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1章 为自己验尸 七月十五那天,下着小雨,阿拾从顺天府衙走出来,还没过鼓楼大街,就被周明生从背后叫住。  “锦衣卫来要人办差,沈头叫你去。”  锦衣卫?  阿拾扬了扬眉,“有没有说什么事?”  周明生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  “听魏千户说,是给女魔头时雍验尸。横竖是一桩露脸的事,往后谁敢不高看你一眼?你可是验过时雍身子的人。”  周明生说个不停,阿拾眯起眼只是笑。  为自己验尸,是一桩新鲜事。  谁会相信,她——就是时雍?  昨晚二更刚咽气,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体,就要去瞻仰自己的遗容了。  ……  诏狱尽头灯火昏黄,牢舍狭窄,阴气森森,厚实的隔墙足有三尺,将甬道的风关在外面,空气幽凉沉闷。  “阿拾,进去吧。”  魏州是个有几分清俊的男子,也是锦衣卫里少见的和气之人。  “不用怕,北镇抚司不吃人,时雍也已然自尽身亡,大胆进去勘验。”  “是。”装老实并不是一件难事,少说话便好。  时雍行个礼,慢慢走入那间腐败霉臭的牢舍。  一个女人蜷缩在潮湿的杂草堆上,双手攥紧成拳身子弓得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虾,地上的水渍散发着臊腥的恶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她,又不是她。  这不是她,这是她。  从时雍到阿拾,恍如梦境。  “阿拾速验,大都督等着呢。”  为女犯验身,魏州没有进来,但语气已有不耐。  时雍应了一声,静静望着蜷缩的女尸。  灯火淡淡映照在她身上,昏黄的光晕像一层缠绕的薄辉。她长发如故,丝绒缎子般垂落在腐败的杂乱干草上,将一张惨白蜡黄的脸遮了大半,宛若一朵娇艳的花朵凋谢在枝头。  再美的女人,死去了,也是难看。  时雍呼吸微缓,将掌心覆盖在女尸圆瞪的双眼上,待她眼皮合拢,为她理了理衣服,慢慢走出牢舍。  勘验文书摆在桌案上,怎么死的写得清清楚楚。时雍清楚中间的门道,只要大人们没有特殊交代,那画押确认便是,不需要多言多语。  魏州将文书推近:“阿拾识字吗?”  时雍眼皮微抬,“不识。”  魏州笑着说:“时雍这个案子与别的案子不同,虽是自尽,但要走个勘验过场。劳烦你,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画个押。”  “是。”时雍低头在文书上押手印。  “好了,拉出去吧。”  魏千户摆了摆手,正叫人来抬尸,背后就传来一声冷喝。  “慢着——”  牢舍安静下来。  灰暗的灯火斜映着一个人影,走近。  “时雍可是处子?”  头顶的声音凉若秋风,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时雍手脚微冷,下意识抬头。  灯火拉长了男子的影子,大红飞鱼服手按绣春刀,黑色披风激起冷气阵阵,像一只半眯着眼守猎的豹子潜伏在黑暗,力量和野性里是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漠。  时雍认识他,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甲一的儿子赵胤,现任指挥使。  这位爷的父亲有从龙之功,一出生便被先帝永禄爷赐了姓,幼时常随父进出宫闱,甚得永禄爷喜爱。少年从军,十八岁便因军功授了千户。这些年来,赵胤一路高升,历任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至昨年,永禄爷仙逝,其父自请守陵,赵胤袭职,五军都督掌锦衣卫事,手握重兵,专断诏狱,从此走上权力巅峰。  这是时雍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  好半晌,她没动。  墙壁的油灯突然轻爆。  “铮”一声,金属嗡鸣,赵胤何时拿刀没人看清,但那薄薄的刀片像长了眼睛般从他指缝透出,精准地从她头顶掠过去,挑断一缕头发,钉子般贯穿了坚硬的墙壁。  “顺天府署的人,就这般办差?”  “不是。”时雍说。  赵胤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揉碎。  “什么不是?”  时雍唇角不经意扬起,又隐在暗光里。  “时雍,不是处子。”  落地有声。  地上的影子再近一步,越过了她的脚背。  时雍清楚地看到男人束腰的鸾带,垂悬的牙牌和脚踩的皁皮靴,那呼出的气息仿佛就落在头顶,有点痒。  “验明了?”  “是的。大人。”  锦衣卫要人死的方法太多,捏死一个小小的女差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时雍死在这里,得天之幸重活一次,不想再走老路,装怂装傻也要活着出去。  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细软得仿佛一掐就断,身子紧绷着一动不动,那小模样儿落入魏州眼里,便是一个紧张无助的小可怜,他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  “大都督。”魏州拱手:“若没有别的交代,我先送阿拾出去。”  “嗯?”赵胤表情意味不明,“你在替我做决定?”  魏州脊背一寒,低下头。  “卑职不敢。”  “带下去。”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入骨的尖刀。  血腥味弥漫在时雍的鼻端,她看着那具女尸被装在一个破旧的麻布袋里,由两个锦衣郎一头一尾地拎着拖下去,如同一条死狗。  ……  从诏狱出来,时雍还有点头晕,脚步沉重地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从背后撞上来竟浑然未觉。  “找死啊你。”  车夫怒气冲冲地叫骂着,一股大力突然将她卷了过去,蛇形的黑影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空气噼啪脆响。  时雍回神,发现腰间缠了一根金头黑身的鞭子,整个人也被拽到了马车旁边。  “时雍怎么死的?”  仍然是隔着帘子,那人熟悉的声音清楚地透出来,  浅淡,漠然,凉飕飕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刮在骨头上,冷情冷性。  时雍猜不透他的用意,老实回答:“文书上应当有详情,大人可以调阅。”  “我在问你。”  问她?  时雍是怎么死的?  时雍低头,唇角上扬,“我不知。不敢知。”  “不敢?我看你,胆子肥呢。”  那人低低哼了一声,时雍身子微微一凉。  她前身与锦衣卫赵胤并无交道。这个人神出鬼没心狠手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不怕他的人。可是,哪怕时雍最后死在诏狱,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  对他的行事做派,更是一无所知。  “民女愚笨,请大人明示。”  微顿,耳边传来了轻描淡写的声音。  “今晚三更,无乩馆等我。”  时雍微愣,扭头望过去。  帘子扑声一响,无风却冷。  这句话她当时没想明白,待马车远去,这才惊觉是赵胤在约她今夜见面?  对原身阿拾的事情,时雍并不完全知情。  阿拾是顺天府的女差役,可女差役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通常人称,稳婆。  一般人以为,稳婆只管接生,其实不然,衙门里的稳婆也算半个公家人,女身勘验,监候女犯,秋审解勘,必要的时候,还得干仵作的活,为女死者验尸,操的是贱业,很让人瞧不起。  时雍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与锦衣卫大都督扯上关系?  在诏狱里,赵胤可没有表现出与她熟悉的样子? 第2章 当街扒衣救人 时雍漫无目的,一个人走了很久。  今天是中元节,要放焰口。路边好多卖祭祀用品的摊档。胡同口还供奉着超度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萨,三幅显目的招魂幡在秋风中带着萧瑟的寒意。  死去的人,真能得到超度?  时雍放慢脚步,买了些瓜果糕点和面食做的桃子,走到法师座旁的施孤台前。  台上摆放着各家各户的祭品,空气里满是祭祀的味道。  她放好祭品,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哧!  秋风裹着一声低笑。  时雍后颈皮一麻。  “谁?”  没有人回答。  她左右看了看,施孤台前只有她一人。  “见鬼了。”  她嘟哝一声,又觉得可笑。  自己不就是鬼吗?  街边茶肆传来阵阵吆喝。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说得口沫横飞,“当今之世,我最唾弃的人,就是时雍。”  他一口气列举了时雍数桩惊天动地的罪行,折扇猛地一合,敲得啪啪作响。  “这样寡廉鲜耻的妇人,当何罪哉?”  “千刀万剐不为过。”  “活该剥皮抽筋下油锅。”  “贱妇作恶多端,下诏狱都便宜她了。”  “听说那兀良汗人,是为时雍而来?”  “唉!太平日子过了快四十年。这天下,又不得安生喽。”  众人七嘴八舌,很吵。  一个女人能让顺天府百姓谈起来就咬牙切齿也是不容易,说到她的艳事、恶事、丑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哄闹不止。  时雍倚在门板上,听得开心,摸鼻子笑了起来。  她这个女魔头,做得冤啦。  一群蚂蚁在搬家,从门槛下排队经过,时雍挪了挪位置,生怕打乱它们的节奏。不巧,刚转身,人群里便传来一声巨响,有人失声尖叫。  “不得了啦!这人死过去了。”  茶肆寂静了片刻。  围观的人又兴奋起来,指指点点。  “这小子是个贼。”  “他偷我钱。你们快看,钱袋子还攥他手上呢。大家作证,我没有推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儿啊。”  时雍从门板上直起身子,懒洋洋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  “让开。”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  时雍不多说,弓下腰一把将那家伙的衣领扯开,从脖子扯到胸口,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啊!”几个路过的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尖叫捂眼。  时雍啪啪两巴掌抠在那小子脸上,见他没有反应,手指掐紧他的人中,继续松他的衣服。  看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竟然当街撕扯男子的腰带,又是拍又是按又是掐的,众人都觉得稀奇新鲜,围过来指指点点。  “这小娘子我认识,宋家胡口宋仵作的闺女,叫阿拾。”  “十八岁还嫁不掉的那个老姑娘?”  “嘘!好歹人家也是衙门里的人,别得罪了,往后你家有什么事用得着她……”  “我呸。你家才有事用着她呢。”  这时,噗一声闷响,那偷儿喷出一口秽物,幽幽醒转。  “哪个龟孙掐我?”  这小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睁开眼就骂人,还挺横。  时雍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慵懒哂笑。  “你祖宗我。”  那偷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小娘子,听着众人议论,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一个骨碌爬起来就往人群里钻。  “小贼要溜!抓住他。”  有人吼叫起来,那小子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时雍眯眯眼,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是一个利索的扫堂腿。  啪嗒!那小子再次摔晕在地上。  街上顿时鸦雀无声。  时雍无辜地瘫手,“……”  对面红袖招的二楼,魏州汗涔涔地陪立在赵胤背后。  这场闹剧大都督从头看到尾,懒洋洋地端着酒杯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表示,但那双冷眼锋芒难掩,让他浑身不自在。  “走。”  好半晌,赵胤收回目光,一饮而尽。  ……  这一年是光启二十二年,蝗灾旱涝,田地欠收,南边闹瘟疫,北边的兀良汗人又蠢蠢欲动,三不五时的扰边滋事。  大晏朝在平静了三十九个年头后,陷入前往未有的灾难之中。  京师人心惶惶,有钱的囤粮囤物,没钱的卖儿卖女。  茶楼酒肆里谈论最多的,除了女魔头时雍的风流逸事,便是兀良汗王巴图到底会不会举兵南下。  国朝局势紧张,对普通百姓来说,更担忧的是生计。  