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大相公》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一章 陋巷 五月暮春,正是江南好时节。 从清晨开始,南宋京城临安府便被烟雨笼罩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已经几乎下了一整天。此刻已经是午后未时,雨水还没停下来的迹象。春雨缠绵,虽细如针尖牛毛一般,但却密集而稠密,整个临安府都被笼罩在一张湿漉漉的大网之中。 位于城东北角的艮山门内三元坊,是临安城中一片普普通通的百姓聚集的民坊。此时此刻,狭窄的街道和胡同都已经泥泞不堪。年久失修的街道地面上,青石板地面七扭八歪,暗藏恼人的机关。 三元坊南侧的杏花胡同里,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正一前一后的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走着。前面那人一脚踩在一块青石板上,‘噗嗤’一声,一股泥水喷溅而出,登时污了崭新的蓝色绸缎长衫的下摆。 “哎呦,真是晦气的很,第三回了,呸,臭死了。这鬼地方也能住人?秦姑娘,你小心些,这些青石板地面可不稳固,别滋了一身的泥水。”前面那人一边弯腰快速擦拭衣摆上的污渍,一边转头朝着后面那人提醒道。 “我会小心的。李管事,教你个法子,不要踩着青石板路走,只走泥地上,虽然会弄脏靴子,却不会弄脏衣衫了,更不会滋的一头一脸了。” 后面跟着的那人显然是个女子,声音甜美动听。她的头脸藏在斗笠里,看不清面容;但听这悦耳的嗓音,便让人心中舒坦的很。 “秦姑娘倒是总结出经验了。秦姑娘,小人可是真的想不明白,你为何非要亲自来拜访那方子安?一个普普通通的书院学子罢了,犯得着你这么给他脸么?就算因为那件事他受了责罚,你心里过意不去,也不用亲自来跟他致歉。着小人或者其他人来说一声,给他几十两银子补偿一下也就罢了。姑娘万金之体,何必冒雨来这种鬼地方?更何况他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前面那李管事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低声的道。 “他因我而受罚,我自然心里过意不去。况且……那方子安也许不是普通人。”秦姑娘沉声道:“你查过他,当知道他的事,难道你不觉得他异于常人么?” “异于常人?这从何说起?像他这样的人多如牛毛,秦姑娘为何这么说?”李管事不解的问道。 秦姓女子轻声道:“你见过从未读过书的人突然便能通过栖霞书院的考试,进入书院读书的么?那方子安三年前还是个街市上的市井少年,父母双亡从未进过学堂私塾,大字不识一个,却突然跑去考书院,而且还考上了。这难道不是异事?” “这……倒也确实有些古怪。不过书院却也不难考,倘若他天资聪颖,潜心读几个月书,再加些运气成分,也未必不能成功。再说了,也许他是走了门路呢。”李管事咂嘴道。 秦姑娘抖了抖身上的蓑衣,低声道:“考中书院确实不算什么本事,也或许走了门路。但这个人进了书院便能拜入周钧正门下为弟子,那难道也走了门路?周钧正是什么人?虽然名声不响,但谁都知道他诗文一流,著述甚丰,是受人景仰的当世大家。此人若不是脾气大了些,在官场上得罪了人的话,怕是已经出将入相了。此人脾性刚正,而且从不收门生,多少人想拜入他的门下都被拒绝。那方子安进了书院便成了他唯一的有名分的弟子,这难道不是本事?你莫非说,他走了周钧正的门路么?可是你不也查了他的底细?在他考上书院之前,跟那周钧正可没有半点关系,他父母双亡,家中贫寒,又哪来其他门路?” 李管事缓缓点头,恍然道:“这倒是事实,这么说来,这方子安确实有些门道?凭的是真才实学被周钧正赏识?” 秦姑娘轻声道:“去年中秋,观澜桥头。方子安卖给我们的那首《中秋月》的词老练豁达,虽不能算是绝世好词,但这可不是一个市井少年所能写出来的。这个人身上有些让人看不清的迷雾,绝非我们查到的他的简单的经历所能解释的。惜卿总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很奇怪。但倘若你当真要认真的询问我为何觉得应该来这一趟的话,我却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应该来拜访他,或许这便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直觉吧。我很想揭开这个方子安身上的迷雾。此人当非池中之物。” 李管事闭了嘴,当一个女人将一切的理由归结于直觉的时候,你便无需再多嘴了。因为,女人的直觉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没有道理可讲。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女子的直觉。 “姑娘是否觉得这个人可以为王爷所用?也许将来会有所作为,所以提前拉拢他?”李管事压低声音道。 “住口!”秦姑娘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了起来。她忽然停步前后看了看。小巷前后空无一人,只有蛛网一般的细雨从小巷两侧丈许高的屋檐墙壁旁落下来,笼罩着天地。四周毫无声息,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其他人。 “你越发的糊涂了,这样的地方你也提王爷之名,提机密之事。还有,这种事也是你该问的么?”秦姑娘低声斥道。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李管事自觉失言,忙连声道歉。 “回去再罚你,还不快些领路。方子安的宅子快到了么?” “是是是,就在前面,巷子尽头那里,就到了。”李管事忙道。 …… 小巷尽头,有一座小小的宅院。破败的门楼倒塌了半边,门楼的黑瓦上绿油油的青苔茂盛生长,小院的围墙上也爬满了各种绿色的藤蔓。但显然,这都不是刻意栽种的,而是自生自灭疯狂生长的。这小宅院显然颇有些年头了。 一男一女两人驻足在院门口,看着这座在细雨中的破宅院,感觉它似乎随时会被雨水冲刷倒塌下来。这样破败的宅院在临安府也很少见了,里边居住的人的生活之窘迫可见一斑,但凡有些财力也要修葺一番才是。 李管事取下斗笠举步上前踏上门前石阶准备叫门,突然间两人都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怪异的歌声。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两个人都楞在门口,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来。那秦姑娘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方子安还真是没心没肺之人,这个时候还在家里唱曲儿。话说这曲儿也太怪了,捉泥鳅?这有什么好唱的?”李管事翻了个白眼道。 “叫门吧。”秦姑娘道。 李管事答应一声,伸手在锈迹斑斑的门环上拍打几下,口中高声叫道:“敢问这是方子安方公子的家么?方公子可在家中?” 院子里怪异的歌声停了,踢踏踢踏踩着泥水的脚步声来到院门后,哗啦一声响,院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门口,满脸的诧异。 那男子满身泥水,裤脚挽着,打着赤脚,脚上全是泥巴。穿着的倒是一件长衫,长衫的下摆却挽起来掖在腰间,皱巴巴湿乎乎的甚是难看。胳膊的袖子也挽着,手上拿着一柄泥乎乎的木掀。头上的发髻湿漉漉的,脸上溅了不少泥点。虽然此人看起来相貌身形都还算不错,但眼前这形象实在不敢恭维。 “二位找谁?”年轻男子诧异问道。 李管事上下打量着年轻男子,笑道:“方公子怎地这幅模样?莫非在院子里捉泥鳅么?” 那年轻男子皱眉道:“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李管事道:“当然认识你,你是方子安是也不是?方公子可是贵人多忘事呢。去年中秋佳节之夜,观澜桥头,你卖了词给我,我给了你银子,你还记得不?” 那年轻男子一愣,旋即脸上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哦,你是……你是万春园的李……李什么来着?” “李全忠!”李管事翻着白眼道。 “对对对,李全忠,李管事。哈哈哈,想起来了。你怎么来我家了?来找我的?”年轻男子指着李全忠的脸哈哈笑了起来。 李全忠有些生气,这家伙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倒也罢了,而且举止粗俗不知礼数,指着自己的脸笑,这是无礼的行为。果真是不改市井少年的习气,毫无礼数。秦姑娘居然说这个家伙非池中之物,真是抬举这厮了。 “方子安,这一位是万春园的秦姑娘,我们是专程来拜访你的。”李全忠侧身向着台阶下的女子拱了拱手,口中将‘秦姑娘’三个字咬的很重。 “万春园?秦姑娘?”年轻男子惊讶道。 “方公子,奴家秦惜卿,方公子有礼了。” 台阶下的女子伸手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她那一张吹弹可破的雪白端丽的俏脸来。那张脸上杏眼粉腮樱唇挺鼻,却是一张美艳绝伦的天仙般的脸。在她取下斗笠的那一刹那,像是一道光照亮了周围的细雨笼罩的昏暗。像是突然天晴了一般。 “秦……惜卿?万春园的……秦惜卿?”年轻男子呆呆发楞,口中喃喃道。 “还能有哪个秦惜卿?”李全忠皱眉说道。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二章 弃徒 年轻男子似乎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举着两只泥呼呼的手慌忙还礼,样子颇为滑稽。 秦惜卿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她也见怪不怪。还没有人在她的艳光之下不手忙脚乱的。便是那些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也是一样。眼前这男子自然也不例外。 “你们来做什么?我这会正在清理院子里的积水污泥呢,可没空招呼你们。有什么事你们快说吧,完了我还得干活呢。我院子里的几畦青豆萝卜花花草草的可要被水淹死了。这鬼天气,一下雨便没个完。”名叫方子安的年轻男子大声说道。 李全忠和秦惜卿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特别是秦惜卿,本以为对方会立刻像一条哈巴狗一样上前来献殷勤,却没料到对方一开口便下了逐客令。她秦惜卿还没遇到过被人拒之门外的事。 “你这方子安,怎地如此不知礼数?我们万春园秦姑娘亲自登门拜访你,你却要将人拒之门外?亏你是个读书人。”李全忠恼怒的斥责道。 那方子安咂咂嘴道:“好像是有点没礼貌。既然如此……便请进来吧。不过我提醒二位,我家清贫,家徒四壁,屋子还漏雨。我这里也没茶水点心伺候二位。到时候你们可也别说我怠慢二位。我自个儿都喝白开水呢。若不嫌弃的话二位便请进吧。” 李全忠气的够呛,听他口气倒是很勉强的样子。倒像是自己两人求着他要进他的屋子里似的。若不是今日秦姑娘在此,李全忠怕是立刻拂袖便走。 秦惜卿心里也有些生气,但她却不是意气用事之人。这方子安虽不通礼数,但自己来都来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不过秦惜卿心里开始怀疑自己的直觉了,本来对方子安的一丝好印象也似乎正在烟消云散。 小院里泥泞不堪,院门口到正房门口倒是有一条尺许宽的石头小道。不过此刻全部被污泥和浑水覆盖着。小院两侧倒是种了些花木,但是此刻全部被雨水泡着,东倒西歪零乱不堪。 “方大公子可真是有雅兴。在院子里养鱼么?倒是第一回见。”李全忠忍不住揶揄道。 方子安哈哈笑道:“李管事锦衣玉食惯了,自然不知老百姓的辛苦。有间宅院安生已经很不错了,总好过街头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李管事也莫要笑话我,俗话说三年河东转河西,等到我方子安住高宅大院的时候,李管事会后悔今天笑话我的事。” 小心翼翼踩着石块走路的秦惜卿眉头挑了挑没有说话,李全忠却不依不饶道:“是么?方大公子原来有如此志向。在下等着看方大公子出将入相的一天,到那时在下向你磕头赔礼道歉便是。哈哈哈哈。” 方子安撇撇嘴耸耸肩,倒也并不愿跟李全忠呈口舌之利。 三人来到门廊之下,李全忠脱下蓑衣之后又帮着秦惜卿拿了蓑衣挂在廊下。那方子安在檐下的大水缸里舀水洗了泥呼呼的手和脸,冲洗了脚下的泥污之后穿上了一双木屐咔咔的走来。秦惜卿再看了一眼方子安,差点便要再次笑出来。 虽然穿上了鞋子,放下了袖子和长衫下摆,但那长衫邹巴巴的无法复原,整件衣服半湿半干,那样子简直无法形容的邋遢。不过看到方子安的脸上时,秦惜卿倒是讶异了片刻,那是一张英气勃勃的脸,浓眉朗目,高高的鼻梁,一张棱角分明的嘴角上带着微笑。这方子安的相貌着实英武,那不是一般人的那种俊美,而是英俊中带着一股迫人的阳刚之气。 方子安也在看秦惜卿,闪亮的目光和秦惜卿的眼光碰到一处,秦惜卿赶忙将目光移开。 “怎么?方公子不请我们进屋说话么?”秦惜卿道。 方子安笑道:“岂敢怠慢。秦姑娘请进。” 屋门虚掩着一推便开,屋子里光线昏暗。本来秦惜卿和李全忠都以为方子安的屋子里必然是凌乱不堪的模样,定然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然而,进了屋子里,除了光线昏暗之外,屋子里的情形却让两人颇有些意外。 屋子里的摆设虽然简陋,但却整齐有序。桌椅都干干净净,地面也打扫的一尘不染。屋子的墙壁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两幅字画,东首的木柱上居然还挂着一柄长剑。更奇怪的是,屋子里没有一丝的霉味,反倒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闻着令人甚是舒服。 “方子安,你说瞎话啊。说什么家徒四壁,屋漏墙塌,全是扯谎。”李全忠叫道。 方子安皱眉道:“扯的什么谎?这屋子里有一样是值钱的东西么?墙角在漏雨,我用瓦罐接着呢。西厢房的墙壁就快塌了,我用木柱撑着,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李全忠愣了愣正待反驳,却听秦惜卿开口道:“李管事,咱们是客人,莫要失礼。” 李全忠只得悻悻闭嘴。 “二位请坐吧,茶水是没有,白开水若是二位不嫌弃,我可以去烧一壶来。”方子安微笑道。 秦惜卿摆手道:“不敢劳烦公子。” 秦惜卿款款走向一张木凳。李全忠忙冲在前面,用袖子擦了擦凳子。秦惜卿愣了愣,却没有坐那张凳子,坐到了相邻的那张圆凳上。这一举动方子安看在眼里,嘴角一歪朝着李全忠不怀好意的笑。李全忠瞪了他一眼,便也在那张凳子上坐下。 “秦大家不知为何会屈尊来寒舍?适才听李管事说专程来拜访在下,这便奇了,在下和秦大家的似乎并不认识吧。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方子安在侧首落座,笑着问道。 秦惜卿欠身点头道:“方公子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没见过面。但方公子的词,惜卿却是唱了上百遍了。那《中秋月》的词,惜卿唱了半年之久。这不知道算不算和方公子是神交之友。” 方子安哈哈笑道:“好吧,就算是吧。但不知道秦大家的来寒舍有何吩咐。” 秦惜卿缓缓起身上千两步来到方子安身前,忽然盈盈下拜。方子安讶异起身道:“秦大家的这是为何?” 秦惜卿沉声道:“奴家给方公子陪不是了。因赠词予奴家之故,方公子被尊师责罚的事情奴家已经知道了。哎,奴家心中甚是愧疚难安。左思右想,难以释怀,故而决定登门向方公子致歉,方可释心中之内疚。” 方子安神色愕然,讶然道:“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秦惜卿轻声道:“公子书院之中有个姓黄的公子昨晚光顾万春园,他酒醉之后当众和旁人谈论此事。我园中人听到了,便禀报于我,我才知晓此事。今日一早我命人去栖霞书院打探消息,证实了此事。哎,没想到因为那件事,尊师竟然大发雷霆。方公子此番受到这么严厉的责罚,真是教人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件事奴家脱不了干系,故而前来登门致歉。” 方子安楞了片刻,咂嘴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这么快便传开了。黄万年这个狗东西可逮到机会了,这下有的他说嘴了。先生因我行为不端,将我逐出师门之事,最开心的怕便是黄万年了。狗东西怕是皮痒了,得打他一顿给他松松皮才成。” 这样的话从一个市井地痞口中说出来不足为奇,但从一个公子口中说出来却着实不合身份。秦惜卿皱了皱眉头,压住心中的不满。 “公子莫要难过,那黄公子我们也打了他招呼,要他不许在万春园胡说八道。这件事因奴家而起,方公子心中定然对奴家甚是不满。奴家担心方公子误会这件事是我们泄露出去让尊师知晓的。故今日前来也是做一番街市。并且,奴家可在此当着方公子的面发誓,此事绝非我万春园泄露。尊师知道此事,应该是另有途径。”秦惜卿肃容道。 “哈哈哈,姑娘多虑了,我可没怀疑是你们泄露出去的。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迟早会被人所知,先生知晓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罢了。这也没什么。我做的事,也从不遮遮掩掩。况且这件事跟你们也没什么干系。去年中秋之夜,我为了得赏钱才写了词卖给你们,你们给了我银子买词,这是自愿公平之事,致歉什么的却是没必要了。”方子安呵呵笑道。 “公子仁义达礼,胸怀开阔,奴家甚是钦佩。但话虽如此,但我心中终究难以释怀,总想为公子做些什么作为补偿才安心。这样吧,奴家倒也认识一些人,或许他们当中有人跟尊师有交情。要不要奴家帮你寻人去尊师门下说合说合,让尊师收回成命?”秦惜卿沉声道。 方子安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却旋即恢复正常,摆手笑道:“多谢秦姑娘关心,不过却不必了。” 秦惜卿道:“难道方公子不想重回周先生门墙?” 方子安干脆利落的道:“不想。” 秦惜卿更是诧异道:“方公子难道不知被逐出师门对你影响甚大?将来对你的声誉前程会有极大的影响呢。” 方子安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但那又怎样呢?先生说我行为不端败坏了他的清誉,所以逐我出师门。我认为他老人家说的对。我确实坏了他的清誉,他逐我出师门也是应该的。我又何苦再去祸害他的名声?两年多来,先生待我如子一般,多番教诲,是我自己不长进罢了。这事儿怪不得别人。”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三章 惊艳 秦惜卿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她没想到这方子安如此的豁达。 “看上去方公子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呢。奴家本以为方公子会很懊恼。看来是我想多了。”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苦笑道:“担心有什么用?懊恼有什么用?哭着也是过一日,笑着也是过一日,我又何必愁眉苦脸?” 秦惜卿点头道:“公子说的很是。然则公子今后如何打算?” 方子安笑道:“读书应考呗,还能如何?好在被逐出师门倒也不影响我秋闱的资格。我是必中的。” 秦惜卿和李全忠对视了一眼,李全忠的眼里全是讥讽,秦惜卿却想:这个人倒是自信的很,读书人大多谦逊,这个人却不同。 “公子如此豁达,奴家心中的歉疚少了许多。不过这一次的事情终归因奴家而起,奴家向公子再次致歉。李管事,东西拿出来吧。” 坐在一旁的李全忠巴不得听到这话,于是忙起身来答应着,从怀着取出一只小木匣递给秦惜卿。秦惜卿伸手接过,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揭木匣的盖子,露出里边的东西来,那是一小叠银票。 “这里是二百两的隆德钱庄的银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虽不能弥补方公子所受的责罚,却也是奴家的一点心意。还请方公子笑纳。”秦惜卿看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双目直勾勾的盯着那叠银票,表情有些呆滞。二百两银子对于达官贵人豪富之家而言自是不多,但对普通百姓而言,那可是一笔巨款。临安府虽然富甲天下,但普通临安百姓的一年也不过挣个三五十两银子。清贫度日的话一个月三两银子足以活下去,这二百两银子可供节俭之人生活数年之久。对方子安这样的穷人而言,这绝对是一笔足以改变很多的巨款。 秦惜卿和李全忠两人都看到了方子安的表情,银子的诱惑力果然不同凡响,没有人能够抵挡。秦惜卿表情淡漠,她其实对眼前这个方子安已经观感甚差,之前对于此人的一些好奇和期待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这二百两银子给了方子安后,今后她的记忆里将再无此人。 李全忠脸上带着笑,他知道下一刻方子安便会如疯狗一半的将银票揣在怀里。什么傲骨节气,在银子面前统统都要现原形。这世上最实在的东西便是银子了。 “便宜你个穷措大了,祖坟上冒了青烟了。若不是我家秦姑娘良心好,你哪有这好命?”李全忠心中这般想到。 “这是作甚?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要你的银子作甚?我早已说了,此事跟你无关。这银子我若拿了岂不烫手?”方子安收回了目光,沉声说道。 秦惜卿和李全忠都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两人便认为这是方子安的客套。在他们看来,方子安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这样的话不过是虚伪的硬撑罢了,这其实更让人对他不齿。 “拿着便是,这是奴家的一点点心意罢了。这点银子不算什么,能弥补公子之万一也算是让奴家心安了。李管事,取蓑衣,我想我们该走了,免得耽误方公子收拾院子。”秦惜卿淡淡的说着话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口走去,身姿美好而高傲,她再没看方子安一眼,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了。 “我已然说了,在下无功不受禄,二位不明白我的意思么?银票拿走,二位好走不送!”方子安看着秦惜卿的侧脸沉声道。 秦惜卿惊讶的扭过头来,发现方子安的神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难道说此人当真是视钱财如粪土的正人君子?自己竟然误会了他么? 李全忠皱眉道:“方子安,别假惺惺了。你就偷着乐吧,装什么装?你要真不要,我们可真将银子拿走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方子安皱眉道:“李管事,在下敬你是客,可没得罪你。你自进我门来便是百般挖苦,言语刻薄,我可也没说什么。但你也要自重才是,否则我若不给你面子,你怕是下不来台。” “你……”李全忠涨红了脸瞪着方子安,却也词穷无话可说。 秦惜卿沉声道:“方公子当真不要这银子?方公子现在的情形恐怕需要一笔银子救急呢。奴家别无他意,也不是用着银子来要求公子做些什么,真的只是出于歉疚补偿之意。但如果这银子给公子造成困扰,奴家便拿走便是,以免公子不快。” 方子安沉吟不语。秦惜卿微微一笑,摆手道:“李管事,将银票取走便是,免得方公子不喜。” 李全忠快步上前来一把抓了那装着银票的盒子便走。秦惜卿也迈步往外走。却听身后方子安叫道:“这个……秦姑娘留步。” 秦惜卿站住身子,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果然一试便知,这方子安故作姿态,此刻银子要没了,他便急了。自己看来真的看走了眼,此人光是从人品上边令人不齿,虚伪而矫情。 “怎地?留我们吃饭么?秦姑娘吃的东西你恐怕买不起。”李全忠终于得到了讥讽的机会,这厮假模假样故作清高,着实可笑。这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得不到了,真是让人心中快意。 “秦姑娘,在下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秋闱就要到了,我又被先生逐出了师门,书院也不能去了。书院那点微薄的粮米官廪也领不到了,确实有些难办。所以……这银子我可以收下,事急从权嘛,哈哈哈。”方子安无视李全忠的讥讽,对着秦惜卿笑道。 秦惜卿心中厌恶,面上却依旧微笑着道:“可是,这岂非违背了方公子的原则?会让公子内心挣扎痛苦呢。公子不是说无功不受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 方子安没皮没脸的笑道:“是啊,可不能违背我的原则,我不能无功受禄。不过却有变通之法。比如说……比如说我再写两首词卖给你,这样便既合理又公平了,我心里也不会留有疙瘩,也不会有损我为人的原则。秦姑娘觉得如何?” 秦惜卿尚未说话,一旁的李全忠便大声叫嚷起来。 “什么?两首词便要卖两百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一百两银子一首词,你当你是苏东坡还是李易安?又想拿银子,又想装正经,当真无耻之极。” “吵什么吵什么?我跟你家秦姑娘在谈生意呢,你个仆役在旁吵什么吵?还有没有规矩了?”方子安斥道。 李全忠正待反击,秦惜卿摆了摆手让他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方公子因为写了一首词给奴家唱了,所以被你的老师逐出了师门。现在公子又要卖词给奴家,这不是错上加错么?周先生倘若知晓的话,你怕是一辈子也得不到他的原谅了。公子不觉得这么做不妥么?” 方子安哈哈一笑道:“既然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我还顾忌什么?难不成还能再被逐出一次不成?读书人卖文为生,天经地义。老师不喜,我也没法子。事已至此,只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了。虽有歉疚,却也是无奈之举。” 秦惜卿心里蹦出一个词来:此人无耻之极。 “嗯,倒也确实有些道理。然则,既然公子要跟奴家谈生意,那奴家可要按照生意的规矩来办事了。你可知道,天下名士想给奴家写词的有多少人么?很多人宁愿一文钱不要为奴家免费写词。倘若要是奴家出一百两银子请人写词的话,怕是万春园的门槛都要被挤破了。公子要拿两首词换两百两银子,这笔生意奴家恐怕不会做呢。奴家说话直爽的很,去年中秋公子那首《中秋月》的词虽好,奴家出了三十两银子买下,那多少是因为那是当晚的一项活动。我万春园和百姓同乐,所以当场征集词作,三十两银子也是应景和奖励多于那首词本身的价值。以那首《中秋月》的词作而言,最多五两银子了不得了。那中秋月能传唱出来,多是靠着奴家的名气。奴家说话直爽,公子或者觉得不中听,但你觉得奴家说的对么?” 到此时,秦惜卿的话中已经没有丝毫的客气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秦姑娘说的极是,中秋月那首词不能算好词。当晚我也是随便写了那么一首罢了。五两银子都贵了。我却也是为了应景而作罢了。但现在不同了,我要卖你词文,自然不能敷衍。词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你得看了才知道。我还没写,你怎知不值?秦姑娘名震天下,那些免费要为你写词得不过是想借你之口扬名罢了,跟在下怎好相比。做生意自然要公平买卖,我可也不想勉强。秦姑娘倘若愿意做这笔生意,在下便写一首你瞧瞧,值一百两银子咱们便作成这笔交易,你认为不值的话,在下也不纠缠。在下明儿去码头扛包替人搬货赶车,却也不会饿死,你看如何?” 秦惜卿咬着下唇低头静静思索。旁边李全忠沉声道:“姑娘跟他啰嗦什么?这厮就是胡扯八道。一百两银子一首词?疯了不成?他当他是谁呢。” 秦惜卿却抬起头,点头说道:“方公子,就按你说的办。你写词来奴家品品,若值一百两银子的话,这生意咱们便做了。若不值,你也别怪我。你自己推辞不要的,银子我也拿走。你被你的老师逐出门墙的事奴家也道歉了,你也怪不上我万春园。” 方子安哈哈笑道:“我早说了不怪你们,你们非要往自己身上揽。我可没找上门去怪你们。咱们只做生意,其他不涉便是。” 秦惜卿点头道:“好,一言为定。公子斟酌写词,写好了送往万春园去便是。” 方子安摆手笑道:“何必那么麻烦?我当场写一首便是。写词又不是生孩子,还得等十个月不成?” 秦惜卿脸上愠怒,暗恼这厮口无遮拦。不过他既要当面写词,便由他去便是,早些摆脱这厮也是好事。这种人,能写出什么好词来? “公子既有如此自信,惜卿拭目以待。”秦惜卿走回来坐了下来,转脸看着门外淅沥的雨丝,再不多言。 方子安呵呵一笑,转身进厢房取了笔墨纸砚出来,拿着砚台在檐下接了些雨水,快速的磨墨,然后铺纸提笔。 “在下可要动笔了。”方子安道。 秦惜卿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毫无期待之意。 方子安哈哈一笑,蘸了墨水收起笑容来,在纸上刷刷刷刷笔走龙蛇,片刻间一首词作便森然而就。 “秦姑娘,你瞧瞧这首词可值一百两么?”方子安搁笔歪头笑问道。 秦惜卿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桌案旁,漫不经心的用双目瞟了一眼那纸上的字迹,突然间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样钉在那里。只看了前两句,她便震惊了。迫不及待的快速读了下去,一直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双目已经彩光闪动,喜悦无比。 “这词……这词……”秦惜卿激动的喃喃道。 “如何?可值一百两?”方子安将词收了起来,故意不给探头过来要看得李全忠瞧,口中微笑问道。 “这词……岂止值一百两,如此好词,千金难求。公子大才,惜卿钦佩之至。”秦惜卿激动的差点喊叫了起来。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四章 来处 (谢:晴空碧玺、zp暧昧幸福、隔壁滴老宋、书友57922ohu、书友56872834、哇凉哇凉kk等兄弟的打赏投票。新书期需要兄弟们的大力支持,点击投票收藏。拜谢!) 静夜小巷,破旧小院之中,一盏烛火在长窗旁的烛台上发出黯淡的光晕。年轻男子散着长发披着长袍静静的坐在窗前,目光透过昏暗的灯光,看着窗外飘落的雨丝。 细雨兀自未停,檐口的雨落在窗前栽种的几个芭蕉树上。在这样春雨缠绵的夜里,听雨打芭蕉之声,会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些愁情思绪来。 在这雨打芭蕉声中,男子的思绪飞扬,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阴冷的夜晚。那也是一个初春的雨夜,当他从睡梦之中醒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晚他是被剧烈的腹痛疼醒的,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便感觉到不对劲。昏暗的灯火,黑魆魆的帐子,湿乎乎的被褥,鼻子里的霉味,嘴巴里刺鼻而苦涩的味道。这一切让他不知所措。剧烈的腹痛让他顾不得去想太多,于是找到了屋檐下的一个大水缸满满的喝了一肚子雨水,然后开始呕吐。搜肠刮肚的吐了个昏天黑地,肚子里的疼痛才缓解了些。 他以为这一切只是个噩梦罢了,心里还奇怪这梦境过于真实,细节宛如真实世界一般,感官感受也如同真实的一般。他浑身无力的就在门廊下倒头睡去。既然是梦里,那便不用在乎睡在哪里了,醒来后便一切如常了。 然而,天明时分,当他再一次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依旧处在这个奇怪陌生的环境之中。而且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充斥许多混沌的奇怪的记忆。任凭他如何想要甩掉这些记忆,它们都不依不饶的像是一群蚊蝇一般扑上来,嗡嗡嗡的在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方子安……爹娘死了……偷东西抢东西……捕快来了快跑……活着没意思……” 一连串的记忆纷至沓来,快要将他的脑子给撑爆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无意中一低头,惊骇的大叫了一声,还以为见了鬼。那水缸之中的倒影里有一个披头散发七孔流血的鬼影在晃动,他骇然转身,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半晌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水缸里的其实是自己的影子。 整整两天时间,他将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不吃不喝。两天后,他终于推开了屋门,站在了破败的小院中灿烂的阳光里。尽管有太多的迷茫和不甘,惶恐和愤怒,但他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穿越了!他遇到了志怪小说中描述的那种狗血之事,几天前他还是后世一个崛起的东方大国的公民,而现在他却成了一个叫方子安的少年。而且,他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来到了的是这个被后世称为南宋的朝代之中。 方子安,年十六,父母双亡,临安府三元坊人。 脑海中的记忆告诉自己,自己附身的这个叫方子安的少年的经历普通的很。父母在一年前相继去世之后,这个少年独自生活了一年多,终于撑不下去了。那晚自己醒来之后嘴巴里有苦涩杏仁味,腹中绞痛难忍,水缸里的倒影七孔流血。后来床边找到了气味刺鼻的一个陶碗。这一切很容易得出结论:这个叫方子安的少年在那个雨夜因为贫困潦倒无所依靠而选择了服毒自尽。他死了,却被自己的魂魄附身,借着他的肉身还魂了。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普通到甚至如蝼蚁一般的卑贱。若非自己穿越附身,这名叫方子安的少年的尸首甚至都要很久才会被人发现,他的名字也很快便被遗忘。然而,自己却偏偏附身到了这么个普通如蝼蚁一般的少年身上,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通过整理脑海中的少年的记忆,‘方子安’也知道了自己来到的这个年代是南宋绍兴年间。虽然在地球上不是研究历史的人,但南宋初年的历史基本上人人耳熟能详。方子安当然知道此时高宗赵构在位,奸臣秦桧当道。此刻已经是绍兴二十一年,抗金名将岳飞已死,屈辱的宋金绍兴和议也过去了十个年头。整体的局面还算稳定,整个南宋的政局和民心也趋于稳定,国力正在处于上升时期。 方子安心里倒也因此而感到有些庆幸,虽然自己没有穿越到王公贵族豪富之家之中,但起码自己没有穿越到刀兵四起的乱世之时。南宋一朝虽然说是偏安的王朝,但却也是精致富庶的朝代,穿越至此时,当不至于颠沛流离饿死冻毙,或者是受刀兵之苦。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无论如何,自己只能在这个年代生活下去了。尽管万般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既然来了,便要活下去,自己可不会同这个少年一样软弱,生命本就只有一次,自己有了第二次生命,当需加倍珍惜。 数天时间,方子安努力的整理好了思绪和心态。虽然每次入睡之前总是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但是终究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方子安自己在后世本就是个乐观豁达之人,既然知道情形如此,便也只能选择随遇而安了。他甚至会想,命运也许是捉弄了自己,但又怎知不是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呢?那么多人没有穿越,偏偏只有自己遇到了这怪事,这难道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或许是要自己来到这里做些什么也未可知。 不过,这些虚幻的猜想很快便被现实得困境所打退。命运安排了穿越,却没安排好其他的一切,天或许降下了大任,但却没降下大饼。他必须解决眼下困顿的生计问题。 附身的这个叫方子安的少年的家境贫寒,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根据少年的记忆可知,方子安的父母一年前相继病亡。本来虽然家境一般,但有父母辛苦劳作,一家三口倒也能混个温饱。方子安是家中独子,父母也甚是溺爱,基本上也没吃太多的苦。然而父母一死,当时才十五岁的少年顿时成了孤儿。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起初还能靠着父母留下来的一点积蓄度日,但不久之后微薄的积蓄花光了,便开始典当家中的物事。几个月过去,家中能够典当之物都卖光了,少年方子安便沦落到在街头和市井闲汉们混迹一处,干些偷鸡摸狗强夺欺诈的勾当来,弄的名声狼藉。几日前,街头混混们火拼,方子安因为没敢动手斗殴,被自己所在的混混团伙给赶了出来,不再让他跟着混吃混喝。他甚至连当混混的资格都没有了。方子安在家中饿了几日,终于崩溃了。于是喝了砒.霜一死了之。 之前的那些经历倒还在其次,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连基本的生存都得不到保障,这让新生的方子安感到极为棘手。 在街头逡巡了数日之后,方子安倒也找到了许多可以活命的路子。临安府正在大发展,局面的基本稳定让临安府日渐繁荣。绍兴和议带来的十年和平让民心趋稳,经济发展。临安府本就是四通八达之地,航运发达,商业繁荣,所以其实活命下来并不难。比如城里城外内河和运河那些繁忙的码头上便紧缺苦力,只要肯卖气力,搬运一天的货物下来也能得个两三百文大钱,保证基本的活命所需是足够了。又或者去街头的一些铺子当个学徒或者小伙计,学一门手艺或者帮人打杂,也是可以活命的。 然而,对方子安而言,穿越千年来到这里,难道便是来当苦力替人打杂抗包的不成?这绝非发展之道。后世的自己虽非时代精英,但也是活的如鱼得水。大学毕业后选择参军入伍,在军队中表现出色。后来因为执行任务受了伤不得不转业地方,不到三十岁便执掌了一个小城市的治安部门,也算是事业有成。现在却要在这个时代做苦力当伙计?这显然是不是方子安希望的路子。就算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起码也要活的有头有脸,活的有尊严体面才是。 经过一番思索,方子安认为此刻自己所拥有的那些千年的经验和知识在这个年代都大多暂时无用,但有一样东西却是有用的,那便是自己肚子里读过的书。两宋重文,而且在这样的时代读书考科举才是改变自己此刻命运的一劳永逸的正途。但话虽如此,想要读书应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首先这不能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而且读书应考也要花费大量钱财和时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街头闲逛的时候,方子安看到了涌金门内临安府学门前广场上的一则告示,那是一则栖霞书院招收学子的告示。那告示上说,栖霞书院招收青年俊才入学,有志科举的学子可报名参与书院考评,一经通过便可入书院读书,不但供应米粮书籍,还将自动获得三年后秋闱解试的资格。这条件简直好的令人难以置信。 冒着一些人的白眼,方子安问了大概。朝廷此刻正值用人之际,正大力选拔才俊之士为朝廷所用。栖霞书院是官办官学中的其中一所书院,就位于城西的栖霞山栖霞岭上,学子入学确实供给伙食。只不过,入学的考核极为严格,绝不是轻易能进去的。方子安得知这种情形,心中大喜过望。这显然正是自己此刻该选择的那条路,既解决了温饱问题,又能踏上那条正确的路。虽然学习三年的时间很长,但此刻自己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时间多得是。更何况他也确实需要时间来了解和融入这个时代。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五章 迷惑 (求收藏点击票票。)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烛台上的烛火爆裂了一下,旋即黯淡了下去。坐在窗前的方子安用一根竹签轻轻的拨了拨灯芯,烛火很快又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看着摇晃的烛火,方子安的思绪依旧没有从回忆中挣脱回来…… 考书院的过程其实并不简单,栖霞书院虽非大宋著名的书院,但选拔学子的过程却很严格,除了诗文考核之外,让方子安差点被拒之门外的便是他曾经在街头厮混过的经历。品行的考核和学识同样的重要。 诗文的考核不算严格,方子安前世好歹也是个名牌大学生,虽然后来投笔从戎毕业后直接参军入伍,但是肚子里读的书却还是在的。随便‘借鉴’了一首诗词一篇文章便足以过关。倒是方子安本人在街头混迹的那一番经历不好交代。几名教席都已经决定了要拒绝方子安入学,这时候书院山长周钧正恰好前来巡查招生情形,方子安抓住机会上前向周钧正说明情形。方子安说了一大通‘浪子回头金不换’‘朝廷当挽救有心进取的失足青年’等这样的话。那周钧正倒也不是个死脑筋得人,他取过方子安的考核诗文读了一遍觉得颇为诧异。一个混迹市井的少年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诗词来,这事儿有些蹊跷。倘若这文章真是这少年写出来的,街头当混混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明珠也有投暗蒙尘之时,人自然也有落魄失足之时。 于是乎周钧正亲自出了一道题来检验这少年的才学,他方子安以宋金时局为题作诗一首。方子安欣然从命。思索一番后,方子安便将一首《有感》交给了周钧正。 诗曰: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方子安录下这首陆放翁的诗其实有些冒险的成分,毕竟这是一首带着立场和情绪的诗作,在如今这个时候,这其实很有风险。眼下所处的时段是主和投降派占据绝对上风,主战派贬的贬死的死的时期,这种风格的诗作显然是带着一种不满和情绪的,很可能惹来麻烦。但方子安就是要赌一赌。 身在南宋朝,恢复河山一血靖康之耻应该是南宋臣民心中的一个结。这年头其实立场其实很重要。若这周钧正是个主和派,跟秦桧那帮人一样的话,则这首诗送上去便会适得其反。但方子安盘算了一下,这位周钧正年近七旬,看似是个满腹才学之人,却在这小小书院中当山长,这说明他的官运不畅。而这定是跟立场有关。倘若他是主和派,此刻秦桧当政,怎也不会当个小小的书院山长。所以综合分析下来,周钧正应该和秦桧那帮人不是一伙的。然则这首带着情绪和激愤的诗作定然对他的胃口。 方子安赌赢了,那周钧正读了此诗沉默半晌,突然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方子安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学生?” 方子安大喜过望,他当然求之不得。没想到这一赌,居然赚了个山长当靠山,赚的盆满钵满。方子安起初还并不知道周钧正收弟子的严格,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才知道周钧正从不收学生,正是因为那首诗触及了他的心底,引起了他的共鸣,他才愿意破格收他为弟子。当他不仅仅是因为立场相同,也因为他认为方子安胆识过人。在当今朝廷局面之下,主战派贬的贬死的死,天下人万马齐喑无人敢多嘴议论时事的时候,一个少年敢于发声,写出‘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样的诗句,这份勇气便异于常人。 就这样,方子安进了栖霞书院成为了一名生员,书院发放的官廪让方子安起码不用担心生计的问题。而且,进入书院便有了解试的资格。方子安不知道自己选定的这条路是否正确,但起码目前可以松一口气了。 其后的日子里,方子安便安心的在栖霞书院之中读书,和老师周钧正相处倒也融洽。周钧正这个人脾气虽然有些古怪,但是却很明事理。特别是师徒二人在立场观点上是相同的,这便是两人能够融洽共处的基础。加之方子安本就是穿越之人,见识自不同寻常,周钧正欢喜不已。周钧正认为自己捡到了个宝,与人相谈也都毫不掩饰的夸赞自己的弟子方子安,说他将来必成大器云云。师徒之间颇有些亲如父子,却又像是一种知交朋友的感觉。方子安佩服周钧正的才学渊博,周钧正也对方子安期许甚多,对他悉心教诲。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师徒之间的情谊或许会成为一段佳话。然而,平地忽生波澜,事情的变化让方子安措手不及。就在昨日上午,方子安提着给周钧正拜端午节的礼物去书院的时候,却被周钧正当着众人的面给赶了出来,将带去的礼物丢了一地。周钧正不由分说出具了逐书一份,将方子安逐出了师门,让包括方子安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愕万分。 事情的缘由居然是因为方子安在去年中秋之夜给万春园的头牌歌姬秦惜卿写了一首词传唱的缘故。周钧正认为方子安没有将心思用在读书上,跑去跟青楼歌妓打的火热,辜负了他的期望,败坏了他的清誉。他要清理门户,决意将方子安逐出师门。 方子安压根也没想到去年中秋的事情到今日居然成了自己被逐出门墙的理由。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这个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些。慢说自己并未和青楼歌妓打的火热,就算自己出入青楼,在这个时代也算不得什么道德败坏的大事。两宋之时士大夫出入青楼歌肆勾栏瓦舍之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就拿北宋词作大家柳三变的经历来看,他一生混迹青楼之中,去世也是花界女子集体替他安葬,这反而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由此可知,两宋之时和青楼女子交往并非是什么犯大不韪的事情。虽然说毕竟会引来一些风言风语,于名声或有损害,但也不至于到了这等激烈的地步。 而且,以方子安对周钧正的了解,周钧正可不是那种刻板之人。平日谈论笑噱旷达的很,绝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情变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所以,这件事便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让人觉得有些古怪。偏偏无论方子安如何认错求肯,同年学子甚至是师门和几名讲席先生在旁相劝,周钧正都绝不松口,决绝无情的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这便更让方子安无法接受了。 心中焦躁恼怒是肯定有一些的,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迷茫和不可思议。一个人怎么能变脸变得如此之快,而且是一个自己尊敬的老师,三年来相处甚为融洽的老师。整件事让方子安极难接受。 一想起此事,让坐在等下沉吟的方子安立刻感觉到身上燥热,心中烦躁不安起来。他可以假装豁达,但他确实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不明所以。这也是他今日面对来访的两位客人时情绪有些粗鲁的原因,心中的疙瘩其实一直梗在那里。 倘若自己真的去青楼厮混了,那倒也不冤枉自己,可事实上自己只不过是在去年中秋之夜去西湖赏玩,碰巧赶上了万春园的花船停泊在桥下。那万春园搞中秋活动,以二十两银子为彩头征集在场百姓的词作,让万春园的头牌歌姬秦惜卿亲自配曲演唱。那不过是个噱头罢了,秦惜卿固然名气响遍东南各地,词作能经她之口演唱,那必是要扬名天下的。在场的很多人都希望能沾她的名气扬名。但是方子安却压根也没这样的想法,吸引他的不过是那二十两银子的彩头罢了。 虽然入了书院读书,有了官廪发放不至于饿肚子,但是生活的拮据可一点没有改变。衣帽破旧,读书的文房都买不起,时常靠着老师接济,这让方子安时常感到尴尬和烦恼。遇到悬赏二十两银子巨款的彩头,方子安所以跃跃欲试了起来。于是他写了一首《中秋月》的词凑热闹,其实内心里也并没有以为一定能得彩头,只是碰运气罢了,谁料想还真的中了,还真的得了二十两的彩头。当时自己已经刻意保持低调了,并没有登船配合万春园的配合,其实便是不想闹得众人皆知。甚至他还要求万春园替自己保密,不肯让人知晓自己写了《中秋月》这首词。原因其实也简单的很,自己是穿越之人,不想太过引人侧目,以免生出枝节引人怀疑。自己尚未融入这个时代,不想暴露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生疏。 那中秋月的曲子确实流行了一段时间,但几乎没人知道是自己写的词,跟自己也没太大关系。也不知周钧正从何得知了此事。但这其实并不重要,世上没透风的墙,方子安也并不认为此事能永远不让人知晓。事实上方子安觉得就算被别人知晓也没什么,因为这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谁能想到,自己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却被周钧正当做了将自己赶出师门的理由。 烦躁,不解,委屈,难过,诸般情绪在心头郁结,白日里还可纾解,但此刻越是回想此事,心中越是百味杂陈。这应该算是自己穿越以来的第一次重大的打击了吧。虽然被逐出师门并不影响自己的科举资格,但三年来和周钧正之间的建立的情谊就此崩塌,这让人着实难以接受。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六章 父女 (求收藏票票啊。说一下更新,每天保底两章,不定时加更。字数不多,可以先收藏养肥了再杀。新书期需要大力支持,拜谢!) 烛火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炸裂声,光线又黯淡了下去。方子安甩了甩头,从沮丧的情绪之中摆脱出来。事已至此,自己多想无益,生活还要继续。先生那里或许以后找机会再去弥合,弄清楚真正的原因。眼下自己还是需要静下心来好好的读书准备秋闱解试才是。书院是不能去了,这件事已经尽人皆知,去书院必然是被人指指点点,无法静心读书的。正因为如此,今日自己才又顶风作案卖了词给那秦惜卿,因为自己太需要这笔银子了。到秋闱大考还有好几个月,自己也需要吃饭穿衣花销,还要买些书籍文房四宝,添置些像样的行头。还有,江南的雨季到了,房子需要修葺一番,再添置些桌椅被褥啥的,这些都需要银子。自己正在愁这些事,没想到今日居然有人雪中送炭了。 看着面前的银票,方子安的脑海里浮现出秦惜卿那张美丽的脸庞来。 “这女子生的确实美艳无比,偏偏又生了一副好嗓子,想不出名都难。只可惜沦落风尘之中。不过看起来这女子倒也仁义,为了我被逐出师门之事居然亲自登门致歉,倒是教人意外的很。这样的女子倒也值得结交一番。” 方子安一边想着一边端起烛台走到床边,噗的一口吹熄灯火和衣躺在床上,耳听得窗外细雨缠绵滴答作响,不久睡意袭来,鼾声大作。 …… 朝阳初升,被细雨涤荡过的临安府洗去了尘埃宛如新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临街的店铺都在开门,店铺早起的伙计们打着阿欠神色木然的开始拆开店铺的门板,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忙碌。拆卸搬运门板发出的‘咔咔声’响彻整个大街。伙计们和街面上的行人看来早已习惯了这种噪音,丝毫没有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街道两侧,冒着热气的早点摊早已支上,摊主大声吆喝着招揽着生意。 赶码头赶市集的百姓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一派繁忙的景象。 方子安缓步走在这样的大街上,脸上带着笑意。他很享受这样的街景,丝毫没有觉得这很嘈杂,相反,方子安认为这便是生活,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每次置身于这样的街市上,给人的感受都是每个人都在努力积极的生活着。无论处于怎样的时空,怎样的环境之中,每个人都像是野草一样顽强的活着。也正是从这蓬勃的烟火气之中,方子安才越来越能接受穿越的事实,越来越坚定要好好的在这里活下去的信念。 三元坊南侧的街道叫草鞋街,为何叫这个名字已无可考,方子安出入三元坊必经过那里。 街口的大槐树下喧闹非凡,这里是一个面摊,此刻赶着出艮山门往运河码头干活运货的苦力们都聚集在这面摊左近吃早饭,大槐树下临街的铺子门口东一个西一个的蹲着不少捧着粗瓷大碗唏哩呼噜吃面的人。 “哎呦,方小官人,快来入座。”摊主是一名瘦瘦的老汉,见到方子安走来,那老汉忙远远作揖打招呼。 方子安笑着还礼快步走去,这家摊位是他最常来吃早饭的地方。自从自己得了那笔彩头之后,方子安便几乎每天早晨在这家面摊吃一碗阳春面再去书院。这一家十文钱一碗的阳春面分量足滋味好,很是实惠。 “来,来,坐这里。位子早给你预备好了。适才妮儿还说今儿怎么方公子还没来呢,这不就来了么?”老丈一边用布巾快速的擦着凳子,一边笑着说道。 方子安转头看了一眼正在灶头忙活的一名少女,那少女手中不停,眼睛却也看了过来,恰好和方子安目光相对,立刻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的闪了开去。 方子安一笑转头坐下,一旁一名捧着海碗吃的满头大汗的苦力大声埋怨道:“老张头,适才你说没座,怎地这人来了你便有座了?欺负人么?” 老张头笑骂道:“你能跟人家方公子比么?人家是栖霞书院的学子,将来是要考科举当官的。你大字不识一个,跟老汉一样一辈子当苦力挣命,也来比么?” 那苦力撇撇嘴道:“当大官么?那可未见得。你怎知他便能考上?你这先拍了马屁指望着以后人家提携么?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张头还没说话,灶头上的少女园睁双目嗔道:“李老三,热面烫不住你嘴巴么?人家方公子又没得罪你,你干什么咒人家考不上科举?你若嫌弃我家待客不周,明儿去别家吃面去,我家的面喂狗也不卖你。” 那名叫李老三的苦力愣了愣,挥着筷子道:“得得得,算我错了,你是姑奶奶。你家面好吃,分量足,我可不去别家去吃。” “那你就好生吃你的面,莫要说话咬着舌头。”少女翻了个白眼道。 “好好好,算我多嘴。哎呦,你这丫头可惹不起,你也不管管,这幅模样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李老三虽然认怂,却还是忍不住嘴里嘀咕着。 “你说什么?”少女舀起一勺热汤园睁杏眼作势要泼,那李老三早三步两步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了。 周围众苦力哈哈大笑起来,方子安也笑了起来。这少女方子安当然是认识的,她是老张头的女儿名叫春妮儿。莫看她长相清秀可人,可是个泼辣的少女。不过对方子安倒是照顾有加,每次方子安来吃面,分量都是最多的,猪油也放得最多,而且有专座。 “方公子,还是一碗阳春面,加多些辣子面和葱花么?”春妮儿开口问道。 方子安点头笑道:“还是老规矩。” 春妮儿点头忙活,老张头在旁笑问道:“方公子今儿怎么没去书院啊,昨儿也没见你出门。怎么了?生病了么?看你脸色不太好。” 一旁的春妮儿紧张的竖起了小耳朵听着。 “没有生病,这不是端午节么?书院放端午春假,不用去书院读书。”方子安搪塞道。 春妮儿的表情明显松快下来,手上动作也更麻利了,一团面在她手中快速均匀,然后快速拉扯成丝,几个对折之后便成了细如丝麻的根根面条,快速被丢进了锅里。 “原来如此,那就好,那就好。想必是公子读书用功了,熬了夜所致。公子稍作,老汉去招呼别的客人去。”老张头点头笑着去招呼新来的几名苦力。 方子安坐在那里看着忙碌的街景,不久后一碗香碰碰的面被一只纤细的沾满面粉的手摆在自己面前。 “公子吃吧,面汤辣子葱花不够的话再来加。”春妮儿柔声说道。 “好好,多谢姑娘了。够了够了,这分量,我恐都吃不完呢。”方子安忙转头笑道。 “多吃些,才有气力读书。读书费脑子,一定要吃饱。还有啊,也莫要熬夜,熬夜伤身子呢。”春妮儿点头说话,颇有深意的看了方子安一眼,转身回灶头忙活去。 方子安愣了愣,旋即甩开腮帮子开始吃面。他的碗里辣子堆成了小山,葱花也多了一大把。本来临安府的阳春面以清淡为主,但打量北边的人因为金人南下而南渡至此,带来了北方的饮食习惯。生意人自然以顾客需求为导向,所以现在临安城中的饮食已经大变样,南北混合大杂烩,就连阳春面这样的东西也变得四不像了。方子安穿越之前爱吃辣,来到这里之后虽没有真正的辣椒,但是却有一种替代辣味的小野椒和花椒的混合物,味道也是辛辣之味,聊胜于无。只是方子安口味重,每次要放很多才够点意思。 见方子安吃的香甜,灶上的少女春妮儿也很高兴,抿着嘴看方子安狼吞虎咽的吃相发笑。忽然间见方子安楞在那里,盯着碗里看,少女更是忍不住转头笑了起来。方子安可不是吃噎着了,他是在碗里看到了一枚鸡蛋。鸡蛋在这年头可是很值钱的,一枚鸡蛋比一碗面还贵,要十文钱一枚。 方子安扭头诧异的看着春妮儿,春妮儿撅了噘嘴,指了指走来的老张头做了个快吃的动作。方子安愣了片刻,一口将鸡蛋吞进嘴巴里嚼了起来。春妮儿满意的笑着,手里麻利的干活,脸上微微泛红,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公子吃的可还满意?”老张头来到方子安身旁殷切问道。方子安嘴巴里塞了个鸡蛋不能说话,只得支支吾吾的点头。老张头点头挑起大指道:“还是公子识货,公子吃的都不肯说话了,这便是最大的褒奖。” 方子安就着面汤将口中的鸡蛋送入肚子里,满意的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来,伸手入怀中摸铜板付账。就在此时,西边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呵斥声。有人惊呼跑动,有人叫嚷咒骂,远远看到有菜摊瓜果摊被掀翻,有人倒在街道上。 “了不得,那帮混账来了。妮儿,快熄了炉子,收了摊位。”老张头看见那边的情形惊慌叫道。 春妮儿也有些慌张,忙对众食客叫道:“各位对不住了,生意不做了,快些把碗筷拿来。” 众人不明所以,吃了一半的食客怎肯放下面碗,老张头在旁一边赔笑一边哀求他们快些。 “张老伯,怎么回事?怎地要收摊了?这才是辰时呢。不做生意了?”方子安皱眉问道。 “哎,还做什么生意?那帮子混账东西来讹银子了。咱们可惹不起,他们一张口便是三两银子,我们辛苦一个月也未见得能赚三两银子。公子也快走吧,这些人惹不得。”老张头一边收拾板凳桌椅碗筷,一边惊慌说道。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七章 旧识 方子安皱眉看向远处,见一伙穿着黑衣黑裤的汉子正在一家炊饼摊旁指手画脚大声喧哗。那炊饼摊的夫妻二人连连作揖哀求着些什么,只见那领头的黑衣瘦高个子一挥手,七八名黑衣汉子一拥而上,掀了炊饼摊,砸了铺板,顿时鸡犬不宁满地狼藉。夫妻两人大声哭叫哀求,却被推到一旁,若非有人拉着他们,再上前怕是便要挨打了。 方子安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场景似曾相识。记忆中自己也曾参与过这样的事,这是街头的混混闲汉们沿街敲诈做生意的摊主,向他们收地头钱。用后世的话来说,一群黑社会来收保护费来了。 “妮儿,东西放着了,不管了,咱们走了先。他们过来了。”老张头惊慌叫道。 春妮儿急道:“可是……这些东西都会被他们砸了。” “砸了也不值三两银子,快走。”老张头剁脚道。 春妮儿咬着下唇跺了跺脚,看了一眼方子安便转身跟着老张头往巷子里走。 “哪儿跑?哎,这儿有想跑的。”眼尖的黑衣混混们远远的看到了,大声叫嚷着飞奔而来,距离本就不远,老张头年纪大了跑不快,只片刻便被追上。一伙人团团将老张头父女围在中间。 “老东西,跑甚么?想赖账么?”一名黑衣混混大声喝骂了起来。 “各位……各位好汉!小老儿小本经营,实在交不起那么多的地头钱,您各位高抬贵手,小老儿吃口饭不容易,求求你们了。”老张头躬身对着那伙黑衣混混作揖道。 “老张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前几日你说容你宽限几日,咱们爷们也够意思,宽限了你几日。今日见到咱们便跑,这是什么意思?说话当放屁么?”一名嘴角长着一颗大黑痣的高大汉子大声喝道。 “是是是,郑八爷教训的是。小老儿不是跑,也不是赖账,不过是收摊回家罢了。”老张头赔笑拱手道。 “少跟我在这装蒜。废话少说,银子拿来。”郑八爷喝道。 老张头忙作揖道:“郑八爷,那个……可否再宽限几日。小老儿这面摊是小本经营,一年也攒不下几两银子。您各位一下子便要三两银子,小老儿实在是负担不起啊。小本生意,着实不易啊。” “我呸!少在这哭穷。你不容易,我们便容易了?我们给你们护着这几条街,让你们踏踏实实的做生意赚银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要你们几两银子的地头钱怎么了?你们这帮人忒没良心,推三阻四的不肯给。良心都给狗吃了么?今儿你必须给,否则的话,教你吃不了兜着走。”郑八爷冷声喝道。 “凭什么要给你们?这大街是你们的么?我们已经交了官府的税钱了,凭什么还要给你们银子?”站在老张头身后的春妮儿突然涨红了脸叫道。 郑八爷等人一愣,旋即捧腹大笑起来。 “妮儿,莫要多嘴。”老张头将春妮儿往身后拉,春妮儿扭动身子不肯。 “小娘子还挺伶牙俐齿的,老张头,这是你闺女啊?”郑八爷一双色眼滴溜溜的在春妮儿身上乱转。 “是是,郑八爷莫跟小女一般见识,姑娘家什么也不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张头忙赔笑道。 “啧啧啧,生的怪水灵啊,以前倒是没注意。老张头,你还真有福气呢,生了个这么漂亮的闺女,这以后还用犯愁么?”郑八爷笑眯眯的盯着春妮儿,口中道。 老张头忙道:“八爷说笑了。八爷,您看这样这样如何?小老儿身上只有一两多银子,各位先拿去。剩下的小老儿再想法子,宽限三五日必全给你们。” 郑八爷恋恋不舍的收回在春妮儿身上的目光,转头对老张头道:“老张头,你是将我们当叫花子打发么?今儿你必须付清了银子,不然,你可有大麻烦了。” “你们这伙强盗土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大宋难道便无王法,便无天理么?怎容你们这些祸害横行霸道。”春妮儿红着脸娇声斥骂道。 “呦呵,脾气好烈的小娘子。八爷,她骂咱们是强盗土匪呢。” “这小娘们作死么?敢这么骂咱们,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众混混七嘴八舌的叫嚷道。 老张头吓得要命,猛拉春妮儿的衣袖叫道:“快住口,莫要胡说了。妮儿,你可不敢乱说话。几位爷,你们莫生气,姑娘家口无遮拦,是小老儿管教无方,你们万万包涵则个。” 春妮儿倔强叫道:“爹,干什么怕他们?我说的难道不对么?这世上便没有王法天理么?怎容他们胡作非为?” “嘿嘿嘿!”郑八爷身子一阵抖动,发出嘿嘿的冷笑之声,伸着脖子瞪着春妮儿道:“小娘子,王法天理么?秦五公子便是王法,秦老相爷便是天理,明白么?慢说这条街,便是整个临安城,秦五公子一句话,便得天翻地覆,秦五公子一跺脚,满城都晃悠。你这小娘子胡言乱语,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头顶上是谁家的天。” 见郑八爷伸着脖子瞪着眼睛满脸凶光的样子,春妮儿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两步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八爷哈哈一笑,转头对老张头道:“老张头,怎么说?银子给是不给?” 老张头忙道:“给,给。我这便去借,去当了家中的物事凑钱。” “那得等到几时?我们可等不及。老张头,我倒是有个主意,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这银子便一笔勾销。如何?” 老张头愣了愣,看着郑八爷笑眯眯的脸,他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只要你家这小娘子去陪咱们秦五公子喝几杯酒,哄得咱们秦五公子开心了,这银子便一笔勾销了,如何?弄不好,秦五公子一开心,还有大笔的赏钱呢。”郑八爷低声道。 老张头猛然明白了过来,忙不迭的摆手叫道:“不可,万万不可,绝对不成。” 郑八爷面罩寒霜,冷声喝道:“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是么?你知道秦五公子是谁么?那可是当今秦相爷的孙儿。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老子这是给你指了条明路,你当感激涕零才是,还不识抬举?就你家这个小娘子,秦五公子也未必看得上。” 老张头摆手连声道:“高攀不起,高攀不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郑八爷直起腰来冷声道:“那好,给银子吧。不给银子,老子便不客气了。” 老张头连连作揖哀求道:“郑八爷,您行行好,容我去筹银子,午后您来,必全部付清便是。” 郑八爷冷声喝道:“等不及了,老张头,你没银子,可休怪我了。来人,给我打。叫这些人都看看不交地头钱下场,给我狠狠的打。” 一众混混摩拳擦掌上前来,挥舞着拳头棍棒便要动手。周围百姓远远的看着,却无一人敢上前来劝阻。谁都知道这个郑八爷的凶横,不少人便伤在他的手里。关键是他的后台是当今秦相爷的孙子秦坦,不久前郑八爷差点把人打死,结果只在牢里关了两个月便放出来了,便是那秦坦的门路。郑八爷有了这靠山,越发的有恃无恐。普通百姓谁敢惹他,积威之下人人惧怕。 老张头一边求饶一边全力护着春妮儿,一名黑衣混混一脚踹去,老张头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春妮儿惊呼叫道:“你们这群天杀的土匪强盗,老天爷会惩罚你们的。爹爹你怎样?” “妮儿,莫管我,快跑,快跑。”老张头大声叫喊着。 春妮儿怎肯离去,况且那些混混的真实目的正是为了抢春妮儿,此刻团团围住,嬉笑着伸手欲拉扯春妮儿。 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这是在干什么呀?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么?” 郑八爷等人均是一愣,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洗的发白的长袍,头戴方巾的书生模样的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近前。 “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少管闲事,否则可不客气。”郑八爷沉声喝道。 “哎呦,这不是郑老八么?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没想到啊,你还活着啊,不是听说被抓进大牢了么?居然活着出来了,恭喜恭喜啊。”那青年脸上荡漾着笑意,拱手上前,状极亲密。 郑八爷楞住了,盯着面前这张带着笑容的脸。脑子里仔细回忆,似曾记起,却又印象不深,于是摸着脑壳指着青年人道:“你是……你是……那个谁……那个谁……” “没错,就是我啊,方……子……安。哈哈哈,老八好记性啊。时隔三年,你还记得兄弟,真是不容易啊。”那人拍手笑道。 “对对对,方子安。哈哈哈,还真是你呢。穿得人模狗样的,一时半会都认不出来了。对了,听说你考了书院要考科举么?了不得啊,这是要当官了。老子见了你可不得要叫声‘大人’了吗?哈哈哈。”郑八爷指着青年人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八章 斗殴 郑八爷记起了这个叫方子安的青年,三年前,此人是自己手下的一个小混混。他胆小如鼠,一次和别的混混火拼,他缩在后面不敢上去动手。那一次郑老八他们吃了亏。回过头来郑老八便将方子安给踢出了自己的混混队伍。那时候的方子安身形瘦小,穿着破烂,今日方子安穿着长袍个子也长高了,相貌大变,一时确实没想起来是他。 “不敢当,不敢当。还没考中呢,考中了科举再说。”方子安笑道。 “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就凭你能考上科举?我呸!你就算考上了,老子也不会叫你大人的,在老子面前你永远都是这个。”郑老八晃了晃小拇指。 “那是,那是。怎敢在你郑八爷面前摆谱。话说,你们这是在干啥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么?咱们现在都已经胆大到这种地步了么?记得以前咱们还只是干些偷鸡摸狗的行当,八爷你还记得那次偷人布匹被追了三条街,你摔到污泥沟里弄的满身臭泥,三天臭味都不散的事情么?怎地?现在已经无法无天了么?”方子安笑道。 郑老八脸上一热,骂道:“滚一边去,老子没空跟你啰嗦,一边凉快去。” 方子安摸了摸鼻子道:“郑老八,咱们也算是有些交情。跟你打个商量。这老张头父女两个是我的熟人,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们。不就是三两银子的地头钱么?大不了我替他们给,如何?” 郑老八上下打量着方子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就凭你?要老子给你面子?你他娘的有个屁的面子?你替他们给银子?你有银子么?一身破烂,饭都吃不饱吧。快滚,莫在这碍眼。若不是以前熟识,老子赏你两个大嘴巴子。” 周围混混当中也有几个是当时认识方子安的,都跟着叫骂了起来:“方子安,你以为你是谁啊,穿着身袍子进了书院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么?狗屎上墙还是狗屎明白么?滚一边去凉快,不然连你一块打。” 方子安挨了这些人毫不留情的奚落和辱骂脸上却依旧笑的灿烂。 “郑老八,何必如此?莫要把事情做绝了。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情可是败德行的,你们便不怕天打五雷轰,把你们家祖坟给劈开了,给你们爹娘祖宗的尸骨给劈成灰么?” “你说什么?狗.娘养的。”郑老八等人听着这话不对劲,这是当面辱骂自己,于是纷纷嗔目怒骂道。 “我说你祖宗十八代都被你丢光了脸了,一群吃人饭不做人事的畜生。”方子安脸上笑容收敛,目光骤然变得冰冷。 “狗东西,皮痒了。”郑老八大骂道。 “打他!”一群混混们大吼道。 不待郑老八吩咐,一名混混便抢到方子安身前,一拳便冲着方子安的眼睛猛击而来。这一招有个门道,叫做‘封眼锤’,街头地痞闲汉打架最常用和实用的招式。一锤击中对方眼睛,对方便目不能视物,接下来便是‘撩阴腿’‘踹胸脚’这些阴损的招数接踵而来,两三招便可放倒对手,让对手失去反抗能力。 方子安冷笑一声,横臂于脸前,手掌张开,那混混一拳击到,啪的一声正中掌心。方子安手掌一手,像一把铁钳子钳住那人的拳头,用力反扭。同时上步抬脚飞踹,一脚正中那人侧胸。那混混痛叫一声踉跄数步脸朝地摔在地上,门牙磕在地面的青石板上,顿时崩裂数颗,鲜血长流。 “狗东西敢还手,反了他了。”众混混大声鼓噪,四五人纵身冲上,拳脚从四面八方招呼过来。周围围观百姓都不忍观看了,因为他们知道,那个方子安一定会被打的很惨,不死也得脱层皮。然而,下一刻他们都惊呆了。 场中局势并未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以方子安被众混混一顿暴打而收场。那方子安在众混混扑上来之时快速将长袍下摆掖在腰间,挥拳抬脚动作干净利落,身体纵跃旋转,拳脚如风,矫健如龙,动作快的几乎都看不清。眨眼之间,那四五名混混一个个像是草包一样被击倒,成了满地呻吟的滚地葫芦。 郑老八和围观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老张头和春妮父女更是表情呆滞的看着这一切。老张头和春妮儿本来担心方子安替自家出头会被这帮混混打伤,现在却又担心方子安打伤了这帮混混后如何了局了。 郑老八是最惊讶的,三年前这方子安不过是个自己手下一个胆小如鼠的小混混罢了。从他现身之后,自己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谁能想到这厮不但样貌变了,胆子也大了,而且居然还有武技在身。手下那几名混混虽非武技高手,但常年在街头混世,与人搏斗的经验却是颇丰,加之个个身强力壮,寻常百姓根本不是对手,更何况是四五个打一个。结果却眨眼之间便全部被打翻在地,跟纸糊的一般,这着实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狗日的,真的要反了天了不成?” 郑老八大声怒骂着跳上前去,伸手撩开衣襟,从腰背处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来。其余三名混混也纷纷从腰间抽出一模一样的剔骨尖刀来。数柄尖刀在阳光下闪动着炫目的光,整个场面顿时变得极为紧张起来。 周围围观百姓惊骇的气也喘不过来,紧张的心砰砰乱跳。春妮儿用手掩着嘴巴,她想叫方子安赶紧逃,但却发现嗓子发干,惊恐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方子安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郑老八道:“郑老八,莫怪我没提醒你,街头打斗,拳脚棍棒倒也罢了,一旦用上凶器,那性质可就变了。那便不是一般的打斗了。出了人命的话,更是要杀人偿命的。你们可要想清楚。” 郑老八狞笑道:“怎么?怕了么?怕了就跪下给老子磕头。不然老子给你捅几个透明的窟窿,叫几声爷爷。” 方子安哈哈笑道:“无知之徒,我是替你担心罢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所有人都看到你们拿出了凶器。我可是手无寸铁的。待会打起来,我夺了了你们的凶器捅死你们几个,那可是有说道的。我大宋刑统中将杀人分为‘谋杀’‘故杀’‘斗杀’‘戏杀’‘误杀’五种,咱们这是当街殴斗,杀了人当算是‘斗杀’。而‘斗杀’之下又分了数种情形,持凶器兵刃杀人跟用拳头打死人可是两种罪行。前者斩首,后者流放三千里。你们携带凶器在身,若是你们杀了我,便要给我偿命。而另外一种情形便是‘夺械反杀’。你们持兵刃杀我,我夺了你们的凶器反杀了你们,最多算是防卫杀人,我最多受些皮肉之苦,坐个几年班房。懂了么?” 郑老八皱眉对身旁一名持刀的混混低声道:“这厮叽里咕噜说了这一大通是什么意思?” 那混混道:“他是说咱们杀死了他要被砍头,他若杀了咱们却没事。说是咱们大宋刑统上说的。” 郑老八皱眉道:“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给老子往死里整?” 那混混咂嘴道:“八爷,兄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郑老八骂道:“有屁快放,你他娘的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的了。” 那混混讪笑道:“是是是,八爷,秦公子可曾给你什么承诺么?” 郑老八愣了楞道:“你放屁放一半么?把话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秦公子可曾给你打了包票,咱们在街头上杀了人不用偿命么?寻常打人抢东西这些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咱们有秦五公子当靠山自是不怕,但若出了人命的话……这可不是小事啊。咱们爷们别掉了脑袋,那可就不划算了。” 郑老八闻言心中一惊,燥热的脑袋慢慢的冷却了下来。虽然自己抱了条大粗腿当靠山,秦相爷的孙子秦坦是这临安城中的霸王,但是当街杀人这种事可非同小可。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的看着,若是当真杀了方子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惹上杀人这种事,秦五公子怕也不敢帮自己。自己不过是街头上的一个小混混罢了,在别人眼中就是个草芥,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惹上一身骚?最大的可能还是自己认倒霉,杀人偿命。这事儿可确实不划算。 不过眼前这情形倒也难以下台,自己刀子都拔出来了,却要认怂么?那以后自己如何在这街头上混?岂非让街市上的混混们笑掉大牙?这事儿当真有些难办。 “八爷,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小子咱们不是认识他的家么?您要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咱们晚上多带几个兄弟去寻他晦气去,给他打个半死不活便是,便是剁了他也是无主的案子。犯不着光天化日下惹上官司在身上,更犯不着惹上人命。”身边那小混混低声献策道。 郑老八皱眉犹豫着,小混混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他心中其实已经被说服了。但是面子上着实过不去。他有心收了刀子用拳脚收拾方子安,但是眼下带来的七八个人倒有五个被打倒在地,剩下自己和其余三人未必是方子安的对手。适才方子安的拳脚功夫自己可是看在眼里的,显然就算自己和三名手下一起上也未必能赢。倘若再被打的满地找牙的话,那可真的下不来台了。刀子不用动,拳脚又没把握,又不肯丢了面子,所以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九章 隐忧 方子安看着眼前这郑八爷和身边喽啰嘀嘀咕咕的说话的样子,心里一清二楚。打架这种事最忌讳的便是前思后想的考虑后果,凭的便是一股不计后果的狠厉冲动。若是打人杀人之前前还前思后想后果的话,多半便不敢动手了。眼下这郑八爷便陷入了这种局面,他只消一犹豫,这场架便打不成了。方子安很清楚这一点。 话说回来,方子安其实也不想将事情闹得更僵,自己倒是没什么,但老张头和春妮儿父女可还是要在街市上摆摊过活的。这几个混混就算拿着刀子也奈何不了自己,后世自己在部队里可是格斗尖兵,应付这几个混混不费吹灰之力。但自己必须考虑老张头父女。这些混混惹上了便是件麻烦事,除非真的将他们全宰了,但自己显然不能这么干。 “郑老八,还是那句话,今日你给我个薄面,在下表示感谢。那父女俩的地头钱我替他们给了。咱们也不必把事情闹大,真要是出了人命,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咱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如何?”方子安决定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这时候对方其实需要一个台阶下。 果然,郑老八正愁着没法下台,闻言心中大喜,但嘴巴上却不依不饶。 “怎地?怕了么?大不了老子给你偿命,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 方子安看着他冷笑。郑老八身边那混混用胳膊肘顶了顶郑老八,那意思是差不多得了,何必死撑。 “不过……今日也犯不着跟你一般见识。咱们人多,宰了你别人会说咱们人多欺负人少。改日咱俩一对一单挑,立下生死文书,谁死了谁倒霉,公公平平打一架。今日这事儿……且饶了你。” 郑老八这话说出来,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便是怂了,强行说些找回场子的话罢了。 方子安正要说话,躺在地上一名受伤的混混却叫道:“八爷,就这么算了么?我们被他白打了么?可不能饶了他。” 郑八爷抬脚踢了他屁股一脚,骂道:“废物东西,几个人一起上被人给悉数放倒了,还有脸说。” 方子安笑道:“这几位兄弟也莫要生气,在下赔付些医药费给你们便是。各位也莫要计较适才之事,毕竟我也不能挨打不还手不是么?大伙儿各退一步,大事化小,如何?” 郑八爷沉声道:“医费你自是要出的,还要给我这几位兄弟些补偿,不然岂不是被你白打了。” 方子安点头,伸手入怀掏出一张银票扬了扬道:“十两银子,三两交地头钱,剩下的给几位疗伤喝酒,可够了么?” 郑八爷呆了呆,没想到方子安一出手便是十两银子,着实阔绰。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众混混也都惊讶不已。 “勉强够了,若不够治伤再来寻你。”郑八爷冷哼道。 方子安一笑,手一扬,银票飘飘荡荡落在郑八爷脚下,郑八爷正要弯腰去捡,忽见方子安负手微笑站在身前的样子,倒像是自己要给他鞠躬作揖一般,不由得暗骂一声,喝令身旁混混捡了银票,揣入怀中。 “方子安,你给老子记着今天。今日且算你走运。”郑八爷将尖刀揣进怀里,阴恻恻的说了一句,回身一摆手,带着众混混离去。 “好走不送。”方子安笑着拱手,扬声叫道。郑八爷等人头也不回的飞快消失在街角处。 周围围观的百姓们本来以为今日必有一场血光之祸,都暗自为方子安捏了把汗。却没想到对方刀子都亮出来了却最终认怂了,当真是不可思议。想起适才方子安拳打脚踢打的那些混混满地打滚的样子,当真是解气之极。待郑八爷等人走远了,不知是谁先鼓掌叫好了起来,顿时引得众人掌声雷动,人人对方子安挑起大指。 “今日终于有人教训了他们一顿,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是啊是啊,这帮狗杂种横行霸道,欺压我们,实在可恶。这位公子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也有人担心的道:“哎,这伙人不好惹啊,今日是顾忌众目睽睽,不好行凶。怕是回头要找这位公子麻烦呢。” 一听此言,众百姓立刻高兴不起来了。是啊,得罪了这帮凶徒,怕是不得安生。再说了,这伙人背后可是有着大靠山的,那个秦五公子更是恶名昭著,怕是事情没这么简单便能平息。很多人都为方子安担起心事来。 那边厢,方子安已经来到了老张头父女身旁关切询问。老张头感激不已,但同时又踌躇不安。 “方公子啊,这可怎么好?你为了我父女得罪了这伙人,这事儿恐难了局啊。而且怎好让你为我们出那份银子?方公子,我身上只有一两多银子,先还给你。剩下的小老儿慢慢的还你,成么?” 方子安笑道:“张老伯,银子我不拿,那三两银子就算存在你那儿当饭钱。我反正也是要天天去你面摊上吃面的,一天天的扣了去便是了。至于这些混混,我却也不怕他们。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们能拿我如何?银子也给了,不过打了他们几个几拳罢了,没什么的。” 老张头摇头咂嘴道:“方公子,你怕是不知道他们的靠山是谁。今日他们能放过你已然侥幸之极。那郑老八可是秦五公子的手下。秦五公子你知道么?是当今秦宰相的孙子。临安城全城谁不惧怕他?听说全城的地痞闲汉混混们都投靠了他门下,仗着权势横行霸道。你今日打了他的手下,若是被那秦五公子知道了,怕是有大麻烦啊。哎!” 方子安皱了眉头,那秦五公子秦坦的恶名他也有所耳闻。但过去三年自己在书院读书,也并不常在临安市上走动,却也了解的并不多。听老张头这话音,那秦坦似乎是收罗了全城的闲汉地痞为非作歹,当了他们的靠山。这似乎也能解释为何这些地痞流氓如此的有恃无恐,当街便敢胡作非为。 “哎呀,爹,你说这些吓唬方公子作甚?今日若不是方公子相救,还不知道会如何。方公子,莫听我爹爹说,我爹爹胆小怕事,这种地痞混混就得公子这样的人来教训他们。”春妮儿在旁说道。 “姑娘家知道什么?今日若不是你多言,那里惹来这么大的祸事?他们要银子,爹爹砸锅卖铁给他们就是,犯得着得罪他们么?这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老张头斥责道。 方子安有些尴尬,看来自己这忙帮的倒不是了。不过方子安心里也明白,老张头这样的寻常百姓胆小怕事,不肯招惹麻烦的心思却也情有可原。他也不是真的埋怨自己,而是担心得罪那些混混的后果。 “张老伯,你莫要担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些人要找麻烦也只会来找我的麻烦,你们只推到我头上便是。我方子安可不怕他们寻隙。你老人家放心便是。”方子安沉声道。 老张头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没怪罪公子。今日若非公子相救,我和妮儿便有大麻烦了。无论如何,公子仗义相救,小老儿感激不尽。妮儿说的对,方公子请受我父女一拜。” 老张头拉开身形便要的长揖行礼,方子安忙拦住他笑道:“不必客气。” 春妮儿在旁已经盈盈拜倒,口中道:“多谢公子救我,春妮无以为报,请受奴家一拜。” 方子安忙伸手要拦,却又不能碰春妮的身子,僵在半空中,眼睁睁的看着春妮儿拜了下去。 “真的不用客气。