地方的!敢砸我的店,今天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你们都是死人,给我打!打伤打残算我的!” 听着这声呵斥,伙计们和五城兵马司的军汉们像是领了双倍饷银,齐刷刷地应了一声,如同滚雷一般。 接着只听到噼里啪啦的一声乱响,然后听到“我丢你老母!”“赛林木!”地乱骂,不一会这些叫骂声逐渐低了下来。 应该是这些岭南闽海籍政要的子弟,见到京师民风彪悍,真得敢出手把他们往死里打,一个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全都萎了。 “来人,给我这些混账玩意送到他们娘老子那里去,告诉那些个大人,冤有头债有主,他们的这些龟儿子砸了老子的店,一双筷子,一个调羹都要给老子赔了来,少一文钱老子去内阁告他们的状!” “是!”众人齐声应道。 闹了一会,外面慢慢安静了,只有伙计在打扫收拾残局的声音。 “这位汪置,你们知道底细吗?”佟希贵好奇地问道,“这嚣张气焰,就是司礼监的大珰也不敢比啊。” “说是司礼监提督太监任公的孙儿。”吕轻樰答道。 “没那么简单。任公这么谨慎的人,怎么会娇惯出这么一位主来?肯定还有宫里的关系。”隋黎檀摇摇头。 “我听说,”吕轻樰低声说道,“这位汪置是坤宁宫听用的,在陈皇后跟前极为得宠。” “这就难怪了。”隋黎檀轻轻说道。 “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佟希贵连忙打听道。 “皇上在潜邸时,只有两位妃子,一位王氏,一位陈氏。当年皇上被人诬蔑,说王妃王氏的弟弟涉及谋反。皇上没有办法,只好与王妃和离。王氏为了不牵连皇上,和离后自个上吊死了。后来皇上被立为太子,陈氏被立为太子妃。皇上登基后下旨为王氏洗刷冤情,并追赠肃献皇后,陈氏则被立为皇后,入主坤宁宫。” “原来如此。可是这汪置为何在皇后跟前如此受宠?” “陈皇后原本生有两子一女,可惜全都夭折了。肃献皇后自尽后,她的两子两女也交由陈皇后教养。可惜,除了广安郡王一人外,其余三位龙子龙女也先后夭折。广安和广顺郡王早早就出去开府另过,陈皇后身边无人,被汪置趁虚而入,谋得了宠信” “皇上被立为储君后,东宫广纳美女,登基后又一口气册封了几十位嫔妃昭容贵人,后宫为了争宠斗得跟一群斗鸡,但是没人敢在陈皇后面前放肆。一来皇上极为尊重这位患难与共的发妻,二来这位膝下无子无女,后面也难以生出皇子公主来,对嫔妃威胁不大,犯不着去触霉头。” “原来如此!”佟希贵恍然大悟道,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左右看了看,然后伸出头来,压低声音说道:“皇上在潜邸时,也生过不少子嗣,怎么现在没剩几位了?” 吕轻樰也左右看了看,压抑着熊熊的八卦之火,低声道:“皇上在潜邸时,肃献皇后生下两子两女,可是只剩下广安郡王,其余的全部夭折;陈皇后就更不用说。皇上膝下,除了广安郡王,只剩下广顺郡王。其母是宫女杨氏,生下广顺郡王就过世了。皇上被立为太子,接着入继大统,却一直没有再诞下子嗣。好生奇怪啊!” 隋黎檀不动声色地说道:“此间机密,我倒是听说过!” 佟希贵和吕轻樰连连催促道,“洗尘兄,快说!快说!” 正文 第239章 三公子议事谋乾坤(下) “我听说,先皇年间,那几位夺嫡的皇子虽然不把还在潜邸的皇上放在眼里,可暗地里也没有掉以轻心。他们收买武威郡王府里的人,暗暗下毒,把皇上的几位子女都悄悄暗害了。当时的皇上,无权无势,又没有证据,只能把这口恶气憋着心里。” “等到他登基后,那几位夺嫡的皇子,还活着被圈禁的,连同他们的子女,陆续都病故了;先死了的,他们的子女也没得善终啊。好像就废太子得了照顾,他的两个儿子,不仅平反,还被封了郡王。可惜,这两位吃了几年的苦,又惊又吓,好日子反倒过不习惯,没两年就真的病死了。” 隋黎檀的话,就像寒冬腊月从阴山北海刮过来的风,剔骨剖心。 佟希贵和吕轻樰万万没有想到,夺嫡之争,居然如此残酷。亲兄弟之间,居然下此狠手。 “难怪皇上的心肠,比先皇要冷硬多了。任谁吃过这么多苦,心肠都是又冷又硬。”吕轻樰轻轻地说道。 “皇上为何对废太子如此念恩?” “听说圣慈仁穆太后原本是端肃弼天皇后的婢女,听说还是端肃皇后举荐给先皇的。所以对圣慈太后母子多加照拂。废太子当英王时,也很照顾当今皇上,帮他挡了很多风雨。” 听了隋黎檀的话,佟希贵和吕轻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三人一时无语,都在消化着刚才的讯息,这时,外面传来隔壁贵宾房里的唱曲声,悠悠扬扬,断断续续地传了来。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将五十年风流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这一曲《桃花扇》唱得真好。不愧是前朝末年大才子吴桃庵所写的名篇啊!还有这唱曲的人,定是高人,将这一曲唱得幽惋哀怨。”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隋黎檀喃喃念道。 “这好像是丘观澜做的诗,刊登在三月份的《文报》上。”佟希贵想了想说道。 “是的,我也记得。说是他整理前陈朝和前盛朝四位大家文集时,念及前朝兴亡,一时有感而作。”吕轻樰说完后,眉头一皱,脸上露出难堪之色,“诸位,我们疏忽了一人。” “谁?” “昱明公。岑国璋的老师。有这棵参天大树给他遮风挡雨,岑贼很容易就死灰复燃。到时候,他肯定会反咬我们一口。睚眦必报,凶如虎狼,此贼的秉性可是有了名的。” 没错,有昱明公王云在,加上王门一脉的势力,岑国璋早晚都能咸鱼翻身。 听了吕轻樰的话,佟希贵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连昱明公一起斗倒了再说?” “这叫釜底抽薪,否则的话我等永无安宁之日。”吕轻樰恶狠狠地说道。 “话是这么说,可是昱明公名满天下,又深得皇上信任,不是那么好斗倒的。”佟希贵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向隋黎檀看来。 隋黎檀眉头微微一皱,也像是刚刚想起这位主。 “如果是这位,还真不好对付。”隋黎檀想了想,最后犹豫地说道,“不过办法还是有的。这座大神,我们搬不到,自然有人搬得动。” “洗尘兄快说下你的妙计!”吕、佟二人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昱明公不是名满天下吗?我们让他名气更大些,吹捧他为当世圣人!” “妙!妙不可言!俗话说‘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当世圣人,其余的名士大儒第一个不服!”吕轻樰抚掌赞叹道。 “就是就是,别看这些名士大儒以道德文章著称天下,其实那心眼,比妇人的大不了多少!” 佟希贵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道。 他们四位名公子出名后,想拜举世有名的大儒为师,好混进士林清流队伍里。可惜都被那些个大儒们以各种借口拒绝,心里正憋着一口气。 能看到名士大儒们狗咬狗,其乐无穷啊! “而且当今皇上,心眼也不大啊!”隋黎檀淡淡地说道。 “对!我们合力吹捧他为当世圣人,就算不名高压主,也要叫他自绝于士林!”佟希贵恨恨地说道,“昱明公倒了,岑国璋就独木难支了。” “如果要暗中造势,办报是必不可少的。《京华时报》和《江宁时报》,一北一南,在逐渐引领民间舆情。《文报》在士林中的影响,无出其右。要是哪位名士不被《文报》聘为特约编辑,就算不得真正的名士。” 听了吕轻樰的话,隋黎檀心里暗暗一笑。 今天找你们的目的之一,就是这办报之事。自己时常奔走大江南北,真的没有空。倒是你们两位,有才有钱又得闲,正好办这事。 “只是这报,也不是那么好办的。这《京华时报》和《文报》名义上是一帮文人在操办,但风气不正,只讲钱和名。而今这世上,这两个都不放在眼里的清贵之人,少之又少。所以大家一股脑都往那边跑。” “淮扬盐商那伙人,笼络了一群文人,办了个《文信时报》,大把银子砸下去,勉强可以与《京华时报》一争高下,偏偏前些日子哪个脑子抽筋的家伙,去写什么韩尚书与儿媳的香艳故事,结果报纸被顺天府封了,东家、编辑和写手也被一起下了大狱。” “听说过。有人说是杨良玉故意给拉偏架,打黑拳,他这个顺天府尹拼着豁出脸皮,要给《京华时报》除去竞争对手。《京华时报》起家的时候,香艳故事少写了?从宫禁到庙宇,从帝王到和尚,不都写了个遍吗?怎么,到《文信时报》这就不行了。” 佟希贵一脸的忿忿不平。 吕轻樰看了一眼隋黎檀,轻轻说道:“这事还真错怪了杨良玉。他也是接到户部的公文和拘票才动手的。户部却是接到内阁咨文,而内阁是接到宫里的口谕,这里面有大玄机。” “再说了,《京华时报》滑溜得很,从不指名道姓,帝王宫禁,都是写得前汉景朝,官宦艳史,都是借着假名,连地方都是子虚乌有,根本不让你抓到一点儿把柄。” “相比之下,《文信时报》太得意忘形了,直接写韩尚书,二少奶奶,就差没把韩苾的姓名和字号写上去了。韩苾再是逆贼,也曾经是钦点的进士,敕授的二品尚书,岂容尔等小民议论纷纷。” 听了吕轻樰的话,佟希贵点点头,“嗯,把月兄说得有道理。” 隋黎檀跟着点了点头。他心里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极有可能跟那位二少奶奶的真实身份有关联,但这事又涉及到一件皇家秘闻,不好说出来了。 聊了几句,定下办报和捧杀昱明公的事后,吕轻樰和佟希贵相继告辞离去。 这时,等候有一会的心腹亲信走了进来。 “公子,寿王府送来密信,说肃先生叛逃了,极有可能去了东南,伺机出海,请我们发动人手,在各关卡海港广布耳目,务必要抓住肃先生。” “什么!肃先生叛逃了?”隋黎檀嗖地站起身来,无比诧异地问道。 “是的公子,据我们在寿王府的内线说,肃先生原本有位红颜知己,叫什么蕙兰。原本是王府的歌姬,赐给肃先生的。后来两人不知为何就真好上了。肃先生奉命来乐王府卧底,蕙兰留在开封府一处私宅里,似为人质。” “不曾想寿王的二王子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蕙兰的艳名,又见过一面,一时按捺不住,凌辱了蕙兰。第二日蕙兰就上吊自杀。肃先生忙完豫章的事,兴冲冲地回到开封,不想却得知这噩耗。寿王安抚说,王府里有数十位国色天香、才色绝佳的歌姬,任肃先生选。” “肃先生假意答应,还真得装模作样选了两个,然后第三天夜里就金蝉脱壳,遁逃无形。” 听到这里,隋黎檀皱着眉头道:“想不到这肃先生还是个情种,为了一介女子,居然背主弃恩,难怪寿王也恼火。还有李议琻,怎么就管不住他的裤裆呢?心腹手下在外面卖命,他却在后方凌辱人家家眷,能不众叛亲离吗?” “公子,肃忠谋可是个厉害角色。他在乐王府,一招阴兵借粮案,如果不是遇到岑益之,不知道能为乐王聚集多少钱粮。在江州城下,他十成本事只能发挥五成,却差点就破城了。要不是遇到岑益之这个妖孽,说不定乐王的兵早就冲进江淮江南,局势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仁勇迟疑一下又问道:“公子,传说寿王就是受肃先生指点,才及时转向支持皇上,这才在先皇的诸子夺嫡中笑到了最后。” “这个传说没错。可是对于一个寡恩薄义、野心勃勃之人,再高的计谋也没用的。”隋黎檀顿了一会,幽幽地问道,“仁勇,你说这样才智高绝的人,又心怀大恨的人,真得会出海避祸吗?” “公子,这肃先生明面上是通缉的要犯,暗地里是寿王追捕的叛徒,到处有人在追捕索拿他,露面就是死路,不出海去,能去哪里?” “是啊,不出海避祸,能去哪里?”隋黎檀点点头,坐在那里想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件不敢想的事来,“仁勇,你说肃先生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跑到岑益之那里去了?” 仁勇想了想,最后郑重地摇了摇头,“岑国璋睚眦必报,凶如虎狼是出了名的。他好几次都差点栽在肃先生的手里。主动送上门来,还不生吞活剥了。如果岑国璋真接纳了肃先生,凭着这份胸襟...定是公子的大敌。” “仁勇,如果岑益之有这份胸襟,那真是应运而生的天纵英才了。我们真得只能洗干净脖子,坐以待毙了。” 正文 第240章 七月流火走野山 七月如流火。天上的太阳,真得像一个火球。 站在底下,人除了一片白光晃亮了眼睛,还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流汗,然后仿佛被晒成了一块腊肉,滋滋地滴油,却没有半点水分了。 道路两边的树木草丛,叶子都卷了起来,生怕舒展太开就熬不过今天。黑黝黝的石头,披上一层白花花的光,不用摸,都能感觉到它已经被晒得滚烫的,一触就会裂成粉末。 贾知秋坐在一棵大树下,张开嘴巴猛在喘气,额头上全是汗。那顶大帽丢在一边,身上的襕衫搭在肩膀上,里面的褂子全都湿透了。 十几位随从散在各处,都躲在树荫底下,看模样,他们完全靠这些树荫才活到了现在。 焦平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钻出来,拿着一个水皮囊,捧给了贾知秋。 贾知秋一把抢过,拔开木塞,对着嘴里一阵猛灌。甘甜清凉的山泉水从喉咙里流下,把太阳火球投在他身上的流火暑热一股脑儿地全部浇灭了。 “痛快!”贾知秋最后往脸上浇了些水,大吼一声道,然后把皮囊递给了焦平,“你也喝些水,在这树荫底下歇息会。这天,真得太热了。” 焦平喝了一大口水,也往脸上浇了些凉水后,仿佛回过神来。坐在旁边掏出了炊饼,递给贾知秋,嘴里还埋怨道:“老爷,你好好的七品知县大老爷不做,跑来当什么勘查官?吃这份罪!” “你啊,不懂!” 贾知秋接过炊饼,乐呵呵地说道,转头对那些随从们说道:“不远处有山泉水,你们赶紧去补充些水,好好休憩。两刻钟后,我们再出发,争取天黑前赶到五花寨,在那里过夜。” “好的大人。”随从们仿佛也回过神来,纷纷应道,然后三三两两起身去打山泉水。 “老焦,这可是份好差事。”贾知秋转过头来,一边咬着炊饼,一边对焦平说道。 四月,内阁接到荆楚抚院的奏疏,请求调拨十位精通地理的官员。面对这个奇怪的要求,不明就里的内阁把球踢给工部和钦天监。 钦天监倒是有精通地理的官员,可人家专为皇家和贵胄大户们看风水,养尊处优,怎么可能愿意去荆楚那个鸟地方吃苦?关键给钱还少,只是普通的俸禄,谁爱去谁去! 工部?擅长营造的人才倒是有,精通地理的人却是不多。 没有合适的人选,可是荆楚抚院的要求必须得配合啊,皇上还在宫里看着呢!没办法,内阁只好叫吏部行文各地,征召相关人才。 贾知秋的父亲曾是钦天监秋官正,精通天文地理,这些家学也传了下来,尤其地理一学,贾知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接到内阁征召公文,他毫不犹豫地就报名。拿到吏部的调令,一路飞奔到了潭州抚院,向师公昱明公报到。 贾知秋算起来,是王门一脉的第三代开山大弟子,当然多受几分重视。昱明公跟他好好聊了聊,然后以抚院的名义下了书札,委他为抚院军务帮办,指派去了辰州城。 小师叔岑国璋接见后,见识过他的地理学识后,当即委以重任。 “宣抚使司地理勘查处督办,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事?结果跟只野狗一样,漫山遍野地到处乱跑,风餐露宿的。老爷,一个多月你都黑成这样!等太太她们到了辰州城,只怕认不出你来了。”焦平不满地说道。 他家在贾府做了几世的仆人随从,他又是跟着贾知秋一块长大的,自幼亲近得跟兄弟一样,所以这样的抱怨也敢说出口来。 “你啊!懂什么!我们在勘查地理,道路、河流、山势等各处地形,一一勘查,绘制成图。这对行军打仗可是有大用处。而且益之师叔找来的几位珐兰西的洋和尚,懂泰西的测量术,什么三角法、弧度法,水准测量法,等高线绘图术,都是不传秘术,极其难得啊。” “有了这些法子,就能绘制出一份极其详尽的地图来,河流走向,山势高低,城池距离,大小路途都能了然于心。神奇,实在太神奇了。我身为地理勘查处督办,负责这么大一件事情,不亲自走一遭,怎么能行?到时候师公师叔给我表功都不知从何写起。” 贾知秋很乐观地说道。 他从小对天文地理很感兴趣,制艺反倒是应付差事。因为他老爹说了,只要考中进士,天文地理,想怎么学都可以,绝不拦着。 中了进士后,他一门心思全在天文地理上,跑到翰林院藏书阁,翻阅了前盛朝子先公翻译的《几何原本》以及其它有关历法、地理、数学、测量等方面的笔记。 这些杂书,为士林不屑。要不是徐子先做过前朝的次辅,早就被扫地出门,付之一炬。 不仅如此,他还偷偷买来了“禁书”,海虞先生的《天文与地理》、《物理浅知》、《化学初探》、《泰西数学论述》...当然了,贾知秋完全是带着批判性目的去翻阅这些毒草的。 正是有了这些底子,贾知秋通过译事与那两位精通测量的珐兰西洋和尚沟通过,立即是天雷勾地火,对上眼了。经过一个多月的中西测量法的突击培训,贾知秋带着一支勘查队出发了,目的就是保靖州,靠近黔中、巴蜀一线。 “军功?老爷,这太平盛世的,你图什么军功啊。安安稳稳做官他不好吗?”焦平继续抱怨道。 “老焦啊,你还真以为现在是太平盛世?” “老爷,不是太平盛世是什么?天下太平,四海宴清,就算这乐王起兵造反,也被轻而易举地给摁下去了。这还不是太平盛世是什么?” 听了焦平的话,贾知秋心里发苦。 唉,师公和小师叔联手,三十一天就把乐王一伙的谋逆给平息了,几乎创造了历朝历代藩王叛乱被平定的纪录。这让天下大多数官民以为,乐王等人只是一伙跳梁小丑。 可他们没有看到的是,乐王一伙,为了造反处心积虑地准备了好几年,又得到了某些势力的暗中帮助,一出手就是十万叛军。这个声势,放到任何时期,都可能糜烂数省,败坏数年,然后朝廷费尽力气才平息下去。 偏偏乐王遇到师公和小师叔。 贾知秋从各种渠道知道一些内幕,早在乐王造反前一年多,师公昱明公就秘密提出了屯兵江州,吸引叛军主力北上,然后从荆楚奔袭吉春,顺江而下,直捣老巢洪州的平定计划。 而传说小师叔在师公和师叔们私下聊天时,顺口也提出了类似的方略。英雄所见略同,这也是师公愿意收小师叔一介秀才为弟子的重要原因之一。 听说正是因为这份方略,皇上才下定决心,挤破乐王这个脓包,还天下一个清澄。 可惜,师公和小师叔似乎用力过猛,让天下人产生了一种盲目乐观,看不到隐在水底深处的根源和腌臜事。 作为王门一脉的第三代大弟子,贾知秋很关心时政。 他非常清楚,现在大顺朝,看上去一派盛世景象,实际上暗潮汹涌,无事则罢,真要是出事,积压了上百年的积弊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到时候山崩海啸,难以想象。 只是这些,贾知秋无法跟焦平去说。 “老爷,那边来了三位行旅。”一位随从跑过来禀告道。 “行旅?” 那三人很快被带到贾知秋跟前。打头一人,身瘦体长,穿着一身灰色棉布直缀,已经被汗水泡透了。带着一顶竹制凉帽,脸上包着两块纱布。一双浓眉,仿佛高山峻岭,一对黑目,犹如深潭静渊。 跟着的两人应该是随从,穿着普通,二十多岁,身雄臂长,怀里都揣着兵刃。 “在下姓贾,是一位地理先生,正在为辰州一家大户勘察阴宅。敢问先生怎么称呼?”贾知秋先说道。 “原来是贾先生,幸会幸会!在下苏澹,是襄阳城里一介郎中。这两位是我的随从,丁不离、丁不弃,也是两兄弟。”来者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说起来意。 “江夏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得了怪病,头痛不已,请了许多名医都看不好。后来延请到我。我看过后,判断为邪风入脑,热毒入心脉。可是病好诊,却难治。这怪病需要七心海棠草、双头蛇胆、大头银雄鱼籽入药。” 说到这里,苏澹双手一摊,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些药材只有荆楚、巴蜀、黔中交界的丛山峻岭里才有。医者父母心,依然这病人撞到在下的手上,就该全心全力将他治好。所以我带了两位护卫,深入这苗区峒寨来寻药。唉,这药真不好找啊,你看,我的脸,前些日被一只金钱豹给抓了一下,差点就一命呜呼了。” 看着来人彬彬有礼、知书达理的样子,贾知秋顿生好感,正要再寒嘘几句,一位到前面打探情况的随从匆匆跑来,低声道:“老爷,前面有情况!” 正文 第241章 拔刀队山野逞威 贾知秋心里一惊,这里是苗区峒寨的深处,远离官府控制,又民风彪悍,真要发生点什么事,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刚才一直没做声的副官站了出来,双手做了个手势,低声呵斥道:“隐蔽!” 十几人,包括贾知秋,各自拿起自己的行李,弯着腰,熟练地往山坡上一钻,躲在树林草丛里。副官带着两人,把痕迹小心地收拾了一下才上山隐蔽。 刚才还躺了一地人的山路上,寂静一片,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这些都是培训里多次训练过,实地勘查时也经常搞演习,熟练得很。 不过贾知秋没有忘记把苏澹三人叫上,一起隐蔽了起来。 太阳还是那么火辣热毒,蹲在草丛里,更加地闷热,就跟裹了一层毯子。幸好头顶上有树,可以挡住部分阳光,勉强抵冲了一部分热气。 上了山坡,正好可以看到山脊另一边,那里也是山高林密,那条不宽的山道,弯弯曲曲地顺着山势蜿蜒过来。 过了一会,一行人走了过来。他们包着头巾,穿着青色的土布衣服,腰间插着苗刀,有的扛着长矛,茅尖上吊着一两只鸡。还有八个人,分成两组,各自抬着一根木棒,木棒上绑着一头四蹄朝天的大肥猪。 还有几个人赶着一头水牛,牛身上挂着好几个箩筐,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土布,有腊肉,有铜盆铁锅... 这一行大约有三十多人,中间还夹杂着五六个女人,被绑着手,连成了一串,哭哭啼啼地被驱赶着走。 “贾兄,这是干什么?”苏澹轻声地问道。 山林里是很安静,可是各种鸟鸣虫叫,还有风吹叶动的声音,足以掩盖一切。 “应该是腊惹洞土司的人刚去五花寨抢娘歹回来。” “抢娘歹?” “就跟以前胡人鞑子在九边打草谷一个意思。” “哦!”苏澹哦了一声,怕打草惊蛇,不敢再多问了。 远远地看着这行人越走越近,眼看就要走到山脊脚下。突然间,从山路两边的草丛里跃出五六十人,这些人身上披着全是草和树叶,连带着的竹帽也是如此,难怪刚才怎么看都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 这些人一现身,就抢进了抢娘歹的队伍里,跟腊惹洞土兵混在一起。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一把把雪亮的钢刀已经拔了出来,在阳光下闪着白光,然后不由分说地往土兵的脖子、胸口等要害部位又砍又刺。 刀刀要人命! 只见鲜血乱溅,惨叫连连。不过十几息,三十多个土兵全部被砍翻在地上,然后那些伏兵上前去,一一补刀。 最后听到铜哨声响,表示安全后,躲在山上的众人忍不住发出轻轻的欢呼声,副官带着两个人下去接洽。 苏澹却看得脸上的肉直跳。他趁着贾知秋兴奋地跟随从们说着什么,转头问两位随从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刀法吗?” “应该是东海商会的断魂刀法。”丁不离答道。 “东海商会的刀法?” “老爷,你也知道东海商会那伙人是什么出身了,他们纵横四海,跟无数的敌人打过。海战,接舷战是关键。船舶颠簸,甲板拥挤,唯有使刀最方便。听说东海商会以莆田南少林寺的棍法为基础,吸取了各地各门派的刀法,创造出这门断魂刀法。” “后来又吸收了东倭倭刀的凶狠,吕宋短剑的诡异,暹罗直刀的刚猛,越发地出众。此刀法精华只有八招,从拔刀那一刻起,唯有一个目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对方砍死。” 光听这刀法的介绍,就让人心惊胆战,再加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幕实景,更是让人心生畏惧。 “这刀法如此凌厉凶狠,怎么传到这里来了?哦,岑益之跟东海商会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请几位刀法高人来做教习,轻而易举的事。只是这些人,是什么人?”苏澹在心里自问道,突然想起一事,又开口问道。 “不离,这断魂刀法跟传说中的圆月弯刀相比,如何?” “老爷,圆月弯刀是专门给天赋极高的人练的,一般人练死了也练不出名堂来。断魂刀法,却简单易学,就八招,每天来回地练。练到极熟时,上了战场,都不用过脑子,拔刀砍刺就行了。最适合军中练习。” 过了一会,副官又回来了,禀告了几句,贾知秋高兴地站了起来,“是我们拔刀队的人,大家伙下去吧。”说罢,转过头来对苏澹说道:“苏兄,没事了,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结伴下山时,苏澹好奇地问道:“贾兄,这拔刀队是什么人?” “拔刀队其实就是武装队,是抚院和宣司派往苗区峒寨的武装工作队。不过他们更多的是狭路相逢,拔刀而上。尤其是拔刀之后,不死即残,所以大家就习惯叫他们拔刀队。” “武装工作队?”苏澹听到了新名词,但是跟人家只是初次相识,不好随意打听。 到了山脚下,一位拔刀队头目模样的人过来,与贾知秋见了礼,然后走到一边嘀嘀咕咕起来。 “不弃,你懂唇语。帮我看看,小心不要被发现,这伙人很精明的。” “老爷放心,小的知道怎么做。” “老晁,今儿是怎么回事?”丁不弃一边小心地看着贾知秋几人的嘴唇,一边低声地向苏澹说道。 老晁嘿嘿一笑,下巴的胡子都像是在抖动。 “昱明公和岑大人早就以抚院和宣司的名头,明发公文,叫荆楚境内的苗峒寨子不得互相械斗,更不得抢娘歹,有争议可以去附近的县衙,或者抚院和宣抚使司安排的巡回断事所诉讼。” “每个寨子都派人去宣读过,还叫他们的头人回签了。好了,还敢去抢娘歹,这是把昱明公和岑大人的话当耳边风,今儿就叫他们知道厉害!我已经派人去知会王大人了,他就在五十里外,应该很快有军令下来。” “腊惹洞土司吃豹子胆了?上月王大人明明把他们召集在保靖州衙,再三言明抚院和宣司的明令,还敢惹事?”贾知秋也好奇地说道。 “腊惹洞土司可能以为我们还跟以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对他们尽可能安抚。”老晁冷笑着说道。 两人说着说着,有两人过来,一个是游方郎中,背着药囊,摇着铃。一个是行商小贩,背着箩筐。 见到这两人,贾知秋和老晁露出很高兴的样子,转过身去跟他们说话。看不到嘴唇,丁不离就无法读话了。 “王大人?难道是王审綦?当初在江州城下,躲在匡山里,神出鬼没,烧军粮,夜袭军营,让石万虎大吃苦头,又束手无措的那个家伙?”苏澹喃喃地低声说道。 旁边的丁不离点点头道,“老爷,我们在永顺州时,听说抚院和宣司派镇蛮营巡视保靖、永顺等地。镇蛮营的统领就是王审綦。” “王审綦,听说才二十岁出头,以前是富口县衙的一名快足,被岑益之赏识提携,现在居然成了一营统领,独当一面。难道是岑益之慧眼识英才?” “老爷,听说这王审綦和罗人杰,都拜在岑国璋门下。”丁不离低声道。 “我知道,当时很多人还讥笑岑益之不自量力。现在看来,人家真得是收徒弟,还倾囊相授啊。” 收拾了一番,贾知秋一行人跟着拔刀队向东走,苏澹三人也跟着一起走。 走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处山路上,他们被从草丛里跃出来的两百多人给包围了。这些人也是从头到脚一身草,腰里挎着刀,神情冷漠地看着众人。 想起刚才腊惹洞土兵被杀的情况,苏澹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转出一人,差不多打扮,看上去很年轻,见了贾知秋和老晁头,很客气地招呼了几句。 贾知秋指着这边说了几句,那人目光看过来,苏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狼给盯上了。 那人和贾知秋一起走了过来,苏澹主动地作揖道:“在下苏澹,见过军爷。” “我姓王,听贾先生说,你是襄阳的郎中,为了江夏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来这里找药?” “是的,王军爷!” “找到了没有?” “千辛万苦,只找到一味,七星海棠草。”苏澹从腰囊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个锦布包裹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摊着一层泥土,上面放着一株草,七片叶子,每片叶子上都有一颗金色的星点。 王审綦看了一眼,笑着说道:“七星海棠草好歹也有觅处,两头蛇和大头银雄鱼,却是极其少见,就连常年在山野采药的老药工,有没见过几回。” 苏澹大惊失色,“那可怎么办,我只是用药稳住了那位公子的病,半年之内要是没能用药,就危险了。” 王审綦盯着苏澹的脸看了一会,突然问道:“先生的脸怎么了?” “前些日子,遇到一只山豹,脸被抓烂了,差点丢了性命。” “确实,山上危险重重,不可久留。苏先生,不如先去辰州城,那里汇集了各州县乃至黔中等地的药材,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 苏澹想了想,点头道:“这也是一个办法,我们就去辰州城试试运气吧。” “老晁,” “属下在!” “现在该到你们队轮休了,命你们顺路护送苏先生一行去辰州城。” “大人,轮休也不急着这一时,等明天我们再回辰州休养也不迟。”老晁嚷嚷道。可是看到王审綦沉寂如水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耷拉着脑袋。 “是,属下遵命!” 正文 第242章 荒野故知夜闲话(上) 王审綦很快带着队伍离开,贾知秋跟苏澹寒嘘几句,也带着人离去,消失在山野之中。 他们有规定的任务和路线,必须要严格遵行。 “苏先生,现在天色已晚,我们没法赶在天黑前到达木易镇,不如就在这里歇息一晚,明天一早赶路,到了木易镇就可以搭船,顺酉水河而下,后天就能赶到辰州城。” 老晁走过来,商量着说道。 苏澹笑着说道:“客随主便,在下三人完全听从晁军爷的安排。” 见苏澹如此识趣,老晁也不多多话,先去安排了警戒哨和晚上值班,转了一圈回来时,天色已经麻麻黑。 老晁指挥人生了一堆火,熬了一锅腊肉野菜汤,分了三碗给苏澹三人。 他们是王审綦托付的,老晁不敢怠慢。 就着热气腾腾的肉菜汤,吃着炊饼,心里身上一下子暖哄哄的。吹来的山风,已经变得凉爽起来,格外惬意。 苏澹拿出一个酒壶,递给老晁说道:“晁军爷,山里晚上还是比较凉爽,又湿气重。喝点酒,不仅解乏,还能抵风祛湿。” 看着那个酒壶,老晁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最后摆摆手道:“苏先生客气了,在下还在执行军务期间,不敢饮酒。等到了辰州城,再与先生痛饮。” 苏澹想不到这镇蛮营中,军纪如此森严,而这军官士兵,似乎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尤其在这荒山野外,没有上官督查,居然还能自觉遵行。 光凭这一点,岑国璋练出的兵,就比朝中其他兵强出许多,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出来的。 苏澹收起酒壶,好奇地问道:“听军爷的口音,不像是荆楚人。” 老晁得意地咧开嘴一笑,“全营上下都知道我老晁,以前是富口县大狱的狱头。当年岑大人在富口县当典史时,我就是他手下的兵。” “哦,那晁军爷怎么从军到了这里?” “没什么,贪图军功呗。苏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在县大狱里,门一关,我就是天王老子。以前小日子过得不错,也舍不得挪地方。可是看到以前的同僚,甚至手下的牢子,一个个跟着岑大人和丘大人,立下军功,有模有样地穿起补子官服。” “都是官啊,老子见一个就得撅着屁股作揖,叫一声大人。这些吊儿,还特意到老子面前晃悠,害得老子一天尽在那里作揖了。后来听到岑大人入荆楚,镇蛮营要招兵买马,给娘个憋,老子一跺脚,辞了牢子头的差事,托关系投到岑大人营里来。” “仗着有把子力气,还有点小聪明,我从新兵队结业时表现优异,于是进了士官队,练了两个月,先从伍长做起。多亏几位旧友帮衬照拂,立了几份功劳,很快就班长、哨官一路升上来,现在恭据楚勇前营前队第一旗旗官。” 说到这里,老晁的脸上全是洋洋得意。 苏澹笑呵呵说道:“原来是晁旗官啊,在下听闻贵营这编制似乎与卫镇和守备营不同,敢问到底是什么章程?” “我们是昱明公和岑大人编练的新军,肯定与那些狗屎一样的卫镇和守备营不同。”老晁嘴里说着,心里盘算了一下。 镇蛮营和楚勇营的编制,都上疏给了朝廷,在邸报里公开刊登过,只要识字的人,都能查阅得到,不算军要机密,可以吹嘘一番。 “我们镇蛮营,五人为一伍,有伍长一人,不过这是战斗编制。也是打仗时,我们五人是一伙的,长枪短刀、盾牌弓箭,互相配合。正式编制从班算起。两伍十人为一班,有班长一人,伍长士官两人,正兵八人。” “三班为一哨,有哨长一人。哨长以上算是军官,所以也叫哨官。再加护哨士官一人,共计三十五人。” “三哨为一旗,有独立的标旗。有旗官一人,副旗官一人,旗录事官一人,旗司务官一人,司务五人,旗医护官一人,医护兵六人,护旗士官二人,传令兵二人。共计一百二十五人。” 老晁一边说着,一边从火堆里耙出几个灰不溜秋、圆滚滚的玩意。他拿了一个,捧在手里,左颠右倒,嘴里还吹着气,好容易搞冷了一个,递给了苏澹。 “苏先生,这是红薯,也是番薯。我们岑大人从岭南、闽海引进来的,是泰西人从生洲那边带过来的。听说今年春天,岑大人还在江州跟叛军打得死去活来时,就委托恒源通商号,在沅州、晃州和辰州等处,买了上千亩山地,雇了些农民,种了这些红薯。这是刚收的第一波春薯。” “什么!”苏澹心里一惊,伸过去的手一哆嗦,红薯差点掉在地上。他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讪讪说道:“还是有点烫。” 苏澹掰开这个红薯,只见热气腾腾中,黄红色的肉瓤格外诱人,中间还掺杂着一缕缕的丝络。 苏澹轻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确实好吃。他强自微笑着问道:“你说你们岑大人今春就在辰州府试种这红薯?” “是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还有两种作物,一叫苞谷,也叫玉米;二叫洋芋,也叫马铃薯。好像都是泰西人从生洲带过来的海外之物,跟这红薯一起,今春时分在辰州府试种的。” 苏澹心里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波澜。 这个岑国璋,真是了得。 江州城下还打得难解难分,他就已经开始思播土司平乱的准备工作了。聪慧的苏澹一想就知道,这两样东西肯定是岑国璋为山多地少的黔中百姓准备的。 谁让百姓们吃饱了肚子,他们就会跟着谁走。这个道理,苏澹也懂。 “这红薯、苞谷和洋芋,好种吗?一亩能收多少?”苏澹故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说话的声音有点微微颤抖。 老晁正哈着气吃着冒热气的红薯,真没注意到这一点。 “亩产多少?我只是听了一耳朵,苞谷好像是一亩出产五六百斤,红薯和洋芋好像是一亩出产上千斤,有的又说能出产两三千斤,反正出产很高就是。而且听说特别好种,有点水,用点心除草,就能结果。只是这玩意,真没有大米面饼顶饿。” 老晁一边吃着红薯,一边说着话,断断续续。但是在苏澹的耳朵里,却跟暮鼓晨钟一般。 他头一次感觉到一种沮丧,不仅战术超你一等,连战略部署,都完全跟你不是一个境界。遇到这样的对手,是任何一位有志者的悲哀。 苏澹慢慢平息心中的震撼,强打起精神,继续问道:“晁军爷,你现在就是旗官,再往上升,该是什么官了?” “队官!”老晁乐呵呵地说道。 “我们镇蛮营是三旗为一队,每队有队长一人,副队长一人,队录事官一人,队参谋两人,队司务官一人,司务两人,队医护官一人,医护士官两人,护队士官四人,警卫班班长一人,警卫六人,传令官一人,传令兵六人。全队合计四百人。” “哦,如此的话,你们镇蛮营有十二队兵?” “嘿嘿,苏先生,你猜错了。我们镇蛮营分前左右三团,每团分前左右三队。每团除了团长、副团长、团录事长、团参谋长、团司务长、团医护官各一人外,还有团参谋四人,医护士官五人,团士官六人,录事和文书各两人,司务四人,警卫哨一支,通信哨一支,侦查哨一支,辎重队一支,合计一千五百人。” “镇蛮营直属的有警卫队、通信队、医护队、突击队、火炮队、辎重队,林林总总,好几处呢。” “原来如此!” 苏澹还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老晁东来西扯地满天晃悠,却没有一个字的实情。 聊了一会,苏澹算是明白老晁的意思。 明面上你能查得到东西,他不介意跟你说一通。但是涉及到没有外传的东西,不好意思,不要想从我嘴里掏到一句实话。 果真,这岑国璋御下森严啊,都已经有名将风范了。 听说他属下有个保密处,专管反间肃奸,清查泄密的,好像是他侄儿岑毓祥管着。当初江州城叛军奸细,十个有八个是被他给翻出来,还有二个是被调查处的杨金水给顺带手抓出来的。 厉害厉害! 又聊了一会,夜色渐深,老晁今天在山里跑了一天,又经历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事,确实有些累了。告了声罪,走过去和部下一起,各自裹着毯子,靠着火堆,很快就酣睡了。 丁不离借着出去小解,转了一圈回来。 “老爷,明哨有两个,我察觉到的暗哨有两个,可能还有一两个。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无法确定。”他在苏澹耳边轻声说道。 苏澹点了点头,不再做声,心里也没有太多波澜,因为今天有过太多震撼,已经适应了。 睡到半夜,苏澹突然被某种动静惊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老晁和几位手下悄悄地起身,站在远处,望着西南方向,举目凝视。 正文 第243章 荒野故知夜闲话(下) 苏澹好奇,也起身来,走到老晁跟前,轻声问道:“晁军爷,出了什么事?” “王大人今晚要杀猴骇鸡,我们等着看风景解馋呢。” 听了老晁的话,苏澹心头一动。王审綦要打下腊惹洞土司主寨,用保靖州最大土司做猴子,骇一骇其余的那些个鸡们。 “打腊惹洞?” “是的,不立个规矩,这些土司头人都当抚院和宣司的命令是擦屁股草纸!” 正说着,西南方向的黑夜里,突然跳出几团红光,摇摇曳曳,仿佛有人在极远处打着灯笼。然后红光变大,灯笼变成了火堆。 过了好一会,终于听到“嗖-轰”的声音,随着山风飘荡着传了过来。 苏澹脸色微微一变,“军爷,都动用火炮了?” “昱明公和岑大人,上书皇上,从水师那里调拨了二十门三斤炮,组建了火炮队。那些炮装上可以拆解的轮子和炮车,抬着上山下山很方便。这动静,应该是他们在轰击寨门。” 火炮队在辰州城进进出出,不知被多少人看到了。说了也无所谓。 接着又是一阵火光跳动着,比刚才密集多了。旁边的一位军官激动地说道:“应该是突击队使用手榴弹了。” 刚说完,就被老晁在后面踢了下屁股,马上不敢再乱说话了。手榴弹还在半保密状态,可不能乱说。 闹了半个多时辰,西南方的动静慢慢平息下来,红色的火光也逐渐的消失,又陷入到黑幕寂静中。 老晁等军官嘴里嘟囔着,“糙娘个憋,怎么让我们遇到轮休了呢?” “又错过一次好机会,造损啊!” 苏澹默默地看着他们,转身回到刚才睡觉的地方,又躺了下来。 丁不离凑了过来,低声说道:“老爷,这伙军爷,好像很好斗似的。其它地方的兵,听到打仗,恨不得能拖到天荒地老才赶到战场。他们听到有战事,跃跃欲试。没捞到仗打,还在这里忿忿不平。” “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仗是必胜的,打完后有军功,有犒赏,就算万一不幸阵亡伤残了,还有人抚恤赡养,所以才各个闻战而跃跃欲试。其它地方的兵却清楚,这仗能不能赢,天知道;阵亡伤残了有没有抚恤,鬼晓得。所以要开拔银,要卖命钱,能拖就拖。” 苏澹轻声答道。 “军士们很简单的,你让他们看到打胜仗的希望,确保他们功有所赏,亡有所恤,伤有所养,生尊亡荣,自然就不会畏惧战场上的生死了。” 这时丁不弃轻声地冒了一句,“老爷,江州城,岑益之只是初试身手,我看他在荆楚布局,大有所图。” “豫章的乐王,其实就是傀儡,他的下场早已注定。只是有些人希望他多熬些时日,把豫章、江汉、江淮打个稀巴烂。有些人却只当他是头三牲,立威酬功。” “老爷,可是乐王败亡之快,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丁不离说道。 “那是他倒霉,遇到了昱明公和岑益之师徒俩。一位是本朝以来最会打仗的文臣,另一位甚至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听苏澹说完,丁不离和丁不弃都忍不住摇摇头,唉,乐王这倒霉催的。 “但是思播之乱不同,从前盛朝开始,祸害了数百年,多少能臣名将,都束手无措。就算昱明公和岑益之师徒有通天本事,要想彻底平定,怎么也要花费一番时间和精力。” 丁不离和丁不弃都点头赞同道,“看岑大人的这般布局,步步为营,确实很谨慎。” “岑益之的布局,不止这么多。晚上我们吃的红薯、苞谷和洋芋,已经让我大吃一惊,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心思计谋在里面。” 说到这里,苏澹长舒一口气,用一种棋逢对手的语气继续说道。 “看来岑益之非常擅长战略,他就像一位国手,不动声色布下天罗地网,然后慢慢收紧。等到发动时,敌手会发现,他就是蜘蛛网里的那只虫子。” 熟悉自家主人脾性的丁氏兄弟知道,苏澹已经对岑国璋鬼神难测的计谋和手段敬佩不已,只是生性高傲的他,心里无论如何都抹不开这个面子。 一夜无语,第二天一早,值日官吹响了铜哨,老晁等人闻声起来了。 经过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两哨镇蛮营勇都集合完毕,列队站在那里。 他们依着山势站立,队形看上去歪歪扭扭,不成直线。但是他们站立的姿势,一眼看过去,就像这座山多了几十棵笔直的树。 录事官上前去说了几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昨天大家伙干得不错,一口气干掉了腊惹洞土司的三十一个土兵。 根据营部通报,这些日子,全营撒出来猎杀为非作歹的腊惹洞土兵的各旗中,他们的战绩排在第二位,回去就会收到嘉奖。 接着是旗官老晁说话。 主要内容就是昨晚打腊惹洞主寨,是他们运气不好没捞到。不过大家不要气馁,黔中还有那么多头顶长角,心怀二心的土司,有的是机会给大家打。 然后是今天去木易镇坐船回辰州,明天上午就能到,于是他又强调了军纪。 “你们都是棒小伙,火力旺得很,又在这荒山野外待了半个月,母兔子都没见两只。进了辰州城,见到姑娘婆娘,怕是你们的吊儿都要跳起来了。” 听到这里,官兵们都心照不宣地嘿嘿地笑了起来。 “现在嘿嘿的笑,不要进了城吊儿跳,脑子热,就发抽抽,管不住自个的裤裆,到那时有得你们哭的!”老晁冷笑一声道,“你们都知道岑大人的脾性,最重军纪的!” “要是你们有人犯了事违了军纪,被抓到了通报全营,把我们前团前队第一旗的脸丢光了,”说到这里时,老晁面露凶光,就跟一只穷凶极恶的狼,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属下,青筋暴起,口水直飞。 “错恩你卖个憋,信不信老子背死恩去!听到么,恩们跌些个旱魃!” “听到了!”所有的官兵一脸肃然,齐声应道。 苏澹轻声对丁不离丁不弃问道:“听出门道了吗?” 丁氏兄弟摇了摇头。 “听得出来,他们极重集体荣誉,说到前团前队第一旗的荣誉,老晁凶狠如恶狼,其余官兵,也都是神情肃然,不敢有丝毫马虎。岑益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乡勇对他们所在的旗队产生了共情和归属感。厉害啊!” 此时太阳从远处的天际边跳了出来,把三分之一的天染成了青紫色。阳光刺破厚厚的云朵,又越过千山万水,照在这些官兵的脸上,像是给他们抹了一层薄薄的油彩。 这时值日官出列,吹响口哨,大声说道:“第一哨第二班右伍和第三班左伍为前导队,第三哨第三班左伍为后卫队,第一哨为前队,第三哨为后队,立即开拔。” 只见一群披着杂草树叶的人,在山路上快步走着,苏澹跟在中间,有些跟不上脚步。 老晁看到这情况,嘿嘿一笑:“苏先生,实在抱歉,这是我们行军最低速度了,你担待些。去木易镇还有三十里路,很快就到的。” 很顺利地在木易镇登船,顺酉水河而下,在十里岩停泊了半夜,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上午时分就到了辰州城。 辰州城虽然是荆楚西部的要城,但是跟江州城根本没法比,城墙低矮,城里房屋杂乱矮小,街道都是石板铺就,街面也不宽。来来往往的人除了衫袍直缀外,还有苗人峒民的各色打扮。 老晁带着人把苏澹送到辰阳县衙,歉意地说道:“王大人交代把你们送到这里,待会宣司会来人交接。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我们必须得小心。我看先生是读书人,应该不是思播土司的奸细。不过我说了不算,我们王大人说了也不算,得保密处的岑大人说了才算。” 苏澹淡淡一笑,“其实我是你们岑大人的故交。” 老晁吓了一跳,“哪位岑大人?” “你们的主将岑益之岑大人。这里有一封信,你帮忙递给岑大人,他一见就知。” 老晁抓了抓后脑勺,接过信封,叫手下看住苏澹三人,自己直奔知府衙门而去。 正文 第244章 辰州府衙,现在也是思播八州宣抚使司,大家嘴里所说的宣司。 按照某种理解,潭州的抚院是总指挥部,负责荆楚、巴蜀从东和北两个方向对思播八州的围剿,同时协调云岭和南桂两处的封锁配合。 毕竟昱明公的兵部尚书官衔,也不是吃素的。 辰州城的宣司,就是前敌指挥部,负责黔中东面主战场的指挥。此时的前敌总指挥,八州宣抚使大人,岑国璋,正在跟一群幕僚会见几位稀罕的客人。 陪坐的幕僚佐官除了宋公亮、唐峻来、岑国宜之外,还有刘猛、薛孚、杨宗烈、杨宗勋四位。 刘猛,字孟堂,比岑国璋大七八岁,他的父亲跟岑父是几十年的好友。刘孟堂十八岁中举人,名噪潭州。然后春闱一直不中,于是心灰意冷在乡里教书。 刘孟堂还指点过岑国璋制艺,帮他中了秀才,算是他的半个老师 岑国璋出任八州宣抚使,某种程度也算是开府建牙,需要大量的幕僚。他思来想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猛。后来回到宜山老家,岑国璋又亲自上门礼请,终于请到了这位。 薛孚,字殊同,就是那位在宜山县当户房案首的薛三郎的弟弟。 薛家兄弟都是岑国璋少时的同学,岑父的学生,但薛孚才是岑国璋真正的知交好友。后来一起考中了秀才,岑国璋得父荫去富口当典史去了,他留在宜山县考了两次举人,都名落孙山。 看着同窗好友平步青云,薛孚接到聘请书信,毫不犹豫地就投入门下,做了幕僚。 杨宗烈,字传良,杨宗勋,字传德。两人是亲兄弟,也是岑父的学生。 杨宗烈比岑国璋要大七岁,先中秀才,后中举人,春闱不畅;杨宗勋比岑国璋大四岁,一起中了秀才,后来秋闱一直不中。 两兄弟前年一起入学南岳书院,拜在舟山先生门下,算是王门一脉,关系更不用说了。 一眼看过去,岑国璋的幕僚全是他的亲友族人,乡党故交。 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没有老师昱明公那么高的声望,只要放风出去招幕僚,天下各地的人都会蜂拥赶来。 现在的岑国璋只能用这些人。不过将来随着南岳、长淮、白鹿、涌泉等书院的完善和扩大,会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人才。 今天岑国璋带着一群幕僚,会谈的对象是南宫楚才请来的几位珐兰西夷人。 总共六位,三位神父传教士,都是天主教的,教皇殿下最忠实的奴仆,他们年长的五十来岁,叫托马斯;一位三十岁左右,叫菲利普;还有一位说是不到二十岁,叫雅克。 一位军官,三十来岁,叫福煦,自称是珐兰西海军“恒心号”战舰的火炮长,考虑到此后珐兰西海军的命运,他这位火炮长流落到东方来讨饭吃,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一位冒险家,四十来岁,叫皮埃尔。说得好听是冒险家,实际上是一位破了产的曾经富商,被巨大的债务逼得远走海外,来遥远的东方赚钱。 不过这家伙就是个万金油,从银行、到保险,再到棉纺和炼钢厂,他都门清。应该这些行当他都做过,只是做亏了而已。 一位贵族,听说是什么欧仁男爵。宋公亮等人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一国贵胄,怎么可能走上这条九死一生的海外之路? 不过岑国璋理解,此时的巴黎有两大神器,街边的路灯,街头的断头台。在这两件神器的光芒照耀下,自己要是贵族,也得逃命啊。 这位男爵可能地理不好,没往西边走,而是来了东边。 “谢谢诸位倾囊相授!”岑国璋通过一位通译说道,“六位先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教授了测量法,弹道学,火炮操控术,还有银行、保险、棉纺术、炼钢等传授给我们,在下十分感激。” 六位珐兰西人神情有点尴尬。他们对大顺可没有那么好的感情,这些傍身绝学,原本也不想轻易交出来,奈何对方钱给得太多了,他乡异地,吃饭保命最重要。 “皮埃尔先生,通商银行和太安保险社筹办事宜,还需要你多多帮忙。” “一定一定。”皮埃尔是位小个子,不大的脸上最出彩的就是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按照后世某种定论,他应该有优汰人的血统。只是他已经破产了,不知道那些优汰人愿不愿认他。 “大人,银行属下明白,无非是票号和钱庄。这保险社有何意义?需要大人你亲自盯着操办?”刘猛好奇地问道。 他一介举人,此前一直苦心钻研制艺,没见识过这些新鲜玩意。一接触后非常感兴趣,认为利国利民的经济之学,应该学习。这也是岑国璋坚持延请他为幕僚的原因。 “保险社有大用处。海路艰辛,陆路也不容易,商旅坎坷,有了保险,大家都心里有底,更愿意走出去。只要大家愿意四处走动,越走越远,这商路自然就越来越活。除此之外,还有官兵们,以前都是靠抚恤金,现在可以给官兵们交保险,阵亡伤残了有保障。” “交少赔多,这保险社不是要亏死?”薛孚不解地问道。 “做生意最根本一条就是要赚钱。保险社前期可能会亏一点,因为交的人少。等打开局面,海商每艘船都交,陆商每支商队都交,军中每位官兵都交,那就财源滚滚了。你们想想,一万军士,一仗下来,伤亡不过两千。那就是那一万人交得钱去补贴两千人。” 听到这里,杨宗勋忍不住插话道,“大人,我明白你的意思,十万人补贴一万人,赚头更大,这就是你说的交得人越多越有的赚! 岑国璋哈哈一笑,摆摆手道:“这是浅浮的道理,里面还有大玄机,我不懂,皮先生懂。” 皮埃尔听完通译的话,心里不知道多少个MMP想说。我要是真懂,能破产欠下一屁股债,跑到这鬼地方来发财? 但是转念一想,什么生意最好?一是垄断,二是从无到有。现在这片神秘的东方土地上,很多产业都是从无到有。又有权贵帮忙,想垄断也不是问题。 两者结合,哦,买噶地,我这是要发财的节奏啊!亲爱的爱丽丝,我很快就能挣到足够的财富,回来接你了! “皮埃尔先生,顾老板已经在松江府华亭、嘉定等县,准备开设棉纺厂、织布厂,此后还需你多多指导。” “没问题,不过有个问题。棉纺厂和织布厂的产能上去了,贵国的棉花供应能跟得上吗?”皮埃尔问道。 “估计跟不上。我朝棉花产地,多半集中在松江和琼崖岛地区,产量最大还是松江府。我请人查过户部和江南藩司的资料,松江府的棉花年产量在一百万担左右,可出棉布一千万匹。” 岑国璋最擅长的本事之一就是数字说话。 “只是这些棉布,大部分都是粗布,质量非常一般。我们新建棉纺厂和织布厂,就是想引进贵国先进的棉纺、织布技术和工艺。同时,我们已经委托东海商会,请他们帮忙去暹罗、天竺延请有高超技艺的工匠们回来,帮助我们提高棉布品质。” “将来,我们的棉布不仅要卖遍全国,还要卖遍朝献、东倭、南海诸国。所以松江府的一百万担棉花不够用,我朝其它地方的一百多万担棉花,也不够用。怎么办?” 岑国璋环视了一圈众人,每个人的神情都在他的眼里,然后笑着说道,“买!我们准备大量购入天竺的棉花,再通过工业化生产,以极低的价格再卖回去!” 在天竺买棉花? 那位欧仁男爵听到这里,眼睛不由一亮。 现在的天竺,还处在群强纷争的阶段,因吉利、珐兰西、蒲涛亚、尼德兰等国,都在天竺有着不可放弃的利益。但是数因吉利的利益最大,占得地盘最广。 要是东方的庞然大物大顺朝也把手伸进天竺,那就有得乐子。因吉利实力强劲,可大顺朝有地利之便啊。 欧仁男爵在大顺这一年多,没有白过。 不仅学习了大顺文化,还了解了大顺朝的地理知识。所以他知道,大顺朝不仅有青唐俯视着整个天竺,西边有安息盟国,东边有甘蒲藩属国。水师把控着海峡要隘,一个顺风就冲过去了。 要是这头雄狮对天竺产生了兴趣,因吉利东天竺公司的股价,肯定会高台跳水,乔治三世也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作为因吉利的世仇,高贵的珐兰西人,肯定会乐于见到这一切。 看到欧仁男爵眼里的小火苗,岑国璋心里也乐了。 看样子这位珐兰西男爵,来大顺朝的目的不单纯啊。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除了还沉溺在泱泱天朝梦的大多数华夏官民外,有点志向的人,都在体会着世事变化,四处奔走,趋名谋利。 岑国璋丢给欧仁男爵一个眼神,告诉他稍安勿躁,我们待会谈,然后转向那位海军火炮长说道。 “福煦先生,我准备筹建一个教导营,里面有个炮兵科,我想聘请你担任炮兵科总教官,月薪三十五两银子。” 福煦优雅地鞠躬说道,“荣幸之至。” 他是心里最没负担的一个,赚钱,不磕碜。 正当岑国璋准备跟三位神父传教士说话时,潘士元走进来,在耳边附言道:“大人,这是镇蛮营前营前队第一旗旗官晁大雄送来的,说是大人的一位故交请求转陈的,大人一见便知。” 岑国璋将信将疑地打开信封,拿出一张纸来,看了两眼,脸色大变,嗖地站了起来。 正文 第245章 确实有共同点 岑国璋察觉到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微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公亮,孟堂,你们几位陪着楚才先生和六位洋先生,先用午饭,我有事,去去就来。” 说罢,跟六位珐兰西人拱拱手,道了歉,然后出了府衙上了马,在常无相、潘士元、刘载义等人护卫下,直奔辰阳县衙。 刚才潘士元送来的是一份密信。在江州城与叛军对垒时,送出城去给到匡山上的王审綦。期间总共送出二十五份密信,中间丢失了两份,战后收回一份。 这位信使不小心被叛军的巡逻队发现,中了一箭,熬到匡山某一处就伤重死去。后来发现信使遗体时,密信还在他身上。 如此一来,密信就只丢失了一份。那位信使后来得知死在叛军巡逻队的乱捕中,尸体不知所踪,密信也没得下落。 今天它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上面还用炭条在上面写写画画,看情景应该是在尝试破译,可惜没有成功。 这个时代能破译老子的密码信,我叫你祖宗! 只是这份密信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辰阳县衙被看管的这个人,会是谁呢?骑在马上,岑国璋心里有了答案。 很快就来到辰阳县衙,岑毓祥在这里等着。 “大人,那人说是你的故交,可我怎么问,都不肯说。” “我知道了,这个人...”岑国璋点了点头,最后说道,“一起进去吧!” 见到来人,岑国璋愣了一下,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对方也在细细地观察着他。 “在下岑国璋,字益之,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不才苏澹,字澹然,江汉襄阳宜城人士。” “幸会幸会。这两位壮士是?” “丁不离,丁不弃,是在下的亲随护卫。” “不离不弃,好名字。”岑国璋赞叹了一句,然后拿出那份密信问道,“这是先生的?” “是的,是刚从我手上送出的。” “无相、时良!” “属下在!” “你们带着人围住这间屋子,没有我的命令,靠近者格杀勿论!” “遵命!” 常无相、潘士元带着人出去了,丁不离、丁不弃得到了苏澹的示意,转身也离去,屋里只剩下岑国璋和苏澹两人。 “苏先生请坐!”岑国璋客气地谦让了一下,然后喊了声,“时良,送两个茶杯,一壶茶水进来。” 等潘士元把茶水送进来又离开后,岑国璋一边给苏澹倒茶,一边问道:“我到底是叫你苏澹然先生呢?还是叫你鬼谋先生,或者肃忠谋先生?” “现在在下是苏澹然,鬼谋先生,或者肃忠谋,都已经死了。” “听说你为了红颜知己背弃了寿王?”岑国璋摆摆手道,“先生不要误会,我是接到东海商会的通报,说盛国公、长林侯的人手在东南各关卡港口到处找人,觉得好奇,顺便打听了下,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苏澹默然没做声。 岑国璋继续说道:“有人说先生完全不值得,也不该!但是让我说,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面存活于世!必须干他娘的!不弄死他绝不罢休!” 苏澹的脸上不由地流下两滴泪水,他意识到后随即搽拭干净,强笑道:“岑大人敢做敢当,敬佩。” 岑国璋见他不愿多提,知道他为此事心伤不已,便不再问了,而是转问道:“先生的脸怎么了?” “在下恢复原姓名,就是要先避开寿王的追杀,再图报仇。所以容貌必须要改变。我的一位密友,精通医术。先在我的脸上画上几道口子,放入蛊虫。该蛊虫可吞噬生肉,啃咬骨头。等七天七夜,再灌入药水,杀死蛊虫并引出。最后涂抹药膏,等伤口好后,伤痕细微难见,容貌却大不相同了。” 听到吞噬生肉,啃咬骨头,岑国璋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上麻药吗?” “麻沸散?不行,吃了麻沸散,这些蛊虫也会受影响,效果大打折扣。” 天啊,这简直就是刮骨疗伤啊,这种整容手段,对于打针都觉得痛的岑国璋来说,简直就是酷刑。 “那不得痛死?” “相比心里的痛楚,这点肌肤之痛算什么?”苏澹淡淡地答道。 好吧,我承认你是狼人。寿王要是这会落在你手里,估计你愿意花一切代价从我手里把《化铜经》换走,然后让那厮尝个遍。 岑国璋不担心苏澹此招是苦肉计。要使用这计策,目标最起码是自己老师昱明公,皇上那里也可以试一试。对自己使用?投入大产出小,谁用谁是傻子? 寿王要是这么傻,乐王也不会被他玩弄于鼓掌间,被人做了探路石都不知道。 而且通过刚才的观察,岑国璋已经判定,苏澹心里的伤痛,以及对寿王父子的恨意,是千真万确的。 “先生有什么想法?” “当然是找寿王父子报仇。只是我势单力薄,对寿王无法形成威胁。看遍天下,能对寿王产生威胁的,又可能有机会合作的,只有岑益之你了。” “你不怕我将你拿下,送到皇上那里去邀功请赏?”岑国璋好奇地问道,“我这人,睚眦必报,凶如虎狼的脾性,也是出了名的。以前在你手里吃了那么多苦头,不怕我公仇私恨一起报?” “总得来试试,万一运气好撞到了。”苏澹笑着说道,“自从你破了阴兵借银案后,我一直在观察你,琢磨你。只是一直琢磨不透,看不清你的章法。你这人做事情如羚羊挂角,难觅踪迹。看着胆大包天,实际上却在情理之中。” “我的脸动了刀子,躲在汉江边上。一夜,看着明月照大江,回顾着跟你交手的点点滴滴,突然间,我明悟到。其实我们是一类人。首先,我们不是大顺朝和正弘帝的忠臣孝子。其次,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远大的志向。而你在这两点,甚至还要超过我,所以你才行事无所顾忌,肆意妄为。” 岑国璋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等到苏澹说完,这才开口问道:“那苏先生,你的志向是什么?” “天下为公。” “何为天下为公?” “民天下而非家天下,人主在贤不在天。” “先生是墨家一脉还是荀子门下?”岑国璋突然问道。 苏澹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旁人都说岑益之粗鄙浅浮,不通经义,而今苏某才明白,你是把四书五经都看透了,才不屑学之。” 说罢,他悠然道,“厚今薄古,与时俱进,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 岑国璋听了后,也是熙然一笑,“原来先生是荀子门下,那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啊。” 正文 第246章 神父,且听我忽悠 听苏澹讲完一些情报,岑国璋许久才回过神来,叹息道:“想不到寿王与盛国公、长林侯阴私勾结,狼狈为奸,居然肆虐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他们的那些计划,真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苏澹默默地看着岑国璋,心里却在嘀咕着。 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情报,一般人听了后,怕是震惊地无以复加,不是十份地愤怒就是不知所措。倒是对面的这位岑国璋,除了言语中表示了一下“震惊”,语气和神态可有一丝一毫的震惊? 似乎反倒察觉出一丝惊喜和兴奋。 看来天下人都被他蒙蔽了,他不只是胆大凶狠,其实是位枭雄。闻到有大乱,便跃跃欲试。没有大风大浪,他怎么好趁机兴风作浪? 跟他谈了一个多时辰,加上此前跟他做对手时的观察和体悟。这一位,绝不会是姜太公、周公,估计连魏武帝都不乐意当,怕是直接奔着王莽去的。 “不过这些事不是在中原江淮,就是在东南,我们想操这份心,也轮不上。皇上广布耳目,又一直对藩王和勋贵颇有警觉,应该早有察觉,智珠在握。” 苏澹听了后,淡淡一笑,没有多说。岑国璋也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 都不是省油的灯啊,要是苏澹真的有心,把这些寿王与盛国公、长林侯勾结的情报,找个渠道往内班司和都知监一送,肯定会让皇上有所反应。 可是现在让皇上把寿王弄死或圈禁,他怎么找寿王父子报仇? 所以他宁可说给岑国璋听,就是不动这一招。 “对了,我那边还有几位客人要会谈,澹然先生,我们一起去见见?”岑国璋发出邀请。 刚才两人已经吃过两个炊饼,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一直谈到现在。 “好,我陪岑大人一起去见见。”苏澹知道这是岑国璋的示好,当即也不客气。 苏澹坐小轿,岑国璋骑马,两人很快回到了辰州府衙。见到岑国璋回来了,正在三三两两谈话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这位是苏澹苏先生,字澹然,江汉襄阳人,是我在京城读国子监时认识的好友,才智远胜于我。原本一直想请苏先生出山帮我,只是他需要守孝,无法脱身。现在期满出山,终于让我得偿所愿。” “这位是刘猛刘孟堂,是我的世兄,也是我的半师。承他指点制艺,在下才中得秀才;这位是薛孚,字殊同,是我同窗好友;这两位是杨宗烈、杨宗勋兄弟俩...” “这位是恒源通商号副总掌柜,我在富口县结识的好友,南宫楚才。这六位是他从越秀、安南、明州、松江请来的泰西珐兰西朋友。” 众人互相见礼后,岑国璋安排先与三位神父传教士会面,作陪的是宋公亮、南宫楚才和苏澹。 “托马斯神父,请问你们的教皇承认我们大顺天子的权威吗?甘愿遵从他的旨意吗?”岑国璋开门见山地问道。 五十岁的老神父听完通译的话,立马急了,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无非就是教皇是上帝在人世间的代表,牧羊人,至高无上... “托马斯神父,你的意思是你们的教皇比我们皇上地位还要高?” 岑国璋的话刚问出来,宋公亮等人脸色有些不善。 托马斯神父也不是个憨憨,讪讪地答道:“一样大,我们教皇管着精神世界,大顺皇帝管着凡人世界。” 岑国璋仰首哈哈大笑,随即变成冷笑,“托马斯神父,前盛朝隆昌年间,得当时次辅子先公上疏,朝廷给贵教传教放了一道口子。可就是你们这无君无父的言论,十二年后的万启年间,朝廷下禁教令,贵教在我朝所有的教堂被摧毁,经书被焚烧,连带着翻译的十几种泰西自然科学书籍也一并被禁焚。” “当时贵教在我朝有一万一千位信徒,被悉数流放至黑水、北三河。当时的圣旨是脑子的邪念不除,永不得回乡!” “到了本朝初年,贵教趁着前朝覆灭,本朝初立,人心动荡又官府无暇顾及时,大肆传教。建武年,太宗皇帝察觉到贵教的小动作,毫不客气地采取行动。除了毁教堂,烧经书外,贵教泰西传教士二十一人,本土传教士一百一十九人,悉数处以大辟之刑。也就是你们珐兰西现在街头最流行的断头刑罚。” “信徒五万余人,无论老幼男女,悉数发配至西线军前效用,不到三年,差不多死光了。” 太宗皇帝可是马上皇帝,与太祖皇帝,前后四十年才打下这万里疆域,真正的铁血帝王。手段绝对是雷霆之举。 托马斯和其余两位神父,一边听着一边在胸口不停地划十字。 “所以贵教,不要妄想在我们大顺朝传教,也不要妄想在我大顺朝的势力范围里传教。朝献、东倭、占国、暹罗、甘蒲,这些藩属国,你们都不要想打主意,就算大顺朝不下禁令,这些藩属国官府也会禁绝尔等。” 岑国璋斩钉截铁的话让托马斯心里不知跑过多少头羊驼,我们就是在这些藩属国碰了一鼻子灰,才来到大顺朝,想着能不能直接从这里找到突破口,结果遇到的困难更大,才知道一切阻碍的根源在这里。 “托马斯神父,不是在下故意为难,而是这事确实难于上青天。要不贵教改教义,你们的教皇愿意降低身份,向我大顺天子臣服;要不...” 下面的话岑国璋却收住不说了,把托马斯急得抓耳挠腮。 “岑大人,请问要不什么?”通译把托马斯神父的话传达过来。 当然是要不你们够强够横,把我们大顺打得半死,那样你们想怎么传教都可以。只是既然我在这,这种事就绝不能让它发生! “没什么,这个要不后面的情况,更不可能发生,不提也罢。不过,我们非常重视与珐兰西源远流长的友谊,两国百姓交往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是好朋友。朋友有困难,我们当仁不让地要提供帮助。” 什么鬼啊!不仅托马斯神父等人一头雾水,宋公亮等人也是一脑门的问号。珐兰西,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过,哪里来的源远流长的友谊? “作为朋友,我们会大力支持珐兰西传教士在天竺神圣的传教权!那里也地广人多,好像有数千万人口,不用多,只要让一百万天竺人信奉了天主。托马斯神父,相信贵教皇肯定会慷慨地封你为圣徒!” 圣徒?!哦,买噶地,想到这个光荣的称号,托马斯神父忍不住浑身颤抖。他二十岁从神学院毕业,在海外奔波了三十年,不就是为得这个吗? 冷静!一定要冷静!对面这个大顺朝官员,看着年轻,可绝对不是好人,一定要分辨出这话里的陷阱。 “亲爱的岑大人,可是天竺有他们的神教,还有因吉利人在那里虎视眈眈。” “神教怕什么?他们的统治者还信绿教呢。只要晓之以理,他们不介意再多个天主教去分散天竺神教的人数。因吉利人?高贵的珐兰西人,会怕他们吗?” “我虽然远在海外,但是也听说过,珐兰西是耶稣基督和教皇头号忠臣孝子,怎么会畏惧那些信奉异端新教的因吉利人呢?而且加上我们大顺朝的帮助,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怕什么?” 听到这里,托马斯满脸欣喜,内心却有些尴尬。岑国璋看出他脸上的尴尬,呵呵,应该是珐兰西囚禁废立教皇、另立教廷,还有与信奉绿教的突屈人暗中同盟的历史,不大好洗吧。 正文 第247章 整饬土司想良策 岑国璋心里冷笑了下,继续灌迷魂汤。 “天竺国王敢不答应?都不用派我们水师去,只需要叫青唐总督府派几千兵,往南边多打几次草谷。一年不答应,下年再继续来。只要我们有道理在手,总会能说服他们的。” 被灌了一脑袋的迷魂汤的托马斯神父,在心里细细琢磨过,发现不无道理。不就是凑人头的事吗?干嘛非得在大顺朝这棵树上吊死。 一百万天竺的信徒,他也是上帝的羔羊啊!也能让教皇欣喜如狂,赐下荣耀。 “只是这青唐总督,肯帮我们吗?”托马斯在海外传教三十年,老江湖了,也不是那么轻易被忽悠的。 “放心,青唐总督邓成禄邓大人,是在下的二师兄。” 这话没错,邓成禄确实是王云的二弟子,也是王门一脉中第二代弟子里,官阶最高的一位。前几年青唐土司作乱,朝廷想派王云去,邓成禄担心青唐苦寒高原,老师身体受不了,就自告奋勇去了。 不得不说,王门一脉的弟子,都是有些道行的。 邓成禄去了青唐后,不到一年就把一干土司收拾得服服帖帖。接着又打又拉,三年任期下来,青唐富庶要害的地方都被他改土归流。 任期满了,邓成禄也该下来休养。可是朝廷尴尬地发现,找不到合适的替换人选。主要是青唐苦寒之地,没人愿意去啊。 皇上和内阁只好拼命给邓成禄加官进爵,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总督青唐等处、提督军务、管理蕃事兼布政宣抚事。硬生生从四品宣抚使擢升为九大总督之一,然后留在青唐逻些城继续为朝廷出力。 “许多物资从东边北边运去青唐,千辛万苦。我听说一年之内,有几个月可以从南边运送物资。那边路途近,翻过雪山就是了,倒是十分方便。我可以写信给邓师兄,告诉他南运物资的好处。” 宋公亮跟随他两年多,两人一直配合默契。看到岑国璋说这话,知道这位恩主又在咕咕地往外冒坏水,非常凑趣地捧哏道:“大人,南边运送物资,也是要花钱买,还得从东边北边运银子过去。” “不用银子,给几张牦牛皮就好了。” 托马斯神父听完通译的话,忍不住问道:“这不是抢吗?” “怎么叫抢?给东西了,以物换物啊!牦牛皮啊,高原圣物,多么神圣的东西。而且听说天竺视牛为神物,送十头牦牛过去,应该可以换一堆的东西吧,勉强能让四五千人搬一趟的。” 托马斯神父无语了,不怕强盗太凶狠,就怕强盗有文化。 这时潘士元进来禀告,“大人,镇蛮营指挥使王大人派来信使!” “嗯,早上才送来腊惹洞捷报,下午又来信使,难道出了什么事?” 岑国璋一边嘀咕着,一边拱手道:“抱歉,有事处理下。公亮,楚才,你们陪着托马斯神父说会话。” 到了签押房,一位军官说道:“属下镇蛮营左团第一队队录事官岑毓凌见过宣抚使大人。” 虽然是自己的族侄,但岑国璋依然保持着威严,点点头道:“审綦叫你带来什么军情?” “大人,我营昨晚攻下腊惹洞后,周围几家寨子的人土司头人马上派人跟王指挥使联系,强烈要求到辰州城拜见大人。王指挥使派我来向大人禀告,还建议道,要不要借机把永顺、保靖两州的土司头人全部请到辰州城来。” “趁热打铁啊。”岑国璋明白了王审綦的意思,“你先下去歇息,我想想该如何处置。” “遵命。” “时良,去把宋大人请来。” 岑国璋迟疑了一下,又叫正转身离去的潘士元道:“把澹然先生一起请来。” 等到宋公亮和苏澹坐下,岑国璋把情况说了说,然后问道:“你们说,我该不该让两州的土司头人过来?” “大人,我们最后对两州会采取什么举措?”宋公亮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这样直接了当地问话,让苏澹有点吃惊。其他官员上下级议事,真没有这么直接的。 “改土归流。”岑国璋毫不迟疑地答道。 宋公亮想了想,答道:“属下觉得还是不要先请来。改土归流,牵涉极大,现在贸然请来土司头人,肯定有人极力反对,到时闹成一锅粥,反倒不好收拾了。不如先选几个同意改土归流的土司和头人,做个榜样典范,再请土司头人过来议事,似乎更稳妥些。” 苏澹想了想,迎着岑国璋的目光说道:“岑大人,在下的意见与宋大人不同。” 说完后,他看了宋公亮一眼,发现脸上没有出现丝毫不悦,反倒很郑重地凝神倾听起来。 这岑国璋带出的议事风气,跟别处大不相同啊。 苏澹心里闪过这个年头,又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岑大人,宋大人,在下想来,有了腊惹洞土司这只猴子,我们当趁热打铁。借着这个机会,干脆做个典范,同意改土归流的有什么好处,不同意改土归流的,呵呵,下场可以参考腊惹洞。” “对,我也有这个意思。”岑国璋拍掌说道。 看到宋公亮对自己的建议没有什么异议,但是依然一脸的很谨慎,苏澹笑着说道:“大人,何不说说你对改土归流的想法?” “好。我看过前朝和本朝的改土归流的记载,还有特意写信向远在青唐的二师兄请教过。左思右想,暂且定下这么几条策略。第一,改土归流后,那些土司头人必须得走。” “人走?大人想把他们迁去哪里?”宋公亮好奇地问道。 “潭州、衡州、鼎州、岳州,甚至江夏、江陵,这些繁华城池,都可以去,想去哪里都可以。抚院和宣司会出面,帮他们在当地平价买下一处宅院。还有,我们会根据他们目前的身份,向朝廷为其奏请官阶。” “思州、思南、播州三地宣慰使,可奏请正三品嘉议大夫;其余土司头人,可奏请四品到七品的中顺大夫、奉政大夫、承德郎、承事郎官阶。” 自己上回跟汪置这个家伙一通瞎吹,还真没想到起了效果。听杨瑾师兄说,内阁秉承皇上意思,正在讨论这个捐官阶的事宜,新阁老兼户部堂覃大人是最积极的一位。只是如李浩等清流和词臣们极力反对。 但大势所趋,早晚会开捐的。趁着官阶行情没有大跌,还值点钱,赶紧批发给这些土司们。 宋公亮点点头:“这些土司头人,各个家里都是上百年的积蓄,家资不菲,够做个富足翁。又有官阶在身,可以庇托官府之下,也不怕当地人欺凌他们。” 苏澹这时也开口问道:“人可以走,地怎么办?这些都是土司头人命根子,随意夺走,会让他们心寒,从而顽抗到底。” “对,那些坝子里的地走不了。我们不能随意夺走,还要想办法让这些地能够多产出些效益来,让那些远在他城的土司头人们,每年能够多收些地租。” “多收地租?怎么可能!各处土司的田,就数坝子里的田最肥沃,绝大多数都是用来种稻谷,产量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其余山上的地,能种什么?无非是一些药材。那些东西每年用量就是那么多,又卖不起太高的价,想多产收益,很难啊。” 宋公亮对土司们的田地做过一番调查研究,才能说出这些东西来。 “宋大人,在下遇到拔刀队时,吃过几个红薯。听说岑大人还试种了苞谷、洋芋。这几样应该是岑大人提高收益的良药吧。” 听了苏澹的话,宋公亮脸上的愁容还是没有消除,“红薯、苞谷和洋芋容易种,产量又高,但是那玩意自家用来做佐食,度饥荒还是可以的。做不得主食,想卖也卖不出价来。” “做不得主食,卖不起价,可以用来它用,让它卖得起价。”苏澹笑呵呵地说道。 “做什么用?” 苏澹和岑国璋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酿酒!” 宋公亮眼睛一亮。 对啊,酿酒!酿酒除了酒曲,消耗最大的就是两样,一是优质水,二是粮食。荆楚西部到黔中,肯定不缺水,河水、溪水、山泉水,大量的优质清水。以前就是卡在粮食这块。 现在有了产量高的红薯、苞谷和洋芋,就不一样了。它们再是杂粮,可也是粮食。至于酿出的酒口味差点,那就卖便宜点就好了,靠走量。 “而且我看岑大人的良药不止红薯、苞谷和洋芋这三样。”苏澹淡淡地说道。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叫人唤来岑毓凌,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审綦,叫他以宣司名义,遍请永顺、保靖两州土司头人,不论大小,统统请到辰州城来。” 岑国璋突然停了下来,想了想补充道:“告诉审綦,叫他直言,这次本官请诸位土司过来,就是商议改土归流的事情。” 宋公亮在旁边附和道:“对,就是趁着这次,一次把问题解决了。愿意来的就好好谈,不愿意来的,就让王大人跟他们谈。” 正文 第248章 枭雄设局谋千秋 传达完给王审綦的命令,岑国璋带着宋公亮和苏澹,回到会客厅,继续对托马斯神父的灌汤。 “托马斯神父,话我也说到位了。因为你们是楚才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才掏心窝子说实话给你们听。没必要再在大顺浪费时间了,趁着你腿脚还利索,赶紧去天竺。再说了,你在天竺传教,不仅是为教皇传播荣光,还是在因吉利眼皮子底下虎口拔牙。贵国不管谁当政,不都得表彰你吗?” “教里捞了好处,是你个人的;世俗捞到的好处,才能福及亲友。托马斯神父,想必你还是有亲友在国内的吧。” “有两个侄儿。”托马斯神父脑子有点乱。 就是嘛,你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没有亲友呢。 旁边的菲利普和雅克却是脑子嗡嗡的,对面这位年轻的官员,为什么这么会说话,而且每句话都能直指人心。 托马斯想被封圣徒,他们俩也想啊。托马斯有亲友,他们也有啊。 看到三位神父传教士眼睛里全是圈圈,岑国璋笑着说道:“不着急,托马斯神父,不如带着你的两位弟子,先下去休息下,好好想一想,想好了我们再继续谈细节。” 岑国璋真得是吃定他们了。 托马斯三人,要不是在大顺朝各地碰得鼻青脸肿,怎么愿意到辰州城这偏远地方来碰运气呢?他们跟皮埃尔和福煦不同,对钱不看重,看重的是传教,只要告诉一条传教的明路,他们就会勇往直前地向前冲。 “岑大人,这份友谊需要我们付出些什么?”托马斯神父虽然脑子被灌的迷糊,但没有迷失掉,还是很快想到了关窍。 岑国璋哈哈一笑,指着托马斯神父,对宋公亮等人说道:“托神父,讲究人啊!通透,真通透,我最喜欢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了!哈哈!” “托马斯神父,浇灌我们之间的友谊之花,非常简单,你写信回国,务必帮忙请些人过来。军事方面的,比如有实战经验的军官,海军陆军的都可以;技术方面,懂纺织机、织布机、蒸汽机、火炮、枪械、造船的工程师;还有数学、物理、化学方面的学者。来者不拒,都有用武之地。” 岑国璋身子往前凑,笑眯眯地说道:“听说贵国乱成一锅粥,保王党和乱党打得死去活来的,不太平啊,随时有可能被路灯和断头台两大神器召唤去。不如来我们大顺朝。你看,我们这里太平安宁,生活富足。关键的是,我们给得钱足够多。想在这里安家,还能帮忙安排相亲。这待遇,我都想给自己来上一套。” 这话托马斯等人信,现在的东方古国还没有从泰西列强的心里神坛中跌落下来。 最关键的,大顺朝的百姓虽然也是“顺民”,但没有另一个世界的我大青那么困苦麻木,反倒是像那个世界里的大明中后期加强版。经济发达,思想活跃,矛盾突出,处在巨大风暴来临前的一种烦躁不安中。 这些表面景象让亲眼目睹的泰西夷人,自然感受到富足安宁又充满活力。 托马斯跟他的两位助手和学生对视一眼,最后抬头说道:“亲爱的岑大人,我们需要好好商量下。” “没问题。这是大事,马虎不得,是需要好好商量。” 送走了托马斯三人,岑国璋等人休息了一下。 宋公亮和南宫楚才低声说着话,苏澹却在默默地回味刚才的谈话。 枭雄!绝对是枭雄,而且他在布局一盘极大的棋。甚至有可能寿王、盛国公、长林侯都是这盘棋局的棋子。 否则的话,东南中原的危机他不去管,偏偏操心起万里之外的海外破事。 想到这里,苏澹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这才是真正枭雄的范,心怀大志,却不动声色地下子布局,而且极有耐心。就算荆楚黔中这等偏远穷僻,他也很用心地去经营。 没错,经营!别人或许看不出岑国璋的用心,苏澹却是隐隐察觉出来了。豫章,一大批跟着岑国璋、昱明公立功的人,升任县丞、主簿、典史,安插在各府县。 朝堂上不觉得这些微末小官有什么威胁,但是苏澹曾经身为乐王的头号幕僚,却深有体会。 乐王造反,最大的助力不在那些被收买的文武官员,而在于韩苾、赵家等地方世家。有了这些世家的支持,要人有人,要粮有粮。一声令下,立马聚齐十万青壮。要不是遇到昱明公这对变态的师徒俩,乐王跟朝廷的征伐争战,肯定到现在都难分胜负。 你再细品昱明公师徒俩在豫章是如何平叛的? 昱明公在吉春、虔州、洪州有着巨大的声望。在吉春城一亮出旗号,数以万计的百姓青壮蜂拥相从。在洪州城下一露面,城里不知多少的军民胥吏忙不迭地去开城门。 岑益之在江州府拥有巨大的声望,有着岑青天,岑神断的名声。一声令下,江州城、富口县百姓无不踊跃从事,而且对他抱着盲目的信心。 实在不行,岑神断可以去借阴兵神将来打叛军嘛。 这个传言当时流传很广,连叛军里的许多官兵也深信不疑,十分畏惧。所以那夜岑国璋派兵从后方夜袭,一句“岑神断借得阴兵神将”,吓坏了多少豫章青壮和民夫? “请欧仁男爵。”岑国璋的一句话打断了苏澹的思绪。 抬起头,看到一个男子,个子中等,穿着一件很骚包的衣服,跟天朝的服饰截然不同,但看上去十分华丽。 戴着一顶卷曲的假发,走进来像一只高傲的公鸡。 “请坐,尊贵的欧仁男爵。” 寒嘘几句后,岑国璋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欧仁男爵是躲避国内叛乱才来到我大顺,请问你出国时,贵国平叛进行到哪一步?” 欧仁男爵也不避讳。因为他不说,其他珐兰西人也会说的。 “两年前我逃出巴里时,国民议会任命拿珀伦为陆军准将和巴里卫戍司令。他集中四十门火炮,把一万名保王军打得大败。” “欧仁男爵参加了那次战斗?” “是的,我率领了其中一支队伍,但是在一千名手下全部战死之前,我一直坚守在前线。” 好吧,后面那句我自动忽略。 岑国璋琢磨了一下,拿皇才刚刚起复,离他登上皇位,单挑泰西群雄应该还有七八年的时间。我这边也得加把劲,到时候跟拿皇东西并进,中间开花。至少要让你在泰西闹腾得更久些,千万不能像乐王,太快了。 反珐同盟,金主是因吉利。如果要想让拿皇取胜,先要想办法把金主的钱包掏空了。 “欧仁男爵,我知道,因吉利是贵国的世敌,他们仗着钱多船多,累累欺负贵国。我想请教下,因吉利从百年前,是如何慢慢超过贵国的?” 欧仁男爵想了想说道:“因吉利有着广袤的殖民地,他们可以从中间获取非常低廉的原材料,运回国内后制成成品,再高价卖到欧罗巴各国和世界其它地方。” 嘿,这位欧仁男爵也不是想象的废物,看来这个年头,泰西的贵族们还没有完全废完。 “那请问,天竺在因吉利的整个产业体系起着什么作用?” 欧仁男爵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岑国璋,“买噶地,岑大人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猜出来的。”岑国璋嘿嘿一笑。 两人像是在打哑谜,听得宋公亮等人有些迷糊,连忙问道:“大人,你们说的天竺什么意思?” “我们在说,天竺是因吉利而今强盛的一大助力。天竺是棉花大国,因吉利低价收购该国的棉花,运回过去,采用工业化生产,出品的棉布价格甚至远低于天竺本地手工织布。再卖回来,让天竺手工织布业迅速破产。天竺本地棉花的销路只能依靠因吉利,卖得更便宜,从而使得因吉利赚得更多,棉布卖得更便宜。” 宋公亮和苏澹听着有点绕,但南宫楚才却听明白了。 “大人,这就是你曾经所说的工业革命?”他一脸兴奋地问道。 “是的。这就是工业革命,它使得强者更强,弱者更受剥削,变得更弱。所以我才要在松江一带广开办棉纺厂和织布厂。欧仁男爵,你从泛舟从珐兰西而来,路过天竺,又来了我朝。你说,是因吉利到天竺近,还是我大顺到天竺近?” “贵国到天竺近,而且要近一半以上。”欧仁男爵老实回答到。 当然近,现在苏伊士运河又没有开通,所有去泰西的船只都要绕好望角,多远啊!就算是经红海上岸,经过一段陆路,再在亚历山大港上船,过地中海。它还是要远一倍左右。 “近一半的路途,这就是我们的成本优势。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运用工业化生产,把另外一部分成本给抢出来。欧仁男爵,这就需要你帮忙,我们需要大量的工程师和技师,我们可以出高价聘请。而且你请来一位,我们可以一百两银子的介绍费。” 看到欧仁男爵有些迟疑犹豫,岑国璋又添了一把火。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是银子能解决的,那肯定不是难事。 正文 第249章 月夜话事谈天命(上) “欧仁男爵,天竺是因吉利的钱袋子,被我们从割去一大块,他们肯定不甘心的,肯定会派人过来讨回场子。因吉利被牵制在天竺的力量越多,对付贵国的力量就越少,这个道理,欧仁男爵不会不懂吧。” “再说了,贵国已经乱了十几年,大家都精疲力尽,用不了几年会平定下来。届时新主上台,他还得要去应对因吉利,为什么?因为因吉利它不甘心让贵国就此安宁下来。” 欧仁男爵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岑国璋这样一点拨,反倒让他想明白很多事。 欧仁是贵族,算是保王党高层之一,知道很多内幕。珐兰西打了十几年的乱局,背后肯定有因吉利的黑手。以前还有种似有似无的感觉,现在被对面这位大顺官员一语点破,其中关窍一下子全想明白。 但是让欧仁男爵更吃惊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万里之外,居然有人凭借一些听来的消息,就能把泰西几个国家的关系判断出来。 大顺朝居然有这样高端尖的人才。 看到欧仁男爵上了套,岑国璋继续说道:“没有天竺,因吉利等于瘸了一条腿,外加大顺朝的友谊。欧仁男爵,带着这份功劳回去,相信贵国无论谁当政,都会重用你的。” “大顺朝的友谊?”欧仁男爵很想问问,大顺朝的友谊,除了在天竺牵制因吉利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只是这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但是他的这份小心思,却被岑国璋看破了。 “大顺朝的友谊,很宝贵的。首先,我朝北三河总督区,挨着罗刹国的乌拉尔山以东部地区;热海总督府,靠着伏尔加河地区。只要我们这两处总督府,鼓励辖区的牧民往西边打打草谷,罗刹国就得调集重兵过来。” “安息国是我朝的藩属国。前些年,他们遭突屈和大食联军入侵,还是我们大顺朝派遣援征大军,帮忙打败复国。到时候我朝传道旨意过去,请他们增兵里海、黑海地区,你们说罗刹国会不会紧张?再请安息国传达给突屈国,让他们摆些兵在巴尔干半岛,你们那个什么神圣国,会不会紧张?” 说到这里,岑国璋自信满满地说道:“突屈人十几年前才跟我朝进行过一次友好又深入地交流,对我朝的实力颇为敬佩。相信这个面子还是会给的。” 不就是安息援征军大败突屈和大食联军,还反杀到两河地区,甚至攻下了巴格达城,然后让突屈人老实地认输。听你说得这么文质彬彬的。 岑国璋还在继续说着,“几处兵力一部署,不用开打,只需要保持这种势态,罗刹国和神圣罗马国,都会十分紧张,绝不敢再旁顾他们。历史上,他们被这几个方向给打怕了。” 欧仁男爵一路东来时,在塞浦路斯和艾吉听说过这些历史故事,知道岑国璋没有说谎。 他在自己的脑子里,根据自己的地理知识,努力地想一想。方位好像都对,只是这距离不好说。不过听说大顺朝的西边确实跟罗刹国东边挨着。 嗯,这么一想,好像挺像那么回事。欧仁清楚记得上一次的反珐同盟,就是因吉利出钱,神圣罗马帝国和罗刹国当主力。把这两个国家吓唬住了,因吉利和普露士就孤掌难鸣了。 宋公亮和南宫楚才听着岑国璋的这一顿神侃,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一会什么罗刹国,一会什么神圣罗马,又是突屈又是安息,好像整个天下大局在他嘴里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时都被唬住了。 唯独苏澹隐隐感觉到,岑国璋在那里瞎扯淡,给那位戴假发的欧仁男爵下套呢。不过他也挺佩服岑国璋的,仿佛整个世界的地图就存在脑子里,瞎话张口就来,还编得有模有样的。 “亲爱的岑,这需要我们付出些什么?”欧仁男爵开始问价码。他也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岑国璋开出一长串单子,无非就是各类人才,工程师和技师,还有各类除神学之外的书籍,通通来者不拒。 “除神学之外的书籍?岑,托马斯神父会伤心的。”欧仁男爵甚至开了句玩笑。 “上帝会安慰他的。”岑国璋耸耸肩答道。 等他离开,南宫楚才迫不及待地问道:“岑大人,依在下看,他们很有可能会答应你的条件。” “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来东方的目的各不相同,我针对他们的需求,提出符合他们期望的条件,应该会答应的。”岑国璋很自信地说道。 “大人,你现在让他们回去招募人才过来,只是他们怎么回去?” “我已经跟东海商会说好,他们会挑选最大的四艘海船,再在海峡总督区重金招募两艘泰西船做引导,跑一趟珐兰西。很多事情,还是得我们的人亲自跑一趟才行。当然了,东海商会也希望打通天竺、锡兰、大食、艾吉和泰西的海路。西海商路的暴利,他们也眼馋。” “樊会首高瞻远瞩!”南宫楚才赞许道,“东海和南海的船越来越多,大家挤成一团,都在抢饭吃。东海商会凭借积威和实力还能镇得住场子,但不是长久之计。开拓新商路才是最佳出路。” 天色已经将暮,岑国璋邀请苏澹回府衙后院用晚饭。他早就派人通知施华洛,请他帮忙做一桌饭菜,招待朋友。 “施华洛、白芙蓉,在下拙荆。苏澹,字澹然,江夏襄阳人,我在国子监进修时认识的好友。” 岑国璋介绍道。 苏澹神情郑重地向两女作揖行礼,“见过两位夫人。” 他知道,这是岑国璋向他表示通家之好的意思。 施华洛看着苏澹脸上贴着纱布的脸,目光闪烁了几下。只是自从江州守城战,以及正式成为岑国璋妾室之后,她性子变得沉稳许多,不再像以前那么冲动冒失。 虽然看出可疑之处,但是她依然巧笑倩兮,带着白芙蓉也款款回礼,客气了一句:“相公和澹然先生请自便,妾身先回屋了。” 看到施华洛和白芙蓉回了屋,苏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圆月弯刀,他听说过好多次。官印岛,龙潭,江州城南大街,威名赫赫,无形间给了他一种压力。 岑国璋似乎看出他的压力,哈哈笑了几声。这笑声,让苏澹骤然轻松,也跟着宛然一笑。 “岑大人,” 岑国璋打断他的话,“现在是私下里,澹然不必太拘束,叫我益之就好。” “好,益之,”苏澹笑了笑,继续说道,“有人说,不好女色的官,不一定是好官。所以,你是好官。” “澹然,这话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哈哈,我倒觉得有些道理。好女色,自然是近人间烟火,也就视民间疾苦。只要还有良知,自然会秉心而行,做个好官。” “良知,所以说,有良知是基础,没有良知,好女色倒是成了坏事。不过澹然说的有一点很对。这世上最怕那种无欲则刚,只顾着心里的执念,不顾实际的人。他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却不知道他的道是魔道。” “益之此言精辟!” “哈哈,来,请饮酒。” 吃了几口菜,饮了两杯酒,苏澹很好奇地问道:“益之,我看你今日与泰西夷人所言,以及后续安排,像是要引入泰西科..对,你说的那个科技。而且十分急迫的样子,能问问为什么?” 岑国璋抿了一口酒,悠悠答道:“澹然,你说新阁老,覃部堂现在要干什么?” 苏澹愣了一下,覃部堂想做什么,跟这引入泰西科技有什么关系? 正文 第250章 月夜话事谈天命(下) 苏澹耐住了性子答道:“覃部堂现在应该要大行新政改革。他还在做长安知府时,就给先皇接连上疏,痛陈弊端,求行新政。现在他得皇上信任,入值内阁,肯定是要大行新政改革。而且皇上也是支持的。” “澹然,你说覃部堂的这次改革,会不会与前陈朝介甫公,以及前盛朝秉正公的新政改革一样,或半途而废,或身死政息?” “益之,你不看好覃部堂的这次革新?” “当日师兄丘好问接任富口县正堂后,与我的往来书信里,经常谴谪非议我的事,就是说我对地方豪强世家过于放纵,不愿为穷苦百姓谋福利。其实啊,在生产力没有提高前,贸然去动生产关系,很容易引起更大的混乱。” “前盛朝秉正公的新政里,有不少打击豪强世家的举措,说是利国利民的事。可是豪强世家在你这里吃了亏,转过背去就会在平民百姓身上数倍地找回来。最后谁吃亏?” “秉正公以宰揆执政,天下权贵豪强畏其权势,瑟瑟不敢做声。可是九年后他身故,权贵们还不是死灰复燃,废除新政,还变本加厉。新政者早晚会下台的,权贵豪强们却可以世世代代延续下去,与国同体。” 听到这里,苏澹放下手里的酒杯,冷笑了几声,“是啊,口口声声说万民百姓是朝廷根基,实际上,权贵豪强才是朝廷柱石。” 叹息了几句,苏澹虚心请教道:“益之,你说的这个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什么意思?” 岑国璋斟酌了一下,用简单的词句解释起来,“生产力就是一个人、一群人在一段时间里能产出多少财富?有的人种一亩地,一年只产出一百五十斤粮食;另一个人用心些,种的地也肥沃些,一年可产出三百斤粮食。可以说后者的生产力是前者的一倍。” “生产关系说到最后,其实就是如何分配产出的财富,谁拿多,谁拿少。” “嗯,益之这么一解释,我大致明白了。那你刚才说的生产力没有提高,不要贸然动生产关系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举个例子,天下的财富只有那么一盆饭,”岑国璋指着旁边放着用来洗手的铜盆说道,“权贵豪强两人,分去三分之二,剩下八人都是平民百姓,分剩下的三分之一。肯定是权贵吃得脑满肠肥,百姓们却要忍饥挨饿。” 苏澹点点头。 “介甫公、秉正公和覃部堂的新政改革,只是改变这盆饭的分配方式。他们强行从权贵豪强的那三分之二里,抠出一半或三分之一,分给平民百姓。可是这样的结果就是权贵极其不满,在朝堂上大声鼓噪。而百姓得了好处,除了称口赞叹好官之外,并无半点用处。” “是啊,朝堂之上,只见这些锦衣玉食者的声音,哪里听得见黔首百姓们的呼喊。”苏澹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明白益之的意思了。皇上耳边只听得到钟鸣鼎食者的话,万民百姓的话是传不到他的耳朵里。谎话听多了,自然也就信了。到那时,新政废除,改革失败。权贵豪强把被夺去的再翻倍从百姓们身上拿回来。新政改革,就是这么一次次轮回。” “是的澹然。所以更好的新政改革就是提高生产力,把一盆饭变成一缸,”岑国璋指了指院子里用来盛水的大缸,“到时候就算平民百姓只拿三分之一,也能填饱肚子,衣食无忧。而泰西科技,就是提高生产力,把一盆饭变成一缸饭的关键。” “振聋发聩,”苏澹微张着嘴巴,半天才喃喃地念道,“普天之下,也只有益之想到了这间关窍。” 他微低着头,眯着眼睛,像是在消化岑国璋这番话里的深意。突然间,他抬起头,双目透着光问道:“益之,后面没有了?” “后面还要什么?”岑国璋嘴角浮着笑反问道。 “生产力上去了,稳住了局面,就该改变生产关系了。益之,你话里还有话,肯定有下文。” “什么下文啊,能把一盆饭变成一缸饭,需要不少时间和精力,哪里还有空去管什么后面。”岑国璋故意装傻道。 苏澹笑了两声,脑子突然一转,想到某一点,右手撑在桌面上,身子微微往前探,“益之,要是权贵豪强想把这一缸饭都据为己有,只给百姓们留点糠,那又该怎么办?人性贪婪,他们又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 “既然如此,那百姓们就把缸砸了,桌子掀了,他们没得吃,那就大家都不要吃。” 苏澹愣了一下,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深邃,“如此一来,那就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了。 支着耳朵在屋里倾听着的施华洛,兴奋地浑身在微微颤抖,她转身来,双目炯炯有神,如同黑夜里的波斯猫。 盯着白芙蓉问道:“白妹妹,你知道什么是革-命吗?” 白芙蓉想了想答道:“我记得《周易.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那你知道改革与革-命的区别吗?” “不知道。”白芙蓉傻傻地摇头道。 “一个是改良革新,另一个是变革天命。” “天命。”白芙蓉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前些日子这一家子还只是草菅人命,现在怎么突然发展到变革天命上? 天命啊,这玩意听着就敏感,属于天家专用名词,老爷如此胡说八道,会不会有危险啊。 苏澹也明白这个词里的含义,他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岑国璋的话。 院子里猛地陷入到寂静中,皓月当空,天幕如洗。片片云朵,与这清凉的风一起,点缀这月夜。 苏澹突然扬身站起,对着屋里作揖道:“素闻白姑娘的歌声乃一绝,不知今晚能否有幸得赐一曲?” 岑国璋看了看他,委婉地说道:“今夜是苏兄第一次到我家来做客,正好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奔波,许久没有听到芙蓉的歌了,还请赏乐一曲。” “是老爷。”白芙蓉在屋里应道。 停了一会,突然听到琵琶猛然响起,如同银瓶迸裂,然后琴声急促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一丝丝间隙,让你喘不过气起来。 听声音就能想象到,白芙蓉那白玉一般的手指头在琴弦划动,快如闪电,迅速化成几颗珍珠在琴弦上跳动。而琴声正是这些大小玉珠在银盘上跳动发出来的。 咚的一声,琴声突然缓了下来,一下子把你拉到夜色的江面上,然后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清冷的月光将你的身体乃至灵魂都照透了。你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梦。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白芙蓉一出声,开始并不大,入耳却觉得说不出的玄妙舒坦。就像一点水滴,从天灵盖里滴入,顺着脑子往下,过喉咙再到五脏六腑,轻柔地滋润了一遍。 紧接着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 唱到最后一句,“不似少年时...”尾音微颤,悠绵长叠。就像清风拂过,在江面上荡起层层波澜,层见叠出,向天际间荡去,消散无迹。一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惆怅,悠然而生。 “不似少年时。”苏澹的眼角忍不住滴下一滴泪水,吸了吸鼻子,含着笑叹息道:“今晚得闻白大家一曲《少年游》,三生有幸啊!” 岑国璋正要自吹自擂几句,突然听到无相在角门口叫唤道:“老爷,老爷,昱明公来了。” 什么!老师怎么从潭州匆匆跑来,甚至都不打声招呼,难道有什么急事吗? 大吃一惊地岑国璋,连忙起身去迎接。 正文 第251章 老师被人喷了 “老师,你怎么突然来辰州?”岑国璋看到王云眉头紧锁,挥之不去的忧郁盘桓其间,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心中郁愤,便出来走走。”王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进了院子,看到苏澹站在那里,便有些歉意地说道:“原来你有朋友在,是我冒失了。” “晚辈襄阳苏澹苏澹然,见过昱明公。” “客气了。苏澹然,敢问是哪位大家门下高徒?”王云看这苏澹气宇轩昂,不是凡俗之辈,便好奇地问道。 岑国璋上前去,在老师耳边低语道:“他就是肃忠谋,乐王身边头号谋士,寿王的首席幕僚。因事跟寿王闹翻了,改容后跑到我这里来了。” 肃忠谋?王云目光一凛。 这可是朝廷通缉令上头号人犯。乐王谋逆,他带着岑国璋打了个大胜仗,大小逆臣,几无漏网,唯独少了这位肃忠谋。 后来查抄叛军文档,审讯逆臣,发现真要是按照这位肃先生的布置,乐王叛军早就饮马长江,挥师东下,说不定能攻取江宁,占据江南一隅。 比如说石万虎被阻在江州城下,肃忠谋建议乐王派出心腹大将安庆续,率领两万兵马,从饶安府直出徽州宁国,奔袭江宁。当时大家目光都集中在江州城,兵力也在往那边调集,江南许多地方兵力空虚。 务实的官员们也知道,江宁城作为本朝的陪都,名义上有数万精兵在周围拱卫着,实际上难堪大用。叛军真要是上这么一出,攻下江宁,东南糜烂,那才是天崩地裂。 幸好乐王不愿意把手里最后一点兵都派出去,生怕身边无兵,有人会趁机要他狗命。说什么江州城都打不下来,打下江宁城也没用。 不仅不肯用此计,还把肃忠谋逼去江州城,要他配合石万虎,非得把江州城打下来不可,最后以失败告终。 这些文档和口供让王云和朝中的君臣们吓出一身冷汗来。于是肃忠谋荣登大顺朝通缉令榜首。 不过王云十分相信自己的弟子岑国璋,做事虽然胆大,但是每件事都有谱。他既然敢与苏澹饮酒畅谈,肯定是事出有因。 他拱拱手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在荣幸!” “晚辈才是真得久仰昱明公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客气后,苏澹知道他们师徒俩有要事谈,便告辞。 岑国璋叫潘士元带着苏澹主仆三人去别处歇息,自己把老师引到书房。 王云喝了一口清茶,缓缓地问道:“这个苏澹是怎么回事?” 岑国璋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王云越听越心惊,脸上忧郁之色越积越浓。他端起茶碗,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却不小心呛到了,连声咳嗽。 岑国璋上前去轻轻拍打后背,并出声安慰道:“老师,这苏澹投向我们,是老天开眼。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隐在水下,还有这么多的大阴谋。” “唉!”王云慢慢地长叹了一口气,“苏澹迷途知返,托出那些混账的阴谋诡计,也算是改邪归正。既然他已经改容,谁也认不出来,那肃忠谋身份,不要再提。” “学生记住了。”岑国璋连忙应道。 ”唉,而今国事危急,大家却还盯着鼻子底下那点好处,你争我夺。益之,你说的没错,不要指望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只有狠狠给他们一刀子,让他们体会切身之痛,才能清醒过来。” 岑国璋看到老师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便继续问道:“老师,你是不是遇到烦心事了?” “是啊,天大的烦心事。上回在匡山和江州,与你彻谈过,又看了你的条陈,心中惶恐至极。我又叫家里亲友到松江和明州,收集了很多泰西夷人的情报。越看越心惊,彻夜难眠。” “后来我在潭州,实在按捺不住,便写了疏章,主要列出六条,纠风气、肃吏治、饬海防、振水师、通商贸、兴实业。一连三封,皇上都留中了。到了第四封,他发给内阁,交众臣议论。这下等于了捅了马蜂窝了。” “典林兄第一个跳出来指责我,说我读孔孟之书,当遵尧舜之道,不该妄言功利之事。还给我扣了顶义利不分,轻义重利,妄为圣贤门下的帽子。” 王云声音平和地说道,但岑国璋听得出,语气里包含着无尽的辛酸和郁愤。 “接着博瀚兄也指责我,说我中了邪,不遵圣贤道理。他们两个,自诩德行高洁、勇于言事,孚有名望,动不动就要严义利之分,话里话外自己是以经世匡时为己任,别人却是乱朝纲,弃圣贤。” “典林兄,文采超绝,但是最迂腐古板不过,且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 “可是要他办点实事,就手足无措,不知所以。” “博瀚兄,道德文章确实甲冠天下,又做过皇上的老师,便自负为帝师,傲视天下。皇上登基时,就上疏阐述正人君子如何好,刻薄小人如何差,治国安邦要重用君子,远离小人。” “可是皇上召对他,问君子如何选,小人又怎么分辨,他却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泛泛说以皇上的大智慧是肯定能够区分的。” “后来国库空虚,权贵豪强贪利乱政。皇上鉴于国事艰难,有心推行新政,问策群臣。博瀚兄又上书,大谈‘治本’之论,说什么皇上要立下当尧舜的志向,奉行圣贤之举,德泽天下,自然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听到这里,岑国璋都觉得好笑。尼玛这说的比唱得还好听。 “现在他们的徒子徒孙,盘踞在翰林、宪台的那些词臣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我。这些自诩扶危济世的言官,调子一个比一个唱得高,言语一个比一个刻薄。我上疏里论述的事实和数据,他们一概无视,只知道引经论据,卖弄文才,却空话套话,与国事无济。” 说到这里,王云愤愤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壶和茶杯都跳起来了。 “老师,请息怒!” 岑国璋连忙安慰道。 “老师,这些所谓言官,最是坏事不过。”他想了想,缓缓说道。 “故前盛朝之亡,一半要归在言官。大多言官都是新中进士,年少得意,毫不更事,也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随便看到个题目,便借题发挥,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以此展露头角,邀名于世。” 听到这里,王云脸色凝重起来。 “而国家大事,被他们如此阻挠的不少。尤其当国事艰难盘错之际,得失牵扯过大,当事者本不敢轻言建树;但责任所在,不敢坐以待毙。苦心孤诣,好不容易寻得一条生路,稍有几分希望,千盘百折,正准备行事。” “结果被那伙言官知道了,觉得有机可寻,便群起而讧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纳。于是大事往往半途中更,到最后一事不成坐看大势已去。长此以往,大臣各个求稳得过,苟且无事,国家前途,就这样一步步败坏!” 听到这里,王云闭上眼睛,长叹道:“我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最恨这些言官,”岑国璋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道,“遇事弹纠,肆言高论,盛名鼎鼎;可是放任地方,担起民生事责,各个畏手畏脚,一言一行不敢轻动,任由胥吏上下其手,蒙蔽弄事。糊涂一任后还自诩清廉刚直。” 听到这里,王云只能长叹一声,“空谈误国啊!” 正文 第252章 老师,我们还是先立言吧 “老师,对于你的上疏,皇上又是个什么意思?”岑国璋忍不住又问道。 王云脸色有些黯淡,过了许久才答道:“覃开阳前几日六百里加急送来一封书信。言语之间,说体会我对积弊丛生、国事艰难的忧患,劝我要稳扎稳打,事缓则圆,万不可莽撞冒进。又转达了皇上的意思,要我专心处理思播之事。” “唉,开阳是我朝一等一的能臣循吏,连他都对这天下大变局都茫然无知,其余人更不用说了。而皇上也嫌我多事不务正业,暗示不要再多管闲事。”王云忍不出一声长叹,“这大顺朝,该怎么办啊!” 他瘦削的脸上满是无尽的悲凉,目光哀恨痛惜,看着虚空之处,仿佛看到了百年之后,华夏海域江河,无处不是西夷战舰;大顺官民文武,在夷人面前卑躬屈膝。 神州大地,满目苍夷,华夏百姓,备受欺压。看到国破山河碎的惨状,那时的年轻人无不泣血悲痛,或自卑羞恼。于是愤然唾弃祖先之道,崇拜西夷之学,有些人恨不得改种换肤... 王云摇摇头,黯然道:“益之啊,上次我听你一言,还能慨然长啸。而今我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岑国璋能理解王云这通心透骨的悲痛。 自己是因为见到过历史的正常历程,才无比的积愤哀痛。老师却是通过自己的才识看到了未来的历史。 他是天才,可天才为什么常常痛苦不堪?因为他们的目光能够穿越时空,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未来。 他们的焦虑和痛苦无法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反而被讥讽是杞人忧天,自不量力。 “老师,‘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岑国璋刚念了一句,王云昂然一同念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看到老师眼里的黯淡减少了许多,眉间虽然还有看得见的忧郁,但比刚来时强多了。 “老师,我们不能对同伴们要求过高。以前,我朝再务实的能臣循吏,也只是觉得改革弊政、肃整纲纪、兴修水利、鼓励耕织,便可国富民强。为什么?” “因为三千年来,我们虽然历经不少动荡不安,外族入侵,甚至改朝换代。但我们的主流文化,从前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就一直没有变过。所以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泰西诸国,分为数十上百个国家,虽然都是所谓基督世界,但还是有各种差异的文化思想和治政方法。” “有的信这个文化,有的信那个文化,在互相争斗之间,哪个文化思想、治政方法能让某国获胜,大家都开始学它。有的更是东学一点,西学一点,什么有用就学什么。到后来,胜者都是集诸国实用经济之学于一身,再融会贯通,最后变成了自己的文明。” 听到这里,王云眉头一皱,“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说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 “是的,百家争鸣,以实践为准绳,力行时进。前秦以韩申法家得天下,再因其失天下;前汉以黄老之学,休养生息,终延数百年之基业。老师,如果前秦以韩申之学得天下后,再改行他学,或黄老,或儒家,或半法半儒,你说他的国祚会不会也能延续数百年?” 王云听到这里,忍不住捋起胡须,陷入沉思之中。 “老师,当年孔圣人是拜遍天下才识之士,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终立儒家之言。而今他门下弟子,墨守成规,不思进取。以前孔圣人教导我们,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呢,那些人封闭自满,盲目排异。何等讽刺!何其悲哀!” “以前做学问只要博古通今,而今时代变了,我们还要学贯华夷。什么有用,我们就学,这样才能与时俱进,海纳百川。” “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找别人的错,走别人走过的路。庸人总是喜欢做容易的事。勇士才会去做困难的事,去改正错误,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老师,此前我向你建议,要立德立功立言。” 听到这里,王云凝重地点点头,他还记得那夜岑国璋跟他说的那些话。 “老师,现在看来,我们先要立开天辟地的言,再立惊天动地的功,才能立流芳万世的德!” “先开天辟地言,再惊天动地的功,最后流芳万世的德!”王云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了。 “益之,你对义利之分有什么看法?”王云默然了一会,突然问道。 “前陈朝叶百川先生有云,‘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我觉得说得很对。如果让我来说,在你吃饱别人没有吃饱的情况下,要别人讲道义,都是放屁。” “那些口口声声喊着道义高于功利的人,哪一位饿过肚子?就算他真得喝过粥,那也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 王云忍不住昂首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岑国璋趁热打铁地说道:“老师,我们确实不用那么着急。朝中目前大致分务实派和清谈派。务实派多半是地方藩台府县或者户部、工部等衙门官员,他们承担着实实在在的民生民计的压力。” “则清谈派多出自翰林院、礼部、都察院等衙门,他们肩上没有担子,手中却有支不甘心闲着的笔啊。” “嗯,一针见血!”王云赞许道。 “我们现在要拉拢的是务实派。他们现在看不到夷人科技的威力,我们就做出来,让他们亲眼看到。等天下实务的官员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自然会跟着学的。老师,你听我说过西夷科技的力量,这玩意最厉害的后果之一就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老师,如果天下财富十之八九出自务实派之手,清谈派发现调门喊得再高,也换不到一碗稀粥时,会如何?” “益之,你说会怎么样?” “要不饿死!要不改换门庭,讨口吃的!”岑国璋斩钉截铁地说道。 “要是他们既不肯改换门庭,又不甘心饿死呢?” “那他们去死好了,绝不拦着。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老师,正如我此前跟你说的,宁可一人哭,不愿一县哭。同理,宁可十万百万人哭,不愿一国亿兆人哭。” 王云听了后,默然了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正文 第253章 师徒两人都是狠人 王云跟岑国璋畅谈一番后,心情好了很多。 “益之,每次跟你聊天,都很痛快,烦愁尽扫。你不仅看得通透,也耐得住性子。” “老师,因为我知道大势在我,只要我们耐心地坚持下去,那些鼓噪反对者,我不除之,历史的潮流都能将他们一扫而尽。” “益之你如此笃定,是因为心里有良知。何为良知?仁义,达天下。” “老师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好了,跟你聊了一通,心结被打开,郁愤之心也被一扫,明天我就回潭州去。” “老师,不知能不能晚几天回去,正好有件事要劳烦你。” “哦,什么事?” “过两天永顺州和保靖州的大小土司和头人都会来辰州城,我准备跟他们摊牌改土归流的事。原本在犹豫,想请您来帮忙坐镇。现在老师您自己来了,正好,帮我坐坐镇。” “改土归流?” 岑国璋把改土归流的想法说了一遍,王云捋着胡子静静地听完,最后点头赞许道:“好!你考虑得很周全。当初你二师兄在青唐乌斯藏等地搞改土归流,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说是归流了,土司还在那里,结果一团糟,还出了好几次乱子。” “最后他下了狠心,把那些土司全部迁走,再上书朝廷,封几位大喇嘛为法王,定主寺,各自划定教区,这才把局面稳定下来。” “老师说的没错,我就是得了邓师兄在书信里的这些指点,才定下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变新耕种、废旧赋役、减征赋税、建城池、设学校等几项改土归流的要策。”岑国璋答道。 王云又问道:“那你觉得这些要策里,哪项为首要。” “变新耕种和设学校是重中之重。” “嗯,说下你的道理。” “老师,你是知道的,我一向是坚持‘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在没有帮苗山峒寨百姓们吃饱肚子之前,改土归流都是悬的。只有让山民们吃饱了肚子,才不会去想念那些没有让他们吃饱肚子的土司头人们。” “而变新耕种,其实是红薯、苞谷、洋芋以及经济作物一起上,让苗山峒寨的百姓们在田地有限的情况下,既能吃饱肚子,又能挣到钱。” 王云一听,眼睛一亮,“还有这样的事?” “老师,当然有这样的事。提高生产力,不仅靠科技,还要打开眼界才行。赵应星不仅擅长制作营造,对农耕也颇有研究,我专门委托他对红薯、苞谷、洋芋和经济作物的耕种进行总结,以后专门负责在苗山峒寨的推广。” 岑国璋把红薯苞谷洋芋的高产,它们的衍生品,以及经济作物的经济价值都细说了一遍。王云听着连连点头。 “当官就该如你一样,千方百计为百姓谋利。天天喊着教化,你把百姓教化成绵羊,要是吃不饱肚子,照样会闹事的。”王云说着说着,可能又勾起心中郁愤,狠狠讥讽了一番那些嘴炮强人。 他缓缓地吸了几口气,平缓了一下情绪,又说道。 “益之,设学校也是大事。而且我想在苗山峒寨的学校里,试行你以前跟我说的国民教育。” “推行国民教育?老师,我们的想法不约而同啊。” “哈哈,我就知道,你每一步里都埋得有玄机。益之,我想了这么久,想国民教育的好处和坏处。想通了。当初孔圣人,有教无类,薪火相传。可是上千年来,路越走越歪。知识成了少数人的玩物;教书育人成了某些人谋利的工具,完全违背了圣人初衷。” 王云看着虚处,目光深邃。 “益之,你说得很对,肃清吏治只是一方面,朝廷任命官吏牧民,他们做得是好是坏,你我说的不算,上级衙门说的不算,都察院那帮睁眼瞎也不算。这官做得好不好,必须得百姓们说了算。可是百姓们连字都不识,连封检举信都不会写,你叫他们怎么办?” “皇上怕被谄臣蒙蔽,做官的也应该担心被下属蒙蔽。我现在有点明白你当初力推办报的用意了。权力,必须受到监督和制衡,否则遗祸无穷!” “监督权力,国民教育也是方法之一。识字算数,开心智,这是国民教育的基本要求。受过这些教育的百姓,起码会写检举信了吧。” 岑国璋静静地听着,等王云说完后,他又补充道。 “老师,国民教育除了您说的这些好处外,还有一项好处。开了民智,生产力才会全面提高。赵应星等农业专家,手把手地教人种地养蚕,一次能教多少人?到处奔波,一年能教多少人?如果百姓们能识部分字,赵应星可以写本书,连字带图,浅学易懂。五百人看了,就教会五百人;五万人看了,就教会五万人。” “还有工匠,以前都是老师教徒弟,完全靠身传口授。辛辛苦苦教了十几年,才教出那么几个能出师的徒弟。要是少年们会识字算数,请赵应星这样的文人,把老工匠们的经验总结汇编成一本书。边教学边实践,两三个老师可以在几年里教出数十上百个学生来。” 听到这里,王云忍不住站起身来,来回地走动着,兴奋地说道:“我以前就觉得科试有大问题,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今天听益之这么一说,当即领悟到了。天下读书人,数以百万计,都去应乡试春闱,人人都想东华门唱名,赴鹿鸣琼林宴。可是三年一科,能录多少人?” “数百万人去挤这么一条华山险道,过于浪费了!只有少部分人科试无望后,转去为老师,当郎中,做商贾,再谋生路。大部分人,碌碌无为,忙碌了一生却一无所获。上不能为国出力,下不能养家糊口。这样的读书人要他何用!” “我朝学政必须改革,二十岁考不上秀才,三十岁考不上举人,不准再考了。” 岑国璋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劝阻道:“老师,我们可不敢这么虎。您这份折子一上去,会成为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公敌。反对我们各项新政举措的保守派们,乐于见到此情景。” 王云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可是想到这些积弊,心里又无比烦乱,恨不得快刀斩乱麻,把这些玩意全部收拾掉。 长舒了一口气,王云缓缓坐了下来,深有感触地说道:“现在我理解前盛朝元辅秉正公的苦衷。年少时读到秉正公这段历史时,常常恨他过于心急,十几项新政举措两三年间推行全国,不遵循、敢阻扰者,一律严办。权贵官僚,被他得罪了个遍。等到身故后,不仅新政息亡,连后人都遭了殃。” “现在想来,正是因为他看到上下积弊太深太多,不用猛药难治沉疴。” 岑国璋体会到老师忧国忧民的急切之心,劝道:“老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有时有的地方,我们必须下重手,割肉剜疮都可以。但是大多数,我们应该因势利导。老师,您不是常常教我们,欲速而不达,必须修心养性,才能耐得忍得。” “哈哈,今天被你反过来教育了一番。”王云仰首大笑道,笑罢点点头道,“没错,发现的问题越多,越不能着急。一着急就容易掉到泥潭里去,或者适得其反。我看你事事都胸有成竹,当是心有锦绣啊。” “老师夸奖我了。我哪有什么胸有成竹。我只是认定一个方向,一个目标,努力向前走。遇山开山,遇水搭桥,遇魔降魔,遇佛...” “如何?” “杀佛!” 王云脸色一凛,“好!这才是我王昱明的学生。” 正文 第254章 算了,我还是从了吧 辰州城这几日变得热闹起来,附近永顺州、保靖州,乃至靖州的大小土司和头人,纷纷涌进来。 各家客栈都爆满。这些土司老爷们,平日里享福惯了,去哪里都是带着一群人伺候着。这次到辰州城来,也不例外。 轿夫、厨子、护卫、婢女。每位土司都有二三十位随从,有的甚至连给自己点水烟的人也带着来了。张口就要十间房间。一家客栈拢共才多少间? 先来的先占了好房间,后来的没有房间,开口就吵了起来。 你是安抚使,老子也是朝廷敕授的安抚使,又没比你少几根毛,干嘛你占着那么多房间,我却只有两三间? 两边越说火气越大。 土司山寨之间,数百年的交情,有恩情也有怨仇。争水源,抢新娘,竞盐巴,夺粮食,大家平日里没少红过脸干过架。 现在吵着吵着火气都上来了,两边的土司一黑脸,手下的土兵纷纷拔出刀,准备火拼。 客栈掌柜的和伙计们吓得躲在柜台后面,桌子底下。尤其是掌柜的,恨不得给自己的脸抽个大嘴巴子。早知道土司们都会来,我当时就不该那么大方,把房间扣一些在手里。 好了,现在钱是挣到一笔,就是不知道够不够赔桌椅等损坏品的。 掌柜叫遍了漫天神佛,也不能让火气降温一丝丝。眼看着两边的刀尖在对方的眼珠子里越来越亮,很快就戳到对方的眼窝子里去。 从街道上哗哗跑过来队兵。藏青色棉布衣服,前面有块圆补,上面写着“镇”字。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腰间挎着一把雁翎刀。 他们一进客栈,立即分成两路,将争吵的两伙人隐隐围在其中。 看到镇蛮营的兵进来了,两位土司的人马上安静下来。整个客栈里,这时谁要是放个屁,休想隐瞒过去,保管听得一清二楚,丝毫毕现。 “谁在这里闹事?”爽朗的声音先进来了,话落音了几息,晁大雄才迈步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驴迟洞安抚使和白崖洞安抚使老爷,听说你们去年为了争盐巴,在两江口干了一仗,死伤近百人。怎么,今天想着到辰州城来分个高低?” “这位军爷说笑了。辰州城有岑宣台和诸位军爷,谁敢在这里放肆。” “我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口角,绝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看了看两位土司,晁大雄心里冷笑了几声。 保靖州、永顺州的大小土司,经过数百年的羁縻消化,被分拆得七七八八。虽然土兵还是那么凶悍,可实力只有那么大。而且地方官府有意无意地在土司之间挑拨,上百年来,土司之间是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想联手一起闹事都不成,只恨着对方早点死。 保靖卫镇那么稀烂的三四千兵,都能堪堪压制住局面,可想这两州土司的实力弱到什么程度。现在来了镇蛮营,凶狠彪悍,杀伤力超过保靖卫镇十倍。尤其这一两月,分成拔刀队散在各地。 那些到仇家对头寨子里抢娘歹的土兵们,被他们杀了没有两千,也有一千八。 血淋淋的头颅已经让这些土司们闻风丧胆。现在有一队杀气腾腾的拔刀队在身边,两位土司没有一个头铁的。 “掌柜的,给他们俩重新分配房间。宣司传下岑大人的命令,敢在辰州城闹事者,一律格杀勿论。两位,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身子回去了,脑袋还留在辰州城门上挂着。” 晁大雄狠狠地警告了一番,带着部下哗哗地又离去,继续在街道上巡逻。 驴迟洞土司在脸上摸了满满一手的汗,“好,我们让出五间房,多的真没有了。” 白崖洞土司也摸了一手的汗,“好,看在岑大人的面子上,我就将就着住吧。” 这天,辰州府衙后堂里,坐满了三十多位大小土司和头人。 岑国璋接过签到簿子,扫了一眼,“嗯,永顺、保靖、辰、靖四州,在朝廷吏部名册上有记录的土司头人们,大部分都来了。嗯,还有六家不愿意来,那就不用来了。” 大小土司们听到岑国璋最后一句话,都不约而同地尾巴根直冒寒意。北边王审綦的镇蛮营,南边罗人杰的楚勇营,威名都已经传到黔中去了。 联想到前些日子岑大人叫捎的口信,不想跟我谈,可以,我叫王审綦和罗人杰好好跟你们谈。 估计这会两位杀星带着人,正在跟六位土司好好谈话。 岑国璋也不多话,直奔主题。 “诸位也知道请你们来的目的,改土归流。从国朝初年说起,一直到现在,总是不成事。现在皇上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下了死命令,必须完成。所以各位给岑某一点面子,帮忙顺应皇命,改土归流。” 岑国璋说完,扫了一眼众人,又说道,“我知道,改土归流是涉及到诸位子孙后代的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如此大事,我怕自己官卑权微,说话你们不相信。” “哪里哪里,岑大人的话,一言九鼎,我们都信!”几个见机快的土司连忙捧场道。 “谢谢了。”岑国璋朝那几位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说道,“所以我请来了老师,钦差大臣、荆楚抚台、节制八州制置使,王公王大人。” 说完,岑国璋往旁边一站,弯腰作揖,一副恭迎的样子。 王云头戴乌纱帽,身穿锦鸡绯袍,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诸多土司忙不迭地站起来,跟着一起恭声道:“见过钦差王大人!” 看到名满天下,德誉九州的昱明公主持大会,诸位土司的脸色好看许多。看着王公慈眉善目的样子,肯定比他的学生,岑判官好说话多了。 “益之,你给诸位土司老爷们说说改土归流的章程。” “是大人!” 岑国璋拿起文书,朗声读了起来,诸位土司们也听得非常仔细。洋洋洒洒读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然后做最后总结词。 “诸位,朝廷还是很体恤大家的。又是保留田地,又是赏官阶,多好的优待。我知道,你们都是上百年的传承,官库里不知存了多少金银珠宝,到哪里都足够做一位大财主。还待在这穷山僻壤里干什么?有钱都没地方花。赶紧迁去潭州、衡州、岳州等地,那里是花花世界。我保证,你们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就发现,这辈子真是没有白活啊!” 此时的岑国璋像极了一位优秀的地产中介。 话说完,几十位土司还是一言不发。 “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请尽管提出来,只是发言必须先举手。”岑国璋环视一圈,挤出几分笑意来,露出森白的牙齿,“有老师坐在这里,还怕我吃了你们吗?” MMP的,你不说还好,一说我们心里更虚了。 沉默一会,有人举起了手,“散毛洞土司,请说。” “我可不可以不迁走?” “可以。” “那田地还保留吗?” “保留!朝廷改土归流,但绝不会无故夺走诸位的祖业。不过留在当地,官阶就没有了。” 散毛洞土司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说道:“请岑大人见谅,故土难离,我还是想留在本乡。” “可以,朝廷的原则是去留自愿,绝不勉强。”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 散毛洞土司心满意足地坐下,下栅坳土司凑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散毛洞土司脸色变得惨白,连忙站起来大声道:“大人,我留在当地,没有土司官职,又没有官阶,能不能保证不让官府胥吏敲诈勒索我?” 岑国璋脸色一沉,“哪个胥吏敢敲诈勒索你?告诉我,本官严惩不贷!” “大人,我不是说现在,而是说改土归流后,如何保证官府胥吏不敲诈勒索我?”散毛洞土司急得有些结巴了。 他见识过地方胥吏们是如何敲诈里正粮长的。 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啊。改土归流后,自己没有土司这张护身符,肯定是寨子里的里正粮长。到那时,朝廷的徭役赋税,全都堆了过来,让你应接不暇,疲于应付。 尤其是自己曾经是土司,又留在本乡。要是官府起坏心故意整治自己,那估计用不了两三年,就能被一群胥吏折腾得家破人亡。 “散毛洞土司,现在皇上励精图治,责令内阁吏部整饬吏治,肃清旧弊。一番治理后,肯定不会有奸猾胥吏。就算有,他们也不敢顶风作案,肆意妄为。” 听岑国璋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一句保证的实话都没有。散毛洞土司都要哭了。你做官两三年,升官去别处发财去了,我还要在这里住一辈。 想想那些胥吏的手段,又想想到时候被逼到绝路上,要不坐以待毙,要不纠集寨民,一起造反。 天地良心,能造反老子早几年就跟着思播几位大佬造反,用得着等到今天?一个保靖卫镇都能让我们坐立不安,现在又多了镇蛮、楚勇两只恶狼,我还敢造反吗?当祭旗的三牲吗? “大人,我可以选择迁走吗?”散毛洞土司弱弱地问道。 “可以。”岑国璋满脸笑容地说道。 正文 第255章 胥吏小鬼们不好管治啊 王云坐在船上,看着船只顺着滚滚沅江水,飞快地向前驶去,疾如奔马。两岸的青山峻岭,飞一般地从眼前闪过,就跟走马观灯似。 “益之,这就是屈大夫走过的沅江水啊。” “是的老师。‘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嗯,这是屈大夫《涉江》一篇。”王云点点头,感叹道,“多亏了这条沅江,源源不断地运输物资和兵员,这才让我们平定思播,无后顾之忧。对了,前面就是武陵县了吧。” “是的老师,不用两个时辰就要到了。” “嗯,唐英维,你那位舅家侄儿,尽心尽责,这个司仓转运大使,做得很称职。” “老师夸奖了。英维跟公亮一样,无急才和应变之智。但是在执行命令上,确实是一丝不苟。” “哈哈,这说明你在识人用人这块做得很好。”王云捋着胡须说道,“我这个做主帅的,也当有奖必赏。我回潭州后,当上书内阁,先为唐英维表功。先升他为七品正堂,以司仓转运大使兼署武陵县正堂。要不然,他那个县丞身份,很受羁绊。” 岑国璋拱手道:“学生替英维谢过老师了。” 王云摆摆手,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益之,你前日在三州土司改土归流的会议上,以奸猾胥吏威胁散毛洞土司改变主意,愿迁往他地。由其可见,地方胥吏奸,恶名远播,连土司们都畏之如虎,普通百姓更是深受其苦。” “老师,我就是胥吏出身,他们那点把戏,我是看在眼里的。欺下瞒上,上下其手,真是无恶不作。我总结了下,大致胥吏有三大恶,残虐小民,操弄司法,挟制长官。” “哦,你给我细细说一说。”王云出身富贵,年轻时就中进士做官,县府地方官没有做过,龙泉驿一回来就从京官开始。虽然有丰富的实务经验,但是跟地方胥吏打交道得少,了解得不多。 “好的老师,请听我慢慢细说。首先残虐小民,最主要的体现在钱粮赋税上。纳皇粮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百姓不仅要足额纳赋税,还要被经手的胥吏再扒一层皮。有时候遇到天灾,朝廷恩免了,下面的胥吏却欺负百姓不通信息,继续征收,全部私分。” “操弄司法。他们与讼棍勾结,吃完原告吃被告。尤其是牢狱里,更是暗无天日。家属不给钱,那些牢子狱头能让犯人生不如死。有了钱,死刑犯也能给你弄出来。” “嗯,河东潞州府五年前的那桩案子,我听说过。” 王云点点头。 “一位大富商的儿子奸杀妇人,被定为秋后问斩。其父花了近万两银子,买通县府书办狱头,暗中掉包,再把替换之人弄死在狱中,然后报了个瘐死。臬台书办收了贿赂,随便验查就草草结案。” “过了半年,风头过去,那富商之子顶着他人名头,大摇大摆地出来。最后还是其中一位书办喝醉酒,把事情给说出来,又传到富商对头耳朵里,当即向御史衙门检举,这才爆出这惊天大案。” “老师说得没错,这些胥吏只要见到钱,胆子大得很,钢板铁壁也要给你钻出个洞来。” “是啊。嗯,益之你继续说说这个挟制长官。” “好的老师。现在地方堂官,多是进士出身;杂佐官,多半也是举人出身。他们以举业入宦者,虽然饱读诗书,但是对律法、钱粮等实务一窍不通。又异地为官,对地方势力格局两眼抹黑。偏偏每地都有致仕的进士,没有做官的举人等乡绅,关系错综复杂,不敢轻易得罪。” “这种情况,政事只能靠熟悉情况,世代居住当地的胥吏来操办。久而久之,官员老爷们也乐得放权,自己风花雪月去了,却不知被人牵着鼻子走。学生还是刑房书办时,有次县衙同僚聚餐喝酒,几位年长的书办吹嘘道,这衙门就像一辆车子,我等胥吏好比赶车的人,堂官和佐官好比骡子。我们鞭子一挥,叫他们向左他们不敢往右。” 王云听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容慢慢消失,露出忧愤之色,“难怪明玉曾经对我说,‘前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后汉与太监豪强共天下,景朝与后妃藩镇共天下,陈朝与西戎北胡共天下,盛朝与阁老太监共天下,本朝与勋贵胥吏共天下’。胥吏的危害,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益之,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改变这一局面。” “老师,学生当然想过。首先我们得弄清楚胥吏为什么十个有九个坏,还有一个是胆子太小?” “你说说为什么?” “因为本朝胥吏地位卑贱,待遇低下,晋升困难。首先一旦做了胥吏,不能再应科试,除非升任九品以上官员,才可锁厅应试。前朝还规定胥吏三代不得应科试,本朝虽然改了,但地位卑贱,被官员和大户呼来唤去,视为奴仆却是不争事实。” “嗯,确实如此。” “待遇低下。胥吏俸禄不在朝廷支出之列,全靠当地官府的赋税结余支出。可是现在大多数地方官府能把赋税全部收齐,都已经阿弥陀佛,哪里有什么结余。所以胥吏的俸禄就微薄得可怜。而他们想晋升,却是千难万难,比登天还难。” “朝廷每三年要从胥吏中提拔若干卓异者为官。可是才多少个名额?三年一省才五个名额,而每次这五个名额都用不完,因为地方官府的老爷们不屑提拔胥吏。” “胥吏处境如此艰难,可是他们还得养家糊口,那就只能上下其手,从百姓身上榨取钱财,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王云赞许地点点头,“益之,理是这么个理,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根除这种丑恶现象?” “老师,要想根除胥吏作恶多端的现象,也必须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你的意思是让胥吏换地任职?” “老师,不仅如此,还要将吏也纳入到整个官吏体系中。” “纳入整体之中。