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鬼怪入我图》 正文 第一章无常图 “师弟,多少给个笑脸罢。” 师兄陈皋一面在摊上对主顾陪笑,一面在冷目青年耳边低语:“这群女居士买东西是冲你来的……都是大主顾,师弟,师弟,醒醒。” 神游天外的吴奇缓过来,熟练地挤出一个笑。 众女子见他脸上坚冰融化,一个个也眉开眼弯。 “道长还是笑起来最好看,配这玄青道袍,当真是仙气飘飘。” “小道长似心怀困恼,不如约个时间说与姐姐听,姐姐给你排忧解难。” “道长年才弱冠,涉世不深,你这坏女人可别乱动心思!” “你血口喷人,我这是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别吵别吵别吵,这里聊天重要!据说观里都是火居道士,小道长你有无婚配?修道极耗银两,恰好姐姐我有一小姐妹,容姿秀丽,温雅贤良,家里颇有财资,是个良人。” “你说的那个小姐妹,是不是你自己?你都被你父许了人家,竟然还想在外拈花惹草,真是有辱斯文。” “姐妹们,买东西就买东西,不要互相攻讦,让人看笑话呀。” “嗬,敏姐姐你不买胭脂不买布,每次精心装扮,让小道长给你插簪、戴手镯,什么心思路人皆知……小道长可千万小心了,她那人前端庄模样可最会骗你这样的俏后生。” …… 女主顾们围了吴奇一阵嘘寒问暖、争风嬉闹,过够嘴瘾后才三三两两离去。 摊位上,竹器已售罄。 师兄陈皋拨弄袋子里的一枚枚铜子儿:“六十六、六十八……九十七文钱!师弟,今日收成不错,看来本月有机会赚一千五百钱。” 他乐呵呵地将钱袋子系紧,塞进道袍怀里内搭,又轻轻捂了捂,这才放下心来。 吴奇结束微笑营业,收起摊架:“师兄,我去城外东庙走一趟。” “又去炼气悟道么?”陈皋将摊架折叠纳入背箱,用绳子将箱系在背上。 吴奇点头。 “同去。我先买两个馒头,免得待会儿饿了。”陈皋拉了拉肩绳,对此见怪不怪。 修行一途各有机缘,彼之大道,吾之旁径,难以复刻。 师兄弟一路从东市出了蜀县,沿马道翻过一个斜坡,从分叉羊肠小径朝北,隐入山林。 未时太阳偏西,不冷不热,凉风飒飒,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时刻。 “师弟,生意是生意,不要介意……如今观里财粮紧缺,每位弟子都需设法赚取银钱,修行不易,财侣法地,第一个就是财啊。” 陈皋踩得落叶哔啵作响,苦口婆心道:“让师弟你出卖外相,也是不得已为之……不过师弟你放心,卖得终究是手艺,师兄绝不让那些女子碰你一根汗毛。” 吴奇平视前方,倒不在意。 赚钱嘛,生意,不寒碜。 他脑里在想别的事。 到这世界已有五年,吴奇已融入了全新身份。 此地为婆娑世界大唐境内,十道之一,剑南道益州成都府蜀县。 这与吴奇印象中的大唐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相似之处在于,地理、环境、文化风俗基本一致,民风开化,大唐子民尚武骁勇,女子热情奔放,世俗约束较少。 不同是,大唐境内妖魔鬼怪出没频繁,和普罗大众交集甚多,其中被称之为“幽”的天鬼最为凶险。据说因古仙补天失败,幽从天缺处钻入九州,引出众多厄难。 儒释道三教承古仙道统,派修士赶赴各地,辅助大唐监幽卫应对以幽为首的恶性妖鬼,如今已是常态。 吴奇今年才满十七,是三流道门浮云观里一入室弟子。 他身份不普通,为观主吴道继之孙,可惜生来就是截脉封魂之体,练炁修行事倍功半,修道之路艰难无比。 除去先天缺陷,吴奇自小自闭,沉默寡言,成日不是修行就是沉迷书籍,与众师兄弟交集甚少。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他继承双亲清隽姿容,生了副好卖相,一年一岁长大,越显器宇不凡。 可修行一途终究是看修为和实力,吴奇哪怕是观主嫡孙,也和其他炼气期弟子一样,打杂清扫买卖都得干。 与他同行的师兄陈皋,今年二十五岁,聪明伶俐,懂人情知事故。观主吴道继刻意安排陈皋和吴奇一道行动,以照拂吴奇一二。 吴奇与陈皋,每隔三日在蜀县东市摆摊,卖浮云观道士们以竹所制之器具,小有笔筒、竹扇、竹笠,大有竹席、竹帘、竹屏风,以补贴观内各种开销。观内炼气期弟子都做这事。 作为降魔六宝之一,竹能驱邪逐魔,又形体精巧,文韵清雅,不仅深受达官贵人喜爱,贫苦大众也愿花钱购买。 只是益州为大唐重要产竹地,竹制物遍布各地,贩卖并不容易。 吴奇陈皋两人另辟蹊径,专门制作细小精致之物,如竹簪、竹手镯、竹花篮、竹编小物。 他们瞄准成都府富户女性,在东市以吴奇这张脸招揽女客,营收在一众师兄弟中算是极好。 …… 吴奇走了一路,突然站定。 前路乱石丛中屹立一座破败古庙。这庙宇年久失修,墙垣早已垮塌,残壁上长有厚厚青藓,缺了东南角的瓦顶上藤蔓纵生。 蜀县县志记载,这庙几百年前就有,殿里供奉神像是何名讳已不可考究,根据地势称其为东庙。 东庙除去几片遮雨之瓦,还有一座三尺来高的石像,神像面容模糊,技艺粗陋,更像石匠学徒的练手作。 吴奇却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他面对神像,放下蒲团,盘腿于上,双目闭合。 一股暖流涌入单薄的身体里。 ——获五天修为。 神像名为“三清像”,这是他以体内“无常图”所获情报。 转世到浮云观,吴奇脑内就多了一副迷雾重重的图卷“无常图”。 最初不论他如何尝试,这图都毫无反应。 五年前吴奇偶然路过此地,无常图上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石像,标名为三清像。 吴奇当即明悟,这三清像为一种奇妙存在,能纳一定天地之气,持有无常图的自己每天可从中收获一定修为。 这五年里,吴奇每日都来,获取修为随机不定,最差是一天修为,有时是三天,最高是九天。 少是少了点,但比起闷头苦修练气还是要快不少。 吴奇心态平和,修行乃水磨工夫,需循序渐进。不然以他本身的残缺资质,想要进入炼气中期都需要很多年。 他盘算,迄今总计获修为二十年,再坚持几年,未尝不能突破炼气,跨入修士真正门槛,筑基期。 道门修行,从低到高是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元神,每一境界又有初、中、后三个阶段。五境十五重,一步一艰难。 如今吴奇正卡在练气初期,舒张周身毛孔吸纳外界灵气,流转经脉,练气入体。 倏然,他脑里响起一个声音。 “诸天仙神!请可怜宋某,助我一臂之力!我愿意来世做牛做马,刀山火海,每日焚香祈祷,以报答大恩大德!” 声音源自东庙三清像。 吴奇举目望去,只见神像上析出一道暗淡人影,它如弥留之际的白烛,火光苍白虚弱,看不真切。 师兄陈皋完全没发现异常,就着清水在啃馒头。 吴奇当即明白,大概这人影声音与无常图有关,只有自己能察觉。 那人影跪在地上,声音哽咽:“父母即将遭贼人毒手,九死一生……某既不能保护家人,又不能尽孝道,愧为人子……” 吴奇默念:“你是何人?” 这声音吓对方一跳。 人影反应过来,颤颤巍巍道:“敢问是哪位上仙?” “我问,你答。”吴奇心道。 这人影背后似有某种机缘,他能隐约感觉到,如若不违反原则且力所能及,不妨帮他一把。 “是,是。” 人影慌忙答复:“鄙人姓宋名有山,普安县人士,远学归来,谁料今日在夔州遇劫道强人。他们都蒙了面,难以辨认。贼人将我沉入水下溺死,盗走信件文书,欲骗我父母离县杀害,夺我家财。” “财物乃身外之物,夺也就夺了,可怜我父母年事已高,与人仁善,不该遭此劫难,请上仙怜悯。” “求求上仙,救他们一命!” 宋有山魂魄当即跪下不住磕头,身上火光明灭不定。 “不准跪!”吴奇喝道。 宋有山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站定。 吴奇稍作停顿:“你且详细说来。” …… 确认具体情形,吴奇缓缓睁眼:“师兄,我被一亡魂托梦,此人名宋有山……事关三条人命,我去走一趟确认。劳烦师兄回观里,替我对严长老解释一二。” 陈皋耐心听他讲完,收起没吃完的半个馒头:“人命关天,我师兄弟当一同前往。” 他一扫市集谄媚之色,手摁腰间剑柄,眼神锐利起来:“我道门入世向来背负双剑,法剑景震,铁剑红尘,法驱邪祟,剑斩恶徒!” “有师兄同往,自然如虎添翼。” 吴奇起身:“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正文 第二章魂车木马 普安县地处剑州,在益州东北方,与蜀县相隔四百多里。哪怕快马换乘不停不歇也要五个时辰,星夜兼程,过去也是半夜。 无官驿文书,根本做不到一路换马,吴奇师兄弟手里那点铜钱也租不起几匹马。 好在陈皋带了两副甲马符。这是一种道门符箓,竹纸所制符纸上画有山神咒与神行咒,贴在腿上就能健步如飞,星夜兼程赶路。 吴奇两人一路跋山涉水,从蜀县狂奔普安,抵达时已是酉时,太阳西沉。 入县城时,城外士兵让他们出示度牒。 大唐律,非本地僧道方士需持宗正寺所制度牒,非本地妖魔鬼怪需出示监幽卫度牒,以证其身份,并非外道。 正常来说,各教出家人均归礼部祠部司管辖、发放度牒,宗正寺是管皇亲宗室事务,两者完全不挨边。但如今儒释道被并立为国教,也属天子一系,故而由宗正寺管道士、僧侣。 陈皋翻出度牒,文书小吏记下名讳,这才放两人入城。 宋家在普安县南面,开了一家小酒肆,门口挂有一盏白底黑字三角小旗,旗上写有“宋记”二字,店内食客不少。 陈皋左右没见着老板,问跑堂小二:“小哥,请问宋广义宋老板在么?” 小二将碗碟放在一旁,用毛巾擦了把额汗:“宋公子回来了,老板与老板娘去城外芳草亭接公子去,前脚才走。两位道长要点什么?来两份斋饭?” “暂不用。” 待小二离开,陈皋这才看向吴奇:“师弟,难道那伙贼人已经到了?” 托梦言物并不罕见,加之吴奇将宋有山一事说得巨细无遗,陈皋已信了八九分,这才咬牙贴甲马一路赶来。 “贼人十有八九还未到,还需打探一二。” 吴奇饮了一口清水。 宋有山遇害地在夔州,距剑州普安县足有一千里,即使脚踏甲马过来也才走完一半路程。当然,结丹期修士也可驾飞剑而来,那自然快得多。 结丹修士一身修为不易,纵使落草为寇,都会尽量掩人耳目,像这般胆大包天到城里来骗绑票,实不值当。 以宋有山生前所见,这伙游荡水上的恶匪虽然凶戾狠辣,却完全不像修行之人。 听了吴奇分析,陈皋不住点头。 “师弟说的极是,或许是哪里出了岔子,去看看便知。” 这一年来,陈皋发现,观里对师弟吴奇的传言很多名不副实。 吴奇的确寡言少语,却是厌恶废话。他头脑清醒,聪明敏锐,只是并不如很多人那样,喜欢显露罢了。 东市售卖浮云观竹器,就是吴奇提出,挑选细小饰品,尽量小而精,有无作用都无妨,美观第一。 事实证明,确如吴奇所说,小巧精美的竹器单价不高,却有更多顾客购买,总收入反而上去了。 陈皋只是锦上添花,发挥吴奇外貌优势,让他站摊位前招揽女主顾。 这小师弟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思考再三,阐明因果。外人不知道,陈皋吴奇两人中,年幼的吴奇才是决策者,陈皋更多时候担任查缺补漏、充当万金油角色。 “城外没有监幽卫和修士守卫,危险难料。我明敌暗,于我不利。” 吴奇判断:“师兄,此事涉及盗贼作案,应由官府处理。” 来之前吴奇就想得清楚,宋有山是被谋杀,报案和警示是两人此行主要目的。直接与来历不明的恶匪交手,那是最下策。 “不过宋家父母生死不明,需有一人去盯着。” “此事交给我。”陈皋点头。 “不,这事我来。师兄你擅察言观色,通达人心。官府那边流程繁琐,要让他们尽快派人,非师兄不可。” 吴奇认真道:“芳草亭那边,我会盯着,见机行事。” 陈皋犹豫了一下:“那师弟一切小心。” …… 芳草亭外,停了一辆双辕马车。 前车两匹马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前方,头戴笠帽的车夫低垂脑袋,双臂下垂,似在瞌睡。 四下无人,鸟虫消匿,马车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马车后方树荫下,吴奇冷眼旁观。 他一手景震剑,一手含象镜,保持警戒。 道门三法器为剑、镜、铃。 剑是景震剑,以两片灵竹所制,斩鬼伏幽,驱妖逐魔。 镜为含象镜,算卦卜祸,监查幽鬼。 铃指帝钟铃,振动法铃,神鬼咸钦。 此时含象镜镜面里,那马车模样为之一变,木架纸贴,前方两匹纸马,车夫也只是一个涂了色的纸扎人,分明是一辆出丧魂车。 吴奇虽还处练气初期,但对三法器勤练不缀,十分熟悉。 他一捏手印,以气驭器,铜镜表面顿时气雾氤氲。 含象镜镜面显鬼怪形魄,镜背通玄测妖魔凶吉。 镜背最外三圈纹路代表天、地、人三才,中间有三颗星辰,周遭线条是它们运行轨迹。旁有八卦和四灵兽,有包含天地万象之意,故谓之含象。 此刻镜背上,天地人三才纹丝毫不动,代表车中鬼物并非处于天、地、玄、黄四阶。其中最弱的黄阶也为鬼帅,麾下鬼卒数以万计。 中部星辰只有一颗亮起,意为该鬼物仅为鬼卒初期,亦或是更低层次的普通游鬼。鬼卒也就和炼气期道士修为相仿,不足为惧。 此时尚未完全天黑,鬼类实力还要再打个折扣。 确认对方实力,吴奇疾步走向魂车,口中大喝:“宋广义夫妇,贫道乃浮云观道士,受宋有山亡魂所托,特来报丧。” 魂车里颤动了一下。 车内走下来一对老年夫妇,丈夫一头白发,矮小干瘦,面容倔强,妻子微胖,泪眼婆娑。与宋有山所述父母特征一致。 “道长……吾儿魂兮归来。”宋广义强忍悲痛:“就是要带我们去他下葬处,辛苦道长。” 吴奇恍然:“既然如此,节哀。” 里面飘出一个虚弱的声音:“亡人谢过道长,怜我一缕残魂。” 的确是宋有山声音。 吴奇点点头,手里景震剑猛斩魂车。 灵光一闪,魂车从中断成两截,里面传出刺耳嚎叫。 “该死,该死!”车内人孱弱之态荡然无存,竭斯底里大吼:“这妖道要杀我!该死!爹给我杀了他!” 吴奇又是两剑将魂车斩成碎片。 马车虚像霎时破灭,地上残留一辆破碎的纸人马车,魂车上升起灰火,一道鬼影从中现身,正是宋有山。 此时他面目狰狞,浑身浴血,脸颊、脖颈、裸露的皮肤处纹了黑色符咒,煞气铺面。 其现身瞬间,吴奇法剑已至,迎面斩下宋有山左臂。 宋有山怒吼一声,右手五根黑爪直插吴奇面门,吴奇左手五指迎上,和宋有山十指角力,同时右手法剑刺入鬼面眉心,一缕黑烟自其眉心缺口冒出。 随黑烟散去,宋有山眼中凶戾消失,身上黑符也迅速消退。 “这……我到底……” 他喃喃自语着,迷茫地看向吴奇:“道长……你是那位上仙派来的么?” 吴奇手握景震剑:“你被魔修做成‘魂车木马’,险些害你父母,现时日无多,与他们道个别。” 宋有山望向后面二老。 这一番交锋斗法兔起鹘落,宋广义夫妇看得目瞪口呆,都没反应过来。 “爹,娘……” 宋有山眼神里都是悔恨和不舍,跪地磕头:“有山不孝,不能侍奉两老……有山……愧对两老多年养育之恩。” 宋广义看向亡子之魂:“吾儿,你可有在外为非作歹?” “不曾。” “可有倚强凌弱,罔顾法纪?” “不曾。” “可有凌虐妇孺,诬害他人?” “不曾。” 宋广义爽然大笑:“那不负世间走一遭!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生死有命,但求无愧于心,是我宋广义的好儿子!” “是,爹。”宋有山第一次露出笑容。 “速去投胎,来世你我再当父子!”宋广义个头低矮,说话时却气势十足。 吴奇也拱手:“走好。” 宋有山也做个了揖,魂影渐淡,消于空中。 见亡子魂归天地,宋广义终于老泪纵横。 正文 第三章香火 宋有山鬼魂才消不久,陈皋带了一队官兵匆匆赶到。 见吴奇无碍,他这才松了口气:“师弟你没事就好,那宋有山呢?” 吴奇指向地上的纸马木车。 陈皋目光一凝:“魂车木马。” 魂车木马是一门邪术。施术者以秘法控驭死去不久亡者的幽魂,以魂车为媒,入梦亡人至亲,从而引诱蛊惑其亲属,或杀人越货,或玩弄人心。 两年前,魂车木马在扬州、常州、楚州等江南一带出现,搞得人心惶惶,监幽卫抓了好几个外道魔修。益州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陈皋立即意识到:“师弟你斩了车内恶魂?” “侥幸。” 吴奇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冒险一试。” “道长谦虚了。” 一个刚毅的男声从旁传来。 吴奇顺声望去,话者身材纤瘦却浓眉大眼,他目光澄直,轮廓锐利,就如一个武人面孔长在了文人躯体上。 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穿圆领袍衫,麻布马靴,银銙革带。按大唐律,这等服饰唯有九品官以上才能身着,可见他多半是这一行人的领官。 他利索地跳下马,对吴奇作揖:“普安司法佐,许叔静。” 吴奇拱手:“原来是许大人。” 司法佐负责一县司法审理和追缉犯人,品级一般在从八品到正八品之间,不过大唐官、职、爵复杂多变,吴奇也说不好眼前这位具体品秩。 许叔静先是让人带宋广义夫妇到一旁休息,这才说道:“吴道长,还请描述一番事件前后。” 吴奇如实说了一遍。 陈述时,吴奇发现旁边宋光义夫妇也有人在询问。这许叔静对现场两方同时记述口供,以互相印证,颇有条理。 许叔静从随身行囊里取出毛笔,粗纸枕膝速记,不时还会稍微打断吴奇,询问个中细节。 魂车木马一事很快被厘清记录,后续只需与夔州官府核实查证,宋有山被杀一事就能定案。真正麻烦的是追缉魂车木马的魔修,这伙凶徒从始至终蒙面,追踪确认很不容易。 许叔静放下笔,抖了抖纸上墨迹,交给随行收纳。 “吴道长谨言慎行,果决干脆,换个人来,难以如此顺利。” 他笑道:“不过在下有几分好奇,吴道长怎么确定,必定能制住宋有山的恶魂?” 吴奇略略一想,其中过程倒也不算秘密。 “说来惭愧,贫道修行浅薄,至今只有练气初期,贸然面对恶鬼的确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此次却有一些优势。” “其一,来者乘魂车木马,就为掩人耳目,施术者必定隐匿自身,以保密为重。因此哪怕败露,多半也是认栽离场,不会与贫道生死相搏。此第一胜。” “其二,此时尚早,鬼物白日先天不足,实力大减,贫道持道门法器,有同道,待援军,越战越强。此第二胜。” “其三,魂车木马邪佞暴虐,失道寡助,贫道得苦主托梦,替天行道,天道在我,得道多助。此第三胜。” 吴奇平静道:“三胜在我,贫道必赢。” 许叔静讶然,击节赞道:“好一个三胜三败之说。” 暮色渐浓,许叔静压下与吴奇攀谈之心,专注于处理案发现场以及后续笔录。 魂车木马需上报州府,许叔静要求吴奇陈皋两位暂住普安县两日,等后续口供核查完毕再返浮云观。为此他还派了人,去浮云观替这对师兄弟报信。 是夜,吴奇两人在许叔静安排的一家旅店下榻。 “师弟,你这次可是给浮云观扬眉吐气了。”陈皋兴奋劲儿还没全消:“自改名搬迁后,益州百姓都忘了我们这一支道门的存在……”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不用钱的旅店,住起来就是舒服,明早还有不要钱的馒头呢。” 吴奇坦然:“发生的事已是定局,师兄不必刻意避讳我。” 十多年前,浮云观还叫御剑阁,地处群山之中。 那时掌教吴道继励精图治,门下弟子一个个锐气十足,练剑修行,以斩妖除魔荡涤幽鬼为己任。 可幽州山门峡一役,面对子母大幽,三十五岁的结丹期“剑子”吴正言战死,筑基期弟子折损四人,炼气期十六人阵亡,给了御剑阁沉重一击。 剑子吴正言不仅是御剑阁未来希望,还是掌教吴道继独子。 吴正言妻吕懋冰也在此役重伤,回来强撑半年,诞下幼子吴奇后也追随先夫而去。吴奇先天体魄不足,就与山门峡一役母亲受创有关。 此后吴道继改御剑阁为浮云观,不再执念于争逐名利,就如观名一般,浮云野鹤,十足佛系。 “师弟,你绝非池中物。” 陈皋突然正经道:“师兄我在加入浮云观前混迹街头,见过很多三教九流,也替达官贵人做事。如你一样沉得住气,不争风头,恪守己身者,少之又少。这般无一不是做大事的人。” “虽然师弟你为截脉封魂之体,但世事无绝对,我总觉得,你将来必定能做出一番惊人事业。” 陈皋挠挠头:“我也要加紧修行,说不定哪天能碰上机缘。虽说修行之道多看‘财侣法地’,但都在‘缘’后,有缘之人即可修行。” 说罢他盘腿而坐,开始静心敛气,运转炼气术。 吴奇心里清楚。 陈皋此人看似嘻嘻哈哈,实则自我要求极高,不肯服输。哪怕是在出售竹器这样的俗事上,他都一直想方设法,想要做到最好。 收敛精神,吴奇闭目,陷入一片云雾缭绕之地。 这里是无常图世界。 被点亮的三清像屹立身侧,比起东庙那一尊,这里的三清像完整而崭新,但同样面目模糊,难辨男女,呈站立状。 与之前不同在于,三清像身上浮现出一团火苗,这火苗浮浮沉沉,仿佛唾手可得。 吴奇用手触去,火团一下钻入体内,在五脏六腑流转。 ——得鬼卒宋有山香火,获十年修为。 吴奇心里一喜,这次收获足抵过去五年所获的一半。 他体会着那团在体内慢慢融化的香火,这种神秘力量里光影交织,浮现出宋有山生死之间种种。 船上遭遇匪徒劫道,被沉入水中溺亡,生魂出窍,听闻匪徒计划的绝户计,凭借一股执念冲入云霄,逃往家乡警示父母。他逃亡途中被一股力量锁住,绝望之际祈求上苍,这执念与愿望触碰到了三清像…… 最后吴奇剑破魂车木马,他得以从生不如死中解脱,弥留之际心中诚挚感激化为了香火之力,反哺三清像。 吴奇这才明白,三清像可用来转化香火。 完成鬼怪或妖魔愿望,得到其最赤诚认可与祭拜,继而获取神秘香火之力,兑为修为。 加上此前积攒,如今吴奇共有三十年修为。 三清像反哺的修为与通常修士实力不太一样,若干年修为给予吴奇的是肉体上不断增强精进,这才是他敢空手接鬼爪的原因。 纯体魄对抗上,鬼卒初期完全不是自己对手,至少在白日削弱状态如此。 吴奇完全消化香火后,突然发现,无常图中迷雾又散去了一片。 图中世界中部,一根古朴宏伟的圆石柱耸入天穹,石柱上刻有四个大字:万法无咎。 他触碰石柱,得知此为“道君柱”,记述道君修行之法。 与此同时,吴奇脑里浮出一道法术。 《黄道锻体术》。 正文 第四章宋家秘宝 第二日,店小二告知吴奇,许大人差人留了口信,让两人醒来后去一趟县衙。此外宋广义一大早也来过一趟,请他们务必去宋记酒肆一趟,他要当面致谢。 吴奇陈皋一路抵达普安县衙,迎面正碰见许叔静。 他带了两个差役,这两人各抱浆糊与公告黄纸。 “两位道长,还好你们来得早,否则就得等一等许某了。” 许叔静扭头对两个差役说:“你们先去张贴,我稍后就来。” “是,大人。” 两差役匆匆离开。 许叔静浓眉大眼,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给吴奇印象不坏。不提此人私德如何,现场勘查、取证与询问他处理有序,不偏不倚,讲究实事和证据,专业。 “许大人这是有公务外出么?”陈皋起了个由头。 “正是魂车木马一案。” 许叔静谈及正事,笑容收敛:“两位是浮云观有度牒的道长,想必也知晓,两年前江南沸沸扬扬的‘盗尸案’,背后就是魂车木马,盗取的尸体包括儒士、僧侣、道士……兹事甚大,需张贴公告,提醒诸多百姓小心,提防可疑人士。” “这次发现早,能尽早控制,还得多谢两位道长的仗义援手。” 许叔静目光转向吴奇,话头调转:“道长以为,魂车木马案该如何入手?” “贫道不知。” 吴奇毫不接茬。许叔静希望他搭把手,可吴奇只想返回蜀县,去看看三清像有无香火。 许叔静只得改口道:“此次承蒙两位道长义举,才避免惨案在本县发生,县衙备了一点薄资,略表心意,还请收下。” 差役盛了个托盘过来,盘里放有三两白银。 吴奇眼睛一亮。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收获。 道门修行,财侣法地,无财不行。 三两银子即是三贯钱,兑换铜钱就是三千枚,足抵师兄弟两个月辛苦售卖竹器的总收入。考虑到竹器还有竹子成本和手工劳作,三两银子堪称一大笔意外之财。 离开县衙,师兄弟心情都不错。 陈皋买了一个馒头啃:“师弟,据说游方道士里就有一类道士,擅长追踪捉拿,被称‘赏金道人’,你要不要接点私活儿?” 他囫囵吞下一片馒头,将剩下的包起:“当然,如这次般危险的活儿肯定是尽量不碰。赏金道人做的大多是追缉富户金屋藏娇、寻觅私房金库、证验亲子血缘……风险低,酬金丰厚。” 吴奇被他一说也有点心动。 别看他是浮云观观主嫡孙,吃穿度用和其他入室弟子并无区别,观主吴道继常年闭关不出,弟子们手里都不宽裕。 “可靠?” “可靠。”陈皋一脸笃定:“师弟放心,我会好好筛查主顾,确保安全多金。” “……闲暇可以一试。” 吴奇心里琢磨,创收还是得多样化一点。纯靠卖浮云观竹具,分到手中的铜子儿太少,不少弟子都在做私活儿,观里也是默许的。 “我找到适合的主顾就来和师弟商量。”陈皋眼里光彩四射,仿佛找回过去混迹江湖的感觉。 两人一路闲聊,抵达宋记酒肆。 还未到午时,店里已经坐了不少食客。他们呼朋引伴,一个个挥动筷箸,大快朵颐,伴随各种菜肴香气,让吴奇也有点饿了。 见两位恩人到,宋广义快步赶来,躬身道:“两位道长,犬子一事,多亏两位古道热肠,否则老朽和内人是十死无生。” 吴奇扶起他:“宋老板不必如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宋广义经历丧子之痛,憔悴了许多,努力挤出笑:“不知两位所在道观能否允许用荤食?” “吃得,吃得。”陈皋咧嘴说:“浮云观弟子都是火居道士,不忌荤素,可以婚娶。” “如此甚好,老朽小店招牌的‘爆炒麻鸡’两位道长务必尝一尝。” 等菜之际,吴奇回顾昨夜。 无常图继三清像后,又现“道君柱”,让他获得了《黄道锻体术》。道君柱显灵,需香火做引,故而此前不可见。 《黄道锻体术》记述了诸多锤炼肉身准则。 人体分魂魄,魂主精神,魄主躯壳,人死魂走,魄则为恶。魂魄一体之时,魄就是庇护魂与实现魂之意志的重要载体。 只要尚需体魄,不以魂鬼形态存于世间,魄之强弱就是寿命长久与否、斗法技击强弱的关键。 这门法术修行不难,只需沉静心神,让其时刻自如运转,就如四象二十八星宿,日月轮替,阴阳不灭。 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即黄道。 《黄道锻体术》并无章节,更像是一门大道纲领,吴奇所获三十年修为在锻体术规范下运转,肌肉骨骼彼此间契合统一。 他视听呼吸,抬手顿足,任何动作都前所未有的均衡、协调和精准。 若再与宋有山恶魂一战,吴奇自信只需一剑就能将其斩杀。 一阵香气拉回吴奇思绪。 饭桌摆上一阔口陶盘,盘中是一叠酥脆锃滑的鸡块,伴有一粒粒亮黄色炒豆子,一点嫩绿菜尖点缀,香味浓郁,热气腾腾。 “两位道长请用,这是本店招牌‘爆炒麻鸡’。”宋广义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显然是亲自下厨。 “那就不客气了。” 吴奇抬箸,夹了块鸡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鸡块入口滑嫩鲜香,没有一点腥味,伴随浓烈麻香与微微刺痛的辣感,味尾还有一股回甜味,口感极富层次。 “好吃,好吃!”陈皋一块块往嘴里海塞,就着鸡块大口扒饭,一脸满足。 吴奇又咽下一块鸡肉,停筷问道:“宋老板,麻香想来来自花椒与猪油,甜辣是糖与茱萸果?” “看来吴道长懂庖厨。” 宋广义眼睛一亮,行家一出口,就知有没有。 “可据贫道所知,山茱萸、食茱萸都达不到这种辣度。”吴奇有几分好奇。 这个大唐依旧没有辣椒这外来物种,可爆炒麻鸡的辣度和后世辣子鸡已相差无几。 “请随我来。” 宋广义将吴奇两人带入酒肆里屋,踏入厨房。 他将放菜桌下一块垫脚石取下,擦了擦上面的灰,递给吴奇:“爆炒麻鸡,就靠它。” 这石头外表青灰,平平无奇,既没灵气也无神光。 “道长可不要小看了这‘茱萸石’,只需要将干茱萸和它放在一起,没过几天就会变得辣味惊人,风味奇妙。” 宋广义解释道:“这是一位游方高人途经此地,因觉小店饭菜不错,送我的机缘。它对大多人并无用途,但在烹饪制菜上,它可以说价值连城。” 旁边陈皋打趣:“宋老板,这等宝贝你就用来垫桌么?” “道长,谁也不会认为一块垫脚石会是宝物,平日放在桌下反而最安全。” 宋广义笑了一声,对吴奇拱手:“此物送予吴道长,谢道长救犬子逃出魔手,得以转世。不日宋某将关店离开,也用不上这东西了。” “多谢。” 吴奇接过茱萸石,犹豫片刻:“贫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宋老板能否割爱,教贫道这一味‘爆炒麻鸡’?” 宋广义大笑:“这容易。” …… 学到手艺后,吴奇和陈皋离开宋记。 “师弟,你对庖厨之事果然天赋异禀,一看就会。” 陈皋拉了拉肩绳,叹道:“据说古时三千大道可登仙,厨艺一道想必也可以。可惜如今古仙消匿,大道残破,修行之路越渐狭岖,修行难了太多……” 吴奇回应:“没想那么多,兴趣使然罢了。” 修行是理想,做饭是爱好,这不相悖。 吴奇背上箱中,茱萸石忽明忽暗。 正文 第五章道门艰辛 吴奇师兄弟在车马坊租了毛驴,一人一驴,骑回蜀县浮云观。 驴擅小步快走,跑起来反而颠簸,脚程比不了马。 车马坊内驴贱马贵,平民百姓大多骑驴或乘驴车远行,马匹租赁费是驴的数倍,押金更是高昂。 一头驴根据品种、体型不同,价格通常在3000到5000钱,即3到5两银子。 马有官定价格,以寻常唐马为例,一匹25000钱,即25两银子。 实际马匹买卖时还要算上马鞍、马辔、马掌、马鞭此类配件,通常要近30两银子,近驴的10倍。 考虑到养马所需草料谷物量大,还需搭建马棚、雇佣马夫等,每月开销又是不小一笔。 百姓帮工劳作一月大多在500钱上下,衙门文书这等寻常吏员一月在1000钱左右,普通人这点收入,根本买不起、也养不起马。 故有诗人感叹。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骑驴才是普通人出行的乘具。 …… 浮云观,位于蜀县东面分栋山。 这一带山上长有桃林,结出的桃子口感脆甜,每到季节浮云观弟子也摘桃卖果,补贴日常度用。 浮云观不大,中央浮云楼是一座三层小竹楼,顶层是观主修行之地,二楼是藏书室,一楼为打坐修行大堂。 围绕浮云楼,弟子们在四周搭建了零零散散的茅屋,各自居住。 吴奇师兄弟回来后,先去找严长老报道,汇报此前几天普安发生的魂车木马一事。 浮云观对诸弟子管辖宽松,但凡涉妖魔鬼怪作祟事宜,需及时通报长老。 严长老年过四十,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道袍。他圆脸蒜鼻,大腹便便,额头脖颈总是有擦不完的汗,与通常道士瘦削出尘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边用手帕擦脸边说:“你们做得很好,除魔卫道,乃我道门职责所在……不过下次遇到这等危险,还是不要贸然行动,让筑基期的修士出马。” “俗话说,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是,长老。”吴奇两人答道。 严长老搓了搓手,笑容有几分暧昧:“还有一事……你们也知道,观主闭关至今已有两年,往常下山寻居士化缘都是由观主来做,我观这样的道门小派运转不易……” 道教五大道门,分别为龙虎山鬼谷洞、武当山五龙宫、青城山常道观、茅山元符宫、阁皂山百草园。 五大道门受大唐敕封,每年都有朝廷拨款补贴,加之本身底蕴深厚,香火鼎盛,更是贵不可言。 可五大道门之下,浮云观这等三流道观光是维持生计都很困难。 道士修行向有财侣法地之说,财是钱财,侣为伴侣、师门同道,法为法门、术法,地指灵山洞府。 修士在炼气期尚无太多消耗,可一旦筑基就需要丹药与灵石支持,再往上结丹期修士对道法术法的要求更高……每一个登堂入室的修士都是吞金窟,越是大修士,越是只有大宗门能养得起。 浮云观除观主吴道继外,尚有两名筑基期弟子,他们日常所耗丹药极其昂贵,为尽快突破又必须抱元守静,专注于修行。 如今观内支出大头都在这两人身上,所有弟子都在努力赚钱,摆摊、卖桃、红白喜事、镇宅做法……供养两位师兄早日突破,进入结丹期,从而反哺道观。 即使节衣缩食,浮云观如今还是入不敷出,难以再赊账购入弹药。 “青城山那边已不让再有赊欠,令我们结算之前的欠债……”严长老苦着脸:“你们这次所获的三两银子,能不能借给道观?我可以写欠条,等观主出关,就能还上。” 吴奇和陈皋对视了一眼。 浮云观经济困难,他们弟子也难独善其身。 两人齐声:“宗门有难,我等义不容辞。” 严长老大喜,赶紧翻出文房四宝写欠条。 “长老。”吴奇出声道:“能否以弟子的宗门事务,来抵扣这三两银子。” 从两年前起,浮云观二十五位炼气期弟子修行之余肩负赚钱重任,每人都被落下任务。 因前途暗淡,前后有二十个弟子离开道观,另谋他就。 俗家弟子不到炼气不入观修行,他们更像兴趣使然的爱好者,来去随缘,人数也少。 如今浮云观就剩五个炼气期弟子,两个筑基期真传,管诸多事务的严长老,以及观主吴道继,总共九人,惨淡之极。 严长老鼓励炼气期弟子闲暇以各种方式创收,他本人也身体力行,在蜀县、雒县、龙游县摆摊算命,占卜姻缘,以贴补银两空缺。吴奇师兄弟光在蜀县就和他遇到过几次,都属生活所迫,大家也并不觉尴尬。 “……你是说,你想要你们师兄弟两个月不摆摊,来冲抵这三两银子?”严长老问他。 吴奇道:“是的。” “行。” 严长老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两月,你们师兄弟专心修炼,争取早日筑基,到时就有观里丹药配给了。” …… 从浮云楼出来,吴奇和陈皋对视一眼,都在苦笑。 按照现在这局势,也不知道观里还能支撑多久。 吴奇考虑得很现实,观里短期难以走出经济困境。一个很难履行的欠条毫无价值,倒不如兑换成时间,让自己和陈皋都有更多修行选择。 “师弟你这主意好。” 陈皋赞道:“至少能用来修行……我也趁机到处走动走动,看看有无别的赚钱门路。” 他从怀里摸出两张符,塞给吴奇。 “遇到不对,不要犹豫,立刻逃走。”陈皋叮嘱:“一路小心。” 吴奇说明白。 一张甲马符、一张金刚符,不是什么高档符箓。浮云观修士每年只能各分到一张,但对陈皋这样贫困的炼气期修士却是重要积蓄。 吴奇到东庙时已近傍晚。 地上有遗留香灰,似有人来过,这让他警惕起来。 俗语云,宁住荒坟,不宿古庙。 要犯逃亡,不敢进城,餐风露宿之际经常选破庙栖身,遇见就可能被杀人越货。 再者庙宇过去供奉仙佛,或有镇压妖魔鬼怪,或超度亡魂,一旦破败,各路妖鬼就可能出来作祟。 吴奇倒期待遇上通缉要犯,不论活捉还是斩杀,都能到衙门领一份赏钱。以他三十年修为,寻常强人威胁很小。 他测试过,《黄道锻体术》加持下,肉体强度已接近石头,普通兵刃难以破体。 地上虽有香灰,却无人影,东庙既破又小,藏不了人。那人多半烧香拜神后离去了。 即便如此,吴奇还是保持谨慎,准备获取三清像修为后就返回道观。 ——获一天修为。 脸有点黑。 吴奇摇头。 几天没来,三清像照样只给予当天的反馈,此前没来就作废。 吴奇凝视神像,里面也无异常,让他略有失望。 忽然,含象镜上出现光点。 镜背中部有三颗星辰被点亮,说明来者是妖兵后期,或是鬼卒后期,等同于炼气后期人类修士。 吴奇一手法剑,一手含象镜,警惕四方。 结果对方就是不出现,含象镜上的星象也不消失。 他照来照去,最终发现那妖鬼竟在自己脚边木箱内,里面只有茱萸石。 恰逢此时,三清像上浮出一道隐约虚影。 里头传来一个难辨男女的声音。 “贼老天!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你给我机缘,又让我困在这鬼东西里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怪你千疮百孔,永远补不上!” 正文 第六章地煞道兵 石中有物。 吴奇耐心静等。 既然从三清像上现身,这石中妖鬼必定有所诉求,或许是再次获取香火的机缘。只是这妖鬼相当于炼气后期,实力不俗,身份也不明了,不可不防。 人常道妖魔鬼怪,实则是将四件事囫囵归拢。 一切非人之物灵启后修炼,以天地灵气诞生神志成为的灵物,都可称之为妖。一部分妖族还持有祠部发放的度牒,在大唐享有与儒释道三教修士同样待遇,他们又称护法。 魔,即坠入魔道的修行者,囊括儒释道以及其他方术士。魔修通常为一己之欲广造杀业、违背伦常、祸乱人世,破坏力极强。 鬼,生灵有魂魄,死后离魂游荡大地即为鬼,鬼有善恶,与妖同样,不可一概而论。 怪,指怪异之象,不论自然之景抑或精怪出没,反常怪异,通常预兆一些灾祸和大变的出现。 因此,妖魔鬼怪实则是指妖、鬼这一类中性存在,魔修这一危险群体,以及伴随这三者显现的怪诞之地。 妖魔鬼怪之上,是儒释道三家最警惕的幽。 幽来去无踪,形无固态,通常依附于妖鬼,三教至今没有提前预防幽的有效手段,只能在发现端倪后验证和抓捕。 茱萸石里总不可能是一只幽吧? 这念头在吴奇脑里一闪而过,立马被他否定。 幽来自天外,是一种似鬼非鬼的存在,本身没有情绪和自我,附身于执念与欲望强烈的人或妖鬼,继而蜕变为幽鬼。幽鬼是对曾经本体强烈欲望进一步彰显和极端化。 大幽所在处会形成诡异的冥地,即从现婆娑世界塌陷的一方芥子世界,大幽越强,冥地越具纵深,任何生灵陷入其中会被幽冥之气腐蚀,同化为幽。 若任凭大幽肆虐,整个婆娑世界都会被蛀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因此不论大唐官府还是儒释道三教都将拔除大幽看做第一要务。 吴奇心念百转之际,石中妖还在絮絮叨叨。 一通发泄后,它仿佛恢复理智,声音也恭谦起来:“中天崇圣大帝大人,您掌土地山川林木,小妖诚心诚意求您,让小妖从这块灵石柩里出来。小妖出去后一定不再贪恋灵物,老老实实饮日月精华,日日行善修行……” “除去灵台那次,小妖从未为非作歹,一直兢兢业业修行,小妖真知错了……您就饶了小妖吧……” 石中妖心头怒气一泄,就显颓丧绝望。 吴奇看时机差不多,于是开口:“你为何妖?” 乍然出现的声音让石中妖吓了一跳,转瞬它激动起来。 叱音探魂,这可是仙人手段! “上仙,小妖为茱萸精,本在山川之间修行,在水潭中觅得一灵台,于是钻入其中借其灵气修行。谁料这是一仙人府邸,小妖被仙人惩戒,关于这灵石柩中。” “陷入其中迄今已有一千两百年,小妖一日日在数,足有四十三万八千六百二十七天。” “小妖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上仙饶我这一次。” 茱萸精声音哽咽。 吴奇默默记下,一千两百年前,古仙尚存。 中天崇圣大帝掌管土地山川林木,道教典籍上倒是有记载,只是仙神有别,仙超然世外,神各有司职。如今依旧祭神,却很少得到回应。 “我非中天崇圣大帝,亦非惩戒者。” 吴奇言简意赅:“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知错,我令弟子还你自由,切忌,行善积德,不可为非作乱。” “一定一定!小妖绝不再犯。” 茱萸精声音一振。 它又小心问道:“小妖有一个不情之请,大仙可否告知名讳,让小妖以后焚香祭祀,供奉牌位。” 吴奇沉吟:“我乃‘黄道君’。” 无常图的道君柱上留有《黄道锻体术》,他得传承,索性就借黄道为名。 茱萸精恭敬道:“小妖余生一定谨记道君大人叮嘱,做善事,避恶举,日日颂奉道君大人。” 吴奇说到做到,当即从箱里倒出茱萸石,拔出铁剑,双手握持。 哪怕是后天法宝,历经千年,缺少维护也会渐渐破碎。这灵石柩更像是一件法器,本身灵力消耗七七八八,破开并不是难事。 剑刃下压了两次,吴奇又回剑入鞘。 铁剑砍出豁口得找铁匠打磨,又是一笔火耗,银钱紧张,能省则省。 吴奇用布条缠住拳头。 《黄道锻体术》运转全身,三十年修为让他拳头硬如铁锤。 连续数拳高速捶下。 灵石柩崩出一条缝,而后开始支离破碎。 一条红影从中闪出。 “万谢道君大人,多谢道兄!” 茱萸精仅巴掌大小,身体纤细,就如一缕被拉长的火苗。它围绕吴奇飞来飞去,重获自由让它无比兴奋。 片刻后,茱萸精又老老实实停在三清像下:“道君大人再造之恩,小妖铭恩在心,必定好好修行,以报道君恩泽。” 吴奇右手摁法剑剑柄,左手捏了金刚符。 茱萸精眼下虚弱,可毕竟是妖兵后期,必要提防还是要有。 三清像里香火再现。 ——得妖兵茱萸妖香火,获十年修为。 吴奇心里稍安,如此就有四十年修为了。 他冒险放出茱萸精,就为拿这一缕香火。 不过,此前鬼卒初期香火也是十年修为,现妖兵后期香火也是十年修为,看来香火多少只与大境界有关。 回过神,吴奇发现茱萸精在东庙兜兜绕绕,却没离去之意。 “道兄。”茱萸精飞回吴奇面前,小心道:“小妖想随道兄一起修行,为道兄道童,不知可否?” 见吴奇不语,茱萸精解释:“道君大人座下,小妖万不敢想,不过道兄为道君弟子,未来必定前程远大……” 它一番吹捧,吴奇还是听出真实原因。 妖类精于锤炼体魄,磨砺肉体,妖体大多强悍,可茱萸精当年因贪恋灵台灵气,结果被拘魂塞进灵石柩。一千多年过去,妖体失联,不是沦为其他妖类口粮,就是被修士采去炼药。 如今它空有妖兵后期修为和境界,没了核心斗法的本体,就是个银样蜡头枪。 离开东庙,茱萸精遇到其他修士或妖魔,也难有抵抗之力。 若能成为黄道君弟子道童,大树底下好乘凉,生存修行就有了保障。 抱大腿,不寒碜。 吴奇犹豫。 他没地方安置茱萸精。 元婴大修士不乏妖鬼道童,道童大多是看守府邸,为修士执役。 他一个练气初期带一个妖兵后期道童回浮云观,必定会惹人瞩目,后续解释起来也是麻烦事,万一连带暴露无常图就是最坏的结果。 思忖之际,吴奇忽的发现,无常图中迷雾翻滚起来。 黑黢黢的雾霭四下消退,暗沉苍穹中显出三十六个幽阴的昏黄色窟窿,黑土地上伫立了七十二团绛紫色祭坛。 一道光华涌入吴奇意识。 「三十六天罡天君,七十二地煞道兵,共戍无常天。」 天罡唯先天灵宝居之,地煞可纳一切妖鬼。 不论天君道兵,都以香火供养,总计一百零八位,统称谪仙,供无常图主人劾召驱策。 天罡天君吴奇不敢想,那是天、地、玄、黄四阶宝物之中最稀有的天阶,天地诞生的先天之灵,不可再生与人造。 地煞道兵倒是没有门槛,恰好适合茱萸精。 只有一点限制:敕封天君、道兵都需对方诚心认可,不可强迫。 吴奇直接开口邀请。 茱萸精想了想:“除去称呼,和道童也没无差别,小妖愿当道兵。” 它话才落,立即融入吴奇手掌之中。 无常图里,七十二道祭坛已有一座被点亮,祭坛也从绛紫色变成明亮的青莲色,坛上漂浮着红光状的茱萸精。 沉闷的轰隆声中,一座灰色石碑从坛下升起,碑上朱笔书曰:茱萸妖,妖兵后期,一千三百二十五年修为。 正文 第七章张瘸老 吴奇在东庙静坐炼气,静等三清像显灵。 两日里,除去获得每天神像惯例提供的几日修为,并未出现新的祈愿香客。 他干粮尚足,也不急,继而摸索道兵用法。 茱萸精在无常图里,颇有些乐不思蜀。 它告知吴奇说,无常图那鸿蒙小世界里毫无杂质,是修心静气的洞天宝地,能摒除杂念,心魔几乎难以成型。 修行中,不论儒释道三教还是鬼、妖、魔,都必须面对不断滋生、无法彻底阻绝的自我杂念。 心思一芜杂,修行就停滞不前。 如今茱萸精为鬼魅魂体,最怕心魔引起神念混乱,情绪欲望失控。稍有不慎就走火入魔,失去本心,千年修为就毁于一旦。 无常图里虽无法汲取灵气,却是斩除杂念的修行圣地。 经过两天调理与汲取日月精华,重阳实力与信心恢复不少。 同时,吴奇也琢磨出了劾召它作战的方法。 没了妖躯,茱萸精战力的确大打折扣,但它可以寄魂于器,附于法器景震剑上。 平平无奇的景震剑有茱萸精加持,被赋予对魂杀伤性,与妖魔鬼物斗法时,打个出其不意,一剑灭魂完全可能。 茱萸精虽然只剩下一道魂,可还是妖兵后期修为,全胜时,它距妖将也仅一步之遥。 被劾召后,它能附着东庙神像上,如此一来任何香火祈愿它都能及时发现,以无常图告知吴奇。 此即是谪仙,将其下放于收集香火处,以洞察俗世舆念。 “你已为无常图道兵,也该有一个新名字,也方便日后露面。” 吴奇不由想到那首耳熟能详的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此后,你名‘重阳’。” “是,尊者。” 重阳拙于打斗,过去遇到妖鬼挑衅都是主动避让,自保为主。 但它也并非一无所长。 茱萸精多年修行于山水之间,能辨识众多花草树木有无毒素、灵智,对山川河流的灵气也极为敏锐。 这勘查甄别的能耐,在吴奇眼里比纯粹斗法能力更重要。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斗法向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 “尊者,有修士靠近。”重阳出声提醒:“修为在练气中期。” 吴奇收起茱萸精。 很快,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弟?” 陈皋探头探脑,见吴奇端坐神像下蒲团上,笑道:“师弟真是勤奋,时刻不忘修行。” 吴奇道:“天赋不足,唯有后天努力。” 对方挠了挠头:“你这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了……” 陈皋放下背上箱子,在吴奇旁边席地而坐:“师弟,这两天我在蜀县到处打探,发现一件事。” “峨眉山普贤寺,重开山门,允许山下香客点香供奉,许多富绅都过去捐香火钱。” “钱都捐了普贤寺,咱们浮云观要找这些富足居士化缘,就更加艰难。” 吴奇并不意外。 这就是宗门弱势的连带反应,益州有十来个浮云观这样的三流庙观,大都名声不显,为了化缘都得卯尽力气。 峨眉山普贤寺为佛门七寺之一,受大唐朝廷敕封与补贴,其直接竞争对手是五大道门之一的青城山常道观。 两大巨头笼罩益州,任何风吹草动,本地小寺小庙都得仰它们鼻息。 “此次哪怕观主出关,想要化缘足够的银两,怕也是困难重重,外在形势不容乐观。” 吴奇见陈皋并不沮丧,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师兄想必找到了其他路子。” “嘿嘿,瞒不过师弟。” 陈皋搓了搓手:“因竹纸现为科举与绘制符箓首选,今年蜀县竹纸价居高不下,价格同比去年涨了三成。” “浮云观竹林长势喜人,灵竹诞生不易,但寻常竹子不少,分栋山上村民也有家家户户种竹子的习惯……” “我们将这些竹都收起来,卖给盐铁司,让他们以竹纸换取竹材,这种交易法在茶叶、盐上都有先例。” 陈皋想法是,用大量竹子换取少量竹纸,再买入朱砂等做法材料,请严长老这位筑基期修士绘制甲马符、金刚符。 低阶符箓很好出手,利润比竹器、竹纸要高得多。 若做成这一票,能给道观回一大口血,自己师兄弟也能分润一笔。 “盐铁司司仓让我找竹匠班头张瘸老,说他是匠作领班,张瘸老点头,竹就能用。结果我找去,那张瘸老只是笑了两声,让我找你去和他谈。” 陈皋摊手:“得麻烦师弟你走一趟了。” 吴奇并不认识这张瘸老,对方既然点名道姓,那就先过去一看。 …… 盐铁部为天子设立,管辖大唐境内盐、铁、竹、茶、瓷、丝、米的专卖与税收,独立于三省六部,由左相房玄龄兼任盐铁尚书。 除铁之外,降魔六宝也是应对幽的战略物资,需官府统筹与分配,因此各州都设有盐铁司。 益州盐铁司坐落于蜀县北面,占地颇大,中间以栅栏和木墙分出了盐、铁等七个院落,由不同司仓和差役看管。 吴奇两人对差役展示度牒,述说来意,文书登记后才被放入。 竹院里充斥着独特竹香,嘎吱嘎吱锯竹声不绝于耳。 工匠们锯切、卷节、剖竹、开间、劈篾、刮篾、劈丝,个个忙得热火朝天,没人在意两个外来道士。 吴奇打听后,在院角找到了张瘸老。 老人穿件皱巴巴的麻布袄子,他坐在一张竹马扎上,揣着手背靠木墙,正打哈欠。 他前面堆了个土灶,灶上架有一口阔耳大铁锅,火焰熊熊,锅中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伴随着一股浓烈茶味。 “你就是吴奇,吴道长?” 张瘸老揉了揉眼角,吊梢眼上下打量:“你救了宋广义夫妇?” “是。” “宋广义是我远房侄儿,也是唯一在世的亲人。” 张瘸老说话很干脆:“但你卖竹子,我不收。” “这是为何?”陈皋急了。 “分栋山上都是单竹、青皮竹,这两种用作竹篾竹编可以,但不能做竹纸,竹纸需要淡竹、慈竹,湘妃竹和金竹,你们的竹,用不了。” 术业有专攻,张瘸老的话打焉了陈皋。 吴奇说:“原来如此,打扰。” 他正抬步要走,张瘸老又叫住他。 “你对宋广义有救命之恩,我也没什么东西好表示,我一辈子都和竹子打交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每天过来跟我学竹子。我不懂你们的修行,但如果你搞清楚竹子习性,或许更好找灵竹。” 吴奇转身作揖:“那就打搅张师了。” “好说。” 张瘸老十分爽利,用铁勺从茶锅里舀了一碗热茶:“手艺人没那么多穷讲究,给我敬一杯茶,就算拜师了。” 吴奇躬身,双手呈上拜师茶。 张瘸老也不怕烫,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口,在嘴里回了回就咽了下去。 旁边陈皋腆着脸问:“贫道也能来一起学吗?” 张瘸老哈哈大笑,露出发黄牙齿:“不能。” 陈皋只能干笑。 吴奇才拜了师,就收到重阳那边消息。 又有祈愿三清像的香客。 正文 第八章落头 这香客叫朱卲,今年三十有二,龙游县人,在县里开了一个裁缝铺。 朱卲日子本过得不错,近来却遇到一件难对人言的烦心事。 唯对神佛求愿,他才能启齿。 “我娘子余氏,貌美无双,桃李年华,双亲早逝杳然一人。去年我与她结识成亲,我对她也百般尊重和敬爱,她对我也极为温柔依恋……” “可每天深夜,待我睡熟之后,她就会消失不见,第二天一早她才会出现。” “我翻来覆去,难以释怀。” “因为此事我已茶饭不思,无法入眠,我不入睡,妻子也不睡,我观她似对我有怨气,如今不知如何是好。唉。” 三清像上,朱卲拉长了影子,声音里都是忧虑:“若是哪位仙神能帮我一把就好了。” 吴奇缓缓开口:“你怀疑你妻子是妖鬼所化?” 朱卲一惊:“这……这……哪位仙佛显灵?” “我乃黄道君。” 吴奇一句带过:“我问,你答。” 对方回过神,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我是担心她外面或许……她那么漂亮出众,我又是那么普通,相貌平平,没什么银子,也没读过什么书……” 吴奇懂了。 朱卲是怀疑妻子外遇。 只是这有点离谱,祈求神仙帮忙查妻子外遇……若是真有其他神仙听到,怕是会给气笑。 吴奇眼下却没得挑:“因此,你想要找到那与你妻子幽会男子?” 朱卲有些紧张:“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内人性格单纯,我怕她被那些玩玩而已的公子哥骗了……” “若是德才兼备的良人,我愿意放她离开,追寻更好伴侣。可如果是骗财骗色的奸诈之徒,我必定要告诉她,让她明白人心险恶!” 吴奇肃然起敬。 这朱卲比他想得要坚强得多。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 从蜀县到龙游县有二百八十里路,骑马过去也要近四个时辰,人困马乏,这还多亏朝廷修筑了官道,否则各种山道小路速度更慢。 吴奇翻开背上包袱。 自五年前进入练气初期,每年他和其他弟子一样,都会获得甲马符、金刚符各一张。甲马赶路,金刚防身,各有五张,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吴奇贴了甲马,一路赶到龙游县。 朱卲的裁缝铺在城内,住所却在城外一个村子里。 丑时,一个影子从朱家后面飞出来,吴奇立即跟上。古怪处在于,他手中含象镜毫无反应,说明此物并非妖鬼。 那影子速度极快,几个拐弯,就飞到了一片山坡上,月明星稀,顿时看出它的模样来。 这是一颗女人头,她在山上飞来飞去,追虫逐鸟,显得十分惬意。 “女居士请留步。” 人头这才飞了过来,彬彬有礼道:“民妇惊扰道长,十分抱歉。” 余氏唇齿明亮,眼眉存善,的确颇有姿色。哪怕如今仅剩头颅,也并不可怖。 吴奇恍然:“女居士原来是落头氏。” 落头氏一族生来奇异,夜晚头颅会离体而飞,临近天明才会重回躯体。这一族因天性使然,一直远离尘嚣,深居简出,世俗中多是传闻。 “民妇的确为落头氏。” 余氏有几分难为情:“只是怕吓着我家郎君,因此只敢稍稍游荡一会儿,很快就会回去。” 吴奇问道:“那女居士无头之身如何放置?在贵夫身侧,同样会被看出端倪。” “民妇将身体藏在屋后柴房,回去再接上头,郎君不会发现。” 原来如此。 难怪朱卲说老看不到余氏人。 吴奇思忖片刻:“贫道途经此地,本不该多嘴……但夫妇之道,在于坦诚相待,贵夫想必不会介意。” “民妇晓得,就是有些难为情。”余氏笑得有几分羞涩。 “听闻落头氏若头颅无法回到身体即死,女居士还请夜路小心。” “多谢道长提点,民妇感激在心。” “告辞。” 吴奇转身就走。 余氏头继续在林间飞行。 ……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娘子另有新欢,原来只是脑袋离体,喜欢夜晚飞行。她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和她一起夜游,也会好好保护她的身体。” 三清像里,朱卲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落头氏而已,不打紧,不打紧,她还是心有我的,怕我担心才没说。她心中是有我的,是担心我的。” 吴奇无言以对。 一个心思过于细腻又有些自卑的丈夫,一个热爱山林飞驰又大咧咧的妻子,或许这本就是一对良配。 “黄道君大人真是无所不能,我一定焚香立牌,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朱卲不住鞠躬,突然又问:“道君大人,您的道场是否就在益州?” 这话让吴奇一愣。 “此前我到处祈神求佛都无用,但在蜀县东庙那神像点香焚烛,就得您托梦应愿……” 吴奇这才知道,东庙那把遗留香灰是朱卲所留。 他没回答,朱卲的影子渐渐消失。 三清像又恢复了模样,冰冷古旧的神像眺望塌缺的庙门,模糊斑驳的面容看不出任何身份与变化。 ——得余氏夫妇香火,获二年修为。 吴奇估摸,看来普通人的香火之力,兑成修为也就一人一年。 香火质量上比不上妖鬼之类的修行者,但普通人剩在数量众多。 大唐有九百万户人,约五千万人口,极具成长性和潜力,加之百姓愿望向来实际,难度实现通常会低一些。 概而言之,高质量香火看妖鬼修士,大数量香火得深入普罗大众,两部分都重要。 第二日卯时,天还未亮,吴奇就赶赴盐铁司竹院。此时院里已开工,外面送竹的车队将一捆捆竹子送进来,匠人们将竹子分门别类,摆在地上摞好。 张瘸老也一改昨日悠闲,严格地盯着每一捆竹子,不断将其中残次品挑出打回。其他人似也知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不争辩,只是将不合格的竹子放回车。 督查结束,张瘸老吼了一嗓子:“开整!” 一众工匠开始各司其职,忙碌起来。 吴奇默默跟在张瘸老身后。 此时他才发现,老人走路有点跛,左腿不怎么利索。 张瘸老手持一根竹拄杖,在院里走了一圈,又回到那土灶大锅前,解开包袱,开始生火煮茶。 “早上一碗茶,精神半晌午。” 老人盖上锅盖,拄杖在马扎上坐下。 吴奇也找了个马扎,坐他旁边。 “竹有节。”张瘸老眯起吊梢眼:“破土而出就有骨。” “竹腹空,不管多高多壮,长到云端都不倒。” “所以读书人叫它‘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老人咧嘴一笑,又露出他的黄牙:“儒士说竹有傲骨,性韧坚,有节谦逊者才能得之。” 他吐了一口唾沫:“放屁。” “竹茎有节,节有枝,枝有节,节有叶。叶必三之,枝比两之。根下之枝,一为雄,二为雌,雌者生笋。其根鞭喜行东南,而宜死猫,畏皂刺、油麻。这是竹性。” “灵竹也是竹,生在天地间,它不认人伦,不讲道理,和钱一样。” “哪儿竹子多,灵气多,土好,水润,就能生灵竹。” “竹能养,灵竹也能养。” 张瘸老叹了口气:“除去朝廷的司竹监,大多人没那个耐心,也没哪些养料。” 重阳突然在无常图喊:“尊者,杖里有灵!” 吴奇看向老人手中拄杖。 “有眼力劲儿。” 张瘸老将拄杖丢给他:“送你了。” “人面竹,我养的。” 老人淡淡说。 正文 第九章人面竹 三教将世间灵物分作三类:先天灵宝、后天法灵、法器。 先天灵宝分天地,有天、地两阶,由先天一炁脱胎而生,每一个都是得天独厚的天地造化。 后天法灵定玄黄,分玄、黄两等,大多都是得各种机缘,或修行或炼化而成的奇珍,内部又分后天法宝、后天灵物两类。 炼制者以各种灵物为基,佐以道术、佛法、方咒,耗时多年孕育锤炼,才能炼出后天法宝,俗世简称为法宝。 法器,即正式修士所持之器,为儒释道三教宗门所制,用以施法念咒。法器分上中下三品,数量最多,吴奇手里景震剑、含象镜、帝钟铃就是标准的道门三法器。 这是儒释道三家沿用古法,稍作修正调整,给出的灵物规范评定,正规宗门弟子基本都知晓。 人面竹就为后天灵竹,是炼制后天法宝的优质材料。 作为降魔六宝之一,竹类也有高下品级之分。 先天灵竹唯二,丘南竹,化龙竹。 「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 上古天帝帝俊诞生之地,有丘南竹,其庞大无匹,为天地神物。 「长房辞归。翁与一竹杖,曰:骑此任所之,则自至矣。既至,可以投杖葛陂中也……」 汉时地仙费长房,能鞭笞百妖,驱禁鬼神。他得一仙翁赐杖,杖能化龙驮行,此即化龙竹。 丘南竹与化龙竹两种先天灵宝仅存于文献史料,近乎传说,已多年未曾现世。 后天灵竹有四:龙公竹、夜郎竹、人面竹、醉竹。 这四种后天灵竹有市无价,但至少还时常现身。 其余如毛竹、淡竹、慈竹、紫竹、青皮竹等都是普通竹类,除去人们需要的美观与结实差别,并无高下之别。 人面竹这名字听着可怖,其实只是模样奇特。 其竹节疏密不齐,密的地方两竹节相距不到一寸,前平后凸,凸起处形如人驼背,平的地方下尖,似人脸。 “养了四十年,除去表皮色泽日深之外,并没有其他奇妙。” 张瘸老从墙边拎了一根竹子,抓起篾刀,轻巧剥去外表毛刺。 他砍掉多余根节,又在磨石上一番打磨,冷水冲洗,用抹布擦干后就是一根新拄杖。 “你拿着,比我有用。” 老人慢吞吞站起来:“今天先带你认竹。” “天下竹子三百种,益州一百九十类,不必记住,但过个眼,说不准以后有用。” 吴奇跟在张瘸老身后,学认竹,后观摩造竹纸。 益州竹纸选嫩竹,从选料制成纸共有15道环节,72道工序。 工匠们编了个一条简要口诀:砍其麻、去其青、酱其灰、煮以火、洗以水、抄以帘,刷以碧…… 造纸耗时耗力,既需要大片场地制作和堆放,还需要车队定时来回运送,开销与场所要求都高。大唐境内竹纸,绝大多数都由各道、各州盐铁司下工匠制作,再统一运转和专卖。 今年司竹监的江南竹林遭遇多次虫灾,导致成竹歉收。外界竹子大多又不符盐铁司标准,物以稀为贵,竹纸价格就上来了。 …… 吴奇随身带了一本粗纸册子,听到觉得重要部分,他就用毛笔记下。 降魔六宝作为应对幽鬼的战略级物资,重要性毋庸置疑,不少修士知道用六宝,但不知其所以然,对非灵物一概不关心。 这在吴奇看来是一种傲慢。 灵竹是竹的延伸,根基依旧是竹。不搞清楚竹的习性与特征,面对灵竹时就只能生搬硬套,不懂其所以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陈皋就是一个现成例子,不懂竹却想以竹牟利,遭到张瘸老嘲笑,最终只能灰溜溜放弃。 结束第一天竹院修行,吴奇先到东庙,准备取得三清像修为后再回浮云观。 重阳突然神神秘秘说:“尊者,那人面竹已经化灵,就差最后一步,我可以点化它,让其供尊者驱驰。” 成无常图道兵,茱萸精已与吴奇结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吴奇对它放心,不过依旧慎重:“人面竹妖诞生,有无其他风险?” “几无风险。”重阳极力劝道:“尊者,才诞生的草木花妖都很弱小,是修行证道还是逞凶斗狠,既和妖体本身有关,也事关后天影响。” 竹妖、树妖、花妖这三类大多无害,通常胆小怕生,碰见修士和其他妖物更多是夺路而逃。 得吴奇许可,重阳化作一团红光冲入人面竹杖里,竹杖顿时轻轻颤抖,嗡嗡作响。 很快,红芒中显出一绺绿光,这绿光绕竹而飞,几个来回后一下钻进竹杖把柄中。 吴奇手边,含象镜上一颗星辰亮起,这竹妖为妖兵初期。 “谢尊者,谢妖长,助我化灵。” 竹杖化身一个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年,他生得一对吊梢眼,嘴唇绷紧,面相有几分执拗。 少年手持一根拄杖,单手背在背后,明明稚气未消,站姿却老气横秋。 吴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竹妖怎么长了一张少年张瘸老的脸? “尊者。”重阳小心翼翼说:“灵物化灵,善于模仿,他和那张竹匠呆了四十年,到化灵前就定型,变作了张竹匠的样子。不过这不打紧,可以让他慢慢改容易貌……” 吴奇捏了捏眉心。 张瘸老稀心培育多年,转手被自己摘了桃子,长相就算留个念想了。 行吧,小张就小张。 “从今起,你就叫小张。” 吴奇钦点姓名。 “是,尊者。” 竹妖小张愣愣回答,看不出高兴还是不快,五官略显面瘫。 吴奇又问:“可愿当我道兵?” “不愿。” 重阳被当场打脸,气急败坏道:“混账小妖!没有尊者,你根本无法化灵!你不感恩戴德,还口出狂言!你知道天下每时每刻,有多少妖停在最后一步,无法化灵么?” 它怒叱竹妖,魂身火苗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愚蠢,短视,井底之蛙!尊者背后那可是通天彻底、改天换地的大能!竹妖果然都是死脑筋,难怪数量少,存活率低!” “尊者,这只小妖是思想出了问题,我会把他骂醒。” 重阳先好言稳住吴奇,转头厉声对竹妖道:“谅你才化灵新生,脑子不灵光……只要你好好替尊者做事,未来前途无量,羽化登仙也不是难事。懂吗?这可能是你此生仅有的机会!” “我替尊者再问你一遍,你可愿当尊者麾下道兵?” “不愿。” 小张回答干脆果断,和老张一个模子。 重阳气得红光发抖,恨不得一把火把竹妖连魂带魄当场送走。活了一千多年,它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妖怪……到底还是没受过世间险恶的毒打。 吴奇摆摆手:“不勉强。你走罢,好好修炼,不要为非作歹就是。” “尊者对我有大恩,我必回报。” 小张低头想了想:“但有一件重要事我必须先做。” 吴奇立即想到:“张瘸老?” “是。” 小张直来直去:“我虽一介小妖,但也恩怨分明,知恩图报。张老养我四十余年,是为夜郎女,我要找到夜郎女,以报张老养育之恩。” 四十年前,二十七岁的竹匠张水生孤身前往长宁州青龙湖,传言那一带灵竹出没。谁料没找到灵竹,反而遇上强盗,张水生奋起逃走却摔断了腿,瘫在水边。 正当他绝望时,一妙龄女子经过。女子自称夜郎国人,给他治了伤,两人一见倾心,结为连理。可因夜郎人使命在身,没两天女子就告辞离开。 古夜郎国崛起于西南水畔,亡于汉时,国破后夜郎遗民四散奔走,只为寻找夜郎古竹。据说一旦带回古竹,夜郎就会在万竹之中重生。 离去前,夜郎女交给张水生一枚竹笋,让他在院内种下,待竹亭亭如盖,她就来与他相会,共度余生。 张水生将夜郎女所留竹笋悉心照料,可这竹笋生长奇慢,四十年还没长到一人高,而张水生已成了张瘸老。 他也知晓,夜郎女不会再与自己相聚。 这人面竹要亭亭如盖,至少耗时数百年,他早是冢中枯骨。张瘸老彻底心死,砍下竹子制作拄杖。 竹妖小张的影子映在了三清像上,影影绰绰,声入无常,就与朱卲一样。 他也是祈愿香客。 吴奇当即决定:“我试试。” 小张持杖跪地,脑袋砸得碎石纷飞:“全看尊者。” 正文 第十章夜郎女说 吴奇问:“你可记得夜郎女的容貌特征?” “毫无印象。” 小张说:“只记得张老。” 竹妖记忆起点是四十年前,它还是一枚竹笋,懵懵懂懂被张水生拿在手上。至于夜郎女与更早时日,他记忆里一片空白。 重阳绕着竹妖飞来飞去,声音尖锐:“草木化妖不是记性最好么?一千三百二十五前的种种,我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你小子这是先天脑子不足啊。” 吴奇疑惑的是另一点:“草木化妖,少则百年,多者数百年,小张只用四十年就化为竹妖,这是为何?” “尊者,他可能天赋异禀。”重阳猜测:“或是得到天材地宝滋养,缩短了孕育灵识的岁月,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面对竹妖小弟,茱萸精拿出了大哥派头:“小张,你会什么!还不给尊者展示一下?” “我会变竹。” 说罢,小张就变成一株长在石板里的翠绿竹子。 “谁要看这个?来点其他的法术。”重阳教训道。 小张想了想:“我还会变人。” 他又变回此前吊梢眼少年,手持竹杖,单手背后。 不断摸索后,吴奇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小张的确是一名平凡的竹妖。 他只能变竹变人,没有其他特长和天赋。 重阳只得换一个话题:“你从小到大肯定有灵液灵石助长。” 小张回忆道:“张老每四天给我浇水一次,以猪羊粪便为肥料,长叶后他会对叶定期喷水,保持湿润,雨天会清理积水,寒冷时他会在我旁升起炉子,保持温暖……” 多年来,张瘸老对人面竹爱护细致,但和灵液灵石无关。 在小张还没露头前,张瘸老甚至不知这是一株灵竹。 场面一时僵住。 既无与生俱来天赋,又无灵物助长,可小张偏偏四十年就能化竹为妖。 那么问题只可能在源头的夜郎女身上。 吴奇折返道观,在浮云楼二层藏书室翻找。 他转生浮云观后,第一件事就是到这藏书室闷头看书,了解这婆娑世界的历史风俗、风土人情,以便适应新生。 早在还是御剑阁时,掌教吴道继就每年拨一笔银子专项购书,既买各书坊新书,也买佛道大宗门那些残缺、破损、散佚本。他提倡修行不忘阅读,要触类旁通。 如今浮云观虽穷,藏书数却远超普通三流宗门。 吴奇从《蛮夷国部志典》中找到了夜郎国。 世俗所知夜郎国,更多是来自“夜郎自大”一词,讲夜郎国主自认夜郎是天下第一大国,在大汉使臣面前闹出笑话。 这当然是假,不过是儒生们的创作加工。 史书上对夜郎语焉不详,但儒释道三教却和夜郎人打过交道,留下一些记载。 夜郎国背靠夜郎竹而生,竹盛而国强,竹弱而国衰。夜郎人以女为尊,不论男女持竹而行,不惧妖魔,性格也是勇猛奔放、敢爱敢恨,曾与三教修士一起数次对抗幽鬼。 之所以亡国,夜郎国主与汉天子交恶是一方面,更根本原因是“三相幽王”侵入,夺走夜郎古竹,将整个夜郎国变作冥地。监幽卫与三教大修士虽将三相幽王重创逐出天外,可夜郎国也彻底毁了。 幽王毁一国,这等事朝廷自然不会对百姓公告,只是在各州不断张贴告示,强调幽的危险。一旦有人发现疑似幽鬼,需立即通知当地监幽卫或三教修士。 吴奇看得心情略沉。 越了解幽,越是能体会其可怕,凌驾于妖魔鬼怪之上的最大祸源,绝不是说说而已。 如今夜郎遗民所剩无几,大多隐姓埋名,想要寻回夜郎古竹,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手里那本志典,散佚很多。” 严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吴奇旁边,他手托一本《姻缘福禄蓍卦考误》,也在找书。 “观主闭关,我手抄补齐会比较慢,你这本志典上有疑惑之处,可以问我。” 作为浮云观唯一的长老,严长老什么事都做,外可摆摊算命、占卜姻缘,内管道观各项开支、各种弟子繁琐事务。 吴奇印象中,这位胖长老什么都会一点。 “严长老,是这样……” 他隐去竹妖小张一事,将张瘸老与夜郎女之事说了一遍。 严长老用手帕擦了擦脖子:“奇怪,夜郎女不是这样的。” 吴奇好奇:“严长老见过夜郎女?” 严长老呵呵一笑:“年轻时,我曾遇到一位夜郎女子。她性情刚烈,说外来男子须入赘为夜郎人,才可成亲行夫妻之实……夜郎女子从不送人竹,更不用说灵竹,竹对她们就如兄弟。” “夜郎谚语‘灵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灵竹是不可缺少的,男人是可以取代的,当时我也是受不了这一点才……” 严长老一脸唏嘘。 吴奇心中腹诽。 气冷抖,夜郎男人到底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夜郎国没了啊?那没事了。 吴奇突然意识到:“长老,夜郎女是假的?” “以我个人浅薄经验来讲,存疑。”严长老又翻出一本《斋醮科仪诸事价格史》,口中说着:“长宁州青龙湖,我三十年前倒是随观主一同去过,也想看看机缘。” 传青龙湖旁孕灵竹,总有修士来碰运气。 修行一道讲究财侣法地,但更一个缘字,道传有缘人,亦是道教万法自然的核心概括。 严长老实地勘查,见青龙湖一带清幽温润,的确是孕竹诞灵的宝地。此外周遭地势险峻,路崎林深,常有逃犯在此躲避官府追缉。 观主吴道继却是找到了不少知情人。 灵竹之说恰好是十年前最盛,当时有猎户与采药人目击,见湖边竹林里绿光粼粼,似有宝物出世,称灵竹。三教修士中,青城山道士最早过来,很快又离去了。 “青城山常道观……”吴奇一怔:“可惜,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纵有收获,青城山也没有义务对外公布。 “我略知一二。” 严长老将《考误》《价格史》放在一旁竹椅上,揉了揉后颈:“我在青城山也有两个熟人,当时好奇问过他们。常道观道友说,那里并非灵物诞生,而是妖鬼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至于那妖鬼是什么,按常道观规矩,无可奉告。” “谢长老!” 吴奇放回志典,立即离开。 …… 东庙,三清像下。 吴奇盘腿于蒲团上,缓缓道:“此事我已查清。” “有竹化形为妖,此妖大限将至,死相初现。她在弥留之际,遇到一位途经此地的受伤男子,灵之将死,其心也善。她救下那男子,与他彼此钟情。” “奈何生死已定,竹妖也无可奈何,她留下一截自己新生的竹笋,赠予男子,并与其做出亭亭如盖的约定。此后,竹妖灵识消散天地间,男子痴痴苦等四十年。” “事实上,她也并未骗那男子,若她能从笋重新化妖,就能与男子再相聚。” 小张愣愣看着吴奇:“尊者……原来夜郎女……竟是我自己?” “就是你,就是你!” 重阳在一旁附和:“你对夜郎女毫无印象,却记得尚且竹笋时的张水生,这就是明证!妖体旧灵未散,新灵不生!不然你怎么四十年就能化灵?你就是夜郎女的转世!” 小张闷了好一阵,才再度开口:“尊者,此事还要告诉张老么?” 吴奇并未直接回答:“张师一点端倪都未看出么?不见得。若是你认为告诉他这些会让他好受,那就去做。若是不确定,那不妨顺其自然。” “说到底,你要用夜郎女的消息报恩是因你自我执念,而非张师想法。” 唯一能确定的是,张瘸老放下了对一株人面竹的迷恋,投身于对全天下三百种竹的大爱。 小张沉思良久,抬头道:“前世诸事,至此了结。小妖愿当尊者道兵,为尊者鞍前马后。” 竹妖跪地,又要磕头。 “不准跪。”吴奇喝道:“道兵亦有尊严妖格,给我记住了。” “遵命。”小张手拄竹杖,背挺了起来。 三清像中,香火显现。 ——得妖兵竹妖香火,获十年修为。 七十二座祭坛里,继茱萸精重阳后,第二座祭坛有主,竹妖少年一手持杖立于其上。 灰白石碑从地下缓缓升起,上印朱字:竹妖,妖兵初期,四十年修为。 正文 第十一章性命双修 竹妖小张加入,缓解了吴奇人手不足的燃眉之急。 重阳随吴奇走动,一来它能识别各种草木生灵,二来斗法时它也能助战。 东庙神像要有人留守,便于及时反馈香火祈愿事宜,小张正合适。 值得一提的是,吴奇发现含象镜无法识别附于神像的道兵,这也是谪仙一大优势,不过对大修士是否有效存疑。 一个月里,吴奇每日到盐铁司住院求学,对竹的认知也越渐扎实。 今日农历五月十三,竹醉日。 这天竹醉,种竹易活,也是栽竹日。 同时,竹醉日时醉竹生。 盐铁司派出众多经验丰富的竹匠,既要种竹,也找醉竹。 于是吴奇就有了一天休息时间。 浮云观几位师兄弟不是修行就是下山赚钱,各自忙碌,难见踪影。陈皋也去了剑州,当地疑似有魔修以邪术骗财,不少商户都在找道士做法除厄,是个化缘的好去处。 吴奇沉下心,在观内茅屋里继续炼气打坐。 修士要不断感悟外界灵气,悟道先天之炁,等到体内灵气化液之时,肉体也格外坚实,难以破损,到这阶段就是筑基期。 炼气期道士和普通人差别不大,只是能吞吐外界灵气藏纳体内,纳气驭术。 道门三法器都需以气为引,普通人纵使手持法器,体内无气也用不了,还不如寻常刀剑。 如今吴奇身怀五十年修为,在炼气期修士中都算是异数。 炼气期修士到四十岁还没进入筑基,就必然走下坡路,难以寸进。 三十而衰,四十而竭,就是这个意思。 扎实的五十年修为,又有《黄道锻体术》加持,吴奇已是炼气期中体魄和肉搏的佼佼者。 不过,修为与战力却不是一回事。 修为代表一名修士拥有的根基和层次,这自然是最重要的基础。围绕修为,运用各式法宝、法术、符箓、武技斗法,才体现实际战力高低。 以佛门为例,具有高深修为的佛门高僧,实战上不是普通武僧的对手,这并不少见。 道教对此也有性命双修之说。 性指内道,即道心与心境,又叫悟道;命为外道,指肉体之魄,外在法术,为修道。 因缘不同,有人一夜之间悟道,踏入元婴乃至元神;有人十年如一日修道,稳稳前进,厚积薄发。 悟与修相辅相成,越是修行到高处,越是需要性命双修,内外缺一不可,面对幽鬼更是如此。 只专注于术法外力,没有道心持衡,很容易被幽所惑,沦为傀儡。 空悟高深道行,却荒于术法体魄,不仅难以自保,还会成为魔修、妖鬼眼里的美味猎物。 道门炼气弟子统一修的是《练气入门》。 这本道门经典有两版,一是武当山五龙宫注释版,二是青城山常道观注释版。浮云观用的后者。 《练气入门》只注重基础炼气术,不教斗法。 浮云观里,是由严长老自己写下简要口诀,传授观内弟子以气驭器、使用三法器法门。 以前还是御剑阁时,阁内弟子极擅斗法,精于驾驭法剑和飞剑技击。自从改名浮云观后,就只有筑基期弟子才能学剑,炼气期,不传。 好在吴奇得了《黄道锻体术》,修为能直接作用于体魄,让他肉体强度不断增长,速度、力量和爆发力都在稳步攀升,应对妖鬼也能直接肉搏。 只要骨血肌肉强度够高,王八拳也能大力出奇迹。 现在吴奇斗法就一个策略,近身,肉搏。 炼气期层面上,他自信拳头不会输给任何人。 蓦的,他睁开眼。 东庙来了一个修士,似发现竹妖小张的存在。 …… 吴奇腿贴甲马,一路奔赴东庙。 甲马符只能用五个时辰,一旦注入灵气就开始衰退。从浮云观到东庙路程很近,但吴奇为争分夺秒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口气跑到庙外台阶处。 破败荒芜的古庙里,背对吴奇,站着一名身高七尺的魁梧僧人。 僧人头上一层浅浅青皮,虎背熊腰,扛了一个用竹条层层紧箍的大木箱。他左手竹钵,右手禅杖,正凝视庙里神像。 有感身后目光,僧人转过脸,与吴奇四目相对。 他生得豹头环眼,下颌硬朗,精气内敛,仿佛体内藏有龙虎。 高大僧人对吴奇拱手:“见过道友,贫僧少林寺游历僧释然,途经此地,不知寺庙有主,还请勿怪。” 吴奇也双手合十:“贫道浮云观吴奇。法师误会了,此庙早已荒废多年,贫道只是习惯在此打坐修行。” 佛道约定俗称,和尚见道士行拱手礼,道士见和尚行合十礼,意味为互相尊重。 “原来如此。”释然伸手示意:“道友快请进。” 两人再互相行礼。 吴奇心里警惕。 这和尚可不一般。 嵩山少林寺为佛门七寺之一,以勇猛武僧闻名。听说少林武风盛行,极重实战,对幽鬼从不留情,风格豪烈硬派。 释然呼吸平稳悠长,目光警觉而有神,裸露出的脖子和小臂肌肉紧密,如一头人形野兽。哪怕外套僧袍,也遮掩不住其常年锤炼的雄性体魄。 僧人修行精进,获寺庙认可下山修行,沿途降妖除魔,感悟佛缘,即是游历僧。 以境界而言,佛门游历僧实力与道教筑基修士相仿,同等于儒家的进士,已经算得上登堂入室,可独自行动。 早期游历僧大都是文僧,更多是导人向善,以佛理教化妖魔。后来少林寺打破常规,派护寺武僧入世拔幽除魔,其他寺庙也陆续让武僧下山,武僧如今变成佛门入世的象征和代名词。 释然拧起眉头:“此像有几分熟悉,却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不知道友是否知道来历?” 吴奇如实道:“东庙在蜀县外已有百年,庙宇来历与供奉神位,说法不一,实难判断。” “原来如此。” 释然又看了一眼神像:“贫僧告辞,不打扰道友修行。” 他说走就走,手拄禅杖,龙行虎步,几个呼吸就消失在远处。 等释然彻底不见,吴奇才唤出竹妖。 “他在这里做过什么?” 小张道:“那和尚就看了一会儿神像,嘴上说着罗汉菩萨什么的,尊者您就到了。” 吴奇心道,看来释然目标是神像本体,没发觉竹妖。 少林武僧风格刚直,一旦发现妖物作祟,必定会确认其身份、有无作乱害人。 “尊者,有香客。” 小张提醒说。 吴奇看向神像。 只见里面果然显出一条影子。 “唉,作孽啊……怎么偏偏就被我碰见了。” 那人一阵长吁短叹:“明明死而复生的仙迹,却变成了一桩麻烦事。我的娘亲诶,您可真是难为儿子啊……” “诸天仙神,请行行好,告诉我,到底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憋在心里难受得慌,再过一阵子怕是都要发疯了!” 吴奇在蒲团上坐下,问他:“你且说说。” “这、这……显灵了?”对方吓了一跳,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神仙……真的显灵了?” 他反应过来后急忙说:“上仙,神爷,我叫刘伯文,是蜀县一米商。我娘亲李氏年六十,病卒后埋于城外,结果因缘际会死而复生,现在住在我院子里。她一个人孤独凄苦,想要找一伴侣共赴黄泉……” 正文 第十二章墓冢求金 刘伯文子母李钤,不久前病卒于蜀县城外。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刘伯文伤心之余又心有愧疚,自己常年忙碌于米行生意,南北奔走,一年里见老娘的时日都没几日。 他每日焚香烧纸,希望娘亲在地下有知,能顺利转世投胎,不要被鬼差鬼怪刁难。 李氏下葬一月后,刘伯文半夜听到敲门声。 他心中古怪,深更半夜谁会上门? 刘伯文偷偷凑到门缝一看,吓了一大跳,门外竟是去世老娘李氏。李氏穿着下葬时的丧服,脸带怒意,手上还拎了一个人。 亲娘敲门,哪怕是鬼魂,刘伯文也不敢不开。 一进门李氏就将手里的人往地上一丢,对儿子破口大骂:“不孝子,为娘坟都被人掘了,你还睡得好觉!” 刘伯文一听也大怒:“谁,谁掘了娘你的坟?” “就是他。” 李氏指着趴在地上昏迷的人。 刘伯文将手里灯笼靠近,这才看出一张苍白发青的脸,比起死而复返的李氏,这人才更像是死人。 他上下打量,认出这人是隔壁邻居蔡小心。 蔡小心是马帮的一个跑腿,平时除去送货就是睡大觉。 所谓马帮就是驮运货物的马队,这群人常年穿梭山林,路子野,胆子大,也是本地一大帮派。 刘伯文打了个激灵,到底谁那么恨自己,让蔡小心把自己亲娘坟都给刨了? “娘亲,都怪儿子平时与人结怨……” “怪你什么,都怪这掘墓贼!” 原来李氏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人在用铁器敲打,敲得她烦躁,让那人不要再敲了。对方完全不停,她忍不住推开棺门,起身去看。 原来蔡小心拿了镐子、铁锹,正在挖坟开棺。 双方一见面,蔡小心吓得当场晕了过去,李氏就抓了他一路回来,让儿子替她出气。 刘伯文抓住了最重要的事:审问蔡小心。 蔡小心被冷水浇醒,又见死而复生的李氏,哆哆嗦嗦全部坦白。 李氏颇有资财,儿子刘伯文又是米商,因此蔡小心猜测,陪葬品里或许有值钱东西。 钱陪死人又无用,倒不如自己借来快活快活,反正也无人知晓。 他喝酒壮胆后就去发冢求金。 挖坟开棺时,蔡小心总觉得有人在喊自己,他回头看去,四下又空无一人,他财迷心切,也就管不得那么多。 直到看见从棺椁探出头的李氏,蔡小心一下酒醒,顿时抽了过去。 蔡小心一边哭诉认罪,一边要去报官自首。 被官府处置尚且能留一条命,如果落在鬼神莫测的李氏手里,自己又开她棺偷她钱,怕是要生不如死。 刘伯文阻止了他,并许诺不再追究此事,只是要蔡小心保密,不得对任何人声张。 他有考量。 李氏死而复活,本身离奇,若是官府插手,万一引来三教修士甚至是监幽卫,老娘祸福难料。 摆平蔡小心后,刘伯文又问李氏复苏背后原委。 李氏迷迷糊糊记得,有鬼差告知自己,说是误拿了生魂,后将其放回,并许诺让李氏重返年轻作为补偿。 “上仙,我也情非得已……” 刘伯文忍不住牢骚:“志怪中鬼差总是误事错抓,以前还觉得是撰者偏见,没想到完全属实,实在离谱。” 吴奇只能报以同情。 司命根据生死簿发下“阎罗朱签”,手持勾魂囊、勾魂链的鬼差以朱签找人,斩生入死,这是鬼界基本规矩。 奈何幽鬼入侵,导致鬼界秩序日趋紊乱,鬼物难以收纳和辨识。鬼差也时常出错,或带走还未殒命之魂,或是让离魂长久滞留,变成游魂与厉鬼。 “如今我娘下葬已过一月,尸体早已腐烂,根本无法还魂……我娘也只能以游魂之身留在小院,离群索居,避免被周围人见到。” 刘伯文顿了顿:“随着一日日过去,娘亲的确是返老还童,变回了二十岁模样,那鬼差倒没有食言。” 他长叹一声:“可麻烦在于,娘亲终究是游魂,不知哪一日可能又要被鬼差点名,送去投胎。也可能数年滞留阳间,难以判断。” “活着时,她尚能出门与人攀谈闲聊,如今却被锁在一方牢笼中,进退两难,孤独苦闷。” 刘伯文小心翼翼道:“我娘对我说,想要找一同样经历的伴儿……当然,最好是年富力强、品德可靠的男性游魂……” 吴奇噎住。 刘伯文求神拜佛,竟然是为了给变鬼回春的老娘找一个同病相怜的可靠鬼男友,这事要素略多。 为了香火,吴奇还是硬起头皮答应下来。 他转头问重阳:“这等情况的鬼,你有法子找到么?” “尊者,这事请交给我。” 茱萸精自信道:“如今我也算是鬼中一员,跑遍益州,怎么说也能找到一二可靠鬼男。” “出门在我,注意安全。” “尊者放心,我只去各地坟头走一走。不进城,三教修士就不会插手鬼魅内部事物。” …… 吴奇去蜀县买了食材,回浮云观,系上围裙入厨做菜。 修行是理想,做饭是爱好。 人生不如意或迷茫十之八九,此时不妨做一顿美食慰劳自己,就当是一次短暂休假。 热腾腾的“爆炒麻鸡”盛了半个陶盆,鸡块和鸡皮上泛着饱满通透的油光,脂肪香气混合了花椒的麻、茱萸的辣,加上新鲜竹笋片,撒上一把炒黄豆,满屋糯软鲜香。 一盆爆炒麻鸡,一碗白米饭,就是一个满足的下午。 吴奇才脱下围裙,外头就冲来一人。 “师弟,闻着味我就知道是你。” 陈皋自带了碗,过来就舀上米饭:“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一起一起。” 吴奇哑然:“你不是在剑州么?” “法事在半月后,回来暂作准备。”陈皋夹了一块鸡肉往嘴里塞,烫得他嘴巴哆嗦,就是不肯吐出来,强行咽下。 “师兄暂等片刻,我去请严长老。” 吴奇出门去浮云楼里找人,严长老此时在二楼,正用浆糊和竹纸修补破损书籍。 “长老,弟子学了道菜,若长老不嫌弃,不妨来尝尝。” 若无严长老提醒,夜郎女身份绝不会这么快确认。平时他对各弟子都很照顾,不偏不倚,吴奇对他也心存感激。 严长老摸了摸肚腩,笑呵呵道:“忙得都晕了头,午饭就啃了一个饼……你做的菜我是认得,有的吃当然要去。” 他放下毛笔,就和吴奇一道出了竹楼,来到茅屋。 “长老您来啦。”里面陈皋站起来招呼:“为了等您,我可是一口没碰。” 吴奇看了眼陶盆。 盆里原本一整只鸡,现在就剩下半只,笋片倒是一片没动,陈皋这吃肉速度也是没谁了。 “观里没那么多规矩,吃,趁热。” 严长老一声令下,三人都闷头扒饭,风卷残云。 没多久,一整盆鸡都和半锅米饭一起被三人干入肚。 严长老手摸浑圆肚皮,一脸满足地擦着额汗:“修行不易,能有如此美味相伴,人生幸甚……我还得去修复书籍,先走一步,嗝。” 胖长老打了个饱隔,慢悠悠地推门离开。 “师弟,你的烹饪技艺真是让人心悦诚服。” 陈皋用竹签剔着牙,仰躺竹椅上:“实不相瞒,当初弟子分组时,我就是贪图你做的这一手菜,这才专门找观主和长老主动申请……” “与人分享,食物更为美味。”吴奇笑道。 “确实。” 陈皋感叹:“师弟你的境界是越来越高了,果然世间处处是修行。” “与你相比我境界太低。修行至今,只为进入筑基,登堂入室,不必再为二两银成日奔波……” 他自嘲一番,又问:“师弟,你修行是为什么?是为重铸御剑阁荣光么?还是为了证明自我?挑战截脉封魂的限制?” 吴奇答道:“御剑飞行。” “结丹才能御剑而行,我信师弟你能做到。” 陈皋一脸憧憬:“踏入结丹期,就能被引入五大道门,从此一飞冲天,前途无量。师弟你对哪个宗门比较感兴趣?若能结丹,会去哪一个?” “龙虎山鬼谷洞么?那里是天下道庭,道门魁首!” “还是武当山五龙宫?那儿也不错,如今三教唯一剑仙归剑真人的道场,剑修还得看武当山,其他地方没那味儿。” “青城山常道观也不错,俸禄多,事少,自由,距这儿近。常道观师妹也是五大道门最好看的,还是天师羽化之所……”陈皋主动替师弟吴奇规划起来。 吴奇没想那么多。 他第一个大目标是御剑。 结丹修士御剑而行,剑气贯虹,穿云入海。 那是真的帅。 正文 第十三章误丧鬼 五天后,重阳找来一个人选。 “尊者,他叫武充,衡州人,生前是渔夫。” 武充看起来三十左右,手长脚长,身披草衣,光腿赤脚,常年打渔入水让他皮肤略显黝黑,身体健硕。 他身上萦绕着一股寒气。这也是鬼类没有了阳魄,仅剩阴魂的缘故。 茱萸精介绍说:“武充一次翻船后被鬼差拿了魂又放回来,滞留简州阳安县。他尚未婚娶,父母早逝,也无处可去,就在阳安县外乱坟堆呆着。” 武充面对吴奇,以及吴奇身后神像,显得局促不安:“上仙……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不知上仙叫我来是为何……” “没让你说话,就不要说话。”重阳不爽道。 “是,是。” 武充赶紧闭嘴。 重阳为妖灵之身,换算成鬼道,如今也是鬼卒后期,差一步就能晋升鬼将,在游鬼之中也算有点辈分的角儿。 茱萸精悬浮在吴奇耳边,低语:“尊者,我询问过其他游鬼,这武充在阳安县乱坟堆三年里从未作乱,爱好是看日落。” “此前监幽卫循例查阳安鬼,游鬼都四散而逃,唯有武充呆在乱坟堆,配合监幽卫的盘问和质询……经历无大问题。” 监幽卫为提防幽鬼,会定期四下查访。 游鬼群体成员复杂多变,除去武充这样的倒霉鬼外,还有一些练入鬼道的魔修、逃窜躲避鬼差的厉鬼。一部分鬼见不得光,经不起监幽卫查,通常一听到风声就藏了起来。 武充愿意配合监幽卫巡查,说明自己身份正常,还算老实。 “武充,现在有这样一件事。” 吴奇筹措着用词:“蜀县有一位女鬼李氏,同样被鬼差误判,如今滞留阳间,进退不得。你们也算同病相怜,不如互相认识一番,或许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伴……” 武充愣了愣:“上仙,小鬼愚钝,没听懂要我做什么。” “就是……先认识认识。” 吴奇也有点尬,这给大龄女鬼介绍对象他也是头一遭。 不管了,先拿到香火再说。 反正这介绍是做了,是否有缘,终究得看双方接触。 “明白,明白。” 武充嘴上说懂,眼中仍旧茫然。 “不要怕。” 重阳在一旁给他下定心丸:“这是一个难得机缘,你们互相认识认识,了解一下……好好把握,对方是本地鬼,家产颇丰,把握住了你以后就不用蜗居乱坟堆了。” “说不定经此之后,你就能闯出一番新天地!” 武充还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吴奇听得脸抽了抽。 按照年龄来算,李氏六十岁,武充三十岁,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十送江山……修行界年岁不重要,倒也不是事儿。 这种当月老的事,总觉得有几分别扭。 吴奇有一种错觉,自己似乎是在诱骗懵懂男儿进入富婆闺房。 确定人选后,吴奇赶赴蜀县,让重阳进刘伯文家中托梦,与其约好两鬼见面之地。 重阳躲在一旁,关注了李氏与武充见面的全过程。 “双方单独一人时都紧张,但一见面,四目相对,那简直看不到别的。” “李氏恢复年轻容颜,小有姿色,武充本身也是一员精壮好男儿,双方还算般配。” “开始他们还互相客套矜持,比较克制。可看到四下无人又是夜里,没一会儿两人就拉上手了,脸贴脸,你侬我侬起来,进展神速。” “再后面我就不好继续看,回来给您汇报,总之这两位基本是成了。” 茱萸精声音里不无得意。 吴奇稍微放心了一点。 看对眼就还好,可见不论人还是鬼,颜值都是首位,年龄本身倒不是绝对劣势。 没两天,三清像上显出刘伯文的影子。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刘伯文愿焚香燃烛,供奉上仙,只求仙庇佑刘某生意兴隆,无病无灾,大富大贵。” 吴奇心说,得,不愧是商人,已经又许上愿了。 好在香火他已拿到。 ——得鬼卒李钤、武充香火,获二十年修为。 ——得刘伯文香火,获一年修为。 如此一来吴奇就有七十余年修为,实力上涨一小截,体魄也水涨船高。 …… 刘伯文事了后,吴奇每日在浮云观里打坐练气,下午去一趟三清像获取修为,日子过得平稳而踏实。 又半月,浮云观里来了一个客人,点名道姓找吴奇吴道长。 严长老找来吴奇,在门外问他:“你可认识监幽卫许叔静许大人?” “许叔静?” 吴奇放下手里的《练气入门》:“他不是剑州普安县司法佐么?此前就是他具体负责魂车木马一案。他还是监幽卫的人?” “许大人被陈刺史调来成都府,任法曹参军之一,管辖执行法律、缉捕盗贼,主理刑事诉讼,兼‘监幽卫益州司’参军事。” 严长老叮嘱说:“现许参军常驻蜀县,你们互相之间走动走动,以后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监幽卫在各州府驻司,监查以幽为首一干妖魔鬼怪。 以益州司为例,司都尉由益州别驾朱忻城兼任,朱忻城是除益州刺史陈季友之外的益州第二号人物。可见监幽卫本身不论中央还是地方,都分量极重。 浮云楼大堂里,吴奇再遇许叔静。 许叔静身着袍衫,脚踏麻布马靴,清癯的背脊保持笔挺,他浓眉大眼,目光依旧清明。 “道长,又见面了。”许叔静拱手道。 吴奇也作揖回礼:“许大人高升,可喜可贺。” 普安县司法佐是八品官,成都府法曹参军所辖政务不变。但因是府治所,为七品,加之兼监幽卫参军事,是一次不小升迁了。 “都是为朝廷与百姓做事罢了。” 许叔静一句带过:“许某此番为公务而来。” “许大人请讲。” “道长可认识蜀县女鬼李钤李氏,阳安县游鬼武充?” 吴奇不动声色:“认识。那武充是贫道介绍于李氏,因李氏被鬼差误抓……” 他将李氏与刘伯文遭遇说了一通,隐去三清像部分,只说被游鬼托梦,因此略帮一二。 “原来如此。” 许叔静不急不缓地开口:“李氏与武充在团集游鬼,形迹可疑,幽卫早已跟踪多日。” “这两鬼对其他游鬼说起一位引路道人,据描述,和道长有几分相似,因此许某过来确认。” “以贫道所知,李氏与武充都是不幸之人,一向遵纪守法。” 吴奇不解:“不知他们所犯何事?” “道长且听我说。” 许叔静继续讲道:“幽卫跟踪查证后,得知李氏、武充两鬼,所寻都是被误葬和鬼差滞留的游鬼,她们将这一群游鬼团聚,称‘误丧鬼’。” “‘误丧鬼’间平时互通有无,互相扶持,排遣烦闷,避免误入歧途,被魔修所摄或是沦为厉鬼。于人于鬼,都是一件好事。” “误丧鬼之事已被监幽卫登记在册,即将上报,想来会得到朝廷嘉奖。” 吴奇没想到,李氏武充这一对姐弟恋,还真志同道合,搞出了游鬼互助团体。 “她们强调,没有引路道人的教化指点,她们就不会走出这一步,闯出一番新天地。” 许叔静笑道:“核实确为道长,我也好添上道长名字,上报朝廷。” 吴奇哭笑不得。 我一个介绍孤独男女认识的月老,怎么就变成了教化指点……人世种种,真是难以预料。 吴奇照实说道:“无心之举,全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道长谦虚。” 许叔静拱手:“此次还有另一件事……” 正文 第十四章离魂记 目送许叔静离开,吴奇暗自摇头。 这人不知为什么就盯上了自己。 从普安到蜀县,许叔静硬是认定自己是一个误入道门的捕役好手,恨不得调自己去当他副手…… “看起来你们没谈好?” 严长老呼哧呼哧抱了一个大桶,里面是才洗过的衣物与床单。 浮云观没有杂役,吃穿住行都得靠自己动手。现在人手进一步吃紧,严长老不仅要管自己,还得处理浮云楼里的各种繁琐杂物。 他抖了下被单,吴奇过去搭手,两人一同将洗过的床单、衣物、褥子、布帘、罩单晾在绳子上。 “许大人想我助他破案。” “破案?” 严长老用手帕擦了擦脸:“王猛被刺那案子么?” “是的。” 蜀县最近出了桩大案,西市马帮老大王猛,被一乞丐刺死在巷子里。那乞丐疯疯癫癫,疑似受人指使行凶。最大受益人是王猛的拜把兄弟铁头,他也是马帮第二号人物。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还因外界传言,铁头与王猛妻子林氏长期幽会。不伦桃色沾上帮派凶杀,让蜀县百姓更是津津乐道。 官府对此案关注,除去当街行凶极其恶劣之外,还考虑到本县、周边邻县稳定。 马帮出门在外,经常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好勇斗狠。王猛一死,若不能早日破案,可能会演变成帮派内部争夺老大之位的火拼武斗,到时候还会惹出更多事端。 许叔静被从普安火速调来,第一个任务就是限时破王猛案,他这才急忙到浮云观拜访吴奇,想他出山帮忙。 为说动吴奇,许叔静还许诺,会将吴奇推荐为监幽卫舍人。 舍人为古汉官职,即各宫阁门客,如今大唐专设舍人一职给三教修士,即朝廷专门聘用的修行者,为各部官府做事。 监幽卫各司均有舍人,待遇优厚,虽然不及佛道几大宗门,但比浮云观这样三流宗派要好太多。 吴奇当场婉拒。 他是道门修士,查案费时费力,有碍于修行之路。 再者专职替朝廷做事,行事安排就难以自由,自己身怀无常图,这秘密不能泄露。加入监幽卫,那就是嫌自己过得太舒服。 “不去也未必是坏事。” 严长老端起陶茶壶,放嘴角啜了一口:“我年轻时,也有认识的道友成为朝廷舍人,舍人待遇虽好,却是非常繁忙,跋山涉水的出差也多。不少舍人最后都跳了出来,宁可加入一些小宗门……” 吴奇趁机问:“长老您也是这般,最后加入浮云观么?” 他对这胖长老一直挺好奇。 严长老打了个哈哈:“都是些陈年往事……如果你感兴趣,等观主出关,你大可以问他。” 他端了茶壶,慢悠悠往浮云楼里走去。 吴奇看了一眼顶楼,那里是观主吴道继闭关之地。 也不知祖父多久才能出关。 出关后看到道观里就剩五个炼气期弟子,不晓得他该作何感想。 浮云观会彻底解散么? 吴奇摇摇头,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 下午他照例去东庙打坐练气,香火客没有出现,但有三清像给予的几日修为,也聊胜于无。 天色渐暗,吴奇正待离去,没想陈皋赶来。 “师弟,你果然在这。” 陈皋风尘仆仆,用袖子擦着脸上汗:“师弟,跟我去一趟剑州。有一个活儿,得你出马不可。” “师兄别急,你慢慢说。” 吴奇将水袋递给他。 陈皋咕嘟咕嘟喝了半肚子水,呼吸逐渐平稳,这才说起他此番经历。 前阵子剑州传魔修作祟,各商户人心惶惶,纷纷找道士和尚作法。 生意人看重运道与兆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陈皋做了两场法事,不过雇主都是小商小贩,酬劳稀薄。 此时剑州官府张贴公告,说那魔修已被监幽卫抓捕归案,安抚本州百姓无须担忧,一切事务照旧。 陈皋知道没什么机会了,正要返回,结果无意中打听到一件事。 剑州梓潼县县尉张翼,家里出了一桩怪事,正在求助于佛道几大宗门修士。 距梓潼县最近的也就青城山常道观、峨眉山普贤寺,路途都不短,一个来回更是耗时耗力。 于是陈皋毛遂自荐,持度牒上门拜访张县尉,并抬出了过去蜀山御剑阁的名头。 浮云观名不见经传,但御剑阁在益州曾小有名气,留下了一些故事和传闻。 张翼对陈皋说起自家发生的事。 他是河东人,被朝廷调到剑州任县尉多年。妻子早亡后,张翼一直未续弦,他膝下有二女,长女玥娘早几年前病逝,剩幼女婉娘,另有一外甥王昉。 王昉本住莱州,因家道破落投奔伯父张翼,他在梓潼县闭门苦读,只为考中进士。 外甥聪明慧觉,仪表堂堂,张翼很是欣赏。他曾对王昉说,待你考上功名之时,就将婉娘嫁与你为妻。 几年里王昉屡考不中,婉娘也一日日长大,张翼开始重新考虑女儿婚事。 此时录事参军薛建带侄儿马骥来求亲,张翼见那马骥风雅潇洒,谈吐不凡,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王昉一气之下离蜀赴京,留信一封。 信上写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王昉离去后不久,婉娘就陷入昏迷,后在名医照料下调养了一年,这才缓缓恢复过来。 又过了四年,王昉回剑州拜访伯父张翼。 他虽还未考上进士,但已有妻子,更离奇是,王昉妻和婉娘长得一模一样,声称自己就是婉娘。 张翼大惊。 婉娘明明和马骥一起生活,四年里夫妇恩爱,相敬如宾,怎得又冒出来一个婉娘? 毫无疑问,两个婉娘中有一个撒谎,假的婉娘必是妖魔所化。 张翼想请一高人,来断这家族奇案。 陈皋做做普通法事还行,但涉及与妖鬼斗智斗勇,他却没什么经验。吴奇在应对魂车木马时沉稳果断,就连许叔静也称赞有佳,所以陈皋就回来搬救兵找师弟。 “两个一模一样的婉娘?”吴奇问道:“都是活人么?” “不是。” 陈皋摇头:“跟随王昉那一个是鬼魂,留在剑州这一个是活人。” 吴奇皱眉:“生魂离魄?” “看起来像是。可如果跟王昉而走的那个是真婉娘,在剑州那个看起来也不像是恶魄,也没出现什么怪象,与正常人无异。” “含象镜对两个婉娘都有反应,说明她们都是妖鬼,可如果她们都不是真正的婉娘,那婉娘到底在哪……” 陈皋挠了挠头:“我实在想不明白,只有请师弟你出马了。” “还有,这张县尉非常大方,他说如能分辨真假婉娘,愿出十两白银作为报酬!师弟,那可是十两白银!普通人不吃不喝两年才能攒这么多。” 他比出九的手势:“事成你我师兄弟一九分,你九我一,如何?” “一言为定。” 吴奇应下。 比起监幽卫舍人,还是赏金道人更适合自己。 正文 第十五章快刀斩乱麻 县尉张翼今年四十有八,正当年富力强时,可家事困扰让他近来神色憔悴,满腹心事。 见陈皋请来的作法道士如此年轻,似不到弱冠,他更是心中没底。 “吴道长当真能解我之惑?” 吴奇也不恼,普通人看医治病尚且更信赖年长者,降妖伏魔方面也逃离不了这个思路,年轻在不少人眼里都代表经验匮乏。 “贫道尽力而为,还请张大人再叙述一下张小姐的事。” 张翼将信将疑,又说了一遍。 “贫道说的不是这。” 吴奇凝视对方,轻声强调:“而是一些张大人隐去没说的事,譬如,王昉是否和令爱私下互相爱慕?” 这话让张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也不敢瞒道长,小女的确和我那外甥偷偷互诉衷情,定了亲后外甥离去,小女才对我吐露。” “家丑不可外扬,还请道长务必帮忙保密。” “张大人请放心,贫道只为妖鬼而来,其他一概不知。” 见小道士这么上道,张翼顿时放下心来。 吴奇继续询问:“张大人,王昉离开后,令爱曾一度陷入昏迷。不知昏迷前后,有无什么怪异或反常之处?” 张翼摸着胡须,细细回想:“小女前后并无明显差别……只是昏迷前,小女沉静内向,大病之后要活泼一些。小女与我那女婿成亲后十分恩爱,这我一眼便知。” 吴奇默默记下。 大病后又初为人妇,有变化也属正常。 接下来,吴奇见到了留剑州成亲的婉娘。 婉娘生得小家碧玉,面容幼嫩,二十五岁依旧是一副二八年华的少女脸。她目光清纯,毫无忧色,一看就知家里呵护极好,没经历过什么苦难。 “民妇婉娘见过道长。”她很懂礼数地作揖:“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女居士客气。得罪。” 吴奇一捏剑指,重阳从背后景震剑里飞出,化作一道红绳将婉娘全身缠住。婉娘尖叫挣扎,却被茱萸精死死锁住,无法挣脱。 一旁张翼勃然色变:“道长,这是……” 吴奇手持含象镜,冷冷看着婉娘:“我说,你答,否则拘你入镜。” 婉娘慌了神:“父亲救我!这妖道要害我。” 陈皋在旁拦住张翼:“张大人且放心,我师弟做事一向干脆准确,您马上就懂了。” 吴奇扬起含象镜,上面亮起一颗星辰:“你是妖族,还是鬼物?” 重阳一锁住婉娘就发现她为鬼魅,寄生于这具婉娘肉身上。 “或者是,幽。” 吴奇声音里带了几分杀气。 婉娘吓得赶紧辩解:“你凭空诬赖好人,你到底是哪个山门的道士,怎么胡说八道!我才不是幽!” “那你是谁。” 吴奇拔出景震剑,法剑剑尖距婉娘胸口只有不到一尺:“不管你是哪里的鬼魅,抢夺阳魄,作祟人间,都得到监幽卫大牢走一遭。” “别,别!” 婉娘脸色骤变:“我不是幽,也不是厉鬼,我是玥娘。” “玥娘?玥娘早死了。” 吴奇手中法剑挺进一寸:“大胆妖孽!竟还狡辩,给我如实招来。”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婉娘一脸求助地看向张翼:“父亲,你脚上有两个疤,是我小时候用针刺你留下的。” “还有,妹妹不知道,你曾想要娶一位小姐。只是那小姐与你踏青后就不慎溺水而亡,你这才断绝续弦念头,认为受老天责罚,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还有还有,我并非如大多人所知是病死,而是摔死,因为攀高而摔死。你为了掩人耳目,避免沦为笑话,所以对外宣称是重病猝死,小妹也不知道。” “还有还有还有,你很喜欢一匹枣红小母马,它病死后你哭了好几天,后来还找了僧人给它超度,它就叫婉娘。后来小妹出生,你也给她取了同样名字,是来纪念这匹马……” “够了!玥娘!” 张翼大吼一声:“你还是这么冒失捣乱!” 他面皮青一阵白一阵,各种黑料糗事被已死女儿爆出,让堂堂县尉脸上挂不住。 吴奇收剑回鞘,拱手微微一笑:“得罪勿怪,女居士。” 玥娘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龇牙道:“好你个小道士,你诈我!” “这样比较快。” 吴奇镇定自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不明所以的贫道,因此只能快刀斩乱麻。” “你耍赖!” 玥娘不服:“你怎么不按规矩来。” “放肆!” 张翼一拍桌子,怒叱亡女:“生前不循规蹈矩,死后为鬼你还想要气死为父吗!现在还不如实说来,为何你要冒充婉娘!” “又不怪我。” 玥娘努努嘴,一脸混不在意:“我也是看小妹苦恼,所以给她出了主意。喂,小道士,把我松开,我又不是厉鬼,快给我松开。” 吴奇心中一念,重阳返回法剑。 玥娘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肩胛,狠狠瞪了吴奇一眼,仿佛要用力记住这个给她设套的道士。 然后她才不情不愿地说:“父亲你不是想要把小妹嫁了么?她又不想嫁马骥,小妹早就和王昉私定终身……” 与玥娘不同,婉娘性子软,不敢正面忤逆张翼,她一度想过和王昉私奔,但又缺乏勇气和决心。 婉娘每日以泪洗面,只能到姐姐玥娘坟头哭诉。 化作游鬼的玥娘实在心疼小妹,于是现身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她助婉娘生魂离体,追随王昉而去,先暂避父亲锋芒。 至于家里,就由玥娘掌管肉体,想法来摆脱婚约。 玥娘自小胆大机灵,要做好什么不容易,搞砸一件事却很擅长。 “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我计划让马骥把我给休了,婉娘就能回来,和王昉堂堂正正成亲……” 玥娘摊手:“可好算歹算,我没算到自己。” 张翼气得嘴唇发抖,手指指着女儿:“你、你、你都搞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做了什么!还不快说!” “父亲你是知道我的。”玥娘笑容里带着几分骄傲:“我是敢作敢当的,没有不敢承认的事,这方面和小妹可不同。” “我失算之处在于,没想到那张骥。” 玥娘叹了口气:“新婚之夜那天,我游鬼出体,想要把他吓个半死。没想他一点不怕,还和我聊得很投缘,他也爱各种稀奇古怪之事,于是我就告诉他我们姐妹的计划,他反而觉得有趣,愿意帮我们。” “慢慢我发现,和他成亲倒也不错。” 张翼听得直皱眉:“那为何你妹妹回来,你还说自己是婉娘?你这逆女到底要做什么?” “原本想要吓一吓你,父亲你极重脸面,又最信鬼神,那不妨也信一信我这个女儿,我也是鬼嘛。” 玥娘一脸闷闷不乐:“本想择一良辰吉日显灵,让父亲你答应小妹和王昉的婚事……都被这小道士给破坏了,实在倒霉。” 吴奇和陈皋师兄弟坐一旁淡定饮茶,现在是家务事,没他们插手的份。 “你,你,你们!” 张翼脸涨得通红,手指哆嗦,颤颤巍巍,一口气差点回不上来。 吴奇赶紧放下茶过去扶住。 他和陈皋又是拍后背又是掐人中,好一阵才让张翼缓过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张翼喃喃自语,双目失神:“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玥娘顽劣,没想婉娘也被带坏。都是我隐瞒玥娘死因的报应,都是报应……” 吴奇只得宽慰他:“张大人,人没事就好,人还在就好。” “道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张翼紧紧抓住吴奇的胳膊,眼里泪光闪烁。 正文 第十六章姊妹殊途 中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张翼低头深吸几口气,坐直身体后,他收敛情绪。 他乃桐梓县尉,司职分判众曹,催征租赋,为朝廷地方重要佐官,必须铁面刚直,不为儿女私情所困。 过去许叔静任司法佐时,顶头上司就是县尉。 张翼一脸严肃,看向吴奇:“事关妖鬼作乱,又与我两个女儿有关,于情于理我都当避嫌。吴道长,还请你来主持公道,判理此案。务要厘清事实,不要因当事人而有所顾忌。” 吴奇只得继续问玥娘:“女居士,既事已至此,那贫道找令妹了解一二可否?” “随便。” 玥娘混不在意:“又没骗你,你找她就是。不过你说话小声些,小妹胆子小,经不起吓。” “贫道晓得。” 吴奇与陈皋对了个眼色,陈皋心领神会,他从偏门溜了出去。 书房里是婉娘生魂,她此刻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望着桌上火烛,目光有几分迷茫。 张翼说他在外面等候,就不进去了。 吴奇知他对女儿有所愧疚,也不劝,独自进来后带上门。 “女居士,贫道打扰了。” “啊,道长、道长好。” 婉娘赶紧站起来,对吴奇行了一礼:“因婉娘一事劳烦了道长。” “不劳烦。” 吴奇笑道:“令姐已将事件前后全盘托出,从女居士与王公子私定终身到后来姐妹齐心……” “姐姐她真说了?” 婉娘手指微微捏紧,有些手足无措:“这,这可如何是好,爹爹一定气得要命,我,我……” “女居士请放心,张大人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吴奇稍作安抚:“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后续梳理一番,做好收尾。” 婉娘还是有些不安,低头抿着唇,眼里都是担忧。 “贫道有三策。” 吴奇抬起食指:“上策是开诚布公,告知两位张家姑爷事实,只要他们能认,此事就毫无问题。人鬼殊途,但也并非事不可为,聚散离别皆看一个缘字。” “不成不成。” 婉娘双手抱着脸,紧张道:“这怎么可以,外界不知会有什么闲言碎语……有别的办法么,道长?” “中策。” 吴奇抬起中指:“女居士你不必讲任何事,与王昉居士立即离开,不再回来,如此一来哪怕有两个婉娘也无碍。不论女居士还是令姐,都有各自未来,互不干涉。” 婉娘沉默了一会儿:“为人子女,实在不能弃父亲于不顾……婉娘做不到不顾血脉。” “那就只有最后一策。” 吴奇叹了口气:“魂魄重归,如此一来女居士就能恢复正常人,只是那马骥居士就……” “就这样!”婉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姐姐说过,就要这样帮我的,本就该如此。我的身体,我拿回来不是天经地义么?对吧,道长?” 吴奇不予评论。 “既然如此,那么贫道暂且出去与令姐商议一二。” “麻烦道长了。”婉娘语气轻松了许多。 听了小妹所说,玥娘倒是很爽达:“既然如此,那就开始罢。反正我一介游魂,生于意外,死于冒失,至少能帮一帮小妹,也算不错。” 于是,两姊妹终于面对面相见。 婉娘不敢看姐姐,头埋得很低。 玥娘倒是亲昵,手指摸了摸小妹的头:“替我好好孝顺父亲,勇敢一点。” “姐……我……” “不用。” 玥娘打断了小妹:“我都明白,我们是姐妹,不分你我的。道长,那我开始了。” 忽然她身体突然一软,张翼赶紧扶住女儿,一道黯淡游魂从肉身里飞出。 吴奇这才看到玥娘本尊,她身高与婉娘相仿,眉目有英气,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烈昂扬,哪怕沦为游鬼也毫无颓丧。 此时婉娘也慢慢还魂,悠悠醒来。 她模样未变,却多了几分温顺娴静,少了此前的跳脱与勃勃生气。 “张大人,贫道已理清脉络。” 吴奇转身对张翼拱手:“此事为一起姊妹姻缘奇谈,并未危害他人,亦无损大雅,想必若干年后会引为美谈。” 张翼勉强挤出一个笑:“辛苦道长。” 女儿无碍自是喜讯,但后续如何和马骥一家交代,又怎么与曾得罪的外甥王昉相处,都是麻烦事。 “父亲,马骥那里不必担心。”玥娘一眼看出父亲顾虑:“此前我就与他说过,人鬼殊途,我与他相识就如午后一梦,醒来不过是一场空。他晓得的。” “唉……” 张翼看着长女,眼神复杂:“你啊你,还是不让我放心。马骥他们哪怕有再多非议刁难,自有为父承担,既然你已为游魂……有空就回来看看,哪怕是梦里。” “你别骂我就是了。”玥娘吐吐舌头。 此时,陈皋领了一男子从屋外走来。 来人大约三十出头,头戴软脚幞头,身着浅褐色圆领袍,唇上两撇髭须,看起来颇为风雅。正是王昉。 “见过大伯。”他遥遥拱手道。 张翼看着外甥,轻声道:“过去是我有愧于你,失言在先,以后我必定好好补偿,你要好好对待婉娘。” 王昉面露喜色:“大伯放心,外甥一定,婉娘于我就如性命一般重要。” 这话听得婉娘一颤:“良人,老天垂怜,我们终于……” 两人紧抱一起,喜形于色。 张翼看向吴奇,勉强笑道:“看来此前的确是我的错,只要婉娘喜欢,罢了,罢了。” 王昉拉婉娘到一旁,开始低声窃语,你侬我侬。 没一会儿,王昉突然怒气冲冲过来。 他鼻翼翕动,仿佛在竭力忍耐:“大伯,我同婉娘看来有缘无分,就此告辞!” 说罢王昉甩袖而走。 张翼僵在当场。 后面婉娘发出阵阵啜泣。 “这到底又怎么了?”张翼一脸费解。 “张大人稍安。” 吴奇心里大概有数,他到婉娘处了解后,这才回来转告张翼。 婉娘告知了王昉前因后果。 王昉开头还很高兴,但听到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大骂婉娘不懂礼义廉耻,当即表示与婉娘一刀两断,羞于与她认识。 原因在于,婉娘的生魂虽是跟了王昉,她肉身却与张翼耳鬓厮磨。婉娘一再保证,姐姐玥娘与马骥同睡一房,但并未行夫妻之实。 王昉不可忍受。 婉娘曼妙的肉体曾陪伴另一个男人,花前月下,度过若干漫漫长夜,有无行房入身都让王昉嫉妒与痛苦。 他怒不可抑地拂袖而走,就如当初听闻婉娘被大伯许配他人一样。 张翼听完,不由冷笑:“走得好,走得好。当初我就观他才大志疏,心高气傲,狂妄倨傲,这才断了许配婉娘给他的念头。” “走得好,险些祸害我女儿。” 陈皋在吴奇耳边低语了一阵。 吴奇点点头,对张翼道:“贫道师兄已经从王昉居士处查清,王昉连考几年都未上榜,后任一布帛肆账房,一直生活拮据。此次携婉娘返回剑州,也是想要获得一些资助。” 妹妹婉娘只是抹眼泪,姐姐玥娘气得破口大骂。 剩下的就是张家家事,吴奇两人暂且回避。 第二日,事情已尘埃落定,吴奇与陈皋对县尉张翼告辞离去。 玥娘主动来送别。 她与妹妹婉娘际遇不同。马骥设法说服了家族,硬是让父母松口许玥娘进门,张家从此多了一位鬼媳妇。 这一点是玥娘始料未及的,她原本想回到坟地上,继续在那里睡睡觉,看看天,偶尔吓吓人。现在一切都得变了。 “才去监幽卫办了度牒,这样方便正常进出各城。”玥娘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会不会害了他,唉,现在可担心了。” 吴奇笑道:“女居士有赤子之心,洒脱直率,不论为人为鬼,都不会少了朋友与善意。珍惜机缘,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也是。” 玥娘眼睛一转:“道长,你早猜到王昉那会有隐患,对不对?” 吴奇并不作答,只是拱手:“后会有期。” 玥娘认认真真道:“多谢你及早点醒小妹。玥娘会日日为你祈念焚香,愿你修行无阻,心魔不侵,早日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修士。” “多谢。” 吴奇怀揣九两银子,心情也很不错。 他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停。 三清像上,火光显形。 ——得鬼卒张玥娘香火,获十年修为。 至此,吴奇已有八十余年修为。 正文 第十七章幽卫宣帖 三清像并未触发愿念,事后竟也能获取玥娘香火。 吴奇对香火机制有了新的认知。 若是人鬼妖魔愿望强烈,就可能引动三清像,继而给出指引,让吴奇这无常图持有者按图索骥,襄助祈者,获取香火。 三清像无反应,不代表不存在强烈欲念和祈求,只是由于地域与其他因素,没有触发三清像。 此前各香客都在蜀县附近,可见距离东庙神像越近,越是有机会引发三清像共鸣。 吴奇也可以自发去各地发掘,寻找具有强烈执念的香客。完成其所想,获得对方认可与由衷感恩,同样能获得香火。 香火既可以在东庙神像处被动等待,也可以主动挖掘潜在香客。 比起前者一目了然的守株待兔,后者还有不少不甚明了之处。 到底哪种情况会产生香火?给予援助,帮其脱离困境,必然能获得对方的感激么? 香客是一位白眼狼怎么办? 万一对方毫不领情又如何? …… 不是所有香客的祈求都人畜无害。 憎恨、怨念、嫉妒都会滋生强烈欲望,遇到这样的香客,吴奇都是果断放弃。 最近他就连续碰见了两次。 有位香客痛恨发达的同乡,一直诅咒对方,希望同乡死在赶路途中。 还有一鬼卒,觊觎空出的鬼将副手一衔。他不断祈祷,希望其他鬼卒后期得罪修士或是大妖被杀,如此一来自己能上位。 这些邪念同样能触发三清像,可见三清像并无清晰的善恶识别。或者说,它本身只是寻找汲取香火的特殊宝物,自然没有明辨是非之能。 吴奇脑子很清楚。 身负无常图当然是一天大机缘,但若过于沉溺其中,失去本心与自我,那不过是香火的奴仆罢了。 以经验与常理而论,秉性正直、恩怨分明的香客,才更可能产生香火。 确定了潜在香客群体特征,吴奇又琢磨起如何准备,以便快速获取香火,再用修为硬灌突破筑基。 筑基期修士大限是一百二十年,若是能攒够一百二十年修为,至少体魄上就与筑基期无异。 …… 陈皋凑过来问道:“师弟,你那是什么法术,还是法器?一下就将玥娘锁住的那个。” “那个么?是它。” 吴奇授意下,重阳从法剑中现身。 茱萸精极有礼貌地说:“见过道长,小妖重阳,为尊者道童。” “道童?师弟有道童了?” 陈皋一惊,他翻出含象镜,一看之下更是瞠目结舌:“妖兵后期……这实力太强了……哪怕青城山真传弟子也没有这样的道童吧?” “它是茱萸精。” 吴奇介绍说:“本身没有什么战力,只能吓一吓玥娘这样的普通鬼卒,但识别花草树木有一手。” “师弟果然厉害。” 陈皋啧啧称奇,看着重阳所化红光,一脸羡慕:“师弟你是如何收服重阳的?我一点都没察觉,观里还有人知道么?” “仅师兄知晓。” 吴奇抛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母亲去世前,在我神志中留了一点自保之力,我也是炼气期才慢慢明白,按母亲指引去获取助力。重阳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 陈皋恍然。 吴奇生母吕懋冰,她除去是结丹期修士“剑子”吴正言之妻,还有一个显赫身份:阁皂山百草园吕家嫡女。 五大道门之一的阁皂山长于孕育灵物、炼丹制药,除去炼丹真人葛玄后裔的宗主葛氏一脉,就属吕氏最为显赫。 吕家世代商贾大族,多年经营,家财更是难以计数,奇货可居的典故就来自吕家家祖吕不韦。 不论朝代如何更迭,吕家一直屹立不倒,因吕家人精于平衡之道,子弟所学博杂,均匀分布于儒释道三教中。 后来吕家投入阁皂山百草园,也是因阁皂山对外中立,擅丹药灵物,对各方都不可或缺,以药生财也最为便利。 嫡女吕懋冰死后,吕家就断了与御剑阁的往来,不再低价卖给丹药、符箓与法器。 吴道继心中愧疚,却也无可奈何。这也变相导致后来道观收支日渐失衡,拮据到弟子们得出去赚取银两。 “师叔老人家在天之灵,看见师弟你如此勤勉,必定也会放心。” 陈皋话锋一转:“师弟,今天大好日子,不如你下厨露一手?” “今天不做饭,下馆子。” 陈皋捏紧钱袋,面有难色:“那还是吃馒头吧,馒头也不错。” “我请。” “师兄我啊,最喜欢下馆子了。听说有一家店卤鸭和牛肉不错,那里的烤羊腿更是香气扑面。我来带路!” 吴奇:“……” “师弟,你不要这副脸嘛……这本阴阳学士最新的《昙花夜情》借你先看。” “好。” 阴阳学士是成都府千机书坊的猎奇艳情小说家,作品产量不多,但也有一部分受众。陈皋正是其忠实拥趸。 吴奇翻过一二,这作者写得太书卷气,还是有书生包袱在。不过比之同期其他掉书袋作者,已算是极接地气。 修炼之余,用以放松头脑倒是不错。 …… 吴奇师兄弟茶饱饭足,优哉游哉回到浮云观。 严长老一看见他们,就招手道:“吴奇,来。” 陈皋打了个嗝:“长老,如果没我事,我就去修行了。” “去吧。” 吴奇被长老带到浮云楼大堂,发现监幽卫参军事许叔静也在。 “吴道长。”许叔静拱手。 “许大人,不知何事?” 吴奇心想,总不会来个三顾茅庐吧? 严长老撩起袖子,翻出一张卷起的黄竹纸。 黄竹纸是官府文书公告专用,包括各种符、帖、牒、表、状等,民间不得私用,违者视同僭越。 纸上写:宣分栋山浮云观襄司法曹蜀县王猛受刺案查验。 落款:朱忻城。 印章:监幽卫益州司。 这是监幽卫的“宣帖”,征召儒释道三家修士辅佐处理涉妖魔鬼怪适宜,三教不可推辞。 益州别驾兼司都尉朱忻城亲笔签字,盖章定帖,这就不再是许叔静私人请求,而是官方通牒。 严长老正色道:“朱大人宣帖已发,浮云观为益州道门,拔除妖鬼,义不容辞。” “弟子吴奇,你两位筑基师兄在突破关键时刻,就由你代表我浮云观下山,助司法曹处理此案。望你慎言慎行,不可坏我浮云观名声。” “是,长老。”吴奇领命。 到底还是没能躲过这一桩王猛案…… “时间紧急,请吴道长这就随我下山。” 许叔静牵出一匹马,和吴奇两人同乘一马朝蜀县赶路。 他稳稳驭马,口中说:“道长,不是许某故意要强令道长出山,只是王猛案非比寻常。司法参军樊大人十分谨慎,求得朱大人签字,请三教修士参与甄别协查。” 王猛案是一起涉及妖鬼的复杂要案,许叔静顶头上司司法参军樊纲认为,有必要特事特办。 于是樊纲从别驾朱忻城那里讨来了宣帖,分别从儒释道三家各请一人从旁协助。 道家这边,最初请的是青城山常道观真传弟子姬湛,不过姬湛忙于追查鬼市假钱,无暇抽身。 考虑到距离远近,樊纲就选定了常道观补缺。送宣帖的许叔静过来也有几分尴尬,只得前后解释一番。 “……王猛案最大麻烦在于,有修士断言,王猛尸身有‘锁魂练魄’的明显特征。马帮老大是魔修,那么他离奇被杀,背后可能就不简单了。” 许叔静没进蜀县,策马到城北墙外一座矮墙小庙外,这才勒马停下。 这里是殓尸庙,官府存放尸体处。 吴奇跨过门槛,见一魁梧僧人正在里面啃炊饼。 僧人慢条斯理咀嚼食物,在充斥尸臭的收尸间内面不改色。 “如此,人就齐了。” 许叔静擦了擦额汗,介绍道:“这位是常道观吴奇道长,这位是少林寺游历僧释然法师。” “贫僧与道友见过面。”释然咽下一片馒头。 他面前突然弹起一道人影。 几乎同时,释然铁锤般的拳头从上落下。 砰的一声。 那影子又笔挺挺躺下。 “锁魂练魄邪法,留下恶魄,只要未曾焚烧就容易诈尸。” 释然伸出另一只手,炊饼在掌中还冒着热气。 “道友,要饼么?” “贫道用过膳,谢法师。”吴奇婉拒。 “许大人来一个么?” 释然又将炊饼朝向许叔静。 “在下也吃过了。”许叔静赶紧摆手。 “可惜,如此好饼,凉了就风味大减。” 释然取出一方手帕,小心将饼裹好,放入背箱内,显然是留作下顿用餐。 僧人这节约食物的习惯,让吴奇想起了师兄陈皋。 略微不同之处是,释然赞炊饼,陈皋爱馒头。 正文 第十八章锁魂练魄 释然手指关节粗壮,拳头上包裹厚茧,加之呼吸绵长,反应迅速。 吴奇猜他可能长期锤炼拳掌,硬功了得。 他好奇问道:“法师,以贫道所知,少林僧人都是食素,但以法师身高体量,只吃米饭素菜能维持力气与练功么?若无能大量补充气血的精良食物,怕是很难维系体魄之力。” 释然洒然一笑:“武僧习武,身体必然是基础,体魄孱弱,习武就无从谈及。” “诚如道友所言,武僧练功不缀,光吃米饭素食,的确容易饿,也难以维持最好的体魄状态。” “不过寺里有专门制作可媲美荤食的武僧饭,不仅能迅速补充体力,还能维持精气神,不被外魔所侵。” 释然从背箱里取出一个大竹筒,他拧开竹盖,拉动里面竹筷,就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饭团。 “武僧饭,道友尝尝。” 吴奇则是盯上了那饭盒竹筒:“大径长节,纹似山峦,这是龙公竹?” “道友好眼力。” 释然微微惊讶:“武僧饭需灵竹为匣包裹,避免精华外泄,龙公竹大而多,最为便宜。想来道友对灵竹极有心得,没有叶脉竟也能一眼认出。” “贫道恰好师从一位竹匠大师,听过一二。” 吴奇当然是从张瘸老那学到的。归纳口诀难以生搬硬套,但经验与细节却是能互相验证。 “多谢法师馈赠。” 他从释然那接过竹筷,上手提筷,下手张开,避免不慎将饭团落地。 这武僧饭小而黏实,外部像是糙米混杂了黄米,呈淡金色。 吴奇放入嘴里咬了一口,入口软糯清香,饭团里头还包了馅儿。 “有香蕈,竹荪……” 吴奇闭上眼,努力依靠唇舌辨认:“有银耳,核桃仁,还有一种奇妙的坚果,馨香浓郁,比肉丝毫不差。” 他睁眼看向释然:“法师,那奇珍是什么?” 释然看呆:“好厉害的嘴,好敏锐的舌头!好一个闻味识菜!道友你是练舌功的么?” 仿佛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不对劲,释然又改口道:“那是少林的‘阿罗汉果’,这是一种佛门灵物,蕴含谷物精华,足以替代荤食。” “对外卖么?” “这是武僧饭重要原料……不外卖。” 吴奇一阵失望:“可惜,如此美味,不能加以烹饪搭配,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损失。” 释然一脸古怪:“道友难道对庖厨之道也有研究?” “兴趣使然,略懂一二。” 吴奇还是有点不死心:“有无办法换取几颗?” 武僧挠了挠头:“道友想要的话,贫僧可送道友几块饭团,可‘阿罗汉果’的确是不能外传。” “多谢法师,让贫道尝到如此美味。”吴奇双手合十,郑重道:“事后请法师务必到浮云观一趟,贫道下厨做一桌斋菜,略表感激之情。”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在殓尸庙里谈竹论吃,让地主许叔静终于绷不住了。 他咳嗽了一声:“法师,道长,今天是为王猛案而来。” 吴奇与释然这才回过神。 “当然,当然。” “是极,是极。” 许叔静清了清嗓子:“王猛案已由监幽卫益州司接管,司都尉朱大人亲自督查,由儒释道三教修士协同共助,正本清源,查证实情……” 此时吴奇才知晓,原来许叔静不仅是王猛案具体负责人,还是儒士。 与释道两教不同,儒家一直与朝廷联系紧密,儒士是士人官员的核心群体,大多都是朝廷御用文人。 不过儒家门槛也高,要冠以儒士之名,非进士不可,否则只能称之为儒生。 进士相当于佛门游历僧,道家筑基修士。 儒士有文宝、文光护体,若还有长官官印,则有大唐王朝国运加身,即战力更胜游历僧与筑基修士。 吴奇有几分意外:许叔静这般年轻,竟是进士出身。 科举两科,一为明经,一为进士。 明经考核的大多是经书、经文填充摘录,要求熟读经书,按部就班作答。 进士科要求考生就特定题目创作诗、赋、经义阐述、时局策论,考生需触类旁通,提出独到理解与可行之法方能及第。且进士科的评选标准甚严格,由大儒亲自判卷,考上进士科的人数不到明经科十分之一。 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考进士之难。 高难度的另一面,是丰厚的回报。 一旦进士及第,名字与诗词策论就会被各路大员、大儒知晓,当今皇帝也会过问翻阅。从此在中央朝廷挂上号,不出意外,进士都是朝廷未来之栋梁。 许叔静进士出身,三十岁左右,竟被丢在益州一个小县当了数年司法佐,到现在才调回成都府,这迥异于进士步步高升的正常仕途。 吴奇有理由怀疑,许叔静得罪了某个大佬,导致被贬益州,步履艰难。 许叔静被吴奇看得有点心里发毛:“道长,我脸上有甚么不对劲么?” “走神,勿怪。”吴奇道。 三人将尸体撒上药粉,以布帛缠手,开始检核尸身。 王猛尸体表皮青灰,胸口、小腹、下阴处均有诡异蜈蚣状黑纹,这黑纹彼此连接,仿佛在他体表撕开了数条口子。 释然手指在尸体上一寸寸挤压摸捏:“《锁魂练魄》本名《阴刹锁魂练魄经》,为魔门九幽山术法,讲究分离阳魂阴魄,以法器锁住阳魂,炼制阴魄为傀儡。” “王猛身上三处,心、肝、阳势已有阴锁,为锁魂练魄第三重,已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失控。” 释然对尸体很是熟稔,先扒开眼皮检查眼珠,而后拉开嘴唇,辨认死者口中颜色与气味。 “练魄时间超过三个月。” 他放平尸体,指向王猛胸口一处古怪创口:“凶手下手狠准,一击就破开阴锁,刺穿心脏。恶魄本无生魂,阴锁既破,就如无头之兽,失去方向,难以动弹。” 吴奇注意到,王猛小腹有一圈坑坑洼洼的溃烂伤。 “法师,这又是什么?” “是恶疮。” 释然提醒道:“不可触碰,恶疮或会传染,王猛虽死,恶疮疫豸却未必不能活,小心为妙。” “两位,且让我看看。” 许叔静从怀里取出一卷用黑线系住的竹简,肃然念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竹简上霎时光华大盛,芒高数尺,照得王猛尸体上分毫毕现,殓尸庙内几成白昼。 吴奇还是第一次见到儒士文光与文宝,当即仔细观摩。 儒士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出,其状缥缈缤纷,灿若锦绣,此为文光。 文宝为儒士所创文章、诗词、策论,儒士以文光映照文宝,可引动天地,发挥不可思议之伟力。 许叔静收敛文光,手持竹简,缓缓道:“尸体上并无妖鬼印记,倒是断了线索。” 一道红光从外面径直飞来。 释然握拳沉身,许叔静抬起文宝。 来者是一突破在即的妖兵后期妖物,不知敌友。 吴奇说明:“是贫道道童。” “尊者。” 茱萸精落在吴奇掌中,禀报道:“我问过蜀县附近游鬼,都说未曾见过王猛鬼魂,既无鬼差勾魂,又无生魂出现,多半是被魔修或妖鬼给拘了去。此外,我倒是发现有只狐妖在附近出没,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吴奇看向其他两人:“王猛生魂或尚在人间。”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王猛尸体猛地弹起,二度诈尸。 吴奇重拳出击。 恶魄再度躺平,不省人事。 “好力气。” 释然双目锃亮,赞道:“原来道友也是体修,待此间事了,不妨你我切磋一二,互相印证一番。” “敢不从命。” 吴奇也想请教释然。从体型与风格来看,这少林武僧对锤炼体魄很有见地。 修为强度固然是根本,技巧法门也不可缺少。 正文 第十九章火龙缠身 成都府仿效京城长安、东都洛阳,设东西二市。 东市周围坊区多是达官贵人、富豪商贾宅邸,所贩多是上等奢侈品,昂贵物器,如马、丝绸、瓷器、茶叶。吴奇和陈皋设在东市贩卖竹具,也是看中这里有钱人多,有余力购买小玩意儿。 西市近西城门,周围是平民居所,交易物以衣、烛、饼、油等日常生活品为主。此外,北方的药材和皮革,南方的熏鱼与蜂蜡,以及周边藩国、部落的各种怪奇商品也通常在西市售卖。 东市几乎都是大行商,有自己养的马队,独立运送。 西市则是马帮大本营。马帮人员数量多,承接各种货品运送,足迹遍布剑南道、黔州道、陇右道、山南西道等西南地域。 加之马帮在城里遵纪守法,城外凶悍护食,认规矩,敢搏命,黑白两道都给几分薄面。 王猛这老大被刺身亡,让官府既警惕又头疼。马帮这么大群悍勇之徒,万一出个对官府阴奉阳违的新老大,那就是一个隐患。 成都府司法参军樊纲火急火燎,从别驾朱忻城处讨来宣帖,找三教修士参与断案,也是这个缘故。 拿了宣帖后,樊纲要许叔静半个月内限时破案,稳定马帮情绪,斩断暗流。 …… 许叔静对吴奇与释然毫不隐瞒,坦诚了马帮背后的官府顾虑。 “贫僧炼体,对妖族也颇为熟悉,但搜寻离魂却非擅长。” 释然看向吴奇:“道友可有主意?” “贫道以为,此事重点不在于生魂与恶魄,而是人。” 吴奇缓缓道:“按释然法师尸检判断,王猛早在三月前就被‘锁魂练魄’,他被刺于蜀县不过半月前的事。那么至少有两个月时间里,王猛是以恶魄之身行走。” “两个月中,纵使王猛深居简出,但身为马帮老大,也不可能完全断绝外界关联。查这一段时间里他接触的人,说不定就有线索。” 许叔静打开自己随身笔录书册,翻到某页:“王猛遇刺前很少出门,说是在查阅近两年马帮账目。与他接触的只有两人,其妻林氏,以及马帮二当家铁头。” “逐个排查。” 吴奇笑道:“不过贫道有一点小小提议……” …… 林氏在王猛还是马帮小卒时就与之成亲,是槽糠之妻。王猛一步步出人头地,她也毫无帮派大嫂排场,如此前一般在家打理家务,甚少露面。 “见过许大人,法师,道长。”林氏行了一礼。 官府在册记录,林氏今年三十有八,比死去的王猛小四岁。但她看起来保养得度,眉目如黛,唇润齿白,多了一些为人妇的落落大方与体贴得度。 “公务在身,不得不再次叨扰。”许叔静拱手:“还请见谅。” “应该的,未亡人也盼能早日查出凶手。” 吴奇静静观察林氏。 林氏着生麻丧服,宽大粗粝的衰衣侧不封边,披在胸前,更衬得本人娇小。 她生得五官淡雅,双眉之间偏萦绕着一股挥之不散的哀愁,透出一种勉力支撑的孤独感。 吴奇心中称奇。 这林氏容貌怎么看都不属美人,比不得此前玥娘、婉娘,但她自有一种哀怨凄绝气质,让看者心生怜惜,难以移开目光。 “家里只有粗茶,还请诸位见谅。” 林氏给每个人都倒上茶。 吴奇左右看去:“女居士家没有仆从么?” “亡夫生前说我们本是百姓,不必讲究排场,不愁吃穿已是上天恩泽。我本采茶女,性喜静,亡夫不在时,我一人独自饮茶,做做家事。” “原来如此。” 吴奇喝了一口茶,余光撇去,见林氏手指粗糙,看来平日的确是自己在从事家务。 “你说谎!” 释然猛地一拍茶桌,双目圆睁:“你那丈夫早已死去多日,你隐瞒不报,奴役恶魄,意欲为何!” 林氏吓得手指一抖,险些打翻茶盏:“法师……未亡人什么也不知道。” “还在撒谎!” 释然猛地站起,一步跨到林氏面前。 七尺魁梧武僧面前,林氏尤显羸弱无助。 面容凶煞的释然,虎目死死盯着面前未亡人,让林氏脸色煞白,不由双手抱在胸前。 “魔修向来制造杀业祸乱,少林武僧释然,谨遵三教盟约,今日为人世除祸。” 释然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捏拳,口中呼出一口白气。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一声佛偈,释然双拳上佛光隐隐,目光冷漠,常年炼体而成锐气再无收敛,就连吴奇都感觉到一股冷冽刺痛。 他大手朝林氏脑袋抓去,大有一副物理超度的气势。 “法师且慢!” 吴奇适时上前半步,劝说:“贫道在想,或许女居士也被蒙在鼓里,只知皮毛,而不知其内在利害。” “对么?女居士。” 他看向林氏。 林氏眼神不住闪烁,僵了片刻,最终咬牙道:“未亡人只知亡夫的确得了一卷功法,似在修行,但不知是不是魔修秘法。” 吴奇心说成了。 劲夫劲夫,女人痛苦。 这经典黑脸红脸扮演法,简单有效。 释然刚才那释放杀意的模样,让吴奇心里都有点打鼓:这和尚该不会弄假成真吧? 他那一拳下去,林氏怕是怎么都救不活了。 “法师嫉恶如仇,金刚霹雳性情,还请勿怪。” 许叔静适时出来打圆场:“不知功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氏偷偷看了眼怒目金刚释然,仍是心有余悸。 吴奇将释然拉到一边,她这才敢缓缓开口。 …… 这些年来,王猛一直想改革马帮。 他从马帮小卒一步步混到老大,对底层非常了解。 绝大多数的马帮跑腿只想讨口饭吃,能安安稳稳在城里营生,没人想出去日晒雨淋,和各路山匪水盗斗狠赌运。 各路头目却是既得利益者,转型谈何容易。 王猛有了一个全盘计划:整合益州马帮,团结为实质性的大型社团,成立商行,依靠对周遭山路水道的独特经验和理解,从事商货运输、路况指引的生意,逐步走入商道。 这条未曾走过的道路艰难崎岖,内外反对声都很大,搞得王猛心力交瘁。 好在以二把手铁头为主的一干兄弟不遗余力支持,才让他能坚持大刀阔斧做转变。 奈何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王猛患上一种怪病,腰腹长满水泡,又痒又痛。这水泡怎么治都不好,渐渐变为恶疮。 大夫说这是火龙缠身,疱疹横向蔓延,恰似一条腰带,最终围腰合拢。水泡溃烂后越烂越深,最后会让人穿肠破肚而死。 王猛遍寻名医,擦膏吃药,蒸熏针灸,磨皮放血各种办法都用过,火龙缠身一点没消,还越演越烈。 最后他从一个老苗医那学了《炼体三章》,说是苗族修士留下的功法,可以消除许多顽疾。 王猛练过之后,恶疮果真得到遏制。 练功后王猛人也变得奇怪,身体发冷发硬,皮肤青灰,面带死相。他总是身着大衣,长袖长裤,天气再热也不曾脱下。 王猛日益寡言沉默,经常将自己关在屋里,嗜睡,冷淡,与林氏分房而住,但面对帮内反对者,手段日益狠辣。 “还有一事。” 林氏目光怅然:“亡夫每次醒来,都格外烦躁凶暴,但去一趟灵显王庙后就会正常许多。” 正文 第二十章峒溪苗书 灵显王即郎君神,被认为是水神,因此灵显王庙建在蜀县城外的府河边上。 庙内有两座神像,一位郎君神本尊,二为郎君神夫人。 与破败的东庙不同,灵显王庙是前隋所建,庙宇完好。传说灵显王庙求姻缘极为灵验,因此香火旺盛,女香客络绎不绝。 吴奇一行抵达灵显王庙时,还有不少香客在祈福祭拜。 林氏也已将丧服换做青衫,避免惹人注目。 她指向郎君神像下最左的蒲团:“亡夫就在那祈福,每次都是同样位置。” 许叔静左右一阵寻找,没找到任何法器。 释然则将注意力集中在神像本尊,瞳孔里金光闪过:“那郎君神夫人像有些奇异,似有妖鬼出没,留下了些阴气。” 吴奇蹲下,摆弄脚下脏兮兮的蒲团:“你们看,这蒲团朝上一面污渍油腻,但下面非常干净。其他蒲团都是上面干净下面脏。” 许叔静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做旧的新蒲团。” 他拆开这一片蒲团,倒出里头稻壳,果然从中翻出一叠薄薄符纸。 黄符纸上用红颜料写了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犹如一只只小蚁首尾相连。 符纸共三页,顶部有孔,以一束头发箍住。 许叔静和释然都看向吴奇,画符写咒是道士专长,这方面佛门儒教却是外行了。 吴奇小心翼翼拾起这一叠符,凑近嗅了嗅:“辛辣泛酸,笔迹浓厚,凝而不散,这是以妖血所写。” “古代方术中有一类,叫做‘叫魂’。” “事先将生魂寄于器物之上,以符箓咒法将其长睡,而后需要时,再念诵其名,生魂就会随叫者而走。” 吴奇这几年勤学不缀,除去一本《练气入门》,业余时间全用在了阅读浮云观众多藏书上。 许叔静问道:“我们叫名字,王猛生魂就会从这符纸中醒来?” “不是那么简单。” 吴奇摇头,指了指地上符纸:“需将气送入符中,再念其名,否则生魂依旧被锁符中。这里有一个陷阱。” 控制王猛的魔修可以在符中设咒,让其他修士一碰即遭反噬,以气驭符需气贯人符,符中凶险也最难提防。 许叔静叹了口气:“无法判断,那只有请擅长符箓的本司舍人来处理了。监幽卫,清场。” 几名士兵立即将一众香客们请了出去,又分列守住前后门,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无妨,修士常规手段不行,但还有别的解法。” 吴奇抬手,掌上生出一缕火苗。 “重阳,入符,看有无生魂。” “是,尊者。” 茱萸精一下扎进符里。 吴奇回头对两人解释道:“重阳失去妖体,已为鬼魅,人难以唤醒长睡生魂,但鬼魅却可以通过持续鬼触让其苏醒。” 纵使符中有诈,重阳也不怕,它不用引动符箓,能保自身安全。 没一会儿,一道人影被重阳从符中揪了出来。 他与殓尸庙里的王猛尸体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面色迷茫,仿佛还未睡醒。 许叔静横眉冷目,朗声道:“王猛,本官乃监幽卫益州司参军事许叔静,你可知你已死?” 王猛生魂一愣:“我死了?我怎么死了?” 许叔静讲了一遍他蜀县遇刺前后经过。 “这……” 王猛一时间难以相信:“怎么会如此,我不过修炼了一门炼体术,可以将阳魂暂时离体,以积攒阳气,控制火龙缠身……现在我的身体在哪?我回去就能复生了对吧?” 许叔静看向吴奇。 吴奇摇头:“你生魂虽在,恶魄已死。躯壳被魔修邪法腐蚀,看似遏制恶疮,实际上是停滞身躯五脏六腑,肌肤不生,毛发不长,故而恶疮不再蔓延。” 王猛沉默了。 一阵后,他低声问吴奇:“所以,道长,那炼体三章是魔修功法?” “是。原名《阴刹锁魂练魄经》,你拿到了前三章,将自己生魂离体,自练恶魄,害死了自己。” 吴奇叹了口气。 没有师承,拿到一本功法修行就会有这种风险。越是低阶修士,越是需要师傅指引纠错,根基错了,勤加练习只会让自己更快走入歧途。 财侣法地四字,是一代代修士的血泪总结。 “……” 王猛看了看吴奇,又望向旁边许叔静和释然:“看来……我等凡人,想要跨入修士之门,果然堪比登天。” 他将自己前后交代。 就如妻子林氏所言,王猛从苗医处得《锁魂练魄》三章,不仅控制了火龙缠身,身体也变得前所未有强健,甚至不用休息。 不过功法所限,让他不得不寄魂于符,魂魄分离,这一叠“峒溪苗书”即是苗医给的寄魂之器。 苗医叮嘱,说这门功法弊端很多,过去是苗人将死,与亲人见最后一面所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学。 后来他又曾找过那苗医,还想要问问如何缓解症状,却发现对方已消失无踪。 此后每隔几天,王猛就需到庙里叫魂,以唤醒体魄记忆与神志,避免沦为嗜血僵尸。 这一次,他却在前往灵显王庙的路上被杀。 “那个乞丐‘瞎胡子’你认识么?” 许叔静翻开册子,舔了舔毛笔笔头,开始记述笔录。 王猛也很费解:“我与那胡人老乞丐毫无冤仇,冬日送他棉衣,给他馒头和酒……不知道他为何杀我。” 许叔静写字极快,字迹工整。 他一心二用,边写边问:“你有无其他仇人?” “我们这一行,没有仇人是不可能的。” 王猛坦然:“可真要杀我,也应该是隐蔽下手……大庭广之下的刺杀,我是想不到有什么人会这么做。” “你与林氏关系如何?” “我夫妇和睦,除去没有子女,一直相敬如宾。妻子也对我很是理解,我很感激能有她这样一位女子相伴。她杀我?绝无可能。” 许叔静点点头,手中不停:“那二当家,你的拜把兄弟铁头,有无可能?” “铁头?不可能。” 王猛摇头,态度坚决:“铁头绝不会害我。” 他说道:“铁头为人极重义气,他和我有过命交情,我们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两年前我就想隐退,要将马帮交给他。铁头再三恳求我留下,他愿一直当我副手,整合益州马帮,没有他全力支持,我下不了决心。” “铁头想当老大,我高兴还来不及。这个位置迟早是他的,我年纪已大,早想金盆洗手了。” “那请你暂时留在县衙,待查清前后,再去投胎。” 许叔静道:“若有鬼差拿人,监幽卫自有人与其交涉。” 王猛很爽快:“那劳烦许大人了,我也想搞清楚自己因什么而死。” 绕了一圈,三人发现案件背后魔修竟是死者王猛自己,此前预设的阴谋论顿时破了大半。 “道长认为下一步该如何?”许叔静对吴奇的意见很看重。 吴奇沉吟片刻:“孤证不立,还需乞丐和铁头的供词。” 正文 第二十一章一饮一啄 乞丐大概六十出头,一身破破烂烂的脏短袄,他头发稀疏卷曲,满脸连鬓胡,眼眶凹陷,鼻如鹰喙。 老人干瘦的手脚都被装上镣铐,以锁链固定在牢房墙壁上。他此时抱膝蜷在角落,盯住自己发黑的左脚大拇指发呆。 此人即是王猛案凶手,瞎胡子。 瞎胡子左眼球丢失,眼眶里没了东西,就渐渐变成一个合不上的伤口。有时候会有红的白的粘液从里面流出来,他总用手去揉眼洞,久而久之左眼眶肿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肉瘤。 剩下的右眼总是眯起,仿佛怕光,也不知道是不舒服,还是就习惯这么看人。 他是胡人,在西市出没,或躺或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没人听得懂他的胡话。 管两市的市令说,瞎胡子是五年前来的蜀县,当时他左眼就瞎了,没有度牒,也无从证实身份。 按律,身份不明的外来者是要逐出城的,市令见他可怜,又不像为非作歹之徒,也就默许他在西市行乞。 瞎胡子不会汉话,乞讨也是得过且过,他经常坐在地上,面前放一块皱巴巴的布,嘴里碎碎念。 有人丢饼或馒头,他就捡起来吃,没人施舍他就饿着,饿狠了就出城找野菜和树皮啃。 瞎胡子有一点好,哪怕饿得再厉害,也不偷不抢。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瞎胡子没东西吃,身体干瘪到发僵,差点冻死街头。