慢说咱们还认识,便是素不相识之人,遇到这种事拔刀相助也是应该的。张老伯,春妮姑娘,在下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你们也莫要担心,俗话说拿钱消灾,他们拿了我的银子,但凡还有些道义可言,便不会再来寻衅的。你们安心做生意,在下告辞了。”方子安拱手还礼道。 春妮儿忙轻声道:“公子适才面都没吃完呢,奴家给你去再做一碗去。” 方子安笑道:“那也不必了,回头再来吃吧,反正存了饭钱呢。” 春妮深深的看了方子安一眼,轻声道:“方公子什么时候饿了随时来吃,奴家随时给你做便是。” 方子安点头笑道:“好,多谢姑娘了。” 离开了三元坊南街,方子安步行前往坐在前往中河集市。在路上,方子安回想刚才之事,心中有些郁闷。那种情形之下自己当然要出手相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张头父女被那些混混欺负。但这么一来,确实会有些麻烦。适才听那老张头一说,这些混混都是秦五公子手下的人,这件事搞不好还真不会就此了结。 来到这里三年时间了,虽然知道秦桧那个大奸贼就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且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方子安可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是感受到有什么异样。秦桧的存在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印象罢了,对自己完全没有实际的意义,自己不大可能接触到这个人,也不大可能产生什么交集。但现在,突然间因为今日此事的发生,让方子安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个大奸臣的存在,他的孙子秦坦便是这些混混的靠山,自己似乎触及到了秦桧的权势蔓延的一些枝节。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十章 同窗 (求收藏票票。) 临安城中河贯穿城池南北,北接北关水门联通大运河,南边则直通凤凰山所在的大内皇城。其直流也和城中东河小河等河流相通。沿着这条河流两岸便是宽阔平直的御道,自南往北,仁和坊、报恩坊、保和坊、兴庆坊、定民坊、里人坊、积善坊等十余处高档民坊像是一串串珍珠串在中河御道两侧。街道两侧的店铺更是鳞次栉比,寸土寸金之所,青楼瓦舍酒馆歌肆数不甚数,极尽繁华。 临安城原本的规模便已经不小,很久以前便已经是大宋东南的第一大州府,人口也不下百万。当金人的铁蹄踏上汴梁城头之后,大宋百姓纷纷南逃,不下数百万人自建炎年间起便南渡而来,南方人口由此暴增。当时还只是叫做杭州府的临安城的人口也由此开始暴增。直到最终朝廷将临时都城定在杭州,并改名临安府之后,这座大宋的南方都城迎来了空前的大发展和人口大膨胀。官府的最新统计人口是一百六十万,但实际上这座城市的人口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已经超过了两百万人。放眼宇内,临安府乃世界第一大城池无疑。 最初的时候是极为混乱的,一座城池人口骤然增加一倍,带来的混乱和压力可想而知。但只用了数年时间,临安城便以极大的包容消化了这一切。朝廷给临安府做了重新的规划,主城范围扩大,皇城放在南方的凤凰山,挖掘拓宽了城内水道,将民坊重新规划集中,设置了数十个大型聚集区等等。一番作为之后,尘埃落地之后,临安府终于从混乱之中走了出来。 人口的暴增当然未必是坏事,带来了更多的机会,更多的需求。南北的融合更是催生出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饮食衣着语言生活习惯乃至行为方式上的大融合大改变发生在这座城池的角角落落。在这种融合的大激荡之中,这座古老的城市焕发出年轻的生机,每天都是那么繁华而忙碌,充满了一种涅槃重生的希望和欣喜。 方子安缓步走在众安桥东侧的长街之上,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一开始是出于穿越者的好奇,有一种观光来此之感,但后来方子安则是越发融入这个时代之后出于对这里的喜爱。他喜欢的是这里的繁华和热闹,每个人努力生活的态度。每当情绪低落之时,只要来到这里走一遭,便没有理由不好好的生活,不好好的上进。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出对生活的激情。 中河宽大的河道上,往来的装满货物的船只在水面穿梭。方子安看到在众安桥一侧的大码头旁有十几条彩色的龙舟挺靠,突然想起明日便是端午节了。每逢端午,城中几处河道都讲举行龙舟竞渡大赛,那是非常热闹的场面。今年 自然也是如此。 穿过众安桥来到河西御道上,迎面便是一片巨大的市集,这也是方子安此行的目的地。今日他是要来采买一些东西的。桌椅板凳碗碟茶壶被褥衣衫文房四宝等等,再寻几个工匠将自己的屋子修葺一番。自己的家实在太破烂了。来之前方子安便列了个采购的单子,既然昨日发了一笔横财,方子安没有理由不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而眼前这座大市集里什么都有,什么都能买到。 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方子安终于将所有需要采买的物事采购完毕。在码头下雇的小船也堆得满满当当。方子安本想在旁边的小酒馆吃顿饭再走,无奈船家催的急,他们要赶下一个生意,于是便只好上船离开。城中河道有岔道相连,有的是人工开凿连通的,便是为了缓解因为人口众多而带来的交通压力。这些岔河支流大船无法出入,但对于一些载客的小船和运货的小船是极为便利的。所以,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满船的货物便已经停靠在三元坊西侧的一处小码头上。船家帮着卸了货,方子安在码头上花了四百文雇了两名苦力帮忙,将货物往三元坊杏花胡同里搬。 当方子安满头大汗的扛着两只箱笼回到自己的小院门口的时候,门口有两个人正站在那里等着他。 “子安兄?你可回来了。哎呀,教我们好等啊。”其中一人认出了蓬头垢面满脸是汗的方子安。 “你们怎么来了?钱兄,赵兄。快快,帮我开院门,这东西沉的很,压得我肩膀都痛了。”方子安大声叫道。 来者是方子安在栖霞书院的同窗,一个叫钱康,一个叫赵长林。钱赵二人忙上前帮忙,随后七手八脚的和两名雇佣的苦力一起将一堆东西搬到院子里放着。方子安付了钱,打发两名苦力离开,这才擦了汗向两位同窗见礼。 “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书院端午不是有假期么?你们没回家去么?”方子安笑问道。 这两位是同乡,家不在临安城中,是余杭县人,故而有此一问。 “本来是要回去的,可是……想了想还是不回去了。留在书院温书的好。而且,长林兄也没有心情回去。”钱康笑道。 “也是,秋闱没几个月了,确实得好生的温书备考才是。唔……长林兄又是怎么没心情了?来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怎么哭丧着脸?”方子安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子,准备将堆在院子里的东西往屋子里拿。 ‘噗通’一声响,那赵长林忽然对着方子安跪下,伸手啪啪啪打起自己而耳光来。 “我该死……是我多嘴,害了子安兄你。打死你个多嘴的混账,害得子安兄遭此责罚,毁了前程。子安兄,你打我吧,骂我吧,我该死啊。”赵长林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呆着哭腔大声叫道。 方子安楞在原地,愕然道:“长林兄,你这是作甚?发什么疯?快起来。” 钱康在旁咂嘴道:“子安兄,长林兄他……哎……他说漏了嘴,将你去年中秋卖词的事情说给了那黄万年那狗贼知晓了,那厮大肆宣扬,这才被周山长知道了。山长这才恼怒之下将你逐出了师门。长林兄后悔莫及。大错铸成,心中着实愧疚难安。昨儿一天长林兄都在后悔自责,今天一早找到我,要我陪着他一起来找你赔罪。哎!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方子安愣了愣,旋即什么都明白了。 方子安在书院之中还是交了几个好朋友的,比如眼前这两位便是关系相当好的好友。钱康和赵长林家境要比方子安好了许多,在方子安初入栖霞书院生活窘迫之时,这两位同窗学子时不时的给予方子安接济,帮助方子安度过了不少窘境之时。所以,方子安对他们心存感激,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平日空闲之时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词,畅谈人生理想,规划未来前程,相处甚得。 去年中秋之夜,方子安卖词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彩头的事情虽然方子安并不想张扬,但对这两位知交好友却没有隐瞒。这种好事自然是要和好朋友一起分享的。方子安还拿出了二两银子在西湖边的鸿宾楼请了两位好朋友一桌上好的酒席,一起庆贺此事。 那日东窗事发之后,方子安的第一反应便是万春园泄露了自己的身份,让此事传到了周钧正的耳朵里去,导致了这样的后果。但是,昨日那秦惜卿亲自登门之时明明白白的说了,这件事他们万春园根本没有泄露出去,这让方子安当时有些纳闷。昨夜方子安也想过这件事,秦惜卿应该不至于当面撒谎,然则既然不是万春园泄露的此事,则知情者只有书院的好友了。但方子安当即否认了这个想法,他跟钱康和赵长林都打过招呼,要他们不要讲此事说出去,这两位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话当耳边风。 但现在的情形却是,这件事果真是赵长林传出去的。 “子安兄,你骂我吧,你打我都成。都怪我那日一时口快。黄万年那厮跟别人背后诋毁你,我便跟他理论。他说你从去年中秋后出手阔绰了起来,定是偷了人家钱财。我一气之下便将你中秋卖词的事说了出来,当面拆穿他的谎言。当时只是激愤,却没想太多,结果却被这厮给宣扬了出去。我实在是该死的很,谁能想到事情传到山长耳中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子安兄因为此事居然被逐出了山长门墙,我真是百死莫赎啊。子安兄,你说我改怎么弥补?当牛做马也成,给你磕头赔罪也成,总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全是我的错。”赵长林哭丧着脸态度极为诚恳,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方子安叹了口气走到赵长林身旁,弯腰伸手将他扶起来,沉声道:“长林兄,何必如此自责?一件小事而已。” “小事?我害得你被山长逐出师门了啊,这对你的声誉造成极大的损害,甚至……甚至会影响你的前程啊。”赵长林大声说道。 方子安微笑道:“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你不必太自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是出于无心之失。那黄万年才是散布之人。这厮与我不睦,自然是要大肆造谣的。其实,真正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先生居然真相信了那些谣言,认定我品行不端,跟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这才是让我意外的。恐怕你们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吧。”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十一章 阔论 (求收藏,票票。)赵长林尚未说话,一旁的钱康拍着巴掌叫道:“可不是么?我们都傻了。就算子安兄和青楼女子来往,那也算不得什么过错啊。出入青楼的读书人多了去了,黄万年那厮不是三天两头便往青楼厮混么?子安兄不过卖了首词给万春园罢了。山长也太严厉了,怎么能因此便将子安兄逐出门墙?教我说,周山长怕是老糊涂了。” 方子安喝道:“钱兄,不要乱说话,我可不敢闻师之过。无论先生怎么对我,在我心中他总是我的老师。这三年来教诲良多,如父一般,不要在我面前指责他。” 钱康忙道:“子安兄有情有义,说的也是对的。我也不是指责山长,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怎么就因为这件事便如此严厉处罚子安兄,谁劝都不听。着实令人疑惑。” 方子安摆手道:“罢了,不用纠结这件事了。你们来的正好,正好帮我整理屋子。我在中河市上准备请两位匠人来帮我修葺房舍的,结果却没找到。你二位来此便给我当苦力吧,呵呵呵。” 钱康笑道:“小事一桩,我们本以为子安兄必心情郁闷的很,现在看来子安兄豁达的很,我们便放心了。” 赵长林依旧苦着脸道:“子安兄真的不怪我么?” 方子安笑道:“你今儿好好的给我当苦力,帮我整修房舍院子,我便不怪你了。不瞒二位说,我又卖了首词给那秦惜卿,又得了银子了。整修好之后,我去买些酒菜,咱们三个小酌几杯,难得相聚呢。” 钱康和赵长林闻言呆愣无语,半晌,钱康咂嘴道:“子安兄还真是不嫌事小。这么一来,若是被山长知晓,岂非更要生气。子安兄是不打算让山长回心转意了么?” 方子安叹道:“当然想,不过我觉得先生未必是因为这件事生气,也许另有别情。而且……二位兄弟,我也要吃饭啊。接下来几个月我去不得书院,吃什么喝什么?我总不能饿死吧。事已至此,也顾不得太多了。” …… 有了两个帮手,收拾起屋子来快的多了。钱康和赵长林虽是读书的学子,但却也不是那种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三个人花了半日时间将破损的墙壁漏雨的屋瓦都简单的整修完毕,还将院子里昨日被雨水浸泡的草木菜畦也都整理了一番。虽然小院依旧破旧,但却比之前好太多了。 傍晚时分,方子安出去买了些牛肉酱鸭,还带回来一大坛子酒,三个人搬了桌椅摆在院子里的芭蕉树下开始推杯换盏起来。三个人关系亲密,平日也偶尔相聚,但如今日这般肆无忌惮的喝酒却还是很少。书院之中规矩多,学子公然饮酒是要受罚的,所以都有所收敛。但今日却不必拘束。 三五杯酒水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子安兄,那黄万年太不是东西了,你不过是去年揭穿了他考试抄书弄虚作假之事么?他便怀恨在心,处处跟你为难。这次的事情便是他大肆造谣的,说子安兄你跟万春园的秦惜卿有来往。这厮自己没事便逛青楼妓馆,倒来编排别人。这厮实在可恶。这几日我在书院没寻到他,倘若寻到了他,我必打的他鼻青脸肿,叫他磕头叫爷爷。”钱康嘴里嚼着一块鸡肉喷着酒气愤愤不平的道。 “可使不得,要打也是我打他。”赵长林道:“这狗东西害我说漏了嘴害了子安兄,我怀疑他是故意激我说错了话。这件事当我来解决才是,钱兄可莫要出头。那黄万年的舅父在朝中为官,据说是政事堂的要员,深得秦相赏识。我可不想又因为此时而毁了钱兄的前程。” 钱康瞠目道:“这是什么话?咱们之间还用计较这些么?便是为了你们倒了霉又能怎样?大不了不读书了,我投军去。读的劳什子书,朝廷中奸佞当道,秦桧这个大奸臣害死了岳元帅他们,独揽超纲,剪除异己,咱们便是考上了科举当了官又能怎样?难道仰人鼻息去对他奴颜婢膝不成?我可受不了这个气。” 赵长林喝了口酒,皱眉叹息道:“说的也是啊。大奸当道,咱们当了官又能如何?皇上对秦桧信任有加,任他残害忠良却不问罪,我等考了科举却又能如何?还不如投军杀敌来的直接了当。” 方子安微笑看着两人你言我一语的发泄心中的不满,这种话题也不是第一次讨论,一旦聚在一起,谈及大宋朝政之事,总不免谈及岳飞之死,那二位总是义愤填膺之极。这两位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热血青年。靖康之耻,建炎南渡,屈辱的绍兴和议之后,整个大宋上下其实心里都憋着一股郁闷之气,造就了不少如钱康赵长林这样的愤怒青年,试图雪耻的心一直在人们心里。 “子安兄,你怎么不说话啊。每次一说到这些事你变缄口不言。子安兄,不是我说呢,你博闻强记,口才又好,还有一身武艺,什么都好。可就是对朝政之事漠不关心。我大宋今日之况,难道子安兄不觉得愤怒和屈辱么?靖康之耻是我大宋子民的终身之耻,绍兴和议更是耻上加耻。我惶惶大宋给金人称臣纳贡,简直是奇耻大辱。凡我大宋子民,莫不是满腔怒火,怒发冲冠。秦桧那奸相把持朝政,残害岳元帅等忠良之臣,难道你不觉得愤怒么?”钱康看着方子安大声说道。 方子安笑道:“钱兄不要这么激动,也别这么大声。你这么大声嚷嚷,要是被人听到了告到官府,你可有麻烦了。听说秦桧党羽可是遍布京城,因言获罪者可不少呢。” “我可不怕,大不了掉脑袋罢了。”钱康道。 方子安收起脸上的笑容来正色道:“钱兄,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咱们在这里义愤填膺大骂秦桧,秦桧他能听得到么?他少一根毫毛不?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当年汉末董卓专权,群臣不满。司徒王允召集一群老臣商议对策,商议之时王允等人涕泪哭泣,曹操抚掌嘲笑他们说‘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董卓否?’。你们二位在这里骂的惊天动地,气的义愤填膺,于事何补?” 钱康愕然道:“那……依你说该如何?我们不过是升斗小民,人微言轻,还能如何?” 方子安笑道:“实干永远比发牢骚有用。实干兴邦,清谈误国。骂是骂不倒奸臣的,也无法一血大宋之耻,要的是去做些什么。做事也要有所选择,钱兄说要去投军杀敌,这自然也是实干的一种,然而朝廷不让打仗,你去投军也是白搭。” 钱康咂嘴道:“那读书科举就有用了?满朝文武大臣,还不是秦桧说了算?” 方子安沉声道:“这话便太绝对了,正因为奸臣专权当道,才需要好好读书应考,科举入仕,与之斗争,掌握权力。人人都如你这般想,奸臣岂非永远屹立不倒么?前面有座山,你要么翻过它,要么摧毁它,难道等着它自己长腿跑掉不成?众多像你们这样的人入仕为官,则朝廷风气便会大变,便不会任由奸臣当道。所以啊,读书应考才是二位现在的主要任务,也是最为实际的行动。” 钱康和赵长林听了这一席话都沉吟思索,赵长林缓缓点头道:“钱兄,子安兄说的对啊,咱们再发牢骚也是无用,还不如好好的读书应考,才有扳倒奸臣中兴大宋的资格啊。” 钱康端起酒杯起身向方子安敬酒道:“子安兄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敬你一杯。咱们都要努力,必须要有所作为。我大宋半壁江山沦丧金人之手,朝中奸臣当道,我等必须奋发有为,改变这种情形。子安兄识见高明,今后还要你多指点点拨才是。” 方子安举杯笑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敢指点,我自己都焦头烂额,都是被赶出师门的弃徒了。咱们共同努力共同督促便是。秋闱在即,咱们三个都要先过了解试这一关。共饮一杯,先预祝我们解试成功。” 赵长林笑着举杯附和,三人举杯一饮而尽。这之后三人海阔天空,话题从科举到诗词再到万春园的秦惜卿身上,酒杯不停,欢声笑语,直喝到暮色时分,一坛子酒也空空如也,钱赵二人才兴尽,醉醺醺起身告辞而去。 方子安收拾了碗筷桌椅之后.进了房,脚步有些发飘,头有些晕眩,知道自己喝高了。大宋朝的酒可都是正儿八经的粮食酿造的酒,绵醇味浓,十足正宗。武松打虎里说的‘三碗不过岗’的酒可不是胡吹大气。方子安买的是街头正店自酿的酒水,私酒其实更浓烈,以自己的好酒量却也有些扛不住。当下也不折腾,入房和衣便倒,不久便鼾声大作起来。 半夜里,方子安在头痛和焦渴中醒来,私酒太烈,有些上头。嗓子眼更是像是着了火一般。方子安摇摇晃晃的爬起身来找水喝,茶壶里空荡荡的没有一滴水,无奈之下只得去院子里廊下的水缸里舀凉水喝。咕咚咚灌了一大瓢凉水之后,心中焦渴稍解,头疼也减轻了许多,正欲回房再睡时,却忽然如石雕一般的凝住在原地。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 "易" 很简单! ( = ) 卷一 风雨入临安 第十二章 夜杀 (求收藏,票票。) 院子外边传来了低低的杂乱的脚步声,虽然放得很轻,但是静夜之中还是能听得到。而且那些脚步声就在方子安的院子外,方子安耳目锐利,所以立刻便察觉了,那绝非正常的行走声音。确定有人来到院子外边之后,方子安轻轻的弯下身子,慢慢的无声挪动,隐没在芭蕉树下的黑暗之中。 “那厮是住在这里么?可别弄错了。”院子外边传来低低的话语声,虽嗓音压得极低,但是刻意听去,却能听得清楚。 “错不了,八爷。这点小事我还能弄错么?傍晚我还来瞧过,他和他的朋友在院子里喝酒,吵吵闹闹的说话。我可是一直等到他吹灯上床才去春香院禀报八爷的。”另一个声音低声道。 “好,都给我听好了。一会咱们一起冲进去房里去,乱刀子砍死,然后放一把火连尸首带屋子一起烧了。记住,要做的干净利落。那厮可是有武功的,白日里你们都见了,若是被他闹将起来,搞不好咱们要吃亏。” “好,听八爷的吩咐便是。” 芭蕉树下的阴影里,方子安听得真切。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酒也早醒了。他万万没料到白天发生的事情居然没有了结。白日里他其实已经很忍让了,花钱消灾,给了十两银子给这帮混混其实是很不情愿的事情,但是为了不招惹麻烦他还是这么做了。他想多给了银子总不至于这些人还来找麻烦,谁能想到这帮混混如此胆大妄为而且睚眦必报,半夜里居然摸来自己的小院,而且居然是要直接行凶杀人。天可怜见,若非自己今日跟钱康赵长林二人喝了不少酒半夜焦渴头痛醒来,否则的话自己熟睡在房里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子安脑子里迅速的运转,思索对策。就在此时,外边的混混们已经行动了。低矮的围墙挡不住混混们的脚步,五六条黑影从半人高的院墙翻越进来,迅速扑向正房。虽然夜色黑暗,天空无月,但黯淡的星光之下,他们手中的尖刀的寒光却依旧清晰可辨。或许是因为笃定方子安在房中熟睡,他们甚至根本没注意到芭蕉树下阴影里躲藏的方子安的身影。 五条黑影飞快的冲到东首厢房门廊之下,他们甚至没有直接进虚掩的堂屋正门,而是直接飞身向长窗撞去,长窗砰然而倒,五人不顾烟尘弥漫飞身跃入房里直奔床前。尖刀高举,迅猛而快捷,毫无半点犹豫的对着床上的薄被便是一顿猛刺。床上铺的是今日方子安新买的凉席和一床鹅毛薄被,此刻被刺的千疮百孔鹅毛漫天飞舞。 “不对劲!好像没人,住手住手!” 郑八爷觉察到了不对劲,每一次剔骨尖刀刺下去的感觉都是空落落的,根本没有刺到人身上,也没有血肉飞溅,惨叫连声的情形发生,显然有异。其余四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几人停下手睁大眼睛在黑暗中仔细查看床上,这才发现床上空无一物。 “人呢?他娘的,小三子,你他娘的不是说人在屋里睡觉么?人呢?”郑八爷低声怒道。 “这……这不可能啊,怎么回事?明明看着他灭灯睡下的,怎地不见了?”那名叫小三子的小混混也是满头的雾水。 “回头再找你算账,这厮必是有了防备躲起来了,趁着没惊动起来,赶紧撤。闹将起来对咱们不利。”郑八爷冷声道。 五人调转身子朝着破损的长窗处退了回来,打算从原路返回离开。就在此时,小三子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声。 “干什么?要死么?”郑八爷怒骂道。 “那……那里!”小三子指着黑洞洞的窗口外颤声道。 郑八爷等人凝目看去,这才发现一个黑影不知何时正站在窗外,像个鬼影一般的立在那里不动。 “谁!”郑八爷低声喝道。 那黑影晃了晃,冷声道:“几位半夜三更来我家中,意欲何为?” 郑八爷松了口气,既然说话了,那便不是鬼了。既然不是鬼,那还怕什么?而且那声音显然正是方子安。 “方子安。白日里你落了老子的面子,老子晚上来寻你的晦气呢。”郑八爷狞笑道。 那黑影叹了口气轻声道:“郑老八,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的很。白日里我已经忍让再三,人说消财免灾,我花了银子,你们也拿了银子,偏偏却不肯放过我,竟然跑来我家中行凶。街头上混也是讲规矩的,拿了人银子便得放人一马,你们这是完全不讲道义了。” “少废话,谁跟你讲道义?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让老子落了面子,还打伤了我的手下。那么多人看着,老子若不惩治你,以后还怎么在街头混饭吃?当着那些百姓的面,老子不能动手宰了你罢了,不然白日里你便是一具尸首了。今晚便是来要你的命的。本来以为你运气好躲起来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来,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郑老八狞笑道。 方子安叹了口气,沉声道:“看来是我太天真了,跟你们这些人讲什么道义。本来我打算大事化小的,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了。既然你们执意要我的命,我自不能束手待毙。郑老八,这可都是你们逼我的。” 郑老八呵呵怪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兄弟们,剁了他。” 郑老八一挥手,身旁几人闷吼一声猛冲而上,每个人手中都攥着近一尺长的剔骨尖刀,那是屠户专用的杀牛宰猪的刀具,杀伤力不亚于正规兵刃,只消要害处捅上一刀便足以要了人命。 几人冲出数步纵身跃出破损的长窗来到廊下扑向后退的方子安,但听得呯呯呯打斗之声骤起,夹杂着奇怪的砰砰声和闷哼之声,并有人噗通倒地之声。 郑老八以为得手,冲到廊下叫道:“宰了那厮了么?这么快便解决了?” 廊下几人无一人回答,郑老八头皮发麻,瞪着眼睛仔细看,地上似乎匍匐有几个人的身体。 “小三子,歪脖子,你们怎么了?你们他娘的都怎么了?”郑老八惊骇叫道。 “他们都死了!”一个声音从郑老八的侧后方冷冷传来,郑老八只觉得脖子侧后痒酥酥的,那是呼吸喷出的气体喷在自己的脖子上。 郑老八惊骇之余反应迅速,猛然转身将手中尖刀朝着侧后方捅了过去。他以为以这样的距离的突然袭击必然刺中对手,然而他的刀却刺了空。然后猛然间手腕一紧,拿刀的手像是被一只烧红的铁钳钳的死死的,手指不由得松开,手中一空,剔骨尖刀被夺走,下一刻,一只有力的臂膀箍住了他的脖子,冷森森的刀尖在他的眼前晃动,耳边再次响起了方子安的声音。 “郑老八,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方子安的声音像是寒冰一样的冷,听着让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 “别杀我……有话好说!”郑老八惊恐叫道。 “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我早警告过你,不要跟我动刀子,你偏不肯。我也警告过你,给我个薄面拿银子善罢甘休,你却不肯干休,这都是你自找的。”方子安冷笑道。 “方子安……不不……方公子……方大官人……方爷爷,饶命啊,饶命啊。是我瞎了眼,是我不该不听你的话,都是我的错。但求绕我一条狗命,我再也不敢打扰你方爷爷了。”郑老八急切的恳求道。 “你这样的人还能信么?你是个不讲道义的人,我若放了你,你回头还得找我麻烦。我怎么能信你。”方子安道。 “我对天发誓,拿我爹娘发誓,再不敢老找你的麻烦。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天诛地灭,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求你饶了我。看在我们也是旧相识的面子上。”郑老八连发毒誓,为了活命他什么都不管了。 方子安沉默不语,郑老八以为方子安似有所动,决定恩威并施,又道:“方子安,你当不知道我是谁的人,我是秦五公子的手下。秦五公子你该知道他是谁,那可是当朝宰相秦桧的亲孙子,深得秦相宠爱。你若杀了我,秦五公子不会放过你的。他要是恼了,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所以你最好放了我,别惹上大麻烦。” 方子安冷声道:“你是说……你们今晚要来杀我是经过那位秦五公子同意的?他知道此事?” 郑老八顺口答道:“那倒没有,这等事怎会去禀报他,我们只是恼怒白日里你的所为前来报复你的。” 方子安哦了一声,沉声道:“原来如此,看来我必须要饶了你了。” 郑老八道:“你知道就好,不要自找麻烦。” 方子安冷笑道:“可是……你的几个手下都被我给杀了,我手头已经有了人命了,这可怎么办?” 郑老八吓了一跳,原来几个手下真的被方子安给杀了。只短短一瞬之间,方子安便杀了他们几个?这也太让人恐怖了,这厮居然如此厉害,当真不可思议。 “他们……当真死了?”郑老八咽着吐沫道。 “当然,除非脖子断了还能活。”方子安的话语中有了调侃之意。 第三十八章 谜底 (谢:书友56872834、豆沙包搭绿豆、0不在此山中0、书友57922884、可乐加点冰等兄弟的慷慨打赏。) 乌篷船船舱之中,当方子安从秦惜卿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跟自己的老师周钧正有所瓜葛。周钧正只是个书院山长,根本是个被边缘化的官员,谁能想到他居然是谋划刺杀秦桧的幕后一员。 不过,方子安倒也在动机上没有任何的疑问,自己和周钧正也有三年的相处,周钧正对朝着时局的态度,对秦桧的态度都一目了然。他的口中,秦桧是大奸之臣,常说奸贼不除,国不能兴这样的话。方子安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参与了谋划刺杀的行动。 虽然周钧正已经将自己逐出了门墙,自己似乎跟他已经没有了瓜葛,但是在方子安心目中却并没有生出太大的仇怨。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方子安的心中岂能平静。 “秦姑娘,消息属实么?当真是如此么?” “这等事惜卿岂敢乱说,惜卿交往的人之中诸多是朝中要员,惜卿早已做了验证,确有此事。”秦惜卿道。 方子安缓缓点头,拱手道:“多谢秦姑娘告知此事。在下感激不尽。秦姑娘,在下要下船了,请靠岸吧。” 秦惜卿不放心的道:“公子万万不要因此而受影响,我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毕竟你和周先生师徒一场。但其实告诉你,也是让你徒增烦恼。这件案子恐难有转机。” 方子安吁了口气道:“我懂。多谢秦姑娘,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恕在下失礼。我真的要走了。” 秦惜卿叹息一声,当即吩咐船夫靠岸,方子安跳上岸去,也不要秦惜卿命人递来的灯笼,就那么一头冲进黑暗之中。 方子安一路暴走回到三元坊时,已经是二更过半时分。酒喝了不少,脑子里当时有些迷糊。这一路上的暴走,身上都湿透了,浑身燥热难当。一进屋子,方子安便扒光了身上的衣服跳进了堂屋中的水缸里。 冷水让他燥热的身体变的凉爽,也让他热烘烘乱糟糟的脑子变的清醒了不少。闭着眼将湿漉漉的头搭在水缸沿上,方子安细细的开始琢磨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有些不对劲。 老师要刺杀秦桧,这并不让人惊讶,因为周钧正本就是对秦桧痛恨不已,平时也流露这种情绪颇多的人。所以,对于秦惜卿说的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方子安并不怀疑。方子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其实是周钧正之前的一些异常的行为。比如,周钧正在数月之前便变的脾气很是暴躁,虽然他一直是火爆脾气,一直都不是别人印象中的那种谦谦君子。但暴躁和火爆是两回事。 还有,在数月之前,周钧正曾让方子安帮他系统的整理他这么多年的述著和诗词文章。还曾告诉方子安,如果哪天他死了,希望方子安能将自己的述著诗词妥善保存,最好能集结成册付梓成书。周钧正说,即便自己的诗词文章不值一提,但毕竟是他毕生的心血和心得,希望留之于后世,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教化和启发之用也是好的。方子安作为周钧正唯一的弟子,自然是责无旁贷要做这件事的,而且方子安也并不觉得周钧正说这样的话有什么异样,毕竟先生年老,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年头,士大夫喜欢将自己的述著诗文集结成书,这也是一种风气。所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似乎是在交代身后事一般。似乎周钧正预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所以提前做了交代。 还有许多奇怪的不寻常之处,比如一般周钧正家中来了好友,方子安都是在旁侍奉伺候的,周钧正也乐于将自己的学生介绍给他的老友们。但是近半年来,周钧正几乎每个月都有陌生的客人到访,而方子安却不被允许在旁。时常听到先生和客人在屋子里激动的谈话声,有时候客人走的时候,方子安还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泪痕。 回忆起之前的一些事情,再联系今日得到的消息,方子安的脑子里逐渐的清晰和明朗了起来。种种迹象表明,先生之前一些行为都是有原因的,那正是因为周钧正恐怕已经下定了要刺杀秦桧的决心,而且做好了失败的可能和之后被查出来的准备。所以,他才会显得心情焦躁,才会安排身后的事情,才会神神秘秘的和一些人来往。 方子安继续的回忆着一些细节,突然间,他猛地在水缸之中站起身来,湿漉漉的头发甩出一片水珠。整个人光溜溜的站在水缸里,像是个一个披头散发的溺死鬼一般的可怕。他的脑海里像是漆黑乌云之中闪过一道闪电,一下子将一件让他耿耿于怀难以索解的事情照的通透。 “难道说……是这个原因,先生才将我逐出门墙?难道说……先生这么做……是因为……怕连累到我?” 因为自己写了一首词给青楼女子传唱便将自己逐出师门,这件事一直让方子安深感疑惑和不解。这段时间以来,方子安一直都纠结于此,觉得事情本不该如此,觉得其中或有隐情。而现在,方子安认为自己或许找到了答案。 “一定是如此,先生三年来对我都很好,绝不可能因为那件事变将自己逐出门墙,那最多不过训斥一顿罢了。他之所以这么做,恰恰可能正是因为他决意要谋划刺杀秦桧的事情,他知道会有极大的风险,所以他借那件事将自己逐出门墙,断绝师徒之间的关系,那样的话便不会牵连到自己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除此之外无法解释先生的所为。” 站在黑暗之中,方子安喃喃自语着,用手拍打着水缸边缘,发出箜箜的声响,情绪有些癫狂。 “老师,你是煞费苦心啊,原来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我居然还对你生出了怨恨之意。不成,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秦桧手里。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该怎么救你的?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方子安跳出水缸,浑身湿漉漉的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喃喃自语着。 …… 清晨,空气凉爽清新。这是一天之中最惬意的时候,太阳尚未升起,气温也还没那么灼热。方子安的小院里安静的很,围墙上的牵牛花在浓厚的绿叶之中盛开着,肥大的芭蕉叶在晨风中缓缓摇弋着,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小院的门突然被敲响,打破了这清晨的静谧。 “子安兄,子安兄!”有人拍打着院门叫喊着。 方子安从睡梦中惊醒,昨晚直到四更天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外边的喊叫声让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侧耳听了听,他听出了来的是谁。 来的正是方子安的两位同窗好友赵长林和钱康二人,两人本来甚是急切,但方子安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疯子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方兄,你这是头发是怎么了?” 方子安摸了头发自己也苦笑了起来,昨晚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迷迷糊糊的睡了,早上起来头发乱成了鸡窝一般,一绺绺的打着结,简直无法直视。 “莫管头发了,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先生的事情的?”方子安道。 “子安兄……难道已然知晓了么?”钱康和赵长林讶异道。 方子安点头道:“我知道了,昨日上午的事情是么?可恶啊。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先生遭难,我却无能为力,正想着今日去书院瞧瞧师母如何了。” 钱康叹息安慰道:“子安兄,你莫要捉急上火,事出突然,我们也很是诧异。谁能想到周山长居然会出这种事。我和长林兄合计着,都认为山长必是冤枉的,所以想来和子安兄商议商议该怎么个应对。师母那里你不用担心,其实……半个月之前,师母便已经被山长送回山阴娘家去了,只是我们没有来告诉你罢了。书院里你更是不能去,大理寺的人正在书院搜查问询,你去了必要被他们盘问。此事跟你没关系,别去了反而说不清了。” 方子安闻言默然,先生真是什么都考虑好了,脸师母都送走了。山阴是师母的娘家老家,先生这么做也必然是因为要真的行事了,不肯让师母留在身边担惊受怕和受牵连。 “钱兄,长林兄,我昨晚长久的想这件事,忽然觉得先生将我逐出师门这件事……或许另有目的。我说出来,你们帮我剖析剖析看看我想得对是不对。” 方子安将自己昨晚悟出来的结论跟钱康和赵长林两人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钱康和赵长林听了之后甚为讶异。 思索之后,钱康缓缓点头道:“子安兄,你这么一分析,我觉得甚是有道理啊。本来山长因为那件小事便将你逐出师门,我们大伙儿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山长正是因为怕连累你,怕毁了你的前程才狠下心来这么做的。” 赵长林在旁道:“子安兄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那岂不是说……山长确实谋划了行刺秦桧之事么?难道子安兄认为山长不是冤枉的么?” 方子安皱眉道:“种种迹象表明,先生恐怕真的参与了此事。先生嫉恶如仇,对秦桧痛恨之极,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太惊讶。以先生的性格,说他亲自动手其实我都信。” 第三十九章 求助 (求收藏) 钱康沉吟道:“是啊,山长身上有任侠之气,嫉恶如仇,不肯妥协,性格也刚硬的很。倘若他懂得圆通妥协的话,也不至于这一生都并不得志了。我同意子安兄的话。” 赵长林拍着大腿叹道:“哎,看山长如此,在下深感羞愧。我们也痛恨老贼,但我们却不敢付诸行动。倒是山长,毅然出手,这份刚烈果决,我们难望项背啊。那日得知老贼遇刺,我和钱兄对行刺义士钦佩之极,惋惜老贼气数未尽,居然逃脱了。但没想到,义士就在身边,竟然是山长。既令人钦佩,又让我惭愧之极。” 钱康叹息点头道:“是啊,惭愧的很。” 方子安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生遭难,我不能坐视不管。先生对我恩重如山,舔犊爱护,我不能看着先生身陷囹圄而不管。” 赵长林道:“子安兄打算怎么办?山长的事可不是小事,子安兄可要想好了法子,不可轻举妄动啊。” 方子安道:“我明白,我们现在什么也不是,也没有能力去救先生。昨晚我想了很久,我可以托人去问问情形,弄清楚内情,再想解救的办法。” 钱康道:“对,我们也去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情形如何,皇上是怎样的态度,老贼到底要拿山长他们如何。咱们分头去打听,有什么消息便相互通报,一步步的来,尽全力将山长救出来。虽然这很难,但好过什么都不做。” 三人达成共识,钱康和赵长林告辞离去,方子安快速的洗漱打理了自己一番也出了门。他昨晚便想好了,按照自己现在的人脉,想要打探消息怕是还要求助于秦惜卿。因为除了她,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人能求助了。秦惜卿虽是花界中人,但她结交广泛,应该可以帮得上忙。虽然自己并不愿意去求秦惜卿,但眼下的情形也似乎只能去找她帮忙了。 …… 万春园后园小楼里,秦惜卿静静的听完了方子安的话。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 方子安见此情形,拱手道:“秦姑娘,在下在这临安城里也没有什么认识的得力之人,所以想到了姑娘。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唐突,谁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趟这趟浑水。秦姑娘不用因此为难,是我太冒失了。” 秦惜卿轻轻摇头道:“方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惜卿只是在考虑该找谁去打探消息罢了。方公子在这种时候能想起来找惜卿帮忙,那是将惜卿当朋友了,惜卿很是高兴。说句实话,惜卿昨日告诉你这个消息,其实并不希望你因此而困扰烦恼,也不希望你掺和进此事之中。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同了,公子的分析很有道理,周山长之前将公子逐出门墙的理由并不成立,极有可能如公子说的那样,尊师是为了不牵连你,才找了个理由将你逐出门墙的。可见周山长对方公子并非绝情,反而是庇护有加的。你们师徒两个都是有情有义之人,惜卿最敬重这种人,你想救周山长,惜卿当然要帮忙。” 方子安喜道:“姑娘愿意出力么?那可太好了。若能救出先生,子安感激不尽。他日必报姑娘相助之恩。” 秦惜卿微笑道:“公子还是不要说这些话,男儿不可轻诺。况且,惜卿也没把握能救出周山长。你当明白,谋划刺杀当朝宰相那是何等的大罪,更何况是秦桧这样的人。据惜卿所知,秦桧此人睚眦必报,嫉贤妒能,专权跋扈之极。朝中官员就算没惹他,都可能遭他迫害,更何况周山长还是密谋刺杀他的人,秦桧必会要置人于死地,以彰显其权威,震慑其他人的。”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我明白,我知道此事难为,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 秦惜卿想了想道:“这样,惜卿先找个门路问问具体情形,再做定夺。时间还有,毕竟就算秦桧想杀人,也不可能立刻便杀。大理寺审讯之后还要禀报政事堂,政事堂还要禀报到皇上那里,皇上首肯之后才能斩决。就算所有的程序走完,斩决也要等到秋后。所以还有时间想办法。公子不用太着急,” 方子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起码得知道具体内情如何。按照姑娘所言,这件事似乎并非由秦桧完全定夺,皇上的态度才是最根本的态度。我大宋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那岂非尚有转机么?”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轻声道:“方公子未免天真了,太祖当年确实立下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的祖训,相传这祖训还刻在誓碑上立于太庙之中。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大宋还是当初的大宋么?汴梁都在金人之手,汴梁太庙也早已被焚毁,那石碑怕也早就不存于世了吧。况且,就算石碑尚存又能如何?君不见岳元帅都因莫须有之罪被杀了么?皇上为安秦桧之心,又怎会让秦桧不快?” 方子安沉默片刻,点头道:“秦姑娘说的很是,秦姑娘识见高明,在下自愧不如。这件事还得麻烦秦姑娘帮忙,若有所需,在下随时听候差遣。” 秦惜卿笑道:“自当尽力,但若事不能成,公子切莫责怪。” 方子安忙道:“岂敢责怪,姑娘肯帮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子安已经感激不尽了。然则,在下便等着姑娘的消息了。” 秦惜卿微笑点头,将忧心忡忡的方子安送走之后,她回到楼上踱步沉思片刻,召来婢女菱儿吩咐。 “菱儿,你安排一下,我要去见王爷。” 菱儿答应了,却没有就走,而是轻声道:“姑娘可要三思啊,当真要禀报王爷此事么?王爷会不会怪姑娘多管闲事?况且,王爷也未必能做些什么。王爷说过,对秦桧要‘避其锋芒,虚与委蛇’,要王爷插手,岂非违背王爷的话,王爷恐怕不肯答应。” 秦惜卿道:“菱儿,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必须要去试一试,即便王爷责怪,我也认了。” 菱儿道:“莫怪我多嘴,姑娘是为了那方子安么?他值得你这么做么?姑娘似乎有些不冷静呢。那方子安当真这么重要么?” 秦惜卿沉声道:“我不知道,总之他来求我了,我便要帮他。他到底重不重要,值不值得我这么做,这都没关系。他在急切之时能想到来求我,我便当尽力。菱儿,你不必说了,去安排吧。” 菱儿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转身自去安排,心中却想:那方子安有什么好?不过是会写几首诗词罢了。姑娘见到他时眼睛都发亮了,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那么多富家公子豪族少年对姑娘殷勤备至,也没见姑娘假以辞色的,却单单对方子安这么好,也不知姑娘是怎么想的。 …… 方子安在焦急不安之中渡过了两天,虽然他也尝试着自己去打探消息,但所获甚少。除了知道周钧正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狱之中,基本上并无任何的其他有用消息。而钱康和赵长林两人也没有什么进展,两人也走了些门路想知道一些情形,但也收效胜微。这件案子其实已经成了一个禁忌的案子,没有人愿意去趟这趟浑水,因为一个不小心便会惹祸上身。秦桧巴不得有人这时候跳出来,正好借机一网打尽。谁又敢不忌惮此事? 第二天晚上,方子安正在窗前烛火下沉思发呆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异样的声响,似乎有人从院墙翻了进来。方子安拔了钝剑在手,起身去查看,开了门,却正看到一个黑影走到廊下。 “什么人?”方子安低声喝道。 “方公子,我无恶意,只是来向公子致谢的。”那人低声说话,声音轻柔,显然是个女子。 方子安一愣,旋即脑海中一闪,惊道:“你是……你是那天晚上的那位……” “公子,廊下说话诸多不便,可否进去说话。”那女子沉声打断道。 方子安忙侧身闪开,那女子身形一闪进了屋子。方子安来到廊下静立细听动静,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盯梢前来,这才闪身回屋,关上了屋门。 进了房,那女子已经端坐灯下,一袭黑衣,腰悬长剑,脸上蒙着黑布。露出的手脚脸颊在黑衣黑面罩的衬托下一片雪白,黑白分明。 见方子安进了屋子,那女子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多谢那日方公子救助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今日特来向公子道谢。” 方子安忙还礼道:“不必谢,义当所助,份当所为。姑娘是刺杀奸贼秦桧,那是义士之举,自当相助。” 那女子点头道:“公子还真是胆大,岂不知这件事会让你粉身碎骨么?一旦被官兵知晓,公子难脱干系。” 方子安笑道:“那又如何?我可不怕。再说了,官兵却又怎会知晓?姑娘难道还主动去告发我不成?” 那女子吃的一笑,重新缓缓坐下,甚至都没等方子安让座。 方子安在另一张矮凳上坐下,静静的看着那女子。那女子沉声道:“方公子武功很不错,那晚跟我交手用的是什么样的古怪功夫,我倒是第一次见。” 第四十章 留宿 方子安笑道:“微末手段,不值一提,不过是些短打手法罢了。姑娘的武技才叫高明,据说那日杀了秦桧身边七八名护卫。秦桧身边的护卫身手自然是不弱的。” 那女子摇头恨恨的道:“莫说了,都怪我学艺不精,让那老贼逃了。倘若我武技再高一些,老贼现在已经身首异处坟头生草了。” 方子安沉吟道:“姑娘是什么人?怎地会去做刺杀秦桧这等凶险之事?” 那女子看着方子安片刻,伸手缓缓将蒙脸的黑布揭了下来。方子安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眼前这女子生的相貌端丽,容貌甚美,看上去年纪甚轻,不过十八九岁少女,这让方子安甚为惊讶。这张脸现在满是疲惫和倦意。 “方公子救了我,我自然不能对方公子隐瞒什么,我姓张,贱字若梅。家父之名公子应该知晓,便是当年岳家军中的将领张宪。”那少女轻声道。 方子安赫然起身,惊愕半晌,拱手行礼道:“原来姑娘是张统制的女公子,失敬失敬。张统制是岳元帅麾下大将,一生战功赫赫,杀金人无数。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张统制的女儿。” 那名叫张若梅的少女敛琚行礼,轻声道:“多谢公子,公子果然知道。” 方子安道:“我怎不知?虽然张统制蒙冤而死之时我才十岁,但我大宋天下百姓,上到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童,谁不知当年岳家军之勇,谁不知岳元帅,张统制,岳少帅等一干岳家军抗金名将的事迹?这等事不用刻意去探究,早已口口相传,妇孺皆知。哎,只可惜……他们为奸人所害,冤曲而死。是了,我明白了,姑娘刺杀秦桧,恐是为了张统制报仇雪恨是么?” 张若梅缓缓点头道:“正是,我自然要为爹爹报仇。我爹爹一生忠勇,却为老贼秦桧所害,和岳伯伯岳大哥他们冤死风波亭中,这个仇我岂能不报。” 方子安咂嘴道:“是,父仇不共戴天,倒也情有可原。不过……我听说……这次刺杀秦桧之事是朝廷中有人背后策划。行刺的是殿前司的一名叫施全的小校。难道姑娘也参与其中了么?同朝中一些官员策划了此次行动么?” 方子安想将话题引到周钧正等人被抓的事情上,想从这少女口中得知一些具体情形,所以试探性的询问。 少女的反应有些让人意外。“什么?朝中官员策划了此事?没有啊,我没有跟朝中任何官员来往啊。” 方子安皱眉不语,他认为这少女故作糊涂,装聋作哑,心中有些不快。 “施大哥……他是我爹爹帐下的一名亲卫,跟随我爹爹多年。我爹爹冤屈而死之时,我年纪尚幼,也不知道具体情形。秦桧老贼想铲草除根,派人去我家中行凶,我被人救了出去,送到武夷山白云观中寄养,在那里学了武功。直到去年才离开白云观来到京城的。施大哥我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他,有一次我和他在街头偶遇,才知道他已经被选调入禁军之中。这才又恢复了联络。施大哥告诉我,他一直在寻找刺杀老贼秦桧的机会,为我爹爹和岳元帅他们报仇。那老贼戒备之心甚强,随行都带着数十名护卫,一直没有机会下手。施大哥说得寻找机会。他说他会找到最佳的机会,等老贼身边的随从不多,且在有利地形才能动手,他要我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于是便耐心的等待机会,直到二十多天前的那天午后,施大哥突然找到我说,老贼今日去皇宫面圣,随行护卫人员不多,武功也不是最好的那一批。可以动手了。于是我便同他藏匿马车之中进行了那日的行刺。只可惜我低估了老贼手下护卫的忠心,他们宁愿死也要拖延时间,最终导致功亏一篑。施大哥……施大哥也当场被他们杀了。” 张若梅说到此处,双手掩面低下头去,竟然失态哭了起来。 方子安看着她掩面抽泣的样子,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前段时间搅的城中天翻地覆的刺客,其实只是一个软弱的少女罢了。想一想,其实她过的也挺惨的,小小年纪背负血海深仇,跑来刺杀秦桧,被满城缉捕,过的定是小心翼翼惶然无措的日子。看她神情显出疲惫之色,也不知担惊受怕吃了多少苦头。 “实在抱歉,若梅失态了,方公子莫要见怪。我怎可在方公子面前如此。”张若梅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忙用手指擦泪道。 一片方巾递了过来,方子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这有什么?人之常情耳。那施全确是个忠义之士,能为报销张统制而赴死,让人着实钦佩赞叹。小姐擦擦泪吧,这是我新买的布巾,干干净净的。” 张若梅愣了愣,还是伸手接过布巾擦了流下的泪水。 “如此看来,张小姐并不知道施全背后有策划谋杀秦桧的官员之事。只是施全遇到了你,而你又恰恰要为父报仇,所以施全便决定邀你一起行刺秦桧。这是施全自己的决定,并非是事前安排好的计划了。”方子安沉声道。 张若梅睁着尚噙着泪水的双目看着方子安道:“当真朝廷里有人在背后策划了刺杀之事么?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施大哥也没有告诉我。” 方子安道:“施全没必要告诉你,你们目的一致,只求刺杀秦桧而已。而且,这是机密计划,越是少个人知道,越是不会走漏风声。张小姐,实不相瞒,我其实也是刚知道不久,那还是因为我的老师受此事牵连被大理寺下狱,才有人告知于我的。” 张若梅更是惊讶之极,出声追问。方子安于是简单的将事情的大概告诉了她。张若梅听了之后惊愕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 “方公子,你的老师岂不是……岂不是因为此事要倒霉了么?秦桧那老贼怎会放过他?还有其他参与的官员恐怕也都活不成了。这可如何是好?没能杀了老贼,反而闹出这种结果,这真是……真是教我心中难安。”半晌,张若梅才轻声说道,话语中颇有些自责。 方子安道:“这些人既然谋划此事,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这跟你也没关系,只能说他们的准备太不充分。极是谋划刺杀秦桧这样的人,怎能如此草率。现在也不说这些了,我正在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解救先生出来。但恐怕是很难很难的。不说这些了,那晚你突然不见了,颇叫我担了心思,看到小姐无恙,我还是很高兴的。秦桧没有抓到你,真是万幸。” 张若梅轻声道:“多谢公子关心,今日前来便是专程来感谢公子的。那日不辞而别,实在是无礼的很。若梅再谢公子援手之恩,若梅也要走了。” 张若梅站起身来,再行一礼,转身便欲离去,方子安忙道:“小姐且慢!” 张若梅转头问道:“怎么?” 方子安道:“你这段时间都住在何处?如何躲避过三番五次的官兵搜查的。” 张若梅苦笑道:“那还能如何?老贼连续数日搜查,城里都要被他搜了个底朝天了。我数次差点遇险被他们发现。就这么躲躲藏藏的过了这么多天。他们想抓到我也不容易,大不了真要是走不了的话,我杀他们一群走狗,再自尽便是。老贼休想抓到我的活人。”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张小姐看来吃了不少苦头,估摸着吃饭睡觉都不安生。既然张小姐今晚来到寒舍,莫若在此歇息一晚,养足精神吃饱了肚子明日再走也不迟。” 张若梅惊讶的看着方子安,眼神逐渐锐利。方子安忙道:“小姐千万不要误会,我可没有歹意。我是见姑娘面容憔悴,精神倦怠,那显然是长期精神紧张躲避搜捕所致。如果长期如此,难免精神倦怠松懈,便会有危险。所以,能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有利于跟官兵周旋。我西厢房是空的,小姐可以住宿一晚。如果小姐觉得不方便的话,在下可以去朋友家中借宿一晚,小姐一人住在这里也可。” 张若梅听了这话,神情柔和了许多,她本想一口回绝,但却有犹豫了。这段时间,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她在城中东躲西藏,数次遭遇危机,真的是精神紧绷,精疲力竭。官兵搜查的力度很大,真可谓是掘地三尺。就算是后来动静小了许多,城门也不再封闭,她也不敢出城。因为城门口盘查更严,每个进出城门之人都要严加查勘,反而更加的危险。城里到处是告示,她又不敢随意投客栈,只能躲躲藏藏的藏匿在各种破败旮旯之地。这段时间她没有好好睡一个觉,也没有好好的吃一顿饭,真可谓身心俱疲。 如果现在离开,她其实也无处可去,只能找个相对安全的阴暗之处呆着。方子安当日也算是救了自己的,若不是他指点了自己上房梁避官兵,自己当时很可能被捉住,因为杏花巷确实是条死胡同,官兵到处都是,她只要一被发现,肯定会被官兵四处围堵。而且经过适才一番交谈,觉得此人也不像是个坏人。况且自己一身武技,难道还怕他不成?那晚仓促交手了几招,因为忌惮外边的官兵发现,所以并没有动兵刃。拳脚格斗自己是个女子自然吃亏,但论兵刃相斗自己可谁都不惧。若是能在这里歇息一晚,养足精神,那可太好了。 第四十一章 温暖 张若梅正自犹豫,方子安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击中了她的软肋,让她再也无法拒绝。 “张小姐可以先洗个澡。我呢,去厨下给张小姐弄些吃的。吃饱了,美美的在寒舍睡上一觉,明日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便是,如何?” 一个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希望自己干干净净的,而不是脏兮兮的浑身是汗邋里邋遢。张若梅知道自己目前的样子,这么多天东躲西藏,能躲避搜捕已经很不错了,又怎有余暇去管自己的形象。但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难受的要命,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衣衫皱巴巴硬邦邦的像是百姓家中用米糊糊的做鞋底的布疙疤。长发好多天没戏,乱糟糟痒的不行。这种情形之下,方子安的提议显然让人无法拒绝。 而且如果能好好的吃一顿,能美美的睡一觉,那简直更是锦上添花了。 “会不会……太叨扰方公子了。你我萍水相逢,怎好如此叨扰?” 张若梅的客气话其实便是同意的意思,方子安怎会不知。 “不叨扰,不叨扰。张小姐是忠良之后,又是刺杀秦贼的义士,在下钦佩之极。虽是萍水相逢,但江湖儿女,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就这么说好了,我来准备,张小姐稍坐。” 方子安来到堂屋,将大水缸挪到门廊下将里边的水全部倾倒,弄了些清水洗漱干净又搬进西厢房里。然后用木桶打了清水灌了半缸水。再去厨下架起柴火烧了半锅热水兑进去,让水温温热。在旁边放上胰子布巾等物,这才出来对张若梅道:“张小姐,温水准备好了。你自去沐浴,在下去厨下给你煮些吃的去。” 张若梅脸上微红,忙连声道谢。适才她自己闻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实在是连自己都受不了了,所以巴不得去洗干净。于是在方子安的指引下来到西厢房门口,正要进去的时候方子安又道:“小姐稍候,似乎你没有换洗的衣衫呢,难不成还穿着脏衣服不成?” 张若梅脸上微微发烧,低头道:“可是我没有衣服了,我的包裹弄丢了。只有身上这套衣衫了。” 方子安咂嘴想了想道:“这时候外边的街市也要关张了,也买不到合用的衣物了。我娘过世的早,她的衣物也都被我烧去下边给她老人家用了。小姐要是不觉得我唐突的话,便只能暂时穿在下的长衫了。小姐的衣物可以顺便浆洗一番,这样的天气明日一早便干的透透的,明日姑娘再换回自己的衣衣服便是。你觉得可以吗?” 张若梅想了想也只能点头同意,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临时穿一穿也没什么。方子安又去房中矮柜里拿了一套洗干净的自己的长衫给张若梅。 “我去厨下给小姐弄些吃的,你沐浴之后我再进来。”说罢当着张若梅的面出门去外边的厨下偏房,而且顺手带上了屋门。 张若梅静静的站了片刻,迈步进了西厢房中。大水缸里满满的温水散发着淡淡的温热水汽,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张若梅伸手要解衣服,但又停了手,静静的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只听外边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方子安显然正在忙着给自己弄吃的。张若梅暗怪自己不该多想,方公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但又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纠结了片刻,终于一咬牙,将身上的衣服脱净,举步跨进水缸之中。当然她没忘了将自己的长剑带着靠在水缸边上,准备随时应付意外局面。 方子安下了一大海碗的面,放了两只鸡蛋,又弄了两小碟咸菜摆在托盘上。弄完了这些已经忙得满头大汗。于是坐在厨房里等着。直到听到屋门打开的声音,堂屋里烛火的灯光露出来,这才轻声叫道:“张小姐,在下可以进去了么?” 张若梅叫道:“方公子可以进来了。” 方子安这才端着托盘出来,走到廊下屋门之前。张若梅站在门内,手里捧着烛台给方子安照亮。当方子安一眼看到张若梅的样子时,整个人呆呆的楞在那里。 沐浴更衣之后的张若梅长发披散在腰间,如一泓瀑布一般。她身上穿着方子安的长衫,显得很不合身。然而,即便是宽大的袍子也无法掩盖她茁壮丰满的身材,而且宽大臃肿的衣衫反而让张若梅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奇怪魅力。面前那张美丽的脸在烛火摇弋的阴影之下产生出一种奇怪的美,三分纯真,七分鬼魅。 “方公子,方公子?”张若梅轻声叫道。 方子安惊醒过来,忙道:“哦,张小姐挡着路了,可否借过一下。” 张若梅脸一红,忙闪身在旁,方子安进了屋子,将托盘放在桌上,将托盘里的碗碟纷纷往桌上摆。突然间,他抬手啪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甚是响亮。 捧着烛台的张若梅惊呆了,愕然道:“方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方子安道:“该死的蚊子!” 张若梅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但她那里知道,方子安打的可不是蚊子,而是自己脑子里的邪恶念头。从见到张若梅沐浴后的样子开始,方子安脑子里一直闪过一个念头,那便是‘她里边什么都没穿。’。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一想到面前的美貌女子的长袍内未着丝缕的情形,怎不心中躁动。当自己脑子里的龌龊画面和想法老是挥之不去的时候,方子安不得不给自己一个耳光,告诫自己不要这么无耻。 “张小姐趁热吃吧,我煮面的手艺不佳,未必美味,还请张小姐担待。”方子安道。 张若梅轻声道:“多谢方公子了,实在是太叨扰你了。” 方子安笑道:“都说了,江湖儿女,何必计较这些。吃吧,我去外边转一圈,看看有无可疑之人。” 说罢方子安匆匆出门而去,不敢看张若梅半眼,生怕自己脑子里又想些邪恶的东西。倒不是真的要出去查看有无可疑人物,而是需要透透气,舒缓一下自己。 屋子里,张若梅将烛台放在桌上,缓缓坐了下来。面前的一碗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她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她连忙捂着肚子控制自己,心想:幸好方公子出去了,不然叫他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叫声,那可真是丢死人了。她拿起筷子正要吃面,突然又停了下来,脑海里闪过离开武夷山道观时师父说的话。 “彤儿,外边的世界很是险恶,你一个女子,更是要格外的小心。虽然你的武技有成,倒也不用担心那些恶徒。但是这世上害人的手段可不仅仅是刀剑和拳脚,更有许多阴损害人的手段。你千万要小心谨慎,尤其是对男子。” 想到这里,张若梅犹豫了。她想,毕竟和方公子萍水相逢,也不知道他人品如何。万一他在面食里下了药什么的,自己岂非着了他的道儿。可是,他似乎又不像是那种人,他要害自己,那天岂非可以直接引官兵抓了自己。自己是该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该相信师父的忠告呢? 方子安在院子里缓缓踱步的时候,那里会想到屋子里的少女心中天人交战纠结万分。心境平和之后,方子安返回屋子里,发现张若梅面前的一碗面已经吃的干干净净见了底。连汤都喝的光光的。张若梅还是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她选择相信方子安,这是她第一次将师父的嘱咐抛置于脑后。 “吃饱了么?若没饱的话,我再去煮一碗。”方子安道。 张若梅抬起头来,脸上居然泪痕点点。方子安楞道:“怎么了?在下有什么行止不妥之处,得罪了小姐了么?” 张若梅摇头,轻声道:“不是,我是感动的流泪。多谢方公子了。方公子煮的面很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面。若梅真心向公子道谢。” 方子安松了口气,笑道:“莫要多想,回房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一定很累了。碗筷我来收拾,你什么也不要管。我给你铺上被褥凉席,还好前几日我买了新凉席和被褥,不然还真是麻烦。” 方子安取了凉席被褥在西厢房铺了床请张若梅去歇息,张若梅连连道谢,进屋之后躺在床上只片刻便酣然入梦。她从吃面那一刻起便已经彻底放下对方子安的戒心,完全的信任方子安了。多日来的辛劳恐惧,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疲劳让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此刻在方家这个安全之所,心神放松下来之后便很快睡得像个婴儿一般的香甜。 方子安倒是没那么容易睡着,收拾了碗筷之后他回到房中上了床,辗转反侧良久,脑子里想着眼前的这些事。先生被关押在大理寺刑狱之中,如何能搭救他出来……这位张小姐居然是名将张宪的女儿……距离秋闱只剩下两个多月了……等等这些事在脑海里翻腾不休,过了很久才昏昏睡去。 第四十二章 口误 一大早,方子安便醒来了。来到堂屋里,见西厢房房门紧闭,女子洗涤过后的衣衫还搭在屋角的竹竿上没有取走,这说明张若梅还在酣睡。方子安洗漱完毕,出门在巷口买了七八枚烧饼和两碗豆花回来,自己吃了一碗豆花和两只烧饼,其余的用竹罩罩在桌上留给张若梅吃,自己则收拾了出门。至于这位张小姐,方子安认为她醒来后必要离开,自己倒也不用去叫醒她了,让她多睡一会也好。而自己今日必须要再去打探消息,不能光等着秦惜卿那边的消息,自己也要多想想办法才是。 方子安刚出了巷子口,便看到一辆马车上下来了一名双寰少女,正是秦惜卿身边的婢女菱儿。菱儿也看到了方子安,挥手叫道:“方公子,方公子!” 方子安笑着上前施礼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菱儿瞪了他一眼道:“当然是来找你的,哼,我现在都成了专门给你跑腿的人了。” 方子安笑道:“真是辛苦姑娘了,来找我的是么?莫非是秦大家那边有消息了么?” 菱儿道:“莫废话了,上车吧。秦姑娘等着呢。” 方子安连忙点头,心中很是期待。秦惜卿让菱儿接自己去见她,很可能是那件事有了进展了,这可是个好消息。还好自己正好遇到了菱儿,若是擦肩而过的话,菱儿要是跑到自己的屋子里,很可能会遭遇张小姐,搞不好会出事。 马车飞驰,出三元坊一路往南,既非去万春园的方向也不是出城去往西湖红船方向,而是往南边的凤凰山皇城方向而去。小半个时辰后,在一座僻静的巷子里的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方子安下了车,跟着菱儿进了宅院,那宅院虽不太大,但是花木葱郁,假山鱼池点缀其中,仿佛是个画中的园林一般。 方子安还以为这是要来拜访某位能帮上忙的官员,却听到屋子里边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门廊一只鹦哥儿在鸟架上蹦蹦跳跳,见到人来,张口大叫:“来了来了!”” 菱儿指着它嗔道:“就你多嘴,改天给你毛拔了熬汤喝。” 鹦哥儿似通人言,吓得后移,口中叫道:“混账,混账!” 菱儿气的扬手作势,却听屋内有人嗔道:“菱儿,又吓唬鹦哥儿了?方公子来了么?” 菱儿忙道:“张公子来了!” 脚步轻响,长窗一侧,一袭青色长裙淡雅如仙的秦惜卿出现在方子安的视线之中。 见礼已毕,主宾落座,秦惜卿亲手给方子安斟茶,方子安们起身道谢。 “公子,这里是惜卿的别院,算是惜卿真正的家。惜卿平日有暇都会来到这里居住。方公子若是有事寻惜卿的话,万春园我若不在的话,也可以来这里找我。此处远离闹市,甚是清幽的很。”秦惜卿微笑说道。 方子安点头笑道:“真是不错,布置的跟园林一般。” 秦惜卿点头道:“说对了,这里我给起了个名字,就叫‘卿园’,便是按照园林景观建造的,只不过规模没那么大罢了。前院只是大概,后面才是真正的园子,我可以领公子去瞧瞧。” 方子安心中急于知道先生的事情的进展,哪有什么心思在园林上面。但却有不好询问,毕竟是求秦惜卿办事,她不说,自己也不能唐突。 “园子么?改日有暇再来游览一番便是。其实都不用去看,姑娘的品味摆在那里,后园景致必然是极好的。”方子安道。 秦惜卿没听出方子安话语中的婉拒之意,见方子安夸自己,心里也很高兴。兀自自顾道:“这里很少有人来过,这是我的私园。方公子是来这里的第二位男子。” 方子安脸上并没有因此露出感激之意,只哦哦了两声,便端起茶盅来喝茶。 秦惜卿却似乎不肯罢休,笑问道:“方公子难道不好奇第一位来这里的男子是谁么?” 方子安心不在焉的说了一句:“我好奇这个作甚?秦大家的阅人无数,我难道还一个个的查清楚不成?” 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自己也惊愕的捂住了嘴巴,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这简直太蠢了。 秦惜卿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住了,面容变冷,淡淡道:“说的也是,惜卿身边的男子何止百千,你确实猜不到。” 方子安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忙道:“秦姑娘,我不是那种意思,我的意思是……” 秦惜卿淡淡道:“你不用解释,你说的没错啊,惜卿确实阅人无数。身为欢场之人,理当如此,惜卿便是靠着男人生存的。这座园子也是那些男人的银子买的。没什么不好说的。” 方子安无语了,心里后悔不迭。刚才一瞬间,自己好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般,随口便说出了那样的话来,简直太不应该了。方子安对自己甚是失望,自己说这种话来带有侮辱之意,这种话怎么能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这也太过分了。 秦惜卿将脸看着窗外花树,脸色清冷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像冬天一样冰冷。 方子安坐不住了,起身长揖到地道:“秦姑娘切莫生我的气,在下实在是不会说话,在下给秦姑娘真心的赔不是了。秦姑娘责骂在下便是,在下是粗鄙之人,实在是不懂人之常理。” 秦惜卿冷然不答。方子安低声道:“对不住秦大家了,在下这便告辞,再不敢来叨扰了。” 说罢方子安再行一礼,快步离开。身后传来秦惜卿冷冷的话语声:“你不打算救你的老师了?” 方子安转身道:“姑娘还肯帮我?” 秦惜卿肃容道:“一码归一码,我答应你的事自然要做。更何况,我约了人来,你这一走,岂非是放了别人鸽子了。你叫我如何和人交代?” 方子安一听,忙回转身来道:“那可不能走了,岂能失信于人。” 秦惜卿点头,起身离开,只留下方子安一人站在屋子里。方子安尴尬的不行,站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苦苦的熬着时间。 终于,前院传来车马之声,菱儿快步进来的时候,秦惜卿也从侧房出来,急切问道:“是赵公子来了么?” 菱儿道:“来了。” 秦惜卿忙出门迎候,方子安愣了楞,也跟着出去,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起。心想:来的是那位赵公子,秦惜卿对他殷勤的很,看起来很是在乎赵公子。 赵公子一身锦袍,带着一阵风走了进来,秦惜卿和菱儿都敛琚行礼,赵公子笑着拱手行礼,见到方子安更是大笑道:“方兄,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你来的早啊,等急了吧。我那边有些琐事耽搁了,所以来迟了些。” 方子安忙道:“无妨无妨,不急不急。” 众人进了屋子落座,赵公子用扇子扇着风道:“天气好热啊,马车里就是个闷罐子,这才巳时未到,都热的喘不过气来了。哎,看来今年,百姓们可难熬了。” 秦惜卿道:“我这宅子里没有冰块,实在不好意思。” 赵公子摆手道:“那倒不必,心静自然凉,平复一会便不热了。我时间很紧,不能待得太久,咱们还是说说正事吧。” 秦惜卿忙点头称是,赵公子转头看着方子安道:“子安兄,惜卿几日前已经将事情跟我说了,本人在朝廷里认识几个朋友,倒是替你打听了一番。今日便是让惜卿约你来此,告知你打听到的情形的。” 方子安拱手道:“真是有劳赵兄了。” 赵公子摆手道:“莫要谢我,本来这种事我是不想掺和的,刺杀秦桧,这事儿可不小,没人愿意掺和这件事。但惜卿对你的事很是上心,一再请求我替你打听此事。我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托朋友打听的。” 方子安闻听此言,心中愧疚更甚,转头看了一眼秦惜卿,秦惜卿神情清冷,没有任何的表示。 “据我得知的情形是,大理寺已经开始提审过堂,种种证据表明,这件事是真的。你的老师周钧正初次过堂时便已经供认不讳,承认背后会同其余几名官员密谋刺杀秦桧的事实。那也就是说,他其实是认罪了。二审过堂如果还是这样的口供的话,罪行便可坐实,剩下来的事情便是依律定罪,等待惩处了。这便是大致的情形。”赵公子沉声继续道。 方子安眉头深皱,沉吟片刻道:“实在有劳赵兄了。然则按照赵兄所言,此事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是么?依律定罪的话,那当受到怎样的惩处。” 赵公子看着方子安道:“怎样的惩处么?行刺当朝宰相,你认为当是何种惩处?必是死罪了。秦桧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方子安其实心中知道会是如此的答案,但赵公子说出来,他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子安兄定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我知道子安兄是讲情义之人,那周钧正之前逐你出师门的事,我想了想也确实是有保护你不受牵连之意。子安兄得知这种情形,自然是极想将周钧正救出来的。然而,此事太过严重,怕是很难回天。我的建议是,子安兄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为好。”赵公子沉声道。 第四十三章 耿耿 方子安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半晌沉声道:“为人弟子,恩师有难,怎能袖手?哪怕是有半点的可能,也当尽力去救才是。我若就此袖手,恐怕心里会内疚一辈子。恩师三年教诲之恩,又有保护子安之举,子安若弃之不顾,岂非……岂非枉自为人?” 赵公子闻言一拍巴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子安兄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本……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看来我看人没错,没有走眼。哈哈哈。子安兄你倘若执意要救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方子安忙道:“赵兄,愿闻其详。” 赵公子沉声道:“其一,便是要翻供,拒不承认串谋刺杀之事,咬紧牙关就是不认。二审过堂时拿不到口供,这案子便不能结。当然,得挺住堂上的刑罚。这件案子的主审官是大理寺卿魏良臣是秦桧私人,若是翻供,必要吃他刑罚的。不过我也不会让他胡来,我会请我的朋友关注此事,让他不敢太放肆,伤及尊师性命。这是第一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倘若不能推翻之前的口供,什么也不提了。若是拿不到口供,最终或许还是要定罪,但却一定不会是斩决之刑了。现在不是当年了,搞莫须有那一套是不成的。” 方子安忙道:“既如此,可否请赵兄让你的朋友去见见我的老师,告知他这件事,让他二审翻供?” 赵公子呵呵笑道:“方兄没接触朝廷事务,不知道这里边的事情。这种事谁会帮你递话?怂恿人犯翻供?开什么玩笑?谁也不会替你传这个话的。而且根据一审过堂的表现来看,你的老师表现的只求速死,已然没有活下来的想法,叫人如何去劝?” 方子安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最好是他的家人亲友去劝他。也许你可以试一试。我可以请我的朋友安排你探视一次,这样你便可以当面劝劝你的老师了。当然这么做的风险便在于,你一露面,秦桧他们便认识了你,本来此事跟你没有任何干系,但被秦桧他们认识了你,对你将来恐大大不利。你是要科举入仕当官的,这会影响你的前途。当然,明面上他们不会如何,这事儿也牵连不到你头上。但是暗地里他们可能会使坏,耍阴招。你可要想好了。”赵公子目光炯炯的看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思索片刻,沉声道:“我愿意去劝,就算有风险,我也要尽力而为,不能因为惧怕这风险便选择退缩。而且,我会尽量的小心。” 赵公子点头道:“你既然愿意冒这个风险,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万一你劝说不了周钧正,事情变很难挽回了。除非父……这个……当今皇上下恩旨不杀。那秦桧也没有办法。不过皇上不大可能会这么做。我倒是有朋友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但也未必能劝的了皇上。这是后话,到时候看具体情形再说。总之,能劝得你先生翻供是最为有效的法子。” 方子安都有些惊呆了,这赵公子如此强大的人脉,让他觉得惊讶。居然连皇上面前也有他的朋友能说的上话?那岂非是他所结交的朋友在朝中地位极高才成。这赵公子年纪不大,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怎会结交到地位如此高的朋友?自己虽然看他气质作为不像是普通人,但却没想到他的能量如此之大,让人匪夷所思。方子安差点都以为他在吹牛了。 “便请赵兄安排探视之事,子安去劝说先生便是。”方子安并不多想,沉声斩钉截铁的说道。 赵公子微微点头道:“好,你既不怕,我自要帮你安排。子安兄有胆识,有情义,赵某很是佩服。那便这么说定了,就在这几日,安排好了之后,我请惜卿派人去通知你便是。其余,倒也无事了。” 方子安起身恭敬行礼道:“多谢赵兄相助,多谢秦姑娘相助。无论成功与否,子安都感激在心,必图回报。如此,子安便不叨扰了,子安告辞了。” 赵公子微笑还礼道:“也好,我坐一坐便也要走了,子安兄好走。” 方子安点头,又向着秦惜卿行礼,秦惜卿只淡淡还了一礼,并未多言。 …… 方子安出门离去,那赵公子端了茶盅慢慢的喝茶,看着秦惜卿道:“惜卿今日是怎么了?心情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秦惜卿忙道:“没什么,叫王爷费心了。王爷真要掺和进这件事中去么?” 那赵公子笑道:“不是你求我要帮他的么?怎地现在说这种话?” 秦惜卿轻声道:“惜卿是不是有欠考虑了,请王爷掺和此事,弄不好要惹火烧身的。惜卿似乎有些犯糊涂了。” 赵公子摇头道:“那倒不怕,我在暗处行事,又非公开站出来说话,老贼不敢拿我怎么样。再者,我也必须要有态度,我若不拿出姿态来,朝中很多人岂非更是忌惮老贼之威,不敢有半点的反抗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有人是敢同老贼作对的,而不是满朝上下都是老贼的人,这样会让他们觉得不孤单,对大局很有好处。我们现在需要时间,需要我们自己培植的力量通过科举进入朝堂之中,所以需要拖延时间。若是朝廷里都是老贼的党羽,成了铁板一块,那便大事去也。”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王爷考虑的极是。像方子安他们这一批人考中科举,入朝为官之后,局面会好很多。与其争取朝中官员,还不如另起炉灶来的顺利,说起来也就是明年春天的事情,春闱一过,便见分晓。届时王爷便有人可用了。” 赵公子笑道:“也没那么快,新科进士即便入朝为官,也没有多少话语权,尚需时日方有实力。但你说的对,起码在朝中也有人可用了,新科官员也是有上奏言事之权的,哪怕改变不了格局,但出现反对老贼的声音,都对局面大有裨益。特别是像方子安这样的人,若能顺利科举入仕,必是我左膀右臂。这个人我看得出来,不但文才出众,而且颇有见地。听说他武功还不错,将来必有大用。” 秦惜卿道:“王爷这么看重他么?惜卿倒是觉得他一般般,或许只比其他人只优秀那么一点点。” 赵公子讶异道:“惜卿这是怎么了?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竭力向我推崇方子安,现在怎么有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秦惜卿红着脸道:“那是……那是惜卿当时识人不明。为其才学所打动。” 赵公子皱眉道:“不对,是不是方子安得罪你了?还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对他不快?适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秦惜卿道:“没什么,王爷不要多想。” 赵公子叹道:“惜卿,本王倒是不愿多想,可是你表现的太明显了。惜卿,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你若真的喜欢上他了,本王可以给你做主说合说合。” 秦惜卿惊愕道:“王爷说的什么话?惜卿怎么会喜欢上他?他配么?惜卿若是想嫁人,只需打个响指,便不知有多少人挤破头。” 赵公子笑道:“这我信,然而来的都不是你可心之人,再多也是无用啊。惜卿,本王还是了解你的,除非你看上的人,否则你是不会将就的。否则你当初怎会连本王都拒绝了。” 秦惜卿红着脸道:“王爷莫要说这种话,惜卿将王爷视为兄长,岂敢有非分之想。况且惜卿的身份绝不能和王爷有半点私情,王爷清誉为重,否则必为人所攻讦。于大事不利。” 赵公子摆摆手道:“好啦好啦,本王知道这些道理。你也不用拿这些话来敲打本王。本王知道你不肯,也当然不会强迫于你。况且本王早已没那样的心思了,你也不用担心这些。江山美人,只能得其一。就连唐明皇那样的人也不能兼得,何况是我。” 秦惜卿轻声道:“王爷英明,王爷将来必是圣明之主。” 赵公子笑道:“希望如此。话说那方子安真的很不错,如他顺利考中科举,我可为你们做媒牵线。你既喜欢他,便不要藏着掖着,否则将来自己遗恨。” 秦惜卿冷声道:“王爷不要说了,我对此人没有半点其他心思。这个人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对我极其轻蔑,出言污损我。若不是觉得他是可用之人,惜卿必不对他客气。” 赵公子更是诧异,秦惜卿气恼起来,也不隐瞒,当下将之前方子安说的话跟赵公子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人如此辱我,我不跟他计较已经是宽宏大量了,若不是因为王爷器重他,我必不与他干休。惜卿还从未受过这种羞辱。” 赵公子皱眉道:“确实,这方子安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当面辱人么?按理说他不该说出这样的混账话的。性子直爽,却也不能这么说话。” 秦惜卿恨恨不语,赵公子忽道:“我明白了,定是如此。哈哈哈,惜卿,我知道他为何说出那样的话了。” 秦惜卿诧异道:“王爷知道什么?” 第四十四章 表妹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四十四章表妹赵公子笑道:“首先,你说他是第二个来这宅子里的男子,你这话问的便有问题。其次,他说出那些话应该是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你也说他立刻道歉了,说明是冲口而出之言,并非心中固有想法。