你细细给我说下。” “老师,我想根除胥吏丑恶现象,首先是管理制度和方法。必须将他们纳入朝廷的官吏管理体系中来,才便于管理和监督。当然了,吏部管不了那么多,可以把七品以下的吏员管理权下放到藩台。同时也由藩台统一发放这些吏员的俸禄。” 岑国璋把自己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王云听完后,低头想了好一会才又开口。 “办法是好办法,但是又跟本朝的学政科试牵连在一起。不改学政科试制度,胥吏一体纳入,一同管理也无法推行。” “老师,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解决,才能完全推行胥吏改革制度,解决胥吏为恶的弊端。” “什么问题?” “提高生产力,改革朝廷财税制度,让国库收入大幅提高。此前我朝养这么些勋贵和官员,已经十分吃力了,要是再加入数目不少的吏员,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朝廷想要让马儿跑得快,就得让马儿吃饱。俸禄上不能像前朝那样,明摆着逼官吏们去贪腐。” “你要让吏员们不要在瞒上欺下,敲诈勒索,最起码给他们的薪水要足够,至少能够养家糊口。只有让他们衣食无忧,才能正大光明地要求廉洁奉公。一经查出,也能理直气壮地处置他们。” 王云长叹了一口气,“还是离不开一个钱字啊!现在我能体会到,你对那个什么提高生产力,是那么的迫切。” 师徒两人一路聊着,一路赶到了武陵县,上了码头,先去司仓转运衙门,想跟唐峻来好好聊聊。 不想到了那里,全衙门的人就跟一群无头苍蝇,到处乱窜,还各个惶惶不安。 “怎么回事?”岑国璋不满地呵斥道,“你们唐大人呢?” 看到是岑国璋和王云,全衙门的人就像见到了主心骨和大救星,齐刷刷地跪下来哭诉道:“大人,我们唐大人被臬台衙门抓走了!” 正文 第256章 师徒决计打苍蝇 岑国璋脸色一沉,“臬台衙门?他们以什么名义抓走唐英维的?” “大人,来抓人的臬台经历说,有人检举我们司仓转运衙门贪墨军粮,二话不说就把唐大人抓走了,不仅抢走了一部分账簿,还把仓库全给封了。” 岑国璋冷笑一声道。 “混账玩意!他们有什么权力封司仓转运衙门的仓库!就算这衙门有人违法乱纪,还有抚院和藩司,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臬台衙门!” 说罢,岑国璋转头对王云说道:“老师,来者不善啊。” “嗯,待会我们再细说,把他们安置了。” “是,老师。你们,赶紧照常办公,运往辰州的军用物资,不得耽误了。唐英维被抓走了,得找个人顶替下。” “大用,你去把钱大人请来。”王云交待一位随从。 很快,抚院中营统领,荆楚都司指挥佥事钱富贵匆匆赶过来。他算是王云的护卫长,这些日子护着去了辰州城,现在又护着回潭州,刚才留在船上安排事情。 “钱富贵!” “属下在!” “本院且委你为抚院护军巡阅使,兼署司仓转运大使,带着三百抚院中营的兵,暂住这里。” “属下领命。” “富贵,这司仓转运的差事,关系到上万大军的辎重粮草。补给不继,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平定思播大事就要毁之一旦。关系重大,你可要给我看好了。” “属下明白。没有王公的命令,谁敢来司仓转运衙门动一粒粮,抓一个人,老..属下就剁了他们的爪子!” 钱富贵是老相识,不仅是边军富有领兵治军经验的军官,对粮草钱财管理也“颇有心得”,又是个机灵人,王云选他在危急时刻坐镇武陵县,负责司仓转运,最合适不过。 这时,司仓转运衙门几个书办上来禀告道:“王公,岑大人,各仓库还贴着臬台衙门的封条。不撤除这封条,我们就没法开仓发运辎重粮草。” “把这些封条都撕了!他们有什么资格封我们的仓库!”岑国璋愤愤地说道。可是随即转念一想,连忙又说道:“等下,那些臬台封条都给我好生撕下来,再汇总了给我。” 荆楚按察使司总共贴了四十五张封条,上面都有按察使的朱红大印。 看着这厚厚一叠的封条,王云和岑国璋对视一眼。 站在旁边的钱富贵却仿佛看到了一大一老的两只狐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暗暗一笑,这个赵世宁,要吃苦头了。师徒两人一起出手,上回有这待遇还是乐王。不知道你的下场会不会比乐王要好些。 王云和岑国璋干脆把司仓转运衙门的人都叫在一起,好好安抚了一番,又声明由钱富贵坐镇,代行职权。 听了两人的话,又看到抚院中营的兵在衙门各处把守着。这回不要说臬台的人,就是藩司衙门的人也不敢轻易闯入。衙门里的人都安了心。 王云召集鼎州府、武陵县两处衙门的官吏,集体训话,消除臬台衙门胡乱抓人的影响。毕竟以后司仓转运衙门都还要靠这两处官府鼎力相助。 岑国璋却是紧急调出备用账簿,会同衙门的账房一起,快速地查了一遍帐,一直查到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心里有数的岑国璋陪同王云上船,继续向潭州开去。 “老师,这赵世宁是什么来路?这次居然如此迫不及待了。” “赵世宁是德熙十四年的进士。德熙二十年,皇上被立为太子,延请时任詹事府府丞的他教导广安郡王。教了将近两年,然后转任都察院给事中,一路擢升。这次皇上命他为荆楚按察使,应该是让他分润些平定思播的军功。” 听老师介绍完赵世宁的来历,岑国璋皱起了眉头。 “广安郡王?” “嗯,也只有广安郡王,才指使得动赵世宁。看来广安郡王把苏征文的死,记在了你的头上。” “皇上只有广安、广顺两位皇子,现在看来,广安郡王在皇上千秋之后继承大统的机会很大啊。” “是的。现在的广安郡王,是天下公认的储君。所以赵世宁才敢冒得罪你我的后果,悍然下场。” 看着岑国璋一脸忧愁的样子,王云劝解道,“广安、广顺两皇子,在年幼时得过大病,侥幸得愈。从此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几位太医看过后,都暗地里叹息,时寿难长。” 岑国璋现在已经知道了些内幕,心里暗暗说道,什么得过大病,还不是他们的皇叔下毒手,免除后患。只是这两个命大,没有跟着兄弟姐妹们一块归西。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 “老师,所以皇上才崇信道门,一求长生延寿之法,二求长春衍子之计?” 王云有点吃惊岑国璋这跳跃性思维。 刚才还在担心得罪储君后患无穷,怎么一下子又关心起皇上的八卦来了。 “这是其中一点。先皇好佛,宠信几位高僧,封为国师。这些和尚六根不尽,被意图夺嫡的几位皇子收买,时常进谗言。当时的皇上深受其苦,所以不喜释门僧人。听说当时的皇上得一位道长相助。” “此道长才智高绝,洞悉朝局,暗中为皇上出谋划策,屡屡逃出那几位皇子的陷害。再兵行险招,时常求出京办差事。一是避开这夺嫡漩涡,二是让先皇看到他务实干练的能力。” “皇上夺得储君之位后,那道士飘然而去。皇上登基,下诏天下密寻此道长,却再也找不到。此后,皇上便宠信道门。” “原来如此。” 王云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又问道。 “你想好解决之法了吗?” “老师,这次平定思播之乱的转运之法,是沿袭平定豫章那套。恒源通、隆利昌两商号负责采办转运,抚院负责清点监督,事后会同户部核对后给付钱款。此举遭不少官员非议,他们四下传谣言,说两家商号,以及幕后东家,老师和我,还有覃大人,赚得金山银海。“ “他们偏偏看不到,此举为朝廷省了将近一半的开支。老师,我能想象,此举让许多官员少了上下其手,克扣贪墨的机会,所以这些人才疯了一样撕咬我们。赵世宁应该也以为此举里有着巨大的,不可告人的贪墨行径。” “这家伙趁着老师你外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关键人物唐峻来抓起来,抢走部分账簿,想从中查出一件惊天贪腐案来。既能完成广安郡王的嘱托,又能扬名于世。真是好算计啊。” 王云笑了笑,“当然好算计。赵世宁好歹也做了十年官,别的学没学会不好说,谋利邀名却学得很快。” “可惜他没有想到,我们这套转运制度,却是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贪腐之举。恒源通、隆利昌两商号因为有户部、抚院、藩司三方对账,一帐不清,一文钱都拿不到。他们可以把一两处衙门的核帐人员收买,但几处衙门的核账人员都收买,成本太高,风险也太高。所以他们只能把账目做得清清楚楚,不敢有半分含糊。” “唐峻来看上去权责极大,实际真的只是负责司仓转运。所有军粮物资,都是由辰州宣司根据各部实情统计,上报给抚院粮台。粮台审核后再下单给恒源通、隆利昌两商号。商号采办后转运到武陵县,唐峻来只是根据粮台和商号的单子,对照核实无误验货。” “验货无误后算是初入库,再由两商号的船只转运至辰州,再验收一次,无误后才算是正式入库。层层手续,多方监管。覃大人都说了,就算三十年的户房老手,在我们这一套规矩里,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贪墨的机会。” 王云听完后冷笑几声后说道,“赵世宁清贵词臣出身,搞得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吗?在他们看来,只要钱粮过手,就一定会被贪墨。就跟这世上没有没有不偷腥的猫一样。” 岑国璋也笑了,“老师,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昨晚查过账簿,一清二楚。我们立得稳站得直!而且这官司打到皇上那里去,我也不怕。废除新的转运体制,沿用旧的那一套,朝廷得多掏一倍的军费。皇上第一个不答应。” 王云冷笑道:“皇上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往国库里多搂些银子,否则的话不会不顾那么多官员的反对,要求我们沿袭新转运之法。赵世宁这一招,弄巧成拙。” “老师说得对。现在谁敢让朝廷多花银子,就是纯心跟皇上过不去。只是这次老师要好好地立下威。战事还没开,就有人来搞三搞四,不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等到黔中战事打起来,他们再在背后搞事情,那才是大麻烦。” “这个为师知道,此次回潭州,当让他们知道,为师是钦差大臣,手里拿着王命旗牌,不是没用的木牌子,叫卖的幡旗子。” “不过老师,这藩台陈启连的态度值得注意。臬台派人出潭州去武陵拿人,我不相信楚大人没有闻到风。就算不制止,也该给老师来封信吧。居然在那里装聋作哑。” “陈启连什么心思,为师清楚得很。无非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要不是看在他是覃开阳的儿女亲家份上,我会让他在潭州白捡功劳!既想分我的功,还不想承我的情,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 看着老师在那里发狠,岑国璋心里发笑。老师是探花出身没错,可是二十年的磨砺下来,可没有那么温文尔雅。 正文 第257章 潭州的早上 天刚麻麻亮,头顶上的穹庐像是被泼了一桶墨汁,西边的浓些,东边的淡些,然后慢慢地淡到如同一块深蓝色的玻璃,最东边的天地际透着几十丝桔色的光线,那是太阳的头发丝冒出了地面。 潭州城东门,几个守城的守备兵,打着哈欠,从藏兵洞里走了出来。他们一个个睡眼惺惺,有两位的眼角还沾着一坨黄色的眼屎。 他们缩着脖子,双手袖在一起,用胳膊夹着长枪,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着。 “王头,最近潭州城怎么多了好些个商贾?” “你还不知道啊,西边辰州府,宣司衙门把通往黔中的道路给封了,只准出不准进。听说查得可严了,一粒粮食,一星点盐巴、一寸布都不准进黔中。”王头又打了个哈欠,露出满口的黄牙。 “许多商贾按照往年的惯例,准备贩货进黔中,全给拦住了。要不按照辰州府的市价把货品卖给恒源通和隆利昌,要不自个带回去。有些商贾舍不得贩货进黔中的那两三分利,把货屯在辰州府地界,自个跑来潭州,看能不能走走关系,弄张批条。”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我隔壁的李二狗四下钻营,到处找抚院和宣司衙门的关系。” “很难找到的。谁不知道恒源通和隆利昌背后的东家神通广大,听说抚院和宣司还在里面占着股呢。能会为了你这三瓜两枣的利,松开篱笆,让那两家少赚大钱?” 王头一脸我都看透了的神情,让围着他的几个兵都跟着一起啧啧感叹。这一刻,他们都成了佛门高僧,看透了凡世间的一切迷妄。 “王头,听说你跟外面楚勇补充营里的人关系熟,能不能帮忙给介绍,让我补个缺额。”一个叫麻有贵的十六七岁的小兵,费力地挤到王头跟前,吸了吸鼻涕,然后讨好地说道。 “哦,你个砍脑壳的伢子想要做什么?楚勇营在西边跟苗人峒人的土兵打仗,是要死人的。你们吴家只剩你这么一根独苗了,可不敢乱跑。留在潭州,安安稳稳吃军粮。”王头大吃一惊,连忙好心地劝道。 麻有贵又吸了吸鼻涕,不在意地说道:“吃它个麻麻憋的军粮。我们家六口人,穷得都想吃土了。要不是我每天必须来点卯应差,早就把这身披甲刀枪都卖了。” 麻有贵一脸的愁苦,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 “唉,熬不了多久。有人来给我二姐提亲了,她把我和姐姐妹妹们一手拉扯大,二十三四岁了才嫁人,我们几个总得给她凑点嫁妆吧。过两天,我就得把这一身卖了。” 王头听到这里,觉得很可怜,却帮不上什么忙。 “做军户苦啊,大家都一样。既然你舍得豁出这条命去,我帮你问问。” “谢谢王...”小兵还没说完,有人从城楼的兵道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 “头,头,有兵,有大兵,有好多兵在城下。” 王头脸色一下子变了,“哪里的兵,你没问清楚吗?” “问了。是楚勇补充营的兵,说要进城。” “没到开城门的时辰,进什么城?” “他们说奉了抚院的军令。”跑下来的兵递上一封文书,“这是刚用吊篮吊上来的。” 王头接过来,展开一看,正是抚院的军令,结尾盖着钦差大臣的紫色关防大印。 “没错,是抚院的文书和关防。你看清楚没,真是楚勇补充营的兵?” “没错,我这眼睛,夜里能看到蛐蛐乱跑。我看得仔细,打头的是楚勇补充营指挥使彭大人。上回他跟我们鲁守备走一块,我见过。没错。” “那赶紧开城门吧。” 随着王头的招呼,潭州城东门那两扇沉重的铜钉大门,被缓缓地推开。 荆楚都司指挥佥事,楚勇补充营指挥使彭千寿,骑着马率先走进门洞,对王头善意地一笑:“奉抚院钦差之命,接管东门、北门的城防。还请守备营的弟兄们多担待。” 说罢,他一挥手,数百穿着藏青色土布衣服、戴着斗笠的楚勇补充营的兵,顺着兵道走上城楼,沿着门楼和瓮城站了一圈。还有三百人,在外门内门两边一站。 看到控制住了东门,彭千寿满意地点点头,一挥手说道:“跟我继续走!” 臬台衙门,荆楚按察使赵世宁匆匆吃过早饭,赶到了衙门签押房,开口问他的首席幕僚钱师爷。 “招了吗?” 钱师爷右脸抖了抖,摇摇头道:“还是没招!” “废物!”赵世宁愤愤地呵斥道。 钱师爷是江宁府有名的刑名师爷,六代祖传的手艺,本人浸淫这行又有二十多年,在江南官场非常有名。赵世宁知道自己要出任荆楚臬台,托同年好友,花重金请到了他。 他那双黄豆眼一转,劝道:“那唐峻来是岑国璋的舅家侄儿,一根藤上连着的两个葫芦。他要是把岑国璋供出来,就只有死路一条。咬牙硬扛着,岑国璋还能想办法把他给救出去。” “说这些没用,我只要唐峻来的口供。否则的话,昱明公一回来,本官就没得好日子过。” 钱师爷迟疑地说道:“要不看看账簿那边查得如何?有物证在手,也不怕他们。” “对,把陈老夫子他们叫来。” 很快,潭州最大商铺之一,宝善堂账房陈老夫子,带着三四个账房,捧着一叠的账簿,走了进来。 “陈老夫子,帐查得如何?”赵世宁耐着性子问道。 “回大人的话。我们几个没日没夜地查了一天一夜,大人给我们的账簿基本上理清楚了。” 看到陈老夫子说到这里停了嘴,赵世宁等了会,见他还没开口,忍不住追问道。 “然后呢?” “他们的走账流程,通常是宣司报单给抚院粮台,粮台审核过后再下单给恒源通和隆利昌两家商号。商号采办了物资货品,转运到武陵县的转运大仓。那里的司仓转运衙门清点验收一遍。最后转运至辰州宣司衙门,才算正式验收入库。” “老夫做过近四十年的账房夫子,总没见过如此严谨的采办和走账方式。宣司、粮台、商号、司仓转运衙门,四本帐,一进一出,每本都要平帐,四本之间也要平账。想在这样情况下贪墨,除非他是神仙。” 赵世宁脸色阴冷,很不客气地说道:“我只问查没查到贪墨的罪证,不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 陈老夫子看到臬台老爷语气不善,便小心地说道:“除非把宣司、抚院粮台、恒源通和隆利昌两家商号的账簿都拿出来,四方对账,有可能会查出蛛丝马迹来。 赵世宁肺都要气炸了!我要是有那本事,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叽叽歪歪。 正好发火,一个心腹匆匆跑进来禀告道:“老爷,抚院来了人,说请老爷到抚院议事。” 赵世宁没由来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昱明公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钱师爷和心腹看到他这模样,忍不住劝道:“老爷,要不派人回禀一声,说你身体有乏,卧病在床。” 赵世宁长舒了一口气,“嗯,就说我病了。” 可是当心腹刚出签押房,赵世宁又连忙叫住了他,“算了,昱明公聪慧过人,这点小伎俩,那瞒得住他。要是他亲自来这臬台衙门怎么办?到时候被他揭穿,更尴尬。还是我去一趟吧。来人,给老爷备公服。” 坐着轿子出臬台衙门时,赵世宁无意间看到臬台衙门附近的街道上,站着藏青色的楚勇。 “怎么回事?” “老爷,小的不知道,只是说奉了抚院军令来布防。” 赵世宁心里一咯噔,又不想去抚院。可是都走到这里又转回去,要是被属下和同僚知道了,非得笑死不可。 赵世宁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往抚院衙门。 正文 第258章 昱明公发飙了 到了抚院衙门的公事房里,赵世宁看到都司王广陵、佥都御史冯义河已经坐在那里。 王云除了是钦差和抚院之外,还挂着兵部尚书和右都御史的官衔,正是这两位的顶头上司。所以他们俩接到昱明公的传唤,跑得比旁人要快。 三人互相见了礼,坐在那里等了一会,藩司陈启连也来了。荆楚四巨头,少有的全聚齐了。 赵世宁三人先给陈启连见礼。他是一省之长,比在座的三位都要尊荣。 看到陈启连的脸色有些不虞,赵世宁试探地问道:“王公什么时候回得潭州?” “说是今早才到的。”答话的是冯义河。 “今早才到的?怎么这么急急忙忙地把我们叫来,有什么大事吗?辰州前线出了变故?”赵世宁故意问道。 “朝廷的征讨令都还没正式发布,能出什么变故。宣司现在打着的旗号是整饬荆楚辖内的土司,先行改土归流,跟黔中思播等土司没任何关系。”都司王广陵答道。 “听说荆楚通黔中的商路,被封了两三个月了。巴蜀、云岭和南桂三处藩司和都司,也奉旨暗中布防,切断了商路。不会是思播那边的土司,狗急跳了墙?” 听到赵世宁故意在那里东来西扯的,有些不耐烦的陈启连终于开口了。 “赵大人,听说武陵县的宣司司仓转运使唐峻来,被臬台的差人给抓回潭州,审出些什么来?” 赵世宁脸色微微一变,他万万没有想到陈启连居然在众人面前提这件事,难道听到了些什么? 他强自镇定道:“本按主掌荆楚一地的司法,听闻有贪墨不法之事,当仁不让要勘察清楚。” 王广陵和冯义河没有做声。两人对赵世宁的小九九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陈启连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赵大人,你只主管荆楚一地的司法刑狱、驿传治理。监察纠违,弹劾不法,是冯大人的职责。趁着现在,赶紧把人放了,我们三人再帮着解释转圜下,这事就算过去了。” 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你越权了,趁着昱明公没有发飙之前,赶紧把人放了,低头陪个不是。我们三个看着同僚份上,帮着在昱明公跟前讨个情,这事就算过去了。 赵世宁脸色有些难看,心里更是在骂娘。你个老糊涂蛋,只想着息事宁人。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还怎么罢休? 唐峻来在大牢了,被手下人用过刑。放出来,谁见了那模样都得翻脸。只能硬撑着。 正要解释几句,突然衙门前的校场突然响起了六声炮响。 陈启连、赵世宁四人脸色一变,这是钦差大臣正式开衙升堂的节奏。 果然,不一会,在十几位军校的簇拥下,王云身穿锦鸡绯袍官服,缓缓走了出来,岑国璋紧跟其后。 站定后,还没等陈启连四人行礼,一位军校大喝一声:“请圣旨!请王命旗牌!” 话刚落音,只见五位旗牌官,一位捧着黄绢圣旨,两位举着两面蓝缯“令”字旗,两位举着两块金漆椴木“令”字牌,雄赳赳地走了出来,然后立在公事房上首。 “诸官参拜圣旨,见过王命旗牌!” 陈启连为首,赵世宁、王广陵、冯义河紧跟其后,恭敬地向圣旨和王命旗牌行了大礼。然后又一起参拜了钦差大臣王云。 “坐!”王云坐到上首座椅上,淡淡地说道。 赵世宁坐了下来,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今天昱明公摆出这么大的声势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须得好生应对。 此时的他有些后悔,听了钱师爷的唆使,说什么历朝历代,军用物资转运是贪墨的重灾区,一查一个准。而武陵县司仓转运大使唐峻来,是岑国璋主领的宣司被忽视的关键弱点。只要在唐峻来这一点获得突破,岑国璋绝对逃不脱干系,连他老师昱明公也要跟着被问罪。 赵世宁觉得钱师爷是老刑名,对那些魑魅魍魉看得透,又觉得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唐峻来和岑国璋肯定屁股底下一堆的屎,突破一点肯定能查出大案来。 到时候自己既能给广安郡王交得了差,又能名扬朝野。 万万没有想到弄成这个局面。 “老大人,属下来抚院时,见到楚勇在城中各处布防,敢问发生什么事了?”都司王广陵问道。 “本院设在武陵县的司仓转运使衙门,突然被人一锅被端了。转运使唐英维被抓,仓库被封,账簿被查。本院不敢确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扰乱军务呢?还是勾结土司,肆意破坏呢?所以下令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听到王云上来就扣了一顶大帽子,不仅陈启连三人吓了一跳,赵世宁更是吓得心肝乱颤。 “大人,唐峻来是属下抓的。臬台接到检举,说司仓转运使衙门存在严重的贪墨行为。本官就...” 王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赵世宁的辩解,“你知不知道司仓转运使衙门是本钦差上书皇上和内阁,特开的衙门,专备军务?” 赵世宁低声答道:“属下知道。” “那你臬台衙门有职权查办军务吗?当内阁、兵部和五军府是摆设吗?监察纠违,那是佥都御史衙门的事,什么时候归到臬台衙门了?大顺朝律法,太祖太宗制诰里,有哪一条写着,臬台可以擅自封钦差奉旨特设的衙门?” “今天你敢封司仓转运使衙门,明天你就敢封抚院,后天说不得连内阁都敢封!赵世宁,你胆子好大啊!” 赵世宁脸色惨白。 他一直觉得王云是个温文尔雅的名士大儒,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不到他翻起来脸,比翻书还要快;扣起帽子来,简直就是扣帽王。 可能赵世宁忘记了,王云可是在二十年前云谲波诡、万分凶险的夺嫡之争的旋涡中厮杀出来的,又在龙泉驿历练了那么多年,早就养成杀伐决断的性子。 看到赵世宁起了坏心,想要动摇其平苗大计,毫不客气地使出杀招,难得跟你过多地纠缠。 “来人,将有扰乱军务之嫌的赵世宁停职,收之抚院偏院看管。等本院上书内阁,参他肆意妄为、居心叵测、扰乱军务、逾越擅权。益之,” “属下在!” 刚才一直当隐形人的岑国璋连忙站出来应道。 “本院委你暂署荆楚按察使一职,即刻接手。” “遵命!” 听到这个命令,赵世宁脸色惨白。 王云这是下毒手啊。 谁都知道他学生岑国璋是吊刷案卷的高人,要是他查出自己在这一年多任期来的冤假错案,那自己就是罪上加罪,再也翻不了身。 这一点,陈启连三人也都清楚。看着赵世宁面如死灰地被军校带走,三人心情无比复杂。 “王都司,冯御史。”王云又点名了。 “属下在!”两人赶紧打起精神来。 “你二人,一掌荆楚军务武备,一掌全省监察。赵世宁如此乱政妄为,你二人事前不阻止,事后不报信。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王广陵和冯义河连忙起身,解释道:“臬台衙门派人去抓唐英维,事出突然,属下们也是人被抓来了才知道。马上就去臬台衙门找赵大人,不想被他找借口拒之门外。我等只好马上写信给抚院大人你。不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算你们还有几分良知,知道自己职责所在!”王云捋着胡须,淡淡地说道。 陈启连在旁边坐立不安,他听出来,昱明公这些话指桑骂槐全对着自己。好容易等王云说完,正要开口解释几句,却听到王云说道:“好了,你们都各有公务,本院也要回去写参本,都散了吧。” 说罢转身就离开了,陈启连站在那里,真得是坐蜡了。 正文 第259章 后果很严重 京师皇城靠文华殿的文渊阁,阁老入值办公处,东起第四间里的公事房里,覃北斗从一堆的文卷疏章里抬起头来,他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站起身来。 慢慢地在房间里走着,同时缓缓地活动着酸痛的胳膊和手腕。 户部是六部里庶务最繁杂的一部。大顺各地但凡有点要花钱的事,最后都会发到户部来。虽然户部各司已经处理了很多杂事,但最后汇总到覃北斗跟前的,还有很多。 加上主持新政,清理积欠等等事务,覃北斗也是内阁中最繁忙的一位。 “开阳兄,在休息啊。”有一人在门外叫道。 覃北斗转头一看,却是跟他一起补入内阁的次辅兼礼部尚书洪中贯。 “次辅大人,”覃北斗连忙上前去,作揖迎道,“有什么事,你叫人唤我过去就是。” 覃北斗把洪中贯迎到上首坐下。 “几步路,我走过来就是了。再说了,坐了这么久,看了那么多文卷,看得我头昏眼花,出来走走也好。” 洪中贯笑眯眯地说道,然后掏出一本奏章,递了过来。 “这是昱明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副本。正本已经被通政司连夜送进宫,另外一份副本也呈送去了五军府。” 覃北斗连忙接了过来。 按照太祖太宗定下的规矩,督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不管多晚,通政司值班官员必须立即誊抄两份,正本马上呈送宫里,其余两份副本分送内阁和五军府。 打开一看,正是荆楚巡抚、节制八州制置使王昱明的奏章,参劾荆楚按使赵世宁。 “方今化外之地惟土司为急,朝廷运筹调度,苦心筹备,意欲解百年之患。然荆楚按使赵臣,越权肆为、封查武库、扰乱军务、居心叵测...” “我太祖太宗皇帝亲见前朝越权乱政之祸,遂诏天下立五府六部,分理军政,地方四司,分理政、军、法、宪庶务。百官各司其职,不得逾越乱政。” “权者,人君所以统驭天下之具,不可一日下移。臣下亦不可毫发僭逾。然赵臣为邀已名,谋私利,背祖皇诰训,乱臣下之道,擅权逾制,以地方司法之官而扰绥靖军务...” 洋洋洒洒数百字,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然后笔锋一转把赵世宁骂了个狗血淋头。昱明公是天下大家,写出的文章肯定是一篇雄文,气势宏伟,理直气壮! 覃北斗看完后,也知道王云为什么暴跳如雷了。 他静心安排好了平定思播土司的大局,准备毕其功于一役,把扰乱西南数百年的这颗毒瘤一举铲除。结果赵世宁来一个背刺,还奔着军粮辎重转运这一要害去的。 这事要是不严惩,以后阿猫阿狗都敢在背后来一刀,王云等人还怎么专心在前线打仗? 覃北斗知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这赵世宁一向风评不错,哪里来的胆子和邪火,敢给昱明公背心来上一刀? 他首先想到,赵世宁是不是对着这次军资转运之法去的。 岑国璋提出新的后勤供应之法后,覃北斗再三考虑,觉得利远大于弊,便联手王云向正弘帝密奏,请求试行。 在豫章平叛时用了一回,发现效果极好。首先是省钱,省出了超乎意料的钱粮;二是账目非常清楚,粮食、银子用到了哪里,一目了然。 有了对比才有了伤害,皇上看了豫章平叛后的账目,才知道以前历次用兵,黑幕层层,不知有多少钱粮进了私人的腰包,真正用在打仗上的少得可怜。 于是皇上不顾非议重重,坚决地要求平定思播之乱继续执行新的军资转运法。但是新法断绝了多少官吏的发财之路,一堆人憋着心思想使坏。 可是转念一想,赵世宁跟这伙人没什么来往啊。难道是别的原因?覃北斗脑子一转,从赵世宁的背景想到了广安郡王身上。 哦,应该是广安郡王暗中指使,赵世宁这次的目的是直奔岑国璋去的。可是这种军国大事,岂能因私仇而肆意扰废? 广安郡王,天下公认的储君。现在看来,这胸襟和气魄远远不配啊。 皇上可不止他一个儿子,还有一位广顺郡王在啊。而且本朝从太宗皇帝开始,也没有遵循什么立嫡立长之说。 皇上觉得哪一位皇子有人主潜质,就立谁为储君,加以培养。所以百年下来,争嫡之祸事愈演愈烈。 前朝无争嫡之忧,延绵三百年,宗室有数万之巨,最后都被当猪杀了。本朝皇室子嗣,一个比一个精干,却是一代比一代人丁稀少,也是有原因的。 短短时间里,覃北斗想明白了这份奏章里包含的意思,只是他一时没想通,洪中贯把这份奏章拿过来给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这事归兵部和都察院管,大不了再扯到刑部,跟自己户部没有什么关系啊。但洪中贯这只老狐狸,怎么会无缘无故拿着这份奏章来找自己? 覃北斗一时没法想通洪中贯的用意,便试探地问道:“次辅大人,这赵世宁确实有些过火了。就算他收到贪墨检举,不是有藩司和佥都御史吗?” 说到这里,覃北斗自己一下子明悟。 他连忙抓起奏章再看了一遍,发现王云在奏章里写着,他是在巡视辰州前线的归途中发现此事,立即处理了此事,避免了影响军粮和辎重转运,动摇了军心。 臬台胡作非为,同在一城的藩司、都司和宪司干什么去了?就算阻止不了,怎么不及时向王云报信? 尤其是作为一省之长的布政使陈启连,他最大的责任就是协助王云,协调荆楚各方,支持前线军务。偏偏在那里装聋作哑,遇到大事居然一言不发,任何动作都没有。 如此没有担当,谁还敢把后背给到你掩护? 覃北斗的脸色微变。 陈启连跟他是同窗好友,后来又结成了儿女亲家。这次他受皇上信任,担起革新重任。为了多些臂助,他强力推荐了陈启连出任荆楚藩台,分润一份军功后好有机会成为刑部或工部的尚书。 皇上答应了,但是事关重大,还要听取王云的意见。 王云起初不是很愿意,觉得陈启连能力虽有,说他表面中庸持重,实际心思太多了。还是覃北斗亲自跟王云面谈了两次,这才勉强答应。 结果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这叫覃北斗怎么跟王云交待? “老陈这次中庸得过头啊!”覃北斗不得不做出姿态来,把亲家好好责备了几句,“牵涉到前方打仗这样的重大军国要事上,怎么能睁只眼闭只眼呢?” 洪中贯静静的听着,那双如同玻璃弹珠的眼睛转了两下,不急不缓地说道:“开阳啊,你是昱明的老友了,应该知道他的性格。他表面温文尔雅,是谦谦君子,骨子里却刚毅果断。轻易不发火,一旦动了真火,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说罢,他指了指覃北斗手里的奏章。 正文 第260章 覃北斗的决断 覃北斗心里一惊,缓缓了吸了几口气,平和了心情。刚才突然想到牵涉到自己的亲家,有些心乱,一时没有深想。 听洪中贯这么一指点,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王云在龙泉驿为什么要打沙匪?就是这些家伙打劫来求学的学子们,还伤了性命。王云恼怒之下,带着学生组织附近的乡民,又说服肃、甘州的商户和官府驻军,有钱的出钱,给予方便的给予方便。 然后利用商队做诱饵,一举打掉最大的一伙沙匪。 在豫章放粮时也是如此,虔州等地的山匪抢了灾民的救命粮,大怒之下的他拿着钦差旨意,调集乡兵,以保护救济粮的名义,把豫章南边的山匪打了个半死。 现在陈启连在赵世宁背后捅刀子的危急时刻装糊涂,王云能饶过他吗? 你有了一次装糊涂,肯定会有二次三次。 覃北斗的头都要炸裂了。到现在,他也明白陈启连的那点小心思。 这一位也是年少得志,中进士比自己和王云还要早一科。然后进翰林院,做了一段时间的清贵词臣。可是他的文采算不上有多好,在博瀚公和典林公为首的名士大儒里显得默默无闻,难以出头。 转去地方,又被繁琐的庶务搞得手足无措,折腾了两任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政绩。最后躺平了,凭着资历慢慢熬,终于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可是看到覃北斗、王云这些科场“晚辈”一个比一个猛,自已还要靠他们提携才能进步。想必心态是非常失衡。 赵世宁背后捅刀子,陈启连肯定听到风声了。他如此聪慧的官场老油子,静下心一想就能明白里面的玄机。 可他就算是装聋作哑,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灾乐祸,想看王云师徒笑话的意思在里面。问题是是这种笑话是你能看的吗? 覃北斗想着王云的性格,都不知道如何去为陈启连去开脱了。到此时,他也想明白洪中贯拿着这份奏章来跟自己示好的深意。 目前,洪中贯跟自己还是一条船上的,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对手,首辅沈平安。 这位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地方。 阁老之一、吏部尚书陈可法曾经是他的直接属下。另一位阁老、兵部尚书汪中岛,当年沈平安为吏部侍郎时,一力举荐,将其从一介知县迁升为兵部郎中,最后出任热海总督,立下赫赫军功。 过往的知遇提携之恩,怎么说抹去就抹去? 虽然陈可法和汪中岛现在为皇上器重,视为心腹。可内阁真斗起法来,只要皇上不吱声,这两位肯定会保持中立不下场。洪中贯和覃北斗联手起来,十有八九是斗不得过首辅沈平安,勉强自保而已。 所以重要的是团结! 团结不仅是洪中贯和覃北斗不要窝里斗,尽量步调保持一致,听从皇上的部署安排。 另外就是覃北斗与王云之间也不要起龌龊。 平定思播之乱,彻底解决数百年的祸根,是正弘帝下定决心要做的文治武功之一,更与他御定拍板、覃北斗掌纛力行的新政一脉相承。 目前来看,此事非王云师徒出手不可。 朝中其他臣子,真没有能力和魄力去啃下这块硬骨头。跟王云师徒翻了脸,撂挑子可能不会,但是以后处处拿捏你,军功不跟你分润,说不定再甩几口黑锅过来,你也难受啊。 王云是君子,虽然有脾气,但操守在那里,主动坑人的事是不会做。可保不住他那位长着九个心眼的关门弟子会去做啊。 从另一方面,王云为首的王门一脉,已经是朝中办实事最厉害的一群人。要是跟他们起了隔阂,覃北斗力推的新政,以后谁去帮忙冲锋陷阵? 新政不成,覃北斗就得吃挂落,皇上会毫不犹豫地换掉他。覃北斗要是走了,洪中贯在内阁就成了跛脚鸭,会被沈平安压得死死的。 无法分权制衡沈平安,让皇上能够全力掌控内阁,洪中贯就失去了主要价值。青词写得再好,皇上也不会重用他。挪到翰林院做个掌院大学士多好,身份尊荣,还有更多的时间替皇上写青词。 所以这些事是一件连着一件的,一件坏了事,就会引起连串反应。 覃北斗想明白了洪中贯今天过来的深意,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决断。 他只是稍微想了想,就把儿女亲家陈启连抛弃了。如此废物,还不如王云身上一件挂件有用。两者对自己的帮助,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覃北斗斩钉截铁地说道:“荆楚官场风气不正,不作为无担当,是要不得的。它现在是平定思播之乱的大后方,重中之重。各司堂官,尤其一省之长,不仅要称职,更要有担当。次辅,内阁必须把这件事好好议一议,耽误不得!” 看到覃北斗表明了态度,洪中贯淡淡一笑,推心置腹地说道:“开阳兄,不要心里有芥蒂。昱明兄才干卓绝,就是性子太刚直。行事又往往用力过猛,与内阁和光同尘、调和阴阳的气氛不符。这一点,皇上知道,昱明兄也自知。” 覃北斗眼睛眨了眨,含笑地点了点头。 “开阳兄,你说昱明兄最出色的弟子是谁?”洪中贯又继续说道。 “以前觉得是邓成禄,后来觉得是曾葆华,现在看来,岑国璋无出其右。” “是啊,昱明兄除了实务干才,这收弟子教学生的手段是最令我敬佩的。东篱、舟山、桃洲三人已经是名士大儒;邓成禄、杨瑾、朱焕华、薛昆林、曾葆华、丘好问、岑国璋,无一不是经邦纬国之才。尤其那个岑国璋...” 说到这里,洪中贯那双星目闪着这深邃的光芒,“开阳啊,要是那岑国璋庶吉士出身,恐怕会是我大顺开朝以来最年轻的封疆大吏、最年轻的九卿、最年轻的六部尚书,和最年轻的阁老。” 说到这里,洪中贯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惜他不是,仅仅一介秀才,外加一个国子监俊士功名。太可惜了!” 覃北斗心里一震,这个老狐狸,看得真通透啊。 知道王昱明的脾性,难以在内阁居中调和,做首辅甚至次辅的机会微乎其微。所以毫不迟疑地跟王云结好,暗中达成盟友的默契。 知道岑国璋非进士出身,按照前盛朝传下来的规矩,非翰林者不入内阁,他这辈子做到六部尚书就顶了天。这样的人,不仅对洪中贯本人,就算对他培养的继承者都没有威胁。 所以岑国璋越是表现出才干卓绝,他就越加提携和支持。 难怪他能不声不响地夺下次辅之位,青词写得好只是一方面,关键是他的老谋深算啊。以后的内阁,就是自己跟他... 不过覃北斗知道,想那么多没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最大的对手沈平安请出内阁再说。 他打起精神来,对洪中贯说道:“次辅大人,其余的都好说,办了赵世宁,广安郡王那里,如何交待?他可是皇长子。” 洪中贯笑了笑,“开阳,顾忌太多,做事容易畏手畏脚。皇上春秋鼎盛,性情肃然,就恨的就是瞻前顾后之人。” 覃北斗听到那句春秋鼎盛,性情肃然,心里的某根弦猛然一响,连忙拱手道:“谢过次辅大人指点。” 正文 第261章 广安郡王府的风波 广安郡王府的书房里,里面传出兵兵乓乓的声音。有瓷器砸地上的声音,有书柜被推倒的声音,也有青铜金石砸门窗的声音。 一位牙牌太监仗着平日里郡王爷对他宠信有加,壮着胆子进屋去劝劝。 谁知刚一进门,就看到双目赤红、势如疯魔的广安郡王。张开嘴,声音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吐出来,一件陈朝的汝窑笔洗,破空飞来,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脑门上。 牙牌太监连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跟块木头一样倒在地上。外面候着的管事太监连忙示意几位小火者,把满脸是血的牙牌太监拖出来。然后顺手关上房门,退了下来。 “赶紧去请王妃来!”管事太监吩咐道。 两位火者像是踩着火风轮,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书房里的动静依然不停,还在闹腾不休。管事太监等人把闲杂人等远远地遣开,免得发出动静来引起郡王爷的虚火。 自己几个近侍没法离开,只能缩着脖子,在门外候着,忐忑不安地等着未知的暴风雨。 “王妃来了!” 盼星星盼月亮的管事太监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连忙迎上前去。 广安郡王妃苏氏,二十二三岁,脸如皓月,娇艳明媚。穿着一件红色大袖的纻丝短衫凤尾裙,身形高挑丰满。 “奴才给娘娘请安,奴才们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管事太监恨不得抱着王妃的大腿痛哭一场,我们太难了。 她皱着眉头问道:“老金,王爷怎么回事?我只是去慈恩寺进个香,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回王妃娘娘的话,王爷今儿接到一份文书,看完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苏氏眉头皱得更紧了,“哪里来的文书?” “回娘娘的话,是通政司的苏经历悄悄送过来的,说是荆楚抚院弹劾荆楚臬台赵大人的奏章抄件。”老金小心翼翼地答道。 苏经历?应该是通政司经历司的苏越。他不知从哪里听闻自己的籍贯,然后又托了关系,到王府来认亲。说什么按照老家苏姓一族的族谱排序,他该叫自己一声姑姑。最后推辞不得,只好认下这个侄儿。 想不到这个侄儿还是认对了,苏氏心里有数了。 她走到书房门口,深吸了几口气,挺了挺高耸的胸,脸色慢慢恢复平静,更带上一份端庄从容。 老金赶紧把书房门推开。 “谁!”广安郡王怒喝了一声,转头来,见到是王妃,一时愣住了。 “是我!”王妃苏氏毫不畏惧地答道,然后款款走了过去。身后的老金赶紧又把门关上。 “可恶!这些可恶的家伙!居然还敢欺负我!以前他们欺负我,凌辱我,现在父皇做了皇上,我成了储君,他们还敢欺负我!混账!” “坏心眼的王云!明明知道赵世宁是我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居然上奏章弹劾赵世宁!现在本王成了笑话,以后朝中还有谁愿意归顺于我!该死的王云!读书读傻了,难道不知道我是储君啊!” 广安郡王怒不可遏地高声骂道。只是他的语气从刚才的无比愤怒和暴躁,变成了愤怒和委屈。 “这些混账,现在还欺负我。还有父皇,以前不护着我,现在他做了皇上还不肯护着我,任由这些奸臣乱贼欺负我!呜呜,还不是因为母后死得早,我没得人心疼。苏姐姐,没人心疼我,你可一定要心疼我呀。” 广安郡王越说越觉得委屈,然后扑到王妃苏氏的怀里,头扎在宽厚深邃的胸脯里,嚎啕大哭起来。 十七八岁的人,哭得就跟个几岁的孩子一样。 苏氏左手环抱着广安郡王,右手抚摸着他的头,柔声安慰道:“不哭,我的堩儿最乖了!苏姐姐最心疼你了。” 哄了几句,发现广安郡王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苏氏干脆扯下腰带,拔开上衫,露出雪白一片。 广安郡王的头枕在两座山峰之间,来回地蹭了几下,情绪慢慢地变得平和起来。 “堩儿不急,这天下早晚都是堩儿的,到时候想打谁就打谁,想杀谁就杀谁。谁得罪过我们,就杀他全家。男的全部斩首弃市,叫野狗吃了;女的充入教坊,让千万人骑。永世不得翻身!” “对,男的杀,女的做官妓。”广安郡王的头靠着雪白山峰上,喃喃地应道,“可是父皇才四十岁,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嗯,从太宗皇帝开始,本朝的历代先皇有谁活过六十岁的。”苏氏压低着声音说道。 “嗯嗯,可是还有二十年,我等不及了。我要把那些欺负过我的人全杀了!”广安郡王的头在山峰间不停地扭动着。 “这么久我们都等过来了,二十年怎么等不得。再说了,皇上前些年吃了那么多苦头,中了那么多暗算,身体早就不行。后宫这几年弄进去那么多女子,有谁怀过龙种?一个蛋都生不出来。” 苏氏的声音低沉,就像一只小心翼翼却压抑不住兴奋心情的小母鸡,在咯咯地说着话。 广安郡王情绪已经慢慢地恢复,不再有刚才的暴躁。 “不保险啊,父皇还有一个儿子。有老五在,我的皇位,谁也不敢保证啊。” 苏氏附下头去,在广安郡王的耳边轻声道:“慈恩寺的法源大和尚说,安息国有一种秘药,吃了后,就会昏昏入睡,然后一觉不醒,一命呜呼。神仙来验,也是无疾而终。” 广安郡王听完后,没有吭声,只是神情十分复杂,随即又显得有些暴躁。苏氏双手一按,把广安郡王的头彻底按了下去,让两座大山彻底地包围了那颗头。 广安郡王的头一阵乱拱,嘴巴又嗦又咬,喉咙里发出嗤嗤的声音,就像一头正在拱着嘴巴喝奶的幸福小猪。 苏氏皱着眉头,咬着牙,任由广安郡王在她的胸口上留下口水和牙齿印。一双美目闪着瘆人的寒光。 老金站在门口,背对着书房,任何人来了都不准挨近。 几位近侍听到王爷被王妃哄好了,急着想进去说几句逗乐子的话,讨个好,全部被拦下了。虽然恨得牙根根直痒痒,但谁都拿这位广安郡王、王妃最信任的王府总管无可奈何。 司礼监在紫禁城靠皇极殿附近。一排的卷棚,是内廷的核心,也是皇宫里最繁忙的地界。火者、牙牌太监、管事太监在这里进进出出,而五位秉笔太监是司礼监的核心人物。 他们整理通政司送进来的奏章,先浏览一遍,重要的写一张帖子,把奏章的内容简要地点出来,粘在折子封面上。再按照紧急和重要程度排好上下顺序,送到御书房呈给皇上御览朱批。 在离司礼监大约五六百步,需要经过两个拐角,两层角门,有一处地方,四五间房子,冷冷清清,好半天才看到有人进出。 几位行色匆匆的太监顺着夹道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们脸色洋溢着羡慕、喜悦和少许兴奋。 “你们说,谢公公是咱们的干爹,他拜了周老公公为干爹,岂不是我们成了周老公公的干孙子?” “是这个理!” 几个太监顿时觉得自己的路走宽了,恨不得走出个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却被后面一位中年太监一人踢了一脚。 “疯了吗?敢在这里喧闹!”那中年太监压低着嗓门说道。 “怎么了公公?” “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都知监衙门!”那中年太监指着那四五间房子,一脸畏惧地说道,“知道现在这个时辰是什么时候吗?是都知监各珰头交访单的时候。” “哪又如何?” “又如何?看到门口的那块铁牌子了吗?那是太祖皇帝立的!这个时候谁要是乱闯,大声喧哗,都知监的番子可以格杀勿论。就算周老公公来了,也是一样的待遇。里面坐着掌纛的可是任公!” “任公!” 几个太监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丝儿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缩着头夹着尾巴沿着墙根赶紧走。不仅大气不敢出,连往那边多看几眼都不敢。 正文 第262章 都知监里的波澜不惊 宫里稍微知道点事的人都知道,访单就是都知监布在各处的探子细作,把昨晚跟今天一天听来的讯息整理好,交给直属上司,最后归总到各珰头手里。各珰头再交到都知监机要房,由这里的秉笔太监整理成一份分门别类的仿单。 这份仿单最后落在司礼监兼都知监提督太监任世恩的手里,他看过后,择些重要的交给皇上看。 邵有知是任世恩的心腹,也是都知监的大珰头,负责的是王公勋贵们的访单。 “任公,这是广安郡王府送上来的访单。” 任世恩接过来看过后,脸色沉寂如水,最后声音有点嘶哑地说道:“这份访单放在呈送御览的折子里。” “是任公。”邵有知接过访单,放到另一边,又站了过来,迟疑地说道:“任公,这广安郡王府的访单,要不要酌情删减些。” 任世恩淡淡一笑,“小崽子,想着广安郡王早晚要坐上皇位,到时候知道有这访单,会吃了我们爷几个,是不是?” 邵有知连忙应道:“任公,你常教诲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个狗崽子的,学会拿我的话来堵我自个了?” 任世恩笑眯眯地说道。邵有知却吓得普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 “任公明鉴,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担心,任公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万一老的时候...太不划算了。” “唉,起来吧!”任世恩挥挥手道,“我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说是为了我老的时候,实际上还不是顾着你自己。我年纪大了,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倒是你,伺候新君的机会大得多。” 邵有知虽然闻声不磕头了,但还是跪在地上听任世恩说话。 “你啊,聪明劲儿有,却看得不透啊。你怎么知道皇上就我们都知监一处耳目?像我们这种给皇上当眼睛当耳朵的奴才,最忌讳的就是自作主张啊。” 邵有知又吓出了一身冷汗,斗鱼曳撒的后背都被浸湿了。连连磕头谢恩道:“小的糊涂,谢任公指点,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干嘛呢?”汪置恍如无人一般,又蹦又跳地闯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好奇地问道。 看到他来了,任世恩的那张老脸不由自主地开了花。 “去吧,办差去吧。”任世恩摆摆手,把邵有知打发走了。 看着汪置不客气地在另一边坐下,端起中间茶几上,任世恩来不及喝的那碗茶水,哧溜一声,一口气喝完了。 “不要喝,茶水都凉了。叫人再倒碗热茶来,你这身子骨,喝凉茶不好!”任世恩心痛地叫唤道。 “噗”,汪置吐了一口茶沫子,不在意地说道:“我喝碗凉茶又怎么地了。耶耶,那边可热闹了,你不去看看?” “热闹?我知道,司礼监秉笔太监舒老环、神宫监掌印太监谢老西拜周吉祥为干爹,在那里举行跪拜仪式。你去看了?” “去了。真没劲,一群势利小人能咋呼出什么个光景来。外面醒心书院入学仪式都比这好玩热闹。” “芷儿,这里是内廷后宫,谁敢大张旗鼓,大肆喧哗。惊动了任何一位主子,他周吉祥都吃不了兜着走!” “耶耶,你怎么不学周吉祥,收一堆的干儿子干孙子,走到哪里都有人叫爹爹爷爷,多威风。” “哈哈,芷儿,那个周吉祥搞错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威风不是靠收多少干儿子干孙子撑起来的。我们的脸面都是靠着皇上的赏赐。” “还是耶耶看得明白。那个周吉祥啊,皇上给了他几天好脸色看,就得意忘形到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汪置撇撇嘴说道。 “芷儿说得没错。我们这些在宫里伺候主子的,最重要的是小心谨慎。收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作甚?那天惹恼了皇上,打发去西山看菜园子,或者去守皇陵。亲侄儿亲侄孙都指望不上,还干的。” “嘻嘻,耶耶说得对,还是你老醒目,重用的人没有一个是私党。”汪置笑嘻嘻地说道,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访单。 “哦,你们都知监的访单,稀罕玩意。”汪置仿佛是这内廷后宫里的混世魔王,混不吝,只准皇上看的访单,他也敢过目。最奇怪的是,一向谨慎的任世恩居然不拦着他。 “嗯,三...三皇子广安郡王府的访单。”汪置看了一眼后,冷笑了几声,“这对活宝夫妻,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看,他们俩私下里说的这些话,换成别人,早就被砍了十回八回脑袋。实在是他们两口子当年跟着皇上,吃了太多的苦。皇上念及这些情分上,才懒得跟他们计较。” 任世恩看着汪置那张桃夭李艳的脸,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神情恍惚了几下,然后喃喃地说道:“是啊,皇上还是很念及旧情。有些事,有些人,他一直都忘不掉。” 汪置却没有听出话里的意思,还在继续看着访单。 “哦,广安郡王妃居然去了慈恩寺。她去哪里干什么?哦,我知道了,她跟广安郡王成亲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子嗣,她去慈恩寺求子去了。” “耶耶,听说慈恩寺有个罗汉堂,里面有八百尊罗汉像,大小不一。” 汪置凑过身子去,神神秘秘地说道,“求子的妇人在那里虔诚跪拜,回去要是梦到哪一位罗汉,就是佛祖降恩赐子,叫那一位罗汉转世投生过来。听说非常灵验,京里王公勋贵府上的妇人们,都去那里求子。” 任世恩淡淡一笑:“乡野传说而已,芷儿当做趣闻轶事听一听就好了。” 汪置脸上的神情更加鬼祟,看样子是极力压抑着心里的兴奋,“耶耶,我还听说,去慈恩寺求子,百求百灵,其实里面没有佛祖什么事,全靠寺里的那些和尚帮忙。我一直没想明白,那些和尚到底帮了什么忙,那些王公勋贵的妇人们就能如愿生子?” “念经,做法事?我问了几次,该死的任老道就是不肯告诉我。” 看到一脸忿忿不平的汪置,任世恩脸上的肉不由自主地跳动着,脸色也微微发黑,像是被胸口一口气给憋得。 过了好一会,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道:“回去得给任老道和陶大个一个教训!让他们陪着你到处玩耍,怎么尽去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尽听这些不上道的破事。” 汪置睁大一双眼睛,惊讶地答道:“耶耶,这是在我们春熏楼听到的,不是在别的地方听来的。 说完,他兴奋地说道,“耶耶,我跟你说,可好玩了,春熏楼里什么人都有,私下里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沈首辅六十多岁了,还讨了一房十八岁的小妾,夜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真是奇怪了,什么叫梨花压海棠呢?想不通。” “还有次辅洪中贯,说他的字为什么写得那么好,就是因为每次写字前,都要把手放在处子丫鬟的怀里暖上一刻钟。说这样就能吸取天地之灵气。” “还有阁老覃北斗,平日出门办公都是穿着普通的衣服,其实都是装的,他在家最好奢华。平日上朝见皇上穿的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公服,还是找先皇年间大清官,山盛公的儿子买来的。” “听说连同那顶破了洞的乌纱帽,缺了口的玉带,一整套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有这样的子孙后代,不知道山盛公的棺材板,压不压得住啊。” 任世恩先是听得瞠目结舌,随后笑了笑说道:“芷儿听听这些也无妨。这世上除了锦衣玉食,还有弊衣疏食。这人啊,除了表面光鲜,还有暗地里的龌龊。” 正文 第263章 陌生来客 湘江从衡州迤逦北上,过了渌口后突然向西,行了几十里绕了一个大弯,折向了东北方向,然后不断飘忽,最后摆正态度,向北而去。 在这个大弯东边,被湘江一个半圆给围起来的是湘坛县,再北一些就是宜山县。两县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大金山,其实就是座不大的丘陵小山岭。 大金山山脚下的一条路上,一座一间二柱的牌楼正处在收尾阶段。十几个工匠坐在路边的树荫底下,正喝着水吃午饭,好好歇息一会。 此时是正午时分,太阳挂在头顶上,毒辣地像一位极其歹毒的后妈。 路上慢慢悠悠走过来一位老汉,看上去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深蓝色竹布衣衫,戴着一顶草帽。身后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穿着一件青色细棉布衣服,也戴着一顶草帽。 两人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伙工匠那里,老汉开口说道:“几位老哥,能不能讨口水喝。” 工匠头头一听不是本地口音,也不以为然,指了指旁边的水桶说道:“自己去舀着喝,都是山上的泉水,管够。” 老汉和年轻人咕隆一口气喝了两瓢水,抹了抹嘴巴,找了处阴凉地方坐下。 “老哥,这是给哪户人家修得牌楼?” “这是给岑家湾岑大老爷修的勋贵牌楼。” “岑大老爷?现在辰州知府、八州宣抚使岑益之岑大人?” “是的,就是他。上回子他在豫章平了乐王的乱,得皇上下旨封了轻车都尉,货真价值的勋贵爵位啊。” “这牌楼是岑家请你们修得?” “哪里哦,岑大人才不会修,他一天到晚忙着给皇上办差,根本没得那个心思。是全县的乡绅们捐款叫修的。那些老爷们说,我们宜山县从立县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荣耀啊。这是我们全县的光荣,必须得修。” “不过这牌楼只有一间两柱,不够气派啊。”老汉笑着说道。 “原本乡绅老爷们要修三间四柱的。可是岑大人不同意,说逾制了。这有什么逾制的?几位老夫子拿着书出来争辩。大家吵来吵去没个停,最后还是当过岑大人老师的瞿老先生出来说,先修一间两柱的牌楼。岑大人的官肯定会越做越大,爵位肯定也会越封越大,以后有机会修三间四柱,甚至五间六柱九楼都有可能。” 老汉听了,忍不住仰首大笑:“还是这位瞿老先生会说话。” 工匠们也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工匠说:“大家伙就是可惜,岑大人要是中个状元就好了,就可以修及第牌坊了。岑大人这么聪明有慧根的人,怕是文曲星下凡,中状元就跟喝凉水一样。可是我们岑大人就是不喜欢考试,一进考院就肚子痛。”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跟岑大人一起去考秀才的几个人说,岑大人考完出来时,脸白得跟抹了一层腻子。考秀才都这样,考举人进士还不得把命丢进去。” “就是,真是老天爷不开眼, “对了,听说岑大人回故里来了?”老汉又问道。 工匠头打量了一下老汉。只见他额头宽阔,双目有神。但是脸色黝黑,满是皱纹,就跟山上的老杉树一般。 取下草帽的头上,可以看到杂乱的白发一片又一片,就跟冬天下雪时山上的枯草窝子。 “你也是来找岑大人来攀交情的?”工匠头猜疑地问道。 “老哥,为何这么说?” “自从岑大人发迹后,好多人来攀交情。平日里跟岑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亲友们全来了。还有些说是岑大人父亲,岑太爷的故旧好友。嘿,这些人还真会说,岑太爷都仙逝好几年,说是他的旧友,老太爷也没法说不是啊” 老汉笑了,“我不是岑太爷的旧故好友,也不是来攀交情的。我是来感谢岑大人的。” 工匠头眼睛里还闪着狐疑猜忌的眼神,不过比刚才强多了。 “老倌,你是哪里的?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豫章饶安人,这回是从松江赶过来的。” “哦,豫章的,那就对了。岑大人在豫章做官,确实办了不少好事,那边好多人都叫他岑青天。” 这时一位工匠凑过头来说:“我们岑大人,怕真的在南岳菩萨门下当差啊,审起案子一审一个准。听我在县衙做书办的侄子说,岑大人署理荆楚臬台,五天一口气办了十三件冤案,其中有三件大案。” 老汉一听来了兴趣,“老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 “可不是吗。那三件大案,件件涉及命案。其中有一件就发生在我们隔壁湘坛县。都是凶犯家人给臬台衙门塞了银子,原本该秋后问斩偿命的,妙笔生花,捏了个理由,全部改成打板子。” “真是目无王法啊!看来昱明公罢了那个赵臬台的官,还是对的。” 工匠们热闹地议论起来。宜山县就在潭州城旁边,很多亲戚在城里谋生活,也有不少在各衙门干活,消息灵通得很。 “听说主谋是赵臬台手下的钱师爷。听我堂客娘家的表外甥说,岑大人抓住那钱师爷,搜出的银子有好几万两,码在那里跟座银山一样。” “老五,人家用银票,那么多银子,谁藏在家里,还不得叫人偷了去。” “我知道银票,”老五直着脖子,青筋必现地争辩道,“可有些人就是喜欢看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 “嘿嘿,老五,我看是你爱看白花花的银子吧。” “这么喜欢银子,赶紧把你家的几个伢子送去读书。岑大人掏钱办了个学堂,不要钱,还包中饭。赶紧送去,学好了有出息,你就能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了。” 工匠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汉和年轻人在旁边听了一会,看到天上有乌云慢慢地飘了过来,生怕下雨,连忙起身告辞,继续赶路。 “老师,你为何如此看好岑益之?”走在路上,年轻人忍不住问道。 “斯盛啊,”老汉想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年轻时,饱读经书,一腔抱负,恨不得荡尽天下污垢。我三次去京城赴春闱,一次是从江夏沿汉江北上,经襄阳、南阳、开封、安阳等地入京;又一次是从舒州经庐州、寿州、陈曹等地入京;最后一次是东下江宁,沿运河北上。” “一路上目睹了众多民间疾苦。”说到这里,老汉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那些人间悲剧都一一铭刻在上面。 “有一回在德州集市,看到一位母亲,把自己和三位女儿插草待卖,为的就是给亡夫下葬,以及养活唯一的独子...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说到这里,老汉黯然哽咽。 过了一会,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给那户人家留下了几两银子,不知道能让她们活多久。那时我囊中羞涩,连一人一家都救不活,何况救天下。”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宿未能入睡。当我身心皆疲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闯入我的脑海里,从汉武独尊儒家后,历朝历代一直行得圣贤之学。可是上千年了,太平战乱,还是轮回不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在那时,我对所谓的圣贤之学,产生了怀疑,也陷入到深深的疑惑和自责中。圣贤之学如果真得有效,为何历朝历代跳脱不了这个轮回,为何黎民百姓在一次次轮回中痛苦挣扎?后来在京城,我机缘巧合看到了前朝次辅子先公的两本著作,顿时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 “我冥思苦想了一个多月,连春闱都没有心思,胡乱交了卷子。终于在有一天,我悟到了。这所谓的圣贤之学,只是天子之学,非天下人之学。” 老汉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脸上,满是历经无数暴风骤雨后,屹立不动的宁静。 在远处的天边,一个闷雷撕裂了整个天空,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正文 第264章 该留名青史的会面 年轻人应该跟随老汉多年,对于这种石破天惊的言词没有太多的惊讶。 “所以老师南下越秀等地,求索新的天下人之学。” “是的。我看了子先公的那两本书后,叹为天人,便四处搜寻子先公的著作,看完后还是意犹未尽。因为子先公的书里,格物之学说得多,国体政制却说得少。于是我就南下,松江、明州、闽州、刺桐、越秀,甚至南下吕宋、海峡。” “老师历经十年,终于学贯中西,真是不容易。”年轻人满脸敬佩地说道,“说起来简单,弹指一挥间,但是学生知道,老师在其中吃了多少苦。” 老汉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苍凉、释然和无奈,“学会容易,但是想把这学问传播出去,却很难啊。这也是我为什么看好岑益之的原因。” 年轻人没有说话,继续走路,静静地听着。 “我费尽十几年,自认为将尼德兰人传授给我的兰学,与圣贤之学融汇贯通,仿佛手持太阿,恨不得马上扫除一切阴霾,还天下澄清。可惜,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老师、同窗、骨肉血亲都唾弃我。当时的我,还无比悲愤,为什么我学来了真正的天下人之学,却无人肯信呢?” 老汉脸上露出不堪回首,最后自己笑了笑,满是凄凉,“后来到处颠沛流离,反倒能静下心想想。其实还是我自己过于莽撞了。我自以为学得是普救天下的大学问,但是在别人看来,却是在捣人家的祖先牌位,砸手里的饭碗和锅,如何不嫉恨我?” “有一天我看到京城里传过来的《京华时报》,上面有篇连载的章回小说,火遍大江南北,极受人追捧。《龙傲天海外富贵记》,呵呵,这名字极其庸俗,俗到骨子里了。里面的故事也是俗媚到了极点,偏偏叫人痴迷不已。” 年轻人也笑了,“老师,这小说我也爱看。” “哈哈,我听友人说,不少人茶饭不思,就等着新的一期报纸出来。每一个看入迷的人,都恨不得化身为故事里的龙傲天。起初我以为只是打着海外趣闻噱头的荒诞话本。直到有一天,听到友人之子看完新的一期后,一脸向往,感叹说真想去蓬莱仙岛看看,那里是否真的有穿着草裙的**美女?” 老汉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对自己的学生道:“斯盛,你听出什么意思来吗?” “以利驱之。” “是啊,人心里的私欲,就是这世上最快的马,最强劲的风,拉车驱船,无往不利。”老汉自我嘲笑了两声,“后来《京华时报》、《江宁时报》、《文报》,还有明社主办的《明理报》,我一期不落地完全看完。到那时我才明白,吾道不孤,只是人家比我要高明得多。”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所以老师借着感谢护送姨娘去松江府的理由,来拜会岑大人。我还以为老师老早就想来了。” 老汉摇了摇头道,“我是臭名满天下之人,可不能让岑益之受我牵连。避避风头,等没人注意到再悄悄过来。我大顺好容易又出了位同道之人,可不能把他也拖下水去。”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赶路。这时,大风骤起,不知从哪里刮来,卷着砂砾碎叶扑面而来。 抬头看看天,发现乌云越来越厚,两人不敢耽误,赶紧加快步伐,顶着风继续前进。沿着大路走了一段,在山坳转了个弯,看到前面豁然开朗,一处山弯里坐落着一处村庄。 错落参齐的房屋,基本上是沿着山势而修,却布局井井有条。大部分半砖半土坯,中间有粉墙黛瓦混杂其中。 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高矮不一,层层叠叠布在起伏的丘陵上。田里长满了刚抽穗的稻谷,绿油油的挤满了一片片田,一块块的就像碧绿荷叶堆积在池塘里。 “老师,学生去问一问,岑大人的府邸在哪里?” 老汉摆摆手道:“不用问,往村子里最大的宅子走,看到门口有三斗旗杆,应该就是岑府。他被赏轻车都尉勋位,有资格立三斗旗杆了。” “还是老师懂得多。” “你生长在海峡省,应个乡试都要泛舟去越秀。那里立省二十一年,一共才中了四位举人。所以你不懂这些规矩。” 老汉眯着眼睛回忆起来,“为师的家乡,是有名的进士县。三乡四里,到处有人家立两斗进士旗杆,三斗状元旗杆也有几杆。我那杆没有斗的举人旗杆,都不好意思立出来。” 说到这里,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荧光,“回不去了,我已经被从族谱除名,再也回不去了。” “老师被从族谱除名,却能在青史上留名。” “斯盛休得劝我。我在青史的名,呵呵,说不好啊。” 走了一段路,那年轻人指着前方,兴奋地说道:“老师,那里,那里有旗杆,三斗旗杆,应该是岑府。” 两人沿着村巷往那边走去,刚拐了一个弯,突然窜出一个男人来。 四十岁出头,穿着一身湖绸直缀,头发包了个网巾,脸形微胖,面色红润,身上带着淡淡的一股子草药味。 难道是位郎中? 老汉还没来得及发问,那人先开口了:“两位也是来向岑大人讨教医术的?” “医术?岑益之还懂得医术?”老汉好奇地问道。 “岑大人不懂医术怎么知道用妙法去禁绝产褥热。” “产褥热?”老汉脸色一变,“岑益之有妙法禁绝产褥热?” “剪刀、被褥、垫布等产房用物,全部隔水蒸两刻钟。稳婆必须穿上同样蒸过的外套,头发还要用蒸过的布包好。接生时,稳婆双手先用冷开水洗干净,再用烈酒或浓盐水浸洗过。” 那男子像个呆子一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休。 “张稳婆帮岑夫人接生过大姐儿,得岑大人教授了此法。后来帮其他产妇接生,也照此处置,得产褥热的,二三十个也没有一个。主家不愿意照办的,产妇得产褥热的十个有机会出一两个。” 说到这里,那男子突然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是产褥热吗?” 老汉苦笑道:“当然知道,老夫发妻生老三时,就是得了产褥热,撒手人寰。” “就是,产妇生孩子,原本就是生死鬼门关上徘徊的险事,要是一不小心得了产褥热,那真的是九死一生。按照岑大人此妙法,要是禁绝了产褥热,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啊。” 说到这里,那男子又摇头道:“做郎中就跟做学问一样,不懂的一定要搞清楚,否则的话就是一知半解。我刚坐船到岳州,实在想不明白,又折回来想问个清楚。可是岑大人去辰州赴任了。我就在宜山县城随便找了个药馆坐堂,等岑大人回来。还真让我等到了。” 老汉听到这里,大致听明白了,“你是郎中?” “是啊,我杨旭临是江州乃至豫章有名的妇科大夫。” “你给岑夫人看病接生?” “不,接生有稳婆。当初岑夫人跟着岑大人从江州回潭州,怕路途胎儿不稳,所以请了我一路过来。” 原来是这样,看来真是一位痴迷医术的好郎中。 “我们正好也要去拜访岑大人,不如一起去。” “好啊!一起去。” 三人结伴,走过一段巷道,前面突然开朗,一块空地骤然出现在眼前。 空地靠大门处,立着一根三斗的旗杆,上面还挂着一面旗,旗面上写着“敕授轻车都尉岑”六个大字,正随风飘荡。 老汉率先走上前去,拍开了门。 一个门子探出了一个脑袋,打量了一番,问道:“请问是哪位?有何贵干?” “请禀告贵府岑大人,就说吉春顾海虞前来表示谢意。” “请稍等。” 门又关上,过了一刻钟,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个声音在远远地叫唤道:“无相,你不是会轻功吗?赶紧飘过去开门啊。” 很快,大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现出一个男子来。 头发胡乱扎了一把,束绑在头顶上。穿着件细布夏衫,下面是件不伦不类的大裤衩。左脚趿着一只拖鞋,右脚那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跑得有点急,气喘吁吁的,满头是汗,脸上却满是欣慰的笑容。 “海虞公,我可算等到你了。” 看到这情况,海虞公眼睛有些发胀,鼻子有些发酸。他恭敬地长施一揖,朗声道:“豫章吉春顾海虞,见过岑大人。” “潭州宜山岑益之,见过海虞公。”岑国璋一脸肃然,恭敬地长施一揖说道。 正文 第265章 寂静的夜 岑国璋站在院子里,情绪一时还无法平定。 跟顾海虞足足谈了半天半夜,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有些撑不住,还要继续谈下去。 这时,常无相在角门禀告道:“老爷,顾先生和楚公子都安顿好了。” “哦,那就好。对了,那位杨大夫呢?” “他早早就睡下了。听说老爷愿意抽时间与他探讨医术上的事情,也放下心了。我刚过外院西厢房,他都在打呼噜了。” “那就好,你也去歇息了吧。” “是老爷。” 随着常无相的脚步声远去,后院又陷入到沉寂中。 夏虫在歇斯底里地叫着,仿佛趁着这大好时光,把一生的热情全部迸发出来。墨绿色的树叶被清冷的月光抹上一层幽白的荧光,变成了片片冷玉,在夜风里微微颤抖着。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声,应该是狗子从香甜的梦里惊醒过来,不满地叫了几声,然后又睡了过去。 夜,更静了。 静到可以听到大姐儿轻轻的呼噜声,二姐儿吸吮奶水的嗞吧声。还有玉娘翻身声,好将就二姐儿不分白天黑夜的进食。施华洛的呼吸声细微地像冬天的雪花飘落在梅花瓣上。 怀孕的她,终于完全像个普通女人一样,安然入睡。 白芙蓉似乎在说着梦话,又像是小时候养成的练曲习惯,让她在梦里都忍不住要哼唱几声。 岑国璋站在院子中间,惬意地享受这份幽静。这份静,不是空山幽谷让人心虚发寒的静。今夜的这份静,是充实的,是有温度的。因为他知道,大顺朝的千家万户,都如这般的酣然入睡。 “老爷,怎么还睡不着?”俞巧云悄然地坐在树下的竹凳上,“老爷终于把洛儿姐姐的肚子搞大,是不是在盘算着,下一个目标是谁?” 岑国璋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目光炯炯,可以看到俞巧云在月光下的那张脸,有点微微发红,清冷中多了些许温暖。 “老爷,你先去哄弄白姐姐吧。她是我们家里最不安的一位。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一会怕老爷不要她,一会怕太太嫉恨她,一会又怕洛儿姐姐嫌她狐媚。或许有了孩子后,她就会心安很多。” “那你呢?”岑国璋故意逗她。 “我...我娘说,女人家生孩子起码要等到十八岁以后,否则的话会伤了元气,难以活得久。我还有七八个月才满十八岁。”俞巧云微低着头,轻声说道。 声音轻盈飘浮,就像不远处池塘里飘过来的荷花清香。 “其实这个家里,最聪慧的人就是你。” “胡说,家里最聪慧的人明明是老爷,接下来是洛儿姐姐和太太,还有蓉儿姐姐。嗯,连大姐儿都比我聪慧些。” 岑国璋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怜惜。不知道她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那位娘亲到底给她灌输了什么,让她如此谨小慎微。 “巧云,韬光养晦是好事,但过了就不好,反倒叫人生疑。你的聪慧和敏锐,是藏也藏不住的。比如今天,你一直在周围徘徊着,就是担心海虞公师徒有异心。陪着我熬到这么晚,见我心情激荡,故意拿着其它的话来疏导我。你的心思,我知道。” 俞巧云捂着脸,像是无比的羞愧,“哎呀,又被老爷看穿了。难怪洛儿姐姐说,叫我不要装了,老爷早就看穿了我俩的把戏。” 岑国璋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那你现在还在装。” 俞巧云抬起头,目光澄清,脸色平和,看不出半丝羞愧,只是嘟着嘴巴,有些忿忿不平。 “娘亲从小跟我说,江湖龙蛇混杂,高手层出不穷。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扮痴,叫人看不出底细来,好从容应对。可是跟了老爷,越来越难装了。” “巧云,装傻扮痴是对付外人。这里是你的另一个家,大家都是你的亲人,你如何装得下去?” 俞巧云歪着头,呆呆地想了一会,最后说道:“老爷说得真好。” 随即她宛然一笑,“嘻嘻,现在我知道了,洛儿姐姐那么高傲的人,为何愿意俯身做小。除了报恩老爷给她报了服仇,还有老爷的这张嘴。” 嗯,我的嘴?我又不是京中善口技者。 “对了老爷,今天我听你跟海虞公师徒说的那些,真的可以实现吗?” “当然可以。此前海虞公处处碰壁,那是因为他没有让世人看到学习融合西学的好处。这世上,看得通透、心怀天下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肚子和钱包。你跟他们说,学习西学有多好,利国利民,口水讲干了也没人理你。但是你告诉他们,学西学可以发大财,你看他们会不会踊跃而来。” “三纲五常的圣贤之说,历经千年,早就铸成了一块厚实的铁板。想要在上面打个洞都千难万难,何况想打碎它。只有聚集天下万民想填饱肚子、想钱包鼓的私欲之火,才有可能将这块铁板给化了。” “老爷,我明白了。海虞公是扛着锄头去开荒,所以千辛万苦却收效甚微。老爷是直接放把火,等杂物烧干净了,可以种的田地也就空出来了。嘻嘻,所以做事情再聪慧没用,还得像老爷这样懂人心又奸猾的人才行。” 巧云,你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老爷,你是在放火,难怪说什么葛命,放火可不就是要人命吗。” 岑国璋的脸有点黑,他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力推举科学、重工商等西学,就等于掀儒生们的牌位,砸他们的锅,人家怎么会跟你客气?所以我对海虞公说,葛命不是请客吃饭,拉拉关系、讲讲人情就能解决的。不把旧的彻底砸烂,不把那些顽固派彻底消灭,新的就立不起来,一切都是空谈。” “嗯,我听到了,海虞公对老爷这套说法无比地震惊,不敢置信。” “他从小读的就是四书五经,学得就是存天理灭人欲、愚民以永固天下的学问,所以他无法彻底割弃掉,还幻想着能够和睦共处。我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个幻想。” 被俞巧云把心里的思绪一勾起来,岑国璋就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只是他还知道压低声音,仅让两人听到。一是怕吵醒别人,二是怕隔墙有耳。 “我直白地告诉海虞公,是的,我们不能完全抛弃了自己数千年的文化基础,然后无条件地接受西学。那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们必须把西学融合进来。但是在此之前,必须把那块铁板熔化了,先把旧的砸烂,再跟西学混在一起,铸造出新的文明来。” “圣贤之学,不是我们去将就,必须要让他们来将就我们。否则的话,等着饿死算了!只有这样,那些脑子里全是花岗岩的老学究们,才会放下身段,放下成见去学习新学。” “新学?老爷,海虞公学的不是兰学吗?” “海虞公的西学大部分是几位尼德兰人教授的,所以他取名叫兰学。不过我说,他钻研的兰学,并不全部。我把自己的笔记让他翻阅,想必能帮他全了对泰西之学的认识,创造出真正的新学来。” “老爷,我听说你准备以改土归流为契机,大力推行新学?” “是的。改土归流后,黔中、荆楚和巴蜀部分府县总得有人来做官牧民吧。只是那些举人进士,一向视这里为荒蛮之地,不要说来做杂佐官,就是来做正堂都觉得是被发配了。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补上?把我们培养出来,通晓新学的士子们安插进去。” “这几处地方,儒生名士们不屑一顾,请他们来办书院教学,肯定不愿意来的。而当地的百姓们对圣贤之学根本没概念,也知道让他们的儿子们去考举人中进士,比登天还难。还不如会识字算数,学会一门技能,能养家糊口更来得实在。” “嘻嘻,难怪老爷跟海虞公说,要抓住改土归流这个大好机会,在没人注意的穷乡僻壤扎根,传播新学,走什么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 俞巧云仰首看向站着的岑国璋,眼睛和脸上都在闪着光。 “是的,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们必须双管齐下,一是在大家不注意的地方悄悄办学育人,传播新学,培养人才;二是在大家都看得地方大办实业,让他们看到有暴利可图。” “财帛动人心,老爷把人心算计得死死啊。”说到这里,俞巧云脸上的兴奋变成了索然,“老爷的官越做越高,做的事也越来越大。我现在一点忙都帮不上。以前我还能杀杀奸贼,护住你的安全。现在你出入有护卫随从,不轨之徒根本近不你的身。” 岑国璋在俞巧云身边坐下,握起她的左手,被轻轻挣脱,又握起,还被挣脱,第三次握起后,再也不动了。 轻轻地合在手心里,岑国璋柔声说道:“你们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正文 第266章 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上) 两辆马车在通往宜山县岑家弯的路上行驶着,前面那辆马车里,坐着一个人,二十多岁,穿着一身蜀绸团花衫袍,戴着一顶大帽,腰间插着一把短刀,刀把鎏金错银,还镶嵌着一颗蓝宝石。 他的右手不停地摇动着手里的扇子,驱散着无处不在的酷热。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滴汗,可他还是不愿意脱下大帽。 对于他这样的的人,威仪非常重要。 “潭州太热了。”他红润的脸上全是汗,仿佛在蒸笼里蒸透了。左手抓起手帕,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过头去,对坐在旁边的苏澹抱怨道。 “是的,潭州、江夏、江州、江宁,都是有名的火炉蒸笼,酷暑时闷热无比。这一趟真是辛苦田大人了。” “没办法啊。岑大人一声令下,荆楚、巴蜀所有关隘全部封死,准出不准进。一两盐巴,一粒粮食,一寸棉布不准放进黔中。云岭和南桂布政使司,也是如此执行。粮食和棉布还好说,家家户户都有点积蓄。可是盐巴不行啊,黔中的老百姓,已经断盐两个多月了。” 这位田大人叨叨地说个不停,一脸的抱怨。 “这巴蜀泸州的井盐,千辛万苦运到我们黔中,已经是天价了,大家伙只能一个月买一个月的,谁也没得钱多买。现在一下子封了三个多月。前一个月还能熬一熬,后两个月,真得熬不住。再不放口子,要糟事的。” 苏澹还是一脸的天高云淡,“危机危机,没有危,哪里来的机会嘛。” 田大人眼珠子一转,把头摇得跟手里扇子一样快,“苏先生,那能这样说。我们思州田家,可是思州百万百姓的宣慰使,是他们的父母官。我们不为他们着想,谁为他们着想。” “田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我们岑大人也明白。所以通往思州、仁铜的晃州、锦江两地关卡,不是略有疏通吗?” 田大人摇摇头道,“我的苏先生,思州老老少少有近百万口子人,这些漏出来的盐巴粮食和棉布,哪里够啊。” “田大人,我们岑大人可是算过的,你们思州一百万男女老少,每月用盐粮食和棉布,都是能算得出来的。晃州、锦江放进思州的货品,绰绰有余。田大人,贵兄长只是思州宣慰使,不是思南宣慰使和播州宣慰使,也不是水、顺等州宣慰使,何必为他们操心呢?” 田大人见苏澹含蓄地点破了自家想当二道贩子的心思,也不觉得难为情,哈哈一笑道:“我们思州田家,与思南田家都是一个祖先分下来的,两宣慰司的百姓,沾亲带故的一大堆。没盐吃了,没粮食吃了,来亲戚家讨要一些,总不好拒绝吧。还有播、水、顺等州,几百年来互相结亲,搬着手指头一算,都是亲戚,真不好拒绝。” 苏澹心里冷冷一笑,还一个祖先分下的?你们田姓两家,为了仁铜几个县的地盘和矿山,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了。 播、水、顺等州,确实,几百年来你们这些土司互相结亲,仔细一捋,黔中所有的土司互相之间都能攀得上亲戚。可是这有用吗?平日你们为了争地盘、抢人口、夺矿山,拔刀相向的时候怎么不论亲戚关系了? 苏澹脸上保持着平和的态度,但嘴里的话却没有那么好听了。 “田大人,那些州的土司跟贵府是沾亲带故,可是跟我们岑大人却没有任何关系。” 田大人语气一滞,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是思州宣慰使田文虎的亲弟弟田文豹,思州宣慰司指挥使大人,在思州是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在思州,苏澹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一拳打上去了。 可现在是在潭州,他就算有豹子胆也不敢发作。 岑国璋,朝廷任命的八州宣抚使,只是在荆楚永顺、保靖、靖、辰四州转了转,稍微动了动手,威名已经传遍了整个黔中。 岑国璋在辰州就任不过三四个月,四州的所有土司联袂上书朝廷,请求改土归流。然后朝廷乐呵呵地接受了,将这些土司表彰了一番,赐下五到七品官阶,还允许他们搬迁去潭州、江夏等花花世界去享福。 黔中的土司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东边的同类们虽然温顺一些,但也不是良善之辈。能让这些野惯的人变成绵羊,这位岑国璋岑宣抚使不是恶狼就是猛虎。 很快,真实消息传到黔中。 先是两三家不愿意遵从宣司命令,与同僚们和睦相处的土司,身死寨灭;接着有六家不愿去辰州城谈改土归流事务的土司,被两位姓王姓罗的人,带着人上门来详谈。谈下来的结果就是这几家土司羞愧得合家自杀了。 哄鬼啊!真当我们没有读过书,不知道阴谋两个字怎么写是吗? 还没等黔中诸位土司一起商量出个对策,下面的百姓们鼓噪起来,两个月没吃到盐巴了,你们这些土司还管不管?不管的话我们可要零元购了。 土司们一查,这才后知后觉,四面的商路已经被人无声无息地断了三个多月。只是各种山货土特产可以卖出去,金银珠宝、美酒绸缎可以买进来,不影响土司们的幸福生活,所以居然没有察觉到。 只是不准盐巴、粮食和棉布贩入?土司们这才意识到,这回来的怕是一只老奸巨猾又无比凶残的恶狼。而且他们也发现一个非常怪异的地方,其它各州这三样生活物资都缺,思州好像不缺。 于是大家都跑到思州来,各种攀亲戚,想匀点货品。 在这种情况下,田文豹奉兄长之命,通过商贩搭线,联络上辰州城的宣司,想拜访岑大人。然后岑大人的幕僚苏澹和刘猛接见他了,再后来被悄悄接到了这里。 两人各怀心思,坐在车里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田文豹打破了寂静。 “岑大人不在辰州城坐堂视事,怎么来了潭州?” “荆楚臬台违法乱纪,被昱明公勒令停职待参。岑大人暂且署理按察使司。” “哦,那怎么又来了这里?” “岑大人从宜山县报备的卷宗里,看到岑家湾与隔壁的陈家铺为几处田界不清打官司。虽然宜山县已经断案,潭州府通判也核复结案。但我们岑大人担心岑家借着他的名头欺凌乡里,所以特意过来核实案情,调解两村的关系。” 看苏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田文豹心里都乐了。 这岑大人还真是位妙人,不就是跑回家来偷懒吗?这理由找的。不过听说朝中有一种叫御史的官,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想必岑大人是防着他们吧。 到了岑府,岑国璋非常热情地招待田文豹。 “田大人,舟车劳顿,辛苦了辛苦了。听说你和澹然一路风尘仆仆,还没有吃中饭吧,我早就给两位准备好了。来人,上菜。田大人不要客气,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谈事情。” 安顿田文豹坐下后,岑国璋开始介绍端上来的菜式,“这是土豆炖牛肉。巧了不是,好像知道田大人要来似的,隔壁陈家铺的一头牛,昨天一不小心摔断了腿。可惜啊,只好杀来吃。于是就给田大人准备了这道菜。” “这道菜,怎么说呢?土豆牛肉炖,神仙口水吞。怎么个美味法,田大人自个尝尝就知道了。这个是酸溜土豆丝,这个是鸡蛋红薯片,这个是蒜蓉红薯叶,这个是胡萝卜玉米炖排骨...” 苏澹已经听出意思来,在旁边帮腔道:“这土豆、红薯和玉米,是大人千辛万苦从泰西运回来的良种。田大人可以尝尝,是不是很可口?这些东西不仅可以做菜,也能当粮食吃,比麦麸野菜强多了。” 田文豹吃了几口,满意地点了头,顺口问道:“岑大人,这三样东西好种吗?亩产多少?” 苏澹与岑国璋对视一眼,笑眯眯地说道:“好种,宣司在辰州府几个县找了一千多亩山地,试种了一茬。不用多少水,也不用怎么打理,最少的一亩可以产上千斤。” “什么?”田文豹失态地问道,“上千斤!。” 正文 第267章 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下) “真的假的,田大人拿些回去一种就知道了。辰州那几县的地,跟思州平溪、都坪和镇远的差不多。”岑国璋笑得无比真诚。 田文豹点点头,两边的土地和气候确实都差不多。 “田大人,请喝酒。”岑国璋又倒了一杯酒。 田文豹抿了一口,觉得非常辣喉咙,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除了度数高,跟自己平时喝得酒差得太远了。只是岑大人给自己喝这种酒,是什么意思?好酒他又不是买不起。 “这酒很一般吧。是的,这酒就是用这三种杂粮酿成的。酒质一般,但是够劲,又便宜。普通百姓喝酒不就图个便宜,喝个够劲嘛。” 听岑国璋说完,田文豹眼睛一亮。 这是个好东西啊。酿酒,这是我们传统手艺啊。平时不敢多酿,就是缺粮食。要是这三种杂粮真的产量如此高,那就能敞开了酿,能卖多少钱? 想到这里,田文豹心里忍不住一阵骚动。 这次来原本就是想跟岑大人好好谈一谈,田家放低身段,弄个二道贩子当当。想不到还有这么大的一条财路摆在眼前。 几杯酒下来,田文豹叫岑国璋为益之兄,还执意地让他称自己为田二郎。 吃完饭,岑国璋叫下人端上水烟壶。 “俗话说,饭后一壶烟,赛过活神仙。来,田二郎,先抽上一壶,当个活神仙再说。” 田文豹接过来一看,惊喜地问道:“哦,水烟?我兄长在江夏洪山书院和衡州南岳书院求学时,见到先生们常抽这水烟,也学会抽过,说抽起来确实过瘾。只是他后来回了思州,烟丝这玩意太难买了,也就断了。” 一边说着,田文豹一边接过水烟壶,在随从的伺候下,开始吸上了。开始不习惯,呛了几口,很快他掌握了窍门,美美地腾云驾雾起来。 果真美得很!兄长没有骗我。 等田文豹过完瘾,岑国璋笑眯眯地问道:“田二郎,你觉得这烟丝过瘾吗?你抽得这几壶烟,最好的那种还加了天山葡萄酒,一起发酵制成,一两烟丝一两金子。” 田文豹有点舍不得地说道:“好是好,就是这烟丝太贵了。” “田二郎,我们卖烟丝的,当然希望烟丝越贵越好。” 听到这话,田文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益之兄,可不要蒙我。我兄长说,这烟丝原是泰西种,后来在南海几个岛上才有的种,运过来是千难万难,价值不菲啊。” “田二郎,只要是地里种出来的,都好说。泰西的地不是地?南海海岛的地它不是地?都是泥巴加水,难不成它们的还镶金嵌玉了不成?” 苏澹在旁边跟了一句,“我们岑大人一并从南海收了烟叶种子过来,也在辰州府的地里试种过。田大人刚才抽的这烟丝,就是今年刚收的春烟叶。” “真的?”田文豹声音有点颤抖。 看向岑国璋的眼神也不同了,你那里是来当宣抚使的?明明是来当财神的。要是把这些掌握在手,粮食有了,手下的百姓们吃饱肚子,就不会闹事,官位就坐得稳。酿酒卖烟丝,转手就是钱,这小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 他们思州田家,因为挨着辰州府,跟内地往来频繁,受汉化程度非常高。从他们高祖开始,每一代田家接班人,都会化名跑到荆楚江汉去求学。 说实话,他们是黔中对改土归流最不抗拒的一拨人。 如果不改土归流,朝廷总是防备着你,让你很难受。比如这次,辰州宣司悄无声息地关闭四面的商路,不用久,只需半年,各州的土司就会受不了。 接下来就是开打。土司按照惯有的思路,武力闹事,迫使朝廷开禁,然后他们低头认个错,再捞笔恩赏。这事就算完结。 可是按照目前的情况看,这位岑大人可没有那么简单,只怕早就严阵以待。而且土司们想打,也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自家不想打,因为一开打,挨着荆楚的思州第一个倒霉。到时候田家打没了,其他土司也不会帮着报仇。 至于其它家,朝廷说,谁听话,我马上就卖盐巴粮食给他。相信很多土司马上就会抱着朝廷的大腿叫爸爸。 静下心来想想,田文豹深刻意识到,这一次,来者不善啊。 负责绥靖的主帅昱明公还没露面,光他的学生,一位宣抚使,只是在辰州隔山打牛,就已经把黔中诸多土司搞得鸡毛鸭血了。 而且田文豹相信,事情远不止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 他隐隐感觉到,这位岑大人用的招数像是先把自己一伙土司悄悄饿上几天,等大家察觉到饿了,端出两碗饭,和善地说,不好意思,饿着你们了,现在饭来了,你们吃吧。 可我们有十来个人,才两碗饭,还不得打成狗脑子? 对,兄长跟自己说过,这是汉人的计策,叫两桃杀三士。 要是谁机灵点,不吃这套,或者逞强非要从外面抢吃的。说不得这位岑大人就从身后掏出一根狼牙棒,还有七八碗饭。然后说,帮着我把这冒尖的龟儿子弄死,人人都有饭吃。 脑补一通的田文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太歹毒了。但是好像十分有效。现在的黔中,早就不是百年前的局面。那时思播两州的土司暗地里通好气,振臂一呼,各州的土司纷纷响应,齐心得很。 现在,连田家都分成思南和思州两家,互相之间不知打过多少回。其余各家土司之间就更不用说了。人心散了,队伍早就垮了。 “田二郎,”岑国璋一声呼唤,把田文豹从心事里拉了回来。 “益之兄。” “你看,”岑国璋又掏出一件稀罕物品,一个四四方方的扁平纸包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挤满了圆纸卷。这些纸卷只有筷子头粗,比食指略长点。 田文豹接过来,好奇地抽出一根,惊奇地发现,纸卷里全是烟丝。 “田二郎啊,我琢磨过,这水烟壶谁没事随身带着,多不方便。于是我就想,用稍微厚一点的易燃竹纸,把烟丝卷在里面,再二十根组成一包,带着身上多方便。买十包还送一个火折子。” “这,这...”田文豹惊讶地快要说不出话来。 他用火折点燃一根烟,慢慢地抽着。 这种感觉,跟抽水烟完全不同,是另一种享受。在烟雾中,田文豹的情绪慢慢镇静下来,最后他学着苏澹的样子,掐灭烟头问道:“益之兄,这烟卷是人工卷的吗?一天能卷多少?” “半手工半机器卷。我们已经做出卷烟机子,脚在下面踩,手在上面放卷纸,一会一根,一会一根。一人一台机器一天可以卷上千根。烟卷装包又是一台机器,一会装一包。只是糊封口,再装成一条条的,需要手工。” 这卷烟机和装包机,当然是请擅长工匠制造的赵应星设计督造出来。 岑国璋还想着能不能把卷烟搭档,火柴也造出来。只是黄磷+硫磺的火柴太不安全,大顺的化学底子又薄,造出的成本太高,没有实际市场意义。 岑国璋故意想了想,“我们现在初步做出了十台卷烟机,八台装包机。一天可以生产一千包卷烟出来。一包烟根据烟丝质量,分高中低三档。初步合计,低的卖十文一包,高的卖五十文一包。” “人手不是问题,要是我们扩大到五百台,一千台卷烟机。田二郎,只要烟丝跟得上,这机子卷得不是烟丝,是银子啊。”说到这里,岑国璋变得语重深长起来,“这些好事,一般人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田文豹事到如今,已经完全明白了,思州田家是第一条咬中诱饵的鱼。这些东西看上去非常有钱景,但是人家不可能白送给你,需要你付出代价的。 付出部分代价,田家也愿意。这一番看下来,昱明公师徒对黔中改土归流是势在必得。现在他们已经把桌子摆好,酒菜和刀斧手也准备好了。客人不知不觉中已经入席,现在酒菜一样样摆了上来,就看客人是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田文豹沉声问道,“岑大人,不知我们田家需要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些东西?” 岑国璋转过头去,看了看苏澹,又转了回来,笑得十分真诚,“田二郎,还是叫我益之吧。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在院子西厢房里,默坐在这里顾海虞师徒俩听到了这一切。 顾海虞默默想了想,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学生楚有材,嘴巴张开,已经成痴呆样了,忍不住笑了。 正文 第268章 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蘑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清丽媚婉的唱曲声在春熏楼三楼东边雅间里飘荡着,等到最后一个音落下,屋里的人大声叫起好。 吕轻樰摇头晃脑,赞不绝口,“唱得好,实在是唱得好。缠绵婉转、柔曼悠远的那股味,全唱出来了。赏,看赏!” 佟希贵也抚掌叫好了几声,但是最后却摇头叹息道:“可惜啊,跟白芙蓉的唱曲还差些火候啊。尤其是真假嗓音的转换,杜丽娘心里的那份情,还是唱不出白芙蓉的那个韵味来。” 唱曲的女子施了万福,陪着笑说道:“两位爷真是抬举我了。白大家的嗓子和唱曲,秦淮一绝,大江南北都是有了名的。奴家万万不敢跟她比。她是个有福分的人,不仅有老天爷恩赐的天赋,还能跟了岑青天,有了好归宿。” 佟希贵原本听着还好,可是听到岑青天三个字,脸色一变,冷哼一声,“跟了岑国璋,是不是有福分,现在还说不好。这老天啊,指不定哪块云彩就会下雨。他得罪了广...” 吕轻樰咳嗽一声,打断了佟希贵的话,笑着说道:“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东来西扯的,是不是不想给人家赏银。” 佟希贵看了他一眼,翕然一笑,“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这份赏。来福,” “小的在!”门外有人应了一声。 “记得给玲珑姐儿看赏,十两银子,还有琴师,五两。” “遵命。” 唱曲的玲珑和琴师没口子地谢着,门外传来来福的声音。 “隋三爷,你来了。” “你家爷在里面?” “在,吕二爷也在。” 门被推开,隋黎檀迈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水洗襕衫,头发绑个镶玉发束,坠了根飘带下来。 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一些,透亮的眼睛里有些血丝,看得出淡淡的疲惫。 “洗尘兄,你可算来了。”吕、佟异口同声地说道。 “抱歉,有事耽误了。” 玲珑和琴师识趣地告辞,出门领赏去了。 “洗尘兄去哪里?明明是你邀请我们的,怎么还这么晚才来?” “我去取了份东西。”隋黎檀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份文书来。 “这是岑益之上奏给皇上的《黔中思播诸州改土归流并绥靖地方折》。我托人从内阁抄出来的。” 隋黎檀坐在那里喝茶,吕、佟两人凑在一块看完了这份奏章。 “问情兄,把月兄,看完后感觉如何?” “文采平平。”佟希贵摇摇头说道。 吕轻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言之有物。” “是啊,言之有物。你们看这句,‘治乱先治穷”,一语中的。” 佟希贵似乎对隋黎檀和吕轻樰的赞誉有些不满,冷冷说道:“还不是管子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那一套。非圣贤之说,非正道之途。” 隋黎檀轻轻地喝着茶,吕轻樰笑着说道:“问情兄,皇上才不管你用得什么学问,能把事办好了,就是正道之途。” 佟希贵长叹一口气,“我知道,就是心里咽不下那口气。” 隋黎檀在旁边淡淡地说道:“岑益之还上了一份折子,以署理荆楚按察使的身份上的。说他查出四件案子,皆是赵世宁徇私枉法。” “我们也听说了,都是赵世宁的那位首席幕僚,头号师爷钱百川,收受案犯人家属贿赂,上下其手,收买证人,删改证物,最后改了判词。” “那个钱师爷,听说收受了三万二千两银子。胆子真大,不愧是江南第一刑名师爷。可惜遇到了岑国璋。几天功夫就给他查了底朝天。问情兄,听说那钱师爷还是你姨父给赵世宁引荐的?” “是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过听说那钱师爷在江宁,吃得也挺黑的,十几二十年,一直没事,所以胆子才这般大。” “那是他没有遇到岑国璋!赵世宁这回栽了。听说皇上朱批已经送到内阁了,革职抄家,流放安南看管。广安郡王都要气疯了。赵世宁是他手里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朝臣,折了。” 隋黎檀冷然一笑,“这也是皇上给朝中上下一个警示,他老人家春秋鼎盛,不要急着在立嫡这件事上押宝。” “嗯,是这么个道理。” “还有件事你们听说了吗?”隋黎檀又问道。 “什么事?” “昱明公上了份折子,说平定思播诸州的举动明年会开始,接下来就是全面的改土归流。他建议,先设立黔中布政使司,做好接管准备,还举荐了陈启连为黔中布政使。” “嘿,昱明公他们师徒俩都是一个脾性。眦睚必报啊。赵世宁在背后捅刀子,师徒俩联手,又是弹劾又是刷案卷,硬给流配去了南海。陈启连耍小心眼,坐视不管,直接给他挪位置。黔中布政使?陈藩台敢去上任吗?” “皇上朱批准允了,另拟徐三明为豫章布政使,魏国显挪到荆楚为布政使,岑益之兼署荆楚按察使。” “岑国璋又升官了。”佟希贵有些忿忿不平道。 “那是他的本事,只是魏国显被皇上派去荆楚,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隋黎檀轻轻地说道。 “管它呢,我们先给把它变成坏事。”佟希贵拿起那份岑国璋奏章抄件,恨恨地说道:“这里面有岑国璋平定思播的战略部署,我们多抄几分,遣人秘密送去黔中,叫那些土司们都知道,也好有个应对。让岑国璋多啃些时间,说不定还能啃崩掉几颗牙。” “意义不大。岑益之敢上明折,就不怕泄漏。真要是机密,不想人知,他完全可以上密折。岑益之虽然只是四品官阶,可他有宣抚使差事,可以密折直达天听。” “洗尘兄说得极是。岑益之此贼诡计多端,说不定还盼着别人把他的折子泄漏去黔中,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吕轻樰低头说道。 “没错。不过荆楚黔中那边,我们没有精力去顾及。这次我匆匆回京,是有件迫在眉睫的大事。”隋黎檀微微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累了,想眯一会。 “什么事?” “从宫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决定擢升陈如海为江南藩台,派李尉接任东南海关都转运使,兼领江南按察使。” 吕轻樰和佟希贵默然无声,雅间里静寂无声,窗户里悠悠地传来远处的唱曲声。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是要下手了?”佟希贵像是被这唱曲声听得有些心烦,微微哑着嗓子问道。 陈如海对东南勋贵们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而李尉非等闲之辈,务实干练,手段高明毒辣,曾被称为正弘帝手下最凶狠的鹰犬。 两者联手,绝不是什么好事。 “图穷匕见啊。只是这陈如海,怎么就他妈的到那头去了。”一向儒雅的吕轻樰忍不住爆了粗口。 “人家是哪头风大就往那头倒。”佟希贵忿忿地说道。 “陈如海探花出身,名誉士林。他们陈家又是苏南世家。皇上这一招,直接点在我们要害上。”隋黎檀轻轻地说道。 盛国公、昌国公、长林侯等勋贵与安国公、信国公等不同的是,他们上百年一直在地方苦心经营,已经成为各地世家的盟主,在东南根深蒂固。 这也是正弘帝最忌讳的一点。大顺朝最富足的粮仓和钱袋子在这些人手里握着,他在紫禁城里能安心吗? “我这次回京来,就是要召集大家好好合计一下。事到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那件事,是不是该启动了。” 隋黎檀的话刚落音,吕轻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打开门,看到隋府的护卫张仁勇带着人,远远地在走廊两头守住,这才舒了一口气。 关上门,转过身来,一滴冷汗从他额头上滴落下来。 正文 第269章 还是有人窥知 吕轻樰和佟希贵离开时,脸色凝重,脚步有些慌乱。 看着两位好友如此神态,隋黎檀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在勋贵世家里找到一位顶用能打的伙伴,确实不容易。 此前他倾向于与陈如海合作。 这位世家子弟绝顶聪明,又是探花出身,还跟勋贵结了亲,最合适不过。所以此前勋贵世家大力扶持他,把他作为新一代领军人物。想不到新皇登基没多久,不知不觉地就被拉拢到那边去了。 现在隋黎檀觉得有点独木难支,可是心里的苦,他不知该向谁说。 就这样,隋黎檀坐在房间里,默不作声,直到张仁勇走了进来。 “仁勇,肃先生抓到了吗?”隋黎檀问道。 “回公子的话,没有。”张仁勇摇摇头说道,脸色不好看,满满的失落和不甘心。 “接到最新的消息,有一位长得很像肃忠谋的男子,上月初七,在松江府搭乘了一艘西关商会的海船。等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是四天后了。” “只是长得像吗?”隋黎檀轻轻地转动着右手的酒杯。 桌子上大部分菜还没动,保持着完整。只是没有端上来时新鲜,在时间和空气催动下,渐渐露出一种叫萎靡衰败的颜色。 “我们的人在松江府四处打探,终于找到一份那人入住客栈时的签名。”张仁勇从怀里掏出两张纸。 “公子,这份是入住签名,这份是寿王府提供的文书,用于字迹对比。” 隋黎檀把两张纸摆在一起,仔细地了看了一会。 “练惠澜。虽然可以改了落笔的写法,但字里行间,还是能看出,是同一个人写的。练惠澜...仁勇,肃先生那位自尽的红颜知己叫什么名字。” “蕙兰。” “练惠澜,怀念蕙兰。”说到这里,隋黎檀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之色,“追了三四个月,还是让他给跑出去了。我们的人坐船追了吗?” “追了,一直追到越秀港,说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上岸。后来再追问,原来那船分别在昌国岛、思明岛各停了一天,那人有可能在那两处下了船。 “昌国岛是东海商会的老巢,思明岛是闽海商会的老巢,两岛有去各处的船只。肃先生要是在那里下了船,随便上一艘船,都是龙入大海,我们去哪里找?” “是的公子,昌国岛有东倭、朝献、琉球和南下南海的船只;思明岛也有南下南海和西洋过来的船只。肃忠谋随便上一艘船,我们无从查起。” “算了吧,这条线算是断了,再查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愧是鬼谋先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防不胜防!” “公子说得没错。这个肃忠谋,先是露出潜往东南,意图逃窜海外的迹象,引得我们和寿王抽调大批人手在东南各关隘和港口检查。结果又突然泄漏出他其实躲在江汉襄阳、勋阳一带,一路南下,准备逃入巴蜀或荆楚,再经由云岭或岭南出逃海外。” “我们和寿王又赶紧抽调人手去江汉、巴蜀、荆楚等地,查到些蛛丝马迹,却不想还是烟雾弹,他真正的目的是从东南乘船出逃。” 隋黎檀摆摆手,“仁勇,现在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在想,肃先生能布下这么大的局,把我们的人手在数省里来回调动,光靠他一个人或者两三个忠仆可不行。” “公子,寿王府那边说,肃忠谋是某一家隐世门派的弟子。入俗世历练,被寿王遇到了,然后延请入幕僚。现在想来,寿王府说的没错。没有一门一派的支持,肃忠谋怎么可能藏得那么深,又逃得如此诡异。” 见到隋黎檀坐在那里沉思不语,张仁勇安慰道:“公子,肃忠谋跑了,最恼火的是寿王,跟我们关系不大,何必为此苦恼呢?” “仁勇啊,我们苦心蛰伏十几年,殚思极虑布下这么大一盘局。成了,便鱼跃龙门,海阔天空;败了,身死名败,阖府门灭。天下之人,能看出来的,怕只有肃先生,但他无力破这个局。” “天下众英里,我最担心的是王门明社,他们绝对能破这个局,尤其是那个岑国璋。心狠手辣,行事又天马行空,极少受拘束。” 张仁勇听出些意思来,“公子担心肃忠谋与岑国璋联手?”说到这里,他自个先笑了,“公子杞人忧天了。岑国璋见到肃忠谋,只怕是二话不说先剁了他,怎么可能联手?肃忠谋应该也知道这点,所以费尽心思,逃出海外,那才是他唯一的生路。可惜,我等明悟得太晚。” “是啊,天下像岑国璋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又有几个?肃先生不会因此犯险;像齐桓公用管仲、魏武释张绣的,史书上又有几个?岑益之没有这份气魄。” 隋黎檀缓缓说道,但张仁勇听来,有点像是在自我安慰。 这时,窗户里不知从哪里传来唱曲声,“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内班司名义上属于金吾卫,但早就独立出去了,但办公衙门还在一处,只是隔着一堵院墙,各自办公。 内班司最深处的公事房里,金吾卫指挥使、内班司都指挥使杜凤池,手里拿着一份访单,眉头紧紧地缠在一起。 内班司京师所都虞侯王秉良站在跟前,小心地等候着。 “这就是隋黎檀、吕轻樰、佟希贵在香薰楼三楼贵宾间密议的访单?”杜凤池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大人。隋黎檀三人早就是我们内班司重点盯防对象。属下接到江南、江淮各所的通报,得知隋黎檀要进京,早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他们三人在贵宾间里密议,隋府护卫张仁勇带着人封住了走廊两头,我们除了找机会听到‘大事’‘寿王’‘肃忠谋’等零星字词外,没有什么收获。” 王秉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上司,继续说道:“大人,你也知道,春熏楼是任公名下的产业,里面多的是都知监的暗桩。我们内班司,实在不好往里面安插太多的人手,也不好对那里的房屋加机关。” 杜凤池嘿嘿一笑,“我知道你话里什么意思,我们内班司不知道的,不见得都知监探知不到。那是他们的地盘,谁知道装了什么窥听的机关在里面。只是我很好奇,这隋黎檀出了名的聪慧。他们父子俩,是东南勋贵世家的擎天柱和智囊。明知道春熏楼是任公名下的产业,还敢跑到那里去议事。玩灯下黑吗?” 王秉良迟疑了一下答道:“大人,别人或许会这般自作聪明,但属下觉得,这隋黎檀不会如此无脑。” “是的,隋黎檀不会如此没脑子。所以这事大有蹊跷。嗯,我即刻去拜见任公,看看都知监手里探知到什么。两相对照,才好知道这位洗尘公子玩得什么把戏。” 金吾卫和内班司的情报,按规定是可以直接递送入宫,呈送到御前。但是任何文卷,只要进了宫,都免不了要被司礼监或都知监过一遍,都逃不开任世恩的手。 在都知监一处偏僻的房间里,杜凤池见到了任世恩。两人都是潜邸老人,多少年的交情,也没有那么多客套,说话跟自己家人差不多。 “任公,这是我们内班司在春熏楼探知的情报。不知都知监这边?” “探知了些,刚送了访单上来。你看看。”任世恩毫不忌讳地递过去一份访单。 杜凤池小心地接过来一看,脸色骤然一变。 正文 第270章 情报界两大巨头 “任公,运河上可是有三十万漕丁,尤其是扬州以北到岭东德州一段,这些年受白莲、天道、拜香教等邪-教渗浸勾连,一旦事发,就是窜天的大火。” “老杜,这些我知道。皇上现在任了陈如海为江南藩台,李尉为江南臬台兼领东南海关,明年等黔中的事了后,准备把魏国显挪到两浙去,还可能派三明先生坐镇江宁。老杜啊,皇上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任公,我就是明白皇上要整饬东南,大动那边的勋贵世家,所以才担心。” “老杜,还有些事,不知你有没有连在一块想。覃老先生,憋着劲,攒着力,准备推行两件大事。一是在江南和两浙重新丈量土地,重修鱼鳞册;二是将江南松江、苏南、常锡三府的赋粮改从苏南府太仓刘家港上船,走海运直解塘沽港,再走西河、北运河直抵通州。” 说到这里,任世恩摆摆手,阻止了杜凤池跃跃欲试的开口。 “老杜,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还有两项大事要推动,一是官绅勋贵同赋税,二是摊丁入亩。” “同赋税?”杜凤池问道。 “是的。太祖太宗皇帝吸取了前盛朝官绅勋贵钱粮堆积如山,国库却无钱银粮食平乱,最后国破朝灭的教训。定下铁律,官绅勋贵,无论举人官吏,还是公侯国戚,一律按章缴纳田赋实税。只是太宗皇帝为了收揽人心,规定官绅勋贵赋税减一半,十五年后再与民同赋税。” “可是十五年过去,这优待一再延续,已经上百年了。皇上没得耐心,准备废除这一优待,官绅勋贵一律与民同赋税。” 听到这里,杜凤池脸色有些难看,强压着心里的惊涛骇浪,继续问道:“任公,那摊丁入亩是个什么章程?” “就是所有的丁税平均摊入田赋中,征收统一的地丁银,不再按人头征收丁税。加上丈量土地,查清各处地亩多少,按亩均摊税赋。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 杜凤池猛地站了起来,可是看到任世恩的那张处惊不变的脸,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又缓缓地坐下,喃喃地说道:“此前没听覃阁老有这些主张,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任世恩淡淡地说道,“你没听到最后一句吗?无地者不纳。” 深山古刹的晨钟在杜凤池的脑子里敲响,所有的暮色和迷雾,都在钟声中被驱散。 “既然百姓不再被土地依附,不用缴纳人头丁税,那么只要无地,入城去他乡都没有关系了。此前岑益之跟我说过,我们几家合伙在松江等地搞的大工厂,除了泰西改良的机器和工艺,还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原来是岑益之给覃阁老出的主意。” 任世恩悠然地感叹道:“覃老先生,此生的楷模就是前盛朝的秉正公。他现在能得皇上信任,君臣同心,秉政革新,当然希望做出一番更大成绩来。” 杜凤池听出任世恩话里的意思,覃北斗不仅想让国库多增加银子,完成皇上交待的重任。更想做出超过前朝新政首辅秉正公的政绩来,好青史留名。而皇上对能够增加赋税的新政一律支持。 于是大家一拍即合,就有了这些能叫天下动荡的革新举措来。 “放松对户籍的控制,种地的和手艺工匠从而可以自有迁徙,自有出卖劳动力。这一直就是岑益之心念念的。想不到他不声不响,居然真让他给弄成。洛儿果真说得没错,他对天下人的心思私欲,看得无比通透。就连皇上和覃北斗,也不例外。” 杜凤池默然想着这些东西,思绪万千。突然间,他想到自己此次来的目的,于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任公,隋黎檀不是等闲之辈,也知道春熏楼的背景,偏要去那里商议如此机密之事。肯定有蹊跷。” “没错,是有蹊跷。改海运,直接砸了漕丁的饭碗。加上江南两浙的勋贵世家们煽风点火。老杜,你说会不会乱?” “肯定会乱。江淮、岭东一带的漕丁,早就蠢蠢欲动,就差一点火星子。” “三十万漕丁乱了,淮安城的漕运总督丁世儒弹压得住吗?” “任公,丁世儒榜眼出身,人品学问不错,实务也勉强应付得过去。可叫他弹压三十万乱民,真没那个本事。” “老杜,运河一乱,西边挨着的寿王爷,会不会出来搅合?” “寿王爷是个不安分的主。江淮岭东的那些香教、白莲教、天道教,十股有六股背后藏着他的黑手。运河一乱,江淮、岭东就乱,他再在河阴暗中作祟,京师和直隶,就跟南边断了往来。仅仅剩下一条海路。” “老杜,这就对了。隋黎檀故意在春熏楼商议机密,就是要把一些消息传到我俩的耳朵里。” “任公,你是说隋黎檀故意抛出三十万漕丁和寿王来,让朝廷焦头烂额,没法去管东南的勋贵世家。” “没错。这就他们的毒辣之处。朝廷要想平定漕丁和寿王的祸事,兵源不是问题,缺的就是钱粮。届时运河陆路全都切断,勋贵世家们就能在东南坐地起价,待价而沽。上一回他们想着让豫章的乐王来上这么一遭,不曾想李洓纶连洪州城都没出,就被昱明公师徒堵着门收拾了。” “这回,他们是势在必得啊。” 杜凤池迟疑一下,说出另外一件秘密,“任公,内班司两浙所探知到,前些年两浙出现一支香教,原是白莲教余孽。后来日益坐大,信徒数十万,遍布江南、两浙和闽海。” “德熙十八年,内部突然发生火拼,其中两支北迁去了江淮岭东,分成拜香教和天道教。留在东南的改称天理教,奉自称天帝第四子的旦余琦为教主。总坛迁往浙西衢州府三省交界处的江郎山,更加神秘莫测。” “在下在江宁时,费尽千辛万苦,折了几十位好手,终于探知到天理教一些内幕。它的信徒不增反减,只有二十余万,但核心黄带子教众有四五万人,分东南西北四翼十六路。每路设都检点一员,前后左右检点四位。上面再分前后左右四军师,吏、户、礼、兵、刑、工六曹值。” 杜凤池看了看任世恩,最后咬咬牙说道:“任公,在下还查到,那旦余琦与长林侯关系密切。在下的密探偶尔探知到,长林侯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是旦余琦的亲妹子。” “长林侯夫人?就是岑益之在水月庵查出来,只好女色的那位?”任世恩问道。 唉,自从出了那件事,京师地面上的人,只要提到长林侯,就会提起水月庵和他那位口味独特的夫人。 “是的任公。” “这就是他们的依仗啊。要是价钱没谈好,连东南都给你搅乱了。” “那这几件事?” “一并报上去。老杜,等这些破事发作了,我们再禀告,就死无葬身之地。” “任公,可是我琢磨着,这事报上去,要是皇上叫都知监和我们内班司想出对应举措,该如何办?” 任世恩想了想,笃定地说道:“赶紧问问你那位义女婿。我觉得满天下能跟盛国公父子俩掰掰手腕的,只有他们师徒俩了。盛国公父子俩,昱明公,我都看得明白,唯独你那位义女婿,我现在还是雾里看花啊。” 杜凤池想了想,点头道:“好,明天我叫人星夜赶去荆楚,问问岑益之。” “嗯,老杜啊,跟岑益之通气这事,你知我知,岑益之知,不能第四个人知。” 杜凤池想了想,凝重地点了点头。 正弘帝看到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情报,震惊地不敢相信。 “任公,这是真的吗?” “回皇上的话,奴才把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情报,两相对照,又拿了余杭织造、江宁织造、浙西闽北矿监等处镇守太监的密报,各处细节都对得上。” “混账!丧心病狂的混账!朕的父皇,优待二十年,就养出了这么些玩意来!”正弘帝拍着桌子大骂道,脸色煞白,刚说完话便猛地咳嗽起来。 正文 第271章 谁都有心思 任世恩连忙端着一杯热参茶,伺候正弘帝喝下,又在他后背轻轻地拍着。 好一会,正弘帝才止住了咳嗽,脸色慢慢恢复些许红润。 “任老啊,那些年我们吃了那么多苦,熬得那么辛苦,以为总算熬过来了,不想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唉,什么时候才能过上省心的日子啊。” 正弘帝看着任世恩的那张老脸,种种往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忍不住动情地说道。 “皇上,您不是熬出来了吗?您现在是天子,手下有一群能臣干吏,些许跳梁小丑,肯定是手到病除。”任世恩眼里闪着泪花答道。 正弘帝被这么一提醒,马上大声道:“孟和!孟和!” “小的在!” 守在门口的乾清宫管事太监孟和连忙应道。 “快去把覃阁老请来。嗯,等会,把洪阁老也一块请来。” 不一会,洪中贯和覃北斗匆匆赶到。 正弘帝也不多话,直接把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情报抄件给两人看了。看完后两位也是大惊失色。 “皇上,两浙和江南必须派能臣分守,以防万一!”覃北斗开口道。 “派谁去?你还是洪阁老?” 覃北斗脸色一滞,自己和洪中贯肯定不能去,而且去了也不一定能搞得定。 正弘帝脸色也有些郁闷,“以前张临海还在世,多少有位腾挪的人。现在他不在了,军机之事,只能倚重昱明公师徒。可是现在是平定思播之乱最要紧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皇上,要不丈量田地试行地改一改,江南两浙不试行,改在荆楚、江汉和江淮试行。官绅勋贵同赋税试行,也改从荆楚、江汉和江淮开始。海运试行,暂且先不运粮食,改运银子和布帛。” 洪中贯建议道。 正弘帝眼睛一亮,这是缓兵之计啊,不知道那边吃不吃这一套。 看到正弘帝的眼神,洪中贯进一步说道:“皇上,漕丁乱事,或者浙西天理教闹事,都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招数。漕丁乱,则江淮乱,江淮乱则江南无幸免。邪-教闹事,兵火一起,两浙就玉石皆焚。” “皇上,这两处是勋贵世家们的根基,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们怎么可能动用这抱薪救火的险招呢?” 正弘帝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旦事乱,兵火叠起,就不是勋贵世家们能控制得住的。到时大火一过,什么都给你烧得干干净净。朝廷的赋税烧没了,勋贵世家的根基也会被烧掉。 这一点,相信那边也是清楚的。 “皇上,所以微臣怀疑,隋黎檀在春熏楼商议机要,就是故意把消息泄露出来,然后威胁皇上和朝廷,暂缓或者取消新政。” “有道理,洪爱卿说得有道理。”正弘帝满脸欣喜。 洪中贯不仅青词写得好,处理国事四平八稳,想不到应对这些突发事件也从容有度。好,看来自己擢升他为次辅是非常英明的。 覃北斗脑子在飞速地转动。 他知道自己这次失了先手,是因为在琢磨人心、知微见著上确实不如洪中贯。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两招确实妙。 江南、两浙不丈量土地,对于勋贵世家们的威胁就没有那么迫切的,他们内部肯定会松弛下来,不会轻易走极端,只会再另行想办法。 但新政还在继续推行。首先江南的人事调动继续进行,丈量土地和官绅勋贵同赋税,不是停止,而是改在其它地方。 在江淮丈量土地,一是为江南、两浙丈量土地做准备;二是暗示勋贵世家,要是你们不退一步,马上就轮到江南和两浙丈量土地了。 在荆楚和江汉丈量土地,试行官绅勋贵同赋税,更是一招妙招。 首先荆楚跟江汉一样,没有什么勋贵,只有一些官绅世家,相对好对付。不像江南、两浙那样,世家勋贵勾连在一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势力翻倍增加,非常难缠。 而且荆楚现在有昱明公和岑益之坐镇,手里又练出了上万楚勇。不要说荆楚境内,就是江汉,谁要是敢跳出来叫不服的,顺带手一块收拾了,还能做只杀给东南勋贵世家们看的鸡。 运河漕运,最大宗的货物就是漕粮,占漕运的七八成。现在试行海运,只运银子和布帛,粮食继续漕运,等于两三年里还给漕丁留口饭吃,他们也不会轻易跳出来闹事。 等海运试行两三年,各项举措都完善,可以大规模运粮食了,昱明公师徒也把思播诸州收拾了。到时把他们连同得胜的楚勇移驻过来,谁想闹就闹呗。这个脓包总要挤破,到时候让昱明公师徒收拾就好了。 到那时,就算两浙和寿王想闹事都不怕。昱明公师徒去收拾寿王,再派一员能臣和几位能打的武将,守住余杭,堵住天理教乱党,不让他们出浙东。等昱明公收拾完寿王,再联手收拾天理教乱党。 把寿王、东南的勋贵世家一块收拾了,皇上就能开创大顺朝中兴之局,自己等人也就成了中兴名臣,彪炳青史。 脑子里想过这些,覃北斗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皇上,可以拨给楚勇五千枝火枪,五十门六斤火炮,暂且试行。” 正弘帝目光闪烁,神情复杂,覃北斗却毫不迟疑地说道:“皇上,火枪火炮,国之利器。平定乱事不用,何时用?且运河漕丁有三十万,又牵连诸多邪-教,届时从乱者不知几何。用霹雳手段,速加平定,才是上策。早一日平定,我朝国力就少损失一分。” 看到正弘帝意动,覃北斗继续说道:“皇上,如果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漕丁之乱,对东南勋贵世家也是一种威慑!再说了,枪支火炮制造,火药供给,全在朝廷把控,不用担心此利器落入不轨之徒的手里。” 正弘帝点点头,终于答应道:“五千太多,暂定三千枝。火炮也暂定三十门。再告诉岑益之,此火枪营在荆楚先操练起来,等候时机再用。思播平乱,只可用于震慑,不得轻入黔中。” “遵旨!” 回到府里,有些疲惫的洪中贯洗了一把脸,叫人沏了一壶雨前的毛尖茶,自个坐在书房里,慢慢地复盘。 这是他的习惯。 每一次重要的事情发生后,他都要独自一人,把整个过程,所有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一遍,从各方的反应里窥视他们藏着深处的心思。 东南勋贵世家的阴谋,确实胆大妄为。但洪中贯并不觉得过于惊讶。 敢下赌注博,是那边的老风格,当年先皇夺嫡时,他们就敢孤注一掷,最后大获全胜。 只是他不相信勋贵世家能闹出多大的事来。邪-教妖言惑众,迷惑人心,确实有一套。但是蛊惑煽动百姓们去造反,又是另外一回事。 洪中贯知道,前些年两浙百姓们过得很苦,尤其先皇纵容东南勋贵世家,强取豪夺,占尽东南的良田。然后搞什么改稻为桑,让成千上万的百姓们倾家荡产。 可是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大力推行新政,尤其是对东南百姓,采取种种安抚举措。钳制豪门,减免税赋,从海外采购稻谷,低价出售... 几年下来,那边的民生已经恢复部分。洪中贯相信,只要百姓们还有一口饭吃,你说破大天去,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拿着合家性命去造反。 今天大家合计出来的对策,也非常妥当,相信能够应对这次危机。但洪中贯总是觉得,这里面哪里不对。 皇上,覃北斗,东南的勋贵世家,朝中其它各方,甚至连任世恩、杜凤池的心思,洪中贯都细细地琢磨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对了,王昱明、岑益之,他们是皇上和朝廷破局的关键。但大家都只是把这两人当成棋子。 棋子?洪中贯端起茶杯,细细地抿了一口。 没人愿意做棋子,因为做棋子无法为自己捞取到最大的好处。王昱明会安心做棋子吗?或许会。岑益之会安心吗? 皇上、覃北斗和自己拿他俩做棋子,是觉得他俩不知道其中的内幕,以及通盘的打算,所以甘心被驱使。可是王昱明和岑益之就真得一无所知吗? 洪中贯陷入到深思之中。 正文 第272章 不平静的黔中 正弘六年七月,黔中草塘安抚使辖下的旧州寨,这里是播州、思南、思州三宣慰使司的交界地带。 一伙人从山林里钻了出来。他们包着头巾,穿着黑色的苗衫和宽腿裤,腰间插着一把苗刀。有几个人披着绣着花的坎肩披风。 “老八,这里是哪里?” “八洞头人,东边二十里是白泥寨,南边三十里是偏桥寨。” “大家在这里歇会。” “是,头人老爷。” 上百号人散在山坎路边,就着草皮或坐或靠,纷纷拿出各自的水壶水囊。 “老八,你觉得这白泥寨和偏桥寨,哪个油水更足些?”八洞头人喝了几口仆人呈上来的蜂蜜水,最后一口狠狠地吐在地上,然后问道。 “头人老爷,白泥寨是思南宣慰使司的地界,偏桥寨属于思州宣慰使司管辖。” 老八的意思很明白了,就看头人老爷你想得罪谁了。 “我们播州宣慰司的人,上百年怕过谁?我爷爷,还到顺州、宁州的寨子里打过娘歹。” 老八没有做声,心里却腹诽不已。 老爷,你都知道是你爷爷辈的老黄历!播州宣慰司的旗早就倒了,而今各土司们是各管各,各顾各,一般大小,没有谁给谁磕头叫爷爷了。 八洞头人也知道自己讲的是几十年前的烂谷子事。 “我听杨遵思大管家说,这一年来,朝廷对我们黔中暗中采取围困。开始两三月,四面围得水泄不通,盐巴、粮食、棉布越发地紧张。可是后来,云岭南桂那边慢慢松了口子,暗地里走私的商贩越来越多。” “普、水、顺、宁等州的土司,都能买到各色货物,虽然少了些,贵了些,但好歹能对付过去。偏偏我们播州,北面巴蜀渝州那个姓曾的,铁将军锁门,不要说盐巴粮食,他酿的连沾了点盐的咸鱼,沾了点粮食的米糕,都不准放进。缺了大德了!” “我们播州,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 听着八洞头人义愤填膺的话,老八也是一脸的同仇敌忾,恨不得把坐镇渝州的那位姓曾的官员撕吧了。 心里却冷冷一笑,往年播州土司杨家,把持着泸州井盐入黔的关卡,雁过拔毛、针尖削铁。盐转到我们手里,价格翻着跟斗涨了不知多少倍。你们这些杨家狗腿子,也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而今朝廷来了位缺大德的宣抚使,表面上对黔中全面封锁,实际上只封锁播州和思南两家,其余的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好了,现在情景跟往年完全倒过来了。以前卡着盐路和商路的播州、思南土司,被死死地封锁,还要倒过来去其它家土司那里求购。 没有哪家土司是傻子,趁火打劫谁不会? 播州和思南土司吃了大亏,一年下来只见到往外贴银子出去,没见过正经钱回来。上百年的积蓄,也经不起这般造啊。 所以八洞头人这样的喽啰,都被打发出来,搞主营外创收。 “老八,我知道你有亲戚在思州土司下面当头人,听说这一年他们赚发了。你,就没听到些风吗?” 看着八洞头人那歪嘴巴里露出的三颗大黄牙,老八觉得有点恶心,尤其是最大那颗黄牙上还沾着两粒黑芝麻,就像两坨苍蝇屎,看着都想吐了。 “头人老爷,我是有亲戚在思州土司下面当头人。那是我老婆舅舅家的儿媳的姨父家。这关系绕的,比北边的乌江还要绕。我就算是想攀亲戚,也攀不上。不过倒是听到些小道消息。” “什么小道消息?快给我说说。” “听说他们得了一批来自泰西国的良种,叫什么红薯、苞谷和土豆。特别好种,地里一撒,只要老天下几场雨,就能长出来,一亩能出上千斤。” “嗯,我知道。上回容山土司老爷请客,餐桌上就有那个土豆,土豆炖牛肉,真他娘的好吃。老子一时没小心,居然着了道,只抢到两块。” “头人老爷,我还听说,最近买得挺火的峨溪大曲就是,就是用这三样杂粮酿造。” “特仆佬求!”八洞头人一拍大腿,用苗语狠狠骂了句,“我说今年这峨溪大曲卖得各村各寨都有。有了这些杂粮,思州可以憋着劲地酿酒往外卖。玛德,这一年下来得挣多少钱!” 老八看着八洞头人脸上的神情,已经猜出几分来,但是故意装作有些迟疑地问道:“老爷,我们去偏桥寨发财?” “不去偏桥寨发财,难道去白泥寨?思南今年日子也不好过,那里肯定比我们寨子还要穷。到时候那里的头人一哭,老子说不定心一软,还要往里搭几斤白米进去。去,把嘎巴叫来。” 嘎巴是他的外甥,也是负责带兵的刀把头。 听八洞头人说完意思,嘎巴迟疑地说道:“舅舅,我也听说了,思州土司今年是发大财了。可是就是因为这,我觉得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 嘎巴在矩州跟着汉人老先生念过几年书,肚子多少有点主意,八洞头人便耐着性子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跟我说清楚。” “舅舅,我们去偏桥寨抢一把,思州的大土司老爷肯定大发雷霆...”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跑到播州来咬我。”八洞头人不屑地说道。 “舅舅!”嘎巴叫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他肯定要施展手段报复,否则的话,别州的土司有样学样,都去思州地面上打娘歹,他们怎么吃得消。所以,思州大土司肯定要拿我们做样子,杀鸡骇猴。至于报复手段,多了去。斗来斗去,到最后还不是舅舅你吃亏。” 嘿,这小王八蛋说得很真有点道理。 八洞头人想了想,觉得是自家外甥说得有点严重。播州杨家虽然现在不如往年,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要是一位头人都护不住,以后还怎么在黔中这地面上混?还怎么撑起老杨家的旗号! 更让他心动的是,今年思州赚得金山银海,偏桥寨位于思州通往播、矩、顺等的要道上,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偏桥寨还不得富得流油。 想起前些日子喝过的峨溪大曲,还有前些日子,得土司老爷赏赐的一包叫“福贵”牌的纸烟卷,八洞头人的心就跟屉笼里蒸透的馒头,热乎得直冒白气。 “怕什么!播州有大土司杨家在,天塌下来,落不到我头上,也砸不到你。赶紧整顿人手,往偏桥寨赶。” 八洞头人严厉地呵斥着。 嘎巴拗不过舅舅,只好嘴巴嘟嘟囔嚷着去集合队伍。 “头人老爷,这一次狠抢一把,就有钱去讨白烟寨的水叶姑娘了。小的在这里先给老爷道喜了。” 八洞头人脸笑得就跟路边晒干的牛粪,露出几个东倒西歪的黄牙说道:“抢肥了,还能少了你的。” 很快,嘎巴把手下都集合好了,沿着山路向前走去。 老八恭敬地扶起八洞头人,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临走时,他往对面隔着一条小溪的山林里看了一眼。 过了两刻钟,八洞头人的队伍,早就消失在氤氲的热气中。从对面的山林里钻出四个人来,看装扮模样,是今年在黔中地区非常活跃的拔刀队。 他们在路边草丛里找了一会,终于看到一根树杈插在某一处草丛里,唯一的杈条对着东南方向。 “看样子他们要去偏桥寨。” “大半年了,这些狗日的终于按捺不住了。” “头,我们该怎么办?” “凉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上头不是老早发了指令吗?” “前些日子,我们还在偏桥寨住过...” “那又如何?我们这次出来轮战四个多月,住过的寨子有十几个。你都顾得过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随着四个人重又钻回山林,这一片又恢复了沉寂。一只青蛙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呱呱叫了几声,却引来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有蛇游了过来,吓得青蛙调头跳进了小溪里。 正文 第273章 终于动手了! 辰州府衙,兼八州宣抚使司衙门。后衙的院子里的临水亭子里,摆了一桌酒菜。 “今儿是我设宴款待贾演春,公亮作陪,想不到白石来得就是这么巧。正好,一块请了,省得我一顿饭钱。” “小师叔,今年你在辰州城,赚得钵满盆满,怎么还吝啬这段饭钱呢?”贾知秋哈哈笑道。 顾光庸也笑着说道,“是啊,我在荆楚、东南来回地跑,结果连顿饭菜都是搭着别人一块的,天底下可没有你这么抠的东家啊。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啊。” “嘿,瞧你们说的,我要是不抠,能攒下这些么家业吗?再说了,谁造得谣,谁说我在辰州赚得钵满盆满。” “大人,你就别装了。