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宰》 正文 第0001章 书绝悖逆 “嘿,听说了吗?” 汉元十二年夏五月,关中,长安。 听到身侧响起的交谈声,阳毅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 稍一思虑,阳毅便装作整理着装的模样,开始偷听起这街头杂谈。 “今日一大早,北地八百里加急至长安,驿骑直入长乐!” 就见一位腰别长剑,头系粗麻布条,做游侠打扮的人开口一招呼,街头的闲人懒汉顿时便围了过去。 “果真?” “这该如何是好?” 不出阳毅所料:在这四丈见方的巷口,三两闲人懒汉聚在一起,不顾自己不足一枚铜钱的身家,竟开始担心起国家大事来。 “高皇帝驾崩不过月余,北地便有八百里加急,恐非为吉兆啊?” “只怕是匈奴贼子知晓高皇帝驾崩,便要为祸边郡啦!” 男子话音刚落,便引来周遭众人的应和。 但很快,一股莫名出现的激奋,将原本悲愤的气氛一扫而空。 “诸君!” “边墙有变,当是吾等翻身之千载良机!” 听到这里,阳毅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汉风尚武,对于绝大多数寻常百姓而言,战争,并不单单意味着灾难。 尤其是对这些身无长物,颠沛流离的‘侠客’们而言,一个在战场上斩首杀敌,夺得武勋,继而洗白身份的机会,更可谓是千载难逢。 可这一切,都与现在的阳毅无关。 来到熟悉的未央宫北阙,阳毅暗自深吸一口气,稍稍上前,在未央宫东北宫门:司马门面前停下脚步。 看着眼前甲胄齐备,眉宇刚毅的武士,阳毅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旋即稍一拱手。 “还请将军①代为通传:少府匠作大臣阳城延之子,侍中阳毅请见!” ※※※※※※※※※※ 走在熟悉的青石宫道上,阳毅不由感怀起人生无常。 像他这么一个平凡的学子,在后世的华夏大地,可谓是一抓一大把。 但不知道为什么,命运的重锤独在阳毅头上精准砸下,将他砸到了这两千多年前的陌生世界。 来到这里已有数月,但发生的一切,却依旧让阳毅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差别。 尤其是脑海中,那个和自己同名同性的倒霉蛋,留下的那一连串绝不属于阳毅,却又切实存在的记忆。 “少府卿阳城延庶子……” “高皇帝七年,蒙父荫为太子伴读……” “幼年丧母……” 啧啧称奇着默念出自己这段身世,阳毅身形不由一滞,稍整了整衣冠。 ——未央宫正殿:宣室殿,到了…… · “卿且自坐。” 走入宣誓殿内,不等阳毅开口拜喏,上首的御案后,就传出一声有些稚嫩的嗓音。 循声望去,少年天子略带阴郁的面庞,便出现在了阳毅的视野当中。 作为汉室第二位皇帝、汉太祖刘邦的嫡长子,刘盈登基时的年纪,还是稍小了些。 ——上个月,即将年满六十二岁的刘邦病逝,继承皇位的刘盈,却才不过十七岁! 即便是刘邦年纪最大的儿子,如今的齐王刘肥,也才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在华夏封建时代,天子年幼,必然会造成一个对政权十分不利的局面。 ——主少国疑。 尤其是开国之后的第二位皇帝,如果登基时太过年少,就会使得本属于皇帝的权力迅速分散,由太后、丞相、开国元勋,乃至于朝堂所染指。 而权力这个东西一旦被瓜分,那简直就像借出去的钱。 更要命的是,依旧保留在脑海当中的记忆,正无时不刻提醒着阳毅:如今汉室的状况,要远比‘主少国疑’‘后宫干政’‘勋贵乱权’来的严峻…… “今日之事,卿可闻知?” 少年天子随和的询问,将阳毅飞散的思绪拉回现实,又惹得阳毅慌忙一拱手。 “禀陛下,臣方才入宫途中,听闻长安街头风论,或乃陛下所言之事……” 阳毅规规矩矩的一声应答,总算是将少年天子的目光,从眼前的御案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所言者何?” 见刘盈满带苦涩的抬起头,惨笑着看向自己,阳毅心中稍有些默然。 “长安百姓皆言:今日辰时,北地八百里加急入关,驿骑直驱长乐。” “臣愚以为,陛下召臣,或欲以此事相商?” 中规中矩的答复,并没有引来少年天子的猜疑。 颓然一声叹息,从御案后的御榻上起身,刘盈便负手走下御阶,来到了阳毅面前。 “卿且自观吧。” “太后已召朝中诸公,于长信殿②军议……” 说着,刘盈从身后拿出一卷明显才抄录不久的竹简,重重‘砸’在了阳毅手中。 而阳毅的注意力,则被刘盈重重咬下的‘军议’二字所吸引。 “召集公侯百官,还是军议?” “果然,是那件事吗……” 不等阳毅缓过神,少年天子又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阳毅的肩膀。 “今日军议,朕不便开口。” “卿随朕同去。” “何为、何言,卿自斟酌……” 若有所指的做下交代,刘盈又是哀叹一声,走向了后殿的方向。 ——天子拜见太后,当着正装冠玄。 为了前往紧邻未央宫的长乐宫,面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刘盈必须到后殿换下身上的常服。 趁着少年天子更衣的功夫,阳毅也是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莫名的庄严,缓缓摊开那卷竹简。 而后,便是那段稍有些晦涩,却又莫名冰冷的小篆,狠狠刺痛了阳毅的双眸。 ——匈奴单于挛鞮冒顿,敬问汉皇帝无恙!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 · · · PS: 1.主角称呼宫门卫士为将军,或许看着有点奇怪,但实际上毫无问题。 因为西汉初的宫门卫士,领头者被称为‘某某门尉’,通常由中郎将掌下的中郎所担任,秩千石,外放郡尉起步。 ‘中郎’这个群体,说个代表性人物就好理解了:迷路将军李广,文帝年间以武勋为中郎,景帝年间历任边地七郡郡守,累功,武帝刘彻召为未央宫卫尉——这里的‘未央宫卫尉’,就是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章城门、西安门、东阙门这五个‘宫门门尉’的总指挥,秩二千石,位次九卿。 说再简单点:宰相门房都还七品官哩,给皇帝看宫门的,能是什么小鱼小虾嘛……所以主角一个六百石级别的侍郎,称呼千石级别的门尉为‘将军’,是毫无问题的。 2.长信殿,不是作者打错字。长信殿是长乐宫内部宫殿群当中的正殿。 正文 第0002章 哙当斩也 跟随刘盈的御辇抵达长乐宫外时,阳毅的心绪,已然带上了些许沉重。 如果说入宫前,听那几个街头懒汉的嘴炮政论时,阳毅还没确定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在看过方才那卷竹简之后,阳毅心中,便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吕后冒顿书绝悖伦! 整个西汉王朝,仅次于太祖皇帝刘邦御驾亲征,却身陷白登之围的第二大耻辱性事件! 在几十年后,刘邦的四世孙、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亲临北阙,发起那篇关于‘为什么要把匈奴人往死里揍’的演讲时,这两件事,也同样成为了武帝猪爷向匈奴开战的最终答案。 ——血高皇帝陷围白登之仇、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在阳毅的固有认知当中,这一事件,原本只是单纯的刘汉国耻,类似于后世八强联军入侵华夏。 但阳毅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刘邦驾崩,刘盈年幼,高后吕雉跃跃欲试的微妙时间点,这样一封满含折辱的匈奴国书,却成了汉室内部权力斗争的导火索…… ※※※※※※※※※※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当阳毅手持礼戟,跟随刘盈走入长信殿时,长信殿内,早已是人满为患。 每一位前来与会的朝臣公卿,无一不是甲胄齐备、威武不凡的彪身大汉! 即便议题还没正式开始,阳毅也不难从众人的装扮、面色中,感受到一股陌生至极的氛围。 ——杀伐之气! 但当一位发鬓夹白,面色阴沉的妇人走入殿内,径直坐上上首时,阳毅脸上,便再也不见‘旁观者’的轻松、写意…… “臣等参见太后,唯愿太后长乐未央~” “儿臣参见母后。” 只前后两声拜喏,便让殿内所有男子弯下了腰,在那妇人面前俯首称臣。 阳毅则侍立于刘盈身后,同样对这位从未曾面会的妇人,奉上了自己所有的敬畏。 原因无他:眼前这位妇人,正是华夏史上第一位以女身掌国家大权,虽无天子之名,却行天子之实的女强人。 ——汉高后:吕雉! “平身。” “赐座。” 一句淡淡的吩咐,顿时惹得殿内的宫女、寺人忙碌起来,拉来一张张筵席,好让殿内众人跪坐于东、西两侧。 待天子刘盈也坐北朝南,在御塌旁跪坐下来,这场青史留名的军议,便此拉开序幕…… · “贼酋冒顿所传之书,诸公可都知晓?” 妇人一声轻询,顿时惹得殿内的氛围躁动起来。 光是阳毅肉眼所见,距离殿门不远处的末席,就已有好几人咬牙切齿,攥紧拳头,做愤恨难平状。 “这些人想站出来,恐怕还不够格……” 伴随着阳毅一声腹语,东席武将班列的最前沿,便立起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 那大汉身高足八尺余,端的是虎背熊腰,体重至少在四百斤以上!(汉斤) 脸上的络腮胡虽被稍作修剪,但还是不难看出,在那一根根足以刺破血肉的如戟苍髯下,藏着怎样一副刚毅的面庞。 “大将军舞阳侯臣哙,谨拜太后、陛下!” 以一股舍我其谁的强大气质,发出这声颇有宣示意味的拜喏之后,大汉便猛地抬起头,直勾勾望向上首,跪坐于吕后身侧的刘盈。 “陛下!” “匈奴贼子国书中所言,于太后可谓百般折辱,于我大汉,更可谓蔑视至极!” “此诚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听着大汉激愤之语,就连对此事有‘先见之明’的阳毅,也是不由有些汹涌澎湃起来。 ——汉风尚武,汉官至烈! 但当阳毅抬起头,瞥向殿内的百官大臣时,却发现片刻之前,还笼罩在长信殿上空的战阵、杀伐之气,在樊哙这段发言后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讳莫如深的面庞,以及一只只拦住身旁挚友,阻止其出班应答的手臂…… “不对劲!” 暗道一声奇怪,阳毅赶忙将目光从殿内众人身上收回,眼角紧紧锁定在了身侧,安然端坐于御塌之上的妇人。 就见大汉又是一拱手,只一语,便将殿内原本短暂的静默,彻底推向了极致、漫长的宁静。 “臣请为帅,将兵十万,以擒贼酋冒顿至长安,问罪于高庙!”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顿时不约而同的一激灵,旋即默契的将头深深低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阳毅嗡然抬起的头,以及布满眼眶的不敢置信。 “兵权!” “樊哙想借此事掌兵!” 直到这时,阳毅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先前的交代,究竟是何用意。 那封羞辱占主题内容的国书当中,冒顿所称的‘陛下’,显然不是少年天子刘盈。 而是新鲜出炉,即将开始大开杀戒,名垂青史的华夏第一女帝:吕雉! 母亲吕雉受辱,作为儿子,尤其是皇帝儿子的刘盈,显然应该站出来,做出‘弄他!给母亲报仇!’的姿态。 这样一来,刘盈托付阳毅的那句‘我不方便开口’,其意味也就不难体会了。 ——天子刘盈,并不支持对匈奴开战! 所以刘盈需要阳毅站出来,以阻止此次军议,被画上‘汉室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句号。 