他是吃醋了,哈哈哈,定然如此。” 秦惜卿愕然道:“吃醋?怎么可能?” 赵公子摇头道:“你不懂,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想法,他定是吃醋了。他必是心里生出对你的爱慕之心,但你说什么他是第二个来此的男子,还叫他猜猜,他心中生出嫉妒之心,便冲口说出那些难听的话,发泄心中的不满。你细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他本有求于你,你对他又不错,他没理由那么对你。还不是心中生出爱慕之心,却又觉得无望,所以便冲动说出了那样酸溜溜的话。事后他也觉得不对,所以才立刻道歉。相信我,方子安是喜欢上你了。醋海生波,所以恶语相向。哈哈哈哈。” 赵公子大笑起来。秦惜卿错愕的听着赵公子的一番分析,先是觉得不信,但越想越觉得正确。细想之前方子安说话的语气口吻,确实带着浓浓的酸味。不觉有些发愣,心道:难道他真是因为吃醋?他喜欢我,而我又是这样的身份,他心中本就纠结难受,而我偏偏又问了那一句话,所以他醋劲上来,便冲口说了那样的话。这般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赵公子起身道:“看来都不用本王牵线搭桥了,你们自己便对上眼了。罢了,本王也不操这个心了。我得走了,出来久了会惹来鹰犬瞩目。对了,下次见到方子安的时候告诉他,这座宅子只有两个男子来过,一个是本王,一个是便是他。还有,惜卿也要告诉他,你虽身在风尘之中,却并非是他想象的那种人。你连本王都拒绝了,何况是别人?免得他对你有所误会。我走了。” 秦惜卿忙起身行礼相送,目视赵公子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想:“我才不跟他解释呢,他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倘若他真的喜欢我,便不该在意其他的东西,倘若他嫌弃我的身份,那便不是真心的。惜卿却也犯不着跟他解释这些事。” 回过头来时,心里却又有些怪怪的:他当真是喜欢我了么?我却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个人还真是有城府,表面上一点也没露出来,若不是王爷提醒,我居然都丝毫没有察觉。 …… 方子安在午前回到了家中,路上他尚在懊悔自己出格的言行,但他自己可完全没意识到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他只是觉得当时心里有些烦躁,于是那句伤人的话便脱口而出了。他可不想和秦惜卿将关系闹僵,倒也不完全是因为需要在救先生的事情上请她帮忙,而是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方子安已经将秦惜卿视为了可以信任的朋友。方子安的朋友不多,像秦惜卿这样的朋友更少,所以方子安更为担心的是失去这个朋友。 至于赵公子所分析的那些事,方子安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这段时间,方子安没有时间去静下来自省,所以内心里的东西尚未整理消化,所以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秦惜卿确实在他内心里占据了位置,但他自己却简单的认为,那是因为秦惜卿太让人印象深刻。试问,谁见到秦惜卿这样的人物,心中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呢?这或许便是自己不时的在心头浮现出秦惜卿的形貌举止的原因吧。 小院的门虚掩着,似乎有人来过,又似乎有人离开了没有关门。方子安想,大概是那位张小姐离开是没有关院门。好在自己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之物,倒也不用担心。 但当他走进小院的时候,却发现不对劲。屋子里居然传来了说话声,而且还夹杂着笑声。方子安吓了一跳,忙快步来到廊下,眼前的情形让他惊愕不已。 张若梅正和春妮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都笑容满面,显然谈的正投机。 “子安表兄,你回来啦。我正和春妮妹妹聊天呢。”张若梅见到方子安回来忙起身叫道。 春妮也站起身来笑道:“公子的表妹来了,公子也不说一声。我来了才知道。” 方子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对春妮道:“你怎么来了?” 春妮道:“公子好些天没去铺子里了,爹爹说不知道公子怎么样的,便叫我来瞧瞧。顺便送些吃的,替公子浆洗一些衣物。没想到却发现原来公子的张家表妹来了。” 方子安看了张若梅一眼,张若梅忙道:“我老家遭了水灾,只能来投奔表兄了。表兄你怎么了?是不是外边太热了?快进屋凉快凉快吧,春妮妹子给熬了绿豆汤呢,喝一碗解解暑。” 方子安哼哼哈哈连声,不知道说些什么。看起来情形似乎是春妮来找自己,看到了尚未离开的张小姐。张小姐担心身份暴露,便编造了个表妹的身份。春妮显然是信了。 想清楚了此事,方子安倒也松了口气。还好张若梅只是编造了身份而没有动手杀人灭口。不然那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哦哦,表……妹……你不是说今日要走了么?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方子安坐下后隐晦的提醒道。 “走?走去哪里?表兄,我无家可归了啊。老家发大水,房子屋子田地都冲毁了。我还能去哪儿?莫非表兄不肯收留我,要赶我走么?”张若梅可怜巴巴的道。 “是啊,公子,你怎么能这样呢?张家表妹家里遭了灾,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你,你怎么能赶人走呢?一个孤单姑娘家,能去哪里?遇到歹人怎么办?公子,你可不能这样。”春妮在旁道。 方子安苦笑无语,很想对春妮说一句:“您可别掺和了。”可是这话也不能说。 “罢了罢了,这事儿一会再说吧,我快饿死了。春妮带了什么好吃的?对了,你来我这里,铺子里可怎么办?”方子安道。 春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公子真是甩手掌柜,铺子里的事一点也不关心。铺子扩了一间,厨下请了厨师了,虽然我还得帮忙,但走开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铺子生意好的很,你呀就别操心了,好好的温书备考,一切有我。” 方子安惭愧不已,那铺子开张之后,自己便在没去帮忙,完全是张家父女支撑着。自己确实太过分了些,看来得不时去做做样子,哪怕是去说几句客气话也可抚慰人心。 春妮带来了不少好菜。牛肉酱鸭两份,还带了一壶酒。她又下厨炒了两盘菜,倒是摆满了方子安的小餐桌。吃饭时,春妮和张若梅倒是谈的投机,方子安插不进嘴,也没法插话,毕竟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自己却也并不想张若梅的身份暴露,那春妮怕是要吓死了。于是索性不说话,喝酒吃菜,自顾大快朵颐。 吃了饭,春妮将碗碟洗了,这才对方子安道:“公子,我要回铺子里了,来的时间太久,我也不放心。爹爹怕是要骂人了。听阿进说,公子最近读书辛苦,熬夜熬的厉害,还是要注意身子。不能因为要考科举便熬坏身体。” 方子安笑道:“辛苦你们父女了,你说我这也老不去铺子里帮忙,你爹爹怕是都不高兴了吧。我想着,要不干脆那铺子兑给你父女得了,我拿个本钱回来就好。” 春妮闻言急道:“公子这是什么话?若不是公子提议,给了本钱,我们那里有这样的时候?这种事我和我爹是绝对不会做的。这铺子是公子和我们合伙开的,岂能反悔?公子是读书人,可要讲信用,若是反悔,那可叫人笑话。” 方子安苦笑道:“我这不是心里不安么?” 春妮道:“一家人不说见外的话,你要再说这些,我便不高兴了。” 说罢,春妮一跺脚,甩着大辫子径自走了。 方子安呆呆站在那里发愣,身旁张若梅轻声道:“这位春妮姑娘是喜欢上你了,方公子。” 方子安转头看着她道:“张小姐又知道了?张小姐才认识她多久?认识我多久?” 张若梅一笑道:“这跟认识多久无关,这是我们女子的直觉。春妮姑娘必是喜欢上你了。她看着你的眼神都是闪亮的,你说要散伙,瞧她急的那样子。她在意的不是铺子如何,而是那铺子是你和她之间来往的纽带。你退出了,她还怎么来找你?” 方子安皱眉无语,不得不承认张若梅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其实不用她分析,方子安自能感受到春妮对自己的爱意,只是方子安一直装着糊涂罢了。 “张小姐还是莫要管别人的闲事了,还是跟我解释解释表兄表妹是怎么回事吧。你不是说一早便走么?怎地却没走?”方子安问道。 张若梅有些脸红,嘟着嘴轻声道:“方公子莫怪,昨晚睡得太舒服了,我一直睡到晌午才起身。本想立刻就走的,但见到公子留下来的烙饼和豆花便坐下来想吃了再走。没成想春妮姑娘来了。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便谎称是你的远房表妹,家中遭灾前来投奔。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我杀了她灭口不成?” 方子安叹道:“我一猜便是这样。杀了她灭口?那可不是义士所为,你怎么会那么做。然则小姐现在如何打算?” 张若梅低了头轻声道:“我……我不想走了。” 方子安跳了起来,叫道:“什么?”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怕别人发现不了我么?”张若梅嗔道。 方子安压低声音道:“你不走是什么意思?一直住在我家么?那可不成。孤男寡女的,你住在这里算什么?你可莫开玩笑。” 第四十五章 收留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四十五章收留张若梅嗔道:“什么孤男寡女的,你这是借口。我看出来了,你是怕我给你招来祸事。什么义士义士的,嘴上说我是义士,心里恨不得赶紧撵我走,是也不是?” 方子安大笑道:“张小姐居然这般伶牙俐齿,倒是没看出来。” 张若梅道:“要不然你为何不让我留在这里?外边官兵搜捕我,我连个藏身之地都没有,总有一天被他们抓到。实际上我昨晚便想好了,就留在这里住下了。你放心,我不会打搅你的,借你家西厢房住而已。我给你银子便是,又不会亏待你。” 方子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苦笑道:“你把我这当客栈是么?我家可不是客栈,我要你银子作甚?” 张若梅往椅子上一坐,嘀咕道:“不要银子最好,省的我还得出去偷大户。” 方子安甚是无语,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好心让张若梅住上一夜,没想到她居然还赖上自己了。不过转念一想,张若梅说的也对,目前城中虽然平静了下来,但是暗地里官兵的搜查行动肯定不会停止。张若梅东躲西藏风险极大,搞不好真的会被抓住。若是那样的话,可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而且,张若梅是张宪之女,忠良之后,自己怎么能置之不顾。虽然留她在家中风险也大,但总好过让她在外边冒着更大的风险。既然已经帮了她一回,何妨好人做到底。 “罢了,既如此,你便留下先躲着。我这里倒也清净,平素也没有多少人来。你只要不胡乱走动,当无危险。若被人看到,便以表兄妹相称便是。待局势平息之后再做计较。”方子安微笑道。 张若梅惊喜道:“方公子同意了?那可太好了。终于不用在外边东躲西藏了。方公子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只要城门口的搜查稍微松些,我便立刻离去。公子大恩大德,若梅会记着的。” 方子安苦笑道:“张小姐,我把话说在头里,我一个人过日子,能将就便将就。饭菜烧的马马虎虎,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我可不会伺候人。” 张若梅笑着:“我要你伺候作甚?饭菜我会烧啊,衣服我会洗。我很小便会这些了。我八岁进白云观,跟着师父什么都学会了。不但会洗衣做饭,砍柴种菜我也都会呢。公子肯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还怎么敢让公子伺候。” 方子安没话说了,点头道:“那最好了,你能照顾自己我也省了心,便如此吧。” 张若梅显然甚是高兴,脸上喜悦抑制不住。昨晚是她睡得最踏实的一晚,早上起来后便想着干脆留在这里。看那方公子人很谦和,又有侠义心肠,或许他会同意。于是厚着脸皮提出要求,其实心里羞愧的很。方子安果然答应了,她自然非常的高兴。她八岁时便家破人亡,被送到道观里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为了让她能报仇,师父对她极为严厉,道观里也并没有多少温情。下山后居无定所,每日以报仇为念,其实日子过得很是悲惨。昨晚被方子安安顿照顾的感觉实在太温暖了,以至于让她生出了一些眷恋。能留下来,张若梅心里真的别提多开心了。 “公子你自去歇息,一会我来收拾桌子,扫地整理,你什么都不用做便好。”张若梅道。 方子安心中叹息一声,也有些怜惜张若梅的身世和处境。沉声道:“张小姐,你也不用如此。我这里也没有太多的家务事,你该歇息便歇息,完全不用太紧张。我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我要去睡觉了。傍晚我出门去给小姐买些衣衫回来,小姐还需要什么,一会尽管告诉我。或者列个清单,也好便于我采买。既留下,便不要太拘谨,咱们行家常之礼,相互间也不用那么拘束了。” 张若梅笑着答应,方子安自顾回房歇息。躺在热乎乎的竹席上,方子安无比的想念那个凉水大缸。本来自己可以泡在凉水缸里舒服的睡觉,但现在家里多个妞,可不能随心所欲了。不过很快,酒劲上来,睡意袭来,不久便鼾声大作了。 一觉醒来,长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方子安爬起身来,伸着懒腰走出东厢房,突然楞住了,还以为走错了屋子。堂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桌椅的格局也改变了,东西摆的整整齐齐,方子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便意识到是张若梅所为。 院子里传来西索之声,方子安走到门廊下探头看,却见院子西边的角落里,张若梅正用木掀翻土,整理早已荒废许久的菜畦。 方子安走过去,皱眉问道:“张小姐这是作甚?” 张若梅笑道:“整理菜畦啊,洒上种子,这时节,很快便长出来。总比这一堆荒草强。” 方子安道:“何必如此,我不是说了么?无需如此,张小姐大可不必。” 张若梅擦了擦脸上的汗道:“我自愿意做的,跟公子无关。公子不用管了。” 方子安摆摆手道:“你爱咋地咋地吧,我可管不了你。我出去替你买衣物,你要些什么,清单列好了么?” 张若梅想了想道:“麻烦公子给我买一套换洗衣裙就可以了。其他的倒也不用了。” 方子安歪着头看着她,张若梅忽然脸色泛红,低声道:“内衣也要一套。多谢公子了。” 方子安转身出门,摆手道:“罢了,我自看着买吧,也不用你交代了。” 傍晚时分,方子安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回到小院,张若梅居然已经做好了饭菜,连方子安的房间都收拾了一遍,家里的门窗也都擦的干干净净。长窗上重新糊了新纸,门廊下的杂物也清理的干净了,还摆上了几盆花草,弄的方子安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的踮着脚,生恐弄脏了地面,踢翻了花盆。 “张小姐,我只能随便买些衣物用具,也不知能不能合用。你先瞧瞧,若不成或者缺什么,明日我再去替你买来。”方子安将包裹递给张若梅,自去廊下洗脸擦汗。 张若梅将大包裹拿回西厢房里,摆在凉席上解开,将里边的东西一件件的拿出来,顿时红了脸,也红了眼。襦裙褙子内衣鞋袜都买了两套,不仅如此,还买了花粉胭脂等女子装饰之物,甚至还有一只银簪子。虽然不是那种贵重之极的东西,但这是张若梅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如此细心的帮自己买来这些女子的衣物和用品。张若梅将银簪子攥在手里,眼睛红红的,心里暖暖的。虽萍水相逢,但方子安此刻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极为亲近之人一般。 出了女子的衣物用品,方子安还买了蚊帐,香片,布帕、布巾,香胰子等物,想得当真极为周到。张若梅感动不已。显然方子安是想让自己住的舒适些,他嘴上说不会照顾人,但其实他很细心,很体贴。 张若梅不知道的是,为了采买这些东西,方子安可是厚着脸皮无视他人鄙夷的白眼的。毕竟一个男子跑去买胭脂花粉、女子的亵衣亵裤这些东西,难免会招致异样的眼光。方子安也是硬着头皮买回来这些东西。而且衣物需要合身,方子安也不知道尺寸,只能根据目测的想象去买,可谓着实不易。 张若梅再次出来是,换了一身素白襦裙,虽然布料一般,但是穿在身上居然得体的很,活脱脱便是个可爱的邻家少女的样子了。方子安很高兴自己选对了尺寸,在张若梅转身之际,他看到了那支银簪子已经别在了她乌黑的发梢上。 晚饭过后,方子安回房读书,可是翻开书本,却一个字也读不下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方子安的脑子乱了,心也乱了,这时候读书是读不下去的。勉强看了几页,终于站起身来走出房门。 堂屋里,张若梅正在烛火之下拿着一件东西查看,那东西在灯光下闪着光泽。见方子安出来,张若梅站起身来笑道:“方公子不读书么?” 方子安坐在桌旁,倒了杯凉茶喝下,道:“心中有些烦乱,读了也是白读。” 张若梅道:“是因为尊师周先生的事么?” 方子安叹息一声点点头。张若梅安慰道:“方公子不要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周先生会没事的。” 方子安苦笑一声,心想: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可惜这不大可能。 “不说这件事了,张小姐,跟我说说当年岳元帅和你爹爹他们和金人作战的事情吧。我道听途说了不少,但总觉得不够真实和全面。你是张统制的女儿,当知道内中细节,你的话才是最可信的。”方子安低声道。 张若梅愣了愣,轻声道:“我那时也只有七八岁呢,我所知的也是听别人告诉我的。不过,徐叔叔亲历战事,他跟我说的应该都是真实的。” 方子安道:“徐叔叔?那是谁?” 第四十六章 事迹 (求收藏!) 张若梅道:“徐叔叔叫徐庆,当年是我爹爹麾下部将,也是岳伯伯军中的一员大将。我爹爹他们被害死之后,我们全家被发配福建。路上遭遇秦桧老贼派来的人追杀,想斩草除根,便是徐叔叔赶到救了我,将我送到了武夷山我师父那里。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方子安点点头,徐庆这个名字还是很熟悉的,岳飞账下将领可谓个个耳熟能详,岳云张宪王贵牛皋徐庆这些将领,个个都是民间鼎鼎大名之人,民间也流传了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 “徐将军口中说出来的事情,那肯定是绝对真实的了,因为他便是亲历者。可否说来听听?”方子安道。 张若梅皱眉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从哪里说起呢?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和金人作战十多年,大大小小战事不下几百战,我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方子安道:“便说一说打到汴梁的事吧,直到如今,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于此。那一战也应该是岳元帅和你爹爹他们最辉煌的一战,也是最后的一战吧。” 张若梅点头道:“好,那便说说绍兴十年的北伐之战。唔……那一年金人本来跟朝廷谈和的,和议基本上已经成了,但是金国有个叫完颜宗弼的人不肯和议,杀了金国主和大臣,撕毁和议率军南下。朝廷不得不派岳元帅率军御敌。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便想着乘次机会一举打到汴梁,收复被金人侵占的中原国土。我爹爹是岳伯伯最为信任和得力之人,十万岳家军中,我爹爹率领了一半北上,目的便是直指汴梁。” 方子安微微点头,这些事和传闻吻合,岳家军中张宪地位最高,是岳飞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作战也极为英勇。让张宪率一半的岳家军北上,足见岳飞对张宪的器重和信任。 “我爹爹率军攻击京西,四日内连下颖昌怀宁两府,那可是汴梁西南两座重要的城池,是拱卫汴梁的门户。金人不敢正面交战,于是出兵攻郾城,那里是岳元帅的帅帐所在之地,兵马不多。金人想釜底抽薪杀了岳家军主帅。但他们的图谋岂会得逞?我爹爹他们得知消息派兵回援,金人没能得手,于是便又掉头攻颖昌。金人以为岳家军的兵马都去郾城救援了,所以颖昌一定空虚的很,所以想乘机夺回颖昌。确实也被他们偷袭得手了,我爹爹那时在淮宁府屯兵,颖昌只有一千兵马驻守,十二万金人攻来,没有办法守得住。我爹爹得知颖昌失守,下定决心要和金人决战,否则金人四处攻袭,兵马比咱们的多,终归不是了局。于是我爹爹率领兵马从淮宁府攻往颖昌,其实那时候我爹爹手下只有不到三万兵马,因为有一部分去郾城救援岳元帅未归。我爹爹便就那么率领不到三万兵马朝着十二万金军攻了过去……” 方子安一拍大腿,大声道:“猛将啊,如此无畏勇猛,不愧是岳家军中的大将。真是虎胆龙威,浑身是胆。” 张若梅点头道:“是啊,我也为我是爹爹的女儿而自豪,我爹爹是个胆魄无边的大英雄。” 方子安重重点头道:“也是真英雄。” 张若梅感激的看了方子安一眼,继续道:“完颜宗弼得知我爹爹率军攻来,兵马也不多,于是下令兵马弃城出击,想以优势兵力攻我爹爹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手下一个先锋将领叫做杨再兴,他负责突前勘察敌情,结果在小商桥那里,杨将军和手下三百骑兵遭遇了金人大军。” 方子安一愣道:“杨再兴?好熟悉的名字。” 张若梅看了一眼方子安道:“方公子知道他么?他原来是伪齐的将领,还跟我爹爹他们打过仗呢。徐叔叔说,这个杨再兴甚为勇武,当年和岳家军交战,还杀了岳元帅的弟弟。后来他被我爹爹俘虏了,我爹爹见他勇武,当时没有杀他,绑了他去见岳元帅。岳元帅也没有杀他,将他招降留在军中。这位杨将军感激岳元帅和我爹爹,从此大小战事身先士卒,杀敌无数,颇有威名。我爹爹率军,他便是我爹爹麾下的先锋官。” 方子安点头道:“我想起来了,然后如何?” 张若梅道:“按理说遭遇金人主力当立刻撤离才是,对方十几万大军,己方只有三百多骑兵,这已经不是用悬殊来形容了。可是杨将军却没有退,他说,身为岳家军当有进无退。况且他一退,对方必然跟随掩杀,后方大军没有准备,仓促迎战必然要吃大亏。所以,他决定就地迎战,堵住对方大军,同时派人禀报后方兵马敌军的位置,做好准备。于是乎,他便就那么率领三百骑兵冲向了十二万人的金军。” 方子安嗔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三百人攻十二万人,这其实便是送死。杨再兴敢这么做,绝不是愚蠢,而是为了大局着想。别的且不说,光是敢率三百骑进攻的举动,便足以让人钦佩其胆魄。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的怕便是杨再兴这样的人物吧。这种事若非亲耳听到,知道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的话,方子安是绝对不肯相信世上有这种人的。 “杨将军他们冲入敌阵,三百骑来回冲杀,勇猛无敌。但毕竟寡不敌众。手下兵士接连战死,杨将军身上也不时的中箭,事后有金人俘虏说,杨将军当时身上每中一箭,他都挥刀砍断箭杆,以免妨碍他杀敌。到最后,杨将军战死之后,金人在他身上挖出的箭头竟然多达百枚,足足放满了两升的木斗。杨将军他们三百人,和金人激战一个多时辰,虽然全部战死,但杀敌近三千人,其中一名是金军万户长,更有千户百户一百多人。金人为之胆寒。”张若梅的手攥的紧紧的,声音低低的说道。 方子安听到这里,心中涌起一种不可名状之感,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乎要沸腾起来。什么叫英雄人物,这便是英雄人物,勇猛无畏,不惧强敌,披肝沥胆,慷慨赴死。一个民族和国家正是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而有了血性和脊梁,才撑起一片能让其他人活下去的天空。杨再兴如此,岳飞如此,张宪如此,古往今来乃至后世,更有许许多多的这样的人,以自己的勇武无畏,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筑造了血肉长城,保护民族和国家的安全。相较之下,那些营苟之辈,甚至是卖国求荣之辈,残害忠良,背后中伤之辈,是多么的无耻无行,卑劣可鄙。 “真乃真英雄也!生而为人,便当如此!”方子安叹道。 张若梅微微点头,她从方子安的眼中看到了真挚的情感,从这一刻起,她终于真正的认为方子安是可以信任之人,是真正的自己人。 “……杨将军和三百勇士战死的消息传到军中,我爹爹和众将军甚为悲愤。徐叔叔说,我爹爹订到消息后扬天大哭三声,便开始调兵遣将。大军分四路连夜进击,发动了进攻。金人白日里为杨将军的悍勇所胆寒,又面对的是战无不胜的岳家军,即便又十二万之众却也不敢接战。那完颜宗弼改变了主意担心战败,故而下令兵马连夜撤退颖昌,想利用颖昌的城池作为防守的凭借。爹爹洞悉他们的意图,命徐叔叔早率领一只兵马从侧翼进攻,将金人大军拦腰切断。后续兵马掩杀而上,一夜之间,斩敌八千并攻占临颍重地。次日上午,徐叔叔和李山将军又率军于颖北追上金人,再斩六千首级,缴获战马兵器盔甲无数。完颜宗弼连头都不敢回,带着兵马逃走,被我爹爹率领兵马一直追了十五里才仗着骑兵马快得以逃脱。颖昌复收,军威大震,整个中原地区都为之哗然。各地义军和绿林人士纷纷出来协助,一时间竟然聚集了正规军和义军数十万,声威大盛。那完颜宗弼退回汴梁城中后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弃城而逃了。”张若梅继续说道。 方子安以拳砸掌,大笑道:“痛快,痛快之极。” 张若梅轻声道:“是啊,确实是痛快淋漓的一战。只可惜……好景不长,岳元帅聚集兵马挺进到汴梁郊外的朱仙镇,正商议攻城大计之时,朝廷一日内送来十二道金牌,要岳元帅退兵。大军都快要打到汴梁了,金人士气涣散,汴梁唾手可得的时候,朝廷却在这时候要求退兵,简直不可思议。徐叔叔说,接到十二道金牌之时,岳元帅长叹一声,只说了一句‘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便宣布撤军了。我爹爹和众将领都认为,即便又朝廷召回之令,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认为应该拿下汴梁再做计较。但岳元帅说,那么做的话,皇上威信全失,本已经聚拢的人心便散了,他甚为朝廷重臣,不能这么做,要考虑皇上的威严。于是班师回朝。完颜宗弼得到消息,迅速卷土重来,所有被岳家军攻下的城池州府全部又都送了回去。” 方子安扼腕长叹,这一段历史他倒是知道的很清楚,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在后世无论是影视小说评书戏剧都有所表现。岳飞被解除兵权,被攀诬死于风波亭上。张宪和岳云被诬谋反斩于市,种种的一切像坐过山车一样跌落黑暗的低谷。屈辱的绍兴和议达成,换来了眼前的苟安之世。无数英雄鲜血,全部打了水漂,似乎变的毫无意义。 第四十七章 探视 “老贼秦桧害死了岳元帅岳少帅和我爹爹。朝中那些奸佞小人一个个打仗时当缩头乌龟,害人时却一个个昧着良心坏事做尽,可怜那些为国捐躯的岳家军的将士们,他们的血白流了。徐叔叔告诉我,要我学好武艺,为我爹爹报仇,为死去的岳家军的将士们报仇,一定要杀了秦桧老贼。若梅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我苦练武技,便是要有朝一日为民除害,报这血海深仇,杀了秦桧老贼。只可惜……只可惜我学艺不精,竟然没能得手,反而落得被四处搜捕的田地,我真是愧对爹爹,愧对徐叔叔他们。我实在是太没用了。”张若梅说到这里,忍不住低下头去哭泣起来。 方子安自然而然的伸手过去轻抚她的长发温言安慰,心中慨叹命运之残酷。八岁便遭遇如此惨祸,十年来在深山道观之中生活,心中怀着仇恨的日子想必也没有多少欢乐。她的人生便从张宪被杀的那一天便彻底改变了。对她而言,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像她这花季年纪的少女,本应该像鲜花一样绽放生命才是,而现在她却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为父报仇未果而自责愧疚之人。 “张小姐莫要自责,你已经尽力了。张统制在天之灵不会怪你的,相反,他看到你如此有胆魄,应该很高兴才是。将门虎女,无愧张统制在天之灵。你莫要哭了,来日方长,机会多得是,一次失手算什么?十年你都等了,还在乎这一次的失败么?由此也叫你明白,秦桧不是那么好杀的,否则天下人皆欲取奸贼之首,为何他却活的好好的?当从长计议便是。”方子安沉声道。 张若梅抽抽噎噎的住了,用布帕擦了眼泪,向方子安道:“公子说的是。实在对不住,若梅失态了。” 方子安摇摇头,沉声问道:“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了么?你没有兄弟姐妹?你娘还在么?” 张若梅轻声道:“我还有个大哥好像还活着,其余三个哥哥都在流放途中为躲避秦桧爪牙的追杀失散了。我娘在我爹爹被害死之后便自尽了。我大哥当年是跟随爹爹在军中同金人作战的,我只记得他叫张荣,他作战勇猛,别人叫他张敌万,意思是可以以一敌万之意。但我小的时候跟他见面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已经记不得他的相貌了,只知道他个子很高,身体很壮实,也很疼我。每次回家,他都给我带糖吃。徐叔叔说,我大哥得知爹爹被害死之后便从军中逃走了,再没有他的消息。徐叔叔说,他即便活着,也是在金人占领之地,他回不了大宋,他回来便是死。” 方子安微微点头,后悔问了她这个问题,怕是又要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于是沉声道:“张小姐,你不要伤心难过,今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你大可放心的住在这里,想住多久便住多久,直到你自己不想住的那一天。我方子安虽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是我敬重英雄人物,想成为他们。你是忠良之后,我更是要全力维护你,也算是我表达对他们的敬重之心。” 张若梅展颜笑道:“多谢方公子,多谢你收留我,让我感觉到自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没人收留的流浪之人。也谢谢你今晚让我倾诉了这些事,这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能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 方子安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张若梅脸上一红,方子安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冒充我的表妹么?我是表兄,那还不是一家人么?” 张若梅站起身来盈盈下拜道:“表哥,从今日起我便真的认你为表哥啦。还请表哥多担待。” 方子安一愣,旋即笑成了一朵花。两人谈谈说说,渐渐生疏消失,变得投机起来,直到月上中天之时方才各自回房歇息。 …… 赵公子的办事效率很高,次日午后,秦惜卿便派人来送来一封信,信上告知方子安,去大理寺监狱探监的事情已经办妥,要方子安准备好,傍晚时分会派马车来接他。 信上还说,要方子安以另外的身份去探监,而非是周钧正曾经的学生。方子安当然明白,这是为了自己着想,若以方子安的学生的身份去探监,则必然会引起秦桧等人的注意,会影响到自己的将来。所以这是对自己的保护。方子安思虑良久,决定以周钧正在书院的杂役身份去见周钧正,只是送一碗饭进去表示主仆心意为借口。 得知方子安要去探监,张若梅有些紧张,她真的担心这件事会牵连方子安。她已经因为行刺未果而导致周钧正等人被缉捕而不安,若是再饶上一个方子安,那绝对会让她崩溃。方子安耐心解释了一番,告诉他已经走了门路,而且自己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不会暴露身份。张若梅这才稍稍心安。 傍晚时分,从方子安房里走出来一个身着短衣挽着裤脚的老者,皮肤黝黑,身形佝偻,满脸的皱纹。这让正在院子里修剪芭蕉叶的张若梅吓了一跳,当即便做好了搏杀的姿势。 “哎哎哎,那位姑娘,可莫要乱来,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的拳脚。是你表哥叫我来的,你可不要乱来。”那老者忙道。 张若梅惊讶收手,皱眉道:“我表哥叫你来的?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呵呵呵,我从后门来的,不信你问你表哥。”那老者道。 张若梅将信将疑,朝着屋子里叫道:“方家表哥,这人是你叫来的么?” 连喊数声没人回答,张若梅心中担心,低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你把我表哥怎么了?他明明就在房里的。” “我能把他怎么样?你表哥武功又高,生的又俊,我能如何?许是你叫他他不应,我叫他他便来了。”老者明显有些油嘴滑舌,转头朝着房里叫道:“方子安,你出来。” 张若梅盯着屋子里倾听,屋子里无人应答,正要说话的时候,便听身边方子安的声音道:“来了来了,叫什么叫?吵死人了。” 张若梅惊愕的指着老者说不出话来,那老者身子挺直,哈哈笑道:“如何?我这易容手段还堪用不?” 张若梅惊讶而笑,围着老者转了一圈道:“好厉害啊,表哥,你居然会这种手段,当真了不得。我居然一点没看出来。” 方子安笑而不语,心道:这点手段算什么?当年我在部队里为了侦察敌情还扮过女人潜入别国国境,当地人非要我嫁给他呢。身为特种兵,易容乔装的手段是必备的技能之一。若不是这里没有合用的油彩,自己只能用泥会锅底灰和白灰胭脂等物自己调制的话,还要更像三分。 “你都看不出来,别人更看不出了。时候差不多了,马车应该在巷子口了。我去了。”方子安恢复佝偻的模样,往门外行去。 张若梅轻声道:“表哥千万小心啊,我等你回来。” 方子安点头,出了院门走出杏花巷,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一名头戴破草帽的车夫正在四处张望。见到方子安出来,忙跳下车走过来低声道:“是方公子么?” 方子安点头。那车夫低声道:“上车吧。” …… 大理寺位于皇宫北侧的和宁门外。这里是一大片官署所在之地,三省六部大小衙门皆聚集于御街西侧的紫阳山下开辟出的平地里。和其他衙署不同,大理寺在最西边的山脚下,单门独院不与其他官署相邻。原因很简单,大理寺是大宋审讯犯人和关押犯人的地方,接触的都是一些作奸犯科的恶徒,免不了要刑讯逼供拷打讯问,有时候还经常有人死在大理寺监狱里,所以这是一处令人胆寒森严的血光之地,也被视为不祥之所,故而和其他的衙署隔绝开来是很有必要的。 大理寺监狱的所在位置则更远,从大理寺衙门往西上到紫阳山半山坡之上,凭借山势的走向而在山坡上开凿了一处巨大的洞穴,洞分三层,按照罪行的严重性的不同关押在不同的层级里。越是往下,罪行越重。时人将大理寺大狱称之为三层地狱,便是因此而来。整个大狱只有一个出口,便是上层的山洞口。洞口的大铁门一旦上锁,里边便真的如暗无天日的地狱一般。所以只要进了大理寺的大牢之中,任何人根本别想有半点的逃脱机会,除非他们有穿山破石之法。 夕阳西下时分,马车穿过衙署之间的道路上了山道,不久后便来到了大狱左近的山坡下。方子安下了马车看着四周,单见周围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外边虽然还有些日光,但在此处却已经是黑魆魆昏暗一片。林木深处传来不祥的怪鸟的叫声,不时有大片的乌鸦在树梢之间扑啦啦的乱飞。时值盛夏,即便是傍晚时分也是气温极高,但是,站在这样的地方,方子安却感到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像是身在寒冬冰雪之中一般。 第四十八章 地牢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四十八章地牢“方公子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出来,再送你回三元坊。”车夫低声道。 方子安点头,吁了口气,将食盒挎在臂弯里,佝偻着背,装的气喘吁吁的样子慢慢沿着满地的落叶树枝的小道往山坡上方行去。很快便来到了山坡上方。这里地势豁然开阔,树木被人工砍伐殆尽,露出空旷的地面和前方高耸的山壁。一个巨大的洞窟之门出现在视野里,巨大的兽头铁门紧紧关闭着。上方的石壁上刻着血红色的几个大字‘大理寺刑狱’。 洞门口左近建造有几所石头房子,十几只拒马乱七八糟的横在房子左近,几名狱卒在山洞左近来回晃悠着,在昏暗的天光中像是几个幽灵一般。 方子安缓步走了过去,很快便被狱卒们发现了。 “什么人?干什么的?”有人喝道。 “哦哦,几位爷,老汉是来探监的。”方子安喘息的像个破风箱。 “去去去,探什么监?进了我大理寺大牢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辈,统统不许探监。立刻离开这里,否则可不客气了。”一名狱卒喝道。 “几位军爷行行好,我家主人被关在这里,我只给他送一顿酒饭而已。还请几位军爷行个方便。”方子安道。 一名狱卒皱眉道:“你这老丈,说了不许探监便不许探监,怎地这般啰嗦。你要送衣物饭食进去,可交给我们代劳,你是不能进去的,这是我大狱的规定,谁敢违背?” “对对对,酒饭给我们便是,我们一定会给你送到的,哈哈哈。”其余几名狱卒都笑了起来。 方子安道:“便不劳诸位军爷了,我听说你们这里根本不替人送饭。酒饭到了你们手里便自己吃了。老汉我可不放心。” “哎哎哎,你这老东西,说的什么话?不愿意是吧,那便滚蛋。在啰嗦,老子打的你满地找牙。”几名狱卒被戳破底细大声斥骂道。 外边的吵闹声惊动了旁边石头房子里的一名狱官,那人探出头来叫道:“你们都在吵吵什么?” 有人大声说明原委,那人思索片刻,出了石屋走来,看着方子安道:“这位老丈,你要探视的是何人?” 方子安道:“禀军爷,栖霞书院的周山长,我是跟随他的老仆,鄙姓王,军爷叫我老王便好。” 周围几名狱卒纷纷喝道:“原来是去探视周钧正,那你可别想了。若是别人还有可能被,周钧正那是绝对不允许人进去探视的。赶紧走吧,不要啰嗦了。” 那狱官摆了摆手道:“老王,你不知道周钧正犯了大罪么?多少人唯恐避之不及,你不过是他的仆役,却跑来探视他,不怕受牵连么。” 方子安听他话语,隐隐觉得眼前这狱官便是通融好的人,但是不敢确定。 “军爷啊,周山长犯了事,朝廷处罚他便是了。老汉我只是给他送顿酒饭,表示心意罢了。老汉跟着他十几年,总不能人家倒了霉,我便不闻不问吧。送顿饭给他吃,也是人之常情。这都要受牵连么?那朝廷岂不是太过分了。我只见一面,送顿饭,给他磕个头便走。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年,这便要回老家种地去了,总得见一面。” 那狱官沉吟着点头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说的也颇有道理。这么着吧,兄弟们,瞧这老丈也挺将情义的,咱们兄弟最佩服讲情义之人,便让他进去见一见也无妨。一个老头儿,还能出什么事情不成?我亲自送他进去便是。” 众狱卒都不说话,一名狱卒道:“马头,上面可是说了,刺杀秦相的一杆要犯是绝不能见外人的,以免串供。这事儿要是教上面知道了,可了不得。” 那狱官皱眉道:“上面会知道么?你会去告密?” 那狱卒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我可不是那种人。” 那狱官又指着其他人道:“你会告密么?还是你?你?你?” 众狱卒纷纷摆手道:“不会不会,我们怎会告密。” “那不就结了,大伙儿都不去告密,上面怎么会知道?让这老汉去见一见他侍奉的主人,送顿饭表示心意,这是积德行善呢。兄弟们,干咱们这一行的,可要多积善德才是呢。”狱官沉声道。 众狱卒不说话了,头儿今儿是怎么了?平日也不见他说什么积德行善的话,打起犯人来他最狠,今儿倒说出这些话来,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说的轻巧,这是刺杀秦相的大案,出了差错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谁敢怠慢。 那狱官转头对方子安道:“老丈,你也看到了,兄弟们若让你进去探视,那可是要担着风险的。大伙儿都不容易,也不能让我这些兄弟们白白担着风险,你说是不是?” 方子安见状确定此人便是安排好让自己探监的人,此时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伸手入怀,掏出几张银票双手递过去道:“军爷们担待,这是三十两银子,不成敬意。军爷们拿去喝酒。我只进去一小会,看一眼便走,绝不让军爷们为难。” 狱官笑道:“我可不是敲诈你银子,你弄的好像咱们是故意讹你的一般。” “不不不,小老儿心甘情愿。”方子安忙道。 狱官伸手接了银票揣入怀中,笑道:“老王,你很实在,稍候一会,我带你进去瞧一眼便是。” 方子安连连点头。那狱官招呼众狱卒到一旁,掏出银票来低声道:“瞧见没?我是替你们捞油水呢。什么他娘的上面的规定?这等大案子,咱们正好捞油水。关进去的都是官员,家里都有银子,他们想探监便让他们见,咱们趁机发一笔财才是正理。上面的话咱们听在耳朵里便是,话要听,钱要赚,也不枉大伙儿在这里天天苦熬着。这年头,胆大撑死,胆小饿死,明白么?” 众狱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马头儿是为了大伙捞油水,所以才这么做的。果然油水足的很,一下子变榨出了三十两。一个月的饷银也不过三两银子,眼前这三十两银子大伙儿没人都能分到四两,这是发了一笔横财了。 “头儿英明啊,这案子的几个犯人都是肥羊啊,咱们怕是要发一大笔财了。”有人低声笑道。 狱官将银票抖了抖道:“明白就好,都给老子放聪明点。老子会让你们发财的。这三十两银子你们几个拿去分了。老子这回不要,下回要双份。” 众狱卒千恩万谢马屁如潮。那狱官摆手道:“但有一样,丑话说在头里。老子想办法让你们捞钱,你们当中要是有反骨狗敢去告密,可休怪老子无情。到时候老子会砍了他全家。” 众狱卒义正辞严的纷纷道:“谁敢告密,不用马头儿动手,兄弟们便全去他家,一家老小全宰了。” 狱官点头道:“就是这个话。我去带那老王进去转一圈,见了面便赶他出来,也不算食言。绝不让他搞什么幺蛾子便是。你们装没事人便好。” 众狱卒连连答应,狱官将三十两银票递到他们手里,任他们自行分赃,自己则缓步回来,对方子安道:“老王,咱们进去吧。算你运气,碰到我这个仁义之人。” 方子安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军爷。” 狱官招招手,方子安跟着他来到山洞铁门面前。站在门口,方知山洞的高大,光是这两扇铁门便高达丈许。开门之后,三名狱卒一起用力才推开半边大门,方子安便跟着那狱官走了进去。 里边一片昏暗,挂着的风灯的光苍白无力,黯淡无比,方子安尚未适应里边的光线,便听得“轰隆”一声响,身后的铁门便被大力关上,外界的一切声响就此隔绝,只剩下眼前的黑暗。 方子安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洞内昏暗的光线,眼前是一条宽大的甬道,两侧都是斧凿刀刻一般的洞璧,行了数步,左侧一座不大的石室,里边墙壁上挂满了铁爪铁链铁夹铁钳皮鞭枷锁这样的东西,中间一张宽大的桌案,旁边竖着好几根挂着铁链的木柱。方子安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间刑讯室。 “犯人有时候不老实,便拉到这里来松松皮。哈哈哈。老王,你不要看,看了会做噩梦。你家周山长可没受这个罪,放心便是。”那狱官呵呵笑道。 方子安忙道:“那就好,那就好,可吓死我了。里边一股血腥气。” 那狱官笑道:“血腥气算什么?这大牢里死人都是常事,没听人家说么?大理寺大牢便是三层地狱。这还没到第一层呢。老王,你最好不要东张西望的乱瞧,不然你回家一定做噩梦。我今日也是冒着风险让你进来,受人之托,也是没办法。一会你最好快些,可莫教我为难。” 方子安忙道:“多谢军爷,未知军爷高姓大名,来日必重谢。” “我叫马进,一个小小的狱官罢了。重谢便不必了,都是朋友所托。”那狱官道。 方子安连连点头。说话间来到了向下斜行的石阶口,下方甬道内透着昏暗的灯光。那狱官马进站住了脚步道:“老王,你自己下去吧,下边是第一层,周山长关在第三层,你直接下去便是。不要搭理那些犯人,不然你会有麻烦。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到了时间你必须出来,不然我没法交代。” 方子安忙道:“一定一定。” 马进又道:“你那食盒打开来我瞧瞧。” 方子安道:“只是酒菜而已。” 马进皱眉道:“打开,怎地不懂规矩。” 方子安忙将食盒放在地上,一层层的打来。那马进细细的看了,确实只是几碗菜一壶酒和一碗饭。 “每只碗里吃口菜,酒也喝一口。”马进道。 方子安一愣,旋即佩服马进的精细。他是怕酒菜里边有毒。进到这里的犯人很多都是求死不能,若是探监之人协助犯人自杀,或者是蓄意灭口,他便要倒大霉,甚至要掉脑袋。虽是有人相托,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小心为上。 方子安也不多言,每只碗里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酒。马进在旁静静的看着方子安等待着,过了一会,马进笑道:“可以了,你可以下去了。” 方子安这才收拾好食盒,向马进点点头,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一步步拾级往下方行去。 第四十九章 相劝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四十九章相劝 石阶之下,光线昏黄。石壁两侧点着的灯火像是鬼火一样摇弋,下到石阶下的甬道口,只觉阴风阵阵袭来,让人寒入骨髓之中。空气中充斥着排泄物的腥臭之气,更夹杂着尸体腐败的臭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方子安走入大狱一层,虽然竭力放缓脚步,但脚下发出的声音还是在石壁之间回档着,并且迅速的惊动了两侧木栅栏隔起来的囚牢中的囚犯。 悉悉索索一阵躁动,木栅栏的缝隙路露出一张张似人似鬼一般的面孔,批头散发的囚犯们绝望的眼神之中充满了仇恨。 “哈!呸!”有人朝着方子安身上啐口水,方子安连忙躲避,引来一阵疯狂的笑声。那笑声在牢房之中剧烈的回荡着,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像是鬼魂的号叫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给你个好吃的。”有人尖叫着扔向方子安一物,方子安侧身躲避,那物落在方子安脚下,灯笼的照耀下,却是一只只剩躯壳的死老鼠。血肉模糊,身上皮毛翻卷,瞪着漆黑的小眼,张着嘴巴,露出森森的尖利的牙齿。 方子安身上发冷,虽然他并不惧怕这些,但也不免心中发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加快脚步,在一片尖声大叫和疯狂的咒骂声中飞快往前。过了数道囚室之间的甬道,终于到达下一层向下的石阶入口。 方子安吁了口气,身上竟然隐隐出了一层汗。当下打定主意绝不停留,一定要快速穿过第二层的囚牢。于是快步下了石阶来到第二层,方子安却松了口气。第二层的格局和第一层不同,无需穿行囚室内部便可抵达第三层。很快,手提灯笼的方子安便来到了第三层囚牢之中。 第三层囚牢的总体面积小了很多,纵横两道甬道连接起了十几间囚室。牢房也不再是那种木栅栏隔绝的简陋牢房,而是一间间安着木栅栏门的石室。虽然甬道内点着风灯,但囚室之内黑魆魆一片,看不清任何的景物,也不知道里边有没有人。 按照马进指点的方位,方子安径自走向纵向的甬道深处。第三层囚室的囚犯显然要安静的多,不过,从他们在囚室内走动时发出的哗啦啦的铁链声,便知道这些人是怎样被对待的。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第三层囚室内,还要被锁上镣铐,可见对这些人的‘特殊照顾’。 纵向甬道最深处的囚室门口,方子安站定了脚步。马进说的就是这一间囚室。此刻,栅栏门的缝隙里一片漆黑,室内也毫无动静。方子安将灯笼凑在栅栏门上,竭力朝里边张望。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不大的囚室的角落里的一张石床上,一个身影面朝墙壁侧躺在那里。 方子安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之感,忙轻声叫道:“先生,先生,学生来看您来了。” 床上的身影明显一震,猛地爬起身来,惊愕的朝着门口张望。 “是谁?子安么?”那人叫道。 “是我,先生,是我来看你来了。先生,你受苦了。学生探望来迟,实在是不肖。先生,你怎样了?”方子安叫道。 那人影快步走来,走动之际,铁链哗啦啦作响,显然也带着镣铐。他走到门前,隔着数寸宽的栅栏门缝眯着眼观瞧。周钧正并不像方子安想象的那般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是依旧清隽如往昔,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衣服有些皱,但也并不污秽不堪。 周钧正看到外边灯笼照亮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不仅惊讶的瞪大眼睛。 “老师,是我,我是乔扮了书院杂役的样子进来的,请老师原谅,若我以自己的身份的话,恐怕无法进来探视。毕竟……我已经不是老师的学生了。”方子安忙低声解释道。 周钧正恍然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惊喜之色,伸手欲伸出木栏缝隙和方子安的手相握,但很快便猛然锁了回来,冷声喝道:“你来做什么?快走快走,你不是我的学生,我跟你毫无干系,用不着你来探视。” 周钧正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朝木栏两侧张望,显然担心左近有人在旁。 方子安轻声叫道:“老师,只有我一人来此,没有别人跟来。” 周钧正这才脸色稍霁,但口中却道:“那又如何?老夫跟你已然没有任何关系,你来看我算什么?我无需你来探望老夫。” 方子安轻声道:“先生何必说这种话,先生对学生恩重如山,先生蒙难,学生岂能不来探望。况且,学生已经全知道了。学生糊涂的很,一直不能理解先生为何如此绝情,直到此刻,学生什么都明白了。” 周钧正眼神闪动,低声道:“你知道什么?老夫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子安轻声道:“先生,你常夸我聪明,难道到了此刻学生还不知先生之前逐学生出师门的意图么?先生之所以驱逐学生,是因为你不想连累学生罢了。你早就有了刺杀秦桧的计划,但你担心一旦动手,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连累到学生和身边亲近之人,所以你借机将学生逐出门墙。先生你真是处心积虑,为了保护学生不惜用这样的办法。老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感在心。” 周钧正嘴角动了动,沉声道:“你说的什么?老夫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逐了你是因为你品行不端,不配做我的学生,哪有那么多的说头。休得自作聪明。” 方子安苦笑道:“罢了,不说这事了。您身子如何?这里阴森黑暗,潮湿冰冷,您怎么能受的住?” 周钧正呵呵笑道:“不要瞎说,这里可是好地方呢。与世隔绝,与人无争,没有那么多的纷扰。你听,这里连风声都没有,倒是有滴水之声。老夫还从未这么仔细的听滴水之声呢。一个时辰滴三千六百声,不多不少,我可是数了几天呢。” 方子安听了这样的话,心中更是酸楚,轻声道:“先生受苦了,学生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能让老师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 周钧正皱眉喝道:“什么暗无天日?老夫跟你说了,这里好的很。这里不用见到外边的魑魅魍魉。你救我出去作甚?这里关着的都是人,外边的那些才是鬼。我在这里好得很。正好可以想明白很多东西。” 方子安无语,低头打开食盒道:“学生带了些酒菜来让先生享用。先生先吃酒菜,其他的事学生慢慢禀报。” 周钧正喜道:“好的很,正想着喝酒,这里虽好,但苦于没酒。没有酒可难熬的很。快拿来。” 方子安忙将慢慢的酒壶从木栏缝里递过去,周钧正接过去凑在鼻子边闻了闻,露出陶醉的样子。方子安正要递酒盅进去,周钧正摆手道:“还用那劳什子,怎么过瘾?”说罢对着壶嘴咕咚咚喝了几大口,大笑赞道:“好酒,好酒。子安,你这是花了不少银子买的好酒吧,你这趟来可破费了。” 方子安笑道:“先生放心,学生和人合伙开了个面馆,这银子可不是学生卖词的银子。” 周钧正点头道:“这事儿老夫早就知道了,赵长林早告诉我了。你以为老夫会夸你么?不好好读书应考,开什么面铺子,打算一辈子做小买卖么?” 方子安忙道:“学生知错了,学生定好好读书。先生莫恼。” 周钧正笑了,轻声道:“子安,这是玩笑话,你也是生活所迫,老夫岂有不知。这酒很好,滋味很正。你其实人不来都成,送酒进来就好。不对,外边那帮狱卒雁过也要拔毛,酒水经过他们之手,还有老夫喝的么?” 说罢周钧正大笑,对着壶嘴连喝几口。方子安将带来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送进去。周钧正咬了一口,同样赞不绝口。 “先生想喝好酒,咱们出去以后喝个够便是。学生虽然不才,但是让先生喝酒的银子却还是有的。”方子安笑道。 周钧正斜眼看着方子安道:“出去喝?这个主意好。可惜,你以为老夫还能出的去么?” 方子安低声道:“学生可不止是来送酒菜的,学生正是为了营救先生而来。学生找到了门路,有人肯帮忙为先生开脱。可是这需要先生的配合才成。故而子安今日来跟先生细说此事。” 周钧正放下酒壶,皱眉低声喝道:“谁让你掺和此事的?老夫的生死关你何事?老夫不要你帮忙,你也不要瞎操心。老夫可不领这个情。” 方子安低声道:“先生不要意气用事,事已至此,先生不要自暴自弃。我真的找到了门路,看起来似乎还是很有可能救出先生的门路。但现在的问题是,先生自己供认不讳,将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这口供着实不利于施救。所以,学生此番来探视,便是想告诉先生,大理寺二审过堂时先生一定要翻供,否认所有的指控。在刑部三审时也要如此。只有翻供才能将事情拖延下来,便于学生和外边的人施救。” 周钧正冷声道:“翻供?你是要我不承认谋划刺杀秦桧的事?” 方子安道:“正是,先生不能认罪。” 周钧正呵呵冷笑,将手中半只鸡腿一扔,将酒壶递了出来,冷声道:“你走吧,谢谢你来探望我,你无需为老夫操心,老夫也用不着你操心。” 方子安急道:“先生何苦如此,你要相信学生。先生只要肯配合学生行动,有很大希望能脱却樊笼。” 周钧正摇头道:“子安,你对老夫还是不够了解。老夫什么时候怕过?什么时候退缩过。刺杀秦桧这奸贼正是老夫策划所为,我干什么要否认?岂非让人不齿?你当老夫是什么人了?” 方子安愕然道:“不是,先生,这是为了救你出去而已,并非要先生奴颜婢膝求饶。学生……” “住口!救我?笑话!你怎知我希望被救出去?跟了我三年,你连我的心都不懂。老夫是怕死之人么?老夫怕的是万马齐喑,怕的是我大宋朝廷为奸贼掌控,怕的是人人屈服于奸贼淫威之下,没有人敢反抗老贼,任凭老贼祸害朝廷,任凭他卖国求荣,残害忠良。老夫怕的是天下人失去了中兴之志,将靖康之耻这样的额奇耻大辱都给忘了,都吞在了肚子里。将向金人称臣这样的耻辱当做理所当然。你懂么?这次刺杀秦桧老贼的行动成功了自然最好,不成功虽然令人遗憾,但是,起码可以让世人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摄于老贼淫威之下而不敢反抗。自有人敢于向他亮刀,要取他的狗头。通过这件事,倘若能让唤起天下人心中的念头,明白不能再当缩头乌龟,必须要做点什么去扭转局面。哪怕仅仅是他们心中动了念头,那也是成功的,那也是老夫希望看到的结果。老夫只希望在这漆黑一团的黑暗之中发出一道闪电,让天下人心中亮起那么一瞬,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这便足矣。至于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老夫愿做那一刹那照亮人心的亮光,哪怕只是一瞬,也心满意足了。子安,你明白老夫的心思么?”周钧正打断方子安的话沉声说道。 第五十章 刚烈 方子安沉吟无语,他当然听懂了周钧正的话意。周钧正的意思是说,能不能杀掉秦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唤起朝野官员百姓心中的反抗之心,成为鼓励天下人反抗秦桧的导火索,那也是一种成功。当今朝廷,秦桧专权十多年,已然根深蒂固,已然织就了一方巨大的黑幕将所有人笼罩在里边,让万马齐喑,让天下人都已经变得麻木,忘记了中兴大宋之念和大宋所受的屈辱。他要唤起人们的觉醒之心。 方子安当然钦佩周钧正的这种以身饲虎的勇气,大义凛然的的慷慨,但也觉得先生的想法也许只是一厢情愿。在方子安看来,一次失败的刺杀能唤醒多少人心中的反抗之念?相反,秦桧会乘机杀了参与之人,并乘机牵连攀扯,制造更大的恐怖来震慑天下人,反而会让更多的人因为恐惧而退缩。这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更别说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先生,学生钦佩您的作为,学生也理解您的想法。但岂不闻‘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生若是能活下来,岂非更鼓舞更多的人反抗?何必非要死呢?先生能活下来,便是对秦桧的巨大打击。就算刺杀没成功,那也会让秦桧气的吐血呢。”方子安道。 周钧正微笑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的一片心,老夫能感受的到。你能来探望我,能为老夫奔走,我已然很欣慰了。你既然识破了我的想法,我也不隐瞒。是的,老夫逐你出门墙,便是担心牵连到你。在老夫看来,你是可造之材,老夫岂能将你拖入此事之中?老夫行将就木之人,蹉跎一生,此身早已无用。而你则不同,你还有大把的年华,你身上有无限的可能。老夫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你能做得到。子安,你那两句诗写的很好啊,写到了我的心里。‘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是啊,我大宋半壁江山沦丧,连遭金人羞辱,所有我大宋军民的额头上都刻着一个大大的‘耻’字。唯有收复山河,方可洗涮掉这个‘耻’字。否则,我大宋上下永远都无心气,都要生活在耻辱之中。老夫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将带着这样的耻辱而死去,老夫不希望后世子孙都带着这样的耻辱活着。所以,老夫必须要做些什么。秦桧老贼不死,朝廷北伐无望。他不死,忠良之臣,主战之人无出头之日。永远等不到大宋中兴的那一天。所以,我才谋划要刺杀他。因为他掌权多年,皇上对他百般信任,靠着其他手段已经扳不倒他了。所以才选择了这条极端的路。子安,其实;老夫很高兴,我周钧正一辈子为大宋没有做些什么,但临到老朽,却血性不改,做了这一番惊天动地之事,老夫其实心满意足了。” 方子安缓缓点头,他理解周钧正说的话。自己来南宋三年,虽然大宋越发的繁荣富足,但是整体百姓的气质却带着一丝丝颓废和压抑。因为每个人心头都压着几块大石头。靖康之耻,大宋两代帝王被撸去金国,嫔妃帝姬甚至是皇后太后都沦为金人的玩物,被恣意凌辱。后来,在收复中原有望的情形下,朝廷却签订了屈辱的和议,大宋竟然向金人称臣纳贡,当今皇上都是金人册封的,所有大宋的臣民都平白的更矮了一截。奇耻大辱之下不思反击抗争,却苟安于临安,朝廷无能,百姓岂有心气?所有人都带着内心深处的屈辱感生活着,这便是现状。周钧正显然不想这么死去,所以他策划了这次刺杀,希望能铲除秦桧这奸臣,扭转这种偏安一隅,只图苟安的局面,让朝廷重燃斗志。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一次刺杀,准备的实在不够充分。我该劝说其他人再忍耐忍耐的。他们太性急了。可是老夫理解他们,谁能不急呢?谁肯继续忍耐下去呢?失败了便失败了吧,我一点也不责怪他们。大不了一死罢了。子安,你的心思老夫都明白,你说有人肯帮我们,这让我很是欣慰。因为老夫知道朝中还有人肯出手帮我,这便是希望之所在。然而,你怕是低估了秦桧老贼了,他是绝对不肯饶了我们的,我若寄希望于活着出去,反而会因此牵连更多的人,会让更多人被老贼残害。你就不该来探望我,秦桧老贼奸诈之极,他之所以故意延缓案件的审讯,便是在等有人出面营救。他张大了罗网在等着呢。所以,老夫绝对不许你再为此事奔走。你若还认我为师,便要听我的话。万不能祸及其他人,不能让秦桧趁此机会残害更多的人。”周钧正沉声道。 方子安急道:“可是……学生怎能让先生身陷死地而漠然视之。学生如何心安?” “子安,你切莫这么想,这是老夫自己选择的路,跟他人无关。老夫既不需要同情救援,更不需要怜悯。老夫完全知道此事的后果,早已心有准备。子安,你回去吧,秋闱快到了吧,你一要好好的考试,一定要高中。老夫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你以后一定会比老夫强的多。我这一辈子脾气太硬,以至于满腹之志未能报效朝廷,被排挤在外。你和我不同,你善于结交人,比老夫要好的多。你要努力,我大宋的将来靠你们,大宋人额头上的耻辱需要你们来洗刷干净。你们这些后辈责任重大。老夫特别对你寄予厚望,因为你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不许你平庸。”周钧正道。 方子安皱着眉头不说话,周钧正却笑着指着食盒里的一只肥鸡道:“撕另一只鸡腿来,我要大快朵颐一番。这里的伙食太差了,我要饱餐一顿美味。” 方子安忙扯下鸡腿递进去,周钧正接过去一边喝酒一边大嚼鸡腿,吃的酒水淋漓嗒嗒有声。一壶酒喝完,一只鸡也吃完了,其余的菜也都吃了些,周钧正终于打着饱嗝满意的笑了。 “舒服,酒是好酒,菜是好菜,老夫能在这囹圄之中喝到好酒吃到好菜,当真心满意足。而且这酒菜是你送来的,老夫唯一的学生,更是让老夫欣慰。老夫无儿无女,心中将你视为半个儿子,你能来,老夫很开心。子安,你回去吧,今日之后,你便不要再来了。你若还认我这个老师,便听我的话,不要再牵扯到这件事里,我不希望你也卷进来。” 方子安不知道还怎么劝说周钧正,因为周钧正将所有的理由都说的清清楚楚,将自己劝说的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自己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劝说的角度。论口才,方子安可绝对不是周钧正的对手。本来今日满怀希望要来劝说周钧正的,也本以为周钧正一定会配合自己的行动,谁料想竟然是这样的局面。 “先生,学生还是想劝您三思。顾惜有用之身才是。活着才能跟老贼斗不是么?”方子安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子安,莫要多言了。再啰嗦,老夫便生气了。子安啊,有时候死才是一种最有力的斗争。你若连这都不懂,还怎么成为我周钧正的弟子?去吧,回去好好的想一想,你便明白了。我这把老骨头最后的作用便是以死明志,以死相抗,以死让天下人明白,我大宋朝廷有不畏死之人,无时无刻不记得我大宋之耻,无时无刻不希望我大宋中兴,一血耻辱。你去吧。” 周钧正冷声说罢,转过身往牢房里边走去。 方子安叫道:“先生,先生,可否再想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两全其美之法。” 周钧正却没有回头,每走一步,他身上的镣铐上的铁链便哗啦啦的作响,他的背影也一步步的没入石室内的黑暗之中。黑暗中,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方子安,你可以走了。再纠缠的话,老夫便叫人赶你走了。” 方子安心中难受之极,却也无可奈何。他缓缓跪在地上磕头,轻声道:“先生保重,学生暂且告退。过两日学生再来看您,给您送好酒好菜。先生万万保重。” 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再无半点回应。方子安只得起身来收拾东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第五十一章 商议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五十一章商议出了大理寺大狱来到外边,天色已经全黑了。山坡上树木森然,夜风冷的有些过分。上了等候的马车,从林涛如潮的山坡快速来到街市之上,方子安依旧心中难以平复。 眼前的街市上另外一个世界,夜市灯火璀璨,红男绿女在街市上穿梭来往,店铺里人潮涌动,歌肆酒馆里人声鼎沸。依旧是繁华的临安夜市之景。然而谁能想象,在这繁华的人间,还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那里阴森黑暗压抑恐怖,那里的人生活在绝望之中。那里是人间地狱。 方子安不能想象,如果自己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中会如何,或许会发疯吧,或许也会不抱任何希望,失去生的渴望吧。 周钧正的那些话方子安虽然钦佩之极,但在生死的问题上,方子安是不敢苟同的。在方子安看来,死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生机,便不能放弃。先生说希望以自己的死来激发天下人心中的火种,但在方子安看来,先生太理想化了。眼前的男男女女,天下的芸芸众生,其实绝大多数是希望能够苟安的。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希望能安安分分的活下去,能够平平安安的过完他们的一生,这其实是最为朴素的愿望。绝大多数人如果不到绝境之中,是绝对不会铤而走险的,像刺杀秦桧的事情,往往最终只是他们口中的谈资。或许从内心之中,他们确实钦佩敢于行动的这些人,或许当先生等人被秦桧杀了之后,他们也会唏嘘不已。但是,指望着以此激发他们抗争是不现实的。 但是,方子安却又不得不钦佩周钧正的作为。和芸芸众生一对比,便知高下之分,便知人格之高贵,信念之可贵。有人可以忍受屈辱苟安一世,有人却愿意以死相博,无惧生死。人和人当然是不同的。而往往历史的车轮便是那些站在峰顶上的人驱动的,因为他们是引领者,是开拓者,是看得清远处的人。 站在方子安的角度,他当然还是要继续努力营救。虽然先生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去翻供,自己还是不能放弃。这一次未能说服,也许下一次能说服。方子安决定,这几日再来探视一趟,再努力说服周钧正。 …… 回到家中,已经是初更时分。张若梅做好了晚饭在灯下等着方子安,方子安回来,她很是高兴,招呼方子安趁热吃饭,连饭都盛着送到方子安手边。 方子安情绪低落,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怎么?我烧的饭不好吃么?还是菜不合胃口?对不住,我其实厨艺也不佳,实在是抱歉的很。”张若梅歉疚的道。 方子安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心情不好。” 张若梅静静的看着方子安,其实她从进门后方子安的脸色便看出此行不顺了。只是方子安不说,她也不能多嘴询问。 方子安也不隐瞒,将此行所经历之事说了一遍,张若梅半晌无言,轻叹一声道:“找机会再劝劝周先生吧,或许下一次他便愿意配合了。” 方子安微微摇头,轻声道:“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先生今日的话似有诀别之意,我担心先生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张若梅忙道:“莫要多想,你不想吃,便洗个澡睡一觉,平复一下心境。我知道,去了那种地方,心里显然不好受,再说还有你的老师在里边受苦。你见了,心里自然更难受。去洗个澡吧,我给你烧水去。” 方子安点点头,叹息道:“我确实需要洗个热水澡,我到现在身上都是冷的,那地方太可怕了。或许你是对的。” 方子安在大水缸里泡着的时候,张若梅将方子安身上的那套行头塞进了灶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进过牢狱的衣服带着晦气,她要将晦气烧掉,这样方子安或许便会情绪变好了。 …… 次日清晨,方子安早早醒来。这一夜做了好几个噩梦,其实并未睡得踏实,但是感觉已经好多了,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洗漱完毕,取了钝剑来到院子一角芭蕉树从中的一小片空地上,活动了活动手脚之后,方子安开始练习剑术。这段时间有些荒废练习,心情欠佳之时练习武技倒是可以舒缓心情。 在后世当兵的那几年时间里,因为兵种的特殊性,学的东西非常庞杂。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各种枪械的使用以及近身格斗术和各种冷兵刃的套路。近身搏斗和冷兵刃的使用在某些时候比枪械更加有用。比如在某些特别的场合,需要悄无声息的控制对手,不能发出枪声惊动敌人,便可用军体格斗术和匕首短刀短剑等冷兵刃来达到目的。军队里一般佩带的是特制的军用长匕首或者军用短刺,所以方子安买了一柄钝剑作为练习的兵刃,正是看中钝剑兼具两种冷兵器的一些特点的缘故。 热身之后,方子安开始舞动钝剑练习起来。这三年来,他勤于练习,这副皮囊也越发的圆转如意,从当初的脸踢腿劈腿这些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的情形逐渐练习到可以完成绝大多数的动作。当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好在方子安知道怎么去练习,各种练习的方法都了然于胸,意志力也足够顽强,所以这副皮囊早已不是之前那个皮松骨软的样子了。 像是要发泄心中挥之不去的郁闷之气,方子安越练越是起劲,一柄钝剑在他手中时而劈砍如风,时而疾刺似电,带着呼呼的破空之中,声势着实摄人。练到酣处,大喝一声:‘老贼受死!’,长剑脱手飞出,正中前方一株碗口粗的芭蕉树。就听呼啦啦一阵响,芭蕉树应声断成了两截。这是用上了军中常用的投掷飞刀的手法。那也是特种兵必须学会的近距离击杀对手的技能。 “好!好功夫啊。”有人娇声叫起好来。 方子安转头看去,却是张若梅笑颜如花的走来。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这一练习便忍不住大呼小叫。”方子安笑道。 张若梅递过一块布巾,笑道:“擦擦汗吧,我早就醒来了,倒也不是被你吵醒的。 方子安道了谢接过布巾擦汗,张若梅道:“我瞧了半天,却不知你这剑术是哪门哪派的。看似杂乱的很,但仔细琢磨却又招招狠辣,似乎完全是猛攻的招式,竟丝毫无后手。极为刚猛凶狠。我还从没见过这种剑术。” 方子安微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剑术确实没门没派。这是源自于军中的一种战场格斗术。在战场上与你对垒,自然没有任何的余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所以全是进攻招数,不留后手。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制服不了对手,你便没命。” 张若梅讶异道:“你从军过?” 方子安摇头笑道:“没有,只是机缘巧合,学自于他人。” 张若梅点点头道:“那日我和你交手数合,知道你短打功夫了得,没想到你剑术还如此精妙。那岂不是文武全才了?真是让人佩服的很。” 方子安摆手笑道:“可不敢当,我这都是雕虫小技。你在武夷山学艺十年,武技必比我高了不知多少。我在你面前练剑,岂非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改日有暇,我们好好的切磋一下武技,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功夫呢。” 张若梅笑道:“何须改日?现在我便可以跟表哥切磋切磋。” 方子安笑道:“现在可不成,我得出门去。” 张若梅道:“怎么?是为了周山长的事情么?” 方子安点头道:“是的。昨日老师不肯听从我的建议,我必须将此事告知帮我的人。看看下一步该如何进行。这件事甚为紧迫。” 张若梅闻言忙道:“表哥所言极是,此事不能耽误。倘若需要若梅相助,表哥尽管开口便是。” 方子安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目前你还需隐藏踪迹,这件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安心呆在家中,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自不会客气。” …… 一个时辰后,方子安已经置身于秦惜卿的卿园之中。秦惜卿那日说过,最近天气炎热,她将搬到卿园之中住一阵子,所以要来找她便直接来卿园即可。秦惜卿果然在卿园之中,通禀之后,菱儿出来迎客,将方子安引入后园之中。 正如秦惜卿说的那样,后园风景更甚,小桥流水假山凉亭鱼池花坛应有尽有。布局也甚为考究。园子不大,但是这些要素精心搭配其中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反而时时有曲径通幽层次分明之感,可见建造园子的时候是请了能工巧匠的,每一处都颇具匠心。 方子安无心欣赏园中美景,只随菱儿沿着回廊来到一处鱼池旁的亭子边。秦惜卿正凭栏而立,看着下方鱼池中的锦鲤游来游去,不时的从手中捧着的木盒中抓出一些食料撒入水中喂食。水中锦鲤争抢不休,搅得水花四溅甚是热闹。 “上去吧,姑娘知道你要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菱儿说了一声,便径自离去。 方子安看着站在亭子上方的秦惜卿,心中有些踌躇。那日言语得罪了秦惜卿,不知道秦惜卿对自己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秦姑娘,在下有礼了。”方子安站在亭子下扬声拱手叫道。 秦惜卿转过头来,看见了方子安,脸上露出笑容来。 第五十二章 噩耗 “方公子来啦,快请上来坐,站在下边作甚?” 方子安听她口气,心中稍安。看起来秦惜卿似乎并不是计较之人,言语亲切如昔,看似忘了那日的不快了。 “多谢姑娘。”方子安拾阶而上走入亭子里。秦惜卿随意指了指亭中的石凳示意方子安落座,眼睛却还盯着下边的鱼池中抢食的锦鲤。方子安坐在凳子上看着她,发现秦惜卿今日穿了一件淡黄色褙子裙,越发显得整个人身形苗条风姿绰约。 “方公子昨晚怎么没来?我本以为昨晚方公子就该来告诉我探视周山长的情形呢。害我等到初更时分。”秦惜卿将手中鱼食尽数撒入池水之中,用布巾擦了擦手转过头来道。 方子安忙道:“昨晚我确实想过来禀报的,不过天太晚了,怕打搅你。而且,昨晚我从大牢之中出来之后,心情也很不好,所以便直接回家了。没想到姑娘居然等候了在下,实在抱歉的很。” 秦惜卿缓缓坐在对面,理了理额前长发,沉声道:“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早些知道见面的情形罢了。但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方子安脸色凝重,长叹一声。遂将自己昨日进大理寺地牢的情形详细的跟秦惜卿说了一遍。秦惜卿听着听着眉头紧紧皱起,待方子安叙述完毕,她站起身来在亭子里来回踱步起来。 “照你这么说,周山长是拒绝了翻供的提议是么?周山长这是何苦?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他这是当真要以死明志?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岂非正是秦桧所希望的么?惜卿见识浅薄,没懂周山长所求为何?”秦惜卿蹙眉站定说道。 方子安叹息道:“先生说,他不怕死,他要以此激起众人反抗之心。我理解他的想法,但是这么做也太极端了。”’ 秦惜卿道:“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我本以为他会听从你的建议的。周山长性子刚烈,行事耿直,这一点事前我们没有考虑到。周山长想以自己流血来惊醒世人,这想法虽然很伟大,但是却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白白送了性命难道是最好的选择么?” 方子安轻声道:“是我无能,没能说服他。老师的想法很坚决,我苦劝良久,他却自有他的想法,不肯听从。我心中既焦急又惭愧之极。不过在下不会放弃的,我想再去劝说他。就这两日内,希望能说服他。所以,我想请求秦姑娘可否再安排一次探视。这一次我定准备充分,说服老师。据我所知,师母已经在来临安的路上,我和师母一起去,也许能奏效。”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再去劝一次很有必要,再探视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周山长还是不肯答应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赵公子请人出面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请皇上开恩不成?那样做的话,风险太大。搞不好会惹皇上发怒,祸及更广,甚至会牵连赵公子。哎,这可如何是好。” 方子安一时语塞,他明白秦惜卿担心什么。若不是不能劝得周钧正翻供,证据确凿之后想要救人便只能通过皇上最后的开恩,免掉死罪。但皇上和秦桧之间的关系紧密,刺杀秦桧的犯人,又证据确凿的情形下,皇上应该不大可能会同意。劝说的人反而可能招致皇上的不满,惹祸上身。 “公子也不要太着急。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总得先劝说周山长才成。咱们可以商议一下如何说服周山长,这反而比请皇上开恩更容易些。”秦惜卿见方子安神色凝重,忙安慰道。 方子安点头刚要说话,忽听亭下脚步声响,转头看去,却是菱儿快步飞奔而来,面色有些慌张的样子。 “怎么了?慌慌忙忙的。”秦惜卿嗔道。 菱儿不答,看了一眼方子安便径自来到秦惜卿身旁,俯身过去凑在她的耳朵旁低声快速的说了几句话。 “什么?”秦惜卿脸色剧变,失态的叫出声来。 方子安不明就里,皱眉看着秦惜卿主仆。 “此事当真?消息确实?”秦惜卿瞪着菱儿道。 “千真万确,王……赵公子刚刚派人送来的消息,怎会有假。”菱儿快速道。 秦惜卿转头看了方子安一看,沉声对菱儿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打探一下具体的情形。” 菱儿答应一声,快步下凉亭而去。 秦惜卿紧皱眉头坐在那里不说话,方子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相问,只满腹狐疑的枯坐在那里发愣。一时间亭子里寂静无声,空中有风吹过,花树摇弋发出飒飒之声,几只不知疲倦嘶哑吵闹的夏蝉受了打搅停了叫喊声,更让此刻的气氛安静之极。 “方公子……”秦惜卿缓缓开口道。 方子安忙道:“在下在此,姑娘有何吩咐?我何时可以去探望老师?” 秦惜卿吁了口气轻声道:“公子不用去探视周山长了。” “哦?是赵公子有了解救老师的办法了么?”方子安诧异道。 秦惜卿缓缓摇头道:“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跟尊师有关。方公子听了莫要难过,还请节哀顺变。” 方子安听得疑惑顿起,心中升起不祥之感。节哀顺变?这是什么话?难道说……? “……尊师已经去了,昨天夜里,他在大牢之中撞壁自尽了。今早狱卒巡视才发现他的尸体,已然死去多时了。赵公子得到了消息,所以命人前来告知于我。这件事千真万确,赵公子得到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秦惜卿轻声说道。 方子安闻言惊愕的张大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站起身来皱眉欲走,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绝对不肯能。” 一眼未了,只觉得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忙伸手扶住石桌方才稳住身子。 “方公子,你怎么了?”秦惜卿见方子安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倒,忙快步走来扶住方子安的胳膊叫道。 方子安闭着眼睛,缓缓摆手,哑声道:“没事,我没事。” 话虽如此,两行热泪却从紧闭的眼中流淌而出,心中悲痛难当。 “方公子,你且坐下歇息,我给你倒杯茶水,你喝两口。切切节哀顺变,不要太过伤心。谁也没想到周山长性子如此刚烈,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啊。”秦惜卿见方子安流泪,心中甚是慌乱,忙连声安慰道。 方子安闭目摇头,缓缓道:“我该想到的,是我的错。我昨日在大牢之中出来,便感觉他说话的语气不对,言语之中都是诀别之意。我还以为他是因为身陷大牢之中,所以情绪低落所致。毕竟被关在那样的地方,心境会受到极大的摧残。所以……所以我便没往深处去想。可谁知……他真的是在跟我诀别啊。我好糊涂啊。” 方子安心中悲痛之极。确实,昨日离开地牢之后,方子安心里便总是觉得不得劲。他还以为自己是被压抑的地牢气氛所感染,但此刻想来,自己却是因为内心之中对周钧正说的那些话生出了不祥的感觉。事实上当时周钧正说的话已经有了赴死之意,已经跟自己诀别和交代了后事,自己却糊里糊涂的就是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方子安回想起和周钧正告别的最后一幕,周钧正的背影慢慢被牢房中的黑暗吞没的那一刻,自己心中当时突然升起极大的恐慌感,那似乎正是预示着周钧正将永入黑暗幽冥之中。想着那个时刻,方子安心中更加的悲痛和自责,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汩汩而出。 “方公子,那不关你的事,你可莫要往自己身上揽。周山长是生出死志了,所以才会这么做的。你莫要悲伤,当节哀顺变才是。” 秦惜卿见方子安流泪,心中心痛不已。本来周钧正的死虽然让她震惊,但却也不至于让她流泪,毕竟她和周钧正素无交集,更不认识,只是觉得惋惜震惊而已。但方子安一流泪,她便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叫学生心中痛煞了也。”方子安颓然坐到石凳上,摇头哑声道。 秦惜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要将这个男人揽入怀着安慰的冲动,她也确实那么做了。伸手将方子安的头抱在怀里,轻拍他的头发柔声安慰着。方子安的眼泪有些止不住,润湿了秦惜卿的衣衫。 良久以后,方子安才意识自己正被秦惜卿抱在怀里,于是忙直起身来,伸出袖子擦了泪水。轻声道:“秦姑娘,在下失态了,实在是抱歉的很,弄脏了你的衣服。” 秦惜卿满脸爱怜的看着他,轻声道:“方公子是性情中人,痛失师长自然心中悲痛,不用抱歉。若是惜卿能为你做些什么,能让你稍抑悲痛的话,惜卿都愿意去做。” 方子安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心中的悲伤情绪,轻声道:“或许秦姑娘不知道我对先生的情感。三年前若非先生收留我入书院,我怕是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了。若无先生收留,我如今恐怕还在街头瞎混虚度光阴,又或者在码头做苦力艰难求存。少年时做了些荒唐事,导致名声不佳,书院教席一致拒绝我入书院,是先生力排众议收留了我,恩同再造……” 第五十三章 悲痛 秦惜卿微微点头,对方子安,她当然做了大量的摸底调查,知道方子安之前便是街头混混,后来进了栖霞书院。这种身份的转变其实便相当于重生了一般,确实是再造之恩。不过秦惜卿想,就算不进书院,方子安也不至于会沦落到没饭吃的地步。