去年,我帮你散出去的福贵卷烟,在东南、江淮、岭东和京师都大受欢迎。上月,福贵卷烟正式开始大量出货,潭州、岳州、江夏、江州这几处货栈都抢疯掉了。原本五十文一包的卷烟,硬是被炒到一百文一包,还有价无市。” “大人,你说你还没赚!” “白石先生说得没错。小师叔,还有那峨溪大曲,现在卖得荆楚、江汉、豫章各府县都有,这又得多少钱啊。人家都在问,小师叔,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发财的?” “我们大人是打仗发财两不误!”宋公亮在旁边捧哏道。 四人哈哈大笑起来。 “来,演春,给你满上。从去年到现在,整整一年。先是勘查辰州地界,后来老师又调你去当荆楚田地丈量监察官,全省都让你跑遍了,总算是完成了差事。辛苦,真的是辛苦!来,我敬你一杯。” “谢小师叔!”贾知秋满饮一杯。 等两人放下酒杯,顾光庸在旁边感叹道:“我在余杭、苏南、江宁,听当地的富商士绅们谈起湖广丈量田地,都在那里幸灾乐祸。听说皇上和内阁原本想在江南和两浙先行丈量田地,后来东南籍的勋贵和官员们暗中运作下,改到江淮和湖广先行。” “他们似乎觉得躲过了一次灭顶之灾,庆幸之余,变本加厉地吃喝玩乐起来。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今年躲过去了,来年能躲过去吗?” “哈哈,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案吃屎。改不了,那是他们从祖上传下来的病,刻在骨子里。”笑了几声,岑国璋意有所指地问道,“白石,听说那边这几月很不太平。” “是啊,很不太平。”顾光庸摇头说道,“前两月春汛,说实话,两浙的雨水也不是很大。结果桐江、新安江全线告急不说,苕溪江、浦阳江等大小河流也是危急频频。下面县里的告急文书雪花一样飞进余杭、苏南的布政使司衙门,偏偏两省府的大小官员们不以为然,还说是下面的人大惊小怪。” “结果两省十五处河堤决口,淹了十四个县,灾民数十万。瞒不住,只好往京里报信息。内阁一查,这几处河堤,朝廷这些年前后花了四五百万两银子修葺加固,结果跟豆腐渣似的。皇上大怒,都察院、工部派了御史和官员下来清查。你们猜怎么了?” “怎么了?”贾知秋和宋公亮好奇地问道。 顾光庸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郁闷地说道:“那些清查官员被引到秀州嘉善县,查看第一处决口河堤,结果当晚有海贼潜入嘉善县城外驿站,把这些老爷们全杀了。” 贾知秋和宋公亮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丧心病狂啊!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吧。难怪都不敢公开刊登在邸报上,连附近的《江宁时报》都不敢沾边。 “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啊!”岑国璋冷笑一声说道。 “小师叔,还请指点一二。”贾知秋连忙请教道。 “这些海贼一看就知道是找人假扮的。一来可以断绝朝廷的清查,二来可以把脏水往东海商会身上泼。” “小师叔,断绝朝廷的清查,我可以理解。往东海商会身上泼脏水,这是为何?” “白石,你熟悉东南情况,给演春解释下。” “好的大人。贾大人,东南海域,是东海商会的地盘,就连江浙两地的海防都巡检衙门的水师,都跟东海商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贾知秋明白了,东海商会明面上是东南最大的海商,实际上还是东海最大的海贼团队。秀州嘉善居然出现海贼上岸杀官,那东海商会就脱不了干系。 贾知秋不知道,但宋公亮却是知道,岑国璋跟东海商会樊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白石先生,那东海商会如何应对?”他着急地问道。 “嘉善县出现海贼上岸后不到一个月,会稽明州、温台秀杭的两浙海面上,出现大股的海贼,不仅两浙海商损失惨重,江南、闽海,甚至岭南西关商会的海船,都被抢了两艘。” 都是狠人啊。自己儿子的舅,能执掌这么大一份家业,还越做越兴旺,果真不是一般人。 你既然说有海贼,那就真的有海贼。不仅上了岸,还在海上肆无忌惮,连我们东海商会都被抢了。朝廷赶紧派水师来剿贼啊! 什么,你说东海商会就是东海最大的海贼?说话要有证据!可不能信口雌黄地胡说八道。东海商会可是在户部登记备案的正经商会,还获得司礼监发下的皇商执照。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咬死你! 贾知秋和宋公亮都在心里细细品味着这些话里的深意。 海贼这么一横行,责任就转移了。 两浙海防都巡检衙门有名无实好多年了,那这板子就要打到两浙地方上,不仅都司要承担责任,藩司、臬台、御史衙门,一个都跑不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浙海面上海贼如此猖狂,地方各衙门为何不早早禀告,非得上岸杀官,海面剪径,不可收拾了才往上报! 大家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两浙地方的那些猫腻,内阁怎么会不知道!这次为了掩盖罪证,居然敢杀钦差。不管这海贼是真还是假,两浙地方这次确实出格。 应该是修河堤的案子,牵涉太广,真要是被钦差查出东西来,估计整个两浙上下都得换一遍。所以才狗急跳墙,出此下策。 “大人,我担心,两浙的事,最后还是要落到你头上啊。”宋公亮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后,徐徐说道。 “有这个可能。我号称断案如神,又杀人如麻。豫章、黔中,杀了成千上万颗人头。这次荆楚、江汉搞丈量田地,官绅一体纳税,有人暗中搞事情,也被我砍了数百颗脑袋。所以也不缺两浙那些个脑袋。” 岑国璋的话引起了贾知秋和顾光庸的赞同。 但是岑国璋自己却摇头说道:“但是我自己一想,这事一时半会还落不到我头上。至少在老师带着我把漕运整饬完之前,皇上不会让我们师徒这对大杀器去两浙的。” “小师叔,这是为何?” “皇上对《左传》研究得很深啊。”岑国璋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 贾知秋一下子就明白了,看到宋公亮和顾光庸还有些摸不到头脑,便轻声点了一句:“郑伯克段于鄢。” 宋公亮有些愤然道,“非要等到那些人恶贯满盈了才动手吗?为了那个大义名分,非要让百姓们多吃上一段时间苦吗?豫章如此,现在又轮到了两浙了。” “三纲五常,名分大义,是朝廷的根基啊。”贾知秋叹了一口气。 顾光庸看着对面惋叹痛惜的宋公亮和贾知秋,又看了看岑国璋,发现他嘴角闪过一丝不屑,心头一动,嘴角也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淡笑。 这时,潘士元进来禀告道:“大人,思州送来急信,说播州那边动手了。” 岑国璋冷笑一声,“干他娘的。前后两个月,花了这么多心思,可算动手了。杨昂的子孙,怎么变得这么怂了!” 正文 第274章 思南城(上) 思南宣慰使司衙门,也就是俗称的思南土司府占据了半个思南城,可以说思南城就是因为这座府邸而存在。 现在整个思南城被近万朝廷官军团团包围着。 “混蛋!洗劫偏桥寨的不是我们,是播州杨家!宣抚司的兵,不去找罪魁祸首,来我们思南城干什么!觉得我好欺负!” 现任思南宣慰使田崇奎爆跳如雷地说道。 “老爷,播州杨家的人洗劫偏桥寨后,白泥寨的人看到有便宜占,跑去百十号人,结果破烂没捡到几样,却被思州土司的人给堵在那里,还抓了五六十号人。所以思州那边就连我们一块告了。” 答托大管家小心翼翼地答道。 思南宣慰使司指挥使田福勇不耐烦地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思州借刀杀人,想借宣抚司的手,铲除我们思南。” “唉,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何必如此相逼呢?祭祖时看他们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石阡安抚使、田崇奎的堂弟田崇夏叹着气说道。 宣抚司的兵从南边过来,路过他的石阡安抚使府,顺带手地拿下了它。田崇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丢下老婆孩子一路狂跑,昨晚前脚才逃进了思南城,后脚宣抚司的兵就围了上来。 太快了,快得让田崇奎等人觉得不可思议。 “把思南田家全弄死了,思州田家就成嫡传一脉了。田家只有他们这一支子孙,不给脸面,祖先连香火都没得吃了。”田福勇气呼呼地说道。 “土司老爷!”有人在厅外禀告道。 “什么事?” “城外的官兵送来书信,说是他们指挥使王大人给土司老爷的。” 得了田崇奎眼神的示意,答托大管家连忙跑到厅门口,接过那封书信,弯着腰、双手举过头顶,呈送给了田崇奎。 田崇奎匆匆看完,脸色飘忽不定,顺手把信给了叔叔田福勇。 “什么!叫我们俯首投降!”田福勇咆哮的声音如雷声一般,显得怒不可遏,但是语调很快变得低沉缓和起来,“可以保全我们人身安全和财产,还会奏请朝廷,下赐官阶,以保富贵延绵不绝。” 田崇夏看了看自己堂哥和堂叔的样子,小心地说道:“我听说,荆楚西边那几个州府的土司,都举家搬去了潭州、江夏等城。我在鼎州州读书时的同窗花垣土司麻大脑壳,搬到岳州去了,前几个月还写信给我。” 看到堂哥和堂叔的脸色没变,田崇夏继续说道:“麻大脑壳说他受了朝廷五品奉议大夫的官阶,把家安在岳州城里。平日里不是去云泽湖耍哈,就是跟着几个亲朋好友坐船去江夏。实在得闲了,就坐船去潭州拜访故交,日子过得巴适得很。” 田福勇冷笑几声道,“他那么点家产,那经得起这么耍?怕是早晚都得去要饭。” “那倒不会,麻大脑壳在信里跟我讲,他名下四个寨子的田地,加在一起有三千多亩水田,六千多亩山田。水田种粮食,山田分开种红薯和烟草。红薯除了寨民留了部分自己吃,好大一部分卖到辰州城的酉山酒厂,烟叶子也卖给了那里的福贵卷烟厂。说是卖红薯和烟叶子,今年就得了四千多两银子,够他胡乱到处耍了。” 田崇夏的话让整个大厅一片寂静,好半天,田崇奎才阴着脸说道:“难道不怕是他被人逼着写这封信,胡言乱语,哄骗你的?” 田福勇连忙接腔道,“就是嘛,你又没有亲眼看到。万一是朝廷的人逼他写的呢?吹牛皮,随便乱写,又不用缴税。” 田崇夏瞪着他那双蚕豆眼,仔细地看了看堂哥和堂叔的神情,勉强笑了笑,“土司老爷和阿叔说得对,很有可能是哄骗我们的。” 说完就不再做声了。 田福勇转过头来说道:“崇奎,你现在是土司老爷,思南你说了算。我这个做阿叔的只是提醒你一句,祖宗创下这份基业不容易。传了数百年,现在到了你的手里,可不能在你这里断了火啊!” 田崇奎看了看自己的叔叔,脸还是那么阴沉,说出来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叔放心,我晓得怎么办?我不会让祖宗的基业在我手上败送掉的。” 田福勇和田崇夏相继告辞,厅里只剩下田崇奎和答托管家。 “答托,这些官兵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摸到思南城下?近万人,从思州的平溪寨翻水银山过来,也有三四百里路啊。一路上的人眼都瞎了吗?” “老爷,思州与思南之间山高林密,宣司的兵要是熟悉了,对他们而言就是绝好的掩护。而思州与思南两地,往来密切,商旅不绝。思南又跟他们沆瀣一气,有他们的人做向导,宣司的拔刀队,这一年来时常在各州各寨穿行,哪里没去过啊?” “嗯,上上个月,祐溪土司报告说,在他们那与巴蜀交接的地方,发现宣司拔刀队。杨传贺也来信说,在播州北边与巴蜀交界的思宁、南平,也发现宣司拔刀队的踪迹,问是不是从我们思南这边过去的。” 说到这里,田崇奎叹了口气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思州一倒向朝廷,我们思南和播州,在宣司眼里,就没有什么秘密了。” “老爷说得极是。这一两百年来,我们思南与播州、思州,虽然纷争不休,但平日里都是各通有无。各家的商旅,都是走遍了各州的寨子。” “答托,你说宣司的兵,能打下我们思南城吗?” “土司老爷,思南城修建有两三百年历史。地基是石条,城墙是外砖内土,十代土司老爷不断修葺加固,不敢说与中原的雄城比,但是在黔中诸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尤其依山傍水,地势险要。” 田崇奎满意地点点头,“就是!我城里还有五千狼兵,存有够吃三年的粮食。有水井,有山泉,怎么也断不了我们的水源。宣司的兵再彪悍,仰攻我思南城,也够他啃一年半载的。” “老爷,怎么可能让他啃一年半载的。只要我们坚持十天,思南其余土司的援兵就会到。坚持一个月,播州的援兵就会到。老爷,坚持得越久,宣司的士气就会低落,我们这边的就会高涨。坚持三四个月,水、普、宁、顺诸州的土司老爷们都会看穿了宣司的外强中干,都会派援军来!” “说得好!”田崇奎使劲地拍了拍答托官家的肩膀,“看来当年跟着我一起去渝州巴东书院读书,还是学到很多东西。” “这些都是老爷赏赐给奴才的恩情,当然要全力报答!”答托管家弯着腰,低着头,用一种最谦卑的语气答道。 “嗯,那就守城!叫阿叔整顿兵丁,全部上城墙,好生防守。答托,武库和粮仓交给你了,好生看着,确保守军不要饿肚子。” “老爷请放心。” 两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守城的细节,一个狼兵匆匆走了进来,在厅门口候着。答托管家得到田崇奎的眼神,连忙跑了过去。 “老爷,石阡田土司悄悄地出城去了。”答托管家听了禀告后连忙回来说道。 “哼!我就知道。他那个性子,怎么舍得撇下妻儿老小跑呢?肯定是被一锅端,然后跑到我这里来劝降,好在新主子那里立份大功!” “老爷英明,一眼就看穿了。”答托管家连忙恭维道。 城外,一直在观察思南城的王审綦,放下手里的单筒望远镜,递给岑国宜。 “大人托南宫先生从泰西人淘换来的这批西洋货,都是好东西。望远镜,上头的思南城看得清清楚楚。怀表,走时精细准确,各分队可以按约定同时发动行动。就是数量少了点,不够分。” 岑国宜是岑国璋族弟,现在是镇蛮营营参谋官。 “王大人,时辰到了,思南城没有任何反应啊。”他放下望远镜,转头过来说道。 “那就是田崇奎不想投降。传令各部,准备攻城!岑参谋官!” “到!炮队那边由你指挥!” “是,我马上过去!” 正文 第275章 思南城(中) 岑国宜来到城西一处小山丘上,这里正对着思南西城门,也是炮队阵地所在。 他赶到时,这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二十具木铁混合的炮架零散地摆在空地上。这些空地有明显动土痕迹,应该是炮兵刚刚用铲子修整平坦。 还有二十组炮兵,六人一组,用三根长木棍扛吊着炮身,喊着号子,从山丘下方抬向炮架处。 这些都是新式臼炮,数据都记在岑国宜的脑子里。 零六式中臼炮,炮身长七十毫米,口径二百六十毫米,重三百二十斤。采用铁芯模铸造,炮身还加了三圈箍条加固,箍条各有一对通耳,绳索就是从这里面穿过去。 此炮是在松江府宝山钢厂铸造。 宝山钢厂用的天竺铁矿石和安南精煤,在新式高炉炼出高碳钢,再采用了内外不同淬火法铸造出来的。因为钢质上去,所以炮壁造得比较薄,炮身重量也大大降低。 其它都好说,就是这单位,毫米、厘米、米,比较别扭。可这是国璋哥定下的,在商号、工厂和军中使用,再别扭也要记下。 炮兵们缓缓地把炮身吊在炮架上方,炮长和士官上前去,一边指挥着,一边微调着炮身的位置,慢慢地把炮身放进炮架里。 放稳后,炮长和士官开始上螺栓和螺母,加固炮管。炮手们返回山下,两人一组,把炮弹一箱箱地抬了上来。 岑国宜跟营参谋处副处长薛孚,走到炮队队正王焕麟的跟前。 “王队正,按照营部的命令,我们在下午十四点二十分发起进攻。现在是十三点过五分,来得及吗?”薛孚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怀表。 王焕麟也拿出一块怀表,对了对时间,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来得及!” “好,岑国宜参谋官受营指挥使王大人指派,为这次攻城的火炮指挥,我为监督官,现在跟你确认一遍炮击流程。”薛孚又说道。 “是!”王焕麟应了一声,然后开始背起今天早上的部署。 薛孚示意岑国宜可以开始。 “首先炮队动用所有的零六式中臼炮,以西城门为中心,进行覆盖射击,炮弹十发。十四点整试射一发,十四点十分正式炮击,五分钟之内必须把十发炮弹全部打出去。十四点十五分,听从前指命令,决定是否对西城门进行追加炮击。十四点三十分,步兵开始攻城,对西城门发起进攻。所有臼炮标尺加三,射程延伸三百米。切断城内可能对西城门的增援,时间十分钟,炮弹十发。十四点时十分,炮队待命。” 岑国宜一边听着,一边跟自己脑海里的部署对应,发现没有错误后又问道。薛孚在旁边默默地听着。 “火炮准备完毕没有?” “二十门零六式中型臼炮,架设完毕。” “弹药准备完毕没有?” “四百发标准弹药,四百发备用弹药已经运送到位,炮长和火炮士官正在做装填前检查。” 岑国宜和薛孚闻声转头去看了一眼。 在不远处,炮长和火炮士官正从弹药箱里取出炮弹。这些炮弹看上去就像倒拿着的菠萝,只是尾部的菠萝叶子要长许多,跟菠萝弹身还要长一半。 炮长和火炮士官小心地旋开最前面的保险盖,露出一圈的引爆引线。 “好。”岑国宜收回目光,继续问道:“射击测量工作做完了吗?” 队正向旁边的几位火炮参谋挥了挥了手。 他们围着一个一人多高的三脚架,上面是一台用单筒望远镜改造的测距仪,还有一个呼呼转的扇叶葫芦。 其中一位参谋看到队正招呼,连忙跑了过来。 “报告测量数据!” “是。第一炮击区中心,西城门门匾,距离五百二十一米,标尺五加二,角度四加三,引爆线红三剪断。东南风速五,夹角偏尺左加一...” 一连串的流程核对完成后,岑国宜轻轻舒了一口气。薛孚刚才一直绷得紧紧的脸,也终于松了一丝缝。 “检查完毕!炮队准备完成!” 他叫了一声,举起手在斗笠帽沿行了个军礼。王焕麟也松了口气,和岑国宜一起,立正回了个军礼。 在山丘不远处,前线指挥部里,王审綦召集营参谋处的参谋官,在与担任攻坚任务的三位队正,以及配属部队做战前最后核对。 “岑国宾、岑毓凌、晁大雄,你们三人为攻坚前中后三队,杨宗勋,你为攻坚火炮队,参谋处开始对你们进行战前核对。” 参谋处处长杨宗烈看了一眼四人,开始询问。 “下午十四点十五分,掩护炮队火力掩护完毕。我们视西城门被打击程度再次呼叫掩护炮队的重复炮击。同时,要求攻坚炮队对西门进直接炮击,力求在十分钟内打破城门。” 这时杨宗烈开口了,问杨宗勋道:“攻坚火炮队准备完毕了吗?” “五门零六式三型野战炮已经准备完毕。目前已经藏在前进阵地上,等到掩护炮队开始射击时,我们推动火炮,前进到离城门一百三十米的攻坚阵地。”杨宗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头看了过来,发现那里离西城门不远,已经被粗粗整理出一块平地,再用白色石灰粉画出炮位。 这些他们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思南城的守军绝对想不到是怎么回事,所以不用担心。 前进阵地到攻坚阵地,一路上也被清理过,确保到时候可以迅速把火炮推上去抵着城门开火。 “十四点十五分之前抵达攻坚阵地后,我们争取在十分钟之内打出四十发锥形破甲弹,必须三十发以上正面命中城门。” 杨宗勋继续说道。 杨宗烈点了点头。根据参谋处根据城门厚度、修建年限以及目前现状等情报,计算出三斤锥形炮弹,二十发足以破坏城门。打中三十发以上那就是妥妥的。 他转头示意身边的参谋官开始应急预备方案的询问。 “如果攻坚炮队无法攻破城门,该如何办?” “我们立即调高炮口,换霰弹清扫城楼,为攻坚队爆破做掩护。我们战后会检讨,也会向攻坚队的弟兄们道歉。” 杨宗勋话刚落音,攻坚前队队正岑国宾接着说道:“我们有五个爆破小组,五个掩护组随时待命。如果攻坚炮队无法打破城门,我们会立即采用爆破手段破门。” 那位参谋官继续问道:“如果城门洞堆满杂物砖石,爆破无效怎么办?” 岑国宾马上答道:“我们五个工程组随时待命,立即冲上去,在西门左侧二十米的地方开始挖掘爆破洞。根据调查处的情报,那里曾经坍塌过一处六丈宽的口子,三年前才完全补修好。所以是最佳的爆破点。” 顿了一下,岑国宾继续说道:“我们准备了二十包十斤炸药包,十包二十斤炸药包,只要工程组挖出一米深的五个洞,我们有把握炸出一道五米宽的口子!然后我们前队变后队,任务变成掩护,接下来的攻坚任务交给中队和后队。” 核对问话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负责街道清理、土司府侧翼攻击、切断守军各部调动增援的各队也加入进来,开始回答参谋官的应变问题。 比如在前进时,在某街道遇到守军顽强抵抗,无法按时推进。 这时尖刀队的队正回答道,第一方案派出攻坚组,用手榴弹进行强行突破。第二方案,从街道边的房屋破门而入,一路上绕道或破墙穿行,绕到守军侧翼,对其发起进攻。 一直对到攻占土司府,完全控制四处城门,各要点警戒和战场打扫,每一处细节都要过一遍,还有参谋处若干个应变问题,全部有应对答案。 一直到十三点五十分,核对完成后,杨宗烈转身回来,向王审綦和宣司代表刘猛行礼道:“报告!步兵攻城所部全部核对完毕!” “好,传令步兵各部、掩护和攻坚炮队,做好准备,十四点十分,开始炮击!”王审綦下令道。 等到传令官下去后,觉得大开眼界的刘猛忍不住问道:“王指挥使,这就是益之制定的作战手册?” “是的刘大人,我们现在遵行的是第五版作战战术指导手册。” 刘猛摇摇头道:“这样打仗,要是还不胜,那就真没天理了!” 正文 第276章 思南城(下) 天很闷,整个思南城被浸泡在大雨要下又下不出来的那种境地。就连天上的乌云,也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毫无诚意。懒懒散散的来了一堆,好容易把这边的天遮得发黑,做出要下大雨的架势,那边的天突然被人开了个窟窿,闷不做声的太阳光又出来晃人眼。 天色如此,人就遭罪了。 田崇奎的背心都湿透了,手里的扇子却是越扇越热。走过大厅,摆在正中间的座钟铛铛地响了起来,指针指向十二点正。 正午了。 这泰西洋货还是有可取之处。 田崇奎心里念道了一句。尤其让他得意的是,有商队上门来推销过这种夷货,当时他没买。因为他很清楚,商队的货是从恒源通荆楚分号出来的。他买了,就是给荆楚送钱,让那里的官府挣了钱再来收拾自己。 但是不买不行。田崇奎知道,很快就有土司会悄悄地买。但是身为思南宣慰使,他必须成为思南第一个用上西洋座钟的人。 所以他派人去了渝州,在那里的一家叫长乐号的商铺里买了一座回来。 “老爷,太太们在饭厅等着您。”答托管家恭敬地说道。 “哦,吃午饭了。”田崇奎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饭厅里。 “老爷。”见到他走进来,四位太太带着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连忙站起身来,向他行礼。 “坐吧。”田崇奎一屁股在上首坐下,挥挥手说道。 “老爷,城外的兵,不打紧吧。”大太太问道。 她是播州杨家的女儿,跟现任播州宣慰使杨传贺是堂兄妹。 “不打紧。思南城从立城以来,被围过好几回了,都是他们铩羽而归。这也是我们田家站在思南地面上,说一不二的底气。” “那就好。我还想着给播州堂哥写份信,求派些援军来。”大太太欣喜地说道。 “信还是要写。援军可以不来,但是要给你哥提个醒。汉人有句话,唇寒齿亡。播州不能光在一边站着看热闹。倒了我们思南田家,下一个就是播州杨家。” 大太太沉默了一会,最后答道:“老爷,我知道了,下午我就写信。” “老二,上回你哥哥嫂嫂来,跟你说了荆楚保靖州那边的事?” “是的老爷。”二太太连忙答道。 她哥哥是石耶洞土司,挨着荆楚的保靖州。 “反正大家吃饭得闲,给大家说说,当个趣闻听听。”田崇奎微笑着说道。 “好的老爷。”二太太当然知道是土司老爷想听,只是假托借口而已。 “荆楚去年改土归流后,那边就改成了三个县,保靖、花垣和凤凰,听说都归在辰州府管辖。那些土司老爷举家搬迁去了东边享福...嗯,背井离乡后,官府在他们原来的寨子里,组建了什么农会。” “农会?”田崇奎忍不住问了句,“干什么的?” “老爷,具体干什么的,我哥哥也只是听那边的人说了几句。说是工作组...” “又是工作组。”田崇奎愤愤地说道,“这些妖言惑众的家伙,到处乱窜,搞得我们思南人心惶惶。说说,他们在荆楚是怎么作妖的?” “好的老爷。”二太太连忙应了一句,“农会是工作组组建的,动员了大部分百姓和地主参加,有田没田的都能参加。还有什么口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听到田崇奎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出声,二太太继续说道:“听说那农会主要有三项工作。一是给予农会会员指导和帮助。” “指导和帮助?怎么个指导和帮助法?” “老爷,我也知道听我哥嫂那么说的。指导怎么种地,比如那边大力推行的红薯包谷洋芋和烟叶,农会给予耕种指导。” “比如谁家缺劳动力或者牲口,农会就帮忙牵针引线,把富余的劳动力和牲口介绍过来。甚至谁家要是缺钱,农会还能借贷钱粮给他,秋收后在偿还,利息非常低。” 田崇奎默然了一会,像是在消化这些话,然后吃了一口菜,催促道:“老二,继续。” “老爷,第二项是集中销售。就是农会把会员出产的东西集中在一起,他们出面去跟商家会谈,卖个好价格;第三项是集中采买。就是农会出面,把会员都要买的东西统计好,统一去跟商家会谈,好压价。” “其它的还有好多,敬老慈幼、扶危济贫,好些个,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饭厅里一片寂静,众人看到田崇奎脸色肃然,都不敢出声,低着头只管吃自己的饭。门窗处传来远处滚动的雷声,就像是隔壁街上调皮孩子,把鞭炮丢进了罐子里炸响,沉闷得让人发慌。 “人心啊,”田崇奎悠悠地说了一句,“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岑国璋精通此法。经济之术,拉走了思州田家兄弟;优抚之法,笼络了荆楚十几家土司。又小恩小惠,扰乱那些愚民的心思。” “榜样立在那里,历历在目。难怪诸州土司们心思各异。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岑国璋,不声不响已经把黔中诸州的人心搅和得,” 田崇奎指着桌子上那碗汤说道,“就跟这碗蛋花一样,果真厉害啊...” 二太太看到田崇奎这个样子,不敢再多说了。三太太和四太太都是小户人家,不敢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饭这么吃下去,有些寡然无味了。 大太太扫了一眼众人,眉头一挑,突然开口了,“老爷,娶五太太的事情,是不是该缓一缓?” “这个时候那里还顾得上这些事。肯定要缓一缓。”田崇奎答道。 “那就好。老爷,见到合适的就娶回家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老是想着出去打野食。你是思南宣慰使,是这思南的天,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大太太笑吟吟地说道,眼角把站在旁边伺候的答托管家扫了一下。 田崇奎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是这关头,要的是家和万事兴。尤其是大太太是杨传贺的堂妹,闹红了脸,没人帮他写家信。 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和烦躁,扒了几口饭,便起身离开。 田崇奎刚走,大太太高昂着头,仿佛得胜归来一样,牵着自己的儿女,也离开了。 座钟走到一点过三刻时,田福勇过来,他满头是汗,前胸后背各湿了一大块。 “宣司的兵,昨晚一夜间就立好了营寨。我远远地看过,修得很扎实,没有漏洞好钻。他们站住了脚后,在四处又是挖又是铲的,壕沟不是壕沟,土墙不是土墙,也不知道干什么。不过看模样,是要长期围困我们了。” “城里有三年的粮食,围吧,看谁先熬不住。”田崇奎镇静地说道,只是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地抖动着。 “阿叔,你看宣司来了多少兵?” “不好说,有的说是见到上万兵。但是我左右看了,不像有那么多。但是五六千兵总该有。或许后面还有援军赶来。” “有时候人多不是好事。黔中山高路险,人要是来多了,粮草辎重可没有那么好运。” “就是,往年朝廷的兵,不都是因为山高路远,补给难续,最后打不下去,自个灰溜溜地退回去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座钟铛铛地响了两声。 清脆的声音在厅堂里格外醒目。田福勇嘿嘿一笑,“这还真是个稀罕物。刚才一响,还真有点把我吓住了。不过这玩意看着喜庆,等打完仗,我也去渝州买一个。” “等打完仗,宣司的兵退了,侄儿送你一个。” “一言为定。” 正说着,突然门外传来沉闷的声音,仿佛天边的雷声移到了城边上了。 田崇奎恼怒地骂道:“这鬼天,闷成这个样子,只打雷,就是不下雨。雨不下透,这天...” 田福勇脸色全变了,嗖地站起身来,惊呼道:“这不是雷声!” 正文 第277章 旱情紧迫帝祈雨 南方的闷热,传到京师就干热。 天空蓝得让人发怵,看不到一丝云彩。风儿似乎也跟着云朵一块私奔了,大半天了,见不到一丝丝风吹进内阁值房。 里面的人都像是在屉笼里蒸着。偏偏这里又是内阁值房,天下人都盯着的地方,就是小小的一位书办,也不敢仪容不整。 厚实的公服必须一丝不苟地穿着,乌纱帽和无翅帽必须平正地戴在头上,就跟穿着棉衣烤火一样,内外都一样热透。 忙碌的吏员书办们,不管是来回跑腿的,还是伏在桌案上誊抄的,都热得够呛。头发、衣服都湿透了,不停地往下滴汗。隔一会就得喝口凉水,要不然整个人都得蒸干了。 跑腿的还好些,可以一边跑一边抽空打着扇子。誊抄的就苦了,不仅不能打扇凉快点,还得不停地用毛巾擦汗。要是汗珠子滴在文书上,洇了字墨,就不是重不重抄的问题。有些文书可是皇上和阁老签发下来的,洇了可就是大罪过。 他们不停地往旁边丢湿透的手巾,羡慕地看着门外抬冰的火者们。看着那一盆盆冒着白气的冰,他们恨不得一头扎进去。 这些冰是内库奉旨,拿出来给阁老们降暑用的。 两块新的冰块放在屋里的盆里,里面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凉飕飕的。覃北斗拿起一根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一份奏章递给了坐在对面的卢光耀。 卢光耀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他在朝中最大的臂助。 卢光耀一目十行看完后,惊讶地叫出声来,“从出兵镇远城开始,只不过十一天,思南宣慰使田家,就完蛋了?” “思南城攻破,田崇奎和他叔叔田福勇等六人死于乱军之中,妻妾子女九人被执,按例押解进京,交由皇上和内阁处置。延嗣三百年的思南田家算是完蛋了。” 覃北斗徐徐地说道。 “这个岑益之,还有他干不好的事吗?”卢光耀感叹道。 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覃徽凤开口了,“从去年初夏到现在,差不多一年。总算打下一个思南田家,离彻底平定黔中,不知还需要一年,还是两年。跟豫章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卢光耀听出话语里浓浓的嫉妒。 都是年纪一般的青年才俊,这一两年,岑国璋异军突起,大放光彩,不仅让名噪一时的京城四大公子灰土灰脸,也让覃徽凤等一干倍受瞩目的千里驹黯然失色。 知子莫若父,覃北斗知道覃徽凤为何对岑国璋起了芥蒂。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黔中比豫章复杂多了。豫章只有前乐王,擒住他就等于捏住了蛇头。黔中却有好几条蛇头,播州杨家,思南思州两田家。要是操之过急,就可能被蛇咬。” “岑益之如此行事,看得出他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所以对症下药。现在思州田家早就被他用经济之术笼络住,思南田家又覆灭,播州杨家孤掌难鸣,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卢光耀这时在旁边说道:“我看那岑益之是谋定而动的人。既然对思南田家动了手,想必播州杨家,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显扬兄说得极是。看岑益之这一年来,举重若轻,不仅紧锣密鼓地对黔中之事布局,还帮着昱明公完成了皇上交待的两项重任,荆楚、江汉两省的田地丈量和官绅一体纳赋税,都能如期完成。” 说到这里,覃北斗语气变得不善。 “再看看江淮,闹得鸡飞狗跳,打官司的口水,都喷到了内阁来了。你闹一闹也可以,偏偏一年过去了,事情还有一半没做完,更是一堆的烂事尾巴等着内阁去收拾。唉...” 卢光耀劝道:“开阳兄,天底下像昱明公、岑益之这样的师徒,又有几位呢?纵观史书,天下的事,都是这么吵吵闹闹地做过来的。” “是啊,能有几位。皇上都在念叨,要是再多一对像昱明公岑益之这样的师徒,他就不用这么束手束脚了。” “覃阁老,”有书办在门外禀告道。 “什么事?” “通政司送来两浙的紧急公文,说是六百里加急送来的。” 覃北斗马上说道:“送进来。” 书办把公文送来后,向三人作揖后,悄声离去。 “两浙现在就是个火药桶,指不定哪个地方就给你炸了。偏偏皇上不知听了谁的话,把两浙的事专指给我。现在我听到两浙就头痛欲裂。” 覃北斗一边嚷嚷着,一边打开了公文,一目十行,看完后脸色铁青,双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怎么了开阳兄?” “处州遂昌金矿,上千矿工们闹事,杀死了监工官吏和坐镇太监等数十人...” “什么!这是杀官造反!”覃徽凤大怒道。 覃北斗看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赶在皇上连下三道严旨,要彻查两浙河工贪墨案的当口上。” “那伙人这是跟皇上在叫板啊。”卢光耀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们的意思表露无遗,这是在说,要是朝廷真敢查,整个两浙都会乱。” “混账!这些贼子,气焰居然如此嚣张!实在是令人发指!父亲,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坚持严办。” 听了覃徽凤的话,覃北斗的脸色更是不好看,“严办?如何严办?派大军去吗?派哪里的兵马去?谁去?你去还是我去?” 覃徽凤着急地说道:“父亲,两浙退一步,漕运要不要退?东南丈量田地要不要退?官绅一体纳赋税要不要退?这些退缓了,父亲力主的新政还有什么意义?新政不畅,” 说到这里,覃徽凤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还会不会继续器重父亲?” 覃北斗的额头上,居然没有汗了,仿佛刚才他儿子的一席话,把汗水都给逼回去了。 这时卢光耀也忧心忡忡地说道:“开阳兄,京师直隶、岭东、河阴、河东,快两个月没下雨了,各处旱得人心惶惶。再不下雨,今年这几省的秋收就要大打折扣,甚至可能绝收。到时候四地数百万名灾民,嗷嗷待哺。赈灾救济,没有两浙的钱粮可不行啊。” 覃北斗这时的额头上才开始渗出一粒粒跟黄豆大的汗珠,叹了口气萎靡地说道:“我知道,两浙不能乱,一乱就钱粮无收,没有钱粮,各处被压住的问题,都会爆发出来。灵武军镇阿布翰人,蠢蠢欲动;运河上三十万漕丁,跟那些妖教勾连,意图犯事...都是靠钱粮稳住,暂时保住了安宁。” “热海和北三河两位总督,说西边的罗刹国这些年煽动唆使,屡次挑起边衅,要求增兵;海峡总督连连上书,说因吉利国对柔佛海峡虎视眈眈,要求给南海水师增船增兵...到处都是要银子,却不见哪一处能多给银子的。” 卢光耀知道好友支撑这个局面,心神交瘁,便出声安慰道:“幸好还有一群能臣干吏在下面做事。昱明公师徒绥靖黔中,一年多,户部没有支出一两银子,全是挂账。这一块就让户部少开支二三百万两银子。陈如海和李尉两位大人,在江南呕心沥血,上月从海路给户部递解了一百七十万两银子,解了朝廷燃眉之急。” 说到这里,卢光耀勉励道:“开阳兄,越是这样,越要坚持住。突然爆出遂昌金矿之乱,说明那边也是慌了手脚,才行此险计。狗急跳墙,说明那些狗贼也被我们逼到墙角,只要好生应对,总能收拾他们!” 覃北斗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显扬兄说得对,是我一时心急了...” 正说着,一位管事太监走了进来,覃北斗一见,连忙站起身,走出来相迎。 “孟公公,你怎么来了?” “覃老先生,皇上有请。”乾清宫管事太监孟和笑眯眯地说道。 正文 第278章 大顺朝的风雨(上) 跟着走了几步,覃北斗发现是往另外值房走,正要问一句,孟和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 “覃老先生,皇上还叫请洪老先生。” “皇上也传了洪次辅,那是我应该一起陪着去请。” “覃老先生真是知书达礼的人。” 两人说了几句,来到洪中贯的值房门口。 孟和上前说了一句,洪中贯马上就跟着一起走。 三人走在巷道上,这里朱墙高耸,立在两边,一条石道笔直悠长,然后一道紧闭的大门,截断了去路。在覃北斗的眼里,像极了这官路,两边堵着你,让人左右为难,向前走呢似乎能看到头却前路未卜。 走出巷道,穿过皇极殿门前的空地,转到旁边的一处空院子里。这里是新科进士们等候觐见皇上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寂静极了,地砖缝隙开始长草了。 几个火者挥舞着竹竿,四处跑动,各个都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见到孟和一行人,连忙在路边上跪着。 “孟公公,他们在干什么呢?”刚才走了一路,三人都没说话,气氛十分沉闷。覃北斗抓到这个机会开口了。 “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有些老鸹飞到这里找草籽吃。皇爷是最不喜欢老鸹的,听到声音都烦。所以宫里面只要发现老鸹的踪迹,都要赶了去。” 孟和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看热得有点发白的天,摇摇头道:“这么大热的天,这些老鸹飞到这里来,就为了几口吃食,也不怕晒死。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 覃北斗心里一紧,在暗暗琢磨这位皇上身边近侍话里是怎么个意思?会不会话里有话。 这时,洪中贯开口了,“皇上还在澄心草庐里打蘸祈雨?” “是的,到今个是十二天。这些日子,皇爷天天是一日三碗稀饭,眼见着瘦了一圈,奴才们,看着真是心痛死了。” 说到这里,孟和擦了擦眼角,抹去几滴眼泪。 覃北斗想起,皇上见老天迟迟未下雨,便下令将靠西海子的玉清阁收拾出来,改名为澄心草庐。搬进去戒斋修心,打蘸祈雨。 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想不到皇上还来真的。 “那可不行啊,这样下去,皇上的龙体怎么熬得住啊?”洪中贯忧心忡忡地说道。 “可不是嘛,多亏了老祖宗日夜不歇地在皇上身边照应着。” “任公?” “可不就是我们老祖宗嘛。皇爷从五岁起,就是老祖宗一手侍候大的。老祖宗年岁大了,身子骨熬不住,皇爷体恤他。要不然,皇爷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他啊。幸好老祖宗手把手地教我,指点我如何伺候皇爷,总算能替他老人家分点忧。” 洪中贯和孟和一说一搭地,不知不觉地走进后宫深处。 “两位老先生,都说你们是天上文曲星降世,辅佐圣君的,这青词写得再好不过,能够直达上天凌霄殿。奴才们拜托两位老先生了,可得好好写写,给昊天玉帝禀告一声,早点赐下几场雨来吧。再拖几天,我们皇爷的龙体,可真是吃不住了。” “孟公公放心,我和覃阁老肯定会拿出十二分精气神来。” 着急忙慌地叫我们两位阁老过来,居然是写祈雨青词? 覃北斗一时气闷,正想开口说几句,听到洪中贯与孟和的对话,一时又摁住不说了。 走近澄心草庐,只见门口人影晃了一下,洪中贯和覃北斗还没反应够来,孟和引着他俩往旁边的阁屋走去。 “皇爷吩咐了,两位老先生先在这里静心敬天,青词写好,请皇爷过目后,再呈送上天。” 覃北斗还想说什么,洪中贯抢先说道:“孟公公,皇爷和任公的苦心,我们知道了。请放心,我与开阳必定诚心诚意,写好敬天祈雨呈文。” 任世恩在草庐门口给孟和打个手势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静静地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正弘帝的旁边。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静得连铜兽里喷出的香气飘荡摇摆声都能听到。 正弘帝身穿宽大的罗纻道袍,端坐在一张首阳山艾草编织的蒲团上。他长吐了一口浊气,眼睛未睁,右手一伸,自然而然地拿到了那杯温水。 轻轻抿了几口,放下水杯,舒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 任世恩已经拿着一方松江棉布巾,在不热不冰的水里泡透,又拧得三分之二干。见到正弘帝睁开眼,连忙凑了上来,跪在前面,轻轻地搽拭着他额头、脖子上的汗水。 “任公,我们祈雨十二天了。” “是的皇爷,足足一周天了。” “洪先生和覃先生都请来了吗?” “请来了。老奴叫小孟子带去隔壁屋里写祈雨呈文去了。” “朕亲自戒斋祈雨,还请了两位阁老写青词,够诚心了。” 任世恩知道正弘帝的心思,十二天过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所以他刚才主动建议,请皇上传口谕把两位阁老来写祈雨呈文。 要是雨下了,那是皇爷为天下万民的大仁大德感动了上苍;要是雨没下,也有个转圜余地。 会不会是做臣子的失德,或者青词没写好,惹恼了上天,这才降下此天灾? “皇爷,您的诚心,昊天上帝看在眼里。只是这天下之大,难免出几个魑魅魍魉,扰乱世道,惹得天怒人怨。皇爷,您不能因为他们的罪过罚自己个。” “上天把天下九方万民授予朕,魑魅魍魉,也是朕的子民。他们倒施逆行,惹得天怒人怨,我当然也该罚一罚自己,然后才能罚他们。” “皇爷圣明。” “坐,你坐在旁边,朕就心安些。” 任世恩眼睛一红,轻轻在旁边坐下。 “任公啊,从朕五岁开始,你就陪在身边。多少风雨,是你陪着朕一起走过的。记得风雨最急的那些年,朕和你,也是这样坐在,祈求上苍保佑。可算熬过来了。” “皇爷是真命天子,奉天承运,自然能够逢凶化吉,入继大统。” 正弘帝手往上一挥,宽大的袖子就像一把大砍刀,划破草庐里的寂静。 “可是有些人偏偏就是不认,他们心藏祸心,图谋不轨。朕能泽被天下,也有万钧雷霆!” 话刚落音,听到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然后有人在远处高声呼道:“起风了!聚云了!” 看到正弘帝的脸色,任世恩连忙走到草庐外面,呵斥道:“什么人在高呼乱叫,去,抓起来,先打二十板子,再送去御马监喂马去!” “遵爷爷的话!”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任世恩又低声吩咐道:“去钦天监,叫那几位五官灵台郎看看天。快!” 不一会,有个管事太监在草庐门口禀告道:“启禀皇上,钦天监四位五官灵台郎看过天了。今儿巳时两刻起了南风,东南边也聚起了卷云。要是今晚月离于毕,就会天降恩雨。” 任世恩连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朗声道:“万岁爷,天要下雨了。这是皇上你的一片赤忱之心,感动了昊天上苍。” 正弘帝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帷幔给朕拉开。” 站起来跟过去的任世恩连忙拉开,一阵风呼地一声卷了进来,吹得正弘帝眼睛一眯,宽大的道袍衣襟腰带都飘动在空中。 他站在凛凛风中,冷冷地说道:“我大顺朝的风雨,从来就没断过。有风也好,无风也罢,晃来晃去的,都是这人心。” “朕身为天子,为天下求风调雨顺,就算是跪求昊天上苍,也是应当的。子跪父,理所当然。偏偏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毫无敬君孝父之心,枉为人子!其心可诛!” 站在旁边的任世恩知道,恼怒的皇上,终于对那伙人动了杀心。只是此时的他,什么不敢说,什么也不能说。 正文 第279章 大顺朝的风雨(下) 孟和在庐外禀告道:“启禀万岁爷,两位老先生的青词都拟好了,请万岁爷过目。” 已经坐回到蒲团上的正弘帝开口道,“把两位老先生请进来。” 等洪中贯和覃北斗行完大礼后,正弘帝说道:“拿两个蒲团来,给两位先生坐。”顺手接过任世恩转呈的青词。 正弘帝匆匆看了一眼,点头道:“两位阁老先生都是饱学之士,青词写得自然没问题。孟和,你带去开元宫,请两位神仙打蘸做法,呈送给昊天上帝。” “遵旨!” 这时,任世恩搬来一张黄梨木制成、外包锦缎的靠几,放在正弘帝身后。他顺势往后一靠,右手肘搭在靠几横木上。 “两位爱卿,” 正弘帝的称呼一变,让洪中贯和覃北斗精神一振,也意识到,接下来的谈话涉及是军国重事。 “微臣在。” “两浙和荆楚的急奏都看了吗?” “回皇上的话,荆楚的捷报,微臣已经看过,两浙的急奏,按照皇上的指派,应该先去覃阁老那里,微臣还没来得及过目。” 洪中贯是次辅,沈平安不在,该他先出来答话。 “覃爱卿,你把两浙急奏的事跟洪次辅说说。” 洪中贯听完后,脸色浮现肃正之色,“跳梁小丑,如此迫不及待了。皇上,微臣建议,当立即传旨给五军府和兵部,火速调长江右路水师提督徐可恩为江浙海防都巡检使,提督江南、两浙的水师。” 覃北斗一下子明白洪中贯话里的意思,连忙也补了一句,“皇上,微臣补一句,驻江阴的长江左路水师,也可以交给徐将军兼署统领。” 正弘帝点了点头,“海路商贸的关税,是我朝最重要的税银来源。江浙海关的税银又占其一半。确保江浙海路安全,实属应当。现在海贼蜂起,当调重臣大将前去坐镇,指挥进剿。” “任公,” “奴才在!” “待会拟旨,按洪次辅和覃阁老的意思。” “遵旨。” 正弘帝转过头来,幽幽地问道:“海上的事安排好了,陆上的事,就这么眼睁睁吗? 洪中贯和覃北斗一时语塞。 不是商定好的吗,任由江浙的那些混蛋继续折腾,等他们原形毕露,各项准备工作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海陆并进,干净利落地收拾他们。 怎么皇上话里的意思,似乎有变动? 在他们琢磨正弘帝话里意思时,任世恩递过去一杯温水。正弘帝顺手接住,举杯仰头喝了起来。趁着这个空,跪坐在他身后的任世恩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直在悄悄关注着任世恩的洪中贯看在眼里,然后头垂得更低了,似乎在深思着正弘帝的问话,实际上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皇上对那些人动了杀心。原本皇上想着如豫章乐王那样的方式,等他们自行不义必自毙的时候,以最小代价的方式解决掉。 可是那些人三番五次地挑拨,终于惹怒了皇上。 顺着这个思路,洪中贯正想开口说话,但是三思而行的性子让他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猛然间想到,皇上最是疑心不过,要是自己对他心思突然间的转变了然于心,会不会心生猜忌? 洪中贯稍微迟疑一下,覃北斗开口了。 “皇上,两浙陆路西边是豫章,那里有于广道,当无忧患;南边是闽海,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只消派遣几员稳重的将领,把仙霞关、分水关一守,定不会蔓延西南。就是北边,即是富庶之地,又平坦无阻,需要好生策划。” 覃北斗这是顺着此前的思路策划建议的,洪中贯现在已经知道皇上的心思,再如此建议就意义不大。 皇上为何动了杀心?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深意?会不会是皇上担心两浙和江南,被那些家伙祸害得太深?现在看来,勋贵世家们都是丧心病狂之徒,真的要是狗急跳墙,把这两处国家赋税重地砸得稀巴烂,后悔的就是皇上和内阁了。 早干嘛去了?当初昱明公就建议,黔中思播之乱是疥癣之疾,可以缓一缓。两浙江南却是心腹之患,应该当机立断,趁着事态没有严重之时,痛下重手,将勋贵世家的根都挖出来。 可能会痛苦两三年,却可以解百年之患。 偏偏皇上投鼠忌器,而覃北斗原本已经被朝廷千疮百孔的财政逼得苦不堪言,生怕东南一垮,他只能去上吊了。瞻前顾后之下,只求能稳住局面,苟且待变。 有了覃北斗的进言和支持,皇上就顺水推舟地制定了此前的战略,剪除羽翼,徐徐布局,再雷霆一击。 现在后悔了? 还是岑益之说得对啊。当初他跟黄彦章私下聊天时,说皇上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魄力,行事瞻前顾后。 这些就不要想了!洪中贯连忙把思绪拉了回来。 皇上怕江浙精华之地被打烂,顺着这条思路,洪中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皇上,江南水师名存实亡,只是有个名头而已。所以微臣建议,长江左路水师分出一部,进驻松江府刘家港,以为根基,重建江南海防水师。两浙海防水师,原本驻防昌国岛,可命其分出一部,进驻明州港。” “松江、明州两地军政要员,也可以适当调整一二。此处为江浙菁华所在,又是海路要津,不可不守。” 正弘帝听完洪中贯的话,手里拂尘轻轻一甩,仿佛把什么东西扫去了。 “洪卿有什么人选推荐?” “皇上,豫章都司指挥佥事卢雨亭,可改授江南都司指挥佥事,兼署松江守备。江州通判吴雪村,洪州府同知丘好问,安抚地方,政绩卓然。前者可擢升松江府同知,后者可擢升明州知府。” 正弘帝在心里琢磨了一会。 卢雨亭虽然是边军出身,但是改行水师也有十来年了,干得还不错。而且他在乐王起事之前就反正了,属于值得信任之人。去守松江,靠得住。 吴雪村,十有八九是洪中贯夹袋里的人,只是他敢举荐,就要保证此人看得住松江。 丘好问,昱明先生的弟子,富口县一战,名闻天下。这一年在洪州府安抚地方,清除遗毒,做得非常不错,于广道、魏国显、李尉等人对他是赞不绝口。 尤其是他是岑国璋的师兄,两人关系极为密切,明州最大的地头蛇-东海商会,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卢雨亭再兼一个左路水师指挥佥事的差事。任公,东海商会不是进了司礼监皇商名录吗?你以司礼监的名义写封信给樊当家的,报效皇恩和朝廷,不止进献珍物异宝一项。” 任世恩一听,知道内班司和都知监的访单,皇上没有白看,连忙应道:“遵旨,奴才待会就写。” “黔中打得很好,要是多几个像昱明公和岑益之这样的能臣,朕也犯不着戒斋祈雨,生怕落口实给他人了。” “臣等惶恐。”洪中贯和覃北斗连忙跪倒说道。 正弘帝摆了摆手,想起身,任世恩连忙上前来,双手用力扶起了他。 “都起来吧。洪老先生,你写份书信,八百里送去黔中。问问岑益之,播州杨家什么时候能打下来?记住了,一定要写明,不是催他出战,只是问问时间,朕和内阁心里好有个数。现在看来,江淮这口烂泥潭,只能等昱明公师徒俩来填平了。” “皇上,播州平定后,还要推行改土归流,不仅黔中要改,云岭、巴蜀和南桂部分州县也要改。”覃北斗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这些水磨功夫的活,叫三明先生去。他在潭州坐享昱明公师徒的功劳,也该出把力。”正弘帝当机立断道。 正文 第280章 独龙寨(上) 独龙寨,就是播州宣慰使司府衙,也就是俗称的播州土司城。它坐落在播州城北九龙山的半山腰上。 现如今,这座半石半木的建筑,出现在十几个单筒望远镜里。似乎近在眼前,却又闪着迷幻的浮光,仿佛远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独龙寨分三层,第一层是外城,有一圈六米高的城墙围成;第二层是内城,有仓库、守军军营等建筑;第三层是主寨,也是杨传贺一家老小居住的地方。层层围裹,共有三道大门。” 杨宗烈朗声介绍道。 “不要说这三层寨墙了,光是这山势,太难攻了。”曾葆华放下望远镜,直摇头。 “再难攻也要攻下来。思播诸土司,就剩下这么最后一颗钉子了,拔掉它,整个黔中就安宁了。改土归流也好,组农会搞经济也罢,都能畅行无阻。”姚锦堂一字一顿地说道。 “九十九哆嗦都过来,就差这么最后一招了,不管如何,必须拿下。”景从云的态度也一样。 王审綦、罗人杰、刘猛、杨氏兄弟、薛孚等人没有做声,大家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投向岑国璋。 “昨晚,我刚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洪次辅的书信,问播州杨家什么时候打下来?内阁心里好有个数。同时,洪次辅在书信里还说,皇上对江淮的田地丈量、官绅一体纳赋税等新政推动缓慢,十分不满。还说三十万漕丁,在有心人的唆使煽动下,蠢蠢欲动。” 渝州知府曾葆华眼睛一亮,“益之,皇上和内阁在催你赶紧收拾完播州杨家,去江淮收拾烂摊子去。” 岑国璋笑了笑,“洪次辅在书信里再三言明,不是催我,只是在问进程。” “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曾葆华摇了摇头。 众人的心变得有些沉重起来。朝廷这是在变相催促督战啊。可是才一年的工夫,已经把黔中乱局收拾成这个样子,还嫌慢吗? 那你找个快的来啊! 数百年的积瘤,怎么可能说清理就能清理得掉?别的不说,这独龙寨,太宗年间,开国名将领衔,调集了数万精兵,打了四个月,就是打不下来,最后还是杨家请降,给了朝廷一个台阶下,这才算了事。 现在这里会聚了楚勇、镇蛮、川勇一万五千兵,多久能打下来? 不管多久,都得拿人命去填。这三营兵都是罗人杰、王审綦、姚锦堂费尽心血练出来,死一个都心痛。 扫了一眼三人,岑国璋轻轻地笑了,“这次我们带了五千斤火药,不够继续运。这回我们不用人命填,用火药堆,把这九龙山炸平了,这独龙寨也就算攻陷了。” 景从云眼睛一亮,“难怪岑大人要我去桂阳、蓝山等地招募矿工。好!三千工程营明日会从矩州赶到,后天就可以开始掘土挖洞。” “演春,”岑国璋叫了一声。贾知秋跑了过来,“岑大人,你叫我。” “地形勘探得如何?” “回大人的话,我们这三天实地勘察过,从东面那处山坳里开始挖,” 顺着贾知秋的手,大家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二十五度仰角,罗盘西南偏十二度,大约挖两百米就可以挖到第一层寨墙正门偏右处。我们计算过,在那里埋上一千斤火药,足够把那座寨门城楼炸上天。” “那里的土质如何?”景从云连忙问道。 “我们特意选的地点,那里土质半干半湿,少石多红土。” “那就好,王贵,王贵!”姚锦堂大声叫道。 “小的在!” “这家伙是我在桂阳招的,祖上四代都是矿工。王贵你看,从那里开始挖,一直挖到正门靠右的下面。人手、工具、木材,全部管够,需要挖多久?” “大人,需要挖多大的洞?” 这时贾知秋出声回答,“六尺见方,需要运火药进去。寨墙正门靠右的底下,需要挖一个一丈见方的洞,好放火药。” 王贵在心里算了算,最后说道:“诸位大人,三班倒,日夜不停,四天四夜可以挖出来。” “好,宗烈,你们参谋处跟工程营,还有演春的测绘处好好合计,立即修改整体攻城方案。”岑国璋命令道。 “遵命!” 众人有的去忙活,有的三三两两站在一边谈话去了,山岗上只有岑国璋和曾葆华。 “益之,这回我可见识了你的用兵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思南城,然后陈兵大娄山玛瑙山寨前,做出全力攻打的模样。玛瑙山寨是播州东边的天险,杨传贺必须得守住了。” “等他四处抽调兵力增援玛瑙山寨,姚锦堂的川勇营在合江蓄势待发已久,接到军报,立即沿赤水河栈道而上,在石罗寨东进,一路攻城拔寨,趁杨家不备,一举攻下播州城。玛瑙山寨的守军听到败信,居然一哄而散。” “益之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我要是杨传贺,也不知道该如何防备了。” 岑国璋哈哈一笑,“我只是动了动脑子而已,主要还是曾师兄和锦堂的功劳。这一年,曾师兄手段频出,不仅水州宋家被暗中拉拢,播州石罗寨、水烟寨、永安寨,都被曾师兄调略得手。锦堂编练的川勇营也没歇着,播州、水州各寨子,川勇营的弟兄们都走遍了。所以才能奔袭得手,一击而中。” “川勇营都是按照益之的手册编练的,骨干军官和士官也是从江州乡兵调过去的,所以不仅穿戴装备一样,行事风格也神似。杨传贺还以为荆楚的拔刀队飞过思南和矩州,跑到他播州地盘去了。” 曾葆华笑着答道。 “楚勇营的拔刀队,播州南边的养龙坑、乖西、底寨等土司地盘也去过几回。”说到这里,岑国璋看了看周围,声音压低说道:“洪次辅的书信里还提到,思播平定后,黔中以及巴蜀南部、云岭东部、南桂北部诸州县的改土归流,皇上意属让三明先生来主持。” 曾葆华脸色微微一变,眼睛闪过寒光,“皇上起疑心了?” “可能性不大。我宁可相信可能是皇上对于臣下牵制平衡的心思。” 曾葆华缓缓地说道:“我们明社辛苦打下来的果实,凭什么让徐三明轻轻松松摘了去?” “茂明,改土归流的事情并不轻松。我一来担心这位三明先生会搞砸了,到时候黔中等地动荡,我们一番苦心全白费了。二是担心他主持改土归流,我们在辰州搞的那一套就没法在黔中等地推广了。” 曾葆华点了点头,“益之的担心不无道理。要实现我们明社的政治抱负,就必须要有我们能做主的地盘。原本以为这黔中荒蛮之地,没人会在意,想不到还是被皇上盯上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少在这里说这种话,赶紧想想办法。这两年,老师和益之你带着我们明社诸位同仁,齐心协力,呕心沥血,为的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块能够试行我们政治理念的地盘。豫章和荆楚只能保住些边边角角,我们也就算了。现在连黔中都保不住,那就太气馁了。” “茂明兄,没有什么气馁的。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三明先生,我在潭州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他算得上是皇上的先生师傅,满腔的政治抱负。黔中这个地方,他不想待的。” “黔中这地方,除了我们这些想着办些实事的人,谁想来?去年陈启连被移为黔中布政使,只是叫他去鼎州预备着,还没有叫他进黔中,二话不说就上书告老还乡。”曾葆华冷笑道,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法子。 “益之,我们何不想个办法,让三明先生自己请求改任他地。比如河阴。那里有寿王,如果下一步皇上让老师带着益之你去江淮整饬漕运,最要防备就是这位爷。让三明先生在河阴看住他,也是十分重要。” “倒是个好借口。只是这借口,我们不好提,三明先生虽然自己乐意,但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来。得有人搭个梯子,大家伙顺着这个梯子往下溜。” “谁搭这个梯子?”曾葆华想了想,最后想到了一个人,“洪次辅如何?” “洪次辅是只老狐狸,他应该能隐约看出我们的心思。只是他现在前有沈首辅,后有覃阁老,在黔中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愿意卖我们一个好,以图我们明社对他的支持。所以才故意在书信里提到三明先生的事。” 岑国璋分析完后觉得非常合适。 “既然益之也觉得好,明天我以你我的名义写份信给良玉师兄,把意思跟他说一说,请他跟洪次辅暗中商量下。洪次辅要是愿意卖个好,江淮、江浙的事,大家还可以继续合作。” 岑国璋点了点头,阴沉着声音说道:“此外,播州这一仗要打得惨烈些,战后伤亡数字起码要报五千以上。还有,普、宁、顺、水诸州那些三心二意的土司,顺带着手收拾下,最好搞个烽火四起。” “益之,你这有点养寇自重的意思啊。” “茂明,豫章我们吃过一次亏了,荆楚又吃了一次亏,黔中不能再次第三回亏了。没有地方历练,几位师兄在学院里培养出来的明社预备生,还有我们选拔出来的那些好苗子,很难成材的。没有大量的人才做根基,我们明社就只能跟其它普通诗社词会一样,风花雪月一番,毫无作为。” 曾葆华眼睛一瞪,“那就干他娘的!” 正文 第281章 独龙寨(下) 地洞三天三夜就挖好了。一千二百斤特制火药被连夜运到独龙寨正门靠右的地底下,大拇指粗的引线被套在一节节的空心竹管子里,一直引到了洞门口。 第四天天刚放亮,各部按照预定部署,进入到前进阵地。各部主官跟参谋处下来的参谋官一个个在核对进攻流程和应急方案。 寂静中,岑国璋一身绯袍公服,坐在独龙寨对面山岗顶上椅子里,所有进攻部队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身影,还有潘士元扶着的那杆“八州宣抚使岑”的大旗。 这个时候,连平日里最亲近的曾葆华都不愿意待在岑国璋身边,或许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时刻应该完全属于主将岑国璋一个人的。 远处的独龙寨造型很独特,三层城寨由低至高,层层叠叠,下面第一层寨墙围成巨大的椭圆形,第二层稍小些,围成个四方形,第三层的主寨更小了,像个长方形。 所以岑国璋看上去,越看越像皇上在皇极殿坐的那张龙椅。 一时间,他的心思不在眼前的战事,而是被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思绪带着傲游九天。 正弘三年到现在,才过去三年多点时间。自己从未入流的典史,一路飞奔,到今天的正四品阶的八州宣抚司、署理荆楚按察使、荆楚盐茶道转运使、辰州知府,真的是坐了窜天猴。 曾葆华师兄,进士庶吉士出身,现在也不过是巴蜀署理按察使、渝州知府、巴蜀盐茶道转运使。薛昆林师兄,状元出身,现在也只是正任的豫章按察使。 相比之下,自己秀才出身,能升到这一步,真的是靠实打实的军功政绩。 想想过去的三年,自己的朋友,还有诸位对手。 他们用性命给自己奉献了诸多军功政绩,值得在心里祭奠一番。 白秀才、韩大能...这些人,当初自己视为劲敌,必须靠典史官威、胡知县的默许以及攀扯韩尚书的狐假虎威,才把这些人斗倒。 现在看来,这些人真是如草芥一般。 接下来是韩苾、乐王。那时的自己被笼罩在他们的阴影下,就算被暗中算计,也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最后还是借着大势,才将这两人一举扳倒。 就是在那时,自己被牵扯进朝政争斗中。 走到而今,岑国璋清楚,他今后的主要对手表面上是盛国公、长林侯为首的东南勋贵世家,实际上是覃北斗和他背后的正弘帝。因为自己跟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早晚要进行生死角逐。 只是在面对这如此强大的对手时,自己反倒不觉得心虚发怵,因为这一次他不会是孤军作战,有着强大的同盟。王门为核心的明社,顾光庸、南宫楚才为主的工商界人士,樊东山为代表的海商集团,顾海虞为首的兰-新学。 还有自己一手提携的苏澹、宋公亮、王审綦、罗人杰、刘猛、薛孚、杨宗烈、杨宗勋等成百上千的军官和官吏。 大家在自己苦心经营下组成了有着共同目标和共同利益的联盟。 这里面的核心,自己最大的倚仗就是王门为基础的明社。不得不说,老师昱明公精心择收的弟子们,各个都是奇葩,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异类。 他们非常关心百姓疾苦,心怀大志,以安万民平天下为己任。他们一个个都无比聪慧,有着自己的思考。或许是真的读通了四书五经,认识到光鲜表面下那腐朽的本质,所以他们在骨子里对所谓的圣贤之学不以为然。 王门弟子经常私下说的有一句话,“圣人的书,是给人看的,不是用来做事的。” 所以他们才跟随老师,致良知,格万物,追求这世上的真理,然后武装自己,学以致用,造福百姓,流芳万世。 东篱、舟山、桃洲等几位老一些的师兄,他们身上还铭刻着老派儒生的清高古板。但是如杨瑾、薛昆林、朱焕华、曾葆华、丘好问等年轻些的师兄,他们的思想更活跃,有时也更激进。 习圣贤之学、钻研制艺,都只是权宜之策。他们心里清楚,治国平天下,根本不能靠这些,他们可以吸取来自各方面、实用的学术和思想,就算是兰-新学,他们也不抗拒。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声音,而他们正在努力成为这个时代最强劲的声音。 岑国璋心里清楚,成立明社,其实是自己对王门影响力的阶段性标识。从那以后,他的很多思想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个团体。 岑国璋将自己的所知所想,都提炼出来,跟这个时代实情对照结合,加以改善完整,然后通过各种方式,慢慢地渗透进王门明社,然后通过明社的大大小小十几家书院,再衍伸到成千上万人心里。 总有一天,这股力量会惊天动地,然后进行一番开天辟地的壮举。 还有自己一手编练出来的三营兵勇,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幕僚群体...这些都已经初见雏形,需要在今后的岁月和纷争中,大浪淘沙,组建成自己坚实的班底。 “大人,大人!”岑国璋思绪被潘士元唤醒了。 “总攻时间就要到了。” 岑国璋点了点头,收住了思绪,抬眼看过去,四面蓝旗被举了起来,那是前敌指挥部在自己申请最后的决定。 其实他们等待的是可能出现的取消命令。不管自己会不会举起最后同意进攻的旗帜,只要不举暂停的白色旗帜,时间一到,他们还是会按照预定方案发动进攻。 但是自己不举起同意进攻的红旗,会影响士气的。 潘士元按照岑国璋的命令,从地上捡起那面早就准备好的红旗,来回地舞动着,一直到四面蓝旗变成了红色旗帜,这才放下,又返回去扶住那杠号旗。 “嗖嗖”的铜哨声被吹响,尖锐的声音在整个九龙山上下回响。山下寨前刚才还有的悉悉索索的人声,一下子全没了。静得出奇,静得让寨墙上的土兵们喘不过气来。 杨传贺也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铜哨声。在他听来,就像是隐藏在草丛里毒蛇发出的声音,声音不大,却让人心慌慌。 “答托,你说宣司的兵吹这个鬼哨子是干什么?” 杨传贺问话的人正是思南土司田崇奎的答托管家。思南城陷时,他带着田崇奎和杨氏的幼子,偷逃出城,然后千辛万苦地翻山越岭,逃到了播州城。 难能可贵的忠仆啊! “回土司老爷的话,”答托还是一脸的卑微,恭敬地答道,“应该是他们要发起总攻了。” “发起总攻?真是大言不惭!我独龙寨虽然不大,但是地势险要,黔中诸州是数一数二的,当年太宗皇帝十万雄兵,半年都打不下来,岑国璋那么点兵就敢发起总攻?骄兵必败!今天老子叫他好好吃上这么一个教训!” “土司老爷说得没错。岑国璋偷袭思南城得手,便以为天下无敌了。今天在独龙寨,肯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答托的话让杨传贺觉得心情稍微舒畅。他挥挥手说道:“答托,你表弟恩卡在守第二道门,你过去帮帮他,顺便给大家伙讲讲宣司兵的手段,让他心里有个底。” “遵命!” 思播两家虽然时有纷争,但也世代姻亲,往来密切,下面有亲戚关系的人也是多如牛毛。 答托走后,喝了一盏茶的杨传贺慢慢走到挑台上,这里正对着独龙寨正门。远远看去,山寨前面一片寂静,一个宣司的兵都看不到。 怎么回事? 杨传贺脑子的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回转第二个圈,只见到眼前的山寨大门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在一团巨大的尘云中腾空而起。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灌满了耳朵,充塞了脑子,让杨传贺觉得自己被丢进一个铁罐子里,外面有人在死命地敲打。 很快一股巨大的气浪扑面而来,把他推进房间里,摔倒在地上。 正文 第282章 攻克独龙寨 杨传贺脑子一片空白,就像被人塞进一袋面粉,又倒了一桶水进去,再使劲地搅和着,白糊糊混沌一团。 他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地甩了甩头。嗡嗡声,就像一群马蜂从耳朵眼里钻到了脑子里。整个天地似乎都在晃动,他觉得自己的独龙寨就像个木盒子,在九龙山上蹦蹦跳跳的。 杨传贺双手乱抓,不知抓到了什么,可能是桌子,也可能是窗台,昏沉沉的看不清楚。他挣扎着起来,头来回地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挑台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刚才腾起的那团巨大尘土云朵,正缓缓地下降,就像一把伞慢慢地扣在地面上。在尘雾中,杨传贺隐约看到,高耸的寨门城楼,似乎不见了,只剩下巨大的豁口。 坚固的寨门,是他心里最大的倚仗,现在居然不见了。 杨传贺急得五脏皆焚,他张开嘴巴,大声喝令那些变成一堆堆无头苍蝇的手下,赶紧去堵住豁口。 可是空气似乎被凝固了,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被包裹在一丈之内,再远一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时,杨传贺看到从寨子前的不远处,腾空飞出数十个黑点,就像过年时放的二踢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飞过空地和第一层寨墙,落在了寨子里各处,然后一一炸开。 一团团火光闪动,黑烟腾起,所及之处,墙倒屋塌,人畜皆伤。 黑点像雨点一样飞落不停,到处都在爆炸。各处寨民和兵丁更加慌乱,他们在山道屋巷里来回跑动,惊恐的尖叫声彼此起伏。 整个独龙寨,如同末世一般。 杨传贺在挑台上终于叫来了自己的管家和传令官。此时的他,说话结结巴巴、哆哆嗦嗦,话语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 顶住,不惜一切代价给我顶住! 截然不同的打法,让杨传贺心里发虚。 他隐隐感觉到,独龙寨和杨家这次可能逃不脱覆灭的下场。但是播州土司杨家的尊严,让他无法接受这个想法。他只想通过歇斯底里的吼叫,不停地传达命令,让自己努力摆脱这些慌乱。 终于,天空不再飞落会爆炸的黑点。 杨传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仿佛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寨前涌出了数千藏青色的黑点,就像一群群黑色的蚂蚁。他们迅速地涌过被炸开的寨门楼,潮水般地冲向第二道门。 第二道寨门同样高耸坚固,就像一把铁锁,扼守在前进的路上。 看到黑色的潮水被挡在那里,杨传贺长舒了一口气。独龙寨还有救,杨家还有救! 可是下一刻,第二道寨门楼伸出一面白色的旗帜,不断地晃动着。这面旗帜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杨传贺的心口。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亲兵,怎么在第二道寨门投降了?杨传贺像个疯子一样嘶吼着,他抓住身边任何一个人,撕心裂肺地问道。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 似乎停了一会,第二道寨门被打开了,黑色的潮水又开始向前涌动,漫山遍野地冲进了第二层寨子的每一个角落。 大势已去!主寨只占独龙寨很小一部分,完全是杨传贺与家人生活居住的地方。靠这么小一块地盘,坚守半天都很难。 宣司的兵,在短短一个多时辰里,就接连攻破了两道寨门。第三道寨门,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只需轻轻一推,就倒了。 “老爷,土司老爷!”杨传贺的管事杨遵思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 “第二道寨门,为什么失守了?”杨传贺恶狠狠地问道。此时的他,双目赤红,青筋必现,像极了一头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恶犬。 “是答托,答托这个混蛋!”杨遵思哭喊着答道,“他勾结恩卡,杀死了左指挥使大人,还有杨达头老爷,然后打开了二寨门。” “混账!我要杀了这个贱种!该死的贱种,他这个祖祖辈辈都是贱种的玩意,我怎么就瞎了眼相信了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猛然间,杨传贺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思南城被袭失陷,肯定也是这个狗东西内外勾结!啊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杨传贺在那里后悔莫及,杨遵思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 “老爷,赶紧从后山跑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逃?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逃。” “老爷,要不要去叫太太们,还有少爷小姐们?” 杨传贺迟疑一下,最后痛苦地摇摇头,“来不及了,等本老爷逃出生天,聚集了各部兵马,再打回来救他们。” 杨遵思也明白土司老爷的意思。 七八位太太姨太太,十几位少爷小姐,全召集到一起太耽误时间了。而且她们都住在一起,叫了这边,那边就会听到动静,非得跟着一起走,到最后谁也走不掉。 杨遵思带着几十个亲兵,护着杨传贺绕开主寨的建筑群,从偏僻的小路走,很快就来到一处角门。 打开角门,外面乱哄哄的。土兵和寨民们东跑西窜的,他们自己或许不知道跑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只是可能觉得这么到处跑动着,就有了一种安全感。 一行人在巷道里快速地跑动着。一路上遇到不少溃兵,只是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也没有人去关注正在跑路的那个人曾经是播州的天,独龙寨的至高无上者。 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到了后寨的一处偏门,这里的守军早就鸟兽散了。亲兵们赶紧打开门,派人出去看了看,没有发现可疑迹象,应该是宣司的兵还顾不到这里。 “轰!”几声巨响,悠长尖锐的声音撕破了空气,传到这边,吓得杨传贺直哆嗦。他不知道这是宣司兵的零六式九五野炮开火的声。 杨遵思脸色一变,苦着脸说道:“老爷,是三门那边传来的。” 杨传贺的心就像是被人一榔头砸得粉碎。他的妻妾子女,都还在主寨里,现在三门被打破,那就全完了。 他咬咬牙,还是跟着亲兵们沿着山路往下跑,离开杨家数百年根基的独龙寨。 转了一个弯,再往前就是大娄山一脉,进了那里就是龙如大海,宣司再多的兵,也不可能在苍莽大山里找到这数十人。 杨传贺心里稍微轻松一点,前面转出一行人,足有两三百人,弓弩盾牌,把杨传贺等人挡在那里。 “杨土司,去哪里了?我们岑大人一直记挂着你,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一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二十多岁男子转了出来,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是谁?”杨传贺压抑着心里的恐惧,强打着精神问道。 “在下杨金水,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现在恭据宣司衙门经历司经历。” 杨金水话刚落音,旁边转出一人,一脸冷笑和仇恨地看着杨传贺。 “答托,你这狗贼贱种!居然敢出卖我!” “杨传贺,我现在叫付辛生。”原来的答托管家,现在的付辛生冷笑几声,朗声说道。 “出卖你?我家伺候你们杨家两百多年。世世代代或为管家,或为护卫长,两百年的忠诚换不来真心对待。五岁时,我阿爹阿娘,被你爹,老土司下令活活剥皮。当时的惨象,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记起来了,你是百灵鸟和老黑腿的儿子。其实...其实我俩可能是异母同父的亲兄弟。”杨传贺脑子转得飞快,想出一条活命的路子,连忙开口说道。 不说还好,一说让付辛生怒不可遏,“放屁!闭上你的狗嘴!” 骂完后,他的情绪慢慢放缓,冷笑一声道:“我怎么可能流着你们杨家高贵的血呢?我是老黑腿,杨家世代奴仆付家的子孙。当年我阿爹阿娘惨死,舅舅把我救下,又悄悄托人,把我送去嫁到思州的姑姑家。” “在思州,我有幸被选为田家少土司的伴读,跟着他去渝州读书,从小伺候着他,原本以为有好日子过。谁知...天下的土司,都是他玛德混蛋,都是畜牲!” 说到这里,付辛生的声音变得更加阴冷,“田家,只有我跟田崇奎的私仇。他被我一刀割断喉管,在我眼前慢慢断气。你,你们杨家,可是欠着我一家的血仇,不叫你们播州杨家绝了根,我怎肯罢休!” 说完,他转过头去看着杨金水。 杨金水淡淡地说道:“我老早答应过,田崇奎的小命,杨传贺一家老小的命,都是你的。我,绝不食言。” 付辛生大吼一声,带人冲了上去。 看着付辛生骑在杨传贺身上,从后背扳起他的头,右手握着短刀,在杨传贺的惨叫和挣扎中,慢慢地割掉了他的头。 杨金水面无表情,他心里只是庆幸,付辛生是调查处在黔中最大的收获之一。正是有了这位内应,岑大人才能如此顺利地攻下思南城和独龙寨。 看着付辛生狰狞凶狠的样子,杨金水的心里忍不住想起岑大人跟他说的那句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正文 第283章 吴氏兄弟下江南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吴珍摇头晃脑地念道,好像刚才那词是他刻骨铭心写出来的一般。 “二哥,这是前陈朝眉山公的词。”吴瑜在旁边说道。 “我知道。每次来江都,我都情不自禁地要念这首词。” 吴瑜似乎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他皱着眉头问道:“二哥,这林老爷跟我们昌国公是世交?” “可不就是世交。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末邪人陷京师,肆虐北方。我太祖皇帝领兵退守江淮,以江宁为留都,召天下豪杰,北伐驱鞑。当时我家高祖为溧阳县典史,带领乡兵义勇,赶赴江宁投军。” 听到典史二字,吴瑜心里有些怪异,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最近声名鹤起的岑国璋。他从区区一介典史,两三年不见,现在听说已经是江淮按察使。 妥妥的三品官阶,江淮三司大佬之一。 自己老爹每回在家都长吁短叹的,看过来的目光总是怪怪的,好像恨不得把自己重新回炉,再捏造成岑国璋的模样来。 吴瑜还听二嫂说,老爷跟太太感叹,只恨岑国璋早已娶妻,要不然昌国府这么多姐儿,任其挑选。能招这么一位佳婿,昌国府怎么看都划算。 听了这个消息,吴瑜恨得牙根直痒痒。他对岑国璋的印象虽然有所好转,但是并不认为他能配得上自己的那些如同神仙一般的姐姐妹妹们。 他更恨自己老爹。岑国璋弄死了昌国府名义上的舅老爷,实际上的三老爷。他老爹不以为恨,还想腆着脸贴上去套近乎。读书人的气节呢?勋贵的尊严呢? 吴珍却还在那里继续说着话。 “当时林家高祖是江宁的商贾,倾其家产,助太祖皇帝起兵。后来国朝定鼎,我家高祖被册封为昌国公,林家等十六位有大功的商贾,被立为皇商。林家更是成为淮盐十大纲首之一。” “老三,”吴珍摇着头,微闭着眼睛,还在回味无穷。“林家的奢华,昨天你我是见识过。都说我们公侯世家,钟鸣鼎食,可是跟这扬泰的盐商一比,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难怪林家当年死活不肯进京受封,宁可留在江南做一介商贾。” 听完吴珍的讲述,吴瑜才明白自家跟林家的关系。 他想起昨天跟着二哥去林府拜访,所见之处,清雅淡丽,却无不极其精巧,耗费巨大。一处庭院中的小花圃,居然汇集了安息、天竺等地运过来的珍稀花卉。 京城公侯府上那种富丽堂皇,穷极奢华与之一比,显得无比庸俗。 果真是天下甲鼎的东南财富,与数百年的江南文藻,融合在一起,才能蕴育出这样春风十里的东南名都。 “二哥,昨个听林老爷说,前些日子,盛国公府家的洗尘兄路过江都,在他府上盘桓了两日。如此说来,林家跟我们几位勋贵都是世交啊。” “那是当然了,八公十二侯,都是连在一块的。‘昌盛国运’,那是太祖爷给我们两家题的词。我们吴家高祖跟隋家高祖是姑表兄弟,不过隋家是宜兴县的诗书世家。” 说到这里,吴珍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聪慧的吴瑜也有些明白了。难怪盛国公那边总是有点瞧不起自己家,感情从祖上开始,人家的门第就比自家的要高些。 瑜三爷原本只是在胭脂堆里打滚,不问府外春秋的人物。 可是他现在也有这么大,作为昌国公唯一的嫡子,也该出来历练下。他老爹一蹬腿,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口子人,全要靠他一个人。 这次跟着珍二哥南下去溧水祠堂祖墓祭祖,不管有心还是刻意,一直在学习请教。 看到他虚心的样子,吴珍继续说道。 “初代信国公是岭东青州卫所的百户;初代安国公是河阴汝州的县尉;初代长林侯是两浙富阳的豪强...开国时的八公十二侯,到现在只剩下我们这四公七侯了。” 吴珍悠悠地感叹道。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吴瑜,猛然间发现,自己二哥脸上的玩世不恭骤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看透世事的沧桑。 吴瑜一时愣住了。自己的二哥,京师勋贵圈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见天因为在外面沾花惹草跟二嫂吵架的欢场浪子,居然还有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看来多年在府外的历练,让二哥看明白了很多事情。 “二爷,三爷,康庄码头到了。”仆人在车外叫道。 “这么快就到了。”吴珍脸色一喜,满是跃跃欲试,又变回了吴瑜熟悉的那个模样。 “老三,邗江可是江南有名的去处。” “难道还比得过秦淮河?” “秦淮河?江宁从前朝到本朝,一直都是陪都,沾惹了太多的官场迂腐之气,富贵有余,清灵不足。那像这江都邗江,被盐商们用银子泡透了,别有一番滋味。多说无益,上了船你自己细品就知道了。” 两兄弟边走边说,来到邗江边上。那里正好停着一艘乌蓬小船,一位林府管事连忙迎了上来。 “珍二爷,瑜三爷,小的在这里候着两位。” “钟管事,有劳了。” 吴珍拱拱手,拉着吴瑜上了船。 船夫先是竹篙一撑,船儿悄无声息地贴着水面滑了出去。然后船桨吱嘎响,不急不缓地沿着水道向前而去。 “钟管事,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珍二爷的话,往前走二里地,我们家少爷在雕楼宝船上候着二位。” “雕楼宝船?”吴瑜好奇地问道。 “那是天上人间,是个实实在在的销金窟,温柔乡。就算是铁打铜铸的英雄汉,去了那里,也要被化成一滩春水。” “珍二爷是行家?”钟管事翘起大拇指赞叹道。 “哈哈,我得你们少爷在船上招待过两回。快划快划!”吴珍催促道。 “钟管事,那一排房子,或古朴庄重,楼阁高下;或玉栏朱楯,幽房曲室。请问是什么人家?” 吴瑜指着邗江两边的宅院,好奇地问道。 “回瑜三爷,那些都是应天府当路政要们的宅子。他们在江宁城玩着不自在,便在江都置办了别院,得闲了便过来耍耍。瑜三爷,这处是应天都司老爷的宅子,那处是应天学政大人的宅子。那座花团锦簇的宅子,是江宁织造府黄公公的院子。还有远处那几处,是江南当路政要的宅子。” 拐了弯,小船驶进了运河主水道,一艘上千料的宝船停在前方。 此船看着是海船的模样,只是甲板上修起高耸的阁楼,重心失衡。真要出了海,估计行不了二十里就得翻船。但是在大江运河上,却是稳稳当当的。 “良大爷,我的亲哥哥哟,又让你破费了!”吴珍把吴瑜拉上了宝船,然后扬声笑呵呵地嚷嚷道。 “瑜三爷、珍二爷,你们两位是贵客加稀客,兄弟我不把压箱底的排场亮出来,下回我都没脸去京师了。” 人还没见到,只听到爽朗的声音从阁楼顶上传出来。 随着脚步声,吴瑜看到一人出现在台阶尽头。二十一二岁,内穿百蝶穿花大粉箭袖,外罩天青百花湖锻流穗褂,登着青缎麂皮底小朝靴,戴着一顶七星冠,七颗蚕豆大的蓝宝石闪着光。 脸色有些偏白泛青,再看他的面目,觉得有些怪异。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单个看都无比精致。偏偏五官凑在一起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不是那里扯远了,就是这里凑近了,看起来非常地别扭。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精致的丑。 吴瑜早就得了吴珍的暗中交待,扫了几眼就收了目光,跟在二哥的身边。 “老三,这位就是林府的大少爷,良大爷。”吴珍在旁边介绍道。 “啊呀,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今儿总算让我见着了!”林怀良拉起吴瑜的手,没口子地赞叹道,“家父每次去京师,拜会贵府上回来,都会赞叹瑜三爷是开天辟地时那一缕清气化成的人物。可恨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真颜相见。今日相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林怀良是位场面上的人物,迎来送往不知跟多少位贵胄王孙打过交代,但今天他这番话语,却说得确实真心实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吴氏兄弟往里走。 走近了吴瑜才看到,这阁楼果真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处处看到挂着的宫灯,足有两三百盏。可以想象,等到天黑,众灯齐亮时,这里将被照得上下里面如同白昼一般。 一艘画雕彩船,硬是被营造出天上宫阙的气势和意境来。这气派把从小清华贵胄的瑜三爷看得膛目结舌。 宝船缓缓驶进了邗江精华部分,林怀良指着江边的美景,摇头晃脑地说道:“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吴瑜也被这完全迥异于京师的江南风光深深吸引住,完全沉醉在这无边美景之中。 正文 第284章 林府公子最跋扈(上) 吴珍却在那里坐立不安,仿佛船外那些美景,对他而言全是荒山恶水。最后实在忍耐不住了,使劲地咳嗽几声。 林怀良转过头来,看到吴珍如此模样,仰首哈哈大笑,“是兄弟我疏忽了,让珍兄弟等急了。” 看模样,他更像是故意如此,好戏弄吴珍一番。现在目的达到了,林怀良拍了拍手。 先是婢女们流水般上来,在三张桌案上摆满了时令鲜果、美味佳肴,还有三壶酒水。 又有六位个子高挑婢女走了进来,举着手里的长木杆,先把门窗高处的绊勾挑开,然后将帘布向内对拉起来。 这帘布是用不同颜色的绸缎所制,从阁顶一直垂到地面,两扇门,八扇窗户,三重帘布,起码用了三十多匹上好的江宁织造厚花流苏绸缎,少说也值三千多两银子。 帘布被拉起来,屋里逐渐变暗。与此同时又来了六位家仆,在两边拉动这绳索,只见屋顶上六页门板哗哗地向两边折收起来,露出头顶上的天窗来。 吴瑜抬头一看,不有暗地里吸了一口凉气。这一丈见方的天窗,居然是用四块水晶一般透亮的琉璃镶嵌而成。 琉璃到如今已经不是稀罕物,昌国府上,像吴瑜一样主子住的屋里,窗户也用上了琉璃。但是如这般晶莹剔透的琉璃却是不多见,尤其是如此大几块,更是显得无比珍贵,都无法估算值多少银子。 偏偏只是被用来做天窗。 到此时,吴瑜才深刻体会到,淮左盐商的富贵奢靡,真的如传闻中所言,为天下之冠。 琉璃天窗全部打开,十月的太阳光投透了下来,门窗被三重帘布遮住的阁楼里,明亮与此前无异。 林怀良挥挥手,婢女和家仆全部离去,然后听到他们关门的声音,宽敞的船舱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吴瑜好奇地继续抬头看着顶上的蓝天白云时,没有注意到林怀良拉了拉座位旁边的绳子,隐隐听到叮铃的铃铛声在脚下响起。 接着是咔嚓一声,不远处地板被掀开一道门。吴瑜闻声转过头来,无意间瞥到自己二哥,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那里。 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门下的台阶上款款走出十二位女子来。都只有十七八岁,面容姣好,皆是万中挑一的美人。 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这十二位女子只是外面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里面不着丝缕。曼妙的身材在飘如轻烟的衣缕中如隐如现,更添魅力。 这时吴瑜明白了,为何要拉上帘布。 现在是秋十月,天色已凉,女子们穿的这薄纱,已经抵不住着凉气。三重绸缎帘布一拉上,屋里便暖和如春。 吴珍那双桃花眼在十二位女子身上转来转去,看了这个,依依不舍地又去看那位。瞧了上半身,又贪婪着看下半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几乎要喷出火来。 吴瑜早就不是雏,但是这种场面却第一次见。他面红耳赤,心跳得就跟受惊乱蹦的小鹿。他看了几眼,连忙低下头去,可是过了一会,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瞄了几眼。 看到乱颤颤的汹涌波涛,他又吓得低下头去。 “今天来了两位贵客,一定要好生招待。”林怀良大声说道。 十二位女子齐声应道,然后分别各有四人走到三位公子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 四位女子一坐下来,吴瑜只觉得香气扑鼻,心里就像钻进了无数个虫子,咬得他心痒无比。 同时也像摆了四个火炉在身边,身体由内到外,又由外到内,热烘烘暖乎乎的。吴瑜慌乱地扫了一眼,只见自己二哥已经完全被软香温玉给吞噬,只见他双手乱摸,那张嘴儿到处乱拱,就跟一头饿不择食、饥不可耐的猪,在那里不管不顾地拱着。 他身边的四位女子也配合地娇笑不已。五个人身影纠缠在一起,加上淫靡不堪的声音,让吴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再看林怀良,没有那么莽撞急躁。 他躺在一位女子的怀里,一只手在丰润处轻捻慢揉,另一只手在桃源处轻轻滑动。剩下那位女子,端起酒壶,满饮了一杯,然后撅起樱桃小嘴,酒水如银丝一般轻轻落在林怀良的嘴里。 这添加了美人唾液的酒水,似乎更香醇些,让林怀良沉醉不已。 吴瑜红着脸,左抵右挡,却往往推了这边又让那边贴上。温软的身子一贴上,吴瑜浑身如同过了电一般,上下起了鸡皮疙瘩。身体里的血液,更是被心头腹底涌起的内火,煮得都沸腾了。 他的脸上、手上,皮肤浸出点点红星,像是鲜血被内火给逼出来的一般。 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四位女子看出他的底细,又爱他实在长得俊俏,越发地起了心思逗弄他,两位女子还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 林怀良似乎听到了这轻笑声,转过头看到了这一幕,脸色变得阴沉如寒冰。身边的四位女子,吓得浑身微颤,偏偏又不敢躲开,反而强装媚笑,贴得更近。 哼,林怀良鼻子冷冷一哼,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要来给吴瑜敬酒的模样,慢慢走到跟前。 这时,一位女子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爱意,伸手在吴瑜的俏脸上摸了一把。看到这女子眼睛里少见的诚挚爱意,林怀良的眼睛满是嫉恨,如同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靠近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手。 “嘻嘻,果真是男爱少,女爱俏。见到我瑜兄弟一表人才,俊俏无比,动了春心了?” 听到林怀良的话,那女子脸色一变,连忙跪下,嘴里连声称道:“少爷,奴婢不敢!”伏在地上的后背,不停地颤抖着。 “你那眼神,我看到了。”林怀良摇摇晃晃地说道,好像喝多了站不稳。 “我是你的主人,你伺候我好几年了,从没见过你用这眼神看过我。”说完这句,林怀良面目变得狰狞扭曲,语调变得无比尖锐,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 “你这千人骑万人睡的臭婊子,也敢去摸我瑜兄弟的脸。那是你摸的吗?”林怀良突如其来的暴怒让屋里所有的女子都伏跪在地上,大气不敢说。 吴珍也从温柔乡里出来了,他一时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吴瑜就在跟前,前因后果看得仔仔细细。他很想出声为那女子讨了情,但是看到林怀良那因为扭曲变得凶狠和更加丑陋的脸,再听到那粗鄙不堪的骂话,立刻被吓住了。 心里也隐隐知道林怀良突如其来的怒火,真正原因是什么。 林怀良突然吼了句后,又恢复了谦逊有礼,还拱手对吴瑜致歉说道:“失礼了,真是失礼了!” 然后朗声道:“来人!” 两个健仆掀开门帘布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到林怀良跟前。 “小的见过少爷!” “把这小浪蹄子的双手给我砍了,丢到江里去喂鱼。”林怀良淡淡地吩咐,语气像是交待仆人去砍两只猪蹄回来。 “遵命!”两位健仆喝声应道,伸手拖着那女子往外走。 那女子仿佛已经被吓迷糊了,瘫软的身子如同在筛糠,想出声求饶,却叫不出一声来。 “林公子!”吴瑜鼓足勇气开口了,刚出声就被林怀良用话堵了回去。 “瑜兄弟,是我管教不严。那贱婢居然敢擅自乱摸瑜兄弟的脸,实在胆大妄为。我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还请瑜兄弟见谅。” 林怀良笑眯眯地说道,一番话把吴瑜所有的话却堵回肚子里去了。 看着林怀良那张变形的脸,吴瑜强压着内心的恐惧,结结巴巴说道:“林公子,只是胡乱打闹而已,何必惩罚如此重。” 他还在努力为那女子求情。 “瑜兄弟,你有所不知,我林家有商铺上百家,漕船数百艘,每年要贩卖数百万引淮盐,在我家手上讨饭吃的足有十万人。家法不严,难以服众。” 吴珍听出林怀良话里的意思,连忙出声打断吴瑜的话。 “老三,这是林府的家事,我们外人怎么好出言干涉呢?” “哈哈,珍兄弟是个明事理的人,来,我们继续。给我的两位兄弟满上。” 林怀良和吴珍又分别滚到了胭脂堆里,吴瑜却是如坐针毡,坐立不安。刚才那一幕,让他觉得这里不是销金窟温柔乡,而是人间地狱。 吴瑜很想拂袖而去,可是出来历练这么久,他已经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公子,无数的羁绊缠绕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身边的三位女子,强打着欢笑,其中一位哄着吴瑜说道:“瑜三爷,还请满饮此杯。” 另一位低声道:“还请瑜三爷体恤我们,给我们留条生路,请喝了这杯酒。” 吴瑜脸色闪过几下,想到刚才那可怜女子保不住,要是这三位姐姐也护不住,就万死莫辞了。 无奈之下,他接过酒杯,先抿了一口,咬了咬牙,皱着眉头把酒全部喝完。嘴巴鼻子全扭到一块去了,仿佛喝下的不是江南名酒“太湖春”,而是黄连汁。 正文 第285章 林府公子最跋扈(下) 胡天胡地地玩了一个多时辰,吴瑜实在气闷不过,提出想到甲板吹吹风。正好林怀良和吴珍也玩得有些疲乏了,于是三人便到前船楼顶上的一座亭子上坐下。 “林兄,这真的是按照前盛朝出南洋西洋的宝船打造的?” “正是。这船是家父花重金从内府承运库里找出的图纸,再在江宁龙潭船厂不惜工本打造出来的。下半截都是一模一样的,但上半截,雕楼以及里面的布局装饰,都请苏南府的营造名匠重新设计过。” “本府财力有限,只能勉强打造出这么三艘来。一艘自家用,一艘招待贵客用,就是我们坐的这艘,还有一艘专门借给亲朋好友们用。” 吴珍没口子地赞道,“林府义薄云天,好客尊友,大江南北,是有了名。” 林怀良淡淡一笑,突然转口问道:“珍二爷,听说贵府跟新上任的巡漕御史岑国璋关系匪浅?” 听到他直呼岑国璋的名字,吴珍眉头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答道:“鄙府跟岑益之算得上有交情。当年他与鄙府姑父陈老爷有旧,又得陈姑爷托付,将舍下表妹护送进京。而后岑益之在国子监读书,家眷与鄙府的姐儿们往来密切,结下金兰之情。” “原来如此!”林怀良哈哈一笑,“昌国府是朝中鼎甲门第,朝野无不倾慕,果真是结交广泛。冒昧地问一句,这岑...大人,好打交道吗?” 看到吴珍一脸不解,林怀良笑了笑,解释了几句。 “珍二爷,瑜三爷,你们可知岑大人现在的官衔是什么吗?” “江淮按察使,反正是升官了。”吴珍答道。 “我的珍二爷哦,你的心可真大。亲戚好友升官了,都不细细问一下?” “我们家亲戚好友多,见天就升官,那里问得过来啊。” 吴珍的话让林怀良心头一滞。这个一副好皮囊,看上去好色贪欢的家伙,有些门道啊。 林怀良不动声色,继续说道。 “岑大人现在的官职差事是‘赏护军勋位,授左佥都御史兼巡漕御史,理漕参政兼整饬漕运兵备,江淮按察使兼理应天、江淮、岭东捕盗事务’。” “嗯,林兄,我听得明白,岑益之现在是江淮的臬台,管着应天府、江淮和岭东的捕盗剿匪,还是漕运衙门的二把手。可是好像没兼着盐务方面的差事啊,管不到你们盐商这块啊。” 林怀良心里冷笑,确定吴珍这是在装傻。 天下只要做过盐生意的人都知道,盐政漕运是一体的。盐商想赚大钱,正当卖盐是远远不够的。贩卖私盐才是来大钱的门路。可是盐商想贩卖私盐,必须依赖漕运。 收买漕运衙门,再以漕船装载,或者自家船运输,插上漕运衙门的旗号,转运大江南北。北至京师直隶,南至余杭温台,西至江夏湖广,快捷便利,还不用缴税。 没有漕运衙门的配合,盐商就算有如山的淮盐,也变不成白花花的银子。 现在漕运衙门换了新老大,盐商们肯定是密切关注。 “珍二爷,你知道岑大人老师昱明公的新官职和差事是什么吗?” “还请林兄赐教。” “赏加少师阶,授兵部尚书、左都御史衔,总管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江淮、岭东、应天等处,兼理粮饷、盐务、河工。” 吴珍心头一凛。他虽然对朝政了解得不多,但从昱明公师徒俩这一长串的官职差事听得出来,江淮将会面临着一场暴风骤雨。此时的他,也理解身处暴风骤雨核心位置的林家,为什么如此着急? 昱明公加岑益之,这对师徒已经是大顺朝最威名显赫的搭档。从豫章的乐王之乱,到黔中的思播土司之祸,还有湖广的丈量土地、官绅一体纳赋税、改土归流,都给你整得明明白白。 昱明公是神龛上的关公像,专门震慑各路妖魔鬼怪;岑益之就是手拿斩妖剑的钟馗,什么魑魅魍魉,都叫你魂形俱灭。 这回他们来了江淮,这地面上的各路妖魔鬼怪,能不心惊吗? 觉得自己吃定了林怀良的吴珍,微微眯着他那对桃花眼,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林兄,你莫非是想跟岑益之攀个交情,好在昱明公那里讨份脸面?” “哪里哪里!昱明公乃天下大儒,现在又是朝廷股肱重臣,我们林家区区一介商贾,那里够得着啊。所以家父只想着安守本分,办完朝廷交待的差事,赚些糊口的银子就好了。” 吴珍嘻嘻一笑,“林兄谦虚了。林家是淮左盐商之首,你们家卖出的盐,占天下盐纲的两成。哪天林世伯偷下懒,想享下清福,懈怠了几天,我们在京师可就缺盐吃了。” 林怀良听到吴珍在那里跟他扯闲篇,弹棉花,知道这位在外历练多年,不是吴瑜那种不知天高地厚,海深湖浅的人。 眼珠子一转,干脆直奔主题。 “听说岑大人正在赴任淮安的路上,这几日就会到江都来。珍二爷和瑜三爷何不多留几天,等一等岑大人。听说两位与岑大人也是有两年没见面。旧友故交,相逢于这江湖之上,何等惬意的事。” 吴珍那里肯轻易如林怀良的愿,推脱道:“我们兄弟二人,是奉了府上老太太和老爷托付,前去溧阳祠堂祖墓,拜祭高祖。必须要在高祖诞辰前赶到,时间紧迫,实在不敢耽误。” “兄弟我听说贵高祖的诞辰是下月初七?还有近一个月,来得及。” “祭祖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千头万绪,都需要我们兄弟两去操办。所以我们早早地就从京师里动身,紧赶慢赶,就是怕误了事。” 林怀良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消失在高深莫测的微笑中。 “珍二爷,还真耽误不了。过几天,等与岑大人会过面,我用快船送两位去溧阳。前些日子,听说贵府上外管事赵栋梁,拿着公爷的八行书,想讨几份下半年的盐引?” “林兄有所不知。我们昌国府,现在就只剩下那副牌子了。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哪一样缺得了银子。所以想着在林兄这里讨几份盐引,贴补些家用。” 林怀良挥挥手道:“都是那些养懒了的下人们,捏着公爷的八行书,拖沓了几天也没有呈上来。我们跟昌国府是什么交情?五千引。我做主了,待会回去,我就叫人把盐引签发给珍二爷。” 吴珍大喜过望。 本朝盐政,一引就是一包足有两百斤的盐。出盐场的成本外加盐税是四两银子左右。要是能卖到湖广去,刨去转运成本,五千引能赚一万两银子。嫌麻烦,在江都直接出手,左手接进来右手递出去,能赚五千两银子。 真是个送财童子,随意一送就是上万两银子。不过吴珍知道,这五千盐引,对于林家来说,真是九牛一毛。 本朝盐政,总数分五十纲,合一千万盐引。淮盐占一半,总数是二十五纲,五百万盐引。林家明里暗里掌控着三百万盐引。所以五千引,算什么? “谢过林兄了。那我跟老三就叨扰林兄几天了。说实话,好久没见益之兄弟,着实有些想他了。” 吴珍懒得去想到时候能不能约到岑国璋,先把这五千盐引吃到手再说。 到时候约不到人,他林家还敢找昌国府把这五千盐引要回去不成?明年?呵呵,大家熬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看到两人谈得七七八八了,在旁边早就不耐烦的吴瑜开口问道。 “看史书说,这宝船当年纵横七海,天下无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瑜三爷说的极对,”林怀良眼珠子一转,刚才被吴珍戏耍的郁闷在心里翻腾,决定要给吴氏兄弟一个好看,让他们看看林家的威风,一泄郁恨。 “今日就让两位见见这宝船纵横江海的威风。钟管事!” “小的在!” “看到那艘船没有?”林怀良指着远处一艘乌蓬船说道。 那艘船应该是散户漕船,就是百姓自己出钱置办的,受雇于某家商号,转运小数量货物的普通小船。一般是或父子兄弟或夫妻子女,一家老小上船操持,靠它养活一家子。 “小的看到了。” “叫舵手对着它冲过去,爷今天要让贵客开开眼。” 钟管事嘴巴张了张,最后低头应道:“遵命!” 那艘乌蓬船应该是夫妻子女在操持着。当家的一边掌着舵,一边指挥着两三个年轻小伙,可能是他的儿子、侄子或女婿,操弄着帆绳,借着风在运河上稳稳地向南行使着。 船头有两个妇人,一个年纪大些,应该是妈妈,一个只不过二十岁,不知是女儿还是儿媳。两人忙碌着,在袅袅烟火中为一家人准备中饭。 还有两个童子,女童七八岁,男童四五岁,在甲板上追追打打,吵吵闹闹。 当家的最先发现不对,他看到宝船径直撞了过来,连忙转舵向左,那宝船也跟着向左,摆明了就是要撞翻他们。 背对着宝船的两位妇人在家人惶恐的提醒中,站起身来,一转头看到黑压压的大船像大山一样碾压过来。 在一片惊恐声中,那艘乌蓬船就像是被车轮碾过的核桃壳,四分五裂。 宝船缓缓驶过,运河水面上除了漂浮的木板碎片之外,没有看到活口。林怀良满怀悲悯地说道:“多给些银子,我们林家可是积德大善之家。” 正文 第286章 恶人还需狠人磨 吴珍被惊得满头是汗,吴瑜被吓得浑身发颤,他俩万万没有想到,林怀良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在运河上公然撞沉无辜船只,目无法纪,视人命为草芥。 最让吴氏兄弟无语的是,过往的官私漕船,居然都熟视无睹。吴瑜甚至看到远处有两艘漕运衙门江都把总所的巡哨船,看到事发,不仅不过来管管,居然调头远远地避开。 林家的势力,在扬泰和运河上,果真是只手遮天。 看到吴氏兄弟被自己突发奇想的一招给吓住了,林怀良心里冷然一笑。 你们这些勋贵世家,表面上各个享尽世间富贵,无比尊荣。其实在天子脚下,只能是关上门做主子,出了门老实得怕落叶砸到头。唯恐惹了事,招来皇帝老儿和御史们的注意。 那像我们,天高皇帝远,关上门是天,出了门还能高人一等,作威作福。 心中得意的林怀良叫人把船驶进瘦西湖。 这瘦西湖原名保障湖,是一个普通的保障运河水量的蓄水湖。永昌年间,穆庙皇帝几次下江南巡视,东南勋贵世家们为了讨好他,动员盐商们出钱,疏通淤塞,广建亭台楼阁。 先皇也跟他父皇一样,爱没事下个江南,瘦西湖是他最爱来的地方,于是又经过一番扩建。 数十年下来,已是扬泰挑尖的风景名胜。 林怀良在船顶楼台上为吴氏兄弟指点介绍着。 只见窈窕曲折的一湖碧水,串着处处名胜美景。那里是卷石洞天、西园曲水,这里是长堤春柳、荷浦薰风。远处是四桥烟雨、徐园,近处是月观、小金山、钓鱼台。左边是水云胜概、五亭桥,右边是白塔晴云以及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 “莲花桥是二十四桥之一,也是瘦西湖风景最佳处,把船停到那里去,我与珍二爷和瑜三爷再好好喝上一钟。” 船缓缓向那边驶去,小心翼翼,完全没有刚才的嚣张跋扈,横冲直撞。 吴珍心里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个林怀良天不怕地不怕,唯你独尊了。进了瘦西湖就变得谨慎起来,知道这里船来船往的都是富贵人家,要是一不小心遇到硬茬子,也棘手。 哼,有钱了不起?你林家再有钱,没有某些权贵护着,能过得这么舒坦吗? 不过林家的权势还是得到公认的。看到打着林府旗号的宝船驶了过来,有两艘船只识趣地拔锚而去,让出这风景极佳的位置来。 宝船落锚停定,仆人婢女们又重新摆了一桌时令鲜果。林怀良又叫来一位府上养着的歌姬,唱上一曲。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歌姬唱的是《寻梦》里懒画眉一曲,咿咿呀呀,缠绵婉转、柔漫悠远的意境显现了六分。 三人都是爱听曲的人,无不听得入迷,连声叫好。 歌姬见主家与客人齐声叫好,喜上眉梢,嗲声地向林怀良求赏。 林怀良转着手里的锡山八不离的扇子,轻佻地挑着歌姬的下巴,嘻嘻笑道:“赏,本少爷待会好好重赏你。” “谢过少...”歌姬还没说完,却被猛然站起身的林怀良推倒在地。以为自己不知为何又惹恼了喜怒无常的少爷,歌姬吓得脸色苍白。 只见林怀良快步走到窗户边上,侧着身子,支着耳朵听起来。 看到他这个模样,吴珍吴瑜两兄弟也跟着侧耳倾听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曲声婉秀妩媚、清丽悠远,如同那湖面上那粼粼金光,荡人心魄,摇人神智。 “我听曲二十余载,从未听过如此曼秀婉丽的曲声,难道是哪位大家来了江都?”林怀良满脸的仰慕,心旷神怡地说道。 吴瑜却是脸色一变,应该是听出哪一位来了。吴珍看到他的神情,好奇地凑过头去,轻声问道。 吴瑜轻轻说了一个名字,吴珍脸色一变,说不出的又惊又喜。 林怀良却是按捺不住,叫人划来一艘小船,要去一觅仙音。吴珍吴瑜和几位护卫随从一起跟着上了船。 划了一会,来到一艘官府座船旁,曲声正好停了。 大家抬头一看,这船似乎是三艘连在一起的,看模样应该是官宦人家,偏偏没有挂出旗号来,也不知道是哪家府上,更不知道是赴任还是致仕。 林怀良一向骄横跋扈惯了,见这船连旗号都不敢打出来,说不得是被贬斥远地的谪官。懒得叫人通报,只管叫人搭上板子,径直冲了进去。 刚到甲板就被几个汉子拦住。这几人剽悍勇武,透着冷冷的凛冽之气,像一堵墙挡住了去路。 林怀良连都司的中营兵都不放在眼里,岂能怕他们。仰着头,鼻孔朝天地说道:“快通报你家主人,就说江都玄镜堂林府少爷前来拜会。” “放他进来。”船舱里传来悠悠的声音。 林怀良鼻子一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掀开门帘,见到里面坐着四位男子,正中间一位,二十多岁,穿着青色襕衫,戴着一顶昱明巾。目光凛然,像两道电光一般投射过来。 旁边坐着三位男子,两位三四十岁,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皆是士子文人打扮。 “刚才唱曲的女子是你家的?”林怀良毫不在意地问道。 四人直盯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就没个喘气的?”林怀良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人如此轻视,恼怒地说道。 “是我如夫人唱的曲。”正中间的男子淡淡地说道。 “什么如夫人,不就是一小妾吗?唱得好,真好!不要说扬泰江都,就是十里秦淮河也挑不出这么一位来。说吧,多少银子肯转卖于我。” 两位男子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怒色。 嘿,这世上还有听到银子无动于衷的人? 林怀良不信,仰着头继续说道:“五万两银子,不够啊,十万两!好,一口价!二十万两!一手交人,一手拿银子。” 正中那男子缓缓走到林怀良跟前,脸色似笑非笑,是怒非怒。 “动心了?这位,你这辈子怕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二十万两银子,够你买上百个美人了。” 林怀良得意地嘿嘿大笑道。 “啪!”男子二话不说,给了林怀良一个大耳刮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个耳刮子。 林怀良捂着红肿的两边脸蛋,瞪圆了眼珠子,好一会才嘶吼道:“你...你踏马的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 “你爹是谁?”男子嘴角挂着讥笑问道,“你连你爹是谁都不知道?真是可怜!不过这事不能问我啊。问你妈啊。回去问问你亲妈,你亲爹到底是谁!” 男子的话让船舱的人哄堂大笑,林怀良甚至听到隔着门帘,从内舱传来女子的轻笑声。 “我踏马的...”林怀良勃然大怒,正要冲上去,却被那男子一脚踢翻在地。 “无相!” “在!”从不起眼的角落里,闪出一个光着头,不僧不俗的男子,走到跟前,就跟一头大熊。 “把这擅闯乱入的腌臜货扔进湖里去。”男子挥挥手说道,语气轻淡地就跟挥手赶跑了一只苍蝇。 “你敢...”林怀良话还没说完,被那大熊一只手抓住胸口,一扬手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 跟着来的护卫随从骂骂嚷嚷着正要冲上去救主,十几支火铳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立即闭上了嘴,停住了脚步。 他们从对面那些冷淡从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自己再敢多哔哔一句,往前多走半步,对面真敢搂火。 林怀良在空中挣扎了几下,噗通一声落进了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噗通”声乱响,那些随从护卫们,不约而同地跳进水里去,救起他们的主子,向自己船只那边游去。 吴珍讪笑地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益之兄弟,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正文 第287章 赴任路上 送走吴珍吴瑜两兄弟,岑国璋坐回到座椅上,薛孚忍不住问道:“益之,我记得你素来不喜与勋贵世家往来,为何唯独对昌国公府的两位如此礼待?” 岑国璋看了一眼刘猛,他捋着胡须,笑而不语。再看看宋公亮,他跟薛孚一样,脸上疑惑不解。 他笑了笑,开口解惑。 “我朝开国八公十二侯,到现在仅存四公七侯。昌国公,论与皇家亲近,不及安国、信国两公府。” 薛孚点头赞同道:“益之说得没错。安、信两国公,一直得历代天子信任,稳居五军都督府翘首。” “论权势,不及盛国公与长林侯。” 宋公亮点了点头,“大人说得极是。昌国公除了在江南、直隶和辽东有些田庄,还有十几处商铺外,剩下就是空架子。哪里比得上盛国公、长林侯在江南两浙,田地跨州府,商铺遍城邑。根深蒂固,权势熏天。” “这就对了。昌国公府左右都不及,为何皇上偏偏选了他府上的大姐儿入宫,还册封为妃。我得到的消息是,这位吴妃颇受皇上宠幸。要说后宫能诞下龙子的嫔妃,大概率就是这位了。” 岑国璋的话让薛孚和宋公亮眼睛一亮,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是啊,为何皇上就偏偏挑中了昌国公府的女儿? 而且这还似乎违背了本朝传下来的规矩,嫔妃不能从显贵人家中挑选。 历代皇帝的嫔妃,不是从农、匠、军等小户百姓中,就是从六品以下文武官吏中选。就算后来侥幸诞下了皇子,入继大统,娘家的封赏也不能超过伯爵。 皇上登基,特意下旨,从昌国公府、兰陵侯府、上颍伯府等清贵府第中选出六位才貌双全的姐儿,入宫侍君。 其中隐私,除了岑国璋隐隐猜到一些外,其余三人都摸不到头脑。他们三位最关心的却是牵涉到的另外一桩大事。 “益之,你不是说皇上现在最恨的事之一就是臣子掺和夺嫡之事吗?”薛孚迟疑地问道。 “殊同,不是我们想掺和,而是不得不掺和。”刘猛开口了。 “孟堂兄,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孚惊讶地问道。 “我朝历代君王,太祖皇帝四十九岁龙驭宾天;太宗皇帝是四十六岁;高庙皇帝是五十七岁;仁庙皇帝是三十三岁;宣庙皇帝是二十九岁;文庙皇帝是三十五岁;穆庙皇帝是四十九岁;世庙皇帝是五十八岁。” 刘猛说到这里,扫了一眼众人幽幽地说道:“前年皇上过的是四十岁万寿节。” “难道牛、宋被杀时诅咒我朝天子天寿不过花甲的传闻,是真的?”薛孚惊骇地说道。 刘猛和宋公亮默然不语。 岑国璋摇摇头说道,“诅咒之说,我是不信的。我宁可信宗室有不能长寿的隐疾,传男不传女。” 刘猛琢磨了一下,惊喜地说道:“益之这个推论倒是有些道理。宗室皇子藩王,年寿皆不高,倒是公主大多数高寿。费阳公主,是宣庙皇帝的幼女,今年都八十有二了。” 岑国璋哈哈一笑,“如此说来,这皇位不如传给公主,国祚肯定延绵久长。” 宋公亮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大人此言被那些大儒们听到了,肯定是一场风波。” “前朝末年,京师失陷,思宗自缢殉国,诸皇子消失无踪,藩王只顾着争权夺利,我太祖皇帝拥思宗长平长公主为监国,以豫王身份总掌天下兵马。后来太宗皇帝以驸马身份总领军国事。光复华夏,重铸九鼎后,为天下军民拥戴,开创大顺朝。” 听了刘猛的话,薛孚喃喃地说道:“以驸马得天下,送天下予驸马。难道这个传闻也是真的?可是当今皇上,只有两位皇子,没有公主,自然也就没有驸马了。先皇倒是还有一位驸马,展大人。可我在他身上,怎么也看不出九五之尊的模样。难道还没到时间?” 岑国璋咳嗽两声,提醒道,“诸位,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再往下刨了。这些话传到内班司和都知监探子的耳朵里,我们四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见到刘猛三人脸色一正,岑国璋便引导话题,不再谈那些宫廷忌讳之事了,转言起正事。 “孟堂,此次你还是总领幕僚庶务。臬台、漕运两处衙门的事务,先到你手里汇总。” “好,我将两处衙门的文书整理分类后,再呈于大人。”刘猛答道。 谈起正事,对于岑国璋的称呼也不同了。 “殊同,你负责漕运衙门的事务,公亮,你负责臬台衙门的事务。到淮安交接完政务后,我会先去海州、阜宁、盐城、东台、如皋、通州等地的盐场转一圈。所以两处衙门的日常事务,就要靠两位帮忙把关了。” “我等定不负大人的信任和托付。”薛孚和宋公亮齐声应道。 只是薛孚的脸色有些怪异,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益之,你去巡视盐场,是要报今日之仇吗?” 岑国璋哈哈大笑,“人人都说我我岑国璋睚眦必报,凶如虎狼,莫非殊同也如此认为?” 薛孚也笑了,“我就是觉得益之不是这样的人,才觉得疑惑。” “我去巡视盐场,确实是为整饬盐政做准备。”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岑国璋也不藏着掖着。 “在思州,老师先行进京前与我连夜彻谈过,此去江淮,无非三件事,河工、漕运和盐政。我的意见是先盐政再漕运最后河工,老师的意见是先漕运、再盐政最后河工。” 思播平定后,皇上马上下旨,迫不及待地要调王云、岑国璋师徒去江淮。只是黔中刚刚平定,千头万绪,需要岑国璋跟接任者交接完毕。 曾葆华以大功升任黔中布政使兼诸边宣抚使,接手黔中和巴蜀、云岭、南桂七州土司的改土归流。 他全程参与平定思播之乱,所以交接十分顺畅,要不然换了别人,没有半年岑国璋是脱不了身。 卸了旧任,接了新任的岑国璋先回辰州,把辰州知府的官印交给继任者全春芳,然后带着一家老小,先回潭州,拜见了新任荆楚布政使魏国显。 接着去宜山老家祭祖,一是将施华洛生下的长子岑佳尚,连同妾室白芙蓉、俞巧云的名字一同补入族谱。二是好让族人为他的升官加爵庆祝一番。 待了几日,岑国璋带着一家,汇合了刘猛等人,分乘三艘座船,先出岳州,再下江州。在那里拜会了知府吴雪村、同知夏自省以及特意赶来的豫章按察使薛昆林师兄、洪州通判林泽友。 住了一夜,扬帆直下,连富口县都没停,直接去了江宁。在那里拜会了江宁府尹朱焕华师兄,以及江南藩台陈如海、臬台李尉等人。 这才从瓜州入运河,北上淮安。 这一路岑国璋走得不算慢,但跟他老师昱明公比,就慢得太多。 昱明公上月就扬帆北上,岑国璋刚到江州,他已经进京了。 一是向皇上和内阁汇报思播平定、改土归流、湖广丈量土地、官绅一体纳赋税等等事宜;二是谈谈他们师徒俩对于江淮三大事的想法和部署。 “昨天我接到的六百里加急密信,就是老师写给我的。他同意我的先盐政后漕运的建议,也先告诉我一声,皇上和内阁可能会给我加担子,让我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一职。” 刘猛三人这才明白,岑国璋知道新差事,所以听到林家少爷报字号,才愿意放他进去,想近距离了解下盐商子弟的做派。 想不到那厮自己作死,真怨不得旁人了。 天色将晚,刘猛三人拱手告辞,自回第一艘座船。送走三人,岑国璋回头看了看,残阳如血,像是泼了一桶深橘色油漆在水面上,艳丽得让人有些心慌。 他目光闪了闪,转身径直进了内舱。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这就是父慈子孝 岑国璋这次北上,一共三艘座船。第一艘是专属幕僚属官们的,第二艘最大,行驶最平稳。玉娘和施华洛带着两女一子,还有老妈子、丫鬟坐这艘船。岑国璋被赶去了第三艘,陪他的是白芙蓉和俞巧云。 刚才唱曲的正是白芙蓉,她见老爷与诸位幕僚们谈得兴起,又见瘦西湖如此美景,一时兴起,自告奋勇唱了一曲,却不想把扬泰一霸林怀良给引来了。 白芙蓉自小在江宁长大,深知林家的权势。 世代皇商,做了一百年的盐商纲首,家里金山银海,与地方、京里的关系错综复杂,实属江南第一家。就算是应天府尹、江南藩台这样的当路政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岑国璋进内舱时,白芙蓉连忙站起身来,歉意地说道:“奴家给老爷惹祸了。” 看到她满脸的愁容,岑国璋伸出手去,将她抱在怀里,用宽厚的胸膛慰藉白芙蓉。 “跳梁小丑而已,不足挂齿。” “老爷,听说林家跟京里权贵们关系密切,我担心影响老爷的仕途。” “哈哈,我的仕途前程取决于皇上,林家影响不到的。他们的底细我知道一二,跟内阁和宫里连着线。内阁好说,新的几位,他还没来得及巴结上去,旧的那位,明哲保身,暂时顾不上他。宫里的那位...” “那些没卵子的家伙,最见不得银子。林家大把的银子喂饱了他们,现在两边正热乎着,确实有点麻烦。” 白芙蓉的脸一下子又白,“老爷,那可如何是好?” “要想让老爷免祸,简单啊,让老爷收了那二十万两银子,把你转卖给林府。” 俞巧云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 她一出声,把白芙蓉吓了一跳。双手轻轻用力,推开了岑国璋,转到另一边坐下。 岑国璋看着白芙蓉的背影,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俞巧云一眼。 “你不要胡说八道。芙蓉本来就在惶恐之中,你还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俞巧云走到白芙蓉跟前,笑嘻嘻地说道:“白姐姐,我胡说八道的。你担心什么?老爷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说完,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我们老爷,胆大包天,风流成性,但有个好处就是非常有担当。你跟了他,就是皇帝老子来讨要,他也敢三拳两脚打跑了。林家少爷算什么,比当年的苏征文能强到哪里去?他亲爹过来,老爷照样叫无相扔进湖里去。” 看到白芙蓉脸色转缓,俞巧云转过头来,摇着头说道:“我还以为你一进屋就会问起我,生怕我跑去把林家父子的狗头枭了。想不到你连问都不问,真是伤心。哼,男人都是这样,没得手时,时时刻刻嘘寒问暖,得手了,就全然不当一回事了。” 岑国璋哭笑不得,白芙蓉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要是在地面上的驿馆,我还有这份担心。但是在船上却不用担心了。你有些怕水,虽然坐船无忧,但死活是不肯下水的。刚才座船旁的小船不见少,难不成你长了翅膀飞过湖面去到地面?” 白芙蓉笑吟吟地说道:“巧云妹妹,老爷可是岑神断,想跟他玩心眼,还差点火候。” “谁跟他玩心眼?”俞巧云笑眯眯地答道,然后白了岑国璋一眼。 “我知道,巧云玩得就是那个情趣。夫妻之间,关键在于一个浪字。” 白芙蓉脸色一红,俞巧云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他一口,“没个正形的,亏得你还是三品官,要是做了一品大员,那还了得?” 浪,怎么了?不是只有浪荡才是浪,浪漫也是浪啊! “呵呵,一品大员,只要他还是个男人,也是这个德性。不过两位小娘子放心,我很长一段时间升不上去啦。绕来绕去,就在二三品官打转,不用担心我没个正形,有损官声。” 与此同时,在江都城东林府后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我不活了!赶紧去给我买绳子去,买毒药去!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我不活了!” 林怀良在一丈见方的紫檀木大床上来回翻滚,湖绸杭织的被褥床面,皱得就跟刚揉过的酸菜一样。 “祖宗,我的祖宗哦!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谁胆子这么大?敢欺负到我们林家头上来!” 说着话走进来的是林夫人,她是林怀良的亲小姨。 当年她亲姐生下林怀良才四五年,就得病过世了。她过来帮着照顾年幼的林怀良,没多久就续弦给林老爷,成了林府的夫人。 她只生下三个女儿,从骨子里心痛这位自己打小带大的林府独苗。 “是个江淮按察使,他居然当众打我的脸,还把我丢进湖水里。亲娘哦,我差点被淹死了。” 林怀良见到林夫人进来了,越发地撒泼叫屈,看模样下一刻就要撞死在床方边上。 “不就是个臬台吗?还是江淮那个偏远地方的。待会等老爷回来,请他写封书信去京里,转眼就能剥了那混蛋的官服。到时候要打要杀,全凭我啾啾儿的兴致来。” 林夫人轻轻地抚摸着林怀良红肿的脸蛋,心痛不已,叫着他的小名,就像是在哄几岁的童子一般。 “你们这些个死人,还不赶紧拿药来。”林夫人对站在旁边的几位姬妾厉声说道。 “是!”这几位姬妾瑟瑟发抖,就跟寒风中的鹌鹑。听到林夫人的话语,如得大赦,连忙跑了出去拿药。 自从前年林怀良的第二任正妻被活活气死后,林府的大少奶奶就一直虚位以待。 林夫人接过药瓶,小心翼翼地给林怀良轻轻抹上消肿去淤的药膏,还嘟着嘴,对着伤处轻轻地吹动着。 “老爷回来了。” 管事在门外禀告道。 “好,一定要请老爷给我们啾啾儿做主!” 不一会,林老爷缓缓走了进来,他长得跟林怀良有六七分像,但是五官的位置都无比精确,显得那张脸非常的俊秀。 “怎么回事?”林老爷看到躺在床榻上的儿子,他的脸抹着厚厚一层药膏,就跟抹了一层黑芝麻的狗不理包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姬妾和婢女们全部退下。 林怀良添油加醋地把“受辱”的过程说了一遍。不过他没说自己上船见面就说要拿银子买人家的如夫人。 在他的描述里,他简直就是温良恭让的代名词。他怀着一颗对音乐艺术的追求之心,前去讨教,结果被那狗官当成了卑贱的商贾之辈,狠狠羞辱了一番。他为了林家的尊严,奋起反驳了几句,结果被那狗官仗势欺人,不仅打了自己两巴掌,还叫恶奴逞凶,把自己扔进了湖水里。 林夫人此前只知道自己儿子被欺负了,详情却是一概不知。听林怀良自述一番,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捶胸顿足,头上的步摇玉簪晃得都要掉下来。 “老爷啊,我们林家什么时候受过如此大辱!要是不好好打回去,以后阿猫阿狗都敢对我们蹬鼻子上脸了!” 林老爷冷冷地看着林怀良。自己儿子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刚才的讲述,他知道需要反过来想。 停了一会,林老爷问道:“你打听清楚了,真是新赴任的江淮臬台岑国璋?” “我当然打听清楚了。这消息还是江都东水关的老区告诉我的。进运河北上的船只,都要在他那里备案。” “你怎么惹到他头上去了?”林老爷微皱着眉头说道。 “老爷,什么叫我们惹到他头上去了?啾啾儿从小就老实,长大后又谦逊懂礼,扬泰江南,谁不说我们啾啾儿有教养,是翩翩公子。他怎么会惹到那狗臬台头上?明明是他仗着自己是一高官官,欺负我们家只不过是盐商...” “好了!”林老爷呵斥了一声,“慈母多败儿!要不你如此宠惯他,能惹下这么大的祸事?今天敢惹臬台,明天敢冲撞藩台,后天连阁老都不放在眼里。” 林夫人被如此一骂,低着头委屈地只掉眼泪。 林怀良看到姨妈兼后妈败下阵来,眼珠子一转,又开始在床上打滚。 “我不活了,快给我买绳子和毒药去!好,你们不买是吧!我饿死我自个,我要叫林家绝了后!叫你出殡都没人打幡摔瓦片!” 林老爷气得脸都白了,浑身发抖。 这时,他的首席智囊章师爷凑了过来,在耳边低声道:“老爷,这岑臬台既然知道少爷是林府的,还敢下如此重手。来者不善啊。听京里的消息,皇上和那个覃阁老,有整饬盐政的意思。” 林老爷一下子冷静下来了,背着手往一边缓缓走了几步。章师爷紧紧地跟在身后。 “你是说岑臬台这一番举动是项庄舞剑?”林老爷缓缓地说道。 “老爷,现在满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和内阁大行新政,全靠昱明公带着王门一脉在地方全力推动,而岑臬台更是先锋大将。” “那师爷你的意思?” “这世上的事,有来有往呗。既然那边先放了一招过来,我们也得还一手,否则的话,这盘棋,我们就没有资格入局对弈了。” 林老爷不由地打了个冷战,缓缓地点点头。 “好,我马上去书房修书两封,连夜送进京去。”说罢,林老爷转过头去,朗声说道:“你个孽子,不要再闹了!为父会找这岑臬台好好讨个公道!” “谢谢嗲嗲!”林怀良马上转哭为笑,还嬉皮笑脸地唱道:“跟着嗲嗲采莲蓬,采得莲子三五捧,莲心挖出嗲嗲吃,剩下白肉给我吃。” 林老爷听了后,脸上满是慈爱。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林老爷的密信 林老爷的两封私信被心腹贴身带着,上了奉送鲜物的快船。 这种快船一般是属于宫里尚膳监,专门给宫里进贡鲜物。比如江南的河鱼,东海的海鲜,还有江南江淮的时令蔬果。 打着内府的旗号,处处船闸优先,个个关卡放行,日夜兼行,一个字,快! 如果顺风顺水,从江都到京师两千里水路,四五个日夜就能赶到。 那两封信先是在高邮超过岑国璋一行,然后在他们抵达淮安的第三天,悄悄地在京师朝阳门外的广宁桥上岸,直接去了林家在京师的商号,找到管事,林老爷的堂弟林三爷。 林三爷验过信封上的火漆无损后,将这两封信通过不同的渠道呈送给各自的收信人。 信送进沈府没多久,沈平安就从内阁散值回家。 “哪里来的信?”沈平安一边问道,一边双手举高,任由小妾秋海棠给他宽衣解带,脱下公服,换上家居服。 “回老爷,江都林府。”内管事在屏风外面答道。 “玄镜堂林府...”沈平安沉吟了一会,吩咐道:“把幼良唤来。” “是,老爷。” “老爷,先吃饭吧。”秋海棠递上一碗参茶,伺候沈平安喝下。 她是沈首辅前年才纳的小妾,年方二十,长得花容月貌,机灵可人,很快就成了沈平安最信任的人之一。 “叫人把饭菜摆在花厅里,我和幼良一起吃。” “既然六爷陪老爷一起吃,那妾身就回避下。” “嗯,你择几样爱吃的菜,端在屏风后面吃。我老了,时刻离不开你。就是一些破事,需要商议下。”沈平安握着秋海棠的小手,满是柔情地说道。 “是的老爷。”秋海棠垂着头,温婉地应道。 不一会,饭菜在花厅里摆好了,沈幼良也来了。 他是沈平安的幼子,也是府上的六爷。名无疾,字幼良,二十七岁,早早中得进士,跟曾葆华还是同科。 不过他安安心心地做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在父亲身边尽孝侍奉。 沈无疾早就成亲,有一妻一妾,子女一对,在沈府西院一处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居住。 “老爷,你唤我。” “幺儿,坐,我们爷俩好几天没在一起吃饭了。” “是啊,上回跟老爷一起吃饭还是上月二十六。” 沈平安等沈无疾坐下后,把林府那封信递了过去。 “江都林家来信了,你先看看,然后我们父子俩边吃边聊。” “是,老爷。” 沈无疾接过后,挑开火漆封印,抖出信纸,一目十行看完,然后又递回给沈平安。在沈平安看信时,沈无疾用筷子夹了几样父亲爱吃的菜,放到他的碗里。 沈平安放下信纸,又摘下水晶老花镜,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菜,细嚼慢咽起来。过了一会,把菜咽了下去后才开口道:“幺儿,你怎么看?” “此信不尽不实,避重就轻。” “嗯,这个老林,不说实话。” “是的老爷。岑益之刚到江都就针对林家?林佑辅太看得起他自己了。” 沈平安用筷子给沈无疾夹了一些菜,微笑着说道:“林佑辅,被他屁股底下的金山银海迷花了眼,以为天底下没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好吧,就算天底下确实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问题是他的银子怎么来的?心里没个数吗?” “老爷说的极是。当年太祖太宗皇帝为了犒赏几位商贾的义举,才赐下这么个金饭碗。偏偏这些皇商的子孙后代,荣华富贵享受惯了,忘记这一茬了。天家能赐下金饭碗,自然也能夺走!” 沈平安吃了几调羹红薯小米粥,突然指着这口金边天晴荷叶碗问道:“幺儿,知道这红薯谁进贡来的吗?” “老爷,儿子知道。是黔中思播百姓,感念皇恩浩荡,特意进贡上等红薯五千斤。老爷得皇上恩典,分了五百斤。” “哈哈,这红薯好吃,尤其一起熬成小米粥,香甜软糯。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这个最好不过。” “儿子知道老爷的意思。岑益之还在平定豫章乐王之乱时,就叫人暗中在辰州试种这些良物。如此心计深远的人,就算要对付林家,怎么会一到江都就如此要打要杀的。而且,林家那位少爷,也是出了名的。” “那个混账东西,早晚把他林家百年基业卖干净了。”沈平安微眯着眼睛说道,“幺儿,你觉得如此处置此事?” “老爷,淮盐十大纲首,我们徽商占了四位。林家顺着这条线就爬了过来。这些年,老爷得了他林家好些相助,但是也替他林家遮挡了好些风雨。不欠他们家的。” “是啊,不欠他们家的。而且现在,我也遮挡不住这朝中的风雨,只能各安天命了。” “老爷,儿子担心,林家这么一闹,岑益之原本无意,现在反倒跳出这么一只鸡来。” “岑益之查案的本事,天下无出其右。林家在江南作威作福多年,尤其是他那个混账儿子,这些年闹得不像话。各处衙门不知积压了多少案卷。这些无头案,在岑益之手里,就是能要人命的利刃啊。” “老爷,要不要撇清我们与林家的关系?” “撇不干净的。不过不用担心,林家塌下来,还砸不到我们,还有比我们个高的。幺儿,你明天去办这么两件事。” 沈平安低声交待了几句,沈无疾点头记下了。 第二封密信,费了番功夫,才在周吉祥出宫回府后送到他手上。 当今正弘帝十分勤政,内廷司礼监就成了最忙的机构。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吉祥,一直忙到宫门要落锁了才出来回府。 “老林来的信?”周吉祥大大咧咧地撕开信封,看完后乐了,“林大少被打了?哈哈,恶人就得狠人磨。你们这对活宝父子,富贵池子里泡久了,不知道岑老虎的厉害啊。对付你们林家?太他娘的把自己当回事了。” 