还是马帮老大王猛送了他一件棉袄,几个饼,半壶酒,瞎胡子才熬了过来。 瞎胡子和来时没两样,不会汉话,也不求人,赖在西市浑浑噩噩。 这样的人突然暴起发难,当街刺人,没人会想到。 “凶器是这个。” 许叔静撩开一方麻布,露出里头一截细骨。这是一只干瘪坚硬的鸡爪,爪子团簇如矢,锋利尖锐。 “鸡爪被他磨尖了。” 他隔布握住短匕首般的鸡爪骨,对前方一刺:“动作快狠准,直插心脏。” 吴奇从许叔静处接过凶器,仔细观摩后看出端倪:“你们看,这鸡爪有五爪,第五爪藏于四爪之中。” “五爪?” 许叔静掰开鸡爪,这才注意到里头一截小小的爪子:“还真有……我记得在一本道门杂记里看过,说鸡有四爪,若生第五爪,即为灵禽,可辟邪驱鬼。” 释然也望向瞎胡子:“难道他知道王猛是恶魄?” “当然。” 吴奇淡淡道:“这是一名胡人方士,会用灵禽克制恶魄僵尸,还能准确破开阴锁。你们仔细看他的眼睛,看不清楚,可以请他睁大一点。” 角落的瞎胡子缓缓扭过头,眯起眼朝这边看来。 “你能听懂汉话?”许叔静问瞎胡子。 “不仅听得懂,他还看得到,什么都明白,因为他有一双特殊眼睛。” 吴奇居高临下,俯瞰地上瞎胡子:“先天阴阳眼可不常见,这是一种与血脉有关的术法天赋。通常是世代方士、元婴大修士家族后人才会与生俱来。” 瞎胡子缓缓撑开眼皮,他右眼通体绿色,晶莹深邃,瞳仁漆黑,像猫或虎,与其对视时会有一种奇妙晕眩感。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吴奇拱手。 老乞丐死死盯着吴奇,碧玉右眼魔光熠熠:“你是哪家真传?龙虎山还是武当山?” 脱口而出的汉话吐词清晰,毫无滞涩。 “贫道吴奇,分栋山浮云观入室弟子,却不是来自这两大道门。” 吴奇坦然道。 真传弟子是筑基期,自己现在还是练气初期,说真传那是纯碰瓷了。当然,实战另讲。 “好毒的眼。” 瞎胡子似在嗟叹,又像懊恼,自言自语:“可惜……九幽山功法流落,害我入世观修行被破功。为报一饭一衣,又要蹉跎岁月了。道心不稳,俗世浮尘,时也命也。” “小子,我记住你了。” 话才落下,整个人已不见踪影。 手铐脚铐失去目标,自然垂下,锁链碰撞发出一串细碎金属声。 牢里三人面面相觑。 释然脸色凝重:“咫尺天涯,缩地成寸……这是元婴宗师的手段!也不知是哪一家前辈。” 许叔静看向吴奇,一脸希冀:“道长,你知道此人身份?” “不知。” 吴奇无奈:“就如这位前辈所说,要不是他自愿暴露,在西市再待个五年也不是问题。” “他刺死王猛是为……报王猛当初衣食之恩?” 许叔静皱眉:“以这位元婴前辈能耐,完全可以直接帮王猛脱困,为何是杀他解脱?” “许大人此言差矣。” 释然神色肃穆,双手合十:“《阴刹锁魂练魄经》乃魔门魁首九幽山术法,一旦练成,魂锁魄定,王猛所学三章,仅是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他已回不了头。” “九幽山古法,最少炼制九头恶魄,魂索连横,让它们化九为一,肉身相融,变为尸傀,炼制人以魂索下令,可杀敌千里之外。” “更有甚者还有二十五为一、四十九、八十一为一。此等尸傀不惧术法,还能渡天劫成长,炼成后,纵是大修士也得避其锋芒。” “锁魂练魄,以魂为锁,以魄为器,若成气候就是一场灾难。” 释然声音低沉了下来:“少林就曾有罗汉僧亡于尸傀之手。” 许叔静这才意识到《锁魂练魄》的恐怖和危险,喃喃道:“难怪那元婴前辈不惜放弃当前修行隐匿,也要出手。” 吴奇点头:“正是如此。王猛若被九幽山修士抓住,那就是一具会不断成长的尸傀。这位前辈念王猛善意结缘,因此破了恶魄,给他解脱。” 要是王猛被魔修抓住,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去,有时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许叔静揉了揉眉心,有点头疼:“没想还有这么多意外枝节……这次案情笔录又得重新誊写一遍了。” “至少主体情况基本确定。” 吴奇笑道:“王猛案背后并无魔修,而是一位元婴修士前辈提早扼杀危险,以及王猛误练魔功导致的意外。” 至此,王猛案基本水落石出。 不过按官府流程,许叔静还需继续问询另一个嫌疑人铁头。 吴奇本以为铁头是一个脑袋很大的人,或者是练铁头功的猛汉,没想铁头本人面相白净沉着,更像是位读书人。不止铁头本人,他的跟班也同样生得眉目清俊,温文尔雅。 铁头本名姚铁筹,铁筹指的铁算盘,结果不知怎么以讹传讹,就变成了铁头。 比起铁筹,铁头更像帮派小卒的名字,这名号伴随姚铁筹一直至今,他自己倒很喜欢。 许叔静道:“姚当家,例行问询,还请配合。” “官府查案,理所应当,我也想早日找到真凶,为老大讨个公道。” 铁头拱手,非常配合。 两人一问一答,有条不紊。 释然突然感觉到什么,看向吴奇:“道友似有心事?” 吴奇心说,好敏锐的和尚。 他笑了一下:“只是想起耽误了元婴前辈修行,有些愧疚。” “道友不必放在心上,一饮一啄,本是常理。” 吴奇点头称是。 他当然不是在想这事。 片刻前,三清像再度感应到香客祈求,竹妖小张以谪仙之身让祈愿清晰传入吴奇脑内…… 不一般的是,那香客近在眼前。 正是铁头身后的秀气跟班。 正文 第二十二章拳僧 吴奇不动声色,默默旁听。 铁头看出老大王猛有异,但作为帮派副手,又是拜把兄弟,他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王猛不说,他不问,老大要求的事自己全力做到。 铁头认为,是益州其他马帮买通了瞎胡子,刺死了老大。 “马帮大多都是苦命人,跑腿讨生活,但不少马帮都被地方豪强掌控。老大要整合,那些人不可能同意。” 铁头脸色有几分阴沉:“运茶送盐、赶骡驮米、背炭带药,都是马帮在做的事,背后利益牵涉甚广……我一直很担心,没想老大还是遭到毒手。” 许叔静只作记录,不予评价。 释然佛力入目,一直在扫视四周,他在铁头身上和周遭都没发觉妖鬼气息,也没找到魔修的踪迹。 吴奇手中含象镜毫无反应,周围也无异常气息。 一行三人收纳了口录,告辞回到县衙。 许叔静已获人证物证,足以证明王猛案前因后果,当即去找上官司法参军樊纲禀报。结案只是时间问题。 武僧释然和吴奇按此前约定,在东庙外切磋。 “少林武僧,体修为基,外练筋骨皮,内练精气神。” 释然扭了扭脖子,脱下僧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上半身随呼吸轻轻舒张。 “武僧各有专精,拳、脚、腿、掌、指、棍最为常见,贫僧练的是拳。” 他用布条缠住拳头,压低重心,对着空中挥了挥拳。 吴奇也脱下道袍,系紧腰带,扎稳马步:“以贫道所见,法师的拳法似乎不是大唐路数,似乎融入过其他武技?” 释然这挥拳与脚步结合,与拳击相差无几,没有任何花架子,就是实用。 “贫僧结合了一些胡人托钵僧的拳法,南海岛民的缠斗技击术,稍作改良。” 武僧双拳一对,脚下轻轻前后轻快移动,目光锁定吴奇。 “注意了。” 了字才出口,拳头已擦吴奇左脸颊而过。 吴奇迅速闪避,可脸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口子。 好快的拳! 他心里吃惊,刚才自己已经全力躲避,竟差一点就被拳头打中。 这和尚实力比吴奇想的更强。 释然一拳不中,心里也是惊愕。 嘴上那句“注意了”并不是真的提醒,而是一种技击战术,为让对方误判自己的出拳节奏。 如此他就能随意变速,做到攻其不备。 南海岛民对战时会竭力嘶吼,既是壮胆也是威慑对手,吼叫伴随出招,突然变奏,就能产生奇效。 释然是与他们切磋后学到的实用技巧。 一拳未中,释然后续就以快速的单臂左刺拳试探。 他身高臂长,刺拳快准,加之脚步灵活,让吴奇根本难以反击,只得不断躲闪挡隔。 “道友,贫僧听闻道门体修有两大流派,一是搏命舍身流,以咒法、丹药、奇术激发血脉潜能,半妖半神。” 释然一边保持距离出拳,一边嘴上说着:“二是剑修,以全身精气神养剑,人剑一体,练到人如鞘藏锋,就可吞吐剑气。” 他突施右摆拳,吴奇挡格不及,被打得撞在后面矮墙上,碎砖散落一地。 “不知道友是哪一流派?” 释然毫不担心,刚才一系列试探交手,他已摸了个大概。吴奇肉身锤炼得极其扎实,缺乏的只是技击之术。 抗揍力哪怕不如自己,也相差不远。 吴奇站定,左肩又挨了一拳,骨头都仿佛要裂开。 也正是这种痛楚激发,加上与强悍武僧的交手,让他精神和身体上都兴奋起来。 《黄道锻体术》讲究一个锻字,只是缺乏具体指点,实战无疑是一个最可靠的验证。 “贫道既不是搏命舍身流,也不是剑修,只是机缘之下琢磨的野路子。” 吴奇突然暴起,冲入释然怀中,武僧双臂去架,下巴却被吴奇脑袋狠狠撞上,顿时两人陷入肉搏。 “有趣,有趣!” 释然大笑,右拳连续击中吴奇眉骨。 吴奇左右上勾拳回击,精准锁定释然下颚。 连续换了六拳,两人默契地各后退一步。 释然擦了擦鼻血,缓缓平复呼吸,眼神里都是警惕和赞赏。 吴奇的反应和速度比自己略快,后发先至,做出了最正确的还击,逼自己放弃对攻。否则自己只需再打出两拳,这次切磋就已结束。 另一边,吴奇左眼眉骨流血,左眼视线也已模糊,大口喘气。 这和尚实在恐怖,若是生死相搏,刚才说不定就要死人。 以体力与抗击打力来说,吴奇很确定,死得那个多半是自己。 此前自信的体魄优势,除去速度,其他与释然相比都在下风。 “道友,切磋就到此为止罢。” 释然双手合十,赞许道:“道友体修天赋和临场反应,都是上上之选。可惜道友已是道门修士,否则贫僧愿引荐道友加入少林武僧,只需磨练数年,必定能成就罗汉金身……” 吴奇揩掉眼皮上的血:“法师实战强横,贫道佩服。” “哈哈哈,可惜无缘与道友一起对敌,那想必会十分痛快。” 释然翻出一个小瓶递来:“这里是止血药,道友还是先止血疗伤。” 两人都开始处理伤口。 修行者身体恢复极快,但也不代表不需要处理伤势。 末了,释然背上他的箱子:“道友,贫僧最近还会留在蜀县,住在殓尸庙里,若道友寻我,可到庙里来找。” “殓尸庙都是尸体,法师不如来浮云观暂住。” “不叨扰了。” 释然摆手:“出门在外,处处修行,过于安逸反而容易懈怠。生死为常,再者王猛恶魄尚在,贫僧也需要为其超度。” 目送武僧离去,吴奇心情不错。 释然是游历僧,相当于筑基期修士,自己虽然不敌,但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需要不断获取香火,提高修为,体魄上就不会输他。 重阳这时突然飞了出来:“尊重,要不要我去教训一下那和尚?” 吴奇无语:“就你?” “……我虽然打不过,但可以恶心他!” 重阳理直气壮,说得毫无心理负担:“尊者,咱们不受这口气!” “差不多得了。” 吴奇揉了揉眉心:“你有空多修行,少想这些有的没的……释然法师又不是仇人,切磋而已。” “该做正事了。” 吴奇看向身后神像。 此次香客的出现有些出乎预计。 白玉箫,二十四岁,眉州人,科举落榜后一怒加入马帮,至今三年,很得二把手铁头器重。 现在,他想离开马帮。 正文 第二十三章玉人何处教吹箫 白玉箫二十岁之前是春天,万物生长,繁花如锦。 他觉得自己就如志怪奇谈中的主角,无数奇妙绮丽之物都在不远处等待。 二十岁后,凛冬已至。 世间一切鲜活与色彩都化为破败灰白,希冀与功名,骄傲与才华,都被看不见的冰雪封藏,可望不可即。 科举失利,彻底击垮了白玉箫。 少年郎时立下的豪言壮语,对家乡父老的夸口与宣谈,过往光鲜亮丽的神童事迹,都变成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白玉箫决定,换个活法。 他要去读书人最不会去的地方,那里没有同类,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过去,自然也就没有了嘲笑与轻蔑。 白玉箫最初想加入盐帮,不过考虑到盐帮需要落户为盐户,一辈子住在盐池盐滩边,他退怯了。 前后斟酌,他选择了马帮。 本地帮派,信誉优良,不干涉自由居住,有文职,并且允许退帮。 这些条件深深打动了白玉箫。 果不其然,马帮中读书识字者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均系账房先生,也就零零碎碎学过一点文字。 如此环境下,白玉箫脱颖而出。 很快,马帮二头目铁头就注意到了他,将他带在身边当跟班。 白玉箫最初很舒适,被器重与认可始终是让人愉悦的。 可慢慢的,白玉箫发现不妙。 马帮老大王猛,竟然想要整合益州境内所有马帮。 这是效仿秦王扫六合的举动,不提官府这边态度,光是其他马帮、盐帮、茶帮、漕帮就不会同意。 各方均势,互相制衡才是各帮派局势稳定的基础。 熟读经史的白玉箫嗅到了战场的气味,他却无可奈何。 老大是二当家铁头,铁头的拜把兄弟是王猛,王猛要一统益州马帮,白玉箫这个小弟的小弟只能跟着,一条路走到黑。 如果说,马帮一统是让白玉箫打退堂鼓的开头。后续铁头的密令,才是让他惊恐愁怨,难以抽身的追命符。 越想忘记一件事时,其实越会记得它。 人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后每一日都是个新开始,那该多好。 白玉箫苦闷难以对人言,他在蜀县既无好友,也无红粉知己,还不敢喝酒,怕酒后失言。 他一腔烦恼无法排遣,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冥冥中的诸多神仙倾诉。 白玉箫不断祈求,只想早日脱离马帮,做什么都好,不要再入帮会。 读书人果然不该进江湖帮派。 不仅仅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读书人记性太好,想得太多,不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江湖上这样太累,混不久。 江湖容易进,却难挣脱。 朝堂难以踏足,离场却很简单。 江湖是个赌场,没输光之前谁也不准离场。 朝堂是一座牌坊,少一个名字就又添一个名字,标榜功德总是不乏人选。 白玉箫想过一走了之,但他不敢赌。他相信,铁头为了保守那个秘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哪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 这一天,白玉箫再次失眠。 黑暗中,他仰望天上明月,心中默默念道:“神仙啊神仙,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请你们庇佑我,早日脱离马帮,忘掉这里发生的种种……” “说来听听。”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白玉箫屏住呼吸。 他左右张望,找遍屋子,都没有找到其他人。 这声音,他记忆中也从未听过。 难道真是神仙显灵? “我乃黄道君,你且陈述缘由,若无为非作歹,我自会助你。” 白玉箫小心翼翼道:“请问黄道君上仙,是哪一路的神仙?” 三清像下。 吴奇听得气笑了。 这白玉箫还想要打听自己跟脚,也不知道该说他过于谨慎,还是舍本求末。 “我问,你答。” 吴奇决定,如果他再废话,就不管这事。 白玉箫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书生……白玉箫,眉州人,原本在家乡小有名气,人送外号‘小甘罗’……” “……入帮后,二当家让我去做一件事,不得对外声张。” 他深吸一口气:“那天入夜,我按二当家所说,去了南门附近一家民宅。” “民宅大门未关,我直接推门而入,里屋有一张大床,帷帘垂下,看不清楚里面。” “我脱衣上床,只感觉里面躺了一个女子,她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抱住了我,然后我们就自然而贴在一起……” 铁头的秘密任务,是让白玉箫去睡一个女人。铁头说,不用担心,到那你就懂了。 那陌生女人不反抗,迎合热烈。 她与白玉箫从不对话,也不准掌灯,欢愉后各自离开,就如一场春梦。 睡了女人后,白玉箫还有事做。 “……总而言之,回去后,铁头老大要检查。” 白玉箫支支吾吾,最终咬牙说:“与那女人欢愉后,我还得陪铁头老大睡觉。” 吴奇:“……” 重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铁头老大只睡觉,没有其他动作,不要误会!” 白玉箫努力辩解:“我对天发誓,我和铁头老大只是正常地睡在一张床上,绝无逾越,否则我是宁死也不会答应!” 吴奇:“……” “神仙,神仙,你要信我啊!你要信我!” 白玉箫又慌又窘:“我真的是……这件事的确离奇,但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我信。” 吴奇道:“继续。” “神仙就是神仙,果然这种事只有神仙才会相信。” 白玉箫稍微松了口气:“我反复摸索比对,发现王孟老大的妻子林氏,五官,肩臂,腰身,还有腿都和那女人一模一样……我后来才明白,铁头老大和嫂子林氏有私情。” 与兄嫂的不伦之恋,让铁头陷入痛苦纠结的挣扎。 他深深迷恋林氏,但义字当头,又无法与嫂子行床笫之欢。 于是铁头和林氏有了一个大胆想法:让一个人代替铁头与林氏寻欢,铁头再与这人同睡,以这种方式共枕眠。 白玉箫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林氏喜欢他白白净净,温文尔雅,铁头认可他做事谨慎,知书达理。 如果是白玉箫的话,两人都能接受。 于是白玉箫懵懂之中充当起两人同床媒介,他自己却踏入一片病态痛苦的沼泽,越陷越深。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承载肉欲的行尸走肉,既无尊严,也无自我。 白玉箫只想离开帮会,去哪儿都好。 “我来处理。” 吴奇说:“静等消息。” 白玉箫振奋:“黄道君大人!全靠您了!” 正文 第二十四章狐妖红绫 吴奇并非夸口。 搞清白玉箫前后缘由,他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条模糊的线索,前后一捋,似乎可行。 吴奇立即下令:“重阳,你查王猛生魂时遇到的那只狐妖,什么实力?” “一只小妖罢了,妖兵初期。” “去把它给我带来。” “是,尊者。” 没多久,重阳就裹了一只瘦弱赤狐回到东庙。 这狐狸战战兢兢伏在地上,表示不敢抵抗。 吴奇一看,含象镜上果然只有一颗星辰亮起,妖兵初期的外地狐妖女,实力的确较弱。 “你为何来成都府?”吴奇一脸威严:“给我如实说来。” 狐妖口吐人言:“道爷,小妖红绫,本在大邑县雪山修行,可那里熊妖凶猛,修为已到妖兵后期。小妖被它赶了出来,不得不到成都府讨生活。” 它可怜巴巴地蜷起身体,有点垂头丧气。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 妖鬼是如此,本地妖鬼看不起外来者,联合欺负外地妖并不少见。 加之狐妖这样的流浪妖怪没有官府度牒,随时可能被监幽卫抓住后驱逐出境,甚至被关入大牢进行惩戒。 面对吴奇这样的三教修士,狐妖瑟瑟发抖,低声下气,只求不要招来监幽卫。 “道爷,红绫也不会什么,倒是会暖床,如果道爷需要……” 狐妖声音越来越低:“红绫可以变作少年少女,任凭道爷喜欢。” “混账!”重阳怒道:“一介狐妖竟敢色诱尊者,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么!” 吴奇面无表情。 红绫浑身皮毛一抖,转瞬化作一红衣双髻少女。 狐妖少女努力挤出笑容:“修行不易,我这样的外来小妖,更是弱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求道爷可怜可怜小妖,小妖给道爷磕头了。” 说罢她就要跪。 “不要跪。” 吴奇叹了口气:“只要你没为非作歹,我不会为难你。” 他听过不少传闻,说有部分修士依仗宗门庇护,暗地里以各种方式威胁、欺辱、虐待妖鬼。 如今儒释道三教为大唐国教,有王朝国运加持,强盛一时。在大唐地界,妖鬼就先天低三教一头。 “谢道爷,谢道爷。” 狐妖少女粲然一笑:“道爷有任何需要,红绫一定悉数照做。” “现在确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做。” 吴奇淡淡道:“作为酬劳,我帮你解决成都府度牒,让你能落户本地。” “红绫愿做,红绫愿做!” 狐妖眼睛发光,拼命点头。 度牒要么由祠部审核下发,要么由监幽卫授予。狐妖红绫这样的小妖,连申请状都拿不到,想都不敢想。 持度牒就得大唐认可,受官府与律法庇护,称护法妖,又叫护法,与三教修士就毫无差别。 护法妖可随意迁徙,进出州府诸城无碍,甚至可以到官府做事,成为官府各部舍人或是其他宗派供奉。 这事对狐妖难于登天,对吴奇却只是写几个字。 不久前许叔静就特意告知吴奇,说他如今有了道童,最好在监幽卫登记,获得度牒后,道童独立行动也会方便许多。 妖鬼度牒审核很严,但吴奇本人经历可靠,许叔静愿作保,如此能快速发放度牒。 许叔静让吴奇只需在申请状上签字,带道童去监幽卫走了个流程,留下描摹像,剩下就交给他。 吴奇还没带重阳和小张去办,多只小狐妖也问题不大。 “如此这般……” 听完吴奇的描述,狐妖红绫眨了眨眼:“道爷,小妖懂了。小妖去替那白玉箫,分别与那铁头和林氏过夜,对么?” “听好了,除去扮演白玉箫之外,还需要你做一个小小调整……” 红绫听得眼睛睁大,不住点头。 “大体如此,明白了么?” “小妖懂了。” “很好,那现在我先带你去办度牒。” “现、现在?”红绫吃惊:“这么快?” “我相信你会做好这事,报酬先付。” 吴奇瞥了她一眼:“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事上。” 红绫听得大气都不敢出,兴奋又忐忑。 …… “申请状。” 许叔静从木匣里取出一张纸,铺平放在木桌上:“身份栏写道童,下署各道童姓名,度师处写你的名字,荐师我来签字,其余不管。” 吴奇抬笔在纸上一一填上:“还需要我做什么?” “稍等片刻。” 许叔静从一个铜皮箱里翻出三枚小竹符:“这三枚是度牒节,是简易凭证,持有视作度牒。一般监幽卫不会逐个查,但出门在外,带着总会少些麻烦。” “就是没想到,道长竟有三名道童。” 许叔静既吃惊又羡慕。 吴奇身后从左到右,一个茱萸精离魂,一个竹妖少年,一个狐妖少女。 虽然等阶不算高,但对一个炼气期弟子来说,已经无比奢侈。 想要收服妖鬼为道童,需要对方真心归顺,一般实力至少差一个大境界。 再者道童修行所需灵气、功法、丹药都是持续性的巨大开支,一般弟子根本负担不起。 “三名道童的开销……道长可要辛苦了。”许叔静感叹。 吴奇只能笑笑,岔开话题:“许大人,贫道忘了问,之前魂车木马背后主谋可有下落?” 许叔静摇头:“夔州监幽卫查到了宋有山的遗骸,可惜那幕后之人十分狡猾,抹去了大多踪迹,追查困难重重。” “得到的消息是,那伙人中有一只鬼将鸦鬼,后续却是断了线索。” 闲谈之际,画师终于描摹完毕,将三妖形态固定于竹纸上。 重阳、小张、红绫都需以这模样在大唐行走,至少面对官府时需要如此。 …… 是夜,白玉箫再抵城南宅邸,宽衣上床,与林氏翻云覆雨。 你侬我侬之际,林氏突然感觉不对,她手指摸去,感觉白玉箫瘦削柔嫩的皮肤变得粗糙有力,脸部也变得坚毅硬朗。 这熟悉的体魄与触感让林氏心胆俱裂。 与她同床的,竟是亡夫王猛! 王猛冲她邪魅一笑,披上衣服,大步流星离开。 …… 不久后,白玉箫再抵铁头城西住所,同样悄然入门,除衣解带。 铁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呼气,吮吸着属于林氏身上的脂粉香气。 突然他感觉有异,缓缓睁开眼。 白玉箫不见踪影,床上是死去的王猛! 铁头脸色煞白,当即跪地:“大哥,我错了!要杀要剐,悉听遵命……” 王猛不发一言,默默推门而出,消失在黑夜。 …… 第二天一早,林氏离开蜀县,再无后文。 五日后,铁头金盆洗手,到峨眉山普贤寺出家为僧,从此抄经念佛,清心寡欲。 正文 第二十五章阴阳学士 蜀县东大路,麻婆酒肆二楼,单间。 “若无道长相助,白玉箫难逃此劫。如此大恩,白某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白玉箫双手举杯:“以茶代酒,敬道长。” 吴奇也双手捧茶,隔桌对盏:“白居士多礼了,若无黄道君托梦,贫道也不知马帮案背后还有这等曲折。” 白玉箫苦笑一声:“哪怕说出去,也难有人信,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头,如今总算脱离苦海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袋,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吴奇面前。 “道长恩德,难以为报,这仅是白某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吴奇也不推辞:“那就多谢白居士了。” 他大大方方将钱袋拿过,丢入脚边箱中。 指间掂量,约莫是五两银子。 浮云观穷得弟子都快跑光了,如果还装世外高人,凹格调,不合适。 “只是没想到,黄道君会托道长来救我于水火,方法实在妙。” 白玉箫感叹:“三教修士,果然术法繁多,深不可测。” “此事却是多亏了红绫。” 吴奇示意旁边狐妖少女。 红绫在偷偷吃烧鸡,被点名后赶紧抬起头,快速擦干嘴角油,一副乖巧模样。 “她是狐妖,深暗男女欲恋微妙之处,没有红绫出手,此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多谢红绫小姐!”白玉箫赶紧敬茶。 “托尊者指点,我才敢如此施为……我不是什么小姐,一个小妖罢了,叫我红绫即可。” 红绫浅笑一声,小口抿茶,眼睛牢牢盯着那盘烧鸡。 吴奇也没点破。 大多人眼中狐妖,默认为狐女,实则不然。 灵狐化妖,擅魅惑驭情欲,是天生风流好手,它们可男可女,并不在意性别。 坊间流传狐妖女与书生故事,也是因写书多为男子,更愿谈女色。 也有不少狐妖化作俊男诱引女子,只是零零散散,不易成书。久而久之,就误传为狐妖为女。 吴奇放下茶杯:“白居士此后有何打算?” “不瞒道长,其实此前白某一直筹划离开马帮,帮派生活终归是不适合我……除去马帮任职文书,白某还兼了另一份活儿,在‘千机书坊’写书。” 白玉箫被迫身陷铁头与林氏不伦恋情,胸中苦闷难以抒发,睡也睡不好,他索性将一腔怨念都写成了志怪故事。 恰好“千机书坊”正收纳天下奇谈怪志,白玉箫写好就投了去,没想一下就被书坊相中,雇他撰稿组书。 “白居士的署名是……” 白玉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阴阳学士。” 吴奇:“……”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师兄陈皋可是阴阳学士的忠实拥趸。 饭桌上一时间沉默下来。 “难道……道长也看过白某写的书?” 白玉箫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期待。 “贫道的确看过。” “道长看过哪本?” 白玉箫兴奋起来。 吴奇从箱里翻出粗纸版的《昙花夜情》,这是师兄陈皋所买,后借予吴奇赏阅。 他将书轻轻放在桌上:“夜情一书,讲的五位女子不伦之恋,歌者小绡,妇人美珊,卖笑女海棠,名伶珍珠,酒肆老板红叶,风格奇诡,可读性颇强。” 白玉箫得吴奇赞赏,顿时眉飞色舞。 “可惜……还是过于拘谨了些。”吴奇随口道:“怪谭奇情并非用于教化世人,而是说书取乐,为何还要在文末有一结语?” “白居士以科举应试之笔,写情仇奇猎,如此自我束缚,只会步履维艰,两不讨好。” 白玉箫如遭当头一棒,自己文章瓶颈所在,竟被对方一言道出。 “还请道长教我!” “教谈不上,倒是可以说一说读后感。贫道不解,很多引人瞩目的桥段为何白居士一笔带过?” 吴奇结合自己想法与师兄陈皋意见,说道:“男女肢体互动细节,奇情观景,妖怪姿容,打斗与智斗,都是读者想看而不得的。后续结语也好,评价讽刺也罢,四书五经等经典已难以超越,无须赘叙。” “确实,道长一针见血。” 吴奇与白玉箫探讨不断深入,从读者需求谈到艳情小说流派与核心,再到大唐官府对各书坊审查制度…… 很快,狐妖红绫也加入讨论。 她迅速翻看了《昙花夜情》,以专业眼光做出了一系列的技术性纠错。 “大体上,妖与人相恋难以长久,世俗眼光非主要原因,不少妖族都有严重体味,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其次,妖族大都来自山林,不懂男女设防,彼此吸引就会接触,必然会惹出多人恋矛盾。故而人妖恋情经常伴随打斗、嫉妒与仇恨,难有一个圆满结局。” “床笫之欢时,部分妖族会兴奋之下有奇形特征。蛇妖身体收缩,会死死缠住对方,让人有窒息之忧;狼妖会忍不住嗥叫;虫妖会露出口器和体毛,容易让交欢者失去兴趣……这也是人妖之恋难长久的另一关键。” “此外,不同妖类各有床笫嗜好,大多人都难以接受。” “蛇喜阴冷滑腻,会在身子上淋油或蜜,黏糊湿滑。” “狼嗜血,总是咬伤伴侣的脖子和肩胛,血流出来会让它们更为兴奋。” “虫妖一部分喜光,一部分避光,喜光者需要在屋内点满蜡烛,避光者要封得严严实实,月光都不能进来。” …… 这些来自狐妖的专业纠正,让白玉箫茅塞顿开。他借来文房四宝,将红绫所说尽数记下,用于以后写书参考。 红绫虽然是小妖,但极有生存智慧与经验,随口而出的一些小事,都让白玉箫大开眼界,不住称赞。 写满了十几张粗纸后,白玉箫忍不住问:“道长,白某以后还能再请教红绫小姐么?” 吴奇笑道:“当然,只要她愿意。” 他看向狐妖:“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红绫摆动双手,声音愉悦:“红绫喜欢男欢女爱这类故事,也爱听白先生说的那些奇人异士,人妖孽欲。若是红绫所说能成书,那是极好的。” 吴奇看了看狐妖,又看了看白玉箫。 “贫道有一个念头,不如红绫你就作为白居士助手,与他一同写书,你们两意下如何?” 白玉箫和红绫都脸露喜色:“可以么?” “当然。” 吴奇笑了:“你情我愿,为何不可?” 他已看出,白玉箫和红绫极为投缘。 一人一妖说起男欢女爱,非常专业而严谨,撩动读者的欲望之火,却是他们探讨学术的严谨领域。 白玉箫懂人,红绫懂妖,共同创作人妖艳情小说正合适。 吴奇还在思忖如何安置红绫,小狐妖与白玉箫一起写小黄书,现在看起来最适合不过。 白玉箫和红绫都曾陷入困境,背井离乡,寻找新的开端。或许这相同背景经历,也是他们彼此共鸣的交点。 “谢道长成全!” “谢尊者指点!” “贫道期待你们的新作。” 吴奇摆摆手,目送白玉箫和红绫远去。这一男一女还在一路探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既然此间事了,也该回观里继续修行了。 还没走两步,吴奇突然发现,无常图三清像里香火浮现。 ——得妖兵狐妖香火,获十年修为。 ——得白玉箫香火,获一年修为。 吴奇哑然失笑。 此前跟着许叔静忙活王猛案半天,一无收获。 没想顺手帮了白玉箫和红绫,反而有意外所得,得到两者诚心感激。 勿以善小而不为,古人诚不欺我。 至此,吴奇已有九十余年修为,直逼一百年的关口。 正文 第二十六章孙鬼头 儒释道三家,向来有广结善缘的说法。 这不仅是对众修士的德行警示,也是历代先辈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所谓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如今小妖,以后未必不是一方妖王。 落魄书生,未尝不可另辟蹊径,名享天下。 与人为善即是给自己结缘,红绫与白玉箫的香火就是一个佐证。 儒释道三教多年入世,不仅开发出大量术法、佛兵、文宝,也在一代代修士历练中获得诸多行之有效的处世之道。这些法门、功法、经历都被整理成册,变成宝贵积累。 不少修士专注于学习前者,对世俗界有一种天然优越感。毕竟三教修士得大唐官府认可,走到哪儿都被人客客气气对待。 吴奇阅读浮云观内大量书册,发现不论大儒、高僧还是元婴大修士,他们都以不同方式强调:入世是修行中的重要一环,必须通过入世来达到出世,明心见性,道法自然。 修行界与俗世间并不是割裂的,而是彼此交融,互为表里。 …… 这天,吴奇照常盘坐于东庙,练气打坐,也等香火机缘。 香火没到,倒是等来了白玉箫和狐妖红绫。 白玉箫换了身不起眼的灰褐长袍,背负书箱,腰系竹剑,一副赶路书生的模样。 红绫头戴幞头,着青圆领袍,手持一把竹伞,哪怕装成男子也依旧娇俏可人。 大唐盛行女扮男装,她这模样倒不少见。 吴奇笑道:“怎么?两位要进京赶考么?” “道长莫要笑话,我们只是出门采风,最近截稿渐近,千机书坊也一直在催……” 原来是去收集素材。 白玉箫拉了拉肩上麻绳:“不过我与红绫打听到一桩奇事,颇为可疑,不得不来此打扰道长。” “你且说。” 吴奇收敛笑容,认真聆听。 白玉箫和红绫本打算出门先去剑州,再到嘉州龙游县,再从彭州九陇县返回成都府,沿途搜寻各种民间传闻,加以整理加工。 途经城外灵显王庙,白玉箫发现庙外百姓围拢。凑近一看,他见被围者是一男子,容貌狰狞,几无人形。 怪人倒是不慌不忙,手指自己脸道:“此天道所赐,鬼神之貌。” 围观者有一人笑:“孙笑文,你这张脸还敢回家么?肯定是得罪了哪路仙神妖怪,遭到惩罚了罢。” 又有人跟着起哄:“他从小嘴臭,动辄破口大骂,左邻右舍没人不被他骂过,现在是遭报应了。” 孙笑文不慌不忙,手背身后:“你们没读过书,不懂机缘,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他大步跨入灵显王庙,吓得女香客们四散而逃。 白玉箫认得孙笑文,此人和他是同乡,都是眉州人,比白玉箫大几岁,名气更甚。 孙笑文有过不少古怪行为,奇葩往事,也是因此得名。 最为人广知的是“二两银”一事。 眉州通义县有一项营生,替受杖者挨打受刑,这一行的人称之为毛鬼。 孙笑文游手好闲,曾替甲某当毛鬼,收人二两银子做报酬。 受杖刑时,他吃痛受不了,于是偷偷以二两银子贿赂行杖吏,杖刑变轻,他也终于熬过杖数。 挨打之后,孙笑文找到那甲某感谢,说若无那二两银子,我险些死在杖下。 回头孙笑文越想越是不对,于是找那甲某理论,要他再补自己二两银。对方自然是不肯的,气得孙笑文和对方当街对骂。 后来此事就被人传开来,因此孙笑文又常被人嘲笑,说你是不是又少了二两银? “孙笑文此人倒不是傻子。他只是不知收敛言行,一时兴起又容易糊涂,偏偏又听不进他人意见,嘴上骂人倒是特别厉害。” 白玉箫用袖子掸了掸灰,放下书箱,席地而坐。 “他刚愎自用又嘴臭,但过去长相正常,只是略胖,这回就像是换了一个脑袋一样。” 孙笑文变得面大如盘,深目倨鼻,厚唇广舌,鬓发卷稀。他吃喝时得伸舌捲取,涎水四溅,呼噜作响,丑状骇人。 白玉箫估摸自己去问,他多半不肯作答,于是让红绫出马。水灵小狐妖软磨硬泡,孙笑文果然抵抗不了女色,全盘托出。 原来孙笑文因感慨自己命运不济,到灵显王庙想求保佑转运,谁知看到那灵显王夫人像,顿时如遭雷击。 世间竟有如此风姿绝色女子! 孙笑文越看越是难以自拔,却苦于所恋为庙中神像。 他忍不住用手触碰夫人神像脸颊,感叹:“夫人美哉,大丈夫当得妻如此。” 当夜,孙笑文梦见一手持长锯者。 那人一边锯孙笑文头,一边咒骂:“你何等丑物,竟敢染指夫人,真是岂有此理!” 孙笑文嘴上从不肯输,奋起反击:“你妈死了,关你屁事!你是灵显王么?是,我道歉,对不起,你夫人太好看了。” “不是?爬!” “什么小妖小怪都敢出来吓人了,成都府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你哪里的妖怪?报个名字,你看明天我叫不叫人收拾你!” 对方骂不过,气得灰溜溜逃走。 孙笑文第二天起床,神清气爽。 骂人这事,他还真没怕过谁。 直到洗脸他才发现不对,自己原本脑袋不见了,换成了一个鬼头! 孙笑文向来嘴硬,不可能承认自己被鬼怪捉弄,对外说是天道赐予,鬼神之相。 他怀疑,那割走自己脑袋的鬼怪就在灵显王庙里。 …… 吴奇听得皱眉:“他为何不到监幽卫处报案?” 妖魔鬼怪事宜都属监幽卫职责,城外出现妖鬼割头,影响算是恶劣了。 “他也怕。” 白玉箫撩起袖子,苦笑道:“怕对方被逼狗急跳墙,将他脑袋彻底毁了。哪怕抓住了妖怪,孙笑文也将一辈子这模样活着,那才是他不可忍受的。” 吴奇记得,当初在灵显王庙寻找王猛生魂时,释然曾说显灵王夫人神像上有妖气。 或与那割孙笑文脑袋的鬼怪有关。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不敢打搅道长清修。”白玉箫看向旁边小狐妖。 红绫咬了咬唇:“尊者,我在那孙笑文身上,嗅到了幽特有的味道……” 吴奇目光一凝:“你确定?” “十有八九。” 红绫小脸笃定,手指捏紧:“那孙笑文应是才和幽鬼接触。” “幽本身无味无形,但若是与生灵触碰,就会形成一股淡淡香气,和罂子粟相似,很快就会消散。狐妖都能嗅得到。” 吴奇脑子里闪过近日种种。 魂车木马背后,诡异魔修若隐若现。 王猛锁魂练魄,藏魂于符,无从查证的老苗医。 结合监幽卫开始频频抽查游鬼,鬼差频繁误拿误放。 灵显王庙又疑似幽鬼出没,孙笑文被割头…… 益州最近着实不太平。 吴奇起身:“你们跟我去监幽卫一趟。” 正文 第二十七章庙小妖风大 蜀县县衙大门旁侧另有一门,外趴一对石狴犴,门上一面朱红牌匾,上以小篆题“监幽卫”三个黑字。 监幽卫益州司大门总是关闭,偶尔有人进出,但都非常默契地带上门,外界根本不知里面情况。 吴奇还是第一次来益州司衙门,他走上前,敲了敲门上兽面铺首。 门口两头石狴犴眼珠缓缓转动,上面显出一点黑瞳,目光锁住吴奇三人。 吴奇一看含象镜,镜背三颗星辰亮起。 他心道,不愧是监幽卫,看门妖都是妖兵后期, 两头石狴犴看了吴奇、白玉箫、红绫片刻,眼珠又恢复原状,大门嘎吱一声朝里打开。 吴奇踏入其中,听到一个响亮声音。 “查证妖鬼请走东门,案情申报请走西门,公文往来请走北门。” 门后是一条十字长廊,直通东、西、北三个不同方向的内屋。 吴奇按提示转入西门,跨入门槛,里面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堂屋,三位皂衣小吏各坐于一张七尺高桌前,桌上一方麻布披下,上以文字表述申报种类。 左为“妖鬼陈情”,右是“魔修事迹”,中书“幽冥舆诵”。 吴奇走到中间桌前。 中间小吏问道:“道长可有发现幽冥踪迹?” 吴奇将白玉箫与红绫的经历说了一遍。 小吏抓笔疾书,口中道:“此事需呈报参军大人,核实后会与道长联系,还请道长最近几日不要离开蜀县……” 吴奇听得摇头。 果然机构一大运转效率就低下,内部流程繁琐。 监幽卫自然有一套可靠完整的运转规章,多年来历经考验。但从益州司的情况看来,吴奇对其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表示担忧。 “贫道找许叔静,许参军,劳烦通报。报贫道名字,他就懂了。” “参军大人公务繁忙,未必能有时间见道长。” 话虽如此,小吏还是下桌去了后屋。 不一会,小吏随一人从里面匆匆返回。 许叔静头戴进贤冠,身着碧色圆领袍,银銙束腰,全套七品官服打扮,显得英武不凡,威仪非常。 “道长太见外了。” 许叔静佯装生气:“此等大事,道长直接找我即可,走监幽卫申舆诵途径要慢不少,监幽卫一直人手不足。” 吴奇拱手:“本是不想麻烦许大人,但贫道转念一想,幽鬼危害极大,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道长说的极是。” 许叔静一如既往雷厉风行,开始对幽卫发布命令:“你们两个,去将孙笑文给我带来。” “你们三人去灵显王庙,先将其封锁。若有其他官吏过问,就说是发现王猛案疑有新证,还需核实。” 两批人匆匆出门。 “道长还请等我片刻。” “监幽卫规矩,行动前主官调度车马人力物资,都得有纸笔记录,以表权责。” 许叔静在两张文书上分别签了名字,丢给小吏。 他从益州司调了两匹官马,一匹他与吴奇共骑,另一匹白玉箫与红绫同乘。 四人快马加鞭一路赶到城外灵显王庙。 此时,三名幽卫才清场完毕,香客们陆陆续续散开。庙里烟雾缭绕,浓郁的香烛味挥之不去。 “可惜释然法师约了普贤寺武僧,已去峨眉切磋,否则就能请释然法师一起处理此事。” 许叔静感叹了一句,他从怀里摸出文宝竹简,整个人也变得神色肃穆,口中念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霎时竹简文光大盛,照亮了不大的灵显王庙。 奇怪的是,文光并未穿破缭绕烟尘,反而也融入成其中一部分,四面墙壁消失不见,只有无处不在的浓重迷雾。 唯有面前两尊神像还算清晰。 吴奇一手拔出景震剑,另一手握住含象镜,警惕四周。 他试探寻找庙中边界,发现不论朝那个方向都走不到底,只会越离越远,陷入更深邃的无尽白雾。 吴奇折返到神像前。 含象镜也毫无动静,说明暗中的妖鬼要么距离此处极远,要么它极好地收敛了自己的妖力和鬼气。 吴奇呼喊许叔静等人的名字,俱无回应。 他心沉了下去。 不好,这里极可能是冥地,是幽造就的一方芥子世界!陷入其中越久,越是可能被同化为幽鬼。 眼下局面,只能靠自己。 他放下背上木箱,这箱子里装的是道士寻常所用之物,包括水囊、蒲团、拂尘、三法器等等。 吴奇将含象镜固定在箱顶,抓出一把糯米洒以此均匀洒在东南西北角,含了几片干茶叶在口中,以唾液湿润。 他又翻出一小袋粗盐,拉开袋口,置于含象镜前面七尺处。 准备完毕。 吴奇右手景震法剑刺上一张金刚符,左手轻轻摇曳帝钟铃。 清脆铃声飘向四方。 吴奇眼睛牢牢盯住含象镜。 降魔六宝,竹,米,茶,瓷,丝,盐是对付幽鬼的天然法器。 竹剑斩敌,瓷器封印,米溯幽迹,盐引魔心,丝守本固元,茶谨邪入体。 严长老一再强调,每一个弟子必须熟练掌握六宝的应用,他不厌其烦地亲身示范,演练布置。 吴奇今天虽是首次对幽,动作却有条不紊。 唯一可惜的是,瓷器、丝绸这两件价格昂贵。吴奇实在舍不得花不多的积蓄购买,因此只有四宝可用。 帝钟铃轻灵的铃声中,地上米粒开始有了变化,它们仿佛被什么东西引动,齐刷刷滚到了北面。 雾霭中,一只古铜色的干枯长手轻轻探出,它抓住那一袋粗盐,将其慢慢扯入雾中, 空气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含象镜此时也终于有了反应。 镜背上,天地人三才无反应,唯有中间有一颗血色星辰亮起。 径幽初期。 吴奇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大幽,就有活命机会。 三教将幽分两大类,径幽与大幽。 径幽,取曲径通幽之意,这类幽还在成长阶段,仅能营造出冥地雏形“咫尺地”,缩地成寸,可望不可即。最弱的径幽,也相当于筑基期修士,等同于妖将鬼将。 大幽,可让冥地化为更高一层的“方寸间”,至此芥子世界已成。不论本身修为还是斗法能力,都已经跨入另一层次,非结丹不能应对大幽。 给婆娑世界带来无数祸端的正是大幽,它们中又根据修为和冥地的强弱被细化,沿用三教体系,分成天、地、玄、黄四阶。 天幽只在古仙传言中出现过。 地幽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幽王。以一己之力抹去夜郎古国的三相幽王,就是这个境界。 径幽是幽融合妖鬼人兽所成产物,尚在磨合与成长,即使如此,也比寻常妖鬼魔道更加凶险。 眼前敌人为径幽初期,以修为而论,相当于筑基期修士或是游历僧。 吴奇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雾霭中一片死寂。 他感觉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吴奇四下扫视,回看神像时一愣。 灵显王像的脑袋不翼而飞,脖颈断裂处涌出汩汩鲜血。 夫人像嘴角上扬,却在笑。 正文 第二十八章斩幽之术(上推荐期,求收藏求各种票!) 「天下术法,源自于道,道生万物,散形为炁。」 世间万千法术,根源上是对先天一炁的仿效。 先天一炁是术法的极点,不论如何接近,都无法抵达,因此也几乎不可能将其重演为道。 传说羽化而登仙,脱胎换骨的仙人能借先天一炁移山赶海,故称仙术。 没有凭空而生的术,也无完美无瑕的法。 斗法,即是法术咒符间的对弈。 修为高深者高屋建瓴,可轻易看破低阶术法。 持有后天法宝者更是能一力破万法,以下克上。 但大多伯仲间的修士,交手时需步步试探,见招拆招。 幽以妖鬼之身行走,施术也离不开先天一炁,本质上与修士并无不同。 冥地,是幽在婆娑世界上钻出的一方小世界。 踏入其中凶险异常,但也并非无解。 万千术法,都有破绽。 …… 吴奇仔细观察。 灵显王像断头处参差不齐,似被利器强行锯开,伤口渗出的血也迅速凝固为暗褐色,化成一副遍布神像全身的网状血衣。 这幽鬼似对割头有某种执念。 另一边,灵显王夫人像脸上保持诡异笑容,此外她倒无异常。 含象镜上朦胧一片,此前径幽昙花一现,它也没捕捉到其真身。 同样六宝无法对幽使用第二次。 若是想再引径幽出来,就必须换成灵盐、灵米,否则对方就不会被本能驱驰。 吴奇面朝灵显王夫人像,沉思片刻。 手中法剑猛地一挥。 夫人头颅从脖颈上缓缓滑落,同样有鲜血流出。 “如此才算夫唱妇随。”吴奇道。 雾中响起一阵沉闷低鸣,仿佛有一座天地烘炉烧沸了九州之水,到处都是咕噜咕噜的响声。 一只古铜长手从雾中猛地探出,直抓吴奇脑袋。 吴奇侧脸躲闪。 古铜长手越来越多,它们一只只从空中垂下,能如面条一样拉伸延展,铺天盖地朝自己伸来。 与此同时,地上也骤然升温,雾气下变得通红一片,犹如烧烫铁板。 上有漫天鬼手,下有火炙焚烤。 吴奇手握景震法剑,却不躲不避,任凭众多鬼手将自己缠绕,一下被带入空中。 离地渐远,神像已不可见,空中云雾层峦,置身其中犹如踏足九天之上。 倏然,鬼爪尽数消失无踪。 吴奇脚踏一片浮云,并不惊慌:“这一方冥地,困锁其他人或许可以,对我却是无用。” 没有任何回应。 “不信么?且看我破你法术。” 他手中法剑一挥,四下云雾被驱散些许,吴奇一下子失去撑托,急速下坠。 落地时吴奇习惯性就地一滚,以减少冲击。 实质上,以他如今九十年修为与金刚符护体,根本无须担心。 这尚未完成的冥地仅仅是“咫尺地”,看似漫无边际,实则只有一步之遥,只是缩地成寸的术法施展。 吴奇起身站定,看向足下。 地面炙热通红,不断上涨的高温让雾气变得稀薄,空气与火光不断扭曲,将周围映得光怪陆离。 这才是真正杀招。 若找不到破绽,就会在里面活活被烧死。 吴奇走到两尊无头神像前。 此时它们身上布满血纹,断头处的血都已凝结,腾腾热气从脖子里冒了出来。 吴奇手中法剑劈向夫人像。 夫人像被砍成七八截,坍塌倒地。 吴奇再度砍翻灵显王像,让其同样化作一地碎石。 夫妻俩就要整整齐齐。 空中再度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次声音比之前更大,频率更高,如云中怒雷。 周遭雾气转瞬散开,整个世界清晰了起来。 吴奇举目望去,远处都是古铜色的光滑高墙,它们彼此连接、无边无际,没有任何门扉与通道。 他脚下是灰色的松软泥土,它们又轻又软,一些还在轻轻升腾,到处都弥漫着灰色尘埃。两尊神像业已化为灰泥,依稀可见此前容貌。 吴奇仰头。 头顶是一片斑驳天空,蓝天白云中,出现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缺口,缺口后面是遮蔽一切的黑。更外面的黑天深邃而冷酷,地面雾霭都被它们拉扯着流入天缺处。 原来如此。 吴奇双手握住法剑,猛地扎入脚下灰泥之中! 咕噜咕噜声变得前所未有急促,高墙嗡嗡战栗,整个古铜世界仿佛要崩溃一般,大地剧烈颤动,无数灰泥漫天飞舞,一片混乱昏暗。 吴奇呼地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站在灵显王夫人神像前。 夫人像依旧保持着端庄肃重,目视前方,让人不敢亵渎。 灵显王像头颅健在,同样屹立不倒。 旁边几人,许叔静坐在蒲团上,白玉箫和红绫背靠墙角,三人都双眼紧闭,陷入昏迷。 吴奇放眼望去,前后门守卫的幽卫都倒地不起,显然也被径幽摄入了冥地之中。 先破开冥地,才能让他们安全出来。 吴奇目光下移,看向夫人像下桌上香炉。 这是一鼎灰扑扑的三足铜香炉,插有几炷尚未燃尽的香,表面既无纹饰也无铭刻,任何人都不会在意这样的器物。 吴奇一剑斩下。 香炉应声而落,哐当一声撞击在地板上,又滚了两步,里面香灰全部倒了出来。 吴奇面无表情又是一剑。 香炉猛地跳了起来,三条腿拔起就跑! 可没跑两步,它就踉踉跄跄,很快就挪不动了。 吴奇微微一笑:“还不现身么?” 刚才那一剑可不是试探,而是有重阳加持的杀招,直伤其魂。 吴奇哪怕身陷冥地,也不让重阳现身助战,就是为了这一剑。 铜香炉浑身颤栗,抖得香灰不断洒出来,仿佛在拼命呕吐。 吴奇含象镜照去,只见香炉竟有两个影子。 一个如火,忽明忽暗,一个如影,亦步亦趋。 两者形态几乎一致,只是影子一阵远一阵近,暗淡微弱,仿佛是从身体里掉出来的分魂。 吴奇目光锐利起来。 那影子就是幽。 幽无定态,只会择选幽鬼魔怪寄居,慢慢与其融为一体,激发放大本体的欲望和本能。 它就像是一条魔影,通常无法注视。 只有幽鬼遭重创,幽即将离体另择宿主,才会显现出投影。 吴奇毫不犹豫,一剑刺入幽体内! 霎时间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无数嘶吼与万千情绪迎面冲来,让吴奇都有些片刻失神。 好在口含茶叶,他及时清醒,左右看去,却只有香炉妖怪的红影,没有了幽的踪迹。 死了?还是逃了? 吴奇正疑惑。 无常图里,三清像突然香火显现。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死了就好。死幽才是最好的幽。 吴奇心里一松,深感宽慰。 斩杀径幽凶险异常,但一头就能抵得过八十年修为,回报优厚,远超此前。 至此他总计已有一百七十年修为,超过筑基期修士一百二十年寿命的上限,体魄强度踏入结丹层面。 吴奇思忖,或许得进行专门准备,将搜寻、拔除径幽放上日程,如此才能更快踏入结丹,御剑飞行。 正文 第二十九章鸦鬼之揆 幽一遭拔除,香炉妖怪也变得老实下来,它蹲在地上,等待被发落。 吴奇冷冷道:“大胆香炉妖,还不显形。” 香炉当即化作一灰发男子。 男子上身无衣,裸露皮肤呈古铜色,褐色蔽膝包裹腰腹至膝盖,光腿赤脚,犹如一山林野人。 “你不用吓我,我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说。” 香炉妖看了看吴奇,挠了挠头:“我本在庙里,得男女香烛而化妖。一直都在灵显王庙中修行,未敢懈怠,也从未害人。” 吴奇不语。 香炉妖自顾自说着:“世人都说妖魅无情,鬼怪无义,可偏偏我修行之路就困于情字。” “我为尘世一浊妖,她为天上神仙女,我知自己是痴心妄想,不可能有结果,也不会有回应。” 香炉妖坐在门槛上,目光忧郁,他半片身体被夕阳染成橘红,另一半躯壳却落于庙中黑影下。 “可世事就是如此无从捉摸,难以违背……我还是不可抑止地陷入了这一段可笑的妄想。” 他扭过头:“道长,你有经历过挚爱被人侮辱么?” 吴奇手摁剑柄。 “道长,你让我说完,说完再砍我,我必须说完这些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香炉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他捡起地上半支线香,含在嘴里,香头慢慢燃起红光,飘出袅袅香烟。 香炉妖呼出一口白气:“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和那些女香客不一样,原来寂寞的时候,人和妖都没有什么不同。” “有个女香客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哪怕喜欢对方,只要不告诉他,感情就永远不会消失。” “对百年一生的人来说,那是缅怀。对我这样寂寞孤独的妖来讲,这是折磨。” 他吸得线香泛红,微微卷曲:“我想过离开这里,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但我又无处可去。” “我生于这里,聆听男女的许愿,闻香识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间庙里。” “曾经离开过几天,外面世界很大,好像什么都有,很快我就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就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 香炉妖笑了一下,看着躺在地上的许叔静等人:“你不用担心。术法已破,他们一会儿就会苏醒,就如梦一场,不会有事。” 吴奇沉默了片刻:“你的意中人,就是灵显王夫人像?” 香炉妖点点头,看向庙宇中间那尊不可侵犯的女神像,眼里都是温柔和爱慕。 “孙笑文亵渎夫人神像,口吐狂言,你无法接受,所以你割了他的头。” 吴奇看了看香炉妖,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夫人像。 “是的。” 香炉妖笑:“原本我想杀了他,不过我从未害过人,下不了手。于是我就用术法把他脑袋变得形如恶鬼,让他看清自己的模样,对自己心里有点数。” 他没想到的是。 嘴硬的孙笑文非但没有痛哭流涕,反而洋洋得意出来招摇,说自己是天道赐予,鬼神之貌。 吴奇感叹:“世间万物皆有灵,你与夫人像一起,从前隋至今也有百年,日久生情,也属正常。” 一只懵懵懂懂化灵的妖,从有意识开始,就被头顶神女像吸引,到底是依恋还是爱恋已无从分辨。 香炉妖张嘴,将完全燃尽的线香吞入腹中。 “道长是怎么发现我真身的?” 他看向吴奇:“其他人都没有看出任何端倪,现在想来,道长应该是一踏入冥地就发现了。” “两尊神像。” 吴奇言简意赅。 灵显王庙被割头,既是对吴奇的警告和威胁,也是香炉妖心里嫉妒求不得的内在表现。 然而灵显王被割头,夫人却在笑。 这诡异一幕当时就让吴奇怀疑。 孙笑文就是对夫人像口花花,又动手动脚,才遭梦中割头。 吴奇投石问路,剑斩夫人像。 果然引得香炉妖勃然大怒,斗法激化。 驱之不散的雾霭,不断升温发红的地面,困兽般的牢笼,古铜鬼手,结合灵显王庙里可能存在的各种物件…… 吴奇猜测,这冥地是香炉所化的咫尺地,背后幽鬼本体可能就是某一尊香炉。 他斩碎两尊神像,后续证实了他的推断。 两尊神像其实是插在香炉中的两支线香。 脚下灰泥则是燃尽的香灰。 那古铜高墙即是香炉内壁。 布满缺口的天空是镂空香炉盖。 吴奇悟道幽冥,当即以法剑反攻。 九十年修为在《黄道锻体术》下展现出超出他自己想象的威能,一剑斩伤香炉妖,快速破开炉中冥地。 他乘胜追击,重阳加持下斩伤香炉妖阴魂,也让幽感应危险后剥离出来。 吴奇看了一眼含象镜。 镜背上血色消失无踪,仅有一颗白色星辰,这证明香炉妖本身修为也就妖兵初期。只是此前被幽附体,转为径幽后实力暴涨了整整一个等阶。 吴奇开始盘问正事:“幽为什么会出现在灵显王庙?” “那个么?我不知道。” 香炉妖摇头:“大概半月前一个夜里,庙里来了头鸦鬼,它把我抓了出去。再次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体内已经有了另一个东西,变成了幽鬼。” 鸦鬼将香炉妖转化为幽鬼,只给他下了一个命令,要他记住每一天灵显王庙发生的事,将这些事以术法藏于庙外左数第一根石柱的影子里。 此后,鸦鬼再未在灵显王庙现身。 吴奇想起,魂车木马背后也是一只鸦鬼。 “它什么模样,所用法术是怎样?有无其他随同者?” 香炉妖回忆:“模样就是鸦鬼,黑色的巨大乌鸦游鬼,实力应该是鬼将或者更强。法术我看不出来,我一下就被制住了。没有随同者。” 此时,许叔静猛地惊醒。 他一把摸出怀中文宝竹简,对着四周大喝:“子曰……” “冷静,冷静,许大人。” 吴奇赶紧将其打住:“案犯已被制服,就是这香炉妖。” “道长,你将它制住了?” 许叔静打量了一番香炉妖,果然发现其身上妖气:“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靠墙的红绫、白玉箫两人也陆续苏醒。 白玉箫打了个哈欠:“道长,许大人,今天天气有点太适合睡觉……” 红绫到底是狐妖,反应快很多:“不是睡着了,是着了法术!” 她指着坐在门槛上的香炉妖,一脸警惕:“这家伙是妖,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还有幽的罂子粟味道!” 香炉妖举起双手:“别紧张,狐妖妹。是我干的,我认。” 他又看向吴奇:“道长,如果你是我,当初会走么?” 吴奇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不带她一起离开?” 香炉妖身体一僵,口中喃喃:“我怎么没想到,带她一起,带她一起离开……我他妈真是……” 正文 第三十章化缘之术 香炉妖事涉幽鬼,监幽卫启动一系列侦缉核证流程。许叔静天天灵显王庙、监幽卫衙门、成都府衙门来回跑,也有两次来浮云观让吴奇签字画押,人都憔悴了不少。 白玉箫和红绫也正式结伴离开蜀县,开启益州采风之旅,为接下来赶稿寻找灵感素材。 张瘸老告诉吴奇说,自己已没什么可教,让他不必再来。 东庙那边,小张镇守的三清像也一直没有香火反应。 趁难得闲暇,吴奇在蜀县东市逛了一下午,购买全新的降魔六宝。 此次他不仅补充了糯米、粗盐、茶饼,还花三两银买了一匹绢。 唯有瓷器是个难题。 六宝中瓷最昂贵,坊市间向来有一两银一两瓷之说。 吴奇到瓷器铺子一逛,才发现实情比传闻更离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瓷瓶就要十几两银,工艺稍好,釉色复杂一些的都是同类数倍数十倍的价码。 他怀疑,这背后是奸商故意哄抬价格。 耗费了一下午功夫打探,吴奇这才了解,瓷器价格居高不下确实是有原因。 大唐各州县市集出现的瓷器,都来自各大瓷窑,大瓷窑中官窑过半,不论私窑官窑都需按盐铁司要求出窑。 烧制一件瓷器,从瓷土开采处理到制泥拉坯、修整烧造、打磨上釉就有一百多个工序,每道工序都需要专人负责,工艺流程繁琐。 光一窑烧下来就需要上千斤木柴,有的还需要特殊木料,更不提各种运输损耗,人力物力花费巨大。 再者是瓷器本身成品不稳定,按规矩,必须完美无缺才能出窑入市,残缺瓷器也无法用以施法。一窑下来也就一二件瓷器符合,其他都得砸碎毁掉,成品率不到一成。 这些都还是普通大路货,精品瓷器价格更是难以估量。 瓷器本就是一种高昂奢侈品,普通百姓根本没有那个余钱去购买使用。 因此瓷器铺都在东市,这里的顾客大多是附近达官显贵,也唯有这些群体才愿耗费大量银两购买。 逛来逛去,吴奇最终咬牙选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白釉罐,花去了十两银子。他兜里如今只剩五枚铜钱,就够两个馒头。 他不由再次感叹。 财侣法地,财侣法地啊…… 没钱?修行个屁! 回家好好读书吧,考中进士以儒入道,比修道成仙机会大多了。 吴奇用一方麻布将白釉罐包了几层,又放在装了米的米袋里,至少能稍微缓震,免得没到用时就裂开来。 “道友,你也在?”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奇回头看去,见是释然。他依旧身着僧衣,一手禅杖,一手持钵,背了大木箱,魁梧挺拔的身躯在人群里鹤立鸡群。 释然与之前唯有一点不同,他左眼发青,右脸红肿,似乎挨了一顿揍。 吴奇立即想起:“法师已从峨眉山切磋回来了?” 许叔静说过,释然与一位普贤寺武僧约架,算算日子,的确该回来了。 释然咧嘴笑道:“不愧是峨眉山普贤寺,那德远师兄实力强劲,掌功炉火纯青,此次切磋十分过瘾。” “那法师是赢了?” “五五开吧,互有胜负。” 峨眉山,普贤寺。 武僧院的操练空地上,一名矮壮僧人吊着胳膊,正单手托举一方百斤石锁,胸肌随上下举动舒张收缩。 伤口二度撕裂让他不由龇牙。 少林寺武僧确实名不虚传,释然师弟下手可真狠。 …… 听完吴奇讲述香炉妖一事,释然有几分失落。 “早知将切磋时日后延几日,就能与道友一起拔除这径幽了!真是可惜,那径幽实在不经打。” 吴奇脸皮抽了抽。 这武僧不对劲。 释然摸了摸肚子:“一路回来,炊饼都已吃完,不知今天能否到道友处叨扰一顿?” “法师不嫌粗陋就好。” “道友太客气,贫僧出家人,早已习惯粗茶淡饭。” 释然看出吴奇脸色异常:“道友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吴奇也不隐瞒:“……贫道如今仅剩五个铜子,就够两个馒头,买菜买米都不够。” “哈哈哈,这有何难!” “法师有钱?” “没有,化缘即可。道友帮拿一下禅杖。” 吴奇语塞,化缘这事可真没那么容易。 释然走到一名微胖男子面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少林寺释然,肚子饥饿,想要化缘一二,不知方便否?” 胖男子上下看了看他,眼神有几分微妙,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法师要粮还是要钱?” “要钱。” 男子从兜里摸出一串钱放在释然钵中:“法师去吃一顿饱饭罢。” “多谢施主!” 释然诸如此般,连续找了五人化缘,竟有四人都掏钱给了他,唯一没给的是一个姑娘。 一个两个人布施还能说运气,四个人都给……这就是硬实力。 那四个男子看释然的眼神,让吴奇脑里灵光闪过。 他悟了。 释然这宽肩长腿,威武雄性的正直面庞,一身僧衣都掩饰不住的澎湃肌肉与野兽气魄,很容易就获得同为男性的欣赏与信任。 吴奇自我带入,如若自己遇到释然化缘,也会心想:这等猛人都落魄到食不饱腹,实在太可惜了。 过度肌肉吸引同性,前辈诚不欺我。 “道友,这些钱可够?” 释然将竹钵递来。 吴奇一眼扫去,里面满满铜钱,约有千枚。 “够了,法师真是化缘一流。” 释然笑道:“贫僧从下山一来,一路都是如此化缘,施主们都十分慷慨,可见大唐国泰民富,又不乏礼佛之心!” 吴奇勉强挤出一个笑。 这武僧肌肉化缘法,今天是涨见识了。 …… 吴奇提了菜与米,返回浮云观后开始入厨做饭。 释然无事可做,也到厨房里帮忙择菜淘米,他动作娴熟,反应迅速,似乎平时也没少做。 “道友,武僧修行就是从挑水、劈柴、做饭、种菜开始。” 释然生得伟岸雄壮,手指却十分灵巧,将每一片菜叶都洗得干净,折成等长大小放入竹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他平静说道:“师傅与师兄经常告诫,武僧之武,并非逞勇斗狠,而是以武立命。菩萨慈悲,也有金刚之怒;不显金刚之怒,不知菩萨慈悲。” “若有菩萨行世俗隐忍,不治恶人,令其长恶败坏正法,此菩萨即是恶魔非菩萨。” 吴奇深以为然:“法师善恶分明,知行合一,贫道佩服。” “道友。” 释然在胸口围裙擦了擦手上水,一脸严肃道:“贫僧考虑良久,还是想要再问问道友。道友可有想过,加入少林成为武僧?” 他看着吴奇消瘦的少年身躯,仿佛在打量一片美玉:“道友天赋异禀,体修一道最适合道友,而少林是最擅培育武僧之所……” “法师,贫道是火居道士,要吃肉,娶妻生子。” “可惜。” 释然还是有点不甘心:“道友不如去少林修行几月,只要练上一阵,道友必定会豁然开朗,发现武僧一道是如此波澜壮阔。彼此切磋互证其道,斩妖除魔,远超普通世俗享乐!” 吴奇有点头疼:“法师,实不相瞒,贫道乃本观观主嫡孙,以后要继承道观,继续发扬万法自然之理。” 他心说,你有本事让我这观二代放弃继承浮云观,转投佛门。 释然语塞,只得闷闷不乐离开厨房。 吴奇这才松了口气。 正文 第三十一章阿罗汉佛兵 半个时辰后,桌上多了四道素菜:煎豆腐、炝炒笋尖、素什锦、白菜汤。 吴奇脱下围裙挂在墙上:“法师,请用。” 释然端起米饭碗,大口扒饭,吃得呼呼作响。 不多久,一桌饭菜全被他干下肚。 “多谢道友……嗝,款待。” 他双手合十,一脸满足:“此等斋菜,不逊于少林寺最好的僧厨,道友真是一号奇人,不仅擅长体修技击,还做得一手好菜。” “简直是天生的少林武僧……” 吴奇赶紧岔开话题:“法师,上次切磋后,贫道受益良多,有所领悟。” “哦?道友好悟性,不妨你我再试试招。” 释然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吴奇心里琢磨,自己现在可是有一百七十年修为,提升近一倍,恰好可以练练手。 不过两人都才吃饱饭,此时血脉流通变慢,不宜立即动手。吴奇带释然在分栋山桃树林悠了一圈,稍作消化,两人找了一片竹林,站定,拉开架势。 释然脱下僧衣,露出略显黝黑的皮肤与块状肌肉,他依旧给拳头绑上布条,左右脚前后移动,双臂轻轻扭动,浑身筋骨热身。 吴奇将道袍挂在一旁竹子上,只着内衬短衣,腰带系紧,活动双臂,拉伸大腿与小腿。 “道友好了么?” “好了。” 吴奇话才出口,脑袋迅速侧移,避开释然电光火石的左刺拳。 同时释然右拳已从下而上,吴奇左臂架住,右手肘部锁住释然左手,双方一下陷入贴身肉搏。 武僧大喝一声,双手用力下压。 然而他却被吴奇扼住双手,两者又僵持了一瞬,吴奇轻轻一推,释然往后退去。 退了两步,释然后脚站定稳住,脸色已变得严肃凝重。 “道友上次原来是有所保留。” 吴奇也不辩解,只是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压低重心。 释然绕着吴奇故技重施,左刺拳再次不断试探,不过这次吴奇根本不被拉扯,直接以速度优势直冲释然腰腹。释然拉不开距离,只得陷入贴身肉搏。 双方拳头不断朝对方胸口面门呼去。 与上次不同是,吴奇身体几乎只被释然铁拳擦过,一拳都没被击中,反而自己的左右拳都精准锤击到对方胸腹肩胛。 吴奇真正目标是下巴,只要击中就能震荡释然大脑,让其短时间身体瘫软无法控制。可释然上次吃过亏,这回对下颚保护十分注意,宁可不进攻也要用双拳护住下颚周围。 即使如此,释然也被打得步步踉跄。 他后撤一步,眼里闪过一丝金光:“道友如此之强,不全力应战是贫僧狂妄了。” 释然太阳穴青筋浮现,双手握拳,口中吐出一口悠长白气。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偈中,释然拳头上佛光乍现,手指、手背、手腕乃至小臂上镀上一层淡金光晕,手臂也粗了一圈。 光消影退,释然双臂上多了一副紫褐鎏金甲。 拳甲甲片层叠轨合,皮肤甲胄间完美贴合,犹如肌生外骨。甲上长出金线,金线编织经纬,在盔面上雕出五指手骨脉络。 双手负甲,释然神色也陡然一变,目光冷厉,身体纹丝不动,却给人一种如面山岳的沉重之感。 “道友小心,此佛兵,为罗汉金身之相。” 吴奇也给予了足够尊重,凝神静气,一百八十年修为再无隐藏。 释然突然消失在原地。 吴奇猛抬右臂,空中响起嘭的一声,犹如巨石相撞,他被震得后退半步。 左侧破空声响,吴奇又扭身避开,回身与对方对了一拳,小臂相格。 连续高速近战碰撞中,吴奇能明显感觉到,释然的速度、爆发力、力量都提升了一大截。 若上次切磋,释然持佛兵拳甲,自己怕是要被一击瞬杀。 只是,今非昔比。 吴奇改变策略,他待释然右拳而至,不躲不避,同样一拳正中对方左腹。 双方这以拳换拳,谁也不肯退让,彻底打破此前拆招变招,转而变成面对面纵情互殴。 吴奇上勾拳疯狂轰炸释然胸腹肩腰,偶尔能打中脸部一拳。 释然左右拳居高临下,过半打在吴奇双肩胸口,几乎无法触碰到他面部。 持续高强度互殴后,吴奇揪准一个机会,终于命中释然下巴,打得武僧踉踉跄跄,后退了一步。 吴奇也后撤一步,调整呼吸:“法师,到此为止罢。” “呼呼,到此为止。” 释然喘气如牛,手上佛兵拳甲也渐渐消失,他双手合十:“道友好硬的身体,好重的拳头……贫僧已借半步罗汉之力,还是输了一筹。” 吴奇拱手:“承让。” 他心里还算满意。 上次被隐藏实力的释然压着打,这次释然明显动了真格,最终自己做到了压制。 不过释然也仅弱一分,考虑到武僧丰富细腻的实战能力,要真是生死相搏,后果还很难说。 释然翻出水囊灌了一口水:“道友为何要隐藏修为,故意扮做炼气期?贫僧看,道友几乎与结丹无异。如此年纪,道友天赋实在惊人。” 武僧已将吴奇看做是筑基后期,距结丹仅一步之遥的天才修士。 结丹?差远了。 吴奇头脑很清楚,充其量自己身体强度接近,法术、炼气、功法、法宝等配套一个没有,战力不是一个层次的。 “是了!” 释然很快就自己想通:“如今幽鬼作祟,妖魔鬼怪暗中觊觎,低调行事的确是会少许多麻烦。” “况且早就听闻,部分大妖与魔修最喜三教天才子弟,或用作鼎炉,或以血炼丹……道友谨慎,确应如此。” 武僧擦了擦嘴角的血:“贫僧会为道友保守秘密,绝不泄露。” “如此,多谢法师了。” 吴奇对此是乐见其成。 他好奇问:“法师那一副佛兵拳甲,就是罗汉金身的局部显现么?” “不错。” 释然并不遮掩,直言道:“贫僧或游历僧之称下山时,就已感悟阿罗汉之念,下山游历至今已有三年,却无寸进,实在汗颜。” 吴奇恍然,难怪这和尚如此强悍,原来是半步罗汉。 佛门和尚修行,境界从低到高分别是寺僧、游历僧、罗汉、金刚、菩萨。 寺僧即在寺庙修行、持有度牒的僧侣,大多终年呆在寺中,读经念佛,从事寺内各种杂物。 游历僧获得寺庙认可下山,入世修行,寻佛溯缘,感悟佛国。如今通常是武僧,文僧因不擅长斗法,若非高僧,一旦遇见幽鬼就九死一生。 罗汉又称阿罗汉,僧人修佛到这一层面,就与此前有了天壤之别。 不同于前寺僧与游历僧,罗汉本为佛陀弟子,居于灵山。佛门所说罗汉,是指得灵山诸罗汉认可,金身加持的高僧。 罗汉僧有阿罗汉金身庇佑,灵山金身所化佛兵佛甲,让罗汉僧战力远超此前游历僧。 至于金刚、菩萨,那是佛门大能,少有现世。纵有金刚僧入世,凡俗等闲也难以识辨。 正如瞎胡子在西市一呆五年,无人发现他是元婴大修士。 与释然再次交手,吴奇也浑身通泰,仿若一次久违的活动筋骨。 《黄道锻体术》实在好用。 他心神投入无常图里,突地发现,道君柱上浮现出斑驳虹光,这些光影转瞬即逝,不停变换。 吴奇好奇之下再次触碰。 脑中《黄道锻体术》蓦然一变,此前文字互相扭合重构,化作一部更加详尽磅礴的法门。 《黄道锻体玄蕴地煞真解》。 正文 第三十二章玄蕴地煞真解 吴奇再度睁开眼时,茅屋外暮色已沉,一片虫鸣蛙叫。 他心念一动,顿时化作一道红光,在屋内飞来飞去。 下一刻,红光又变成一持杖绿衣少年,他少年老成,天生一副吊梢眼,仿佛满腹心事。 绿衣少年来回走了一圈,又恢复成吴奇的模样。 吴奇面带喜色,这《黄道锻体玄蕴地煞真解》真是一门妙法。 与《锻体术》不同,《真解》是一门具体应用的法术,其根本来自于无常图内地煞七十二道兵,是对道兵各自能力的深入挖掘与利用。 唯修为百年才可开启《真解》。 《黄道锻体术》更像是引言与概述,《真解》才是道君法门的第一章。 严格来讲,《真解》中仅两道术法。 第一道是化形术,可随意变换形态,化为麾下任意道兵模样。 第二道是道君符,需以法宝、法器或符箓为媒,召道君符节,敕诸道兵为鬼神相以战。 化形术是一门相当实用且流传甚广的法术,如今儒释道三家都有开发自己教派的化形法门。 俗话道,宝不如旧,术不如新。 先天灵宝与后天法宝,都是孕育和祭炼时间越长,其潜能越是被开发完善,越能发挥出强大法力。 术法咒符一般是新术更受青睐。 一来新术建立在过去各式经典术法基础上,是对前人经验的加强与简化;二来新术隐秘,斗法时常常能打敌人个出其不意,实战价值极高。 比起化形术,道君符这一类劾召鬼神的法术就要稀有多了。 魂归于天为神,归于地为鬼。劾召鬼神即以特殊的咒法与科仪,招来鬼神助阵。 五大道门中,最擅长劾召鬼神的当属道门之首,龙虎山鬼谷洞。 相关秘法龙虎山自不会对外人道,但大体上,劾召鬼神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符咒,二是科仪。 大体上,以法器引发特定符咒,再用隐秘仪式招来鬼神,从而达成道士与鬼神之间的暂时性契约,让其为道士驱驰。 劾召鬼神之法大多特殊,几乎都是师门秘传,外界所知甚少,也无从得见这完整过程。 道君符还不是普通的劾召鬼神,它是将无常图里的两个或数个道兵敕封为一尊鬼神,以鬼神相出现对敌。 一言蔽之,这是一个合成法术。 道君符并非真的道君符节,而是暂代其用,因此有时限,根据鬼神相本身的强弱,鬼神形态时间也各不相同。 若是有“道君符节”在,就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道兵化鬼神,几个小鬼变成一个鬼将,法器变法宝的逆天伟业…… 不过道君符节到底是什么,在哪儿,吴奇一无所知。 他对自己还是有点数的,若是道君符节现世,怕是各路大修士都要出手打个你死我活,自己陷入其中就是炮灰。 严长老说过,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有多大能力吃多少饭,吴奇深以为然。 …… 吴奇翻出一叠竹纸,笔蘸朱砂,鼻尖悬于纸上,就是不下笔。 画符制箓需极度清静,心思但凡有一点芜杂,欲念牵引,就难以引符成术。 他心中默念《清静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吴奇念过两遍,只觉灵台清明,心无旁骛,这才笔尖下墨。 道君符以《真解》为基,定天地玄黄之象。 日月星辰化先天一炁,万法无咎四字真言暗含其中。 上点道兵之名,下落道君之敕,最后引气入符,术咒合一。 吴奇一道符写完,额头已布满汗滴,浑身一阵脱力。 他休息了片刻,手持道君符,以气驭符。 道君符无风自燃,片刻后周围灵气迅速凝聚,火光粼粼,似有庞然之物诞生。 只见灵火交融,声势渐大,突然劈啪作响,灵气一下四散开来,掀起的劲风吹得桌椅四下歪倒,一地狼藉。 吴奇摇摇头。 果然失败了。 绘制符箓就与烧制瓷器类似,通常成功率在一成到半成之间。 五大道门中,最擅制符炼器的茅山元符宫,批量炼制如甲马符、金刚符这样的常用符箓,成品率也就三成。 符箓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尤其这符箓需修士驭气引动,若有瑕疵就可能出现法术意外,连带施术者也有生命之忧。 吴奇写符写到东方发白,朝阳初升,这才作罢。 连带第一张失败的算上,他总计画了十二副道君符,无一成功,朱砂符纸尽数作废。 吴奇掬冷水洗了把脸,暂时放下制符一事。 如今他体魄远超同群,一夜无休除去略有疲乏,倒也没有任何精力不济之感。于是他如往常般离开道观,赶赴东庙。 隔老远,吴奇就看到,一群汉子围着东庙在挑土搬砖,正修补庙外残破的外墙。 米商刘伯文摇着纸扇,坐在一旁藤椅上饮茶,不时对工人们吆喝两声。 见吴奇来了,他赶紧从椅子上起来,笑容满面:“道长,您来啦?家母托我向您问好。” 大龄女鬼李钤与男鬼武充,如今已然是蜀县误丧鬼群体的领袖,事业感情双丰收,可谓春风得意。 吴奇指向前方修墙的汉子:“居士这是要……” “刘某来还愿。” 刘伯文一脸得色:“承蒙黄道君保佑,刘某不仅安置好了家母,生意上也略有起色。” “生意人讲究一个诚信,特此过来给东庙稍作修整,免得败了香火。” 此前吴奇说过,介绍武充一事也是在东庙时被道君托梦,刘伯文理所当然将东庙神像看做了黄道君化身。 吴奇心知修葺寺庙不便宜,若刘伯文不是大赚一笔,绝不会如此慷慨。 因果倒推,刘伯文误以为得黄道君庇佑,才让他财源广进,赶紧过来修庙表示恭敬谢意。 商人有很多不是,但有一个好,对神佛妖鬼很讲诚信,也是不信苍生信鬼神的典型群体。大多商人对布施募捐都极为积极,试图以此积攒福缘功德。 吴奇拱手道:“刘居士如此善举,想来必有善报。” 刘伯文哈哈大笑:“谢道长吉言。”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中扇子一收:“刘某想请道长卜一卦。听闻礼陶镇上妖鬼作祟,吃人夺尸,不知此为何兆?刘某是否该趋吉避害,暂离蜀县?” 吴奇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事。 礼陶镇就在蜀县边上,妖鬼吃人那可是大事。监幽卫这边香炉妖一事还没厘清,又得处理新案件了。 吴奇欠身:“贫道不善卜卦,抱歉。” 与刘伯文交谈之余,身后突然响起咴咴马叫。 “道长果然在此。” 一听到这声音,吴奇就头皮发麻。 许叔静过来一把拉住吴奇胳膊:“道长,且和许某走一趟。” 他低声道:“替鸦鬼做事,与香炉妖接头的妖鬼找到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有教无类 监幽卫衙门,一间暗室里。 矮凳上坐了一个圆头圆脸的男子。 他约莫三十岁,小眼,厚嘴,面黑体胖,乍看有几分憨厚,小眼睛不停左右张望,偷偷打量坐在他面前的官员与道士。 许叔静一脸肃穆:“孙笑文,你说你曾见过可疑男子出没灵显王庙外,确有此事?” “许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孙笑文不骗人,大家都知道。” 他双手放在膝上,有些拘谨地握在一起。 “那个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老是在庙外头晃来晃去,胳膊刺青,带个帽子……看着就不像好人。多半在物色姑娘,想要行不轨。” 孙笑文正义凛然道:“他到处盯来盯去,我就过去问他,你看啥子哦?他不说话。我就警告他,这里是益州成都府,让他注意点,他就很没素质地骂我……” “我说,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啊?他继续骂,还说我故意挑衅,我就说那你去找官府啊。” 男子被激得和他对骂,孙笑文依靠丰富的骂架经验,全程压制,最终让可疑男子溃逃而去。 “其实我这个人是个非常儒雅随和,不喜欢骂脏话,这个有一讲一……” 许叔静抬手:“不用说了。” 孙笑文这才悻悻闭嘴。 自香炉妖被捕后,孙笑文的鬼头一点点消失,慢慢恢复成此前的容貌,对此他倒不甚在意。 得知香炉妖与夫人像没有结果的苦恋,孙笑文颇为感同身受,还主动请缨,希望监幽卫能对香炉妖宽大处理。 他感叹:“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谁又愿意一直留在一座庙里呢?” 目送孙笑文离开,许叔静哭笑不得:“这孙笑文也算是一号奇人。” 吴奇也点头:“确实。” 说他悲剧,但他又总让人发笑,说他喜剧,从小到大留给人的印象都是失败和笑料。 孙笑文嘴臭,脾气不改,有时又会显出一丝匪夷所思的善念,虽然这转瞬即逝。 他就这样我行我素地过着每一日,与人对骂,和解,再对骂,渐渐变成了蜀县一个特殊名人。这好像不可思议,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 香炉妖被关在一间特制暗室里,他手脚被一副银铁镣锁住,背对外面躺在石床上。 这是监幽卫特制的“犁庭锁”,克制妖力鬼气,让妖鬼难以施展法术,无从逃脱。 对付修士的则是另一种锁具“扫闾锁”,能驱散人体灵力,隔绝外部灵气,让修士暂时失去修为。 两锁为一对,合称“犁庭扫闾”,为监幽卫重要法器。 “香炉妖。” 许叔静面目肃重:“鸦鬼让你将庙内之事留影,藏于石柱影中,接头者是否为一刺青男子?” “他身高约五尺九寸,马脸,右臂刺青,常在灵显王庙外游荡。” 香炉妖慢吞吞转过身,他挪了挪手脚,铁链哐当作响。 看到许叔静,他只是打了个哈欠,没答话。 目光扫到吴奇时,香炉妖这才坐好,一脸诚挚拱手:“多谢道长点醒痴妖。” 吴奇微微颔首:“你还很年轻,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许叔静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被无视的尴尬。 香炉妖想了想,说道:“不是什么刺青男子,是一头鬼魅……像是游鬼,但又有所不同,它有时会伪装成一个男子人影,混入人群,避免引人瞩目。” 许叔静皱眉:“人影?什么来头。” “不知道。” 香炉妖活动了一下手脚,拉了拉链子:“我也是不断偷偷留意,才发现是它。” “庙前都是男女,地上人影来去,它在其中来回穿梭。哪怕看到影子异常,也只会认为是其他人跑动导致。” 吴奇转身正要走,香炉妖又问:“道长,我出来后……能不能去浮云观向你求学?我脑子不怎么灵光,想要像道长你一样能想明白事儿。” “可以啊。” 吴奇微微一笑:“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多谢道长。”香炉妖眼里泛光。 走出暗室,许叔静忍不住嗟叹:“以堂堂正正之法折服妖犯,解其心结,疏其郁气,明其心智,难怪道长说话比许某管用。” 吴奇慨然:“众生皆苦,有教无类。” 许叔静沉默了一会儿:“道长说的极是。” 有教无类在吴奇看来是很正常的事,大唐地界上的妖怪鬼魅,只要不行凶作恶,都属大唐百姓,只是形态异于常人罢了。 人怕妖鬼,妖鬼更怕人。 大唐官府与三教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在所有妖鬼头顶,让他们如履薄冰,提心吊胆。 游鬼只敢夜间出现,生怕白天不慎吓到人,惹来官府甚至监幽卫。 到时一彻查,无度牒者会被训诫甚至驱逐,过来讨生活的外地游鬼也要被遣送回原籍。 小狐妖红绫就是如此,背井离乡过来,还要被蜀县当地妖鬼排挤和欺负,货真价实的人见人欺。 也有妖鬼作祟,如魂车木马和香炉妖背后的鸦鬼,毫无疑问极度危险。 但大多数都是默默无闻的小妖小鬼,他们栖息和迁徙,只为生活。 靠近蜀县这样的州府治所,有监幽卫和三教修士在,妖鬼安全都更有保障,修行机会也更多。 万一得到天赐机缘,或是被某个大宗门修士看中,就能改命换运。 可惜并非大多人都和吴奇所想一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从古至今的箴言深入人心。哪怕大唐百姓已习惯妖魔鬼怪存在,甚至可以坦然与之打交道,但内心隔阂,短时间里难以消弭。 吴奇是因个人情况特殊,认知思想不属于这个世界,故而不受影响。 他想的也简单。 大唐境内,管你男女老少、妖魔鬼怪,不都是大唐子民么?只是有的有度牒,有的没有,就这个区别罢了。 认同大唐文化与思想,愿意遵守大唐规矩生活在这里的,就是大唐人。 …… 许叔静走到门口,笑道:“道长,不知能否请重阳出面,追踪那影鬼?” 吴奇拳头不由捏紧。 这许叔静之前让自己白忙活,现在还打起重阳的歪主意!真就逮着一只羊薅羊毛? 欺负老实人么! 许叔静见对方脸色不善,赶紧补充道:“当然,监幽卫会申报出一笔酬金,绝不让道长道童白跑。” “多少?” 许叔静咬牙:“许某可做主的经费,封顶二两。” “成交。” 吴奇拳头松开,和许叔静握手言和。 正文 第三十四章邓无影 话分两头。 重阳得吴奇命令,沿灵显王庙一带到蜀县,四处寻找影鬼踪迹。 许叔静这边也没闲着,香炉妖所说可信度极高,但孙笑文的供词也有一定参考价值。 他还是找来那刺青男子。 此人叫邓小乙,本在戏班跑堂,自小练得一身腾挪功夫。后戏班解散,他又与三五好友一起卖艺维生,没几年又散伙,兜兜转转到了蜀县,一直没什么固定营生。 邓小乙现三十有五,既无妻子,也无亲人,除去小酌无甚爱好,乡邻都说他很正常。 “大人,小的不知道犯了什么事?”邓小乙勉强挤出一个笑。 他看起来有几分颓丧,生得长面窄鼻,薄唇细眼,右臂上刺有一枚葫芦,葫芦上却长了个秃发斜眼老人头。 “本官问你,为何在灵显王庙徘徊?” 许叔静查案时严厉威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配合他锐利目光,一身官服,尤具威慑。 邓小乙辩解道:“小的在庙外吹风晒日,平日也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 许叔静冷冷看他:“那你且说说,你城西的宅子是怎么来的?” 他从一旁吏员处接过一张竹纸,往桌上一拍。 纸上从右至左,自上而下写: 「立契人王全台将坐落蜀县西市米来坊房屋一间计地壹亩伍分肆厘自愿卖于邓小乙」 …… 「房屋价廿二贯」 下面盖印「蜀县司法之令」。 “二十贯钱的房子,你无事可做,怎么买的?” 许叔静一拍桌子,怒道:“你买房之财,由何得之!” 旁观的吴奇心道,官府到底是官府,只要还生活在大唐地界,就不可能避开其监管。 就以这房契为例,买卖双方可选私契、官契两种方式进行。 私契,即买卖双方私下约定交易,需牙人作证,邻居作保,各该印或摁手印。但若是以后找不到这些人,这份地契就等同于无效,难以再转让或当做凭证。 官契比私契好的一点在于,有地方官府盖章确凿,主官官吏签字证明,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一份,官府保留一份。若买卖双方遗失或有争执,以官府留存官契为主。 不论从交易便利还是稳妥保存,官契都明显优于私契,因此除去一些特殊交易,大多房契都是官契。 官契归属七曹参军事之一的司法参军管,需盖司法参军印。 蜀县司法参军樊纲,正好是法曹参军许叔静顶头上司。 许叔静直接按交易人姓氏查询,翻出了邓小乙三个月前的房契,直接呼脸。 “……” 邓小乙一时语塞:“这……说来话长,但是小的的确没有作奸犯科,这钱是别人给我的。” “你在蜀县无亲无故,我倒想知道,谁会给你二十贯钱。”许叔静冷冷道。 “许大人,容贫道问一句可否?” 许叔静见吴奇开口,当即说:“道长请问。” 他对邓小乙道:“这是浮云观吴奇道长,专程为差妖鬼而来,道长问,你如实回答。” 吴奇看了一眼邓小乙胳膊上刺青:“邓居士臂上这是郭公?” 他看书杂,记得郭公为傀儡戏中角色,模样通常是光头斜眼,嘴角笑而不语,为滑稽俳优之首。 “道长懂刺青?”邓小乙略微吃惊。 吴奇笑了笑:“略知一二,一位长辈也有刺青。” 他倒不是套词。 浮云观里的确有一人刺青,刺的还是一条五爪黑龙。 吴奇童年时,曾与爷爷吴道继、严长老一起在山间瀑布沐浴。当时严长老露出上身,一条狰狞的五爪黑龙盘踞其右胸,一直到右小臂,颇有江湖人气势。 那时吴奇还好奇问,为什么严长老有龙,爷爷没有。 严长老只是笑呵呵地用毛巾擦身体,说不过是刺青,年轻时不懂事图好看,刺上却没法擦掉了。 这一段让吴奇记得清楚。 后来他翻看浮云观群书时,也对刺青有所了解。 刺青源自黥面刑。 黥面是在犯人脸额刀刻入骨,再染上墨,以示惩戒。 刺青却是不刺骨,只刺表皮,又叫点青,为街肆恶少所青睐。黥面一辈子难以恢复,刺青却是可以针灸洗褪。 吴奇幼时不解,严长老为何说他那刺青难以擦掉?难不成是黥刺? 这问题终究没问出口。 “确如道长所说。” 邓小乙撩起袖子,让胳膊全部露出来:“葫芦上的老人就是郭公,小的在长安刺的。当时作为帮闲,难免与流氓泼皮交道,有刺青也方便些。” “原来如此。” 吴奇目光缓缓下移:“那邓居士能否一说,为何你没有影子?” 许叔静也看向地上,发现邓小乙脚下影子只到领口,领口以上没有脑袋。 此前邓小乙穿了一身宽大圆领袍,头戴笠帽,阳光下是完全没看出来。脱下帽子,里面身体的影子却不翼而飞。 “此事和送我那宅子的人有关。” 邓小乙挠了挠头,说起自身经历。 …… 三十岁时,邓小乙一路辗转来到蜀县。 他租不起蜀县房屋,却又不愿与几十个乞丐与病人挤在公庙。 所谓公庙,就是大唐官府在各县所设一个临时住所,供给一些流浪者与难民暂住,几乎不收费,但脏乱恶臭难免。 邓小乙在县外猎户处租了一间小屋,白日去蜀县找活儿,夜晚回来休息。 他经常对烛而坐,望火发呆。 尤其到了夜里,万籁俱寂,人格外寂寞。 邓小乙实在苦闷,只能自己与自己聊天取乐。 他看着自己墙上影子:“影子啊影子,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就不和我说说话么?” 没想到影子还真回应了,说:“既然如此,敢不从命。” 邓小乙非但不害怕,反而十分开心,终于有人能陪自己晚上说说话了。 多年相处,影子对邓小乙极为了解,一人一影,不论聊天打趣,都默契无比,恍若兄弟。 不过对影谈天始终还是有几分怪异,邓小乙难免遗憾。 影子立即明白了邓小乙的意思,摇身一变,成了一黑衣俊俏少年。 两人秉烛夜谈,无话不说。 没过几日,影子又化作一黑衣婀娜少女。邓小乙大悦,两人你侬我侬,开始行夫妻之事,夜夜欢歌。 一人一影,即相谈言欢,又同床共枕,白日是兄弟,晚上是夫妻。 后来,邓小乙白日也带影子少女出门。不过为避免被人发现身后影子不见,他着宽衣厚裳,头戴笠帽,以作遮掩。 影子能千变万化,每日化作各路达官贵人,名流贵妇,僧道尼儒,也让邓小乙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渐渐,邓小乙发现影子白日开始独自出门。 他很是担心。 既担心影子被人发现身份,毕竟监幽卫和三教修士都在蜀县。 也担忧影子遭其他人拐走,如此自己就既没了兄弟,也丢了老婆。 影子执意出门,让他不必担心。 好景不长,入夏时影子对邓小乙说,它要去幽冥洞天修行法术,以登仙道,特来此告辞。若彼此有缘,以后再做夫妻和兄弟。 邓小乙软磨硬泡,又是哭闹又是祈求,影子依旧不为所动。 离去前,影子送了他一笔银子,让邓小乙到蜀县买一房屋。待一年后再入住,从此好好生活,不要再胡思乱想。 说罢影子乘风而起,归于无声。 从此,邓小乙便成了一个无影之人。 正文 第三十五章春去无踪 许叔静强调:“你确定没听错,是‘幽冥洞天’?” “大人,小的没记错,就是这名字。” 邓小乙拇指食指搓了搓鼻子:“她说那地方是一个成仙之地,是莫大机缘,非去不可。” 许叔静询问般看向吴奇。 吴奇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摇动,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天下洞天福地不少,但敢以“幽冥”为名,或许真与幽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还有。”邓小乙回忆说:“她说这里距离幽冥洞天有几万万里,需要高人指点与接引,才能到幽冥洞天去修行。” 许叔静立即问:“那高人是谁,你可有见过?” 邓小乙摇头,面带忧伤:“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很坚决,说什么都不留下。” “不过我总觉得,它没有离开这里。” 许叔静问:“怎么说?” 邓小乙脸颊绷紧:“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就有这种感觉,它应该还在成都府,还在蜀县附近,还没有走。” 接着这毫无来由的感应和偏执,邓小乙在蜀县城内城外游荡,观看每一个人脚下影子,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这种莫名悸动越来越强。 好几次,邓小乙都觉得自己和她擦肩而过,她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只是他找不到。 影子不想他找到,他就看不到她。 邓小乙凭借一股毅力不断寻觅,逐渐发现,灵显王庙外一带这熟悉感最强烈。 他长期滞留庙外,头戴笠帽,留意每一个人的影子,以及每一个或许是影子的人。 然后邓小乙遇到了孙笑文,一番对骂,战败而退。 再然后,就被监幽卫带到这问话。 许叔静几笔记下,口中问道:“你感应最强烈的地方是庙外具体哪处?” 邓小乙愣了下:“有几个地方都有熟悉之感,不过最明显之地,是庙外左数第一根石柱那里。” 许叔静点点头。 吴奇突然问:“邓居士是否还有一同胞?” “道长这也能算到么?”邓小乙不敢置信。 他老老实实说:“确如道长所言,母亲怀了我与胞姐,只是胞姐死于腹中,只有我活下来,生下我后母亲也死了。” 吴奇心说果然。 …… “道长,如此看来,极可能邓小乙之影,就是那与香炉妖接头者。背后是鸦鬼蛊惑,给影魅进入幽冥洞天的机会。” 许叔静轻轻抖了抖才手中粗纸,让墨迹尽快能干。 吴奇没说话。 “倒是那化影为鬼,此前从未听闻。”许叔静看向吴奇:“道长,影子也能化灵为妖么?” “万物皆有灵异。” 吴奇不紧不慢道:“不过,邓小乙情况不然。一道影子,所存不过三十余年,就此化妖,许大人觉得可能么?” 许叔静反应过来:“是了,但凡精怪妖鬼,若无莫大机缘,化灵化形都要百年!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吴奇继续说道:“邓小乙面色灰白,心神憔悴,精气匮乏,这是生魂受损之状。” “呃,道长是说,邓小乙生魂被影子所伤?” “不。” 吴奇摇头:“原本那影子就是邓小乙生魂,他生来一体双魂,或者说,融入其胞姐之魂。” 大多人哪怕一体双魂,不入修行就与常人无异,无非心思更加细腻敏锐,感知灵异较强。 邓小乙却是一个例外,长期孤独让他体内双魂剥离,其胞姐之魂借影而立,这才有了后续种种。看似为妖异,实则是离魂。 “邓小乙与他胞姐岂不是……” 许叔静听得目瞪口呆,脸色悚然:“他们这魂交梦绕……这简直忤逆伦常!大逆不道!” “非也。” 吴奇又摇头:“说是邓小乙胞姐,其实不妥,只要婴儿未曾落地,魂魄未定,就不算转生。这一体双魂,实则是有一缕游魂运气不佳,无从脱离。” “暂且叫这一缕游魂‘邓小影’罢。” 吴奇从椅子上起身,整理道袍:“邓小影得以剥出生魂,得了这一份天大机缘,对邓小乙自然感激。因此邓小乙种种要求,她也是无所不应,极力迎奉。” “可惜两者所行之路终究有别,人各有志。”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本为一体,哪怕彼此分离,邓小乙依旧能感应到对方存在,这一点许大人可以好好利用。” “原来前因后果如此……” 许叔静听得茅塞顿开,不由喜出望外:“即是说,只要让邓小乙出马,就能找到那邓小影?” 吴奇一怔。 怎么感觉,这许叔静脑子不如此前好用了。 第一次见面时,那明察秋毫的洞察力和细节考究,现在完全看不到。 果然,人就是不能产生依赖性,一旦有了依赖,就会选择更加简单偷懒的办法。 对许叔静来说,找吴奇出马就是最快的办法,这是经过验证的。 听完吴奇委婉的表达,许叔静哈哈大笑。 “道长说的是,许某的确现在不如此前如履薄冰,但这并非坏事。” 他说道:“道长可知,监幽卫也好,司法曹也好,怎么查案最可靠?” 吴奇说不知。 “是消息,也可以说是密探。” 许叔静悠悠道:“许某弱冠进士及第,而后在普安县任司法佐十年,十年里我切身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你昼夜不息,累死累活,也无法破获所有案子。” “但若是有密探和各业顾问,那就能迅速梳理出脉络,扼其关键。” “一人之力有限,但若有充足的密探和顾问好友,那么本地发生任何事,都能瞬息得知,查人追物如抽丝剥茧。” 许叔静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如此,岂不比孤身探案更行之有效,料敌于千里之外?” 吴奇失笑。 这次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许叔静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人家放弃了过去的单打独斗,转型成找线人与顾问联合查案的高效办法。 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当然比孤狼模式要更具纵深和弹性。 俗话说得好,不要以自己爱好挑战别人饭碗。 吴奇拱手道:“贫道受教。” 许叔静大笑:“能听道长说出这句话,许某当浮一大白。” 吴奇也笑。 很快,他笑容迅速散去。 许叔静立即发现:“道长,出事了?” 吴奇目光微冷:“重阳遇袭,贫道出去一趟。” 正文 第三十六章杀人诛心 东市明德坊,长街上围拢了许多百姓。 长街中央,一道红光上冲下钻,但就是无法突破笼罩其头顶的鸟笼状法器。它被法器所挫,速度越来越慢,眼看有些气力不支。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劝你莫要再反抗,否则贫道‘鹤嘴笼’会将你炼为血水。” 里头被困的重阳大喊:“我说了,我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妖怪!我是浮云观吴奇道长座下道童!我在监幽卫有度牒,你才是当街行凶!” “好一个伶牙俐齿。” 对方斥了一声。 空中那鹤嘴笼猛地一缩,朝重阳压去。 银光亮起,一把飞剑忽然自西而来,嗖地一声将鹤嘴笼钉在旁边酒楼门柱上。 鹤嘴笼挂在剑上,微微摇晃。 身影一晃,一只白皙的手将鹤嘴笼摘下,打开鸟笼。 里面重阳一下子飞了出来,绕着救它的人飞舞。 “尊者,这道士找茬。” 重阳一肚子气:“我已说了身份,愿意让监幽卫和官府核查,这道士还是不依不饶,想要抓我杀我。” “无妨,一切有我。” 吴奇将鹤嘴笼托在手里。 这法器看工艺与符箓刻篆,至少是中品法器,比吴奇的景震剑要好。 “道友当街动用兵器,怕是不妥。” 那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 吴奇这才抬起头,看向对方。 他正前方一丈处,站有一面容冷厉的修士。 此人头戴浩然巾,身披淡青得罗,玄色锻领,交领开袖,脚踏清运纹朱雲履,除去背上双剑外无他物,着装打扮一看就是大宗门修士。 相比而言,身着发白衲衣,脚踏十方鞋的吴奇就显得无比寒碜。 吴奇拔出柱上铁剑:“红尘恩怨,红尘了。” 剑尖遥指对面。 “伤它如伤我,出剑。” 修士脸上一僵。 他从没想到,竟然会变成如此局面。 周遭旁观百姓一下子亢奋起来。 道士斗法一般都在人迹罕至之地,两个道士在城里用铁剑对砍,那简直是十年一见的奇景! 今天这一波热闹看得不亏! “出剑!” “出剑!” “出剑!” 百姓们开始起哄造势,唐人本就尚武,对当街决斗简直喜闻乐见。 修士强自镇定:“道友,贫道青城山常道观真传,姬湛。” 吴奇只是说:“常道观,入室弟子,吴奇。” 剑尖依旧平稳。 他重复道:“出剑。” 姬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青城山常道观是益州一顶一的大宗门,若今日拒绝交手,对方还是一三流道观弟子,不提其他,自己名声必定受损。 他目光一冷,拔出背上铁剑,剑身白亮如雪,显然是名匠锻造的佳品。 “刀剑无眼,吴师弟不要后悔。” 姬湛剑尖迎上。 筑基期修士已是灵气化液,体魄强于常人,即使不精于刀剑,肉搏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吴奇持剑而上,姬湛挥剑而斩,双剑连续正面劈中,铿锵作声。 百姓们看得一个个面色泛红,挥拳助阵,口中大吼,一时间人声鼎沸。 这两位道士可是真刀真枪在决斗,不论哪方中剑,轻者断肢重伤,重者当场丧命! 砍,砍他,对,就是那样! 过瘾! 不止普通人类百姓,各路妖鬼也凑过来。这场面他们也没见过,不过不妨碍他们看得莫名爽畅,一个个也侃得热火朝天。 “吴道长这压制力!” “吴道长的剑太差了,境界上差了一等,砍人不痛啊。” “姬道长一脸自信,看来是稳了。” “龟龟,吴道长这走位,他的走位!” “刚才谁说的?吴道长砍人不会痛是吧?” “姬道长在干嘛啊他?他不能没有节奏和气势啊。” “优势不够大,优势不够大啊……” 与这些看热闹的各路人士不同,许叔静此时却是看得无比紧张,手指捏紧。 吴奇与姬湛持剑互砍,剑光烁烁。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是打出真火,每一剑都毫无留情,稍有不慎,就有一人得横死当场。 他喃喃道:“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了!必须制止他们,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 “许大人放心,切磋而已。” 许叔静旁边,释然看得津津有味:“能看见道门修士真刀真剑当街决斗,可是千载难逢。” “这还叫切磋?”许叔静气笑了:“释然法师,这两位道长,说不定今天就有一个因伤残而死,甚至直接暴毙。” “哪有那么严重。” 释然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不以为意:“不过切磋么,见血也正常。” 许叔静:“……” “许大人放心,不会死人的。” 见许叔静气急了眼,释然不得不解释说:“他们两人间,实力是有差距的,不过是让着在打罢了。” 许叔静叹了口气:“我就是怕姬道长忍不住,伤了吴道长。” “许大人你可说错了。” 释然嗤笑一声:“吴道友可是在让着姬湛,若是动用真本事,纯粹刀剑相搏,姬湛现在应该已是一具尸体。” 许叔静怀疑自己听错:“这……姬湛可是青城山真传弟子,筑基期后期……” “那又如何?” 释然心道,吴道友可是连自己这半步罗汉都能打得喘不过气,区区姬湛,那不是随意拿捏? “许大人信贫僧便是。” 他解释说:“再者,道门修士一身修为,大多在法宝、法器、符箓、术法上,本身体魄差距不大。谁想伤谁,都没那么容易。” 许叔静听糊涂了:“法师,你到底在说谁让谁啊?” “同道切磋,反正不会死人。” 释然随口掩饰。 此前答应替吴道友保密,差点就露馅了。 …… 铿的一声,一把铁剑被崩飞落地。 吴奇手中剑犹在,只是剑身坑坑洼洼,锋刃上崩出一排犬齿般缺口。 剑尖距对方脖子只有不到一寸。 姬湛双眼无神地看着对方。 我竟被一个炼气期用剑术击败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生来便有傲视同群的炁感天赋,是青城山最年轻真传之一,被长辈们认定十年内必将结丹,还身怀从未对外人言的惊天机缘…… 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在这条普普通通的长街上,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道士正面击溃了。 哪怕仅仅是剑术技击上的失败,也让姬湛不可接受,继而开始失望到怀疑自我。 他脑子里蓦地生起一个念头:或许死在这是一件好事。 如此,就不用面对师兄弟和师傅了。 然而对方偏偏收剑。 “承让。” 吴奇将破破烂烂的铁剑回鞘,又问道:“不知道友,为何伤我道童?” 姬湛脸涨得通红,手臂都在发抖,心中杀意弥漫。 先当着所有人击败自己,然后再以理服人么? 这混账,杀人还想诛心! 正文 第三十七章西晋青瓷兽(感谢‘卓约宇’的打赏!) 释然一看姬湛那红脸就知道要坏,他当即撇下许叔静,朝交战处飞奔。 可依旧迟了。 姬湛抬手,衣袖中飞出一尊古怪瓷兽。 瓷兽迎风而涨,转瞬变得身长一丈,它舒展四肢,扬起脑袋,张开血盆大口,似在打哈欠。 兽为狮虎形,阔口獠牙、身体丰壮、四爪伏地,两耳下有短而直挺的鬃毛,下颚下有长须,四肢上还刻出较短的羽翼。 瓷兽身上坐有一六尺瓷人,此人浓眉大眼、高鼻阔面,嘴唇上有两头翘起的髭须,络腮胡子,如西域胡人。 他上身穿饰有联珠纹沿边的短衣,下身穿十字纹长裤,左手揪住胯下神兽的耳朵,右手持一扇。 更惹人注目的是,胡人头戴卷沿帽,帽顶极高,约四尺,形如烟囱。 高帽胡人左右看了看,目光停留在吴奇身上。 周围百姓见如此宝物登场,不由一个个后退,避免被波及其中。 吴奇此时出奇冷静。 法器有灵,就已接近法宝。 眼前这青瓷骑兽灵动活跃,多半为后天法宝。 修士斗法,最大依仗就是法宝法器,符箓与法术威力不如法宝,且具有各自局限性。 严格来说,符箓与法术就是对法宝的两种模仿。 符箓最为便宜,见效快,可威力弱,难有变化。 法术随时可施展,威能强,但施展对灵气消耗极大,要精通到如指臂使需耗费大量时间修习。 法宝本身有灵,威力惊人,且具有长久成长性。 哪怕持有者是低阶修士,只要法宝够强,也能越级对抗大修士。 道门有个冷笑话,说只要持有法宝,哪怕是一头猪,它走到哪儿,大家也对它客客气气。 虽为戏言,但也说明了法宝对修士的决定性影响。 吴奇双目牢牢盯住青瓷骑兽,手持景震法剑,一百七十年修为尽数激发,心神全部集中。 他甚至不敢分心去翻含象镜,来判断这青瓷骑兽实力。 姬湛呼吸沉重,手捏法决,口中念道:“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炁常存。” 声音一起,青瓷骑兽冲吴奇猛地扑来。 由于对方来势太快,吴奇根本无法躲避,只能法剑迎上,。 青瓷骑兽犹如软泥一样被法剑一切为二,斩作两半。 吴奇瞳孔猛地一缩。 左右半边的青瓷骑兽身体扭曲,恍若融化开一般,将吴奇包裹缠绕,粘入体内。与此同时,高帽胡人的古怪高帽上冒出团团白烟,口中呼哈作响。 身陷瓷液中的吴奇屏气凝神,皮肤上传来针刺般的灼痛,手脚犹如被浆糊缠绕黏住,行动极其吃力。他好不容易挣开一点,周围瓷液又再度涌来重新包裹。 外界百姓眼里,吴奇却是被高帽胡人吃进了体内。 胡人肚子扩了一圈,变成了一个头大身圆的胖子。他在瓷兽身上摇摇晃晃,仿佛坐不稳,口中呼哈呼哈,高帽里喷出大量浓浊白雾。 瓷兽也在地上来回踱步,原地兜圈,仿佛在消化腹中食物。 一道黄影从人群里闪了出来,嘭的一声撞上青瓷骑兽。 “给我开!” 吼声中,佛兵拳甲狠狠砸在青瓷骑兽身上,佛光大盛。 骑兽身体霎时崩开,吴奇从里面走出来,对救援者颔首示意。 武僧释然捏着拳头,眼神无比古怪,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释然转身,对姬湛怒目而视:“大庭广众之下,为一时之气,就用法宝对付三教同道,这就是青城山的规矩么?” 姬湛手一挥,青瓷骑兽缩小收入袖里。 他此时经恢复之前的平静冷冽,拱手道:“吴师弟剑术出众,贫道只是见猎心喜,想与师弟也切磋法术,并无他想。” 释然皱眉,他一介佛门武僧却是不好插入道门内部争端。 许叔静这时候也跑了过来:“两位道长,切磋归切磋,切不可伤了和气。” 他见吴奇并无大碍,心里也稍微一缓,于是看向姬湛:“姬道长不是追查鬼市假钱么?为何与吴道长道童起了争执?” 不声不响,许叔静就将捉妖改为争执。 姬湛瞥了一眼沉默的吴奇:“一场误会罢了。吴师弟剑术不错,不过道术还需加紧,妖魔鬼怪可不会点到即止。” 说完,他捏了个手决,地上宝剑锃地一声回到背上牛皮鞘中。 姬湛扭头就走,几步就没了踪影。 四下百姓看得索然无味,也三三两两离开,他们路过吴奇等人身边,偷看之余还在意犹未尽地低声窃语。 “道长,还请见谅。” 许叔静一脸为难:“没有司都尉盖章公牒,监幽卫没法对五大道门弟子动手……” 吴奇表示理解。 五道七寺为释道两教核心,是毫无疑问的特权阶层,哪怕其门下弟子也有特殊庇护。 监幽卫发宣帖,姬湛头顶青城山名头可以拒绝,浮云观却不能。 “道长无事就好。” 许叔静说:“姬湛行事狂妄桀骜,当街以法宝伤人,此事我会如实禀告司都尉朱大人,对青城山常道观提出异议。” 吴奇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释然与许叔静面对姬湛这青城山亲传弟子,力挺自己,这份情分得记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吴道友与法宝交手,还需调养,贫僧那有一些药物,可以辅助恢复。” 释然支走许叔静,将吴奇拉到一边。 见周围并无其他人,武僧这才低声道:“你竟能破开那‘西晋青瓷兽’?” 其他人不知道,释然那佛兵拳甲还未击破外壁,瓷兽就从内而外裂开来。 出拳裂兽几乎同时,外界看起来如释然破局。 吴奇更关心别的事:“法师可知那法宝来历?” “那是茅山元符宫于西晋时炼制的后天法宝,至今已有三百余年,没想到了姬湛手中。想来是他师门此前买下,如今给他防身所用。” 释然叮嘱道:“西晋青瓷兽,为黄阶下品,即使如此,它也是货真价实的法宝,道友切不可再空手接法宝。三教有言,唯法宝能抗衡法宝。” 吴奇只能尴尬笑笑。 是我不想用法宝对法宝么?正经修士,谁不想用法宝砸人? 可那得有不是。 释然到底是五道七寺出身的修士……对小门小派的贫穷一无所知。 整个浮云观就一件法宝,还在观主吴道继那儿,也是黄阶下品。 三教界定,世间灵物从高到低分天、地、玄、黄四等。 天地二字唯先天灵宝可用,玄黄二等属法宝之列。黄阶虽是法宝中的下乘,但碾压法器,打打赤手空拳的修士还是轻松惬意。 吴奇以重阳附于景震法剑,全力以赴才破开瓷兽。 他担心的是,若被人暗地用法宝敲闷棍,自己可就真栽了。 缺少法宝,让吴奇危机感空前强烈。 不行!哪怕不睡觉不吃饭也得先把道君符给画出来! 正文 第三十八章鬼神相·赤目童子 世间事大都知易行难。 明明烂熟于心,脑里演练上百次,真上手了又还是手忙脚乱。 吴奇再次绘制道君符,初始认为距符成近在咫尺,不断摸索之中,他才发觉,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天地之别。 他沉下心,蘸了朱砂一遍一遍在竹纸上尝试,从临摹《真解》帖式到渐渐有了自我理解。 朱砂一点,定天地玄黄之兆,此为所借道君符节品秩。 日月星辰散形归炁,重现开天辟地刹那,道君敕令,万法无咎。 点兵成神,聚鬼为将。 玄蕴中纳万千经籍,地煞星现凶杀之兆。 因势利导,一生万象。 故此鬼神聚。 引气入符,得见其魄。 …… 吴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提笔挥毫,顺畅如丝。 最后一画成,他抬笔。 只见符上顶部黄蕴流转,道君符光华流转。 吴奇轻轻呼气。 原来如此。 真正符成,绘制完毕后就会显现灵兆。 不同品秩的道君符浮现蕴光不同,黄蕴色中带金,鎏光流淌,为黄阶。 道君符有天、地、玄、黄四等,不像儒释道三教每等还分三品。 具体威能如何,既看施术者修为,也看所劾召道兵之法力。 符成三张,已至丑时,月明星稀。 吴奇背上木箱,暂离道观,一路赶赴东庙。 确认四下无人,他这才敢试术。 “重阳,小张。” 两妖被劾召,自无常图中飞出。 吴奇叮嘱道:“此为道君符,可让你等暂时合二为一,呈鬼神相,你们务必平心静气,不可有杂念。” 两妖齐声:“是,尊者。” 吴奇剑指夹起道君符,以气驭符,霎时一身精气神被道君符抽走大半。 他双目一阵发黑,几乎站不住。 道君符则化作一道白气,将茱萸精和竹妖包裹起来,云氤翻滚中渐渐凝出一物。 吴奇面前是一赤膊童子。他着一黑短马甲,下身白裤,脚踩十方鞋,裸露的上半身肌肉清晰匀称,精悍有力。 童子双目红如玛瑙,中有一点黑瞳,头顶毛刺绿发,眼神桀骜。 他双臂抱在胸前,歪嘴而笑,自信道:“有我在,没人能伤到尊者。” 吴奇已知道,这赤目童子实力在结丹初期,本身是重阳和小张的合体,可维持鬼神相一刻钟。 赤目童子主动请缨:“尊者,不如就由我去教训一下那青城山的小子。我必砸碎他法宝,将他关入鸡笼,挂在蜀县城头示众。” 这脾气,一听就像是重阳。 茱萸精平时看似听话,其实恩怨分明,相当记仇。 吴奇问他:“你会什么?” “我么,躯体难以被破坏,具有快速自愈能力。” 赤目童子说着,右手抓起左臂猛地一扭,大小臂整个朝身后鸡爪状折起。 他抖了抖手,左臂迅速复原。 “请借尊者双剑一用。” 吴奇点头。 赤目童子拔出铁剑,一剑刺入自己胸口,剑尖从体后冒起,血沿伤口而出。 他若无其事地拔出剑,胸口剑伤迅速消弭,只留下一道凝固血痕。 “凡俗兵器已毫无用处,只要运转法力,这等兵刃根本破不开皮。” 赤目童子擦拭铁剑后还鞘,又拔出景震法剑:“不过法器还是对我有一些作用的,些许痛楚,如蚊虫叮咬。” 他一剑落下,左手齐腕而断。 赤目童子捡起断裂左手,凑于腕部,彼此间骨肉结合,手指拨动,左手霎时恢复如初。 他又擦拭后放回法剑。 “此外,我还会两道术法,木刃术,草木皆兵。” 赤目童子抬手,脚下一根树枝飞入手里,经他手一握,枯枝顿时化作一柄褐木剑。 他一扬手,木剑咻的一声,穿破庙顶瓦片,一个折返又回手中。 吴奇惊了。 自己心心念念的御剑术! “尊者,这并非御剑术。”赤目童子立即解释说:“是化木为剑,但只能短时间施展,因其并非法宝,为法术所化。” 吴奇并不失望。 木刃术能在数十尺外击敌,有竹木就能施展,还不错。 如此一来,自己就有了中远程杀敌手段。 “接下来是,草木皆兵。” 赤目童子打了个响指,庙内石板之间的杂草顿时一个个钻了出来,化作一个个绿色小人。 小人们跑来跑去,清理地上碎石、青苔、烟灰,以树叶擦拭墙上污痕,将朽木与一些鸟兽粪便收集丢到外面。 吴奇看得眼睛一亮,这草木皆兵很实用,草木小人可以处理诸多重复劳动的杂务。 美中不足是,赤目童子鬼神相仅能持续一刻钟,却是没法长久维系。 “尊者,这两门法术不止于此,只是我修为不够,还不能驾驭更强形态和诸多变化。” 赤目童子恭恭敬敬说:“还请尊者以香火栽培我等,我们必定能更好替尊者作战。” 吴奇听得一愣:“香火?你们可以享用香火?” “尊者不知么?” 赤目童子解释了一番。 吴奇这才明白。 香火本身是一种特殊修行资源,作为主导者,吴奇可以自我消化获取,也可以选择赐予无常图中天君道兵,助他们快速蜕变。 搞清楚这一点后,吴奇心里滋味莫名。 前景很美好,可当下问题在于如何获取更多香火,还没到考虑分配的时候。 稳妥起见,吴奇觉得至少得凑够五百年修为,修行基础就与结丹期修士持平,这样才算有一点底气。 毕竟五道七寺,在益州可有两个,大修士虽然平时不出山门,但派出的道传弟子也是结丹期。 退一步说,如姬湛这样的真传弟子,虽然修为依旧在筑基,但架不住家大业大有法宝。生死相搏时,普通结丹未必能讨得好。 吴奇思索之间,听到啪地一声。 他抬头看去,赤目童子已然消失,重阳悬于空中,小张持杖而立,这两妖也面面相觑。 只是此时它们都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重阳火光黯淡,小张也脸色发白,显然是消耗不小。 “各自去吧,好好休息。” 吴奇袖子一挥。 重阳返回无常图,小张附身东庙神像。 解决了当下威胁,吴奇心中稍缓。他大体了解了赤目童子本事,手里还有两张道君符,虽都是黄阶,但应付大多情况足够。 使用道君符后,吴奇腹中格外饥饿,他翻出准备的馒头慢慢咀嚼,目光在庙里来回。 经刘伯文出资修葺,庙外残破墙垣、屋顶破口都已被补好,不再漏风刮水。 庙内多了两张旧木桌,一尊陶制香炉放于神像前,上面插了几株香,还有两个青桃,也不知是刘伯文还是别人所放。 这里渐渐有了些烟火气。 吴奇突然想到,若到东庙焚香烧烛的人一多,不就更容易产出香火么? 落头氏之夫朱卲就是在东庙祈愿,而被三清像所感应。 以后的修行里,复兴东庙也将是重要一环。 正文 第三十九章捕风捉影(感谢‘ 朝暮云雨、蕾姆最喜欢你了’的打赏!) 吴奇回到浮云观时,许叔静已等候良久。 “道长又去东庙了么?” 许叔静将一小木匣放于桌上,轻轻推来:“新采的峨眉雪茗,道长尝尝鲜。” “这等贵重之礼,贫道实在受之有愧。” 话虽如此,吴奇手上还是很自然地接过。 许叔静见他收下,脸色也轻松几分。 伸手不打送礼人,吴奇不排斥与许叔静多多走动。 峨眉雪茗为益州名茶,在剑南道仅次于作为贡茶的蒙顶茶,颇受本地达官贵人青睐。 蜀县茶市,茶分三类:散茶、饼茶、锦茶。 散茶即压制饼茶时产生的边边角角,又俗称粗茶,因其品质通常较差,碎末多,口感粗粝。 这茶胜在便宜,普通百姓也买得起。散茶论斤卖,一斤价格在三十钱上下。 饼茶品质优于散茶,茶汤也较清冽,口感甘醇,大多人逢年过节、亲友来访时会买一些。 饼茶按片卖,一片茶饼大抵为半斤。 根据品质等级,一片茶饼价格从六十五钱到二百五十钱不等,换算为斤,最低也要一百三十钱一斤。 锦茶则是一等一的好茶,以竹、木、瓷匣装纳,匣内以锦缎包裹,不按斤两卖,一匣一价,量少而精。 其茶匣雕凿精致,锦缎考究,更衬其中茶叶品质不凡,飘然出尘,为各贵胄名流喜爱。 吴奇在东市买降魔六宝时,也曾于茶叶铺打听过,最便宜的锦茶也要五百钱一匣。 浮云观就从没买过锦茶,连买饼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现在拮据得弟子都跑了大半,更别想喝什么好茶。 三教诸多前辈留下经验之谈,认为品茶益于消除心魔、修行悟道,购茶亦是一项修行必备消耗。 阁皂山百草园甚至自己开辟经营茶园,以培育发掘灵茶。 财侣法地,无处不在。 “道长,张某此次过来前,去找姬湛录了供词。” 许叔静正色道:“据姬湛所言,他当时正追查鬼市假钱,发现一鬼魅当街偷偷转卖鬼市之物,一路追去就碰见重阳……” 重阳虽为茱萸精,却只剩魂体,因此被姬湛盯上。 姬湛要抓重阳,怀疑其牵涉鬼市假钱。 “孤证不立。” 许叔静翻出粗纸本,舔了舔毛笔鼻尖:“因此也需要重阳的证词,以确凿此事。” “重阳。” 吴奇一声,茱萸精现身。 “配合许大人公务。” “是,尊者。” 许叔静开始询问前后因果。 吴奇也问过重阳冲突过程,与姬湛所说基本一致。 开头,重阳找蜀县城内妖鬼打听,得到了一大堆奇怪情报,搞得它都有点头晕脑胀。 一说蜀县出现猫鬼,专闯门入户盗取财宝,猫鬼一旦撞见目击者,不分妖魔鬼怪人都要灭口。 又一说童叟无欺的鬼市出现连番诈骗,假鬼钱搞得不少鬼商倾家荡产,恨不得再死一次。受骗妖鬼与修士找官府击鼓鸣冤,在监幽卫外静坐示威,搞得一干妖鬼心中惶惶。 还有一说,讲有群食尸鬼从北方流窜而来。它们生而异常,不仅吃尸体,还生啖同类妖鬼,堪称饿鬼中的恶鬼。近来不少游鬼离奇失踪,就是被它们吃掉。 …… 这些谣言难辨真假,也难追源头。 好在重阳终于找到一个靠谱目击者。 他是一个藤妖,名叫炰烋(pao xiao),妖鬼称其为炰哥。习惯使然,他喜爱坐在树上晒太阳。 藤妖前些日子瞧见一古怪影子,这影子穿梭于猫、狗、鼠影中,时大时小,似是鬼魅。 鬼魅常有意味不明的行为,炰哥也见怪不怪。 有的鬼总认为有人要害自己、要抓自己;有的喜欢发出怪叫吓人,被有胆色者回吼又会被吓到;有的明明是鬼,但偏偏喜欢装作人,还看不起其它鬼…… 人都喜欢说真见鬼,就是因为鬼经常做些离谱的事,见到他们出没不是什么好运气。 在重阳死缠烂打下,藤妖才肯说起这事。 “……那影鬼总是在灵显王庙外徘徊,或是在搞暗地交易。” 毕竟进鬼市买卖需要交税,加之近来鬼市假钱闹得沸沸扬扬,影鬼说不定也想要分一杯羹,卖真货哪有玩假钱挣得多? 重阳不解:“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官府或监幽卫?” 藤妖伸了个懒腰:“炰哥我啊,修为也就妖兵后期,小虾米一个。我能活八百岁,就是靠不管闲事,管太宽的妖,死得早。” “还有,这事不要说我说的,我也不会承认。” “听我一句劝,蜀县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炰烋仿佛知道点什么,又讳莫如深。 于是重阳将目标一改,重点盯住不引人注意的各种猫狗家禽,一番摸底排查,有了发现。 蜀县城里竟有上百条野狗,这些野狗平日都躲在街角巷里,也不吠叫,不惊扰妇孺,老实得仿佛有组织。 太阳落山,它们才在街边溜达,人们休息后,它们更是活跃,一只只在城里坊市里走来走去,仿佛彼此在对暗号。 重阳在街上追踪各路野狗,就被姬湛给撞上,继而有了此前冲突。 许叔静边听边记,不时微微点头,目光闪烁。 此次口供他写了四张纸,后让重阳一一过目,确认之后请吴奇代为签押,以表上述属实。 许叔静这才折叠纸张,收入随身行囊。 “道长,还有一事。” 他低声:“邓小乙疯了。” 吴奇皱眉:“怎么回事?” “昨天申时,邓小乙离开监幽卫后出城,回猎户小屋。寅时,有更夫见邓小乙在灵显王庙纵火,状若癫狂,因此报官。” 许叔静声音低沉下来:“邓小乙当时一边放火,一边大笑。灵显王庙周围被他堆了木柴,泼上猛火油,这是有计划的纵火行凶。” “有修士赶到扑灭大火,庙里已遭毁了大半” “邓小乙被捕后,人痴痴傻傻的,口不能人言。释然法师与另一位修士去检查过,说他被法术伤了脑子,已彻底疯了。” “现释然法师正在灵显王庙寻找线索,背后有人操控邓小乙放火,想必庙里有某种东西必须毁掉。” 许叔静诚挚道:“道长心思敏锐,还请过去一看。” 吴奇低头想了一会儿,他突然看向许叔静:“昨夜蜀县城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许叔静回忆道:“最近城内出现多起入室盗窃案,疑似猫鬼出没……昨夜有两户人家报案。” “少了什么?” “明德坊陈某被盗银五两,米来坊刘氏少了玉镯一对。道长为何问起城内?” 吴奇眼神锐利起来:“东市明德坊,是重阳追查野狗群的地方。西市米来坊,是邓小乙买来的宅邸所在。真是巧了。” “许大人,还记得邓小乙为何有房不住,偏要在城外租猎户小屋么?” 许叔静记忆极好:“是影魅所说,让他一年后再入住……” 他声音戛然而止。 “发现了么?” 吴奇淡淡道:“或从一开始,邓小乙就被人算计。影魅离开,留下空屋,亦为其中一环……查一查邓小乙那宅子,想来会有几分线索。” “昨夜,邓小乙被用作声东击西的诱饵,最后一点价值也被榨干殆尽。只为灭口,用不着逼疯邓小乙。” 吴奇手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道弧线:“敌人不在城外,而在城内。” “许大人,这次敌人熟知蜀县种种,兼具指挥组织能力,布局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暗地要策划之事必定非比寻常。” 吴奇拱手,由衷道:“贫道斗胆建议,请许大人即刻禀告刺史大人此事,求朝廷与三教增援。” 许叔静脸色难看了起来。 正文 第四十章反客为主 成都府上空笼罩了一团阴云。 不论此前试探般的魂车木马,后来的径幽香炉妖割头,还是如今邓小乙的发疯,背后都有鸦鬼隐隐绰绰的身影。 此事已不是靠一两人能解决的局面。 提醒过许叔静后,吴奇清闲了下来。 他一早去东庙打坐,获取三清像那一缕修为;午后返回浮云观,静心炼气;入夜后专注于道君符绘制。 连续五日后,新香客出现,吴奇下山。 …… 香客是位十岁童女,名早霜,她想去山林草木间走一走。 早霜生来筋骨残疾,双腿不能站立,自小躺在床上,从未踏足过外面那些大山与树林。 蚕农父母为此以泪洗面,却也没有放弃女儿,耗尽家财四处寻找大夫方士,却无人能治。 小小的土茅屋里,窗户被木棍支起,床上女童怔怔地看着外面。 日头渐热,爹娘都是一大早出门干农活,一到晌午和下午,天气就热得要命,必须在树下休息。 她心想,不知道山的那头是什么,是不是和这里的人一样多,有没有很多鸟,天上月亮会不会歪一点点。 “喂。” 窗口出现了一个绿衣少年,他手持一根竹杖,吊梢眼,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早霜眼睛一亮,然后又猛摇头:“不行,爹娘说过,不能和陌生人走。” “我又不是人。” 少年冷冷道:“我是妖,竹妖。” “你居然是妖怪?” 早霜兴奋了起来:“我竟然看到了妖怪!”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打量着眼前自称竹妖的少年:“你是不是在骗我?” 小张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 早霜吓了一跳。 一瞬间,小张就变成了一株竹子。 “看到了吧?我是竹妖。” 他又恢复少年形:“要不要走,一会儿会送你回来。你不是想出门么?” 早霜犹豫了一下:“你不会把我带去卖人了吧?听说有的妖怪专门拐卖小孩儿……” “胡说八道。” 小张反驳说:“卖妖的人远比卖人的妖多得多,说到底,卖人犯法,卖妖不犯法。” “你懂的可真多。” 早霜信了几分。 “尊者教我。” 小张淡淡说了一句,抬起手里竹杖,深入窗户:“抓住。” 早霜本来想要拒绝,但手指不知怎么的,不听话地抓住了。 肯定是这妖怪用了妖法!不管我的事,回来就这么对爹娘说…… 竹杖将她轻轻一带,早霜呀的一声被小张带出屋子,她回过神来,小张已经背着她一溜小跑,离村子越来越远。 “放我下来。” “你又不会走路。” “你欺负人!” “那我放你下来。” “啊哟!扶我一把啊。” …… 女童被小张放在头上,双腿从他两肩前方垂下,小张变成了坐骑。 她开始还忐忑不安,很快就忘了回家的烦恼,纵情于从未触碰的花木林草,大声指挥小张前进后退,乐此不疲。 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吴奇,微微一笑。 忽的,吴奇手中景震剑飞入东南方一株香樟树上。 树上人被吓得落地一滚。 “道长,我只是睡觉而已……” 他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枯叶:“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啊我。” 此人看似四十岁左右,胡子拉渣。他头裹小巾,宽衫大袖,衫领敞开,袒露出胸口来,看起来有几分放浪形骸。 他将手深入胸口抓了抓,打了个哈欠:“道长,我就只是在上面睡觉,才醒来,不关我事。” 吴奇笑道:“找的就是你,炰烋。” 对方一愣:“道长知道我?” “别装了。” 吴奇瞥了他一眼:“重阳是贫道道童,你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告诫它。” 对重阳与姬湛口供时,吴奇就请许叔静查过炰烋。 藤妖炰烋,前隋时就在蜀县定居。那时他持前隋度牒,后来延续更换为大唐度牒,成为护法,为少有拥有被官府承认身份的妖鬼之一。 多年以来,炰烋在蜀县当妖鬼掮客,给人介绍,也替人揽活儿,以此抽取一定酬劳。 蜀县妖鬼认他多年稳妥,也给面子称他一声炰哥。 上百年里,炰烋能安然度过朝代更迭,妖鬼易数,就是靠着本分两字。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知道,该忘掉的一定不会记得。 “哦,哦……到底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没看清,原来是吴道长。” 炰烋揉了揉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就说,为何这位年轻道长,器宇不凡,气韵超绝……” 吴奇笑了一下:“交个朋友。” “什么?” 炰烋眨了眨眼:“道长说的,我听不懂。” “字面意思。” 吴奇说:“阁下与贫道有缘,想要结识一番。” 许叔静的话启发了吴奇。 既然自己大本营是在成都府,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此修行,结交一些朋友就很有必要。 有的朋友随缘相交,如许叔静、释然、白玉箫,也有的朋友需要主动去认识。 就如眼前这位。 “贫道需要阁下的情报,因此,想要交个朋友,以后阁下有需要,贫道也会出手。” 吴奇直白的话让炰烋僵了一下。 “道长真是爽快坦诚。” 藤妖当即说:“能和道长结识,在下也非常荣幸。道长不愧是‘剑子’之子,气魄修为都远超同群。” 吴奇倒不意外。 昔日蜀山御剑阁,在成都府也是叫得上名号的。倒不是说御剑阁有多强,在五道七寺面前,全盛期的御剑阁也与它们有天壤地别。 御剑阁靠的一往无前气势与舍我其谁的魄力,不论是干旱水涝还是妖怪作祟,御剑阁修士都会勇于出击,不会为爱惜羽毛而装聋作哑。 彼时,御剑阁招牌就是“剑子”吴正言,身似利剑,心怀慈悯。 这风格在一众超然俗世的宗门里,显得特立独行,却又深受底层百姓崇敬。 奈何刚极易折,幽州山门峡一役让御剑阁损失惨重,从此更名浮云观,锐意不再。 “既然是朋友,我想问道友个问题。” 炰烋嘿嘿一笑,反客为主:“这或许有些失礼,不过我一直都想知道,绝不会对外泄密。” 他凑过来一点,小声道:“有传言道,说吴观主本是龙虎山鬼谷洞道传弟子……不知属实否?” 吴奇惊了:“还有这事?” “道长不知?” “不知道。” 吴奇从未从祖父嘴里听过这事。 观里说法是,吴道继师从于一海外散修,出师后创立御剑阁。 “你还知道什么?” 被吴奇反问,炰烋傻了眼,他能看出,吴奇是真的意外。 “还有说,浮云观严长老也师承龙虎山,是吴观主师弟……据说与宗门有分歧,后随吴观主一起脱离龙虎山,入蜀后一同创立御剑阁。” 炰烋还是不死心:“道友一点也没听过?” 吴奇摇头:“真没听过。” 他脑子里又浮出那幅画面。 …… 幼时吴奇跟随祖父、严长老一起在瀑布淋浴。 祖父泡在水里感慨,如今各宗门女修越来越美,可观里都是些男道士,实在煞风景,也不利于长久修行。 他提出一定要引入姿容秀美的女修,这有助于观内弟子团结,还可以解决后继乏人的问题,毕竟浮云观都是火居道士。 严长老听得点头称是,认为要控制男女比例,男弟子太多了,看得都烦。 两个中年人讨论起青城山道姑,说那才是道门经营典范,青城女修几乎个个都是绝色……他们说起各女修相貌身段是头头是道,不时露出男人都懂的笑容。 每当祖父和严长老在弟子们面前一本正经,吴奇就会想起这一幕。 他俩是龙虎山道传弟子? 吴奇估摸,如果是真,多半他们也是因犯戒被逐出山门。 正文 第四十一章不死道君 吴奇追问:“还有没有?” “没有了……真的一点都没有了。” 炰烋满腹郁闷,原本想要套一手情报,谁想到吴奇这观主嫡孙还没自己知道得多。 吴奇有几分失望:“老炰,不是说你消息最齐么?” 炰烋:“……” “不过有一点贫道可以透露。” 吴奇见时机差不多了,也适时回应:“观内两位筑基师兄,近期已定下结丹宗门。” “哦,就是青城山和阁皂山嘛。” “……这你也知道?” 吴奇吃惊:“此事观内就几人知晓,除去两位师兄,也就观主、严长老,贫道与另一位师兄知道……” 观主吴道继还在闭关。 是严长老收到青城山、阁皂山传信,说两位筑基弟子条件符合,一旦结丹即可被引入山门。 难道是陈皋泄露了? 不,不会。 陈皋现在忙于找活儿赚银子,而且他看似健谈随性,实则口风很紧。 “不是,青城山有认识的道友说漏过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喜事无所谓的。” 炰烋抓了抓裤子,话锋一转:“道友一向喜在东庙练气打坐,不知有何典故?” 吴奇面不改色:“东庙神像有神异,似有助于贫道摒除心魔,悟道寻气。” “看来道友与那神像有缘。” 炰烋问道:“道友可知‘不死道君’?” “没听过,此为何人?” 藤妖背靠樟树,望着远处小张与骑他脖颈上的童女早霜:“具体我也不知,只晓得是一位通天彻底的大能,与古仙人相差无几。据说东庙里那神像,就是不死道君化身。” 吴奇心里一诧。 没想还有意外收获。 “贫道只能感觉到,那神像似有奇妙玄奥,因此在神像下打坐练气,修行也平稳了许多,却没想到还有这缘由。” 吴奇趁机问道:“道友,这不死道君又是什么时代的修士?此前贫道翻阅县志,里头没有任何记载。” 炰烋哈哈一笑:“这是当然,那不死道君是千年之前的人物,从前隋到如今大唐,才不过数百年。县志自然没有收录。” 谈及不死道君,他毫无避讳:“青城山能为五道七寺之一,兴起于张天师在观内坐化。张天师入蜀,却是为降服蜀地八部鬼帅。” 这一段是益州人耳熟能详的历史。 八部鬼帅为蜀地鬼怪豪强,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此前峨眉山普贤寺多次试图将其镇压,都被八部鬼帅逃脱,继而造成更多报复灾厄。 天师张道陵耄耋之年离开龙虎山入蜀,在青城山设坛做法,斩八部鬼帅,从此蜀地病疫怪异渐少,人气清朗。 张天师从此再未离开青城山,坐化于山上,留下诸多修行法门。青城山常道观也借此崛起,将原本四大道门变成五大道门。 炰烋神神秘秘道:“那道友可知,八部鬼帅到底是什么来头?” 吴奇猜:“难道是那不死道君麾下?” “非也。” 炰烋摇了摇食指:“八部鬼帅共主,名为‘魑敛鬼王’,一千多年前就最少是鬼王。魑敛鬼王深居简出,沉迷修行,对麾下八部鬼帅也管得极严。” “如今蜀县鬼市,最早就是魑敛鬼王所设,令诸鬼需遵循规矩,童叟无欺,缴纳一定税金以供养八部鬼帅,确保鬼市稳定。鬼市一直延续至今,大体都没有变化。” 吴奇赞了一句:“这鬼王的确高瞻远瞩。” 炰烋点点头:“魑敛鬼王可算一代雄主。他在时,诸鬼降服,妖魔辟易,蜀县当时几未出现鬼怪作祟。说是鬼王,更像是庇佑众生的鬼神。” “可魑敛鬼王离去后,八部鬼帅没了约束,压了几百年的心性暴露出来,在蜀地飞扬跋扈,引来天师下山。” “魑敛鬼王去了哪?” “据说是被仙人接引而走,哪位仙人却是不得而知了。” 炰烋摸了摸胡渣:“道友可知道,如今东庙,就是由魑敛鬼王所立。鬼王称其中神像为‘不死道君’,说那不死道君生于天地诞生之初,一身修为,金刚不破,不死不灭。” “鬼王对道君像非常恭敬。传闻说,鬼王之所以行事谨敛,清心寡欲,就是受不死道君的感化。” “道友若是与不死道君像有缘,当是一桩天大好事。或许他日,能重现当年魑敛鬼王盛况,造福成都府所有生灵。” “贫道天生‘截脉封魂’,资质鲁钝,却不敢如此奢望,勤加修行,只为有朝一日能结丹御剑,就足矣。” 吴奇嘴上平静,脑里心思百转。 这不死道君,极可能是上一代无常图持有者。 不死不灭的躯体,不就是练就《黄道锻体术》到极致的结果,修为只要够高,体魄就会不断增强,达到法宝不破并非不可能。 魑敛鬼王,则是不死道君所封谪仙。 严于律下,多行善举,这是一种良性的获取香火之道。 接引魑敛鬼王的,不是不死道君,也是类似的存在。 不死道君和魑敛鬼王已证明,持有无常图能的达到媲美古仙的上限,这让吴奇深受鼓舞。 他问炰烋:“不死道君出现过么?” “我不清楚,或许五道七寺的宗门密录里会有一二,却不是我这种小喽啰能触碰的了。” 炰烋打了个哈欠:“道友,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若是有生意找我,可到城南树林里,我一般都在那睡觉。” “除去生意,约吃面可以找我。” 吴奇告别藤妖。 另一边,小张也将女童早霜送回家中。 小姑娘虽还意犹未尽,却也知晓今天种种已来之不易,她送了两个鸡蛋给小张,以示感谢。 手握鸡蛋的小张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用手托着这两枚脆弱的礼物,既紧张又新鲜。 “尊者,鸡蛋。”他将两个蛋递过来。 “人家送你的谢礼,你就拿着,心念好意即可。” “是,尊者。” 小张很宝贝那两枚鸡蛋,他试图将其放在袖子里,但很快机会滑出来,放在衣服里又滚来滚去。 实在找不到稳妥地方,于是小张张口,将这两鸡蛋吞进肚里保存。 这一幕看得吴奇忍俊不禁。 无常图中,三清像上烛火现。 ——得陶早霜香火,获一年修为。 吴奇正要返回道观,突然得重阳紧急传信。 “尊者,我制住那邓小影了!就在城内米来坊!” 正文 第四十二章回头无岸 米来坊的一条小巷中。 吴奇打量着眼前人。 女子生得杏腮桃脸,婀娜纤巧,只是眉目间有一股冷清木然。她披了一条黑色大斗篷,斗篷将她脖颈下躯体尽数掩盖起来。 异于常人的是,她脚下没有影子。 “尊者,这就是那邓小影。”重阳在一旁邀功。 女子低声:“邓小影……这名字倒也不错。” 重阳说,它本是在坊市追踪野狗野猫,路过西市米来坊。那里是邓小乙买下后不曾入住的宅邸,此时已被官府贴上封条,有差人在内调查。 宅外有一女子眺望邓宅,踌躇不前。 重阳一看,随即发现这女子是妖鬼所化,形态可疑,于是将她堵住。 女子承认自己就是邓小乙之影,让重阳带吴奇道长过来,否则她宁可自爆魂魄也不会和它走。 于是重阳就通知了吴奇。 吴奇听懂了。 是主动自首。 他好奇道:“你为何要见我?” “我信不过其他人。” 邓小影抿紧嘴唇:“我知道,你曾点醒那香炉妖,也助力过那误丧鬼李钤、武充……” 吴奇一愣,没想此前行为还有这样的影响。 重阳趁机马屁道:“尊者悲天悯人,仁者无敌。” 吴奇瞥了它一眼,茱萸精立即闭嘴。 邓小影幽幽道:“若是我当时误入歧途,能遇见道长,或许就不会害了邓小乙,也不会沦落至此,铸成大错。” 她原是邓小乙双魂之一,自影中化灵而为鬼魅。 感念于这一机缘,邓小乙各种要求,她都极力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 一次邓小影单独出门,遭一头鸦鬼拦路。 鸦鬼说她是世间罕有的幽冥之体,为幽王转世,自己是自幽冥洞天而来,专门来辅佐她。 它给她施展了一段古时记忆。 彼时邓小影着金冠缁衣,身后幽鬼铺天盖地。 她立于芸芸众生之上,抬手之间,断水移山,连烟波浩渺的苍天都被她一指点破缺口,形态各异的大幽从缺口处鱼贯而入…… 鸦鬼不仅道出她的化灵过程,还将她生辰八字说得一字不差。 “幽王转世,为这一方婆娑世界不容,故遭天诛。” 对方继续道:“但您是幽王自身,自有瞒避天地之法,推演之后找到这一缕契机,以魂藏魂,以死掩生。” “您修为本是仙人之境,一缕阴魂转世,肉体在天外圣地‘幽冥洞天’之中。转世于此,只是为拿回您昔日与‘魑敛鬼王’大战时所残留的一截法体,法体被魑魅妖王封镇,导致您幽王境迟迟无法突破最后一步。” 邓小影听得目瞪口呆,开始她还有几分怀疑,但见鸦鬼不仅对她无比恭敬,还事事为她着想。 这鸦鬼至少是鬼将,犯不着大费周章骗自己这一介新鬼。 邓小影得了鸦鬼襄助,修为飞速增长,一个月里,就从鬼卒初期提升到了鬼将。 “要不是如此种种,当初我也不会信了它。” 邓小影目光一冷,顿时周遭阴气森森。 吴奇瞥了一眼含象镜。 镜背上一颗血色星辰亮起,与径幽附体的香炉妖一模一样。 她是货真价实的鬼将初期。 若非邓小影愿意,以重阳那妖兵修为和斗法能力,能逃命就算成功。 邓小影惨笑一声:“被它蛊惑后,我彻底信了自己是幽王转世,为天外大能,只是要取回一截残躯。后面一步步按它所说,踏入陷阱。” 就如吴奇此前和许叔静猜测,邓小乙买下米来坊宅邸是鸦鬼的主意,那也是邓小影藏身之处。 唯一的意外是,面对邓小乙,邓小影忍不住还是吐露了一丝实情,说及幽冥洞天,却没说自己是幽王转世。 邓小影在鸦鬼引导下,查香炉妖所留情报,同时昼伏夜出,到处寻找“幽王残肢”。 按鸦鬼调查,残肢极可能就在蜀县城内某处,被魑敛鬼王藏匿,三教修士也不知晓,需要收集周围一切可疑情报。 鸦鬼看似对她恭恭敬敬,背地里却有许多隐秘动作,它行踪莫测,每次出现都伴随着蜀县各种怪事。 邓小影越来越怕鸦鬼,她害怕它低沉干涩的声音,怕它黑夜一样不可直视的躯体与那挥之不去腐烂味。 直到邓小乙发疯出事,邓小影终于忍无可忍。她很清楚,这是鸦鬼下的手,也是对自己的警告。 “所以你找到我,想要让我帮你?”吴奇问。 “不。你帮不了我。” 邓小影摇了摇头:“我只想见邓小乙,蜀县这里,只有你可能让我见他。” 吴奇目光一凝:“鸦鬼对你做过什么?” 邓小影缓缓拉开斗篷。 里面空空如也。 吴奇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不是完全没有,是邓小影的脖子、双臂被缝在这条黑斗篷上。 斗篷内长满大大小小的浓稠血泡,这些血泡彼此连在一起,每个血泡上都浮出人脸轮廓。 人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脸部不断扭曲抽搐,显得极为痛苦。 “这就是我能迅速成为鬼将的原因。” 邓小影平静地说:“鸦鬼收纳游魂,将其炼制为厉鬼怨魂,缝入我躯体,总计四百九十七个。” “它每隔几日就会缝上一些,只要数量够多,我很快就能蜕变为鬼帅。” “直到千鬼乩凶,伏尸百里。” 吴奇脑子里嗡地一声。 《阴刹锁魂练魄经》。 真正的锁魂练魄。 那些细碎的线索霎时间都连上了。 魂车木马是一个小小尝试,目的是收集宋广义夫妇生魂。 马帮老大王猛不是误练《锁魂练魄》,而是被人布局引导,这才让他将自己练成恶魄,离魂却被困灵显王庙中。 离奇失踪的游鬼,传言被食尸鬼猎杀吞噬,实则是变成邓小影新躯体的一部分。 一系列事件背后,都是鸦鬼在远远操纵。 邓小影即是鸦鬼炼制的魔器,用以控制几百厉鬼。 四百九十七个游魂背后,是否还有已练成的尸傀? 吴奇切断种种思绪,看向形态可怖的邓小影:“我现在就去带邓小乙,不过你要保证,不可伤害任何一人。” 她勉强一笑:“道长放心,我时日无多,已大彻大悟,只想再见见他。” 邓小影幽幽道:“鸦鬼被一厉害修士缠住,我才能暂且摆脱它。只要能再见邓小乙,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吴奇说:“且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正文 第四十三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道长,邓小乙为人证,虽然已经疯癫,但按律,在主谋被缉捕前需由监幽卫隐秘安置。” 许叔静对吴奇的要求显得很为难:“道长,那邓小影是否有诈?” “贫道不确定。” 吴奇坦然:“如今邓小影已疯,对鸦鬼而言已毫无价值。只是若要邓小影回头,非邓小乙不可。” “这……” 许叔静面色挣扎,他双手搓了搓脸,终于下定决心:“来人,带邓小乙。” 不多时,两个士兵将一脸痴傻的邓小乙搀进来。 邓小乙嘴角流着涎水,面颊抽动,也看不出是痛苦还是麻木。 吴奇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得罪。” 他一路把邓小乙带到米来坊的巷里。 身披斗篷的邓小影从墙下阴影走出来。 她看向邓小乙,目光里都是愧疚。 “是我,我来了。” “你能听到,对不对?” 邓小影凑得更近一点,看向昔日故人:“你一点也没变。” 她踮起脚,嘴在邓小乙脸上啄了一下,邓小乙突然喜笑颜开,双手鼓掌。 “道长,是不是很奇妙?” 邓小影望了吴奇一眼:“世人都说,魂主魄从,却不知魄亦有灵。即使魂损道折,魄依旧记忆如故。” 吴奇点点头。 世间万物皆有灵异,人得以存在本就是种种灵异的奇妙结合,阳魂阴魄相辅相成,却又彼此独立。就如阴阳之道,夫妇合和一样。 “只要我还在成都府,还在蜀县,小乙就能找到我。” 邓小影叹了口气:“世人都是生来孑然,一生所求为觅归宿,我们生而为聚,我却执意要分离,求那缥缈无踪的仙缘。” “兜兜绕绕,发现所求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道长,我们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 吴奇无言以对。 