这个人前后的反差极大,进了书院之后便像是另外一个人一般,这也是秦惜卿最初对方子安很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在书院三年时间,先生把我真的当成自己人,收我为弟子,视我若亲子一般。我父母亡故的早,人生迷茫之时,是先生给了我父亲般的关怀,指点教诲我人生的方向。从先生身上,我受教良多,明辨是非善恶,知道读书明理。这份情谊,终生不敢或忘。先生知道我家境贫寒,多番接济于我。前年冬天,我身上衣衫单薄,你将你新做的棉袍赠予我,自己只穿着破旧的棉袍,我不肯要,您还发怒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衣服你穿着不自在。如此无微不至的关爱之事不胜枚举,子安都记在心里。先生无儿无女,他曾开玩笑说,将来我出人头地了,要为他养老送终,因为他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弟子。而现在,先生竟然如此决绝的去了,为何不等子安出人头地为他养老送终?先生啊,你让子安情何以堪,这份恩情如何能报答?” 方子安叹息着絮絮说道。这些话可不是虚言。虽然说方子安是穿越之人,但是来到这个时代可是两眼一抹黑,之前生活的时代的规则可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并不能直接代入。而周钧正恰恰正成为了方子安迷茫之时的一个指引解惑者。无论从生活还是前途上,亦或是在这个时代能够安身立命的一些基本的规则上,都起到了最初的引导这指点的作用。不但是读书上的老师,更是其他方面的老师。 秦惜卿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心中颇为感动。她看得出来,方子安确实是真情流露,毫无虚假。她本以为方子安和周钧正只是一对寻常的师徒关系罢了。从方子安的表现上完全看不出他内心之中对周钧正的尊崇。但此刻方子安此刻的表现,证明了他和周钧正之间的真实情义。或许男人之间的情感便是内敛的,即便被周钧正逐出师门的时候,方子安的表现也是满不在乎的,但其实他的内心里应该是很伤心的。 “先生,你为了不连累我,行事之前跟我断绝了师徒关系。学生当时心中对你居然生了些许怨恨之意,却不知你一片苦心。学生当真该死之极。你待学生仁至义尽,学生却在你身陷囹圄之时没能救你出来。不但没有救你出来,相反,可能……可能正是因为学生提出要你翻供的建议,才导致你决意自绝而死。是学生害了你啊……”方子安大声哭道。 秦惜卿忙道:“方公子,你可千万莫要这么想。周山长的死跟你可没有关系,你这么想是完全错的。” 方子安看着秦惜卿道:“怎么跟我无关?我若不去探望他,跟他说那些话,他怎会如此仓促自尽?他起码也要等二审过堂,再经刑部议罪,皇上御裁之后才会最终定夺。我这一去,他不希望我和其他人卷入进来,担心这是秦桧老贼的圈套,会因此牵连更多的人,所以他才决意自决。这不是我害了他么?” 秦惜卿无言以对,眉头紧皱。他明知道方子安钻了牛角尖,但却又无法解释清楚。 方子安咬牙站起身来道:“不成,我要去给先生收敛尸身,送他安葬。先生无子,死后岂能无人送终。否则我一辈子也难以释怀。” 方子安抬脚便走,秦惜卿忙一把拉住他到:“方公子,不可。你去了什么也做不了。周山长的尸首只会由大理寺仵作查验之后宣布亡故,然后发还家属认领的,你此刻去却也无用。” 方子安似乎有些被悲痛冲昏了头脑,用力甩开秦惜卿的手臂道:“没用也要去,否则我终生难安。你放开,让我去。” 秦惜卿情急之下一把拉住方子安,猛然抬手打了方子安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又脆又响,方子安被打蒙了,捂着脸颊惊愕的看着秦惜卿。秦惜卿自己也蒙了,怎么会突然动手打了方子安,她也有些惊愕自己的言行。或许是太过关心之故,知道方子安这一去必然要闹出什么事出来,那反而会搭上他自己。 不过秦惜卿很快恢复过来,俏脸涨红,娇声斥道:“一个大男人,此刻却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周山长本决意赴死,又怎会是因为你去探视营救便自杀?你是糊涂了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你若伤心尊师之死,便要去想如何为他报仇,如何实现他的遗志,而非在这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你若是这种人,可就太对不住你死去的老师了。你这一去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连周山长的尸首都见不到,而且周山长一番保护的心都付之东流,你这是去自己往秦桧的罗网里送。周山长在天之灵若知道他的弟子是这般糊涂之人,怕是死也难以瞑目。” 方子安被打的脸上火辣辣的,又听到秦惜卿这一番话,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清醒了过来。是啊,先生死了,自己在这里哭天抢地有什么用?简直太可笑了。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想必适才是太过震惊悲痛,以至于失了分寸,脑子犯糊涂了。 “方公子,你且冷静冷静,周山长已死,秦桧他们也不会留着他的尸体不放,他们还不敢公开做这么丧失德行的事。我会命人去打听安排,周山长的遗体一旦可以认领,便即刻让你师母其认领便是。你万万不必这么冲动,那于事无补。” 方子安颓然重新坐下,轻声道:“你说的对,是我昏了头了。是我乱了方寸。” 秦惜卿松了口气,方子安终于冷静了下来,但看他脸颊上一只红彤彤的巴掌印,心中又十分的后悔。适才自己实在太着急了,所以不假思索的打了他一耳光,这一巴掌打的极重,实在是不该。 “方公子,实在对不住,惜卿情急之下对公子动了手,着实不应该。惜卿向公子道歉。” 方子安摇头轻声道:“不不不,多亏秦姑娘打醒了我。适才我乱了方寸。这一巴掌正是时候。如醍醐灌顶一般打醒了我。先生之死大义凛然,是为大宋而死,是为抗争秦桧奸贼而死,我当思为他报仇才是,怎可如此冲动。秦姑娘这一巴掌打的对,打的好。” 话虽如此,此刻他脸上的巴掌印却高高隆起,竟然是肿了。秦惜卿虽是女子,但练琴弹曲之手可不时软弱无力的,一巴掌下去用足了力气,自然是会红肿起来。秦惜卿又是愧疚,又是慌张,忙从腰间抽出一块锦帕,用壶中的水润湿了,轻声道:“公子莫动,惜卿用温水替你捂一捂,消消肿,否则公子怕是没法见人了。” 方子安心中想着别的事,也没什么反应,见秦惜卿伸手过来,自然而然的侧了脸过去,任由秦惜卿将湿布巾贴在脸上。秦惜卿用手合在方子安的脸上,轻轻的为他搓揉散淤。 “方公子,尊师的尸首会发放归家的。秦桧奸恶,但也不至于连死人也不放过。公子还是先为周山长准备后事才是。至于之后的事情,咱们再慢慢的商议。”秦惜卿轻声说道。 方子安咬牙道:“你说的是。秦桧这奸贼,又欠下了一笔血债。我一定要为先生讨还血债。只可惜,他位高权重,我如今没有和他相斗的资本,但我相信会有办法的。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个仇一定要报。” 秦惜卿沉默不语,方子安轻声道:“秦姑娘,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么?面对在意的人之死,我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明知秦桧奸贼是罪魁,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纵然我发一千个一万个誓言要为先生报仇,但此刻,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这让我很是有挫败感,觉得自己百无一用。” 秦惜卿轻声道:“公子不要这么想,你的心情惜卿是了解的。惜卿也曾跟你一样,面对亲人死在他人之手却无能为力。你的感受惜卿能够体会。” 方子安讶异道:“原来秦姑娘也曾有过这样的事?那是怎么回事?” 秦惜卿摇头道:“此刻却也不提了,改日跟你说吧。方公子,以你现在的处境和能力,想要报仇确实很难。除非你也学人当刺客,去刺杀秦桧。但刺杀秦桧的成功几率太小了,几乎不可能成功。你的老师便是例子。秦桧身边高手如云,护卫个个忠心耿耿,绝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方子安沉默不答,他知道秦惜卿说的不是虚言。这一次张若梅刺杀失败之后,更是很难再有机会了。秦桧一定不会再给任何的机会。 第五十四章 摊牌 秦惜卿沉吟片刻,忽然轻声道:“有件事,我想此刻应该告知方公子了,不能再瞒着公子了。虽然此刻尊师仙逝,本不该这时候惊扰公子,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方子安皱眉道:“那又是什么事?” 秦惜卿道:“方公子可知那位赵公子是谁么?” 方子安想了想道:“我猜想他定非一般人物,但我不敢肯定。我现在无心猜测,秦姑娘直接告知便是。” 秦惜卿点头道:“他便是当今皇上的养子,普安郡王赵瑗。” 方子安再一次惊愕的赫然站起身来,秦惜卿一个没注意,手中捂着方子安的脸的帕子落在地上。 “普安郡王?你是说,赵公子是皇上的养子,封普安郡王的那一个?”方子安呆呆道。 “正是。”秦惜卿点头道。 “那不是名叫赵眘么?怎么叫赵瑗了?普安郡王难道有两个?” 秦惜卿愣愣道:“什么赵眘?那又是谁?普安郡王只有一个,哪来两个。” 方子安皱眉思索,旋即明白过来,赵眘便是赵瑗,根本就是同一个人。那便是南宋的第二个皇帝宋孝宗。古人喜欢改名字,赵眘应该是他后来的名字。这个赵公子竟然是未来的孝宗皇帝,难怪他言语之中自有一番气度。言谈举止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象。自己曾经猜他是皇亲国戚,不认为他是朝中官员,便是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为人臣子的气度。 “原来如此,赵公子便是普安郡王。那不是被皇上收养在宫中的太祖一脉的皇族后嗣么?”方子安皱眉道。 “正是,普安郡王正是太祖一脉的后嗣。皇上自唯一的儿子死在苗刘之乱后,便再无后嗣。据说已经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故而在太祖一脉中选了两个人打小便养在宫中。此举用意很明显,如果皇上一直没有子嗣的话,将来的皇位便将传给两位养子之中的一个。一个是普安郡王,另一个养子是恩平郡王赵琢。” 这些事方子安都知道,民间也多有传言。赵构原本是好色之人,当年在扬州时,乱局纷纷,他也没忘了寻欢作乐。一日大白天的便在房中和女子鬼混,正在紧要关头,一名内侍突然在外边大叫‘官家快逃,金人来了。’,赵构吓得起身便跑。逃是逃得及时,但因为那一次惊吓,之后便落下了不举之症,再也不能入港了。他唯一的儿子,被称为元懿太子的赵旉只活了三岁,便在苗刘兵变之中受惊吓而死。从此后,赵构虽多方寻医问药治疗自己的难言之隐,但终究是没有起色,也更无子嗣出生。所以,这才在太祖一脉中寻了两个后嗣入宫中作为养子收养起来,便是为了传承社稷之用。 “难怪了,难怪了。我说这赵公子气度不凡,原来他是皇上的养子。”方子安道。 “王爷是个贤达之人,胸怀复兴之志。然而,他终究目前只是个王爷而已。皇上是要在两位养子之中二选一,王爷也不能保证便一定继承大统。事实上,眼下王爷的处境并不好,那恩平郡王嘴巴甜,善于逢迎太后。太后对他很是喜欢。皇上是个孝子,太后的影响必然很大。况且,普安郡王和秦桧之间意见相左,那秦桧明里暗里已经开始支持恩平郡王为太子。所以,在将来立储之事上,普安郡王其实已经处于不利的状况了。”秦惜卿沉声道。 方子安皱眉问道:“难怪那日在西湖乌篷船上,普安郡王言语之中对秦桧甚不待见,相反,他要听岳元帅的《满江红》,那岂非是跟秦桧立场相左了。” 秦惜卿道:“正是。王爷和秦桧当然不是一路人,王爷钦佩岳元帅他们这样精忠报国之人,对岳元帅之死,对和金人和议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本来只是私底下说些话,但三年前王爷参与一场宴会,席上酒醉说了一些话。这些话被座上小人全部搬秦桧那里告密,从那之后,秦桧便处处刁难王爷,还在皇上面前多方诋毁王爷。虽明里没有撕破脸,但其实双方心里都明白,那是绝对不可能调和了。”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那是当然,在岳元帅之死的事情上不能达成共识,那便是忠奸之争了,立场之争了。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是你死我活的。站在秦桧的立场上,一旦王爷继承大统,则必会清算秦桧残害忠良的罪行,秦桧势必要阻挠王爷成为太子,扶持恩平郡王便是他的不二之选了。” 秦惜卿赞许的点头道:“方公子果然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便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窍。惜卿今日说出这个秘密,便是想告诉方公子。你既觉得力量不够,便需借助外力。王爷现如今正需要你这样的人相助,只要王爷能顺利继承大统当了皇帝,不谈你个人的从龙之功,那秦桧必将得到清算,老贼将死无葬身之地。你便是为你老师报了仇了。况且,这不仅是个人恩怨这般狭隘,王爷若登基为帝,必是圣明君主,我大宋中兴有望。剪除朝中奸佞,为忠良之臣平反昭雪,更是弘扬正气拨乱反正惩恶扬善的大事,意义更是重大。公私兼顾,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之?” 方子安有些诧异的看着秦惜卿,他突然发现,秦惜卿不仅歌曲唱的好,口才居然也这么好。更难得的是,她说的这些话都是大格局之言,很难想象这是一名青楼歌姬口中说出的话。 “秦姑娘,你和王爷之间……是怎样的关系?我的意思是,你是为王爷办事的么?”方子安忍不住问道。 秦惜卿轻轻点头道:“正是,我是替王爷做事的。不仅如此,我整个万春园都是替王爷办事的。万春园只是个幌子,我们只是利用万春园这个幌子当做遮掩,我万春园的主要作用便是替王爷打探秘密情报,控制拉拢朝中官员和有头脸的人物为王爷所用。同时……自然也负责为王爷物色青年才俊之士,将来为王爷中兴我大宋所用。” 方子安吓了一跳,搞了半天,万春园居然是个秘密的情报机构。秦惜卿等人居然是为普安郡王做事的。确实,万春园是个极好的掩护,出入万春园的达官贵人不少,从他们口中可以打探的到比外边茶馆酒肆里更为真实详尽隐秘的消息。至于秦惜卿口中说的控制拉拢朝中官员,方子安的理解是,万春园有可能会搜集官员们违法的证据作为要挟,控制官员们为自己效力。还有可能利用美色拉拢控制一些官员,达到所需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手段都很不光彩,但是若以朝中权力争夺倾轧的角度来看,以争夺最高权力皇帝之位的角度来看,这些手段都不为过。 秦惜卿见方子安沉吟不语,微笑道:“方公子是不是被吓到了?没想到我万春园居然是这样的所在,跟没想到惜卿居然是这样的人吧。” 方子安缓缓摇头道:“只是有些惊讶,但却并没有被吓到。既然是争夺未来的皇帝大位,便是你死我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什么行为都不奇怪了。秦桧心狠手辣,残害异己毫不手软,连‘莫须有’这种无耻的理由都说得出来,还跟他讲什么道义手段?” 秦惜卿微笑道:“你这话王爷听到必然高兴的很,他说你或可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看来没说错。王爷很希望你能加入,助他一臂之力。” 方子安沉声道:“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你,加入你们?你告诉我你们的秘密,就不怕我泄露出去吗?我想,王爷的这些作为一定是不能见光的吧,否则他必要被秦桧攻讦包藏祸心,意图不轨。你轻易的告诉了我,难道不担心么?” 秦惜卿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半晌,轻声道:“方公子,惜卿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惜卿只是觉得应该跟方公子开诚布公,不能隐瞒欺骗。惜卿自问识人的眼光不差,但方公子是怎样的人,惜卿却一直琢磨不透。然惜卿心中,早已将方公子视为朋友了。既是朋友,自然要待之以诚。这便是惜卿的想法。至于公子会怎么做,惜卿并不知晓。” 方子安点点头道:“秦姑娘说话颇有技巧,在下自愧不如。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们是否从一开始便物色了在下,包括观澜桥中秋之夜,你们选中我的中秋词是不是早有预谋。” 秦惜卿苦笑道:“公子把我们想的太有预谋城府了,观澜桥那天的事完全和结交公子无关。我们是后来才知道公子的身份,然后才觉得方公子与众不同的。而且,去拜访你之后,得了你的词作之后,惜卿在真正的认为方公子是个人才,所以才向王爷举荐了公子。王爷亲自见了公子,认可了惜卿的判断。王爷对你的评价甚至比惜卿还高。” 方子安咂嘴道:“我做了什么了?你们居然就这么看重了我?不就写了几首词么?”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道:“若无文才,无法科举入仕,发展却也有限,对王爷的帮助也必有限。但文才其实只是一方面而已。王爷和我更看重的是方公子的胆识和作为。” 方子安苦笑道:“这我便更不懂了,文才你看到了,胆识什么的,怕是违心之言吧。我哪里表现出胆识了?” 秦惜卿一双美目盯着方子安的眼睛看,方子安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方公子敢在家里杀人,这算不算胆识?方公子敢窝藏刺杀秦桧的刺客,这算不算胆识?”秦惜卿轻声道。 “什么?”方子安一下子从石凳上蹦了起来,惊愕的盯着秦惜卿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五章 加入 方子安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家中出了四条人命,以及自己收留张若梅之事都是极为隐秘之事,这些事根本不能被他人知晓,否则自己定然要被官兵缉拿,而且一定是重罪极刑。但自己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的隐秘之事,此刻却从秦惜卿口中说了出来,怎不教方子安惊的掉了下巴。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方子安一把抓住秦惜卿的手腕,探头逼近瞪视着她,低声喝道。 秦惜卿见他目光凶狠,心中有些惧怕,身子后缩,试图挣扎出方子安如铁钳般的手。但却根本无法挣脱。她感觉到了方子安身上散发出的凛冽之气。 “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秦惜卿娇声叫道。 “说,你到底是何企图?居然暗中监视我。你安得什么居心。”方子安厉声逼问道。 秦惜卿怒道:“我要报官抓了你,砍你的脑袋。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方子安冷笑道:“谁来同你开玩笑?你想用这些事来要挟我是么?却也休想。我方子安可不受人要挟。惹急了我,我便……我便……” 秦惜卿打断道:“你便如何?杀了我么?你杀好了,我不会武艺,只是个弱女子罢了,你要杀我易如反掌。你杀了我便是。我绝不反抗。” 说罢秦惜卿歪着头露出修长优美的脖子朝着方子安靠了过来。目光一瞬不瞬的瞪着方子安。方子安跟她相互瞪视片刻,一把甩开秦惜卿的手腕,冷声道:“我不杀你,但你们休想拿这件事来要挟我。我不吃你们这一套。惹急了,我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秦惜卿轻抚手腕,那里被方子安攥出了一道青紫的手印,差点连骨头都被捏断。揉了几下,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秦惜卿才叹息了一声。走到方子安面前,轻声说话。 “方公子,我们确实监视了你,但那是因为,我既然想将你推荐给王爷,想让你助王爷一臂之力,自然是需要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因为一旦混入了细作,王爷的一举一动,我万春园的所有行动和意图便全部为人知晓,一切便将毁于一旦。我相信你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们必须要知道你的来历,你跟何人接触,日常行为举动,以判断你是不是秦桧派来的细作。” 方子安皱眉不语,秦惜卿的话他能理解,但之前之所以反应强烈,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被秦惜卿他们监视,而是因为自己那两件秘密之事被她们发现了。更让方子安不安的是,他最担心的是他们会发现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毕竟自己的生活跟其他大宋人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我们的目的只是要确认你身家清白,不是秦桧派来混入我们之中的细作,绝无窥伺你的隐私之意。发现你的秘密,那完全是意外。监视你的人绝对不会透露此事半分,知道的人也仅限于我和那人而已。甚至连王爷我也没禀报,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其实,正是因为这两件事,才坚定了惜卿对你的看法,觉得你是个有胆魄,敢行事之人。因为我们是要和大奸大恶之人对垒,王爷需要的能文能武,能想出计谋,同时又敢于作为的行动派,而非空谈之人。你若觉得这件事让你感受到威胁的话,那今日我将王爷和我万春园的秘密告知了你,岂非也是想你自揭家底,将把柄送到你手中么?你觉得我们会以此来胁迫你,你也大可用我告知你的秘密胁迫我。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子安沉默不答。秦惜卿继续道:“方公子那晚逼迫那郑老八杀人自保,自己手上不沾人命,这便是高明的手段。收留刺杀秦桧的刺客,更是证明了你和我们的立场一致,绝非秦桧的人。正因为如此,惜卿才认为你是能够帮王爷的人,你和秦桧他们绝非一路人。所以今日,惜卿才会向公子开诚布公,告诉你这一切。公子若是觉得受了冒犯,惜卿给你赔不是便是了。但希望方公子不要意气用事,考虑一下惜卿的提议。为了大宋的将来,为了能扳倒秦桧老贼,恢复大宋朝堂正气。为了给尊师报仇,咱们必须要集众人之力,团结一致才是。” 方子安微微吁了口气,沉吟片刻道:“秦姑娘说的都对,事到如今,我其实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你的提议。请转告普安郡王,方子安愿意为他效力,铲除秦桧老贼,助他继承大统。虽然在下能力有限,但也要尽绵薄之力。为了大宋,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秦惜卿大喜道:“那可太好了,方公子能加入我们,必将让王爷如虎添翼。王爷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的很。我想尽快安排你们再见一面,好好的商谈一番。” 方子安沉声道:“且不用忙,我得先处理老师的后事。你能告诉我,先生的尸首他们会运去何处么?何时才能让家眷认领?我那师母若是得知这样的消息,怕是要晕倒了。哎,我该如何面对师母啊。” 秦惜卿忙道:“你放心,周山长的后事很快便会处置,人已亡故,秦桧当不会刁难家属认领尸首。很快便可安排后续事宜了。虽然惜卿并不希望你出席周山长的葬礼,那会被人知道你的身份,引起秦桧党羽的注意,但那样做显然有悖人伦,也会让你心中难安。所以,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便是。” 方子安道:“我不能因为惧怕他们便当缩头乌龟,先生的葬礼我必须亲自操持。至于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我现在也并不知晓。但我会小心的,我以先生弃徒的身份操持,应该不至于招致大祸。” 秦惜卿点头道:“也是,若是处处担心,还怎么跟老贼斗。” 方子安微微点头,拱手告辞。秦惜卿忙道:“你脸上的红印未退,出去怎么见人?” 方子安摆手道:“那算什么?我可不在意这些。秦姑娘打了我一巴掌,我捏青了姑娘的手腕,咱们算是扯平了。” …… 两日后,栖霞书院后山荒野之地,周钧正的葬礼低调举行。因为周钧正是罪犯,栖霞书院新人山长拒绝让周钧正的灵柩进入书院供人祭奠,无奈之下,只能在后山荒野搭了草棚,安放灵柩,供人祭奠。 方子安以周钧正唯一的弟子的身份全权安排了所有的事情,他并没有因为担心会受到瞩目和牵连而选择退避。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周钧正赶出了师门的劣徒。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除了方子安,怕是没人会来为周钧正安排后事了。 一天的祭奠,简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周钧正在栖霞书院任山长多年,没出事之前,书院之中的教席先生和见到他都是山长前山长后的,酒宴之上也是唱和相得的。但此刻,周钧正死了,灵柩之前昔日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见了。书院的教席们一个也没来。除了方子安之外,倒是来了十几名贫寒学子,他们都是平素受到周钧正照顾的前来帮忙。除此之外,便是方子安的两位同窗好友赵长林和钱康一直陪在方子安身边,帮忙跑前跑后的张罗。 周钧正生前也结交了一些朋友,栖霞书院也有不少人考中科举在朝中为官,多多少少受了周钧正的教诲。但现在,这些人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当然,这些也不足为奇。周钧正的死是因为犯了策划行刺当朝宰相秦桧的大罪,谁肯在这个时候出来蹚浑水。那可是秦桧,谁敢让他盯上自己,那不是自找麻烦么?有心的,在家中焚香一注遥遥拜祭一番已经是不错了,大多数人连提都不敢提。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却也怪不得他们。这也从侧面看出秦桧在朝中权势之大,威严之甚,已经到了人人只求自保的地步。 同这些人相比较形成反差的是,反倒是前来祭拜的书院学子们络绎不绝。青年学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于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倒是教人感觉到还有些希望。 傍晚时分,灵柩被抬到后山松树林里安葬。按照规矩,应该叶落归根的,但因为江阴老家路途遥远,加之天气炎热不适合运送尸体回老家,所以和师母商议之后,决定先葬在书院后山,待将来时机合适的时候再迁移尸骨回江阴安葬。 落日的余晖从林木之间穿透进来,照在周钧正的新坟上。方子安跪在坟头,久久不起。身旁其他人都已经散去,只有钱康和赵长林两人在旁陪着方子安。因为见方子安太过悲痛,所以两人一直陪伴的方子安左右安慰他。 “子安兄,走吧。身为弟子,你也做了你该做的了。先生入土为安,你也不要太过悲痛,保重身子啊。”钱康见方子安长跪不起,轻声劝慰道。 方子安点点头,拿起酒壶将壶中所有的酒都淋在墓碑上,轻声道:“先生,你安歇着吧,学生要走了。我会常常来看你的。学生今日在你坟前立誓,你想要做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到。学生一定会铲除奸贼,为老师报仇。学生也一定牢记你的教诲,不忘大宋之耻,终有一日,雪耻之后,再来告慰先生。师母执意要回江阴,我本想将她留在临安侍奉终老的,但她不肯,我只能明日雇车送她回江阴老家,但有空暇,学生会去探望的。先生书稿学生会整理珍藏好的,那是先生一生的心血,学生知道的。先生辛劳一生,终于可以好好的歇息了,先生若在天有灵,便保佑学生一切顺利吧。” 方子安再磕三个头才站起身来,钱康赵长林一左一右扶着他缓缓而去。 其时残阳如血,落霞满天,山风呼啸,发出如雷霆海潮之声,震耳发聩,经久不绝。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品画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五十六章品画望仙桥东,当今宰相秦桧的豪华相府便坐落在这里。相府占据了整个望仙桥动的整条巷子,房舍数百间,院落数十处,真可谓是屋宇重重,庭院深深,整座豪宅便是一个独立的小城池一般。相府光是主人仆役婢女便有三百人之多,这还不算住在外围院落保护相府的相府侍从卫士。宰相秦桧便住在这座豪华的城中之城之中,活的像个皇帝一般。 夕阳西下,秦府后园一处花木掩映的三层小楼上,秦桧身着宽袍绸衣正坐在楼东的露台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长几,长几上摊开着一张长长的古画。画卷太长,以至于两名仆役不得不一边一个抬着画卷的两端,以保证画卷的平整。 秦桧正聚精会神的拿着一片琉璃镜片对着古画细细的品鉴。对其中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随着镜片的移动,秦桧口中发出啧啧赞叹之声。终于,秦桧放下琉璃镜片,微胖的身子仰靠在太师椅的后背上,满意的叹息了一声。 “相爷,是真迹不?”左侧的仆役伸着脖子问道。 “秦福,你是不是傻。魏师逊送给相爷的东西能有假么?难道他是不要命了么?”另一名仆役嗤笑道。 “秦禄,就你能?要是那样的话,相爷还鉴定作甚?魏大人或许不敢送假画来,但保不齐他也会被别人骗了呢。况且画的真假你说了算么?得失咱相爷说了算。说句别人不爱听的话,哪怕便是一张假画,咱相爷说它是真的,那便是真的,说它是假的,那便是假的。相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秦桧饶有兴致的听着两个仆役斗嘴,听到此处,抚须哈哈大笑起来。 “秦福,你这马屁功夫见长啊,你是说相爷我指鹿为马,把假的当成真的么?老夫便这么糊涂么?”秦桧笑道。 “不不不,小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小人的意思是,咱相爷手眼通天。管他什么画,经过咱们相爷的眼睛这么一扫,便像是渡了一层金子,不值钱的也值钱了,就算是假的也比真的更值钱。”秦福忙道。 秦桧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哄老夫开心老夫明白,但这古玩古画可不能以假乱真。这些东西若是收藏了假的当成真的,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老夫这格天阁中可存不得一件赝品,老夫的收藏若有了赝品,岂非贻笑大方么?” “是是是,相爷说的是,是小人无知了。咱们这格天阁是什么地方?连格天阁的匾额都是皇上御赐的。收藏的东西自然要是这世上最好,最真的古玩字画才是。”秦福笑道。 秦桧面露得意的笑容抚须点头。这座后园小楼叫做格天阁,乃是自己珍藏古玩字画宝物的所在。格天阁这个名字的由来正是从皇上御赐给自己的相府‘一德格天’的匾额而来。那正是秦桧最为得意之处。一德格天,这是何等的褒奖。皇上赐给自己这个匾额,那是给自己最大的褒奖。圣眷之隆,空前绝后啊。自己有时候想想,心里都有些惭愧。皇上对自己如此,自己是不是真心实意的效忠于他,为他治理天下,为他保江山社稷呢?这个问题秦桧自己都不敢去深想。 “收了吧,魏师逊这次倒是弄来了个好东西。你们知道这画叫什么名字,是谁画的么?”秦桧笑问道。 “不知!”秦福秦禄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不学无术,这副画叫做《八十七神仙卷》,乃是唐朝吴道子所作。吴道子你们知道他是谁么?那可是被尊称为画中之圣的人物。他可是给唐明皇画过像的。他的画作价值连城,不能用金银来衡量……罢了,跟你们两个说也是对牛弹琴,你们两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懂个屁啊。”秦桧兴致颇高,言语中居然开始笑噱骂人。 秦福秦禄两人心中高兴的很,以他们对相爷的了解,相爷此刻心情正佳。这种时候何妨再多拍马屁,多让相爷高兴。没准能讨到丰厚的奖赏。 秦禄适才没有表现的机会,被秦福一番马屁抢了先,此刻当仁不让,笑道:“好家伙,这吴道子还真有些来头。不过……相爷,这吴道子的画好是好,只是这画上少了个人物。” 秦桧愕然道:“少了个人物?少了谁?这可是全卷,老夫适才数了,八十七神仙,一个不少。” 秦禄嬉皮笑脸的凑近道:“应该是八十八神仙才是,把相爷画上去这幅画便完美了。相爷仙风道骨,必是神仙下凡。叫小的说,找人把相爷画上去,这画改名叫八十八神仙,那才叫好呢。” 秦桧一愣,旋即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秦禄道:“你这狗东西,真是会拍马屁。” 秦禄被骂狗东西,却心里很高兴,真的像条哈巴狗一般摇头摆尾起来。 “你可是胡说八道了,这画上八十七位神仙个个都是有来头的。这三位是东华帝君、南极帝君、扶桑大帝。这十位是十神将。这七位是男仙官。其余六十七位是金童玉女。老夫画上去算什么?”秦桧兀自笑道。 秦禄挠头咂嘴,不知道怎么回答。秦福在旁笑道:“秦禄净瞎说,我家相爷本来就是神仙,还用画上去吗?我瞧这位南极帝君的样子便是咱们相爷的样子。相爷其实早在画中了,相爷便是南极帝君大仙。” 秦禄细看那画卷,这回倒是没有反驳,反而叫了起来:“哎呦,还别说,真的像呢。相爷您自己瞅瞅,这不就是您么?” 秦桧大笑,摆手道:“两个狗东西,无非讨赏罢了。一会去账房领赏钱去。这样的话咱们说笑无妨,但可绝对不许在外边乱说。什么大仙?什么帝君?给老夫找不自在么?” 秦福秦禄连连称是,得了赏钱更是喜笑颜开。两人珍而重之的将画卷收拢起来,送往楼中书画架上安放珍藏。 秦桧正要起身离开,却见后园小路上有人飞快向着小楼走来,于是又缓缓坐了下去。不久后,一人来到露台之上,向着秦桧行礼。 “相爷,我回来了。” 秦桧哼了一声,低头喝茶,淡淡问道:“怎么样了?看到了什么?” “回禀相爷,周钧正已经安葬在栖霞书院后山之中。小人带人盯了一整天,除了一些书院的学子前去吊唁,朝中官员书院教席无一人前往。”那人沉声道。 秦桧挑了挑花白的眉毛,冷笑道:“算他们识相,还知道怕老夫。” “那是自然,相爷之威,谁敢不惧?不过那些书院学子们倒是有些胆大,明知周钧正之罪,还敢去吊唁。这些学子们小人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姓名,都给他们记下来了。不过他们都无官职,只是普通学子,如何定夺,请相爷明示。” 秦桧皱眉想了想道:“这些人都是些无知无识之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你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便好,倒也不用特意的做些什么。这些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尚不知人生之艰。除非他们生事,否则也不用刻意去招惹他们,免得有些人说嘴。” “小人知道了,谨遵相爷吩咐便是。不过相爷,这里边有个叫方子安的,似乎跟周钧正的关系亲密的很。整个葬礼都是他在张罗。小人打听了一下,说此人曾经是周钧正的学生,只是后来被周钧正给逐出师门了。这个人这时候跳出来,是不是得特殊的招呼他一番。” “方子安?”秦桧皱眉道:“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相爷有所不知,这个方子安便是最近名声很响的写了《青玉案》的那个穷学子。” “哦?我说呢,原来如此。那词我读过,写的不错。他原来是周钧正的学生?我倒是才知道周钧正还有个学生。你说周钧正因为什么将他逐出师门了?” “据说是因为和万春园的歌妓秦惜卿纠缠,周钧正大发雷霆,说他败坏自己的声誉,将他逐出了师门。” “什么时候的事儿?”秦桧皱眉问道。 “两个月前吧。具体还没打探清楚,相爷想知道这个方子安的来路的话,小的去查个清清楚楚再来回禀。”那人忙道。 秦桧想了想,摆摆手道:“那倒也不必了,一个小人物罢了。不过,他敢去给周钧正张罗葬礼,这是要显示他有胆量是么?多多留意他,如果只是为了博出位便罢了,若是闹腾的不像话,倒也对他不必客气。哎,周钧正这老匹夫这是何苦?一辈子什么也没落下,连唯一的学生都给逐出师门,到头来还得需要自己的弃徒给他主持丧葬之事,当真是可悲可叹。哎,不说了,你去吧,回头去账上领些银子给你的手下分分。” “多谢相爷。小人告退。”那人拱手行礼,恭敬退下。 秦桧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暮色四合的层层屋宇发了一会呆,终于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负手慢慢踱入楼中而去。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情绪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五十七章情绪周钧正葬礼之后,方子安离开了临安几天,他是护送师母顾氏回江阴老家。本来方子安想让师母留在京城,自己亲自奉养,但是师母却坚持要回江阴老家去。周师母是个识大体之人,她也知道周钧正的罪过是什么,不想连累他人。再说,毕竟年事已高,夫君也已经没了,早些回到老家落叶归根反而更好,所以便拒绝了方子安的请求。 于是方子安便在葬礼之后亲自护送周师母乘船回江阴老家去。虽然水路通畅,但是一来一回也花了七八天的时间,待到方子安回到临安时,已经是七月初了。当然,对于方子安来说,出去这几日倒也舒缓了心境。乘船沿着运河北上之时,看着运河两岸繁华景象和大好河山之景,让人的心情豁然开朗,自然也就烦闷稍减。同时,心中也更加生出了大好河山绝不能落入胡虏之手的感慨。 在路途中,方子安也想了很多。自己从一开始穿越而来的迷茫,到只为了生计和活的更好而选择读书应考的道路,再到现在短短数月所经历的一切,心境上的变化极大。起初自己作为穿越而来之人,只是为了能活下来罢了,但现在,身边认识的这些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越发让方子安感到一种融入此间的真实。特别是周钧正的死,让方子安的震动很大。方子安忽然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根本无法阻止餐惨剧在眼前发生。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微弱到根本无力去保护自己在乎的人。而且自己的思想也太浅薄,浅薄到根本没有把自己真正融入这个时代之中。三年过去,自己看似融入其中,但其实内心里还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这个时代,似乎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一般。直到周钧正的死,才让方子安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了。 自己不再是如孤鸿一般从天边飞来,落在这个时代之中的一个孤立的个体。自己已经和这个时代紧密相连,和这个时代的人产生了紧密的关系和情感的羁绊。周钧正的死让自己真实的感受到痛苦,感受到这个时代的真实的残酷。今日是周钧正,那么接下来如果是别人呢?如果是自己,如果是春妮,如果是老张头,如果是赵长林,如果是钱康,如果是张若梅、秦惜卿等等这些自己认识的好友或者是或多或少有了交集的人呢?自己难道还只能是悲痛欲绝,却对此无能为力么? 当然不能,方子安不能允许自己无动于衷。自己和这些人已经建立的情感的联系,自己如何能在他们遭难时却无动于衷。但是自己又该怎么去帮助他们,保护他们呢?答案只有一个,便是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具象到具体行动上,便是要往上爬,要掌握权力,那才是最实实在在的强大。方子安从来没有如此的渴望能中科举入仕,同时也对加入普安郡王的阵营,全力帮助普安郡王和秦桧较量深感必要。只要自己能帮助普安郡王顺利即位,则秦桧的末日便到了。而自己则顺理成章的得到强大的力量。这一切都是紧密相连的。 总之,周钧正的死让方子安彻彻底底的看清了这时代残酷的真相,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一样,意识到了自己该前进的方向。他脱胎换骨,思想上被彻底的清洗了一遍,确立了努力的目标。对他个人而言,这是极其重要的一课。 几日不见,张若梅见到方子安时很是高兴。当晚弄了些酒菜为方子安接风洗尘。方子安也很高兴,外边千好万好还是家里好。三杯两盏下肚,张若梅却忽然告诉了方子安她的一个决定。 “表哥,我打算离开临安了。”张若梅不胜酒力,喝了酒之后的那张俏脸上在灯火的照耀下红艳艳的如一朵桃花。 方子安愣了愣,忙问道:“那是为何?你住在这里不习惯?还是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么?” 张若梅轻轻摇头道:“当然不是,住在这里的这段日子,是若梅最开心最安心的日子。若梅没想到,来到临安城中居然认识了你,结识了一位兄长。这让我很是开心,也很是感激。可是,我离开白云观来临安的目的是来杀了秦桧老贼的,只可惜我学艺不精未能成功,只能躲躲藏藏。幸而蒙你收留,我才能躲过这段日子。你离开的这两天我去城里和城门口转了转,搜查已经松了许多,我当可以离开临安了。我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了。毕竟……毕竟你也不真是我的表哥,我们其实只是萍水相逢不是么?” 方子安放下酒盅沉声道:“若梅,我当初助你脱困,只是因为你是敢于刺杀秦桧的义士。谁能想到你居然是忠良之后,张统制之女,我自然更加的敬重。你说的没错,虽然你我萍水相逢,但我心里已经将你真的看作了我的妹妹一般。我这里你爱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难道还容不下你么?除非你认为你必须走,那我也无法可想。但我想问一句,你离开这里打算何往?” 张若梅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梅心里……其实也将你真的当做是哥哥一般。可是,那毕竟不是真的。我想回武夷山白云观去,跟着师傅再勤练武功去。上次功亏一篑便是我学艺不精之故。要想为我爹爹他们报仇,我只有再苦练武功,精进自己。又或者,我可以去找我大哥去。” 方子安皱眉道:“你回武夷山我自然没法反对,但你说要找你的哥哥怕是不成。你也说了,你哥哥多年杳无音信,当年是直接从军中逃走的,又在淮北之地,很可能他依旧在金人占据的沦陷之地,你去找他,岂非要去金人的地方。那可太危险了。况且,就算你回武夷山白云观去,又能如何?难道你还不明白对付秦桧老贼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而是要想另外的办法么?你即便再练的五年十年武功,秦桧只需在身边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手,然则,你怕还是拿他毫无办法。你想过这个问题么?” 张若梅默默的看着方子安,忽然间显得情绪焦躁起来,端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大声道:“那我改怎么办?我又报不了仇,又不能去找我的哥哥,住在这里也非长久之计。你我毕竟萍水相逢,我难道一辈子赖在这里不成?” 方子安有些惊讶,张若梅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让方子安有些措手不及。虽然和她相处时间不长,但给方子安的感觉是,张若梅还算是个脾气很好的姑娘。虽然说对人情世故这些不太懂,但毕竟在深山道观之中长大,这也情有可原。她最自己也算是客气,怎地忽然情绪激动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我心里乱的很,我不该冲你发脾气。表哥,你陪我喝一杯酒吧,我脑子里乱的很,一直平静不下来。我想喝醉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了。”张若梅举着酒杯道。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若梅,逃避不是办法,喝醉了并不能解决问题。举杯消愁愁更愁。心里的烦心事要说出来,要解决掉便好了。你无非便是自责自己未能成功刺杀秦桧为父报仇罢了,但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种事急不得,既要有耐心,也要等机会。否则你想,天下那么多人想要秦桧的命,他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所以你不必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从长计议,慢慢想办法找机会便是了。” 张若梅怔怔的看着方子安,轻声道:“表哥,你陪我喝一杯都不愿意么?” 方子安苦笑无语,自己说了半天,她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当下只好端起酒盅道:“当然愿意,陪你喝酒便是。” 张若梅笑了笑,喝光了方子安递过来的酒,凝视着烛火轻声道:“表哥,我若走了,你会想我么?” 方子安心中一动,顺口答道:“当然,你走了,我当然想你。可你何必要走。” 张若梅神色似乎有些高兴,再问道:“前天春妮来了,她跟我说了好多话,春妮姑娘说她喜欢你,但她说,她配不上你,说你喜欢的是万春园的秦姑娘,是不是?” 方子安惊愕嗔目,半晌才道:“这……这话从何说起?春妮这是在乱说些什么话?我和万春园的秦姑娘可没有半点干系。” 张若梅摆了摆手道:“这是春妮说的,可不是我说的,表哥这么激动作甚?春妮说,男人都喜欢像秦惜卿那样会哄你们开心又会打扮又会说话,还会什么琴棋诗画的妖艳货。甚至对她的身份都不在意,也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她说你动不动便去找她。” 方子安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件事上的,春妮是个性格泼辣的姑娘,她说出这些话来其实方子安一点也不奇怪。而且方子安也早就感受到了春妮对自己的爱意。春妮是个漂亮能干的姑娘,方子安对她也有好感。但方子安显然还没做好要成家的准备,也从未往那方面去想。方子安有些怀疑,春妮的这些话似乎正是张若梅今晚情绪不对的主要原因。在这里住的好好的,突然说要走,难道就是因为春妮这些口无遮拦之言么?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酒醉 “春妮口直心快,你莫要听她瞎说。我和秦姑娘来往是因为另外的事情,绝不涉男女私情。春妮这个小妮子,怎地跟你说这些事,真是教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方子安忙解释道。 张若梅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道:“这么说你和秦惜卿来往不是男女之间的来往,那我却不知你们是因何来往了。表哥可否告诉我呢?我很想听听是什么事。又或者太过隐秘,表哥说不出口来,那便罢了,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方子安越听张若梅的话音越是不对劲,这妞儿似乎不是喝了酒,而是喝了醋一般,话语透着一股酸味。 方子安想了想沉声道:“若梅,既然你非要问,我便告诉你一间机密之事。本来我也是打算告诉你的,只是觉得需要斟酌。今日你既然提出要离开,又心忧无法为你爹爹报仇,我便告诉你这件事。” 张若梅见方子安脸色郑重,忙收敛起心神静静倾听。当下方子安将万春园的秘密,秦惜卿的身份,普安郡王的身份以及和秦桧之间的争斗,以及自己决定辅佐普安郡王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张若梅。 最后方子安正色道:“若梅,秦桧老贼权高位重,身边围绕着一大批奸佞之人,权势让他可以为所欲为,也让他可以得到强力的保护。所以,欲杀老贼必须釜底抽薪,让他丧失权势,他便成了丧家之犬,任人宰割。你报父仇,我也要报老师之仇,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致的。但你必须要明白,靠刺杀这样的手段定然无法成功,除非我们当真武技高强到无人能敌的地步,但显然我们做不到。所以,我们必须要借助外力,从长计议。那普安郡王想要成为未来的皇上,他也必须要越过秦桧这道关,所以,我们应该要跟他们合作,合众人之力去对付秦桧老贼。” 张若梅眉头紧皱,神情中似有迷茫之色。 方子安继续道:“若梅,助力普安郡王继承大统便是釜底抽薪之计。他一即位,老贼便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岳元帅令尊他们的冤屈都会平反。我和那普安郡王有过两次交往,我看他是个值得信任之人。起码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秦惜卿诚意相邀,希望我能加入他们,我便答应她,愿为普安郡王效力。只要助力普安郡王登基即位,咱们的仇便报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共同努力,不要急躁,从长计议。咱们借力打力,或能成功。” 张若梅沉吟半晌,终于轻声道:“表哥,什么普安郡王的,我并不在乎。谁当皇帝我也不在意。我只信你的话。你只要告诉我一句话,这么做当真能让老贼人头落地么?” 方子安想了想道:“若梅,我并不能给你肯定的答复,因为我不能胡乱给你承诺。要知道这是和秦桧这老贼争斗,他的势力庞大,手段凶残,极有可能遭遇凶险。甚至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也未可知。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是我选择的路,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不会后悔。除非我当缩头乌龟,畏畏缩缩的过一辈子,不去想什么报仇的事情。否则我便只能做出选择,而且只有选择助力普安郡王。难不成我还要和秦桧同流合污不成么?” 张若梅缓缓点头道:“我懂了,想报仇,则必须要承担风险。而表哥认为,助力普安郡王这条路必去行刺老贼更为稳妥些,成功的可能性更高些。” “正是!”方子安微笑回答。 张若梅轻声道:“你说你希望我留下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你需要我帮你是么?” 方子安毫不犹豫的点头道:“当然,我需要你帮我。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如若成功,你也可报父仇。秦桧这奸贼,其实砍了他的脑袋太便宜他了。这样的奸贼当让他失去权势地位,一无所有,让他像狗一样苟延残喘,最后死在所有人的唾弃之下才好。总之,事情成功之后,你想要秦桧怎么个死法都成。” 张若梅缓缓摇头道:“我只要他死便好,我不在乎他怎么死。若梅什么也不懂,但若梅知道一件事,便是表哥是值得信任的。所以表哥说需要我留下来帮你,也能报仇的话,那么我便留下就是。但若梅必须把话说清楚,我不会去效忠什么郡王,我也不会去听秦惜卿这样的人的差遣。我留下来,只是因为表哥需要我留下来。我只听你的。” 方子安笑道:“好,我不会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你留下来,只为帮我。我想以后我面临的情形一定很险恶,多了你在我身边,我起码不会稀里糊涂的脑袋搬家。你留下来保护我,我便可以安心睡大觉了。你能留下来,这可太好了,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方子安是真的发自内心的高兴,张若梅见方子安如此,心中也自开心。端起酒杯道:“表哥,谢谢你。我心里知道,你其实是为了我着想。你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你是为了保护我罢了。你担心我离开这里无处可去,担心我又去冒险行刺,担心我回武夷山过枯燥无味却也无用的日子,所以你才说你需要我留在你身边。是不是?其实没有我,也不影响你的作为是不是?” 方子安苦笑道:“妹子,你想得太多了。我可不是这么想的?自你来之后,我每天有热腾腾的饭菜吃,衣衫也有人浆洗缝补,家中也打扫的干干净净,家里也有了生气。而且妹子还武功高强,人生的又美。谁会希望这样的人离开?你走了,我便又要恢复以前那种状态了,家中乱七八糟死气沉沉,那可没意思。” 张若梅噗嗤一笑道:“我这么好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生的美了,我照镜子都觉得自己长得很丑。春妮才美呢,还有那个秦惜卿,她一定美的很。” 方子安笑道:“哪有自己说自己丑的,你只是一直心中有事,很少有展颜舒眉的时候。你刚才这一笑便美的了不得,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表哥我是个男人,只有男人才懂。” 张若梅歪着头,眼睛里闪着光问道:“表哥说的是真的么?那么,我和秦惜卿春妮比起来,谁更美些?” 方子安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作死,为何要将话题往这上面引。只得圆滑的答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各有各的美,又何必比较?咱们不说这些了,皮囊美丑不是最重要的,艳如桃李,但心如蛇蝎,那又有什么可爱的?心存良善才是美。” 张若梅本就涉世未深,单纯之极,闻言深以为然,于是自己斟满一杯酒,将酒盅高高扬起道:“表哥,什么也不说了,喝了这杯酒,我便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可莫要嫌我烦,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想赶我走不成啦。” 方子安心中一惊,抬眼看着张若梅,单见张若梅双目含情,醉意朦胧,心中咯噔一下子。此刻张若梅不知何时束发的发带松脱了,满头秀发蓬松散落在肩头,更增几分风情。她本就是个极美的姑娘,此刻更是让人口干舌燥,有些窒息之感。 “若梅,不能喝了,你快醉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你跟我一起出门。”方子安忙道。 “我没醉,我酒量好的很呢,你不陪我喝,我自己喝。”张若梅嗔道,仰起雪白的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干。将酒杯亮给方子安瞧。但整个人在这一杯酒下肚之后明显已经醉了,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 “若梅,真的不能喝了,你没醉,我可要醉了。我得去睡了。”方子安摆着手要起身离开,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年轻男子,血气方刚之时,眼前有个醉美人在前,他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张若梅却根本不想去睡,自己又滴滴洒洒的斟了一杯酒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向方子安走来道:“再喝一杯,我再去睡。这酒真好喝。表哥,再喝一杯。” 话还没说完,张若梅身子便剧烈摇晃起来,脚步趔趄便要摔倒。方子安赶忙一伸手,顿时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一杯酒也洒了一身。 “瞧瞧,醉了吧。还不听话。”方子安埋怨道。 张若梅心中醉意袭来,迷迷糊糊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她并不善酒力,今晚却主动喝了不少,因为之前心中莫名的委屈和伤心所致。直到适才最后一杯酒,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酒一旦到了这种时候,便再也撑不住了,此刻已经醉的不知东南西北。她只觉得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心里说不出的安心舒服,于是反手紧紧搂住方子安的脖颈,死也不撒手,身子像是八爪鱼一般在方子安怀里扭动着。 “完了,今晚要出事。”方子安心里想道。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心明 “表哥!若梅……若梅很喜欢你,你知道么?这几天……你走了,家里空落落的,若梅心里也空落落的。师父说……有一天我心里放不下一个人的时候,没事总想着他的时候,那便是喜欢他了。若梅以前不懂,但现在,真的明白了。表哥……你喜欢若梅么?” 张若梅喃喃低语,身体因为燥热而不安的扭动,这些话正是在酒力的催逼之下才能说出口,其实此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无意识的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正值夏日,两人穿着的衣衫都很单薄,在这般紧密接触之下,身体堪比裸身相贴,那种感觉简直让人噬魂销骨。方子安是个正值阳刚的青年男子,这种情形下怎会不生出反应来,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窜起邪火来。 “喜欢,当然喜欢。似若梅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呢。”方子安含混的回答道。 张若梅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方子安的话,紧紧搂着方子安的脖子,闭着双目将红唇嘟起,在方子安的脸上一顿乱吻,方子安哪里还把持的住,低头找到那张喷着酒气的湿漉漉的小嘴便吻了下去。张若梅显然是个生手,方子安也并不熟练,两人唇齿相碰,差点咬破嘴唇。但这种事显然是属于无师自通的事情,很快便掌握了诀窍,两人唇舌交缠吻的天昏地暗。方子安的手隔着衣衫在张若梅的身体上游走,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张若梅抱起来往房里走去。 进了西厢房,方子安将张若梅的身子横陈于凉席之上,伸着颤抖的手便去解她胸侧的纽扣。只解开一颗,雪白的肌肤只露出一丁点,便有一股诱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方子安更是脑子昏沉,手上加速行动,心中欲念升腾。 忽然间,床上扭动的张若梅含混的呢喃起来,方子安侧耳细听,只听她道:“爹爹,爹爹,女儿无能,没能给你报仇,你会怪我么?不过女儿不会放弃的,……方公子对我很好,我和他表兄妹相称,待我如家人一般,我从没感到这么温暖过。女儿很喜欢他,只是不知他喜欢不喜欢女儿。爹爹……女儿好想你啊……你要是活着,像小时候那样保护梅儿,梅儿便什么都不怕了。” 方子安的脑子猛然恢复一丝清明,将扯下半截张若梅胸衣的手停下,喘息如牛一般愣了片刻,猛然抬手便在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 “方子安啊方子安,你在干什么?你这是乘人之危啊。你怎能做这样的事情?她是喝醉了,你可没醉。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就算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也当在她清醒之时征得她的同意,而非趁她酒醉坏她贞洁。这和采花贼何异?” “表哥,表哥!你在哪儿?”张若梅半裸着胸口在凉席上娇声叫着,伸手搭上方子安的臂膀,又如八爪鱼一般的缠了上来。方子安咬牙伸手在她颈侧穴道上一捏,张若梅身子软倒晕了过去。那是致人短暂昏睡的穴道,对人身体并无损害。这么做能让张若梅迅速昏睡过去,免得纠缠在一起铸成大错。 方子安放平张若梅的身子,伸手拉上她的衣衫遮掩住她半露的胸口肌肤。然后飞快退出房间来到廊下,噗通一声,跳入廊下冷水大缸之中。冷水刺激之下,脑中迅速恢复清明,身体的异样也逐渐消除,整个人呈呆滞状态双臂搭在水缸边上,长发披散在头脸之上,像个半夜出动的水鬼一般。 …… 次日清晨,方子安被院子里的练剑声惊醒。只觉得浑身酸痛,头晕脑胀,昨晚这一夜睡得实在太不好吗,辗转许久才睡着。半夜里还去看了一眼张若梅,张若梅倒是睡得如婴儿般的香甜。 方子安打着阿欠来到窗前,推窗看去,只见在芭蕉树之间的那片小空地上,张若梅一身红衣正在练剑。但见张若梅一招一式迅捷无比,长剑吞吐,宛如银蛇在身体周边盘旋飞舞。剑招绵密,却清灵巧妙,加上曼妙的身姿,赏心悦目之极。练武的女子身材确实好的很,方子安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晚手掌抓握抚摸的触感,弹性惊人,令人回味。 “呸,你个下流坯子,想什么呢。”方子安暗骂了一句自己,继续观看张若梅练剑,一直到张若梅收招吐气时,这才鼓掌叫好。 张若梅转过头来看到站在窗前的方子安,擦拭着额头细汗笑道:“表哥醒了么?睡得可还好?” 方子安笑道:“大热天的,能睡着便不错了。若梅昨晚睡得可好?” 话一出口便想起昨晚差点做的事情,便觉得说错了话了。自己昨天解开了张若梅的外衫,胸衣也被自己扒了一半。早晨张若梅若是发现这一点,不知心里怎么想。想必在痛骂自己是登徒子吧。 张若梅却神色无异道:“昨晚喝醉酒了,怎么上床,何时入睡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已经天亮了。睡得自然很好。” 方子安疑惑道:“你昨晚的事都不记得了?” 张若梅道:“记得啊,但是喝醉之后便不记得了。表哥不是劝我留下来么?然后我答应了,再往后便不记得了。怎么?出了什么事了?我醒来一身酒气,是不是吐了表哥一身了?还是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方子安心中有些疑惑,昨晚张若梅那么主动而且热情,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表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我喝醉了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张若梅问道。 方子安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只是洒了一杯酒在身上罢了。你昨晚确实喝醉了,我扶你回房睡的。” 方子安心想:她不记得也好,省的尴尬,搞不好还以为自己乘人之危。 张若梅哦了一声,眯眼看着方子安,互道:“表哥的嘴唇怎么破了几处?发生什么事了?” 方子安伸手一摸,果然是嘴唇破了两处,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昨晚酒后那个热辣疯狂的吻所致,张若梅的细牙咬了自己嘴唇好几次,当时神魂颠倒没有在意,现在看来却是咬破了。 “没事,大热天的上火,上火而已。”方子安讪笑道。 张若梅放下心来,扬了扬手中长剑道:“表哥来切磋两招不?” 方子安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可不是你的对手。还是免了吧。” 张若梅道:“表哥谦逊了,表哥的武功我是见识过的。” 方子安笑道:“见笑了,我那可不叫武功。再说一会咱们还要出门去,可没时间。” 张若梅点点头,收了剑进了屋子,替方子安端来温水和布巾,方子安挽了发髻去廊下洗漱,张若梅在旁拿了花洒浇花,漫不经心的问道:“表哥是要去见秦惜卿么?” 方子安擦了脸笑道:“是,离开临安之前便约定好了,回来以后去见她,她替我安排了和普安郡王的会面。我有不少事想要当面和普安郡王交流。” 张若梅想了想道:“我可以去么。” 方子安笑道:“当然,就是我们一起去。我得向他们介绍你。虽然你不爱跟他们打交道,但是总得认识一眼,知道敌我。你倘若不愿意便罢了,我可不想勉强你。” 张若梅道:“我是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但是我也想跟你去瞧瞧。你不是说要我保护么?不跟着你如何保护?”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你就是在家中气闷了,想出去走走罢了。抓进吃早饭,咱们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去。我给你化化妆。虽然风声已经不太紧了,但一切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不久后,方家小院里走出一男一女,方子安自然无需乔装打扮,但张若梅却需要做一番装扮。方子安为张若梅简单的画了妆容,加粗了眉毛,画厚了嘴唇,涂黑了皮肤。让她从一个十八九岁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 两个人出了巷子,在坊间街道上叫了一辆大车,上了车后吩咐车夫直往南前往位于南土门内崇新坊中的卿园而去。 大车行出三元坊不久,坐在车座上的张若梅似乎有些不安,不时的回头从车厢后缝隙往后张望。她想跟方子安说什么,却见方子安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又不想打搅方子安。 终于,过了一会,张若梅忍不住了。凑到方子安耳边低声道:“表哥,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正文 第六十章 盯梢 方子安眯着眼没有睁开,但口中却低低说道:“是不是后面有人跟踪?” 张若梅一愣,点头低声道:“正是,原来你早知道了么?” 方子安依旧眯着眼,低声道:“挂白色碎花车帘的那一辆,从我们上车之后,那辆车便一直跟着我们。不出意外的话,除了那个驾车的戴着草帽的车夫之外,车子里还有三个人,两个穿蓝色短褂,一个穿深色长衣的。都是壮年男子。” 张若梅呆呆的看着方子安睁大眼睛,像是看见鬼一般的盯着方子安,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 方子安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心中却道:“当我特种侦察兵白当的么?” “那几个家伙从我们出了巷子之后,目光便锁定在我们身上。街市上人来人往,人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哪有闲情去盯着别人看?你我都是普通打扮,我长得一般,你化妆后更只是一名普通妇人,有什么可吸引他们目光的?更别说我们上车之后,他们便立刻赶车跟来了。那辆马车停在街角那里,明显是事先停在那里准备的。一般街头拉客的马车那里会在上午正是生意繁忙的时候停在那里?综上一分析,这几个家伙便是刻意来盯梢我们的。”方子安低声的解释道。 张若梅惊讶的很,心中佩服之极。只是从巷子口出来到招呼马车上车这短短的一小会时间里,方子安居然看到了这么多的情形和细节,而且分析的完全合情合理,简直太厉害了。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你一直闭目养神,怎知对方一直跟着咱们?”张若梅还是不肯相信这是短短的一瞬间便得到的判断,她很想找到些可以辩驳之处。 “那还不简单?听声音啊。后面那马车马脖子上挂着铜铃呢。街市虽然嘈杂,铜铃之声却是能隐约听得清楚的。忽有忽无,便是对方忽远忽近之故。再说了,你这一会儿回头了总有五六次了吧,我便是听不到铜铃声,也知道他们必是跟上来了,引起了你的注意。我又不是聋子瞎子,我只是眯着眼罢了。”方子安苦笑道。 张若梅彻底服气,跟方子安一比,自己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自己还以为自己足够警觉,其实却什么也不是。 “这些人是什么人?莫非是认出我来了?我的行迹暴露了么?”张若梅低声道。 方子安沉吟道:“应该不是冲你来的。你是通缉要犯,若是知道你是行刺的刺客,还跟踪盯梢作甚?直接叫来官兵缉捕你我了。他们既然只是跟随盯梢,便是不想打草惊蛇,便只是想得到一些讯息。所以一定不是因为你行迹暴露,而是冲着我来的。” “有道理,但是冲着你?你得罪了什么人么?这些人为何来盯梢你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张若梅认可方子安的判断,但心中疑惑,连珠炮般的发问道。 方子安苦笑摇头道:“你当我什么都知道么?我还不能断定他们的身份,盯梢我的目的是什么。倘若我知道,那岂非成了神仙了。不过,这种鬼鬼祟祟的盯梢行为,想必目的也必不光明正大。” “我们要去的是秦惜卿那里跟王爷见面,可不能让他们跟着去。你不是说目前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是么?” 方子安点头道:“那是当然,岂能让他们跟过去。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盯梢我目的何在。咱们得找个地方会会他们。” 张若梅点头道:“好。” 方子安转头看了看两侧的街景,敲了敲前面的车厢。赶车的老丈转头问道:“客人有何吩咐?” 方子安道:“麻烦在前面的横街口停车,我们不去崇新坊了。放心,车费照付。” 赶车老汉连声答应,娴熟的指挥拉车的马儿往路旁靠去,前方不远便是一处小横街,赶车老汉的技术不错,马车不偏不倚的停在了横街正对的入口位置。 “走!”方子安低声说道,开门跳下马车随手将一锭碎银丢在赶车老汉的怀里,脚步不停进了横街。身后张若梅也快速下车紧随其后。 不久后,后方盯梢的马车也抵达,车上连车夫一起跳下四个人,伸着脖子往横街张望着。那横街说是街道,其实只是一条稍宽一点的巷子。横街上行人稀少,几名百姓正担着挑儿气喘吁吁的在横街上走着。 “人呢?一眨眼怎么没了?明明进去这里的。” “是啊,怎么就不见了?见了鬼了。”两名短衣汉子瞪着眼道。 “啰嗦什么?还不快追。还能飞了不成?”身着黑色长衣的汉子显然是他们的头儿,低声呵斥道。 四人飞奔从街口进入,往前飞奔了二三十步,在左首发现了一条更为狭窄僻静的小巷。 “定是从这里走了。追!”长衣汉子恍然大悟,当先冲了进去。其余三人也赶忙追了进去。 小巷狭窄,两侧是住宅房舍,墙壁直达到顶,显然不用担心对方会上屋顶跑了。所以四人飞奔向前,沿着小巷追出足有百步,突然间,小巷到了尽头,前面是一道窄窄的小河,岸边绿柳依依,清风习习。 这种小河其实在临安城里常见的很,临安城中东河中河小河东等数道大河是天然的水道,连接城外运河水道。有了这样的优势,所以城中河道之间的小河道也被疏通和人工开凿连接起来,这是便于小型的船只来往通行。作为一个超大型的城市,两百多万人生活的城市,这些小河叉子联通的水道很好的起到了缓解交通便利通行运送小型货物的作用。所以随处可见。 眼前的这河道现在却很冷清,并无船只通行。岸边柳树阴凉,沿河通风,景色优美,舒爽怡人。 几名跟踪者此刻却无暇去欣赏风景,他们充入河岸边四下张望,却没见到任何的人影。领头的长衣汉子焦躁骂道:“他娘的,怎么没人影了?难道当真是长了翅膀飞上天不成?” 一名短衣汉子听到‘飞上天’这几个字,下意识的抬头朝身边的柳树上看。突然间风声飒然,密密的柳枝之中一只脚底板正在眼前无限放大。咚的一声,短衣汉子被天上飞来的一脚正中头部,直接踹晕在地。 其余三人惊骇大叫,他们反应虽然很快,其中两人甚至已经从腰间抽出了匕首,但是柳荫之中跃下的两人动作显然比他们更快。 方子安从天而降,一脚踹晕一名抬头往上看的汉子之后,身子尚在空中便又踢出第二脚,将一旁另一名短衣汉子手中的匕首踢飞。身形落地之时,一拳击中那人面门,将他打晕在地。数步之外,张若梅也从天而降,动作迅捷的一脚踢中一名短衣汉子的太阳穴,将那人直接踢晕了过去。 只不过眨眼之间,四名盯梢之人打晕了三个,只剩下那名黑色长衣的头目模样的人手持匕首惊骇的站在两人之间,被前后包夹。 “你们……你们干什么?”那人举着匕首惊骇叫道。 方子安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这话该我们问你才是。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一路跟着我们作甚?谁派你们来的?意欲何为?” 那长衣汉子叫道:“我们……我们哪里跟着你们了?我们是过路的,跟你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 “到现在还抵赖,还跟他啰嗦什么?全部宰了算了,尸体沉河里去。”张若梅冷声打断他的话斥道。 那汉子吓了一跳,忙叫道:“方子安,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杀人?不要命了么?你杀了我们,你也逃不掉的。” 方子安哈哈笑道:“兄弟,还说只是过路的,连我的名字都叫出来了,还要抵赖么?” 那汉子惊觉失言,神色尴尬。突然间脸色变的阴沉,冷声道:“罢了,既然如此,老子也不跟你废话。我们是来奉命盯梢你的,那又如何?你也莫问我们是谁,也莫问我们是奉了谁的命。我敢说,但怕你不敢听。你若识相便放了我们走,咱们就当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挺横!杀了算了。”赵若梅怒道。 方子安摆摆手示意赵若梅不要多言,对着那汉子笑道:“这位兄弟,你也莫要这么横。我方子安不过是一介普通百姓罢了,并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倘若你们是为了钱财的话,我是个穷光蛋,你们也捞不到油水。倘若你们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的话,我身上也没有你们想要的什么秘密。我只能告诉你的是,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也并不想跟任何人作对。但是如果你们非要来打搅我,不让我过安生日子的话,那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今日我不为难你们,你们回去后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让你们来盯梢我的人。” “好!方公子快人快语,在下也不纠缠。你让我们走,我们以后不来了便是。我们其实也并非对方公子有什么企图,不过是……奉命调查调查你的底细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方公子不惹事,我们也不会来找你麻烦。” 那汉子倒也见机的很。此刻自己四个人倒了三个,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显然是不能耍横的。对方的身手也看出来很不错,自己并没有把握能赢。所以还是识时务些为好。真要是不肯罢休,搞不好真要把命丢在这里,被他们给杀了沉河。 方子安点头道:“很好,希望你不要食言,不要逼人太甚。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回去也告诉叫你们来的人,我方子安是顾念师徒情分,才为周山长送终入土。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瓜葛,更没有参与什么事情。若只因为此事便不肯放过我,非要逼得我走投无路,那我也没法子,只能拿命拼了。明知拼不过,也要饶上几条人命垫背。” 这话听得像是打哑谜,但长衣汉子听在耳朵里自是清楚明白。他们确实是因为方子安为周钧正主持葬礼的事而奉命来查一查方子安的底细,倒也并没有打算要弄的别人拼命。他们只是暗中盯梢,没想到被发现了,那么盯梢的意义便没有了。 “我会将你的话禀报上去的,你若安分守己的话,也没人找你的麻烦。”那汉子道。 方子安点点头,向张若梅点点头,快步走向来时小巷。张若梅似乎有些不情愿,却也只能跟着离开。方子安走到十几步外,看到掉在地上的那只匕首,突然勾脚一挑,发力踢中匕首木柄。那匕首激射入电一般,擦着那长衣汉子的头顶飞过,笃的一声钉在一棵柳树树干上直至末柄。那长衣汉子一惊,身上出了一层汗。这一手着实惊到了他,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对方说要拉上几条人命垫背的话绝对不是虚言,而是他真的有这个本事。 正文 第六十一章 会面 方子安和张若梅直到巳时时分才抵达秦惜卿的卿园之外,为了确保安全,两人不得不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确认再无人盯梢才往卿园去。到了卿园还特意在外转悠了两圈才来到门口。 婢女菱儿正站在门口满脸焦急的张望,见到方子安领着一名中年妇人前来,菱儿的脸上阴沉了下来。 “菱儿姑娘好,在下来迟了,实在不好意思。秦姑娘等急了吧。”方子安拱手行礼笑道。 “她是谁?你怎么随便带人来这里?”菱儿皱眉责怪道。 方子安忙低声解释了一番,菱儿将信将疑,但此刻里边的人正在等,她就是奉命来门口瞧瞧方子安人来了没有的,也不敢耽搁,只好让方子安这张若梅进了院子。 方子安和张若梅来到正房大厅之前,菱儿已经将消息禀报了进去,只见大厅门口出现了那位赵公子的身影,秦惜卿也紧跟其后来到门前台阶上。 “哎呀,可来了,叫我好等啊。子安兄,咱们又见面了。”那化名为赵公子的普安郡王赵瑗满脸喜色,大声说道。 方子安忙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道:“方子安见过王爷,之前有眼不识泰山,言行或有冒犯失礼之处,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赵瑗快步上前来握着方子安的手道:“子安兄可不要这样,本王还是希望你和之前一样,咱们就当是兄弟一般相处,那反倒自在。你还叫我赵兄便是了。” 方子安苦笑道:“岂敢,岂敢。岂能如此。” 赵瑗也就是客气一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公开,方子安便不可能再和之前那般和自己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 “子安兄,节哀顺变!本王没料到周山长如此刚烈,实在是措手不及。不然的话本王当命人去昼夜看护才是。是我考虑的不周。哎!尊师的后事都处理好了?”赵瑗叹息着低声道。 方子安点头道:“多谢王爷关心,这可不是王爷的错,都是老贼秦桧所害,这笔血债老贼要还。老师的后事已经处理好了,在下送了师母会江阴安顿了,那边还有先生的一些亲戚,当可照顾妥当。其他的便也没什么事了。” 赵瑗点头道:“好,那就好。” 秦惜卿在旁轻声道:“王爷,方公子,进厅叙话吧。” 赵瑗忙道:“对对对,进来说话。” 众人转身进厅,方子安招呼站在一旁有些拘束的张若梅时,秦惜卿轻声询问道:“方公子,这位便是张家小姐么?” 方子安点头笑道:“正是,很抱歉我自作主张将她带来这里,秦姑娘莫要见怪。” 秦惜卿摇头道:“那倒不会,不过据我所知,张家小姐好像只有十八九岁吧,怎么会是年纪这么大?” 方子安笑道:“易容了而已,为了安全起见。” 秦惜卿恍然点头,笑道:“公子想得很周到,请进吧。” 一旁的张若梅盯着秦惜卿瞧,忽然开口道:“表哥,我要以真面目示人,免得别人以为我是个丑八怪。” 方子安愣了愣,秦惜卿笑道:“也好,菱儿带张小姐去洗妆,方公子,咱们先进去便是。” 方子安本想让张若梅不要洗去妆容,一会还要出门回家,还得防止被认出来。但见张若梅似乎态度坚决,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也就随她愿意了。好在易容也简单,一会替她再乔装一般便是。 方子安随着秦惜卿进了厅中,赵瑗已然就坐,但方子安却发现厅中居然还有一个人坐在赵瑗旁边的椅子上。那是个年约五十上下相貌清隽的中年人。方子安看着他的时候,那人也正用一双朗目看着方子安。 “对了,方子安,给你引荐一下,这一位是侍御史兼国子监博士史大人,也是本王的老师。老师,这一位便是方子安,写下《青玉案》《木兰花词》词作的那一位。” 那清隽的中年人此刻才站起身来,淡淡拱手道:“本人史浩,方公子有礼了。” 方子安忙上前拱手行礼,没想到眼前这个人来头居然这么大。侍御史是言官,倒也罢了。国子监博士,那便相当于大宋中央官学的校长,那可了不得。更不要说他还是普安郡王的老师的身份了,这更是不得了。赵瑗带着他来这样的场合,不用说,他定是赵瑗极为信任的心腹之人。 “方子安见过史大人。久仰久仰!” 史浩点点头,上下看了几眼方子安,沉声道:“如此年轻,居然能写出《木兰花词》《青玉案》这样的好词,足有自傲的资本。然而就算再有才学,也不可恃才傲物,散漫放纵。约好了今日辰时在此会面,你却磨蹭到此时才来,这便是不守时。一个不守时的人,也必律己不严,律己不严之人能成什么大器?而且,这是对王爷的不敬。王爷,这样的人怕是用不得,再有才也不能用。” 厅中众人都傻了眼,方子安也傻了。自己跟这位史浩史大人初次见面,便遭到了他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抨击。而且上纲上线,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让方子安措手不及。 赵瑗似乎习惯了史浩说话的风格,忙哈哈打圆场道:“老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咱们只是等了一会而已,本王也没怪他来迟。不用这么说他吧。毕竟方子安并不懂这么多规矩。” 史浩皱眉道:“王爷不怪他,那是王爷的大度,却非他迟到的理由。任何人做事都需要守时守信。若是连守时都做不到,谈何行事?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行问题。也是能不能做事的基本原则。王爷为他辩解,本人可要连你都要教训了。” 赵瑗挠头苦笑,自己这个老师一向是这样,律己律人都很严,对自己有时候都丝毫不给面子。今日方子安可是撞到枪口上了。自己怕是没法替他说话了,不然怕是真要连自己也饶上一顿教训了。 秦惜卿也无可奈何,方子安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迟到,本就不该。王爷和史先生在这里确实等了很久。如此托大,确实不应该。但她想要为方子安解释两句,却也无从下口。 方子安恢复了过来,心里倒觉得这位史先生挺不错的。王爷身边能有这样严厉的人存在,平日对普安郡王的言行举止也必有约束。这绝对是一件好事。他是王爷的老师,普安郡王当不至于像那些纨绔皇族一样胡作非为。 “万分抱歉,王爷,史先生,子安确实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今日路上出了些事情耽搁了,以至于来迟了,是在下的错,万莫见怪。”方子安忙道。 秦惜卿道:“方公子路上出了什么事?方公子不是不守时之人呢。” 方子安本就要将路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秦惜卿既问,自然顺势将路上遭遇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厅上三人听着听着都脸色大变,甚为震惊。 “原来是这样,那可不太妙啊。方公子已经被盯上了么?这可如何是好?”秦惜卿蹙着眉头,搓着手中的丝巾紧张的道。 “惜卿这是怎么了?这还用问?必是老贼秦桧所为了。本王之前便告诫过你,要你劝阻方子安不要公然暴露和周钧正的关系,看来你们是根本没听啊。我猜想,必是因为方子安主持周钧正的丧事,暴露了身份,导致秦桧派人暗中窥伺,想查一查方子安的底细的。”赵瑗沉声道。 众人默然无语,情形很可能正如赵瑗所说的那样,方子安公开出席主持周钧正的葬礼,他的身份自然隐藏不住。但凡跟周钧正搭上关系的人,怕都难逃被监视的可能。 “王爷,这件事秦姑娘提醒过在下,但是在下没有听从。要怪便怪我就是。我猜想那也应该是秦桧派来的人。不过即便如此,我却也并不后悔。老师丧葬之事我不去主持,谁去主事?我身为他的学生,既不能救他脱困,难道却连他的葬礼都要躲起来么?那我方子安成什么人了?因为惧怕秦桧我便要当缩头乌龟么?这绝不是我方子安能做出来的事。”方子安缓缓说道。 赵瑗皱眉道:“我不是说你不该去。哎,我的意思是,这么一来,你便被盯上了。这对你很不利。而且今日若非你发现了他们的行迹的话,他们一路跟随你来此,岂非连惜卿这里都被发现了么?那本王的行踪也将被他们发现,那可麻烦大了。” 方子安沉吟不语,他知道赵瑗的担心。赵瑗建立的以秦惜卿和万春园为秘密情报搜集机构的事情显然是绝密的行为,倘若暴露了,那绝对是一场难以收拾的危机。私自设搜集情报的机构,构建自己的情报体系,这件事将会给赵瑗争夺在赵构心目中的位置起到极为负面的作用。秦桧再推波助澜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这也难怪赵瑗显得有些焦躁。 坐在一旁沉吟不语的史浩缓缓开口道:“我倒觉得,方子安做的对。” 正文 第六十二章 会面(续)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六十二章会面赵瑗皱眉道:“老师,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不知道此中利害么?” 史浩沉声道:“王爷稍安勿躁。方子安去为他的老师主持葬礼,这无可厚非,恰恰说明方子安是个尊师道重情义之人,也恰恰说明王爷和秦姑娘的眼光是对的,看对了人。方子安敢这么做,自有他应对的能力。