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独秀》 正文 第1章 忘却难免留个疤 从前,有个大明国。 大明国有个昌武府。 昌武府有座小仓山。 小仓山上没有庙,却有一座白云观。 时值仲夏,正是傍晚,后山的一间静室内,激鸣的蝉噪,惊醒了邓独秀。 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胸口的剧痛袭来,让邓独秀忍不住叫了一声。 下一瞬,他睁开眼来,却见幽静的竹屋,四壁空荡荡,一个绣了锦鸡的挡帘,在山风地撩拨下,搔首弄姿地飘飞着。 “这,这……” 邓独秀霍地坐起,抬起自己的双手,反复细看,十指纤长,洁白无瑕,“这怎么可能,我因为错炼赤炎掌,一双手早已磨损不堪,指甲都没了,怎会这样?” 忽地,他目光转到了墙角的脸盆,急急奔过去,水中倒映着一张冷硬的瘦脸,眼神温润。 邓独秀连退三步,一屁股跌坐在石床上,眼中竟是骇然,“回来了,我竟然回来了,还回到了白云观,这,这,这是静房,我才和王侃打了一架。这么说距离我入幽狱,险被制成人彘,还有不到三天了……” 记忆的闸门打开,回忆如潮水奔涌而来。 “咚咚”两声,门被敲响了,一道温和道声音传来,“秀儿,是你吗?” 那道声音才入耳,青年眼皮急跳赶忙在床上躺了,声音压低,“是我,大师兄,我没事。”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进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面目俊朗,身材欣长,一身绿袍,衬得他俊逸不凡。 俊逸青年端着个大红托盘,托盘中的土陶碗,盛着热气腾腾的鸡汤,黄油漂浮,香气袭人。 俊逸青年将鸡汤在邓独秀身前放了,“你也是,躲到这儿也不说一声,我找了好几个静房。不过,王侃也太混蛋了,明明是比试正阳引灵诀的修炼,他怎么敢用蛮力欺人,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这是小师妹亲手为你炖的鸡汤,趁热喝了。” “小师妹。” 邓独秀心中闪过一抹温柔,记忆中跳出个温婉可人的柔美女子的形象,“多谢大师兄,王侃这混账,我迟早要找回来。” “我相信你。好了,你先喝汤,实在不想见人,就在这里睡一觉,稍后,我让小师妹给你抱两床被子来。” 俊逸青年站起身,准备离开。 邓独秀道,“师兄,那事儿就今天办吧,银票在我卧室床头第三块青砖下面藏着,房门没落锁。” 俊逸青年怔了怔,“何必如此着急?不如等几天,你伤好了再说。” 邓独秀道,“小师妹如此待我,我一刻也等不及了,要办就今日办吧。” “好吧,既然师弟有此心愿,师兄必全力帮你达成的。今夜戌时二刻。” 说着,俊逸青年行出门去。 听得俊逸青年脚步行远,美手少年紧紧握住胸口的震寰珠,双目充血,“张扬,忘却难免留个疤!” 目送张扬远去,往事一幕幕重现眼前。 上一世,邓独秀十七岁拜入的白云观,迄今一年有余。 观中师兄弟欺生,他受的刁难极多,每次都是大师兄张扬站出来,为他遮风挡雨,还有小师妹李宛儿温婉可人,屡屡给他温暖。 短短一年时间,他已暗暗将张扬当作亲大哥。 可他绝想不到就是他最信重爱戴的大师兄,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而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时刻,按原来的轨迹,应该是在两天后。 两天后,张扬拿了他积攒的银票,购来大量的烟花,按计划是在戌时二刻燃放于素女坡附近,张扬会安排李宛儿在那时赶到素女坡下。 然而,两天后的戌时一刻,烟花便被点燃了,焰火升腾,绘彩星空。 素女坡下,邓独秀苦苦守候,只有萧瑟西风相伴,根本没有李宛儿的身影。 璀璨的焰火,不仅点亮了星空,也点亮了素女坡。 邓独秀亲眼见到素女坡上,张扬指着无垠星空,深情地对李宛儿说着什么。 李宛儿娇羞无限,任由张扬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拥入怀抱。 彼时的***脑子要炸开一般,怒火烧天,疯了一样冲向坡顶。 等他到时,张扬和李宛儿已消失不见,他又发疯一样冲向张扬的炼房,才入观中,几名执法弟子从主殿奔出,不由分说,一举将他拿下。 当天夜里,罪名就定下了,邓独秀盗窃司库。 赃物就在他床底下暗格中,证人正是张扬。 而且张扬还提供了佐证,当夜他邓独秀之所以要燃放烟花,就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方便作案。 人证物证俱在,证据链完整,白云观报官,他就打入了汉阳县幽狱。 若不是突发劫案,他就被变态掌狱使制成了人彘。 邓独秀正沉浸回忆,咚咚两声,房门再度被敲响,一道甜美的声音传来,“师兄,我给你送被子来了,山上夜风大,湿气重,当心着凉。” 邓独秀起身开门,一道俏丽的身影行了进来,正是白云观观主李沐风的独女李宛儿。 十六岁的李宛儿娇俏可人,抱着两床被子,立在灯下,巧笑嫣然。 “多谢师妹。” 邓独秀接过被子,心中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分明记得自己当年,无比痴恋桑李宛儿,每次相见,怦然心动,面红耳赤。 可今次重逢,心中半点涟漪也没荡起。 念头一转,暗暗自哂,“自己早已是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了,哪里还有少年情怀。” 但心中还是十分感念李宛儿。 “王师兄真是太过分了,我一定要禀明父亲,不,我要禀明秦师叔,看王师兄怕是不怕。” 李宛儿将被子在石床上放了,忽然瞥见那碗鸡汤,“是不合口么,要不我下面给你吃吧。” “不,不用了,喝汤就好。”说着,他端起鸡汤,一饮而尽。 “那师兄好生休息。” 李宛儿将碗放上托盘,打开门来,顿时,放出满地月华,门窗立时形成对流,清凉的晚风一鼓而入。 