人世种种,福祸相依,想要看破红尘何其之难。 邓小乙突然扭动手臂,手肘朝外,五指向里,他指头拼命抓挠胸口,脸涨得发红,似是难受。 “他被人下术了么?”邓小影眼神阴冷下来。 “稍安勿躁。” 吴奇却是看懂了。 邓小乙费劲地将手伸入衣领,从内搭里摸出一个被压到瘪烂的馒头。 他鸡爪一样的手小心握住馒头,一点点前伸,递给眼前的黑斗篷姑娘。 吴奇轻声道:“这是他给你带的礼物。” 邓小影愣了一下,她用嘴咬住这破碎的馒头。 她抓住馒头,大口大口咀嚼,一边吃一边眼泪簌簌往下流。 “好吃,真好吃。” 邓小影笑着哭。 邓小乙咧起嘴笑,笑得哈喇子往下掉。 吴奇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最初,影魅对邓小乙还只是情欲与孤独的满足,现在两人间早已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纠缠的纽带,离开对方后,自己就缺了一块。 只有真正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 “我要走了。” 邓小影看着邓小乙,目光如水,声音如雾:“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生活,吃饭,睡觉,就像以前一样。” “不会很久,我就会回来接你,带你去仙人的地方,好不好?” 邓小乙只是嘿嘿笑。 “我记得你一直想看烟花,说烟花可以驱逐邪气和噩运,若是能看到,就会得到好运和祝福。” “你说烟花只会在长安和洛阳放,你在那两地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蜀县其实也有烟花的,你看。” 邓小影从自己斗篷里摘下几个血泡,手掌轻轻一托。它们化作一道道红光直冲云霄,在空中绽放为一团团红白碎光,璨若星河。 “好看么?” 邓小乙手舞足蹈,绕着邓小影,兴奋不已。 “真好看。” 邓小影笑着,她斗篷下更多的红光喷涌而出,它们呼啸而上,刺入夜空,在蜀县夜空里点出一片火树银花,流光熠熠。 蜀县百姓此时也发现了天上异象,一个个仰起头,观赏这难得奇景。 “烟花,是烟花,咱们蜀县也有烟花啦!” “好美哦,不知道是谁放的,真有钱。” “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这是吉兆呀。” “天佑成都,天佑蜀县!” …… 烟花越演越烈,邓小影脸色越来越白。 直到最后一簇烟花升空,她的身体无比黯淡,只残余一片薄薄的影子。 邓小影对吴奇吃力地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吴奇拱手回礼。 “再见啦,邓小乙。” 她轻声。 邓小乙全然不知,依旧专注地看着天上,一脸喜悦。 回过头时,他才发现那个为自己放烟花的女子再无踪影。 邓小乙四处张望,口中啊啊叫喊,仿佛想要以这种方式唤回对方。 他啊啊叫着,漫无目的地奔跑在街道上,彷徨无助的目光四处寻觅,他不知道,那个曾经如影随形的人,不会再来。 四周都是看烟花的男男女女,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傻子,也没有人在幸福时看到他人的不幸。 从此之后,蜀县少了一个邓小乙,多了一个邓无影。 邓无影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影子,他不会说话,人也痴痴傻傻。 他总是专注地凝视每一个人的影子,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 三清像上,火光盈盈。 ——得鬼将香火,获四十年修为。 至此吴奇已有二百一十年修为。 他心里一声叹息,然后看向邓小影消散的地方。 地上留下一团灰烬,凝成两字:鬼市。 躲在暗处的许叔静这才走出来,他一看地上字迹,猜测道:“难道鸦鬼就藏在鬼市?” “不确定,不过沿着这个方向查,想来会有所收获。” 吴奇看向巷子外:“邓小乙安全么?” “安全,幽卫跟过去了。” 许叔静看了一眼远处:“让他跑一跑吧,发泄一下也是好事。” 不一会儿,有一幽卫匆匆骑马赶来。 听完禀报,许叔静脸色铁青。 “鬼市出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青城山道传弟子孟长歌,在鬼市失踪。” 吴奇看向地上两个尚未消失的字迹。 果然在鬼市出。 青城山道传,那可是持有法宝的结丹,鸦鬼能吃下这样的角色,实力已彰显无疑。 许叔静解释说:“监幽卫也是才知道,青城山派出了两位弟子,道传弟子孟长歌,真传弟子姬湛。” “明面上是姬湛调查鬼市假钱,实则是孟长歌在暗地里寻找线索。” “孟长歌失联,青城山这才肯告知监幽卫,让我们帮忙搜索援助……简直是岂有此理……” 许叔静憋了一肚子气,他咬牙切齿,深深呼吸了两口,这才恢复正常。 大敌当前,必须先放下内部分歧。 “道长,许某先得回去禀报司都尉朱大人,告辞。” 他双腿一夹马腹,朝监幽卫衙门奔去。 吴奇目光扫向四周。 巷子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条野狗。 它们有大有小,有黄有黑,都是脏兮兮的,骨瘦嶙峋。 只是此时,它们都直勾勾盯着吴奇。 很快,它们又若无其事地分别走开,仿佛此前不过是误会一场。 吴奇目光微冷。 是给我警告么? 正文 第四十四章一面之缘(求推荐求月票~) 东庙中。 炰烋望着残缺而模糊的神像,感叹道:“魑敛鬼王供奉的不死道君,也不知本尊到底是何等人物。” 他又回头,看向正在搭灶生火的吴奇:“只是……道友,咱们在道君神像下吃面,这不太好吧?” “无妨,道君他必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吴奇一边慢慢添柴,一边调整锅子角度。 做饭自然是在浮云观更好,那里锅碗瓢盆具备,还有各式调料和配菜,自己也用得趁手。 奈何藤妖不愿去,怕被外界误会投靠浮云观,吴奇只有在东庙搭灶做饭。 “道友,吃猪油面为何不去城里面摊?” 炰烋手指在腋下搓了搓,又在鼻下嗅了嗅:“一碗面罢了,在这弄费时费力,实在不值当。” “面摊的面,味道不太行。”吴奇随口道。 他见水已沸腾,于是撒盐下面。 “我记得城北有一家摊子挺好,那面真香。” 炰烋盘腿坐在地上,脑袋前探:“道友这自做猪油面,又有何不同?” “吃过便知。” 吴奇从木箱里取出洗好的各种食材,一把蕹菜,一把夏葱,一头大蒜,两个鸡蛋。 小葱切碎,铺于碗底。 蕹菜分段,入水焯熟。 剥蒜成瓣,各取所需。 再煮上两个椭圆匀称的荷包蛋。 在两个陶碗中分别加入半勺猪油,一小勺豆酱清,一点麻油,下葱蒜,用沸水淋上,再将面捞出铺上,搅拌,面成。 “猪油挂面。”吴奇抬手示意:“请。” 炰烋看得脸色古怪:“道友,你这熟练度……难不成道友在浮云观里当饭头?” 吴奇并不搭,只是端起面说:“趁热。” 他自顾自慢慢吸面。 炰烋自讨没趣,于是夹了一筷子面条入口,面入嘴中,他脸色骤变,手中筷子速度陡然加快。 他没扒拉几下,一碗面就只剩一小半。 炰烋一脸吃惊:“这是什么面?” “猪油挂面。” 吴奇慢条斯理剥蒜,就着蒜喝了一口汤头。 炰烋也学他模样来一口,顿时眯起眼,一脸爽到。 “天下间竟有如此美味的面食,实在是……” 他一时间竟然语塞。 “好!” 炰烋放下筷子,双手抱拳:“多谢道友!” 吴奇回以拱手。 “不过道友,你这面为何如此鲜香顺滑,既有山珍之清新,又有海味之醯醢(xi hai)……不可思议。” 炰烋是一老饕,唇齿一尝,就辨出这一碗面里种种细腻之处。 吴奇赞:“道友好眼力。” 一碗精心烹煮的好面,也需要懂行的食客相配。 若干配菜中,蕹菜就是空心菜,夏葱即小葱(冬葱为大葱),加上大蒜在内都是吴奇在浮云观内自种。 两枚鸡蛋是上次女童早霜送的礼物,小张很大方地贡献了出来。 豆酱清是酱油前身,本地有人酿造,味道较酱油略清淡。 最关键是汤头,汤头以香蕈(xun,即香菇)和姜片熬煮,倒入碗中,自然鲜香。 经以上步骤,就煮出了一碗平平无奇的猪油挂面。 制作流程倒不复杂,只是需要耐心与细心。 但凡事怕比较。 蜀县几个面摊做面都是以猪油盐巴打底,浇一丁点骨头汤花子,本地百姓也都习以为常,不觉难吃。 吴奇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基本都是自己回道观煮面,师兄陈皋老是提醒他早早回观,就是想蹭吴奇厨房手艺。 “我总算知道,为何道友看不起面摊子上的面。” 炰烋将最后一筷子面咀嚼下肚,脸上意犹未尽:“吃过道友的面,蜀县其他面食就很难看得上眼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藤妖用袖子擦了擦嘴:“道友,近日蜀县不太平,道友不妨在浮云观里多修行一段日子。” 吴奇点点头:“贫道也觉如此。” 对方见他听劝,不由笑道:“道友真是妙人,大多修士要么自视甚高,要么眼无旁骛……如道友这般道心坚韧,却又审时度势者实在少之又少。” 吴奇说:“趋吉避害,人之本能。” 做人要有原则,做事却不能太头铁。 明知危险却以身犯险,实在不智。 青城山结丹的道传弟子都被鸦鬼阴了,这事已经越闹越大,青城山必定还会有高人下场。 不论鸦鬼是何来历,惊动五道七寺的大修士,它应付起来也会越渐吃力。 吴奇当务之急还是继续修行。 他能感觉到,自己距炼气中期仅一步之遥,浑身灵气都在隐隐翻滚,拓展经脉就在这几日。 吴奇的小目标是筑基,这样才能修行浮云观剑法术咒。 …… “道友这一碗面,让我想起了一起陈年往事。” 炰烋抬头仰望三清像,随口说着:“当年八部鬼帅与张天师一战之前,就是在此地誓师,效仿当年尊主的魑敛鬼王,想要获不死道君庇佑。” “事实证明,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强者恒强,弱者求神拜佛……也没什么用。” “当年,魑敛鬼王可不是靠不死道君称霸成都府,而是他本身够强。不论五道七寺还是各路妖鬼,到了蜀县附近,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话虽如此,炰烋还是对神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这一幕看笑了吴奇。 “道友不要笑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炰烋嘿嘿自嘲:“魑敛鬼王都拜的道君,我当然也要拜拜,讨个彩头。” 藤妖表现出的分裂和矛盾,吴奇倒是能理解。 炰烋口中说着强者为尊,因他认清现实规律,但他又相信那存于遥远传说的不死道君,因他也有所期许。 就如师兄陈皋一样,他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赚银子,因为财侣法地,无财不行。 然而陈皋心中却有一方净土,那是对修行最本真的理想。 芸芸众生,成日忙碌,为求一饭一饮,但不妨他们心念期许,畅想天穹仙光。 “再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叫炰烋,江湖人,薜荔(bi li)藤妖。” 藤妖从衣袖里翻出三支香,轻轻一吹,香头泛红,青烟徐徐。 他将香插入香炉。 “现在没有江湖了,大家都只认银两和利益,出了事找官府,调解找三教,妖鬼与人倒是和睦很多。” “以前不这样,那时候法律没有用,江湖上只有规矩、道义和恩怨。” 炰烋目光扫向这座古庙的四周:“虽然很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那样子。当年我就在这里斩鸡头,发血誓,成为八位老大的妖兵。” “誓师大会那天,所有妖鬼都群情激奋,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周围到处都是。” 他指向庙外空地:“八位老大就在那说,‘今天我们要告诉道门一件事,蜀县是我们的蜀县,不论谁来,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那时候大家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怕,认为天师也不过如此,八位老大一定能搞定他。小弟们只需要堵住下山的修士,以壮声势。” “谁知道八位老大上青城山后,再也没有下来。” 炰烋跨过门槛,走到庙外,目光越过远处西面蜀县,那里是青城山所在的方向。 “当大哥的,有时候要出来摆摆场面,目的就是让那些跟着的小弟知道,你还很猛,还很仗义,罩得住。” 他嗤笑一声:“他们以为是对下面做做样子,去山上谈判,没想到天师只想要把他们全部干掉。” “五道七寺也好,天师也好,之前对这里按兵不动,是因为魑敛妖王。妖王一走,这里地盘势力就要被重新划分。” “跟对老大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跟错了人,就很难回头了。” 炰烋背对吴奇挥了下手,肩膀摇摇摆摆地走入林中。 正文 第四十五章张碧云 这几日,严长老交给吴奇一个任务:抄书。 峨眉普贤寺有两本散佚的佛门杂书,都因纸张损毁严重,无法修复,内部处理时被严长老搞到手。 一本是《杂宝藏经》,由元魏吉迦夜与昙曜二人共译,讲的是佛陀与其弟子种种事缘。 还有一本《佛异录》,笔者为南北朝时北魏丞相府记室柳虬,记叙了种种佛寺轶事,以儒士习惯整理后注释,进行详细考据。 这两本书中有诸多遗漏与缺失,但吴奇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浮云观里藏书,绝大多数是儒道两家著作,佛门书籍较少。 佛门修行方式特殊,佛法佛理繁多,对注解要求也高。 南北僧寺有诸多不同,收集相关书册不仅耗资巨大,还需各寺文僧注释,否则难以理解里面字句真意。 吴奇此前脑里只有一个大概认知。 佛教圣地是灵山,灵山也是佛主佛陀所在,按佛门地位从高到低分别是佛陀、菩萨、金刚、罗汉。 佛门修士的修为划分也是沿用此法,佛修入门后先是成为寺僧,再勤加修行争取成为游历僧。 然后获灵山罗汉认可,得罗汉金身所化佛兵,这即是罗汉僧,等同于道门结丹。 《佛异录》中详细讲述了金身显化的过程。 ——僧人口念佛偈,以请灵山菩萨,得金身佛甲佛兵,显金刚怒目,以此斩杀幽鬼,超度业障。 吴奇回想释然使用拳甲那一幕。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释然口念佛偈,双臂上显出罗汉金身佛兵。 佛兵与佛修的力量来源是功德,依靠万千生灵对佛陀、菩萨、金刚、罗汉的愿力获取功德,行善积德,可以说是货真价实。 这也与无常图中香火之道不谋而合。 三教中,佛门修行速度最慢,获取功德需要许多时间。 由于修行方式使然,佛门僧人不是历练红尘,就是长期闭关参禅,钻研佛理和参悟。 只要不到罗汉,僧人寿元就与常人无异。 但极少数佛门高僧能转世或隔世重修,一世世岁月积攒下来,基础也就无比牢固。 与佛门截然相反的是儒门。 三教中儒士修行速度最快,但本身寿命也最短,不到亚圣寿命丝毫不增。 儒门中地位自高而下却是:圣人、亚圣、翰林、进士、儒生。 另一方面,儒士不看出身,不问性别与年岁,可凭一篇文章、一首诗赋从无名小卒一跃为举世大儒。 儒士以文光定强弱,有天地为证,杰出之作很难被埋没。 文光增长看作品本身带来的影响和共鸣,因此儒士也需要将其昭示四方,供人览阅,以敛德气,闻道天地。 相比佛门儒门两个极端,道门就代表了折中,可缓步徐行,扎实基础,也可悟道成真,一日登天。 此外,道门还有一项独有的优势:长生。 道门修士,修为由强到弱分别为真仙、元神、元婴、结丹、筑基、炼气。 即使是摆不上台面的炼气期修士,也因炼气入体而体魄强健,百病难侵。 修士只要到筑基期,就有一百二十年寿元,进入结丹期大限就变成了五百岁,到元婴更是能活一千八百岁! 许多富家翁都专门捐赠佛道两家,佛门能一日悟佛,道门能增长寿元。 尤其是道门,因道家有丹药辅助,只要有门路、舍得花银子,就能强行跨入炼气期,若是有筑基丹,吃得多了也能筑基——斗法实战另说。 至少延年益寿不是问题。 穷文富武,就是如此。 普通人家尚且能抠抠搜搜抄书读书,以争取儒林中一线进士机会,但要修道筑基……没有钱和宗门,却是万万不可能。 吴奇边抄边看,五日过去,《杂宝藏经》已誊写了一遍,《佛异录》也仅剩最后三章。 第六日,小张传信说,三清像上香客再显。 …… 东庙外,刘伯文又带人在外面忙碌。他花钱请人将庙外山路重新清理,修补石板,以方便其他人来东庙上香祈福。 他是替母李钤而来, 监幽卫将益州司春季政务详略呈交大唐朝廷,文内提及游鬼李钤与武充聚鬼互助、照拂误丧鬼群体事迹。朝廷特此对“误丧鬼”发起者李钤、武充嘉奖,宣各府县效仿学习。 李钤要求下,刘伯文二度过来还愿感谢。 刘伯文此番看起来垂头丧气,生意似乎不顺利,吴奇只是和他互相行礼,就匆匆进入东庙。 走入庙内,吴奇见神像上浮现出一年轻男子身影。 “……也不知她在何处,是否安全,能否饱腹……” 男子自顾自碎碎念。 小张禀报道:“尊者,此人似要寻找一人,具体尚不清楚。” 吴奇点点头,心念:“你有何事,速速说来。” 那男子声音戛然而止。 他开始哆哆嗦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念了一段论语,男子又小声道:“还在么?” 吴奇说:“我乃黄道君,我问,你答。” “黄道君是何方神圣?不是我不相信……只是阁下真是神仙?” 吴奇不语。 等了一会儿,那边终于绷不住了:“道君,请道君恕我无礼……道君,道君?” “说。” 对方急忙开口道:“小生名碧云,张姓,本为荆州一儒生,到蜀县省亲,见叔伯张成路……” 张碧云拜访时意外得知,叔伯之女竟与自己同名。 这堂妹仪容娟秀,颇为羞郝。 同姓不婚,两人因礼教伦理,彼此只能遥遥行礼,甚至不能互相交谈。 后来张碧云返回荆州不久,就收到一封信。 信中道,堂妹听闻要嫁于他人妇,成日以泪洗面,郁郁早夭,皆因对他情根深种,一片痴心。叔伯盼他能再来一趟蜀县,送别堂妹。 张碧云吃惊之余又深受感动,于是不惜花掉所有财资,夜以继日赶路入蜀,替这位有缘无分的女子送行。 在她坟冢前,张碧云情难抑制,挥泪做了一篇祭文。 「碧云碧云,卿耶我耶,如影随行,如响应声,如萧艾之同香,如笙簧之同韵。」 这时,坟头上跑出一只小玄猫,它天生一对鸳鸯眼,左眼似碧玉,右眼如琥珀。 这猫一点不怕生,过来跳上张碧云肩头,用舌头舔着他脸上泪,对他极为依恋。 张碧云看着玄猫那清澈猫眼,不由大哭,这是堂妹魂兮归来,要与自己再续前缘! 他给玄猫取名云妹。 张碧云有感于堂妹情谊,在城里租了一间屋,准备与猫为伴,就在蜀县念书备考。 最近玄猫突然不见踪影,张碧云茶饭不思,成日浑浑噩噩,只觉得少了魂儿一般。 他因此焚香烧烛,许愿能让玄猫平安回来。 “……” 吴奇听得气笑。 请神就为了找猫,都当神仙是闲的是吧? “道君,碧云所化的猫有灵,能带来财运。” 张碧云深深作了一揖,郑重道:“近来听闻城里不少人家被盗,极可能是云妹被歹人威逼……还请道君为小生做主。” 一只招财猫? 吴奇这才有了点兴趣。 正文 第四十六章家有仙猫(感谢‘小麦她爹’的打赏!) 第二日辰时,吴奇背负木箱,脚踏朝霞下了分栋山。 张碧云住在西市金纱坊,过去曾是蜀锦纺织之地,现已迁移到北门,名字却是留了下来。 大唐坊市制令:坊为住所,市乃集市,彼此泾渭分明,不可坊市混杂。 正所谓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者为村。 各地坊的数量也有讲究。 诸州府中,京城长安有一百零八坊,东都洛阳为一百零三坊。 此外,并州太原、岐州凤翔、益州成都、蒲州河中、荆州江陵、梁州兴元府、华州兴德府各有七十二坊。 长安与洛阳连同这七地共称九府,设府尹。但除两都之外,其余七城均府尹空缺,由州刺史兼管。 相比而言,富庶更甚的苏州、扬州均为六十坊,不如九府,仅代表朝廷所定州府地位。 坊即是后来的居住社区,大多画地方正,管辖严格,各坊以墙围拢,邻里相识,也让可疑人士难以隐匿。 明德坊、米来坊、金纱坊都是同样。 市就是各种货物的交易区了,蜀县东西市各有不同顾客群体,售卖商货也彼此差异。两市由州府设市令监管。 …… 金纱坊墙外站了几位府兵,均腰系横刀,背负弓矢,神色肃穆。 但有人想靠近,即被他们阻止。 “判司巡案,回避。” 判司是一个统称,指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市等七曹参军事。 吴奇心里奇怪。 难道司法曹也到金纱坊查案? 吴奇拱手问其中一位士兵:“小哥,敢问是哪位大人在巡案?” 府兵很客气地答道:“是司法曹许大人。道长是被许大人请来的么?道长自然是能进的。” 他原来认得自己。 吴奇还未答复,就见里头许叔静风风火火走了出来。他头戴冠帽,一身绿圆领袍,腰系银銙,面容严肃。 许叔静身后两名士兵架着一男子,这人头戴幞头,一身皂袍,目光惊慌,不敢与周围人对视。 “道长原来也在?” 许叔静略微惊讶:“是到金纱坊做法事么?” 吴奇道:“贫道为张大人身后之人而来。” “道长受人所托?”许叔静面不改色。 “道君托梦,贫道随缘而来,正要找这张碧云。” “原来如此,道长且与我一同回衙门。” 路上,许叔静说起事情原委。 张碧云在蜀县亲友唯叔伯张成路一人,但自女儿逝世,张成路已搬离此地,携妻去了太原府投奔亲友。 身无分文,又未曾外出劳作,张碧云却吃穿不愁,这引起了邻里街坊的注意。 三月前初来乍到时,张碧云全靠叔伯张成路给的租金,本人是身无分文,每日愁苦于三餐,甚至到邻居处借过两次钱。 邻里见他一儒生无依无靠,也就慷慨解囊。不久后张碧云还上了钱,还给每个借钱与他的邻居送了茶与绢。 张碧云父母务农,叔伯张成路也只是一账房,都非大户人家子弟,因此这钱到底来自何处就令人奇怪。 有人揣测,说是张碧云或许被哪家小姐看上,偷偷资助他读书。 毕竟张碧云生得俊秀白皙,有一副好皮囊。 许叔静停顿了一下:“几个金纱坊邻居还谈及道长。” “贫道?贫道此前从未来过金纱坊,不知为何?” “他们说,东市的浮云观吴道长就是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哪怕不言不语,也有不少富家小姐与贵妇围着他转。小姐们花钱买无用的竹具,就为与他说说话,逗逗他,想看他笑脸……” 吴奇面色有几分尴尬。 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出卖色相,对一群不认识的女人曲意逢迎呢? 许叔静打趣了两句,继续说正事:“此前拮据的张碧云一下变得富裕,有人见他在东市买了昂贵的文房四宝,茶也选的是锦茶,还买了一个青釉纹花瓷枕,耗资少说十几两银子。” “他还买来鱼肉、鸡鸭胗肫,专门喂猫。这让许多人想到,城里近来多有宅邸被盗,不少金银钱财被盗。” “近来张碧云的猫丢了,他急得要命,到处询问邻居,生活又一下子拮据起来……有人就报了官,说张碧云豢养猫鬼。” 吴奇瞥了一眼后面垂头丧气的张碧云。 还是太年轻。 不懂闷声大发财的道理。 人心思变,不可轻易试探,有人能好意对你雪中送炭,但真当你发达时,他又可能难以接受。 因事关猫鬼,这事就被移交监幽卫审理。 监幽卫暗室中,张碧云坐在凳子上,脑袋低垂。 “张碧云,还不实话招来!猫鬼到底得之何处,它又是如何盗取他人家里财宝!” 许叔静一拍桌子,吓得张碧云一个激灵。 “小生没有养猫鬼,云妹也没有偷东西。” “那你家里金银是从何而来?” 张碧云一时语塞,好一阵才嗫嗫嚅嚅开口:“都是云妹招来的。” “玄猫招财?” 许叔静冷笑:“用一只失踪的猫来替你担罪,你是在糊弄本官,还是在消遣监幽卫?” “没有,没有,小生不敢。” 张碧云急了眼:“吾日三省吾身,谨记圣人教诲,怎会做出此等之事?皆因云妹生而有灵,见我处境艰难,因此才遍寻意外之财……” 当初抱了玄猫回来,张碧云心神激荡之下寄信回荆州老家,告知双亲自己今年有感于先贤文气,就在蜀县读书,明年科举直接进京。 没多久,张碧云就体会到吃穿度用的难处,囊中羞涩又不甘去坊市劳作。叔伯又离了蜀县,父母远在荆州,四下没了依靠,自己又抹不开面子灰溜溜回去。 正当他痛苦时,玄猫给他叼来了几枚铜子儿,让张碧云大喜。 至少不会饿死了! 从此,玄猫每天昼伏夜出,天蒙蒙亮时就会回来,最少也会有几枚铜钱,多的时候还有十几枚。 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依靠玄猫外出觅财,张碧云生活得到极大改善。 他十分感动:云妹哪怕化作猫儿,也不忘生前情缘,她在努力赚钱供养自己参加科举! 不久后,玄猫甚至咬了几枚银贝就来。 张碧云典当了银贝,换成白银三十六两,一时间衣食无忧,出手也阔绰起来,每天优哉游哉。 两天前,玄猫夜里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把张碧云急坏了。他早已习惯玄猫叼钱回来的日子,此前银两都被挥霍一空,他不能接受再次沦入贫穷。 因此张碧云到处求神拜佛,祈求玄猫早日返回。 没想没等来玄猫,迎来了法曹参军许叔静,自己也被认为涉嫌猫鬼作祟案遭到逮捕。 “小生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张碧云哭丧着脸,手臂都在发抖:“云妹离去后,一切好运都随之而去,小生只感觉,那冥冥中文气也越来越少,明年科举也不知如何是好……” 许叔静再三审讯,结合对典当行、金纱坊种种调查,确认张碧云所说基本属实。 最麻烦的点在于,那只寻钱玄猫不见踪影。 吴奇脸色一阵古怪,突然说:“贫道道童找到那玄猫了。” “找到了?”许叔静大喜:“原来道长早有布置。” 吴奇无言以对。 这纯属偶遇。 此时,那鸳鸯眼玄猫在东庙神像下打盹儿,睡得正香。 不止如此,它还衔来一片刻有铭文的金板。 正文 第四十七章酎金投诚(感谢‘亚彪亚国’的打赏!) 为确认猫儿身份,许叔静和吴奇带了张碧云一起到东庙。 东庙殿内,一只玄猫趴在香炉边,它身体拉长,似人一样面朝里,侧身而睡。 张碧云喊了一声云妹,玄猫竖起耳朵,灵巧地翻过身来。 它两只猫眼透亮灵活,左绿右黄,犹如琉璃,一点黑鼻头下几根猫须轻轻抖动,脚步轻灵。 猫起身后,肚腹下显出一块金色,正是它带来的金板。 “云妹,就是云妹,你去哪儿了?我好担心!” 张碧云上去抱猫,却被它咬了金板轻巧躲开。 “云妹你怎么了?是我呀,是我呀,碧云,你忘了我么?” 玄猫在地上拉伸了一下身体,迈着小步跑到吴奇脚边,它将金板放在吴奇面前,用脑袋轻轻蹭着道袍,一脸讨好。 许叔静一脸不解,他看了看猫,又看了看吴奇:“道长,难道这玄猫其实是你养的?” “不是。” 吴奇也觉得奇怪。 这玄猫他从未见过,却一来就和自己亲昵。 他唤出竹妖小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张手持竹杖,吊梢眼里仿佛永远不快乐:“尊者,这猫咬了那金板,到东庙后就在桌上躺下,无其他举动。” 张碧云还是不死心,一直在各种招呼玄猫。 他云妹云妹喊着,吹口哨,拍掌跺脚,学猫叫,玄猫置若罔闻,仿佛和他从不相识。 “碧云碧云,卿耶我耶,如影随行,如响应声,如萧艾之同香,如笙簧之同韵。” 张碧云吟他所写的祭文,试图唤醒玄猫身体里的堂妹记忆。 猫只是趴在吴奇脚下,甚至翻过来露出肚子,对吴奇喵喵叫。 “云妹,云妹,你怎可如此?忘了我们在坟冢上的约定了么?不能因为贪图男色皮囊就忘记初心了呀……” “况且他是道士,道士不能婚娶,你跟着他是没有结果的。” 张碧云苦口婆心:“回来吧,云妹,唯有和我在一起,我才会无微不至照顾你。” 许叔静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给我醒醒!它只是一只灵猫罢了,根本不是亡人!” “我不信,不可能!” 张碧云脸上涨得通红:“它必定是云妹,它的眼睛,和云妹一样温柔,它听得懂我的话!” “……” 许叔静耐心道:“它是猫,不是人,你真是走火入魔了。” “道长,张碧云现在已经糊涂了,还请将他骂醒。” 吴奇看了看脚下撒娇的猫,又看向悲愤交加的张碧云:“不论此前如何,它现在是想跟我。” “此猫体内并无游魂,只是略有奇异罢了。” 吴奇平静道:“居士所求,无非是此猫招财之能,而非再续前缘。” “玄猫有灵,知你贪欲,因此离你而去。” “望居士谨记,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 张碧云遭直面点破,顿时脸色煞白,口不能语。 许叔静趁机也训斥道:“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贞妇爱色,纳之以礼。” “还不快快醒来!圣贤之道都忘了么!” 张碧云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了两步,面色一阵青白变换。 他闭上眼,胸口不住起伏,手指捏紧又松开,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平缓下来。 张碧云睁开眼,对吴奇俯首作揖:“晚生,谢道长点化。” 他又对许叔静行礼:“谢许大人及时喝止,晚生沉迷于左道,险些误入歧途。”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后,晚生一定全心求学,不再被凡俗之欲所惑。” 儒生双目中不复阴云,变得清明神郎,整个人没有了此前的浮躁。 同时,吴奇脑里无常图再次显化。 ——得张碧云香火,获一年修为。 张碧云寻猫一事算是得到解决。 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这只猫该如何处理。 “道长,虽然此猫并非猫鬼,但其寻觅金银之能实在古怪,不知道长能否告知其原委,以便于书呈记录。” 许叔静依旧恪守职责。 张碧云豢养猫鬼的嫌疑被洗清,但钱财来历不明,必须厘清其是否与城内被盗百姓有关。 而且,并非所有人遭遇盗匪都会报官,部分官吏、商贾乃至三教九流得财不正,哪怕被黑吃黑也只能认闷亏。 身为成都府法曹参军,许叔静本职即含执行法律、缉捕盗贼,因此需要追根究底,以确保蜀县连番盗窃案与玄猫彻底无关。 可惜玄猫虽有神异,却远不到化灵之时,无法言说到底自己做了什么。 “不如这样。” 吴奇略作思索:“既然玄猫以金板予贫道,想必是希望追随贫道,那不妨今晚静等,或许能知道玄猫之秘。” “好主意。” 许叔静笑了笑:“道长总有办法。” “我不是,我没有。” “不必谦虚,道长本事,其他人不知,许某是认得。上次之事道长是否再考虑一下?监幽卫舍人待遇相当不错,不仅有足额银两,还可向朝廷申领丹药与功法……” “不用。” 被吴奇再次拒绝,许叔静也不懊恼,他就惯例一问,能成固然是好事,不成情谊也在。 “道长,这金板且借我一看。” 许叔静从吴奇手里接过玄猫金板,目光扫过,忽然脸色骤变:“这是汉室酎(zhou)金。” 吴奇不懂就问:“何为酎金?” “汉时,诸侯宗亲于宗庙祭祀时随同酎酒,需呈献黄金。” 许叔静指着上面刻纹:“道长且看,酎金上刻汉隶,佐以虺纹。盖因高祖刘邦为赤帝之子,剑斩白帝之子所化白蛇。” 吴奇定睛一看,果见金板边沿有蛇形虺纹,中部刻「汉昭烈盛轨」四字隶书,刻迹蚕头燕尾,宽厚磅礴。 “汉昭烈……” 吴奇立即反应过来:“刘备?” 许叔静点头:“正是昭烈皇帝。汉高祖封同姓子弟为王,有燕、代、齐、赵、梁、楚、吴、淮南、长沙九国,蜀地并无封国。酎金助祭,唯有刘汉宗亲才可持金板。” “此金极可能是出自汉昭烈帝坟冢‘惠陵’,为昭烈帝下葬时的祭品。” “若是如此,玄猫必定是发丘掘金,破开了相传在成都府的惠陵,这才带出了酎金,此前种种金银,也都出自惠陵。” “昭烈帝惠陵由高人布阵,从建冢至今四百余年,历时数朝,却从未被找到。没想被一只猫发现了位置。” 他手握金板而笑:“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欺我。” 许叔静考据经典,一番抽丝剥茧深入浅出,仅从一块金板就推导出其背后脉络。 此时吴奇才想起,眼前人不仅是监幽卫参军,更是弱冠之年就进士及第,是一位纵览经史、博闻强识的儒士。 正文 第四十八章鼠多猫狠 张碧云被送回蜀县后,东庙就安静了下来。 吴奇与许叔静相对而坐,等待太阳落日。 玄猫趴于吴奇膝下,它眯起眼在舔爪子,柔软的尾巴轻轻摆动。 许叔静双手放在腿上,打量着这黑色灵兽:“道长,这招财猫可有何来历?” “贫道才疏学浅,看不出来。” 吴奇也不是谦虚。 重阳擅长辨认草木花林一干妖灵,走兽却不是它擅长的范畴。 小张更不用说。 面对玄猫,吴奇手中含象镜毫无反应,以此而论它似是一只普通猫儿。 然而玄猫表露出一种奇妙灵性,既能感应到张碧云需要安慰,又能找到东庙里吴奇留下的痕迹,衔了酎金过来投奔。 吴奇不由想起,有一次他与张瘸老也遇到过猫。 …… 那时老竹匠带他在竹林中行走,辨认雌雄竹与各种笋类,一头硕大竹鼠钻了出来,抱着一截竹笋就啃。 张瘸老勃然大怒,挥舞竹杖就打,竹鼠灵活,不断绕圈,不仅不走还在挑衅。 吴奇当即一剑将其斩杀。 张瘸老这才神色稍缓,用竹杖拨弄了一下竹鼠,确定它不是装死:“这东西,拿回去洗了烤肉,是好东西。你做菜,用得上。” 吴奇将竹鼠拎起,用布包了塞进背上木箱。 “蜀鼠同音,咱们这地方,很多鼠都不一般。” 老人拄着手杖,看向四周:“鼠多猫狠,益州的猫儿,上山能戏虎,入水能斗蛟呢。” “你看。” 张瘸老挥杖指向旁边一簇竹子。 吴奇其实早已注意到,竹子上趴着两只灰猫,它们一动不动,目光锁住地面,犹如等待猎物的猎人。 “还有那。” 老人又指向与竹上猫相反方向。 那里枯叶之中,露出一截不易发现的皮毛,却是一只毛皮淡黄的猫,它趴在落叶中,浑身伏地,犹如一名蛰伏刺客。 “嘿,都成精了。” “那头竹鼠,看起来是被它们盯上,给我们打了去。” 张瘸老说着说着,突然做了个嘘的手势。 地上竹叶里一阵抖动,一头黄绿相间的长蛇慢慢钻了出来。 这蛇长逾七尺,鳞皮肥壮,腹部还有几处明显隆起,似是才大餐一顿。 它动作慵懒,仿佛睡后初醒,晃晃悠悠在地上厚厚竹叶中摆动身躯。 倏然,两道黑影闪过。 两头灰猫从天而降,一前一后给了蛇身上一抓,随即灵活跳开,大蛇吃痛,张大嘴要去咬面前那灰猫。 灰猫只是左右腾挪,不慌不忙。 后面灰猫则是跳上大蛇腹部,张嘴啃咬,让大蛇首尾难顾。 大蛇脑袋不断前刺,蛇口中獠牙狰狞,可它动作比猫慢,尽数被躲开,灰猫还能趁机用爪子给它脑袋挠两下。 不一会大蛇身上就多了好些血痕。不过这些血痕都很浅,仅仅是皮外伤。 就在此时,那潜在枯叶中的黄猫暴起发难,一下扑到大蛇脖子处,死死咬住其咽喉。 黄猫身材比那两只灰猫大一圈,速度快,力量十足,锁得大蛇疯狂扭动挣扎。黄猫和大蛇扭作一团,任凭对方怎么扭动就是不松口。 双方纠缠了一会儿,大蛇不动了。 黄猫这才张嘴。 蛇头几乎被它扭了下来,脖颈一圈都被咬碎,露出里面森森白骨。 两只灰猫连啃带咬撕开大蛇的肚皮,从里面拖出一只已被消化了大半的白猫。 领头黄猫叼起白猫小半片尸体,灰猫跟在身后,三猫理不再理睬蛇尸。 路过吴奇与张瘸老两人身边时,它们看了一眼这两人,点到即止。 三只猫带了同伴尸体,消失在茫茫竹海。 吴奇一直记得那三只猫看自己的目光。 没有讨好,没有好奇,也没有敬畏。 更像是一种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它们将人看做同等的群类,至少,在竹林这片江湖里是如此。 吴奇与张瘸老是江湖过客。 它们是在江湖中了结恩怨。 …… “还有此等奇事?” 许叔静听得异色连连:“猫中义士,遗憾不能亲眼所见。如此可见,蜀县风化淳厚,武运昌隆。” 吴奇一笑。 到底是儒士,儒教一大宗旨就是教化万物。 “道长似有不同见地?” 许叔静认真道:“愿求教。” 吴奇思忖,两人也算熟人,加之许叔静在县衙呆了十年,思想还算开化,能容得下不同的意见。 “贫道只是以为,世间万物皆有灵异。” 吴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以道门经典起手:“万物有灵,道法自然……人有善恶忠奸,猫亦然。” “人有好逸恶劳者,有忠肝义胆之辈,猫亦然” 他瞥了一眼脚下玄猫:“人有投机取巧、趋利避害者,猫亦然。” 被点名的玄猫一个激灵,看向吴奇,喵了一声。 “确实。” 许叔静点头称是:“善恶忠奸,不在其所属,而在于其所为。” 庙外一人突然大步而入,伴随猎猎风声。 “咦?许大人也在。” 武僧释然双手合十。 他今天没有持钵和禅杖,只背负木箱,整个人依旧龙精虎猛,目光有神,精气内敛。 “法师。” 吴奇两人也起身回礼。 释然过来就开门见山:“道友,今日贫僧来就是想找道友再次切磋,道友可有兴致?” 吴奇倒是想,不过目前时机不对。 “法师且听我一言……” 许叔静一番解释,让释然有几分失望。 武僧想了想:“既然如此,那贫僧就在东庙等,道友跟这猫找完,想来就有空闲了。” 吴奇也说:“如此甚好。” 三人闲谈之余,太阳已隐没不见。 原本慵懒怠惰的玄猫此时仿佛换了一个魂儿,它一个打挺起身,从神像后面角落里咬了一个馒头出来。 玄猫将馒头放在庙外一片草地上,左右望了望,喵喵两声。 很快草丛里响起稀稀疏疏的声音。 两只老鼠钻了出来,它们抱着馒头就是一阵啃。 玄猫也不抓它们,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 馒头很快就被老鼠吃干净。 老鼠看了看猫,然后沿来时方向返回,玄猫灵巧地跟了上去。 吴奇低声道:“跟上,不要打草惊蛇。” 他远远跟在玄猫身后,发现它不断在山林间迂回,玄猫跑到东南角一片石岗处,钻进了一个山间小缝。 这缝隙仅能容纳一人侧身进出,进去无法转向,若是前方遇见猛兽毒虫一时难以脱身。 “贫僧走前面。”跟来的释然主动请缨。 “还是贫道来罢,此计由贫道所定,自然由贫道起头。” 吴奇第一个侧身进入。 他如今有二百一十年修为,纯体魄已踏入结丹,只是外貌瘦弱,其实比释然更能扛住突发袭击。 过了山缝,下面是一条湿滑的山道,一行人沿着小道往下,钻入一个漏着风的地下岩洞。 前方玄猫还在快步疾行,显得轻车熟路。 重阳浮在它头顶,红光映照,让后面人能找方向。 过了拐角,后面黑暗中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绿点,这些绿点不断往来挪移,仿佛活物。 玄猫停步,后面吴奇三人也停下。 头顶重阳照向远处。 红光下,前方都是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老鼠。它们或趴或立,或倒吊或攀爬,苔藓般布满整个洞窟,上万双鼠眼直勾勾盯着吴奇三人。 正文 第四十九章惠陵尸傀 吴奇凝望鼠群。 含象镜并无反应,说明这些只是寻常老鼠。 老鼠密密麻麻,但并无攻击欲望,表现得十分懒散。它们对闯入者也仅仅是瞄了几眼,就各干各的,倒像是吃饱喝足后的休息活动。 玄猫继续前走,脚步轻快地从鼠群中走过,老鼠们也不管它。 吴奇带释然和许叔静跟在猫尾后。 四面八方都是老鼠,被它们盯着看,三个见过场面的修士都有些许紧张。 即使是正常鼠类,数量也实在太多,就仿佛这洞窟四壁能不断长出老鼠一样,到处都是鼠头攒动,看着瘆得慌。 终于彻底摆脱鼠群,前方豁然开朗,有一条笔直长道。 地上铺有石板,宽约一丈,两侧有虎型、马形石雕,显然是人为手笔。 只是石板与石雕上同样爬满老鼠,它们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各种细碎声在洞里不断回荡。 石道前屹立一座气势宏伟的白玉石牌楼,共五间六柱十一楼,门高约九尺。檐坊下刻有「千秋凛然」四字,与金板上一样,同为隶书。 重阳飞过去照明。 但见牌楼后立有一尊石碑,上刻「汉昭烈陵」四字。 后方,一座汉白玉棺椁放于一座石台上,周围种种冥器早已七零八落,不成秩序。 吴奇目光一扫,就见棺椁旁有数块金板、金饼、马蹄金、麟趾金、玉珏、青铜酒具……此外还有一排倒下的编钟,一面中间破碎的漆木黑屏风。 此外,周围还摆放了许多方孔五铢钱,大多数都已锈迹斑斑,沾染了软泥与老鼠粪便。 吴奇有点意外,好歹是帝王冢,这个世界线上的刘备墓居然如此简陋。 “不对。” 许叔静却是发现端倪:“这里是外陵,内陵在里。” 吴奇望向里面深处,重阳光照下,果然见里面有深邃通道,两侧各有暗室。 “也就是说,昭烈帝棺是从里面被人挖出来,放在此处?” 释然皱眉:“这是为何?如果盗墓,也该全部盗走才对……” 许叔静看向吴奇。 堪舆破阵,那是道士专长。 吴奇先是走到编钟前,仔细辨认上面纹路铭刻:“看工艺与材质,这可能是上品法器。” “这冥器编钟构造奇巧,技艺高超,原本是列作一排,置于石牌楼下,用以拱卫外陵。” 他示意:“两位可以试试敲打此钟。” 许叔静用手指骨敲了敲,毫无声息。 释然以拳击钟,同样寂静无声。 两人不解:“这是为何?” “一种法器,大抵是用以销声匿迹,任何声音传递至此,都会这法器分散后消弭。避免盗墓贼听出响动,进来挖掘。” 吴奇虽然说不出编钟的名头,但大体原理还是懂的,这时候就体现出他过去五年看过数百本书籍的好处。 “此物亦然。” 吴奇踱步到漆器屏风面前,指着中间破损处:“这本是另一件法器,用以遮蔽光火,重阳。” 重阳靠近,却见屏风依旧黯淡朦胧,周围光线仿佛都被其吸走,变成一片黑黢黢的模糊影子。 “编钟让不可听,屏风令不可视,任凭千里眼顺风耳也难以勘破惠陵所在。” “可惜,惠陵依旧被破。” “因此钟倒屏碎。” 吴奇放眼望去,发现棺椁周围没有一只老鼠。 以白玉石牌楼为界,牌楼外鼠群团集,来去自如,牌楼内,却一鼠不存,恍若禁地。 一股莫名危机涌上心头。 “不好,退!” 吴奇话还未落,白玉棺椁的棺门猛地崩开,一只漆黑手臂抓向释然面门! 释然反应也快,他一把抓住那手臂,猛地一拖,没想反而被对方一下拉入棺中。 片刻后,释然从棺中挣脱出来,上身僧衣被撕烂,后背从左斜至右多了三条血口子。 “小心,尸傀妖帅!” 他虎目圆睁,浑身佛光湛然,口中大喝:“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兵拳甲显现两臂。 释然双拳紧握,再次迎上妖物! 尸傀此时也从棺中爬出。 它身高六尺,浑身皮肤漆黑滑腻,令人想到深水之下的人形兽。 尸傀头颅上没有毛发,两个眼眶里散发出幽幽蓝光,浑身肌肉轮廓清晰紧致。只是它骨骼长出了体外,胸腹背脊上都浮现出一条条骨骼纹路,同样呈湛蓝色,微微泛光。 吴奇一看含象镜,镜背上,象征天地人三才中人的内廓鲜红似火。 这尸傀果然是妖帅,修为等同于结丹期修士。 他心念之间,释然已与尸傀肉搏作一团,佛光明显压不住。 “无量寿,光颜巍巍,威神无极,如是炎明,无与等者!” 释然口中颂念,他身上被一层佛光笼罩,整个人也如菩萨附体,浑身佛力熊熊燃烧,金色火焰缠身。 他疯狂挥拳,精准击中尸傀胸腹脖颈等重要部位,加持佛力的火焰犹如万千刀瓣,在其体表留下一片片龟裂和灼烧伤。 尸傀却仿佛感觉不到伤痛,它挥动双臂五指,脚步诡异,整个人犹如无骨人偶,腰腹能随意前后多周扭转。 挥舞的手臂不分身体前后,尸傀如面条人一样缠住释然,手指和手臂冲破佛光火焰,在释然身上划出数道血线。 吴奇从尸傀后方切入,一剑刺中尸傀后肩。尸傀随手后挥,法剑倒飞而出,擦着吴奇右耳而过。 它手掌却以诡异角度弯曲,指尖戳破了吴奇右后肩胛,捅了一个血窟窿。 血肉刺痛让吴奇更加清醒。 不能撤,至少现在不行。 若是转身逃,如此深长的惠陵里,三人必然会被尸傀逐个追杀而死。 好在目前尸傀看似不会什么法术,仅仅依靠妖躯本能厮杀。 他调整脚步,继续以法剑与释然夹击尸傀,同时口中指挥反应最慢的许叔静:“离远一点,用文宝。” 许叔静这才停下前凑脚步,将手中文宝竹简抬起:“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竹简上文光灿然,犹如火炬。 许叔静一指尸傀,大喝:“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霎时间,文光自竹简上飞入吴奇和释然身上,形成一层光华曼妙的衣袍,尸傀抬手投足的杀伤也被削弱了两分。 得文宝助阵,吴奇却神色更加凝重。 肉搏主战的释然已是伤痕累累,气息也变得紊乱,他拳头速度明显不如最开始,身上佛光也变得越渐黯淡。 毕竟他只是游历僧,还未获取罗汉金身,对上高一境界的尸傀实在太勉强。 能够硬抗这么多回合,完全靠着他天赋异禀,实战经验丰富。 可再继续鏖战下去,只要稍显破绽,释然就得身首异处。 吴奇道:“法师给我一息时间。所有文光灌给法师!” 释然只是闷哼一声,架住尸傀往前硬挺了一步。 许叔静也是高声颂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竹简上光华再度一涨,文光之力尽数涌入前方释然身上。 许叔静喊出这一句,整个人顿时萎靡不堪,只能双手拄膝,大口大口吸气。 文光加身,让释然一时间与尸傀分庭抗礼。 尸傀喷出一口浊气,眼眶中蓝光一闪,浑身邪力突然暴涨,直接一爪抓向释然。 释然勉强抬拳挡隔,可此时他精疲力竭,佛力被对方妖力压制,几乎动弹不得。 尸傀之爪直刺释然眉心! 释然无比绝望。 下一秒,尸傀身体突然往后倒飞而去。 它狠狠撞上后方棺椁,将汉白玉棺砸成两截,石块纷飞间,尸傀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这才跌跌撞撞爬起。 “就这?” 赤目童子一脸不屑,缓缓收回抬起的腿。 正文 第五十章一刻结丹 赤目童子双手抱胸,睥睨缓缓站起的尸傀。 尸傀也意识到这少年为眼下最强大敌,当即调转目标,它双臂挥舞,再次运用独有的无骨之躯,想要穿刺缠锁对方。 赤目童子左右移动,如蝴蝶穿花一般脚下轻点,挥舞双臂的尸傀完全碰不到。 “太慢,太慢。” 童子摇头:“闭上眼你都碰不到我。” 他真就闭上眼,保持双臂抱胸姿态朝前走去。 尸傀趁机暴起发难,猛地扑上,试图将其搂抱锁住。 迎接它的,是一记迅猛无比的上踢腿。 尸傀下颚中脚,被踹得飞起,空中时童子再现,又一脚将其踢得横飞出去,尸傀再次砸中本就断为两截的棺椁,这次直接将其撞个粉碎。 “哪怕闭上眼,你这种货色也碰不到我。” 赤目童子双眼紧闭,嘴角一歪:“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是发疯了一样继续进攻,还是逃跑,或者是……叫出你幕后的那只老鼠?” 这一幕,带给释然和许叔静的震撼难以言喻。 许叔静看着这突兀出现的童子,嘴唇张了张,好久才说出一句:“这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哪位元婴前辈么?” “不是,仍是结丹期。” 释然眼力敏锐,缓缓摇头:“只是他修为磅礴深厚,在结丹期里也是佼佼者……尸傀很强,但与这少年斗法实力差距太大。” 他脸上沉着,心头却在惊涛骇浪。 这青发赤目的童子出现得毫无征兆,结丹期的尸傀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犹如掌中人偶。 释然在寺里见过罗汉僧、金刚僧,对修为境界理解与见识远超同群。 青发童子明明与尸傀在伯仲之间,两人间最多不会差一个小境界,大抵是结丹初期和结丹中期间。 可交手时两者实力差距简直恐怖,尸傀完全是单方面被暴虐玩弄。 这才是最让释然惊骇的。 哪怕结丹初期对上结丹后期,不动用法宝和特殊术法前提下,两者间差距也不会比这大…… 释然有一个大胆猜测:这童子是修为和体魄超出尸傀太多,但却因某种原因压制境界没有突破,纯体魄强度上碾压。 尸傀是以昭烈帝尸身为基,以《阴刹锁魂练魄经》为法,用大量恶魄交融炼制而成,以魂索为法器控制。 稍作换算,尸傀修为比五百年只多不少,那这童子难道有接近千年修为…… 许叔静打破了释然的思绪:“道长,这位是你的前辈么?” 释然猛地看向吴奇。 吴奇早有腹案,不急不缓说道:“家母临终前留给贫道一道符箓,可以招来赤目童子,只是次数有限,非生死危机时不可用。” “原来如此。” 许叔静轻松了少许:“多亏道长,否则今日我等怕是凶多吉少了。” 释然则是想到另一件事:“难怪,蜀县与姬湛斗法那次,道友能轻易破开西晋青瓷兽,还好道友留手,否则姬湛有死无生……” 许叔静回过神:“原来当时是道长破开的法宝!” 吴奇没答话。 不表态,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他只是拱手道:“赤目童子毕竟是保命手段,还请两位不要对外声张。” “自然如此。” 许叔静摸了摸下巴,脸露得色:“道友果然深藏不露,许某看人还算不错。” 吴奇脸皮抽了抽,这家伙怕是更要赖上自己了。 释然却是眉头一皱:“不好,尸傀要逃!” 前方交战处,尸傀挥舞左臂,一个势大力沉的鞭手将它全身带的冲向赤目童子。赤目童子侧身一步,尸傀就势翻滚,化作一道残影,逃入内陵中。 童子回首道:“借法剑一用。” 吴奇将景震剑掷去,被童子一手接住。 赤目童子化作一道绿光,紧追而去。 “不可让尸傀逃走,否则必然会造成生灵涂炭。” 释然猛地站起,手中佛兵拳甲再现:“妖帅级尸傀,等同结丹,最少是二十五头恶魄合为一体凝炼而成,若假以时日,它凑够七七四十九头恶魄……那时就能承受天劫,破丹为婴。” 他身上伤口因发力再度崩开,顿时上半身血流不止。 “法师不可冲动。” 吴奇提醒道:“当务之急是回报监幽卫与三教,让结丹修士来处理,我等三人能活着传信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许叔静也点头说:“道长说的极是,法师你已受重伤,哪怕拼尽全力追下去也抓不住尸傀,还不知下面有何陷阱……” 经两人一劝,释然也冷静下来,他吐出一口血:“两位说的是,贫僧自大了。” 吴奇搀扶住虚弱的武僧,说道:“事不宜迟,我等先撤出,确保安全,这里始终是敌暗我明,过于凶险。” 一行三人沿来路迅速撤离,一直到山缝外。 出来后,吴奇才发现,那带路的小玄猫竟然还跟在身边,它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害怕,甚至嘴里还咬了一枚马蹄金出来。 此前激战尸傀,完全没功夫注意它,不成想它门不走空,又顺了点东西。 很快监幽卫赶到,一众士兵将周围封锁起来,一同来的还有两位监幽卫舍人。 左侧那人头戴高冠,眉目细长,身披白色鹤氅,被唤作鹤道人。 右边男子左眼发白,眼皮下有一道长疤,背负一柄用白布缠住的汉环首直刀,叫做胡小刀。 两位舍人赶赴惠陵。 鹤道人摸出两张红色符箓,交错贴在外面山壁上,同时叮嘱士兵:“不可靠近,若有火光,即刻撤离。” 胡小刀则是咬破手指,将血抹在左眼下疤痕上,左眼瞳变为紫色,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红斑。 “是尸傀的颜色,结丹初期到中期,我们两未必能锁得住,还得谨慎。” 胡小刀口中说着,拔出背上直刀,却不解布。 两人嘴上说着,脚下却毫无停顿,大步踏入通向惠陵的黑暗中。 外边。 许叔静用袖子擦了把汗:“舍人已到,情况就好多了。” “两个结丹舍人,成都府真是舍得。” 释然感叹,他坐在石头上,旁边有士兵正在帮他清洗和包扎伤口。 吴奇还是头一次见到监幽卫舍人,当即出言询问。 许叔静看了眼惠陵的方向,介绍说:“鹤道人,原本是茅山元符宫的道士,后被监幽卫邀请加入,留在成都府已有十年。” “另一位胡小刀,曾经是悬空寺武僧,因沉迷刀道,后还俗离寺,游历红尘,练就一身特殊本事。五年前,司都尉朱大人亲自将其请入监幽卫益州司,一直至今。” “这两位都是结丹期的修为,对付妖鬼经验丰富,一起出手,尸傀翻不起风浪。” 吴奇心中默然。 这两个都曾是五道七寺弟子,果然官府还是青睐出身名门的修士,倒也无可厚非。 许叔静突然问道:“道长,那赤目童子不知有无击杀尸傀?” 吴奇道:“符箓时限很短,追去时就已消失了,因此贫道才让两位快速撤离惠陵。” 许叔静和释然都是一脸可惜。 吴奇说的话,九分真,一分假。 赤目童子鬼神相的确需要符箓劾召,一刻结丹限制仍在,但尸傀已被赤目童子制住。 此前尸傀能逃,当然是吴奇故意为之。 当这两人面,收纳这具尸傀可不好操作。 正文 第五十一章茱萸尸妖 时间回到赤目童子戏耍尸傀那一刻。 赤目童子以无常图传音:“尊者,它此前受过伤,目前虚弱,需要直接击杀么?” 交手时赤目童子大体摸清楚,尸傀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外强中干。它速度与爆发力比普通结丹初期要慢,斗法经验匮乏,没有人操控,纯粹凭一股原始本能厮杀。 若是尸傀处于全盛状态,对付起来绝不会如此轻松。 “尊者,其实这尸傀还有一个用途。” 赤目童子让尸傀一双手,仍旧踹得尸傀不断倒地,完全站不起来。 “重阳恰好缺一副躯体,它本身是妖,妖的核心还是妖躯……擒住这尸傀,我可用法剑斩碎它体内一缕残魂,让重阳夺魄,重获新生。” 吴奇听得眼睛一亮。 如果这能成,将对重阳是一个大加强! 水涨船高,再次化作鬼神相时,赤目实力想必也会有一个提升。 吴奇一面给许叔静、释然解释童子来历,一面迅速下令。 “把尸傀带到僻静处,斩了它,做成重阳躯体。” “遵命。” 于是就如许叔静与释然看到那一幕,尸傀逃,童子追,消失在目不能及的内陵深处。 赤目童子处理了尸傀后,按吴奇命令迅速撤离。他很快分离成茱萸精重阳、竹妖小张,这两偷偷撤离到东庙,以待汇合。 吴奇闭上眼。 无常图里,属于茱萸精的地煞道兵祭坛上,浮现出一道浑身漆黑的人形躯体。 它浑身无毛无发,体表浮出一条条本该是体内的人体骨脉,外骨散发出幽幽蓝光。 正是惠陵尸傀。 唯一与此前不同之处是,它整个脑袋被赤红色的火包裹,火焰熊熊,让尸傀更显凶神恶煞。 祭坛边,灰石碑上的朱笔字迹也有了变化:茱萸尸妖,妖帅初期,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修为。 吴奇心里直呼好家伙。 重阳这正义夺舍,一下子就鸟枪换炮,从徒有修为的精怪变成了实战极佳的大妖。 只是他还是搞不懂,尸傀被重阳夺魄,修为竟然也叠加了? 如此一来,岂不是说,竹妖小张也能这般,通过不断吞并融合迅速提升起来? 他在脑子里询问:“重阳,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尊者。” 重阳声音颇有几分得意:“这是我灵机一动的想法。尸傀空有强魄,却残魂孱弱,我空有一副妖魂,却没有身体。将其纳为己用,更能为尊者冲锋陷阵。” “我不听废话。” 遭训的重阳顿时不敢嘚瑟,老老实实说:“尸傀一身修为都在恶魄中,只要恶魄未损,根基就在。它本是六百六十四年修为的妖帅躯壳,与我妖魂相融并无排斥。” “尊者,那尸傀魄我依旧可以剥离出来,既能以妖魂状态出现,也能魂魄相融现身,就如一副可以装卸的甲胄。” “还有就是,我斩那残魂,得知了一些记忆残影……” 惠陵尸傀本是昭烈皇帝刘备尸骸,生前擅双剑,长埋地下多年,后被人掘出,融入大量恶魄炼成尸傀。 定期会有人投放恶魄到惠陵,尸傀只需要将其吃掉,融为己身。 它不知到底是何人炼制了自己,只凭本能不断进食,平时躺在棺椁中,安静修行等待。 炼制者以魂索为令,留一缕残魂存尸傀体内,让它能猎杀闯入的山间野兽。 鼠群们只敢在石牌楼外活动,一旦靠近也会被尸傀捕获吃掉。 只是不久前,尸傀突然魂索莫名受损,躯壳也变得沉重迟缓,因此而元气大损,躺在棺椁中静养。 然后就遇到吴奇等人闯入。 尸傀仅剩一缕残魂,记忆也支离破碎,不少地方前后颠倒。重阳细心整理许久,才还原出了以上情报。 “尊者,我借尸傀之魄重塑妖躯是特例,一来尸傀残魂虚弱、兽性外露、难辨是非,二来有鬼神相压制,通常情况是不成的。” 重阳解释道:“若换成是一正常妖物,它可能藏魂于体内某处,待我进去后反噬,我就凶多吉少了。小张的话,一来他化灵尚浅,妖魂不强,二来他修为根基薄弱,这样做几乎是九死一生。” 吴奇心中了然。 此次也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一体,算是一个意外收获。 却是很难复制另一个茱萸尸妖了。 吴奇也不遗憾。 有道君符这一堂堂正正的道君手段,鬼神相强悍稳定,兼具杰出成长性,完全犯不着去剑走偏锋。 “尊者,如今我可以魂魄分离。平时以妖兵茱萸姿态出没,遇到强敌,就融入尸傀,从无常图中出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重阳隐晦地拍了个马屁:“尊者,我现在不仅能到处打探消息,也能对付硬茬子。作为尊者第一个道兵,重阳绝不给您丢脸,也给小张做好榜样。” 吴奇问:“你尸妖状态能打得过赤目童子么?” “……不行。” “还需努力。” “对不起!” 重阳郁闷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不对啊。 赤目童子是自己和小张合体后的鬼神相,自己再怎么强总是不如童子的……尊者这要求简直是遥不可及。 心里郁郁,重阳却不敢有任何异议。 他回头,将目光瞄向竹妖小张:“小张,最近有没有勤加修行?有没有偷懒?过来,让我检查一下!” 作为一个长者,有必要教小妖一点妖生经验。 第一条经验就是:老大说的,都对! …… 东庙。 吴奇缓缓睁开眼。 今日虽然没有获取香火,但收获已经是盆满钵满。 茱萸尸妖虽爆发力不如赤目童子,但剩在稳定持久,在一些特殊环境下会有奇效。 这等于多了一件后天法宝。 “道友,来一个。” 释然伸出左手,递来竹筒。 龙公竹所制竹筒里,是融入了特殊食材“阿罗汉果”的武僧饭,不仅能补充消耗体能,还能迅速恢复精气神。 最让吴奇念念不忘的是,它还很好吃。 “多谢法师。” 吴奇用竹筷夹起一块武僧饭,小口慢嚼,饭团入口清香软糯,让人只觉浑身舒泰,疲倦都消退了不少。 释然上身四分之一都被缠上绷带,他是对抗尸傀第一线主力,受伤最重,差点死于尸傀之手。 劫后余生,他吃起饭来龙精虎猛,一口一个饭团,再灌上一嘴清水,颇为豪放。 “今天打得痛快!” 武僧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脸满足:“那尸傀的确实力强横,目前我不及它,不过与它一战让我再次聆听到罗汉指引,真是快哉。” “恭喜法师。”吴奇拱手。 许叔静也道喜:“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该称法师为罗汉法师了。” “不敢妄言,嗔痴大忌,贫僧还需脚踏实地,继续修行悟佛,我佛慈悲,自有命数。” 武僧表现出的沉稳让吴奇颇为欣赏。 释然享受与强敌交手时的命悬一线,也明悟修行之路不在于一朝一夕,需稳扎稳打。 明心见性,不外如此。 许叔静左右张望:“那玄猫却是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否活着。” 吴奇指了指身后木箱。 玄猫从里面探出头来,圆溜溜的黄绿双目盯着外面,也不怕生。 正文 第五十二章猫菩萨 许叔静失笑:“看来这猫认定了道长,是不肯走了。” 释然脱下上身残留的破烂布条,从背箱里翻出一件旧僧袍穿上:“这猫儿真是古怪,少林寺里也有猫,不过那些猫儿喜欢听讲佛,没想还有喜欢到处找金银的猫。”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许叔静整理腰间银銙,玩笑道:“寺之猫自然礼佛,冢之猫或擅寻墓。” “确有道理。” 释然也咧嘴一笑,看着趴在箱上的小猫:“如此看来,这并非与人吉兆招财猫,而是身携阴气的发丘猫。” 吴奇看向玄猫:“不论你是招财猫,亦或是发丘猫,若是想要与我一道,就需放下过往,发丘摸金非我所愿。” 他从木箱里取出一枚马蹄金,这也是玄猫才偷偷带出来的。 “许大人,此金为惠陵陪葬,请妥善保管。” 许叔静接过金块,一脸肃然:“道长高风亮节,许某佩服。” “贫道虽穷,尚能果腹。” 吴奇笑了一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为财而发丘掘金,与炼制尸傀者又有何异?” 释然双手合十,沉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道友心明澄澈,已有道门宗师风范。” “能与两位相识,许某真是心中畅快,今日与两位共饮三杯!” 许叔静也是性情中人,当即兴致大发。 吴奇:“……贫道虽是火居道士,但不饮酒。” 释然:“……饮酒乃五戒之一。” 许叔静尬住。 他很快清醒过来,笑了一笑,拱手作揖:“兴之所至,胡言乱语,两位勿怪。” 玄猫叫了一声,试探着爬上了吴奇的肩膀,用额头蹭他脖子。 “随了贫道。” 吴奇拎了它脖颈肉,将玄猫放在香炉桌上:“你须记住,不可为非作歹,不可贪有主之财,明白么?” 玄猫摇摆尾巴,一脸无辜地看着吴奇。 它仿佛在说,我不懂你在讲什么,我只是一只猫而已。 释然最先离开。 他还得回去处理尸傀留下的伤口,能遏制尸毒的药材要去药店购买,他又没有钱,还需要先去蜀县化缘,时间很紧。 休息了一会儿,吴奇也向许叔静告辞。 许叔静却是走不掉。他是监幽卫参军,昭烈帝陵现尸傀是一桩大事,在未调查清楚之前要留在现场。 …… 吴奇返回浮云观时,天色已暗。 他翻出木箱里仅剩的一个馒头,撕下一半丢给玄猫。 猫儿也不挑食,小口小口将馒头慢慢吞下。 吴奇啃着又冷又硬的馒头,翻出钱袋,将所剩铜板全部倒在竹桌上。 他一枚一枚输完,总计二十枚铜子儿。 蜀县最便宜的馒头铺处,两个馒头五枚铜钱,算下来恰好还够8个馒头。 大多百姓一天吃两顿,一顿算一个馒头,吃个半饱,能熬四天。 吴奇又有点抓头。 每天一遍,财侣法地。 若留下那马蹄金,或许现在就不必这么拮据。 不过如此一来,得了横财,就难接受缓慢积攒的法子。许多魔修都是从一点点小事开始,慢慢走上歧路,底线越来越低,越走越远。 吴奇只想站着,把钱挣了。 同样,这修行也得站着,不能跪。 他有点想念师兄陈皋。 比起赚得快花得快的自己,师兄可要勤俭持家得多。 陈皋对赚钱机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能嗅到各种风吹草动,没有他,拿不到县尉张翼的那十两酬银。 另一头,朝廷官府嘉奖附带的银子通常不多,哪怕监幽卫这种衙门,能给出二两银就已非常不易。 吴奇将馒头吃得干干净净,看向桌上的玄猫。 你大概不明白这些事。 你只是一只猫而已,能有多少坏心思呢? 吴奇翻出所剩不多的竹纸,铺平在桌上,他用笔蘸了朱砂,开始专心画道君符。 重阳夺取了尸傀之魄,变为茱萸尸妖,这自然是大好事,但也引起了一个小麻烦。 画好的道君符彻底报废。 绘制道君符需点兵成神,聚鬼为将。 点兵,点的就是道兵。 重阳如今是茱萸尸妖,已非茱萸精,需据无常图中观想重新点兵。 熬了大半夜,吴奇只制出了一张成功的道君符。 画完后,他只觉仿佛三天未睡,手脚都要抬不起来,眼皮沉得要命…… 再次醒来,吴奇发现已是第二日中午。 桌上蹲着玄猫,猫旁边还有十二枚铜钱。 吴奇大怒,食指指着玄猫鼻子骂道:“我说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又出门盗墓!这是正经猫会做的事么!” 玄猫只是用爪子挠了挠脖子,仿佛置若罔闻。 “我们做人做猫,都要有骨气。” “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拿!” “你到底懂不懂啊?” 玄猫只是翻过肚皮来,喵喵叫着,让吴奇陪它玩。 “……” 吴奇有点头疼。 野猫难驯,纠正起来是一桩麻烦。 掘墓挖金这事不仅有伤天和,而且万一不小心又摸个尸傀出来,那又是一起风波。当然,这几率很小就是了。 吴奇突然想到:“那些老鼠……你是用食物贿赂老鼠,才让它们带你进惠陵。” 他心情有点复杂。 此前书生张碧云是恨不得它出门到处倒斗,多弄点金银财宝回来。 现在吴奇却只想它像正常猫一样,抓抓老鼠,到处溜溜弯儿。 而不是和老鼠沆瀣一气,搞行贿,地下交易,走后门,吃黑钱…… 这让吴奇想起在竹林里,他和张瘸老看到的那三只猫。 蜀地的猫这么邪门,都这么江湖的? 他脑子里冒出另一个前江湖人士,藤妖炰烋。那位可是曾经跟着八部鬼帅混的,是成都府老一代古惑妖了,这地方有传统的。 吴奇觉得,别说,还真有可能。 当即他决定,晚上再跟着玄猫出去,看看它又挖到了哪一家的坟头,把这一串铜钱给送回去。 吴奇捏起一枚桌上铜钱,在阳光下仔细观摩。 不对。铜钱外圆内方,上刻「开元通宝」四字,是本朝铸造的钱币,并非冥器。 难道玄猫真的入室偷钱了? …… 这一天入夜,玄猫准时溜出茅屋,吴奇立马尾随身后。 玄猫也不怕,反而一步三回头,示意吴奇这个大哥一起来,不要跟丢。 它先是穿入杂草丛里,到一小溪处突然停步。 忽然,玄猫目光变得犀利起来,白天的懒散模样消失无踪,仿佛一个猎人踏入了猎场。 它谨慎地在水中漫步,爪子猛地一刨,脑袋扎入水中,再次起来,嘴里已经咬了一枚铜钱。 吴奇接过铜钱,用灯笼一照。 又一枚开元通宝。 玄猫在小溪周围兜兜绕绕,似乎认为已经没了目标,马不停蹄继续前进。 绕过一片山岗,它从一个小斜坡下去,又在石缝里掏出了两枚铜钱,咬回来给吴奇。 大半个夜晚,玄猫在分栋山勘察摸抓,竟然捕获了九枚无主铜钱。 里面有「开元通宝」,也有前隋「开皇五铢」,甚至还有一枚北周时的「永通万国」。 吴奇终于搞懂了。 玄猫不是招财猫,而是散财猫,它对金银货币有某种特殊感应。 自己此前设想可能不太对。 猫跟随的对象,先是身无分文的张碧云,然后是囊中羞涩的自己…… 吴奇看向正在舔爪子的玄猫,脸色古怪。 难道说,它专门外出找钱,是为接济穷人。 猫菩萨? 被救助的竟是我自己。 正文 第五十三章取之有道 茅屋内,吴奇盘于坐塌上。 他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双肩随呼吸而有节律地上下浮动,屋内空气变得迟滞而凝敛,仿佛慢慢在固住。 趴在主桌上的玄猫摆动尾巴,好奇看着炼气的道士。 他已维持如此模样,从昨夜丑时到如今巳时。 玄猫张嘴打了个哈欠,趴在前爪上正要休息。 吴奇忽然睁开眼。 终于突破关键一步。 人体十二经脉全部被打通,从此灵气不断滋养全身,流转于经脉之间。 炼气期修士,踏入初期的标志是开辟毛孔,能吸纳外界灵气。 步入中期的特征,是以灵气冲开所有阻塞经脉,进一步温养五脏六腑。 炼气后期只有一个标准,开辟丹田。 若是能将丹田凝聚,化虚为实,就是筑基初期了。 炼气期只是一个最基本的入门,有天赋者一两年内踏足筑基,也不算少见。 对吴奇来说,这却是极难一步。 他自出生,就因母亲伤势而先天缺失,经脉堵塞严重,阳魂较常人孱弱,即“截脉封魂”之体。经脉堵塞严重,导致第一步很难迈出。 吴奇并不怨天尤人。 母亲吕懋冰强忍大幽带来的痛苦折磨,生下儿子,给他取了单字一个奇。就是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是母亲对孩子最美好的祝福。 吴道继很少谈及儿子吴正言和儿媳吕懋冰,名字由来吴奇还是从严长老处得知。 人无法决定自己出生,但能选择自己怎样去修行处世。 吴奇下榻,摸了摸玄猫脑袋:“还没给你取名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就叫有道吧。” “你我有缘,但行一段。” 玄猫有道喵了一声,仿佛听懂了,又像是胡乱地敷衍。 推开门,吴奇就看见面前站了一个人,对方抬起手,一副作势敲门的模样。 “道长,你醒啦?” 许叔静仿佛松了口气,手这才放下来:“张某刚才去拜访严长老,严长老说你还在茅屋内,似是在练气打坐。” 吴奇点点头:“张大人请进。” 一进来,许叔静就注意到玄猫有道:“这猫倒是老实乖巧,不像其他猫儿到处跑来跑去,上蹿下跳的。” 稍作客套后,许叔静坐下说:“此次来,是为了找道长签押,事关昭烈帝陵、尸傀、猫鬼案,本案已由司都尉朱忻城大人亲自督办,因此一切流程都需从快从严。” 监幽卫机构庞大,故内部程序也较为繁琐。 人证供词都需要当事人反复签押确认,办案者如许叔静也得在许多文书上签押,包括调动人员车马、出具文书、申领公牒等,上次吴奇在监幽卫已见识到了一二。 如今益州司一把手司都尉朱忻城下场,那这些流程规矩就可免都免。 吴奇读了一遍供词。 许叔静写得很讲究,只说道长吴奇与武僧释然一起对抗尸傀,双方负伤,尸傀离去。其中斗法细节都是春秋笔法,看似描述不少,实则没一个关键词。 不论赤目童子、佛兵拳甲还是文宝,他一概没提。 吴奇不由感叹,这就叫专业。 他确认无误签押。 许叔静将供词纸张轻轻抖了抖,让墨迹能更快干涸。 “两位舍人一路追踪,还是断了线索,甚是可惜,想来是幕后那炼制尸傀者出手了。” 他卷起竹纸,将其纳入竹筒里封好,这才放回随身包裹中。 “不过尸傀既已被发现,官府各司曹都已打起警惕,不论背后主谋打的什么主意,都绝不会得手。” “倒是道长,还需小心。” 许叔静一脸正色:“根据两位舍人,鹤道人和胡小刀所说,尸傀背后炼制者修为不俗。能准确破开惠陵的隐匿法阵,取昭烈帝尸骸炼尸,不论是魔修还是妖鬼,都是兼具头脑与实力者。” “此人布局谋划良久,却被我们机缘巧合破了局,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相较而言,释然法师和道长有面临被报复的危险。” “不如道长暂且下山,在监幽卫衙门住一段时间,待那幕后黑手落网再回来不迟。” 吴奇看向许叔静:“许大人,贫道若是下山,对方亦能报复浮云观,到时又如何?” 许叔静一时语塞。 他到底是公门中人,背靠朝廷,根本不担心团体层面的问题。若是有不开眼的对大唐官府挑衅,朝廷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国朝铁拳。 “修行一途,本就是险难重重,若对方真来浮云观,倒是一桩好事。” “贫道许久未见御剑阁的飞剑了,甚是想念。” 许叔静听得一愣。 他发现自己忘却了一件事。 浮云观前身御剑阁,那是人皆如剑的勇猛修士之地,哪怕剑子吴正言已死,改阁为观,过去一口气尚存。 监幽卫内部密录中写得清楚,御剑阁最利的那一把剑,并非吴正言,而是其父“青白双截”吴道继。 吴奇话锋一转,又笑道:“许大人是关心则乱,那幕后主使头脑清醒,不做无谓之事。” “比起追杀贫道与释然法师,还是继续炼制尸傀,调整方略,以再图他法为重。” 他心里其实有几分不确定。 若仅仅是意外被撞破惠陵藏尸傀,自然犯不上恼羞成怒。 可现在问题在于,尸傀被自己给顺走了。 不知道那位会不会气不过…… 吴奇将自己代入对方,血压已经上来了。 “贫道猜测,那尸傀似也和鸦鬼有关。” “为何?” 吴奇给许叔静倒了一杯清水,这才说道:“邓小乙的影子,也就是邓小影被鸦鬼蛊惑后控制,沦为数百厉鬼加身的魔器。她不甘被制,也愤怒于邓小乙受创,因此宁可自爆,也不屈服。” “以此为节点,此时,青城山道传弟子孟长歌在鬼市中鸦鬼埋伏,失踪至今。” “鸦鬼至此突然销声匿迹。” “然后因张碧云事迹,玄猫撞破惠陵尸傀。” “那尸傀本身受损严重,若是全盛时期,贫道与释然法师根本撑不了那么久。” “原因在于尸傀魂索受创……为何?最大可能,就是因邓小影,那四百厉鬼所成魂索毁灭导致反噬。” 许叔静一阵子没有说话。 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端起陶杯默默喝了半杯水。 “道长所言,几乎一字不差。” 许叔静声音低沉:“两位舍人调查之后,也是如此说。” 益州司舍人鹤道人、胡小刀,勘查惠陵发现了《阴刹锁魂练魄经》施术的痕迹,尸傀正是以九幽山秘法炼制而成。 此外他们还查到了幽鬼痕迹,内陵里有冥地雏形痕迹,两人踏入其中险些吃亏。 “幸亏道长提醒,当时若我与释然法师追尸傀进入内陵,怕是生死难料了。” 许叔静抬起头,面色沉重:“鹤道人擅长符法,特地开坛做法,接连引符策箓于此前魂车木马、王猛恶魄与峒溪苗书、香炉妖本体、邓小影余烬……确认幽鬼之气系源自一体。” 吴奇突然脸色腼腆起来,有几分拘谨地问:“这次破了尸傀之局,又找出了惠陵,不知是否有官府奖银?” “……眼下没有。” 许叔静挠了挠头:“待破了此案,成都府必定会拨款一笔,目前我都在垫钱,之后才能报销。下次一定……” 吴奇心中叹气。 这官府经费就是难拿。 他看向趴在桌上的玄猫。 有道啊有道,暂时赚钱重担得靠你了。 玄猫舔了舔爪子,表示一切有我。 正文 第五十四章「神胜万里伏」 第二日天蒙蒙亮,吴奇在屋里没看到玄猫。 他心里琢磨,猫菩萨也是猫,有道出门溜达一圈,找个隐蔽地方睡觉很正常。 半夜掘金也是很辛苦的活儿。 吴奇背上箱子,腰系双剑,下分栋山后,来到蜀县城北盐铁司竹院。 张瘸老还是一板一眼在甄别新送来的竹子,不合规的全部丢掉,绝不放残次品入竹院。 忙完正事,老爷子吼了一声:“开整!” 于是竹院再次忙活起来,锯竹声、剖竹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张瘸老这才瞥了一眼吴奇:“来做什么?” 吴奇知道他脾气直率,也不拐弯抹角,从背上木箱里翻出茶匣:“朋友给的峨眉雪茗,特来送张师。” 张瘸老嗤地笑了一声,拄拐慢慢走着:“我一个凡人,你一个前途无量的修行者,对我这么好干嘛?我又帮不了你什么。” 吴奇平静道:“张师对我好,我记得张师,如此而已。” “你小子倒是对我胃口。” 张瘸老这才接过茶匣,一眼看去:“好东西。可惜了,我这老东西喝这好东西,却给不了你什么东西。”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能凭空拿了徒弟的锦茶。等我一下。” 只见他脚步蹒跚地走到院内一件小小竹庐,没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抱着一团布。 吴奇想要过去接应,被他挥手阻止。 “我走得动,就在那里等。” 老人倔强地走过来,这才将手里布一点点打开。 里头是四截风干的腊肠。 腊肠绛紫色中带着一缕缕白,肥瘦相间,近距离下,吴奇闻到一股浓郁的肉味香气。 “洪州香猪制成的腊肠,以前有个老朋友送的。徒弟送我锦茶,我回徒弟腊肠,这才叫有来有往。” 张瘸老小心打开茶匣,撩开里面锦缎,露出一根根长针般的茶叶。 他从兜里翻出一副小竹镊子,捏了茶叶放入壶中,浇上沸水,洗了一遍,然后开始泡茶汤。 吴奇则在打量腊肠,香味和色泽告诉他,这味道必然不会差。 “切下来尝一尝,哪怕不蒸熟也好吃。” 张瘸老一边捣鼓茶杯,一边说:“这香猪,以前是前隋和北周的贡品,现在归司农寺,基本上不会到坊市里。你是火居道士,倒是有口福了。” “张师,那我切了。” 吴奇拔出背上铁剑,就要切肠。 “干什么,干什么?” 老人不高兴地说:“斩人之剑,怎可用于切肠?不像话!用这把。” 他从腰带后方取出一把带鞘的长柄匕首,啪地放在桌上。 “收起杀人器,这才是切肉刀。” “谨听张师教诲。” 吴奇收剑回鞘,拿起桌上匕首。 只一拿,他突然感觉浑身灵气不可抑止朝匕首上涌去,想将匕首吸入身体里一般。 “怎么了?” 张瘸老皱眉:“不舒服么?” “一点小事,无碍。” 吴奇稍缓,拔出匕首。 这匕首刃长三寸六分,不到一掌,浑身黝黑,唯有一边刃银白锋锐,似是经过打磨。 吴奇引气入匕,只觉得手中之刃霎时间蠢蠢欲动,恍若活物,差点抓不稳。 以他如今二百一十年修为,体魄已等同结丹,竟然都有些压制不住。 吴奇转头问:“张师,此匕首从何而来?” “怎么?这东西有问题?” “张师,它可能是……一件后天法宝。” “法宝?” 张瘸老拧起眉头,说:“这把刀,是二十五年前我有次去找竹子,在梁州商县捡到的。” 当年在商县某山上,张瘸老撞见一两人环抱大竹。这大竹已被风吹折,竹腹中有一只猕猴,猕猴死去多时,尸体发臭,唯猴嘴大张,喉咙中似有别物。 张瘸老拖出猕猴尸体,从猴口中拔出一把匕首。 这匕首锈迹斑斑,平平无奇,也不知为何猕猴想要将其吞入肚中。 后来张瘸老将其洗净打磨,刀刃倒是极为锋利,于是他随身带着匕首用以切肉切竹。 “还愁没东西给你,这下正好。” 老头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得色:“人家师傅都有宝贝送徒弟,我们也不能寒碜了,送你一件法宝,不管法宝还是法器,也算不丢人。” “拿好了,以后与人斗法,就说是你师傅也有送你,不要弱了气势!” 吴奇听得心里一暖。 张瘸老叹了口气:“我听说,上次你与青城山那道士姬湛斗法,输给了他的法宝,差点重伤……拿着这把匕首,若是下次遇上,但愿它能帮你一二。” 吴奇拱手,郑重行礼:“谢张师。” 张瘸老喝了一口茶,砸吧砸吧嘴,摸了摸胡须:“好茶,我徒弟送我的好茶。” 老人站起来,扯开嗓子吼道:“弟兄们,来喝茶,徒弟送我的!都过来!峨眉雪茗,来得早有得喝,来得迟了没得要!” 一群竹匠顿时蜂拥而至,纷纷过来讨茶喝。 看着大家喜笑颜开,互相打趣的模样,吴奇也不由露出笑容。 …… 浮云楼,内室中。 严长老先将匕首浸泡水中,再以烈酒淋上,最后以麻布沾特殊药水涂抹,不一会儿,上面铁锈片片化开,露出下面雪亮匕身。 匕首上显出几字小篆铭文,「神胜万里伏」。 他小心翼翼拿起匕首,轻轻翻转。 阳光下,匕身金属色泽在不同角度不断变换,十分奇妙。 “青、黄、赤、白、黑,恰好五色,五色之石铸剑……” 严长老胖放下匕首,似在回忆:“茅山陶真人《古今刀剑录》记载。王莽建国五年,岁次庚午,造威斗及神剑,皆链五色石,为之铭曰神胜万里伏。” “只是记载中,神胜万里伏长三尺六寸,此剑却仅三寸六分,恰好缩短了十倍……” 他双手轻轻测量了一下匕首的长柄:“这柄却是正常长剑的尺寸,倒是有几分古怪。” 吴奇问道:“这匕首,是神胜万里伏的仿制品?” “不。你的判断无措,它的确是后天法宝,品秩至少是黄阶下品。” 严长老此时与平时判若两人,显得稳重又可靠,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 “一些法宝也因法力灵力丧失,又没有受到祭炼,逐渐萎靡甚至局部破碎,缩短尺寸的情况也是有的。” “杀死王莽的是商县人杜吴,后有王莽尸体留存,却不见此剑,以为是战乱时遗失。张师傅不是说么,他得匕首于梁州商县,那极可能是杜吴当时夺走,后难以驾驭法宝,导致其滞于商县。” “这神胜万里伏,目前局势未明,你不能用。” 罕有地,严长老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王莽当初剑一铸成便天下大乱,各地义军四起,王莽也身首异处。” “陶真人考据过此剑,他曾认为,神胜万里伏极可能为一魔修替王莽所铸,以此剑窃夺气运,以天子之血、新朝国运哺育魔器。” “待观主出来后,根据观主意向,再决定如何处置此剑。” 理由很充分。 吴奇虽然很不爽,但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闹脾气了?” 严长老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认为是观里贪墨你法宝?” “没有。” “别装了,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你与你父亲相似,他也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 “是,弟子不爽。” “哈哈哈,不会白拿你东西。” 严长老用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笑呵呵道:“作为替代,在妥善处理神胜万里伏之前,观主的「青白双截剑」先给你用,这也是后天法宝,还更加安全稳妥。” 吴奇义正言辞道:“弟子爽了。” 正文 第五十五章大杀四方 吴奇对浮云观是有归属感的。 这说来奇怪。 浮云观里,大家彼此往来并不密切,各有各的操心和烦恼。 观主吴道继沉迷于闭关悟道,严长老被各种鸡毛蒜皮弄得焦头烂额,两位筑基期师兄上次出现还是一年半前。 剩余五个炼气期弟子,要兼顾修行与赚取银两,日常十分忙碌,除去搭档的师兄弟外,彼此间一个月都很难碰见一次。 能在浮云观呆得住的人,心态必须平和,过于争强好胜就会与此格格不入。最终如那离去的二十名弟子一样,各奔东西,另谋高就。 虽说日子过得紧张,但师兄弟彼此都坦然面对,彼此自嘲解闷。 能留下,或许是习惯于这里的一切,又或许是认为这才是修行的常态,也可能只是纯粹因为懒。 从功利上看,离开浮云观,加入其他宗门又是一桩麻烦事。 道教内部竞位激烈,三流宗门弟子要找下家困难无比。 五大道门选拔严苛到残酷,哪怕结丹期想要加入也需通过相应考核,二三流门派现在也拉高了门槛,很少接收其他宗门的低阶弟子。 如今,各宗门将大多弟子名额都放在了招新上,也就是招纳从未修行的少男少女,当然,天赋异禀者年龄不设限制。 至于已炼气修行的、有天赋机缘的,几年之内就会脱颖而出,这部分弟子各宗门一般都会作为未来栋梁培养。 其他弟子就相对鸡肋。 毕竟大唐人口众多,幅员辽阔,具有天赋的年轻人总是不断诞生和成长,道门总是更青睐具有更多可能性的年轻人。 浮云观是罕有的没有淘汰竞争制度的宗门,只要被观主吴道继和严长老认可,迈入炼气期,就能入观成为入室弟子。 但也是过于佛系放养的姿态,导致浮云观越来越弱,已经到近乎难以为继的局面。 吴奇有理由怀疑,祖父吴道继闭关悟道,就是想要突破到结丹期。 观内若有了一个结丹修士,不论化缘还是与其他宗派合作,机会都会大很多。 …… 吴奇拉开白布,露出里面一青一白两把剑。 青剑为青瓷法剑「青吟」,釉色介于青白之间,青中带白,白中闪青,剑胎薄而锋利,上面涡纹迎光照之,内外皆可映见。 白剑为百辟松纹剑「白越」,剑身银白如雪,遍布黑流水纹,而剑不开刃,看巧实拙。 这就是浮云观镇馆之宝,吴道继兵器,后天法宝黄阶下品「青白双截剑」。 青吟为法剑,薄脆而锋利,白越为百辟铁剑,坚韧而钝毅。 严长老告诫吴奇:“使用此剑,需铭记斩妖除魔乃生死一瞬,决不可有一丝犹豫。” “俗世恩怨当点到即止,不可为一时之气仗剑杀人。” 吴奇左手白越,右手青吟,挥舞了一下双剑。 青白双剑材质不同,形状也略有差异,然而重量几乎一模一样,挥舞起来的速度竟也是相差无几。 这一对剑为后天法宝,按理说应该有灵。 然而严长老却说:“青白双截剑情况特殊,许多年前剑灵就失踪了……若是剑灵还在,它品秩会更高。” 吴奇问剑灵的事,严长老说他也不知道,这是观主配剑,具体情况唯有等观主出关再请教他。 不论如何,现在有货真价实的法宝傍身,吴奇安全感多了不少。 一声猫叫打断了吴奇的思绪。 玄猫有道从门缝里挤进来,它动作迟缓而吃力,背上多了两条伤口,鲜血不住往外渗。 吴奇赶紧找出白布和金疮药,给它清洗处理伤口。 玄猫躺在桌上,很安静地配合吴奇,不吵也不闹,只是很疲惫。 清理疮口时,吴奇一眼看出,伤口痕迹古怪,像是某种利器划破。显然不是意外受伤,而是遭到袭击。 玄猫身上,还有一股浓郁的腐肉味。 吴奇以含象镜对准猫,铜镜中顿时浮现出一缕紫褐色的荧光,就如气雾,从玄猫身上伤口一直延到门外,然后不见。 猫是被妖鬼所伤。 吴奇将青白双截剑以白布包裹起来,背起木箱出门,他把玄猫放在自己肩上:“带路。” 玄猫仿佛也明白吴奇要为它出头,中途不断指路,很快一人一猫就离开了分栋山,一路向东。 为避免凶手逃逸,吴奇直接脚上贴了甲马符,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后抵达玄猫指定地点。 这里叫八面山,四周悬崖峭壁,两头尖尖,南北狭长,犹如一艘巨船。 八面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溶洞,地面湿滑,常有滚石与泥流,山上寒冷多雾气。附近村民很少上山,充其量在山腰一带采药打猎,再往上就不去了。 此时已近傍晚,吴奇手持双剑,大步上山。 日落前,解决对方。 他也不是自信爆棚,附近妖鬼最多也就结丹,元婴妖鬼出马,玄猫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玄猫从吴奇肩上跳下来,带路到了一处颇大的碧绿水潭前。 猫儿顿时龇牙咧嘴,喉咙里嗷嗷低吼,浑身炸毛,仿佛前面有着生死之敌。 水潭里哗地一声,冒出一头浑身灰白的僵尸,它身着寿衣,生前是一个老人,只是此时皮肤溃烂,浑身坑坑洼洼。 僵尸踏水冲来。 吴奇手中青吟划过。 嘶—— 犹如切纸。 僵尸头颅飞入水中,脑袋以下往前跑了两步,这才扑倒在地。 吴奇看向水潭。 水中有东西在翻滚。 水花中,第二头僵尸从水底爬了出来,然后是第三头、第四头,水潭中冒出一头头青白躯体的僵尸,它们蜂拥而上。 吴奇眼神一冷,双剑化作青白月光,将一众僵尸砍得尸首横飞。本着节约体力和人道主义,吴奇都是一剑致命,专门劈斩脑袋。 仅凭法宝锋刃,就足以清理这些妖兵阶段的小僵尸。 最后一只僵尸脑袋被劈成两半,身体往后倒去。 吴奇挥了下剑,双剑上一丝粘液都没沾上。 玄猫在地上僵尸尸体之间来回踱步,它一脸严肃,在检查有无生者,仿佛是大胜之后核实战场的监军。 吴奇又跨入水中寻找了一番,发现水下的确已空空如也,此处所有僵尸都被他斩杀殆尽。 竟然连一个妖将头领都没有。 他失望之余又有点疑惑。 八面山的水潭里怎么冒出五十多头僵尸? 他们又是什么来历? 吴奇蹲在一具僵尸面前,手在尸体上摸索,想要找出和身份有关的线索。 触碰之下,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奇怪吸力在身体里涌现,就和第一次握住神胜万里伏一样。 上次要吸入身体的是不知底细的法宝,这次是僵尸。 吴奇准备做个尝试。 反正眼前只是僵尸尸体,已无危害。 吴奇心中稍微一松,眼前僵尸一下被拉扯扭曲吸入他手心。 面前地上只有此前僵尸的头颅,身体已经不翼而飞。 吴奇却没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适。 腹部没有饱胀,说明不是吃进了身体里。 张开手掌,手指和掌心也没有任何异常。 他决定再试试。 吴奇张开手,不一会儿就将五十五头僵尸连头带身一起吸了进去。 无常图里,异变骤生。 道君柱旁的迷雾突然散开了一小片,地上显出一小块泥土地。 更诡异的是,土里长出了一株树皮暗红的小树。 吴奇脑子嗡地一声,闪过一道念头。 ——此为度朔山神桃树,喂养妖鬼,可结香火祀果,以养谪仙。 正文 五十六章我全都要 吴奇这才明白,无常图还能以妖鬼灵宝为养分,献祭给神桃树孕育香火。 此前他手持神胜万里伏,手中吸力也是源自无常图,这才导致神胜万里伏拼命挣扎,避免沦为肥料。 吴奇手握青白双截剑时,又毫无异常。 两者区别在于,神胜万里伏有灵,青白双截剑剑灵失踪,徒留一具躯壳。法宝之灵,其本质也是妖鬼。 无常图对妖鬼有某种收纳本能。 吴奇把注意力集中于无常图内。 新出现的神桃树是香火的一种延伸,以妖鬼为养料,能结出香火祀果。 这香火祀果吴奇本人无法使用,却能给予三十六天君、七十二道兵,提升他们修为。 吴奇沉入心神,靠近神树。 神桃树约有一丈,树冠宽广而平展,表皮呈红褐色,小枝细长,看起来就与分栋山的寻常桃树没什么两样。 此时树上已经结了一枚椭圆果实。 果实约拇指大小,浅青色,如橄榄,只是果皮上有蜿蜒金纹,金纹忽隐忽现,仿佛明灭不定的烛火。 吴奇心念一碰,就知这祀果内含五年修为,摘下后就无法再长。若是以妖鬼喂养神桃树,祀果就能不断壮大,其中神力也水涨船高。 除去以外界香火喂养道兵,还能通过神桃树消化妖鬼尸体,反哺一干谪仙。 吴奇心想原来如此。 三清像香火,原本对应的就是无常图持有者。 神桃树上结出的香火祀果,才是谪仙们修行最主要的助力。 如此一来,自己得好好谋划谋划。 以后若是有妖鬼大战,修士对抗大妖鬼帅之类,自己还真得过去看看,不必正面对抗,但收尸却是收益巨大。 如果说完成香客祈愿是正财,以妖鬼养神桃树就算是横财了。 吴奇忽的发现,这不就是性命双修,悟道与修道的另一种表现。 悟道是为感应香客,渡人渡己,修己修心,每一次对香客的选择、如何行为都是一次道心考验。 修道是以妖鬼尸身为法门,增强麾下谪仙,用于斗法实战,救人救己。 …… 他睁开眼时,太阳西沉,天边只剩最后一点暗橘余晖。 是时候回去了。 “走了。” 吴奇转身,拉了拉背上箱子的肩带。 玄猫听话地跟过来,跳上他肩膀,猫尾轻摇,一副凯旋而归的惬意模样。 返还浮云观后,吴奇在茅屋外看到了久违的师兄陈皋。 一月不见,陈皋显得有几分疲惫,道袍下摆、十方鞋上都沾着凝固的泥浆,他一看见吴奇就精神了起来。 “师弟你终于回来了。” “没吃饭吧?” “我也没吃,师弟你煮面时顺便给我也煮一碗。” 吴奇:“……” 我就知道。 “师弟你竟然养猫?” 陈皋严肃道:“师弟你没看阴阳学士的《昙花夜情》么?里面说了,男不养猫,女不养狗……猫女比狐女厉害多了,那是内魅藏身,很容易让人道心失守。” “小说志怪,不必当真。” “不,师弟,那阴阳学士对修行颇有研究。”陈皋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此人多半是一位修士前辈,博览群书,对人世种种都有研究,尤其精于男女之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吴奇:“……” 专精男女之道倒是没错。 白玉箫身陷扭曲的三人男女关系,有苦难言,只能将一腔情怨与苦闷诉诸于笔墨。感同身受,写出来自然栩栩如生,细节翔实。 现在有狐妖红绫当助手,他对人妖欲恋认知想来会更上一层楼。 对白玉箫的下一本书,吴奇是抱有期待的。 “师弟,这……这是……” 陈皋看着吴奇从箱里取出用白布包裹的双剑,一时间呆住,那剑柄形状太过于熟悉。 吴奇将双剑靠在墙角:“青白双截剑,严长老暂时借我用。” 陈皋肃然:“师弟,你要继承道观了么?” “我才到练气中期,两位筑基师兄在前,师兄多想了。” 吴奇按照此前与严长老商议的,说道:“此前我因重阳与青城山姬湛在城里交手,被他法宝罩住,幸亏少林释然法师援手,否则生死难料。” “不久前我与许大人、释然法师一起查出了惠陵尸傀,严长老怕我被妖鬼魔修报复借我防身……” 陈皋恍然:“没想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 “师兄稍等,我先去煮面。” “师弟,我能摸摸你的剑吗?” “随意。” 陈皋兴高采烈地去把玩青白双截剑了。 厨房忙碌之后,吴奇端了两碗素面出来,面上摆了几片腊肠。 陈皋吃得一脸满足:“师弟,这香猪腊肠实在是人间美味,真想再来点。” “只剩三截,两截要留作过年,还有一截下次再尝。” 吴奇原本想要送两截给许叔静做回礼,但想想又不太合适,就打消了念头,用以改善日常伙食。 “师弟,这猫真的能去野外捡钱么?” 陈皋填饱肚子,就开始关心钱的问题。 “目前看来,它对钱财有特殊感应,不过所寻都是无主之物,只是怕它再次掘墓挖金。” 陈皋突然说:“师弟,你还记得前朝猫鬼作祟么?” 吴奇放下筷子,着他是知道的。 前隋越国公杨素之妻病重,太医与修士舍人均判断为猫鬼所为。隋文帝一查之下,发现是大臣独孤陀家蓄养猫鬼,由一位叫徐阿尼的婢女指使。 独孤陀为独孤皇后同父异母之弟,因缺钱,秘密派徐阿尼以猫鬼入杨素家杀人夺财。 养猫鬼是一门秘法,需每夜子时以鼠祭祀猫,佐以祭文咒法,所成猫鬼只要杀人,死家所有钱财都会被猫鬼潜送回蓄养者处。 蜀县传言猫鬼作祟,因不少人家钱财莫名丢失,然而与货真价实的猫鬼还是有所差异。 猫鬼出为杀人,取财尚是其次。 “师弟,你这猫倒与猫鬼截然相反,它外出寻钱,是为救助囊中羞涩者。” 陈皋摸了摸玄猫的脑门,玩笑道:“我也想有这样一只猫,让它赚钱养我,生活就轻松多了。” “师兄却是看不上这几枚铜钱了。” 吴奇正色:“此次下山整整一月,想必师兄又找到了路子。” 陈皋微微一笑:“师弟,对斩鬼有无兴趣?” 他比出五指:“五头食尸鬼,十头夜叉。” “食尸鬼在礼陶镇,夜叉在礼陶镇隔壁的齐镇。” “礼陶镇里正已筹够资银,做掉食尸鬼,一头一两银子。共五两。” “齐镇,受困于夜叉的武师齐越,同样出五两银,解决十头夜叉。” “这次跑路比较辛苦,需八二分账。” 吴奇点头:“好。” “那师弟对哪个有兴趣?” 陈皋比划手势,分析道:“食尸鬼数量少,但皮糙肉厚,耐打,钱多。夜叉数量多,但单打独斗不行,全靠一拥而上。” “师兄我啊,建议选食尸鬼……” “都要。” “啊?” 吴奇五指捏拳:“食尸鬼、夜叉,我全都要。” 神桃树正在幼年发育阶段,怎么能少了这些优质养分。 正文 第五十七章礼陶鬼宴 礼陶镇属嘉州龙游县,以烧制陶瓷闻名。本地窑炉有七十四座,星罗密布于镇子上,犹如座座巨型蚁巢。 炉窑冒出的炉火在空中飘着,倒影水上,犹如朵朵荷花,故而这里又称荷花池。 荷花池除去盛产陶瓷,还以镇上小市出名。镇市陶瓷便宜,引来了不少行脚商和小贩,他们在此处买了陶瓷器,再去各府县出售,以赚取差价。 经年累月,荷花池镇市又逐渐囊聚麻布、蜡烛、草纸等便于存放的干货,同样以低价出售,靠量大取胜。 这里渐渐成了成都府最重要的本地货源地之一,导致外地人只知荷花池,而不知礼陶镇。 初抵荷花池,吴奇好奇地左右张望。 礼陶镇与他此前去过的州县都迥然不同,这是一个罕有的不以农耕为主的镇落。 手工业与贸易已融入本地人的生活,街道修补得非常平整宽阔,驴车来来去去,匆忙而熟练。车上用麻布盖住,跑起来会掀起一两个角,露出里面驮运的陶瓷、麻布、竹纸等货物。 车夫赶着驴车分别到各自的院子,放下所驮之物,然后再装上新的商货,匆匆赶赴下一个地点。 一个个巨大而方方正正的院子,互相接壤,组成了礼陶镇。 大多院子里都有一座炉窑,炉窑外都置一木案,案上铺红布,摆上果盘、点心、肉,还有四碗米酒。 案中央还有一盏香炉,上插三炷高香,整个镇上都飘着香烛特有的甜腻味。 “师弟,这是礼陶镇习俗。” 陈皋早就做过实地调查,相当熟稔地介绍说:“本地传统,逢农历的初一、十五敬神。案上需摆三样水果、三样点心、四个大肉、四碗陈酿老白干,以‘求三拜四’祭祀窑神,供奉菩萨。” “不过因食尸鬼作祟,他们如今提前摆出供席,求窑神庇佑。” 陈皋凑近吴奇,低声道:“诸多神祇早已失灵多年,根本感应不到……倒不如将这笔火耗添在酬银中,反正最终还是师弟你出手除鬼。” 此时,一个长髯老者大步走来,对他们拱手:“陈道长,还有这位,想必就是威名赫赫的吴道长了。老朽为本镇里正,彭山南。” “见过彭里正。”吴奇也拱手行礼。 他瞥了一眼旁边陈皋:我什么时候变成威名赫赫的吴道长了? 陈皋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淡然:“贫道一直沉心于悟道,师弟走的修道一脉,却是最适合处理这里鬼患。” 老里正道:“不瞒道长,道长离去后,老朽也曾托人打听过。一听才知晓,吴道长劝鬼得朝廷亲笔嘉奖,右相大人让点名诸州学习,真是道者仁心……只是没想吴道长如此年轻。” 彭山南深深作了一揖:“老朽年脑昏花,竟然怀疑道长,实在是不该,还请道长不要介怀。” “无妨,贫道只是来驱拿食尸鬼,其他不必在意。” 吴奇此前只是专注于协作许叔静,没想不经意间,在外界有了一些名声。 李钤、武充两鬼组建的“误丧鬼”,得朝廷认可与褒奖。右相兼监幽卫中郎将杜如晦更是亲笔表彰,点出吴奇的名字,这在百姓心中分量就很重了。 “道长,且随老朽来。” 彭山南带他们走过半条街,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外。 老人敲了敲半掩的大门:“瓷生。” 里面一个男子匆匆出来:“里正,您来了?” 他身着粗粝丧服,衣边参差不齐,人也蓬头垢面,垂头丧气。 吴奇认出,这丧服是丧五服中的斩衰。 斩衰为粗生麻所制,不缝边,犹如刀斧劈斩,因此得名。 身着斩衰需服丧三年,用于臣、子、妻、妾为君、父、夫服丧,也是服丧期最久的五服。此前王猛身死,其妻林氏也是身着斩衰服丧。 “他叫彭瓷生,瓷生之父彭清白三日前死于恶疾,入殓时突然来了五个人,他们披发蒙面,过来就哭。” “哭了一阵,他们扑上棺就咬,可怜清白被啃得鲜血淋漓,见者心惊。此时周围人才知道,是食尸鬼。” “镇上有三家人举行丧葬,食尸鬼都将死者啃得只剩下白骨,扬长而去,亲者恨,却又打不过它们,实在可恶。” 彭山南脸上皱纹都折了起来:“还请道长将这一伙恶徒驱逐。” 吴奇看了一眼里面,发现有两个人在里面来回走动。 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二十几岁,矮的十五六岁,都腰缠绳索,系腰牌,手持铁尺,这是官府捕快的行头。 吴奇不由问道:“里正,官府不是派人来了么?” “官府也只管人事,鬼事得转交监幽卫,他们也只能过来看现场,记录一二,却是无可奈何。” 老人叹了口气:“近来听闻成都府妖鬼作祟频繁,监幽卫也无暇抽身,不知何时能派人来追缉恶鬼。” 里面两个捕快前后走了出来。 见吴奇和陈皋,其中高个捕快道:“彭里正,看来是请了修士襄助,我们兄弟还有公务,就此告辞。” 里正赶紧说:“天热暑重,两位差爷不如稍作休息,喝一碗井镇酸梅汤,老朽做东,用过晚膳再走。” 两差役对视一眼。 “实在不是给里正面子,只是隔壁齐镇也有妖鬼斗殴,我们虽不是监幽卫,也得过去查看,好回禀县令大人。” 里正看了一眼彭瓷生,他只是嗫嗫不敢言,这让老人又有几分无奈。 “程捕头,如今礼陶镇接连被鬼物袭击,两位只要在,镇上人就多少心安,老朽求待天色稍暗,两位再走。” 高个程捕头很是为难。 他身后的矮个捕快忍不住挥舞手里铁尺,怒道:“呔!敬你是里正,还真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再扰乱公干,我抓你回去!” “石头,脾气又犯了?” 程捕头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名为石头的捕快这才闷声不言。 “两位差爷。” 吴奇这时开口:“可否听贫道一言。” “道长请讲。”程捕头抱拳,很是客气。 “里正可知,那五名食尸鬼在何处?” 彭山南忧心道:“就在镇东的旧址坟地,这群鬼物在那里掘尸食腐,已在那边举办鬼宴多日,极为可怖。” 吴奇点点头:“如此就简单了。” 他看向程捕头:“稍后,贫道与师兄也要去齐镇一趟,恰好可与两位差爷同路。” 程捕头表示:“如此甚好。” “不过还请两位差爷在此等贫道两刻钟,两刻钟后,贫道处理了食尸鬼,就来与两位汇合。师兄也在此稍等罢。” 陈皋点头:“等你。” 说罢,吴奇贴上甲马符,快步消失在东面远处。 少年石头忍不住对陈皋说:“东面说不定不止五头食尸鬼,他脑子被晒坏了,这是在找死……你是师兄,还不快叫住他?” 程捕头默不作声,仿佛在想心事。 陈皋只是微微一笑:“几位稍安勿躁。劳烦里正,替师弟准备一碗井镇酸梅汤,让他稍后消消暑。” 彭山南这才反应过来:“老朽这就去准备。” “浮云观,吴奇道长!” 程捕头猛地抬起头:“是吴道长。” 捕快石头也脸上一僵,小声说:“大哥,就是差点在蜀县砍了青城山姬湛那位?” “不会错。” 程捕头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吴道长出马……此等小鬼不过是插标卖首……” 他大手一拍石头后背,哈哈大笑:“石头,运气不错,今天看来能活着回去交差了!” 程捕头又一个激灵,赶紧对陈皋抱拳:“程某和石头都是没什么见识的粗人,还请道长见谅。” 石头也抱拳说:“石头见识少,竟然不识高人,请高人勿怪。” 陈皋做了个嘘的手势:“今日事,请勿声张。” “懂的。”程捕头会意。 正文 五十八章饕餮兄弟 礼陶镇东面二里地外有一平顶坡,山腰插有一圈竹篱,上头用墨涂了一个许多“危”字,警告山下人不继续往前。 旁边已有大片竹篱被强行破开,竹篾条散落一地,泥地上是星星点点的紫褐血迹,从外一直延伸山上。 吴奇沿缺口踏步而入。 四下都是一座座大大小小坟茔土包,各立石碑木碑,地上有烧纸残余的黑灰,未燃尽的线香,以白纸钱挂在小枝上而成的摇钱树。 无墓碑的,大多是外地途经此地而死,难辨身份。 中部很多坟冢被掘开,木棺石棺都被挖出拆开,散落四周。 横七竖八的石棺间,五个披头散发的高大人形怪趴在地上,囫囵噬咬地上尸体,啃得砸吧作响。 发觉外人闯入,人形怪齐刷刷抬头,看向篱笆口。 它们身着破烂衣衫,皮肤坚硬灰白,形如僵尸,却比僵尸更迅捷有力。食尸鬼耐力极强,对法术符箓也有一定抗力,生性好噬人尸。 食尸鬼们突然转向,冲向闯入者! 吴奇看了眼手里含象镜。 这五头食尸鬼中,最高大那头有妖兵后期,似是头领,剩下四头都是妖兵中期。 幸亏程捕头两人没来,否则他们一旦遭袭,凶多吉少。 吴奇手摁剑柄。 食尸鬼头领跑到跟前,突然猛地站定,它小心翼翼问:“道爷,是来给我们送吃的么?” 他满脸期待。 吴奇嘴角抽了抽,这又是什么情况? 原本写好剧本,在这里大开杀戒,斩妖除魔,用它们来种树。 这家伙看起来求生欲很强…… “不是说好了么?” 食尸鬼头领絮絮叨叨:“每天四具尸体,这些尸体都不新鲜,吃起来一嘴虫子……” 吴奇听出了端倪:“你们是被人引到这来的?” “你不是送尸体的?那你来作甚?” 食尸鬼大怒:“扫兴!滚远点,小心吃了你!” “走了,回去吃,兄弟们。” 他一挥手,几头食尸鬼跟着一起回头,有两个还张牙舞爪,作势吓唬。 “贫道为斩鬼而来。” 吴奇淡淡道。 一道人影从他身后浮现。 它仿佛自黑夜而来,裸露在外的骨骼和眼眶显出幽幽蓝光,它脑袋被赤焰包裹,煞气凶横,如人间修罗。 茱萸尸妖一出现,五头食尸鬼身体猛地僵住。 食尸鬼头领当即大吼:“风紧!兄弟们撤!” 五头食尸鬼顿时手脚并用,野兽一样四散而逃。 一会儿后。 五头食尸鬼老老实实站成一排,脑袋低垂,犹如犯了错的学生。只是长发盖住面门,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跑啊,给我跑一个?”重阳狞笑,他将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尊者面前,还敢放肆?” “恰好,本大爷也爱吃僵尸和恶魄,让我看看,今天那个幸运儿会被我选中。” 重阳眼眶里的鬼火轻摇曳,食尸鬼战战兢兢。 食尸鬼头领猛地抬起头,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我是老大,冲我来,和小弟无关!” “老大!” 四头食尸鬼都很感动。 “吃老大吧!” “对啊对啊,老大很强,强者你吃了他会更强。” “我们只是小妖,吃了没什么用,又臭还硌牙。” “您就当我们是一个屁,把我们给放了吧,我们可以给您做牛做马,什么都能做!我们很勤快的!尤其是挖尸体刨土最在行!” 食尸鬼头领气得身体发抖。 吴奇此时想到了炰烋说的一句话。 「现在没有江湖了。」 时代变了。 “现在我问,你答。” 吴奇看向食尸鬼头领。 食尸鬼们顿时噤声。 “从哪儿来。” 食尸鬼首领道:“黔州,绥阳县山里。” “为什么来这。” “有一头妖将鸦鬼让我来,给了我一具炼气期修士尸体当定金,我就带兄弟们来了。” “让你做什么。” “吃尸体。它每天都会送最少四具尸体过来,让我们解决。有时更多。不过半个月前它就没再出现,我们兄弟馋得慌,就出来觅食吃。” “你们吃了多少尸体,都是什么样?” “总共三百四十六个尸体,鸦鬼正好送了三百头,我们自力更生吃了四十六个。” …… 一番盘问,吴奇理清楚了这群食尸鬼的脉络。 它们背后又和鸦鬼有关。 鸦鬼从黔州找食尸鬼过来毁尸灭迹。 那些送来的尸体具有一系列共同特征:身体残缺,局部骨肉流脓化水,身上有黑色蝌蚪状咒符。 《阴刹锁魂练魄经》,聚尸成傀,二十五化一、四十九化一,需要消耗大量尸体。 不是所有尸体都能炼制成恶魄,这与制符、炼器一样,过程中存在不小的损耗。 “跟我走,我送你们去监幽卫。” 吴奇遗憾地看了一眼腰间青白双剑。可惜,原本想要试剑。 可食尸鬼主动投降后,就变成了指控鸦鬼的污点证鬼,倒是不能动手了。 食尸鬼们彼此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们早就想自首了,只是老大不让。” 食尸鬼首领:“……” “我们一定跟着道爷,绝不乱走。” “道爷您慢点,这里路不好走,石头多,地滑,容易崴脚。” 食尸鬼首领出离愤怒,双拳捏紧,咆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冒险带你们从黔州大山出来,就是为获得修士尸体及早提升修为,否则你们还在和狼和熊抢烂肉!你们就这么对我!” 一干食尸鬼不说话了。 吴奇问旁边一名食尸鬼:“你们真的想出来么?” 那食尸鬼嗫嚅半晌:“不想……外面太可怕了,到处都是修士,还有很多大妖鬼……我想回大山……” 另一个食尸鬼也附和道:“道爷,我们吃了修士尸体,老大说必须和他一条路走下去,不然我们也会被修士所杀。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很害怕。” “去那个镇子上抢尸体,我们本来准备跑,结果老大看得太紧,我们怕,如果跑不掉,也要被老大干掉。” 头领听得勃然大怒:“吃修士时你们一个个开心,现在都推到我这老大身上了是吧?我就该让你们烂在山沟沟的烂泥里!” 吴奇说:“都闭嘴。” 食尸鬼们都不敢说话了。 …… 一队食尸鬼整齐列队走入礼陶镇,造成了不小的骚动。 各居民以为它们又要过来抢尸,一个个拉着驴藏进屋里,家家户户关紧大门。 吴奇也不以为意,带食尸鬼们来到彭瓷生的院子外。 这里大门开着。 吴奇敲了两下门。 陈皋出来迎接,一看后面食尸鬼队,顿时露出笑容:“辛苦师弟,快进来喝井镇酸梅汤,尚冰呢。” 里正彭山南满脸惊愕:“这才不到一刻……道长就将它们擒获了?” 程捕头和石头两人倒是脸色如常。 开玩笑。 这位可是在闹市差点一剑斩了青城山姬湛的狠人,区区几头食尸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文 第五十九章人间香火 “……大体如此。” 吴奇讲述了食尸鬼的由来去往,让众人稍微心安。 人怕的是来无影去无踪,怕的是不知来由难以名状。 可一旦妖鬼行走于太阳下,抛头露面,形影现世,此前诡秘阴喑荡然无存。不过是一形态奇异的怪物,带给人的恐慌和压迫感就大大消退。 五头食尸鬼站在院里,犹如五名被捕的盗匪。它们脑袋低垂,长发披面,身上散发出刺鼻腐臭,让几人捂鼻遮口。 太阳下,它们影子被拉得老长,肩背被晒得冒出热气,头顶蝇虫也在嗡嗡飞舞。 此前留下的凶残狠辣印象,霎时荡然无存。 吴奇和陈皋师兄弟坐在屋檐下,各自捧了一碗酸梅汤,慢慢喝着。 “吴道长出手,果然非同凡响。” 程捕头笑道:“彭里正,礼陶镇运气真不错,竟能请道长出马。” 彭山南有几分惴惴不安:“程捕头,老朽有一私事求教。” 他将程捕头拉到一旁,余光瞥了眼身后两个年轻道士。 老人这才压低嗓门,小心翼翼问:“老朽知吴道长被右相表彰,却不知道他如此厉害,不知到底什么来头?” 程捕头低笑一声:“三教修士深居简出,常有十年不下山,下山举世惊之人……” “吴道长于成都府浮云观修行,平日极为低调,与其师兄陈道长在东市,看似是摆摊卖竹,实则是感悟红尘入世修行。” “不过,监幽卫许参军一眼就认出吴道长身怀绝学,因此三顾茅庐,诚心请教,吴道长这才愿意出手。” “你非公门中人,不知许多内幕。” 程捕头声音抑扬顿挫,手眼配合,颇有茶楼说书人的架势:“迄今为止,剑南道有三起妖鬼作祟,魂车木马案、马帮王猛案、孙鬼头案,都是吴道长出手解决。” 彭山南吃了一惊:“马帮帮主王猛案,竟也是吴道长出手?” “嘘。” 程捕头比了个手势:“这不算什么,青城山常道观真传修士姬湛,与吴道长在东市明德坊斗剑,败于吴道长之手。” 至于后半部分斗法,程捕头倒是不怎么在意,修士之间法宝变数太多。但剑术硬实力上,姬湛是输了。 彭山南听得直咂舌。 在剑南道,青城与峨眉就是当之无愧的西南双雄,常道观真传弟子姬湛颇有名气,竟被吴道长剑败于闹市…… 吴道长真是深藏不露。 “所以,我说礼陶镇运气不错。” 程捕头看了一眼身后,吴奇神色如常。 确定道长不介意,他这才说:“你以为,道长在乎你给的那点银子么?不过是历练罢了……” “但这对你们来说可就重了。你想,让世人知晓,吴道长在此除妖捉鬼,与礼陶镇颇有渊源,以后各路妖鬼下手前,还不得掂量一下?说到底,妖鬼也是看人下菜的。” “原来如此!老朽懂了。” “真懂了?” “懂了,此事要加大宣扬。” “错。” 程捕头摇了摇手指:“你这里正,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么?此事不能随便讲,乡野之说无非多些饭后谈资。” “还请程捕头教老朽。” “我有一个法子,能顾全道长大隐隐于市的心性,又能表达你们的感激敬佩……” 听完后,老里正手扶胡须,连声说妙。 “当然,银子该给要给,这是规矩,道长不要,那是道长高风亮节,道长要,那是理所当然。懂了?” “懂了,懂了,多谢程捕头,以后还请程捕头多来镇上,你我多多亲近。” “好说,好说。” …… “道长,这是五两酬银,还请收下。” 老里正双手呈上五枚银子。 “多谢里正慷慨。” 陈皋很自然地接过钱袋,收入袖中。 “老朽还有一不情之请。” 老里正看向吴奇,一脸诚挚道:“道长须臾之间,解了镇上之灾,老朽想请众人来为道长送行,至少记住道长容貌。” 原来是要搞个简易送别仪式。 吴奇点头:“无妨,还请一切从简。”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贫道也有一事相求,还请里正能答应。” 里正慌忙说:“道长有所求,我礼陶镇必定全力满足。” …… “两位道长,两位差爷还请稍等。” 里正招呼旁边一直闷不做声的男子:“瓷生,去,叫大伙儿都来,每个院要来一个本家人。让他们看看,食尸鬼已被道长拘役,也让大家记得道长的善施。” 瓷生诶了一声,转身就跑。 没一会儿,就有七八十人围拢在门外,基本都是男子。他们或好奇或期待,看着吴奇领了五头食尸鬼出来,一步步走向镇外。 直到一排食尸鬼走了镇子外路口,他们意识到这群鬼物从此离开了礼陶镇,这才开始吆喝鼓掌。 有人拉开嗓子吼:“礼陶镇谢吴道长大恩!” 其他人也跟着叫。 “谢吴道长大恩!” “谢吴道长大恩!” 随着礼陶镇人喊声不绝,还有人敲锣打鼓,一派杂乱。 吴奇回头看了一眼。 不论他们是被里正要求还是从众呼喊,至少这一刻,他们的确还算高兴。 又走两步,吴奇发现无常图里竟有了反应。 ——得四十六人香火,获四十六年修为。 吴奇一喜。 虽然没能用食尸鬼养神桃树,但从这一批镇民那获得了近半数的认可,直接转换成了香火。 加上此前二百一十余年修为,如今吴奇又朝前稳稳迈出一步,达到二百六十年修为。没有法宝的筑基期修士,在他面前已经不够看了。 此次得百姓香火让吴奇笃定,自己选的路子未必最强最快,但的确最适合自己。 这香火他拿得问心无愧。 针对性降妖除魔既能解决百姓困扰,获取一定酬银,又能得到香火,朝廷方也持鼓励赞许态度。 如此一石三鸟,收益极高,堂堂正正。 吴奇正思忖,被陈皋轻轻拍了一下。 “师弟,师弟,程捕头叫你。” 吴奇扭头。 程捕头脸上笑容有几分讨好:“那个,道长,程某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不知道长能否将这五头食尸鬼交给龙游县……” “若是嘉州的妖鬼,还需要蜀县来处理,上方大人们必定会被刺史大人训诫影响考课……” 剑南道治所在益州,益州又叫成都府,州治所是蜀县。刺史陈季友、别驾朱忻城都坐镇成都府,毫无疑问,蜀县是剑南道的县治标杆与枢要所在。 其他州县出现事故,本地衙门无力解决,反而由蜀县方处理妥善,还抓走了案犯。这不仅让县令、县丞两位主官面上无光,还会影响考课。 科举制选拔官吏,考课制考核百官。 考课中,考是考察朝廷中央与各地官府执行法令表现,课指依照朝廷中央行政划定进行督课。 吏部考功司专门负责考课,所有官员不论职位高低,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小考评定等第,大考综合三到五年等第实施升降赏罚。 左相房玄龄,右相杜如晦一同起草考课章程,经谏议大夫魏征填补,得大唐皇帝首肯,明确给出了二十字标准。 「为官择人,唯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如其有才,虽仇不弃。」 为官最看才干,一旦被认为是庸吏,就难被擢用了。 …… 吴奇略略一想:“既然如此,就交给嘉州。” 程捕头大喜,抱拳鞠躬:“感谢道长大恩!” “程捕头倒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妙人。”陈皋笑道:“想来不日后,捕头就能高升了。” “道长笑话了。” 程捕头自嘲道:“我等从事贱业,差役到捕头就到顶,后代子孙也无法参与科举。每年县令发给每个捕快十两银子,我这捕头也就比普通捕快多二两银罢了,日常缉捕、出行等开支都在里头了。” “程捕头不可看轻自己。” 吴奇认真道:“三十六行,行行可通大道。勤加磨砺,以后程捕头未尝不能是名满大唐的金牌神捕。” 程捕头抱拳:“谢道长吉言。” 捕快石头听得一脸神往,不由捏了捏手里铁尺。 正文 第六十章拳等夜叉 两名道士,两个捕快,五头食尸鬼,这一奇怪的队伍徒步前行,脚踏晚霞抵达了齐镇。 不同于忙到热火朝天的荷花池,齐镇是一个安静而迟缓的地方。 这里地处丘陵,田地只能在山上开垦,大多是零零碎碎,东一片西一块。此时,头戴草帽的农人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从山间返回。 当地人对吴奇一行既好奇又不安,忍不住驻足观看。 程捕头低声道:“吴道长,我们兄弟来,是因为有人到龙游县报官,说齐镇夜里会出现夜叉,不知它们在做什么。不知两位道长是……” 吴奇目光放空,又在神游天外。 陈皋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师弟过来,也是为这夜叉。此前贫道已打探清楚,齐镇有一个叫齐越的男子,正被夜叉纠缠,苦于应对。” “程捕头,两位不妨与我师兄弟一起过去看看,也好回去交差。” 程捕头赶紧说:“如此甚好,两位道长在,夜叉也翻不起风浪。” 他余光偷瞄。 吴奇一路上一言不发,想必是在思考什么要紧事。 难道此地夜叉来头非比寻常?是某个大妖的部曲,还是什么护法的嫡系? 程捕头思绪开始迅速发散,神色凝重了起来。 见大哥表情不对,石头也眉头紧锁:看来此地很是凶险,自己要注意,随时掩护大哥撤离。 吴奇的确是在思考一件要紧事。 荷花池的冰镇酸梅汤,赞。 清冽爽口,酸甜适中,色泽浓郁而又气味清新,实在是酸梅汤中精品。 走之前,吴奇特地求里正彭山南,就是为了请教本地酸梅汤做法。 当地做法倒是将乌梅、山楂、甘草、糖霜按一定比例,用当地一口清甜山泉水浸泡加小火熬煮,以陶罐装好放入井水中冰镇。 吴奇考虑的是,在浮云观复刻荷花池酸梅汤,却是找不到同样的山泉水,风味多半会大打折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派饮食,离了当地,美食或许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解决食尸鬼很容易,移植荷花池酸梅汤却是一个艰难任务。 吴奇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是太弱小了,没有力量。 若换做元婴大修士,缩地成寸,益州与嘉州这距离须臾可到,想喝就随时过来取泉制汤。不像现在,来去一趟都费时。 “师弟,师弟。” 陈皋轻声提醒:“到齐越家了。” 吴奇收回思绪。 面前是一座三开间土坯房,四墙夯土,比浮云观诸弟子茅屋略好。外面左侧围了半圈泥墙,里面有一具木人,两把石锁,几根桩子。 门被人从里推开。 出来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生得孔武有力,宽肩阔背,他头上缠了一条白绷带,隐隐有血迹。 “陈道长,旁边这位想必是吴道长了,辛苦两位远道而来,在下齐越。” 齐越抱拳:“还有两位差爷,也里面请。” 对后面五头食尸鬼,他只是看了一眼,目光里有几分惊诧,却没多问。 一行四人进入内屋,外面则由重阳盯五头食尸鬼。 吴奇倒不怕它们逃,只是它们在侧怕主人家不适。 “两位道长,两位差爷,民妇准备了粗茶,还请不要嫌弃。” 里面一妇人端来陶茶壶、茶盏,给四人轮番上茶。 吴奇注意到,这女子虽身着襦裙,汉话流利,但面目深邃,鼻梁高挺,是一胡女。 今大唐国力强盛,建国以来大量番人赴唐,长安、洛阳二都最多。其中,被称为“昭武九姓”的胡人又与大唐融入最深,他们遍布大唐军伍、商贾、舞姬、乐师、工匠、方士之中。 “这是内人康氏。” 齐越稍作介绍:“夜叉作祟,齐某最担心的也是内人。” 康氏怀抱茶壶,口中振振有词:“我不怕,它们再来,我拿刀和你一起拼命。” “说什么胡话!你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齐越外刚内柔地说了一句妻子,这才转头讲道:“吴道长,我夫妇在齐镇居住已有五年,此间相邻和睦,也算太平。直到一月前,夜叉突然出现。” …… 一月前。 某个夜半时分,烛影映墙,窗外传来一个声音。 “我病又饥饿,途经阁下家门,想讨肉半爿。” 齐越不理睬,康氏心善,她就用小刀切了一片肉,放在窗外台上。 外面传来一阵咀嚼声。 “美味,美味。” 那声音又道:“还请再给。” 康氏这次不给了。 “有肉不给!可恶!” 窗户突然被人从外一把推开,有人钻了进来,一拳将康氏打倒在地。 齐越勃然大怒,抓住那闯入者就是一个抱摔。 双方一对峙,齐越发现来者赤发黄毛,指爪纤长,是一夜叉。 齐越多年习武,毫不惊慌,抓起板凳就是迎头砸击,打得夜叉吃痛抱头鼠窜,一路逃了出去。 康氏悠悠醒来,得知是夜叉讨肉,不由又惊又怕,愧疚于不听丈夫劝说。 第二日夜,夜叉去而复返,它这次还带了另一头夜叉助拳,两个打一个,要给齐越一个好看。 齐越虽年近四十,但每日习武不缀,力量充沛,墙外木人与木桩都打坏了许多。 他艺高胆大,左右手各持一短棍,以一敌二,反而将两头夜叉打得鸡飞狗跳,完全近不了身。 夜叉被揍得受不了,只得再度逃走。 到第三日,夜叉再来,这次请了四头夜叉,要五打一,仿佛认定了必须找回场子。 齐越仗着多年武师搏战经验,抓起准备好的长木枪,以一对五,和对方打了个旗鼓相当。 几个夜叉奈何不了他,临近日出,它们又罢手撤退。 …… “可到底是人多势众,十头夜叉时,我便打不过了。” 齐越叹了口气,指了指额头:“这里就是被它们所伤,身上也被抓破了几道口子。夜叉日渐嚣张,每天到窗外要肉谩骂……实在可恶。” 程捕头突然问:“你说,十头夜叉你已打不过,那为何它们在外谩骂,却没有再度伤你?其中想必有隐情。” “差爷说得没错。” 齐越喝了一口茶:“第一日时,夜叉被我打倒在地,落下一件黄衣。” “那黄衣恶臭扑鼻,我就将其烧了。” 齐越双手微微捏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夜叉皮。因被烧了皮,那夜叉才怀恨在心,一直问我要皮。” “我不敢说皮子已烧,至少它误以为皮子还在我手,会投鼠忌器,一旦知晓,就很难说了。” 程捕头用铁尺轻轻拍了拍手,赞道:“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武师,换个人或许已经稳不住了。” 齐越看向吴奇:“道长,您看这……” “等它们来。” 吴奇看向窗外。 此时已到入夜,夜风习习,月凉雾薄。 今日六月十四,忌破土,宜练拳。 正文 第六十一章罪魁祸首(月初求票!) 两盏白烛在案几左右,烛影入墙,如两条黑柱,恰好立于窗户两侧。 室内静谧无声,风从窗口钻进来,恍若哭咽。 齐越与康氏坐在案边,神色不安,焦躁等待。 程捕头与石头站于墙角,手摁铁尺。 陈皋只是静坐饮茶。 吴奇却缓缓睁眼。 窗外传来一个阴沉声音:“还爷皮来。” 纸糊窗户上,显出一个头发蓬起的头颅。 窗户缝里刺入四根尖锐的黑指甲,指甲轻轻一划,窗子就被嘎吱一声拉开来。 “喊了人?” 外面夜叉冷笑:“不给爷皮,多少人也无用。” 吴奇一步跨出,左手猛地伸出窗,霍地一声,抓了一个大脑袋摁在窗户上。 这脑袋一头蓬松赤发,双目如电,四牙犬齿如刀,它拼命扭动,青色手臂挥舞,想要将吴奇的手给掰开。 “你偷袭,算什么好汉!爷大意了没闪!” “有本事出来练练!” 吴奇瞥了一眼兀自不服气的夜叉,笑了一下:“也好。” 他手一松。 那夜叉赶紧往后缩头,在窗外骂骂咧咧:“兀那道士,夜叉爷爷在外面等你,给爷爷出来,看爷爷不打得你满堂彩。” 屋内的齐越冷哼:“你们夜叉单个不行,只是靠人多势众罢了。” 吴奇已推门而出。 程捕头和石头紧跟在后。 齐越见陈皋还在饮茶,不由担忧:“陈道长,吴道长这以一敌多,怕是要吃亏。” “无须担心。”陈皋慢条斯理道:“师弟今日似在食尸鬼处没怎么活动开,出去舒展身体,想来也是和那群夜叉好好谈谈。” “若动真格,夜叉吃不住师弟一剑。” 陈皋心想,青白双截剑一出,那夜叉怕是难有全尸。但愿师弟下手轻一点,至少留个活口,还能带到监幽卫去,多少能换点好处。 见陈皋成竹在胸,齐越夫妇也稍微安心。 …… 门外,吴奇腰系双剑,打量周围凶神恶煞的妖鬼。 夜叉这种妖物喜群聚,个体不强,但生得皮青毛黄,赤发獠牙,手长脚长,很能唬人。它们身材高大,一个个扭动双臂,五爪张开如小刀,将吴奇围在中间。 吴奇一眼数过。 总计十五头夜叉,比齐越所说还多了五个。 “兀那道士,爷爷在此办事,你不要多管闲事,不然爷爷连你一起揍!” 那被吴奇抓头的夜叉站出来,神色嚣张:“给你们三教一个面子,你也别惹得爷爷不高兴,井水不犯河水!” 吴奇只是捏了捏拳头:“一起上,我赶时间。” 对面夜叉被彻底激怒了,吼道:“他不要面子,大伙儿,今天就让他看看咱夜叉的厉害!” 五头夜叉最先冲了过去,它们先大步靠近,中途突然摸出身后武器,手握棍棒朝吴奇脸上招呼。 这些妖兵动作,在吴奇面前无异于慢放。每一个脚步,扭腰,挥手,移动都奇缓无比。 吴奇侧身一拳正中面前夜叉胸口。夜叉被打得眼球凸出,嘴巴张大,软塌塌倒地。 左右棍棒砸来,吴奇往前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两头夜叉的胳膊往中间一磕,两夜叉脑袋相撞,一下子七晕八素。 吴奇回身,左拳精准击中一头夜叉下颌,打得它脖子往上扭曲,原地打摆子。 第五个夜叉干吼了两声,就是不敢靠近。 旁边夜叉喊了一声:“干他!” 剩余夜叉挥舞刀棒蜂拥而上。 吴奇挥拳、闪避、挡隔、扭、打、锤,慢慢体验着结丹期体魄的实战力量。 要不是刻意克制,他一拳就能将夜叉身体打穿。 领头喊话那夜叉修为最高,是妖兵中期,但妖兵在吴奇面前都没什么区别。 不论速度、力量、爆发力都差太多。 吴奇再次抓住那夜叉的脖子,此前也是它,在窗户口放狠话,后来指使其他夜叉动手。 这时候它老实下来,也不挣扎。 “道爷,小妖错了,您千万手下留情,小妖从没真正害过人,充其量打打闷棍,吓唬吓唬……” 吴奇道:“让其他夜叉在外面等。” “是,小妖让兄弟们在外面。” 夜叉招呼了其他受伤兄弟,跟在吴奇身后进屋。两个看戏的,程捕头和石头又跟了一路回来。 吴奇瞥了它一眼:“为何要骚扰齐越家。” 夜叉吞了吞唾沫,将一头蓬松头发盘在脑后,有几分拘谨地搓了搓手:“道爷,说骚扰严重了。小妖只是过来讨点肉吃吃,没想和这位兄弟打了起来,也算不打不相识……” “齐兄弟,之前下手重了点。”夜叉腆着脸拱手道:“外面兄弟多,小弟在这里给你赔罪了……都是小弟的错,齐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越看了看吴奇,说:“此事全看吴道长,不论道长如何处置,齐某都听道长的。” 陈皋听得一笑,他放下手里茶盏:“这位夜叉兄,师弟最不喜废话和贫嘴,这些能省则省。” 夜叉偷偷看了眼身侧吴奇,见他面无表情,顿时慌了。 “道爷,两位道爷,小妖真的什么事都没做。” “小妖本来在平羌县外大山中,那里百姓定期会投喂肉食,我们替它们驱赶野兽、打猎采药,倒也相安无事。不久前,听闻外地食尸鬼来嘉州,竟然闹得风生水起……当时小妖就想,外地妖来能吃得饱,本地妖难道混不了?” “因此小妖带了一些兄弟过来,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没想还真遇到了一头大妖,给我们吃食。” 夜叉描述说:“那大妖是一头大鸦,实力强悍,或许和道爷在伯仲之间,小妖实力低微,也说不好……不过,斗法肯定不是道爷的对手。” 它见吴奇还是没有表情波澜,心里七上八下。 这道爷到底是啥态度? 「说得好,继续讲。」 还是—— 「说得太多了,待会送你上路。」 吴奇盯了夜叉一眼:“讲重点。” “是,是。” 夜叉打了个激灵:“道爷,那鸦鬼给了我们两头牛做定金,说事成后再给我们十头牛。我们拿到牛,觉得有奔头,就过来了。” “它让我们做的事也简单,就是到处讨肉,也没说其他。小妖心里寻思,肯定不能为非作歹啊,就准备找人家讨肉,给不给无所谓,但是做个样子。” “只是齐家肉太过于美味,小妖忍不住想要再要,他们却不给……小妖一时肉迷心窍,就和齐家夫妇发生了冲突。” 夜叉忍不住小小抱怨道:“齐兄下手又重又黑,小妖皮都被他打掉,过来只是为了讨回皮。兄弟们都被他打过,气不过才和他一直纠缠。” 吴奇还没说话,后面却有人忍不住了。 “这不是欺负外地妖,欺负老实人么!给本地夜叉,就给十头牛做酬劳,给我们外地食尸鬼,就是又烂又难吃的尸体!” 食尸鬼头领一头长发晃动,发出不甘的怒吼:“欺人太甚,还有公平吗!还有王法吗!” 夜叉一听,又看到是食尸鬼,也勃然大怒:“还不都是你们这伙外地佬害的!你们不带坏嘉州风气,我们不会跑出来,就不会被那鸦鬼蒙蔽蛊惑!” 双方一阵对面互喷,大有挽袖子干架的态势。 吴奇不得不出言制止:“都闭嘴。” 两妖这才收声。 “贫道来齐镇,是为解决夜叉作祟。” 吴奇队齐越两人道:“夜叉致齐居士夫妇受伤,此事需交由监幽卫处理,官府自有公道。” 听到监幽卫三字,夜叉一下慌了:“道爷,道爷,小妖可以戴罪立功,小妖知道那鸦鬼在哪!它才是罪魁祸首!” 正文 六十二章倦鸟林 见众人脸上都不怎么信,夜叉急了:“真的,道爷,道爷,请相信小妖。小妖在平羌县和妖鬼修士打过交道,知道但凡有甜头的事都得小心,所以留了个心眼。” “那鸦鬼找我许诺给黄牛,小妖就说带兄弟去拿。一来是想看看虚实,二来是免得被它牵了鼻子走。” “它约我在益州武阳县碰头,到那之后,小妖故意抬价。鸦鬼原本只肯给一头牛,事成后再给五头,我狮子大开口,要两头牛定金,事成要给十头。没想它就答应了。” “那时,小妖就感觉不对劲。” 夜叉用爪子挠了挠胳膊:“这么阔绰,犯得着找我这种小妖么?多半是要卖命的事儿,找咱们当炮灰呢。” 陈皋拂袖赞道:“难得你看得清楚。” “谢道爷赞赏,小妖只是有山里的一点保命经验。” 夜叉得夸,自如许多:“话虽如此,但咱在别人地头,不得不低头,当时若是不答应,怕是得被当场灭口。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不是假答应,还得真去做,免得惹得它恼羞成怒。” “不过,怎么做,做什么,它也没法管得住。所以小妖就带了兄弟们,在这附近晃悠,隔几天找一家讨肉。镇子上每家都给肉,这样也好做做样子,也相安无事,直到到了齐家兄弟这……” 吴奇看了一眼旁边,食尸鬼头领默不作声。 同妖不同命,不是偶然。 大局观与思路上,食尸鬼是差了夜叉不止一筹。 “道爷,小妖去拿定金的两头牛时发现,两头都人养的牛,不是野牛。” 夜叉舔了舔露出的犬牙:“等鸦鬼彻底不见后,小妖就解开牛鼻环上的绳子,给它们喂了草料。家养牛吃饱后,就会沿原路返回休息地。” “小妖跟着那两头牛一路走,走入山地,它们在一片山麓边停下,就再也不往前走了。有不少牛粪的地方,就是它们之前待的地方。” “那里有一片阴森古怪的树林。” 说到这里,夜叉仿佛回忆起什么,声音都紧张不少。 “林子里到处都是死鸟,小妖走进去就觉得瘆得慌,很快就出来了。那地方和鸦鬼一样,有一种死气,鸦鬼哪怕不在里头,也必定是藏了什么东西在那。” 吴奇思索片刻。 他看向陈皋:“劳烦师兄,和两位差爷去一趟嘉州龙游县,将食尸鬼交给嘉州监幽卫。” “师弟放心,一定带到。”陈皋点头应下。 吴奇倒也不怕食尸鬼作乱。它们并未杀人,吞夺尸体固然要受惩,但若是肇祸逃逸,那就极其严重,很可能遭到监幽卫直接格杀。 食尸鬼脑子虽然不太灵,却也知道这等基本利害。 吴奇又道:“还未问程捕头高姓大名。” “贱名三元,元亨利通的元。” 吴奇默默记住,程三元。 “鸦鬼事关重大,贫道先走一步,告辞。” 夜叉也对众夜叉兄弟说:“兄弟们,还请在老地方等我几天,我跟道爷去一趟。” …… 吴奇贴了甲马符,脚下生风。夜叉在后头狂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道爷,道爷,御剑可好……小妖,小妖跑不动了……” 吴奇脸色冷然:“让你跑,你就跑。” 夜叉仿佛想明白了什么,赶紧点头:“是,道爷,道爷惩戒小妖,小妖晓得了。” 吴奇心里不爽。 你以为我不想御剑飞行么?能飞我早就飞了。 现在是法宝飞剑有了,距结丹还差得远。 吴奇脚下不停,嘴上问道:“你的皮被齐越烧了,会影响修为么?” 此前他并未与夜叉打过交道,也不曾在相关书籍里看到这种问题,掉皮夜叉倒是一个知识盲区。 “不影响。” 夜叉解释说:“道爷,那层皮是为气势,披在身上的。不过却是极上等的黄獐子皮,裁剪得体,威武非常,小妖非常喜欢,因此一直想要索回。” 原来不是皮肤,而是皮衣。 吴奇转念一想。 也是,对殴哪能打得对方皮都掉下来的?若真是如此,掉皮者怕也离死不远了。 “那是上好的黄獐子皮,很难得,小妖抓了五十多只兔子,才好不容易从一个猎户手里换的……” 夜叉还在碎碎念,对獐皮念念不忘。 嘉州齐镇距益州武阳县足有一百八十里,哪怕有甲马符加持,吴奇也赶了两个时辰的路。 抵达时夜叉已经瘫软在地,累得浑身发抖,只剩吸气呼气的劲儿。 等它休息调整了一下,吴奇才再次让它带路。 夜叉也不敢废话和埋怨,提了灯笼,老老实实沿山地小径一路往前。 山麓间凉风缕缕,沿途泉水露头,溪流汇集。很快,吴奇与夜叉就不得不在溪水间的大石上徒步前行。 摸黑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夜叉站定,指向对面树林:“道爷,就在那。” 重阳飞了过去,身上红光大盛,照出前方轮廓。 那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林子,主要是柏树与马尾松,树林茂密而高耸,如一片落地密云。 吴奇口里含了茶叶,一手持含象镜,一手摁在腰间双剑上:“入林。” 夜叉硬起头皮,提了灯笼在前面带路。 一踏入这片树林,吴奇就发现四下声音消失了。 没有虫鸣,没有蛙叫,也无鸟声。 树林里万籁俱寂,只有自己和夜叉脚踩腐败枯叶带来的细碎声响。 空气中有一股肉类腐烂的气味,沉沉郁郁,熏得人头晕脑胀。 夜叉有点吃不住:“道爷,小妖觉得不妙……” 吴奇不理,他抬起头,重阳飘荡在四周,映照出四下场景。 树上停了很多鸟,这些鸟有大有小,光是吴奇认识的就有麻雀、杜鹃、白头翁、蜡嘴雀、黑尾燕。 它们站在一根根树枝上,都一动不动,仿佛在休憩。 重阳进一步凑近,红光下,显出鸟儿们呆滞又凝固的躯体。 这些鸟身体都是残缺的,有的少了半片翅膀,有的缺了脑袋,有的嘴喙不见,有的胸口被撕开,露出里头通红脏器…… 它们蜡塑般凝在枝头,小眼睛却整齐地看向地下的吴奇。 不知何时,四周林木变得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地上突然跑过两道人影,人影一前一后,仿佛在追逐,又像是在厮杀,转瞬即逝,消失在黑暗边际。 吴奇放下背箱,含象镜固定箱顶凹槽,拔出景震法剑。 头顶掠过一只形态古怪的大鸟。 吴奇法剑一掷。 那大鸟中剑,滚落在地。 吴奇举灯一看。身中法剑的哪是什么鸟儿,而是一个仅剩上半截身体的赤裸男子。男子双手张开,呈挥翅状,脸上带着诡异笑容。 倏然,空中响起各种扑扇翅膀声。 吴奇抬头,只见半空中飞出一只只人假扮的半身鸟,它们滑翔飞舞,在地上投出一道道怪谲鸟影。 地上人影再现,他们不断移动奔跑,只是这次不再互相追逐,而是围绕在吴奇和夜叉四周。 夜叉惊惧交加,哀声道:“道爷,道爷,这地儿也太邪门了,先出去吧!” 吴奇拔出腰间双剑,嘴角带着淡淡笑容。 看来是来对了地方。 难怪有似曾相识的味道。 这里是冥地。 正文 第六十三章破冥蜮 “重阳,护法。” 吴奇一声令下。 重阳炸出一簇火团,火光下凝出尸傀黑蓝相间的强悍躯壳。 茱萸尸妖降临,结丹妖帅带来的压迫感让夜叉一脸惊骇,双股战栗。 “这……妖帅道童……” 夜叉打了个结巴,而后兴奋了起来:“小妖就说,有道爷在,那鸦鬼算不了什么!道爷,妖帅,小妖给您们带路!” 空中飞尸如鸟,下面吴奇一行阔步向前。 吴奇倒也不惧。 三教宗门都有教授幽鬼与冥地常识。 若不慎陷入冥地,需格外冷静,一昧逃离只会令自我道心失衡,更加容易落入幽鬼控制。 但大多修士都从未见过幽鬼,更不用说冥地了。 仅仅口授书传,根本体会不到其中凶险。 灵显王庙被香炉妖孕出冥地雏形,许叔静、白玉箫、狐妖红绫都被困其中。若无吴奇破了香炉妖冥地,他们生死难料。 那时吴奇破局看似迅速果决,实则绞尽心智,脚踏生死一线。根源还是在于修为较弱,全靠这些年修行所学、广泛涉猎与临场反应。 不过今非昔比。 吴奇拥有二百六十余年修为,体魄已与结丹修士无异。 左有茱萸尸妖护法,右有法宝青白双截剑在手,怀揣道君符,随时可以唤出赤目童子强杀敌人。 如今吴奇心态要平稳得多。 “道爷,这里走。” 夜叉见妖帅在侧,有了底气,走路也大摇大摆。 吴奇反而警惕:“你如何知道里面情形?” “道爷,小妖不知里面情形。” 夜叉搓了搓长手,谄笑道:“但夜叉一族,天生对肉极为敏锐,小妖能嗅到牛的味道,就在里头。” 它的意思也简单,那原本要交付的十头牛所在处,多半就是鸦鬼老巢所在。 “小心行事,安全第一。” 得吴奇叮嘱,夜叉更来了精神:“小妖晓得,道爷放心。” 夜叉本就手长脚长,走起来身子前倾,犹如直立野兽。它此时手持灯笼,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加之尖面獠牙,犹如林中厉鬼。 相较之下,它倒是比空中那些尸人鸟更恐怖。 夜叉走走停停,不断感知牛的方位,最终抵达了一方池塘。 这池塘被群树环抱,头顶月光,水面上银光粼粼。 水边都是黄牛,恰好十头。这些牛四脚弯在腹下,肚子贴地,彼此簇在一堆,睡得很沉。 吴奇的目光却不在牛,而是池塘前,那里有一个持扇少女。 少女年已及笄,约十五六岁,盘发绾簪,金钗上镶了金凤宝钿,手捏一支白底荷花团扇。 她眉眼清雅,脸若桃花,唯唇呈紫棠色,看起来有几分妖异。其上身坦领青花半袖,外穿齐胸白底水纹襦裙,长裙也难掩少女腰身婀娜,月光映得她分外明艳。 只是此时少女小脸忧愁,正在水边闷闷不乐。 吴奇却是目光冷冽。 此人身上鬼气森森,含象镜背上,一颗星辰发出幽幽赤芒。 鬼将初期,等同于筑基初期的修士。 吴奇开口:“夜叉退,重阳,抓她过来。” “是,尊者。” 重阳化作一道黑影,两步跨到少女面前,张手朝她肩上抓去:“不得反抗,随我来。” 少女脸上惊恐,陡然尖叫。 她声音高亢刺耳,叫得空中尸人鸟纷纷扑来,霎时间遮天蔽日,到处都是犹如鸟形的半截尸。 尸人鸟纷纷扑棱俯冲,双臂前伸,仿佛成百具尸体以手为刀,对下面茱萸尸妖发起自杀式袭击。 这尸人鸟一碰重阳身体就软泥一样摊开,软塌塌地直接包住重阳的肩膀、手臂、脑袋…… 片刻间,地上被裹出一个层层叠叠的肉球,上面是一条条彼此缠紧的手臂,一颗颗脑袋疖子般朝外伸出,面色各异、肉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收缩鼓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嘭! 肉球猛地炸裂,无数碎肉残尸四散而飞,一时间遍地粘液和白骨脏器。 重阳依旧站在原地,五指牢牢扼住少女肩胛。 “说了,不要反抗。” 少女脑袋无力地摇晃了一下,盘起的头发披散下来,嘴里嗬嗬地呼出白气,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要从口中倒涌而出。 纤瘦身躯不断鼓胀收缩,半袖与襦裙涨裂开,少女背上腾地一下裂出六只漆黑羽翅,翅上羽毛被缝入一根根细线。 那些细线末端连接少女脑袋,正是她那满头青丝。 少女六翅左右舒张。 嗖嗖嗖! 双翼无数翎毛激射而出,直冲面前人! 四面八方的羽矢射中重阳身体,锵锵声中尽数被弹开。 这些翎毛后面被发丝牵引,去势一减后再度折返,犹如有看不见的刺客,手持翎刀反复刺击。 重阳不理翎毛,换掌为指,剑指轻轻在少女眉心一点。 只一下。 漫天翎毛霎时失去力量,片片坠地,顿时羽毛漂浮遍地。 少女背后黑翼也一下子收回肉身,她软软要倒,被重阳揽住夹在臂下,大步带了回来。 “尊者,带到。” 重阳将少女放在吴奇面前,又轻轻一点,少女迷迷糊糊睁开眼。 旁边夜叉眼睛都看直了:“好厉害,完全不是一个层面……” 吴奇倒不意外。 两者实力差距太大。 重阳得了斗法实战极佳的尸傀妖魄,已是一千九百年修为的妖帅,对付一个鬼将是手到擒来。 这是绝对修为上的差距,没有法宝,就是单方面碾压。 吴奇看向少女:“我问,你答。” 少女抿紧紫色嘴唇,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别打我,别打我……” 她毫不顾忌地嚎啕大哭,一脸眼泪鼻涕。 吴奇拔出青吟,冷冷指着她鼻尖:“不准哭。” 少女吓得一下子忍住眼泪,双颊鼓起,努力在压抑内心恐慌,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吴奇收剑回鞘,淡淡道:“冷静了么?现在,我问,你答。” “你……” 少女突然不哭了,她眨了眨眼:“你虽然凶巴巴的,长得还挺好看的。” “不准套近乎。” 吴奇拔剑。 “对不起!你别刺我!” 少女吓得往后一退。 “混账,你是嫌命太长么?竟敢勾引尊者!” 重阳看不下去了,脑袋上火焰高高飘起,他捏起拳头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耍心眼的小女鬼。 “我没有,我不是,别打我,别打我。”少女抱头蹲在地上。 “好了。起来说话。” 吴奇眼光一闪,心里有了计较:“你迷迷糊糊就陷入这里,无法出去,对么?” “你怎么这么说?” 少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好奇地看向他。 “这里是一处冥地,你被抓入其中,如今已被其中幽冥之力缠身。若是此地继续演化,你就会变成冥地中的‘冥蜮’,又俗称冥兽,非人非鬼,犹如野兽,被永远锁在里面。” 吴奇此前就发现,紫唇少女形态颇为古怪。 她明明为鬼魅,却又能招来尸人鸟。 背生六翅时,少女明显失去此前理智与情绪,被兽性与凶性驱驰,就如一具被人遥遥控制的偶兽。 浮云楼藏书中有记录幽冥者,浅谈过冥蜮。 蜮是一种藏在水中的隐匿凶物,当有人经过时,它含沙子射向人水中影,凡影被蜮射中者都会犯病,严重者甚至当场死亡。这也是含沙射影的由来。 冥地中,幽冥之气会逐渐从分散到聚拢,包裹其中生灵,形成一些戍卫冥地的凶物。 这凶物形态千奇百怪,或似兽似禽,或似虫似石,形态各异,难以捉摸,因此以蜮命名。 因其与陪葬的冥器一般,永远无法离开所在冥地,冥蜮又被称之为冥兽。若冥地主人幽鬼一死,冥地破碎消弭,冥兽也将消亡于此。 少女听得一脸吃惊:“我变成冥兽?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死了而已,变成了鬼,又怎么会成兽?” 吴奇感觉这少女思维有点不对劲。 他决定只问关键:“你还记得,到此之前发生过什么么?” “知道啊。” 少女从袖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角:“我不想被鬼差抓走,所以小圆子就带我来这里,鬼差就找不到我了。我才不是被抓来的。” 吴奇语塞。 这次,好像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 正文 第六十四章失足少女 “我叫李宓,家父乃大周益州司马李庆先。” 少女落落大方,自我介绍道:“我武成二年到都安堰玩耍,不慎落水溺死,后滞留此处至今。” 吴奇心里默默算了一下。 都安堰,即都江堰之前的称呼。 武成二年,那是北周时期,还在前隋之前,若李宓没有说谎,她应该在此游荡了上百年。 吴奇缓缓道:“贫道乃分栋山浮云观道士吴奇,如今已无大周,只有大唐。” “什么?大周亡了?” 李宓略显诧异,仿佛又不太惊讶,她好奇问道:“今是何年?” 得到详细答复后,她呆呆站在原地,幽幽道:“没想到在此浑浑噩噩百年,已与父亲天人永隔。” 吴奇目光扫过四周。 尸人鸟又开始在天空飞舞,它们扑扇双臂,相当怪异地翱翔,看起来更像是水下游鱼,而非空中鸟雀。 此前遍地残骸碎骨也消失不见,仿佛此前不过是黄粱一梦。 冥地借幽冥之气,在自我修复。 “李居士,你口中那位‘小圆子’是谁?” “小圆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宓一脸警惕:“你问它做什么,是不是要打什么主意?” 吴奇也不隐瞒,直言道:“此地是冥地,为幽鬼以幽冥之气造就一方小世界……贫道怀疑,那小圆子,极可能就是幽鬼。” “怎么会,小圆子只是一只纸鹞而已啊。” 说完,李宓又不确定:“小道士,你真的确定,小圆子是幽鬼么?” “十有八九。” 吴奇口中说着,心里却很是惊讶。 难道鸦鬼本尊竟是一只纸鹞? 李宓不解:“可以前的大师们说过,幽鬼不是害人的么?不论人还是妖鬼,都是幽鬼奴役与利用之物,可小圆子明明在帮我。在我很小时,它就一直陪着我……” 司马为州属官,李宓父亲李庆先每日辅佐刺史处理各种政务,很少回家。加之母亲早早病亡,偌大宅院里就李宓一个人。 北周时期,战祸不断,西有吐谷浑、党项,东有南陈、北齐,各地盗匪团聚,天下尚未明朗。 李庆先严令,禁止女儿离开州治所成都,有士兵严加看守和随行,仆从也都与大小姐保持尊卑距离。 故而李宓长期孤身一人,李庆先请来儒释道三家修士上门讲学,这也是李宓唯一见到外人的途径。 从小到大,李宓都呆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眺望天空和墙外,脑里假想外面男男女女的生活。 她唯一的朋友是纸鹞。 李宅院子很大,她可以尽情放飞纸鹞,在院落里跑来跑去,这也是她不多的自由。 李宓每年春、夏、秋、冬四季都会买一只纸鹞,至她十五岁落水溺死前,恰好总共六十只。 