适才你们不也听到他说了么?他发现了盯梢之人,化解了这个危机,这难道还不够么?我一向认为,我们和秦桧之间的争斗过于被动,便是担心过甚,有时候为了不招惹老贼,显得畏首畏尾,过于谨慎行事。这其实反而助长了老贼的气焰。秦桧之所以如此跋扈专权,那便是因为满朝文武都不敢忤逆他之故。甚至为了不得罪他宁愿背弃德行丧失基本的道义准则。包括我在内,都应该在方子安面前觉得惭愧才是。他敢为了他的老师而冒险,我们却要指责他,这岂非太没道理了。” 史浩这一番话说的赵瑗哑口无言,方子安也很讶异,这位史先生真叫人琢磨不透,见面便是一顿训斥,现在又是一顿夸奖。一会和风一会暴雪,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老师说的对。是本王急躁了。方子安,你做的对。尊师葬礼你自然要出席,岂能因为惧怕秦桧而违背尊师重道之义。本王适才也不是说你不该去,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罢了。”赵瑗转变的很快,对方子安点头道。 方子安拱手道:“其实不止我一人去参与先生的葬礼,书院很多学子也都去吊唁了。可见也不是我一人不惧秦桧淫威,很多年轻学子还是有骨气的。可见秦桧不得人心,王爷大有可为。青年一代早已醒悟了。” 秦惜卿点头道:“确实,据我所知,当日吊唁人数超过百人,以青年学子为主。所以说,我们所制定的计划大有可为。本届科举之后,我们会有大批的人入仕,届时情形必有不同,老贼想一手遮天,怕是难了。” 赵瑗缓缓点头,脸上露出微微的喜色。他看透了如今朝廷之中的局面。朝中大臣已经很少敢于同秦桧对抗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入仕新人,以期打破这种局面。现在看来,这计划应该是没有什么差错的。只是到底有多大的成效,则不得而知了。 “方公子,你为何放了那四个盯梢你的人呢?莫非你真的以为他们会因此便放过你么?我看怕是没那么容易的。”秦惜卿看着方子安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我只能放过他们啊,莫非秦姑娘认为,我应该杀了他们不成?杀了他们就算沉尸河中让他们消失便可以一了百了么?恐怕会招致更大的怀疑,反而会坏事吧。他们是在监视我的时候失踪的,很难让人不怀疑到是我所为。当然,我也可以选择装作不知,故意将他们引来,兜个圈子回家,不打草惊蛇……” 赵瑗道:“对呀,你这么做似乎更好呢,总比你戳穿他们为好。” 方子安沉声道:“我可以不打草惊蛇,只要小心在意,他们也抓不到我的把柄。可是我一想,如果那样的话,秦姑娘和王爷是必不知情的。我又不能去拜访秦姑娘解释此事,万一秦姑娘不知缘由派人来找我,那岂非是自投罗网,自动送上门来,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有联系的么?鉴于这种考虑,我便只能揭穿他们的身份……” 秦惜卿惊呼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是啊,比如今日方公子若是没来赴约,我定会派人去询问,那岂非等于自己暴露了和方公子的联系么?” 史浩抚须点头,沉声道:“好,行事缜密,心思周全。方子安,你说的不错。确实只能挑明此事一条路,而且不能动手杀人。一旦杀人,非但不能灭口,反而会立刻招致灾祸,且有欲盖弥彰之嫌。你既挑明了知道他们在盯梢你,又稍微示之以弱,这反而是最好的选择。试想,他们暗中的监视被揭穿之后,还如何再去盯梢方子安?人家都发现你了,你还假装别人不知么?那岂非是掩耳盗铃之举,又能获得什么情报?岂非是白费功夫?就算再换一拨人,再进行更为隐秘的盯梢,那也还是一样的结果。从今日起,方子安怕是要闭门不出了。他们便天天盯着方子安的小院发呆么?” 史浩这一番分析,让赵瑗和秦惜卿茅塞顿开。他们终于意识到方子安这一个看似随意不明智的选择其实却是最为合适的选择。既不激怒对手,又等于告诉对方监视自己毫无意义。秦惜卿看向方子安的眼神变得闪闪发亮,赵瑗更是满眼笑意,庆幸自己终于得了个可用之人。 方子安也不禁对史浩报以微笑,看得出这位史先生的智商不低,脑子也很清楚。他所分析的结论正是自己之前作出决策之前所思量的结果。当得知有人跟踪自己之后,方子安眯着眼在车上假寐的时候,实际上便是在思量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几经斟酌,才作出了挑明对方身份的决定。其中原因正如史浩所分析的那般基本一致。 “王爷,即便方子安做出了正确的应对,却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我建议,即日起王爷不能再随意出宫,更不能随意接触秦姑娘和方子安。王爷最近出宫太频繁了,很难说没有引起秦桧的注意。另外,秦姑娘,你也要加以小心,让你的人多长个心眼,留意身边是否有人刺探。宫里宫外消息联络之事,可通过我来进行周转,减少王爷直接和你们见面的机会,免得节外生枝。”史浩沉吟道。 赵瑗点头道:“先生说的极是,最近我确实出宫频繁了些,我得收敛一些。惜卿、子安,你们也要小心些,尽量避免接触,以免节外生枝。” 秦惜卿点头称是,看了一眼方子安道:“方公子和我接触当无问题,毕竟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方公子和我有词曲的合作。方公子以普通人的身份来见我,当不会惹人怀疑。否则我万春园每天出入的名士官员那么多,岂非个个要被秦桧怀疑了。” 史浩点头道:“这话倒也是,只是需要小心,但却并非要当缩头乌龟。正常的交往却是可以的。倒也不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方子安却笑道:“秦姑娘这里我恐怕确实不能常来了。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段时间乱纷纷的,耽搁了不少时间。秋闱将至,我需要静心备考。否则秋闱不中,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所以,我怕是真的要闭门当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了。秦姑娘,在下往后怕是不能常来了。” 秦惜卿皱眉看着方子安,心中咂摸着方子安的话,觉得这是方子安的托辞。自己前面说他可以跟自己来往,便是希望能时时看到他。但他说这样的话,怕不是因为读书应考,而是刻意拉开和自己的距离罢了。这么一想,秦惜卿心中颇为难受。 “也好,子安目前尚未入仕,确实不能打搅他太多。科举入仕乃第一要务,必须保证成功。否则作用便大打折扣。本王欲重用子安,还需要子安自己闯过这道关才是。”赵瑗点头道。 众人纷纷点头,这话确实没错。搜罗青年才俊为己方所用的计划的基础便是这些人能顺利入仕。入仕之前和入仕之后不仅仅是身份的不同,更是话语权和实际掌握的资源权力的天壤之别。登科宛如登天,登科之前只是普通士子,说话没分量,也没有权力去做事。一旦入仕为官,则不但言路可通皇帝,说话有了分量,而且多多少少能掌握权力和资源,不可同日而语。 厅门口人影晃动,菱儿快步进来,在秦惜卿耳边低语几句。秦惜卿微笑对方子安道:“方公子,你的那位朋友可否向王爷和史先生引荐引荐。” 方子安点头起身,向赵瑗拱手道:“王爷,在下自作主张带了一位朋友前来,不知可否向王爷和史先生引荐引荐。” 赵瑗之前看到了方子安身边的那名相貌普通的妇人,还以为是方子安的随从,所以并没有在意。此刻才明白,原来那女子是方子安的朋友。虽然对于见外人没有什么兴趣,但出于礼貌还是笑道:“子安的朋友,那自然是要见的。想必也是位才智之士。人在哪里?” 方子安道:“多谢王爷。不过引见之前,在下必须介绍一下我这位朋友的身份。见与不见,王爷自行决定,免得让王爷为难。” 赵瑗呵呵笑道:“听起来,你这位朋友似乎大有来头呢。说来听听。” 方子安道:“她便是前岳家军副帅,前军统制张宪之女……” 方子安话只说了一半,本来并不在意的史浩便惊讶的站起身来道:“什么?” 方子安继续道:“……她也是不久前刺杀秦桧的刺客。两名此刻,除了当场被杀的那位,逃走的另一位便是她。她叫张若梅。” “什么?”这一回赵瑗和史浩同时发出了惊讶之声。 “快请,快请她进来。”赵瑗大声道。 正文 第六十三章 渊源 洗去乔装妆容的张若梅静静的站在众人面前,虽然行为举止显得有些拘谨,并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胆怯,更没有因为面前是皇帝的养子而显得谦卑。 “没想到啊,张统制有后人在世,真是教人欣喜若狂。张小姐,你还认得我么?”史浩表现的甚为高兴,走到张若梅面前连声说道。 众人都有些讶异,听史浩这话意,似乎跟眼前这女子有所渊源。 “你是……?”张若梅眼神迷茫,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面带欣喜的中年人。 “怎么?史先生认识她么?”秦惜卿问道。 史浩没有回答秦惜卿的问话,看着张若梅再问道:“那么,你记得凝月么?” 张若梅皱眉思索,口中喃喃道:“凝月?凝月?是史家那个小妹妹么?史凝月么?” 史浩大笑道:“正是,正是。你想起来啦。绍兴十年,金兵攻克明州,我带着家人逃难,蒙你父派手下兵马护送到临安,暂住你家十余日。你和小女凝月年纪相仿,玩的非常投机。后来我们走的时候,你还哭个不住,凝月也哭个不住。哎,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十一年了,没想到还能看到张家小姐。后来金人退兵,我也带着家人离开临安,但不久我便听到了你父蒙冤的消息。我当时正在明州老家,闻迅赶来临安时已然迟了。张统制已然被害,你一家子也被解押福建。我多方打听,却无消息。以为……以为你们全都蒙难了。可没想到居然今日还见到了你。好,好啊,老天开眼。张统制之女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嘿,而且还敢刺杀秦桧为父报仇了。了不起,将门虎女,不愧是张统制之女。” 史浩神情激动之极,说到后来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却眼中含着泪花了。 张若梅记忆逐渐清晰,虽然那时候年纪幼小,但对于童年的玩伴却记忆犹新,也模糊的想起了这位史家叔叔的影子。顿时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来。 “原来真的是史家叔叔啊。凝月还好吗?她现在就在临安么?”张若梅欣喜问道。 “在,在,她若知道此事,必开心之极。”史浩笑道。 旁边众人也都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大概便是当年史浩的老家明州为金人所破,史浩带着家里人逃难的时候得到过张宪的帮助。张宪命手下兵马将他们护送到了临安,还安排他们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史浩家中有个叫凝月的女儿跟张若梅年纪相仿,两个人产生了一段小小的友情。只是很短暂,后来张宪蒙冤,张家遭难,便失去了联系。 “真没想到,先生居然和张家小姐有如此的一段渊源,哈哈哈,这可太让人意外了。”赵瑗大笑道。 史浩抚须笑道:“可不是么?谁能想到?当年若不是张统制派兵护送我一家到临安,兵荒马乱的,一家老小怕是要死在路上了。这番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张统制蒙难,我每思此事引以为憾。谁能想到今日居然遇到了张家若梅小姐,这简直太让人欢喜了。” 赵瑗还从来没见过史浩这么高兴的,史浩平常稳重沉静,严肃自持。此刻却喜形于色,可见他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这世界太小了,真是没想到。”方子安在旁呵呵笑道。 张若梅连连点头,脸上笑意盎然。 “若梅小姐,你可真是厉害,敢于行刺秦桧。真是让人惊讶的很。本王对张统制一向钦佩之极,当年他蒙冤受屈,本王痛心疾首。好,很好,张统制后继有人,我很是高兴。”赵瑗高兴的连声说道。 张若梅轻声道:“多谢王爷,希望王爷能早日为我爹爹和岳元帅他们沉冤昭雪。若梅自己确实杀不了秦桧这奸贼。” 赵瑗点头道:“你放心,但有本王能执掌权柄之日,必杀秦桧,为张统制和岳元帅他们平反昭雪。” 张若梅点头道:“我记着你这句话,这么多人听着,你到时候可不要抵赖。” 赵瑗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像是要抵赖的人么?” 张若梅道:“世上的事可说不准,我遇到很多人都说钦佩我爹爹的是忠良之臣,是大英雄。可是他们不也只是口头钦佩而已,并没有付诸行动。所以,口头上的话是不能信的。” 赵瑗楞在当场,愕然无语。史浩大笑出声道:“若梅小姐快人快语,毫不矫情,这才是将门虎女之风呢。王爷都被你说的无言以对了。” 方子安忙苦笑着打圆场道:“若梅八岁便入武夷山拜师学艺,十年未曾出山走动,故而对人情世故有些不够圆通,还请王爷和史先生不要见怪。” 赵瑗呵呵笑道:“我怎么会见怪,她说的也是对的。说一两句敬佩的话很容易,难的是付诸行动。大多数人都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有几个去真正行动?钦佩是真,保全自己也是真。” 众人深以为然。方子安笑道:“趋利避害,人性使然。能说出钦佩之言,其实已经很好了。总好过助纣为虐。要抨击的不是这些人,而是罪魁祸首,助纣为虐之人。” 史浩看向方子安,眼中满是赞许之意。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懂得主次,知道轻重,也很理智。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子安你和张家也有渊源么?”史浩问道。 方子安看了一眼秦惜卿,看来秦惜卿虽然知道张若梅的事情,但却并没有将此事禀报给赵瑗和史浩知晓,也不知是什么用意。 当下方子安将和张若梅结识的过程说了一遍,赵瑗和史浩听了都纷纷点头称赞。对方子安又多了一层认识。原来这个年轻人真不是个省油的的灯。窝藏刺客这样的事他也真的干出来了。不过就立场而言,倒也更让两人放心。这方子安显然是值得信任的。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本王能得子安相助,从此如虎添翼,多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史先生又遇到了故人之女,更是喜上加喜。本王又多了个武功高强的忠良之女相助,更是三喜临门。哈哈哈,今日是本王最开心的一天。”赵瑗大笑说道。 众人正欲说话,忽听张若梅摇头道:“我来可不是帮你的,我只是帮方公子而已。我只信他的话,他说能帮我报仇,杀了老贼,我便信他。除了他,我其实谁也不信。王爷,你要对方公子好些,不然的话,若梅可不答应。” 众人再度愕然,这张家小姐似乎太过耿直,简直是个话题终结者,一会功夫让赵瑗尴尬无语两回了。 方子安忙笑道:“各位多多包涵。张小姐单纯耿直,涉世不深,说话直白,还请莫要见怪。” 史浩抚须笑道:“有什么好见怪的,张小姐说的话句句都是心里话,而非违心之言,反而更见单纯可贵。难道要她说假话不成?她助子安,不就是助王爷么?有何区别?” 史浩这么一说,气氛才扭转过来。 赵瑗又问了几句张若梅行刺秦桧的情形细节,张若梅一一作答,方子安在旁补充,众人才知晓全部细节。 “若梅小姐,今日我真的太开心了,能见到张统制之女,并且已经长大成人,知善恶,有胆魄,这绝对是让我既高兴又钦佩。还有方子安,今日也教我刮目相看。总而言之一句话,后生可畏,我大宋来日可期,因为有王爷,有子安,有若梅这样的年轻一代在,我大宋终将中兴。”史浩感叹着说出这一番话来。 赵瑗坦然受之,方子安却连道不敢。史浩摆手道:“方子安,你也莫谦逊,改日我们详谈一番,让我对你有更深的了解。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方子安道:“不甚荣幸,随时听候史先生传唤。” 赵瑗在旁笑道:“先生今日是真的高兴了,本王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先生如此高兴了。改日有暇,本王做东,咱们谈个通宵便是。” 史浩点头连连称好。 这边几个男人聊得热乎的时候,张若梅也插不进话去,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秦惜卿看在眼里,起身拉着张若梅到一旁坐下,给张若梅倒了一杯茶水,跟她闲聊。 张若梅也确实渴了,一口一口的喝着凉茶。眼睛却瞟着秦惜卿看。 秦惜卿笑道:“若梅小姐如此看着我作甚?” 张若梅道:“你便是万春园的秦姑娘是么?” 秦惜卿笑问:“怎么?” 张若梅上下端详着秦惜卿的打扮,点头道:“果然是美的,难怪我问表哥,我和秦姑娘还有其他女子谁美,他说什么梅兰菊竹各擅胜场。确实他不肯说违心的话,你比我生的美,他不肯当着我面说这样的话,也许是怕我不高兴。” 秦惜卿啊了一声,心中惊喜不已,原来自己在方子安心里是很美的。眼前这张若梅生的也美貌无比,却也承认不如自己,这怎不叫她心中高兴。 “哪里哪里,张小姐也是极美的。我可不敢说比你美。”秦惜卿忙低声谦逊道,心里却美滋滋的。 “不用客气,你就是比我美一些。不过,我也不赖啊。而且表哥说了,相貌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地。呀,你头上这些首饰真漂亮啊,我没有你这么多漂亮的首饰,只有一根银簪。不过这银簪子是表哥送给我的,我觉得比世上任何贵重的首饰都要好看和珍贵。”张若梅漫不经心的道。 秦惜卿本来美滋滋的心情在一瞬间变得糟糕透顶。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局势 见面在午前便告结束,众人商定暂时蛰伏一段时间,尽量减少过密的接触,以免在这种浪尖风口节外生枝。 这之后一段时间,方子安终于再一次开始了闭门读书的生活。不过方子安这么做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秋闱确实临近了,他必须要努力确保过关。在这个人分三六九等的年代,方子安越来越真实的意识到权力金钱地位的重要性。未必需要以此来打压别人,但却是保证自己不被碾压的必要条件。没有入仕,则一切都是虚幻和泡影,什么报仇,什么保护自己和身边朋友都是瞎扯淡。 当然,形势不明,也是方子安决定安静一段时间的原因之一。毕竟那次盯梢事件已经表明,自己其实已经进入了秦桧需要留意的名单之中。自己岂能拿这件事毫不作数。减少和秦惜卿等人的接触也避免了可能的意外。倘若真被秦桧得知自己和普安郡王他们搅合到了一起,必然会惹来巨大的麻烦。正如史浩所警告的,秦桧只要想让自己死,必然会有千万种手段和理由。以自己目前的地位,会像一只蝼蚁一般被他轻松碾杀。 好在之后这一段时间里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在那次盯梢事件发生之后,方子安和张若梅便再没有发现宅子周围和巷子左近有人盯梢。张若梅为了能够确认这一点,更是连续几天乔装蹲守,利用方子安教给她的发现可疑人物的要点去搜寻可能存在的眼睛,但都一无所获。方子安判断,对方显然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盯梢的价值了,所以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方子安当然很高兴能有这样的结果,但张若梅似乎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自从跟方子安学会了简单的易容手段和分析查找盯梢客的基本要点之后,张若梅便盼望着能有所收获。可惜一直无用武之地。 时间过得飞快,忽忽已到七月下旬。七月流火,酷暑的威力也似乎一天天的消退,天空也一天天的变得高远和肃穆,这一切都预示着秋天其实已经来了。 朝廷里,刺杀秦桧的大案终于在七月中旬之后得以尘埃落定。周钧正最终的定性是预谋刺杀宰相,畏罪自杀。其余数名官员经过了长时间的一轮轮的审讯之后也尽皆定罪。秦桧显然不满足于此,审讯之中命人极尽恐吓诱导,让这些人能攀诬出其他官员来。有两名官员熬不住酷刑和诱惑,开始胡乱攀诬他人。他们按照秦党的授意一连咬出了数名朝中重臣,其中包括参知政事李光和他的儿子承务郎李孟坚,起居郎叶三省,黄岩县令杨炜等官员。诬称他们都参与了密谋刺杀之事。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官员无非都是曾经反对和议以及不肯攀附秦桧的官员。他们压根同这件案子八竿子都打不着。 赵构的态度自然是以安抚秦桧为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直到秦桧让参与谋划刺杀的殿前司的那名副将在殿前司之中胡乱攀咬时,终于惹恼了殿前司指挥使枢密副使杨存中。本来在此案一开始,杨存中便因为之前选拔岳家军将士入禁军之事被秦桧在赵构面前嘀咕了一番,心里就窝着火,现在秦桧有肆意在殿前司中攀诬将官,这让杨存中忍无可忍。两人在朝会之上当场起了冲突,杨存中对秦桧指着鼻子大骂,当场卸冠要告老辞职。到了这个时候,赵构终于明白不能再让秦桧牵扯太大了。杨存中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也是对自己最为忠诚之人,自己靠着他抓牢军权,可不能让杨存中辞官。 在一次召见秦桧私下里谈话之后,秦桧终于告诉他手下的徒子徒孙们到此为止。因为皇上直言不讳的警告他,此事不宜再牵扯太广,要自己适可而止。对于赵构,秦桧可不敢造次,那是他一切权力的来源,自己可以乱折腾,但绝不能违逆赵构的心意,不能让皇上不开心,否则自己便要完蛋。 正因如此,此案于七月十八朝廷公告审决。兵部主事赵恺、侍御史张孟普、栖霞书院山长周钧正、殿前司副将李俊等几名主谋被判密谋刺杀宰相的重罪,择日秋后问斩。而其余牵扯出来的七八名官员分别遭到贬斥和除名的处罚。并且赵构下了一道旨意,要求殿前司指挥使杨存中对于殿前司中原岳家军将领和士兵进行严格审查筛选,避免再有存不轨之心的人混迹其中。这当然是为了给秦桧一个下马的台阶。 至此,这件刺杀大案尘埃落定,秦桧有一次取得了胜利,铲除了几名不听话的跟自己唱反调的官员。参知政事李光被贬职之后,政事堂中再无参政,秦桧成了政事堂中的独相。当然,和皇上的另一名宠臣杨存中之间的矛盾公开化是这件事他唯一付出的代价。但秦桧心里认为,这代价虽大,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杨存中这样的人迟早要铲除,得罪他也是迟早的事。 至于对一些相关人员的监视,秦桧也决定暂时放松此事,以免被皇上知道了责怪自己不肯罢休。他自己也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和适应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作为权力斗争中的老手,他自然懂得什么时候该压迫的别人喘不过气,什么时候该让事态平和起来,让朝堂恢复宁静,让朝中官员们能够过一段安稳日子。弦太紧会崩断,一张一弛才是手段。秦桧就像是一个完美的指挥家一样,非常自如的操纵着节奏和情绪,让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所以,很多派出去严密监视相关人员的人都被撤了回来。包括监视方子安的那四名人手。不过,其实上次那四名监视方子安的人手早就自作主张没有再敢去监视方子安了,那次监视被发现后,这四人私下里一合计没敢禀报此事。一来四个人被两个人揍得鼻青脸肿这件事一旦禀报上去,必会惹来一顿臭骂,只会暴露自己的无能。另一方面,他们事后检讨发现,自己居然盯梢跟踪是犯了一个极为低级的错误,导致被方子安发现了踪迹。那就是,他们甚至没有将拉车的马脖子上的铃铛取下来。这简直是个致命的失误,甚至是一个耻辱。如果上面知道了这个细节,便不是一顿臭骂那么简单了。自己四个人会因为这种失误而被严厉的惩罚,也将是全部办事之人的笑柄,那可没脸见人,再也没出头之日了。 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顾虑,这四个家伙选择了每天出工不出力的混日子,根本不敢禀报发生的事情。以至于他们的上司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上面下达了撤离监视的命令,这四个家伙才如蒙恩赦一般的离去。 对方子安而言,蛰伏的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对于读书应考而言自然是很有裨益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方子安越发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感。就像当年参加高考时的心情一般。虽是不同的时空,但却都对自己的将来有决定意义的一场考试,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而安静读书的日子也让方子安和张若梅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的融洽。 和以前相比,张若梅变得活泼而放松了许多。之前有不少个晚上,方子安都能听到张若梅夜里做噩梦发出的惊叫哭泣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方子安便已经很少听见到张若梅半夜惊醒的哭泣声。张若梅也越来越学会如何照顾别人,有时候半夜里,她还会贴心的给方子安做一碗夜宵,煮一壶茶端进来。看着方子安的眼神也毫不掩饰爱慕之意。 方子安也不是木头人,特别是经历了上次那个酒醉之夜后,方子安很多次回忆起那个如蜜糖一般甜美的亲吻,以及那晚上触手弹性丰满的手感。只不过他有些纳闷,为何张若梅似乎像是真的不记得那晚上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一般。又或者她在等自己主动?不好意思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总之,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正处于一种微妙的朦胧的促进之中,时不时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耳鬓厮磨或者身体上的挨挨擦擦都似乎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一般,两人似乎都玩得上瘾,谁也不肯先打破这种游戏的暧昧,有些沉溺其中。而对方子安而言,他心里的打算是,无论什么事,都要等到大考之后再去决定。这是他面临的头等大事。等到大考中举,自己会找个机会同张若梅好好谈一谈,倘若张若梅不反对,自己便娶她为妻。能娶到张若梅这样的女子,也是一种福气。 七月将末的一天,方子安终于收到了近二十天蛰伏以来的第一份邀约。那是史浩派人来送信来,请方子安和张若梅去他府中一叙。但其实,这封信的真实目的却不是请方子安的,而是请张若梅的。史浩信上说的清楚,自上次回府告知张若梅下落之后,其女史凝月便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见张若梅。考虑到那时风声很紧,所以史浩便一直没同意请张若梅前去和史凝月见面。现在朝廷内外的情形基本上稳定了,史浩便答应了史凝月邀请张若梅前往相聚。 见了此信,张若梅也是高兴不已。得知儿时的玩伴就在临安之后,张若梅也很想早些去见她。但苦于情势,不能成行。现在终于能见面了,自然心中期盼不已。 方子安也确实在家里待得气闷无比,也想出去透透气,于是便和张若梅收拾了一番,两人跟随送信之人坐着马车前往史浩府第。 正文 第六十五章 重逢 史浩的府第位于临安西城钱塘门内的兴庆坊中。兴庆坊位于中河和城西门之间的位置,属于原杭州府的老街区,虽非最为繁华之所,但却是干净整齐的街区。 马车沿着葱郁的街道进入坊间,两侧道路两旁的树木都甚为高大,冠盖浓密,遮天蔽日。虽然夏末秋至,天气已然有些炙热。但再这样的街道上,却是凉爽怡人,心情愉快。 史宅位于兴庆坊西南的柳叶儿胡同里,史浩只是个国子监博士,入仕又晚,方子安本以为他的宅子一定只是普普通通的宅院。然而到了门前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朱红色的大门楼气派非凡,高高的围墙围着宅院,里边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在院墙外都能看的见。一看就知道是个规模不小的宅邸。 跟随送信人进了院门,绕过丈许高两丈宽的照壁之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硕大的庭院。庭院之中花树繁茂,假山堆叠,回廊蜿蜒。虽非极为精美的园林,但也是不俗之所。一个国子监博士,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文官,便有实力居住这样的宅邸,足可见大宋官员俸禄待遇之优厚。这也难怪那么多人拼死拼活要挤进仕途之中了。 沿着花坛簇拥的青砖路来到正厅门外的时候,早已接到禀报的史浩满脸笑容的迎出门来,拱手呵呵而笑道:“子安,若梅小姐,你们来啦。里边请,里边请。” 方子安和张若梅忙还礼。方子安道:“叨扰史先生了,在下今日是沾了若梅的光了。” 史浩笑道:“说哪里话?本来我也想约你说说话的,上次一见,印象颇深,一直想约你前来。今日你能来,我很高兴。里边说话。” 跟着史浩进了大厅之中,那大厅摆设甚为古雅,两侧墙壁上挂着字画,正北中堂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一株古朴苍劲的松树,树下一名僧人正闭目参禅。 史浩让方子安和张若梅落座,命人上了茶水。见方子安看着那堂上的画看,于是笑道:“这是松下参禅图,画的是我的老师正觉禅师。我当年师从正觉禅师,修的是默照禅。但自入仕之后,堕入红尘之中,早已有违禅意了。正觉禅师倘若知道我今日这般,恐怕要生气了。” 方子安并不惊讶,大宋士大夫之中流行参禅之事,这也不足为奇。不过那位正觉禅师倒是大名鼎鼎。据说其于天童寺主持,创‘默照禅’之法,一时风靡无俩。士大夫们趋之若鹜,修习其禅法。天童寺所在的太白山也是大宋如今最富盛名的禅宗名山之一。 “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那画上写的这四句,便是默照禅的精髓所在。可惜啊,我荒废了禅门之事了。 方子安笑道:“史先生何必遗憾,禅宗佛法皆为济世救人,先生此刻其实也是在济世救人,也是修行。只是方法不同,但殊途同归罢了。” 史浩哈哈笑道:“说的好,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像好受多了,也没那么自责了。” 张若梅听不懂两个人说的话,眼睛四下打量着。忽听得厅后传来一个女子清脆如黄莺一般的说话声。 “若梅姐姐来了么?当真是若梅姐姐么?” 张若梅眼睛睁大,面露喜色赫然站起身来。 但见大厅后门的竹嫚被掀开,一位身着青裙的少女走了进来,一双秋水般的双眸在厅中逡巡,口中娇声叫道:“若梅姐姐,你在哪里?” 当看到有个陌生的男子在场时,顿时红了脸,羞涩的住了口。 “啊,凝月。真的是你么?”张若梅激动的叫了起来。 那少女转眼看到了张若梅,快走几步来到她的面前,瞪大眼睛细细的看了几眼,惊喜的轻呼道:“真的是你,若梅姐姐,真的是你啊。凝月可开心死了,没想到爹爹说的是真的,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张若梅激动的连连点头,抓着那少女的手连连摇晃着笑道:“是啊,是我。谁能想到呢?都十多年了,没想到咱们还能见面。” 那少女双手反抓着张若梅的手,两人就那么手拉手相互笑着对望,忽然间都眼圈红了,慢慢的落下泪来。 史浩和方子安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心中都甚为感动。 史浩呵呵笑道:“凝月,见到少时伙伴,当开心才是,怎地却哭起来了。对了,凝月来给客人见礼,这一位是方子安方公子?” 那少女早已看到了一个陌生青年人在旁,闻言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上前向方子安敛琚行礼。 “凝月见过方公子。”史凝月轻声道。看来史浩已经将方子安收留张若梅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才说出这句话来。 方子安忙拱手还礼。史浩在旁笑道:“子安,这是小女凝月,自小顽劣,不知礼数,叫你见笑了。” 方子安忙道:“那里那里,史大人过谦了。凝月小姐和若梅小友重逢,自然是欢喜的很。在下都替他们高兴。” 史凝月嫣然一笑,脸颊上梨涡显现,轻声道:“感谢方公子理解,也感谢方公子照顾若梅。方公子的词作,凝月也拜读了,很是钦佩。那天我还同爹爹说,哪天能见到写出《青玉案》和《木兰花词》的人是何等人物,没想到居然便真的见到了。凝月也喜欢舞文弄墨,改日还请指教。” 方子安连道不敢,史浩呵呵一笑,对方子安道:“子安,凝月确实喜欢舞文弄墨,你那两首词也确实是绝世佳作,看来你今后要常来我家中了。被我家凝月盯上了,你怕是不指教都不成了。” 史凝月娇羞嗔道:“爹!” 史浩大笑,对史凝月道:“月儿,你们小友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说。你领着若梅小姐先去吧。今儿中午留客人在家吃饭,你顺便告诉你娘,让她吩咐厨下今日中午多弄几个好菜。” 史凝月忙点头答应,看了一眼方子安,娇声道:“那么,爹爹,方公子,我带若梅姐姐去我房里说话啦。” 史浩笑着摆手道:“去吧。” 史凝月转身挽住张若梅的手臂道:“若梅姐姐,咱们走,凝月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 张若梅笑道:“我也是。”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像一对花蝴蝶一般去往厅后,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逐渐消失不见。 “真好,小友重逢,自是难得。特别是张统制一家经历了劫难之后,谁能想到她们还有重逢的一天。好啊,好啊。我看着她们见面,都替她们开心高兴。”史浩呵呵笑道。 方子安看着后厅门晃动的竹嫚出神,这史凝月给他很好的印象。生的美倒也罢了,难得的是身上自有一种清纯明媚的感觉,更带有一种书卷气。书香门第出身,自是气质娴雅大方。 “子安。子安?想什么呢?”史浩叫道。 方子安哦哦连声,忙回过神来道:“先生说的是,我也替她们高兴。” 史浩笑道:“且不管她们了,让她们自己说话去。子安,咱们今日好好的聊一聊。坐下说话。” 方子安道谢落座,史浩喝了一口茶,看着方子安缓缓说道:“子安,上次卿园一见,你让我甚为惊讶。看来你不光是会写青玉案那样的好词,更是对人对事有不同的见地,难怪秦惜卿如此推崇你。王爷也对你赞许有加。那日我其实是被王爷邀请前往,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的。” 方子安点头笑道:“我明白。看得出来王爷对史先生是极为尊重的,自然他也想让你给把把关。我能理解。王爷求贤若渴,他当然不希望走了眼。” 史浩点头道:“你明白就好。现如今朝中的局势确实一边倒。秦桧势力太大,朝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趋炎附势之辈。王爷也知道朝中官员并无可为之处,所以才决定另起炉灶,从新进学子之中挑选可用之人。所以,碰到了你,他当然当做是个宝贝了。那便等于在沙子里发现了一锭金子一般。” 方子安忙道:“不敢,不敢。史大人若是老这么夸子安的话,子安可坐不住了。子安哪里是什么金子,不过是一粒普普通通的沙砾罢了。” 史浩正色道:“我可没有夸你,你也不必矫情自傲。我虽对你比较欣赏,但你在我这里却还远远没有达到能让我对你夸赞不休的程度。” 方子安一愣,心想:“原来我是自作多情。” 史浩继续道:“会写些诗词文章,这其实算不得什么。我大宋重文,会写诗词文章的人可多了去了,然则我大宋沦丧半壁江山,受靖康之辱,那些精于写词作文的人却不也是没有力挽狂澜么?还不是任由这一切发生,却都无计可施么?所以,在我看来,真正的人才可不是会写几首好词好文章,而是要有经世治国之道,知道如何上辅官家,下安百姓的贤臣良臣。我大宋如今缺的不是会写诗作词的普通文人,而是这样的良臣才是。所以,你的词虽写的好,于我而言,也仅仅是文才好而已。文才好不等于人品好,人品好不等于能力高。”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旧案 方子安甚为惊讶,史浩这话可真的是说到点子上了,他是个清醒的人,他说的完全正确。大宋最不缺的便是文人,会写诗作词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真正能经世治国之人却寥寥可数。以至于秦桧这样的人都在可以把持朝政,都可以任意胡作非为,朝政官员趋炎附势,则正说明了其实大宋士大夫阶层的堕落无能和无耻已经是一种风气。 “史大人所言极是,子安深以为然。子安也从不以能写几首诗词而自傲。子安并非这等浅薄之人。”方子安沉声道。 史浩转身看着方子安道:“子安,我有几个问题想跟你探讨探讨。我希望你说真心话,而非作敷衍之语。你可能还不了解我。我最恨作违心之言的伪君子。哪怕观点偏颇,只要是发自真心,我都不会见怪。毕竟见识高低和虚伪欺骗是两回事。” 方子安神情肃然,点头道:“史大人尽管问便是,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史浩点点头,搭在桌上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八仙桌发出单调枯燥的哒哒声。突然间,史浩停止了敲击,沉声问道:“子安认为,岳飞是死在何人手中?我的意思是,人人都说岳飞是秦桧构陷所杀,被奸贼害死的。你是怎么看的。” 方子安吓了一跳,史浩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开口问的便是如此尖锐的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太过尖锐敏感。在下只一介小民,可不能胡言乱语评论这件事。观点或许有所偏颇,又或者有大逆不道之言,恐不便评论。”方子安道。 史浩皱眉道:“你是何意?” 方子安忙道:“在下的意思是……对于这件案子的讨论,可能会涉及当今皇上。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有什么不当的言辞犯上,若是传了出去,怕对史大人不利。” 史浩呵呵笑道:“你大可放心。这不过是你我私底下的言语而已,不会传出去的。莫非你认为我史浩是个诱你说出不当言论,然后散布出去于你不利的卑鄙小人么?” 方子安摆手笑道:“不不不,绝无此意。” “那便如你所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史浩沉声道。 方子安吁了口气,咬牙道:“也罢,在下便斗胆胡言了。关于岳元帅之死,民间自有许多言论。绝大部分都讲罪责归咎于奸相秦桧之手。都说秦桧是杀害岳元帅的罪魁祸首。天下人每提此案,无不痛骂奸相残害忠良。这已然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共识了。” 史浩微微点头道:“是啊,难道不是么?” 方子安沉声道:“在下也认为,奸相秦桧必是对岳元帅恨之入骨的。原因很简单,主战主和之间并无调和的余地。岳元帅收复中原之日,便是奸贼秦桧授首之时。所以秦桧必是想要除之而后快。天下人将岳元帅之死归于秦桧之身,那可没冤枉这个老贼。说他是主谋也不为过。然而,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老贼秦桧虽位高权重,但他真的敢杀了岳元帅么?岳元帅在我大宋乃军中之神,声望高隆,人人景仰。秦桧虽是宰相,真敢毫无顾忌的杀了岳元帅这样的人物么?他有这样的胆量?便不怕犯了众怒,惹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将他碎尸万段么?最主要的是,皇上会容他一手遮天,容他胡作非为么?他的权势虽高,但能高的过皇上么?” 史浩双目炯炯,瞪着方子安,沉声道:“然则你是想说什么?” 方子安沉声道:“天下奏案,必断于大理,详议于刑部,再上之中书,最终决于人主。像岳元帅这样的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其罪案议定而决,必将慎之又慎,程序上更是不得有半点疏漏。也就是说,就算秦桧等人对岳元帅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但案子最终还需‘决于人主’。要杀岳元帅,最终需要的是皇上的御批首肯。秦桧便有一万个想杀岳元帅的心,但若皇上那里通不过,也是枉然。反而会落得个反噬自己的下场。岳元帅最终被杀了,那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希望杀岳元帅的可不仅是秦桧及其党羽,最终那还是皇上的意思。你若问我岳元帅之死到底谁才是幕后的罪魁祸首。在下不怕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恰恰是当今圣上要杀岳元帅,秦桧当然也是罪魁之一,但决定权却是在圣上手中的。” 方子安这一番话倘若在市井之间说出来,怕是立刻便炸了锅。他的话似乎不但为秦桧老贼在开脱,而且将矛头对准的是当今官家,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当街打死还是轻的,诛九族也不为过。可是,他面前的史浩听了这样的话,却居然平静的像是一块石头。 “你的意思是皇上想杀了岳飞,不过借秦桧之手罢了,是也不是?”史浩沉声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道:“怕正是如此。” “然则,皇上为何要杀忠臣良将呢?当今圣上难道是位昏聩之君么?他难道不知,有岳飞在,恢复中原,中兴大宋有望么?岳家军百战百胜,金人闻风丧胆。绍兴十一年,岳家军打到了朱仙镇,差一点便收复了汴梁。皇上又为何要自毁长城,自斩臂膀呢?”史浩再问道。 方子安沉声道:“我大宋太祖立国便定下了重文轻武的祖训,原因自然不言而明。便是因为太祖乃武职起家,黄袍加身得了天下。为了避免同样的事重演,自然需要避免武将坐大。故而定重文轻武之策,设计了一整套的朝廷架构分权,便是为了防微杜渐,确保江山稳固。所以,当今官家心里不可能没有武人坐大的顾虑。岳家军越是善战,岳元帅越是无敌,这方面的顾虑恐怕只会越大吧。岳家军百战不败战功辉煌,殊不知每一战胜利,其实都让他们更加的为人所忌惮。乱局之时,自然不会去考虑如何遏制武官的势力扩大,因为需要他们去和金人死战。而一旦局面稳定下来,则必然要整治武官,夺其兵权,保证朝廷不为武人所牵制,不留隐患了。我想,这或许是当今官家要杀岳元帅的动机之一吧。” 史浩缓缓点头,他本来以为方子安会如同官员们和有识之士私底下所猜测的那样,以皇上担心岳飞真的如他出兵喊出的口号说的那般最终迎回二圣,威胁到他的皇帝之位作为理由来陈述皇上杀岳飞的动机。但方子安却用了更为根源的角度去解释了这一切。这样的说法其实更具有说服力。大宋立国便是建立在武人夺权的基础上的,所以后世历代都竭力避免这样的情形发生。太祖当年打下江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杯酒释兵权’,收回了武将们手中的兵权。其后每一代官家都不会容武人坐大,这是大宋朝最为敏感的东西。 岳飞的实力和声望确实在当年已经到了一个让人不得不担心的地步。皇上生出杀心,确实并非不可能。 “……皇上有了猜疑和担心,再有秦桧等人的推波助澜,谗言攻击。再弄出一些张统制谋反的假证据来诬陷。这种情况下,皇上便决意杀了岳元帅以求得皇位稳固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比如,我听说岳元帅为人耿直,多次惹得皇上不高兴。岳元帅曾经高举‘迎回二圣’的大旗,这些恐怕都会对皇上的心理产生影响。岳元帅不好美色,不爱财物,无欲无求,这更让有些人恐惧和担心。一个人对金钱美女都无所欲所求之人,会被理所当然的认为必有其他所图。总之,岳元帅之死乃千古冤案,让人愤怒和绝望。但也不得不说,这是种种局面作用的结果。秦桧老贼罪不容恕,岳元帅引起皇上的猜忌和不快怕也是另外的原因。岳元帅这等千古难见的忠臣良将之死是我大宋的巨大损失,中兴之想就此化为泡影,让人扼腕叹息,难以释怀。没有岳元帅这样的人领军,我大宋怕是永远无收复河山之望。不过,当今官家怕是也根本没想着要收复河山了。”方子安叹息着摇头,神情甚为沮丧。 史浩静静听罢,看着方子安缓缓说道:“子安,请允许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不但有文才,更有见地。虽然你的看法未必便是真相,但以你如此年纪,能将此事思虑到如此的程度,已然殊为不易。现在我可以放心了,王爷有幸,能遇到你这样的人,我想我大宋将来要多一个良相了。”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可莫要这么说,我一番胡言乱语,史大人不见笑便已经谢天谢地了。在下这些想法有些大逆不道,难得的是史大人居然没有斥责在下,这让在下已经很感谢了。” 史浩正色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又何必遮遮掩掩。我当着皇上的面也曾指责过他。不过,我必须跟你说明一点,在我看来,当今皇上还是一位圣明之君的。不得不说,我大宋能有今日局面,在靖康国难之后能够重延国祚,皇上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勇气的。若非皇上力挽狂澜,我大宋可能就此便灭了。我想,这也能解释为何皇上偏向于同金人议和,以换取天下安宁。他是想保住大宋来之不易的局面,不肯做殊死一搏,不肯拼的鱼死网破。皇上有皇上的担忧,朝中大臣和普通百姓是很难理解的。秦桧善迎合皇上之心,又肯为皇上背负骂名,我想这也是他为何能容忍秦桧所为的原因吧。” 正文 第六十七章 高论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六十七章高论方子安突然好像从史浩的话语中听懂了什么。当今皇帝赵构不能说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但却也应该不是个糊涂蛋。否则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之下,还怎么能收拢人心,完成建立南宋并且守住了江淮边界的壮举。这些事说起来简单,但再汴梁陷落徽钦二帝被掳走,大宋实际已经接近灭亡的边缘能够完成这一切,怎能说他是个糊涂的昏君?若说他杀岳飞便是昏君的话,那也太想当然了。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有自己的算盘。这样的人难道不知道秦桧在百姓中的名声?难道不知道秦桧是天下人万夫所指唾弃的人?他却依旧要重用他,那是为何? 背锅! 方子安一下子想到了这个词。对,一定如此。皇上就是要秦桧背锅,让他身居高位,让他面对所有的唾骂,让秦桧成为自己面前的靶子,为他抵挡所有的不满和愤怒。因为他知道,杀岳飞是自己的意图,倘若百姓知道是自己想杀岳飞,百姓们会痛恨责骂自己。所以,找个人出来替自己挨骂,那是最适合不过的做法了。 倘若真的是如此的话,赵构便是个工于心计聪明之极的皇帝,而绝非是后世人们给予他脸谱化的‘昏聩之君,逃跑皇帝’这样的标签。他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知道该如何掌控局面,是个手段极其高明,心思极为细密的聪明人。 史浩没有再提出其他的问题,因为仅仅这一个问题便已经足够。他本就是为了进一步的检验这个叫方子安的年轻人到底有无真才实学,到底是不是他们所需要的人。方子安之前回答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接下来两人谈论的都是一些轻松的话题,对于即将到来的秋闱,史浩也给出了一些建议。史浩实际上入仕很晚,不是他没这个才能,而是他一直没有参加科举。而他第一次参加科举便高中进士甲榜第一名,可见他对于科举入仕的套路甚为捻熟。能得到他的建议,对方子安而言也算是不虚此行。 午饭很是丰盛,宴请的主角实际上是张若梅,所以那位史凝月小姐也在席上相陪。这顿饭的气氛还是融洽的,凝月小姐因为张若梅之故对方子安似乎颇有好感,而且因为拜读过方子安的词作,对他显然有些景仰之感。席间突然问及诗词创作的问题,态度极为诚恳。方子安也只得硬着头皮搜肠刮肚给予作答。幸亏自己读过一些诗词,也记得一些关于诗词的品鉴文章,便东摘一句西抄一句的乱扯一番,希望能蒙混过关。 凝月小姐不但人美,涵养也很好。方子安说的话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史浩在一旁听着都有些皱眉,但史凝月却保持着微笑听得很认真。方子安以为自己蒙混过去了,直到凝月小姐问出了下边的问题。 “方公子,我读易安居士《词论》之篇,李易安对前人词作多作针砭。她认为柳三变之词词语尘下失之于高雅而过于媚俗,认为张先宋祈之词过于追求妙语而导致词作不够浑成。甚至说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这些词作大家的词作音律不协。在方公子看来,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呢?” 方子安脑子都炸了,他那里去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这个爱写词的少女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这不是为难自己么?看着面前那个笑语嫣然的少女美丽的面孔,一瞬间方子安觉得这个小丫头似乎在故意为难自己,以报复自己之前的东拉西扯。顿时觉得她嘴角边的两个梨涡都不那么可爱了。 “这个问题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看还是改日再跟小姐细说吧。今日……便罢了吧。”方子安打算采用推诿之计彻底结束这个话题。 “是啊是啊,改日再说吧。”史浩看出了端倪,不想让方子安难堪,于是帮着解围道。 “公子又不赶时间。何不现在就说呢?爹爹你难道不想听听方公子的高论么?”史凝月不依不饶。 方子安终于确定这是史凝月的故意行为了,自己之前的一番乱扯显然让她很不满意,所以恐怕是故意要让自己难堪。 “凝月,不要不知礼数。方公子都说了改日了,你非要强人所难作甚?”史浩皱眉道。 方子安忙道:“不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强人所难的,凝月小姐真要想听在下的见解,在下便说一说也自无妨。” “那可太好了,洗耳恭听高论。”史凝月笑的灿烂之极,托着腮似乎是要看一场好戏。 “小丫头片子,不拿点干货你还真当我被你难住了不成。”方子安心中恶狠狠的想着。 “是这样的。其实在我看来,诗词文章其实和琴棋书画音律舞蹈在某些方面都是相通的,便是都是能引起人的感受共鸣的东西。所以,可以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来形容。李易安是诗词大家,她的词作在下极为钦佩,她的高论在下也不想评价。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种让要从内心之中获得共鸣和感受的东西,诗词舞蹈音律等等,都其实没有什么一定而规的固定框架。能引起你的共鸣,让你为之动容,产生共情之感的便是好词好诗好文章。大可不必要求必须要有个固定的框架或者格式。譬如柳永之词,在某些人看来,或许过于流俗,过于庸媚。但在其他人一些看来,却是很贴合他们的心境,写出了他们的悲欢离合,让他们喜欢并且传唱。然则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不能因为某些人觉得不好便剥夺其他人觉得好的权利嘛,对不对?大家讲道理嘛。文艺作品要讲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就像春秋战国那时百家争鸣,才有那么多的思想家纵横家诞生,才激荡出那么多的火花嘛。所以啊,凝月小姐,你这个问题其实便问的偏颇。人家李易安只是说出自己一些看法,可不是为了否定其他人,你这么一问倒像是李易安唯我独尊,自高自大一般。” 方子安进行了很无耻的抹黑攻击,给她冠以一个曲解李清照的大帽子。既然你提出刁难我的问题让我难以解决,我解决不了问题,便解决你这个人。 “我没有!爹爹,你看方公子。他这不是欺负人么?”史凝月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叫道。本来还听着方子安说的有些道理,突然间一顶抹黑的大帽子飞来,自己反倒成了故意抹黑李易安的人了。 史浩在旁沉声道:“子安说的很有道理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说的好啊。什么?欺负人?爹爹怎么没听到?” 史凝月生气的敲了敲桌子,冲着方子安道:“那照你这么说,词还有什么高下之分?总有人喜欢嘛。只要有人喜欢就不是不好的词作,只要有一个人不喜欢便也不能称得上是绝世好词是么?既如此,怎地不是人人都是李易安人人都是苏东坡?天下所有会写词的人岂非有都个个都是李易安苏东坡了么?” 方子安有些惊讶,史凝月确实聪慧的很,片刻便抓住自己逻辑的漏洞来攻击自己,来势颇为汹汹。 “凝月小姐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正所谓文无第一,每个人读诗词文章,欣赏舞蹈音乐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就个人而言,诗词确实无高下之分。然而,个人终究生活在人世之间,那便必须要有总体的约束和标准了。说白了,就像朝廷的律法一般,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要遵守,因为律法是保证每个人能够感到安全,保证朝廷和社会得以稳定的约束力,是必须要遵守的普遍性的原则。就诗词而言,你固然可以口味独特,但绝大多数人会有一个整体的道德观和审美观,这便是整体的标准。这个标准便是绝大多数人的审美标准,在整体上代表着整个大宋对于诗词的审美。你可以保留你与众不同的标准,但你无法扭转绝大多数人的标准,你可以当另类,但你必须尊重绝大多数人的标准。” 方子安这番话其实说的很绕口,但是史浩和史凝月父女都听明白了。倒是张若梅满头雾水,不知所云。这当然跟她的经历有关。 史浩微微点头,他越发觉得方子安不简单,。看似方子安是在说评价诗词好坏的标准,但其实方子安说的是社会道德和法律的制定标准,可不仅仅只是说诗词之道。这涉及社会整体治理架构,道德体系的维系以及个人和大众道德体系之间的关系等等方面,是治理国家的一些重要的原则问题,这可不是一个普通人所随随便便便能思索并且领悟出来的。 史凝月其实也是第一次涉及这样的话题,格外的有些新奇。 “然则……方公子,所有人都说好的诗词便一定是好么?难道没有曲高和寡的可能?大多数人的标准便一定是对的么?下里巴人之外便无阳春白雪么?”史凝月轻声问道。 方子安也为史凝月的思维之敏捷而感到惊讶,史凝月的岁数比张若梅还小一岁,今年应该只有十七岁而已。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能问出这些问题来,且不论问的问题有无道理,光是能问出来便足以让人觉得惊讶了。看来这位凝月小姐可不像她的外表那么的单纯可爱,她是颇有内涵的。 “子安,我说的没错吧,你被我家凝月盯上了,怕是有的烦恼了。她有时候提出的问题,我都头大。辩论起来,我都不是她的对手,只能落荒而逃。子安,你不必回答她,没完没了的,咱们还是喝酒的好。来来来,咱们干一杯。”史浩在旁举杯笑道。 史凝月嗔道:“爹!”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小住 方子安举杯和史浩一饮而尽,口中笑道:“难得凝月小姐有兴趣去讨论这样的问题,我岂能置之不理。凝月小姐,其实你陷入了一个误区。在你的潜意识里,便将普通大众的标准看做是下里巴人,将特立独行的人的标准看成是阳春白雪是不是?如果你换一个角度来看呢?未必大众的标准便一定是低俗的标准,也许那才是真正的阳春白雪也未可知。” 史凝月侧着脸想了想,笑道:“有趣,有趣,还真是,我还真是下意识的这么认为了。换角度想?有意思。” 方子安笑道:“这其实不是我想说的要点,换不换角度也都没什么关系。关键是问题是,你所说的曲高和寡其实并非是一件好事。诗词歌赋,舞蹈音律,既为娱己抒怀,同时又何尝不是为了陶冶他人,引发共鸣而作?你要曲高和寡,那只能你一人独享。遗世而独立自然无可厚非,但那可不是今日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这世上有很多人此刻便在山海之中隐居,或许写下了无数的惊世之作,但是我们却并不知道,那又如何拿来评判?或许那不叫曲高和寡,因为他们压根都没给我们‘和’的机会。曲是否高,词作文章是否精妙,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史凝月道:“可是你说的是特例啊。” 方子安道:“那就谈谈现实。诗词文章舞蹈音律若不能产生共鸣,流传下去,那是否能称之为‘好’呢?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自古而下,传下来多少诗书文章来,其中固然良莠不齐,但可以这么说,那些好的诗词文章是必然会流传下来的,即便不在书上,也在人的口碑里口口流传下来。你的诗词文章甚至都没能流传下来,如何敢称一个‘好’字?由此可知,普通大众的标准其实才是最为真实的和有效的标准,绝非你的不屑和无视便可扭转的。你的诗词文章不能为这个标准所接受,便将湮没在无人知晓的时间的河流之中,注定湮灭的东西其价值何在?若无价值,又谈何好坏?” 史凝月和史浩父女两人怔怔出神,听得都愣了。 “痛快啊,好久没有经历过这种深入认真的探讨一个问题的情形了。当年还是和正觉禅师探讨禅道时才有这种感觉,没想到今日居然有了同样的感受。”史浩大笑道。 史凝月的面颊上泛着红晕,不知是喝了酒之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受教了,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凝月敬方公子一杯。” “不敢,不敢。”方子安忙道。两人喝了一杯酒。 “公子这是读了多少书,做了多少思索才有这样的见地。”史凝月轻声问道。 方子安笑道:“这也不算什么见地,我自己瞎捉摸的东西罢了,见笑了。我所言的未必便是对的,只是凝月小姐问及,我便说出心中所想罢了。事实上也未必便如我所言的这般,很多好东西的湮灭只是因为不为人所知罢了。我反对的是那种故作高深,甚至是以奇诡吊谲吸引人眼球的假的所为特立独行。说一件我所经历的趣事吧,不过……或许有些不雅,不知能不能说。” 史浩笑道:“说啊,说啊,也没有外人,怕什么?” 方子安笑道:“那我可就胡言乱语了。我曾见过一个文人,有一日他拿了他的文章给我瞧,我看到了一个句子,没把我给笑死。结果他却说我不懂他,就此跟我绝交了。” 史浩笑问道:“什么句子?” 方子安咂嘴道:“这个……能说么?似乎真的不太合适说出来。” 史浩翻着白眼道:“吞吞吐吐作甚?都说了无妨的。” 方子安咬咬牙点头道:“好吧,那文章是写表达他孤独静默的情绪的,他写道:我,孤独静坐,如一坨屎!” 厅中一片静寂,史浩父女以及张若梅都呆若木鸡的发愣。但不久后,史浩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史凝月捂着嘴巴笑的身子瘫软在张若梅的肩膀上。张若梅则用嗔怪的目光看着方子安,也忍不住的抿嘴笑。 “我的天啊,这样的特立独行还真是难以让人接受,这样的曲高和寡还是留着他自己享受吧。”史凝月喘息着说道。 方子安提起筷子吃菜,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今日这顿饭吃的可不容易,不过好歹是过去了。 嚼着牛肉的时候,方子安忽然想起整个酒席上张若梅似乎都没多说话,自己和史家小姐聊的火热,这似乎有些不妥。于是忙抬头看了张若梅两眼,发现张若梅正看着厅门外的花树,脸上神色怅然若失。 午宴茶叙片刻,方子安便起身告辞。却不料史凝月提出了让张若梅在留在家中小住几日的请求。这其实也能理解,史凝月和张若梅久别重逢,张若梅又对史家有恩惠,而张家遭遇剧变,张若梅只剩下了孤身一人,留她在家中居住既是报恩之举,也会给予张若梅一些抚慰。 方子安自是不便为张若梅做主,希望张若梅自己决定。张若梅却似乎有些不太愿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辜负史凝月的热情。 “我若留在这里,表哥身边便没人照顾了。表哥正在温书备考,身边得有人照顾才是。”张若梅拉着方子安到一旁低声说道。 方子安笑道:“是啊,你在这里,我怕是要回到之前的糟糕的日子了。不过你不过在这里住几天罢了,史家如此盛情,不好驳人情面。你住几日便回去了,又不是长久住在这里,要是那样的话,我还不肯呢。” 张若梅听着这话心里甜丝丝的,方子安在暗示自己是他身边不可缺少之人,自然是令人开心的。 “那么,我便只小住几日便回去?你记得要照顾好自己,晚上不要读书熬的太晚,也不在乎这一时的。”张若梅道。 方子安笑道:“放心便是,我又不是三岁孩童。” 张若梅想了想又道:“对了,安全方面也要小心,注意外边的动静。遇到情形,不要硬拼,留得青山在……” 方子安呵呵笑着打断道:“知道了知道了,莫非你真以为我是文弱书生不成?我的手段你还不清楚么?” 张若梅这才想起来方子安不但武功不比自己差,而且各种手段都比自己高明。那天盯梢之人被发现后,他的一番分析便让自己自叹不如。他虽看上去是个白面书生,但其实是个手段和经验都极为老道之人,自己其实用不着为他过于担心的。倒是自己在方家住着,反而让方子安这段时间提心吊胆的睡不好觉,因为担心自己刺客的身份会被暴露出去。 史凝月父女站在一旁看着张若梅和方子安嘀嘀咕咕的说话,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从神态上却看得出两人甚为亲密。史凝月有些好奇,低声向他的爹爹询问。 “若梅姐姐和方公子是什么关系?爹爹不是说是方子安帮助了若梅姐姐藏身,那么若梅姐姐是以身相许了么?” “你这丫头,可莫要胡说八道。若梅小姐只是暂时存身于方子安家里,他们以兄妹相称,为了能等局面平息下来。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你可不要乱说话。莫要坏了张家小姐的名声。”史浩忙斥责道。 “原来如此!”史凝月吐了吐舌头,连忙闭嘴,脸上笑的更灿烂了。 方子安和张若梅商量既定,方子安走来向史浩拱手道:“史大人,如此,恐怕若梅小姐便要在贵宅叨扰几日了。别的都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史大人一句,毕竟若梅小姐的身份特殊,我担心这会给史大人带来麻烦。” 史浩当然明白方子安的意思,张若梅可是张宪的女儿,更是刺杀秦桧的刺客,收留在自己家中要担巨大的风险,很可能会带来灾祸。方子安提醒自己,便是要自己考虑清楚。 “子安放心便是,我史浩的家宅还没有人敢来窥伺。你或许觉得我是自吹自擂,以后你就明白了。我这里安全的很,你也完全不用为我担心。”史浩笑道。 方子安笑着拱手道:“那我便放心了,既如此,在下告辞了。史大人,凝月小姐,今日叨扰,后会有期。” 众人送到院门口,方子安自雇了马车离去。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安心 (二合一) 半个时辰后,方子安的马车停在了三元坊‘好再来’面馆门口。本想直接回家的方子安路上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去面馆看看老张头和春妮,于是决定顺道去瞧瞧。 时值未时过半,中午的营业接近尾声。小伙计阿进正在铺子里收拾桌上的碗筷,见到方子安走了进来,顿时惊喜的大叫了起来。 “掌柜的,春妮姐,方公子来了。” 这一嗓子吼出了三个探出的人头,一个时再后门外坐在椅子上享受过堂风喝着茶的老张头,另两个是厨下正在忙活的春妮和小跟班柳儿。 “哎呀,子安来了啊。可好些日子没来了,这可是稀客了。”老张头满脸带笑的小跑过来,口中大声道。 方子安拱手笑道:“张老伯,你说这话我可惭愧的很了,确实很久没来了。都是我的错,我该常来的。” 老张头忙道:“我可没埋怨的意思,老汉知道你忙的很,听春妮说,你有个表亲来投靠你了。哎,你瞧瞧,这年头日子可都不好过。对了,你吃了么?妮儿,妮儿,还不赶紧的给子安下一碗阳春面么?” 方子安抬头看着站在厨房门前春妮,春妮一开始脸上是惊喜的,但现在脸上的惊喜却在消退。 “爹,你没瞧见么?方公子已经吃过了,这里都能闻到酒气。公子现在还能没人做饭吃么?吃了酒菜还稀罕我的面了么?”春妮沉声说着话,一转身进了厨下,片刻后厨下传来洗碗刷碟的哗啦啦的声音。 “嘿!你这妮儿。方公子不来你又念叨,方公子来了,你却甩脸子。你可真是奇怪。子安,你莫要在意,春妮儿就是这个脾气。一会便好了。你且坐一坐,我给你沏茶去。”老张头在旁忙道。 方子安摆手道:“老伯不用忙,我去跟春妮说几句话。” “好好好,你去。可莫要见怪她,有什么不当之处,老汉先给你赔不是。”老张头唠唠叨叨的道。 方子安点头,走到厨下门前。柳儿知趣的行了个礼逃了出去,让方子安和春妮两人留在里边。春妮儿站在水槽旁发狠一般的洗着碗碟,将碗碟弄的哗啦啦的作响。 方子安踱步过去笑道:“怎么了?春妮,跟碗碟打架么?” 春妮想笑,却又赶忙憋住不说话。方子安站了片刻,笑道:“怎么了?不欢迎我来么?那我以后可就不来了。” 春妮叫道:“谁说不欢迎你了?是你自己不来。这铺子你也是掌柜的,我怎有权利不让你来。” 方子安笑道:“我早说将这铺子全部给你们父女,现在依旧有效,只要你和你爹愿意,这铺子全部给你们便是。” 春妮忽然停了手中的活,爬在身旁的木柱上哭了起来。方子安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你到底这是怎么了?” 春妮抬起头来抽泣道:“你说这话,便是嫌弃春妮了是么?你要将铺子给我们,便是再也不肯跟我们有任何的瓜葛了是么?” 方子安苦笑道:“我哪有此意?我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整个铺子都是你们父女顶着的,我什么也帮不上,却跟着沾光,这有些不好。你不愿意,当我没说就是了,却不用哭啊,也不用说我什么嫌弃你的话啊。” 春妮看着方子安道:“你这话便是见外,什么沾光不沾光的,是我们沾了你的光才是。公子,直到今天,你还不知道春妮的心么?” 方子安暗道不妙,却见春妮猛然转身扑到方子安的怀里,紧紧的搂着他叫道:“方公子,春妮喜欢你很久了,春妮今日豁出去了,就是要当面告诉你。春妮也知道这很羞耻,但春妮不怕。我跟你家里那个表妹也说了,她怕是没有告诉你,那么我就当面告诉你。我春妮儿这一辈子就喜欢你一个男人,我非你不嫁。” 方子安张着手臂不知如何是好,春妮儿力气很大,紧紧的抱着方子安的腰,整个人嵌入在方子安的胸口。方子安切切实实的感受到她青春茁壮的身体的压迫感,以及扑鼻而来的少女的芬芳气息,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 “公子,春妮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公子喜欢的是秦姑娘那样的,还是现在住在你家里的那位张家表妹那样的,春妮都比不过。她们生的比春妮美,本事比春妮大。春妮知道,自己争不过她们。可是,春妮爱你之心不比她们少,春妮是真的喜欢你的。春妮无时无刻不想着公子。常常幻想着,若能嫁给公子,哪怕只有一天,那也一定快活死了。公子,春妮并不痴心妄想能独占公子,春妮愿意给公子做小,只要……只要……能陪在公子身边便心满意足了。春妮真的是这么想的。” 春妮儿紧紧的搂着方子安低声呓语着,双目紧闭,脸上通红,露出既痛苦又甜蜜的表情。 方子安轻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当然早知春妮对自己的爱意,春妮表现的其实很明显。更不要说那日张若梅跟自己说了,春妮其实已经在张若梅面前吐露了心迹。现在想来,春妮那么做其实很可能和张若梅摊牌了,她感觉到了无望和威胁,所以才说了真话。 方子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对春妮也有好感,春妮美貌开朗性格朴实,是个极为纯真的少女。更不用说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照顾的很。自己当初穷的叮当响的时候,去她家的摊位上吃面的时候甚至有时候需要赊账,春妮也从未嫌弃过自己。是不是在自己的面碗里会发现一颗荷包蛋。她爱自己的心事炽热且没有任何的杂质的,是最为纯真的那种爱,不掺任何虚假。 但是秦惜卿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方子安其实跟春妮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受限于见识和身份,春妮虽然朴实可爱,但却和方子安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人生大事,自然不能马虎。那绝不是地位的原因,而是婚姻之中确实要有共同语言和志趣。方子安虽然在地球上也没有结婚,但是他见得多了,也对自己的择偶标准有着坚持。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友,便是因为对他投笔从戎参军的举动甚为不理解,她将方子安一腔报国之志理解为是想要出风头,是幼稚的表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方子安坚决的同她分了手。尽管女友家中很有钱,也很有背景,能为方子安提供极高的平台。所以春妮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子,但方子安心里却一直犹豫于此。 但今天,春妮说出了他甘愿为妾的话,这一下子提醒了方子安,这或许便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又处在这样的时代之中,娇妻美妾更是除了功名富贵之外的另一个最为隐秘的目标。虽然对方子安这种穿越之人而言,总觉得这么做是不妥当的,是不尊重女子的,但是在这个年代,那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况且,难道让一个爱自己的女子伤心难过便是正确的方式么?或许兼收并蓄更是一种解决的办法。 “我能这么不道德和无耻么?”方子安自问着。 “是的,我能!”方子安很快便给了自己肯定的回答。三年来的经历告诉方子安,他不能抱着穿越前的那些东西不放。来到这个时代,很多事需要融会贯通入乡随俗。更何况,方子安的内心里并不想放弃这么美好的女孩子。 “便让我接受良心和道德的谴责吧,因为我没办法拒绝一个如此善良美好的女孩子。”方子安心中这样想着。 春妮鼓足勇气倾诉之后,没有得到方子安的回应。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方子安若有所思的脸。她的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方公子不喜欢自己,自己已经不要脸了,主动的向他告白了,他却没有一点点的回应。自己的一腔爱意,终是付诸于流水了。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女,她的第一次热烈的情感便以这种方式而告终。 “春妮啊,春妮。你也太自不量力了。他将来前程远大,爱他的女子不知多少,你又算什么?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罢了。你可真是痴线妄想了。你太蠢了。” 伤心自责涌上心头,春妮慢慢的离开方子安的怀抱,擦了眼泪,转过身去默默的继续开始洗碗碟。她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 然而,就在此刻,一双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搂住了她的腰肢,春妮的整个人都僵硬了,身子被搂的往后靠去,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耳边传来方子安轻轻的话语声。 “春妮,方子安何德何能,能遇到你这么好的姑娘的喜欢,我若辜负了你,那还是人么?你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目前一事无成,岂有家室之想。今日既然你说出来了,我自然不能装聋作哑。我其实也很喜欢你的。只是,如果娶你为妾的话,那是不是太委屈你了。如果你不觉得委屈的话,我愿和你快活的过一辈子。”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充满了春妮的身体,坠落到深渊的心突然冲上了云霄,跳的剧烈,差点要蹦出胸膛来。幸福来的太突然,让她不敢相信。她转过头来,看到的是方子安微笑的脸。 “公子!你……你当真愿意了么?春妮不怕的,春妮不委屈,能和公子相伴一生,是春妮最大的愿望和幸福。公子……”春妮的眼泪汩汩而出,根本停不下来。 方子安将她的身子转过来,替她擦去泪水之后,俯身亲在春妮香碰碰的嘴唇上。春妮如触电一般抖动起来,任凭方子安吻个不休,泪水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当方子安和满脸通红的春妮站在老张头面前宣布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老张头的反应出乎方子安的意外。 “我早就知道,这妮儿对子安是有心思的。哎,也好,妮儿啊,你能跟了子安,那是你的福气,以后可莫要咋咋呼呼的,好好的收敛收敛你的脾气。子安将来必是要飞黄腾达的,能看上你,便是你的造化。还有,男子三妻四妾的都很正常,你可莫要因为这些拈风吃醋,那可不成。你能有个好归宿,爹爹当然高兴的很。虽然说你是给子安当妾的,但也比嫁给市井上那些寻常人强。咱们配不上人家,明白么?” “我懂的,爹。”春妮红着脸连连点头道。 方子安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老张头会很不高兴,毕竟自己只是要娶春妮为妾。却没想到老张头居然是这么想的。不过方子安很快就想明白了,在这个阶级等级森然的时代,像老张头这样的人脑子里其实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他自己会主动的拉低身份,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这是一种奴性,但却不能怪老张头这样的人,这是统治者强加给他们的精神枷锁,他们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一切。 这年头,普通百姓将女儿家送入豪富之家,其实内心里便是期盼着能被那些人看上,哪怕是当妾那也是一种荣耀。这是病态的想法,但却也是这年头普遍的想法。 “子安啊,我家妮儿不懂规矩,生的也粗鄙,但她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我呢别的也不说,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将来不管你做多大官,发多大财,娶了多少妻妾,我只希望你不要欺负她,也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就行了。”老张头对方子安说道。 方子安心中感慨,突然跪拜在地道:“岳父大人放心,子安会对春妮好的。我会好好珍惜她,善待她,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老张头吓了一跳,有心去搀扶,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方子安的丈人了,顿时缩了手,任凭方子安恭敬的磕了头,这才忙扶起方子安来,笑的合不拢嘴。 整个下午,方子安都留在面铺里没有回家。春妮搬来竹椅放在杏花树下让方子安躺着纳凉,旁边还沏了凉茶。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她自己则坐在一旁为晚上的生意做准备,摘着菜摆弄着面食,脸上带着不可抑制的欢喜。方子安希望能干点活,她却坚决不让。她只要方子安在那里坐着,不是的抬头看到方子安的时候嘴角总是笑意荡漾开来,仿佛能看着方子安坐在那里,心里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方子安很是感慨,原来让春妮幸福便是如此简单,她真的只希望能和自己在一起,其他的根本都不计较。这让方子安心中的不道德感冲淡了许多。同时也暗下决心,以后要对春妮好一些,不能辜负这个女子的深情。 张若梅在史家只住了三天便回来了,这让方子安有些纳闷。问及在史家情形,张若梅说了一些,方子安立刻便明白张若梅为何急于离开史家了。那是因为史凝月和张若梅虽然是童年好友,但如今长大了,记忆确实是美好的,但人已经不再是童年相得的玩伴。她们其实已经是两种类型的人。张若梅成长于山野之间,身负血海深仇。而史凝月是藏于深闺之中的大小姐,醉心于诗词琴画,两个人显然早已不是一路人。 在史家这几日,史凝月和张若梅说的都是一些诗词文章,琴棋书画之类的话题,对张若梅而言着实是一种煎熬。所以,自然而然便谈不到一处,所以便告辞回来了。 当然,张若梅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方子安,那才是她真正不想住在史家的原因。 本来在确定关系之后,春妮是每晚都要来看一看方子安的,但张若梅回来了,春妮来过两天之后便告诉方子安,既然有张家表妹照顾方子安,她便这段时间不来了。方子安心中微有些歉疚,但情形确实也是有些尴尬。春妮一来,家中的气氛都变得尴尬起来。本来方子安还能享受到凉茶点心夜宵的待遇,但是两个女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似乎是为了避嫌一般,都不肯单独进方子安的房间,弄的气氛尴尬僵硬,反而让方子安有些难办。 方子安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三妻四妾也未必是件好事。这还只有两个女人,而且也还并未成婚,只是短暂的相处,似乎都已经难以融洽了。将来如果自己真的同时娶了几个女子,那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情形呢。 为了能静下心来温书,方子安选择了将所有的一切都押到以后再说。好在春妮似乎默认了张若梅在未来的身份,倒也并没有什么抱怨之心,只是觉得不太方便而已。毕竟之前几天,还能和方子安抱抱亲亲温存温存,现在却根本不敢了。 日子又回到了方子安和张若梅两人在一起的平静之中。方子安摈除杂念,努力读书准备应考,张若梅倒也安安静静的伺候着。似乎一切都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但是张若梅似乎比以前沉默了许多,眼睛里也时常的若有所思。有时候夕阳西下时,站在院子里看着西边的落日站立许久,静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可惜蓬头垢面苦读的方子安并没有发现她的一些异样。 时间过得飞快,忽忽已是到八月初。秋闱大考终于将要拉开帷幕了。无数学子苦读三年,很快便要分出高下。大浪淘沙,不知有多少人既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却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正文 第七十章 情宴 方子安一直是个自信的人,在过去的那个世界和来到眼前这个世界,都没有改变这一点。但是在科举这事上,他丝毫不敢托大。虽然他一直用后世的高考来比拟科举,暗示自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但实际上这年头科举的残酷性比之后世高考不知大了多少。二者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可比性。 科举的内容的大不相同倒也罢了,只拿考试的名额和录取率而言,科举的残酷性便可见一斑。大宋朝每一届科举十多万读书人应考,能中解试获得会试资格的不过四五千人,而最后能金榜题名登进士科的幸运儿不过数百人。从比例而言,一千个人里边可能只有一两个人能成为笑到最后的人。其余的人都死在了激烈的科举半路上。 当然,眼下要面临的被俗称为‘秋闱’的解试,录取名额和比例要高一些。总体的比例也在数十人取一。而且为了保证地方州府的发达程度和大小的不同,朝廷人性化的按照路州府的发展程度和人口比例进行了名额的分配。这么做是为了体现科举的公平。但是即便如此,也是僧多粥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过去的幸运儿也没几个。 以临安府来举例,临安府的因为是大宋的都城所在之处,所辖人口多,故而其秋闱录取的名额虽然不少。但这并不能保证录取率的增加,因为越是富庶之地,越是读书之风盛行。读书的学子多了,参加考试的人也相应的多了。所以,在一定的录取名额的限制之下,竞争反而出奇的激烈。以临安府各大官学和私学的十几家书院学子以及历届落第积压下来的学子人数来计算,今年光临安府所辖之地参考生员的人数便有九千之众,但秋闱的录取名额只有区区六百人,所以,其难度可想而知。 大宋朝秋闱的时间是基本固定的,若无特殊情形,每年秋八月初九开始,初九一场,初十二一场,初十五一场。总共要经历三天三夜的严苛考试。今年也是从八月初九开始,不过朝廷为了倡导厉行节约,将秋闱改为了三场连考,也就是初九初十初十一三日连考。这么做可以将拖长至九天时间的秋闱压缩到三天时间便结束。节约了不少人力物力的成本。但这么一来这无疑给了解试考生们更大的压力。以前一场考罢,即便考砸了,中间还有两天的调整期。但这么一来便更加考验参考学子的心理素质了。 随着秋闱大考日子的到来,方子安也开始积极的准备秋闱大考所需的物品。春妮和张若梅也很紧张,八月初六,春妮特意抽出一天时间来方家小院为方子安浆洗被褥整理换洗衣物,准备所食用的干粮点心等物带进去。两个人似乎也明白这件事对于方子安的重要性,倒也分工协作,一起准备。一天下来,事无巨细都准备的妥妥当当的。 八月初七上午,方子安赶到临安府学政衙门去报到,申领号牌,查验参考资格等等事宜。而且还要参加一场接一场的参考宣讲会议,听取解试流程和规矩,注意事项等等。对于那些数科不中的老油条而言,这些事自然捻熟之极,但对于方子安他们这种初登秋闱的雏儿而言,这些提前的宣讲还是很有必要的。 方子安从辰时一直在人山人海的学政衙门熬到了午后,一波一波的学子离去之后,他才总算拿到了参考的号牌。那号牌便等于是参考的准考证。号牌一面写着号房编号,另一面详细写着参考者的性命籍贯相貌年纪等信息。甚至详细到面色是白是黑,有无黑痣胎记,胡子的形状浓密程度等等。这显然是在入场时供守卫和监考辨识考生身份,以防有人代考的一种防作弊的手段。 拿到号牌之后的方子安匆匆往三元坊赶回,行到学政衙门前不远的一条街道上的时候,突然间一辆马车却斜刺里从后冲来,若不是方子安身手敏捷,便差点撞到了他。 车身贴着方子安的身子停了下来。方子安皱眉对着车夫叫道:“喂喂,怎么赶车的?撞了人怎么办?” 车辕上赶车的车夫摘下草帽朝方子安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方子安愣了愣,旋即认出了那是谁。 “菱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巧。”方子安楞道。 “不是巧,我可是等你半天了。瞧着你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像个灰老鼠一般。”菱儿吃吃的笑,嘴巴依旧不饶人,将方子安比作一只灰老鼠。 方子安翻翻白眼道:“我有什么办法?这么多人。你等我作甚?” 菱儿摆了摆头道:“上车,我家秦姑娘有请。” 方子安道:“怎么了?秦姑娘有事么?若无大事,我还得赶回家准备行李,做好准备。明日午后便要开始进场了。” 菱儿皱眉不耐烦的道:“秦姑娘叫你,我哪里知道有没有事?你不会自己问他么?我等了你一上午,你不会不肯跟我去吧。那我可要用强了。” 方子安无奈,他可不想跟菱儿在大街上打起来,这妞儿可不太讲道理,还是不要惹她为好。再说秦惜卿请自己去,也许是有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方子安便摆摆手道:“罢了,我去便是。”说罢拉开车门跳进车里。那菱儿一笑,戴上草帽遮住漂亮脸蛋,猛然扬起一鞭,马车在大街上飞驰而去。 不久后,方子安已经置身于秋阳灿烂的卿园后园之中,秦惜卿则在她的居住的精舍之中等待多时了。 “秦大家的,方子安有礼了。多日不见,秦大家的可好?”方子安笑呵呵的拱手行礼道。 方子安进屋的时候,秦惜卿本来站在窗前用竹签给窗前竹笼里的小鸟喂食。听到方子安的说话声,手一哆嗦,快速的转过身来。 多日不见,秦惜卿似乎清减了不少,但越发显得身材修长,身形婀娜。她今日穿着鹅黄褙子长裙,肩头披着青色镂花披肩,整个人越发显得气质淡雅如仙,真如天上的神女下凡一般美貌。方子安心中赞叹,这女子不但生的美,更重要的是她懂得如何打扮和搭配自己的装扮,妆容也绝不似一些女子恨不得将整个脸上都涂满厚厚的脂粉。她只素衣长裙,淡扫峨眉,却将自己的优点完全突出出来。连方子安也不得不心中赞叹:如此极品女子,当真世上少有。 秦惜卿见方子安的眼神有些呆滞,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虽然方子安在自己面前的表现总体是克制而冷静的,但是她直到,即便是方子安,对自己的美丽也是动心的。