待李宛儿脚步行远,邓独秀翻身从窗口溜了出去。 正文 第2章 套中套 夜幕初临,正是晚课时间,只有幽幽月华泄在白云观青白色的屋脊上,邓独秀躬着身子,在错落的屋宇间缓悄然穿行。 待行到西北角丙子号房时,他缓缓推门闪了进去,此屋正是他在白云观的寄身之所。 进得门来,他径直朝床底寻去,取出靠着床脚往内的第三块方砖,底下是个凹槽,银票已经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巴掌大的满是铜锈的三足鼎。 “这也称得上司库重宝么?” 他冷笑一声,抓出铜鼎,合上了暗格。 “就凭这个,自己就能被定下如此重罪?” 邓独秀想不明白,却也懒得深思了。 此时距离戌时一刻,烟花点燃,已经不远了。 邓独秀快速潜行,半道上,他将那枚铜鼎,沉进了院中的荷花塘。 数十息后,他潜到了东厢房,那处灯火昏暗,小窗前,竹影摇曳,仿佛勾勒出一道魅惑的影子。 虽然过去许多年了,客居此间远道至此挂单的秦师叔的形象,邓独秀还能记得很清楚。 当带着一顶白纱斗笠的秦师叔,披着一身微雨,缓缓踏上青石板道时,宛若一朵清冷的水莲花迎风飘来。 白云观中,二十几名弟子挤在各房的栏杆处围观,邓独秀也不例外。 就在众弟子都屏住呼吸,欣赏秦师叔绝美风姿之际,师叔解下斗笠,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来,完美贴合面目,仿佛真容。 霎时,整个白云观一片惊恐嚎叫。 秦师叔在白云观待了十余天,好像是在自己被捕前一两天离开的。 这十余天中,秦师叔受观主李沐风之托,监督众弟子课业,辣手无情,动辄重罚,短时间内,便聚出凛然之威,成了出了名的鬼见愁。 以至于众弟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摸清了秦师叔的生活规律。 邓独秀敢此时潜来,也是因为知晓这个点,秦师叔必定还在山顶引灵,要到申时三刻才会归来。 邓独秀悄无声息地溜到厢房边,刚要将备好的纸笺从门缝里塞进去,忽地发现竹制的轩窗微微开启着,可以清晰看见黄花梨木地书桌上,摆着一本文集,封面是隶书写就《一卷冰雪文》。 邓独秀将纸笺在文集边放了,快速离开。 纸笺上只写了:戌时一刻,素女坡上。 他料定以秦师叔的骄矜,必定会去素女坡,惩罚传书之人。 所以,纸笺上的八个字,是他在一卷书上裁下来粘上去的。 他断定,越是如此小心翼翼,越显做贼心虚;越是做贼心虚,秦师叔越会穷追不舍。 投完纸笺后,邓独秀朝如意苑行去,李宛儿的炼房在那处,路过素女坡时,借着皎洁的月华,可以清晰地看见张扬正在指挥着十几个脚夫,摆放着堆成小山的烟花。 “小师妹,戌时一刻,素女坡上,万星辉耀,到时……” 邓独秀才行到如意苑外,听见曹吉在邀请李宛儿,无须说,这必是张扬的手段。 待李宛儿应下,曹吉哼着小调离开,邓独秀从竹林的阴暗处闪出,快速进了如意苑。 李宛儿送了曹吉几步,给了邓独秀时间差,她才要将门带上,邓独秀将门打开,闪身进入。 李宛儿长大了嘴巴,满眼惊诧,“师,师兄,你,你不是睡了么?” 邓独秀悄声道,“我托大师兄买了些烟花,一会儿有烟花表演,你要和我一起看么?” 他非是想赢得李宛儿芳心,不过是想找个不在场人的证明,没有谁李宛儿这个观主女儿更合适的了。 而且只要他先截走李宛儿,让她不要出现在戌时一刻的素女坡上,他给张扬安排的好戏便要上演了。 “啊,好,好的啊,只是现在是晚上,若叫我爹看见,师兄,你先到外面等我,我换个暗色的衣服,马上就来。” 李宛儿先是诧异,继而满脸兴奋。 邓独秀应下,退出李宛儿闺房,继续隐在如意苑外竹林阴影处等候,山风吹来,竹林作响,宛若鬼呜。 不多时,一个绿衣婢女从如意苑的圆拱石门钻了出来,四处打望。 借着月光,邓独秀一眼认出那婢女正是李宛儿的贴身婢女小荷。 他轻轻打了个呼哨,小荷急急奔过来,低声道,“老爷突然从通天苑过来了,招小姐说话,小姐让我过来传讯,让你等上一等,他稍后就来。”说完,急急跑了回去。 通天苑和如意苑游廊相接,从邓独秀所立之处,并看不到那边的游廊。 等了约莫一刻钟,李宛儿出来了,她换了一身墨绿色的贴身长裙,娇俏身姿,一览无余。 “等久了吧,师兄。” 李宛儿俏脸挂着甜甜微笑。 邓独秀微微颔首,“来得及,但要快些了。” 此时距离戌时一刻,只有不到一炷香了。 李宛儿点点头,二人快步朝素女坡行去。 月柔风清,星空灿烂,邓独秀不禁暗暗感叹:可惜这月色了。 行不过半柱香,两人便到了素女坡下。 一路上,李宛儿的肚子咕嘟不停,这会儿,李宛儿尴尬不已, “师兄,我……” 一张俏脸已如红纸。 “师妹,你先去吧。” 人有三急,邓独秀也无奈,好在时间差不多了,有李宛儿旁证,这一劫暂时避过。 “谢谢师兄,我一定赶在戌时一刻前回来。” 李宛儿急急离开。 邓独秀沐浴着山风,仰望星空,星河浩瀚,永照千古八荒,不禁摸了摸胸口的珠子,喃喃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沙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素女坡西,一个窈窕的白衣身影,快步行来,苍茫月色下,好似晚风推来一朵雪莲花。 “她,她怎么来了?这……” 邓独秀心念电闪。 嗖! 轰! 烟花炸响,尚不到戌时一刻。 正文 第3章 发端 数百朵艳丽的烟花,腾上云霄,瞬间压服了星空,万千璀璨,刹那光华,似要将瞬间惊艳凝成永恒美好。 灿烂烟花,不停变化图案,时而凝成巨大红心,时而凝成男女分明的两只手紧紧相握…… 不知觉间,数百烟花尽数放尽,璀璨星空也重新化作苍青色天幕。 “挺不错,很有巧思,这是我来昌武府难得有趣的一晚,可惜了,如斯美景,却被你的龌龊黑心给毁了。” 秦师叔声音冰冷,取下纱巾,鬼脸面具散发出阵阵阴寒,令人不寒而栗。 邓独秀没有说话,他的念头根本不在眼前这秦师叔身上,他在想哪里出了问题。 有了先知这个金手指,自己竟还能被装进套里?是不是太惨了点儿。 