阿拾的父亲宋长贵是个仵作,同操贱业,家境本不宽裕,到了灾荒年更加难熬。后娘王氏刻薄泼辣,成日里琢磨怎么把阿拾卖个好价钱。  过了年,阿拾就十八了。  有一个做仵作的爹,又成了稳婆的徒弟,成日里市井闺阁男人堆儿里来去,人人都嫌她晦气,眼看着拖成了老姑娘也没人愿意结亲。  “要我说,聋的哑的瞎的瘸的跛的做小妾做续弦都成,只要彩礼厚就把她嫁了,免得在家吃白饭。”  时雍迈进院子,就听到王氏在和宋老太说话。  看了她,王氏拉着个脸就高声训骂。  “大清早出门,天黑才落屋,以为你去干什么好事了,竟是当街扒男子衣裳?”  “小贱蹄子你知不知羞?这城里都传遍了,你不想嫁人,你妹妹阿香还要嫁人呢。”  “十八岁的老姑娘了还不急着相看郎君,每日里疯疯癫癫地往凶案上跑,拎一条胳膊、夹一颗脑袋还能吃能睡,你怕不是无常投的生?”  “我看你比你那傻子娘更要蠢上几分。还等谢家小郎呢?人家被广武侯府看上了,找的官媒上门,你给人家侯府小姐提鞋都不配,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  王氏和她婆母一人一句,数落不停。  时雍瞧乐了。  看阿拾这个极品后娘,再看看宋家这破落院子,怎么也不像是和锦衣卫赵胤扯上关系的人家呀?  赵胤到底约她干什么呢?  时雍懒洋洋看了王氏一眼,一言不发往房里走。  “这小畜生是要气死我哇?”  王氏看到继女这张俏丽的脸蛋儿就想到宋长贵心心念念的前妻,一时火冒三丈,顺手捞过檐下的一根干柴,劈头盖脸朝时雍打过去。  “老娘今儿不教会你什么叫羞耻,就不姓王。打不死你我!”  背后棍棒敲来,时雍不闪不躲,转身将王氏手腕攥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近手不听使唤,它自个儿成精了?”  王氏一愣。  她不明白阿拾说的什么鬼话,但阿拾长得跟个弱鸡仔儿似的,胆子又小,哪来的狗胆这么跟她说话?  王氏脸色变了变,转念又威风起来。  “小畜生,我是给你脸了吗?你翅膀硬了……啊!”  伴随着王氏一声惨叫,她被时雍重重丢了出去。  砰!时雍合上门,将王氏的哭嚎声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翻找起来。  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桌,一条板凳,一口破旧的木箱,窄小潮湿的房间里再无其他。  木箱上满是被蛀空的虫眼,里面几件女孩子的衣服,大多素淡破旧,打了补丁,洗得没了颜色。  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嗯?  这怎么去见赵胤?  时雍什么都可以容忍,不容许自己不美。  她挑出一件稍微整齐的衣裳,去灶房烧了水拎到房里,擦洗着身子,半眯着眼满是叹。  从时雍到阿拾,她这穿越条件明显更差了。  好在阿拾长得不错。  虽然手有厚茧,面容憔悴,但粗衣棉布下的身子像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腰窝处,一粒鲜艳欲滴的小红痣竟有几分妖娆气,像她。  也罢。  阿拾就阿拾吧。  十八岁的“老姑娘”阿拾,在二十八岁的时雍看来,真是个鲜嫩嫩的小姑娘呀。  ------题外话------  嗨,我锦汉三又回来了。  记得四年前,我开第一本古言时曾问,“从现代都市到古代城池,烽火仍在,热血还有,你们还在吗?”四年后忐忑如我,仍然想问:“你们还在吗?”  在的姐妹举个脚,点一点人头,集合吃嘎嘎啦。  收藏分享推荐请一条龙,谢谢!  这本书是二锦的第十本,所以,我为女主取了小名叫阿拾。  阿拾是医妃(《且把年华赠天下》)的姊妹篇,有相同和延续的世界观、社会生活环境、也有人物关联。但这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因为二锦脑子里总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所以,这本书也会做一些新的尝试,大家不能用看医妃的眼光看锦衣,也恳请千万别做比较,爱她,爱她,爱她,有时间就来浇水施肥捉虫,我们一起把阿拾抚摸长大,再看一场山河壮丽,共赏一出铁血柔情。  比心!  别忘了加入书架! 第3章 她是我的女人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中元节的夜晚明亮而闷热。  时雍走入无乩馆后门的巷子,心里憋得慌。  前生她对赵胤好奇过,但从无这么紧张的时刻,难道是阿拾带给她的感觉?  时雍摸了摸怦怦跳动的心脏,翻墙而入。  约到晚上见,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很自觉。  可是第一次来无乩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如何是好?  院里树木影影绰绰,不知名的小昆虫把夜色叫得尤其静谧,时雍皱皱眉,毫不犹豫地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去。  ……  夜如浓墨。  赵青菀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就撞入赵胤漆的眼底。他手边拿了本书,看到她进来浓眉微拢,表情不悦。  “怀宁公主驾到,为何没人通传?”  门外侍卫侍女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赵青菀天皇贵胄,骄矜无比,看一眼华袍松缓光彩夺目的男子,抬手娇喝,“都下去。”  侍卫们面无表情,也不动。  怀宁公主的威仪受到挑战,不由生恼,“我的话,没人听见?”  烛火摇曳,麒麟三足铜炉里熏着香,香味淡淡缭绕,室内外死寂一片。  赵胤慵懒地倚在罗汉椅上,华袍迤逦,身量颀长,指尖从书页上漫不经心地划过,眸底冰冷如水。  “出去。”  “是。”齐刷刷应声。  脚步整齐地远去。  门合上了。  赵青菀看着赵胤清俊的眉目,来时的恼意烟消云散,一丝浅淡的轻愁在眉间蹙起,小嘴撅了起来,有几分委屈。  “那兀良汗来使欺人太甚。我皇祖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要公主和亲。我堂堂大晏公主,怎可去蛮邦和亲?”  “殿下深夜前来,就为此事?”赵胤不动声色,眼神微冷。  “这难道不是大事?”  “和亲之事陛下自有定夺。不早了,我让谢放送殿下回宫。”  谢青菀的脸色一下冷了,“你真忍心我远嫁漠北?”  “家国大事,不由我做主。”  看他如此冷漠,赵青菀一咬唇,突然有些羞愤。  想她堂堂一国公主,不顾体面漏夜闯入无乩馆,只为得他一句话。只他一句,她便有和父皇抗争的勇气,可他根本不把她的痴情当回事。  赵青苑看着他冷冰冰的脸,大受打击,神色变得哀怨可怜,扁起的嘴又有几分倔强。  “无乩,我今年二十了。”  赵胤漆黑的眸子冰冷无波,“巴图大汗三十有二,英雄盖世。”  “不。他们要的不是我,是时雍。是那个死掉的坏女人。兀良汗来使是得知时雍之死,故意说来羞辱父皇,羞辱我的。”  “是吗?”  赵胤轻微地蹙了蹙眉,“哦。”  这声哦极是刺耳,赵青菀喉间突然涌出几分腥膻之气。  她抬高下巴,冷声质问:“这些年,你从未想过我?”  “殿下,这话不合时宜。”  “赵无乩,你还在装,这些年你不娶妻不纳妾,身边一个伺候的女子都没有,敢说不是在等我?”  赵胤望她一阵,皱起眉头,“殿下多想了。”  这般拒绝,赵青菀更觉得难忍。  她咬了咬牙,冲过去蹲在他的面前,抬头看他。  “无乩,你看看我,我是菀儿啊?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赵胤身子绷直,面无表情,“殿下自重。”  自重?  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刺痛了赵青苑的眼睛。  “好。不喜欢是吧?我让你喜欢。”赵青菀说着,手指冷不丁伸向领口,将系带一扯,一身富贵窝里滋养出来的骄贵肌肤白得让烛火生羞,闪了几下,竟是暗淡下去。  这样的角度,她玲珑的曲线尽览无余,一身馨香足以让男人失神忘性。  她死死抱住赵胤,将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无乩,我知你心中有我。我等这些年,风不管雨不顾,受多少嘲笑,就为等你来娶我,我……”  “殿下。”赵胤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外一推,逼迫她直起身来。  “你该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生疏的声音,刺痛了赵青菀的耳朵。  “那又如何?”赵青菀死死攀着他的膝盖不肯离开,见他皱眉,细软的声音有几分失神和疯狂。  “众人皆知你姓赵,可又有几人,知你为何姓赵?你是锦衣卫指使挥,是五军都督,我是当朝公主,你娶我,哪个不怕死的敢嚼舌根?”  “你知,我知。陛下知,宝音长公主更知。”  “我不管。”赵青菀双眼赤红,大概是气疯了,她气喘着伸手去扯赵胤腰带,拼尽了全力。  “便是天下人皆知又如何?你是赵胤,你怕何人?”  入秋天闷,他穿得不多,外袍本是松垮披在身上,这一拉扯,胸肌上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便落入了她的眼底。  赵青菀的眼睛瞬间红透。  “这是为我留下的伤,是不是?”  她颤抖着睫毛,说着便要摸上去,双眼潮湿又无助,还有难能言喻的疯狂。  “无乩,我爱慕你这些年,偷偷摸摸,我再也受不得了,我今日便要破罐破摔,非得与你一起不可。”  赵胤黑眸微深,语气重了,“怀宁。你再这般,我便不容你了。”  赵青菀心如刀绞。  赵胤是个冷漠的人,对任何人都冷漠无情,但是怎么可以对她还是如冰山一般?  “那你叫人啊。最好把所有人都叫进来,让他们看见,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父皇会因此砍了你我的脑袋。”  赵青菀狠劲儿上来,吟哼一声,整个人缠在他身上。  “无乩,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好……父皇必定会依了我。”  “怀宁!”  赵胤扯着她头上青丝,不顾她吃痛的呻吟,直接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不客气地丢开。  “请殿下自重。”  赵青菀嗤声一笑。  “自重?当年若非你父亲横加干涉,若非那个荒唐的身世,我们早就成事了。我也早就是你的女人,又何须等到今日?”  “无乩,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  谢青菀吼得很大声,美艳的面孔癫狂而扭曲。  赵胤身姿高挺笔直,黑眸平静:“出去。”  赵青菀双颊通红,眼角淌出泪来,“无乩,我们一同去找父皇好不好?我同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赵胤沉默,走过去拉门。  赵青菀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从后面搂紧他的腰。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无乩。我们去找父皇,找长公主……”  她边说边流泪,胡乱地蹭着他的后背,情绪近乎失控。  “无乩,我想忘掉你,我做不到,我不要做什么公主,你可以不是王爷,我为什么不可以不是公主?”  看他不为所动,赵青菀语无伦次:“我们私奔吧,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赵胤狠狠解开她的手,一把将她丢远。  突然的用力,赵青菀始料不及,蹬蹬退了两步,一身细滑的衣料缓缓滑落,大片大片的雪肌暴露在空气中。  砰!恰在这时,窗户发出重重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赵胤皱眉望过去,看到和窗户一起扑倒在地,抬头看他的时雍。  “啊!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赵青苑惊恐地叫了声,飞快地拣起地上的衣服裹在身上,看着地上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儿,目光全是恼怒。  撞上这种事,时雍也很尴尬。  “这窗它不牢实。”  “我问的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赵青菀眼里的滔天怒火快要燃烧起来了。  “我是……”  时雍摸了摸鼻子,正不知怎么解释,赵胤便朝她大步走来。  轻轻拉起地上的人,他怜爱地拍了拍时雍的衣服,绷紧的俊脸这一刻极其柔和,呼吸压下来,温柔得时雍差点咬到舌头。  “她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  赵青莞见鬼般看着他,再看着时雍。  “不可能。你骗我。你在骗我。”  赵胤微微眯眼,揽住时雍的肩膀。  “谢放。送怀宁公主回宫。”  ------题外话------  乩,拼音为ji。乩,是指占卜问疑。无乩是赵胤的字。  而时雍的意思是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是我今年以来最大的愿望。  ~  开篇会更得慢一些,因为千头万绪待展开,人物多,线路多,又涉及案情,怕一不小心写偏了。  我们慢慢来,每天都有更。比心! 第4章 阿拾的第一个秘密 赵青菀的后背刹那僵硬,目光像锋利的刀子直射过来。  时雍别开眼,想离赵胤远些。赵胤低笑一声,手按住她的后腰,拖回来袍袖一拂便遮了她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随意地按了按。  “躲什么?我在。”  赵青苑几乎把牙咬碎。  她毫不避讳地将时雍从头打量。  衣着粗鄙,身无饰物,脚下一双绣鞋旧得看不出花色,鞋底磨出了漆黑的毛边,脚趾头都快把鞋面顶破了。  赵青菀没见过这般寒酸的女子。  她轻笑,“侍妾?还是通房?”  赵胤脸色万年无波,“后宅私事,不劳殿下费心。”  “我竟不知,无乩好这一口?”  赵青菀冷笑着逼近。  “有几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算什么?我堂堂公主之尊,难道没有容人之量?无乩,我不计较你有侍妾。可你为何找这般低贱女子?你是在羞辱我吗?”  赵胤抬手一拂,不耐地望向跪在门口的谢放。  “没听见?送怀宁公主回宫。”  无一句解释,便距人于千里之外。她一国公主之尊连一个粗鄙不堪的小丫头都不如?  “好得很。你们好得很。”  赵青莞羞愤欲绝,扬手打翻一个摆放在月牙桌上的三花瓷瓶,拂袖而去。  ……  一扇门开了又合。  时雍想着怀宁公主离开时怨毒的眼神,眉头微蹙,看着赵胤。  “你来早了。”赵胤松手,声音一些暖意都没有,和刚才那个满是怜惜宠爱的情郎判若两人。  约了三更,现在不到二更。  他在怪她打断了他和怀宁公主的好事?大都督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既如此,又何必装腔作势拒绝公主?  “我腿长,走得快。”  她一时随了本性,自称我。  赵胤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她的脸。  “方才事出无奈。”  这几个字算是他简单的解释,说完径直坐到那张辅了软垫的罗汉椅上,开始审问她。  “听到多少?”  时雍嘴角微微下抿:“几句。”  “几句是多少?”  “差不多有……”她竖起一个指头。  两个,三个,四个,一个巴掌全部打开。  她看一眼这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手,又垂下去。  “都听了,听得糊涂。”  自古皇家奇事多。她听了一耳朵,除了得知赵胤是皇家血脉外,旁的也无从猜测。  不过,时雍当年便听过一个没有出处的传言,说赵胤的父亲甲一其实是永禄爷的长兄——已故益德太子和当年的魏国公夫人的私生子,而永禄爷的皇后夏氏又是魏国公夫人的女儿,和甲一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如若坐实传闻,那甲一即是永禄爷的侄子,又是永禄爷的大舅子。  那么,赵胤和怀宁公主的关系就更是微妙了。因为赵青菀是永禄爷的长孙女……  卧槽!时雍眼皮猛跳。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会。”赵胤声音低哑,坐下,摆摆手,“去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死?  时雍在诏狱刚死一次,短时间内不想再死。  “大人,我其实有许多用处。您再考虑一下?”  赵胤拧起眉头,狐疑地看着她,掌心放在膝盖上,轻轻搓揉着。  “还不去拿针?”  针?  时雍傻住。  桌案上有一副用红布包着的银针。  熟悉的物什,让时雍脑子里灵光一闪,适时生出一个画面——阿拾蹲在赵胤脚边,为她施针。  时雍惊出一身冷汗。  阿拾啊阿拾,你要害死我。  一个小小的女差役,为什么还会针灸?而且还在给锦衣卫大魔王治病?  时雍哪会什么针灸啊!  她心如捣鼓。  赵胤对她似乎没有避讳。他脱了外袍,仅着一件单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曲起来,蹙眉按压着膝盖的,手背上青筋都捏了出来,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苦。  “还在等什么?”  那嘶哑的声音,显然是忍痛到了极点。  时雍在脑子里疯狂地搜寻,可是阿拾留给她的信息太少。除了得知赵胤的膝盖一遇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外,他到底有什么病,一无所知。  “大人,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施针是不可能施针的,时雍不怕扎死他,而是怕连累死自己。  她蹲身,查看赵胤的膝盖。  大抵是她轻卷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太过专注和严肃,赵胤紧绷的身子松活了些,目光从她头顶看下来。  “如何?”  时雍将他的裤腿慢慢往上撩,惊讶地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大魔王膝关节完全变形,肉眼可见的红肿硬胀,可以想见有多么的疼痛。  “怎么搞的?”  她条件反射地问。  很突兀,赵胤却没有觉得奇怪。  更确切地说,他此刻被疼痛折磨着,强忍许久的痛楚撑到极限,已然顾不得她这个人了。  “无须多问,快着些。”  时雍抬头。  他眉头蹙紧,额际布满冷汗。  人在疼痛难忍时,长得再俊也会扭曲狼狈,他却不。  一身宽松的白色中衣掩不住身躯里的野性和力量,露在外面的腿部线条虽有痛肿但极为强健,一看就是练武之人。  时雍眼睑微动,“大人,您躺好。”  “嗯?”赵胤不解用意,认真看着他。  黑沉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时雍有点心乱,“我帮你正骨。”  “正骨?”赵胤迟疑。  时雍滞了一下,自己动手推他躺下去。  难得赵胤很顺从。  时雍找到了做医者的主宰感,瞄他一眼,觉得那裤腿有些碍事,便大力往上推去,露出一截完整而修长的腿。  若非红肿的膝盖碍眼,那真是……一条好腿。  “放松。”时雍左手中指按住他跟腱内侧,左手沿着中指尖按压在痛硬的部位,从内到外,在跟腱边缘来回按压。  手法她不熟练,有没有治疗效果她也不知道。  但这么做一定能让受者舒服,糊弄一下足够。  在她指头往外拨弄的时候,赵胤在疼痛中绷紧身子,看她的目光更为幽暗。  “何时学的?”  时雍的目光停在他腿部一条二寸长的伤疤上,想到怀宁公主那句“为她受伤”的话,下意识地说。  “为你学的。”  本是想抱一下金大腿,得个平静。毕竟得罪了怀宁公主不是好玩的事,在皇权面前,普通人毫无自保能力。  可是话一出口,发觉不对。 第5章 阿拾的第二个秘密 灯火似乎暧昧了几分。  时雍本能地抬头。他在看她。  四目相接,时雍看出他眸底的审视,又迅速低下头。  “能为大人做事,是阿拾的荣幸,我想快点把你治好。”  赵胤嗯一声,似是接受了这种解释。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最近顺天府衙可有异动?”  时雍愣了愣。  早就听说锦衣卫监视朝堂,几乎各部各处都有锦衣卫的探子和眼线,但她没有想到老实木讷的阿拾也是其中之一。  头痛。  除了会针灸,是锦衣卫眼线,  阿拾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情的?  与锦衣卫牵绊这么深,时雍觉得自己在作死的边沿疯狂试探。  “并无异常。”  赵胤冷漠的视线从她头顶扫过,“今日在诏狱,你很反常。”  “嗯?”时雍抬头,撞入一双冷漠的眼。  赵胤看着她,下了断语。  “时雍的死,有蹊跷。”  时雍手上猛地加速,从内而外向反方向挑动他的筋膜。  “反正是当死之人,怎么死都是死。”  这样挑筋很会痛,她力道也不小。  赵胤隐忍地抿住嘴,额头冷汗密集,一双眼冷冷看着她,若有所思。  “阿胤叔,阿胤叔——”  孩子童稚的喊声传来,屋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太子爷,您不能进去。”  这是侍卫谢放的声音,但是很显然,他挡不住小太子。  “闪开。本宫要见阿胤叔,谁挡谁死。”  小屁孩的脾气不小。  “大人?”时雍正想询问怎么办,赵胤便俯身捂住她的嘴,朝她偏了偏头,“躲好。”  时雍点点头。  赵胤松手,掌心薄薄的一层茧从她唇上擦过,时雍激灵一下,陡然绷紧。  余光瞄过去,赵胤已然坐直身体,放下裤腿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疼痛的样子只是她的幻觉。  这忍痛的能耐,时雍自叹弗如。  在小太子赵云圳推门的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的时雍,一个箭步冲到屋中的大床上,将自己埋入被子。想了想,又飞快伸手将帐子放下,整个人缩在里面。  赵胤:“……”  “阿胤叔。”赵云圳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看着洞开的窗户,“你是在屋里练功夫么?”  赵胤手抚膝盖,不答反问:“殿下怎会来这里?”  当今天子子嗣单薄,三十九岁独得这一子,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个宝贝疙瘩。  “中元节到处都是热闹,宫里却冷清得紧。父皇病体未愈,母后也不肯理人,我便无聊。”  赵云圳说着,将一个不知从哪得来的小木马拿出来,“阿胤叔,你陪我玩好不好?”  赵胤揉了揉他的发顶,“送你回宫,明日再玩。”  “骗子!”  九岁的小团子赵云圳比他那个皇姊更为缠人,小猴子似的攀在赵胤身上,嘴瓣儿弯得像新月,胡闹着就是不肯下去。  “你说过,我是太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  “你是。”赵胤忍痛搂住他。  “可是你会打我的屁股,还想把我撵走,你都不听我的话。”  “……”  “阿胤叔,我要治你的罪。”  时雍在帐子里,看不见小屁孩儿如何折腾人,但是那跋扈无赖到最后要哭不哭的凶悍,却是有点好笑。  “你要如何治我罪?”赵胤似在哄他。  赵云圳小嘴一撇,“罚你带我去放河灯,罚你陪我玩一整夜。”  “胡闹!”赵胤声音已有不耐,“谢放,太子殿下的长随呢?”  “哼,没我允许,他们不敢进来。敢来,我就杀了他们。”  小屁孩儿放着狠话,看赵胤虎着脸,声音又慢慢变弱,拉着他的衣袖扯来扯去。  “阿胤叔,我不想回东宫,不想一个人。今天是中元节,我怕。”  “……”  赵胤将小屁孩儿拎起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好,我陪你到三更再送你回去。”  “不嘛。父皇已经允了我,今夜住在无乩馆,同你做伴。”  帐子里没有动静,赵胤又咳一声,提醒帐子里的人偷偷离去。  “那你待到三更。”  “不嘛不嘛。阿胤叔,你是我的亲师傅,又是我的亲叔,我就要你陪。”  一声亲叔,让赵胤皱了眉头。  “哪里学来的话?”  赵云圳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学的什么话?”  看孩子懵然不懂,赵胤不再多说,弯腰把他放到地上。  “你等我拿件衣裳,陪你去放河灯。”  “嗷——”小屁孩儿双脚刚刚落地,人便嗖地一下溜远,直接往屋中的床上跑。  “我今晚睡这里。”  赵云圳从小习武,身手矫健,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撩开床帐便一头栽了进去。  然后,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声。  “阿胤叔床上有女人。”  赵胤:……  时雍都快等得睡着,冷不丁一个暖乎乎肉嘟嘟的小身子钻进来,吓了一跳。  与一个不大点的孩子眼对眼看半晌,她扬了扬唇。  “民女见过殿下。”  赵云圳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赵胤,大眼睛突生诡异。  “阿胤叔,我完了。”  赵胤伸手去拎他的衣领,“下来。”  “阿胤叔——”赵云圳哭丧着小脸,“我和这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不是要娶她啊?”  时雍:……  赵胤:……  “父皇说,男子不能随便亲近女子,一旦亲近了就要负责。”赵云圳苦着小脸回头,看一眼似笑非笑的时雍,两条好看的眉毛揪了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待我回去禀了父皇,便来迎你……”  咚!他话未说完,额头便被赵胤敲了一下。  “走。”  一语双关。  他将赵云圳像拎鸡仔似的拎出去,时雍也慢吞吞从床上下来,倚在门边看着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唇角扬了扬,绕回屋后,沿着来时的路翻出了无乩馆。  暗巷里一条黑影,贼人似的鬼祟,看到时雍出来,迅速隐于黑暗。  时雍微顿。  笑了笑,贴着墙根摸过去。  ……  ……  ------题外话------  今天更了两章,快夸我宇宙老可爱。 