只不过他不像那些其他男人一样,表现的太过明显罢了。 “方公子有礼了。方公子还知道你我多日未见么?方公子可知道你有多少日子没来惜卿这里了?”秦惜卿敛琚行礼后曼声说道。 方子安翻了翻白眼,心道:我哪知道多少天,没事数天数玩么? “实在抱歉,近来忙于温书备考,再加上上回商定为了安全考虑,尽量少接触,以免节外生枝。所以……” “行了行了,惜卿知道这些,惜卿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但即便不能多见面,却也不至于一个月零一天这么长的时间,方公子连个信都不给吧。”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有些傻眼,一个月零一天么?上次见面是送师母回江阴之后归来,自己和张若梅按照约定来卿园同普安郡王他们见面,算算日子,似乎真的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秦惜卿记得倒是清楚。 “秦姑娘今日叫我来,是有什么事么?我可以坐下说话,并且讨杯水喝么?这大半天的,累的我够呛,连口水都没喝。”方子安并不想纠缠和秦惜卿多少天没见面,于是转移话题笑着说道。 秦惜卿瞪了方子安一眼,伸出纤手轻拍两掌,下一刻楼梯脚步作响,外间脚步杂沓,碗碟碰撞之声响起,一股香气也扑鼻而来。 “知道公子从早晨便到现在滴水未尽,一口饭也没吃,惜卿早已命人备下酒席,请方公子入座吧。”秦惜卿说完撩起珠帘走到外间。方子安惊讶的跟着来到外间,却见一张桌案上已经摆满了色香俱全的精美菜式,一坛好酒也已经开了泥封,飘出阵阵浓郁的酒香之气。 “这是……”方子安更是满头的雾水,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公子请坐,奴家为你唱曲助兴。”秦惜卿道。 “哎呦,那可使不得,不敢不敢。”方子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 “我说使得,那便使得,公子请入座。”秦惜卿沉声道。 方子安不知道秦惜卿到底要干什么,只觉得秦惜卿今日有些奇怪。但她又是备酒席,又是要给自己唱曲助兴,着实有些好意殷勤。虽然觉得奇怪,但想着秦惜卿当不至于对自己不利,于是点头笑道:“既然秦姑娘盛情,子安也自难却了。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大步走到桌案边,提起酒坛给自己斟了一大盅酒。却见那酒水黄橙橙清澈透亮,如琥珀一般,香气扑鼻,知道这是极好的美酒。当下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只觉一股清冽芳香直入喉舌之中,顿时忍不住大赞道:“好酒。这是什么酒?”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助兴 秦惜卿微笑道:“此乃黄金琥珀蜜,乃临安府和丰楼秘制之酒,每年只秘制三十坛,今年惜卿有幸得了一坛。” 方子安惊讶道:“居然是和丰楼的黄金琥珀蜜?如此珍贵的好酒,子安怎好享受?” 秦惜卿道:“就是为方公子准备的,黄金琥珀蜜三十坛,坛坛寓意不同。有的取福寿之意,有的寓意安康自在,有的为官运亨通,有的意为财源滚滚,不一而足。这一坛酒的讲究在坛侧烧制的字迹上,你可自看,便知其意。” 方子安闻言转头去瞧细腰长酒坛的外壁上,果见坛子外壁上烧制有四个阴篆小字,却是‘金榜题名’四个字。一瞬间,方子安立刻便明白了今日秦惜卿请自己来喝这坛酒的用意,不禁呆呆的转头看向秦惜卿。 “公子明日便要入号舍,后日便是秋闱大考之日。惜卿特意重金买来这一坛琥珀蜜酒,为公子壮行。祝愿公子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秦惜卿微笑道。 方子安心中震惊无比,也感动无比。且不说这坛酒有多么的珍贵,那和丰楼是临安府最高档的酒楼,楼中自酿美酒乃是他们的招牌之一。方子安早就听说过和丰楼自酿秘制美酒千金难求的传言。今日自己喝的这酒想必便是那种传说中的秘制自酿酒水。据说其用的酒曲已经有千年之久,以各种珍贵补品和药材秘制而酿,有价无市,千金难买。每年只有三十坛秘制酒问世,更是珍贵无比。秦惜卿能为自己弄到和丰楼的秘制琥珀蜜为自己的秋闱大考壮行,抛开价格不说,这份心意可见一斑。 “多谢秦姑娘,子安何德何能,惶恐不已。”方子安站起身来,恭敬长鞠一礼。 秦惜卿一笑,也不多言,伸手撩开一旁长几上盖着的白色轻纱,一张古朴精致的古琴显露了出来。秦惜卿焚香净手,端坐于长几之侧,轻声道:“方公子,奴家为你弹琴唱歌助兴。” 方子安缓缓坐下,微笑点头。秦惜卿素手轻拨,琴弦之上发出粲然之音,微一蹙眉,琴声舒缓而出,蔓延开来。 方子安低下头,慢慢的喝着美酒,仔细的聆听琴声。那琴音从清亮逐渐低徊,进而如泣如诉,如窃窃私语一般。就在此时,秦惜卿的歌声响起。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琴声低徊,歌声亦低徊惆怅,一咏三叹,千折百转。歌声之中似乎蕴含无尽的愁绪,无尽的悲伤和遗憾,却又有无尽的情义和期盼在其中。 方子安端着酒杯迟迟未能喝下杯中酒,他听得痴了。他见识过秦惜卿的歌艺,亲耳聆听过秦惜卿唱的曲子。但是,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将歌声融入词意曲意之中,做到完全了无痕迹的熔融。在方子安听来,这首古曲浑然天成,曲、词、歌无一或缺,缺一不可。这是真正的技艺,秦惜卿完全当得起艺术大家这个称号。 但是,让方子安疑惑的是,一个正当韶华岁月的女子,是如何能把握这曲中之意的。如仅仅是技艺和对词曲的理解是不够的,当有情感共鸣,方可有这样的效果。 乐声停歇,方子安长叹一声,轻轻鼓掌赞叹道:“服了,五体投地的拜服,不带一丝一毫的虚假的拜服。秦姑娘,神乎其技。” 秦惜卿手搭琴弦之上,笑道:“见笑了。可是似乎你并没有喝酒呢,我这曲子,怕是不能下酒。” 方子安笑道:“这可比喝了世上最好的酒更让人沉醉和满足。听了此曲,酒不喝都可以了。” 秦惜卿摇头道:“那可不成,给公子助兴饮酒的曲子,怎好扫了酒兴。惜卿陪公子喝一杯,聊表歉意。” 方子安道:“求之不得。”于是斟了一杯酒端过去递给秦惜卿,两人举杯一碰,喝光杯中酒。 “方才这首曲子是汉代张衡写的《四愁诗》,那张衡是个奇人,不但辞赋写的好,被誉为汉赋四大家,和司马相如等人齐名。更难得的是他还能制造出许多诸如‘地动仪’这样的奇巧器械来。据说可远隔数百里得知四方地动之消息。真让人钦佩。这四愁诗惜卿最是喜欢。唱给公子听,却是因为那里边有一句‘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的句子。想起公子写的青玉案那首词来。可我也没赠给公子锦绣段呢。”秦惜卿笑盈盈的道。 方子安抱着酒坛子过来,给秦惜卿身旁的酒盅斟满,笑道:“秦姑娘想的可真多。姑娘赠我百两银了啊,还要什么锦绣段。来来来,我就坐在这里听你弹琴唱歌,便于和姑娘喝酒。” 秦惜卿微微一笑道:“好。那便再唱一曲。唱个应景的。公子就要秋闱大考了,便唱一首励学诗吧。” 方子安咕咚喝了一口酒道:“好。” 秦惜卿快速拨弦,琴声明快清朗,振奋激越。然后她唱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励学诗乃是大宋真宗皇帝赵恒所作,自问世那日便传遍天下,老少妇孺皆知。曲调都是固定的,也没什么难度。方子安自然也会唱,书院之中可是经常唱过的。于是跟着秦惜卿的歌声一起跟着唱了起来。一曲罢了,两人相视而笑,方子安举杯喝酒,秦惜卿也跟着喝了一口。 “真宗皇帝这诗写的还真是直白,知道世人都爱金钱美女荣华富贵,便直接告诉他们只要好好读书便都会有。这皇帝倒也不矫情。总比那些说什么大道理的要好。只不过,呵呵,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般引导读书人的志向,难怪现在当官的个个爱财好色,因为那都是皇上教的。哈哈哈。”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抿嘴笑道:“真宗皇帝是以此激励人读书,读书人读了圣贤书,便该明白圣贤之礼了。但却还是想着升官发财,那便是书没读好,可怪不得真宗皇帝。” 方子安笑道:“说的对,读了书便该明白圣贤之道。是他们目的不纯罢了。其实,书中哪有什么黄金屋颜如玉,人生识字忧患始。有的时候,还是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道理也不懂似乎活的快活的多。因为不懂,反而可以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煎熬。” 秦惜卿一双明眸钉在方子安的脸上,轻声道:“这当不是你的心里话啊,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不像是你。” 方子安笑道:“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当然不是心里话。倘若像是猪狗牲畜一般过一生,吃吃喝喝养的白白胖胖的最后被人一刀宰了都不知道,那样的生命有何意义?有时候想想,生而为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虽有各种痛苦煎熬,却也有许多幸福和欢笑。恩怨情仇,爱恨交缠,有意气风发之时,也有黯然神伤之处,如此种种,人生方得精彩。” 秦惜卿静静的看着方子安,举起了酒杯道:“于我心有戚戚焉。敬公子一杯。” 方子安举杯笑道:“秦姑娘请,但莫要喝醉了,我还想听你唱曲呢。” 秦惜卿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公子放心,惜卿自有分寸,可不像你们那般,喝起酒来便不顾一切,不醉不休。” 方子安点头道:“那倒是,秦姑娘自是能有分寸。” 秦惜卿脸色微微一变,她听出了方子安的言外之意。那似乎在说自己习惯于这种陪酒唱曲的场合,所以当然不会喝醉。秦惜卿心中有些难过,说到底,方子安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自己的身份刺激自己,难道说,当真如王爷所说,他是在吃醋么?却又不像。他若对自己有意,又怎会月余不见自己,没有丝毫的表示。 方子安倒是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他只是放松了之后,把秦惜卿当成是朋友之后轻松的聊天而已。谁能想到又会惹来秦惜卿心中的不快。 “秦姑娘,再唱一首吧。”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轻声道:“方公子可知道听惜卿一曲要花多少银子么?公子付得起么?” 方子安一愣,笑道:“怎么?还要银子么?银子倒是没有,烂命有一条。要不给你拿了这条命去。” 秦惜卿笑道:“谁要你的命,说的好像我唱曲儿很难听似的。没银子便欠着,待你飞黄腾达之日,再加倍还钱便是了。” 方子安笑道:“那你可要等到头发都白了,我若当官,必是两袖清风的好官。我可不冲着颜如玉和黄金屋去的。” 秦惜卿点头道:“便是头发白了,你总是欠着我银子的,只要你不赖账便成。一天不还你欠一天,一辈子不还,你便欠一辈子。” 方子安大笑道:“既如此,秦姑娘再唱十首曲子吧,反正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我破罐子破摔了。” 秦惜卿抿嘴而笑,方子安能和自己这么轻松的开玩笑,秦惜卿心里也很高兴。 “或许是我太敏感了吧,他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但无论如何,我又怎能让他看轻了我。”秦惜卿心中想道。 “便给公子再唱一曲。”秦惜卿道。 “好!”方子安正襟危坐,端着酒杯静静等待。 正文 第七十二章 身世 (二合一) 秦惜卿轻抚琴弦,拨弄发声,琴声悠扬处,歌声荡漾而起,竟然是一首古风《子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方子安本低头听曲,听得曲意之中情致宛然,不觉抬头看向秦惜卿,却正好和秦惜卿的一双饱含深情的双眸对视在一起。方子安心头猛然巨震,不禁呆若木鸡。 这古诗说的正是一个女子思念她喜欢的男子的幽怨之语。‘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只有喜欢对方,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而适才见面之时,秦惜卿曾对自己和她多少天没见面都记得那么清楚,责怪自己不来看她,那岂非正和此诗所合。难道说……她喜欢自己? 不可能!方子安很快否决了这荒唐的念头,自己怕是想多了,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么?秦惜卿这样的女子,青年才俊不知见过多少,比自己优秀且出身高贵之人也不知结交了多少,她怎会喜欢自己。自己除了给她写了几首词之外,可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喜欢自己的理由。她和自己结交难道不是因为普安郡王的事么?除了自己,他们应该还物色了不少其他的被认为有前途和有用的青年才俊吧。那只是她作为普安郡王的帮手,为了王爷物色未来的势力罢了。自己想的也太多了。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自看自大,真把自己看做一号人物了。虽然自己确实和别人不同,但再其他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能写几首好词,有可能能考上科举的普通人罢了。 方子安自嘲的摇摇头,端起酒杯来喝。但看见酒盅之中黄橙橙的琥珀蜜的时候,却又想道:可是……难道秦惜卿今日为了自己做的这些事都只是为了拉拢自己的心?这似乎并无必要吧。再看重自己,恐怕也不用这般夸张吧。而且,在自己的感觉之中,这一切似乎都并不是虚假刻意的做戏,相反,是能感受到秦惜卿的用心的。难道这都是自己的错觉? 方子安心中纠结翻腾的时候,却听秦惜卿轻声说道:“方公子,在你心里,惜卿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方子安抬起头来微笑道:“秦姑娘歌艺超绝,美貌无双,乃当世一奇女子。” 秦惜卿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半晌,轻叹道:“你和那些人一样,只会用这样虚假的话来敷衍我罢了。我知道,在你们的心里,我秦惜卿不论怎么努力,终究不过是你们男子的玩物。在方公子心中,惜卿怕是肮脏不堪之极吧。” 方子安惊愕叫道:“秦姑娘怎会这么想?我绝无此意。” 秦惜卿摆手打断方子安的话,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走到长窗之前。此刻夕阳西斜,金黄色的阳光从长窗之中照射进来,照在秦惜卿修长的身形上,她整个人都似乎融入在金黄的光线之中,像是镀了一层金色的亮边,又像是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神女。此情此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方公子,你陪惜卿喝一杯酒,惜卿跟你说一个故事吧。”秦惜卿转过头来轻声道。 方子安忙点头道:“好。” 秦惜卿款款行到桌旁坐下,方子安替她斟了一杯酒。秦惜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子安忙陪着喝了手中的酒。 “十一年前,有一个女孩儿住在泗州城里。女孩儿的爹爹是泗州城的知府,家中还有三个哥哥。女孩儿过的很快活,虽然泗州北边一直在打仗,但是女孩儿怎知这些事情,家中的爹娘和哥哥们把她保护的很好。每天无忧无虑的生活着,识字读书,跟着娘学弹琴学唱曲,快乐的很。直到那一天晚上,女孩儿在睡梦之中被娘亲叫醒,然后她看到了爹爹和哥哥们穿着盔甲站在屋子里的样子。女孩儿很害怕,她从未见过爹爹的表情如此严肃,平时爹爹都是和颜悦色笑眯眯的样子。可那一天的爹爹,不一样……” 秦惜卿轻轻的诉说着,拿起手中酒盅要喝酒,却发现酒杯是空的。方子安忙低声道:“秦姑娘,这酒浓烈,你还是少喝些的好。” 秦惜卿道:“方公子,让我喝两杯不成么?陪我喝两杯不成么?” 方子安无奈,只得为她斟酒,陪着她喝了一杯。 “女孩儿很害怕,她的爹爹告诉她,外边金人攻来了,他和哥哥们要去和金人打仗了。她的爹爹说,朝廷将泗州割让给了金人,泗州数万军民却都不答应,因为那是他们的家。他身为泗州知府,不能弃泗州城于之不顾,所以要留下来跟金人打仗,保卫家园。但是因为太危险,所以,要她跟着娘连夜离开这里,渡河去南方。女孩儿不肯,她说她要留下来跟爹爹他们在一起。爹爹抱起她,用胡子扎了扎她的脸认真的跟她说:爹爹和哥哥是为了保家卫国,如果以后看不到爹爹和哥哥他们了,也不要害怕,要好好的活着,要照顾好娘。并且记住,爹爹和哥哥他们都是大英雄。然后,爹爹放下了她,任凭她哭喊叫嚷也不顾,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秦惜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变得哀伤而迷茫。酒意已经上来了,加上情绪激动,让她说话时都气喘吁吁。 “女孩儿的娘带着女孩儿连夜离开了泗州城,还有许多城里的百姓也一起往南逃。他们连夜逃到了淮河岸边,那里全是人,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很多小船都装着满满的人往南岸逃。女孩儿的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亏有人认出了他们,在一条小船上腾了位置给她们母女,她们才得以上船往河南岸去。那天很冷,风很大,河面上的浪也很大。船上的人缩成一团,很多人都在哭泣。河面上那些小船翻了好多,很多人落了水,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喊叫着,可是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们。他们当中有人游到了其他小船旁边,划船的船夫便用桨打他们的头。篷篷篷!那声音好可怕,好可怕,女孩儿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个声音。太可怕了。” “秦姑娘,你歇一歇,不要多想。”方子安轻声的安慰着秦惜卿,因为秦惜卿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了。 方子安心里已经猜到那个女孩儿便是秦惜卿了。她说的是绍兴和议达成那一年的事情,没想到那一年秦惜卿就是和议达成之后纷纷南逃的北地百姓中的其中一个。和议达成之后,瞬间大片土地城池沦为金人之手。百姓们岂敢留在原地,金人的残暴人人皆知,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往南逃。成千上万的人要过河,在那种情况下,谁能顾得了谁?那些落水的人想要得救,但是那样的话其他小船会被他们弄翻,船上的人只能驱赶他们,甚至直接打死他们,否则都不能活。想象着那情形,让方子安这经历过大阵仗的人都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何况是亲身经历的秦惜卿了。那时候她大概也只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吧。 秦惜卿抱着膝盖缩着身子,身体有些瑟瑟的发抖。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像个遭遇危险害怕之极的小女孩一般。方子安伸出手去想要抚慰,却又缩了回来。不知如何是好。 “让我说完,让我说完。……天亮的时候,女孩儿和她的娘终于到了淮河南岸。尚没松一口气,坏消息便传来了。到处有人在说,泗州城破了。女孩儿的娘拉着小女孩跑上了附近的山坡上,那里全是人,都站在山坡上往北边眺望。北边泗州城的方向,烟雾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城真的破了,金人素来破城之后便放火烧毁城池,若城不破,怎会有那么多的烟尘。很多人都哭了起来,女孩儿的娘也痛哭起来。漫山遍野全是哭声,到处是哭声。很可怕,很可怕的哭声。” “不久后,有兵马厮杀到了北岸……就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北岸的荒野上,金人骑着马射着箭,将一撮撮的官兵射杀。那些金人凶残之极,他们完全是戏耍着对手,他们用刀子一点点的割那些精疲力竭的官兵们的肉,并不一刀杀死他们,那些恶魔,他们在折磨他们。女孩儿的娘不想让女孩儿看这些情形,当下带着女孩儿离开,女孩儿心里也明白,爹爹和哥哥他们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她很伤心,但是她不让自己哭出来,因为她看得出娘更伤心。她要保护娘,她不能让娘更伤心……” “……因为有谣言说,金人要渡淮河,于是女孩儿和她的娘和所有北边逃难下来的人一起一路南下。那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随身携带的衣物,细软等被坏人抢了个干净,天寒地冻,饥寒交迫,举目茫茫,毫无生路。在大江边上,她们差一点便绝望的投江自尽了。幸而在江边的渔村里被一名老渔夫夫妻两个看到,领回家中吃了顿饱饭。女孩儿的娘告知了老渔夫夫妇她们的身份,那老渔夫告诉母女俩,她们是抗金官员的家眷,朝廷理应给予安置照顾,应该去临安去找朝廷,或许有生路。于是母女二人被好心的老渔夫用小船送过了江。那之后一路乞讨来到了临安府。” “……临安府中也是人满为患,北边来的人乱哄哄的挤满了城池,母女两人举目无亲,不知该何处立足。经人指点,母女两人找到了临安府衙门,那衙门的一名官员听了情形后倒也对我们不错,说要了解具体情形,而且主动将母女两人安排在了北关门内的一处小宅子里。城里每天都有人因为抢劫偷盗被打死或者被官兵杀死,北关城门口天天挂着人头示众,处处都是乱糟糟的。女孩儿的娘将贴身的一副耳环和手镯都当了,得了些银子暂时能够活下来。母女俩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官府衙门里,天天去问消息,打探爹爹和哥哥他们的消息。不久后,消息传来,泗州城当日晚间被破,爹爹和三个哥哥和金人死战不降,全部战死在当晚。得知这个消息,母女俩哭的死去活来,天昏地暗。” 秦惜卿说到此处,终于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双目之中眼泪夺眶而出,奔涌如河。 方子安默默递过去布巾,秦惜卿接过,捂着脸抽泣不休。 “秦姑娘,那小女孩便是你吧。我万万没想到,秦姑娘的身世居然如此的曲折。令尊和你几位兄长都是大宋的英雄啊。真是教人敬佩。秦姑娘节哀,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秦姑娘不要老记着这些事情。” 秦惜卿抽泣片刻,擦了眼泪,伸手去提酒坛斟酒。方子安嘴动了动,却又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阻止我喝酒?”秦惜卿红着眼问道。 方子安道:“酒可消愁,这种时候,秦姑娘喝些酒也好。我陪你喝。” 说罢拿过酒坛来给两人斟酒,当然,给秦惜卿斟酒时只斟了小半杯。然后举杯相敬。秦惜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呼出一口灼热的酒气来,用布巾擦了擦脸,情绪似乎慢慢的恢复平静。 “秦姑娘,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又成了这万春园的人,又是怎么认识王爷的。”方子安问道。 秦惜卿沉默片刻轻声道:“得知我父兄的死讯之后,我和我娘伤心欲绝。那官员安慰说,朝廷定会好好的安排我和我娘。也定会给我爹爹和哥哥他们记功的。我们便在城中等着,等啊等啊,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终于消息下来了。可是……可是……你猜怎么着?公子适才说我爹爹和哥哥他们是尽忠报国的大英雄是么?可是朝廷不这么认为,最后等来的却是朝廷说我爹爹和哥哥他们不尊朝廷号令,不守两国和议,同金人交战,破坏和议,违抗军令,居然要定罪的消息。我和娘都傻了。我爹爹和哥哥他们不是和金人交战而死么?怎么到头来连个功劳都没有,却还要定罪?我娘不服气,带着我去皇宫门前喊冤,却被那些兵士给赶了出来。我娘一气之下,便病倒了。那收留我们母女的官员也不敢收留了,那一年岳元帅张统制他们都被杀了,他不敢再收留我们母女,担心会祸及于他。于是让我们母女搬出了他北门的小宅子。我和娘无家可归,投宿在一家小客栈里。我娘的病拖了到年底,终于不治,死在了客栈里。这世上从此之后,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秦惜卿并没有哭,但她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这段记忆应该是她一生之中最为痛苦的记忆,已经痛入骨髓之中。每每想起,都叫她肝肠寸断,那已经不是流泪能够表达情绪的了。 方子安的眉头也紧紧的皱起来,这之前他如何能料到秦惜卿居然有这样惨痛的过往,遭受了如此的苦难。秦惜卿的经历比之张若梅不遑多让。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两人的遭遇其实都跟绍兴和议有关。那一纸屈辱的和议,不但让大宋朝从此沦为金人之臣,屈辱无比,更让千千万万的家庭破碎,千千万万的悲剧就此上演。除了张若梅和秦惜卿,还有无数的人仓皇南逃,背井离乡。时代的波澜之下,是无数无奈的小人物的悲剧在上演,只是无人知晓,无人关心罢了。 “令堂也去世了,你可怎么办?”方子安叹息道,他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女子生出了同情怜爱之心。十年前,那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孩儿,面临这样的情形,她如何能活得下去。 秦惜卿缓缓道:“当然活不下去,只有一条路,便是进青楼之中。临安府的青楼那时候最是红火,老鸨子们到处在低价买女童入青楼之中,准备日后调教了当摇钱树。我娘去世了,连棺材都没有,还欠了客栈房钱,我能怎么办?一个老鸨子来了,告诉我她可以出钱安葬我娘,还帮我付客栈的钱。她说,跟了她去,从此后便不用愁吃穿了。所以,这便是我沦落风尘的原因。我是无路可走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在那种时候,想要活命怕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又或者遇到好心人接济收养,但这世上好心人又能有几个。那种时候,人人自顾不暇,又怎会去帮助这个无助的女孩儿。 “我进的是春香院,跟着前辈学歌艺舞技,读书习字。不久后我因为嗓音好被单独教导。学了三年,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给客人唱曲,便一鸣惊人。有一个客人看上了我,要花重金给我梳头。哦,你应该不懂梳头是何意,便是要我第一次接客侍奉他。我死活不愿,被打的死去活来,最后被绑了手脚送到那客人的房里。天可怜见,你道那客人是谁么?便是当初那个帮我们打听消息,安排我们住处的官员。他已然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他。我告知了他身份,他很是惊愕,他说我是尽忠报国的忠良之女,他不能对我无礼,还说要替我想办法救我出去。那时他已经进了朝廷为官,第二天,他带了一个青年人来,听了我唱了曲子之后,第二天我便从春香院出来了。那青年人赎了我的身,他便是普安郡王。”秦惜卿缓缓说道。 正文 第七十三章 请求 方子安怔怔无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清丽出尘却又艳光四射的秦惜卿的身世居然如此曲折离奇。谁能想到,平静美丽的外表之下,秦惜卿居然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令人怜惜。 “普安郡王是个贤明之人,那位恩公跟他说了我的事情之后,他便立刻决定为我赎身的。他说,忠良之后若是沦落到如此地步,岂非教天下人寒心。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忠良之后堕入火坑之中却袖手旁观。所以他必须要出手相救。我在王爷的别院住了一年,直到有一天,王爷和史大人来到别院商谈事情,史大人看到了我,当时他们正被秦桧逼得很凶,所以正在商议如何破局之策。他们决定必须要建立自己的情报搜集之网,必须要知道对手的一举一动,争取更大的空间,拉拢更大的势力。史大人看到我之后,便提出让我重回青楼之中,利用色艺掩护,建立搜集情报和控制朝中官员的秘密机构。王爷跟我一说,我便答应了。” 方子安皱眉道:“那不是又重入火坑了么?你怎可答应?” 秦惜卿轻声道:“我没法不答应,因为王爷救了我,我岂能不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且……那一年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我爹爹和哥哥的死被人诬为破坏和议的罪行,我必须为我父兄还有我郁郁而终的娘做些什么。我势单力孤,没有任何翻案昭雪的可能,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协助普安郡王,助他即位,这样我父兄的名誉便能恢复,他们的在天之灵也才能瞑目。我没有别的才能,有的只是这一身的色艺,以此助王爷一臂之力,其实也是我自己为父兄伸张冤屈的唯一办法。” 方子安缓缓点头。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倒也是事实。秦惜卿如果想要达到为父兄伸张正义恢复名誉的目的,恐怕只有指望着朝廷翻天覆地,改朝换代。秦桧等主和派当权,赵构在位的话,为了确保和金人的和议不被破坏,便不会为曾经和金人作战的武将们正名平反。因为那会激怒金人,会给金人一种以为南宋朝廷想要改变政策的暗示,会对大局不利。当初和议达成之时,据说金人提出了一个不上台面的条件,那便是要朝廷杀了岳飞。那便是所谓的传言完颜宗弼跟和议的宋朝官员说的那句:‘必杀飞、始可和。’。由此可见,金人对宋朝这些和他们死战的武将的痛恨和敏感。即便秦惜卿的父兄并非是大宋朝的名将,但象征意义却是一样的。除非秦桧完蛋了,这一切才可能发生。所以,秦惜卿的想法其实是对的,助力普安郡王登基,便是唯一的路。 “我答应了王爷,但是我跟王爷约法三章,其一,我只卖艺不卖身,绝不以牺牲自己的清白为代价。其二,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求王爷将来得势之时能够为我父兄平反冤屈恢复名誉。其三,王爷不能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所以……方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些看法,终归认为我是红尘中人,穿梭于各色人等之中,必是肮脏之人。但是,惜卿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哪怕他权倾天下,哪怕他黄金满栋,惜卿也不在乎。惜卿不能做玷污爹娘兄长名誉之事,否则,他们在天之灵也必难瞑目。这是惜卿的底线。惜卿也不怕告诉方公子,就连王爷的非分之想,惜卿都拒绝了他。无他,他不是惜卿喜欢的人,惜卿也不会用自己的身子去取悦他。惜卿可以为他卖命,其他的惜卿绝不会同意。” 方子安心中羞愧之极,自己虽然对秦惜卿的美貌甚为赞叹,对秦惜卿的感觉也很好,但下意识里终究难以免俗。认为秦惜卿这样的人间尤物风尘老手,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很是龌龊,但却总是难以挥去。所以才在言谈之中不自觉的说出一些刺耳之言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其实是带着一些醋意的。此刻秦惜卿挑明此事,方子安既羞愧也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居然是一种释然和庆幸。 “秦姑娘当真让人钦佩,子安惭愧无地。”方子安倒也并不狡辩,坦诚说道。 秦惜卿吁了口气,能够挑明此事,对秦惜卿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虽然她完全没必要说出来,但是方子安是她在乎的人,她不想让他生出误解。 “那以后……便有了万春园是么?”方子安道。 “是,由我出面,买下了一家生意惨淡的楼子,改名为万春园。接下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万春园只是个幌子,我们从各家院子重金挖来头牌撑门面,暗地里我们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训练。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起码让她们不至于死去,还能活下来。万春园的名气越来越响,出入这里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我们也就能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的有用的消息。他们当中有的人买了我们训练出来的女孩子回家做妾,我们便能更好的收集他们的情报,纪录他们的违法之行,有朝一日,这些都是能控制他们的手段。像菱儿,她就是我们训练出来的人。只不过,她学的是武技,是贴身保护我的。李全忠他们则是王爷派来协助我的。万春园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毕竟这件事需要绝对可靠的人才成。”秦惜卿点头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端起酒杯来到:“秦姑娘,在下不知秦姑娘身世如此曲折,经历如此多的苦难,着实钦佩姑娘的坚韧。子安更钦佩令尊和你的兄长们的所作所为,尽忠报国,绝不妥协,这才是我大宋该有的血性。只可惜奸臣当道,明珠蒙尘,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正义终究会到来。那些冤死的忠臣们终将得到平反昭雪,届时乾坤朗朗,可告慰你父兄他们的在天英灵。这一杯酒,我敬你的父兄在天之灵。” 说罢方子安将酒水洒在地上,秦惜卿在旁敛琚行礼,低声道:“多谢方公子。” 方子安道:“子安平时最敬佩的便是为国为民的忠勇之人,他们都是大宋的脊梁。于公于私,子安都该全力为他们平反昭雪。子安决定协助王爷,也正是主要出于这个目的。今后,在下和秦姑娘一起努力便是。总不能让天下这么永远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秦惜卿轻声道:“正是。世间之事怎么能如此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有的人为什么便可以只手遮天,把白的说成黑的,把忠臣说成是罪臣。终究要有个说法才是。天理昭昭,岂能不辨是非黑白。方子安,多谢你。这些往事,我在心里憋了这么多年,从未跟任何人说起。今日,哎,今日本不该跟你说这些,我本请你来是为你秋闱大考壮行的,却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扰乱了公子的心情。若是影响了公子大考,惜卿可真是罪过了。” 方子安摇头道:“那倒不会。我只是觉得心里替你难过。你和若梅一样,都是令人敬佩的女子。子安很想为你们做些什么,但子安现在人微言轻,却暂时帮不了你们什么。这让我心中倒是不很不好受。” 秦惜卿轻声道:“方公子不必如此,惜卿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并非要公子做些什么。而且,惜卿深信方公子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是大有作为之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惜卿希望公子能为天下冤屈苦难之人着想,多做对百姓和大宋有益之事。” 方子安笑道:“秦姑娘也太看得起我了,怎知我必有那么一天?” 秦惜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直觉罢了。惜卿阅人良多,才俊之士见过,纨绔之徒见过,君子见过,小人也见过。惜卿不敢自夸,但这些人惜卿只要和他们聊上几句,便知他们的心思。便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但是方公子给我的感觉却像个谜一般,让惜卿琢磨不透。惜卿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有一种奇怪之感。公子写的词跟公子的人一点也不相匹配,甚至你有时候说的话,都好像跟其他人完全不在一条路上。看似你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但却处处透着不同。也许是惜卿多想了,总之便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方子安暗暗咂舌,不得不佩服秦惜卿的厉害。自己三年来早已从语言生活习惯言谈举止上融入了这个时代,自己也认为自己已经融合的够好。但是秦惜卿跟自己交往并不深,却依旧感觉出了异样。或许是自己写给她的词太好了,让她生出疑惑。又或者是自己的思维方式其实并没有变化,所以自然而然流露在言行之中,让秦惜卿察觉到了。总之,秦惜卿慧眼如炬,还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同。 方子安当然不肯承认她说的话,只笑道:“姑娘想的太多了,在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之人。要说在下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的话,可能便是,在下是方子安,而这天下本来就一个方子安,唯一的方子安,自然跟其他人不同了。不过不管怎样,能被姑娘看重,子安感激不尽。” 秦惜卿歪着头看着方子安道:“那么,我们现在能称之为朋友了么?你不会再刻意的躲着我了吧。你也当明白,我秦惜卿不是那种不自爱之人,甘愿堕落之人了吧。当你的朋友,可没给你丢脸吧。” 方子安连忙道:“你可千万莫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早就将你当成是朋友了。只不过,以在下的身份,却是高攀你才是。秦姑娘,在下说话有时候不过大脑,容易伤人。若是之前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秦惜卿微笑道:“我若怪罪的话,今日还会请你来喝酒,为你壮行么?对了,我还有东西要送你。” 秦惜卿站起身来去到琴房之中,片刻后手中托着一只木盒出来,放在桌案打开。方子安一看,却是一套文房。 “方子安,明日便要进考场了。惜卿特地买了一套上等文房四宝,你可带入号舍之中使用,希望能助你才思如泉涌,马到成功。” 方子安是真的感动了。秦惜卿想的太周到了。之前方子安心里还觉得,秦惜卿为自己壮行是希望自己能过关,有利于助王爷一臂之力,是带着某种目的的。但现在,方子安却彻底的打消了这个念头。秦惜卿连文房都准备好了,如此有心,绝非作伪。她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能得中。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而非是出于某种目的。 “秦姑娘,在下何德何能,能让姑娘如此费心。子安甚为惶恐。”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笑道:“你不是说把我当朋友了么?朋友之间需要说这种话么?你若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不知可否投桃报李,帮惜卿一个忙。”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真假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七十四章真假 方子安笑道:“秦姑娘有何差遣,但说无妨。只要子安能办得到,自然竭力为之。” 秦惜卿微笑道:“你当然办得到。嗯……这件事……这件事……惜卿不知从何说起。” 秦惜卿似乎有些犹豫,手指绞着丝帕,流露出少有的紧张之意。方子安也不催他,只自斟自饮一杯,自顾吃菜。 秦惜卿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方公子,你可知道惜卿的处境其实很是尴尬。” 方子安诧异道:“此话怎讲?” 秦惜卿道:“方公子,倘若一个女子并不喜欢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却又对女女子有大恩,又对那女子有意。即便那女子明确拒绝了他的爱意,那男子却一直心中不死。若你是这个女子,你该怎么办?” 方子安愣了愣,沉声道:“你是在说你自己么?你是说……王爷喜欢你,一直纠缠你是么?” 秦惜卿微微点头,轻叹道:“王爷是个好人,他倒也没强迫我。我也明确的拒绝了他。可是我知道,他是不会死心的。他每次见我时的言语和眼神都告诉我,他还在打我的注意。” 方子安苦笑道:“秦姑娘,恕我直言,王爷贤明,又很年轻。将来或许还是天下之主。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要成为他的女人,秦姑娘却为何不肯呢?我有些不明白。” 秦惜卿沉声道:“方公子,天下女子趋之若鹜,我秦惜卿便一定要跟她们一样么?我要嫁的是我喜欢的人,而不是嫁给荣华富贵。倘若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惜卿有大把的选择。你这么说话,未免看轻了我。” 方子安忙道:“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王爷喜欢姑娘也不是什么坏事。王爷也没强迫你,这恰恰说明王爷对你是真心喜欢,也很尊重你。而且,你们之间有约法三章,你若不愿做的事,王爷也不能强迫你。你只当多了个倾慕之人罢了,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秦惜卿冷笑道:“方公子是故意说笑,还是当真幼稚?莫非你真当王爷会遵守那约法三章么?现如今他需要我为他做事,才会遵守君子协定罢了。有朝一日,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你认为他还会在意这个约定么?到那时,他定会强迫于我。这世上之人,谁不是该低头时谦恭如君子,一旦得势,便本性毕露?谁敢说王爷不是那种人?” 方子安微微点头,秦惜卿的话虽有些武断和绝对,但不得不说这正是人的本性。用人朝前,不用朝后,人走茶凉,过河拆桥的事太多了。随着地位权势的变化,本性也会暴露出来。普安郡王此刻如谦谦君子,但谁又能保证他成了天下之主会如何。 “然则……秦姑娘对此如何打算的呢?你要我帮你和忙,难道便是帮你解决此事?我又如何解决呢?莫非要我去和王爷替你挑明此事不成。”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摇头道:“那却不必了,我要方公子帮我的忙很简单,便是让王爷死了这条心,今后对我再无他念便可。所以,惜卿想……想请公子帮这个忙,做我的……夫君。” 方子安听到最后一句,惊的手忙脚乱,打翻了手中的酒盅,弄的身上酒水淋漓。 秦惜卿俏脸通红,嗔道:“有这么可怕么?不过是一个对策罢了。” 方子安结结巴巴的道:“这……这……这算是什么对策?” 秦惜卿嗔道:“我有了夫君,王爷便死了心了。他还能夺人之妻不成?” 方子安当然明白秦惜卿这个计划的用意所在,但是这个办法也太出乎人的意料了。为了让普安郡王死心,秦惜卿居然想出了这个办法?让人难以置信。 “你放心,只是挂个名分罢了。你不必反应这么大。”秦惜卿皱眉道。 “我知道是假的,我也没指望是真的。可是我想问一句,为什么是我?我一个普通读书人,秦惜卿怎么会看的上?说出去,别人也不信啊。这摆明是假的。”方子安道。 “只能是你。”秦惜卿道:“一来……我的身份特殊,不可以嫁给外人,这是关乎王爷的秘密计划,万春园的实际作用。而你是知情人,便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忧。二来,无需外人相信,只需要王爷相信便罢了。他知道我的为人和性格,他会相信的。这件事也不会张扬,只是有限几个人知晓便成了。公子所要做的便是向王爷承认此事是真,承认惜卿已经是公子的人,让王爷死了心便成了。” 方子安苦笑道:“说白了,我便是个挡箭牌是么?替你挡住王爷的爱慕之箭,摆脱他的纠缠是么?” 秦惜卿歪着头道:“是,你不愿意么?” 方子安挠头道:“我也没什么损失,倒也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是瞒不过王爷的。毕竟……王爷也不是傻子。而且……就算他暂时相信了,也迟早会发现真相,到那时,他还不是要纠缠你,甚至可能会恼羞成怒。这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秦惜卿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然,如果公子有什么好办法,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方子安苦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办法,如果秦姑娘能遇到心仪之人,直接嫁了倒也一了百了。这么弄虚作假,很容易被识破。比如说,王爷会察言观色,看我们之间是否真的像是有婚约之人,然则我们的对话语气神态都需要不惹人怀疑。我怕你做不到。” 秦惜卿明白了,方子安的意思是,既要装作是有了婚约的情侣,怕是要有许多亲昵和接触,起码让人看起来是真的。那便面临着许多言语上和行动上的亲密,否则便会穿帮。既是假的,那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秦惜卿宛然一笑,轻声道:“方公子不用担心,惜卿会做到的,我只怕公子做不到。公子家中那个张若梅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还有那个叫春妮的女子,不知道会不会跟公子大闹。而你怕是也不能跟她们解释此事。” 方子安一点也不吃惊秦惜卿对自己的现状了如指掌。 “我是男人,我有什么做不到的。我又不吃亏。秦姑娘你可想好了,倘若你执意如此,子安当然不能不帮你这个忙。但若是占了你的便宜,你可不要骂我是登徒子,觉得我是个无耻之人。我这个人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好,我会很投入很配合的。”方子安瞪着秦惜卿做出一副淫邪的样子。 秦惜卿莞尔一笑,低声道:“方公子也要想清楚了,王爷可能会因为此事恼恨上你,对公子也许不利呢。” 方子安一愣,这一点他倒是没想到。但旋即便释然道:“合则留,不合则去,他若因为一个女子跟我反目,还值得我为他效命么?他的目标应该是斗垮秦桧,夺得大位才是。只要我能为他出力,能为他出主意,他便不会对我如何。” 秦惜卿点头微笑道:“好,既然公子不担心,那么这件事便定了。我是否可以认为,公子答应帮惜卿这个忙了。” 方子安摊手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似乎只能如此了。” 秦惜卿掩口轻笑,低声道:“那么,从现在开始,公子便是我的如意郎君了。公子准备好了么?” 方子安笑道:“这还用准备么?莫非要我沐浴更衣,对天祷祝一番不成。” 秦惜卿笑的花枝乱颤,突然开口道:“子安郎君!” 方子安楞了楞,居然没反应过来秦惜卿叫的是自己。 “这……这便开始了么?不会吧。”方子安脸都有些红了。 “当然要从现在开始,我身边有王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便要表现的像是一对情侣一般,你不是说,要从细节做起么?”秦惜卿低声道。 方子安嗔目半晌,点头道:“那你还愣着作甚,还不来陪你的郎君喝杯酒么?” 秦惜卿脸色绯红,低声应了,上前为方子安斟酒。两个人碰杯喝酒,都脸上发烧的很。虽然都说这是假的,但到底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看着秦惜卿羞涩中带着喜悦和狡黠的眼神,方子安忽然有些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人套路了,秦惜卿今日请自己前来的目的似乎并不那么单纯,似乎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自己稀里糊涂的便入了彀中,居然连挣扎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哪怕是假的,能跟这人间尤物有如此密切的交往,也是值得回味和庆幸的一件事吧。” “方子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贱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色且无耻了?” “这不是贱,食色性也,这么美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想?这又不是在后世,自己又不是在纪律部队之中。入乡当随俗,现在应该遵守的是这个时代的规则才是。” “呸,你就是馋她罢了,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作甚。你堕落了。” “……” 方子安心中两个声音交战了数合,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入场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七十五章入场初更时分,醉意熏熏的方子安在秦惜卿的搀扶下出了精舍,来到廊下。 秦惜卿娇声吩咐着:“菱儿,命人备车。送方公子回家。” 菱儿在廊下呆了几个时辰,就听着里边两人又是弹琴又是唱歌的,心中早已经不赖烦。她不明白,姑娘为什么独独对这方子安这么好,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出来了,要送方子安走了,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忙答应了去安排大车。突然间,借着廊下灯火的光,看到了让她惊讶不已的一幕。她看到秦惜卿和方子安居然手挽着手,双手交缠在一起。 “姑娘!你们!”菱儿惊愕叫道。 秦惜卿皱眉看着菱儿道:“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菱儿咬着下唇吁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没什么,菱儿这去备车。” 菱儿转身走去,听到身后秦惜卿温柔的跟方子安说话。 “方郎,酒喝的多了是么?都怪奴家,不该让你喝了这么多酒。倘若觉得撑不住的话,今晚……便留在这里吧。” 菱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未听到过秦惜卿如此温柔的跟一个男子说话,更何况那男子居然是方子安这样的人。那一句‘方郎’简直像是打雷一般炸裂在心里,让菱儿心里堵的严严实实的。 “难道说……姑娘他,居然真的,对这方子安动了情?方郎?方郎?难道说,他们已经……呸,姑娘还真是瞎了眼啊,怎么会看上这个方子安?这个方子安有什么好?姑娘你怎可如此作践自己。我定不能让你这么作践自己。” 菱儿心里又恼又急,乱成一团麻。 “留在这里?那可不成。明日我便要秋闱大考,那可不能耽误。惜卿,待我蟾宫折桂之后,再来看你便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哈哈哈,我可没喝多,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那可是海量。”方子安那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大言不惭,肆无忌惮的说着话,菱儿听在耳中,更是说不出的厌烦。 “奴家知道,郎君莫要生气,奴家也是为郎君着想。这不是安排了马车送郎君走么?明日郎君便要赴考,奴家也不能去送你,甚是遗憾的很,只能遥祝郎君马到功成,蟾宫折桂了。届时奴家再好好的为郎君设宴庆贺。”秦惜卿柔声说道。 “好好好,哈哈哈。就这么说定了。”方子安大声笑着,得意非凡的往门口行去。 上车之前,方子安甚至还伸手捏了一把秦惜卿的脸,更是让随行相送的菱儿等几名女子花容失色。菱儿咬着牙,拳头紧紧的握着,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 次日,方子安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洗漱之后吃了个早中饭之后,春妮从铺子里赶了过来。她今日是特地前来送方子安去贡院号舍的。本来方子安告诉她,不必来送自己,可春妮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来相送,因为自己将来是方子安的女人,这种时候她岂能不在场。 张若梅当然也想着送方子安去大考,但是方子安却担心她的安全,让她好好的呆在家中便好。毕竟秋闱大考试临安城的大事,贡院左近以及城中各处都增派了人手维持治安,这对张若梅不利。虽然说事情已经平息,张若梅已经好几次出入街市之中,甚至不用化妆招摇过市也没有遇到危险,但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晌午时分,方子安登上了雇来的马车和春妮一起前往秋闱考场——位于临安城西北钱塘门内的贡院。这里不仅是秋闱大考的场地,也是历届春闱大考的地点。 方子安认为自己已经动身的够早了,然而到了贡院外的广场上,他才发现自己大多特错了。贡院大门外的广场上,早已经是人山人海。参加秋闱的学子和前来送考的陪同之人早已将广场左近挤得水泄不通。贡院门口,学子们排成的队伍已经是一条打了几个转折的长龙。场面甚是热闹。 下了马车,将物品行李放在广场边缘的一颗大树下,方子安擦着汗四下观瞧。但见广场四周和广场上全副武装的官兵把手的极为严密。位于贡院进口处,更是有临时搭建的几座高高的箭塔。上面有巡视的官兵晃动的身影。显然,大宋朝对于科举之事还是极为看重的,这是大宋朝取士的唯一的正规渠道。当然,表面上看是如此。朝廷对此事极为看重的,所以秋闱春闱都是朝廷的头等大事。 再看广场上的这些应考的学子们,有的呼朋唤友兴高采烈,有的沉默不言席地而坐,有的则满脸愁容,心事沉重的样子。参加秋闱的人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年纪上有老有少,有的只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有的则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了。相貌更是俊美丑陋咋样的都有。有的人身着锦袍手持折扇仪态娴雅,有的人则穿着破旧的长衫,畏畏缩缩。 科举制度,作为一种供人上升的通道,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囊括了一定的阶层范围。有钱的没钱的,年老的年少的,都有资格在这条道上来搏一搏。从某种角度上,倒也是这样的时代中少见的有限的公平之事。正因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才有这么多人哪怕是已经胡子花白,还是愿意继续尝试。 所有人其实都抱着一个目的,一旦过关,一旦登科,便可鸡犬升天,光宗耀祖,便可到达人生的一个巅峰了。所有的想法和抱负都将有实现的可能。这就好像是一场赌博一番,堵上的是自己的命运,赢了的便将是把握命运,输了的便将继续在命运的铁蹄下遭受蹂躏。 方子安正自感慨,忽听旁边有人叫道:“子安兄,哎呀,可找到你了。” 方子安转头看去,也惊喜叫道:“哎呀,长林兄,钱兄,你们也来啦。” 来者正是钱康和赵长林,两人穿着长衫,拿着折扇,打扮的像个翩翩公子一般。身后跟着一个挑着箱笼被褥的挑夫。 “哎呀。子安兄,你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和长林兄还特地去了三元坊找你一起。结果,院门紧闭,锁将军看门。估摸着是已经来了。哈哈哈。还好找到了。”钱康笑道。 方子安有些纳闷,明明张若梅在家中,钱康怎么说家中无人,若梅难道是出门了么?不过方子安很快释然,只要张若梅小心谨慎些,也不是非得闷在家中才安全。 “抱歉抱歉,我本是想约你们一起的,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们。昨日在学政衙门,我还特意找了你们好久呢。还想着一起喝上几杯酒,一起鼓劲加油呢。”方子安拱手道。 钱康笑道:“无妨无妨,三天后再聚也是一样。届时喝喜酒。” 赵长林笑道:“瞧瞧,钱兄就是霸气,信心满满的很。我却不敢说必中了。” 钱康摇头道:“长林兄,这我可要说说你了。咱们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吃苦遭罪为了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候么?咱们不中,谁能中?若无必中之心,咱们还读什么书?还来考什么?在我看来,眼前这些人别看一个个人五人六的,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我要一个个的将他们踩在脚底下。子安兄,你说是不是?” 方子安为他的态度感染,大笑道:“对,必中,咱们三个,一个不能少,必须全部过了眼前这道关。不仅今日,明年二月春闱,咱们三个也必中。长林兄,拿出气势来,咱们不中,谁也没资格高中。” 赵长林咬牙道:“说的是,这时候怂了,跟临阵脱逃有什么两样。他娘的,拼了。” 方子安和钱康对视一眼,同声道:“拼了。” 三人击掌大笑起来,这时钱康才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春妮,忙道:“春妮姑娘怎么来这里了?面铺不开了么?” 春妮忙道:“我来送公子的。” 赵长林看了看方子安,将方子安拉到一旁低声道:“子安兄,你该不会真的要娶春妮姑娘吧。我不是说春妮姑娘不好,我的意思是,子安兄你将来是要当官做大事的人,门不当户不对啊。” 方子安笑道:“你可真是操心的很,操心眼前的大考吧。” 转过头来,方子安将春妮拉到身旁,向两人介绍道:“二位兄弟,跟你们正式的说一声,春妮跟我已有白头之约,秋闱过了,我便下聘礼娶她。二位兄弟莫忘了到时候随礼就好了,哈哈哈。” 赵长林有些发愣,钱康却立刻笑道:“哎呀,原来有这样的好事,那可真要应了那首诗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到时候怕不是双喜临门么?春妮姑娘,啊不,春妮嫂子,恭喜恭喜,嫁的好郎君啊。” 赵长林也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拱手道贺。春妮笑的像一朵盛开的桃花,心里甜丝丝的。 三人接下来正谈论各自的号房位置,以及考题的猜测等事情时,忽听得贡院大门处几声锣响,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众学子,准备进场。都听好了,排队入场,不得拥挤,听从安排,不得违抗。那些想着歪门邪道鬼心思,想着替人代考或者作弊手段的,一旦被查出,即刻取消资格。这是礼部主考魏大人的命令,都好好的听着,照做便好。” 正文 第七十六章 特权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七十六章特权随着一名官员的大声说话,一众学子纷纷骚动起来,开始准备排队进场。一时间送别声,祝福声,官兵们的呵斥声响成一片,闹哄哄起来。 “子安兄,走吧,咱们也排队去吧。早些进去,早些安定。今晚好好的睡一觉,明日大展身手。”钱康搓着手道。 方子安点头应了,转过头来对春妮道:“春妮,你回去吧。我得排队进场了。” 春妮道:“我等你进去了再走。” 方子安笑道:“那又何必,乱哄哄的,也不知到几时才能进场。你出来时间太长,你爹爹怕是要在铺子里抓狂了。” 春妮想了想觉得也是,铺子的事现在基本上都是春妮安排,自己离开的久了,爹爹定会手忙脚乱。厨下没有自己,柳儿一个人也难撑得住,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当下只得点头道:“那我便走了,你不要压力太大,中了最好,不中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至于便没好日子过。三天后春妮来接你回家。” 方子安笑着捏捏她的手点头道:“好,路上小心,雇辆车,别为了省钱走着回去,路还很远。” 春妮点头应了,和钱康赵长林两人道了别,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去。方子安钱康赵长林三人背起箱笼,汇入前方人群之中,排进了入场的队列里。 入场的检查很是严格,大宋朝的科举制度已经很完善和严格了,虽然并不能完全杜绝舞弊行为,但是起码在形式上已经做了该做的。锁院糊名誊录这些手段大大的减少了舞弊的可能,入场时的检查也严格细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拿着号牌进场的学子不但要经过严格的身份排查,而且所有携带的被褥衣服甚至点心都要被全部拆解切开检查。不时有人因为被怀疑和身份号牌上的身份不符而被官兵拖走。其中一位因为昨夜临时抱佛脚熬了夜,结果胡子长的长了些,和号牌上的‘微髯’的特征不符,便被直接拖到一旁严加盘问,争辩之时差点挨了嘴巴子。 如此详细的检查,导致进场的速度缓慢之极,数千临安府所辖学子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入场完毕。 方子安等三人耐着性子缓缓的随着队伍往前移动着,好在三人之间可以谈谈说说,倒也不是那么枯燥乏味。有趣的是,不时有鬼鬼祟祟之人在排队的学子队伍之间钻来钻去,低声的高价兜售着所谓的‘最新泄露的考题’。方子安等人自然不会相信,但有些学子却是心切,宁愿花钱买个安心,不肯错过任何渺茫可能的机会。 就这样,两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经西斜了,方子安等人也挪了几个转折,即将胜利在望了。看看后方队伍人流,天黑之前肯定是没法全部进场了,起码也得到初更才能全部结束。 就在此时,已经稍显空旷的广场南侧马蹄声响,十几骑小跑而来,在空地上停了下来。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跳下马来,在一群彪悍的护卫的簇拥下径自往贡院入口处行去。几名大汉在前方大声的嚷嚷,将前面排队的学子们推得踉跄歪斜。贡院前负责检查的官员和官兵不但没有阻止,两名官吏反而陪着笑上前躬身拱手相迎。 “这人谁啊,是参加秋闱的学子么?怎地不排队?”有学子不满的叫道。 “他你都不认识么?当今秦相爷的亲孙子啊,秦五公子秦坦啊。今年也和咱们一起参加秋闱呢。”旁边有人低声答道。 “啊。是秦桧的孙子啊,难怪如此。”问话的学子不说话了。 钱康实在忍不住,大声叫道:“秦相爷的孙子?那又如何?他既来参加秋闱大考,便该和其他人一样去排队。大伙儿都排了半天队,他凭什么便可以直接进去?这不公平。” 赵长林忙道:“钱兄,算了,这等事还是不要管的好。咱们也管不着啊。” 钱康瞪着他道:“这是什么话?暗地里的阴暗勾当咱们看不见倒也罢了,眼皮底下的不公平居然也视而不见么?那咱们考这科举何用?” 赵长林咂嘴看着方子安道:“子安兄,你劝劝钱兄,这牛脾气又上来了。” 方子安沉声道:“钱兄说的可是对的,秦桧的孙子又如何?咱们这么多人都守规矩,凭什么他不守?科举这样的大事上也搞特权?也太明目张胆了些。既如此,咱们也不必守规矩了,二位,跟我来。” 赵长林愕然,钱康挑着大指道:“果然是我认识的子安兄。” 方子安不说话,将箱笼背上肩膀离开队伍行列径自往贡院入口行去。钱康也扛着箱笼跟上。赵长林跺跺脚,也忙跟在两人身后而去。 方子安往贡院门口走了二三十步,便有杂役发现异样,忙上前来拦阻。 “喂喂,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我们是秋闱的考生,进贡院号舍参加大考啊。怎么了?”方子安笑道。 “去去去,排队去。不懂规矩么?乱闯什么?”杂役皱眉摆着手道。 方子安笑道:“还要排队么?那为何前面那人不排队?他不排队,我们凭什么排队?规矩只是针对咱们这些人的么?” “嘿!你这人故意闹事是么?你也跟别人比?你道他是谁么?当今秦相爷的亲孙子,人称秦五公子的秦坦。你也跟他比?”杂役叫道。 “管他是谁的孙子,既是来参加秋闱大考的,便该跟所有人一样去排队。凭什么搞特殊?他不排队,便说明规矩是空的,那我们也可以不排。”钱康大声道。 “嘿,故意找茬是么?你们三个要闹事是么?”杂役怒道。 方子安冷笑道:“我们可没闹事,我们是规规矩矩的考生,早已排了半天队了。规矩是你们自己定的,你们自己又破坏了规矩,那可不能怪我们。除非你们自己找个人来跟我们承认,你们之前的规矩都只针对我们这些普通的学子,对秦相的孙子搞特殊照顾。这么多人看在眼里,也好做个见证。回头咱们再宣扬宣扬。” 两名杂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恶狠狠的道:“好,好,咱们说不过你们,有人治得了你们。” 说罢,一名杂役奔向入口处,对着入口处正点头哈腰跟秦五公子献殷勤的两名官员指手画脚的说了一番什么。两名官员脸色阴沉的扭头朝这边看过来,那秦五公子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三位兄台,还是别自找不自在了,快些走吧。秦五公子可不好惹,他要先进去,便由着他进去就是了。别弄的不可收拾。” “是啊,三位的勇气可嘉,但是,也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快走吧。” 旁边排队的学子们好心的劝说着方子安三人,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三个人的胆量是有的,但是大可不必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赵长林有些紧张的看着方子安,却见方子安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有些打鼓,却也骑虎难下,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名官员招收叫了几名官兵朝这边走了过来,那秦五公子也摇着折扇跟了过来,似乎是要瞧瞧热闹。周围众学子吓得不敢说话,都暗自为方子安三人捏了一把汗。 “你们三个,要闹事么?来人,拿了,押到一旁待审。”那群人走到近前,一名官员二话不说便大声下令。 官兵涌上前来便作势要拿人,方子安大声喝道:“谁敢!朗朗乾坤,我大宋是有王法的。我三人一没杀人,二没防火,这位大人开口便拿,有何凭借?莫非没有王法不成?” 一名瘦高官员冷声喝道:“就凭你们三个在这里闹事,破坏秋闱大考秩序,便该拿了。你还觉得冤枉了不成。” 方子安冷笑道:“我们三个怎么闹事了?我们三个都是参考的学子,手续一应俱全,资格也可审查,那里闹事了?” “大胆,既是参考学子,怎不按照规矩排队去,却往前挤什么?适才宣布的规矩你们没听到么?”那官员喝道。 钱康大声道:“规矩我们听到了,我们也一直遵守规矩排着队,但是有人插队,破坏了规矩。你们却也并没有拦阻。那便是说这个规矩便不是规矩了,我们三个便不用去遵守这规矩了,这难道有错么?” “放肆,你们是你们,攀扯别人作甚?别人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干系?你们几个就是想闹事。”那官员厉声喝道。 方子安笑道:“无非是搞特权罢了,听说这一位是秦相的孙子秦五公子,你们才大开方便之门,不惜破坏规矩罢了。同为参加考试的学子,便该一视同仁。入场这件小事上都搞特殊,怎么叫人相信秋闱大考是公平的?朝廷科举是公平取士的手段,讲究的便是‘公平’二字。你们这么做才是违背朝廷的初衷,便不怕朝廷追究么?” 两名官员都楞住了,他们没想到这学子如此大胆,本以为吓唬吓唬便怂了,没想到他们不但不怕,而且还针锋相对。这家伙说的话倒也难以反驳。 “哈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挤兑我来着,看着我能进去,你们却要排队,心里有些不服气是么?”一旁站着的秦五公子哈哈大笑起来,大声说道。 正文 第七十七章 相识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七十七章相识方子安看了一眼秦五公子,这秦五公子倒也生的仪表堂堂,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一脸的酒色过度的样子。 “秦公子,这不是服不服气的问题,这是关乎公平的问题。秦公子虽然是秦相之孙,但在眼下的身份却是跟我们一样,只是参加大考的学子罢了。既然定了规矩,秦公子也当遵守。而不是靠着你另外的身份搞特权。”方子安沉声道。 秦五公子大笑道:“如果我偏要搞特权呢。你待如何?你能把我怎样?你见不到别人比你命好,你怎么不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呢?人和人命不同,你怕是还不懂什么叫认命。你若想参加秋闱,便给爷老老实实的。敢管我的事?我的事是你有资格管的么?” 方子安皱眉冷笑道:“果然是个纨绔子弟。” 秦五公子一愣,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找死么?” 他身旁伴当纷纷喝骂道:“狗东西,皮痒了么?” 两名官员在旁忙劝道:“五公子息怒,这事儿交给我们便是,别耽误了入场。” 方子安冷笑摇头道:“可惜了,秦相的声誉便毁在他的这些不肖子孙身上了。秋闱大考这么大的事,上上下下都极为关注的朝廷头等大事,他的孙子公然搞特权,令人无法不怀疑其中有猫腻。这事儿一旦传出去,必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无视朝廷规则,公然舞弊,怕是秦相也难以向皇上和朝廷官员交代。广场上这么多人,这件事一定会传出去的。秦五公子,你耍威风不要紧,你的爷爷秦宰相怕是要被你这不肖子孙给拖累了。如果秦相在此,怕是要骂的你狗血淋头,搞不好还要给你两个大嘴巴子。因为你让他难以向皇上交代此事。” 秦坦闻言皱眉发愣。 方子安又指着那两个官员道:“还有你们两个,私自破坏秋闱入场的规矩,也没好果子吃。事情闹大了,你们两个能兜得住么?最倒霉的便是你们两个,你们的上司会推做不知,把这说出是你们个人的行为,追究你们的责任。等着丢官帽吧。” 两名官员悚然而惊。 方子安转头朝着广场上尚有的数百学子高声叫道:“大伙儿做个见证,今日只要这位秦五公子不守规矩进了贡院,那便说明里边有猫腻。那便是一场不公平的大考。各位辛辛苦苦寒窗多年的苦读,最后统统付诸流水,这是极大的不公。你们若能容忍十年寒窗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便继续保持沉默,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若你们觉得对自己不公,便要勇敢的站出来,揭露这样的不公平。否则,你们永远没有机会。” 广场上的众学子本来大部分都抱着看戏的心态。但方子安的话却直接击中他们的软肋。这些人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前程,谁苦读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博取功名出人头地。如果这时候有人剥夺他们的希望,便比杀了他们还要严重。如果其中有极大的不公平,则每个人的前途都可能被在不知情中被剥夺。自己傻乎乎的大考,别人却用特权早就内定了高中的名额,这如何受得了。 “对,有猫腻,不公平。便是皇子也要遵守大宋律法,秦相的孙子难道便不用遵守大考规矩么?” “如此公然破坏规矩,视朝廷律法为何物。” “这天下是大宋天下,是官家的天下,难道是你秦家的么?你们也太嚣张跋扈了。干脆叫你爷爷秦宰相直接给你个状元便是了。” “秦相知道此事,怕是要被你这不肖子孙气死。” 众学子七嘴八舌的叫喊起来,起初还只有十几个人,很快便在他们的带动下有百余人愤怒的叫嚷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两名官员知道犯了众怒,吓得不知所措。适才那青年学子说的对,若是这事闹开来,他们是要倒霉的。虽然让秦五公子无需排队直接进贡院是上面吩咐下来的,但若闹大了,上司官员可不会承认这件事。 “他娘的,一群穷措大乱嚷嚷什么?一个个皮痒了么?五公子,兄弟们这便教训教训这帮子穷措大。”秦五公子手下一众随从指着叫嚷的众人大声喝骂道。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可并不在乎,若要动手,顷刻间便能打的这些读书人鼻青脸肿,他们这些人可都是专业的打手。 秦坦心中自然也是大怒,但他却也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打人是不可能的,眼前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百姓。他们都是获得秋闱资格的生员,其中说不定也有许多有头脸的人家的子弟,绝对不可莽撞。而且这是秋闱大考,破坏秋闱大考秩序乃是大罪。就算有爷爷秦桧在,那也未必便能摆平此事。更何况自己若是这么一闹,爷爷怕是真要处罚自己。 秦坦想起了他的爷爷秦桧有一次酒后跟秦家众男说的话:“天下人因为岳飞等人之死,对我秦家众人仇视痛恨。咱们倒也不怕,只不过得做的聪明些,不能太过高调。那些攻击我们秦家的人,咱们可以表面上忍让一番,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是背地里,他们一个也别想跑。尔等在外边也不要闹得太不像话,受了什么委屈,遭了什么辱骂,回头咱们跟他们慢慢算账便是。这便叫做策略。明面上咱们吃亏了,皇上知道了还要同情咱们。但实际上,咱们秦家岂能纵容这帮敢于冒犯的宵小之辈。一个个的都要处置了,该问罪的问罪,该杀的……便叫他们人头滚滚。” 秦坦想到这里,心中计议已定。沉声呵斥道:“教训什么?都给我闭嘴闪到一边去。” 众随从吃了个鳖,只得闭嘴不言。秦坦转头对身旁那两名官员道:“二位,既然这些人这么闹腾,本公子便排队就是了,也不为难你们。” 两名官员千恩万谢,连连拱手,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都不要吵闹了,秦五公子跟你们一样排队进场了,可成了么?谁要是再乱叫乱嚷,便以破坏秩序论处,即刻拿办。”瘦高官员大声喝道。 众学子闻言心中大快,众人的力量还是有的,那秦桧的孙子到底还是不敢造次。众人高兴之余,心中也想:原来就是得发声,得闹起来。若是胆小怕事不敢闹,这事岂有这样的结果,被践踏的公平和规则便也无法伸张。有人鼓起掌来,一时间掌声如雷。 有些老成持重的人却冷眼旁观,心里却想:这群傻子,以为这便是赢了,岂不知这么一闹,以后还不知要遭到怎样的报复。那秦相也是能得罪的么?也不看看朝中得罪秦相的人还有几个活着。那领头的三个蠢货,这以后恐怕有他们好果子吃了。 秦坦对场上极具羞辱性的掌声充耳不闻,反而面带微笑看着方子安,缓缓问道:“这位兄台,敢问你高姓大名啊。” 话时笑着问的,但不知为何,周围众人听到这句话却心里透出丝丝凉意来。 方子安尚未回答,却听有人叫道:“秦五公子,我知道他是谁。”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相貌猥琐身材矮小的青年从前方队列之中站了出来。 “黄万年,你这狗东西。”钱康怒骂起来,那人正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黄万年。 赵长林也骂道:“黄万年,你个狗东西,欺骗我说出那件事,害得子安兄被逐出师门。” 那黄万年负手走来,哈哈笑道:“赵长林,你自己蠢,怪得了谁?”说罢不再搭理钱康和赵长林,径自来到秦坦面前,拱手行礼道:“秦五公子,在下栖霞书院黄万年有礼了。” 秦五公子点点头,也没打算还礼,只指着方子安等人道:“黄公子,你说你认识他们?” 黄万年忙道:“认识,当然认识。一个叫赵长林,一个叫钱康,一个叫方子安。都是我栖霞书院之人。这领头的便是方子安,不久前密谋谋杀秦相爷的那个周钧正便是他的老师。只不过这厮行为不检点,被周钧正给踢出师门了。不过他却似乎心有不甘,上次周钧正畏罪自杀,他还公然为周钧正这罪人主持丧礼,似有为周钧正打抱不平之意呢。” 其实学子们之中早就有人认出了方子安,毕竟人群之中栖霞书院的应考考生也自不少。不过谁也不肯挑明方子安的身份,直到那黄万年冒出来挑明了这一切。有人低声咒骂黄万年的无耻。 “方子安?他便是方子安?写《青玉案》《木兰花词》的那个方子安?”有一些学子倒是惊愕不已。那两首词惊艳之极,何况经过万春园秦惜卿演唱之后早已众人皆知,只是不知道那写词的方子安是何许人也,此刻得知眼前这个人便是方子安,自然发出一阵惊讶和赞叹之声。 “方子安?”秦坦似乎也对这个名字很是耳熟,突然想了起来道:“给秦惜卿写词的那个?” “秦五公子好记性,就是他。这厮可不是什么善类,今日当众闹事,秦五公子可要给他好看。”黄万年低声道。 秦坦呵呵一笑道:“多谢黄公子了,你很不错,改日咱们好好聊聊。” 黄万年连连拱手笑道:“虽是听候秦五公子差遣。” 秦坦点头,缓步走到方子安面前道:“你是叫方子安是么?” 方子安微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秦坦点点头低声道:“很好,我记住你了。” 方子安笑道:“你记住我作甚?我也不是什么美女,更不是像黄万年那样对你摇尾乞怜的狗,你记住我可也没用。你若想跟我结交,请我喝酒,还得看我有没有时间。我很忙的。” 秦坦大笑道:“好,有种。看上去是条汉子。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往后的日子多得是,倒是可以验证验证。方子安,方公子,你最好记着今天的事。” 方子安咂嘴道:“你不感激我么?我可是替你避免了让你爷爷在众人面前为难的局面,更避免了你被你的宰相爷爷给责罚。你该谢我才是,你的态度可不太对啊。” 秦坦再次大笑,眼神如刀狠狠盯着方子安道:“好,我谢谢你。”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入舍 (谢:墨言不鱼、蟑螂爱土豆两位兄弟的慷慨。求收藏。) 秦坦一挥手,带着一群随从径自往后方排队去,那黄万年本来排在前面,此刻居然放弃了将要进场的位置跟随秦坦排到了后面去,跟在秦坦身边大献殷勤。 方子安三人也回归原来的位置,秩序很快恢复。入场检查重新开始。众学子心中兀自充满快意和好奇,纷纷看向方子安等人的方向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投射来的目光之中有的是敬佩,有的则是担心。 “痛快啊,今日可真是痛快的很。这就叫做邪不压正。今日咱们若是不出面,那厮便大模大样的进去了,咱们只能干瞪眼。咱们只要敢出头,他也是怕的。足见这些人色厉内荏,心虚的很。”钱康兀自处在兴奋之中,入列之后还兴奋的轻声嘀咕着。 赵长林皱眉低声道:“钱兄,莫要说了,这未必是好事。得罪了秦五公子,对我们可没有半点好处。我们只凭一时之气强自出头,其实是不智之举。这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钱康不满的道:“长林,你是怎么了?你平日不是这般胆小的,怎地今日老是说这种话?” 赵长林叹道:“钱兄,这不是胆小不胆小的问题啊。咱们的目的是什么?是考取功名,做一番大事。眼下咱们什么都不是,便因为此事去招惹秦家,对我们有何好处?这就叫小不忍则乱大谋,着实不智。若是因此被人做了手脚,导致我们连秋闱都不中,是否得不偿失呢?” 钱康皱眉道:“这我倒没想过。似乎你说的有些道理。子安兄,你觉得呢?” 方子安转过头来笑了笑道:“现在想起这事的麻烦倒也迟了,还想这些作甚?这世上可没后悔药吃。” 钱康愕然道:“子安兄莫非也和长林兄想的一样?”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站出去的那一刻,便该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钱兄莫非根本没考虑么?” 钱康呆呆无语,他确实没多想,只是凭着一股怒气,一腔愤怒便挺身而出,压根没想后果。 “子安兄既然考虑了后果,却又为何不劝阻,反而带头上前?我有些不懂。子安兄难道觉得后果不严重么?亦或是根本不在乎?”赵长林带着淡淡的埋怨,轻声说道。 方子安看着赵长林笑了:“长林兄,知道后果严重,和去不去做是两回事。目睹眼前的不公而选择退避,固然可以称之为智慧,但换一个说法其实便是只讲功利而已。这世上之人正因为太过计较功利得失,太过精于利己,所以才一个个变的麻木不仁。坏人之所以猖狂,便是因为他们的每一件小恶都被纵容,最终行大恶时也无法阻止了。咱们今日固然可以忍耐,再下一次呢?遇到同样的事呢?我们是否可以同样用‘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样的话来告诫自己不要插手。然则最终我们的底线越来越低,本是满腔热血之人,到最后也都成了缩头乌龟。因为甚至你连自己都没感受到自己的变化,还以为自己是深谋远虑呢。” 赵长林呆呆的看着方子安。一次次的忍耐便是一次次对别人的纵容,话虽绝对,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当然知道今日咱们大可不必去得罪那位秦家孙子,但是,这是纵容作恶,跟我们入仕的初衷不符。我们既有抱负,便该践行之。我可不想自己最终变成隐忍如龟之人,把头缩在壳里不看不听不见,只安慰自己说要等待机会,等待实力云云。咱们的优势便是一腔热血和正义,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钱兄说要阻止,我便会立刻去支持他。我不能让我们的一腔热血一次次的冷却,那会让我们变成冷血无感之人。敢做敢行,为常人不敢为之事,那才是胆量和勇敢。杨再兴将军以数百骑攻十万金兵,你能说他不知道后果么?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为何?因为他的使命便是杀敌,其他的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方子安继续轻声说道。 钱康一拳砸在手心里,点头道:“子安兄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差点被长林兄带偏了。” 赵长林脸上现出羞愧之色,低下头去。他发现自己跟方子安比起来,在胆识上相差太远。自己反思了一下,是否真的完全是为了小不忍而乱大谋呢?其实内心里是带着一丝胆怯的,不完全是出于隐忍的目的。这让他感到羞愧不已。 方子安拍拍赵长林的肩膀,低声道:“长林兄也不必介意,你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其实我也是评估了后果的,也不会有多么严重。今日之事明面上我们是占着理的,所以他们也不敢明着对我们怎么样。暗地里捣鬼倒是有可能的。不过,暗地里的勾当,我却一点都不怕,我担心的反而是明面上的阳谋,因为他们拥有的资源和权力比我们大得多。暗地里的手段,那便各显本事,不借助明面上的资源,那反而容易应付。我方子安也不是吃素的。至于你说担心秋闱大考上动手脚,那倒大可不必。这种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只要咱们考的好,他们强行针对我们,岂非是自找麻烦。你当秦桧是傻子么?会傻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为了我们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去犯众怒?去在大宋最为重要的科举之事上去动手脚?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放心便是了。” 钱康和赵长林听了这话,心中顿时释然。方子安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不得不令人信服。将来麻烦必是有的,但未必如想象的那么可怕。倒也不用自己吓唬自己了。 队伍前移,很快三人便到了贡院入口处。检查时,两名官员假公济私严格了许多,将三人的携带物品乱丢乱撕,弄的到处都是。对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刁难。但最终没有实质性的能够阻拦三人入场的违规之处,只得放行。 进了贡院大门之后便不能相互交谈和同行了,方子安背着行囊绕过贡院大门内的高大灰白色照壁之后,眼前豁然开阔。一条长长宽宽的石板大道在眼前延伸开来,一直延伸到远处一座高大的楼宇之前。