念头闪动,今夜所发生的一幕幕纷至杳来,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心中忍不住冷笑,“狗屁的少年情怀。” 前世今生,直到李宛儿离开,他也没想过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师妹,还有另一副面孔。 所以,照顾是假的,关怀也是假的,娇俏可爱、毫无心机,更是假的。 被白云观里的师兄弟们欺负,那不过是为了制造关怀他,接近他的理由。 张扬需要这个理由,李宛儿也需要这个理由。 张扬和李宛儿互相勾结,形成了双重保险。 前世,他亡命天涯,夜深人静,回首前尘,偶尔也会想起白云观上的小师妹,仿佛心头的一道白月光。 会想如果那一夜的璀璨烟火下,是自己伴在小师妹身边,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现在看来,这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 不是因为一场烟花秀,成全了张扬和李宛儿,人家本来就在一起。 前世的他以为,自己入狱,是张扬恼恨他追求李宛儿才设的局。 现在看来,张扬和李宛儿背后,必定还立着别人,最大可能便是那个始终面目和蔼,令人如沐春风的观主李沐风。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绝不认为自己值得李沐风这般处心积虑地对待。 他陷入沉思,眉头紧锁,落在秦师叔眼中,分明是吓呆了。 便听秦师叔冷声喝道,“既然无胆无才,就不要挑战能力以外的事,不但愚蠢,而且会死得很惨。” 邓独秀面色忽转凝重,“师叔教训的是,但星空绘彩,刹那芳华,邀请心中敬仰之人一并欣赏,师叔不会介意吧?” “他竟然没吓晕,还敢说话,还说出这话来,这,这怎么可能……” 距离邓独秀所立之地七八丈外的树林内,张扬,李宛儿,王侃等七八个白云观弟子皆瞪圆了眼睛。 众人浑然没察觉到丝丝清灵气,从头顶溢出,遥遥没入邓独秀胸口。 望着遥遥投来的清灵气,邓独秀暗暗舒了口气,这宝贝功效还在,自己还怕什么呢? “不敬尊长,你竟然还敢大言不惭。” 秦师叔森森鬼面散发出越发酷烈的阴寒气息,柔和的月华也被染得阴森了。 她也忍不住暗暗惊讶,暗道,“这几日的观察,看来还是有不全面的地方。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废柴一根,岂能配得上盈蓉。” 震惊才起,丝丝清灵气也从她头顶冒出,投入了邓独秀胸口,同样她也毫无察觉。 邓独秀用注目礼迎接着清灵气的到来,熟悉的热流从胸口弥漫全身,最后在他的导引下,回到了龙睛窍。 龙睛窍宛若快要干涸的河床,随着这些清灵气的投入,缓缓聚成浅洼。 “师叔误会我了。” 邓独秀依旧淡定,已将今晚的变故全部捋清了。 必定是自己去见李宛儿,漏的破绽。 原因很简单,李宛儿必是知晓张扬的设计,知道邓独秀要的就是给她突然惊喜,怎会无端私下来约,破坏这突然惊喜。 李宛儿让婢女小荷通知等在如意苑外的邓独秀,说是观主相召,不过是要这个时间差,去向张扬报信。 张扬知晓了变故,也调整了策略。 可笑的是,张扬竟和自己想到了一处,都想到了用冰冷酷烈的秦师叔做掌中剑、手中矛。 “误会你?你觉得我瞎,还是觉得我脑子不好使?烟花彩绘出的爱心,牵手,我不知何意么?有这样表示敬仰的?” 秦师叔心中鄙夷至极,若是邓独秀敢作敢当,说不得还得高看他几分。 邓独秀含笑道,“既然师叔直率,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师叔只是在白云观挂单,与我并无伦常之论。何况,少年情怀总是诗,师叔不会怪我太坦白吧。” “……” 秦师叔罩着一张鬼面,看不清表情,只是,刷刷刷,连续的清灵之力从她体内溢出,足见她心中是何等的卧槽。 不远处的树林中,腾腾的清灵之气狂飘而来。 “这,这还是人么?” “他,他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 “秀儿,还是你么?” 张扬一干人全看傻了。 邓独秀猜的不错,收到李宛儿报信后,张扬虽然诧异,但处乱不惊,临时变计,立时想到了秦师叔。 借着秦师叔对李宛儿的青睐,让李宛儿飞信给了秦师叔。 秦师叔本来就对突然放上她书桌上的纸笺心生不满,李宛儿又传书让他来素女坡下。 她心中越发好奇,便想着不管是坡下坡上,都一并踏去探个究竟。 岂料,才见到他从坡下行来,张扬就提前引爆了烟花,给秦师叔和邓独秀创造了个完美邂逅。 本来,他憋了劲儿要看一出好戏的。 熟料,邓独秀突然换了人设,根本不按原定剧本进行。 这一句句的词儿,他听都没听过,邓独秀淡定得宛若情场老手。 “好,好得很,你竟敢这么狂悖……” 秦师叔深吸一口气,惊得气息都有些乱了。 她生平见过各种大场面,却还没见过这样的,心中的感觉很奇怪,有鄙夷,有可怜,有冷漠,但唯独没有生气,最多的还是震惊,震惊邓独秀的脑回路和不要碧莲。 正文 第4章 啪,啪 秦师叔来白云观挂单,本就为考察邓独秀。 十余天观察,她心中有数,并做好了这一两日就回程的打算,却没想到邓独秀又作出这等妖来。 邓独秀幽幽道,“师叔想怎样处罚我,我都甘之如饴。我只想让师叔知道,自从师叔踏进紫苑的那条青石板路上,我便中了师叔的毒,常常明明做着不相干的事,却总会在心里转几个弯想到师叔。我生平无大志,只在见到师叔时,起了强烈的愿望,只愿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师叔……” 邓独秀满目烟云。 “嘶!” 秦师叔倒吸一口冷气,忽地撮唇轻啸,一匹白马从天而降,秦师叔什么也不顾了,翻身上马,白马嘚嘚,缓缓腾空,踏月而去。 白马已经去得极快,秦师叔还在不停扬鞭,心中打鼓道,“似这样的人,盈蓉怎能拿得住,这哪里是什么木讷寡言,宝荣巷里最会撩的浪荡子也不过如此,这就是个街(gai)溜子啊……” 她策马在白云观上空绕了一圈,朝李沐风住所飞书一封,转瞬出了小仓山。 