自言自语几句后,周吉祥转头问外管事周大祥,“这些年,江都林府送来了多少银子?” 周大祥是周吉祥族里的侄儿,专门帮他看着这座外宅子,顺便跟各处的神仙打交道。 “老爷,从你老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开始,少说也送了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银子?” 看到周吉祥有点嫌少的意思,周大祥连忙又补充道:“还有苏南、锡山等州县的一万亩上好水田,江宁、苏南四家商铺。” “哦,这加在一块少说也有五十万两银子。”周吉祥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一只抱了窝的老母鸡,“这个老林,确实有份孝心。” “老爷,看在他一番孝心份上,不如给他回封信,也好让他安心。” “慌什么!”周吉祥不慌不忙地说道,“明儿早朝后,皇上要跟内阁商议大事,已经有旨下去了,请昱明公参加。里面肯定会有这盐政的事。老爷我要替皇上批红,等看看风向再说。” 看到周吉祥有推诿的意思,周大祥心里有点急了。这些年,林家可是把他也喂得饱饱的,不想断了这处财路。 眼珠子一转,建言道:“老爷,你不是一直想把江宁织造府的人换成自己人吗?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叫林家好好打听下黄敬的差错。” 周吉祥眼睛一吊,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个小兔崽子,在外头被人叫了几声老爷,就以为是阁老部堂?居然敢掺和到朝中政事来了?本老爷是想换了黄敬,你叫林家去打探老黄的差错?你是怕林家惹一个岑国璋不够,再加一个添头是吗?” 周大祥连忙跪下,不停地磕头,“老爷,小的真的是想给老爷出主意来着,绝无二心!” “哼哼,道行不够就少跟着掺和。黄敬是潜邸老人,跟任世恩的关系深得很呢!你以为他只是帮皇上去织造龙袍衣物去的?人家是皇上安在江南的总耳目。一天一份密奏,只要进了他耳朵的,都可以写上去。这份密奏连我都看不到,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老爷,小的糊涂,猪油蒙了心,尽出馊主意,请老爷重重责罚。”周大祥连连磕头道。 “你个兔崽子,记住自个的身份,不要收了人家银子,迷花了眼,周府的管事不做,做起林府的管事。” “小的万死不敢!” “去吧,领二十板子去,然后给我记住了自己的身份!” “是,谢老爷开恩!” 周大祥千恩万谢地离开。周吉祥又拿起林佑辅的那封密信,看了一会,笑了,“岑国璋,任世恩,杜凤池。” 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周吉祥的脸上浮起凝重之色,然后把信纸凑到火烛处,点燃烧掉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长生宫里的会议 正弘帝上回静修祈雨成功,以为自己修炼到了天人感应的地步。开元宫两位神仙在有心人的提醒下,分别上书,进了两个道号。 一是“凌霄玉清御雷三阳妙一万寿真君”,二是“太上一气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无极紫薇一阳真元玄应开化荡魔仁德帝君”。 正弘帝大喜,下旨将皇城东北处的摛藻堂改为长生宫,然后时常在那里打坐静修,与阁老大臣们议事,也改在那里。 不过到了黄昏,正弘帝会结束一天的“苦修”,自回后宫,与他的那些嫔妃们双修去了。果真是日夜修炼都不误。 第二天辰时三刻,皇极殿那里早朝已经结束,乾清宫管事太监孟和指挥着小火者们,在长生宫的外殿布置。 两条长桌子对摆着,十一张锦缎绒面的椅子摆在桌子后面,文房四宝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吉祥,带着四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穿着蟒袍或飞鱼服,戴着钢叉帽,微微弯着腰,鱼贯走了进来,默默地在右边的长桌前面站好。 不一会,首辅沈平安带着四位阁老,以及奉旨来议事的王云,一行六人,穿着大红团花朝服,戴着七梁、六梁的笼巾貂蝉冠,微仰着头、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给五位老先生和昱明先生见礼了!”周吉祥代表司礼监给六位重臣见礼。 沈平安作揖回礼道:“诸位公公辛苦了!”王云在旁边也回了一礼,没有开口说话。按照规矩,他现在还没有说话的资格。 又过了一柱香,听到一声铜磬声响,隔着帷帐,看到里殿有人影晃动,然后听到任世恩的声音,“把帘子都挑起来。” 几个火者把帷帐拉到两边,用挂勾勾了起来,现出端坐在一尊八卦五行两仪坛上的正弘帝。 司礼监五位、内阁五位,加上王云,一起向正弘帝行了大礼。 正弘帝摆了摆手,宽大的袖子在空中飞了一下,就像诗词里被惊起的飞鹭。 “免礼,都坐吧!” 等两边坐下后,正弘帝又说了句,“开始吧。” 站在旁边的任世恩给了沈平安一个眼色,沈平安又给阁老兼吏部尚书陈可法递了眼色,开口道:“皇上,今儿的政事以人事为首要,臣等先从吏部说起。” 话音刚落,见正弘帝没有出声阻止,陈可法朗声道:“南桂、岭南、闽海三地三年一次的外察已经结束,结果如下...” 说完后,陈可法又补了一句,“会同此次外察的都察院,对于结果连署,无异议。” “内阁如何票拟?”任世恩看了一眼正弘帝,宏声问道。 陈可法连忙把内阁的票拟说了一遍,外殿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静候正弘帝的答复。只见他端坐在八卦台上,双目微闭,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了一句,任世恩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无量天尊!” 任世恩宏声道:“皇上口谕,恩准!司礼监朱批吧。” 周吉祥连忙示意身边的秉笔太监,让他提笔朱批。 接下来是户部、工部、刑部的事情,都一一朱批。 这时正弘帝猛地站起身来,几步踱到帷帐下方,扬声道:“前些日子,朕与诸位阁老定下整饬漕运、盐政,现在昱明先生上书有异议。借着这个机会,大家议一议。” 周吉祥心头一颤,支着耳朵倾听起来。 “昱明,此前不是定下先整饬漕运,再整理盐政的方略吗?此方略还是你提出的,怎么现在反倒有异议了?”沈平安平和地问道。 “因为益之说服我了。”王云光明磊落地答道。 “哦,能把执拗的昱明先生说服,那可不同一般。”沈平安笑道,外殿响起一阵轻笑声,连站在里面的正弘帝,嘴角也挂着笑意。 “昱明先生,那你把益之说服你的理由在这里说一说吧。”次辅洪中贯开口道。 “益之前些日子写信给我,提出了先盐政后漕运的理由。盐政之乱,根源在大小盐商,漕运之险,在于三十万漕丁。盐政漕运,互为表里,暗地里是连在一起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云的声音就像铜钟,在长生宫外殿嗡嗡作响。 “如果我们先动漕丁,盐商唇亡齿寒,肯定会暗中出钱出粮资助漕丁,怂恿支持他们闹事。如果我们先动盐商,漕丁愿意出头帮忙得不多。” 覃北斗不解地问道:“昱明先生,益之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盐商富而漕丁穷。这就是人心。”王云一字一顿地说道。 外殿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洪中贯才悠悠地说道:“岑益之说得没错,这就是世道人心。” 覃北斗却想的更多,他微皱着眉头说道:“我朝盐政,是在前朝票证和纲总两法基础上加以改进,以纲首总揽,先缴纳窝本税银,再支付费用领取盐引,转运食盐于各地。即便利又能纳税。国朝初年,一年能得盐税一千一百九十万两,两淮就能缴纳六百七十万两。” “可是百年下来,去年盐税仅得七百四十万两,两淮不过三百一十万两。我朝人口从一万万增至三万万,人口翻了三倍,吃的盐应该也同样长了三倍,偏偏盐税不增反降。说到底,就是地方上下其手,把大部分的盐都变成私盐。税银没进国库,进了他们的腰包里。” “岑益之建言得对,整饬了盐政,补了税银,国库就有钱了。到时候整饬漕运时,该遣散的遣散,该改编的改编,该修补的修补,也都有银子了。” 在座的都听得明白,覃北斗嘴里的补了税银,无非就是把那些中饱私囊的盐商和贪官们一一抄没家产。 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朝廷缺银子,别的无数只要钱的手不说,皇上一直想修玄都观和天元宫作为被进号为真君帝君的住所,最少也要四五百万两银子。 原本想开捐输税献,以捐献和纳税多少赐官阶,换回些银子来缓和下困境。偏偏被一伙清流词臣死死顶在那里。 幸好皇上识大体,知道现在朝廷的事千头万绪,到处都在伸手要银子,愿意再等等,等新政大行后,国库充盈了再修。 君上如此宽宏大度,做臣子的不能不识好歹啊。所以这新政必须大力推动,盐政也必须先动。 周吉祥这时也琢磨出味道来了,先整饬盐政,直奔盐商而去,一通抄没后,国库肯定是满坑满谷的。再整饬漕运,想必用不了那么多银子。 这两年又风调雨顺的,地方受灾的不多,没有太多的窟窿填补。到时候挪个一两百万两银子出来,先把两处观宫的工动了,岂不是件美事。 难怪皇上大张旗鼓地要合议这事。想到这里,周吉祥忍不住有些小庆幸。自己谨慎,昨晚没有贸然给江都林府回信。 “奉旨恩准!朱批!”任世恩的一声高呼,把周吉祥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份折子正好在他手里。他拿起毛笔,沾了朱墨,恭敬地写下几个字:“准行,速办!” 周吉祥回到宫外府邸里,心里还在翻腾着,自己有点小瞧了岑国璋的手段。 从这份建言里可以看出,这小子把各方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老师昱明公那里,给予的理由是有利于整饬盐政、漕运;内阁和皇上这里,给予的理由是银子。 这小子,以后比洪中贯和覃北斗还要难对付! “老爷,林府那边的回信要不要写?”周大祥一瘸一瘸地走到跟前,凑过头来,腆着脸问道。 周吉祥盯着他看,就像在鉴赏他最喜欢的名画一般。那眼神看得周大祥心里直发毛,强打着精神说道:“老爷要是不方便回,我就给他们捎个口信得了。” 突然间周吉祥笑了,捏着兰花指说道:“你个兔崽子,还真钻到钱眼里去了。要记住了,有本事挣银子,也得有命花。” 看着在地上猛磕头的周大祥,周吉祥忍不住想起自己,在长生宫外殿,自己与阁老对坐,替皇上朱批,似乎已经不可一世。可是仔细想想,自己在皇上跟前,跟这周大祥有什么区别?都是工具人。 真正有权势的,是站在皇上旁边的的那位。 想起今天站在内殿里,替皇上传话的任世恩,周吉祥的眼睛里透出火苗子来。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淮东巡视 “澹然兄,你知道我们船下的这条河,是黄河还是淮河?” 站在船头上,岑国璋问身边的苏澹。 “黄河和淮河各一半吧。”苏澹迟疑一下说道。 “澹然兄,你在江南江淮奔走了三四个月,居然连夺淮入海都不知道?”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知道啊,难道这条河不是黄河抢了淮河的河道,一起奔流入海吗?” “淮河被黄河夺了河道后,原本是一并入海的。可是黄河泥沙大,百年下来,河床抬高,居然比淮河要高得多。于是淮河流不出去,积成了洪泽湖,一部分水通过引渠流入运河,浩浩荡荡南下,在江都灌入长江。” 听到这里,苏澹这才恍然大悟,“我一直在想这运河如此大水量,是从哪里引来的。以为是黄河、淮河分流出来的,想不到完全是淮河之水。” “淮河水量大,运河水量相对小,百年下来,洪泽湖还是装不下,于是在高家堰南部冲出一条三河来,直入高邮,最后灌成了我们所见的高邮等湖。而我们脚下这条,完完全全是黄河,入海的黄河。” 苏澹转过头来,诧异地问道:“益之,你没有来江淮各处实地勘察过,如何知道这些的?” “看工部、河工衙门、漕运衙门的文档卷宗,推断出来的。” “益之,你休得糊弄我,看文档卷宗就能看出这些东西?”苏澹摇着头说道。 “你们看不出来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们从小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思维里充满想象,对逻辑和推理没有太多的概念,很多东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自小就偏科,爱好算学和格物,算得上是理科出身。” “我的思维方式与你们这些文人的大不相同。你们只看到这表面的美和丑,什么风景优美,历史悠久,深入一点就是如何福祸百姓。我想的不同,我想的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除了人力,是不是还有大自然不可违背的力量?” 接着岑国璋详细讲述自己的推断过程,苏澹听完后,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感叹道:“我算是找到根源了。益之原来是如此想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先根据你所说的背景调查,找出造成问题的根源,然后对症下药。” “豫章就是如此,乐王最大的问题是饮马长江,只有那样他才算是一盘活棋。所以你早早在富口县入手布局,然后又亲自去了江州,水陆两路一堵。昱明公可以从容收拾困守洪州的李贼。” 岑国璋笑着说道:“你那招兵出饶安、徽州、宁国,直取江宁,也是不差啊。” “可惜,那一招变数太多,胜算不高,李贼不敢轻易犯险。”苏澹摇摇头说道。 岑国璋、苏澹、潘士元、常无相一行人在安东下船,走了一段路,转在五巷口上船,沿着盐河向海州而去。 这是一条专门运盐的河流,东边不远处就是大片的盐场,也是岑国璋这次巡视的目的之一。 板浦镇以盐出名,东边绵延两百里,分布着数十个盐场。走在盐场的小路上,只能说是满目疮痍。 一眼看不到边的海边空地里,到处是一处处土窝棚,仿佛草原上泛滥成灾的兔子到处掘洞。 土窝棚就是在干燥一点的地里挖个仅容人身躺下的斜洞,铺些席子稻草,顶上再用树枝搭个人字棚,铺几块草席子,算是遮风挡雨。 路过一处偏僻地方,却有一块墓地。下葬时埋得浅,风吹雨打,很快就把这些只是裹了一层薄席子的尸体都露了出来。 这里盐分高,风又大,大多数尸首都成了干尸。他们的脸皮包着骨头,眼窝子黑洞洞的,嘴唇干缩,露出黝黑的牙齿。双手卷曲在胸前,全身黄黑,泛着一块块白色的盐碱。 少数新近下葬被露了出来的,成了乌鸦们的欢宴。 这些贪婪的家伙,挤满了一地,就算有人靠近,还是舍不得离开,非得护卫用棍子扫了一圈,这才呼哧哧地飞起三四人高,盘旋不走。 地面上露出一具尸体,大部分血肉被剔食掉的骨架惨白瘆人,只留下不多的灰白色死肉挂在骨头缝隙里,还有部分内脏。 让人触目惊心。 到处可见衣衫褴衫的人。有的干脆光着上身,只穿一条犊鼻裈裤。瘦骨伶仃的人们,行尸走肉一般在地上忙活。一具具骨架子模样,跟刚才看到得那些干尸相差不远。 他们两三人围着一口锅,有的在下面加柴火,有的在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卤水。烟熏火燎,日晒盐渍,众人只是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就觉得大汗淋漓,苦不堪言。想着这些盐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如此辛劳,众人的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看到岑国璋一行人与众不同,一位老盐户走了过来。 “客官,你们要买盐,得去板浦镇的盐官那里去。” “你们不私下卖?”岑国璋故意问道。都过成这个苦样子,难道不知道私下卖点盐,好好救济下? 老盐户看了他一眼,苦笑着说道:“不敢卖。卖给盐官,多少不至于饿死。私下卖,吃了一顿饱饭,怕是一家人都得归西。” 众人细细问过才知道,是盐官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探知到盐户私下卖盐,肯定是无比酷虐的手段对付。而这些盐户,世世代代靠产盐为生,要是敢跑,盐政衙门不仅在各处设下关卡,谨防逃跑,还会连同地方官府下海捕文书。 抓回来怕是更加生不如死。 “前朝就有晒盐法,例行了上百年,收获颇丰。怎么这里还在用煮盐这一产出低,耗费巨大的古法?” 苏澹突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 老盐户浑浊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低下头来不愿说。苏澹有些着急,连声催促,让老盐户吐出实情来。 岑国璋在一旁说道:“澹然,老丈是不会说的。其中原因,我猜得出一二来。” 苏澹眼睛一亮,老盐户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屑,只是他低着头,除了岑国璋,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益之快说说看,到时让老丈验证下,说得对不对。” “弃晒盐而用煮盐法,是有原因的。而且这肯定是下面的盐官们瞒着上头,一力推行的。” 听岑国璋说到这里,老盐户猛地抬起头,满脸诧异,中间还藏有几许期望。 “煮盐法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柴火,日夜都要备着;二是铁锅,隔三差五需要更换一个。盐官们大行煮盐法,控制住柴火和铁锅,不仅可以让盐户们动弹不得,还能用这两样东西在盐户身上再赚一笔钱。” 老盐户眼泪都下来了,“客官说得没错。盐官在各条路上设下关卡,不准外来的柴火和铁锅进来,我等只能在他们手里买。不仅如此,那柴火和铁锅,比外面的要贵上两三倍。” “我们每月煮盐有定数,日夜不停才能勉强完成交数,换得几斗米裹腹。要想买柴火铁锅,必须额外再煮些盐出来,有时候还要从嘴巴里掏些米出来,变卖了才能换回来。就是遭了如此几重盘剥,我们才过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眼泪水在老盐户黝黑的脸面上流淌着,就像这江淮平地上,奔流不息的河流。 他看着岑国璋,眼里闪过希望,但很快就泯灭消失。以前他曾经不知期望过多少回,但最后还是落得个失望。 “唉,知道又能怎么样?几百年了,我们盐户都是这样过来的。” “老丈,你知道这位官人是谁吗?”苏澹突然问道。 远在江都,林府后院,林佑辅听完心腹的回禀,一张俏脸黑得就跟抹了锅底灰一般。挥挥手,示意心腹退下后,他烦躁地站起身来,来回地走动着。突然看到一件官窑瓷器,眼睛蹭蹭冒出火苗子来。 林佑辅抓起这瓷器,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块。 “吃了我的银子,敢袖手旁观!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林佑辅恶狠狠地说道,面目无比地狰狞。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樊家的野望 “益之,你一路上看过盐政了?”东海商会会首樊东山问道。 “触目惊心啊,盐政不改不行啊。”岑国璋幽幽地答道,一脸的凝重。 “在两淮跑过的人都知道,盐政烂到骨子里去了。不知道皇上和覃阁老的新政能不能除弊更新。” “呵呵,烂到骨头里就需要刮骨疗伤。覃大人的新政还没到这个地步啊。至于皇上,新政的目的是缓解银子困窘,其余的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岑国璋摇摇头说道。 “益之你的意思是?” “大舅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岑国璋寒嘘地说道。 “你怎么约我们在海州会面?”樊东山看了岑国璋一眼,转问另外一个问题。 “大舅哥,这可是个风水宝地啊。”岑国璋笑着说道。 樊东山对于岑国璋叫他大舅哥,即不拒绝也不答应,算是默认吧。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而且现在的他,对于自己这位暗地里的妹夫,有些忌惮。 以前只是觉得此人能力非凡,大有前途。想不到还是低估。正弘三年从一介典史开始,短短三年多时间,坐到了一省臬台,升官之快旷古绝今。 尤其这些年东海商会受了他的指点,未雨绸缪,不仅陆地上的商号发展得极好,海面上的生意也是做得极好。尤其是成立了那家太安海商保险社之后,以前半遮半掩地交保护费变成了光明正大地收保险费。 所以听到他的相邀,樊东山不敢怠慢,马上就悄悄赶了过来。 “怎么了个风水宝地?还请益之解惑。” “大舅哥,你知道为何同为海港,松江府从前朝末年开埠以来,发展迅速,到现在已经超过了明州等港口?” “通江达海!”樊东山毫不迟疑地答道。 “是啊,通江达海。松江府除了有刘家港、宝山等海港外,还背靠着一条长江。通过长江,它可以通往江宁、舒州、江州、江夏、岳州、江陵,甚至直上渝州。还可以通过长江各条支流,通往苏南、扬泰、庐州、襄阳、鼎州、潭州、辰州。” “所以松江府这些年能迅速发展,就是因为这些地方的货物输送发散。而长江以北,似乎没有这样通江达海的港口了。大舅哥,我找来找去,除了直隶的津沽,只有这海州好一些了。” 樊东山想了想,摇头说:“可海州没有河流通淮河和运河啊。” “大舅哥,海州最大的河,蔷薇河向上,是青伊湖,过了那里是沙河,再往上是沐水河,这些河通数千料的船都不成问题。在沐水河峙峿镇一段,离骆马湖不过三十里,而且那里没有什么高山峻岭。” 樊东山一下子明悟到了,“挖运河,再疏通扩宽河道,能够将海州与运河连接,从而能够通江达海。嗯,益之,你不是要整饬漕运,为海运大行做准备吗?怎么还在为漕运的事出谋划策?” “大舅哥,谁告诉你说,整饬漕运,海运大行,漕运就要废了?运河的最大问题在于,一方面由于人口增长,经济发展而迅速提高的运力要求;一方面由于徇私舞弊、浪费等种种积弊造成运力下降。所以发展海运,跟整饬漕运都是为的一个目的,提高南北运力!” 樊东山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感叹道:“你应该去当阁老的。” “当阁老有什么意思,手里只有票拟权,最后决定权还在皇上手里。内阁,只是宫外的内廷而已。” “想不到益之意向如此高远。” “我一向是心大胆子大。大舅哥,我们的追日和龙宫两项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都在进行中。”听到正事,樊东山神情变得肃正起来。 “去年秋天,风向转南,我们派出了十艘最好的海船,配置了最棒的四千七百名水手,带着托马斯神父四人,从昌国岛南下。十月初抵达海峡总督区的狮城港,在那里雇佣了两艘蒲涛亚船只。出柔佛海峡后先去了锡兰岛,再去了天竺一个叫果阿的蒲涛亚人港口。” “在那里,托马斯神父和他的雅克助手上了岸,菲利普神父跟着我们的六艘海船,带着托马斯神父和那位欧仁贵族的书信,趁着北风,奔炎洲东海岸而去。” “等到今年南风起,余下那四艘海船扬帆归国,在甘蒲海域遇到一伙海盗,折了一艘船。其余的三艘船,上月都顺利地抵达昌国港。他们带回来大量的大食国和艾吉的香料,以及天竺的各色宝石等贵重货物,获利丰厚,抵得上三十艘船跑一趟东倭。” “最关键的是我们亲自跑了一趟,摸清楚了昌国港到天竺果阿港的航线。接下来我们会全力发展这条线,同时继续向西推进,大食国的巴哥答港,就是我们安息援征军打下的那座城池。” “巴哥答不在海边上,要逆河而上,不好走。那边的海港是巴氏拉港。” “管它,就是那么个意思。我听几个蒲涛亚人说,大食国东北海口上有几处岛屿,那里挨着安息国,我想着要是我们占了去,还能从安息国得些援助。不要别的,平价卖些粮食和兵甲给我们就好。” “大食国南边还有几个岛屿,正在海路中间,还盛产香料。先是蒲涛亚人占了那里,后来守不住,不要了。我们要是过去了,可以先占住了为根基。有了这两处地方,我们在大食周边算是立足脚跟了。那里的香料,比在天竺还要便宜一半。直接收购运回来,赚得更多。” 静静听樊东山说完这些,岑国璋提醒道,“大舅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这个我们知道。东海商会能走到今天,不就是这样一个海岛一个海岛地打过来的吗。” “大舅哥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龙宫计划如何?” “东番岛原本被尼德兰和塞班亚人窥视,曾经一北一南各据一处,修筑城堡要塞,开海港。北边的叫鸡笼港,南边的叫打狗港。后来朝廷收复该岛,驱逐了尼德兰和塞班亚人,把鸡笼港改为吉隆县,打狗港改为东宁县。” “只是朝廷无心经营那里,到了德熙十六年,两县干脆不再任命知县,任其自生自灭,那里便成了流民、海贼的窝子。我东海商会花了大力气,把那里好好整饬了一番,还新开了四个移民屯居点。但还是属于荒蛮之地,两县加四处屯居点的百姓加在一起不超过三十万。” “去年你来信,提起龙宫计划,要把陆地上不方便进行的产业挪到东番岛去。我们做了些准备,可以接受部分产业和三十万移民。不过那里最麻烦的还是山上的生番,神出鬼没的,日夜袭扰,让我们不得安宁,需要花番力气去整饬。” “大舅哥,我想着这一两年通过运作,让朝廷正式把东番岛、琉球群岛立县设府。你放心,没人愿意去那里当官。到时候我们可以把自己的人安排去做知府知县以及守备,再添两处军港,龙宫计划就算完成一半了。” “立县设府?东番岛原本就有吉隆县、东宁两县,我们在西边沿海已经开设了四个移民聚居区,可以以此为基础新立四个县。琉球群岛不大,可以单独立一个县。” 说到这里,樊东山盯着岑国璋问道,“益之,你这龙宫计划是不是在谋后路?” “是的大舅哥,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现在我,我们王门和明社,会牵涉到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中。成了,开天辟地,流芳万古。败了,就是草寇反贼。我总得为家人,为跟随我的那些人,先留一条生路啊。” “夺嫡!?”樊东山一脸惊骇地问道。 “比这个还要凶险!” 樊东山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比这个还要凶险?” “当然了大舅哥。风险越高,回报越高,要是我们赢了,东海商会就不局限于这东海一隅,东边更广袤的海洋就是你们的池子。蓬莱仙岛,瀛洲富足之地,你们想占多少就占多少。你们樊家想自立为王,也不是不可以的。” “真的假的?益之有几成把握?” “当然真的。这件事我觉得有五成把握。”岑国璋郑重地答道。 “那就行了。我们做海上买卖的,三成把握就敢去博一把,五成把握,等于稳赢了。嗯,不对啊,我们樊家想自立为王,最后还不是传给你的儿子。嘿,怎么好处都让你给占完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盐帮和拜香教 东台县西溪镇,老白记酒楼,不过两层楼,上面那层是临时加盖的,多坐几桌人都觉得摇摇晃晃。 这么一栋破楼,却是西溪镇最高大上的饭馆酒楼。 这天,日头才略微西沉,正是最忙的时候,却有两人占了二楼风景最佳位置的桌子。叫了两荤两素,还叫烫了一壶酒,坐在那里开始喝起日头酒。 “说起这西溪镇,不仅是串场运河的要津,也是方圆多条河流交汇之处。数十处盐场的盐,都要通过这些河流转运至这里,再或通过东塘河入高邮,或通过西塘河入泰州,最后都汇集在江都,再通过大运河北上南下,通往各处。” 说话的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光头,肥大的脑袋就像十八个褶子的狗不理包子。不知喝了多少酒,不仅脸红,整个脑袋都红,滴着汗珠,像是刚从蒸屉里取出来的鲜虾球。 “所以西溪镇是这方圆三四百里的要津,只要是去淮东的盐场,不管你是从南往北,从北往南,又或是从东往西,从西往东,都要路过这里。” 光头得意地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是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皮肤黝黑粗糙,五官普通,唯独那双眼睛格外锐利,就像在尸体上方盘旋的乌鸦。他偶尔吃一口菜,根本不喝酒,大部分时间抿着嘴巴静静地听着。 终于,乌鸦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就像是从擦着西溪镇石板街面发出来的,嘶哑生硬,让人很不舒服。 “那你的意思,那人一定会过西溪镇。” “只要不出幺蛾子,肯定会过。”光头仰着头喝下一杯酒,长舒了一口气,喷出的酒气就像挂在天边的淡淡云朵。 打了一个酒嗝后,光头突然摇了摇头,“可是那一位,出了名的难以捉摸,谁知道他会不会从西溪镇过来?他是贵人,不想来,总不能绑着他来吧。” 乌鸦盯着光头,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在琢磨,待会从哪里下嘴。突然,他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带着讨好。 “兄弟,别笑,别对着我笑,让哥哥我看着瘆得慌。”光头说道。 乌鸦的脸又冷了下来,但语气里还是带着几分讨好。 “拜香教在这一片如日中天,方圆三百里,就算是只上山虎,也得老实盘着。想要让那一位来西溪镇,贵教有的是办法。毕竟能好生赶路的水陆道路,只有那么几条。” 光头似笑非笑地答道:“哪里的话!兄弟你这是在打我们的脸!我们就是一群穷人搭伙过日子,聚在一起,免得被大户和恶人欺负。我们都是在你们盐帮手里讨口饭吃,怎么敢说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盐帮?”乌鸦嘴角浮起冷笑,“我们盐帮就是盐商们的狗。说是一个帮派,却分十个堂口,正好对着淮盐十位盐商。互相捅刀子的事没少发生,有时候不仅要防着敌手,还要防着其它堂口的人。这是江湖上人所众知的事情,老兄你可不要假惺惺说什么讨饭吃的话。” “哈哈,老弟你可真是爽快人。”光头打了个哈哈,摸了摸满是汗珠油水的光头,“我们就是一群穷哈哈,可不敢跟官府的人做对。” 乌鸦伸出手,张开五个手指头,在空中翻了翻,“酬金再加一倍。” 光头立即应了下来,“既然盐帮如此上道,我们拜香教淮东分坛绝无二话。” 看到事情谈妥,乌鸦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不过有件事要请贵教注意。” “什么事,老弟你只管说。” “我们要做的事,千万不要让东海商会的人察觉蛛丝马迹。” “东海商会!这里面怎么还有东海商会的事呢?当初你们可没有这么说。”光头脸色大变。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拜香教这么怕东海商会?”乌鸦讥笑道。 “为什么不怕?我们淮东分坛靠着海,只要靠海没有不怕东海龙王。现在东海龙王只有一位,他姓樊,东海商会的会首!”说到这里,光头斜着眼睛问道,“你们盐帮不怕吗?你们后面的盐商不怕吗?” 看到乌鸦没有接话,光头继续讥讽道,“我听说淮盐十位盐商,每年都要凑出五十万引盐来孝敬东海商会。不把东海龙王打点好,靠海的盐场一个都留不住。” 乌鸦终于开口了,“东海商会是兔子的尾巴,长久不了。上回朝廷查河工贪墨案的钦差御史在秀州遭遇海贼袭杀,皇上震怒,暗地里下旨叫内阁和五军都督府剿灭东海商会。” “老弟,你少来忽弄我。东海商会做的海上买卖,河工这些破事从不掺和,他们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去袭杀钦差御史?人家在朝廷里的根基,不比盐商浅。”光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难道不会是被人雇佣的?”乌鸦低声道。 “老弟,人家家大业大,一年多少进项?就是因为银子给得足,所以下面那些人各个悍不畏死,谁也不敢招惹。去刺杀钦差,担上天大的干系,要出多少银子才能打动那帮家伙?再说,他们要是这么没脑子,能做到今天这么大的生意?” “再说人家还有条海上的退路。惹毛了他们,从密州到闽州,处处叫你鸡飞狗跳。出来十艘海船,只打沉三四艘,谁也受不了。没有确凿的证据,谁敢去捅这个马蜂窝?兄弟,不要欺负我是乡下人,不懂这些。我们坛里也供奉着几位军师。” 听到光头推脱的话,乌鸦明显有些急了,“我们又不是叫你们与东海商会对着干,只是叫你们避着他们的耳目。” “老弟,你这话说得轻巧。你看看,这楼下来来往往的人里,知道谁是东海商会的人?我们拜香教,你们盐帮,又有谁是东海商会的探子?天知道!他们那些做海贼的,最看重打探消息。地面上任何一路人马,多打了几个哈欠,他们都会小心地上前去打探清楚。” 乌鸦头痛不已,最后说道:“酬金再加一倍。” 光头这回没有那么爽快地答应,只是迟疑地问道:“那人跟东海商会什么关系?” “合作关系,这边给消息,那边塞银子。没有多深的关系,我们是怕节外生枝。” 光头默然地想了一会,最后点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马虎不得。我们一旦察觉到东海商有发现的可能,会立即中止,还请贵帮谅解。” “你们盐帮背后的盐商,确实有钱。可人家不仅有钱,手下还有成千上万的亡命徒。做事不仅心狠手辣,还非常有章法。谁敢惹!” 乌鸦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最大限度,再逼下去只能一拍两散。人家不怕你盐帮,但是对东海商会却是畏之如虎狼。只能点头同意。 乌鸦回到西溪镇一处不起眼的商铺后院里,几个人等候多时了。 “堂主,谈得如何?” 乌鸦冷着脸把会谈的结果细说了一遍,几人愤然起来,尤其是一位三十多岁微胖油腻男子最为气愤。 “拜香教太不识抬举了!在我们地盘里混饭吃,还这样不识好歹!我们赏饭吃,他们才有的吃!要是这么...” “林大白,要是这么,你想怎么样?”乌鸦出口打断了男子的话。 “堂主,我们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饿他们几天,就老实了。”叫林大白的油腻男子愤愤地说道。 “我们是狗,当别人也是狗?”乌鸦的话让油腻男脸色一变,倒是其余的几人,脸色如常。 “拜香教教众遍布方圆数百里的每个村庄和盐场,随便招呼一声,就能聚起数百上千青壮。以前我们贩私盐时没少跟他们火拼,赢过多少回?” 油腻男的脸色更难看,这时一位男子出声劝道:“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上头交代下的大事办好了,出了差池,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听了这话,油腻男才忍下一口气,只是把头转过去,不想再看乌鸦那种脸。 “陈三叔说得对,这事不能出差池。否则的话,我们玄武堂的人,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好了,我把各人的差事再交代一遍。”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岑国璋躺在床上,双目看着屋顶。 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哪里?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过去做得完美吗?未来还会属于自己吗? 此时的他,如同一位贤者,再思考着许多宏大的事情。 樊春花两只小麦色的手臂,环抱着岑国璋。她花黑亮油滑的长发,摊在枕头上,仿佛书法家在宣纸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哥儿还好吗?”岑国璋终于从贤者思绪中挣脱出来。 “好着呢!说来也怪,一上了船,他就在甲板上撒欢地跑,长得又壮实,根本不像两三岁的小孩。” “那是他从小粮食充足。”岑国璋有气无力地说道。 “咯咯,”樊春花的右手撑着头,侧躺着看着岑国璋,笑得花枝乱颤。 岑国璋痴痴地盯着好一会,却有心无力。 看到他这个样子,樊春花笑得更开心。 岑国璋只能愤然道,有心回天,无力杀贼! 樊春花披上一件衫子,说起正事来,“哥哥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十几岁时冻坏了身体,伤了根本。不仅子嗣不兴,心肺两脉也沉疴难返。看过许多名医,都无药可治。从去年冬天开始,哥哥时时会头昏眼花,心跳加速。” “我们东海商会,会众超过十万,鱼龙混杂,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比比皆是。要是哥哥不幸倒下,我独木难支。” 岑国璋闻言也直起身子,披了件褂子,坐在樊春花身边。 “这就是队伍凝聚力建设的问题。像你们东海商会,核心人员不过四五千人,都是跟着岳父和大舅哥打天下的那一拨人。但是靠这四五千人去控制超过十万人,很难。而且这四五千中间,有多少会变呢?也说不好。” “那你赶紧给我们出个主意啊。”樊春花一双美目盯着岑国璋说道。 “我在江州编练乡兵时,就开始组建铁血奋进团。有目的地挑选有能力的可塑之才,吸收进来,重点培养。以崇高的奋斗目标吸引他们,以清晰的行动纲领鼓舞他们,以严明的组织纪律鞭策他们。” “铁血奋进团的团员,会被重点培养,有更多的机会成为军官和士官。就算受伤退役,依然是荣誉团员,组织的一员。后来编练楚勇、镇蛮营,人越来越多,我就把铁血奋进团改为青年军人会和铁血军官团。” “先从士兵招收有潜质者,培养成为青年军人会会员。再在会员中选拔优秀者,重点培养,成为骨干,吸收入铁血军官团。现在荆楚、黔中以及巴蜀、云岭、南桂的守备军,只要有楚勇、镇蛮营分出去的,都会有这两个组织,在悄无声息地继续发展。” 听着岑国璋不急不缓的声音,樊春花的眼睛越来越亮。 “而我带过来的一万楚勇,所有的录事官都是铁血军官团团员,其余军官有八成。而士官有七成,士兵有三成是青年军人会会员。罗人杰、贾知秋奉命前去庐州、寿春招募编练的淮勇,也会如此遵行。” 听完岑国璋的讲述后,樊春花默然了一会,悠然地说道:“只有铁血军官团和青年军人会在,这些军官和士兵都姓岑。” “狭隘了。我不是为了编练一只姓岑的私家军,我是要编练一支有理想、有纪律、有凝聚力、有战斗力的新式军队。这也在鞭策着我,如果我忘记初心,偏离了理想,这支军队就可能不会再为我所用。” “酸秀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权力容易让人迷花眼,尤其是无上的权力,会让人产生无穷的私欲和野心。我必须从现在开始,为内心深处的野心和私欲套上马嚼子和缰绳。而不是到要控制不住才行动,那样会来不及。” 樊春花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右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你啊,心思总是那么叫人难以猜测。”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做声。 “你暗中创办的铁血军官团和青年军人会,是不是暗地里属于明社一部分?” “不,是属于明盟一部分。明社是明盟的一部分,它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我在荆楚、黔中组织的农会,还有澹然先生带着人,这两三月在淮东组织的盐业、漕运两个产业工会,以及刚才说的铁血军官团和青年军人会,都在暗地里属于明盟。”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东海商会组织一个类似的组织,然后也加入你的明盟。”樊春花的眼睛里闪烁难以言明的光彩说道。 “是的,我建议你们成立一个海运公会,凡是跑海的人都可以加入。一旦发展起来,不仅可以牢牢收拢住东海商会,还能暗地里渗透进其它海商行会里。到时候,大舅哥,你,可以代表海员工会,进入明盟理事会。” 岑国璋丝毫不掩饰地说道。 “我就知道,你没安着好心。东海商会虽然姓樊,可以后肯定是你儿子的,你这个当爹的居然也不放过?” “我就是知道这点,才提出这个建议。我不想他长大后,想继承他外公和舅舅费尽一生心血创建的东海商会时,还要经历一番厮杀、清洗,搞得元气大伤。” 樊春花默然了一会,“此事重大,我还要跟哥哥好好商议。” “此事不急,你和大舅哥好生合计。还有会里的其它元老和实力派,也好好摸一摸底。” “嗯,”樊春花抬起头,看着岑国璋,“你这个害人精,到哪里都招祸。我们收到风,盐帮玄武堂和拜香教淮东分坛勾结在一起,欲行不轨。我和我哥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这个祸精才会招他们痛恨。” “玄武堂就是大盐商林佑辅养的一条恶犬。拜香教,知道你来江淮岭东没有好事。捕盗事宜,不就是对付他们嘛。极有可能先下手为强。” 听了樊春花的一番分析,岑国璋脸色有些凝重。 “嗯,很有可能。我会小心的。奉旨调过来的一万楚勇,在王审綦的带领下,已经入驻淮安和兴化。罗人杰和贾知秋在东篱师兄帮助下,招募的第一批淮勇五千人,在彭千寿的带领下,入驻了海州,开始编练。我不怕盐帮和拜香教翻了天。” “你心里有数就好。你准备去哪里?” “我准备经西溪镇赶往江都,去见见皇上新任命的两淮都转盐运使,许大人。” “皇帝老儿这是什么意思?一边封你做巡盐御史,叫你配合昱明公整饬盐政,一边又新派了那个许遇仙做都盐使?什么意思?” 岑国璋嘴巴撇了撇。 “那些清流词臣们在豫章没捞到功劳,黔中苦远又不想去。现在两淮有大动作,就想着来分润些功劳。至于皇上,应该是怕我们师徒居功自傲、功高震主。所以顺水推舟,安插了一颗钉子进来。” 说到这里,岑国璋冷笑了几声。 “只是啊,两淮这潭水,没有那些嘴炮们想得那么简单。盐商,百年来金山银海,暗中养了多少鹰犬,拉拢了多少人脉?真要黑起心来,连我都要再三小心。这些嘴炮们,也没有摸清水深水浅,见到有便宜占,就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也不怕被淹死。” 樊春花笑了笑说道:“你还是小心点,他要是死了,背锅的还是你和昱明公。那些清流词臣只会把账算在你头上。” 岑国璋的眼睛微微一眯,“你可真是位奇伟...女诸葛。” 那双眼珠子在滴溜溜地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新盐运使 “许良,到哪里了?”许遇仙坐在船舱里,放下手里的《盐铁论》,朗声问道。 “回老爷的话,过白驹场了。” “白驹场?” “老爷,这可是两淮五十七个盐场中排在前十位的。那边的盐场大使早早就送来信,要在白驹场衙门为老爷你接风洗尘。” “进来吧。”许遇仙说道。 一直在门口说话的许良走了进来。 串场运河是一条不大的河流,主要用途就是把淮东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盐场连在一起,便于运输。上面跑动的船只也不大,所以许遇仙乘坐的官船也是盐船改造的,很小,跟运河上的官船根本没法比。 船舱不大,但五脏俱全,一张睡觉用的床榻,一张缩小的书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书架。不过空间还是太小,左右腾挪余地不大。许良一进来,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许良,你知道本老爷不沿着运河南下江都赴任,而是从淮安绕道淮东,巡视这些盐场,为的什么?”许遇仙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悠然地问道。 “老爷这是想摸清楚两淮盐政的底细。此去江都,有一番龙虎斗,老爷心里有数了,才好从容应对。”许良是许府的家生子,从小陪着许遇仙一块长大,一起开蒙,一起中秀才,一起赴秋闱,差点成就一段主仆同时中举的佳话。 只是许良最后止步于秀才,安安心心做少爷的随从小厮。少爷中了进士,做了老爷,他又做管事。二十多年下来,是许遇仙最信任的一位。 “你啊,只看到江都有一场龙虎斗,没有看到朝堂上的波谲云诡。自从恩师退阁,以礼部部堂致仕,正道消衰,邪道盛长。我出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或许是清流之辈最后一次机会。此次蛰伏,怕是要等二十年后了。” 许良的眼珠子一转,“老爷是说皇上重实轻虚,好用务实能臣干吏?” “能臣干吏?可惜要是贤德不修,能力越大危害越大。值此天下危机、正道倾扶之际,我们这些秉承浩然正气之辈不挺身而出,难道眼睁睁地让那些所谓的能臣干吏大行乱政,与民争利,扰乱天下。”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许遇仙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通,许良陪着笑脸听着,嘴角闪过几丝不耐烦。 看到自家老爷把情绪发泄完毕后,许良连忙问道。 “老爷,那白驹场那里,我去回了?” “不用回,你替我去就好。下面这些人,什么心思我很清楚。只是督产转运等琐事都要这些人去办。你去,算是给他们吃个定心丸。” “老爷英明!”许良眉开眼笑地说道。看到许遇仙心情不错,连忙继续说道:“老爷,过了白驹场,我们应当马不停蹄赶往西溪镇,在那里等候岑大人。” 看到许遇仙脸上若隐若现的愤然不平,许良心里有些不屑。自家老爷,就是太清高了。白驹场大使等八九品小吏的巴结,不屑一顾。 而前头岑大人,可是一省臬台,现在又是奉旨整饬盐政的巡盐御史,钦差大人,顶头上司。在阜宁时偶尔听到他微服私访淮东盐场,就在附近的消息,还不赶紧去主动拜访,好生巴结一番。 偏偏端着进士翰林的身份,不理不顾,径直调头南下。自已再三劝告,终于答应在西溪镇等候,主动以下官的身份迎接岑大人。 “老爷,指不定哪块云彩就下雨。你老好歹是进士庶吉士出身,又做过翰林,将来是要拜相入阁。那岑大人,虽然现在官阶比老爷大,又是顶头上司。可他就是个秀才,跟小的一样,做个部堂顶了天。” “现在他一时猖狂,老爷用不了两三年就能超过他。到时做了他的上司,叫他多磕几个头,什么都回来了。” 许遇仙笑了,伸腿轻轻踢了他一脚,“你这个懒疲混账玩意,快些去,完了事我好早些赶路去西溪镇。” 许良看到自家老爷被自己说服了,回心转意了,美滋滋地告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许遇仙的嘴角浮出几丝冷笑。他转身从某处隐秘处抽出一封信来,看完后喃喃地念道:“不知死活的玩意。” 说罢,他在书桌抓起一支小号狼毫,挥毫写下两页八行纸。吹干墨迹,装进信封里,在上下两处封口上各盖上一个火漆印封。 写完信后,许遇仙意犹未尽,取出一卷宣纸,用大号狼毫写一个大大的“争”字,然后又用中号狼毫,在下面写下一行字,“有分有辩,有竞有争。” 站在那里想了一会,许遇仙取出新的一卷宣纸,挥毫写下一个斗大的“变”,然后又在下面写下一行字,“一阖一辟谓之变。” 放下狼毫,站在桌前,许遇仙默然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道:“许良!” 这时,舱外响起另外一个声音:“老爷,大管事到白驹场赴宴去了。” “许永,进来。” 舱门被推来,一个二十多岁男子作揖道:“老爷。” “这里有封书信,送到老地方去。” “是老爷,小的马上就去安排。” 西溪镇某处不起眼的宅院里,一个精瘦男子匆匆走了进来,见到乌鸦,连忙作揖:“见过堂主!这是刚收到的密信。” 乌鸦拆开后匆匆看了一眼,脸上闪过几丝难得的笑意,“终于定在了西溪镇。这两拨人,现在何处?” “许大人昨晚已经从白驹场出发了,今天傍晚时分会到西溪镇。岑大人的行踪有些飘忽,有的说他已经到了小海场,有的说他还在刘庄场。” “不管他在那里,明天都会到西溪镇来。我们的新盐运使可是约好了他,明天在这西溪镇给他接风洗尘。他是两榜进士,翰林储相,岑国璋怎么地也要给他这个面子。” 说着说着,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怖,“陈三叔,都安排好了吗?” “老白记酒楼,我们安插了人手进去。接到我们的信号,拜香教的数百人向岑臬台鸣冤告状,把他给调出来,然后埋伏好的人手,一击必中。” 陈三叔沉着地答道。 “好!“乌鸦想了想,侧过头低声道:“三叔,你安排人手趁乱把林大白一起收拾了。” 陈三叔浑浊的眼睛一亮,“堂主,你下定决心了。” “都是林家的狗,只不过他沾了个林字,就以为自己是主人了,指手画脚的,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再说,” 乌鸦的声音压得更低,“这一次来者不善,昱明公和岑国璋,都不是善人。尤其是岑国璋,豫章、荆楚、江汉、黔中,砍了数万颗脑袋。我们盐帮加在一块,能凑够两三万颗脑袋吗?” 陈三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堂主考虑得极是,我们总得给数千弟兄们留条生路。此事要是败露了,就算把我们几个脑袋拿去,只要能抵罪,可以绕过其余的弟兄们,也算值了。” “人家叫我们盐枭,江湖豪客,平时人五人六,威风八面。其实就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啊!” 乌鸦感叹道,说完转向那位送信的男子问道,“东海商会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男子摇摇头道:“堂主,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异常,那就好!”乌鸦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苦笑地摇摇头,“我们能发现什么异常?”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大家都奔西溪镇 许遇仙一行住进西溪镇最好的房子,附近梁跺盐场大使张简在这里置办的宅院。 这位肥头大耳的盐大使,自从知道新任盐运使要下榻西溪镇后,早早就叫人把宅院收拾一新,还特意从兴化、高邮雇来了几位干净秀气的丫鬟婢女。 “这是你的宅院?”许遇仙穿着一身襕衫长袍,在盐大使的带领下,把这座三进三出的宅院转了一圈。 “回许大人的话,是下官的宅院。”张简弯着腰,恭敬地答道。 “梁跺盐场离这里有三十多里,你每天上衙散衙,来回奔波,不累吗?” “回大人的话,下官平日都住在盐场,这里只是家眷住着。到了休沐日子,下官才回来一趟。” “嗯,张大使果真是勤勉厥职,尽心尽责啊。” 听到新人盐运使的一句奖励,张简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轻了三斤,要不是衣服穿得多,可能轻飘飘地都要上天了。 他强忍着心里开了花的欢笑,努力装出一副鞠躬尽瘁、不负皇恩的严肃神情来,偏偏装得不大像。实在委屈了那张肥脸,扭曲在一起快要变成狰狞了。 “明天老白记酒楼的宴席,安排得如何?”许遇仙又问了一句。 “回大人的话,小的早早吩咐好了,绝对妥当。” “嗯,你知道明天本官要宴请得谁吗?新任巡盐御史岑大人。”许遇仙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道:“本官只能保你升官发财,但是岑大人,却是能决定你生死的。跟我们这种摘句寻章的书呆子不一样,他可是号称神断。再神神叨叨的魑魅魍魉,在他眼里都一览无遗。” 张简的脸色闪了好几下,极力维持着强笑,额头上却渗出了几滴汗珠。 把许遇仙送到屋里歇息后,张简连忙把许良拉到一边。 “许管事,刚才许大人话里是什么意思?”张简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们老爷跟那位岑大人不对付,心里有火,跟你撒撒火。你们这些做下属的,不跟我们做下人的一样吗?专门收上官的邪火。再说了,上司的邪火对你发,不对别人发,不就是把你当自己人吗?” 张简的那张肥脸一下子笑了,可是没一会又拧了。 “可是许管事,许大人跟岑大人不对付,这事会不会...” “对你有影响是吗?”许良不屑地说道:“张大人,不是我老许贬低你,一介盐场大使,九品官阶,鼻屎大的官,一位三品官和四品官的斗法,你觉得自个够得着吗?” 许良跟着许遇仙在官场多年,经手过许多机要事,对大小官吏那点心事,还是拿捏得住。看到张简脸上的神情,大致能猜出意思来。 “老张,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日子鞍前马后的,拍我们老爷的马屁,怕传到岑大人耳朵里,恶了他,得不偿失。” 张简讪讪地说道,“许管事,那能啊,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张大人,从短里说,岑大人只是钦差,看着权责大,连我们老爷都能拿捏。可那是临时差事,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差事办完就要交差了,再也管不到我们老爷和盐政这块。可我们老爷,两淮都转盐运使,三年任期,你们的前途可都在我老爷手心里捏着。” “往长里说,我们老爷两榜进士,做过翰林。知道翰林吗?人称储相,以后是要入阁的。岑大人,看着年轻有为,二十多岁就是三品官,可那已经到头了!再想往上爬,他没有那股子后劲了!” 张简眼珠子一转,满脸的笑容仿佛是见了最亲的亲人。 “许大管事,你就是我的明灯啊。你这么一指点,我所有的迷惑统统不见了。如此掏心掏肺,许管事,你这是真拿我当亲兄弟。我在老白记酒楼备下薄宴,你老去看看,一是替许大人看看,小的们准备得是不是还行。二来也是兄弟我有份谢意,要送给许管事。” 许良乐开了花。 他知道这些盐场大使,各个富得流油,做一任比做一任上要县正堂还要捞得多。于是心安理得地跟着张简去了。 第二天过了午时,许遇仙带着附近四个盐场的大使,出西溪镇迎接岑国璋。 岑国璋带着十几位随从,骑马乘车,施施然赶到。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许遇仙,见过上官岑大人。” 虽然江淮上下都知道许遇仙是新任的两淮都转盐运使,但他还没有到江都正式接印,所以没有正式上任。因此在岑国璋面前,只能以右佥都御史的身份拜见。 “许大人,客气了。我听演春提起过你,说他们那一群同窗里,文采最好的是你。”岑国璋双手虚扶,笑呵呵地说道。 许遇仙有些尴尬。 岑国璋这么一说,把许遇仙跟贾知秋定为同一辈,而他却是贾知秋的小师叔,那许遇仙算起来就要矮岑国璋一辈了。 官阶低一级,辈份也要矮一辈,你叫进士翰林出身的许遇仙如何应答? “哪里哪里?在下的文采,浅薄得很。一直想拜在东篱先生门下,却因才德欠缺,未能列入门下,实在是天大的遗憾。” 岑国璋目光闪了闪,继续笑着说道:“许大人后来拜在陈阁老门下,成为石鼓学派中流砥柱,这岂不是天意!” “陈师当年春闱得中,房师正是崇信公。后来同在翰林院,崇信公为掌院学士,悉心指点陈师文章,受益匪浅啊。所以这道德文章,天下同流啊。” 岑国璋仰首大笑,许遇仙也笑了。两人站在那里笑得如此开心,站在周围的人却大多数是莫名其妙的。 张简在心里嘀咕着,这些当大官的,该不会一个个都是他娘的神经病,三言两句,老子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就笑得这么开心。 看这模样,比老子私昧了五六千引盐,通过盐帮或东海商会卖出去换成白花花银子,然后跑去江都瘦西湖,睡了悦金阁头牌还要开心。 这时,许遇仙向岑国璋介绍几位一起前来迎接的盐场大使,包括张简。岑国璋都客气地跟他们一一拱手见礼,还开了句玩笑。 “以前我是从典史做起的,一样的末流九品小官,所以见到几位,格外的亲切啊。” 张简等人嘿嘿地陪着笑,觉得这位名震天下的岑神断,似乎比许大人要平易近人多了。 前往老白记酒楼的路上,岑国璋和许遇仙有说有笑,像是多年的好友今日重逢。 许良在后面看得是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尤其是自己老爷,跟在身边二十多年,今天一下子看不明白了。 他往日里清华词臣的高傲呢?怎么会折身迎合他最讨厌的浊官呢? 或许是官场的变化,尤其是恩师陈阁老的致仕,让老爷感受到了冷暖变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样也好,自己劝说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效果。现在现实让你认清了,也省得我再多费口舌。 到了老白记酒楼,酒宴分成三桌,最里面,风景最好的那间雅间,自然是留给岑国璋和许遇仙。紧挨着的外面那间,坐的是几位盐场大使,还有几位关卡的巡检小吏来做陪。最外面一间,则是请来了当地的是耆老和几位秀才,来撑撑场面,凑凑人数。 西溪镇虽然是要津,却真是个偏远穷地方,不要说进士,举人都没有一个,找来找去,方圆数十里也只找到几位秀才。 岑国璋拿着酒杯,先到最外面一桌,向耆老秀才们敬了一杯,感谢他们德化地方,教导百姓。 又在外间向几位盐场大使和巡检小吏,敬了一杯,感谢他们谨守职责,为朝廷效力。 许遇仙跟在身后,脸色复杂。 坐回到雅间,刚说了两句话,就听到外面熙熙攘攘,有数百人在高呼乱叫:“冤枉啊!我们冤枉啊!岑青天,岑臬台请为我们做主!” 声音传进来,岑国璋脸色微微一变,看着许遇仙说道:“想不到我一路微服私访,在西溪镇却露了陷,居然有人早早地等着我。” 许遇仙也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只跟负责操办的梁跺盐场大使张简说过,其余的人根本不知道今天要接待的是岑大人。来人,去把张简叫来。” “此事先放在一边。听这动静,应该有数百人,不好生处置,会闹出事端来。我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余的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许遇仙嘴巴张了张,他看了一脸脸色有些慌张的许良,最后应道:“是,大人!”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到底要杀谁? 岑国璋走出老白记酒楼,前面黑压压跪了四五百人,其中最前面的四人,分别拉着两条横幅,上面都用黑墨汁各写了一行字。 一条是“黑心盐吏,横征暴敛!”另一条是“无法无天!黑幕重重!” 每一个字都有拳头那么,字体不好看,却苍劲有力,字字都饱含着无尽的委屈和愤怒。 十几位护卫挡在了岑国璋的周围,潘士元和常无相分左右,站在他的前面。 “你们是什么人?”潘士元喝问道。 “我们都是各盐场的盐户。”众人磕头答道。 “你们是哪个盐场的?”潘士元继续问道。 “我们是梁跺盐场的!” “我们是刘庄盐场的!” “我们是安丰盐场的!” “我们是富丰盐场的!” 等他们的代表各自报出所属的盐场后,数百人异口同声地吼道:“我们活不下去了!请岑青天给我们做主!” 岑国璋在心里默数了一下,盐户说的这些盐场,正好与今天来迎接自己的那几位大使一一对应。 “你们可有状纸?” “有!” “时良,给我收上来。” 不一会,潘士元收了厚厚一叠的状纸,岑国璋瞟了一眼,朗声道:“你们的诉求和冤屈,我会一一过目,然后调阅卷宗,传唤证人,一一核实。你们按盐场,留下几个代表,其余的先回去听消息吧。” 数百人盐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做声。 突然有一人突然喝道:“不行!大人你不是号称神断吗?一眼就能看出曲直来。为何不给我们当场断案?什么调阅传唤,一一核实,都是推诿。你这是官官相护!” 岑国璋一眼看过去,发现此人虽然跟盐户差不多,但是脸上比其他人要多上一些红润,那双眼睛也比其它盐户活泛多了。 “你是谁?上前来说话。”岑国璋指着那人说道。 “我只是普通盐户!”那人争辩道,看到两位护卫上前来要找自己,慌乱地叫道:“你们是要抓我吗?你们这是打击报复!弟兄们,官府抓人了!” 随着他的叫唤,有十几个人嗖地站了起来,愤怒地叫道:“官官相护,你们不给我们申冤也就算了,还要抓我们!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们一肚子的冤屈,你们官府从来不闻不问。现在还要来抓我们的人,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就是!什么岑青天,还是一样的狗官!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只知道盘剥压榨我们的贪官!” 七嘴八舌中,数百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看得见肋骨的胸膛一起一伏,黝黑的脸涨得发红,浑浊的眼睛里变得赤红。 他们聚在一起,如山林,如海涛,慢慢地汇集着力量。这股力量在他们的胸膛里燃烧,上百年世世代代的冤屈是最好的燃料,让这股大火越烧越旺,恨不得要将所有的人,还有这天与地都焚烧成灰烬。 在这股怒火的驱动下,这数百人缓缓前进,向岑国璋慢慢逼近。他身前虽然有十几位护卫,但是与对面黑压压的人群一比,显得势单力薄,眼看就要被淹没了。 老白记酒楼里,外面的动静清晰无误地传了进来,听到那些盐户们一字一顿地把各自所属的盐场讲了出来后,张简等几位盐场大使们,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哪个混蛋,在这里给老子上眼药!”一位瘦高像竹竿的盐场大使,此时不顾隔壁雅间里坐着他们的顶头上司,高声吼了起来。 嘴里叫嚷着,眼睛却向里面的雅间瞟了过来。从他脸上的神情来看,仿佛这么一说,里面的新任都转盐运使大人就能体谅他的苦衷,为他洗刷掉突如其来的不白之冤。 “嚷嚷什么?嚷嚷了就能让岑大人、许大人明白我们的委屈了?”张简不耐烦地说道,“今儿恐怕是拜香教的那伙子神棍们给老子上眼药。” “没错,看着架势应该就是拜香教淮东分坛的那些家伙。”一位巡检小吏开口道。 他常年负责缉私捕盗,跟拜香教那伙人打交道得比较多,非常熟悉。 “嘿,这些混蛋今儿吃了豹子胆了!不去烧香拜他们的鬼神,怎么跑到这里来生事了?”几位盐场大使们议论纷纷道。 张简的脸色却像是猪肝色,“他娘的,这些混蛋是怎么知道今天来的是岑大人?哪个王八蛋走漏风声了?” 竹竿盐场大使眼睛一转,掉头过来对着张简,语气不善地说道:“我们都是刚刚才知道,跟着许大人迎接的是岑大人。就算想走漏风声,也来不及啊。倒是张大人,你早几天就来了这西溪镇,忙进忙出地张罗着。想必知道些风声吧。” “天地良心,我只知道今儿除了要招待许大人,还要招待另外一位大人,可我也不知道是岑大人啊!”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竹竿盐场大使斜着眼睛问道。 “天地良心!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是岑大人,我他妈的让盐齁死!让海水淹死!让天雷给劈死!” 张简指天指地发誓道。 其他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并不为他恶毒的誓言所打动。这年头,谁不三天两头发个誓?要是都当真,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这时候,四个伙计们端着盘子走了进来,上面重重叠叠地全是好菜。他们围在四个边,飞快地将盘子里的菜肴搬了下来,整齐地码在桌面上。 “嘿,你们这些人,外面出那么大的事,还招呼着上菜呢?谁吃得下?”竹竿盐场大使说道。 一位伙计谄笑道:“老爷们,外面闹归闹,总要吃饭的。到时候事平了,老爷们要吃饭了,却还没上菜,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同时也有四个伙计端着盘子敲响了里面雅间的门。 岑国璋出去后,许良悄悄钻了进来,站在旁边跟许遇仙说着话。 “老爷,这唱得是哪一出?”听着外面的动静,许良心神不定地问道。 “有人在给岑大人和我一个下马威啊。” “盐帮?” “一群私盐贩子,别人家豢养的狗,上不得台面。” “老爷,你是说盐商?”许良脸色大变,“他们不跟我们是一伙的吗?” “谁说盐商跟我们是一伙的?”许遇仙微眯着眼睛,目光里透着危险的气息。 许良还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家老爷的神情。 过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叫嚷声,形势变得一触即发。许良变得更加慌张,脸色煞白,汗珠子在额头上不停地滚动着。 “这是干什么吗?他们难道不知道岑...岑大人的名头吗?这不是给岑大人送借口吗?真当他不敢杀人啊。” 许遇仙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你也知道他敢杀人啊。” 许良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自家老爷看过来的目光,神情怪异,心头一惊。那张熟悉的脸,今儿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十分地陌生。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谁?”许遇仙问了一声。 “上菜的伙计。” “进来。” 看着伙计们鱼贯而入,许良讪讪地说了一句,“这时候还不忘记做生意,你们老板可真是爱财如命。” 许遇仙听了后,哈哈一笑,“再爱财如命,也得有命花才行。” 老爷这话什么意思?今天老爷说话怎么云山雾海的,我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正当许良胡乱猜测时,一个伙计抢先一步,挨着许遇仙和许良的右边上菜。 另外一位伙计眉头一皱,迅速一拐,绕着桌子来到左边,上了几个菜,突然拔出一把短刀来,欺身上前,对着许遇仙的心口,恶狠狠地刺了过去。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都是徒劳 许遇仙眼明手快,把旁边的许良往身前一拉,那把短刀刺进了他的胸口。 刺客愣了一下,拔出短刀来,正要再来一刀时,刚才抢先一步占了右边位置的那位伙计,将手里的盘子带上面的碗,一块砸了过来,结结实实砸到刺客的头上。 实木的盘子把刺客砸得脑袋一偏,吃痛不小。接着满菜满汤的瓷碗叮叮咣咣砸在他的上半身,汤汤水水淋湿了他半个身子,头上、脸上、肩膀上挂满了菜。耳朵上挂着的是九转大肠,脸上搭拉着的是青菜叶子,几块红烧肉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围了一个油腻腻的围脖。 被糊了一脸的刺客摸了一把脸,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右边那位伙计左手在桌子上一撑,一个侧身鱼跃翻到了刺客后面,紧接着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后心。 刺客反着手,使劲往上翻,想把后心的匕首拔出来。右边的伙计遂他愿,飞快地拔出又扎了进去,进出七八下,把刺客的后背扎得跟蜂巢一般,血肉模糊。 刺客撑着桌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转过身来,看清楚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但他的生机随着鲜血飞快地流逝,比他转身的动作要快多了。最后只能趴在地上,张着嘴巴,要一条要干死的鱼。 同样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还有许良。他可没有刺客那么凶悍,当胸一刀已经索去他大半条命。 他靠着墙上,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盯着许遇仙,一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右边的伙计检查过刺客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挥了挥手里的匕首,把两位吓得瑟瑟发抖的另两位伙计赶了出去,自己也跟着出来,还顺手把门带上。 看着像在扯风箱的许良,许遇仙把椅子转了转,坐下来正好对着他。 “进入徐州府地界,你就悄悄派人快马加鞭地向两淮盐场报信,还亮出了我的字号。从进入淮安府开始,你收受了二十五位盐场大使的贿赂,少则二百两,多则五百两,合计一万一千四百两。” 听着许遇仙一字一顿地说道,许良的眼睛里露出恐惧之色。 “你通过盐帮玄武堂的细作,向大盐商林府透露了我的详细行踪,还偷看我的书信,窥得岑大人的行踪,一并卖给林家。阿良啊,林家到底许了你多少好处,居然让你如此卖力?” 许遇仙讥讽地说道。 许良脸上的神情从恐惧变成绝望,他觉得自己像是蜘蛛网上的小飞虫,看着蹦跶得挺欢实,其实早就陷在别人的手心,要他生还是要他死,只是一念之间。 许良嘴巴张了张,不知是想求饶,还是想交代什么遗言,但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咕隆了好一会,就是说不出来。 最后,他瞪着一双滚圆赤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许遇仙,张着嘴巴,再无出气了。 “狗东西,你以为跟了这么多年,就知晓了我的心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哼!” 许遇仙鼻子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站在窗户边,向外看去。 只见数百盐户把岑国璋围得水泄不通,就像一群蚂蚁把几只小昆虫围在了中心,随时都要将他们淹没。 蚂蚁中间有三四十人,神情不善,目露凶光,手里揣着怀里。一边往前面挤,一边借着他人身体的掩护,缓缓地往外掏凶器。阳光一照,时不时闪过白光。 岑国璋站在那里,双手背在后面,神情淡然,看着这些充满悲愤,就像卷着一团火的盐户,默然无语。 真是好胆识!不愧是平豫章、安湖广、定黔中的岑国璋。许遇仙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对自己当机立断,与岑国璋结成同盟多添了几分信心。 盐户们眼看着要逼近围成一圈的十几位护卫,忽然听到一声唿哨声,从两边的房屋里冲出四道藏青色的洪流,浩浩荡荡地席卷而来。 第一道洪流最庞大,从护卫们和盐户们之间冲过,隔出一道鸿沟来,把岑国璋团团护在中间,同时正面顶住盐户们。 两道分左右,第四道从后面,不过瞬息之间,就把数百名盐户全部围住。 站在老白记酒楼二楼的许遇仙,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了抽,上千人,埋伏在左近,硬是没有察觉。直到他们主动现身,众人才惊讶地发现,眼皮子底下,居然藏着一支兵。 这兵练得,果真不同一般啊。 盐户里藏着的那三四十人,傻眼了。他们在人群中互相交换着眼神,最后得到了头头的暗示,把场面搅乱,然后趁乱跑出去,千万不能让岑国璋的兵抓到。 “官兵抓人了!快跑啊!”二三十人大叫道,数百盐户吓得惊慌失措。 刚才因为悲愤而凝聚的勇气,早就化为乌有。他们现在只想着,要是被官府抓到,一家老小就要遭了殃,跟着饿肚子了。 数百盐户由内向外,仿佛是一朵菊花绽开,猛然间向外迸发着力量。人人推攘着前面的人,想尽快跑出去。 楚勇营对这些早有防备,大部分人手拉着手,排成三排,围成三道铁链,死死地将这簇要散开的人群捆在一起。分出的两百多人,拿出雁翎刀,连刀带鞘,当成棍子使,一阵乱打,嘴里还吼道:“抱头蹲下!” 盐户们被打得生痛,只好抱着头,赶紧蹲下。两百多人一边把盐户们打蹲下,一边两人一组,交替掩护推进,火速地向内插入。 遇到早就瞄好的目标,拔出刀来,二话不说把他砍翻在地。要是在荆楚辰州和黔中行过商的人,可能会一眼看出,这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拔刀队吗? 被砍翻十几人后,其余混在盐户的刀客,为了保命,只能亮出短刀匕首来。虽然他们盐枭出身,江湖出了名的凶悍。可惜遇到的却是军中精锐,血肉战场上杀出来的杀星。 而且短刀匕首对雁翎钢刀,根本没有招架之力。铛铛一阵乱响,地面上倒了一片,全是那些混在里面的刀客。楚勇只有几人负了点轻伤。 二十多名楚勇的拔刀队围着三个刀客,就像一群恶狼围着三只小白兔,不吃他们,不凶他们,只是冷然地看着他们。 潘士元缓缓地走了进去,对着那三位说道:“玄武堂的好汉们,要投降,赶紧把凶器丢在地上,抱头蹲在地上,束手就擒。要尽忠,赶紧用手上的刀抹了自个的脖子,我们不拦着。”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两人同时抹了脖子。唯独那位刚才暗中施号发令的家伙,丢下手里的短刀,抱着头蹲下,大声道:“愿降!”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这事谁说得清楚呢 岑国璋回到老白记酒楼,一群盐场大使挤在那里,看着他走来,各个跟见了鬼神似的,瑟瑟发抖之余,猛地的一个激灵,居然异口同声地恭声道:“见过钦差大人。” 看了看他们,岑国璋挥了挥手,继续往里走。 走到雅间门口,碰到许永带着几个战战兢兢的随从,从里面往外抬许良和刺客的尸体。 “见过岑大人。”许永站在一边,恭敬地作揖。 岑国璋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转,淡淡地说了句:“嗯,几位辛苦了。” 推门走进雅间,只见许遇仙背对着大门,不知再看些什么。但岑国璋敏锐地发现,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着。 面对刺客短刃,能做到他今天这种模样,清贵词臣中真是屈指可数。如此看来,这一位翰林哥,前途不可限量啊。 “许大人,让你受惊了!不过通过今日这番际遇,看得出,许大人真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魄啊!” “无非是治心尔。我石鼓学派师出见石公,与崇信公一脉同源崇仁学派,都讲涵养心性、静养端倪,都是从敬慎、守静中修得真心性,殊途同归。我只是修到昱明公的十分之一,还差得远。” 岑国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许大人真是太谦虚了。在鄙人看来,许大人的精修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真是令人敬佩。” 两人对坐下后,岑国璋直奔主题。 “许大人,现在这场大戏已经开锣,我上次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许遇仙显得有些犹豫,沉吟一会才开口答道,“这份功劳,也算不小啊,昱明公和益之愿意白白奉上?” “许大人,你觉得老师和我还缺这么功劳吗?”岑国璋笑着答道,“且不说我,一介秀才胥吏,二十五六岁已经是一省臬台,多少人眼红得都要滴血了。” “我老师,现在已经是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左都御史,再立大功,只能以阁老宰辅相酬。可是现在,不仅内阁空不得出位置来,就是实缺掌印部堂,也没有哪位愿意让贤啊。” “再说了,这份功劳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后面牵涉着许多风险。” 岑国璋笑咪咪地答道。 许遇仙盯着岑国璋看了好一会,终于赞叹道:“此前素闻昱明公品德高洁,门下弟子各个得其真传,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说罢,许遇仙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定似,“下官马上赶往江都,接印后立即拜访奏章,直言当前盐政之弊端,列明改革条陈,请皇上和内阁当机立断,革除淮东数十万户盐户百年疾苦,还天下一个清白公道的新盐政。” “那就有劳许大人了。”岑国璋拱着手说道。 站在老白记酒楼的二楼上,看着许遇仙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岑国璋默然无语。 这时从隔壁雅间里转出一人,正是女扮男装的俞巧云。 她一进来就忿忿地说道:“虚伪!” “是人都虚伪,读书人更甚。”岑国璋呵呵笑道,“玄武堂的那几位都落网了?” “那个堂主乌鸦想跑,被我赏了一镖。执法长老陈三,知道我相思柳叶镖的厉害,当场就跪地求饶。还有那位执事长老,就是他的亲妹子做了林佑辅第二十七房小妾,长得很油腻的家伙,趁着混乱想跑,我也懒得客气,直接超度了他。” “有你盯着,那几个家伙插上翅膀也难逃。”岑国璋淡然地说道。 这时,苏澹、潘士元等人陆续地走进来。 “大人,拜香教淮东分坛的四十二位骨干,盐帮玄武堂二十一位骨干,悉数落网。” “好,立即押到楚勇大营里去,严加审讯。” “遵命。” 等潘士元、常无相等人走出去后,房间只剩下岑国璋、苏澹和俞巧云。 岑国璋和苏澹对坐在靠窗户的那张桌子,俞巧云坐在远处,隔着有点远,但又不耽误说和听。 “澹然先生,接下来看你的了。” “大人放心,拜香教淮东分坛被捣毁,淮北分坛、扬泰分坛闻讯后大为不安,联手天道教淮东分坛、拈香教两淮分坛,鼓噪起事。他们冲击盐场仓使衙门、打杀官吏、私分食盐钱粮,已经与造反无异。” 岑国璋缓缓地说道:“本官甫一上任,就遇此大乱,难咎其职。我只能一边向巡抚衙门和内阁上书请罪,一边调动兵勇,进剿乱匪,以求将功赎罪。” “世事艰难啊,想做点实事,真不容易啊。”苏澹在对面感叹道。 “老爷,你要想整饬盐政就单刀直入,何必暗中煽动盐户们闹事,有了借口好大动干戈。这一路走来,盐户们的苦,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以前觉得星子湖的渔民们够苦了,可是跟淮东的盐户一比,简直就是活在天堂。” 苏澹看了看岑国璋,双目低垂,看着只有一只茶壶,两盏茶杯的桌面。 “巧云,就是因为这世上受苦的人太多了,我们才要处心积虑地革新天命。” “老爷,革新天命,也不必用数万盐户做引子吧。他们已经够苦的,何必再往火坑里推呢。” “因为他们是黔首屁民,吃再多苦,受再多难都是应该的。不管他们如何抱怨、如何叫屈,庙堂之上都是无动于衷。只有他们聚集在一起,勇敢地举起手里的刀,用贪官污吏的鲜血证明他们的愤怒,高高在上者才会觉得害怕。” 岑国璋的话在雅间里嗡嗡地回响着。 此时,远处的运盐河道上,隐隐传来拉船纤夫们的号歌声。那号子声,仿佛夜晚的社戏里,很远的戏台上敲响的钵锣声,幽幽荡荡,却劲锵有力。 “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卖命地拖——!” 简单的字词,一点都不藻丽,起伏节奏中也没有什么优美旋律。但是谁都能在这悲愤、激昂、高亢、哀怨、缠绵的一声声呐喊中,听出发自肺腑的生命怒吼。 三人侧耳听了好一会,一直等到号子声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俞姨娘,其实大人用心良苦。在下带着人,暗地里在淮东一带奔走了三四个月,深知这些盐户们,心中疾苦已经积压了数十上百年。这团火,如果不让他们发泄出来,是听不进任何中肯的话。” 苏澹缓缓地说道。 “当时在下将实情禀告给大人,大人沉思许久,才定下此计。他说只有烈火涅槃,焚烧掉一切,才能摆脱上千年的轮回。” 俞巧云盯着岑国璋和苏澹,叹息道:“我只是一介小女子,没有老爷和澹然先生的深谋远虑,也没有你们干大事者才有的铁石心肠。我只是哀叹,这世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什么时候,老百姓才有真正的好日子过。” “那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或许永远也没有那么一天,但我们能做的只是让他们过得比昨天更好一些。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算做了一点点功与德。” 说到这里,岑国璋还是意犹未尽,他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广袤的淮东大地。 “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数十万淮东盐户,还有数十万运河上的漕丁,以及这天下千万亿兆受苦受难的百姓,如果他们还是像以前逆来顺受,从来不知道自己团结在一起的力量,就只能永远沉沦下去。” “如果他们能够知道,一切的幸福都需要靠他们的双手去争取和捍卫,那么他们就能跳出历史的轮回,我们国家和民族也就能跳出这个轮回。” “老爷,这是真的吗?” “任何权力都需要制衡。以前高门大户的权力没有人制衡,只能靠嘴里的仁义道德和虚无缥缈的天意来约束。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盘剥,最后到了天怒人怨的时候,一场大火,重新洗牌。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现在,必须添上一股力量,改变我们国家延续上千年的整治格局。让我们彻底跳出这个轮回去。” 说完后,岑国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信吗?” 俞巧云默然无语,苏澹满脸狂热地答道:“我们深信不疑,也愿意为此浴血奋斗!” 正文 第三百章 盐户闹事(上) 阜宁县仁和镇,就是建立在仁和盐场的基础上。今天,在镇北赵家大宅外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他们都是仁和盐场的盐户。 上千人大多数是青壮,还有数百老弱。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铁叉木叉,有菜刀柴刀,有镰刀铡刀,有耙子铁锹。但凡有些杀伤力的,都被他们拿了出来。 他们衣衫褴褛,很多人在初冬的寒风中露出条条肋骨。神情愤然地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这所大宅子,在他们的眼睛里,能看到深藏着、暂时没有爆发出来的怒火。 这所大宅子是仁和盐场司盐大使赵世贵的府邸。他家从国朝初年开始,在仁和盐场做了六任司仓大使。这所仁和镇最大最阔气的宅院就是赵家权势的象征。 但是今天,它显得有些岌岌可危。 宅院再大,它也只是有一堵高墙而已,相比其它宅院,不过在四个角多了四个角楼,在正门旁边多了一座跨楼,并没有太多防卫能力。 站在跨楼上仁和盐场司盐大使的赵世贵,也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他长着一副国字脸,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不怒自威。但是此时的他,脸上堆满了和蔼可亲的笑意,显得十分地慈眉善目。 “各位乡亲父老,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祖祖辈辈在一个锅里吃了上百年的饭食。好几辈人的交情。今儿大家伙这是怎么了?怒气冲冲的,像是要跟谁打架似的。呵呵,呵呵。” 说罢,赵世贵干笑了几声。 “赵老爷,我们可不敢跟你攀交情。我们祖祖辈辈可没在一口锅吃过饭。你老人家从祖上开始,吃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我们呢,世世代代啃咸菜、喝稀粥,就算在山野滩涂采些野菜蛤蜊,还得向赵家补缴税金。” “这天是赵家的天,地是赵家的地,山是赵家的山,海是赵家的海。我们这些盐户,除了烂命一条,什么都没有。不过现在我们连这条烂命都要保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到贵宅来打打秋风,吃吃大户。” 看着站在盐户人群里侃侃而谈的这位年轻人,赵世贵的脸忍不住抽抽了几下,但堆在上面的笑容更加浮夸。 “恕我眼拙,你是我们仁和盐场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啊。你要是一介外人,就不好掺和我们仁和盐场的事了吧。” “赵老狗!”旁边几位年轻气盛的盐户青壮们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了,跳起来嚷嚷道:“谁说我们林子哥不是仁和盐场的人。他祖上可是跟你家祖宗一块来仁和盐场开荒的。” 那位林子哥挥挥手,压住了青壮们的七嘴八舌。 “赵老爷,你贵人多忘事,可能忘记了。十年前,你看上我家阿姐,丢下一袋稻米就想收她进你的府邸。可是我家阿姐死都不肯进你那个狼窝。于是,你故意给我家加了一倍的煮盐定数,又暗地里交代下面人,卖给我家柴火要贵三成。有时候还故意不给货,拖延我家煮盐。” “不过半年,我家欠下一屁股债。你就叫盐丁砸了我的家,把我爹打成重伤。为了救我家老小,我阿姐只好流着泪进了你家家门,结果不到十天就被活活折磨而死。一张草席裹着,埋在乱葬岗里,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在哪里。” “我阿爹气得吐血,当晚就去世了。我阿娘去你们府上叫冤屈,被你家养的四条恶犬活活咬死。乡亲们怕我枉丢了性命,凑了些钱悄悄送我出去。现在,我又回来了!” 赵世贵的脸色连变了好几次,讪讪地说道:“都是些往事。那是我年轻不懂事,在此向阿林你赔礼道歉了。今儿我家也愿意拿出些粮食来,还有鸡鸭鱼肉,摆上几十桌,让乡亲们吃个饱饭。” 看到盐户老少们围着那位林子哥在商量着,赵世贵连忙把他儿子赵万有叫了过来。 “派人去县衙报官了吗?” “早就派人去了。云梯关巡检司那里也派了人去。可是一来一往的几十里路,那里赶得及,还不如靠我们自己。” 赵万有二十岁出头,一脸的骄横跋扈。宅院外面上千盐户,根本就不在他的眼里。 “爹,我已经叫他们把库房里的刀枪弓弩都拿出来,分发给家丁们。四个角落有人拿着弓弩守着,四面墙也搭了梯子,盐丁们拿着刀枪们候着。还有,” 赵万有从一位家丁那里接过一杆火铳。 “家里藏着的三支岭南土制火铳,我也叫人起出来,上好药子,他们要是敢冲上来,老子一火铳崩死他们。” 赵万有摆了摆手里的火铳,仿佛手持太阿的常胜将军,不远处的上千盐户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他一击。 赵世贵却脸色惨白,他拦住儿子,颤声道:“你个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下面的那些人都是破落户,亡命徒,足有一两千人。我们才多少家丁和盐丁?加在一块才四五十个,根本不够人家一阵冲的。” “阿爹,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些盐巴子,看着气势汹汹,其实各个都是怂包软蛋。不信,你看我对着他们开一铳,保证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逃。” 赵万有平日以欺凌盐户们为乐。 不管他怎么肆虐,这些盐户总是忍气吞声,不敢多话。所以赵万有眼里,觉得这些盐户就是一群蝼蚁,自己想踩死就踩死,想捏扁就捏扁。 赵世贵却是见过听过的要多得多,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回头扫了扫站在远处的家丁和盐丁们,低声道:“再说了,你知道这家丁和盐丁里,有谁跟他们是一伙的?万一把人放进来,就是大祸事。” 听到这里,赵万有也知道轻重,忍了忍心中那口气,愤然地问道。 “那你想干什么?” “息事宁人!先过了这一关再说。”赵世贵老谋深算地说道,“这些泥腿子凭的就是这股气。等他们吃饱喝足了,气就顺了,没有这么暴躁了。等官府的差人来了,我们再找他们算账。吃了、喝了我的,我要叫他们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阿爹,县衙那些官差,除了会吃喝卡拿,还能干什么,还不如我们家养的那几只狗管用。” 赵万有还是有些不忿。 “你糊涂啊,那些混账再没用,也是官差,代表着官府和朝廷的威严。我听人说了,淮安府城进驻了好几千兵勇,都是在黔中打过仗的,彪悍得很。等过了这阵子,我写信去淮安府,上下打点一番,请那边派几百兵过来,叫这些盐巴子们老账新账一块算清楚。” 听了父亲的劝,赵万有终于忍下了这口气。他把火铳往跨楼护墙上一靠,嘴巴撇了撇,不屑道:“好吧,我看你怎么讨好这些下贱的盐巴子。”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盐户闹事(下) 下面盐户们也商量出结果来,阿林哥作为代表站了出来说道:“赵老爷,你就破财消灾吧。我们有一千五百人,连家带口五千人,你不仅要让我们吃饱,还要杀三头牛,十口猪,二十只羊,以及足够的鸡鸭鱼给我们打牙祭。” 听着这么多人数,还有那些肉食荤菜,赵世贵的心里在滴血,脸上笑容僵硬成块,几乎都要装不下去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盐巴子,好,吃吧,老子就让你们吃,吃完后,等我请来官兵,非得叫你们全部吐出来,还要再加一倍的利钱。还有官兵开拔费、人吃马嚼的粮草,还有打发走人的赏银,都得你们出。 没钱,到时候你们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要把这些窟窿都给我填上。要不然我这赵剥皮的名声是白叫的?! 下面阿林哥的话还在继续,“贵府就数赵少爷最骄横,平日里走在路上,旁人多看他一眼都要吃鞭子。今儿叫你家那个狗儿子下来,每一桌都敬一回酒,好言好语地向父老乡亲们赔礼道歉。” 听到这里,赵万有那里按捺地住。叫我给这些低贱得连狗都不如的盐巴子道歉?没门! 赵万有心中堆积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骤然间全迸发出来了。他捞起旁边的火铳,对着下面人群就是一铳。 一声巨响,盐户们确实被吓了一跳,不少人还抱着头蹲在地上,看得赵万有哈哈大笑。 硝烟过后,盐户们却没有如赵万有所想的那样,四散而逃,而是缓缓站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愤怒眼见着越来越多。 “狗日的赵家敢开铳!冲进去!弄死他们!”一位愤怒到极点的盐户青壮振臂高呼道。周围的盐户青壮们纷纷响应高呼。 激愤、兴奋的情绪慢慢在盐户们蔓延开,接着有人高呼的两句话让这种情绪达到最高-潮。 “打进去,让赵家人血债血偿!” “杀进赵家院子,分钱分粮食!” 在这一刻,仿佛有一颗小型核弹在这一千多盐户们的头上瞬间燃爆。他们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狂热,嘴里念着钱、粮有关的词。受此影响,他们的身上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无比灼热。 他们不知从哪里扛出了几根又粗又长的木头,几十个人分别扛着,对着赵家院子的大门冲去。还有数百人举着临时搭建的梯子,靠在院墙上,气势汹汹地攀爬上来。 看着沸腾的盐户们,阿林哥抬起头,看着跨楼上的赵家父子,露出冰冷又残酷的笑容。 “咚-咚!”木头撞击大门的声音,就像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赵家人上下的心上。 还有那密密麻麻,挡也挡不住,像一群群蚂蚁,正在翻墙而过的盐户们。这一切让骄横的赵万有也慌了手脚。 此时的他意识到,这些愤怒的盐户冲来院子,不仅会把赵家百家积攒的家业砸个稀巴烂,自己一大家子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上下牙齿在不停地打架,瑟瑟发抖地问道:“阿爹,我们该怎么办?” “阿勇,阿财,你们俩拿着火铳,护着少爷一家子赶紧从角门逃走,什么都不要带,赶紧走。” “阿爹,你怎么办?” “我留下来跟他们周旋。看到了我,他们就会放松警惕,你们就有机会逃走。” 赵万有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父亲要是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阿爹!”他叫了一声。 “不要婆婆妈妈了,记住了,什么都可以丢,你一定要保住我两个孙子的性命。老赵家,不能在我们父子俩手里断了根。快走!快走!” 在赵世贵连声催促里,赵万有带着两位随从转头就走,很快就下了跨楼。 这个时候,上百盐户们已经翻过院墙。他们手持各种兵器,仗着人多势众,正逼得家丁和盐丁们步步后退。 而宅院大门被撞击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终于在最后一声中,大门轰然倒地,上千盐户们欢呼着冲了上来。 赵世贵被像只狗一样,在拳打脚踢中被赶到院子中间。 他脸上满是淤青,却努力地挤出几分笑容和求饶,“好汉们,好汉们!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大家伙有仇的报仇啊!” 一个男子一边大喊着,一边冲上去对着赵世贵就是一棍子,正打在他的右肩,隐隐听到肩骨和锁骨碎裂的声音。 赵世贵的脸因为疼痛扭曲得变了形,只是刚刚发出痛苦不堪的惨叫,无数的棍棒夹带着复仇的快意,如雨点一般落了下来,迅速将其淹没。 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就一条在沙坑里打滚的鲶鱼。可是不管滚到哪里,都逃不脱不停落下的棍棒。 赵世贵意识到自己今天会被活活打死,他不甘心地发出垂死前的嘶嚎。一转头,从无数双晃动的脚缝隙之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阿林哥,他身边还站在一人。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一边目光复杂地看着这边。 突然间赵世贵似乎在缝隙间看到一伙盐户押着自己的儿子过来,后面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孩,被人推攘着,就像两只耷拉着脑袋的小鹌鹑。 “祸不及家人。”满是绝望的赵世贵撕心裂肺地喊道,可是他的嘴里除了大口地吐血之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到了黄昏,赵家宅院里冒出滚滚黑烟,大火在各个房屋间不停地跳跃着,映得到处都是红色。 地面上散落着各种破碎物件,有摔成两截的烛台,有碎成数瓣的瓷碗,有红木马桶的残片,还有撕碎的绫罗绸缎。 在这些东西之间,躺着一些尸体。 有忠心耿耿、看得出多处伤痕的阿勇和阿财的尸体;有几个助纣为虐、民愤极大的管事的尸体;有一个贵妇打扮的老妈子,趴在地上,手里死死拽着小半截珍珠项链。 还有被打得肿了一圈,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赵世贵。他的尸体就像街边无人问津的死狗,被人随意地丢在院子的某一处。 在宅院当中,有一具分成两截的尸体。他是赵万有,在众人瞩目下,被用铡刀切断。在下半截尸体上,可以明显看到裤裆那里湿了好大一块。 在宅院的角落,半掩着几具衣衫不齐的女尸。没人去关注,她们到底是赵世贵的妾室,还是赵万有的小老婆。也没有人去过问,她们是不是赵家从穷人家抢来的,还是从别处买来的。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世贵的那两个孙子,没有横尸其中。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俩的下落。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黄彦章的雅兴 京师东城百子胡同,通政司右使黄彦章府邸。 漏钟刚刚敲响子时的声音,现任黄夫人,前任黄夫人的通房丫鬟范思思,把躺在床榻上,鼾声如山响的黄老爷推醒了。 黄彦章睁开朦胧的睡眼,盯着站在床前的范思思,半晌才从睡梦中回过神来。 他打了长长地一个哈欠,足足有京师到津沽那么长。 “子时了?” “是的老爷,子时,你是通政司右使,早朝还要你做引导官,得比其他那些大人要早到午门。”范思思兴致勃勃地说道。 黄彦章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个哈欠要短很多,只有京师到通州这么长。 “我知道。”黄彦章一脸的恼怒,“早知道这京官不是人做的,我也学益之老弟,死活不肯进京师来,在地方自由自在多舒坦。” “皇上想召岑大人进京?” “黔中平定后,覃阁老保举益之进都察院,好做他的刀把子,幸好被恩师给劝住了。” 范思思把毛巾拧得半干,递给黄彦章,看着他搽了一把脸。 “都察院,那是洪阁老的后花园,已经有了一位博瀚公,再把岑大人放进去,那岂不是变成了南市天桥了?” 黄彦章看了她一眼,心里暗暗嘀咕道,自己的女人确实聪慧,只是没有在官场上历练过,很多埋在深处的东西看不明白也看不透啊。 自己恩师暗地里抵制覃北斗对岑益之的保举,哪有那么简单,三言两句说不清楚的。 范思思指挥两个丫鬟,端上夜宵。一碗小米粥,里面掺有海参、红参、党参,以及其它十二味名贵中药材,补气益血。专门给熬夜早起的人补用的。 “老爷何必如此牢骚,沈阁揆、洪阁老,哪位年纪不比你大得多,人家政务更比你繁忙。还不是早早就起来,到午门去等候早朝。” 范思思在旁边准备着黄彦章的衣冠,一边嘀嘀咕咕地说道。 “我朝沿袭前朝体制,太祖太宗皇帝把很多规矩都改了,偏偏这要人命的玩意,一直都不改。加上当今皇上,比前面几位大行皇帝都要勤政,早朝一次都不落下。唉,熬着吧。等我熬到阁老了,就多了份动力。” 黄彦章在范思思等人的伺候下,穿好了赤罗衣,戴好了五梁冠,再把金带和云鹤花锦绶一一系上,威仪马上就出来了。 看着自家老爷一副国家栋梁的模样,范思思是越看越心喜。只觉得这些年的谨慎卑微,暗地里吃过的苦,都没有白费。 自己终于成了诰命夫人。 可是黄彦章愁眉苦脸的,好像不是去上朝,而是去上坟。 “老爷,你满脸苦愁的,难道今天早朝有不好的事?” “昨晚通政司接到江淮八百里加急,淮东三十七个盐场,近十万盐户们纷纷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围攻司盐衙门,杀死司盐大使和盐丁,抢夺财物,焚烧房屋。” “什么?”范思思被吓得樱桃小嘴半天合不拢,“这是暴民造反了。” “差不多。朝廷上下都知道盐政弊端重重,数十万盐户在盐官和盐商的欺压下,苦不堪言,早晚会出大事。所以才着急忙慌地把昱明公和益之师徒俩调去江淮。可惜不曾想,益之老弟刚在淮东微服私访了一圈,情况还没有摸清楚,在有心人的唆使下,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有心人唆使,老爷,你意思是说淮东大乱,是有人在幕后捣鬼?” “首先值得怀疑的是盐商。盐商之首林佑辅,收买盐帮和天香教的人,在东台县西溪镇,准备把赴任的两淮都转盐运使许翰林,连同益之老弟一锅端了。何等的狂妄啊!” “事情败落了,为了保命,他们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把水搅浑。煽动蛊惑盐户作乱,攻击盐官,他们做得出来。” “还有寿王在背后支持的那几家邪-教,都是闻到腥味就往上扑,粪池子里也要掏出一个洞的货色,这里面少不了他们的手尾。还有隔江看热闹的东南勋贵世家们,肯定不会置身事外。” 范思思听了一会,突然开口问道:“老爷,那位岑大人在里面会不会也有手尾?上回听你说,他跟东海商会的关系好得不了,一起搭伙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妾身听人说起过,东海商会,在两浙、江南和江淮的势力,可以用无孔不入来形容。” 黄彦章盯着自己的夫人,像在欣赏最美妙的仕女画,突然展眉笑了。 “老爷,妾身说错了吗?” “我的夫人果真是冰雪聪明啊!”黄彦章只是哈哈一笑,没有正面回答。 范思思脸色一惊,“老爷,妾身胡乱猜对了?” 黄彦章哈哈一笑,撩起官袍前襟,正要迈步出去。范思思快步走到他跟前,伸手帮他捋了捋歪了的腰带和绶结,然后站在跟前,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看着这张欲说还休的俏脸,黄彦章咳嗽一声,抬头看了看天,“嗯,天色还早哦。那我就给夫人解说下。” “谢谢老爷!”范思思脸上笑开了花,款款行了一礼,那双眼睛仿佛春水泛滥的深潭,看得黄彦章心头乱跳,凝神沉气,稳住心神,缓缓说道。 “益之老弟被调去江淮之前,上书要求把在荆楚编练,在黔中打过仗的楚勇调一万过去。再在江淮和荆楚各招募一万员楚勇和淮勇。他直言道,运河三十万漕丁,还有淮东数十万盐户,困窘已久,随时都可能发生民变。” “一旦有变会蔓延两淮诸地,数十万青壮鼓噪而起。益之说,没有三万精兵,他没有把握弹压得住。内阁和五军府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准备应允。偏偏李浩为首的词臣翰林们,上蹿下跳地反对。一会说兵乃凶器,用之不吉;一会又说,我朝以仁义泽被天下,对于这些困苦乱民当以安抚为上,少动干戈为妙;一会又说益之老弟不用两淮数万精兵雄将,只想着招募私军,有拥兵自重,不臣之心。” “这伙子清流过足了嘴瘾,皇上不吱声,内阁和五军府不敢点头了,昱明公和益之师徒却坐蜡了。只调了原来的一万兵,扩编的事情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益之老弟再能打,光靠这点兵仅仅只能自保。” “老爷,江淮一向是我朝出悍兵猛将的地方,听说有好几万兵,岑大人为何不用?” “那些地方守备兵,包括运河押运兵,盐丁,缉私巡检兵,早就烂到骨头里去了。里面不知道多少人被各方势力给收买了。换谁去做主将,都不敢用。” “哦,原来如此。” “现在出了盐户杀官乱法之事。你看着吧,今儿早朝,喊打喊杀最凶的那伙人,肯定是天天喊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当以仁义治天下,时时疾呼百姓之苦痛哉的那伙人。还有,淮东这回杀官乱法,谁也不知道里面哪股风,哪捆柴是岑益之掺和其中。” 范思思眨巴着眼睛,似乎听明白了,可好像里面根本的原因还是没有摸透。 黄彦章摸了摸她嫩滑的脸蛋,哈哈一笑,径直上朝去了。 寅时一到,在午门等候上朝的官吏们按照各自衙门排好队。按照规矩,七品以上京官都有资格上朝,不来者还必须请假。 黄彦章带着几位通政司的舍人,在人群里来回走动,开始收奏本。 按道理,这种十天一次的大朝会,与会人员都有资格上奏章。但四品以上官员,都有各自的渠道给内阁和内廷上折子,不必挤到这个时候。 所以现在这大朝会,成了四品以下的京官上奏章的机会。不过大朝会时间紧迫,皇上不可能傻坐在那里等你们一个个奏章,通政司先收走,由他们酌情处理。 收了十几本,黄彦章抽空匆匆翻了几页,多半是展示各自青词功夫的折子,水分太多,十有八九要漂没了。 午门城楼的鼓声响起,京官们排好队。都察院的殿中御史们一边分开,按各衙门开始点名,一边分在各处看着诸位同僚,就像是站在旁边的秃鹫。 谁要是有咳嗽、吐痰、行走不正等不端行为,都被这些御史们记下,然后由都察院出文惩戒。 钟声响起,午门吱呀一声,晃晃悠悠地被人推开。 “宣众臣上朝!” 随着宦官们一声接着一声清脆的呼声,最先走进去的是内阁阁老,接着是六部部堂、侍郎、都察院大佬... 一群群颜色各异的京官们,脸上满是麻木的神情,随着大流,迈着脚步,就像成群结队迁徙的螃蟹,不急不缓地向里面走去。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君臣相得 “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圣人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来天地间恒古不变的天理!而今淮东暴民,有冤屈不找官府申诉,一味残暴施虐,破坏法度,败坏纲常,乃天地不能容!” 在皇极殿上慷慨陈词,仿佛凝聚了古往今来所有忠烈英灵的大臣,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浩。 黄彦章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是起早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早朝已经结束,现在进行的是御前会议。除了内阁阁老外,只有几位皇上特意留下的大臣,一起商议军国大事。 身为通政右使,黄彦章自然得留下。因为要议论的奏章,以及待会决定后的批复,都是由他主持的通政司上传下达。 黄彦章目光往下移,站在天下闻名的博瀚公旁边,一脸正色,仿佛天下忠臣他数第二的那位,正是右都御史李养贵。 感受到黄彦章投射过的目光,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还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 黄彦章也回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这一位,原本是前次辅尚一阗的得意门生,也是尚派的头马。从礼部右侍郎转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后,还一马当先,据理相争,驳了覃北斗好几次面子,在清流中博得不菲的好声名。 后来尚一阗受沈柏霖案牵连,黯然致仕,老师荣补次辅。到那时,自己才知道,这一位早就跟老师暗中结成了联盟。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洪派的一支旗。 真是个聪明人! “乐死事小,失节事大!”接下来高声疾呼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典林公。他满脸的痛心疾首,仿佛一家老小都在淮东民乱中丧生了。 “而今天子仁德,百官守职,四海宴清。偶有少数奸胥滑吏,上下其手,败坏法纪,也不过癣疥之疾。天理昭昭,自然有人为受苦百姓主持公道。‘明哲煌煌,照临无疆。朝延尊荣,民庶乐康。’而今这些乱民却败坏纲常,长此以往,定将乐崩礼坏!国将不国啊!呜呼哀哉!” 看着典林公在大殿上痛哭流涕的样子,黄彦章心里就像跑过一万头草泥马。 这海外神物是去年底东海商会以祥瑞进贡来的,现在养在西苑里。只是私下里听岑益之说起过这神物的大名和小名后,黄彦章每到这种心情激荡时,都会想起它来。 只是典林公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激情,没有得到太多的响应。 不仅五位阁老神情漠然,就连站在他身前的博翰公,那张老脸挤了挤,还是挤不出几点此处应当有的老泪来。 这就有点尴尬了。 幸好这时正弘帝开口了。 “两位爱卿的意思,淮东民乱当以剿为主!” “回皇上的话,当严惩不贷,否则的话,纲常何在!纲常不复,礼法不存,国之...” 听到李浩又要长篇大论,正弘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进剿需要钱粮,这一点户部已有妥善安排。还需要招募兵员。只是上次王卿和岑卿上奏再募楚勇淮勇的折子,被你们驳斥了,当如何?”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此前民乱不彰,当以优抚。现在暴民肆虐,当以进剿。”李浩义正言辞地说道,“只是臣下觉得招募兵勇,擅专职权,己然违背太祖太宗皇帝的祖制。为慎重起见,臣恳请皇上选拔清廉刚正之臣,充为监军御史。” 正弘帝沉吟一会答道:“都察院拟定人选,报上来吧。” 李浩大喜,连忙拱手作揖道:“遵旨!” 覃北斗此时上前奏道:“皇上,岑益之有奏,他已经弹压了两股乱民,斩杀二十余匪首,俘一千四百余人,多半为裹挟之众。他问该如何处置这些乱民。” “皇上,此等乱民当杀!”典林公跳出来说道。他努力做出一副为国为民,杀伐决断的样子来。只是用力过猛,显得面目狰狞可怖。 “杀官造反,败坏纲常,乃十恶不赦大罪!必须严惩,否则国法不彰,天理不正!” 听着典林公咬牙切齿的话语,黄彦章跟殿上其他人一样,诧异地转头看向这一位。 嘿,你平日里满嘴的仁义道德,悲天悯地,都去哪里了。 黄彦章想起,当今天子,性情跟先皇完全不同,温文尔雅等作风在他那里不吃香了。就算自诩帝师的李浩,这几年也逐渐被冷落。看着杀伐决断的昱明公和岑益之行情看涨,越来越受重用。他们也着急啊。 现在看来他们是想适应时代变化,努力做出调整。只是你们这改变,跨度有点大,而且太浮夸了。 皇极殿冷清了一会,覃北斗悠然地说道:“把这些盐户都杀了,谁去产盐?没有盐,吃什么?怎么收盐税?” “我大顺地大物博,物华天宝,哪里不产盐?缺了两淮,难不成天下人都吃不上盐?”典林公不屑地说道。 过往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过如此多的话,完全成为主角。现在的他,还沉浸在主角的荣光之中。 “缺了两淮的盐,你我还真就吃不上盐。两淮的盐,占天下盐产一半。江南、两江、两浙、湖广、岭东、直隶,还有河东、河阴部分地方,都是靠淮盐供应。”覃北斗淡淡地说道。 “那我大顺朝又不缺人,从其它地方征调人手过去补缺就是。覃阁老,难道内阁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不瞒典林公,首先这事不是小事,其次这事我们内阁一时半会还真做不到。” 覃北斗瞥了典林公一眼,继续说道。 “调集人手,调哪里的人手?是徭役还是民户转盐户?人手如何去两淮盐场?路上的吃喝拉撒如何保证?到了盐场,如何产盐?煮饭都有煮好煮坏的,何况产盐。一切都顺利,那两淮盐场什么时候能够恢复正常产出?期间数千万人的用盐如何保证?” 说到这里,覃北斗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诸多事宜,不是嘴巴一张就可以的,需要人脚踏实地去做。” 典林公脸色憋得通红,半天才喏喏道:“圣人有云...” “皇上,”洪中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典林公的话,“臣等请皇上乾坤独断,定下一个大的方针,再告诉岑益之,民乱要平,盐产也不能耽误。办好了是大功一件,皇上你这里有赏。办不好,不仅无功,还有过!” 正弘帝突然笑了,“洪老先生说得是。岑益之办事,朕十分放心。嗯,拟旨给岑益之,叫他全权处置淮东民乱,便宜行事。首恶要除,但盐政不能乱。至于募兵,楚勇淮勇各一万,还有装备火枪火炮事宜,朕都允了!” “遵旨!” 接着,首辅沈平安上前奏道:“皇上,臣等悉闻后宫吴妃、杨妃有喜,不日即将诞下龙种。天家事乃国事。皇上子嗣兴盛,是我大顺兴盛,也是天下官民之幸。臣与洪次辅,率内阁诸阁老、六部众臣,向皇上进贺表!” 洪中贯和其余三位阁老,还有其余两位尚书,包括右都御史李养贵,好像是约好似的,异口同声地恭贺道:“臣等恭祝圣上子嗣兴盛,春秋万年!” 黄彦章等站在角落的“小喽啰”,各个都是机灵鬼,见到声势,早就一骨碌跪在地上,跟着大家伙一起行起大礼。嘴里跟着念念有词,也不管念什么,一张一合就是了。 有些尴尬的是李浩和典林公这几位。不过他们反应挺快的,神情肃穆,行礼动作有板有眼,仿佛今天这进贺表是由他们牵头进行的。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盐商要咸鱼翻身? 黄彦章回到通政司自己的公事房里,在长随的帮助下,脱下朝服,换上大红公服,戴上乌纱帽。 他走到进奏处,翻了翻,选了几本奏章。 “这几份奏章非常重要,本官亲自送去内阁了。” 带着两个随从,黄彦章不慌不忙地直奔内阁阁房。在门口验过腰牌和堪合后,黄彦章一人径直进来。 一路上书办和舍人们满脸堆笑地作揖,“黄大人,您来了!” 黄彦章含笑一一点头回应。 来到东阁房,走到洪次辅的阁房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伏在案桌上挥毫疾书的中书舍人,闻声抬起头。看清楚是黄彦章,笑容瞬间涌上他的脸。 “洪大人,黄大人来了。” 中书舍人把黄彦章引到洪中贯的公事房里,端上一杯热茶,又给洪中贯换了一杯新茶,悄声离去。 “子明,今早的御前会议,看出些什么来吗?”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甚至可能是将来的衣钵传人,洪中贯和蔼可亲地问道。 “老师,那伙清流,真是不甘寂寞呀,什么事都要掺和。” 洪中贯笑了笑,语气平和地开腔道。 “清流?浊流?几百年的老黄历了,这些人还在这里如此标榜自己。诗词歌赋,道德文章,是我们文人的傍身之技,进阶仕途的敲门砖,好意思拿出来炫耀?” “真要做好官,平步青云,还得靠对人心世故的把控,懂得调和阴阳,理繁削冗。只是有些人,没有这个本事,俗事庶务做得一团糟,偏偏又不甘寂寞,于是拼命鼓吹拔高所谓清流,好抬高自己身价。” 黄彦章抚掌赞叹道:“老师目光如烛,一语中的。” 洪中贯又笑了笑,端起茶杯,轻轻地吹动着上面浮着的一层热气。 “子明,叫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两位怀了龙种的嫔妃,你知道她们各自的背景吗?” “老师,吴妃众人皆知,是昌国公府的大姐儿。杨妃,听说是扬泰府瓜州巡检司副巡检的女儿。” 说到这里,黄彦章脸色微微一变,“老师,这杨妃难道跟江都盐商们有瓜葛?” “没有盐商们的鼎力相助,杨妃进不宫。要是没有林佑辅流水般的银子供奉,杨妃用什么结好后宫诸位贵人?听说正是靠了司礼监周公公的安排,杨妃才入了皇上的眼,得了宠幸。” 听到这里,黄彦章眨巴着眼睛说道,“老师,这位周公公,可是出了名的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洪中贯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杨妃怀了龙种,极有可能诞下皇子。这事就变得微妙了。岑益之这次去江淮应天,皇命之一就是清除江都盐商,改革盐政。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不好办了。” “岑益之前些日子上奏的江都盐商林佑辅收买凶贼,杀官乱政的折子,居然被留中了。皇上的心思,很明显了,暂时放一放。所以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把这事通知下岑益之,叫他好生把握其中轻重分寸。投鼠忌器啊。” 说完,洪中贯抿了一口茶,声音有些发飘,就像佛堂里回荡的梵音,似乎很远,却又在耳边响起。 “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不止我们和明社,还有很多人不想看到杨妃诞下皇子。一介商贾,不好好做生意,也敢在这种大事上掺和。有钱就敢如此狂妄,难道不知道他的钱哪里来的?” 听了老师的话,黄彦章心中一凛,连忙答道。 “学生知道了,回去后叫范大友跑一趟。他是自己人,又跟益之相熟。” “嗯,”洪中贯应了一声,不置可否,继续说道,“两淮盐运使许奉贤的奏章你看了吗?” “回老师的话,送到内廷的复件还是学生亲自誊抄的。” 洪中贯含着笑,没有出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老师,许大人改革盐政的条陈,学生似乎在别处听说过。” “哈哈,没错。许奉贤这封震惊朝野的整饬两淮盐政的折子,表面是他们石鼓学派的主张,实际上装的却是王门明社讨论已久的定略。” 黄彦章大吃一惊,“老师,你是说石鼓学派跟王门...”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我们公安一派,跟尚公的杏城一门合流;南城学派改名同德会,与明社和覃北斗的秦岭一派左右结盟。石鼓学派在郑阁老致仕后,也在励志求变。” “老师,我听说许奉贤的舅舅,就是豫章藩台于大人?” “没错,沈首辅的高徒于广道就是许遇仙的舅舅,还是他的开蒙老师。石鼓学派在前陈朝鼎盛一时,出过五位状元,六位宰辅相公。前盛朝日渐没落,不复盛况。后来于广道带着石鼓学派,暂时依附在沈门翼下。” “老师,石鼓学派与明社结盟,沈首辅知晓吗?” “肯定知晓。这只老狐狸,早早地开始谋划退路了。我还听人说,东海商会与闽海商会要合流了。” “老师,这可是大事啊。” “是大事。我朝海贸,东海商会占四成,越秀西关商会占三成,闽海商会占两成,其余合占一成。东海与闽海合流,子明,你说谁最着急?” “回老师的话,肯定是岭南的西关商会。东海商会和闽海商会合流,我朝海面上,几乎无敌手了。下一步肯定是挤压抢夺西关商会的生意。” 黄彦章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老师,这里面是岑益之弄的手脚?” “没有闽海商会源源不断的银子,石鼓书院能养得起那么多名士?能送那么多才俊去应试?而东海商会,我们现在都明了,背后连着明社。” 洪中贯看着虚处,目光深邃,仿佛看到远在东南那些人的一举一动, “没有天大的好处,两家坐不到一起来。看这做事风格,应该有岑益之的手尾。” 黄彦章低下头,过了一会缓缓说道:“难怪今早御前会议上,博翰公请求派监军御史下去,皇上还是允了。” 洪中贯赞许地点点头,不过他有些不以为然,“这是帝王驭臣之道。只是清流词臣们要落空,派监军御史又如何,真以为能拿捏得住岑益之?” 看着弟子不解的神情,洪中贯轻声提醒道:“子明,你觉得岑益之平定两淮盐事漕运,朝廷以何为犒赏?” 黄彦章一个激灵,是啊,岑国璋二十多岁已经是三品大员,就算立下天大的功劳,也要压一压,否则真的赏无可赏了。 这种情况下,岑国璋会怕那些专门打他小报告的监军御史? “老师,岑益之这叫无欲则刚啊!” 洪中贯笑得十分开心,一脸的孺子可教的欣慰。 范大友赶到淮安府清江浦时,已经是冬十一月。北边席卷而来的寒风,就跟剔骨刀一样,无孔不入,死命地剔刮着你的血肉,直至骨髓。 范大友先去最大的客栈,运来客栈住下。洗漱一番,趁着天色尚早,带着随从赶到了清江浦有名的如意酒楼,一边用餐,一边探听消息。 果真,没一会,他想知道的消息从隔壁桌子上飘起,向耳朵里钻来。 “昱明公去高家堰巡视去了?” “没错。昱明公上任不过三个月,先从砀山沿着黄河一路下来,现在又去了高家堰,来回地实地勘察。听说想巴结他的官吏大户们,天天住在清江浦,脖子都盼长了。嘻嘻!” “昱明公和岑大人师徒俩,真的没话说,那是真心要办实事的。撂下那么多权贵大户,只管去到处勘察实情,这样的官,你们见过几个?” “是啊是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呵呵,说不定是故意做样子呢?这年头,不喜欢银子的人真没见过,倒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有不少!”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重出江湖的范大头 范大友跟大家看过去,那一桌的人各个绫罗绸缎,衣装不俗,趾高气扬,非富即贵。 众人也不敢随便招惹,只顾着低头喝酒吃菜。 这是谁家?如此胆大,居然在漕运总督衙门驻地,当众讽刺起漕运总督和提督漕运兵备两位大员,胆子确实肥,很像南边江都那些盐商的做派啊! 范大友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投向那一桌,支着耳朵偷听起来。 “...敢打我们老爷的主意,不自量力!杨妃怀了龙种,明年就会生下皇子,进封贵妃!知道杨妃是谁吗?那是我们老爷的亲外甥女!” “啊呀,那我们老爷不是国舅爷了吗?” “可不就是国舅爷!我们林府,号称流水的盐御史,铁打的玄镜堂!” “就是,看谁还敢欺负我们林府!什么岑臬台,他老师昱明公也不够!” “回去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老爷,肯定是重重有赏。” 这一桌的五人,就像一群跟着升天的鸡犬们,笑得格外开心。 带着秘密使命而来的范大友一听就明白了。 想必这些人是林佑辅驻派在京师的管事仆人,消息传得可真快啊。自己接到妹夫的嘱托,立即出发,日夜兼程赶路,想不到这伙人也不慢。 过了一会,那五人应该是还要急着赶路,匆匆吃完饭就走了。又过了一会,酒楼慢慢恢复到刚才的氛围。憋了一肚子消息的酒客们,终于又可以卖弄一番。 “听说吗?黄沙港那里有大事发生。” “是有大事,拜香教、天道教、红莲教,好几个教派煽动聚集的闹事盐户,足有七八万,被岑大人带着兵堵在了黄沙港,就是射阳河跟黄沙河之间那块地。那些个教众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准备要决一死战。” “难怪了,我说这些日子,各处来的兵,一窝蜂地涌进清江浦,又一窝蜂地往那边开拔。” “听说足足有十万教众,岑大人行不行?” “才七八万而已,还有拖家带口的老老少少。青壮顶了天才三四万,还不够岑大人一顿收拾。” “岑大人真是这个!”一个酒客竖起大拇指说道,“三四十处盐场闹事,杀官劫仓,要是一般的官员,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岑大人带着几千兵,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招抚一番。实在油盐不进的,二话不说就开打。不到一个月,三十多处乱事,硬是被他打平了一半。” “是啊,我听人说,有淮西寿春和庐州招募来的淮勇,有从荆楚潭州、鼎州和辰州招募的楚勇,还有黔中原来土司的狼兵。说的话也是三江五湖的,就连跑老了江湖的轩三爷,也是一个字听不懂。” “就是啊,听说有两三万兵,对了哦,我那个在城外东大营摆香烟摊子的二女婿说,他还看到一营灰衣服红帽子兵,上身是灰色长衣衫,下面是黑裤子,还带着圆帽子,举着旗子,敲锣打鼓的,跟唱大戏的一样。嘿,真新鲜,看着就是那么精神。听说好像是从海州那边过来的火枪营。” “火枪营都出来了,看来朝廷是发狠心要整饬两淮了。没听俗话说,火炮火枪赛天兵,就是不出京。连这等神物都用出来了,看来事情小不了。” “管它大小,反正打不到我们清江浦来。李爷,刚才听说你二女婿摆香烟摊子,你老有路子?” “什么路子?无非是我二女婿有个同窗好友,是恒源通淮安分号的管事,一月能分十七八条福贵,三十来条酉水河,挣点小钱而已。” 看着他一脸的我从来不把钱当回事的模样,很多人都在按耐住心里要打人的冲动。 “李爷,你真是有福气啊。赶明儿我过二十八岁,想请你过来喝两盏,能不能把你的二女婿一块请来...” 听着这些嘈杂的话,范大友心里觉得格外亲切。他打小在市井长大,这种场景天天遇见。 转眼间,突然有一人一声不响地坐在对面。 范大友皱起了眉头,不客气地说道:“这位朋友...” 话刚说出口,对面那人抬起头,范大友看清楚了大帽下的那张脸,脸色一变,就跟小鬼碰到判官一样。 “杨...杨兄,正巧在这里遇到你。” “你刚进徐州地界,我就接到急报。只是有事在身,不便远迎,只好在清江浦等你。”杨金水似笑非笑地说道。 “杨兄客气了,我这次来,是受了我家妹夫老爷的嘱托,有份要紧机密的口信要传给岑大人。” “我家大人在庙湾镇,我可以送你过去。” “那多谢杨兄了。”范大友大喜道。 他正犯愁呢。听说这淮东地界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散兵溃勇,赶路不安全。有这位调查处杨大人的帮忙,肯定一路平安。 “没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范大友还是我们调查处编外人员,在我们机要室里留的有立功档案。” 范大友脸色微红,连连摆手,“小小功劳,不足挂齿。” “范兄是重情重义之人,听说还找人打听韩家五小姐的下落。果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范大友脸色一变,喏喏地答道:“实在看她可怜,想拉她一把。” “她是谋逆重犯的家眷,被免于充入教坊司,只是流配琼崖岛,还是我家大人联合其他大人,一起求情的结果。可惜啊,韩尚书一家子,上上下下四五十口人,渡海时遇到风暴。这样也好,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范大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时,有报童走上楼来,叫卖道:“卖报,卖报!有《京华时报》,《薛三甲泰西漫游记》,著名作家破贼校尉最新力作!今天这一章,讲得是与罗刹国女王缠绵之事。金发碧眼泰西艳女王,为何情迷华夏小硬汉。绝对金发碧眼,不是瞎眼的闭眼啊!” 卖了几份后,报童又拿出另外一份报纸,“《江宁时报》,悲惨世界之阜宁盐户,马三撇子一家的故事,真是看着伤心,闻着落泪。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知道这盐官盐商...” 这时酒楼里有人起哄道:“都他娘的不是好东西!” “有《明理报》?”有酒客问道。 “有!《明理报》正弘六年十一月第三刊,《泰西大国之崛起》第三篇,今儿讲得是尼德兰,还有兰学大讲解。海图生最新力作!要想跟泰西人做生意,发西洋财,必看之文章啊!” 这报童十四五岁,长得机灵,嘴巴更是像被调教过的,一套接着一套。 “有《文报》吗?” “有!当今文圣博翰公最新力作!还有文学次圣典林公的和诗。两位当世文圣一并出手,日耀月辉,百年难得的盛事!” 杨金水轻笑了一声,“当世双圣,文圣次圣!” “杨兄,这过于吹嘘了。”范大友讪讪地说道。 他曾经听妹夫老爷私下说起过,还很愤然地骂博翰公和典林公是两个臭不要脸的。 “可是有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吹捧。你知道我家大人要如此吹捧那两位吗?” 范大友摇了摇头,随即眼珠子乱转,像是猜出什么来,只是不敢说出来。 他听黄彦章说过,博翰公和典林公以前跟昱明公关系莫逆。后来昱明公出京历任地方,关系有些淡,但还算不错。 后来不知为何,有几份新冒出来的小报,把昱明公吹捧成本朝百年第一文学大家。这引起了博翰公和典林公的不满,甚至还写信问昱明公,是不是他那个贪财好利的关门弟子,为博取老师欢心,故意如此吹捧的。 其实有心人都知道,这是有人在捧杀。偏偏聪慧的博翰公和典林公看不出来。于是昱明公跟他们的关系就淡了。 今年开始,明社有关的各大报社,开始往死里吹捧博翰公和典林公,直接把两人吹成当朝文圣和次圣。 弥补两者关系?不大像。范大友一直没想明白,今天听杨金水这么一说,反倒明白什么了。 “范兄,你送完消息后,还要去哪里?” “杨兄,为了掩人耳目,我这次南下是去苏南采办一些丝绸织物。我妹夫老爷明年要过四十大寿,我妹子想给他做一身上好的朝服。” “去苏南?那正好啊。”看到杨金水笑眯眯的样子,范大友觉得有些不妙。 “范兄,长林侯你认识吗?” “他去年过四十二岁大寿,我跟着妹夫老爷去过。” “那你见过长林侯夫人?” “我去接妹子时见过一面。” “前月,她回到了长林侯在苏南的老宅院。我知道,黄大人夫妇长袖善舞,黄大人跟长林侯相处不错,黄夫人更是与长林侯夫人有金兰之好。既然范兄到了苏南,为何不代表你家夫人,去长林侯府拜访一二?” 范大友都要哭出声来,想严词拒绝,可是一看到杨金水的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他又没得勇气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听说长林侯夫人,只好女色。” “错了,长林侯夫人是位巾帼英雄,她要的是征服感。要不征服别人,要不被人征服。范兄,发挥你的长处,去征服她吧。”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必须要弄死他们 范大友拿着杨金水写的一张条子,跟着他派遣的两个人,先来到淮安府城,也就是山阳县城,从那里出东门,在城东码头上坐上一艘船,沿着涧河向东南方向走。 过了车家桥,进入到射阳湖。在那里兜了二十多里,钻进射阳河里。 河面、湖面上都是往来的船只,十几艘一串,打着恒源通或隆利昌旗号,偶尔有一队打着凤呈祥的旗号。船头上都插着一支旗,上书“奉旨办理两淮军务粮饷”。 每艘船都有转运和押送的人,都是恒源通和隆利昌商号的人,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知道些内幕的范大友知道。这些人中很多都是有官身的,或未入流的典史、九品的主簿和司仓运转大使,或军职把总。 最重要的这些押送转运的青壮们,外人都以为是普通的商号伙计。但实际上这些青壮都是从训练三个月后的募勇中,择精锐选拔出来的,接受过拔刀队之类的训练。一路上又遇到过无数的突发险事,打过水盗山匪,比一般的官兵要彪悍善战得多。 而且他们都有兵部下发的执兵甲执照。 船行使在射阳河面上,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这片往日里喧杂热闹的大地,一夜之间就睡着了。 “下雪了!”范大友伸出手,接着几片从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晶莹的雪花在他温暖的手心里,不一会就溶化不见,只留下刺骨的冰冷。他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貂绒大衣。 这时,范大友看到河边出现一处营地。开始他以为是楚勇或淮勇的军营,可是看了一会又觉得不像。 只见两三千青壮站在那里,按一百人一队,分成几十个方阵。每个方阵都有十几个楚勇或淮勇的军官士官,在大声吼着什么。 这些青壮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一顶翻耳朵的方头棉帽,每个人的脸都通红的,头上似乎都能看到热气在扑腾地往上冒。 很快,在那些军官士官的口令中,一部分青壮开始迈步走,操练起来。一部分青壮被分成五人一组,开始扛木头,修建营房。 在远处,还有部分老弱妇孺,她们穿着同样厚实的棉衣,一边在土灶大锅里煮着饭菜,一边看着那边,那里应该有她们的丈夫、兄弟或儿子。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要是那边某个男的走成同边手,或者转错方向,这边就会爆出一阵欢快的笑容。 “兄弟,这岸上的都是什么人?” 范大友拉住一位走过的转运伙计,好奇地问道。 “投降的盐户。” “盐户?我还以为是新招募的兵勇。” “新招募的兵勇都在海州那边编练,再用海船运过来,不会在这里编练。再说了,新编练的兵勇能有这么老老少少,妇女小童吗?” “没看到多少妇孺老弱,也就上百个妇人而已啊。”范大友不解地问道。 “你看到的才那么多。在里面的棚子里,妇女家眷们组织在一起纺纱织布,一天挣的钱,比她们家男人一天煮盐还要挣得多。小孩都被组织起来参加识字班。老的就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打扫各处的卫生,喂喂牲口。都在里面。你看着只有两三千青壮,老弱家眷起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万人。” “那就好,天寒地冻的,要是不管,那就死得人多了。真是积了大功德了。”范大友念了句阿弥陀佛,心有余悸地说道。 小时候,他跟着爹娘在江湖上闯荡,还有这些年走南游北,见过太多的人间惨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搭话的伙计看了范大友一眼,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 “我们岑大人做事,大家心里都有数。罪大恶极,作恶多端的,那是一个都逃不了。良善百姓,他抛弃过一个吗?没有!” 范大友赞同地点点头,岑国璋的口碑,在百姓中还是靠得住。 “不过这么多人吃马嚼,得贴多少钱进去?” 搭话的伙计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是自己人送上船,还特别嘱咐过的,都是自己人。我们岑大人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前些日子,这些盐户杀了几十个盐官,那些抢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盐户们也用不上,都被收缴上来。” “那些玩意都被运到南边去了,换成了安南占城的稻米,还有他们身上穿得棉衣,这个冬天肯定是能熬过去。” 船只很快就到了射阳河边上的庙湾镇。 这里也是新设的阜宁县县城,不过现在变成了一座大军营。 范大友把杨金水开的条子,交给臬台行辕衙门,过了一会,来了位熟人,保密处的岑毓祥。 “岑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岑毓祥难得地笑了,拱拱手道:“范兄,你可真是稀客啊。走吧,大人正等着你。” 听范大友讲完,屋里一片寂静。 “秀吉,把范兄弟请下去休息下。”过了一会,岑国璋开口了。 等到他们都离去,罗人杰愤然地说道:“盐官杀了,下一步就该杀罪过最大的盐商。这样的话,数十万盐户们就能悉数收心。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怀了龙种,就不能碰盐商。麻蛋的,皇帝老儿播个种还这么大威力!” “人杰,”王审綦在旁边呵斥了一句。他看上去比罗人杰沉稳多了,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岑国璋,缓缓说道:“少聒噪,没看到大人在想对策吗?” 罗人杰连忙闭嘴,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一杯茶,咕隆一声喝了下去。 “这朝堂之上,很多人都不愿意见到这个杨妃诞下皇子。”岑国璋缓缓地说道。 坐在一边的苏澹赞同地点点头,“没错。一锅饭,原本就这么几位分。现在偏偏要多加一个,而且这一位,有可能要一锅饭都端走,叫别人一口都吃不上。” 岑国璋笑了,但依然没有做声。 苏澹坐在座位上看着虚处想了一会,抬头说道:“我去一趟京师,择机而动。” “京师耳目众多,先生去,太危险了。”岑国璋摇摇头道。 “谁认识我?”苏澹反问了一句。 岑国璋沉默了一会,最后点点头,“要安抚数十万盐户,十大盐商,恶名昭彰的那六位,必须要杀了,才能平民愤,收人心。现在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要是因为杨妃的事情,做成了一锅夹生饭,那就是大麻烦。