可如果只是这样,那今日军议,阳毅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 按原本的历史进程,樊哙吹出‘带十万兵抓冒顿回来’的弥天大牛后,身为中郎将的季布就会站出来,戳破这个牛皮。 但在此时此刻,亲自站在长乐宫长信殿,亲身经历着这段自己明明‘了如指掌’的历史事件时,阳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件事,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舞阳侯樊哙,可是太后吕雉的妹夫来的! 樊哙想要借机掌握兵权,难道真的是完全出于自己的考虑? 太后吕雉,就真的没有丝毫‘借机让妹夫掌握一支军队,以做不时之用’的打算? 一想到这里,阳毅急不可耐的目光,就开始迅速扫使起殿内众人。 “季布啊季布,你倒是赶紧站出来啊!” 就在阳毅慌乱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旁传来的一声轻语,彻底打乱了阳毅的打算。 “既诸公皆以为善,便由舞阳侯……” “太后!” 一声凄厉的急呼,终于惹得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刘盈身后,那道执戟而立的瘦弱身影上。 “司马迁啊司马迁……” “小爷可真是被你害惨了!” 暗自腹诽着将手中长戟放在地上,阳毅便在殿内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正正衣冠,来到了殿中央。 “侍中臣阳毅,有奏!” 就见阳毅正气盎然的抬起头,对上首又是庄严一拜。 “臣以为,舞阳侯樊哙,当斩!!!” 正文 第0003章 罪在吹牛 静。 阳毅口中道出短短数字,便将殿内本就沉寂的氛围,彻底推向落针可闻的程度。 在阳毅看不到的角度,无数开国元勋带着满是惊诧,又略带敬佩的目光,看着孑然而立于殿内的背影。 而阳毅所能看到的,是吕雉稍稍锁紧的眉头,以及目光中,隐隐带上的些许冰冷…… “哦?” “竟有如此之事?” 只稍一沉默,吕雉便面色怪异的侧过头,淡笑着望向身旁,依旧跪坐于筵席之上的天子刘盈。 “舞阳侯理当问斩,吾竟不知?” “吾不知,皇帝亦不知,诸公卿曹,竟亦不知?” 略有些困惑的发出两声讥讽,吕雉便将目光移向殿中央。 但话里的字字句句,分明还是冲着天子刘盈。 “若吾没记错,侍中阳毅,可是皇帝亲命?” “久闻少府阳城延匠心卓绝,家风甚严,今日一见,可果真是……” 听着眼前,这个当今汉室权柄最大的人,在汉室金字塔顶尖大部分成员面前,对自己做出如此诛心的评价,阳毅心中,可谓尽是惨然。 但无奈的是:作为刘盈的‘嘴’,有些话,只能由阳毅来讲…… “母后所言甚是,儿识人不明……” 听吕雉如此阴阳怪气的暗讽阳毅,端坐一旁的刘盈,也总算到了非开口不可得地步。 温言告罪一声,刘盈便从筵席上起身。 “阳毅!” “太后当面,尔怎敢无礼?!” 只片刻之内,少年天子状态栏中的‘情绪’一项,就从方才的‘温顺’,转变为了‘暴怒’。 “贼酋冒顿折辱吾汉家太后,朕身为太后子,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今舞阳侯献忠烈之言,尔竟敢言其当斩?” 诈闻少年天子雷霆震怒,阳毅脚脖子下意识一软! 但回想起先前在未央宫,刘盈对自己做下的‘交代’,阳毅总算是稳住了心神。 “以前那个阳毅,可是刘盈的太子伴读来的!” “如今太子即位,应该不会这么轻松,就把我这个潜邸之臣给卖了……” “吧?” 迟疑的下定‘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心,阳毅便重整面容,挺直腰板,对上首郑重一拜! “臣以为,太后所言,甚是!” “嘶~” 阳毅话音刚落,殿内低头不语的百官大臣便嗡然抬起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生,怎这般……”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竟不知该如何评价阳毅的举动。 勇敢? 只怕是‘视死如归’,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个正气盎然的少年! 就见阳毅缓缓将双手收回身侧,满带着鄙夷望向身旁,比自己足足高了半个脑袋的大汉。 “舞阳侯当斩一事,太后确有不知。” “非但太后不知,陛下不知,朝中诸公,恐亦不曾知晓!” 义正言辞的cos一把‘铁面包青天’,阳毅便不顾樊哙那瞪得浑圆,恨不能将阳毅整个吞下去的大眼,再次望向上首的刘盈。 “阳……” “陛下!” 不等刘盈开口,阳毅便抢先一拱手。 “为人臣者,自当谨言慎行。” “臣言舞阳侯当斩,自非无据之谈。” “陛下欲罪,何不待臣述说缘由,再罚……” “好!” 这下,轮到阳毅被插话了。 ——没等‘不迟’二字从阳毅口中吐出,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吕雉竟陡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向阳毅。 “吾倒要听听,舞阳侯,究竟因何当斩!” “皇帝不妨也听听,少府家中的麒麟儿,能于国朝大政有何高见!!!” 明明是两句平淡无比的呵令,阳毅却仿佛从每一个字当中,都听到了吕雉咬紧牙槽的声响。 感受着这股几乎凝成实质的阴寒,就连一旁的天子刘盈,面上都出现了些许担忧之色。 但在看到刘盈脸上的担忧之后,阳毅心中,反倒了长出了一口气。 “呼~” 定了定神,又稍组织一番语言,阳毅便正身一拜。 “启禀陛下、太后。” “臣言舞阳侯当斩者,其因有三。” “其一者,舞阳侯言:将兵十万以擒敌酋冒顿?” “此,诚乃乱国、无过之诳语,臣参舞阳侯樊哙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 义正言辞的丢出自己的‘核心论点’,阳毅便面向殿内众人,流露出些许感伤。 “太祖高皇帝七年,高皇帝御驾亲征,亲率步、车、骑精悍之卒足三十二万之众,同狄酋冒顿会猎太原。” “然狄酋冒顿奸诈,竟于平城-白登设围,围困太祖高皇帝,及高皇帝麾下锐士足七昼七夜!” “幸平阳侯曹参、颍阴侯灌婴所率援军至,方使高皇帝脱困。” “自此,吾汉家于外,便多行和亲、交好之策,以安北墙;于内,则施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之政,天下黎庶,方得今日之太平……” 说到这,阳毅的语调稍一转,语气中,竟带上了些许愤恨!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率军足三十二万之巨,独遗白登之耻于后世;今樊哙口出狂言,言将兵十万以敌胡?” “此非欺君邪?” “非祸国邪?” “臣以为,舞阳侯之罪,恐非欺君罔上、祸国乱政而已。” “便言舞阳侯乃欲祸乱汉祚、颠覆社稷,觊觎神圣,亦丝毫不过!!!” 一番机关枪般的火力输出之后,阳毅便高昂起头,等候着刘盈的反应。 而殿内众人,除牙槽暗自咬紧的吕雉、怒目圆睁如铜铃的樊哙,以及稍有些呆滞的刘盈之外,都满是惊诧的将目光,集中在了同一个地方。 那一张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庞,更无一不是瞠目结舌,甚至顾不上‘君前失仪’的风险,将嘴巴张成了大写的‘O’形。 “此子……” “可堪雕琢啊!” 一时间,无数身高体壮、发须斑白,在汉室政坛举足轻重的老臣,向阳毅投来了赞赏的目光。 但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目光中的欣赏,便被一声声哀叹所取代。 “可惜……” ——此刻,在殿内众人心中,除天子刘盈还保有一丝‘如果有机会就救一下阳毅’的想法之外,没有任何人认为,阳毅能活到今晚日落! 所有人都笃定:大权在握的开国皇后、当今太后吕雉,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夫樊哙,死在‘吹牛吹的太过分’这般荒诞的罪名之上。 但很快,一声嘹亮的询问声在殿内响起,终于让遗憾叹息的殿内众人,再次将期待的目光投向阳毅。 “阁下言,舞阳侯当斩之故,其因有三?” 正文 第0004章 汉官之烈 循声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阳毅便看见一个颇为熟悉,此刻却显得无比憎恶的面庞。 “早干嘛去了!” 出声者不是旁人,正是司马迁所记载的历史中,本该在今日这场军议跳出来,口称‘哙可斩也’的名人。 ——典故‘一诺千金’的主人公,当朝中郎将:季布! 满带愤恨的在心中发出‘无能咆哮’,阳毅也只能无视季布目光中,那抹毫不加以掩饰的激动,顺着季布的话头接了下去。 “其二者,亦同为此事。” “夕者,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所率大军更足三十二万之巨,亦未曾敢言‘胜狄酋冒顿’。” “今樊哙口称‘以兵十万生擒冒顿’,其意欲何为?” 说着,阳毅不忘用眼角白身旁的彪形大汉一眼,身体却十分诚实地躲远了些。 “樊哙之所欲,恐乃以兵十万击胡虏,以证其能,远在太祖高皇帝之上也!” “污蔑!” “黄口小儿,竟敢血口喷人!!!” 听到这里,彪形大汉终于是忍无可忍,沙包大的拳头一抡,直向着阳毅的口鼻间砸了出去。 要不是阳毅在说这句话之前,颇有‘先见之明’的侧移了两步,这一拳下去,以后怕是官都没得做了。 ——在汉室做官,第一条要求就是五官端正! 但即便这一拳没砸到阳毅身上,殿内一直低沉的氛围,也终于被樊哙突然挥出的拳头所打破。 先前,阳毅说道樊哙‘大言不惭’时,殿内众人还只是觉得赞赏,却并没有觉得阳毅的指控,能真的伤到樊哙。 原因很简单:此时,还只是汉室开国第十二个年头; 此刻朕屹立在长信殿东西两侧的朝臣百官,无论文武,都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百战之将、开国元勋! 类似‘给我多少兵马,我一定把某某城池打下来/把谁谁谁的脑袋取来’这样的牛皮,在过去这十几年当中,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吹过! 还都不少! 自然而然,对阳毅对樊哙做出‘这是要祸乱天下’的指控,殿内众人也都只觉得:嗯,扣帽子的技术不错,是个当官的好料子。 但在阳毅说出第二个‘哙当斩也’的依据之后,殿内众人的注意力,才终于从阳毅这个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转移到了今日军议的主题之上。 对匈奴开战? 如果真的能打,殿内绝对是人均冲锋陷阵的猛人! 但问题在于:就算汉室想打,匈奴人也未必愿意打…… 就像六年前,高皇帝御驾亲征那一次:汉军出击,匈奴人上马就撤;汉军追击,匈奴人撒丫就跑。 等汉军追的阵型松散,首尾不能相顾时,匈奴人再从某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跑出来,在汉军柔软的腹部猛插一刀! 又或者是抓住汉军阵列分散的机会,逮住某个落单的部分一围——‘白登之围2.0’就出炉了。 说白了:汉室并非是打不过匈奴,而是匈奴人根本就不可能那么蠢。 ——蠢到和汉室精锐的重步兵集群刚正面! 汉室同匈奴交战,就好像后世网络游戏中,战士和射手PVP——是要活活被风筝死的。 所以对于樊哙‘给我十万人,我就能把冒顿抓回来,在刘邦神主牌前磕头’的牛皮,殿内众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但当阳毅说出‘樊哙想要证明自己比刘邦牛批’这个论点之后,殿内众人的面色,便不约而同的沉了下去。 如果樊哙只是吹个牛皮,那阳毅一个小小的侍郎,根本不可能扳的动樊哙。 ——开国元勋、丰沛元从、从龙班底,可不是说着玩的! 但此刻,殿内数十位开国元勋脑海中,都被同样一个问题所占据。 