秦师叔人随马腾空之际,扑簌的清灵气,还是从她身体内腾出,直直朝邓独秀投来。 望着秦师叔远去,邓独秀忽然觉得有必要去收了秦师叔厢房书桌上的那本《一卷冰雪文》。 他分明记得昔年他游历东都,也见过这《一卷冰雪文》,知道此物是东都那些自负文艺贵女们的标配。 正是得益于在秦师叔书桌上见到的这册《一卷冰雪文》,他才判断出秦师叔的闷骚性格,成功撩走了她,不然这一关他还真不知怎么过。 目睹邓独秀用一种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手段,“逼”退了秦师叔,不远处张扬等人的头顶,简直要漏成了漏勺,丝丝清灵气不停腾出。 忽地,邓独秀盘膝坐了下来。 此时,他龙睛窍内的浅洼已经汇聚成了湖泊,他不停地搬运着龙睛窍内的灵力,游走周身。 漫天星辉下,他心无旁骛。 “他,他这是在干什么?” 王侃惊声道。 “小点声。” 张扬低声喝道,他心情很差,一直以为尽在掌握的鱼虾,忽然有脱网的迹象,他不能不心生忧虑。 “是谁?” 正盘膝打坐的邓独秀,忽然喊了一声。 “是我。” 张扬只好硬着头皮行出了树林,“秀儿,今天的事是师兄办差了,居然算错了时间。” 秦师叔没有处罚邓独秀,他的计划也只能跟着调整,只能继续扮演知心大师兄。 邓独秀缓缓起身,“没关系,这也不是你的本意。只是那三十五两银子,是我多年积攒,大师兄你赔一下吧。” “啊!” 张扬头顶又长出一丝清灵气,邓独秀的人设正在他心里急速崩塌。 “三十五两银子要攒很久的,大师兄你该不会想赖账吧……” 毫无预兆,邓独秀忽然下手,啪的一声脆响,邓独秀一巴掌抽在张扬脸上,抽得他打了个趔趄。 “你疯了!” “卧槽!” “找死!” 李宛儿箭步冲出,俏脸含煞,王侃等人紧随其后,高声怒骂。 丝丝清灵气继续从众人头顶冒出。 “师妹,三十五两银子,你可知要攒多久。” 邓独秀满脸真诚。 “赔,我一定赔,是师兄的不是,小师妹不必怪秀儿。” 演了一年多,张扬演技已入化境,强忍狂怒。 “那你倒是赔啊。” 啪的一声,邓独秀又一巴掌抽在张扬脸上。 “泥麻痹,卧槽!” 终于,张扬忍不了了,怒吼。 啪,又一巴掌。 “邓独秀!” 李宛儿厉声喝叱。 “我在!” 邓独秀错身,挥掌,啪,一记耳光映在李宛儿娇俏弹嫩的脸上。 “这,这……” 所有人都惊呆了,邓独秀的表现宛若被鬼附身,丝丝清灵气从众人头顶冒出,李宛儿头顶溢出的尤多。 “到底让你发现了?” 就在众人惊诧之际,张扬寒声说道,一张脸上已是一片青肿。 “废什么话,赔钱。” 邓独秀冷声道。 “狗?的,找死啊。” 王侃怒喝一声,当先冲上。 这一年多,他是欺辱邓独秀的主力,泥巴一样任意搓圆揉扁的邓独秀,不许这么猖狂。 王侃一记飞踹,直奔邓独秀胸口,这招是他对付邓独秀的拿手好戏。 邓独秀在静房重生前,便是挨了王侃的窝心脚,受伤加气闷,昏死过去。 这回,王侃含怒而发,劲道十足。 可惜,此刻的邓独秀已非彼时的邓独秀,王侃这一记窝心脚,在他眼中,尽是破绽。 他侧身错步,王侃一脚踹空,邓独秀一脚踢出,正中王侃裆部。 “啊!!” 王侃惨叫一声,摔在地上,邓独秀跨前一步,一脚狠狠剁在他蹬出的那条左腿的小腿处,王侃撕心裂肺地惨嚎。 邓独秀连剁两脚,王侃的小腿处依旧没有传来咔嚓的声音,邓独秀不禁暗暗感叹自己的肉身还是太弱。 嗖地一下,一枚青枣大小的飞石砸来,砸在邓独秀的胸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再定睛时,空中已腾起七枚石子,有的摇摇晃晃,有的起起伏伏。 “引灵境而已,称术士都勉强,还当自己是修士不成?” 邓独秀冷笑,身形晃动,不停换位,朝众人逼近。 张扬等人也催动那些石子射来,能击中邓独秀的极少。 但邓独秀仗着独特的搏击手段,不过二十余息,便将张扬等人尽数放倒。 “这,这是什么手段,仙武不能同修,你怎么可能修得武技?” 张扬瞪圆了眼睛怒喊。 邓独秀懒得理会他,专心吸收着张扬等人身上溢出的清灵之力,此刻他龙睛窍的灵液已盈出如海的伟容。 “师兄,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是你的小师妹啊,你是疯了么?” 李宛儿又恢复了原来的甜美,长长睫毛下的美目泛着晶莹的泪光。 “你们好大的胆子,是谁放的烟花,谁气走的秦师叔。” 一道浑厚的男中音忽然响起,一个身材欣长,气质温和的中年道人从素女坡上,踏着月华,缓缓而来,正是白云观观主李沐风。 正文 第5章 师父又如何 “是邓独秀,都是邓独秀干的,师父啊师父,救救我吧。” “师父,邓独秀大逆不道,掌掴大师兄,小师妹。” “父亲,嘤嘤……若是你再晚来片刻,女儿就见不到你了。” 李沐风摆手,冷冷盯着邓独秀,“孽徒,还不知罪么!”双目如电,寒光迫人。 “知你麻痹。” 邓独秀眼中寒光爆射。 前世,他虽拜在李沐风门下,却没见过李沐风几面。 白云观在昌武府内并没多大的知名度,只是在汉阳县有些名声。 李沐风这个观主,现在只有驱物境的实力。 眼下,他龙睛窍内的灵力快要沸腾,冲开龙颌窍只在顷刻。 换言之,只差一步,他也要入驱物境了。 何况,这个仙武不能同修的世界,成就了驱物境,并没有多了不起。 厘清因果后,他心中对张扬的愤怒有八成,都转到这李沐风身上来了。 李沐风懵了,这小子是真疯了吧。 邓独秀的家世,他早就掌握了,绝不仅仅是汉阳县内的一个富家子弟。 否则,他也犯不着自此子一拜入观中,就安排张扬接近邓独秀。 他一直没动邓独秀,不过是在等机会,等诚意伯府那边来人考察。 如今考察结束,诚意伯府来的那位秦道友失望而归,作别时,只往他院子里投了一封书信,信里根本没有提邓独秀半个字。 接下来,就该他出手安排邓独秀了,可没想到这姓邓的小子先爆了。 李沐风掩藏不住的震惊,导致他头顶开始扑簌地溢出清灵气。 邓独秀大喜,收了这些清灵气,他的龙睛窍已经有隐隐震动之意了。 “作死!忤逆的东西!” 