澹然先生,拜托你了。” “大人放心,那我先去收拾下,下午就出发。”苏澹拱拱手离去。 坐在一边的罗人杰和王审綦,脸上满是狐疑。岑国璋笑着问道:“没看明白?” “还请大人指点下。”罗人杰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们两家都没得家产争,倒是审綦,娶了思南田土司的妹妹,嗯,我就以思南田土司为例子。田文虎现在是正三品通议大夫,一家子迁居江夏城。又因为军功,被实授江汉藩司参议。” “田文虎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嫡出。按照朝廷法度,田文虎,审綦的大舅哥,万一蹬了腿,万贯家业,还有通议大夫的官阶,就该他的嫡长子来继承。” “没错!”王审綦和罗人杰不约而同地点头。 “现在田府上下都巴结着田文虎的嫡长子,你们这些外面的亲戚朋友,也都拿嫡长子当回事。其余三个儿子,也就表面客气而已。” “是的。” “可是田文虎的正妻早就亡故,他现在才四十岁出头,听说又纳了两个小妾。万一那天他被某位小妾迷住,不仅把那妇人扶正,还立她所生的儿子为嫡子,要把家业传给那个小儿子,你们说会怎么样?” 罗人杰马上接言道,“我要是田府的那些管事下人,不得在心里骂死!我们捧了十几年大少爷的臭脚,舔了十几年的屁沟子,就盼着大少爷继承家业后好鸡犬升天。现在全白瞎了,又要重新去舔捧新少爷。再说了,就算有这个心,我们也挤不进去了。” 说到这里,罗人杰眼睛越来越亮,“这么麻烦,我还不如弄一包毒药,把那个小妾和小少爷一块毒死。” 王审綦瞪了他一眼,转向岑国璋问道:“澹然先生就是去京师寻找这样的机会?” “是的。剩下的看天意了。不过林佑辅父子的人头,我斩定了!”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大战将临,做好准备 “你们三家还是不愿意降?”岑国璋微皱着眉头问道。 站在他对面的是拜香教两淮总坛护法长老,姓王。 天道教江淮分坛副坛主,姓张。 红莲教执事长老,姓夏。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王长老傲然地说道:“我们有无生老母降下的神兵神将,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张坛主嘶哑着嗓子说道:“天道人心,悉数在我。十万民众,身负血海深仇,同仇敌忾,上下齐心。以此念此心凝聚成军,无坚不摧!无敌不克!” 岑国璋看了一眼此人,听说这位曾经是位秀才,不知为何就拜入天道教,成了骨干高层。 听了两人的话,岑国璋没有做声,把目光投向红莲教夏长老。 他个子高大,但是神情有些激动。脸色发红,目光游离。 “红莲教是个什么章法?” 夏长老过了一会答道:“除恶不尽,我们不降。” 岑国璋长叹了一口气,“十万盐户杀官造反,朝堂上那些才德之辈,各个喊打喊杀,就跟刨了他们家祖坟一般,完全不顾仁义之德,怜悯之心,恨不得把十万盐户斩草除根。” “本官在淮东私访了两个多月,知道盐户的疾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说到这里,岑国璋的眼睛里泛起微微亮光。 “本官想给十万盐户留下一条活路。千难万险,活着总是有机会。” “可是过往岁月里,我们这些盐户,都是生不如死。”夏长老流着泪说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只不过是文人骚客,酒后兴余的感叹之词。我们的疾苦,他们又了解过多少!” 说到这里,他咬着牙说道:“手握钢刀,杀尽恶人。”说罢,转身离去。 岑国璋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到,这才收回目光,看着拜香教和天道教的两位。 “你们跟红莲教一样意志坚定吗?” 王长老此时的脸就像开了一个染料铺子,青白紫红,一一闪过。最后他狠狠地说道:“朝廷必须要放开对拜香教的禁令...” “不可能!”岑国璋毫不迟疑地插话道,“现在是我给你们机会,活命的机会,不是让你们提条件的。” 王长老狠狠地看了一眼岑国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身也走了。 “张坛主,你们天道教也想玉石皆焚?” 张坛主神情复杂地看着岑国璋,像是在想什么。最后抬起头,苦笑道:“事到如今,不得不发。” “那就是还要做过一场。你们啊,不到黄河心不死。黄河就在北边,有什么死不死心?。我们看你们,只想着火中取栗,早晚会被大火烧为灰烬。” 张坛主没有言语,只是拱了拱手,转身也离去。 一身男装的俞巧云端上一杯热茶,递给岑国璋,轻声地问道:“老爷,这是谈崩了?” “拜香教,裹挟着数万民众,只顾着以此威胁朝廷,好解教禁;天道教,应该是奉了寿王的密令,要把这淮东搅得稀巴烂。在他们眼里,十万盐户的身家性命,只是筹码而已。” 岑国璋叹息道,“唯独这红莲教,应该一心为了盐户们。只是他们以往吃过的苦太多了,谁也不信,也不愿意信。他们存了死志,想用残躯化为烈火,把世上一切不公焚为灰烬。可惜...” “盐户们难道看不出拜香教和天道教的不怀好意吗?”俞巧云恼怒地说道。 “盐户们世世代代被欺压了上百年,困苦不堪,在这人间地狱里碾转挣扎。他们需要光,需要温暖。可是没人关心他们。盐官、盐商只知道敲骨吸髓。朝廷,远在天边,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这个时候,拜香教、天道教趁虚而入,把他们聚在一起,互相扶持,艰难度日。” “这种情况下,对于数十万盐户们,拜香教和天道教一个香主的话,比我这狗官要管用多了。只是我们时间太短,澹然先生率领的工作组,在淮东暗中活动不到半年。能争取的人心,还是太少了。” 俞巧云犹豫一下,最后还是开口了。 “老爷,这些都是穷苦百姓,能不能饶过他们?” 岑国璋看了一眼她,缓缓地说道:“巧云,你知道我对盐户们的安排,好不好?” “好!老爷为盐户们的安排能福及千秋,让他们从此脱离苦海。”俞巧云立即点了点头。 “可是我这些主张讲出来,对面的那些盐户们听得进去吗?” 俞巧云哑然了。 “巧云,说话有时候光有道理没用。那些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外人任何话都听不进去。只有把他们打痛了,打醒了,才会转过头听我说,才有可能听进去我们的道理。 俞巧云看着岑国璋,那双美目就像秋天幽谷里的浓雾,看不清里面蕴含的东西。 “庙堂和江湖,终究不是一个地方。”俞巧云叹息道,说完转身离开,轻轻地说道:“我有些累了,想下去休息。” “嗯,这些日子你跟我东奔西跑,还要担心我的安危,确实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岑国璋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还有些话想说出来,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坐在大帐中间,岑国璋默然无语,宋公亮悄然地走了进来。 “大人,你常说这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做好。” “公亮,谢谢你劝我。”岑国璋盯着他,突然问了一句,“朝廷已经定议,在东番岛设东宁府,下辖东宁、吉隆、彰化、淡水、凤山、莲台、琉求五县,我想让你去担任东宁知府。” “大人,谁做东宁守备?” “康正英,原长江右路水师舒州营的千总。” “没问题。”宋公亮一口应道。 “你去一是做开荒牛。那里除琉求县,只有三十几万百姓,还有数目不明的生番。开垦荒地,修建城池,还有,我们在其它地方不方便修建的,如泰西引入的枪炮、造船等厂,也会开在东宁岛。” 说到这里,岑国璋语重深长地说道:“公亮,那里是我们将来大业的根据地,或许是我们这个国家三千年奋起大变的火源地,也是我们万一失败的退路。别人去我不放心,只能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公亮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敢有负大人的嘱托。”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打完这一仗,你就准备动身。东海商会和闽海商会近期会合流,组建海运公会。他们会加大力度,组织移民前往东宁岛和琉求群岛,争取在五年内移民一百万。” “大人,有这么多百姓吗?” “两浙豪强侵占良田,百姓们苦于无田;还有江淮江南岭东,多少无地的百姓,备受盘剥,苦熬过日。去海岛开荒,对他们来说是最无奈的选择,却会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那我心里有数了。” “公亮,这也就意味着,你必须在东宁岛扎根五年以上,要做好心理准备。” “大人放心,我在东宁岛扎根一辈子也愿意。那里天高皇帝远,在那里我就是一土霸王,逍遥自在。” 说到这里,宋公亮自己先笑了,岑国璋也笑了。 “就是怕朝廷不答应。” “这个公亮放心。东宁岛孤悬海外,去那里做官等于被流配。正经科举出身的,没有谁愿意去那里做官。有这个做底子,我们在朝中很好运作。我们会逐渐选派一批在黔中、荆楚、江汉、江淮得到实践锻炼,值得信任和培养的培训班官吏,通过朝廷正常铨选,送到东宁岛去。” 说到这里,岑国璋摸了摸了下巴,“我们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外人的窥探。内班司和都知监我已经打好招呼,说那里是我们干大买卖的基地。等将来发展起来,任公和杜凤池会以为是走私和制造稀罕物件的秘密基地,不会多过问。需要好生防范的,就是东南勋贵世家的耳目。” 宋公亮用心倾听着,一一记下。 “报!”罗人杰在账外禀告道。 “进来,怎么了?” “盐户乱军送来战书,约我军明天辰时三刻一战。” “嘿,他们胆子真肥,居然该主动挑战我们。”宋公亮讥笑道。 “他们这是破釜沉舟,下定决心,要决一死战。对峙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日子。人杰,传参谋处、辎重处、情报处以及各营营官,商议明日战事。” “遵命!”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大战一触即发 冬天天亮得晚,辰时还差一刻钟,黝黑的天幕,像是浓墨里滴了几滴水,渐渐得淡薄起来,再然后东边的天色开始发紫。 些许亮光终于盖住了东边的星辰,那里的天像是一块墨蓝的玻璃,晶莹透亮。 到了辰时,天色越来越亮,可以看清前面的人们猛然发现,他们站立的大地,被浓雾所笼罩。 站在雾中,你可以听到远近传来的声音。 有鸟叫声,有马嘶声,有人说话声,还有其它稀奇古怪,不知道什么声音。你想努力弄清楚这些声音从哪里来,却是徒劳。因为你伸手去触摸前方,好摸索前进,却发现你的手指和前臂像是被浓雾吞噬了。 岑国璋带着一群参谋站在小山岗上,他们中许多人掏出怀里的表,指针都指向七点过五分。 这座山岗是周围最高处所在。站在上面,方圆数十里可以一览无遗。只是现在,眼前除了浓雾,什么都看不到。 隐隐约约,岑国璋听到远处传来锣鼓声,像是哪家大户在做水陆道场。 在锣鼓声的引领下,开始有数万人在齐声高唱。 “无边虚空是无极身,大千世界是大虚空!这里死,那里生;那里死,这里生,流浪家乡万般苦。生死受苦已受尽,高登本分归家乡,无生无死永安宁。” 连唱三遍,歌声戛然停止,就像奔流的洪水,被堤坝瞬间拦截。 一直侧耳倾听的薛孚转头过来,“大人,是拜香教的人在起坛。” 岑国璋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出声。 “天道昭昭,积善可期。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信天奉地,方脱轮回。” “大人,这是天道教起坛的唱词。”又听出门道的薛孚说道。 “剩下红莲教了。”岑国璋淡淡地说道。 “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红莲降世,焚尽苦难。”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 红莲教的唱词终于从浓雾中传来,这是上万绝望的人,歇斯底里地发出最后的嘶吼声。 “他们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只能寄托红莲业火降世,将他们的身躯,连同他们所受的无尽苦难,一起焚尽。哪怕将这天地万物一同烧为灰烬,也在所不惜。这是何等绝望中才迸发出的呐喊。” 岑国璋眼角发酸,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在脸上流淌,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孟堂,” “属下在。” “听到这绝望的唱词,我只想哭。你呢?” “我也是。”薛孚早已泪流满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前些日子,益之兄从北,我从南,私访淮东两个多月,所看到的一幕幕,随着这歌声,不由自主地在眼前浮现。益之兄,这世上,真的不是一句‘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所能概括的。” 岑国璋回头看了一眼薛孚,抹去眼泪,昂然说道:“他们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到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只能渴望一场红莲业火。我们有能力改变这世道,所以”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先是岑国璋一人,接着是薛孚,然后是数十上百位参谋、军官和士兵,齐声高唱。 最后,成千上万的人在齐声高唱这无比悲悯壮烈的歌,排山倒海一般,稳稳压住了对面传来的或诡异或悲愤的歌声。 在远处一座山丘上,听着这歌声,早就泪流满面的王云仰首望了望天,露出欣慰的笑容。 “报!大人,探马队在浓雾里试探了几回,探出敌方的布阵形势。”罗人杰急匆匆地赶来禀告道。 在一张黄沙港地图上,罗人杰用炭条画出几条线条来。 “天道教在右翼,实力最为雄厚的拜香教在中翼,红莲教在左翼。探马队试出的布防线大概位置如我所画。” “东西方向布阵十五里,左、中、右。”岑国璋看着地图,嘴里念道着。众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 “把火枪营调到我们的右翼,楚勇第二营居中,淮勇第一营在左翼。楚勇第三营为机动部队。” 只过去半分钟,岑国璋已经做出决断。 “大人要集中火力打垮红莲教?”王审綦作为前敌指挥官,必须弄清楚主将的作战意图。 “可以遇见,绝望的红莲教众会是最顽强,最有战斗力的一支。如果楚二营或淮一营打他,很容易陷入胶着状态。我们不过四个营,一万五千人,他们有近五万青壮。一旦胶着,对我们不利。” 岑国璋伸出右手,手掌在地图上狠狠一挑,像是尖刀刺破了重重阻碍。 “我们集中最大火力,一举攻破红莲教。审綦,我授权你动用直属野炮队,先用火炮砸,再用火枪轰,最后用刺刀,给我在最快的时间内打垮红莲教,然后...” 岑国璋的右手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弧线,“火枪营和野炮队,从侧翼对拜香教中段,狠狠来上一记右勾拳。” 罗人杰凛然道,“大人,在审綦对拜香教侧击时,我申请动用枪骑兵队,在火力打击后,直接正面冲击拜香教。” “准许!”岑国璋马上应道。 军官和参谋纷纷骑马离开,山岗上只剩下岑国璋、薛孚、潘士元等人。 过了一会,前方传来彼此起伏的口令声,还有嗖嗖的铜哨声。响了大约一刻钟,突然像是约好似的,又全部都沉寂下来。 整个黄沙港大地,似乎陷入到黎明前最黑暗寂静的时刻。 “大人,越快打垮红莲教,就越有机会保住他们的有生力量,同时能收服他们。”薛孚突然说了一句。 岑国璋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个副录事长,还惦记着红莲教。” “这些人是历经苦难锤炼出来的,他们与那些人水火不容,用好了,是最坚定的战士。益之,你不惦记他们吗?” 岑国璋没有答话,而是转过头去,看向前方,朗声道:“等他们熬过这一仗再说。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雾散了。” 怀表指针指向八点过十五时,浓雾终于消散。就像一团厚厚的纱帐,迅速从大地上被抽走,现出了站立在上面的芸芸众生。 在山岗前方的北边,七八万人聚在十五里宽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黑压压的一片,似乎看不到边。 阳光从他们的左侧照过来,像是在全身上下抹了一层金粉。 他们的脸神情各异,有兴奋的,有不安的,有愤怒的,有绝望的,大多数是麻木的。他们嘴里跟着念念有词,或许脑子里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念些什么。但这是他们能坚持站在这里的唯一支撑。 在南边,人数少很多,但阵形要整齐得多。 明显看得出是三大块。左、中两大块是藏青色为主。他们大多数穿着皮甲、棉甲,部分军士穿着铁甲,都戴着头盔。 前面三排的举着长枪,后面的是刀牌手,苗刀手,最后面的是四排弓弩手。二十几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其中两面最大,也最引人注目。 “楚勇第二营”。 “淮勇第一营”。 在右边,穿着和队形截然不同。 他们穿着灰色的一直到膝盖上方的呢绒大衣,双排扣,小翻领,整洁肃穆。肩上和右臂有红色肩章和臂章,标识着他们的军衔。 他们都戴着一顶圆顶舌檐帽,帽沿是一圈红布,正中间是一颗黑色的徽章。 大衣上背着两条交叉的皮带,把士兵们魁梧的身形都勒了出来。腰间是一块宽皮带,左右挂着弹药盒。他们在肩上扛着一枝一人高的火枪,肃然而立。 火枪营每一排足足站了一哨三十人。 哨官和哨士官分别站在两边。三排就是一旗,有独立的旗子,由旗士官举着,旗官和旗录事官站在他旁边,还有三个十五六岁少年,穿着镶红色的军装,身前都挂着一面鼓。 副旗官站在另一边。 在他们身后,是同队的另外两旗,互相之间相隔十米。他们三旗组成了一个大方阵。火枪营有三个这样的大方阵,呈倒品字布在右翼。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树木和石头。 岑国璋对着潘士元点了点头,他掏出一支长号,嘀嘀地吹响,打破了这个寂静。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黄沙港之战 随着潘士元的长号吹响,在山岗下方有二十多支长号被同时吹响。急促的节奏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率领楚二营和淮一营的罗人杰,骑在马上,拔出长刀,高高举起。数名军官策马前进,在队列中穿行,同时大声发布着命令! 很快,整个战场就像煮开的锅,沸腾喧闹。到处都是铜哨和小号声,到处都是军士们振臂高呼的回应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成千上万的楚勇淮勇将士齐声高唱,慷慨激昂。伴随着歌声,他们迈着步伐,不急不缓地向前推进,如同山岳树林,徐徐而动。 在右边,王审綦一挥手,也有传令官策马出行,传达命令。 随着每一队的号声吹响,每一旗的少年鼓手们举起手里的鼓槌,敲响了身前军鼓。有节奏的鼓声响起,哨官在旁边高声喊着口令,然后整旗三排军士随着口令,先是举枪,再扛枪在肩,然后随着鼓声的节奏,缓步向前进。 官兵一动,盐户乱民们应对不一。有的大声喝令,把木板、锅盖等各色盾牌凑到前面,组成一道防御线;有的连拉带推的,把手里拿着长矛的,不管是前面有铁尖的,还只是木头削尖的,全面挤到前面去,组成一道密密麻麻的刺猬阵。 红莲教的人等了一会,大吼一声居然迎了上来。只是队形乱哄哄的,就像一群奋不顾死的蚂蚁冲过来。 这一幕被骑在马上的王审綦,用单筒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他当即传令,营属野炮队,绕到交战线右翼,对红莲教进行斜角火力打击,掩护火枪营展开。 很快,六辆马车拖着后面的炮车,飞快地超过列队缓行的火枪营,绕到两军之间空地的右翼,然后呈四十五度斜线展开火炮。 六门零六式九五野战炮被一一摆开。 “霰弹,六发速射,目标敌军集结部。”火炮长高喊道。 塞发射药,捶实,再把一发霰弹塞进九十五毫米口径的炮口里,最后填上填充物。引药池也装填好,燧发机已经处于待击状态。 “开火!” 六声火炮几乎同时响起,仿佛打了六个旱地焦雷,声音之响,仿佛把天地间这道幕布撕开了六道口子。 六团硝烟中,数十上百粒霰弹在空中散开,如同五月暴雨一般,狠狠地向红莲教众冲去。惨叫声中,上百红莲教众倒在了血泊之中。 经过刻苦训练,打出过上百发实弹的炮手们,心无旁骛,严格按照流程操作。冷却炮管,同时清理炮膛,然后再装药填弹。 所有的动作都娴熟无比,一气呵成。 一分钟两发炮弹,六发炮弹在三分钟的时间悉数打出。大冬天的,炮手们的头上居然冒着丝丝白色水汽。 随着一声口令,炮手们又迅速收拾,把炮车搭在马车上,然后集体上车。 驭手一扬马鞭,六辆马车迅速离开,留下满满一地的死伤者。数百人躺在血泊之中,还有部分没有死去。 他们有的断手断脚,滚来滚去地嚎叫;有的开膛破肚,捧着自己流出的肠子不知所措;有的躺在那里,大口地出着气,就像一条正在垂死挣扎的鱼。 红莲教众被这惨状吓住了,一时停住了脚步。但火枪营的步伐却没有停止,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着。 当他们离红莲教众不过七百米时,有十二俩马车从队形中间穿行而过,在离敌军四百米的地方停下。 瞬息间,十二门零六式一二零野战炮被展开,它们比刚才施虐的零六式九五野战炮看上去要高大威猛许多,让对面的红莲教众们心惊胆战。 火炮手们不管不顾,按照流程迅速将霰弹装进一百二十毫米口径的炮膛里。随着火炮长的开火口令,毫不迟疑地拉动燧发机。 黄沙港的大地上又响起十二道焦雷声,整个天地都被这声音震得摇摇欲坠。 五轮六十发炮弹洗礼过,红莲教众队形被削去厚厚一层。 原本站在最前面的,都是他们当中最彪悍、最有勇气的一群。现在这些人死伤殆尽,剩下那些教众就显得无比地慌乱。 那些香主们在中间大声叫喊着,抬走伤者,整理队形,给大家伙鼓劲加油。 火枪营还在不急不缓地向前进。他们除了鼓声和口令声,没有任何的羁绊。 他们越过停止开火的野战炮阵地,很快接近红莲教众,三百米,两百米,对面那些教众的面容和神情,清晰可见。 一百米,七十米,火枪营的士兵们迈过已经变成黑色的血泊之地,满地的尸体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前进的步伐。 五十米,红莲教众们眼珠里的白色和血丝,露出的焦黄牙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火枪营的脚步还是没有停。 红莲教众后知后觉,上百张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弓箭,对着这边嗖嗖地乱射。偶尔有士兵中箭,伤轻的坚持继续向前走。伤重倒霉的倒在地上,同伴从他身上跨过,等到本旗士兵们走过,趁着下一旗士兵还没走到,医护兵赶紧抬着他,走到一边,开始治疗包扎。 三十米,二十米,很多红莲教众们都紧张地忍不住大叫起来,火枪营的脚步终于停下。 “举枪!瞄准!” 三排火枪,上千枝,密密麻麻地对准了红莲教众,长长的刺刀,几乎都伸到他们的鼻子尖下。 “开火!” 一阵爆炒豆子的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喷出的硝烟组成了一道深色云墙,上千发铅弹把红莲教众打出了由一道数百血花组成的浪花,狠狠地又削去了一层。 “举刺刀!杀!”哨官们举着佩刀,大喊一声,冲了上去。他们身边的士兵们,举着一人高的火枪,呐喊着一起向前冲。在火枪最前面,装着一支一胳膊长,精钢打造,闪着寒光的三棱刺刀。 这些士兵举着长枪刺刀,呐喊着冲进红莲教众队伍中。他们三五成组,互相配合,以求最短的时间里把刺刀捅进对手的胸膛里,然后再寻找下一目标。 火炮轰击,排枪齐射,刺刀白刃战,一波接着一波,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让意志最坚定的红莲教众摇摇欲坠。 十二门零六式一二零野战炮兜了一大圈,绕到红莲教众后方侧翼,用霰弹对准慌乱不堪的人群,再一次进行腥风血雨地洗礼,他们再也坚持不住,开始潮水般地溃败。 机动部队楚勇第一营,立即跟上,开始追击溃败的红莲教众。 火枪营重新集结整队,面对着中翼拜香教的侧面,开始新的进攻。 直属野炮队和营属火炮队的十二门一百二十毫米口径火炮和六门九十五毫米口径火炮,全部冲了上去,几乎是顶着拜香教众的腋下侧肋,摆开了阵形,然后开始猛烈地霰弹炮击,很快就打出一个一里多宽的大缺口。 指挥着楚勇第二营和淮勇第一营收着打的罗人杰,看到这一幕,大叫了一声。 “直娘贼的!枪骑兵集合!” 一旗骑兵迅速在阵前集合。他们身骑河曲马,头戴铁盔,身披胸甲,手持长枪,枪尖下方带着一面三角小红旗。 罗人杰接过一杆骑枪,挥舞着高声吼道:“全军进攻!不要让火枪营的混蛋们抢走了头功!” 声音远远传开,各营各旗就跟炸开了锅,“哦吼”的响应声彼此起伏,号角被吹响,整个军阵就像是沸腾的大鼎。 所有的旗帜皆指向前方,就算那些在旁边治疗的轻伤员,也在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医护兵赶紧包扎好,然后拎着兵器跑回原部队。 随着马蹄声响起,数百骑兵开始策马向前。身后的数千军士,挥舞着刀枪,呐喊着跟着向前冲去,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势不可挡地冲进了拜香教队形里,将其冲得七零八落。 在远处一处小山丘上,中军都督同知万遵祥一身便服,站在那里观看。他把单筒望远镜递给身后的其他几位同样便服的京营将领和军官。 “徐老三,你们神机营打出这样的章法来吗?” “打不出来。”那个徐老三老实地答道,“排队前进,不管不顾,一直走到离敌人二三十步,抵着人家胸口开火,然后再用刺刀直接上前捅。太他娘的凶残。我们神机营的兵做不到。” “还有他们对火炮的运用,简直神了啊。灵活机动,每次都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集中使用,一打就出效果。而且跟火枪兵一样,都他娘的是顶着人家胸口开炮,太...太他娘的凶残了。” 另一个军官心有余悸地说道。 万遵祥转过头去,对着手下这些人说道:“以前你们总说人家是秀才纸上谈兵,打赢都是侥幸。现在知道人家并非浪得虚名吧,好生学着吧。” “老大人,我们学了有个毛用。人家是新编练的兵,想怎么练就怎么练?我们京营,一切都要按祖宗规矩来,稍微改一下,就会被人骂大逆不道。怎么学?” 听着属下的牢骚话,万遵祥默不作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战场。那里枪炮声已经稀落,到处是号声和铜哨声,官兵们正在组织一道大网,将溃散的数万盐户青壮们都兜起来。 在另外一处的小山丘上,隋黎檀目睹了这一切,最后转头对一位中年男子幽幽地说道:“父亲,有岑益之在东南,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盛国公目光深邃,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林老爷今儿真高兴 天刚麻麻黑,江都林府就在大门左右挂出十二顶硕大的宫灯,把门口半条街照得跟白昼一般。整条街上车水马龙,达官贵人们络绎不绝地赶到。轿子马车,把附近三条巷子挤得满满的。 眼尖的人看到,两淮十大盐商全来齐了,江淮、应天府、江南有名号的商铺都来人了。扬泰知府、应天府同知,隔江相望的镇江、常州两位知府,江南参议、粮道,江淮粮道,漕运衙门参议,江南都司,江淮都司,扬泰守备... 凡是数得着的衙门,都有坐堂官员前来。 江都知县肖慕颜,陪着林府管事在门口当着迎客,满脸堆笑,憨态可掬,全无往日里可以决平民百姓生死的八面威风。 在一处花厅里,坐着五位盐商,他们都是跟林佑辅世代交好的那几位。各个兴高采烈的,一脸的普天同庆。 坐在上首的郝盐商,足有三四百斤,像一座肉山似的,傲然地说道:“这天还是我们的天,地还是我们的地。这世上就没有用银子摆不平的事!” “没错!这世上有谁敢跟银子过不去?” “有,淮安成还真有两位,一老一少两个棒槌!” 哈哈,众人昂首大笑,尤其是那位郝盐商,浑身上下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都抖成千层浪了。 林佑辅穿着一件苏绸襕衫,披着一件玄狐皮裘坎肩,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诸位,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五位盐商纷纷站了起来,拱手叫道:“林翁,恭喜啊,今儿是你四十九岁大寿。岁岁有今朝,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一阵恭维的话说完,那位郝盐商抢先答道:“我们在说清江浦那两位不自量力的傻蛋。” 他把刚才大家伙议论的话一一复述了一遍,然后不屑地说道:“什么名满天下的大儒,什么本朝第一干吏,现在全抓瞎了吧。敢动我们盐商,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就是!想动我们盐商,痴心妄想!有林翁坐镇,他们就是蚂蚁撼树!” 听着大家伙七嘴八舌的话,林佑辅带着几分矜持,还有几分胜利者的俯视态度,捋着胡须说道:“这世上,总有这么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寒嘘了几句,林佑辅拱手告辞。 五位盐商也挺理解的,今儿来的客人太多了,显贵达人不计其数,林老爷必须四处照应到。 走到另外一处花厅,在座的都是江南应天的官员,其中以扬泰知府李景逸最为活跃。 见到林佑辅走进来,纷纷起身,客气地作揖道:“林翁,恭喜恭喜!” 江南粮道笑呵呵地说道:“刚才大家伙为林翁作诗贺寿,一致公议,李大人做的最为得意!现在寿星公来了,还请你来做个评判。” 有下人把文卷呈了上来,林佑辅一一过目,果真是谄词连篇,媚语累牍。尤其李景逸写得最为出色。 “寿星明久。寿曲高歌沉醉后。寿烛荧煌。手把金炉,燃一寿香。满斟寿酒。我意殷勤来祝寿。问寿如何。寿比南山福更多。” “好!妙!李大人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翰林院出来的清华词臣,好,写得妙啊!”林佑辅满口称赞道。 “林翁客气了。在下只会作些诗词歌赋,其余的就是遵循圣贤教诲,仁治德泽。不像某些人,剑走偏锋,只知道劳民伤财,一味暴虐,难以长久啊。” 李景逸捋着胡须,洋洋自得说道。 林佑辅点头赞许道:“我大顺朝还是得靠李大人,以及诸位大人这样,饱读圣贤书,知天理明纲常的儒生士子。你们才是国之栋梁,朝廷柱石。那些胥吏小人,欺下瞒上,挟势残虐!何德何能居庙堂之高!” “林翁说得有道理!” “林翁说得极有见地!” 众官纷纷附和道,大有天下知己全在这一屋子的感觉。 “林翁,可有请新任盐运使许大人?”混在人群里的肖慕颜故意问道。 “那是专管我们盐商的朝廷要员,老夫寿宴,肯定要请。否则给我小鞋穿,以后可怎么办?” “下官在大门引导宾客多时,不见许大人来啊。”肖慕颜一副很夸张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难道他不敢来了?” “许大人怎么不敢来,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应天府同知笑呵呵地说道。 “哼,他堂堂两榜进士出身,还被选为庶吉士和翰林,居然附身甘为胥吏小人走狗,残害忠良,某耻于此人为伍!”李景逸大义凛然地说道。 “好!李大人仗节持义,才是真正的圣贤门生,饱学之士!” 林佑辅说了几句,又走向另一处。 路过一处偏厅,里面坐着两淮十大盐商的其余四位。他们徽商出身,跟林佑辅等江南世家出身名为一体,实则有隔阂。 没有直接推门进去,林佑辅悄悄踱步到窗户外面,听起来。 “今儿林老爷可是得意了。” “可不得意,又押宝押中了。原本昱明公和岑老虎来势汹汹,摆明了要收拾他们一伙。结果杨妃怀了龙种,事情就微妙了。不看佛面看僧面,现在林老爷可是杨妃的亲舅舅,万一再生下一位皇子来,那可就大发了。” “可不是嘛。现在连收买盐帮和拜香教,刺杀朝廷命官的事,都这么不了了之。当初出事时,那些当官的,各个避之若浼。现在呢?恨不得趴在地上舔林老爷的脚趾头。” “哈哈,你这话,过了,过了啊!” 话虽然这样说,可里面四个人却很有默契地笑了起来。 林佑辅脸上闪过阴冷之色,快步走到另一处屋子,坐下来喝杯参茶,休息一下。 “老爷,”章师爷趁着这个空档上前禀告道。 “杨家的府邸收拾好了吗?” “回老爷的话,收拾好了。就在瘦西湖水云胜概旁边,风景那是一等一的。宅院也是一等一的富丽雅致。只是...” “只是什么?” “杨老爷和杨少爷都说,其它什么都好,就是伺候的婢女丫鬟们太粗鄙了。” “哼,一对混账父子!以为女儿和姐姐怀了龙种,就真成了国舅,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要不是本老爷,他家女儿能有如此出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狗肉上不了席!” 林佑辅恨恨骂了几句,然后嘱咐道:“叫人去买十二个合用的丫鬟婢女。嗯,先选三十个,叫杨老爷和杨少爷过目了,合适的再留下。” “是的老爷!” 林佑辅处理完这些琐事,觉得太阳穴嗡嗡作响。突然想起,从中午开始,就一直没见到他的宝贝儿子。 “嗯,少爷呢?” “回老爷的话,少爷在他的院子里,从中午一直没出来。” “不中用的玩意。今天这么多达官贵人,好好结识一番,对他有好处!”林佑辅一边在嘴里骂道,一边往儿子的院子里走去。 进了角门,林佑辅挥挥手,示意随从们都不要跟进来。 走到内院,林佑辅听到他儿子林怀良在屋里跟两个姬妾耍笑的声音。 “少爷,你这回真成了国舅爷。” “可不就是国舅。等杨妃生下皇子,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国舅。到那时老子直接去把白芙蓉抢过来!一文钱都不给姓岑的。狗东西,敢打我!老子要报仇!” “少爷,听说杨妃还是你给送到京师去待选入宫的?” “可不就是我。我不仅送到京师,还帮着上下打点。要不是我走了门路,给神宫监管事太监谢闻夕送了三千两银子,她还不一定进得了宫。” “嘻嘻,少爷,这位杨妃你有没有过手过?” “说不定啊,我们少爷如此有情调的人,女人都会喜欢的。说不定进宫前,杨妃就对我们少爷芳心暗许了。” 林怀良嘿嘿一笑,“那杨妃啊,别的不说,肌肤真是又白又滑啊。” 林佑辅脸都气白了,冲上去对着房门就是一脚。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有高兴的,有不高兴的 “混蛋!哪个混账王八蛋,敢来踢老子的门!”林怀良怒气冲冲地冲出来,看到是他老子,顿时就萎了。 看到怒气冲冲的林佑辅,三个姬妾赶紧行了个礼,慌慌张张地离开。 “这种话你也敢胡乱说!”林佑辅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什么话?”林怀良不以为然地问道。 “跟杨妃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传到都知监探子的耳朵里,我们一家都得给你陪葬!” 林怀良也有些后怕,可又不愿就此低头认错,歪着头看着窗户说道:“那三个姬妾,待会叫人收拾了,沉到湖里去,那就没人知道了。” 看到儿子如此通情达理,林佑辅没说什么。 “儿子,现在就等老天爷保佑。杨姐儿要是生下皇子,我们林家就要富极而贵了。” “嗲嗲,要是那位杨姐儿生了皇子,做了贵妃,翻脸不认我们林家了怎么办?” 林佑辅嗤然一笑,信心十足地说道,“杨姐儿不同她爹和弟弟,没有那么无脑。她要是生下皇子,做了贵妃,更要靠我们!” “嗲嗲,这是什么意思?” “做了贵妃,还想做皇后,做太后啊。宫廷里的事,一旦打开了那扇门,尝到了甜头,就停不下来。到时候杨姐儿想上位,想夺嫡,靠谁?靠她那个没钱又没势的亲老子?” 林佑辅讥笑几声,满脸的不屑和自傲。 “我林家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百年经营下来,朝堂地方,内廷后宫,到处都有人脉。杨姐儿不靠我们,靠谁?杨姐儿是个聪明人,她心知肚明这点。所以前些日子悄悄叫人给老夫送来贺寿之礼,还捎来口信。说等到她诞下皇子,一定会请皇上给我赐下个封赏来。” “嗲嗲,这可是大好事。”林怀良激动地浑身颤抖,恨不得跑到京师去,帮杨妃生下一个皇子来。随即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嗲嗲,要是杨妃这回没生下皇子来,那该怎么办啊?” “怕什么,只要圣眷还在,天天粘着皇上,早晚都能生下皇子。嗯,我要准备些药,送到京师去。” “嗲嗲真是神机妙算!”林怀良兴奋地说道,“等我们林家成了皇亲国戚,我先要去找岑国璋,抢了他的女人,再在他面前肆意凌辱一番,叫他好好尝尝,亲眼看到自己女人被别人骑的滋味。” 林怀良的那张脸,狰狞地有些变形,就像没有揉好的面团。 林府热闹非凡,江都城另外一处,两淮都转盐运使衙门里,却是愁云密布。 “老爷,你何必掺和这趟浑水呢?”许夫人白氏,是闽海刺桐府晋江世家大户出身,祖上出过好几位相国状元。 她端着一盅汤,摆在许遇仙的桌前,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老爷好一会,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 许遇仙揭开炖盅,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轻轻地吹冷,分几口慢慢地喝下。 “原本以为夫人诗书世家出身,知书达理,跟那些鼠目寸光的人不同。想不到也在杞人忧天。” 听到许遇仙话里带着戏谑和嘲讽,白氏愤愤地在对面坐下。 “好,今天我就听一听老爷的高见。” 许遇仙喝了几口汤,放下调羹,不慌不忙地问道:“夫人,我且问你,林府富可敌国,银子哪里来的?” 白氏立即答道,“当然是贩卖私盐得来的。我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盐商是天下最大的一伙私盐贩子,而林家是其中最猖狂的一位。” “贩卖私盐,偷逃国税。林家的银子是从朝廷的国库里,皇上的手里偷出来的。我们的这位皇上,敢从他的口袋里偷银子出来。不要说是嫔妃认的舅舅,就是皇上自己的亲舅舅,照抄不误。” 许遇仙嘴角里挂着一丝冷笑。这些年,他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已经摸透了当今皇上的脾性。 白氏听了精神一振,“老爷,你是说皇上还会找林家的麻烦?” “老虎看中的猎物,它跑得掉吗?”许遇仙幽幽地说道。 “只是现在杨妃怀了龙种,可能生皇子。于情于理,皇上都不好拿林家开刀。万一让杨妃悲惊之下流产了,怎么办?杨妃和吴妃,可是皇上登基六年以来,后宫头一回传喜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子嗣不兴,皇上也很苦恼啊。” “老爷的意思是林家只是暂时脱离危险,并没有咸鱼翻身。”白氏轻声问道。 “目前来看是这样,我们皇上,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只是他耳根子有些软。现在事情出现转缓,时间一拖久,某些人在他耳边吹吹风,都会可能出变故。” 许遇仙看着虚处,目光凌厉。 “盐商一伙,有钱有势,在朝中地方经营了百年,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现在有了杨妃怀龙种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大作文章。今晚,林佑辅摆四十九岁寿宴,就是要向各方表明一个态度,他安然无恙,好稳住各方人心,再从容策划。这些年,不少人收了他家的银子,光拿钱不办事,没有这样的道理。” 听到这里,白氏又糊涂了,“老爷,你这话里的意思是林家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着翻身之举,而且极有可能会成功?” “是的。但是朝中也有很多人不愿意看到杨妃诞下皇子,想必岑益之心知肚明,应该已经派人手前去京师,纵横捭阖去了。” 许遇仙肯定地说道。 “老爷,我是越听越糊涂,到底哪边会赢?” “现在局势波谲云诡,不到大局确定的时候,不敢说谁输谁赢。”许遇仙哈哈一笑。 白氏听完后,沉吟一会说道:“我还是希望老爷这边赢。” 许遇仙哈哈大笑,“我也希望这边赢。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天意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来,眉头微皱。 “我有些奇怪,要是铲除盐商一事出现波折,剿灭作乱盐户的步骤应该放缓一些,握在手里做个筹码也好。岑益之怎么还加快了动作,居然想赶在年关之前清剿完毕。此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说不定岑大人是想拿着这份军功去讨好皇上,挽回局面,又或者想在作乱盐户找到新证据,证明林老爷是盐户作乱的幕后主使者。” 听了白氏话,许遇仙愣了一下,觉得有几分道理,可细细一想,又觉得过于牵强了。 “如此做法,不符岑益之的做事风格啊。” 白氏不屑道,“老爷,你跟岑大人即非同事故交,又非同窗好友,有多了解他?居然说不符他的做事风格。” 许遇仙淡然一笑,“我的夫人啊,如果没有把岑益之和他背后的明社好好琢磨透,还有把朝廷和天下的大势看明白,我怎么敢押上身家性命,以及石鼓学院数百年的基业,去跟明社结盟。更不用说去劝服舅舅他们,还在其中牵针引线,推动闽海商会与东海商会合并。” 白氏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老爷,说实话,我也是一头雾水。先前你还在那里跟同窗好友们骂岑大人一伙,转过背就跟他们连在一块了。你们什么时候搭上线的,你到底看明白了什么。” “佛之所以是佛,因为他看得比我们远,看得比我们广。”许遇仙高深莫测地答了一句。 这时有家人在书房门口禀告道。 “老爷,有人求见。” “谁?” “不知道,他只是投了一份信,说老爷看了就清楚。” “嗯,这是谁啊?我看了就知道?把信给我。” 许遇仙撕开完好无损的信封,拿出里面的一张信纸,才看到第一行,脸色瞬间就变了。看完后,抓起那张纸,撩起衣衫前襟,急匆匆地往外跑。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怎么会这样? 江都城本来就是东南有数的销金窟,各处的戏班子,昆曲、徽剧、戈阳戏、高阳腔,稍微唱出些名气来,都会到江都来。 这里有钱人多。 今天林老爷寿宴,林家把江都城里拔尖的戏班子都请来,足足九台,分在九个院子,各自开唱。拿出十二分本事来,要是博得林老爷开心了,你这辈子都不用唱戏了。 李景逸这样进士出身的官员,肯定是欣赏极为清雅的昆曲。 他们数十人,坐在一个院子的围廊里,听着前方戏台的唱曲。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戏台上一位花旦在唱着《思凡》的本子。她一身僧衣直缀,头上套了个白色皮帽子,遮住了满头青丝。眉眼流春,显得别具一番风情。 听到唱到这里,李景逸等人不由高声叫了一声好,然后低声议论开来。 “这个锦里春,可是江南第一好嗓子,尤其唱《思凡》这折戏,入味三分啊。” “江南第一好嗓子,不是白芙蓉吗?那一年秦淮河斗艳,江宁、余杭、苏南、江都等东南各地顶尖的女伶歌姬,汇聚一堂,唱了三天三夜,唱到最后,都一一拜服白芙蓉的嗓子和才情,奉其为状元。” 那位江南粮道一脸的感叹。 “真是可恼!如此天纵宠儿,居然被粗鄙之辈收为禁脔。真是暴殄天物!他岑益之,听得懂那风雅精巧的唱词吗?”李景逸一脸的懊悔和愤怒。 “听不听得懂有什么关系,只要那声音动听,能勾人魂魄就行。”江南粮道悄声说道。 几位坐在一起的官员,心照不宣地嘿嘿笑了起来。 “我本是女娇娥,唉!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哎呀天啊!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只见那女伶转动着身姿,把最婀娜动人的曲线表现出来。再配着这颇有深意的唱词,看得台下诸位官员们,各个目露邪火。 “这娘们,唱得真够骚的。”肖慕颜直勾勾地看着,嘴里差点流出哈喇子,喃喃地说道。 “粗鄙!”李景逸忿忿地呵斥了一句。他盯着戏台上搔首弄姿的花旦,看着她头上光溜溜的皮头套,还有在僧衣里晃动的身形,一股邪火从心底涌起。 他挥手招来一位在旁边伺候着的林府管事,低声交待着。 坐在旁边的肖慕颜一面看着戏台,一面若无其事地支着耳朵倾听。 “今晚本官这个花旦” 那位管事堆着笑脸说道:“李大人放心,小的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你待会等着享艳福。” 李景逸矜持地笑了笑。肖慕颜面色不改,心里却狠狠地鄙视了一番,你个lsp。 正听得入神的众人,突然看到人影晃动,似乎有人闯了进来。 李景逸仔细一看,打头不正是穿着官服的许遇仙吗?他一下子就乐了,站起身来,施施然迎了上去。 “许大人,你终究还是来了。”李景逸话里带着几分戏谑和嘲讽。虽然许遇仙官阶比他高,但现在这情景,他不在乎,也不怕。 “该来还是得来。”许遇仙淡淡地应道。“林员外呢,我还得给他贺寿。” 不一会,林佑辅、林怀良父子俩匆匆赶到,看到许遇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许大人,稀客啊。” “比起这一位,我不算稀客。”许遇仙往旁边一站,让出混在人群里的岑国璋来。 他一身戎装,身上还带着几分硝烟味道。 “你是谁?”林佑辅脸色一变,问道。他身后的林怀良大声叫了起来:“是岑国璋!” “在下江淮按察使岑国璋。林员外,你我神交已久,今日总算见面。” 林佑辅阴沉着脸说道,“今晚在下寿宴,似乎没有恭请大人。” 但是随即展颜一笑,变得十分豪爽,“来者都是客,既然岑大人巴巴地上门为老朽贺寿,在下拒之门外,就失了常情。” 众人都跟着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满的讥讽和嘲笑。嘲笑岑国璋终于绷不住,腆着脸赶来祝寿,巴结林老爷。 岑国璋脸色如常,不怒不喜地看着对面的这些人。这种态度让林佑辅、李景逸等人觉得十分怪异,反倒觉得自己笑起来没有多少意思,都纷纷停了下来。 “林员外,今儿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还有这戏文唱曲,有的听就听。因为林员外你,肯定是过不了五十大寿。” 岑国璋的话刚落音,林佑辅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身后的林怀良暴跳如雷,对着这边冲了出来,嘴里还叫嚷着:“你这狗官” 岑国璋右手指了指这个家伙,两个护卫迎了上去,一人抓住他,另一人抡开胳膊,大嘴巴使劲抽着林怀良的左右脸。 清脆的巴掌声在院子里回响,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嘿,太猖狂了!太嚣张了! 四位林家家丁赤胆忠心,还没等林老爷开口,先冲了上去,准备要救下大少爷。 两个护卫无声地往前踏了几步,同时拔出腰刀,迎着四个家丁横劈竖砍,转息间就把他们砍翻在地。 岑国璋嘴角撇了撇,不屑地说了句:“聒噪!”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还有眼前躺在那里的四具尸首,李景逸尖叫了一声,指着岑国璋,整个身子连同声音都颤抖不已,“你你” “有上谕!”岑国璋扫了一眼神情各异的众人,朗声道,然后掏出一本杏黄封皮的本子来。 众人心头一惊,但不由自主地纷纷跪下。被巴掌打得晕头转向的林怀良,更是被护卫按跪倒在地上。 “谕右副都御史、江淮按察使岑国璋。据你前奏,江都盐商林佑辅,指使凶贼,戕杀朝廷命官,胆大妄为,罪大恶极。着你即行拿办审理,以清奸宄,家产悉数抄没入官。将此由六百里谕令知之。钦此。” 念完后,岑国璋挥挥手,“给我拿了!林府上下,一个不准放过。然后给我仔细查抄,一一登记入册。” 护卫们齐声应道,然后涌入上百兵勇,先将瑟瑟发抖的林家父子捆了起来,然后迅速向府里各处冲去。 “岑大人,我我我们。”李景逸上前来,迟疑地问道。 “至于你们这些来贺寿的。盐商无论大小,全部扣下。其余官民,登记名字身份后就可离开。” 什么?还要登记名字身份?其余人等还没有怎么,李景逸等官员们却炸了窝。要是留下这证据,以后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现在形势很明显,京里出了什么变故,原本灼手可热的林家,现在凉透了。大家伙跟他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怎么肯留下今晚来捧臭脚的证据呢? “岑大人,我们只是来贺个寿,没犯王法,怎么还要登记?”李景逸阴沉着脸问道。 岑国璋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本官也是奉命行事。” 李景逸恼怒了,你奉什么命行事?上谕里根本没有这一条,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可是仔细一看,发现在后面人群里,混着一位穿着斗鱼曳撒的。他身边的那几位,明显是宫里的装扮。 李景逸心里又惊又怕,正要说出口的牢骚话,又咽回肚子里去,耷拉着脑袋去登记。 “不要想着随便报个名字和身份。会找你们在门口等候的轿夫随从们一一核对,要是发现谁谎报了,那就尴尬了。不过不是我尴尬,是你们尴尬。。” 岑国璋看着他们蹒跚的背影,又补了一句。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倒得很彻底 岑国璋说完后,又把目光转向江南都司、漕运守备等武官身上。他目光利如宝剑,刺得这些人背若芒刺,站立不安。 “抚院早就传下钧令,江南、应天、江淮以及漕运七品以上武官,在初九辰时一刻之前悉数到清江浦抚院衙门点卯。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给林员外贺寿,到时误了时辰,真当抚台大人不敢行军法是吗?” 听着岑国璋森然的话,诸多武官们额头上的汗珠就像瀑布一样。 “我等只是路过,今晚连夜赶路。”江南都司讪讪地答道。 岑国璋摆摆手,放他们离去。 林家父子被单独拎到一间屋子里,那位穿斗鱼曳撒的公公和岑国璋一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宋公亮和苏澹。 “岑大人,是林佑辅和林怀良父子俩无误?” “邵公公放心,我们找了五拨人来辨识,确定无误。” 邵公公松了一口气,“那就是验明正身了。” “验明无误。” 听到两人的对话,尤其是那句验明正身,被捆成粽子,瘫坐在地上的林佑辅吓得一个激灵,挣扎着直起身子,疯狂地叫道:“搞错了!我是杨妃的亲舅舅!肯定搞错了!” “你码的狗屁亲舅舅,”邵公公骂了一句,“认得干舅舅,一屋子腌臜人龌龊事,也敢在这里叫嚷。” 林佑辅脑子一转,难道杨妃飞上枝头变凤凰后,翻脸不认自己了?不可能,这个女子自己亲自选的,长得国色天香,妩媚动人,关键是有一颗不甘于人的野心。她怀上龙种,就是诞下皇子,封了贵妃,肯定还会想做皇后,皇太后。 她怎么会突然舍弃自己这么一位大好的臂助?难道出现什么变故,让她找到更强有力的援助,所以用我林家纳了投名状!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佑辅红着眼睛,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不甘心地嘶吼着。 “想知道为什么?”岑国璋不屑地说道。 林佑辅拼命地点头。 “我就是不告诉你,就是要让你死不瞑目。你们父子俩这对王八蛋,要不是有上谕,本官非得定你们一个腰斩不可,才勉强能让那些被你们害死的怨魂安息。现在真是便宜你们了。” 站在旁边的邵公公苦笑不得。 岑国璋挥挥手,示意手下把林佑辅父子的嘴巴堵上,然后介绍道:“这位是都知监大珰头,邵知节邵公公。他奉皇上口谕来办事。邵公公,请。” 邵知节往前走了一步,对着林佑辅父子俩朗声说道:“奉圣上口谕。林佑辅、林怀良,你们这对父子,假公济私,侵占了国库税银不说,还敢把手伸到宫廷里来,猪狗不如,胆大包天的混账!朕不想看到你们,听到你们名字都恶心。速速把他们俩给朕杀了!用不着递解进京。” 林佑辅和林怀良瞪圆了眼睛,嘴里吚吚呜呜,死命地在地上扭动挣扎,像是有天大的冤屈。 宣完口谕的邵知节转头对岑国璋说道,“岑大人,剩下就是你的事了。” “请邵公公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我等奉上谕缉拿林氏父子,不想他俩丧心病狂,居然带着死士负隅顽抗。一番血战,林佑辅、林怀良父子都死了,搞不清是谁杀死的,又或者是自杀的。” “行,到时候你们臬台衙门照此拟份公文报上去,我们也按照这个意思写份禀文,咱们就算完了差事。” “邵公公,林氏父子的人头,我还有用处。淮东数十万降俘的盐户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六位大盐商的人头,好平息民愤。尤其是林氏父子的脑袋,无数人翘首以待。” “岑大人,咱家只是奉口谕来验明正身,再亲眼看着他们断气。至于死后他俩的尸首是剁碎了喂狗,还是丢到湖里喂王八,咱家就管不着了。” 邵知节斜着眼睛看了看像两只死狗的林氏父子,不屑地说道。 “行,时良,送林老爷和林少爷上路,也让邵公公完了差事。” 潘士元带着四位护卫上前,拔出刀,对准林氏父子的心口,各自来了一刀,送他们归西。 邵知节等了一会,上前去摸了摸林氏父子的脖子和手腕,确定没有任何脉搏,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宋公亮走进屋来,身后有两位士兵抬着一口箱子。 “大人,邵公公,林家往来的书信,都在这里。” “没有遗漏?”邵知节问了一句。 “我们的人分两组各搜了一遍,公公你带来的人又搜了一遍。” “嗯,那就没得遗漏了。”邵知节点点头,“宋大人,跟司礼监周公公有关的,你整理出来了吗?” “只有五封。”宋公亮打开箱子,从里择出五封来。 邵知节一边接过来,一边说道:“岑大人,烦请准备一盆火。” “时良,赶紧准备。” “遵命。” 火盆被送到,邵知节也把这五封信看完,他毫不迟疑地把它们丢到火盆里。宋公亮脸色一变,正要上前阻止,被苏澹拦住了。 宋公亮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岑国璋,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收住脚步,不再做声。 大家静静地看着那五封书信化为灰烬,邵知节蹲下身去,用铁钳把灰烬扒了扒,然后站起身来。 “岑大人,这箱子里的信我把跟宫里有关系的带走,其余的就烦你处理了。” “别啊邵公公,你就好事做到底,这一箱子书信全带回京去吧。” “呵呵,任公说你是天下顶尖的聪明人,连你都觉得这一箱子书信咬手,我一介宫里的废人,敢接手吗?” 邵知节呵呵一笑,岑国璋也哈哈笑了起来。 邵知节带着检出来的书信先走了。宋公亮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林氏父子尸首,还有那盆慢慢衰败的火,终于忍不住了。 “大人,邵公公为何要烧了周吉祥周公公与林家的密信?” “澹然先生刚从京里回来,知道那里的情形,你给公亮解释下。” “宋大人,现在宫里面,周吉祥坐镇司礼监,执掌内廷;任公负责都知监,又深得皇上信任。两人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皇上用着也放心。” “这次林家引起皇上大怒,任公在其中是出了力的。到时候引起的内廷大动荡,如果波及到周公公身上,十有八九要吃挂落。他倒了,宫里任公一家独大,皇上会怎么想?” 听苏澹说完,宋公亮被惊得目瞪口呆。 他默然想了一会,才喏喏地说道:“所以任公暗中指使邵公公,把周公公跟林家的往来书信全部烧掉,把他从林家这个漩涡里拉出来,确保内廷势均力敌的状况不变。” “没错。邵知节是任公的心腹亲信。”岑国璋点了点头。 “大人,澹然先生,皇上为何突然转了心思?此前大人参劾林家的奏章被留中不发,甚至有传闻皇上要给林家加官进爵,怎么现在一下子就全变了。” 岑国璋和苏澹对视一眼,幽幽地说道:“都是天意。” 顿了一下,岑国璋交代道:“这事你先不要管,要紧的是把林家为首的六位盐商的不法劣迹全部审出来。淮东数十万盐户,等他们的人头安抚。” “属下知道了。”宋公亮应道,随即指了指那口箱子,问道,“大人,这里面的书信,是不是有些也要烧掉?” “公亮开窍了。”岑国璋笑吟吟地说道,“凡是跟阁老、部堂有关联的全部烧掉。其余的就都留下来,不过你叫人全部悄悄誊抄一遍后,原件再交上去或者烧掉。” “遵命!” 潘士元走了进来,向岑国璋禀告道:“大人,江都知县肖慕颜求见。” “有什么事吗?” “回大人,他悄悄告诉属下,说他来检举林家为首的几家盐商不法之事,其中还牵涉到扬泰府、江南、应天等地的官员。” 岑国璋笑了,“这个机灵鬼,叫他进来!”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紫禁城里出大事了(上) 汪置穿着一身貂绒大衣,围着玄狐脖子,从东华门进来,绕过内阁值房所在的文渊阁,沿着南三所的院墙巷道往前走着。嘴里还哼唱着在天桥听来的曲子。 在外面带路的任泉道笑嘻嘻地说道:“主子今儿一来,皇后娘娘肯定高兴,你再给她老人家唱上那么一曲,她肯定会说宫里来了只百灵鸟。” “嘻嘻,百灵鸟不好。” “瞧奴才这张破嘴,真不会说话,主子是只凤凰。” “就算是凤凰,也不是家养的,是野生的。”汪置撇了撇嘴。 任泉道讪讪一笑,不敢答道。 “不过这些日子,这死气沉沉的紫禁城还真多了几分生机。” “可不吗?先皇德熙十五年开始,再到皇爷登基六年,足足十一年,这紫禁城一直没有诞下过皇子公主,可不就是缺了这份生气。现在好了,一下有两位嫔妃主子怀了龙种,妥妥的就是天降祥瑞。” 任泉道喜气洋洋地说道。 “凤藻宫那位,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就算怀了龙种也低调安分。不像秀福宫那位,主子持骄跋扈,就是下面的宫女奴才们,也一个个鼻孔朝天,恨不得学着螃蟹走路。” 汪置嘴里念叨着,任泉道在前面一边引着路,一边陪着笑。 凤藻宫是吴妃,秀福宫是杨妃。自从这两位怀了孕后,高下立判。吴妃坚持每天都去坤宁宫给陈皇后请安。 皇后三番两次叫免了这个礼,保住身子要紧,吴妃就是不听。说她才三四个月,还早着呢。而且每天出来走走,御医们说,对胎儿也有好处。 陈皇后只好细心交代宫女内侍们,一定要护好了吴妃。 除此之外,吴妃对宫里的其他人,跟没怀孕时一样,还是那样和声和气,春风细雨。 秀福宫的杨妃就截然不同。 御医一确定有了身孕,立即自个给自个免了去坤宁宫请安的规矩。借口孕妇胃口不好,吃东西挑三拣四,稍不如意就破口大骂,还到皇上面前告刁状。 搞得御膳房的海老公几次都恨不得扯根绳子上吊算了。 杨妃以前还十分乖巧,见谁都客客气气的。自从怀孕后,立即端起身份来。看人从不拿正眼瞧,说话都是用鼻孔搭腔。 “主子,那位咱们暂时惹不起,先躲着吧。”任泉道劝道。 汪置也知道杨妃现在正当红,鼻子一哼,懒得跟她去计较。 “主子,咱们直去坤宁宫?” “先去御膳房。”汪置想了想答道。 “怎么,主子又打算给皇后娘娘做几道新菜?” “昨个在春熏楼学会两个菜,又是岑府那位会玩刀的女人新创的,说是得了岑国璋的指点。叫什么吊烧卤味,啤酒鸭。上月东海商会不是进贡了几桶麦芽啤酒吗?正好用上。” 任泉道笑了。汪置去御膳房给皇后娘娘做新菜式,肯定不会亲自下厨,只是现场技术指导,再品尝下味道对不对。 大家也都由着她来,主要是她对皇后这份孝心。而且皇后吃了觉得好,肯定会推荐给皇上。他每旬都要跟皇后吃一次饭。 皇上吃了觉得好,御膳房这份辛苦就没有白费。 紫禁城有两处御膳房,一处叫内御膳房。跟着皇上走,皇上住哪,就搬到附近去。现在在长生宫附近的一处院子里,专门给皇上备早餐午饭,以及临时吃食的。 还有一处叫外御膳房,在景运门外,专给皇上备正餐的,以及为皇后和嫔妃等主子们准备三餐的所在。 任泉道带着汪置折回一段路,从皇极殿和奉先殿之间的巷道走,绕过九龙壁,直奔外御膳房的后门。正巧看到两个人鬼鬼祟祟地钻进路边的一处僻静地方。 汪置眼珠子一转,示意任泉道不要声张,然后摄手摄脚地从另外方向绕了过去。 “今儿凤藻宫只吃这么点?”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问道。 “那位说今天胃口不好。” “那你把药的分量拿捏好了,要是这个时候出了事,你我都活不了。” “放心好了,我特意用戥子秤过的,刚刚好。” “那就好,再坚持一个月,等药性入了身子,我们再找机会推了这差事,到时候天塌下来也不管我们的事。” “嘻嘻,那是,到时候我们等着领赏就好了。” “赶紧走,耽误太久,小心凤藻宫里起了疑心。” 很快,两位小火者端着两个盒子走了出来。盒子完全用锦缎棉布里外包裹着的,这么冷的天,热乎乎的汤到了凤藻宫还能冒热气。 等那两人走远,汪置走出来,眼睛里满是兴奋。 “居然有人给吴妃下药!” 汪置拉着任泉道的衣袖,激动不已地说道。 “主子,这事关系重大,我们赶紧禀告皇后去。” “对,得赶紧禀告皇后去!” 汪置一路狂奔,两条长腿都快要踢到自个的屁股上。任泉道在后面追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娘娘,出大事了!” 陈皇后闻讯走到正厅,看到汪置貂绒坎肩斜了,玄狐围脖散了,乌黑的头发上冒着缕缕热气。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的。 “嫣儿,出什么事?跑出一身汗来,到时候风一吹就风寒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陈皇后宠溺地说道。 “娘娘,我听到个天大的消息。” 陈皇后听完后,脸色一变,马上叫来心腹宫女,叮嘱两句,叫她赶紧去凤藻宫。然后又叫人把任世恩悄悄请来。 三刻钟后,任世恩带着上百位内侍番子,还有十几位都知监的大小珰头,先把秀福宫封了个水泄不通,然后推开守着门的火者,直接涌了进去。 “任世恩,你好大胆子,敢闯本宫的住所!” “杨妃娘娘,老奴奉皇后懿旨,前来秀福宫查抄不法物件。”任世恩恭敬地作揖行礼,慈眉善目地答道。 “不法物件?我秀福宫有什么不法物件?” 任世恩没有做声,只是挥挥手。 “谁敢!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在我秀福宫放肆。”杨妃怒吼一声。 带头的太监脚步缓了缓,眼角看到任世恩站在那里,沉寂如水,于是不管不顾,直冲进去。 受此大辱,杨妃气得浑身打颤,脸色惨白,指着任世恩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要去禀告皇上,有恶奴欺主!” “皇上和皇后待会就到,请杨妃娘娘稍安勿躁。”任世恩还是那么不急不缓地答道。 过了一刻钟,正弘帝和陈皇后一行人进了秀福宫。 看到皇上来了,杨妃喜出望外,刚才还愤怒变形的脸马上变得无比凄苦,泪水在秀脸上哗哗地流,真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皇上,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杨妃娇滴悲切地啼哭道,有如杜鹃滴血。可是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应。 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皇上恍然换了一个人。不复往日的温柔体贴,目光阴冷地看过来,就像一条毒蛇。 杨妃把满腹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 正弘帝和陈皇后在上首座位上坐下,杨妃带着秀福宫的人,全集中在右侧。任世恩带着人,站在左侧。 整个殿厅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两个都知监珰头各捧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跪在正弘帝和陈皇后跟前,高高地举起。 一个盘子上放着一尊密宗欢喜佛像,拳头大小,一阴一阳交织缠绵在一起,肢体、神情等细节都栩栩如生。再一仔细看,居然是纯金打造的。 正弘帝看了一眼,厌恶地挥挥手,叫人端下。 另一个盘子上放着四个木偶,两女和两个少年。材质应该是罕见的阴沉木,神情相貌都用心雕刻过,只是上面插满了短针。 正弘帝脸色阴沉得如同腊月寒冰。 他拿起其中一个,初看一眼面目,忍不住转头看向陈皇后,两者居然有五六成相似。在手里转过来,背上刻着陈皇后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正弘帝的手忍不住颤抖,他用尽全力轻轻放下,又拿起来一个。雕刻得跟吴妃有六七分像,后面刻着吴妃的名讳和生辰八字。再看其余两个少年木偶,居然是广安郡王和广顺郡王。 “混账东西!”正弘帝终于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悉数爆发出来,他抓起其中一个木偶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杨妃脸色惨白,居然在宫廷行恶毒的厌胜之术,这是死罪。她就是怀了十个龙种也免不了一死。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紫禁城里又出事了(下) “臣妾冤枉,这不是我的,有人诬陷我!臣妾宫里从来没有这玩意。” 听着杨妃的嘶叫声,正弘帝阴恻恻地说道:“这秀福宫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东西又是从秀福宫隐秘处搜出来的。谁放得进去?” 杨妃哆嗦了一会,猛地抬起头,指着任世恩说道:“是他,这个狗奴才,刚才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不要说四个木偶,十个木偶也藏得进去。” 任世恩耷拉着眉毛,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仿佛说得不是他。 “放屁!”躲在他身后的汪置跳了出来。 “我无意去了御膳房,撞到你收买的狗奴才给吴妃下药,然后赶紧去禀告皇后娘娘,娘娘才去找得耶耶。耶耶把下药的狗东西抓住,逼问出你这个幕后主使者,这才来围了你的秀福宫。” “前前后后才不到半个时辰,耶耶想栽赃你,也来不及置办这些玩意!看看这些东西,哪件不是巧匠精心打造出来的?耶耶又不是神仙,一转手就能变出来。” 正弘帝看向杨妃的目光又阴冷刻毒了五分。 这时,都知监珰头又搜出几封书信,还有一块玉佩,又呈了上来。 “皇上,这是在杨妃娘娘床榻底下隐秘处搜出来的。” 正弘帝颤抖着手展开其中一封书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汪置好奇地把头凑了上去。 “啊,这是情书啊,嘿,这个叫林怀良还真是个情种,玉佩是你俩的定情物。嗯,你跟他在慈恩寺私会?那个和尚庙可是求子很灵验的” 汪置还在那里咋咋乎乎,正弘帝猛地回过头来,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她,有些扭曲的脸仿佛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满腔的怒火要悉数倾泻在她头上。 陈皇后和任世恩都在心里捏了一把汗,想着该怎么弥补和求情。 汪置恍然不知,只是吐了吐舌头,然后缩着脖子往旁边躲闪。 正弘帝看着她这一模样,心头一动,某个倩影从心头深处闪出。 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他的目光里闪烁着懊悔、惘然、怜惜、慈爱,这一切的情绪最后汇聚成千尺寒冰潭水,将他心底的万丈怒火悉数浇灭。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心里念完这一句,正弘帝从一个怒火中烧的男人,变成冷酷无情,高高在上决定着亿兆人生死的帝王。 “传周吉祥,朕要查看杨妃的出宫记录。” 很快,周吉祥带着四位小火者,各自抱着一捧文卷跪在跟前。 “念!” “七月二十四日,龙树菩萨诞辰,杨妃奉”周吉祥把后面那个字吞下去,继续念道,“出宫,巳时一刻出东华门,直奔慈恩寺。未时一刻入东华门。陪护者为神宫监掌印太监谢闻夕,及八位内侍,出宫后由金吾卫护驾。” 宫厅里一片寂静,周吉祥跪在地上,额头冒出冷汗。 七月二十四日出宫,去的还是慈恩寺这个腌臜地方,然后十月初就被御医断定怀孕。 想到这里,周吉祥额头上的汗珠更多。 “周吉祥,吴妃的记录呢?”正弘帝的声音在发飘。 “皇上!”陈皇后出声了,“吴妃妹妹从入宫以来,从未出宫过。后来她被册封为妃,才有昌国公府几位命妇每月进宫来陪妹妹说会话。” 正弘帝不做声了,大家明显感觉到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又是一阵沉寂后,正弘帝开口了。 “任公!” “奴才在!” “辛苦你了!” “奴才遵旨。” 正弘帝说完这些后起身,伸出右手递给陈皇后,“阿月,我们走吧。” “是,皇上。” 陈皇后抓起正弘帝的手,两人向秀福宫门外走去。 “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真的没有做过,都是诬蔑,有人在诬陷臣妾!”杨妃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叫道,可是正弘帝头也不回。 唯独陈皇后出门前那一刻,回过头看了一眼,目光里透着些许怜惜,让杨妃如坠冰窟。 “周吉祥!”正弘帝在门外叫了一声。 杨妃浑身一抖,猛地抬起头看向大门,满怀期望。 “带着有品阶的宦官和尚宫们去观刑。” “奴才遵旨!”周吉祥的声音有些嘶哑。 杨妃却觉得自己在冰窟里越坠越深,永远到不了底,刺骨的寒冷把她的灵魂都给冻住了。 南三所西北角,靠箭亭的地方,有一大块空地。 今天这里摆了近百张长凳,每张长凳旁边跪着一位宦官或宫女,在他们身边站在四个都知监番子手。 上百位有品阶的宦官和尚宫,分站在两边,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任世恩坐在箭亭里的椅子上,沉寂如水。周吉祥坐在他旁边靠后的椅子上,思绪万千。到此时他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今天上午时分,紫禁城混世小魔王汪置去御膳房,想给皇后做两道新菜,恰好遇到两个火者悄悄给送凤藻宫的食物里下药。 汪置马上跑去告诉了陈皇后。 陈皇后当机立断,叫心腹宫女火速赶去凤藻宫,阻止吴妃吃东西,叮嘱她们不要声张,并且取走了下了药的食物。 与此同时,陈皇后找来了任世恩,告知了此事。任世恩派人悄悄拿住了那两个小贼,略一审问,就问出是秀福宫管事太监收买他俩,药也是那边给的。 见识过大风大浪的陈皇后一边叫任世恩封了秀福宫,进一步搜查罪证,一边将此事告知了皇上。 结果还真在秀福宫搜出东西来,有杨妃诅咒皇后、吴妃和两位皇子,行厌胜之术的木偶。诅咒前两位,还能说杨妃是有争宠之心,但是诅咒后两位,只能说杨妃的心也太大了。 还有那几封书信,据说是杨妃与江都盐商林家大少爷林怀良的情信。两人在书信里互诉衷肠,还说上次在慈恩寺一别后,日夜思念。 再细细一查,当年正是林怀良走门路,找到当时只是司设监管事太监的谢闻夕,送了几千两银子,这才让杨妃顺利选入宫。 前后一对照,这就要了亲命。皇上应该是在心里怀疑杨妃肚子里的孩子,是林怀良的。或许不是,可是谁敢往深里细查? 去年开始,杨妃极为得宠,想出宫拜佛,在皇上面前撒撒娇就好了。期间出去过不止一两回,但七月二十四日那次出宫,时间就那么巧。 所以结果就是杨妃“今天上午突然腹痛不已,血崩不止,没等御医赶到,就一尸两命,然后草草安葬”。 秀福宫的管事太监、管事宫女,谢闻夕等几人,被秘密处死。其余近百位与此事有关联的宦官和宫女,现在全跪在跟前。 “老祖宗饶命!”有宦官磕头向任世恩求情。宦官和宫女们也跟着一起苦苦哀求。“老祖宗”声彼此起伏。 在他们眼里,任世恩就是位慈眉善目,走路都怕踩死只蚂蚁的好人。 多磕几个头,多说几句哀求的话,肯定会心软。他深得皇上信任,出面求个情,肯定能免了今天大家伙的一番苦刑。 空地里满是苦苦哀求的声音,更有人把地板磕得嘣嘣响,额头上满是鲜血。 任世恩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西海子岸边那块巨石。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看到时辰差不多,转过头来问道:“周公公,你有话要说吗?” “任公,小的只是奉旨来观刑的。” 任公嗯了一声,右手往前一挥,看在眼里的邵知节大声道:“行刑!” 番子手们七手八脚地把近百位宦官和宫女手脚拉直,绑在长凳上,然后举起板子,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妈呀!痛死我了”有人打了几下就哭叫连连。 “饶命啊!饶命啊!不要打了。”有人鼻涕眼泪齐流。 “妈妈,我要回家!”有人大哭道。 二十下,四十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痕迹。受刑的宦官和宫女们这时意识到,这是要活活打死他们。 这时他们想骂,想怒吼,想垂死挣扎,可惜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声音越来越小,本来满是惨呼声的空地,变得非常寂静,只有啪啪的板子击打肉体的单调声,一声又一声,就像老鸹扑翅膀起飞的声音。 周吉祥回去就病倒了,一直病了三天。 三天后又坚持到司礼监值班。一直到邵知节悄悄回来,向皇上递交了从江都林府搜出的证据。都知监又在同一地方打死了近百位宦官后,周吉祥的病神奇地好了。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盐政改革要两条腿走路 一艘漕船沿着运河,缓缓向北。 在船头上,站着三人,左边是岑国璋,右边是许遇仙,中间是王云,三人都穿着便服,看上去跟普通赶路的士子文人无异。 “老师,翰林兄” “益之,还是请唤我奉贤吧。” 叫奉贤干什么,翰林多好。许仙,许翰林,这名和字多般配。不过人家已经开口说了,岑国璋也不好说什么。 “老师,奉贤兄,我觉得要整饬改革漕运,肯定要把这运河走一遍,才好做到心里有数。” 王云转过头来,笑着问道:“你把淮东盐场都走了一遍,现在又收拢了数十万盐户,这盐政改革方略怎么又变了。” 岑国璋憨憨一笑,“计划没有变化快,我们可以两条腿走路,一条腿继续推行盐票法,谁足额纳税,都可以去盐场买盐贩盐。” 许遇仙在旁边笑道:“益之的票证法想得巧妙,尤其是一票三联,一联存在收税衙门,一联作为提盐凭证,留在盐场,一联作为合法贩运票据。收钱、提盐分开,手续简单,官吏能钻空子的机会少,且成本小,税银足,利国利民。” “奉贤兄,再好的制度,运行久了,只要有人管着,都会给你找出漏洞来。所以好的管理制度,核心目标不变,但具体实施条款,要与时俱进。” “哈哈,益之说得对。” “益之,你说的盐政改革另一条路是什么?”王云追问道。 “老师,奉贤兄,六位大盐商,二十几位盐商吃得盆满钵满,根源在哪里?” “假公肥私。”许遇仙毫不迟疑地答道。 “奉贤兄说得没错。我朝食盐价格里,官盐以每引二百斤盐核算,每引成本,也就是盐场卖出来的价格是六钱四厘银子。再加税银一两四钱,运费二两银子,总计四两银。正常情况下贩卖是每斤三十文左右一斤,两百斤是六千文。目前是一千二百文铜钱合一两银子,那就是合银五两左右。算下来是盈利两成。” “私盐呢,成本变不了,因为除了盐户要活命,上下盐官还要吃一块,六钱银子是少不了。运费二两银子,也是固定的,漕运和其它转运社,路上的关卡,是只认钱的。唯独少得就是税银。成本算下来合计二两六钱。就算私盐只卖二十文,还有近三成的盈利。” 这时许遇仙插了一句,“可是市面上盐价不止这个价吧。” “是的。官盐价格从太祖太宗皇帝时就定下来,每斤只要二十四文。实际上根本做不到,三十文一斤都买不到,里面还是掺沙子混黄泥。黔中那边,劣盐到百姓手里,每斤差不多近百文。私盐几经转手,实际也不止这点成本。市面上私盐一般在三十文到四十文每斤,但砂石很少,百姓们抢着买。” 王云和许遇仙点点头,等待岑益之继续往下说。 “老师,如果官盐能真正卖到二十四文一斤,还无沙无泥,谁还去买私盐?无利可图,谁还去贩私盐?” 王云捋着胡须没有做声,许遇仙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官盐的价格怎么可能卖得比私盐还便宜?” “奉贤兄,官盐怎么就不能卖得比私盐便宜?”岑国璋反问一句。 “益之,那给我说清楚这里面的关窍。” “奉贤兄,刚才我说了,官盐就三大块成本,产盐成本,税银,转运费用。我们一项项算。我在淮东盐场实地看过,盐官们为了控制产盐,提高价格,盘剥盐户,三分之二的盐是煮出来的。耗柴火费铁锅,产量低,成本高,盐户们更是苦不堪言。” “其实真正用晒盐法,再把工艺好好改进完善,产量能提高五倍,成本降低一半。我和精通农工制造之法的赵应星算过,也在两个小盐场悄悄试验过。用新晒盐法,每两百斤的成本可以降低到两钱五厘银子左右。” “盐价最大的成本在于转运费用。” “我跟恒源通、隆利昌等商号的管事账房们合计过,他们每天成千上万的货品转运各地,这两年更是帮朝廷转运军用物资,成本怎么可能那么高。如果按照这些商号的转运成本算,每引盐的转运平均成本在一两四钱。“ 这时许遇仙主动算了起来,“两钱五厘加一两四钱,就是一两六钱,再加税银一两四钱,正好是三两。嗯,如此算,比私盐的成本只高了四钱。可这四钱银子,每年这么多斤盐,算起来又是一个不可估算的数字。” “奉贤兄,这转运费用其实还可以再往下压一压,一两到一两二钱左右。” “还能压?那负责转运的人肯答应?”许遇仙不解地问道。 “奉贤兄,术有专攻,专心做转运,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压低成本。此前盐价这么高,实际成本并不高,主要在各个环节卡要索取的额外开支太多,加上浪费得有些多。比如盐商用漕运偷运私盐,实际运费没有多少,可是一条运河上这么多关卡,这么多胥吏,都要伸手分一杯羹,这成本就高了。” 王云这时开口了,“益之,那你的另一个计划是什么?” “成立淮海盐业社,囊括淮东数十家盐场,再在覆盖的各省省城和要地设立分社,产销一条龙。通过大生产和大规模运作,提高效率,把盐价压下来,官盐的品质和价格跟私盐一样,谁愿意去买私盐?” “益之,说说你的具体想法。” “老师,淮海盐业社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号,由户部直接主管。淮东数十家盐场,连在一起的全部合并,可以减少到二十几家。” “每家盐场,盐业社占六成股,盐场盐户们占四成股。单价下去了,但总产量上去,中间没有盘剥的话,落在盐户的钱比以前多多了。盐场用新法产盐,盐业社收盐,同时把关品质。再转运到各处去贩卖。” 许遇仙发现一个问题,“益之,盐场产盐,盐业社销盐,谁来运?” 岑国璋嘿嘿一笑,“肯定有专门的转运。只是现在事情才刚有眉目,暂时不方便说。 “嗯,益之请继续。” 岑国璋把自己的想法一一细说,最后总结道:“各个环节效率提高,成本压一压,皇上再恩泽天下,把盐税降一降,降到一两。盐政改革后,相信九成以上的盐都会交上税,这税银总额会超过两千万两,稍微恩惠下百姓,有何不可。” 许遇仙也想到了一点,补充了一句,“可以奏请皇上,盐业社盐税定为一两,其余任何人凭票去盐场买盐,税银为一两二钱。加上益之刚才所说的各项良策,官盐肯定比私盐卖得便宜!” 岑国璋听得目瞪口呆,这位许遇仙果真聪慧,居然知道举一反三。 “只是盐政改革,砸了多少人的饭碗。上至王公权贵,下至胥吏走贩。”王云喃喃地说道。 “老师,改革最大的阻碍之一,就是既得利益群体的阻扰。” 许遇仙眼睛微微一眯,此时他明白了,岑国璋在淮东走一圈,结果数十万盐户暴乱。 一场变故后,盐官没了,现在盐商也没有了。所谓盐政既得利益群体最前面的那两拨,悉数完蛋。躲在后面的那些人,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不好直接出手。 “三位大人,前面到了崔镇闸渠了。”潘士元上前禀告道。 “崔镇闸渠?”许遇仙有些不解。 “崔镇北边的运河,比南边的要高五丈六尺。由南到北的船只,必须先进闸渠,在那里放水上浮,与北边运河平齐,这才能行入北运河。” 王云解释道。 许遇仙震惊了,王云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现在更是伯爵、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一品大员,却把这漕运上的关窍摸得清清楚楚。 果真是务实第一的王门。 漕船吱吱嘎嘎地驶进一道四丈宽的石头砌成的槽渠。渠顶有七丈高,与船桅杆几乎平齐。站在船头上,赶紧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一个小吏从渠边的沿道上走了过来,看到穿便服的三人,嘴巴撇了撇,老鼠眼睛转了转,估计对着船老大咳嗽了几声。 潘士元站在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船老大很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吏冷笑几声,高声道:“吃水三尺四寸,放水甲五。”说完转身就走了。 船老大看了看潘士元,又看了看岑国璋三人,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 漕运总督也得趴在这里 听到几声“铛铛”的钟声,然后是吱嘎的让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身后的槽渠闸慢慢合上。 过了一会,听到哗哗地流水声。三人举目看去,在槽渠两边有一排鱼头雕件,水正从那里不断地流出来。 原本以为只是一排装饰物,想不到是注水的口子。 每注水都不大也不急,但两排加在一起,同时注入的水就很可观。最明显的就是三人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漕船在缓缓上升。前面的闸门感觉越来越矮,不过半刻钟,就感觉船头与闸门平齐。 岑国璋三人可以看到,槽渠里的水慢慢地与槽闸那边的水,眼见着就要平齐。只要槽闸两边水位高低一样,槽闸抽去一部分,两边的水连在一起,就可以进入到上槽渠。 上槽渠的水位比北运河要略高,进入了上槽渠,关上这边的槽闸,再开了那边的槽闸,就可以顺顺利利进入北运河。 “真是设计精巧啊。” 许遇仙虽然不懂这槽渠的工作原理,但是亲眼可见,将一艘四百料的漕船,硬生生平地拔高五六丈。确实匪夷所思。至少在圣贤书里,根本没有提及过这种事。 “这种槽渠,在运河上有十余处。崔镇这个嘛,还算小的。在岭东直隶那边,有可以将三艘四百料漕船同时拔高十余丈的槽渠。崔镇的槽渠,是前盛朝名臣含铭公设计,后来又经子先公改进完善。” “含铭公?” “就是前盛朝睿宗皇帝的那位有安息血统的太子太傅。其祖父为突屈国皇子,因为夺嫡内乱逃到安息,娶了安息贵女。后来安息内乱,十五岁时其父携家避入前盛朝。后来官至工部尚书。治河、营造、农耕无一不精。” “昱明公真是博识强记。” “真的是好巧,含铭公自小在安息长大,子先公又信泰西景教,在前盛朝士子中算是叛经离道的异类。前汉有张平子、祖明远,就算在前陈朝还有梦溪公。怎么到了前朝和我朝,圣贤之学大盛,反倒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能设计、制造和改进如此精巧实用的机关工程。” “益之,你想说什么?”王云含笑说道,“是不是想说,读圣贤书容易把脑子读死,根本想不出这玩意来?那你小瞧了天下,这世上不是还有老夫以及你的诸多师兄们吗?” “老师,可是除了你们,朝野上下还有谁?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海虞公,差点被活生生逼死。” 王云不做声了。 许遇仙也没有做声,脑子在飞速地转了起来。昱明公师徒俩在我面前谈论这些,难道他们在试探我? 他隐隐听说,海虞公跟明社勾连在一起。 别看海虞公跟他的兰学在清流士林中人憎狗厌的,但是在海商那边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那些做海上买卖的,都很务实,跟泰西人做生意赚大钱,懂兰学事半功倍。 正想着,鱼头那里停止注水,槽闸也开启了,可是船老大却走了过来,哭丧着脸说道:“我说了给银子给银子,你们偏不听。现在好了,水还差一尺,强行过去,不仅会刮烂我们的船底,还会损毁槽闸,漕运衙门非得要我们赔得倾家荡产不可!” 许遇仙一听,愣住了,还有这事? 他跟着船老大的手指,往前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前面一道槽闸沉在水里,离水面不过三尺多一点。自己这船吃水三尺五寸,开过去肯定不行。而且这尺寸把握得极为歹毒,就差三四寸水。不走吧,人家说水够了,叫你不要堵在这;走吧,肯定会刮坏船底和槽闸,损失惨重。 真是叫人左右为难。 这时那位小吏出现在槽闸边上,满脸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过!没看到后面还有一堆的船只在等着。” 船老大得了潘士元的叮嘱,哭丧着脸说道:“大人,我们可是拿了漕运衙门的堪合。” “就是看你拿了漕运衙门的堪合,才没让你们排队,直接进来了。否则非得等明后天才能进槽渠。不过一码归一码,漕运衙门的堪合只能让你们排队优先,没法免了这辛苦钱。” “辛苦钱?什么辛苦钱?”许遇仙开口问道。 “三位老爷,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读书人,通情达理。这槽渠的水,上下不一,都是民夫们千辛万苦用水车,从旁边的湖里倒上这水池子。放你们这一船的水,他们得踩一个时辰,怎么也得给些辛苦钱吧。” 许遇仙一时哑然。隆冬腊月踩水车提水,确实辛苦,给些辛苦费也说得过去。只是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头。 “这位大人,现在我们给,行吗?”岑国璋微微撇着嘴角问道。 “刚才是刚才的规矩,现在有现在的行情。刚才你们给了,十两银子,包你们无惊无险过来。现在嘛,至少得二十五两银子。”小吏趾高气昂地说道。 “这位大人,我们可是拿了漕运衙门的堪合,就不能优惠些?”岑国璋故意说了一句。 “漕运衙门的堪合算个吊!在这崔镇槽渠里,老子就是这天。就算是漕运总督来了,不给辛苦费,老子也要叫他趴在这里。” 小吏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不可一世地说道。仿佛他是这条运河的主宰。 王云摇了摇头,拱手对许遇仙说道:“惭愧!惭愧!让许大人见笑了!” 岑国璋挥挥手,喝令道:“把这些混账都拿了!” 从船舱里冲出十几人,由潘士元带着,冲上了槽渠,先控制住那个小吏,还有他身边的几个书办随从。再往天上打了一个信号弹,召唤沿着运河边上跟进的护卫队。 小吏一边挣扎一边叫嚣着,“你们想干什么?敢在运河上闹事造反!知不知道我们漕运总督是昱明公!提督漕运兵备事是岑大人。他老人家在淮东砍了上万颗脑袋,不缺你们这几个!” 潘士元冷笑道:“你真是扯得好虎皮!那你知道站在船头的几位是谁?” “年长者就是漕运总督昱明公,叫我们拿了你们的,就是提督漕运兵备事岑大人。他真不缺你们这几颗脑袋。” 小吏睁圆了眼睛,满脸的惊恐。 漕船在崔镇以北的运河上缓缓行驶着,在前面汪家桥码头,暂停了一会。护卫队队官晁大雄带队很快就追了上来,把留在崔镇主持审讯的岑国璋送上了船。 “益之,那小吏真是替民夫们拿的辛苦费?”许遇仙问道。 “怎么可能?奉贤兄,踩水车提水的民夫,都是从附近各县征发的百姓。漕运衙门只管一日三顿,晚上踩水,只会供给夜宵和补贴十文铜钱。日夜轮班,十分辛苦。” “按理说给些辛苦费也是应该的。可是那小吏,只是借着这个名头而已。每艘船敲诈五到十五两银子,上上下下全部私分了,半文钱都到不了民夫的手里。” “刚才我还审出,这些小官胥吏,上下联手,居然以次充好,克扣民夫的伙食费。民夫们日夜劳作,吃得却是有沙子又发霉的陈米,喝得全是白菜梆子清水汤。” 许遇仙气愤不过,狠狠地说了句:“该杀!” 在旁边听着的王云,雄阔入云的眉毛在不停地抖动,最后说了句:“为何这些胥吏小官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知道,离开他们,这条运河就会瘫痪。一旦漕运转运不畅,漕粮无法按时运到京师,皇上要砍得是我们这些人的头。” 许遇仙哑然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现在被加了个漕运参议,漕运的事,也有份。 岑国璋在一边冷然说道:“这条运河,离不开的是数十万民夫、漕丁。正是他们日夜辛劳,才让这条河川流不息。上万胥吏小官,反倒是这条运河上让人恶心的蚂蟥!” 看着一脸肃色的王云、岑国璋师徒,许遇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也有些明白,以前在翰林院的那些同僚们,为何宁可躲在故纸堆里,守经据古,摘句寻章,就是不愿放眼实务。 实在是做实事,劳心劳力,繁琐费神,偏偏阻扰重重,风险极大。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 神秘的来信 漕船行到淮安府山阳县城,三人暂时歇息几日。王云邀请去漕督衙门暂住,岑国璋自回在县场东边的自家宅院。 “老爷回来了!”陈老倌见了岑国璋,又惊又喜,差点当场老泪纵流。 真是奇怪了,我只是出去几日,怎么一个个就像见到分别十年后才重逢的亲人。不过陈老倌明显见老。他的两鬓全是白发,脸上的老人斑也明显了。 “老陈,叫你留在富口县城,帮着儿子带孙儿孙女,安享天伦之乐,非得跟着我又跑到这淮安府来。” “叫老爷知道,我老倌就是想跟在老爷身边,享享这人上人的威风。老倌我前半辈子,尽给人磕头作揖,跟着老爷以后,给人磕头作揖的越来越少,反倒越来越多的人给我磕头作揖。没用的,我只是赖在老爷身边的一个老货,想在我这里走门路,窗户都没有。” 岑国璋哈哈大笑,指着陈老倌说道:“你个老陈,越活越精明了。” “那是托老爷的福。” 岑国璋转头对常无相说道:“你也回去吧,跟我出去这些日子,肯定想老婆孩子了。” 常无相嘿嘿一笑,“老爷,那我不客气了,先回去了。要抓紧时间生个老三出来。两个闺女,好是好,可是没儿子就没法继承我的衣钵,总是遗憾。” “继承你什么衣钵?出家当和尚?” “老爷开玩笑了。我现在好歹也是有八品官身的人,怎么还会去当和尚呢?主要是我这一身童子功,传男不传女,总不好叫它失传了。” “叫你儿子练童子功?呵呵,你还真是你儿子的亲爹!”岑国璋没好气地说道。 “老爷,我当然是我儿子的亲爹,怎么了?” “算了,赶紧滚蛋!你要抓紧生儿子,我也得抓紧。这么多家业,不多几个儿子女儿分,到什么时候才花得完。” 常无相盯着岑国璋,狠狠地说道:“要不是真打不过两位姨太太,真想好好教训下你。真是气杀个人了!” 说罢,转身健步就离开。 岑国璋踱到内院角门,看到陈婶站在那里往里看,又气又好笑的样子。而院子里传来大姐儿岑嘉霓的声音。 “好,团团很听话,我就封你做大官,多大的官啊,嗯,嗯,反正比爹爹的官不小。” “呀呀,啊啊。”这是二姐儿岑嘉萱的回答声,她似乎对骤然升官还有很多疑惑。 “不错,圆圆也很听话,我就封你做不大不小的官。嗯,嗯,就是比二姐的官小那么一点点。。” “咘,咘,咘咘——啊-啊!”这是岑佳尚的反应,他先是吐了吐泡泡,然后很兴奋接下这一重任。 岑国璋悄悄伸出头去,看到岑嘉妮站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叉着腰,一脸的我可厉害的神情,在那里指点江山。 二姐儿岑嘉萱刚刚能站稳,咬着手指头摇摇晃晃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跟着起哄,觉得很开心。 老三岑佳尚坐在锦缎笼椅上,仿佛被大姐的封官加爵高兴到,又蹦又跳,还拍着手,表示着此时的心情。 看到岑国璋走进来,大姐儿岑嘉妮一骨碌从石桌上爬了下来,飞奔进岑国璋的怀里。 “老爹回来了。” “为什么叫我老爹,叫爹爹不行吗?” “因为我小,你老啊。” 扎心了,真是我的小棉袄。 岑嘉萱转过头看来,依然咬着手指头,看了一会岑国璋,觉得眼熟又有些陌生。小孩子的记忆更新很快的,几天不见,你在她记忆里就被归类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岑国璋这次又出去了半个月,确实有点久了。 玉娘、施华洛都闻讯出来了。 “相公这次出去,怎么比此前去淮东巡访时还要黑。” “寒风刺骨,刀刀催人老啊。”岑国璋打了句哈哈,肯定不好说这半个月车马劳顿,不比淮东巡访要轻松。 “外面风大,还是回屋去吧。” “今天的太阳难得暖暖的,让大姐儿三个再晒会太阳吧。老爷不是说小孩子多晒太阳有大好处。” 施华洛的话让岑国璋无言以对。 “巧云和芙蓉呢?” “巧云这两天心情不好,在西屋里闷坐着,芙蓉在那里陪着她说话,估计隔着门窗厚棉帘,没听到动静。” “巧云心情不好?哦,孕妇心情是变化莫测的。嗯,那芙蓉也是孕妇啊。” 说到这里,岑国璋觉得自己有点渣。 来两淮四五个月,待在家里的时间,前后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天。就这十天时间,他争分夺秒地让俞巧云和玉娘怀上孕。仿佛他回家专门为了播种来的。 “老爷,我跟你说,巧云前天接到一封信,心情就忽然变坏了。” “一封信?谁写的信?” 施华洛摇了摇头,看向玉娘。 玉娘想了想,柔声答道:“巧云跟我提过一句,好像是她家人写来的信。” “家人?我那位深藏不露的千手观音丈母娘?做皮匠的岳父,嗯我那位小舅子今年也有十四五岁了吧。” “十四岁了。当初走的时候,才十岁过五个月。”俞巧云从西屋里出来,微皱着眉头说道。 “真的好快,一晃四年过去了。他们现在哪里?” 俞巧云迟疑了一下,“他们先是去闽海漳州,在那里住了一年多,后来又搬去了建宁。” “跑去闽海了?你们家在那里有熟人?” “我外婆的老家就在闽海汀州。” 岑国璋听出俞巧云欲言又止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吃完饭,洗了个澡,天色已黑。岑国璋慢慢踱到西屋,找俞巧云说说话。 “巧云,岳父岳母没出什么事吧。” “他们能出什么事?要出事也是我阿弟。他这个年纪,正是人憎狗厌的时候。”俞巧云郁郁地答道。 “人憎狗厌没关系。关键是不要走上歪路。他应该很机灵的,岳母说不得传授他一身好武艺。有本事的人,要么不惹祸,要么惹大祸。” 俞巧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各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走好走歹,是福是祸,怨不得别人。” 听到平日里机灵爱装傻的俞巧云,突然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岑国璋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知道,家里四个女人,其实心思最深的就是眼前这位。 只是她藏在心里的话,自个不想说,岑国璋也没办法从她脑子掏出来。 “不要胡思乱想,容易伤神,对身体没好处。你现在有两个月身子,一定要好好注意。你先休息,美美地睡上一觉。” 岑国璋正要起身,俞巧云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莫名其妙地说道:“老爷,我知道,时代变了。我外婆、我娘,还有我,苦练十几年的功夫,不及一发铅弹。黄沙港一战,我远远地看过,记忆犹新啊。” “温酒斩华雄的时代已经过去,关公、吕布、楚霸王,再有万夫难敌之武勇,在上千枝火枪,数十门火炮下,也难逃一死。只是这个道理,老爷懂,妾身也懂了,还有很多人懂。但是却有更多的人不懂。” “老爷,我知道,庙堂和江湖不是一条路。很多江湖豪杰,以为自己可以十人敌,百人敌,杀过十几二十个草寇,便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但他们绝对想不到” “布衣之怒,可以让天下戴孝,却只能流血五步。可真正权势之怒,可以流血千里,让天下无孝可戴。” 可能是说得有点急,又可能是说到她心里痛处。俞巧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巧云,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些来?”岑国璋干脆坐下,拉着她手说道。 “老爷,”俞巧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问出口来了,“如果我爹娘变成像林佑辅那样罪孽深重的人,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们一命吗?” 岑国璋似乎猜到了什么,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就知道,江湖草莽,可以意气用事,轻生死,重情义。庙堂重臣永远要权衡得与失,利与弊。”俞巧云凄然道。 “巧云,你这没头没尾的话,叫我从何答起?你总得告诉一些情况吧。而且现在事情应该还没有坏到那一步,你把情况跟我细说一遍,我们合计下,看看有什么好办法。” 俞巧云又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娓娓道来。 刚听到一半,岑国璋的脸色变了,变得无比凝重。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 能不能说些我听得懂的? 俞巧云说的那些情况,对岑国璋冲击非常大。当他又一次跟着王云、许遇仙上船沿运河北上时,还在想着这些事。 “益之!”王云看出岑国璋的心不在焉,出声叫唤道。 “哦,老师。” “你上次不是对这十年九灾的淮河有治理想法吗?说一说。” 听了老师的话,岑国璋强打着精神,站在船头指着远处说道:“淮河十年九灾,关键是入海口被黄河夺走。黄河高,淮河低,无法合二为一一起入海。淮河被堵住入海口后,聚集成了洪泽湖,本朝又汇集出高邮湖。” “但是淮河光靠运河转道长江口入海,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每年雨季,上中游下雨,下游告急,高家堰等湖堤时常被冲垮。要想彻底解决问题,我的想法就是挖一条水渠,从洪泽湖经淮安城,与黄河平行,在阜宁县扁担港一带入海。” “测绘处已经初步核算过,大约总长一百八十千米,渠宽六十米到一百米,深” “益之,等等,你说的这米是怎么回事?” “哈哈,奉贤听糊涂了吧。起先我也听得糊涂。这是益之折腾出来的,先是恒源通、隆利昌、凤呈祥等几家商号使用,东海商会、闽海商会、松江府、明州府商界也跟着用。到后来,益之编练的楚勇、淮勇、川勇军营和粮台又沿用。益之,你说说,你捣鼓出来的那个衡量度是怎么个章程。” “是老师。奉贤兄,这个新的衡量度不是我捣鼓出来的,是属下一伙人觉得现有的衡量度过于粗糙,这才捣鼓出来的。比如长度,基本单位是米,是测量穿过京师的这条子午线,嗯,我们定为零度子午线。从最南点到最北点的距离,两千万分之一即为一米。” “子午线测量?最南点到最北点的距离?两千万分之一?”许遇仙表示很懵圈,强烈希望能讲些他能听得懂的话。 “测量子午线,前景朝僧人一行和尚就主持测量过。”岑国璋介绍道,“在朝廷的支持下,他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子午线测量活动,测量地点达十二处,以河阴为中心,北起漠北铁勒,南达安南林邑,测量范围之大前所未有。测量内容包括每个测量地点的北极高度,以及冬至、夏至、春分、秋分那天正午八尺之竿的日影长度” 看到许遇仙越听越懵圈,岑国璋及时收住,“我们根据测绘处测量出的数据,确定一米的长度,打造出三根规杆,分别用纯银、黄铜和精钢制成,以为模本。一米往下细分为,十分之一为分米,百分之一为厘米,千分之一为毫米,万分之一为丝米。往上分,十米,百米和千米,千米也叫公里,差不多等于两里左右。” “质量,也就是大家平时理解的多重,基本单位是克,即一立方分米的纯净水,在四摄氏度时的” “益之,这摄氏度又是怎么个章法?” “这是冷热温度标准。是泰西一个姓摄的人提出来的,纯净水在海边结冰就是零度,完全煮开就是一百度,中间再等分” 岑国璋说着说着,发现许遇仙眼里的圈圈越来越多,他解说得都有些发虚。 “益之,不要再说这些了,奉贤会越听越糊涂的,略过,直接讲要点。”王云出声解围了。 “好的,老师。开通这条河渠后,淮河的水可以直接入海,而且在河渠沿途可以开设多个取水口,用于灌溉江北诸地。” “那这个工程不小啊。”许遇仙皱着眉头说道,“这需要多少钱粮才办得下来?” “要是按照以前的办法,没有四五百万两银子摆在那里,根本不敢动工。” 四五百万两银子?这么大一笔支出,户部和覃阁老非得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关键是,皇上十有八九不会批。淮河十年九灾都这么多年了,继续熬一熬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大顺朝,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没看见皇上一直心念念的玄都观和天元宫斗都没有开工吗? 但许遇仙很快听出岑国璋话里的意思,按照以前的办法,说明他心里有新的办法。 “益之,你有新办法?” 岑国璋看了一眼王云,幽幽地说道:“有个办法,但是不敢用啊。” 许遇仙看了看王云,这位也是一脸凝重,却没有出言解释。 看到他们师徒俩这副表情,许遇仙心里有数,也不便追问,只是转移了话题。 “益之,这运河如何运转通畅,还有三十万漕丁该如何安置,你想过没有?” “奉贤兄,这些问题,老师跟我还在黔中时,就开始讨论。后来奉旨来了江淮,一边实地勘查,一边修改方案。方案差不多也定下来了。” “哦,还请益之说来听听。” “漕运其实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转运,一部分是河道。我们先说河道。我的方案是成立河道管理局。瓜州到清江浦设淮南局,清江浦到台庄设淮北局,台庄到德州桑家镇设岭东局,桑家镇到通州设直隶局。局下面分船闸管理所,河段维护所,分段分设施来。” “名为管理局,实际按照商社运作。比如船只从瓜州入运河,按照船只吨位多少,缴纳通航费给淮南局,一路包干。淮南局拿着这些钱去雇佣民夫青壮,疏通河道、管理船闸,维护运河正常通畅。” “这样就避免现在运河上的诸多弊端?”许遇仙问道。 岑国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避免掉?奉贤兄,只要人有私心贪念,只要这人手里有点权力,世上就没有办法根绝掉徇私舞弊、以权谋私。我们只能让他们以权谋私的成本更高些,高到他们不敢轻易踩线。” “哦,还有这说法,还请益之详细说一说。” “比如说以前运河上民夫青壮都是地方官府征发的,漕运衙门的胥吏可以肆无忌惮贪墨。现在河务局需要拿着钱去聘请民夫青壮干活,要是敢贪墨,钱给得不足,饭菜不够,民夫青壮就不会来干活,误了差事,官府就可以直接拿河务局的人问罪。” 许遇仙猛然间领悟到岑国璋话里的深意,“益之,你的意思是运河管理交给河务局,让他们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漕运衙门就只负责监督,干得好奖励,干得不好就严惩?” “是的。以前漕运衙门河务管理是它,监督也是它。自己监督自己不要违法乱纪?一笔糊涂帐。所以老师和我商议,该农民做的事农民去做,该工匠做的事工匠去做,该商贾做的事商贾去做。各凭本事挣钱。官府要做的,就是协调监督。” 许遇仙细细品味着话里的深意,心里暗暗吃惊不已。匪夷所思啊,真是匪夷所思!想到做实事,解决问题,还可以这样去想去做! “益之,那三十万漕丁你也是这个思路去安排?” “是的,漕丁最擅长的做什么?就是做内河转运。成立内河航运社,发挥他们所长。朝廷把漕船等折成银子入股,再吸纳部分商号进来投现银,进行有效管理,也占股。漕丁们再占一部分股。他们转运货物,发挥所长。三十万漕丁,可以成立数家航运社,划分各自的基本盘,再展开各自的竞争。” “只是漕丁如果按人头入股,占股微乎其微,基本上没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如何保证三十万漕丁的权益不被官府和商号的代表侵占?所以我设想,漕丁们组成公会,把各人手的股委托给公会,选出代表,以公会名义代表三十万漕丁在各自航运社行使权力,保证他们的权益。” 说到这里,岑国璋看了一眼王云。 王云没有做声,只是目光里露出复杂的神情来。 不过许遇仙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完全被岑国璋的设想给震撼住了,这是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接触过的设想,与古往今来所有的想法都完全不同,给他打开了一扇门,见识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此时的许遇仙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务实的官员与岑国璋接触后,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些清流却是越发地憎恶这一位。 真是一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大才啊!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 清江浦的饭菜 前面就是清河镇,运河到了这里,不敢再前进,而是拐了个弯向西,钻进洪泽湖。 因为前面就是黄河。 黄河河床高,水流急,泥沙含量大,用崔镇闸渠放水上升下降的方式进入黄河,是行不通的。 所以漕船到了这里,只有一个办法,货物全部搬下,运到河堰上去。空了的漕船系上绳索,运上特制的船槽,让民夫们用人力硬生生拖上河堰。 翻过河堰,缓缓放下,停在黄河岸边的码头上,再把货物搬上去,然后沿着黄河蜿蜒北上,在邳州再进入到运河中。 站在河堰上,看到清江浦河面宽阔,密密麻麻停满了排队的船只。这些船只需要等候三五天,长的十几天都有可能。 正是这些船只的等候,才有了远处繁华的清江浦。 “给三位大人请安。” 清江浦管所主事以下大小官吏,将近二十人,悉数赶到。 这里离淮安城太近,那边放个屁这里都能闻到味。王云三人想微服私访也做不到,干脆亮明了身份。 想必崔镇闸渠大小官吏被岑老虎一锅端的事情,已经传到这里。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 岑国璋站了出来,代表三人开口了,“你们忙各自的差事去吧,李主事,你留下来。” “遵命!” 李主事满脸笑颜,要是屁股上多条尾巴,估计能摇得变成风扇。 “勾船!”随着一位四五十岁民夫头子呐喊,数十位民夫把小孩胳膊粗的麻绳一一套在漕船的多处铁钩上。 一百多位民夫一起用力,把早就卸空的漕船推上了特制的拖架。 拖架很大,下面有四排脸盘大的滑轮,足有三四十个,依次卡在四道滑轨上。 民夫们开始忙碌起来,有的在用绳索把漕船固定在拖架上;有的在检查拖架结构和滑轮,有没有故障;有的拿着铲子,从上往下铲滑轨的积泥淤块。后面跟着四个人,拧着木桶,拿着大刷子,在滑轨上刷上一层层厚厚的油脂。 一切准备就绪,民夫把头大吼一声,在滑轨两边歇息的民夫们纷纷脱下各自的棉衣,叠好整齐地放在一边。 两百多位民夫只穿着特制的坎肩,左右肩上各有一块加厚的布垫子。他们肤色黝黑,裸露出来的上半身,看见的骨头远比肌肉多。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把粗实的麻绳套背在各自的肩膀上的布垫上。刺骨的寒风中,他们有些人忍不住吸啜起鼻涕来。 “伙计们哦!”把头大吼一声! “嘿!”早有准备的民夫们齐声应道,声音之大,连河堰那边黄河的咆哮声都掩盖了。 “注意的个!背起来!” “背起了!” “好不好!” “好!我们多结扛哦!” “伙计们!” “泽里的啊? “直次就到了!” “欢那个!” “呱呱叫!” “刷刮刮!” 把头和民夫们一个吼一群应,在一声声节奏中,民夫们向前缓走几步,拉紧了肩上的绳索。然后在声音中身子缓缓前倾,几乎都要趴在地上了。 等到一起喊“刷刮刮!”时,所有的民夫一起用力,他们的双腿用力向后蹬,全身在拼命地向前挣扎,浑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就像一条拼命跳出泥潭的鱼。 被绷紧的两百条绳索在空中乱抖,发出吱嘎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直次!”把头一声紧过一声,像是鞭子在空中不停地抽响。 民夫们低着头,牙根紧咬,青筋暴出,用尽全身力气往前,嘴里只能随着换气时发出短暂的“哦!” 终于,在第四声“直次!”声中,漕船和拖架开始晃动,最后终于开始慢慢移动。 把头大吼了一声:“呱呱叫!” 民夫们应了声:“得胜!” 此时的他们几乎是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沿着河堰上一个个光脚踩出来,汗珠浸泡透的泥窝子,缓缓地向前走。 他们随着把头的吼声,有节奏地用力迈步,把如同一座山的漕船从河堰底,沿着近百米长的轨道,硬生生向堰顶拖去。 王云看着这一幕幕,听着民夫们仿佛用生命喊出的短促回应声,双目微红,突然一声不响地要脱下外套,准备加入到民夫中去。岑国璋一把抱住了他。 “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些民夫如何拖动,如何用力,都是多年配合修炼出来的,娴熟无比。你贸然加入进去,扰乱了他们的节奏,搞得他们不知道如何用力,到时候就麻烦了。用力不均衡,漕船在拖架上侧翻,那就是船毁人亡的大事。” 听到这里,王云长叹一口气,不再坚持。 船只翻过堰顶,民夫们改拖为拉,收着绳索,把漕船连同拖架缓缓沿着轨道放到了挨着黄河的临时码头上。 岑国璋看了看天色,转头问那个主事:“到民夫们吃饭的时辰了吗?” “回大人的话,还差三刻钟,按规矩还要拉一艘船。” “今儿我做主了,提前吃饭!”岑国璋不容置疑地说道。 管所主事看着岑国璋沉寂的目光,一个反对的字都不敢说出来。 “提前吃饭了。怎么回事?” “该不是今儿我们帮大老爷拖了船,赏我们一顿好吃的。” “少做梦了。我们在这里帮多少大老爷拖过船,他们有正眼瞧过一回吗?” 民夫们一边议论着,一边拿起毛巾搽拭着身上的汗,然后再把棉袄穿上。 很快,十几个伙夫挑着木桶赶到,散在各处。民夫们围住他们,拿出各自的碗,打饭打菜打汤。 王云把棉袍前襟在腰上一扎,和岑国璋一起,各自端着一个楚勇营士兵专用的餐具,走到伙夫面前,不声不响地往前一伸。 伙夫们迟疑了,目光转向跟在身后的管所主事。 主事额头上冷汗直冒。我就说今天黄历不对,千防万防,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对师徒居然要吃民夫们的饭菜。 还没等他想出辙来,许遇仙也找潘士元要了个餐具,加入其中。 “怎么,你这清江浦所,连我一口饭都不管?”王云转头问道。 我怎么敢啊! 清江浦所主事汗如瀑布。伙夫们却受不了,对面站在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岑老虎,谁敢跟他拧着来? 昱明公还会跟你讲道理,让你心服口服。岑老虎也会跟你讲道理,但你是不是心服口服他却不管。因为你都到下面去了,再心服口服也不关他的事。 王云端着伙夫打的一坨灰扑扑的米饭,还有黏糊糊的白菜炒某物。径直走到民夫们中间,学着他们,盘着腿在地上坐下。 岑国璋端着一盘同样的食物,走到跟前,笑呵呵地对一位民夫说道:“劳驾,往旁边挤挤,腾个地出来。” 许遇仙迟疑一下,在王云另一边坐下。 米饭估计是德熙年间的陈米,那股子霉味估计变成五谷轮回之物了还会带着。里面有数不清的小石子和砂子。 “嘿,里面还有虫子,一,二,三足足九只。菜里没肉,原来你们把肉都加在饭里了。”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许遇仙在旁边听了,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饭菜,胃里一阵翻腾。 “这位老爷说得真风趣。我们想吃肉,可不就是靠这米里的虫子吗?”民夫把头笑呵呵地说道。 “这位老爷,看你器宇轩昂的样子,不会是七品官吧。” “七品官,那是我们知县大老爷了。这位老爷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七品官!”有民夫反驳道。 “李主事,告诉下这些父老乡亲,我们都是些什么官。”岑国璋笑呵呵地对李主事说道。 “这位是漕运总督昱明公,这位是漕运提督岑大人,这位是漕运参议许大人。”李主事抹了一把汗说道。 死就死,反正还有这么多同僚陪着一块上路。 民夫们不敢相信,今天什么日子?漕运衙门最大的三位官,居然陪着我们一块吃这糟心的饭菜? “李主事,我们三个在这里吃着,你们哥几个站在旁边看着,好意思吗?” “大大大人,我们” “把你们清江浦所有的官吏全部叫来,陪着我们三一块吃。少一个,我叫你们换个地方去吃饭。” “马上,马上就来!”李主事转身就去叫人,一不小心被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可他丝毫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地继续往前跑。 那狼狈的样子引起民夫们一阵阵哄笑声。看他们轻松欢快的神情,仿佛吃到世上最美味的饭菜。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 漕运的实情 漕船在黄河上缓缓行驶着。 许遇仙感叹道:“才行不过二三百里,就发现这漕运千难万难。每年运数百万石漕粮到京师直隶,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啊。难怪前盛朝立国初年,朝野上下要求定都江宁,或者沿袭陈景朝,定都汴梁或洛阳。” “到了我朝,立国初年,也是有议论,要求定都江宁,京师作为陪都即可。想必就是因为看到这运河漕运的艰难。” “奉贤兄,那你说为何前朝皇帝,以及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坚持定都京师,继续沿用漕运?” “此前几次大议都说得很清楚。如果定都江宁,我朝可能会和前陈朝一般,河东、河北之地将成为草原诸族的游牧之地。” “这只是其中一个。其实还有一个关键原因。” “是什么?”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只有通过朝廷的这种强制手段,保证这条运河的畅通,才能带动了货物从南流到北,从北流到南,互通有无。” “这个很重要吗?” “奉贤兄,经济不流通就是一潭死水,死水只会发臭。只是一旦流通,就会生出很多问题,就比如这运河漕运,种种弊端,触目惊心。而变化,却是很多读圣贤书的人最怕的事情。在他们眼里,男耕女织,大家关上门过日子,这世上就会少了一大半的是非,他们也能安享太平盛世。” “可惜啊,泰西人操着帆船炮艇,远涉万里大洋,都跑到我们家门口了。我们有些贤达,还恨不得百姓们安居乐业,连所住的村庄都不要出。” “益之,你又在这里怪话篇篇!奉贤也是通晓事理的人,有什么话只管明言!” 许遇仙笑了笑,接着王云的话说道:“昱明公说得是,大家志同道合,言无不尽!” “奉贤兄,你有没有看到邸报,因为海运遇到两次风浪,损失了三四艘船,有些清流御史们就说海运风险太大,要求悉数改为漕运。” “看到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运河漕运看上去损耗小,船只都能稳稳当当到通州。但实际仔细核算,这里面损耗得实在太大了。弊端大的时候有将近一半,不管如何整饬,就算回到情况最好的国朝初年,也要损耗三分之一。比起这个数字,海运因为风浪船倾造成的损失,要小得多。” 听了许遇仙的话,岑国璋看了他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所以说这些清流御史,不是蠢就是坏。” “益之此话何解?” “不明事理,不懂实务,闭着眼睛胡猜,被人蒙蔽,是为蠢;其实知道里面的关窍,只是屁股坐歪了,有人给钱了,或者事关切身利益,所以才不顾实情和国家大利,捏造胡编,是为坏。” “益之是一语中的,把那些清流御史们的嘴脸扒得清清楚楚。”许遇仙抚掌赞叹道。 又谈了一个多时辰,许遇仙先告辞回去歇息,船头上只留下王云和岑国璋这对师徒。 岑国璋使了个眼色,常无相和潘士元点了点头,远远地站开,也封住了外人悄悄靠近的路径。 “益之,早上你在船上说的修建淮河通海河渠工程的新办法,是不是明盟出面,发动各地农业公会、产业公会,动员百姓们,分段义务劳动,省下一笔钱粮来?” “是的老师。” “确实不能说。要是让皇上和其他朝臣知道,我们能够动员数十万百姓,明社上下,一个都跑不了。不再是国之柱石,而是乐王之类了。”王云叹息道。 “是的老师,我也是这种顾虑。只是不用新办法,想修通这条通海河渠,是不可能的事情。一边是数百万百姓脱离淮河之苦,一边是我们的身家性命和未来。老师,我和你一样,烦恼痛苦。” “益之,你以前常说,在当今世上做大事,有时候就是刀尖上跳舞。以前为师还体会不到,现在倒是体悟到了。要是按照以前我的脾性,早就不管不顾地干起来。只从被你小子蛊惑后,反倒胆小不敢做了。” “老师的苦衷我明白,是怕我明社一脉失陷后,华夏再无人掌舵,顺利度过这三千年之变局的惊涛骇浪,从此沉沦。一边是数百万人的疾苦,一边是整个国家民族和亿兆百姓的前途。确实让人两难。” “先这样。事情总要一件件做,百姓们的疾苦,也不止两淮这一处,一项项来吧。总有解决完的时候。”王云目光坚定地说道。 岑国璋迟疑一下,把自己从俞巧云那里听来的消息,简要地跟王云说了一遍。 “两浙果真败坏到了这个地步?”王云诧异地问道。 “是的老师,我也把前些日子顾白石等人收集的讯息加以印证,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我说这段时间,东南勋贵世家的小动作越来越少。此前盐户作乱,现在我们整饬漕运,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就是怕他们在暗中捣鬼。可是现在看来,除了寿王在暗中搞事情之外,东南勋贵世家居然袖手旁观,这叫我有些吃不准。原来根源在这里。” 王云转头问道:“天理教在两浙已经肆虐到了这个地步?” “是的,天理教可以说是东南勋贵世家纵容甚至扶植起来的。现在实力坐大,东南勋贵世家又开始害怕起来。” “老师,天理教的口号是‘天下凡间,分言之则有万国,统言之则实一家。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要建立的是‘强不犯弱、众不暴寡、智不诈愚、勇不苦怯、天下一家,共享安乐的太平盛世’。” 王云越听眉头越皱,岑国璋还是继续说道。 “他们说自己是信奉天理的赤诚之辈;天下享尽荣华富贵的儒生官吏、地主世家,都是持强凌弱的阎罗妖和牛鬼蛇神!东南勋贵世家,肯定是天理教首先清除焚净的对象。所以他们现在害怕啊。” “东南勋贵世家,这是自作自受!还有这天理教,什么乱七八糟的怪诞之言?”王云皱着眉头说道。 “这些东西都是天理教那些高层,糅合了道、儒和泰西景教。嗯,里面还有珐兰西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等学问家的言论。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获得这些玩意,然后一锅乱炖,再添入白莲教等神秘主义,最后成了这么一盅不伦不类的乱炖。” 说到这里,岑国璋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珐兰西不愧是葛命老根据地,隔着万里,都能把先进的葛命思想辐射过来。 “现在东南勋贵世家什么情况?” “老师,根据我知道的情况,他们内部分裂。有的人要继续与天理教合作,好乱中取胜,复振辉煌。有的人不愿意火中取栗,开始向皇上服软。我获得的秘密情报说,部分东南勋贵世家,准备捐钱捐物,为皇上修建玄都观和天元宫。” “难怪我怎么觉得皇上最近失去了锐气。” “老师,如此下去,覃阁老主持的新政有可能无疾而终。” “可叹开阳兄啊。我们明社还好,天下总有我们做不完的难事破事。可惜开阳兄。” “老师,我更痛惜的是,又因为一人的转念变化,使得政兴政亡。” 王云默然无语,过了一会突然开口。 “益之,我发现你总爱说国家民族,或者华夏神州,却很少提大顺。为何?”王云突然问了一句。 岑国璋愣了一下,稍微停顿又继续说道:“老师,因为我看重的是从轩辕黄帝开始的整个华夏,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的亿兆百姓。它不仅仅包括大顺,还有盛、陈、景、汉、春秋战国、周、商、夏。” 听到这里,王云盯着岑国璋,凝重地点了点头,“益之,我此生有幸能成为你的老师。” “老师,能成为你的学生,也是我万幸!”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两个疯子 正弘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刚过,满京师还没从节日的欢庆气氛里挣脱出来。 天下太平啊,真正的天下太平! 数百年的毒瘤,黔中思播土司们,现在已经在改土归流。一直在闹别扭的东南勋贵世家们,突然懂事了。捐出上百万两银子,数十万石粮食,上万匹绸缎,还有各色奇石异木,只为皇上修建玄都观和天元宫。 昱明公带着他那位得意弟子,杀人不眨眼的岑老虎,沿着运河走了一遭,整条河滑不溜秋的大小官吏各个深受教育,奋勇用事。去年最后一批漕粮,破天荒地赶在腊月二十之前运进了通州大仓。 居然没有延迟到下一年的二三月份才到,果真皇上圣明,太会用人了。 加上同时解到的南方税银。京师上万低品阶官吏,数十万军民终于过上一个禄米没有迟发,不需要饿着肚子过的富足年。 这不是太平盛世是什么? 在这种气氛下,南城天桥财神庙附近,一家叫做“好再来”的酒楼,生意兴隆。 这里靠着琉璃厂,天底下最大的古玩文物市场。每天来淘货的人络绎不绝,所以生意也就被带了起来。 到天桥地区吃饭,首选肯定是春熏楼。可惜京师这么多人,还有全国各地借着办事的机会尝尝鲜的达官贵人,一般人很难抢到号吃上饭。 所以像“好再来”这样散布在外围的饭馆酒楼,只要位置好,手艺不差,生意也好。 在二楼一间雅间里,坐着一位穿着湛蓝松江细布棉袍的年轻人,在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闷酒。 唉,天下再太平,还是挡不住有人忧愁啊! 一位穿着貂绒长袍,围着白狐围脖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岁出头,身后跟着四位随从,非富即贵。 “老爷,给你来间上好清净的雅间?” 掌柜的亲自迎了上去。 “我来找人。”中年男子把要找的人相貌简单一说,掌柜的连忙把他带到那位喝闷酒年轻人的雅间门口。 “少爷,”掌柜的敲门道。 “什么事!”里面不满地问道。 “有位老爷找你。”掌柜答道。 “嗯,进来。”里面迟疑了一下,最后说道。 门被打开,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笑着说道:“洗尘贤侄,你让我好找啊。” 里面的年轻人一抬头,又惊又喜道:“陆世叔,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掌柜的伸长脖子,还想看个热闹,却被中年男子的随从一推,顺手拉上了门,然后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们先吃着,要什么只管吩咐!”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说道,转身离开。 到了柜台,等了一会,他见没人注意,自顾走到后院厨房,悄悄叫来一位伙计,轻声叮嘱了几句。 坐着喝闷酒的正是洗尘公子隋黎檀,来找的中年帅哥,正是长林侯陆成繁。 陆成繁施施然坐下,自顾自倒上一杯酒,端起来笑呵呵地问道:“跟你老子吵架了?吵不过所以才跑到这里喝闷酒?” “是的世叔。”隋黎檀干净利落地承认道。 “你老子啊,有时候过于持重了。不过你要体谅他,盛国公府,你们隋家阖府一族,上上下下数百口子,都要仰仗他。还有跟在后面数十家大小世家。他都要兼顾到。” “当今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不清楚吗?刻薄寡恩,记怨不记德。现在服个软,捐钱修个道观新宫,过去就一笔勾销。世叔,你信吗?” 听着隋黎檀的话,陆成繁笑了笑,摇头道:“我不信,其实你爹也不信的。” 隋黎檀抬起头,想分辨陆成繁话里的意思。 “你们这对父子,真是有意思。原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又都这么聪慧,偏偏都不肯去猜对方的心思。” “世叔,你说我爹不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贤侄,你爹的算盘,你难道猜不出吗?只是不肯用心去想罢了。” 陆成繁终于把手里转来转去的那杯酒喝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贤侄懂吧。” “懂!” “皇上是天子,九五之尊,天下亿兆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天下所有的财富,都应该是他的。无上的权势,无尽的荣华,一旦尝到其中味道了,就像吸食了福寿膏,永远也摆脱不了。” “世叔,可是皇上他” “你觉得他是个坚韧不拔的人?” “是的。” “你们觉得他历尽苦难,隐忍不发,终于入继大统,所以觉得他是个坚韧果敢之人?” 隋黎檀点了点头。 “你们都被他给骗了。”陆成繁呵呵冷笑。 “十岁开始,我跟他是最好的玩伴。这段友情保持了十五年,一直到他觉得我背叛了他。所以,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他只是个敏感多疑的人。隐忍不是因为坚韧,而是无计可施。不过薄情寡恩倒是真的。一旦认为你背叛了他,辜负了他对你的好,他恨不得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记怨不记德。这点,你确实没说错。” 隋黎檀听得目瞪口呆,“世叔,你跟皇上居然还是总角之交?” “都是老黄历,不足挂齿。我只是告诉贤侄你,对于我们的皇上,你确实不能小瞧了,但是也不能高估了。这世上,真正让我畏惧的人,以前只有昱明公。现在嘛” “多了一位岑益之。” “是的。”陆成繁也痛快地承认道,“这对师徒才是真正意志坚定者,坚定得仿佛那颗心就跟钢铁灌注的一样。尤其是那位岑益之,手段百出,行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偏偏到最后又能收获奇效。心腹之患啊!” 听到这里,隋黎檀已经明白这位世叔来找自己的真正用意。 “世叔,你还不死心?” “你死心吗?”陆成繁反问一句,“安安稳稳的,就算皇上开恩,放过我们,盛国公这个位置,还是传不到你的手里。你大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要不是你跟你父亲四处奔走,苦心经营,盛国公府早就被你大哥,还有你那几位兄弟吃垮了。这些混账样样都远不如你,为何你做牛马,他们却坐享其成?” “世叔,你不用再说了。”隋黎檀恼怒地叫道。 陆成繁笑了,嘴角咧开,都能看到后槽牙,偏偏听不到嘴巴里发出的笑声。 “贤侄,你跟我是一路人,都需要在烈火和废墟中找到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 隋黎檀抬起头,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淡然地说道:“世叔,有昱明公和岑益之在江淮蹲着,你不怕吗?” “怕,怕的要死!”陆成繁毫不迟疑地答道。 说完后,陆成繁冷笑一声,“所以我派人去了灵武镇,阿布翰族长、灵武镇总兵石中裕,开始时对河套地区念念不忘,现在又牵挂上中原,日思夜想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隋黎檀回答,陆成繁自顾自答道:“因为他信奉的那位柴斯达木活-佛喇嘛告诉他,灵武之地是他的龙兴之地。他不仅能成为草原上的王,还会成为中原花花世界的王!” 轮到隋黎檀冷笑了,“这样的话也有人信。” “有些信教的人,不可以常理判定。贤侄,你知道吗?柴斯达木活-佛收了寿王一万两供奉,收了我五千两供奉,于是就编出这个一个荒诞的借口,结果还真有人信了。” 说到这里,陆成繁仰首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隋黎檀冷冷地看着有点疯狂的世叔,静静地等着,等到他终于恢复如常了,这才问道:“才一处而已。昱明公师徒可是有两人。灵武出事,那里是苦寒之地,岑益之肯定不愿让老师受苦,会自告奋勇征讨。昱明公留在江淮,万一有事,他振臂一呼,门下弟子汇集,我们死得更快些。” “是啊,还差一处。”陆成繁像是刚刚想起这茬,“贤侄,你知道安南那边的情况吗?” “世叔,我依稀听说,那里分南北朝,两家打来打去的,都姓阮。” “北阮是地方豪强,南阮是世家,他们俩分了安南国王的江山,打了二十多年。不过最近南阮的大君雄才武略,不知从哪里得了渠道,居然跟天竺的因吉利人勾搭上,得了三艘泰西横帆炮船,还有好几千枝火枪。” 说到这里,陆成繁凑过头来,故作神秘,“听说啊,南阮军里还有上百的因吉利军官呢,帮他练兵。一下子就抖起来。一口气打到清化、升龙府,把北阮赶到凉山奠边去了。” “这个南阮打了几场胜仗,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居然派人向越秀投书,说南桂是他安南国的故疆。你说,再这么下去,两广不得派个人过去看着点。谁合适?当然是昱明公啊!哈哈!” 看着陆成繁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隋黎檀心里有数了。南阮与因吉利勾结,说不定就是他牵针引线的。 这位世叔,与越秀西关商会的关系很深,是那边瓷器、丝绸、茶叶的大供应商。而西关商会最来钱的航线就是越秀到天竺,,跟天竺的因吉利东天竺公司勾勾搭搭。 想着想着,隋黎檀也笑了,“世叔,神机妙算,小侄甘拜下风。既然你都安排好了,就让小侄陪世叔疯一场又如何!” “好,好,好!这世界,原本就应该是疯子的天下!”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探花公陈如海 “陈公,孟堂兄的诗,你已经指点过。在下这首诗,还请费心一二。” 在淮安城北晓月楼雅间,宋公亮腆着脸说道。 陈如海点了点头,悠悠地说道:“其余的都好说,唯独这个怜花的怜字,上下意境不符,有些过了。” “陈公一言中的,我左念右读,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偏偏又品味不出,今天得探花公指点,顿时明白这根源在那里了。” 宋公亮长施一礼,“还请陈公赐教。” “何不改为‘拈’字?” “妙!真是妙啊!”不仅宋公亮恍然大悟,旁边的刘猛也是击节叫好。 这时,雅间门被敲响,外面有人禀告道:“三位大人,岑大人到了。” “好热闹啊!我在楼梯间就听到孟堂兄的叫好声。” “我们在向陈公请教诗词文章。公亮得陈公指点,一字之师啊!” “哈哈,也难为你们了,我不擅诗词,你们照顾我的颜面,散衙后故意不提,诗会极少召开。其实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啊,哪个心里没个诗圣词圣的念头?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确实要好好请教。陈公,实在抱歉!我这个做东的反倒晚到,让你久等了。” 岑国璋走进来,如同把江南的暖暖春风带了进来。 “岑大人客气,你公务繁忙,还有抽空来宴请我,款款盛情啊。” “哈哈,人家都说我岑益之狂妄,不尊上官。好容易来了陈公这么一位说得来的上官,当然要好好巴结一番。” 陈如海指着岑国璋哈哈大笑起来。 “坐,都坐!”岑国璋请三位都入座,解下外袍,递给潘士元。他转身和常无相离开,守在门口,顺手把房门关上。 陈如海看在眼里,目光闪动。 “益之,听说拜香教、天道教那些妖人,派出好几伙人来刺杀你。” “他们妖教在江淮、岭东的分坛,被我砸得稀巴烂。他们那些刀枪不入的黄巾天兵天将,被淮勇、楚勇的火枪刺刀,撵得比野狗跑得还要快。恨我入骨啊。所以出入都多带些人,以防万一。让陈公见笑了。” 陈如海神情肃然,拱手道,“益之勇于任事,敢作敢当。我大顺朝就是缺你这样的能臣干吏。” 顿了一下,他继续真诚地说道,“益之,老子有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故而,‘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刘猛和宋公亮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出声。 “陈公,老子的道德经,我也常读。