这些风筝样式各异,每一只都由李宓精心挑选。 有能飞很久的鲁班雀,有上敷竹笛迎风作响的楚歌鸟,有轻盈灵便的风鸢,也有结实耐撞的黄鸮,有竹胎鸠鸟,有纸糊燕子,林林总总,各有奇妙。 可不论后来得到的多么珍奇淫巧,都没有第一只纸鹞对李宓那么重要。 那是母亲亲手所制,这纸鹞没有后来者那么好看,体型椭圆,犹如一只吃得过饱的小鸟,因此得名“小圆子”。 亡母留下的遗物,陪伴李宓度过了许多难熬的寂寞日子。 随着年纪渐长,李宓溜出城的想法越渐强烈,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终于,时机出现了。李庆先随刺史赶赴都城长安,需要离家一月。 李宓等父亲走后从宅邸墙上翻了出去,她一路奔向城外西北方向,那里是都安堰所在,她一直想去看看。 抵达那里后,李宓却因过于兴奋不慎落水,拼命挣扎无果,她看到自己尸体迅速沉入水下,自己的阳魂飘荡在水面上。 吴奇抬手打断:“慢着,你为何一定要去都安堰?” “那里是母亲家乡。” “令堂是?” 李宓颇为骄傲地说:“家母乃湔堋(jian peng)龙女,外曾祖为珉水龙王。战国时,外曾祖与蜀郡太守李冰一同镇压水妖,后有了家母这一支。” “家母与家父感情极好,不愿长期分隔,因此离水而居岸。可惜不到元婴,终究难以脱离自身限制……水土不服,郁郁而终。” 吴奇恍然。 原来如此,李宓是龙女之女,对水天生亲近。 湔堋是都安堰前身,对她犹如祖地,李宓被吸引也属正常。 人与妖要诞下半妖子嗣极为不易,大多都是先天不足而夭折,能活到成年都极为不易。 半妖通常要么形态返祖,要么智力残缺。由于血脉驳杂,修行初期也极其困难,不论是想要融入妖类还是人群,都会受到歧视。 李宓这样的,能保持人身,已算是上天恩赐。 “可惜我生来不会任何术法,也没说得出口的天赋,龙族血脉也一直没有觉醒。” 少女有几分沮丧,捏着裙子:“失足淹死的龙族后裔,大概我也是独一份了,实在丢人。” 吴奇轻声安慰:“这类事其实常有发生,也有道士死于制作符咒,还有和尚超度时不慎将自己超度,儒士中也有好不容易打磨出文宝,然后自己发疯的。” 李宓眨了眨眼:“真的么?为什么我都没听过?” “这种事,三教当然不会对外宣扬……就像你失足落水死于水中,龙族会让外界知晓么?” “有道理!” 李宓突然一笑:“小道士,我越看越觉得你顺眼。” 吴奇顺了台阶道:“既然如此,不妨带贫道去看一看那小圆子,如何?” 李宓突然收起笑容,认真道:“我知道你法力高强,连道童都这般强悍,看起来不是妖帅也是妖将了……” “小圆子在外面做了很多孽么?” 吴奇看着少女那双担忧的眼睛:“它杀了不少人,有修士,有普通人,也有妖鬼,它让有情人生离死别,也让一些人铸成大错。它很危险。” 李宓脑袋低垂,不说话。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如果它真的是这样的恶徒,我抓它交给你。我李家世代戍卫淜湔周围黎民百姓,遏阻水患,绝不允许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我带你去找小圆子,但我要你证明给我看,既然你说它无恶不作,那么一定有证据。你能答应我么?” “贫道答应。” 吴奇点点头。 于是李宓沿池塘往前走去,她轻巧地迈入林中,树上那些凝固的亡鸟也活了过来,在空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 她所到之处,月光为伴,黑暗与死寂荡然无存,阴森的尸人鸟不见踪迹,只有夜色如水,明月清风。 正文 第六十五章破幽解龙 紫唇少女姿态轻盈,脚踩月光,口中说着:“小圆子一直都很听话,它能听懂我的话,白天它不会动,夜晚才在院子里低空飞行,和我玩耍。” “它会领那几十只纸鹞一起飞,可惜父亲不准出门,否则它能像大雁一样带着纸鹞们到南方海边去。” 李宓自顾自说着,哪怕吴奇没有回应,她也乐在其中。 生前没有可说话的人,死后又是百年孤独,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可聊对象,她自然要倾诉的。 “吴道长,你知道晦鸟么?” 吴奇略略回想:“听闻古时有能人巧匠做鸟形法器,用以承载晦气与噩运,将其放入野外,能释走灾厄。称之晦鸟。” “你懂很多啊。” 李宓双手拎着襦裙,避免裙角在地上拖曳。 只是此前她背生六翅,后背上衣无法弥合,露出一片白得泛光的少女背脊,以及笔直娇嫩的双肩。 “当时也是一位法师告诉我,我才晓得,原来母亲做的是晦鸟,想要以这件法器,将我身上晦运消掉。” “可惜我自己不争气淹死了。” 她对自己的死法怨念难消。 这让吴奇想起玥娘,那位是攀高摔死,这两女如果结识一番,想必会有很多可聊。 吴奇引导话题:“你化为鬼魂后,小圆子就找到了你么?” “对啊。” 李宓稍微停步,双手将长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嘴上说着:“它一直护着我,鬼差来抓我,它把我一路带到这里。鬼差就找不到我了。” 吴奇微微颔首,心中古怪。 这林子在北周时期还不是冥地,若那时纸鹞就是幽鬼,根本不可能在成都安然无恙,三教修士必定会将其锁定。 如此一来,李宓如何躲避鬼差追缉? 要躲鬼差,游鬼也有办法。 首选为法宝。 有法宝,一切皆有可能。 有的法宝能隔绝妖鬼,有的法宝能屏蔽鬼气,甚至可用强力法宝威慑、击杀鬼差,让其他鬼差不敢靠近。 再者以各种法术、符箓、阵法、丹药,遏阻鬼差索魂。 最后是躲避于各种洞天福地,以小世界之力切断与婆娑世界的关联,如此鬼差也无从寻觅。 冥地机制上属最后一类。 树林尚未形成“咫尺地”冥地时,李宓安然百年,要么有法宝法器助力,要么是特殊咒法加持。 李宓却对此毫不知情:“没有法宝啊,法宝那种东西太稀少了,我虽然没有,还是认得的。咒法也不对,龙族对咒法方术天生敏感,我是龙裔,能稍微感觉到。” 两人交谈之际,走到一棵大黄葛树下。 这树干大到有五抱围,悬根露爪,蜿蜒交错,树叶极其繁茂,朝外支出的树枝上挂了一只椭圆白纸鹞。 纸鹞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被寥寥数笔勾勒了羽毛,它在枝头轻轻前后摇晃,仿佛脑袋不住下啄的鸟雀。 李宓大步向前,气冲冲指着树上:“小圆子,你是不是成了幽鬼?快说!” 纸鹞停止摇晃。 它那双圆眼里,黑瞳缓缓转动,瞄向李宓身边道士。 纸鹞身体猛地鼓胀,撑得那双本来扁平的眼睛左右打转,薄纸一样的身体也上下拉伸开。这纸制鹞鸢体内翻滚出大片大片的黑色泡状物,它们迅速重塑纸鹞躯壳,化作一头等人高的黑鸮。 黑鸮羽毛油亮,肢体强壮,脑袋位置上却是一个女人头。 这人头长得和李宓一模一样。 人首黑鸮蹲在树枝上,居高临下俯瞰,此时四周鸟群围绕它翩然起舞,尸人鸟再度盘桓空中。 吴奇手摁腰间剑柄,提醒道:“它已被幽寄生,不要靠近。” 李宓嘴唇微张,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重阳,取法剑,速战速决。” 茱萸尸妖得令,拔出景震法剑,化作黑影一剑斩去,树上人首黑鸮被劈成两半。 左右两半鸟尸再度鼓胀,又变成两只人首黑鸮。 重阳挥剑再上,每斩杀一次,人首黑鸮就裂出一个分身,反而越杀越多。 吴奇看向手中含象镜。 镜背上,三颗妖红星辰幽光闪烁。 鸦鬼为径幽后期,距大幽仅一步之遥。 难怪重阳短时间奈何不了。 “算了。” 吴奇不想节外生枝,直接摸出怀里道君符,剑指捏符。 道君符化为一团白雾,裹住茱萸尸妖。 烟尘散去,鬼神相赤目童子显露面容。 “尊者,茱萸精那废物果然不行,这个小幽鬼,我解决起来很轻松。” 童子仍然自信满满。 吴奇语塞。 这就是,狠起来我连自己都骂? 赤目童子青发如刺,一脸桀骜不驯,少年身上显出紧致匀称的肌肉轮廓。 融入尸傀妖魄,让他小臂与手背上多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蓝萤刺青,更显出几分野性。 吴奇还是第一次劾召出新重阳与小张的合体。 比起之前道君符使用,这次消耗更甚,不仅浑身灵力去了三分之二,还伴随剧烈头痛和阵阵晕眩感。 但另一方面。 得尸傀的赤目童子已是妖帅中期,由道君符加持,实战斗法比起此前茱萸尸妖强了不止一倍。 吴奇下令:“抓住径幽,抓不住就拔除。” “尊者,不存在抓不住这种事。” “这小鸟飞不出我手心。” 赤目童子看向漫天鸟雀,以及四周虎视眈眈的一只只人首黑鸮:“暗处布阵,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真是符合弱者的秉性啊。” 他抬起左手,捏了个剑指:“木刃·三千丈。” 景震剑陡然延展出一根根支脉,树枝般分裂出一把把小剑,万千小剑飞入空中,剑出如龙,将漫天鸟雀尽数刺穿斩杀,一时空中坠鸟如雨。 人首黑鸮同样中剑,它们本想故技重施分裂,却发现躯壳被木剑给定住,根本无法撕开和重塑身体。 它们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试图用鸟喙拔出身上小剑,却小剑仿佛牢牢长入身体里,融入了五脏六腑、筋肉骨血,它们根本无可奈何。 “哦?不止鸟,原来树也是本体一部分。” 赤目童子双手向上,十指交叉,结五岳印:“草木皆兵·王师北望。” 一把把刺穿鸟雀的景震剑蠕动扭曲,剑柄上长出一只只木鸟,木鸟们振翅而起,各瞄一树,以鸟喙击树干。 霎时间,四下都是剁剁剁的啄树声。 赤目童子目光一闪,右手刺入前方一棵马尾松树干里,扯出一头黑灰相间的蠕动怪物。 他将猎物拖曳在地,一路到吴奇面前,恭敬低头道:“尊者,径幽已被捕获。” 吴奇道:“干掉它。” 赤目童子一掌捏爆手中软怪,径幽炸碎,带来嘶嚎怪叫与席卷周遭的情绪风暴。 吴奇上次经历过,这次倒是有所准备。 李宓就没那么幸运,她被各种情绪与声音冲得晕晕乎乎,双目恍惚,扶着树才勉强没有倒下。 吴奇心里一动,无常图里又有感应。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加上此前积累,吴奇已有三百四十年修为。 正文 第六十六章持鹞龙裔 幽鬼既灭,剩下是收尾。 吴奇扫视四周。 地上,碎裂的鸟儿与尸体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一地残破碎裂的纸鸢。 他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九只。 黄葛树下,一只白纸鹞吃力地从地上扑棱腾起,它歪歪倒倒飞到李宓身边,绕她浮沉。 吴奇一看含象镜。 没有径幽附体,纸鹞退化为妖兵后期,龙女李宓更弱,仅妖兵初期。 原本破冥地,正统办法是悟道幽冥,以道破法,搞清楚冥地成因与法则,就可脱离幽冥之气、重返外面婆娑世界。 不过实力明显强出幽鬼一截,也可以力破法。 上次灵显王庙吴奇选的悟道破解,这次吴奇走的后一条路。 他承认,以力破法真是简单粗暴,爽快十足。 要不是没有办法,谁又愿意绞尽脑汁抠头皮呢? “小圆子,多亏了吴道长,不然你就要彻底被幽控制,变成杀人怪物了。” 李宓用手指逗弄了一番纸鹞,她转过脸,有些忐忑地问:“能不能不杀小圆子?” 吴奇脸上毫无波动:“现在我需问它一些问题。” “就是那幽如何出现的事吧?这个简单。” 李宓抓住纸鹞轻摇晃,一片片光斑驳影从纸鹞身体里抖了出来。 吴奇伸手接住。 霎时间,种种过往从他眼前闪过。 …… 纸鹞眼里,地上一切都很小,因为它总是飞很高。 只有面对李宓时,它会低空滑行。 吴奇脑里浮现出一幅幅李宓像。她从牙牙学语到少女初长成,除去容貌更加清丽,她也渐渐察觉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 李宓开始习惯手持一面团扇,来遮住鼻子以下部位。倒不是她的嘴与下巴难看,而是因她天生异于常人的紫棠唇色,看起来过于妖冶。 每次出门,李宓都能看到行人各异的目光。 男人们笑容里大多带了几分玩味,女人眼里总是透出几分轻蔑,孩子们却不管那么多,跟在她身后看稀奇,用手指嘴,哈哈大笑。 儒家有「恶紫夺朱」一说,紫为朱与黑混杂而成,让李宓更加自卑于自己半妖出身。 她无人可说,只能将苦闷难过,少女情怀尽数倾诉给小圆子。 纸鹞本是湔堋龙女所炼晦鸟,虽有一定灵性,却不似其他妖鬼可交流。它只能尽力飞得更高更快,让李宓能稍微开心一点。 可惜晦鸟并不如传言神奇,它无法吸走李宓的积郁与不幸,这法器实质是一具替身傀儡,最大作用是关键时刻引走妖鬼。 直到李宓落水昏迷,纸鹞想要替死,却发现做不到,它无法入水,只能在空中飞来飞去干着急。 此时,一股奇妙神念钻入纸鹞体内。 那神念让它灵力大增,意识也前所未有清晰,幽的概念隐隐浮现。 纸鹞回过神扎入水中时,李宓已气绝身亡,仅剩一缕残魂,懵懵懂懂飘荡在水面上。 鬼差这次很准时,它手持勾魂链与勾魂囊,正要索魂。 纸鹞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它一口将李宓吃下。 如此一来,李宓就融入自己魂中,与妖魄混为一体,鬼差也就无可奈何。 纸鹞飞到山中一处隐秘地,依靠幽鬼本能,它以李宓为中心,构建出了一方冥地雏形,一点点完善这个小巢。 近百年光景里,纸鹞一步不曾离开,一直陪伴水塘边的李宓,少女与纸鹞已然融为一体,化作冥中人。唯在冥地,她们才能以最初的模样彼此再见。 大约三年前,纸鹞小巢突然凭空破开了一个洞。 另一方世界中,有人破开了冥地外壁。 洞里走出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只通体漆黑的猫鬼,它轻易制服了径幽初期的纸鹞,大幽的“方寸间”彻底包裹了这一片小小“咫尺地”。 从此纸鹞就被猫鬼远远控制,一举一动都遵其计划行事。 大幽对径幽有天然阶位压制,后者几乎无法反抗前者。两者一旦相遇,后者就会被前者驾驭。 也是因为如此,大幽出没,必然会有径幽尾随,幽鬼成群后,对任何地方都是一场重大灾难。 纸鹞在天空投射出黑色鸟影,来去如风,它即是夜叉与食尸鬼们口中的鸦鬼。 然而鸦鬼这一身份也非纸鹞可控,而是背后大幽,那猫鬼遥遥操刀。 猫鬼最早布局的是惠陵,它收集数千具尸体,用以炼制昭烈帝干尸,将其变为尸傀,就是取其一缕残留天子之气。 以天子尸身成傀,经年累月祭炼,施以天材地宝,渡过天劫,就有一线机会蜕变为天傀。 天傀堪比妖仙,全盛时期距古仙人也仅一步之遥。 招来食尸鬼,就是用以清理炼制尸傀残留的尸骸。 买通夜叉讨肉是为分散各方注意,掩人耳目,避免被监幽卫与三教修士发现端倪。简而言之,夜叉就是一群炮灰。 猫鬼第二步棋,是在蜀县埋下探子。 王猛恶魄、香炉妖、邓小影、野狗群都属这一群体。 它们分工协同,将各自所见收纳入影,再由邓小影收集给予鸦鬼,从而达到洞察蜀县内外的目的。 鸦鬼只知猫鬼在蜀县寻一件宝物,具体为何却不清楚。 恰逢鬼市发生假钱案,如此一来,成都府局势被搅得更加扑朔迷离。 此时,出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意外。 老乞丐瞎胡子刺死王猛恶魄,导致马帮后续难以利用,实为元婴大修士的瞎胡子更是让猫鬼不敢动弹。 待瞎胡子离开,猫鬼不得不陡然提速,以图最短时间里找到东西。 结果又遇到了另一个硬茬,青城山道传弟子孟长歌。 猫鬼将孟长歌诱入鬼市,拖入冥地,如今他依旧身陷其中。 只是这么一耽搁,后续布置就脱离掌控,连番出事。 孙笑文激怒香炉妖。 邓小影暴露后反水。 惠陵尸傀被破。 …… 吴奇从万千光影中回过神。 搞懂了背后脉络,他却没有任何欣喜,反而脸色凝重。 如果说瞎胡子是第一个搅局者,那自己就是把猫鬼精心设计的棋局给掀翻的真正祸首。 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也不为过。 不能等。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必须尽快抓出猫鬼大幽,将其斩杀,这样自己才能安全。 吴奇打定主意。回去后他就找许叔静陈述其中利害,再拉上武僧释然,一同将大幽猫鬼给挖出来干掉。 地面忽然一阵震颤,四下树木快速枯萎干涸,天空灰白晦暗,世间一切仿佛都在褪去颜色。 冥地要崩溃了。 吴奇看向旁边。 作为冥蜮的李宓脸上出现一道道裂纹。 吴奇顾不了那么多,朝她伸出手:“当我道兵,能让你活。” 李宓犹豫了一下,怯生生问:“你会对我好么?不会动不动打我吧?” “会,不会。快。” 吴奇厉声道。 龙女帮了自己大忙,他也得拉对方一把。 “哦好。” 少女软软的手抓住了他。 李宓啊了一声,就被吸入吴奇手掌心。 与此同时,无常图内,三清像上香火显现。 ——得妖将龙裔香火,获四十年修为。 迷雾中,又有一座道兵祭坛点亮。坛上漂浮着一身白底水纹襦裙的少女李宓,她手抓纸鹞,好奇地左右张望。 接着,一面灰色石碑拔地而起,碑上朱笔书曰:持鹞龙裔,妖将初期,一百三十七年修为。 正文 第六十七章讨个公平 吴奇原以为,敕封李宓为道兵,应该是她一人入图,却忘记她此时已和纸鹞互为表里,魂魄融合为一体。 持有纸鹞,龙女李宓也有了妖将实力。 这倒是个利好。 此前重阳夺取尸傀为妖魄,化身为茱萸尸妖,也算前例。 如此一来,无常图内就有了三名地煞道兵,虽说这三位都不是特别强力的妖鬼,不过胜在让人放心。 重阳,因误闯灵台被关千年的茱萸精,根底干净,被疑似仙人教训后,变得机敏谨慎。 小张,上一代人面竹妖“夜郎女”转世化灵的新妖,被张瘸老潜移默化影响了四十年,老实坦率。 李宓,湔堋龙女之女,家族世代治水,庇护百姓,目前看不出有什么能力,还是少有溺水而死的龙族……但基本无害。 接纳他们三,理由与情况各不相同,但吴奇的基本原则没变。 道兵可以天赋平平,但不能为非作歹,要有基本是非观。 修为不高,他有香火,能后天逐步补足。 可思想出了问题,成型后要纠正过过来就很困难,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 吴奇看向一旁夜叉,目击剧烈斗法让夜叉有些惊魂未定。 “贫道已从幽鬼身上查清,你的确并未参与实质作乱,也未曾伤及他人。念你此次辅助解决了一头妖鬼,此前既往不咎,但与齐越斗殴这般事不可再有。记住了么?” “小妖记住了,记住了。”夜叉点头如捣蒜。 “你走罢,带你那一群夜叉兄弟返回家乡,成都府不太平,最近不要再来凑热闹。” 夜叉走了两步,突然猛地扭过头,咬牙道:“道爷,小妖想要跟您混……不,小妖想要当您道童,还请道爷收下小妖,小妖端茶倒水,做牛做马,道爷只要说,小妖一定做好!” 吴奇面无表情:“贫道为何要你?” 夜叉挠了挠头上赤发:“道爷,小妖修为低微,但道爷与妖帅各有正事,上山入水跑腿打杂这等事,还需人来。” “普通杂役自然也能做,但他们一来还需银钱养活,二来未必心甘情愿。” “小妖不同。” 夜叉坦然道:“小妖在平羌大山常年与猎户、药农打交道,一直想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生活。” 吴奇问他:“为何想出来?” “小妖想求长生,想成大唐护法,想要堂堂正正修行。山里生活艰辛,大妖索取,小妖们就得上供,动辄役使打骂,也无人约束,暗无天日。” “去年小妖与兄弟们,帮猎户与药农忙碌了大半年,总算换取了几头羊,羊才到手里就被山中虎妖将给抢了去。” “那虎妖将还丢骨头给我们兄弟,让我们在地上啃,我等不敢反抗,只能照做,它却一边用鞭子抽打我们,一边笑骂我们贱。” 夜叉说得咬牙切齿,一脸不甘:“小妖只想要个公平,妖将强,自然他吃肉,我们喝汤,但不能一点道理也不讲。” “我们兄弟比山中野兽强,但也从未赶尽杀绝,不论追兔捕鹿,都是绝不对幼崽与孕兽下手,也会控制捕猎数量。” “小妖认为,这世上还是要讲点规矩的。” 吴奇瞥了它一眼:“若他们都不讲规矩呢?” 夜叉攥拳龇牙:“那小妖就来办这件事,给大伙儿讨一个公平!小妖就要求修行,成大妖,要定规矩!像道爷您一样讲规矩!” 它说得激动,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有志气。” 吴奇点点头:“先跟重阳一年,一年后再看。” 夜叉激动地语无伦次,就要跪地磕头。 “起来!” 吴奇已经说烦了这句话:“你且记住,在贫道这,第一个规矩,不准跪。” “小妖懂了。” 夜叉面容丑陋,心里却一点就通。 “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祖上没出大妖,因此不敢有名,以前披了黄獐子皮,猎户药农都叫小妖黄皮子。” 吴奇沉吟片刻:“你入贫道座下,排在重阳、小张、李宓之后……就叫黄四郎吧。” 夜叉大喜:“谢尊者赐名!” “别高兴太早。” 吴奇警告道:“你本不在贫道敕封之列,念你志向,且看与贫道有无缘分,一年之期,你好好表现。” “四郎一定拼命去做!” 吴奇挥挥手:“去吧,做什么重阳会告诉你。” 此时,重阳已从赤目童子身上剥离出来,重新恢复成茱萸尸妖模样。 他摆出一副大哥模样,双手背在背后,拉长调子:“既然尊者让你随我,你要记住,该懂的必须懂,不该懂的你一概不懂,懂不懂?” “是,妖帅。” “叫我大哥。” “是,大哥!” “没有劲儿。” “是!大哥!!” “听不见。” “是!!大哥!!!” “好,很有精神。” “大哥,小弟想稍后和夜叉兄弟们知会一声,也让他们知道我已随尊者修行……” “待会儿大哥带你去,也让他们知道,你现在跟脚在尊者这,不能弱了名头!” …… 夜叉黄四郎搞这一出小插曲,着实出乎吴奇预料。他没想到,这夜叉看似泼皮混混的皮囊里,包藏着不小抱负。 此前夜叉面对鸦鬼虚与委蛇,明哲保身,斗气但不杀人,在大是大非上没有犯糊涂。 对于生于草莽、生活艰难的夜叉而言,约束自我兽性更是难得。 吴奇对它有几分欣赏。 若夜叉在重阳手下能干满一年,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给他这份机缘又如何? 冥地彻底破碎,却是让里头的牛都化为齑粉,让吴奇有几分可惜。 吴奇踏着夜色匆匆往成都府赶,抵达蜀县外时天还未亮,到处依旧一片漆黑。 他没进城,而是先去了城外北面殓尸庙。 这里依旧阴气森森,从门口就能看到里面摆放的一具具棺木,此时,庙里亮起一盏孤灯。 吴奇走到门槛处,拱手道:“法师,打搅了。” “原来是道友,快进。” 武僧释然一脸高兴,出来就拉住吴奇的手:“道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天气不错,你我不妨再切磋一二。” 吴奇看了眼头顶,这黑压压的天,实在不是一个好借口。 不过对方盛情难却,他只得说:“那点到为止。” “好,好的!” 两人走出门,在庙外相对而立。 重阳早已变成火光态,飘在一旁照明,夜叉黄四郎则是远远警戒,避免周围有人打扰。 释然口诵佛偈:“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僧人目光泛金,双臂被佛兵拳甲包裹,罗汉金身比起之前更进一步,罩住了他浑圆壮硕的双肩。 释然浑身肌肉猛地涨了一圈,他双拳握紧,脚下地板不堪重负,片片碎裂开来。 他双目如电,口中呼出一口白浊气,声音也变得沉闷如雷:“无量寿,日月摩尼,珠光焰耀!” 武僧身后,一道高约一丈的金佛虚影自空中显现,五官面貌和释然一模一样,唯双目紧闭。 释然喝了一声,手臂佛甲转瞬蔓延全身,将他包裹得犹如鎏金神将,威仪煌煌。 他身后,佛影也猛地睁开双眼,眼瞳威严冷厉,直摄人心。 释然右拳金光一闪。 “厉害。” 吴奇赞了一声,右拳迎上。 双拳毫无花俏对撞,闷声中激起一地气浪。 嘭! 释然倒飞而出,空中金佛支离破碎。 地上武僧吃力地爬起,他擦了擦嘴角血,佛甲黯淡的右臂微微发抖:“贫僧自以为罗汉金身初显,可与道友一战……没想是贫僧自不量力了。” 吴奇想来想去,好像什么话都不合适,只得拱手说:“恭喜法师,结得罗汉金身。” 释然抖了抖身上泥,也不失落,双手合十:“一山更有一山高,道友让贫僧受益良多。若无道友,贫僧走到这一步怕还要些许年。” 眼前年轻修士犹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让武僧心中修行之火再次旺盛。 吴奇这实力,放在五道七寺弟子中都数得上号了。 天下英豪,果真数不胜数! 这才过瘾! 正文 第六十八章修为之惑 打过之后,释然这才注意到旁边夜叉:“这是道友新道童么?” “不错。贫道与它有几分机缘,就暂留它在身边。” 夜叉赶紧学吴奇模样,双手合十道:“小妖见过大法师。” 释然眉毛一皱:“道友,你可知,为何修士很少找夜叉为道童?” “请法师明示。” 武僧一向说话直接,也不客气,当着夜叉面就道:“夜叉嗜肉,无肉不欢。若有肉类引诱,极易失去理智。” “此外,夜叉大都野性难驯,修行缓慢,纵使以丹药培养也得不偿失。这都是佛道两家先贤多年得出的经验。” 夜叉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辩解什么,却不敢出口打断。 吴奇却是一笑:“法师,人亦嗜肉,无肉不欢,为何夜叉不可嗜肉?” “贫道最看中的并非资质、天赋,而是心性准则。” “若是百无禁忌,修为越高,越是随心所欲,更容易给芸芸众生带来灾祸。” “夜叉虽弱,但它胸怀大志,想给夜叉一众无依靠的小妖讨个公平,反对大妖随心所欲的苛捐杂税、侮辱凌虐。试问,又有多少人敢开口说这话?” 释然一愣,这才第一次看向夜叉,学妖修抱拳:“阿弥陀佛,贫僧着相,确实浅薄了。还请妖友见谅。” 黄四郎慌忙双手合十还礼:“法师说的也是事实,小妖也是努力约束自我。” 释然洒然一笑:“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教无类,确实为道友准则。不过道友如此急匆匆来这,想必有别的重要事?走,进去谈。” 他引路进了殓尸庙。 里面尸体之间有一片空地,释然与吴奇席地而坐,也不在意。重阳继续充当照明火烛,倒是夜叉第一次来,有几分紧张地偷瞄四周。 吴奇隐去龙女李宓一事,说自己遭遇鸦鬼,赤目童子发现其背后另有大幽,疑似为一猫鬼。 其中细节自然含糊不清,但只需搬出赤目童子,说是这结丹妖帅判断,可靠性就大大增强。 听完后,释然面色凝重:“此事还需尽快通知许参军。” “贫道就是如此想,不过途经城外时,想到还有一些修为之事,就先来请教法师。” 释然一脸诧异:“道友已入结丹,若是元婴之事,贫僧却是所知不多了。” “与元婴无关。” 吴奇摇头:“是修为本身的一个界定,贫道始终模糊。” 自获得无常图后,吴奇持续在进行各式摸索尝试,也收获颇丰。 修为在香火转换中越来越强,一个重大问题也日益凸显,如今到了不解决不行的程度。 「若干年修为,到底应该如何理解?」 按照最基本的道门修行准则,筑基期修士寿元不过一百二十年,因此若是有超过一百二十年修为,必然是超越大多数筑基修士的。 这大抵是对的。 可吴奇自得李宓香火后,如今身怀三百八十余年修为,距离结丹五百岁寿元极限还有一段距离,但又远超筑基期。 这就陷入一个模糊地带,难以衡量。 若是简单粗暴将修为年数拉上去,真就能一路攀升,直抵传说中的古仙之境么? 此事已影响到了吴奇修行方向的问题。 浮云观书籍里毫无相关记载,道门正统的性命双修、悟道修道说更是与此截然不同。 吴奇就想到释然。 武僧是体修,以练魄修佛,与自己路子反倒是接近一些。 加之释然本人率直坦荡,也是求教的最好人选。 释然听了吴奇困惑,笑了一声:“真是巧了,道友此问,贫僧下山之前也问过首座,‘武僧练魄,到底能否修佛见信性,体魄练到极致,就真能横渡灵山,面见真佛么?’” “首座道,三千大道可登仙礼佛,有何不可?” 武僧收敛笑容,缓缓说:“先古时期,鬼神不分,妖邪一体。彼时,最早古仙就是模仿鬼神、妖邪,以孱弱之基而悟天道。” “道友所惑,其实乃古今之别。古时修为动辄百年计,以年岁记事,并无明确划分,所谓五境十五重,不过是三教后人归纳总结后的标注,却非其本质。” “如今妖鬼内部,依旧以修为年份互相判断实力,大体上是准确的,当然也有部分例外。” 吴奇想到了此前的重阳,茱萸精在石头里呆了一千年,按理说应该很难能打。结果出来后妖体都丢了,比千年前还弱,这也算例外了。 “倒是儒释道三教,以修为年数判断却是不准的,天赋差异,法宝,法术符咒,佛兵佛力,文宝文光……都是会严重影响斗法的要素。” 释然缓了缓,说道:“难怪道友一如武僧般,是体修路数,原来是沿用古法。” “不瞒法师。” 吴奇低声:“这锻体术也是亡母所留。” “原来如此,令堂真是煞费苦心。” 释然感慨:“以前听闻御剑阁‘剑子’吴正言素来刚直猛锐,其妻‘回魂补魄’吕懋冰妙手仁心,都是心怀黎民百姓的道门修士,道友得双亲恩泽,也是理所当然。” “少林寺藏经阁里有一本《过去仏(fo)传灯录》,为高僧聆听灵山过去仏之录。上面就记载,古仙与古佛论道,说天外七十二幽王,皆万年修为,自过去而来,为到未来而去。” 吴奇心里一凛。 幽王至少是万年修为,不怪如此难缠,三相幽王一人就毁了夜郎古国,导致三教大修士不得不联合应对。 七十二幽王暗合七十二地煞道兵,也不知有无关系。 “道友也无须担心,修行者一到元婴期就会与这方天地相融,不论炼体,炼魂,炼气,修佛,修文运,终究殊途同归。” 释然回忆道:“不过有一点,先古鬼神、妖邪每隔千年渡一次天劫,威力远胜如今,因其过于强悍,天地难容。道友若是突破千年修为,需小心准备渡劫。” 吴奇听得笑了:“法师,千年修为对贫道如今还太遥远了。” “有备无患,道友不可小觑。” 释然在修行上非常稳重。 有那么一瞬,吴奇在释然身上看到了严长老的影子。 “道友历经大战,先吃点武僧饭,补充一下。” 释然将竹筒递来。 吴奇也不客气,用竹筷夹起一块饭团,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能结识法师,实乃贫道幸运。” 武僧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道友,那猫鬼贫僧倒是觉得……” 他突然咳出一大滩黑血,释然嘴唇张了张,双眼圆睁。他吃力地盘膝而坐,浑身金光氤氲,以佛力护体。 吴奇拔出青白双截剑,将释然护在身后,冷冷扫视周围。 四下响起稀稀疏疏的奇怪声音。 一道黑色影子跳上前方棺椁,两只眼睛泛着幽幽绿光。 重阳红光凑近,黑影的模样就从暗中显现来。 玄猫有道。 正文 第六十九章遇饮酒时须饮酒 玄猫一路小跑过来,跳下棺椁,张嘴吐出两枚铜钱。它蹲在地上摇尾巴,一点不怕。 吴奇冷静下来。 不是它。 有道身上没有妖鬼阴气,它是过来送钱的。 吴奇收剑折返,见武僧释然已昏迷不醒,脸上浮现一条条细细黑线,密如蛛网。武僧体表佛光隐去,气息也变得不甚稳定。 “重阳,去找许叔静。” 重阳化作红光飞了出去。 “四郎,守住门口。” 夜叉抓起一旁禅杖,站在门口警戒左右。 吴奇将烛台凑近放于地上,撕开释然僧袍。武僧上半身被黑线覆盖。蜿蜒无序的黑线,实则都是皮下血管脉络。 血中有异。 吴奇仔细勘查释然躯体。 面部无伤口。 右肩胛与肘部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和淤痕,似是切磋时留下的新伤。 左大臂二头肌外侧有一小道新伤口,这伤口极浅,此时已是一层薄薄血痂。 双手手指头、掌指关节上布满老茧,手掌、手背均无疮口。 此外释然全身并无其他伤势。 吴奇又检查释然随身的木箱。 里面有游历僧必备的比丘六物,即大衣、上衣、下衣,竹钵,蒲团、麻布滤水囊。 六物没有异味,也无投毒涂抹痕迹。 吴奇着重检查了水囊,这东西用以山野滤水,既能避免蜉蝣小虫污染饮水进入口中,也象征佛门仁慈,不造杀业。 水囊底部有几个小洞,还没缝补,如此一来释然就无法使用。加之最近两月释然都在成都府,井水不缺,饮水无序滤过。 这水囊虽然无法装水,里面却装了其他东西,吴奇稍一摇晃就叮铃作响。 他拧开木塞,倒出来两枚铜钱。 大唐铜钱是外圆内方,印「开元通宝」四字。 可眼前这两枚钱,却是外方内圆,刻「泰山宝通」。 两极反转,阴阳有别。 这是鬼钱。 吴奇还是头一遭见到实物。 道门典籍记载,世间鬼魅皆归泰山府君,即是民间俗语所说的「魂归泰山」。 泰山府君为古老神祇,祂统领地府,五百年一换,皆为正直之士。 府君领十殿阎罗与七十五司,管辖婆娑世界万万鬼魂。 通常人死魂离,阎罗勾画生死簿,司命据生死簿发“阎罗朱签”,鬼差即以朱签索魂。 地府货币为鬼钱,可用于交易鬼界流通的各种法器、材料、物件,也可以鬼钱雇佣鬼魅为己所用。只要鬼钱充足,甚至可在泰山购置鬼宅,那是鬼魅梦寐以求的修行宝地。 吴奇掂量手中鬼钱,它们比开元通宝要轻一半,触感阴冷,此外并无其他不同。 释然去过鬼市? 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吴奇目光一扫,见地上释然呕吐出的黑血,此时慢慢化成一列黑字。 「望君惠存」 赤裸裸的警告。 不一会,许叔静匆匆赶到,他仅着圆领袍,头发胡乱系在脑后,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见盘坐在地的释然昏迷不醒,他先检查了武僧呼吸和脉搏。 “法师修为深厚,暂时性命无忧。只是疑似中了恶咒,一时半刻怕是无法解开,我先以文宝护住法师心脉。” 许叔静从怀里摸出文宝竹简,神色肃穆:“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文宝上泛出莹莹白光。 他用手一引,文气顿时环绕释然,依稀可见黑光缕缕,与文气互相缠绕角逐。 “文宝无法根治,需请两位舍人来查看,若仍旧不成,就得求助青城常道观与峨眉普贤寺的修士了。” 局势危急,许叔静却很有条理:“重阳只讲法师出了事,还请道长将前后再说一遍,务必详细。” 吴奇复述完,许叔静久久不语。 “都怪许某。” 许叔静一脸自责:“五天前许某曾邀法师一同前往鬼市,想要再探究竟,看能否找到孟长歌的踪影。” 吴奇问他:“在里面有了发现?” “没有,一无所获。” 许叔静低沉道:“鬼钱依旧在鬼市流转,大多难以辨识,不少妖鬼修士都深受其害。反倒是让法师陷入漩涡。” 吴奇简要讲了自己遭遇鸦鬼的事。 许叔静感叹:“道长洞察秋毫,换做他人,怕根本难以注意背后鸦鬼。” 吴奇张开手,出示手中鬼钱:“贫道在法师水囊中找到了这个。” 许叔静接过鬼钱,又从袖里摸出一方两指宽黑印,黑印一出,一枚鬼钱立即被吸到印上,另一枚鬼钱无动于衷。 “此为泰山府君下七十五司之一,掌财司鉴真印,可鉴别鬼钱真伪。只是数量极少,难以炼制,流传甚少。” “监幽卫益州司从朝廷要来了两方,一方在司都尉朱大人手中,另一方就是这个。此外,青城山、峨眉山也有鉴别秘法。” 鉴真印吸引者为真,无反应则为假。 若无鉴真印识别,真假鬼钱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假钱炼制工艺精巧,绝非泛泛之辈所为。” 许叔静收起鉴真印:“这也是鬼市假钱案的麻烦之处,背后牵连难以判断……” “道长,我们还是在此等候舍人支援,再徐徐图之。” 吴奇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对,现在去鬼市。两枚鬼钱暂且借我一用。” 许叔静将鬼钱递他,有些不解:“为何是现在?” 吴奇换了一个方式,问道:“许大人,若你是这幕后大幽,前面诸多布置都出了状况,无法再用,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待如何?” “我会殊死一搏然后再撤……” 许叔静反应过来:“道长是说,那大幽是故意伤及释然法师,拖延我们脚步,让我们无暇他顾。” 吴奇点点头:“这伎俩它不是第一次用了,此前夜叉、食尸鬼、魂车木马、猫鬼盗窃都是如此,用以拉扯视线,混淆视听。” “计策简单但实用,这一点点时间对它至关重要。” “所以它宁可将尸傀、鸦鬼都尽数抛弃。” 许叔静深吸一口气:“道长是说,现在它正处于某种关键时刻,无暇他顾。而且极可能在蜀县之内……” 他脸色一滞:“鬼市,它难道还在鬼市?” “去过便知。” 吴奇系紧腰上双剑,背上箱子:“事不宜迟,不要走漏风声,即刻先闯鬼市。” 许叔静有几分担忧:“可道长,就我们两去,若遇见大幽……” “天时地利人和均在我方。” 吴奇道:“该怕的是它。” 许叔静听他一说,不由也笑了起来:“道长说的极是,遇饮酒时须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邪不压正!” 吴奇余光看了一眼昏迷的释然。 左臂那道细细伤口,仿佛为锐器所伤,以至释然本人都未曾察觉。 到底是如何划上这一道,还需打个问号。 正文 第七十章鬼市遇故人 许叔静骑马带吴奇直奔城内,重阳随行,夜叉则被吴奇留在殓尸庙照顾释然,以等待监幽卫两位舍人。 夜晚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格外清晰,沿路只有持火夜巡的士兵,他们一见是许参军,霎时四下让路。 两人一马从城北门入城,而后沿城墙到东面,一路抵达东市外明德坊的一座独立大宅前。 许叔静将马系在一旁石狮子上,这马嘴上绑了马钳,夜晚不会嘶鸣,倒是不怕惊扰百姓。 “这是盐商刘三思的宅子,说起来也与道长有几分关系,这刘三思就是米商刘伯文的大伯。道长请随我来。” 许叔静说着,沿刘宅外墙往里大步迈进,前方巷子里的灯笼下,站了两白衣女子。 左侧女子手捧一簇花,右侧女子抱了一串斗笠,两人都面白唇红,双目无神,犹如木雕。 “入鬼市,需交买路钱,这是鬼市规矩,买家卖家都得遵守。” 许叔静熟练地从兜里摸出两枚银子:“一两银子,或是一枚鬼钱,如今鬼钱与开元通宝的兑换也差不多如此。里面大多用鬼钱,但也能以银子交易或以物易物。” 他递给吴奇一枚:“道长可凭喜好买花或斗笠,都一样。” 吴奇手捏银两,心道这鬼市入场费实在高昂,难怪此前从未在浮云观听闻鬼市交易的事。 浮云观早就穷到卖桃子和下山化缘,鬼市这种高消费场所,的确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许叔静买了一束花,吴奇则是拿了一顶斗笠。 两女接过银子,都露出僵硬的笑容,但不说话。 许叔静和吴奇从她们身边路过,继续赶路。 这小巷看似不过几丈长,但吴奇数着步子,走了上百步都没有走到底,两旁倒是一点不暗,空中有如雾如露的萤火照明。 路过前方拐角后,吴奇终于看到其他人。 一名盘了发髻的黄衣女修同样手中持花,看到吴奇,她颔首招呼,吴奇也礼貌回应。 又走几步,地上有一小水潭,水潭色泽深绿幽暗,犹如浓墨。 黄衣女修将手里花轻轻一丢,花落水中。 吴奇见那女修手中花被绿水包裹,转瞬变了模样,分明是一截干枯手臂。 许叔静也弃花于水,同样变为一只人手。 吴奇将斗笠丢到水里。 绿水一阵吸附拉扯,斗笠缓缓化作一颗干瘪人头,在水面浮沉。很快,不论手臂还是头颅都沉入水下。 “道长,且往前走。” 许叔静带路,越过水潭,前方豁然开朗,俨然一集市。 路边摊贩靠墙或盘坐或站立,各自面前放了交易物,都置于一方白布上,很是醒目。 吴奇左右看去。 白布上交易物种类繁多,有各式符箓、法器、承载功法术咒的玉珏、金石灵料、草木花药……但最多的还属一种黑色小罐。 吴奇不懂就问:“那是何物?” 许叔静解释说:“阴斝(jia),是专门用以温养鬼魅的法器,其实更像是鬼魅的行囊。白日不宜走动时,则一地埋下阴斝,自己钻入里头,可以短期修行与休憩。” 吴奇听明白了,就是鬼的临时营帐。 鬼要远走他方,阴斝就是所需携带的基本法器,就与道士三法器、僧人比丘六宝一样。 “阴斝本身耐久有限,它需吸纳天地阴气,以滋养器内,所以又要遭受阳气浸渍。一个阴斝没法使用很多年,定期得更换,是一件消耗性法器。” “但阴斝终究只是一时替代,难以长久,鬼魅都会寻一处炼造成鬼宅,或是购下现成鬼宅。这里不是说鬼魅出没的宅邸,而是鬼类所需的修行地。” 许叔静缓步徐行,嘴上说着:“最好的鬼宅在泰山,那是泰山府君神威所在,亦是地府入口,阴气如雨,最能温阳鬼魅。但每一座泰山鬼宅都是天价,位置有限,有能力购置泰山鬼宅的,都是鬼帅乃至鬼王。” “就如我大唐二都,京都长安宅邸价格也是高得惊人,普通官员与商人也无力购买。” 吴奇对此见怪不怪。 要有一栖身之所,努力劳作积攒银钱也许能达成,但若是追求更高更好的条件,就不是仅凭努力就能做到的了。 附带额外价值的土地被人青睐,价格就难以下跌,普通人如此,修士亦然,洞天福地就是修士所梦寐以求的奢侈宅邸。 吴奇走了一段,发现鬼市有个奇怪现象。 发声说话的都是逛鬼市的买家,虽然他们声音也很小,都是熟识者彼此交谈。 鬼市摊贩却都是一言不发,他们似乎遵守着某种神秘契约,彼此眼神交流,只是默默调整摆弄各自交易物。 顾客来询问,他们也只比手势,几乎不还价。 谈得拢,对方给出鬼钱,东西拿走。 谈不拢,商贩不予搭理,买家也无计可施,只得妥协或是悻悻离开。 许叔静耐心解释说:“这是鬼市另一个延续多年的规矩,为避免扰乱价格,鬼市商贩都不可开口,只能写出价码,一物一价。” “当然,经过很多年,规矩还是规矩,但大家也都有各自的应对办法……实际约束已经很少,可以看做是流传至今的风俗。” 许叔静在一摊贩前停下,眼睛盯住白布上一方墨条。 这墨条仅食指长,长条状,上刻有「元符」二字。 茅山元符宫所炼制的儒士法器。 但许叔静也只是停下看了看,最终没有问价。 吴奇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 三教中,儒门学子门槛最低。 但凡读书人,勤加攻读,持之以恒,都可孕育文光,天赋差异多体现在文光强弱。 儒生科举考中进士,其所写文章更会化作第一件文宝,加以温养编修,文气愈强,愈是为人所知,甚至能蜕变为后天法宝。 可一旦成为进士,儒士也面临那无法回避的四个字:财侣法地。 四字真言或许会迟来,但从不缺席。 撰谈策论,讲经论议是儒士修行的必经之路。 以较容易的撰写文章来讲。 倘若一儒士,有名师指点,能翻阅大儒亲笔注解典籍,以大师炼制文房四宝为刀笔,上知国策下晓民生,居于山清水秀、灵气盎然之地,自然更容易写出上乘文章,化为瑰丽文宝。 吴奇此前还考虑还许叔静的礼,现在看来,还是文房四宝最合适。 他走到这摊贩前:“店家,这元符宫墨条价格几何?” 卖家是一修士,他比出五根手指。 “五钱么?” 对方点头。 吴奇心里暗叹,这儒门修士想要用点好东西,也得烧钱。 五钱鬼钱就是五两银子,墨条是消耗品,儒士常年笔耕不缀,想来最多也就够几月使用。 吴奇从背箱里取出白釉瓷罐:“贫道以这个交换。” 对方评估了一番价格,点头同意。 吴奇放下瓷罐,拾起墨条递给旁边许叔静:“既然许大人喜欢,贫道就借花献佛了。” 他个人原则向来是,你对我好,那我必不会让你吃亏。 许叔静赶紧挥手:“使不得,使不得,道长,这元符宫墨条实在太过于昂贵……” 吴奇直接将墨条塞他手里:“早日写出传世文章,到时请贫道喝一杯好茶。” 许叔静拗不过,也就不再推辞:“传世文章不敢想,以后若能遇见好茶,一定给道长带一份。” 吴奇没答话,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人吸引。 迎面,站着一名背负双剑的冷目道士。 也算熟人了。 青城山无常观,姬湛。 正文 第七十一章剑出真章 姬湛头戴芙蓉冠,插子午道簪,一袭玄青宽襟大褂,脚踏云纹朝鞋,背上双剑,一剑有穗,一剑无穗。 他年纪轻轻,却生得眉目冷冽,不论抬手投足,都透出一股孤高,让人难以靠近。 吴奇拱手:“姬道友。” 对方也抬手还礼:“吴道友,许参军。” 姬湛轻声道:“鬼市有耳目,随我来。” 他到前方一十字路口左转,又于一面墙前停步,接着跨步而入。 许叔静正要尾随,被吴奇一把拉住。 两人眼神交汇。 许叔静立即明白吴奇的意思:“道长是担心……” 吴奇言简意赅:“许大人在外暂等,贫道进去,有什么话,他与贫道说也是一样。” 许叔静点点头。 吴奇手往墙上一按,只觉仿佛触到柔软纤细的绸缎,整个人陷入墙中。 里面是一方不大的空间,四面均挂以绢帛,彼此勾连,构成一座墙中帷帐。 帷帐中央有一方青花瓷壶,瓷皮上火光袅袅,壶口冒着白气,茶香飘溢。 后面地上长有一竹,朝外蔓出的几根竹枝上挂了黄帔、玄巾、上褐、下裙、内衬白衣、若干白足衣。地上整齐放有双脸鞋、马口鞋、圆口鞋,材质与摆放均十分讲究。 在这简易竹衣架旁有一陶罐,内盛颗粒粗盐,上面插了一簇绿色盐竹,绿意温润,给屋内增添了几分雅致。 吴奇记得张瘸老说过,盐竹颇为奇异,生长于盐碱地,以盐为食,其外貌晶莹如玉,似金石。盐竹颇受修士与权贵喜爱,但数量稀少,价格昂贵。 此间主人姬湛盘坐于一面蒲团上,他抬起瓷壶,给吴奇倒了半杯茶:“请。” 吴奇在他对面蒲团坐下,接过茶,饮了一口,只觉口感清冽甘醇。 “好茶。姬道友哪怕出门在外,也是如此精致,实在让人艳羡。” 他是真的羡慕。 看看人家五道七寺弟子,降魔六宝是怎么用的。 以至少八匹绢为材料,搭建帷帐,出门带这么多套衣服,还有好茶和盆栽……简直是少爷出巡。 吴奇知道大宗门子弟手中宽裕,但也没听过阔到这种程度。 “许叔静不进来,是你认为我有问题。”姬湛看向吴奇。 “是。”吴奇承认。 “为何?” 吴奇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此前与释然法师有过切磋,你手中剑伤了他。” 此前吴奇与姬湛在蜀县交手,他就感受到对方红尘剑锋锐异常,砍得吴奇的铁剑至今还是坑坑洼洼,姬湛的剑却毫发无损。 释然手臂上那一道浅浅口子,就是被上等利器划破,以至于释然本人都完全没有发现。 “不错。两日前,释然找过我,与我切磋。” 姬湛丝毫没有搪塞,仿佛根本不屑于隐瞒:“他实力很强,我不得不用剑。点到为止。” 吴奇说:“你知道他现在昏迷不醒么?” “昏迷?” 吴奇简要解释。 姬湛沉默了一会。 他拔出背上不带穗那一把,放于地上,推过来。 剑刃银白,锐气逼人。 吴奇一个眼神,重阳化作一道红光包裹剑身。 茱萸精离了剑,在吴奇耳边道:“尊者,剑无问题。” 重阳仿佛发现了什么,绕了吴奇转了一圈,钻入他怀里,很快又飞出来:“尊者,毒在两枚鬼钱上,是井木花。” 茱萸精认得众多山川河流各种草木精怪,还能辨识灵气与毒物,这里就显现出它本事来。 “井木花?” 姬湛目光一凝:“就是那‘以黑夺赤,炼血为魑’的妖花?” 重阳没理他,只对吴奇解释道:“尊者,井木花无色无味,暗合井宿值日,体内毒素一染鲜血就生效,中毒者会血液粘稠漆黑。普通人一旦中毒,就会浑身血脉堵塞而死。” 它又补充说:“不过释然法师体魄强盛,又是半步罗汉的佛修,只需丹药调理数日,就能慢慢恢复如初。” 吴奇心里稍安,看向姬湛:“法师这两枚钱来自何处?” “两枚钱,假钱来自于我。” “你有问题?” 姬湛道:“或许吧。” 吴奇语塞。 这姬湛也是一个不对劲的人,怎么五道七寺弟子都是怪怪的。 吴奇问他:“所以,法师受伤是意外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姬湛突然盯着吴奇:“你与我再切磋一场,赢了我,我告诉你,否则让许叔静来。” 吴奇懂了。 这小子对上次被自己在东市折剑,心里耿耿于怀。 既然如此。 吴奇起身:“就在这么?” “稍等。” 姬湛摸出一纸符箓,贴在帷帐一角上,口念:“断截邪源,玉道正明。官殿整肃,三景齐并。” 他轻轻一推布帛,里面是一片形如宫殿的天地。 “此为青城山‘官店符’,可暂时于其中试法,仅能维系一刻钟,但斗法也够了。” 两人置身其中,分列左右。 姬湛拔出那带穗法剑,剑长而锐,以一支碧竹炼制,剑身保留竹节,刻有云纹符咒。 “此为黄阶下品法宝「松云虎篪」(chi),重八十一两,醉竹炼就,师尊所赐。” 吴奇也解开白布,露出双剑。 “法宝青白双截剑,分「青吟」「白越」两剑,观里借的。” “注意来!” 姬湛提醒了一声,手中法剑直挑吴奇眉心,吴奇左剑白越挡隔,姬湛左手捏了个法决,一时虎啸如雷。 松云虎篪上跃出一头斑斓猛虎,张口朝吴奇肩胛就咬。 吴奇不避不让右手青吟直接斩入虎口,贯出一道口子,虎灵吃痛下死死咬住吴奇肩膀,吴奇手里剑却不断刺挑,将它身体彻底破开。 姬湛见状,左手捏法决正要变阵。 白越剑尖却已停在他脖子前一寸。 “怎会…怎么会如此快就……”姬湛僵在原地。 他猛地意识到:“你之前在蜀县,故意压制修为与我动手。” 吴奇收剑:“承让。” 姬湛还是太学院派。 上了强度和对抗,他就吃不住。 此前蜀县那次只是切磋试探,而非斗法。真正斗法是一瞬决生死,没有敌人会站着让你不断施法,需以最快速度将对方武力解除。 这方面释然比姬湛要强得多。 吴奇根本不拆招,直接以力破法,二百六十年修为灌注的体魄迈入结丹,吴奇手持法宝,解决姬湛就很轻松。 “我败了。” 姬湛还算坦然,他也收剑还鞘:“原来你已入结丹,难怪释然与我交手时都对你念念不忘,颇为推崇。” 吴奇一笑。 这就是心态转变。 此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炼气道士当街挑战,姬湛这般五道七寺的修士自然无法忍受,只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挑衅。 意识到吴奇斗法远超自己,输也属正常,人就平和了。 “现在,说罢。”吴奇回到官店符外,端起茶饮了一口。 姬湛也不废话:“释然中毒,是为那两枚鬼钱所害。” “两枚鬼钱,假的那枚原本在我手中,真鬼钱则是另有人给的释然。” “但这两枚鬼钱,源头都是同一人。” 姬湛和吴奇对视:“此人叫炰烋,是个藤妖。” 正文 第七十二章生死无关 六月十九,忌安葬,宜祭祀。 吴奇站在东庙门口,抬头望天。 今日阴雨绵绵,从卯时一直下到午时,庙外地面已变得泥泞不堪,花草树林都低垂了头冠。 雨不大不小,没能完全消除署日热气,反而激起一地热浪,让地面愈加湿热沉闷。 鬼市之行已过三日。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改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吴奇打开箱子,翻出才买的陶罐。 这种便宜容器还是更趁手,不怕弄坏。 吴奇倾斜陶罐壶嘴,一股紫红色液体流出,倒了半碗。 他端起碗尝了一下,口感甘甜酸爽,但比荷花池酸梅汤还是差了一筹,水源到底不同。 这几天吴奇回到浮云观,放下一切,专心制作酸梅汤。 许多事,有时候想得太多太深,就容易陷于死胡同,倒不如适时抽身而出,反倒能脑袋清醒一些。 烹饪做菜,就是吴奇的放松和抽离方式。 脚边猫叫了一声,抓着他道袍,要往上爬。 “喝么?” 吴奇将碗放在地上。 玄猫脑袋埋入碗中,舌头飞快舔动,嘴巴周围被酸梅汁弄得湿漉漉的,似乎不讨厌这味道。 吴奇又翻开木箱,里面有一把面,一小捧青菜。这是他从蜀县买来的,准备回去煮了,给师兄陈皋接风洗尘。 按日子来算,今天陈皋就该从嘉州回来了,那边夜叉与食尸鬼的事由他对接官府,吴奇很放心。 倒是东庙神像,今日依旧没有反应,只有寥寥几天的修为补给。 夜叉黄四郎站在门口,眺望远处:“尊者,似乎有人来了。” 吴奇手指挠了挠猫脖颈:“无妨,是客。” 雨中走出一个湿漉人影。 他大约四十来岁,下巴有一撮胡子,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身上宽袖衫被打湿后贴在身上,里面并无其他内衬,露出光滑湿透的胸口和腹部。 这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庙门口,对吴奇挥手示意:“有吃的么?” “有。”吴奇说。 炰烋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黄四郎:“很少有修士肯用夜叉了,吴道友还是这么独树一帜。” 吴奇只是淡淡说:“风评都是自己挣得,四郎很好。” 夜叉听得挺起胸口。 炰烋哈哈一笑,进来后席地而坐,地板上顿时被打湿一片。 “肚子饿了,劳烦道友给做点吃的,有面是最好的。” “恰好有一点。” 吴奇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布包,掀开布包四角,就露出下面的一把面。 他架起石灶,起锅烧水。 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一群人脚踏泥水飞速逼近,围拢东庙。 领头人是许叔静,他旁边是背负松云虎篪的姬湛,两人身后有十几名背负弓箭、手持长枪的幽卫。 许叔静抹了一把脸上水:“炰烋,你跑不出益州,速速出来投降!” “我知道,也没想逃,天下之大,也没有我能躲的地方。” 炰烋一脸洒脱,他拧了拧衣服里的水:“给我一刻钟,让我吃个饱饭,我就和你们走。” 许叔静皱眉,看向正在下面的吴奇:“道长,这……” 吴奇头也不抬,专心烫熟青菜:“你们也淋了雨,进来避避雨罢。” “不了,些许风雨而已。” 许叔静挥手:“所有人,外面就地等待。” 他身先士卒,站在庙门外,双眼锁住里面藤妖炰烋。 身后,幽卫们也手拄长枪齐齐站定,任凭雨水淋面,纹丝不动。 姬湛也与许叔静一同,他不知施了什么法,身上却没沾一点雨星儿。 他对立面人警告道:“炰烋,不要做无味抵抗,鬼市假钱一事,你最好如实招来。” “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信了也不会有人查,何苦呢。” 炰烋嗤笑一声,撩开衣衫,露出腰间一根钉入小腹的木钉,周围一圈血迹:“青城山‘鹤氅钉’都钉在我身上了,跑到哪儿你们都能找到,我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放松,不要那么严肃。” “面要稍等,先喝一碗酸梅汤。” 吴奇给他倒了一碗。 炰烋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不错,消暑降火。” 吴奇在土灶前忙碌完毕,将一碗青菜素面递给炰烋。 炰烋吸了一口面,赞道:“就是这股味儿,道友你之前煮的面过于美味,以前我们吃的面,都是这般清淡。” “以前跟着八部鬼帅那会儿,很多人都怕我们。但听说魑敛鬼王他老人家还在时,大伙儿只要进城,一说是鬼王麾下,就连买肉都能便宜几分。” 他用筷子拌了拌素面:“你不问我鬼市假钱的事么?” “想说你自然会讲,不想讲我又何必问。” 吴奇盘坐蒲团,慢慢喝着酸梅汤。 “像你这般的人,如今不多了。” 炰烋吃了两筷子面,喝了一口面汤,继续说着:“鬼帅们还在的时候,每次大行动,不论是鬼帅之间火并,还是与修士对峙冲突,出发前,八位老大总会带大伙儿来这拜不死道君。” “哪怕魑敛鬼王已经离开很多年,这习惯依旧没改。” 藤妖突然咳嗽了两声,似乎是呛着了。 “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像是一个轮回。很多年以前,益州这里妖鬼横行,凶残跋扈,魑敛鬼王横空出世后,平静了很多年。它离开,八部鬼帅再掀起风浪,直到被天师斩杀,青城山崛起,又安稳了些年。” “现在,又到了新的乱象期。” 他嗤笑一声:“婆娑世界就是这么变幻无常,不肯停歇。” 炰烋从腰间摸出一枚鬼钱:“道友,玩个小游戏如何?” “猜猜看,这枚鬼钱是真是假?” 吴奇接过鬼钱,手指一触,只听耳边响起一句低语。 「小心孟长歌。」 炰烋的声音来自手中鬼钱。 面前藤妖旁若无人地扒拉面条,说:“真钱,送你了。” 吴奇想起三天前姬湛说过的话。 …… 藤妖炰烋找到姬湛,说许参军不在鬼市,他就只能找到姬湛,想找他帮忙看看手里是不是假钱。 姬湛以秘法一探,发现其中果然有枚假钱,问他是从何而来。 炰烋说是一妖兵给的,三枚真钱,一枚假钱,换了一包灵米走。 姬湛留下假钱做证据,让炰烋去找那妖兵。 同天,释然与姬湛约定切磋。释然在鬼市化缘,仅得一枚鬼钱,按他所说,那给钱的正好也是炰烋。 切磋后,释然要了那枚假鬼钱去,说要以佛法研究,看能否找到线索。 当时姬湛也没在意,炰烋也是蜀县老妖了,一直遵纪守法。到吴奇告知他释然出事,姬湛才反应过来。 势均力敌的修士切磋,多半有人擦伤见血。 最可能的结果,是自己和释然都受伤后,被井木花毒入体,两人一同失去战力。 如此一来,鬼市调查也就被迫暂时中止。 姬湛认定,炰烋必然与假钱案有关,至少是同谋之一! …… 炰烋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也都尽数下肚。 他缓缓站起:“说起来,这么大的成都府,我能相信的竟然只有道友这仅几面之缘的人,真是可笑。” 吴奇不语。 “听以前的大哥说,这道君庙里不得杀生,是魑敛鬼王定的规矩。有任何冤屈,都可向道君像诉说,鬼王会鉴别真伪。所以,鬼王被人和妖鬼共同拥戴。” 炰烋抬起头,看向面目模糊的神像,喃喃道:“真希望有一天,能再现千年前的盛况,有一个让人和妖鬼敢说话的地方。” “可惜,有时候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愿道友武运昌隆,后会有期。” 炰烋拱手,大步踏出庙宇。 才跨出门槛第一步,他身上猛地窜起火来,火势迅猛汹涌,转瞬将他炙为灰烬。 外面许叔静等人慌忙跑过来,只剩地上人形黑灰。 炰烋就这么横死当场,尸骨无存。 姬湛突然蹲下,他手指探入灰烬,从中找出半片叶状碎玉。 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失神道:“这是青城山驻外弟子的身份牌……” 正文 第七十三章一波未平 青城山等阶森严,诸多门人各司其职。除最基础的入室、亲传、道传弟子外,还有一隐秘分支,驻外弟子。 为在外便宜行事,驻外弟子身份绝对保密,哪怕宗门内部也并无具体名录。 驻外弟子为单线联络,仅与青城山联络弟子对接,其他人一概不知,也绝不接触。 联络弟子也非一个专职头衔,而是对联络固定区域驻外弟子青城修士的统称。 不论入室、亲传、道传,皆可能是联络弟子。每一位联络弟子继任,都和上一代口述交接,从口令、暗号、身份牌到特定术法都要对上。 如此以确保哪怕驻外弟子被魔修、妖鬼抓获,也不会泄露宗门秘密。 由于内外保密,驻外弟子也变成一个模糊的称谓,知其存在,但不知其所踪。即使外界知晓其在,也不知其人。 姬湛手捏碎玉:“或许有一名驻外弟子被炰烋所杀,夺取了身份牌。” 许叔静看了一眼地上残骸,缓缓道:“也可能,他本身就是青城山驻外弟子。” 姬湛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反驳。 吴奇看向地上残留余烬。 炰烋可是多年前跟八部鬼帅过来的老油子了,八部鬼帅被杀,他仍在蜀县安稳多年。 现在想来,应该是他设法加入了青城山,担当驻外弟子以换取不被清算。 他让自己小心孟长歌。 可按照许叔静所说,孟长歌眼下应该是陷入大幽猫鬼的冥地,无法挣脱才对…… 慢着。 如此说来。 炰烋背后之人,多半是青城山的某个大人物。 甚至直接是青城山的意志。 鬼市假钱案背后,是青城山常道观。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孟长歌消失,青城山也没再派人到成都府来。 同一时期,大幽猫鬼还在成都府出没,肆无忌惮寻找目标。 一桩桩妖鬼作祟案汇聚成溪流,还原出一副错综复杂的真相脉络。 吴奇能确定一件事。 青城修士,短时间里是不会对大幽动手了。 成都府有大幽出没,当地官府就不得不仰仗青城山,更难以遏制常道观。 养寇为患,地方势力老传统了。 至于为什么要假造鬼钱,目前还不得而知。 不过嘛…… 吴奇看向姬湛。 这青城修士看着手里身份牌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奇有很大把握,这事和姬湛无关。 姬湛生性骄傲,年轻气盛,眼里又揉不得沙子,这种隐秘事宜不适合由他来做。 不多久,两位监幽卫舍人鹤道人、胡小刀赶到。 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武僧释然,此时释然虽然脸色发白,但已基本无恙。 鹤道人和胡小刀检查了整个东庙,并未发现法器与符箓痕迹。最终他们判断,藤妖炰烋属畏罪自杀,爆体自焚而亡。 至此,鬼市假钱案线索再断。 …… 吴奇返回浮云观时,恰见陈皋在对严长老汇报。 事关幽鬼,哪怕浮云观这般佛系宗门也会格外警惕。 陈述完毕后,陈皋从浮云楼出来,示意吴奇屋里谈,不要在外招摇。 进茅屋后,陈皋反手带上门,摸出个钱袋子,将里头银子倒在桌上:“师弟,这次的酬银,礼陶镇彭里正五两,齐镇齐越五两,共十两银子。咱们二八分。” 他把八两银子推到吴奇面前,自己拿了剩下二两。 “刚才严长老一直在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这次又赚了不少……好在师兄我脑子转得快,说路途火耗多,当地百姓也没什么钱,就够几天口粮。” 陈皋咧嘴笑道:“不这么说,长老又要故技重施问我们借银子了。”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黄四郎:“师弟你收服的这夜叉,机灵懂事,倒是不错。” 吴奇说:“师兄,我有一想法。这笔钱,不如就用作我们以后下山活动的财资。降魔六宝、吃穿用度都要消耗,我拿着很快就会用光,倒不如让师兄保管,我需要时找你要,如何?” 陈皋想了想:“既然师弟信得过,那我来,精打细算我还算擅长。” “师兄可先买一头驴。这样你我下山出行,装点东西也会方便许多。” 吴奇认真道:“驴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不能每次都贴甲马符,太奢侈了。” 这几次出门,吴奇已耗了三张甲马符,还用了陈皋一张,这些符都是用一张少一张,成本高昂。出门在外,载具还是必须的。 “师弟说的极是。” 陈皋建议:“买黔州驴如何?虽然会比普通驴贵,一头约莫五两银子,但黔驴不易生病,耐性好,能用很久。” “好。” “那我明日便去看驴,这驴好养活,吃秸秆与杂草,不像马那么娇贵……说得我都有点饿了。” 陈皋从包袱里取出四个馒头,分了两个给吴奇:“嘉州龙游县的馒头,虽然没馅儿,但很有嚼劲,师弟你也尝尝。” 吴奇说:“师兄稍等,我去拿咸菜。” 他去屋后菜坛子里舀了泡萝卜,切成碎丁,师兄弟两就着咸菜吃馒头,倒是其乐融融。 陈皋吃了一块萝卜,赞叹:“师弟你这手艺,连泡菜都如此脆口,真是老天给饭吃。” “也是学来的。” 吴奇咽下一片馒头:“师兄倒是对馒头情有独钟。” 陈皋咧嘴:“我很小就被双亲丢弃,混迹街头。有一次快饿死了,想要去偷吃的。” “一位路过摆摊算命的道长给了我两个馒头,他告诉我说,若吃不饱就找他。让我不要偷东西,要有志气,没吃的就找他。” “我当时觉得好笑,哪来的牛鼻子说大话。于是我每天都去他那要馒头,他也每次都给,后来他也没钱了,我们就沿街一起化缘要馒头。” 陈皋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吴奇听得点头,正因还有不少心怀良善之人,才让很多少年陈皋在关键时刻没有走歪路。 “师兄后来找到那道长了么?” “找到了,就在隔壁。” 他大拇指指了指外头。 吴奇一愣:“严长老?” “对啊,所以我跟着他一路到这,死乞白赖加入了无常观。” 陈皋喝了一口水,笑了笑:“不论谁要离开,我都会赖在这里。” 吴奇认真说道:“师兄放心,无常观不会倒。” 玄猫喵的一声跳上桌。 “猫找你玩儿,我也先回去炼气了,师弟你已练气中期,我也得加把劲,早日进入后期。” 陈皋推门而出。 吴奇摸了摸玄猫的脑袋,猫咬了下他手指,示意跟它走。 他跟猫离开浮云观,走到外面一道小径,见一只灰毛大老鼠蹲在路边。 那灰毛鼠双爪抱胸,趾高气昂,口吐人言:“我乃九千王!小道士还不快快上贡!” 吴奇眉头一皱,手摁剑柄。 老鼠声音顿时小了许多,双爪搓了搓:“道爷,小妖饿了三天三夜,就想讨点吃的。” 正文 第七十四章九千王 茅屋里,灰毛鼠咔嚓咔嚓疯狂撕咬馒头,没一会儿就全部吞入腹中,肚皮也微微鼓胀起来。 “劳烦道爷,讨口水喝。” 夜叉见吴奇并未拒绝,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浇在地上。 灰毛鼠大怒:“我乃九千王,你敢如此怠慢!” 不过实在口渴,它也顾不得那么多,趴在地上舔起水。 吴奇问它:“贫道并未听过九千王,你来自何处?又去何处?” “我就在蜀县。” 灰毛鼠喝了点水,也精神了一些,得意洋洋道:“我乃九千王,蜀县九千大鼠,五万小鼠都归我管。” “这蜀县地上的事归县令,地下的事就得看我九千王,我说谁家少东西,那就绝不会完好,我说哪家房子要破,那必然完好不了。” “地下妖鬼都知道,流水的县令,铁打的九千王!” “我若发怒,那是伏尸流血……” 吴奇伸手:“说重点,不然出去。” 灰毛鼠被打断,很不高兴:“道爷,这里虽然是你的地盘,但我堂堂九千岁,走到哪儿都是被人客客气气对待。本地道观,未免太不讲礼数了一点。” “四郎,送客。” “是,尊者。” 夜叉举起扫帚就要将九千王扫地出门。 “别,别啊!” 灰毛鼠急了,也不再装腔作势:“本九千王如今在流亡之中,只是暂时失势,只要道爷帮我一手,以后必有厚报!” 吴奇做了个嘘的手势。 灰毛鼠一溜烟躲到吴奇床下。 门外有人敲门:“师弟,严长老让你去浮云楼一下,有话与你说。” 是陈皋的声音。 “知道了,师兄。” 吴奇关上门,一路走入浮云楼。 大厅案几上点了两支蜡烛,中间火炉子在呼呼烧着,上面架了一口锅,锅上有一蒸笼。 严长老坐在炉子后面,用毛巾朝一本古籍上洒水,正在修复古籍。 浮云阁三百余册藏书,几乎都靠严长老一人誊抄、补字、拼接,他对书籍也格外珍惜。 一旦有弟子胡乱揉搓和毁坏书籍,就会遭到严长老怒叱,这也是他为数不多动真火的时候。 也是因严长老的缘故,观内弟子对书籍都十分珍视与尊重。 “你上次抄的那本《佛异录》,里面还做了注释,写的不错,颇有见地。” 严长老将毛巾放在一旁,用竹镊子小心翼翼捻开粘连的纸页。 “听说你与一少林武僧颇有切磋。” “是,长老,释然法师实战很强,已是半步罗汉。” 严长老用手帕抹了把额头的汗:“你自小就有主意,这方面你自己拿捏。” “你打开蒸笼,将里头那本《鬻(yue)子著述存佚录》取来。” 吴奇掀起笼盖,无意中发现,里面有一本《红杏宝鉴》。 这是阴阳学士在千机书坊写的第一本书,讲的都是妇人成亲后不伦之恋,发行极少,陈皋一直想找来收藏。 没想竟然被严长老入手。 只是吴奇不记得观内藏有这本,看来是长老私人珍藏。 吴奇装作没看到,找出《佚录》递给长老。 严长老顾不得书烫,轻轻翻开书页:“果然,还是蒸法容易祛除粘连。” 他一边整理书页,一边说着:“此前监幽卫两位舍人来观内打听,确认你所用法宝与符箓,说及你母亲留给你的遗宝。” “不必担心太多,他们来问,自有我来处理。” “但你要记住。” 严长老抬起头,看向吴奇:“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这是严长老说烂的口头禅,但此时听来却让人格外安心。 吴奇郑重拱手:“弟子谨记长老教诲。” “没事了,去吧。” 严长老挥挥手:“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路,不必学我们这些旧人,想做就去做。” …… 吴奇关门出来,心情轻松了不少。 刚才那一番话不仅是长老对弟子叮嘱,也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浮云观虽穷,但人与人间的关系反而真挚纯粹。 吴奇折返茅屋,发现灰毛鼠九千王正给玄猫按摩背脊,一脸讨好。 见吴奇回来,它立即松手,恢复成此前昂首挺胸的模样。 “道爷,我说到哪儿了?” “我想起来了,说到我若发怒,那是伏尸流血……” 吴奇手里剑出鞘,青吟剑尖戳到九千王脑门。 九千王浑身僵硬,口中迅速说道:“道爷,小妖被外来妖鬼篡位囚禁,好不容易从惠陵地宫下逃脱,一路流亡至此。恰好找到这灵猫,还求道爷助我复位。” 剑尖缓缓离开它头顶。 吴奇道:“贫道没有兴趣。” “道爷,有好处,有好处的,绝不让道爷白白出手。” 九千王赶紧说:“小妖多年经营,也薄有积蓄。” “小妖攒了白银百两,筑基丹三瓶共九枚,还有一枚家父留下的三宝丹,愿都献给道爷。只求道爷助小妖斩了那外来妖鬼!” 吴奇有兴趣了。 五大道门弟子,炼气要突破到筑基很容易,他们同样是修《练气入门》,但有筑基丹的定期配给。只要天分不太差,都能筑基。 到筑基期后,五大道门又会继续提供三宝丹,以助结丹。 所谓三宝,即精、气、神,三宝丹可调动体内精气神凝于丹田,再以灵气力裹三宝,逐渐形成无漏之丸。如此三宝不泄,丹成而转,即是结丹。 筑基丹尚有小宗门能供应,三宝丹却只有五大道门愿给弟子。 道士都对五大道门趋之若鹜,这就是原因之一。 吴奇琢磨。 如果能拿到这三瓶筑基丹,一枚三宝丹,就能迅速逼近结丹。 吴奇心里打定,嘴上却问:“成都府有青城峨眉两大宗门,找他们求助不是更有把握么?” “道爷,小妖以前也找过他们求助。” 九千王开始倒苦水:“青城山常道观,一个个眼高于顶,先要进贡,成为他们宗门附属才有的谈。那等于是卖身契,还不如现在。” “峨眉山普贤寺倒没这么苛刻,但要小妖入寺修行,学佛辨经……这还不如杀了小妖。” “小妖不过是想要点自由罢了,这有错么?” 九千王抬起脑袋,看向吴奇:“道爷你不同,小妖来之前听蜀县妖鬼讲过。说道爷帮了游鬼李钤与武充,后又说服了邓小乙那恐怖影魅,道爷还为了道童当街与青城山姬湛拔剑相向……” “炰烋大哥也说,若小妖走投无路,可以找道爷试试,不过不能白让道爷出手。” “大哥说,道爷是一个真正的有道之士。” 说到这里,九千王鼠眼里一阵黯淡:“炰烋大哥也死了……小妖找不到可信的人。” 吴奇些许恍惚,那放浪潇洒的藤妖仿佛还在眼前。 「再做一次自我介绍,我叫炰烋,江湖人,薜荔藤妖。」 「以前不这样,那时候法律没有用,江湖上只有规矩、道义和恩怨。」 「可惜,有时候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明明只有数面之缘,两人却有一种奇妙默契。 吴奇闭眼片刻。 “说来听听。” 正文 第七十五章同妖不同命(感谢‘小麦她爹’的打赏!) 九千王常年在地下活动,作为九千大鼠的头领,它平时吃吃喝喝,很是快活。唯有必须要与外界官府、修士交涉,九千王才会露面。 它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蜀县城里有官府坐镇,大妖来此会遇诸多掣肘,它这妖将初期修为,恰好是监幽卫较为能容忍的等阶。 正因明白这点,九千王向来配合成都府与监幽卫,有什么案子找它帮忙,它也都极为配合。 对成都府而言,有一个懂规矩又识大体的妖将头领,还能约束鼠群,自然也乐见其成。 九千王地下土皇帝生活,在三年前一天遇到了变故。 它记得那天是一月初五,宜修造,忌上梁。 一觉醒来,周围改天换地,四下漆黑一片,一摸,四面都是墙壁。 九千王心里咯噔一声,糟糕,自己是被抓起来了? 它首先想到了监幽卫。 难不成手下大鼠搞出事了?偷了哪个大官儿的私房钱,还是听到了不该听的秘闻,亦或是考功司来成都府考课时鼠儿们招摇过市,导致一干主官被批? 但不对啊,还未到那日子。 考课前,官府必定会有人过来通气儿,三令五申要它约束手下,务必注意府县形象,不可招摇。 九千王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连续几天,它都静观其变。 每天都会有食物丢进来,但都是些腐烂肉块。 九千王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只会捂鼻而走,饿极之下它也管不了那么多,先吃下饱腹。 入口九千王就发现不对,这不像是牲畜肉!它仔细一摸索,发现是被肢解的死人残躯! 它心里惊惧,难道是有人给自己设局吃人? 此时黑暗中出现一个影子,那影子慢慢显出真容,竟是它三姐八千两。 吴奇打断:“你还有姐姐?” “道爷,小妖也是有姐姐的……小妖家族兴旺,只是小妖继承家业后,兄弟姊妹分了家产后都离了成都府,唯有三姐留下。” 九千王说道:“家姐爱财吝啬,但生性胆小,怕猫怕狗。它通常是到处寻觅有无人遗落的地下钱罐,亦或是散落各地的铜钱、铁器,积累家财有近千两。” “加上家姐比小妖大,所以它自称‘八千两’。” 吴奇想到了玄猫有道。 到处寻钱这本能,有道和八千两算是同道中人。 九千王继续讲着:“八千两说,让我就在此地不要动,待三年就好。一旦我要出去,那就是仇人,万事休矣。” “可家姐除去爱财,却没其他嗜好,而且那八千两实力极强,或许是妖帅……因此小妖认为那不是家姐,而是假冒或控制家姐的妖鬼。” 九千王心里有数,但没表现出来。 它耐心观察了一个月,发现自己陷于一片狭小密室,四下无门,投食也是八千两亲自来。 八千两定时投喂,但都来去匆匆,似极其忙碌。 九千王反复告诫自己,要耐心,慢慢来。 它一点点小心尝试。 慢慢它发现了一条路。 下面。 它不敢动四壁,怕被外面发现,但它的牙能咬破脚下地板。 九千王一点点挖掘,为避免被发现,它动作很小,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停下。 破开地板,下面就是石土。地板尚可拼凑起来,封上窟窿掩饰,石头和泥土一堆积却要露馅。 九千王一咬牙,每天吃土和石头,它嚼碎了往肚里吞,咽下这些异物让它痛得五脏痉挛,数次昏死过去。好在到底是妖将,硬是抗住了这脏腑折磨,将泥土石头化为了粪便。 靠这笨办法,九千王花了三年时间,挖出一条窄窄的地道。 等八千两再次送了腐肉离开,九千王算好时间,从地道里逃了出去。 狂奔到外头,九千王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一座陵墓的某个石棺中。 那时,它第一次见到了玄猫有道。 双方互相打量了一眼,玄猫往里找钱,九千王朝外逃命。 出去后,九千王不敢回蜀县,生怕被再次抓住,整个成都府它只有一个人可信。 藤妖炰烋。 它找到了城外树上睡觉的炰烋,将自己离奇遭遇告诉对方。 炰烋仿佛一点不惊讶,只是说他也自身难保,让九千王暂时在城外静观其变,不要回城……如果山穷水尽,必须择一人求助,那去浮云观找一个叫吴奇的道长,碰碰运气。 “你与炰烋认识很多年了么?”吴奇有几分好奇。 一个地面掮客的藤妖,一个地下混的鼠妖,听起来更像是表面朋友。 “炰烋大哥是看着小妖长大的。” 九千王老老实实说:“家父与炰烋大哥是好友,同为八部鬼帅麾下,鬼帅被天师诛杀于青城山后,残部大都被剿灭,活下来的寥寥可数。” “家父当时是投靠了大汉朝廷,任成都舍人,家族才得以延续至今。” 吴奇问它:“炰烋呢?他找的什么靠山?” “具体小妖也不知晓,先父在世时也说得模棱两可……只说有修士替炰烋大哥作保。” “原本小妖应该叫叔父,可炰烋大哥不让,让我叫他大哥,免得喊老了。” 吴奇心里更加笃定。 八部鬼帅覆灭后,炰烋必然是被青城山收编了。 吴奇前后考量,说道:“既然那假八千两还在城里,得先好好调查一番。不可着急。” 鼠妖道:“全凭道爷做主。” 吴奇看向旁边:“重阳。” “最近你带四郎一起,进城逛逛,表面打听鬼市,实则留意一下鼠群动向。便宜行事。” “是,尊者。” 吴奇看向夜叉:“还有,给四郎换身衣服,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去。” 黄四郎虽然没有度牒,但有重阳做担保,日常出入问题不大。 夜叉抬也说:“绝不给尊者和大哥丢脸。” …… 第二日一早,吴奇起床打坐炼气。 玄猫外出回来,昨夜一无所获让它有些低落,趴在墙角,盯着自己爪子生闷气。 外头有人敲门:“道长,在么?” 是许叔静的声音。 吴奇开门,让他进来。 “道长。” 许叔静手持竹筒,进来就说:“又来找道长签押了。” 监幽卫处理妖鬼事宜,需要当事人签押,确认事实作为留存。 吴奇一目十行审阅纸上描述,口中说道:“假钱案有进展了么?” 许叔静愁眉不展:“监幽卫查过,假钱最终指向,都在炰烋这里。他一死,线索全断了。” “如今姬湛正想返回青城山,查证炰烋身份……虽然这事基本不会有下文。” 吴奇听出了言下之意。 青城山不承认,这事就与青城山无关。 假钱案可大可小,如今被成都府重点关注,是因背后疑似有大幽出手。 吴奇又问:“鬼市假钱案,不是应该由泰山府君处理么?毕竟鬼钱乃地府所铸,七十五司没有派司命与鬼差过来么?” “这次鬼市鬼钱一事,监幽卫早就转呈给地府。那边专辖鬼钱舞弊的阎罗是仵官王。仵官王回复,让当地官府按律主办,地府会不日派出鬼差协理。” “但至今也没看到来办案的鬼差。” 许叔静收起吴奇签押的文书:“地府内部之严峻,想来是远超外界所想。” 他低声道:“地府曾遭太岁幽王冲击,神枢受损,不少鬼差都被侵染为幽鬼,光是清理内乱都忙不过来。” 许叔静摇了摇头:“古仙补天消匿,如今真仙难出,幽鬼更加肆无忌惮,就连地府这等有正神坐镇的大神枢都敢冲撞。” 正文 第七十六章仙神有别 吴奇有几分诧异:“地府受幽王冲击?是什么时候的事?” 许叔静低声道:“约三年前,地府被太岁幽王冥府撞击过一次,彼时正好刚刚是这一任泰山府君任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位十殿阎罗遭到重创。道长不是外人,但此事还请不要外传。” 这段话信息量极大,吴奇在脑中反复梳理,结合自己所知的神祇相关,慢慢消化着。 仙道与神道是两个体系。 儒释道三教中,儒道偏向于传统仙道,佛教则兼修神道与仙道。 仙为万千生灵梦寐以求的最终极形态,仙人生生不息,只修今生,不管来世。因此修仙一途大多孑然独行,只渡有缘人,凡事以性命为本,以生为贵。 神为生灵死后神魂不散的另一种形式,神祇承载世间规则,为规则所化之灵。神道讲前世来世,谈解脱神通,因其职责所在,神祇下有神兵神将,具有布道性质。 佛门灵山、泰山冥府,都为典型神道。 吴奇对神道了解较少,观内藏书也谈及不多,当即请教:“贫道听闻,神祇分正神、偏神,以正为首,倒是不知道神枢是何物?” 许叔静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给吴道长讲课的机会可不多。 他稍微整理思绪:“通常而言,神道某一道神位证身为正神,正神为正,偏神为副。只是实际情况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以泰山冥府为例,正神为泰山府君,偏神是十殿阎罗,不过泰山府君本身也为十殿阎罗之一的泰山王,一任五百年,下一任又有不同。这就是冥府的独特性。” “再譬如说佛门灵山,佛陀自然是正神,众菩萨为偏神。但灵山因历经诸劫,佛陀实则不止一位,据说过去未来共有一千尊佛成。多佛共存,犹如多位正神在列。” “不过上述两大神道,在神道中都是最为古老而赫赫有名之列,绝大多数神道仅一名正神。” 许叔静端起桌上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神枢,则是神祇所属神道的洞天,也是其神位证身所在……简单来讲,神枢在,神位存,神枢毁,神位灭。” “不过婆娑世界里,还从未有神枢覆灭先例,毁去神枢并无任何助益。哪怕被毁,经年累月后,该神道神枢又会在另一片洞天里复苏。” “然而幽鬼入侵,却对神祇有着致命威胁。” 许叔静声音严肃起来:“因大幽乃至幽王的冥府,是能渗入神枢的。不少神祇为避幽,就不再接受外界祷祀,封闭神枢,与婆娑世界隔离。” “若是被幽彻底掌控神枢,就能驱逐原本正神,接管神枢的幽,也就变成了极其麻烦的‘幽神’。” 吴奇立即想到:“也就是说,一旦成了幽神,它也就相当于不死不灭?那该如何对付?” “要谈幽神,就得先说祷祀。” 许叔静侃侃而谈:“祷祀是以祭物祷求鬼神之法,古时鬼神不分,后来拆分为鬼道与神道,神道日益兴盛,鬼道日渐凋敝……” 吴奇趁机问:“鬼道即是鬼修么?” “非也,鬼修修的是神道和仙道。” “神有神枢,鬼有鬼庭,神枢彼此独立,鬼庭却是殊途同归,唯有以鬼入道,才得见鬼庭。一说鬼庭就在泰山冥府之下,但尚无法证实。” 稍微偏题提了一嘴,许叔静又转回正题。 “祷祀之法,就是庙宇观阁里常见的,以线香、蜡烛、酒、纸钱纸幡、肉、米等祭祀,诚信祷告。” “祷祀心诚则灵,都会被神祇们所知,祂们也会回应一部分愿望,这也是惯例。” “只是补天失败,导致幽鬼侵入,神祇们更是首当其冲。祂们对幽王和大幽的吸引力,比其他生灵大多了。” 许叔静苦笑一声:“若是被占了神枢,幽神诞生,就能根据祷祀掌控万千祭祀者。” “但正神在神枢内斗法极强,要为幽神,必是幽王。” 他回忆道:“春秋时有一尊神祇名为五郎神,本是财神之一,庙多在南方一带。后五郎神渐渐变成一尊专**女之神怪,需献祭妇女给予其神交淫乐,祂甚至化为男子,到处迷惑祸乱良家妻女。” “古仙偓佺出山将其斩杀,百姓才得知其神枢被通神幽王所侵,已是幽神……” “不过道长也无须担心,那时与幽鬼斗法经历较少,不论仙神妖鬼,都容易着了道。这么多年,大家也都总结出许多手段。” 许叔静笑道:“再有幽王入侵,若是神枢正神解决不了,就会求助于三教与大唐。” “三教大修士无法处理,我大唐大儒会携笏板或帝王虎符,以浩然之气调动一国之运,比拟圣人亲临,直接镇压幽王。” 吴奇暗忖,不愧是婆娑世界真正的大哥。 强如三教五道七寺都要被敕封,听朝廷宣调。 为什么? 因为大唐王朝镇得住。 已知势力中,大唐朝廷是唯一一个可以直接派出真仙级战力的,有举国国运加持的大儒可以说所向披靡。 “还有一事,差点忘了。” 许叔静突然笑道:“礼陶镇里正送来了万民信,数百镇民感激道长除妖。信已送到监幽卫,司都尉朱大人很高兴,这可是最近为数不多的好消息。表彰状已贴在蜀县城内几处,今日来正是通知此事。” “有道长在,实乃成都府百姓之福。” 吴奇一听,就知道这事不是里正彭山南的风格。哪怕被食尸鬼袭击,老里正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做不出这么迎合的事。 程捕头当时拉了老里正一阵嘀咕,想来是给他出了这么一策。 吴奇也投桃报李:“许大人,礼陶镇与齐镇之行,贫道见那龙游县捕头程三元颇知进退,头脑灵活。若许大人手里缺人,不妨考虑一下。” “程三元么?记下了。” 许叔静起身:“许某还得去面见长官,先告辞。” 他说走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吴奇哑然。 本想再问问神道的事。 毕竟目前看来,无常图与神枢极其接近,同样一方洞天,只是“神兵神将”变成了天君与道兵。 既然许叔静已走,吴奇也起身。 “道爷要去哪?”九千王从床下钻出来:“不如带上小妖?” “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出去一趟……有道陪你,浮云观里很安全。” 九千王没辙,只能再度缩回床下。 吴奇一路赶赴东庙。 庙宇依旧冷冷清清,连番下雨,让外面杂草更加茂密。 吴奇坐在蒲团上,唤出了竹妖小张。 自小张进入无常图,他就一直闷头干活,不怎么说话,与张瘸老一个样。你不问,他也不会主动上来表现。 “最近你一直看管神像香火,辛苦你了。” “不辛苦,大哥才是辛苦。” 小张道:“小张修为低微,现今只是累赘,待提升修为,才有资格帮尊者外出做事。” 吴奇笑了一声。这实诚孩子,有时挺讨人喜欢。 “尊者,小张有一事。” “说。” 小张一板一眼道:“尊者有时没来收取香火修为,每两日交替时,神像上的香火修为就直接钻入我身。” 吴奇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竹妖少年低头:“此前我还以为是错觉,最近突然涨了些修为,才发现并非假想。小张偷吃香火,请尊者责罚。” 吴奇微微一笑:“责罚什么?这本就是给你的。”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偏偏让你驻守神像。因你修行低微,一切以提升修为为主。” “原来是这样。”小张恍然:“小张愚笨,现在才懂。” 吴奇笑而不语,装作一切都在掌握中。 不错,不错。 无常图里的道兵都在各司其职,各有建树。 重阳已能独立完成一些复杂安排,并且在带小弟黄四郎熟悉日常流程。 小张兢兢业业守住神像,修为积少成多,也让吴奇没有后顾之忧。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此时,他就想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被从无常图中唤出时,李宓手拿纸鹞,好奇地左右张望:“这是城外的那座庙……” 吴奇面无表情:“说说看,你会什么?” “我么?” 李宓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除了放纸鹞,我好像什么也不会……不对,有的,我会画妆,我画妆还不错的!” 吴奇头开始痛了。 正文 第七十七章龙女本事 “贫道不养废物。” 吴奇冷冷看着龙裔少女:“修行不是游山玩水吃饭化妆,若一点实用都没有,就另请高明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贫道现在就能解你道兵身份,你只需记住,以后不可提及贫道的一切,也不要说认识贫道。” 李宓脸微微涨红,咬牙切齿道:“少看不起人,我也有本事的。” 吴奇伸手示意:“请讲。” 李宓沉默了一会儿:“你修的是神道,我多少知道一点。你需要积累众生愿力,以提升修为,稳固神位。” “然后呢?” “神道神祇,神枢可以不断温养壮大,神枢足够强盛,就能敕封偏神、神将、神兵。就如一座山的山神,可为山峦设下河神、树神。” 李宓讲话节奏不快不慢,却直指核心。 “道长你敕封我们这些道兵,却没充分利用,甚是可惜。” 她指向东庙神像:“唯有这位竹妖少年,道长是用对的,让他在此收取祷祀,对他修为也有裨益。” “道长仅凭这一座化身像,不论收拢祷祀还是扩大信仰,都很困难。当务之急,是再建化身像与庙宇,散布其他地方,时间越早,得到回报越大。” 吴奇当然知道这点。 问题在于,想再找一副三清像何其之难,他现今毫无线索。 李宓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道长情况与大多神道不同,道长是得了以前‘不死道君’的衣钵传承,对么?” 吴奇反问:“你知道不死道君?” “当然。” 李宓得意道:“家母曾随外祖父珉水龙王一同去武当山,外祖与武当山真人就说起过。” “不死道君为蜀地古神,与先古太阳神鸟为同时期神道。” “大多人听过太阳神鸟的传说,却不知晓,太阳神鸟其实仅仅是不死道君的偏神……我也是幼时听家母所讲。” 她回忆说:“道君似乎是神道之中比较特别的一支,外界所知甚少,哪怕现身的也大都是其麾下偏神,如早期太阳神鸟,后期魑敛鬼王。” “你帮过我,我也会帮你。” 李宓神神秘秘道:“在武当山上,就有一尊不死道君像,和东庙这尊一模一样。” 吴奇目光一凝:“当真?” “当然是真。” 李宓点头:“那道君像就在小莲峰上,现在虽过去百年,但想来没变。” 吴奇这次问的很细:“小莲峰上神像,令堂亲眼所见?” “家母亲眼所见,说和城外庙神一致。” 李宓对他的怀疑有几分不满:“那地方对所有武当山弟子公开,真人鼓励他们去神像边悟道,看与不死道君有无机缘。” 吴奇心中思忖。 武当山五龙宫,小莲峰。 看来自己得想方设法去一趟。 那地方又只有武当弟子能去,强闯绝不行。 五大道门中,武当山弟子最少,声势也不如后起之秀的青城,但那也是剑修圣地。 归剑真人,更是唯一享有「剑仙」之名的真人。 武当剑修都是以剑证道的狂人,面对比自己境界高的修士也敢亮剑,以求念头通达,剑我如一,斗法是最难缠的那一类。 吴奇只有一条路上武当。 考入五龙宫。 他挠了挠头。 这事可不好办,最稳妥要结丹才成,最差也得是筑基期去等试入山,然后还得通过武当开设的相应考核。 结丹?他现在还没到筑基,结个屁。 想到这里,吴奇又是头疼。 得有足够多的筑基丹,迅速嗑药到筑基期,才有最基本的资格。 眼下得尽快抓紧机会,解决鼠妖九千王的麻烦,就能拿到九枚筑基丹、一枚三宝丹。九千王还有百两白银,既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也可以考虑修缮东庙,总之多多益善。 至于大量丹药带来的丹毒与耐药性……以自己结丹期体魄,扛得住。 吴奇迅速做出了近期规划:收集香火之余,要尽快嗑药。 他看向李宓:“我收回之前的话,你有独特才能。” 吴奇心里感叹,投胎和出生也是才能啊。 到底是龙王一脉。 “刚才那不算什么。” 李宓嘴角一扬,得意道:“虽然我自小怕水,修行困难,但我对龙蛇之属天生了解,江河湖海水中妖鬼,我都能与他们无碍对话。” “道长你斗法很强,但也需要一个能交涉的人选,总不能走到哪儿打到哪儿,举世皆敌也太累了。” 龙族少女拍了拍平平的胸口,满脸自信:“这就交给我了,保证不会让道长吃亏。” 吴奇姑且相信。 李宓又抬起手里纸鹞,说:“还有,小圆子和我如今不分彼此,它可以在空中看到很远很远的东西,而且还能短时间迷惑敌人。” 吴奇心想,这倒是不错的法器。 “我只有一个小小要求。” 李宓双手合十,请求说:“别让我一直呆在那神枢里,我都闷了一百多年,想要多出来透透气。” 吴奇没说话。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退而求其次:“道长,那不如这样,每月让我出来玩两天好么?就两天。” 少女比出食指和中指,一脸可怜巴巴。 吴奇略略思索:“好罢,但你不可乱跑,需跟在我身边。” “好的好的,一定听尊者的话!” 李宓赶紧应下,生怕对方反悔。 吴奇说道:“无常图中长幼有序,你须记住,老大是重阳,老二是小张,你是老三,夜叉黄四郎暂且算老四,他还有为期一年试炼。” “记住了,我是老三嘛。” 李宓得了假期,顿时眉开眼笑:“家母说过,拜师学艺,不能失了礼,拜师礼是一定要有的。” 吴奇伸出手:“你有么?” “可惜我血脉未曾复苏,龙裔只有血脉复苏才能被认可为龙族。若是复苏就能去见外曾祖,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珉水,是否仍是龙王……” “到时可以问他要一件宝物……咦,不对。” 李宓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原本是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现在反正也嫁不了人,那就送给尊者。” 吴奇一听是嫁妆,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抬手婉拒道:“既然如此……” 原本自己就是一句玩笑话,想要逗一逗李宓。 龙女自顾自说道:“家母给我备有一件黄阶后天法宝‘荷口三爪奁’,本是用来给我收纳梳妆之物,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也能给尊者装些杂物。” 吴奇切换手势,拱手改口:“那就却之不恭了。” 李宓噗嗤一笑。 吴奇知道,自己刚才变化都被对方看在眼里。 笑吧,笑吧。 面子是什么,能吃么?现在是修行和实力最重要。 这么一件功能性后天法宝,不容错过。 李宓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法宝现在不在我手里。” 吴奇笑容消失,拳头捏紧。 李宓见状急忙解释:“这是家母的一个小小考验,她将三爪奁放在了都安堰水下。因我不善水性,这也是家母鼓励我下水的方式。” 吴奇脸色缓和:“事不宜迟,去都安堰。” 李宓偷偷松了口气。 他看起来斯斯文文,凶起来可真吓人。 正文 第七十八章荷口三爪奁 都安堰坐落于珉水,在蜀县西面约一百里处,它西面四十里外就是青城山地界。几百年前还时常有水鬼水怪出没,自张天师于青城山上斩八部鬼帅,都安堰妖鬼大受震撼,很多都搬迁别处。 整个都安堰,有三段历史。 古早时期,都安堰尚叫湔堋,周围氐羌人时常被水中妖鬼骚扰。当时湔堋属珉水龙王统领,不过珉水支流众多,水妖水鬼也鱼龙混杂,还有很多陆地妖物藏匿水中,难以尽数顾及。 协治时期,秦蜀郡太守李冰在此建堰,龙王也派出妖帅协同李冰一起镇妖治水。 李冰逝世后数百年,湔堋局势不断恶化,龙王直接任命了一位女儿亲自坐镇,即是湔堋龙女。 青城时期,天师张道陵灭八部鬼帅,青城山常道观跃升为五道七寺之一,从此都安堰实质已属青城山外围。从此一直延续至今。 民间传言,说都安堰如今妖鬼不存,最大原因是「距青城太近,离蜀县太远」。 湔堋龙女一直守在都安堰,直到北周,认识益州司马李庆先。龙女上岸居住,与李庆先诞下李宓。 …… 站在都安堰堤坝上,吴奇李宓并肩而立。 李宓手指一松,手中纸鹞乘风而起,转瞬腾入高空,只剩一个小黑点。 “先让小圆子看一看,周围有没有可疑人物。” 她闭眼片刻:“附近也就一些踏青者与钓鱼人,没有修士与妖鬼。” 李宓朝吴奇伸出手:“尊者,给一把灵米。” “没有灵米。” “那就米吧。” 吴奇打开背上箱,从陶罐里倒了一小把米给她。 李宓抓起米,撒入滔滔河水,随即捏了个手决,口中念道。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水面咕噜咕噜一阵翻腾。 一头古怪大鱼从水下冒头。 它长丈余,体似鲟,尾如鱼,喙小,但锐而长,口中细齿罗生,上下相衔,鼻在额上,背灰腹白,皮质细腻光滑。 吴奇看清,原来是一白鱀。 白鱀扬起脑袋,口中伊吾伊吾叫着。 李宓认真道:“山水有归人,还请水仙助我取物。” 她此时一脸专注,毫无此前懵懂迷糊。 白鱀叫了一声,又扎入水中。 李宓这才对吴奇道:“让水中妖鬼帮忙,最好叫水仙,它们也是想要修炼成仙的,客气一点总没坏处。” 吴奇有几分惊讶。 他还以为李宓长期幽闭在家,接触外界有些困难,没想言语得体,毫无拘谨。 李宓专注看着水面。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白鱀再次从水里钻出,嘴里含有一物。 李宓双手捏着裙角一路跑到岸边,从它嘴里接过东西,又摸了摸白鱀的脑袋:“多谢水仙!” 白鱀在水面来回翻滚,似是得意。 吴奇问:“还要撒米么?” “不用。” 李宓低声说:“那类似于招呼和敲门,除非是灵米……再撒米反而会被认为是看不起它,白鱀自尊心都很强。” 吴奇点点头:“学到了。” 白鱀伊吾伊吾叫着,潜入水中不见。 李宓这才对吴奇展示手里之物。 她双手捧着一朱漆梳妆奁,长方状,深胭脂色,奁盖呈荷口形状,顶部有一个兽头把柄,奁盖由两只布有银鳞的银爪互相嵌入锁紧。两银爪俱为三爪,三趾银鳞也是水中龙王的象征。 这就李宓的嫁妆,「荷口三爪奁」。 李宓捏着兽头轻轻一拉,盖子往后扬起,盖内有一面光洁银镜,匣内则是一堆金银玉器的妆饰物。 吴奇一眼扫去,发现里头有点翠发簪、金银花钿、翡翠对钗、梳篦、镶珠耳饰、流苏银耳坠、璎珞项链,还有许多小瓷盘,胭脂腮红…… 到底祖上是珉水龙王,大户人家女儿的嫁妆果然不差。 李宓虽有些恋恋不舍,还是将三爪奁递给吴奇:“它是由灵竹龙公竹所炼造,看似不大,内有乾坤。” 吴奇轻声道:“里面妆饰你留着自用,我只用三爪奁来装一些东西。平时你注意,帮我打理即可。” 这是湔堋龙女送女儿的嫁妆,是一位已逝母亲的遗愿祝福。不到万不得已,吴奇不会动。 “尊者真是好人!”李宓眼睛发亮。 她手捧梳妆奁,指尖蘸了胭脂,先在纤白的手腕上试了试色,找到满意的色泽才往嘴唇上抹。 不一会儿,她原本紫棠色的唇就变成了鲜艳朱红色,此前那股妖异感变为女子的柔媚明艳。 李宓上下唇沾了沾,对镜中红唇少女很满意。 吴奇问她正事:“荷口三爪奁里,能装多少东西?” “里面不大,只能装死物,高长均一丈,宽五尺。但尊者背上的箱子,还有降魔六宝之类都可以装入其中。” 吴奇将箱子凑近,一下就被三爪奁吸入。 他心里一喜,有这储物法宝,缓解了自己日常一大麻烦。 唯一美中不足是,荷口三爪奁只有李宓能锁,锁住就无法开启,这是湔堋龙女为女儿量身打造的随身法宝。要想破解,除非重新祭炼。 吴奇到也不在意,他的真正核心是无常图,腰间青白双截剑也必然随身携带。 这些日子相处,他对李宓也还算放心。 死过一次,又历经百年孤独,她已非那被父母庇护的深闺少女。 “尊者,这里风大浪多,还靠近青城山,咱们还是回去吧。” 吴奇点点头。 李宓手一捏兽头。 三爪奁突然膨胀起来,摇身一变,化作一头生犄角的阔口狮头兽。这狮头兽长约丈许,四腿和背上皆有龙鳞。 它扭头晃脑,小步到岸边,埋首咕噜咕噜一通吸水,然后才快步回来。 吴奇看向李宓:“器灵?” “对。” 李宓摸了摸避水兽的脑袋,说道:“就是荷口三爪奁的法宝之灵,它借龙公竹之躯化作避水兽。避水兽又叫蚣蝮,本就是龙族分支之一,水性极好。” “它虽然比不得真正避水兽,但在水中也能日行千里,每个时辰能游两百里,任何波涛风浪里都如履平地。这也是家母考虑我水性太弱,为我考虑……” 李宓看着避水兽,眼里都是依恋。 吴奇又问:“那陆地能跑么?” “能。不过速度要比水里慢很多,它讨厌干燥和炎热。” 李宓手指挠着避水兽下颌:“地上奔跑,一个时辰也就百里。” 吴奇掐指一算。 这三爪奁避水兽,陆地奔跑比甲马符慢,但比普通马快很多。 甲马符虽快,却会让人疲倦。 乘坐避水兽却没有这些损耗,还可在途中修行思索。 吴奇看向李宓:“你当初出城,在此处落水,想来也是为找到荷口三爪奁,是么?” 李宓食指挠了挠下巴,有几分不好意思:“当时我真的只想来玩玩水,以前双亲不让我下水,嫁妆这种事感觉还很遥远……” 吴奇沉默。 是我多想了。 正文 第七十九章白马非马 本着财不外露原则,吴奇暂不乘避水兽,他与李宓步行回浮云观。 吴奇一路把玩着三爪奁。 这法宝古朴精巧,拿在手中也不沉,主体是灵竹龙公竹,能吸附空中灵气。哪怕只是放在身边,也有益于低阶修士修行。 它看起来是一个梳妆奁,其实是一头避水兽。 外表形象时常带有迷惑性,唯有依据其实际言行举止,才能洞察本质。 自己麾下四道兵也是如此。 老大重阳对吴奇唯唯诺诺,实则恩怨分明,作为带头大哥,它对外动手时从来都重拳出击。 老二小张外表木讷,心中清明,生性直言不讳,能明辨是非。 老三李宓看似少女,实为龙族,因血脉未复苏,修行进展较慢,但本性良善,颇有潜力。 老四黄四郎,面貌凶煞反派,胸中却绷着一股为小妖小鬼发声的不屈志气: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 吴奇走到浮云观外,玄猫有道已感应到他,一路小跑,冲他喵喵叫。 李宓抱起有道,又是捏脸又是挠背,一人一猫很快混熟。 看着少女逗猫的模样,吴奇想起有道的种种过往。 玄猫在坟冢上出现,让张碧云认定它就是堂妹转世。 它口衔金银,令许叔静怀疑其为猫鬼。 释然中毒,它又出现在殓尸庙,让吴奇也几乎误以为它是大幽。 可见不论对人还是猫,大家的认知辨识,都与他们出现的时机和位置有关。 吴奇脑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糟糕,想错了! “李宓,你在屋里不要出门,还有九千王,有人敲门也不用开。我立马要去蜀县一趟。” “是,尊者。” 李宓抱了猫,听话地插上门栓。 吴奇贴上甲马符,直奔蜀县监幽卫衙门,路上遇见赶驴回来的师兄陈皋。 “师弟,你看这黔驴,耳朵竖立,口色鲜润,体毛光亮,是一头好驴!五两银子一点不亏。” 陈皋拍了拍牵着的毛驴,这才问:“师弟行色匆匆,是有什么事么?” 吴奇随口应道:“去找许参军一趟。” “许参军?他去了城西郊外,之前我买驴在野外试骑,看到许参军带了不少幽卫,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师弟先走一步。” 吴奇说了一声就快马加鞭朝西面跑去。 他赶到城西,见地上摆放了许多草席,席上铺白布,布下明显有东西,体型有大有小。 幽卫手持长枪,远远戍卫,禁止闲杂人等靠近。 许叔静绷着脸,在草席之间走来走去。 吴奇招呼了一句。 许叔静快步过来:“道长怎么来了,许某正想去浮云观找你。” “出什么事了么?” 吴奇目光扫过地面:“这些是什么尸体?” “人尸。” 许叔静没有任何表情:“城西四十五具,城南二十九具,惠陵一百六十四具。” “此外两位舍人在八面山、丹景山、鸡冠山、戴天山都发现了人体尸骸,总共三百余人。” “经特征比对和查证,尸体大多和近两年失踪的剑南道百姓对上。” 吴奇吃惊道:“三百多人失踪,就没有任何预兆和痕迹么?” 他在八面山斩了几十头僵尸,当时就觉得有异,现在看来果然不是个例。 许叔静眉头紧锁:“这些死者在剑南道分属不同州县,基本都是猎户、药农、行脚商与渔夫。这等行业经常需要孤身一人或者几人长期离家,消匿几月半年也是正常。” 吴奇立即意识到:“那大幽杀人炼制尸傀?” “基本确凿就是如此。” 许叔静看向斜前方,两名以布蒙面的幽卫,正将一具残缺尸体从土里掘出,摆放草席上。 吴奇看到,这尸体通体灰白,干瘪躯体被拧成麻花。它脖子朝前凸起,脑袋倒挂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又钻入颈后死死抱住,腰腹露出一截脊椎骨,下面躯体则不知所踪。 “这批尸体没有一个完整,浑身血液都几乎被抽干。我问过两位舍人和释然法师,他们说这是采活人之血,用以炼制尸傀不坏之身。” 许叔静嘴角动了动:“此外,两位舍人也找到了妖类尸骸。” 他走到一张草席前,白布上写有「乙贰」两字。 许叔静掀开白布一角,露出里面一具诡异黄色软体肉块。 它看起来就像一堆软肉连在一起,表面有黄色浓密体毛,还有两只凸起的眼球、内扣塌陷的嘴。但由于摊平开来,就显得五官与肢体混乱,难以辨识,只觉得是一层厚厚的肉皮怪胎。 吴奇看了两眼,这才认出:“牛?” 这一具牛尸,只是牛角与牛骨头都被全部抽出,皮肉瘫软在地,就显得妖诞恶心。 “它本是一头妖兵后期的牛妖,叫老山。因熟悉周围地形,又生性敦厚,蜀县药农都愿意花钱请他一起去采药,也可保护自己安全。”许叔静平静地说。 吴奇又望向地上,已化作肉块与皮囊的牛妖老山,眼睛睁大,仿佛想要诉说点什么。 但这些种种都在被抽骨之后失去形态,沦为毫无尊严的软体皮囊。 许叔静木然道:“除去才找到的老山,鸡冠山有两头羊妖。它们被开膛破肚,取掉了五脏,倒挂在树上,血都流干了。” “另有一头犬妖,皮被完整剥了下来,它靠自己妖将初期修为硬撑着,两位舍人找到它时,犬妖还剩最后一口气。” 许叔静停顿了一下:“它发不出声,灵力耗尽,用爪子在地上画了几下,没人能懂。也死了。” 吴奇皱眉:“牛骨、羊脏、犬皮……都是可以辅助术法,用于开坛做法的材料。” 许叔静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罐。 吴奇一眼认出:“阴斝?失踪的鬼魅也找到了么?” “此前失踪最多的是鬼魅,监幽卫没有对外公布,实际失踪数超过了一百位,只是由于大多是游鬼,难以辨认真实身份。” 许叔静轻轻一拍阴斝,里面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我看不到,我听不到,他们还在,他们在,他们在看着,他们在听着,他们什么都知道……” “来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里面那鬼魅已经疯疯癫癫。 许叔静只能放弃询问:“这一阴斝里,有三十几名鬼魅被炼化。就剩它幸存,魂体也极其黯淡,只能在里面温阳,出来就会魂飞魄散。” “妖鬼与人类都遭到针对性的猎杀。死者中暂未发现三教修士、朝廷胥吏,想来猫鬼也是为避免节外生枝。” 许叔静回过神:“光顾着说了,道长今天找许某是为何事?” 吴奇看了看一地草席尸体:“贫道也是为他们而来。” “道长可是有了发现?” 吴奇道:“诸子百家时有白马非马一说,贫道正是受此启发,发现了一件事。” “哦?” “猫鬼非鬼。” 吴奇直言:“或者说,大幽并非猫鬼。” 正文 第八十章虚构幽鬼 “自魂车木马案后,就传有猫鬼作祟。”吴奇扳着手指:“直接与猫鬼有关的,包括成都府妖鬼离奇失踪、城内百姓财物被窃。” “间接证明猫鬼身份的,是鸦鬼。” 吴奇发问:“许大人,为什么大家都默认大幽就是猫鬼?哪怕是鸦鬼,也从未见过背后大幽真身。不是么?” 许叔静一脸欲言又止。 “大幽在成都府布局许多,尸傀、食尸鬼、夜叉、藏尸、窃财、灵显王庙、影魅,不论这些谋划如何拉扯和分散,有一个核心却是没变过的。” “它绝不露面。” 吴奇沉稳道:“这位大幽的行为方式就一个字,藏。” “藏身于事外,藏匿踪迹与形态,藏物埋尸。” “它从不现身,背后操纵,但它又故意告诉所有人自己的猫鬼身份,就连鸦鬼那也是如此。” “成都府有监幽卫益州司衙门,最少两名结丹舍人驻扎,更有司都尉朱大人手持官印坐镇。蜀县外一百三十里即是五道七寺之一的青城山,却无人发现大幽一点蛛丝马迹……” 吴奇适时点到即止,继续强调主旨:“之所以没有被发现,有一个重要原因,它很少出没。” “背后指挥和操控,需要更多的是动脑子,如何将一个个步骤梳理得有条不紊,让麾下各部各司其职,互相协同。” “只要隐匿不出,大幽就难以被发现,不是么?” “那么这样一来,它要如何下达指令呢?之前它手下还有鸦鬼,但鸦鬼是不敢进城的。所以最大难点是,大幽是如何让一道道命令进出城内外,递交给让邓小影等部下。” 许叔静有点懵:“道长是说,猫鬼其实不过是传令兵?” “是,也不是。” 吴奇继续说:“原本这件事并不那么难以梳理,只是同期出现了另一桩麻烦事‘鬼市假钱案’。两者相互纠缠,从而变得错综复杂。” 他心里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有些越界,不过还是想提醒许叔静一二。 敌人或许不止一个。 “许大人,如今大家讨论的都是‘猫鬼在哪’、‘猫鬼还要做什么’,这就是大幽的伎俩。” “控制成都府百姓的联想,编造出不存在之物。” “猫鬼代表了人财两失的灾难,大幽亦会导致人财皆无,大幽通过一系列潜移默化的恐惧和行动,将自己塑造成猫鬼形象,并将这印象悄无声息植入人心。” “就连鸦鬼被抓,它也早早做好预案,所有线索与暗示都指向一个事实:大幽就是猫鬼。” 吴奇看着地上尸体:“这并不是多么高深的法子,但它很聪明地不断制造事端和压迫感,让我们疲于奔命,被它牵着鼻子走。” “如此一来,我们一直都被迫沿着对方划好的路径行动,没法看清真正的全貌,也无暇思考最初的起点是否正确。” 许叔静目光闪烁,陷入沉思。 吴奇不再说,给对方消化的空间。 他第一次产生怀疑,是在殓尸庙释然出事时,地上以武僧黑血浮现出「望君惠存」四字。 与之前大幽隐秘拉扯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明显是一种傲慢又直接的警告。 吴奇隐隐觉得,这不像是大幽所为。 鬼钱案爆发,大幽反而停歇了,它仿佛置身事外在看戏。这说明,它与另一位幕后主使在暗中互相制衡。 后来炰烋之死证明了这一点。 鬼市假钱背后,是青城山。 成都府有两股暗流在涌动,它们彼此交叉,将水进一步搅浑,让人难以看清全貌。 吴奇心里感叹,还是实力不够。 若是他现在有瞎胡子那一身元婴修为,往蜀县一站,谁敢造次? 管你是搞假钱还是炼尸傀,都得过来和我好好打招呼,看我手中飞剑同不同意。 旁边许叔静低头想了很久,缓缓抬起头:“道长可有怀疑的人选?” “一个猜测,不见得对。” 吴奇收拢思绪,说道:“许参军不妨查一下猫、狗、鼠,这三类动物能自由出入于蜀县内外,又不引人怀疑,传递消息是最适合不过。” 许叔静点点头:“的确,出没于城内的野狗群甚是可疑。” …… 与许叔静讨论了大半天,吴奇回浮云观时,天色已暗。 他从井里取出做好的酸梅汤,带到浮云楼。 大堂里架起炉子在蒸书,此时严长老正修补粘连书籍,陈皋在一旁打下手捣鼓浆糊,两人忙得一头大汗,热浪满屋。 陈皋眼尖,放下手里的活儿:“长老,师弟带喝的来了。” 于是两人都凑了过来。 三人并排坐在大门门槛上,端了酸梅汤,吹着夜风乘凉。 陈皋手捧汤碗,舔了舔嘴唇:“真是爽口美味,师弟的手艺总是那么可靠。” 严长老也是点头赞道:“实乃消暑佳品……不如多做一些,我们带去蜀县卖。陈皋,你说有没有搞头?” 吴奇反对:“长老,弟子还需时间修行。” “不耽误你修行,你教我,长老我来做。”严长老摆摆手。 “感觉不太行。” 陈皋解释道:“长老,东西两市都有卖酸梅汤的。生意竞争激烈,而且卖不了几个钱,贵了没人买,便宜了没利润。” 严长喝了一口酸梅汤:“不知何时,我浮云观才能有钱。” 陈皋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我们几个弟子,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饿不死。” 吴奇犹豫了一下:“长老,我想借点补气丸。” 蜀县局势日益紧张,他必须随时做好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 背后暗战角逐的双方,大幽与孟长歌,不可能长期僵持。一旦均势打破,后面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夺厮杀。 严长老放下手里碗,摸出手帕擦了擦鼻子上的汗:“现在观里十分紧张,哪有丹药……” “借一还二。” “我想起来了,好像柜子里还有一瓶。” 严长老叮嘱说:“观里只能借你这一瓶,你两位筑基期师兄都还不够配给。” 吴奇点点头。 一瓶三粒,也算达到最小要求。 补气丸能迅速补充修士损耗的灵力,是斗法时的重要补给。 严长老起身去里面找丹药。 陈皋这才低声问:“要出事了?” 吴奇嗯了一声:“师兄最近不要去蜀县了。” “明白,难怪县里外松内紧,到处路口都有士兵巡逻,果然不太妙。” 陈皋笑道:“最近我就好好炼气,距突破后期也就一步之遥了。” 此时严长老拿了个小陶瓶出来:“出门在外……” 吴奇接过丹药:“安全第一。” “不对。” 严长老摇了摇头,郑重告诫说:“出门在外,先下手为强。” 吴奇脸皮抽了抽:“是,长老。” 他回到茅屋,见李宓蜷在床上,双臂抱猫睡着了。 少女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挂了一丝涎水。 吴奇看不下去,找了一方手帕给她擦了擦。 九千王从床下冒出脑袋。 吴奇比了个嘘的手势。 鼠妖只能郁闷地回到床下暗处。 吴奇在桌上铺开竹纸,取出朱砂、毛笔,提笔悬空,平心静气。 这次目标是将重阳、小张、李宓三个都融为一体,劾召出一个当下最强鬼神相。 正文 第八十一章 鬼神相·孽龙 落笔于纸。 朱砂在竹纸上纵横蜿蜒,一气呵成。 吴奇轻轻放下笔。 眼前符箓没有一丝蕴光,也无任何灵兆。 失败了。 这是吴奇失败的第二张道君符。 要将三名道兵捏合一体,其难度远超他预计,整个绘制中只偶尔灵光一闪,但都是断断续续,大多时间灵力都是石沉大海。 即使规规矩矩地按照《真解》帖式画完,但也不过是一张无用假符,只是浪费笔墨。 吴奇有一种隐隐感悟,或许要等到修为提升到某一极高阶段,才能触碰三位一体这层面。 眼下却是只能敕命两名道兵。 他退而求其次,再次点兵重阳、李宓两个,尝试以他们为基础,劾召新的鬼神相。 纯以修为而言,李宓好歹是妖将初期,比妖兵初期的小张高出一个大境界,与妖帅初期的重阳融合,理论上会比赤目童子更强。 吴奇再次平心静气,提笔挥毫,朱砂一点,定天地玄黄之兆。 日月星辰散形归炁,重现开天辟地刹那,道君敕令,万法无咎。 点兵成神,聚鬼为将。 …… 又连续失败了六张道君符后,吴奇终于成功了一次。 道君符上黄蕴流转,隐隐神芒。 这些神异转瞬即逝,但也证明,新的道君符已有灵兆,可劾召鬼神相。 他集中心神,蘸了朱砂继续画符。 直到画废了三十张符纸,才绘制出两枚新道君符。 吴奇擦了擦汗,只觉自己手指都在发抖,几乎难以控制。 浑身精气神消耗过大,让他身体有几分虚脱。 桌上竹纸仅剩五张,原本吴奇准备了一刀纸(即一百张),没想只画几次道君符就消耗一空。 吴奇收好两枚道君符,吹灭烛火。 窗外已朝霞万里,这一夜过得不知不觉。 九千王发现外面忙碌完,一溜烟从床下跑出来:“道爷,道爷,小妖想起一件事。” “说。”吴奇喝了一杯冷茶。 “家姐八千两其实有一个嗜好,爱摸死人钱。” 鼠妖言语间露出雪白的大门牙:“但家姐胆子又小,又爱财。所以她经常是摸到坟冢中,只取一枚银子或是一串钱,离开前还会堵住洞口,绝不再来。” “小妖怀疑,那惠陵就是家姐无意中找到,惊醒里面蛰伏的大妖鬼,这才惹出后面的事端。” 吴奇慢慢揉捏手指,问它:“三年前,你就在惠陵石棺中,确定从未变动过?” “一点没变,就在那地方呆了三年,里面的味儿小妖记得清楚。” 吴奇摇头:“那你恰好说反了,是八千两被控制后,才掘了惠陵。”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尊者,找到了。” 是重阳的声音。 “进来。” 得吴奇许可,夜叉黄四郎这才推开门。待大哥重阳先进来,他再转身关门。 “尊者,鼠群夜晚的确在蜀县城内出没。” 重阳开门见山:“以西面米来坊、金纱坊,东门明德坊、少城坊最为明显。” 吴奇心说这就对了。 米来坊与金纱坊相挨,毗邻西城门。 明德坊就在东市,与少城坊隔着东市相望。 米来坊里正是邓小乙的宅子,明德坊有鬼市。 两者都是不易被人察觉之处,且都靠近东西城门,几只老鼠夜晚进出,也没人会发觉。 这大幽更像操纵鼠群的鼠王。 偷偷摸摸、藏匿身形的风格,倒和鼠类非常契合。 重阳继续道:“只是没有找到八千两,城里的都是普通老鼠。” “鼠群在外分散而开,野外地形复杂,痕迹难以保留,倒是找不到它们在什么地方汇合了。” 重阳飘到后面夜叉旁边:“这次多亏了黄四郎,它擅长寻找各种野兽踪迹,根据老鼠屎和一些碎屑,反推找到了鼠群,还原了它们前进的路径。这家伙追踪有一手。” 夜叉得大哥称赞,有几分不好意思:“都是大哥信任。以前我住在山里,长期捕猎各种飞禽走兽,积累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野外经验。” 吴奇拍了拍他肩膀道:“不错,继续发挥自己特长。” “是,尊者。” 夜叉喜形于色,只是因獠牙外露,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狰狞。 “今天有一件重要事。” 吴奇说:“叫醒李宓。” 重阳飘到李宓耳边:“给我起来!” 李宓揉了揉眼睛,用手捂着嘴打哈欠:“怎么了……还没天亮啊?” “尊者在侧,你怎么能睡觉,还懂不懂规矩!” 重阳怒叱:“给我搞清楚身份!万一这时尊者被妖鬼袭击,你还在睡觉,像话么!” 李宓一个激灵坐起来,醒了大半:“对、对不起。” 她对重阳有着本能的恐惧,之前在冥地就被完全体的重阳教训过。 吴奇对此乐见其成。 重阳这个大哥足够严厉,能约束生性散漫的李宓、野性未散的黄四郎,自己就不用再费工夫去调教他们。 吴奇下令:“去东庙。” …… 重阳在侧照明,吴奇身后跟着夜叉和李宓,一行人抵达东庙。 庙宇周遭一片幽静,阵阵虫鸣,伴随偶尔一两声的杜鹃鸟叫。 “四郎,护法。” “是,尊者!” 夜叉手提灯笼,左右巡逻,提防可能靠近的一切可疑物。 吴奇摸出一枚道君符,看向重阳和李宓:“这是我新绘制的道君符,以你们为基劾召鬼神相,你们需平静心神,不可胡思乱想。” 两道兵齐声说是。 吴奇两指捏住道君符,灵力注入其中。 符箓化雾,将李宓和重阳包裹在内。 渐渐,白气化作阴阴黑气,浓密黑气中响起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藏有一头凶兽。 吴奇一愣。 这怎么和和劾召赤目童子不太一样。 他手摁腰间青白双截剑,小心提防。 虽说道君符是《真解》之中法术,但操作失误召出一个怪物来,也不是不可能。 术法一道,差之毫厘,就是生死之别。 黑雾缓缓消退,从中走出一道高挑人影。 吴奇以体型曲线判断,这是一名年轻女性。 她头戴一顶状若羊头骨的龟裂面甲,脑后左右各有三支粗壮尖角,白骨眼眶里显出一双深邃的赤红眼瞳,鼻子以下面甲断裂不见,显出紫棠色嘴唇和小巧下巴。 白骨女子体表有骨骼脉络般的苍白外甲,裸露的皮肤光滑如漆,仿佛有一层贴在皮肤上的皂色软胶,显出她婀娜身段。 一只火焰所化的鸟儿停在她肩上,正用鸟喙梳理羽毛。 白骨女子仿佛极其疲惫,口中发出嗬嗬的呼吸声,双肩与胸腔也随之轻轻起伏。 忽然,她肩上鸟化作一条红线,射入远方后转瞬回归,爪子逮了一只小巧兔鬼。兔鬼被它直接焚为灰烬。 吴奇心里一凛,远处有鬼魅靠近,自己几乎没发现。 也不知道到底距离多远。 他将注意力回到眼前女子身上。 对方一现身,吴奇脑子里就浮现了一个清晰的名字:孽龙。 竟是本身有名字的鬼神相。 不像此前,赤目童子是吴奇自己取的。 最关键的是。 鬼神相·孽龙,有元婴初期修为,为妖王。 孽龙少女一步步走到吴奇面前,和他面面相对。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到吴奇脸颊,而后五指轻轻贴上,指尖缓缓摩挲,从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 远处夜叉一脸紧张,手握法剑。 吴奇抬手:“无妨,她没有恶意。” 他心里也是古怪。 这孽龙少女眼神怪怪的,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孽龙紫棠色嘴唇上下翕合,声音有几分干涩:“好看的,男人。” 吴奇脸上一僵。 不会吧……还真劾召出了一个有问题的鬼神? 原本孽龙元婴实力带来的喜悦与兴奋,霎时间变成了浓浓担忧。 正文 第八十二章养龙不易 “师弟,我进来了?” 陈皋敲门而入,发现吴奇正坐在桌前,眉目间有几分茫然。 上次他见吴奇这模样,还是观主宣布每个弟子都要下山赚钱的时候。 “师弟,没事吧?”陈皋很是担心:“有什么麻烦给师兄说说,不要憋在心里。” 吴奇回过神:“也没事,只是……” 他看向后面竹床。 陈皋也回头望去,一看吓了一跳。 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躺在床上,她鬓发微乱,细长白皙的手臂抱着玄猫有道,身上盖了道袍,睡得正香。 “师弟,你什么时候?” 陈皋压低声音,一脸难过:“师弟,你难道与她……缺钱也不能这样啊,师弟糊涂啊。” 吴奇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叫李宓,湔堋龙女与北周益州司马李庆先之女,此前我击破鸦鬼,将她解救出来。” “如今她无处可去,就先跟着我当道童。” 陈皋又打量一番还在睡的李宓,凑到吴奇身边说:“师弟,龙女可不兴养啊……据说龙以妖鬼为食,她吃妖鬼么?” “不,她吃米饭,饭量不大。” 陈皋皱眉:“书上还说,龙女性格暴躁,动辄化龙落雷,狂放彪悍。” “她胆子挺小的。” 吴奇瞄了眼李宓:“不落雷,也没那本事。” 陈皋挠了挠头:“不对啊,书上明明说的就是这样。有一位书生曾经娶了龙女,结果因为不会逗妻子笑,被活活打死在床上。” 吴奇问他:“你看的哪本?” “《惊情姻缘传》,龙女篇。” 吴奇纠正说:“师兄,那是言情奇谈,不是考据。正经龙族典故,得看《东海书抄》。” 陈皋一拍额头:“对,记混了。” “那夜晚会发出呻吟、弄得浑身滑溜溜的那个是?” “是蛇妖,而且也不是所有蛇妖都会那样。” 陈皋不由抱怨道:“严长老书籍摆放也太不讲究,艳情杂谈和正经书放在一起,谁会记得正经书……” 他突然神神秘秘道:“不过我记得,龙族是会根据心情变身的。遇到大雾天或是暴雨天,突然一下子化龙之类,也不知道咱们道观顶不顶得住。” 吴奇说:“师兄放心,她是不会变身的那种龙女,情绪很稳定……” 他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 李宓是能溺水而死的龙裔之耻,天赋上和自己这截脉封魂算是同类。 别说化龙了,她血脉都还没觉醒,都没资格去拜见珉水龙王。 但事分两面。 从好的方面说,李宓除去胆小之外,心性良善,脾气也好,没有传言龙族的傲慢自大。 吴奇有无常图在手,就不怕天赋差这事。 没有天赋? 香火灌顶,强行提升修为,想弱都不行! 当然,前提是香火充裕的以后。 现在一切还处于草创阶段,香火需要精打细算,集中力量堆在吴奇本尊身上,确保基础稳固。 “差点忘了正事,这个你拿上。” 陈皋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陶瓶。 两瓶补气丸。 吴奇又惊又喜,补气丸大宗门储备很多,但小宗门几乎都是年初分配一空,少有库存。 “师兄你这补气丸哪来的?” 陈皋神神秘秘道:“两个师兄给的,一人给了一瓶,留给你我,我现在用不上,你都拿去。” 吴奇反应过来:“赵师兄和戴师兄?” “不是他们还有谁。” 陈皋说:“两位筑基师兄半夜出关,他们知道观内丹药不足以支撑他们继续闭关,所以星夜下山去青城山和阁皂山,想要通过等试入山。剩下人中,你我天赋不太好……他们也最关心的我们俩。” 五道七寺录用外界修士,通常要求即是结丹期,结丹修士大多看心性,若与宗门一致即可入门。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拜入宗门的方式,叫等试入山。 等试入山,即是修士以筑基期,与考核宗门同等修为弟子斗法切磋,一旦获胜,即被录入宗门。 但等试入山比试,大都极其凶险。 守擂者为大宗门弟子,身负捍卫宗门与个人荣誉之责,很少放水。挑战者也是求这一线机缘,动辄搏命。 双方互不相让,斗法就是真刀白刃,许多修士就因参与等试入山而致残,从此断了修行路。 两位师兄决然离开,就是要搏那一机会。 “严长老不知道,两位师兄也让我们不要声张。” 陈皋苦笑道:“若是严长老知道,他们就走不成了。这是两位师兄深思熟虑的决定,他们也想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实战斗法,不会蛮干,倒也不用担心。” 吴奇接过两瓶补气丸,只觉入手沉重。 两位师兄原本手里就拮据,能各匀出来一瓶很是不易。 “师弟,你若下山,记得带上金刚符,多少能起一点用。”陈皋不忘叮嘱:“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师弟知道,谢师兄提醒。” …… 吴奇关上门,稍微平复心情。 他不容易情绪波动。哪怕面对强大如尸傀与鸦鬼,吴奇斗法时也面不改色,镇定自若。 但反而是别人对他的好,总是让吴奇心中有愧。 他上一世就有这一毛病,见不得对自己好的人吃亏,人给我一尺,我必敬人一丈。 补气丸之恩,以后是一定要回报的。 吴奇收敛思绪。 此前他心神不定,还是因为孽龙。 孽龙所化白骨女为元婴初期不假,没有武器,速度与爆发力惊人,一身白骨甲还能减免术法杀伤。 肩上火鸟与孽龙共享视野,遇敌时,孽龙能引导对方强制进攻火鸟,类似于短暂嘲讽作用。 孽龙斗法极强,但她的行为和怪癖又让人头疼。 吴奇昨晚稍微尝试了一下,发现孽龙脑子不是很灵光,她没法理解一些微妙的表达,只能明白一些直观词语。 比如说,杀敌、警戒、站好、躺下,她都能立即反应过来。 但若是对她说,你记得我吗?你肚子饿不饿?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 她就一脸茫然。 孽龙在两个领域表现出强烈欲望。 一是好斗,她会对其他妖鬼进行本能般地压制。 二是爱美,面对漂亮的东西,不论是人、首饰、法剑,她都会表现出一种迷恋和占有欲。 好在她对吴奇的命令还是顺从遵循,斗法毫无问题。 只是说,若想让她做些非战斗性复杂工作,却是非常困难。 此外,劾召鬼神相·孽龙还有一个半副作用。 一是维系孽龙,需要持续消耗吴奇体内灵力。 这种灵力抽取犹如鲸吞,让吴奇结丹体魄都吃不消,所以他需要补气丸来维持。若无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孽龙鬼神相就会迅速崩溃。 吴奇估摸着,这应该是孽龙本身强度太高,超出自己目前承受能力。所以哪怕勉强劾召孽龙出来,也会因为无法补给而快速消退。 还有半个副作用却是在李宓身上,她鬼神相结束后累得要命,一觉睡到现在,损耗极大。至于重阳那边倒还好,尸妖之身强度很足。 吴奇心中略微庆幸。 幸亏没有吝啬那一张道君符,提前做了个测验,先摸索了孽龙的能力和性情。 如果毫不知情就直接用以斗法,说不定就得吃大亏。 正文 第八十三章血染蜀都 这一天夜,细雨绵长。 吴奇不论练气打坐还是看书都静不下心,一股莫名浮躁在心中翻滚。 玄猫有道蜷在桌上,九千王靠着它背脊,一猫一鼠都在打盹儿,它们倒是不受影响。 外面响起一串马蹄声。 有人用力敲门。 “吴道长,吴道长。” 吴奇开门一看,见是一名身着戎服的幽卫。 这幽卫头发都在滴水,他焦急道:“蜀县出事了,北门盐铁司遭厉鬼袭击,东门鬼市只能进不能出,西面大火,城里乱成一团,许参军让我请道长出山!助成都府一臂之力!” 吴奇稍作准备,在脚上贴了甲马符,一路朝蜀县赶去。 他心里思忖。 东西北三面遭袭,经典的围三缺一,大幽是要把蜀县百姓挤到南门上去。 南门是益州乃至剑南道一干重要衙门集中地,城里百姓全部涌去避难,官府就会被拖住脚步,不得不疏导百姓,疲于奔命。 被袭的三个方位里,北门盐铁司院落,是囤放降魔六宝所在……不好! 张师! 吴奇焦急狂奔。 他赶到时,盐铁司各院落一片混乱,地上已没有站着的人,几十头青面厉鬼在半空游曳,追捕撕咬四处逃窜的游鬼。 空中萦绕着一股淡淡血气。 地面上的差役尸身丢了阳魂,恶魄化作僵尸,一个个从地上爬起,凭借本能追杀活着的一切生灵。 吴奇手中剑光如虹,任何靠近的厉鬼与恶魄都被双剑斩碎。 他冲到竹院,见院落里只有三两成群的僵尸,它们正忙于啃食才死不久的生人,撕扯得一地都是脏器和血水。注意到活人进来,它们丢下手里腐肉一拥而上。 噗! 吴奇一剑贯穿迎面僵尸头颅,这僵尸脑袋顿时爆开。 这就是法宝威力,哪怕没有器灵,光靠本身强度也足以虐杀普通妖鬼。 吴奇双剑冷酷劈刺,很快众僵尸就变成一地残骸,他脸上也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紫褐血渍。 妖兵级僵尸,对他来说就是一剑的事。 来回寻觅,吴奇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张瘸老。 老人仍坐在那个烧茶的露天土灶边。 他左肩连同左臂不见了,缺口白骨森然,血浸透衣服,漏过竹椅渗到地上,将脚下一片土都染成了紫褐色。 老人双眼泛白,嘴唇翕合,身体不断扭动,但无法从椅子上起来。他身上被缠了铁索,与土灶和竹椅紧紧绑在了一起,让两把铜锁给锁住。 铜锁就在他自己胸前。 吴奇看得明白,是张瘸老知道自己要化作僵尸,最后清醒的时刻将自己锁住,避免伤害他人。 老人仅剩的右臂死死抱着吴奇送他的茶匣,指甲深深抠入木头。 沦为僵尸的老人已不知手中为何物,只凭一股肌肉记忆维持生前动作。 雨仍在下,一老一少面对而望,就如他们初次相见那般。 其中一人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夏夜。 吴奇嘴唇绷紧。 “张师,弟子来迟了。” 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弟子发誓,必斩此大幽,以慰张师。” 剑光闪过。 吴奇解脱了张瘸老,回头大步朝蜀县城内走去。 …… 明德坊鬼市外,许叔静在不断疏导百姓。可不论他如何大声呼吁,受到巨大惊吓的百姓还是没能恢复理智,本能般四散逃命。 “不要往西北去,去南面,去南门也不要聚集,散开来!” “都过来,跟着士兵走!” “老弱妇孺靠左,男子靠右!” 许叔静喊得嗓子发哑,他声音越来越小,雨却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雨声将他的呼喊压在了雨幕中。 “快点把他们带走,鬼市要撑不住了!” “快!没时间了!” 在他身后,释然和姬湛两人心急如焚。 明德坊外,半空中浮现出一道道黑色裂纹。这些裂纹来自刘宅旁巷子里,它们不断往外蔓延,就如活物,已覆盖了周遭石板地面以及两侧墙壁。 裂纹中显现出一只只灰色眼眸,上百只灰眼在裂纹之内朝外面凝视,目光贪婪而兴奋。有些较大的裂缝中,已有灰色手臂钻了出来,它们正试图将缝隙拉扯得更大,以方便本体能彻底踏足外界。 “不行,得主动出击。” 释然当机立断,吼道:“姬道友,我来暂阻它一下,你为我护法,提防鬼群破界。” 他不等回应,直接将手里禅杖往地上一拄,长杆贯入地面,杖顶的圆环嗡嗡作响。 释然盘坐地上泥水中,双手合十,两目闭合。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偈声中,武僧双臂上金色佛甲显化,金光从小臂蔓延全身,这些鎏金光华只现一瞬,随即流入空中,犹如萤火。 释然背后,金色萤火中显现出一尊与他面目相似的金色佛影,金佛身高一丈余,身着莲花金甲,怒目忿颜,威武不凡。 “无量寿,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隐蔽,犹如聚墨!” 随着释然口中颂念,背后佛影金光大盛,法相化出一条条金锁,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将鬼市蔓延出的裂纹尽数封锁。 姬湛也一抬袖子,祭出西晋青瓷兽。 骑瓷兽的高帽胡人再度现身,他口中呼哈作响,骑了瓷兽一路赶到前方巷子处,警惕前方那还在不断扩张的黑色裂纹。 姬湛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跟部。 他做降鬼扇印,叱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 霎时,前方胡人高帽里喷出道道金光,青瓷兽身上也出现一条条裂痕。 金光激射四周,犹如天罚怒雷,不断冲入鬼市缝隙,将里头灰眼和手臂都尽数射爆。 僧道两人合力一同阻拦,但鬼市还是在缓慢地朝外扩张。 裂缝里不再冒出眼睛和手臂,转而流出一种发亮的灰色粘液,这些液体漫过地面和墙垣,所过之处都被染成了银灰色。 银水里冒出一个个灰色人体,它们拉伸双臂,犹如面团一样柔软纤长,不断抓猎周遭百姓。 人一旦被扯入银水,转瞬就溶化其中,哪怕挣扎想要逃出来,身体也如泥一样发软,走不了两步,就变成银水。 面对诡异怪物的冲击,人们更是惊叫奔逃,彼此踩踏和撞倒了不少人,这些人都被灰人轻易扯入银水,尸骨无存。 许叔静也一早祭出文宝,奈何文光范围有限,没法罩住很多人。 他用文光也能灭杀一部分水怪,但杯水车薪,源源不断的新水怪从灰水里凝出人形,根本无法根除。 姬湛高声疾呼:“不要耗费灵力,这是以鬼市为阵布下的法术,只要鬼市不破,这些鬼物就会源源不断重生!” 许叔静无奈,只能以文宝掩护部分百姓往南方撤离。 姬湛眼神一狠,从怀里摸出一片玉珏。 他将玉珏往手中法剑「松云虎篪」一拍,两者立即融为一体,剑身上碧光隐隐。 姬湛双手持剑,剑尖指天,肃然道:“天火落落,光照八方。女青鬼律,诛斩邪殃。吾今禁汝,妖鬼敢当!” 他的声音犹如云中雷鸣,回荡在街头巷尾。 松云虎篪上窜出一道道青芒,这些青芒化作一团团天火,从天而降点燃地上灰水,让一条条裂纹都在不住扭动,仿佛极为痛苦。 姬湛持剑而立,大声警告旁边的许叔静:“北帝伏魔神咒玉符只能持续一刻钟,一刻钟内必须将全部百姓引走!我就这一枚!快!” “明白!” 许叔静也是焦头烂额,两位舍人身陷鬼市,他目前也只能拼命。 可越是局面混乱,百姓越是难以聚拢,他们都被灰水怪吓破了胆,此时脑子都蒙了。 许叔静心里又无比疑惑,城内如此大事,司都尉朱忻城应该手持官印过来镇压邪祟才对,却迟迟不见他人影。 到处都是奔逃人群的长街上,一个手持双剑的人影逆行而来。 人走近了,显出一张冷淡清秀的面孔,他脸上还有些被雨水染开的淡淡血污。 许叔静大喜:“吴奇道长!” 吴奇目光扫去。 释然盘坐在地,强行唤出罗汉金身封堵鬼市。 姬湛也法宝齐出,仅仅勉强镇住逸散而出的澎湃鬼气。 两人面色发白,灵力消耗极大,已濒近极限。 许叔静急忙道:“道长,帮忙引导百姓到南门去,那边才安全。” “来不及,他们两已经撑不住了。” 吴奇看向那条通向幽深尽头的小巷:“阵在鬼市,必须破阵。” 许叔静大惊:“道长不可!两位舍人都身陷其中!大幽也在里面!” “找的就是它。”吴奇平静道。 驾驭法宝的姬湛目不斜视,口中道:“速战速决,外面我们撑住。” 吴奇手持双剑,大步踏入黑暗中。 许叔静不由打了个冷颤。 充满杀意的吴奇,他还是头一次看到。 正文 第八十四章剑问鬼市 吴奇一入鬼市,顿感气温骤然下降。 外面还是夏天,里面却恍若冬日。 四周墙壁、道路都呈灰白色,犹如燃尽的薪柴,了无生机,泛着过去残存的一缕余光。 这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小巷。 巷子两侧墙里钻出一个个浑身灰暗的鬼物,它们比外面的灰水怪更加强壮,动作也更加灵活。 吴奇左手青吟,右手白越,大步前行。 此刻,他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 头脑感知无比敏锐,对灵力的洞察也清晰明了,精气神几乎完全凝聚一体,他不用含象镜也能洞察鬼魅的大体等阶与状态。 吴奇双剑披斩刺挑,一头头厉鬼被洞穿斩碎,再次融入灰白世界里。 这条无尽长巷里,厉鬼们前赴后继,对外来者发起持续的自杀冲锋。 吴奇很平静。 以为靠消耗就能将自己磨死么? 他不用使用多余灵力,光是依靠青白双截剑法宝之威,就能毫不费劲地清理这些不到妖将的厉鬼。 吴奇斩鬼之余,同时将部分厉鬼吸入无常图内,用以培育神桃树。 为不被立即发现,他动作很小,吸纳的鬼魅也少。不过随着绞肉战继续白热,吴奇也不再遮掩,直接单剑杀鬼,另一只手腾出来抓住还未消退的鬼尸收入囊中。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巷里再无鬼魅。 倒不是斩杀殆尽,而是操控的大幽意识到不对劲,及时收手。 不过此时,吴奇已收纳了三百多头厉鬼,尽数化为种树肥料。 无常图内,神桃树上的香火祀果又大了一点。 吴奇心念一碰,就知这枚祀果如今蕴含三十年修为。 被吸入厉鬼,修为都是鬼卒初期到后期。 上次八面山水潭收了五十五头僵尸,给祀果增长了五年修为的香火。 如此算来,十头妖兵鬼卒能转化为一年香火,数量与年限转化率在10%左右,有些低了。或许是因为肥料鬼物等阶过低的缘故。 吴奇只稍微一想,就暂时放下这事。 走出小巷,前方就是用以盛放入门费的碧绿水潭,此时水潭完全干涸,露出下面交叠堆砌的各式骸骨。 吴奇继续前行。 再往里就是真正的鬼市交易区,这里如今已是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摊贩和顾客,只有行尸走肉般的灰色鬼魅。 它们游荡在鬼市中,来来去去,看到吴奇也没有任何反应。 吴奇突然发现,灰鬼中有一个很是眼熟。 那是一个光头汉子,身着僧衣,手持僧钵,与释然简直一模一样。 吴奇碰了碰它,灰释然毫无反应,只是木木从另一侧缓步走过。 很快吴奇又看到了灰人许叔静、姬湛,乃至于两位舍人鹤道人、胡小刀的复制品。 它们同样是默默行走,状若游魂。 不对劲。 吴奇能感觉到,这些鬼物不同于此前厉鬼,它们仿佛处于一种神志未开的奇妙状态,依靠本能在里面行走。 忽然,所有行走的鬼魅同时停步。 它们脑袋扭动,整齐划一地看向吴奇。 吴奇手摁剑柄。 身后传来一声佛偈:“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吴奇回身格剑,锵的一声,荡开灰释然佛甲覆盖的拳头。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灰许叔静祭出一方灰色文宝,文光暗氤。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炁常存。”灰姬湛捏出法决,一只灰瓷兽从他身上窜出,直扑吴奇。 吴奇一边躲闪抵挡,一边脑子飞速转动。 鬼市灰人比起释然他们本体要弱,但发挥出咒法之力居然是真实的。难道大幽具有某种复刻能力? 如今尚有鹤道人、胡小刀两个灰人在旁虎视眈眈。 吴奇心中明悟,这里已经不是鬼市,或者说,不再是鬼市。 这是大幽造就的冥地。 吴奇陷入了真正的消耗战。 鬼市的释然、许叔静和姬湛三人难以被斩杀。他们被一种诡异的力量缠绕,吴奇斩中一人,那人身体又会迅速黏合,哪怕将身体劈成几段,他们又能从其他灰人中重生。 吴奇不再多想,摸出一张道君符,引气入符。 符化白雾,赤目童子被劾召而出。 “为我护法,择机找出大幽。” 吴奇将景震法剑丢去。 赤目童子领命,手持法剑迎上三人。 他一出现,战局陡变,赤目童子祭出木刃术,将三名灰人迅速斩杀了一遍,鹤道人与胡小刀终于下场助战。 鹤道人手中符箓不断掷出,一时间雷火交加,胡小刀刀光粼粼,化作千百银鱼,在空中来回游曳。 五个灰人合战赤目童子,勉强维持,没有立即溃败。 吴奇又召出李宓,从三爪奁里取出降魔六宝。 他口含茶叶,让李宓也照做。 接着他在地上撒上米粒,放下一包粗盐,令李宓手持含象镜,对准粗盐所在。 吴奇身上裹了一匹绢,手持双剑之一的青吟法剑,一手帝钟铃,开始轻轻摇铃。 铃声之中,周围灰人脑袋左右摇摆,仿佛随帝钟铃而共鸣,脸上也露出古怪的笑。 “专心持镜,一切有我。” 原本有些害怕的李宓,得吴奇叮嘱,顿时也专注于手中事。 吴奇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出现,它在扼住自己双臂,想要制止自己做法。 不过吴奇最不怕的就是体魄对抗,他稳稳抗住对方,动作丝毫没有变形。 那看不见的手仿佛急了,力量也陡然增大,急切想要打断施法。 一人一鬼间的角力持续。 地上米粒开始左右滚动,一时间难以辨识来者方位。 这时李宓喊道:“镜子,镜子里出现了!镜背天地人里的人那圈亮了,有两颗星。” 大幽为结丹中期。 吴奇目光投去,见含象镜上现出一只灰褐爪子,爪有五趾,似人手,但比人手细长,长有黑尖指甲。 这爪刺入盐袋,掏了一把盐出来,随即消失无踪。 虽然持续时间仅为片刻,吴奇还是看明白了。 大幽果然是鼠妖! 鬼市本是一片小世界,如今被鼠妖冥地侵蚀,就变成了一方鼠巢。 藏匿躲避,本就是鼠类天性,哪怕被大幽附体融为幽鬼,本能还是不会消失。 吴奇脑里飞速演算。 这鼠妖大幽在结丹中期,擅长藏匿和控制,以冥地入侵鬼市,将鬼市中妖鬼尽数炼化,重新捏塑为厉鬼。 它多半还有别的招,但目前看来,依旧在结丹期范畴内。 吴奇摸出另一张道君符,轻声道:“出来吧,孽龙。” 正文 第八十五章孽龙神威 犹如火焰般浓烈的黑雾中,面覆羊头骨盔的少女显出身形,外骨一般的苍白甲胄缠绕全身。 她紫色嘴唇微微翕合,发出“嗬嗬”的沉重呼气,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仿佛是远途跋涉而来的旅人。 孽龙肩上火鸟脑袋昂扬,眺望远方。 “抓出大幽。”吴奇下令。 孽龙眼中红瞳一缩,忽地一下消失在原地。几乎同时,鬼市边墙崩开一个大洞,碎片纷飞中,一道长影被从中揪了出来。 吴奇举目望去,只见孽龙手里攥紧一条灰褐色尾巴,这长尾有两丈长,末端陷入墙体深处。 尾巴本体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孽龙怪力拽了出来。 它真容为一头灰毛大鼠,高约一丈,浑身布满黑色蝌蚪状花纹。鼠脑上有四只眼睛,均呈灰白色,里面瞳孔就如一只黑色小虫,不断蠕动扭曲。 大鼠死死盯着孽龙:“你是什么怪物!” 孽龙回应它一个抱摔,两手扼住它上下颚一撕,咔地一声,大鼠脑袋被掰成前后两半,软塌塌垂下。 孽龙少女看向吴奇:“吃,好吃。” 吴奇道:“想吃就吃。” 少女身体开始扭曲,片刻后化为一头赤目黑龙,体内骨骼露出体外,森森白骨构成了一层浮雕般的外骨甲胄。 最引人注意的是黑龙头上的角,六支尖角从脑后弯曲指向头前,而不是正常龙族那样龙角往后支起。 吴奇心道,难怪叫孽龙,果然是龙中异类。 孽龙大口似蛇,可上下拉得极大,它直接将鼠妖囫囵吞入肚中,腹部隆起扭动了一会儿,很快恢复正常。 它才吞了鼠妖,又在鬼市上横冲直撞,将灰人尽数撞飞碾碎,头上尖角将墙体和地面划得一路残破。 地上与墙上缝隙里,露出一只只黑色的长鼠尾。 这些密密麻麻的尾巴不断快速扭动着,场面颇为诡异。 孽龙不管那么多,它直接撞入地下和墙里,将一只只大鼠从鬼市之下掘出来吞下。 随着大鼠不断被猎杀,萦绕鬼市那股灰色也渐渐变淡。 孽龙倒是乐在其中,不断搜捕猎食墙中大鼠。灰色厉鬼试图阻止,但孽龙尾巴一摆,鬼群就支离破碎,崩为灰雾。 吴奇口中含了三枚补气丸,手捏药瓶,随时准备继续补给。 这是他头一回对上有完整冥地的大幽。 前两次对手都是径幽。 香炉妖是被吴奇悟道幽冥、以道破法,看破了冥地的法则与根源。 鸦鬼纸鹞则是有李宓带路,阐述因果,因此处理起来也并不困难。 这次不同。 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大幽。大幽是径幽进一步成长的成熟形态,将冥地雏形的“咫尺地”晋升为辽阔无边的“方寸间”,由虚入实,术法上完成质变。 在冥地对抗大幽极为凶险,一步不慎,就可能被里面诡异规则给绞杀当场。 吴奇不敢有任何侥幸,直接劾召孽龙。 孽龙没让他失望,展现出单方面碾压与虐杀,几乎撕裂了这一片冥地,明显削弱大幽力量。 只要外部压力够大,再无比缜密的隐匿也会出现破绽。 孽龙吞噬了几十头大鼠后,整个鬼市开始冒出淡淡烟尘,周围墙垣地面也在不断龟裂,仿佛这一方寸间已不堪重负。 石板之下一阵翻滚腾挪,一道黑影被重归少女形态的孽龙逮了出来。 这人马脸小眼,鼻梁细长,嘴唇又小又薄,看起来难辨男女,总是似笑非笑地咧着嘴,有几分阴阳怪气。 他看向孽龙身后的吴奇,皮笑肉不笑:“道友,握手言和如何?” 吴奇瞥了他一眼:“你配么?” 对方也不恼:“道友这龙族手下实在厉害,我打不过,再这么下去多半要被打死、所以想要求道友高抬贵手,凡事好商量。” 吴奇不语。 “道长隐忍这么久才出手,在下只能佩服认输。”鼠幽叹道:“这‘鬼王旌节’,看来只能让给道长了。” 吴奇道:“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鼠幽诧异:“这可是魑敛妖王以自己的角炼制而成,鬼仙手笔的法宝,它还是鬼市的定界石。” “不感兴趣。” “那道友对什么感兴趣?” “你。” “我?” 鼠幽眼睛一转,还是不解:“我不过是一名普通大幽,既不能用以炼制法宝,也不含任何天材地宝,道友哪怕杀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吴奇冷冷道:“法宝和钱财,对现在的我都不重要。让你死,很重要。” “道友,万事好商量……” 鼠幽有点慌了。 