李沐风厉喝一声,怀中腾出两个铁胆,每个铁胆皆有一握大小,重铁铸成,重达五斤,遍生倒刺,泛着寒光。 邓独秀不敢怠慢,打跌起全副精神应对。 李沐风不是张扬等人可比的,张扬等人虽号称修士,但和他一样,只有引灵境,只是在龙睛窍内引入了灵力,勉强能驱动些石子,再大一点的物体都奈何不得。 这点本事,用以战斗,还比不过寻常的庄稼汉。 而李沐风是驱物境的强者,驱物一境便能勉强驱动十斤重物。 李沐风能自如驱动两个五斤重的铁胆,显然已经突破到了驱物二境。 这和他前世掌握的情况差不多。 灵力得来不易,修炼艰难。 白云观作为昌武府中一个寻常小门小派,李沐风能有此等实力,已经很不错了。 轰的一声,一枚铁胆砸中一颗碗口大的樟树,刷的一下,樟树裂掉一大块树皮。 “秦师叔救命。” 邓独秀才避开另一枚铁胆,急声呼救。 李沐风面色急变,四下打望,哪里有秦清的影子。 邓独秀暗道,“看来这秦师叔还真为我而来。” 前世邓独秀至死,也不知晓秦师叔的到来,竟会和自己相干。 此番重生,他回忆过往,有一件事儿,引起了他的注意。 前世那位秦师叔离开白云观后未久,他就出了事儿。 他适才故意叫一声秦师叔,就是为看李沐风的反应。 实验证实了他的猜测。 嗖地一下,铁胆翻飞,连续擦过邓独秀的身体,打在树干上,邓独秀借着稀疏的树木,勉强应对着。 忽地,他一个前滚翻,避过铁胆,再翻身站起时,掌中多了一根前端锋锐的拇指粗细的树枝。 “师父当心,这混账武技非凡。” 张扬急声喝道。 若不是顾忌邓独秀的身手,和那呼呼的铁胆,他们早就合围了。 “气血衰微,哪里来的武技,不过是寻常的江湖技击术,没有气血做支撑,沙上城池而已,且看为师破他。” 李沐风大手一招,两枚铁胆呼呼转了起来,交替缠绕,走势立变诡异。 轰!轰! 时不时有树木被砸下大片树皮,邓独秀不停闪避,也开始呼哧带喘了。 他现在的身体还是太弱,即便有先进的技击手段,但没有强健身体支撑,也撑不了多久。 嗖的一下,一枚铁胆绕过一棵梨木,从背后袭来,他才避开前一枚铁胆,身形未稳,眼见这一枚无论如何避不开。 砰的一声,一个巴掌大的砖块飞起,砸在那铁胆下,那铁胆歪到了一边,侧着他身子,擦了过去。 “这……这不可能!” “那砖块至少有半斤,除非他已经到了引灵三境!” “他入门才一年,就是每天都消耗古物引灵,也断不可能这么快就达到引灵三境。” 张扬,李宛儿,王侃等人全懵了。 李沐风双目怒睁,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当今之世,除了那些显赫存在,有着天量资源,可以在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修为。 似李沐风这样的底层修士,每前进一步,不知要跨越多少艰难关隘。 邓独秀的情况,李沐风了如指掌,他无非想象邓独秀是怎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短短一年时间,从一个凡人,一跃成了引灵三境。 丝丝的清灵气,从李沐风和众人头顶,扑簌腾出,没入邓独秀体内。 就在这时,邓独秀周身发出炒豆一般的爆鸣。 “开新窍了!” “突破了!” “龙颌窍,驱物境了!” “这,这……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众人癫狂了。 李沐风一双眼睛几要瞪得从眼眶里掉下来。 轰然爆鸣声中,邓独秀周身冒出丝丝白气,就在这时,新的穴窍开辟,龙睛窍内的灵力开始在龙睛、龙颌两个穴窍之间来回游走。 就在这时,邓独秀胸前的那枚温热,开始慢慢变凉,他暗暗苦笑,“就不能多坚持坚持?罢了,趁着没凉,多弄点清灵气也好。” 刷的一下,两根树枝腾起,直取李沐风头顶。 劲风鼓荡,李沐风大吃一惊,想要避开,却没有邓独秀的身手,只能催动两枚铁胆回援,将两根树枝砸断。 “一灵二用,你才入驱物境,怎么能有这本事?” 李沐风要疯了。 正文 第6章 师妹很好 “大家快跑,去通知诸位师……” 王侃急声呼喝,话才出口,一枚树枝便扎进了他喉头,整个人兜头便倒,滚滚热血从他口中涌出。 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瞬死在了眼前,张扬,李宛儿等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混账!找死!” 李沐风大怒,沧浪一声,腰中弹出一把软剑,软剑才现,月华便在剑身上凝成冰寒。 “银蛇剑!” 邓独秀暗惊,出幽狱后行走江湖,他也听说过李沐风,当时他只恨张扬,并未来寻李沐风的晦气。 当时李沐风秘剑银蛇的大名,也相当响亮了。 只是他没想到,李沐风早在这时就有了银蛇剑。 李沐风大手一挥,长剑腾空而至,剑势飘忽,迅猛无比,直取邓独秀周身要穴。 只要邓独秀一个不小心,顷刻间身上就得多个血窟窿。 刷刷刷,李沐风运剑如风,邓独秀只能不断催动树枝来挡。 银蛇剑犀利异常,无论多粗的树枝,都被一剑两段。 他催动树枝只能干扰李沐风的剑势。 不多时,李沐风便斩断上百根树枝。 而邓独秀周身衣衫,也被划破多处,皮肉间隐隐见血,狼狈不堪。 “孽障,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杀了他,师父,一定要杀了他!” “父亲,女儿好怕,此贼不死,必为大患。。” “师父神威,诛灭逆徒。” 李沐风终于大占上风,众人被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 素女坡离白云观有十余里路,这边大喊大叫,白云观那边也依旧道观幽深,灯火悄然。 嗖地一下,软剑回旋,剑身如蛇,眼见便要刺入邓独秀左眼。 刷的一下,三根断枝腾空,聚成一个三角,竟精准地卡住了剑柄。 “这不可能!” 李沐风惊声呼出,驱物境最难的不是驱动重物,而是一灵多用,除非有上等驱物妙法。 便是他这些年,也不过粗粗掌握了一灵二用之法,催动两枚寒龙铁胆。 但要论及精妙熟练,也只是催动腰下这把重金求得的银蛇剑。 