第6章 时雍也有秘密 黑暗阴影处,时雍后背倚墙,抱着双臂打量眼前这小贼。  一身湿透的粗布褐衣破破烂烂,长手长脚,瘦骨嶙峋,身子佝偻着弓了腰,不知是痛还是饿,与白日里那股子横劲不同,看上去怪可怜。忽略一身脏污,眉目也算清秀。  “小贼,逃出来的?”时雍漫不经心地问。  “才不是。”少年抬起下巴,有种青葱少年的倔强。  “推官大人说我罪不及入刑,笞二十,便放了我。”  时雍努努嘴,朝无乩馆的墙头示意,“知道这是哪儿?”  “哪儿?”少年迷茫。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啊。”  时雍:……  “这脑子,怎么做贼的?”  少年委屈,“我不是贼!我叫小丙。我是来找我叔的。”  “你叔谁啊?”时雍抽他一脑袋瓜子。  “不告诉你。”小丙犟着脖子避开,见时雍越靠越近,不停往后退,“你别乱来,我没偷没抢,你打我是犯法的。”  时雍啧一声,“大晏律,一更三点暮鼓响,禁止出行。犯夜者,笞三十。”  “你不也——”  小丙话没说完就噤了声。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而她是个女差役。  她可以在夜禁后行走,他不行。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计较。”  “嗤!”时雍别眼,“小子,斗得过再放狠话。”  小丙摸摸受过笞刑的屁股,哼了声,“我不打女人。你若是没事,我走了。”  “你爹呢?”时雍扬扬眉头,“不找爹,你来找叔?”  “我爹——”少年垂下头,“死了。”  时雍微怔,懒洋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上哪儿?”小丙怔住了。  “谋财害命。”时雍走在前头,“不怕就来。”  小丙看了看自己,一身是伤,头发脏乱衣服破旧,哪有钱财可以谋?若被巡夜的人拿住,指不定又要挨一顿打,命也没了。  “我怕你个鬼。”小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水洗巷尽头有家小野店,老板娘曾经是个私窠子,三十岁上下,这岁数营生不好做,她便改了行。店里吃食酒水虽不精致,贵在有特色和风情。  时雍把小丙领到了这里,径直敲门入内。  “娴姐。黄金豆腐丸子,回锅肉,一个蔬菜汤。另外,再给这小哥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老板娘叫芮娴,人称娴娘,看时雍是个面生的姑娘,小丙又是一个毛都没齐的半大小子,样子邋遢得紧,略微怔了怔,便笑着应了,叫了伙计张罗。  小丙看这店面干净整齐,店家又好生热情,便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钱。”  小子黑黝黝的脸,有几分赧意。  时雍皱眉:“我也没有。”  小丙瞪大眼,咽一口唾沫,“那我们赶紧走,看这地方就不便宜,我们吃不起。”  时雍轻笑,“你一个无赖小蟊贼,还怕吃白食?”  “我……”小丙低下头,“第一次偷。”  时雍轻笑。  也不知信了没信。  小丙看她懒洋洋地叩着桌子,平静带笑地看着他,没有怜悯,也看不出鄙视,似乎并不在乎这个,脸臊了臊,更加着急起来。  “我们走吧,没钱付账会被送官的。”  “你不是有块玉?”时雍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拿出来吃饭足够。”  “你怎会知道?”小丙大惊。  “我刚才见你的时候,你捏在手上。”  小丙哦一声,又瘪嘴,“我娘说这块玉是我爹留给我的传家宝,若是没了玉,就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时雍问:“你确定你叔,住无乩馆?”  小丙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纸上一行字笔走龙蛇,如银钩铁画,写的街址确实没错。  时雍摊开手:“玉给我看看。”  “干嘛?”小丙防备地看着她。  “无乩馆不是谁都能去的,我帮你。”  时雍翘起嘴角,笑容未落,娴娘便领着伙计端来了饭食,还附赠了一份糕点。  “小郎君是先去洗洗,还是吃过再洗?”  这世道难找这么有人情味的地方了。小丙满是感激,想想没有钱可能要吃白食,他看了时雍一眼,红着脖子走了,“我去洗洗。”  小丙被伙计领走了。  娴娘没动,在时雍身旁站了片刻,一脸笑开,言词间有几分试探。  “回锅肉和黄金豆腐丸子是小店才有的菜。小娘子第一次来,怎会知道?”  时雍靠着椅子半阖眼皮,神色淡淡,“曾听一位友人说起。”  娴娘的笑容徒然凝滞。  时雍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豆腐丸子,吃得心满意足。  “是这味。”  娴娘神色再变,“冒昧问小娘子,你那友人贵姓?”  时雍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回锅肉是用蚕豆酱炒的吗?我那友人说,回锅肉必用店里的秘制蚕豆酱烹饪,方得人间美味。”  娴娘双手揪着衣裳,一颗心忽上忽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表情惶惶不安。  “小娘子的友人,是否姓……时?” 第7章 阿拾的第三个秘密 “唔。”  时雍看了娴娘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笑道:“我友人说,人若相识,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娴娘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突然掩面,湿了眼眶。  “是她,是她。想我当日落难,她也这般说法——罢了罢了,过往恶浊不必再污了贵客的耳。”  娴娘扭过身子大声叫伙计。  “把我圆角柜里的青梅酒拿来,我要与这位贵客畅饮。”  时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肉细嚼慢咽,穿的是粗布衣裳,气度风华却恁生矜贵。  娴娘一直看着她,等酒水上来,坐在她的对面,昏昏然给自己灌了一杯,拭了拭眼角,便哭起“友人”,期期艾艾的嗓子娇脆哽咽。  “我放了荷花灯,祭了香烛纸钱,不晓得她能否托生到一户好人家,不再受这恶罪。”  托生?  时雍夹菜的筷子微顿,“你知道了?”  娴娘与她对了个眼,红着脸说:“我有个老相好,在诏狱做牢头。自打她进去,我便抹了脸皮不要,求上门去找他,想送些吃食进去……哪知,她一口没吃上,就孤伶伶去了。”  憋了好些日子,娴娘找不到旁人说时雍的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时雍的友人,她便哀哀地说了起来。  “那时也劝她,不要乱了规矩,酿出祸事——瞧我,她是我的恩人,我倒说起恩人的不是。“  看时雍不语,娴娘越发伤心。  “我生生哭了好几回,左右想不明白,那个让她一门心思扎进去连命都不要的男子,到底是何人。她下诏狱,死无葬身之地,那人可曾心疼她半分?”  时雍抿抿嘴,微微一笑,拎起一粒金黄的豆腐丸子,看了半晌,丢入嘴里。  “乌婵可有来过?”  听到她提及乌婵的名字,娴娘漂亮的脸僵硬片刻,更是把她当成时雍的至交好友,眼泪籁籁地往下落,一张绢子湿透也拭不完泪珠子。  “她出事后,乌班主便闭口谢客了。贵客是找乌班主有事?”  “唔。”时雍慢慢一笑,“我没有银钱付给你。还有那位小哥,得劳驾你照顾几日。所需多少银钱,你一并算出来,去找乌婵结算。”  “这……”娴娘尴尬,连忙摇头,“羞煞我也。你是恩公友人,我怎能收你的钱?”  时雍笑了笑,“你把今夜之事告诉乌婵。就说时下多有不便,我过些日子再找她还钱。”  娴娘不知她什么用意,一双妩媚的风流眼顾盼不解。  “但有一点。”时雍默然片刻:“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贵客尽管放心,不该说的话,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惹麻烦。”  娴娘说着又抹泪,“不瞒您说,听得那些人辱她,羞她,我便想变成个爷儿,打得他们做狗爬才好。”  “不必如此,是她该骂。”时雍说道,缓缓眯起眼。  一碗米饭很快入肚,她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  “娴姐,等那小郎回来。你就说,要拿他的东西,就乖乖在这儿等我。”  娴娘不明所以,听话地点头。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个小娘子年岁不大,却很是让人信服,一言一行挑不出短处,不由地就听了她的吩咐和摆布。这与时雍有几分相似,以至她都没有想过,这会不会真是一个吃白食的人。  时雍前脚刚出门,小丙就发颠般下了楼。  “她呢。她呢?”  “走了……”娴娘还来不及说时雍的叮嘱,小丙便要追出去,“说我是贼,你盗我传家宝玉,比贼还贼。”  街上不见人影。  娴娘拉着暴露如雷的小丙,好说歹说劝住了,一面叫伙计拿药膏给他涂屁股,一面将时雍的话转告他。  小丙气得跺脚,“贼女子。贼女子。”  ……  入夜宵禁,时雍小心避开巡查,从铜陵桥经广化寺回家。  王氏刚好起夜去茅房,看到她吓得惊叫一声。  “小畜生,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吓人?”  看来白天没摔疼,不长记性。  时雍冷冷瞄她一眼,王氏连连退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  “睡觉。”  时雍与她错身而过,回屋点燃油灯,将那块从小丙身上摸来的玉拿出来。  果然不是一块普通的玉。  上好的白玉,中间有个篆刻的“令”字,雕功精湛,配图极有气势。  这不是一块玉佩,而是玉令。  时雍看那图案好半晌,头看得隐隐作痛,也认不出刻的什么。  但她记得,死在诏狱那夜,看到了一个相似的玉令。  ……  七月十六。  天没亮,宋长贵便被府衙来人叫走了。  水洗巷张捕快家,惨遭横祸,一家九口横死家中。  时雍头痛了一夜,迷迷瞪瞪地听了个动静,翻身继续睡。  等睡饱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院子里,王氏和宋老太几个妇人挤在一起,一边腌萝卜一边说张捕快家的事情。  时雍端了水放在面盆架上,凉水拍上脸,冷不丁一个激灵,脑子嗡叫片刻,便生出了些不属于她的画面来——  她死在诏狱那晚,醒过来便已托魂到了阿拾身上。  此前,阿拾的尸体就飘在水洗巷张捕快家背后的那口池塘里。  时雍从池塘爬起来时,没有多想,也无多的意识。更不知道,阿拾和张家小姐张芸儿是闺中姐妹。  如今一幕幕关于阿拾和张芸儿的画面入脑,她一身鸡皮疙瘩都激了起来。  阿拾没了。  张芸儿也没了。  张家九口全没了。  那晚阿拾就在凶案现场。  时雍早饭都不想吃了,匆匆洗漱出门。  不料刚出宋家胡同,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再衡。  “阿拾。”  谢再衡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衣直裰衬着清俊的脸,儒雅温润,风度翩翩,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才子姿态。  “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题外话------  捋剧情捋得头秃,快拍拍我!! 第8章 教训渣男,第一案 谢再衡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单手负在身后,等时雍走近,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绣帕。  “还给你的。”  时雍低头看着。  谢再衡低声:“你的心意我明白,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时雍觉得有趣。  她看着绣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记忆模糊。  关于谢再衡,倒是有一些凌乱的画面。  ……阿拾和谢再衡青梅竹马。  ……谢家搬出宋家胡同住进了内城的大宅。  ……谢小郎执了阿拾的手,举手发誓说将来要娶她为妻。  ……阿拾灯下绣鸳鸯帕送给心爱的男人,熬红了眼。  ……谢再衡要娶侯府的小姐了。  时雍眼皮子发抽,“狗东西!”  谢再衡皱了眉,对她突如其来的辱骂很不适应。  “阿拾,是我对不住你。只是,陈家小姐心悦于我,她的父亲是广武侯,当朝重臣,他家有意与我家结亲,我父亲只是一个八品仓储主事……”  “你家的破事,我没兴趣。”  冷眼相视的小娘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满是讽刺。  谢再衡打量她,手脚突然拘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  他很奇怪。  往常阿拾见了他,大眼睛里总会生出些光彩,小脸儿也会亮色几分,今日为何这般不耐烦?  “阿拾。”  