他看得出,对方是真要下死手:“道友,这样,不如这样。你把我交给青城山如何?他们必定会给你一大笔丹药或者至少一件法宝作为交换……我再告诉道友一个价值连城的秘密。” “不用。” 吴奇拔出青白双截剑,一步步往前走。 鼠幽慢慢后退:“道友,你修的神道,也是开洞天神枢的,以这婆娑世界为薪火的不是么?当然你有正道包袱,我理解……” “不如这样,你敕封我,我作为你的神兵鬼将如何?我可以替你经营幽鬼这边的关系,以后各种办事都方便。” 鼠幽求生欲极强,开始滔滔不绝游说:“在下不才,但也是结丹中期,最擅长搜捕情报,也有一些人脉和关系,愿认道友为主!” 吴奇抬起青吟剑。 “道友,我是太岁幽王部下,杀了我,太岁幽王麾下其他大幽就会盯上道友,得不偿失,修行修的不就是一个人情世故么……你放了我,想要什么我都会去想办法,不会有人知道的。” 鼠幽一脸恐惧,它真怕了。 对方完全不为所动,杀意毫不掩饰。 “道友!道友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吴奇脚下停步,平静道:“你在剑南道杀害了几百人,虐杀诸多无辜妖鬼,又在蜀县制造杀业,不杀你,无法给他们交代。” 鼠幽听得笑出了声:“道友,他们只是凡人罢了,凡人又不算人。至于那些妖鬼,也都是小妖小鬼,遍地都是,死了还有很多。” “他们就是杂草一样的东西,哪怕每隔一阵子割掉一茬,又会源源不断长出来。才死了一千人不到,没人会真的在乎,用得着这么较真么?何必这么剑拔弩张……” “我在乎。” 吴奇一剑将他脑袋斩碎。 大幽猛地炸开,众多浮光掠影与潮涌般的情绪意识冲入四周,形成一团小型风暴。 吴奇目光扫过这些零散片段。 阅读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大幽此行的计划和目的。 这鼠幽为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之一的「暗」。 除去侵入鬼市掌控“鬼王旌节”外,「暗」还在绘制整个成都府的修士与法器布防图,以汇报太岁幽王…… 吴奇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张师,大幽已授首。” 此时孽龙一分为二,化作重阳和有些虚脱李宓。 吴奇本想试着吸入大幽尸体,却发现那大幽爆开后就消散于天地,于是只能作罢。 无常图里,三清像上光华大盛。 ——拔除黄幽一头,获四百年修为。 吴奇身上的虚弱和乏力消失一空,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壮,与大幽再战一场他也扛得住。 至此他已有六百六十余年修为,超过结丹期的五百岁大限,量变到质变,体魄上已脱离结丹,逼近元婴期修士。 吴奇突然心里一动,扭头看向身后。 支离破碎的鬼市东侧,站了一个道士,他身着玄青长袍,背负剑匣,手持拂尘。 道士笑眯眯道:“在下青城山孟长歌,道友可知之前有谁来过么?好在大幽冥地被破,否则贫道还要被困此地良久。” 正文 第八十六章曲终人散 蜀县南门外,树林里。 一名中年文士手捧官印,头顶悬有一副纸扇,上面文光数丈,如神剑出鞘。这是儒门翰林才有的文光。 他看向逃窜远去的一团乌云,不由一声叹息。 竟会有两头大幽出现在成都府。 原本他准备引而不发,关键时刻给那大幽致命一击,却没想城外还有大幽接应,这彻底打乱了此前计划。 旁边小校问道:“司都尉大人,是否要继续追那幽鬼?” “不必,它非寻常幽鬼,为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之一的大幽「阴」。上次太岁入侵泰山地府时,他参战都没死。穷寇勿追,避免陷阱。” 这文士正是剑南道益州别驾,监幽卫益州司司都尉,大唐正四品官员,朱忻城。 朱忻城回望蜀县,远远都能看到城里火光漫天,黑烟缭绕。 “速回!城中百姓安全重要。” …… 鬼市里,幽冥之气在一点点消退。 孟长歌和吴奇四目相对。 与姬湛不同,孟长歌穿着普通,与寻常小宗门道士并无不同,看起来亲和随性。 孟长歌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清癯,只是眼睛一直眯起,也不知在练功法还是习惯使然,他总是脸带笑容。 孟长歌问道:“你是浮云观吴奇,对么?” 吴奇拱手:“正是后辈,前辈怎么会认识我?” “说起来,你很小时我还去看过你一次,现在你长得这么大了,眉宇间都是吴师兄的影子。” 孟长歌笑了一声:“以前,贫道时常会去请教吴师兄,吴观主想来是没有告诉你。当然了,我这样一个不速之客,老是上门叨扰吴师兄,难免会被厌恶。” 他轻声道:“上一次出关还是十六年前,果然逝者如流水,不舍昼夜。” 吴奇心里警惕,脸上恭敬:“原来前辈是家父旧识。” “还是出去再叙旧罢。” 孟长歌看了看四周,重回话题:“吴奇,有谁来过么?” 吴奇说:“看到了,有一头龙。” 孟长歌嗅了嗅:“的确像是龙族的味道,没想到成都府现在还有龙啊……珉水龙王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水下了,难道说龙宫要重开了么?” 他面朝吴奇:“那龙族有什么特征?” “她刚出现时是一个女人形态,发髻很高,眉心有宝钿,变龙后,浑身鳞片都是赤色,飞舞时有云雾缠身。” 吴奇也不是胡诌,他描绘的是湔堋龙女的姐姐,戢水龙女。 湔堋龙女对李宓说起过家族谱系。 珉水龙王有众多子女,他将各子女安置在岷江不同支流,其中戢水是珉水最大支流,戢水龙女也深得龙王重视与信任。 孟长歌微微蹙眉,低头一阵思索,显然是从吴奇描述里认出了那条赤龙的身份。 “看来是强力龙族插手,难怪大幽被斩杀。” 孟长歌眯眼一笑:“那我们先离开吧。” 他一扬手里拂尘,空中破开一条裂缝,这裂缝迅速扩成一个大洞。 孟长歌示意道:“外面就是蜀县,贫道先走。” 他转身跨入洞口。 吴奇跟在他身后。 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现在下手,能不能解决孟长歌?只要干掉孟长歌,就不用小心他了。 可惜道君符用光了,否则若能劾召孽龙,或许还可以考虑一下。 孟长歌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一样,头也不回道:“不要乱走哦,有的路走错了,可能会很麻烦。” 这若有所指的话让吴奇心里一凛。 “开玩笑的。” 孟长歌笑眯眯道:“世界上没有什么路是不能回头的,关键看愿不愿意换一条路。你说呢?” 他的话令吴奇想到炰烋。 「可惜,有时候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两人是截然不同的理解。 吴奇也点头说:“前方无路,回头也是正常。” “确实如此。” 孟长歌言语之间,已经带吴奇回到了蜀县明德坊外。 此时鬼市外已没了异状。 姬湛快步过来,惊喜道:“孟师兄。” “姬师弟。”孟长歌笑道:“师兄陷入大幽冥地,被困至今,实在惭愧。” “师兄安全就好。” 姬湛松了口气,这才看向吴奇,拱手道:“多谢。” 吴奇摇头:“姬道友高看我了,我没有那个本事斩杀大幽。一进入其中,我就陷入了灰色厉鬼的包围,疲于保命,全凭一位龙族……” 武僧释然也过来,一拍吴奇肩膀:“无事便好,朱大人持官印坐镇,大幽也不敢造次。” 吴奇这才注意到,一道一僧身后,有一名文士。 他身着青衫,看似四十几岁,眉目间都是倦意。 许叔静正对他介绍周围情况。 监幽卫益州司司都尉,朱忻城。 他身为翰林儒士,等同于结丹修士。但由于身为剑南道监幽卫主官,还执掌有大唐国运加持的正四品官印,携势成法,普通结丹难以匹敌。 孟长歌也过去对朱忻城行礼,两人交谈起来。 释然则是拉了吴奇说:“道友,贫僧今日就将离开剑南道,回嵩山少林。” 吴奇意识到:“恭喜法师,即将位列罗汉僧。” “这也多亏了道友。” 释然从不弄那些虚的,咧嘴笑道:“要不是与道友几番切磋,让贫僧参悟到了一丝佛缘,说不定还要再游历些年月。” “不过哪怕罗汉僧礼成,也会再次踏足红尘,道友你我来日方长。” 武僧从背上箱里取出龙公竹竹筒,整个塞给吴奇:“今日一别,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日,几个饭团,留个纪念。” 吴奇有点尴尬地接过:“贫道却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祝法师佛力随身,早日踏入菩萨境界。” “哈哈哈,承道友吉言。” 他又扭过头:“姬道友,你的西晋青瓷兽可惜了,却是救得这些无辜百姓,贫僧深感敬佩。” “一件法宝罢了,毁了就毁了。”姬湛淡淡道:“斩妖除魔,我辈本就义不容辞。” 释然点点头,抓起禅杖扭头就走。 他脚踏泥水,步伐生风,就如他来时一样,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吴奇对姬湛勾勾手:“你过来一下。” 姬湛不情不愿,还是走了过来:“何事?” 吴奇看向远处。 孟长歌似乎与朱忻城在谈重要事,两人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侧。 “受人所托,告诉你一句话。这话出的我口,入得你耳,之后我不会再承认。” 姬湛皱眉:“打什么哑谜,有话便说就是,我姬湛容得下任何话。” 吴奇低声道:“小心孟长歌。” 他心里也挣扎了好一会儿。 当初释然遭“井木花”毒警告,姬湛同为目标之一,只是机缘巧合没有中毒,可见他多半不知鬼钱背后渊源。 最近与姬湛接触,吴奇发现,此人虽然傲慢自我,但也因极其骄傲,不肯认输与放弃准则。 面对大幽,他寸步不让,不惜毁了一件法宝,挽救许多人性命。 吴奇本着尊重,给他一个小小提醒。 至于有没有用,那就不是他能考虑的了。 “可笑,管好你自己罢。” 姬湛冷笑一声,随手朝他丢来一物,转身就走。 吴奇接过那抛来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瓶补气丸。 这家伙,嘴是真的硬。 吴奇一阵好笑。 看着各奔东西的释然和姬湛,吴奇心想,下次见面,也不知大家到底是何面目,又是敌是友。 炰烋有一点说错了。 江湖一直在这,只是时代更易,它的模样也在不断改换。 正文 第八十七章鬼市改革 蜀县遭大幽袭击后,刺史陈季友急赴长安汇报,从朝廷要到了灾后拨款。 与此同时,他也遭到左右二相问责,一时半刻回不了益州,具体救灾与重建则是由别驾朱忻城一手抓。 监幽卫开始遍查益州,追踪大幽潜入成都府的足迹,一时间整个剑南道风声鹤唳。 七日后,许叔静再次来到浮云观。 “这是此前整理的道长证词。” 他将手里草纸铺平在桌上:“道长看一看,若无异议,照例签个押。” 吴奇迅速扫视纸上内容。 他在冥地目睹赤龙,属证人之一,不过官府重点不在他身上,甚至不在大幽是如何被击杀上。 长安朝廷关注的是,如何确保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成都府则需要给出一份调查详录,以厘清前因,阻断大幽再次潜入的可能。 原因比结果重要。 一头大幽的确破坏力非常,但在大唐王朝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强壮点的虫子罢了。 大唐朝廷有许多办法解决大幽,难的是如何提防它们暗中行动,大幽潜入府县,才是最让人担忧的麻烦。 成都府从北周到前隋至今,都没有被大幽袭击的前例,这次却是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不论剑南道还是长安朝廷都极其重视。 这几日益州已到处传言,说刺史陈季友遭左右二相斥责,乌纱难保。 吴奇签了押,口中问道:“陈刺史真的要调动么?” 许叔静摆手:“不会,陈刺史无事。看似斥责,其实是给了刺史大人辩解的机会……上头真正不满的是司都尉朱大人……” 他压低嗓门:“基本确定,新司都尉会是从外地调来,时间早迟问题。” 吴奇一想也对。 毕竟监幽卫就是专门负责监视幽鬼,结果就在监幽卫衙门外闹得这么大。 数百名百姓遭幽鬼杀戮,盐铁司库房受损严重,差役与工匠死伤惨重,鬼市里商贩大多罹难,连鬼市本身都险被夺走…… 作为监幽卫益州司总负责的朱忻城,必然是失职的。 吴奇惋惜道:“任何人换成朱大人,怕都是难处理得更好,若不去阻击南门大幽,整个成都府都有危险。” “监幽卫就是如此,权力大,责任也极重。”许叔静轻声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长有空来一趟监幽卫,那夜叉黄四郎还需登个记,有了记录度牒,他单独出行会方便许多。” “不日贫道就去叨扰。” 吴奇又问:“不知鬼市鬼钱案有无后文?” 许叔静嘴动了动:“鬼市损毁严重,假钱线索彻底断掉,此案已被归于悬案。若无足够有力证据,短时间不会再启。” 吴奇点点头。 假钱案背后牵涉青城山,不管查还是不查,肯定都不会摆上明面了。 “现在鬼市正筹备重建,浮云观不知有没有兴趣?” 吴奇眼睛一亮:“有。” 鬼市虽然遭到一次破坏,但根基的定界石“鬼王旌节”未毁,只需要继续招揽各路商贩入驻,假以时日又能正常运行。 如果浮云观能涉足鬼市,就能有一笔稳定收入。 许叔静道:“陈刺史寄回一封亲笔信,信中提出,要大力加强鬼市监管。为避免幽鬼入侵惨剧再演,要引入三教修士在其中维持秩序。” “不过五道七寺却是不太合适,最好是本地宗门,需品行良德且可靠。” 许叔静低声说:“陈刺史提了两个候选宗门,一是汉州雒县的神行门,二就是浮云观。” “神行门修士擅长跋山涉水,专精神行符与神行咒,但却没经历此番蜀县之变,经验不足。” 吴奇当即表态:“浮云观很有兴趣,但是不知维持鬼市需要做什么,酬劳又是如何?” 许叔静一笑:“所做之事其实与东西二市市令一样,每日巡市,解决鬼市争端,掌平物价,察度量权衡之违式及百货之估值……具体估货方面,其实不必操心,只需要做好记录,及时与监幽卫这边对接协调即可。” “补贴上,陈刺史根据去年鬼市纳税,以及具体风险进行估算订下一个标准。此后,会根据每年鬼市纳税多少,来恒定下一年的管理税费。” “若浮云观得到这机会,一年大约会有二十贯钱的补贴。” 临走前,许叔静再次强调:“此事不一定能成,但机会很大。这是一个好机会,还请道长与严长老好好商议,做好两手准备。” “明白,多谢。” 吴奇拱手。 …… 送别许叔静后,吴奇匆匆赶到浮云楼。 大堂里,严长老正在训斥陈皋:“你知道赵晟、戴奕离开,为何不立即汇报!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老!” 陈皋闷头不说话。 “赵晟和戴奕熬几年就有机会结丹,他们却凭一股年轻人的义气,要去拼等试入山!” 严长老指着陈皋鼻子骂:“他们只懂修行,容易钻牛角尖,你脑子灵活,怎么也不拉住他们!” 陈皋悻悻道:“两位师兄志气高远,弟子却是不好阻止。” “你……你……真是说得好啊!” 严长恨得牙痒痒。 最终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此事归根结底,是我观已山穷水尽,责任在我。” 吴奇进来拱手道:“长老,许参军刚才找过弟子,问浮云观对鬼市有无兴趣。” 严长老一下子活了过来,紧张道:“你不会说没兴趣吧?” “这是浮云观机会,弟子就斗胆应下。” “多少薪酬一年?” “二十贯。” 严长老喜笑颜开:“好,好,二十两可以做很多事了!” 吴奇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严长老也没架子,拉了陈皋、吴奇两人一阵商议。 如今浮云观除去他们三人,还有闭关的观主吴道继,外出等试入山的赵晟、戴奕,以及另外三个到北方去做南北生意的弟子。 浮云观共九人,但目前可用之人就他们三。 若是能得鬼市活儿,三人轮流巡逻鬼市,等赵晟戴奕回来,他们闲暇也能轮值,这样就有一笔固定收入。 陈皋提出,他先去学习一下东西二市的市令。看看他们每日做什么,好有样学样,免得到时候成无头苍蝇。 得严长老许可后,他出门下山,朝蜀县赶去。 大堂里剩下吴奇和严长老两人。 吴奇迟疑片刻,提出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长老,观主他难道已经……” “胡说什么。”严长老立即打断:“观主好好的,在上面修行。” “真的?” “真的!” 严长老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没事你就去修行,长老我还要继续去修补架上书籍。” 吴奇换了个话题:“弟子想去武当山进修。” 严长老一脸古怪:“你还没筑基,等你结丹……为什么是武当山?你认识武当修士?” “弟子从小就想御剑。” 吴奇道:“天下剑修,汇于武当。” “如果你能结丹,去也无妨……” 严长老挑眉:“你结丹了?” 他捏着吴奇的手腕,以气查探,之后一脸颓然道:“筑基期?还以为你结丹了……” “婆娑世界的年轻怪物多,原以为我们浮云观也能出一个,提振士气……唉,吴奇,你怎么还没结丹呢?” 吴奇被堵得有点难受:“长老,我截脉封魂之体,能筑基已是奇遇的结果。” 他心中腹诽。 自己几个月从练气中期踏入筑基期,严长老不仅一点不好奇,还希望自己一步结丹到位,就离谱! 修行也要讲基本法,嗑药也得一步步来…… 严长老放下手帕,笑容有几分尴尬:“确实,倒是忘了这回事。你父亲像你这么大就已结丹,你倒是比他慢了不少,筑基还凑合吧,继续修行。” 吴奇惊了:“父亲十七岁结丹?” “不然你以为他‘剑子’称呼是怎么来的?你母亲一个吕家嫡女为什么会认识他?他很有天赋,那时候,几大宗门的一些弟子老是要挑战他……就孟长歌还可以。” 严长老随口说了一句,拉回主旨:“五大道门里,武当山以剑修闻名于世,有归剑真人坐镇,若是你真能结丹,去五龙宫求学自然是好事。不过那边也有一个棘手问题,比较容易死人。” “这些结丹后再提。” 他认真道:“既然筑基成功,也该教你剑诀与术法了,按规矩只能口授面传,下面你听好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暗流涌动 吴奇从严长老那得了两门法术,《抱剑术》、《补气术》。 从名字上就不难看出,这是两门非常古典基础的术法。 《抱剑术》为剑修古法基础,讲如何以气驭剑,灵力淬剑,通常对敌斗法,筑基期修士凝聚的剑气可达一丈外。 所谓宝不如旧,术不如新。如今五大道门在古修法基础上演化各自宗门的御剑、驭器之术,很少有人修习原版了。 但《抱剑术》也有其鲜明优点。 一是有无数修士以身试炼,足以证明,抱剑术非常稳定。 二是浮云观《抱剑术》经过了吴道继、严长老、吴正言三人注释与增补,赋予了一些全新的理念与应用。 再者,《抱剑术》本身是一门基础性驭剑法术,具有很强的拓展性,后续可以对接各专精细化的御剑术。 第二门《补气术》普适性更强,能以天地灵气补给自身,是补气丸的替代物。 《补气术》最大优势就是能随时运转。只要体魄够强,就能以血肉之躯为媒,不断吸纳提取外界游离灵气,弥补体内灵力消耗。 两门法术相辅相成,《抱剑术》用以斗法破敌,《补气术》既可应用于厮杀也能作用于平日修行。 厘清这两门术法脉络后,吴奇发现它们有一个共性:对体魄要求不低。 有道是,一分强,一分险。 以气驭剑,血肉为媒,对修士躯体负担极重,因此不到筑基,很难承受住这种损耗。 浮云观只传授筑基期弟子术法,也可以理解。 炼气期最重要的是夯实基础,把《练气入门》吃透…… 吴奇心里古怪,好像自己没什么立场说这话。 毕竟,自己这筑基期,也纯粹靠嗑药上来的。 眼看时间差不多,吴奇下山赶往东庙。 庙外有零零散散的香客,人虽少,但已非昔日的门可罗雀。 原因也简单。 香火鼎盛的灵显王庙被邓无影一把火烧了,短时间难以重建。 蜀县城内又遭大幽袭击,死了不少人,鬼市更是变成了鬼冢,一时间城里百姓人心惶惶。 这时就需要求神拜佛。 不少人去青城山和峨眉山祈福,也有一小部分人到东庙祭拜,试试灵验与否。 在庙外树下,吴奇看到了等他的鼠妖:“鼠群的事,都恢复了么?” 九千王恭恭敬敬道:“道爷,其他不敢说。至少蜀县的老鼠,还是会规规矩矩,不该碰的不会碰。” 吴奇叹了口气:“可惜令姐却是没办法。” 大幽不同于径幽,一旦感染寄生几乎无法剥离。大幽鼠鬼被斩,被附体的八千两也同样殒命。 九千王自嘲道:“都怪我太弱,没办法护住三姐,反倒是被三姐保护……现在想来,当初必定是三姐极力阻拦反抗,否则我不可能搞那小动作逃出惠陵,早被大幽灭口。” 鼠妖抬起一双小眼睛:“谢道爷,帮三姐报仇。” “道爷,上次给您带的三瓶筑基丹,这次的三宝丹也带来了。” 吴奇点点头。 他拿到筑基丹后就立即吃了两瓶,依靠体魄抗住丹毒,从练气中期一路迈入筑基初期,只用了几天时间。最大的副作用是饱腹感很强,食欲下降。 九千王打了个响指。 两头大鼠抱了两个一指长的小木匣过来,它们推开盖子,露出里头布帛上两枚白玉丹药。 药丸上有三条互相交缠的细细沟壑,寓精气神三宝,三线集中为一条,凝聚在药丸表面刻的「百草三宝」二字上。 阁皂山百草园的印记。 吴奇捻起一粒,触碰时感觉到丹药表面有一层隐隐斥力,灵气内敛,按照书籍上记载,这已是三宝丹中的佳品。 他好奇道:“为何有两粒?” 九千王答复说:“小妖收拾三姐遗物时发现,三姐将所有钱财都换了这枚三宝丹。小妖修行尚浅,还是给道爷更有帮助。” 它又小心翼翼说:“只求道爷能够在此后关键时刻,帮忙一二。” 九千王经历了这一次,切身体会到靠山重要。 哪怕在蜀县混吃等死,想与世无争,也会遇到不问来由的灾祸,那时就得各凭本事。 吴奇收下丹药:“以后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来找贫道。不过切记,不可为非作歹,故意生事。” 九千王大喜:“小妖晓得,道爷您是知道小妖的,小妖口气不小,胆子不大,真遇到事儿都是躲得远远的……只是求个自保。” 傍住了新靠山,九千王立即积极起来:“道爷,如今小妖这里就剩下一百三十两白银,不知道爷要银子还是兑换成铜钱?” 吴奇想了想:“五十两白银,五十贯钱。剩余三十两你留着,鼠群运转也需要钱粮。” 大唐白银产出不多,银矿都在朝廷掌握,通常大宗交易与朝廷赏赐、官府运转才会动用白银。 铜钱「开元通宝」则是钱监铸造,大唐每铸造一批铜币银两,都会开坛做法,加持些许王朝气运。 是否为假钱,朝廷相关部门一查就清楚,这也是杜绝私下铸币的有效手段。 被分出的碎银,因为气运随之散失,还可能掺假或者私造,反倒不怎么受欢迎。所以民间交易又有“碎铜整银”的说法。 说起铜钱,吴奇又联想到鬼市假钱案。 地府对货币的掌控力无法与大唐王朝相比,这也是两者综合实力差距的体现。 大唐王朝对幽王、大幽坚决清剿,重拳出击。 泰山地府却被太岁幽王攻入神枢,元气大损,鬼市假钱都无力顾及。 如今人间总体平稳,鬼界却混乱不堪,也不怪游鬼们大量涌向大唐各州府治所,以谋求大唐官府的庇护。 …… 九千王带着大鼠,迅速消失在草丛中。 吴奇心中微微宽慰。 如此一来,自己在蜀县也算有了耳目,鼠群们打探消息最适合不过。 无常图中,三清像上忽然火光盈盈。 ——得妖将鼠妖香火,获四十年修为。 至此,吴奇已有七百年修为。 他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 此前救下九千王,鼠妖心底倒没有特别感激,毕竟付出了丹药和白银,算是一笔等价交易。 正式得吴奇庇护承诺,九千王真正对吴奇有了感敬,这才孕育出香火。 …… 青城山,常道观。 三尊高逾十丈的巨石矗立在地,石尖朝地面微微倾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它们本是一体,但被劈成了三片,犹如三瓣石叶。 左侧巨石上印「冲玄」,右侧巨石上篆「神化」,居中巨石则刻「降魔」,六字入石,深邃古朴。 三石旁有一道瀑布。一方水潭,周遭水雾环流,浓荫蔽天。 孟长歌走到瀑布边上,恭恭敬敬俯首:“姚掌门,弟子回来了。” 背对他,站着一白衣束发男子。 男子不说话,他抬起手,两条小鱼在手掌上游来游去。 孟长歌低头道:“地府至今未曾派出司命鬼差,成都府再无知情者,鬼钱一事彻底封案。” “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阴」遭朱忻城击退,「暗」疑似被戢水龙女所杀。” 姚掌门微微侧脸,左目投向孟长歌,瞳中黑白二色缓缓转动,犹如两尾小鱼首尾追逐。 “没有了么?” “暂时只有这些。” “下去吧。” “是,掌门。” “错了。” 姚掌门纠正:“是姚副掌门,我只暂替叶掌教暂管些事罢了。” 他手掌舒张,两条小鱼掉入水中,霎时化为两头三丈蛟龙。两尊庞然之物迅速潜入水下,没了踪迹。 走了老远,孟长歌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 每次见到姚掌门,总觉得什么都被看穿了一样,「大衍数禁」真是可怕的术法…… 他又露出习惯性的笑容。 不过嘛。 正因为姚掌门够强,接下来的事才会更有趣。 正文 第八十九章青城威势 分栋山,浮云观。 烛火下,桌上白银和铜钱反射出黄白两色光晕。 陈皋蒙了一阵:“这……师弟真放心这么多钱,都交我保管?” 吴奇一笑:“不信师兄,我还信谁?” 他从九千王那带回酬劳,回头就全交给陈皋打理。 这也是吴奇的风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一百贯虽多,但长远来看不算什么,目前他也用不上。 陈皋一向精打细算,对打理钱财也颇有心得。钱早日交他,或许能发挥更多作用。 “既然有了这笔钱……有个想法,现在说不定可以试试。” 陈皋用手捋了捋垂下的两捋发丝:“师弟,大幽作乱那夜,成都府千机书坊起火,成稿与书册大多被毁,损失惨重。” “书坊老板本就是兴趣使然,如继续经营需重修书坊,他不愿投钱,要将整个书坊作价四十贯出手。” “师弟,我想拿下书坊。” 陈皋阐述说:“蜀县内,只有千机书坊编撰出版志怪奇情类书籍,其他大都是经史典籍或是书帖抄录。” “此前几年,千机书坊走完了最难开端,已有不少人购买书坊自制书籍,只是写书不易,成书较慢。” “长安朝廷与蜀县官府都鼓励编书著作,审核清查也不曾禁止艳情志怪,大环境不差。” “再者,大幽作祟,百姓们对这等作恶深恶痛绝,也需要一些更加通俗的故事释缓压力。” “我很看好书坊笔者‘阴阳学士’,《昙花夜情》笔法已相当成熟,故事凝练勾人。” “若拿下书坊,不必租赁场地,浮云观里就能撰写成书,只需将书坊印刷制版械器搬运过来即可。编一本书稿酬约莫是一到两贯钱,加上人工,印一本书,总开销在三到五贯钱……” 陈皋挠了挠头:“我是很看好千机书坊前景的,但四十贯毕竟是一大笔钱,也有不小风险。” 吴奇提出了一个具体问题:“你说的是编书印书,卖书有方案么?” “有,与书法帖、千字文、还有一些杂记一同打包卖,可以便宜一点。再者也能沿用此前书坊的卖法,让街上小厮去各书塾偷偷卖,不少儒生嘴上大声斥责,其实都有偷偷购买收藏。” 吴奇提醒:“师兄,不要只看着人,还有鬼市妖鬼。”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陈皋眼睛一亮:“鬼市,那里本就尺度更大,鬼钱也是钱,也能有赚头!” “师兄你刚才所说,已做过不少调查追踪,既然如此,试一试也无妨。” 吴奇道:“我没意见。” 陈皋没有任何放松,反而苦着脸:“老实讲,我宁可你不同意,这可是四十贯钱,可不能打水漂了。” 吴奇鼓励说:“自信一点,师兄,你想想看,无常观中你我都看千机坊小说,整个剑南道十几个宗门,多少修士,多少百姓?普罗大众喜闻乐见,我是觉得大有可为。” …… 浮云观的晚饭是三碗粥,一盘咸菜,几块腐乳。 严长老,吴奇,陈皋三人围坐一起,呼呼喝粥。他们习惯清贫度日,也不觉得苦,互相闲聊,吹着晚风,倒也惬意。 许叔静一路骑马赶到。 他将马拴在树上,风尘仆仆快步过来道:“诸位,好消息!浮云观已被朱大人选为鬼市巡监宗门,如果道长们同意,只需签押,即日生效。” 吴奇三人都是脸露喜色。 严长老更是说:“许大人是否吃过晚饭?一起喝粥?” 许叔静婉拒,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纸公文:“许某公务在身,最好由观主签押,不过吴观主闭关,严长老代签亦可。” 严长老接过纸张,开始逐字逐行审阅。 许叔静讲解道:“目前以两年为期,两年一签。经司功参军衡定,第一年成都府补贴车马费十贯,大唐武德法钱五枚。” 吴奇听得眼睛一亮。 虽然成都府直接给的钱不多,但肯给法钱,浮云观赚得更多。 武德法钱为大唐钱监特制货币,加持国运,用以赏赐对大唐做出诸多贡献之修士。 「开元通宝」上所携气运极少,但财能聚气,通过在民间不断流转,积累百姓对王朝愿力。钱监会将大量铜钱定期回炉,把旧钱熔合、重炼、以国器精化,铸出法钱。 因此法钱无法私铸,兼具法统与实用价值。 大唐国库里奇珍异宝众多,丹药法宝、符箓咒法、灵兽妖禽都有收藏,三教修士、妖鬼护法唯持法钱才能兑换。 此外,由于法钱携有国运,不再是那些普通开元通宝铜钱,也能用于斗法。 若遇到敌人,抓出一大把法钱掷向对方,用作一次性法宝退敌也是极好的。当然,前提有这么多法钱可用。 法钱是战略级资源,很少流落世俗,加之大唐朝廷集中管制,以确保其价值不减。 大宗门不缺法钱,浮云观这等三教小宗门,符合要求的,也可向所在州府的官府申请每年一笔法钱补贴。这也是大唐朝廷资助三教修士的一个补充政策,具体数额根据各州府财力调整。 以成都府为例,浮云观每年就有三枚法钱补贴,这补贴力度在大唐诸州府里也算偏上。 吴奇心里稍作计算。 五枚法钱,相当于五瓶补气丸,或一瓶筑基丹。由于丹药均是三枚计,因此等同十五枚补气丸,三枚筑基丹。 这对目前摇摇欲坠的浮云观,无疑是一剂强力补给。 严长老笑得嘴都合不拢。 “车马费分两笔,第一笔法钱五枚下月初拨付,第二笔铜钱十贯在明年春拨付。” 许叔静言简意赅,他很清楚浮云观众人最在意什么。 “鬼市巡监职责有三,一是确保鬼市物价平衡,二是维护鬼市正常交易,三是提防可疑之人破坏鬼市秩序。” 严长老看完公文,问了其中几个细节,确认无误后当场提笔蘸墨签了字。 “此后,也算是一同公事了。” 许叔静收起签押公文,他笑了一声:“其实原本鬼市巡监还存在许多分歧,改革方向虽由刺史大人提出,具体遴选却是需司都尉朱大人确定。” “神行门规模不小,在汉州颇有名望,也有许多人支持。不过浮云观做出更多耳熟能详的贡献,误丧鬼一事名扬剑南道,礼陶镇送来的万民信,蜀县遇袭时吴道长身先士卒……朱大人几乎毫无不犹豫出了决断。” “浮云观与吴道长,实至名归。” 许叔静郑重作揖。 吴奇回礼拱手:“降妖除魔,我辈职责罢了。” 严长老摆摆手,笑呵呵道:“许参军不要太见外,吴奇这弟子,其他都好,就有一点不好,见不得妖魔鬼怪作乱,从小正义感过强,像他父亲。” 吴奇脸皮抽了抽。 这吹得也太明显了。 “确实。” 许叔静倒是点头:“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 他脸色凝重了起来:“青城山常道观副掌门姚长盛发下帖书,重开「阴骱山」,招揽天下鬼修与鬼魅入山修行。” 吴奇皱眉,这座山的名字他曾听炰烋说过:“就是曾经八部鬼帅的大本营,阴骱山?” “不错。” 许叔静沉声道:“原本张天师斩杀八部鬼帅,封禁阴骱山,解散众多鬼将鬼兵,至今已有五百年。此番开启「阴骱山」,青城山是试图整合收纳剑南道,乃至整个大唐境内的鬼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皋也不由出声:“这……青城山是要做什么?要挑战泰山地府么?他们是要建立地上鬼府?” 吴奇想起大幽「暗」,它爆出的光影碎片里与青城山道士有些许交集。 暗为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之一,来此是为搞清成都府修士防卫图,也着手炼化鬼市定界石“鬼王旌节”,尝试掌控鬼市将其带走。 它不巧遇上青城山孟长歌,双方在鬼市交手一次,孟长歌也的确陷入冥地,但他却几乎不反抗,仿佛随遇而安。这让暗也觉得有诈,不得不分一部分精力盯着他。 鬼市假钱案,可以确定为青城山手笔。 此前吴奇无法理解,作为五道七寺之一,青城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又不缺那点鬼钱,理论上还有被大唐朝廷问责的巨大风险。 现在,背后逻辑终于清晰了。 鬼市假钱本身不重要,这是一招投石问路,试探泰山地府。 假钱案看似不大,但却触及地府对鬼界规则与核心权力,泰山府君甚至都派不出鬼差,只能请大唐当地官府帮助处理。 见地府虚弱,青城山立即露出真正目的:重开阴骱山。 开山门,大张旗鼓收纳鬼修和鬼类,就是公开正式与泰山地府争夺对鬼界的统治与解释权。 “重开阴骱山已是一条极其惊人的消息,但还不足以与另一件事相比。” 许叔静屏气凝神,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要接下来之事必须精气神集中。 他缓缓开口:“姚掌门对龙虎山当代张天师送出帖书,道半年后的十二月初一,他将带弟子登门拜访,请教道庭仙术,印证青城之法。” 吴奇傻了眼。 卧槽!玩这么刺激的么? 青城山这是要直接挑战龙虎山…… 王对上王,那就是毫无退路可言,必要分出胜负。 这才是震惊九州的大新闻! 严长老则是皱起眉:“不好,最近丹药和符箓要涨价,得想办法快点囤一点……可惜得罪了阁皂山,不好办啊。” 陈皋补充说:“长老,不止丹符,还有竹纸等降魔六宝都会水涨船高。” 他眼神忧虑。 才要接手千机书坊又遇到这种大事,这次是真的福祸难料。 …… 目送许叔静骑马消失在远处。 吴奇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青城山一面重开阴骱山,一面敢挑战龙虎山道门祖庭地位,无疑常道观为此准备多年。 不论结果如何,道门秩序都将受到一次剧烈冲击。 吴奇转念一想。 对自己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青城山忙于两桩大事,孟长歌作为道传弟子,想来也无暇来盯自己。 这半年就是自己收集香火,提升修为的好机会。 正文 第九十章 寻猫之人 茅屋中,吴奇在清点自己持有的各种资源。 先是降魔六宝。 瓷器暂时不用,因无需抓鬼摄妖封印,不过米和盐却是需要补给。 符纸、朱砂均已消耗殆尽,需购买。 炊饼、馒头等干粮也缺乏。 鬼钱一枚,炰烋临终前给的。 丹药方面,尚存两瓶补气丸,一瓶筑基丹,两枚三宝丹。 法宝有两件,青白双截剑,荷口三爪奁,都为黄阶下品。 此前最缺的丹药法宝,眼下反而最充裕。 吴奇从八千王处得了三瓶筑基丹,拿到后他就开始服食。 他想自己好歹是元婴体魄,扛炼气期的筑基丹丹毒,想来不在话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只是丹药效果和吴奇想象有偏差。 服下两粒后,吴奇开辟出丹田,迈入炼气后期。但接着,他又接连消化了五枚筑基丹,这才筑基成功。 吴奇还算心情轻松了不少。 截脉封魂的“截脉”限制在筑基前,迈过这一步,后面修行与正常人几无差异。 突破下一道枷锁“封魂”就是元神期了,对目前的吴奇来说,那还过于遥远。 吴奇收拾东西推门而出,到斜对面茅屋敲门:“师兄在么。” 陈皋打开门,神色略显疲倦:“师弟,你来了。” 他室内同样家徒四壁,两张长桌分列左右。 左侧桌上摆放了许多竹片竹篾,还有刨子、凿子、鲁班尺、墨斗等工具,这是制作竹器竹饰的劳作台。 右桌上铺了一张张写满字的粗纸,一副珠串发亮的算盘压在纸上,靠桌墙上也用浆糊粘着一些纸张。 吴奇注意到字最多的两张。 「书坊去前两年营收详略考」 「雇工价格与年龄籍贯及用工季节关系」 吴奇笑道:“师兄对书坊的筹备很上心啊。” “不上心怎么行。” 陈皋抓了抓头发,抓起杯子给吴奇和自己各倒了杯水:“生意就得精打细算,算明白,不能大概估个数,那得裤子都赔掉了。” 他灌了半杯水下肚,从靠墙箱笼里取出一张黄竹纸:“师弟,书坊已买下了,不日就能将相关印版械器搬到观内,这是在成都府定的官契。” 吴奇扫了一眼,纸上标注成交价是三十五贯,比预想要低五贯钱。 “也算偶然。” 陈皋道:“那老板和我商量,他希望这书坊名号能开下去,听我要沿用千机书坊名字,大为高兴。” “不过生意归生意,真正让他少了五贯的,还是师弟你。” 书坊老板目睹吴奇当街剑击姬湛,中年人的修道热血再次沸腾,他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去修剑仙。 后来大幽作祟,书坊被毁大半,彻底坚定老板信念。他变卖家产,在阁皂山百草园预定了一个入室弟子名额,蜀县产业无法顾及,所以要尽快处理掉。 知道陈皋是吴奇师兄,他爽快地让了一点利出来。 吴奇听得哭笑不得:“师兄,但这老板想修剑道,也该去武当山吧?怎么去了阁皂山?” “师弟你有所不知。” 陈皋又倒了一杯水,解释说:“他们这样大龄修行者,基础本就不好,需要许多丹药辅助。去阁皂山是最好的起点,若是经营运作得当,结丹后也可离开百草园加入武当山……阁皂山一向是有钱人集中的修行地。” 吴奇恍然,原来是跳板。 五道七寺内部虽然人员流转很少,但彼此接受度比外界宗门要好太多。 “对了,师弟有何事?” 吴奇将一个小陶瓶放在桌上:“师兄,一点心意。” “你拿着用,我目前用不上丹药。”陈皋立即摆手。 “用得上。” 陈皋拗不过,拿起陶瓶,看到上面「筑基」二字,顿时僵在当场。 “筑基丹……” 百草园各丹药都有不同阴刻,以直观名字表述其中丹药。筑基丹瓶外刻「筑基」,补气丸瓶上是「补气」,从亲民易懂来说,阁皂山是五道七寺之首。 “师弟,这瓶筑基丹太珍贵了。” 陈皋果断放下瓶子:“师弟你拿着,早日筑基,就能解除截脉。” “师兄不必担心。” 吴奇手掌张开,灵气在掌心缓缓升腾,凝聚为一团萦绕不散的气雾。 这是筑基初期的鲜明特征:化虚为实。 “师弟你筑基了!太好了!” 陈皋这才笑呵呵拿起瓶子:“既然如此,师兄我就拿着了,师弟大方。” 吴奇很欣赏对方这点。 陈皋对人与人间的距离尺寸把握十分细腻。 他不会追根究底,知晓什么时候该站在什么位置上,该说什么话,不确定对不对,就会保持沉默。 这或许是早年浪迹街头得到的经验。 “师弟要去一趟东庙,劳烦师兄帮个忙……” 听完后,陈皋点头:“我收拾一下屋子就去蜀县,也正要买一批志怪小说来参考,正好去东西二市。师弟要的符纸、朱砂、米盐、干粮稍后我下午买了就给送来。” “辛苦师兄。” “小事一桩。” …… 吴奇辞别陈皋,下山赶赴东庙。 重阳飘在后面,对夜叉黄四郎叮嘱:“小四,给你讲,修行这事当然要看努力,但也需要大势机缘。” “你说,我一个平凡的茱萸妖,怎么就成了尊者麾下首席呢?一个妖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两道兵已混熟,重阳对黄四郎这小弟也颇为上心。 它先在外形上对夜叉重新包装。 重阳是一团火光,蜀县百姓本就不怎么怕,而且都知道这就是无常观吴道长的道童,许多人还会对它主动招呼。 夜叉就不一样,赤发獠牙,犬齿如刀,青皮黄毛,面相十足反派。 这也是夜叉一族不怎么受待见的重要原因之一,长得丑。 如今黄四郎听从重阳要求,套上一件黑道袍,头戴斗笠,黑巾蒙面,背负吴奇过去的景震剑与和铁剑。加上他用皂角勤洗澡,身上也无异味,顿时改头换面。 黄四郎从过去丑陋妖鬼化为道门隐士,路人都会多看两眼,眼神里也大多是尊敬。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妖鬼亦然。 吴奇在东庙外突然停步,后面两个道兵霎时噤声。 一名着赤衣袈裟的比丘尼站在东庙外,她生得一双杏仁眼,唇红齿白,两颊略带婴儿肥,大约十三四岁。 比丘尼头戴志公帽,手捻佛珠,静谧而立,仿佛风都停止了流动。 她对吴奇微微一笑,拱手做礼,声音轻软:“见过道友。” 吴奇也双手合十还礼:“见过法师。不知法师是路过此地,还是……” “贫尼普贤寺净枼……” 吴奇心里有一股不祥之兆。 总不会……普贤寺有人听了释然的怂恿,派人来说服自己当武僧吧? “为它而来。” 净枼张开左掌。 趴在吴奇肩上的玄猫一个健步跳了过去,顺着净枼手臂,跑到她肩上蹲下。 吴奇震怒。 他知道有道是有跳槽的前科,却没想到这次它竟要跟着一个小尼姑跑! 正文 明日上架感言 本书成绩有点差,不过自己喜欢这个故事和世界,还有支持的读者老爷们,所以就也还好。努力靠剧情一点点提升成绩吧。 写这本书查阅了很多资料,前期工作还是比较繁重的。 竹,米,茶,瓷,丝,盐每一个都与中华文明史密切相关,正常历史中它们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那么有仙人存在的修行世界线上呢?基于这个想法,才有了这个故事。 也对唐朝官职、唐代价格考证都进行了较为仔细的考据,比如马、酒、茶、丝的价格和市场行情……当然还有前面竹的种类、用途与工艺手法,盐的炼制与盐民的生活方式……查起来辛苦又有趣。 虽然是仙侠小说,但我个人认为,还是需要有真实基础的。 不过因为有了各种约束,做大纲也变得困难了许多,写起来也慢,既要保证主线正常运转,又要考虑政治宗教文化的影响,还得面临人物本身的自我意义和诉求。 对第一卷,我个人觉得还不错,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世界观会一点点揭开面纱,请拭目以待。 明日上架,还请读者老爷们多多订阅支持!要求不高,先加加油努力奔向500均订吃个全勤赚个辛苦钱……不然吃不起饭了=,= 正常情况一日两更,都在早上八点整,有存稿会多更一点,万赏加更(梦想还是要有的。 号外号外:只需要看几个广告,就能得到起点币养活认真写书的作者,看了不吃亏,看了不上当!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孟兰盆会之约(求订阅求票~) 净枼身躯娇俏,脑袋才齐平吴奇肩膀,因此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吴奇对视。 她目光澄澈,一脸认真,言行举止颇为端庄。可偏偏又年纪幼小,五官尚未长开,佛门圣洁与少女气息交融出一种介于入世与出尘间的奇妙气质。 吴奇脑里蹦出一个记忆久远的词:严肃活泼。 接着他想到李宓。 李宓喜爱化妆,尤其热衷于成熟女性妆容,但和她稍微熟悉就会知道,她心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眼前比丘尼净枼与李宓恰好相反。 她不施粉黛,明明是一副天真少女容颜,却有种自然而然的成熟得体,仿佛历经红尘。 吴奇问她:“有道是法师所养么?” 被吴奇上下打量,净枼毫无羞涩。 她目光坦然,微笑道:“道友,净枼并未养它,只是这猫儿尚在修行,若是一昧躲在道友羽翼之下,反让它修行缓慢。” 玄猫有道喵了一声,它蹲在小尼姑肩上,对吴奇有点恋恋不舍。 吴奇倒是懂。 如今玄猫已然变成自己的试吃员,前面学到的爆炒麻鸡、酸梅汤,现在正尝试的蒸腊鱼、炒田螺,它都是第一个试吃。 有道不愿走,多半是舍不得这些吃的。 吴奇好奇:“它所修行的是……” 净枼手捻佛珠,轻声应答:“行走俗世人间,为劳苦百姓救难解厄,世间万灵,皆有修行。” 吴奇点点头,但并不同意:“法师,有道的确能找到囊中羞涩的拮据者,也能到处寻觅财物资助其人。但此事治标不治本,稍有不慎,反而会让自身沦为金钱奴隶。” “倒不如在贫道处,安心修行,有朝一日它化灵成妖,灵智开启,又有妖力,便能救济更多生灵。” 净枼眨了眨眼:“道友说得也有道理。但净枼认为,修行不分高下,但入修行,一路便是考验,这也是对猫儿的磨砺。” “越早上路,越是能理解世间众生之苦,明晰本我。” 两人对玄猫修行培养的意见截然相反。 净枼是放养派,提倡随性自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一切种种皆为考验。 吴奇是定向培养派。 他认为基础教育极其重要,不论修行习惯、世界认知、基础是非观、独立思维能力都是可养成的。修行习惯与思路十分关键,要尽可能打好基础,竖立无害三观。 到婆娑世界已过五年,但吴奇思维里依旧保留了现代人对教育的理解。 双方各执一词。 净枼讲话不疾不徐,旁征博引,吴奇意见清晰,有理有据,双方互相保持了一种克制的尊重。 整个过程倒更像是一场围绕“如何做好一只猫的修行教育”主题的探讨交流,两人出发角度与修行观不同,按照各自的逻辑,都有其内在支撑。 结果当然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净枼悠悠道:“道友之法,的确让净枼眼前一亮。但修行一道,还得看行者本心选择。” “不错,是走是留,看有道怎么选。” 吴奇看向玄猫:“我知道你听得懂,现在,两条路。” 他挥手示意净枼:“和法师走。遇到有人有麻烦,你去帮,帮好了,修行成功,帮不好,修行难度升级。自求多福,生死有命。” 吴奇又指了指自己:“跟着我,随我一同斩妖除魔,渡人渡己,有一口饱饭,也有一个依靠。有朝一日,你化灵成妖,要出门行走,闯荡修行,我不拦着。” 玄猫看了看吴奇,又扭头瞄了瞄净枼,屁股却一动不动。 “看来已有定论。” 净枼双手合十:“道友,净枼就此告辞。” 她转身走了一步,玄猫猛地从她肩上跳下,一路狂奔窜到吴奇身上,躲在他脖后的背上。 吴奇脸带微笑:“看来法师说得不太对。” 净枼眼里都是不敢置信,她盯向玄猫,想要从它那得到答案。 但猫儿躲在吴奇背上,不与她对视。 净枼蹙眉,只能闷闷道:“一月之后的孟兰盆会,净枼还会与道友相见,若到时猫儿决心未改,净枼就不再多事。” 吴奇心中腹诽,这小尼姑还真是执着,不过见不见面却不是你说了算。 他嘴上说:“孟兰盆会时,贫道或许在闭关修行。” “道友会在鬼市。” 净枼嘴角含笑:“浮云观已是鬼市巡监宗门,孟兰盆会那天,鬼市会很忙,道友也必然会在。” 吴奇皱眉,这种内幕对方都知道。 五道七寺的消息果然灵通。 他抬起头,发现净枼行走在小径上,只剩一道备用。 吴奇看了一眼肩头的猫。 有道舔了舔爪子,尾巴尖左右摆动,仿佛无事发生。 “算你小子懂事。” 吴奇笑道:“净枼小法师或许很懂佛理,却是不懂教育了。” 如今玄猫不论怎么帮人,都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但若是玄猫有朝一日能修行成类似八部鬼帅,乃至于魑敛妖王这样的角色,那就能制定规则,成制度地帮扶困难的底层。这样才能引导风气,将更多不幸扼杀于萌芽。 吴奇跨过东庙门槛。 庙内空无一人,桌上香炉里插了几根燃尽的线香,想来是昨日香客所留。 “道爷,道爷。” 八千王从桌子下一溜烟钻了出来:“小妖听到一桩秘闻。” 吴奇撩起道袍下摆,盘坐蒲团:“说来听听。” “听说,成都府新来的监幽卫司都尉,是一个厉害角色,似乎已在上任路上。” 八千王用爪子捋了捋胡须:“这是别驾朱忻城一个亲信,在安排朱家事务时不慎漏了口风。说是朱忻城依旧是成都府别驾不变,但司都尉一职却要让出来了。” “不过具体是谁,倒是没有讲。” 玄猫有道骑在八千王身上,用猫爪去挠它脑袋。 八千王扒拉开猫爪,嘴上说着:“能被朱忻城都认为厉害的人物,极有可能是从京城调来的大官儿,可能就不会如朱忻城这么好说话了。” 吴奇默默记在心头。 “你去打听一个人,峨眉山普贤寺的比丘尼,叫做净枼,年纪大概十三四岁。查查她是什么来头。” “是,道爷,小妖这就去。” 八千王抓住玄猫爪子,不满道:“猫兄,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每天玩闹,也该专心修行了。” 玄猫打了个哈欠,趴在一旁眯起眼。 吴奇说:“不用管它,你去忙你的。” “是,道爷。” 八千万又钻入了桌下,不见踪影。 …… 东庙外的一条林间小径上。 缓步而行的净枼抬起头,看向前方。 一名高挑女子昂首阔步迎面而来,她朱领黑衣,束发高髻,眉心有一枚火红宝钿,气度威仪。 双方视线稍作接触。 宝钿女子目光郑重道:“不知是哪位菩萨法驾?” 净枼手捻佛珠,神色恭谦:“龙女认错了人,贫尼不过普贤寺里一弟子。” 两人脚步交错而过。 正文 第九十二章 监幽卫变故 天才蒙蒙亮,浮云观竹林里就已剑光烁烁,锃锃有声。 一名年轻道士手持双剑,左手剑青,右手剑白。 他双剑齐出,青白二道剑气激射,斩倒竹枝一片。 青白双截剑本无鞘,他从观里找了副竹鞘,用以封剑,便于练习。 抱剑术是剑修入门剑诀,但并非要如字面意义般一直抱剑,而是寓意「抱剑如婴」,持谨恒一。 这门古典剑术就一招,名谛。 谛有两个动作,凝为出剑,足为收剑。 出剑为凝,就是告诫修士,需凝神贯注,剑出无回头。 足也并非代表剑停,而是立足于剑,为凝的下一起势。 严长老口述说,古时剑修,通常都会在抱剑术中加入警谒,以提醒敌我,剑乃凶器,出剑必见血。 吴奇收剑入怀,抱剑而峙。 他全神贯注,口中喝道:“注意来!” 青白双截剑同时出鞘。 嘶! 手中剑将两丈前的大石一切为四,四瓣石头缓缓滑落,轱辘翻转。 “注意来”是一句常用警谒,吴奇沿用。 他喊出这句,顿感浑身精气神出奇集中,剑出就已隐隐感知剑光范围,杀伤如何。 筑基修士施展抱剑术,剑光也就一丈,但吴奇有法宝青白双截剑加持,攻击范围扩大了一倍不止。 法宝为承载天地灵气的容器,对灵气的利用和亲和性上远超法器,同样灵气催动,却是天差地别。 吴奇决定再试试单剑。 他双腿微微弯曲,怀抱青吟,凝神前方。 “注意来!” 声音喝出同时,吴奇鞘里剑出手。 嘶! 仿佛纸张被切开的声音。 碧绿剑芒削掉两丈外一片竹子,竹枝缓缓倒地,露出下面水平整齐的竹杆。 引剑回鞘,切换为足。 吴奇目光看向东北方。 “师弟,师弟是我!” 陈皋小心走出来:“是我,是我,不是敌人。” 吴奇收起谛势。 陈皋感觉到那股尖锐刺痛感消失,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师弟你这威力也太强,比起两个师兄之前施展要可怕得多……” 他不是没有见过抱剑术,只是吴奇出剑那一瞬,陈皋哪怕站在远处,也觉得皮肤仿佛被刀刃擦过,下意识远离。 “因为青白双截剑的缘故。” 吴奇随口道。 陈皋一脸羡慕:“法宝的确厉害。” 他转而道:“师弟,两位师兄,赵师兄和戴师兄都回来了!” “不过他们这时候正在挨训。” 吴奇将剑系回腰间:“去看看。” 两人一路走到浮云阁外。 阁楼大门并未闭合,里面传来严长老的怒吼。 “还有没有规矩了!” “你们两个,从小就在观里,以前也是老实孩子,现在怎么一个个心野了!” “赵晟,你是师兄,你先说!你专攻悟道,怎么?嫌观里条件差,待不下去了?” 里头传来一个略显沉闷的声音:“长老,我们错了。” “戴奕!还有你,你是专修种植和炼丹的!炼丹讲究心态平和,不惧失败,你的心态哪去了!” 另一个温和声音道:“长老,我们知错了。” “错了?你们怕是心里都没这么想,觉得自己是英雄,解决了观里的丹药负担,还可以去等试入山扬眉吐气!” 严长老苦口婆心说:“我经常讲,出门在外,靠朋友。你们有朋友吗?你们没有啊。” 两人沉默。 又训了好一阵子。 严长老才叮嘱说:“此事我知道你们也有苦衷,但此后不可再有,哪怕是要等试入山,也需要告知观里,我也好去给你们打听消息。什么都不懂去等试入山,不是闹笑话么!” 两人齐声道:“是,长老。” “出去!看着你们俩我就烦。” …… 门里走出两个道士。 吴奇和陈皋假装路过。 陈皋恍然:“好巧啊,两位师兄回来了啊?” 赵晟是个面目有几分鲁钝的男子,他今年三十五岁,从小进入浮云观就一直深居简出,大多时间都在山上悟道,有时也被误认为山间野人。 戴奕生得手长脚长,斯斯文文,斜跨一个从不离身的包袱。他看到什么奇异花草都会采摘一些,移植到观内菜园子里。 但面对人时,戴奕又会保持至少一臂距离,这也是他一怪癖。 “你们都听到了。”戴奕笑眯眯道:“反正我与赵师兄也正忐忑呢,等试入山,说不定就是断手断脚地回来,现在没法子了,又只能赖在观里。” 他为人亲和,只是忙碌于花草之道,倒是没什么时间与众师兄弟多亲近。 赵晟则是盯着吴奇:“小师弟,你筑基了么?” 吴奇心说厉害,到底是专修悟道的,感知极强。 “回师兄,我机缘巧合,才筑基成功。” 赵晟挤出一个笑:“好!” 这对不善言辞的他来说,已是很好的夸赞。 戴奕则是惊讶:“看来我们闭关这两年,小师弟是得了机缘,陈皋你呢?” 陈皋笑容僵住:“师兄……你是知道我的,我得赚钱啊,不赚钱宗门怎么支撑呢?” 戴奕笑容敛去,叹了口气:“辛苦你们了,是师兄无能,不能支起宗门,还要你们浪费修行时间去维系生计。” 吴奇这才说道:“两位师兄,如今宗门已是鬼市巡监,每年有一笔固定收入,状况会好不少。” 浮云阁里传来严长老的声音:“吴奇,陈皋,进来!” 两人只得先进去报道。 严长老此时一脸轻松,倒是看不出前一刻还在大发雷霆。 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你们两个去一趟监幽卫,新的益州司司都尉已经到了。” 吴奇好奇:“长老认识司都尉?” “我怎么认识?” 严长老翻了个白眼:“只是刚才有一只信鸽送来传信,上面是监幽卫通牒,让你们卯时两刻准时到监幽卫衙门报道。鬼市巡监也属监幽卫,你们过去让新上司掌掌眼也正常。” 陈皋诧然:“可这也太急了……现才卯时,我们还未吃早饭。” “叫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严长老告诫说:“鬼市巡监对浮云观的重要毋庸置疑,你们小心对待,不要捅了娄子,去吧。” …… 吴奇和陈皋只得迅速下山,一路赶赴蜀县,抵达监幽卫衙门时正好卯时一刻。 衙门里各路胥吏都步伐匆快,看起来一片繁忙,许叔静抱了摞文书,在桌上归纳别类。 听吴奇两人招呼,许叔静抬起头:“吴道长,还好你们来得快。” “若是再迟一刻,司都尉大人就要出城巡山了。” 吴奇心里一动,这新来的司都尉真是雷厉风行,才来就提速。难怪整个监幽卫衙门陡然一变,每个人都得用跑。 他低声道:“许参军,能否透露一下,新的司都尉大人是什么来头?” 许叔静稍微放下手里活儿:“确实不好透露……不过新的司都尉大人,的确极有能耐,已着手监幽卫益州司改制。” 外面响起一个大嗓门:“鬼市巡监可在?” 陈皋赶紧说:“在,在。” 那声音道:“入北门。” 吴奇和陈皋进了北门,里面三位皂衣小吏,各坐于一张桌前。小吏皂衣前后均印白字,从左到右分别“妖鬼陈情”、“魔修事迹”、“幽冥舆诵”。 另有一名女子也在里面。她着朱领黑衣,面容素雅,眉心有一枚宝钿,正在翻阅卷宗。 “来了?”女子头也不回道。 吴奇拱手说:“鬼市巡监宗门,浮云观陈皋、吴奇,见过司都尉大人。” 他心里奇怪,大唐有女官,但大都属文官,也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历。 “证词上说,在鬼市冥地里,你看到,疑似是我的龙族斩了大幽。” 女人轻描淡写道。 吴奇顿时头皮发麻。 眼前这位,竟然是戢水龙女本尊! 戢水龙女变成了监幽卫益州司的司都尉?这是什么操作,从来没听过有这种跨界任命的说法…… 吴奇种种念头从脑里闪过,嘴上缓缓道:“贫道当时的确见到一赤龙龙女。” “不必在意,那不重要。” 戢水龙女瞥了一眼吴奇:“我来成都府做三件事,一重塑监幽卫秩序,二复兴鬼市,三肃清成都府境内幽鬼。过去不归我管,我只看现在。” “明白?” 吴奇表示:“明白。” “很好。” 龙女点点头:“鬼市立两个规矩,一禁斗法,二禁强买强卖。能做到么?” “能。” “那就没有浮云观的事了。吴奇你留下。” 陈皋对吴奇使了个眼色,告辞离去。 戢水龙女手指继续翻找卷宗,嘴上说:“监幽卫新设编外舍人,不入朝廷拜官,不影响舍人修行。每年五枚法钱保底,每完成一个任务报酬另算,待遇等同过去专职舍人,享有法钱兑换朝廷管制丹药、术法、法宝的权利。” “有无兴趣?” 吴奇本想大声拒绝,但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司都尉大人,不知这期限是?” 龙女放下手里卷宗,对身后三位小吏道:“三天内,将益州司所有档案分门别类。三天做不好,你们不用再来。” 三个小吏赶紧说:“是,大人!一定完成!” 他们一路小跑去干活。 戢水龙女这才答话:“两年,与我任期一样。” 吴奇松了口气:“贫道愿意。” “编外舍人的聘书早已拟好,稍后你去许叔静那签押。” 戢水龙女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你有任何问题都找许叔静,阿锦。” 一名绿衣少女从门后快步出来:“是,大人。” “随我出门,看看周围还有哪些人物。” 她话还未落,人已跨门而出,绿衣少女一路快跑才勉强跟上。 吴奇看着戢水龙女远去的背影,心里暗忖。 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是自己就是一团火,看架势是要将益州司烧个遍。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戢水龙女(为‘野生读者’加更,感谢万赏!!) 吴奇从屋中出来,脑里还在转个不停。 戢水龙女安排时间和事务十分密集,几乎没废话,比吴奇更极端讲究效率。这也导致陷入她的节奏后,就有些摸不清门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有点喘不过气。 好在许叔静还在监幽卫衙门,吴奇可以去了解情况。 此时这位监幽卫参军正埋首于各式文牍,手持毛笔摘抄记录。 抄录稍微告一段落,他这才注意到在旁等候的吴奇。 “道长,原来你还在……我忙于清点本司近两年的物资消耗,却是没注意到。” 许叔静捏了捏鼻梁,用力眯了眯眼:“还请勿怪。” 吴奇不由问:“许参军,看样子,司都尉大人是要厘清近几年益州司的各种损耗?” “不止。” 许叔静摇头:“司法参军樊大人在整理人员变更的名录,我这里是稽核各种物资库藏与消耗,司都尉大人的副手阿锦姑娘,在清点账本。” 吴奇心里直呼好家伙。 一来就查人财物,戢水龙女这是有备而来。 吴奇又道:“戢水龙女是珉水龙王的嫡女,管辖戢水,但为什么又到大唐朝廷任职?” “这说来话长。” 许叔静脸色复杂:“在任命状未到之前,我也完全没有想过……就连看到任命状上名字和印章,都以为是看错。” 昨日下午,朱忻城与戢水龙女办了简要交接,将任命状公示整个益州司。 戢水龙女取得官印,当即入驻。 前任司都尉朱忻城做事慢条斯理,大多儒家官员都是这般风格。可戢水龙女截然不同,一来就清点整个益州司所有官吏舍人资料,详细了解每一个人的司职与经历。 戢水龙女以司都尉之名盖印,颁布的第一条命令是:解雇两位益州司舍人鹤道人、胡小刀。 两位舍人也没说什么,利索地搬离了监幽卫衙门。 “当时朱大人还在侧,司都尉大人当场叫来两位舍人,让他们不用再来了。” 许叔静脸色古怪,想笑又笑不出。 “等两位舍人走后,司都尉大人才说,监幽卫养了两个关键时刻排不上用场的废物,还当宝贝一样供着……” 戢水龙女亲自着手挑选新舍人。 为减少官府各种行政束缚,她直接拍板首开先例,将监幽卫舍人挪出了部分名额,用以招募“编外舍人”。以确保能招揽到真才实学,有认真做事的修士,而不是靠五道七寺名头就混日子的角色。 首批编外舍人,最终确定了两人。 一个是浮云观修士吴奇,一个是神行门的修士巂(xi)鸣。 吴奇因有与监幽卫长期合作经验,既能劝诫妖鬼,又敢于长街亮剑,关键时刻展现出对抗大幽的气魄与勇武,实力也不差。 巂鸣则是对剑南道极为熟悉,多年各处奔走,颇有人脉,是个优秀老练的斥候。 许叔静总结道:“司都尉大人更倾向于年轻有魄力的修士,而非看中有名气和来历的类型。” 吴奇回忆。 那鹤道人和胡小刀,每次登场还是很唬人,可从结果来说,好像他们真没有具体摆平什么事。 不论是追踪惠陵尸傀,亦或是搜寻猫鬼,乃至蜀县内惊险一战…… 他们被锁入大幽“暗”的冥地,好像既没有特别剧烈反抗,也没有受什么伤。 以至于吴奇回头想起来,鹤道人和胡小刀的存在感极其稀薄,和孟长歌一样,犹如局外人。 这足以看出,他们有意识在划水,一切以保留自身实力为核心,遇到难缠的对手就是做做样子。 凡事果然不能细品。 吴奇好奇道:“不过,大唐有这样先例么?戢水龙女属珉水龙王部曲,珉水龙王为神祇,直接招揽过来是不是有些……” “道长这倒不用担心。” 许叔静笑道:“此事是左相得皇帝陛下授意,亲自去龙宫拜访珉水龙王,双方商议之后,以借调形式授龙女暂代成都府司都尉,为期两年。这在过去可从未有过。” 吴奇心想,难怪了。 左相房玄龄为大儒,代表大唐朝廷去和珉水龙王谈,珉水龙王得给面子,双方想必达成了某些深度协定。 “任命状上写得清楚,司都尉大人为元婴修为,在其管辖下,戢水部击杀了两头大幽,三十七头幽鬼,连续二十年从无妖鬼作祟。” 许叔静低声道:“这是实打实的政绩,司都尉大人过去与妖鬼作战从未落入下风,加之戢水临近成都府。想必左相也考虑到这一点,才与龙王达成这样一道任命。” 吴奇隐隐摸到了大唐朝廷的思路。 成都府安逸多年,缺乏与大幽对抗的实战经验,十二天象袭击鬼市造成了相对惨重的损失。因此中央朝廷主动求变,派了一个实战派过来,一切从权。 由于戢水龙女并不会在大唐任职太久,反倒是不用理睬政治派系上的勾勾绊绊,敢于大刀阔斧改革。短时间里益州司效率将会大大提升,各方也拿她无可奈何。 简而言之,就是以戢水龙女这把朝堂外的尖刀,来斩破盘根虬结的藩篱,重整秩序。 “还有鬼市的事。” 许叔静突然说:“鬼市开市将在孟兰盆节那天,也就是七月十五。那天道长请务必到场,必须确保开业首日的安全和稳妥。” “明白。” 七月十五,鬼市孟兰盆节,和自己争猫的小尼姑净枼那天还要再来。 佛门人士是不是都这么执着? 前有释然,后有净枼。 距七月十五还有大半个月,吴奇心念,现在倒是有些时间。 他问道:“司都尉大人说,编外舍人可以承接任务,眼下监幽卫有任务么?贫道想试试看。” “有,任务很多,这些年有很多妖鬼案悬而未决。” 许叔静走到一旁木柜,在里面翻出了一把竹牌。 竹牌约两指宽,大拇指长,末端穿孔,以红绳系之,每枚竹牌上都刻有字迹。 “不过成年旧案,情报就未必准确。” 许叔静从里头挑了五个竹牌递来:“这是今年上半年的。道长只需触碰,就能知晓具体何事了。” 吴奇和触摸第一枚竹牌。 一道意念涌入脑里。 「松州传有一食人鹰,来去无踪,曾有修士与之斗法,皆败而被噬,疑似妖帅修为,但其行踪飘忽,掌握风云法术,来去难辨……」 不好找,放弃。 他摸向第二枚竹牌。 「雅州严道县外有一幽谷,相传有人在谷内悟道而飞仙,不少人到此感悟,其中不乏散修,三年内总计失踪六十九人。」 这好,至少地方确定。 吴奇抓起竹牌:“就这个了。” 许叔静查看了一下对应的记事簿:“这任务评级为丙乙,一旦能结案,至少有五枚法钱,收缴物不必上缴,也可将收缴物在司里换成法钱。但丙级也代表,至少危险等同于妖将,甚至可为妖帅,道长请务必小心。” 吴奇点头:“贫道过去试试,不会蛮干。” 他心里琢磨。 为了五枚法钱,甭管妖将妖帅,干就完事儿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夜叉选择 待陈皋买回符纸、朱砂、盐米、干粮等补给,吴奇收拾后离了浮云观。 从成都府到雅州有两百多里,他没走陆路,选在珉水支流里走水道,避水兽在水中脚程快。 吴奇想象中是跨了避水兽劈水斩浪。 人结丹修士空中御剑,他好歹水中御个兽。 现实情况却是避水兽一口将他吞进肚子,阔口微张,让他在里头待着。这样避水兽才能潜水而行,提高航速。 避水兽腹中,也就是三爪奁内部空间,本不能装纳活物,但此时化作器灵,不闭口不散灵,却能短暂包容。 吴奇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是包厢,也还行了。 出行任务,不宜高调。 从实用性来讲,在避水兽体内坐着,倒比站在它身上耍帅要好。 湔堋龙女所备法宝,本就是给女儿李宓量身打造,李宓不会水,赶水路时,坐在法宝内更安全。 好在里面不暗。 避水兽的两只眼睛所见,能清晰传入里面,水下空气也不急不缓被吸入体内,让里面不至于空气稀薄。 当然,由于内部空间高长均一丈,宽五尺,所以吴奇、夜叉一前一后盘膝而坐,绝不宽敞就是了。 闲着也是闲着,吴奇主动开口:“四郎,夜叉生存现状如何?” 黄四郎想了想:“回尊者,夜叉内部也划分很多支脉,最简单的划分是飞天夜叉、陆行夜叉、海夜叉。” “三类夜叉里,飞天夜叉最厉害,生有双翅,天生就能翱翔千里。” “海夜叉其次,因为生存海湖江河里,他们不怎么缺鱼,很少上岸,大多被编入各路妖帅妖将麾下。” “陆行夜叉最弱,在人世间讨生活,但大多人又讨厌夜叉,夜叉面目凶恶又不强,遇到厉害的武者都要吃瘪……小妖属于陆行夜叉。” 黄四郎隔着斗笠挠了挠头:“海夜叉看不起陆行夜叉,飞天夜叉又看不起海夜叉、陆行夜叉。” “陆行夜叉不能到水里去,否则就会被海夜叉攻击,明明是一个种族,互相厮打起来却比对外族还狠。” 吴奇静静听着。 “小妖想,是因为彼此派系不同。” “飞天夜叉一族经常担任各神祇的神将天兵,海夜叉则是海里妖帅妖将的部曲,就咱们陆行夜叉没有靠山,既没修士愿意接纳,陆地妖帅妖将也看不上。看似数量不少,实则都是散兵游勇。” 黄四郎戴了斗笠,脸部蒙布,吴奇也无法分辨他此时表情。 “尊者,其实陆行夜叉数量最多,而且脾气相对其他两夜叉更温和。可就是因为没靠山,讨生活都得谨小慎微,到处都被欺负。” 黄四郎叹了口气:“明明咱们言行上是最像人的,但偏偏活得最困难。” 吴奇道:“那你们就没考虑过,为大唐朝廷效力?” “尊者,当然想啊,可大唐根本不需要咱们。” 黄四郎闷闷道:“要成为舍人,也得妖将去了,可真正日子过不下去的都是下面小妖。” “目标不对。” 吴奇摇头,纠正说:“不是要成为舍人,而是要定位大唐官府的民团民兵。” 大唐王朝国力强盛,给民夫的佣酬不低,但服公役者数量严重不足,愿意主动来的大都不是青壮年。青年要么读书求功名,要么修道礼佛,长安洛阳两都之外,各道劳动力都长期缺乏。 各州府需要大量人力参与当地建设,最基本的修路,架桥,垒堤砌堰,都缺人手。 “尊者是说,让陆行夜叉去做民夫?” 黄四郎恍然:“通过这样来和当地官府搞好关系,获取信任,是这样么?” 吴奇点点头:“不止如此,若是能建立良好信誉,以后不论修路、建房、筑墙,都可能雇佣夜叉。如此既有赚头,也扩大影响,有了声誉。” “朝廷先做,百姓才会渐渐认同,后续就可能雇佣夜叉筑房。夜叉群体才能因此壮大,有了第一笔酬银,后面就会容易一些。” 婆娑世界的大唐,名声是最重要硬通货,因信息传播速度不快,官方途径是最为可靠的信息源。 百姓对大唐朝廷依旧最为信赖,朝廷颁布嘉奖,就是最好的宣传。 吴奇就从中获利颇丰。 他正是解决了魂车木马、误丧鬼、马帮王猛案等,才获得了成都府乃至朝廷认可,后续种种红利也是由此而起。 点点滴滴,聚沙成塔。 黄四郎一想就通:“原来还能这样……陆行夜叉从未想过这种事。” “不,肯定有夜叉想到过。” 吴奇轻声道:“天下智者,何其之多。他们不会想不到,但他们就是不做,因为那太难,太慢。” 好逸恶劳是生灵天性,或者说本能,哪怕修行者也在一直与其对抗。 大多人都知道怎样才是对的,但他们都不去做,因为做正确的事太难。 黄四郎沉默了一会儿:“尊者说的是,这样最少需要数十年,才能建立口碑。比起这么辛苦修路建房,绝大多数夜叉宁可选择在山里追逐野兽。” “开头总是难的。” 吴奇笑了笑:“不过一切积累,都要从最艰难的一点开始。修行亦然,要耐得住寂寞,需摒弃外界干扰,束缚内心欲望。” “四郎受教了。” 夜叉肃然。 此时,避水兽也终于停下。 …… 严道县幽谷名为飞仙谷,就在水畔边不远,两旁山峦叠嶂,遮天蔽日。山谷入口被几副尖刺拒马堵住,两名背负弓箭、手持长枪的士兵正把守着。 “道长请止步。” 其中一士兵道:“谷内有异祟,监幽卫令暂时封禁。” 吴奇抬起手里竹牌,竹牌背面印有「监幽益州」四字阳刻。 “原来是监幽卫舍人。”士兵赶紧挪开拒马。 “有劳。” 吴奇客气了一声,往里走去。 直到他和夜叉彻底不见踪影,两士兵重新用拒马堵住入口,低声交谈。 “益州司有这么年轻的舍人么?” “年轻不代表年纪小,很多修行者都驻容有数,阁皂山就对外出售驻容丹,很贵的,兄弟。” “他的牌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龙公竹制作的任务牌,是监幽卫特制,兄弟你才来,不懂正常,不过不要乱说话。” “老哥,我是说,万一他不是监幽卫舍人,是冒充的进来……那咱们算不算失职?” “当然不算!冒充监幽卫舍人,那是他犯罪,又不是我们失职,牌子又不是假的。这话可不敢胡说。” “老哥,万一他这时候发现事迹败露,过来杀我们灭口,我们能不能跑?是应该都跑,还是一个跑,一个留下周旋?” “新兵,从现在开始,给老子闭嘴!” …… 山谷内萧萧山风,天路黯淡。 周遭树茂林深,僻远悠闲,行走其中倒是心神惬意。 夜叉吸了吸鼻子:“血的味道。” 他在地上一阵扒拉,在枯枝败叶中找到一团凝固的褐色血迹。 夜叉蹲下,闭上眼,鼻子翕动:“是人血。” 接着夜叉又在四下一阵翻找,从树上、泥土、石头上都找到了溅射状的血迹斑痕。他又爬上树,在树杈间找到一件撕裂的半干血衣,形如女子襦裙。 黄四郎主动请缨:“尊者,小妖能顺着血味儿找过去。” 吴奇准了:“重阳,随四郎一同,找它出来。” 重阳化作一团火光,和抓了血衣的黄四郎开始山谷追凶。 正文 第九十五章 玄阴寺 日过晌午,天气酷热,飞仙谷里也是热气翻涌。 吴奇在树荫下乘凉,等待两个道兵回来。 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来,要逐渐给重阳和黄四郎锻炼机会,他们才能更快成长。 吴奇拔出水囊木塞,仰头饮了一口清水。 这种时候,让李宓出来摇扇子是极好的。 可惜吴奇不敢冒险。 戢水龙女虎视眈眈,她说之前种种都当无事发生,但外甥女成了吴奇手下道兵,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严长老说得好,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一个宏亮声音从前方响起:“道友,此处炎热,不妨随贫僧一游谷内,可避暑祛病。” 话者是一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他大约六十岁上下,眉毛发白,面目慈祥。 吴奇放下水囊,问道:“不知法师来自何处?” “贫僧玄渡,来自玄阴寺,就在谷上。” “那就叨扰了。” “寺中少有外人,道友倒是一员稀客。” 僧人双手合十,在前面缓缓带路。 他脚步不疾不徐,双脚外扩,走起路来有点蹒跚。 吴奇与他并肩同行,随口问道:“法师,听闻这飞仙谷里能白日飞升,当有此事么?” 玄渡脚踩落叶,笑说:“道友,若是羽化登仙真能如此轻易,三教就不必如此费心修行了。” “此处仅仅是一俗世山谷,此前有伙贼人躲入谷内,故意对外传言,说此处可白日飞仙。” “后来引来不少书生与想一碰机缘者,都被贼人伏杀,外界却是不知道了。” “哦?那伙贼人不知现在何处?” “他们受佛祖感召,如今已在玄阴寺剃度,吃斋念佛消弭罪业,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吴奇也笑:“倘若杀了人后遁入佛门,就能消除罪业,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道友说得极是。” 玄渡并不反驳,反而赞通道:“玄阴寺不过是他们暂居之所,只待官府过来拿人,寺里自会配合交人。” 他转过脸:“道友可是官府中人么?” 吴奇坦然:“贫道确实为监幽卫益州司舍人。否则法师也不会现身,不是么?” 两人都对视一笑。 玄渡沿山路往前,绕过一条冗长的羊肠小道,螺旋上升后,抵达山谷上方的一座古刹。 这古刹由四面泥墙构筑,顶部盖了茅草,颇为简陋,外面空地上塑了一尊黑泥佛,做拈花一笑状。 “道友请进。” 玄渡轻轻撩开草席门帘,侧身示意。 吴奇瞥了一眼,大体心里有数,迈步而入。 玄阴寺里,十几个和尚正在念经打坐,他们都身着褐色袈裟,盘坐地上,嘴唇翕动,神色虔诚。 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在于,室内是一片洼地,里面全是水。僧人们都浸泡在水中,只露出胸口以上的躯体,仿佛习以为常。 寺内潮湿阴冷,倒是符合玄阴寺这名字。 吴奇站在门口,打量了一番里面僧侣:“玄阴寺主持不知是哪位法师?” “正是贫僧。”玄渡微微躬身。 吴奇看向他:“法师不觉得,应该给贫道一个交代么?” “自然是要的。” 玄渡神色如常:“请听贫僧一言……” 室外突然传来一个高亢声音:“尊者!血迹就到这里!” 是重阳和夜叉。 吴奇回头对他们招招手:“无妨,都过来罢。” 重阳漂浮在吴奇身侧,夜叉则是手臂绷紧,随时准备拔剑。妖力本质也是灵气所化,只是运转方式不同,他经吴奇指点,也能用景震剑。 “道友是监幽卫舍人,想来是为找那一群盗匪,且随贫僧来。” 玄渡毫不慌张,只是带路走到玄阴寺侧面一扇小门。 他拉开门,里面走出三人。 这三人都是男性,面目凶狠,身材壮硕,背负刀剑。 “这就是飞仙谷里的三位盗贼,他们在此杀人越货,如今在念佛赎罪。” 玄渡对他们说:“官府的监幽卫舍人来拿你们,你们要好好配合,不论生死,在牢里需认真修佛,不可怠慢。” 三人齐声:“是,法师!” 吴奇一眼扫去,见这三名男子神色呆滞,动作整齐,显然被某种手段弄坏了脑子。 “贫道来此,不为这几位,而为法师。否则不好交差的。” “哦?” 玄渡恍然:“忘了一事,道友稍等。” 他从袖里取出一串法钱,粗略数来足有二十枚。 僧人恭恭敬敬呈上:“辛苦道友走这一趟,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吴奇一把收下。 “此事敞开了说,就好办了嘛。”吴奇笑眯眯道:“有贼人在谷内伏击,导致进入者离奇失踪,被讹传为飞仙。” “确实。” 玄渡也笑道:“还请道友多多关照。” “关照好说,不过嘛……” 吴奇掂量手里的法钱:“这数目不对,以前鹤道人和胡小刀在时,不是这个数。” 玄渡脸色一滞。 “你是欺我新来的,不懂行情么?”吴奇手捏法钱,面容冷厉。 “不敢不敢。” 玄渡赶紧解释说:“此前胡先生来此处,贫僧也同样是二十枚法钱。” 吴奇手摁剑柄:“你是想试我剑利否?” 僧人慌了:“这这……道友且息怒,此前给出三十枚法钱,是因那修行者囊中恰有不少法钱才给得出。” “如今玄阴寺里就只有这么一点法钱了,一点都没有了。贫僧说得句句属实,如有不实,贫僧愿遭天打五雷轰。” 吴奇心说,没想还真诈准了。 他垂手笑道:“所以嘛,说实话,贫道最欣赏直率之人。大家有一句讲一句,不好么?以后也方便相处。” “是,是。贫僧一定知无不言。” 吴奇问他:“你们在这里有多久?” “两年半。” “飞仙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贫僧一点天赋法术,能一吸就将人吸入口中,状似腾空而起。” “原来如此,这两年收益如何?” 玄渡愣了一下:“七名小宗门修士,七十二名普通人,还有一头水妖。收入微薄,都上贡给了胡先生,贫僧也是迫不得已,因室内其他弟子化灵,以生魂血肉辅助最快……” “都是你子嗣么?” 玄渡点点头,一脸为难:“贫僧乃广丈鬼帅麾下,如今广丈鬼帅入了阴骱山,限半年内让贫僧组建僧兵……贫僧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铤而走险。” 吴奇脸上恍然:“原来是广丈鬼帅,想来是为了半年后登门龙虎山的斗法请教。” 他不认识这鬼帅。 不过这广丈鬼帅如今却属于阴骱山,为青城山嫡系,内里关系就复杂了许多。 见吴奇这表情,玄渡却以为他听过自己头儿名讳,不由松了口气:“就是如此,虽说凡人不值一提,但大唐律法森严,却是不能明面上动手。贫僧会尽量小心,不会给道友添麻烦,还请多多照拂,以后少不了供奉孝敬。” “好说好说。” 吴奇点点头:“注意来。” 抱剑术,凝! 锃! 青吟剑出鞘,一剑斩了玄渡脑袋,旋即回鞘。 玄渡脑袋落地,脸上都是迷惑,口中喃喃:“你……你不对劲……” 吴奇冷冷道:“行贿舍人,杀戮平民,捕杀修士,食人修行,当斩。” 地上玄渡尸体渐渐变形,化作一尸首分离的大蛤蟆,满地绿血。 “里头蛤蟆精,一只不留。” 茱萸尸妖显出本体,大步跨入玄阴寺,寺内传来阵阵呱呱惨叫。 不一会,重阳就出来说:“全部处理完毕。” 此时哪还有什么玄阴寺,只有一片碧绿水潭,里面漂浮着十几头大蛤蟆尸体。 吴奇将手里法钱丢入三爪奁,手一张,玄渡尸体就被吸入无常图,变成神桃树养料。 香火祀果稍微大了一点点,提升了十年修为,内蕴四十年修为。 结合上次结果,吴奇有了一个基本概念:一头妖将完整尸身,大体能给祀果增长十年修为。 他又将十几头大蛤蟆也都喂给神桃树,祀果这次就只涨了不到一年修为。 吴奇心情不错。 飞仙谷之行,他拿了一笔不用上缴的赃款,除了桩祸害,还搞清上届舍人摸鱼划水内幕,一箭三雕。 至于背后广丈鬼帅,大家装作无事发生还好,他要为此寻仇…… 那就送他与玄渡一同上路。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得道至人 将三名疑似盗匪的生还者交给两名谷口士兵,吴奇沿珉水一路返回。 避水兽水下行进极快,一个时辰就游过两百里,抵达蜀县境内的府河边。 吴奇回监幽卫衙门交差时,见城外工匠与工人们正顶着夏日艳阳,在修筑庙宇。 这里本是灵显王庙,被邓小乙一把大火烧了后就垮塌下来。后来又连番遇到大幽作祟、刺史被问责、司都尉更替……重建几近停滞。 可看就今天这架势,似乎成都府拨足了钱,要短时间里把这庙再立起来。 许叔静从庙墙里走出来,看到吴奇时一惊:“道长不是要去雅州么?” “已经去过了。” “好快!”许叔静恍然:“差点忘了,道长可御剑而行……” 吴奇眼皮跳了跳。 能别提这事么。 吴奇收敛心神:“飞仙谷是有一蛤蟆精妖将玄渡作祟。它带着一帮蛤蟆妖兵盘踞山谷上方,专找落单者,将其从地上吸起,被人误认为是白日飞升……” “玄阴寺实则为一水潭,上面盖了茅草顶棚,至于盗匪是否属实,还需后续查证。” 他没提鹤道人、胡小刀受贿一事。 此事仅凭蛤蟆精一面之词,没有足够确凿证据,再者其他舍人渎职与自己无关,不宜牵涉过深。 许叔静一脸痛快:“杀得好!为非作歹的邪祟妖鬼,就应当场处决。” 他笑道:“许某还以为道长本着仁心,或许会留它一命抓它回来。” 吴奇正色道:“降妖除魔,吾辈义不容辞。” 身后,夜叉黄四郎听得脖子缩了缩。 仁慈?这许大人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尊者笑起来总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亲和好说话,其实下手狠准果决。 说斩就斩,不废话。 “由于案犯均已枭首,现场还需勘查,才能进行结案。”许叔静解释道:“因此酬劳还需要等一些日子,约半月后,不会超过盂兰盆节。” 吴奇表示理解。 官府内部有核查流程,这属正常。 此时,匠人们正以砖石砌墙,工人三五成群搬运砖头、石板、木料、泥沙,光从雏形判断,庙宇新墙比之前更加高阔。 吴奇看向四下,好奇道:“灵显王庙突然加快修复,不知是否有什么变故?” “这不是灵显王庙。” 许叔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灵显王庙会延后搬迁到府河远一点的河岸,这里是‘六道庙’。” “六道庙?” 吴奇还是头一遭听闻这名字:“是佛门所说的轮回六道?” “和那无关,是竹,米,茶,瓷,丝,盐这降魔六宝的六道。” 许叔静说:“司都尉大人正在庙内,道长不妨进去问问大人,顺便还能说一说飞仙谷的好消息。” 他压低声音:“大人虽然政令严迅,但赏罚分明,道长击杀邪妖有功,去露露脸,没坏处。” 吴奇一踏入六道庙,就见几个大汉正扛了一座人形石雕,嘿哟嘿哟将其落于石座上。 石像看起来五十来岁,头戴幞头,宽袖长衫,右手捧一杯盏,左手握一把竹篾扇。他双眼眯起,坐于石上,状若微醺。 一手持扇,一手碰杯,眯眼,这形象在吴奇看过的书册里都有记载。 茶圣陆羽。 戢水龙女站在陆羽像前,抬头凝望石像。 “司都尉认识茶圣么?”吴奇找了个话头。 戢水龙女没接话:“来此何事。” 吴奇简要说了飞仙谷蛤蟆精作祟案。 “我已知晓,做得不错。” 戢水龙女面无表情:“还有事么?” 吴奇也不管她是不是高兴,说道:“贫道不知这六道庙到底是何来由,想请教一下。” 戢水龙女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世人大多只知降魔六宝,而不知六道,实是可惜。” “也不知是三教刻意引导,还是各地并不重视,防患幽鬼,还需开启民智,提高防患认知。事后补救只是下下策。” 这话让吴奇有些吃惊。 此前他对戢水龙女评价已不低,但没想对方看破本质,直接将防治幽鬼看成了一项全民问题,从教化认知上进行普及。 吴奇心里默默道,果然不可小觑天下英雄。 “古时有道而无仙。” 戢水龙女扬头仰望茶圣像,更显她脖颈修长:“仙人是后来才有的称谓,早期称之为僊(qian),古仙即僊人,意为迁徙升天之人,后演化为一人一山,也有坐镇洞府、入山修行之意,” “想过么?仙人源头在何处?他们最初到底是如何界定是否为仙?” “若是能升天即为仙,那么结丹修士就能以法宝和法器做到,但这种程度在远古时期也是稀疏平常。” 她看向吴奇:“明白么?” 吴奇猜测:“想来,仙人就是求道之人。” “不算笨。” 戢水龙女微微颔首:“世人常说求仙问道,却总是忽略了最重要的道。求仙是为问道,这是先后顺序,不可颠倒。” “如今婆娑世界里,降魔六宝为什么能应对幽鬼,并非因它们生而神异,而是因它们本身合道。” 她悠悠道:“降魔六宝,竹,米,茶,瓷,丝,盐每一件都有得道者赋予其道,而让它们本身变得暗合婆娑世界天道,才能压制天外幽鬼。” 这一点是吴奇从未听过的。 浮云观收集的书籍,大多都是驳杂不堪,浅谈则止,少有这么深入地讲述。 吴奇全神贯注,专心听讲。 戢水龙女随口道:“古天帝帝俊手拄丘南竹问道,竹为其道。” 吴奇随着戢水龙女目光投去,看到帝俊像为手拄丘南竹,面目一片模糊。 “后稷以育米而问道。” 后稷像手捧一碰米粒,同样五官不清。 “人皇燧人氏以燧枝钻木取火,造出了第一片陶瓷,问道于瓷。” 燧人氏像做钻木取火状。 “嫘祖养蚕而成丝,以丝绸庇护万民,问道于丝。” 嫘祖像手捧一匹绢。 “盐宗宿沙氏,炼盐以安抚世间之鬼,以盐问道。” 宿沙氏像手里有四四方方的粗盐块。 “茶圣陆羽,遍寻天下之茶,以茶问道。” 戢水龙女收回目光:“此为六道,用降魔六宝,不可不知六道之源。” 吴奇不由奇怪:“婆娑世界里,得道者就这六位么?” 他可记得,古来圣贤与仙神数量远不止如此。 六道中,后稷为黄帝玄孙,嫘祖为黄帝妃子,宿沙氏为炎帝臣子,炎黄二帝对人族的意义毋庸置疑。婆娑世界的大唐,同样有这些人物。 “得道者,称至人,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自不止六位。” 戢水龙女也不卖关子,轻声道:“只是得道后,至人问道于婆娑世界,以己之道支撑天道的就这六位。至人中,比他们强的大有人在,但婆娑世界里,唯这六位至人,至始至终与万千生灵站在一起。” “如果说古仙是补天缺,是填补豁口,六道至人就是以己身织天道,是稳固根本。婆娑世界一旦被毁灭,六位至人也将道消神殒。” “六道至人离开婆娑世界后,留下了‘道祀’,也就是竹,米,茶,瓷,丝,盐,它们依旧与道相合……” “任何使用六宝对抗幽鬼者,都会得到六道至人引发的先天一炁襄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并非一句空话。” 戢水龙女静静看着茶圣陆羽,语气坚定:“成都府的百姓,需要搞清楚到底幽鬼是什么,又是什么在庇护他们。” “不像大多明哲保身的神祇,也不像那些留下缥缈传说的古仙。” “六道至人从未抛弃每一个人。” 正文 第九十七章 一餐一饭皆是修行 吴奇一路慢慢走着。 六道庙里,戢水龙女透露出不少重要情报。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在古仙之上,还有得道至人这一群体,他们才是婆娑世界真正顶层。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儒道修行到顶点为成圣,圣人等同古仙,却是不如得道至人。若按这逻辑,婆娑世界顶层从高到低或许是至人、神人、圣人。 不是所有至人都会反哺婆娑世界,大多得道后就离开这一界,对幽鬼入侵似乎也并不特别在意。 吴奇对此有两个猜想。 一是幽鬼对至人不是灾难,因此他们并不出手遏制。 二是幽鬼可能是一种特定现象规律,难以彻底避免,至人们又不愿如六道那般支撑婆娑世界天道,索性离去,规避这周期性灾难。 但由于情报实在太少,这两种都仅仅是凭空联想,缺乏足够证据支撑。 再一个让吴奇在意的是道祀。 即竹,米,茶,瓷,丝,盐这六种特定之物。 根据戢水龙女所说,吴奇稍微归纳梳理:道祀是类似于一种特定群类的定义,符合六道定义的竹,米,茶,瓷,丝,盐就是道祀,能借六道合天道,杀伤幽鬼。 道祀这一词汇,又让他想到神桃树里的祀果。 也不知两者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吴奇叹了口气。 要验证这一点,得是元神之后的事了,目前想得过多,反而容易迷失了面前方向。 另一方面,戢水龙女不论学识、能力、眼界都极为不凡,强硬又不失分寸。有这样一个司都尉坐镇,对成都府与剑南道都是好事。 返回分栋山时,吴奇见山间沟渠与水田里水流缓缓,伴随浓郁草木清香,不由心中一动。 他伸手一招。 李宓从无常图中出来,她一到外界就精神了起来,拖着裙子东张西望:“今天放假么?天好热。” “不是放假,是干活。” 吴奇从三爪奁里摸出一顶草帽,扣在她脑袋上:“戴上帽子,准备干活。” 然后他又丢了一草帽给后面夜叉。 李宓稳了稳头顶草帽,免得压乱鬓发:“尊者真体贴。家母以前就说,女人最需要保护肌肤了,尤其是脸和脖子,不能被晒伤……” “别废话,做事。” “做什么啊?” “找食材。” 吴奇脱了十方鞋,挽起袖口与裤腿,撩起道袍压在腰带里。他赤脚踏入水田,感受略显冰冷的缓慢水流,手指在水下一阵摸索,抓出一枚沾了泥的田螺。 “抓这个,越多越好。” 夜叉黄四郎利索地脱了鞋,扎起裤腿就下水摸田螺。他常年混迹山间,上山下水轻车熟路,几乎一摸一个准。 李宓就要狼狈笨拙得多,裙子都被浸湿了一大段,但她很兴奋,赤脚踩水,手在水下胡乱捣腾。田螺没摸着,手指倒是被螃蟹夹了,痛得她直龇牙。 “不要着急,一点一点摸。” 吴奇身先士卒,也在水中捕猎:“不止田螺,泥鳅、河虾、鱼、螃蟹都可以。” 三人头戴草帽顶着太阳,忙碌大半个下午,提了小半竹篓的河鲜。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黄四郎的功劳。 返回无常观,吴奇马不停蹄,直奔后厨。 他口中下令:“四郎,去菜园子里取来葱、姜、蒜、野芹和韭菜,再去我屋里拿晒干的茱萸果,都认识么?” “认识,这就去拿。” 夜叉放下竹篓,匆匆奔向菜园。 “李宓,清洗田螺,洗干净,壳子上面的绒毛要搓掉,厨房后面有一条小溪,在那洗。” 李宓从竹篓里抓了一把田螺,就要去洗。 “你抓那么几个干什么?” “洗啊,一个个来。”李宓不解。 “那得洗到猴年马月……用铜盆。” 吴奇不得不手把手教她,如何用猪毛刷,再如何用抹布擦拭。 这龙女小姐到底是没干过家务活,很多都是一知半解,凭空想当然,洗田螺还想着就用手指搓干净。 不过李宓虽然没有经验,但学起来很虚心,她也很有耐性,甚至洗田螺还有几分开心。 一个人在冥地孤独百年,出来后什么都觉得新鲜,这劲头还没过去。 吴奇已管不了那么多,他让重阳监督李宓,自己开始备菜。 厨房如战场,不仅要做好充足准备,还得精准掌控时间。 他套上麻布围裙,双手在后腰系上活结,清洗菜板与菜刀。 夜叉此时将各种菜送来。 “去帮李宓,剪掉田螺尾部,再用盐给田螺吐沙,确定不再吐沙再端过来,要让田螺吐干净。这关系到能不能吃,明白么?” “明白,确保干净。” 黄四郎一听就懂,拿了盐巴和小刀就过去。 吴奇心里感叹,穷人家的妖鬼早当家。黄四郎就是一个典范,早早出来讨生活,什么都得会点。 他开始专注于处理食材。 姜葱蒜洗净后片成小段。 芹菜切成小截。 用菜刀轻压干花椒,方便入味。 再从坛子里舀出小半碗豆瓣酱,倒上一小碗米酒,一小把桂皮。 趁田螺吐沙的功夫,吴奇又蒸上米饭。他到菜园里拔了一把空心菜,洗净泥后掐成段,沥干水,热锅冷油,炝炒出锅。 这时李宓人合力处理好了田螺,端了铜盆回来。 “没想到田螺这么难处理,它们肚子里好像全是沙子,这种东西真的能吃么?”李宓一脸怀疑人生。 重阳怒斥道:“猪还很喜欢吃屎呢,猪不能吃么!” “好像是啊……大哥说得对。”少女恍然:“吃沙子的想来也没问题。” 夜叉一脸欲言又止。 不过想到这两个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三姐,都比自己地位高,还是不要找不自在。 “都让开,厨房不大,你们出去玩儿去。” “好耶!”李宓忍不住欢呼。 重阳不爽道:“好什么好,还不好好修行,成天想玩!成何体统!” 夜叉:“……” 三名道兵离开厨房。 吴奇用树枝和干柴生起火。 冷油热锅,下花椒,炒出香气,再倒入姜蒜、桂皮与豆瓣酱。 爆炒田螺和小鱼小虾后倒一点点米酒,加入适量豆酱清,大火煮半刻钟后收汁炒出锅气,放入韭菜,稍微翻转起锅。 一盆爆炒田螺摆上了浮云阁的大堂八仙桌,旁边还有一盘炒空心菜,几碗米饭,热气扑面,麻香诱人。 陈皋最先闻味奔来:“师弟,师弟……竟然有大菜!今天有口福了!” 严长老也从里面走出,一看桌上田螺,吸了吸鼻子,喉咙耸动:“这味道的确不错……” 倒是赵晟、戴奕两位师兄,都入山修行,却是没这口福。 李宓、夜叉两个,一左一右站在吴奇身后,都直勾勾盯着桌上菜肴。 夜叉眼睛死死盯着菜,李宓则是偷偷舔下唇。 吴奇早已看穿一切:“都坐。” 黄四郎面有难色:“尊者,按规矩,妖鬼道童是不能上桌的,尊卑有别……” 吴奇皱眉:“在我这,人、妖、鬼都一视同仁,坐下,好好吃饭。” 李宓和夜叉赶紧坐下,各自捧了碗米饭,但没碰筷子。 吴奇眼神一动,三清像上香火加身。 ——得妖兵夜叉香火,获十年修为。 此前黄四郎拜入自己门下,是为谋个出生和机缘,今日一餐中,夜叉才真正拜服了自己。 这时,严长老抬起筷子:“吃。” 众人这才筷箸纷飞,就着米饭,田螺嗦得啧啧作响。饭桌上无人聊天,只有扒饭嗦螺声。 吴奇慢慢咀嚼米饭,心中略微可惜,婆娑世界还没出现辣椒,豆瓣酱也是大豆与面粉酿造,始终差了一点味儿。 他目光扫过吃饭众人。 陈皋,严长老,黄四郎,李宓,都吃得极认真。 大家混迹红尘,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口不言心,吃饭是少有口舌诚实的时刻。 这仿佛是一个默契。 不论决斗寻仇还是修行,都会给吃饭留有余地,再伪善虚假的人,也有一个回归真实的果腹之所。 褪去浮躁,得见本心。 吴奇心思。 也不知道有没有饭道至人。 每一个人只要好好吃饭,就能得天道相助。 正文 第九十八章 阴间生活 七月十五,佛门盂兰盆节。 这一天在道教中称为中元节,上元节是阳间人的祈福日,中元节则是万千鬼魅的欢庆时。 成都府蜀县鬼市,于这一日重开大门。 …… 吴奇背负双剑,与许叔静一同在鬼市巡走。 鬼市遭大幽「暗」冥地侵蚀,一度凋敝破损严重。如今修缮完毕,长道两侧再度聚起各路商贩,依旧白布摆货,安静做着生意。 摊贩们静等生意,买家们三三两两,有人有妖也有鬼。 总体而言,与事故前相差不远。 这半个月来,吴奇从监幽卫处借读不少内部文献,这才对鬼市有了新了解。 婆娑世界以大唐为主,正式被大唐认可的鬼市却只九处,分别是长安洛阳二都、并州太原、岐州凤翔、益州成都、蒲州河中、荆州江陵、梁州兴元府、华州兴德府,即九府。 鬼市都由各路大妖鬼创建,需以法宝或躯体炼制“定界石”,开辟出一处夹缝小世界,作为鬼市市集。 此外,创建者还需得当地众多妖鬼拥戴,声望够高,鬼市才得以形成规矩,被各路修士与妖鬼所遵守。 概括来说,就是实力、定界石、威望三者缺一不可,才能打造一方鬼市。 九大鬼市的规矩各不相同,因制定制度的各有其主。 鬼市是难以再生的稀缺资源,对九府有稳定区域治安、构建人与妖鬼长期贸易的重大意义。 今日是盂兰盆节,蜀县鬼市倒是有了些变化。 市集墙上挂了一顶顶灯笼,里头点着莹莹绿火,看着倒是清凉除燥。 长道两侧,每隔几步置一根五尺石柱,柱上置托盘,盘内摆放各式吃食,大多是馒头、炊饼、果脯、蒸肉,都是成都府准备的鬼食。 鬼市鬼魅都可随意品尝,庆祝今天节日。 有些妖类实在饿了,也会厚起脸皮偷偷吃两口,大家也对此并不在意。 托盘边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引起了吴奇注意。 少年想用手去抓盘上肉,手却直接从肉上穿了过去,根本捞不到,急得他想哭。 旁边一谢顶老者笑着说:“不对不对,现在你不能这么吃,那是人间吃法,阴间的吃法是这样的。” 老者凑到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旁,手掌在鼻侧扇动,鼻子轻轻吸气,馒头就一点点变小,直至变成指头大小。 这时老者面色满足,打了个饱隔:“就像这样。” 少年依样画葫芦,鼻子用力吸着肉味,蒸肉迅速收缩成一丁点。 “还真是这样!” 少年满脸高兴。 老者半是嗟叹半是怜爱,摸了摸少年的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鬼了,要学会阴间生活,不再是阳间的人了。”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许叔静看到这一幕,不由笑道:“听说鬼们享用馨香,最爱热食,以前多次出现饿鬼抢食馒头。还是道门找到了‘点朱’法子,这才让饿鬼们规规矩矩。” 做馒头的小贩,一开笼就经常发现馒头莫名小了一圈,后头才晓得是饿鬼偷吃。偏偏热气腾腾的食物最受欢迎,饿鬼尾随弄得他们苦不堪言。 后来有位道士想了个法子,用朱砂笔在馒头上一点,饿鬼怕符箓,就不敢靠近。 这也是个流传已久的道门传说。 吴奇纠正说:“点朱只能吓吓胆小的,遇到胆大饿鬼,闻着味儿还是什么都不顾,饿鬼数量一多,更是肆无忌惮。关键还是预防大量不明游鬼涌入。” 大唐各州府都对妖鬼管制,生面孔进出需查验度牒,目的就是防止身份不明妖鬼对城内百姓造成不利影响。 至于持有度牒的护法和常住妖鬼,他们基本上适应城内生活,与人也没什么区别,不会做抢食这种自找麻烦的事。 吴奇左右观察,发现鬼市比之前有了一个变化。 此前鬼市商贩大多是鬼魅,如今却以人类修士和妖类居多,鬼类反而变成了少数,倒是鬼魅买家变多了一些。 简而言之,来鬼市贩卖货物的常驻鬼商变少,到鬼市购物的有钱鬼变多了。 难道成都府的鬼魅一下子都富裕起来了么? 当然不是。 吴奇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是阴骱山开启。 他将心中疑惑询问许叔静。 “道友慧眼如炬。”许叔静低声道:“阴骱山重开,也允许开市,不少鬼商都去了那碰运气。鬼修鬼魅集中,鬼商做生意也有赚头。” “不过这些鬼商精明得很,他们依旧足额缴纳鬼市租赁费,万一阴骱山那头不成,回来摊位还在。” “只是他们暂时离开,就留出不少空缺摊位,司都尉大人就下令,将这些摊位按天计算,便宜租给了一些小商贩。所以目前看起来,修士和妖类卖家不少。” 他补充说:“多出来的买家,不少是阴骱山的鬼修和鬼魅,他们也到鬼市来看东西。” “原来如此。”吴奇恍然。 许叔静犹豫了一下:“道长带道童来巡市理所应当,可道长为何还带了这玄猫?” 吴奇身侧有重阳,身后是夜叉黄四郎,肩上蹲着玄猫有道。 他是鬼市巡监,自己道童也不用交入场费。 吴奇心道,还不是那小尼姑对玄猫不死心……自己为避免她纠缠不放,索性让她彻底死心。 这说曹操,曹操到,迎面就走来那熟悉的年幼比丘尼。 她年纪十三四岁,一身灰白袈裟,手捻佛珠,步伐不快不慢。 “又见面了,道友。”小尼姑净枼拱手,说话亦如大人一般。 吴奇也双手合十:“净枼法师。” 许叔静一愣:“这位法师是……” 净枼双手合十,声音轻柔,小脸认真:“贫尼净枼,普贤寺修行。” “原来是峨眉法师。”许叔静双手合十:“在下监幽卫参军许叔静。” 五道七寺弟子身份非常,能得师门许可下山,大都独当一面,不可小觑。 “道友很准时。” 净枼看向吴奇,赞了一声。只是她年纪极小,哪怕言行得体,声线轻灵,也总让人觉得在模仿寺庙高僧。 吴奇笑了笑:“贫道若是不来,法师会到浮云观来,是么?” “广修供养,普皆回向。” 净枼一本正经道:“玄猫乐善好施,净枼修随喜功德,自然要尽力襄助,以成其善。” 吴奇不喜欢谜语人,开门见山:“有道,再选一次。你要随净枼法师,还是随我?” 净枼看向玄猫,嘴唇翕合,仿佛在说什么。周围人却无法听到。 吴奇大怒:“净枼法师!作弊可耻!” 净枼眨了眨眼,一脸纯真:“道友,净枼只是颂了一句‘阿弥陀佛’,并未有任何怂恿。” 吴奇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 他反手捏了把玄猫脖子:“有道,我知道你想要救济贫苦百姓,你继续收集成都府无主之财,我会私人再补贴一部分,作为‘有道慈善赈金’,每年发放给蜀县乃至益州最困难的百姓手中。” “这一点远比逐个救助有效,而且能确保受助者都是最需要援助的人。” 净枼脸上笑容不再。 她深知这条件的优厚与诱惑,终于忍不住气道:“你这不是耍赖么!这是猫儿的修行,你怎么能代它行事?” 吴奇反倒是笑眯眯道:“赈金本就是有道的,贫道不过是一个搬运工罢了,将其分配给最需要的人。何谈代它行事?” “况且,渡人渡己本就是佛门修行宗旨,有道不过是选择了一个法子渡人,净枼法师应该为它开心才对。为什么你反而急了呢?” 小尼姑脸上微微发红,胸口起伏,她闭上眼,口中迅速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她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吴奇可不给她缓冲时机,手掌拍了拍肩上猫头:“选吧,有道。你是愿意跟着这位小法师,继续孤身上路,遇到各种奇怪的人,步履艰难,还是随我一道,脚踏实地救助益州最困难的百姓,以此问道?” 玄猫目光在吴奇和净枼脸上来回之后,坚定地站在吴奇这边。 这次它勇敢地迎上净枼的目光,仿佛在说:你很好,但对不起,我选他。 旁边许叔静这才看懂,原来吴道长和净枼小法师,是要争夺玄猫的抚养权…… 他只是搞不懂,这怎么弄得像是夫妻分席抢夺孩子似的? 说到底,有道只是一只猫,有必要这么较真么? 净枼咬着下唇,指捻佛珠速度快了许多,她竭力平复自己略显急促呼吸。 “既如此……净枼不再叨扰此事。” 吴奇舒服了。 他笑着说:“净枼法师请放心,贫道答应有道的事,一定会做到。天下猫儿何其之多,法师何必拘泥于眼前,将来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只的。” 净枼被堵得语塞。 她忍住情绪波澜,双手合十:“净枼告辞。” 离开前,她还有些不甘地回头几次,期待猫儿回头。 玄猫却被吴奇摸得眯起眼,一脸享受。 净枼手捻佛珠,叹了口气。 同为菩萨十方之一,玄猫却沉溺于那道士的巧言辞令,此世十大行愿或又难圆满。 …… 吴奇挠了挠玄猫下巴:“看不出,你还挺抢手。” 有道喵喵叫,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身后突然传来惊呼,一人类修士面朝地倒下,当场失去反应。 许叔静感觉跑去查看。 紧接着,人群里又有两人妖族砰然倒地,吓得周围买家卖家四下散开。 这两人倒下后就渐渐变了模样,一个化作一头长角鹿,另一个变成了一头背壳泛黄的大鳖,俱为妖族。 吴奇眼神锐利起来。 这三者身上灵气不见,阳魂消散,已横死鬼市。 正文 第九十九章 缉凶锁敌 “在场者不得随意移动,谁也不准离开。” 许叔静大喝:“监幽卫办事,请诸位配合!” 先后倒地三人,凶多吉少,不论卖家买主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不少人在低声窃语。 盂兰盆节本是鬼的节日,鬼市正是选中今日开业,却没想重开第一天就遇上血光之灾。 生意人最看重运道,开门见血,不是好兆头。 许叔静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有条不紊下达命令。 “幽卫,维持现场秩序。” “鬼市入口封锁,禁止任何人、妖、鬼进出。” “仵作,勘查,检验,各司其职。” 仵作检查倒地者脉搏、心跳、呼吸,再查眼睑、口鼻、耳孔内有无异物。 勘查核对死者身份来历,并沿四周寻找可疑凶器。 检验从手里提盒中找出符纸与丹药,调配药水,以确认尸体状况,检查周围异常痕迹。 …… 吴奇注意到,三个死者都有两个共同特征。 一是都脸无血色,皮肤白得病态。 二是面部表情更多是惊愕,猝死前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倒地者均已死亡。” 许叔静得了幽卫验尸汇报,又四处找卖家核实一番。 忙碌完后,他这才回来,对吴奇低声道:“死去的修士是神行门弟子巂召,修为在筑基初期,身上有神行门符箓与清单名录,来鬼市是为购买低价符纸、狼毫笔与朱砂。” 神行门依托于神行符、神行咒与甲马符,对符纸需求量极高,鬼市开业大吉,价格按例会便宜些。 “另外两位,身材高大者为鹿妖比彻,妖兵中期,到此是投奔鬼市一位亲戚,同是鹿妖的广承。” “壮硕者是鳖精王霸水,妖兵后期,鬼市常客,经常以珍珠换取一些法器。” 鹿妖广承是鬼市一位摊贩,他告知许叔静,比彻本是过来帮自己打下手,结果广承还在与一买主交涉,他就出了事。 许叔静目光左右扫去,声音低沉:“道长,若当下不能迅速结案,后患无穷。还请道长出手。” 吴奇在最近的巂召尸体前蹲下,尸体皮肤上还蒙了一层冰霜,尸身僵硬如冰块。 “死因如何?” 许叔静躬下身,回答道:“三名死者,浑身血液都被冻结,仵作判断为血液凝结猝死,没有找到任何伤口,疑似鬼魅所为。” 吴奇摸了摸尸体表皮,触手湿冷,还凝有些水珠:“不解剖尸体么?” “在这?” “对,越快越好。” 许叔静也当机立断,招呼左右:“撑伞,开尸。” 两名幽卫撑起两把大黑伞,罩住巂召尸体,仵作则是取刀剖尸。 随着小刀切开皮肤,下面犹如细长红晶般的血管就显露出来。 仵作剖开胸腔,暴露出死者紫褐色心脏,其表面布满裂纹,一无足无鳞的长条血虫从心壁缝隙钻了出来,直射仵作面门! 一道剑光闪过。 跳起的长虫被斩作两段,首尾分离落地。虫子吃痛在地,拼命扭动,断口不断溢出浓稠如浆的稠血。 几个瞬间,这血虫就化为一地脓血。 吴奇回剑入鞘:“此为术法所化。” 许叔静立即祭出怀里文宝:“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竹简悬浮于他头顶,文光如炬,霎时间笼罩周围。 他继续下令:“剖开其他两具尸身。有文宝护体,不必害怕。” “是。” 仵作领命,又提刀往前,剖另两具尸骸。 鳖精与鹿妖体内同样血液结冰,尤其鳖精,切开外壳颇为不易,仵作废尽了力气,两者胸腔心脏里同样有血虫寄生。 不过有许叔静文宝笼罩,两条血虫还未发难,文光一照就化为血水。 吴奇问那死去鹿妖的亲戚广承:“来鬼市之前,比彻有无到什么地方去,有没有接触什么人?” 广承想了想:“吴巡监,比彻来前,去府河冲了个凉,说是天气太热。” 府河? 吴奇心道,施术者难道就在城外? 另外两名死者,王霸水是水妖,自然赶水路,距鬼市最近的就是府河。 幽卫勘查结果也证明:巂召鞋里尚有湿软泥沙,显然也是才涉水而来。 吴奇两人正在梳理现场,高冠朱领的戢水龙女迅速赶到,她身后依旧跟着那面容乖巧的青衣侍女。 “司都尉大人。”吴奇和许叔静都拱手。 戢水龙女看了一眼地上三具尸体,面色如常:“确定凶手了么?” 许叔静汇报说:“三名死者系遭谋杀,手段为术法所化血虫入体,案犯远处施法,导致三名被害人血液结冰猝死鬼市。此等隔空摄术,想必幕后主使不会弱于结丹修为。” 他陈述了一番事发过程。 戢水龙女听完,目光转到吴奇身上:“有无补充?” 吴奇稍微沉思片刻:“今日鬼市开张,又逢盂兰盆节,偏偏三名被害者横死鬼市,这是有预谋的针对打击。” 被害者没有鬼魅,均为生者,在鬼市突发身亡,加之死状诡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厉鬼杀人。 这对卖家买家都是一次重大打击。 前有大幽作祟,险些掠走鬼市,后有当市杀人,鬼神难测。 交易买卖,秩序最被看中。若是混乱不堪,基本安全都不能保证,人气财气都将消散一空。 吴奇直言:“贫道大胆猜测,杀人者是冲鬼市而来,制造杀业是为制造恐慌,进一步打击鬼市。” “有理。” 戢水龙女颔首:“你们应对不错。” 她轻声说:“施术者实力不俗,早有预谋,因此难以提防。” “他在鬼市杀人,是为施压,只要鬼市继续开放,日后隔三差五会有买家卖家死于非命……直到鬼市彻底关张,名存实亡。” 龙女话一出,鬼市摊贩和买主都脸色悚然。 “不过处理起来也容易,只要把这虫子抓出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鬼市一切照旧,该卖的卖,该买的买,我去去就回。” 许叔静得令,开始招呼幽卫收拢尸体。 吴奇也朗声道:“诸位请勿惊慌,贫道与许参军会护住鬼市,且等司都尉大人回来。” 他瞄了一眼远处,戢水龙女脚步轻巧,但一步就消失在远方。 咫尺天涯,缩地成寸。 就如瞎胡子当初一般,这是元婴大修士的手段。 吴奇看得眼馋。 …… 戢水龙女两步跨出鬼市,来到入口巷子处。 小巷外,净枼正站于一顶灯笼下,森森绿火照在她洁净面容上,显出几分妖异。 她指捻佛珠,嘴唇翕动。 “舍利弗,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 戢水龙女冷哼一声:“有这功夫念《佛说阿弥陀经》超度,不如超度广造杀业者,菩萨此行,实为不智。” 净枼不答话,继续颂念佛经。 念佛时她仿佛变了一人,目光沉静,不喜不悲。 戢水龙女拂袖而走,消失在人群里。 后面青衣侍女阿锦快步跑来。 路过净枼面前,她双手合十,一脸歉意道:“大人心直口快,菩萨勿怪,阿弥陀佛!” 净枼仍旧自顾自念道:“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正文 第一百章 昭烛幽途 鬼市内,许叔静仍在竭力安抚一干卖家买客。 三位修行者猝死带来的恐惧稍微得到遏制,但他们依旧神色忐忑,心中惴惴,表情难以掩饰。只是他们不敢得罪监幽卫,暂在鬼市忍耐。 吴奇心里清楚,若今日不能抓出那幕后黑手,鬼市怕是因此元气大损,往后客量多半会减少许多。 人们都明白,大唐朝廷不会允许大幽携裹鬼市的事重演,但隔山差五鬼市有人猝死,却是防不胜防。 谁都不敢保证,下一次的不幸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不可知的恐惧才最难熬。 吴奇观望之余,脑里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十二天象后续反攻已经到了? 他问许叔静:“定界石有人看守么?” 许叔静一愣:“道长请勿担心,定界石位于一处极安全之地,没人能到那去。” 吴奇摇头:“若是寻常对手,外有司都尉,内有别驾朱大人,鬼市自然无忧……可如果面对的是大幽,那就另当别论。” 许叔静脸上神色变换。 吴奇也不催促。 他此前斩了大幽「暗」,就从碎片记忆中得知,「暗」入侵鬼市靠冥地侵蚀。 修士或妖鬼要控制鬼市,就必须潜入其中,找到那至关重要的定界石,即鬼王旌节。 可大幽不然,大幽要掌控鬼市是以冥地整界侵入,以幽冥之气渗入其中,完全可以采用包裹侵蚀,以掌控这一方小世界。控制住鬼市,鬼王旌节也就唾手可得。 「暗」之所以滞留成都府三年,是因它还有另一项任务,获取整个成都府的修士防卫图,为以后动作准备。 许叔静做出决断:“道长随我来!” 他招呼左右各司其职,自己匆匆走入鬼市里的一条胡同。 吴奇让夜叉在原地等候,他尾随许叔静而去。 许叔静站在胡同里。 见吴奇到了,他一手抚墙,胸中文光冲涌,口中念道:“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 周围墙垣石道变得恍惚朦胧,化作一片氤氲迷蒙之地。 吴奇放眼望去,四下混沌,难辨昼夜黑白。一切都似天地鸿蒙之处,清浊未分,世间之物并未构形。 许叔静指向空中:“此为定界石所在,那便是鬼王旌节。” 悬浮前方半空,是一长约七尺的长杆,杆头上是一根白玉般角型枪头,周围羽毛团簇,形如伞盖。 鬼王旌节微动,仿佛下面有一名酣睡巨人,口鼻呼吸,吹得旌节在空中上下微动。 许叔静补充道:“此处原本非监幽卫官员不可进入,道长为舍人,也不算破例。” 编外舍人也是舍人。 吴奇手摁剑柄,叮嘱道:“别动。” 许叔静也发现了异常,目光投向远处。 原本流动的雾霭,此时变成半固态,构成一种形如薄雾的灰物,它们一部分是固体,一部分又呈气态。 整个定界石空间寒冷彻骨,让许叔静想起三个死者体表的触感。 吴奇轻声道:“还好来了。不然就中了调虎离山计。” 他手指一捏道君符。 白烟中,赤目童子现身。 吴奇下令:“干掉这里的幽鬼。” “小事一桩。” 赤目童子自信满满:“稍等片刻。” 吴奇将景震剑丢他。 童子一把接住,左手持剑,右手剑诀:“木刃·三千丈。” 景震剑霎时朝空中野蛮生长,长出一把把小剑枝丫,众多小剑一成型即激射四方。 咻咻作响中,上百小剑刺入雾霭与灰色固态物中,与一些看不见之物不断交锋,一部分小剑被击碎,又有一部分小剑在雾中刺出血来。 赤目童子双手伸直向上,两手心相对,双手各自大指压住小指,结慈尊印。 他口中叱道:“草木皆兵·落地生根。” 被击碎坠地的小剑残体长出一根根树苗,树苗很快变得高耸入云。茂密树冠将周围氤氲之气吸纳一空,这片朦胧世界就变得清晰起来。 吴奇一眼看去。 三头蛇形幽鬼正虎视眈眈。 第一头蛇幽躯体缠住空中鬼王旌节,正不断用体表分泌的粘稠血液去污染旌节,这让旌节不断浮沉。 第二头蛇幽盘桓在远处地上,浑身鲜血淋漓,正张大嘴,继续喷出灰雾,只是这些雾霭对“落地生根”杯水车薪。 第三头蛇幽却在吴奇和许叔静身后三步,它此时也愣了一下,继而眼里一狠,身体猛地炸裂开来,化作无数血虫。 赤目童子早有准备,捏五岳印:“草木皆兵·落叶知秋。” 众多巨树树叶纷纷坠落,化作一道道灰褐匹练,形成八条巨大触手。 两条触手长出无数分支,在空中抓住激射而来的众多血虫,将其捏为血水。其他六条触手分头直奔另外三头蛇幽,将它们死死缠住,拽下鬼王旌节。 赤目童子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跟部。 他做降鬼扇印,肃穆喝道:“草木三景·昭烛幽途。” 周遭光亮霎时间被泯灭,四下黑如浓墨。 唯一点火光,在赤目童子手中。 他手托了一支白烛,芯儿上的烛火却是化作了三道,火焰左支右拙,竭力想摆脱蜡烛。 “原来是三体一生,难怪实力不俗。” 赤目嘟囔了一声:“但也就这样了。” 他用力吹向手中火烛。 火焰熄灭。 四下再度恢复明亮,变回此前灰色雾中世界。 空中,鬼王旌节终于不再摇曳晃动,稳稳浮在半空。 缠在它身上的蛇幽不见了踪影。 地上只残留一条三尺血虫,它身形细长,与鬼市里三位死者体内血虫极其相似,但在脖颈处分出了三颗脑袋,模样怪异。 此时三首血虫趴在地上,纹丝不动。 赤目童子瞥了眼失去战力的敌人,随口道:“尊者,它已被「昭烛幽途」吹灭了魂火,魂已燃尽,仅剩下一具恶魄。” 吴奇精神一振。 赤目竟然还有这一手。 他心念:“此前为何不用?” 童子也以无常图回答:“此前修为不够,无法运用,如今也才勉强能施展昭烛幽途。” “「草木三景」以草木皆兵与木刃术为基础,其中昭烛幽途需以木刃为始,草木生根,以树为薪,才能点燃昭烛,进而开幽途……” 吴奇听了一会儿才明白。 要用这一招有前置术法:先用木刃播种,再用草木皆兵生根发芽,孕育群树,这才能展开昭烛幽途。 一旦法术成型,对方被锁于昭烛上,灵力足够就能吹灭对方魂火。 可以说是一击毙命的杀招。 不过这招缺陷也明显。 首先施术繁琐,需要连续特定术法牵制拉扯,再者对方若是太强,纵使锁入昭烛也难以吹灭魂火,还会遭到昭烛反噬。 总而言之,昭烛幽途对付比自己修为低者,出其不意下可一击致命。 对付伯仲之间的敌人,也有机会逆转翻盘。 但对上超出自己的对手,这招更容易杀死自己。 吴奇对此也不失望。 昭烛幽途具有斩杀能力,而且还留下了关键的肉身,这种杀伐手段给神桃树送肥料最好不过。 “许参军稍等,贫道前去查看一下。” 他凑到三首血虫面前,手一摸,就将血虫尸体送入无常图,变成神桃树肥料。 同时,众多记忆碎片也冲入脑内。 神桃树上,香火祀果猛涨四十年修为,变成携带八十年修为,果子也大了一些。 与此同时,无常图里也有变化。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吴奇心中大喜。 一幽两吃,这才是真正赚到! 至此,吴奇本尊也拥有了七百九十年修为。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又见十二天象 许叔静凑过来一看:“那幽鬼不见了么?” “幽鬼既死,恶魄也化作血水。” 吴奇面不改色,一脸正气:“幸亏许参军谨慎,否则险些被那幕后主使得逞了。” 许叔静也不再纠结尸体问题,他稍微松了口气,笑道:“多亏道长提醒,才没让妖邪如愿。刚才那径幽距离大幽仅一步之遥,若无道长保命符箓,实在凶险。” 吴奇趁机长叹:“保命底牌,用一张是少一张了。也不知下次,到底还能否有用。” 许叔静一听就懂:“道长放心,此次击杀幽鬼,都算在道长身上,按照舍人任务计算,不会少了法钱。” “多少?” “径幽初期,二十钱一只,中期,三十钱一只,后期,五十钱一只。等同乙级评定。” 吴奇又问:“那大幽价码如何?” “大幽。” 许叔静顿了顿:“最少两千枚法钱。” 吴奇呼吸一滞。 两千枚法钱。 四百瓶筑基丹,一千二百粒…… 他稍微冷静下来,转念一想。 此前对付十二天象的「暗」,吴奇也是劾召孽龙才将其斩杀,光是赤目童子还奈何不了。 也就是说,要和大幽斗法,得是元婴期修士才行。 这个价码对元婴大修士就不算高了。 世间大多事都是如此,底层竭力争取,却无机会与相应能力,上层挑挑选选,总是不乏资源支撑。 吴奇蓦然想到。 既然这里暗度陈仓的小鬼已被自己解决,外面正主想来是被戢水龙女堵住了。 此时出去凑一凑,看看有没有机会捡漏。 补刀不敢想,但收尸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既然此间事了,贫道先出去一趟,看看司都尉那边情况,顺便汇报一下鬼市情形。” 吴奇说罢就快速离去。 再不走,就真的一口汤都看不见了。 戢水龙女不像朱忻城,她杀幽经验丰富,大幽宰过两头。 只求她下手慢一点。 …… 一路匆匆出了蜀县,吴奇沿府河往前,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戢水龙女。 她静静站在府河岸边,眺望对面,仿佛在凝视什么。 戢水龙女身后,侍女阿锦对吴奇做了不要靠近的手势。 吴奇止步旁观。 不知什么时候,蜀县上空变得乌云密布,厚厚云层挤压在一团,形成一个缓缓转动的庞大旋涡。 阴风猎猎,吹得附近气温下降不少,仿佛从夏日一下进入冬时。 戢水龙女的黑衣被吹得裙角扬起,一缕发丝轻轻拂过眉梢,她依旧岿然不动,只是专注于前方。 吴奇能感觉到,有股阴郁磅礴力量萦绕在龙女周围。 那力量深沉厚重,近乎天地之威,若是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安全起见,吴奇在嘴里含了一点茶叶,茶独有的苦涩让他精神清醒了些。 他效仿龙女,同样望向前面。 忽然间,吴奇发现周围场景陡然一变。 地面结了厚厚冰层,空中鹅毛大雪不断飘落,寒风呼啸,空气中伴随着一种撕裂破碎般的异响。 脚下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河流,两岸周围一切都被寒气凝结,唯有吴奇踏足的这条河依旧缓缓流动。 河水冰沁入骨,水中漂浮着零零碎碎的冰块,不少冰块中都封有东西。 吴奇左小腿被一块菱形冰块轻轻撞上。 他低头看去。 这块冰中冻了几只眼睛,眼睛大小颜色各有差异,有黑有红,瞳孔里都是惊恐与绝望,犹如几枚巧夺天工的宝石。 从右边飘过的冰块里装了半片人。 之所以说半片,是因为此人身体被沿着双肩与脊椎切成前后两半,浮冰里只冻了面部在内前半片人体,冻在冰中更显单薄。 更古怪的是,这半片人眼珠子竟还能缓缓转动,他努力看向吴奇,仿佛希望吴奇过去帮他一把。 吴奇转过目光,看到从自己胯下飘过一片条状冰块。 冰中是一条巴掌大小的银鱼,身上被血虫钻得都是孔洞,它鱼眼睁大,本该是鱼尾位置的地方却是一只细小的人腿,同样被血虫钻来钻去,表面坑坑洼洼。 吴奇回忆此前所斩三首血虫的记忆。 这些冰中物或为妖类,或为器灵,或为残魄,都尚存一口气。 将它们冻在冰中,是为了让它们变成孕育血虫的温床,以新鲜骨血供给这些虫子不断长大。 此虫名为血蝼,以血肉为食,越是强大的血食,越能让它们快速成长。 血蝼喜阴冷潮湿,嗜血如命,啃食一切可捕猎的血肉灵物。 它们成熟之后将蜕皮化为血虺,即赤目童子此前斩杀那三首血虫。 血虺再进一步蜕变,就有一缕契机可以蜕变血螭,血螭为龙种异数,同样能激发龙族血脉,获取先祖法术与传承。 这次袭击鬼市的真正主使,就是一头血螭。 它也是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之一的「冰」。 眼下这冰天雪地,就是血螭所筑冥地。蜿蜒循环的冰河输送冰中血肉魂魄漫过冰山冰峡,犹如血液一样输送到这「方寸间」每个角落,喂养冥地里不断被孕育的血蝼。 冰层里难以计数的千万血蝼,以及部分沉睡的血虺,都是这一方冥地的冥蜮。 血螭派到鬼市的那头,只是目前血虺中最强的一只。 万千念头,在吴奇脑里一闪而过。 “既然进来了,就不要妄动,好好看,好好学。”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吴奇循声而望。 河岸边,戢水龙女抬起左手,手指轻捻,拔出发髻中一枚发簪。 这发簪黑白相间,质如琉璃。 她手捏发簪,声音淡漠:“没记错,上一代的「冰」死在了泰山地府中。新人就该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太岁幽王没有教过你么?” “如果来的是曾袭击蜀县的「阴」,它会头也不回地逃。” 戢水龙女手中,黑白发簪漂浮而起。 “既你本体为螭,这也算我为龙族清理门户。” 她轻声念道:“据一枰之垒,邈有万里之形,拈两指之兵。” 发簪霎时化作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被龙女食指、中指夹住。 眨眼间黑子消失无踪,仅剩白子犹在指间。 “恍发千钧之弩,至忘寝食,从之何物,野狐驱人郑重。” 龙女双目泛白,冥地里陡然一变,被黑白交错的经纬线条布满,犹如一方天地棋盘。 吴奇只觉不再能左右动弹,明明意识仍然清醒,但就是无法再控制自己躯壳。仿佛剥离到了那冥冥中的棋盘上,沦为其中棋子。 这脱力感转瞬即逝。 冰河里凝出一道浑身漆黑的高大身影,它似人非人,脑袋尖锐,有一双血红双眸。在它头顶,悬浮了一枚黑色棋子。 它声音里都是惊恐:“你……” 龙女手中白子一松,坠入水中。 铿! 棋盘世界瞬间被这白子击碎,那黑色人影则被吸入头顶黑子中。 戢水龙女手一张,黑白二棋又恢复为发簪,被她插回发髻中。 回头时,她却看到吴奇正在挥舞青白双截剑,奋力破冰,找出血蝼与血虺斩杀。 饶是见多识广如戢水龙女,也不由皱眉:“你在做什么?” “斩妖除魔,我辈义不容辞。” 吴奇一脸正义,手中双剑一刻不停。 这些可都是种树的优质养料,多弄一点,多弄一点。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龙渊武库 吴奇手中剑光纵横,击碎冰中大量沉睡血蝼,他余光却也关注主战场。 龙女那一手化簪为黑白二棋,以天地棋盘让他着实涨了见识。 血螭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就被拖入棋子世界。 这已不是吴奇此前经历的体魄、灵气、法术三个维度的对抗,而是另一种更加无迹可寻的规则之力,接近于那无处不在却又难以窥视的天道。 解不出,就要被拿住。 这就是高阶法宝的威力。 戢水龙女召出黑白簪子,血螭就被收了去。整个斗法,兔起鹘落间就结束。 这倒也符合吴奇对斗法的理解。 但凡生死斗,大都不会持续太久,要的就是最短时间里击溃对方。 血螭「冰」现身时,吴奇还用含象镜照了一眼。 它是结丹中期,与此前被吴奇所杀的「暗」实力持平。 不过「暗」擅长隐匿和背后谋局,「冰」却是个孕育血蝼的母体,精于营造杀戮。 戢水龙女以黑白二棋收了血螭,这方冥地霎时崩溃坍塌,冰河消涸,冰层化为气雾,很快都消散一空。 吴奇发现他和戢水龙女依旧站在府河岸边,仿佛从未迈出一步。 “冒然追入冥地,实为不智。” 龙女转身从吴奇身边路过,冷冷道:“大幽之间,亦有差异,有的冥地一旦踏足,就是半步入死门。” 她身后,侍女阿锦偷偷挥手,示意他不用在意。 吴奇快步跟上:“谢司都尉提醒,贫道会谨记慎重行事。” 换而言之:下次一定。 他心里说了声可惜。 「冰」败得太快,吴奇收纳的养料并不多,就斩了一头沉睡的虚弱血虺,二十几头血蝼。它们在冥地里没有化血,而是保持了尸身,被吴奇欣然接纳。 不过唯血虺才属幽鬼,血蝼还算不上径幽。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幸亏没有放过这机会,过来总算收获不浅。 吴奇感叹。 打得好不如找得巧。 前面在鬼市,劾召赤目童子一番花里胡哨的术法,用出秘法昭烛幽途才击杀了三首血虺。跟在龙女身后,捡个漏就轻易斩获一头。 道门修行最重一个缘字,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吴奇修为再涨,有了八百七十年修为。 无常图中的神桃树也得到了滋养,香火祀果也提升到内蕴一百二十年修为。 “司都尉大人,贫道与许叔静怀疑,或许是调虎离山之计,抵达鬼王旌节处果然发现有三首血虫作祟……”吴奇讲了一下鬼市那边的情况。 戢水龙女却是瞥了一眼吴奇腰间双剑:“这就是雌雄龙虎剑的仿品么?确实有几分神韵。” 吴奇一愣:“此为浮云观法宝「青白双截剑」。” 雌雄龙虎剑为龙虎山镇山法宝之一,名满天下。但双持法宝在佛道并不少见,吴奇从未想过,观内双截剑会与龙虎剑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么?” 戢水龙女瞥了他一眼。 吴奇赶紧追问:“贫道的确不知,还请司都尉大人告知。” 龙女开口道:“上一代龙虎山张天师,曾收道传弟子三人,每一位道传弟子都持有一件三山法宝仿品。” “龙虎山三大法宝,又叫三山,真灵符、雌雄龙虎剑、番天印。” “外界俗称天师符、天师剑、天师印。” “道传弟子,就代表有资格得传师长道统,天师赐宝也是如此。” 她看向吴奇:“浮云观观主,吴道继就是前代张天师三大道传弟子之一。” 吴奇脑子里浮现出瀑布泡澡的那一幕。 吴道继和严长老说起青城女修,脸上露出的奇怪笑容…… 穷得到处化缘的浮云观观主…… 实在难以想象,吴道继竟曾是龙虎山传人之一。 吴奇紧接着问:“祖父从未说过这事,不知为何当年他要离开龙虎山?” 戢水龙女不耐道:“你们家的事,我一介外人怎么知道?” “对不起。” 吴奇口头歉意,心里郁闷。 这事还是你们外人清楚,我是真的今天才知道。 他看了眼腰间双剑。 难怪工艺如此杰出,哪怕剑灵不见,仅凭法宝胎体强度,斩杀妖魔也非常利落。 “一介径幽想要夺走鬼王旌节,却是痴心妄想。” 戢水龙女走入鬼市所在的小巷,她一入蜀县,就收敛浑身灵力,看似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魑敛鬼王留下的角,却不是这等喽啰能染指之物。妄想融入,只会被鬼王之威震为齑粉。” 她毫不在意道:“这次的十二天象「冰」是新生大幽,看似有所布置,其实漏洞百出。只不过是想要趁「暗」出事,迅速在蜀县做出些成绩来给太岁看,愚蠢至极。” 吴奇心道,难怪戢水龙女丝毫不担心,直奔背后大幽。 “司都尉大人,那「冰」已死么?” “没死,在「龙渊武库」里待着,既然它热衷于杀戮,那就在里面杀个够。希望它撑得久一点,不然就太无趣了。” 戢水龙女淡淡一笑。 吴奇后颈莫名发凉。 鬼市依旧处于只进不出状,里面不论买家还是卖家都是人心惶惶,看似还在随处逛走,实则都是心不在焉,一个个目光彷徨。 戢水龙女拔出发髻里的黑白发簪,轻轻一点,顿时空中浮出一副巨大画面。 “此为鬼市凶手,大幽「冰」。” 龙女清冷的声音穿破鬼市。 一干妖鬼修士都抬起头,望向上空。 天上,看不到边际的黑白棋盘里,一头浑身漆黑的螭龙在奋力搏杀,它的对手是身着白衣的戢水龙女。龙女手掌一抬,众多雾霭朝螭龙包裹挤压而去。 螭龙口中寒气喷涌,浑身血光溅射,将白衣龙女冻结后融为为血水。 然而死了一个龙女,又有下一个龙女出现,螭龙杀得越狠,龙女数量越多。 越是拼命,越是绝望。 它浑身血光冲入云霄,口中发出不甘的怒吼:“他妈的!为什么!出来和我一战!和我一战!和我一战啊!!!” 螭龙悲愤,却引得鬼市看客们笑出声。 此前种种恐惧与不安,一时间烟消云散。 “什么大幽,也不过如此。” “为啥这么弱啊,他真是大幽吗?” “也不是啊,他很拼命了,只是被司都尉大人玩弄鼓掌之间。有一说一,这种不服输的搏命斗志还是不错的。” “看起来像是一条螭龙,它怎么那么黑?” “不知道,大概是从炎热的南方来的吧。有些地方太阳大得要命,很晒,龙也得被晒黑,所以它们大多时间都在水下。” …… 此前许叔静忙前忙后,无法解决的人心问题,被戢水龙女这一手轻飘飘解决。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谁指使你的? 鬼市开业颇有波折,结果总体向好。 反而由于戢水龙女出手,演绎了一出“大幽空中舞”的盛况,引来更多关注,提升了各路商贩与买家对成都府鬼市的信心。 案发当日,摆平大幽,这就是益州司新司都尉的能耐。 贸易环境逐渐稳定,吴奇却被鬼市的事搞得头疼。 真正巡市,他才发现,原来鬼市纠纷不断。 商贩间价格哄抬压价矛盾,买主间争夺商品的扯皮,商货真假争执,摊位占道问题,租赁金拖欠摊贩偷偷摆摊…… 最离谱的是,平时严长老、陈皋、赵晟戴奕两位师兄巡逻时,鬼市买卖争执买家商贩都知道自己协调。可吴奇一到,他们必然会找他。 鼠妖九千王说,这是因为吴奇在妖鬼之中颇有威望,一直以公平和讲规矩著称,大伙儿遇到分歧都愿意让他来裁决。 如今吴奇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做“浮云道人”。 可吴奇本人不乐意了。 这不是凭空增加我工作量么? 奈何浮云观巡监,主力是吴奇、陈皋和严长老三人,赵晟戴奕两人因要全力冲刺结丹,只能偶尔来帮忙。 不过今天,吴奇心情却是不错。 因昨日许叔静叫人来知会了一声,说今日结算账目,让吴奇有空过去领取法钱。 吴奇熟门熟路走入监幽卫衙门。 衙门里小吏们依旧健步如飞,这是戢水龙女入主之后的风格改变。各项政务都要讲究效率,每个人都有落在人头上的任务,很难如过去一样推诿油滑。 “吴道长,早。” 路过小吏都纷纷和他打招呼。 如今吴奇身为舍人,又名声渐起,在监幽卫内部也渐渐获得尊敬。 吴奇也对他们点头示意:“早。” 他走入大堂,见许叔静正挥笔洒墨,在撰写一篇公文。 吴奇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无聊之际左右打量。 他发现衙门里多了很多大书橱,里面都是分门别类整齐的各式文书,白墙上还用黑墨写了几个大字「今日事今日了」。 “道长久等了。” 许叔静忙活完,将公文放在一旁晾墨,笑着说:“鬼市开业一月有余,竟比此前纳税多了一成,其中离不开道长的助力。从未见过道长这般,受鬼市各路商贩认可的人类修士。” 吴奇却笑不出来:“……贫道想要请个长假。” “别,别。” 许叔静赶紧劝道:“道长请放心,这是开头,开头各路商贩互相必然有些许摩擦。后续他们彼此达成默契,就不会再如此频繁请道长出面了。” 为堵住吴奇的嘴,他又对里屋喊道:“三元,去将道长的酬金取来。” 很快有人捧了个匣子出来,轻轻放在桌上。 吴奇一看,这也是熟人。 龙游县捕头程三元。 吴奇笑道:“程捕头如今到监幽卫效力了么?” 许叔静清点了一番匣中钱币:“此前如此跨衙门要人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司都尉大人给开了口子,允许去剑南道各州府要人。我去了一趟嘉州,将三元给请了过来。他做事妥帖,为人机敏,暂时在我身边做事。” 程三元抱拳,诚挚道:“多亏许大人提携,感谢道长美言。” 他从没想过,吴奇只是说了一句,监幽卫参军许叔静真从县丞那将自己要到了成都府。 吴奇随口问:“石头呢?” 程三元答道:“石头也到了监幽卫,在六道庙执勤。” “道长还是先过目一下法钱。” 许叔静正色道:“此前飞仙谷蛤蟆精一事已经确凿,评级丙乙,为五钱。” “鬼市斩杀三首血虺,评级乙甲,五十钱。” “总计五十五钱,道长请点清。” 吴奇从钱匣里取出法钱。 许叔静早已将五十五枚法钱以红绳串上,拿在手里有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吴奇仔细观摩这第一次到手的法钱。 法钱上刻「大唐武德」,边沿有淡淡青黄二色。此外入手较普通铜币略轻,注入灵气,即见莹莹光晕,此为大唐气运所化文光。 见吴奇新奇,许叔静笑道:“诗云‘开通万里达,元宝出青黄’,就是形容大唐法钱。哪怕相隔万里,一旦引动法钱,大唐煌煌国运会瞬息而至,青黄二色则是法钱本身的光泽,强光下尤其瞩目。” 吴奇收了法钱:“原是如此,多谢。” “道长如此卖力尽责,应该的。道长早饭过么?不如一起出去吃碗面?” “如此甚好……不过贫道没带钱。” “哈哈哈,这好说,许某有。” 吴奇如今也学到了陈皋的精髓,能蹭则蹭。 忽有一幽卫从外面匆匆奔来:“许大人,不好了,鬼市戴巡监被打了!” “打起来了?” 许叔静皱眉:“带路。” 吴奇说:“同去。” 他心里奇怪。今日是戴奕师兄巡监,戴师兄一向温文尔雅,几乎不曾与人争执,也不知哪里来的混江龙,连戴师兄也打。 吴奇摸了摸腰间剑柄。 许叔静赶紧提醒:“道长,冷静……冷静……以和为贵。” “放心,贫道是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在鬼市里破坏规矩。” 许叔静总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吴奇赶到鬼市时,见戴奕师兄正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地坐在路边。 他大口呼气,在身上摸药丸。 “师兄!” “我没事。” 戴奕指了指对面:“师弟,你把这个药丸给他。” 对面地上,躺着一个留了两条长髭妖修,他此时浑身在抽搐,口吐白沫。 吴奇看着手里药瓶,有点不懂。 这什么情况? “师弟,先喂他吃药,不然就危险了,其他人不敢靠近。”戴奕咳嗽了一声,催促道。 吴奇过去抓住地上妖修,将药丸塞入其口中。 不久那妖修睁开眼,吐了一口唾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好阴险的修士,竟然用毒!” 口中愤愤,他却不敢靠近戴奕。 吴奇皱眉:“怎么回事,说清楚。” 长髭妖修咳嗽了两声,昂首挺胸:“我乃青衣江妖帅麾下裨将青暨,过来采买。那巡监教唆干涉我买药草,我怀疑他与某些商人有所勾结,就稍微教训了他一下。没想反倒被他下毒!真是可恶!” 戴奕揉着胸口,一脸无奈道:“我从小咀嚼浸泡各种毒草,体含剧毒,此事观主和严长老知道……他打了我一拳,我涂出的血溅到他身上,因此他中了毒。” 吴奇这才知道。 难怪戴师兄一直和诸多师兄弟保持距离,原来还有这一辛秘。 许叔静站出来说道:“本官乃监幽卫参军,青暨你且与我来说。” 妖修过去,对许叔静一番长篇申诉。 吴奇凑到戴奕身旁。 “师弟,不是师兄惹事。是那妖修,他买的都是假药草,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小声提醒他,结果反被他打了。他脾气不太好。” 戴奕苦笑着揉了揉胸。 吴奇眼神一动:“师兄,此事我来处理。” 鬼市不忌假货,或者说,很多商品难以彻底辨别真假,因此一再强调钱货两讫,购买需谨慎。 吴奇听懂了。 看来这位裨将青暨,是专冲鬼市假货来的。被戴师兄苦口婆心劝告,一时间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吴奇走到青暨面前,冷冷质问:“你买这些假药草有什么目的?” “谁指使你的?你的动机是什么?” “你背后是谁,是哪个大幽还是幽王,你想做什么?你想颠覆鬼市还是成都府?” “特地到鬼市买假药,你要破坏什么?还是想影射什么?” 原本趾高气昂的青暨,霎时间脸色苍白,眼神慌张起来:“我没有,你别胡说,我不是……”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外面人多 吴奇质疑,引起周围商贩注意。 鬼市连番被大幽袭击,让一干卖家对异常人物更加警觉。 他们上下打量青暨,越看越是觉得此妖可疑。 青暨是妖将修为,且在妖帅麾下担任裨将,不是初入府县鬼市,也许会看走眼一两次,但专盯着假货买那就不正常了。 众人脑里浮现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推论。 这是个找茬的。 面对众多妖鬼与修士不善目光,青暨气势也不那么足了,强自说:“你不要污蔑我,你这是污蔑……你们成都府鬼市就是这般对待顾客的么?这药草我不买也罢!” “成都府鬼市店大欺客!” “不买了,大家都别买了!小心买了东西不让走!” 他且说且走,没走两步,拔腿就跑。 许叔静眼神一狠,看来这妖将的确有问题。 “贫道去找他谈谈。” 吴奇轻飘飘丢下一句,尾随而去。 许叔静犹豫了一下:“道长……注意影响。” “明白。” 吴奇丢下一句。 青暨脚步极快,出鬼市后钻入人群,滑如泥鳅。 他一路左右张望,离了蜀县直奔府河,到了水边就要一跃而下。 “水里凉,还是岸上说话罢。” 身后声音让他脖子一紧。 青暨缓缓转过脸,看到那鬼市的年轻道士站在身后,手摁剑柄。 他绷着脸道:“你你要做什么?我乃青衣江妖帅麾下裨将,这里是大唐成都府,你难道要当街行凶么!” 吴奇捏了捏手指,扭动脖子,骨节嘎嘎作响:“鬼市内不可斗殴。你伤我师兄一拳,我还你一拳,很公平。” “我知道你!浮云道人!” 青暨一脸倔强,咬牙道:“不要仗着自己修为强横,就以为能为所欲为!” 吴奇还是头一得到这种评价。 他懒得和对方扯皮:“两条路,要么吃我一拳,两清。” “要么去鬼市,当众对我师兄这巡监赔礼道歉,同样两清。” “你说话……真的?” “贫道说话一向作数。” 青暨犹豫了一下:“能不能让你师兄出来一下,鬼市外面人多,给个面子……我在这里道歉更方便一点。” 吴奇面无表情。 “……懂了。” 青暨一路垂头丧气回到鬼市,在众商贩的各色目光中,他对戴奕抱拳低头说:“今日是我不对,鬼迷心窍,还请巡监能谅解!” 旁边一个鬼将不乐意了:“怎么说话的?鬼惹你了?是你自己脑子不好用,说鬼是怎么回事?” 周遭几个鬼魅纷纷附和。 “说话给我注意一点!” “好歹是个妖将,怎么这么没素质,还好意思怪我们鬼?” 形势比人强,青暨也只能老老实实说:“是我脑子不好,脾气暴躁,这里给巡监道歉了!” 他弓起身体鞠躬,脑袋几乎触到自己膝盖。 戴奕摆摆手:“想来是一场误会,我也并无取笑阁下的意思,说清楚就好。” 许叔静见时机差不多了,走出来打圆场:“原本鬼市当街斗殴,按律要逮捕到监幽卫地牢,给予训诫。不过且看你得到巡监谅解,此次暂免,若有下次,数罪并罚!” …… 府河边,青暨双手掬了冷水洗面。 他本以为,此次来蜀县鬼市,一切都会如预想般顺利。 毕竟只是过来购置一批药草,充其量品质较差,夹杂不少假货。 万没想撞到了一个傻子愣头青,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你买的药草基本都是假,真的在那边,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呀…… 吵死了! 我会不知道我买的真的假的? 就你懂?我就是蠢货? 对方那副模样让他看得来气,念叨得脑袋都要爆炸,青暨忍不住给了他一拳,打了就跑。 谁想一拳之后,倒下的竟是自己。 这混蛋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竟然在血里藏毒!一口血吐到自己脸上,让自己差点去了半条命…… 果然是斯文败类! 用这么卑鄙的手法阴自己! 这还不算完。 那毒修师弟竟是浮云道人,一路从鬼市跟出来。 青暨一瞬间有种绝望感,他真怕了。 自己可能要被在水边灭口。 浮云道人是监幽卫舍人,这里是成都府地界,自己死了大概也只作失踪妖鬼人口处理。 那浮云道人斗法厉不厉害不知道,但和他斗法的,除去五道七寺弟子他手下留情,幽鬼都死了。 至于与他动手的妖鬼,要么被官府抓了,要么就是销声匿迹,显然是凶多吉少。 他还故意让妖鬼吹嘘自己是一个讲道理的修士,可青暨看得清楚,这是个狠人,一出手就是下死手! 青暨突然眼睛一亮。 这浮云道人不就是最佳恶人角么?以妖帅脾气必定是要找回场子的……成了! …… 吴奇眼中,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他目前精力不容分散,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件是继续精进自己的“抱剑术”和“补气术”,任何术法都需要勤加练习,才能精通纯熟。 第二件是绘制道君符。 此前孽龙符已消耗一空,他需要尽快补上空缺。 再者,吴奇也在思考李宓和小张融合为鬼神相的可能性。理论上是成立的,不过具体还得看画出的道君符效果如何。 多一种组合,也多一手准备。 第三件事,是利用好到手的五十五枚法钱。 吴奇已是筑基初期,筑基丹已对他无用。 九千王此前献出了两枚三宝丹,根据九千王所说和文献记载,三宝丹通常用于筑基后期到结丹这一关键时刻。 筑基期阶段主要是凝聚灵力,在丹田里压缩与凝塑灵气,以扩大体内灵力储量。 化虚为实,凝空为根,灵气化液。 对应筑基初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 所以对吴奇来说,现在得收集大量的补气丸,不断扩大自身丹田容量。 这在他身上倒是简单,吴奇体魄已超出普通结丹修士,躯体扛得住海量灵气入体凝炼。 吴奇只留十枚法钱,剩余四十五枚法钱都去许叔静那兑成了补气丸,总计四十五瓶。这也是监幽卫舍人的一个福利,能以法钱直接兑换官府储备的各种管制物资,丹药就是管制品之一。 他最近每天都服用补气丸。 阁皂山的炼丹的确有一手,补气丸口感泛甜,也不干涩。吴奇猜里头是掺杂了糖霜与干草,因此才能有回甜味。 副作用也是有的,吃多了补气丸会觉口渴难耐,还有较强饱腹感,影响三餐食欲。 所以吴奇每日最多吃两瓶,再多就影响正常三餐,不划算。 修行这事急不得,好好吃饭也很重要。 这天,吴奇一路赶赴东庙。 东庙门口有了一个奇怪陌生人,此人头戴笠帽,身着绿衣,手持一柄关刀立在庙门口。 见到吴奇,这关刀武士缓缓道:“久仰,浮云道人。” “吾乃青衣江妖帅青羌,特来与你决一胜负。” 吴奇皱眉:“要打可以,等贫道一个时辰。” 他还得先去看一桩香火祈愿,打架这种小事,不能影响香火收集。 “无妨,等你。” 青羌缓缓闭眼,他执关刀立于庙外,静若石雕。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等你 今日小张发现了一位香客,此人陷入了一桩两难麻烦。 吴奇坐于蒲团上,凝望前方。 神像上浮出一面色忧郁的年轻男鬼。 他嘴里碎碎念着:“神仙啊神仙,如果你们听得到,还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吴奇开口:“你且说来。” 对方声音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竟然真有神仙!” 吴奇提醒:“既然你能为鬼,有神仙也不是正常么?” 男鬼愣了下:“只是听说如今古仙早已消匿,神祇们也几乎不听祷祀……没想到还有效。” “我乃黄道君,有事开口,无事告辞。”吴奇快速道。 门口还有一个麻烦妖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挥刀冲进来,他时间有限。 “道君,在下褚易,翼州人士,本是一名儒生,上月感染疠疫而亡,死后并无鬼差来拿我,因此一路飘荡。” 褚易化为游鬼后,流浪在剑南道。 他不愿回乡吓到父母亲族,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因此一路兜兜绕绕,在成都府附近打转。 夏日漫长,阳光迅烈,对鬼魅有不俗伤害,其他鬼有阴斝遮蔽,褚易就只能找山洞和废弃宅邸躲避暴晒。 太阳落山后,百鬼夜行,游鬼三三两两或结伴游曳,或私下幽会。 褚易还没融入鬼魅生活,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 哪怕死了好些天,他总是会忘记这事,晚上一睁眼就下意识去摸烛台和书本。 但褚易也有不可回避的事,饥饿。 鬼也是会饿的。 生前亲友若是有供奉香烛、食物,就能维系游鬼鬼食滞留阳间,若是没有供奉,就会让鬼不断饥饿和瘦小,死而为聻(jian)。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这一句话在鬼魅中广为流传。 人有六死,鬼有五亡,直至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但鬼魅们却从未见过聻,据说聻只能存在地府之下的鬼庭里。 