此刻,邓独秀在他眼皮底下,催动三根截断的短枝,卡住了剑柄,让他难以置信。 霎时,他脸上的惊容化作狞笑,银蛇剑的剑柄根部,攸地一下动了,抽出一柄银亮匕首,直刺邓独秀胸口。 “去死吧!” 李沐风仰天怒吼,似乎要将今晚积蓄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 仓促之际,邓独秀已是躲避不及,只能横臂胸前,银亮匕首刺在他左臂上,铛的一声。 他左臂处的护腕被扎透,剑尖入肉,鲜血长流。 李沐风恍惚间,有些失神。 他的秘剑乃是杀手锏般的存在,绝不可能失手,何况还是对付一个引灵小辈。 他做梦也想不到,邓独秀二世为人,他的秘剑,从一开始就在邓独秀预料之中。 下一瞬,一根尖锐地树根,从李沐风突出的眼珠子中戳了进去,直灌入脑。 “一灵四用,嗬嗬……” 李沐风喉头嗬嗬有声,终于,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上一世恩怨,这一世了断了吧。” 邓独秀摘下扎在手臂处的子剑,大手一招,便将那把跌落在地的母剑抓入掌来,细细摩挲剑身,锋锐逼人。 比剑光更锋锐的,是他的目光。 他忽然扭头,目如鹰隼,寒光直射张扬,李宛儿等人。 张扬等人做梦也想不到一夜之间,绵软可欺的废柴,陡然化作索命厉鬼。 “师兄,师兄,是我,我是小师妹,你的宛儿啊,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的。我也喜欢你,我给你炖汤,听你讲故事,陪你聊天,你还记得去年一天夜里大雪,我们一起围炉夜话,烤着红薯,今年春上,我们一起去北山采摘,我走不动了,是你搀着我……” 李宛儿激动地倾诉着,她心中没有半点因李沐风死去的哀伤,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满满的求生欲。 她自然看得出邓独秀对自己一往情深,他的少年情丝,一丝一缕都瞒不住她。 嬉戏林下,围炉夜话,吟赏烟霞,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他和李宛儿一起的一幕幕画面,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回转。 过往种种,都是很好很好的。 师妹也是很好很好的。 那些温暖的一幕幕,师妹怎会没有投入真情? 她无非是被张扬和李沐风逼迫的。 如诗如画的年纪,能有多坏的心思呢? 他嘴角浮起浅浅的笑,心中生起万缕柔情。 月华西下,银蛇轻飚,剑光如雪,大好美人头颅,腾于半空…… 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所有人,邓独秀铲掉一块血色土壤,上面沾染的是他的血迹。 他扯下一段衣襟包了那些血土,又抹去铲土的痕迹。 随后,他急速地打扫了战场,也不过得银十数两。 接着,他催动银蛇剑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留了个五芒星的符号,快速离开。 路过回春溪时,他小心翼翼地将浸了他鲜血的土壤尽数抖入水中,将包土的半截衣衫塞进袖口中,径直潜回白云观。 月光正好,山风清冷,才出杀斗场的少年一颗心稳如老狗,无声无息地潜回了自己的炼房。 “嘶!” 他忍着痛,解开衣衫,左腕处的铁皮护腕,已裂开个口子,手臂被子剑的剑尖钻出个浅浅的血洞。 他不禁暗暗后怕,亏得知晓李沐风的秘剑,提前带上母亲备的护腕,不然,那一剑即便不刺中要害,这手臂也保不住了。 他取出临行时母亲放入行囊的金疮药,动用驱物妙术,很快就给自己包扎好了。 即便身上没有血迹,但到底才从杀斗场归来,浑身血气无法遮掩。 他不得不举着伤臂,接了外面竹管里导流来的溪水,仔细沐浴一番。 随后,他换上一件干净的道袍,闪身出门,提了水壶直奔东面的灶房。 白云观里的师叔师伯们嗜好饮茶,热水不能断,灶房的炉火也不断。 他到时,看守灶房的老翟头趴在破旧的矮桌上,睡得鼾声四起,桌上还摆着歪倒的酒壶,酒气熏天。 他将才换下的道袍,悄无声息地投进了燃烧正旺的炉灶里,一边假装要灌热水,一边耐心地等道袍化尽。 正文 第7章 震寰珠 直到道袍的最后一丝布片,化作灰烬,邓独秀灌满了水壶,步履从容地返回了炼房。 泡了一壶茶,不疾不徐地饮了两盏,他盘膝坐回了石床。 他轻轻解开脖颈间的金丝绳锁,一枚半黑半白的珠子,现在他掌中,温热的珠子已化作冰凉。 他轻轻摩挲黑白珠子,不由暗暗感叹,“老伙计,你带我回了这里,正要好好表现,何故才崭露头角,便要罢工啊。” 无须说,他能屡次从秦师叔,张扬,李宛儿,王侃,李沐风等人身上吸起清灵气,正是得益于这枚黑白珠。 这枚黑白珠,他取名叫震寰珠,是他前世从星河中的一个九龙拉动的巨棺中所得。 珠子内藏着无数典籍,文字和此界一样,但似乎是来自一个叫地球的所在。 珠子的妙用在于,只要装十三成功,引发震惊,便会从装十三对象头顶溢出清灵气。 可惜的是,他前世得到这枚珠子太晚,未等大显身手,便遭了暗算,身死道消。 此番重生,震寰珠相伴而生,他猜测多半是他一缕残魂不灭,被震寰珠带到此处,回到他十八岁时的肉身。 他轻轻摩挲着珠子,心绪漂浮,往事种种,过眼云烟,一股浓浓的思念萦绕心头,他想母亲了。 前世的他,虽脱出幽狱,但已是黑户,不敢再见母亲,此后亡命天涯。 仔细算起来,他上一世自逃亡后,也就只一年路过昌武府时,远远见过母亲一面。 那时,母亲已满头银丝,步履蹒跚了。 碍于见不得光的身份,他只在远处跪着磕了几个头,悄悄往自家院子投了一包银子,就急急遁走。 及至他终于成就一方豪强,再想见母亲时,已经永远没机会了。 他盯着身上青衫,手臂上的金疮药,被刺破的护臂,桩桩件件,无不是母亲替他置办的。 以前这白云观的少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获得李宛儿的青眼,何曾有一刻,想到那个总是默默为自己付出的母亲。 