前方一座高大的牌楼横跨石板大道悚然而立,牌楼上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为国取士’。石板大道两侧,高大的围墙环绕之处,远远近近各有圆门数十个,远远看去,倒像是两座绵延至远方尽头的石拱长桥一般。 此刻暮色四合,整个贡院之中更是有一种烟云氤氲,让人肃然的神秘感。也许是心理上的原因,这里是读书人应考之地,心中自然有肃然起敬的感觉。但或许也并非如此,这里就像是读书人梦寐以求能够取得晋升之阶的圣殿一般,本身便像是庄严的庙堂圣地那般,自带肃穆庄严之感。 方子安吸了口气,往上提了提肩膀上的箱笼,阔步走去。 整个秋闱大考的号舍设置是按照《千字文》的顺序来命名。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些字作为区分号舍的编码。适才方子安看到的那些酷似石拱桥桥洞的园门,其实便是一个个分割开来的号舍院落。每一道园门上方都刻着字号,比如东首第一道园门便是天字号,西首第一号便是地字号。以此类推,根据考生数量的多少不同,设置相应的号舍编码。 每一道园门之内便是两排长长的号舍,每一排号舍二十五间,计五十间号舍。考生便按照所取得的号牌上写的‘×字第××号’的位置对号入舍。 方子安的号牌编码是‘秋字第十七号’号舍,位于东侧第十一道的秋字园门之内。园门入口处有十余名官兵和杂役守候,验了号牌之后,一名杂役带着方子安径自往南侧一排号舍走去。 两排号舍之间有十几步宽的空地,一排高大的树木栽种在空地上。如此一来,本就不大的空间更显逼仄。枝繁叶茂的树冠几乎将所有的天光都遮蔽,让整个院落显得阴森而昏暗。 跟随那杂役从号舍长廊一侧进入,方子安顿时感到一种压抑窒息之感。长廊是封闭的,只有一侧有门可入,对外的一侧以木栏相隔,不像是考试的地方,倒像是牢笼一般。而且,虽然没有进号舍,但也能感觉到号舍的低矮狭小。走过一道道紧闭的木栏门,里边已经能看到有学子点起的烛火。 “书上写的果然是真的。号舍果然是低矮破败的模样。”方子安心中想道。“或许是为了节省空间吧,参加科举的人数太多,春闱时更是各地举子汇聚于此,空间着实有限才不得不为之吧。反正不过三天时间,熬过去便好。这点困难,倒也不算什么。”方子安这么想着,倒也释然了。 “进去吧,不得喧哗,不得吵闹,早些安寝,明日一早便要开考。”那差役打开了一道木门,对方子安道。 “多谢了。”方子安点头道谢,看向门内黑洞洞的黑暗,微一犹豫,还是举步迈了进去。 “哐当,哗啦啦。”木门在后方关闭,铁链声响起,那差役将门上了锁,转身离去。 正文 第七十九章 解试 号舍宽七尺,深一丈五,最高处一丈二,最矮处不到六尺。这就是一个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地方。黑暗的空气之中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墙壁上大片的霉菌斑驳,靠近后侧有些漏水,墙壁的缝隙里居然还长着几根潦草的青草。 方子安借着手中烛火的光亮将号舍角角落落看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这号舍的情形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条件还要恶劣,让方子安始料不及。 不过,环境的恶劣对方子安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难题,想当年训练潜伏任务的时候,方子安曾独自一人在荒山之中狭窄的墓穴之中跟一堆枯骨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 眼下不是特种训练,倒也可以稍加整理一番。别的不说,空气中荡漾的尿骚.味和霉变味是必须要清除的,否则会让人很难忍受。 办法很简单,尿骚.味的来源是后墙角落供便溺的尿桶。方子安找了几张毛边纸烧着了,往尿桶里一丢。随着火焰的熄灭,空气中便充满了纸张焦糊的烟气味。虽不知什么原理,但却很管用。接着再取出两小片馒头在烛火上烤烧,另一种带着焦香味道的糊味便很快充斥小小的空间,顿时口鼻之间感觉舒坦的多了。 墙角靠着几块木板,墙壁上预留着搭设木板的木桩头,方子安很快便将床铺搭好,铺上铺盖。此刻他不想抹黑整理东西,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凉水,嚼了几片干果脯之后便上床睡觉。听着外边夜风吹着树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不久后便酣然睡去。 清晨,方子安在一片嘈杂之声中醒来,爬起身来,透过木栏门之间的缝隙处,看到外边奔跑的人影正在廊下穿行。那些人都是一些全副武装的官兵。方子安意识到大考很快就要开始,而自己还什么都没准备呢。于是乎忙起身下床,找到了拼接书案的木板开始忙活。好在这些木板都是按照一定的顺序在两侧墙壁上生根,然后可以快速装配起来的,很快一张简陋的两层书案便横在了门口的位置上。 方子安松了口气,弄了些清水洗漱,之后一边嚼着干粮一边开始将笔墨纸砚这些东西摆在桌案上,滴了几滴清水开始磨墨。墨渐浓时,便听得外边传来大声的宣讲之声。 “诸生员听着,大宋绍兴二十一年临安府解试即将开考,本次临安府解试主考乃礼部侍郎魏师逊魏大人,副主考几位分别为临安府学政曾西园曾大人,翰林院学士孟维中,赵少康二位夫子。特此告知诸位知晓。” 方子安对这些名字一个不熟,倒也并不在意谁当主考,谁当副考。只眯着眼睛静坐,养着精神。 接下来,外边的那人继续说了一些考场之中的注意事项,列举了种种禁止的行为和作弊的手段以及相对应的处罚。方子安这才知道,原来南宋一朝对于作弊的惩罚竟然如此之严厉。作弊一旦被查出,驱逐出考场,终生禁止参加科举考试,甚至连家族之中的人也被禁止参加科举。这其实已经是很严厉的处罚,几乎断了作弊之人和其家族的上升通道。但这还不是最重的。视作弊情节轻重而论,坐牢,流放,发配,充军,甚至砍脑袋。这些都是对作弊和破坏科举行为的惩罚的选项。 震惊之余,方子安也有些明白朝廷这么做的道理。毕竟这是朝廷最主要的取士方式,是需要选拔人才治理国家的,需要的自然是真才实学之人。这干系的不仅是公平公正的科举本身,而是干系江山社稷的治理和稳定,关乎社稷存亡的大事,是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严肃科举制度,严厉惩罚破坏的行为也在情理之中了。 大宋绍兴二十一年八月初九上午巳时正,伴随着贡院广场上的三声轰鸣的钟声响起,秋闱大考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三天时间是漫长紧张难熬却又是极为短暂的,转眼到了八月十一最后一天的策论试。这也是最为关键的一场。自从王安石变法以来,科举取士的标准已经改变。以前文才为先,如今已经是以治理能力为先。反应在科举上便从以前侧重诗词赋转到了策论上。所以所有人都知道这最后一天的重要性。若说之前两日考的都是基础的知识,考查的是学子们对于经史子集的掌握程度,以及诗词文章的表达能力的话,那么策论便是要考察这些人在具体问题上的对策以及见解,考的便是实际的思考和理政的能力。 方子安最担心的其实便是这一场,因为前面的几场无非便是死记硬背的内容,诗词赋则大可‘借鉴’名篇,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难就难在这最后一场。策论题目未知,所以要靠的是真正的理解和笔力,而且必须要有见解才成。方子安的担心便是源于此。题目若是越贴合当下的实际,反而是越难为之。 然而,当拿到了题目之后,方子安长长的松了口气。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尚书有云: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今大宋繁盛,世风渐糜,学风亦然,浮夸骄矜自大之风甚之。为学这刚愎自为,目中无他,可乎?试论之。” 这题目根本不是方子安所想的那样,是关乎时政之类的策论问,而是不痛不痒的关乎为学的题目。这种题目其实是老掉牙的题目,这样的题目本身便是浮夸无味之题。方子安既高兴同时又深深的叹息。这才安稳了几年,连取士的科举都已经呈现出一种浮夸不切实际的表现,要学子们写的是这种对现实毫无裨益的文章,这显然是一种倒退。又或者这根本就是有意为之,故意规避一些敏感的问题。关于战与和,关于军务政务,关于吏治,关于忠奸等等的题目,只要有可能触及一些敏感之事,便一概规避。这其实便是一种变相的禁言。 在秦桧掌权之下,显然他不会允许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争论。那些都有可能会翻他的老帐,揭开朝廷的伤疤。所以,科举的策论题目便成了这种毫无营养的老掉牙的并无实际作用的题目。 不过对方子安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这一类空论的文章很多,而且写得精彩的也不少。方子安搜肠刮肚一番,很快便从残存的记忆中找到了一遍。当下磨墨剔灯,提笔疾书。 “君子之学必好问。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理明矣,而或不达于事;识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细,舍问,其奚决焉?”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圣人所不知,未必不为愚人之所知也;愚人之所能,未必非圣人之所不能也。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也,然则问可少耶?《周礼》,外朝以询万民,国之政事尚问及庶人,是故贵可以问贱,贤可以问不肖,而老可以问幼,唯道之所成而已矣。 孔文子不耻下问,夫子贤之。古人以问为美德,而并不见其有可耻也,后之君子反争以问为耻,然则古人所深耻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为耻者多矣,悲夫!” 洋洋洒洒一篇《问说》很快便落于考卷之上,也不用担心会有穿帮。因为写这篇文章的人活在几百年后的鞭子朝。方子安打心底里感谢高中的语文老师,当年若不是他逼着全班人将每一篇文言文都背下来,此刻还真是有些抓瞎。当初被方子安深恶痛绝的行为,如今却在近千年之前的这个时空给了自己助力,这不得不说真是一种玄妙的造化。 但其实,方子安其实也没有什么成就感。自己之前是真的用心读书了,想着搞不好要真的凭借自己的本事考上科举的。不过,方子安却也不是愣头青,这种事还是不要冒险的好,既然能借力,最好还是借力。这年头科举可是三年一次,若失手了,便又得耗费三年时光了。所以方子安还是老老实实的打把稳牌,厚着脸皮借鉴了一回。当然,学习也并非没有派上用场,比如第一场考的帖经墨义数百条,便都是靠着自己苦读死背的功夫,那玩意可是借鉴不来的。 无论如何,撂下毛笔的时候,方子安的心情愉悦了起来。三天的囚笼生活终于结束了,这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倒不是因为这个环境的逼仄恶劣,而是这里压抑而恐怖的气氛。每天晚上,方子安几乎都能听到号舍之中传出的痛苦的嚎叫声,那是一些人因为考试不顺,意识到自己将没有希望时的悲鸣。那是一个个被这个时代所折磨扭曲的灵魂所发出的无奈的呻吟。方子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陷入了和他们一样的处境之中,坐在这阴暗的号舍里,其实便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但方子安知道,自己和他们又是不同的。自己是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成为时代的失败者和牺牲品的。 有的人折戟于此,而方子安将要从此处扬帆远航。 正文 第八十章 经历 八月初十二上午巳时,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秋闱大考在震天的锣声中结束。所有的答卷被全部收走之后,差役们打开了紧锁了三天的号舍的门,一个个蓬头垢面眼睛红肿身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学子们走了出来,重见天日。 很多人在这三天时间里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胡子拉碴身形憔悴倒在其次,变化最大的还是心理上的。他们此刻才会理解,那些前辈们所说的关于参加科举大考之后的感受,从号舍之中走一遭,就好比从鬼门关中闯一回一般。话虽夸张,但重见天日这一刻,确实给绝大多数人一种重获新生之感。看到阳光穿透树冠照在身上的时候,多愁善感的学子们之中很多人都几乎落泪。 方子安没有急着和其他人一样涌出号舍,虽然他心中也急着离开,但是临行之前,他还是从廊下拿了一柄扫帚,将号舍里仔仔细细的打扫了一番。将墙上的霉斑快速的清理了一番。不管这号舍如何的令人难熬,但这三天时间起码它是自己的栖身之处,给了自己庇护。方子安希望下一个进入这个号舍追求梦想的人能够感受稍微好一些。 所以方子安清扫了号舍,还清洗了便溺的木桶,将拆解下来的木板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最后离开的时候,方子安踮着脚伸手从后墙潮湿的墙缝里开放的一朵小雏菊花连根拔起,揣在怀里。就在这三天时间里,方子安原本以为是长着的乱草的这棵小雏菊居然开了花,虽然花朵很小,但却给方子安很大的惊喜。方子安从中体会到了生命力的顽强和美丽,哪怕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中也要积极努力的活着和绽放的道理。 踏出号舍的门,刺眼的阳光让方子安有些眩晕,但他很快便恢复了过来,随着众学子的人流缓缓而出。 贡院青石大道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不知为何,并没有想象中的喧闹,所有的举子似乎都很沉默,他们只背着包裹箱笼缓缓的向着出口行去。没有大考结束的雀跃和轻松,也没有懊悔和歇斯底里,显得过于平静了。也许这三天时间耗尽了他们的精力,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了。 但一到外边的广场上,便是另外一个场景。前来迎候的妻妾父母或是亲朋好友们一见面,顿时便释放了几天来的压抑,情绪也亢奋了起来。哭的笑的叫的闹得都有,贡院广场上已经沸腾的像是一锅开水一般。也许心中的情绪只有在遇到自己的亲朋好友的时候才会爆发,心扉才会敞开。见到他们,所有的沉重和压抑便也一扫而光,所有的艰难也都随风而去了。 方子安走出贡院出口,在周围又哭又叫的人群之间走过,心中颇为感慨。他径自往广场南侧走去,那里人少些,也是自己和春妮约定好来接自己的地方。走不多远,他已经看到了春妮站在树下焦急张望的身影了。 “春妮!”方子安本以为自己不会像周围那些人一样的激动,但在看到春妮的那一刻,他却不由自主的心情澎湃了起来。能有一个人在外边等着自己,这种感觉真好。 “公子!”春妮也看到了方子安,兴奋的大叫着挥手,快步跑了过来。 方子安哈哈大笑着迎上前去,一把抓住春妮小手,便将春妮往怀里拉。 “哎呀,子安啊,可出来啊。这家伙,可等的人心焦。天不亮春妮便急着要来,我们在这里等了两个时辰了。” 老张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春妮身后,当着广场这么多人的面,方子安都不在乎什么,但是当着老丈人的面,倒是不能造次。于是只得将春妮的手捏了捏便放开了。 “岳父也来啦,铺子今儿不开了?”方子安笑着行礼。 老张头咂嘴道:“这几天你考试,春妮的心不在铺子里,天天跑来这里等着,哎,铺子只好开一天关一天的。这可好了,终于完事了,终于可以重新开张了。这几天可损失了不少银子呢。” 方子安转头看着春妮笑道:“怎么?不是说了不用担心么?安心等三天来接我便是,怎地还来这里等着。” 春妮的眼眶红红的,不知什么时候高兴的掉了一轮眼泪,紧紧抓着方子安的手道:“人家不放心嘛。本来是不来的,后来听人说,贡院考场里死了人,抬出来了。我吓得要命,生怕你出事,便天天在门口等着。” 方子安一愣道:“死了人?我却不知。” 春妮道:“啊,你都不知道么?钱塘县的一个学子在里边上吊自杀了,被抬出了出来。说是答题答不出,高中无望,便自己在号舍里上吊死了。这两天我在这门口呆着,天天出事。有的人被五花大绑的捆着押出来,有的满头是血奄奄一息的被抬出来。说是这些人在里边闹事,还有的作弊什么的。我都吓坏了。这不是考试么?怎地又是死人又是受伤的,又是犯事坐牢的。我担心死了,生怕……生怕……” 方子安心中震惊不已,自己关在秋字号号舍之中三日,确实不知道其他的院落号舍之中发生了什么。没想到出了这么多的事。这也难怪春妮担心。 “是啊,这不是秋闱考试么?怎么搞得跟上战场打仗似的,读个书还能读死人,这也太离谱了。叫我说,子安啊,你也莫读什么书,考什么功名了。回头跟妮儿成了亲,咱们好好的经营面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老张头咂嘴道。 方子安苦笑无语,老张头鬼精鬼精的,自己和春妮没确定关系之前,老张头天天说自己将来是要当大官做大事的。和春妮有了婚约之后,老张头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就希望自己不要去考什么科举。老家伙的小心思方子安当然明白,他是不想自己真的得了功名,那他的女儿春妮便配不上自己了,便只能当妾,将来也许还要被欺负。他恨不得让自己一辈子当个面铺的小掌柜,那春妮便和自己门当户对了。 “爹,你在说什么呢?哪有你这样的人?居然劝人不上进。子安你不用理我爹爹。咱们快些回家吧。你这几天在里边可受苦了,胡子都长长了,也瘦了。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好好的补一补。”春妮拉着方子安的手道。 方子安点头道:“好,一说吃的,我都要流口水了。这几天光啃干粮了。里边不让生火,带进去的米面都不能煮,只能啃面饼。我可饿坏了。” 春妮啊了一声,忙道:“那还等什么?爹,去叫辆马车来。咱们回家。” 老张头忙应了,去街道上找马车去。方子安这才有机会搂了搂春妮的细腰,轻声道:“妮儿,想我了没?” 春妮嗔道:“你说呢?又担心又怕的。又……想。” 方子安笑道:“我也是。” 春妮脸色绯红,心里甜丝丝的。这还是方子安第一次跟自己说这样的话,听了心里着实激动。 等车的当儿,方子安在人群之中寻找钱康和赵长林的身影,结果却并没有看到。想必他们早已离开了。不过也不打紧,两人都知道自己的住处,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不久后老张头叫来一辆马车,将箱笼搬上车后,三人上了马车离开贡院广场。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穿行,上了大街之后方子安的心情也逐渐的平复下来。秋闱大考结束了,体验只能用新奇来形容,这不过是个小小的开始。以后还有更多的体验等着自己,倒是让方子安心里颇为期待。方子安有一种预感,似乎自己精彩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帷幕。 老张头半路下车去了面铺里,春妮陪着方子安回到了方家小院。院门紧锁着,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的门也似乎锁了。方子安叫了两声张若梅,却无人应答,不免有些疑惑。 开门进了屋子,找了一圈,张若梅确实不在家中。 “若梅小姐或许是出去有事了,你不用担心。”春妮安慰道:“你坐着歇会,我去给你烧水洗澡。你的好好的洗个澡,舒缓一下筋骨。” 方子安点头,他倒也不太担心张若梅有事。外边的情势很平静,张若梅有手有脚的人,天天困在家里也确实憋闷,出去走走也属正常。 春妮转身便要去忙活,方子安叫了她一声,春妮转头问道:“怎么?” 方子安一把将她拉到怀中搂住,对着嘴便是一顿亲吻。春妮羞的红了脸,却也双手紧紧搂住方子安壮健的身子,将小舌头伸出来跟方子安的一顿纠缠。半晌之后才推开方子安道:“你身上好臭。”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臭男人,臭男人,不臭还香么?不过三天三夜没洗澡,我这身上确实馊了。赶紧的,我得洗澡。” 春妮忙去忙活,方子安搬来大水缸摆在堂屋里,倒上几桶清水,随后站在堂屋里便将身上的衣服扒了个精光,那一身臭衣服自己是再也不想穿了。穿着平脚的内裤站在屋子里等了一会,春妮端着热水进来,看到方子安的样子吓得差点丢了木盆。 低着头将热水倒进水缸里后,春妮赶紧逃了出去,脸红红的想:郎君的身材真是好啊,肌肉鼓鼓的,好强壮啊。他都对我不避嫌了啊,就这么光着身子,好羞人啊。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异常 方子安好好的清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之后心情别提多么舒坦了。甩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的时候,见春妮正将自己拿一堆满是汗臭的衣服往木盆里放。方子安忙制止了。 “扔了吧,本来想叫你烧了的,但烧了不吉利。”方子安道。 “都是好好的衣服呢。洗一洗便好。”春妮道。 “扔了,那里边堪称是囚牢一般,穿着晦气。”方子安道。 春妮看了方子安一眼,点头应了。她从方子安的表情里读出了些许东西。那科举的贡院似乎真的很可怕的样子,要不然怎么会有人死在里边呢?死了人的地方,似乎真的不吉利。 春妮烧了几个菜,煮了白米饭。虽然只是普通的家常饭菜,方子安吃的甚为香甜。喝了半壶酒,吃光了盘中菜,还吃了三大碗白米饭,赞不绝口。吃饱喝足,方子安困意上来,打起了阿欠,春妮忙让方子安去房中歇息,自去收拾碗碟清洗。方子安口中推辞,但身子确实很疲倦,主要是精神上的倦怠。三天时间精神高度紧张,晚间又睡不安稳,此刻放松下来,困顿难以抵挡。于是乎进了房中倒在床上眯着眼养神,但不久后便去跟周公梦中相见去了。 酣畅的一觉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从窗棂照射进来,光影昏黄,树影婆娑。屋子里静悄悄的,方子安起身出了房门往外走,来到门口,听到院子角落的菜畦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春妮,你还没走呢?在弄什么?给菜畦浇水么?”方子安站在廊下笑着问道。 院子角落里站起一个娇俏的身影,夕阳下背着光,看不清她的脸。 “表哥,是我。春妮姑娘已经回去了。” 方子安一愣,惊喜道:“哎呀,是若梅回来了啊,你去哪里了?” 张若梅手里提着木桶和水舀走回廊下,微笑道:“表哥对不住,我没听你的话留在家里。你去大考的这三天,我离开临安去办了点事。” 方子安笑道:“那有什么对不起的?只要不暴露身份,出门也自无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若梅道:“午后赶回来的,知道表哥今日秋闱结束,我紧赶慢赶往回赶,还是没赶上去接你。表哥不会怪我吧。” 方子安摆手笑道:“怎会怪你。回来就好。怎么没叫醒我。春妮也没打个招呼便走了。哎。我也是太困了,这一觉睡的死沉死沉的。” 张若梅笑了笑,没有多说话。脑海里想起午后自己回来后看到的情形。自己进屋后发现堂屋没人,便进了方子安的房里。恰好看到了春妮坐在床头凝视熟睡的方子安的样子。春妮似乎没有发现自己,她握着方子安的一只手贴在脸上,就那么坐在床头看着熟睡的方子安,脸上全是甜蜜。那一瞬间,张若梅心里百味杂陈。 春妮看到张若梅后有些羞涩,打了招呼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她说自己的面铺晚上要做生意,既然若梅回来了,自己也可以回去做事了,反正有若梅照顾。但在张若梅的感觉里,自己的到来似乎打扰了到了他们。 “回来歇着便罢了,干什么又要去给菜畦浇水。对了,你说你这几天离开了临安城,那是去哪里了?”方子安挥洒着飘逸的长发打断了张若梅的思绪,笑着问道。 “表哥,晚上再跟你说好么?你且坐下,我帮你梳梳头,整理一下发髻。”张若梅笑着道。 “还神神秘秘的,也罢,晚上再说。梳头么?我自己来便是,你坐下歇歇。我自己也不是不会。”方子安笑道。他的情绪很好,丝毫也没注意到张若梅眼神深处的一丝异样。 “知道你自己能打理,但若梅想替表哥梳一次头。”张若梅轻声道。 方子安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于是坐下道:“那便有劳了。” 张若梅来到方子安身后,替方子安轻轻的梳理着长发,仔细的慢慢打理,口中轻声道:“对了,表哥。适才有人来送信,是那个万春园的秦姑娘派人送来的口信,问你明日有无空闲,她要设宴为你庆贺秋闱大考结束。还有啊,有两位公子也来找过你,一位姓钱,一位姓赵,说要来找你去喝酒。后来见你睡的很熟,便没有打搅你,他们说明天晚上再来,叫你明晚不要出门,等着他们。” 方子安苦笑道:“哎呦,我这是睡得有多死啊,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有谁来找过我么?” 张若梅摇头微笑道:“倒是没了。表哥还希望谁来找你呢。”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朋友不多,也就那几个,都是事前约好的。若梅,明日你跟我一起去吧,呆在家里也气闷的很。” 张若梅手一抖,梳理好的发髻散乱了半边,方子安长长的头发滑落了下来。 “看来以后得多让你替我梳梳头,不然你这手法可生疏的很。”方子安笑着打趣道,却不知身后张若梅的眼睛里已经升腾起了水雾来。 晚饭之后,方子安坐在窗前乘凉。张若梅洗了碗筷又忙着烧水洗澡,忙活了许久也不见她来。方子安百无聊赖,便拿了一本书在灯下看。 那是一本话本,大宋朝最近兴起的一种消遣类的书本,写的都是一些历史掌故,以及市井曲折离奇的故事和志怪诡异的传闻这些内容。方子安自然不信这些,但这些书本在闲暇时消遣却是消磨时间的好东西。 正看到一篇叫做《花灯轿莲女成佛记》的故事,写的倒也曲折离奇,所以看得正入神,却听房门轻轻叩响。 房门其实是开着的,方子安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张若梅站在那里,笑道:“进来便是。” 张若梅走了进来,灯光照在她身上,方子安瞪大了眼睛。张若梅显然刻意的打扮了一番,一袭褙子长裙在身,显得身材玲珑修长。半湿半干的长发披在肩头,和颈项之间洁白的肌肤相映衬,黑的愈黑,白处更白。身上显然喷了香雾,她一进来,房间里便清香扑鼻。 方子安很是惊讶,张若梅其实不是那种爱打扮自己的女子,久与世间隔绝,她也不太在意自己的装扮。平日穿着也很随意,只是普通的样子。今日这般刻意的打扮起来,方子安才发现张若梅的美不输于任何女子。 “若梅,这是怎么了?出去一趟,回来后学会打扮自己了。早该如此了,女子便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便要对自己好一些。”方子安笑道。 张若梅脸色微红,轻声道:“表哥说笑了,我素来不爱这些,倒也不是不会打扮,而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但今晚,若梅要打扮的漂亮些。” 方子安笑道:“那是为何?” 张若梅轻声道:“这是特意打扮给表哥瞧的。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打扮自己便是给表哥看的,因为……表哥便是若梅喜欢的人。” 方子安愣住了,张若梅的性格虽然直率,但在这种事上却表现的很保守。自那晚醉酒之后,实际上方子安和张若梅之间的感情虽然在悄悄的拉近,但却并无言语上和身体上的任何暧昧的接触。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方子安当然觉得诧异。 “哎呦,这是怎么了?出去了几天,整个人都变了一般。若梅,你怎么了?”方子安笑道。 “表哥,莫要打岔,若梅说的是真心之言。表哥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喝酒喝醉了的事么?那天若梅虽然醉酒,但什么都记得,说过的话也都是真心话。若梅喜欢你,也是发自真心的话。只是,那天晚上之后,若梅心中害羞,便再没敢当面跟表哥说这样的话。也是……因为胆怯。”张若梅轻声说道。 方子安讶异道:“原来你那天什么都记得,第二天你却说不记得了。” 张若梅低声道:“是啊,我怎好说记得……记得那晚的情形,若梅虽是江湖儿女,但终究……是个女子。” 方子安笑道:“是。” 张若梅静静的站在方子安面前,轻声道:“表哥,那么你呢?你喜欢若梅么?”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那还用问么?你这样的好姑娘,谁不爱慕?” 张若梅笑道:“那么,若梅若是要嫁给你呢?你敢娶么?” 方子安没想到话题进展如此之快,顷刻间便到了谈婚论嫁了。但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含糊的,况且自己本来就打算娶她。 “求之不得。你若说嫁,明日咱们便置办。”方子安笑道。 张若梅的眉眼笑成了月牙儿,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忽然她歪着头道:“那如果若梅要你只许娶我一个呢?什么秦姑娘,什么春妮,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姑娘,一个都不许你跟她们纠缠呢?你愿意么?” 方子安一愣,表情有些尴尬。 “这……这个……若梅你是当真的么?”方子安结结巴巴的道。 张若梅紧紧的看着方子安的眼睛,看得方子安有些发慌的时候,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正文 第八十二章 难舍 “表哥莫要慌张,这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若梅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女子。若梅也没资格那般要求。表哥,这几个月来,多谢你对我的照顾。此次出山来京刺杀老贼,虽未得手,但却认识了你,这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若梅感恩在心。”张若梅轻声说道。 方子安愣道:“怎么又说这些话?你我之间老是谢来谢去岂不生分了么?” 张若梅轻声道:“表哥听我把话说完。这段时间,我自己也明白了很多事情,原来我想得太简单了,杀老贼靠着一腔勇气是不成的,得需要更多的谋划,更长的时间去布置。我之前想的是一剑砍了老贼的脑袋,快意恩仇一了百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正如表哥所言,老贼如那么容易便被杀了,还轮得到我去杀他么?他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方子安微笑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我很高兴。这说明你成熟了。长大了。” 张若梅笑了笑,轻声道:“是啊,这几个月时间,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心智成熟了不少。不光是刺杀老贼这件事上,在其他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跟表哥相处这段时间,表哥教会了我许多事,受益匪浅。” 方子安笑道:“我可没教你什么,反倒是你来了,把我照顾的很好。嘿,咱们这是在干什么?互相的吹捧么?大可没这个必要吧。” 张若梅正色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绝非吹捧之言。而且,这些话,倘若我今日不说,以后便恐无机会再说了。” 方子安惊愕起身,叫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机会再说了?” 张若梅抬头看着方子安那张英俊刚毅的脸,低声道:“表哥,我要走了。” 方子安愕然瞪大眼睛道:“走?你要去哪里?” 张若梅轻声道:“这三天时间,若梅离开临安府是去找了一个人,那人是我爹爹当年的旧部冯亮将军。爹爹死后,冯将军便辞官不做回家种地了。他便住在嘉兴府胥山下,我此去便是去寻他的。冯将军和徐叔叔关系很好,当年徐叔叔送我去武夷山中,离开时曾说,将来若要寻他,可去找冯将军去问问情形,也许会有关于他的消息。我此去便是去打探徐叔叔的消息的……” 方子安沉声道:“然则你打听到了徐庆将军的下落了?” 张若梅缓缓摇头,轻声道:“没有。冯将军也不知徐叔叔的下落,上一次徐叔叔来找他,还是八九年前的事了。这八九年时间,徐叔叔再也没来过。” 方子安皱眉道:“那你为何说要走?既无徐庆将军下落,你这是要去何处?” 张若梅轻声道:“虽无徐叔叔的消息,但却误打误撞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那是关于我大哥的消息。我大哥张荣,人称张敌万的那个,你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过的。” 方子安点头道:“当然记得,不是说当初事变之后从军中直接逃走了,再无消息么?你找到他了?” 张若梅缓缓道:“冯叔叔知道他的下落,当初我哥哥离开军中时,有数百手下跟随他离开了。其中有人跟冯叔叔相识,有人还去找过冯叔叔,要他帮忙办一些事情。由此,冯叔叔便知道了他们的情形。我大哥当年是在淮北一带带着数百名岳家军士兵离开的。他们便一直留在沦陷的州府。这十年来,他们纵横于中原淮北之地,跟金人的交战一直没停过。他们和太行山一带的几只八字军合兵一处,组成了忠义八字军,兵马人数上万,成为金人心腹之患。我哥哥被他们推为首领,带着忠义八字军驰骋纵横,杀敌无数,搅得金人食不能下咽睡不能安枕,声威甚大。” 方子安惊讶不已,八字军他是听说过的,那是沦陷区的一只起义军。建炎年间,金军南下,迅速占领大宋半壁江山。康王赵构疲于奔命,朝廷尚未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力量的时候,河北招讨使张所部下一名叫王彦的都统制离开军中进入太行山中建立了一只反抗义军。据说所有义军之中的士兵都在脸上刻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以示死战之心。要知道一旦脸上刻字,便再无背叛头像的可能,所以这只兵马作战勇猛,所向披靡,很快便打开了局面。有力的牵制了金人南下的脚步和节奏。为后来朝廷的反击起到了很大的拖延时间的作用。 后来八字军跟随王彦被编入朝廷兵马之中,但并未所有的八字军都愿意成为官兵。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不肯归附朝廷,零星人手依旧坚守中原沦陷区和金人作战,一直没有间断过。那张宪之子张荣,应该便是跟这些八字军中的一部分兵马组成了‘忠义八字军’,在金人内部进行作战了。 “如今的情形,我留在京城已经没什么大用。倘若我不知哥哥的确切下落便也罢了,既知他身在何处,若梅岂能不去找他。我在这世上怕是只有他一个亲人在世,我必须要去找他。本来,我可以直接从嘉兴府乘船北上的,但是,我不能不辞而别。我和表哥之间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了断,所以这次回来,便是来跟你道别的。”张若梅轻轻说道。 方子安心中不知做何感想。他本能的想出言阻止张若梅去找她的哥哥,但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张若梅也许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在世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现在得知了确切的消息,她怎能不去找他团聚。张家家破人亡之后,两兄妹理当重逢相聚,自己若是阻止实在太没道理了。可是,方子安又难舍张若梅就此离去。虽然只相处数月时间,但方子安其实已经习惯了张若梅的存在。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甜蜜时刻,甚至直到今晚才真正的挑明了相互之间的爱意。但只要看到对方在那里,便有一种心安的感觉。而方子安最担心的,其实还是张若梅此去之后前景。 “若梅,令兄有了确切消息,这确实是个令人高兴的好消息。令尊在天之灵保佑,你们张家有你和你哥哥活下来,此乃天大的好事。你要去找你哥哥,这本无可厚非。兄妹团聚,此乃天伦之义。可是,你哥哥在北方金人占据的凶险之地,虽有手下兵马,但一定是处境极为艰难和危险。你此刻去北地找他,凶险莫测啊。能否找到他们尚未可知,就算找到他们,你莫非打算留在那里么?”方子安沉声道。 张若梅点头道:“我知道那里不是什么太平之地,必是凶险无比。但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能安心留在这里,我得去帮我的哥哥,助他一臂之力。至于危险,对我和我哥哥而言,何处不凶险?我们是朝廷的眼中钉,朝廷对我兄妹不见得比金人仁慈。我知道,表哥是为我担心,我若留在这里,表哥也会好好的保护我,但是我难以心安。表哥,我决意去和哥哥团聚,希望表哥能理解我的心情。” 方子安默默的看着张若梅沉吟不语,他从张若梅的眼神中看到了决绝之意。她想必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了。 “若梅,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无法阻拦你,更不能强迫你。我也没资格去要求你做什么。”方子安叹息道。 张若梅缓步上前,伸手轻轻勾住方子安的脖子,柔声道:“表哥,若梅很任性是么?其实若梅心里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便是你了。所以若梅一定要回来跟你道别,跟你说清楚。你前程远大,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若梅留在这里也帮不了你什么,反而会影响你的前程,毕竟我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秦桧那狗贼也盯上了你,我在这里迟早会被他们发现我的身份的。” 方子安苦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理由,我也不怕这个。” 张若梅微微一笑,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怕,否则你也不会将我收留在身边了。但是我怕,我怕害了你。我怕耽误了你。” 方子安皱眉道:“你若是因为这个而离去,便是要我心中难安。” 张若梅道:“莫要生气,这些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主要还是我必须去找我的哥哥,我们兄妹必须要团聚,我想我爹娘在天之灵也希望我们兄妹团聚,相互扶持的。” 方子安轻声叹息,心中颇为难受。 “表哥,你莫以为我不难受,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我希望能和你天天厮守在一起,白头偕老,永远不分开。但是,有些事未必便能尽如人意。你放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你是我张若梅倾心相爱的第一个男人,却也是最后一个。似你这样的男子,我走之后必有好女子喜欢你爱你照顾你。我也能放心。就算远隔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是想着你的。表哥,我……我……此刻真的心如刀割一般。” 张若梅轻声说着话,两只大眼睛里的泪水啪嗒啪嗒滚落下来,落到方子安的手上,一片滚烫灼热。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北去 方子安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叹息道:“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张若梅将头埋在方子安怀里呜咽道:“我没办法,只能如此了。谁叫我是张家女儿,谁叫我身负血海深仇呢。” 方子安心中痛惜,伸手托起张若梅泪水横流的脸,低头吻上她的红唇。唇齿交缠的甜美加上泪水搅拌在一起,一时间既甜蜜又苦涩。 两人蜜吻良久,张若梅伸手推开方子安,在他耳边低声喘息道:“表哥,我有一件大事要你帮我。这是我回来见你唯一的心愿。” 方子安柔声道:“你说便是,但能办到,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也不用赴汤蹈火,我只要……只要你要了我,我回来……便是要将清白身子给了你,也不枉你我之间一番情义。”张若梅面红似火,低声说道。 方子安一愣,惊愕无语。 张若梅缓缓脱离方子安的身子,站在方子安的面前,伸手一将褙子装的披肩丝带轻轻一拉,那披肩便轻飘飘从肩头滑落,露出娇俏的双肩。抹胸处一片雪白,赛雪欺霜。 方子安张口结舌,哑声道:“若梅,你莫要如此。” “表哥,我说过,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将是我最后一个男人。此一去,不知何年才能相见,甚至不知能否有活着见面的一天。你便成全我的心愿,让我将清白身子给了你,若梅便可心安离去。也教你……教你心里永远记着我。永远的想着我……”张若梅手上未停,将抹胸侧首布纽解开,顿时身上的长裙无声滑落,她将双手抱在胸前,遮掩住最后的骄傲,身子也微微的颤抖,说话的声音微微的颤抖。 方子安口干舌燥,但脑子里一丝理智尚存,摆手道:“不可,不可,我怎可坏你清白。我不能那么做。你我并无名分,我岂能这么做。那样的话,我岂非是坏你名节。” 张若梅缓缓放开手臂,露出最后茁壮,整个身子在烛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泽,美的无可形容。她轻步上前,伸手抓住方子安的手,缓缓的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娇声低呓道:“傻郎君,这都是我自愿的,坏我什么名节?莫非你以为我还会嫁人么?此生只有你一个男人罢了。” 方子安手中握着一片温软,身上热血沸腾,脑子里一片眩晕。虽然见多识广,但方子安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本就是血气方刚之人,此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张若梅缓缓将赤裸的身子依偎进方子安的怀里,低声道:“表哥,你若觉得心中难以释怀,那便娶了我吧。咱们江湖儿女,不用媒妁之言。你的父母双亡,我父母也双亡,咱们一对苦命人倒也不用父母之命。我们便只当着天地神明拜堂成亲。你今日娶了我,岂非便名正言顺了。我嫁了你,你便是我的夫君,那便再无什么不当之处了。这其实也是我此次回来的心愿。今后,无论生死,无论我在何处,我都是你方子安的妻子。这样你便永远忘不了我啦。” 方子安呆呆的看着张若梅不知说什么才好,怀中尤物面如桃花一般娇艳,对自己深情如斯,让人无可拒绝。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安和理智,也彻底的消失和崩塌。 “好,那便娶了你为妻便是。天在上,地在下,我方子安今日娶张若梅为妻,事急从权,一切为简。他日团聚,再行补救之礼。”方子安低声道。 张若梅兴奋的脸上绯红,娇声道:“天地神明都听到了吧,我张若梅今日嫁与方子安为妻,天地为证,你们可莫瞎了眼聋了耳朵。” 方子安轻声道:“那么,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张若梅点头微笑道:“当然,你便是我的夫君了。若梅要开心死了。夫君,春宵一刻值千金,明日一早我便要走了,你还等什么?” 方子安抱着最后的希望道:“你明日便要走了么?不能再留下来,咱们从长计议么?” 张若梅轻声道:“冯叔叔那里已经安排好了,他会护送我去北地。我不能误了时辰。” 方子安喟然叹息,猛然间一把抄起张若梅晶莹的长腿,噗的一声吹熄灯火,大步走向大床。 半夜里,一场秋雨飒飒落下。雨势不大,但依旧满城叶落花残,一片狼藉。那雨缠绵不停,几乎一夜未休,直到天明时分,方才渐渐止住。待到日出之时,竟然又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气。 长街之上,一辆马车缓缓的驶过落叶狼藉的街道,驶向北城艮山门。车厢里,张若梅满脸泪痕,紧紧的依偎在方子安的怀里,紧紧的搂着方子安的脖子,似乎一刻也不肯分开。 马车出了城门,来到城外码头上,码头上已经有不少行人聚集,一艘客船停泊在码头旁,船工正在码头上扯着脖子提醒着客人尽快上船,因为船马上便要开了。 “客人,到码头了。”车夫在外边提醒道。 方子安哑声道:“知道了,请稍候片刻,我们说几句话。” 那车夫也自识趣,下了车走到一旁喝水。车厢里,方子安替张若梅擦了眼泪,轻声道:“若梅,好好照顾好自己,我不能阻止你去和你的兄长团聚,但你现在已经是我方家妇,我希望你能尽快回来,跟我团聚。” 张若梅流泪点头,轻声道:“夫君放心,若梅会照顾好自己的,夫君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虽去北地,心却还在这里的。希望夫君秋闱高中,然后春闱高中,前程似锦,做一番大事业。我相信,你我夫妻终有见面的一日,请夫君勿要挂念。” 方子安微微点头。 张若梅吁了口气,擦了擦眼泪,继续道:“还有,你我虽已是夫妻,但若梅不能伺候左右,甚为愧疚。若梅希望夫君能早日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妻子,能照顾夫君。秦姑娘也罢,春妮也罢,三妻四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夫君不要因为娶了若梅便心中有什么顾忌之心。若梅是你心里的妻子,这便够了。” 方子安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说这些。” 张若梅道:“怎么不说?若梅知道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也当不成贤妻良母,我有自知之明。夫君答应我,莫要以为为念,这样我才能安心。” 方子安叹息一声,微微点头。伸手入怀取出一柄折扇,递给张若梅道:“我竞无半点物品相赠,心中着实愧疚。这柄折扇是我随身之物,你拿去,权当信物。那不过是一柄普通的折扇而已,但跟了我几年,也算是当做念想吧。” 张若梅欢喜接过,想了想道:“那我送你什么呢?我好像也没什么能送你的,头上的簪子还是你送给我的,你知道我不喜欢身上带着小玩意的。” 方子安笑道:“你已经将自己送给了我,却也不必了。” 张若梅脸上一红,羞涩不已。忽然撩过长发在手,用力一扯,扯下一缕青丝,递到方子安手上道:“这个送你。” 方子安点头接过,微笑道:“青丝一缕,最是合适。” 方子安又从怀中取出两百两银票来塞到张若梅的手上,张若梅执意不收,方子安道:“这些当做盘缠,穷家富路,路上花销。遇到什么麻烦,也可打点,省的麻烦。莫要推辞。” 张若梅只得收下,她直到,这是方子安几乎全部的家当了。 两人之间此刻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相互叮嘱,又是哭泣又是亲吻,都不肯下车,都想能留的一刻是一刻。 但车窗外,终于传来车夫的叫声:“客人,再不走,那船可就要开了。” 方子安叹了口气看着张若梅不语。张若梅依偎过来,再一次吻上方子安的嘴唇。方子安伸手欲搂抱她时,忽觉嘴唇上一痛,一股甜腥之味渗入口腔之中。 “夫君,教你忘了不了此刻这一吻。忘不了我。”张若梅带着哭腔低声说道,下一刻人已经离开了方子安的怀抱,开了车门下车而去。 方子安伸手一摸嘴唇,竟然被咬出了深深的伤痕,已然流了血。他顾不得这些,连忙下了车朝码头上看去,只见张若梅掩面飞奔,一直飞奔上了船。 那船很快便起锚离开,鼓起风帆顺着大河往北而去,方子安快步赶到码头木栏旁,朝着船上挥手大叫。船头上,张若梅也流着泪死命的挥着手。但终于大船远去,只剩下天地河水间一个小小的黑点,两人之间再也看不见,只剩下汤汤河水,滚滚波涛。方子安看着远处大船去的方向呆立良久,方才缓缓垂头离开。 正文 第八十四章 赴会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八十四章赴会方子安回到家中,站在空荡荡的堂屋之中,一时之间不知做什么才好。屋子里一片死寂,安静的可怕。平日里虽然张若梅也不是爱闹腾的人,走路也静悄悄的,大多数时间都是方子安说的话多,张若梅只是搭两句话而已。但最起码还有个说话的人。眼里有个人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方子安也觉得心中安定。 但现在,张若梅离去了,眼前的安静却让方子安心里极度的不适应,甚至有了一丝恐慌。 西厢房内,张若梅平日睡得那张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的,东西也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但是那住在这里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方子安呆立片刻,回到自己的房里,想躺在床上睡一会,舒缓疲惫的身心。但是往床上一躺,鼻端便嗅到枕畔残留的昨夜缠绵时张若梅留下的气息。想起昨夜的甜蜜和泪水,想起张若梅如水的柔情和如海的爱意,想起那一次次疯狂的欢愉,方子安更是心中难受之极。 斯人已远去,再相见不知何日。方子安将头埋在枕头里,不知不觉,竟然落下眼泪来。 毕竟身心俱疲,昨夜其实一夜未眠,此刻身体上和心理上都甚为疲惫。所以,不久之后,方子安便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被院门的响动声惊醒。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方公子,方公子在家么?”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院子里叫道。 方子安下了床,来到长窗前查看,只见院子里站着一名青年女子,正朝着屋子里张望。 “姑娘是何人?找我作甚?”方子安叫道。 那女子循声看来,看到站在窗前的方子安,忙道:“方公子,我是秦姑娘派来请公子去赴宴的,昨日已然来打了招呼了,方公子准备好了么?马车就在外边,咱们出发吧。” 方子安想了想沉声道:“抱歉的很,在下身子不适,今日便不去了,还请回禀秦姑娘,就说子安改日去叨扰。” 那女子愣了愣道:“方公子病了?” 方子安道:“只是身子不适而已,并无大碍。姑娘请回吧。万分抱歉。” 那女子还待再说什么,却见方子安已经关了窗户。无奈只得叫道:“那好吧,公子好好将养,我回去禀报秦姑娘。” 那女子转身往院外走,忽然间后面方子安的声音传来道:“姑娘稍候,我随你去便是。稍等片刻,在下稍稍整理一番。” 半个时辰后,卿园后园凉亭内,方子安和秦惜卿已经对坐在摆满酒菜的石桌之侧。 秦惜卿心情很高兴,看得出今日也特意的打扮了一番,一身湖绿长裙,身形愈发显得曲线玲珑,风致宛然。 “子安,今日特地设宴给你接风洗尘。按理说应该昨日便请你来的,但我想你大考出来,应该想休息一日,所以便改为今日。你不会怪我吧。” 方子安端起酒杯道:“多谢了,我怎会怪你。确实昨日想歇息一天,那秋闱号舍简直是囚牢,考了三天差点要了我的老命。不过好在是过去了。” 秦惜卿嫣然一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其实昨日我打算去接你的,不过怕太过明目张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便没有去。我敬你一杯,权当赔礼。” 秦惜卿以袖遮口,喝了一小口。方子安也一扬脖子喝光了杯中酒。 “惜卿便不问公子考的如何了,你说过,你是必中的。惜卿只等着好消息便罢了。”放下酒杯,秦惜卿用丝帕沾了沾嘴角边不存在的酒渍,笑着道。 方子安苦笑道:“那是吹牛的话罢了,谁敢说必中?总之我尽了力,中不中便看天意了。中了最好,不中我便开面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秦惜卿笑道:“怎地今日有些颓废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也不像是你说的话了。你去开面铺?那可要笑死人了。你岂是那样的人。” 方子安没有说话,只看着亭外风景出神。 秦惜卿想了想,微笑道:“怎么?有什么心思不愿意跟我说么?适才一眼见你,我便觉得你今日情绪有些不对劲。似乎满腹心思的样子。莫非是我多虑了?” 方子安叹息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若梅她……走了。” 秦惜卿愣了愣,讶异道:“张家小姐走了?去哪里了?” 方子安道:“去寻她兄长去了。早晨我才送她登船。哎,我心里很是不好受。她兄长在北地金人占领的沦陷区,那是很危险的地方,她这一去,哎,令人担忧。” 方子安简要的将情形跟秦惜卿说了一遍,当然,并没有将两人昨夜发生的事告诉秦惜卿。 秦惜卿沉吟片刻,轻声道:“原来如此。公子原来是为此事心情不好,看来,公子对若梅小姐似有情义啊。” 方子安苦笑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更何况她住在我那里数月。我甚至都想要娶她为妻了。” 秦惜卿愣了愣,旋即恢复正常,轻声道:“幸亏你只是想想,你娶谁都成,但若梅小姐却是不能娶。” 方子安皱眉道:“此话怎讲?” 秦惜卿正色道:“那还用我挑明么?她的身份太过敏感。你娶了她,迟早会惹来麻烦上身。你可莫要以为刺杀之事老贼会罢手,暗地里他定在继续追查。她的身份可以隐瞒一时,却迟早会暴露。一旦暴露,你可以想见那是怎样的后果。你娶朝廷罪臣之女,而且还是刺杀秦桧的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方子安皱眉喝酒,他当然知道秦惜卿说的是对的,张若梅昨夜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事实就是如此。 秦惜卿道:“其实,若梅小姐走了最好。她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留在京城迟早会身份暴露,对她对你,对所有人都不利。那日王爷和史大人其实也是这种看法,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虽然说,若梅小姐是忠良之后,理应尊敬保护她,但确实她留在京城不是个好主意。她去北地找他的哥哥,也算是一条出路。” 方子安皱眉道:“你们怎地如此现实,怎么能这么对她?金人沦陷之地何其凶险,便不顾她的安危了么?王爷和史大人当着她的面可不是这么说的。王爷说的好听,什么忠良之后,什么敬佩有加的。史大人那么说则更加不该,他可是受了张统制的恩惠的。张统制之女也算是他恩人之女,他怎可如此。”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轻声道:“公子稍安勿躁,看来你确实是爱上她了,否则你也不会这么激动。但是,绝不能感情用事啊。事情要看大局,目前的情形下,老贼巴不得抓到把柄对付王爷,当然要小心为上。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你要他们怎么想?” 方子安喟然一叹,知道秦惜卿说的也是实情。意气用事是没用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张若梅这一走,似乎对所有人都是有利的。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到底心中有些难受。想想张若梅的经历,更是为她感到难过,对她也更加的怜惜。 “子安,你若真喜欢她,便不要在此事上纠结。将来扳倒老贼,为岳元帅张统制他们平反昭雪之后,一切的障碍便不复存在,到那时你要娶她,惜卿第一个给你道贺。只是目前,确实不能如此。莫怪惜卿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似乎有些刺耳,可是这是实情不是么?”秦惜卿柔声道。 方子安长吁一口气道:“你的话是对的,我只是心情郁闷罢了。我只恨自己无能,只恨自己力量太小,无足轻重。越是知道这些事,便越是觉得自己如蝼蚁一般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很是难受。” 秦惜卿伸手搭在方子安的手背上,轻声道:“子安,莫要妄自菲薄,你会有大作为的,只是目前的局面只能稍加隐忍,只能受些委屈罢了。而且,在目前的情形下,行事可不能太莽撞。我听说你在贡院门口和秦桧的孙子秦坦闹起来的,闹得他下不来台是么?” 方子安苦笑道:“这事儿你也知道啦。看来我又错了。” 秦惜卿道:“我怎会不知。哎,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何必去招惹他。无端惹那秦坦,后果甚为严重。那秦坦……可不是个善茬。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啊。” 方子安道:“我只是不能无视他当着我的面作恶。我那么做其实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越是当着那些学子的面,我越要给他下不来台,便是教他们知道邪不压正的道理。让他们知道要敢于发声。不然的话,所有人都默认他作恶,都不出来说话,势必将来都没人敢反抗了。有些事往往只需要一个人站出来领头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那天也有很多学子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秦惜卿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让惜卿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只是一时的意气而已。” 方子安苦笑道:“原来在你心中,我是个冲动顽劣之人。” 秦惜卿一笑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你这么做固然很有想法,但是你却可能给你自己招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了。你知道么?”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倔强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八十五章倔强方子安沉声道:“你是说,他会暗中报复我?” 秦惜卿轻声道:“那秦坦可不是个善茬,他岂肯放过你。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秦桧的得力帮手。你可知道,临安城许多地痞混混都拜在他的门下,受他管束?” 方子安道:“知道,那郑老八告诉过我。” 秦惜卿道:“那你可知道秦坦为何这么做?跟地痞混混们搅合到一起,对他以及他的爷爷秦桧的声誉可是没什么好处的。若只是为了跋扈横行,却也不用这些地痞混混为他壮声势。宰相府还能缺打手么?” 方子安微微点头道:“惜卿的意思是说,莫非他是利用这些地痞混混为他做事?当他们的靠山便是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获得某种收益?比如说……当做街头的情报收集之用,又或者是替他干一些肮脏的勾当?” 秦惜卿重重点头,微笑道:“你真是聪明的很,我本以为你想不到这些的,没想到你一下子便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目的。秦坦正是利用遍布临安角角落落的这些地痞混混当做他的耳目。要知道,有些时候,地痞混混知道的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而且,这些地痞混混都是亡命之徒,只要有靠山,他们什么事都敢做。暗杀灭口,抢劫放火,他们什么事都敢干。只要秦桧觉得需要,秦坦便会授意这些人下手。” 方子安皱眉道:“他们如此胆大么?” 秦惜卿正色道:“据我所知,临安城中这几年很多灭门案子都跟他们有关。不少人在家中不明不白的便死了,当都是这些家伙所为。我们做了暗中的调查,这些死于非命之人大多数都是跟秦桧老贼作对过,或者是说了什么对他们不利的言论之人。老贼正是通过这种手段来造成恐怖的氛围,让那些反对老贼的人不敢开口,不敢行动。朝中很多官员正是因为忌惮这种恐怖的行为,所以才不得不依附于秦桧,不敢与之对抗的。” 方子安悚然而惊,低声骂道:“好卑鄙的手段,老贼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怪不得那晚秦老八敢公然带人去我家中杀我,想必是平时肆无忌惮惯了。” 秦惜卿点头道:“是啊,那件事还只是你和秦老八的私人恩怨,倘若是秦坦指派,你以为会如此善罢甘休么?怕是你这几个月都不得安生,他们会一直将你置之死地为止,幸好你用手段制住了秦老八,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禀报秦坦。 不过,眼下情形将有所不同,贡院门口,你得罪了秦坦,他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必须要有所戒备。”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了。秦坦明里不会怎样,暗地里怕是要找回场子,那帮地痞流氓怕是又要半夜登门了来取我性命了。” 秦惜卿点头道:“不可大意,不得不防。这件事必须要谨慎对待,因为十之八九会发生。” 方子安咬牙道:“不怕,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秦惜卿嗔目道:“那怎么成?你一旦杀人,岂非给了秦坦明面上拿你的理由。我不允许你那么做。那恰好中了他的奸计。” 方子安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秦惜卿蹙眉想了想道:“你必须搬离三元坊那宅子。三元坊地处偏僻,利于他们行事。倘若搬离那里,去一处安全所在居住,他们便不敢肆无忌惮了。” 方子安笑道:“我可没地方可去,再说了,这城里还有什么地方是秦桧他们不敢染指之处么?我看便不要那么麻烦了,我小心些便是了。” 秦惜卿摇头道:“不,必须要搬走。秦桧虽专权,但他还不至于一手遮天,什么都不顾。他也得小心不要惹怒了皇上。所以,老贼行事也非全然的肆无忌惮。这样吧,你搬到我这里来如何?卿园甚是隐秘清净,我这里也有防备的人手,你住在这里当可安稳。” 方子安摆手笑道:“那可不成,多谢你好意,我可不能这么做。我惹下的祸事,我自己解决。我来这里,岂非将祸事也带到这里来了。我也不能天天关在这园子里不出门,迟早被他们找到这里来。” 秦惜卿娇嗔道:“哎,你这人,怎地这般倔强,这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么?你怎么就不听呢?” 方子安微笑道:“惜卿,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我也很感谢你。不过我是不会搬走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你所言,秦坦若是如此凶横的话,那也不是躲便能躲得过去的。今日我躲了他,明日呢?现在我躲了过去,将来呢?难道我一辈子都躲着他不成?那可不是我方子安的行事作风。今日你已经提醒了我,我心里便有了数,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手的。你放心便是。” 秦惜卿是真的急了,抓住方子安的手摇晃道:“子安,你莫要逞能,当我求你好么?我秦惜卿还没求过别人什么,这一次就当我求你。你暂避风头,回头咱们再想法子。我不想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若是你出事了,我……我……我会很伤心的。你答应帮我的事可还没解决呢。” 方子安见她情切,心中很是感动。秦惜卿是真的关心自己,这一点毋庸置疑。在这个时候,这种关心让方子安格外感到珍贵和温暖。 “惜卿,你听好了。我方子安自有自己的处事方式,我若想当缩头乌龟的话,那日在贡院门口便不会出头了。我既出了头,既得罪了秦坦,便自会承担此事带来的后果。惜卿,我是男人,我有自己的行事方式。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很感激,但我不会离开三元坊的,那是我的家。秦坦想要报复我,也只敢暗中动手。既是暗中动手脚,我可并不怕他。你也莫要担心,我也不是托大,只是你尚不知我方子安的手段。等着瞧好戏便是。”方子安对秦惜卿道。 秦惜卿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从方子安的话语中听出了斩钉截铁的意味,从方子安的眼神里看到了自信和坚定。虽然她不相信方子安能应付这样的局面,但她直到,方子安是绝对不会妥协的。所以她识趣的闭了嘴。一个不知趣的女人是会惹人厌烦的,哪怕是自己的初衷是为了方子安好。 “子安,既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了。你是男人,你自有自己的坚持和主张,惜卿明白有些事对你们男子的重要。但起码你也要接受我的帮助吧。莫如我派些人手给你,或者你需要什么其他的帮助,尽管告诉我。你若不把我当外人的话,便不要拒绝。”秦惜卿道。 方子安笑道:“人手便不必了,不是见外,而是根本没有必要。……如你执意想要帮我,那么一会我给你写个清单,你帮我置办一些我需要的东西便罢了。其余的便不要管了。” 秦惜卿无奈点头道:“好。但我会派人在旁盯着,如果遇到需要出手的情形,我可要下令他们出手的。我可不管你高不高兴。”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你道歉上瘾,帮人也上瘾么?” 秦惜卿正色道:“人家是对你好,你狗咬吕洞宾。” 方子安摇头苦笑,摆手道:“算我不是好心人就是。你不是请我来喝酒的么?说了半天话,也没喝几杯酒。全是些烦心事。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来来来,喝酒。” 秦惜卿鼓着嘴不说话,方子安自己取过酒壶来自斟自饮,吃喝起来。 方子安离开的时候,自然免不了配合秦惜卿做一番戏,搂着秦惜卿柔软的腰肢出门的时候,方子安看见了树荫下一双满是寒意的眼睛。这让他吓了一跳。更主要的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居然是菱儿,这更让方子安觉得有些怪异。虽然那眼睛中的寒意一闪而逝,很快便变成低眉顺眼的样子,但方子安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那菱儿的眼神里充满了奇怪的东西,似乎是仇恨,又似乎是一种另外的东西。总之,这让方子安困惑不已。 傍晚时分,钱康和赵长林联袂而来,两个人气色都很好,似乎大考感觉不错。他们约方子安去酒楼喝酒,方子安以中午喝了不少酒为由拒绝了。两人有些失望,但随后听了方子安说的话,却又紧张了起来。 “二位兄弟,发榜还有十多日,二位兄弟不必呆在临安,还是先回老家去为好。我得到消息,那位秦五公子因为贡院门口那天的事情似乎要对我们不利。二位兄弟若是留在临安城,说不定会被他们盯上。所以,二位兄弟听我一句劝,立刻离开京城,马上就走,今晚就走。” 钱赵两人见方子安说的郑重,都微微有些发慌。 “那子安兄呢?你怎么办?”赵长林道。 “我自有落脚之处。我也会暂避风头。”方子安道。 钱康皱眉道:“咱们怕他们作甚?干什么要走?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杀人不成?” 赵长林道:“钱兄,你怎么老是脾气这么火爆呢?” 钱康道:“怎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我就这性子。” 赵长林翻着白眼不搭理他,方子安在旁沉声道:“钱兄,这一次我不会站在你这一边了。咱不是怕,是犯不着。他们在暗,咱们在明,闹起来咱们摆明了吃亏。只是暂避风头罢了。这不丢人。你们二位一定听我的,离开临安回家去。过段时间,那秦坦的气消了,便也不会抓着此事不放了。咱们犯不着跟他对着干,以后跟他们较量的机会多的是,但却不是现在。” 见方子安这么说,钱康也只得点头答应了。当下三人寒暄几句,便在方子安的催促之下离开。钱康和赵长林住在客栈里,回去后收拾了东西便叫了马车连夜出城。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叙旧 (求收藏,求票。) 天黑了下来,方子安简单的吃了晚饭,吹熄了灯火坐在窗前。那柄钝剑已经被方子安取下就靠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时近中秋,初更之后,月亮升了上来。皓月当空,照的院子里像是下了一层霜雪。方子安忽然拍了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谁会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前来报复?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眼下这种情况,傻子才会在无可遁形的情形下前来。 方子安起身上床歇息,他断定对方今夜不回来。而且后面的几天若一直是皓月当空的情形下,他们也还是不会轻举妄动。这正好给了自己布置的时间。本来方子安便要做些相应的准备的。 一夜平安,正如判断的那样,一夜没有任何的动静。只是在凌晨月亮落下之后,方子安爬起来戒备了一会。他担心那些人会趁着凌晨时分动手。但其实按照方子安的分析,这一点的可能性也很小。毕竟凌晨时分的昏暗时间很短,那些人倘若做什么勾当的话也不太适宜,月沉日升之间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而且凌晨时分临安城扫街拉水的人也都早起干活了,一旦闹将起来,他们脱身的时间也很有限。 天亮之后,方子安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洗漱完毕便出了门上了街。一整个上午,他都似乎是漫无目的的在街头闲逛,看上去似乎在看风景,又像是在找什么人一般。 终于,晌午时分,方子安在保和坊左近的北桥东侧的大街上停下了脚步,站在树荫下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街道。顺着他的目光所至的方向,一座高档的酒楼门前正客人络绎进出,热闹喧哗。门口的两棵大树下,几名黑衣大汉正站在那里闲聊说话。方子安的目光盯在那个正指手画脚说话的黑衣汉子身上。那个人嘴角长着一颗大黑痣,身材高大,正是地痞郑老八。 “昨晚上燕春楼那个妞儿可真是精彩的很,嘿嘿,舒坦的很。那小嘴巴,魂都能被吸出来了。那胸脯……那大腿……啧啧啧……跟嫩豆腐似的,一口吸上去都能嘬出水来。可惜就是太贵,花了老子二十两银子。他娘的,老子若不是手头拮据,得包她个三天三夜的。”一说起昨晚的艳遇,郑老八满脸猥琐,口水乱怕喷,嘴角上的大黑痣都抖动了起来。 “八爷,那妞儿怕不是刚生了孩儿吧,你嘬出来的怕是奶.水吧,哈哈哈。”一名麻脸汉子笑道。 “哈哈哈,很有可能,八爷最近有些脑子迷糊,晕头晕脑的,定是被老鸨子给骗了,拿个生了孩子的女子当宝了。哈哈哈。”旁边一人也故意附和道。 一群汉子肆无忌惮的捧腹狂笑起来,惹得几名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一名黑衣汉子凶横的瞪眼道:“看什么看?找打么?”路人赶紧低头加快脚步跑路。 “去去去,你们懂个屁,老子玩女人的时候,你们他么的一个个还乳臭未干呢,懂个屁!”郑八爷骂道。 “八爷,你可悠着点,辛辛苦苦挣点银子,全送到那窑子里去了,那可不值。学学兄弟我,花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小妾放在家里,随时随地想玩便玩。夏天有个扇扇的,冬天还有个暖被窝的,这才叫划算。你那一去便是几十两银子,金山银山也不够你折腾。咱们兄弟挣得可都是卖命的银子,容易么我们?”一名矮个圆脸黑衣人笑道。 “李矮子,你这就不懂了。那能跟青楼里的女子比么?无趣之极。照你这么说,那些三妻四妾的皇亲国戚大官们,为何还要逛青楼?那万春园的秦惜卿裙下怎么还拜倒了那么多的裙下之臣?花大把银子去玩个婊子,你说值不值?还不是一个窟窿眼么?要的便是那种当大爷被伺候的感觉,要的便是那种情趣,明白么?说了你也不懂,你这厮是头老母猪都敢弄,跟你说不着。”秦老八摆着手道。 “哈哈哈,老八懂得还挺多,还要情趣,真是王八翻书楞充斯文。人秦惜卿是秦惜卿,燕春楼里的货色能比么?再说了,秦惜卿卖艺不卖身,干干净净的,你玩的那货色能比?”一名黑衣汉子笑道。 “呸,什么卖艺不卖身,糊弄谁呢。也不知伺候了多少人,装清白罢了。青楼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伺候男人的么?进了那里边,还能有清白?”秦老八嗤之以鼻。 “那可不能胡说,咱们五公子对那秦惜卿有意,都没得手呢。要是她是卖的,敢不遂五公子的愿?五公子也是不想用强,毕竟大伙儿都捧着那秦惜卿。五公子说,动粗没意思,也惹来一大帮子人不高兴。那些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惹了他们犯不着。你瞧,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反而那秦惜卿还真有可能没人碰过。”一人说道。 “五公子也是想多了,我要是五公子这身份,敢不从?直接扒光了强上,还特么的跟她客气。什么卖艺不卖身?就要她身子,老子才不稀罕她唱曲儿呢。”秦老八喷着吐沫道。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起来。 此刻,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来到了大树下,不知好歹的朝着众黑衣汉子脸上瞅着。 “小要饭的,干什么?滚开些,老子们可没银子给你。莫来惹我们。”一名黑衣人捏着鼻子皱眉喝道。 “不是,几位大爷,你们哪一位是秦大爷?”那小乞丐怯生生的道。 “怎么?老子便是秦老八,你是谁?找我作甚?”秦老八瞪着眼喝道。 “哦,那边有一位大爷,叫我来找一位秦大爷,说是你的朋友。他就在那边巷子等着你呢。他说有要紧事,要你务必去见他。”小丐战战兢兢的道。 “我的朋友?他姓什么叫什么?”秦老八狐疑道。 “这个他没说。”小丐道。 秦老八摸着下巴沉思,一旁的李矮子笑道:“老秦,莫不是要债的么?债主上门催债了,要不要哥几个帮你去打发了?” 秦老八骂道:“屁的债主,老子从不欠债。我去瞧瞧。一会便回。五公子若是下来了问了,哥几个解释解释。” 几名黑衣人轰然而笑,这秦老八还真是嘴硬,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还说从不欠债,令人鄙夷。几个人是跟随秦坦前来的,秦坦在楼上赴宴,他们几个便在楼下候着,倒也不敢轻易离开。 秦老八满腹狐疑的朝着小丐指点的方向走去。走不多远,左首果真有一道小巷,秦老八迈步走了进去,往前走了二十多步,却没发现巷子里有任何的人影。不觉皱了眉头。 “他娘的,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消遣老子来着呢。”秦老八低声骂道,转身往回走,却猛然楞在原地。不知何时,自己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哎呦喂,吓我一跳,要吓死人么?”秦老八叫道,突然间脸色发白,惊愕道:“是你?方……方子安?你怎么在这里?是你找我么?” 方子安其实是站在路旁树后,等秦老八进了巷子,看他的伙伴还在原地没有跟来,这才跟着秦老八进了巷子的。 “秦八爷,好久不见啊。”方子安笑咪咪的道。 秦老八连忙朝巷子口伸脖子看了看,低声道:“方子安,你来找我作甚?我可没有招惹你。咱们可是相安无事的。” 方子安笑道:“你怕什么?找你叙叙旧也不成么?干什么这么胆小?” 秦老八嗔目道:“我胆小?我是为了咱俩着想。咱们应该不见面才好。我都已经不在三元坊混了,就是怕跟你老是见面,惹人生疑。” 方子安笑道:“我说呢,好多天也没在三元坊街道上看到你耀武扬威的雄姿。今儿为了找你,我跑了大半个城,才在这里找到你。原来你是离开三元坊了。现在跟在秦五公子身边当伴当是么?那是高升了啊,可喜可贺啊。” 秦老八道:“你可莫说风凉话了,我这可是没法子。我在三元坊的时候多舒坦,你以为我想离开么?我可没时间跟你多啰嗦,你找我有什么事?若是没事,我可要走了。” 方子安呵呵笑道:“找你自然是有事的,秦老八,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秦老八道:“找我帮忙?我能帮什么忙?” 方子安道:“这事儿非你不可。秦老八,几天前我在贡院门口跟秦坦闹了不愉快的事情,你当知晓吧。” 秦老八当然知道,只是他不想先提罢了。方子安得罪了秦坦之后,秦坦昨日从秋闱号舍出来之后便告知了身边的人,说要报复这个不识抬举的方子安。秦老八也没添油加醋,却也没拦阻。内心里他对这件事感到高兴。自己有把柄在方子安手里,这方子安又得罪了秦五公子,他巴不得秦五公子带人去宰了方子安,那对自己最有利。所以此刻见到方子安,他只字未提。 “什么?你和秦五公子闹了不愉快?我怎不知?”秦老八满脸的诧异。就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一般,表情语气逼真之极。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内应 方子安不想跟他闲扯,微笑道:“郑八爷,咱们开门见山,也不必遮遮掩掩。据我所知,那位秦五公子是个不好惹的人,我招惹了他,估摸着会有麻烦。所以,今日我来找你,便是因此而来。” 郑老八咂嘴道:“这么说,你是当真得罪了五公子了,哎呀,那可确实是麻烦了。你没事招惹他做什么?我承认你有些本事,心狠手辣,但是招惹五公子,你怕是真的活腻味了。方子安,你是不是来找我替你说情的啊?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在秦五公子面前还是有些薄面的。不过,你要我说情,可要将我写的那封供状还给我,以示诚意才是。你把那张纸交还给我,我替你去摆平此事。经我在中间说合,你最多花谢银子,磕几个头,这事儿便过去了。哈哈哈,没准以后还能攀上五公子的高枝呢。” 方子安微笑看着郑老八不说话,郑老八楞道:“怎么?难道你不是来请我替你求情的?你可不要想不开,活的好好的,可莫要自己寻死。”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郑老八,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我先谢谢你的好意,倘若我想要求情的话,会找你说合的。不过现在我还暂时不想那么做。” 郑老八皱眉道:“方子安,那你待如何?我可告诉你,五公子已经下令准备对你动手了,你莫非还以为能蒙混过去不成。” 方子安点头道:“哦,原来已经准备对我动手了,郑八爷知道的还真是不少,不错,不错。郑八爷上下嘴唇这么一碰,便翻了个个。之前不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么?你这演技也太拙劣了些。” 郑老八这才惊觉失言,但说出去的话却也收不回来了,只得咂嘴道:“哎,就算说了实话又如何呢?方子安,实话告诉你吧,这回你可有大麻烦了。谁人不好得罪,你偏偏去惹秦五公子,五公子一跺脚,整个临安城都要抖三抖。你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多少官员豪门都不敢得罪五公子,因为他们知道,得罪了五公子,便是自己找死。方子安,你听我一言,按照我适才提出的条件,将我那张供状交还给我,我替你从中周旋,或可过了这一劫。” 方子安呵呵笑道:“郑八爷,不是我看不上你,就凭你?秦坦会给你面子么?你不过是秦坦手下跑腿的打手罢了,人家在仁和楼上喝酒,你们这些人只配在楼下吃风。你替我在中间周旋?秦坦不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么?您老可莫要逗我笑了。” 郑老八牛皮被戳穿,面红耳赤,兀自犟嘴道:“你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可犯不着跟你斗嘴皮子。你若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便回家等着吧。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信,我信秦坦会来报复我。所以我这不来找你来了么?” 郑老八摆手道:“我可帮不了你,我在五公子面前可什么都不是,你可莫要求我帮你说情。” 方子安收起笑容,冷声道:“我可也没打算让你替我说情。我来找你,是要你给我通风报信。这几日是不是因为晚上月亮太亮,所以没法动手。秦坦是不是说等到夜黑风高之时再动手呢?” 郑老八惊讶于方子安知道的居然这么多。确实,五公子秋闱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发了话,命人查到了方子安的住处,要去寻方子安的晦气,以惩罚他在贡院门口的肆意妄为。但因为这几日月光皎洁,不便动手。毕竟城中夜间巡逻兵马归于杨存中之手,杨存中跟他爷爷秦桧可不太对付,所以可不能太过大意,被杨存中的手下给拿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必会闹出来。秦坦可不是愣头青,他可不会毫无顾忌。所以,这事便暂时没有动手,只待时机而已。 “我给你通风报信?你想要我死么?若是秦五公子知道我背叛他,给你通风报信,我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再说,你都说了,我在五公子面前其实只是个小跟班,我怎知什么内里情形?能给你通报什么消息?”这种时候,郑老八可不敢再吹牛皮死撑了,连连摆手道。 “那是你的事,他们动手之前,你必须通知我,否则,你的那张供状便会有人送到官府衙门里,你亲手杀了四名手下,将他们的尸体丢在三元坊南街的荷花塘里的事情也会尽人皆知。杀了四个人,我不信你的脑袋还能长在脖子上。”方子安冷笑道。 郑老八怒道:“方子安,你不仗义,那件事本来你我已经达成了约定,你现在又来要挟我,你太不是东西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方子安嘿嘿笑道:“我自己都要死了,还管什么仗义不仗义。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便不能临死拉个垫背的么?郑老八,你不是想要回那张供状么?我答应你,你只要帮了我这一次,我便将那张供状还给你,咱们便两清了。这对你而言轻而易举,收益却最大。” 郑老八骂道:“你个狗日的,又来诓骗我。我怎知你会不会又是戏耍于我。” 方子安冷笑道:“这就好比赌钱,你不试试怎知这一把是赢是输?你若不敢押上这一把,你必输。你自己好好想想,成与不成,就一句话。” 郑老八眼珠子乱转,却一时想不出好的对策来。倘若自己不答应方子安的要求,这厮必是要撕破脸的,到那时自己绝难活命。如果真能将那供状拿回来,倒是一件大好事。但这厮到底会不会食言,却又心里没有把握。而且若是给他通风报信,却是又有把柄落在了这厮的手里了。 方子安见他踌躇,点头道:“罢了,看来你是不肯了,我也不强人所难。就当我没来找过你便是。但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你的那封供状便会有人替我递到衙门里去。你要理论的话,我在黄泉路上等你一起,咱们黄泉路上理论便是。言尽于此,告辞了。” 方子安一撩长袍,转身便走。郑老八迟疑片刻,咬牙叫道:“留步,咱们再商量。” 方子安停步冷声道:“还商量什么?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答应便答应,不答应便不答应,看你是个八尺汉子,怎地像个娘们儿一般叽叽歪歪。” 郑老八骂了一句难听的话,沉声道:“答应你便是,但你对天发誓,不得食言。” 方子安转回身来,笑道:“好,我对天发誓便是。若我食言,天打五雷轰,这总成了吧。” 郑老八脸色铁青,皱眉道:“丑话我要说在头里,就算我给你通风报信,你以为你便能躲得过么?除非你离开临安远走高飞,否则的话,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方子安笑道:“那是我的事。你通风报信了,我若没躲过,死了也不怪你。我会告诉我的朋友,不会将你的供状公开。” 郑老八骂道:“老子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被你这狗东西给缠上了。” 方子安冷笑道:“这是报应,你坏事做的太多,爷我就是来惩罚你的。我是你的克星,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咱们便一起去黄泉路上走一遭去,搞不好还能遇到被你杀了的四位弟兄呢。” 郑老八低声怒骂不休。 方子安道:“郑老八,我想问你一句,那秦五公子下想要怎么对付我,只是想要吓唬吓唬我,还是想要如何?” 郑老八没好气的骂道:“吓唬吓唬你?你想得美。