神有神枢,鬼有鬼庭。鬼庭即是鬼五亡后的终点。 他饿得形疲瘦顿,于是学阳间帮佣那般,到信奉佛道的人家帮忙干活,推磨、舂米累了一整天。这些人家以为是神佛显灵,派小鬼来帮的忙,倒是对神佛又是恭恭敬敬一番供奉。 褚易心中悲愤。 有一个胖老鬼告诉他,不是这么弄的,那是阳间路数,阴间有阴间的方法。 对方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立即去办,保证有效。 褚易将信将疑,跑到一户人家,将窗户敲得劈啪作响,入夜时又频频敲门。 那户人家惊恐之下,意识到有鬼上门,立马准备甘果酒饭,在庭中烧香祭祀。 褚易和胖鬼都吃了个饱。 “懂了么?想要吃,得闹才行,闷头干活行不通的。” “咱们游鬼,上挨不着神仙,下去不了地府,要在阳间活就得这么干。当然别过火了,做做样子就行,不然引来修士和监幽卫,那就惨了。” 此事之后,褚易越想越想不通,眼前事与生前所学礼义廉耻完全相悖。 可不这么做,本就孱弱的游鬼就会日益消瘦,直到成聻。 褚易思考不出出路,只能求助于神仙。 他夜晚在附近庙宇中祷念祈求,希望能得仙佛点化,解除困惑。 …… “道君,我应该继续闹下去么?可若是不闹,我却无法存活下去,还请道君教我。” 这问题困扰褚易,让他受到极大煎熬,但对吴奇来说却不难。 “去找成都府的两名游鬼李钤、武充,加入他们组建的‘误丧鬼’,你就可以如阳间一样以劳作换取鬼食。” 误丧鬼团体如今已经越来越庞大,既有地府虚弱因素,也因为李钤武充管理得当。游鬼们有了一个正式团体称谓,得以正面走入各路修士和官府视野。 按九千王的说法,现今整个益州的游鬼不是奔向成都府加入误丧鬼,就是去了阴骱山。 误丧鬼们已逐步开始承接一些官府的活儿,参与成都府城外夜巡,大大缓解了监幽卫与城防军的人手压力,也拓展了四周的安全边际。 虽说官府拨款不多,但至少不会饿着误丧鬼们。 对于人见人嫌、妖见妖欺的游鬼来说,这已是一份稳定的好差事了。 “原来还有这等事……” 褚易大喜:“谢道君指点!褚某这就投奔他们去。” 鬼影渐渐消失。 ——得鬼卒褚易香火,获十年修为。 吴奇缓缓睁眼。 至此,他已有八百八十年修为。 褚易的事不大,但吴奇很在意他透露的几条情报。 鬼死后化为聻,聻从不出没阳间,难以判断其存在形态,鬼也面临另一种层面的死亡恐惧。生存欲望迫使他们会做出一些选择,以延续自身存在。 人世间的鬼魅中,游鬼是一个数量庞大的群体,若是想要处理好鬼类事宜,对游鬼的切身困难就不得不考虑。 再者是褚易死于疠疫。 疠疫即瘟疫。 同为剑南道的翼州竟然出现瘟疫,成都府这边却毫不知情,此事必须尽快告知戢水龙女,实地查证,以避免疠疫扩散。 …… 吴奇走出东庙,见那妖帅青羌依旧屹立在庙外,手持关刀,闭目养神。 感应到目光,青羌缓缓睁眼,笠帽下双目精光神烁,自有一股威严。 他身高七尺,一身绿衣鹦鹉袍,丹凤眼,连鬓胡须,两颊颧骨处有两团晒伤的瘢痕,浑身上下透出男性阳刚。 “准备好了么?” “还未。” 吴奇解释说:“还需去监幽卫衙门禀告一件要事,劳烦再等等。” 青羌眉头都不皱一下:“等你。” 吴奇拱了拱手,快步赶赴蜀县。 没想戢水龙女不在监幽卫衙门,许叔静说她亲自押了大幽「冰」到京都长安,两日后才会回来。活着的大幽价值极高,大唐朝廷也愿意为此支付高昂报酬。 吴奇只得让许叔静转告翼州疠疫一事。 “此事非同小可……” 许叔静当机立断,安排人手:“三元,你去一趟翼州,摸摸那边底子。不要惊扰当地官府,只需打听些真实情报,速速回来汇报。” 程三元抱拳:“是,大人。” 他得令后当即领了一匹马,直奔翼州。 接着,吴奇与许叔静就疠疫问题展开探讨。 交流之下吴奇才发现,许叔静对疠疫表现出足够敏锐的警惕性。 “没想道长对疠疫也有如此研究,蒙布、洗手、隔离三法既实用又言简意赅……” 许叔静赞道:“真是预防于未然的好法子!待司都尉大人回来,许某就去建言!道长胸中有大才!” 吴奇摆手:“只是多看了些杂书罢了,一个想法,不一定对,还是多询问医者为佳。” 这是一代代人历经灾难后总结出的珍贵经验,许叔静听进去了,总归有些用。 吴奇返回浮云观已是子时,分栋山一片漆黑,蛙鸣阵阵。 他往嘴里塞了两粒补气丸,盘坐床上休息。 几乎睡着时,吴奇猛地惊醒。 糟糕!忘了一个人。 吴奇贴了张甲马符,一路狂奔到东庙。 庙宇里寂静漆黑,月光下,庙外院子里的青羌依旧手持关刀,一步未动。 他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眼:“来了么?” 吴奇郑重拱手:“抱歉,来迟。” “不晚。” 青羌丢下笠帽,露出坚毅面庞,他脚步迈开,手中关刀一横,月色下白亮如雪。 妖帅身上妖力澎湃,目不斜视:“今日一战,仅为义气之争,不问其他。” 吴奇比出拇指:“坦诚。” 让青羌在东庙外等了一整天,吴奇很过意不去。 他手压剑柄,八百八十年修为在锻体术下全部激发。 给对手最大的尊重,就是全力出手。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但凭道友发落 月弯似镰,夜雾如水。 两人于东庙外对峙良久,彼此都未妄动,各自精气神凝而不发。 青羌吐出一口浊气:“起!” 关刀拖地,龙骧虎步。 空气仿佛被青羌雄壮躯体挤压推搡,层层叠叠碾向吴奇面门。 吴奇全神贯注,手执剑柄:“注意来!” 抱剑术!凝! 锃! 剑光如雷,青吟剑穿破青羌凝聚的势浪,贯透青羌胸腔,他本人化为众多泡沫,消散四方。 吴奇凝神望去,青羌偏又好端端站在原地。 剑气确实刺穿了刚才位置。 那把刀似乎有蹊跷。 青羌又拖刀而行,口中大喝:“碎!” 势大力沉的关刀横劈,与吴奇双剑正面相格! 铿! 两凶器本体狠狠相碰,剑光刀光尽数崩碎。 吴奇身形稳固脚下不动,青羌被震得后退了三步半,刀头遭弹得往后上扬。 青羌脸色惊愕,万没想到在体魄对抗上输给对方。 “合!” 青羌又吼一声,手里关刀斜斩横,一片寒芒破空而至! 刀光一化二二化四,刹那间变作一道道刀刃潮浪,四面八方叠向吴奇。 吴奇看出这些都非虚假,而是灵气逼人的术法。 他迅速后退避让,抬手一张道君符。 赤目童子被劾召现身! 这次童子没废话,接过吴奇丢来的景震剑,手捏剑诀:“木刃·罝罘(ju fu)罗网。” 吴奇双剑挡刀之际,景震剑被抽成万千丝缕,飘飘然荡入空中,均匀散布四方,犹入水之墨,浸透周遭。 赤目身形一闪,飞起一脚踹中空中某处。 一道人影跌落出来,正是青羌。 他拖刀要跑,周围景震剑所化的丝线一下收紧缠绕,将他浑身上下关节锁住,赤目童子手指往他脖上一压,他就不敢动了。 童子去抓他手里那关刀。 第一下青羌还不肯给,指头往脖子里刺了一分,他才松手。 关刀没了灵力加持,迅速缩小,此时变成一枚粉色心形贝壳,外表甚是可爱。 吴奇把玩手里的粉色贝壳,打量着身高马大的青羌:“看不出来,你喜欢粉色法宝。” 青羌慌忙辩解说:“「沫水贝」天生如此模样。” “原来它叫沫水贝,是你的法宝么?” 青羌被制,也只能老实回答。 沫水贝本是一种存于大河中的稀有贝类,他手里这枚是青衣江千年沫水贝死后所化,是一件天然法宝,为黄阶下品。 只是器灵神志才启,时灵时不灵。 沫水贝能让青羌化为泡沫,难被识别和寻找,并让他法术能借助泡沫延展四周。 青羌所施术法为「水牙术」,本就是犹如水中巨兽之牙般的范围杀伤手段,配合沫水贝更是如虎添翼,让敌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在水中时,更是难逢敌手。 说到这里,青羌郁闷又不解:“为何你劾召的妖帅能一眼看破我真身所在?用了什么法宝?” “我该告诉你么?”吴奇反问。 青羌无话可说。 吴奇这才以无常图询问赤目。 赤目童子回答也简单,青羌身上有益母草的味道,他似乎将这种草研磨后涂抹在身上。赤目童子拥有重阳识别灵草花木的本能,加之施展了罝罘罗网,顺着味儿就找出了方位。 吴奇用含象镜一照,发现青羌本体是一鼍(tuo)妖,修为在妖帅初期,倒是没有别的异常。 既分胜负,又缴了对方法宝,吴奇领青羌进东庙。 夜叉黄四郎点了灯,依旧守在门口。 即使赤目童子隐去踪影,青羌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引以为豪的妖体不敌这浮云道人,斗法时还被对方劾召的妖鬼一个照面擒住,如今丢了法宝,更是毫无机会。 “坐。”吴奇示意。 青羌大喇喇坐下:“道长看起来是个剑修,没想到是个劾召妖鬼的咒士。” 吴奇也不在意:“阁下看似豪气万丈,没想斗法路数却是偷袭。” 青羌脸涨得通红:“沫水贝本就是那么用的,用法宝,那叫偷袭么?那明明是正经的斗法,你不要凭空污我名声,我青羌斗法向来堂堂正正……” “不重要。” 吴奇比了个打住的手势:“现在,我问,你答。” 形势比人强,青羌只得闭嘴。 “冲我来,是因那裨将青暨说,我在这里教训了他?” “是。” 青羌直言:“青暨说他已报我名讳,浮云道人依旧不依不饶,完全不给面子,还将他打了一顿,另有个道士对他下毒。你我同属龙女大人手下,丝毫不顾情面,我必须为手下出头。” 吴奇心说果然,继续道:“那青暨可有说,他在鬼市当街殴打鬼市巡监么?” 青羌脸上一僵:“还有这事?” “那他应该也没说,他故意在鬼市挑选大量假冒药草,回去对你复命罢。” “……” “贫道师兄不忍,在旁劝他不要上当,却被他恼羞成怒之下一拳打得吐血。因师兄体质特殊,青暨反伤到自己。” 吴奇平静地讲述了整个过程。 “这该死的混账!竟敢骗我!” 青羌大怒,一拳在地板上砸出个窟窿:“回去我定要叫他好看!” 吴奇慢悠悠道:“如果他不蠢,想来现在已经逃之夭夭……不过贫道不懂,为何他要买假草药?总不会是为贪墨一点差价罢?” 青羌也渐渐冷静下来,冷声道:“青暨一直提议,到阴骱山集市去购置药草,我要他到鬼市来买,他是用这种法子让我对鬼市生恨,阴奉阳违……” “想来他偷偷和阴骱山的什么人物勾上,这吃里扒外的杂种!别让我给逮住!” 妖帅眼冒凶光。 吴奇点点头。 下面反抗上层命令的传统了,上面说提倡用左手,下面就说不得用右手。药草的确买了,但大都是品质极差,这就是在鬼市买的后果,倒逼上面修改决策。 他发现青羌反应很快。 也是,能为一方妖帅的角色,怎么可能是纯憨憨。 或许青羌在某些方面有个人癖好的固执,但他不傻。 吴奇又问:“贫道此前,见妖帅绿衣战袍、手持关刀、凤目冷面,不由想起关云长。” “实不相瞒。” 青羌脸上露出矜持笑容:“我平生最为推崇就是关二爷,二爷义薄云天,威震华夏,情不自禁衣着装扮也有几分相似。” “可惜髭须却是不能留长,不方便斗法。” 吴奇一笑:“妖帅倒是颇有武圣遗风。” “道长太客气,我还差太多。” 青羌抱拳,嘴上谦虚,脸上倒极为享用。 “既然你我都在龙女手下做事,那么此次可说不打不相识。”青羌顺口道:“道长,在下青衣江还有诸多公务……就先告辞。” 他起身想走。 夜叉黄四郎堵住了门。 青羌气恼,这种小夜叉,平日敢挡路自己必一拳让他归西。 可今日却是不行。 他只得回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沫水贝暂且借予道长把玩,后续事等龙女大人处置,可青衣江公务繁杂,我还得早日返回。还请道长给个面子。” 吴奇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青羌急了:“你杀又不杀,放又不放,这是何道理?” 重阳化出茱萸尸妖的妖魄,他扭了扭燃着火的头颅,骨骼嘎嘎作响,在昏暗东庙中更显森然。 吴奇将手里白越剑丢他:“但有不听令者,此剑斩之。” “得令。” 重阳手握宝剑,在后面牢牢盯住青羌。 青羌当即端坐于蒲团,双手放于膝上,无比诚恳道:“但凭道友发落!”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妖帅隐疾 东庙后,林中一片空地上。 两道人影迎面对撞,其中一方如断线纸鹞般倒飞而出,在地上滚了一圈,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 青羌抖了抖身上落叶和尘土:“道友,还要练么?” “继续,用力。让我看看妖帅体魄的极限。” 前方的吴奇面无表情,单手前引。 青羌也被对方这架势彻底激怒了。 既然如此,就让你见识一下!青衣江妖帅的真正血性! 他浑身肌肉鼓胀,躯体扩大了一圈,体表浮现角质鳞甲,额头与脸上都青筋暴起,口中尖牙密布,显出了鼍妖凶煞。 青羌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化作一道铅灰墨光,妖怒之拳锤向前方道士。 吴奇抬手,迎面一记右摆拳。 雄浑庞大的妖气一下被撕开。 妖帅被打得横飞出去,撞断后面一棵桃树后刮伤了后脊背,他双手拄膝,踉踉跄跄,勉强没有倒。 青羌吐出和了碎齿的血,捂着腰,脸色颇为痛苦。 “不打了,不打了……” “继续。” 吴奇皱眉:“修行之路就要不断挑战高峰,突破自我极限。妖帅怎能随随便便就放弃,让人失望。” 青羌一腔怒气此时都变成了浓浓苦涩:“不是我不想打,是真的打不过道长啊……我都发挥出最强妖魄,还使用了水牙术的秘法,还是被道长一拳打倒……” “现在腰好痛,以前那里受过大伤,我怀疑骨头又断了。再挨两拳,如果没有丹药补给,至少要闭关休养好几年,才能恢复妖躯损伤。” “不能打了,真的,道长,我再打下去身体都要废了……” 青羌扶着腰,挥手表示自己不打了。 吴奇将信将疑。 难道这青羌演技已如此逼真? 也不是没有可能。 自己理论上体魄压制正常,但吴奇没想到,自己动真格后青羌是一碰就碎,连一拳都吃不下来。 还是说,这家伙习惯了用沫水贝偷袭,正面作战早已退化,所以很挫? 种种念头从脑子里闪过。 “道长,别打了,真的,打不了,我打不了了。” 青羌直接坐在断掉的树桩上,喘着粗气说:“道长你是道门修士,为什么想着拼体魄……道长也不像化妖拟神的搏命舍身流,道长你应该修术法符箓,怎么反倒是体魄练得这般强横。” 吴奇心道那也得有法门才行,乱练功法风险太大,王猛练《阴刹锁魂练魄经》把就自己练成了恶魄。 他嘴上说:“贫道从小体弱多病,因此一直锻炼体魄,常年跑步不缀。” 青羌:“……” 跑步把肌肉骨血跑得比结丹妖帅还横?糊弄也好歹有点诚意。 “道长比我体魄强出太多,拿我练手其实已毫无意义,或许只有元婴期的大修士,才能与道长在体魄上一决高下。” 青羌揉着后腰,龇牙咧嘴道:“道长不如找龙女大人切磋一下。” 他心里阴恻恻地想,去吧,去找戢水龙女大人切磋吧,可一定要去。 面对龙女大人,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残忍! 元婴后期的大修士可不是开玩笑的。 龙族以体魄著称,不要看龙女大人身线窈窕,动起手来,必然见血!珉水水系中,龙女大人实力也就仅次于龙王陛下。 吴奇摸了摸下巴。 挑战戢水龙女,那还是算了。 光是龙女那一支戏耍血螭的黑白簪子「龙渊武库」,就是吴奇至今无法破解的恐怖法宝。 他本是要以青羌来测试自己躯体强度,青羌为鼍妖,在妖族中妖魄也算强悍之列。 确定自己纯肉体上,对妖帅初期已能做到压制,吴奇的练手目的就达到了。 “妖帅对贫道服气么?” “服气,我对道长是服气的,道长实力深不可测。” 青羌一脸认真。 “不诚恳。” 吴奇摇头。 青羌:“……道长,我真是发自内心服气。” “不够诚心。” 吴奇依旧摇头:“贫道需要你,对我服气。” 青羌心里破口大骂,这都是什么要求!抢我法宝还揍我一顿,还想让我服气,你当你是戢水龙女还是仙人么! 无常图里,三清像毫无变化。 吴奇心中遗憾。 果然,武力胁迫并不能带来香火,或者说,这样威胁得不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感激。 回过神来,吴奇发现青羌呼吸有点困难,整个妖有点不对劲。 “道长,水,水……我需要水。” 吴奇看了一眼夜叉,黄四郎立即从不远处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回来。 青羌将脑袋埋入桶里,水位迅速下降见底。 “还有么,还有么?” 第二桶水被打来,青羌只是将自己脑袋埋入水中,好一阵子才起来。 吴奇想起李宓所说,水妖离了水就容易水土不服,湔堋龙女就是因此而死。 “没事就好,若是你因此而死实在可惜……” 青羌妖帅用手抹了把脸上水,眼神疑惑:“道长这是何意?” “不是水妖离水一久就可能水土不服而死么?” 青羌大怒:“胡说八道!又是什么人在乱嚼舌根,充其量会容易口干舌燥皮肤不好,哪有会死这事!” 吴奇心里一动,看来湔堋龙女之死另有缘由。 也是,龙族修行者因水土不服而死,本身就透出几分可疑。 此事还需设法查证一下。 他注意到,青羌脸上一团团红斑,还冒着热气:“这是怎么回事?” 青羌闷闷道:“这些年,若是干燥缺水,面皮就莫名发痒发红发烫,痛如针刺,痒如虫爬,多年顽疾了。” 吴奇仔细观察,发现这些红斑都极有规律,青羌颧骨上晒斑最多,接近下颚和下巴越来越少,脖子上就完全正常。 这状况让他有了一个猜想。 “妖帅平时用何物涂抹脸颊?” “道长玩笑了,本帅怎么可能在脸上涂抹东西,可笑!” 被吴奇冷冷注视,青羌这才扭扭捏捏说了原委。 他每天用皂角洗面,然后在脸上涂抹了益母草、珍珠粉和另一种水草融合的糊,这是一位鱼妖传授,说能改善肤质,消除晒斑。 晒斑的确消除了大半,但青羌从此却很容易面皮发烧发红,刺痛伴随瘙痒感,让他苦不堪言,却又难以对外启齿。 吴奇心说果然如此,当即告诫他:“不要再用。” “可若是不用,无法消除晒斑。” 青羌十分苦恼:“我乃青衣江妖帅,戢水规矩,妖帅要每日巡江,水上太阳大,晒斑难以避免。我也曾用过阁皂山炼制的驻容丹,却也不能杜绝晒斑产生,太阳之力,磅礴无匹……” “若是晒成了黑脸,就做不成关二爷,只能是张三爷了。这不行!” 吴奇不管他是找的理由还是真心话,有一点确定,青羌的确对保养脸部极为在意。 “先停用药,你的肤质对那药敏感,而且不断被粉末磨损,你脸颊皮肤已变得极薄。若不及时打住,以后发痒发痛愈演愈烈,严重时会彻底坏掉,体魄残缺损伤,唯有元神期才能再生解决。” 青羌一听,这话有理有据,顿时信了几分。 “至于防晒,若是必须出门,最好的办法是带帽。” “可在巡江时戴笠帽,就如一渔夫,会被手下妖将妖兵背后嘲笑。”青羌眼神纠结。 “……” 吴奇无语凝噎。 这家伙一介鼍妖,偶像包袱还挺重。 吴奇略略一想,有了主意:“既然妖帅认为独自带帽有些不妥,不如让整个青衣江妖将妖兵均佩戴笠帽。” “可在笠帽上标注譬如「青衣江」或「青帅」这等字样,当做军帽,必须佩戴。如此一来,军容整齐极有气势,而且彼此间也容易识别。” 他略略一想,顿时眼睛发光:“对啊……好主意!好主意!” 青羌立即精神了起来:“道长真是帮了大忙!” 他看吴奇的眼神已与此前不同,立刻虚心请教道:“道长看来对仪容之道颇有研究,还请道长教我,如何确保皮肤光滑整洁,实不相瞒……” “鼍妖一族天生肤质不好,要么容易干裂,要么容易大量出油,在下就是出油的类型。” “稍等。” 吴奇从木箱里取出一根胡瓜(即黄瓜),以青吟剑将其切成薄片,均匀贴在青羌面部。 “如此敷脸,就能帮助保持皮肤水润,胡瓜易得。” “再者是平时一定多喝水,减少面部出油,根本还是需要多补水。” “然后是饮食上,妖帅平时吃什么?” 青羌回想说:“一日两餐,中午一般是炊饼裹肉,肉是猪肉和羊肉,晚上大多是吃生鱼肉与肉酱汤,不喝酒。” “妖帅是否还觉不畅便?” 青羌双目震惊:“道长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 吴奇解释:“妖帅吃的都是肉类和面食,滋养不足,要补水还需要定量吃新鲜蔬果。” 青羌认真端详对方一番,而后肃然起敬:“难怪道长脸部光滑细腻,都是保养得当啊……” 也许其他方面没什么用,但吴奇光凭这张脸,说起保养护理,的确很有说服力。 “道长大才,请受在下一拜。” 青羌正要躬身。 “妖帅小心脸上胡瓜。” “哦差点忘了!” 青羌赶紧用手捂住脸上瓜片。 吴奇思忖片刻:“贫道给妖帅写个简易食谱,按照这食谱来吃,试试有无效果。” 他翻出一张竹纸,在上头边写边说:“每日可从胡瓜、蕹菜、莴苣、马齿苋、莼菜、荠菜……等任取其二,伴随肉食,再配一水果,如桃、李、杏、柿、橙、枇杷、甜瓜等。” “如此持续几日,就有初步效果。” 给青羌留了简易食谱后,吴奇放他离去,叮嘱他切记不可吃得过于辛辣,并且尽量确保睡眠充足。 青羌再三道谢,这才匆匆辞别。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好兄弟 京都长安,尚书省门下监幽卫中郎将府邸。 会客大唐里,戢水龙女坐于竹塌上,她左手边摆有一盏尚冒热气的白釉瓷茶盏,盏中泡了蒙顶茶。这道名茶虽产自剑南道,但属贡茶,都要上缴朝廷,反倒是在长安更容易喝到。 龙女静坐于此,已有一个时辰。 她要等之人就在里屋,与外仅隔一副山水竹屏风,相距不过十步,但她却得在外面等候。 端盘侍女小声问道:“大人是否需要换杯茶?” “不必。” 龙女闭目养神。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不安,仿佛成都府在发生了什么。但此时她难以抽身,只得平心静气,调整心绪。 戢水龙女忽然睁眼,看向里屋。 屏风后走出一个中年儒士,他边走边道:“久等了,近来各司事务繁多,不得不立即决断。” 儒士年纪约四十出头,眉目丰腴,下颚蓄须,他头佩展脚幞头,着鷩(bi)冕,青衣纁(xun)裳,绣七章纹,这是大唐二品官服。如今大唐三省不设长官,三公虚置,正二品就是朝廷实际的百官之长。 戢水龙女不是第一次拜访眼前人,她起身作揖:“杜大人。” 此人正是大唐监幽卫中郎将,尚书右仆射,当朝大儒,右相杜如晦。 “龙女所求,我已说服左相,可放手施展。原在戢水的妖将妖兵,你可随时调集入城,处理监幽卫各突发事宜。” 杜如晦笑道:“此番你活捉大幽进京,足以证明,监幽卫改革初现成果,成都府的尝试意义重大。” 戢水龙女不为所动:“我别无他求,只要兑现丹药、法钱,朝廷能足额准时发放即可。” “此事有我,且放心。” 杜如晦突然问:“只是彻底放弃青城峨眉……龙女真有把握,能护得住成都府,乃至剑南道么?” “把握说不上。” 戢水龙女不卑不亢道:“过去地方官府依赖于五道七寺,他们却也并未震慑幽鬼。” “除去少林和武当,其他宗门对围剿幽鬼并不急切。倒不如将这一部分法钱丹药预算,匀出来,给更富上进心和敢冒险的中小宗门。”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这次,我要掌握主动权,清剿幽鬼。” 杜如晦目光不变,不紧不慢道:“如此激进刚烈,若关键时刻失去五道七寺的援助,成都府将陷入危局。何解?” “大唐朝廷,不需要完全不听话的五道七寺。” 戢水龙女面色平静:“作为益州司司都尉,比起推诿保守的大宗派,我宁可选敢做事的小宗门和散修。” 她强调:“成都府境内,寻常幽鬼作乱,戢水兵将已足够应对。除非大幽成群入侵,或是幽王亲至,则需朝廷救援。” 杜如晦失笑:“龙女还是这般雷厉风行。” “既然龙女认为峨眉青城听调不听宣,那朝廷就给你另一支助力。” 他一脸肃然道:“巂州白灵山山神,已得大唐国君授令,若成都府有幽王大幽作祟,你可点燃香烛,祷祀其名。” “此为神枢咒词。” 杜如晦从袖里取出一张薄薄黄竹纸,递给龙女。 戢水龙女接过咒词,眼神如常,心里却念头百转。 早就听闻,大唐朝廷正敕封神祇……昔日不少关闭神枢的神祇,都被陆续唤醒。 大唐王朝正在做一件前所未有的壮举。 神权君授! 五道七寺中,若有宗门继续执迷不悟……怕是以后这几道几寺的名字,就得改一改了。 戢水龙女收起咒词,离开长安。她踏水而行,半个时辰就抵达了成都府。 青衣侍女阿锦守在府河边上,见龙女返回,一路匆匆跑来。 “大人。” “成都府这几日如何?” “并无大事,只是……吴奇道长那里出了一点小状况。” 阿锦笑着说:“鬼市有个虾将打了吴道长师兄,被吴道长教训了一番,结果引出了青羌妖帅。” 戢水龙女微微蹙眉:“青羌脑子又不好使了么?” “倒也没什么事,青羌妖帅去找吴道长斗气,反被擒住,到现在分栋山,想必吃了瘪。” “这废物。” 龙女哼了一声:“找人决斗,死了也怨不得人,只是他手里「沫水贝」却是青衣江所产法宝,不能旁落。” “去看看。” 沿途,阿锦讲了一番青暨如何与鬼市冲突,又是如何引出了青羌。 “阴骱山最近动作越来越频繁。” 戢水龙女想了想:“阿锦,你找人盯着那边,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是,大人。” 她们一前一后,抵达了分栋山浮云观。 这里没有所谓的山门,只有一条用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连入浮云阁,周围则是一排弟子修葺的茅草屋,看起来寂寥幽静。 戢水龙女一眼就看到了在树下乘凉的吴奇。 青羌妖帅和他正在谈笑风生,两人看起来倒不像是敌人,而是一对好兄弟。 看见青羌被痛殴后还不知廉耻地哈哈大笑,戢水龙女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步跨到两人前,声音阴沉:“青羌,沫水贝何在?” 青羌一看是戢水龙女,顿时脸色苍白,额头冷汗直冒:“大人,这沫水贝……沫水贝……我……忘在青衣江了……” 戢水龙女轻声道:“去拿,我在这等。” 吴奇手在青羌屁股下草地里一翻:“妖帅,沫水贝不就在这么?你忘了?” 青羌一愣,继而接过沫水贝双手呈上:“大人,沫水贝在此,我给晒糊涂了……” 他对吴奇投来感激的目光。 吴奇只是笑笑。 沫水贝是件不错的法宝,但相比而言,拉青羌一把更好。多个本地妖帅朋友,也多一条路子。 从开头接触到现在,吴奇感觉青羌此人不差,他极重承诺,除去有偶像包袱和爱护肤外,也算一员爱憎分明的妖中好汉。 戢水龙女道:“收起来。” “是,大人。” 阿锦乖巧地将沫水贝放入袖中。 “你们两个。” 戢水龙女目光扫过吴奇和青羌:“听说我不在时,你们在斗法,谁赢,谁输?” “这个是……”青羌正要答话,被吴奇抢了过去。 “贫道与青羌妖帅,一见如故,不过是切磋比试,朋友之间何谈输赢?” 青羌眼里都是感动,道长解决了自己问责麻烦,说话又好听,还给足了自己脸面! 好兄弟!以后你就是我青羌兄弟了! “话倒是挺会说。” 戢水龙女面无表情:“既然你们是好友,那么就同去做一件事,想必合作起来也会很容易。” “青衣江的谢霸,一直以来都没能清理,今次就由你们去解决。吴奇是舍人,也可拒绝,但青羌,你必须去。” 青羌一听谢霸的名字,脸色很不好看。 吴奇却是沉浸于意外之喜。 无常图里,三清像上香火再次显现。 ——得鬼帅青羌香火,获两百年修为。 迄今为止,他已有一千零八十年修为! 换而言之,第一次渡劫在即。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陈年旧闻 吴奇还是头一遭获得妖帅香火。 一名妖将可提供的香火是四十年修为,妖帅是其五倍。 考虑到不是所有妖鬼都会领情,且不少事务琐碎,倒是获取较高层次修行者的香火更加划算。 此前,吴奇几乎放弃在青羌身上收集香火。 直到昨日,青羌突然跑来请教,说脸上异常症状消除了大半。他按照吴奇的建议调理,脸也不再紧绷发干,变得水润光泽,气色也好了。 吴奇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有戏。 于是他根据自己的记忆认知,教青羌一些方法保湿,修改青羌的错误观念。 结果忙碌了两天,青羌的确对自己态度大大改善,两人也开始称兄道弟,但却没有一点产生香火的迹象。 没想戢水龙女过来问责,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他个台阶下,反倒成了。 可见,要收集高层次修行者的香火,不仅需要迎合对方需求,还得找准恰到好处的时机,两者缺一不可。 吴奇回过神,注意到青羌脸色难看。 “那个谢霸很难缠?” 他琢磨着,青羌好歹是青衣江妖帅,是那条江的扛把子。哪怕辖下有刺头,动真格处理起来想必也不会很难。 青羌看了看戢水龙女,一脸欲言又止。 “三天后,青衣江不能再有谢霸存在。” 戢水龙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做不到,青衣江换个妖帅。” 她突然扭头朝后面看去。 只见严长老正端了一个陶壶过来,他边走边说:“今天可真热,大伙儿来杯酸梅汤,我是完完整整按吴奇的法子做的。” 严长老看到戢水龙女,眼睛闪了一下,盯着对方直看:“这位是……” 吴奇吓了一跳。 现在可不是过眼瘾的时候,龙女高挑冷艳,却是一个暴脾气。 他赶紧过去接过陶壶:“这是如今益州司司都尉,戢水龙女大人。” “这是本观的严长老。” 戢水龙女仿佛想起什么,拧起眉:“严自昶(chang)?你与以前真是判若两人。” 严长老呵呵笑道:“都是过去的名字了,人到中年发福难免……咦,司都尉大人,我们见过面么?” 戢水龙女毫不在意:“见过。” “见过么?” 严长老一脸疑惑:“可我不记得。” “武当五龙宫外,你与段煊的剑山斗法,我在场旁观,你的「见龙如剑」我至今印象深刻。” 戢水龙女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感叹道:“三十年过去,昔日寄予厚望的武当剑徒……” 严长老一拍脑门:“原来是三十年前的陈年往事,难怪记不住,诶,人老了,记忆力就是差。” 他拱了拱手:“前辈竟然还记得,当时严某年轻气盛,想来很是惭愧。” 戢水龙女瞥了吴奇一眼,若有所思:“阿锦,回了。” “是,大人。” 阿锦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司都尉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 吴奇赶紧跟了上去。 看到后面严长老越离越远,他这才问:“大人,严长老以前是武当修士?”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问严自昶去。” 戢水龙女头也不回。 “龙女大人。” 吴奇一咬牙,心一横:“湔堋龙女死因可疑。” 前方龙女身形猛地一停。 她缓缓转过脸,瞳孔冷冽:“你,知道湔堋?” 吴奇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压迫感,这种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仿佛灵气都被凝固下来。 她绝不是普通元婴修士! 吴奇竭力抗住这高阶修士带来的灵力压制,努力让声音平稳:“据说,湔堋龙女离开湔堋太久……因水土不服而死……可但凡水妖,都知晓……并非如此。呼,呼。” 戢水龙女略有讶异:“看不出,身体还挺结实。” 吴奇挤出一个笑:“多谢夸奖……” 他呼出一口气,继续说:“成都府在鬼市出事前,已有数百年未曾被大幽染指,因此湔堋龙女之死想必与幽鬼并无关系。既无外患,那么就只可能出现在内部。” “湔堋龙女与北周司马李庆先成亲,育有一女李宓。” 吴奇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可惜戢水龙女除去开端外显一丝杀意,后头又变得平静下来。 “李宓小姐却是出了一桩意外……不过机缘巧合,我在追查鸦鬼时见到了她。” 戢水龙女终于动容,她立即说:“李宓在冥地?已成冥蜮?” “正如大人所说。” 龙女脸色黯然。 “不过李宓小姐情况特殊,她与其中纸鹞互为表里,尚有一线生机……” 吴奇手指放轻轻在剑柄上。 一道白雾从剑柄和手指之间飘出,接着显现出一个少女身影。 手持纸鹞的李宓一脸茫然:“今天休假么?不是明天么,提前啦?” 看到李宓,戢水龙女瞳孔微微扩大。 龙族彼此间能识别,血脉越亲近,反应越是剧烈。 李宓也注意到了眼前女性,她也盯着对方看:“你是……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她端详了对方外貌,试探着小声说:“戢水姨妈?” 戢水龙女眼神复杂地看着李宓。 她一眼辨出,李宓已与纸鹞融为一体,纸鹞才是本体,李宓妖魄已丧。严格来说,仅仅剩余一缕残魂。 “你和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戢水龙女轻声道,她伸出手,摸了摸李宓的脸颊。 “真的……是姨妈么?” 李宓怯生生问,眼里不自主渗出泪。那股悸动的龙魂共鸣,是最好的证明。 戢水龙女揩了揩外甥女的泪痕,努力缓和声音,但依旧是有几分清冷:“记住,珉水龙族是不能哭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李宓顿时高兴起来,她将自己多年前落水到现在说了一遍,略去了和无常图有关的事,只说被吴奇关键时刻以秘法搭救,成了他的道兵。 “吴道长对我很好,从没骂我,还做炒田螺给我吃,他做饭超级好吃!” 龙族少女绘声绘色地说:“他是一个好人。” 戢水龙女看了眼旁边的吴奇,不置可否。 她转而告诫道:“既然你有了这份机缘,应好好把握,不可懈怠。哪怕失去妖魄,你龙魂犹在,望你好好修行,早日觉醒龙族血脉,到时我带你去见龙王,名列族谱。” “若你在吴奇处不能修为长进,我会亲自调教你。” 李宓缩了缩脖子:“外甥女明白……” 姨妈真是如母亲所说一样严格。 同样是姐妹,为什么母亲那么温柔宽和,姨妈这么气势逼人……难怪姨妈至今都孑然一身。 戢水龙女回过头,也对吴奇投桃报李:“严自昶本是武当剑修,当初我随龙王到武当观礼,正逢剑修剑山大比。严自昶以「见龙如剑」破了当时天才弟子段煊的「剑门开」,引得剑山群剑所指,一战成名。” “但那次之后他就销声匿迹,后来听闻他与吴道继一同到了成都,建立了御剑阁。” “我所知就是这些。” 吴奇问道:“严长老当初是什么修为?” “结丹后期……不过剑修不能按照常理归结,他们与儒门倒有些相似,极重视开悟。若能悟道剑心,越阶斗法也是稀疏平常。” “我不问过去与由来,既然你救了李宓,她为你道兵,那么你们就荣辱与共,愿你好好待她,莫要辜负。” 末了,龙女叮嘱他:“此外需督促她勤加修行,不可由着她性子。” “明白……” 吴奇望着戢水龙女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顾自放着纸鹞,跑来跑去的李宓。 这甩手姨妈可真好当。 不过吴奇对李宓的自觉很是满意,她口风很紧,也没有泄密。 “你说那个么?其实我本来想说来者,结果稍微一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像和那里面的任何事都一片模糊,记不清楚,甚至都无法描述。”李宓老老实实道。 吴奇笑容僵住。 原来靠谱的是无常图。 “尊者,你千万不要把我交给姨妈,千万不要!” 李宓双手抓住他手腕,可怜兮兮道:“家母说姨妈是出了名严苛,以前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不被她折磨修行的,她是天生修炼狂……” “尊者你多弄一点香火,分我一点点我就能成妖帅了。相信你!我的修行全靠你了!” 吴奇抬起手,隔空指了指她鼻子。 你他娘还真是个人才。 …… 回头,吴奇见严长老已不见踪影。 严长老和祖父不想说陈年往事,他也不直接问,不过可以间接了解。 目前看来,这两位都是结丹修为,没想到却如此落魄。 其中隐情以后慢慢打探。 现在还有一个人需要及时关怀。 青羌坐在树下,满脸惆怅,仿佛不是接到一个任务,而是要直面一桩灾难。 “妖帅,那谢霸这般棘手么?”吴奇也在他身旁坐下。 “他是那种很特别的……棘手。” 青羌一脸愁容:“谢霸为青衣江一霸,本身修为不高,也就妖将后期,但他有一黄阶中品法宝「双首蛇卣(you)」极其难缠。” “他将自己与双首蛇卣炼化为一体,想要偷袭都没辙,破不开这法宝就很难伤到他。” “双首蛇卣器灵为两头祭炼多年的毒蛟,能口喷剧毒,一旦逼急了他就会疯狂下毒,整条青衣江里的妖鬼生灵都将死伤惨重。” “以前面对谢霸,我也胜负难料,如今沫水贝被龙女大人收走,我可以说胜算渺茫,正想要不要直接引咎辞去妖帅一职……” 吴奇拍了拍他肩膀:“不必担心,贫道随你一同去,解决那谢霸。” 青羌当即精神一振:“道长出马,就有机会了!” 吴奇心里嘀咕。 戢水龙女是吃准自己会帮青羌一马?还是她只是要找个由头,让青羌下台? 不管是哪种情况,自己拿了青羌香火,也替他解决一个麻烦,很公道。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双首蛇卣 青衣江坐落在雅州宝兴县,这里曾是青衣羌国,秦汉之后大量汉人入住,羌人迁徙。到如今大唐盛世,周围已很少能见到青衣羌人。 但不论朝代如何更替,羌人换成汉人,青衣变为胡服汉衣,青衣江始终湍流不息。 作为旁观风云变幻的江中元老,谢霸深沉地热爱着这一条江水。 直到那一天。 戢水龙女过来宣布道,青衣江的妖帅已定,就是青羌。 谢霸只觉晴天霹雳,耳畔惊雷,不能置信。 那青羌不过是一头小鼍妖,青衣羌国时它还在江边划水偷袭水鸟,那时自己作为一个前辈还传授了它一些妖生经验。就这么一个小角色,竟然要跳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谢霸原本笃定,悬而未决的青衣江妖帅必是自己囊中之物。 自己为妖将后期,距妖帅仅一步之遥,持有双首蛇卣更是超出一般妖帅。青衣江中哪路妖将见到,不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谢老哥? 说无冕之王毫不夸张,缺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妖帅头衔。 青羌这小子! 竟然被他捷足先登! 可恶!可恨! 谢霸稍微冷静下来,慢慢意识到了其中深意。 青羌还在妖兵时就被戢水龙女选中,到戢水去做事,一晃数百年,回来已是妖帅初期,本身也是龙女亲信。 简而言之,戢水龙女是要削弱青衣江原本势力,扶植自己人上位。 青羌被任命青衣江妖帅,就是图穷匕见,她要对自己这样的青衣江元老下手了。 谢霸冷笑。 想动我?青羌还不够看。 谢霸召集了青衣江一干本土妖将鬼将,申明其中凶险,让他们务必支持自己,合则强,散则死。 大伙儿都很拥护。 不拥戴自己的,都失踪了。 双首蛇卣对付叛徒很好用,一点尸骨都不会留下。 如今青衣江上是双帅共治。 明面上是妖帅青羌统领诸多妖将妖兵,但若是谢霸不同意,青羌调度安排就会极度吃力,步步受挫。 妖将倒也不是直接抗令不尊,只是会恰到好处地走火入魔、吃错丹药、切磋受伤,因此执行起来比较困难缓慢。 一天能做的事能拖五六天,立即能做的事明天做,现在要办的事稍后办。 这层层推诿、延误、反复下来,让青羌气急却又没有办法。 除非将整个青衣江的妖将全部换一遍……可那是不可能的事。 谢霸很清楚戢水水系的家底,远没有富裕到妖将随便换的程度。 况且哪怕全部换一遍,自己只要在,下一批妖将还是该拖就得给我拖! 有时候谢霸也觉得无趣。 何必呢? 当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妖帅,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曾找青羌私下聊过:“青羌,听老哥一句劝,辞了这妖帅。换个地方,从头开始,老话说得好,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青羌不肯。 谢霸也不在乎,既然你不听话,那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青羌近些年致力于培养新的妖将,从基层妖兵中挑选新人,给予丹药支持。他到处搜罗购买药草,再找专精于炼丹的宗门炼制补气丸与筑基丹,以快速提升新妖的实力。 这些谢霸都一清二楚。 召开妖将会议时谢霸经常说,他青羌根本不懂,那些修为低下的妖鬼能帮他么?帮不了,这没用。 谢霸唯一怕的是戢水龙女。 她一动手,自己就没活路,这毫无疑问。 但龙女不会动手,原因也简单,下面事妖王不会具体过问,他们都在操心大人物的事。 若是妖帅连手下妖将都摆不平,还要求助于妖王,那就是极其失败的,只会沦为所有人笑谈。 对戢水龙女来说,威严与规矩,比他谢霸重要得多。 谢霸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动作也拿捏得很准。 不造反,我谢霸是拥护龙王陛下、龙女大人的,这是不动摇的大原则! 不接触幽鬼,珉水对幽鬼无容忍度,这是死线,一旦发现与幽鬼有染都是斩立决。 但是嘛,老兄弟们对妖帅有意见,公务执行起来有困难,互相配合存在分歧和毛端,那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我一个普普通通妖将,也没办法嘛…… …… 今日风和日丽,谢霸手持一根拄杖,在岸边慢慢走着。 他身后,跟了一名长须虾兵亲随。 水下妖鬼纷纷露出水面,恭恭敬敬打招呼。 “谢老哥!” “谢老哥好!” “谢老哥气色真不错!” 谢霸脸带微笑,挥手示意:“诸位好,各自去忙吧,老夫散散步。” 走了一截路,他在一片浅滩停步。 谢霸站在水边,眺望匹练般的青衣江,心中感慨良多。 多少前辈与老哥哥,都在几百年里走火入魔,渡劫而亡,斗法被杀。反倒是天赋不怎么出众的自己,得了法宝,还活出了今日气象。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婆娑世界,剩者为王。 他正追忆过往,身后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 “谢霸,你残杀青衣江诸多妖将,阴奉阳违,蛊惑煽动妖鬼作乱!事实确凿,罪大恶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谢霸回过头,扶须而笑:“原来是青羌妖帅,妖帅,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后果会很严重。” 青羌头戴笠帽,面不改色道:“犯上作乱,罪加一等。” 他浑身妖力涌动,五指张开,大喝:“肇!” 青衣江水顿时化作一道道水箭,从四面八方射向谢霸。 谢霸不躲不避,负手而立:“沫水贝和水牙术奈何不了我,何必呢?” 青羌双手握拳,虎口相对,额头青筋暴起:“合!” 水箭凝出两只高三丈的巨掌,掌心之中全是一枚枚尖刺,左右大掌朝谢霸扇来。 谢霸突然感觉不对。 他肩胛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抽中,后续水柱巨掌已至,将他狠狠攥住。 两只水中巨掌转瞬崩成。 水花落下,谢霸身上浮出一副古怪钟型胸背甲,甲胄上布满虺纹。他背后有两个手臂似的外肢,这两截外肢形态弯曲,一左一右斜指天空,肢体末端是两个黑洞洞的口器。 他摸了摸脖子,一脸心有余悸地看向东南方位。 那里站着一名面容俊秀的年轻道士,他腰系双剑,手搭剑柄。 就是此人,险些一剑斩中自己脖颈。 若不是自己与双首蛇卣融为一体,刚才那一下自己就该身首两分了。 谢霸不气反笑:“好啊妖帅,还请了帮手偷袭……” 青羌冷声:“作乱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必讲什么规矩。” “说得好,说得好啊。” 谢霸张开双臂,看向四周:“你们都听到了,这是妖帅所说,那我也就不必顾忌伤了同僚,要怪就怪妖帅吧。” 他背后两只无手之臂开始冒出紫色烟雾,这烟雾浓稠缜密,迅速融入空中,将岸边江水都染上了一层红。 原本水中在看热闹的妖鬼,此时吓得四散而逃,眨眼间周围江水就平静了下来。 吴奇心里说了声可惜。 双首蛇卣的防御力比想象中强。 他手捏道君符,决定速战速决。 谢霸身后那长须虾兵往前一步,挡在了他前面:“此事为青衣江内部事务,道友既有兴致,不妨与贫僧切磋一二。” 虾兵缓缓化作一面生褐癍的长须老僧,他着灰袍,手捻佛珠,浑身散发晦涩鬼气。 吴奇有一种古怪熟悉感。 “敢问高姓大名。” “阴骱山,广丈。”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幢天子即身佛 剑南道修行界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广丈鬼帅勾搭上青衣江谢霸,不知该算是凑巧,还是阴骱山对外渗透的一个缩影。 吴奇双目直视对方:“阴骱山是要插手珉水内务么?” “道友言重了。” 广丈面带微笑,他一笑却更显阴森:“广丈来此,不过拜访老友谢霸。倒是道友,听闻为监幽卫舍人,公然袭杀青衣江妖将,却是有待商榷。” “亦或是,这是监幽卫的命令?” 吴奇瞥了一眼旁边。 另一端,谢霸仗着双首蛇卣反守为攻,毒气化为雾状蛟怪,与青羌以水牙术操纵的水中巨掌扭打成一团,四下完全被毒雾包裹。 毒蛟能淬毒于水,加之谢霸有法宝护体,导致青羌越渐吃力。 双首蛇卣的毒腐蚀性极强,它不仅将空中灵气消耗一空,遏制术法施展,同时逼迫青羌持续消耗灵力来阻绝毒素入体。 此消彼长,就变成了谢霸占据主动的单方面消耗战。 这法宝犹如一头巨蟒,强壮灵活的蛇尾将猎物层层缠绕,不断施压,直至猎物彻底咽气。 吴奇心知不能久拖。 但目前时机未到。 毒雾还需要再飞一会儿,才能彻底遮蔽周围所有视角的灵力窥探…… 他与广丈保持对峙。 吴奇突然一笑:“广丈鬼帅可认得一位妖将玄渡?” 广丈淡淡道:“玄渡为贫僧座下弟子,不久前失踪不见,难道道友知晓他在何处?还是说——” “他销声匿迹,与道友有关。” 老僧双目渐渐变为灰白,瞳孔中一点漆黑,原本身上伪装出的一点出家人模样荡然无存,只剩赤裸裸的阴狠杀意。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吴奇不慌不忙道:“他在飞仙谷杀人喂妖,我斩他替天行道。” 老僧脸上凶光毕露。 吴奇反问:“鬼帅对此有何意见?” “杀得好!” 广丈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口中交错犬齿:“玄渡敢违律杀人,的确该死。” “但道友也说得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摊开双臂,一枚枚佛珠漂浮在身后,形成一个虚化的圆。 “你杀玄渡无错,我杀你为弟子偿命,也是理所当然。” 广丈喷出一口黑气,那黑气在空中融化佛珠,迅速膨化为一浑身漆黑的三丈金刚。 与释然以佛力所化怒目金刚不同,这黑佛青面獠牙,右手持锤,左手托一枚人颅骨,浑身被血色锁链缠绕,犹如尘封多年的狰狞魔佛。 广丈双手合十,虔诚道:“请佛爷用膳!” 邪佛张口,上下颚如蛇般上下拉伸到极致。 它嘴里另有一圆形漏斗状口器,无上下颌,口内侧一圈黄色尖齿,里面长条状舌头前段分叉成四瓣,内部满是细长红色须根,不断扭动。 这魔佛带来的压抑感分外诡异,吴奇一捏手中道君符。 风云再变! 周遭毒雾都被吹开来,漫天黑烟之中,走出头戴龟裂骨盔,身着惨白骨甲的修长孽龙女。她肩头火鸟一见邪佛就兴起,咻地蹿了出去,在空中化作一道蜿蜒火光。 邪佛张手去抓那空中火鸟,口中四瓣长舌也射出,想要猎获这小小的灵物。 吴奇心念:“除了青羌,其他都宰了。” 孽龙少女紫棠色嘴唇里发出嗬嗬的呼气,倏然化作一条黑躯白骨的赤目之龙,离弦之箭般撞向空中邪佛。 轰! 沉闷迟滞的破空声中,邪佛庞大的黑色躯体上被贯出了一个大洞,孽龙一口咬住他半个肩膀,利齿撕扯起来。 邪佛双臂挣扎,想要扼住孽龙,却被孽龙灵巧避开,旋即又继续啃咬! 火鸟也时不时啄击邪佛眼球、脖颈、后脑等部位,点燃一团团火焰。 在孽龙攻击下,邪佛笨拙地左支右拙,身体损伤却越来越多,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此前那股诡异压迫感也越来越弱。 孽龙迂回之后爪牙并用,撕裂他整个左臂,左臂坠地滚落水边,冒出黑红相间的粘稠脓水,将江面都染得泛黑冒泡。 仅剩一臂的邪佛出离愤怒,大口猛张,嘴里那漏斗状口器即将破体而出。 孽龙不给机会,直接一口锁住它咽喉,将其从空中摁倒在地。 邪佛抬手,想要将孽龙从身上抓下去,手臂却根本无法阻止孽龙撕咬的头颅。它手臂和手指渐渐没了力气,缓缓朝旁垂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孽龙口爪并用,压在邪佛脖颈处大口啃咬,享受美味战利品。 整个厮杀前面看似有来有回,实则结束极快,迅速变为一面倒的猎食。 噗! 广丈鬼帅喷出一大口黑血。 他眼里都是惊骇,嘴里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这……「黑幢天子即身佛」的法相怎么可能被毁……” 这可是鬼修秘法所化,即身佛为黑幢天子秘仪劾召所化法相,在阴骱山上也属顶级法门! 广丈鬼帅突然视线一阵翻滚,眼前变成一地鹅卵石与沙子。 他努力睁大眼,瞳孔里倒映出一个蹲下的年轻道士。 “你……你到底是……” 吴奇收剑回鞘,手轻轻放在广丈脑袋。 广丈残躯被吴奇收入无常图里,给香火祀果增长了四十年修为,与径幽持平。加上此前既有,这第一枚祀果如今内含一百六十年修为,已相当不俗。 鬼魅并无躯体,因此收纳时机重要。若是早了靠近会遭到对方攻击,若是迟了,鬼魅魂飞魄散就一无所获。 吴奇这次掌握得还算不错。 唯一可惜的是,广丈似乎没有法宝傍身,走的是专精术法路子,被丢进神桃树下也没有其他反馈。 但他那门「黑幢天子即身佛」威能巨大,几乎堪比元婴。 吴奇心里庆幸。 还好我技高一筹,不然怕是要吃个大亏。 他望向前方。 孽龙此时已将那邪佛吃了大半,剩余佛躯随着广丈阵亡也消散不见。 这邪佛对孽龙而言似乎是极度美味,以至于击杀它后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摄食,而不是按照命令继续攻击。 吴奇有点头疼。 孽龙的生理缺陷也在于此,野性疯狂,容易被进食、争斗、爱美本能牵引。 “杀了他。” 吴奇口含补气丸,指向另一边毒蛟。 孽龙龙形褪去,恢复成女性模样。 她肩上火鸟再度振翅而飞,引得原本攻击青羌的毒龙掉头朝它扑去,小的躲大的追,一时间空中两者如蝴蝶穿花。 火鸟继承了一部分纸鹞的特性,能引诱器灵与妖鬼短暂强制攻击,诱敌极有用。 青羌简直久旱逢甘霖,摸出补气丸往嘴里疯狂塞,趁机补给灵力。 孽龙女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单手抓爆谢霸头颅,鲜血溅了青羌的半张脸。 她拖了谢霸的尸体,一路回到吴奇面前。 此时,空中毒龙失去了灵力支撑,也渐渐烟消云散。 “辛苦了。” 吴奇颔首。 孽龙用手指蘸了血,将紫唇涂得猩红,对吴奇笑弯了嘴角。 吴奇脸皮抽了抽,但也没辙,他没法和一头不正常的龙计较。 孽龙身体一点点消失。 看到这一幕,青羌擦了擦脸上血迹,心情复杂。 难怪吴道长这么有底气,原来有个强力龙女庇护,虽比不上戢水龙女大人,但也足够强悍了…… 脸果然也是出奇制胜的重要法宝! 不论男女妖鬼都需精心呵护,善加利用。 青羌对吴奇郑重拱手道:“多谢道长,在下学到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好好反思 谢霸死后化作一头大青蟹,唯独脑袋处碎出一个坑洞。 它长约两尺,背上无壳,取而代之是一方阔口双嘴青铜壶,双螯与颚足从壶口与壶嘴里伸出,仿佛是从壶中长出的寄居蟹。 吴奇费了些力气,才将双首蛇卣从蟹妖尸体上剥离下来。 青羌解决了劲敌,神色轻松许多:“难怪很难伤及他本体,法宝被他炼成了背壳。” 吴奇打量手里法宝。 双首蛇卣口椭圆形,足为圈形,有盖和提梁,腹深,两侧各有一个壶口,壶口呈蛇头状。 蛇身则是盘踞铜卣表面,形成一条条凸起鳞纹,看着有几分狰狞。双蛇身体彼此纠缠,仿佛是以蛇尾编织出了这一只铜卣。 黄阶中品的毒属性法宝。 吴奇简直爱不释手。 这毒蛟不一般,能腐蚀消耗灵气,持久战时极有用。 再者。 吴奇看了眼腰间青白双截剑。 若是将剑涂了蛟毒……杀伤力必定会大大增强,不过能否有效还需实战尝试。 吴奇将双首蛇卣丢进三爪奁里。 青羌毫无意见。 没有吴奇,他还没带沫水贝,和谢霸单挑都凶多吉少,更不用说还有个更难缠的广丈鬼帅。 生死斗法全靠吴奇,他拿战利品理所当然。 吴奇劾召那迷之龙女,一个照面就锤烂谢霸脑袋,实在恐怖。 青羌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看起来,好像干掉谢霸也不难? 只需要挡住他的毒蛟,拉近距离,避开他被法宝笼罩的部位,趁他不注意瞬间碾压,谢霸就死了。 问题在于,处理不了毒蛟,遭蛟毒入体,拉近距离就无异于自杀。 唯有妖王才做得到…… “道长,尸体能否留给我?” 青羌小心翼翼问:“有了尸体,也好对龙女大人交差,而且也能警告其他妖鬼。” 吴奇点头:“好。” 不能自己吃肉,别人汤都没得喝,这样路就走窄了。 青羌松了口气:“多谢道长成全,我又欠道长一个人情。” “道长本就对我诸多帮扶,又对我有救命之恩,还帮我保住了妖帅头衔,大恩大德实在难以未报。” 他生性爽快,当即一手指天:“天道为证,以后道长的事,就是我青羌的事!只要帮得上忙的地方,道长尽管叫我!不论刀山火海,我必来。” “若不能守诺,叫我一生修行难以寸进,爆体而亡!” 修行者对天发誓,都极其慎重。 对天道起誓就是在悟道里加入了限制,若是不能履行,后果就是心魔不断滋生,修为难以寸进。很容易走火入魔,沦为行尸走肉。 吴奇也客客气气说:“妖帅若有麻烦,不妨也与贫道说说,或许贫道也能帮上一二” “道长内外兼修,已有宗师气度,真是第一流的人物。” 青羌见吴奇给面子,也不吝吹捧。 他结识了这么一号强力修士,感觉自己也是大赚一笔。 不少修士嘴上说着同生共死,一遇到麻烦个个突然失踪。今日血战足以证明吴奇靠得住,说打就打,杀伐果决,不是那些二三流角色可比。 他这才回想。 吴奇能在成都府闯下“浮云道人”的名号,被不少妖鬼认可,的确不是偶然。 青羌琢磨吴奇,吴奇却在琢磨改进斗法。 道君符是毫无疑问的核心战力。 此次对广丈鬼帅之战,让吴奇突然灵机一动,自己完全不必拘泥于传统修士斗法。 修士斗法,大抵是法宝、符箓、术法对轰,丹药用作补给与增强手段,直至其中一方败退或被杀。 对吴奇而言,只要抗住对方核心法宝或法术,正如孽龙此前应对广丈的法相、谢霸的双首蛇卣,他就能趁机解决元婴以下的修士本尊。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规避自己薄弱的灵力问题,也能发挥出体魄优势。 施展术法和法宝,都需修士灵力支撑,此时本体多少会分心和削弱。 吴奇不然。 道君符本质为符箓,是对「道君符节」的模仿。 同时他体魄强度犹在,可以抱剑术斩杀结丹期修行者。 如此一来,斗法就变得具有层次化。 若是赤目童子、孽龙能直接处决敌人,那最好。 如果与对方陷入僵持战,吴奇本人就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利刃,可择时一剑封喉。 现在双首蛇卣在手,毒雾更是攻防一体。 吴奇打定主意,回去后就炼化这件无主法宝,并且以李宓与小张为基础画出道君符,劾召新的鬼神相。 …… 蜀县,监幽卫益州司衙门。 戢水龙女端坐塌上,侍女阿锦站在身后。 一名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口中说着:“……六道庙还有七日即可完工,桌椅烛台香炉均已安置妥当,两名信相寺僧人已住入其中,以后将对来祭拜的百姓讲解降魔六宝缘由。” “误丧鬼群体中,已有一百七十四名游鬼业已完成初步训演,本日即正式纳入成都府城防夜巡,各司曹均已通知告示……” 龙女手指捏了捏眉骨。 面前人是司法参军樊纲,也是她在监幽卫的左右手,虽说才干平平,但也不曾误事推诿,算是一员庸吏。 庸吏也有庸吏的好处,这类人大多四平八稳,不冒进,守成有余,处理后勤倒合适。 “……信相寺、广生宫、神行门最先响应本司召集,愿派遣修士正式入驻蜀县,作为成都府常驻宗门。” 戢水龙女微微点头。 一切都如预料。 青城峨眉在剑南道是毫无争议的双雄,它们不在乎地方官府的那点好处,可与长安朝廷直接交涉。但二三流宗门却不同,成都府作为九府之一,有权拨付款项以支持本地宗门发展。 戢水龙女正式放出风声,剑南道三大二流宗门最先积极表态,和成都官府站在一起。 改变总会带来新气象。 “下去吧。”她挥挥手。 “是,大人。”樊纲拱手后退而出。 戢水龙女揉了揉额头:“阿锦,选个戢水的妖帅来蜀县。” 阿锦还没开口,外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大人,幸不辱命!” 青羌手提一只无壳大蟹,大摇大摆走进来。 他将螃蟹往地上一放,双手抱拳:“大人,谢霸已除!青衣江再无江霸!” 戢水龙女瞥了一眼地上蟹妖尸体:“是你做的么?” “是……属下与吴道友一同击杀。” 青羌声音小了一点。 戢水龙女目光扫向旁边的吴奇:“谢霸其他部位完整,头部彻底粉碎,力量不错。” 吴奇也拱手:“贫道自小体质孱弱,因此勤加锻炼。” 戢水龙女沉吟片刻:“你体魄过强,灵力却严重匮乏,需修行不缀,不可怠惰,早日达成内外平衡。不可荒废天赋与机缘,望你好好反思,好自为之。” 吴奇笑容一僵。 他终于有点理解李宓的恐惧了。 不过路上青羌也说过,正因极度自律和偏执于修行,戢水龙女才在短短数百年里一路破境成元婴后期的大修士,堪称珉水龙族绝顶之才。 戢水龙女又看向旁边的青羌:“免去你青衣江妖帅之职,妖帅另有人选。” 青羌脸上顿时如丧考妣。 “即日起,调你入监幽卫,以我裨将身份兼任监幽卫参军,负责统御益州司妖鬼兵将。” 青羌又变得生龙活虎,意气风发:“属下遵命!”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孽龙之因 回到浮云观,吴奇让夜叉守住门口,开始着手炼化法宝。 双首蛇卣古朴静谧,器身上蛇鳞浮雕豪放粗犷,触手沉重微凉,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湿润。 吴奇盘坐蒲团,双手轻轻搭在双首蛇卣上。 除去一部分生而有灵的奇物,天下间后天法宝均由法器蜕变而来。 炼制法器后,大抵是择优而进行经年累月的祭炼,反复剔除杂质,加入各种天材地宝,施以符术咒法,以育其灵。 祭炼成功,器灵已现,伴有神异,即是法宝。 浮云观书册里对法宝记载极多,因道门修士斗法,法宝最为重要。书中对祭炼法宝描述一致,但涉及细节都是语焉不详,这也是各派秘而不传的法门。 好在眼下,吴奇只需要炼化。 炼化无主法宝不难。 哪怕炼气期修士也能轻易炼化一件法宝,这也是法宝普适性极好的明证。 吴奇闭目凝神,引气导入青铜卣,与器灵心神相触。 双首蛇卣表面的蛇尾动了动,两头缠绕的蛇缓缓蠕动,法宝发出轻轻的嗡嗡声。 如此持续了一个时辰。 吴奇慢慢睁眼。 他大体已经搞懂。 双首蛇卣本是一尊用以调毒的器皿,祭炼而出的器灵为两头毒蛟,它们彼此互为头尾,被最初的祭炼者抹去了部分意识,变得浑浑噩噩,犹如蛮兽。 因此召唤毒蛟更像是这法宝附带的一门术法,它们除去会简单粗暴地厮杀下毒,无法理解其他命令。 这可以说好坏参半。 好处在于纯粹简单,它们就是杀人毒器的进一步显现,坏处在于无法自主思考,若是被算计就会显得愚蠢不堪。 双首蛇卣的蛟毒炼制容易,只需要投入各种蕴含灵气之物,或是等它慢慢吸纳世间灵气,毒蛟就能将其转化为毒。毒素不断发酵提纯,又会反哺毒蛟让其战力更强。 作为黄阶中品法宝,蛟毒还能迅速消耗空中灵气,造成局部灵气真空,影响敌人汲取外力,进而逐步蚕食对方。 蛟毒有二,一是紫毒,二为褐毒。 两毒单独伤人时,互为解药。 互相交融则无毒无害,彼此交感循环,伴有湿润感。 蛟毒对结丹期以下修行者具有致死性,对元婴期修士就不够看,仅能作为消耗和杀伤。 …… 吴奇掂量手里法宝。 他归纳其特点为:简单粗暴,发育持续。 唯一的遗憾是,吴奇没法如谢霸那般,将双首蛇卣作为贝壳穿在身上,那是蟹妖天赋本能,难以模仿。 吴奇心念一动。 李宓从无常图中显现出来。 吴奇告诫她:“此为法宝「双首蛇卣」,放于三爪奁中,内有剧毒,需单独放置。” 毕竟三爪奁里有李宓不少首饰与妆品,万一她摸错中毒也是一桩麻烦事。 “明白。” 李宓手拎纸鹞,小脸认真。 上次见了戢水龙女一面,她就体会到这姨妈的恐怖。 凡事就怕比较。 相比修行严苛的姨妈,吴道长简直温柔又体贴。 吴奇看了一眼李宓,却是咦了一声:“你到妖将中期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灵力就上去了。” 李宓美滋滋道:“难不成,我竟是修行天才么?” 吴奇自动忽略了这句话。 他想起,孽龙对广丈召出的邪佛法相疯狂吞噬。难道和那有关? 无常图里。 属于李宓的道兵祭坛旁,灰石碑上字迹也有所改变:持鹞龙裔,妖将中期,一百三十七年修为。 修为不变,境界却升了一重。 吴奇又将意识投向重阳的祭坛。 ——茱萸尸妖,妖帅初期,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修为。 重阳境界与修为都没变。 排除其他因素,只可能是孽龙吃了邪佛法相,导致李宓提升了一重境界。 吴奇问她:“相传龙族以妖鬼为食,吞服妖鬼能让龙族迅速修行么?” “能啊。” 李宓回忆道:“家母说过,龙族天生神异,对天地灵气敏锐远超其他,猎食妖鬼异兽草木也是为其中灵气,以感悟天道。龙族胃口一直很好,说得我肚子都有点饿了……”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一脸期待地看着吴奇。 “拿着,吃。” 吴奇塞给她一个冷馒头,继续问:“也就是说,龙族有猎食妖鬼提升修为与境界的传统?” 李宓点点头。 她拿起馒头就咬,也不挑食,看起来是真饿。 吴奇如今已基本搞清楚。 三教划分的五境十五重,是对灵力利用能力的分级,即今法。 若干年修为是古法称谓,实则为体魄强度,先古时鬼神不分,妖邪一体,都是以锤炼体魄作为修行核心。 修士改变了这一延续多年的传统,以法宝、法术、符咒等弥补了体魄层面的不足,更重视灵气摄取与灵力的多样利用。 也就是说,李宓现在灵力增强了,但体魄并未提升。 联想到那邪佛法相本就是秘法所化,这情况也属正常。 体魄有香火祀果能补上,灵力可以通过狩猎进行迅速增强。 吴奇心中感慨。 龙族不愧是受上天青睐的种族,光是这一转化灵力的铁胃,就足以让人羡慕了。 吴奇心念一动,竹妖小张得令,从东庙迅速赶到浮云观。 “尊者。”小张进来先鞠了一躬。 吴奇道:“今日我会以你和李宓为基础,用刚绘制的道君符劾召鬼神相,准备好。” 李宓囫囵吞咽食物,含糊说:“等一下,我马上吃完。” 重阳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怒叱三妹:“正事重要!还不放下!” 李宓只能恋恋不舍放下手里馒头。 “精气神集中。” 吴奇手捏道君符,引气入符。 符纸化为浓烟。 小张和李宓都随之融于烟雾。 白烟散去,浮现出一戴羊头骨盔的紫唇女子,她肩上停了一只火焰鸟。 吴奇看得一愣。 怎么还是孽龙? 仔细一看,他又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李宓和小张融合的鬼神相,也就结丹初期修为,远不如此前她与重阳劾召的版本。 除去容貌近乎一样,很多地方又有微妙不同。 最大改观是,孽龙女似乎正常了起来,嘴里没有那古怪的嗬嗬声,赤色双瞳也清明了很多。 她抓起放在陶盆里的半个馒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你能听懂我的意思么?”吴奇试探问。 孽龙少女点点头:“要我做什么,尊者请说。” 果然正常了! 吴奇一时间竟有点感动:“你现在是李宓,还是小张?” “说不好。” 孽龙少女两口咽下食物,舔了舔手指:“大体上,我还是李宓。不过又有差别,我也说不上来……尊者,还有吃的么?好饿哦。有肉最好啦。” 吴奇一听就知道。 这必是李宓在主导。 “尊者你是不是想问,为何同样是这模样,但截然不同的意识,对么?” 孽龙少女很是聪明,这点也与李宓一脉相承。 她自我介绍道:“是因龙族魂魄天生神异,哪怕暂时融合为鬼神相,也容易被龙族主导。就像是红色与绿色,滴入黑墨汁里,都会变成近黑色一样。” “李宓为特殊龙裔的缘故,与鬼神相中孽龙共鸣,所以劾召出的都是孽龙之相……但同为孽龙,也有差异,主要看道兵彼此相性如何。” “相性良好,就能维持双方的优势特制,相性不佳,则可能集中双方的缺陷。这也是我从孽龙处得到的零星记忆……” 吴奇恍然大悟。 重阳和李宓看来就是相性不合,难怪虽然融合出的孽龙强力无匹,却野性未泯。 另一方面,重阳与小张,李宓与小张都相性良好。 吴奇哭笑不得,没想到小张竟是万金油,和谁都没有冲突! 《玄蕴地煞真解》中从未提及相性问题,甚是可惜。 果然,任何法门都需要不断完善,上一位黄道君没有做注释,导致吴奇不得不摸着石头过河,走了些弯路。 孽龙女抬起头,看着房梁上挂着的香猪腊肠,她舔了舔嘴唇,指着空中:“我可以吃一点那个么?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乖乖听你的话。” 吴奇摇了摇手指:“不行。” 她大受打击,躺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 玄猫跳上孽龙另一边肩膀,舔了舔她脸颊,安慰这个求肉不得的失意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黑幢天子 孽龙消失,分化为李宓与小张。 李宓脸上还有点不开心,显然对吃不到腊肠耿耿于怀,抱着玄猫躺在床上发呆。 吴奇也不管她,小孩子不能太惯着。 他看向竹妖:“小张,如今你修为最低,第一枚香火祀果给你使用。但可能存在一些不可知危险,你可愿意?” “小张愿意!感激不尽!” 竹妖少年眼睛一亮。 他木讷寡言,内心却一点不糊涂。 成为道兵后,自己几乎未建寸功,既不能上阵斗法,也不擅长交涉追踪。长期驻守东庙神像,更像是一个安抚性的活儿,任何妖鬼都能做。 大哥重阳不必提,如今已是中流砥柱。 李宓加入,孽龙姿态大杀四方。 夜叉入伙,成了最勤勉的随从与追踪好手。 小张看着后来者一个个崭露头角,心中也着急,可碍于修为低下,却只能忍耐修行。 如今尊者给了一个机会,必须牢牢抓住! 他当即表示:“一切危险我都不怕!” 吴奇手指一点。 无常图神桃树,那枚蕴含一百六十年修为的香火祀果脱落,被他意识一引,融入小张的道兵祭坛。 黄红两色光华萦绕片刻后,随即消散。 祭坛旁的石碑上,朱字缓缓变化:竹妖,妖兵后期,两百年修为。 吴奇还算满意。 香火祀果不仅能提升体魄修为,还能拓展灵力。 反倒是自己,用香火却不能提升灵力,只能增强修为年份,倒是不如这些谪仙。 虽然妖兵后期仍是小妖,但这次尝试可以说意义重大。 …… 小张双眼放空,目光呆滞。 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尊者,我也能用木刃术和草木皆兵,可以替尊者侦查与清理场地。” “我好像记起来一些过去的事……但现在还很混乱,前后有些不清晰。” “无妨,慢慢来。” 吴奇道:“不必急于求成。” 他突然一笑:“难得你们四个都在,我去做点小菜,最近也是辛苦大家了……有谁不饿么?” “饿!” 四名道兵异口同声。 李宓不顾身着襦裙从床上一跃而起,她举起手,眼里焕发光彩:“我要吃香猪腊肠。” 吴奇看向其他几个:“你们呢?” 重阳一看就明白,这是犒劳宴,于是也显出茱萸尸妖本体:“可以的话,有点想吃爆炒麻鸡。” 小张犹豫了一下:“猪油面。” 黄四郎这才说:“五花肉。” “明白了,四郎,拿这些钱去买鸡、五花肉和两人份的面,我去厨房准备。” 夜叉顿时领命,拿着钱袋匆匆下山。 一个时辰后。 桌上摆了一碗猪油面,四碗米饭,面与饭上都摆放了几片薄薄腊肠。 此外还有用陶盆装盛的爆炒麻鸡,一份青蒜苗炒五花。 五花肉均两指宽,一指节长,微微焦黄卷曲,配上鲜绿的蒜苗段,色泽光亮,香气迷人。 吴奇齐了齐筷子:“吃。” 四人这才筷箸飞舞,直奔肉而去,饭桌上人人狼吞虎咽,都是干饭战士。 对一个厨子最真实的称赞就是饭扫光,不留残余。 吴奇细嚼慢咽,心情不错。 今天又是无剩菜的一日。 …… 戌时黄昏,吴奇准时到蜀县鬼市,与师兄陈皋交班。 严长老要求三人轮班,轮班巡监,从第一日戌时到第二日戌时。巡监必须一直呆在鬼市,以确保各路商贩与买家有疑难杂问,都能找到人。 这比东西二市的市令更加严格,但严长老格外珍惜与成都府合作的机会,要求弟子必须遵守,他自己也以身作则。 吴奇目送陈皋骑上小毛驴离开,带着重阳与夜叉,正要巡市。 没想遇到了几天不见的许叔静。 对方笑道:“道长,一同巡市如何?” “如此甚好。” 两人一同漫步鬼市。 询问之下,吴奇才知,最近许叔静在对接另外几个宗门。 信相寺、广生宫、神行门这三个宗门在剑南道也是多年经营,虽无法与青城峨眉相比,但也是小有名气的二流宗门,比浮云观更强。 他们响应监幽卫益州司号召,正式派修士入驻蜀县,在城内建庙观,作为成都府三大常驻宗门。 “司都尉大人目前就给了三个名额,以后或许会再增添常驻。” 许叔静一脸感叹:“这也算是开创先河了,直接让修士彻底与府县相融合,此前佛道两家,大都是要远离县城的。倒是不知青城峨眉如何作想了。” 吴奇脑子里一过,顿时品出这政策的厉害来。 他感叹道:“如此一来,这三宗就与成都府荣辱与共,哪怕遇到此前大幽作祟,他们也必须出手。否则不仅失了名望,还会遭到后续官府问责……司都尉大人真是好手段。” “有得有失罢。听闻道长最近去了青衣江斩妖?” 许叔静笑了笑,绕开了这涉及上官的话题。 吴奇大体说了一下谢霸的事,也并未避讳背后阴骱山。 “杀得好!此妖欺上裹下,残杀同僚,罪大恶极!” 许叔静微微皱眉:“倒是阴骱山,自开山门后动作一直不少。” “贫道只知,阴骱山似要另立鬼市,成都府周遭游鬼不少都被他们收编而走,许多鬼修也纷纷投奔而去。”吴奇问道:“不知阴骱山现状如何?” 许叔静摇头:“我不曾去过,只是通过阴骱山与监幽卫的公文略知一二。” 他扶了扶头上幞头:“阴骱山虽属青城山,但自成体系,不受青城掌教叶静庵真人之外的其他人命令。” “阴骱山的山主为‘归宿山人’,从未露面,也不知真身。” “山主下有三大护法,分别管辖对应儒、释、道三脉的鬼修与鬼魅。” 吴奇忽然想到:“黑幢天子,许参军听过么?” 这名字让许叔静目光一凝:“那是佛修中的一支邪派。释迦摩尼佛祖前一世为「白幢天子」,有一群佛修信奉「黑幢天子」,认为黑幢天子就是佛祖另一化身,以极凶之道成佛。” “黑幢天子兴起于魔门九幽山,那时古仙尚在。后来流落俗世,几番演化,其教徒多次杀戮百姓,还曾以婴儿祭人牲。” 吴奇犹豫了一下:“与我交手那鬼帅,所用邪法就是「黑幢天子即身佛」。” “这法门却是没听过,待我去托人查一查。” 许叔静非常重视,严肃道:“若是阴骱山有修「黑幢天子」法门的鬼修,就需要对阴骱山进一步核查了。” 吴奇心中琢磨。 阴骱山强势入世,到处高调挖人,想来早就被大唐朝廷盯上,自己再添上一把火,看看阴骱山吃不吃得住大唐王朝铁拳。 “差点忘了正事。” 许叔静笑道:“司都尉大人让道长去一趟六道庙,许某先帮道长巡市,道长先去罢。” 吴奇辞了许叔静,一路出城。 沿用灵显王庙地基的六道庙已基本修筑完毕,散发出一股微腥的漆味。 庙宇采用便于抵挡风雨的悬山顶,黑瓦红墙,三间三进。正大门飞檐下安置了一方长条状石槽,用以盛插香烛。 大门朝里开着,门口有两名手持长枪的幽卫站岗,吴奇认得其中一个,正是程三元的跟班石头。 路过时吴奇对他颔首示意,让石头有几分兴奋。 戢水龙女站在正对大门的茶圣陆羽像下,背对吴奇道:“进来。” 吴奇踏前几步,彼此距离仅有两步,他能闻到龙女身上有股淡淡青草香气,是皂角的味道。 “李宓可有认真修行?” “她很努力。” “那便好。” 龙女淡淡道:“此前你问我湔堋之死的事,现在我告诉你。她是为生育李宓而死,龙族产子不易,与异族通婚更加困难。当然,若是生下些混乱的怪胎倒是无妨。” “不到元婴,就难以突破龙族自身桎梏,要生下正常子嗣只一个办法。” “消耗龙族精血,以弥补修为不足带来的种种先天缺陷,用此法诞下子嗣,需消耗大量寿元。” “湔堋痴愚,为那李庆先做了糊涂事,生下李宓,只求那短暂家庭之情。” “以前我就督促湔堋好好修行,她却总是不够刻苦,因此才困在结丹中期多年,不得寸进。后来更是沉迷男女之道,荒废了修行。” “此事你不必告诉李宓,她知道也无用,徒增心乱罢了。” 吴奇这才明白。 湔堋龙女生下李宓,原来是为了丈夫李庆先。 儒士不到亚圣,终究只是百年化为尘土。 龙女可以等修行到元婴,但要耗时数百年,李庆先却等不到女儿出世了。 于是湔堋龙女耗费自己精血和寿元,生下李宓,以求三口之家的短暂相聚。 “修行者,当以修行为第一要务,其他不过都是阻碍罢了。” 戢水龙女侧脸,瞥向吴奇身后两道兵:“你不要耗费时间与资源在这两位道童身上,他们不过是累赘。等你修为上去了,他们就是废物,明白么?” 吴奇不卑不亢道:“贫道不觉得浪费,只是把他们当人而已。” “当人?他们是人么?”龙女冷笑。 吴奇平静道:“这就与养孩子一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戢水龙女笑容渐渐消失,眼中凶光乍现。 吴奇拱手:“贫道还要去鬼市巡市,就不打扰大人了。告辞。”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才走出六道庙,吴奇内衬已被汗水浸湿。 他刚才清晰感知到,戢水龙女动了杀心。 若元婴后期的戢水龙女发狠,动用法宝,自己今天怕是真要交代在这。 理智告诉吴奇,她不会。 戢水龙女极度理性自律,她不在意对方过去如何,她只关注对方能力是否能为己所用。仅仅一句话,她还不至于对自己下杀手,那样损失太大。 纵使如此,吴奇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单身几百年的修炼狂,脾气不是一般的差,稍有不如意一点就着。 以后还是少说话为妙。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丹药保真么? 返回蜀县,吴奇开始巡市。 流程是巡市一圈,再去鬼市的巡监岗屋休息,商贩顾客有什么问题都能来此找人。 鬼市一向安静,只是最近几日突然有不少修行者涌入,倒是让市内人流量高了许多。 吴奇正走着,忽然神色一动。 怀里有异常。 是炰烋临死前留下的那枚鬼钱。 它此时正轻微震颤,仿佛有了某种感应。 吴奇心念,难道炰烋在鬼市还留下了什么手段? 可为何此前并巡市无异常,今天突然被引动? 他顺着鬼钱反应的方位,沿长街走到了一个摊位前。 鬼钱这时已在嗡嗡作响。 摊主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他穿了件皂色翻领对襟袍,挽起有褶皱边的半臂,露出细长胳膊,着装打扮颇有西域龟兹(qiu ci)风情。 少年手探裤兜,从里头摸出一枚用红绳串起的鬼钱,这鬼钱同样在颤。 难道,炰烋的后手是这少年? 吴奇总觉得,眼前这少年有几分眼熟。 对方抬头一看,立即对吴奇讨好着说:“道爷您来啦。” 吴奇一听这语气和嗓音:“九千王?” “就是小妖。” 九千王点头哈腰,笑得露出雪白牙齿:“这两日租了个临时摊位,来卖点东西。在这鬼市里头,还是化人形更适合一些。” 吴奇摊手,展开手里鬼钱:“这是炰烋给我的。” “咦?炰烋大哥原来把这钱给了道爷。” 九千王也捏了自己鬼钱凑拢过来,两枚鬼钱一靠近,立即彼此相磁吸在一起。 “这是家父当年和炰烋大哥的约定,见钱如见人,不论谁落了难,都可以去投奔有另一枚钱的那人。当然这事是上一辈的义气,实际上做不得数。” 鼠妖拎得很清楚,他耸耸肩:“都是几百年前混江湖的老黄历,现在哪儿还兴那些。” 吴奇看着手里贴在一起的两枚鬼钱,心里滋味莫名。 炰烋并没复活。 如夜郎女一样死而复生的情况太少,大多妖鬼和修士,死了就是死了,化为尘土,重归天地。 聚散离别,本是修行常态。 吴奇大体能理解。 这枚钱是炰烋对九千王的照拂,某种程度上,炰烋将九千王看成自己子嗣。他用这种法子让自己和九千王见上一面,看看九千王有无机缘。 九千王不信上一辈两枚钱的老旧承诺,炰烋却是一直没忘。 吴奇将鬼钱丢给九千王:“留个念想。” 少年双手接住,放进裤兜里,他又用手摸了摸,确定好好在兜里才放心。 吴奇看得一笑,九千王嘴上说不信,拿着还是非常珍惜 “你这在卖什么?” “道爷,小妖卖丹药。” 吴奇这才注意到,九千王面前摊子白布上,摆了几个药瓶。这些药瓶颜色形态各不相同,有的如葫芦,有的似酒盏,还有的像是一枚鹅蛋,看着很是杂乱。 “都是小妖从各种路子收来的补气丸。阴骱山重开山门,青城山要登门挑战龙虎山,丹药已不再对外售出,峨眉山也收紧了对外供给,剑南道丹药市场一下子就紧缺起来,价格也水涨船高。” “收来的补气丸?” 吴奇目光锐利了起来:“这丹药保真么?” 见对方态度一变,九千王赶紧说:“保真,保真,道爷,小妖不卖假货,在蜀县混饭吃,在这鬼市卖假货不是砸自己招牌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补气丸不是大宗门炼制的。” 鼠妖腆着脸道:“像阁皂山一样五道七寺的丹药,现在市面极度紧缺,小妖这些,都是小宗门炼的丹。品质比不上大门大派,有杂质和丹毒,但能用。” “差别多大?” 九千王看着吴奇认真的脸,小心说:“这一批补气丸不如阁皂山的补气功效,但也有个六七成,只是丹毒要重些,吃多了容易发晕和上吐下泻,但总比买不着好。” “价格如何?” “一瓶三枚,卖一枚法钱或是六枚鬼钱。” 吴奇听得皱眉:“鬼钱与法钱的兑换不是接近三比一么?怎么变成六比一了?” “道爷,您说的那是过去。” 九千王凑近他耳边,低语道:“其实早在鬼市两次闹大幽前,这里就更待见法钱,一些丹药、法器和稀有材料只收法钱,不换鬼钱。” “归根结底,还是泰山地府出了状况,明眼人都看得出,现在泰山府君无暇他顾……假钱都管不了,鬼钱现在行情是越来越差。” “这亏得还是在成都府鬼市,有官府担保,因此鬼钱还认,不少地方交易都只要法钱了。” 地府本就影响力逐年下降,又被太岁幽王冲撞神枢,现在更是显出虚弱疲态。 鬼钱贬值,法钱升值,一升一降,即是泰山地府与大唐朝廷各自综合实力的表现。 九千王一阵解释,吴奇大体理解了如今鬼市行情。 以补气丸、筑基丹为主的丹药,在鬼市极为稀缺,偶尔流落出一些,都会被各路修行者抢购。 如今鬼市买主突然增多,是因外界更难购置丹药,他们只能到鬼市来碰碰运气。 能炼制丹药的宗门不多,五道七寺与大唐朝廷产出了市面上八成的丹药。他们稍微收紧,小门小派与散修就受到巨大影响。 “……大体就是这样,小妖只是倒腾了一些劣质丹药,赚点小钱。” 吴奇叮嘱:“赚钱归赚钱,但不可坏了鬼市规矩。” “小妖一定,道爷放心,绝不给道爷丢人。” …… 第二日换班,与吴奇交接的是严长老。 “观里来了人找你。”严长老打了个哈欠:“是个叫白玉箫的书生,他与一个狐妖在观里等你大半天了。陈皋在招待他们,不过好像出了点小状况,莫名其妙吵起来了。” 吴奇赶回分栋山,隔老远就听到浮云阁里有人在争执。 “不对不对,这样写不行。”这是陈皋的嗓门。 “我觉得不错。”这是白玉箫的声音。 “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问题所在,大家为什么要看阴阳学士的书,不就是为了消遣和有趣么?掉书袋干嘛?又不是用这本书考进士,不要凭空提高读者门槛。” “基本的遣词造句,怎能叫掉书袋?都是耳熟能详的典故,这哪来的门槛。以前书坊也没说有这个问题!” “就是因为过去忽略,所以才影响销量!” 吴奇迈入大堂,就看到陈皋和白玉箫吵得不可开交。 狐妖红绫则是隔着老远,手捧茶盏,笑看两人唇枪舌剑。 见到吴奇,红绫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站起来作揖:“道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吴奇也笑。 陈皋和白玉箫这时也看过来。 “师弟(道长)!” 吴奇看了看两人:“看来讨论很激烈,你们继续,我去睡个觉。” “道长,道长。” 白玉箫赶紧叫住他:“有正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道长不可。” 他从桌上包袱里取出一支笔,神色郑重道:“这个笔,有问题。” 那毛笔突然扭头甩白玉箫一脸墨水,发出一个尖锐的嘲弄声:“笔不吟,墨不啸,小小书生可笑可笑!” 白玉箫被搞得有点狼狈,眼里都是无奈。 吴奇眉毛一挑。 他还是头一遭见着活的笔怪。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姚州笔怪 两月前,白玉箫与红绫离了蜀县,沿各州府收集民间传说与乡野奇谭,构思新书。 两人途径姚州姚城县,恰逢暴雨突至,找到一老宅避雨。 这宅子破破烂烂,房塌地陷,留有几面残墙,前后大门屋檐还算完好,白玉箫两人就在屋檐下暂躲。 等雨时,白玉箫与红绫讨论起书稿。 悄无声息的,墙上浮出文字来。 白玉箫定睛看去,墙上写得是一篇游记,讲一儒生张生游历四方,被一奇人点化,从而成为一方神祇的事。 撰者遣词雍华,骈俪工整,洋洋洒洒几百字,笔迹若龙走蛇游,颇为潇洒。 换做以前,白玉箫必定是击节叫好。 如今他却摇摇头:“字是好字,故事不太行。” 红绫则是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前人写的,老套简单也可以理解嘛。” “不是老不老套的问题。” 白玉箫涉及撰写故事就极其较真,他阐述说:“从古至今,经典传说故事大都简单,却能让人过目不忘。如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吴刚砍树……老套从来不是理由,而是笔者不肯耗费功夫去写出新气象,赋予其全新意义。” “归根结底,还是撰者笔力构思不足。” 话才落下,墙上字迹突然蠕动起来,融为一墨水小人。 那墨水人指着白玉箫鼻子道:“小书生,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你行你写。” 白玉箫一点不慌,打起来他只能逃跑,但说编故事,阴阳学士在蜀县没怕过谁。 “这有何难?” 他从箱笼里取出自己才出的《昙花夜情》:“请阁下过目。” 墨水人一下子从墙中跃出,又跳入这薄薄书册里。 红绫见状,拉了拉白玉箫的袖子:“这是笔怪,笔怪对文章最为固执,好胜心又强……你惹上麻烦了。” 白玉箫冷静下来,又有几分害怕:“它害人么?” “这倒不会。” 狐妖低声道:“但有时候比害人还严重,笔怪大多格外较真,你当面驳斥了它的文章,它会找你斗文……” 此时的白玉箫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了一声:“文字比试,无妨。以文会友,恰当此时。” 大概一个时辰后,墨水人从《昙花夜情》里跳出来,讥讽道:“粗俗不堪!有辱斯文!写出这样的东西,竟敢嘲讽我的文字!” 白玉箫不慌不忙反问:“阁下能写这样的么?” 笔怪语塞。 “阁下前后在白某故事里游荡了一个时辰,而不是一目十行,想必是多少有点兴趣,否则早就出来驳斥了。” 白玉箫脸带淡淡微笑:“白某读者大抵如阁下一般,一边骂和嘲笑,一边又看得很专注,默默记下收藏。” 笔怪支支吾吾:“虽然粗陋庸俗、有伤风化,但有不少地方有可取之处。” “多谢。” 白玉箫拱手作揖,自动忽略了前面部分。 笔怪跳回墙上,问道:“你是何许人士?师承何处?” “在下白玉箫,旁边这是白某书侍红绫,我们都为蜀县人士。所撰写故事并无师承,源头来自民间奇人异士之说,或者说,人人皆为吾师。” 笔怪冷笑:“我不信,你师傅想来是怕你漏了他名字,不准你透露名讳。你且说来,到底是哪位翰林,还是哪个大儒?” 白玉箫无语凝噎。 这笔怪简直与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第一个就问师承,文章不错必然是师承好。 其实就是无法接受自己不如,必须找个理由。 白玉箫见雨已停,也懒得和笔怪扯:“倒是有两个佩服的人物,纠正了白某许多过去误谬与思想问题,一是白某旁边的红绫小姐,还有是浮云观的吴奇道长。” 笔怪似乎瞄了红绫一眼,自动忽略了这个修为尚浅的狐妖。 “浮云观老道,哼,原来如此。且让我去领教一二!” 白玉箫想要甩脱对方,笔怪却能附着在笔墨纸砚上,让他根本无法摆脱。 红绫也没辙,劝他说:“笔怪都是死脑筋,只能回蜀县求助道长,道长博古通今,想来会有办法。” 就这般,笔怪跟了白玉箫一路过来。 路上白玉箫撰写书稿,笔怪时常发表长篇大论。笔怪自己写了故事,则被白玉箫认为空有文笔,内里空虚,言之无物。 笔怪为此经常与白玉箫争吵斗嘴,却又不肯离开。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白玉箫用清水洗去脸上墨汁,再用毛巾擦干水:“实在惭愧,回来又得求助于道长了。” 吴奇看向桌上。 笔怪控制毛笔,在纸上写了十个气势雄浑的大字。 「徽州笔千言,登门请赐教。」 吴奇平淡道:“客气了。不过贫道一心修道,却是不懂撰写文章,这方面,道友还是需要与白玉箫切磋较好。” 毛笔回到笔架上,纸上墨汁凝出一个小墨人,它从纸上站起:“道友不必谦虚,能教出白玉箫,想必道友的确对小说志怪一道研究颇深。” 吴奇头有点疼。 陈皋则是说道:“道友若是对小说一道有兴趣,不妨多看看阴阳学士……也就是白玉箫的书,师弟却是不写书的。” “怎么可能?休要诓我。” 笔千言摇头,双手背负身后:“一路过来,白玉箫对我讲起,道友纠正了其科举笔法,删除寓言评语,重情意而轻文轨……这些看似细小,实则却是在另塑文体。不简单,不简单呐!” 白玉箫见它又开始拽文,立即打断说:“道长,笔千言过来,其实就是想要和您比试一下文章……” 笔千言有些腼腆地作揖:“儒道切磋罢了,请赐教。” 吴奇转念一想:“倒也可以,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不可再纠缠。” 笔怪点头:“都听道友的。” “那就现在各写一篇,即兴发挥罢。” 吴奇回头道:“白玉箫红绫随我来,你们写,我口述。” 三人到了侧室厢房,取了笔墨纸砚。 吴奇站在桌前,沉吟片刻:“有个故事,名为《孔乙己》。” 他心里默默道,鲁迅先生还请勿怪。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吴奇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故事在脑子里是如此深刻,从小时课本一直记到现在。 哪怕有些细节忘却,背后内核与意义至今不忘,越是见过世情越能领会其中新意。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白玉箫和红绫边听边写。这大白话初听怪异,习惯了之后反倒是一听就懂,读起来更加顺滑。 两人脸上开始都是笑,笑孔乙己的迂腐与愚昧,但渐渐他们笑不出来了。 白玉箫嘴唇绷紧,脸色凝重,下笔如千斤;红绫则是若有所思,笑眼里透出一股少有的忧郁。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吴奇说完最后一句。 白玉箫写了最后一话,放下笔,起身双手作揖:“多谢道长点化,白玉箫明白什么叫故事了。” 小狐妖红绫也一脸钦佩,眼里泛光:“道长真是慧眼识人心,我看得心跳的厉害,只觉得故事中人仿佛活了过来。” 吴奇突然有点后悔。 孔乙己可是讽刺封建社会冷酷,讲述落入底层读书人的潦倒命运,要是被有心人利用可能会带来麻烦。 儒门流派复杂,吴奇对他们了解不深,他们能不能接受这种尺度的文章,还得打个问号。 安全起见,《孔乙己》不能传出去。 白玉箫卷了这一张纸,小心翼翼带出去。 大堂里,笔千言早已写完收笔。 纸上是一篇洋洋洒洒的散文,文章字字泛光,犹如火炬。 这是文宝现世的征兆。 笔千言背负双手:“道友且看这篇《番潭游记》如何。” 白玉箫将手里卷纸展开。 霎时间,《番潭游记》上光华尽散。 《孔乙己》上,千言文字中传来阵阵读书声。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窃书不能算偷…… …… 数丈文光笼罩四方,如神剑出鞘! 笔千言身体僵住,不敢置信地喃喃:“文光压制,不敢与争锋……这是翰林文宝!”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还说你不会文章! 《孔乙己》上文光转瞬即逝,压制《番潭游记》后又安静下来,与正常纸张并无不同。 唯有逐字逐句读,才能发现其中神异,如有人在脑中颂咏,文字栩栩如生,意象直透心神。 “你还说你不会文章!” 笔千言气得怒指吴奇:“你就是故意要以此让我出丑!简直欺人太甚!” 吴奇:“……” 陈皋站出来安抚说:“笔道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冷静,冷静。” 他凑到吴奇耳边:“师弟,怎么除了修道之外,你什么天赋都这么好……” “书坊正筹备开业,你也来一本,就以‘知名不具’为名,必定大火。” 吴奇装作没听到,转而对笔千言道:“此次无关文光文宝,只关乎文章本身,这故事为贫道梦中一位先生所言,道友不妨一观。随手为之,请勿外传。” “言不由衷!要激发文宝,必须自身对文章有独到理解和阐述!” 笔怪冷哼一声,这才凑过去,读起桌上文章。 吴奇也看了一遍笔千言所写的《番潭游记》。 读起来流畅顺滑,不乏闲情逸致……不过也就那样。 他印象中有《小石潭记》这样的课文精品在前,笔千言所写与千古文章一比,就显得稀疏平常了。 另一边,笔怪反复读了几遍《孔乙己》,变得有点古怪。 它沉默地坐在笔筒上,双手托腮,似在思考人生。 良久,笔千言扭过头,朝向吴奇:“道长,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丑角?” “没有的事。” 笔千言叹了口气,声音忧郁:“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道友所写的孔乙己,就是我……自以为读遍经义,懂得天下道理,却连自己都看不清。” “我不过是活在过去别人的文章里,每一次提笔,都只是对他人拙劣的模仿罢了。” “可怜我还为此沾沾自喜,拿来即用,自以文采斐然,才思敏捷。” “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是徒有其形,而无神韵……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一堆为了读着顺口的垃圾。” 它抓住那《番潭游记》一抹,上面的字迹顿时化作一条条黑色游鱼,回到身体里。 “不过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耳。” 笔千言又看向《孔乙己》,念道:“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读着读着,笔千言连连感叹:“好,真好。” “道长大才,笔千言是自取其辱了。” 它放下手里纸,对吴奇郑重作揖鞠躬。 吴奇感觉说什么似乎都不对。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笔道友似是来自徽州,为何到剑南道的姚州来?” 笔千言用语也变得谦卑了起来:“小妖自化灵就随徽州儒士张生游历山川,随写游记,张生被泰山府君请了去当司命,小妖就一路流浪,各处辗转。” “也曾与几位儒士道士打过交道,但都不欢而散。” “后来滞留姚州钟家老宅,在墙上撰写文章,希望能被有识之士发现。”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自不量力,不知天下之大,文豪大家层出不穷,只是大多并不追名逐利罢了。” 笔怪前后转变极大,让吴奇都有些怀疑。 这家伙,该不会是什么势力派来的探子吧? “重阳,叫李宓来一趟。”吴奇吩咐。 重阳离去,好一会儿才带龙裔少女回来。 今日是假期,李宓正在茅屋里逗猫玩儿。 得知有正事,她迅速画了个妆,描眉涂唇,盘好发髻插上鎏金珠钗,换上青白两色水纹襦裙,顿时从活泼少女化作大家闺秀,抬手投足也沉稳起来。 “这是李宓,贫道道童。” 吴奇稍微介绍了一下,通过无常图问她:“笔怪可靠么?” 三位道兵中,李宓见识反倒最为渊博,她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 “尊者且等我试一试它。” 李宓坐下来,看向桌上小人,笑道:“原来是徽州笔仙,敢问「鸾紫姑」可安好?” 笔千言一听这名字,顿时恨恨道:“那是魔道笔乩,夺人文运!实在可恶!” 李宓对吴奇心念:“出生地是真。” 「鸾紫姑」为一笔怪,在徽州出没,她自称紫姑,专门以钱财帮扶书生,熟稔后再自荐枕席。 可一旦书生着了道与其欢好,就会被她花言巧语迷惑,沦为「鸾紫姑」笔童,代笔文章,被她抽走文思与灵感,从此文光难以寸进。 儒生极其顾及脸面,因此吃了亏也很少告诉外界,又由于紫姑从不强迫,都是愿者上钩,也让不少读书人很是难堪。 偏偏「鸾紫姑」与儒生间又是感情纠纷,根源上是儒生贪慕财色。 大儒们气归气,却也保持了宗师风度,并不责追究鸾紫姑,而是告诫门下读书人,不可在欲念中失了本心。 后来鸾紫姑渐渐销声匿迹,变成一桩传说。 只是她这么一闹,徽州笔怪名声就变得差了许多。 这都是百年前的一则小道消息,笔千言反应强烈,说明它的确去过徽州。 “道友是哪路笔仙?山林水道飞天髻?” 李宓面对外人时端庄得体,言语客气,与她平时放飞自我的模样判若两人。 笔千言一惊:“阁下竟知道山林水道飞天髻……我只是山林一野怪,机缘巧合罢了。” 少女笑道:“原来是山林墨客,难怪道友比我所知笔仙要更加直率求真。” 另一边,李宓以无常图告知吴奇:“山林水道飞天髻,指的是笔怪化灵之境。” “山林就是山野之间机缘下自然化灵;水道是以挥毫蘸墨间悟灵;飞天髻则是修行者以各种法门炼制出的笔怪,因炼制时笔头朝上指天,所以得名。” “三者中,山林化灵还算淳朴,也是得了机缘的妖怪,尊者若有意,不妨将它纳为道兵。” “笔怪虽然性情执拗,但因从笔而生,大多生有傲骨,极重道义。” 龙裔少女解释说:“笔怪对儒士意义最大,但尊者绘制符箓,若有笔怪襄助,道君符成功率更高。以笔怪为媒,若是能悟出符中真意,未尝不能进一步完善。” 吴奇眼睛一亮。 没想笔怪还有这好处。 “若尊者要它,我可尝试说服。” “你尽管试试。” 吴奇心喜。 万万没想到,李宓擅长的居然是识辨妖鬼和招揽,这是一项对自己意义深远的战略级能力。 只见李宓又轻声道:“笔仙追寻文字之道,想来漂泊各地,也已见识了不少人情世故。如今何不择一良地整理思绪,将其变成文章以示世人?” 她伸手示意旁边的吴奇:“尊者一向礼贤下士,不论出身修为,笔仙既有文字才情,又抱负远大,何不到尊者麾下一展所长。正好,尊者道童之中,还缺个书侍。” 笔怪很是踌躇。 李宓也不急,只是低头翻看《孔乙己》,越看越是惊讶,美眸异光连连,一会儿后才慢慢恢复平静。 她轻轻理了理桌上的纸张:“此篇文章,尊者通篇其实只说一句话。” “这世上根本没有孔乙己,又或许,人人都是孔乙己。” “笔仙不想提笔呐喊,为天下最多最苦的无名之辈发声么?” 笔千言脱口而出:“小妖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小妖最擅长的文章也与道长有天渊之别……实在是不配……” 李宓笑了笑:“非也非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此乃道友机缘,道友却还不明白么?” 笔怪被她一语点醒。 对啊,怎么老想着与道长斗文!这明明是求学拜师的大好机会! 它双手作揖:“小妖笔千言,愿拜入道长座下,请道长不要嫌弃!” 吴奇这才慢慢道:“入我门下,须知不可伤天害理,不可欺凌弱小,不可荒废修行,你可明白?” “小妖一定遵守!” “既如此。”吴奇点点头:“即日起,你且随贫道修行。” 笔怪大喜:“谢尊者!”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祀鬼符 笔怪纠缠变成了道童收服,也算喜结良缘。 白玉箫受《孔乙己》不小影响,表情格外严肃,说自己要闭关重写书稿,陈皋就找了一间空置茅屋给他。 李宓和狐妖红绫很谈得来,两人开头还规规矩矩你一言我一语,后来就在一旁嘻嘻哈哈打闹,后头两个小姑娘就出去放纸鹞了。 吴奇忽然注意到,陈皋精气神有了一个清晰的变化。 “师兄筑基了?” 陈皋咧嘴:“多亏师弟的筑基丹,若是没有丹药,怕是还要几年功夫。我把你给的筑基丹都吃了,才能这般快,就是丹毒堆积导致身体容易疲倦,还需要多多调理……丹药真是好东西啊。” 从练气中期提升到筑基初期,水磨工夫很慢,但有了优质丹药那就是一日千里。 财侣法地,有与没有天壤之别。 “倒是没想到,阴阳学士却是白玉箫。”陈皋佯怒:“师弟你瞒得我好苦。” “师兄这忠实读者,却是和他吵翻了天。”吴奇笑。 “若是纯粹读者,我当然只是希望他多写,早出新书……可现在要管千机书坊,师弟你又无暇顾及,他又是书坊作者,很多意见就不得不提了。” 陈皋也无奈。 原本想要见见仰慕的撰书人。 谁想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对方的老板与金主…… 性质和立场变了,不吵是不可能的。 “师弟,我还得去清理一下木雕排版的众多器械,都放在后院杂物房里,万一被虫子老鼠咬坏就糟糕了。” 陈皋匆匆离去。 于是浮云阁里只剩吴奇、重阳、黄四郎、笔千言。 他摊开手,手掌朝上:“笔千言,来,接受我的意志,不要反抗。” 笔怪跳到他手心。 能写出《孔乙己》这样惊世文章的人物,笔千言觉得他根本不屑对自己做什么小动作。 笔怪被吸入吴奇手掌里。 布满迷雾的无常图中,又有一座道兵祭坛点亮,坛上浮出一个浑身漆黑的墨水小人。 轰隆声响之中,一尊灰色石碑缓缓升起,碑上朱笔书:笔怪,妖将初期,二百七十四年修为。 吴奇手掌中,笔千言再次浮现出来。 它一个激灵:“尊者,小妖曾从张生学过一手‘祀鬼符’能招来附近种种鬼魅。愿献给尊者,尊者修神道,或许用得上。” “尊者可用这祀鬼符引来鬼群,择机引它们祷祀,获取愿力,以增强神位神枢。” 吴奇心念一动。 倒是可以用这祀鬼符,试试能否让群鬼到东庙来祈福,从中寻找香火机会。 说做就做。 吴奇当即按照笔千言所说,取出符纸、朱砂、笔,开始绘制祀鬼符。 笔千言附于笔上,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仿佛手中握住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另一根手指,是肢体进一步的延伸。 笔尖与符纸的触碰,能清晰感知到纸上粗粝,朱砂涂抹反馈奇妙的柔软触感。 朱砂所画线条活了过来,与笔尖构成一种藕断丝连的联系,就仿佛每一笔画都是笔中淌出的血,是笔分泌出的一部分,笔身又与吴奇手指相连。 线、笔、手、心、脑连为一体,恍若万千神经彼此连接,种种微妙不论巨细涌入意识感知。 吴奇回过神时,一张祀鬼符已成。 这迥异于此前自己的方法。 道士画符,大抵流程是先平心静气,再三宝凝聚而绘,以灵气给死物赋予神异。 有笔千言在,吴奇画符却更像是与冥冥中某些存在直接沟通,每一笔都是与它们的交涉与请求,最后封符一划,即是双方的签押。 过去是技巧性模仿,如今却是隐隐摸到了符箓绘制的本质。 吴奇一连画了六张,只有一张绘制失败,得了五张祀鬼符。 不过这祀鬼符要引发,却是需要一个小小仪式,得摆放祭品,不如道君符、甲马符、金刚符这样便利。 “尊者,这祀鬼符威力既与符箓品质有关,也看祭品。” 笔千言说道:“若祭品是完整三牲,来的鬼魅就会很多,平常饭食,来的鬼就要少一些。” 吴奇在道观外摆了果盘,里面放了三个青桃,一个馒头,一刀纸钱。 盘前放下半碗粗盐。 将一小把米洒在盐碗周围。 最后插上一炷线香,点燃。 所有物件均坐北朝南。 接着吴奇手捏祀鬼符,口念笔千言所写咒文:“天命有德,天讨有罪。” “凡事亏中,失顺害物。违天致讨,行诛芟邪……其何以当,人孰能御。惟尔有神,辅我大道。” 他引气入符,祀鬼符随即燃为灰烬。 吴奇感觉到一股莫名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朝四面八方扩散,又有什么东西从四下朝着这里看来。 不多久,有两个身影暗淡的鬼魅凑过来,两鬼极其瘦弱,看起来病病殃殃。 他们一看到吴奇,顿时蒙了。 “道爷不知何事……” “道爷,小的只是路过。” 话虽如此,两鬼还是盯着盘中鬼食吞口水,忍不住吸鼻子。 吴奇问:“你们什么来历,为何在浮云观周围徘徊?” 其中一鬼说:“道爷,小的是游鬼,本去投奔阴骱山,但因为偷吃被逐出山门。” 另一鬼道:“小的是赌鬼,赌输了鬼钱,所以肚饿到处找鬼食……请让小的吃一口。或是烧一点纸钱给小的,小的回了本就换鬼钱还给道爷。” 吴奇看向赌鬼:“鬼食,烧纸钱,只能选一个。” 赌鬼毫不犹豫道:“烧钱。烧钱好,能大赚翻本!” 吴奇将整刀纸钱点燃,赌鬼从肚子里掏出一枚鬼钱,脸色狂喜。只是掏出这鬼钱后它更加虚弱,仅有一层薄薄的影子。 给鬼烧纸钱并不会凭空产生鬼钱,而是表现出阳间有人念想,类似于某种隐性担保。地府据此赊给该鬼若干鬼钱,以鬼的寿元作为抵押,若到期不能还上,就会被抓入地府当鬼工或鬼兵,不偿还欠债,不得转世。 赌鬼拿了鬼钱,精神振奋:“多谢道爷,道爷真是小的再世父母!小的赢了还道爷两倍!” 说完它就一路狂奔而走。 看着赌鬼远去的背影,吴奇默默想。 果然赌徒最是无可救药,都要饿死成聻了,还要再赌一把。 吴奇对剩余那鬼道:“鬼食可以吃,但你要如实回答贫道的问题。” “一定一定。”游鬼点头如捣蒜。 “吃吧,边吃边说。” 游鬼得了允许,立即凑近盘子,拼命吸线香和鬼食。馒头桃子都在缓缓缩小。 吴奇这才问它:“阴骱山如今是何状况?” “阴骱山什么鬼都要,不需要修为多高,但要很多鬼的数量,要组成什么万鬼大阵……听鬼将说,山主大人要以大阵弄一个妖魔。” 它吃了鬼食,身影也稳固了许多:“那边开始鬼食还很多,后来就越来越少,只有入阵练法门才能有的吃。小的饿得不行,偷吃之后被打了一顿逐出山门。” 吴奇又问:“阴骱山有多少鬼?” “三大护法管数十万鬼魅鬼修。” “去投城外误丧鬼罢,找份差事,至少有一口饭吃。” 游鬼摇头摆手:“干活是不可能干活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干活,还不如要小的再死一道。小的还是到处去乞讨,看看运气。” “道爷这般的好人在,小的就饿不死。道爷,小的先走了。” 如此说着,游鬼酒饱饭足离开。 吴奇一时语塞。 老人说得不错,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想到阴骱山的万鬼大阵,他心中警惕。 广丈鬼帅被自己宰了,阴骱山不可能不知道,在蜀县周围他们不会动手,但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就难说了。 保险起见,还是再攒点底牌,也多了一条路子。 既然有了笔怪这一新道兵,理论上鬼神相就有了新组合! 吴奇打定主意,立马回观画道君符! 若是顺利,今晚就能见到新的鬼神相。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鬼神相·判官 夏夜长且慢,窗外虫鸣阵阵,蛙声四起。 浮云观有三间茅屋都亮着光。 第一间屋里。 白玉箫在纸上奋笔疾书,重写自己此前书稿,他此时完全沉浸在文章世界里,眼无旁骛。小狐妖红绫坐在桌旁,她一边审阅新稿,一边将它们均匀散开排序,避免墨汁染花。 第二间屋内。 陈皋揉了揉眼皮,喝了一口粗茶,他手指飞快拨弄算盘,在粗纸上记下每一笔支出,记录各种物料消耗。这是接手千机书坊后制作的第一本书,做再多准备都不为过。 第三间屋中。 吴奇缓缓放下手中朱砂笔,活动了一下手臂与手指关节。 有了笔千言襄助,绘制道君符也变得容易许多,成功率提升到五成左右。 即使如此,一口气画三种不同的道君符还是极其耗费心神。 他前后忙碌了两个时辰,三种道君符各写了三张。 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时刻。 为稳妥起见,吴奇推门而出,离开无常观到野外去做尝试。 如今东庙不再是无人问津之地。不知是不是口口相传的缘故,已有不少百姓到东庙去焚香烧烛祈福。夜深时也有人来祭拜祈愿,大抵是有白日里说不出口的苦衷。 吴奇选在一片林中空地。 黄四郎在周遭巡逻。 李宓的纸鹞也飞上天空,提防窥探。 吴奇手捏道君符,对重阳和笔千言说:“第一符以你们两位基础,平心静气,不可胡思乱想。” “是!” “是!” 吴奇引气入符,道君符立即化为烟尘包裹两位道兵。 白雾缭绕中显出一名魁梧汉子。 他身材高壮,虎背熊腰,头戴小冠,着白衬朱袍,长得绿脸红须,双目锐利如电,凶煞非常。 只是与孽龙不同,这凶煞汉子并未有名字,和此前赤目童子一样。 如今赤目童子已是妖帅后期,眼前这汉子与他修为持平,却是不知道有什么本事。 吴奇问他:“你有何能耐?” “尊者,我目前仅能用一道术法,开膛法。” 红须汉手指一张,从树上摄下一只麻雀,他轻轻一点,麻雀就昏了过去。 汉子盘膝坐下,以他为中心铺出一大片白布,四周顿时都明亮了许多。 他左手托着麻雀,右手手指轻轻在鸟儿胸膛一划,胸骨左右打开,手指从里面轻轻掏出麻雀的嗉囊、胰腺、肌胃、肝脏、然后是黏糊糊的细软小肠…… 红须汉看似壮硕勇猛,手指却灵巧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将鸟儿体内的血管都一根根剥离清理出来,和肝脏、肌胃、嗉囊等各种部件分别摆放整齐。 大约半刻钟后,这只麻雀被完全分解开来。 羽毛整整齐齐排成一列,下面一列是鸟皮脂肪层,再下面是一块块麻雀的肌肉,然后是血管,脏器,肠道…… 吴奇心中古怪。 这次劾召出来的家伙似乎也不对劲,喜欢肢解活体……变态杀手? 他又在做什么? 吴奇注意到,红须汉又开始将鸟儿身上每一个部分重新组合。他动作不快,但没有任何多余重复,无比熟稔地将肌肉、脂肪、血管黏合组装,贴在骨骼上,然后为鸟儿插上羽毛。 最后他手中浮现出一支毛笔,轻轻在鸟儿身上一划。 麻雀翅膀扑扇了两下,飞了起来。 这鸟儿丝毫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反而绕着红须汉飞行,最后落在他肩头,用羽毛蹭他脸颊。 红须汉的大掌摸了摸鸟儿肚子:“去吧,肠胃之疾已好,不可再胡乱啄食异物。” 麻雀叽叽喳喳叫了一番,振翅而起,消失在黑暗中。 吴奇惊讶:“你能直接解剖还原活物?” “不是的,尊者。” 红须汉缓缓起身,解释说:“开膛法为检查各种尸体、体魄、游魂的术法,能从魂魄之中寻找蛛丝马迹,用以稽查线索。配合罨瘗(yan【捕取】 yi【埋藏】)尸,能断魂魄生死之由。” “只是在下修行不足,暂未能使用罨瘗尸,唯有妖王修为才能施展。” 吴奇一愣。 原来不是杀手,而是验尸判官。 如此强专业性的鬼神相,吴奇还是第一次遇见。 “你擅长验尸追踪,斗法如何?” “稀疏平常。” 吴奇了然。 专业人士不善厮杀,也是正常。 吴奇对判官很满意。 如今成都府有戢水龙女这元婴后期大修士坐镇,自己短时间是不会离开,硬仗也有龙女顶着。 追查幽鬼和不法妖魔,判官可以说是专业对口,能提供不少助力。 吴奇解开鬼神相,红须判官化为白烟,重阳和笔千言分出身来。 接着他又尝试了李宓和笔千言的组合。 结果与预想一般,依旧劾召出了孽龙女。但笔千言与李宓的相性不如小张,孽龙女虽然也能说些话,但明显还是有点浑浑噩噩,实力也仅为妖帅中期,不上不下。 吴奇直接放弃。 龙族血脉的确是强。 他收敛心情,摸出第三章道君符。 “小张,笔千言,准备好了么?” 两道兵点头。 吴奇往嘴里塞了几粒补气丸,催动符箓。 道君符倏然化作一道道浓郁鬼气,伴随阴风阵阵,阴森鬼气中缓缓显出一道头生双角的影子。 这影子屹立于众多鬼气中心,鬼影环绕,他微微仰起头,仿佛在凝望夜空,又似是在思索什么。 吴奇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灵气正在消失!被冥冥中的什么东西被抽走。 他心里不怕反喜。 这与劾召孽龙时如出一辙。 即是说,新的鬼神相可能颇为不凡! 吴奇调整呼吸,耐心等待着。 …… 青城,阴骱山。 山腹里的一座晦暗地宫中。 万千鬼魅正绕着一处高塔缓缓转圈,他们每个手里都握了一杆小旗。 旗为三角状,黄面,镶以齿状红边,上有一条黄色红边飘带,旗杆小柄为藤制,旗子上书以朱笔写「敕召万神」四字。 众鬼手持小旗,口中默念咒文。 “召命三界,统摄万灵。符到速遵,符到速行,女青诏书,如帝亲行……” 中间宝塔为各式白骨骷髅铸造,犹如京观。 骷髅塔上阴火阵阵,幻化出各种扭曲异象,或为人,为兽,为草木,为青烟,为星辰…… 突然,种种幻象消失一空。 一道头生双角的虚幻人影站在火中,他眺望上空,目光投向大阵上方。 万鬼大阵之上,一处峭壁上。 归宿山人从黑暗中睁开双眼。 “是谁……也触动了方相?” 他与地上方相虚影互相凝视:“鬼神方相,万鬼大阵与八部鬼帅的魂魄都无法让你满意么?到底那人给了你什么?” 方相虚影消失在火焰中。 “原来不是鬼神本尊……那还无妨……只是失了先机,却是有点麻烦。” 归宿山人缓缓闭上双目:“告诉姚掌门,疑似五道七寺真人,插手阴骱山布局。「显道神门」的开启,或许要稍微延后了。” “是,山主。” 那人恭恭敬敬道。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露出一张习惯式的笑脸。 孟长歌御剑而起,化作一道白光朝常道观赶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驱疫大傩 阴气消散,鬼影潜匿,鬼神相所化长角人这才显出真身。 他头上双角如弯月,戴一副赤色漆器面具,长有黄金四目,玄衣朱裳,右手持一柄通体血色的长戈,丁字型戈身两侧开刃,戈头下有一簇彩色羽缨。 长角鬼神相轻轻挥了挥长戈,左臂上挂了一面条形玄面小盾,看起来似鬼非鬼。 吴奇脑子里闪出一个名字。 鬼神相·方相。 这名字有印象。 诸多古籍都记载了方相之名,据说他是驱疫辟邪的神祇,每当鬼患与瘟疫肆虐,人们就会供奉方相祈福。 道门记载,若祭祀方相,需择一株古树,焚香烧烛,供上三牲或是十二兽,虔诚祷告。若方相回应祷祀,树上会坠下一枚果子,果如方相般生有双角四目,这即是大名鼎鼎的方相脑。 持有方相脑,则可驱散周遭疫病与鬼魅,免遭鬼疫骚扰。 昔日,方相为诸多鬼神里,尚且会显灵的神祇之一,只是这一百多年里却是毫无反应了。 吴奇上下打量,方相修为不如孽龙,为妖帅后期。 “你的能力是?” 方相四只金瞳缓缓转动,看向吴奇:“驱疫逐鬼。” 言简意赅。 一干鬼神相中,方相最为严肃寡言,不论吴奇问什么,几乎都是几个字答复。不问,他也不会说,只是沉默地站着,仿佛在思索什么,又像只是发呆。 经过好一阵子的单向询问,吴奇通过方相挖出了不少有用情报。 这类本就存在名讳的鬼神,以道君符劾召出来的,都是它们的影子与部分意志,以符箓之法投注在道兵身上。鬼神本体强悍莫测,哪怕仅仅是影子也会干扰到道兵们的正常言行。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越是投影深刻,越是力量强盛,越是接近本尊的形态与秉性。 劾召出的鬼神相越强,就越接近鬼神本体。 吴奇终于明白,孽龙本尊大概就是食欲、色欲、好斗于一体。 至于方相,总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目前仅能施展一道法术,名为「驱疫大傩」。 「驱疫大傩」更像是一种术法仪式,以十岁到十二岁童子百人为伥子,需着赤帻皂制,手执大鼗(tao),布仪仗。方相燃炬火,做十二兽舞,驱捕疫鬼,以消除瘟疫鬼患。 吴奇立即想到翼州疠疫,若事发,方相正好派的上用场。 虽然方相并非元婴级战力,但他专治疫鬼,对庇护百姓作用更胜于孽龙。 从功利角度来看。 方相能驱疫逐鬼,也会带来大量凡人香火,其背后潜力不可估量。 一夜通宵忙碌,得到的结果让吴奇颇为欣喜。 如今又有了两大鬼神相可用。 红须判官用于追缉妖鬼,方相用来驱散疠疫。 吴奇的鬼神武库渐渐充裕起来。 …… 第二日,吴奇照例去东庙打坐炼气。 如今这已变成了一个习惯,东庙神像能引动三清像,也可能有香客拜访。 无常图仍然迷雾重重,吴奇也不急于拉长阵线,到其他地方寻找更多的线索。 重要的是夯实基础,先经营牢固一处地方,做出一个支点。贪多嚼不厌,还伴随一些不可知的风险。 随着数日连续服食补气丸,吴奇体内灵气日益充盈。 他吸了一口气,睁开眼。 丹田内雾状灵力,此时凝为一簇形如珊瑚的灵根。虽然只是初步凝空为根,但也代表吴奇对灵力掌控再进一步,达到筑基中期。 筑基最后一步是灵气化液。 这一过程对灵气掌控要求极高,因修士丹田即是灵力之源,若凝练不当不仅会灵力失控,身体也将遭内外灵气扭曲撕裂。 只是这麻烦对吴奇倒不是事儿。 小心尝试后他发现元婴级体魄一点问题没有,扛这点压力绰绰有余,完全不用担心爆体反噬风险。 吴奇只管继续嗑药,加大力度,将灵力进一步压缩凝练。 练就完事儿了。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见鼠妖九千王从桌下钻出来。 大多时候,九千王还是习惯鼠妖躯体行动。 “道爷,两件事都打听了。” 鼠妖看周围无人,低声道:“那翼州疠疫,有一当地鸟妖说,翼州野外出现了许多野鸭野鹅,这些野禽被几个人捕猎吃了,人就得了疠疫。” “这疠疫十分厉害,不仅百姓受染,妖鬼也无法幸免,知情者很少。” “野外禽兽何其之多,翼州那边找不到源头,当地官府下了封口令,偷偷焚烧感染的尸体,勒令相关人士保密。” “此前说是死了三人,现在不知是何情况了。” 吴奇听得皱眉。 隐瞒瘟疫,封锁口实,一个不慎,这天灾就将变成人祸。 想来许叔静那边也应该查到了消息,不知详情如何。 “普贤寺的净枼,小妖也找人打听了。” 九千王挠了挠胡须:“可都不认识这个小尼姑,或许是头一次从峨眉下山。不过按照辈分,净字辈在普贤寺比丘尼院里,的确是最年轻的一辈。” 吴奇颔首:“辛苦你了。” “都是小妖应该的。” 九千王搓了搓爪子:“道爷,小妖有一个小小的想法……” “说。” 得到吴奇首肯,它这才开口:“道爷有没有想过,将这东庙作为道场?” 吴奇一愣。 这他还真没想过。 但若是正式将东庙纳入浮云观,自己在这行动都会更加方便,对成都府的影响辐射也会更加容易,长远来看,对获取人间香火也会更有效。 “小妖就是想,道爷不如找成都府将东庙买下,这里本就是无主之地,也不值钱。” 九千王贼兮兮地说:“而且成都府现在不是号召各宗门常驻蜀县么?道爷在东庙,驰援城内就容易多了。想必司都尉大人也愿意成人之美。” 吴奇一笑:“你倒是想得好。” 笑归笑,九千王的建议的确还不错。 “最大的好处,是浮云观可以不必再建庙宇,以此收纳一些香客的布施和募捐。道爷名气在这,所以这东庙由道爷坐镇,最好不过。” “以前魑敛鬼王还在时,这里就是一个妖鬼公认的断言堂,到了庙里,谁都不能动手,好好谈判,谈不拢再出去。” “有道爷作为见证人,大伙儿也会信任许多。” “道爷,小妖没有别的心思,这样做好处多多。” 鼠妖补充说:“城里有官府坐镇,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城外却不是这样,依旧有非常激烈的斗法和厮杀,只是不为大多人所知罢了。” “道爷往这里一坐,东庙就能继续安宁许多年。” “这样一来,蜀县外的妖鬼也能有个拿主意做裁决的人,各种情报都能第一时间到这里来,道爷需要什么消息,都会非常快便。” 吴奇瞥了它一眼:“你是要让我成为炰烋那边的掮客?” “不不不,怎么敢劳烦道爷。” 九千王腆着脸说:“不敢瞒道爷,小妖倒是想做炰烋大哥这事,妖鬼很多事不好求官府,总得有人来穿针引线。炰烋大哥以前就是做这事,照拂了不少妖鬼后辈,也有的赚,小妖也想试试。” “这庙宇的经费、修缮、维护都交给小妖,道爷只需要按照以前那般,来去自如就行……” 吴奇懂了。 原来九千王是借自己这虎皮。 他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多一条解决矛盾分歧的路子,也有益于本地妖鬼安稳。堵不如疏嘛。 更何况,还能带动东庙香火繁荣。 吴奇道:“此事,我会去试着说一说,看看司都尉大人能否同意。” 九千王大喜:“谢道爷,道爷明察!” 吴奇心想。 既然要尝试拿下浮云观,不如更大胆一点。 直接去申请常驻宗门,看能否拿到成都府的补贴,以内部低价买下东庙!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道之劫 吴奇先到鬼市请教了严长老,得到严长老认可授意,他这才再赶赴监幽卫衙门。 没想许叔静当场表示,这事他能做主。 “成都府可以将东庙低价转让给浮云观,这事道长请放心,价格会在规则范围内尽可能低。” 他笑容满面:“道长来申请常驻宗门,监幽卫是相当赞成和欢迎的。” 信相寺、广生宫、神行门正式派修士入驻蜀县,在城内设建庙观,作为成都府三大常驻宗门,也肩负荡除幽鬼的职责。 但除此之外,并无后文。 其他宗门似乎都保持了沉默,也不知是自己踌躇不前,还是成都府这边不肯。 吴奇有点不解:“只是浮云观人手财物都紧缺,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道长不必担心。” 许叔静递给他一杯茶:“这事是司都尉大人定下的。” “司都尉大人更在意态度和立场,眼下能果断响应成都府新政的,都将是未来有紧密合作的宗门。” “大人此前也说,若是浮云观有兴趣,也可添入名录。可以较低价格卖给浮云观一块地,供给宗门修士驻扎。” “不过若不是主动意愿,就不必提及。” 吴奇听得有几分感叹。 戢水龙女真是拿捏到位。 既给了机会,但又留有余地,要让各宗门主动表态,以此掌握主动权,甄别群类。 最先响应成都府的宗门,自然就是同一阵营的自己人。剩下的,不论唯青城峨眉马首是瞻,还是试图保持中立,都非合作考虑的对象。 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 许叔静又道:“道长既然主动要求,那许某也就顺水推舟。官契今日便可签署,不过浮云观却是要严长老来代吴观主签押。” “两分官契,道长与严长老可选一张签押。” 吴奇先看了第一版的官契。 黄纸黑字写得很清楚细致,要求浮云观派出修士长期驻扎蜀县,浮云观从此为监幽卫益州司所直辖,不干涉浮云观内部管辖,但观主需定期到监幽卫参与各种事务商议…… 简而言之,就是要彻底接收浮云观。 吴奇看了几行字就放下,这是不可接受的事。 他翻看另一张。 这张官契字很少,上面有两个要求,两个承诺。 要求: 一、浮云观派修士常驻蜀县,随时响应成都府的各种突发事故,迅速参与援助。 二、不得搬离成都府境内。 承诺: 一、每年监幽卫拨付一笔特殊应急津贴,目前定为十法钱并二十贯铜钱。 二、低价转让一块不大于一亩的土地供给浮云观,土地不可是耕地、水塘、滩涂……等农垦地域。 吴奇看来看去,总觉这官契上面写着四个字:请君入瓮。 这份契约,完全是为浮云观量身定做,却还不能不签。 第一张那狮子大开口的条件,更像是对第二份官契的铺垫。 看过离谱的要求,再看到正常的诉求和责任,就会心里舒服得多。 吴奇问许叔静:“想来监幽卫是与每一个宗门,都有不同的契约?” “自然如此。” 许叔静笑道:“这几份官契都是司都尉大人起草,再交由各司曹润色和增补。” 吴奇前后奔忙,等严长老思考完备,签署了名字后已是下午。 就此,浮云观正式获得了监幽卫益州司的额外驻扎补助,也肩负起了相应责任。 返回东庙,吴奇将这事告知了九千王。 鼠妖一听大为振奋,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将东庙补起来,要让这里重换光彩,变成浮云道场。 九千王说了自己的主意。它准备夜晚施工,让鼠群们来搬运各种石头、木料和泥土,尽快将东庙残缺的部分更换和修补整齐,再将道路整理一下。 吴奇让重阳和它去商量。 他眼下还有一件重要事考虑。 渡劫。 他能感应到,自己被什么东西锁定了,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悬浮在头顶,正不断凝望着自己。 如今吴奇已有一千零八十年修为,但凡道君,修为每增长一千年就得面临一次渡劫。 渡劫即是直面天道考诘。 三教修士,渡劫大都是元婴修士,这一层面外界所知甚少。 各种书籍记载都是语焉不详,笼统描述。 大体上,先民认为修仙道士死后精神凝聚不散,从而成为鬼怪,活着的道士则是人中之妖,因此为天道所不容,遭受天劫。 三教之中,唯道士需要渡劫,儒士与僧侣却没有这个门槛。 严长老有次不经意说起锅。 道门修士遭天劫阻击,根源并非是修行,而是道士窃夺先天一炁,炼炁为命,增长寿元。 修为低时尚且无忧,修为一旦从结丹突破到元婴,就会引发天道,因元婴修士需选三千大道,不可避免与天道相触。 此时天道就会给予惩戒。 若是被天劫击杀,修士魂魄都会消散,重归天地。 能撑过,那就继续漫漫修行路。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想要不被天道无尽地追亟,就必须去寻找自己的道,化为三千大道的一部分。 吴奇告诫自己,眼下还不是渡劫时机,还需要沉住气多筹备一番。 …… 小张突然从三清像里现出身形:“尊者,我记起了一些事。” “讲。” 竹妖少年说:“我识神中有一缕念头,此前一直非常模糊,自消化祀果香火后,终于记了起来。” “前一世我在长宁州青龙湖,留有修行法器。” “具体为何,我记不清楚,但只要到那,应该能想起。” “小张现在只有妖兵后期修为,若是能得到前世所留之物,想来会有一个提升,更能辅助尊者。还请尊者允许,让我去一趟长宁州。” 小张一脸诚挚地请求。 吴奇当即决定:“既然如此,我带你去,事不宜迟,现在出发。” 说走就走,他带着道兵们星夜离开,唤出避水兽,踏入府河水路。 避水兽体内,竹妖小张变得有些晕晕乎乎,他眼皮跳得厉害,浑身妖力也时强时弱,陷入了某种古怪状态中。 吴奇也不干扰,静静在旁护法。 从益州赶到长宁州,走水路足有五百多里,前后耗费了三个时辰,避水兽终于抵达青龙湖。 原本浑浑噩噩的竹妖小张,此时突然猛地睁开眼:“三相幽王,是三相幽王……” 吴奇皱眉:“三相幽王怎么了?” “三相幽王……” 小张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喃喃道:“三相幽王,就是夜郎古竹。”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幽王之伤 青龙湖是长宁州北面的外流湖,与长江相通,最终汇流入海。 因此避水兽直接沿长江而下,寅时直抵青龙湖畔。 外面天垂黑幕,月明星稀,湖面上银光粼粼,如碎珠落盘,光可鉴人。 岸边夜风习习,吹得两岸竹林与草木沙沙作响,伴随蛙声虫鸣,夜晚倒是不孤独。 吴奇心念一动,将李宓从无常图中召出来。 少女一出来就东张西望,有几分好奇新鲜:“这是哪儿?好漂亮的湖。” “青龙湖。” 吴奇稍提了一句,随即问她:“你知道三相幽王么?” “知道一点。” 李宓一听彼便晓得是正事,神色也认真起来:“汉史记载,三相幽王夺了夜郎古竹,导致夜郎国覆灭消匿,后被大唐朝廷携三教修士重创后逐出天外,再无后文。” 这与吴奇所知一致。 “不过我翻阅典籍文献时,总觉不太对。” 少女微微蹙眉:“幽王图谋夜郎古竹,倒是能说得通,毕竟古竹是先天灵宝。但此前多年记载里,却未有三相幽王甚至大幽出没夜郎国的记录,更像是蓄谋已久。” “父亲去长安时,我请他托人抄录先秦乃至更早前的多方稗(bai)史,又写信请教普贤寺的大师,询问了青城山的书阁修士。” 李宓轻声道:“史册以汉代为界,汉代以后记录都非常详实,逐年大事都记录在册。但汉代之前,却只有零零散散的史记,不论先秦还是战国春秋,亦或是更早的周朝,殷商,留下的文献,今人看起来也更像是一些志怪乱谈。” “盖因当时幽鬼极多,不论是诸侯还是王朝都忙于征讨幽鬼,驱逐幽王。” “汉之前,先秦一度强盛至极,始皇嬴政以一国之运铸「十二黄巾力士」,又以关中军、长城军、骊山军、岭南军炼造军阵法宝「大秦军势」,一度想跨出天缺,征讨天外之地,以驭幽鬼。” “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千古一帝君王梦,尽付东流。” 吴奇心得心神激荡。 哪怕强盛如大唐,也从未有过征讨幽冥的打算,先秦之强可见一斑。 李宓又讲,「十二黄巾力士」即秦始皇所铸十二金人,携一国之运。如今大唐以法钱流传和增幅国运,倒是比过去有了更长远的打算筹划。 「大秦军势」则是百姓也耳熟能详的兵马俑,只是大多人不知背后深意,总是以为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兵佣。 “始皇又是如何死的?”吴奇好奇道。 “不得而知。” 李宓摇头:“最被认可的是说病死,当时发生的事很难被完整还原了。” 她将话题引导回来:“查到「十二黄巾力士」时,我就发现里面有一段记载‘……始皇以力士击三幽王,幽王不敌,退。’” “这里的三,原本被后来人理解为三个,也就是始皇用黄巾力士击溃了三个幽王的意思。” “但后来我查阿房宫散佚志录,又发现有宫廷乐师、侍卫目睹了始皇击幽王这一幕,他们却说‘始皇遇袭,力士击之,幽王重伤,乃走’、‘幽王鬼祟,潜宫刺君,未果,逃濮’。” “其中一名画师描述最为详细,说‘宫中现六国亡鬼,北宫赵王迁,前宫燕太子丹,楚王负刍入阿城,袭帝,始知幽王。’” 李宓此时双眼泛光,整个人充满奇妙神采:“濮,就是当时楚西南夜郎国一带,阿城即阿旁宫。这三位六国亡鬼,都是与始皇作战最为激烈的三个国君。” “因此,三指的是他们三国君的亡魂,却被始皇认为是幽王,三相幽王之名,指的就是这幽王能一化三相。” “种种线索都在指向,当时潜伏偷袭始皇的幽王,就是三相幽王。” 少女比划手势:“三相幽王被黄巾力士重创,逃往濮,然后销声匿迹。” “夜郎古竹以强命再生著名,一根古竹衍生出了夜郎竹这一脉灵竹。” “所以三相幽王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夜郎古竹去的,他要夺得古竹,以这先天灵宝疗伤和修复。” 看着滔滔不绝的李宓,吴奇对这龙裔少女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李宓此前表现出了优秀的交涉能力,她不仅涉猎群书,还头脑敏捷,洞若观火,很难想象她大多时间宅居家中。 虽然李宓体魄上没觉醒龙族血脉,但这头脑可以说一等一的好。 这也是另一种天赋。 吴奇由衷赞道:“很不错。” 得了夸奖的李宓,笑容里不由小小得意:“还好还好,以前我与许多法师和道长都有信件来往,很多都是学自前辈大师们……咦,小张怎么下水了?” 吴奇扭头看去,见竹妖少年脚已经踏入水中,面色有几分迷糊。 重阳大喝:“醒来!” 小张这才清醒了过来,收回陷入水里的脚,他回头对吴奇道:“尊者,东西就在湖中。不过我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 夜叉黄四郎突然发声:“尊者,前方有夜叉的气味。” 吴奇还没发话。 只听一个响亮嗓门:“人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岸边冒出了五个赤发獠牙的夜叉,他们手持刀叉,身材壮硕,大摇大摆走来,气势汹汹。 与黄四郎不同,这几个夜叉人高马大,皮肤光滑,身着硬皮甲胄,看起来颇有武力。 为首最为高壮那夜叉挥了挥刀子:“竟敢踏入青龙妖帅地界,你们真是嫌命长了!不想死,就跪在地上,把身上法器银钱都交出来!” “居然还有陆行夜叉?废物就是废物!我呸!”他对黄四郎方向吐了口唾沫。 “你看什么看,想死么?” 夜叉瞪了吴奇一眼,作势挥刀。 化作茱萸尸妖的重阳一把扼住其咽喉,将它脑袋摁在地上:“放肆!” 夜叉拼命挣扎,却完全没法挣脱,被压得满脸狗啃泥,手里刀胡乱挥舞,砍在尸妖身上铿锵作响。 后面的夜叉见状,掷出一物。 那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原来是一方阴斝,里面飘出几头游鬼。 此时青龙湖异变骤起,激荡水波中钻出一头浑身碧玉的蛇形妖类,它踏水窜出,直扑吴奇等人面前。 大蛇所过之处,周遭化作万里冰霜,霜雾弥漫。 忽然,那迎面冲来的蛇妖消失在白霜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女子。 她手持一根竹笛,长发在脑后梳拢,眉眼英武,吹起手中笛。 悠扬声笛声中,霜雾里传来阵阵龙吟,青色龙躯影影倬倬,环绕笛女四周。 含象镜上亮起一颗血星,这青龙为妖帅初期修为。 古怪的是,它并非有意识的大幽,似乎依旧凭借一股子本能行动。 吴奇微微一笑:“没想到还有一头幽鬼,这次是来对了。” 他手捏道君符,轻声道:“既然拟形化龙,那便以龙对龙,看看真伪。” 黑雾从指尖弥漫开来。 深沉浓郁的黑云里,孽龙女长腿一步迈出。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青女笛」 火鸟振翅而起,窜入白霜,引得霜中青龙随之追逐。 孽龙女身影一晃,转眼站在持笛女面前,一把抓住她脖子。 持笛女用力拍打她的手臂,却根本无法造成任何伤害,显得弱小又无力。 倒不是她有多弱。 吴奇用含象镜照过,这女子为妖兵后期修为,与孽龙差距太大。只是难以看出其真身,似乎有法器干扰。 孽龙抓住持笛女,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在她脸颊上滑动,慢慢触到其上唇。 紫唇露出笑意。 吴奇捏了捏眉心。 原来孽龙是男女通吃,只要长得好看都行是吧…… “带她过来。”吴奇下令。 孽龙女松开扼住其喉咙的手,手臂轻轻一兜,双手横抱她过来。 持笛女仿佛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孽龙对手,也没有反抗,只是手里紧紧捏着笛子,脸上有几分不安。 走近了,孽龙女才将持笛女放下,看她的眼神也有点怪怪的。 吴奇调整了一下情绪:“你是何人?” 女子手捏竹笛:“我是……青龙湖中一蛇妖,原本好端端在水中修行。” 此时空中青龙挣脱火鸟迷惑,显出一双灯笼般的空洞龙眼,发出雷霆怒吼。 仿佛蛇妖被擒,令它出离愤怒。 吴奇只觉吵闹:“干掉它。” 孽龙化出黑白龙身,卷入空中,一个照面就将青龙缠绕锁喉,头上逆角犹如数柄利剑刺入龙颈,孽龙径直将青龙从空中摁倒在地上,压在它躯体上撕咬起来。 “我们继续,说到哪儿了?” 吴奇看向蛇妖女:“你在水里修行,继续。” 蛇妖呆呆看着被直接猎食的青龙,声音都有点发抖:“小妖,小妖……本在水里游荡,结果误入水下一片泥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根竹笛里,被那笛子锁在了里头。” “然后,小妖想要逃出去,却无法挣脱。青龙妖帅一直纠缠,小妖没法子,只能服从。” 吴奇看了一眼被孽龙啃食的青龙尸体:“你可知,它是幽鬼?” “小妖后来也知道,但青龙妖帅太强,小妖不能反抗。” 蛇妖咬着唇:“青龙妖帅将我变成这般模样,让小妖为它吹笛,小妖没做过其他事。” “外面夜叉又是怎么回事?” “它们是一群顺着江水来的海夜叉,青龙妖帅一直浑浑噩噩,以鬼魅与竹为食,这群夜叉摸出其中门道,就对外声称青龙妖帅,沿湖劫掠。” “遇到打不过的修士与妖鬼,它们就丢出鬼魅,引得青龙妖帅出来,它们则逃之夭夭。等青龙妖帅杀了对方后,它们再出来收缴法器钱财。” “原本妖帅只是吞噬青龙湖周围的竹子与游鬼,可自从去年这群夜叉来了,已经杀了不少人和妖鬼,骸骨都在水下,道长一找便知。” 吴奇不语,心中有了计较。 漫天白霜渐渐消散一空,又变回了正常的青龙湖畔。 无常图里香火现。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吴奇至此已有一千一百六十年修为,同时他清晰感知到,天道锁定越来越严重,若是自己修为再有寸进,天劫或将立即被触发。 他暂时压下渡劫的事,看向前方。 孽龙已然消失,李宓手持一根翠绿竹笛过来。 她忍住倦意,吃力地说:“尊者,那青龙是这根笛子,似是一件法宝。” 吴奇接过竹笛:“辛苦你了,先休息一下。” 他手掌一抹,李宓回到无常图里。 蛇妖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只剩地上一尾小指粗的青蛇,正吐杏子。 吴奇蹲下,对它道:“笛妖已死,它给你的灵力也消失无踪,这才是你原本的模样,对么。” “走罢,命中一劫,福祸难料,愿你好好修行,早日化灵。” 小青蛇点点头,扭头蛇形,迅速钻入水里。 吴奇看向四周,发现那几个夜叉不见了踪影。 “重阳,斩了那几个盗匪。” “是,尊者。” 重阳持了景震法剑,随剑而行,钻入林中。 黄四郎脸色不好看。 毕竟作乱的是夜叉一族,海夜叉也是夜叉。 “人有败类,夜叉也有品行之分。”吴奇轻飘飘道:“不用介意出身,你到底是什么,只与你做了什么有关。” “是,尊者。”黄四郎认真道。 吴奇掂量了一下手里竹笛,很轻,上有九孔,通体碧亮如玉,触手光滑细腻,握在手中有微微凉意。 竹笛对灵气有着清晰的吸附亲和。 吴奇引气入笛,竹笛顿时轻吟作响,反应强烈。 这的确是件法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竹笛却是残缺,少了前面笛头。 吴奇将笛子递给小张:“想来就是这个了。” 少年小心翼翼接过,他手指触到竹笛,浑身一颤,那竹笛竟然融化进入手掌里。 小张眼里种种浮光掠过,一阵迷茫恍惚。 好一阵子,他才缓缓回过神,身上的妖气也时强时弱,很不稳定。 “尊者,这是「青女笛」,本为玄阶上品法宝,只是遭到幽冥之气淬染,如今跌落到黄阶中品。” 吴奇略微诧异。 黄阶中品,已经与双首蛇卣持平。 “它只有一个能力,以霜雪暂时凝造一方小天地,能困锁敌人。名字也是因此而取,就如掌管霜雪的神祇青女一样。” 吴奇听得精神一振。 这能力好!非常实用。 如此一来斗法就不用再遮遮掩掩,遇到幽鬼不论进入冥地,还是将对方拖入霜雪天地,都能隔绝外界窥探。 愉悦之后,吴奇立即想到:“「青女笛」是什么来头?” 曾经是玄阶上品的法宝,其主人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它本是夜郎国讨虏将军夜仡休的随身法宝。” 小张缓缓说:“夜仡休在外征讨幽鬼,得紧急军令,说国君猝死,幽鬼侵入都城。” “她带兵驰援,才知道夜郎古竹被三相幽王侵蚀掌控,导致夜郎国境内活着的夜郎竹尽数枯萎,夜郎国的庇护也随之消散,各路幽鬼突破外墙,大肆杀戮……” 夜仡休试图找青城峨眉求援,但途中被大幽围攻重创,她只得找一处地方躲避隐匿。 这一躲她却发现,自己被幽冥之气感染,手中法宝「青女笛」为夜郎竹炼制,也开始逐渐化幽。 夜仡休将尚且完好的笛嘴拆下,这笛嘴为人面竹所制,倒是暂时逃过一劫。她抛弃了遭幽冥之气入侵的残缺肉身,以秘法将自己游魂融入笛嘴,与被撕裂的器灵融为一体。 遭幽冥之气包裹的笛身则被她埋入青龙湖,以引开大幽追杀。 做完这一切后,她精疲力尽,陷入沉睡。 再次苏醒时已是数百年后,夜郎古国早已变成一捧黄土。 夜仡休也不再是那个讨虏将军,只是一介亡国流民,她修为大损,已难以为继。 好在夜郎人与竹关系匪浅,据说最早先民就是从竹中诞生,夜仡休得以「青女笛」笛嘴为根转世重修。 此时,她遇见了被贼人所伤的张水生,产生了一段露水情缘。 那一截人面竹竹笋,也即是夜仡休以笛嘴而造的转世。 「青女笛」虽然器灵化作幽鬼,却依旧对主人的模样念念不忘,小青蛇所化英气女子,正是昔日夜仡休的模样。 …… 此后一分为二,竹笛笛嘴变成了小张,笛身化作了那青龙径幽,命运殊途。 吴奇听了,笑道:“物归原主,也算得了善果。「青女笛」与你妖躯相合,斗法时助战也好用,就交你持有了。” 小张慌忙道:“这实在是太贵重,尊者拿着这法宝,更有用处。” “法宝对我而言,只是工具和手段罢了。”吴奇随口道:“你为我道兵,持法宝也是一样,你与「青女笛」契合度也更高。就这样。” 小张似乎想辩解,但最终他只能说:“是,尊者。” 「青女笛」与小张融为了一体,笛嘴和笛身再次相合。 小张浑身妖气暴涨,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沉敛。 无常图里。 属于小张的那一座石碑再度变化:竹妖,妖帅初期,八百二十年修为。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抟土祠(月初求个票~) 山林之间,五名夜叉正在拔腿狂奔。 其中一名夜叉边跑边丢出一团团烂泥似的秽物,他问前面的头儿:“老大,咱们这样不会被他们追过来吧?” 跑得最快的老大说:“不会。夜叉到处都是,那头青龙妖帅他都能随手斩了……应该不会和咱们这些小妖小怪过不去。正常来讲,收集妖帅身上材料才是修士最在意的。” 他心里也犯嘀咕。 多走夜路终遇鬼,这次也是倒了血霉。 谁想在这么个深山野林,竟然会有狠茬子出现……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那些大州府我们去不了,就在荒山野郊打打牙祭,抓抓肥羊而已,没想就这还要撞铁板。 他心里又是一阵愤怒:“都怪那陆行夜叉,定是他引来了大修士,真是夜叉败类!竟然带着大修士过来对付咱们夜叉,该死的夜叉奸!” 不敢骂大修士,他就只能找陆行夜叉出气。 “就是,那混账真是可恶!” “多半要被大修士事后灭口!” 几个小弟纷纷附和。 夜叉老大安排说:“咱们此次就去投奔阴骱山,那地方也收纳妖类,到那地方,哪怕大修士也不敢再追。不过需要分头跑,免得被包圆了。” 小弟们纷纷称是。 他们佩服老大的聪明。 谁能想到,擅长水中潜行的海夜叉竟然陆地跑路。大家身上擦了粪便,掩盖体味,一路到处丢屎,哪怕陆行夜叉也闻不出来。 说到逃跑,老大可是经验丰富。 这也是小弟们跟随他的主要原因,能保命,再学两手,可以说是受益无穷。 他们分头跑了两步,突然各觉胸口一冷,低头看去,胸口多了几把小剑,心脏给刺了个透心凉。 再想抬头,却眼前天旋地转,脑袋骨碌碌滚落在地。 重阳用藤条捆了尸体,冷笑:“想跑?有草木的地方,你们就跑不了。” 他随手召出鬼火,将地上尸体焚烧殆尽,连灰烬都用尘土稀释掩埋。 此时天上雷鸣阵阵,空气沉闷,一场夏雨又将落下。 重阳抬起头。 老天都帮忙收尾,这也算天道么? 忽然,他眼中鬼火大盛。 尊者要渡劫了! 重阳朝来时方向飞奔而去。 …… 空中闷雷连连,银光朔电,空中泛着一股诡异的淡淡赤色。 吴奇周围的灵气开始暴动,汹涌澎湃地推搡激涌,天地之力仿佛都将他锁定。 天劫还是要落么? 吴奇调整心态。 事已至此,那就只有立即准备。 他手捏法决,顿时容貌缓缓变化,成了竹妖小张的模样。 这化形术此前一直未用,一来是暂时不必,二是要用到最关键的时刻。 渡劫阵仗不小,换张脸能减少不少隐患。 头顶雷光逾烈,一棵棵根系庞大的银树在空中时隐时现,彼此延展、触碰,连为一体,就像天穹上长出了一层奇形电亟。 吴奇祭出三大法宝。 青白双截剑。 荷口三爪奁。 双首蛇卣。 法宝一出,原本潮涌般的灵气风暴被这三大法宝一阵鲸吞,灵气也变得稍微稳定了些。 吴奇全神贯注,凝视空中。 轰! 一声巨响。 空中坠下一道树状闪电,吴奇下意识抬起手。 临近之后,闪电却化作一个巨大赤红陨石,仿佛穿破空间壁障,直接碾了下来! 噼啪! 陨石球瞬间爆炸! 磅礴恐怖的天地之力一下子压在身上,让吴奇身体陡然下沉,双足深深陷入土中。三大法宝却是被闪电劈得飞落四周,倒是没有受到太重损伤。 吴奇却是只觉得视觉、听觉、触觉一刹那都消失无踪,整个人陷入一种不可知不可思的虚无世界。 持续良久之后,他才从麻木之中挣脱出来。 他下意识看了看手掌。 掌心只是微微泛红,身上倒是有着强烈持续的刺痛感。 他心道,天劫如果痛都不痛,那算什么天劫。 等了良久,吴奇都没有等到第二道雷霆落下。 他仰起头。 头顶乌云正在散去,此前那一缕异状已经消失无踪。 吴奇擦了擦汗。 结果这一动,身体就不可抑止地疯狂抽搐起来。 痛感炸裂,浑身筋肉骨血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看不见的芒刺疯狂戳刺,让他大脑痛得一片煞白,只能跪在地上,双拳捏紧。 吴奇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心脏、脾脏、肠胃仿佛被人扯出,撕开后填入各种碎屑与铁片,再封好胡乱塞回来。 手脚不可抑止地抖动,眼睛跳得厉害,脑子里就像被塞进一大团冰块,将大脑黏在了骨头上,稍微一碰就是黏着般的撕裂痛。 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痛楚才有稍许缓解。 他哆哆嗦嗦摸出水囊,试了几次,才拔出木塞,往嘴里灌了口清水。 完全没想到,这天劫是后劲凶猛的类型。 重阳和小张这才敢凑过来:“尊者,好点了么?” 渡天劫是忌讳干扰的,道兵能做的也只是戍卫,避免被其他人打搅。 若是插手渡劫,反倒是会让渡劫者遭到更沉重的天罚雷亟。 天劫为天道形成,修行者越强,遭到的天劫越狠。 吴奇吃力地说:“无妨,你们护法,我还需一点时间调理。” 他盘膝而坐,往嘴里塞了补气丸,锻体术开始缓慢修复躯壳内种种损伤。 经历这一劫后,他脑子里有了清晰的认知。 眼下自己体魄依旧处于结丹层次,元婴需要渡二劫,二劫道君就能以鬼神之法正式踏入大修士的层面,化灵力为法力。鬼神没有结丹这一说法,只以劫数计算修为,每历一劫都距感悟天道更进一步。 渡劫后,无常图里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变化。 刻有「万法无咎」四字的道君柱旁,又有一片迷雾被驱散,显出一座不大庙宇。 庙宇庑殿顶上布满琉璃瓦,红墙斑驳,门柱陈旧,古朴而简略,看起来很有年头了。 