此刻独坐静思,他惭愧已极。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熟睡中的邓独秀被激鸣的钟声吵醒,不久,惊呼声四起。 未到午时,汉阳县掌狱司派来一队人马,上了小仓山。 随后,白云观众人,被约束在规模最大的清心堂内,等候问话。 原来,素女坡下的杀戮现场被人发现,并第一时间举告。 彼时杀戮结束,邓独秀不是没想过重新布置现场。 但他稍稍思索,便放弃了。 因为要抹去杀人现场的所有痕迹,根本不可能。 越是遮掩,越是欲盖弥彰,越是将凶手的方向,指向白云观内部。 反倒什么都不做,显得自然,何况,临去之时,他在树干上留了赤练邪魔张可久的特殊标记。 不出预料,能将掌狱司那帮人的视线带偏。 此刻,他混在人群中,心安神宁。 不管怎么查,绝不会有人将怀疑对象,锁定到一个才上山一年的小透明身上。 问询流程走得很快,很快便轮到邓独秀了。 将午时分,敞开式的芳洲亭内,日暖风和,邓独秀才跨进去,仿佛入了冰窖,周身寒毛竖起。 他一眼就认出了亭中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正是汉阳县掌狱使洪承。 洪承主掌幽狱,专司捉拿不法修士,身负皇权,威权极大,整个汉阳县境内,其名能止小儿夜啼。 前世,邓独秀被李沐风设计,落入幽狱,亲眼目睹了一个少年修士被洪承制成人彘的全过程。 少年的痛苦,哀嚎、屠宰场一样的现场,洪承的冷静的双眸,沉稳的双手,让他永远难忘。 当时,他亲耳听洪承吩咐押送他的两名狱卒,说等上一段时间,若还没有消息,就要将他也带入这制作人彘的暗房。 邓独秀依旧能清晰地记得,他当初是何等的窒息,脑子里空白了整整一夜。 今番再见,那梦魇般的回忆再度袭来,但他已能从容待之。 “烟花炸响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睡着了。” “那么大的动静儿,你怎么会睡着?” “昨日我和王侃师兄起了争执,他踢了我一脚,我胸口疼,便躲入了静房,那边偏远,没听到有燃放烟花的声音。” “……” 所有的说辞,早就想好了,包括回话时的情绪,他都控制得极好,不露丝毫破绽。 “行了,你先下去吧,想到什么异常的地方,随时上报。” 一个生着一双倒三角眼的青年,挥退了他。 邓独秀认识这个三角眼,知道他是洪承手下的得力走狗,勾魂使者闫冰。 邓独秀起身,才踏上皂荚树映在亭中的影子,一直背对着他眺望山景的洪承忽然说话了,“等等。” 邓独秀立定,后背一凉。 他缓缓转过微微蜷缩的身子,貌似害怕,实则在蓄势待发。 “白云观要解散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洪承声音清朗,面目温润,一眼望去,宛若教书先生。 邓独秀怔了怔,一脸迷惑,“为什么要解散,我才上山一年,尚未修得大道。” 洪承微微皱眉,觉得这家伙有些拎不清。 闫冰瞪眼,“滚。” 邓独秀仓惶退走。 “大人,可是这家伙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闫冰目送邓独秀下了山道,沉声问道。 洪承摘下一枚戳进亭中的一根皂荚树枝上的皂荚,在指间缓缓碾碎,“是有不对劲儿的地方,他似乎很怕我,但又有些古怪。” “大人威名,横压全县,区区竖子,岂能不惧?” 闫冰言出由衷。 洪承微微摇头,“这小子不一样,他的怕在心里,血里迸发着胆气,我闻得出来。” “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是他干的?” 闫冰懵了,“这不可能啊,这小子的资料我也看过,他不可能有这本事。 另外,属下在林中发现了赤练邪魔张可久留下的徽记,作案手法也颇为吻合。” “张可久还在淮西,怎会来这里,何况,这是我的地头,他犯不上…” 洪承觉摆摆手,话说一半就停了。 闫冰听出些话缝,不敢继续纠缠,另行汇报情况,“此外,案发当夜,诚意伯家的客卿匆匆离开,此事大有蹊跷,要不要……” 洪承摆手,“那是诚意伯府,你我够不着,再说真是诚意伯府下手,也犯不着弄得这么鲜血淋漓。不必费神了,此案就栽在张可久名下吧。” 闫冰领命,忽然又想起适才洪承突然叫住邓独秀,问他下一步打算,心中生疑,“那邓独秀,您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在闫冰看来,洪承从来都不会说废话,更不会做无用之事。 闫冰脑子转动飞快,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李沐风曾深夜来洪府投帖子求见,按时间算,那时诚意伯家的客卿才到白云观两日。 莫非是因为诚意伯客卿的到来,让李沐风挖出了邓独秀的隐藏身份? 洪承见他闫冰眼神飘忽,笑道,“不必猜了,直接告诉你。邓独秀是张好牌,弄好了能换不少好处。但在此前,要判定诚意伯府对他到底是什么观感,这需要时间。” 洪承这么一说,闫冰就彻底领悟了。 洪承又不是头一次干这买卖,找个罪名,扣了人,什么好处也要的来。 可既然邓独秀出身不俗,连诚意伯府都惊动了,按常理,洪承是不会惹这个骚的。 洪承诡秘一笑,“你少操些心,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现在你着人将邓独秀给我盯紧了,最多两个月,消息一旦探明,咱们就开嚼这只肥鸭子。” “遵命!” ………… 素女坡下的惨案,惊动实在太大,昌武府也派了人来,并很快下了结论,案子是赤练邪魔张可久做下的。 白云观上空的恐怖疑云虽然消散,但众弟子早已破胆,纷纷求去。 当天,两位师叔辈的就因为瓜分司库,闹起了矛盾,大打出手。 最后还是官府的大人们出面,压下乱局,直接结果就是本就不丰的司库立时见底。 如此一来,人心彻底涣散,官府的人马才撤围,整个白云观便消散一空。 正文 第8章 如海 邓独秀背了个包袱,揣着那夜劫的十几两碎银子,腰内缠了银蛇剑,径自下山。 