‘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说到这里,岑国璋缓了缓,“陈公,书上的道理都很有道理。可真要实际用起来,却要因地因时而宜。我知道陈公此去京师述职,还带着江南、两浙三十一户世家的忠孝之心。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六十万石稻米,三千根大木料,足以开建玄都观和天元宫。” “陈公费心劳神促成的这份孝心,皇上肯定满意。皇上高兴了,天下就太平了。东南勋贵世家们又能安享富贵,福祚绵长。只是,数百万被巧取豪夺走土地,饥寒交迫的百姓们怎么办?” 陈如海默然一会答道:“总有活路留给他们。恒源祥、隆利昌等商号在东南松江、明州大办工厂实业,招纳百姓以十万计,功德无量。一旦事乱,吃苦的还不是百姓?” 岑国璋看了他一会,突然转言道:“听说陈公这次进京,还要把绛珠姐儿与吴家三爷的亲事定下来?” 提到女儿,陈如海顿时云散月明。 “是的。珠儿已经十六岁了,该定下终身。吴瑜此子,虽然不尽如意,但为人赤诚,待人真心。又是昌国公府的嗣子,总不会让珠儿饿着冷着。” “陈公,我怎么听说昌国公府有些人,反倒瞧不上绛珠姐儿了。说什么一介藩台的女儿,如何配得上国舅爷。真是天大的笑话。到底是皇子还是公主,还未见分晓,昌国公府的某些人,就以为宫里的大姐儿生的是太子。” 说到这里,岑国璋笑声越发冷冽。 “杨妃是怎么没的,他们还看不明白吗?紫禁城,自从前朝太宗皇帝迁都修建之后,不知藏了多少的冤魂,真不差吴妃这么一个。” 陈如海连连咳嗽,脸都咳红了,岑国璋却置若罔闻。 “陈公,我听到的消息是,那些人准备是连吴妃一块收拾的。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不想把事做得太绝,惹人生疑,这才留了吴妃一条生路。否则的话,多等二十天再揭发。杨妃固然完蛋,吴妃也不是保不住肚子里的龙种。” 陈如海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最后汇集成一颗颗,沿着脸颊滚动向下。 到现在他终于体会到岑国璋果真是胆大包天,如此隐晦的事情,他也敢说。 不过屋里都是自己人,外面有心腹看守,不用担心外人窥听。想到这里,陈如海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岑国璋胆大包天是没错,但他做事极有章法,绝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今天他突然提起吴妃的事,难道有什么用意? “陈公,我知道,眼皮子浅的只是昌国公府里某些贵妇人,公爷等几位还是识大体的。你此去京师,当好好劝劝他们,不要辜负吴妃的一番苦心啊。” 说到这里,岑国璋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普天下,恐怕也只有你劝得动昌国公他们几位了。” 陈如海已经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不明白,岑国璋为何对吴妃如此看重。但是心头一转,万一吴妃生下皇子,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就有三位了。难道王门一脉也准备下场押注了? 他慎重地点了点头,“益之的良言某记在心中,此去京师,定会好生劝导吴世兄。” “有劳陈公。” 四人吃饭喝酒,畅所欲言,十分痛快,不善饮酒的陈如海喝得微微醉熏。 只是时光如梭,陈如海明早还要赶路进京,需要早些回去歇息准备,只能作罢。 临别时,岑国璋握着陈如海的手说道:“陈公,当保重,尤其出入需谨慎些。你做的这些事,皇上和部分人满意,自然有另外部分人是非常不满的。他们心思毒辣,恐怕会铤而走险啊。” 陈如海不以为然,但还是谢过岑国璋的好意,在随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岑国璋目光深邃,过了一会转身对刘猛和宋公亮说道:“我们再聊会。”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 我们要早做准备 岑国璋叫伙计们撤去饭菜,换上清茶,再关上门,与刘猛宋公亮两人又对坐下来。 “公亮,我接到洪次辅的书信,说内阁和吏部的奏章已经被皇上批红。你授闽海藩司左参议,分守东海诸岛兵备道,兼理海防、渔业、垦务、矿产,兼领东宁府知府。” 刘猛拱手扬声道,“公亮,荣升从四品大员,恭喜恭喜啊!” “孟堂兄客气了。升官是次要的,能为明公分忧解难,才是最重要的。”宋公亮郑重地说道。但嘴角的喜色却掩盖不住。 才几年啊,就从一介刑房书办,一路擢升,居然成为从四品参议,在本朝也算是屈指可数。 岑国璋笑了笑,继续说道。 “康正英授闽海海防副都巡检兼署东宁府守备。其余同知、通判、知县、县丞,十余位人选,都是按我们计划安排的。洪次辅和陈天官点了几位进士和御史,那些人觉得任职海外孤岛,犹如流配充军。各显神通走门路求免去,算是让我们如意了。不过还是有个意外。” “大人,什么意外? “钦天监在东宁府放了一位春官正,说是记录时日变化,以便推历法、定四时。” 听到这里,刘猛皱着眉头喃喃地说道:“皇上终究还是不放心啊。” “放了钦天监,总比放一个嘴炮御史或镇守太监要好吧。一个连着清流士林,一个连着内廷,赶又赶不走,骂又骂不得。想稍微动点手脚,又很容易捅了马蜂窝。钦天监好,士林内廷都无牵连,不引人瞩目。公亮,你先试试,看能不能拉得过来?” “搞历法,海虞公和他门下那帮弟子,各个都是高手。看看这位春官正有没有兴趣一起探索宇宙奥秘。要是不识时务,就弄他个事故或疫病,总不能叫他碍着我们手脚。” “是大人。” “东海商会樊东主来信,上回派去泰西诸国的船队,已经回来一部分了,估计这会应该到了柔佛海峡的狮子城。总共十二艘船,四艘我们的船,还有在尼德兰、珐兰西购买的八艘船,都是数百吨的三桅横帆船。还有招募的上千位工匠、学者和军人,以及大量的书籍、机械设备。” “这些人和物,放在南海,鞭长莫及;放在内地,又怕被人非议。所以放在东宁岛是最合适不过。海虞公已经带着他的弟子赶去东宁岛做准备。公亮,” “大人!” “能造三级战列舰的造船厂;能每日铸钢超过十吨的钢铁厂;能造零六式九十五、一百二和一百五青铜炮和零七式燧发火枪的枪炮厂;化工和火药厂;机械厂”岑国璋扳着手指头一一数道。 “算下来,有五个最急迫紧要的工厂,还有其余的棉纺厂、丝茧厂,都要在未来两年时间里建立起来。规模要上去,关键是培养人才和储备技术,为搬到内地大规模扩建做准备” 岑国璋一一说着,宋公亮郑重地点头,都悉数记在心里,时不时提出自己的疑惑。 “大人,什么叫三级战列舰?” “排水量两千到三千吨,船长五十二米,船宽十四米,吃水七米,船员水手满员六百人左右。下层火炮甲板装备二十八门二十四斤和三十六斤舰炮炮,上层火炮甲板装备二十八到三十门十八斤或二十斤舰炮,露天甲装备十四门到十八门六斤或十二斤舰炮。因为它一般装备七十四门舰炮,也被称为七十四炮战列舰。” 宋公亮听得有些晕,不过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学习这方面的知识,还能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人,这三级战列舰我们造得出来吗?” “公亮,这种战舰是珐兰西人改进的,泰西诸国数他们造得最好。现在他们内乱,几大船厂都受到影响。我们拿着欧仁伯爵和托马斯主教的信,用真金白银陆续招募了上千位有经验的船匠,这次先回来四百人,后面的会陆续赶来,争取在明年全部到位。” “造三级战列舰,是我们五年内的目标。开始时我们先练练手,造四十四门舰炮、三十六门舰炮的重型和普通巡航舰,以及快速护卫舰。这三种舰,在未来十年内,足够我们在东海南海称王称霸。而且普通巡航舰和快速护卫舰,可以改成武装商船和捕鲸船投入实用。等我们把造船技术和海员都培养和储备好了,就该暴兵出三级,乃至一二级战列舰,跟因吉利算一算总账。” “事,属下记住了。大人,这零七式火枪是什么?我们楚勇淮勇用的不是零六式的吗?” “零六式只是权宜之计,让我们的工匠练练手。因吉利有一款叫褐贝斯的燧发枪,已经使用了六七十年,改进了近十个版本,十分稳定。此前我们陆续搞到了好几个版本的,一直在研究仿制。去年,东海商会的船队从天竺开往安南一艘因吉利船上夺得上千枝火枪,其中有上百枝最新的九七款。” “同时我们也通过各种手段,从因吉利在天竺的枪炮厂招募了十几位有经验的工匠。经过半年的测试,最后定型了这零七式火枪。” 两人一问一答,聊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把正事聊完。一直在旁边倾听的刘猛见到空档,便开口问岑国璋。 “大人,刚才我听你与陈公的话里颇有机锋,还请为我和公亮解惑。” “陈公虽然出身清华翰林,却是词臣中的异类。他文采斐然,却精于实务。巡盐理漕,署理海关,布政抚民,每样都做得很好,能让各方面满意。只是他的性子过于冲和,总想着燮理阴阳,和光同尘。” “这次东南勋贵世家能够服软,除了看到皇上的心志坚定,以及老师和我在江淮的埋头苦干外,陈公居中调解说服,也起着很大的重用。这些人身娇肉贵,可不敢拿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做赌注。只是很多矛盾,不是裱糊一番就能掩饰过去。” “当年扁鹊见蔡桓公,曾经说过,‘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东南之祸,此前尚在肌肤和肠胃之间,还有医治可能。只是被陈公这么一和稀泥,再拖个一段时间,怕是深入骨髓。司命之所属,只能革天命方得荡涤。” 宋公亮捋着胡须说道,“大人,陈公他站在皇上和东南勋贵世家之间,左右为难。能想出这等万全之计,即是无可奈何,也是理所当然。” 刘猛却轻声道,“大人,陈公此举,怕是一两年就能入阁为辅。且这份大功,非阁老不足以酬功。只是现在内阁没有空缺啊。而且如大人所言,东南勋贵世家,有人满意,应该有人不满意。内阁有人不想让他上,东南有人不想让他下。上下交困,这应该是大人提醒陈公的原因吧。” “是的。陈公在江南,即熟悉情况,又手段高明,镇得住场子。不要说江南的勋贵世家,就是两浙的世家们,也不敢过分。他能多坐几日苏南,我等就多几天时日做准备。只是现在看来,天不遂人愿,有些人是越来越着急了。 说到这里,岑国璋说道:“江淮,是老师以及我们一起苦心厘清出来的。只是可惜,等到要紧的事情忙完,老师和我可能待不了多久。”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忽上忽下的阁老们 文渊阁内阁值房的议事厅里,五位阁老坐在一起,就一些十分要紧的事情,合议一番,意见统一后再票拟。 首辅沈平安坐在上首。 这两年他头发越发见白,长长的眉毛也开始花白。脸上的老人斑日见增多,腰也坚持不住,开始微弯。 但是越发显得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坐在议事厅里,就跟一位土地公公一样。 “江南藩台陈如海的封赏,都议一议吧。”沈平安搭拉着眉毛,扫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四位阁老,和风细雨地说道。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只听到外面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交办的书吏在说着什么,尖着嗓子的是内廷过来的内侍,粗调门的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沈平安坐在座位上,沉静地如同泰山上的一块巨石。脸上的每一条细皱纹,都安分守己,纹丝不动。 在这内阁值房里坐了快二十年了。听这些声音,光凭他们的语气调门,沈平安就能判断出是哪家衙门过来的人,想要办什么事。 他是内阁里最不急,最能沉得住气的人。 陈如海功劳大如海,也不能直接当首辅吧,想做次辅也不行,前朝和本朝,开阁以来,还没有从地方直接入京当次辅的先例。而且陈如海的资历功勋还不足以破这个先例。 所以第二沉得住气的是洪中贯。 覃北斗袖子笼在一起,双手在袖子里交叉,手指头不断地弹动着,有心人要是细细一看,能分辨得出,这是刚进京不久,在天桥地区唱出名号的新编徽剧班子-和春班扛鼎大戏,《贵妃醉酒》的打板调子。 他也不着急。 户部尚书这职位,谁爱来谁来,他绝不恋栈。 而且覃北斗相信,现在大顺朝的财政经过他居中调理整饬,才好转一两年,刚刚步入到曙光时期。现在就换掉他,皇上绝对不答应。 汪中岛更不着急。兵部尚书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没有带兵治军的经历,就算硬推上去,用不了多久,五军都督府和九大总督也会想法子把你弄下来。 那就剩下吏部尚书陈可法坐蜡了。 过了一会,他开口了,“自古恩从上出。封赏陈藩台的事,还是由皇上乾坤独断吧。” 把球踢走,这只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沈平安看着陈可法,心里有些微微不满。不过他也体谅,在这种情况下,确实难以想出什么合适的好法子。 只是陈可法想不出来,他必须想出来。否则的话,吏部尚书落在陈如海的手,他这个首辅在内阁,就真得成了泥塑的土地公公了。 “工部曹部堂,这两年身体日见不佳。去年十月份还发过一次病。今年转春,日见胸闷气紧。他是我的故吏,前些日子找我诉苦,想乞骸骨归乡。既然如此,就让陈藩台先委屈委屈,在工部部堂的位置上先待一段时间。” 听了沈平安的话,众人忍不住在心里念了句,老狐狸,居然不声不响地说服工部尚书老曹告病还乡,腾出一个实缺尚书的位子来。工部尚书,虽然没有入阁,可好歹也是一部堂官,足以酬功了。 陈可法暗地里长舒一口气,心里对沈首辅的感恩之情又多了几分。 洪中贯没有做声,又拿出另外一份奏章。 “淮南、淮北、岭东、直隶四处运河管理局已经成立,分别设立在江都、淮安、临清、津沽三城。分别下辖十九、二十一、二十七和二十四个管所。按照昱明公的奏章说法,叫做独立核算,自负盈亏。在确保运河通畅的同时,靠收费养活自己。以后漕运衙门只是维持巡逻治安、巡察监督。” 覃北斗笑着接了一句,“按照岑益之的说法,这叫蹴鞠场上,不能即当球员又当裁判员。” 几位阁老轻笑了几声。 洪中贯继续说道:“三十万漕丁组成了恒通、顺通、永丰、德光四家转运社,分别负责江浙、江淮、岭东河阴、直隶辽东的转运事宜。四家还联手,相互对接,货物直接跨省联运。货主自需付一笔费用,转运社保运保到,还有太安保险社确保货物完好无损。” 覃北斗又笑着说道:“这一听就知道岑益之的手笔,他这脑袋瓜子,真不是怎么想的。真要是让他去做商贾,怕是又一个陶朱公。” “我倒不希望他做陶朱公。”汪中岛这时接了一句,“三十万漕丁,大多数被四家转运社吸收了,可是还有数万人,受拜香、天道等妖教唆使,四处闹事。岑益之分兵守住砀山、蔡州等出入河阴的关隘,然后四处清剿。” “截止到上一份奏章,已经在徐州梁家寨和离符集、邳州猫儿庄和下狗寨、宿迁沙家集、泗州马家兴集和郑庄连破乱民妖教,斩首两千四百人,俘四万一千人,被驱去疏通运河河道。这份军功,要是放在往年,少不得又是一份大功。只是” 说到这里,汪中岛笑着连连摇头,“相比豫章、黔中、淮东等军功,这份军功算不得什么。我们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波澜不惊。” 几位阁老又笑了。 覃北斗微眯着眼睛看了看他们,趁着空隙开口了。 “话是这样说,只是玩笑话。朝廷真不能有功不赏吧,那会让天下人寒心。岑益之还好说,封个爵位,授个藩台,也差不多了。昱明公怎么办?爵位好说,由皇上定夺。官职怎么安排?他已经是兵部尚书,左都御史。” 说到这里,覃北斗扫了一眼众人,淡淡地说道:“按照目前的进展看,漕丁和盐政已经见了眉目,逐步走上正规。丈量土地和官绅一体纳税的事,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说到这里,覃北斗忍不住感叹,昱明公加岑益之这对师徒,真的太好使了。 他俩在江淮一坐,说改盐政就改盐政,就动漕运就动漕运,不服的都被打服了,其余的瑟瑟发抖,不敢多一个字。挟此余威,抚院下令在江淮推动半途而废的土地丈量和官绅一体纳税,硬是没人敢吱声。 往日里上蹿下跳,门生故旧到处串联,把都察院、内阁闹得鸡犬不宁的江淮官绅世家们,全都老实。 谁都怕啊!谁都知道岑老虎断案如神!哪位官绅世家屁股底下没点屎沫沫?真把人家惹急了,派人把案卷一调,用心一查,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脆生啊! 去找名士大儒来说好话,可名气再大的名士大儒,在昱明公面前,都得老实搂着。人家的文章道德、功勋政绩,深得天下孚望。要是被他老人家骂一句伪君子、无耻小人,还不得立即身败名裂! 按下心底的思绪,覃北斗继续说道:“估计到下半年,这些事都可以收尾了。到时候,昱明公怎么安置?总得给天下一个说法吧。” 最后一句话,就像一口铜罄,在众人的心猛地敲响,把每个人的思绪震得嗡嗡作响,浮躁难宁。 是啊,昱明公如何安置?这位在地方奔走数年,立下赫赫功勋,总得让人家在京里歇息一会,尊崇荣养。 地主的牛马骡子,也得有歇口气的时候。何况人家是名誉天下的宗师重臣。 既然进京了,总得给个职位吧,而且给低了还会被朝野非议。 昱明公不比陈如海,给个部堂官职就能打发。凭借他的资历和功勋,直接做首辅也没人多非议,还会称颂皇上不拘一格用人才。 可是内阁里哪一位愿意把屁股底下的位子让出来? 覃北斗把内阁众人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直白地摆在众人面前。这次,没有哪位阁老能够沉得住气。因为昱明公有资格也有能力换下在座的任何一位。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孟和在门外叫道:“沈老先生,洪老先生,皇上请两位进宫议事。”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皇上的心思是这样的 沈平安和洪中贯跟着孟和,沿着南三所院墙边的巷道,缓缓地向北而行。 走过箭亭前的空地时,这里空无一人,七八个小火者挥舞着扫把,在这里清扫。看到这一行人走过来,都避到一边,弯腰垂头。 沈平安和洪中贯都忍不住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这里曾经分两次打死了宫里两百多位内侍宫女,其中有品阶的就有三十来位。可谓本朝后宫第一大案。 还有扑朔迷离的杨妃流产身死案,让身处大顺朝官场最顶尖的两位,也感到透骨的寒冽。跟人斗了一辈子心眼的两位阁老,同时也知道许多外人不知晓的内幕消息,所以很清楚,那位杨妃,死得冤,也死得不冤。 杨妃嚣张跋扈,野心勃勃,众人皆知。只是她再狂妄嫉妒,估计也只敢暗中收买内侍,给吴妃下堕胎药。 什么厌胜之术、在慈恩寺私通林怀良,肯定是无稽之谈,是有人在杨妃犯下的事上添柴加火。只是人家做得巧妙,让皇上完全相信了。 而把一件案子做得如此天衣无缝的,天底下又能有谁? 杨妃没了,林家连带着六位纲首盐商一起灰飞烟灭。就连慈恩寺,也被顺天府找了个罪名查封,所有和尚或被问罪,或被勒令还俗。只有少数高僧大德在群臣国戚的求情下,被安置去了外地小庙里。 传承了数百年的慈恩寺,被官府关闭没收,准备翻新扩建成玄都观。 沈平安和洪中贯在这一串波谲云诡的变故中,看到广顺王、广安王、陈皇后、任世恩、杜凤池和孟和等人的影子。 这些人都是潜邸出来的,平日里可能互相之间有各种矛盾。但是面对共同敌人时,却出奇地团结一致。 他们跟着皇上在潜邸里吃了十几年的苦,好容易熬出头来,却要被新人爬到头上作威作福,还要夺走属于他们的荣华富贵。 换成任何人,都会出手的。 不过沈平安和洪中贯有些奇怪,这些人为何对吴妃手下留情。晚动手二十天,杨妃完蛋,吴妃肚子的孩子也保不住。 皆大欢喜的结局,偏偏他们没有这么做。 这里面可能有他俩不知道的内情。不过让两位阁老还想不到的是,岑国璋是如何掺和到这件辛秘大案中的? 他在江淮准备要收拾林家父子为首的盐商们,突然传出杨妃有孕,然后要求惩处林家父子的奏章被留中不发。大家都以为林家父子不仅逃出生天,还会大翻身时,又爆出杨妃流产的事。 林家父子以种种不法事被逮捕抄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身娇肉贵的两人,突然有了绝大的勇气,居然带人负隅顽抗,最后死在乱刀之下。 大家心里有数,这是有人不想涉及宫闱辛秘的事情张扬开,于是让这两个罪有应得的父子先闭嘴。 走在奉先殿和皇极殿之间的巷道上,洪中贯笑呵呵地问道:“皇上今儿午休了吗?我们可以等一等,千万不要耽误了皇上的歇息。” “两位老先生放心。皇上今儿午休了。跟任公一起问过黄敬的话后,歇息了半个时辰,精神头正足着呢。” “哦,黄公公回京了。” “是啊,押运一批给皇上新作的龙袍道袍进京了。上午皇上在任公的陪同下,找他问话,足足问了一个时辰。听到江南风调雨顺,地方安宁,皇上心里可高兴了。午休后还去了凤藻宫。” “哦,吴妃现在可好?” “好着呢。算算日子,差不多有六个月,应该在端午前后出生。钦天监的灵官们说,那是个好月份好日子,端阳时节,刚正至阳,大吉大利。” 赶到长生宫,正弘帝已经回来了,坐在八卦五行两仪坛上打坐。 看到沈平安和洪中贯来了,在坛下伺候的任世恩悄声悄息地出来迎接。 “两位老先生,还请稍坐,等皇上打坐运气一个周天,就差半刻钟。” “无妨,我们做臣子的等一等就是,万万不敢打扰君上清修。” 过了一会,听到一声铜罄声响,正弘帝站起身来,挥动着宽大的道袍袖子,施施然地走下坛来。 “今儿请两位老先生来,商议的是件大事。” “还请圣上垂训。” “修玄都观天元宫,是朕的夙愿。只是朕体恤国是艰难,国库困窘,故而一推再推。现在银子有了,粮食有了,大料有了。连地方都给朕腾出来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啊。” 正弘帝开门见山。 “我已经让两位国师会同工部营造大匠们,三拟三改图纸,一观一宫布局已然定下。只是现在缺一员得力之臣,督造这两项工程。你们二位是阁老辅揆,推荐个合适的人选吧。” 督造这两项工程,是份苦差事,也是份肥差。不仅可以在中间捞足肥厚的油水,修好了还能得到皇上青睐。 但是风险也摆在那里。不能按时完工,或者哪里有差池,就是督造不力,会吃大挂落的。 沈平安和洪中贯在心里把此事的利弊迅速分析得清清楚楚,并且开始揣摩起皇上的心思来。 他到底是真没有这么个人选呢?还是有了人选自己不好说出来? 想到这里,沈平安和洪中贯暗暗对视一眼,迅速达成了默契。 “皇上,天下能臣干吏比比皆是,但是能担起如此重任,不负皇恩的,老臣在心里算了算,好像只有昱明公和岑益之。”洪中贯先开口,引蛇出洞。 “朕怎么敢请昱明公来督造一观一宫呢?”正弘帝摇摇头说道。 沈平安和洪中贯心中透亮,看来皇上心属岑国璋这位全能型的能臣干吏。只是人家还在江淮忙着要紧事,皇上不好因自己一己私念而废国事。所以想让两位阁老出来当这个恶人。 沈平安和洪中贯的心里都有一台小算盘,飞速一扒拉,都不愿意出来做这个恶人。 到时候把岑国璋调来做督造监工,耽误人家建功立业,肯定会落得埋怨。 人家才二十多岁,耽误几年没关系,但是把这笔帐记在心里,到时候以此道还施彼身,让自己的接班人或后人也这么耽误几年,那就大事了。 再说了,把能臣干吏从紧要国事上调走,去为皇帝修道观宫宇,天下非议,这个锅两位阁老是万万不想背的。做首辅次辅,原本就是众目睽睽,无数人挖空心思想找茬。出头当这个恶人,简直就是给都察院那帮喷子御史们递刀子。 再说万一岑国璋调走,江淮的事情出现反复,一旦糜烂,不仅要跟王门一脉结下怨仇,要背的锅还骤然变大变重数倍。 他俩老胳膊老腿的,实在背不动。 “皇上,覃阁老之子覃徽凤,虽然年轻,却是少有的才俊。又在地方历练多年,德干皆备。现在任工部都水司郎中,何不让他督造观宫工程?” 洪中贯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沈平安马上又补了一句,“覃郎中身负家学,在实务上颇有建树。去年奉命去疏通潮河、汤河、南河,确保京师津沽运河水量,做得是极为出色。可见在营造这块,覃郎中还是非常胜任的。” 洪中贯和沈平安的话让正弘帝心头一动,尤其是沈平安的话,让他心里的天平发生偏动。 不是河工的事,而是身负家学这句话。 正弘帝知道,东南勋贵世家们捐献的那点钱财和大料,只够玄都观和天元宫开工。后续施工和装修,所需的钱财和大料将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这个大窟窿需要户部尚书覃阁老去想办法。 如果是其他人督造监工,覃阁老肯定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要是覃徽凤做督造,为了亲儿子的锦绣前程,覃阁老你这位做亲老子的,还不得好好努把力! 想到这里,正弘帝的嘴角浮起了笑意。 沈平安和洪中贯看到这情景,心里如何不知。连忙拱手道:“臣等马上回去票拟,奏请工部都水司郎中覃徽凤改任营缮司郎中,督造皇差。” 任世恩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沈平安和洪中贯两只老狐狸,揣摩皇上的心意,干净利落地把覃北斗父子卖个干净,却没有出声。 因为他觉得覃徽凤督造确实合适,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还没到让昱明公和岑国璋师徒俩放马南山的时候。 任世恩掌握都知监,又天天要过手内班司的情报,知道天底下还有很多事,光靠陈如海裱糊一番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昱明公和岑国璋充当泥瓦匠,到处缝缝补补。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良玉明夏两师兄弟 “良玉师兄,真是想不到,一年多没回京师,居然变化这么大。”朱焕华的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繁华的景象,看得目不转睛,然后一边吃着一边嘟囔着。 真不知道他那张嘴,怎么能够一边胡吃海塞,一边还能说出话来。 “慢点吃,你好歹是做江宁知府的人,不知道的还你以为你刚在热海北三河戍边回来。变化大,也不过就是这南城,核心就是这天桥地区。” 杨瑾话语里矜持带着自豪。 天桥地区变成京师第一热闹地区,而且跟秦淮河那种靡靡之音的宵金窟不同。这天桥地区有一种特别的繁华,特别接地气,雅俗同享。不像其它地方那样,表面高雅,实际特别艳俗。 能打造出这么一个看得见的大政绩,杨瑾有理由觉得自豪。 “知道,当初我离开京师时,天桥还没有这么热闹啊。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了良玉师兄,听说天桥春熏楼里是数一数二的美食楼,你怎么不在那里请我吃饭,偏偏到这‘好再来’里吃?” 杨瑾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小师弟悄悄跟我们打过招呼了。平日消遣吃饭,去春熏楼都没事,要是想谈要紧机密的事,千万不能去。” “为什么?”朱焕华从嘴里掏出一根鸡骨头来,顺口问道。 “都知监。春熏楼里是都知监的窝子。” “嘶——”朱焕华喝了一口茶水漱漱口,顺带吸了一口凉气,“小师弟居然跟都知监搭上线。” “呵呵,都知监上到任公,下到八位珰头,都在小师弟的生意里有股份。看在赵公明的面子上,谁不给他几分薄面?” 朱焕华夹了一筷子九转肥肠,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是油,还不忘给小师弟树了个大拇指。 “小师弟厉害。内班司都指挥使老杜的养女,是他的妾室。内班司,尤其是南镇抚使司,都跟小师弟好得穿一条裤子。我好几次接到小师弟的急信,都是内班司给递过来的,人家快啊!现在又跟都知监搭上线。厉害!” “这种事心里有数就好了,少出去嚷嚷。”杨瑾交代了一句,看到朱焕华的样子,又忍不住嫌弃了。 “你到底是做得江宁知府还是江宁丐帮帮主?” 朱焕华把最后一口九转大肠咽到肚子里,用毛巾搽了搽手和嘴巴,冷冷一笑。 “江宁知府跟江宁丐帮帮主有什么区别?我脑袋上有位叫做金陵留后的应天府尹,也就管着江宁、滁州、太平这三处府县。那位赵府尹,恨不得搬张椅子在我身后办公。” “还有江南三司,江宁织造,以及一堆的勋贵世家。又不是在天子脚下,还有皇上和内阁压着。这些混账玩意,在江宁一个个都鼻孔朝天,横着走路的。” 杨瑾知道朱焕华说得是那些勋贵世家。本朝以江宁起家,朝中勋贵近半出自江宁。一砖头下去,能砸中不少勋贵族人和家仆。 “我没有老师和小师弟那样的气魄和手段,再嚣张的阿猫阿狗,都老老实实在跟前趴在。不想跪着做官,只好和稀泥,无为而治。有事先丢给同知通判,多半时间花在《江宁时报》和《明理报》的编辑上。” “更不想收黑心钱,做黑心事。那点俸禄,要养活一家老小,哪敢去秦淮河大吃大喝?好了,现在奉谕进京述职,先吃师兄一顿。江宁知府,我是再也不想去做了。” “好像我请你大吃大喝,是收了黑心钱。”杨瑾没好气地说道,想了想又问道:“你进京路上,有拜见老师和小师弟,他们对你将来官职有什么建议?” “老师说我做江宁知府不称职,把我批评了一顿。小师弟说我擅长务虚,不擅长务实,建议干脆给我谋一个江淮学政的差事,驻淮安。” 杨瑾眼睛一亮,“小师弟这个建议好,你确实不擅长务实,做做学政,管管学子,主持考试,也有更多的时间去编辑合主持报纸。” 朱焕华对这些无所谓,只是低声道:“我拜访老师时,见到他又了许多。两鬓华发,脸上皱纹也多了不少。他自从正弘四年出京,豫章、荆楚、黔中、江淮,无一刻得安宁歇息,时时都在操心劳力。小师弟悄悄跟我说,得让老师休息一段时间了。” 说到这里,朱焕华双眼微红,几近哽咽。杨瑾也是神色黯然,几乎要滴下眼泪来。 “只是老师现在名动天下,功盖神州,一旦进京,如何安置?朝中那些中枢大佬们,有谁高风亮节,愿意腾位置出来?而且老师愿意进京吗?” 朱焕华凝重地摇摇头,“老师当着我和小师弟的面,说他不愿意进京,不愿意掺和进几位阁老的明争暗斗去。” 杨瑾叹了一口气,“老师目光如炬,洞悉万里。” 朱焕华忍不住问道:“现在内阁几位阁老真斗得如此凶险?” “暗潮汹涌。表面上看,一团和气,和光同尘。实际上无比地凶险。开始时,沈首辅在洪次辅和覃阁老联手下,步步退让。沈系干将纷纷被贬或外放地方。洪系和覃系人马纷纷充塞要职。转机就发生在前些日子的后宫杨妃案上。” “这件案子我听说过。小师弟还借着这件案子把十大盐商中的六位悉数拿下,抄家砍头。这案子怎么又跟内阁争斗扯上关系了?” “内阁是我朝权力中枢,这天下任何事情,扯到最后,都可能扯到内阁,何况杨妃案这么大的事。当初吴妃杨妃都怀上龙种,皇上要册封两位,叫内阁拟个章程出来。沈首辅是尊吴抑杨。” “杨妃知道后,不知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覃阁老。覃阁老推行新政,对付的就是勋贵世家,怎么可能尊崇昌国公府出来的吴妃?于是就捏着鼻子认了尊杨抑吴。两边斗来斗去,眼看着宫里的杨妃更有手段,隐隐占了上风,偏偏出了大案。” 听到这里,朱焕华也是脸色一惊,“杨妃身死,所以尊吴抑杨就占了上风。” “这里面过于辛秘凶险,我只听闻过一些风声。不过小师弟可能知道些内幕,只是你我去问,他也不愿意说。” “难怪,十大盐商,倒了六位。其余四位,交出淮盐纲首总引之权后,安然无恙。这四位我是知道的,出身徽商,跟沈首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没有杨妃案,说不定倒的是这四位,手里的盐引被林佑辅吃下。” 说到这里,朱焕华不由皱起眉头,“当初老师不是跟覃阁老说好的,打压盐商,改革盐政。怎么覃阁老?” 杨瑾冷笑一声,“一转身就站到了林佑辅的身后是不是?” “覃阁老真的如此?” “如果没有覃阁老和司礼监的周公公合力,林佑辅买凶杀官这么大的事,会被留中?皇上再宠幸杨妃,还不至于被迷住心窍让后宫干政。” 听到这里,朱焕华不由长叹一声,“还是小师弟说得好,无永恒之友,也无永恒之敌,唯独利益恒久不变。我们王门,上至老师,下至小师弟,在地方奔走。说是为了我们的政治抱负,又何尝不是为覃阁老新政斩荆披棘。想不到他却” 杨瑾笑了笑说道:“明夏,你还是见识少。在京师里多待些日子,多用心看看,你就见怪不怪了。” “现在皇上想把陈公留在京里做工部尚书,覃阁老却想着让陈公留在江南,继续推行新政,看住海关,增加赋税。此件事,他需要我们王门帮忙。” 最后一句,杨瑾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陈如海陈公?明玉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有了银子和大料,决意开始修建玄都观和天元宫,需要得力干将督造此工程。沈首辅和洪次辅这两只老狐狸联手举荐了覃徽凤,也就是覃阁老的亲儿子去督造。皇上十分欣喜,进而想到送银子和大料来的陈公可是位大才。” “什么大才?” “陈公亲笔画的江南七十二阁楼园林,栩栩如生,名噪一时。皇上便认定他为营造方面的大才。” 朱焕华苦笑不得,“那只能说明陈公丹青冠绝天下,跟营造方面没有任何关联啊。” “但是不可否认,陈公确实是大才。巡盐理漕,东南海关,江南藩司,他哪样不做得十分出色?所以皇上才想让陈公做工部尚书,为他把关玄都观和天元宫的建造。” “良玉师兄,陈公如此大才,不放在地方或中枢为国为民,皇上却要用他去主持道观宫宇的修建,这也太儿戏了吧。” 杨瑾淡淡一笑,“明夏,少说儿戏这样的话。工部尚书,掌天下屯田、水利、土木、营造、转运、工匠的大司空,难道不也是为国为民吗?只是如此一来却打乱了覃阁老的布局。他还指望陈公在江南为他继续推行新政,广开财源呢。” “师兄,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不急,待会还会来位客人,先跟他聊聊再说。” “还有位客人?是谁?” “来了你就知道。”杨瑾故作神秘道。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师兄弟组团忽悠来了 来者正是顺天府通判,南城巡城御史胡思理。 他一进来,就要给杨瑾行礼,被一把拦住。 “论和,不必如此。这里不是顺天府衙门,只是朋友私下喝喝酒,吃吃饭。你要如此,那我就走了。” 胡思理只得作了一揖,“杨大人” “叫我良玉兄。” “良玉兄,论和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这就对了。来,这位是我的师弟,江宁知府朱焕华朱明夏,刚到京师来述职。” “朱大呀呀,是在下又拘谨了,见过明夏兄。” 三人坐下后,杨瑾笑着对朱焕华说道:“论和兄跟小师弟可是颇有渊源。要不是论和慧眼识英才,提携了益之,我们老师不会有个好学生,我们也不会有位好师弟。” 朱焕华连连点头,满口称赞。 胡思理心里有点尴尬。 天地良心,那时我真的只想拿他做背锅侠。结果这小子真是个人才,给点阳光就灿烂。自己只是稍微这么一提携,他猛地一窜,一飞冲天。 不过官场历练早就让他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 胡思理一脸的与有荣焉,“能够提携益之,让他能够造福百姓,建功朝廷。我这个官做得值了,此生无憾!” “哈哈,论和兄谦虚了。” 杨瑾笑了两声,话锋一转,“再明公最近身体可好?” “恩师身体很好,上个休沐日,还跟好友一起去西山踏青。” “知道,知道。《文报》还刊登了再明公一行人的诗作,真是诗坛盛事啊。可叹可恨,当时再明公也邀请了我,只是当时津沽出了事,我赶着去处理,错过了!” “缺了良玉兄,老师也是觉得甚为可惜。” 寒嘘了几句,杨瑾指着朱焕华说道:“论和就要出任扬泰府尹,我明夏师弟在江宁任上做过些时日,就在扬泰边上,有些事情比较熟悉。所以我今天借着给他接风的时机,请论和过来,互相交流下。” 胡思理连忙拱手道:“还请明夏兄不吝赐教!” “原来论和兄就要出任扬泰知府,可喜可贺!” 确实值得祝贺,扬泰知府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缺。 上任知府李景逸被岑国璋一纸奏章参倒,被发配岭南吃荔枝去了。无数的官员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削尖脑袋走吏部尚书陈阁老的门路。 陈天官表示,冷静,请大家冷静!扬泰知府现在我说了不算,你们先去昱明公和岑益之那里得个准信。否则的话,吏部宁可让它空着,也不会任命任何一个人。 为啥?什么吏部任命官员还要地方大员同意? 陈天官一声冷笑。 现在这两位在地方整饬漕运盐政,扬泰知府是其中最要紧的位置。吏部安排一个人下去,昱明公和岑国璋来封书信问我,这位新任扬泰知府能不能胜任?有没有能力配合完成漕运和盐政整饬的大事? 我敢保证吗?我保证得了吗? 所以扯了很长一段时间皮,终于定下新任扬泰知府胡思理。 “扬泰知府,以前要注意的就是千万不要得罪十位盐商。现在论和兄不用担心,十位盐商已经去其六,剩下四位,也成不了气候。现在的扬泰知府,比以前要好当多了。” 朱焕华已经知道这位跟小师弟的渊源,真的用心说了些东西。 “到了江都之前,可以先去拜访下益之,了解清楚盐政、漕运整饬的大略。论和如果能够搭上这两个顺风船,事半功倍。” “谢明夏兄指点。”胡思理诚心诚意地感谢道。 “论和兄,听说覃阁老有意推举再明公接任工部尚书?”杨瑾突然问了一句。 胡思理稍微愣了一下,朱焕华在一旁却听明白,原来这是良玉师兄请胡思理的原因。 过淮安时,自己拜访过老师和小师弟,无意间提起陈如海的事。老师和小师弟的意见一致,觉得江南还没有到政清人和的地步,还有许多弊端需要陈如海这位能吏去清除处理。 如此看来,杨瑾师兄应该跟老师和小师弟通过气,愿意不计前嫌,支持覃阁老,让陈如海回江南继续当布政使。 另外找个人,先把工部尚书这个空缺占了,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主意。 “听恩师说,覃阁老跟他提起过这件事。只是恩师觉得,工部尚书一职他恐难胜任,所以一直没有答应。” 胡思理对于杨瑾今天为什么要宴请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顺口就答上了。 朱焕华在心里冷冷一笑,什么恐难胜任,无非是杨凌觉得工部尚书过于偏冷,又不能入阁,不大愿意费力气去竞争。 “论和兄,这工部尚书一职,确实是份苦差事。我从南边过来,听说一堆的大料陆续自松江和明州起运,通过海上运过来,再从津沽转运京师。说那是给皇上修建玄都观和天元宫用的,都是不小的工程啊。谁要是做了这工部尚书,头号大事肯定是主持这两个宫宇道观的修建,吃力不讨好,再明公还是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杨瑾听着师弟正话反说,恨不得给他连点三十六个赞。不愧跟在老师和小师弟身边历练这么久,又在江宁那个龙盘虎踞的地方做过正堂官,心思和说话的水平突飞猛进。 胡思理也听明白朱焕华话里的意思。 其它时候的工部尚书真是个偏冷差事,但现在的工部尚书真不是。玄都观、天元宫修建好后,不管谁在工地上辛辛苦苦督造,工部尚书的大功却怎么也跑不掉。 现在朝野已经非常清楚,皇上真的十分好道,而玄都观和天元宫一直是他心念念的夙愿。要是主持修建好了这两样,圆了他老人家的念想,简在帝心,入阁还会远吗? 恩师入阁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日子就更近了。 看到胡思理有心动的意思,杨瑾补充了一句,“听说沈首辅和洪次辅推荐覃徽凤为工部营缮司郎中,督造这两项工程。有南缘公子的前途在里面,覃阁老这位财神爷,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支持把玄都观和天元宫修好。” 可不是吗!营造工程,只要不缺银子,其余的都是小事。有南缘公子亲自负责督造,那天底下其它工程都可能缺银子,唯独这两处绝不会缺。 既然如此,做工部尚书就等于是白捡一份大功劳。这么好的事情,必须说服老师弯腰去捡一捡。 只是听说工部尚书是沈首辅特意调剂出来,准备安排给陈如海的,洪次辅也不反对。首辅和次辅达成了默契,自己老师如何去抢这个位置? 听胡思理说完疑惑,杨瑾笑得像只老狐狸。 “陈公在江南勇于任事,却得罪了不少人。江南很多士子儒生,纷纷来信,说他纵容海虞公邪说横行,还丧心病狂地打压东林、紫阳书院等正教宗儒。博瀚公和典林公闻书后气愤不已,正在组织御史们写奏章弹劾陈公。” 胡思理眼睛一亮。 朝中很多人心里有数,如今天下能在舆论上把嘴炮无敌的清流词臣们压制住的,只有王门一脉。因为人家真的是有钱又有才,天下排得上的报纸,都在他们手里。 只要他们不反对,暗中纵容,那些清流御史们肯定能用弹劾奏章把陈如海淹了。但是这种学术上的破事能把一位圣眷正隆的大臣扳倒吗? 不可能的!无非是皇上顾忌舆论,让陈如海回江南继续做藩司。 这样的话,皆大欢喜。清流们还会洋洋自得,以为他们阻止了奸妄之臣荣升部堂,又取得一次伟大的胜利。 真的好算计啊! 胡思理和杨瑾达成了默契,表示马上回去劝说恩师。吃了一会饭,便匆匆告辞了。 “明夏,过两天是陈公之女与昌国公嫡公子定亲的日子,你得闲,便代表老师和诸位师兄弟去祝贺一番吧。” 听了杨瑾的交代,朱焕华愣住了。 “良玉师兄,我来得匆忙,没做准备啊。到时候去祝贺,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旁边就是琉璃厂,你去买些文房四宝,玉如意、金叵罗,再置办一些金银锞子,去长乐号、凤呈祥拿四十匹绫罗绸缎。陈公和昌国公都是钟鼎之家,我们不能太小气,丢了面子。” 朱焕华双手一摊,“那我只能从江宁丐帮帮主变成京师丐帮帮主了!” “不会叫你个人掏腰包!”杨瑾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拍在桌子上,“这里有恒源通的五百两银票,拿去花。不过说清楚了,这是明社公中的钱,你就是买根针,也要开了票据给我。否则我没法交账。”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还是钱太少 朱焕华迈着六亲不认的螃蟹步,走进琉璃厂,怀里有银票,就是这么豪横! 只是刚问过四五家,嚣张的气焰立即被打压下去。五百两银子在这里根本不够花,要想置办出一份体面的贺礼,还真要精打细算一番。 只是朱焕华走着走着,忍不住向琉璃厂南边的华夏书店走去。 可能没有多少人知道,华夏书店是大顺朝第一大书店。它的总号设在松江府上海县,朱焕华曾经去那里参观过,因为那里有一家大顺朝最大的印刷工厂。 赵应星和十几位能工巧匠,在两个泰西人的口述下,仿制了他们的金属凸版印刷机。后来又几经改进,制成了齿轮控制升降、轴滚筒加油墨的圆压平凸版印刷机。 嗯,这些拗口的名字朱焕华一个字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都是死记硬背下来的。他只知道,后来改进了油墨,这台机器可以每个小时,也就是半个时辰印刷八百张纸。 那家印刷工厂有十八台这样的机器,数十万个铅铸的字模,数百位工人。日夜开工,十二个时辰可以印三十万张报纸。 正是靠了它,《江宁时报》以摧枯拉朽之势,成为大顺最大的报纸。 报纸一印出来,交由几家转运社,两三天遍布江浙江淮,四五天遍布湖广、岭东河阴,十余天撒遍巴蜀、岭南、关中、河东和京师。 连第一家报纸《京华时报》都甘拜下风,只能把影响力维持在京师直隶、河东岭东和辽东一带。 信息新、转运快、发行数量巨大,偏偏还卖得极其便宜。 这几年上百家如雨后春笋冒出的报纸,就是这样被它活活挤兑死的。剩下几家,要不是后面有金主掏钱,也早就死翘翘了。 关窍在哪里?朱焕华知道。 现在所有的商家,要想打广告,首先就去找《江宁时报》,价格贵先不说,你还要排队等版面。 那登的不是一个个铅字,全是钱啊。正是有了巨大的收入,就能建立庞大而又快速的通讯网络。正是给的钱足,大家都愿意投稿,都愿意把消息卖给《江宁时报》。 有了《江宁时报》做支撑,衍生出专走市井小道消息风的《都市消息报》。专登商业、保险、航运消息的《商业时报》。以及明社的《明理报》和走学术风的《文报》。 甚至以海虞公师徒为核心团队的《科学与箴言报》也能在江浙、闽海、岭南大行其道。 也真是由于那家印刷厂令人恐怖的印刷能力,再加上几家商号遍布天下各地的转运能力做支持,《华夏书店》很快成为最大的书店。 身为资深文人的朱焕华,业余最大的爱好就是逛书店。 不过他今天总算还记着自己的使命,待了半个时辰,把新发行的书籍初略地过了一遍,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来,向不远处的凤呈祥走去,准备去那里置办些金器玉器。 刚拐了一个弯,看到某人的背影。 哦,这不是覃阁老的公子,覃徽凤覃公子吗?刚刚还在好再来酒楼里提起他,转身就在这里遇到他。 真是好巧啊! 他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襕衫,头发绑了根布带,上面还戴了块祖母绿,水绿色晃得人眼有点花。 果真是一位翩翩年轻才俊。 只是此时的覃公子,跟在一人后面,微微弯着腰,脸上露着无比灿烂的笑容,如同陶然亭满园盛开的桃花。 正巧,前面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艳如桃李的脸,毫不客气说道:“覃公子,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我说了不去就不会去!” 覃徽凤被严词拒绝,似乎一点都不恼怒,依然很耐心地说道:“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花艳叶翠,正是踏青好时节。西海子风景秀丽,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岂不快哉!” 那人冷然一笑,“我对你们这些文人骚客,无病呻吟地写诗作词,毫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挣钱。” “卿本佳人,为何如此庸俗!”覃徽凤实在忍不住反问道。 “呵呵,覃公子一出世就锦衣玉食,当然不理解别人的风餐露宿,辛苦劳作,只觉得过于庸俗。呵呵,覃公子,你是家里有钱财万贯,所以才会如此高雅脱俗。没钱你高雅个屁啊!” 说罢,那人往凤呈祥大门里走,还指着覃徽凤对守门的伙计们说道:“不准他进来!” 覃徽凤跳着脚说道:“我要进去买东西!你们商铺打开门做生意,有不让人进去买东西的道理?” 那人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冷笑道:“南缘公子,你身上有一件东西是你自己买的吗?” 覃徽凤嘴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焕华看着觉得可乐,从旁边避着覃徽凤一行走进了凤呈祥商号,在熙熙攘攘的大厅了转了一圈,看到目标在跟一个掌柜说着话,于是走上前去。 “汪公子!” 那人转过头来,正是凤呈祥的东家汪置。 “你是,你是岑益之的师兄。哪位师兄,我记不起来,他的师兄太多了。”汪置一时有些搞混了。 “在下朱焕华,做过江宁知府。上回你去辰州,路过江宁时,我还接待过你。” “对对,朱大人,明夏师兄。”被一点拨,汪置就想起来了。上回为了争夺卷烟厂今年产量的分配,专门去了一趟辰州。 “朱兄,你这是?” “我这次进京是述职的。公事忙完了,办点私事。过两天江南藩台陈公的女儿不是要定亲吗?我受老师和师兄弟们之托,置办些礼品,前去祝贺。” “那你来对地方了!”汪置大大方方地说道,“前些日子,陈公的千金还到我这里,置办了不少嫁妆。给女儿家定亲送贺礼,肯定不能少女儿家用的饰件。来,到后堂先奉茶,我叫两个管事过来照应。” 汪置很给面子地陪着朱焕华坐下,等清茶奉上,他突然微微凑头过来,低声问道:“听说在岑财神的指点下,东海商会打通了天竺、大食和泰西的商路,运回来不少稀罕物吧?” “汪公子消息真灵通啊,那些海船才刚刚在松江府靠岸,东西有没有搬完都还不知道,汪公子就收到风了。佩服!” “哈哈,朱大人真是风趣!在下别的不敢说,但是对于赚钱,一向鼻子很灵的。按照那些风雅之士的说法,就是铜臭味。哪里稍微有点铜臭味,隔着千里我都能闻得到。” 朱焕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却在吐槽。你耶耶掌管着都知监,全天下风吹草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稍微有点动静,你肯定知道。 “确实回来了二十八艘海船,泰西十艘,天竺六艘,大食十二艘。具体什么货物,在下就不知道了。好像有钟表、镜子、机器什么的,不过最多的就是玉器宝石和香料。汪公子,你可以去问问益之啊,你们俩的交情,他肯定不会瞒你。” 汪置忸怩地说道:“他老是不肯回京师来,总是要我去找他” 正说着,突然一片红晕飞上脸颊,然后娇羞地低下了头。 朱焕华此时恍然大悟,这位应该不是他,而是她。以前大大咧咧的,没有丝毫忌讳地与小师弟打交道,应该是年纪还小,加上家庭管教特殊,不懂得男女大防。 现在年纪大了,刚才又听说自己提及陈公女儿定亲,知道害羞了。只是如此看,这位汪公嗯汪姐儿似乎好像喜欢上了小师弟。 真是的,明明长得没有自己帅,又没有自己这么有才华,怎么就比自己要有女人缘?几位貌美如天仙的妻妾不说,把白芙蓉纳为妾室,足以让江南士子们画圈圈诅咒他十年的。现在又多出这么一位。 真是老天无眼! 朱焕华心里虽然这么想,可真不敢说出口。这一位的背景,太神秘莫测了。 这时,两位管事被引了上来。汪置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指着朱焕华说道:“你们好生招待。” 说罢,匆匆离去。 正文 第三百三十章 昌国公府也要跟岑益之搭上线? 昌国公夫人高氏端坐在花厅右下首第一个位置,她是费阳公主的外孙女,平陆伯府里的嫡女。 费阳公主是文庙皇帝幼女,目前宗室辈分最高者。先皇世庙皇帝还要叫她一声姑姑,正弘帝要称她为姑奶奶。 论起来,正弘帝还要叫高氏一声表妹。 所以她一向觉得自己血统高贵,门第尊崇。 “老爷,陈老爷的工部尚书泡汤了?” 她问着坐在对面,左手第一个位置的昌国公吴怡。 吴怡四十多岁,相貌端方,听到夫人如此问,眉头微微皱起,但还是朗声回答了这个问题。 “前两日,都察院的御史,翰林院的翰林们,一窝蜂地上奏折,说如海兄在江南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纵容邪端,禁锢儒学。虽然折子被留中,但宫里传出不好的消息,皇上连说了几声可惜,放弃让如海兄做工部尚书。” 听到这里,高氏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介工部尚书,他女儿勉强配得上我家瑜儿。如果只是一介江南藩台,这门第相差太远了。”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了。 陈如海好歹也是她的姑爷,珠儿好歹也是她的外孙女,怎么就配不上瑜儿了? 这几年要不是姑爷流水介地抬银子进昌国公府,说是给女儿零花钱,公府都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表面上的锦绣繁华。 “太太出身门第高,嫁到我们昌国公府,原本就是下嫁了。好在老身这些年谨微敬慎,总算没有让你吃苦。” 高氏一听,脸色变白,连忙争辩道,“老太太” “听我说完!”老太太掌家二十多年,自带一股子威严,“陈家世代诗书,如海又是探花出身,清华显贵。现在四十出头,已经是江南藩台。如此人家,还配不得瑜儿吗?太太,心不要太大。” “老太太,话不能这样说。”高氏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嘴巴霹雳吧啦就跟点着了一串的鞭炮。 “我家大姐儿有幸进宫伺候皇上,而今苍天保佑,得皇上宠眷,怀了龙种。那天她诞下皇子,瑜儿就是国舅了。当初我就说过,怀瑜儿时,我梦到红日当空,一下子就钻到我的肚子里去了。后来生瑜儿时,大冬天的飞来六对仙鹤,在我们府上盘桓。这是阖府上下,左右街坊都看到的事。” “我家瑜儿如此大富大贵的命格,当然要配一位门当户对、命格相称的贵女为妻。” 听到这里,老太太都气笑了,“瑜儿命格大富大贵,要多高多贵?皇子吗?” “我家瑜儿是国舅,亲外甥将来是皇上,命格肯定不比皇子差。” 老太太的眉毛一下子吊起来,“谁跟你说的这混账话?” 高氏支支吾吾的。这话她也知道不能胡乱说出来的,只是刚才跟婆婆争辩,不小心说漏嘴了。 看到自家老爷,吴怡的眼神也像利剑一样投射过来,高氏坚持不住了,“是侯神婆说的。老太太,侯神婆的话可灵了。” “以后这种神婆的话少听,少给府上招惹是非。”吴怡开口了,“你先下去歇息吧,我跟老太太说说定亲宴上请亲朋好友的事。” “是,老爷!” 高氏离开后,老太太迫不及待地指着吴怡说道:“那个侯神婆,立即找人去。” “儿子知道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对我昌国公府是一场大祸。儿子一定会不落人口实。” “嗯,你是明晓道理的人。亲家公走得早,亲家母含辛茹苦抚养四个子女,太太确实疏于管教了,所以才如此愚笨。你要好生看住了,千万不要辜负了大姐儿在内宫里吃的那些苦。她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屈尊纡贵,小心谨慎,终于为昌国公争取到一条生路,万万不能被她亲娘给坏了事。” “儿子记住了。” “还有上回跟你说的,六姐儿的事情,你抓紧办。” “老太太,这事” 看到吴怡脸上的神情,老太太眉毛一下子挑了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 “儿啊,你知道文庙皇帝为何能登基?当初他在宣庙皇帝的几个皇子里可并不出众。” “儿子不知。” “因为他的老师文成公。文成公性子刚正耿直,宣庙皇帝厌烦他的谏言,干脆有事就派他出去当钦差。赈灾济民派他去,行军打仗也派他去。虽然文成公不会打仗,但他刚正清廉,不偏不倚。十几年下来,军中将领官兵无不感激文成公公正,愿意为他们说话。” “后来宣庙皇帝立储君,文成公极力为文庙皇帝说话,五军都督府、各督抚、各军镇纷纷出言附和。于是文庙皇帝就成了储君。” 吴怡听得心情有些激动,“老太太,宣庙皇帝是见到朝中诸军皆拥护文庙皇帝,立其他皇子怕引起兵变,所以就立文庙皇帝为君。” “是的。岑益之才二十多岁,万一皇上熬不过花甲诅咒,还有十几年。按照他的本事,十几年下来,大顺朝能打的地方怕是让他打了遍。” “老太太,岑益之不仅会打仗,还会练兵。” “这就对了。就算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我昌国公府只是损失一位庶女,怕什么?如海跟岑益之关系密切,请他帮忙说合,肯定能成事。” “老太太想得周到。” “老太太,老爷,六姐儿来了。” 有丫鬟在门口禀告道。 “快请进来。” 只见一女子款款走进来,十五六岁的年纪,长挑身材,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那双眉眼生得格外俊秀,顾盼神飞。正是吴怡庶出的六女儿,吴念秋。 “见过老祖宗,见过老爷。” “六姐儿来了。快,快坐到我的身边来。”老太太眉飞色舞地说道。 等到六姐儿坐到身边,她拉着那双手,满脸怜爱地说道:“真是我们吴家的人,瞧瞧这眼眉,瞧瞧这脸蛋,真是人才里掐尖儿出来的。有十六了吗?” “回老祖宗的话,我正月刚满的十六岁。” “十六岁了,是大姑娘了。”说到这里,老太太转向吴怡,很郑重地说道,“老爷,你可要为六姐儿找位如意郎君。京里的才俊找不到,就到外头找,万万不能亏待了我家姐儿。” “老太太放心,儿子一定会为念秋找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听到祖母和父亲的对话,聪慧的吴念秋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不平静的陈如海 陈如海坐在船舱里的椅子上,两肩松垂,含胸拔背,头顶如悬。这是几十年练出来的端坐功夫。 运河上的微波荡漾,晃得船只轻轻摇晃。他丝毫没受影响,双目微闭,心思空明,在想着这次进京的种种际遇。 在京师待了十几天,亲眼目睹后,发现朝堂里的明争暗斗,已经越来越明显激烈了。 沈首辅和洪次辅、覃阁老有来有往,似乎不分输赢。大家都在挖空了心思讨好皇上,争取到最大的筹码。 但陈如海看得出来,洪次辅和覃阁老联手隐隐占了上风。 皇上缺银子。覃阁老才干出色,能把大顺朝庞大又无比混乱的财政体系理顺,广开财源。只要银子源源不断地流进国库,他的圣眷就一直不会衰败。 皇上需要政局稳定。洪次辅燮理阴阳的本事不输给沈首辅,而且还写得一手的好青词,正好满足了皇上的第三个需求,好道。 两者联手,正好满足皇上当务之急的三大要求。 沈首辅还留在内阁,是皇上不愿意用力过猛,造成政局动荡。但陈如海知道,沈首辅早晚都要致仕让贤,只是缺一个契机而已。 相信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得明白,沈首辅也看得明白。 那一天他派人把自己请到府上,商谈一些事情,明显感受到一种秋风肃杀,英雄迟暮。 斗倒了沈首辅,接下来该洪次辅和覃阁老见真章了。但他对覃阁老并不看好。 这个人才干虽然有,但过于虚伪了。 是的,做官的谁不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但做到覃北斗这样子的,确实有些过了。他买山盛公官服乌纱装样子的事情,已经在官场被传为笑话。 此前国库困窘,皇上提倡俭朴。覃北斗就装样子讨皇上欢心。现在国库充盈,皇上也不提那一茬了,覃北斗也不装了,那套五千两银子买来的官服乌纱,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极尽奢侈,表面上非要装出清廉如水,最后装都不愿意装了。这摆明了告诉别人,我就是说一套做一套。这种人,谁愿意跟他做盟友? 相比之下,王门一脉就显得光明磊落。 杨瑾登门拜访时,正大光明地说了,御史翰林弹劾陈公,他们没有参与,但是也不会去阻止。 “陈公大才,名动天下,实乃我辈之楷模。何必屈尊去做道观宫宇监工,耗费才华。不如耕耘地方,造福百姓。” 这是杨瑾的原话,确确实实说在了陈如海的心坎里。 陈如海探花公出身,做过庶吉士、翰林学士,曾为兰台翘首,清贵领班。后来又放任地方,理政抚民,政绩斐然,自然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他还做不到像覃北斗那样,愿意放下身段,不择手段去讨好皇上,换取富贵。 在这点上,陈如海是十分敬佩昱明公的。才干和品德到了一种境界后,只能让人去仰视。你心怀不正,就算再厌恶他,也不敢与其正面抗争。 所以,虽然覃北斗是陈如海明面上在内阁里最大的臂助,但他和王门一样,其实并不想跟覃北斗走得太近,大家都是暂时互相合作。 陈如海也感觉得出,王门其实跟洪系在暗地里配合得更多些,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他心烦的是两位皇子。 他曾经教过广安王和广顺王大半年,算是他俩的老师。离京前,分别投贴一一拜访。 广安王府一口就回绝,说他们王爷有事,暂且无法接见。 陈如海知道广安王这一年跟博翰公、典林公等清流词臣们打得火热。一边认为立储当立长,捞份拥立之功。另一边借助士林的名声,为自己造声势,各取所需。 自己跟覃开阳走得近,自然跟博瀚公那边走得远。 想必广安王不愿见自己,就是不想因为自己得罪那边。唉!可惜了! 广顺王倒是欣喜地接见了,但陈如海却看得出,十五岁的王爷不再心思单纯,他的话语间隐隐透出某些意思来,让他有些不安。 “爹爹,”陈绛珠在门外叫唤道。 “珠儿,什么事?” “晚饭好了,请你出来用餐。” “嗯,好,我就出来。” 陈如海操办完定亲宴后,接到皇上褒奖的旨意,以及内阁叫回江南继续做藩台的上谕,便带着女儿回江南。 虽然吴瑜伤心得死去活来,心痛儿子的吴怡夫妇也极力挽留陈绛珠。但陈如海说了,陈家还没有败落到无法从自家送女儿出阁的地步。 “珠儿,只是苦了你,要来回地奔波。”陈如海怜惜地说道。 “爹爹此言差矣,女儿不能因为一人的舒适安逸,就置陈家一门的名誉不顾。”陈绛珠通情达理地说道。 “哈哈,那就好。放心,等到你满了十八岁,为父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阁。真是想不通,我女儿才貌绝冠,为何偏偏看上吴瑜这个绣花大枕头。” “爹爹。”陈绛珠娇羞地说道,随即又轻声地交代道:“爹爹,六姐儿在餐厅里等着,可不要胡乱说。” “爹爹知道。” 是的,在老太太和昌国公的安排下,说是怕绛珠一个人回江南寂寞,特意安排六姐儿陪着一起南下,并在江南好好住上一段时间。 其实真正用意,陈如海心知肚明。 “姑父大人。”见到陈如海进来了,吴念秋连忙起身。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三人坐下后,陈如海笑吟吟地说道:“现在进了邳州地界,属于江淮。这里穷山恶水,没有历城的大明湖,也没有泰安的泰山景。要等到过了淮安城,下了高邮,才算进入江南。六姐儿,你是第一次下江南吧。” “是的姑老爷。” “到时就可以好好看一看。江都、金陵、锡山、苏南,叫珠儿陪你到处看看。” 陈绛珠这时拉着六姐儿说道:“妹妹,到时候我们撒开了玩,想去哪里就去那里,那里好玩就多住些日子。情致来了就写几首诗词,寄回京里去,馋死姐姐妹妹们。” “好啊。”两女咯咯地都笑了。 “咚—咚”几声巨响远远传来,让三人脸色大变。 紧接着传来密集的爆仗声,虽然听声音觉得隔着远,但是这不同寻常的动静都让三人吃惊不已。尤其是没见识过这种场景的陈绛珠和吴念秋,脸色惨白。 “莫慌!这里是岑益之的地盘,应该是他在带兵剿灭乱贼。”陈如海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阿福,出去看看。” 炮声和枪声一直响个不停,也一直在远处回响着,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听了一会,陈绛珠和吴念秋也习惯了,不觉得有多害怕。 “我进京的时候,岑益之带着兵把乱贼剿灭得七七八八。这回,我们遇到的可能是收尾吧。” 陈如海一边吃着饭,一边用言语安慰着陈绛珠和吴念秋。 “爹爹,岑益之还会打仗?”陈绛珠好奇地问道。 “珠儿,你这话说的。以前他打胜仗,很多人还以为是运气好,或者有昱明公在身后指点。现在几场胜仗打下来,连五军都督府的宿将都佩服。大家都说,他打仗的本事,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点,昱明公都亲口承认。” “真是想不到。”陈绛珠悠悠地说道。 “岑益之,听着耳熟啊。”吴念秋在一边说道。 “六妹,你忘记了?当年他还在京师里读国子监,公府几位姐姐妹妹时常请他的夫人过来聚会,他也陪着来。常常自嘲说,他府上的才华,三位夫人已经分瓜了九分九,他只占剩下的一丝,所以只能干些粗使的活。”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还小,有两次是三姐和四姐带着我参加的。我记得他那三位夫人,真是才貌双全,神仙一般的人物。当时瑜哥哥还说三朵鲜花插在一坨牛粪上了。” 吴念秋和陈绛珠咯咯地笑成了一团。 突然间,阿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在门口哆嗦地禀告道:“老爷,有人过来,上百人,带着家伙。” “是谁?” 阿福哭丧着脸说:“不知道啊,那边气势汹汹的,小的们根本不敢靠近。” 正说着,听到岸边上有人叫马嘶的声音,还有人在高呼着:“动作快些!都围起来。你们,还有你们,动作麻利些!耽误事老子一鞭子抽死你们!” 陈如海脸色也发白,还在那里强自镇静,安慰道:“有岑益之,没有人敢猖狂到运河上来捣乱。” 话刚落音,听到阿福在门口惊慌失措地叫道:“老爷,老爷,他们冲上船来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个让人好奇的男人 急促的脚步在船舱门口停下,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提督漕运兵备事经历司经历杨金水,奉命拜见陈公。” 陈如海如释重负,转头对陈绛珠和吴念秋说道,“是岑益之的人,不用担心。” 说罢,撩起门帘,走了出去。陈绛珠和吴念秋觉得好奇,贴在门帘后面,偷听起来。 “让陈大人受惊了。我家大人听闻大人南下,原本要亲自过来迎接的,只是那边战事吃紧,就先派小的过来护住大人的官船,免受惊扰。” “金水,这又是开炮又是开枪的,益之在干什么?”陈如海似乎跟那位杨金水熟悉,语气很随意。 “回陈大人的话。两万白莲教、拜香教残余,一直在徐、邳、泗、宿等州县流窜。我家大人定下计策,终于将他们钓到马头集。大军团团围住,正在歼敌。” “这些乱贼真是如野草一般,杀之不尽啊。我记得进京时,益之就在大举清剿。一个多月过去,还在打啊。” “大人,江淮一带,诸多妖教渗透数十年,要想根除,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我家大人呕心沥血,几经谋划,多管齐下,总算有了现在这局面。今天这一仗后,两淮再无可能聚集上千的乱贼。剩下的都是游兵散勇,要做的就是分兵清剿,清除遗毒。” 陈如海知道杨金水说得都是实话。 多亏了昱明公和岑益之师徒都是有本事有手段的人,要是换成别人来,早就不知糜烂成什么样子。 “确实如此,益之着实费心操劳了。对了,昱明公现在何处?” “昱明公去勘查河工水利去了。应该在安东阜宁一带。我家大人已经派人前去送信,请昱明公在淮安相候。” “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昱明公等我!”陈如海连连摇头道。 “大人,昱明公特意交代过我家大人,什么时候大人南下进了江淮,一定要通知他。他老人家要为你接风洗尘。” “谢过昱明公和益之了。” 又说了一会话,杨金水说道:“大人,天色晚了,请你和贵家眷先歇息吧。我家大人要来,估计也得天亮去了。你请放心,有我们在这里守着,那些散兵游勇绝不敢来打扰大人。” “那就辛苦诸位了。” 陈如海回到舱内,陈绛珠连忙上前问道。 “爹爹,这位是谁?” “是杨金水。岑益之跟前最信任得用的心腹。” “听他跟爹爹答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怕是位人物啊。” “岑益之在富口县做典史时的班头,然后一手栽培提携,立下过不少军功,现在已经是五品经历了。” “啊,如此说岑益之手下有不少能人。” 陈如海笑了,“我的乖女儿,你以为岑益之能打仗,光靠他一个人吗?看看他提携栽培的那些人,都有大将之才。还有他的幕僚,人才济济,都是州郡之才。他把他老师昱明公识人、育人、用人的本事学了个通透。” 说到这里,陈如海神往地说道:“正是王门聚集了这么多人才,又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所以傲然独世于朝中。谁都想拉拢他们,谁都不敢得罪他们。这才是真正做臣子的路,既能报国为民,又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说到这里,陈如海的脸上闪过黯然之色,聪慧的陈绛珠感受到了。 她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的父亲,知道他自负又自傲,所以不屑清谈浮靡,而是勤于实务;但是又自诩清高,与务实官员隐隐隔着一层。 所以他官越做越大,却越来越两头靠不住,成了一员名副其实的孤臣。 孤臣真不是那么好做的。陈绛珠读懂了父亲心中的寂苦,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陈如海挥了挥手,“天色不早,都休息了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天刚蒙蒙亮,吴念秋被船外的马蹄声惊醒了,然后是亲兵的军士们齐声喊道:“大人!” 吴念秋猛地精神了,有人来了,好像是姑父昨天说的岑益之岑大人。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正想着,听到一个略带疲惫,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 “老夏,你扳着个死人脸干什么?不就是这一仗不让你们烈焰营上吗?就跟刨了你家祖坟似的。” “大人,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敞开了。上一仗,你说我们连战了四场,叫我们休息。好,我们休息好了,还不让我们上了。大人,是不是担心我们是红莲教出身,怕跟那些白莲、烧香的有瓜葛。” “怕有你娘的瓜葛!”那人不客气地骂了一句,“老子要是怕你们有瓜葛,还会特意上书朝廷,按照招安例,招募你们为一营?前几次打淮东的天道教、拜香教,那些家伙跟你们关系更近,老子都不怕,现在倒怕起来?” “那请大人你说个道理出来!” 这个怕是愣头青加刺头,有这样跟上官说话的吗?要是在其他官员底下,可能早就被叫人拖下去乱棍伺候了。 “很简单,仗都快要打完了,老子新编的两营火枪兵还没捞到大仗打,都没见到血,咋个办?昨晚这一仗是三个火枪营包办的,其余几个营谁都没捞到仗打。他们没说什么,就你老夏屁话最多!” 一番话,说得那个姓夏的无话可说。 “你,乌鸦,扳着个脸是不是也在抱怨老子不给你们仗打?”那人似乎又说另外一个人。 “大人,我真是冤枉啊。我生下来就是这么个死人脸。有仗打是这个样,没仗打也是这个样。而且我们也知道自个的所长,这种扎马硬打的场面,上去就是添菜,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杨大人手下。” “看看,老夏,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个!”那人语气进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这时,睡在另外一侧的陈绛珠也早就被惊醒了。她听了一会,突然笑了,“正是岑益之,几年过去,他说话的腔调是一点都没变。” 陈如海在前舱跟岑国璋说话的时候,吴念秋跟陈绛珠在隔壁偷听着,还时不时挑开门帘,透过缝隙偷看。 岑国璋的个子挺高的,比姑父还要高半个头。刚才说话粗鄙不堪,现在跟姑父说话,却彬彬有礼。 陈绛珠说,做官的都这样,一个人带着好几个面具呢,你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只不过他说话不像有些哥儿,故意咬文嚼字,生怕别人说粗鄙。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落落大方,让人感受一种坦诚。 他的目光很平静,也很清澈。不像府里几个哥儿,目光滴溜乱转,太活泛了。而且总是透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邪光。 谈话间,岑国璋时不时地爽朗大笑。这笑声有一种穿透力,还带着几分魔力,人与人之间的一些隔阂,在这笑声中就能烟消云散。 真是一个让人好奇的男人。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朋友,我们要照顾 “如海,你还是去江南的好。朝堂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他们愿意玩,就让他们去玩好了。有些人,总想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可是天底下,总要有脚踏实地办实事的人。” 在淮安城漕督衙门的宴席上,王云语重深长地对陈如海说道。 “不管他们,做我们的实事就好了。我现在切实明白,百姓不仅需要清官,更需要实官,能诚心诚意为他们做实事的官。” “昱明公教诲,陈某牢记在心。” 陈如海看着昱明公越发苍老的脸,有些动情地说道:“听闻昱明公一直在河工上奔波,风餐露宿,十分辛苦。你年已五十,日见年老体衰,何必如此劳作?” 王云默然无语,满脸悲戚,过了好一会,才微微嘶哑着声音开口。 “淮安城我待不住啊。剿灭淮东乱民时,他们临死前高唱‘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慷慨赴死。‘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都是良善百姓,被盐官小吏和盐商富豪,层层盘剥,敲骨吸髓,活生生逼上了绝路。我等不能救他们于水火,还要刀戈相加。我,我” 说到这里,王云双目赤红,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岑国璋双目微红,鼻子抽了几下,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故意笑了笑。 “让陈公见笑了。那场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可是下一刻,我只能下令全军进发,用火枪火炮对付他们。” 王云用毛巾轻轻搽拭去脸上的泪水,指着岑国璋说道:“我没有他心硬,看不得,也不想再见到那一幕幕惨剧。正好益之有一条引淮出海的工程规划,我就亲自去看看,用脚去一寸寸量。” 说到这里,王云变得无比凝重,又透着彻骨的失落。 “是项好工程啊,一旦那条河渠修好,百年为祸的淮河,就成为造福两淮的母亲河。修这条河渠的规划,我改了改,分三年,每年两百万两银子,总计六百万两。想着虽然投入大,但收效巨大。一旦免除淮河水祸,可是本朝第一大功绩。” “我写了十三封奏章,每一封都被留中。我给覃开阳写了九封私信,前五封还回信,后面四封,干脆不理我。朝野上下,如此安静祥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一样。” 岑国璋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六百万两银子,差不多刚好把玄都观和天元宫连修建带装修包下来。在皇上心里,两淮千万百姓,终究没有他的修道长生来得重要啊。长生宫,皇上做梦都想破除那个诅咒啊。” “益之!”王云严厉地呵斥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陈如海。 “朝中衮衮诸公,皆是如此,要是如海还要往里扎,叫江南百姓该如何?还是留在地方,多办事,让亿兆百姓多条活路。至少,不要让‘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在江南唱响。” 陈如海站起身来,恭敬地弯腰作揖,长施一礼道:“学生谨记昱明公教诲!” “好,坐,又多得一位同仁,老夫心里痛快!来,痛饮一杯!” 一杯水酒下肚,陈如海奋然道。 “回任后,我先把土地丈量全面推开,无论哪一家哪一户,就算藏了半寸地,我也要把它查出来。有了这个数据在手,届时官绅一体纳税赋,摊丁入亩,就可以顺利实施。” “陈公,这三件事推动,阻力重重啊。尤其江南是遍地世家,百年来他们不知藏匿了多少土地,多少人口。陈公你丈量土地,摊丁入亩,简直就是拿着把匕首直奔他们的心口。肯定恨你入骨。尤其他们又自诩士林儒生,控制着话语权,说不得会编部章回小说,骂你是大顺朝的陈世美。” 陈如海哈哈大笑,“我怕什么,有昱明公师徒在江淮,江南这群跳梁小丑,能翻天吗?他们身娇肉贵的,可没有勇气唱‘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跟益之的新军硬扛啊。至于舆论。昱明公,那几家报社的主副编辑,可都是你的学生,要劳烦你给写封书信。” 王云却直接指了指岑国璋,“找他。那几家报纸都是靠了益之的银子养活着。天地君师亲,都没有银子亲。财神爷说句话,比我这个老师写十封信还要有用。” 三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等到笑完后,岑国璋大包大揽道:“陈公你放心好了,那几家报纸会配合你的工作。《都市消息报》搜罗了一堆的江南世家名士们的烂账丑闻。到时候谁敢跳得欢,定要他身败名裂!” 陈如海指了指岑国璋,苦笑不已。 那些文人儒生,所仰仗的就是话语权。只是他们的话语权跟那些发行大江南北的报纸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一旦失去话语权,他们也就跟只癞皮狗差不多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陈如海喝得醉醉醺醺,在随从的搀扶下,唱着戏曲,摇摇晃晃地回去驿馆。 “益之啊。”王云背着双手,看着陈如海的背影。 “老师。” “陈如海再入江南,凶险重重。” “是的老师。那些世家权贵们,虽然不会唱‘发如韭,剪复生。’来拼命,但他们有人手,有权势,可以做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情来。陈公聪敏有余而韧性不足。” “不是韧性不足,而是缺乏一股子狠劲啊。对付那些世家权贵,没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很难成事啊。益之,陈如海是我们的朋友,我王门一脉,不能对不起朋友。叫你在江南的人,好好帮一帮陈如海。” “老师,我已经答应叫报社的人帮陈公了啊。”岑国璋故意装糊涂。 “不是那些人,是你布在暗地里的那些人。” “老师,虽然你是我老师,可也不能平白污蔑我的清白。”岑国璋叫起撞天屈。 “少在那里装。岑秀吉主防,杨金水主攻,苏澹然漫天拱。你的那些探子,跟着那几家商号,早就撒得到处都是。叫你江南的人,好好地护住他。普天下这么多读书人,能出这么一位,真是很难得啊!” “老师,我记住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你这样上眼药是不对的! “爱卿,工程进展如何?能在明年如期完工吗?” 穿着一件赭红色日月纹圆领袍的正弘帝,似在咨询,语气里实则满是不容推辞。 督造钦差覃徽凤听出话里的含义,弯腰作揖答道。 “回皇上的话。而今玄都观工程,就是去掉佛像,改请三清道祖像。再就是去掉释门风格,改为正宗道门房屋根基照用,屋梁全部改建” 说到这里,覃徽凤看了一眼正弘帝,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听,又继续往下说。 “因此所需铜料和大木料颇巨。户部银子拨得快,其它修建都好说,就是这铜料和木料,需要从吕宋和南海诸岛运来,耗费巨大。费时又费银子。” 覃徽凤看了看一脸平淡的正弘帝,咬咬牙说道:“臣建议,要是东海商会和海商们能报效一半,就能省去大半耗费。而且黔中,荆楚也出产大料,要是那里的地方能多几分报效皇恩的心思,也能减免许多功夫。” 正弘帝默然无语,像是在琢磨覃徽凤刚才的话。 见到皇上听进去自己的话,覃徽凤心里暗喜。这时一直在皇上旁边的汪置冷冷一笑。 “南缘公子,你的心眼不要太多了。皇上只是问你,能不能如期完工。你云山雾海的,绕了一大圈,就是没一句实话。还在那里出馊主意。叫别人报效?你怎么不自己家先报效啊!你是嫌皇上修个观宇闹出的动静不够大?” 覃徽凤猛然想起。自从皇上决定修玄都观和天元宫后,清流们可算找到机会了。从前汉文景简俭说到本朝。 谈古论今,就一个意思。皇上啊,你登基时挺俭朴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肯定是受奸臣蒙蔽。 所以皇上啊,你赶紧远离那些小人谄臣,亲近我们这些君子贤臣。否则的话,国将不国! 覃徽凤还知道,地方对此事也非议很大。只是几位关键大佬们都保持沉默,所以内阁还能压住舆情。 自己这些建言要是被采纳,可能没事,但极有可能火上浇油,引爆整个舆情。 想到这里,覃徽凤后背全是冷汗。都怪自己太心切,没有把利害关系想通透。 看到覃徽凤诚惶诚恐地请罪,正弘帝宽宏大量地摆摆手。 “爱卿也是一心用事,只是以后再多用心就是。” 正弘帝在覃徽凤的引领下,看过三清殿,纯阳殿,紫阳殿,老君堂等几处主要的地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朕有事,先回宫。周大伴,你陪着覃爱卿再看看。” 周吉祥应声道:“遵旨!” 正弘帝转过头对汪置问道:“嫣儿,你跟朕回宫吗?” 话语间能听出几分期盼。 汪置想了想,欣然应道,“嗯,正巧我又学会两道菜,麻婆豆腐和鱼香肉丝。今儿就做给你和皇后吃。” “好!好!今天我要尝尝嫣儿的手艺。” 这一幕看得站在不远处的覃徽凤,脸色更加阴沉。 周吉祥不声不响地跟着覃徽凤把整个玄都观工地都走了一遍,要走时突然开口了。 “覃大人啊,记得令尊第一次见皇上,还是咱家领着去的。这一来二去的,交情就这么交出来了。咱家虽然管着司礼监,可读书不多,好多东西都不懂。后来有一天,逮着机会向令尊请教学问。” 说到这里,周吉祥很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令尊不嫌弃我是个废人,愿意悉心指点。那时覃阁老,嗯,当时叫覃侍郎,对我说。” “做人做事,要记住四点。该捧的人捧在手心里,该扔的人扔得远远的,该记得的话刻在心里,该忘记的话抛在脑后。” 说完后,周吉祥浅浅做了个揖,“覃公子,咱家就先走了。你多费心了。” 覃徽凤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去内阁找爹。 覃北斗听儿子说完周吉祥那些话,捋着胡须的手停住了。 他瞪着对面的儿子死死地看着,好像儿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老爷,你真的如何指点过周公公?” 覃徽凤急切地问道。 “糊涂!周公公如此机警的人,用得着我指点!他不是潜邸出身,偏偏能短短两年时间里,从数千宦官里脱颖而出,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需要靠我指点?” “那他今天这话什么意思?” 覃徽凤脸上满是惊诧茫然。 “今天在此之前,你跟皇上还说了什么?” 覃北斗厉声问道。 覃徽凤支支吾吾的把情况说了一遍。 “混账东西!”覃北斗气得拍桌子大骂,不过很快他就控制住自己失态的情绪。阴冷的目光盯着儿子。 “知道错在哪里了吗?”覃北斗冷冷地问道。 覃徽凤暗地里地长舒了一口气,低着头答道。 “儿子操之过急了。” “为父知道你因为汪置一事,嫉恨岑益之,有机会就想在皇上跟前上眼药。可是这有什么用?更显得你手段下作,丑态尽出!” 覃北斗越说越觉得气愤。 “你这样上眼药有用吗?这是想把王门一脉推到沈首辅那边去吗?” 听到这句话,覃徽凤脸色一变,连口否认。 “父亲,儿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现在你做出的这事,已经有这样的效果了!”覃北斗毫不客气道,“现在沈首辅靠着尊吴抑杨,已经顶住了我们这边的攻势。你要是把王门再推到那边去,这大局就被你坏了事!” 说到这里,覃北斗瞪圆了眼睛,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现在就回去工地上,日夜看着,吃睡都在那里,没有我的话,不准回家。” 覃徽凤的脸色闪过几下,最后喏喏地应道。 “是,父亲!” 覃北斗在公事房里独自坐了好一会,还是觉得坐不住,便起身前去拜访洪中贯。 “洪次辅有客人?”覃北斗在门口问道。 “回覃阁老的话,是几位钦天监的人。我马上进去禀告,请阁老稍等。” 过了一会,几位钦天监官员从另外一边走了。 “次辅大人,这钦天监的人来做什么?户部好像没拖欠他们的俸禄啊。” “哈哈,覃阁老多心了。”洪中贯叫人上茶,仰首大笑道。 “前些日子,朝廷新设东海道和东宁府,按皇上的谕旨,钦天监当派一员官员去,在我朝东海之处观察天象,好校正天历。谁都不肯去。我多年前兼署过钦天监,有份香火情,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覃北斗讥讽道:“历朝历代的钦天监,哪位不是满天下跑,测量数据,校正天历。就我朝的钦天监,只知道窝在京师。坐井观天怎么校天历?到时候天象历法出现异常,看他们怎么跟皇上和天下交代。” 洪中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说了几句,覃北斗转到正题上。 他把上午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然后满脸歉意地说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门心思牵挂在那位身上,偏偏那位谁都不理不睬,就是对岑益之青睐有加。唉,这事闹得!” 洪中贯一脸的诚恳,仿佛完全相信了覃北斗所说的话。 他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儿女情长的事,争斗是必然的。昱明公不会放在心上,王门也不会因此就换了念头。” 他顿了一下,语气微微一转,“但是令郎三番两次针对岑益之,就不大好了。灵武那颗毒瘤,眼看就要捂不住。一旦事发,可能流毒陇右河西。那里贫瘠苦寒,要是用兵,谁愿意去?谁肯去?谁众望所归地去?” 说到这里,洪中贯语重深长地说道:“岑益之跟他老师不同,跟他那些师兄也不一样。他生性乖张,做事不能按常理来论。到时候尥蹶子,不管不弃,我们就坐蜡了,板子最后还是要打在我们身上。” 覃北斗目光闪烁,“次辅,这些我都懂。现在主要是有人尸位素餐。要是把他拱下来,你我就没有那么被动了。” 洪中贯微微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的。” 覃北斗眉头皱了起来,“我们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凑齐了地利人和,偏偏就是等不来天时。万一吴妃生下皇子,他尊吴有功,这事就越发地不好办了。” “是啊,地利,人和,现在就缺一个天时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 这对好叔侄 转眼到了正弘七年的夏天,永定河靠京师西直门处一个水窝子,一人坐在柳树底下,戴着斗笠,专心致志地垂线钓鱼。 河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青白色,仿佛一条大鱼把肚子翻了过来。清风从河面拂过,带着水气和微微的腥味。 知了在河岸两边的柳树上拼命地嘶叫着,吹响着盛夏的乐章。时不时有船只顺流逆流,直上直下。船帆被风鼓动的声,船桨划水的声,还有船头破开水浪的声,就像渔夫一曲悠悠扬扬的低唱,顺着水面飘散着。 北方的夏天往往是这样,不是下雨前的那种闷热,有太阳晒的地方,能把你的油都晒出来。没太阳晒的阴凉地方,和着风,就是那么惬意。 坐在那里的钓翁,看着水面上随着波浪晃动的浮标,不知是盯着出神呢,还是另有所思。 “鱼咬钩了!”有人悄悄走到跟前,大声说了一句。 钓翁吓了一跳,猛地提起鱼竿,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鱼钩。 “哈哈,洗尘贤侄,又吃我一招。” 隋黎檀看着站在拍着双手,笑得前俯后仰的长林侯陆成繁,哭笑不得。 两人在毯子上坐下,隋黎檀从旁边的木盒里取出一件茶壶,给陆成繁倒上一杯凉透的茶水。 “这个时候,就是要喝凉茶啊。贤侄,看你这模样,又跟你老子吵架了。” “一言难尽。陈如海在江南丈量土地,各世交纷纷写信向父亲诉苦,请他在朝中转圜一二。他不帮也就罢了,还把六叔和十三叔派到江南,配合官府的丈量。让江南诸多以我家马首是瞻的世家们大失所望。” “如此也就罢了,他还主动断了浙西的联系。一直暗中负责联络那边的十三叔,居然酒后失足,溺水而亡。呵呵。” “吴妃肚子里的那一个,眼看着就要出世,我爹连同着一干勋贵世家,干巴巴跑去昌国公府,明面上给老太太祝寿,实际上是先去铺垫亲近。万一生下是皇子,可是本朝了不得大事,他们就能顺势好好拍一拍皇上和吴妃的马屁。” “种种这些事,让我昨天跟老头子吵了一架,今天就出来散散心。” 长林侯陆成繁静静地听着,这时才呵呵一笑,“确实,要是生下的是皇子,皇上十五年间,终于又有子嗣。这也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位子嗣。何等的大事啊。盛国公当然要好生筹划一番。只是他以为如此俯下身去舔几下,正弘老儿就能饶过他。” “我们东南勋贵世家跟正弘老儿的恩怨,从先皇时就结下的,哪能轻松就能化解。而且正弘老儿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此前投鼠忌器,就是因为我们在东南根深蒂固,掌控着大顺朝最大的粮仓和赋税之地。” 隋黎檀转过头来,附和着陆成繁的话,“现在把权柄交出去,等于束手就擒,期待别人对我们网开一面。把命运交给别人,下场如何,史书记载的还少吗?我的那位亲爹,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我那几个胸无大志的混账兄弟,围着他絮絮叨叨,居然把他说服了。唉!” 陆成繁冷冷一笑,“这是无解。贤侄要为公府家族操持,奔波于大江南北,半刻不得歇息,无法陪着你爹。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天天围着你爹。自古明君变昏君,不就是因为身边围绕着一群小人吗? 隋黎檀默然无语,似乎不想在这件让人心烦的事情上纠葛太多。 “世叔,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是从哪里回来?” “河西!”陆成繁直言不讳地答道。 “事情办成了?”隋黎檀又惊又喜地问道。 “大事已成!我是看透了,不管是念三清道祖的道士,还是念阿弥陀佛的和尚,只要还在这俗世里打滚,都他娘的跟那些儒生一个德行!嘴里念着经义,肚子里全是生意!” “哈哈,世叔这句话,把道释儒三教都骂进去了。只是这番奔波,世叔破费不少吧?” “是花了不少银子。银子这玩意,你费尽心思把它挣到手,不就是为了花吗!而且还有个冤大头,他出得更多。” “河阴的寿王?” “可不就是这位不安分的主吗!”陆成繁嬉笑地说道。 可能是眼看着大事要成,他今天有些兴奋,把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的性子都露出来了。 “世叔,听说你还在给浙西从东倭招募老兵宿将?” 隋黎檀的一句话却让他脸色变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 “没办法,老旦那里,勇武有余,士气可用,偏偏没有有经验的老兵悍将,打起来要吃亏。” “所以世叔派人去了东倭。” 陆成繁听出话里的不满,那他还是坚持地辩解着。 “那我能去哪里?总不能满天下喊,这里有人要造反,有经验的老兵宿将,赶紧来投奔啊。大家伙杀进京师,封王进侯!” 看到隋黎檀没有做声,陆成繁继续说道,“现在满天下也就东倭的兵将还能拿得出手。而且那里的藩镇,穷得连大名都恨不得拿把刀劫道去。” “我喊了一嗓子,只要五百个啊,好家伙,乌泱泱地来了三四千个,都是他娘的世代武士,除了拿刀砍人,别的都不会。” “真他娘的想不通,都穷成那个鸟样子,还不拿起手里的刀,把幕府将军砍了。” 静静地听陆成繁说了一大通,同时也让他把情绪发泄完,隋黎檀这才开口。 “世叔,如果被人发现军中有用东倭武士为将兵,那边就失去大义!倭寇侵袭地方,烧杀抢掠,还有很多老人亲身经历过!” “大义?!”陆成繁乐不可支,拍着大腿狂笑不已,“我的好贤侄呦!老旦他们干的可是杀官谋逆,拉皇帝下马的造反啊,你居然说他们要什么大义啊!” 正因为是造反,所以才更要大义,才能拉拢住更多的人心。只是理念不同,隋黎檀不想跟陆成繁争议,只是淡淡地问道。 “世叔,你已经运了多少东倭的武士进浙西了?” “我这一两年靠着混在商旅人群里的蚂蚁搬家,偷运了一百六十多名东倭武士进浙西,还有大批刀枪兵甲,以及一千多枝火枪、二十多门火炮,都是因吉利人偷卖出来的。 “世叔,小侄都能闻到风,你说东海商会会不会收到风?” 陆成繁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他低着头默然想着。 “东海海面上,谁家运什么,多半斤茶叶,少一件瓷器,东海商会都心里有数。原本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小心,确实瞒天过海了。今天听贤侄这么一提醒,我这蚂蚁搬家再小心,也只能瞒住外行人,瞒不住这些海里扑腾的虾兵蟹将。” 陆成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说着自己的心思,其实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让隋黎檀帮着验证。他对这位贤侄的聪慧,还是相当佩服的。 “东海商会一般是不会管这种破事的。只是现在不好说了。贤侄,你说东海商会知道了,岑益之会不会知道?” “世叔,你说呢?东海商会和闽海商会合并,一起成立四海公会。东海商会对岑益之言听计从到这个地步,你说会不会共享一些消息?” “岑益之既然知道了,为何默不作声?” 陆成繁和隋黎檀大眼瞪小眼,两人猜到了答案,却不愿意直白地说出来,或许是不敢相信。 最后还是陆成繁叫出声来。 “这个岑益之,也不是好东西。没有造反,哪来的平叛。没有平叛,哪来的军功。贤侄,我没说错吧。再岸貌道然的家伙,都是一肚子坏水。” 陆成繁一脸的兴奋,恨不得向全天下人宣布,岑国璋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葛命了! 突然间,远处的京师传来悠悠荡荡的钟声。这钟声听起来不是一处,而是很多处,同时敲响汇集在一起。 “京师出什么事了?” 两人正疑惑,一个亲随骑着马,飞奔而来。 “公子,京师出大事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有大事发生啊! 陆成繁和隋黎檀坐在马车上,从阜成门进了西城。 京师九十八口铜钟,同时敲响,足足一百二十八声钟声,把整个京师震得浮尘四起,悠悠荡荡的像是浮在了空中。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又让京师从云端回到了人间。 只见到百姓们满脸喜悦,在大街上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到处可以听到鞭炮的声音,时不时有二踢腿在空中炸开。 浓浓的硝烟味,带着元旦、上元节才有的喜庆,笼罩整个京师。才短短半个时辰,整个京城,仿佛被一种叫欢喜的情绪泡开,一下子膨胀了数倍。成千上万平日见不到的人,这会全走出来,互相道着喜。 “皇帝老儿生皇子,他们高兴个什么劲?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隔着窗帘感受着这一切,陆成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百姓们只是借着个由头欢庆一番罢了。这京师,是达官贵人的天堂,百姓们就是跟在屁股后面喊个热闹罢了。平日里养家糊口,一家子过得苦哈哈的,好容易有了个由头,也跟着高兴宣泄一番。” “贤侄,你是不是《明理报》看多了?现在满口都是怜民悯世的语气。”陆成繁盯着隋黎檀问道。 “除了《明理报》,海虞公及其门下创办的《科学与箴言报》我也是一期不落。” “呵呵,贤侄啊,你居然连大逆不道的《科学与箴言报》都看啊。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些妖言惑众的话给迷惑了心智。” “世叔,不看这些东西,我怕到时候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隋黎檀淡淡地说道。 陆成繁眼睛猛地一瞪,就像一只凶极了的头狼,突然感受某种巨大威胁,不再龇牙咧嘴,而是默默地潜低身子,权衡着利弊,准备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世叔,吴妃终究生了皇子。”隋黎檀幽幽地说道,”十二年了,这跟鬼蜮一般的紫禁城,终于有了新生的哭泣声。时也,运也!” 陆成繁抬起头,从头狼变成了翩翩王侯。 “是啊,昌国公府可能再续辉煌,或者永坠地狱。谁知道呢?”他轻轻挑开窗帘,盯着外面的人和物看了一会,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 “贤侄,你有没有听说,吴妃这次生皇妃,跟某个人有关。” “谁?” “岑国璋。” “他?”隋黎檀惊呼道,“怎么是他?嗯,听说他跟任公和杜凤池的关系匪浅,想潜入宫里去,也是有机会的。只是这事要是爆出来,可了不得。他手里有兵,又会聚财打仗,要是做困兽犹斗,比乐王加寿王一块造反还要麻烦。世叔,我们” “打住!我只是说跟他有关,没说他帮了皇上这样的大忙啊!” “世叔,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岑国璋的夫人董氏,精通岐黄之术,偶尔从故纸古书里寻到一张古方,叫做什么五子衍宗丸。当初他岑国璋读国子监,董氏跟寄居昌国公府的陈如海之女关系甚好,时常往来。不知怎么的这方子就传到了昌国公府。昌国公府用了后,觉得中和温补,有大效。于是改了个名字,万寿千秋百春丸,进献给了皇上。” “还有这事?” “皇上吃了后,觉得很有效果,下旨要封赏昌国公府。吴妃是机警人,知道阖府上下没有这个本事编出这么个绝妙良方,仔细打听清楚。向皇上秉明了原委。还想着沾份功劳的吴家二爷,气得半死。” “糊涂!这种功劳他也敢冒领?岑国璋是一般人吗?真当天下人是瞎子!昌国公府上上下下,除了那么一两位能拿得出手,其余的哪个不是靠着祖荫的酒囊饭袋!这个窗户纸,一捅就破。到时候昌国公府就成笑柄了。如此看来,这个吴妃也是个人物。” “贤侄啊,能在宫里活下来又冒出头的,哪个不是人精。” 说着话,很快就到长林侯府门口。 “贤侄,等着看好戏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福兮祸所依。” 隋黎檀隐隐猜到什么,只是不点破,而是轻声问道:“世叔,去了一只岑老虎,还有一位昱明公,也不好对付啊。没有昱明公,还有一个陈如海。皇上在东南上了三把锁,所以才不怕我们来回地跳,才沉得住气,把我爹熬到撑不住。” “贤侄,这世上有锁,就一定有开它的钥匙。”陆成繁说完后,跳下车去,径直回了府。 看着那张黑底金字的“长林侯府”的匾额,还有周围越发热闹的鞭炮声,闻着飘来的硝烟味,隋黎檀突然笑了。 “京师里的百姓,只知道过年过节放的鞭炮才有硝烟味。殊不知岑益之杀人盈千累万的火枪火炮,发出的也是这个味。” 内阁里外也是喜气洋洋,一直到第二天,大家伙的脸上都透着普天同庆。只是有的人是真心欢喜,有的人是假装欢喜。 “沈首辅凭借这份尊吴的功劳,又能熬到明年去了。今年复明年,一年又一年,时间越久,变数越大。” 坐在洪中贯的值房里,覃北斗皱着眉头说着话。 洪中贯伏案挥毫,不知在写些什么。 “洪次辅,你写什么呢?”覃北斗说了好一会,看到没有反应,只好问道。 “贺词奏章,你难道没写?” “早写完了,等你们两位带头的一起递上去。” “开阳兄才思敏捷,我是比不得,只好笨鸟多飞会,多用心好好写。” “次辅在开玩笑了。当年次辅大人的文章,跟昱明公并立,号为当世双雄。我这点墨水,不敢在次辅面前卖弄。” “全论兄,开阳兄,你们在这?” 门外响起沈平安的声音,覃北斗脸色一变,浑身的肌肉猛地一紧,他来干什么? 洪中贯放下毛笔,笑呵呵地了迎了出去。 “首辅大人,哦,周公公也来了。我跟开阳兄在商议给皇上写贺表的事。诞下皇子,可是大事,我和开阳兄身为阁老,多少人盯着,这贺表可得拿出手。” 覃北斗也恢复正常,笑呵呵地迎了出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接腔。 “次辅大人说得没错。不过我是来请教的。” 四人哈哈的一笑,然后洪中贯以主人的身份,先把周吉祥请进去,再把沈平安请进去,最后请覃北斗,他死活不肯,只肯跟在洪中贯的身后进了议事房。 “周公公这次来内阁,是传皇上的口谕,叫内阁拟份旨意,加封吴妃为贵妃。全论兄,内阁文采,属你第一,这份荣耀非你莫属啊。” 听了沈平安的话,洪中贯略一思量,哈哈大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届时写完之后,还请首辅和三位阁老斧正。” 周吉祥笑吟吟地说道:“那是” “报!”一声急呼打断了他的话,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圆圆的眼睛里猛地变成了三角形,发出毒蛇一般的目光。 不过这一切只是一闪而过,没等人注意,周吉祥又恢复笑眯眯的样子。 “什么事!” “陕西急报!” 听到这四个字,在座的四人心里一惊,覃北斗性子急,猛地站起,走向门口问道。 “出了什么事?” “灵武军镇悉数反了,叛军占据了灵州、宁朔、平罗、中卫等州县,兵锋侵扰庆阳、平凉、定边、兰州等府县。” 为什么挑这个时候! 在座的四人忿忿地想道。 大家都知道,灵武这个毒瘤早晚要爆出来,为何偏偏撞到这个时候?昨天才普天同庆,今儿就鼙鼓动地来,太扫兴了。 几位阁老要开会商议调兵平叛的事宜,周吉祥只好悻悻地告辞。 陈可法和汪中岛也闻讯赶来,五位阁老将周吉祥送到值房门口,正要各自转头走时,有人站在内阁空地上,指着天空惊恐地叫了起来。 五位阁老和周吉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天,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据钦天监记载,“正弘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巳初初刻东北方见彗星,在外屏之北,尾指西南危宿土公吏之间,测得彗星高四度,正东偏北十五度,尾迹长六尺余,贯半周天而没入日晕。”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首辅就这么下台了 “沈首辅,可惜了啊!”岑国璋长叹一声,“原本以为他借着尊吴抑杨,吴妃诞下皇子这一招,还能咸鱼翻个身。昨天还欣喜如狂,第二天就因为慧星冲日,天降不详,被迫请辞。这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来得太快了。” “沈公的结局,在洪、覃入阁之时就已成定局。”王云淡淡地说道。 “沈公不甘心啊。”苏澹在一旁叹息道。 “甘心,谁甘心?老师你会甘心吗?澹然,你会甘心吗?”岑国璋问道,“只是我不明白,沈首辅做得好好的,干嘛要换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苏澹说道。 看上去是天降不详,正弘帝不想下罪己诏,只好首辅上去顶雷了。有心人都知道,这只是幌子。 实际上还是有人想让沈平安下!只是现在有了绝佳的理由。 “为什么要一朝天子一朝臣?”岑国璋继续问道。 “更换大臣,是因为他们执行君上的国策不够坚决。”苏澹迟疑地说道。说实话,他对这个问题也满是疑惑。 “我们皇上有什么国策?”岑国璋紧追问道。 苏澹愣了一下,有点明白岑国璋问话里的意思,不过嘴里还在回答着。 “广开财源,清理积欠。” “那沈首辅有没有明里暗里阻扰了吗?” 苏澹想了想,好像没有。 虽然实事都是在覃北斗在领头办理,但沈平安身为首辅,要是想在中间作梗,上至覃北斗,下到岑国璋、陈如海、李尉等人,都会十分难受。 可是这两三年,沈首辅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想到这里,苏澹忍不住也嘀咕起来,是啊,沈公首辅做的好好的,没阻拦,不误政,还事事配合,稳定着局面,就因为他是先皇的老臣子,所以就一定要把他换下去? 王云在旁边看出岑国璋的小诡计。 “澹然,你被益之引入套了。他此前总是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沈公在首辅位上做的时间够长了,他不挪位,下面的人怎么好一层层往上挪?” “哈哈,老师,你真是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岑国璋哈哈大笑。 苏澹也明白过来,也是释然一笑。 “沈首辅的事,只是一个引子。我只是在想,我们皇上有没有明确的国策吗?”岑国璋又问道。 “明确的国策?”苏澹好奇地问道。王云在一旁也饶有兴趣地听着。 “就是有没有明确的目标,比如在五年后全国全部丈量田地,实现摊丁入亩,扶植工商,让赋税收入增加多少。然后再按照这个目标,制定具体的执行步骤。比如今年实现这些举措,争取达到什么结果。明年实现那些举措,又达到什么结果。” “然后每年总结一次,看举措有没有完全被执行,目标达到了多少。积少成多,五年后再看整体规划实现了多少,总体目标达到了多少。” 苏澹眼睛亮了起来, “益之,你这么一说,内阁做事就能有的放矢,不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下面的人也不会混日子的混日子,瞎折腾的瞎折腾。只是这个五年规划可不好拟定啊。” “所以要进行详尽地调查。最开始的五年计划,可以一边先把当务之急做好,比如运河疏通、各条干道扩建修葺、新修扩建内河海港码头。因为这些基础的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用得上。” “另一边,可以利用这五年时间,对全国上下做出详尽的调查。每个县多少田地,出产多少粮食和其它特产。有多少人口,男女老少各占几何,交了多少赋税有了这些数据,我们才知道哪里富,为什么富。哪里穷,为什么穷” 听到这里,苏澹激动地站了起来,“依益之所言,这样就可以对症下药。某县产煤,就鼓励多产煤,以煤税贴补山多地少。某县在江河交汇处,朝廷可酌情修建码头,成为上下左右地方的运转枢纽。” 岑国璋眼睛瞪得滚圆,大佬,你是不是穿越的同行啊?只是丧失了记忆? 在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王云突然开口了。 “益之,这里面有个关键问题。你这个庞大的,遍布全国各地的规划,必须有个关键要素去驱动,是什么?” 不愧是老师,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核心点。 “老师,靠度支预算。” “度支预算?”王云这时才眼睛一亮,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苏澹在旁边有些不明白,“怎么靠度支预算?” “很简单啊。田赋税收,由朝廷统一征收,再统一支出。正如澹然刚才所言,某县要修个码头,凭借它一县之力,修得起来吗?那就由朝廷拨款一部分,招商引资一部分,修起来之后大家分享利润。” “这就是度支。我们可以根据五年规划的每一年的具体计划,安排下一年的支出。然后户部按这个下拨银子” 听到这里,苏澹抚掌叫好,“妙!如此一来,每一年或每半年户部和都察院就会核算各个地方的度支,银子花出去了,东西在哪里,总得给出来吧。要不然就要问他个贪赃、失职!这样就能把各县、州、府都管起来了。” “澹然,没有那么简单的。开始时,各级官员可能还不适应,还会老老实实照着做。等到他们摸清楚套路,就会想出法子来钻空子。我们的官员,在这方面,各个精明得很。” “益之,这没有关系!以前考稽官吏靠得什么?守、政、才、年,四格。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八法。听上去听严谨的,以奖优惩劣,好督促官吏恪守职责。” “结果呢?上官往往博宽大之名,每次考稽,只黜退数人,虚应故事,余概优容,而被劾者,又不免是出于私怨被冤抑的。按照益之你的说法,那就是上坟烧报纸,尽在那里糊弄鬼呢!” 苏澹越说越愤慨。 “要是按照益之说的去办,每年的银子给你了,目标也下达了。没做到就是差!顶多再给你一年时间修正弥补。做到了就是合格,超过多少是良,超过多少就是优秀。一目了然,就算各地官吏弄虚作假,它也得有个东西拿出来作假啊。也比现在一团和气,得过且过要强。” 岑国璋看着苏澹,心里淡淡一笑,谁还不是个愤青啊。 “这是以后的事,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操心。”苏澹很快就意识到现实所在,苦笑着摇摇头,他开始问起正事来。 “昱明公,益之摆明是要调去陇右平定灵武叛乱。你老,我估摸着是要用安南南北阮争的事,调你去岭南坐镇。这江淮,事情才推行到一半,不能半途而废吧。” “江淮不能半途而废!”王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打算让良玉改任江淮布政使,坐镇江淮,兼署漕督。益之的藩台,可以让许奉贤接任。提督一职,我打算让景从云以江淮都司兼任。” “昱明公如此部署甚好。现在朝廷有求于昱明公和益之,所提要求自无不允。只是良玉兄的顺天府尹,不想做了?” 顺天府尹,那可是个好职位,近在天子脚下,比阶九卿,进可入六部做部堂侍郎,退可出地方任藩台臬司。而且杨瑾在顺天府尹任上,算是做得非常不错。 光是一份南城天桥地区的改造,就可以吃一任了。还有后来的永定河水利、北运河疏通等政绩,不负王门务实第一的名声。 岑国璋哈哈大笑,“良玉师兄这两年,做得憋屈。还是到地方上松口气吧。” 王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良玉这些日子在京师周旋各派,确实劳神费心了。” 这时,潘士元进来禀告道:“昱明公,大人,澹然先生,有人求见大人。” “谁?” “扬泰通判肖慕颜。说是有要事禀告。” “此等无耻小人,我不想见。先走了。”王云当即起身离开。苏澹正好要向他请教些东西,也跟着出去了。 岑国璋苦笑两声,摇了摇头,对潘士元道:“叫他进来吧。”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 板荡识诚臣 潘士元去叫肖慕颜,屋里只剩下岑国璋,他忍不住在心里把朝中的烦杂事又扒拉了一遍。 沈平安原本还想在抵抗一会。毕竟从前朝开始,天降不详,皇上下罪己诏,内阁自辞这一招就不灵了。 那时天灾接连不断,要是次次这样,这朝政还怎么运作? 只是李浩、王典林这些清流词臣们,抓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跳出来,引经论据,谈古论今,从三皇五帝扯到太祖太宗,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 出现白天慧星冲日这一不详之兆,就是因为朝中奸邪太多,皇上不肯亲近像他们那样的正直大臣,所以上苍才会降下这一警示。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顺的千秋万代,皇上你赶紧认识自己的错误,下个罪己诏,然后让内阁那群无能之辈麻溜地滚蛋,让他们这些代表天理正义的忠臣们接替。 众正盈朝,这样就能天下太平,四海宴清。 众正盈朝,前朝思宗皇帝就是被这么忽悠瘸的,最后身亡国灭。当今皇上可没有这么缺心眼,肯定不会下什么罪己诏。 不管博瀚公、典林公带着他们的徒子徒孙上了多少奏章,一概留中不发。紫禁城那么大,你就是把全天下的纸都拿来写奏章,它也装得下。 但是舆情汹汹,总得安抚。加上某些人觉得时机差不多,暗中怂恿着皇上。 于是皇上把其中少数的奏章转发内阁,都是些指谪辅政阁老们的。压力被转嫁到内阁,集中在首辅沈平安头上。 博瀚公、典林公看到皇上油盐不进,百毒不侵,无奈之下转移目标,直指首辅沈平安。在他们想来,拱倒了这一位,内阁其余阁老们依次补位,空出一个缺来,总能落到博瀚公头上。 想什么?又不是小孩争果子吃,还排各个,轮流吃的。 岑国璋暗暗嘲笑着清流词臣们的幼稚来。 沈平安在内忧外患,上下压力下终于请辞。 洪中贯递补首辅,兼任吏部尚书。覃北斗递补次辅,兼任户部尚书。陈可法继任阁老,转任礼部尚书。汪中岛继任阁老,继续执掌兵部。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博瀚公、典林公为首的清流词臣也就折腾了个热闹,落个寂寞。听说典林公气得一连五天没去天桥那个销金窟。 该! 不过岑国璋更担心以后的政局。 沈平安做首辅,王门一脉在几方势力间游刃有余。哪一方都在使劲地拉拢,价码都开得高高的。 现在沈平安致仕,很明显,内阁进入到洪覃互斗的阶段,以前携手合作的洪中贯和覃北斗,会毫不迟疑地进入到两虎相争。 权力就是这么回事,你不去争,下面的人也会推着你去争。你不想争,不是被对手干掉,就是被手下人干掉。 以前跟洪、覃密切合作的王门一脉,腾挪的空间就变小,没法再浑水摸鱼了。因为池子就两条大鱼,你不跟我站一边,肯定就是那边的,是我的敌人。 岑国璋想了一会,准备给老师和师兄们建议下,看看再说。反正皇上和内阁还需要王门办几件苦差事,不怕得罪人。 只是在岑国璋的心里,比较倾向于洪中贯。因为他隐隐觉得,覃北斗很有可能斗不过洪中贯这只老狐狸。 在自己没有完全掌控局面之前,岑国璋一向都主张站在胜利者这边。 但现在不急,他真的需要再看看。 肖慕颜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给岑国璋行礼。 “下官肖慕颜,见过臬台大人。” “老肖啊,你是进士出身?”岑国璋的问话让肖慕颜有些摸不到头脑。 不过这位年轻臬台一向以做事羚羊挂角著称,所以在肖慕颜看来,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反正斗心眼我都斗不过你,不如躺平,逆来顺受。 “回臬台大人的话,下官是正弘元年恩科二甲进士。” 在答话的时候,肖慕颜心里转了好几个圈。 自己回答的时候,该用什么表情呢? 自豪自得?中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的事,一般人肯定要自豪自得。可是眼前这位臬台大人,只是一介秀才,自己要是过于自傲于进士,会不会犯了忌讳? 那就继续以不变应万变,我一脸的心平气和就好了。 “那就好。你是进士,接任的新臬台,是你进士前辈。你们有共同语言,肯定很好沟通。” 听了岑国璋的话,肖慕颜心头一喜。 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打听下,新任臬台大人是谁。 扬泰府通判,直接上司是知府,现在是胡思理,那是岑大人的旧友故交,肖慕颜顺着这条线,施展十八般武艺,已经搭上线。至少跟那位田文礼田师爷称兄道弟了。 业务上司是江淮按察使。这位也要用心巴结好,三年期的磨堪稽考,他的评语也很重要。 肖慕颜的脸上却满是悲痛哀伤,戚戚不舍。 “大人,下官才聆听你的教诲不过几月,胜过了苦读十年书,犹如苦海里遇到了明灯。偏偏天不遂人愿,大人高升,下官却要错失良师益友啊!” 看着他声情并茂地诉说,岑国璋在某个时候都有些被感动了。都是中进士的人,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看人家肖慕颜,拿得起放得下。再看看某些清流词臣,自持会吟诗写词,就以为整个世界没有他的诗词就会在苦海中沉沦。看谁都是庸才,一言不合就骂人家是奸邪。 岑国璋摆了摆手,“老肖,接任臬台的人你也认识,许奉贤许大人。他会继续兼任两淮都转运盐使,一边继续改革盐政,一边梳理刑名。” 肖慕颜又惊又喜,还带了几分烦恼。 惊喜的是许大人确实是老熟人,而且这位也不是一根筋死心眼的呆板腐儒,非常务实灵活。烦恼的是,这位许大人十分聪慧,可没有那么好糊弄。 也真是的,皇上把这么多人精扎堆在江淮干什么? “本官再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不久接任江淮藩司的是我师兄,现顺天府尹杨大人。我会好生跟他说说,扬泰府通判肖慕颜,是位务实能干的官,值得好好培养。” 岑国璋不在意提前告诉这些还没有定下的事。要是正弘帝和内阁不答应这些条件,他有一万个理由在江淮不挪窝。 西北灵武平叛,谁爱去谁去! “扬泰知府胡大人,是我的知遇恩公。除了是礼部杨部堂的得意门生之外,更是同德会重点培养的干将。老肖啊,扬泰知府这个位子,他待不了多久,九卿才是他下一步的目标。所以,你好好干,” 岑国璋又点了一句,然后摇头晃脑地说道:“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这是屈大夫《离骚》的词句,后来被人寓意“云程发轫”。中过进士的肖慕颜当然听得懂。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大人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只愿为门下走狗,以供驱使。” 岑国璋摆了摆手,递过去一张纸条。 “老肖,好好用心做事。此外,帮我盯住了这些人,每旬一期,或者有突发紧急事端,密信报于淮安城藩台经历司杨大人。” “下官记住了。”肖慕颜毕恭毕敬地接过纸条。 在他心里,岑大人交待的这种私密事,比内阁交办的公事还要重要。 又聊了几句,肖慕颜识趣地告辞离去。 “益之,这种无德之人,你也敢用?”苏澹走了进来,看样子他在隔壁等了有一会。 “为何不敢用?有德有才之人,当然是最好。可是满天下有几个这样的人?就连我,也不敢说是有德有才。所以啊,无德有才,限制着用。无德无才,思量着用。有德无才,尽量不用。” “益之,这种话过于偏激了。” “不偏激。有德无才,或刚愎自用,或拘于名声。要不被胥吏小人玩弄于股掌,要不一意孤行,偏激执拗。因为有德,所以世人觉得他们会把事情办好,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好心办坏事,坏得更彻底。” 苏澹哈哈大笑。 岑国璋站起身来,挥挥手道:“不说这些,现在我要回家去。唉,不知道该如何劝家里的妻妾。西北苦寒之地,何必跟着去受这份苦呢?” “益之稍等!我还有件要事与你相商” “什么要事?”岑国璋转过头来,疑惑地问道。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 出发前的准备 “我的岑大人,大家此前分析灵武平叛之事,说西北苦寒,物产贫瘠,数万大军的粮草补给,怕是要悉数靠内地转运。” “没错。” “当时你提出,除了转运耗费巨大之外,还有负责转运的陕西藩台是非常关键的人物。说他等于捏住了数万平叛大军的命脉。要是有了坏心思,暗中断粮一段时间,再精锐的军队也要不战而降。” “是的,”岑国璋点头道,“当时我还说这个位置必须是我们自己人,否则的话我在前线会日夜不安。” “只是大家分析出,提议王门一脉出任陕西藩台,皇上肯定不答应。” “没错。这么大好的权柄,皇上怎么可能放过。他老人家一向爱玩权衡,内阁先是三角鼎立,现在又是两虎相争,帝王权术溜得很。我们王门现在直接掌握着数万精锐,还有在青唐任总督的邓师兄。” “皇上想到这些,估计晚上都睡不到觉。所以陕西藩台一职,肯定不会交给我们王门一脉。” 苏澹接住岑国璋的话,“我们也不愿让陕西藩台一职落在清流、广安王或者勋贵世家手里。” “没错,要是那样,我宁愿找出十个八个理由,哪怕忤逆圣旨,也不会去西北当枉死鬼。” “这点,皇上和内阁想必也知道。所以陕西藩台无非是从洪首辅和覃次辅这两派的人马选。只是这个敏感时期,我们认定了那一系的人为陕西藩台,就等于站在他们那一边。” “是的。” “可是你说,现在洪覃两边的情况还看得不是很清晰,希望暂时不要选边,看看再说。” “是啊,这就是问题根结所在。让我好生苦恼,这些天一直没有想出合适的人选来。” “刚才我向昱明公请教一些事情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位合适的人选。” “谁?” “江南臬台,李尉李大人。” “他?” “益之,这位出身胥吏,被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赏识,一手提携,算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只是他身份有些尴尬。” “没错。李大人连秀才都不是。眼珠子和鼻孔长在脑门上的清流士林们,都看不起他,不屑与他来往。听说以前跟他关系不错的广安王,也跟他疏远了。前些日子李大人进京述职,想去广安王府拜访,都被婉拒。” “益之消息挺灵通的。” “当然灵通啊,现在朝政波谲云诡,要是还两眼一抹瞎,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岑国璋嘿嘿一笑。 “而且我还听说,这几年,覃次辅与李大人也是日行渐远,听说是因为南缘公子的缘故,两人起了嫌隙,误会还越闹越大。这个覃公子,真是个坑爹货。” “是的,这事我也听闻过。这几年,覃次辅与广顺王越走越近。受此影响,以前在潜邸时关系不错的广顺王与李大人也日行渐远。” 岑国璋摇着头,一脸的叹息道:“李大人才四十岁出头,两位有机会成为储君的王爷,居然都开始嫌弃他。这前途堪忧啊。嗯,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这位李大人成了真正的孤臣,又得皇上信任,举荐为陕西藩台,最合适不过。” 说到这里,岑国璋有些迟疑,“只是我们王门一脉,反倒不好出面举荐了。否则皇上会怀疑李大人跟我们有什么猫腻。他一旦不是孤臣,皇上对他的信任就会减少一半。” “益之,何不请洪首辅出面举荐?这样还显得他大公无私,与我们也撇清了关系。” 岑国璋看着苏澹,嘿嘿一笑,“老澹,你也看好洪首辅?” “益之,此前你曾经跟我说过,不喜欢跟伪君子打交道,宁可跟真小人共事。” “老澹啊,处理问题,我们可不能凭借心中的喜恶啊。再说了,洪首辅装得比覃次辅还要像。” “益之,洪首辅在别人跟前是在装,只从跟我们暗中结盟以来,就没有再装过,很坦诚的。反倒是覃次辅” “那个家伙,从头装到尾。其实他们父子俩的那点腌臜事,早就被我们摸清楚。澹然,你说没错,光凭洪首辅的坦诚,我们也该站在他那边。好,举荐李尉,算是我们一次投石问路。” 苏澹笑了笑,没有出声。 岑国璋回到家里,当即召开了家庭会议,几经讨论,最后决定,施华洛和白芙蓉跟着老爷去西北。 施华洛生的大哥儿,也有一岁了,可以交由玉娘抚养,一起回潭州宜山老家。白芙蓉这些日子没有怀上,她嘴里不说,却十分着急和不安。出身低贱,现在还孩子都生不出,心里更不好受。 所以岑国璋必须把她带着身边,免得她胡思乱想。 “荆楚,现在被我王门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岑国璋在那里叫嚣道,大有荆楚的天是明社的天之气势。 “接任三明先生的魏国显魏大人要去两浙当藩台。” “经过讨价还价,接任荆楚藩台的是薛仑樵薛师兄。果真是中过状元的人,升官就是比旁人快。我拼了老命立军功,还是赶不上他的脚步,气恼啊!” 玉娘等人淡淡一笑,懒得回应他的作怪。看到妻妾们没有回应,岑大人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接任臬台的是曹思非曹师兄,他原本在辽东当参议,该挪挪地方了。” “相公,这样安排,皇上和内阁愿意?”玉娘问道。 “荆楚的丈量土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等事宜都办完了,功劳都挣完了,余下的就是苦哈哈地办实事。加上荆楚地处偏远,其它政事又很难出政绩。” “所以对于其它派系的人,现在的荆楚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拿来跟我们做交易,何乐而不为?薛师兄,可是中过状元的人,又有平定乐王、安抚豫章的功绩在手,两浙藩台也可做的。现在做了荆楚藩台,还是委屈他了!” “老爷,现在明社有兵将,又有地盘,皇上放心?” 施华洛的问题一针见血。 “治世看相,乱世看将。大家伙都以为现在是太平盛世,需要的事是治世,所以眼睛都盯着内阁和六部那几张位子。有兵将又如何,现在只是有几场疮疥之疾,临时应急而已。到时候兵将裁撤了,散入各省备兵中,你说的威胁也就烟消云散。” 听到这里,俞巧云突然冒出一句,“可现在是太平盛世吗?” 岑国璋看着她,淡淡一笑,反问一句,“难道现在是乱世?” 正文 第三百四十章 这是谁啊! 俞巧云没有回答,倒是玉娘开口说道:“现在怎么可能是乱世?现在朝中地方的隐患,都被昱明公和相公铲除得七七八八。现在再平定了灵武叛乱,就真的天下太平了。” 白芙蓉在一旁附和道:“太太说得没错。老爷大展神威,接连平定几处乱事,这天下该有的隐患,都被清除得差不多了。” 施华洛没有搭腔,她看着岑国璋和俞巧云,若有所思。 大家去收拾东西。玉娘和俞巧云有孕在身,都有六七个月。不过这种事岑家经历过几次,经验丰富,早就做好了准备。 岑国璋安排好了,王审綦、刘猛、唐英维带着人护送玉娘、俞巧云等家眷回潭州老家,安置好后,他们再带一批招募的楚勇,经江汉入关中,与大军汇合。 俞巧云大着肚子单独找岑国璋说事情。 “老爷,刚才我不敢当着太太、洛儿姐姐和白姐姐的面回答。在我看来,这世道,很快就要变成乱世了。” “巧云,你为何要这么说?” “老爷,两浙的真实情况你也知道,真的是岌岌可危,一触即发。偏偏朝廷和皇上,因为昱明公与老爷屡战屡胜,剿灭逆贼叛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掉以轻心,不把天理教当回事。可他们不知道,不是逆贼叛军弱,而是昱明公加老爷联手,实在太强了。” “现在大部分东南勋贵世家又向皇上服了软,朝堂上下,更是轻敌。从而今的局面看,皇上,覃次辅,还有两位皇子,都是摆开了架势,要把剿灭天理教的这份大功劳吃下。再把东南这块富得流油的地盘,一口吞下。” 岑国璋被俞巧云的一番话,说得神情有些凝重, “巧云你说得没错。皇上、覃开阳、两位皇子,还有他们身后的那些人,都以为两浙东南是囊中之物。只需要伸伸手,这份大功就会像熟透的桃子,落在他们手里。却不知道旦教主的厉害。还有,旦教主居然通过某些人帮助,请来了东倭武士,因吉利东天竺公司的军官。狼子野心,丧心病狂,可见一斑。偏偏我们朝堂,还不当一回事。” “老爷你为何不示警?”俞巧云急促地说道,“老爷现在也算是海内名将,你的话,肯定有人听。 “巧云,大部分人只听得进他们愿意听的话。我出声示警,反而会被他们认为想要抢功。我以前立下的军功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只要我这次阻挡他们,就会被他们怨恨仇视。” “老爷,东南数百万百姓,你就这样坐视不管?”俞巧云悲愤地问道。 “巧云,很多事,不是我们想管就能管的。百年太平,早就消磨了大部分人的心志。他们以为这盛世永远会延续下去。老师和我立下的几份军功,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插曲,只是鹰犬之臣该尽的职责。” “现在该到我们功成身退的时候了。镇守边陲,镇戎御夷,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天下舞台该让给他们那些主角。他们要在收尾时候毕其功于一役,收获天下孚望,然后担负起中兴之责,重续盛世。” 俞巧云静静地听着,完了后轻声冷笑道:“老爷,我听得出你话里的讥讽和怨愤。” 岑国璋毫不客气地答道,“没错,我现在满腹怨愤。你以为我仅仅因为这份怨愤就坐视不管,看着东南数百万百姓沉沦炼狱?” “难道不是吗?”俞巧云毫不客气说道。 “红莲降世,焚尽苦难。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淮东黄沙港之战,上万乱民悲歌此曲,慷慨赴死。巧云,你也在场的。” 俞巧云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她忍不住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声声绝望中的悲歌,就像无数的蚂蚁,在吞噬着她的心,无尽的痛苦包裹着她,让她泪流满面。她痛苦得浑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岑国璋于心不忍,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她,轻声地安慰着。 俞巧云紧紧地抓住岑国璋的衣袖,不甘心地说道:“老爷,那可是数百万条性命啊。” “巧云,从陈胜吴广到黄天当立,从天补平均到均田免粮,百姓们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死伤的何止亿兆。巧云,你也不希望我们的子孙后代再听到这悲歌,甚至亲口唱着这悲歌去赴死吧。” “红莲降世,焚尽苦难。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俞巧云喃喃地念道,突然间又泪流满面,“我以为世上有了老爷这样的英雄,就能改变时局,脱离沉沦。想不到,还是一场空。” “巧云,我一人,甚至我们王门明社数千上万人,也只能救得了一时。能救天下百姓的只有他们自己,没有别人。只有一场浩荡的大火,才能焚尽一切。在空白之上,我们才好建立新的规则,创造新的纪元,新的世界。” 俞巧云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岑国璋,目光闪烁,神情异常地复杂。 十天后,河阴洛阳城,东关大街的建春楼上,施华洛和白芙蓉看着在夕阳下的城池街道,忍不住感叹唏嘘着。 这座古城悠长而沉重的历史,似乎凝聚成一层烟罗纱帐,泛着桔光,婆娑浩渺。你凝神看去,仿佛能看到一幅幅画卷,曾经过的人物和事件,在氤氲中飘缈卷漾。 “十三朝古都,居然败落成了这个样子?”施华洛摇头叹息道。 白芙蓉喃喃地念道:“‘可惜春芳渐欲归,五陵烟草方离离。回忆当时洛阳道,歌魂空与残花飞。’” “你们女人家,太容易伤春悲秋。要我说,还是前陈朝辛稼轩的词写得好。‘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一代总有一代的英雄,也有一代的城池。这世上没有永恒。一直没有变的东西,就是这世界一直在变。” 施华洛凤眼眨了眨,若有所思道:“老爷很是意气风发啊,而且话里意有所指。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老爷只关心调兵遣将和粮草调拨,多少风景都不想看。甚至连大名鼎鼎的开封都绕城别走。今儿突然领着我和白姐姐到这建春楼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或是在等什么人?” “我能有什么事?”岑国璋争辩道,“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 施华洛却不吃他这套,“既然无事,那就是等人。是什么人?居然让老爷带着我们两人一起出席,十分少见啊。” 岑国璋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个人对我有些仰慕。嗯,仅仅是有一点点仰慕,绝对没有其它的意思在里面。不过这人身份有些敏感,我为了避免瓜田李下,所以才请两位夫人一同出席。” 说到这里,岑国璋想了想,发现理由十分充足,然后做了总结,“嗯,就是这么回事。” 施华洛抱着白芙蓉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表情却明白无误,那就是一个字都不信。 楼下传来清脆的声音,“呵呵,常和尚,一段时间没见,你的脑袋更光亮了。好,省蜡烛灯油啊。哈哈”说到一半,来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继续问道,“你家大人在楼上吗?” 常无相像是憋了一口气,瓮声道:“在!” “岑老虎,岑财神,岑大官人,小岑岑,在楼上吗?”随着脚步声,来人的声音越来越近。 来人叫一个称呼,岑国璋的脸色就变一次,到后来,他的那张脸居然变得万紫千红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小岑岑啊,你太不讲究了! 那人到了门口,却不推门,还装模做样地问道。 “里面可是兵部右侍郎,右副都御史,巡抚陕甘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各镇、兼理粮饷茶马事的岑国璋岑大人?” 施华洛听出来人的声音,一边捂着嘴巴悄声地笑,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岑国璋。 岑国璋咳嗽几声,“汪公子,请进吧!” 吱呀,推门进来的正是汪置。 “岑”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就看到了施华洛和白芙蓉两人。聪慧的她一下子明白了岑国璋的意思。 于是,她那双桃花眼就跟刀子一样,狠狠地向岑国璋射去,恨不得要从他身上剔下几斤肉来。 “哈哈,岑大人可真是有雅兴,不仅带着如夫人赴任,还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风流啊。”汪置打着哈哈说道。 施华洛嗤然一笑,白芙蓉在旁边越听越觉得不对,这话语里怎么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看了看脸上满是尴尬的老爷,再看看艳如桃李的汪置,白芙蓉一下子全明白了。 酒菜摆上来后,岑国璋客气地说道:“汪公子,旅途劳累了,饿了吧,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汪置端坐在那里,穿着天青色湖绸襕衫,除下大帽,只见一头黑发笼在网巾里。 一身男装依然明艳不可方物,与坐在旁边的施华洛、白芙蓉不分上下。 她把玩着手里的锡山良有才湘妃竹骨折扇,嘴角泛着冷笑。 感受着这雅间里的空气越来越冰冷,岑国璋频频使眼色给施华洛和白芙蓉,期望她们赶紧出言缓和下气氛。 白芙蓉是不知道该怎么缓和。她到现在还不大清楚汪置这位神秘人物的背景,也不知道她找上门来,到底所图什么事。 施华洛倒是知道些,偏偏在气头上,就是不开口,当是天热降温。 最后还是汪置年少,也最沉不住气。 她横眉冷笑道:“听说岑大人在开封是绕城别走,难道那里邪性,不敢进去?” “开封城怎么邪性了?”岑国璋讪讪地说道。 “且不说开封城有寿王这个老不羞的。据记载,前朝末年,乱军攻陷了开封城,烹了城里的富王,然后那里就一直闹鬼,阴兵鬼将的来回折腾。你是怕了?” “我会怕鬼?呵呵,你去富口县打听打听!我杀气重,鬼神都是避着我走的。至于富王的记载,呵呵。” “你不信?” “前朝末年的那些文人,各个自诩文曲星下凡。好像世上少了他们,万民就要活不下去了。谈论国事朝政,一个比一个高明。多少能臣干吏,在他们嘴里都一文不值。真要他们去忠君报国,力挽狂澜,不是水太冷就是头皮痒。” “末邪人窃据京师十年间,多少这样的文人争前恐后地投附。理由是末邪人开了科举,他们需要去教化蛮夷,化胡入夏,再行圣贤之道。真不知道孔圣人听了这些屁话,他老人家的棺材板,按不按得住?偏偏这些人手里的笔,犀利得很,毁人清白,造谣生事。所以他们记得事,在下总是要怀疑三分的。” “好!”汪置拍案叫好道,“骂得痛快!这些伪君子,就该如此痛骂!这些混账玩意,到老子的春熏楼吃饭,调戏歌姬不说,还要老子免费,说是襄赞文坛盛事。尽做他姥姥的美梦!” “最可恨的是他们去隔壁细金楼叫姑娘,放浪形骸一晚上,居然还不肯给钱,掏出两张诗词歌赋就想抵账。