万一樊哙真做成了呢? 万一樊哙真带着十万人,就把冒顿捉回来了呢? 甚至都不需要真把冒顿逮回长安,只要樊哙没有被围在某座不知名的山丘,这件事,可就彻底变味儿了! 高皇帝刘邦带了三十二万人,被匈奴单于围在了白登山,樊哙只带了十万人,却能和匈奴人打的有来有回? 只要这个可能性成为现实,那天下人心中,必然会出现这样一个念头。 ——樊哙牛批! 起码比刘邦牛批! 这样一来,下一个问题的出现,也就是水到渠成。 樊哙和刘邦,究竟谁更应该做皇帝…… 想明白这些关节,殿内众人望向阳毅的目光,终于带上了由衷的敬重。 “复二十年,此人当为相宰之才!” 如果说方才,众人对阳毅的赞赏,还只停留在‘前辈认为晚辈孺子可教’的程度,那此刻,众人才终于将眼前这个弱冠侍郎,放到了和自己相对平等的地位。 而殿内这一番复杂的氛围转变,自然也被端坐上首,依旧咬牙维持雍容的吕雉看在眼里。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歇斯底里的咆哮声,终究还是被吕雉合血吞下,只那雍容华贵的仪态,此刻却显得有些许僵硬。 “既如此,吾便替皇帝修国书一封,以金玉、钱粮为献,求狄酋冒顿与汉安宁……” 至此,被阳毅这个蝴蝶带歪的历史,终于回到了原有的正轨。 殿内众人虽依旧意难平,但作为汉室金字塔尖的人物,众人也只能接受求和的现实。 ——事实如此,战略局势如此,任谁也无法轻易改变。 连天子刘盈,也已经做好了从筵席上起身,安慰母亲‘不要急,以后一定把仇报回来’的打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之事要到此为止的时候,却见大殿正中央,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轰然跪倒在地,对上首的刘盈、吕雉二人沉沉一叩首。 “其三!” “立斩樊哙,乃太祖高皇帝生前所留之遗诏!” “够了!!!” 阳毅愤慨一诉,惹得刘盈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旋即眼带劝阻的瞪向阳毅。 “匈奴贼子书辱母后,朕为人子,已然孝道有缺!” “若母后果真急火攻心,积郁成疾,尔可担当得起?!!” 却见阳毅丝毫不顾刘盈的疯狂暗示,只昂起头,直勾勾望向御塌之上,那双已接近赤红的双眸。 “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朝政有失,人臣自当昧死直谏!” “春二月,燕王卢绾反,太祖高皇帝以樊哙为帅伐之;春三月,高皇帝以陈平、周勃为使,明令二人:一至军中,便捉拿逆臣樊哙,宣诏立斩!” “今太后入主长乐,以母身代陛下掌天子之权,反念亲故之情恕樊哙死罪,甚使樊哙至此,多言祸乱汉祚之事?” 说到这,阳毅满是沉痛的摇了摇头。 “臣以为,太后所为,大谬!” “太后私恕樊哙死罪,更有负太祖高皇帝恩德!!” “侍中臣阳毅,昧死百拜,泣血再奏!!!” “请立斩舞阳侯樊哙,以慰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正文 第0005章 少弱之君 “咦?” “快看!” “怎似是阳侍中?” “阳侍中圣眷正隆,怎跪在殿外?” 未央宫内,宫女一声娇呵,顿时惹得身旁的姐妹纷纷驻足。 但没等有人作答,一声阴柔到有些怪异的轻斥声响起,便惹得众宫女顿做鸟兽散。 “噤声!” · 听着远处的交谈声,阳毅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身体重心左右交替着换了换,以缓解膝盖的酸痛。 ——在阳毅不顾刘盈劝阻,硬着头皮说出‘樊哙当斩’的第三桩罪证后,太后吕雉,竟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昏了过去! 那一瞬间,长信殿可谓是鸡飞狗跳,就连一直面带激奋,好似偶遇知音般紧盯阳毅的中郎将季布,也是惊慌失措的跑出殿去,直冲向太医属衙。 天子刘盈更是不用说,不等吕雉的头跌到御塌,便赶忙上前搀扶住自己的母亲,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 而阳毅,这个‘把太后气到当场昏厥’的罪魁祸首,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角落…… “唉~” “刘汉以孝治国啊……” “怎么就忘了呢?” 阳毅依稀还记得,前世求学之时,恩师为了学子们的功课好记,所做的那段顺口溜。 “秦皇尚武喜酷吏,刘汉以孝定河川;隋唐多为武夫乱,宋明党争亡江山……” 略带感怀的莫念出这段顺口溜,阳毅不由哀叹一气。 直到日暮西山,夕阳西下,天子刘盈略带忧愁的身影,才从阳毅身旁走过。 复又过了许久,待天色完全黑下来,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中,才走出一道躬腰疾行的身影。 “阳侍中,陛下有请……” ※※※※※※※※※※ “通通退下!” 等阳毅再次走入宣室殿,刘盈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话,就让殿内只剩下一跪、一立两道身影。 看着刘盈目光中掩饰不下的恼怒,以及若隐若现的些许纠结,阳毅不由苦涩一叹,却没再开口。 ——作为帝王,尤其是刘汉天子、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继任者,此时的刘盈,还是太过‘善良’了些…… 但对此,阳毅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难道要阳毅告诉刘盈:七年之后,你就要死了,你娘就要临朝称制了? 还是告诉刘盈:十一年后,你儿子也要被你娘弄死,吕家的男人都人均王侯将相了? 不能。 无论是刘盈英年早逝、吕后临朝称制,还是前少帝死于嘴硬、吕氏子弟祸乱朝纲,乃至于诸侯大臣内外勾结,诛灭诸吕、迎代王刘恒入继大统…… 这一切明确记录在青史上的事,阳毅都不能说。 非但不能对刘盈说,当今天下二千二百余万汉人,阳毅对谁都不能说。 阳毅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的去帮助刘盈,阻止这个时间线的历史,发展成为原本历史那般,令人摇头叹息的模样。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挡在阳毅面前的第一道障碍,就是太后吕雉…… “朕闻卿自午时,便久跪于宣室殿外?” “此因何故?” 刘盈一声余怒未消的询问,将阳毅飞散的思绪拉回,就见阳毅惨然一笑,缓缓将额头靠在了脚下的陈木地板之上。 “臣,有罪……” “故臣自罚久跪,以待陛下降罪于臣……” 看着阳毅缓缓叩下的头颅,刘盈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刺痛。 对这个从小和自己玩到大的‘太子陪读’,刘盈的感情不可谓不深。 尤其是在刘盈头顶太子之名,生、长于深宫的大半人生中,这般真挚而又纯粹的友谊,对刘盈而言更显珍贵。 若非如此,刘盈也不可能在今日,那般重要的军议当中,放心将阳毅安排成自己的托。 但此刻,当阳毅满目惨然的在面前叩首告罪,刘盈一时之间,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卿……何罪?” 迟疑的吐出这句话,刘盈面上纠结之色更甚。 ——刘盈自己也不知道,这句从未在脑海中出现过的话,是怎么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 但阳毅的回答,却让那一抹纠结迅速消散,转而由一股名为‘恨其不争’的情绪所替代。 “臣之罪,乃当百官之面直谏,致使太后羞愤难抑……” “住口!” 阳毅话音未落,刘盈便再次罕见的发出了嘶哑的咆哮声。 算上方才,在长乐宫那几声呵斥,刘盈这一生少有的几次失态,几乎全都集中在了今天。 但对于刘盈的恼怒,阳毅却丝毫不畏惧,只底气十足的挺直上半身,孑然跪立于殿中央。 “阳毅!” 就见刘盈又是一声号呵,旋即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殿内没有第三个活物之后,才快步来到了阳毅身旁。 “得议和之果,卿便已是大功告成,何至于此?” “卿何以几度重提舞阳侯事,乃至太后颜面尽失啊!!!” 看着刘盈吃力的将声线压到最低,嘴上却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阳毅在片刻之前暖起来的心,在此刻便又沉了下去。 “唉……” “这位陛下,实在是天真到让人……” 暗自摇头一笑,阳毅便稍抬起头,同样压低声线问道:“舞阳侯意欲何为,陛下莫非不知?” “前时,太后私赦舞阳侯死罪,复其官、爵之事,陛下莫非亦不知?” 见阳毅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是又将问题仍回给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顿时有些纠结起来。 “舞阳侯之议,左右不过好大喜功,贪恋兵权之类……” “及太后赦舞阳侯之罪,复其官、爵,朕为人子,又怎好劝阻……” 听出刘盈话语中的落寞,阳毅几近绝望的心中,总算是燃起一丝希望的烛火。 “知道落寞,还算有救!” 确定刘盈没有‘任凭老娘把持朝政’的躺平心理后,阳毅便也不再犹豫,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皆道出。 “陛下方才问臣:因何几提舞阳侯故事,乃至太后威仪有损。” “然臣以为,臣今日之所为,非但未使太后威仪有损,反使陛下、太后之威仪皆盛!” 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阳毅便悄然把腿从屁股底下收回,顺势在刘盈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正文 第0006章 皇帝假傅 “立斩舞阳侯,乃太祖高皇帝之明诏;陈平、周勃二人,更乃太祖高皇帝亲命之使臣!” “然陈、周二人至燕地,非但未从太祖高皇帝之令,速斩樊哙而归,反因惧太后之恶而眷留燕地。 “及太祖高皇帝驾崩,陈、周二人更明悖高皇帝诏谕,软缚舞阳侯以入长安,交之于太后处置。” “陈、周二人之举,陛下以为,当论之以何?” 听闻阳毅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也学着阳毅的模样,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阳毅高悬着的心,才算是沉稳落地。 ——在过去这十数年,‘阳毅’有无数次像现在这样,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刘盈盘腿对坐,交谈嬉笑…… “陈、周二人之所为,乃阳奉阴违!” “二人面奉太祖高皇帝诏谕,实则暗悖,乃奸妄之臣!” 听着刘盈片刻之内,就把陈平、周勃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开国功臣归为叛逆,阳毅缓缓点下头,脸上顿时流露出‘孺子可教’的慈祥笑容。 “既如此,臣或可试言:今之朝堂,有奸妄二人献媚于太后,以图祸乱朝纲,陛下以为然否?” 这一下,刘盈却又犹豫了。 “陈、周奸妄献媚太后,当是确有其事,然太后,当为奸妄所蛊惑才是……” 一听这话,阳毅就明白过来:对于母亲吕雉,刘盈的信任依旧处于满格状态。 但阳毅却并没有因此感到沮丧,反倒觉得这样的刘盈,比起历史上那些‘铁面无私’的明君雄主,要来的平易近人一些。 “嗨,先不急。” “等老娘嚷嚷着要杀戚夫人、杀刘如意,杀光刘邦所有儿子的时候,这傻小子应该就能明白过来,老娘吕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了!” 