最为怪异的是,这庙被一条条黑色铁索纵横缠绕,仿佛要封住里面什么东西一般。 屋檐下挂了一面牌匾,上用朱笔写有「抟土祠」三字小篆。 吴奇意念打量着这新出现的建筑。 先是三清像,而后道君柱,然后是神桃树,现在又是抟土祠,这顺序似乎是按照修行层次来的。 看来渡过第一个千年天劫后,抟土祠才会显现。 吴奇犹豫片刻,就从庙门而入。 踏足其中,他只看到渺茫烟云,仿佛置身于九天之上,入眼一片苍茫。 里面世界远比外面要大得多。 靠近门口处,有一尊泥塑神像。 吴奇仔细一看,这神像不就是三清像么?木然呆板的站姿,粗糙又随意的做工…… 只是有一个不同。 这泥塑面部雕刻了出来,却是自己的脸。 其他地方雕凿粗粝,但偏偏面部惟妙惟肖,一眼就能认出。 可这玩意儿没有任何提示,难道是要自己将泥塑搬出这座庙? 他试了试,泥塑纹丝不动。 吴奇不由后退了两步,看远观能不能找到线索,结果手往后一摸,摸到了一个冰凉之物。 他扭头一看,发现距离自己的泥塑几步远,还有另一座泥塑。 这泥塑体型与自己那尊就不同,腰身和手臂都更加纤细,胸脯与腰下曲线也很清晰,看起来是一个女人。 只是面目模糊,难以辨认。 吴奇手摸到了泥塑像的左脚脚踝上,泥塑看似粗糙,触感倒非常细腻光洁。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轻灵的女人声音:“道友,还没摸够么?” 吴奇赶紧松手。 泥塑是活的? 吴奇立即回过神,对泥塑拱手道:“初次见面,在下黄道君,阁下高姓大名?” 对方一听,顿时精神了起来:“黄道……想来道友是黄道传人……叫我黑白君就行。对了,道友能帮个忙么?” “我现在身陷「无间幽冥」,你能不能动用一下「勾陈书」,把我弄出来?报酬好说。” 吴奇一愣:“勾陈书是什么?” “一件仙器……这不是黄道一脉持有的么?难道不在你手里?”对方反而意外。 “没有……” “诶?” 吴奇脑子里急速运转,仙器「勾陈书」难道就在无常图里。 他目光立即犀利起来。 无常图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这仙器!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黑白君 离开抟土祠去找仙器的想法无比强烈,吴奇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冲动。 当下终于找到了另一个道君,他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东西。 “道友,不知这抟土祠到底是何来历?” 泥塑上传来黑白君的声音:“源头成因不清楚,不过这抟土祠里摆放各路道君化身,彼此可以意念相通,是三清留下的手段。” 抟土祠中的泥塑,即是一个个道君的化身,意念触碰时可被对方察觉。 至于是否回应,则是看另一方的选择,既可以完全不在意,也可以直接与其对话。 “道君化身数量不多,彼此距离越远,双方所在世界越远。” 黑白君说:“想来你也在婆娑世界,不然不会碰见我。” 吴奇没有否认,只是继续询问:“三清就是三大天尊么?” “三清从未现身,不过处处都有祂们痕迹,似与天道有关,但又非天道,其中微妙道友得慢慢体会了。” 对方笑了一声:“想来道友是才渡了第一劫,抟土祠开启,因此才有许多疑惑罢。” “若道友不嫌弃,我可以给道友说些简要的道君事宜。” 吴奇一喜:“多谢道友。” “不必言谢,此前我也得了前辈引导,不过是循例。” 黑白君稍作停顿,开口道:“道君非仙非神,却有神道仙道诸多特征,香火为道君修行之根基,纳大千世界诸多愿力以合道。” “一缕香火需蕴蓄一甲子,即是说,若是道友从某个妖鬼神祇处得了香火,下一次从他身上收集则需等待六十年。” “但六十年后,是否还能从当初那人得香火,又是未知数,因此香火需要妥善经营。” “世间有灵之物皆可孕育香火,从多到少分别是仙、神、妖、鬼、人三类。” “不过其实还有的东西也能带来香火,譬如引导我的前辈,就能从万千草木中收集香火。因此他一直致力于种植各种花草树木,在万千世界里辛勤播种……” 吴奇心里卧槽一声。 种草也能得香火? 这前辈路子有点野…… 仔细想想,如果种植草木能获得香火,数量可比人妖鬼多太多了,前景堪称恐怖。 “这也是不同道君之道,难以效仿,道友不必在意。” 黑白君仿佛洞察这边的反应,轻声道:“每一个道君都有一条大道传承,彼此间比的是走多远,倒是不存在争夺道果的冲突。” “道君能收纳炼化香火,又有补天图助益,因此修行速度远超普通修行者。但事有利弊,道君引来的天劫远超同群,死在劫数下的道君不是少数。” “道友还请务必谨慎,道君劫只会不断增强,越来越恐怖……” 对此吴奇是有体会的。 第一次道君劫,他就遭陨石雷砸脸,当场去了半条命。 不知道更强的第二次、第三次会是怎样的情况。 他敏锐提取出黑白君的一个关键词:“补天图是何物?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一方小世界么?” “对。请稍等一下,我处理一点事。” 黑白君那边似在忙碌。 吴奇耐心等待。 他脑子里也在消化黑白君所说种种。 非仙非神是道君,无处不在却从不现身的三清,甲子香火,大道传承,千年道君劫…… 由此可见,道君的确是被三清组织的一群特殊修士。 目的是什么? 来源甄选又是什么标准?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之际,黑白君的声音传来。 “呼,事情果然不按时完成就是不行。” 她感叹了一句,继续说道:“补天图是三清赋予道君的灵宝,也就是这一方小世界,不过每一位道君只得到了其中一卷。道君仅能在自己画卷中行动,但所有画卷集合,才能拼凑成完整的补天图。” “抟土祠就是其中的纽带,若是修为通天,就能完全厘清自己所在画卷,也有跨过边界拜访其他道君的办法……这点我尚在摸索。” 吴奇凝神贯注在听。 无常图只是补天图其中一隅,其中迷雾更像是一种三清设下的门槛与禁制。 还有一点。 这黑白君说「这一点我尚在摸索」,看来她至少已渡过几劫,远超自己目前层次。 他问出内心疑惑:“道友,三清是如何甄选道君人选,又要我们到底做什么,就是斩杀幽鬼,收拢人间香火么?” “道君人选具有一定偶然性,不过大抵上,不会是原生世界的,也就是说,几乎都是跨界之人。这仅作参考。” 黑白君:“至于道君要做什么,道友想必也猜到了。” “斩杀幽鬼是表,补天是里,香火则是修行之源。” 吴奇猛地反应过来:“仙人补天……出问题了?” “仙基本都在天上,补天不易,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不过经年累月……也会出一点状况。” 她轻笑了一声:“因此才需要道君。” 吴奇心里一凛。 古仙果然有问题。 “道友,我陷入「无间幽冥」已有数百年,不知如今婆娑世界如何?还是大汉天下么?” 吴奇给她讲道:“大汉已亡四百余年,如今大唐镇压天下,幽王不敢造次,地府混乱……不少神祇不再响应祷祀,古仙彻底消匿。” “原来历经了不少朝。” 黑白君倒是不在意:“还以为汉天子能至少延续一个千年王朝,想来还是儒士寿命问题影响了王权延续……国运流转,铸钱为法,生生不息。唐天子这一政略真是漂亮,说不定能真能破开瓶颈,开出一方从未有过的新气象。” 经她一提点,吴奇也回过神来。 法钱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稀释国运,而是让国运随钱而转。 如今法钱已是婆娑世界最强硬通货币,不论儒释道、妖鬼魔修还是周边小国部落,都认。 等于所有人都在使用法钱,不断给王朝凝聚国运。 以钱生运,财携国势,形成一个良性循环,可持续地积累稳固。 哪怕儒士凋敝,昔日文武能臣不再,国势依旧不会因此破败,反而潜移默化笼罩整个婆娑世界。 法钱战略,堂堂正正,造势压人。 “道友,时间不够了,我得去医治病人,下次再聊。” “人命关天,道友且去。” 黑白君说走就走,霎时间就没了音讯。 吴奇不由抬头,看向泥塑模糊的面容。 原来是一个医者,难道黑白君走的是医道么? 听声音倒是温温柔柔,而且也很耐心给自己讲解诸多注意事宜,对时间也极其看重,想来是个不错的大夫。 …… 与此同时,某个四四方方的纯白房间里,正中间伫立着一根贯穿天花板与地面的圆柱,柱上刻有「一见命悬」四字。 石柱下有一顶黑色棺椁。 旁边角落里蹲坐了一人,此人生而怪异,脑袋上生有三张脸。 嘎吱一声,棺椁从里打开,角落的三面人一脸警惕。 一名女子从棺中缓缓坐起,一头长黑发轻轻摆动。 她大概二十岁左右,尖尖的脸蛋,双眉细长,一双桃花眼里显出几分迷糊,美中不足是,嘴角两侧有两条细细伤口,伤口被均匀纤细的黑线缝合。 这让女子秀气静谧的面容多了一分怪诞。 她脖子以下躯体都被白色绷带缠绕,一直缠到手指尖,外面套了件宽大的玄色道袍,一黑一白衬得格外醒目。 “时间到了。” 女子左手手指间浮出一把三尖头小刀,右手显出一柄剪刀。 “来,让我看看。” 蜷缩在角落的三脸人,眼里都是恐惧:“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滚啊!” “两肩放松,三相幽王。” 黑白君手持刀剪,步步靠近。 她耐心地安慰说:“不做手术,「十二黄巾力士」造成的创伤,用夜郎古竹可治不好喔。”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鉴妖谈》 入夜时,陈皋被赵晟换下轮值,从鬼市返回浮云观。 他一回来就找到吴奇:“师弟,师弟,你可算回来了。这是白玉箫的书稿,你快看看。” 吴奇一愣:“白玉箫呢?” “他连续昼夜颠倒,心神消耗极大,现在还在睡,有红绫照看,不用担心。” 陈皋将一叠装订好的稿纸递来。 吴奇让重阳发光更亮些,这才开始慢慢看稿。 经过重写的书稿是中短篇故事合集,由五个故事构成。 第一个叫《狐妖阿绫》。 讲的是有个书生爱上狐妖阿绫,而狐妖却因为是外地妖,被当地怀疑是大妖派来的间谍。 书生拼命洗除了狐妖嫌疑,然而最终却发现,真正内应竟然是自己,最终书生选择主动自首来挽救所爱。 这明显有狐妖红绫的影子,最大亮点是书生与狐妖的缠绵描述,写得极为细腻真实。光这一点就足以吸引人观看了。 吴奇有理由怀疑。 白玉箫和红绫怕是有某种超出写书伙伴的友谊……或者说,为了写出真情实感,培养一段实地恋情也不是不可能。 第二篇名《熊妖之怒》,讲深山之中有一头熊妖作威作福,然后被修士围攻击杀的爽文。 与《狐妖阿绫》不同,熊妖篇则是细致详实地讲述了远离州府的山中,各路大妖是如何谄媚大修士,如何欺瞒大唐巡检,又是怎样奴役小妖小鬼,生杀予夺,荒淫无度的山中皇帝做派。 吴奇都看得火大。 最后熊妖被众妖设计鸩杀,让他心里出一口气。 第三个故事叫《宅中之鼠》。 讲有只鼠妖活在一座远古魔修所铸的古宅,每日都面临一个生死抉择,杀戮进入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死,被折磨而死的那个就是鼠妖自己。死后鼠妖第二日又会复生,然后继续徘徊在不断死去的沉沦地狱里。 鼠妖拼命劝阻旅人不要进来,不断被杀,最终得到大修士襄助,成了修士座下童子,得证仙道。 后面还特别备注,是鼠妖九千王提供素材。 相比前两个故事,这一个较乏味,但却迎合了不少人对妖类的认知,也算这个时代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 第四个故事《竹下人》,讲一个竹下少年,总是在远远守望一个残疾少女,少女不喜欢少年,少年却赖着不走。 亮点在于诡计叙述,实际上少女才是竹妖,被少年砍伤,导致成妖后行走不便,少年一直在远远照顾她。 最后一个故事叫《马妖小记》。 讲平时人们攀比各自的马,私下马们也互相比较各自的人,认为人很笨,给他们骑,他们就奉上豆子和草料,照顾得舒舒服服。 真正危机时刻,马就会踹了人,自己跑路。 因为人也会丢了马逃命,大家互相抛弃,谁也别说谁。 人哪怕吃了闷亏也不会讲,否则太丢脸,这也是人们心照不宣的规矩。 就像男人只会说勾搭了哪个好看的女人,但不会说女人甩了自己、掏光自己钱把自己耍了这样的事。 男人都很傻,只需要给他们一点点面子,他们都心甘情愿被骗。 看完这压轴故事,吴奇明显读出了一些《孔乙己》的味儿,只是遣词用句还是不够犀利辛辣。 哪怕《小记》里依旧有许多缠绵交欢描写,但背后已经有了一股精气神,不再是纯粹意义的小黄文。 白玉箫开始以情色故事批判现实,自我讽刺,内核已变得严肃起来。 “这篇不错罢,师弟。” 陈皋看他点头,也精神振奋道:“白玉箫说,他是受你那篇文章影响,做出的一个模仿。” “我们都认为,应当将《孔乙己》也加入进来,做成第六篇,师弟觉得如何?” “不行。” 吴奇一口回绝。 他可不想被儒门盯上。 大唐王朝如今国祚鼎盛,朝廷大员几乎都是儒士,比起释道两家威势更强。只是儒士向来以兼济天下为任,忙碌于各种民生吏治,无暇他顾。 《孔乙己》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哪怕能用作文宝也不能被外界知晓,否则只会带来麻烦。 “师兄,《孔乙己》这事,不可为外人所知。” 吴奇严肃道:“我乃道门修士,修行至今目标依旧是御剑飞行。” 陈皋点头:“明白了。师弟不想节外生枝,影响修行。” “还有一点,师兄。” 吴奇建议道:“这全是文字,吸引力相对不足,不如找一画师,在上面画下一些图画。” “春宫图?”陈皋立即领悟。 “不必那么……春宫图会不会被官府禁止?” “不会。只是会被儒士认为难等大雅之堂。” “那就春宫图,找画工细腻的优秀画师。” 吴奇心想,既然不违法,为什么不做。 白玉箫的新书名字定为《鉴妖谈》,等再审阅修撰一遍,就能排版用木头雕版印刷,再做正式贩售。 对这本书是否能获得欢迎,陈皋也很忐忑。 这是阴阳学士的一次转型之作,若是无人问津,名头可能就要坏了。 …… 不过吴奇不管这些。 这几天他所有精力都在一件事上。 找仙器「勾陈书」。 仙器是法宝最终极的形态,顾名思义,即器灵登仙,法宝也淬炼渡劫,化为仙器,能调用天地威能。 唯仙人才能持有仙器。 黑白君说,勾陈书是黄道一脉的仙器,不像随口说谎。 可吴奇找遍了无常图,毫无线索。 他甚至想过,「勾陈书」会不会在神桃树下,然而意念深入地下,却都是铺天盖地的怨念扑面,并无任何器皿存在。 虽然没有仙器,但也有黄阶上品的「神胜万里伏」,也暂时够用。 不过随着第一次渡劫,吴奇现在面临又一个问题。 人手不足。 重阳、小张、李宓、笔千言,两两组合恰好可以劾召两尊鬼神相。 不论赤目童子、孽龙、方相、红须判官都各有作用,但如果全部道兵带走,东庙就没人镇守,每日修为就会白白流失。 可若是将小张或笔千言放置其中,万一需要,一时半刻又没法召回,实在可惜。 无常图虽然能瞬息传音,但不在近距离下无法隔空收纳道兵,至少目前吴奇做不到。 吴奇意念进入无常图。 “重阳,李宓,黄四郎跟着有一段时日了,你们认为他如何?” 重阳表现出了大哥的沉稳,思索一番才开口道:“尊者,黄四郎对追踪寻迹颇有理解,诸多杂事都有经验,做事也算仔细稳妥。天赋平平,但心智却算优秀。” “当然,缺点也是有的。” 他补充道:“黄四郎目的性强,有时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或许会惹来麻烦。再者他修为低,目前只能做一些简单事务,短时间里怕是没法指望他参与斗法。” 吴奇点点头,问:“李宓,你呢?” 龙裔少女直接给出意见:“我觉得黄四郎还不错。如今用人之际,尊者不妨直接将他收为道兵。” “我的理由有两点。” “一是黄四郎立宏愿为大唐州府之外的荒野妖鬼建立一套秩序,保障小妖小鬼的基本生存,没有尊者他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他必然要依附于尊者。” “二是黄四郎修为低微,出身差,反而是一项优点。正因如此,他知晓普通小妖小鬼的生存现状,尊者目前手下正缺少一个了解底层妖鬼的道兵。这也与尊者收集香火的长远布置不谋而合,州府外底层妖鬼生存艰难,祈愿也最为频繁。” 李宓平时玩耍时嘻嘻哈哈,谈及正事却仿佛立即触发了某个正经开关,变得冷静缜密。 吴奇内心已将她看成了无常图道兵的把关者。 他心里有数,缓缓睁眼,看向门口:“四郎,你可愿成我麾下道兵?” 守在门口的黄四郎听闻大喜,双手抱拳:“小妖愿意!感激不尽!” 吴奇看向他:“你需牢记,入我门下,就不可为非作歹,主动惹事,倚强凌弱。” “四郎谨记尊者教诲,绝不越矩。” “来。” 吴奇手掌一碰,黄四郎瞬间被吸入掌心。 无常图中,七十二座祭坛中,又有一座被点成了青莲色,上面悬浮着夜叉黄四郎。 灰石碑从坛下升起,碑上朱笔书曰:夜叉,妖兵中期,一百零九年修为。 吴奇再次唤出黄四郎,叮嘱道:“如今令你驻守东庙神像,平时注意收纳香火,安心修行。” “是,尊者!” 黄四郎得令,立即退步而出,飞速朝东庙赶去。 …… 忙完两件事,吴奇有点饿了,准备去厨房做点吃的。 最近进入筑基中期,服食补气丸带来的副作用也减小了一些,食欲在逐步恢复。 厨房里只有两个冷硬馒头,吴奇就将它们切成馒头片,小火油煎,撒上盐粒和用石臼舂碎的花椒粉。 吃一口,酥脆咸香。 吴奇和有道一人一猫,慢慢吃着馒头片,享受难得清闲时光。 之前连续半个月,都在到处奔走,斗法斩幽。 明日又要去鬼市巡市,时间比以前要紧张许多。 吴奇正想要小憩,外面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外面是许叔静的副手程三元。 程三元一脸灰尘,他双手抱拳:“叨扰道长,十万火急。” “翼州疠疫情况严重,已有四百三十多人感染疠病,死亡二十九人。” “青羌妖帅去过一次,杀了几只疫鬼,但却找不到源头,许参军只得让小的过来,请道长出山救助百姓。” 吴奇眉毛一挑。 正愁没地方尝试方相威力。 这不就有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疫鬼伥人 翼州地处成都府西北,从都安堰沿珉水一路前行,直到翼州境内黑水河,总路程约莫四百里。 吴奇乘避水兽一路潜游,两个时辰后的下午抵达了黑水河。 太阳很大,晒得两岸热气腾腾,腥气浓重。 入河口处有士兵巡逻,插有旗帜的官船在河面巡游,禁止船只进出黑水河,往里一点的地方还拉了铁索和网绳,整个河面都遭封锁起来。 吴奇在一处隐蔽河岸边落地。 隔着老远,他就认出了头戴笠帽的青羌,青羌手持沫水贝所化的关刀,面色阴沉地在河边听两个士兵说着什么。 他骂了几句,两个士兵慌忙跳入水中,瞬间没了踪影。 原来是两个水妖。 吴奇带了重阳和李宓过去。 “妖帅。” 青羌回过头,一看是吴奇,脸上转忧为喜:“道长你可来了,快来快来,树荫下喝杯茶。” 吴奇被青羌引到河边树下。 随行士兵给吴奇、李宓各倒了一杯冷茶,倒是看到一团火的重阳有点踌躇。 他小心翼翼问:“这位护法,也用杯么?” “他不用。” 吴奇婉拒:“不必麻烦。” 士兵这才告退。 青羌喝了一口茶,对吴奇诉苦起来:“道长不知道,翼州这边情况实在棘手。八天前我接司都尉大人令,过来调查疠疫……” 监幽卫对翼州疠疫的洞察比吴奇想的要早。 早在许叔静派出程三元之前,戢水龙女已派另一位舍人巂鸣到当地秘密查证。 巂鸣及时递送回消息,说翼州的确有疠疫出没,散见于各村落。 被疠疫感染者有一个特征,他们都在半夜见到过奇怪的赶鸭人。 三更时分,两个黑衣人赶着上百只鸭子在野外游荡,他们路过村庄,上山入水,兜兜绕绕,行为古怪。 翼州州治所所在的卫山县派了不少差役和士兵,分别赶赴出现疠疫的村庄进行封锁,但得疠疫的人还是越来越多。 赶鸭人出没越来越频繁。 有天夜里,一队士兵恰好撞见了这两个赶鸭人,他们手持长枪,大吼让他们站住。 结果这两个赶鸭人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胸口对着长枪撞来。 一撞之下黑衣撕裂,原来这两人身体里面都是一只只鸭子,撑出来的一个人形。 没了赶鸭人,鸭子顿时四散而逃。 士兵们试图用栅栏把它们围起来,却发现这些鸭子根本关不住,它们能从任何缝隙里挤出去,刀枪刺在它们身上,就像扎到了棉花里。 第二天,这一队士兵全都感染了疠疫。 于是大家这才明白,原来那赶鸭人是疫鬼所化。 巂鸣与程三元的查证大抵一致。 戢水龙女当即派青羌带队,星夜从水路奔赴翼州,斩杀疫鬼。 青羌到了这边后,先是令当地官兵封锁黑水河,每一个关隘都设防严查,避免疠疫通过船只和旅人带到外地,引起更大规模扩散。 同时他也派出妖鬼,沿河流四处搜捕赶鸭人。 “跟踪到了他们,我便亲自出手,以沫水贝远程将赶鸭人和鸭群斩杀,对他们路过之处也撒上生石灰,禁止靠近。” “却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又出现了,他们人数变多,分成好几队,在翼州几个村子出没。其中还有两个赶鸭到了卫山县,好在被坐镇的舍人斩杀。” 说到这里,青羌叹了口气:“于是我才晓得,赶鸭人并非疫鬼,而是伥人。” 吴奇听得直皱眉。 所谓伥人,即是被厉鬼所杀后诞生的鬼魂,受厉鬼役使,也叫鬼仆。 伥人驱赶疠疫游荡,背后疫鬼却依旧不见踪影,只要疫鬼不曾被除,伥人就能源源不断地诞生,疠疫也就没法消除。 如今翼州伥人不断增多,说明还有许多未曾查明的疠疫死者。 “杀之不绝,还可能让背后疫鬼更加警惕,此事我实在毫无头绪。” 青羌一脸烦闷,狠狠一顿手中关刀:“有力无处使,实在恼人。” 吴奇略略一想,有了计划。 “妖帅,最新的疠疫感染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昨夜有一位樵夫拾柴回家,到家时才发现有一只鸭子停在背上,大夫查证,确定他感染疠疫。这应该是最新的病患。” “带我去看看这位樵夫,有个办法可以一试,或许能找到线索。” 疠疫病人被集中安置在一处村落,村子前后左右都被栅栏围上,外有拒马,每一个进出口都有士兵严防死守,杜绝有人随意进出。 士兵们都以药水洗过的布蒙面,一个个表情严肃。 青羌出示了身份牌,他们这才抬开拒马,让出路来。 吴奇走入村子里,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声音都来自于村内一座座小木屋和泥巴房子。村庄里来去的都是士兵,他们禁止病人离开小屋,村里弥漫着沉重的紧绷感。 “这里。” 青羌推开一扇门,示意吴奇进来。 樵夫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叫徐旱,身体结实,肩胛有力,脸上有一圈胡子。只是此时他躺在床上,不住咳嗽,看起来极度疲倦。 “这是监幽卫舍人吴道长。” 青羌对徐旱稍作介绍:“此次吴道长来,就是要找出疫鬼,彻底根除疠疫。需要你的配合。” 徐旱吞了吞唾沫,想要坐起来,声音沙哑地说:“道长,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请好好休息。” 吴奇温声道:“不需要动,闭上眼即可,一会儿就无事了。” “好,好的。” 徐旱闭上了眼。 吴奇摸出道君符:“妖帅请不要让其他人进来,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放心。” 道君符化作一道白烟,绿脸的红须判官手持毛笔,显出真身。 他本是由重阳和笔千言所化鬼神相,一出现,其妖帅后期的修为就让一旁青羌脸色微变。 吴奇问道:“开膛法能从患者查出疫鬼踪迹么?” “能。” 红须判官回答果断:“但凡术法,皆有痕迹。” “那开始吧。” 红须判官走到徐旱身旁,手指在他胸前一划,樵夫胸口裂出一道整齐的口子,露出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和尚在蠕动的肠胃。 判官将手探入其中,沿胸腔肋骨往里摸索,轻巧熟练地摘出一片肺,以毛笔在上面刷了一阵后又放回胸腔。 一旁青羌看得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这樵夫还能不能活…… 判官手指上划,割开徐旱颈部,从里面取出一片带着血的淡白气管,又挥动毛笔,在上面轻轻涂抹。 他将气管放回喉部,又检查了一番徐旱耳鼻眼。 红须判官毛笔在皮肤上拂过,一条条伤口顿时消失不见,恍若从未出现。 接着他鼓起胸腔,吐出一团白雾,那白雾萦绕徐旱,顿时在空中形成星星点点的黑斑。这些黑斑呈纤细的絮状,在空中缓缓沉浮。 红须判官抬笔蘸了那空中絮状物,口中叱了一声。 笔尖顿时凝出一簇墨汁。 这墨汁渗入黑斑中,形成一条迂回游曳的泼墨线条,一直蔓延到了屋外远处。 “尊者,随我来。” 判官一路出去,追踪空中黑线。 他大步流星,吴奇也紧紧跟随。 青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屋:“道长,那徐旱不会有事吧?” “无事,不用担心。” 吴奇随口道。 几人跟随判官一路急行。 泼墨线辗转迂回,越过河岸与树林,穿过草丛与滩涂,一路钻入一片乱石丘陵,这里四周萦绕着阴沉沉的乌痕,空中飘荡着墨状黑雾。 吴奇举目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如丝如缕的黑色墨线,这些都代表了疫病飘荡的路径。 他看向脚下。 附近的疠疫,大都来此这乱石之下。 青羌扬起手里关刀,正要劈斩而下。 “妖帅且慢。” 吴奇道:“疫鬼伥人由此散向四周,当务之急是开坛做法,将伥人尽数集中拘役。” 青羌赶紧收刀:“道长需要些什么,我去准备。” 完整「驱疫大傩」做法,需以十岁到十二岁童子百人为伥子,需着赤帻皂制,手执大鼗,布仪仗。 不过事急从权,开坛做法也有化繁为简之法,只是威力会有缩水。 吴奇此前就问过方相,这时候果然派上了用场。 他叮嘱青羌:“需要十尊木人或纸人,画成童子状,着赤帻皂制,另准备一副鼗鼓,两个瓷罐或瓷瓮。” 青羌一愣:“鼗鼓是什么?” “就是拨浪鼓。” “哦,原来是这个。” 吴奇守在乱石丘陵处观察,青羌回去安排准备各式器具。 等他带了士兵用推车送来所需各物时,已是入夜。 “道长,准备好了,都齐了。” 青羌擦了擦脸上汗,指挥各士兵摆好纸人。这些纸人都是半人高,里面以竹篾为骨,外面蒙上粗纸,虽然眉眼画得粗陋,但看得出是少年容貌。按照吴奇要求,它们头上固定了红帻,身着黑衣。 “那我便开始做法。” 吴奇手捏道君符。 一时间鬼影幢幢,头长双角生有四只黄金眼的方相缓缓显形。 就如吴奇预料那般,小张同「青女笛」融合后到了妖帅初期,再与笔千言劾召出的鬼神相也水涨船高。 方相如今也与孽龙一般,为元婴初期。 看到方相,青羌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妖王的灵力压迫感! 除去那龙女情人之外,吴道长竟然还有一个妖王打手! 这才叫真人不露相。 想到自己此前还试图与他对决斗法……青羌用袖子擦了擦汗,真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此时吴奇也不好过。 元婴级的鬼神相与此前不同,分分秒秒都在消耗自己体内灵力。 他往嘴里塞了三粒补气丸:“以「驱疫大傩」拘役这里的疫病和疫鬼。” 吴奇指了指两个瓷罐:“将它们装入里面。” 方相也不说话,手中赤红长戈一挥。 地上那十个纸人童子霎时活了过来,变成十个面目栩栩如生的少年。他们手臂挥舞做飞鸟状,双足交替蹬踏,围绕方相,跳起古老原始的舞蹈。 方相长戈扬起,戈头化出一簇熊熊火炬。 他轻舒长臂,执戈而舞,动作翩然,如鹤如鹿,长戈之火在黑暗中点出一簇簇碧幽鬼火,浮空不灭。 空中回荡着一阵轻轻哼唱,仿佛是梦中呓语。 鬼火在黑暗中犹如一盏盏明灯,朝着四面八方延展。 倏然,地上跑出两只黑色鸭子,它们沿着鬼火之路朝这跑来。 不止这些。 吴奇举目望去。 漫山遍野的黑鸭,密麻麻犹如蚁群过境,它们一路快跑,冲到瓷罐前就化作一道黑气钻入其中,瓷罐将这些疠疫所化的鸭子不断鲸吞。 远处出现了一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他歪歪扭扭,一路走来,恍若醉酒。 直到近了,在鬼火下露出一张浮肿发白的脸。 他大约五尺来高,身着褐袍,只是拖着的左臂却是一条形如蛇尾的蠕动肢体,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是星星点点的黑斑,这些黑斑犹如蝌蚪般彼此相连。 吴奇看得皱眉。 疠疫的源头是一具恶魄? 青羌则是面色凝重,紧握关刀:“铸妖换魄,魔门九幽山结丹修士……”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铸妖换魄九幽山 成为监幽卫编外舍人后,吴奇参阅了一些监幽卫文献史料。不少隐秘文献都是一个个王朝积累传承下来的珍贵经验,外界难以知晓。 其中就对魔修就有着重提及。 魔修宗门以九幽山为尊,九幽山盛名在外,却是行踪缥缈,既不知山门,也不知其掌教到底何许人也。 九幽山门下修士向来低调内敛,哪怕出入尘世也都大多来去匆匆,随之消失无踪。 被朝廷与三教认为魔门,是因九幽山本身一直在钻研禁忌术法,其中许多都有悖人伦,不容于常理。 九幽山门人不参与作乱,但许多魔修作乱背后,经常有九幽山的法门方术痕迹。 《阴刹锁魂练魄经》是其一,魂锁魄定,炼制尸傀为法宝,被天地不容。 《铸妖换魄法》是其二。 铸妖换魄,顾名思义,就是将妖族的五官、肢体、骨骼、血液、脏器、大脑等植入人类修士躯体,从而让修士获取妖类部分天赋的一种术法改造。 类似的是道门中搏命舍身流,即以咒法、丹药、奇术激发血脉潜能,半妖半神。 不过铸妖换魄最大的危害在于,融入妖体会激发兽性,潜移默化影响下,人渐渐会变得凶戾狂暴。 铸妖换魄的修士,平时也许一切正常,突然之间就可能暴起杀人,难以自控。 有一部分魔修便是如此。 “九幽山修士?” 吴奇心里思忖。 此前蜀县出现《锁魂练魄》,现在翼州又是《铸妖换魄》……九幽山和幽王同时牵涉其中。 「暗」留下的记忆碎片中并无相关片段,它是从其他十二天象手里得到的《锁魂练魄》。 眼下有三个可能。 可能一,九幽山与十二天象或太岁幽王有合作。 可能二,九幽山与太岁幽王彼此对立,明争暗斗,两门九幽山功法是太岁缴获的战利品。 可能三,纯巧合。 吴奇正琢磨,却听到青羌惊呼。 “不好,他要自爆金丹了!” 吴奇条件发射唤出双首蛇卣,拔出神胜万里伏。 前方,九幽山修士无神瞳孔突然左右晃动,整个人如被吸了气般迅速鼓胀成球状,浑身灵气暴涨,空气灵力疯狂朝他体内钻涌。 青羌横握关刀,此时反倒是冷静下来:“道长最好原地防御,金丹自爆,威能远超普通法宝。” 吴奇静观其变。 九幽山修士撑得浑身衣服爆裂,皮肤下一根根紫褐色血管凸起,五官完全扭曲膨化,身上发出一股腐肉恶臭。 忽然,一只绿莹莹的手贯穿修士皮肉,从里头扯出一只血淋淋的无毛雏鸭。 修士身体一下子泄了气,灵气也弭散一空,软塌塌倒地。 抓住血鸭的手为鬼火所化,它将拼命挣扎的鸭子塞进了瓷罐里,瓷罐晃了晃,不动了。 方相淡淡道:“疫鬼已除。” 无常图引动。 ——拔除径幽一头,获八十年修为。 至此,吴奇修为再涨,变成一千二百四十年修为。 原来背后又是幽鬼作祟。 吴奇几步过去,用绢封住瓷罐口,又以木塞塞住。这是基本的封鬼手段。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不如这样试试。 吴奇祭出双首蛇卣,尝试意念沟通。 紫色雾状毒蛟化形,钻入瓷罐,很快就将疠疫和疫鬼全部吃了个干净。 器灵意念里都是满意与愉悦。 用疫鬼制作提纯毒素,是很好的原料,如此也避免了泄露风险。 吴奇撤了方相。 青羌招呼士兵过来,开始深挖这一片乱石。疫鬼由此而生,下面必然有着某种东西。 他一边提防地下,一边嘴上问道:“道长,那疫鬼是九幽山修士所召么?” “不是。” 吴奇看了一眼地上不远处的尸体。 恰恰相反,这九幽山结丹修士是被疫鬼控制了尸骸。修士生前就遭侵染控制,这才能得到一具金丹尚存的结丹修士尸体。 “原来如此。” 青羌咧嘴笑道:“看来是九幽山魔修和疫鬼黑吃黑,结果不敌被反制。” 吴奇不置可否,问起另一件事:“妖帅,修士金丹自爆时,不能迅速将其斩杀么?” 他心里好奇。 只需将对方斩了,没了灵力和意识支撑,金丹不就无法自爆了么? “道长说的倒也没错,只是实际斗法中有许多考量。” 青羌解释说:“譬如自爆者掌握奇术,引对方靠近才能施展。” “还有自爆金丹者,以自身为中心设下法阵禁制,要拼个你死我活。种种搭配层出不穷,可以说防不胜防。” “也有很少修行者耗费大量时间结丹两枚,一内一外,自爆外丹,再以内丹袭杀试图遏制的修士……” “既然对方已黔驴技穷,殊死一击,稳妥起见,还是原地防患,或是暂且后撤。” 吴奇目光清明。 原来核心是一个双方斗法的博弈。 作为胜券在握方,犯不着冒险和败者拼命,徒增风险。 士兵们用锄头挖开石头和泥土,下面有一个螺旋式大洞,边沿有石板铺路,一路通往黑黢黢的地底深处。 青羌丢了块石头下去,石头被黑暗吞没,没有回响。 “道长,这洞有点奇怪,周围灵气十分稀薄。”青羌皱眉:“总觉得有点像是……” 吴奇轻声说:“冥地。” “疫鬼是大幽指使?”青羌悚然。 “安全起见,妖帅守住洞口,贫道下去看看。” “好。” 吴奇带了重阳李宓直接踏入其中。 他心情愉悦。 斩幽可是最快提升修为的法子,来得好,来得好哇。 没走几步,四周场景陡然一变,入目都是绿水青山,一片乡野阡陌,微风习习,水波潺潺。 然而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是,一名穿着脏短袄的老者正用拳头痛殴一壮硕男子,男子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是什么情况? 吴奇摸出含象镜,照向两人。 照到年轻人时,镜背上显出两颗赤星,结丹中期的大幽。 老者揪着男子脖子,缓缓转过脸。 他头发稀疏,眼眶凹陷,鼻如鹰喙,满脸连鬓胡,眼眶里没了左眼,看起来有几分凶煞。 吴奇楞了:“前辈?” 眼前人正是在蜀县见过的元婴修士,瞎胡子。 瞎胡子冷冷道:“滚出去,这里事与你无关。” 吴奇不卑不亢说:“贫道乃监幽卫舍人,此大幽役使疫鬼作祟,还请前辈让贫道抓他一问。” “监幽卫舍人?” 瞎胡子冷笑:“朝廷走狗罢了,当了走狗,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斩幽除魔,赚干净钱修行,不丢人。” 吴奇平静地说:“不知前辈又在何处高就?” 瞎胡子将手里男子一丢,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独目中冷光乍现:“我来自九幽山,就是你们口中的魔!看今日,是你斩我还是我杀你!” 吴奇手捏道君符,孽龙现世。 …… 翼州,黑水河畔。 净枼微微仰起头,看向远处消逝的鬼火,僧衣被夜风轻轻拉扯,显出少女这年纪特有的纤细身线。 “可惜,还是来迟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回首看去。 孟长歌手持拂尘,背负剑匣,与她相对而立。 净枼双目瞳孔化作金色,整个人也变得肃穆冷冽。 “哎哎,别生气啊,疫鬼作祟与我无关。” 孟长歌后退了一步,笑着说:“菩萨发怒真是可怕……可惜这些疫鬼愿力,却是无法收取了。” 净枼冷冷看着他:“现在应叫你金刚幢菩萨,抑或黑幢天子,还是孟长歌?” 孟长歌依旧笑眯眯道:“以前的事归过去佛管,孟长歌只是一道门修士,求仙问道……就不劳烦普贤菩萨渡我再入灵山了。” “我来是替阴骱山跑一趟,想要收服疫鬼,白跑一趟也该回去复命了。” 他双手合十:“贫道告辞,菩萨保重,早日成佛。” 说罢孟长歌御剑而起。 净枼手捻佛珠,目光闪烁,心里一声叹息。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神伏卸甲 冥地之中。 壮硕男子目光阴狠,压抑内心怒火。 这里是自己所塑冥地,两名修士却在旁若无人地交谈,还殴打自己这个主人家,可恶可恨! 脱身后定要带兄弟们过来报此大仇,以雪今日之耻! 眼下却暂时没有机会逃走。 冥地中大幽强悍,结丹期大幽,同阶结丹修士几乎难以奈何。 只是问题在于。 眼前这两个。 一个是元婴修士。 另一个劾召出了元婴级的妖鬼。 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忍辱负重,蛰伏等待。 不过看到这两个剑拔弩张,一副要分生死的模样,他心里顿时狂喜。 好! 狠狠地打! 把两个人脑子都打出来最好! 两败俱伤,自己再去捡个漏,坏事变好事,丧事变喜事!岂不美哉! 因此他坐在一旁,安静旁观。 “你看什么,你在笑?” 老人缓缓转过脸,睥睨坐在地上看戏的大幽,用手指了指他眉心:“你,是不是在笑?” “我没有,我不是!”大幽赶紧辩解。 瞎胡子不由分说,过来将他摁在地上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大幽被打得浑身酸痛,往后缩了缩,不敢和他对视。 “你低着头,是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趁斗法时阴老夫一手?” “不是,没有,真没有……” 他赶紧抬头辩解。 老人又将他摁倒一阵拳头糊脸。 面目青肿的大幽彻底木了,整个人变得毫无表情,仿佛已失去了感情能力,他坐在地上,目光茫然而呆愣。 吴奇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惨。 瞎胡子这暴脾气,完全是兴之所至,难以捉摸。 难怪了,自己一进来就看到瞎胡子在打大幽。 “好了,该你了。” 老人扭了扭脖子,活动了一下双臂。 他还是穿着蜀县那件脏兮兮的短袄,只是此时目光锐利,精光内蕴,与那时伪装而成的乞丐完全不同。 吴奇拔出神胜万里伏,孽龙女已率先冲了上去。 “龙族?有点意思!” 老人与孽龙女拳脚对擂了一记,嘭地一声,双方都后撤半步。 孽龙仿佛感应到对方实力强横,缓缓化作黑白之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姿态极其慎重。 “化形罢了?雕虫小技。” 老人冷哼一声,那件脏短袄长出一根根淡绿细枝,这些细枝呈线状,将他身体层层包裹起来,在体表形成一圈圈玉带纹,犹如藤甲。 古怪藤甲缠裹手脚,形成一层,老人只露出仅剩的右眼,状若魔怪。 他手臂拉长,往地上一撑,手臂从吴奇面前地下冲出,万千藤枝犹如箭雨直刺吴奇脑袋和心脏。 啪啪啪啪啪! 藤枝在空中被一道庞大影子扫开,孽龙尾巴拦截袭击,头部却缠住老人,一口朝他脑袋咬下。 头颅被龙牙咬碎,却完全没有任何血肉溅射,反而是松软散开成众多细枝,四散钻入孽龙口腔更深处的喉中。 瞎胡子无头身体化作众多藤枝,反倒从外缠锁住了孽龙躯体,双方角色互换,变成了龙遭枝条缠绕。 兔起鹘落之间,孽龙身陷危局。 吴奇一把掷出神胜万里伏。 长柄匕首般的法宝在空中化作一道虹练,飞到老人与孽龙之间。 器灵神伏显出兜鍪银甲人形,它抬手一指,那无数细枝迅速从老人身上散开,化作一具有四趾的奇形妖物,与神伏扭打成一团。 老人些狼狈地往后飞退,躲避之际还是被孽龙一爪抓破胸口,鲜血汩汩直流。 他恨恨盯着空中两道器灵,又看向吴奇:“好卑鄙的法宝!” 吴奇回应:“说到卑鄙,前辈的法宝才是让人大开眼界。” 瞎胡子穿的脏兮兮短衣,是一件奇特法宝,依仗这法宝,他才无惧与孽龙正面体魄对撞。这下遭神伏卸甲,法宝对法宝死斗,就让瞎胡子本身没了防护。 吴奇召出双首蛇卣,紫色毒雾顿时弥漫四周,才进食过疫鬼的毒蛟生龙活虎,喷出毒素也格外迅烈,片刻就将瞎胡子包裹其中。 老人眼神一狠,身体一分为二,一道冲向吴奇,一道撞向孽龙。 吴奇见躲避不及,双臂护住面门,硬抗对方这迎面殊死一搏。 两者相撞,发出嘭地一声。 吴奇后退了两步,稳住。 瞎胡子则是一脸惊骇:“你这什么什么身体!” 原本应该一拳将他身体打爆才对。 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回应他的,是吴奇手里双首蛇卣迎面猛砸,连续两下砸在老人脑袋上。 哐!哐! 瞎胡子身体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他晃了晃脑袋,意识到不好。 毒素入体了! 这毒不一般…… 身后,自己那化身已经被孽龙重伤,再打下去凶多吉少。 不能拖延。 瞎胡子干瘪空旷的左眼眶里,闪烁着一点诡异绿光。 吴奇只感觉身上多了点什么,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侧,可他放眼望去,又找不到那东西所在。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他有点毛骨悚然。 对方突然大喝:“小子,当初你害我入世观修行被破功,你可记得!” “不知者不罪。” 吴奇坦然:“不过若真因此事,耽误前辈修行,那贫道只能说声抱歉。” 瞎胡子哈哈大笑:“道歉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斗法厮杀了。我且问你,坏我修行,你拿什么来补偿!” 吴奇平静道:“虽说事出有因……贫道今日不会对前辈下杀手,以此弥补。” 对方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认为你能杀我?你,能杀我?” 吴奇不语。 “你说话,你说话!” 瞎胡子顿时暴躁了起来,怒目圆睁:“一个古法炼体的结丹期小子,竟然觉得能杀我!你哪来的勇气!” 吴奇看着他道:“前辈,收手罢。你我并非敌人,至少今日如此。” 瞎胡子张了张嘴,只感觉一股悸动恐惧涌上心头。 他扭过头,发现那头生反角的黑白龙族正在头顶虎视眈眈。 瞎胡子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脓血。 地上血沫冒着气泡,里面仿佛布满活的小虫,不断上下窜动。 他心中恨恨,这该死的毒,真是卑鄙。 半空之中,毒素所凝的庞大毒蛟若隐若现,在空中影影绰绰,隐匿暗处,如雾如露。 吴奇捏出道君符。 鬼影缭绕之中,头生双角,持戈方相显出模样来。 瞎胡子瞳孔猛地一缩:“鬼神方相……” 吴奇口含补气丸,准备最后一击。 瞎胡子忽然大吼一声! 吴奇后退两步,屏息凝神。 “呔!三教修士,就是这么欺负老人家的吗!”老人怒指吴奇,脸上大义凌然。 吴奇眼皮跳了跳。 还以为他恼羞成怒,要施展什么玉石俱焚的法术…… 原来是要服软。 吴奇也顺着他的话道:“看来是一场误会,前辈说清就好。” 对方色厉内荏:“先放了我法宝!” 吴奇心念一动,那边神胜万里伏回归入鞘,器灵神伏受伤不浅,对手是个狠茬子。 藤枝怪手回到瞎胡子身上,又变回那脏兮兮短袄。 老人呕出了一滩血沫,眼里闪过一丝忌惮:“好狠的毒!” 孽龙女和方相一左一右,将瞎胡子夹在中间。 吴奇道:“现在,我们能好好谈了。” 瞎胡子皱眉:“你要谈什么。” “首先,前辈似乎以左眼施以秘法,晚辈修行低微,还请告知一二。” 对方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前辈所中之毒,也只有我可解。当然前辈修为高深,自然性命无忧,不过这毒素潜伏期长,或许有时候会发作一两下,若是关键时刻,也会扫兴。” 瞎胡子语塞。 他能感觉到,这古怪毒物的确在吞噬自己体内法力,如跗骨之蛆。 最可恶是,那毒素之源的毒蛟依旧在侧,对自己不断呵出毒雾……他必须立即遏制,否则哪怕脱离这里,在外遇到其他敌人,也极其凶险。 “好,我告诉你,你给我解毒。” 吴奇点点头:“很公平。” 瞎胡子这才缓缓道:“此法是我元婴神通「现世报」,属恩怨之道,有恩还恩,有仇报仇。恩怨越深,神通越强,告知对方,也能增强其法力。” 吴奇看到,自己脚下浮现出一道飘忽扭曲的黑影。 勉强能称之为人。 它拥有一个树冠般的硕大脑袋,下面是相比纤细的躯体,躯壳上布满大大小小窟窿,仿佛被某种虫子蛀空,躯干上长有两条黑色手臂。 左手一路延展连入了自己心脏,右手则是刺入到对面瞎胡子的胸膛。 “若你刚才对误我修行予以否认,立马就会被「现世报」击杀,你没到元婴,没有大道神通,必死无疑。” 瞎胡子一脸傲然。 吴奇目光微动:“厉害,元婴就已经可以利用大道了么?” “那是自然,结丹渡劫即需以观天道领悟神通!到了这一层才可称之为元婴!” 瞎胡子突然觉得不是滋味。 神通「现世报」竟然对这小子没用……也不知道说着小子天生实诚,还是为人讲究。 倒是与自己所合之道有某种共性。不好说幸还是不幸。 瞎胡子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他扭头看去,见旁边大幽脸上似乎不耐烦。 “你什么意思?你很乏味?你是在嘲笑老夫么?” “我没有,我不是……” 瞎胡子抓住大幽,再度饱以老拳。 大幽已经被揍得精神恍惚,在地上躺平,一动不动了。 吴奇只能表示同情。 这真是像极了在外面吃亏无能狂怒找下属大骂的老板。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先下手为强 修行者斗法,动辄分生死。 在对方杀死自己前击杀对方,才能确保自身安全。 可一旦双方胜负已分,彼此又会恢复理智,迅速妥协。 生死之时分生死,胜负既分,就要考虑利弊。 对大多修行者而言,斗法终究是手段而非目的。 事实上已败,瞎胡子嘴上却不肯服输:“既然此次打了个平手,那这黄幽见者有份。” 他指了指躺平在地的男子:“这是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之一「风」。本是南方的乂风妖帅,后投奔太岁幽王,在此役使疫鬼,炼制伥人。” “没听过。” 吴奇以双首蛇卣给瞎胡子解了毒,打量地上那人。 原来躺在地上的大幽并非人类,而是一头猿妖,只是他长得眉眼白皙,比大多人都要更秀气,吴奇一时半刻都没认出来。 “好好的妖不当,却偏要当幽王奴仆。” 瞎胡子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贱骨头。” “贱骨头?” 乂风妖帅一下子坐了起来,不气反笑:“九幽山的人有什么理由来嘲笑我?说的像是你们是名门正派似的……” 瞎胡子独目一睁,就要过去揍他。 乂风妖帅一溜小跑躲到吴奇身后,口中疾呼:“道长救我!这侯莫陈魏要杀我灭口!” 侯莫陈魏? 原来瞎胡子叫这名字。 吴奇记得,侯莫陈为北魏时鲜卑部落姓氏,北魏则是北周前身。 “你且说清楚。” 吴奇插手,瞎胡子也只能暂时压下动粗打算,口中说道:“幽鬼所说不足信!不必和他说什么!” “我投靠幽王,的确无话可说。” 乂风妖帅稍微松了口气,解释道:“但九幽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钻研秘法禁术,也是诸多祸害之源……幽王是为解救天下,可笑许多妖鬼还将幽王看成是敌人!” “解救天下?”吴奇皱眉:“怎么说。” “如今大唐王朝鼎盛,州府之内归朝廷管,州府之外的妖鬼,几乎被三教生杀予夺。妖鬼若是不能得到度牒入城,就难以避免被各路修士奴役。” 乂风妖帅眼里泛光:“幽王不同。幽王从天外来,就是为了解救这一方被三教修士统治的婆娑世界。” “妖鬼苦弱,唯有成为幽鬼,才得见永恒!超脱被三教修士奴役的命运!” “道长,七十二幽王来此,就是为了开启这一方被仙人与神祇封锁的世界,仙神在蒙蔽芸芸众生,让这里所有人变成他们自己的牲畜粮食,供给他们修行长生!” “幽王们是解救者,不是入侵者!” “我们应该响应幽王,加入幽鬼,得见外面的广袤世界!” “一旦成了幽鬼,所有幽都不分彼此,我们都将进入幽冥洞天,幽王从不杀戮干涉幽鬼,修行不再会步步杀机!” …… 乂风妖帅眼神狂热,说得慷慨激昂,双臂张开,恍若传道。 瞎胡子听得捏紧拳头,目光泛冷。 吴奇安静听完,反问道:“既然是解救者,为何幽王役使大幽,大幽又掌控径幽?不是不分彼此么,为何还存在高下之分?” 乂风妖帅呆愣了一下:“这是为了幽冥洞天的秩序,没有强力首领怎能解救弱小……” “既然是解救,为何你役使疫鬼杀人?” “这是唤醒愚昧的人类,他们被大唐朝廷和三教迷惑……唯有死亡才会让他们觉醒,明白自己的弱小和无知,才能拥抱永恒的幽冥之力!” 吴奇点点头:“原来如此。” “注意来!” 剑光一闪。 神胜万里伏回到鞘内。 乂风妖帅被斜劈作两半,血流一地。残魂则是轰然炸裂,化作呼啸山风,伴随犹如浪潮般的情绪与记忆碎片。 吴奇眼中微光翕动。 虽然记忆碎片并不完整,但还是让他得到了许多重要信息。 太岁幽王麾下,十二天象各有司职。 「风」一直在偷偷袭杀策反各路山修士,目的是为掌控三教各派情报,获取更多的修士身份与宗门内幕。不过这一任务并不顺利,绝大多数修士依旧坚守底线,纵使被杀也不肯就范。 不肯屈服的修士被「风」炼制为伥人,成为携带疠疫的厉鬼,也是「风」冥地里的部曲。 其中有两个九幽山修士,他们被「风」特殊照顾,作为疫鬼存在。 之前「暗」炼制尸傀、控制王猛的《阴刹锁魂练魄经》就是来自这里。 瞎胡子,即九幽山修士侯莫陈魏,在蜀县发现宗门秘法泄露,一路追踪后在翼州找到源头,最终找到「风」的冥地……这才有了之前吴奇所见一幕。 无常图里,三清像上香火再现。 ——拔除黄幽一头,获四百年修为。 如此,吴奇便身怀一千六百四十年修为。 距第二道天劫也仅差一头大幽的香火,他更多的却是担忧。 第一道天劫就已有点撑不住,第二道天劫……风险实在不可控。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能延缓天劫,或是找到能够应对天劫的术法与法宝。 吴奇的杀伐果断,让侯莫陈魏略微讶异,随即道:“你倒是下手果断。” “幽鬼作祟,人人得而诛之。” 吴奇淡淡道。 他心想,出门在外,当然得先下手为强,香火重要。 “这倒也没错。”老人点头。 大幽一死,冥地开始缓缓消散,原本一派山清水秀之地此时都开始消退,周围显出真容。这里实为一地下洞穴,四壁潮湿,地上遍布人骨,蛆虫与蚂蚁在骸骨间攀爬,空中弥漫着一股萦绕不去的恶臭。 吴奇问道:“像乂风妖帅这样的投靠幽王的大幽多么?” “不算少。” 说起这一点,老人不由冷笑:“总是有蠢货认为,跟了幽王,就能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万人之上,可笑。” “对幽王来说,大幽不过是手下喽啰,死了又招就是了,有野心的妖鬼和修行者大有其人。” 吴奇点头道:“说到底,他并非痛恨三教与大唐,只是恨自己不是那些顶层大修士罢了。” “说得好!” 侯莫陈魏看吴奇,赞同道:“转投幽王,不过是利益之争,与其他无关。” “前辈高见。” “你也不错。” 两人互相吹捧,顿时气氛缓和了许多。 虽然彼此都知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没把握击杀对方,也就只有这样妥协了。 “既然如此,今日就当无事发生。”侯莫陈魏提议:“大幽是你斩的,我也能回九幽山交差,你意下如何?” “不妥。” 吴奇纠正道:“此次,贫道与前辈,一同击杀十二天象之一的「风」于此。” 老人皱眉:“有必要么?” “有必要。” 吴奇郑重道:“唯有真话不会被识破。” 对方一愣,脸色古怪:“你小子……可真有你的。” 吴奇面不改色:“师门叮嘱,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侯莫陈魏扭头就走,一步就消失在洞里。 吴奇身影一晃,也闪出了洞窟。 等在外面的青羌赶紧过来:“道长,里面情况如何?” “说来话长,容我先休息片刻。” 吴奇这才呼出一口气。 刚才两尊元婴鬼神相齐出,他嗑了两瓶补气丸,丹田被抽得都在痉挛。 与真正元婴修士的对决还是太勉强。 元婴修士的神通,目前自己很难防御。 今日斗法可以说险之又险。 吴奇下决心,回去就呆在蜀县苟一阵再说。 出来一次就撞上元婴魔修,这谁顶得住啊……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珉水龙宫 “……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青羌听得有几分惊诧:“十二天象的「风」作祟……没想九幽山魔修也在绞杀幽鬼,他们也算有点原则。” 吴奇此前斗法消耗巨大,此时不再紧绷,疲色逐渐显现。 “道长还是先返回成都府休养,这里我来善后。” “辛苦妖帅。” 吴奇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件在意的事:“对了,妖帅,十二天象已有三名出没于剑南道……这看起来不像是巧合,难道这一带与他们有什么恩怨么?” 大幽记忆碎片里并无相关情报,吴奇只能试着问问。 “剑南道的官府不清楚……那太岁幽王,倒是曾和龙王陛下有过节。” 青羌神神秘秘道:“此事外界所知甚少,不过道长不是外人,我说了想来龙女大人也不会责罚。” “其实在二十年前,太岁幽王曾对龙王大人的珉水龙宫神枢偷袭。” “若是能侵蚀珉水龙宫,就掌握了大唐腹地一道绕不开的要道。” “不过他要算计龙王陛下,可是选错了对象。” “别的不说,要说算计偷袭,陛下可算开宗立派……” 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语,他赶紧纠正说:“我是说,防守反击,防守反击。” 吴奇表示明白。 “龙王陛下一直都以病病殃殃,命不久矣的模样示人,许多都认为陛下大概是难以维系神位……太岁幽王也这么认为。” “幽王策反了虬须妖王,提前得知了龙宫神枢开启之日,此时龙宫会聆听各路祈愿者的祷祀,也是进入神枢的最好机会。” “那一日,太岁幽王大举入侵,然而却遭陛下反包围,死了几个大幽,太岁幽王这才狼狈逃脱。” 吴奇心中一凛:“这一切也在珉水龙王的算计下么?” “当然不是。” 青羌摇头:“虬须妖王是龙王子嗣……原本最有机会得证神位,入主龙宫,他被蛊惑迷了心窍,这也是谁都不曾想过的。” “当时,是戢水龙女大人亲手斩了虬须妖王……她们本是姐弟,但妖王已被幽冥之气感染沦为大幽,彼此再无缓转余地……” 他叹了口气:“也是那次之后,龙王陛下勃然大怒,一改此前低调内敛态度,在珉水设下了对幽鬼格杀勿论的杀幽令。” 吴奇立即想到。 戢水连续二十年从无妖鬼作祟,戢水龙女击杀了两头大幽,三十七头幽鬼。 恰好也是二十年前开始,珉水龙族一系对幽鬼变得零容忍,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吴奇稍微收敛思绪,更是好奇:“那龙王是如何预判太岁幽王的动作的?” “不是预判。” 青羌咧嘴一笑,将关刀抗在肩上:“只是龙王陛下将每一次神枢开启,都预设为幽王来袭,整个龙宫外松内紧,神兵神将枕戈待旦,全军备战。大家也是那次才知晓的。” “……” 吴奇脸上抽了抽。 这也是一个狠人。 随时做好战时准备,的确就不会被打个猝不及防…… “唉,最难过的其实是龙女大人。”青羌叹了口气:“龙女大人就四个兄弟姐妹,湔堋龙女早早去世,虬须妖王天赋极好,谁想却沦为幽鬼,龙女不得不亲手手刃血亲。” 吴奇想起戢水龙女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 一直近乎于偏执地修行和自律,既有天性与长姐的责任,也肩负珉水龙族一系名声。 他突然意识到:“四个兄弟姐妹?那这才三个,第四个是谁?” “还有一个是阿锦小姐。” 吴奇一愣:“就是龙女身边那个小姑娘……” “对。” 青羌指挥士兵封锁现场,挖掘洞窟之中的白骨,嘴上说着:“道长大概误以为那是龙女大人的侍女了吧?不知情者大概都会这样。” “阿锦小姐比较平易近人。” 他对几个妖兵挥了挥手里刀,怒道:“动作给我小心一点!这都是证据!” 妖兵们唯唯诺诺,这才小心翼翼收敛骸骨。 青羌这才回头继续道:“阿锦小姐年纪最小,也最没架子,只是因为功法原因,记忆短暂,每隔九年都会忘记上个九年发生的事。算起来,今年应是第八年了,这一轮又快了。” “因此龙女大人将她带在身边,既能照拂,也让阿锦小姐做些事。” 吴奇心道,这副作用倒是奇妙。 也不知她练的什么术法。 吴奇告别青羌,沿水路乘避水兽回到了成都府,事关疠疫传染与大幽作祟,他第一时间去见了戢水龙女。 …… 监幽卫衙门里,哪怕是半夜依旧灯火通明。 衙门各房间均有小吏当值,因此虽是入夜,却也不缺人手。 戢水龙女端坐书桌前,正翻阅一叠公文,阿锦站在一旁,偷偷打哈欠。 “吴道长到。” 外面传来一声传话。 吴奇迈步而入。 “大人,翼州疠疫已查证清楚,系大幽十二天象之一「风」炼制疫鬼伥人……” 听吴奇简要汇报后,她抬起头:“九幽山,侯莫陈魏?” “是,他自称此名。” “你和他做过一场,谁胜谁败?” 吴奇如实道:“贫道用了一些非常手段,短时间互相奈何不得,若是继续纠缠,赢得会是他。” 戢水龙女轻声道:“算你头脑清醒。” “侯莫陈魏为九幽山执事之一,元婴中期,你能抵住他的神通「现世报」,已殊为不易。” “你只要不入元婴,不曾掌握神通,遇到元婴修士就难有胜算。普通术法抗衡不论神通,因其蕴含天道之威。哪怕只沾皮毛,有无掌握也是天壤之别。” “给你七日假期休想,两瓶补气丸,没我命令,不准离开蜀县境内。” 吴奇拱手说是。 他心中腹诽。 这龙女可以说是钢铁直女了,明明是照顾勉励的话,偏要说得像是训话责罚一样。 难怪连兄弟姐妹都怕她。 临走前,吴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大人,我记得监幽卫规矩,对幽鬼是捕获与斩杀,但面对魔修,倒是监察管控为主。九幽山作为魔修魁首,到底算不算敌人?” 戢水龙女缓缓道:“是友是敌,不看身份,而看行为。” “魔修一直是被警惕的群体,但面对幽鬼时,他们依旧是同盟。” “前隋和北周时期,朝廷将魔修定为邪祟,等同于作乱妖鬼,但凡出没都将遭到官兵和舍人捕杀。” “不过大唐开国以来,却并未沿用这一昔日惯例,但也没有将魔修认定为合法修士。” “概而言之。给魔道修士一片空间,争取一部分可争取的魔修,再遏制另一部分极端激进者,律法并未明述,留给了许多发挥空间。民不举官不究,这也是大唐朝廷一个极高明的策略。” 戢水龙女不耐烦道:“还有问的么?” “没有了。” 吴奇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难怪黑白君都对大唐给予了极高评价。 不论直观的战力和国运,还是政策与方针,目前看来都想当完善,没有明显短板。 “不可荒废修行!切记。” “是。” …… 三天假期,吴奇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他每天练气打坐,在浮云阁翻翻书,带玄猫出去散步,做做家常菜,与陈皋等师兄弟吃一顿饭,说说日常修行琐碎。 仿佛回到几年前的日子。 平淡安心。 打打杀杀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和修行。 第五天,吴奇正在菜园子里开开心心摘菜,忽然无常图里异变骤起。 ——得三百三十七人香火,获三百三十七年修为。 吴奇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现在已有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修为,站在了即将第二劫的边缘。 想到此前那次的雷火陨石砸脸,面对更加恐怖的第二劫,他心里完全没底。 吴奇心中叹息:我真的不想涨修为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渡劫危局 翼州,卫山县城内。 石墙和告示木牌上都贴了最新的官府公告,黄纸黑字,写得清楚。 「疠疫系幽鬼作祟,业已被监幽卫舍人吴奇道长斩杀,城内外百姓请勿惊慌,诸事照旧,但近日仍需减少出城,不可触碰野味。」 有小吏站在公告边,大声对周围不识字的百姓宣读。 公告也有讲究。 草拟公告的青羌很清楚,顶头上司戢水龙女大刀阔斧改革监幽卫,就是要短时间里立竿见影。 疠疫杀人本是一场严重灾难,可如今监幽卫迅速将其遏止,隔离病患,清理源头,这就是新监幽卫能力的直观体现。 迅速公告,给予直观简单清楚的陈述,平息百姓恐慌。 并且得点名扼要指出,这是蜀县吴奇道长力斩幽鬼。 吴奇是戢水龙女钦点的两名新舍人之一,用以代替过去的鹤道人和胡小刀,点出吴奇,就代表此次为戢水龙女的新政改制之功。 其中弯弯绕绕不少,要点出戢水龙女坐镇的功劳,但却不能直接写。 这份公告,一要给百姓看,二要给三教看,三也是给朝廷看。 百姓们听小吏讲了告示,一个个神色放松了不少,他们多日完全不敢出门,不知什么时候疠疫会蔓延到城里来。现在却是安心了许多。 青羌到处巡视了一圈,见公告效果不错,也就放心下来。 他心里琢磨。 这么一宣扬,有助于吴奇名望增长,以后浮云观布施的金主也会多一些。 道长不用谢,都是我该做的,大家兄弟嘛! …… 分栋山,浮云阁。 “渡劫?你问这个做什么?” 严长老熟练地勾捺引线,正缝补一双有豁口的旧布鞋。 “情况比较复杂……总之先了解一下没坏处不是。” 吴奇请求:“请长老教我。” “渡劫……” 严长老停下手里活儿,将鞋放在一旁榻上:“渡劫一说,最早源自鬼神妖邪。鬼神不分,妖邪一体时,这两类先天生灵傲视同群,修为以千年记,每一千年都需面临一道劫数,即是天道对它们的阻绝。” “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以让普世万物得以生存。” “但修行者这一群体,本质是攫取,强者愈强,越是修为高深,越是逆行天道。” “天劫源自天道,以天地之威损有余。” “不过这世间之事,本就是福祸相依,天劫虽然击杀了许多修行者,但若是能从天劫活下来,就能从天劫中触到一缕天道,大大有助于以后修行。” 他端起茶壶喝了一口,起身扭了扭腰,更显腰腹肥硕。 吴奇脑子里想起出龙女的话。 武当山一战成名的修士「见龙如剑」严自昶,和眼前肥胖中年人的严长老,实在很难相信是同一人。 修行界真是残酷。 严长老继续说着:“这管中窥豹的一缕天道,被三教命名为合道,合道是元婴的标志。虽然这么说更像是给脸上贴金,不过沿用至今。” “合道呢,就是渡劫时会直观地触碰到天道内的三千大道,每一个修行者都需要寻自己的道,并要契合其中,否则就会被天道排斥锁定,当场击杀。这也是渡劫的本质。” “天道很残酷的。” “再说回渡劫手段。” 严长老看向吴奇:“有一点我需要再度强调,所谓五境十五重是三教修士后来的总结和划分,它本身只是一个归纳产物,而不是修行本质,切记。” “其中很多词,都是源自鬼神和妖邪。” “譬如结丹一词,源自妖族修行用语,鬼神不结丹,但为了更精准控制灵力,人类修士模仿了妖族修行的这一阶段。” “再说元神,这是鬼神独有的称谓,能以元神合道显出天地之威,也被人类模仿。” “总之,我们人是一种比较实际的群体,有用就学,没用就弃。经过先辈上万年的摸索尝试,才有了如今这一套完整的五境十五重标准,以及一系列的配套功法和修行准则。” 吴奇目光微动:“那么元婴呢?” “元婴倒是一个通用阶段,也是继结丹之后的第二道分水岭。” 严长老沉吟片刻:“如果说结丹是修士登堂入室的节点,元婴就是理解天道的第一步,这两步困死了绝大多数修士。” “渡劫要的是寻道,找到自己所求之道,神通更像是寻道的术法延展。” “人类修士本体较弱,因此天劫也不强,重在一个悟字。” “据说以前鬼神和妖邪很难,经常被天劫折磨得生不如死,活下来的都是一顶一的强者,这也算福祸相伴吧……” 吴奇头开始痛了。 挨天劫时,自己就属于这后者。 一顶一的强者,却没看到影子。 “多谢长老,弟子还有事,先告辞!” …… 蜀县,监幽卫衙门。 戢水龙女放下手中文书,微微蹙眉:“龙族渡劫?李宓已经要到妖王了么?让我看看。” “还差得远……只是有备无患,了解看看。” 吴奇赔笑说:“因所知的元婴修士只有大人一个,只能厚着脸来请教。” 谈及修行,戢水龙女脸色稍缓:“未雨绸缪,孺子可教。” 吴奇心里腹诽。 这位果然对修炼才是真爱。 “龙族历史悠远,渡劫如古之鬼神妖邪,同时需经历肉身磨砺,天道甄别,若是一步走错,魂魄俱灭。” 戢水龙女轻声说道:“龙族以吞噬妖鬼与天下灵物增强体魄,天道甄别则是需要极度谨慎,须知天道无常,三千大道却是无法更易,修行只能寻道而上。因此,必须找到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欲望与执念,务必念头通达,外人无法帮扶。” 真正的欲望与执念? 吴奇对此毫无疑问。 做菜。 修行是生活,御剑是爱好,做菜才是信仰。 吴奇突然灵机一动:“那个……大人也知道,李宓天赋平平,虽然她很勤勉,但修行缓慢。我在想,大概是营养不良,补给不足。” “不知道大人有没有什么龙族菜肴……我试着给她做一点。这样也能增强体魄。” 戢水龙女道:“如今已非蛮荒时期,丹药比起普通血肉更加有效,阁皂山的「灵食丸」,效果不错,我也曾长期购买。你可用法钱到监幽卫兑换,成都府还有一批库存。” 吴奇只能尬笑两声。 对方没有一点给免费试吃的意思。 吴奇只能告辞。 …… 回到分栋山,吴奇陷入沉思。 体魄增强,找准三千大道,寻道而上,合道神通…… 无常图异变再起。 ——得两人香火,获两年修为。 吴奇头皮发麻。 香火还在增长! 翼州疠疫……这么继续下去,很可能不久就会突破两千年修为,猝不及防渡劫。 他赶紧心念沉入无常图里。 抟土祠内。 吴奇用手在黑白君泥塑的脚踝来回摩挲:“黑白君,黑白君?在吗?在吗?” 隔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道友就这么喜欢脚么?”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吴奇管不了那么多:“请教一下道友,渡劫可有什么窍门?” “咦?又渡劫了,你香火可真多。” 黑白君好奇道:“不用练神通的么?还是说,你功法已经悟满了么?” 吴奇隐隐发觉。 似乎自己搞错了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香火用途 “我所知不多。” 吴奇老老实实说:“还请道友教我。” “你早点问嘛。” 黑白君倒是非常爽快:“想来你应该是渡第二劫,第一劫能懵里懵懂扛过,也算是很好了。” 稍微说了一句,她继续讲道:“你是不是一直未曾动过三清像?” “确实……” “你将心神沉入三清像,就能蓄住香火,不让其转化为修为。” 吴奇听得心里大叫卧槽。 这灯下黑简直了! 自己摸索过道君柱、道兵祭坛和石碑、神桃树、抟土祠,就是没碰三清像。 脑子里下意识以为,那不过是香火和修为的转化标识。 惯性思维害人…… “如今抟土祠开,你可将三清像融入抟土祠的自己泥塑,这样就更加方便了,心念一动,就能蓄住香火。需要时用于提升修为,或是精进功法和神通,香火其实是很缺的,不建议全部用以提升修为。” 吴奇一边听着,一边心神沉入三清像。 果然能操控转换香火与否。 停! 三清像上微微泛光。 ——得一人香火,香火积蓄一份。 成了! 第二劫危机,暂时解除。 那头黑白君还很体贴地叮嘱:“道君修行,香火极其关键。道君柱上的法门,以香火献祭才能更进一步获取神通,如果没有使用香火,就只有最基础的部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吴奇恨得牙痒痒。 难怪不论《黄道锻体术》还是《地煞真解》都极为简练,没有任何详细注解。原来只算免费部分,剩下还有付费内容。 如此说来,天君、道兵相关描述也是如此,具体详细用法或许都需香火兑换。 这么一想,香火消耗就陡然增大。 “多谢道友,帮了大忙。” 吴奇诚挚道:“若是以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道友请尽管说。” “勾陈书……” “抱歉,那个真没有。” 吴奇也无奈。 对方或许是误以为自己有,但是不肯拿出来。 不过吴奇琢磨,黑白君积极给自己讲解道君注意事项,肯定还有某种更加实际的原因,不仅仅是传承的因素。 眼下却是不好问。 问了对方也未必说真话。 总之是欠了黑白君一份情,该还时肯定是要还的,只要不违背原则即可。 “还有一件事需特别注意。” 黑白君突然语气严肃了起来:“道君身份不可泄露,否则会引来灾祸。” “幽王众袭杀过一位道君,那位坦然暴露自己身份,自号「不死道君」。听引导我的前辈道君说,不死道君极强,是远古时期与至人争锋的角色,但还是被幽王们伏杀陨落。” 吴奇骤然警惕。 不死道君原来不是飞升离去,而是被幽王所杀。 看来幽王彼此之间是有联动合作的。 修行这事,还是得低调。 “总而言之,道君虽然天赋异禀,得三清助益,但也被幽王看做是死敌,深知道君对幽鬼的威胁。道友还请务必小心谨慎,不要暴露身份。” “多谢提点。” “诶,时间到了。我得去医治病人,回见。” 黑白君那边没了声音。 吴奇心里赞许,具有很强时间观念的大夫,实乃病人之福。 暂时解决了第二劫难题,他现在需要对无常图重新摸索,进一步了解这小世界里的香火消耗和用途。 …… 另一片广袤空间里。 入眼之处遍是炽火,地面龟裂,裂缝里冒出浓滚滚黑烟,空中阴云密布,形如刀剑,每一阵刮风都如刀剑穿身。 妖鬼被挥舞皮鞭的幽鬼驱逐行走于地火之中,一不小心就被风刮倒,染火焰灼身,遭黑烟噬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稀稀疏疏的山峦却是寒冷刺骨,蹒跚其中的妖鬼没走几步就手足凝为冰块,动弹不得。 在后面幽鬼驱赶和鞭笞下,他们只能拼命迈步,于是将双腿扯断,一路折损躯体,走着走着,爬着爬着,就变成了一地冰塑残体。 又有一条静谧河水,沿河而坐许多人与妖鬼,他们目光呆滞木然,仿佛行尸走肉。 他们看不见彼此,不可听,不可闻,不可触,陷入没有终点的无知孤独。 所有深陷其中者,不论遭受如何的折磨与痛苦,死后又会重生,回到最初原点,在幽鬼驱役下继续又一轮炙热、寒冷与孤独。 不论是继续挣扎、放弃甘愿被噬咬,都无法脱离这一片「无间幽冥」。 然而在无间幽冥之上,一片虚无与混沌之中,却稳稳悬浮着一座不大的屋子。 这格格不入的屋子外表四四方方,白无瑕疵,却是由纸折成。 幽冥之气不断舔舐包裹,却无法将其拖曳和融化。 忽然,纸盒屋上的门朝外打开。 门口出现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女子,她黑袍之下空空如也,柔软的女性躯体被白绷带层层包裹,看起来颇为怪异。 她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吸了一口幽冥之气。 然后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屋内四壁与天花板俱是白色,纸屋中间有一柱、一棺、两人。 贯穿纸房子的道君柱古朴沉默,它固定了这脆弱的小小空间,柱上刻有「一见命悬」四字。 黑棺椁沉重而厚实,棺门朝上打开,棺内发出细细碎碎的低语,含糊而急促,声调时高时低。 两个人。 一个是开门那黑袍女子,另一个是蜷缩墙角的一个奇异男子。 这男子脑袋上长有三张脸,每一张脸各有不同,面部肌肉轻微扭曲变化着,难以辨别其确切容貌。 他六只眼睛都怨恨地盯着黑袍女。 棺椁里突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棺沿左右摸索。 黑袍女看了一眼。 那手迅速收缩进去。 她轻轻合上棺椁,口中嘟囔:“真是不让人省心。” 接着她回头看向角落的三面男子。 “今天身体状况如何?有没有呕吐与晕眩感?还觉得意识迟缓么?” 三面男子恨恨瞪她:“你让我恶心!” “为避免你沦为夜郎古竹的养料,手术是必要的,当然,我也可以进一步摸索长生的秘密。” 黑白君手一招,一条白色布卷握在手中。 她走到三相幽王身前,手中布卷张开,顿时布幔延展,变成一堵环绕两人的圆形白墙。 白布所凝的墙上,固定着各式各样的刀剑器皿。 一排排不同大小、长短、刃口形状的小刀。 各式各样的刀锯、剪子、夹子、钳子、切刀。 还有更多的形态怪异的针头、软管、绳索、骨头,装有各种液体的陶罐、瓷瓶、琉璃瓮…… 黑白君取下一柄弯头镰刀,一把食指长的镊子。 “不妙啊,我的「天诛眼」看得很清楚,夜郎古竹正在不断硬化你的躯壳,将你的各种器官抽干水分,重塑形态,最终要将这一具躯体变成新的根系。” 她一脸无奈:“所以说嘛,不要相信什么先天灵宝就能救苦救命,这些东西可是隐藏巧妙的极度危险物品。一旦让它们突破天道封锁,那可是比幽王还要凶猛的恐怖造物啊。” “早点来找我,相信医者,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 地上的三相幽王冷笑:“相信你?百世幽王……还是说……百世道君?你到底是幽王,还是道君,你自己清楚么?” “不必在意。” 黑白君微微一笑,显得嘴角两侧的缝合线更加清晰:“不论是什么身份,我始终是一名医者,不让病人随随便便死掉是我的宗旨。” “请放心,仙器「断舍离」之中的所有医具都是经过长期祭炼的法宝,非常稳定,不会被古竹干扰。” 她身上绷带突然活了过来,缠住黑白君面部,将三相幽王手脚脖颈都束缚住,稳稳悬空。 黑白君手中镰刀轻轻一划。 三相幽王皮肉左右收缩,皮囊之下裸露出一根根细小竹脉,这些血管般的脉络遍布血肉,胸腔内,则长着一根小臂粗细的枯黄竹节,所有竹脉都汇聚于此。 此时它仿佛变成了三相幽王体内的某种核心器官,操控着幽王皮肉之下的一切。 黑白君抬起手里镊子,夹住最靠近竹节的一条竹脉。 她手中镰刀一转,换做一把锯子,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切割竹脉,发出嘎吱嘎吱的锯木声。 三相幽王面无表情,任凭被她摆弄,三张嘴发出声调不同的齐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是无法掌控自己的死亡。” 黑白君认真地锯下一块竹脉,用镊子将带着血的竹脉置于白布上。 它如活物一样扭动,只是被某种力量黏住,无法挣脱布帛。 “不是说了么?我不过是一名医者,追逐长生的秘密。” “大多人都在追求这个结果。我比较在意内部原因,我更想搞清楚,为什么仙人与幽王能做到近乎永生。” “接下来会比较痛苦,为减少麻烦,还是让三相幽王去「百世签」里休息一下,避免神魂撕裂。” “不!不要!我不要去!!停手!”三相幽王拼命大喊,三张脸上都是恐惧。 黑白君手指间浮现一条竹签:“真是任性……这也是为了减少创伤,你要听医者嘱托才行。” 竹签轻轻插入病人眉心。 三相幽王眼里失去了神采。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道慈善赈金 近日,鼠妖九千王主导的东庙修缮工作彻底完成。 残缺的石板路都被补上,庙宇小径周围杂草枝蔓也被清理干净,步行赴庙也变得宽敞安心许多。 庙口多了一座石碑,上刻四字:「浮云道场」。 外墙以三合土再次夯实加固,院内空地也被清理出来,还多了一个蓄满水的大水缸。 庙内房顶缺口被瓦片和稻草填上,斑驳肮脏的墙壁也涂抹了石灰,看起来不再破败荒芜。 吴奇看着来来去去的香客,不由感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外表真的很重要。 经过这么一修整,东庙顿时变得撑头正式了起来,香客数量明显增多。 只是这香客里几乎全是女性,却让吴奇想不通。 “这个小妖也不清楚。” 化作尖嘴猴腮少年模样的九千王挠了挠脑袋:“或许是求姻缘的比较多吧?还是因为此地比较近,就不用跑去峨眉与青城了。” 如今六道庙已开,在戢水龙女推动下,彻底取代了昔日灵显王庙,同时也潜移默化对百姓做降魔六宝的启蒙。 只是相比灵显王庙,六道庙就要严肃许多。 因此以前求姻缘的女香客来到东庙? 吴奇总觉得怪怪的。 很快,他发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女香客,怎么好几个自己都有印象。 她们不就是之前东市的女主顾么? 其中一个女香客对上他的目光,笑盈盈过来说:“道长,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吴奇也客气回礼:“好久不见。” 虽然他完全不记得对方名字。 “道长果然是人中龙凤,昔日不过是蛰伏潜修。”女香客轻声道:“小女子有一桩心事,不知道长能否为我解答?” 吴奇当即表示:“贫道学识浅薄……” 对方却已经自顾自说了起来:“最近几日,小女子总觉得心闷得慌,夜晚孤单寂寞又发冷……看过大夫,大夫却说是心病,需要心药医治。” 她低声道:“今夜子时,城外府河边的小木屋里,等你。” 吴奇赶紧说:“施主,贫道其实……” 对方一脸期待。 “李宓。” 吴奇喊了一声。 原本在一旁放纸鹞的李宓应声过来。 吴奇揽住李宓肩膀,对这女子说:“情况就是如此……女施主错爱了。” 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宓,尤其目光在她平平的胸部停留片刻,而后翻了个白眼。 “原来道长喜欢这种不经人事的小姑娘……” 她一脸惋惜。 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李宓一脸好奇:“尊者,她约你你不去么?去了也没关系,反正你是火居道士,又不戒色……” 吴奇瞪了她一眼。 李宓不敢说话。 她心里却默默想着,尊者有时火气有点大,消消火也是好的,免得自己老容易被臭骂。 吴奇却是脸上一喜。 无常图里,香火还在增长。 ——得一人香火,香火积蓄二份。 ——得二人香火,香火积蓄四份。 …… 不一会儿,香火积蓄就到了二十三份。 果然,普罗大众这一边的香火前景广阔,比起大多谨慎自我的修行者,他们更加淳朴真挚。 大多普通人都很简单,你对他们真的好,他们就发自内心感激你。 香火因此而生。 修士与妖鬼数量毕竟相对较少,可持续化的香火获取,还得看最广大的劳动人民。 吴奇开始琢磨。 有没有什么方案,能够救济百姓,但又不会引发朝廷和三教不满……可以先做一些尝试。 对了! 有道慈善赈金,这正合适。 他眼睛一亮。 此前成都府被大幽肆虐,就有不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虽说成都府也有一些补助和施粥,但预算有限,惯例来说都是杯水车薪。 师兄陈皋那还有至少五十贯钱,先提取一部分来用作慈善赈金。 “九千王。” “小妖在。” 吴奇下令:“你去摸查一下,蜀县之前因大幽作祟,死了不少百姓,有哪些人家特别困难。你调查清楚,给我一个名单,将生活最拮据艰难的这部分百姓找出来。” “是,道爷。” 鼠妖少年得了命令,迅速朝山下走去。 吴奇看向重阳和李宓:“现在我有一个计划,你们听听,有建议都可以提……” 听完吴奇的话,重阳和李宓都一阵子没说话。 “此事……不好做。” 重阳犹豫了一下:“尊者仁厚,但救灾极易引起人心失衡,反而不美。” “我赞同大哥。” 李宓一谈及正事就沉稳下来,眉宇间也没有了平日跳脱:“不论人妖鬼,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我建议尊者找戢水龙女商量。” “一来由官府做主,便于核实需要的真实百姓名录。” “二若民众有怨言,也会去埋怨官府,尊者这个行善人就不必背黑锅。” “三是青城峨眉都超然世外,听调不听宣,蜀县也需竖立一个成都府修士典范。对此戢水龙女必定会乐见其成,大力推动。” 吴奇眼神复杂地看着龙裔少女。 如果李宓能保持这么正常就好了。 不过吴奇转念一想,如果时时刻刻都这么绷紧和克制,那不就是少女版的戢水龙女了? 他后颈不由微微发凉。 现在这样挺好。 只要拎得清正事,该玩玩,该吃吃。 吴奇心道,许叔静啊许叔静,如今我也变成了你。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想绞尽脑汁抠破头,找擅长的人来做擅长的事,才是长久之计。 换而言之,人都有偷懒的共识。 …… 吴奇去衙门时,恰逢戢水龙女不在,只有绿衣少女阿锦在清点账本。 “道长稍等,大人亲自去了一趟翼州,要当面确认疠疫得到遏制,源头彻底被扑灭。” 阿锦笑着说。 这毫无架子的龙族少女生得小家碧玉,声音温温柔柔的,是越看越顺眼的类型。 戢水龙女美艳高傲,哪怕并不怎么打扮,抬手投足也具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攻击性,让人难以接近。 两姐妹不论样貌还是气质,都是截然相反的类型。 吴奇正琢磨要不要和这个小龙女聊聊,戢水龙女却已赶了回来。 “有事说事,无事出去。” 依旧是戢水龙女式的发言。 吴奇最近也已习惯。 龙女不是针对谁,而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大人,贫道有一事相求。” 吴奇不急不缓地叙述了“有道慈善赈金”相关事宜,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难得你有心。” 戢水龙女瞥了他一眼:“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至少这结果是好的,的确能造福一些百姓。” “准了。你要什么?” 她依旧开门见山。 吴奇早就想好诉求:“贫道只一个要求,确保这一笔不多的钱,能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对方沉默片刻:“这点放心。” “贫道能出的钱不多,暂定十贯,还请龙女不要嫌少。”吴奇说。 “不嫌多,也不嫌少。” 戢水龙女看向吴奇:“此事稍后阿锦会陪你去办,还有事么?” “还有就是斩杀了大幽,劳烦大人给结一下账……” “找许叔静。” 吴奇一路找到许叔静,却得到一个噩耗。 “库存没那么多法钱,真的,道长……” 许叔静苦笑:“下一批法钱还在路上,按流程大约一月后到,道长得稍等一下。” “那先结一部分。” “抱歉。” 许叔静解释道:“每一笔账目都需要当日清算,若是拖延和分账就会出现一系列连带问题,这属流程违例……请道长稍微忍一忍。” 吴奇拳头攥紧,火冒三丈。 这什么狗屁官府结算流程! 此时无常图里,火光微动。 ——得七人香火,香火积蓄三十份。 官府死板流程让人气冷抖,唯有百姓们的香火温暖人心。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财侣法地再念一遍 分栋山,浮云观。 陈皋摸出一本粗纸账簿,他翻到最新一页,示意吴奇看。 “十贯肯定是有的,目前尚存七十贯钱。” 吴奇惊了:“除去用以收购千机书坊的三十五贯,哪怕一分不花,现在也应该剩余六十五贯才对,怎么反而增加了?” 他拿过账本翻阅起来。 陈皋喝了一杯冷茶,得意洋洋道:“之前我借了一笔快钱给鬼市摊贩周转,有地契担保,小赚三贯钱。” “大幽虽死的死抓的抓,人们还是怕的,这两月城里佛经售罄。我以观里的印刷木雕械器替两家书坊印经书,赚了两贯钱。总计收入五贯钱。” 吴奇只能说佩服。 陈皋这对市场的反应和敏锐度,比自己强多了。 此前陈皋不厌其烦地收集两市书籍行情,耗时耗力分析思索,如今已初现成果。 “只是这笔钱,真的要以有道的名义发放么?”陈皋有几分疑虑。 玄猫仿佛听懂了,对他龇牙咧嘴直哈气。 陈皋往后坐了一点:“我就这么一说……” 吴奇坦然道:“本就是答应了有道的事,宜早不宜迟。” 这次发放赈金也是一次试水,若效果不错,自己还可以将其进一步扩大,延展出多种多类的形式。如此既能帮扶需要的人,又能获取香火,可以说各取所得。 吴奇抱出一个小木匣放桌上。 他拉开盖子,里面堆叠了上千枚各式铜钱,还有三件铜器,半支银钗。 “这些是有道辛辛苦苦捡来的,师兄估个价。” 陈皋掏了一根绳将它们都缠串起来,随后清点了一番。 他略略一想,开口说:“大多是本朝铜币,也前朝之物,都做一个钱,总计一千七百二十钱,加上这些可典当的铜和银,算五贯钱。” “也就是说咱们要补贴五贯钱。” 吴奇看了看有道,玄猫此时有些沮丧。 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收入不佳,有道趴在桌子上,耳朵都耷拉下来。 惠陵这样的机缘,很难短时间里再碰上。 吴奇手指轻轻摸了摸猫背:“不必担心,以前你救济我,现在我帮你补贴。” 玄猫用脸蹭了蹭吴奇的手背。 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吴道长在么?” 是个姑娘的声音。 吴奇开门,发现一身绿衣的阿锦,她一手拎了灯笼,一手撑着伞,外面正下雨。 “阿锦姑娘,快进来。” “这是此前事故罹难者的家属名录。” 她将伞靠在门后,从肩上布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 陈皋给她倒了一杯水:“阿锦姑娘喝水。” “多谢。” 吴奇翻看册子。 册上总计有五十二人,这五十二人都是孤寡老人,大火与踩踏中残疾重伤者,以及父母双亡的孩童。这一批人都急需钱维持生计。 吴奇看得一阵沉重。 十贯钱对这些人还是太少了。 “师兄,能再匀出来十贯钱么?” 吴奇将手册递过去。 陈皋看过之后,沉默了片刻:“可以。” 阿锦却挥了挥手:“不用不用,有你们帮忙,他们已经很幸运了。哪怕是大唐州府百姓,每年饿死冻死都有很多。不必太破费,浮云观也需要钱,财侣法地,修士缺一不可。” “只此一次,以后量力而行了。”吴奇言简意赅。 “那我替这些百姓谢谢吴道长、陈道长,还有有道了。” 阿锦摸了摸猫头,玄猫微微仰起头,一副得意模样。 三人商量了一夜。 筑基修士体魄强盛,偶尔熬夜倒是无妨。 …… 第二日,清晨。 米来坊最东侧巷子里,是陈寡妇的家。 陈寡妇丈夫是被盗贼杀死的,丈夫声望不久,八岁的儿子也在水里淹死了。 她还年轻,也有男人看得上,只是但凡和她接近的,不是生病就是破财,很是倒霉。 于是陈寡妇就变成了米来坊的扫把星,谁都不愿靠近她,她住的房子也是此前死过人的凶宅,周围甚至没有邻居。 陈寡妇收养了几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彼此相依为命,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一个多月前鬼市被大幽袭击,唯一可怜她雇她的豆腐老板也死了,这下陈寡妇连豆腐都没得做,她典当了所有能当的东西,日子越来越难。 她每天都带着几个孩子出城,挖野菜,摘果子,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一个个饿得眼睛发绿。 陈寡妇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早晨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难道是收租的? 还是哪个孩子惹祸了? 她走到门口,小心翼翼问:“谁?” 外面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监幽卫。” 陈寡妇慌忙打开门:“出什么事了么?” 迎头就看到一个年轻俊秀道士,他左边一个绿衣小姑娘,右边一个白衣小姑娘。 道士肩上坐着一只猫,腰系一把长柄剑,眉目有几分清冷。 陈寡妇认得他,这是浮云观吴奇道长,如今也是益州司舍人,之前来过米来坊。 “陈夫人。”白衣少女温声道:“这位是吴奇道长,道长与其玄猫共同筹措了‘有道慈善赈金’,用以补助帮扶此前大幽袭击造成生活困难的百姓,你这里符合赈金扶植的条件。” 吴奇将一串钱放在陈寡妇手里:“一点心意,不多,希望能解燃眉之急。” 陈寡妇一时间蒙了。 直接发钱?还有这种事? “这到底……”她有点不敢拿:“我家里没有军籍,这钱……” “‘有道慈善赈金’。”吴奇指了指肩上的玄猫:“它就是有道。能力有限,还请不要嫌弃。告辞。” 看着离开的一男一女,陈寡妇又看了看手里的这串钱。 都是开元通宝,约莫有四五百钱。 半个月里,孩子们不用饿肚子了。 她捏着这些铜币,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谢谢,谢谢吴道长,谢谢!” 前面早就没了人影。 …… 金纱坊的丁家,几十年前也曾富裕过,不过盛极而衰,耗到这一代,就剩腿脚不便利的丁老头和儿子。不孝子晚上偷了丁老头的棺材板去赌钱,结果输了个精光,回来又恰逢鬼市异变,死得没知没觉。 可剩下孤独一人的丁老头,既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面临手无寸钱,人财两失。 丁老头性子倔,也不认命,到处找活儿干,他年纪大,身板弱,也没人敢雇。 于是他就在家里做草鞋,做了草鞋到西市去买,日子是饱一顿饿一顿。 他估摸着,哪天自己彻底看不清楚,或是手脚不便利了,那大概就是该死了。 中午时,丁老头坐在门槛上,用草绳继续编草鞋。他眼睛不好,必须将鞋和草绳凑到鼻子下,眯起眼才看得清。 一个年轻人过来,给了他五百钱,说是有道慈善赈金。 丁老头一把抓住对方,就要报官。 要不是有两个姑娘给他讲解,丁老头只会认为这是什么江湖术士诈骗的新套路。 被儿子骗了后,丁老头警惕得很。 …… 走访完五十二户人家,吴奇只感觉无比疲倦。 两个字,心累。 他发现真要做慈善也很不容易,没有阿锦和李宓,他一个人一定应付不来。 光是解释有道慈善赈金就很费劲。 有人认死理,觉得猫怎么会用钱帮人,钱从哪里来,猫又是从哪里来,它要做什么…… 有的觉得吴奇是江湖骗子,就像丁老头一样,抓住自己不肯松手。 到后头,吴奇实在受不了繁琐,直接放手让李宓和阿锦去讲,自己只管给钱。 此时,他站在城门口,摸了摸肩上玄猫的脑袋:“这活儿可真不好干,你的修行也很不容易。” 有道喵了一声,表示赞同。 “来啦来啦,热气腾腾的肉馒头!” 李宓摊开手里荷叶,里面有两个拳头大小的馒头,馒头上还有一点葱末,表示里面有馅儿。 两人各拿一个,都慢慢咀嚼,享受疲劳之后的食物安慰。 吴奇撕了一片馒头,裹了里面肉沫喂给肩上玄猫。 “辛苦你了。” “不辛苦。”李宓舔了舔上唇,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我宁可在外面到处忙活,也不想再冷冷清清一个人。” 龙裔少女突然看向吴奇:“可不可以让我一直在外陪着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我不会的,我会去学的,真的。” “你做菜,我给你打下手,我现在会洗菜了,而且蒸米饭也会!” “我也可以给你算账,帮你喂猫,打理观里的菜园。” “我还会……画妆,你要什么模样,我都可以画给你看。” 最后这句逗笑了吴奇:“真的谁都能画?” “可以的,只要我见过的。” 李宓抬头挺胸,一脸骄傲:“其他也许我不敢说,画妆术我可是有师承的,家母最擅长画妆,青城山的姜掌门都夸我呢。青城女修,对仪容要求极为严格,就是姜掌门的要求。” 吴奇一惊:“你还认识姜掌门?” 青城山三位掌门。 掌教叶静庵常年闭关,很少管事。 副掌门有二,其一是此前下帖登门挑战张天师的姚长盛。 其二就是这位执掌青城「圣灯亭」的副掌门姜虞。 青城女修天下秀,原因之一就是姜虞的调教与严格要求。青城女修不论仪容仪表,姿态气质,在五道七寺中都是傲视同群。 “见过一次姜掌门。” 李宓又小声了下来:“那次是刺史宴请,姜掌门也在,她的确夸了我。” 吴奇随口道:“那你画个戢水龙女看看。” “姨妈么?这好说。” 李宓说稍等。 她翻出荷口三爪奁,在墙角边涂涂抹抹,左右端详,一阵捣鼓。 李宓回过脸时,吴奇人愣了很久。 这什么邪术…… 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无论眉眼神态还是抬手顿足,都活脱脱另一个戢水龙女。 果然是一家人。 她朱唇轻启:“今夜子时,城外府河边的小木屋里,等你。” 说完后,李宓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笑就破了功,还是显出她自己的神态模样。 吴奇则是一脸疑惑:“这真的不是术法吗?” “不是。不过是一门技巧,但技巧也有技近乎道的程度,若是真能到那样子,是不是法术已经无关紧要。” 她摸出一方手帕,蘸了些粉末与不明液体,在脸上轻轻一抹,又从戢水龙女变回了李宓。 吴奇点点头:“确实,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未来未必不能以此合道。” “真的吗?”李宓顿时高兴了起来:“不过好像没有听过‘画妆道’的真人……” “以前没有,以后不代表没有。” 吴奇认真地说:“继续钻研,我对你有信心。从今天起,你就和重阳一样,在外面候命。” “好的!一定完成尊者要求!” 李宓顿时元气满满,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开心。 吴奇考虑过。 能力上,李宓毫无问题。五大道兵中,唯她是头脑更优于术法。 李宓最宝贵的价值,是她对头脑里诸多学识与见闻的使用,视野开阔让她思维敏锐而能举一反三,是一名优秀谋士。 这方面,重阳就要弱了许多。 更难能可贵的是,李宓头脑非常清醒,平时放飞自我,处理正事和危急时刻,她又极靠得住。 她和重阳一文一武,倒是能彼此互补。 “那个……尊者,能不能给点零花钱?”李宓双手背在身后,有些腼腆地说:“以前家里也会给一些钱,没有钱出门很不方便。” “多少?” “两贯钱。” “一贯。” 吴奇丢给她一串钱:“钱怎么用的记好,我会查账。” “好的。我很省的,不会乱花!” 少女将钱收入袖里。 吴奇眼神微微一动。 无常图里又有反应。 ——得二十九人香火,香火积蓄五十九份。 毫无疑问,是有道慈善赈金带来了一部分香火。 果然可行! 吴奇心中一振。 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脱离打打杀杀稳定收集香火的办法。而且这法子稳定持久,运作得当,副作用和隐患几乎微不可计。 只要有钱就行,有钱就能稳定地获取一部分香火! 兜兜绕绕,没想香火也绕回到钱上…… 财侣法地。 是时候再念一遍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批判中秋 八月十五,天气泛亮,正是中秋佳节。 这一日需家人团聚,吃饼祭月,饮上一杯桂花酒。 城外府河边是姑娘们的天下,她们不少略施粉黛,精心打扮。 姑娘们各自做了花灯,但这花灯大多小巧,手掌大,形如荷花、鱼或是飞鸟,因烛火暴露空中,又叫一点红。一点红却是要放入水中,顺河漂流,寄托愿望。 城里归孩童。 他们手持竹竿,杆子上以竹纸扎成兔子、桃、瓜、方形,点燃固定杆头的蜡烛,于是就成了一盏盏顶头花灯。彼此挥舞,甚是热闹。 男女老少大都漫步于街头,看彩灯飘飘,会亲朋好友。兴之所至,买上一方桂花糕,或沽一壶酒,彼此酒食相贺,庆祝这一古老节日。 墙边有一身着长袍的年轻读书人。 他正抬头仰望月亮,口中喃喃:“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一个穿着宽大外袍的半大少年手持花灯,在他旁边停下。 “大哥,要不要书,新书,才出的。” 读书人回过头,微微皱眉:“买书我何不去书坊书肆?” “那里没有的。” 少年撩开袍子,袍子里做了很多布兜,每一个兜里都塞了一本书。 “好东西。” 少年将手里书递来。 读书人原本不想打理,但一看,书封上写着《鉴妖谈》三字。难道是最新的志怪杂记? 看看倒也无妨。 他伸手翻页,顿时看到其中一页图画,顿时呼吸都要停止。 画上是一名倚栏吹笛的娇媚女子,她双腿并拢,露出光滑诱人的大腿,只着薄衫,兜衣内里若隐若现。 竟然是这样的东西! 读书人稳住心神,又翻了两页,这次更是嘴唇发干。 又一页图上,是一用双臂挤着胸脯的少女,她衣衫凌乱,细腰挺胸,眼神一脸玩味,仿佛在打量自己一般。更妙的是,她身后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狐妖女! 真是岂有此理,竟然在书中戏弄自己! 必须买回去批判一番。 “多少钱?” “一贯钱。” 这价格与普通经书也差不多。 读书人给了少年一贯,将书收入囊中。原本赏月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寡淡了,他快步朝家里走去。 中秋佳节,正是大好看书时! 同样的场景在蜀县各地上演。 手持花灯的少年宽大衣衫里藏了书,游走于各路读书人之间,但凡看到落单,或像是并无家室者,就过去询问。遇到一些看似寂寞的妖鬼,他们也壮起胆子去推书。 …… 中秋的蜀县繁忙热闹,有人赏灯,有人玩耍,有人寻找伴侣,也有人在焦急等待。 浮云观里,气氛一片凝重。 大堂圆桌上摆放了一盘桂花饼,但无人问津。 唯严长老独自一人在外赏月。 白玉箫在大堂内走来走去,一脸不安。 椅子上的小狐妖红绫忍不住道:“你别来回晃了,晃得我头疼。” “就让他走一走吧。” 陈皋劝道:“今日第一天出书,也不知效果如何,他肯定是坐立不安的,我也有几分担心。” 吴奇则是用手指逗着猫,是所有人中最平静那个。 相比《昙花夜情》,《鉴妖谈》的可读性与吸引力都要更足,没理由会更差。 不过这也是他个人看法,蜀县读者们认不认,还得看卖书结果。 李宓倒是翻开白玉箫处女作《红杏宝鉴》,啃着一个桃子,看得津津有味。 外头传来一个少年音:“陈道长,陈道长。” 陈皋猛地站起来,快步冲了出去。 好一阵后,他这才提了一个袋子回来,满脸喜色:“今日带去的三十六本《鉴妖谈》全部售罄!远超此前阴阳学士的任何一本书首卖!” 白玉箫快步跑过来,一脸不敢相信:“全部卖光了?三十六本?” 陈皋将手里钱袋子往桌上一放,顿时发出金石磕碰的哐哐声:“钱不会说谎。一本一贯钱,除去给那群小厮的每本书一百钱抽成,剩下三十二贯四百钱,我已清点过了。” 李宓和红绫清点了一番钱袋,确定钱帐相同。 浮云观里顿时喜庆了起来。 白玉箫抓起桌上桂花饼就啃了一口,整个人眉飞色舞:“卖得好,卖得好啊!” 红绫也笑道:“这下总归放心了吧。” 陈皋却没停着,他噼里啪啦拨弄算盘,嘴上说:“这笔钱还要除去画师的酬金两贯钱,纸张与墨油成本,印刷械器和木雕版的耗损……定价一贯的书,一本约莫能赚五百钱。今晚纯利润就是十八贯。” 他看了吴奇一眼。 吴奇会意,这才对白玉箫说:“如今开了个好头,现在也好与你商量一件事。” 白玉箫此时也稍微冷静下来,坐了下来:“道长请讲。” 吴奇正色:“此前千机书坊是采用一稿一酬的一口价方式支付稿费,我与师兄商量,决定换个方式,以分成方式分润。” “简单来讲,就是每一本书分润,你与红绫两位著作者共同享有毛利二成。如此一来,卖得多,赚得多。” “说是书坊笔者,其实你也知道书坊就我与师兄两人,白兄和红绫加入进来,从此就是为自己写书了。” 白玉箫很爽快:“我是愿意的,红绫你怎么看?” “我可是比你还早认识道长。” 狐妖佯怒:“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和你写书,若是我脑子聪明一点拜入道长麾下,就不用这般辛苦了!臭男人!骗我和你写书!” 白玉箫挠了挠头。 众人哄堂大笑。 吴奇当然知道,这是红绫的玩笑话,她与白玉箫讨论稿子时的专注与开心做不得假。 “既然如此,那么此事就敲定了。” 陈皋接着话头说:“如今书坊就是师弟、我、白兄、红绫姑娘四人的,白兄你们加油写呀,包装卖书这事我来办。” “辛苦陈道长。”白玉箫和红绫都作了一揖。 “不过今晚却是不能松懈。” 陈皋精神奕奕,眼神发光:“诸位,乘胜追击才能扩大战果。今晚我们需要商量一番,进一步推广到剑南道其他州府去,蜀县当然还有很大空间,但其他地方的机会也不容错过。”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李宓则作吴奇代表留下,参与建言。 吴奇本人走出了浮云阁,来到严长老身旁。 严长老此时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空中月亮,手捧一杯茶,神色悠然。 “长老,今日本是中秋节,我们这么一搞,却是没了那个氛围兴致了。”吴奇脸带歉意。 “不不不,这样挺好。” 严长老嘬了一口茶:“中秋节,只要人在就好。看到你们这么充满生气,我就想起最初道观草创那会儿,观主与我也是这般,愁钱愁人,但找到出路就觉得比什么都开心。” “你长大了,吴奇。” 他眼神里有几分赞许:“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小子啦。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吧,当初观主与我也是这么一路摸索过来的。” “现在浮云观没几个人,未来是你们的。” 吴奇回头看了一眼浮云阁,楼上一片漆黑。 他早就感应到,那里空空如也,并无任何气息。 “观主……去了哪儿?” 严长老这次没有回避,轻声道:“观主是要去寻他的道,谁知道呢?”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 空中烟花闪烁,火树银花。 街道上张灯结彩,红男绿女走走停停,各种卖艺人不遗余力表现自我,耍猴的,玩皮影戏的,玩蛇的,喷火的,胸口碎大石的,吞刀剑的,玩幻术的……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 闹市之中,一名头发杂乱身着破衣的老者跪坐地上。 他面前铺了一面布,一个破碗。 布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饿」。 路过一个好心的姑娘,将手里的糕点放在他碗里。 老乞丐连忙一口囫囵吞下,拱手道:“多谢女菩萨!女菩萨好人一生平安!” 姑娘笑笑:“中秋同乐。” 老乞丐抬起头,看向空中那一轮明月。 不知道观里如今是什么情况……老严在,问题不大,大不了就是解散道观罢了。 不管了。 这里乞讨重要! 老乞丐继续跪坐,专心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懂的都懂 八月时,成都府恢复了昔日平静。 鬼市中巡监常驻,监幽卫也时常来查看状况,一段时间后,不少跑阴骱山试水的商户也悄无声息回来。 由于丹药依旧紧缺,市面上出现了大量二三流宗门炼制的补气丸,迅速填补了青城峨眉留出来的市场。 有需求就有供应,有缺口就有填补。 大幽暂时销声匿迹,百姓口中所谈渐渐变了另外两桩事。 第一件事是“有道慈善赈金”。 浮云道人以自己所养猫儿的名义,私下救济此前被大幽导致生活艰难的贫苦人家。 不久前,监幽卫衙门张贴告示。 公告中写明:“有道慈善赈金”为监幽卫舍人吴奇私人发起,此次救济金总额二十贯钱,拨付给了五十二户人家,每一户人均获得五百钱资助,剩余不足部分,由监幽卫补足。 下面还详细罗列受资助的所有人姓名,所住坊区。 此事一出,百姓们立即联想到吴奇此前斩幽除魔事迹,浮云道人之名更是被人熟知。 第二件被津津乐道的,则是一本神秘册子《鉴妖谈》。 最初,《鉴妖谈》仅流传于读书人的私密小圈子,但所谈都是些外界不为所知的黑话。 外人问起,他们就一脸讳莫如深,说懂的都懂。 什么红狐女,什么熊妖必死,什么宅中之鼠,什么竹救不了人,什么人人都是马妖…… 外界人士听得莫名其妙,读书人之间却乐在其中,一个个讨论激烈。 后来,不少人终于买到了那传言中的《鉴妖谈》。 一翻开,嗬,原来是春宫图!只是带着艳情故事的春宫图罢了。 不过故事本身简单明了,倒不拗口,哪怕转述也不用引经据典,书上五个故事都流传了出来。 如此一来,更多平民百姓就懂了。 此前儒生们所讨论,的确就是《鉴妖谈》上的五篇故事,分别对应《狐妖阿绫》、《熊妖之怒》、《宅中之鼠》、《竹下人》以及《马妖小记》。 故事朗朗上口,跌宕起伏又不乏刺激,一时间阴阳学士之名不胫而走。 …… 益州别驾府邸。 管家一路匆匆走到花园,对亭里正看书饮茶的中年文士道:“大人,已查清楚了。” 他恭恭敬敬道:“如今千机书坊换了主人,被浮云观道士陈皋买下,在衙门留了官契。《鉴妖谈》由陈皋雇阴阳学士所写,佐以图画,以街头小厮售卖,如今在鬼市有售。” “《鉴妖谈》在整个成都府至少售出了两百册,彭州治所九陇县、蜀州治所晋原县、汉州治所雒县、嘉州治所龙游县皆已卖出几十册。” “此前买家还是儒士,现在不少说书人、货郎、商人也买……可算得近几年剑南道最炙手可热的自制书籍。” 管家一脸担忧:“此事必然会被朝廷得知,万一国子监的博士们进言,或许会对大人考课不利。” “无妨。” 坐在亭中的中年轻声道:“此书虽有露骨靡靡之词,但那不过是皮相。书中所写之骨,却是红尘之难。” 他合上手中书册,放于桌上。 硬纸封面上写有三字:「鉴妖谈」。 “狐妖,讲的是小妖生存之难;熊妖,说的是地方豪强的跋扈与危害;鼠,强调不可以貌取人;竹,谈的却是世俗与偏见。” 中年文士面带笑意:“最后一篇马妖,最为有趣辛辣,却是读书人自嘲,酸甜苦辣尽在其中,越读越是觉得醇香如酒。” “如此文章,多一些有何不可?” “我大唐如今春秋鼎盛,读书人也不可闭门自我,开拓眼界,另辟蹊径,才能开儒门之新风气。” 管家只能心头唉了一声。 大人又犯书生气了。 哪怕已经为官多年,如今贵为四品实权官员的成都府别驾,却还是有那股子读书人的锐气和执拗。 朱忻城喝了一杯茶:“我已将《鉴妖谈》寄给了还在长安自省的刺史大人。” 管家绷不住了:“大人糊涂啊!” 刺史陈季友还在长安被训和反省,寄这本淫靡书册过去,不是给他口实机会么?大人这真是太离谱了…… “无事。” 朱忻城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朱某做事,问心无愧。你道陈大人怎么说?” 管家心想,陈季友肯定心花怒放,又抓住一个朱忻城的把柄。 “陈大人回信写了两个字‘好书’。” 朱忻城朗声大笑。 管家脸上一僵。 这群儒士,有时候真的难以理解。官场之争刀剑无眼,互相倾轧,谈及文章学问又仿佛换了一个人,哪怕政敌也能谈到一块儿去。 …… 监幽卫衙门。 戢水龙女合上书,良久不语。 她目光闪烁,看向旁边:“阿锦,这本书你怎么看?” “书很有趣。” 阿锦脸上微微泛红:“画得也好……就是有点太露了。不过写得极好的,我拿着后熬了一夜看完。” 戢水龙女点点头:“你说,那阴阳学士,就是此前在马帮的白玉箫,如今已常住浮云观,对么?” “是的,白玉箫和狐妖红绫,两人加起来才是阴阳学士。其实千机书坊背后就是吴道长,只是吴道长不管事,都是陈皋道长在具体安排。” “嗯。” 戢水龙女又翻开手里的书,上面那一页页香艳春宫图让她毫无波动。唯有最后一个故事《马妖小记》让她颇为在意,戢水龙女反复看了几遍。 “他到底想做什么?” 她皱起眉头:“又是救济百姓,又卖这种书,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荒废自己时间,糊涂!” 阿锦偷偷努嘴。 她倒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不过对姐姐来说,只要不用于修行,都是白白荒废就是了。 阿锦心里默默期待,千机书坊,下一本书可要早早出来啊。 …… 浮云阁里一派喜气洋洋。 桌上摆上满了菜肴,卤牛肉、烤羊腿、羊肉羹、卤猪脚、烤鸡、五花肉、炖豆腐与各式小菜。 严长老坐在上首,他此时也是红光满面。 千机书坊开门红赚了一笔,以后观内需要资金周转,就有了一个有力的支撑。 虽说千机书坊是吴奇和陈皋的,但吴奇和陈皋都是浮云观的弟子…… 本质上是一家人嘛。 “你们年轻人,做得很好。”严长老举起手里茶杯:“以茶代酒,祝贺你们!” 吴奇等人一个个站起来,都举杯饮茶。 等严长老坐下,陈皋这才一脸喜悦地开口:“诸位,迄今为止《鉴妖谈》已卖出了五百六十三册,总计纯利润二百八十一贯,本书已经走出了剑南道,卖到了黔中道和江南道!能有这般成果,大家都付出了许多艰辛!” “这是书坊的第一步,未来还会更好,大伙儿继续一同前进!” 白玉箫和红绫都高兴地举杯。 吴奇感叹。 看来不论什么时代,搞黄色都是第一生产力。 反正大唐目前还未禁相关书籍,这个切入点是走对了。 “师弟,你也说两句?”陈皋笑道。 吴奇略略一想,很真诚地说道:“不论修行还是生活,财侣法地,无财不行。诸位,一起发财!” “一起发财!” 众人都齐齐碰杯。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够不够? 吴奇睁开眼。 他手掌张开,灵气在掌心化为一团凝而不散的液体,丹田中前所未有的充盈饱满。 这就是筑基后期特征,灵气化液。 到这一地步,只需气,神,调动三宝凝于丹田,牵引体内灵力包裹三宝,结成无漏弹丸,便可三宝不泄,寿命大限增长到五百岁,即是结丹之境。 从筑基到结丹也有一个大大缩短时间的办法。 三宝丹。 吴奇囊中那两枚可以说等待已久。 眼下却不必急于求成,需调整精气神到凝练的状态,结丹才更稳妥。 目前还有一件事是当务之急。 算算日子,今日恰好是新一批法钱送抵成都府的时候。 吴奇带着重阳下了山,脚步轻快地赶到蜀县监幽卫衙门。 门口遇到正匆匆出来的程三元。 “法钱么?似乎是到了。许大人在里面,道长进去便能看到。” 程三元说完,匆匆往外走了,似有公务在身。 吴奇走入北门,就见许叔静站在马厩外,手捏书册毛笔正清点马匹,养马官站在旁边,似在被他问话。 “许参军。” “道长来了?稍等。” 许叔静数了马,又在养马官的辅助下依次查看马的牙齿,毛发乃至马蹄,确认这些马都是结实可用,这才罢手。 “道长来的正好,长安运来的法钱已到,我去给道长结算一下。” 他走入里屋,过了会儿拿了个麻布钱袋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道长这次,可真是收获丰厚了。” 许叔静脸上羡慕:“两千法钱,在益州司度支里也算是大额,之前鹤道人与胡小刀在时,领取的酬金最多也就几十法钱。” 吴奇心道,那是因为人家在外面有额外收入,看不上监幽卫这点死板薪水。 这两个公职商人在外面多弄几个黑吃黑,收些孝敬,不比正规收入多多了…… 吴奇打开钱袋,清点确认两千枚法钱无错,这才丢进三爪奁里。 许叔静见过这收纳法宝,也不奇怪。 “道长,在这里签个押。” 吴奇在一页度支上签了名姓,这也是每次领取法钱的流程,必须留档。 许叔静收起签押单,这才低声道:“《鉴妖谈》最近可是炙手可热……写得真是好,听说已传到了两都。” 吴奇心里警惕:“有什么变故么?” 许叔静这样的公门中人,很轻松就能查到千机书坊背后真正主人,想要隐瞒根本不可能。 但若是有官员从中作梗,或是以有伤风化之类的理由禁书,那就是一件麻烦事了。 “道长不必担心。只要不是谶纬邪术,大唐朝廷一般不禁书,要禁书禁言,需左右相签字,还需当今圣上盖印才可。” 吴奇松了口气。 “不过《鉴妖谈》在两都的国子监倒是引起了一番风波。” 许叔静示意吴奇坐,当即透露说:“听国子监同窗说,这书流入长安,引起了国子监监生注意,目前似乎褒贬不一,各有说法。不论如何,也算在京城有了名气。” 吴奇眼睛一亮。 大好消息! 有热度就好,不论好评差评,都将对《鉴妖谈》的传播售卖大有裨益。 他琢磨着,回去一定要让师兄往长安多送些货,不要浪费这机会。 吴奇揣了法钱准备回去,又被钻出来的阿锦叫住。 “道长,大人有请。” 吴奇与她也熟悉了,当即低声问:“阿锦姑娘,好事坏事?” 阿锦捂嘴一笑:“不好不坏,进去便知。” 吴奇还没走入后堂,就听到戢水龙女冷淡的声音。 “你确定是洞府?” “我潜入水下以法器查探,洞口有几百年前的封镇禁制,又用妖骨立京观,妖气比较淡薄,但的确是妖族洞府嘛。” 说话的是一个胡子拉渣的男子,大约三十来岁,皮肤黝黑带红,他着右衽麻布衫,饰系了腰刀、烟袋、铁火镰,裤子裹绑腿,脚踏草鞋。这是羌人的打扮。 戢水龙女看吴奇来了,道:“这是舍人巂鸣,你们认识一下。” 巂鸣回头,对吴奇抱拳:“吴道长,久仰。” 吴奇也回礼:“巂道友。” “巂鸣发现了一座妖族洞府,主人至少是妖帅,他不敢轻举妄动。” 戢水龙女道:“你有空就与他一道去看看。所耗符箓法器监幽卫报销,若能开启洞府,允许你们各拿其中一件,其余归属监幽卫。” 吴奇回绝:“贫道要潜心修行。” 眼下赚钱换取香火重要,他才不愿放弃这么好的局势又出去冒险。 戢水龙女瞥了吴奇一眼,又对巂鸣道:“那就由青羌与你同去,即刻启程。” …… 吴奇到了东庙,化作少年模样的九千王已在等候。 “道爷,您来啦。” 九千王习惯性搓了搓手:“上次您安排的事,小妖已经查清楚了。城外的确有十几个妖鬼,情况非常艰难,而且口碑以前不错。” 此前,吴奇让他去查城内遭大幽袭而生活艰难的百姓,九千王不如监幽卫。这次事关妖鬼,就是九千王擅长了,它卯着一股劲儿,两三天就摸清了状况。 “有一头溺死鬼叫甘生,他生前淹死在府河,原本溺死鬼有一招秘法,只要引诱人溺水而死,就能借别人的阳魄活过来。” “甘生一直徘徊在府河边上,但凡有小孩要下水,他就去吓唬,不让他们落水。为此还曾被不知情道士用法剑斩了一剑,后来日益虚弱。” “他活着时就是孤儿,也没人供奉,现在已经缩得很小一团,随时可能成聻(jian)。” 九千王吸了吸鼻子,玄猫一路爬到他脑袋上,尾巴轻轻拍打他后脑勺。 鼠妖少年也不管它,头顶着猫继续说:“还有一头伥鬼,叫胡烜(xuan),本来伥鬼都是被虎妖奴役的,不过胡烜想了个法子逃了出来,他在成都府外,虎妖怕监幽卫,也不敢过来抓鬼。” “说起来,胡烜和黄四郎大哥一样,之前都是在平羌大山,也都是被那妖将虎妖逼压。” “胡烜也是倒霉,之前大幽作祟那天,他正好在北门,结果被厉鬼撕咬,现在也只剩半条命。” “小妖与胡烜打过交道,他曾是炰烋大哥的跑腿,也是一个老实鬼。可惜很多老实鬼过得都不怎么好……” 九千王嘟囔了一句,又说:“还有一个瓮怪,爱喝酒,仗义,与一个酒鬼打赌比谁能喝酒。结果对方赌输了,气不过,用锤子将瓮怪肚子给砸了一个洞,怎么都补不上来。” “瓮怪妖魄受损严重,现在已经快要不行了。” “这三个,都是值得一救的妖鬼。他们都是妖兵和鬼卒初期,弱小得人都可以随便欺负,所以也最为艰难。” 吴奇从三爪奁里抓出一把法钱:“这个,能不能救?” “能,能!” 九千王点头如捣蒜:“一两枚法钱就能救它们了!” 吴奇略略一想,开口说:“我给你三百法钱,全部给我用出去,救济这些最迫切需要帮助、品行良好的妖鬼,这同样是有道慈善赈金。够不够?” “够!” “好,钱拿去,我等你消息。” 九千王拿了三百法钱,手都有些抖。 这可是「大唐武德」,货真价实的国运之宝。 不愧是道爷,大气魄力! 自己果然没跟错人。 临走前,九千王不由看了一眼东庙里的神像。 说不准哪天,这里还真能重现千年前万妖来朝的盛况。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打的就是天师 入夜,蜀县城外府河河畔,流水声在在安谧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这……真的给我么?” 一团小臂粗细的影子声若蚊蚋:“我只是一个溺死鬼,修行低微,什么事都做不了,为何要帮我?” 鼠妖少年背负双手,眼神淡然:“你甘生虽是一介溺死鬼却从未害人,时常提醒孩童小心溺水,吴奇道长有感,命我以有道慈善赈金之名给你一些小小帮助。” 它指了指眼前地上。 地面上摆放了一个阴斝,一枚法钱,一盘鬼食。 “拿着罢,心头念一份道长的好即可。” 甘生不再忍耐,冲过去将鬼食吃了个一干二净,他的鬼魂也稍微清晰壮硕了一点,显出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模样。 “谢浮云道长,谢妖将!” “不过道长也只能帮你一次。”九千王叮嘱说:“不要固执了,去投奔误丧鬼。反正是留在州府附近,做一点稳定营生,自食其力才是关键。” “好,好的。” 甘生拿着阴斝和法钱,脸上都是感叹:“没想到真有浮云道长这等救苦救难的人存在……这世界是还是讲道理的。” …… 伥鬼胡烜半边身体都已隐约不可见,眉眼虚弱。 他拿着阴斝和法钱,声音有几分发蒙:“我完全不认识浮云道长啊……这……” “你不必认得道长,道长知道你就行。” 九千王轻声宽慰:“大幽作祟,不少妖鬼遭到无妄之灾,你是最严重者之一。” “因此浮云道长令我来,携有道慈善赈金给你一点援助,希望你不要泄气,继续坚持自我,不与邪祟为伍。” “谢过道长,谢过妖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拿着这些,先去休养吧。” …… 瓮怪摸了摸补好的肚皮,只觉得一切恍若梦境。 毫无征兆的,鼠妖九千王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带了一个擅长修补的修士,以黏土和符箓修复好了自己身体,还给自己留下了一瓶好酒,一枚法钱。 它大伤后,那些称兄道弟的酒友早就消失无踪,再无出现。 瓮怪万没想到,在危难之际救了自己一把的,是那传得沸沸扬扬,却又从未见过其人的浮云道人。 它轻轻拍了拍挺起的肚皮,举起一碗酒:“敬道长。” 随即瓮怪哈哈大笑,声音嗡嗡然。 “这世间果然还是有仗义疏财之人!” …… 同样的情况在十几个妖鬼身边上演。 九千王带来有道慈善赈金,留下法钱一枚和它们当前最需要的东西,而后飘然离去。 从此以后,不少蜀县妖鬼经常去东庙祭拜。 那是浮云道人的道场,小妖小鬼囊中羞涩,只能以此表达感谢。 …… 这几天吴奇过得很悠闲。 除去练习抱剑术之外,他剩余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 要认知大唐现状,自然是多多出门,眼见为实,但要了解婆娑世界的过去与风土人情,书籍是极好的参考物。 抽身于术法、斗法、舍人事务、鬼市巡监外,吴奇反思了进入婆娑世界这五年的种种。 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比过去五年都要多得多。 但没有五年的知识积累,平和踏实的心态,就踏不对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不过曾经的路子,现今已不适合,每一个时段有每一个时段的背景与使命。 过去五年,可以说是修行入门的摸索。 从现在起,则需要是加速积累资源。 既然要提速,就必须选择一种或者几种模式。 翼州疠疫之前,吴奇还是计划按照传统修士的修行方式,收集丹药,寻找洞天福地,择时入手一些术法法宝,稳稳当当地走。 解决疠疫带来了持续不断的香火。 监幽卫在那边贴出告示,说自己处决了大幽疫鬼,阻绝了疠疫进一步扩散的可能。他几乎每天都能获得最少一两份香火。 有道慈善赈金一出,更是立竿见影地提升了香火的积累。 如今香火积蓄已有一百三十份。 这让吴奇开始思考,要不要考虑另一条未曾想过的道路…… 他正琢磨着,无常图里又出现变化 ——得鬼卒甘生、胡烜香火,香火积蓄一百五十份。 …… ——得妖兵瓮怪香火,香火积蓄一百六十份。 …… ——得鬼卒毛抹离香火,香火积蓄一百七十份。 …… 救助妖鬼带来的香火终于开始反馈。 没一会儿,香火积蓄已到二百九十份。 加上普通人的香火还在缓慢生成,这种坐在道观数香火的修行,比起打生打死斗大幽风险低多了。也不用担心撞见瞎胡子那种元婴期修士。 吴奇本身此前连番斗法,又是破案又是斩幽,这回斩杀大幽「风」还被记录在册送往长安朝廷。 正所谓棒打出头鸟。 自己这几月已太过醒目,现在是时候低调下来,慢慢从朝廷和高层修士的关注中沉寂…… 好在剑南道如今却有青城吸引所有注意力。 阴骱山招纳天下鬼修与鬼魅入山修行,副掌门姚长盛更是剑指龙虎山,要登门与张天师斗法切磋。 龙虎山贵为天下道庭,虽说这些年日渐低调,依旧是货真价实第一道门。 青城山这后起之秀想要挑战魁首之位,吴奇总觉得不太稳,也不知道姚长盛到底有什么依仗。 更诡异的是,青城山掌教叶静庵本尊坐镇宗门,派出一个副掌门就想要击天师,怎么看都觉得离谱。 浮云观里,此时陈皋在忙着指挥工人们印刷书籍,白玉箫与红绫在构思新书,严长老去鬼市巡市,两个师兄在山上修行…… 李宓带了有道去蜀县买菜。 眼下吴奇想要聊一聊这惊世之战,都无人可问。 他突然想到。 还有一个。 这人可是既有见识又有时间。 他将意念投入抟土祠,摸了摸黑白君泥塑的脚踝。 不知为何,吴奇总是习惯性地摸这里。 好像摸其他地方也不怎么好,倒不如就照旧。 “好啦好啦,来了,别摸啦。” 黑白君那边似有几分疲惫。 吴奇小心问:“道友没事吧?” “没事,医治病人总是比较疲乏,习惯了。道友最近如何?” “还好,没病没灾。” “身体健康就是最好的消息了。”黑白君轻声笑道:“看着患者们痛苦的模样,我每次都很难受。” “道友真是妙手仁心。” “太抬举我了,只是兴趣使然罢了。” 一番客套后,吴奇开始问及核心。 “青城山挑战龙虎山?咦,咦,这有点意思。” 黑白君的声音里疲惫一扫而空,她似乎很有兴趣:“现在青城很强么?” “强不强不知道,不过青城山这些年倒是压了峨眉一头。” “普贤寺只要菩萨不出,也就一般般。” 黑白君随口道:“重开阴骱山这倒是有点没想到,难道八部鬼帅还活着?不对,当时应该的确被张天师斩了,昭告天下……登门比试带队的是谁?” “副掌门姚长盛。” “哦。” “道友认识?” “见过几次面。” 吴奇立即追问:“姚掌门实力如何?” 几乎所有修士都在翘首以盼这冠世一战,猜测姚长盛与龙虎山天师到底谁赢谁败,吴奇也不例外。 “以前似乎是元神期初期,现在就不知道了,想来应该有了不小进步,否则也不会自信登门。当代天师实力如何?” 吴奇如实道:“这一代天师张恒深居简出,只知道很小时就天赋异禀,不过继任天师后倒是没了音讯,只知道早早成了亲,实力却是成谜。” 黑白君提议:“黄道君,不如我们打个赌,赌这两个谁输谁赢。” 吴奇警惕了起来。 对方该不会想用这种办法,把仙器勾陈书赢过去吧? 问题是自己就没有这东西。 “如果我赢了,你就与我结为同道。” “同道?”吴奇皱眉:“这是何意?” 黑白君解释说:“就是在抟土祠里,将我们道君像彼此触碰到一起,然后我就能通过我的「诛邪卷」到你那一方天地来了。其中奥秘,你只需将两尊道君像接触,就会明白。若是你不同意,你我也结不成同道,很安全。” “过去也对你没有任何危害,只是面对面聊天会更舒服些,「无间幽冥」过于枯燥,我也需要出来透透气。当然,你可以到我这边来看看,你会喜欢这边也说不定。” 吴奇心说,看来黑白君对自己知无不言,就有这个因素。 他反问道:“那如果我赢了,能得到什么?” “你想要什么呢?” 吴奇开门见山:“我要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收集香火的。” “没问题。”黑白君很爽朗地答应,她说:“我好歹认识其中一人,那就由道友你来先选,其实这更像是一个运气游戏。” 吴奇说:“我站姚长盛赢。” “那我就信龙虎山了。” 黑白君好奇:“道友为何选姚长盛,你不是对他一无所知么?” “发帖宣战,本就是信心的表现,先天气势就占据优势……还有一个原因。” 吴奇认真道:“我不喜欢世袭罔替一成不变,更欣赏主动找机会求变的人。” 他心里默念。 姚掌门,你可得给我支棱起来啊…… 龙虎山天师?打的就是天师!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兴趣如此 许叔静带来了两条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监幽卫益州司在防患疠疫、格杀大幽两事上得右相杜如晦赞许,朝廷也给予了嘉奖,其中舍人吴奇、巂鸣、裨将青羌都得点名表彰。 当然,和以往表彰一样,朝廷重声誉而轻实物,没有真金白银的赏赐。 坏消息在于,青羌和巂鸣去打探水下洞府,至今已有七日,杳无音信。 青羌是妖帅初期修为,巂鸣弱一点,也是筑基后期,两人一点消息都没有送出来,可见那洞府有蹊跷。 简而言之,戢水龙女让吴奇去再探。 毕竟拿舍人薪水,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得出工出力,不然就与鹤道人和胡小刀没什么两样。 吴奇很爽快地应下,让许叔静松了口气。 “许某与道长同去。” “不,许参军不用跑这一趟。” “可这次或许极其凶险,道长一个人去实在太冒险……” 吴奇笑道:“贫道倒是有一个朋友,最适合去这种场所。” …… 蜀县西北方向一百多里外,就是赫赫有名的青城山。 青城分前后二山,前山香客可至,有宫观庙宇、亭台楼阁供人祭祀祈福,其中也有青城道士修行。前山道士都是入室弟子,他们一面修行,一面处理俗世种种事务,这也是百姓所能接触到的青城修士。 后山则是青城洞天福地,未经允许根本无法入山。 哪怕能有法子从前山溜到后山,也只得在山门处望山兴叹。 七十二阶石梯明明就在眼前,可不论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转,根本走不到顶。 这就是传闻中的无尽仙梯。 吴奇站在石梯前。 两名身着道袍的修士分列石梯左右,石阶陡峭入山,尽头处有一座简单古朴的灰色石质牌坊,上以朱笔写有「青城」两个大字。 吴奇拱手道:“两位道友,贫道监幽卫舍人吴奇,特来拜访姬湛道友,还请代为通转。” 其中一位修士客客气气道:“原来是吴舍人,还请稍等,这就去通知姬师兄。” 他抬起一纸符箓,这符转瞬化为飞灰。 片刻后,他睁眼说:“姬湛师兄正从藏书阁过来。” 几息后一道剑光从山门飞出。 现身者横眉冷目,身着一丝不苟的玄青道袍,头戴紫阳巾,脚踏朱雲履,背负双剑。 吴奇心里有点酸,姬湛已是结丹期修士,如今可以御剑而行,自己却还没到这一步。 两名守山门弟子拱手:“姬师兄。” 姬湛对他们点头,又看向吴奇:“找我做什么?” “探一处洞府。” 吴奇也不废话:“有些危险,约你一同。” 姬湛皱眉:“我为何要去?” “闭门修行很难提升斗法能耐,实战才是最好的途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为何是我?” “因为只有你有这个实力。” 姬湛思索片刻:“下山历练一趟也好。” 吴奇心里松了口气。 “等我一刻钟。” 说罢,姬湛背上「松云虎篪」出鞘,御剑飞回山门。 两个山门弟子都是满脸吃惊,彼此互相对望一眼。 他们却是清楚,姬湛师兄一向心高气傲,不论境界还是斗法都是冠绝同阶。他曾是青城最年轻的真传弟子之一,前不久结丹晋升为道传弟子,结丹速度仅次于此前孟长歌孟师兄。 到底是姜掌门看中的关门弟子,这天赋只能说让人仰望。 此前还坊间传闻,说姬湛师兄被吴奇道长剑败闹市,差点生死相搏,这显然是无稽之谈或是添油加醋。 若真剑拔弩张,他们后来又怎会一同于鬼市血战大幽? 以前同门师兄弟邀约历练,姬湛师兄都是毫不犹豫拒绝,今日吴奇却几句话就让他下山。 姬湛师兄与吴奇道长更像是至交好友。 …… 水流之下,避水兽肚里。 姬湛皱眉不解:“为何不御剑而行,偏偏要以器灵走水路?这般不是要慢很多么?” “速度差别不大,但这样更加隐蔽,避免打草惊蛇,也不必消耗灵力。” 吴奇解释说。 三爪奁避水兽在水中潜游,一个时辰能游两百里。 结丹修士御剑,全力施为能一个时辰飞三百里。 再者,两人坐在避水兽肚里,便于吴奇给姬湛讲洞府情况,也好养精蓄锐。 当然。 还有最重要的原因。 吴奇不到结丹,御不了剑。 让姬湛带他,吴奇又怕遭嘲笑。 想到姬湛那张冰块脸,一脸疑惑地问:“你没有自己的剑可御么?” 吴奇不能接受。 他抛掉这些胡思乱想,开始说正事:“洞府在剑南道隆州和山南道巴州之间,阆水支流的黄沙河下……” 巂鸣得戢水龙女令,到处追踪幽鬼痕迹,因此不论山精水怪都要打交道。 有一蚌精告诉他,说黄沙河近来有强烈妖气,漩涡深处的河床偶有异动,不过那里过于凶险诡异,靠近的水妖水怪都被吸入其中,不知去向。 巂鸣抵达黄沙河,编了一个草人,贴上神行符,以神行咒控制其潜入水下。 损失了几个草人后,他终于摸清水下情形。 河床下有洞,洞窟周围设有禁制和阵法,以至于灵气靠近后都会变得紊乱无序,术法难以施展。 洞口以各种妖兽骨头堆砌了一座京观,警告路过者不要越界。 这种禁制和京观外显的方式,是几百年前大妖的风格,如今妖鬼洞府都不这样。 现在洞府外都会摆明车马,写明是谁名谁,什么背景,直观了然,让外来者掂量一下。 譬如说,青羌的洞府,外面就一左一右两座石碑。 左印「发财寻宝请走别路」,右刻「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横批「珉水龙王敕封青衣江妖帅府」。 时代在发展,妖鬼也在改变。 几百年前不这样。 黄沙河下的大妖洞府还是保持了旧时代的凶悍野蛮,也是因此,巂鸣判断洞府还未曾被破坏,外部禁制阵法完好。但问过黄沙河本地妖鬼,它们都说这里并无妖帅,上一个妖帅还是三百年前渡元婴劫失败,兵解失败而亡。 至于里面妖帅是在闭门修行,还是离去多时,或是早已不在人间,不得而知。 按规矩,巂鸣潜入水下以符箓试探,洞府依旧毫无反应。 阵法和禁制都已有明显破损,可见是灵气散失和无人打理的后果。 于是他回来禀报,带青羌同去再探,结果这一去就没了回响。 “铸京观,洞府不闭,隐匿不出……” 姬湛缓缓开口:“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我听师尊说过一个。” “孽龙一族,它们是远古龙族中的异类,是龙族与鬼神所生,本身热衷于捕猎,会将所杀大妖妖骨堆砌洞口,给其他路过的妖鬼旁观。” 吴奇心里一凛。 没想到竟和孽龙有关。 姬湛继续说着:“京观并不是一个示威和威慑,而是诱饵。” “小妖小鬼眼里,大妖骨骸是极好的食物和修行丹药,它们纵使害怕,也会忍不住过来想要偷一两根走。” “此时孽龙就会出现,将其虐杀。” 吴奇不解:“为何?” 这钓鱼执法能得到什么么? 小妖小鬼对孽龙来而言,价值几近于无,将其猎食也并不能增进修为,更像是浪费时间。 姬湛淡淡道:“孽龙热衷于杀戮和玩弄猎物,兴趣如此罢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孽龙洞府 吴奇自然不会放过了解孽龙机会。 在他软磨硬泡下,姬湛讲述了一番他所知晓的孽龙。 鬼神不分之时,龙族也曾与鬼神、妖邪厮杀,作为夺天地造化的神异种族,龙族一向能征善战,与其他强大种属既有生死相争,也有彼此联合。 孽龙,即是鬼神与龙族孕育出的一个旁支异类。 龙族不认其为龙,因孽龙虽然凶猛好战,却理智薄弱,总是放纵杀戮和**本能,难以约束。 鬼神不觉其为鬼神,因孽龙不遵祷祀,祭祀者奉上血食与祭品,虔诚祈求,引来孽龙,反而会被其所杀或吞食。 孽龙沉溺于血与欲中,它的狩猎目标上至鬼神与龙族,下至普通生灵野兽,被看做是最纯粹的恶之一。 取名「孽龙」,就代表了鬼神与龙族对其的评价。 它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灾难,是本不该存在世间之物。 “不过孽龙数量极其稀少。师尊说,最近一次孽龙出没,还是周幽王骊山之战被杀时,有孽龙出现,在一旁观看杀戮取乐,之后就离去了。” 姬湛严肃道:“如果是孽龙洞府,此行将会极其凶险。倘若孽龙尚在,除非元神期真人在场,否则你我难有生路。” 吴奇则是想到。 戢水龙女不可能不知道孽龙,巂鸣告知她大妖洞府的详情,她却让他和青羌去查看。 如果有孽龙在,这两人就是去送死。 不说其他,至少戢水龙女不会浪费无用的人力,她不会将自己好不容易培养的妖帅和舍人随便放弃。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她知道那里没有孽龙,或者说现在绝没有孽龙在附近。 想想孽龙和龙族的关系,有感应倒也不奇怪。 于是吴奇将自己所想一五一十告诉了姬湛。 听完他的分析,姬湛愣了片刻:“你说的的确有理……不过还是需要小心。” 吴奇不由揶揄:“姬道友,你现在怎么胆子这么小了?记得你之前在蜀县,可是说一不二,说打就打。现在修为提升了,反而越来越求稳了,真是刮目相看啊……” 姬湛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哪听不出对方的冷嘲热讽。 “与这无关。” 姬湛忍住动用法宝的冲动,努力平复呼吸:“只是三个月后,我将随姚掌门一同前往龙虎山挑战道门同僚,现在却是不能出意外。” 吴奇有几分意外:“你也要去龙虎山?” “是。” “那个没有不尊重的意思……结丹也能去的么?” “……此次是同门切磋比试,自然从元神真人到筑基真传,都要选人。” 吴奇这才明白。 原来青城山和龙虎山这次较量,采用的是王对王,将对接的方式。 元神对元神,结丹对结丹,很合理。 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两大道门各阶段修士的阶梯式比试,倒是能检验出不同层面修士的水准底蕴。 “对了,姚掌门稳不稳啊?对上张天师有胜算么?” 吴奇趁机打听。 这次可事关自己和黑白君的打赌。 “……不好说。” 姬湛回答十分谨慎,但提及宗门还是有一股骄傲:“姚掌门的实力毋庸置疑,分神化炁已趋化境。师尊曾言,哪怕是叶掌教出手,也破不了姚掌门的「大衍数禁」。” 吴奇心说好家伙。 难怪姚长盛敢下帖挑战天师,原来他在斗法上,真可能是青城山最强。 心念百转,吴奇嘴上不停:“尊师不知是哪位真人?” “师尊名「圣灯居士」。” 说起师傅之名,姬湛变得极其恭敬。 吴奇倒吸一口凉气。 「圣灯居士」不就是青城山三大掌门之一的姜真人?执掌圣灯亭的副掌门姜虞,也是青城女修天下秀的缔造者。 他扭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姬湛。 难怪这小子总是一副谁也不吊的模样,穿着考究,各种行头齐全,外貌装扮总是格调十足。 原来是姜真人弟子。 姬湛稍微提了一句师尊,又回到话题:“至于龙虎山张天师,只知晓这一代天师单名一个恒字,张天师早早娶亲,常年居住于天师府,却是从未与人斗法过。难以评判。” “不过天师持有三山法宝,真灵符、雌雄龙虎剑、番天印,每一件都是威名赫赫的宝物,被一代代天师祭炼加持,深不可测。” “斗法起来,想来是五五之数。” 吴奇听懂了言下之意。 姬湛看来,天师持有三山法宝,所以和姚长盛五五开。 言下之意就是,纯比拼术法,他看好姚长盛「大衍数禁」。 两人交谈之际,避水兽已穿过阆水,抵达黄沙河边。 吴奇与姬湛先选择上岸,不着急下水。 “我叫避水兽下水去看一看洞府周围。” “等一下。” 姬湛摸出一片玉珏,将玉珏一分为二,一半贴在避水兽身上,一半留下。 他解释道:“这是‘乖离符’,能彼此感应,显出另一张符周围情形。” “还有这种东西。” 吴奇一脸羡慕。 姬湛手持乖离符,捏三山印,口念:“乾坤一气,育我者七,丹元寂养,妙在勤息,善观太和,洞察出入。” 一片乖离符隐入避水兽背脊,另一片符融入姬湛手背,形成一个形如“山”字的古怪图案。 姬湛道:“如此即可。” 吴奇点点头,对扮做男装的李宓说:“开始吧。” “是,尊者。” 此前一直不语的李宓开始行动,她指挥避水兽再潜黄沙河,寻找大妖洞府所在。 姬湛看了一眼河边少女,神色略有不快:“你这位女侍不过筑基中期,为何带她过来冒险?” “你是觉得她累赘吧?” 吴奇看破姬湛想法,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说:“李宓虽然修为不高,但她这里很好用。” “很多事情,动脑子更有效。” “再者,避水兽本就是她的法宝,由她来操作更加熟练。” 吴奇低声道:“还有一个,她母亲是湔堋龙女,也是戢水龙女的外甥女。” 姬湛不说话了。 李宓还在引导避水兽搜寻。 吴奇趁这一点时间,继续请教:“之前我记得你是筑基后期,回去就服用了三宝丹结丹么?” “三宝丹?” 姬湛皱眉:“用丹药突破并非上策,不仅会对药物依赖,也会丧失破境进取之心。青城弟子,但凡有心气都不会选择以药物破境。” 吴奇心中一阵佩服,不管怎么说,这气魄值得尊重。 “青城弟子,到临界时都是到圣灯亭观摩「神仙都会」,一般数日即可领悟破境。如此一来,既无丹毒,又无损于进取之心。” 吴奇笑容凝固。 妈的! 这不就是更高级的玩法吗! 比丹药副作用更小,见效更快! 吴奇气得血压升高。 姬湛师尊姜虞,听闻正是「圣灯亭」执掌真人,他不是想怎么悟就怎么悟…… 吴奇捏紧拳头,当即决定。 此间事了和姬湛好好切磋切磋,再给他多一点进取之心。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龙骨舍利 “尊者,找到了。” 李宓那边传来捷报。 避水兽在河床底部东南一带找到洞窟,这洞外窄内阔,里面有妖骨堆成的京观,外部禁制被破开。 洞外有一个用草绳编织的小人,小人脑袋上贴了一道符箓,它被一根铁锥钉在旁边石壁上,任凭水流汹涌,草人东倒西歪,总是保持面朝洞口。 这是巂鸣留下的标志,告诉后来者他进入了洞中。 姬湛从袖里取出一根桃木短棒,棒面画满符箓,中刻黑字「火犀雷府打邪灭巫朱元帅讳彦」,短棒雷光内蕴,散发着一股淡淡药香。 吴奇对这法器的模样倒不陌生。 拷鬼棒,道门法器之一,用以驱逐鬼祟。 姬湛这一根却与吴奇见过的拷鬼棒不同,注视时,吴奇总觉得自己被另一双眼睛盯着,他左右看去,却找不到那凝视之物。 可一旦不再看拷鬼棒,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消失无踪。 “黄阶上品法宝「雷火锏」。” 姬湛轻轻握住拷鬼棒:“可考勘鬼神,屏除不祥。” “雷火锏对这种情况未知之地最为适合,有它在,可规避偷袭与陷阱。” 吴奇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什么叫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就是,我报废了一件法宝,回头我换一个品秩更高的带上。 吴奇、姬湛、李宓三人钻入避水兽嘴里,被其送到了水下洞府外。 透过避水兽双目,吴奇清楚看到,较为浑浊的水底有一个斜向下开口的洞,大小如井口,洞里不时冒出一串水泡。洞门旁的石头上被钉了一个小草人,草人被暗流冲得歪歪扭扭。 姬湛率先走入洞里,吴奇和李宓也立即跟了上去。 踏入洞口,四下陡然宽阔起来。 一道看不见的禁制将河水全部挡在洞外,里面却很干燥。 姬湛手持拷鬼棒,并不着急往里走,而是又抽出一道符,贴在洞内石壁上。 他闭上双眼,仿佛在感应什么。 重阳散发出红光,照得里面一片暗红。 吴奇发现,地上凸起一条长长的骨骼,形如蛇,蜿蜒蜷曲。这骨骼从地面一直延伸到石壁,变成一条条古怪的浮雕,就像是某种野蛮图腾。 李宓走到石壁边,手指轻轻在骨头上摩挲:“这是龙属,应该是蛟……” 吴奇心里陡然警惕。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 蛟又被称之为幼龙,本身已经实力不凡。 在这洞府里,蛟骨被当做装饰品一样嵌入地面和石壁,可见洞府主人实力之强。 “尊者,这块骨头不对劲……” 前面传来重阳的声音。 重阳在更深处。他面前一堵平整石壁,只是石壁上固定了一具栩栩如生的干瘪头骨。 这头骨大如宅门,头生鹿角,头似驼,眼眶深邃,项如蛇,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怒目圆睁,枯槁狰狞。 李宓举目望去,吃惊道:“这是龙族头颅……” 击杀龙族,和以龙族尸体为装饰,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生死有命,各凭本事。 后者是挑衅龙族,惹祸上身。 吴奇有点相信这里是孽龙洞府了。 如此疯狂嚣张的举止,正常妖鬼和修士都做不出来,的确是孽龙可能搞出来的情况。 “不对,不对,这不仅仅是龙。” 李宓走到龙头之下,瞳孔微微睁大:“尊者,你看龙颈处。” 吴奇目光下移。 龙头之下的颈部,末端连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这石头通体光滑如珠,色如琉璃,重阳的红光照在上面,更是五彩耀目。 此时姬湛缓缓睁眼:“没有孽龙的气息,青羌两人或许在里面。” 吴奇示意他过来:“你看看这个,到底是不是舍利。” 姬湛一看,呆了一下:“龙众罗汉?还是金刚?” 佛门修神道,世间一切生灵都可修佛,龙族自然也不例外。 天龙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八部即是佛门几大神道生灵护法的总称。 姬湛低头看了一眼「雷火锏」,法宝毫无反应,只是发出正常荧光。 吴奇勾了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姬湛不情不愿:“做什么?” “记得孟长歌么?” 姬湛面无表情:“神经病。” 吴奇一笑,走到龙头之下:“既然这里完好,说明可以正常进出。” 他手轻轻触碰龙骨舍利,毫无反应。 “你来试试。”吴奇示意李宓。 李宓手指轻轻放在舍利上,只一碰,顿时整个墙壁化作烟尘,里面显出一座巨大殿堂。 殿堂两侧摆放了一具具大妖骨骼,它们都被还原成了生前模样,只是少了鲜活的血肉皮毛。 有直立而起的熊妖,双肩壮硕的猿妖,高昂脖颈的蛇妖,还有一头盘在石柱上的蟠龙骨…… 大妖骨骸仿佛侍卫一样站在两侧,留出一条笔直石板路,直抵里面一座石台,台上有一个用白骨搭建而成的王座。 上面坐了一个翘起腿的男人。 男人一手托腮,身着有鎏银纹的金色铠甲,头戴形如剑齿的金冠,此时仿佛在闭目沉思。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下面吴奇一行。 “哦?来了么?” 男人生得轮廓清晰,眉目深邃,只是他脸上带着一股邪气,仿佛完全不加掩饰内心种种欲念。 “不管你们是谁,拿了这里的东西,那就要做好准备……” 他笑容里都是玩味:“拿到我的东西,就会被魑敛追杀天涯海角,做好准备了么?我的遗产,全部都送给你们。” “大名鼎鼎的魑敛鬼王,本尊却是一头孽龙,他可是一直都想抹掉我这分出的恶魄……可惜做不到,哈哈哈哈!” “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全部拿走,连带我的骨骸和血肉一起。” “一个小秘密,若是吃掉我的血肉,炼化我的骨骸,就可以自己化为孽龙哦,不妨试试看。” “祝你好运,也祝我好运。” 他挥挥手,消失无踪。 这诡异一幕让吴奇和姬湛都面色凝重,半天没说话。 魑敛鬼王是一头孽龙? 其恶魄竟被封印在这里? 忽然,妖骨后面窜出一个人影。 却是慌慌张张的青羌。 他手持染血关刀,此时面色惊恐:“你们来了,你们来了……快,救救他,救救他,他不行了!” 吴奇问道:“巂鸣?