我当时就跟覃家管事说了,这种玩意就该打断了腿,让他出不了门,免得到外面来祸害人。” 听了汪置的牢骚,岑国璋淡淡地说道。 “我朝官律与前陈朝类似,可招妓歌舞佐酒,但不得嫖-娼。否则就是罪亚伤人一等,虽遇赦,终身弗叙。这些家伙留宿一夜,早起后不给钱,当然就不算嫖了。御史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屋里一片寂静,三女看着岑国璋,神情各异。 白芙蓉脸色通红,她知道自家老爷荤素不忌,什么段子都敢说。可那是自家人关上门后的情趣之乐。现在有个汪置这么个外人,老爷也敢说。 最让她想不明白的,汪置这么一位千娇百媚,一看就是贵胄出身的女子,怎么这种事也敢说出口,还津津乐道呢? 施华洛却指着岑国璋,笑得捂着肚子,“老爷啊,你的无耻刷新了我的想象啊。” 汪置一拍桌子说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伙酸儒的克星。这个说法要是在《京华时报》和《江宁时报》上一登,这些斯文败类全部成为笑柄,以后都不敢再去细金楼了。” 说完,她眼珠子一转,“好,就冲这句话,你不肯在开封等我,害得我日夜赶路跑到洛阳来的罪过,我就揭过了。” 白芙蓉和施华洛对视一眼,两女这时明白了老爷为什么绕开封而走的真正原因。 岑国璋苦笑道:“本官谢过汪公子不罪之恩。还请你老人家赶紧说说,你这紧赶慢赶,到底什么事?” “老岑啊,你这人办事不地道啊。我们两家搭伙一起做生意,托你的福,我和耶耶是赚了不少银子,可是也给了你不少帮助吧。” 说到这里,汪置眉毛一挑,居然流露出指点江山的英武果敢之气。 “比如这次,洪首辅在内阁举荐李尉为陕西藩台,我在宫里帮着敲边鼓,三下五除二把事情办妥了。” 表完功,汪置又露出一种无比痛惜的神情,仿佛被最亲密的战友背刺出卖了。 “要知道,覃北斗和李浩都盯着这个位置。覃北斗还给周吉祥送了三万两银子,托他在内廷周旋,把袁可立挪到陕西藩台去。” “你想想,袁可立那个老东西,可是在豫章吃过你的亏,灰溜溜地回京闲置。要不是攀上覃北斗的线,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家清水衙门吃老米饭。读书人,最是小心眼。他要是去做了陕西藩台,你能在他手上讨得了好?随便来个三日发一次粮,就能让你欲哭无泪。” 岑国璋乐了,“汪公子也知道三日发一次粮的典故?” “呵呵,当我是草包啊。我也读过书好不好。前朝末年,那些小心眼的文官,为了不想让对手或者武将们立功,搞什么三日发一次粮,说是为了避免拥兵自重。结果呢,良将忠臣被他们搞得死伤殆尽,最后亡国。” 说完后汪置觉得不对,“不要转移话题。我就问你。我帮你把李尉的事情痛快搞定,收你银子了吗?一两银子都没收!我这么讲究,你怎么就一点不讲究了!” “汪公子,你倒是说清楚,我哪里不讲究了?” “东海道,东宁岛!”汪置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岑益之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把心腹亲信宋公亮挪去东宁岛当兵备道兼知府,还挪了位旧部过去当守备。牢牢控住军政大权,肯定没好事。” 知道一些内情的施华洛脸色一变。岑国璋却脸色如常,双手一摊,“你说,我到底怎么没好事?” “你唆使东海商会与闽海商会合并,成立四海公会,然后大力打压西关商会,在南海跑船圈地。大家都以为他们只是在争地盘。开始我也这么认为,后来宋公亮去了东宁岛,我就察觉出不对了。结果被我这么一查,嘿,还真查出你的狐狸尾巴了!” 施华洛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在思量着,待会老爷使眼色,自己杀人灭口后该如何消除罪证。 “哈哈,汪公子,那你说说,你到底查出我的什么狐狸尾巴?”岑国璋笑了几声,只是笑得有些干涩。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跟你们说个大秘密 “你个王八蛋,暗中唆使东海商会打通了天竺、大食乃至泰西的海路,开拓出一条黄金商路。居然瞒着老子!”汪置愤愤地说道,脸上的神情好像是被岑国璋骗去了几十万两银子。 “当时我就纳闷了。奸猾似鬼的闽海商会,怎么就中了邪,同意跟东海商会合并。麻蛋的,有这么一条黄金商路,换成老子也要合并,一起发洋财啊!” “可恨你个岑国璋,枉我对你这么好,掏心掏肺的。可你有好事就是不记得我!这么大一桩买卖,你全顾着那个樊春花,难道就因为她凶大?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到最后,汪置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喝问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肯定是这个贪财鬼看到东海商会,嗯,现在的四海公会在大肆出售泰西货品,谋取暴利,却分不到钱,一时气愤,就叫人去调查,才发现了东海商会打通天竺、大食、泰西商路的秘密。 岑国璋哈哈一笑,“汪公子真是冤枉死我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公子你啊。” 这时汪置的脸不由飞上一朵红云,似嗔非怒地说道:“真的吗?” 自己这话有歧义!可是岑国璋又不好往回收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当然了。公子,你以为打通了泰西商路就可以坐着发财了吗?不对的。” “为什么?”说到赚钱正事上,汪置立即转移注意力。 “海路万里迢迢,而且无比地凶险。十艘海船出去,有五艘平安回来,那真是三清道祖保佑了。” 实情不是这样。 开始探路阶段,损失是比较大,十存四五。但随着航线摸熟,加上海船改进,尤其是泰西海船技术引入,损失率就会大幅下降,能够达到十存六七。 可是哄女孩子,你不把情况说严重些,怎么体现出你的拳拳赤诚? 果然,汪置一听,眉头都皱起来了。 “损失这么大,那成本就高了。” “没错。汪公子,这还是其一。最头疼的还是这条海路的周期。天竺、大食,掐好时间,算准风向,半年也能跑个来回。泰西就不行,再掐好时间,算准风向,一个来回也得一年起步。” 汪置倒吸一口凉气,都是要按年算啊,这多耽误赚钱的工夫啊。 看着汪置脸上的神情,岑国璋知道这事已经圆回来一半了。 “这么大风险的事,我肯定不能让汪公子来背啊。这要是哪天运气不好,遇到大风暴,整个船队悉数祭了海龙王,血本无归,我怎么对得起汪公子你?” 汪置盯着岑国璋看了好一会,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话里的水分到底有多少。 可惜岑国璋年纪虽轻,已经宦海沉浮多年,话里的水分都能聚成一个游泳池了,依然面不改色,一脸的诚恳。 “那你把宋公亮派去东宁岛?”汪置疑惑地问道。 “这可是赚钱的大秘密,汪公子,你能保守秘密吗?” “保守秘密有什么好处?” “守住这个大秘密,以后金山银海就我们几个分。” “肯定能守住这个秘密,打死我也不会说!”汪置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就好。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岑国璋一脸的神神秘秘,“我知道这海路的弊端,于是就跟几位合伙人商量好了,打通天竺、大食和泰西海路的同时,把他们赚钱的门道直接搬过来。工匠请来,机器买来,技术学来。然后这些赚钱的工厂就放在” “东宁岛!”汪置兴奋地说道。 “没错,放在东宁岛上。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在东宁岛造出泰西特产来,比如玻璃器皿、镜子、香水、钟表等这些高档奢侈品。还有棉纱纺织品、毛绒纺织品,这些技术和机器我们也想办法弄回来,在东宁岛开厂大规模生产。此后,我们可以把东宁岛出产的产品,当” “当泰西品卖高价!”汪置打断了岑国璋的话,兴奋地说道。 “没错,顶多我们去天竺、大食购买原材料回来,但是总比跑泰西成本要低得多。” 汪置听着,觉得一座金山,一汪银海,闪闪发光,向自己飞来。猛然间,她察觉到其中有些问题。 “不对!泰西人能让你轻而易举地把工匠和机器挖来,白白让你把技术学来?” “汪公子,泰西大国珐兰西,正在内乱,人脑子都打成狗脑子。不要说工匠,就是贵族们都是朝不保夕。能有一条活路,或者能得一笔钱财逃往其它国家,不要说卖技术,裤衩卖掉都愿意。” “岑大人,你还真会趁火打劫啊。” “呵呵,做生意嘛,不就讲究个天时吗。” “好了,既然你如此诚心诚意,那我也就既往不咎了。不过东宁岛的出产,我要包销三成。” “大妹子,做人不能太贪心。东宁岛出产,多大的利,你张口就要三成,也不怕被撑死。” “两成,必须两成。” “等明年东宁开始出产了再说吧。现在我说给你十成,你也心里没底啊。等明年看看到底出多少东西了,我们再好好合计。” 汪置沉吟一下,点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正事,汪置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可不是吗,为了追这个王八蛋,自己从开封一直追到洛阳,一路上还真没吃什么东西。 “吃饭!”汪置大叫一声,开始干饭。 吃着吃着,施华洛突然开口说道:“汪公子,我发现你跟白姐姐怎么如此相像呢?” 汪置抬起头,看了一眼白芙蓉,又看了一眼岑国璋,好奇地问他,“你还没说?” “我说什么呀,这事我怎么好说?”岑国璋一摊手。 施华洛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了,连连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汪置放下碗筷,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又用手帕搽了搽嘴巴,转头看向白芙蓉,唏嘘地说道:“我还以为白姐姐知道呢,不与我相认,是心中有恨。原来你还被蒙在鼓里。” 说完又转向施华洛,轻笑道:“这事还是你义父杜叔查出来的,不过他没有把这事告诉你。益之,这事你知道原委,还是你说吧。” “好,我来说。蓉儿,你跟汪公子可以说是堂姐妹,也可以说是表姐妹。” 白芙蓉听了后,震惊得张开嘴,“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我们家欠你太多了! “这事还要从先皇刚继位开始说起。”岑国璋缓缓说起,“当时英王殿下,也就是我们所知的废太子。他是先皇的嫡长子,好学崇儒,仁孝亲民,在朝野口碑极高。甚至有传言,先皇被立为储君,就是因为穆庙皇帝看中了这个皇孙。” “英王殿下众望所归,官民纷纷上表,请立他为储君。没多久,英王就被先皇立为太子。修国公和毗陵侯为了讨好太子,千挑万选,在江南选得一对国色天香的姐妹,名讳汪恬汪宓。” “在送往京师的路上,妹妹汪宓性子刚烈,投河自尽,恰好被出京办差的皇上,当时的东安郡王救得。于是,姐姐汪恬进了太子府,妹妹汪宓被东安郡王悄悄藏在府里。” 这时汪置插话道:“耶耶跟我说,我娘亲跟他是一见钟情,无比地恩爱。到现在,他都忘不了我娘亲,每年生诞忌日,都会派人去我娘墓前祭拜。他一直认为,我娘是天庭仙女下凡,现在已经回去了。” “所以他还时常叫人写青词,焚达上苍,求天庭降恩,放我娘亲下凡,与他相见与瑶台。” 听到这里,施华洛和白芙蓉无不戚然,她们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如此痴情。 只是岑国璋目光炯炯,神情闪烁。等到三女情绪稳定,又继续说道。 “几年后,汪恬与太子生下一对女儿,汪宓也悄悄生下一个女儿。没多久,成为众矢之的的太子,被盛国公、长林侯等人联手奸臣内侍构陷,诬蔑造反。那是一场惊动朝野的大案。太子被废囚禁,很快就忧愤交加而死。汪恬也随之病故。那次祸事,还连累了当时的皇后,太子的亲母被废,修国公、毗陵侯除爵。我老师也被贬去了陇右龙泉驿。” 岑国璋站在窗户前,背着手看着外面。外面的太阳终于沉入地面,黑幕降临洛阳城。 此时的洛阳,已无“行看洛阳陌,光景丽天中”的那种繁华,只剩下一句“洛阳何寂寞”。夜幕中,挑起的华灯有成千上万,偏偏驱不散那份寂寥和凝重。 站在楼上,看不到西去潼关秦川的路,也看不到江淮东来的道,岑国璋感觉自己仿佛被历史禁锢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把这种荒谬的思绪从脑海里赶走,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汪恬所生的一对女儿,被人送至育婴堂。后来姐姐被一戚姓人家收养,长大后嫁给韩苾的二公子。妹妹被一白姓人家收养。再后来养父母病故,她就被亲属转卖,最后成了你,芙蓉。” “姐姐,我还有个姐姐?”白芙蓉泪流满面地问道。 “可惜她已经亡故了。”岑国璋看着她,目光闪烁地说道。 “你们不相认,说不得还是一件幸事。皇上,当时还只是东安郡王,被几位夺嫡的皇兄欺凌,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所以一直不敢给汪宓名分。” 听到这里,施华洛也明白了。为何汪置天生贵胄,进出宫禁自如,偏偏身份神秘,说不清道不明,原来原因在这里。 “经过多年的夺嫡争战,先皇想要立皇上为储君。在那个图穷匕见的时候,有人想用汪宓和她的女儿为突破口,攻击皇上,做最后一搏。汪宓为了保住皇上,就自尽了,只留下年幼的女儿,也就是汪置。” “我真名叫李嫣,只是这名字是他取的,我不喜欢。”汪置吸了吸鼻子,搽了搽脸上的泪水,“以后你们还是叫我汪置吧。汪,是我的母姓。白姐姐,也是你的母姓。置,小时候母亲唤我的小名是芷儿。” “我有姐姐,还有妹妹。”白芙蓉激动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汪置拉住她的手,轻轻地安抚道:“姐姐,你愿意认我吗?” “我为何不愿认?从小我以为自己是孤苦一人,现在有了妹妹,为何不认?”白芙蓉流着眼泪说道。 “你愿认我,那就好。姐姐,你我暗中相认就好,就不要声张了。” “为什么?” 施华洛在旁边劝道:“这里面牵涉太多的宫闱辛秘,传出去对天家声誉不好听。白姐姐,你看汪置,好好的公主身份,都没有公开。” 汪置冷笑一声,“我做那金丝笼里的公主干什么?现在多好,自由自在的!” 她拉着白芙蓉的手,突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对着岑国璋,恶狠狠地大骂道:“你个王八蛋,就是我们家的克星!不知前世我们家欠了你多少债,要这世来还!” 汪置骂得很突然,施华洛和白芙蓉听得莫名其妙。可是听着听着,却听出意思来。 白芙蓉成了岑国璋的妾室,汪置目前的处境也很危险,不知道哪天就会沦陷。她们两姐妹,真的要全落在岑国璋的手里。 所以骂他也是应该的。 汪置拉着白芙蓉的手,这对姐妹在一旁说着悄悄话。 此前汪置一直强忍着心里的情绪,不跟白芙蓉相认。因为这里面牵涉太多的东西。皇上的颜面,天家的名声。一旦抖出来后对两人的影响有多大,这都没法去估算的。 而且她一直以为白芙蓉怀恨在心,不想认自己这个妹妹。这些年,皇家不闻不顾,坐视她在苦海里沉沦,换成汪置也是满腹怨恨。 现在好了,话都说透了。 白芙蓉性子极其温善,有什么过失都先从自己身上想。汪置这些年虽然有任世恩、陈皇后的宠爱,但身份尴尬,没有亲朋好友,兄弟姐妹。 突然多了一位堂姐兼表姐,其实也是十分高兴的。 看着两人在一边叽里咕噜,岑国璋把施华洛拉到另一边。 “明天你和白芙蓉先走。” 施华洛眯着眼睛看着岑国璋,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奸情来。 “看什么!我一向光明正大好不好!汪置今晚就要回京师,她还有重要的事去办。东宁岛以后是聚宝盆,她要去京师帮忙运作下,把水师的权柄弄到手,那才算是万事大吉。” 施华洛这才放下那副抓奸的神情。 “所以你刚才就那样蛊惑欺蒙汪公子。” “怎么算蛊惑欺蒙?我是实话实说好吧。” “呵呵,那些造船厂,枪炮厂,火药厂,你怎么没说?” “那些都是旁枝末节。这些都是配套设置,没有新海船和枪炮,四海公会怎么维持海路畅通,怎么抵御多如牛毛的海盗?” 岑国璋辩解道。 “好,你帅你有理!你就不怕汪公子哪一天知道真相,把这些全给爆出去。这一位,可比白姐姐有主见得多啊。” “你知道她母亲汪宓是怎么死的吗?” “难道还有隐情?” “当然有隐情。这件事任公知,你义父知,但他们是万死也不会说出来。偏偏这件机密,被一位无关紧要的人无意间探知到了。然后又悄悄告诉了我。” “什么隐情?”施华洛问道。 岑国璋看了她一会,附身凑耳过去,轻声说了一句话。 施华洛的脸一下子白了。 “这” “不要声张。”岑国璋瞪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和芙蓉明天出发,赶赴西安。澹然、孟堂、殊同他们带着参谋局和录事局,已经提前去了那里,你们不用担心食宿住行。我在洛阳,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岑国璋答道,随即又开玩笑道,“放心,他绝不是女人。” 施华洛冷笑一声,“老爷是一家之主,做的都是军国大事,我们这些小女子如何干涉。只是要提醒一下老爷,屋里有四位了,这外面挂着一位姓汪的女公子,江南还有一位姓吴的姐儿,一颗心都挂在老爷身上,可不要再沾花惹草了。” 岑国璋举手投降了,“好,我告诉你那人是谁。” 施华洛的眼睛眨了眨,脸上泛出得意的笑。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元邱校尉 岑国璋要等的是新任陕西藩台李尉。 他在江南接到内阁六百里上谕,急匆匆赶回京师,面圣领了旨意,又匆匆地南下,经洛阳赶赴西安就任。 “李大人,” “还是叫我元邱吧。”李尉客气地说道。 “元邱?” “当年我只是一介书办胥吏,有个姓名就不错了,何敢取字这么风雅。后来蒙皇上提携,识拔于微末之中。做了小事,立了些微功,被表了官阶,开始混迹宦海,需要装模作样,必须有个字才行。皇上就说,还是叫元邱吧。” “元邱校尉?”岑国璋想了想说道。元邱校尉,前陈朝某本笔记小说里,成了狐狸的别名。 李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岑大人” “元邱兄,请叫我益之即可。” “哈哈,益之果真聪慧过人,一言就道中了这个字的本意。”李尉更心惊的是岑国璋对皇上的琢磨,似乎他也是跟在御驾身边十几年,知道皇上爱看这种鬼狐神怪章回小说。 “元邱兄,你不如说我口不遮拦。那些饱学之士,哪里不知元邱校尉的典故,只是怕落了你的面子,所以不敢点破而已。” “由此可见,益之是性情中人,总比表面坦荡荡,实际却藏着掖着的要强。” 两人打了个哈哈,互相试探了一回。 “哈哈,皇上为了平定灵武,安定西北,派了一只狐,一只狼,可谓是下了大决心。” “益之,不是人称你是岑老虎吗?” “老虎?匹夫之勇。这西北千里之域,单打独斗,早晚会横死荒野。我倒宁可做一只头狼。” “听闻益之精通兵法,练出的都是虎狼之兵,难怪有此感叹。” 两人骑在马上,策马缓缓走在官道上,谈笑风生。 “益之的意思我明白。你现在即是我的上官,又是此次平叛的主帅,我自当恪守职责,竭力襄助。” “有元邱兄的这番话,我对此去平叛又多了几分信心。” 听到这里,李尉不由一愣。 传闻这岑国璋是位奇才,刑名经济,兵法军事,无一不通。真正的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甚至与他老师相比,青出蓝而胜于蓝。 李尉在豫章跟他短暂同事过,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觉得他颇有汉景那些出将入相的名臣之风。 以为赫赫战功下,他对灵武平叛已经是信心满满。想不到居安思危,还在用心盘算着任何一点可能取胜的助力。 “益之觉得此去平叛,将会无比艰难?” “是的,元邱兄。西北地广人稀,最适合骑兵为主的叛军。他们可以肆意侵扰,转战多地。而我们官兵,却是觅敌无踪,举步艰难。这灵武河南一带,干旱贫瘠,数万大军一旦受挫,不用几天就会粮草断绝,饮水无继。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李尉连连点头,“益之还能有如此谨慎,三军幸事,朝廷幸事。我在京师时,井市坊间,都对灵武平叛不以为然。觉得岑老虎一到,数万叛军就会灰飞烟灭。” “盛名所累啊。不过我给皇上和内阁上了折子,必须给我两年时间,否则我宁可抗旨,也不会去填坑。” “益之此举妥当。一旦料事不足,坏了事,不仅数万将士性命危险,还会助长叛军凶焰,一旦糜烂陕甘诸地,西北就危险了。” “是的。陕甘还有祁连山北麓的哈刺、合黎、兀提兰,青海河湟的耶必里,居延海的土尔扈特等部。这些人和阿布翰人一样,都是前朝和我朝历次西征,从呼罗珊、安息、贵霜带回来的附从部落。” “这些部落多则数万人,少则万余人,虽然已经安居一两百年,与土民无异。可是一旦灵武叛乱迟迟未定,难免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会起了坏心。勾连在一起,整个西北就真的要糜烂。益之万死难辞其咎了!” 听到这里,李尉更加意识到局势的凶险,这如履薄冰的势态,绝非此前所想的“苦战一两年即可荡平”。而是一败就可能全盘皆输。 他凝重地说道:“军略兵法上,李某不懂,敢问一句,益之的仗会怎么打?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我目前定下的战略是结硬寨,打呆仗,后发制人,步步为营。” 李尉对打仗真没有什么见解,听完后不明觉厉。 “那需要在下怎么做?” “元邱兄,我想办个西安制造局。” “西安制造局?做什么用?” “制造平叛前线所需的枪炮火药。” 李尉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这事不合祖制,不过这个因素在李尉看来,就是个屁。对于他这种胥吏书办出身,以务实为第一的官员,祖制这玩意,就是乱葬岗里百年老棺材板。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事到底有没有用?会不会得到皇上的恩准。 岑国璋关于灵武的平叛方略,他早早看过,就是以火器为主。 没办法,叛军以骑兵为主,岑国璋编练的都是步军,在西北这种环境打骑兵,简直太难了。所以必须用火器弥补差距。 这一点皇上、内阁和五军府都同意的。 既然如此,站在李尉的立场,肯定是西安制造枪炮火药再转运前线,要比从京师转运过来,再送到前线去要方便得多。 看到李尉没有一口回绝,岑国璋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他仔细研究过李尉的履历和往事,知道这位做事是不拘一格,果断有魄力。 于是又添了一把柴。 “元邱兄,你听说过我在淮东平叛,动用了火器,邸报上说我打得如何痛快淋漓。唉,其实我被这火器给坑惨了。” “哦,还有这事。还请益之说来听听。” “我在淮东所用的火器,都是京师火器监所造的,千里迢迢南运下来。原本还兴高采烈,结果一到手才发现,这是个大坑。” “出了什么问题?” “火器监出产的枪炮,良萎不一,好的枪炮还能勉强用,差的简直是自杀利器。开始时我不知道,叫士兵们拿起就操练,结果炸膛了七门炮,两百多枝滑膛枪,死伤了三百多人。” “啊,军器监的枪炮差到这个地步?” “元邱兄,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劣质!内阁拨了一万五千枝火枪,我叫人挑挑拣拣,只选出不到四千枝勉强能用的。火炮只选出六门。一个营都没法编练。实在没办法,我只好通过海商,买了一批泰西人的枪炮,这才对付过去。” “要是灵武平叛,我还用军器监的枪炮,那就不是去平叛,是去自杀了。” “此事皇上和内阁不知道吗?”李尉问道。 “我写了密折上奏了。皇上和内阁派人下来勘察了一圈,然后没有了下文。后来我才知道,军器监造枪造炮,一年要花掉上百万两银子。这里面有多少花头?牵涉着多少人?” 李尉早就知道军器监里面的水太深了,只是想不到连皇上和内阁都投鼠忌器。 “反正军器监的烂东西我是不用。非要我用,行,让军器监的那些混账王八蛋给我当先锋,冲在第一排!” 岑国璋看了看李尉凝重的脸色,又说道:“元邱兄,要是这事办不好,灵武平叛就是一场徒劳啊。” 李尉明白了,新设西安制造局,最大的障碍就是军器监那伙貔貅。 “那些人肯放过这么大一块肥肉?”李尉反问了一句。 “前军都督同知万遵祥万大人奉旨去丹徒练兵,兵额三万,也悉数用火器。军器监不仅质劣,产量更低。顾得了江南,就顾不了我们这了。” 说到这里,岑国璋的眼睛眨呀眨的。 “听说元邱兄跟军器监那伙人有旧,何不写封信跟他们说说。西北在打仗,要跟叛军见真章。万一他们的东西在前线出了事,追究起来可是要掉脑袋的。江南,不是还没打仗嘛。” 李尉知道皇上用万遵祥在丹徒练火器新兵的用意。一是制衡王门编练的新军。二是威慑东南地方世家。三是以防不虞。一举多得。 现在国库充盈,皇上办起事来也有魄力了。 正如岑国璋所说的,江南新兵,关键在于还没打仗。军器监的枪炮发往那里,肯定比发往西北风险要小得多。 李尉也想明白了岑国璋怂恿自己上奏新设西安制造局的真正用意。 自己上这份折子比他上要合适。而自己一旦上了这份折子,就等于跟他岑国璋绑定在一起。等到灵武乱定,军功一叙,世人都会认为他李尉跟王门是一伙的。 到这时,李尉深刻意识到,岑国璋不仅凶狠如狼,更狡诈似狐。 思来想去,李尉决定上这份奏章。但他不想轻易就答应下来,岂能让岑国璋把便宜都占了去。 正当他想着如何跟岑国璋讨价还价时,潘士元策马跑了过来。 “大人,前面出事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这瓜保熟吗? “出事了?出了什么事?”岑国璋惊讶地问道。 “前面是函谷旧关,有人拦住了我们前队的一辆马车,非要买他的几个西瓜才肯放我们走。” “西瓜?现在才五月初,他家的西瓜就熟了?”岑国璋疑惑地问道。 潘士元为难地说道:“大人,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岑国璋和李尉急着赶路,所以没有摆出依仗,只是一身便装,骑马赶车,轻装赶路。但是人数比较多了,为了免得惊扰地方,就分成前中后三队,互相呼应。 潘士元刚才说的是前队的马车,正从函谷旧关的窄道过,被路边的一伙人拦住了。 岑国璋策马过去,离着一段距离就下马,徒步往前走,常无相紧跟其后,潘士元带着几个随从也跟在后面。 “你们什么意思?过个路还要买你几个瓜?”一个二十岁不到小伙操着荆楚潭州口音,急红白脸地说道。 “嘿嘿,我看你们赶路口渴,让你们买几个西瓜解解口渴,怎么了?不乐意?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一个一脸横肉的汉子嘚瑟地说道,身后有七八个闲汉在插秧起哄。 周围还或站或立着十几个闲汉,看模样是一伙的。 来往的商旅,匆匆看一眼,不敢多停留,只顾着自己赶路。 “我们自己带着有水,不需要买你们的瓜解渴。”小伙阴沉着脸说道。 “那不行,你路过我们这,车子压坏了我们的路,马吃了我们路边的草,买几个西瓜,给些补偿又怎么的!” 横肉汉子看到小伙油盐不进,干脆不装了,摊牌了,直接露出无赖嘴脸。 “哦,你们这是要收买路钱啊。”小伙气愤地说道。 横肉汉子冷然一笑,算是默认了,然后继续围住马车,一副不买西瓜不放行的架势。 “益之,怎么回事?”李尉赶了上来问道。 “遇上乡匪路霸了。” “乡匪路霸?”李尉忍不住看过去。 嘿,是岑国璋出门没看黄历呢?还是这些人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前面那个小伙叫麻友贵,是亲兵队的兵。他们几个赶着那辆马车,原本是跟前队一起的。只是车轮出了点问题,就落了单。结果这伙子地痞流氓看到麻友贵等人年少,只有一辆车,还说着外地口音,顺势就讹上了。” “这些混蛋!”李尉气得大骂。 “元邱兄,不必动怒,这种人,哪里都有。只是今天凑巧,让我们在这里遇到了。没事,等我去处理。” “益之,要慎重,这里还是河阴地界,我们不好越界干政。” “没事,我除了是陕甘巡抚,还是督办河西平叛钦差大臣。” 岑国璋挥挥手,施施然走上前,拱手道:“几位老哥,怠慢了。我家伙计年少不懂事,还望海涵。” “哦,终于来了懂事的。”横肉大汉讥笑道,“这瓜啊,今儿你们不买也得买!否则,休想过了这函谷关!” 岑国璋看了一眼,这些家伙摆拜在板车上的西瓜,一个个都只有碗口大,都是些硬摘下来的生瓜蛋子。 “好说,你们这瓜多少钱一个?” “原本三千文一个,不过你老兄识趣,那就一千文一个吧。不过你们这车特别重,压坏的路比较多。还有高头大马特别能吃,不知吃了我们多少草。就买五个瓜吧。”横肉汉子一脸慷慨地说道。 “五个瓜,一千文钱,一共五千文钱。。” “没错!”看到岑国璋有掏钱买平安的意思,横肉汉子乐得眉毛眼睛都扭到一块去了。 “钱不是问题,五千文钱,老子下个馆子都不止这点钱。”岑国璋大气地说道,“但是咱们有一说一。” 他慢慢走到板车前,敲了敲几个生瓜蛋子。 “我们买瓜,就图吃个瓤红汁多,所以我就问一句,你们这瓜,保熟不?” 横肉汉子仿佛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这生瓜蛋子保不保熟?我跟村东头谢寡妇倒是挺熟的,这瓜,真不熟。 “客官,花钱买平安。看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应该知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的道理。这瓜,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掏钱买算了。” “这位好汉,这瓜,我肯定买,但这话得问清楚,这瓜保不保熟?”岑国璋还是那句话。 “嘿,看样子你是硬来找茬的啊!兄弟们,给我砸了这车,叫他们不识抬举。” 十几个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上去砸车,麻友贵正要上前拦住,被岑国璋挡住了。 横肉汉子带着人砸了一会,把一辆马车砸得一片狼藉,东西四处乱扔,偏偏苦主不上前阻拦,又不苦苦哀求,这让他们少了许多乐趣,越砸越觉得没有意思了,最后停下了手。 “几位,砸得过瘾吧。” “还行。”横肉汉子拍了拍手,一脸看赏的样子,“今儿爷砸得舒坦,放过你们了,赶紧麻溜地滚蛋,不要挡住东来西去商旅们的路。” “砸舒坦了就好,接下来咱们该算一算,你们砸了我的车,该怎么赔!” 岑国璋的话刚落音,横肉汉子和他周围一圈人都笑了,笑这人的不识好歹,不识时务。 “爷砸你的车是看得起你!还敢叫我们赔!” “砸了钦差大臣的车,难道不该赔吗?” “钦差大臣?哈哈!”横肉大汉和同伴们笑得更开心。 他们就是看到这辆车没有什么标识,这才敢上前欺负。这样的破车,怎么可能是钦差大臣的车呢?欺负他们没见过钦差大臣出行是吗? 这里是函谷旧关,一年能见好几趟钦差出行,哪一位不是锣鼓齐鸣,隔着十里就能听到动静! 可是笑着笑着,横肉汉子和同伴们就笑不出来了。数十位彪形大汉慢慢地围了上来,他们慢慢逼近,拔出钢刀,掏出短铳。 在外围看热闹的那十几位帮闲的汉子,见势不妙,缩着头,盘着腿,准备离开。 潘士元上前一步,举着短铳对着天上就是一枪。 “谁敢动,一枪打死他!” 看到亲兵们把所有的混混们都收拢看管起来,岑国璋冷笑道:“卖西瓜居然敢不保熟!信不信我砍死你们!” 吓唬几句后,他转头问道,“这是什么地界?” “是河南府灵宝县地界。” “派人去把灵宝县知县大老爷给我请来。看看他的治下,东西要道,居然有人肆意拦截商旅,敲诈勒索,连我这个钦差大臣都不能幸免。他真的是做的好官啊!” 看着岑国璋借机发飙,李尉明白他的用意。 “益之,你担心这河阴的要道不通?” “是啊元邱兄。河阴要道是河东河北、岭东江淮、湖广豫章调运人手物资入陕的必经之道,是我平叛大军的主血管。现在却有如此宵小附在上面吸血作恶。地方官府却视而不见,到时候出了乱子,吃苦遭罪的是我们。” “河阴藩台是三明先生,他才干卓绝,又深得皇上信任。益之,谨慎些。” “元邱兄,我们小事可以含糊,大事却不能马虎。要是这道路不靖,今天丢份军报,明天丢车粮食,到后来千疮百孔,军情不畅,物资不济,我们还怎么打仗?” 岑国璋愤然道,“三明先生移任河阴藩台有段时间了,邸报上说他勤勉用事,治理有方,短短时日就把河阴治理得路不拾遗。这就叫路不拾遗?” 李尉也一脸的苦笑,士子进士出身的文官,哪个不把政绩吹嘘得如花似锦。三明先生还算好的,十分吹嘘里,总有五分真实政绩在。可是现在这紧要档口,虚五分就要命了,是要坏大事的。 “这事必须要让三明先生引起重视,不能我俩在前面埋头苦干,他在后面给我们扯着蛋。还怎么做事?” “行,这份书信我与你联署,这样他应该会更重视些。这道路不靖,确实是个问题。其它省的道路,也是问题重重,唉!”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王家窑 “这就是黄河?”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是的,这就是黄河。” “这河水怎么是这个样子?”施华洛好奇地问道。 “这个色难道不对吗?” “看上去比在洛阳看到的要清许多。” “哈哈,那是不能比。河阴的黄河水,舀一碗上来,里面有一半是泥沙。” 施华洛想到了什么,“老爷,难道这黄河真得能变清?” “黄河清,圣人出!这句话的关键不在于黄河会不会清,而在于出一个圣人是多么地难得,难得到黄河变清了才会出这么一位。” 施华洛笑了,“老爷想事情总是跟我们不同。” 岑国璋和施华洛走在靖边的黄河边上,看着河道上,一群人正在紧张地架设浮桥。 “老爷,这就是你所说的工程兵,舟桥营?” “是的。遇山开山,遇河架桥,这舟桥营在荆楚黔中历练过一年,后来又去了淮东。这两个地方待过后,开山架桥算是都熟练了。现在来河西,正好派上大用场。” 岑国璋把刘猛为首的巡抚幕僚留在西安,把专职军务的钦差行辕放在平凉城,等安置得差不多了就带着亲兵队到黄河一线视察。 这里现在算是前线。 “老爷,我看你还是那几招啊。” “哈哈,当然了。招数不管老鲜,管用就好。我还是那个理念,治乱先治穷。能借着这个机会,让河西陇右的百姓们能够多收些粮食,过得比过去稍微好一些,我就没算白来一趟这里了。” 施华洛眯着她的狐狸眼,笑得跟一只狐狸。 老爷的话,假里有真,真中带假,你自己好好掂量就行了。 就好比刚才那一席话,他的确真心想让百姓们多收一些粮食裹腹。但目的绝对没有那么崇高,他贪得是西北这么一块地盘。 这里苦寒贫瘠,其它官吏当它是鸡肋,但老爷却不嫌弃,还说这里越是穷困,越好收拢人心。 “老爷,搭这个桥干什么?我看大军主力还没有全力西进的意思。” “我们总要派人到河西去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老爷,在平凉城我看到你派出上百的使者探马。” “那是去祁连山下、青海河湟,还有居延海安抚哈刺、合黎、兀提兰、耶必里、土尔扈特等部,顺便去招揽人手。虽然过去十年了,可老师昱明公的旗号,在陇右祁连山下,还是非常好用的。” “招揽人手?” “是的。虽然我们的战略是结硬寨,打呆仗,后发制人,步步为营,但是总得有游骑兵四处巡弋,斩断小股叛军出来侵袭。陇右河西,多的是善骑射的牧民啊。” “老爷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盟友,一直都是我的方针。”岑国璋哈哈大笑道,“好了,我们继续赶路,我还得去王家窑开会。” “什么会让老爷如此着急忙慌的?” “五百人大会,决定西北命运的大会,我能不着急忙慌吗?”岑国璋调转马头,轻轻地踢动马刺,催动着小跑。 施华洛一拉缰绳,紧跟上岑国璋的脚步。 “五百人,决定命运的大会?老爷越来越爱说大话了。” 很快,一行人赶到了王家窑。这是一个不大的西北小镇,可能有三四百年历史,也可能有五六百年历史,谁也说不清楚。 这里天灾人祸,战乱瘟疫连绵不断,住户生生死死,搬进搬出,已经没有熟知这座镇子历史的老人了。 在镇北头,是一排房子,听说是以前镇上大姓张家的族学学堂。只是张家慢慢地只剩下十几户了,算不上大姓,这排房子便慢慢地荒废了。 现在却被人收拾得干净整齐,数百兵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旁人一概不得靠近。在里面的空地里,坐满了人。 他们坐在一张马扎上,三三两两地低声谈着话。 他们穿着不一,有的穿着上衫下裤,腰间扎着一根布带,跟普通的乡民无异。有的穿着细布长袍,还是书生打扮。还有少数穿着很怪异的衣服,只有部分人说得出这些衣服的来历,是编练新军的作训服。 听到脚步声,这些人闻声转过头去,看到是岑国璋进来了,纷纷站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热情,目光牢牢地钉在了岑国璋的身上。 不知谁带头,会场上响起旋风一般的掌声。 岑国璋换了一套衣服。黄绿色的长袖上衣,袖子被卷到手肘处。这件上衣很奇特,跟那件所谓的作训服相似,有小翻领,有肩章,胸口左右各有一个翻盖口袋。穿着一条草绿色的裤子,扎着一根皮带,上衣衣角扎在裤子里,显得格外干练。 他跳上一张临时搭建的台子,扫了一眼台下的众人,双手往下挥了挥,掌声迅速消失。 “同志们,请坐!” 只听到哗哗的声音,五百多人都坐了下来。昂首挺胸,腰杆直得就像一颗白杨树。 “你们中间有来自醒心书院的,南岳书院的,淮右书院的,白鹿书院的,涌泉书院的,花溪书院的,聚魁书院的,洪山书院的。”岑国璋如数家珍,指出这些人的来处。 “你们都是积极分子,然后又参加过辰阳培训班,匡山培训班和南岳培训班,还分别在荆楚、黔中、淮东等地实习过。现在你们不仅是明盟预备会员,还都是勇于实践的有志者!昱明公曾经说过,知行合一!没错,我们明盟的目标就是达济天下,核心思想就是知行合一” “今天,你们自愿报名,再由组织筛选,来到这里,成了光荣的西北工作队的一员!经过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后,你们将在这里抛洒汗水和青春,为了崇高伟大的理念而奋斗!甚至会牺牲年轻宝贵的生命!你们害怕吗?” “不!”五百人齐声高呼,喊出了数千人的气势。 “对,我们追求光明的人,丝毫不畏惧艰难险阻!”岑国璋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左手叉着腰,看着台下激情满满的众人,感觉自己把气势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你们三分之二的人会分成一个个劝农组,下到平凉、灵武、延州三府十二个试点县。开荒拓田,兴修水利,劝农助耕,把我们在黔中、荆楚培育出来的土豆、红薯、玉米和烟草种遍这黄河两岸,让这里的百姓多收几石粮食,多得几吊钱。” “谁让百姓们吃饱肚子,有衣穿,他们就会听谁的!这是硬道理!” 岑国璋的话赢得一片热烈掌声。 双手往下压了压,等到掌声停息,岑国璋继续说道:“还有三分之一的同志,会分成一个个劝学组,同样下到各个试点县。教孩童们识字,给百姓传授农业科技知识,还告诉他们许多道理,如何团结起来,争取和捍卫自己权力的道理!” “叛军气势汹汹,十万铁骑啊,可怕吗?听上去很可怕!实际上就是纸老虎。他们阿布翰全族人加在一起有没有十万人啊!没有的!他们到处烧杀抢掠,与各地的百姓为敌,现在已经没有人支持他们,就跟离开水里的鱼,不用我们打他们,他们就会自己渴死!” 岑国璋的讲话越发地流利和激昂。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深入到黄河两岸去,深入到百姓们中间,引导他们,动员他们,让他们有饱饭吃,有衣服穿,让他们认清楚叛军的真面目。最后,让这百万百姓变成我们的汪洋大海。” “相信在你们的努力下,我们的平叛大军会如鱼得水。而所谓的十万叛军,很快就会土崩瓦解,被你们和黄河两岸的百万百姓,一起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同志们,要记住,我们的理想是崇高的,道路是光明的,虽然中间有无数的艰难险阻,但是这些都挡不住我们的脚步。我们明盟每一个人,都要牢记一句话,‘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施华洛穿着一身男装,站在远处,她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在她的周围,在近处和远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无比地激动和喜悦,眼睛里透着灼热的光,就仿佛一盏盏明灯,一支支火把,在西北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照耀着。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 作战室 王家窑前敌指挥部作战室里,参谋局总参谋官杨宗烈拿着一份份情报,大声地念道。 “初二上午,一股叛军骑兵出现在兰州府最北端的营盘水堡和五卡寺,抢掠一番后又折回灵武。人数在一千人左右。” 杨宗烈念完一条,就有参谋官用纸条写上人数和简单备注,贴在巨大地图的相应位置上。 “初二下午,一股叛军骑兵越过清水河,在平凉与灵武交界的同心堡一带活动,与我火枪二营发生激战,击毙两百二十一人,俘一百一十六人。敌军人数在一千五百人。” “初三早晨,定边东边花口池发现一股叛军骑兵,人数在五百左右,抢掠四个村庄后西逃。” 杨宗烈又补充了一句,“延州守备杨佐报,他接报后带一千兵马出定边追击了七十里,斩获首级十五具。” “去查查!”岑国璋出声了,“参谋局和录事局的人一起去查查,要是杀良冒功,立即将杨佐带来。” “好,我安排岑德光去,他心思缜密,又在军法处待过,对这些腌臜事门清。”薛孚答道。 “好。” 说完插曲,杨宗烈又继续。 “初三上午,甜水河平凉与灵武交界的下马关,我淮四营与一股叛军发生遭遇,激战了两个时辰。我军阵亡七十一人,伤一百六十二人。叛军亡一百三十一人,俘获一百二十一人。” 随着杨宗烈的念道,地图上很快就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纸条。 岑国璋站在前面,默然看了有一刻钟,然后转过身来,指着坐在旁边的十几个军官们问道:“说说你们的看法。” 这些都是随军武备学堂的见习军官,属于成绩优异,政审合格,重点培养者。这才分发到前敌指挥部作战室来见习。 “报告!”一个瘦高军官站了起来。岑国璋看了他一眼,记得是武备学堂步兵科的刘道辅。 他虽然也姓刘,也是荆楚人,但跟刘猛真得没有任何关系。他是辰州人,考上武备学院,能被选到这里来见习,完全靠得实打实的本事。 “从这十天的战况总结来看,叛军在西南、正东方向属于袭扰,都是打了就跑,绝不恋战。倒是东南平凉方向,投放了不少兵力,而且作战意志强烈。” 刘道辅看了一眼岑国璋,发现他的偶像没有出声,于是声音又大了些。 “如果只有一两支,还可以说是偶然,或者只是前线指挥官的个人意志。但是几乎所有东南方向的遭遇战,都十分激烈,人数都在一千人以上。那就足以说明,叛军目前的方向就在平凉。” 寂静,作战室里一片寂静,大家,包括刘道辅在内,都在静待岑国璋的评价。 “没有了?”岑国璋问道。 “报告!没有了。” “好,坐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岑国璋看了一眼众人。 “报告!”站起来的是骑兵科的高佐良。 他是寿州人,出自淮右学堂,中过秀才,明盟预备会员。酷爱军旅行伍,听到武备学堂招生,立即报名。 “你说。” “我跟刘道辅学员的意见是一向的。只是需要补充一些意见。” 看到岑国璋点了点头,高佐良继续往下说。 “灵武军镇,从地理位置来看,西边是贺兰山,南北延绵四百多里,东西宽六七十里。东面巍峨壮观,峰峦重叠,崖谷险峻。西边与戈壁沙漠相连。所以叛军西进是不可能的。 “北边是河套地区,以及阴山云中地区,那里有五原军镇、云中军镇,有雄兵数万。根据邸报,已经悉数调集在河套地区一线布防。叛军北上,看上去海阔天空,但险难重重,可能遭受重大损失。就算他们侥幸击败五原、云中军镇兵马,深入漠南漠北草原,也会像离开水里的鱼,成了无根之木。” “因此,叛军北上也不可能。” 听他说到这里,包括岑国璋在内,大多数人纷纷点头。 “那么叛军只剩下两条路,南下和东进。南下是兰州、祁连山,比灵武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他们真的要返回呼罗珊故里,我倒相信他们会走这条路。” 听到这里,众人都笑了。杀回故里,那是叛军骗别人,也骗自己人的口号,谁信谁是二傻子。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东进。西起兰州府,冬至延州府,横跨四府十几个县,上千里战线,他们可以找出一条路来,避开我们的主力,利用骑兵机动力强的优势,直插这里。” 高佐良走到地图上,指着一个地方,狠狠地敲了敲。 “西安?”刘道辅惊讶地叫出声来。 “是的,就是西安。占据西安,西北动荡,再派一支兵马,攻取潼关,就可以切断关中与河阴关东的联系。到时候再趁着人心惶惶,尽取西北诸地,割据一方。” 岑国璋带头鼓掌,连声称赞道:“精彩!确实精彩!” 挥了挥手,示意面带得意的高佐良坐下,然后扫了一圈,岑国璋又问道:“还有谁有什么意见? “报告!”麻友贵站起报告道。 见到是一位警卫的亲兵,参谋官、见习军官都觉得十分诧异,但是谨记军人天职的他们,在上司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再大的惊讶,再多的疑惑,都闷在心里。 “小贵子,你说。”岑国璋乐了,笑呵呵地说道。 他的这个小同乡,原是潭州守备营军士,托了关系进了楚勇营,后来被发现是个好苗子,又“政治可靠”,于是被举荐进了亲兵队。 “此前开军情通报会时,我听到过,叛军首领石中裕是听信了大喇嘛说他能做天子的话,这才起兵造反的。当然了,我们都知道这是鬼话。可石中裕偏偏就信了,还深信不疑,否则他也不会拿全族人的性命出来冒险。” 听到这里,很多人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在东来西扯。但是少数聪明的人听出意思来。 “既然石中裕坚定不移地想做天子,那么肯定就想着往这个方向去努力。他是个武夫,想法肯定是简单粗暴。所以我认为” 麻友贵越讲越有信心,干脆走到地图前,指着一个地方说道:“叛军很有可能是从这里突破!”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 这也算是一种培训 大家仔细一看,麻友贵指的地方是定边。 定边,这里是陕西西北,与灵武接壤,北边就是一片大戈壁。走这里干什么? 不少人满脸疑惑,心里嘀咕着。但高佐良和刘道辅等人却听出些意思来,忍不住思量起来,石中裕这样做的可能性有多大。 “小贵子,说说你的理由。” “是大人。”麻友贵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道线,“叛军集中主力,突破定边,然后沿着伊克昭戈壁南端向东走,过怀远、榆林、神木,在保德渡黄河进入河东。再从朔州、大同、张家口直取宣化。宣化一下,京师就危在旦夕。” 听到这里,众人恍然大悟,更是大吃一惊。不少人脑子一片嗡嗡声,被震得七荤八素。可是冷静一想,这这似乎有点道理。 “叛军主力是骑兵,他们可以一人两马,甚至一人三马,最大限度发挥机动性。而且这一路都是腹地,没有什么军镇重兵,多是些地方守备营。叛军可以趁不备击溃,或者绕城别走。” 说完后,麻友贵站在那里,看着众人的目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挠了挠后脑勺。 岑国璋带头鼓掌,等到作战室的掌声落下,他看着众人说道:“小贵子的话,可谓是一语惊天,大家都说一说各自的看法。” 一位见习军官站起来说道:“报告!不可否认,叛军突破定边,沿边而走,固然可以避开南边的平叛主力和北边的骑兵,这两支实力最强,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军队。但风险极高。尤其是京师有京营、西山营、神机营、通州大营等十几万兵马,大同、宣化也驻扎有镇戎兵,都是精锐之师。他们如果这样进军,一旦顿师京师城下,或者受挫宣大,那就危险了,各地勤王之师会把他们淹没了。” “是的,是的!”不少人,包括很多参谋官,纷纷点头附和。 众人纷纷开口发言,都觉得麻友贵说得有道理,叛军是有这个可能性。但大多数人觉得风险太高,叛军不大可能走这条路。只是寥寥几人,包括高佐良和刘道辅觉得叛军很有可能走这条路。 “好了,大家的意见都表达得差不多,我来做下总结。大部分人都觉得叛军走麻友贵说得那条路的可能性极低。” “说的,还请大人说说你的意见,让我们受教。”参谋官和见习军官们纷纷说道。 岑国璋哈哈大笑,跟杨宗烈、薛孚和苏澹对视一眼,开口说道。 “正弘四年,废乐王在豫章洪州举兵造反。当时本官和师兄丘好问分别扼守江州和富口县,堵住了叛军北上的水陆两条路。当时叛军最好的出路就是饮马长江,顺江而下,攻取江宁,偏据东南,再行北伐。” “昱明公和本官早就料到了废乐王的布局,提前落子,堵死了他的路。当时废乐王叛军的处境,跟灵武叛军的差不多。后来我们平定叛乱,收复洪州后,获得了一条情报,说叛军准备兵出饶州,经徽州、太平等地直取江宁城。” 说到这里,岑国璋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们说,叛军此行,风险大不大?” “大!”众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就有个问题,站在我们立场上,豫章叛军走饶州太平这条路,与灵武叛军走定边朔州这条路,都是风险巨大。但是站在叛军的立场上呢?” 岑国璋的声音犹如暮鼓晨钟,回响在众人的耳边,不少人心中顿悟。 “大人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叛军坐守灵武城,等到大军四面围困,持以日久,早晚是死路一条,不如搏一把。如此算来,对于灵武叛军而言,走定边朔州这条路,风险应该要低于坐守灵武城。” 刘道辅的声音慷慨激昂,透着一股子兴奋。 “是的。” 岑国璋总结道。 “刘道辅说得没错。要站在对手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我们觉得风险很大的对策,在对手那边,可能利大于弊。此外,我要提醒一句,前朝末年,民军在延州绥德起事,转战多地,最后也是走宣大一线,攻陷了京师。” 屋里鸦雀无声,人人都陷入了沉思。 岑国璋很满意看着参谋官和见习军官,不愧是军中层层选出来的精锐,都是人才。再好好历练一两年,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其实你们表现得很不错,知道从实际战况,地理位置和战略层面来思考问题。刚才有学员说,叛军走定边朔州,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赌博。其实两军争战,就是一场赌博。谁输谁赢,在尘埃落定之前,谁也说不清楚。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赢的可能性变多,想发设法,让对手赢得机会变少。” 岑国璋继续他的总结。 “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对于本官的‘结硬寨,打呆仗,后发制人,步步为营’的战略部署十分不解。在他们看来,打仗应该是两军相逢勇者胜。先发制人,摧枯拉朽,何等痛快。哼哼,这种人,都是章回小说看多了,根本没上过战场的糊涂蛋。你们啊,不要做这样的糊涂蛋!” “灵武叛军多骑兵,适合在西北这种地方机动作战。他们在这里世世代代定居,一山一水都十分熟悉。我们呢,新来乍到,没有向导,就是一睁眼瞎。这种情况下,我们就算全部装备火枪火炮,还是会被人当狗一样到处遛。连人影都看不到,火枪火炮有什么用!等我们被遛到精疲力尽时,人家再一拥而上,把我们撕碎。” 岑国璋看了一眼众人,看到他们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孙子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句话大家都是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战场上你要尽可能地不要出错,少出错,然后等待敌人出错,抓住机会取胜。” “天时在我们。我们有倾国之力在支撑,粮草补给源源不断。灵武叛军呢?困守孤城,坐吃山空。所以我们可以等得耐得,叛军却不行。时间越久,他们出错的机会就会越大。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叛军能走的路,都给他堵死。” 岑国璋斩钉截铁地说道,“刚才刘道辅、高佐良、麻友贵指出,叛军最大的两种可能,那就是南下取西安,以及取定边朔州直扑京师。那么,我们就针锋相对,把漏洞给它堵上!” 说到这里,岑国璋转向薛孚,“参谋局作战处立即拟定作战计划。一,以这两条进攻路线为假想敌,制定堵截计划。二,主动布局,对黄河、清水河、甜水河、环河进行布控,一旦发现有大规模的渡河行动,立即调动机动火炮部队进行火力伏击,再集结步兵部队进行堵截” “我们在祁连山、居延海、河湟等地招募的游骑兵正在兰州集结训练。青唐总督府派出的五千骑兵也在路上。有了这些骑兵,我们就能步骑联合,充分发挥火力优势,弥补机动能力,布下天罗地网,把叛军困死,然后一举剿灭!” 参谋官、见习军官陆续离开后,岑国璋指着麻友贵对薛孚说道:“殊同,我现在向武备学堂举荐一位学员,我的亲兵麻友贵。” 武备学堂不归参谋局管,归录事局管,所以举荐人入学,他得给跟总录事官薛孚打招呼。 说到这里,岑国璋转头问道:“小贵子,你想去学哪个科目?” “报告,我觉得开炮挺过瘾的,想去炮兵科。”麻友贵也不知道谦虚推辞,反正是岑国璋叫干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那好,就炮兵科。这可是个好苗子,殊同,我可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武备学堂一定会把这个好苗子锻打出来。”薛孚笑呵呵地说道。 苏澹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对话。机要员送来文件,他签字收下,粗粗扫了一眼,趁着空隙插话道:“大人,平凉城司务局那边送来了急件,说西安那边有要事发生。”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 制造局的难题 岑国璋看了看苏澹,没有出声,杨宗烈和薛孚都识趣地告辞。 “大人,属下还有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 等两人离去,岑国璋问道,“出什么事了?” “司务局的英维来了急信,说西安制造局那边给他出了个难题。” “嗯,老赵和斯盛给他出了什么难题? 西安制造局总办是赵应星,他是自己人,精于工农制造,后来又学了西学,更是突飞猛进。 会办楚有材,海虞公的高徒,精通兰学里的数学、几何,后来又跟着请来的珐兰西学者和工匠,学习了机械制造之法。 “赵总办和楚会办,到抚院开会,听厚生局的人介绍,他们计划在平凉、兰州、延州、灵武等试点县广修水渠,引黄河、祖历河、甜水河、清水河、环河的河水灌溉。只是苦于那里的地形特殊,要想把河水引入高地,是一大难题。” 岑国璋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赵总办和楚会办与厚生局的人合计,最大的问题在于扬水上高地,光凭人力或畜力,不仅耗费巨大,而且力数有限,千难万难。于是两位大人提出制造小型蒸汽机,分级扬水,把河水提到高渠上,再自行流下。” “蒸汽机?他们懂得制造蒸汽机?” “这个我就不知道。赵大人和楚大人提出这个建议后,厚生局吃不准,报给孟堂兄。孟堂建议,这件事成败模拟两可,而且事关机要,不如先让军方出面,以军务事宜找一两处做试点。等到大功告成了,抚院厚生局再大力推广。” “于是赵大人和楚大人和报告递到了平凉的司务局,英维对这蒸汽机不懂,吃不准,就报到你这里来了。” “把文卷给我看看。”岑国璋迫不及地伸出手去,接过卷宗细细一看,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请来的珐兰西工匠说,因吉利一个叫瓦特的工匠,改进了蒸汽机,大卖四方。珐兰西前些年就采购了不少,用在纺织厂、煤矿等厂矿。 尤其是在煤矿,有用蒸汽机把矿井里的水吸出来,分段提水,轻轻松松就把矿道里的水送去上百米的地面。 楚有材听了后,觉得这事可以用在灌溉扬水上,跟珐兰西工匠研讨了一番,发现制造蒸汽机,对于西安制造局是一个难题,但还是有可能的。 看到岑国璋的神情,苏澹好奇地问道:“大人知道这蒸汽机?” “知道,国之利器!” “国之利器?”苏澹被岑国璋的赞誉吓了一跳,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称赞过一件物品。既然如此,那肯定有大用处。 如果真得能解决灌溉扬水上高地的问题,对于这干旱的西北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那西安制造局能造吗?”苏澹迟疑地问道。 “技术应该没有问题。我记得有买了两台过来,边拆边学习。关键是原材料,加工设备能不能跟得上?” “原材料?就是钢铁冶炼。加工设备,就是机床了。能不能叫定海岛再支援一些?” 苏澹这段也下苦力学习西学。他这种天才,只要发狠,学什么都快,真是没得天理讲。 岑国璋瞪了他一眼,“定海岛已经支援了一台高炉,四台机床,还有其它各种工具设备六十七件。还要支援?你当东海商会攒下这些老本容易?” “大人,现在四海公会不是从泰西又购进一批新的设备了吗?有了新的,这旧的淘换给西安制造局,一举两得。大人,你说这蒸汽机是国之利器,如果真被赵大人、楚大人给造出来,用在灌溉扬水上,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西北诸州府,很多因为缺水的地方会变成良田。” “是啊大人。这贫瘠的西北,能多一亩田地出来,产上千斤杂粮,就能养活两三口人。要是能多十亩,一百亩,一千亩,一万亩,能养活多少人。” “大人,当初离开淮安城时,你向昱明公说,平定灵武叛乱,只是旁支事务,重要的是让西北不再那么贫瘠。” 苏澹越说越激动,“大人,有蒸汽机这国之利器,解决了缺水,就能造一个,乃至好几个塞北江南。” 看到岑国璋还在沉吟犹豫,苏澹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开始思考起来。 “大人,你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 “这年头,有经世济民,悟新知变的士子,也有呆板僵硬,恪守旧制的迂儒。在他们眼里,最可恨的就是这些能够提高生产力的机器。因为这些东西,会动摇他们的根基。” 听了岑国璋的话,苏澹开始明悟了。 “大人,难怪你如此小心,就是忌惮那些人?想想也是,一旦科技迸发出惊人的威力,人们就逐利而行,人人都去学科技,没人听四书五经,他们就等于被断了根。” 苏澹一句指出了要害。 “其实是他们想得太复杂了。四书五经,修得是心志和道德,而科技却是智,加在一起才是心智。只是那些迂儒把四书五经看成了一切,那么薄薄几本书就能悟透天下万事万物的道理吗?就能穷尽星辰日月运行的道理吗?真是可笑。” 说到这里,岑国璋幽幽地说道:“海虞公最让我敬佩的,不是他的兰学修为。说不好听的,他学的那些兰学,在我眼里,真算不得什么。” 那确实是,想当年,自己好歹也经过高三,人一生知识的巅峰。后来又学了高等数学、大学物理、力学、机械加工虽然改了行,但底子在那里,虽然不敢去掀牛顿牛大爷的棺材板,但是比起目前的泰西工程师和学者,呵呵。 “我最敬佩海虞公的是他努力融合西学和东学,哲学的归哲学,科学的归科学。两者相辅相成,硬是让他探索出一条新路来。” 岑国璋感叹了一句,又思量了一会,最后定夺道:“去信给英维和孟堂,全力支持老赵和斯盛造蒸汽机。谁要是说三道四,叫他来找我。这是平叛大军用的秘密武器,谁要是敢阻拦,老子就把他请了来,用作敢死先锋,派去攻打宁朔城!” 苏澹笑了。他知道岑国璋的性子,事前会考虑周全,一旦下了决心,就会雷厉风行。不过作为谋士,他还需要补遗查漏。 “大人,陕西藩司李大人正在邠、乾、凤翔一带巡视,何不请他到平凉一叙。有他在西安镇住阵脚,大人也没有那么大压力。各级衙门的那些精明人,也不会在配合上推诿。” 岑国璋琢磨着苏澹的意思,抚台衙门虽然级别高、权限大,但属于临时派驻机构,灵武战事一结束,跟着就要裁撤,也就一两年的功夫。 下面各级衙门的官吏只是敬,不会畏。办什么事,怎么应对,他们心里有数。事关军务,肯定是万万不敢拖延,免得被推到王命旗牌跟前吃一刀,或者一份弹劾就能叫他回家吃老米饭。 但是其它的事情,尤其这种涉及新旧纷争,容易引发变故的事情,那就能拖就拖。但是如果藩司衙门出面,尤其藩台亲自下场力挺,效果就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这一点,下面各级衙门官吏们还是理得清楚。而且有抚台和藩台联袂作保,朝堂会意识到事关重大,要是有清流词臣的非议和弹劾折子飘进去,也会慎重处理,确实压力会小很多。 “好,你替我写封书信,邀请元邱先生到平凉来,说要军务要事相商。暗示几句,说我想谈谈这甘肃藩司。以前甘政名义上是陕西藩司代管,实际上是各自为政,弊端重重,我想跟他好好议一议,这甘肃藩司到底怎么个章程。” “好!” “报!”潘士元这时在门口喊道。 “进来,时良,出了什么事?” “据探马报,灵州这几日集结了大批骑兵,数目在两到三万之间。” “入娘贼的,还真他娘的让小贵子猜中了!召集紧急作战会议!”岑国璋兴奋地大叫道。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 永兴堡 灵州以东一百一十里永兴堡。 这里位于灵州到定边的驿道上,仅仅是一座方圆不到一里的半土半木的堡寨。主要职能就是驻扎巡逻的兵丁,次要功能就是来往的商旅在这里歇脚。 里面最重要的设施就是有两口深水井,各自外面有一个大池子,可以供上千人饮用。 “大人,叛军一定会从这里走吗?”薛孚有些紧张地问道。 “肯定会从这里走。” 岑国璋举着望远镜在眺望远处,还来不及答话,苏澹开口答道。 “澹然先生,你们为何笃定叛军一定会从这里走?”薛孚追问道。 “殊同,作战都是有一定规律的,尤其在这西北干旱之地。两三万大军,可以自带粮草,但是水万万不能缺。所以在这一带作战,必须沿着水路或者水井一路前进。要是脱离这一点,一旦两三天喝不上水,不要说人,马匹都受不了,到时候不用打就自己全散了。” 总参谋官杨宗烈在旁边解释道。 “原来如此。”薛孚是总录事官,负责军纪、军籍、军功和鼓动,属于军中的文官,对于实际作战研究得不深。 “从灵州出来,往东边走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南边,走甜水河到环河、华池河、洛水河,沿着河水走,肯定不会缺水。但是如果他们要走保德过河,再走朔州宣大,就绕了很大一个圈。” “而且这一路上,州县众多,备兵也多,很容易陷在里面。叛军要紧的是时间,快,趁我们不备,打个措手不及。” “所以就要看北边这条路。先到磁窑堡,再经过清水堡、兴武堡、大铺子堡、永兴堡、栅栏堡,一路到定边县城。过了那里再沿着胡家堡、三山堡、栗子堡,就到了红柳河和靖边县。这些堡子里面最重要的设施跟永兴堡一样,都是深水井。” “顺着这些堡子,叛军可以顺利地越过这些干旱地区,到了靖边就可以沿着额图浑河、榆溪河到榆林、神木。那里离黄河很近,随时可以找合适的地方渡河东进。一旦进入河东,那就是大事,而我们就是失职。” 听岑国璋讲完整个推论,薛孚心里更加有数了。 “我明白了。这两路之间虽然也有小河和水井,但是零散布在各处,真要从那里走,风险极高。叛军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走中间那条路。”薛孚讲了自己的领悟。 “没错。” 几骑疾驰而来,扬起一路的尘土。 “报!王将军带着火枪一营和二营前、左两团在兴武堡堵住了叛军,目前正在激战。” “叛军有多少人?” “超过三万,悉数都是骑兵,而且都是一人两马。” “好家伙,可以确定是要过定边,出河东走宣大,奔袭京师。”薛孚兴高采烈地说道。 “只是审綦那里压力就大了。他只有五团兵,七八千人,仅仅依靠着一座小堡子,怎么顶住三四万精锐骑兵?” 杨宗烈却满脸忧患地说道。 “顶不住也要顶住!”岑国璋断然地说道,“这个时候要是堵不住这股叛军,让他们跑过定边,他们一人两马,我们大多数都是步兵,两条腿是追不上他们的八条腿。其余部队在哪里?” “大人,火枪三营在惠安堡,离这里四十里,正在急行军,估计五个小时后可以投入战斗。淮四营在沟儿堡,离这里七十里。急行军的话要八个小时后赶到离战场最近的是烈焰营,在永兴堡以东五里驻扎,夏营官正带着人急行过来。” “再派传令兵给火枪三营和淮四营,把一切坛坛罐罐甩给辎重队,只带标准装备,全军轻装急行军。火枪三营必须在三个小时内,淮四营必须在六个小时内赶到永兴堡。火枪四营和淮东营隔得有些远,传令给他们,抢渡过甜水河,全力急行军” “遵命!”杨宗烈应了一声,连忙下去安排传令官传达命令。 “益之,你口口声声说小贵子猜中,实际上你早就看准了叛军会出定边?”薛孚看着忙碌的参谋官们,转头来问道。 “殊同,你怎么有这样的看法?” “早在一个月前,你就把七个营中的五个营,以演习、拉练等借口,不动声色地调到甜水河以东。如果不是你这样部署,王审綦能在兴武堡堵住叛军?” 岑国璋笑了笑,“你非要这么认为,我也就认了。” 旁边的苏澹也笑了。 看着两人笑,薛孚跟着笑了,只是笑里藏着一份心有余悸。 “我们手里只有七个新军营,还有烈焰和淮东两个整训营,合计四万人左右。而陕甘的地方守备兵,报个信守个城可以,真要靠他们挡住叛军,不要指望了。” “所以四万人,必须在兰州、平凉、庆阳、延州这上千里的弧线范围里,防住叛军四处奔袭,堵住他们不要突破防线,直入兰州、凤翔、西安等城,真得是很难。” “真得很佩服益之你,在这种情况,你居然敢把七个营的五个营调到这边,只留下两个营,一个堵住中卫,一个堵住固原。其余的就靠这守备兵,打着我们新编军各营的旗号,在那里虚张声势。” 说到这里,薛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益之,你就这么笃定叛军会走这边?然后一把就押下去?” “当然笃定,而且我是权衡利弊后才下此决心的。” “哦,还请益之为在下解惑。” “从接到平叛旨意开始,我就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平叛。收集了所有相关的邸报,我发现叛军在占据灵武周围十余座县城后,除了时时侵扰兰州、平凉、延州等地后,没有大的行动。石中裕到底在干什么?” “很快,我接到灵武内部的情报。” 听到这里薛孚诧异地问道,“益之,你在灵武安插有耳目?” “当然了,这天下凡是可能去打仗的地方,我都会找机会安插耳目。灵武这里,石中裕合族蠢蠢欲动这么些年,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不过只是借着恒源通等商号,在宁朔、灵州等城里布了些耳目。时日太短,还无法深入叛军核心。” 薛孚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根据送出来的灵武叛军情报,我初步判断,石中裕在做两件事。一是虚张声势,二是收拢人心。” “虚张声势很容易懂,他不断派出兵马四处袭扰,尤其是在兵力配置、袭扰次数上侧重方向上,就是想让我们产生两个错觉。一是他胸无大志,等着与朝廷谈条件招安。二是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兰州、关中方向。” 薛孚在脑子里把看过的情报过了一遍,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有段时间,兰州、平凉一日三惊,甚至叛军骑兵侵袭到秦州、陇州,吓得西安城里的三司衙门天天上奏章,催平叛钦差带着大军快点堵住灵武叛军。 “益之,那收拢人心是什么回事?” “哈哈,澹然,你给殊同解说一二。老夏来了,我得跟他说些事情。” 岑国璋一边说着,一边策马向前,对着赶过来的烈焰营营官夏志新而去。 “殊同,石中裕虽然是阿布翰人的大首领,但是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一言九鼎。他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族长头人,都有各自的利益。” 苏澹是岑国璋的头号谋士,所以这些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石中裕能说服他们跟着一起造反作乱,已经花费了很大力气。要想拉着他们走定边过河东,拼死一搏,肯定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石中裕需要时间。” “澹然,你的意思是叛军停滞了三四个月未动,是迫不得已。” “是的。这段时间我们收到情报,说石中裕借着延误军机等借口,杀了两位头人。还有病死、骑马摔死等意外死了五位头目。他们应该都是反对奔袭宣大计划的人。” “益之和你由此判断,石中裕已经收拢好人心,准备开始奔袭宣大的计划。所以才有潘时良就奉益之的命令,潜行到灵州一带,专门盯着叛军的行踪?” “是的。”苏澹答道。 杨金水留在淮安,专门负责江淮和东南的情报。西北作战情报就由升任军情局西北组主事的潘士元负责。而这个神神秘秘的军情局则由苏澹接手负责。 听到这里,薛孚已经明白了,这世上哪里来的掐指一算!都是从海量的情报中反复推演出来的。 “不行!坚决不行!” 远远传来夏志新的声音,他满脸通红,严词拒绝道。而他拒绝的目标正是岑国璋。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该我上了! 还没到薛孚和苏澹上前去问个明白,杨宗烈已经凑上去了。说了两句,也是一脸的激愤,大声嚷嚷道:“不行,我不答应!” 岑国璋气恼地说道:“你俩不答应也不行!我是主帅,我做主!” 薛孚和苏澹赶到,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夏志新看了他俩一眼,涨红着脸,嘴巴哆嗦着,可能是情绪过于激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宗烈在一旁气愤地说道:“大人要去兴武堡前线。刀枪无眼,那里太危险了,我坚决不答应。” 苏澹一听也恼了,指着岑国璋不客气地说道。“益之,你怎么想出一着是一着!你是一军主帅,当肩负起指挥调度之责,跑去兴武堡?你去凑什么热闹!” 岑国璋苦笑道:“我真不是心血来潮想去凑热闹。” “那你说,说出道理我们再来评说。”苏澹说道。 “这一个来月,石中裕悄悄往灵州城集中兵力,准备奔袭计划。我们也在跟石中裕斗心眼,在兰州、平凉、庆阳、延州轮流做演习拉练,叫守备兵打着我们新营的旗号四处招摇。为得就是让石中裕觉得我们没有识破他的诡计。只是这样一来,我们没法把兵力集中定边一线,只是零零散散地尽可能靠近。” 岑国璋开始解释。 “而且我们在叛军那边的细作内应,都是在外围,根本接触不到核心机密,只能送些表面情报出来。所以叛军这次突然出兵,动作又十分迅速,搞得我们有些措手不及。现在顶在前面只有火枪一二营。” “而叛军的数量可能远远不止三万。能不能在兴武堡顶住,等待援军上来,就成了关键。一旦叛军赶在我们援军到来之前,突破兴武堡扬长而去,我们就真的只能跟在后面吃灰了。” 岑国璋看了一眼众人,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一旦他们渡过河东,我们立再大的功,也洗不了失职罪过。到时候,战事蔓延河东、京畿,生灵涂炭,死得就不是我们九个新营这么简单,而是要死数十上百万人才罢休!” 薛孚、苏澹、杨宗烈和夏志新,在静静地听着。 “所以火枪一二营必须在兴武堡顶住,就算是把所有的人都打光了,也要给我顶住,顶到援军到来合击的时候。” 说到这里,岑国璋微微叹息道,“只是从楚淮营开始,这些人马都是审綦和人杰编练出来的。现在成了火枪营,更是他们的心头肉。” 听到这里,苏澹明白岑国璋的意思。 “益之,你是担心一旦战事惨烈,火枪一二营损失过于惨重,王审綦出于保住种子火苗的心思,会放一手?” 岑国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杨宗烈和夏志新,“传良,火枪三、四营的编练,你也参与其中,耗费了巨大心血。老夏,烈焰营全是你的生死弟兄。这三营要是到了即将全军覆没的时刻,你们会不会想着放一手,给大家伙留点种子火苗?” 杨宗烈和夏志新默不作声。 自己一手带出的部队,耗费了多少心血,里面有多少同生共死的同袍,能忍心让它绝了根? 看着两人沉默不语,岑国璋长叹了一口气,“你们如此,审綦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必须我去钉在兴武堡最前线,王审綦才肯下这个决心,全军覆没也不愿后退半步的决心。” 听完岑国璋的话,众人的心情变得无比凝重。 这是一场血战,只是他们没有岑国璋想得那么深。这可能是一场拼尽全力、战至一兵一卒的血战,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 “我去兴武堡!”杨宗烈毅然说道。 “不行,你不足以让审綦下这个决心。”岑国璋毫不客气地说道。 众人知道他说得是实情。 王审綦、罗人杰,是从富口县就开始跟随岑国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江州守城战、黔中、淮东,历经数地,同时编练镇蛮营、楚勇营,新式火枪营。战功显赫,累累难计。 现在两位已经成长为岑国璋的左右哼哈大将,都能独当一面。名义上杨宗烈是总参谋官,但身为前敌总指挥的王审綦,可不会全听你的,他必须为手下这么多兄弟负责。 夏志新这时开口了,“我陪着抚帅去兴武堡,我会舍命护住大人的。” 杨宗烈权衡了利弊,也体谅到岑国璋这个决定在整个战事的重要性,他双手抱拳,向夏志新作揖道:“志新兄弟,大人就拜托你了。” 苏澹和薛孚也作揖道:“志新兄弟,拜托了。” 夏志新咧开嘴,露出牙齿笑道:“我们这些游魂死鬼,都是早该下地狱赴黄泉的人,是抚帅把我们从牛头马面手里救了出来,还告诉我们做人救世的道理。诸位大人放心好了,除非我和烈焰营三千弟兄死绝了,否则叛军休想伤抚帅一根汗毛。” 临行前,岑国璋向杨宗烈、苏澹和薛孚再三交待。 “援军赶到后,你们务必不能让他们马上投入战斗,必须整好队形,稍事休息,再根据兴武堡的实际情况投入战斗。不要往里添油,白白损耗有生力量。也不要胡乱投入,反而扰乱自家阵脚。如果兴武堡战事不利,千万不要急着去解救我们,而是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寻找敌军弱点,争取一击见效!” “遵命!” “好了,我先出发了。” “大家保重!” 看到三人郑重的样子,岑国璋笑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搞得生离死别的样子。你们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最怕死的一个人。真到了事不可为的时候,肯定是溜得最快的那一个。怎么可能留在那里,等着石中裕来砍我的脑袋。” 只是岑国璋这番话没有让杨宗烈、薛孚、苏澹三人轻松半分。 大家都是知己好友,深知岑国璋的作风。他虽然奸猾狡诈,灵活多变,但骨子里有一股子狠劲,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没有这股狠劲,他也不会从一介典史,短短几年,风云际会,成为二品钦差大臣,领着数万大军,管着陕甘两省。 杨、薛、苏三人心里非常清楚,岑国璋在这场战事里,跟当年在江州城一样。不给别人留活路,也没有给自己留活路。要不胜,要不死。 他们默然站立,看着岑国璋和夏志新策马远去,耳朵里听到他俩的谈话声。 “老夏,过会要死战了,唱首民歌壮行。” “好!”夏志新从来不知道谦逊客气,直着脖子就唱了起来,“小民发如韭,剪复生;” 刚唱到第一句,岑国璋在旁边抬起脚,狠狠地踢了过去,打断了夏志新的歌声。 “入娘贼的,老子又不是带着你们去送死!唱这个丧气歌干什么!老子带着你们去干大事!立顶天立地的大功!唱个喜庆点的。” “抚帅,我不会唱。”夏志新苦着脸说道。他转了一圈,指着旁边一位二十岁出头的亲兵说道。 “崔喜饼,你小子一口好嗓子,给大人和大家伙唱曲高兴的歌,壮行。” 年轻亲兵苦着脸问道:“抚帅,营头,我唱不好!” “叫你唱就唱!站着撒尿的玩意,怎么这么扭扭捏捏呢?尽给我在抚帅面前丢脸!” 年轻亲兵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唱个‘送米面’曲子。我娘生前是稳婆,专给人接生,新生十二天给小孩洗身子时唱得就是这个曲子。” “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蛋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唱得好!”岑国璋大吼一声,然后学着调调扯着嗓子起来,“先洗头,做王侯!” 三千烈焰营军士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洗蛋蛋,做知县!”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兴武堡 “抚帅,你怎么上来了?” 王审綦满脸都是汗,汗里透着油,泛着一层光,沾着的尘土也挡不住它的亮。 他看到岑国璋过来,急得直跺脚。 “我来就是督战,在兴武堡前线的所有官兵,从你我往下算,在援军到来之前,谁也不准往后走。除非变成尸体。” 岑国璋冷峻的话,就像一盆冰水,浇在王审綦的心头,因为激战、死伤惨重等情况而变得急躁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冷静。 他也听出这话里重如千钧的分量。 “审綦,我的帅旗也带来了,常和尚正帮我升在兴武堡最高处。去,告诉各营将士们,今天我岑国璋就站在这里,与他们同生共死!” “是!”王审綦赤红着眼睛,双手抱拳,作揖后迅速离开。 “抚帅,怎么还不派我们上去?” 夏志新在旁边急不可耐地说道。 “你们现在上去干毛啊?”岑国璋呵斥道,“你们现在就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我要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刀捅在石中裕的心口上。稍安勿躁,憋着气,等老子的招呼。” 夏志新咧着嘴笑了,“那好,必须一刀就捅死他。” 说罢,他下去安抚部众,撤到指定的隐蔽地点,随时待命。 岑国璋举起望远镜,观看着整个战局。 兴武堡修在一片平地上。 说是平地,也不尽是平地。北边有起伏的丘陵,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在日光和热气中闪烁摇晃着。 南边是白玉山余脉,山不高,但是凹凸不平。近处地势很平,但是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不知哪里来的洪水冲出横竖弯曲的两三条沟壑。 数来数去,从西往东,就一条一里宽的路比较好走,这是从秦汉时就传下来的官道,而兴武堡就修在这路边上。 这种地形,不适合以多打少。叛军的数万兵马,看上去漫山遍野都是,但他们最后还是要从这条官道上走。 因为缺了大德的王审綦把前面六个堡子的水井全给破坏掉了。从灵州出来,再经过最后一个补水点-磁窑堡,叛军走了半天,喝得水全是水囊里的,现在已经见底了。 再不补水,不要说打进京师,就是打上广寒宫去抢嫦娥,对于叛军而言,也没什么动力。 王审綦叫人在三里宽的战线上,用木头扎下前后三层两人高的木栅栏。木栅栏并不是木头密密麻麻并排在一起,而是有一胳膊粗的间隔,再用横木上中下连在一起。 这些木栅栏也不是连绵在一起的,而是这里一段两三百米,那里三四百米一段,依次散开,分布在这三里宽,纵深近一里的战线上。 在这些栅栏的前方和连结处,不是挖的有深坑,就是摆上木鹿,反正就是不让你稳稳定定地走过来。 五团火枪兵,以队为单位,站在木栅栏后面,通过那些间隙,把枪架在中横木上,稳稳定定地开火。 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最前面的一层木栅栏,东倒西歪的,像是被土匪打劫焚烧过的村庄,一片狼藉。 在它们前面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战马和人的尸体。粗略数了一下,叛军攻陷第一层木栅栏,足足损失了两千多人马。 已方也损失了四、五百人。听上去好像不多,但自己这边总共才不到八千人,这么耗下去,不知道谁先撑不住。 火枪在断断续续地开火,打击的是零散地闯入死亡线的骑兵。 不知他们担负着什么使命,非得要在这生死线走徘徊一圈。 或者是失去亲友的人在悲愤交加中也失去了理智,非得要来报仇雪恨。又或者是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阵开火,总是会带来马嘶声。在铅弹的打击下,体形较大的马匹中的弹丸更多些,但是它比背上的骑士更顽强些。 骑士中了两三粒铅弹,身上的披甲无论多厚多坚固,都跟纸糊似的。爆出几朵血花后,骑士噗通一声从马上栽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此归西。 中弹的战马总是长长地嘶叫着,缓缓地倒在地上,时不时地还要抽搐想站起来。当它的血流得差不多时,这才发出一声响彻全场的悲嘶,然后踢动着微微能动的腿,一点都不甘心地慢慢死去。 在望远镜里,总是只看到战马在黑红色的地上孤独地挣扎,而它的主人在一旁已经一动不动,似乎畜生比人更留恋这个世间。 岑国璋收起望远镜,王审綦已经回来了。 “有多少叛军?” “预计在四万左右。” “这么多?”岑国璋皱起眉头,“石中裕这是孤注一掷啊。阿布翰人有这么多兵吗?” “阿布翰人的骑兵大约只有两万五千左右,其余的都是附近的山贼、部落。还有从河套、祁连山和居延海投奔来的牧民。今天打头阵的都是这些杂牌军。” 王审綦的回答让岑国璋的眉头锁得更紧。 “这个石中裕比我们预想得更厉害。除了把阿布翰人生力军悉数动员完,居然还收罗了这么炮灰。” “抚帅,我觉得石中裕没有那么精明,真要是那么厉害,何必等到这个时候才动手?皇上刚登基时,或者豫章乐王叛乱,或者黔中改土归流,又或者淮东最乱时,都比现在强。属下猜测,可能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谋划策。” “出谋划策?就像乐王那样?” “属下只是猜测而已。” 听了王审綦的回答,岑国璋笑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他挥了挥手,“暂且不管这事,现在最要紧地就是顶住叛军的进攻,把他们死死堵在这里。” “审綦,敌人数倍与我们,而且这一带的地形,对我们并不有利。我刚才用望远镜看过,你虽然想方设法在前面三里多宽、一里多深的战线设置了种种障碍。但是叛军可以分兵一部,利用机动力,远远地绕到我们后面去,对我们进行前后夹击。” “抚帅,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南边属下只能在那边数十里的范围到处挖坑,埋地雷。在北边,我把三千多征募而来的游骑兵撒在那里,分成小队,对可能迂回的叛军进行袭扰。目的都是一个,尽可能地延缓叛军迂回的速度。” “与此时同,我也做好了被叛军包围的准备,在兴武堡后面,民夫们和士兵正在抓紧修建同样的木栅栏,最后整个战线会连成一个圆形,而兴武堡将成为整条战线的支撑点。” 岑国璋点了点头,“审綦心里有数就好。现在是上午八时过二十分,我们最要紧的就是堵住叛军八个小时,必须坚持到那个时候。等到援军陆续赶上,再对其进行最后一击。” 正说着,前线爆出接二连三的枪声,紧接着又响起几声炮击声。 王审綦脸色微微一变,“叛军这么快就第二波进攻了?而且听声势,应该是投入了上万骑。”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激战 在望远镜里,岑国璋看到数千叛军,五六十人聚成一队,最前面的人举着盾牌,以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板,弯着腰,缓缓推进。 在他们的后面,一般都配备有十余名弓箭手。趁着时机,直起身子来,对着木栅栏这边进行抛射。 抛射的效果不太好。但滑膛枪在木栅栏后面的开火,效果要好很多。 一队兵同时开火,铅弹打过去,往往只有在外面加了一层厚棉被的盾牌才能挡住。其余的盾牌或木板,薄的,一枪就会被打穿,躲在后面的人跟着中弹。 厚的,偏软的铅弹撞在上面,不几下就震得举盾的人手臂发麻。运气不好的,里侧的木屑被震飞出来,扎得人满脸是血。 在远处,有上千骑兵,身穿棉甲,挥舞着马刀,举着角弓,大声叱喝着。时不时举箭张弓,射倒一两个出工不出力的家伙。或者干脆拍马上前,挥刀砍翻几个悄悄逃返回去的。 在督战队的压力下,叛军前仆后继,一直在向前推进。经过滑膛枪的洗礼,付出上百条性命,终于挨到了离木栅栏不到十几米的地方。 胜利在望,大家只要再憋足一口气,冲上前去,推倒或砍开木栅栏,就能贴身近战了。 火枪兵虽然犀利,但是需要装填时间,这是它最大的问题。而且那杆滑膛枪只有一把刺刀,勉强能当把枪用,捅捅人还行。要是贴身打起来,叛军手里的马刀可就不怕它了。 叛军们跃跃欲试,准备推倒木栅栏,一拥而上,要把这些该死的官兵乱刀砍死。 官兵们却缓缓地推出九五野炮,炮管从预留的炮口伸出,对准了聚在一起的叛军们。 看到黑乎乎的炮口,少数见识过的叛军二话不说,丢下兵甲就往后跑,仿佛遇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其余的同袍们不解地看着这些人慌慌张张的背影,出了什么事? “砰”地一声巨响,随着一团硝烟喷出,一发铁弹呼啸着从空中飞过,一路上盾碎人裂,血肉横飞。 “砰!”-“砰!”,火炮声不断响起,就像天神的战鼓在空中敲响,每一次声响,奉上的祭品就是十几条性命叛军。 响过十几声后,冲到最前面的十几群叛军终于崩溃了。 他们有的人趴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浑身在血黑色的泥地里颤抖着。 有的人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断掉的手,捡起来又掉在地上,犹豫不决,搞不清楚这一地的残肢到底哪一件是自己的。 有的躺在地上,看着从拦腰断开的伤口,眼珠子在一滩红色、黑色、黄色、绿色的物体上转来转去,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堆冒着热气,散着血腥味,掺杂着牛羊内脏下水的那股子臭味,让人作呕的东西。 有的人蹲在地上,身体完好无损,兵器就丢在旁边。他们目光呆滞,微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这一切。 死亡、生存。 伤痛、绝望。 恐惧、麻木。 这一刻仿佛被凝固在那里,凝固在每个一个叛军的脸上,手上和身上。直到又一阵枪声响起。 枪声仿佛让叛军各自找到了感觉,伤口的痛楚终于沿着神经传到了大脑处,惨叫声、嘶嚎声,仿佛被从口袋里放出来的风,在战场上回响着。 刚才还呆滞的一个叛军,突然像是听到了妈妈的呼唤声,掉头就往回跑。摔了一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拼命地向前跑。 “砰”,在枪声中,跑动的叛军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身子却还在向前,然后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两个叛军刚起身,准备跟着一起跑,看到这情景,一个扑身又趴在了地上。 硝烟在战场上弥漫飘荡,给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上披上一层氤氲,就像给一幅画渲染上淡淡的青墨。太阳在东边斜斜地挂着,看着这惨烈的杀戮,束手无措,只能在天边无助地徘徊旁观着。 有人在这里死去,有人在这里活着,有人在这里拼命,还有人在这里彷徨惊恐。这层青墨氤氲,就像是命运之神的手,拂过战场上每一寸土地。 有人钻进这团氤氲,很快又钻了出来。有人进去了,却再也看不见。 岑国璋的望远镜缓缓地移动着,观察着战场上每一处。他收起了望远镜,脸色凝重地对常无相说道:“还是差了一些。” “老爷,差了什么?” “我们的火枪,持续火力还是差了些。” 看着常无相一脸懵圈,岑国璋稍微解释了下,“就是放枪之间的时间太久了。” “哦,我觉得还是比弓箭要强。弓箭虽然可以射得密,但是全凭人力,一般的弓箭手,拉弓十次手臂就酸了。强行坚持下去,手臂就要废掉。而且火枪的威力,不是弓箭能比的。” 常无相想了想又说道,“还有火枪兵只要训练三到六个月,就可以上战场了。弓箭手,没有三五年训练,怎么敢在战场上用?” 岑国璋转过头来,微微笑,“你个和尚,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懂了。” “跟着老爷战场上多了,见过猪跑得多,也就明白了。” “你啊这张破嘴!要是让同袍们知道了,非下黑手揍你不可!” “我不怕,他们就是来十个八个,也不是我对手。”常无相撇着嘴说道。 “人家玩得是火枪,怎么可能跟你动拳脚,直接给你打黑枪。战场上,一发弹丸飞来,你知道是哪里来的?” 常无相脸上的得意凝固了,想了想,最后喏喏地说道:“打黑枪啊,那我真防不住。老爷,以后我会往你身边多靠靠。那群混蛋,宁可开枪打他们亲老子,也不肯拿枪口瞄你。” 岑国璋仰首大笑,笑声中,远处战场的枪声变得稀稀落落。 过了一会,岑国璋猛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兴武堡的后方传来,他急忙走到这个方向的护墙后面,举起望远镜。只见镜头里,数千骑兵像一条索命的黑色铁链,正向兴武堡锁来。 “抚帅,叛军分兵迂回,把我们围住了。”王审綦匆匆跑回来,朗声说道。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叛军的奋击 枪炮声把兴武堡包围了。 这一次,除了被迫下马当炮灰的杂牌军之外,阿布翰人也亲自出动。他们策动着坐骑,数十成百结队,绕着兴武堡转动着。隔着战线数十米,来回地游戈,寻找着机会。 一旦找到合适的机会,继续跑动的他们坐在马上拉动角弓,对着官兵的头上射出一团箭雨。这是他们最擅长,目前也比较有效的骑射。 火枪兵必须站在一起,以密集的队形向外倾泻火力。箭雨抛射而来,他们依然站立不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开火,清理枪膛,取弹药,咬开弹药包,往击发池倒火药,往枪膛里倒火药,塞弹丸包,用通条压实,打开燧机待击,瞄准,开火,又是一个循环。 在这个过程中,箭矢落在哪里,会射中谁,全凭天意,但每次总是会有人倒下。几个,或十几个。 阿布翰人在游动,火枪射击他们的效果不佳,而且还有举着盾牌木板的杂牌兵迫在眉睫,官兵们也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策马骑射的阿布翰人。 对峙了两个多小时,火枪营的伤亡肉眼可见地上升。 总兵力有限,战线还是这么长,加上叛军在不断地投放兵力,伤亡一大,对于王审綦而言,在兵力上就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兵力一吃力,不能及时堵上的漏洞也越来越多了,终于有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窥得一段木栅栏的缝隙,直冲过来。 负责那一段指挥的旗官晁大雄急了,甚至顾不得对面同袍的安危,下令野炮对着那群骑兵直接开火,扫倒了一大片。 尽管如此,叛军骑兵还是跑进来三四十人。 他们就跟钻到羊群腹里的孤狼,兴风作浪。他们鬼呼狼嚎着,在官兵后方的空地里四处跑动,一有机会就对着火枪兵背后突施冷箭。 这样的命中率比在外面游戈骑射要高多了,官兵的伤亡也变得更高了。 “晁大雄,我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给我在一刻钟里弄死这群王八蛋,他们不死,老子弄死你!” 王审綦抓住晁大雄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 仗打到这个份上,都动了真火,没有谁还像平日里顾忌着礼仪往来,人情世故。 晁大雄阴沉着脸,向王审綦行了一个军礼,回去后就组织人手开始堵截那群钻进来的叛军。 生死之间,什么办法都被想了出来。 二十多个官兵举着从兴武堡拆下的长木杆,杆尖都被削尖了,或者绑上两三把刺刀,然后在同伴火枪的掩护,就像赶鸡鸭一样,从不同的方向和路口,阻碍着这伙叛军的去路,再慢慢地往中间赶。 在外围等候着的火枪兵,滑膛枪已经举起,对准了这边。只要叛军骑兵稍微一停足,士官们就毫不犹疑下令开火。 四五轮围追堵截和开火后,叛军的骑兵越来越少,最后一个骑兵在十几刺刀下,连人带马被捅成了血葫芦,倒在了地上。 可是没等大家喘口气,又有一伙骑兵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这次的人数更多,足有上百人,带来的杀伤力也更大。 王审綦没有办法,他一边调集兵马,堵上防线各处的漏洞,一边抽调人手,交给晁大雄,围剿钻进来的叛军。 “老爷,王大人撑得那么辛苦,要不要把烈焰营投入进去?”看在眼里的常无相再也无法保持无色无相的状态,忍不住建议道。 “你个和尚,莫非跟在我身边,连仗都学会怎么打了?”岑国璋举着望远镜在观看着战局,头也不回地说道。 “老爷,你说笑了。”常无相脸一红。不过他的脸太黑,实在看不出来变化,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 哨楼上一片寂静,它就像惊涛骇浪中一座小小的孤岛,马嘶、惨叫、厮杀、枪炮声,像一层又一层的海浪,在周围拍打着。 这个时候如果从哨楼腾空而起,站在天空上往下看,你可以看到,兴武堡为中心的方圆七八里的战场上,数万叛军把数千官兵团团包围,到处都在厮杀,时刻都在死人。 现在整个战场变成了一锅煮开了的小米粥,正在各处翻滚冒泡。 岑国璋放下了望远镜,转过头对常无相说道:“无相啊,你以为真到了危急时刻吗?还早着。现在战场上,我们虽然打得很乱,很吃力,但是还没有溃散的迹象。从现在到未来五个小时里,烈焰营是我们唯一的底牌,不敢轻易打出来。” 常无相领悟到岑国璋话里的意思,他的脸变得有点白,这次可以看出脸色的变化。 “老爷,你是说烈焰营这张底牌一旦打出去,要是没有扭转战局,大家就要一起完蛋了。” “是的。所以我们必须再撑一撑。而且现在我们是旁观者,审綦才是身处暴风眼的当事人。到底能不能撑住,我们在外面看不通透,身在局中的人才会有深刻的体会。等他的消息。” “老爷,就怕王大人抹下面子,开不了这个口。” “如果他把自己的面子,这些乱七八糟的私念凌驾于战事胜负之上,那他就永远成不了名将,也辜负了我对他的期望。”岑国璋毫不迟疑地说道。 “无相,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仅仅是将军的功勋是万千骸骨堆积出来的,他的成长也是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 常无相默然地点点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等这仗打完,我要把往生咒背会了。” “往生咒,拔一切业障根本,往生净土。净土,永远只存在于人心里,念多少咒语都没用的。” 岑国璋冷笑着说道,举起望远镜又观察起整个战局的形势。 怎么还不崩溃?石中裕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是军将世家出身,年少时跟着援征过安息国。后来又作为客军,参加过金山、青唐、安西河中、唐努海等地平叛。作战经验极其丰富。 所以他能察觉得到,被包围的官兵虽然乱而吃力,但是离崩溃还差得远,根本不是加一把力,添一把火的事。 但是他必须拿下兴武堡,因为他的部属,数万骑兵,近十万战马,已经大半天没有水喝了。兴武堡是这上百里官道上最大的补水点,里面有四口深水井,三个巨大的水池子,足够数万人马使用的。 官兵把前面好几个堡子的水井破坏了,难保不会把后面的水井也破坏了。现在官兵没有破坏兴武堡里的水井,就是拿它做诱饵。 这一点石中裕也知道。 事到如今,他必须把这个诱饵一口吞下,再把里面的鱼钩嚼碎吐出来! “传令,命令石七郎,再加一把劲,从后面给我突进去更多的骑兵,把岑国璋的肚子搅得稀巴烂!” 石中裕的手狠狠地往下一挥,语气变得无比凶狠,“问问石三郎,他到底有没有卵子!都攻了半天了,正面怎么还突不进去?如果一个时辰后还突不进去,等老子打下紫禁城,就阉了他做司礼监太监!”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都打疯了 王审綦明显感受到正面的压力骤增! “错恩麻比,石万魁被他叔叔割卵子了?还是老子的兵一枪把他的蛋蛋打掉了?居然把他的亲兵队都调上来了。”王审綦跳着脚骂道。 仗打到这个份上,没有人还能保持着温文尔雅,所有的人心里都揣着一包火药。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吹来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都会变成火星子,把这包火药引爆。 “唐高脚,你手里还有人吗?”王审綦盯着他的司务官问道。 “大人,我手底下还有一百来号人。”唐高脚声音微微颤抖着答道。 “现在这一百号人被编为一队战兵,你就是队官。马上带着你的人,去找晁大雄报到,听从他的指挥。” 唐高脚眼珠子像是定在那里,目光钉在王审綦身上,想从他脸上的表情分辨出这些话的真假来。 “大人,我手下的人都是司务兵,不会打仗。” “入伍前都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枪不会开吗?队列不会站吗?命令不会听吗?”王审綦毫不客气地喝问道。 这位唐高脚,据说是抚帅的堂舅,平日里王审綦对他客客气气的。现在的样子却全变了,那凶狠的样子,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他就能沾着酱把唐高脚给生吃了。 “大人,我们没兵器。” “兵器,那里有的是!”王审綦指了指旁边,一堆的滑膛枪被架在那里,旁边放着子弹盒。 不少枪支和皮盒上都沾有血迹,都是牺牲的将士们留下来的。 “大人,”唐高脚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王审綦的心中那团火药包彻底爆开了,他冲到跟前,那张狰狞扭曲的脸离唐高脚的脸不过两三寸。 “仗打到这个份上,老子的亲兵队、传令兵都派上去了。两营录事官岑国宜、张志平带着他们的文书,也顶上去了。你要是再在这里支支吾吾的,老子立即把你就地正法!” 唐高脚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答道:“大人,我只会做饭,不会打仗!” “不需要你会打仗,只要你卖命就好了。”王审綦冷冷地说道,“现在你不是营司务官,只是一个队官,归晁大雄指挥。要是敢作战不力,阵前脱逃,不用报到我这里,晁大雄就能把你正法了!” 看着唐高脚的背影,王审綦知道,自己得罪了这位抚帅的堂舅。他现在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的心思还是有些多,总想着要给抚帅的这些亲戚留些面子,给些好处。 罗人杰就没有这么多烦恼,因为他根本不会去顾及这些。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打起仗来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些念头在王审綦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战场讯息给淹没。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有时近的在耳边,有时远的在天边,各处腾起的硝烟,随着风四处飘荡,然后汇集在一起,慢慢地,战场的整个正面被笼罩在一层氤氲之中。 除了刺鼻呛人的硝烟味,就是看不清。几米开外,只能看到憧憧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叛军更加有利。他们借着硝烟浓雾的掩护,悄悄地摸上来,把官兵杀了个措手不及。 正面,官兵们退到最后一道防线上,依为屏障的木栅栏破烂不堪,已经很难挡住叛军的冲击。 “嘀--嘀--嘀-嘀”,烟雾中,传出尖锐的铜哨声,两长两短。歇息不过几息,又吹响。而且越来越多的铜哨加入到其中,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哨声停止了。 正面的叛军突然发现,对面的氤氲变得无比寂静,就像黎明前最黑暗时的森林。所有的动物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树木花草,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抖动的叶子,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叛军中有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马上意识到不妙。能够掩护他们那的氤氲也能把巨大的危险掩藏着。 走,赶紧离开!前方有危险! 可是没有等他们付之行动,前面的烟雾里闪过一道又一道的红光,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呼啸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暴雨一般的霰弹。 这轮火炮火力之猛,让叛军们瞠目结舌。 落在后面的他们亲眼看到冲在最前面的同伴,就像是一个个鼓足气的羊皮囊,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直接捏爆了,散成一团血雾。 一粒粒的霰弹,穿过一团团的血雾,继续前进,只是距离变远,也散得更开,没有办法把后面的叛军打成血雾,只能打出一朵朵的血花,在他们的身上绽放。 这是一步险棋!但王审綦相信正面战线上的士兵们,他们早就被训练得条件反射一般遵行各种命令。 两长两短的哨子,是告诉士兵,马上会进行火力掩护,所有的士兵为了避免误伤,全部趴在地上。 在哨声传遍所有的地方后,王审綦果断下令,排成一线的三十六门九五野炮,十五门一二五野炮,对着正面的烟雾进行七发霰弹三发实弹交叉急射。 数千叛军,哪怕是阿布翰人最精锐的一部分,也扛不住霰弹里近十万发小铁弹的洗礼。在经过三轮炮击后,所有的叛军掉头就跑。撤退得如此之坚决,以至于王审綦十发急射的命令,只被执行了六发,就被察觉到叛军溃散的炮兵指挥官叫停了。 现在被包围之中,弹药不能肆意浪费。 随着铜哨声响起,趴在地上,听到炮弹从自己后背和头上呼啸而过的士兵们,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来,端起滑膛枪,在军官和士官的吆喝声中,排成队,开始向前推进。 他们有不少同伴,却无法再起身。 尽管火炮被推到了防守步兵防线的中间,几乎是顶着叛军的胸口开火。但此时的战线已经犬牙交错,前方混有又不少火枪营的士兵。 他们遵从铜哨命令趴下,但是打出的霰弹,是随机散开的,有向左右,有向上飞,自然也有飞到地上的。霰弹弹子被由铅质改成铁质,就是让它可以在地上反弹,变成跳弹能再形成一次杀伤力。 这也是刚刚不久前,炮兵指挥官杨宗勋跟王审綦争论的焦点之一。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这样密集发射霰弹,对炮膛的损伤非常大,让火炮的寿命缩短一大半。 但王审綦顾不上这些,他对杨宗勋恶狠狠地说道:“就算我和你亲哥哥在前面,你也必须给老子下令开炮!那些兵不仅是你的同袍,也是老子的兄弟。要是误伤了他们,下辈子,下下辈子,老子给他们做牛做马赔命就是了!” “开炮!铜哨声响完,你必须开炮!不开炮,战线被冲垮,你就是抱着火炮一块死也没用!看到没有!后面就是抚帅,他,就站在那里!” 当时王审綦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变成了血红色,就跟凶兽一模一样。 杨宗勋接受了命令,含着泪下令开炮。 炮声平息,喷出的硝烟让烟雾变得更浓。火枪营的士兵们在中间穿行,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各式各样的尸体,迈过残肢断臂,跨过断成两截的躯干,踩过血肉和内脏搅浑的糊泥,向前走动。 士兵们看到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艰难喘着粗气的叛军伤员。这些人目光呆滞,死灰色的脸上看不到一线生机,嘴鼻里出的气,仿佛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后的气息。 他们认命了,只是在等待着死去的那一刻。 火枪营的士兵们上前去,刺刀捅进黑乎乎的身体,鲜红的血瞬间流出,很快就被衣服和皮肤上的尘土混成了黑色。 叛军嘴巴张了张,脸上露出解脱的神情,终于死去。 一刻多钟过去,战场上的烟雾终于被大风吹散,露出它原来的面目。石中裕和叛军终于看到它极其惨烈的一面,这份惨烈让他们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不敢再发起进攻。 王审綦紧张地看着怀表,正面战线的暂时胜利并没有让他轻松。 他的心反而变得更加沉重,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可是援军怎么还没到。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到底怎么回事? 援军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在预定的时间里没有赶到,投入到战斗。 带着这个疑惑,王审綦走上了哨楼,向岑国璋提出了这个问题。 “抚帅,难道出了什么事?”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战场上最怕的就是不可预料的情况出现,现在又出现一个。而且这个情况事关重大,援军在预定的时间不到,意味着兴武堡还要孤军奋战,继续坚持。 可是目前这种情况,王审綦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罗人杰从平凉赶到了永兴堡,接过了援军的前敌指挥权。” 岑国璋的话点醒了王审綦,他脸色一变,“这个憨里憨包了滴,该不是用抚帅和这八千弟兄做诱饵,等待着叛军的弱点?” 这王八蛋胆子大得很,这种事很可能做得出。莫给老子作廋啊!你拿我当诱饵,懒得计较你。难道你不知道还有抚帅在里面! 等战事完了,老子非得一脚脏死恩去! 王审綦在心里把罗人杰狠狠地骂了一顿。但是骂归骂,却有点无可奈何。 “抚帅,我们派人出去跟永兴堡联络下?” “你是前敌指挥,你做决定。只是我要提醒你,现在兴武堡外围全是叛军骑兵,我们的通讯兵,很难突破他们的封锁线和追捕,谨慎点。” “抚帅提醒得是。” “外面的情况我们不清楚,现在也管不得那么多,要紧地就是做好我们的事情。”岑国璋叮嘱道,“你赶紧组织人手,清点伤亡,应对下一次的进攻。” “抚帅,属下已经派人在清点伤亡,重新整编队伍,更换武器。” “审綦,要对自己的同袍有信心。没有这份信心,如何把背后交给他们?” 听了岑国璋语重深长的话,王审綦肃正地点了点头。 岑国璋也点了点头,说起另外一件事。 “刚才唐高脚向我说诉苦,打你的小报告。” “抚帅,我”王审綦想争辩几句,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审綦,你啊,就是心思太缜密,有时候就患失患得。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为了让我安心,故意举荐我的堂舅做营司务官。唐高脚做了司务官,我就能捏住你的粮草命脉,是不是?” “抚帅,我是我想多了。” “没错!你想多了!你这是信不过我!”岑国璋毫不客气地说道 看着王审綦焦黑的脸,岑国璋的语气转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战事结束后,唐高脚会去西安,我会叫刘孟堂给他安排一个闲差,转到地方去。审綦,以后把全部心思用在打仗和练兵。” 说到这里,岑国璋的语气变得格外深长,“外面的风雨我来挡。但是你心里不能有风雨,我们内部不能有风雨。记住了吗?审綦!” “抚帅,我记住了!” 看着王审綦远去的背影,常无相忍不住问道:“老爷,援军的延误,真得如你所说,是罗人杰在等待机会?” 岑国璋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说道:“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打仗策略。” “老爷,要是罗人杰没有把你的安危放在首位,那当如何?”常无相迟疑地问道。 “在这个时候,胜利比什么都重要。” 老爷打起太极来,比我的铁臂通拳还要厉害。 常无相咬咬牙,干脆挑明了说。 “老爷,而今这局面,万一罗人杰被某些人收买了,故意在紧要关头缓上一缓,就能陷你于死地。” 常无相作为岑国璋的贴身护卫,听说过很多机密,知道很多人日夜烧香盼着老爷死。这些人有钱有势,派人来收买老爷的心腹大将,有这个可能。 “无相,你是说罗人杰可能会被人收买。今天这战局里,只要他动点手脚,就能弄死我?”岑国璋笑着问道。 “老爷,人心隔肚皮,很多事情说不好的。比如我在寺庙里打了寿王家的老二,被跟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家伙给检举了。结果我被师傅悄悄送出了寺庙,他成了戒律堂的执法。在江湖上厮混时,我救了两个家伙的性命,三人一起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结果喝结义酒的当晚,这两个王八蛋卷了我的银两,跑了。” 听了常无相的诉说,岑国璋笑得更厉害了。 “无相啊,你这是受过伤害啊,所以才疑神疑鬼的。那你怎么肯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 “我打不过两位姨太太,玩心机更不是老爷的对手,只好束手就擒。后来老爷对我又如此诚心诚意,我跟在身边不仅衣食无忧,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捞个官身,做起老爷来。” 听完常无相的这几句真心话,岑国璋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无相,你是如此,审綦和人杰也是如此。而今大家都是蒸蒸日上,还没到树倒猢狲散的时候。要是这样就被人挖了墙脚,我这些年的经营也太失败了吧。” “老爷,话虽这样说,可是你一直迟迟不动烈焰营,难道就不是以防万一吗?” 岑国璋转头又看向常无相,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 “无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不是说一说那么简单的。还有,你啊,真不适合在官场混啊。” “老爷,我知道。我这个性子,我这心智,还有我这破嘴,在官场不用一个月,就会被人卖得干干净净。所以还是在老爷身边待着安心舒坦。” 常无相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那颗脑袋在西沉的太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澄亮。 “你幸好还有自知之明啊。”岑国璋说完后,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护墙后面,看起远处的山地丘陵。 豫章平叛是起家,黔中和荆楚是初步成形,淮东只是小试牛刀。到了这陕甘来平叛,才是真正建立班底的时候。 历史任何一位功成名就大人物的班底,都是几经风雨,大浪淘沙才建立起来的。 今天,兴武堡一战,不仅是考验新军全面战争的时候,也是考验班底的时候。 新军不仅需要考验各部队作战和应变能力,更要考验互相之间的配合。而班底需要考验个人能力、协作能力,以及他们的忠诚度。 淘汰的不仅仅是转身另投别家的这种背叛。心里有小九九,个人利益大于团体利益等等,或者在大是大非上的迟疑犹豫,都会跟不上团队的脚步。 今天兴武堡之战,对于岑国璋来说是道坎,对于他组建的军事团队,也是道坎。迈过去了,海阔天空。迈不过去,可能需要重新来过。 正面惨烈的厮杀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心有余悸的叛军还迟迟没有发起新的进攻。 在浓雾里顶着胸口开火,全覆盖射击,自己人的误伤都不管不顾。这么凶狠的对手,叛军还是第一次遇到,需要点时间去缓解。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太阳从头顶落到肩膀,又摇摇晃晃地落到腰间位置,看样子撑不了多久,很快就要沉到地面底下去了。 “抚帅,一旦天黑,我们就成了瞎子,叛军就可以悄悄地摸上来。这仗就不好打了。”王审綦又一次来到哨楼上,向岑国璋禀告道。 “抚帅,属下不能再让你身陷险境,等到天麻麻黑,属下派人送你去烈焰营。他们一直埋伏在南边数里外的山坳里,没有被发现,由他们护送你回永兴堡。” 王审綦苦苦劝道。 “审綦,你知道阻碍你成为名将的最大问题在哪里吗?”岑国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还请抚帅指点。”王审綦恭敬地说道。 “上了战场,眼里只有打败敌人,夺取胜利,其余的都是次要。这一点,你现在还做不到。” “抚帅,我” 岑国璋伸手阻止了王审綦的分辨。 “审綦,这一次叛军东进延州,或是南下庆阳,是五五开,参谋局的建议你和人杰各司一面。在我心里,叛军东进定边的概率更高,所以我把你放在了这里。知道为什么吗?” “抚帅,因为我的犹豫?” “是的。想得太多是你的优点,但是有时候就成了你的弱点。”岑国璋笑了笑,“如果我把人杰放在这里,他的打法与你截然不同。” “可能先防守一会,等找到叛军主帐,组织一支突击队直接杀进去。也可能分兵,留一部分兵力守兴武堡,留部分兵力在外围,伺机对叛军发起进攻。所以他输赢都会很容易,不是大赢就是大败。而你,大输大赢都会很艰难。” 王审綦笑了,拱手作揖道:“谢抚帅指点。” 岑国璋摆了摆手,笑道:“入他麻个比的,罗人杰这王八蛋,现在我都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打法了。我肯定的是,这家伙肯定已经赶到战场了,只是在等待时机。刚才叛军正面溃败时是最好的机会,他偏偏不出击。” “抚帅,他肯定是想把叛军一举全歼。” “全歼个毛啊!我们人数比叛军少,围不住。再说叛军是骑兵,我们全是两条腿,怎么可能全歼?而且把叛军全歼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待在陕甘?这个憨包,千万不要误了老子的大事!嗯,我知道了,这王八蛋在图谋什么了!” 王审綦听岑国璋这么一说,略微一想,马上明白过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骂道。 “绊哒脑壳!” “憨包勺!”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终于打完了 罗人杰图谋的是叛军的战马。 为了快速机动,叛军四万余人,带着近十万匹战马。这些战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好马,也可以说是阿布翰一族百年来积攒的重要家底。 在围攻兴武堡时,叛军按照惯例,把数万匹用不上的战马归拢在某一处。这个地方宽阔,离战场有一段距离。而罗人杰就恰好利用了这段距离。 他先派淮四营去抢马,石中裕知道后,立即调集精锐骑兵前去救援。 战马是叛军的命根子,最要紧的所在。罗人杰这一击算是打在要害上。 他把火枪三营和淮东营布置在救援的必经之路上,严阵以待,给予来增援的叛军精锐最猛烈的打击。 四千支滑膛枪,数十门野炮的霰弹,在不到两里长的道路上对六千名骑兵进行了致命地覆盖射击。这六千名骑兵是阿布翰人一族最精锐的勇士,不仅是石中裕的亲兵队,更是他最大的本钱。 一击之下,伤亡过半,然后淮东营手持弓弩,从另一面出击,对好容易整顿队形的叛军精锐进行齐射。 两相攻击下,这六千骑兵损失殆尽,只逃回不到三百人。 在这种情况下,石中裕考虑的不是继续攻打兴武堡,而是该如何平安地回到灵州城。 叛军围攻兴武堡,确实把五团新编火枪兵打得伤筋动骨,但他们自己也伤得七荤八素。四万骑兵打七八千步兵,居然打成这个样子,下面的那些头人首领,肯定是一肚子腹诽和抱怨。 现在石中裕那六千名压阵脚的骑兵死伤殆尽,叛军内部的天平开始失衡。而且罗人杰造成的声势非常大,一万多人打出了三四万的气势来,把叛军吓坏了。 看明白局势的石中裕当机立断,带着本族人趁着黄昏向灵州逃去,把杂牌军留下来当炮灰。 王审綦和罗人杰现在也是战场打老的人,岑国璋更是老奸巨猾的人,岂能让石中裕如意。烈焰营早早迂回到通往灵州的要道上,再次给予逃跑的阿布翰人一次打击,留下三千多死伤者。 此战,阿布翰人两万五千人损失了一万六千人,杂牌军一万五千人几乎全军覆灭,剩余的一千多人,逃窜无影。 又是一天天亮,岑国璋站在哨楼上,看着战场被收拾得七七八八,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算起来我们赢了七八成,差不多了,火候恰到好处。审綦,人杰,现在剩下两座城,一座宁朔城,一座灵州城,你们两人一人一座。” “抚帅,接下来我们是缓打还是急打?”一脸硝烟的罗人杰问道。 “缓缓打。我们离开淮东进陕甘才七八个月,要是这么快又完事,真要有人睡不着了。还有,殊同,” 岑国璋转向连夜赶过来的薛孚说道:“钦差行辕上奏朝廷的报捷文书,把我们的损失写重些。伤亡数字,各自翻两倍。” “大人,人家都是把伤亡往小了说,只有我们往多了说。”薛孚笑着说道。 “他们是孬种打孬仗,打一仗斩首上百就敢叫大捷。那一百多颗人头,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是良民。”岑国璋不屑地说道,随即语气变得有些凝重。 “我的兵,都是娘生爹养的,都是父母亲的心头肉,现在死的死,伤的伤,我对不起他们亲娘老子。多报些伤亡,让某些人安心,也能多捞些抚恤银子,让我的兄弟们多分点。” 看着众人,岑国璋一挥手,“好了,不说这些糟心的事。罗人杰,你个混账抢了几万匹马?” “回抚帅,抢到了四万二千匹,加上后来陆续收拢的,总共五万一千匹。都是河套、河西的好马。”罗人杰乐滋滋地说道,“抚帅,你答应我的六个骑兵营,可要兑现啊。” “鬼的六个营,我什么时候答应的六个营!”岑国璋不客气地反驳道。 “抚帅,你怎么翻脸不认账!还是上回在平凉大营喝酒时说的。”罗人杰气急败坏地争辩着。 “喝酒说的话你也能作数?老子上回喝酒时还说要带着弟兄们打上月球,抢了广寒宫呢!”岑国璋瞪着眼睛说道,随即语气一缓,“四个营,最多四个营,爱要不要!” 罗人杰气得脸色铁青,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行,四个营就四个营。不过抚帅,必须是足额满编的营。” “放心,每营都按三个团算!”说到这里,岑国璋转向夏志新和常逢冬,“你们烈焰营和淮东营,这次也补满足额。上次发给你们的材料,都看了吗?” “抚帅,都看过了。既然抚帅如此信任我们两营,愿意把我们两营打造成特战营,当成尖刀利剑使用,我等万死不辞!” 夏志新和常逢冬齐声应道。 “好,各部马上出发,先围灵州城,再围宁朔城。然后我们一边围城一边再整编,争取把骑兵营、特战营全部编练出来,再把步兵营全部编练成火枪营。” “抚帅,火枪火炮够不够?”薛孚担心地问道。 “西安制造局已经开炉了,够不够的,还不是看我们怎么说。” 大军一路急行,第三天上午,先锋离灵州城不过三十里,岑国璋所在的中军来到了离灵州城五十里的沙井堡。 “怎么回事?前面嚷嚷什么?”岑国璋大声问道。 “抚帅,你稍等,我去问问。”晁大雄说道。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 “抚帅,前面沙井堡原本有家大户今天要给儿子结婚。新娘子一大早就接来了,正要行大礼,我们先锋赶到。他们都是阿布翰人,听到平叛官兵来了,吓得四处逃散。亲友跑了,证婚人也跑了,现在只剩下男女双方两家人,在那里哭。” “那是我们打扰人家了。结婚是人生大事,可不能耽误。殊同,我们过去。” 这户人家应该是阿布翰人的头人,家境不错,院子很大,足足有三进。 岑国璋和薛孚赶到时,里面只有十几个人,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谁是主人家?”岑国璋客气地问道。 “老朽史旺兴,是这家的户主。”一位四十多人的男子站起身来,强撑着答道。 穿着打扮,看上去跟一般的陕甘老汉员外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脸上的鹰钩鼻和深陷的眼窝,看上去有所不同。 “听说贵府大婚,是我们打扰了。” 史旺兴强笑道:“万万不敢。婚哪天结都可以,不敢耽误大军行军。” “选好的黄道吉日,怎么可以哪天结都行。再说了,哪有结到一半就不结的?不吉利!老汉,婚礼继续进行吧,我们也趁机讨杯喜酒。”岑国璋笑呵呵地说道。 “这位贵人,这亲友和证婚人都跑了。亲友好说,都躲回各自的屋里去了,叫一声还能出来。证婚人却是跑回回了灵州城去。”史旺兴苦着脸小心地说道。 “那我就毛遂自荐,做你家婚礼的证婚人吧。”岑国璋不客气地说道。 薛孚在一旁介绍道:“这位是兵部右侍郎、陕甘巡抚、督办灵武军务钦差大臣岑帅!” 史旺兴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饶命!大帅饶命!” “饶命?你干嘛叫饶命?”岑国璋问道。 “大帅是来平叛的,我们我们我们” “你们是叛军吗?” “不是,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虽然我们也是阿布翰人,可一向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逾越。”史旺兴指天画地地发誓道。 “那不就得了!你们只是普通百姓,那我就不是平叛的钦差,而是你们的巡抚。为你们当证婚人,不唐突吧?” 史旺兴听明白了意思,欣喜道:“不唐突,不唐突!谢大帅,谢大帅!” “别老是谢的,赶紧把婚礼办起来,我证完婚,还要讨杯酒喝呢!”岑国璋大笑道。 阿布翰人信拜火教,按照他们的习俗,岑国璋被请到上位,两位新人先对着篝火结誓,然后一起跪拜了他,奉上马奶酒和奶酪。岑国璋则回赠了一把短刀和一段绸布,然后说了些祝福的话。 岑国璋向新人、向史旺兴各敬了一杯酒,气氛变得热烈起来。闻讯赶回来的亲朋好友们重新端起了酒杯,弹起里巴卜琴,敲起吞卜儿鼓,吹起纳衣笛子,唱起了祝酒歌。 唱着唱着,还跳起了他们的舞蹈。 岑国璋看着满院子面带笑容,趁着酒兴欢歌狂舞的阿布翰人,冲薛孚点了点头,悄声地走出了院门。 站在沙井堡的大街上,来来往往全是各营的人马,他们正急匆匆地向灵州方向行军。 “报!大人,前方送来紧急军报!”一名传令兵急奔而来。 岑国璋愣了一下,灵州出了什么变故?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李尉来了 夕阳照在平凉城上,给这座陇上旱码头戴上一顶橘红色的冠帽。 四辆马车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向南门驶来。在城门前,钦差行辕转运使唐峻来带着人,恭候多时了。 “唐峻来拜见藩台李大人。” 第二辆马车的门帘被掀开,探出一人的上半身来。 “英维啊,听说灵州那边打起来了?” “是的大人。差不多打完了。” “那你家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刚接到的急报,明天上午会到。下午会设宴款待大人一行。” “哈哈,辛苦益之了,仗刚刚打完,就要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平凉来。” 唐峻来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继续说道。 “大人,平凉城贫瘠,没有太好的宅院。大户陈家愿意报效他家院子,下官派人收拾好了,恭请大人及家眷下榻,歇息一夜。” “好,你是岑益之的大管家,你的安排自无不可。”李尉欣然道。 放下门帘,坐回到车厢里来,马车晃然一动,缓缓重新起动。 “老爷,这趟来平凉城,妾身看你心思重重,眉头紧锁。”车厢里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朝堂之事,让人越发担忧。前两日接到邸报,昱明公终于在上月也被调走了。” 李尉的声音透着一种无可奈何和寂寥。 “啊,两淮治理好了吗?皇上怎么这么着急把昱明公也调走了?” “下面有人怂恿着。好了,现在朝堂上下可谓是众正盈朝,皇上可以安心修道求长生了。” 李尉的话里透着一股子阴冷和嘲讽。 “老爷,昱明公去了哪里?” “越秀。他被皇上进新昌侯,加少傅,然后被授予兵部尚书、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安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领南海宣抚使。” “老爷,这是这么了?去年岑益之被调来陕甘,平灵武叛乱。现在又把昱明公调去越秀,镇守南疆。江淮东南那里,皇上和内阁就不管了吗?” “管,怎么不管?三明、四德两先生,魏国显,袁可立,纷纷调任金陵江浙,全是皇上的潜邸干臣和覃开阳的心腹。” “老爷,这只是些文官,能顶什么用?” “丹徒不是还有一位万遵祥吗?带着几十位京营出来的名将,编练出三万精兵,被誉为东南柱石。” 车厢里默然好一会,才听到那女声幽幽地说道,“老爷,这过于儿戏了吧。” “儿戏?可不就是一群人粉墨登场了。”李尉哑然一笑,随即长叹了一口气了,“说来这根源也在昱明公和岑益之师徒身上。他俩联手,从豫章开始,再难的事在他们手里都不费吹灰之力。再可怕的叛乱,也是三下五除二给收拾了。” “正因为如此,才给皇上以及朝中诸位大臣们造就了一个念头,兵事说着凶险,其实不过如此。”说到这里,李尉苦笑几声,“这不知道是有幸呢,还是不幸啊,不好说。” 两人在车厢里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唐峻来所说的陈家大户的宅院前。 把李尉一行人安置好后,唐峻来又叫城里的西凤楼送来三桌席面。李尉跟他的家眷一桌,随行的幕僚们一桌,护卫的藩司中营军官们一桌。 这才安心地告辞,忙自己的事去了。 陈家宅院的后院里,酒席就摆着院子中间的凉亭里,李尉跟妾侍两人对酒赏月。 妾侍给李尉斟满一杯酒,又轻轻夹了几筷子菜,然后静静地坐在对面。 李尉盯着天上的月亮看了好一会,不知道从这轮皓洁如银盘的明月中看出什么来。 “同样是一轮明月,在平凉看,与在西安城看,截然不同。在琼崖岛看,与在岭东看,也是不同的。”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妾侍的脸上闪过惊惶焦急之色,一双大眼睛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可是从樱桃小嘴里吐出的只有一句话。 “老爷” “你的三位兄弟,很快就能从琼崖岛回岭东故里了。” “老爷,因为昱明公?” “芊芊果真聪慧。琼崖岛正在两广总督管辖之内。昱明公坐镇越秀,权倾岭南,他的一封奏疏,皇上和内阁肯定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芊芊先是一喜,然后眼泪满面。 “妾身实在没有想到,此生还有与兄弟亲人重聚的机会。” “会有的。明晚岑益之设的是家宴,你与我一同赴宴。宴席上你可先与他的妾侍白氏多加亲近。这一位身世也极其坎坷,想必也会同情你的遭遇。有她在旁边敲敲边鼓,老爷我就多了几分把握叫岑益之写这封信。昱明公对益之是言听计从啊。” “妾身谢过老爷。”芊芊走出座位,行了万福。 “一家人,客气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自当尽力。” “老爷,”芊芊劝了几杯酒,看到李尉脸色还挂着浓重愁云,便开口说道,“如此良辰美景,老爷可愿听妾身纵歌一曲?” “好!当听一曲!”李尉抚掌叫道。 芊芊取了琵琶出来,先弹了弹,校了校弦,然后开始唱起来。 “九州雄杰溪山,遂安自古称佳处。七里溪边,鸬鸶源畔,一蓑烟雨。叹如今宕子,翻将钓手遮日,向西秦路。” 李尉微微晃动着身子,眯着眼睛,右手虚打着拍子,听到最后,喃喃地念道:“‘怅当年、故人何许。羊裘自贵,龙章难换,不如归去’。芊芊啊,你不必劝我。我一介胥吏,能熬到今日这官位,千载难逢。而且我游宦多年,朝中各方牵涉过深,想退,也难退。” 说到这里,他眼睛猛地睁开,透出慑人的精光来。 “要是真退了,我怕是连你都保不住。那些混蛋,满口道德文章,实际上满肚子的男盗女娼,猪狗不如!” 芊芊低下头,“老爷,是妾身让你难做了。” “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何敢称男子汉大丈夫。这方面,岑益之当为我辈的楷模。当初那么多人垂涎白氏美貌,砍了那么多脑袋后,现在谁还敢打主意?” 说到这里,李尉语气有些阴冷,“还是岑益之说得对,斯文败类更恶心。徐达贤,自诩三明先生,号天下士子楷模,居然也是好色之人。暂换姬妾哼!真想把此獠的真面目捅到《消息报》去,让天下人都好生看一看!” 芊芊脸色凄苦,低着头没有出声。 李尉眼角扫到,心中大恨,恨自己嘴巴太快,说到芊芊的痛处,连忙出声安慰:“我得芊芊,乃十生十世修来的福缘。常伴厮守,此生足矣!” 芊芊强自笑了笑,“妾身本是戴罪之人,幸得老爷加以援手,救妾身出苦海。又多加恩宠,方才定魂安神,享这安乐之日。只求老爷不嫌弃妾身出身卑贱,弃旧恋新,已是万幸。” 李尉连忙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芊芊何出此言,我对你的心思,此明月可鉴!” 一夜无语,李尉一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心里有事放不下,干脆直奔钦差行辕找唐峻来。 “你家大人回来了吗?” “回李藩台的话,我家大人昨晚三更就回来。只是天色太晚,就宿在城外的北大营里。” “北大营?” “就是我们的新兵训练营。” “岑益之宿在那里干什么?” “上月说好的要给新兵训话,谁知道临时灵州来了急报,我家大人奔了过去,就此错过。所以这次干脆借着这个机会补上。” 听了唐峻来的话,李尉来了兴趣,“那你带我去看看。” 唐峻来嘴角微微抖动了几下,嘴里很客气地说道:“没问题,李大人,你稍坐,我先把公务安排一下,马上陪你过去。” 半个时辰后,李尉、唐峻来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出了北门,直奔北大营。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平凉北大营 一直到北大营门口,唐峻来没有遇到出来的信使,这才舒了口气。 想必大人愿意让李尉进北大营,否则的话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叫信使一拦就行了。 在大营门口,唐峻来把自己的证件递给哨兵,验过之后,问道:“营部有确认吗?我要带藩台李大人进营。” “营部有确认,需要等待值日官过来。” 唐峻来知道规矩,点了点头,转向李尉解释道:“大人还请见谅。军中法度森严,任何无堪合的人入营,都需先申报营部,再由值日官引入。” “无妨,军中自当如此。北大营这般,颇有细柳营的风范。” “大人大量。主要是怕灵武的叛军细作探知。他们在河西盘踞数十年,耳目众多,所以必须得小心。” 说着话,一位军官带着两位士官急匆匆赶到。 “值日官王贵见过两位大人!还请见谅!刚才抚帅在校阅点名,所以走脱不开,来迟了。” “无妨,还请王校尉前面带路。”李尉客气地说道。 跟着走进大营,穿过两道为寨墙所夹的营门,对着营门是一条大路,上面摆着四重木鹿,来人必须从旁边绕过去。 再里面就是营盘,住宿区、训练区、生活区、物资区,分布地井井有条。李尉看着指示牌上写着的这些名词,心里有些感慨。 听说岑国璋在陕甘用兵的策略就是结硬寨,打呆仗。从字面上看,看不出什么一二三来。但是在这营寨里走一遭,感觉马上就出来了。 这北大营是官兵在陕甘行军扎营的模板,无论行军到哪里,不管多晚多累,都必须按照这个样式扎营结寨。只是细节需要根据实际地形做些调整。 这样的营寨,要想从外面攻打,还真是乌龟扮刺猬,壳中带刺,不好打。尤其是官兵部分是火枪兵,可以站在寨墙上开火,更加确保了优势。 难怪这几个月,官兵步步向宁朔和灵州两城逼近,叛军也是累累动用骑兵袭扰反击,双方交火,光是邸报里提到的上规模的就有三十二起。 这些交火的结果大多数是叛军铩羽而归,官兵虽然谈不上大获全胜,但是站稳了脚跟,得以继续向前推进。 李尉也理解石中裕为什么按捺不住要行走延保、过黄河、经宣大奔袭京师的险招,而阿布翰一族居然有那么多人愿意跟随。 没有办法,再让官兵以结硬寨、打呆仗的方式推进三四个月,营寨直接就扎在宁朔和灵州城下了。 跟着王贵,来到大校场,李尉立即视线开阔。数千人站在一起,排成了数十个方阵。每个方阵,都像是工匠用角尺画出来的一样。 这些士兵穿着灰黄色的衣服。这是岑益之从富口编练乡兵开始穿着的,叫作训服,也叫新式军常服。上衣下裤,样式几经改进,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们戴着有檐帽,数千双目光全投射在岑国璋身上,透着崇拜、狂热、服从和自信。 全校场的焦点,岑国璋站在高台上,穿着一身作训服,左手叉着腰,右手在比划着,对着一个大喇叭在说着话。 “你们已经经受了两个多月的艰苦训练,即将成为合格的列兵。对,就是列兵!