在心中暗自安慰自己一番,阳毅便将话头一转,决定不再在吕雉的话题上多做停留。 “既如此,陛下试想:今太后当朝掌政,却有奸妄二人于旁谄媚、蛊惑,朝中诸公敢怒不敢言,坐视太后为奸妄所欺瞒。” “长此以往,太后之威仪损乎?盛乎?” 见刘盈脸上缓缓流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阳毅赶忙决定:趁热打铁! “朝有奸妄,而太后不知;朝臣但不直谏,反视若无睹。” “久而久之,太祖高皇帝之江山社稷,陛下莅临之刘汉国祚,其威仪损乎?盛乎?” “陛下明知太后为奸妄所惑,不劝不阻,任由亲母错而复错,陛下之威仪,损乎?盛乎?” 看着刘盈就此陷入漫长的沉思,阳毅却并不打算作罢,似是自问自答般,回答起自己的问题来。 “太后为奸妄所蒙蔽,久而久之,或当为天下论之以识人不明!” “朝公众臣知太后为奸妄蛊惑,反惧死而不谏,则皆坐不忠!” “陛下见之而视若无睹,勿行劝阻,陛下便为不孝!” “故!” 说到这里,阳毅面色陡然一肃,盘在身前的腿也被收回,向刘盈沉沉一跪拜。 “臣今日不顾百官当面,直谏太后之失,实欲以此,保太后之威仪、正朝公之清名,全陛下,之仁孝……” 见阳毅突然如此郑重,刘盈也不由正了正身。 但很快,刘盈脸上,就出现一丝诧异。 “卿今日军议之所为,非逼太后立斩舞阳侯?” 听闻此问,阳毅纵是心中有万般不愿,也不由摇头一笑。 “臣同舞阳侯无冤无仇,因何要至舞阳侯于死地?” “臣今日之举,乃欲明告天下人:纵太后为奸妄所欺瞒,吾汉廷,亦有仗义执言之忠义!” “陛下之侧,亦有忠言直谏、不惧身死之直臣也!” 说着,阳毅不忘隐晦的补充一句:“若太后知臣之用心良苦,以悖逆罪之以陈、周,自是再好不过……” 阳毅几近明示的补充,总算是让少年天子缓过神来。 只见刘盈是一皱眉,再次拉着阳毅盘腿坐了下来。 “卿方才言,同舞阳侯无冤无仇,舞阳侯之生死,卿皆无感?” “既如此,卿又何以陈、周二人非死不可?” “纵高皇帝明令斩舞阳侯,太后诏赦,亦不无不可啊?” 听到这里,阳毅心中又是一声长长的苦叹。 “这刘邦,到底是怎么教儿子的……” “小脑袋瓜看着挺机灵,咋连这都想不明白了?” 腹诽一声,阳毅也只能用最直白,最简洁的话语,将这件事当中的利害掰开、揉碎,而后摆在刘盈面前。 “无他:恩威皆出于上也!” 就见阳毅遥向着刘邦的长陵摇一拱手,便道:“舞阳侯当斩,乃太祖高皇帝降之以雷霆!” “雷霆雨露皆君恩——樊哙当死,便乃高皇帝之恩德;哙为人臣,唯当谨受之。” “陈、周二贼得高皇帝信重,亲任之为使臣,以代行天子之恩;然二贼枉顾高皇帝之令,悖逆枉上,此,便乃作威!” “《尚书·洪范》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说到这儿,阳毅见刘盈脸上依旧写满了问号,便只能说的更直白些。 “立斩舞阳侯,乃高皇帝所令,故舞阳侯当死!” “何也?” “——此高皇帝之威也!” “及赦舞阳侯之罪,自无不可,然舞阳侯当斩一事,乃高皇帝降之以威。” “唯有陛下作之以福,威福相抵,方合乎君臣之道。” “何也?” “威、福、玉食皆出于上,雷霆雨露具君恩也!” “故臣之意,非舞阳侯罪无可恕,而乃赎舞阳侯死罪者,非陛下亲为不可。” “何也?” “此,便乃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也……” 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通俗的语言,将这件事的内在逻辑道出,阳毅不由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唾沫。 “陛下,可明白了?” 闻阳毅此问,刘盈不由将撑在下颌的手臂收回,若有所思道:“卿之意,朕大致明白。” “高皇帝为君,可作威以斩舞阳侯;朕为君,亦可作福以赦舞阳侯。” “陈、周皆为臣,臣无有作威作福,此二人私作天子之福,便乃悖逆之举!” 说着,刘盈面色又是一滞,满是困惑的挠了挠头。 “阳卿,朕仍有一事不明。” 闻言,阳毅期待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但刘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阳毅将‘彻底扳倒吕雉’的计划,给硬生生推到了两年之后…… “朕为君,可作威作福;陈、周为臣,无有作威作福。” “然太后乃朕之亲母,若朕可作威作福,而太后不可,此莫不有悖孝道,颠覆纲常乎?” 正文 第0007章 事尚可为 “禀太后:侍中阳毅自午时便跪于宣室殿外,直至日暮,方为陛下所召……”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此时的吕雉,面上丝毫不见‘气急攻心’‘羞愤昏厥’后的虚弱,反倒是隐隐散发出阴寒之气。 殿内香炉遍布,青烟缭绕,竟透露出一丝人间仙境的意味来。 听闻寺人的禀告声,吕雉揉捏着额角的手并没有放下来,只稍张开紧闭的双眼,却连眼角都没有给那前来禀告的寺人。 见吕雉没有再做吩咐的意思,寺人也只暗道一声晦气,便悄然退出了寝殿。 而日间军议之上口出狂言,扬言说要带十万大军北出长城,生擒冒顿回长安的舞阳侯樊哙,则满目愤恨的跪坐一旁。 除了侧躺在御塌之上,不住揉搓额角的吕雉,以及在一旁闷闷不乐的樊哙二人之外,不远处的两片筵席之上,还坐着两位中年男子。 其中一人眉宇宽和,气质温润,身上却穿着与气质极其不符的甲胄。 另一人则眉宇刚毅,颌下髯须齐整,身形孔武有力,比樊哙稍高些,也稍精壮一些,同样是甲胄齐备。 在太后吕雉面前,坐着足足三个身着精致青铜铠的大汉,乍一眼看上去,却都好似正等候亲长训斥的少年。 但要是有其他人在此,那就会发现:这三个人,即便放在太祖高皇帝刘邦所封的开国功侯当中,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舞阳侯樊哙,汉开国功侯第五位,食邑五千户! ——曲逆侯陈平,汉开国功侯第四十七位,食邑五千户! 至于那个体型酷似樊哙的大汉,更是汉室开国功侯当中,绝对绕不过去的一人。 ——绛侯,周勃! ——汉开国功勋第四位! ——食邑,足八千一百户! 如果说,舞阳侯樊哙被刘邦封为彻侯,多少带点感情因素的话,那陈平、周勃二人获封为侯,则几乎全靠的是实打实的战功! 尤其是绛侯周勃,几乎参加了自秦二世元年以来,刘邦阵营所参与的每一场战役! 且都斩获颇丰! 而当这样三个功勋卓著,在人才辈出的开国初都威名赫赫的元勋,同时出现在吕雉面前时,其所暗含的意味,也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阿姊,俺……” 只一声称呼,樊哙就成功将陈平、周勃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当今汉室,能有资格喊吕雉为‘阿姊’的,除了吕雉的胞妹吕媭(xū)之外,恐怕也只有吕媭的丈夫,吕雉的妹夫樊哙了。 但很显然:樊哙刻意的讨好,却并没有让吕雉的怒火减少半分。 “唤太后。” 几乎毫不带感情的一声吩咐,顿时惹得樊哙这八尺高的汉子面色一慌,旋即如丧考妣的跪了下来。 “阿姊,俺知错了……” 看着樊哙丝毫不顾年过半百的年纪,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似个孩童,吕雉面色僵硬的撇了陈平、周勃二人一眼。 复又过了片刻,吕雉那冰冷到几乎不带温度的面庞,总算是涌上了些许恼怒。 “廷议之前,吾怎同汝说的?” “先让百官开口!” “同汝说了几次,今日军议,汝不便开口不可开口!!!” “可知吾为保你性命,废了多大心思?” 恨其不争的从榻上直起身,吕雉那遍布岁月痕迹的手掌,在自己的大腿上拍的啪啪作响。 “汝倒好,吾言未毕便跳将出来,开口就是兵甲十万!” “汝当这满朝文武、百官公卿,都乃食乳稚童?” “元勋功侯莫非看不出来,尔舞阳侯意欲何为?!” 只短短数语,吕雉压抑一整天的怒火便喷薄而出,惹得殿内三个五大三处的汉子把头一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片刻之后,吕雉脸上的怒意,竟又诡异的消散下去。 但不等樊哙上前告罪,一声清冷至极的呢喃声响起,再度惹得樊哙高大的身影停滞在空中。 “明日,吾亲自同阿媭言说,后日,汝便懈妻小细软,往封国暂驻吧……” “阿姊!” 樊哙口中下意识脱出一声呼唤,顿时惹得方才那盛怒之容,再次回到吕雉脸上。 “暂避风论!” “如此道理,还需吾亲自教吗!!!” 一声几近嘶哑的咆哮,终于是让樊哙放下了所有的侥幸,只面色黯然的一拱手,便向殿门出走去。 而在樊哙的身影探出殿门,消失在视野中的一刹那,吕雉再次疲惫的侧躺下来,不住揉搓起额角。 “唉……” “这莽夫,叫吾怎说才好……” 看着吕雉刻在脸上的疲惫,陈平、周勃二人彼此一对视,最终还是由陈平站起身,到吕雉面前五步的位置稍一俯首。 “高皇帝驾鹤西去,陛下年幼,尚未加冠亲政,太后操劳国事,万当保重才是啊……” 听着陈平略有些客套的关心,吕雉不由又摇摇头,越想越觉得气愤难耐。 “曲逆侯不知其间内由啊……” “自高皇帝平城一战,北蛮便再无犯边之举,今欲南下,实乃吾自掌一军,以备不测之良机~” “如此千载难逢之良机,怎料樊哙匹夫只言片语,尽使吾之筹谋灰飞烟散……”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暗地里打量着陈平、周勃二人的面色变化,表面上却似是遗憾无比的长叹一口气。 “自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死,吾吕氏一族于军中,便再无可倚之力。” “前时高皇帝驾崩,吾可谓寝食难安,唯恐有乱臣贼子骑兵叛逆,吾却无兵甲以应……” 听着吕雉这番欲盖弥彰,先言及掌握兵权之意,后又牵强辩解的话语,陈平面色陡然一变,暗地里打起了退堂鼓。 “坊间传闻,高皇帝驾崩之时,太后本欲遍杀元勋!” “如今看来,只怕是空穴未必无风啊……” 正在陈平暗自权衡,究竟是跟着吕雉一条路走到黑,还是赶紧从这个泥潭里跳出来时,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绛侯周勃,总算是在吕雉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起身。 “太后不必过忧。” 瓮声瓮气的走上前,周勃极力的按捺住逐渐急促的鼻息,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臣以为,太后之所欲,事尚可为!” 正文 第0008章 尔这逆子 “太后吕雉……” 等阳毅辞别刘盈,从未央宫走出之时,已近卯时,天已破晓。 就连长安城的宵禁,都已经在片刻之前解除,街道之上,已有了巡逻的内史衙役。 而刘盈在昨夜反复提到的那个问题,却在阳毅脑海中盘桓许久,挥之不去…… “阳卿,朕为君,百官为臣,那太后呢?” “太后是君是臣?” 昨夜,刘盈向阳毅提出的问题不下数百,但唯有这个问题,阳毅始终没能给出答案。 太后是臣? 如果放在后世,‘后宫不得干政’已然成为常态的时代,这么说虽然不算太准确,但问题也不是很大。 顶天了去,阳毅也可以用‘太后自然不是臣,但后宫不得干政,乃是xx皇帝所定之祖制巴拉巴拉’,把这个问题给应付过去。 但在此时,在华夏中央集权时期刚开启,一应制度都还没完善的汉室,这么说,显然就有问题了。 因为在汉室,永远有一个普行价值,是排在最前面的。 ——孝! 光是刘邦登基之后,把老爹刘煓(tuān)尊为太上皇这一项,就已经为刘盈的问题,给出了最标准的答案。 ——子孙后辈,断然没有比在世前辈更尊贵的道理! 如此一来,这个问题在汉室的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太后是君! 而且是比皇帝更尊贵,连皇帝都要俯首听命的君! 这个答案,显然早就在阳毅的固有认知当中。 