看她要走,谢再衡下意识去拽她。  “我看你脸色很差,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你告诉再衡哥……”  话没说完,看到一双冷漠的眼。  他愣了愣,“阿拾?你……?”  眼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抹古怪又妖媚的笑。  “再衡哥,你拉住我是想做什么?”  谢再衡倒吸一口凉气。  阿拾的声音向来直来直去,木讷得索然无味,这冷不丁娇软嗓子,一双半含春水半染秋的眼睛瞧来,又魅又妖,会摄魂儿似的,大白天的竟让他有些把持不住。  “阿拾。”  谢再衡神魂都飞了。  等他娶了侯府的小姐,回头再想个法子把阿拾弄进门,做个姨娘倒也甚美——  谢再衡心猿意马,不由得上了手,想摸一摸阿拾的小脸儿。  “我们别置气了好吗?再衡哥是最疼你的,这亲事也非我所愿……”  “是吗?”时雍嘴角上提,轻轻拉住他一只胳膊,用力反剪再重重一提,又拎着他领口玩陀螺似的转了个方向。  咔嚓一声脆响。  谢再衡杀猪般惨叫。  “阿拾…拾…”  “再衡哥,你还要不要疼我?”  “我疼,痛……痛…”  “这只手断了,哪只手疼呢?”  谢再衡看她脸上浮出的诡邪笑意,陌生得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见鬼般瞪大双眼。  “不,别。阿拾,别……啊。”  他虽是一介书生,好歹也是个男子。可是挣扎几下,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咔嚓,手折了。  “痛?”时雍笑容不变,“受着。”  “来人啦,救,救命!”  谢再衡痛得冷汗淋漓,呼天抢地。  “闭嘴!”时雍眼里是压不住的邪气,表情却慵懒闲适。丢开谢再衡,她拿过那张鸳鸯绣帕,一根一根擦着手。  “就说是你自个儿摔断的。若要声张出去,我就废了你第三条腿,让你的陈小姐守活寡。”  说罢,她哗啦一声撕碎帕子,随手一扔。  “滚吧!”  谢再衡捂着疼痛的胳膊,怔怔盯她片刻,狼狈地滚了。  时雍收敛眼神,拍一拍袖子,理一理衣领,低下头又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  从顺天府衙角门走进去,东北角挨围墙的就是胥吏房。午时不到,房里便暗得像是黄昏。  时雍走进去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几个捕快围在一起说话,阿拾的父亲宋长贵蹲在地上收拾证物。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刮得脸有点凉。  “阿拾。”  一个捕快高声笑着。  “去锦衣卫办差怎么样?”  “一样。”时雍继续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时雍死了吗?”又有人问。  “死了。”  “死得惨吗?”  “惨。”  “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般美貌?”  “死人哪有美的。”  时雍越走越快,脚步终于停下。  她站在宋长贵的面前,地上乱糟糟的。  “这些都是什么?”  “从老张家里带回来的东西。”宋长贵叹了口气,抬眼看自家女儿,眉头皱了起来。  阿拾脸小,这两日可能没有睡好,容色更显憔悴,人也更瘦了些,下巴都尖了。  宋长贵把她叫到一边,低声说:“你昨夜上哪里去了?你娘说你对她动了手?”  时雍道:“出去走了走,看人放灯。”  宋长贵叹了口气,“你娘也是操心你的亲事,嘴不饶人。你跟爹说说,对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时雍:“没想。”  宋长贵:“……”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对婚姻大事,一点也不上心。  “不想哪成,眼看快十八的大姑娘了,再找不着人家……唉!都怪爹,当初就不该允许你跟刘大娘去学什么乳医……”  顿了顿,宋长贵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纵着你了。拿了这月的工食,你下月便不要再出去做事,好好在家待着攒点好名声。”  好名声?  时雍看着这个便宜爹。  “我花你很多银子?”  “没有。”宋长贵微怔。  “我吃你很多米?”  “不多。”  “我招你讨厌了?”  “傻丫头,你是我闺女,我怎会讨厌你?”宋长贵语重心长道:“阿拾啊,你和刘大娘不同。你还是大姑娘,嫁人才是正经事……”  时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着急,我要找个王侯将相。”  宋长贵大嘴张着,合不拢。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疯话?臆症了吗?  时雍别开脸,换了话题。  “这麻布袋里的死蛇,是哪里来的?”  闹哄哄的胥吏房,突然安静。  强装的轻松被打破,房内鸦雀无声。  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要不是时雍提到那条蛇,谁也不愿意多看它一眼。  市井案件繁杂,衙役们走街串巷,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各种无辜枉死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在张家,还是有人吐了一地。  那蛇的丑陋和恶心很难用言语描述。  通体泛着诡异的黝黑,癞蛤蟆一样皱皱巴巴的皮,长满了疙瘩,每一个疙瘩上有血红色的瘤状花纹,像是开着的花儿。  娇艳欲滴,仿佛要滴出血来。  当他们看到蛇的时候,它在那个女人的体内。  活的。  褥子上的血与蛇身上的花纹,颜色出奇的一致,就好像,它本就该长在那里。  “这蛇是在张芸儿床上发现的。”  ------题外话------  时雍:能不能把我男主放出来见一见?  二锦:那要看读者小可爱们的意见了。  ps:乳医就是稳婆。  明日见。 第9章 丢掉的绣帕又出现了 张芸儿年仅十六,是张捕快的小女儿,许了城西米行的大户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下月中旬便要完婚。她被发现时,赤身死在床上。 “床上?”时雍看着那条蛇。 宋长贵见她眉头微拧,低头若有所思,知她和张芸儿走得近,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 “万般皆是命。回头买些香蜡纸钱烧了,尽个心意就是。” 时雍抬头,心思显然没在这个上面。 “爹是验明了,他们全家死于毒蛇咬伤?” “张芸儿确是。”宋长贵皱了皱眉头,“其余张家八口,我正犯难呢。” 宋长贵搓了搓自己的脖子,嘴唇紧抿着,莫名有些焦灼和烦闷。 他办差多年,这般难控心绪还是第一次。 五更天他去到水洗巷张捕快家。 房子门窗紧闭,满是令人烦躁不安的臭味。 不是血腥,不是尸臭,但比任何一种气味都让他心慌。 除了张芸儿死在自家闺房,其余张家八口人,都在堂屋里,姿势各有不同,或坐或躺,身体奇异地僵硬着,身上青紫肿涨,面黑光肿,有浓稠的青黄粘液从七窍淌出,每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双眼瞪大,神情惊恐。 张捕头也不例外。 他的尸体坐在一张圆椅上,表情恐惧,绝望。 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便死去。 宋长贵当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这不是被杀,是见鬼。 直到在张家小姐房里发现那条蛇。 “爹?”时雍看宋长贵表情异常,轻咳一声,“你还没有说完。” 宋长贵想了半天,突然有点乏力焦渴,声音低了许多。 “我初步查看,张家九口的死状均是中了蛇毒。但除了张芸儿一人,其余八口身上都没有发现啮齿印,也没有一点外伤。” 但凡蛇咬,定有伤口。 有伤,毒液才能入得人体,从而致人死亡。 “这事透着蹊跷。”宋长贵说着唏嘘,“老张一家,死得太惨了。” 张来富是顺天府衙的老捕快了。同僚一场,死得这么不明不白,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时雍看着麻布袋里的死蛇,个头比一般的毒蛇大了许多,形态丑陋、妖异,好像天生就带着某种邪性。 “有人见过这种蛇吗?” 她回头。 胥吏房见鬼般安静。 只是摇头,没有声音。 周明生凑过来,把时雍拉离三尺。 “你别看了。看到它我身上就发怵——” 话音未落,门从外面推开了, 带着一阵凉风,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 “沈头回来了。” 时雍瞅一眼布袋里僵硬的死蛇,和宋长贵一起站起来。 捕头沈灏走在前面,两个同行的衙役捉了一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一路哭天抢地地喊冤。 “周大头,把供招房打开。” 沈灏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右眼角上方的伤疤,让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拉着脸从中走过,众人便噤了声。 供招房是府衙里审录证词的地方,周明生跑得风快,合着众人把那家伙推了进去。 “这是谁?” “刘家米行的伙计。有人指证他昨夜二更时分曾在水洗巷张家屋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刘家? 那不是张捕快的亲家吗? “是这瘪三干的?” “审过便知。” 沈灏说着,将一个东西递给宋长贵,“在张芸儿房里发现的帕子,她堂姐说,看绣功不是张芸儿的东西,你给看看。” 那不是一条完整的手帕,撕毁的角落有一对鸳鸯。 鸳鸯沾染了血迹,熟悉得时雍眼皮一跳。 沈灏带着人去了供招房。 宋长贵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帕子……” “是我的。不过我来衙门的路上刚弃了。” 事到如今,时雍无法再隐瞒遇到谢再衡的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长贵两人的纠葛,只是隐瞒了如今的阿拾已经换了个芯儿的事实,更没有提到她把谢再衡的胳膊打折了。 她怕把宋长贵吓死。 宋长贵却为她的改变找到了解释, ……原是受了刺激。 “你是说,你在胡同口遇到谢再衡才拿回的绣帕?” 时雍嗯了声,“是。我撕碎的。” “同一条?” 时雍再辨认片刻,点点头,看宋长贵疑惑地看着自己,索性走到胥吏房的书案旁,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这是衙门,这是张家。我们家离衙门比到张家至少近两条街。” 宋长贵摸着下巴点点头。 时雍垂着眼皮继续写写画画,长翘的睫毛下,一双眼阴晦难明, “我和谢再衡发生争执后,走路到衙门,顶了天也不到半个时辰……这途中,鸳鸯帕飞到了张家,再由沈头带回来,诡不诡异?” 第10章 时雍被大都督逮个正着 诡异自然是诡异的。 可…… 宋长贵看着时雍,愕然半晌。 不是因为绣帕,而是女儿居然对他说这么多话? 这些年,因为后娘王氏的关系,阿拾跟他疏远了很多,平常多一个字都不愿说啊? 时雍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画的路径图,目光微闪。 “爹,张家九口死于何时?” 宋长贵皱皱眉,说得很肯定。 “据我推断,昨夜一更到三更之间。” 昨天是七月十五。 时雍托魂阿拾是七月十四晚上。 他们应当同日死亡才是…… 时间对不上。 死亡时间不同,尸体的僵硬和腐烂程度也大为不同。宋长贵是个老仵作了,时雍不怀疑他的验尸经验,但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家分明是十四晚上出的事,死亡时间却推迟了整整一天? “阿拾?” 宋长贵发觉女儿今日很是古怪,眉头不由越皱越紧,想想,压着嗓子问:“你跟爹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当真没有去过张家?” “没有。我——前夜去的。” 时雍看宋长贵欲言又止,丢开笔。 “绣帕的事,我去和沈头说……” “不可。”宋长贵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深知这种灭门大案非同小可,一把拉住她。 “事关重大,你不要出声。此事没那么简单……你别管,爹知道处理。” 时雍对上他的眼睛,慢慢地缩回了手。 爹?行吧。 不一会,沈灏出来了。 一身差服沾了不少污渍,他擦擦额头。 “娘的这厮嘴紧。” 宋长贵问:“不肯招?” 沈灏重重哼声:“落老子手上有不招的道理?等我填饱肚子,再审。” 他是顺天府出了名的铁捕头,人犯落他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哪有不招之理? “那小子只承认替他家少爷捎了一封信给张家小姐,约她三日后同去庙会。可他说的信,我在张家遍寻不见。” …… 沈灏和宋长贵又去了水洗巷。 时雍找书吏要了一根墨条和两张纸,回了宋家胡口。 院子里有笑声。 