下了小仓山,沿着汉水,一路向西,穿过城关镇,临近午时,他便望见了汉阳县的城门楼子。 忽地,邓独秀足下腾起一缕微尘,他依旧缓步前行,微尘却坠在原地,被他用灵力摄住。 此乃微末术法,名唤衍尘术,预防跟踪之用。 前世得的小小术法,恰适合他现在的微末道行。 自打下了小仓山,他一直觉得有人坠在后面,既然已经跟到汉阳县城了,他觉得有必要做个证实。 没费多大工夫,邓独秀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阴魂不散啊!” 邓独秀猜到这必是洪承的首尾,因为他身后的两条毒蛇是一路从小仓山跟来的。 他不想将麻烦带回家,牵连上母亲。 可此时,他若不回家,也无处可去,贸然远遁,说不得会逼得洪承立下毒手。 他只能硬着头皮阔步向城门行去。 脉脉斜阳撒满浅白色的巷口之际,他望见了自己家的黄色矮梨木大门,门前的几丛鸢尾花正在夕阳的晚风中招摇。 吱呀一声,他推开大门。 一个气质婉约的美貌妇人正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缝着一件簇新的羊皮袍子,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一片岁月静好。 听见开门声,美妇抬起头来,蹭地一下立起身来,眼中的欢喜炸开了阳光,膝上的竹制簸箩翻倒,针头线脑撒了一地。 邓独秀疾步上前,紧紧抱住美妇,眼泪决堤,“娘,我回来了。” 这美妇正是他母亲刘氏。 细算起来,他已经太久没叫一声“娘”了。 上白云观前,他懒得叫,觉得母亲最烦。 亡命天涯后,他再想叫,没了机会。 “秀儿,你,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刘氏知晓邓独秀个性强硬,眼泪珍贵,此刻见他流泪,心疼极了,不停轻抚他的背脊。 邓独秀抹一把眼泪,“娘,我没事儿,就是好久没见娘了,有些想娘了。” “你这孩子,多大了,还哭鼻子。没吃饭吧,翠荷,翠荷,少爷回来了,快来厨房给我打下手……” 刘氏高兴坏了,再没有什么比儿子回来,更让她开心的了。 西厢房里奔出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来,正是邓家唯一的婢女翠荷。 邓家家资不丰,勉强够过活,本来是不会添婢女的。 翠荷被人牙子发卖到这汉阳县,发着高烧,人牙子见多半是救不活了,扔在邓家的街门口,被刘氏救下,自此便养在家中。 待到再大一些,翠荷已能帮上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邓独秀游学时,便是翠荷和刘氏相依为命。 “少爷好。” 翠荷冲邓独秀福了一福,眼神有些畏惧。 平日里,邓独秀满脑子想的都是修道成仙,扬名天下,对刘氏不亲近,对翠荷更是呼来喝去。 “翠荷好。” 邓独秀回了个微笑,再世为人,这院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无比亲切。 “啊!” 翠荷花容失色,好似被癞蛤蟆舔了一口,裙裾旋舞,急急蹿进厨房去了。 晚间,蛤蟆少爷逼着战战兢兢的翠荷也在桌边坐下,陪着母亲吃了饭,又说了好一阵话,直到二更天上,邓独秀才返回房间。 不多时,刘氏吃力地端来一个盛满了热水的脚盆,在邓独秀床边放下。 她先将手指放进盆中,微微皱眉,抬手看了看,手指上已满是厚茧,试不出水温。 随即,她又撩起衣袖,用手腕处的嫩肉放入盆中,扬起脸笑道,“脱袜。” 邓独秀忍不住眼眶又红了,从小到大,母亲一直给他洗脚,他从来没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见不到母亲,这世上再无一人将他视作至高无上的珍宝,他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邓独秀忽地起身,将刘氏扶到了床上,“自幼便是母亲给儿子洗脚,今日换儿子给母亲洗脚。” 刘氏顿时泪目,双手合十,连连祝祷,却是在感谢白云观观主教徒有方。 邓独秀不愿败母亲的兴,由着她感谢李沐风。 他满怀诚挚地替刘氏洗完脚,又送刘氏回房,伺候她躺下,这才转回自己的房间。 他在书桌边坐下,眉头渐渐锁紧。 和母亲相聚时,他不愿让母亲看出担心,但他清楚现在的局面已相当险恶了。 若只他一人,他有的是法门,杀出一条血路。 但中间隔着母亲,他必须慎之又慎。 他用衍尘术探查过,追踪他的人,一直跟到了他家门口才离开,现在指不定猫在那个地方窥视。 “不管怎样,提升实力,总是硬道理。” 邓独秀暗暗咬牙。 如今震寰珠在休眠期,重启需要一个过程。 修真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了,修武便是必然之选。 还是那句话,修行的初始阶段,武修的实力比修真之士的实力强了太多。 前世,他从幽狱得脱后,也放弃了修真,而转作了武修。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为了求活,他只能选择快速扩充实力的道路。 至于为何不能仙武同修。 只因世有铁律:仙武不能同修! 说到底,修仙和修武,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 修仙求的是,吾以天地济吾身,引天地之灵入体,淬炼精神,壮大神识,从而求得神魂壮大。 修武求的是,“能以精诚致魂魄”,也就是以肉身的强大,来促使神魂的壮大。 从结果来看,修仙修武殊途同归,最终求的都是神魂壮大,超脱性命,渡劫不坏,逍遥长生。 看着所求相同,两条腿走路当能更快。 但坏就坏在,修仙所取的天地之灵属极阴,修武所壮之气血属烈阳。 极阴和烈阳,互相消抵,好似冰炭不能同炉。 二者兼修,注定原地踏步,越修越乱,一场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