他怎么了?” 青羌从一旁白骨之后,扛出浑身是血的巂鸣。 巂鸣极其虚弱,嘴唇微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腰腹以下不翼而飞,伤口和皮肉拖了一地粘稠血迹。 “撑住!” 吴奇和姬湛快步过去。 靠近巂鸣时,姬湛暴起发难,手中拷鬼棒猛砸巂鸣脑袋,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吴奇手里神胜万里伏一剑刺入青羌后背,令青羌脸色愕然。 “你们疯了么……” 这两人都惊叫。 姬湛冷冷道:“幻术不错,可惜不够完美。” 原本地上瘫倒的巂鸣缓缓化作一个站立的男子,他头戴高冠,眉目细长,身披白色鹤氅。 被吴奇刺了一剑的青羌从剑士抽离,也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人。此人左目苍白,眼皮下有一道长疤,背负一柄用白布缠住的汉环首直刀,正是胡小刀。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鹤道人轻声说。 整个洞府顷刻变成灰色,空中漂浮万千符箓,这些符箓游鱼般来回游曳。 胡小刀左眼瞳变为紫色,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芒:“两位实在不该多管闲事。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听话罢。” “幻术师归我。”姬湛手捏剑诀,背上「松云虎篪」锃地一声悬在头顶。 吴奇掷出神胜万里伏,直奔胡小刀。 长柄剑在空中一闪,凝出头戴兜鍪身披银甲的器灵神伏。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死太岁 神伏双臂抱在胸前,睥睨下方,水银般的躯体幽冷光滑。 它单手一指胡小刀。 嗡嗡作响中,胡小刀背上刀飞了出来,白布片片碎裂溅开,露出里面一把五尺刀,通体漆黑,刃白如银,刀头有一孔。 这刀飞入空中霎时扭曲形态,化身为一条黑光朝神伏缠去。 神伏化作一道银练,与黑光互相扭打对拼,斗起法来。 “能与「定业刀」不相上下,是把好剑。”胡小刀看向空中,脸上都是赞许之色:“不知是何法宝?” 吴奇在观察胡小刀:“「神胜万里伏」。” “原来同为《古今刀剑录》上法宝,难怪见面就捉对厮杀。” 胡小刀洒然一笑,这才将目光回到吴奇身上:“吴道友,鹤道人与姬湛那是术法对决,一拆一解,变化繁多,没那么快决出胜负。你我却是法宝肉身齐出,动手可能瞬息则亡,却是很难尽兴。” 吴奇余光瞄去。 鹤道人和姬湛都消失在了空中,只能感觉到灵气不断剧烈波动,但无法视见其人。 “胡道友。” 吴奇见对方不急,也顺着他话道:“不知为何要设伏袭击贫道与姬道友?杀人夺宝么?一个监幽卫舍人,一个青城山道传弟子,风险未免太大了一些。” 对方没有搭理他的问题,而是反问:“吴道友以为,修行为何?” “求仙问道,证长生。” “不错。” 胡小刀点头:“天下间生灵不论如何修行,目标都是一致。长生求仙,登顶问道。” “儒释道不过是不同的路罢了。” “道友可曾想过,为何万千生灵,修行到极致,都有一个仙字?不论鬼仙、人仙、妖仙,都为仙人。” 吴奇有点听明白了对方所想:“殊途同归,万千生灵最终成仙,过去什么种族将不再重要。道友是这个意思么?” “吴道友真是一点就通。” 胡小刀笑了笑:“可惜没有酒肉,真想与道友喝几杯酒,聊上一聊。” “然后再杀了我么?” “朝闻道夕可死矣,遇饮酒时须饮酒,人生苦短,前路难料,一杯酒后,再谈生死。” 胡小刀摸了摸左眼下的那一道伤疤:“能喝酒的人本就少,炰烋死后就更少了。” “哦?” 吴奇目光一凝。 “道友不要误会,炰烋之死却与我和鹤道人毫无关系,说来或许不信,但那的确是他妖力焚体而亡。” 胡小刀笑容里有几分自嘲:“在这世间,最恐怖的是不是死亡,而是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死。有时候哪怕想死,也要找准时机才行。” 吴奇皱眉:“你到底是谁?” “悬空寺里一弃徒罢了。” 胡小刀仿佛感受了什么,活动了一下双肩,身上骨骼发出咔咔声:“婆娑世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若能成仙,此前所作一切便都是对的。” “仙人超然,天道难限。” “道友明白这意思么?” 他咧开嘴,笑容森然:“即是说,只要能成仙,此前做过什么都可一笔勾销,仙人就是正道,也必然是正道!” 道字从他嘴里吐出,胡小刀苍白左目里凝出一团紫色瞳孔,眼睛周围皮肤青筋暴起,肌肉陡然膨胀震碎衣衫,露出犹如石甲一样的虬结肌肉。 胡小刀此时高近一丈,手长脚长,两臂上又各长出一只覆盖鳞甲的手掌,犹如树干生枝,五指锐似枪刃,身后还钻出了一条粗壮尾巴。 他变得半妖半人,目光凶戾,浑身气势暴涨。 吴奇只是默默抽出道君符。 云雾之中,赤目童子现身。 他本是重阳与小张合体,小张融入了法宝「青女笛」,找回前世夜仡休记忆后修为已达妖帅初期,虽然依旧无法与夜仡休全盛时期相比,但已和重阳持平。 两者合成的赤目童子修为水涨船高,变成了元婴初期,和孽龙一般无二。 吴奇心里下令:“废他修为。” 赤目童子手持景震剑,面对冲来的妖化胡小刀,手捏法决:“木刃·三千丈。” 景震剑化作一把把小剑,尽数直刺迎面而来的胡小刀。 胡小刀双臂护住头颅,扛着剑群冲刺,臂上妖手腾地拉长,双爪直扑吴奇面门,在距吴奇鼻尖还有一尺处骤然停下,却是前进不了分毫。 赤目童子手捏剑诀,这才轻声道:“木刃·罝罘(ju fu)罗网” 刺入胡小刀肌肉的木剑早就抽成万千丝缕,将他五花大绑锁住,连手臂上长出的妖手都同样被死死缠住。 胡小刀身体微微战栗,脸上却很兴奋:“这是什么法术,真不错啊!” 他大吼一声,硬生生往前迈步,身上被罝罘罗网勒得皮肉绽裂,鲜血直流。 妖爪终于落在了血肉之躯上。 然而落点却非吴奇头颅,而是赤目童子的五指,少年的五指和巨人五爪相触。 “真是放肆。” 赤目童子浑身灵力汹涌。 嘭! 胡小刀双臂轰成齑粉。 他断臂后退了一步,脸上疯笑:“元婴妖王?厉害,厉害啊……果然灵力化为法力,远超之前……” “不过这不够。” 断裂的肩膀上肉芽蠕动,无数肉条凝塑出了一条新手臂,还带着一些透明粘液。 胡小刀咧嘴一笑:“劾召来的元婴妖王,你又能支撑多久呢?” 吴奇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这胡小刀身上,除去澎湃的灵气外,还有一种晦暗而阴森的东西,就仿佛是某种黑暗中的幽光,悄无声息侵入能抵达的每一处缝隙。 幽冥之气。 他身上是幽鬼的力量。 那这里…… 吴奇四下看去,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冥地,只不过被鹤道人的符箓装扮隐藏得极好。 赤目童子两手心相对,结慈尊印:“草木皆兵·落地生根。” 缠住胡小刀的罝罘罗网再度变化,一根根木须刺入胡小刀皮下,扎进骨血与肌肉内脏里。更多的木须落地生成了树木,很快就高耸入云,化作洞窟之中的一大片绵延森林。 胡小刀对此不管不顾,他一拳贯穿自己胸膛,抓出一个鲜血淋漓的脏器。 爪子中是尚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胡小刀将自己心脏往地上一掷,霎时脏器碎裂,溅出一地脓血。 这血如墨浸水中,转瞬就渗透目所能及之地。 血色地面上长出一个个小小的嫩芽,这些嫩芽犹如蛇尾,在空中轻轻蠕动蜷曲,和胡小刀妖体的尾巴如出一辙。 胡小刀此时却状若癫狂,七窍渗血:“杀死一个妖王,比宰了一百个废物都让人兴奋啊!” 赤目童子手捏五岳印:“草木皆兵·落叶知秋。” 万千树叶纷纷坠落,化作一只只灰褐大手,扼住胡小刀身体。 更多的大手往地上拍击,遍地血芽粉碎,但须臾之间它们又再度生长了出来,杀之不绝。 吴奇脸色凝重。 地上这古怪血蛇尾有着某种怪诞之力,竟然能和草木皆兵的巨木分庭抗礼,被绞杀后急速复生,并且还在沿着巨木继续蔓延攀爬,仿佛没有它不能生长之地。 被大手扼住的胡小刀露出诡异笑容,努力撑开已经扭曲变形的上下颚,发出沙哑的声音。 “来吧,道友,迈过凡人的恩怨德仪,一同永生不死!” “血肉孱弱,唯有太岁才是永恒不朽!” 血色地面开始蠕动和震颤,仿佛有什么庞浑之物正从中复苏。 吴奇心知不能冒险,意念下令:“宰了他。” 赤目童子手结降鬼扇印,肃穆颂道:“草木三景·昭烛幽途。” 周围顿时陷入浓稠无边的黑暗里。 童子手中多了一支白烛,火光袅袅。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草木三景·勇冠万夫 赤目童子凝视手中火烛,接着用力一吹。 火焰不甘地熄灭。 四下渐渐恢复明亮,变回此前灰色世界。 地上蠕动的血蛇尾缩回去,迅速恢复了一滩小小血涸,再无诡异生机。 胡小刀依旧屹立不倒,双目痴狂,他躯体妖化也彻底中止,还原出自己本来面貌。 只是断裂的手臂,胸口被贯出的洞此时都已悄然愈合,没留下一点伤疤。 赤目童子看向胡小刀,目光有几分忌惮:“尊者,虽然他魂火已被吹灭,但恶魄犹在。此人结丹后期修为,最大依仗就是这一身比大多妖兽都强的体魄,身体修复能力乃我生平仅见。” 吴奇心里默默想。 看来胡小刀是被幽改造,变成可以超快速再生的体质。 按照他此前狂言,是投向了太岁。 太岁……太岁幽王? 这位可是十二天象的主人。 “留下恶魄么?”赤目询问。 “不留。” 得令后,赤目童子一圈穿入胡小刀胸腹,从里面抓出一粒遍布光晕的金色丹丸。 “尊者,这是金丹,为结丹修士一身修为核心所在,能用以炼制法器和法宝,以法宝包裹金丹不散。” 吴奇用三爪奁将其收纳。 此时胡小刀浑身灵气迅速枯竭,脸部皱纹开始迅速滋生,身体直直往后倒下。 赤目童子一剑将其脑袋斩下,无头尸身轻微抖了两下,不动了。 然而诡异的是,分离的尸首依旧在缓慢生长,一点点肉芽在窗口边沿想要凝聚出新的躯体,只是灵力不足,它们动作都变得迟缓而僵硬。 无常图里,香火再现。 ——拔除径幽一头,香火积累三百七十份。 确认胡小刀死亡,吴奇松了口气。 最离谱的是,胡小刀竟然还不是大幽,纯粹以境界和斗法能耐而言,他已超出了此前的大幽「暗」与「风」。只可能是还未造就出完整的冥地,尚且不能达到方寸间。 慢着。 胡小刀魂魄均已死,这一方灰色世界竟然不受任何影响…… 说明这里不是胡小刀的冥地,而是鹤道人所造! 吴奇左右望去,却只看到一片灰暗,目光和感知都无法捕捉到姬湛和鹤道人的痕迹。 倒是神胜万里伏那边还在鏖战。 「定业刀」没了胡小刀加持,却依旧勇猛凶悍,神胜万里伏与它也仅仅是伯仲之间,两者至今不分胜负。 不过在赤目童子这元婴级妖王加入后,定业刀渐渐支撑不住,最终被赤目童子擒了下来。 “尊者,这法宝器灵颇为桀骜,不肯投降。” 赤目也有几分无奈,他手捏定业刀,刀头还在不断颤抖,仿佛不服。 吴奇来了兴趣:“为何不降?” 刀头里传来一个高亢声音:“就是不降!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吴奇心里不解:“胡小刀此人,本是悬空寺僧人,却投靠了幽王危害婆娑世界,你降他。我救济穷苦百姓,善待妖鬼,你却不降我,难道你也是追随幽鬼的么?” “妖鬼苦弱,唯有太岁才是永恒不朽!” 定业刀声音尖锐。 吴奇眼神冷了下来:“神伏,这是你的食物了。” 得令之后,神胜万里伏顿时亢奋了起来,剑身从中裂开,变成形如长剪一样的上下颚,口中利齿密布。 它一口咬住定业刀,开始奋力将其囫囵吞下,定业刀疯狂挣扎,但被赤目童子扼住无法挣脱,于是一点点被神胜万里伏口器包裹。 弥留之际,定业刀还不忘疯狂高呼:“妖鬼苦弱,唯有太岁才是永恒不朽!” 神胜万里伏将其彻底包裹起来,浑身开始战栗龟裂,一些仿佛杂质般的碎屑从剑身上抖落下来。 没一会儿,神胜万里伏就已将这一件同阶法宝消化殆尽。 此时它从过去三寸六分陡然拉长,变为两尺五寸,形如短剑,剑刃变宽,也更加通透锃亮。 神伏回鞘。 没能收服定业刀,吴奇并不惋惜。 这法宝与胡小刀一般,都皈依了太岁幽王,不仅仅是力量崇拜,还产生了近乎疯狂信仰,留着只会后患无穷。 吴奇还是头一遭遇见,法宝器灵竟然也会追随幽王。 难怪胡小刀身死,定业刀依旧死战不降,因它并不是服从胡小刀,而是与胡小刀一般,同为太岁幽王的信徒。 …… 吴奇暂且压下脑子里诸多思绪,下令:“抓住鹤道人。” “遵命。” 赤目童子将景震剑往地上一插。 他左无名指勾住右小指,右无名指勾左小指,两大指压住无名指,双手伸直,捏北斗印:“木刃·草头天子。” 景震剑上,顿时跑出一个个小人,这些小人均绿巾绿衣,转瞬钻入地下不见踪影。 赤目童子一手拄景震剑,一手结印:“草木皆兵·走马看花。” 整个景震剑突然扭动起来,化作一匹小竹马,它迈开蹄子就朝前方跑去。 吴奇看得心里一喜。 果然,赤目童子到元婴期后,又有新术法可用。 空气中隐隐传来喊杀声。 然后是一阵一阵的马蹄声。 声音越来越大,声浪滚滚,彼此应和。 此时四面八方传来喊叫。 “那着鹤翎的是贼首!” “那使符的是贼首!” “贼首在东南。” “贼首逡(qun)巡不前!” “贼首施幻术,真身转北面!” “贼首折返,与幻术化身掉了个!” 一时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在追击鹤道人,一个个声音状若惊雷,死死盯住了敌人每一个动作。 …… 与此同时,另一场斗法暗战仍在进行。 鹤道人额头微微发汗。 这姬湛不愧是「圣灯居士」的关门弟子,不仅对诸多术法涉猎颇深,还持有多件法宝。他硬是在这一片被自己术法加持的冥地抗了下来,和自己斗了个旗鼓相当。 不过,这小子法宝也太多了吧…… 「松云虎篪」、「雷火锏」这两个是已知的。 结果打着打着,他又丢出来两件法宝。 一面枣红小鼓,鼓声响起,让鹤道人神魂恍惚,差点着了道,于是他不得不拉开距离,不敢靠近。 还有一顶黄铜钟,悬在姬湛头顶,周围符箓咒法袭击,都被那黄铜钟给吸了过去,犹如身外替身,姬湛根本毫发无损。 鹤道人心里叫苦。 这种法宝数量与质量,若没有玄阶上品攻击类法宝,或是货真价实元婴修为,根本奈何不了对方。 不过嘛。 另一方面,姬湛也拿自己毫无办法。 别的不提,咒法之道鹤道人还是略有心得。 以自己翎毛绘制的灵符,与法器无异,伤不了姬湛,困住他还是绰绰有余。若是擅长攻击的胡小刀能此时过来,便能合力解决姬湛,他的实力还是很强的,只是有点…… 对了,那边战况到底怎样了? 鹤道人丢出一张符箓,细细感知。 片刻后,他眼睛一亮。 胡小刀的气息彻底消失。 他被杀了。 死得好啊……啊不,真是遗憾呐。 鹤道人脸上露出奇妙的笑容。 形势不妙,事不可为,我当然也只能逃走了。 正当他头脑里琢磨时,突然感觉到不对劲,四周符咒大阵居然被破开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鹤道人低头一看,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个绿衣绿帽的小人,他们手持刀剑,指着自己。 “贼首在此!斩贼首!” 鹤道人惊了,这是什么术法? 他立即捏碎符箓,消失原地。 可不论他怎么辗转腾挪,那些小人总能找到他,而且一个个口中大喝,彼此呼朋引伴。 “贼首逡巡不前!” “贼首施幻术,真身转北面!” “贼首折返,与幻术化身掉了个!” …… 鹤道人正左右奔逃,突然,他感觉到一股莫大恐怖。 一道诡异灵气闯入,三百六十道符箓精心铺就的「都天坎离化身大阵」在它面前犹如一张薄纸,被其一碰就碎。 这团灵气渐渐显出模样来。 那是一名浑身以竹篾编织的小人,他骑着一匹竹马,手持一柄同样竹制长戟,一路哒哒哒跑来,模样看起来甚是滑稽,犹如孩童所编织的玩具。 鹤道人却脸色难看。 他能感觉到,这东西……能杀了自己。 四下小人齐声高呼:“大王,大王!” 骑着竹马的小人从鹤道人面前如风一般飞驰而过,长戟如电。 鹤道人抬起手中一叠符箓,众多术法如万花绽开。 长戟闪过。 头颅从脖颈上滚落下来。 …… 吴奇身旁。 赤目童子面沉似水,手捏金刚指,肃然道:“草木三景·勇冠万夫。”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同路不同心 施术完毕,赤目童子看向远方:“尊者,鹤道人已被斩了脑袋。” 吴奇心中遗憾。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鹤道人所造就的这一方冥地布满符箓阵法,想不惊动地将其捕获难度太大。迟则生变,与其放任其逃脱,只能将他斩杀于此。 可惜如此一来,两个转投幽王的修士都死了,许多隐秘情报再次断了线索。 两权相衡取其轻。 “不对,他还没死。” 赤目童子一脸惊愕:“他的术法非常特别,竟然还弥留了一口气。” 话还未落,骑着竹马的小竹人一路策马赶到,丢下手里的鹤道人头颅,有骑马奔向远方,不见了踪影。 鹤道人的脑袋在地上滚动两下,到了吴奇脚边,呈面朝下、后脑勺朝上。 “道友,帮一把手。”鹤道人呼着气说。 吴奇将他脑袋翻过来。 鹤道人这才松了口气:“谢过道友。” 吴奇问他:“你也是太岁幽王的信徒么?” 遭草木三景正面击中,脑袋被砍下来都不死,鹤道人又只是结丹修士,也只有这种原因比较合理。 “道友误会了,我与胡道友不一样。” 鹤道人吹了吹气,将垂下的一缕发丝吹开:“道友再帮忙搭把手。” 吴奇帮他将散乱的刘海撩到头顶和两侧。 “多谢。” 鹤道人仿佛不能接受仪容有损,这时候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在下拼死忍着一口气,就是想要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吴道友斩杀了胡道友。现在看来毋庸置疑,胡道友还是太自信于不死之身了。” “不死之身?” 吴奇见他似乎并不忌讳,当即问道:“就是太岁幽王给予的能力么?” “对。” 鹤道人扭了扭脖子,仅剩一个头颅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他继续说:“胡道友虽然并非大幽,但有太岁幽王给予的「太岁幽种」,斗法不比大幽弱。只是他过于追逐完美,以玄阶下品法宝「定业刀」凝造冥地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迟迟没有走出那一步罢了。” “再多说一句,若是被胡道友真的炼制成功,许多元婴修士怕也无法奈何他了。甚是可惜。” 吴奇听得脸色古怪。 鹤道人明面上是惋惜胡小刀,但言语之间对队友有几分阴阳怪气。 难道说这两人不是一伙的? 吴奇试探问:“你是哪位幽王麾下?”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 鹤道人微微一笑,只是他眉眼细长,笑起来确有几分狡诈之相:“在下鹤道人,为「冶龙幽王」麾下寻龙使。” 冶龙幽王?寻龙使? 他果真和胡小刀不是一路人。 吴奇心说,难怪刚才假惺惺惋惜,其实幸灾乐祸,甚至可能巴不得胡小刀死。 “不过我与胡道友不同,太岁幽王志向高远,派出十二天象大幽驻扎人间,对争霸天下兴趣盎然。但冶龙幽王不同,冶龙幽王只是对龙族感兴趣,派出我等寻龙使,不做其他,只为寻龙。” 鹤道人笑道:“只是剑南道早被太岁幽王布局,因此我这般外人,必须跟随胡道友行动,避免引起误会。” 吴奇立即联想到这一处孽龙洞府:“所以,这一处魑敛鬼王留下的孽龙洞府,也是你找到的么?” “是极是极。这地方可以说九死一生,在下耗费了很多时间精力才破开禁制与阵法,进入其中。” 鹤道人脸上半是骄傲半是感慨:“没想是魑敛鬼王遗产……也算一个意外之喜。” “寻龙使……你们找龙做什么?” “这个嘛,就不是我们这些下属可以知道的了。” 涉及冶龙幽王的事,鹤道人口风明显变紧。 “道友有没有兴趣,成为寻龙使?”鹤道人突然说。 吴奇嗤笑:“你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吧?” “是,也不是。” 鹤道人一脸惋惜:“虽然在下知道道友不太可能答应,毕竟道友出生正派。又是成都府舍人,受人尊崇,妖鬼敬仰,为什么要冒着巨大风险混入幽鬼呢……” “现在如此,以后未必,在下只是结个善缘。” “不急,来日方长……” 鹤道人五官凝固,双眼里也失去了神采。 慢慢的,人头变成了一枚鹤脑,长喙白头,与大多数的鹤没什么不同。 吴奇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随着鹤道人身死道消,灰色冥地也渐渐支离破碎。 周遭环境陡然一变,哪有什么龙骨舍利、大妖骨骸,只有一地破碎骨屑,满地碎石与坑洞。 姬湛站在中间王座前,只是此时王座也已破损,剩余一个台墩。姬湛目光落在王座旁边,那里躺了四人,都陷入了某种昏迷。 青羌和巂鸣赫然其中。 “他们都中了幻术,给我点时间。” 姬湛袖里飞出一枚黄铜小钟,黄钟悬浮在众人头顶,转了一圈,钟声长鸣。 底下神志不清的人一个个眼皮跳动,但还是未醒。 如此手段似乎还不够,姬湛又翻出那拷鬼棒法宝,对着他们脑袋,各个轻轻一敲。 这一敲打,昏者总算恢复了意识。 青羌一下子跳起,左右张望:“吴道长,还有这是……姬湛道友?刚才那两个人,胡小刀和鹤道人在哪?这里是他们设下的陷阱!” 吴奇安抚道:“不必担心,他们都已枭首。” 青羌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两具无头尸首,一个是生理形态有扭曲的胡小刀,另一具是已化作鹤身的鹤道人。 “糟糕,沫水贝!” 青羌一路跑到胡小刀身边,焦急万分地反复摸索,直到从胡小刀怀里找出粉色心形法宝,这才放下心来。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这宝贝可丢不得……” 巂鸣左右张望,吸了吸鼻子。 他从随身袋子里掏出一把仿佛烟灰的粉末,朝空中一撒,粉末在地上形成一条条古怪辙印,这些痕迹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形。 “这是灵气擦痕,大妖骸骨遭搬走了嘛。” 巂鸣到吴奇面前说,略显黝黑的脸上都是遗憾:“里头的东西还是给抢走了。那些大妖骨头,还有龙骨,都是真的嘛,只是被他们拿走了。吃亏吃大了嘛。” 他是羌人,说话有点音调上扬。 “鹤道人用现成的洞府,布下了一个似真似幻的阵法。”姬湛收起铜钟,缓缓道:“好在吴奇提醒,不然我也拿不准。” 进来时,吴奇说了一句话。 ——记得孟长歌么? 这是一句只有吴奇和姬湛才懂的暗语,即是代表敌人就在身边。 “你是如何确定的?”姬湛又有点好奇。 吴奇道:“巂鸣给出的情报里,只有京观,说明他来时,没有其他醒目之物。而到了我们来这,却多了龙骨舍利,我想,应该是阵法现在才完全成型,此前还在布置。” 姬湛恍然:“我却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吴奇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还在揣摩。 洞府暴露的破绽所在,却也是一个有些矛盾的点。 这孽龙洞府里的阵法布置精妙无比,元婴初期的赤目童子都得施展草木三景·勇冠万夫,才将藏匿其中的鹤道人找到击杀。另一头,姬湛更是完全陷入了被动。 可以说,鹤道人布下的阵法造诣有多高,这个粗陋破绽就有多离谱…… 吴奇脑子里突然一怔。 不对。 不对。 这难道是……鹤道人计算之中的事。 吴奇脑里一道灵光闪过。 鹤道人是故意为之,他故意留下破绽,引来外界强力修士。 他是要以这种方式除掉胡小刀。 洞府内的冥地由他炼造,符箓大阵也完全是他手笔,想打想走,主动权都在鹤道人的手里。 唯一不受他控制的是胡小刀。 作为太岁幽王狂热信徒,胡小刀也肩负盯梢鹤道人的职责。 然而孽龙洞府却是他们两人一同发现的。 胡小刀一死,洞府内的龙骨、大妖骸骨乃至一切遗产,都将属于鹤道人一人所有! 也就是说…… 鹤道人很可能没死! 联想到鹤道人悠然和自己聊天的模样,这个大胆猜测具有不小可能性。 吴奇看向地上,那死去的无头仙鹤平静地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复生迹象,死得很真实。 …… 另一片天地中。 一个男子从沉睡中醒来,他头戴高冠,眉目细长,披了一条白色鹤氅。 男子揉了揉额头,望向南面:“虽然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不过总算完成了……吴道友果然没让人失望。” 他舒展了一下双臂,轻轻扭了扭脖颈。 此番,监幽卫击杀了太岁幽王两个手下,重振声威;冶龙幽王大人获得孽龙遗产,又能冶炼龙骸;太岁幽王大人清理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手下,稳固后方。 大家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这最好不过。 鹤道人轻轻一跃,化作一只仙鹤飞入山水之中。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种 孽龙洞府恢复成其本来面目,四壁破败残缺,地上都是零零碎碎的骨片,难以辨识其由来。 洞府门口嵌巨大龙首舍利也不见踪影,残留一个巨大窟窿,昭示这里曾有什么存在。地上和墙上的蛟骨也被挖掘一空,变得布满条条沟壑,形如伤口。 整个洞府内,有价值的骸骨都遭搬迁一空,中央那座白骨王座上的骨头也不例外,就留下内里一个荒凉残破的石墩。 吴奇目光一一扫过,心里郁闷。 这鹤道人还真是人走不拿空,能带的都给打包带走了。 他自称「冶龙幽王」麾下寻龙使,目的倒是毫不掩饰,只为寻找龙的踪迹而来。 孽龙在龙族眼里不算自己人,但在外界认知里也是龙。 “站住,你们两是何人!” 姬湛的声音打断了吴奇思绪。 吴奇这才注意洞府里那两个陌生人。这两人与青羌、巂鸣此前倒在王座边,这时候也接连醒来,只是试图偷偷溜走。 “感谢几位相救……我们还有些要事,就先走了……”其中一名方脸汉子说。 “对对对,就是这样。”另一个蒜头鼻男子赶紧附和道。 吴奇手摁剑柄,一步挡在门口,冷声道:“太岁幽王麾下幽鬼作祟,以洞府引诱修士,不知两位是受害者……还是从犯?” 方脸汉慌忙道:“我们是被害的,我们是受害者。” 蒜头鼻男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姬湛皱眉:“如实招来,否则贫道自有办法让你们开口。” 那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们目光闪烁,偷瞄到地上胡小刀和鹤道人的尸首,不由打了个寒颤。 方脸汉子一咬牙,仿佛下定决心,他呼出一口气:“我叫善起,为黄沙河边杉树精,感应到水中异常,以为有宝物,所以入夜后过来查看。” “谁料才到洞府门口,就失去了神志,昏迷过去,被这两人拿住。” “那持刀修士,以秘法和血在我身上种了一种叫做幽种的东西。如今长了半边身体,甚是诡异,怕两位道友追究,因此刚才想逃。” 他一撩褐色衣袍,赤裸上身果然生有紫色斑纹,这些斑纹形如海星,朝着四周不断延展,又从分支里长出新的紫斑,妖异野性。最严重之处是他腰间,那里紫斑长出了一小截蛇尾般的触须肉芽,约有两寸长短。 见树精善起如实说话,旁边蒜头鼻也赶紧改口。 “对对对,我也是这样。” 青羌手里关刀一顿发出铿的一声,他不爽道:“对什么对!你也叫善起么!是想试我刀利否?” “妖帅息怒,息怒……” 蒜头鼻吸了吸鼻子:“我叫魏千长,本是巴州一豚妖,做点小本药材生意,路过黄沙河时,被一股妖风携裹,就给带到了这里头来。” “就和善起兄弟一样,我身上也被种了那种鬼物,刚才心里害怕,因此也不敢说实话。” 他脱下外杉,露出里面肥壮身躯,体表同样长了紫斑,只是大都长在背上。 两人被抓入孽龙洞府,就一直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 唯有需要种幽种时,胡小刀才会将它们唤醒。 唤醒后,胡小刀会喷出一口精血,涂抹在两妖身上,接着以他们无法理解的调子念诵一段咒语,似是在祈禳祭祀。 随着他口中颂念,树精善起和豚妖魏千长身上都长出了这紫色斑纹。 这斑纹就仿佛活物一般,会朝着身体四周扩散蔓延,时而瘙痒,时而刺痛,让两妖都苦不堪言。 更让两人慌张的是,他们被种了幽种,开始出现幻听幻视。 眼前总是浮现出一片辽阔血海,空中挂了一轮苍青弯月,血海之中有一道黑色船影。船上挂了一盏明灯,船上传来阵阵琵琶声,让他们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血海里有童子唱:“苦海遥遥,路途迢迢,三千烦恼系长生。” “迢递三千路,羁危万里身,乱山残血夜,孤烛异乡人。” 每次进入这血海幻境,他们都觉得距船更近一步,童子唱诗,琵琶声响越渐清灵,恍若就在耳畔。 他们能看到,那船影上有一个女人。 她身着绫罗紫衫,坐在明灯之下,双腿并拢,抱了琵琶轻轻弹唱。 每次到了这一幕,画面就戛然而止。 仿佛要更进一步还需要点别的办法。 “呓语幻歌,血海孤舟,这是太岁幽王的‘欲神’。” 姬湛听得脸色凝重:“看来,他们被种下的果真都是「太岁幽种」。胡小刀没有传授他们幽王祷祀咒决,不是要纳他们为幽鬼,而是要以他们血肉培育幽种……” 树精和豚妖隐隐猜到这一点,可听到有人说出来还是脸色难看。 他们在胡小刀眼里,不过是培育种子的活肉。 吴奇接过话头:“太岁幽种,就是胡小刀体内那股不死之力的源头么?” “不错。” 姬湛点头道:“幽种是每一个幽王力量的展现,也是幽王亲随的标志。不同幽王的幽种形态不同。” “譬如说,多年以前与三教大打出手的「三相幽王」,幽种力量就是一种连天道都能瞒过的化相术,更易形态模样,甚至连体内灵气、行为习惯乃至术法都能完美重现。没有特定法宝襄助,大修士也无法识别真伪。” 吴奇心中啧啧称奇。 这道法术,应用得当的话,可以说是神鬼莫测。 难怪三相幽王可以堂而皇之行走在婆娑世界不被发现,先去刺杀秦始皇,失败重伤后安全逃脱,最后还潜入夜郎国将夜郎古竹给搞走了。 “「太岁幽种」的力量,还是在泰山地府神枢一战中暴露了出来。” 姬湛师承青城山姜真人,对这些内幕如数家珍:“就如你所说一般,很难彻底被杀死。太岁幽种在,哪怕被斩碎了躯体,也能以残存部分迅速再生,十分难缠。” “不过幽种孕育,通常是会抽干各种生灵所有精气神,以激发太岁幽王欲神烙印……从而生成完整成熟的幽种。” 豚妖魏千长听得瑟瑟发抖。 树精善起还是要沉稳许多,他当即问道:“不知两位要如何处置我们?” “贫道会带你们去监幽卫益州司。” 吴奇轻声安抚道:“此事错不怪你们,只要你们所言属实,你们才是受害者。大唐朝廷想必会有摘除剥离幽种的办法。” “办法肯定是有的。” 姬湛也点头说:“此前阁皂山就摘除过,你们不必害怕,此事有朝廷和三教做主。” 树精和豚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此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巂鸣开口道:“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还是先回去嘛。” 他不死心地到处敲敲打打,想要找出点被遗漏的宝物,结果一无所获,十分萧索。 离开时,吴奇又看了一眼那破败坍塌的王座。 魑敛鬼王将恶魄封印于此,不知有没有想过会有这般结果。 也不知鬼王现在身处何处。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师道统 事关重大,吴奇和姬湛没有再逗留,乘避水兽带两名幽种寄生者返回成都府。青羌和巂鸣则是守住洞府,等待监幽卫后续支援。 吴奇到监幽卫衙门叙述了此行发生种种,隐去斗法细节,将鹤道人所说和自己猜测都说了一遍。 戢水龙女对此极其重视。 她请别驾朱忻城坐镇成都府,派出监幽卫再去调查洞府,自己带了树精善起、豚妖魏千长两妖赶赴长安。 阿锦则留守蜀县,替戢水龙女暂代应急事务。 此事虽不为大众知晓,却与上次大幽袭击成都府严重性相当,暴露出的仅是冰山一角,往下深挖则是一连串麻烦。 常驻成都府的三大宗门,信相寺、广生宫、神行门都派出修士,跟随监幽卫一同,去水下洞府处再次勘查。 不过这些后续都与吴奇无关。 眼下,他和姬湛置身分栋山后的竹林里。 姬湛面前悬浮着法宝「松云虎篪」,左手「雷火锏」雷火环绕,右手边一面枣红小鼓发出咚咚鼓声,头上,一顶黄铜钟正缓缓旋转。 “「红鼓」,可摄人心魄。” “「黄钟」,诸法不侵。” “这是一套法宝,名「暮鼓朝钟」,本为大报恩寺菩萨所铸法宝,后斗法受损,跌落到玄阶中品,师尊将其换来给我防身。” 姬湛脸上都是战意:“此番斗法切磋,我将全力以赴,你小心了。” 吴奇认真道:“那是自然。” 他心里更多是羡慕。 到底是青城副掌门的关门弟子,这法宝换得就像丹药似的,直接来个玄阶中品,普通修士遇到姬湛都不知道怎么顶得住。 财侣法地,本就是修士实力体现。 斗法时法宝与术法越强,越容易取胜,这是不争事实。 回来吴奇还没说比试的事,姬湛就主动开口了。 毫无疑问。 此前连续败于自己之手,心高气傲的姬湛肯定是憋了一股劲儿。 吴奇也祭出法宝。 神胜万里伏锃地一声出鞘,化作跃居空中、双手抱胸的银甲器灵。 双首蛇卣壶口蔓出紫色毒雾,凝成毒蛟庞大虚幻的躯体,游曳之间炮制出紫色雾国,将斗法两人都围绕起来。 吴奇口含补气丸,手里两枚道君符全部引发。 重阳与小张融合,劾召出元婴初期的赤目童子。 李宓同笔千言施术,劾召出结丹后期的孽龙女。 “「神胜万里伏」,擅长死斗。” “「双首蛇卣」,毒属性。” “赤目童子,你见过。” “最后一位是斗法状态的李宓。” 吴奇也做出回应。 两人并非生死相拼,因此都透露法宝情报,也给双方一个提醒。 恰好四对四,很公平。 姬湛看赤目童子的目光很是忌惮,他能辨识出,对方气息已超出结丹层面。 至于龙女姿态的李宓,虽然也强,却还没到极度危险的程度。 吴奇也不废话:“上!” 器灵神伏对姬湛头顶的黄铜钟一指,原本笼罩姬湛的防御法宝嗡嗡作响,一下子失控冲了过去,化作一黄铜力士。两器灵扭打成一团,在空中迸发出黄白两色闪光。 姬湛大吃一惊。 「暮鼓朝钟」是攻防一体的宝贝,可一旦拆开来,效果就大打折扣。 黄钟不受控制,陷入从未有的癫狂失态,与对方法宝器灵死斗。 此时毒蛟也缠了过来,雷火锏化作一浓眉虬须的皂衣武官,他手捏一方令牌,口中怒喝,天上劈落道道雷火,也与毒蛟陷入鏖战。 红鼓变成一双髻垂髫的红衣童女,她脚步轻快地跑动,孽龙女在后面追逐,但每跑两步,她就停下,伴随隆隆鼓声,孽龙女就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双髻童女也一动不动。 唯有她动起来,孽龙女才再次恢复行动。 因此这两个斗法,倒像是在玩木头人游戏。 赤目童子与松云虎篪的决斗,是所有对决里差距最明显的。 面对松云虎篪所化的虎灵,元婴初期的赤目变身打虎人。他手捏景震剑,木刃术与草木皆兵随手拈来,看起来更像是戏虎而非斗法。 姬湛万没想到,自己优势本该最大的法宝,居然全部失灵。 再拖下去毫无胜算。 他双手背对,右手在上,右中指勾左中指、无名指相勾,左手由里向外旋,做反天印。 “纣绝标帝晨,谅事遘重阿。炎如霄中烟,勃若景耀华。武城带神锋,恬照吞清河……” 话还未完,他整个人突然被一拳打倒在地。 姬湛捂住剧痛发酸的鼻子,脸上都是惊愕,抬头看向俯瞰自己的吴奇。 “施法太慢。” 吴奇抖了抖手指,一脸认真道:“姬道友,我当你是朋友,建议你此后与人对决,千万不要这样当面施法。” “要么你语速需大大提升,要么你和敌人拉开距离,拉扯对方留出空间,死斗不是这般切磋,给对方一个机会就没命了。” 他递给对方一方手帕。 姬湛接过,擦了擦鼻子周围的血,眼里若有所思:“受教了。” 斗法比试就这么结束了。 既没有惊天地泣鬼神,也不算有来有回。 一个破绽分胜负。 …… 虽然斗法时间不长,但两人消耗都不小,此时他们都坐在石上调理呼吸,补充灵力。 吴奇拔出水囊木塞,饮了一口清水:“姬道友,我有点想不明白,青城山为何要挑战龙虎山?是为阴骱山么?鬼市妖鬼传言,都说是争夺天师道统……” 先古时龙虎山就已是天下道庭,只是当时与儒门为核心的朝廷交集较少,早期道士更像是隐士,常年隐匿山林,很少出世。 诸子百家时,追求三千大道的各式宗派琳琅满目,圣人亚圣频出,彼此论道于世。 最终诸子之争尘埃落定,儒释道彻底确立了三教地位,也得到历代朝堂认可,与一国之运相辅相成。 至此一直延续至今。 可三教内部也并非风平浪静。 佛门有诸佛之争,道门也有道统分歧。 龙虎山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在龙虎山炼制九天神丹而名动天下。 元婴修士服用九天神丹,可破境而跨入元神之境,大大缩短元婴修士用于悟道的时间。 然而张道陵炼制了神丹后又到了青城山,斩杀八部鬼帅,重整蜀地秩序,此后再也没有返回龙虎山,而是在青城羽化飞仙。 因此严格来说,天师道统有龙虎山、青城山两处。 只是张天师一脉留在了龙虎山,张道陵也并未提及道统,天师府就设在了龙虎山鬼谷洞外,加之宗派底蕴深厚,龙虎山很多年前就被誉为道门祖庭。 这次姚长盛发帖上门比试,就被不少人猜测是为争夺天师道统而去。 “不是。” 姬湛的回答很干脆:“此次登山斗法,姚掌门帖子里说的很清楚,只为印证术法。” 吴奇一愣:“真是如此?” 姬湛皱眉:“你不要牵涉红尘太多,如此会思绪驳杂,影响你修行精进。” 吴奇语塞。 如果我有你这样的条件,当然什么都可以不管,安心修行,没法宝没丹药了只管问师傅要…… 可不是人人都有姬湛这样的待遇和环境。 况且香火收集,必须与红尘相伴,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姚掌门是一个很特别的前辈……” 姬湛犹豫了一下:“对姚掌门来说,他修行至此只做一事,那就是将「大衍数禁」推演到极致。借此门法术,推算天道,以观婆娑世界运转之理。” 吴奇听得肃然起敬。 如果姬湛所说属实,姚掌门的对手并非世间任何一人,而是天道背后真理。 对有这般宏愿理想的修士而言,世间如何看他,根本毫无影响。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法宝兑付名录 白玉箫送走许叔静,关上门,呼了口气。 “怎么?还不高兴么?” 狐妖红绫蜷缩在床榻上。 她有了度牒,也敢于露出自己的狐狸耳朵和狐尾,手上正在整理最新的书稿:“成都府邀请你去当书吏,这不是你曾经所想的么?背靠朝廷,还有升迁契机。” “别提了。” 白玉箫揉了揉双眼旁的太阳穴:“若是以前,我一定答应。” 毕竟是九府之一的朝廷要地,还是监幽卫司都尉戢水龙女亲口邀请。 许叔静来前,别驾府邸的管家也来过。理由一样,不过是邀白玉箫当朱忻城的读书先生,其实就是门客。 从默默无闻的落榜书生,到马帮陷入畸恋的困境,再到被朝廷大员和监幽卫青睐的江湖文人,人生大起大落,让白玉箫困惑之余又陷入思索。 早年间意气风发,他一心只读圣贤书,立志匡扶天下。 后来白玉箫历经挫折才发现,他将自己看得太高,又将天下看得太低。 世间文人千千万,或许能一时无两,但要永远灵感环绕文思泉涌,却是不可能的事。 婆娑世界中,无数英雄才俊都在起起伏伏,人生有时高有时低,最难的是如何度过那些艰难时期。 人有高下兴衰,月有阴晴圆缺,哪怕为官也无法摆脱这规律。 白玉箫渐渐意识到,他想要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官道。 而是一种更加长久而延绵,难以言说却又不怕岁月变迁的东西。 他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根据吴奇口述,写出了那篇文体简练又尖锐的文章《孔乙己》,白玉箫原本鲁钝混沌的脑子一下子被照亮。 就是这个! 儒生一生短暂渺小,文章却可以不断流传,这是另一种方式的永生。 口口相传的文章,以另一种生生不息的方式,完成自我长存与延续。 要写出属于自己的文章来! 《孔乙己》很好,非常好,辛辣尖锐,让人看得又笑又悲,但这却不是自己能驾驭的。 白玉箫有自己的理解与擅长。 继续钻研情欲志怪之道! 因此对他而言,一个宽松自如的写书环境是必要的,一个能充分体验世间众生相的视角也是不可或缺的。 浮云观,或者说千机书坊就是最适合的地方。 想通这一点,白玉箫对成都府的招揽、别驾府的邀请都果断婉拒。 他由衷热爱着艳情小说。 去这两个地方写,就是给自己和别人找不自在…… 随着《鉴妖谈》卖得越来越好,各路来浮云观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阴阳学士的名头根本藏不住。 这让白玉箫苦恼。 更让他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白玉箫从箱子里取出《鉴妖谈》原稿,这一本原稿此时散发着淡淡金光。 《鉴妖谈》莫名其妙变成了文宝。 随着热卖,它上面的文光越来越强,更诡异的是,白玉箫自己文光却依旧没有寸进。 白玉箫对此完全搞不懂。 “这真是让人头疼。” 红绫一双狐耳动了动,催促道:“道长回来了,你快去找他请教,道长肯定知道怎么办。” 于是一人一妖推门而出,朝才回道观的吴奇找去。 …… 浮云阁大堂里,吴奇耐心听完两人描述。 他看向旁边李宓:“你怎么看?” 吴奇对儒士了解有限,只知道文光文宝和基本境界,具体种种划分较为模糊。 龙裔少女目光微动,她看向白玉箫:“书的文光不断增长,而你本人几无变化,对么?” “不错。”白玉箫点头。 李宓又问红绫:“作为撰者之一,你呢?” 小狐妖愣了一下:“和我也有关系么?我也有文光?” 李宓笑道:“很简单,你颂念《孔乙己》试试。” 红绫眼睛一转,口中说道:“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念出这一段,她胸口突然冒出数尺文光,让红绫自己都吃了一惊,继而喜形于色。 “我竟然也有文光!我成儒士了?这种感觉好奇妙。”她摩挲着胸口,对那里的文光很感兴趣。 白玉箫却是明白了过来,当即也念道:“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 文光从他胸口蓬勃而出,犹如火剑,窜出近一丈,一时间白玉箫头顶光彩斑斓。 “原来是这么使用。” 白玉箫喃喃:“需要和文宝互相应和才能文光交汇。” “就是如此。” 李宓抬起右手食指,笑眯眯道:“文光是文气的显化,文宝生而非凡能与天地共鸣,能孕育文气,与著者相合。” “儒士文宝,只需不断修撰,传扬并被人铭记、颂念与引用,就能不断壮大,凝聚更多文气,变成品秩极高的法宝哦。” “《鉴妖谈》如今已卖出数百册,观看者更是数倍于此,传颂度已超出了许多进士文宝,有这般文光不足奇。” 白玉箫也高兴了起来,赶紧作揖:“多谢李宓小姐!” “白先生太客气啦。”李宓一笑。 等白玉箫和红绫离开后,李宓这才低声悄悄道:“白先生与红绫姐姐却是从未有过儒士指引,因此不知其中窍门,如今他们合著《鉴妖谈》,已有文气傍身,儒道会走得更轻松些。” “只是若有儒门的人招揽,他们或许……” 吴奇毫不在意:“无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 李宓无奈道:“尊者倒是想得开。” 吴奇倒也不是想得开。 只是总不能将人绑在身边,那样还要留意处处提防,与其貌合神离、心怀鬼胎,不如好聚好散。 对吴奇来说,白玉箫和红绫是书坊草创期的合作伙伴,大家理念一致就继续走下去,目标不和,分手对彼此都好。 “人是无法彻底控制别人的思维和言行的,倒不如将更多时间用于稳固加强自身,强者恒强,求同存异,不缺投奔者。” 吴奇平静地说。 李宓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尊者外圣内王,是我落了下乘。” 吴奇猛地站起来:“走,去监幽卫。” “啊?” “酬金还没兑现!监幽卫也不能拖欠薪酬!” …… 监幽卫里。 许叔静一脸为难:“道长,这事许某真的做不了主……” “许参军。”吴奇强硬道:“贫道在孽龙洞府与幽王部曲生死相搏,那胡小刀和鹤道人都是结丹期修为,按理应算大幽。为何不能给我结算!” “这……兑付名录上没有相关解释,许某不敢做主。” 许叔静苦笑:“得等司都尉大人回来,待许某请教后才敢给道友回复。” 两人扯皮时,阿锦抱了一叠文书从屋里出来。 “发生甚么事了?”绿衣少女眨了眨眼。 许叔静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援军,赶紧申诉道:“阿锦姑娘,就是今日黄沙河洞府一事,吴道长要以斩杀胡小刀、鹤道人两位算作大幽,许某实在不敢做主。” “没问题。” 阿锦轻松道:“那两人尸体上幽冥之气明确,的确是幽王麾下。不论斗法实力、对百姓官府威胁,都参照大幽,这并无问题。就这么算即可,大人回来,我会汇报。” 吴奇大喜:“还是阿锦姑娘爽利,不像有些人。” 许叔静老脸一红,又有些不确定:“可按照流程,如今法钱已结算了之前的预算……倒是没有余钱。” 吴奇早有打算:“不碍事,不碍事,此次以法钱直接换取法宝。” “道长要以法钱兑换监幽卫法宝?” 许参军一愣。 吴奇脸色不善:“你不会说这也没有吧……” “这倒是没问题。” 许叔静谨慎起见,又问:“阿锦姑娘,按监幽卫规矩,还请给许某开一个条子,留作存档。” “好的。” 阿锦抬笔写了一张条子,签押署名,她全名真就叫阿锦。 “不过,洞府一役不仅有吴道长,青城山姬湛也参战,因此按照一名大幽的两千法钱计给吴道长结算,青羌妖帅与巂鸣不计。” 她看向吴奇:“道长有异议么?” 吴奇道:“没有异议,很公道。” 他心里思忖:戢水龙女这妹妹,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心思剔透。不是如此,龙女也不会放心将监幽卫暂时交给她打理。 “那就这么办。” 阿锦一笑:“许参军,我先去别驾府拜访朱大人,若有事,可差人到那找我。” “好的。” 等阿锦离开。 许叔静从箱子里翻出一本厚厚册子,递给吴奇:“道长,成都府目前库存法宝都在前十页,后面的也可兑换,但需要转交长安中郎将府,再从其他府县调拨。” 吴奇拿过册子一看。 扉页上写了几个大字《监幽卫益州司法宝兑付名录参考》。 上面对每件法宝介绍都只寥寥几句,写有兑换所需的法钱数。 ——「鹿头杖」,黄阶下品法宝,能化鹿骑乘,五百钱。 ——「叁角茧」,黄阶下品法宝,内有灵蚕尸骸,对蚕群生长有助益,九百钱。 ——「崂山石镯」,黄阶下品法宝,持有能钻入石中,一千六百八十钱。 ——「豢鬼囊」,黄阶下品法宝,可豢养鬼魅,一千八百钱。 …… 吴奇看得直呼好家伙,这价格比想得还要高。 他心里算了一下,加上剩余的十钱,自己目前还剩一千八百钱,再算上本次结算的两千钱,总计三千八百法钱。看起来多,但也就够一两件法宝。 越往后翻,吴奇越是觉得心惊。 他所有积蓄,仅够兑换前五页,后面法宝动辄都要五六千法钱。 十页之后,则是长安朝廷库存的部分法宝,价格以万计算。 一买法宝,才意识到自己的贫穷。 吴奇计划购入一件防御性法宝,可一对比价格,他脸色就难看起来。 防御法宝价格是同阶其他法宝的两到三倍。 最便宜的一件防御法宝叫做「万蚕裳」,黄阶下品,需三千六百钱。 买是可以买,但如此一来手里法钱就消耗一空,从妖鬼中收集香火就将遇到巨大困难。 吴奇索性改换思路。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防什么御,干就完事了! 他指了指第五页的一个法宝:“就这个了。贫道再补一千法钱。” 许叔静向吴奇确认:“吴道长,确定要这黄阶中品法宝「继嗣针」么?” 吴奇点点头。 同样三千钱,却已经能买更高品秩的攻击性法宝。 只能说修士需求如此,保命更为看重。 许叔静再次强调:“法宝能力需要保密,因此不做展示,唯有确定兑付,拿了法宝,才会从其配对的玉简里得知其用法与来历。一经兑换,概不退换,道长可有想清楚。” “想清楚了。” 吴奇直接从三爪奁里取出一贯穿好的法钱,往桌上一放。 许叔静说了声稍等。 他一路匆匆进入监幽卫衙门深处,过了大概两刻钟,这才出来。 许叔静将一个小竹匣往桌上轻轻一放:“道长要的「继嗣针」,还请收好。” 吴奇开盖。 匣内只有一枚通体黝黑的骨针,长约一指,微微弯曲,前端尖,后端钝。 他拿起里面玉简。 霎时间,一道意念钻入脑里。 ——此法宝为古彝人修士以妖蜂蜂王尾针铸造,彝人口中“继嗣”为一种剧毒黄土蜂,生性凶戾残忍……能隐匿于无形,尤擅袭击刺杀,可破修行者灵气运转。 吴奇睁开眼,颇为满意。 继嗣针淬上双首蛇卣的毒,很搭。 PS:继嗣(吉斯)的确为一种土蜂,并非杜撰。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黄道贯体神煞 黄沙河洞府事故后,平静了两个月。 监幽卫衙门。 戢水龙女盘发束冠,端坐于书桌前,她手执狼毫笔,对文书做批。 许可归档的放置左边,打回重审的叠放右手。 少女阿锦在侧,以墨条研磨墨汁。 戢水龙女大笔一挥,将又一份文书放于右边:“青羌那边你去看过,情况如何?” 阿锦手里活儿不停,口中道:“青羌妖帅带了水中兵将,伏击那伙简州蝗妖于农田边,歼蝗妖二十八,蝗妖头目逃窜,但数十万蝗虫散了开来,却是不好统计。当地农田有隐患。” “根据史书记载,蝗灾多发生夏秋两季,历来难以避免,剑南道还是小股出现,河北、河南、河东才是主要肆虐地。” 少女有些忧虑:“也不知又有多少百姓遭难,又有多少妖鬼因此被查。” 历朝历代,凶饥之因有三:曰水、曰旱、曰蝗。 这即是危害最大的三种灾难,不论朝代更迭,都将面临这三灾冲击。 前两者尚属天道无常的直观表现,最后的蝗灾却成因复杂,难一言而定。 大体上,干旱时较为容易出现蝗灾,今年降雨较少,就已有了蝗群出没。 “左相已亲自赶赴武当山「祈雨祠」与张维仁掌教祷祈祭祀,右相到青城山「风云坛」去请叶静庵掌教以龙跻之术驾驭风云,也算做足了准备,万法无常,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戢水龙女一笔一划在又一份文书上题:语焉不详,详细说来。 她随手将其放在右边,嘴上问:“许叔静对益州司诸多物件整理如何了?” “许参军业已整顿完毕。” 阿锦说:“只是账目本身前后口径不一,许参军核对起来颇为不易,因此前后耗费了三月,才将此事彻底梳理。” 戢水龙女淡淡道:“自然是有人不想这份详细名录出来的。结果如何?” 阿锦低声说:“益州司有十二件法宝被各种手段走入了‘火耗’,不见于名录。此外最近两年钱帐有极大漏洞,有一万八千六十枚法钱不翼而飞,另有超出既定火耗的二十万贯钱被以各种明目支出。” “一万八千法钱,二十万两白银……” 戢水龙女嘴角一牵:“现在我拿到了这个,怕是有人睡不着觉了。虽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过有了一个底牌,也避免这两年再有人跳出来阻挠。” “大人深思熟虑。”阿锦小小拍了个马屁。 “白玉箫那边,还是不愿意过来么?” 阿锦有些无奈:“想来是吴道长给的条件太好,白玉箫对监幽卫、别驾府都拒绝得很彻底。此前陈刺史回来也派人去试探,他还是没松口。” “算了。不强人所难。” 戢水龙女突然想起:“这两个月怎么没看到吴奇过来?” “吴道长兑换「继嗣针」后就回到浮云观在闭关修行,鬼市巡市暂时由道童重阳代巡,不过目前来说一切无碍。前不久又用六百法钱兑换了一副蛟龙颅骨,不知是炼制法宝法器,还是用作修行。” 戢水龙女不由微微颔首:“他总算知道,修为才是根本了。” …… 与此同时,浮云观内。 吴奇穿着围裙,端了两个陶盘放在桌上。 一盘金黄鲜嫩的豆腐,一盘焗南瓜条。 “金沙豆腐,金沙南瓜,都是以咸蛋黄炒制。” 众人顿时都围拢过来,一个个动筷品尝。 严长老夹了一条南瓜,放入口中咀嚼,立即啧啧称奇:“外咸内甜,鲜,鲜。” 陈皋则是吃了块豆腐,喉咙耸动:“嫩滑清新,口感沙滑,下饭!” 说着他就扒起饭来。 其他几人,李宓、白玉箫、红绫则是闷头吃,嘴上都不带说话。 浮云观的饭桌上可没有任何谦让好讲,这里只有手快有,手慢无。 吴奇又端了个盘子过来,上面摆放了几枚还冒热气的蛋。 陈皋第一个抓了蛋,往桌沿一敲,薄薄蛋皮被磕开,露出里面沙出油的橙金色蛋黄,黄白相映,热香扑面,甚是诱人。 他用筷子蘸了蛋黄尝了一口,顿时眼睛冒光:“师弟,这次的咸鸭蛋比上次还美味!完全可以拿出去***我吃过的酒肆做的都要好。” 李宓也不遑多让,剥开蛋壳,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然后她不顾嘴上还有油,对吴奇比出了一个拇指——这动作也是学的吴奇。 众人又开始剥蛋壳,就着米饭品尝。 吴奇脱下围裙,脸带淡淡笑容。 这就是最近两个月的成果。 或者说成果之一。 腌制咸鸭蛋。 这时代因生产水平有限,许多食物无法长期贮存,跨越地域的食材较为昂贵,因此腌制物一直都是吴奇重点考虑的对象之一。 从黄沙河回来后,他就正式开始制作咸鸭蛋。 方法不难:鸭蛋洗干净后在太阳下晒干,浸泡白酒再次晾干,将鸭蛋再放入装了冷盐水的坛子里密封,放置阴凉处三十日后就能食用。 难点在于盐的比例和时间。 烹饪大抵都是如此,细节不同,带来一系列口感差异。 两月时间,吴奇制作了两批咸鸭蛋,第一批口感略硬,他不甚满意,这第二批软硬适中,他基本满意。 “你们慢慢吃,我去一趟东庙。李宓,随我来。” 吴奇要走,李宓只能胡乱吃了两筷子米饭,离桌时不忘揣了一个咸鸭蛋拿在手里。 “尊者,你的咸鸭蛋可真好吃啊。”龙裔少女感受口齿间残留的美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吴奇本想叮嘱对方不要吃太多,毕竟是腌制品。 但转念一想,李宓可是龙裔,龙族生冷不忌,天生胃口好,完全靠吃妖鬼就能增长修为。 他又琢磨,现在李宓本体是一只纸鹞,纸鹞吃了蛋,不知道如何消化。 于是吴奇不懂就问。 “这个啊,化妖后其实已经与修士没什么区别了。” 李宓手指轻巧地剥掉鸭蛋壳,将碎壳放进自己腰间小兜袋里:“虽然我用小圆子的身体,但我感知还在啊,龙族哪怕只剩阳魂也不影响,只要觉醒血脉,就能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到底是传承悠久的强力种族,先天上已经超出了许多妖类一大截。 吴奇又问她:“青龙在龙族中是什么类型?” 这个名称让李宓脸色一肃,剥蛋壳的手指都停了下来。 龙裔少女面色认真:“青龙为龙之初祖,也是一切龙族所追求血脉的大乘极致,为至人。只是婆娑世界仅能存在一名青龙,最早初祖消匿后,至今未曾有过第二尾青龙出现。” “哦……” 龙裔少女继续剥蛋壳,她眼里又有几分迷糊:“尊者为何问起青龙?” “这个……一两句话说不清。” 吴奇道:“你还是先给我说说青龙吧。既然青龙为至人,那青龙问道是怎么回事?它所求之道又是什么道?” “龙。” 吴奇皱眉:“龙?” “对的。” 李宓一口咬掉半个咸蛋,慢慢咀嚼吞下,她这才说道:“世间原本只有青龙,而无龙族。青龙为龙之初祖,问道于龙,即是说,世间所有的龙,都是青龙「龙道」显现赐予的力量。” “因此才有了龙族血脉觉醒一说。所谓血脉觉醒,并非是许多人认为那般从血液里领悟法门,而是与「龙道」留下的大道痕迹相呼应,从而得以接近「龙道」,一旦能引起呼应即可脱胎换骨。” “当然,龙族内也有先天差异,强者如戢水姨妈这般,幼年就得龙道呼应,一路修行无阻,勇猛精进。” “像我就比较差了,本身为半龙裔,感应远不如纯血龙族……” 虽说如此,李宓却没有一点灰心丧气。 她吸了吸手指上的油,一脸乐观说:“还好有尊者,尊者只要给我香火和祀果,我以后肯定会比姨妈更厉害!尊者,全靠你了!” 吴奇也已习惯。 能咋办么? 道兵天赋不佳,那也只有自己后天给补上了。还能离了咋的? 李宓心态好,大局观也不差,头脑方面远超大多数妖鬼乃至修行者,这难能可贵,吴奇是看好的。 她缺少的,只是时间积累。 “尊者,你为什么问起青龙啊?难道说你得到青龙传承什么的?能不能教我一点……”李宓眨了眨眼,腆着脸问。 龙裔少女现在和吴奇熟了,私下只有两人时脸皮也厚了不少。 “没有的事。” 吴奇瞪了她一眼,又说:“青龙呪(zhou)……你听过么?” “没有。” 李宓摇头:“不过敢以青龙二字取名,想来会有一些渊源。” 吴奇回忆道:“青龙呪,说是可练就青龙之魄,万法难侵。” 李宓目光诧然,抿紧嘴唇:“这门术法若真能做到练就青龙魄,那必定是一顶一的仙法。” 吴奇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这多半是好东西。 可奈何,选择了青龙呪,就必须放弃其他五门同样听起来足够诱人的法门。 这些法门都来自于道君柱,《黄道锻体术》的延展。 吴奇按黑白君提示,以积蓄香火去靠近道君柱,果然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法门。 其名《黄道贯体神煞》。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青龙呪」 这两月里,吴奇自然不是全部耗在了腌制咸鸭蛋上。 孽龙洞府之行给他提了一个醒。 随着不断击杀幽鬼和大幽,吴奇已经渐渐介入了剑南道与太岁幽王的对垒博弈之中,目前修为已有点不够看。 三宝丹倒是能辅助自己进入结丹境界,提升灵力上限,可对高强度斗法已无实质性帮助,倒是不急于一时。 要突破瓶颈,就非得渡过第二道君劫不可。 然而第一劫就险之又险,再来一次,吴奇很清楚自己多半扛不住。 于是目标就不得不转向。 一切都得围绕如何克服天劫而动。 好在这几十天里,翼州疠疫、蜀县慈善都给予了持续的香火补给,每天都有零零散散的香火进入无常图里。 这也符合吴奇此前预计,斩杀幽鬼是能一次性获得大量香火,但真正旷日持久的还是普通百姓妖鬼的香火。 如今是十月中旬,香火积蓄已到了五百一十份,比斩了一头黄幽还多。 吴奇记得,第一次道君柱显出《地煞真解》就是百年修为之后,想来要更进一步,至少要比这高一个量级才有把握。 他按黑白君所说,以积蓄香火靠近道君柱,果然得到了一道明悟。 ——献祭五百香火,可修习《黄道锻体术(补)》。 ——献祭一千香火,可观摩《黄道锻体玄蕴地煞真解(道君符注)》。 吴奇气得够呛。 三清也太不人性化,这什么鬼交互,毫无提示,得完全靠自己一步步摸索,他差点就走岔了路被天劫给劈死! 此时吴奇也体会到了黑白君的惊讶,这道君柱上术法都需要耗费大量香火,才能得到更进一步的法门,也不知道这(补)和(道君符注)后还有没有下一层级。 终究是大意了。 吴奇攒够了五百香火,当即献祭用在黄道锻体术上。 随着香火积蓄回到十份,他脑里也浮出一道神念。 《锻体术(补)》其实是延展精炼出了一项神异法门,名《黄道贯体神煞》。 《黄道贯体神煞》有六大神煞,锻体术修行者只能则其一选择,这六大神煞每一门都极有价值,但彼此运转相悖,只能择一门修习。 六神煞分别是: 青龙煞:「青龙呪」,练就青龙之魄,万法难侵。 明堂煞:「气运术」,可窥探他人气运。 金匮煞:「阍者祭礼」,魅力超凡。 宝光煞:「瞬息万里」,健步如飞。 玉堂煞:「书文兼禀」,宜符咒术。 司命煞:「昼出夜伏」,白日极强,夜晚不利。 吴奇看得眼馋又纠结。 明堂,这气运术可以说是抱大腿和趋吉避害的神术。 金匮,魅力虽然语焉不详,但想来至少能让手下心悦诚服,也容易交友合作。 宝光,很实用的一门术法,速度大幅度提升。 玉堂,对咒法有加成。 司命,白日强力,夜晚虚弱,运用得当也将效果奇强。 但最后,吴奇还是锁定了第一项神煞:「青龙呪」。 无他,对自己来说,最重要事的还是要渡天劫,其他几门术法各有优势,但都是锦上添花,没法扛天劫。 练就青龙之魄,万法难侵,不仅能对渡天劫有裨益,还能大大增强自己的术法抗性,生存能力有翻天覆地的提升。 好在选择神煞不需要再献祭香火。 吴奇得了青龙煞,其他五大神煞顿时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他也得知了这门术法要如何修行。 「青龙呪」共有五重。 从低到高分别是:蛟妖、虬邪、蟠鬼、应神、青龙现。 修习方式简单粗暴,如龙一般,通过汲取天下灵物巩固增强己身,但摄食核心是先天灵宝、蛇龙血骨。 想到孽龙洞府里众多蛇龙大妖骨骸眼睁睁被带走,吴奇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两月里,他做了一些尝试。 补气丸可用,但效果很一般,对青龙呪实在是杯水车薪。 吴奇咬牙,花六百法钱去许叔静那兑换了一副蛟龙颅骨,如今兜里就剩一百法钱,再度恢复贫穷。 不过好处在于,青龙呪加持下他将这副骨头融入身体,的确能感觉到浑身筋骨血肉都变强了不少,尝试肉搏时,避水兽已无法伤到自己。 可惜距离“蛟妖”还有一段距离。 吴奇隐隐有感,或许再来两副蛟龙骨,自己就能迈入蛟妖。 眼下掏空了口袋,却是不能急于一时了。 道君修行暂告一段落,另一边的结丹修行却是可以更进一步。 吴奇持有三宝丹,却也不敢冒然服用。 他请教过严长老,长老说结丹,需精、气、神三宝极度凝于丹田不散,再以灵力包裹,才能将三者融为一粒金丹。 三爪奁里还有一粒从胡小刀处得到的金丹,这枚金丹就变成了吴奇参考的样本。 他一边参详,一边调整自身状态。 就这般,半个月过去,到十一月初,吴奇终于体会到,自己精气神出奇统一协调,彼此也如指臂使。 时候到了。 这一夜,他盘坐茅屋内。 丹田里的灵力形成了一个气旋,不断将精气神都裹入其中,彼此交织渗透,然后一点点缩小,凝实挤压。 三宝开始还非常驯顺,可灵气不断施压下,精气神开始出现紊乱逸散。 吴奇当即吞食一粒三宝丹。 这丹丸入口即化,直接化作一股冷流钻入丹田,将原本有些散乱的精气神再度黏合起来,就如一道不断降温的冷气流,让丹田里高压下的精气神恢复平衡。 随着金丹雏形初现,精气神又有溢出迹象。 吴奇又吞下第二枚三宝丹。 隐隐失控迹象的精气神再度服帖下来,彼此排斥与活性也大大降低。 半夜过后。 吴奇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浊气。 丹田里,悬浮着一枚小小金丹。 终于踏入结丹! 吴奇推门而出,心念一动,神胜万里伏飞出剑鞘,剑身舒展拉长。 他脚踏飞剑,跃入空中。 秋夜风冷,尤其高空之中,御剑飞行时,寒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吴奇却一点不觉得冷。 一来是金丹护体,寒气难以侵入,二来是心中畅快,毫不在意。 他此时才体会到,所谓御剑飞行,并非是以剑托人,而是彼此保持步调,飞剑穿梭,持剑者立于其上,彼此灵力交融,犹如一体。 从空中俯瞰分栋山,有截然不同的观感。 遍山桃树,在高空就如一簇簇草堆,分栋山变成很小一块,浮云观更是几乎看不清楚。 放眼望去,蜀县依旧灯火通明,府河犹如一条纽带,静静从城墙边蜿蜒而过,六道庙伫立于河畔,依稀可见其中火光。 此外一切都是黯淡的。 吴奇御剑悬空,终于体会到结丹修士的一些心境。 随着所站位置越来越高,很多东西都变得渺小而短暂,随着潮起潮落,王朝更迭,心境逐渐变得淡漠。 修行似乎才是唯一不变的陪伴。 不过,真就如此么? 吴奇不认为。 不少修士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崇尚强者与头顶天道,却轻视或无视地面上营营众生。 修士不能脱离于普罗大众而存在,没有农夫就没有粮食,没有采药人就难以获得大量培育的药草,没有织布人就没有丰富多彩的衣裳,没有工匠与工人就没有诸多风格迥异的楼宇观阁……一代代勤劳的人们辛苦劳作,铸造了婆娑世界里人之道的基础。 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就别谈悟道修行了。 诸多史册典籍记载,最早的天帝与圣人,均是脱自凡胎。他们得天地机缘,加之自我勤勉与天赋杰出,这才有了一番宏图伟业。 古时天帝,都是强调与人为善。 儒圣孔子也一再告诫世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吴奇厌恶的是,有的修士坦然享受凡人创造的诸多便利,又堂而皇之对凡人嗤之以鼻。 人不能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 浮云阁外,严长老背着手,微微仰起头,仰望悬于夜空的一个小点。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吴师兄,浮云阁终于后继有人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浮云观内,诸弟子身着道袍,齐聚于大堂。 吴奇、陈皋、赵晟、戴奕四人都严阵以待。 严长老也少有地穿上了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衣袍,头佩芙蓉冠,面目肃然。 他扫视站立的四名弟子,缓缓开口:“今日,浮云观终于又有一弟子结丹成功,因此召集尔等,以此告示。” 几个师兄弟都将目光投向吴奇。 观里人就这几个,昨夜吴奇御剑飞行良久,抬头便知。 “诸弟子当知,修行一途,机缘历练缺一不可,既不可盲目攀比,也不可自傲一时。” 严长老一脸肃穆:“我道门修士,在三教中同阶寿元最长,因此修行本就是一条漫漫长路,不同修行之道,有不同得失。” “有的一开始进展神速,而后日渐缓慢。” “有的厚积薄发,多年困顿,一朝破茧。” “有的步步为营,稳步前行。” “彼之大道,我之旁径,切记勿忘足下之道。” 众弟子齐声道:“谨记长老教诲。” 严长老点点头,这才笑道:“今日只为宣布这一则喜讯,各自散去罢。吴奇留下。” 赵晟和戴奕相继离开。 陈皋倒是凑过来说:“长老,弟子能旁听么?” 严长老瞅了他一眼:“旁听可以,禁止发言。” “是是是,弟子闭嘴。” 陈皋端了张椅子,坐在旁边倾听。 严长老这才将目光投向吴奇:“此前你说过,想要去武当山修行,如今志向依旧未变?” 吴奇点头:“弟子要去武当山。” 那里可是疑似有另一尊三清像,不能放过。 “既然如此,你可记得儒释道三教的宗门修行守则?” 吴奇早就做过很多功课,当即开口道:“儒门有传道授业解惑之说,传道者方为师父,事师如父,授业与解惑也可称师,即启蒙的蒙师与传道授业的业师。” “佛门以佛为师,众多佛门寺庙僧侣来去进修,佛法有成后返回原本寺庙。” “道门采纳儒释之长,允许修士到其他道观进修求学,修行有成后,可选择返回道观,也可留在进修之地。” 婆娑世界的道门规矩,对天赋异禀的修士可以说相当友好。 不论身处哪一个宗门,只要实力与天赋有一项凸出,就有很大选择权。 譬如此前神行门就有一名修士,对符箓之道有一种奇异通感,能感知到符箓绘制的种种微妙与优劣。这让他绘制的神行符,速度比其他人能快近一倍。 专精于符咒的茅山元符宫直接派了一名护法过来,给出优厚条件,将其招入茅山。 一名好不容易出现的天才,就这样被五大道门挖走。 神行门毫无办法。 宗门不可能禁止一名弟子从不出门,只要他与外界接触,被其他宗派招募就难以避免。 这也是另一种层面的宗门竞争,五道七寺出手,根本没法遏制。 面对人才之争,道门各派只得选择了另一种更温和折中的方式,即优待门下天赋优秀者,鼓励他们去五大道门进修。 既然留不下锁不住,倒不如顺水人情,若是以后能念宗门的好,也是一桩美谈。 这种人情策略背后,还藏着一个残酷事实:大多所谓天赋者,在五大道门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五大道门索性联合做出协定,划出一个清晰入山规矩。 两条路。 一是等试入山。 这条路考验斗法以及特殊才能,机会极其渺茫,但也能让真正才能出众者崭露头角。 二是统一甄别。 结丹修士,即有资质对意向进修的宗门递交请帖,由宗门派长老护法审理后评判查证,再进一步面谈后决定是否通过。 五大道门要求各不相同,因此也难以一概而论。 统一甄别较等试入山要容易,这一群修士入山被叫做“客居修士”。 客居修士进五大道门进修,通常是两到五年,三五年内就能看出修士的心性与能力。 最终护法或长老会给出相应考核,大多修士到期后就会被五大道门遣送下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能留下获得正式宗门身份的修士并不多。 五大道门稳赚不赔,既能从外界不断吸取杰出修士,又扩大了影响力,付出的那点丹药与教导不值一提。 从二三流宗门角度,虽然他们一部分优秀弟子被挖走,但也有一部分弟子得到历练与指点后回宗门效力,也是一个不算太亏的买卖。 他们没有话语权,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听完吴奇陈述,坐在椅子上的严长老微微颔首:“看书仔细,很好,保持这个习惯。” 他又说:“你大体已清楚原则,我补充两点。” “首先,武当山是剑修之地,剑修大多刚猛锐直,以剑问道,斗法切磋都十分凶悍,伤亡在一干修士中也最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再者,武当山在山南东道均州,环境不比剑南道,当地武风更豪烈,多悍勇之徒。凡事都的自己多多思量,切记一点,出门在外,安全前提下多交朋友。” 吴奇拱手:“弟子明白。” “既你已想清楚,那我现在就去请青城山道友帮忙发一份玉珏,武当山长老知晓后自然回来找你。” 严长老再次叮嘱:“在此期间,留在浮云观,不可胡乱走动。” 吴奇犹豫了一下:“弟子若是能去武当山,鬼市巡市……” “不必担心,此事是浮云观承担,不过你还需告知一番司都尉,这是礼数。” …… 监幽卫衙门。 戢水龙女眉头紧锁,一脸不耐烦:“武当山五龙宫?为何不去青城山?” 吴奇心里知道,她是更希望自己留在成都府,方便出事过来支援。 毕竟自己可是挂了编外舍人的头衔。 “大人,贫道自小立志,就要学飞剑之术,剑修之念从未忘却。” 吴奇不卑不亢道:“青城虽强,却不是贫道所愿之地。” 戢水龙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去青城,我给姜掌门写一份信,你直接去。在青城进修两年,之后你去武当山更容易。” 吴奇心沉了下来。 虽说官契上写了不干涉编外舍人修行,但具体落实起来,却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就如她送自己去青城山进修,放在哪儿都不能说不对,许多修士眼里大概自己还赚了。 原本能否进入五大道门还是疑问,这下走内部关系直接拍定……结果上肯定是可以接受,无非是迟两年罢了。 吴奇只是觉得不爽。 戢水龙女的控制欲实在是强。 “就按我安排,武当山进修的事……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推荐。”戢水龙女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她心里也恼怒。 这小道士还一副不乐意的模样,换成其他人早就千恩万谢了。 世上修士如过江之鲫,少了谁都照样运转。 要不是他的确有几分能耐,又在蜀县代表了监幽卫舍人的新面貌,戢水龙女根本不会有任何让步,人走直接解除舍人职务。 戢水龙女突然目光一凝,看向墙面。 墙上走出一道人影来。 “咦?真是巧了,正准备拜访一下老友,没想到小朋友和老朋友都在,这下不是齐了么?” 来者是一银发女子,身着黛蓝长袍,她手持一盏提灯,腰系一柄木鞘剑。 这陌生来客笑盈盈道:“一进来就看你又在发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戢水龙女盯着对面银发女子,冷冷道:“武当山的人,老是这么没有礼貌。” “修行中人,不拘小节。” 银发女子毫不在意,她看向吴奇,上下打量:“初次见面,我是武当山顾湘,是你要到五龙宫进修么?你长得还不错,难怪敖姝不肯放人,她也到了该找道侣的年纪了,不过你还是有点小了……” 说话间,空中突然出现黑白裂纹,正说话的顾湘被切成均匀碎片,坠落在地。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藏剑女」顾湘 女修身体被切成片片碎块,但却没有血,它们坍塌为一片剑型黑影,影子里又走出另一个顾湘来。 “脾气还是这么暴躁。” 顾湘不气反笑,对旁边吴奇说:“有她在监幽卫带头,听说你是其中舍人,倒是辛苦你了。” “你到底来做什么?” 戢水龙女对顾湘很不耐烦:“这里是监幽卫,出去!” “别急嘛,看一眼就走,我这次是为了他而来。” 顾湘看向吴奇:“你想要加入武当山,对么?” 此时吴奇才看清楚。 顾湘看起来如二十几岁,一头银发往脑后梳拢,戴逍遥巾,黛眉杏眼,言语间颇为爽朗,让人想要亲近。与戢水龙女截然不同。 “是的。”吴奇抓住机会,自我介绍:“我从小向往剑修,因此想到武当山进修。” “好,准了。” 她点点头。 吴奇有点懵。 不是说加入五道七寺进修,需要严加考核……这就问了一句话就通过了? “你、是、故、意、找、茬、么?” 身后,传来戢水龙女毫不掩饰的杀意:“这不是赌气戏耍,这是监幽卫公务,你要让成都府百姓因为你的戏言而承受风险么?” “他有那么重要吗?” 顾湘笑了一声:“你过去不是常说,少了谁婆娑世界都不会改变。若是少了一个结丹修士,成都府就会变得更坏,那就是你这位司都尉的问题了,怪不着这位小友。” “你不懂政务。” 戢水龙女淡淡道:“修士与凡人有诸多细微不同,民心易变,巩固不易。与你一介剑修说起也是对牛弹琴。” “话不能这么讲。” 顾湘嘴角含笑:“说起道门哪家斩幽最多,武当山从来当仁不让。正是常年与幽鬼生死斗,让武当山剑修更加体会到,世道多艰,且行且珍惜。” 吴奇听得心里一振。 五大道门里,武当山果然是最热衷于猎杀幽鬼的宗门。 这和自己的目标诉求完全一致。 幽鬼的另一面就是香火。 “可笑。杀幽不过是最容易的第一步,后续如何补救、安抚人心、重建信念才是最难以达成的事。” 戢水龙女上前一步,与顾湘面对面相峙。 这两人,一个气势逼人,横眉冷目,一个清朗潇洒,面目可亲。 气场上倒斗了个分庭抗礼。 戢水龙女凝视眼前武当山女修,突然冷笑一声:“差点被你骗过。” 她看向吴奇:“此人是武当山藏剑女顾湘,为五龙宫三大护法之一,地位的确是有的,不过招募弟子一事与她无关。进修却是由另一位护法,有剑魄之称的杜慈心杜真人掌管。” “顾湘所做之事只有一件,遍寻天下剑宝,人尽皆知。” “不论她承诺了什么,都不过是戏言罢了。” “望你想清楚。” 吴奇听得心里咯噔一声。 他此前已经隐隐看出,顾湘和戢水龙女的确是老相识了,一来就斗气斗嘴。 难道真是她故意气对方,诈和? 这也太幼稚了吧…… 看架势,藏剑女也至少是元婴修士,否则戢水龙女根本看不上。 “此言差矣。” 顾湘笑眯眯道:“此次本该是杜师兄派授箓师君过来,不过七十二峰有一点小小变故,他抽不出人手。因此特传信于我,恰好我就在江南道,就过来走这一趟。敖姝你可不要误导吴奇小友。” 吴奇默默记下。 原来戢水龙女的真名叫敖姝,此前还从未听过有人这么称呼。 “……” 这话让戢水龙女沉默下来。 她转过脸,冷冽认真的眼睛盯着吴奇。 吴奇这时才注意到,龙女双目犹如深潭,深幽迷人,只是她长期板着脸,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让人很容易忽略这份奇妙魅力。 “既然如此,你去罢,好好修行,不可荒废时日。” 谈及修行,戢水龙女一如既往严格较真。 “谨记教诲。”吴奇拱手。 戢水龙女这才继续问旁边:“你到这里来,就只是为了招他么?” “也有一桩小事找你。” 顾湘放下手里提灯。 “你回避一下。”戢水龙女侧脸道。 吴奇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龙女手一挥,一道禁制罩住了整个房间。 “说罢。” 顾湘此时也收敛了戏谑之色:“「妄周幽王」本尊已从长安地宫中逃脱,始皇残留之力仅能镇压「镐京冥府」,却是让他逃了出去。” 戢水龙女眉头拧起:“「大秦军势」也锁不住他么?” “若是全盛时期,他自然只能乖乖在里头呆着,只是始皇早已逝去多年,如今大唐国运虽强,却因王道差异难以彻底掌握「大秦军势」,被他从冥府里挣脱出来。虽然冥府依旧被封印,但妄周幽王你是知道的……有些棘手。” 顾湘叹了口气:“或许他在幽王中不算很强,却是最能煽动麻烦的几个之一。” 龙女问她:“已有动作了么?” “大唐太史局推断,他如今在辅佐「太岁幽王」,到处积极收纳整合幽鬼。” “「夜宫幽王」已从九天之上渐渐复苏,夜镛宫或已重开。” “「冶龙幽王」的寻龙使也已在江南淮河一带出没。” “此前袭击始皇的「三相幽王」至今毫无踪迹,暂且不算。这一次幽王降临,基本确凿以太岁为主,冶龙、夜宫、妄周各行其是,虚幽王却是一直按兵不动……” “倒是此前与三相幽王一同的百世幽王,一直未曾露面,不知是回到天外,还是蛰伏于尘世间。” 顾湘脸色稍缓,故作轻松道:“不过只要来的不是「虚幽王」就还好,幽王也不是铁板一块。” 戢水龙女脸上浮现出一缕忧色,这一点软弱稍瞬即逝。 她问道:“七十二真仙不是在天外么?怎么又让好几个幽王突破进来。” “这一言难尽……” 顾湘无奈道:“如今,真仙数早已不足七十二了,既要补神枢,又要稳固天道,还想完全盯住幽王,何其之难。” 戢水龙女眼神凝重。 顾湘笑了笑:“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听闻佛门菩萨也已转世了几位,儒门画圣吴道子先生也从天外返还,加之大唐国运强盛,这几位幽王敢乱伸手,就得做好被逐出婆娑世界的准备。幽劫大限之前,想必都会保持克制。” …… 吴奇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顾湘从屋内出来。 她拎着提灯,走到吴奇面前:“既然你愿到武当山修行,那我说几个注意须知。” “武当山规矩,入门易,上山难。敖姝与严自昶都说,你为结丹修为,斩过大幽,已有上山资格。只是武当剑修,与幽鬼斗法会非常频繁,此为以战养剑,愿你做好准备。” “再者,山上规矩很少,但切磋很多,若是无法忍受高强度的斗法,在武当山会很辛苦。” “最后一点,对新上山修士,武当弟子有以剑迎新传统,不必惊讶。” “明白。” 顾湘突然看向吴奇腰间:“我能摸摸你的剑么?” 吴奇这才想起对方的外号,藏剑女。 他将剑取下递给对方。 顾湘手捧剑器,手指轻轻摩挲剑柄与剑身,她捏了个剑指,轻轻一点。 剑身轻吟,她却变得目光迷离,脸上甚至微微泛红,呼吸也有几分急促:“这是「神胜万里伏」,销声匿迹多年,没想在你这。” 她看向吴奇,眼里都是渴望:“这个……能让给我么?你尽管提要求,什么要求我都能满足你。” 吴奇张了张嘴:“抱歉,此剑不卖。” “可惜。” 顾湘将剑还他:“好好对它,这是把好剑。”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吴奇腰间:“你回去收拾准备,一个时辰后来此找我,带你到武当。” “是。” “那个……今天能把「神胜万里伏」给我把玩一下么?就一会儿?” 吴奇道:“抱歉,必须佩戴这把剑我才有安全感。” “唉……” 顾湘一脸伤感,睫毛抖动,目光怅然喃喃:“自古宝剑如美人,求之不得怎奈何。” 吴奇脸皮抖了抖。 这剑控姐姐就离谱,一副失恋模样闹哪样。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封剑录事书」 突然得知吴奇马上要启程武当山,浮云观诸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赵晟师兄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珍重,小心。” 吴奇对此一笑:“赵师兄关心,师弟晓得。” 对寡言少语的赵晟来说,说这话已经很不容易。 戴奕则非常务实:“菜园里的菜,师兄会帮你打理,绝不会让蛇虫鼠蚁糟蹋。只是此去武当路途遥远,或许一年都回不来一次。剑修生活辛苦,听闻经常餐风露宿以磨砺自身,师弟要多注意身体。” 他又递给吴奇一个简陋的木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里面是我找到的一点药草,不怎么值钱,但毒性极强。师弟你有一件毒性法宝,就用这些药草祭炼,不知有无有用。” “师弟知道,谢戴师兄。” 吴奇小心接过盒子。 严长老递给他一个包袱:“里头是两套道袍,一双十方鞋,一本书。修行再艰苦,也不可忘记读书。” “弟子谨记。” 白玉箫和红绫两个,完全没有准备,只能手忙脚乱拿出一包茶叶让吴奇带上。 “虽然并非什么好茶,但也是蜀地自制,道长不要嫌弃。” “怎么会,多谢!” 吴奇照单全收。 心意为重。 最后是陈皋提了个用绳子缠起来的油纸包:“这是五斤腌猪肉,你对吃的要求甚高,有肉烹饪也容易一些。” 吴奇大喜:“这个好!” 还是陈皋最了解自己。 做菜要美味,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加肉。 “那大家保重,我先去武当山进修,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吴奇将大包小包塞进三爪奁,对众人拱手道别。 …… 接下来他又一路匆匆赶赴东庙。 自从这里变成“浮云道场”,九千王就在此常驻,他虽非吴奇道兵,但实际上也算浮云观一脉。 得知吴奇马上要离开,九千王一脸吃惊。 “道爷一去要多久?” 吴奇如实道:“短则几月,长则一两年。” 一听时间如此之长,九千王只得强颜欢笑:“道爷能去武当山跟剑仙修行,实在是一天大机缘,小妖一定会给道爷看好浮云道场,不惹事,做好本分。” 吴奇叮嘱:“若是事不可为,你可寻求监幽卫帮助,这两年戢水龙女都在,想必是无碍的。” “凡事注意保全性命,不必逞强。” 八千王点头如捣蒜:“小妖晓得,一定等道爷回来。” “你做事妥帖,我也没什么好嘱咐的,红尘事自然不可忽略,但也不可忘记修行。” 鼠妖称是。 然后吴奇又望向里面神像,意念对驻守的黄四郎道:“四郎,安心修行,其他不必管。” “遵命。” 黄四郎回答干脆。 他也清楚,自己虽然是老四,排在新来的笔怪笔千言前面,但修为却是最低的,只得妖兵中期。 老大哥重阳、二哥小张都是妖帅初期,三姐李宓妖将中期,老五笔千言也是妖将初期。 这在吴奇的道兵行列里,自己太弱,根本派不上用场。 不过明珠在前,他也效仿二哥小张,沉心在此获取每日香火,默默提升修为。 …… “准备好了么?” 顾湘手持提灯,目光还是往吴奇腰间瞄,对神胜万里伏念念不忘。 “好了。” “你带两个道童倒是可以理解,你肩上的猫是怎么回事?” “这……一眼难尽,它愿意随贫道一同,武当弟子能养宠物么?” 吴奇有点尴尬。身旁是妖魂形态的重阳,以及手持团扇的李宓,这两个反正要在武当山露面,因此大大方方跟在自己身边。 顾湘又看了一眼玄猫:“倒是不禁仆宠,一只草木妖精,一名龙裔侍女,一只猫,你倒是好兴致。” 吴奇心里松了口气。 原本他也想着,将玄猫留在浮云观。 不过有道不愿意,一直抓着他的衣服要一同走,吴奇就索性带它一起出门。 反正哪里都是修行,多一只猫,也就多一口猫粮罢了。 “你的飞剑太慢,我来带你。” 顾湘叮嘱道:“顺着我的剑气即可,跟我身后。” “明白。” 她轻轻一拍腰间,木鞘中飞出一把剑来。 只是这把剑却是由白纸卷成。 顾湘手指一划,纸剑顿时舒展开来,变成一卷长图。 图上有画师以画笔绘制了一柄柄形态各异的剑器,柳叶剑,短剑,圆茎剑,宽刃剑,扁茎剑,镂空剑……笔法肆意挥洒,但却自有一番狂野锋芒。 顾湘嘴里嘟囔着:“今天用哪把剑呢……让我看看,今天天气有点冷。” 她指尖轻轻在长卷上滑动,上面一柄柄剑也不断被她划拉收起,牵引出后面更多奇剑来。 李宓目光一怔,有些不确定:“这难道是武当镇山之宝……「封剑录事书」。” “小姑娘眼力不错。” 顾湘夸了一句,目光却还在选画卷上的剑。 “可这不是武当山掌教张真人之宝么……”李宓一脸费解:“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简单啊,掌教给我执掌。” 顾湘自嘲道:“掌教与两位师兄又不肯到处去寻剑,唯我有这兴趣,只能拿了这件法宝,游遍天下寻找剑宝。虽然我兴趣在此,不过却着实是一桩辛苦差事。” 李宓低声在吴奇耳边道:“尊者,「封剑录事书」是地阶上品法宝,据说书中封有八十一柄法宝神剑,每一件都来历不凡,至少是玄阶法宝……” “没有八十一柄,那是传言。” 顾湘耳尖,当即笑着说:“只有七十二剑而已,可惜许多宝剑却是求之不得。” 她眼神又飘向吴奇腰部。 吴奇下意识摸了摸剑柄。 “今日阴冷,出行宜保暖,就它吧。” 顾湘目光回到「封剑录事书」上,手指一点,一把赤剑从卷中一跃而出。 这赤剑长三尺,厚格而长脊,剑身赤红,剑身上有大篆铭刻,一出没即散发出阵阵热力。 “跟着我的「赤霄」,别分心落下了。” 顾湘手捏剑诀,脚踏赤霄腾空入云,化作一道红芒,吴奇赶紧御剑全力跟上。 他心里惊悚。 「赤霄」可不是什么普通法宝,而是汉高祖刘邦手持斩白蛇而起的帝道之剑。 这把剑竟然也被「封剑录事书」收录……也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神剑重宝。 地上百姓仰起头,看着那两道剑芒一前一后消失在天际。 他们颇有些意犹未尽,彼此交谈吹牛,两名御剑修士出没变成了一段新谈资。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剑问山门 「赤霄」在前方如惊鸿过隙,后面只看得到一个醒目红点和剑柄拖曳出的长长气浪。 顾湘知道吴奇修为不足,跟不上元婴修士的法力,因此在身后划出一道剑气,吴奇只需沿剑气御剑,就能乘着前面「赤霄」的法力涌动而行。 只是顾湘剑速太快,将周围云层尽数撕裂,倒是让人无暇观赏风景。 吴奇趁机询问身后李宓:“「封剑录事书」到底什么来历?” “我也只是听说……据说原本是一件先天灵宝。” 李宓踩在神胜万里伏的剑身上,倒也稳稳当当。 她用手遮住迎面而来的劲风,眯起眼说:“后来被武当山真人所获,将其祭炼为法宝,就变成了「封剑录事书」,可收纳封印诸多法宝。只是武当为剑修之地,因此里面也都是各种剑修法宝。” “具体如何却不知晓了,这本是武当掌教张维仁张真人的随身法宝,与张真人斗过法的……也就是曾经九幽山主了。” 吴奇来了兴趣:“双方胜负如何?” “这却不知道。”李宓头发被吹得散乱开来,显得有几分凌乱:“也是听母亲说过一二,都是上千年前的旧闻。” 男性对于战力的兴趣向来无比浓厚。 吴奇也不例外,兴致勃勃问:“那归剑真人与张真人之间孰强孰弱?” 李宓摇头。 “我知道,问我就行。” 前方却传来顾湘悠悠的回答:“这没什么不好说的,每一个弟子都对这事很感兴趣,以剑术而言,袁师叔比掌教强。剑术之道上,袁师叔的确已趋近于化境。可若是生死斗法,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归剑真人袁不二。 吴奇在许多书籍里都看过这个名字。 说起来,赫赫有名的人物好像都以外号行走,倒是本名都被忽略。别说归剑真人这般剑仙了,就连自己在成都府,都被称之为浮云道人,大家习惯于这称呼,对自己姓谁名谁倒是不在意。 顾湘当即介绍起武当山的基本状况。 首先是五龙宫修士。 掌教张维仁,常年潜修于「祈雨祠」,唯有重大宗门事务,护法与长老才会去请示。 副掌门一人,袁不二。 归剑真人袁不二的情况不必多提,如今已是武当山剑修象征,也是外界提及武当第一个会想到的人物。 袁不二自出山以来十六次斗法,十五胜一平,从无败绩,每个对手都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他曾单人只剑击溃「夜宫幽王」,迫使其沉睡疗伤,从此剑仙之名响彻婆娑世界。 两位掌门之下,是三大护法。 「剑鬼」贺七邡,坐镇「剑山」。 「剑魄」杜慈心,静修于「七十二峰朝金顶」。 「藏剑女」顾湘,手持「封剑录事书」,游历天下,遍寻神剑。 “接着是四大长老……哦,已经到了。入山后你慢慢了解吧。” 前方「赤霄」陡然一转,降低高度,俯冲地面。 吴奇也御剑随行。 下面连绵起伏的山峦,群山耸立在云雾之间,一眼望去却是看不真切。 随「赤霄」落地,吴奇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石台上,石台底部悬空,离地千仞,仅能御剑或乘坐法宝妖兽飞到此处。 石台往前是一条石板铺就的长路,看起来已经非常破旧了,石板上裂纹层层,许多地方都已缺损。 “你由此往前,若能剑问山门,才算是武当山修士,若是不能,就回去吧。” 说罢,顾湘脚踏「赤霄」窜入云中,消失不见。 吴奇微微皱眉。 难怪这么容易就答应,原来考核是在山门处。 他带了重阳、李宓一起前行,两旁都是高矮参差树木以及料峭悬崖,走了大概一里路后,前方一面石壁拦住去路。 石壁上以大篆刻有「武当」二字,一笔一划孔武有力,力透山石。 壁下站着一名持剑道士。 他头上简单挽了个发髻,以两根铁簪系住,一身洗得浆白的灰扑扑道袍,相貌清瘦,属于进入人群不会被注意到的类型。 道士目光平静,看向吴奇道:“请问是入山的吴奇道友么?” “正是贫道。” 吴奇问:“道友是?” “贫道武当道传弟子,谢白象,来此与道友切磋。” 谢白象说话直截了当,他缓缓拔剑:“此为我武当山‘剑问山门’,若能过我这一关,道友可入山。” 吴奇一笑:“原来如此。那我们速战速决,时日也不早了。” “此剑,黄阶中品「白龙鱼服」。” 谢白象单手持剑,剑尖斜下。 「白龙鱼服」通体银白,剑身上有一道蜿蜒黑纹,形如游鱼。 吴奇也抽出腰间剑:“黄阶上品「神胜万里伏」。” 其实如今神伏的品级吴奇也拿不准。 上次吞了「定业刀」后,神伏陡然拉长延展,一下子变得强壮起来,意念都强烈清晰了许多。 甚至可能是到了玄阶下品。 但品秩鉴定,需专门识别法宝的修士才能断言,吴奇倒是懒得去做。 鉴定也得花钱。 出门求学,能省则省。 法宝强就行了,品秩倒不是特别重要。 吴奇直接叫出了小张。 竹妖少年吹起了「青女笛」,顿时周围变得雾霭茫茫,白霜降世,将吴奇几人与谢白象全部笼罩,与外界隔绝。 谢白象手里剑化作一条游龙,直奔吴奇。 他手捏剑诀:“沉渊·鱼龙舞。” 霎时「白龙鱼服」一体化作万千游鱼,铺天盖地朝吴奇飞去。 吴奇这边。 器灵神伏显出银甲武士之身,单手一指空中鱼群,这次却是伴随一声大喝:“可敢与我一战!” 倏而一众鱼群立即转向,尽数朝神伏冲来。 另一边。 吴奇拳头已至。 拳头即将落在对方面门前,被谢白象抬掌挡隔,但一触之后,他直接被巨力砸飞出去。 吴奇火速迎上后再一拳,正中来不及抵挡的谢白象下颚。 他踉踉跄跄,想要站住。 “别撑了。” 吴奇认真道。 谢白象努力想要稳住脚步和重心,却还是不可抑止地仰面倒地,他脑子发蒙,眼里都是茫然。 “承让。”吴奇抱拳。 …… 空中,悬于「赤霄」上的顾湘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两个弟子对峙:“青青,你觉得他们两个谁赢?” 在她身旁矮一点的位置,有一身着白袍的年轻女子,她身着宽大道袍,眉眼温婉,姿仪娴静。从外貌特质看起来,倒更像是比顾湘像是长辈一些。 “师叔,我不知道。” “吕青青,让你猜你就猜,不要这么无趣。无趣男女,不好找道侣,我们武当虽是剑修,但掌教师叔一再提倡,大家多多历练红尘,若有缘分结识道侣,务必要珍惜机缘!你这样不懂情调,只会眼睁睁被那些青城女修抢走道侣的!” 顾湘斥责道:“猜,必须猜。” 吕青青眼里都是无奈,只得说:“谢师弟对「白龙鱼服」掌握纯熟,剑心通透,在道传弟子中也属佼佼者……” “所以你觉得谢白象会赢?” “不……弟子认为,谢师弟多半要败。” “为何?” 吕青青温言解释道:“入山道友的剑更利,双方修为相差不大,此剑「白龙鱼服」挡不住。” “好眼力,那可是一把好剑。” 顾湘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可惜,它不属于我……” 言语之间,下面一片银白。 顾湘挑眉:“居然还有界限法宝,让我看看到底如何了。” 话才落,银白霜雾中,谢白象仰天倒地,一时爬不起来。空中「白龙鱼服」失去了主人驾驭,也不敌「神胜万里伏」,被一剑劈落在地,悬在谢白象头顶打旋儿。 “输得也太快了。” 顾湘反而眉开眼笑:“看来,此次武当山又能多一个能打的剑修。不错不错,不枉我亲自跑这一趟。难怪敖姝不肯放人,果然有点能耐。” 吕青青则是目光惊诧,她虽然判断谢白象或许不敌对方,却没想一两回合就被外来修士直接击溃。 换做是生死斗法,谢白象此时已是一具尸骸。 她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男子,他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二十岁,俊秀年轻的面庞略显冰冷,有一种克制的自敛。 仿佛感应到了目光。 他抬起头。 双方目光相触。 吴奇颔首示意,吕青青也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青青,有空多和他走动一下,他也算和你沾亲带故,此人叫吴奇,是昔日御剑阁吕懋冰和吴正言的独子。” 吕青青听得一愣。 吕懋冰?去世的小姑? 他是我……表弟?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出门靠朋友 谢白象落败,半晌才吃力站起身,「白龙鱼服」也随之回鞘。 他倒是颇有君子之风,拱手道:“吴道友神力,佩服。谢某败了。” 吴奇一笑:“不过讨巧罢了。谢道友,贫道可以入山了么?” “自然。” 谢白象正色:“道友如今已是武当山‘客居修士’,修行为期两年,从此便是吴师弟。因武当山规矩,若五大境界相同,则以师兄弟论称,辈分以入山早迟、师君授箓而定。” 吴奇也拱手说:“谢师兄。” “师弟随我来。” 两人斗法都不留情面,此时谢白象倒是没有任何摆脸色。 他手捏剑诀,「白龙鱼服」嗡嗡作响,飞入刻有「武当」二字的石壁。 “师弟,这里就是我武当山山门,进去即可。” 谢白象先踏入其中。 吴奇跟在他身后进去。 身体毫无阻塞地融入石壁,里面场景陡然一变。 入眼之处千里冰封,万里飘雪,寒风呼啸连连。 武当山洞天里是一片雪国山川,遍地积雪,山峦树木俱是银装素裹,山间露出一隅红墙黑瓦,屋宅房顶上铺满雪层,更远处则是隐于冰雪霜雾之中,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就是武当山洞天福地,五龙宫所在的七十二峰。” 谢白象见吴奇一脸新鲜,也笑道:“那雪山上的房屋,就是师弟日后居住之地,所有结丹期的道传弟子,都在此结庐。” “师兄也在此住么?” 谢白象点点头:“既然师弟已剑问山门,那我就是你的引路人,在此给师弟介绍一些情况。” “本派掌教真人……” 他前面说的与顾湘一模一样。 “护法之外,本派还有四位长老,分别是在衣袂峰的郑渝西长老、食长峰的卢先寿长老、住见峰鲍佛长老、行历峰薛秋山长老。” “四长老分别负责五龙宫里的‘衣着法器’、‘膳食丹药’、‘修行灵地’、‘出行历练’,即衣、食、住、行,很好理解。” “此外就是元婴师叔们,又叫‘授箓师君’,即是可传度授箓,收受弟子的道门宗师们。” 谢白象耐心讲述道:“只是授箓师君们,要么在洞府修行,要么在外游历,一般无事他们是不会集中出现的。” “然后是道传弟子、真传弟子以及最多的入室弟子了。” “道传弟子都在这吐雾山上,此地时而会有‘陆海奔潮’奇景,有益于结丹修士领悟三千大道。” “真传弟子在月见山,那里运气好也能遇见‘月敲山门’,同样可助筑基期修士悟道。” “入室弟子则不入山门,在七十二峰之外,那里建有真武宫,供奉剑神真武大帝,供给香客祈福,入室弟子在真武宫修行悟道。若能筑基,通过剑问山门,即可被收为真传。” …… 吴奇听得仔细。 武当山也有非常清晰的阶层划分。 修为境界与斗法能力,就是剑修们公认的两个标准。 简单明了。 此外,武当山对弟子要求不多,但斗法切磋强度极大,日常讲课比试是家常便饭,七日一小比,月底有月比,年底还有年末剑试,每四年还有一届剑山问剑。 在剑山斗法杰出的弟子,将会被允许进入剑山寻求机缘,不少弟子都是在剑山找到了一生相随的剑宝。 按戢水龙女所说,严长老就是在剑山大比一鸣惊人。 “这是师弟你的授箓符。” 谢白象十分郑重地将一枚玉珏递了过来。 吴奇也小心接过。 这玉珏形如刀币,上刻「授箓武当」四字。 “武当山以法宝与法器为媒,师弟你既然有剑宝,就将授箓符合于法宝上。驭使法宝,就能以感召七十二峰,不论进出山门,还是寻四位长老领取法器丹药,都能一点就通。” 吴奇恍然。 难怪进入山门石壁时,谢白象就一剑开路,原来合有授箓符的剑就是凭证。 吴奇将玉珏往神胜万里伏上一拍,随即玉珏融入剑身,外部倒是看不出任何不同。 只是心念一动,就能在剑与这洞天福地有了某种共鸣。 仿佛它连入了某种巨大禁制阵法里,一举一动都能被这方天地牵引带动。 吴奇又问:“谢师兄,能去求学于三位护法么?” 藏剑女顾湘,手持「封剑录事书」,至少对于法宝神剑颇有研究,神伏的品级以及提升之法还需要请教一番。 “不可。” 谢白象特意叮嘱道:“三位护法事务繁忙,却是不能打搅。” “杜师祖修行于朝金顶上,执掌这七十二峰内诸多大阵。” “贺师祖坐镇剑山,慑服诸剑之气。” “顾师叔则是游历婆娑世界,寻觅神剑与铸剑灵材。” “三大护法有时也会讲课解惑,那时所有人都会知晓,所以不必担心错过。” 慢着。 顾师叔? 武当山以修为论资排辈,结丹修士谢白象称师祖,那便是元神修士,师叔…… “顾师叔是元婴修为?”吴奇再次向谢白象确认。 “不错。” 谢白象稍微讲了一句:“顾师叔修行功法特殊,越阶与元神真人斗法也不会落了下风,昔日就是武当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剑修。” 吴奇心中腹诽。 你给我「封剑录事书」,以及七十二把神剑,我也能越阶……瞎胡子若再来一次,我必当场将他拿下。 这当然是随口一说。 能被戢水龙女看得上的人物少之又少,藏剑女顾湘是其中之一。 实力绝不会差。 “师弟,事不宜迟,先去四大长老那一趟,只需御剑心念那四峰即可……” 谢白象突然微微皱眉:“有一位师弟约我斗剑,师兄失陪。” 他说走就走,御剑冲入云中不见踪迹。 吴奇让重阳、李宓和有道原地等候。 他也脚踏神胜万里伏,心念:“衣袂峰。” 剑身通灵,朝天际某处腾飞而去。 途中吴奇感觉到有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从自己身上穿过,想来是阵法和禁制,若是没有授箓符,怕是要被认为是入侵者。 衣袂峰平顶而坡缓,峰顶有一座七层石塔。 石塔外,还有几名身着道袍的修士,正规规矩矩在外排队等候。 吴奇来的最迟,因此排在最后。 他左右观望了一下,发现前方塔楼只开了一扇门,排队修士从从此而入,一次只能进一人。 “师弟也是才来的么?” 排在吴奇前面那道士扭过头,看到吴奇面容吃了一惊:“吴奇道长?” 这人面相看似三十几岁,浓眉小眼,皮肤却极为白皙,看起来就是保养极好的大户人家子弟。 吴奇一脸茫然。 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吴奇立即想到:“道友也是来自蜀县?” 对方有几分兴奋:“道长,我是王旸(yang)啊。” 王旸是谁? 吴奇还是记不起来,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就是千机书坊的前代老板。” 吴奇也愣了一下:“原来是王老板。” “不敢不敢,现在鄙人修道,大家又同在武当修行,应当以师兄弟称呼才对。” 王旸哈哈大笑:“我来的早一点,就斗胆称呼吴师弟了。” “王师兄。” 吴奇拱手做礼,但又觉迷惑:“王师兄卖了千机书坊后,不是去了阁皂山么……” “两月前,我的确去了阁皂山。”王旸笑呵呵说:“不过运气不错,我才入山不久,就遇武当山与阁皂山的弟子交流修行。我就请师叔帮忙,将我交流到了武当,为期五年。” 交流学习? 吴奇没想到,婆娑世界的道门还有这操作。 他当即笑道:“王师兄得偿所愿,看来是与剑修有缘之人。” “谢吴师弟吉言。” 王旸左右看了一眼,低声说:“吴师弟,我们初来乍到,都是蜀县人,不妨多多互相帮扶。师弟以为如何?” 吴奇点头:“王师兄说的是,还请师兄多多帮扶。” 严长老经常说,出门在外靠朋友,多一个朋友总归是多一条路。 “吴师弟这就折煞我了。” 王旸摆摆手:“修行我不行,这结丹修为全靠过去家族筑基底子,前不久在阁皂山服用了五枚三宝丹,才勉强结丹。修行天赋,我很差。” “这方面师弟你行,年仅弱冠就结丹,斗法更是技惊蜀县,未来不可限量。”他比了个拇指。 “不过师兄我也有一点不足为道的特长。” 王旸露出腼腆的笑容:“师兄是琅琊王氏子弟,薄有积蓄,也有家族的一点路子。师弟若是缺少丹药和钱财,师兄还是能拿到一些。” 两人相视一笑,达成共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持戒师君 琅琊王氏,世代居住琅邪临沂,西晋末年南渡迁徙会稽,为东晋顶级门阀士族,四大盛门“王谢袁萧”之首。王氏家族开基于两汉,鼎盛于魏晋,到了前隋后才变得低调内敛起来,朝堂出仕的王家子弟也少了许多。 吴奇读过的闲书里就提起过这一大家族。 哪怕如今稍显中落,但大门阀底蕴仍在,不容小觑。 不说别的。 光是王旸突然一时热血,变卖蜀县产业到阁皂山修道,两个月里从筑基到结丹,然后又被交流到武当山修剑…… 这背后需要的运作和资源,绝不是说说而已。 王旸低声道:“听闻师弟在成都府是风生水起,连番斩了大幽,当真厉害。” 阁皂山消息通便,斩杀大幽的事也瞒不住。 吴奇只是一笑:“侥幸罢了,都是与其他道友一同,此前是释然法师,后面又是姬湛道友。单枪匹马斗大幽太过凶险,我一人却是做不到的。” 王旸一脸深以为然:“出门斗法,还是人多势众为妙,再不济也要带多一点法宝符箓。” “确实。” 吴奇表示赞同。 势均力敌的斗法始终有风险,还是碾压比较稳。 “还有那《鉴妖谈》写得实在是妙,我买了二十本,分别送给了一些好友师兄弟。” 王旸话锋一转:“白先生的文风有了极大改变,此前却不是这样的路数。思来想去,只可能是师弟点拨,让他能彻底蜕变。真是一桩幸事。” 吴奇可客气道:“多谢师兄支持。” 见他不露口风,王旸也没追问,转而说:“师弟,我们都属道传弟子,在吐雾山上需注意两个人物。” “首先是授箓师君殷罗浮殷师叔,师叔任持戒师君,任期八年。武当山本门道传弟子,加上我们这一批交流、客居修士,都是被殷师叔持戒。” 王旸详细解说了一番。 吴奇大体听懂。 持戒师君,就是督导老师的意思。 七日一小比,一月一大比,年底还有年末剑试,每四年还有一届剑山问剑……诸多斗法比试都归他管。 殷罗浮为人刚直不阿,法度森严,在诸多武当授箓师君中也是赫赫有名。 因此他任持戒师君,知情弟子都有些战战兢兢。 “接下来是律首,算是道传弟子首席这样的角色,平日持戒师君不在时,代师行事。” “殷师叔选的律首是吕青青,吕师姐。” 王旸压低了声音:“吕师姐本是阁皂山吕氏嫡孙,不过生性好剑,因此来了武当……可以说家世显赫。” 吴奇若有所思。 阁皂山吕氏,即母亲娘家人。 自母亲离世后,吕家人从未来过浮云观,也没有任何交流,其中谁对谁错难以评判,他眼中的吕家和陌生人无异。 “吕师姐温和耐心,但事关法度上却从不退让,总之不要被她那张脸骗了,其实内心住着一个殷师叔,否则也不会选她当律首了。说一脉相承,绝无问题。” 两人言语之间,已排到了王旸的位置。 “我先去领衣物法器,出来后你我再谈。” 一会儿,王旸背了个箱子出来,示意吴奇进去。 吴奇踏入门中,发现置身于一个略显昏暗的巨大圆筒空间,周围墙壁上满是箱子,它们围绕看不见的圆心缓缓旋转,若是长久注视会有几分晕眩感。 空中响起一个难辨男女的声音:“客居修士吴奇,拿箱,出去。” 一个固定了麻绳肩带的箱子从空中坠下,缓缓漂浮在吴奇面前。 他也学王旸般背上箱子,原路返回。 王旸仍旧等在外面。 他当即讲解道:“师弟,这箱子里就是武当山道传弟子所需的道袍、鞋袜、以及四件法器,景震剑、含象镜、帝钟铃、武当符。” 三法器不必说,正统道门修士几乎人人都会。 最后一个武当符却是武当修士独有,以灵竹炼制,若遇到危险,即可以气点符。离最近的武当修士所携法宝就有强烈反应,他们便会迅速驰援同门。 这也是一件救命的法器,危急时刻派得上用场。 “走,师弟,先回吐雾山。” 王旸手指一招,背上剑出鞘,落在脚下。 他这把剑形状颇为奇特,宽厚无锋,通体色泽灿黄,贵气逼人。 吴奇脚踏神胜万里伏,不由多看了两眼。 王旸注意到对方的关注,当即说道:“这是我的法宝「金蝉」,斗法平平,但擅长逃脱。” 吴奇肃然:“好法宝。” 他是真心实意地称赞。 斗法不是每次都稳操胜券,打不过就溜这是常识。比起防御类法宝,能助力逃逸的法宝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王旸见他神色真挚,也不由得意道:“说起斗剑,「金蝉」不太行,可若是说起逃跑,不是师兄我吹嘘,武当道传弟子的法宝大概没一个有它能逃!” 对方的莫名骄傲,让吴奇心情复杂。 他转念一想。 武当弟子大都以剑术闻名,用于逃跑之剑,说不定还真就王旸这独一份。 三千大道,逃跑之术若是练到极致,也未必不能求仙问道。 他心中告诫自己,凡事不可有偏见。 落地吐雾山,王旸看到吴奇身边的重阳与李宓,说道:“师弟带了仆从,那只得选一独立宅院才行……却是没法和师弟同住了。” 吐雾山房屋众多,模样大同小异,有住人的房子外都有禁制,难以靠近。 吴奇选了一间位置高点的宅院,随手一推:“就这里了。” 屋子为三开二进。 横向一间,称为一个开间,即开,进指的的是从厅堂进去里面有几排。 从院往里,左右各有厢房,互相紧挨的后房分别是闲间、正厅、左室、厨房、茅厕。 吴奇以前都是住茅屋,还是头一遭住这种独立宅院。他胸中感叹,到底是五道七寺,这些配置的确远超小门小派。 屋内桌椅、屏风、床榻、柜橱、锅碗瓢盆等一应俱全,柜内还有数套床被。 吴奇对厨房特别满意。 这里庖厨器具竟比浮云观还要齐备,或许是考虑到一些弟子需要制作特殊餐食,比如吃妖鬼的龙族之类。 此时,李宓仰躺床上,鬓发微乱,双腿轻轻摩挲。 她双臂舒展,舒服地眯起眼:“好软哦,好久没有睡过软床了。” 浮云观条件有限,都是硬板床。 重阳四处查探了一圈:“尊者,此地灵气稀少,想来修行灵地另有他处。” 吴奇突然感觉禁制一动。 王旸又回来了? 禁止传来感应,门外站了一名身着白衣的女修。 “吴师弟,我是吕青青,忝为律首,特来通告。一个时辰后,殷师叔会在此授课,请师弟务必到场。” 吕青青面目温婉,眼神沉静,头上挽了个发髻,不施粉黛,却清新怡人。 她的女性美不具攻击性,不像戢水龙女,抬手投足的美艳中总是透出由内而外的强势。 “师弟若是有疑惑,也可找我,我住在上面的最西侧,师弟以剑触动禁止即可。” 吴奇推开门,道:“吕师姐,现在有空么?” 两人对视。 吕青青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躲不过。 家族一干长辈与小姑间的事,实在是一言难尽。 “师弟请说。” “师姐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小莲峰?” 吕青青一愣:“小莲峰……不死道君像么?师弟也想要试试机缘,倒是无妨,随我来就是。” 吴奇一喜。 来武当就是为了这一尊神像,进修还在其次。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道兵黄父 吴奇留下有道看家,带了重阳、李宓一起御剑而上。 武当弟子要去小莲峰不难,只需心中默念,合了授箓符的神胜万里伏就能沿禁制牵引,一路穿破雾霭,抵达目的地。 飞行途中,吴奇打量旁边的吕青青。 她脚下是一柄看不清形态的法宝,要不是破空时有产生青色剑气,只会让人以为吕青青是脚踏虚空。 无形之剑? 吴奇不由问:“师姐的法宝这是……” “它叫「九霄」,是一名前辈赐予的法宝,平日形如流风,斗法时能聚风为剑。” 吴奇心说原来如此,难怪御剑而行,她头发一点没乱,狂风在她面前服服帖帖。自己身后的李宓已用一个头罩罩住脑袋,避免头发被吹散乱开来。 吕青青见状,心中略微一松,随即又有几分怅然。 表弟根本不问吕家事,想来是对家族恨得厉害,他却是不知道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故……若自己是他的处境,大概也会如此。 “到了,师弟。” 她率先降落。 小莲峰形如其名,峰顶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山上有一片片被开辟出的石板地块,修士在里面切磋斗法,到处都是剑光纵横。 吕青青介绍说:“师弟,小莲峰是切磋之地,不论是道传、真传,日常大都在此地比试。” “那些石板拼成的场地就是剑台,一旦进入其中,周围就会被禁制封锁,连入七十二峰大阵。” “除非一方认输,或是阵法判断有一方性命堪忧,才会强行终止弹出。” 吴奇嘴上嗯嗯应和,眼睛却牢牢盯住剑台中间一片乱石空地,那里斜斜伫立了一尊雕凿粗陋的人像。 吕青青哪能没看出,只得提醒说:“吴师弟,虽说掌教真人说过,不死道君像有神异,但道门修行极看机缘,若是无缘也不必气馁。” “谢师姐提醒。” 吴奇慢慢走到石像前,仔细观摩。 这一尊比东庙神像更为残破,表面局部坑坑洼洼,似被撞击磕碰导致。大体形态上与东庙像一致,能看出人形,但面目模糊,难辨男女。 站在石像前站立片刻,吴奇能感觉到,无常图里有了强烈反应。 果然没找错! 更让他惊喜的是,这尊三清像里竟有不少香火,神像上火光烁烁,犹如一盏盏明灯加身。 但很快,吴奇心中一沉。 无法收纳这三清像中的香火。 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吴奇凝神看去。 意念里传来一个声音:“此像有主,请回罢。” 三清像上,浮现出一个裸露上半身的雄壮男子。 他生得熊背虎腰,一头乱发,只着一条兽皮裙,赤脚盘膝而坐。 粗壮的双臂,宽阔敦厚的胸大肌,以及分布匀称的块状腹肌,狼一样的双目里闪烁着野性与凶残,让人想到深山野人。 男子小麦色的皮肤上纹有一种怪异黑刺青,就像是一张布满利齿的嘴,口中细密牙齿清晰可见。 他胸口左右、肩胛左右都各有一个刺青。 “尊者……这似乎是黄父一族。” 李宓的声音从无常图里传来。 吴奇看了她一眼,见李宓目光专注盯着三清像。 “黄父一族吃鬼为生,对其他东西没有兴趣。他们一族生而异象,身上会长出「啖鬼口」。是古之凶兽饕餮血脉分支,遗留至今的稀有妖类。” 李宓对黄父极其慎重:“尊者,最近一次听闻黄父出没,还是东汉时的幽州。当时幽州死了不少人,厉鬼蜂拥而至啃食游鬼,就有一名黄父出现,将厉鬼尽数捕食,后不知所踪。” “黄父性情凶猛,因为吞噬各种鬼魅,狂悍凶戾,可以说是亦正亦邪。” “他们修为是以啖鬼口来计,眼前这一尊至少开了四口,一口为炼气,二口筑基,三口结丹,四口即是元婴期修为……甚至可能即将化为五口。尊者还请慎重对待。” 元婴期的黄父? 吴奇心里一凉。 坏了。 三清像被他捷足先登,自己现在岂不是白跑一趟? 吴奇突然心念一转。 不对,三清像唯有道君和谪仙才能使用。 这黄父一直藏在小莲峰三清像内,却没被武当山真人发现……他不是道君就必然是谪仙。 吴奇意念朝对方传话:“道友,不知如何称呼?” “黄父一族,黄天。” 名字倒是气势十足。 吴奇继续客客气气问:“不知道友跟随哪位道君?” 黄天抬起头,双目如剑:“我乃不死道君麾下地煞道兵。” 吴奇直接说道:“道友当知道,不死道君已被众幽王伏杀。” 一股恐怖威压降临,让吴奇大脑一时间都有些转不动。 黄天瞳孔猛地缩小,一字一顿:“你胆敢欺我!不死道君大人仍健在!” 他双目泛冷,不像是玩笑。 吴奇心里一阵嘀咕。 难道黑白君那边消息有假?但这种道君陨落的大事,她完全没有任何理由编撰。 吴奇当即问:“不死道君若尚在人世,为何道友一直驻守于此?在下虽才入道君之路不久,却也知道,道君不可能置谪仙不顾。让道友留守于此也是收受香火才对。” “可不死道君千年前就消失无踪,蜀地的魑敛鬼王也一直在三清像外等待,最终无果,后也离去。” 黄天神色一滞:“魑敛天君……怎会如此……” 吴奇听得目光一动。 不死道君也敕封了天君和道兵? 可此前与黑白君所聊,她却从未提及天君道兵……应该是不同道君所掌握的神通各不相同。 “实不相瞒,在下其实算是不死道君道统的传承者,也可敕封三十六天罡天君,七十二地煞道兵。” 吴奇抓住机会,继续说道:“道友想必一眼就能看出,我身旁这两位,其实都是无常图中道兵。” 黄天脸色阴沉:“不必多说。你想要这尊三清像,我可以让给你,但你需做到两件事。” “第一件,我能感觉到道君大人的气息,却无法感知神念,你要替我查清其中原因。” “第二件,帮我找到太阳天君或是魑敛天君的信物,他们一定知道内情,但一直从未来找过我,必然留下了相关讯息。” 吴奇有点头疼。 这两件事,以他目前的能力都十分困难。 本以为过来能收获一个无主宝贝,结果却有谪仙驻守,只能说,运气不是很好。 吴奇自嘲之后,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信物倒是有一件,魑敛鬼王留下了一支角,制作成了鬼王旌节,就在剑南道的蜀县鬼市。但我没法将它取出,只能道友跟我同去一趟。” 对方没有说话。 吴奇又道:“至于查清不死道君的生死现状……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了。” 与不死道君沾上关系的,不是真人就是幽王,自己目前差得太远。 吴奇对自己在婆娑世界的位置还是有数的。 充其量算是一个中层修士。 了解越多,越是对这世间一切充满敬畏。 “在下倒是有一个主意,道友不妨随我出山,若是不死道君尚在人世,道友自然可以随道君而去。” 吴奇轻声道:“若是最终查明,道君的确彻底陨落,道友想走,我不强留,道友愿与我一同继续修行,我也欢迎,道友看如何?” 黄天听罢嗤笑:“真是好算计,你二劫都尚未渡过,就想敕封我为你道兵?进入无常图后,要走要留,都是你说了算了。” 吴奇只是默默念:“我吴奇对天道发誓,此后黄天去留随他本心,绝不强迫与指使。若有违誓,叫我此生渡劫无望,走火入魔而亡。” 天道誓言对每一个修行者都极其严肃。 婆娑世界芸芸众生,不到仙人,都被天道束缚。 若对天道违誓,道心有损,性命双修也将变成空谈,很难再更进一步。 黄天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他缓缓开口:“我需考虑考虑。” 吴奇倒不气馁。 对方在慎重思考,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剑丹豆环 小莲峰上,武当修士都是相约斗法比试,这也是七十二峰中专门用于切磋的场所。 因性格迥异,有的弟子比过后分道扬镳,有的互相交流,有的不服再来过,但修士都是来来去去。 这就显得站在石像下一动不动的吴奇怪异十足。 一旁的吕青青提醒道:“吴师弟,殷师叔开课的时间到了。” 吴奇这才回过神,点点头:“是,师姐。” 他带李宓和重阳御剑而起,赶赴吐雾山。 抵达落地之后吕青青不忘告诫:“殷师叔性情秉直,出言不讳,师弟最好直言直语,若是委婉含蓄,反而不便。” 回到吐雾山,吴奇让李宓和重阳先回屋等候,他一回头,发现空中已乌云萦绕。 周围,一干道传弟子已驾驭各种法宝,浮在空中默默等候。 吴奇粗略目测,留在七十二峰的道传弟子,加上其他宗门交流修士、客居修士,总计不超过一百之数。 他一眼就看到脚踏大金剑「金蝉」的王旸,对方也远远朝他挥手示意。 此外,最让吴奇印象深刻的,是以一名坐在大葫芦上的修士。 他大约三十岁左右,披了件藏青道袍,头发在脑后绑了个发髻,眼袋很深,眼圈发青,目光疲乏,一副睡眠不足的过劳模样。 其他修士大多都是驾驭剑宝,站得笔直端正。 唯这葫芦修士,坐在法宝上,一直忍不住捂嘴打哈欠。 吴奇看向旁边:“师姐,那坐葫芦的是哪位师兄?” 吕青青望了一眼,口中说:“那是郭琎(jin)郭师弟,郭师弟修为斗法都颇为不俗,拿过四年一届剑山大比的魁首,为人极重承诺。” “郭师弟过去风格是勇猛精进,只是后来出了点意外……导致他变得有几分消沉,说传统剑修伤亡太惨重,救不了人。他想要将丹药与法剑结合起来,减少斗法死亡人数,但这委实过于困难。至今没有什么成果。” 吴奇默默记下。 有空倒是要去结识一下这剑修异类。 闲谈之间,空中黑雾突然猛地收缩,凝为人形。 吕青青和一众师兄弟均拱手躬身,高喊:“殷师叔。” 吴奇也有样学样。 殷罗浮一袭黑衫,头发在额前中分,到耳下一寸。他双眼漠然,鼻子挺拔,约莫四十岁,不苟言笑。 “今日讲‘剑丸藏身’。” 他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剑修一道,有剑丸之说,源自古早之时方术戏法‘剑丹豆环’。戏法分文武,文戏法为豆、环,武戏法为剑、丹。” “后有修士从中得到启发,以金丸铸无形之剑,驭气于丸,炼千变万化之剑。” “从此剑丸渐渐流传于世。” 殷罗浮面色冷冽,嘴唇张合幅度极小,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殷商之前,剑修练剑气,通常是气藏丹田,用时灵力凝形,《抱剑术》因此而起。” “在此基础上,又有了南北两派,南派从手中发出剑气,北派从嘴中吐出剑气。” “后南北合流,剑修之术得以融会贯通。” “剑丸既可手持,也可吞吐,开创外丹斗法之说,一度成为众多剑修择法宝的首选。” 他眼神飘忽,似在凝视每一个弟子,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透过众人,望向七十二峰的云流雾海中。 “更有甚者,以体内所结金丹制为剑丸,剑我不分,威能豪烈,杀人杀己。” “律首何在?” 吕青青御剑而起:“弟子在。” 殷罗浮黑衣中浮现出一枚银色弹丸,它飞了出来,悬在吕青青面前。 “此为剑丸「白兔」,你且与它切磋试招,不可勉强。” “是,师叔。” 吕青青目光一变,脚下飞剑「九霄」凝云化风,变成一道苍青风剑卷向剑丸。 「白兔」却是灵活无比,在空中左右腾挪,将「九霄」之剑逗得团团转,动作之快,其轨迹让在场弟子眼睛完全跟不上。 接着它绕吕青青飞舞,形成一道道银环,吕青青不得不转攻为守,以「九霄」凝聚风墙,阻断剑丸攻势。 倏然,「白兔」猛地一停,周围灵气突然消失无踪。 「九霄」所塑风墙顿时偏偏崩碎。 里面的吕青青却不见踪影。 “「白兔」神异,弟子不敌。” 她出现在远处一片云中。 殷罗浮不紧不慢道:“剑丸迅烈,因其形法一体,器灵不显,越是纯粹,越是威力十足。” “想尝试剑丸者,出列。” 他话一落,就有两名弟子御剑而起。 「白兔」以一敌二毫无压力,只依靠本身强度与速度,直接穿破两道传弟子护身灵力。 两人骤然坠落,在半空才重新恢复,御剑而返。 “下一个。”殷罗浮淡淡道。 又一道人影乘剑而出。 这人吴奇认得,正是之前考核自己的谢白象。 谢白象脚下法宝「白龙鱼服」散作无数银鱼,铺天盖地朝剑丸翻涌而去。 他手捏剑指,虚空一引,银鱼群霎时化十六道白绫将剑丸层层包裹,形如一头白龙。剑丸在白龙体内左冲右突,撞得白绫外部高高鼓起,但就是冲不破这一层柔韧外壁。 谢白象额头冒汗,显然控制白龙消耗极大。 他左右手各做剑指,指尖相抵,做剑树印:“沉渊·昙龙!” 周围灵气猛地朝着白龙涌去,空中数之不尽的云雾也尽数化作白龙之躯,让它变得长逾百丈,盘桓空中,如龙神降世。 谢白象咳出一口血,这团精血在手印中化为一团红氤。 他低声道:“沉渊·画龙点睛。” 气势磅礴的云中昙龙双目陡然一亮,眼中血光熠熠,仿佛从术法之中活了过来,龙躯里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红光,就像是一片片内脏在跳动呼吸。 龙行云上,却有一道银光闪过,破开龙腹窜了出来。 剑丸静静悬浮在谢白象面前两尺处。 若有需要,它一下便能洞穿修士的躯体。 谢白象术法尽出,昙龙化形依旧被剑丸所破,不由面露苦涩:“弟子败了。” 殷罗浮瞥了他一眼:“事不可为,不必强求。秘法伤身,切记慎重。” “弟子知错。” 谢白象低头拱手。 空中云消雾散,「白龙鱼服」再次化剑浮在他脚下。只是剑光变得黯淡了些许,灵力也有些不稳。 整个斗法看得吴奇有几分惊讶。 误以为谢白象实力平平,没想剑诀术法造诣极高,要不是自己的斗法方式简单粗暴,一板一眼对招怕是要有一场苦战。 “剑丸衰败史,下次讲。” 殷罗浮轻声道:“接下来,是这一课考核,选八人两两比试,最终胜者,得「白兔」。” 他话才落下,众多弟子纷纷主动请缨。 “弟子愿试!” “弟子愿战!” …… 吴奇也试着争取:“弟子愿战。” 殷罗浮随手点了几个人。 被点到者刹那间消失不见。 吴奇正惊讶,突然发现自己被手指点到,顿时只觉得被一股巨力扯住,下一秒睁眼,发现自己已在小莲峰剑台上。 站在对面的,是一名脸带苦相的修士,他手中无剑,目光平和。 “结丹后期,崔佛海,请指教。”对方拱手,自报姓名。 吴奇也道:“结丹初期,吴奇。” 崔佛海袖里剑光一闪。 吴奇神胜万里伏出鞘。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双鲤牍剑」 半空中,吕青青立于「九霄」上,俯瞰下面四场斗法。 持戒师君殷罗浮早已离去,这些剑修弟子的课后比试,则交由吕青青这律首督监。 吕青青对其他几场倒不在意,几位都是势均力敌的师兄弟,唯有吴奇和崔佛海之间的斗法,让她在意。 道传弟子中,崔佛海平日闷不做声,实力却相当不俗,持法宝「双鲤牍剑」,堪称胜者无名的典范。 他兼修“搏命舍身流”,不仅斗剑实战丰富,而且还有一手化妖搏命之术。 吴奇本身修为上差了两重,却被殷师叔选择了这样一个对手……师叔这是看好吴师弟,还是不看好崔师弟? “吕师姐,吕师姐?”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回头看去,见一个三十多岁面貌的修士脚踏一柄金剑,正找自己套近乎。 “师姐,师弟王旸,是阁皂山交流过来的修士。” “王师弟。” 吕青青微微点头。 作为律首,她就对如今留在七十二峰的道传弟子烂熟于心。 这王旸是琅琊王氏子弟,虽是旁支,但能从阁皂山过来,也耗费了不少家族资源。可见王旸在家族年轻一代中,地位绝不算低。 “师弟有个疑惑。” 王旸看向下面剑台两人,小心翼翼问道:“吴师弟一来就要面对崔师兄,难度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殷师叔这般安排,自有道理。”吕青青回答四平八稳。 她突然心里一动:“王师弟,你来武当之前就认识吴师弟么?” “是的,吴师弟在蜀县颇有人望,修为也许不算惊世骇俗,但吴师弟对幽鬼嫉恶如仇,对百姓与妖鬼也相当仗义……” 王旸说:“前不久吴师弟还在阆水黄沙河里斩了一头大幽。” “黄幽么?” “应该是的。” 王旸见吕青青似对吴奇有兴趣,继续说:“不仅如此,吴师弟还仗义疏财,设立‘有道慈善赈金’在蜀县救助被幽鬼所害难民……其实吴师弟所在的浮云观一直颇为拮据,最近成为鬼市巡监才有了改善。” 吕青青默不作声。 她心里思忖,大概是吴观主说及吴道继夫妇死于子母大幽之手,让表弟对幽鬼充满恨意。 表弟生活修行都颇为不易,还能保持一颗善心,不被仇恨蒙蔽双眼,真是极其难得。 但爷爷却是在小姑死后就被家族禁足,却是不能有任何动作…… “吴师弟没落下风!” 王旸声音突然兴奋起来,不过他眼神一下又变得奇怪:“他们不是剑修么?怎么打成这样?” 吕青青看向剑台。 台上,吴奇已与崔佛海肉体近身相搏,拳拳到肉。 …… 「神胜万里伏」所化银甲武士手指一点对方,大喝叫阵:“可敢与我一战?” 自神伏吞了「定业刀」,渐渐能口吐人言,也算是法宝品秩提升的一个体现。 让吴奇意外的是,崔佛海的法宝却是一把古怪纸剑。 这纸剑从崔佛海袖里飞出,在空中舒展开来,化一黑一红两尾鲤鱼,红鲤鱼口吐书信,这些书信在空中犹如蝴蝶,将神伏上下左右团团围住。 书信上浮现出一个个咒文,咒文彼此相连,形成一座阵法所凝的符咒牢笼。 另一尾黑鲤鱼则变为一方鱼型锦盒,鱼口一张,书信囚笼连同神伏被它往嘴里吸去。 鱼盒在空中不断摆动,与神伏僵持,犹如拔河。 法宝威能施展上,神伏身陷劣势。 吴奇还是头一遭遇到法宝克制。 神伏斗将的本事正好撞入对方下怀。 崔佛海身影一闪,一掌劈向吴奇胸膛,吴奇抬手以小臂挡隔。 双方一瞬间拳掌交替,打得噼啪作响,灵气汹涌。 拳掌连续碰撞下,崔佛海被逼退一步,吴奇也后撤一步。 “师弟体魄练得不错。”崔佛海脸上没有什么波动,整个人犹如木头。 吴奇却是打得来了兴致。 不愧是五道七寺之一的武当山,随便出来一个道传弟子,就和自己斗了个旗鼓相当。 他在同阶结丹期中,已有一段日子没有遇到对手。 上一个能给自己制造麻烦的还是姬湛。 “师兄很强。”吴奇也赞道。 崔佛海左掌在前,右掌在后,他双眼倏然变成了淡黄色,浑身气势陡然一变,双脚微分。 吴奇猛地抬手。 嘭! 双方肌肉骨骼毫无花俏地正面格撞。 这次崔佛海趁机一把抓住吴奇双臂,用力一拧想要将对方缴械。 他脸色骤变。 吴奇双臂硬如金铁。 反倒是崔佛海的双手被反制钳住,动弹不得。 吴奇额头猛地撞在崔佛海面门下颚上,连续两头槌,崔佛海一口灵力泄露,顿时支撑不住,被对方压得踉跄后退。 一个拳头停留在自己喉咙前。 拳头悬而未落。 吴奇笑了笑:“讨了个巧,崔师兄,得罪了。” 崔佛海愣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拱手:“师弟谦虚了,我输了。” 他手一招,空中鲤鱼盒又化为一柄纸剑,钻入袖中。 神伏这才挣脱出来,他第一次被搞得如此狼狈,一向倨傲的银甲人也还是直勾勾盯着崔佛海,似不服气。 “回来罢,对方克你。”吴奇轻声道。 神伏这才化剑回鞘。 吴奇走到已主动离开剑台的崔佛海面前:“崔师兄这件法宝十分神异,不知是什么来历?师弟这「神胜万里伏」也算是一件不错法宝,这还是头一遭吃了大亏。” 崔佛海那张苦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师弟法宝着实厉害,品秩上比我这要「双鲤牍剑」高。只是因秉性差异,师弟的法宝极刚,我的法宝极柔,因此才能弥补法宝本身品秩不足。” 吴奇恍然:“原来如此,「双鲤牍剑」真是一件奇妙法宝,让师弟想起了儒士文宝。” 崔佛海目光一凝:“师弟真是好眼力。” “莫非它真是一件文宝?” “曾经是,现在却又不算。” 崔佛海简要解释:“我曾是儒士,孕育文宝后又转修剑道,以文宝「双鲤牍」为基祭炼成了一件法宝,改名「双鲤牍剑」。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相似。” 吴奇听得肃然起敬。 这可是有文宝的进士改修道,竟然斗法能力、体魄强度还如此之高,可以说天赋异禀了。 吴奇也是靠着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修为和《黄道锻体术》,强行压制了对方。 “师兄如果不嫌弃,以后我们多多交流切磋。”吴奇认真说。 “那是极好的。”崔佛海也欣然答应:“师弟只要找,我大多都是有空的。” 吴奇笑道:“对了,师兄是哪里人士?” 崔佛海也是有一说一:“我是河东人,住并州太原府,考取功名后才转修道术,被游历路过的杜师祖点化,这才到了武当修行……” 吴奇心里嘀咕。 难怪了,能被武当三大护法之一的杜慈心亲自带入门,可见崔佛海的确与道门有缘。 空中传来吕青青的声音:“吴师弟,比试尚未结束,若休息完毕,请开始下一场。” “是。现在便可开始。” 吴奇回头一看,突然笑了。 这第二场对决的师兄弟是个熟人。 对面,谢白象脸色不怎么好。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茕茕白兔 谢白象是有苦难言。 此前为与剑丸斗法,他耗费了一口精血,看起来是斗了个热闹满堂,实则损耗不小。 他颇为不易地击败了一名师弟,谁料下一个对手竟是山门处打蒙自己的吴奇。 谢白象眼里都是无奈和不舍,可最终他只得拱手:“既然是吴师弟,无需再比,我弃权。” 吴奇拱手,也给对方台阶:“多谢师兄谦让。” 半空旁观的王旸看得笑容满面:“没想吴师弟这般擅长交际,这次看来有机会拿到剑丸。” 他对吴奇很是赞许。 修行者各有其道。 有的人眼里,修行就是一路高歌,逢阻必斩,剑问天道。 也有人将其看作一场悟道,悲欢离合,天道无常,都是开悟明启。 还有的认为游历红尘,本就是一种大道,问道于人,历经俗世种种,从而明心见性。 三千大道,彼此并无高下之别。 王旸也有自己的理解。 他修的是人情世故之道。 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看他不起,认为这简直有悖于修行常识。 王旸也不在意。 越是有人偏见与蔑视,越说明这条路少有人走,诸子百家里的纵横家就是走的这条路。 “未必。” 吕青青看了一眼下面另一边。 吴奇的对手也已出现。 此人名为栾士友,结丹中期,持有法宝「戊己校尉」,也不是好相与的。 或者说,每一个武当道传不是泛泛之辈,不论对手是谁都难以轻言说胜。 每年大比和剑山问剑频频爆冷,就足以说明一切。 吕青青心中默念。 吴师弟,切勿轻敌啊…… …… 剑台上,两人相对而立,互相拱手作揖。 “结丹中期,栾士友。” “结丹初期,吴奇。” 吴奇观察着眼前人。 栾士友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戴纯阳巾,极瘦,道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几乎可见外袍下的左右肩胛骨。 “吴师弟,请小心。” 栾士友提醒了一句,祭出自己手中法宝。 这法宝是一支二尺六寸的笏板,竹制,上以朱笔写了「戊己校尉」四字。 笏板一现,顿时从中涌出一道道黑光,这些黑光从天而降,刺入剑台,在空中印出四十九道漆黑剑影,封锁了吴奇可移动的方位。 吴奇这边,神伏银甲也显出身形。 它单手一指笏板,大喝:“可敢与我一战!” 笏板一阵抖动,从栾士友手里挣扎出来,化为一身披黑甲的将军。 霎时间,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空中扭打碰撞,铿锵作响,四十九道剑影也随之纷飞,不断斩向神伏。 空中打得热闹,地上却陷入了一边倒。 吴奇一拳将猝不及防的栾士友放倒在地,拳头悬在鼻血长流的栾士友面门前:“栾师兄,还要继续么?” 栾士友捂着鼻子,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和心情。 “师弟斗法厉害,我输了。” 于是这场比试就此结束。 吴奇心里一松。 最大的挑战是第一战面对崔佛海。 「双鲤牍剑」以柔克刚,让擅长斗将死战的神伏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崔佛海更是兼修搏命舍身流,要不是体魄强度被自己正面压制,这次最终获胜者多半是崔佛海。 吕青青带着王旸一同御剑落地。 “恭喜吴师弟,拔得头筹。” 她轻声笑道:“按殷师叔所说,这枚剑丸「白兔」就属师弟了。” 吕青青抬起手,银色剑丸缓缓飞到吴奇面前,被他抓住。 “运气比较好。” 吴奇将剑丸握在手里,谦虚道:“我还差得远,只是凭借法宝侥幸打了几个师兄措手不及,若是真正斗法,结果难料。” 王旸听得微微颔首。 会做人,吴师弟很上道啊!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这婆娑世界里修士何其之多,一山总有一山高,锋芒毕露或许是一种修行之法,但内敛低调才是更加稳妥的长生手段。 不是所有人都是归剑真人,一生不败。 “师弟不必谦让。”吕青青平静道:“我还有要事,师弟若有不解之处,可来找我。” 她说走就走,驭起「九霄」钻入云端。 王旸这才凑过来,满脸高兴:“吴师弟果然厉害!” 他见左右修士已三三两两散去,这才压低声音:“吕师姐还担心你敌不过几位师兄,看起来师姐对你很关心。” 吴奇下意识说:“王师兄多想了,吕师姐是律首,我什么都不懂,她对我多提点两句也是正常。” “看来是我眼花。” 王旸笑呵呵道。 他心里却不这么想。 说修行,他王旸不行,但说观摩人物言行举止,那他也算小有心得。 吕青青看起来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仿佛只是对小师弟的随意询问,但看吴奇与人斗法时,她却刻意避开谈论吴奇本人,只谈其对手。 以王旸对女人的了解,这就是故意划清界限,反而是一种关切的表现。 当然,这些细微表现做不得数,充其量说明吕青青有在留意吴奇。 他又看了一眼这年轻的师弟。 年仅弱冠,举止穿着得体,修为斗法却都不弱,还有这张冷淡隽秀的少年面容…… 英姿少年,淑女好逑,很正常。 “王师兄。” 吴奇问起一件重要的事:“不知武当山在何处用膳?” “用膳?这要去食长峰,卢长老那里也派发干粮与丹药,师弟只需过去即可。” 王旸补充道:“吴师弟不妨也去住见峰、行历峰也看一看,这两处对修行也极为重要。” 吴奇点点头。 他这才看向手里的剑丸。 引气入体后,剑丸浮在空中,环绕吴奇飞舞。 他心里略有失望。 「白兔」原来不是法宝,而是一件上品法器,其中没有器灵。 剑丸以多种金属熔炼而成,看似小巧,重量却一点不轻,操控其在空中飞行破敌,对灵力消耗却极大。 吴奇猜测,这或许就是剑丸如今很少被使用的原因之一。 既不如法宝灵巧多变具有可培养性,又不如符箓简单粗暴操作便利。 剑丸之中藏有一道神念。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这既是剑丸白兔之名的由来,也是操作剑丸的法决。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吴师弟,剑丸能不能与我交换?” 他抬头一看,发现来者眼袋很重,眼眶发黑,正是之前自己在意的修士郭琎,只是此时他那葫芦系在了腰间。 郭琎抬起手里一个小匣子,声音有几分紧张:“师弟,我用这一匣三宝丹换,可以么?” 他打开匣盖,露出里面三粒带着光晕的雪白丹药,药丸表面还刻有「百草三宝」四字。 “我在钻研丹药化剑之法,这枚剑丸或许能有些帮助……” 吴奇点点头:“好。” 他将剑丸递给了郭琎,接过三宝丹的药匣,塞进三爪奁里。 “多谢师弟,多谢师弟。” 郭琎手拿剑丸,一脸欣喜。 吴奇又问:“郭师兄如今丹药化剑有眉目了么?” “唉……进展缓慢……” 说起这事,郭琎脸上既愁又忧,有一种淡淡苦涩:“且行且看罢。” 听起来有几分意志消沉。 吴奇看着他骑了葫芦而去的背影,心里琢磨,之后得找个时间去看看郭琎研究的法术。 他总觉得,丹药化剑似乎有点前途……让他想起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目前不管了。 当下吃饭重要,也不知武当山的伙食如何。 吴奇招呼王旸一起,两人御剑而起,直奔食长峰而去!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丹药拌饭 空中俯瞰。 食长峰形如巨掌,五指伸展,每根手指都是一道山脊,而掌心位置上有一座形如品字的阁楼。 吴奇两人落地时,周围有不少弟子在进进出出。 他们大多自带了木箱和布包,似乎里头装了东西。 “食长峰的食阁可以烹饪各种灵材。” 王旸解释说:“不少弟子外出收获的稀有兽肉、药材都可以带过来,让食长峰制成灵膳,只需要付出一点材料就行。” 吴奇点头。 原来可以自带食材点菜。 “王师兄,那日常道传弟子,饮食又是如何?” “这个,外出的话其实都是带‘辟谷丸’,大多结丹可以数月不食,也有一部分还是习惯用膳。” 王旸摸了摸肚子着说:“比如我,一顿不吃就浑身难受。” “留在七十二峰,武当的菜肴其实比较……” 他似乎有些不便形容,委婉道:“师弟自己看看便知。” 吴奇走入食阁大门,里面几个少年正在忙碌。他们身着白色短衫,一同用木棒槌舂米。 砸去谷壳的米粒被另一群白衣少女收集起来,用一个个竹钵装好,洗净后分入碗中,再放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蒸煮。 整个阁楼里弥漫着清新米香。 原本应该灼热的蒸笼,明明冒着浓烟,却没有带来任何灼热感,烟尘全部涌入笼上一根竹烟囱中,朝外面吐出。 见吴奇一脸好奇,王旸会意道:“别看形如蒸笼,这是食长峰的一件法宝「寰(huan)灵笼」,专门用以烹饪灵米。” “换成其他法器,效果都不如这般好,「寰灵笼」能最大程度地保留灵米内的灵气精华。” 吴奇这才注意到,这些舂米蒸米的少年少女不全是人类,还混杂了妖鬼,但修为都在筑基期。 结丹之后,他对灵气的敏锐程度远超以往,也能根据对方身上的灵气辨认一二,只是没有含象镜,没法一下断言妖鬼种类和具体境界。 “他们是真传弟子么?” 王旸点头:“是的,能到七十二峰的都是武当弟子。有一部分表现优异的真传弟子会被选入食长峰,替卢长老做事。” 他又补充说:“吴师弟,他们舂米蒸米,却是好处多多,因灵米本身有神异,光是长期相伴,对他们修行就有助力。这是份好差事,不容易获得。” 吴奇看有一个道传弟子进来。 这人走到蒸笼边,一位真传弟子就打开蒸笼,从中取了一碗米饭递给他。 接着这道传弟子端了米饭,走到另一边。那里又有几个少年,守着一个个瓷瓮,他们从中舀了一点什么放在米饭上。道传弟子端了米饭,坐到一旁的木桌椅上,抬起筷子,慢慢扒饭。 吴奇学他的样子,走到蒸笼边。 一位有点婴儿肥的白衣少女问:“师叔要用膳么?今日蒸煮的灵米是氾(fan)米。” 吴奇点点头:“可以拿几碗?” 对方呆了呆:“回师叔的话,卢长老要求,一次只能取一碗,除非吃干净后才能再来取。” “来一碗。” 吴奇接过少女双手递来的陶碗和竹筷。 米饭冒着微微热气,每一粒米饭都透出饱满光泽,米香里还有一丝花果香味。 他又走到另一端。 瓷瓮旁的少年问道:“师叔要什么丹药?” 他指着一个个瓷瓮介绍道:“这里分别有辟谷丸、补气丸、清虚丹、练骨丹四种。” “辟谷丸果腹。” “补气丸能补充些许灵气。” “清虚丹可缓解修行疲劳与烦躁。” “练骨丹对治愈体魄伤势有裨益。” 吴奇道:“我全都要。” 少年用一支竹勺将每种丹药都舀了五粒,均匀倒在灵米饭上。 辟谷丸是绿的,补气丸是褐色,清虚丹是乳白色,练骨丹是暗红色,盖在米饭上五颜六色,犹如糖豆。 吴奇和王旸各捧了一碗丹药拌米饭。 “别的不说,师弟,这饮食上,武当的确和阁皂山差距不小。” 王旸看着碗里白花花的米饭,忍不住嗟叹:“阁皂山光是灵米就有三种可选……” 如今婆娑世界灵米主要有三种。 一是昆米,产自南方昆弥,也是因此得名。 二是氾米,种植于中原河南,由西汉大儒氾胜之育种后呼吁种植,也是历朝历代灵米最重要的产地。 三是葛米,阁皂山百草园所产,取名为葛,是为纪念阁皂山炼丹真人葛玄。 不过由于灵米对天地灵气要求很高,不仅水土要好,还需特殊肥料供给,产量一直不高,很少流落在外。大多灵米不是收归朝廷,就是被五道七寺购入囊中。 丹药拌饭,看着虽然有点没胃口,但却是外界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吴奇扒了几口饭,清香是有,却还是有些寡淡了。 “王师兄等我片刻。” 吴奇走到「寰灵笼」边,问之前给自己打饭那少女:“这位师侄,能蒸一点别的东西么?” 少女小心问:“师叔,若是蒸煮别的灵材,灵笼里面的火候不说,很可能会影响里面的灵米,卢长老是明令禁止的……” “也就是说,不是灵材就不碍事对吧?” “是的……” 吴奇从三爪奁里拎出一条腌肉:“就蒸这个,煮熟即可。” 少女还是头一遭遇到这个情况,她犹豫了一下,接过肉条,撩开蒸笼后将肉放在了边上。 “师叔稍等片刻,十五息就好了。” “多谢。” 吴奇等了一会儿,少女用陶盘装了蒸熟的腌肉递了回来。 回到桌椅处,吴奇拔出腰间神胜万里伏,在盘子上将腌肉切片,用毛巾擦了擦剑再回鞘。 一旁的王旸看得目瞪口呆:“师弟真是豪迈……” 吴奇一笑:“实不相瞒,这把剑原本就是我一名师长所赐,让我用来切肉的。” “法宝切肉……” 王旸一时语塞:“这位师长对吴师弟真是非常关爱。” “是的。” 吴奇想起张瘸老,心里一阵惆怅。 若是当时自己再强一些,或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为了不再重演这样的事,自己必须变得更强! 吴奇就着腌肉吃饭,顿时胃口好了很多。 “师弟,那个……” 坐在旁边的王旸吞了吞唾沫:“能否给我也匀一点肉片?” 吴奇分了一半给他,两人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将整碗米饭、丹药连同肉一起下肚。 他们吃饱,都一脸满足。 “师弟,如果你不想来此用膳,就可以在前面那群师弟那领一些辟谷丹,一粒能顶七八天。” 吴奇点点头。 不过目前他没这个打算。 好好吃饭也是修行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嗑辟谷丹来代替三餐,那是迫不得已的情况。 吴奇将陶碗和筷子放回洗碗池,就有弟子接过去洗涤。 王旸突然皱了皱眉:“师弟,我还有点事,住见峰和行历峰师弟还是先去,稍后我就跟来。” “好。” 吴奇御剑而起。 …… 王旸脚踏「金蝉」返回屋子里,他径直走入墙上一副画中,顿时变成了一个画中人。 画中,王旸从袖里摸出一方玉符。 里头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你很久没有回消息了。” 王旸客客气气说:“也是为了安全起见,阁皂山与武当山到处都布满禁制,各路真人坐镇,越少联系越安全。” “说得有理,那你查清了么?” 王旸道:“阁皂山并无反应,葛家与吕家还在明争暗斗,吕家颓势已现。” “武当倒是才来,目前看来,武当山依旧会保持中立,不会插手两派对决。” “好,你是一个优秀的驻外弟子,希望你清楚自己的位置。炰烋的意外,谁也不希望再次发生。” “明白。” “道传弟子情况如何?” …… 青城山。 孟长歌睁开眼,脸上挂着习惯性笑容。 没想到,那位吴奇小朋友居然去了武当山。 吴师兄,他走上了那条你本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