但无奈的是:这个答案,阳毅决不能告诉刘盈…… “唉,刘邦家的傻儿子啊……” “不过也对。” “要不是刘盈这么傻,历史上也不会有临朝称制的吕雉、祸乱汉祚的吕氏外戚了。” 暗自感叹着,阳毅便抬起头,却发现清晨的街道之上,人影突然多了起来。 “大早上的,哪来这么多人?” 与后世人刻板印象中的画面所不同:此时的长安城,甚至连大体轮廓都还没有建造完成。 想来也正常:虽说汉祚已‘享国十二年’,但这十二年,却并不意味着乱世结束。 理论上,汉元元年,是十二年前的公元前206年。 而这一年之所以只是理论上的汉元元年,则是因为这个‘元年’从刘邦得封汉王的第二年,令韩信率大军还定三秦之时算起。 也就是说,从高皇帝元年到高皇帝五年,刘邦其实都还不是‘汉太祖’,而是项羽所封的汉王。 直到汉元五年,项羽兵败垓下,自刎乌江,刘邦才正式在汜水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为:大汉。 天下一统之后,汉室却极其怪异的没有因为一统,而成功进入乱世结束后的重建期。 ——击败项羽,统一天下之后,刘邦遍封异姓诸侯,将关东大半土地封了出去! 然后,就是从汉元五年开始,一直延续至今的异姓诸侯叛乱。 ——刘邦称帝短短六个月之后,即高皇帝五年,燕王臧荼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高皇帝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 高皇帝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颍阴侯; 高皇帝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高皇帝十年,代国相陈豨反,刘邦征调梁王彭越前往平叛; 高皇帝十一年,彭越由于因病拒绝刘邦征调,而被废为庶民; 同年夏天,故梁王彭越、颍阴侯韩信均为诛杀,淮南王英布(黥布)旋即起兵谋逆…… 可以说:刘邦短短十二年的人生巅峰,做汉王的五年,都用在了项羽身上;做皇帝后的七年,则都用在了平灭异姓诸侯叛乱之上。 也正是在去年御驾亲征,平灭英布叛乱的过程中,高皇帝为流矢击中,彻底消耗掉了仅存无多的寿命余额。 一直到刘邦驾崩前的三个月,也就是今年年初,关东依旧有谋逆的异姓诸侯(燕王卢绾)…… 出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考虑,刘邦也终于在今年年初,同公侯勋贵白马誓盟,制定了刘汉王朝唯一一条‘祖训’。 ——非有功,不得侯;非刘氏,不得王…… 作为开国皇帝的刘邦,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都还忙着‘诛灭异姓诸侯’,都城长安城的建造工作,自然也就荒废了下来。 除了萧何在刘邦登基那年,不计代价赶工期建造出的长乐、未央两宫之外,此时的长安城,和过去的‘长安邑’几乎毫无差别。 没有城墙环绕四周,也没有享誉古今中外的八街九陌。 此时的长安城,还仅仅只是围绕在长乐、未央两宫所形成的大型村落而已。 在阳毅的‘记忆’中,就连家里的宅子,都是在一年多以前,才从一间破旧的茅草小院,变成了勉强看得过去的大宅。 长安城还读作‘长安邑’,自然也意味着长安此时的人口,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多。 自然而然,一大早如幽灵般出现在街道上的人群,在阳毅眼中,便显得稍有些突兀起来。 但很快,阳毅看清了那些人的衣着,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今日有早朝?” 掐手算了算日子,阳毅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汉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六月戊戌(初五)。 按照汉室‘五日一朝’的政治规则,今日,还真就是朝会日。 想到这里,阳毅便也不打算多做停留,赶忙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阳毅如今‘戴罪之身’,万一碰到打招呼的公卿百官,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正当阳毅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把脸遮住,又不显得自己像匪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高呼,顿时惹得街上人群齐齐驻足。 “二公子!” 只片刻之间,未央宫北阙外的街道之上,足足上百双睡眼朦胧的眼眸猛地一睁,望向了阳毅。 “淦!” 暗道一声晦气,阳毅变抬起头,就见自己的贴身奴仆阳大,正在不远处疯狂招手。 但奇怪的是…… “光招手不过来,这什么意思?” 没等阳毅缓过神来,就觉身后突然想起一阵轻微的呼啸声。 然后,就是一个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在了阳毅后脑勺。 “尔这逆子!!!” 正文 第0009章 非功勿侯 当阳毅龇牙咧嘴的捂着后脑勺,带着老爹阳城延‘下朝再收拾你!’的恐吓,在奴仆阳大的陪同下回到家中时,家门外,早有母子二人焦急等候着。 “儿见过母亲、大兄。” 这母子二人,正是阳毅的后母夏氏,以及嫡出长兄:阳去疾。 与绝大多数故事中的主人公不同,阳毅的身世,并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秦始皇帝九年,时任秦军匠的阳城延,同妻子夏氏生下了长子阳去疾。 几年后,‘阳毅’的生母便被夏氏买回,做了阳家的婢女。 直到老大阳去疾五岁时,阳毅的生母才幸运的怀上了他,并于次年生育。 等阳毅一岁的时候,也就是秦二世继位前一年,阳毅的生母便因病去世了。 对于生母,别说是现在的阳毅了,即便是过去那个‘正牌’的阳毅,也没有多少印象。 记忆中,自打‘阳毅’开始记事儿起,‘母亲’就已经是家中的女主人:夏氏了。 对于阳毅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夏氏算不上太好,倒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自打老爹阳城延以军匠跟随刘邦打天下,夏氏的心思,便大都放到了亲儿子阳去疾身上。 阳毅虽然没有得到太多关怀,但作为当家主母最基本的肚量,夏氏也还是有的。 ——左右不会让阳毅这个‘儿子’饿着、冻着,也就是了。 至于阳毅犯了错,夏氏则不知是不是忌惮‘歹毒后母’的骂名,每每都不管不问,只将阳毅扔给家主阳城延处置。 但今天,情况却好像不大对劲…… “二,二公子,奴这便去添柴烧水,供二公子沐浴之用。” 就见阳大结结巴巴的丢下这么句话,又朝夏氏和阳去疾一拜,便逃也似的进了院内。 留下阳毅孤零零一人捂着后脑勺,是进去也不好,不进也不行…… “母亲……” “见过尔父了?” 夏氏语调阴冷的一问,惹得阳毅不由打了个寒颤。 “见,见过了……” “儿方才出宫,恰遇大人往长乐早朝……” 说着,阳毅不忘略作随意地侧过脑袋,好露出后脖颈处,依旧清晰可见的大半个巴掌印。 “嘶~” 不出阳毅所料,看清那血红的巴掌印后,夏氏面上顿时涌上些许疼惜。 但那抹疼惜却仿佛流星一般,都不等阳毅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便消失在了夏氏脸上。 “且入内吧。” 轻轻一声吩咐,夏氏便在阳去疾的搀扶下,走入了刚刚建成不过一年的阳府。 等阳毅低着头,小心翼翼迈过高槛时,却见方才被搀入府内的主母夏氏,竟在门内约十步的位置直勾勾看着自己。 在夏氏和阳毅之间,已摆上了一条矮脚长凳;长兄阳去疾也已撸起袖子,手持长棍,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看着阳毅。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惹得阳毅猛地回过头,就见府门已被下人重重关上。 再回过头时,夏氏的脸上,便缓缓涌现出些许雍容。 “昨日之事,陛下降何罪于二郎啊?” 看着眼前的一切,阳毅不由长出一口气,瑟瑟发抖的走上前。 “回母亲:陛下罚儿罢官免职,归家歇养……” 阳毅小心翼翼的回答,反倒使得夏氏面色陡然一冷。 “来人!” 一声娇呵,院内顿时涌出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壮奴,敷衍的向阳毅告罪一声,便将阳毅五花大绑在了长凳之上。 “吾阳家传延十数代,累世为军匠,还从未有被罢官免职者!” “尔这孽障,竟使吾阳氏一族蒙羞?” “打!!!” ※※※※※※※※※※ “罢官免职?” “唯罢官免职?” 长乐宫,长信殿。 听着寺人的禀告,吕雉脸上,嗡时出现一丝清冷。 “吾之善儿,可真是满怀仁义啊……” 感知着殿内迅速下降的温度,那寺人又赶忙补充道:“听闻阳毅归府之后,阳城延之妻于府内大行家法,杖责阳毅足四十……” 听到这里,吕雉面色才稍回暖,稍一摆手,将寺人赶出了殿内。 看着吕雉依旧挂在脸上的恼怒,一大早提前入宫,打算与吕雉再最后沟通一番的陈平,不由微皱了皱眉。 “肚量竟微狭之斯……” 暗自摇了摇头,陈平便将头稍低下,等候早朝的开始。 “昨日之议,曲逆侯可还有查漏补缺之处?” 突然一声提问,顿时惹得陈平一慌,赶忙一拱手:“太后之策,实可谓万全,臣无他议……” 闻言,吕雉稍一思虑,便又迟疑的问道:“曲逆侯以为,少府阳城延,其人如何?” 就见陈平下意识抬起头,思绪飞速流转起来。 只片刻之后,陈平便从筵席上起身,对吕雉深深一拜。 “太后欲以臣为郎中令,护陛下勿为小人所欺、以绛侯为太尉,掌天下兵以镇关东诸侯、功侯元勋,此皆无不可。” “然少府者,其责甚重;今之少府阳城延,早自高皇帝五年,便助萧相国督造长乐、未央两宫,今又负督造长安四墙、八街、九陌之责。” 说到这里,陈平几经思虑,终是暗自一咬牙。 “臣以为,少府之选,非阳城延不可胜任!” “万请太后,三思!!!” 见陈平如此郑重其事,吕雉到嘴边的话也被悄然咽回,微微眯起的双眼,也在片刻之间带上了笑意。 “曲逆侯误解了。” 轻飘飘将话头一转,吕雉脸上,便挂上了一丝清冷。 “阳氏子孙不屑,然其家风,倒还算严谨。” “吾之意,乃以官爵厚赐阳城延,以酬其督造长乐、未央两宫,及长安四墙之功也。” “曲逆侯以为如何?” 听到这里,陈平心中不由长松一口气,躬身问道:“今阳城延官居九卿之列,太后欲赐,恐非勋爵不可。” “阳城延爵列大庶长,复赐爵,唯以侯赐之……” 说着,陈平停滞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 “然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 听闻陈平的建议,吕雉面色只稍一滞,便轻声一笑。 “曲逆侯以为不可,那便暂不封赏便是。” 言罢,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率先走向了前殿的方向。 而陈平最后那一句话,却是在吕雉脑海中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非有功,不得侯……” “哼哼!!!” 正文 第0010章 社死而已 “嘶~” “轻些!!!” 龇牙咧嘴的趴在软榻之上,阳毅额头已然尽是冷汗。 而忠奴阳大听闻阳毅的低嚎,本就微颤的手不由又是一抖。 “二公子稍忍着些,这便好了……” 说着,阳大再次将手中,沾有金疮药的木片,小心移向阳毅的腰臀处。 “阳大!” “母亲布行家法之事,汝可是早有知晓?” 闻言,阳大涂抹药膏的手突然停滞在空中,目光也不由躲闪起来。 “知道还不跟我提前知会一声!” 一声呵斥未脱出口,阳毅便再次龇牙咧嘴的趴了回去,只那双明亮的双眸睁的浑圆,恶狠狠瞪着身旁的忠奴。 