想成为合格的士兵,还差一道火候!什么火候?在战场上经历一遍。哪怕你去那里听个枪炮响,在满是硝烟的地上打个滚,你算是个合格士兵。” “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合格的士兵,要想成为一个好兵,还差得远。你们必须站在离敌人不到二十米的地方,面对他们的刀枪箭矢,听着炮弹从头上飞过,察觉到身边的战友们倒下。在这个情况下,你端起滑膛枪,对准敌人,能够手不颤,气不慌地扣动扳机,那你就是一个好兵!” “这一切来自什么?就是来自你们三个月的训练!有人抱怨训练的艰苦,说不是人该经历的。还有人发牢骚道,说这三个月训练,就是把你们训成牛羊,再送上战场去送死!放屁!马麦碧的,这就是特娘的放狗屁!” 李尉听着岑国璋在台上破口大骂,心里哑然而笑。这要是在其它场合,比如县庠府学,给学子们讲话。如此脏话连篇,估计老夫子们都要跳起脚来骂。 但是在这里,李尉从站立的官兵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亲近。 “新兵训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在三个月里,披星戴月,汗流浃背,甚至会受伤流血的艰苦训练,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岑国璋环视一圈,整个校场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答案的揭示。 “这三个月的训练,为的就是让你们在战场上活下去!不信?你们想想,天天练习走队列,是不是让你们把队列刻在骨头里?” “只有站成一排,一起开火才能形成最大的威力。就算前面站着吕布和楚霸王,也是一发子弹的事。如果一排枪打不死他,就让后面的兄弟们再给他来一轮射击!” “天天叫你们跑步,隔三差五还要搞五公里越野跑,练得就是你们的脚力。这次灵州之战,四五个营,赶去增援,最远的在一百一十里之外,可他们轻装上阵,硬是只花了十三个小时就赶到了。这个行军速度,跟边军的一些骑兵差不多了!厉害吧!” “这个速度,你们要是逃起命来,哪个敌人追得上?” 听到这里,整个校场都忍不住爆出一阵轻笑声。这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豪感。 是啊,虽然我们绝不会逃,可我们就算是撤退,也能撤得让敌人连背影都看不到。 “战士们,我们上战场,不是去送死的,是去打胜仗!所以只有活下去,我们才能获取胜利。训练,就是让你们在战场上活下去。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数千人齐声喊了起来,声音如同排山倒海! 看到这里,李尉的心里敬佩不已。岑益之的练兵手段,独步天下啊。就连他老师昱明公,都明言自叹不如。 看看现在校场上这数千士兵的精气神!李尉从来没有在其它任何一支军队身上看到过。 难怪各方人马都想赶紧让岑国璋离开江淮中原,到偏远西北去老实待着。有他在,信手就能练出一支铁军来。 不管谁敢作乱,都是死路一条。所以也就没有朝中其他人立功的半点机会。 这样的人放在中原腹地,对于各方来说,都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还是早挪走早省心。 岑国璋讲完话,有军官领着三十位士兵上台。 当着数千人的面,岑国璋给这三十位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士兵们,每人在胸口上挂了一枚金色属章,还有一份嘉奖令。 结束后,岑国璋邀请李尉到处走走。 “益之,刚才那三十位士兵是?” “是本届新兵的优秀标兵。” “哦,那都是好苗子,可要好好提拔。” “是好苗子,只是提拔还为时过早。先分到各营,暗中观察。要是在战场上还那么优秀,就可以选去进修士官和军官了。” 李尉对参观军营兴趣不大,礼貌性地跟着岑国璋在北大营转了一圈,就一起回了平凉城。 岑国璋在家中备下酒宴,恭候李尉的到来。 到了傍晚,李尉如约赶到,还带来了他的妾侍。 做官做到岑国璋和李尉这个级别,很多规矩可以灵活掌握。比如封疆大吏巡视地方,或者钦差大臣奉旨办差,按规定是不能携带家眷随行。 家眷一般指的是妻室子女,而妾侍可视为家眷,也可视为服侍的随行人员。所以不带妾侍出来,没人夸你清廉奉公;带妾侍出来,也没人说你不守规矩。 李尉今晚能带爱妾来赴宴,也表明了态度,从君子之交向通家之好迈进。 “妾身沈芊芊见过岑大人。” “嫂夫人也来了,有失远迎。来人,快去请两位夫人出来相陪。” “大人客气了。”沈芊芊又说了一句,“论起来,妾身算是大人的一位故人。” “故人?还请嫂夫人明说。”岑国璋有些不解地问道。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李尉有什么话想说? “原河阴学政沈柏霖,岑大人可还记得?”沈芊芊问道。 岑国璋想了想,很快就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位。 “就是正弘五年初,上书说废乐王谋逆,皇上有失德之因。被皇上下令大辟弃市,子侄发配琼崖岛,女眷充入教坊司” 说到这里,岑国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你就是沈柏霖之女。嗯,得闻沈先生之女,艳绝岭东,曾经许配给修心公子。只是后来造化弄人,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原来已经成了李兄的妾室,总算上天还有几分仁德之心。” 听到最后一句,沈芊芊双目含泪,“是啊,上天没有让妾身绝望。” 岑国璋看着她,果真是玉软花柔的天姿绝色。又转去看了看李尉,精瘦干巴,尤其那双三角眼,让他跟英俊之类的词句彻底绝缘。 听说风华绝代,曾经名噪大江南北的修心公子,他父子几人在南疆海岛碾转了几年,终于熬不住,陆续病逝。 真是造化弄人。 不一会,施华洛和白芙蓉一并赶到,先与李尉见了礼,又与沈芊芊互相见了礼。 岑国璋向两人略提起沈芊芊的来历,引起一阵唏嘘叹息。尤其是白芙蓉,拉着沈芊芊的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三女转到花厅里叙话去了,岑国璋和李尉继续在院子里赏月吃饭。 “元邱兄,几个府县走下来,感觉如何?” “日见贫瘠啊,凤翔、汉中、乾州等地还好些,邠州、延州一带,因干旱而困苦。实在想不通,史书上所说的秦汉龙兴之地,居然是这个样子。” “八百里秦川,只是从凤翔到潼关的长度,宽度仅仅只有不到一百里。你说的那些地方,属于黄土高地了。那里自古以来跟肥沃富庶没有太多关系,倒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西安出来前,我跟孟堂兄深谈过,也获悉抚院计划在陕甘各地采取的厚生措施。对于益之的安民理政手段,兄弟我是早有耳闻,想不到来了陕甘,又是一篇煌煌巨作啊。” “煌煌巨作倒谈不上,只是尽力和用心而已。目前还谈不上大行善政,还处在对各府县情况进行调查摸底期间。” “我知道,抚院派出的工作队,很厉害的。” 岑国璋笑了笑,没有深说,只是拱手道:“后面还需要元邱兄和藩司鼎力支持。” “益之尽可放心。兄弟我虽然干才浅薄,但遵行督办实事,尤其是跟府县的官吏打交道,还是有些心得。” “元邱兄谦虚了。谁不知道陈州李尉,是天下有名的能臣干吏。” “在别人面前还敢自诩几分。但是在益之面前,万不敢自称这两个称呼。” 两人互相吹捧了几句,李尉有些好奇地问道。 “益之,看抚院的计划,都排到后年去了。灵州的战事难道不顺利吗?” “顺利。我军在兴武堡歼敌过半,石中裕带着残部逃回灵州城。没等我们追到城下,他把灵州交给侄儿石万魁守备,自己带着主力逃回宁朔城去了。” “虽然我军大胜,但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元气大伤啊,只能围住这两座城池,徐徐图之。而且这两座城池不比黔中思南城和独龙寨,是秦汉时就修建的军事要塞,又历经各朝代数百年的扩建加固,是天下有数的雄城。” “叛军虽然受挫,但实力还在,灵州和宁朔两城起码还有三万以上的兵马。没有一两年,难以克城平叛啊。” 听完岑国璋的话,李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如此也好。益之就安安心心在陕甘待上一两年,也省得那些人日夜操心。” “是啊。都已经被撵到陕甘河西来了,再不识趣,就只能去葱岭热海和河中了。那些地方太远,又未到时机,现在不想去,只好识趣一些啊。” 李尉也笑了,只是笑容有几分苦涩。笑着笑着,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益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今天下几处乱事,已经逐一被昱明公和益之你联手平息。总归就要四海宴清,天下太平。一旦这太平盛世到来,我等这些出身卑贱,只知道做实事尽实务,却不会吟诗作对、满嘴圣贤道理的能臣干吏,会遭人嫌弃的。” “太平盛世?孔圣人念叨了一辈子,他的徒子徒孙又捣鼓了上千年,什么时候有过真正的太平盛世?在他们眼里,只要把这世上所有人都变成道德君子,就是大同世界了。可惜啊。元邱兄,你觉得可能吗?” 李尉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只要有人,就必定有私心私欲。而且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人的心思欲望也就千奇百怪,怎么可能各个都克己复礼?儒家教化了上千年,教化出几个真正的道德君子?反倒伪君子居多!” “人都是这样的。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好逸恶劳;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总是希望别人成为圣贤之士,自己嘛,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和借口。” 岑国璋对李尉的话非常赞同,还补充了几句。 “是啊,这就是人性。偏偏那些人要‘灭人欲,存天理’。”李尉接着说道。 岑国璋看了一眼李尉,想不到他对儒学怨念很深啊,想必是在考秀才等过程中受过很大的伤害,所以才有如此深的怨恨。 “元邱兄,朱子所说的这句话,还有下文,‘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他所言无非要求大家克制过度的欲望,量力而行。偏偏被某些酸儒歪曲,上纲上线。” “其实这说明一个很大的问题。孔夫子的圣贤之说,用在修心养性,培养个人品德上,颇有建树。可要是非套用在治国安民上,就偏差太大。可有些儒生为了一己之欲,胡乱解释,非要把圣贤道德跟治国扯在一起,那就越扯越偏,最后扯到蛋了。” 听到这里,李尉拍案叫好! “妙,益之说得通透!不愧是昱明公的高徒。治国安民,首先讲得就是一个利字。没有利,何来的仓廪实和衣食足?偏偏那些儒生大才子,圣贤道理讲得头头是道,诗词文章写得是如花似锦,要他去实国家仓廪,足百姓衣食,却一筹莫展。” 李尉也被岑国璋的话挑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 “于是这些家伙避实就虚,大谈什么‘仁政’、‘王道’和‘礼制’。什么仁者无敌,以德服人。什么遵三纲五常,天下自然安宁。可是问他们,当如何让百姓们‘养生丧死无憾,始王道’,却左顾右盼,答非所问。” 岑国璋看着李尉激动的样子,知道他这位天下知名的能臣干吏,跟自己一样,没少吃过那些名士大儒的口水喷。 只是自己加入到王门,有靠山,后来有钱又有人,谁敢喷自己就灭了谁。于是也就很少有人敢喷自己了。 可李尉一直是孤臣,最大的靠山就是皇上。以前皇上一门心思励志图新,他自然简在帝心,是御前一等一的宠臣。 现在皇上觉得天下太平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修道求长生,打破大顺朝历代皇帝寿不过花甲的诅咒!如果他做到了,不仅是中兴明君,更是大顺朝皇室的丰碑,可以跟太祖太宗皇帝一起,在太庙永亨祭祀。 皇上心有另属,李尉自然就被有所疏远。下面那些人,别的不行,察言观色极其敏锐,立即换了一副面孔。 那些名士大儒也闻风而起,把李尉当成反面典型和靶子。 想到这些,岑国璋心里忍不住心头一动。 他伸手按住李尉给自己倒酒的手腕,朗声道:“元邱兄,何不有话直说!”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李尉的苦恼 李尉默然许久,才缓缓开口。 “益之,还记得去年你在洛阳等我,一起赴西安就任吗?” “记得。我们一起出洛阳,一起进潼关,还一起在函谷关惩治过一群乡匪路霸。那些混蛋,居然敢在我面前卖瓜不保熟!” 李尉看着岑国璋,心里有些奇怪。这位为何对卖瓜不保熟如此憎恨。只是各人有个人的喜好憎恶,强求不得。 “益之,在赶赴洛阳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开封,拜访了徐达贤。” “三明先生?” 岑国璋察觉出有些不对。李尉跟徐达贤、刘穆然都是皇上潜邸时的心腹,几人关系一向特别亲近。 以前叫人家三明先生,现在直呼其名,肯定发生了什么龌龊事,关系骤然变了。 “就是此人。”李尉恨恨地说道,“益之知道我与徐达贤、四德先生等人的关系,所以在开封我带着芊芊去拜访徐达贤。不想此贼!” 李尉终于忍不住说出心里的痛恨。 “此贼竟是衣冠禽兽。见面就说,听闻我在京师机缘巧合,纳了芊芊为妾,先假惺惺地恭喜我。然后说芊芊艳绝岭东,多才多艺,才情不输贵府白夫人。于是非要芊芊唱曲助兴。这老东西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几杯马尿下肚,居然把芊芊当成楚楼秦馆的歌姬,言语荒诞下流,着实让人恼怒!” 听到这里,岑国璋能够体会到李尉的悲愤。 以前总有人垂涎白芙蓉的美色才情,有意无意地试探着。自从那些人的坟头草长得很茂盛后,就几乎没人敢问了。 这个徐达贤,真不是个东西!李尉愿意带着沈芊芊来拜见你,就意味着大家是通家之好。好了,人家对你一片真情实意,你却垂涎人家的妾侍。 你们读书人爱玩,把妾侍当玩物,随意赠人或交换,但是并不代表别人也喜欢这个调调。 而且由此可以看出,徐达贤真不把李尉放在眼里,在心里一直看不起他。 他敢在好友刘穆然,或者上司覃北斗面前这么放荡不羁吗?他敢在老子面前口花花占白芙蓉的便宜吗? 信不信老子收买河阴藩司内应,再叫烈焰营和淮东营的好手趁夜摸进去,直接把他丢进茅厕的粪坑里溺死!再在墙上写一行字,“白莲降时,杀贼净世!” 保证《消息报》和《江宁时报》能卖脱销。 “斯文败类。果真越缺什么,嘴里最爱念道什么。这个徐达贤,以前在豫章和荆楚时,看他官威堂皇,端严肃正,一副谦谦君子,道德圣人模样,想不到如此龌龊下作!” 听到岑国璋愤愤骂道,李尉眼睛里透着光,愤慨、痛惜和不甘。 “最重要的是此獠看不起我啊!以前元邱弟,李尉兄弟,叫得比亲兄弟还要热乎。现在看来,只是当时看我被皇上器重,故作亲近而已。我也没有想到,与他同僚十余年,居然才在上回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李尉恨恨地说道。 “说明此人善于假装,而且岸貌道然装得极真。只是一时得意,就露了原形。不过元邱兄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在开封城看清此人,也是一件幸事,总比危难之时,被他出卖了要强。” 李尉点点头,赞同岑国璋的话。 “益之说得对,所以离开开封城后,我也没有那么愤然不平了。只是从那时我也明白,天下之大,已经越来越难有我李某的容身之处。以前我替皇上办事,为求速成,行事过于狠辣,得罪了太多人。以前有皇上的天威护着,无所谓。现在没有这层光,多少人想扑上来咬死我。” 越说越郁愤的李尉端起酒杯,猛地喝下里面的酒,然后徐徐吐出一口气息,带着浓浓酒味。 “益之,我想加入明社。”李尉猛然开口,把岑国璋吓了一跳。 “元邱兄,你想加入明社以求自保?” “没错。” “元邱兄,可要想清楚了。一旦表明态度,你的孤臣身份就不复存在,皇上会怎么想,就真不好说了。” “益之啊,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怎么想?当初你出抚陕甘,陕西藩台,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个香饽饽。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你岑益之会打仗。灵武之役,终究会以全胜告终。” “身为粮草总调度的陕西藩台,肯定能分润一份大大的军功。袁可立在豫章坏了事,被皇上所恶,虽然攀上覃北斗的那条线,但一直游离在中枢之外。他急需这份军功,覃北斗也鼎力支持他。” “我知道,覃北斗打通了周吉祥那条线,想把袁可立保上陕西藩台的位置。不想你走了汪公子的路子。汪公子挡路没问题,但是保举我进陕西藩台,还差点火候。” 说到这里,李尉冷笑了几声,“毕竟袁可立去不成,恼羞成怒的周吉祥和覃北斗也不想让我去。他俩圣眷正隆,皇上虽然宠爱汪公子,但在朝政大事上,还是会偏向代表内阁和内廷的覃北斗和周吉祥。” “我能来陕西,其实是还有其他一些人在推波助澜,抵消了覃、周二人的影响,这才让汪公子的操作成功。益之,你能猜出是哪些人吗?” “看中你屁股底下那两张位置的人。江浙海关都运使,江南臬台,都是要紧位置啊。”岑国璋没有明确回答,但话语间已经表明他知道是哪些人。 “是啊,都是要紧位置。只有把我赶紧挪走,才能把这要紧位置给他们心许的人。”李尉喟然道。 “这些人真是以私废公,实在太可恨了!” 看到岑国璋还在那里装疯卖傻,李尉笑了。 这个岑益之,滑不溜丢,自己需要继续点明啊。 “益之,我做过一年多的江南臬台,旦余琦的人,我也抓过不少。” 旦余琦!听李尉提起这个名字,岑国璋的脸色微微一闪,目光变得犀利。旦余琦,朝堂有心人都知道,此人是天理教主,两浙的大反贼。 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大家都在装聋作哑,现在李尉猛然提到这个人来,岑国璋忍不住在心里猜测,他到底知道多少!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李尉的底牌 看到自己这出奇招收获到效果,李尉放缓语速,缓缓说了起来。 “这些家伙有忠贞不二的,也有贪生怕死的。从那些人嘴里,我知道旦余琦和天理教不少秘密。更知道,他们从东倭请来上百位有经验的武士和将领。” 说到这里,李尉嘻然一笑,“当时我就纳了闷,一向消息灵通,海面上那艘船少运了一匹绸缎,那艘船多运了一件瓷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东海商会,怎么聋了哑了?” “东海商会没有那么神,都是以讹传讹。海面那么大,东海商会怎么会管得了每一艘船。真要管得住,江浙、闽海怎么会有那么多大户,都是靠海上走私起得家。” 岑国璋讪讪地说道,看到李尉只是在笑,又追问了一句,“那元邱兄如实上报了?” “当然上报了。这种事,我就算想瞒,也瞒不过耳目众多的内班司和都知监。任公和杜凤池虽然跟益之你非常亲近,但他们对皇上的忠诚,却是真真实实的。这种事,他们不会瞒的。” 岑国璋听了后,脸上的讪色更浓,“皇上不是没怪罪吗?内阁和五军府也没有什么下文,说明真没这事。” “呵呵,益之啊,你不要再掩饰了。”李尉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想到东南的那些破事,他又笑不出来了。 当年他替皇上在东南当恶犬,横冲直闯,把江浙的权贵世家们得罪了一个遍,终于把局势勉强稳定下来,让押错宝的勋贵世家们暂时没有发作,度过了皇上登基头一两年最危险的时期。 可是现在,大好的局面却被一步步崩坏到这个地步! “其实这事报上去又如何?”李尉喟然道。 “东海商会睁只眼闭只眼,很正常的。他们又不是海防巡检司,乱贼请东倭武士,关他们什么事?朝廷不管,他们管什么?” “益之你睁只眼闭只眼,也很正常。你又不是江浙的官员,那里的乱贼通倭,关你什么事?你和东海商会去管了,才是逾制僭越,坏了规矩。是不是啊益之?” 岑国璋已经恢复正常,淡淡一笑,“元邱兄说得没错。朝堂上下,都把旦余琦和天理教当成了第二个乐王。” 李尉冷冷一笑,“旦余琦是那个没用的废乐王能比的吗?我抓过他的爪牙,有不少坚贞之士。连这些小喽啰都被尽收其心,调教成那般模样,可见此人有大才。而且根据一些传闻和小事,可以看出此人坚韧凶残,工于心计。最重要的,朝中有权贵与其勾结。” “从被先帝立为储君,到现在,已经十年有余。皇上励志图新,行变革政十余年,现在颇有成效。国库充盈,四海咸服。皇上心中的那口气,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他苦了那么多年,觉得该好好享受一下。广纳嫔妃,求长生,修葺宫观” 说到这里,李尉的脸上闪过不甘和失落,还有几分嘲讽。 “好大喜功的皇上还想在史书上留下中兴明君的美名,所以他选中了旦余琦。纵容其坐大,等到时机成熟时,再一举荡平。贼势越大,功名岂不是越大!” “如此一来,皇上既能以此煌煌大功收官,自此安心专享太平盛世,又能借旦贼乱军之手,摧毁勋贵世家在东南的根基。一举两得啊。大变之后就是大安。只是真的如此吗?” “皇上以为旦余琦只是一头恶犬,不管如何纵容,也不过是只畜生而已。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旦余琦不是一头恶犬,而是一只狼王,手下带着一群恶狼。原本皇上有三条铁链锁住东南,昱明公,益之你,还有如海公。三人合力,威压之下旦贼不敢轻举妄动,东南固如金汤。” “偏偏别有用心者,煽动皇上身边那群糊涂蛋,以抢功为目的,唆使皇上挪走了昱明公和益之你。三道铁链,去了两道,还是最粗最结实的两道。旦余琦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听李尉说到这里,岑国璋突然接了一句。 “洪首辅是和尘同光。覃北斗是过于自负。徐达贤是利欲熏心。魏国显是身不由己。博翰典林两公是执拗偏激。其余的,真的是稀里糊涂。倒是四德先生刘穆然,屡屡上书,求出镇越秀,甘为老师的副属。” 李尉的嘴角上翘,似乎笑得很开心,只是配上他那双三角眼,就显得有点诡异。 “皇上潜邸的那群幕僚中,刘穆然最聪慧,也心机最深。”说到这里,李尉的语气变得有点神神道道,十分诡秘的样子。 “益之,你有没有听说过皇上在潜邸时,曾经有位道士相助。” “听说过。说那位道士是天上灵官真君降世,专门来辅助皇上这条潜龙。皇上被立为储君后,那道士化成一道青烟,腾空升天,自回天庭去了。” 岑国璋嘴巴撇了撇,这种神神道道的传说,实在是荒诞至极,十有八九是皇上身边那群读书人编出来的。 天降祥瑞,天命所归,自古以来君王就喜欢玩这一套。 “哈哈,”李尉仰首大笑,下一句却语出惊人,“那位道士真有其人。” 岑国璋眼珠子一下子瞪圆了,皇上还真有得道高人相助啊,难道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位面之子? “不过你肯定想不到,那位道士是刘穆然叫人假扮的。道士给皇上建言的天意良计,其实都是刘穆然借他的口而已。” 这大瓜,十足地保熟啊。 但岑国璋心头一转,似笑非笑地问道:“四明先生如此处心积虑地安排,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怎么会让元邱兄给识破了?” “你啊,跟四明先生一样机敏聪慧!心眼活!”李尉赞叹了一句,然后解释道。 “那是我无意发现的。益之,你知道我这人,出身市井,所以对命数这类方术有些信。有段时间,很想找人给自己算一命。所以千方百计接近那位羽士高道,使劲地讨好他,想从这位高人嘴里讨得几句我的命数批语。” “结果有一回老道喝高了,露了马脚出来,让我识破。此人不是什么道士,就是个江湖术士,他受人指派而来的。于是我就暗中观察,发现他与刘穆然私下有联络。又找法子悄悄试了几回,发现老道高深莫测的建言,跟刘穆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后来皇上被先帝立为储君。功成名就的老道顺势提出要归隐山野,修道求真。其实啊,我知道,刘穆然给了他一大笔银子,又悄悄给他换了个身份,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从此这世上多了个得道真人奉天命下山辅佐明君的传说。” 听到这里,岑国璋觉得很奇怪,忍不住问道。 “元邱兄,四明先生这是为何?他既然才智高绝,又有心辅佐皇上,何不直接亮明身份,露出真本事来?说不得还能留下类似前汉张子房、后汉诸葛武侯的美名来。” “当时我也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是刘四明把皇上此人看得太透了。张子房和诸葛武侯誉满青史,因为他们遇到了汉高祖和汉昭烈帝。我们的皇上,可没有那份胸襟和气魄啊。” 说到这里,李尉脸上露出几分讥讽,“你想做伊尹姜太公,他却觉得你是王莽曹孟德。满门抄斩时,找谁哭去?” 从李尉脸上的神情,岑国璋除了看到讥讽,还看到失落和解脱。但明显看得出,比此前要轻松多了。 岑国璋笑了笑,直接反问一句,“元邱兄,你是何时产生想加入明社的念头?”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黎明前还有黑暗 “正弘七年,我从江南去京师述职,路过淮安城,拜访了昱明公。” 李尉回忆道。 “一番深谈后,我就有了这份心思。只是益之你清楚的,我在皇上心里最大的依仗,除了能办些实事外,就是孤臣的身份。这个决心,不好下啊。” 说到这里,李尉笑了,“开封城里被徐达贤羞辱了一番,我反倒放下芥蒂。我太看重自己了。在别人眼里,我就是皇上跟前的走狗而已。走狗,总有被主人抛弃的时候。” 岑国璋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李尉的手。 “元邱兄,就我个人而言,非常欢迎你。只是我们明社有自己的规矩,无论谁入社,都要严格按照流程来。还请见谅。” “先个人申请,审批后成为预备会员,经过一年考察期,才能转为正式会员。这些规矩和流程,我懂。这是我的申请书。”李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早就有准备了啊。 岑国璋接过那张纸,沉甸甸的仿佛有千斤重。 “欢迎你,元邱兄!” 更夫敲响了两更声,院子里一片寂静,李尉和沈芊芊已经告辞离去。施华洛和白芙蓉也在卧室里歇息下来。 岑国璋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子。他抬起头,想看看月亮。刚才还在树梢上的月儿,这会已经悄悄落到屋脊后面去了。 “老爷,澹然先生请到了。”常无相在角门外禀告道。 “请到书房去,我马上就过来。” 岑国璋走进书房,苏澹有些诧异地站起身来。 “大人,出了什么事吗?” 这么晚还着急忙慌地把他请来,苏澹自然会联想到,会不会出了什么大事。 岑国璋不做声地把李尉的那份申请书递了过去。苏澹接过细细一看,脸色更加诧异。 “李藩台居然也要加入我们明社?” “是的。”岑国璋把今晚与李尉交谈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位李元邱,还真够谨慎的。前年有了这个心思,去年下了决心,却一直实地观察了半年,现在才有所行动。” “事关未来前途,肯定要谨慎。这个我能理解。他要是没有这个心计和耐心,就不叫李尉了。” “益之,你的意见?” “李尉是一省藩台,位高权重,加入我们明盟,肯定是慎之又慎。不过你是执委之一,按照章程完全有资格召开小组会议讨论。英维、孟堂,还有藩司的几位同仁,对李元邱的情况都很熟悉,可以充分讨论。” “那我知道了。”苏澹收起那份申请书,“明天我先跟英维开个会,后天再去西安,跟孟堂他们几个开个小组会,尽快把这事定下来。” 能吸收一位封疆大吏进明社,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 “好。”岑国璋应了一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同时挥手示意苏澹也坐下。 “澹然,去西安把事情处理完后,你直接去松江府。” 苏澹愣了一下,“去松江?” 随即他就明白过来,“旦余琦!” “是的。我和李尉一致判定,大乱就在这一两年,再拖下去,不仅他等不得,其余的人也等不得。根据白石、南宫他们从江浙发过来的消息,确实迫在眉睫了。明州有观澜师兄,四海公会在那里又经营了二十多年,还背靠着他们的大本营-定海岛,我不担心。” “但是松江府,吴雪村在那里做知府。此人虽然精明识时务,但守城打仗,我信不过他。你在几份军功保案里都名列前面,做个松江府同知,绰绰有余。我会联络洪首辅和汪公子,运作一番。” 苏澹听完岑国璋的话,知道自己职责重大。 “益之的交代我明白。松江府现在有棉纱厂、炼钢厂、丝茧厂、丝绸厂,又有通江达海的港口,全是会下金蛋的母鸡。旦余琦一旦席卷两浙,肯定会兵指松江。我会好好守住明盟的这份重要家业。” “吴雪村靠不住,但还有卢雨亭在。他很有本事,打仗有一套,但由于降将的身份,现在很尴尬。五军都督府的人看不起他,覃北斗、徐达贤等人又不想搭理他。也就如海公器重他,依为臂助。此外,你上任后,我会暗地再安排两位军官过去,安插进松江守备营里。” “我记住了。卢雨亭,他的驻地就松江刘家港,我会好好笼络他。” 看着岑国璋忧心忡忡的样子,苏澹安慰道,“有如海公坐镇江南,不用太担心。” “澹然,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东南三条铁链只剩下如海公一人,旦余琦在起事前会千方百计除掉他。白石的情报显示,丹余琦跟那位长林侯,暗中打得火热。如海公可以让天理教的人近不了身,可很难防得住同为江南世家鼎甲的长林侯。” “长林侯陆成繁。”苏澹嘴角露出几丝讥笑,“益之提到此人,倒是让我想起军情局西北组最新的报告,经过众多情报信息的归总和分析,怂恿石中裕叛乱的那位范先生,八成就是陆成繁。” “我就知道有高人指点石中裕。” “抚帅,我通过内班司的眼线,搞到一份关于陆成繁的访单。”苏澹继续说道。 内班司在明,军情局在暗,这些年一直在暗暗渗透,颇有成效。 “他确实来过西安、咸阳等地,说是寻迹吊古。足足盘桓了三个多月,最远还去了平凉城外的崆峒山,踏寻黄帝问道广成子的遗迹。访单里记载的行踪很模糊,完全有可能悄悄去一趟灵武。” 岑国璋一拍手掌,“这就说得通了。我一直纳闷,石中裕怎么会想出走延保、渡黄河、过宣大、奔袭京师的险招。他要是有这智谋,何至于在灵武踌躇了这么多年。如果是陆成繁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那就对了。” 苏澹冷笑几声,“这位长林侯,一会东南,一会西北,一会京师,孜孜不倦地给皇上添乱,他到底跟皇上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知道呢。”岑国璋也摇了摇头,表示真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陆成繁,还有那个洗尘公子,隋黎檀。现在在江宁城里呼风唤雨,怕没有什么好事。” “金陵留后去年不是换成了四德先生吗?这一位看着迂腐呆板,实际上心机深着呢!当年我在洪州给废乐王当谋士时,无意间跟他交过两次手,厉害!” 岑国璋也乐了,“澹然没有看错!这个刘穆然确实是位厉害角色。” 他把李尉说的那些机密细说了一遍,苏澹越听越骇然,“这是真正的国士啊!有他在江宁城,陆成繁和隋黎檀占不到便宜。” “指望不上,李尉说,刘穆然上了密折,自请去越秀,给老师做副手和属下。” “什么?!”苏澹愣住了,可是细细想过后,却发现刘穆然很有可能会被调离。 “皇上极可能同意他去越秀。益之你在陕甘,有李尉在西安看着。昱明公去了两广,皇上十有八九也想安排一位心腹去看着。现在四德先生毛遂自荐,正中下怀。” 说到这里苏澹哑然失笑,“聪明人都看透了东南这盘局,只有那些利欲熏心的人,还像飞蛾一样往里扑。” “是啊,大家各怀心思,偏偏能达成默契,只是不知道这盘棋下到最后,谁是赢家,谁是输家。”说到这里,岑国璋有些意兴索然,他抬头看着因为月落变得黑漆漆的夜空,喟然道:“大家都决心在东南架起八卦炉,想练出能让他们羽化飞升的九转金丹来。却不知道,那炉子里烧得,可是东南数百万百姓啊。” 苏澹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带着几分寂寥。 “益之,还记得淮东民乱时,红莲教众们唱的悲歌吗?” “记得,‘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苏澹叹息了几声,也抬头看着夜空,“这天真黑,什么时候才亮啊。” “还早着呢,最黑暗的时刻还没到。”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草长鹰飞 正弘九年春三月,草长莺飞的时节。一只苍鹰从崆峒山的山崖巢穴处,振翅而飞。 它飞出崆峒山,把这块陇上的绿宝石甩在身后。飞过平凉城,在它身下,方圆十余里的平凉城,成了一个方盒子,里面的房屋就像是毛笔甩出,撒在黄草纸上的墨滴。而熙熙攘攘的人群,成了一捧一捧,散在各处的黑芝麻。 苍鹰飞过泾河,调头向北,飞过洪河和阳晋水,飞过六盘山,很快就来到固原。 这片灰褐色大地,南高北低,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山多川少,塬梁峁壕交错。 苍鹰沿着清水河谷,一路到了叫红营子的地方。这里的地面,被开垦出一片片宽阔的农田。一条条黑色的渠沟,贯穿其中,就像一条条血管,把清水河的水,像血液一样输送到每一处农田里,滋润着上面生长的作物。 在河谷旁边,能看到一台台高大的钢铁怪物。它们高耸的烟囱吐出一柱黑色的浓烟,直上云霄。在它们的脚下,时不时地发出巨大的怪叫声,喷出白色的水蒸气,把自己笼罩起来。 苍鹰觉得这些不速之客是在对自己这位领主发出挑衅,可它又不敢轻易向这些挑衅者发起进攻。在这一片混过多年,跟无数狐狸、土狼交过手的苍鹰知道,这些家伙来者不善。 所以很有耐心的苍鹰,决心跟这些家伙们熬到底,熬到它们露出破绽,再一击而中。 苍鹰永远也不明白,这些很嚣张的挑衅者,是西安制造局打造的蒸汽机扬水泵,可以把河水从河谷提升到高高的河岸水渠槽,再从那里流到两边的农田去。 苍鹰不知道,它永远也熬不过这些会吐烟的钢铁怪物。这些家伙只要有煤,日常维护得当,可以日夜不休地工作。就算苍鹰自个被熬死,这些钢铁挑衅者都不会疲惫。 在河岸两边的农地里,人们弯着腰,扶着铁犁,吆喝着耕牛或挽马,在灰褐色的土地上画出一条条笔直的线条来。 人们偶尔直起腰,抬起头,满是汗水的脸上可以看到笑容。黝黑的皮肤,叠叠重重的皱纹,让这份笑容有些走样。但笑容就是笑容,那份欣慰、对美好的渴望,抑制不住地溢出来。 一个戴着草帽、穿着一件褂子的男人,在驱动挽马耕完一块地后,解下铁犁,把马儿牵到一边,给它喝水喂苜蓿干。 忙完这些,他取下草帽,露出黑漆漆的脸,上面满是混杂着油脂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某种光。 他正是岑国璋,快步地向不远处的竹凉亭里走去。 凉亭里坐着两位妇人,穿着松江细布的罗衫和百褶裙。在她们跟前,各有一个摇篮,里面都睡着一个婴儿。妇人挥动着手里的团扇,给婴儿打着风,驱赶着蚊虫。 看到岑国璋走了进来,白芙蓉连忙起身,倒了一大碗凉茶,递了过去。 岑国璋接住后,仰着头,咕隆咕隆,一口气喝完了。 “慢点喝,小心呛到。”施华洛拿着毛巾上前来,一边搽拭着岑国璋身上的汗水,一边心痛地说道。 “堂堂钦差大臣、陕甘巡抚,还亲自下地耕种,一耕还半个月。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陇上农汉有什么区别?谁还认得出,你这位二品大员?” “二品大员就不能下地耕种吗?历代皇上每年春天都要去先农坛,亲自扶犁耕种,以示重农劝农。” “那是装样子,真以为会去耕地。”施华洛不屑地说道。 走进凉亭,岑国璋径直走到两个摇篮跟前,看着粉团玉雕的两个婴儿。一个是施华洛生下的女儿,一个是白芙蓉生下的儿子,相差不到两个月。 “老五和老六,都随你们。好,随你们的模样才出众。要是随我的模样,那就惨了。”岑国璋眼睛在两个婴儿身上转来转去,总是看不够。 白芙蓉在旁边给岑国璋打着扇,笑吟吟地说道:“随老爷的才智就好。” “嗯,随我的才智?那也行。”岑国璋转过身来,摸了摸白芙蓉的脸,怜惜地说道:“叫你们留在平凉城,不听,非得跟来。看,又晒黑了不少。再晒下去,白芙蓉就成了黑芙蓉了。” 施华洛在一旁笑得浑身打颤,白芙蓉则抿着嘴笑。 三人坐在凉亭里的椅子上,看着外面广袤的田地,还有在上面劳碌的人们,岑国璋喃喃地说道:“今年肯定是个丰收之年。” “今年肯定会大丰收。去年试种了土豆、玉米、红薯和烟草,成效非常不错。今年开始全面推开,加上西安制造局的这些蒸汽机扬水泵,使得高地的农田再无缺水之虞。”施华洛在一旁附和道。 “尤其是烟草,那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平凉城里的卷烟厂正在修建,老爷,你给新烟厂的卷烟名字取好名了吗?” “想好了,低档的叫六盘山,中档的叫泾河,高档的叫崆峒山。” “嘻嘻,老爷还是那一套,用山川地名来凑数。” “呵呵,凑合着用吧。” “是啊,老爷来了后,这陇上变化真大。想不到土豆、玉米和烟草,在陇上这块半旱的地方,长得这么好。多亏了老爷想得远,早早就从海外引入良种。现在除了造福黔中,又能福润陕甘了。” 白芙蓉也在那里没口子地赞叹道。 “除了老爷用心之外,还有西北工作队。老爷,前后五批,有三千人吧。”施华洛在一旁问道。 “差不多,湖广、江淮调来了一千五百人,陕甘本地选拔培训了一千五百多人。” “这些工作队,真是厉害,农会互助组,满地开花。以前老爷总是说,皇权不下乡,我们就去填补。妾身那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 白芙蓉坐在另一边,给两个婴儿打扇。她忽闪着大大的眼睛,很是好奇。 “洛儿妹妹,你说的什么意思?你明白什么了?” “现在陕甘,凤翔邠州以西,巩昌、庆阳、延州、平凉、兰州、凉州、西宁等府,七成县的知县只能管县城那么一块地方。出了城,就是农会的天下。农会各府各县都有,却都隶属于西北农会联合会,而西北农联却是明盟的分支。白姐姐,你明白意思了吧。” “这”白芙蓉满脸惊诧,她当然知道这里面意味着什么。 “今年开始,抚院对甘肃各府县的知府知县进行大批淘换,工作队表现优异者填补进去,为不久后的甘肃三司正式设立做准备。”岑国璋又补充了一句。 “老爷,你是说灵武叛乱平息后,这甘肃三司成立,正式分出去,不再由陕西代管?”施华洛面露喜色地问道。 岑国璋点点头,“是的,甘肃从前朝开始算是立省。只是这里贫瘠,朝廷不想管,所以除了都司在兰州之外,藩司和臬司都是陕西代管。什么代管,其实就是放任,所以才搞得一团糟!” “甘肃差不多了,陕西老爷可要抓紧啊。”施华洛突然说了一句。 “在抓紧中。第三批工作队已经派去凤翔、邠州、乾州等府县。只是陕西情况与甘肃不同,那里土地肥沃,乡绅世家众多,在地方很有势力,急不得,需要文火慢慢炖。” 三人正说着话,远处几匹战马在疾驰而来,由远而近的马蹄引起了岑国璋的注意,他转头看了一会。 “嗯,是时良,难道出了什么事?” 这行人在离凉亭数十米外的地方停下,潘士元急匆匆地跑来,“属下见过抚帅、两位夫人。” “出什么急事了?” “抚帅,刚接到急报,东南出大事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陈如海身死 “什么大事?” “抚帅,江南藩台陈如海陈公,上月二十五日晚,在官署暴毙。根据军情局东南组的情报,陈公极有可能是被人下毒毒死的。” “什么!”岑国璋噌地站起身来。 “这些混蛋,竟敢下这样的毒手!陈公身边的护卫和亲随呢?都是死人吗!” “大人,据急递过来的情报说,是长林侯与袁可立在江宁联手设宴,请了陈公。陈公吃完饭后,当晚吐了血,知道情况不好,连夜赶回了苏州城,同时派人把苏先生请了过去,交待了后事,第三天晚上才身故。” “慢性毒药。” “是的,珐兰西请来的化学家薛丁鄂,还是位医生。他初步检查后,怀疑毒药是从紫葵草的化合物。” “紫葵草?” “是的抚帅,情报说,紫葵草是生洲北大陆特有的植物。薛丁鄂来大顺之前,听说因吉利有人开始生产这东西。” “因吉利!陆成繁通过西关商会,跟因吉利人打得火热。还有这袁可立,他怎么掺和进去了?他可是覃北斗的人!” 岑国璋嘴里念道了几句,抬头问道:“后续事态的情报还没传过来吗?” “抚帅,还有就是,那次晚宴盛国公府的三公子隋黎檀也在场。除此之外,其余的都还没有传过来。陈公一出事,东南组就紧急把这些消息传了过来,后续情报应该还在路上。” 岑国璋在原地想了想,当即发布命令。 “传令给各部,立即取消助农活动,各自归营,进入到二级战备状态。” “是!” 接令的潘士元转身就走。 “老爷,我们要回平凉城了吗?”施华洛问道。 “是的。陈公被毒害,意味着旦余琦等人要动手了,东南会有巨变。我要提前做好准备。” 白芙蓉却在一边悲戚道:“陈公被人害死,绛珠妹妹孤苦伶仃,可怎么办啊!” “芙蓉不用太担心。陈公是锡山世家名门,颇有家产,饿不着绛珠。虽然陈公族人可能会欺负绛珠孤苦无助,图谋家产,可是有澹然先生在,有我们明社在,没有人能欺负陈公的后人。” 说到这里,岑国璋长叹了一口气,脸色极其难看,语气也变得愤慨。 “真是愧疚啊!我们还是没有保护好陈公。军情局东南组,还有杨金水,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老爷,谁也想不到长林侯和袁可立会如此丧心病狂!东南组的人再如何保护,总不能去这种酒宴上去挡酒吧。杨金水远在淮安,有时候也够不到江南。”施华洛在一旁劝道。 “这些我知道,只是心中一时激愤,唉!陆成繁单独出面,陈公还会有所顾忌和防备,偏偏里面掺和了一位袁可立。这个家伙与陈公是同年,又在都察院一起同事过几年,关系匪浅。居然真是可恨!” 正说着,天空中突然升起一发信号弹,它拖着长长的白色细尾巴,划破湛蓝的天空,在最高处猛然炸开,绽放成一朵巨大的红色花朵。 紧接着又有两发信号弹陆续升空,在空中先后炸开,绽放成绿色和红色的花朵。 那只苍鹰在固原大地上巡视过一圈,抓到了两只田鼠,饱餐了一顿,又抓了一只肥美的大野兔,准备带回去孝敬老婆大人,却被突如其来的信号弹吓了一跳,差点连爪子上的兔子都丢掉了。 不过这是一只有经验的苍鹰。 平叛大军,包括平凉城北大营里的新兵,多次在崆峒山、六盘山等地进行演习拉练,时不时地会打几发信号弹,见多了也就不见怪了。 苍鹰摆脱最初的惊慌,抖了抖翅膀,调整了飞行姿势,确定方向无误,继续它的归程。只是它惊奇地发现,在身下的灰褐色大地上,无数的黑芝麻从农田地里涌出,他们在田间小路上汇集成一条黑色线条,又在官道上汇集成一条更粗的线条。 成百上千条黑线,布满了整个陇上大地。此时的陇上高原,仿佛有了生命,那些水渠是它的血管,这些黑线是它的脉络。它仿佛是沉睡数千上万年的巨人,抖动着,打着哈欠,准备醒来。 上万士兵从田间涌出,他们或者步行,或者骑马,如同无数条溪流,汇入大江大河,沿着官道,浩浩荡荡归到了湖泊,他们各自的营盘里。 岑国璋一家五口人,也很快回到了平凉城。 家也没回,岑国璋就直接去钦差行辕,等待更新的信息,等待从各地被召唤回来的部属。 “抚帅,陈公就这么被人害了?”唐峻来还不敢相信。 “是的,确定无误。” “他们怎么敢!陈公不仅是天下名士,还是当朝名臣,他们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下手?” “狗急跳墙,旦余琦等不得了,陆成繁也不想等了。” 最先赶来的是岑毓祥,他去年八月移驻西安,跟某些势力派来陕西的探子斗智斗勇,正好有事要回平凉禀告,就赶上了。 “抚帅,东南组的急报送到西安,我顺路给带来了。” 岑国璋接过岑毓祥递过来的信封,拆开火漆封印,掏出里面的文卷。 “是澹然先生的亲笔信。” 岑国璋一目十行看完,气愤地把信纸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该死的东西!”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深吸几口气,舒缓了情绪,这才慢慢地说道。 “澹然先生在信上说,基本确定是陆成繁下的手。第二天陆成繁就不知所踪,同时在长林侯在湖州的老宅子,长林侯夫人也消失了。袁可立极可能是被陆成繁利用,但也有可能是顺水推舟。朝中不少人眼馋陈公的位置。真是利欲熏心啊!” 听到这里,唐峻来和岑毓祥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抚帅,这是不是意味着旦余琦要起事了?” “肯定是。只是衢州隔得远,就算是有事,消息也在路上。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有紧急预备方案。一旦事态不对,白石先生会立即赶赴松江府,与澹然先生汇合。南宫也会立即回明州。江浙各地的商号、转运社等明面上的人员,都会紧急向松江和明州两地转移。钱财丢了,还能挣回来,人要是死了,就活不回来了。” 听岑国璋说了这些安排,唐峻来和岑毓祥都舒了一口气。 等了三天,王审綦、罗人杰、岑国宾、晁大雄、刘载义、彭千寿、岑毓凌、岑毓山、岑毓资等部将,快马加鞭从各自驻地赶了回来,与一直驻在平凉的薛孚、杨宗烈、岑毓祥、唐峻来一起参加紧急会议。 而杨宗勋、张志平、王贵、岑德光等人,留在灵州、宁朔前线,以防万一。 岑国璋叫岑毓祥把情况细说了一遍,会场一片寂静。 “抚帅,东南有变,到后面怕是要叫我们出马才行。”罗人杰自信满满的说道,“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把灵州和宁朔拿下,整饬好马步两军,随时待命。” “没有那么简单。”王审綦摇摇头说道,“根据以往的情报,为了旦余琦这条大鱼,各方势力筹谋了这么久,现在机会来了,怎么可能会轻易落到我们手里?” “他们想贪这份大功,也得有真材实料才行。以前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守备营、卫镇军,哪路人马不是软脚蛋,最后还得我们出马。不想又便宜我们,难不成调北三河、黑水、热海、葱岭的边军。” 说到这里,罗人杰语气变得尖酸刻薄,“等这些边军赶到东南,会不会重演甲申之变那一幕!那大家就不是赶来平叛的,而是赶来奔丧的。” 会场里一片嘻笑。这几年,明盟兵强马壮,又牢牢地把住了几处地盘,很多人的心,都野了。 “人杰!”岑国璋出声呵斥了一句。虽然在坐的都是自己人,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一做。 “殊同,你来说说。”岑国璋点名道。 “抚帅,诸位同仁,根据这两年的情报,朝廷还是有平定旦余琦叛乱的实力。” 薛孚的话一出,会场变得无比地寂静。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朝廷的实力 “三年前,时任右军都督同知的万遵祥带着几十位京营将领和军官,在丹徒编练勇卫军,一练就是三万兵,还从我们这边挖走了好几十位军官过去。” 薛孚的声音在会场回响,“这几十位军官里甚至有几个铁血军官团的人,这事当初保密局和我们铁血团锄奸队都有经手过。” 负责保密局的岑毓祥点了点头。 几场大战下来,岑氏兵法闻名天下,尤其是他的练兵大法,更是受到追捧。万遵祥奉旨在丹徒练兵,在招募兵员的同时,以高官厚禄从岑国璋手底下挖人。 挖走的大部分都是外围军官,懂个一知半解。但里面有四位铁血军官团的人,那就不得了。保密局和铁血军官团的锄奸队联手,这四位很快就死于各种意外。 铁血军官团隶属录事局,所以这事薛孚和岑毓祥都非常清楚。 “那些被挖走的军官,教了些皮毛。就是这些皮毛,让勇卫军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而且勇卫军全军装备火器,军器监这些年造出的火器,都给了他们。” 听到这里,彭千寿笑嘻嘻地插话道:“他们居然敢用军器监的火器,真是胆大包天啊。” 这话引起哄堂大笑,连薛孚也忍不住笑了。 “哈哈,老彭说得没错。军器监的火器,都是杀敌一百,自伤八百的神器。这点,万都督也是知道的。所以他通过西关商会的关系,从因吉利东天竺公司手里,陆续买了近万支褐贝斯滑膛枪,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零七式滑膛枪原型。” 听到这里,笑声很快平息下去。 零七式滑膛枪的原型,那也差不到那里去。大家都是军中重要将领,知道零七式滑膛枪在实战中的威力。勇卫军要是装备了近万支,那实力不容小视。 “去年,圣旨把丹徒的勇卫军改为勇卫左军,叫万遵祥在绍兴余姚又编练了两万勇卫右军,还买了五千枝褐贝斯。勇卫左右两军,加在一起有五万人,一万五千枝火枪,三百余门火炮。” “十几位奉旨南下的钦差们,陆续观阅过军容后,都在奏章里把勇卫军捧上了天。什么勇冠天下,威镇四海。我想这也是朝廷能纵容旦余琦坐大的原因之一吧。” “除此之外,升任右军都督的万遵祥,花了半年时间,把江浙各府的守备营都整饬过一遍。根据前些日子送来的情报,说各府守备营军容一变,士气大振。五万勇卫军,再加上江南浙江两省十二府守备营,足足十万兵马。” 薛孚环视一圈会场,做了最后总结,“旦余琦号称有三十万死忠教众,但真正能拉出来打仗的男丁,绝不会超过十万。有情报说,天理教负责打仗的天兵力士,不过五万。所以说,朝廷在东南还是稳操胜券的。” 听完后,众将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罗人杰和王审綦对视一笑,出声道。 “薛老总,你就说说那个但是吧。” 薛孚是录事局总录事官,跟参谋局总参谋官杨宗烈一起,被众将称为薛老总和杨老总。但司务局总司务官唐峻来就享受不到这个待遇。 一来他的资历偏浅,二来他的这个总司务官没有太多的实权,只是按照指令和规章负责转运和分配粮草物资。 真正的后勤大权,包括审计复核大权,抓在远在西安城,以陕西按察使暂护巡抚印的刘猛手上。 罗人杰的话引起大家又一阵笑声。 开会讨论都是这样,先把优势或劣势说出来,再来个转折,说对立面的情况。这叫两相对比,以辩证法进行合理分析讨论。 “好,那我就来个但是,”薛孚笑着说道。 “五万勇卫军确实被练成了好兵,粮饷又给得足,士气心气都高。万遵祥也提拔了一批优秀的将领和军官,充任其中。但是” 薛孚这个但是一出,大家都屏住呼吸倾听着。 “这些勇卫军的好兵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吗?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吃皇粮,给皇上和朝廷卖命。军官和将领,有一部分是非常优秀的,但是更多的军官和将领是各路权贵走门路塞进去的。” “正是觉得勇卫军勇冠天下,军心可用,所以朝中各方都认为这是一场一边倒的胜利。为了分润军功,各显神通,把家里和族中的子弟塞进勇卫军。万都督再不愿意,他也无法抗拒来自各方的压力。” 没错。万遵祥知道这些塞进来的人,大多数都是混军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于勇卫军来说,危害极大。 但他跟昱明公和岑国璋不同,他没有昱明公那么高的名望,又没有背靠王门明社这么一个,以共同信仰和理想凝聚在一起,同心同德同力的强大团队。 万遵祥本身就出自开国元勋世家,他被身后这股势力推上这个位置,就必须向这股势力妥协。 薛孚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大家对他话里的意思都领悟到了,于是继续往下讲。 “所以勇卫军看着去士气高涨,但作战意识不坚决,主观能动性不强。这一点,在座的都是深有体会。手下的兵,作战意识坚决不坚决,主观能动性强不强,差别是非常巨大的。” 众将纷纷点头。 关于这点,在座的都是从血肉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是非常清楚的。 任何战事,一旦打响,各种意外和困难频频出现。传达下来的上级命令,也往往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这时就非常考验基层军官和士兵的坚韧性和主观能动性。如果排、队、旗三级级军官们能够体会到上级的意图和作战目标,与士官们一起发挥主观能动性,根据实际情况,克服各种困难,坚韧不拔,往往是能收获奇效。 但是勇卫军的大部分军官就不会有这个坚韧性和主观能动性。我们只是来混军功的,用得着这么卖命吗?让别人冲上去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再上去捡便宜,不更好吗? 这种情况,在过往战事中多的是。就是因为这种活心眼的军官将领越来越多,才使得官军日益废弛,战斗力越来越差。 “大家都知道,将领是全军的大脑,军官是全军的魂魄,士官是全军的骨骼,士兵则是全军的血肉。四者缺一不可。偏偏勇卫军的军官,大部分可以说没有魂魄。士官更是一个都没有。所以就算万遵祥再能干再厉害,勇卫军也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敌人凶狠坚韧,战事胶着,勇卫军很可能就自己乱了。” 薛孚把正反两面的情况都说完,径直坐了下来, 岑国璋敲了敲桌子,开口说道:“东南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样子。现在说说我们自己的情况,传良,你来说。” “是抚帅。这一年来,我们一边围困灵州和宁朔两城,一边对属下兵马进行大规格整编。我先说说灵州和宁朔两城的情况。他们已经被我们围困了一年多,城内的人心早就散得七七八八。” “灵州的石万魁去年年中就悄悄派人出城,想投诚。宁朔城里的石中裕去年年底也派人出城洽降。抚帅,关于这两城的洽降处理事宜,可以公开吗?” “可以了!传良现在就可以讲一讲,让大家心里有数。”岑国璋答道。 “根据抚帅的决定,石中裕的请降,是不会答应的。他是灵武叛乱的主犯,要是少了他的脑袋,平叛能叫完美吗?大家伙这将近两年的辛苦,不全白废了吗?” 听杨宗烈说到这里,大家伙都乐了。 “所以抚帅下令,先稳住石中裕,主要拉拢石万魁。抚帅已经悄悄跟偷偷出城的石万魁会晤,达成协议,一旦时机成熟,石万魁宣布起义,以后阿布翰一族就由他统领。” “至于宁朔城,由于城里集中了石中裕的心腹亲信,一旦我们到时宣布不接受石中裕的投诚,很有可能会让叛军负隅顽抗。” 这时刘载义开口了,“那就是意味着宁朔城要开打。一旦有变,我们应当尽快解决灵武叛军,以便及时调整战略方向。” 说到这里,他语气加重地问道,“所以打下宁朔城不是问题,关键是如何打才能在最短时间里完成任务?”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我们的实力 岑国璋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心里泛起一阵欣慰。自己那位在洪州城以身殉国的便宜大哥,刘存正,他的儿子现在终于成长起来了。 说来真是有缘。 这位刘载义,不仅父亲跟自己有旧,他母亲也跟自己有段渊源。自己穿越过来,遇到的土地庙女尸案里,那位被湖匪一阵风杀害的受害人,内班司细作东姑,就是他的母亲。 刘存正和东姑是上下级关系,后来不知怎么就勾搭在一起,珠胎暗结。生下刘载义后,东姑一直以寡妇身份抚养着儿子,刘存正也暗中照拂着。 后来刘存正被调去洪州城任内班司豫章所主事,负责监视乐王。刘载义也长大知事,被刘存正带在身边用心培养。老相好东姑则被安排去了富口县,负责监视韩府,以及中转相关的情报。 这份工作有轻松又能顺带着捞钱,离洪州城又近,哪天想相好的和儿子了,坐船一昼夜就到。 万万没有想到,一只狗被杀,让韩尚书心生疑惑。细细一查,发现东姑打探韩府内情的蛛丝马迹,当即就叫湖匪一阵风出手,把东姑杀人灭口。 这些情况,都是豫章叛乱平定,梁定烈自杀赎罪,刘载义带着镇蛮营残部投奔岑国璋后,某一天亲口讲述的。 岑国璋在上首座位上思绪万千,旁边的杨宗烈直接回答了刘载义的问题。 “我军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悄悄地挖地道。被叛军察觉后废弃了三条,实际成功了四条。” 听了杨宗烈的话,刘载义和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杨宗烈继续讲述。 “现在讲讲我军的实力。到去年年底,已经编练了十五个步兵团,六个炮兵团,悉数装备零七式滑膛枪和相应火炮。十二个骑兵团,其中九个轻骑兵团,三个枪骑兵团。” 轻骑兵团就是以专门的骑枪和马刀为武器,讲究快速机动性,能骑马放枪,能下马射击。枪骑兵团就是以长矛、短铳和马刀为武器,集团冲锋为主,讲究冲击力和攻坚力。 “以上是野战部队,我们以整饬陕甘各地守备营和乡兵为名,编练了十七个步兵补充团,八个骑兵游猎团。除此外,我们还整编训练了三十一个民兵团。” 步兵补充团名义上是地方守备营和乡兵,实际上是按照野战部队的补充兵进行训练的。一旦有需要,随时可以补充进野战部队,进行扩编。 骑兵游猎团,就是招募来的祁连山、青唐、河套、居延海等地牧民骑兵,加以整编而成。其实也等于是骑兵团的补充兵。 民兵团就真的是守备营和乡兵了。当步兵补充团被补充进野战部队,民兵团就要填补上他们的空缺,维持地方的防务。 “因此我军野战部队,步骑加炮兵,有四万五千人。步骑补充部队,有三万八千人。这些都是马上可以动员起来的” 等杨宗烈讲完,岑国璋先让会场冷了冷,让大家伙消化一下刚才的信息,这才开口说道。 “情况就是这样。陈公被害,我可以肯定,旦余琦同时也起事了,只是消息还在路上。现在我们来分析东南局势,无非两种结果。” 岑国璋右手扬起来,伸出食指。 “一是朝廷各方处心积虑的布置有了成效,准备了三代人近五十年的天理教,名不副实。一向以狡猾凶残闻名江湖的旦余琦露出原形,就是只纸老虎。三十万天理教众,五万斩妖除魔的天兵,被勇卫军打得落花流水。” “东南战事如皇上和其他朝臣所预想的一样,顺利平息。皇上即将收到万民群臣上表,请求封禅上尊号,以中兴明君流芳青史。群臣们也鸡犬升天,大家一起安享太平盛世。那我们就要另外一套方案。” “有条不紊地攻陷宁朔、灵州两城,为皇上和朝廷的举世大功锦上添花。然后裁减兵马,大家继续蛰伏,等待时机。或者悉数南调,追随我老师昱明公,荡平安南国南阮政权,绥靖南海。” 会场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不甘。岑国璋高高扬起的手臂,单独伸出的中指,就像一杆锋利的长矛,刺穿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心房。 建立一个国家强盛、百姓活得富足尊严公平的光明世界,是明盟上下一心的崇高理想;这些年大家为了这一理想和信念的抛头颅洒热血,似乎都要付之东流。 天下太平,大家又可以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可是世道还是那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用不了多久,还会有百姓唱着“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的悲歌,慷慨赴死。 这片土地还要在血与火中历经洗涤;土地上的人民还要在苦难中沉沦;这个国家还要在轮回中挣扎;志士同仁们的血汗还要继续流淌。 不甘心啊!我们不甘心! 岑国璋看懂了众人心里的话,缓缓地升出右手的第二根手指,食指。 “第二种情况,朝廷群臣和他们的属下,如我们预期的那样不可救药,一如既往地烂。旦余琦会势如破竹地击溃外强中干的勇卫军,以及各地守备营。” “战火会蔓延两浙各地,天理教会打下一座又一座城池,数百万百姓会生不如死。按理说,这是我们介入的最好时刻。可是所有的赌徒都一个心态,没有把裤衩输干净之前,是不会认输的。” “我们英明神武的皇上,睿智的阁老们,莫不如此。在他们没有输掉最后一条犊鼻裤之前,是不会想到我们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守住明州和松江这两地,给数百万东南百姓提供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岑国璋神情变得肃正起来,“局势崩坏到那个地步,肯定是又要我们卖命了但那个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不是你叫走我们就走,你叫来我们就来。我们不是夜壶马桶,用起来觉得爽,用完了又嫌我们臭!我们没有那么贱!” “既然要我们卖命,就必须听我们的,按我们的章程来。说我们趁火打劫也好,坐地起价也罢,总之条件不答应,我们不出潼关!因为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 “在豫章、荆楚、淮东,老师和我,还有多位师兄,如海公,李藩台诸多人连连上书,请求将东南隐患一并清除。可惜啊可惜啊!” 岑国璋仰天长叹。 “我们的皇上先是小心翼翼,投鼠忌器,生怕把东南打烂,让国库破了产;后来国库充盈了,猛地胆子又大了,居然敢养贼索功,为他老人家的青史留名添上一笔。你只是图人家的首级,人家却贪你的皇位江山!” 说到这里,岑国璋把两根手指收起来,握成拳头,在空中晃了几下。 “如果事态发展到那一步,就是上天给我们明盟一个天大的机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们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岑国璋的拳头狠狠向下一挥,宣示着某种决心。 “传良,” 杨宗烈站起身,高声答道:“属下在!” “参谋局综合东南各方以及其它各处的情报讯息,反复推演。我们必须做好最坏打算,然后做出预备方案来。” “遵命!” “其余众将,各归本部,整顿兵马,收拢军心,按照参谋局下发的计划加紧训练。同时做好长途行军的准备。各部缺什么,需要补充什么,一一检查清楚,打报告上来,三局会根据实际情况及时下拨!” “总之就是不管情况如何变化,我们先做好要打大仗的一切准备!听明白了吗?” 众人集体起立,高声道:“遵命!”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昱明公说,叫粑粑! 等到众将散去,岑国璋把薛孚、杨宗烈招到住宅的书房里,同时还有下午从西安匆匆赶来的刘猛。 岑国璋最信任又时常商议要事的部属,排在最前面的是宋公亮和苏澹。两人被派出去委以重任后,就是刘猛、薛孚和杨宗烈。 “有些事会场上不好明着说,只能我们几个关上门商议。” 等到大家都坐下后,岑国璋开门见山道。三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等待着下文。 “如海公被害,我和澹然先生曾经预料过,只是作为最坏的打算,很不愿意看到。为此,我和澹然先生做了千方百计地防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作为覃北斗的心腹亲信,袁可立居然掺和进去,让我们一下子被动了。” “现在我在陕甘,老师在两广,都还有大敌未靖,根本无法立即脱身。这个时间点,卡得正是时候,让我们无比难受。只靠江淮的杨师兄、贾演春、景从云等人,鞭长莫及。这应该是陆成繁和隋黎檀这对好叔侄合谋出来的妙计。” 听到这里,刘猛忍不住开口问道:“抚帅,昱明公难道也无法脱身吗?去年他带着刘穆然、姚锦棠、岑国宜、田文豹、王崇虎、李开运连打了几场胜仗,安南南阮兵马不是说已经溃败了吗?昱明公要是能脱身,他麾下数万精兵,泛舟扬帆,十余天就能赶到松江、明州,投入战斗。” “胜仗是打了几场,可就是因为打了胜仗,才陷到泥潭里去了,一时半会还脱不身。” 岑国璋叹息了两句,开始讲述起详细情况。 昱明公坐镇越秀,指挥大军入安南讨逆平叛的事,刘猛三人有的从邸报看到一些,有的从报纸看到一部分,都不完整。 岑国璋一直与老师保持着书信往来。昱明公也很谦虚,时常向兵法超过自己的这位关门弟子请教问题,所以知道得非常详细和完整。 “老师奉旨坐镇越秀,麾下的陆路兵马来自哪两处,你们是知道的。” 刘猛三人点点头,表示知道。 这在明盟内部真不是秘密,因为中间有资源和人员的调配,需要执委会和各局的配合 昱明公手下兵马,一处是荆楚藩台薛昆林招募的两万楚勇,由姚锦棠、岑国宜和田文豹统领。 姚锦棠、岑国宜不用说了,老骨干了。 田文豹是田家把妹妹田文凤嫁给王审綦后,两边利益已经绑定,加上看到王门明社蒸蒸日上,自然而然地想加入其中。也带来了一波原本属于黔中各土司势力的人马,慢慢融入到明盟其中。 另一处是同为王云浙东老乡的全春芳,连同王云的族孙王崇虎,从温台两州招募了一万兵。 说来奇怪,老师的父亲崇信公状元出身,名满天下。本人也是牛气冲天,属下弟子更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偏偏三个儿子,温文尔雅,属于文弱书生,中平之才。安安心心在老家守祖业,或者在书院里当个教书先生。 有人说是王云父子汇集了王家一脉百年智慧和气运,所以第三代碌碌无为。对于这点,王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有四十九位如狼似虎、纵横天下的弟子,已经够他名垂青史,儿孙就自有儿孙的福运。 不过王崇虎可能跟王云是几乎要出五服的族孙,所以没有被波及到,于是脱颖而出。 水师兵马则是四海公会支援,挂上两广海防巡检司招牌的一两百艘船只,统领是原江州水师营的李开运,外号李水狗。 “老师此前跟我和海虞公,沟通过安南的局势,以及应对措施,又细细研究过四海公会搜集的详细资料。所以南下之前就心中有了定计。” “老师到了越秀后,先是加紧训练兵马,整顿水师。同时假装劝解安南国南北两阮,以和为贵,坐下来谈判解决争端。” 刘猛一拍手道,“昱明公这是先示敌以弱,暗中攒力,等待时机。” 都是聪明人,套路都知道。 “没错,老师等到兵马编练得差不多,商旅细作把安南北部地形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了。便寻了个理由,怒斥南阮藩使节无礼,转而宣布被打得只剩下三四个县地盘的北阮朝,才是我天朝承认的安南正朔。直接斥责占据大半个安南国的南阮藩,是逆贼乱党!并行文中南各国,言明天朝皇帝派他来两广,就是帮助藩属国讨逆平乱。” 刘猛三人听到这里,哈哈大笑。 昱明公要是没这么一点智谋,能立下今日这赫赫威名? 岑国璋也笑了,老师这一招是损到家了。 扶弱压强,这样天朝就有机会介入安南国内事务。而老师现在是两广总督兼南海宣抚使,属于全权钦差大臣,这样的临机处置,属于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南阮藩肯定不干了,原本它就对广西地区垂涎三尺,只是一直怕被我天朝爆锤,所以才不敢大动作,只敢小偷小摸地侵占。” “现在老师此行文一出,等于是撕破脸。南阮藩干脆宣布立国,迁都升龙府,自己封自己是安南国正朔。然后派出大军,攻打镇南关,兵峰直指钦廉等州。” 刘猛三人抚掌叫好道,“南阮逆贼中了昱明公的计谋。他的兵马一旦越境,我朝数万兵马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击了。自此,大义在我!” 可不是嘛。对于老师这样聪慧狡猾的读书人,一出手就能把大义名分拿捏得死死的。后面就算打死你,也是替天行道。 “去年春三月,姚锦棠、岑国宜、田文豹带着刚编练出来的一万多新军,在镇南关以南的七源大败南阮军,斩首五千。” “夏五月,姚、岑、田三将率领两万从西,全春芳、王崇虎从东,在武峨合击,大败南阮军,斩首一万七千。” “秋八月,广西藩台刘穆然刘大人亲带着一万精兵,在李开运率领的水师护送下,骗过南阮水师,在升龙府以南登陆,南阮伪朝震惊。与此同时,姚、岑、田和全、王各率大军,夹红河直下,直逼升龙府。” 听到这里,刘猛三人大吃一惊,“刘穆然刘大人,难道不是四德先生,他居然亲自领兵上阵?” 岑国璋露出苦笑,自己也是万万没想到。 当年在匡山,自己设计弄死苏征文,当这位四德先生是迂腐呆板的酸儒,故意拿他做证人。现在想来,小丑就是自己。 而且也没有想到,四德先生在中原,在皇上底下谨小慎微,怎么去了两广安南,在老师手下,就玩得这奔放。 直接用水师搭载马步军玩登陆战,自己这个穿越者都不敢玩得这么先进,他先尝试了一回,还玩得这么顺溜。 莫非是同行? 岑国璋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排出脑海,继续介绍情况。 “我天朝水陆军五万余,在升龙府以东二十里处与南阮军主力十万余人会战。激战两天两夜,南阮军大败,死伤被俘八万多人,残部拥着南阮国王及宗室,文武百官,仓皇南逃。” “我朝水师趁机大败南阮水师,其中有因吉利海船四艘。扫除障碍后,我军水路并进,迅速尾追南下,一路克城数十座,尤其清化、演州两城,刘藩台又玩了两次水师搭载兵马,从海路迂回到南阮军后面,切断敌军退路,前后夹击,大获全胜。现在应该已经杀入兴安府,逼近南阮旧都顺化城。” 刘猛三人听得心旷神怡。 由于某种原因,陕甘自从兴武堡之战后,打得非常克制。我军除了一部分力量用于包围灵州宁朔两城,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扩编军队,渗透地方,哪有人家两广讨逆平叛军打得这么热血沸腾。 水陆并进,旌旗招展,攻无不克,何等气势。 岑国璋又一次回顾,也是心情澎湃。一连串战绩明明白白告诉中南半岛诸国,天朝虽然久不露面,但是一出手,就能打得你叫粑粑。 “中间出了一件大事,把老师和麾下的水陆两军,给牢牢地牵制在安南。” “什么大事?”刘猛迫不及地问道。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叫粑粑也不行 “此事异常复杂,我从头说起。”岑国璋说道。 这次天朝王师能横扫安南以北,打得威霸中南半岛的南阮藩叫粑粑。除了大顺朝国力强盛之外,更重要的是老师昱明公的功力所在,外加一群谋士猛将的配合。 岑国璋知道,要是换其他大臣去,不说博瀚公、典林公这种言胜于行的嘴炮,就是把魏国显、李尉、覃北斗这样的能臣派去,很大概率是以德服人,然后坐视南阮藩灭了奄奄一息的北阮,谋逆成功,天朝名誉扫地。 他们绝对不会像老师这样,到越秀就已经想好计策。先把南阮藩打得叫粑粑,再跟它讲道理。因为这个时候,这个刺头肯定能听得进那些逆耳的忠言。 只是老师和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些针对南阮藩的胜仗,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连锁反应。 “老师指挥下的这一系列胜仗震惊了周边各藩属国。” 说到这里,岑国璋稍微解释了下。毕竟这种南海藩属国的破事,相隔万里的中原没人去关注。 “前二三十年,南阮藩武德充沛,东征西讨,简朴寨、南掌、暹罗,甚至甘蒲,都被它暴打过,屡受欺凌。现在它被我天朝打得鼻青脸肿,周边这些被它欺负惨的各国纷纷跳出来,派出使节去升龙府,向移驻那里的老师控诉安南国南阮藩的不臣逾越之举。” “尤其是简朴寨国主,在权衡利弊之下,干脆做出一项惊人之举。他派出世子为使节,奉地图册籍,把柴贡地区作为贺礼,献给我天朝。” “什么?献图纳土!这等大事,怎么不见邸报上有刊登?”薛孚诧异地问道。 是啊,海外藩属国献图纳土,可是立朝以来所未见的祥瑞,怎么昱明公不上疏?只要上疏了,好大喜功的皇上肯定会明发邸报,刊行天下。 “这柴贡地区很特殊。”岑国璋笑道,挥挥手示意薛孚三人稍安勿躁。 “柴贡地区是湄公河,也就是我云岭境内的沧澜江之下游三角洲,非常肥沃富庶。数十年前,安南国国主势弱,各地藩镇林立,各自为政。安南临江藩主郑百世,趁简朴寨国内大乱,出兵攻占柴贡,改名为嘉定府,然后一直以半割据状态依附在安南国名下。” “后来南北阮分争安南国主之位,南阮藩日渐势大,郑氏马上投奔过来,抱上南阮藩这条大腿。南阮藩北伐,郑氏出兵出粮,鞍前马后出了不少力。” 听到这里,刘猛、薛孚、杨宗烈明白什么意思,也敬佩昱明公头脑清晰,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大功砸晕头。 要是一般的大臣接到这献图纳土的消息,早就忙不迭地上报朝廷。 可是转头一看,这土地还在其他人手里,要接管,中间隔着大海和南阮藩。那时就真得尴尬了!说不定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就要坐实。 “现在简朴寨国主搞出这么一出,最难受的就是郑氏,其次就是南阮藩。”岑国璋继续说道。 刘猛三人了然地点点头。 郑氏占领割据柴贡地区,完全没有经过天朝粑粑的“报备和批准”。而天朝粑粑承认的安南国正朔的北阮,也早早地宣布郑氏为叛逆。 “郑氏占据柴贡地区完全是非法行为。嘉定府,也就是柴贡地区,从法理上还是属于简朴寨。以前郑氏仗着天高皇帝远,我天朝根本管不到他。又有南阮和因吉利人在明暗两处的支持,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现在我天朝大军来了,还把南阮军打成了狗。所以被欺负狠了的简朴寨也直起腰,干脆给郑氏来个狠的。” 确实狠,反正这柴贡地区我简朴寨也要不回来,干脆献给天朝粑粑。 不管天朝粑粑怎么想,怎么做,郑氏和南阮肯定就跟吃了一簸箕的活苍蝇。能让这两个世敌仇家恶心,简朴寨国主做梦都要笑醒。 “老师也不是迂腐之辈。这种既能恶心南阮,还可能化解南阮实力的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干脆老师以南海宣抚使的名义宣布,天朝感受到简朴寨感天动地的孝心。这份礼物,他代表天朝接了,并直接把它改名为龙川府,挂在广东藩司名下。只是没有正式接管,也就不好正式上报朝廷。” “可笑郑氏仗着柴贡地区与我天朝隔着千山和大海,居然不知死活地宣布嘉定府是郑家自古以来的领地。甚至还看到南阮藩实力不济,被我天朝大军步步逼近,生怕南阮藩一时顶不住压力,把自己给卖了。于是郑氏自称是扶南国国主后裔,自立为国。” 说到这里,岑国璋都觉得好笑,刘猛三人也笑了。 扶南国被简朴寨的前身-真腊国,灭了都有一千年。这么久远的族谱和历史故事,真的需要郑氏找文人们好好编一编了。 南阮藩也恼了,老子只是小小地输了几次,原本占据的北阮地盘都还没有完全吐干净,你个王八蛋居然就敢嫌弃我!白眼狼! 于是南阮藩也发布文书,公布于世。说当年郑氏攻打简朴寨,占领柴贡地区,完全跟南阮无关,属于郑氏一族的私人行为,就差在结尾高喊一句,“我与罪恶不共戴天。” “老师知道情况后,觉得这便宜不占简直禽兽不如。于是就委托四海公会,‘伺机取回藩属献土’,‘凡不遵天朝诏令,归顺服王化者,一律视为叛逆乱贼。’” 听到这里,刘猛三人对视一笑。四海公会这些海贼水师来回横跳的家伙,这回算是撞到大活了。 既然是叛逆乱贼,那么郑氏嘉定府所有的船只货物算是逆产了。 四海公会的船只们开开心心地聚集在暹罗湾、金瓯角至湄公河三角洲地区,出来一艘船,就连船带货物全部没收。再秉承上天有好生之德,把船员乘客全部放回去。 于是,安南平逆大军,陆路被牵制在兴安府一带,水路被牵制在龙川府一带,想脱身,没有那么容易。 “属下能明白昱明公的苦衷。一旦抽身而去,南阮藩死灰复燃,郑氏会气焰重起,上万将士们浴血奋战的成果,会一扫而空。而天朝的声誉,也会被中南诸国所不齿。” 刘猛叹息道,“看来奸贼切切掐准了时机啊。” “根据情报,陆成繁与因吉利东天竺公司勾结很深,想必这些情报,都是因吉利人传给他的。” 听了岑国璋的话,杨宗烈皱着眉头说,“南海海防废弛,柔佛海峡原本是一道铁门关,现在是形同虚设。听说因吉利东天竺公司的船只,在某些人的引领,窜入南海,四处煽风点火。” 说到这里,杨宗烈恳切地说道:“抚帅,听闻东宁岛船厂能造坚船利炮,人手方面又有四海公会支援,何不抽调南下,堵住柔佛海峡,不放因吉利一船一卒进来?” “时机未到啊。东宁船厂造出的海船,吨位、火炮数量、船速等方面不输因吉利水师。但船只数量、水手素质、军官战术、船长指挥、各船配合等各方面,相差太远。现在除东宁船厂加紧造船之外,又扩建了定海船厂。只是差距不是几月半年就能补上来的。” 岑国璋解释道,“六艘新海船编成了第一巡海舰队,起锚北上,游弋在朝献和东倭一线。一是追捕那里出没的鲸鱼,以捕鲸锻炼队伍,并贴补费用开支。二是对东倭与我朝往来的船只进行检查。” “东倭那边出了什么事?”薛孚好奇地问道。 “根据最新消息,陆成繁给旦余琦招募了三百名东倭武士。两人野心勃勃,还准备招募五千东倭武士过来。这个是万万不行的。一旦让他们诡计成行,数十年前的倭乱又可能横行。” 原来是这样。 刘猛三人无不叹息。 明盟与其他志同道合之士,殚精竭虑,封堵漏洞。皇上和朝廷一味地养贼求功,却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凶险。 一代君王,好大喜功到了这种地步,偏偏又胸无安邦定国之策,真是天下人的大不幸啊。 “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 以岑国璋这句话为核心,四人开始讨论起相应方案的细节,以及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对策。 一直到天明,才讨论出稍微完整的方案来。 看着破晓的东方,刘猛三人忍不住问道。 “抚帅,陕甘的天亮了,东南的天,什么时候亮啊?” “还要等,现在是那里最黑暗的时候!”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天元宫 紫禁城西侧的天元宫,远远看去红墙朱门,檐牙高啄,崇阁巍峨,雄伟庄严。 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皇家贵胄独有的金黄色,波澜起伏,如同戴着一顶金冕。 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深红色日月章纹窄袖圆领袍的正弘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和气地说道:“小覃爱卿,前面带路。” 覃徽凤戴着乌纱帽,穿着一身纻丝红官袍,满脸恭敬,微弯着腰。说着带路,却落在正弘帝身后半个身位,脚步几乎跟皇上的同步。 在两人身后,是头戴貂蝉笼巾梁冠,身穿蟒袍或斗牛服的首辅洪中贯、次辅覃北斗、司礼监提督太监任世恩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吉祥,依次而行。 四人都带着谦和平正的微笑,一派和睦融洽的气氛。 宫门巍峨,只是上面挂匾额的地方空空如此,这是在等待正弘帝的御笔挥毫。 走进宫门,是宽阔的庭院,青石铺砌的一条路,笔直地通向正殿。道路两边种着各色树木花草。佳木葱郁,奇花灼艳。尤其是左边那棵松树,高大茂盛,笔直挺拔,就像一条虬龙,马上就要腾空而起。 “这松树气象万千,不是凡物,哪里进贡的?” 正弘帝站在树前细细看了一会,满意地捋着胡须问道。 覃徽凤迟疑了一下。覃北斗脸色微微一变,眼角透出焦虑之色,嘴唇轻轻抖动,像是在无声催促着。 洪中贯仰着头,欣赏着这棵让人心生仰慕的古松。 任世恩微低着头,耷拉着眼睛,仿佛对身外万物都没有放在心上。 周吉祥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仿佛这笑容是从他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回皇上的话,此松是陕甘进献的,从崆峒山移植过来的。说是轩辕黄帝问道广成子的那棵古松的正宗后裔。” 覃徽凤终究开口了。 “难怪如此不俗!”正弘帝感叹了一句,“从崆峒山运到京师,千里迢迢,还能保证如此生机盎然。真是让岑卿和李卿费心了。” 他走上前去,伸手摸着松树,闭着眼睛,似乎从粗糙的树皮上感受到来自数千年前的道骨仙风。 覃北斗狠狠地看了覃徽凤一眼,脸上的怒气依稀可见。 正弘帝收回手,恭敬地对着这棵松树长施一礼。周吉祥在旁边笑眯眯地说道:“皇爷,这可是棵沾了仙气的树,要不要给它赐个封号?” 周吉祥的话就像挠到了正弘帝的心尖尖上,“要的,当然要的。” 他站在树前,捋着胡须,沉吟一会,大声道:“朕就封此树为抱神静心侯。嗯,有了,此正殿就叫至道殿!” 洪中贯在后面摇头晃脑道:“‘至道之精,杳杳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心以静。’此乃皇帝师广成真人传给轩辕黄帝的至道妙要,名为《自然经》。确实是传自紫霄天庭的无上妙法啊!皇上取此殿名,赐此树名,妙!实在是妙!” 正弘帝眼睛一亮,指着洪中贯说道:“首辅老先生真是精通道经妙义,一语点醒了朕。这正殿就名叫至道殿,悬挂一幅‘道法自然’的条幅好了。 “好!” “妙!” 周吉祥和洪中贯齐声赞叹道。 任世恩突然睁开眼睛,朗声道:“皇上乃天子,三十三天共主之子降凡转世。论起来三清只是皇上的长辈,四帝是皇上的兄长,九曜是皇上的旧故,元辰是皇上的宾客。所以奉一幅‘道法自然’已经足矣!” 正弘帝仰首大笑,脸上的得意之色,在笑声中挥洒在天元宫各处。 覃北斗看了看围在正弘帝周围的任、洪、周三人,又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儿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自己一直在努力追赶,刻苦学习如何讨好皇上,拍好圣上的马屁。可惜,自己在追赶,别人也一直在进步,总是落在他人的后面。 真是可哀可叹啊! 正弘帝在前,五人在后,沿着台阶而上,走上正殿门前的平台。 只见上好的白玉石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在太阳光照射下,仿佛袅袅雾气腾起,笼罩着宫殿,似仙非凡。 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玄鸟展翅欲飞,黄瓦雕刻而成的浮窗,青玉石堆砌的墙板,浮雕着黄帝问道,紫气东来,函谷传书,西出化胡等道教故事,人物栩栩如生。 洪中贯连声赞道:“松篁一簇,楼阁连翩。真是看不尽巍巍道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宫。皇上在此居住,必定能参化悟道,长生永春。” 说到这里,洪中贯脸上故意露出一种很夸张的神情。 “皇上,你可千万不要嫌弃臣来得勤快。微臣也年过五旬,在这神仙宫宇多沾沾天家仙气,定能长寿延绵。” 正弘帝脸笑得仿佛一朵向日葵,嘴咧得像一轮上弦月,满怀欣喜之余说不出一句话。右手伸出来指着洪中贯,手指头抖动着如同在枝头欢悦跳动的鸟儿。 走进高大空旷的正殿,檀木挑粱,横在头顶上,画梁雕拱。十二根两人合抱的柱子,按照十二星宿的位置,布在殿中。每根柱子上都有一条龙盘旋其上,神态各异,迥然不同。 成都、江宁、杭州、苏州四织造局进贡的整幅锦缎绢绸,从横梁上垂下,以为幔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在正殿中间,是正弘帝平日打坐的玄坛。它方圆三丈三尺,乃赤铜所铸,分两仪四象八卦。 对着玄坛的殿中宝顶上,悬着一盏巨大的青铜宝树灯。灯分七层二十一支,每一支上都有一盏琉璃罩住的灯。 尽管现在是白天,覃徽凤还是叫人点亮,只见熠熠生光,似明月悬空一般。 玄坛周边方圆十二丈处,地铺白玉石,其中有八八六十四处,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青莲碧叶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花蕊也细腻可辨,荷叶碧绿晶透,栩栩如生。 正弘帝看得心喜,居然脱下靴袜,赤足踏上,只觉温润。细细一看,竟是以一块块的蓝田暖玉凿成。 五人在旁边看着,满口称赞。 “刚才老奴懵懵懂懂,老眼浑浊,还以为是哪位神仙踏青莲而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皇爷走了过来。”任世恩激动地说道。 “微臣与任公有同感,‘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洪中贯大声诵道。 看着任世恩和洪中贯一唱一和,这次不仅覃北斗酸了,连周吉祥也满肚子嫉恨。 早知道如此,老子空余时间就少去接见那些干儿子干孙子,花些时间多读些书,何至于让任老鬼和洪狐狸又拔取头筹。 周吉祥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保持笑容,眼角悄悄斜看着覃北斗。 这位也是才高八斗,只是没有洪中贯那么机敏和舍得下面子。所以人家做了首辅,你只是次辅。 “皇爷!”有人在殿外叫唤道。 兴致盎然的正弘帝转过头去,看到殿门站着一位内侍。 “是孟和啊,有什么事?” “内班司和都知监送来一份紧急呈文,奴才不敢怠慢,赶紧送来给皇爷御览。” “紧急呈文,拿过来。” “遵旨!” 孟和弯着腰,迈着小碎步,轻盈地走到跟前,把那封陈文双手举过头,呈给正弘帝。 正弘帝接过来,看到封皮火漆完好无损,便撕开拿出里面的呈文。 才看了两行,正弘帝的脸立即变得跟寒冬腊月的永定河一样,阴沉得直掉冰渣子。 “混账!” 正弘帝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一群大逆不道的混账玩意!” 他猛地一转身,目光狠狠盯着覃北斗,仿佛两把刀子,在这位次辅身上来回地剐动。 “你保举的高才!”正弘帝怒吼道。 覃北斗连忙跪下,除冠跪倒在地。覃徽凤见势不妙,也跟着跪倒在地。 “微臣不知罪在何处,还请皇上训示。” “上月二十五晚,陆成繁与袁可立在江宁设宴款待陈如海,第三天陈卿便中毒身故。如此狼心狗肺的东西!禽兽不如!” 覃北斗顿时像是坠进万丈冰渊,从外透冷到心窝子,偏偏额头上却渗出豆大的汗珠。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洪中贯出宫回到府上,径直回到内院,妻妾们在旁边伺候着,帮忙脱下梁冠和蟒袍,又用温水湿了毛巾,搽拭了一把汗,换上了一套道袍,戴上一方昱明巾。 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发妻在旁边说道:“老爷,子明在门房里等你半个时辰了。” “啊,那快请到书房去,我喝口茶就过去。” 洪中贯走进书房,黄彦章连忙上前迎接。 “学生见过恩师。” “你今天着急忙慌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洪中贯慢条斯理地问道。他看到黄彦章没有往日的从容,脸色惶惶不安。 “恩师,我刚接到消息,江南藩台如海公,中毒身故。”黄彦章慌忙地禀告道。 洪中贯端起茶杯的手定在了空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黄彦章。 “恩师,怎么了?” “这消息你哪里得来的?” “是学生的大舅子范大友。他在江宁听到如海公中毒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好,坐着奉送鲜物的快船,日夜不停,今天中午赶回京师,直接去都察院找得我。学生听闻这惊天消息,就连忙来找恩师。” 听了黄彦章的解释,洪中贯眼睛微微一眯,语气有点飘忽。 “你大舅子只是在江宁城做点小买卖,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如海公被人下毒,肯定是被瞒得严严实实,他哪里知道的消息?” 黄彦章心里有些奇怪,老师怎么不关心陈如海被毒杀的事,只是在那里问自己大舅子的事?难道自己大舅子在江宁做生意,比陈如海被奸人毒杀还要重要? 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洪中贯的每一个问题。 “回恩师的话,学生跟岑益之是故交,所以我大舅子去东南做生意,攀上的是四海公会,恒源通商号这两条线。” 洪中贯终于不再问了。他端坐在那里,眼睛看向虚处,仿佛那里藏着陈如海被毒杀的真相。 黄彦章微微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子明啊,如海公被奸人毒杀的急报,一个时辰前才由内班司和都知监联袂,呈送到皇上跟前。当时我和覃阁老,司礼监任公和周公公都在御前。” 洪中贯悠悠地说道。 黄彦章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老师一直在追问自己大舅子消息来源。 “子明,你觉得是东南将会怎么巨变?”洪中贯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问道。 黄彦章把老师的问话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遍,意识到这个变字前的巨,意味深长。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小心地答道:“朝野上下,有心人都知道,浙西的旦余琦和他的天理教,举旗叛乱迫在眉睫。学生认为,如海公遭此毒手,跟旦贼起事密切相关。猜测用不了几天旦贼率天理教众在衢州起事的消息,也被飞传进京师。” “还有吗?” “恩师,学生认为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平叛戡乱。万都督在丹徒蓄势待发,五万勇卫军更是枕戈待旦” 洪中贯静静地听着黄彦章的长篇大论。 从勇卫军的勇冠天下,持锐难当说起,讲到万遵祥整饬各地守备营;从江浙各城修葺城池,加强防备说起,讲到庙算无遗,早就把旦贼的进犯路线推演得一清二楚。 等到黄彦章说完后,洪中贯长叹了一口气,“子明啊,你也跟朝中大部分文武一样,被那些似是似非的消息,搞得盲目乐观啊。” 黄彦章愣住了。老师平日里不是跟自己一样,话里话外对勇卫军和朝廷在东南的部署信心满满,怎么突然就变了。 “恩师,你觉得中间会有波折?”黄彦章小心翼翼地问道。 “子明,你觉得在江宁城,是谁下毒暗害如海公?”洪中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提出一个问题。 “据我的大舅子说,是长林侯陆成繁与袁可立联手设宴,款待如海公。在席上悄悄下得毒。我大舅子久在东南行商,知道些内幕。听说陆侯爷跟天理教暗中有勾结。” “还有吗?” 嘿,老师今天问这句话问上瘾了。 “旦余琦的天理教,听说在东南各地埋了不少细作,听说除了贩夫走卒,还有很多胥吏守备营官兵秘密加入天理教。甚至还有地方世家和官员也信了教。他们在暗中策应,应该也涉及到这件事。” “对了,还有那位号称修心公子的盛国公三公子,隋黎檀。他跟陆侯爷这一两年是孟不离焦。” 洪中贯静静地听着黄彦章说完,静默了一会,没有听到下文,于是就开口问道。 “子明,你觉得如海公身故后,谁希望官兵在东南胜?反之,谁希望逆贼在东南占上风?” “恩师,这还用说嘛,朝野上下肯定都希望官兵在东南大获全胜,迅速平息叛乱。只有陆成繁、隋黎檀这样丧心病狂地人,才希望旦贼占上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了?东南勋贵和世家,难道也都希望官兵大获全胜?”洪中贯反问一句。 “恩师,旦贼号称要杀尽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那些东南勋贵世家,哪个不跟这两样沾边?要是旦贼占了上风,还有他们的活路?” 洪中贯笑了,“要是旦余琦没有江浙地方世家的掩护和纵容,能壮大到今天这个地步?” “恩师是说勋贵世家其实还跟旦贼暗中有勾结?” “子明啊,皇上纵容旦贼天理教,一是以军功全中兴明君之名,二是借乱军之手摧毁勋贵世家在江浙地方百年根基。这一点,你以为盛国公等人就没有看出来吗?” 说到这里,洪中贯的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着。 咄咄的声音,像是一只啄木鸟,在树干上轻快地啄动着。只是啄木鸟想敲出的是虫子,而洪中贯,想敲出来的应该是心里的惶恐和不安。 “这些人身娇肉贵,资本雄厚,最喜欢的就是两边下注。不管谁赢谁输,都能落得好。只要这些人的手没有被火烧着,就不会觉得自己在火中取栗。可惜旦贼的野心和欲望,远远超出这些世家们的预料。这场大火,终究是他们的末日。” 听到这里,黄彦章琢磨出老师话里的意思,似乎对官兵能够迅速平定旦贼叛乱不抱太大的希望,甚至有能不能平定都不敢确定的意思在里面。 黄彦章骇然地问道:“恩师,江浙在丹徒和余姚有勇卫左右两军,分别三万和两万,都是天下有数的精兵。皇上和内阁又调派了典林公、三德先生、魏芷仁、陈启连等名臣,赴江浙充任要职。难道这还压不住旦贼吗?” 洪中贯嗤然一笑,“天下有数的精兵,勇卫军打过几次胜仗?岑益之最开始编练乡兵时,就敢带着去打湖匪山贼。后来更是打废乐王叛军,黔中思南播州土兵,淮东乱军,灵武叛军,一路打出的赫赫威名。” “勇卫军呢?成军以来,除了没事到处耀武扬威,怕是连近在身边的长江水盗、太湖湖匪和会稽山山贼,都没有去打过吧。这样练出的兵,也敢叫天下有数的精兵?” “还有你嘴里说的名臣,哪个能如昱明公师徒俩那样允文允武?徐达贤、魏国显,顶着能臣的帽子,他们的真才实干才抵得上李尉、陈如海和刘穆然一半吗?至于典林公、陈启连,呵呵” 洪中贯脸上露出讥笑,“如果言辞口水就能喷死旦贼,那此两人当为绝世猛将。” “子明啊,还有一股势力,他们的真正态度,你没有好好去琢磨啊。” “恩师,请问是哪伙人?” 洪中贯正要说,突然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然后是马嘶人叫,和整齐的跑步声。好像隔着两三条街,有大队兵马在行动。 黄彦章心里一惊,“恩师,这是?” “金吾卫的缇骑,奉旨抄没盛国公府。”洪中贯冷冷地答道。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到底谁下得手? 黄彦章脸色更白了。 “盛国公府?皇上还是下手了。” 洪中贯冷笑几声,“东南勋贵世家们,以为服个软,进献些财物,能被就此放过?他们盘踞江浙各地,同气连枝,根深叶茂。东南这一朝廷最富庶的地方,尽在他们掌握之中。皇上和中枢能睡得着吗?” “恩师,人家已经输诚,皇上还下此毒手,会不会让人心寒?” 黄彦章说得很含蓄,洪中贯听出话里的意思。当初盛国公等人服软,进献钱粮财物,皇上把他们夸上了天。现在天元宫、玄都观都修好了,一转背就把人拿下,阖府抄没。 难道不怕天下人说皇上刻薄寡情? 洪中贯没有正面回答,“勾结乱党,毒害忠良。盛国公府、长林侯府都被查抄。只是长林侯早有准备,一家子跑得干干净净不知所措。盛国公府,除了他们的三公子,却一个都没跑掉。” 说到这里,洪中贯又补充了一句,“凤藻宫那位,不日将进皇贵妃。” 黄彦章一听明白了。 盛国公府和长林侯府涉嫌勾结乱党逆贼,毒害封疆大吏,不拿他拿谁?只是盛国公府上下倒霉,被洗尘公子这个坑爹货给坑惨了。 隋黎檀难道以前被他老爹家暴过?心中有无比痛恨,否则一般人能下这么狠的毒手吗? “恩师,凤藻宫那位,诞下皇子后,被进封贵妃。现在又进封皇贵妃,圣眷日隆,会不会有一日成为皇后?” 昌国公府现在是东南勋贵世家为数不多的存在,也成了皇上手里的遮羞布。所以黄彦章觉得,这位吴妃富贵不可限量。 “皇贵妃到头了,做不了皇后的。皇上心里,陈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再说了,吴氏成了皇后,她诞下的小皇子就成了嫡子。立嫡立长不立贤。立嫡可排在立长前面。” 听了老师的话,黄彦章点了点头,附和道:“学生明白了,立后,广安广顺两王那里,都过不去。” “你知道就好。” 黄彦章转到正题上,“恩师,你刚才说东南局势,还有一伙人的态度,需要好生琢磨。学生愚钝,实在想不到是哪一伙人,还请恩师明示。” “明社!” 洪中贯的话让黄彦章大吃一惊。 “恩师,明社和四海公会,虽然对旦贼有所纵容,可上至皇上,下至地方,都是这个态度,他们不想纵容,也没有办法。但学生知道,他们应该,嗯,是绝对没有与旦贼勾结。” 洪中贯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一眼学生,没好气地说道:“老夫当然知道明社绝不会跟旦贼勾结。他俩要是勾结在一起,早就天崩地裂了。” “那恩师的意思是?” “以前如海公坐镇江南,他与明社关系密切,几乎可以视为一体。就算旦贼作乱,有如海公在,明社还是会竭尽全力去平息逆乱。子明你跟益之交情匪浅,你大舅子也久在东南与他们搭伙做生意,应该很清楚明社在东南的实力。” “学生知道些。昱明公王家,原本就是余姚世家。四海公会纵横东海,在明州根深蒂固,现在又盘下了松江。恒源通、隆利昌等商号,耳目遍布东南各地,暗中与其合作的人,不计其数。杨良玉又坐镇淮安,与江南只隔数百里,朝发夕至。更是手里握着昱明公和益之在淮东编练新军留下的底子” 说到这里,黄彦章猛然意识到,明社不仅善于治军理政,经营地盘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杨瑾在淮东,是一省之长,这是明面上。东篱先生和淮右书院在淮西,教书育人,是暗地里。东西呼应,手里一堆的徒子徒孙和旧故好友,在两淮地方上编织出一道又深又密的大网。 还有黔中,现在可以说是曾葆华的一言堂。而且借着改土归流,他还把手伸进了川南、云东、桂北。数千各土司的土兵,南下跟从昱明公在安南讨逆平叛,就是佐证。 荆楚,跟江淮类似,薛昆林在明,舟山先生和南岳书院在暗。 豫章,是昱明公和岑益之扬名的地方,一堆的旧故。还有桃洲先生和白鹿书院。 江汉,有洪山书院,主持之人是昱明公的六弟子赤峰先生。江南,涌泉书院从苏州搬去了松江,听说现在由海虞公在主持。 黄彦章越想越心惊。 按照惯例,朝中派系大佬们,都是有自己的基本盘。比如老师,他籍贯是豫章,但在川地做了十几年官,还主持过两次乡试。一堆的学生故吏。所以洪派也被称为蜀党。 覃北斗,本就出自河东大户人家,被称为晋党。 但是像明社这样经营地方的,还真没有。 洪中贯看出黄彦章心里的惊骇,“看出门道了?明社这是给务实官吏走出了一条新路。愿意在地方用心做事,就能经营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所以如海公、李尉、于广道等人,才愿意与明社亲近。” “恩师,还有这江淮、豫章、湖广,再加上四海公会,似乎隐隐把江浙包围在其中了。” “子明啊,有进步,终于被你看出来了。虽然昱明公在两广,岑益之在陕甘,都是隔着千山万水,但明社早早布局,在东南乱事中占有主动权。” 到此时,黄彦章有些领悟洪中贯刚才所说的明社对东南局势态度的真正含义。 “恩师,你是说如海公现在被害,东南目前的局势就跟明社毫无关系了。是好是坏,他们暂时不会去管了?” “是的。如海公在,旦贼作乱,他会出面挑头,组织力量平叛。以他的资历、名望和能力,在昱明公和岑益之脱身不得的情况下,是众望所归的不二人选。到时候明社在江浙的明暗实力,还有豫章、江淮和东海的三面合力。旦贼再声势浩大,也比废乐王和思播土司强一些而已。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洪中贯盯着黄彦章,目光深邃,里面饱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情绪和言语。 “只是这样,皇上甘心吗?覃内阁甘心吗?博瀚公和典林公甘心吗?还有那些人甘心吗?甚至可以问一句,明社甘心吗?所以说,如海公被害,里面的内情谁也看不清,可能永远也看不清。” 黄彦章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恩师,你是说这个袁可立出面,与陆侯爷一起宴请如海公,就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 洪中贯缓缓地点头,“袁可立此人,也翰林词臣出身,与博翰公、典林公关系密切。当初受博翰公引荐,又献了一份定藩条陈,博得皇上器重,被擢升为豫章藩台,监管废乐王。只是眼高手低,坐视废乐王坐大,惹得皇上大怒,从此仕途坎坷。” “只是不甘心的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搭上覃开阳的线。当时覃阁老虽然只是一介户部侍郎,但炙手可热。有了覃开阳的提携,袁可立逐渐被起复,还接替四明先生出任金陵留后。” “所以老夫一直想不通,他为何会跟陆成繁搅合在一起?袁可立不是愚钝之人,不可能没察觉到陆成繁的狼子野心,也不可能不知道如海公是东海局势的定海神针。可他偏偏就搅合在其中。” “思前想后,老夫觉得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覃家有人暗中出面。二是有人设计,陷害了他。” 黄彦章这时提出了不同意见,“恩师,覃开阳不致如此无智,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也只会叫袁可立暗中从事,不会如此明显。” “子明,现在覃家不仅只有覃开阳一人,还有一位南缘公子!”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盛国公府完了 听了老师洪中贯的这话,黄彦章的耳边像是有铜罄猛地一击,一时哑然无语。 这两年,覃徽凤督造玄都观和天元宫,十分用心,颇得正弘帝欢心。加上皇上非常关心工程进度,不仅常派心腹内侍前来查看,还隔三差五亲自来转一转。 于是覃徽凤不仅与内廷周吉祥等人关系更加密切,更是成了皇上跟前的红人,炙手可热。甚至有人断言,用不了三五年,就会出现父子同阁这一旷古烁今的盛举。 于是覃派人马,无不奉覃徽凤这位南缘公子为二当家的。甚至有时候二当家的话,比大当家的话还要管用。 黄彦章突然想到,这位南缘公子似乎跟洗尘公子等人的关系不错。 自从那位修心公子坏了事后,有心人便把名声鹊起的南缘公子补了进去,凑齐了京师四公子。而且由于覃徽凤的家世和官位,被奉为四公子之首。 似乎覃徽凤也乐于被如此奉承,还是时常与其余三位公子聚首,时时以四大公子的名义召开诗词文会。 再想到刚才听到金吾卫缇骑抄没盛国公府的大动静,黄彦章可以断定,覃徽凤看到皇上勃然大怒后,当机立断,把洗尘公子隋黎檀给招出来。说他被此贼蒙蔽,将其引荐给了袁可立,然后云云 具体情况黄彦章不清楚,但大致脉络却能猜测出。虽然覃徽凤如此招认,在皇上面前落得个灰头灰脸,但总比被内班司和都知监查出实情要强。 马上就要对东南用兵,钱粮还要靠覃阁老主持筹备。覃徽凤本又呕心沥血两年,帮皇上修建好了心心念的天元宫和玄都观。 现在覃徽凤主动坦白,把大部分罪过推到隋黎檀和袁可立身上,皇上怎么都要给他们父子俩一个面子。 而且有了覃徽凤的指认,坐实了盛国公府三公子隋黎檀与陆成繁及旦贼勾结,毒杀封疆大吏的罪行。等于给皇上递了一柄利刃。 几方面综合,覃氏父子肯定能躲过此劫。皇上对他们的处置,肯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黄彦章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恩师,你说袁可立被牵涉其中,还有一种可能,是有高人设计,陷害袁可立?是何方高人?” “老夫想不出。应该是陆成繁和隋黎檀之外的高人,此人应该就在江南。甚至可能是他引导隋黎檀把主意打在覃徽凤身上,再由覃徽凤引荐去认识袁可立。隋黎檀与陆成繁关系密切,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更出名的是四公子之一。” 黄彦章沉吟道,“单单陆成繁出面,袁可立不会掉进这个陷阱里。只有隋黎檀出面,袁可立才有可能掉以轻心,中了圈套。恩师,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咬牙说道,“如果真如恩师所预料的话,有此高人。首先此人才智高绝,用计神鬼难测。更需要对陆成繁和隋黎檀的言行了如指掌,甚至在他们身边埋有细作内应。学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洪中贯也长叹一声,“老夫也想不出来。传闻寿王有位心腹谋士,被派到废乐王身边,成为首席谋士。只是废乐王烂泥难以扶上墙。那人倒有这份手段和本事。只是听闻他跟寿王破裂,被迫保命出奔海外。” “恩师,你说的可是肃忠谋?” “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黄彦章的头摇得更坚决了,“恩师,那就更不可能了。肃忠谋就算还潜匿在东南,插手此事。他孤身一身,如何知道陆、隋的行踪,更别提去引导两人。能掌握这些讯息,又能在两人身边埋下细作的,除了内班司和都知监,再无他人能做到。” 说到这里,黄彦章愣住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随即自己又否定了。 洪中贯也摇着头,附和道,“是啊,这确实万万不可能。” 黄彦章告辞离开洪府,坐在巍巍颤颤的轿子里,他还是心绪不定。 尤其是自己说万万不可能时,老师虽然口头附和,但目光炯炯,眼神里像是在闪烁着一部《周易》。 难道老师还知道些不为人知的情况,只是不方便说出口。 黄彦章知道,由于老师主导的蜀党,实力远远弱于覃北斗主导的晋党。虽然老师后来招纳了部分前次辅尚一阗尚系人马,但前首辅沈平安沈派的许多人马,被覃北斗招揽去。加上他又跟博翰公为首的清流化干戈为玉帛,实力更盛,远远超过自己的蜀党一脉。 也正是这样,老师才会被皇上放心地用为首辅。 为了抗衡实力强劲、咄咄逼人的覃系一派,黄彦章知道老师暗中跟明社有交往。现在看来,老师跟明社的交往之深,可能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轿外的喧闹声让黄彦章从思绪万千中回到现实。他忍不住掀开窗帘,看向外面。 街道上人来人往,如同一群生生不息的蚂蚁。街边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的店铺,对于他们而言,就像天上的明月,可望不可及。 还有像轿夫车夫这类必须专心看路的人,路边再繁华,他们也如视无睹。偶尔瞥过一眼,也跟路上的石子一样。 时不时有锦衣华服者穿行其中。他们悠然自在,出了这家店,马上进了那家铺,流连忘返,乐此不疲。他们应该才是这太平盛世的主角。 突然间,一个熟悉身影从他视线里闪过。 嗯,这不是范大友吗?天都快要黑了,他这是要去哪里?看方向是奔南城,难道是赴约?真是奇怪,他今天中午刚刚赶到京师,火急火燎地把消息传给自己后,现在又去跟谁会面? 想着大舅子日夜兼程,带来的是惊天动地的消息,黄彦章心里不淡定了。 平日里你四处去花,去浪,只要不给老子惹麻烦,都由得你去。现在偏偏这个敏感时期,你屁股还没坐热,就跑出见人,难道你还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去见另外的人? 黄彦章心头一动,正要嘱咐心腹家丁前去跟踪范大友。突然轿子停住了。 “怎么回事?” “老爷,前面金吾卫办事,把路给封住了。小的前去交涉了一番,金吾卫的军爷说,要押一批人去诏狱,路过此街口。很快的,请老爷稍等片刻。” “诏狱?”黄彦章没由地一阵哆嗦。 这是金吾卫所属的大狱,也是皇上亲自直接掌管的大牢。被押解进去的,都是钦定大案的要犯。 黄彦章心里没由地一阵紧缩,就像一只手伸到胸膛里,握住那颗心,使劲地捏了又捏。 一阵哭喊声从远处传来,黄彦章忍不住挑起窗帘,看到一行人在披甲持锐的金吾卫军士们的押解下,缓缓走来。 最前面是三辆囚车,第一辆车上的那位披头散发的人犯,黄彦章认识,正是大名鼎鼎的盛国公隋闻钟。紧跟其后的第二三辆囚车上,正是他的嫡长子和嫡次子,隋黎梁和隋黎栩。 隋闻钟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仿佛数十年富贵人生铸就的精气神,在一瞬间被彻底摧毁。隋黎梁,原本就是一副酒色过度的虚弱样子,现在简直是奄奄一息,应该去的不是诏狱,而是京师最有名的医馆。 隋黎栩满脸通红,一路上在不停地破口大骂,“隋黎檀,老子入你个麻!你个混账玩意,背祖弃宗,忘恩负义的家伙,老子入你个麻!” 路边看热闹的人大喊道:“好!隋二爷好样的,就该这样!入你的小娘啊!”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风云激荡 这粗鄙的话引起众人哄堂大笑,黄彦章也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这个隋黎栩,原是京师的净街小霸王,就是个混不吝。隋黎檀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母亲就是你父亲的妾侍,你的小娘。你入人家娘,不就乱了论,跟几年前被大辟弃市的韩尚书一个鸟样? 囚车后跟着一行人,都是隋闻钟的弟弟、庶子和侄儿等盛国公府男丁。他们享受不到囚车待遇,只能吃力地扛着木枷,在押解军士的呵斥下,踉踉跄跄向前走着。虽然还穿着往日的锦衣华服,但是披头散发,神情仓仓皇皇,就跟一群寒风中被赶出窝的鹌鹑。 再后面,则是女眷。 总归是勋贵世家,金吾卫留了点颜面,找了几辆车,把盛国公的女眷们,不分老幼,一律塞了进去。所以车子驶来,只听到嘤嘤喔喔的不同哭声。 旁边看热闹的路人,嫌不过瘾,插秧子喊道:“军爷,车子里塞了那么多人,怕要闷坏了人在里面。赶紧把她们放出来透透气哦!” 在街边带队的军官转头大骂道:“臭私窠子养出来的猢狲,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贼狗攮的贼心思,想看犯官家的女眷!想瞎了你们的狗眼!” 被骂了一头口水的路人,讪讪不敢说话。 等到押解的官兵走远了,这才跳着脚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富贵大户的女眷,看不得吗?有什么金贵的!难道比别人家多个奈子,下面镶金嵌玉了不成!等过些时日,老子攒些钱去教坊司,好好玩一玩那些官宦人家的贵妇!” 说完,他气势十足地看了一圈众人。 看到大家被自己犀利的言词,远大的志向惊住了,一时觉得自豪无比,刚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面子全收回来了。 “你个偷汉子养的沙雕,你这没钱没势的破落户,还想进教坊司?连门都不让你进!”有人大声反驳道。 众人轰然大笑,空气中弥漫着轻快欢乐的气氛。 “刚才是哪家府上被抄没了?”终于有人提到正题。 “是盛国公府!” “吓,盛国公府?我的亲娘乖乖!”旁人一惊一乍地说道。 “我们坊里住在一位盛国公府的跑腿杂役,那家伙,平时走路都是鼻孔朝天。嘴里总是念道,昨儿跟知府老爷吃饭,今儿要跟御史老爷喝酒。好家伙,知县在他嘴里都不是官。” “全瞎了,听说公府所有仆人,无论男女老幼,悉数就在府门口发卖。公府的那位内管事,人称程大老爷的程九,也要被揪到门口去发卖。” “啊,程大老爷!程九爷!”这人叫唤的腔调一声比一声高,“平日里地方的五六品官想拜访他,都得先塞银子再排队,也要当街发卖?” “呵呵,可不是!平日里再横再狠,他也只是公府的仆人。现在公府倒了架,他能得好?” “就是,就是!只是这盛国公府,是怎么倒得架?” “听说啊盛国公府的老三,那位洗尘公子跟昌国公府的三爷,对,就是跟那位瑜三爷在细金楼争姐儿。好像是瑜三爷被洗尘公子一个黑虎掏心,打了个满脸红。” “洗尘公子连夜就跑出京,瑜三爷回府就病倒。这位可是昌国公府的宝贝疙瘩,宫里的吴贵妃,他亲姐听了,可心痛,抱着小皇子在皇上面前一哭。龙颜大怒,立即就叫金吾卫来拿人。” 这人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就在跟前亲眼看到的一样。周围倾听的人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发出惊叹声。 或许,这才是百姓们心目中的事实真相。 黄彦章一甩窗帘,重新隔开轿内与外面,叮嘱道:“老爷我眯一会,到了府门口再叫醒我。” “是老爷。” 澄清坊临街有家酒楼,名叫樊登楼,以江宁菜小有名气。在二楼雅间里,范大友和吴玥透过窗户,看着盛国公一行人被押解走去远处,都忍不住唏嘘了几句。 “盛国公府,终于坏事了。” 吴玥虽然不知道盛国公府为什么恶了皇上,被下旨查抄。但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昌国公府被盛国公府轻视了数十年,现在终于风水轮流转,盛国公府坏了事,昌国公府却蒸蒸日上,还出了一位皇子。 重新坐下后,吴玥客气地问道:“范兄,你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吴玥名义上是昌国公府的二爷,实际上就是外管事,负责公府在京师和地方的一切生意,也时常下江南。只是在东南做生意,绝对绕不开恒源通和隆利昌这两家商号。 吴玥和范大友,都是恒源通商号的贵宾级合作者,很快就认识了。 一边是吴妃的娘家哥哥,一边是次辅首席门生的大舅子,都觉得对方值得结交。往来几次后又觉得对方性情相投,交情也就处出来了。 “吴二爷,我今儿中午才匆匆赶回京师,带着一件惊天动地的消息。” “惊天动地的消息?是什么消息?”吴玥不在意地问道。 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怕什么? “贵府姑爷,江南藩台陈大人陈公,上月二十五日晚,在官署暴毙。” “什么!”吴玥手里酒杯掉到地上,咣当一声响,然后咣咣地在地上转了十几圈,酒水洒了一地。 范大友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据可靠消息,陈公应该是浙西乱贼,天理教教首旦余琦联手长林侯陆成繁、盛国公三公子隋黎檀,外加金陵留后袁可立,以设宴款待为名,在酒菜里下了毒。” “这这这是真还是假?”吴玥浑身抖动着,牙齿打着颤,说话也是结结巴巴。 “内班司和都知监的急报,今儿中午传到皇上跟前。现在金吾卫奉旨拿了盛国公府一家,想必是事发了。这消息肯定瞒不住,应该已经传出来了。吴二爷,你回府就能听到确信。” 吴玥看着范大友脸上的镇静,心头不由一惊。 这位久在江南奔波,知道那里的局势,也清楚自己姑父是名副其实的东南柱石。他一倒下,这形势骤然而变。 听范大友话里的意思,他也是刚刚赶到京师,给他妹夫传完信就来找自己。 “范兄急公好义,在下心领了。回去一定会禀告父亲,我昌国公府上下定会感激不尽。” 吴玥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拱手道。 “谢不谢的不重要。我找吴二爷的也是奉命给人带句话。” “带句话?范兄,请问是什么话?” “陈公的独女许配给贵府三爷,纳采、问名、纳吉都已经完成。只是陈公的意思,想等到其女长到十八岁,再行婚嫁。这原本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只是听闻贵府上有人眼珠子看得高,瞧不起陈公只是区区的藩台,觉得其女配不上贵府三爷。” 吴玥的脸上满是尴尬之色。 昌国公夫人自视甚高,嫌弃陈家门第的事,传遍了京师权贵圈,成为天大的笑话。吴贵妃也在老太太和太太定期进宫问安时,好生提醒了自己母亲几句,这才把高氏那颗愤愤不平的心给压了下去。 看到吴玥的脸色,练就一身察颜阅色本事的范大友连忙话锋一转。 “吴二爷,这也是一番好意。陈公原本就是天下名士,这次又因为国事为奸贼所害,皇上和朝廷一定会极尽哀荣。要是昌国公府这时候想要悔婚,事情传出去,会遭天下人唾骂,更会扫了皇上和朝廷的颜面。” 吴玥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只是有些好奇,“范兄,是哪位托你捎得这话?” “是淮安的杨藩台,代表的却是明社一脉。”范大友解释了一下,“昱明公曾经明言,陈公是明社上下的良师益友。而今陈公殉国,留下孤女一人。明社当仁不让要担起为其张目抚孤的责任来。” 说到这里,范大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吴二爷,你我在江南时见识过,明社上下,从昱明公到岑益之,都对陈公敬重有加。贵府要是在这个当口落井下石,明社人多,性情迥异。有像陈公那般脾气好的,也有脾气暴躁的。” “言尽于此,还请吴二爷回去好好劝一劝。相信贵府有眼皮子浅的,必定也有知道轻重,深明大义的长辈。请务必好好斟酌,免得惹出祸端来。” 吴玥拱手道:“在下知道了,谢过范兄的侠肝义胆。这消息重大,我不敢耽误,必须回府去禀告老太太和老爷,再把范兄掏心窝子的话捎给他们,请他们两位参详定夺。” “好,吴二爷,我也要赶回府去,也不留你了。” 两人刚出雅间,看到酒楼老板带着伙计端着饭菜过来了。 “二位爷,这是怎么了?” “店家,实在对不住,有急事必须得走。” 吴玥眼珠子一转,说道:“这席饭菜记在在下账上,范兄,你不妨带回去,看着处置吧。” 说罢,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范大友只好说道,“也罢,店家,知道送去哪里吗?” “当然知道,”店家满脸笑容地答道,“北思贤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大老爷府上。” “那好,告辞!” 店家送出门口,看到范大友往北,吴玥奔南,行色匆匆,一会就没影了。 正要摇摇头,突然一行人策马奔了过来,店家见机快,连忙躲进街边的台沿上,正要出口骂几句,看到这行人带头的模样,吓得把嘴里的话全咽到肚子里去了。 看着那行人策马远去的背影,店家忍不住摇摇头,心里嘀咕着,今儿怎么了,各个赶路都火急火燎的,就跟火烧屁股一般。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广顺王终于露面 刚才差点撞到那店家的正是汪置一行人。 汪置不仅是紫禁城的混世魔王,更是京师一霸。要是惹上了,盛国公府嫡公子也好,阁老家的独子也罢,她都敢打你个满天星星。 不过此人虽然嚣张跋扈,但从来不做欺男霸女的净街太岁。赫赫威名,多半是不长眼的纨绔子弟,惹到他了,反被打个半死而传出来的。 所以此人在京师百姓眼里,属于来头神秘,背景硬扎,绝对不敢招惹,但口碑挺好的那类权贵人士。 汪置策马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春熏楼。 刚下马转进下马堂里,有位小火者等着他。 “见过汪公子。” “哦,”汪置认识他,下巴微微一抬,“你家公子到了?” “回汪公子的话,在三楼雅间里等着你。我家公子心急,所以打发小的在这里候着你。” “风云激荡啊,各个都起了心思。”汪置叹息了一句,把马鞭扔给随从,“前面带路。” 推门走进雅间,一位十七八岁男子闻声转过身,见到汪置,欣喜地站起身来。只见这郎君头戴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蹑花靴,面如傅粉,唇似涂脂。 “六妹!” “别这么称呼,叫得我心慌。”汪置摆了摆手,“在某些人眼里,我只是个野种,排不上号的。” 男子温文尔雅地一笑,“别人是别人。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六妹。” “呵呵,请坐吧。”汪置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地把我找来?” 男子晃动着头,把雅间里四下看了一圈,像是开玩笑地说道:“六妹,在这里说话,会不会被记进都知监的访单里。” 汪置嗤然一笑,“谁敢偷听堂堂广顺王爷的话?都知监没这个胆子。放心吧,这里没有都知监的耳朵。” 广顺王笑了笑,然后正色问道:“六妹,陈如海陈公被奸人所害,以身殉国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会我正好在宫里。消息传开,我还陪着娘娘去了凤藻宫,安慰了一番吴贵妃。” 广顺王的脸上闪过一丝羡慕之色。 汪置这位皇上的私生女,大家都知道她是公主,偏偏受礼教约束,无法正式册封,只能悄悄登记入宗人府的玉牒。 偏偏皇上极其宠爱她,不仅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还能给予皇上极大的影响力,这让身为兄长的广安和广顺王心生嫉恨。 广顺王很快调整了情绪,脸上露出异常痛惜的神情,“陈公突然被害,真是让本王痛心疾首。当年他曾经教过皇兄和我,是我俩的师长。现在却不能再聆听他的教诲,真是让本王捶胸顿足。” 汪置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来。 “陈公被害,逆贼凶焰熏天,想必已经举旗造反了。东南是我国朝粮仓钱库,极其重要的所在,万万乱不得。幸好父皇英明远见,早早在丹徒和余姚布下勇卫左右两军。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逆贼把战火蔓延,使得更多的百姓生灵涂炭。” 广顺王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却在密切关注着汪置的神情。 她应该在听着,但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 看样子自己不能再绕圈子,六妹的脾气不大好,要是听得厌烦了,拂袖而去,那就耽误时机了。 听说广安王府紧急请了博翰公,十有八九是商议此事。要是让那边占到先机,那就麻烦了。这种大事,是一步领先,步步领先。 “六妹,我听说父皇有派遣一位重臣前往江宁,主持东南平叛大事的意思?” “我没有听说过。你是听谁说的。” 广顺王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听说父皇早先与阁老们商议东南绥靖大计时,就是这么定策的。现在东南事变,不知父皇选定东南戡乱平叛的主帅没有?” 汪置听明白了,她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王爷是想替皇上排忧解难,自告奋勇地想去江宁做这个主帅,主持戡乱平叛一事?” “不怕六妹笑话,我长这么大,没能替父皇和朝廷立下半分功劳,心中实在有愧。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想毛遂自荐,去江宁城愿冒矢石之险,只求能尽快平定乱事,让父皇少操心,让朝廷少伤些元气。” 汪置心里冷冷一笑。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为了那张龙椅。 要是往常这种平叛讨逆的主帅,广顺王和广安王是避之不及。去前线带兵打仗,风险巨大不说,万一打输了,那就名誉扫地。 打赢了,我都是王爷了,军功再大还能升到哪里去?直接升做天子吗? 但是这一回不同。 谁要是被皇上选中,任命为钦差大臣,奉旨南下充任主帅,就意味着在夺嫡的道路上抢到巨大的先机。 汪置知道,在两位皇兄心里,都觉得这场东南平乱战事,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只管去,在江宁城享着福,然后前方打仗有万遵祥等将领,粮草有魏国显等人转运,民政有徐达贤等人料理。 等到众臣合力,把乱贼平定,天大的一份军功就会落到头上。在那个时候,被立为储君就是万民归心、顺理成章的事情。 “王爷,既然你想自告奋勇去江宁城为主帅,心中可有平叛的大致方略?” 广顺王听了汪置的话,忍不住一愣,我有个毛的方略。 我只是去当主帅,做做样子,又不是真的去领兵打仗。要是皇子主帅都亲自上战场了,还要那些能臣猛将干什么? 不过广顺王有急智,摇头晃脑地说道:“东南战事,父皇早就洞悉情势,料敌在先,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去了江宁,只需要按步照班,再知人善用定可早息战事。” 广顺王说了一大通,在汪置的耳朵里,全是泛泛而谈的废话。 她在岑国璋身边待过,见识过这位是怎么打仗的。眼界高了,广顺王这番表演在她看来,就是形同儿戏。 你自己刚才还说东南对于国朝来说,是如何的重要,天下最大的粮仓和钱库都在这里,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重要的地方,如此重要的事情,你却没有放在心上。 只想着去江宁当主帅抢首功,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仗该如何打。 汪置想到这里,刚才因为广顺王一番言语而产生的那些亲近,荡然无存。 自己的这位五哥,今天来找自己,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帮他夺下主帅的位置。此前的那些话语,怕是精心设计出来,故意来讨好自己的吧。 “王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想举荐你为主帅,我力有所逮。不过我愿意在一旁打听打听,遇到合适的机会,帮你说说好话。只能做到这一步。” 广顺王心里肯定不满意。 他恨不得汪置拍着胸脯作保证,全力以赴去促成这件事。但嘴长人家身上,想什么时候开口,开口时愿不愿说好话,全凭自己意愿。 广顺王满脸笑容地说道:“六妹从小与我亲近,这点忙肯定是愿意帮的。你时常在父皇身边,又说得上话。你说一句,抵得上我们说十句一百句。” 说到这里,广顺王顿了顿,话锋一转,“六妹也知道,我们的皇兄是位什么样的人。他去了江宁,只怕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实话,我真不是贪墨那份军功。” 广顺王语气变得极其诚恳, “我都是王爷了,再不济做个安乐王爷,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拿军功又如何?顶多加些俸禄,增加些食邑。我真是担心皇兄去了江宁,肆意妄为,坏了父皇的大计。唉,我这拳拳真心实意,还希望六妹能理解。” 汪置听完后,只觉得恶心。不过她强忍着不舒服的情绪,淡淡地笑了笑,“皇上要是知道你这份孝心,肯定会高兴的。” 又东拉西扯地谈了半个时辰,广顺王还是没有得到汪置非常确定的承诺,心中有些不快。不过他知道不能再纠缠了,再强求下去,恶了这位,反而会适得其反。 不过让广顺王欣慰的是,他差不多摸清楚汪置的态度,愿意帮他敲敲边鼓。而广安王那边,她绝不会帮着说半句好话。 广顺王离去后,汪置还有些心气不平。 但是她也知道,这件事马虎不得。储君之位,极有可能就从广顺广安两位皇兄中间出。而谁被派去做平叛讨逆主帅,就有可能成为储君。 自己要是在这件大事上押错宝,等到这位皇兄继承大统,自己没有父皇的庇护,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坐在雅间里想了许久,汪置的头都要想裂开了,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越想脑子越乱。 算了吧,这种事不是我擅长的。要是那个混蛋在就好了,这家伙似乎对这种事情有一种先天性的敏锐。有他帮忙出谋划策,自己也用不着这么苦恼了。 可惜这混蛋在陕甘,隔着千山万水。 嗯,还是去找耶耶请教下。他在宫廷里生活了四十年,见识过太多的争权夺利和勾心斗角,应该能帮自己分析出思路来。 “来人,准备马匹,我要赶去耶耶家。”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吴家的考量 吴玥急匆匆回到昌国街,这条街人流如织,繁华如故,似乎不远处盛国公府的查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公府门口,八盏大宫灯已经高高地挂起,把正门和两边的角门照得如同白昼。 听说昌国公府最鼎盛时,府门就挂着八盏大宫灯。只是后来公府声势一年不如一年,从勋贵世家的领头羊,变成了拖尾巴。 于是宫灯从八盏变成了六盏,然后又变成了四盏,挂了好些年。 后来大姐儿入宫,被进封为妃,宫灯悄无声地变成了六盏。等到吴妃生下皇子,被进封为贵妃,昌国公府门口就挂上了八盏大宫灯。 灯下是几个仆人,他们穿着贮丝青袍,坐在一张长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用眼角看着街面上来往的路人。 要是哪位平头百姓,不小心稍微靠过来了一点,就有人嗖地站起身来,“呔!”地大叫一声,警告那不长眼的东西,这边是昌国公府大门,不要让他身上的穷酸气污了公府的门口。 昌国公府现在声势正盛,主子们时常需要去赴宴,也会有故交好友府上送来拜帖和礼物。这些仆人必须在门口候着,等到主子们都回来了,一更天再也没有人来打扰后,这才退回去歇息。 眼尖的仆人看到吴玥,就像一只拔地鼠,咕隆一滚,在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吴玥跟前。 “二爷,你回来了。小的伺候你下马。” 后面反应过来的仆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围着吴玥恭敬地叫唤道。 吴玥心里有事,被这些人一围,觉得像是被一群从茅坑里飞出来的绿头苍蝇给围住了,烦得半死。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在赶苍蝇,“都散去,休得挡路。” 进了府,吴玥迫不及待地问迎上来的管事于代书。 “老爷现在哪里?” “在清宁堂。” “啊,老爷去找老太太了?”吴玥顿了一下,“消息传进来了?” “是的,刚传进来没多久。老爷当即就禀告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了一场,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四姐儿、五姐儿,都在那里劝。后来盛国公府的事也跟着传了进来,老太太就叫大家都散了,只留下老爷。” “去,替我通禀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要禀告老爷和老太太。”吴玥急促地说道。 “是。” 走进清宁堂的前厅,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已经看不出痛哭流涕的痕迹,只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昌国公还是那般端正严肃的样子。 “你匆匆忙忙出去,是有人约你吗?”昌国公开口问道,话语里带着几许不满。 刚才姑爷陈如海被害的消息传进来,家里上下乱成一团,他着急忙慌地叫人去找吴玥出来理事,却被告知出去了,心里自然攒了几分火。 “回老爷的话,”吴玥恭敬地答道,他知道自己老子是最讲礼数的人,简直跟国史馆的那些老棺材板们有得一拼。 “是右副都御史黄大人的大舅子,范大友找我。” 听说是黄彦章的大舅子找吴玥,昌国公的脸色稍微缓解了一下。 黄彦章是首辅洪老先生最得用的门生之一,这些年一直在着重培养,很明显是奔着入阁去的。跟他的大舅子搞好关系,也是应该的。 “嗯,他有什么事找你?”昌国公随口问道。 “回老爷的话,他今儿中午才赶到京师。” “中午才到,下午就约你,看来真的有要紧” 昌国公的话还没说完,被老太太给打断了,“玥哥儿,你说是范大友带着我家姑爷被害的消息,中午赶到京师的?” “是的老太太,范兄把消息禀告给黄大人后,转背就约了孙儿出去,告知姑爷遇害的噩耗。孙儿听了后就赶紧回府来。” “嗯,玥哥儿啊,我们昌国公府欠这位范哥儿和黄府的大人情,以后务必要加倍还上。还有这位范哥儿,值得深交。” “孙儿记住了。”吴玥停了一下,又说道:“老太太,老爷,范兄还受人之托,带来了江淮藩台杨大人的话。” “快说!” 吴玥把范大友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加了一句,“范兄再三跟孙儿强调,杨大人是代表明社一脉。” 听完后,昌国公心中十分不快,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夫人就是这样一个眼高过天,捧高踩低的人,可你们这些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这是我们昌国公府的家务事,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指手画脚。 而且吴玥转述的话语里,那隐隐的威胁之意,更让昌国公觉得不舒服。 要是换做几年前的昌国公,听到这些话,只会觉得诚惶诚恐,忐忑不安。那时的他一日三省,谨小慎微。 随着皇上登基,大女儿入了宫,分得圣宠,赐封妃号,就像是平地起了一阵清风,不知不觉地把他托了起来,缓缓地离地而起,飘去空中。 到了大女儿生下皇子,进封贵妃,这股清风已经把他托到与皓月平齐的地方。那颗谨小慎微的心,早就换了。只是昌国公还认为自己依然如故。 “哼,杨良玉居然出言威胁我昌国公府?他们明社是人多势众,难道我昌国公府就怕了他不成。” “老二,不要说了。”老太太发话了,“你难道不明白托玥哥儿带来这话里的意思吗?” 昌国公恭敬地答道:“儿子愚钝,还请母亲大人解惑。” 听着昌国公话语里暗带的些许怨气,老太太心里长叹了一声。 其实老太太也被那股清风托起来过。 虽然她阅历丰富,人老性子沉稳,但只要是人,都会有那么些虚荣心在身上。何况是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极尽尊荣的老太太。 只是今天接到盛国公阖府被金吾卫抄没的消息,老太太猛地从高空中掉到了地上。残酷的现实和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要是依旧如此飘下去,盛国公府的今天何尝不是昌国公府的明天。 “要是我府上有人真敢行这悔婚之事,昌国公府丢得起这脸,他明社一脉丢不起这脸。以此类推,士林丢得起这脸吗?朝廷丢得起这脸吗?皇上丢得起这脸吗?” 听了老太太的话,昌国公语气一滞,但迟疑了一下,潜意识还是驱使他争辩了几句。 “老太太,我昌国公府肯定不会行此下作之事,但是我昌国公府也不是阿猫阿狗,随意由他们威迫。” “昌国公府确实不是阿猫阿狗,老二,在你心里,那应该是什么?” 面对母亲的问话,昌国公喏喏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二,你还说太太眼皮子浅,现在你也飘了,眼睛和鼻孔都长到天灵盖上去了。大姐儿成了贵妃,生下了皇七子,就永享富贵了?当初那位杨妃,比大姐儿得宠数倍,一时不慎恶了皇上,连同肚子的孩子,一起没了。” “皇七子现在才两岁,难道以后不会遇到风雨的吗?我朝立国百多年,最初的宗室玉牒,一代人开枝散叶可以写好几页。现在呢,半页纸就写完了一代人。” 昌国公脸上闪过不以为然,老太太看在眼里,神情变得更加凌厉,“老二,不明白什么意思吗?去城外乱葬岗扒一扒,里面有数百上千具外戚的尸骸。他们生前,哪家不比我们昌国公府显赫?现在呢!死无葬身之地!” 老太太的话就像一把大锤,重重地打在了昌国公的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汗流浃背。 这时厅外有于代书的声音,“老太太、老爷,二爷,广顺王爷来了,说是要吊唁姑爷。” 老太太脸色一变,“这么晚了,他如此着急来拜访,有何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