十二岁的宋鸿握了个鸡蛋,看到时雍脸色一变,做贼一般将手背在身后,吐个舌头跑远。 十五岁的宋香却不同,铁清着脸瞪看时雍,像是见到了杀父仇人一般,冲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贱人你敢打我娘?” 时雍手上拿着墨条和宣纸,不好丢。 于是,她一脚踹了过去。 脸上生生挨了一巴掌,指印清晰,面颊微红,可是宋香足足被她踢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愣了愣,宋香似乎才反应过来由着她欺负的阿拾竟然敢踢她,抱着疼痛的小腿,失声哭喊。 “小贱货你敢打我?和你那傻子娘一般失心疯了不曾?我是娘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是什么东西?” 时雍剜她一眼,大步回了屋子。 王氏听到女儿哭喊,跑出来撩开宋香的裙子一看,小腿淤青一片,不过片刻已然青肿起来。 “杀千刀的小畜生这是疯了呀,老娘非得把你卖窑子里去才得安生是不是……” 时雍住的是小柴房改的房子,光线很黑。 她反拴住门,将玉令拿出来,摆在唯一的凳子中间,白纸铺在玉令上方,又拿了墨条在纸上不轻不重的涂抹。 玉令是小丙的东西,又与无乩馆有关,不能长久留在身边。 昨晚她头痛,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必须抓紧拓出图案,顾不得理会发疯的王氏和宋香。 简单的涂抹后,神奇的现象出来了。 宣纸上呈现出了玉令上的图案。 拓得一模一样。 时雍满意地看了看,翻转一面,依葫芦画瓢。 …… 再出门已是一刻钟后。 王氏和宋香堵在门口辱骂,时雍笑了笑,走了。 她不是个好人。 但,女魔头没有兴趣去踩死两只小蚂蚁。 除了玉令,她还有一件事待办。 她不会针灸。 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糊弄赵胤一时容易,一世难。 阿拾既然是会针灸的人,她也陆续会想起一些阿拾的记忆。她就去买一副银针,没事琢磨琢磨,万一让她给琢磨出来了呢? 街上行人不绝,商铺林立。 时雍无瑕多看,直奔良医堂。 这家掌柜姓孙,把医堂开在蔽静的深宅陋巷也就算了,平日里有客求医也云淡风轻,不论是慕名而来的是达官贵人,还是山野草民,都一视同仁。 这很合时雍的胃口。 …… 良医堂身处陋巷,门楣朴素,但内堂布置得典雅精致,一个“医香世家”的牌匾挂于正堂,很有几分考究和气派。 赵胤坐在一张瘿木圈椅上,默默品着茶,身姿挺拔笔直,一条腿微微曲起向前,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力。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者半蹲在他的腿边,察看他的膝盖,一脸惶然。 “大人这腿,瞧着又严重了?” “嗯。”赵胤不愿多说:“孙老看看,可还有治?” 孙正业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叹口气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捋着胡子摇头。 “若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还活着,许能有些法子,可惜天不假年……” 说到昨年仙逝的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孙正业七皱八褶的眼睛不免又潮湿起来。 “我老喽,头脑昏聩眼也花,不服老都不行。” 赵胤端茶杯的手,顿了顿,“孙老你都不行,这世上便无人可治了。” 孙正业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前些日子我瞧着是好了些的,想是施针的缘故,何故又…………大人,您看,能否请那位小娘子到良医堂来施针,以便老儿在旁一观?” 施针? 赵胤靠在椅子上。 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敲响。 “大都督。” 赵胤将茶杯放在几上,“进来。” 来人是他的贴身长随谢放。 他朝孙正业拱手揖礼,又附到赵胤耳边低声说。 “阿拾在外面,找孙掌柜的买银针。” ------题外话------ 用墨条拓玉令圈案的地方,没玩过“铅笔拓印”的仙女,不知道能不能看明白我在说什么?(捂脸),没有看懂可留言,我现场展示。还是不懂,我就给你们劈个叉。 ps:这本书真的不好懂不好读吗?小仙女可告诉我阅读感受。 第11章 那口茶喝不下去了 良医堂的掌柜的叫孙国栋,是孙正业的长孙。  孙家世代为医,孙正业当年更是跟着永禄爷,做到了太医院院判。老头今年八十有九了,还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是顺天府数得上的长寿之人。  只可惜,儿孙资质平庸,孙老一身医术,没一个人能继承。儿孙辈学艺不精,太医院屡考不上,孙家断了御医路,便开了这间良医堂,细水长流地经营。  此刻,孙国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很是头痛。  “这二十个大钱,当真不能卖。”  “别家最多十五个大钱,二十个钱不亏你。”  时雍把钱袋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放。  “全部家当就这些,你看着办。”  “这,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孙国栋拉下脸,“我们良医馆的银针和别家不同,你看看这材质,研磨和光面,就不是一般的货色。二十个大钱,您请别家。”  “我就要你家的。你家的东西好。”  别家的时雍看不上。  “欠三十个大钱,我写个欠条可好?”  孙国栋脸涨得通红,有些恼怒,只是孙家家训,孙正业要求子孙务必恪守,他不便和一个小娘子纠扯不清。  “我都没有说,这银针造法,是宫里传出来的呢,还想二十个大钱买?要便宜货,出门往左——”  孙国栋拂袖就走,可是进入内堂的门帘还没有撩开,便听到他祖父重重的咳嗽。  “一副银针,你就当宝了?既然小娘子喜欢,你卖她便是。”  孙国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祖父?”  孙正业不理这个憨头憨脑的孙子,走到时雍面前,拂开搀扶的仆从,朝时雍长长一揖。  “家孙无礼,有眼不识泰山。望小娘子宽恕则个。”  时雍看这老者发白如雪,笑起来满脸皱眉,但神清目明,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不由端正姿态,回了一礼。  “老丈这么说,到显得我无礼了。”  时雍瞥一眼低头不吭声的孙国栋,笑了起来。  “我不知贵号银针如此贵重,见识浅薄的人是我。也罢,囊中羞耻,便不买了罢。告辞。”  孙正业老眼昏花,但脑子清明,这小娘子举止谈吐大方得体,毫无闺阁女儿的扭捏作态,倒有几分潇洒豪迈之气。  他便又是一笑,礼数周全地邀请。  “老儿想请小娘子内室一叙,不知方不方便?”  邀请一个陌生小娘子进内室,自然是不便的,听了祖父这话,孙国栋都傻了。  这小娘子有几分颜色,不过穿着打扮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儿,难不成祖父老当益壮,这般年纪竟生了春心?  “小娘子若肯,这副银针我便送给你了。”孙正业看她不答,又补充。  时雍一听,收起放在柜台上的钱袋,一把捞在手上,“成交。”  孙国栋大惊失色,这小娘子也太随便了吧?  “祖父,这不妥当………“  孙正业不理这劣孙,对时雍笑出了一脸褶子。  “小娘子,请。”  ……  到了内堂门口,时雍眼尖地看到了赵胤的长随谢放,一个激灵。  这是被抓了现行?  谢放面无表情,上前打了帘子,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这形势不容时雍退却。  她微微一笑,侧身在旁:“孙老,您请。”  “请。”  时雍执意走在孙正业后面,慢吞吞进去。  淡淡的药香味儿,清雅怡人。赵胤换下了那一袭让人看到就紧张的飞鱼服,也没着官服,一身黑色锦袍,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华矜贵,周身却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情性皆凉。  时雍将他神情看在眼里,连忙施礼。  “民女给大人请安。”  赵胤面色无波,手上茶盏轻放几上。  “买银针做什么?”  “练针灸。”  话越少,越不容易出错,且阿拾也不是多话之人,时雍酌情减少了自己的语言分量。  赵胤眼波不动,看不出有没有怀疑她。  “无乩馆有银针。”  “大人身子贵重,民女新想到一个行针的法子,便想先在自个儿身上试好了,再告诉您。”  赵胤冷眼微动,“你祖上传下来的行针法子,竟不如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阿拾的针灸是祖传的吗?  宋长贵一个仵作,不像会针灸的人呀?  阿拾哪来的“祖上”?  时雍恭顺地低头。  “回大人话,民女见大人的腿疾久不能愈,一到阴雨天便饱受病痛折磨,内心实在难安,便生了些心思,虽不敢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绝不能辱没了祖宗。”  赵胤低低一哼。  袍角撩开,曲起的腿自然地伸出来。  “不必试了。来吧。”  这么随便的吗?  好歹是一条人腿,不是猪蹄啊。  时雍看到孙正业的仆从递上来的银针,叫苦不迭。  一个谎言果然要用百个谎言来圆。  是扎呢?还是不扎?  要不……随便扎一扎好了?  可是,她连基本的行针手法都不懂,有孙老这个内行在旁,一上针不就露馅了吗?  不行,不行,不行。  诏狱她不想再去。  “大都督稍等。”时雍急中生智,情真急切地望向孙正业,“孙老,冒昧相问,可否借个地方盥洗双手?”  大都督身子矜贵,不洗手不能随便上手摸的啊。她想借机溜出去随便摔断个手什么的,  不料,话音刚落,赵胤轻轻击掌。  “谢放,端清水来。”  谢放单膝跪地,“是。”  赵胤面不改色望向时雍,“用不用加个皂角胰子?”  时雍:“……”  “不必劳驾了。”她按住小腹,“不瞒大人,盥手是假,民女想行个方便是真。”  赵胤端起茶盏,吹水慢饮,眼皮都不抬一下。  时雍憋住气,好不容易把脸憋红了,略带“羞涩”地低头。  “民女这两日来了癸水,一紧张就更是淋、漓、不、止……容我收拾好自己,再为大人行针可好?”  赵胤手一顿,那口茶似乎是喝不下去了。  ……  ------题外话------  回小主们的话,时雍确系是穿越后死了,再重生阿拾身上。这个不算复杂吧?上辈子以为拿了女主剧本,结果死无葬身之地,这辈子自然会谨慎些,但偶尔习性难改,与老实木讷的阿拾不同。  阿拾有故事,  时雍也有。  且看我一一道来。  ps:谢谢小主们的打赏,多谢则个。 第12章 大人,这是何意? 但凡有一种可能,时雍也不愿意搞伤自己的手。  这只手虽然粗糙了些,贵在修长如笋,尖头细细,再白嫩些也是纤纤玉指了。  为了找一个正确的摔跤方式,时雍举着手比划好半天,从侧面横摔,到直体俯摔,分三次完成了掌心、手指和手腕的搓皮伤,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鲜血涌出,  她啧声,不多看一眼,慢慢爬起来。  正准备回去内堂,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  没有人说话。  “出来。”时雍加重语气,顾不得手痛,身姿迅捷地扑过去,撩开一层青黑的帘布,将藏在里面的人拖了出来。  “……太子殿下?”  小家伙今日没穿华服,就简单穿了件青布衣衫,戴了个滑稽的小帽儿,脸蛋儿看上去还是稚嫩白净,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时雍左右看看,蹲身盯住小家伙的脸,“你怎么会在这儿?一个人?”  赵云圳嘴巴一瘪,做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不过转瞬又横了起来。  “你不许出卖我。不然本宫煮了你。”  这动不动就杀人的德性,是哪里学来的?  时雍唇角微微翘起,“大人不知道你在这里?”  “哼!”赵云圳小脸上有几分得意,“他以为不带我,我就没有办法跟来吗?小看本宫,幼稚。”  时雍:“……”  “本宫是钻狗洞进来的。”  太子爷掷地有声,说得一脸正色。  时雍看他小脸微扬,一副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样子,默默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失敬。”  “你跪安吧。”小家伙一身骄矜之气,冲她摆摆手,看时雍看着他笑,又不知想到什么,小脸突然红了红。  “肌肤之亲的事,本宫尚未禀明父皇。嬷嬷说,我待再长大些才能有女人。”  “??”时雍耳朵动了动。  小家伙不耐烦了,上手推她。  “愚蠢的女人,说了你也不懂。赶紧走。不要让阿胤叔看到我。不然你死定了。”  时雍哭笑不得,撩开内堂的帘子方才敛了神色,一副疼痛不堪的模样,左手握住右手,微微抬起,那鲜血真是淋漓不止了,很快便染红了一大片袖子。  “大人……”  这娇娇软软一声大人,  不知是委屈,还是疼痛,正常人都不忍斥责吧?  “哎呀,这是怎么伤着了?”孙正业连忙叫人:“小顺啊,拿我药箱来。”  叫小顺的仆从一愣。  太老爷的药箱,可是从不为普通人打开的。  “还不快去。”孙正业很着急。  针灸一门,他潜心研究了数十年,算有小成,可是拿赵胤的腿疾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小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此造诣,不仅能缓解腿疾,还能自行琢磨出行针之道,还有她祖上的针灸法……  孙正业很有兴趣。  时雍为难地看着赵胤。  “大人,手伤了,不便再施针。民女对不住您——”  “这般不小心。”赵胤看一下她的手,“还能动吗?”  “动是能动。”时雍转了转手腕,痛得“嘶”一声,蹙了眉头轻咬下唇,看男人仍然面无表情,显然不会因为她疼痛就心生怜悯,只能找别的借口。  “不过,针灸之事,极是精细,断断出不得差错……”  时雍转头,看着孙正业,“孙老最是明白,对不对?”  孙正业捋着白胡子,眯起眼点头:“针灸,讲究静和稳。《灵枢·官能》里说,语徐而安静,手巧而心审谛者,可使行针艾。针通经脉,调理血气,若是施针者心浮气躁,手颤如摆,反而有害无益。”  啧!  时雍松口气。  孙老把她编不出来的话都说了。  “大人。”时雍“楚楚可怜”地看着赵胤,“民女有罪,请大人责罚。”  赵胤眼一瞟,冷冷淡淡,“你告诉孙老怎么做,他来施针。”  时雍看着孙正业,“老爷子岁数不小了吧?尚能行针?”  孙正业受到冒犯,脸一绷,胡子直往上翘,“老儿我是孙思邈后人,又得已故太后亲自指点……”  “喔。”时雍说:“那大人的腿,你却无能为力?”  孙正业被呛得吹胡子瞪眼,突然一愣。  他看着时雍,冷不丁想到了当年和懿初皇后相遇的情景,竟觉得这小娘子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是哪里相似,又说不上来。  时雍低头,态度恭敬,语气却坚持,“大人,不是民女不肯教,而是祖宗针法,传女……不传男,我虽不才,但祖宗教导,是万万不敢违背的。”  赵胤一言不发。  冷冷盯了她好一会,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时雍。  “手伸出来。”  时雍硬着头皮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男女授受不亲,伤口满是鲜血,赵胤应该不会仔细察看才是……  念头刚起,不料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是伤处,径直提了起来。  “大人。”时雍皱眉,“你弄痛我了。”  “几处擦伤,着力处均不一致,你是如何做到的?”  赵胤的话浅淡轻缓,听上去没有情绪,可入耳却字字冷厉。  “就是脚滑,没踩稳。”  时雍后悔没有做得更仔细些,头垂得更低了,然后使了几分力,想把手从赵胤掌中抽离出来。  可刚一用力,赵胤就丢开了她的手,害得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你再摔一次,本座看看。”  “……”可恶。可恶之极。  这是道德沦丧想看人摔跤?还是赵胤已经怀疑她了?  凉气从时雍脚底升起,直奔四肢百骸。  “大人,这是何意?”  时雍状若受伤的样子,把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凹痕。  “我难道愿意摔倒不成?你看我这伤,我也痛的呀。”  上辈子的时雍妖娆妩媚,有十八般手段对付男人,总能看到一些痴迷纠缠的男人。这辈子换了个壳子,这一招居然就不灵了。  她哀哀地说得可怜,赵胤却丝毫不为所动,“摔!”  时雍暗叹。  早知道拿银针乱扎一通好了,扎死又不用她来埋。  这人真是狼心狗肺,狗咬吕洞宾……  “嗷嗷嗷——”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吠。  紧接着冲出来一个小身子,二话不说撞上了时雍。  “阿胤叔,狗,狗,有狗……啊。”  赵云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他本想藏起来偷听,那知孙正业家养的狗子嗅到了他的气味,冲上去嗅他。他吓得拔腿就跑,骨碌碌就像个肉团子似的冲了进来,还没扑到赵胤怀里,先把时雍撞了个踉跄,又生生抓扯住她的衣服,方才稳住没有摔倒。  这也就罢了。  他这般用力过度,直接把时雍藏在身上的白玉令牌给抓扯出来。  啪,掉在了地上。 第13章 一锅滚烫的沸水 赵云圳小孩子手快,迅速捡起玉令。  “噫,这是什么?”  时雍脸色微变,伸手去抢。  一只手抢在她的前面,将玉令从赵云圳手上抽走,顺便把小屁孩儿也拎了过去。  “你越发胡闹了。”  “阿胤叔。”赵云圳双脚乱踢乱打,“本宫是太子,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赵胤沉着脸不说话,把他放下来丢到圈椅上,“坐好。”  赵云圳嘴一瞥,小脸儿绷起满是不高兴。  “等我长大了我要褫了你的官,罚你每天陪我玩。”  赵胤不理他,举起手上的白玉令牌,目光飞快掠过时雍。  “你从哪里得来的?”  听这语气,是知晓玉令来历了。  时雍没说老实话,“一个朋友,代为保管。”  “朋友?”赵胤再扫一眼她状若老实的脸,喜怒不辨:“是水洗巷闲云阁的朋友吗?”  时雍有些惊讶,猛地抬头,直视他的眼。  他也不避,冷眸如冰,“你最好老实交代。”  昨晚时雍从无乩馆翻出来,遇见小丙再带他去找娴娘,期间并不曾碰到什么人,也未曾觉得有人跟踪。  不曾想,她的行踪竟全在赵胤的掌控之中。  时雍有一种被人扒光的感觉。  锦衣卫——  这三个字,时雍不得不重新衡量。  诏狱是断断不能再去了。  “不敢欺瞒大人。这玉……是我偷来的。”  她把昨晚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告诉了赵胤,说得情真意切,“民女家贫,没有亲娘照拂,亲爹不疼祖母不爱,后娘又生了弟妹,从此饱受欺凌,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买不起,便一时生了贪念……”  赵胤面无表情看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被他看得不安,摸了下脸,“便一时生了贪念,想偷了玉为小丙找到他叔,得一笔酬金。“  这大气儿喘得,孙正业都为她感到害怕。  自从赵胤掌锦衣卫事以来,比他爹任指挥使的时候辛辣狠绝许多。也是时局不好,凡有锦衣缇骑出动,无不是一番腥风血雨,真真儿是让人闻风丧胆。  要是他一失手把这小娘子捏死了,他心心念念的祖传神针,哪里得见?  孙正业重重咳嗽一声。  “大都督,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孩子要紧啦。”  旁人是从不敢打断赵胤的,更不敢在他面前随便帮人解围。但孙正业不同,资历辈分在那里,谁都得给他几分脸面。  赵胤看他一眼,眼神厉厉地盯住时雍,“你最好没说谎。”  说罢,他拎着赵云圳大步离去。  “阿胤叔啊,痛痛痛。”赵云圳在赵胤的手里又踢又打,奶凶奶凶地吼叫:“你不拿本宫当太子,本宫要治你的罪。”  “你再胡闹——”赵胤停下脚步,“阿黄。”  “汪汪——”  狗叫声,孩子的叫声,渐渐远去。  时雍看一眼孙正业,“孙老,告辞。”  “且慢。”孙正业让小顺打开药箱,态度不可谓不诚,“把伤口处理好再走不迟。”  时雍皱眉:“我没钱。”  孙正业笑出了一脸褶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又笑呵呵地问:“老儿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小娘子。“  时雍坐回杌子上,“您请讲。”  “你为大都督针灸之后,腿疾有明显好转,这几日为何又严重起来?”  因为阿拾死了啊。  时雍叹口气,“许是我为大人的腿疾太过忧思,心神不宁,没行好针吧。”  “针灸一途,确实忌讳气躁。”孙正业点点头,一面为她疗伤一面老生常谈,“待小娘子痊愈,为大都督施针时,老儿可否在旁一观?”  时雍笑了笑。  孙正业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老儿绝不偷师学艺。一把年纪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儿孙不才,没有一个能成气候的,学了也是无用。老儿只是遗憾呐,老祖宗说,针灸可治百病,只可惜好些神奇的针灸之法都已失传。老儿就是想看看小娘子这祖传神。”  时雍见他神情严肃,这般岁数了说起来仍是双眼生光,实在不忍心拒绝。  “我答应你。不过有条件。”  孙正业看出这小娘子不是善茬,捋起胡子就是一笑。  “你说。”  “您先教我。”  孙正业愣住,心中突感不妙,这是被利用了?  ……  水洗巷张捕快家一夜灭门的事,在京师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张家女眷验尸时稳婆刘大娘在旁协助,这婆子嘴碎把事都说了出去,一条诡异的死蛇在赤身的小姐床上发现很快便传扬出去,百姓毛骨悚然,不免又添了些妖魔鬼怪的香艳说法。  有人说张小姐与蛇精相好,又要转嫁刘家二郎,便惹恼了蛇精大人,误了全家性命。  也有消息更灵通的人说,是兀良汗人致造的惨案,为的是让大晏京师不安,给朝廷施压。  又说,兀良汗新汗王阿木巴图早就想撕毁老汗王和先帝订立的永不相犯的盟约,多年前便派了探子秘密潜入京师,买通关节,将人员布置在京中各处,锦衣卫最近正疯了似的搜查兀良汗耳目。  一时间,众说纷纭。  京师如同一锅滚烫的沸水,人心惶惶。  时雍听了两耳朵有的没的,去水洗巷转了一圈,和娴娘说了几句话,得知小丙已经被赵胤带走,一时也琢磨不透这两人的关系,只叮嘱道。  “娴姐,若有人来问,你万万不可提及时雍的事。”  “我晓得。”娴娘是个通透之人,看那些人带走小丙的阵势,就知道不是好相与之人。  “乌班主那边,我已知会过了。你若还有什么相托,也可告诉我。”  “没有了。你保重。”时雍谢过娴娘,离开了水洗巷。  回家时,她从张捕快家门前经过。  来往的官差和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时雍驻足片刻,没多停留便回了家。  王氏和宋香宋鸿都在家里,宋老太和说谋的六姑也在。  几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到时雍回来,就噤了声,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时雍只当没有看见,直接回房,将那张拓印的白纸拿出来看了许久,庆幸自己拓下了图案,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东西用油纸裹了,分两处放好。  外面突然响起狗叫,院子里喧闹起来。  时雍不明就里,开门走出去,刚好撞到沈灏带人进来。  看见时雍,他二话不说,不留情面地挥手。  “带走。”  “沈头儿。”周明生同他一道来的,犹豫着不肯上前。  “谢再衡那小子铁定是胡说八道诬蔑阿拾,阿拾自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哪里来的本事杀张家九口?” 第14章 牢狱之灾 又是谢再衡这狗东西? 时雍不闪不躲,一双清冷的眼带了几分笑。 “沈头,上门拿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沈灏手按腰刀,别开眼不看她,“去了衙门,府尹大人自会给你说法。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沈头……”周明生嘿嘿发笑:“我拿脑袋担保,阿拾绝对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平常看到蛇都躲得老远,哪会玩蛇?再说了,阿拾和那张芸儿是闺中姐妹,阿拾的绣帕在张芸儿的手上,也不奇怪吧?” “周明生你有几颗脑袋?不知此案干系重大?” 沈灏拔刀的速度比说话的速度还快,等周明生那口气落下,锋利的刀子已然架在了脖子上,吓得他“呀”的一声惊叫。 “我跟你走。”时雍拨开沈灏架在周明生脖子上的刀,似笑非笑地一笑,“自己人动什么刀子?周大头,你给我老实点。” 周明生:…… 这个阿拾难不成中邪了? 都要拿她下狱了,还满不在乎。 时雍散漫地笑了笑,径直走在前面。 院子里静默无声。 宋家胡同住着的大部分是宋氏本家,隔壁就是阿拾的祖母和大伯小叔一大家子人。因为宋长贵是个仵作,那一大家子人嫌他们晦气,这才单独隔了个小院子,把他们赶到这头,又在中间砌了一堵矮墙,分开居住。 矮墙不隔声,更不挡事。 这边沈捕头到家拿人,那边就闹腾起来了。 时雍走出去,门口已然围了一群人。 大伯小叔三姑四姨堂兄堂嫂全出来了,一个个脸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想看笑话,又怕受她连累。 宋老太仗着年纪大,捞起扫帚上去就要打人。 “这小畜生真是没个管束,看我今儿不打死她。” 沈灏皱了皱眉头,伸胳膊挡在时雍面前。 “官差办案,都闪开。” 