见阳毅这副架势,阳大百般迟疑,终还是嘿然一笑。 “奴若知会,公子只怕断然不会归府……” “主母遣奴出门,本就是为寻公子归府,若公子不归,主母怪罪下来,奴担待不起啊……” “淦!” 愤恨之极,一声国骂嚎出口,阳毅便满是屈辱的指了指身后,已然血肉模糊的股臀。 “你担待不起,我就担待得起了?!!” “亏我还对你那么好!” 又是一沉低呵,惹得阳大再度尴尬的嘿笑起来,弄的阳毅说也不是,骂也不是。 说来这阳大,也是个可怜人。 父母都死在了秦末的战乱当中,家中兄弟姐妹十来口,就活下来阳大这根独苗。 还是阳城延跟随刘邦,参与彭城一战时,在河东遇上了这个可怜的小孩,将其收留。 自那之后,阳大便成为了‘阳毅’孩童时的玩伴,直到现在。 阳大平日里话也不多,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对谁都笑呵呵的。 见阳大再次施展‘尬笑神功’,阳毅也终是没忍心再喝骂,只不耐烦地挥挥手。 “滚滚滚滚滚,哪凉快儿哪待着切!” 很显然,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对于阳毅不时脱口而出的火星语,阳大也已然习惯。 “那公子便好生歇息,奴再去寻些疮膏。” 稍一拱手,阳大便推开房门,小心翼翼退出了阳毅的房间。 但仅仅不过三息,木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惹得阳毅下意识一吼。 “作甚!” 就见一道身着朝服,腰系青绶,双肩奇宽的身影走入房内,惹得阳毅赶忙闭上了嘴。 “如何?” “阳府内的门,老夫还推不开了吗!” ※※※※※※※※※※ 完了!!! 当老爹阳城延的身影出现在房内时,阳毅的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闪过。 因为此时的阳毅,与其说是趴在榻上,倒不如说是‘瘫’在榻上。 一只竹枕别在胸前,让阳毅能勉强抬起头;光溜溜的下半身和薄被之间,则被一个木制小几隔开。 阳毅还模糊的记得:前世,阳毅在大概五六岁的年纪,经历当代男人几乎都躲不过的外科切除手术之后,也有类似的东西,帮阳毅把被子‘悬空’起来。 只不过当时,阳毅不是趴着的,而是仰面朝天平躺着的…… 感受着腰臀处依旧源源不断的炙痛,再想想光溜溜的下身,阳毅不由绝望的闭上的双眼。 ——这下,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大人!” 腰背突然传来的凉意,惹得阳毅猛地睁开眼,就见阳城延已然走到了阳毅身边,毫不犹豫的掀开了木几上的薄被。 而阳毅的目光,也从这一刻开始,宛如寿命耗尽的灯泡一般,彻底黯淡了下去。 “哀,莫大于社死……” 阳城延倒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究竟给阳毅带来了多大的精神伤害。 “皮肉伤,倒也不打紧。” 自语一声,又随手把薄被盖上,阳城延便在阳毅面前不远处坐了下来。 “这顿板子,挨的可冤?” 乍一听闻老爹满带戏谑的提问,阳毅下意识就要开口呛回去。 但只片刻功夫,阳毅却似是想到什么事情般,缓缓将头趴回了竹枕之上。 又过须臾,阳毅才彻底明白过来,费力的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别扭的一拱手。 “儿敬谢大人回护……” ——这顿板子,阳毅挨的一点都不冤! 准确的说,在经历过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军议之后,阳毅这顿板子,是非挨不可的。 原因很简单:孝。 此时的孝悌人伦,与后世基本一致: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恭敬长兄。 但有一点,算是汉室绝对特有的核心内容。 ——在汉室,母仪天下的不是皇后,而是太后! 道理再简单不过:太后,那可是连皇帝老子都要孝顺的人! 作为皇帝的子民,天下百姓自然也要对这位‘公母’,奉上自己最纯粹的孝心了。 而在昨日的军议当中,无论阳毅是为了多么远大、多么长远的考虑,做出多么正确的举动,有一点罪责,阳毅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的。 ——忤逆太后! 也算阳毅运气不错,此时并非是礼教人伦巅峰时期的西周,而是为史学家公认‘礼乐崩坏’的汉室。 若不然,光是忤逆太后这一项,阳毅就算有九个脑袋,也都不够砍的! 但礼乐崩坏归礼乐崩坏,当今汉室,毕竟是青史上第一个明言‘以孝治国’的封建王朝。 如果阳毅在太后面前洋洋洒洒扔下一堆指责,最后就不痛不痒的罢官免职,也确实说不太过去。 真说起来:阳毅这顿板子,其实刘盈就已经该打了! 既然刘盈没忍心动手,作为父亲的阳城延,也只好补上这道‘种因得果’的程序,免得阳毅沾染上‘不孝太后’的污名。 ——子不教,父之过嘛! 在想明白这些关节之后,阳毅心中那些许抱怨和愤恨,便已然被感谢,和一股莫名的温暖所取代。 但不等阳毅再开口言谢,阳城延那稍显粗壮的身躯,便已经从阳毅身旁站了起来。 “门外有贵客等候,待见过贵客,便到书房来寻老夫。” 只淡然丢下这么一句话,阳城延便头都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不等阳毅反应过来,又是一道身影被阳大引入卧室,惹得阳毅如木鸡般,彻底愣在了榻上。 “啊~” “阳大!!!” 正文 第0011章 女子报仇 “阳侍中别来无恙否?” 听着‘贵客’稍带调侃的招呼声,阳毅没由来的一恼。 “中郎将年纪轻轻,怎就老眼昏花至如此地步?” ——阳毅都这样式儿的了,还问‘别来无恙否’,这不欺负人么! 但阳毅的回呛,显然并没有让季布心中的愉悦减弱丝毫。 至于阳毅话语中的不满,季布也只当是少年郎刚经历‘挫折’,所以还带着幽怨而已。 季布绝对想不到的是:阳毅对自己的不满,来源居然是昨日军议,季布没有开口阻止吕雉! 当然,即便想到了,季布也绝不会承认。 因为季布很确定:在昨日军议之前,当今刘盈召见自己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既阳侍中无大碍,某便叨扰了。” 稍按捺住笑意,季布便朝爬在榻上的阳毅一拱手,面色也稍严肃了些。 到这时,阳毅心中,也已经有了些许猜测。 “只怕原本的历史轨迹当中,中郎将季布,是刘盈唯一能信任的人……” “如今又多了个我,才导致季布决定隐藏身份阵营,暂时潜藏在暗处?” “嗯,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如是想着,阳毅终是费力的在榻上一拱手。 “若有指教之处,中郎将但言无妨。” 只是被阳毅明挂在脸上的不满,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消散。 阳毅毫不掩饰的疏离之意,也使得季布稍有些黯然。 但纵是心有遗憾,季布也只能暂且放下‘和阳毅回忆一下昨日军议,讨论一下二人的见解有多少相似之处’的打算。 就见季布面色稍一正,将上身稍稍前倾,对阳毅低声道:“阳侍中今修养于府中,不便入宫面见陛下。” “故陛下遣某登门,借探望之机,以代传陛下之意!” 听到这里,阳毅终于暂时放下了对季布的成见,面色也不由严肃起来。 “请公直言。” 与此同时,方才出现在脑海中的可能性,也终于被阳毅打上了‘必然如此’的标签。 ——中郎将季布,天子刘盈最信任,最可靠,却也是唯一一张可以在朝堂开口发声的王牌! 见阳毅脸上也带上了郑重,季布便没再绕弯子,直入主题。 “今日早朝,太后明颁懿旨,以舞阳侯功勋卓著之由,赦其死罪。” “舞阳侯虽得以留爵,然其官罢。” “据舞阳侯今日廷议之语,不数日,舞阳侯便当举家离京,就国封邑。” 说到这里,季布不忘客套的一拱手:“此,皆乃阳侍中仗义执言,昧死直谏之功也!” “某敬拜之!” 见季布嘴角依旧挂着些许笑意,阳毅顿时一皱眉,‘余怒未消’的指了指身后,依旧悬空在屁股上方的薄被。 “此,亦乃小子仗义执言,昧死直谏之果!” 只稍抱怨一句,阳毅的思绪也被季布之语所吸引。 “留爵去职,就国封邑……” “舞阳侯此番之举,当欲暂离长安中枢,以避风论。” 听闻阳毅片刻之间,就得出如此准确的结论,季布也不由点了点头。 “然。” “据尚冠里巡卒之报,舞阳侯或当明日启程;然其家赀、物什皆未收整,不似久离。” “恐不数月,舞阳侯便当去而复返,再回长安!” “彼时,便乃阳侍中重归宫中,侍立陛下身侧之日……” 季布话语中的暗示,阳毅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阳毅这状况,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不可能站得起来! 就算刘盈现在让阳毅原地官复原职,阳毅也只能无限期带薪休假。 但很快,阳毅的面上便涌现出一丝疑惑。 “舞阳侯离京之事,当乃太后之意……” 暗自自语着,阳毅便再度望向季布,已全然顾不上自己和季布之间的‘矛盾’。 “除舞阳侯就国之事,今日早朝,太后可另有举措?” 虽然说不清这种感觉得由来,但阳毅此时却十分笃定:昨日军议,绝不可能就此作罢! 吕雉,绝对不是一个受了欺负,就忍气吞声的人! 十年前,汉王刘邦以项羽杀义帝楚怀王为口实,召集天下诸侯共讨项羽,正式开启了楚汉彭城一战! 但在短暂的胜利之后,刘邦为首的诸侯联军足足五十六万大军,就被霸王项羽带着三万人杀的丢盔卸甲,溃散而逃。 在逃跑途中,刘邦甚至连妻小都没顾上,把老爹刘煓、妻子吕雉扔在了老家沛县;把儿子刘盈、女儿刘乐①都给扔出了马车! 按理来说,刘邦的做法虽然有些令人不齿,但终归是乱世枭雄,就算对此心有不满,吕雉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但结果,却与这个‘按理来说’截然相反。 ——彭城战役溃败当月,即汉元二年夏四月,刘邦便火速册封嫡长子刘盈为王太子! 而这时,刘盈的母亲吕雉,才刚刚被项羽所捕获…… 只能说,吕雉能成为高皇帝刘邦的‘贤内助’,其家族提供的助力,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彭城战败之后,刘邦率残部投靠的,正是自己的大舅子,汉室功勋卓著堪称‘最’的外戚:周吕侯,吕泽! 但除了家族足够给力之外,吕雉的强硬,也绝对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所以在阳毅看来,吕雉在被自己‘欺负’之后,绝对会第一时间反击。 而阳毅这敏锐的嗅觉,却是让季布翁氏一愣,心中‘天涯何处觅知音’的激愤之情愈发高涨起来。 “阳……” 到嘴边的话头一止,季布便自顾自讪笑一声:“若阳侍中不嫌,某便卖个老,以弟相称如何?” 闻言,阳毅不由稍一思虑,便再度趴着一拱手:“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如果阳毅不是个究极脑补怪的话,那往后的日子,眼前这人和自己,就是天子刘盈唯二的臂膀了。 同侍一主,关系自然也不好闹得太僵。 就见季布面色一喜,便将今日早朝第二件大事,在阳毅面前道出。 “弟所料不错!” “今日早朝,太后以渎职为由,罢梁邹侯武虎郎中令之职,以曲逆侯陈平代之!” · · · · PS:1.刘邦同吕雉所生之长女,鲁元长公主,史载刘姓,名不详,书中撰曰:乐。 正文 第0012章 精确打击 “来得真快啊……” “不愧是吕雉!” 暗自为吕雉的政治手腕惊叹之余,阳毅也不由思索起来。 梁邹侯武虎,在历史上并没有太多记载。 阳毅对这位将军的认知,也只限于青史上的只言片语。 梁邹侯武虎,汉开国元勋,跟随刘邦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秦始皇帝在位之时。 秦始皇帝最后一年······ 哦,也就是阳毅出生那年。 时为秦泗水亭长,正押送治下所召民夫,前往骊山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经历了人生最重大,也最为关键的那场变故。 ——当队伍抵达芒砀山时,刘邦押送的民夫中,有大半人趁夜逃走! 按秦廷律法中的‘连坐制度’,即便刘邦带着剩下的民夫前往咸阳,也都无一不是死罪。 无奈之下,刘邦只能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将剩下的民夫也放走,自己则准备潜入山林,落草为寇。 没逃走的民夫问刘邦:为什么要放走我们? 刘邦回答:即便我们到了咸阳,大家也都得死,不如就在此散去,各自逃亡的好。 最终,民夫壮丁大都对刘邦再三拜谢,而后逃亡而去,另有十数人则选择留下来,表示想要追随刘邦。 后世那桩极具神话色彩的‘故事’,也恰恰发生在当晚的芒砀山中。 ——出于对未来的迷茫,刘邦当夜同那十几个元从喝了个烂醉,而后在山林间怒斩白蛇,坐实了自己‘赤帝之子’的身份! 再之后的事,那就是妇孺皆知了。 次年秋七月,始皇帝身死沙丘,赵高李斯篡改始皇帝遗诏,尊二世胡亥继皇帝位; 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举反秦大旗,天下诸侯遍地而起…… 而梁邹侯武虎,就是最开始在芒砀山决定追随刘邦,并在当晚‘亲眼’见证刘邦怒斩白蛇的那十几个壮丁当中,唯三活到刘邦登基为帝的人之一。 另外二人,是博阳侯陈濞,以及隆虑侯周灶。 六年前,也就是太祖高皇帝七年,陈濞、周灶和武虎三人人同时被封为彻侯。 陈濞为博阳侯,食邑三千一百户; 周灶为隆虑侯,食邑二千二百户; 武虎为梁邹侯,食邑二千八百户。 在刘邦所排列‘汉开国功臣’排序中,陈濞、武虎二人分列第十九、第二十位,周灶则列第三十四。 在前世,阳毅之所以能记住这个史料中,存在感着实不高的人物,还是因为武虎的名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下意识接一句‘起飞~’…… 但从现在来看,武虎在历史上那轻描淡写的几笔,恐怕是事出有因! “中……呃,季兄。” “梁邹侯武公,往昔同周吕令武侯私交如何?” “征战之时,二人可有来往?” 周吕令武侯,便是当今太后吕雉的兄长,四年前战死的大汉第一外戚:吕泽! 可以说,吕雉整个彪悍人生,都是依托在吕泽,及其部旧势力的支持下才得以成行。 所以阳毅这句话,看上去问的是武虎和吕泽二人私交如何,实际上却是在问:武虎究竟属于哪方政治阵营? 吕雉? 刘盈? 还是和如今的丞相萧何一样,保持中立? 对于阳毅话语中的暗示,季布也是一目了然。 只稍一思虑,季布便将一个让阳毅瞠目结舌的事实,毫无顾忌摆在了明面上。 “弟话中之意,兄了然于胸。” “然梁邹侯,绝非周吕令武侯部旧!” 说到这里,季布面色愈发严峻了起来。 “自高皇帝举义抗秦时起,梁邹侯武虎,便乃日夜不离高皇帝身侧之亲卫长!” “其任郎中令,更乃太祖高皇帝临驾崩之时,亲托萧相国之遗命!” 听到这里,刘弘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好狠哪……” 郎中令,汉九卿之一,本职为统携宫中侍郎、郎中,护卫皇帝贴身安全。 也就是说,梁邹侯武虎,是刘邦亲自选定,并留给儿子刘盈的保镖队长! 而太后吕雉,却在丈夫刘邦刚去世一个月多的现在,把自己的人,换上了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从枉顾刘邦命令,将樊哙押回长安交给吕雉那一刻起,曲逆侯陈平的政治阵营,就已经很明显了。 “恐怕这就是历史上,梁邹侯武虎那么没存在感的原因吧……” 武虎在汉开国元勋中排进前二十,按理来说,不大可能连一点事迹都留不下来。 要知道即便是耳熟能详的曲逆侯陈平,也才排第四十七! 荀子门徒、史称‘计相’的北平侯张苍,也不过排第六十五! 文、景年间的清廉丞相申屠嘉,更是连这份一百五十六人的元勋名单都没进去! 只刹那之间,阳毅心中便有了盘算。 “往后的日子,得多留意那些功勋卓著,在历史上却没留下太多记载的开国功侯了……” · · · · ps:《史记·陈丞相世家》:平畏谗之就,因固请得宿卫中;太后乃以为郎中令,曰:“傅教孝惠。” 译:陈平恐惧(樊哙的妻子吕嬃)向吕后进谗言(杀自己),便请求宿卫禁中,太后就任命其为郎中令,吩咐道:好好教导孝惠皇帝。 文中郎中令、卫尉、中郎将三者之间的关系,跟大家简要概述一下。 郎中令就是保镖队长,皇帝去哪,郎中令(或手底下的人,如侍郎)就跟到哪,只负责皇帝的安危; 卫尉是未央宫禁军统领,不管发生什么事,卫尉都只负责未央宫的安危,如保证没人攻打未央宫之类,原则上其他事一概不管。 相比之下,中郎将就差了一些。 卫尉、郎中令都是九卿,秩中二千石,中郎将的上司则是中尉,中尉负责整个长安城的治安。其中,中郎将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宫门门禁;备盗贼都尉负责缉盗,北军则由中尉本人直接指挥,轮值长安城城门,兼顾城内巡逻治安。 中尉的上司是内史,内史才是和卫尉、郎中令同等级的九卿。 也就是说,中郎将和备盗贼都尉同级,比中尉低一级,比卫尉、郎中令要低整整两级。 但由于中郎将、被盗贼都尉、中尉乃至于内史都职权特殊,在汉初地位较高,所以实际地位会稍高一些。 大概是:内史地位稍高于九卿中的其他八卿,中尉地位几乎不比其他八卿低多少,中郎将比其他八卿低半个脑袋,但也还能同坐一席,不至于你坐着我站着。 正文 第0013章 凛冬将至 暗自思虑一番,阳毅又抬起头,示意季布靠近些,便小心的将声线压了下来。 “陛下出入宫讳,可还无阻?” 郎中令,在刘邦那样的实权天子身边,自然是个保镖头子的性质。 但在刘盈这样还没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儿皇帝’身边,郎中令,那可就是能跑到黑网吧,逮自家少爷的老管家了…… “略有不畅!” 就见季布面色阴郁的摇摇头,隐晦道:“郎中令负陛下之安危,卫尉宿卫禁中未央,此二人,今皆为周吕令武侯故旧……” “唯未央五门之禁,为某麾下之中郎掌之。” “陛下若欲出入宫讳,宫门处自是无忧;然卫尉、郎中令二人在,亦谈不上便宜(biàn yí)。” 听闻季布这番解读,阳毅面上严峻之色稍稍缓解。 “还能自由出入,就没到软禁的地步,顶多是监视……” 想到这里,阳毅不由疑惑的问道:“今之卫尉者,何人?” 却见季布闻言,面色顿时更黑了些,牙槽都被咬的滋滋作响。 “曲成侯,虫达!” 季布嘴中又吐出一个人名,终使阳毅的面色彻底暗了下去。 ——作为外戚,周吕令武侯吕泽,在汉初军队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 在吕泽的故旧部将当中,光是被高皇帝刘邦封为彻侯的,就有不下十人之多! 部将吕马童,受封中水侯,食邑千五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一百位! 部将蔡寅,受封肥如侯,食邑千户,列汉开国功勋第六十六位! 部将丁礼,受封乐成侯,食邑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四十二位! 部将郭蒙,受封东武侯,食邑二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四十一位! 部将郭亭,受封阿陵侯,食邑三千六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二十七位! 部将虫达,受封曲成侯,食邑四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十八位! 部将丁复,受封阳都侯,食邑七千八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十七位! 部将傅宽,受封阳陵侯,食邑二千六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十位! 这么长串个顶个万人敌的名讳,乍一眼看过去,或许有人会觉得:这都什么鬼? 听都没听说过呀! 那么,重头戏来了。 部将灌婴,受封颍阴侯,食邑五千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九位! 部将曹参,受封平阳侯,食邑一万零六百户,列汉开国功臣,第二位!!! ——没错! 就连仅次于相国萧何,排开国功臣第二位,头顶‘万户侯’之荣的平阳侯曹参,同样是周吕侯吕泽的故旧部将!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人说:开汉室国祚,并非是刘氏一家之功,而是刘吕合力完成…… 更恐怖的是:以上这一长串有名有姓的彻侯勋贵,都还只是吕泽的部将,小弟而已! 吕泽本人,该恐怖到怎样的地步? “得亏吕泽死的早!” “要是吕泽现在还活着,这我还玩儿锤子了……” 心有余悸的稍叹口气,阳毅也不由强忍着炙痛,将身体稍侧了过来。 “今陛下何意?” 排除掉曹参、灌婴这样极个别的特殊因素,阳毅几乎可以断言:曾经效忠于吕泽的元勋,此时几乎都会唯吕雉马首是瞻! 起码也是情感上更偏向吕雉! 那么此时的关键就在于:当今天子刘盈,究竟是如何看待如今,这扑朔迷离的局势的。 听闻此问,就见季布又是一声哀叹,略有些苦涩的抬起头,仰望向屋顶。 “某出宫之时,陛下托某言于弟:太后之管教日严,陛下心绪低沉,整日无虞;愿此番风论速散,好使弟早归宫中,以伴陛下左右。” “及今宫禁之弊,陛下尚未察觉异状,只以为此乃太后严教之意。” “然事关太后、陛下母子二人,天家至亲之事,某亦不好直言相告……” 说完这句话,季步便缓缓闭上了双眼,做出一副仰天长叹状。 若不是不便仰头,阳毅此时,也很想学季布现在的模样。 “这傻小子啊……” 且先不论吕雉会不会动歪心思,在未央宫如今的内、中、外防守力量布置下,吕雉理论上已经掌握了‘一言而决天子去留、废立,乃至于生死’的能力! 而这种类似蘑菇的撒手锏,往往捏着不用,远比用了更具有威慑! 别的不说:只要吕雉捏着刘盈的性命,那朝堂绝大多数人,都大概率会对吕雉予取予求! 说得再形象点,吕雉现在,实际上就是狭天子以令天下…… 只不过比起孟德,吕雉更名正言顺,号令更有实际效率。 “呼~” “可真是……” 想到那一长串豪华到令人咂舌的‘吕党’成员,阳毅便不由感到一阵头大。 很显然:别说阳毅了,就算是阳毅他爹阳城延,加上阳毅、季布三个人一起,也未必能和‘吕党’地位最低的吕马童掰掰腕子。 这样一来,留给阳毅的选择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模糊概念,搅乱局势,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虽然说,以上十人都曾为周吕侯吕泽的部将,但也不是说,这十人都愿意为吕雉上刀山、下火海。 起码曹参、灌婴二人,不大可能明目张胆为吕雉的主张奔走。 而在斗争双方的其中一方,牵扯到高皇帝刘邦的血脉——天子刘盈时,剩下那些人,也不可能太放肆。 假设有一天,吕雉说要废杀刘盈,那其余八人当中,起码有一半的人会开口阻止,并最多保持中立。 其余一半,也顶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同意‘废天子而不杀’的方案。 ——再怎么是吕泽部将,这十个人的侯爵,那也都是刘邦亲自封的! 刘邦驾崩不过月余,尸骨未寒,天下人心向刘,关东又趴着一圈刘氏宗亲诸侯…… “糟了!” 刹那间,一段尘封的记忆出现在阳毅脑海当中,让阳毅顿感脊背发凉! “刘邦驾崩,汉匈和亲……” “接下来,就是吕雉虐杀戚夫人、毒杀赵如意,以此作为清扫关东宗亲诸侯的开端了!” 想到这里,阳毅便不顾已然开始渗血的腰股,赶忙侧坐起来,对季布郑重一拱手。 “弟有数言,还请兄代为转呈,亲送至陛下案前!” 正文 第0014章 谋国三谏 “其一,阳侍中托臣转告陛下:交好匈奴、暂避战端以许民休养生息,此乃自太祖高皇帝时,吾汉家便暂行之国策。” “万望陛下忍辱负重,暂同北蛮虚与委蛇,以待将来。” 未央宫,宣誓殿内。 听着季布的回禀,刘盈无不不可的稍点点头。 就见季布将话头一转:“然!” “阳侍中以为,对外不和亲、不质子、不割地——此三者,乃江山社稷、国祚尊威之底线!” “白登一战,迫太祖高皇帝以交好之策行于北蛮,然高皇帝和亲之意,彼时便为太后所力阻。” “今陛下莅临神圣,尚未加冠亲政,恩威未立;若坐视太后和亲匈奴而不阻,则陛下威仪必将大损!” “故阳侍中之意,陛下可恳请太后,以钱、金、粮、茶、布、绸、纨等财物贿于北蛮,以示汉交好之意;独万不可使太后准和亲之策……” 听着季布将阳毅的意见一点点道出,天子刘盈的面色,竟从最开始的沉默,一点点变得愤慨起来。 “彩!” 就见刘盈猛地一拍眼前的御案,顺势站起身:“彩!” “不和亲、不质子、不割地!” “诚如阳毅所言,此三者,当乃江山社稷之威严所在!” 气势如虹的喊出这句话,刘盈的心中,也不由回想起几年前的往事。 短短四年之前,刘盈的父亲,太祖高皇帝刘邦刚结束汉匈平城战役,从冒顿设在白登山的重围中突围出来。 率领大军回转长安之后,刘邦终于意识到:真正让北方不得安宁的,并非是长城以北的匈奴人,而恰恰是刘邦为了防备匈奴人,封在汉匈边境的异姓诸侯! ——汉匈平城战役,就是因为韩王信勾连匈奴,才正式爆发!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刘邦便放下了‘在有生之年,为汉室解决掉匈奴’的打算,将注意力专注在了异姓诸侯王势力的剪除之上。 既然如此,那刚打过一仗的匈奴人,自然就需要稳住了。 为了稳住匈奴人,刘邦便打算把自己和吕雉的长女,刘盈的长姊,如今的鲁元公主刘乐嫁往匈奴,以示汉室的诚意。 刘盈还清晰地记得:当父亲刘邦派人,将姐姐刘乐拽入宫中,对其交代嫁去匈奴后的事宜时,冲入大殿的母亲吕雉,是怎样的怒发冲冠! ——为了阻止女儿被嫁去匈奴,吕雉甚至连其兄长周吕侯吕泽,也一同带入了宫中! 最终,刘乐幸运的被母亲和舅舅留在了长安,并在几年之后,嫁给了被贬为宣平侯的故赵王,张敖。 “唉~” “若彼时得阳卿在,父皇又怎会起和亲之念?” “母后同父皇,又怎会自此冷眼相对,相面无言,直至父皇驾崩?” “舅父大人,又怎会为父皇所猜疑……”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长叹口气。 待反应过来季布的存在,又将面色稍一正。 “此事易尔。” “白登一战过后,太祖高皇帝便曾起和亲之念,然为母后所阻。” “如此观之,母后当亦是不愿和亲的。” 说着,刘盈便暗自做出‘等会儿去趟长乐宫’的决定,又抬头望向季布。 季布自是立马会意,稍一拱手:“其二,阳侍中知卫尉之变动,自愧不已,恳请陛下降恩,于故卫尉梁邹侯武虎稍行褒赏,以酬其功。” “嗯?” 听到这句话,刘盈面上顿时涌上些许困惑。 “自愧?” “愧从何来?” 听闻此问,季布心中不由回想起阳毅那略显青涩,却又不时散发出智慧光芒的侧颜。 就见季布淡笑一声,便替阳毅解释道:“陛下或是忘记了,阳侍中免职之前,其职乃执戟侍郎,论制,当由郎中令直掌……” 季布这么补一句,刘盈便明白过来了。 “只怕阳毅,这是将梁邹侯罢官之责,揽到自己头上了……” 在刘盈看来,阳毅这是‘误以为’,太后吕雉将武虎罢免,是因为昨日军议的事余怒未消。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吕雉此举,或许没有以此报复阳毅的念头;但控制刘盈、监视刘盈的念头,却也正是在昨日军议之后,出现在了吕雉的脑海当中…… 就见刘盈戏谑一笑,悠然解起腰间的佩剑,嘴上不忘继续问道:“即有愧,阳毅何不亲自登门,携礼告罪于梁邹侯当面?” 闻言,季布不由再度想起阳毅趴在榻上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 “陛,陛下,噗……” 极其勉强的按捺住笑意,季布才又一拱手。 “启禀陛下。” “阳侍中辰时归府之后,为其母大行家法,杖责足四十。” “如今,只怕是不便走动了……” “四十!” 却见刘盈闻言猛然一惊,略有些失态的追问道:“可有大碍?!!” 看着刘盈惊慌失措的模样,季布心中,不由涌现起一阵嫉羡。 “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将羡慕勉强压制下去,季布便回答道:“臣观阳侍中面色红润,眉目清明,当无大碍;只旬月之间,恐无力为陛下所差遣。” 听到阳毅确实没什么大事,刘盈才暗自松了口气,旋即走下御阶,将腰间解下来的佩剑交到了季布手中。 “待出宫之后,卿亲懈此剑往梁邹侯府,代朕慰勉梁邹侯。” 季布自是恭敬的双手接过剑,旋即深深一弯腰。 “臣,谨遵陛下圣谕!” 在接下刘盈手中的长剑时,季布心中,远比表面看上去要激动。 因为直到此时,季布才从阳毅的这个建议中,看出了一个刘盈没看出来,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看出来的深意。 ——人心! “只怕梁邹侯一观此剑,从此往后,便又乃陛下之臂膀!” “朝中公卿知此事,亦可知陛下之仁义,感陛下之恩泽……” 想到这里,那个龇牙咧嘴,却依旧不忘交代自己‘万莫遗漏’的青涩面庞,再次出现在季布脑海中。 “未冠之年,手段便如此老练……” “嘿,待将来,恐说不定吾二人,谁提携谁呢……” 正思虑着,季布就见刘盈又缓缓走上御阶。 见此,季布不由迟疑的上前,面带纠结道:“陛下。” “阳侍中另有一事,托臣转告陛下。” 就见刘盈登上御阶的脚步,随着季布的话语而顿时停住。 就见刘盈缓缓回过身,面色淡然的望向季布。 “何事?” 正文 第0015章 遍召诸侯 “召关东宗亲诸侯速朝长安?” 长乐宫内,听着儿子刘盈的声音,吕雉不由眉角一扬,脸上那一抹雍容在瞬间破碎。 “为何?!” 看着母亲如此大的反应,刘盈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终是壮了壮胆,乖巧起身,来到吕雉身后,轻手给母亲捏起肩膀来。 “母后稍安勿躁,容儿细禀。” 嘴上说着,刘盈手上也不忘忙活。 “父皇驾崩已月余,丧葬之事,亦已近尾。” “儿以为,也该是时候召众皇弟、齐王兄,及楚王、吴王、长沙王朝长安,共举国丧……” “若不如此,儿恐天下人闻之,误以为母后于宗亲勿善,乃至有损母后声名啊?” 此刻,听着儿子温声细语解释着究竟为何,要叫关东诸侯宗亲前来长安时,吕后的脸上,已再也不见为人母者的慈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只可能在浸淫宦海多年,具有极强嗅觉的老官员脸上,才会出现的反应。 ——无时不刻的谨慎,以及戒备! “吾儿可知,夏四月,高皇帝初崩之际,母后为何暂不发丧?” “待发丧,母后又为何传令关东诸侯:无诏不得擅离封国,违令者,论之以谋逆?” 听到吕雉这两问,刘盈面色也不由一正,眉宇间,带上了些许严肃。 “暂不发丧,乃恐事发突然,有宵小作乱于关中,而朝堂无应敌之备。” “及禁关东诸侯离封国者,则因先皇驾崩,儿继位不久,位尚未稳,恐关东宗亲诸侯伺机作乱。” “嗯……” 见刘盈能看透自己这一层用意,吕雉面上担忧之色稍减,这才开始真正考虑起刘盈的建议。 “召关东诸侯朝长安,共举国丧……” 即便心里颇有些不愿,但吕雉不得不承认:儿子刘盈的这个建议,相当具有可行性。 首先便是这个举动,能使得自高皇帝驾崩以来,这一个多月,关中、长安,包括朝堂浮动的人心逐渐安定下来,为汉室第一次政权交接,画上一个平稳的句号。 而从这件事中,无论是身为太后的吕雉,还是身为皇帝的刘盈,都能收获‘善待庶子、宗亲’‘恭友仲季、叔长’的仁厚之名。 毕竟再怎么说,驾崩的太祖高皇帝刘邦,也终归是被封在关东的诸位皇子的亲生父亲;是楚王刘交的兄长,以及吴王刘濞的亲叔叔。 如此至亲告别人世,却不让人家参加丧葬之事,这就已经很过分了。 也就是一个‘防止政权交接出现问题’的考虑,能勉强把这件事给圆过去。 可要是再不让人家到长安奔丧,上个坟、哭两声、再点两炷香,那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只不过…… “纵朝长安,盈儿又何必急于一时?” “再数旬,便乃十月岁首,吾儿新皇继位,当改元大赦。” “那时再召关东诸侯朝长安,亦不无不可?” 见吕雉没有太强烈的拒绝之意,刘盈不由心中稍一安,便也没再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 “母后所言有理,待随手再召关东诸侯,确更为妥当。” “然儿以为,如此一来,本乃母后降恩关东诸侯之举,恐或为外人视之以无奈……”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刘盈话说到这里,吕雉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如果现在召关东的庶子、皇亲们朝觐长安,那这件事,就是太后吕雉和天子刘盈的仁善。 但如果是拖到十月,刘盈都要改元元年,大赦天下的时候再召,这件事的意味,就变成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实在拖不下去,才无可奈何的召关东诸侯入长安’。 原因很简单:天子驾崩,新皇继位次年年首,当改元、大赦;诸侯朝觐献忠——这本就是礼制。 就算吕雉这一辈子都不想召关东的那些个夫家亲戚、儿子们到长安,在几个月后,刘盈改元元年、大赦天下之时,吕雉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关东诸侯朝觐长安。 如此说来,与其多拖这几个月,把此事的性质从‘主动降恩’变成‘被动无奈’,倒不如大方一点,现在就召。 想到这里,吕雉心中便已有了打算,但即便是在心中认可了这件事之后,吕雉依旧没敢完全放松警惕。 “盈儿。” 之间吕雉佯装淡然的拍了拍肩膀上的小手,语调平稳道:“召关东诸侯入长安,恐不止此一因?” 嘴上说着,吕雉心中却隐隐绷紧,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感官之上,探查起刘盈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 ——老刘家的男人,吕雉一个都信不过!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母后慧眼如炬。” 好在此时的刘盈,心智还没有成熟到连母亲吕雉都防备的地步,想都不想,就将心中的想法尽皆道出。 “父皇驾崩,儿未冠而莅临神圣,实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懈怠。” “幸有母后及诸舅为儿之靠背,儿才稍得心安。” “高皇帝尚在之时,每以吾汉家‘三患’教儿。” “一曰:北蛮匈奴;二曰:地方豪强,其三,便乃关东宗亲诸侯!” 说到这里,刘盈的语调中,已稍带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以及些许郑重。 “父皇以为,较之于异姓诸侯,以宗亲为诸侯,则关东稍稳;然不数代,恐亦于异姓诸侯同。” “故儿以为,于宗亲诸侯,儿当恩威并施,既不可使其持宠而娇,亦不可使其无感天恩,反生叛逆之心。” “待有朝一日,儿羽翼丰满,大权在握,朝堂府库殷实,兵强马壮之时,再徐图削藩,化诸侯土为郡县。” 说着,刘盈不由腼腆一笑。 “然儿初登神圣,羽翼未丰,尚不可以威示之于宗亲诸侯,故儿欲借此番,召宗亲诸侯朝长安之机,以恩抚宗亲诸侯,使关东稍安数载,方为上策。” 听到这里,吕雉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轻笑着调侃道:“吾儿壮矣~” “即吾儿以为善,便当如此。” 说着,吕雉轻轻朝殿侧躬身侍立的郎官招招手:“令宗正草拟诏书,以传关东宗亲诸侯:齐王肥、赵王如意、代王恒、梁王恢、淮阳王友、楚王交、吴王濞,自接诏日启程,朝长安,以赴国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