看他目露凶光,宋老太立刻变出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来,“差爷,不晓得我们家这个孽畜是犯了什么事呀?” 不待沈灏开口,时雍就板着脸接了话。 “诛九族的大案,杀了上百个呢。您老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没多少日子了,别耽误。” 沈灏:…… 扫帚落地。 宋老太拔高声音骂人。 “杀千万的小畜生,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那傻娘进我宋家的门,生出你这么个孽畜,我干甚让你出生啊,早掐死你多好。” …… 宋家胡同围满了人。 时雍跟着沈灏从中走过,无视议论。 王氏在院门口哭得呼天抢地,宋氏族人像是翻了天,大多都在骂阿拾,还有她早就不知去向的傻子娘。 在王氏进门之前,宋长贵有个傻妻,就是阿拾的娘。 仵作是个不体面的贱业,那时宋长贵二十好几了还讨不着媳妇儿,有一次办差捡了个傻子回来,宋家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傻媳妇儿脑子虽然不大好,但生得极其貌美,那身段脸面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精致娇俏,宋长贵很是喜欢,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从不让她做粗活,生了阿拾后更是如此,当仙女般捧着。 后来有一天,宋长贵办差回来,傻媳妇不见了。 宋家人谁也说不出傻娘去了哪里,宋长贵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三个月不到人就瘦成了一根竹竿。 他没了媳妇,阿拾没了娘,半年后由宋老太做主续弦了寡妇王氏,又陆续生了一儿一女。 宋长贵最是心疼阿拾,奈何公务繁忙,也不能成日在家守着,天长日久,阿拾在家里也就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渐渐与宋长贵也疏远了,变得内向木讷,常常被人欺负。 那时候的谢家也住在宋家胡同,而谢再衡是唯一一个会护着阿拾的人。 …… 府尹要明日过堂,当夜,时雍被收押在顺天府衙门的大牢里。 宋长贵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凡事讲规矩。衙门里不让他见女儿,他便没有来见,只托人给阿拾带话,让她好好待着,大人自会有主持公道,便没了音讯。 长夜漫漫,狱中阴冷又潮湿。 时雍倚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按脑袋。 好不容易熬到亥初,月上中天。 牢门传来声响:“阿拾。阿拾。” 周明生小声叫着她,高高举起手上的竹篮。 他在府衙做了两年捕快,又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路子野,混得开,牢里熟人也多,给了十个大钱给司狱司的看守,就把酒菜拎了进来。 “我娘做的,让我拿来给你。”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周明生的娘。 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很是同情阿拾。 “多谢大娘。” “我娘说你是她看着长大的,不信你会杀人。” 周明生将竹篮上的白棉布掀开,把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清粥小菜,几片切得薄薄的肉放在上面。 周明生咽了口唾沫,递给时雍。 “你爹去找府尹大人了,定会给你个说法。你先填饱肚子再说。喏,还有米酒。我娘说了,喝几口好入睡,不会胡思乱想。哼,待你这般好,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娘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隔着一道牢门,时雍看着周明生一边忙活一边嘴碎地念叨。 “不是红袖招的酒,我不爱喝。” “我呸。你还嫌弃上了?小爷我想喝都没得喝呢,你还红袖招?你知道红袖招的酒长什么样吗?” 知道。 以前常喝。 时雍望着天顶。 周明生缓了缓语气,“快来吃。你看,我娘还给你做了肉呢。” 现下世道不好,周明生家里半个月不见荤腥了,他老娘平素极是节俭,却特地打了二两肉做菜,他想想有些气不过,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瞪着时雍,先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酒下肚,喝完脸都红了。 “阿拾你是不是傻?” 时雍挑挑眉,懒洋洋看他发疯。 周明生挠了挠头,一阵叹气,“你喜欢姓谢那小子什么?文绉绉的酸样儿,一拳头下去屁都打不出一个。要说长相,他有我长得俊吗?咱衙门里的捕快,哪一个拉出去不比他更像个爷儿?” 时雍看着他竖起如大刀般的眉头,一本正经摇头。 “没你帅。” “可不?”周明生满意了,盘腿坐着地上,将倒满的米酒递给她一碗,“你说说你,实在嫁不掉,我,我反正我也没有娶妻,勉为其难收了你又不是不成。你何必做贱自己去招惹他呢?” “……” 时雍按住脑袋,皱眉看着他。 “周大头,你家有镜子么?” 周明生一愣,“有又怎的,没有怎的?” 时雍翻翻眼皮,“多照几回,你就说不出这醉话了。” 周明生大腿一拍,眉横了起来,“你敢嫌我?” 时雍吃两口菜,慵懒地躺在干草上,朝他摆了摆手,“不送。” “你,你……”周明生原本有些生气,可是借由灯火仔细看去,发现时雍眉头锁死,脸色苍白,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入了夜,头就闷痛难忍,时雍后悔白天没让孙正业给把个脉。 她慢慢地摆手,弯起眼角瞥他。 “我不想浪费你的酒菜,带回去跟大娘吃吧。” “我们家有的是,别废话。快吃!” 周明生看她一动不动,又猜疑地问:“阿拾,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太怕?” “进过诏狱的人,还怕什么?” 这话不假。 可时雍说的是自己,周明生理解的是阿拾。 周明生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杀人怕什么……” “这里不会有老鼠吧?”时雍冷不丁打断他,突然坐起来,看了看阴暗的角落,抱起双臂凉飕飕地说。 “周大头,你帮我做件事。” 周明生被她阴恻恻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 时雍朝他勾手指头,周明生慢慢凑近。 “什么呀?” 时雍挨着牢门跟他耳语。 周明生一听,吓得差点没骂娘。 “小倔驴,我们何仇何怨,你要让我去送死?” …… 第15章 射死了大都督的鸟 光启二十二年七月十六的夜晚,没有半点星光。 亥正时分,早已宵禁,承天门外灯火肃静,雨点纷纷扬扬铺天而落,将夜色衬得惨淡幽暗。 城门在吱呀声里一点一点拉开,一辆镶金嵌宝的黑漆马车缓慢驶出,窗牖隐在灯火里,看不出里面的人影,门前两排侍卫绷直了脊背,低头垂目,大气都不敢出。 “大都督。”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到了马车跟前,翻身跃下,单膝跪地。 “无乩馆捉了个细作。” “知道了。”赵胤手抚着疼痛的膝盖,揉捏着皱起眉头,“去把阿拾叫到无乩馆。” …… 无乩馆的廊下,几盏孤灯昏黄孤冷,将这所暗巷里的宅子衬得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痛苦的呻吟。 赵胤冷着脸,加快脚步。 大厅外的柱子上绑着个高大的男人,穿了顺天府衙役的衣服,嘴里塞着布巾出不了声,脑袋来回摆动着,一张脸肿得不见样貌。 “怎么回事?” “爷,您看。”谢放匆匆上前,将一支羽箭呈上,顺便递上一张明显被扎穿的信纸。 “朱九发现那人偷偷往无乩馆内射箭,还把您养在园子里的鹦鹉射,射死了一只。” 冤枉啊! 那不是射箭,那是传递消息。 周明生看到赵胤黑漆漆的眼睛,脸都吓绿了,觉得阿拾坑他。 刚才他几个锦衣卫好一顿抽,已是去了半条命,现在这个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只怕这条小命今夜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呜呜。” 周明生嘴巴说不了话,两只眼瞪得像铜铃。 赵胤看他一眼,将信纸展开。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画了一个烤架上面串着十只像鸭又像鸟的东西。 “这是什么?”谢放凑过去看了看,“烤熟的鸭子要飞了?” “不,我看就是冲爷的鸟来的,画的一箭穿心。” “爷那是鹦鹉。”谢放瞪了朱九一眼。 朱九摸了摸脖子,小声嘀咕,“反正这小子射死了爷的鸟,没得好活了。” 不不不不是故意的。周明生内心疯狂咆哮,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得呜呜着将脑袋往柱子上撞得咚咚作响。 赵胤合上信纸:“松绑。” 谢放意外地看着他,“爷,这个人深夜射箭,定是不怀好意……” 赵胤面无表情,让人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来手抚膝盖,冷冷看着周明生。 “顺天府衙的?” 周明生被重重丢在地上,痛得直抽搐,但好歹嘴获得了自由。 他点头如捣葱。 “回大人话。是,是的。” “谁派你来的?” 周明生张开嘴要说“阿拾”,看到赵胤冰冷的眼睛,又改了主意。 这人肯定会把他和阿拾一起宰了。 他想不通阿拾为什么要把这狗屁不通的“画”送到无乩馆,又是怨又是怕,连头带脖子一起缩了回去,目光惶恐,但态度坚定。 “我不是细作,也没人派我来。我,我就是仰慕大都督多时,想来认个门,改日好备足礼品来拜见。” “仰慕?”谢放和杨斐对视一眼。 仰慕就把大都督的鹦鹉射死了? 这小子不是蠢就是坏。 依大都督的脾气,不用说,死定了。 他们看着赵胤,一副跃跃欲试要整死周明生的样子。不料赵胤将那信纸往掌心一合,摆摆手,阖上眸子。 “既然不肯说,滚吧。” 这是何意? 不肯说就滚, 说了,就能不滚吗? 周明生还没听懂,就被两名锦衣卫像丢沙袋似的丢出了无乩馆。 大牢里的时雍还没有入睡,看到他脸肿得像个刚下刀的猪头,很是诧异。 “你这是遭贼了?” “我这是被打得,被他们打的。” 周明生摸着肿痛的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嘴被布巾塞得红肿起来,像含了两根腊肠,一句话含糊不清,凄凄惨惨。 “我是来给你告别的。我得罪了锦衣卫就快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下啥也没有。呜!” 时雍:“??你没把我的画送到无乩馆?” “送了。”周明生说着抹了抹眼睛,“就是我那箭术太出神入化,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时雍古怪地看着他。 周明生哭丧着脸,“不过我没出卖你。你别怕。” 时雍挑眉,“你没说我让你传信?” 周明生坚定地摇头,“我宁死不招,才会被打成这样。” 时雍:“……” 周明生委屈地摸了摸红肿的脸,“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白了。我死不要紧,就是我娘,你看在她为你做肉的份上,在我死后,多照顾她。” 时雍扫他一眼,“你死不了。” 要死的人,出不了无乩馆。 想来大都督的鸟伤得不重。 可是周明生不明白。 他还没有从箭神光环里挣脱出来,一直碎碎念。 “阿拾,我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有我藏的五两银子,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记得把它挖出来,交给我娘。就说儿子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嗡嗡嗡。 这人吵个不停。 时雍从来没有见过比周明生更啰嗦的男人。 还会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真让她长见识。 时雍都听乐了。 “你为何不自己挖出来给大娘?” 周明生摇头:“那我还没被锦衣卫暗杀,就被我娘打死了。” 暗杀? 就他锦衣卫还用暗杀呢? 时雍双头抱头倒下去,躺在干草上,“你死不了。你若真有个不测,桂花树下的银子也甭惦记,我会帮你讨个媳妇儿,请别人帮你生个娃,一年给你烧三炷香。” “我都要死了,你还在幸灾乐祸?” 周明生想到在无乩馆的遭遇,瑟瑟发抖。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换点新鲜词儿。” “他们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回去睡吧。”时雍坐起来。 “嗯?”周明生看她无动于衷,怒了,“你这人怎的没心没肺?” 时雍瞥他一眼,“……” ------题外话------ 收藏追读评价和夸一夸要一条龙啊姐妹们。 爱你在心口难开, 所以,我还是劈个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