就是要你的命去的,你还打量着只是去走个过场,跟你客客气气的打声招呼不成?你死定了,真的,不是我吓唬你,你真的死定了。你莫非还抱着幻想不成。”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怎么做跟你无关。你只管履行我们的约定便好。杏花胡同口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有个废弃的青石磨。一旦他们要动手,你必须在他们动手前一个时辰将消息写在纸条上压在石磨下边。明白了没?纸条上要写明来多少人,什么时候来。明白么?” 郑老八无奈道:“老子送信去便是。他娘的。” 方子安点头道:“很好。那我便告辞了,你可别耍花样。一旦被我察觉你诓骗我,你便完了。最好别跟我耍滑头。” 郑老八怒道:“我怕的是你诓骗老子才是。” 方子安点点头,转身便走。郑老八朝着方子安的背影蓄了一口浓痰正欲吐出,方子安突然停步回过头来。郑老八吓得咕咚一声,浓痰滑入了肚子里,说不出的恶心。 “对了,忘了告诉你。郑老八,若是你们来找我的麻烦,你可别冲在头里。莫怪我没提醒你。别到时候丢了你的小命。”方子安没注意到郑老八的表情,只沉声说道。 郑老八直到方子安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之外,才反应过来,心中惊愕的想:“难道这方子安还真要硬抗?疯了,这厮怕是真的疯了。” 正文 第八十八章 相投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八十八章相投郑老八心情复杂的出了巷子,回到众人之中。有人笑问道:“老八,谁找你呢?怎地愁眉苦脸的样子,果真是追.债的么?” 郑老八一惊,旋即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的如此异常,这很容易被别人怀疑。既然不得不替方子安通风报信,那么自己便应该做的小心而隐秘些,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乡下一个穷亲戚来借银子罢了,说了几句,给了他几两银子打发了。哎,虽然老子现在手头拮据,但是却也不能忘本。你们说是也不是。”郑老八随口编了个谎言。 一群黑衣汉子们听了这话,倒是肃然起敬了。 …… 仁和楼二楼上一间精致的包厢里,秦五公子秦坦正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桌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堆的满满的,仁和楼全部高档的佳肴都汇聚在这里,光是这一桌菜,起码便不下二百两银子。 此刻酒宴已经接近尾声,座上两人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了,秦五公子靠在椅子上边剔牙边听着叫来的两名歌女敲着牙板唱曲。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两名歌女嗓音娇嫩,声音婉转,唱的曲儿倒也动听的很, “好!唱得好。有赏。”陪坐在一旁身材矮胖的书生打扮的人抚掌笑道:“五公子,您觉得这两名歌女唱的如何?” 秦五公子淡淡道:“没见过世面么?黄公子。这样的歌女在临安一抓一大把。黄公子莫非没听过秦惜卿唱曲么?若听过了秦惜卿唱曲,对这些庸脂俗粉唱的曲子还有丝毫的兴趣么?” 那矮胖书生正是黄万年,今日正是他做东请秦坦来此赴宴的。听秦坦这么一说,黄万年神色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五公子说的是啊,吃了山珍海味,还怎么能咽的下粗茶淡饭呢。是在下疏忽了。秦惜卿的歌喉在下倒也听过,确实是仙音飘飘,人间绝色。五公子竟然也是秦惜卿的拥趸呢,这倒是让万年没想到。” 秦坦叹息一声道:“拥趸谈不上,不过对秦惜卿倒是颇为欣赏的。可惜啊,哎!” 黄万年察言观色,忙问道:“怎么?五公子有什么遗憾之处么?” 秦坦咂嘴道:“也谈不上遗憾。那秦惜卿自视甚高,轻易不与人接近,我多次邀约她,她却推辞不肯。我至今还没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黄万年闻言甚为愤慨,义愤填膺道:“什么?这秦惜卿这么大的谱么?五公子相邀,那是给她脸了,居然还敢拒绝不肯。不就是个青楼的婊子么?不过生的好看些,唱曲好听些罢了。给脸不要脸么?” 秦五公子皱眉喝道:“住口!你这是什么话?亏你是个读书人,什么婊子婊子的,侮辱斯文。那秦惜卿也不是对我一人如此,其他人请她,她也照样拒绝的。那是个洁身自爱之人,到你口中竟然如此不堪。扫兴。” 黄万年马屁拍到马腿上,忙拱手道:“是是是,在下说错话了。我这张嘴,简直吃了屎了,臭不可闻。打你这张臭嘴,打你这张臭嘴。” 黄万年伸巴掌在自己脸上作势抽了两下。两名坐在角落的歌女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人说他嘴巴吃了屎,那岂非说这满桌子都是屎么?那一位公子平白无故也被说成是吃了屎了,当真好笑的很。 黄万年听到她们的笑声,更是恼怒,喝骂道:“笑什么?滚出去。” 两名歌女忙不迭告罪,逃也似的走了。 “五公子莫要生气,我这张嘴有时候乱说话,我自己也痛恨的很。不过,在下只是为公子鸣不平吧了。您堂堂相府秦五公子,家世显赫,何人能比?而且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貌似潘安,赛过宋玉。那秦惜卿怕是瞎了眼,居然不赏脸,不给面子。在下气的是这个。”黄万年赔笑解释道。 秦五公子瞪了黄万年一眼,叹了口气,甩了甩金丝带箍着的发髻,沉吟道:“在你眼里,固然如此,也许在那秦惜卿眼里,我这些条件都是不值一提呢。哎,有时候可不是生的俊美,家世显赫便能得美人芳心的。” 黄万年察言观色,似乎明白了秦坦的心思,低声笑道:“五公子莫非真的喜欢这秦惜卿么?” 秦坦白了他一眼道:“这样的女子,谁不喜欢?” 黄万年道:“五公子想要的东西,还能得不到么?她不肯,便逼着她肯就是了。带些人去控制了万春园的人,五公子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跟她客气什么?事后也没人说什么,青楼女子本就是供人消遣的,还要当贞洁烈女不成?” 秦坦骂道:“你这个人还真的蠢得很。那么做有何情趣?况且……那秦惜卿是不少有头有脸的官员和豪门公子的心头肉,你是要我被这些人都给恨上么?虽然爷不怕他们,但这不是给我爷爷找麻烦么?” 黄万年有一次碰了个钉子,脸上尴尬无比。心中骂道:你他娘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活该你不能弄她上手。老子要有你这身份和势力,十个秦惜卿也得手了。 “五公子真是知书达礼,儒雅风流之人啊,在下钦佩不已。不过,五公子既喜欢那秦惜卿,却也不能这么干看着不是么?在下倒是有个主意。倘若那秦惜卿主动示爱,五公子岂非不用担心其他人说三道四了么?” “让她主动示爱?你怕是疯了,她怎肯如此。她甚至都不肯赴我的堂会之约。”秦坦嗤之以鼻。 黄万年道:“万事皆有可能,用些手段便是了。五公子,在下识得一道人,善用蛊惑之药,据他说,能迷人心魂,吃了那药物之人会对下药之人死心塌地,任其摆布。在下去求得此药,公子单独见秦惜卿时给她下上一剂药,让那秦惜卿主动投怀送抱,岂非一切都解决了?” 秦坦愕然道:“有这样的药物?能让人对下药者倾心相爱?” 黄万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不过这样的事不可张扬便是了,免得被人说这是邪门歪道。公子只要想这么做,在下明日便动身去找那道人去求药去。” 秦坦砸吧着嘴不说话。他是不太信世上会有这种药的,但黄万年说的真真的,他却也有些狐疑。倘若当真有这种药的话,那倒是天大的好事。用在秦惜卿身上,让她死心塌地的爱上自己,从此独占临安府第一歌妓,对她颐指气使为所欲为,那该是多么惬意和有面子的事。在其他那些对秦惜卿仰慕之人的面前,自己秦五公子之名便也更响亮了。更重要的是,自己还能遂了自己的愿,那秦惜卿确实让自己垂涎欲滴。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在下便去求药,为了五公子的心愿,我黄万年愿意鞍前马后赴汤蹈火。”黄万年拱手轻声道。 黄万年可不认识什么能制作如此灵丹妙药的什么道人,世上也压根没有这种药物。黄万年是看出了秦坦对秦惜卿的一番心思,所以才编了这假话来。他想好了,过几日给秦坦几颗让女子情动的春药,秦坦若是下了药,两人之间成了好事,就算知道自己骗他,也绝对不会再责怪自己。秦坦不过是当婊子立牌坊罢了,自己帮他把美人弄到手,他心里定是高兴的,哪里还会怪罪自己。自己不过是替他做出他心中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罢了。真要是到了那时候,他还不知怎么谢自己呢。 秦坦不置可否,却顾左右而言他:“黄万年,这次秋闱大考的事,你不用担心。你肯定会过关的。你今后替我办事,我秦家会提携你的。只要你忠心为我秦家,不会亏待于你。” 黄万年喜上眉梢,退后跪拜在地,连声道:“多谢五公子,多谢五公子。您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不,是我的爷爷祖宗。在下一定对五公子和相爷忠心不二,在下的前程便靠五公子提携了。” 黄万年今日请秦坦喝酒的用意便是攀附于他,那日在贡院门前攀上了交情之后,黄万年便决意抓住这棵大树,依附于其上。这次秋闱大考,他可是考的一塌糊涂。所以今日请秦坦来赴宴,一方面是想拍马屁拉交情,另一方面也是想走秦坦的门路。秦坦之前一直没有表态,此刻终于说了这样的话,黄万年当然欣喜若狂。他知道,秦坦说了这话,自己一场功名富贵是绝对跑不掉了。 “行了行了,今日便到这吧,散了吧,改日再聚。”秦坦摆摆手站起身来。 黄万年忙起身点头道:“今日实在是寒酸,仁和楼酒菜都一般,五公子必没有尽兴。下次在下做东,去丰和楼一聚。” 秦坦摆手道:“再说吧,这几日我有些事情。你不是认识那个方子安么?那日他公然让我难堪,爷我要找他的晦气去。对了,你认识他,那厮可有什么手段么?” 黄万年又是一喜,忙道:“他有个屁的手段,除了会写几首词之外,他算个屁。对了,这厮似乎也对那秦惜卿有意思,写了好几首词给秦惜卿唱呢。五公子应该知道这事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五公子这回好好的教训这厮,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秦坦冷笑一声道:“那是自然,若不好好的惩罚他,将来岂非人人都要拆爷的台了。黄万年,你便等着看好戏吧。走了,告辞!” 秦坦抬脚阔步,出包间而去。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装备 傍晚时分,方子安回到家中。伴随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只沉重的大木箱。那是他从一家杂货店之中取回的。昨日在卿园之中,秦惜卿执意要给方子安助力,于是方子安留下了一个长长的清单,请秦惜卿帮自己置办一些东西。 按照约定的时间,方子安回来时经过了三元坊北街的一家杂货店,看到了那个已经寄存在此的大木箱。于是叫伙计帮忙抬回了院子里。 送走了杂货店的伙计之后,方子安关了院门,四处查看了一番后,便将沉重之极的大木箱拖到堂屋里,在地上铺上了一张草席开始整理。 木箱上了锁,用粗麻绳捆扎着,方子安用钝剑砍断绳索,砸了大锁之后,这才缓缓的将大木箱的盖子掀开。 木箱里塞了满满的东西,零碎杂乱,乱七八糟。但是方子安却像是孩童看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欢喜的直搓手。他开始一件一件的整理箱子里的东西。 先是两大捆麻绳,只有小指粗细,强度极高,这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为结实的麻绳。方子安微笑点头,自己只要求买两捆绳索,秦惜卿显然是买了最好的麻绳索。要知道,在这个时代,麻这种东西还是衣服的一种原料之一,用来制作绳索可是很奢侈的,但秦惜卿还是买了这种最好的绳索。 绳索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拿出来之后,木箱里顿时空了小半截,也让木箱里的东西更加的一目了然。方子安第一眼便看到了他最希望看到的东西。 一截黑色的牛皮卷成一个长筒横着躺在箱子里里,方子安伸手将它拿出来的时候,入手沉重无比,里边还有硬物硌手。方子安将这卷牛皮放在草席上,解开外边捆扎的细绳缓缓的展开,嘴角也笑的合不拢。 那其实是一件牛皮短靠,通过两条牛皮索带可以穿着身上,像是一件牛皮制作的小坎肩。短靠上缝制着一圈细长的小口袋。每一只口袋外边都露出一小截拴着红色绸布的小铁环,刚好可以让一只手指伸进去。方子安伸手勾住一只铁环缓缓拉出,一柄雪亮的飞刀缓缓出现眼前。飞刀形制规整,两侧开刃,刀尖两侧开了血槽。一眼看上去,便知道磨砺的极为锋利。 “好东西,难得啊,看来她很用心交代了,用的是最好的钢铁,完全按照我给她的尺寸和形状锻造的。这才一天时间,便打造了十几把这样的飞刀,看来是花了大价钱。”方子安喃喃自语,点头赞许不已。 这正是他清单上的一件重要的装备,那是特种兵装备中的一种投掷杀敌的制式飞刀。身为特种兵,有的时候冷兵器的运用比之枪械还要重要。除了匕首军刺这样的格斗类兵刃,还需要学会弩.弓飞刀等在一定距离类可以无声格杀对手的装备。 方子安慢慢的将那牛皮背心穿在身上,居然合身的很。左右扭动感受了一下,并无什么不适。然后方子安用中指勾住一柄飞刀末端的铁环,手腕摆动,让那飞刀在自己的指尖迅速的转动,寒芒大盛,呜呜作响。猛然间方子安扬手向侧首汇出,一道寒光脱手而出,‘笃’的一声正中后门门框。锋利的飞刀贯入三寸许,刀尖露在另一侧,已经将门框贯穿。 方子安满意的点头微笑,心中对秦惜卿感激不已。 接下来是一柄匕首。抽出牛皮刀鞘的匕首闪烁着黑魆魆的黯淡光泽,长达尺许。一尺长的匕首本就已经不多见,眼前这柄更是怪异。这柄匕首入手沉重,黑铁匕身厚约数分,匕首刃并不规整,乃是刀型刃尖,但却两侧开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这便是一种叫做刀形匕的大匕首,这种匕首能砍能刺,正具备特种装备惯用的特点,便是一物多用,一物多能。刃形背后位置开出了锯齿状,那是横拉锯断之用。 方子安觉得这匕首的材质有些奇怪,刃口位置都是黑魆魆的并非如寻常钢铁刀具那般有亮银色,而且靠近其他铁器,明显带有隐隐的磁力,不觉有些疑惑。他有些担心这匕首所用材质不明,或许只是外表看着帅气,但无实际的功用。于是从头上扯下几根头发抛在空中,几根头发缓缓落下,方子安手一挥,一道黑芒闪过,那几根头发全部断成两截,飘飘荡荡落在草席上。 “好锋利的匕首。”方子安欣喜道。匕首吹毛可断,足见其锋利。 方子安又用匕首随手在木凳上砍了一下,入手便手感干净利落毫无滞碍。就听啪嗒一声,一块三角形的凳角木块掉落在地。切割的刀口光滑平整,犹如切开一块豆腐一般。 “哎呦!”直到此时,方子安才意识到这匕首的材质与众不同。能做到吹毛可断,又能切割凳子这样的杂树硬木,不费吹灰之力,除了锋利之外,还必须硬度极高。这匕首到底是何种材质,方子安甚为疑惑。他拿着大匕首翻来覆去的瞧,终于猛然明白了过来。 “玄铁,定然是玄铁所打造。我的天,她是怎么弄到玄铁的。”方子安惊讶叫道。 玄铁是古代人对于陨铁的一种称呼。陨石中的一种是密度极高的含有大量铁成分的物质,被古人称之为玄铁。天上掉落的大多数是石头,掉落玄铁极为少见。据说玄铁打造的兵刃黑沉锋利,可削铁如泥断金切玉。方子安对此当然没有太多的研究,只是听说过而已。但眼前这匕首正符合自己听到的关于玄铁的特征,于是很快便想起是这种陨铁的材质制作的。 确认了这一点后,方子安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秦惜卿居然弄了一柄玄铁匕首给自己,这可太珍贵了。短短时间里,她是如何做到的,简直不可思议。这玄铁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方子安继续整理箱子里的东西。接下来便是一些普通的东西了,比如方子安需要的铁锹头,八爪精铁挠钩,十几只铁刺,一副钢珠指虎手套,一件牛皮多扣的腰带。最后,在箱子最下边的木板下,方子安拿到了一柄弩箭。 所有的东西摆在面前的草席上,丈许方圆的草席摆的满满当当,方子安清单上列举的东西一件不少,甚至还多了几件。比如那件牛皮短靠,方子安并未要求,但秦惜卿却制作了此物,一方面可做护具,一方面可作飞刀插放之用。还有一副护腕和护膝,都是牛皮制作,也都是搏斗之时可用作的防具。更不要说,这所有的东西都比方子安要求的要好许多,那柄玄铁刀匕便是明证。 方子安不知道,秦惜卿是怎么能在一天时间之内便弄齐了这么多的东西的,方子安知道弄到这些东西的难度。绳索勾爪之类的东西倒也罢了,像飞刀刀匕弓弩这样的东西是属于违禁之物,寻常铁匠铺是不可能为自己打造的。穿越之后,方子安曾去城中铁匠铺想打造几只飞刀和匕首作为训练和防身之用,差点被那铁匠给报了官。兵刃弓箭包括盔甲防具都是朝廷不允许私人打造的,所以方子安只能作罢,只得自己制作了简陋的替代品。秦惜卿能在一天之内弄到这些东西,应该着实不易。方子安知道,这一定花了秦惜卿很多银子,而且动用了很多的资源。她肯为自己做这些事,让方子安对秦惜卿好感大增,感激不已。 有了这些东西在手,方子安信心大增。有了装备和赤手空拳可是两码事。方子安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的装备都穿在身上,佩戴完毕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地球上身为特种兵的那段峥嵘时光。除了火器和高科技的装备之外,他已经是一个浑身带刺,杀伤力无穷的武器。绝对可以敢于面对任何的敌人。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方子安将所有装备收拾妥当,简单的吃了晚饭休息了一会,待天色黑下来之后,便立刻开始了下一步的布置。 这一夜,方子安忙碌不休,挖地锯木,结绳设网,垒土设障,层层布置,一直忙到月落时分,天空已经有了破晓的光亮时,这才收拾清理之后,上床歇息。 正文 第九十章 月黑 晌午时分,方子安醒来,简单吃了些东西后,方子安出门四处溜达了一圈,查看周围的动静。左近小巷和街道上没有什么异样,百姓们忙忙碌碌各自为生计奔忙,谁也不会注意到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的样子。 街头多了些月饼摊和中秋节日的用品。方子安忽然意识到今日已经是正月十四了,明日便是正月十五中秋佳节了。这对方子安而言其实没有太多的意义,本来今年中秋是可以不必一个人过的,但是眼下的情势之下,方子安却不能同任何人接触。 昨日傍晚回来的时候,方子安已经路过了‘好再来’面铺跟春妮和老张头打了招呼,说自己要离开几日,去拜访一位朋友。所以中秋节便无法一起过了。春妮还有些失望,当然,在方子安的安抚下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然一切都很平静,但方子安心里却明白,或许有隐秘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是自己暂时没有发觉罢了。但方子安一点也不在乎。即便有暗中的窥伺者,他们不想让自己发觉,那便只能离自己远远的。因为他们但凡靠近自己左近,甚至进入自己小院左近,凭着自己的反侦察的手段,是一定会发现他们的行踪的。既察觉不到他们,说明即便又盯梢者,也是离得远远的,只是确认自己在不在家中罢了。只要他们看不到自己在做些什么,方子安便不会去管他们。 于是方子安回到家中,什么也不干,搬了竹席摆在堂屋里躺着睡大觉。秋高气爽,空气中满是桂花香,天气不冷又不热,正是养精蓄锐睡大觉的最好时候。傍晚时分起来出去又溜达了一圈,在巷口石磨处假装坐下歇息的时候,方子安摸索了石磨下边的空隙,什么也没有。那说明今晚对方不会有什么行动。 天一黑,方子安便再次化身为夜猫子,又开始忙活起来。昨日还有一些布置未能完善,趁着月色昏暗,不虞为人所窥伺,所以尽快的做一些完善。一夜无话,次日晌午时分,方子安睡醒起床,当他来到窗前打开窗户的时候,神色忽然变得郑重了起来。 这几日都是阳光普照秋高气爽的日子,但此刻,天空中却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遮蔽了日光,黯淡阴沉。今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来是赏月团聚的好日子,但是偏偏今日天阴沉如此,今晚不知有多少准备赏月喝酒吟诗作赋的人要失望了。如果到了傍晚云还不散的话,那将无月可赏,将是个扫兴的中秋节。 但对方子安而言,他担心的可不是能不能看到中秋圆月的问题,而是天气阴沉之后,今晚无月,那将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那或许意味着有人要在今晚对自己展开行动了。 方子安的心情有些担忧,但却也有些期待。就像是第一次参军之后正式执行任务的时候那般,既紧张却又兴奋。眼下和当初那份心情倒是有些类似。 几个时辰后,天下起了雨。秋雨绵绵,虽然并不大,但是却彻底宣告了这个八月十五基本上泡汤了。秋雨可不是夏天的暴雨,一旦下起来,便会持续很久。可以断定,今晚是不会有月亮了。天黑之前,方子安批了蓑衣出了门来到巷子口,装着看街头雨景的样子坐在石磨上发了会呆,便起身回家。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方子安点起烛火,在烛火下他展开了手中握着的一张纸条,那是他在石磨下方摸到的纸条。 “今晚行动,十名好手,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那正是郑老八送来的消息。 方子安看完字条,冷笑一声,将纸条塞入怀中,然后端着蜡烛来到堂屋一角,慢慢的一件一件的将草席上摆放的装备穿戴起来。不久后,方子安便已经成了一个全副武装的机器一般。牛皮短靠紧紧的穿在身上,一排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下摆皮囊里。腰间牛皮腰带上尺许长的玄铁大匕首斜挂在左首外挎部,右首边则挂着那柄钝剑。小巧的弓.弩背在身后,一圈挠钩绳索斜斜的背在身上。两只大手已经套上了金刚指虎套,护腕护膝全部戴上,脚下的千层底布鞋已经换成了一双皮靴。 一切装备完毕之后,方子安整个人已经完全变了样。就好像一个普通人突然之间变身为一个超级战士一般,高大的身影站在屋子中间像是一座黑色的铁塔一般。烛火摇弋之下,墙上高大的影子晃动着,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浑身带刺武装到牙齿的怪物一般。 淅淅沥沥的秋雨依旧下着,空气中雨水夹杂着泥土的气息以及金桂和秋菊的香味沁人心脾。街市上,因为天降秋雨,赏月的各种活动都已经取消,街市上的花灯灯会也因为雨水连绵而草草收场。百姓们虽有雅兴,但无奈天公不作美,也只能无奈的望天兴叹。二更过后的街道很快便变得安静而萧索起来。除了青楼歌肆瓦舍勾栏处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样子之外,其他地方已经人迹寥寥。 三元坊是贫民窟,本来就没什么热闹的活动。就算有什么大的庙会灯会,也是在城中主要街区举行,要去凑热闹也得去城中大街上才成。今晚这种情形,自然是早早的归于了寂静。二更之后,大小胡同和街道便已经没有任何百姓的踪迹。 十余条黑影就在这个时候像幽灵一般从街道上走来,脚步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啪之声。他们很快便来到了杏花胡同入口处的小街上,为首一人举起了手掌,所有人停下了脚步,十个顶着斗笠的头凑到了一起。 “都给老子听好了,手脚利落些,进去之后先杀人,再放火。多起火头,不能让人把火给救了。完事之后,万春园去领赏。五公子在万春园听曲儿,顺带等着我们的消息呢。今晚做的利落,每人三十两银子的赏钱,喝酒玩女人随便你们造。都听明白了没有。”为首带着斗笠的蓑衣汉子低声喝道。 “明白了,放心吧头儿。”众人纷纷道。 “这等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一会你们都歇着,我一个人进去连杀人带放火便全干了。一个穷措大,也值得这么大动干戈。”一人低声回答道。 “不可大意,可不能出错,万一失手,闹起来惊动巡城禁军,那可吃不了兜着走。你们心里都明白,一旦被巡城禁军抓到,五公子也救不了咱们,咱们便是死路一条。所以杀人放火走人,绝不可大意出错。”那领头的黑衣人低声喝道。 “好,听头儿吩咐便是。”众人点头道。 “一会,老马老陈去后门处堵着,老王老孙去前院堵着。剩下的跟老子进去杀人放火,如果那厮跳出来要跑,前后门你们便直接砍翻了他。都明白了么?” “明白了!”众人道。 “好。”领头之人挥了挥手。众人散开正要往巷子里摸去,忽听一人低声道:“那个……头儿,我可不可以在外边堵门?我白天吃坏了肚子,腿脚有些发软,我怕进去后身手不够利落。” 领头之人皱眉看了他一眼,骂道:“他娘的,郑老八,就你事多。知道晚上要行动,还他娘的吃坏了肚子。狗崽子莫不是故意的。” “真的是不小心,哎,我也不想啊。不能拖兄弟们的后腿啊。要不这样,一会赏钱我分出十两银子请哥几个吃酒赔罪,好么?”说话的正是郑老八。 “这才像话。罢了,你和孙老四守前院门口,老王跟我进去。”领头之人沉声道。 “感谢感谢。”郑老八埋在斗笠下边的脸上舒展开来,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走!”领头黑衣人一挥手,众人沿着小巷墙根鱼贯而入,很快,一个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便来到了小巷尽头的方家小院之前。 领头黑衣汉子打了个手势,两名汉子点点头,轻手轻脚的从侧首摸到了后门口伏下身子。前院院门口,郑老八和孙老四也一左一右守住了院门。 领头的汉子缓缓的抽出了腰间的兵刃,其余五人也都抽出了兵刃。虽然夜色黯淡,但兵刃翻转之际,依旧寒光闪烁,令人恐惧。 “上!”领头汉子冲着一人摆了摆头,那人猫腰上前走到小院台阶上,伸手触及院门,轻轻一推,院门居然没上栓,应手无声而来。院子里一片黑洞洞的毫无光亮,在天空的微光映衬下,小院正房黑魆魆的影子就在二十几步之外,静静的坐落在那里,看上去像个巨人坐在那里看着院门口的众人。 “磨蹭什么?上!”领头汉子低骂了一句,那推门的汉子不再犹豫,举步迈入门内。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屠杀 那汉子踏入门内,脚步刚刚落地,便感觉到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太在意,觉得或许是一根草藤,或许是一根细枝而已。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了不对劲,随着一声轻微的吧嗒声响起,他的右耳部位风声飒然。尚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头上便挨了重重一击,身子像个破口袋一般直挺挺的倒了下来。 就在他身后站着的几名大汉大惊,他们反应迅速,伸手托住了那汉子倒下的身体。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截木头落地发出的哐当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屏气凝神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来不及去查看倒下的同伙的死活,眼睛都瞪着前方的正房,担心那声响会惊动屋里人。秋雨飘落,落在院子里的芭蕉叶和草木上发出沙沙之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前方屋子里也没有任何的动静。众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他娘的,怎么这么不小心。”领头的汉子气的踹了躺在地上的那汉子一脚,低声斥骂道。 “头儿,胡老二他……他好像,好像被砸昏过去了。”一名汉子惊骇道。 “什么?这就昏过去了?什么东西砸的?”领头汉子惊愕道。 “不知道啊,是不是适才掉落的那木头?这门楼子上掉木头啊。定是下雨松动了,推门震动掉下来了。”旁边人低声猜测道。 领头的汉子紧锁眉头,低声骂道:“他娘的,这么倒霉?早不掉下来,晚不掉下来,胡老二一推门便掉下来了?真是晦气的紧。” 站在最后面的郑老八心中雪亮,心道:狗日的方子安设了机关啊,这明显是准备好的机关,胡老二,算你倒霉,谁叫你第一个往里冲呢,老子反正是不会进去的。 “胡老二没死是么?没死就好,先拖到一旁去,咱们先干完了事,再带他去看郎中去。砸一下头料想无事。何冲,你进。”领头汉子低低下令道。 那名叫何冲的汉子低声应了,横刀在胸缓步上前。这一回他学了乖,进门的时候单手护着头颅,小心翼翼的迈步进去,这次没有意外发生,安然无恙的进了院门。他一步步的往前走去,走了七八步没有任何异样。后方领头的汉子一摆手,带着其余几人鱼贯而入。就在此时,只听得翁然一声响,前方传来何冲惊骇的叫声,绳索在空中弹起的声音呜呜作响,何冲黑乎乎的身子猛然从地面上弹起,然后头下脚上倒挂在空中。惊骇之下,他杀猪般的叫出声来。 短暂的惊愕之后,领头的汉子终于明白了过来,大声喝骂道:“直娘贼,是陷阱。那是索套。这厮有所准备。” 那确实是一个陷阱,何冲踏入的是一种叫做踏板索套的绳索陷阱,是山林之中套住野猪野鹿等大型猎物的一种常用套索。圆形的活套摆在地上,中间是设置的踏板。只要踩上去,踏板启动,固定在高处的重物触动下落,拉扯绳索收紧套住猎物的脚,呼啦一下便将猎物倒吊上半空之中。此刻那何冲便是被绳索套住脚踝,挂在了方家小院中间唯一的那棵大树的树杈上。 领头的汉子话音落下,前方正屋的门砰然而来,一盏烛火亮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叉腿而立站在门内发出哈哈大笑之声。 “哪里来的一群鼠辈,敢闯私人宅院,找死么?我大宋律法规定,夜入民宅者打死勿论,识相的还不给我滚出去。” 众大汉一时惊愕,对方居然真的是有了防备,潜入被发现,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头儿,他早知我们要来,早有防备,咱们……咱们是不是撤吧。”一名汉子低声道。 “撤你娘的腿,有防备又怎样?所有人,给老子一起上,乱刀砍了这厮。杀!”领头的汉子大声吼道。他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有防备,此刻恼羞成怒,已然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尽快解决方子安,完成使命。 说话间那领头汉子举刀冲向十余步外的正房门口,其余汉子见状也怪叫着往前扑去。后门外两名大汉见喊杀声大作,知道事情败露,也踹门从后门口挥着钢刀杀进屋子里来。 前院门外,老孙和郑老八负责守门,院子里的事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听到头儿下令全部冲进去杀人,那老孙挥着刀便窜了进去。郑老八提着刀在后面磨蹭,心道:“方子安,你这可怪不得我了,我以为你会请帮手来,或者有什么布置,谁料想你就一个人,设几个陷阱便以为能抵挡么?着实愚蠢,你死了可不能怪我。” 眨眼之间,领头汉子带着四名大汉冲到廊下,堂屋后门被踹开后,另外两名汉子也冲了进来。站在门内的方子安立刻陷入了七个人的前后夹击之势。 “狗东西,非要找死,那我只能成全你们了。” 方子安厉声喝骂,探手入腰间摸出飞刀反手一掷出,一道寒芒破空而出,后门进来的两名大汉中跑的最近的老马只觉得胸口一痛,低头看时,只看到露在左胸要害处的一缕红绸,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胸口窒息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地。后面赶上的老陈惊骇大叫,百忙中抬手一探老马鼻息,惊得差点尿了裤子。 然而没等他做出任何的反应,方子安高大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住老陈的脸,一柄钝剑居高临下砸向老陈的头。老陈手头有些功夫,居然还将手中兵刃举了起来试图招架,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钝剑的剑锋击中老陈举起的钢刀刀背。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老陈无法控制手中钢刀,那钢刀倒撞回来,刀刃切开斗笠后嵌入老陈的面门。老陈大叫一声扬天便倒,挣扎几下就此不动。 这一切被正门处冲进来的五个人都看在眼里,他们万万没料到方子安居然凶横如斯,眼前老马口喷鲜血胸口还在汩汩的冒血,老陈的一张脸嵌着一柄钢刀,似乎整张脸被从当中剖开两半。屋子外吊在树上的何冲还在发出歇斯底里的杀猪般的嚎叫,这一切让冲进屋子里的五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呆滞在原地。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数息,然后,这五个曾经和今晚一样入室杀过其他人的穷凶极恶之徒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领头的大汉终于意识到今晚遇到了煞星,这个方子安杀人不眨眼,手法凶横之极,他们几乎都要尿了裤子了。 “几位,谁先上?”方子安大声冷笑,踏步上前,身上叮铃哐啷一阵响,像是一座山一般的阴影笼罩了过来。 “拼了!”领头汉子大声吼叫着,挥动钢刀朝着方子安的面门急速砍去。这一刀又快又猛又急,几乎用上了他全部的气力和本事。熟悉此人的人都知道他的气力,这一刀的气力怕是石头也砍得粉碎,砍中方子安的头,必能一刀剖开他的头颅。 然而,方子安举起了钝剑,挥手只一档,这迅猛的一刀便被撩开。然后方子安挥动他的左手,打出了一记左勾拳。站在那里的四名大汉听到了他们这辈子觉得最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骨头碎裂和静脉断裂发出的声音。领头大汉高大的身子像是一个轻飘飘的布偶一般的向后翻出,他的头部喷出的血雾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半边脸凹陷进去,像个瘪了气的皮球。 砰的一声,领头大汉的身子撞在门框上,摔在地上。整个身子呈现不规则的姿势,身子扭转成不符合常理的姿势,显然是死后才有可能如此。 后方,那四名大汉的裤裆里开始变得热乎乎的。他们在别人眼中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再眼前这个真正的恶魔面前,他们才发现自己就是一只毫无抵抗力的小白兔。 “跑啊。”后面的老孙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掉头便逃。另外三个如梦初醒,调转身子飞奔而出。 “想走么?这里是鬼门关,来了就别想走。”方子安冷笑大喝,双手连挥,寒芒穿透细雨连出,奔跑中的两名大汉惨叫扑地。 老孙跑的最早,跑的也最快,后面两人被杀时,他已经冲到了院门左近,只需数步便可冲出院门逃之夭夭。但就在他踏出院门的那一刻,一股大力从后方贯入后背,整个人飞扑而出扑倒在泥泞的台阶下。一只弩箭贯入他的后心之中,将其毙杀。 黑暗中,传来郑老八惊恐的嚎叫声和远去狂奔的脚步声,好几次他摔在地面上,却又迅速挣扎着爬起来飞奔,逃出巷子口的时候,他摔了足有七八次,牙齿磕飞了五六颗,身上更是泥水淋漓,像是从泥地里翻滚过的野猪。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惊魂 秋雨绵绵,整个临安城笼罩在湿润的夜色之中,显得萧索而落寞。此刻已经是三更时分,绝大部分街巷早已空无一人,灯火阑珊。但总有一些地方,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灯红酒绿,比如万春园这样的地方。 今日中秋佳节,本来每年这个日子的时候,万春园都会组织一些面对普通百姓的热闹的中秋活动。比如组织红船游西湖,或者举办万春园的灯会,比如现场征集诗词,秦惜卿献唱等等。这一切都是个噱头,真正的目的便是让万春园名头更响,让秦惜卿人气更旺。当然,也有欢庆佳节之意。毕竟一年一度的中秋是大宋百姓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但今年中秋,一场令人扫兴的秋雨让这个中秋变得索然无味,没有头顶上那一轮明月的照耀,整个中秋便失去了太多的意境,更遑论还下着雨。 正因为如此,万春园原定的在西湖游船放歌的活动取消了,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便临时改成了在万春园中举行一场由秦惜卿领衔的中秋歌会。 此时此刻,歌会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万春园一楼豪华的大厅之中气氛热烈。今日有份到场的自然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中秋无月,最遗憾的便是这群衣食无忧之人,少了一些饮酒作乐的由头。所以能来万春园听曲消遣,倒也不失为一种弥补。当然,万春园的秦惜卿很久没有公开露面唱曲了,从七月开始,秦惜卿便开始了她一年一度的避暑休夏,便在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今日中秋还是他休夏之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自然是要去一睹风采的。 整晚时间,秦惜卿演唱了十首曲子,那是十全十美之意。当秦惜卿最后一首曲子唱完,曲会便也到了要结束之时,但同时也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因为在曲会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一些有资格有头脸的人物可以得到当面和秦惜卿喝茶聊天,表达钦慕之情,叙旧谈天的机会。当然,这也是万春园今晚的吸金活动。因为有资格得到这个机会的人,必是要花费巨额的金钱的。这也是众人家财实力攀比炫耀的时刻,谁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认怂,被人鄙视。 就在不久前,经过一轮秘密的竞争,十名赏金最多的幸运儿得到了去前方同秦惜卿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种竞争虽然秘密,但却公平的很。每个人都在开始前得到一只精致的象牙签板,想同秦惜卿近距离接触之人便都在签板上写下赏金的数额,用红布裹住。最后由万春园的管事统一收去,进行排名。赏金前十名的客人便自动获得了和秦惜卿喝茶聊天的机会。 这种办法简单粗暴,但却也公平公正。实力决定一切,出的银子多便有机会。失败的人也不必纠结,别人出的银子多,那还有什么话好说?赏金和打赏的人都现场公布,你在不在那十人之中毫无争议,因为你自己明白你写的数额是否在最低的第十名之列。不在那十名之列却也不会要你拿银子出来。万春园也并非贪得无厌,虽然众人纷纷要求增加名额,但他们每次都只设十名名额,这也让众人心里越发觉得万春园是有良心的,同时也更觉得名额的宝贵。 今日赏金的第十名打赏的金额是三千两银子,低于三千两银子的人便只能羡慕的看着别人和秦惜卿茶叙了。近距离的和秦惜卿说话聊天,甚至能得到她赠送的一些小物件,这对于这些对秦惜卿痴迷的人而言,简直是无上的荣光和褒奖。每个人都在做着白日梦,以为秦惜卿对自己格外的特殊些。虽然这一切都是银子换来的,那也心甘情愿。 打赏第一的是秦坦,他给出的是五百两黄金的打赏,一两黄金合十三两银子,也就是说,他的打赏数目是六千五百两纹银。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是他们十辈子百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财,但对于秦坦这样的人而言,这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他的爷爷秦桧后园格天阁中珍藏的那些宝物,随便拿一件出来都价值连城。密室里金银堆积如山。每年爷爷寿辰那一天,光是收的礼金便有近十万两,有人来拜访爷爷,送的礼物都是数千两纹银起步。银子来的太简单太容易了,根本不值一提。 秦坦志得圆满的坐在大厅前侧的帐缦之中,这里和厅中众人用红色的纱帐隔开,形成一个小小的单独的空间。此刻,他的面前坐着的便是那个美的像是神女下凡一般的绝代尤物秦惜卿。这让秦坦觉得有些面红心跳,甚至有些心慌。 秦坦暗骂自己没出息,虽然自己对这女子想的发疯,但自己是秦府五公子,怎能在一个青楼女子面前失态?但是,每当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身着黛色长裙,面容绝美,身材玲珑的秦惜卿的身上时,总是忍不住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除了这些,他还生出一种想要冲上去将这个女子抱在怀中肆意把玩的冲动。 “秦公子,请用茶。多谢你捧惜卿的场,惜卿感激不尽。”秦惜卿优雅的沏了一盏茶水摆在秦坦面前,曼声说道。 “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惜卿姑娘只是不给本公子机会罢了,不然本公子会对惜卿姑娘更多的照顾。似惜卿姑娘这样的神仙般的人物,本不该这么抛头露面,辛苦谋生的。”秦坦呵呵笑道。 秦惜卿淡淡道:“秦公子说笑了,惜卿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罢了,可当不起什么神仙的字眼,没得亵渎了神明。惜卿也不觉得辛苦,有了秦公子这样的一般爱惜惜卿之人,惜卿感到非常的幸运。若能以微薄之技取悦诸位,惜卿便心满意足了。” 秦坦呵呵笑道:“你说的都对,你既觉得高兴便好。不过你那可不是什么微薄之技,那是神乎其技呢。本公子最爱听你的曲子,说实话,本公子也略懂音律,很希望和惜卿姑娘单独切磋一番。只可惜,邀约了那么多次,你都不愿赴约。哎,我秦坦的面子还不够啊,在惜卿姑娘眼中,本公子怕是什么都不是,是么?” 秦惜卿微笑道:“公子怎可妄自菲薄,公子一表人才,家世显赫,谁人敢说公子什么都不是?公子说笑了。惜卿只是从不出入私人堂会罢了,并非对公子不敬。这是惜卿给自己定下的规矩,还请公子谅解则个。” 秦坦笑道:“我自然是谅解的,我一点也不生姑娘的气。不过,我依旧想有个不情之请。下个月是我祖母的六十大寿,我想请惜卿姑娘去我家中唱曲祝寿不知可否?我祖母最喜欢听曲了,而且这也不是堂会,这是为一个老人家祝寿,既是我的孝心,也是功德。惜卿姑娘当不会拒绝一个想要尽孝之人的心愿吧?” 秦惜卿皱眉沉吟不语,一时间不知如何去拒绝。这秦坦纠缠自己很多次,自己多次拒绝他的邀约,已然让他有些恼怒了。虽然自己并不怕他,但他毕竟是秦桧的孙子,真要得罪他却也于公于私都是不利的。所以,心中想拒绝,却需要找个很好的借口。 就在秦惜卿沉吟之际,忽听帐嫚之外有人低声急促叫道:“五公子,五公子,您快出来,小人有要事禀报。” 秦坦皱眉喝道:“什么事不能待会再说么?却来打搅我和秦姑娘叙话。” 那人忙道:“等不得啊,公子,是三元坊那边的事,出大事了。” 秦坦闻言一愣,眉头皱起。一旁的秦惜卿正在泡茶,耳听的三元坊三个字身子微微一震,侧过头来竖起了耳朵。 秦坦站起身来,朝秦惜卿拱手道:“姑娘稍候,本人有些私人之事要处理,一会再来和姑娘叙茶。” 秦惜卿点头道:“公子随意。” 秦坦起身走到帐缦一侧撩起帐缦走了出去,秦惜卿快速起身,走到帐缦之侧侧耳偷听。 “出了什么事?”秦坦有些恼怒的低低的声音传来。 “公子,三元坊那边失手了,张大全去办事的人中了那姓方的埋伏。那姓方的早有准备,他们一进去便中了圈套。那姓方着实了得,去的十个人……据说……被他杀了九个。” “什么?不可能。”秦坦惊叫出声,但立刻意识到不能大声,压低声音喝道:“他一个人?杀了张大全他们九个?你疯了不成?” “五公子,不是小人疯了,是逃回来的郑老八说的,他就在万春园门口。他亲眼见到那方子安杀人的,他侥幸逃了回来报信的。不信的话,您亲自问他。他好像都被吓破胆了,他说那方子安不是人,是恶魔。杀人跟砍瓜切菜一般,张大全他们几个在他面前一招都走不上。” 秦坦惊愕半晌,低声道:“一群蠢货,十个人对付不了一个,蠢货,蠢货。这厮如此凶横么?敢如此杀人?他敢如此肆无忌惮?走,叫上人手去瞧瞧,不能让他毁尸灭迹。若这是真的,他也跑不了杀人之罪。” “好,小人这便去召集兄弟们。” 脚步急促而去,秦惜卿堪堪回到座位上,秦坦满脸铁青的掀开帐缦走了进来。秦惜卿道:“秦公子请用茶,这是适才沏的,冷热也刚刚好。” 秦坦拱手道:“改日再喝茶吧,秦姑娘,我还有些要事去办,今日只能先告辞了。” 秦惜卿道:“啊,这便走了么?公子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呢。” 秦坦道:“没办法,事情紧急,我也不想离开姑娘。告辞了。” “如此也好,公子慢走,惜卿多谢公子捧场。”秦惜卿起身行礼。 秦坦拱了拱手,转身撩起帐缦快步而去。 秦惜卿缓缓坐下,脸色一片惨白,心里咚咚跳的厉害,手指也抖动厉害。 方子安他……他好大胆子啊,竟然……竟然真的杀人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这个人也太冲动了。这下麻烦了啊。他……他一个人对十个人,杀了九个?我的天啊,他杀了九个人,这也太凶残了啊。怎么办?怎么办?菱儿怎么还没回来?别人都得到消息了,我着她在三元坊守候,她怎么还不来禀报消息。 正焦灼之时,帐缦掀动,脸色发白身上湿漉漉的菱儿终于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故事 “菱儿,方子安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去帮忙劝阻。我着你在三元坊阻止他们进入杏花巷中,你到底有没有做?”见到菱儿的第一眼,秦惜卿便立刻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菱儿长发湿漉漉的,身上也湿漉漉的,可能是因为急于赶回,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甚至有些气喘。 “姑娘,菱儿疏忽了,菱儿没能阻止那些人进入杏花巷。当时……雨下的很大,天很黑,我没看到那些人进去。是我的错,姑娘责罚我吧。”菱儿低声道。 “你让我很失望,菱儿。我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你便是这么办事的么?罢了罢了,快告诉我现在情形怎样了?”秦惜卿焦急的道。 “姑娘,我尽力了,我在三元坊连续盯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很是辛苦。就算我疏忽了,姑娘连句安慰的话都不说,便说对我失望。在你心里,那方子安便如此重要么?菱儿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是么?”菱儿并没有回答秦惜卿的话,反而神色激愤的抱怨起来。 秦惜卿的眼神凌厉起来,冷声道:“菱儿,莫忘了你的身份。我是将你当做亲妹妹看待,但这不表示你便可以以此骄纵自己。我要你去办事,你便得办的妥妥当当的,办不好,我便要斥责你。你不去反思你的失职,倒来没来由的抱怨,岂有此理。你若觉得委屈,可以不用再跟着我。王爷府中缺人手,王爷已经跟我要了你几回。明日我命人禀报王爷,送你去他府中便是,你也用不着再忍受我的坏脾气,可好?” 菱儿听了这话,眼泪涌出,缓缓跪地道:“菱儿这条命是姑娘救的,早已发誓一辈子在姑娘身边侍奉,姑娘要赶菱儿走,菱儿只有死路一条。姑娘还不如亲手杀了我。” 秦惜卿皱眉看着菱儿,叹了口气道:“我怎会杀你,我也不希望你离开我,但你不要耍你的小性子。方子安是方子安,你是你。你是我视若亲妹妹的最信任的人,方子安是我看重的人,你不要对他生出敌意。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最近有些不对劲。” “只要姑娘不赶我走,菱儿再不敢耍性子了。”菱儿低声道。 “罢了罢了,适才的话就当我没说便是。还不快快告诉我到底怎样了。你要急死我么?”秦惜卿剁脚道。 菱儿忙抹了泪,沉声道:“方子安杀人了,十个进去,九个没出来,只有一个逃了。他下手好狠,我意识到疏漏之后忙前往查看的短短不到半注香的时间里,他便已经将闯进他小院的九个人全部料理了。而且,下手一点也不留情,七个当场被他格杀,其余两个中了陷阱昏迷了,但他一刀一个都给宰了。门外一个当场便逃了。” 秦惜卿心里凉了半截,菱儿口中的话虽然跟自己偷听到秦坦和他手下的对话基本一致。十个秦坦派去的人死了九个,这恐怕已经是事实。惊讶于方子安的武技之高的同时,秦惜卿也意识到这件事麻烦了,有大麻烦了。方子安真的杀了人,这将是件极为棘手和可怕的事情。 “你助他处理尸首了么?你怎么不留在那里帮他清理尸首?”秦惜卿道。 菱儿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却声音恭敬的道:“我想那么做来着,但是……但是方子安似乎没有处置尸首的想法。他只是简单的整理一番后便出门了。而且……他是街口找了巡城营的官兵去了。菱儿正是见到他这么做,才急忙赶回来报信的,因为那里已经用不上我了。他似乎自己想要投案自首。” “什么?他自己去找巡逻的官兵自首?他这是干什么?他这是为什么?”秦惜卿既震惊又疑惑。 “也许是觉得杀了这么多的人,已经没有隐瞒的可能,也逃不出城去,所以索性自首。恐是无奈之举。当时厮杀声不受控制,周围已经有百姓被惊动了,这事儿也瞒不住。而且,姑娘说要我帮他藏匿尸首,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尸体,往哪藏?又怎么藏得住?”菱儿轻声道。 秦惜卿皱眉踱步,缓缓摇头道:“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是因为这样便去自首。杀了七个人,自首有什么用?还不是死罪?既是死罪,他为何要自首?凭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选择藏匿起来,他能办得到的。那他为什么要去找巡城官兵?为什么?” 菱儿也皱着眉头看着秦惜卿来回走动,沉声道:“姑娘,现在咱们要考虑的不是方子安为何这么做,而是他若被抓捕之后会不会对我们不利。方子安不听劝阻,刚愎自用,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我担心的是,他会供出跟姑娘的交往来,让我们惹上祸事。” 秦惜卿停步怒道:“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菱儿忙道:“菱儿错了,菱儿怕是想歪了,这种时候得想着怎么帮方子安脱困才是。” 秦惜卿冷声道:“你最好好好的想清楚,你现在的言行很是危险和奇怪。若再如此,我绝不饶恕。” 菱儿低头道:“是,再也不敢了。” 秦惜卿哼了一声,转头静静的沉思片刻,忽然间她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方子安定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绝不是为了自首而去找的巡城官兵,他是为了脱身。对,一定如此。他一定是有了脱身之计。菱儿,你即刻再去探查,秦坦带着人去了,我要知道事情的走向。如果需要我们的协助,我要随时提供帮助。但我们切忌自作聪明,也许他……他早已想好了一切。” 菱儿怔怔看着秦惜卿发愣,秦惜卿沉声道:“还愣着作甚?快去啊。” 菱儿一跺脚,转身便走,长发甩出一片水雾,让案上的烛火跳跃起来,噼啪作响。 …… 三元坊南街路口的军巡铺里灯光闪烁。巡视西北城的一队夜巡士兵正自轮岗回到此处歇息喝茶聊天,突然间,外边传来凄厉嘶哑的叫喊。 “救命!救命!” “什么事?”领头校尉腾地窜起身来,两三步冲出门口,其余兵士也紧跟着冲了出来。 不远处的大街上,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而来,不时的摔倒在泥泞的街道上。 “大柱,去瞧瞧。”领头的校尉皱眉喝道。 一名士兵应诺,抽兵刃在手快步迎了过去。不久后,便拖着那人来到近前。灯光照亮了那人的身上,众人都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身上衣衫破烂泥泞,头发乱糟糟的全是泥污,眼睛青肿,裸露的胳膊上还流着血。整个人像是被人按在泥地里痛殴了一番。 “你是何人,发生了什么事?”领头的校尉厉声喝道。 “军爷,救命,在下方子安,就住在前面的杏花巷胡同里。我家中……我家中进了土匪了。他们打起来了。我也差点被他们杀了。救命啊,救命啊。”那人哭丧着脸叫道。 “什么?土匪?胡说什么?城里哪来的土匪?”校尉皱眉喝道。 “是真的呀,这等事我敢胡说八道么?他们还在我家里呢。不信你们去瞧瞧。我的天啊,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这等凶神恶煞般的悍匪侵入民宅。差点要了我的命啊。”方子安坐在泥地上呼天抢地的叫道。 “吴校尉,不管真假,咱们得去瞧瞧。这可是咱们的巡防区域,出了盗匪也是我们的责任。不管这厮说的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一名兵士低声说道。 那吴校尉点头道:“兄弟们抄家伙,去瞧瞧。大柱,拉着这厮带路。” 二十多名巡城士兵很快来到了杏花巷中,靠近方家小院的时候,方子安哭丧着脸道:“你们可得小心些,那些人凶横的紧。杀人不眨眼。” 兵士们被他说的有些发毛,于是纷纷擎出兵刃悄悄靠近,接近院子门口时,发一声喊一起冲了进去。片刻之后,便传来他们惊骇的叫嚷声。 灯光亮起,吴校尉和众士兵满脸骇然的看着院子里和屋子里横陈的尸体,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叫方子安的人说的没错,这正是一个大型的火拼现场,这些死尸被各种武器毙杀,有飞刀,有弩箭,甚至还有人自己砍中自己的脸,死状纷繁,令人惊恐而疑惑。他们有的虽然死了,但还是保持着相互砍杀的姿势,看上去确实是火拼而死。 “吴校尉,一共九具,都死了。”检视的士兵低声禀报道。 那吴校尉头皮发麻,自己的辖区出了这样的大案子,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自己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恐怕要给自己带来麻烦。 “那个方子安呢?带他来问话。”吴校尉沉声道。 满身泥水的方子安很快来到吴校尉面前,口中兀自道:“我的天呐,死了这么多人,这可怎么是好?他们干甚么要在我这里火拼啊,这下完了,我是倒了什么霉啊。” “莫废话,方子安,我问你,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有多少人?他们怎地出现在你的家中?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老老实实的回答,若有隐瞒,绝不轻饶。”吴校尉连珠炮一般的发问道。 “我哪里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今日中秋佳节,天却下雨,我只得在家自斟自饮了几杯酒,然后便上床睡觉了。谁料想半夜里听到院子里闹腾起来了,我刚要起来查看情形,便被人冲进房里将我给拖到院子里去了。我吓得要命,那些人问我相府怎么走,我哪里知道。他们便打我,差点把我打死。然后他们将我捆起来倒吊在树上,说一会宰了我。我吓得半死……他们好多人,足有一二十个吧,我也没太看清楚,我太害怕了。”方子安叫道。 “等一下,你是说,这些人问你相府的位置?哪个相府?”吴校尉沉声打断道。 方子安叫道:“我哪里知道是哪个相府?我都快要吓死了。这帮人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商量,说什么必须要抄了相府格天阁,里边的金银财宝多的很。说着说着,他们不知道便怎么吵起来了。什么‘三七开,四六开’的吵了起来。然后一个人一拳便将另外一人的脸给打碎了,然后他们便互相乱杀起来。飞刀乱飞,还有弓箭什么的,总之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两个人互相拿刀对砍,就在我旁边相互砍杀,一个人把拴在树上的绳索给砍断了,我便掉了下来。他们互相杀的厉害,也不能顾及到我,我便偷偷解了绑在脚上的绳索,趁着他们厮杀之际爬出门外跑了。后面的事情,我便完全不知道了。军爷,他们这是死光了,还是跑光了?” 吴校尉喝道:“你问我,我问谁?方子安,你是干什么的?怎地一个人住?家中无人么?” 方子安忙道:“在下是个读书人,栖霞书院的学子,刚刚几天前才参加了秋闱大考。我还有大好的前程呢,差点死在这帮盗贼手里。老天保佑,还好我逃脱了。” “哦?你是读书应考的学子?参加了今年的解试?”吴校尉诧异道。 “是啊,我父母双亡,什么也不会,只会读书。”方子安道。 “吴校尉,他应该真的是读书人,他房里有个大书架,全是书。”旁边有人低声道。 吴校尉微微点头道:“那可失敬了。但是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听着有些不尽不实呢?我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伙人干什么跑到你这小院里来?” “军爷,你这话我可没法回答,你该问这些人才是,干什么会来到我的院子里。我也没招谁惹谁。”方子安委屈的道。 吴校尉一时无言,不知该怎么处置眼前这场面。一名士兵低声道:“吴校尉,咱们何不搜搜这些人的身子,搞不好能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吴校尉恍然道:“对啊,搜他们,看看能发现什么。” 众士兵一起动手,开始在尸体上搜查起来。不久后,有人在一名死者的手掌上发现血迹斑斑沾染着血肉的精钢指虎。这证明了方子安供述的一个人一拳将另外一人的脸打碎了话。那个半边脸凹陷下去的死尸的死因有了着落。 不久后,士兵们更是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他们在一名络腮胡子死者的衣物里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地图。那地图线条杂七杂八,像是一幢很大的房子。下边写着一行字:宰相府地图。 “是相府的地图。他娘的,这伙人的目标是秦相府第。吴校尉您看,后园这里标着红点,注了‘格天阁’之名。我的天,他们这伙人真的是要去闯相府的。”有士兵叫道。 吴校尉闻言也自惊愕。一旁站立的方子安暗暗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另一名士兵忽然低声道:“吴校尉,恭喜恭喜啊,破了一场大案子,一场好功劳啊。” 吴校尉愕然道:“恭喜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你们说什么。” “恭喜吴校尉挫败了要潜入相府的这帮匪盗的阴谋,这难道还不是大功劳么?” 吴校尉一愣,旋即大喜过望道:“哎呦,还真是。” 眼前的事实和方子安的叙述,再加上几分天才的想象,吴校尉的脑海里很快勾勒出了整件事的情形。 这伙未知身份的盗匪胆大包天,打上了秦桧相府的主意,意图潜入相府偷盗。他们在杏花巷这里集合商议,因为三元坊杏花巷这位置偏僻的很,便于藏匿。但可能是因为对得手后的赃物分配不均,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盗匪们起了内讧,其中一人用套着指虎的拳头杀了一人,引发相互的厮杀。最终九名盗匪死于非命,火拼之际,发现官兵抵达,盗匪们便立刻逃走不知去向。 吴校尉说出自己梳理的脉络,众兵士无不点头,纷纷附和说定是如此,有兵士跑去胡同死角高墙附近去查看,赫然发现了许多攀爬的脚印和血迹。这一下更是证明了剩下的盗匪是从胡同死角里的墙壁上攀爬逃走的。 吴校尉喜不自禁,之前还以为是一场麻烦,但现在看来,却是一场功劳。眼前这九具盗匪的尸体便是战利品,只需和兄弟们通个气,便可将这件事向上禀报为:自己率领众兄弟遭遇不明身份的盗匪,于是逼他们进了这个小院展开厮杀,击杀九名盗匪,其余盗匪逃走的英勇拿贼事迹。这不是一场大功劳又是什么?至于这个方子安的口供,完全可以当做空气。 就在吴校尉盘算之时,巷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提着兵刃冲出院子外查看。却见数十条人影直奔小院而来。 “他娘的,当真是盗匪么?杀回来了?胆子也太肥了。”吴校尉怒骂道。 但很快,他们便知道来者是谁。秦坦带着二三十名手下赶到了这里,远远通报了姓名。 “秦五公子,这大半夜的,你带着这些人到这里来作甚?”得知来者身份之后,吴校尉狐疑问道。 秦坦冷声道:“我只是带着我的随从路过此处罢了,听人禀报这里发生了打斗,所以带着我的伴当前来查看是否有不法之徒出没。没想到诸位倒是先到了。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了么?” 吴校尉心中暗骂,秦坦这时候跑来,自己之前的一番合计怕是要化为泡影了。看来只能实情相告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心照 在吴校尉的带领之下,秦坦看到了案发的现场。虽然秦坦本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心肠坚硬如铁,但是当他看到现场的惨状之后,还是心惊不已。 他不知道方子安是如何做到以一敌十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方子安下手杀人的手段绝对的专业而且毫不留情。那些死去的手下几乎都是一击毙命,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伤口。由此可见,这方子安手法之凶残,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出手便是要杀人的。 在听了那吴校尉天才的推理故事之后,秦坦除了觉得可笑之极之外,心底却也生出了隐隐的寒意。除了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之外,这方子安更是心计艰深,狡猾奸诈之极。显然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策划想好了全部的细节。从吴校尉的叙述来看,基本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破绽。 当秦坦看到吴校尉拿到的那张所谓相府的地图时,发现那张地图是完全错误的,根本就是驴头不对马嘴。这显然是一张随意涂鸦的地图。这让秦坦松了口气,因为相府的房舍院落的分布图是机密,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如果眼前这副地图是真正的相府地图的话,那便说明机密已经被泄露。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方子安随手的涂鸦做戏,只为骗人而已。而包括吴校尉在内的众人显然是无法分辨真伪的,因为是机密,所以他们也不可能知道真假,只能凭借纸上的标注想当然的认为那是相府的地图。 但紧接着,秦坦却又忽然有了另外一个让他胆寒的想法,那便是,方子安是故意画了这张驴唇不对马嘴的地图的,这样的话,他便麻痹了自己,让自己认为他其实对相府地形一无所知。这正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理上的博弈。想到这一点,秦坦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秦五公子,你觉得本人的分析有没有道理。综合各方面的迹象判断,这确实是一群愚蠢的匪盗闹出来的血案。这帮人脑子进水了,连事都没成,便为了尚未得手的钱财相互火拼了,当真好笑之极。”吴校尉带着些许的得意之情问道。 秦坦脑子里像是沸腾的开水一般开始运转,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方子安想要脱罪的安排。但他却不能挑明此事,因为他不能让人知道,这些死去之人都是自己派来的人。如果让这些巡城营的兵马知道了这一切,自己绝对会有大麻烦。眼前这姓吴的巡城营的校尉所属于禁军殿前司兵马,那是枢密副使兼殿前司指挥使杨存中的人马,而杨存中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能在皇上面前和自己的爷爷秦桧平起平坐之人。莫看那杨存中看似忠厚,爷爷便曾私下里说过,那厮巴不得找到一击致命的机会,让秦家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应付杨存中是需要极为谨慎的。 今日之事,那方子安的奸猾之处便是他恶人先告状,抢先一步招来了巡城营的兵马。现在这个吴校尉夹在中间,自己反而投鼠忌器不好动作了。 但秦坦还想做一番最后的努力,或者说是不甘心无能为力的倔强。 “吴校尉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本人总觉得这里边疑点重重。这些盗匪怎会这般的愚蠢,这张地图时错的,他们居然拿着这张错地图准备去相府,这也蠢得离奇了。更不要说,他们为了没到手的钱财便自己大打出手,这是疯了不成?我觉得,这里边有蹊跷,那个姓方的读书人恐怕在撒谎呢,也许这一切都是他所为。吴校尉,你觉得呢?” 吴校尉闻言惊愕的盯着秦坦,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久闻秦五公子才智卓绝,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秦五公子竟然能一眼便看穿那个叫方子安的读书人是个隐藏极深的高手,可以以一敌九,将他们全部格杀。不但如此,他还精通飞刀弓箭格斗之术,而且他还力大无穷一拳便打碎了一个人的颧骨。哇。厉害厉害,秦五公子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想到的?简直让我等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吴校尉心里本就对突然出现的秦坦窝着火气,一场功劳因为他的到来而没法到手了。看在他是秦相的孙子的面子上才没有发作,此刻听他居然说出那番话来,顿时忍不住大声的反讽奚落起来。 众士兵也都纷纷大笑起来,这些士兵们可不怕秦五公子,事实上殿前司中杨存中的手下大小将领和普通是士兵都知道秦桧奈何不了自家殿帅,他们可不在乎得罪秦桧的孙子。更何况这位秦五公子适才说的话也太蠢了些。若是那方子安有这样的本事,那岂非成了神仙了。 秦坦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今日方子安这个安排最为核心之处,其实便是在于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这一个读书人能以一敌九,能够拥有如此多的杀人的手段。任何一个正常思维的人打死也不会信的。所以,这便是他所有安排中的核心点。所以他敢去找巡城官兵,甚至他都能直接去报官。那便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有这样的手段,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甚至连自己也是如此,倘若不是确切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方子安所为的话,谁要说这是方子安的杰作,秦坦定会扇他嘴巴子骂他蠢货。 “吴校尉,本人只是提出一些疑问罢了,你又何必反讽于我。你不信这世上之事无奇不有么?有很多事是你不能理解的。”秦坦冷声道。 吴校尉笑声未歇,喘息着点头道:“我信,我信老母猪会上树,那天我还看到一头牛在天上飞。哈哈哈。秦五公子,你若没事便回家睡觉去吧,咱们兄弟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这些尸首我们还要收拾,现场还要勘察,还得去追查逃走的盗贼。秦五公子,我们这些当差的可没空跟你在这里吹牛皮。还请自便吧。对了,下回别大半夜的在城里瞎逛了,这些盗匪可能还在城里晃悠呢,可小心着些,别给我们巡城营添麻烦了。” 秦坦恼怒不已,但是表现的很有涵养。微笑道:“敢问吴校尉尊姓大名?本人很想跟你交个朋友。” 那吴校尉闻言变色,冷笑不语。虽然是简单的一问,但背后杀气腾腾。 秦坦满意的点点头,对方不敢回答便是怕了,这便是秦家的威慑之力,威严所在。 “吴校尉看来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那便罢了,本公子也不强求。对了,那个方子安在何处?怎地半天不露面?是不是跑了?”秦坦沉声道。 方子安青着眼眶从旁边出来,拱手道:“小人方子安在此,原来您就是秦五公子,久仰久仰。” 秦坦心中怒骂,口中却道:“方子安,你命可真大,这般火拼之下,居然能逃得性命,了不起。” 方子安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道:“侥幸侥幸,实在是运气好。今晚差点便死在这些盗匪之手了。” 秦坦点头道:“是啊,你运气好。但人不会一直走运的。我看你平白无故招惹了这样的事,必是流年不利之故。你怕是要想办法去算算命,破破灾了。”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有道理啊,我得去算算命了。我明儿就去找张半仙,请他给我破灾星。再扎些草人儿诅咒这帮盗匪不得好死。我要诅咒这几个死鬼的同伙们全家死光光,谁叫他们出来害人。哎,可惜的是这几个都死了,要是有几个活口那便好了,拿进衙门一审,大刑伺候之下,必能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供出他们的同伙。秦五公子,你说是不是?” 秦坦冷笑连声,不置可否。如果方子安留下活口,那此刻被巡城营到来拿走之后一审,很可能所有的事都被招供出来。虽然秦坦知道,自己派来的这些人未必便敢招供出事自己派他们来杀了方子安的,但是万事都有意外,谁也说不准在大刑之下他们会不会招供。所以,方子安的意思其实是在警告自己,意思是说,我这次不想鱼死网破,所以我将他们都灭了口,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便留下活口,来个鱼死网破。 “说的很是。呵呵呵。”秦坦转向吴校尉,微笑道:“吴校尉,既然有匪盗在逃,吴校尉当带着人去追捕才是。这几个盗匪的尸首,我的人可以帮你们收拾搬运。” 吴校尉摆手道:“不劳秦五公子了。” 秦坦呵呵一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你们人手这么少,九具尸体呢,你们搬得动么?来人,还不帮忙搬运尸首么?禁军兄弟们巡城拿贼辛苦的很,这等搬运尸首的事咱们得帮着做才是。” 众伴当答应一声,纷纷上前开始动手。吴校尉本欲阻止,但一想确实自己人手不够。九具尸体自己手下这一二十个人如何搬得动,于是索性作罢。 一群伴当搬运尸体出了小院的时候,吴校尉对方子安道:“你也得跟我们一起走,你是目击者,得写下目击经过,签字画押才成。” 方子安叹息道:“我可真够倒霉的,差点丢了命,现在还要跟你们录口供,哎,罢了罢了,去就是了。容我换件衣裳成么?” 吴校尉皱眉道:“动作快些。” 方子安千恩万谢,进了房中磨蹭了许久,换了件干衣服出来。吴校尉等人带着方子安出了院门之后,却发现秦坦的手下搬运了尸首走的飞快,已经在巷子口了。待到吴校尉带着方子安抵达巡城铺左近时,九具尸体已经一字排开摆在巡城铺旁边的街道上。 方子安借着火把的微光瞧了瞧,见每具尸体的脸上都被划了几刀,已然毁了容貌,心道:算我没有白拖延时间,秦坦你倒也不傻。我之前没这么做,是因为若是毁了尸首的容貌太过引人怀疑。你这么干那便不关我的事了,巡城官兵只会怀疑你。当然,你是不怕的。 正文 第九十五章 释疑 辰时时分,方子安满脸倦容的从巡城营中走了出来。秋雨早已在凌晨时分停歇,街市上虽然还有些泥泞,但是秋阳却已经升起在东方的天空。 街道上热热闹闹车水马龙,对其他人而言,过去的一夜不过是一个略带遗憾的普通的夜晚而已。但是对方子安而言,那却是一场斗智斗力的惊魂之夜。杀人倒是没费太多的气力,那些混混们三脚猫的功夫在方子安面前便是一碟小菜。不要说方子安做好了准备,就算没做好准备正面对敌的话,方子安也完全不惧这些混混们。 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如何杀了人之后还要不惹火上身,还要能顺利的脱离关系。这比杀人本身可难上百倍。方子安不得不事前考虑了数种方案,并且仔细斟酌选择。在确定了脱身之策后,更要细细的安排细节,准备一些突发的预案,猜测事情的走向,从而让整个计划的成功。 现在,他成功了。虽然计划并不太完美,仔细的斟酌还有许多的漏洞令人生疑,但当自己走出巡城营的大门之后,方子安便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摆脱了嫌疑。无论有多少疑点,但这个计划的核心之处便在于没人会相信方子安能以一人之力杀了九个闯入的大汉。巡城营的几名官员盘问纠结了许久,最终他们还是不能过这一道关。最后他们还是倾向于吴校尉的那番推断。毕竟有搜查的证据作为支持,那也是目前唯一能站得住脚的解释了。 当然,这个计划的成功还要秦坦的配合。方子安认为,秦坦只会暗地里动手,而不会将事情公开化,自己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他一定会有所顾忌。现在看来,秦坦是有所顾忌的,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局面。就像秦桧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能做到掌控全部朝廷权力一样,只要秦家不是一手遮天,他们在行为上便不会太过肆无忌惮。事实证明,秦坦是个务实之人,在他的人被自己宰了之后,当着禁军巡城兵马的面,他选择的是尽快切割此事,并没有太过冲动。当然,这样的秦坦其实是可怕的。以他的身份,能够做到如此的隐忍,绝对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对方子安而言,这是大获全胜的一场对决。方子安不肯避让,坚决的出手,并非是出于逞能或者是莽勇。这个时代,越是怯弱之人,所遭受的屈辱便会越大。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经过昨夜这一场屠杀,相信那秦坦必然不会再对自己小觑。他要对自己不利的话,这种低级的上门暗杀的手段怕是不会再用了,因为他应该明白那是徒劳之举。而且,方子安已经暗示了鱼死网破的可能,甚至演示了整个流程给他看。 杀了几个人是不值一提的,更重要的是展示决心和手段,让秦坦意识到自己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秦坦如果不傻的话,他应该会选择暂时的偃旗息鼓,之后通过另外的手段和机会对付方子安。 当然,方子安并不指望秦坦会因此放过自己,相反,方子安清醒的明白,自己的行为会进一步的激怒秦坦,而且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其实对自己来说不是好事。然而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方子安可以接受的后果。难道因为怕被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便选择被对方杀死不成?一死了之倒是再无麻烦,但可惜的是方子安还不想死,而且甚至还希望那些想让自己死的人先死。那只好走着瞧了。 方子安站在巡城营前的街道上,阳光有些刺眼,让他的眼睛很不舒服,不得不用手遮掩了片刻。当他拿开手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前方,掀起的车窗里,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庞来。 “秦姑娘!”方子安惊讶道。 “子安,快上车,我是专程来接你的。”秦惜卿快速说道。 方子安毫不犹豫的上了马车,马车在街道上疾驰而去。 车厢里,秦惜卿关切的询问道:“他们没有为难你吧,有没有用刑?你还好么?” 方子安微笑道:“他们倒是没为难我,但是我一点也不好。” 秦惜卿讶异道:“怎么?” 方子安打了个阿欠笑道:“一夜没睡,我现在头晕目眩,又怎么好的起来。” 秦惜卿轻声道:“你一夜未眠,惜卿这一夜也何尝不是一夜未眠?得到消息,我是又急又怕,你被巡城兵马带走,我更是担心会出事。这不,我是刚从王爷和史大人那里回来,便是商议如何营救你的事情的。没想到,你居然被他们放出来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方子安凝视秦惜卿道:“叫你担心了,先去卿园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 卿园后宅小厅之中,清洗了头脸上的污垢之后的方子安正自披发伏案大嚼。热茶配上点心,方子安吃的头也不抬。两盏茶下肚,十几块糕点入腹,方子安终于满足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点心还要么?要不要换一壶热茶?”秦惜卿端坐一旁柔声问道。 方子安不好意思的看了看眼前空空如也的点心盘子,笑道:“我这吃相怕是吓着你了吧。是确实是饿的够呛。这一夜折腾的我够呛。不过,现在却饱了。惜卿,多谢你了。” 秦惜卿微笑道:“不用客气。想吃我再拿。” 方子安摆手道:“不用了。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我全部告诉你便是。” 秦惜卿微微点头,凝神细听。她确实有太多的担心和疑问,她需要答案。 方子安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计划以及实施的过程都叙述了一遍,对于眼前这个女子,方子安已经对她完全信任,对她,其实已经在一定的程度上无需有任何的隐瞒。 秦惜卿起初的神色还很平静,但随着方子安的讲述,她的神色变得紧张而兴奋起来。特别是当方子安叙述到自己伪装了火拼现场,伪装了逃走的脚印,然后临出门前一拳打青了自己的眼睛跑去找官兵的时候,秦惜卿凝视着面前这个乌青着眼眶侃侃而谈的男人,心中既好笑却又钦佩不已。 “事情就是这样,一切如我计划的那样发生了,仅此而已。”方子安淡淡的结束了他的叙述。 秦惜卿吁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原来如此。惜卿愚钝,心里有几个简单的疑问,不知可否得到子安的解答。” 方子安笑道:“问便是。” “第一个疑问便是,子安你为何身有如此高的武技,能以一当十。你这一身武技是从何而来?莫非是若梅姑娘教你的?可她只和你认识了几个月而已,你怎么可能便已经有如此的武技。” 秦惜卿第一个问题便直抓要害,直接问到了方子安的软肋上。不过,这难不倒方子安,他早有对策。 “莫非你不知道书院之中也教拳脚武技?栖霞书院三年,兵器拳脚乃至骑射之术我也是学了些的。书院有武教席,只要肯学肯吃苦,还是能学到一些真本事的。不过最主要的不是我的武功有多么厉害,而是那些家伙太差劲。那不过是一帮街头混混罢了,欺负不敢反抗之人还是可以的,遇到我这样的,他们便不值一提了。再者,我适才已经说了,我可是有消息来源的,得知他们要来。我提前准备了陷阱。只能说我准备充分,他们是没想到我会反抗。此消彼长之下,被我击杀了数人。仅此而已。” 秦惜卿皱眉想了想,虽然这个答案有些牵强,并不能完全释疑,但却也能说的过去。 “那么,官兵到来之后应该进行了一番搜查,惜卿想问,你的那些弓箭匕首飞刀都去了哪里了?他们难道没有搜出来?惜卿猜想,你是不是藏匿起来了。但问题是,你可知道你被带走之后,一群巡城营兵马可是将你的宅子搜了个底朝天的。菱儿就在暗处看着,却没发现他们找到这些东西。”秦惜卿又问道。 方子安笑道:“那些东西可不能被他们搜出来,确实要藏匿的严严实实的。他们自然是要仔细搜查的,但是我将芭蕉树下挖空了,东西便都藏匿在里边。而且除非他们把芭蕉树给连根挖出来,否则又怎能搜到。只可惜了我的那些芭蕉树,他们恐怕是长不活了。那可是我亲手栽种的。” 秦惜卿微笑点头道:“果然聪明,他们虽然搜查的仔细,但也不会掘地三尺。况且芭蕉树丛里泥泞不平,杂草丛生,也看不出地面会有什么异样。” 方子安笑道:“正是。” 秦惜卿凝视着方子安道:“子安,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采用这么极端的手段来应付此事,这岂非让秦坦对你更加的愤怒。就算你适才说的理由成立,秦坦或许不会再用暗杀这样的手段对付你,或许会更加谨慎的对付你,但这不过只解了眼前之忧罢了,带来的是更大的隐忧。而下一次,或许是更为激烈和让人不可预测的手段。你觉得这么做值得么?避其锋芒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方子安微笑道:“我知道,你还是对我的这种选择耿耿于怀。上一次你问同样的问题的时候,我已经给了你答案,那便是,我方子安自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不妥协不退避便是我的行事方式。敌人敬畏的是你的实力,而不是你的软弱。让别人知道你是一头狼,而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这很重要。若以为靠着退避便能换来安全,那是可笑的。谨慎小心是一种好的品格,但同时也会挫伤人的锐气。所以,抛弃一切幻想,准备战斗。用智慧和实力粉碎他们的一次又一次的阴谋和阳谋,这才是所要秉持的态度。才能激励更多人奋起斗争,才能让自己在一次次的风浪中变得更加的强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只自己践行,并不要求别人跟我一样。”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惜卿明白了,子安是有绝对的自信之人,也是真正的男儿汉。即便你知道这么做会有更不可预测的后果,你却也是不惧怕的。如此气魄,令人钦佩。” 方子安呵呵笑道:“只要不被人误解为是愚蠢,我便谢天谢地了。” 秦惜卿红着脸道:“我可没这么说你。”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居处 方子安笑着起身来,打了个阿欠道:“好了,多谢款待,我得回家了。” 秦惜卿惊讶道:“回家?你是说你还要回三元坊那小院去住?” 方子安道:“是啊,还能去哪儿?” 秦惜卿皱眉道:“你那宅子已经……已经是凶宅了。昨晚你杀了九个,之前死了四个,已经十三个人死在你的家里了。而且都是……都是凶杀而死。你居然还要回去住?” 方子安愣了愣,心里也有些发毛。是啊,家中其实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凶宅了,似乎不能再住了。就算自己并不相信什么凶神恶鬼之事,但终归心中会有阴影。而且,那宅子现在一塌糊涂,光是堂屋的地上便是满屋子的鲜血,院子里也是如此,住在这样的宅子里,怕是要恶心死。确确实实不能再住了。 “子安,你怕是不能住在哪里了。你在那里杀了那九个人,你还能住在他们被杀的屋子里么?那岂非夜夜要担心受怕。这等事虽然虚妄,但是凶杀之地绝对是不宜住人的,定会影响你的生活着想法的。听我一言,不能住那样的宅子了。”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沉吟道:“说的也是,有些东西还是避讳些的好,虽然我并不怕。看来我得去找地方落脚了。” “不用找,住在我这里便是。我这园子这么大,还怕没你住的地方么?”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想了想道:“多谢你,但是我不能住在这里。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卿园乃是你的秘密住处,王爷和史大人也常常来此,这是便是商议聚头的隐秘所在。而我,现在肯定有一段时间要被人盯上。万一暴露了卿园,扯上了你,便等于暴露了你和王爷史大人这一连串的关系。这个风险太大,不能如此。我看我还是另寻别处。” 秦惜卿正待说话,忽听外边有人朗声笑道:“子安说的对,卿园不能住,你那宅子可不能住了。凶杀恶宅,不适合再居住。” “史先生!”秦惜卿惊讶站起身来,看向门口,只见史浩正笑容可掬的大步走了进来。 秦惜卿和方子安忙起身行礼,秦惜卿道:“史先生怎么来了,不是说要早朝么?” 史浩笑道:“我告了假,王爷说担心子安的安危,我便告了假来瞧瞧。” 秦惜卿点头道:“原来如此。” 史浩快步走到兀自躬身行礼的方子安面前,沉声喝道:“方子安啊方子安,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闯下如此大祸,杀了秦坦手下九个人?这可太凶残了。” 方子安皱眉道:“史先生听我解释。” 史浩摆手大笑道:“不用解释,我可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惊讶你之果决凶狠罢了,真是教人难以相信。厉害厉害。看来你的计谋见效了,巡城营压根没有怀疑到你的头上去。” 方子安连声道:“侥幸侥幸,侥幸之极。” 一旁的秦惜卿倒是快速的将方子安之前说的那些话简要告知了史浩,史浩听后连连点头微笑。 “好一个胆大凶狠又周密的计划,先策内应,得知对方前来的人数和时间,以逸待劳。事后做戏,将巡城营拉进来,让秦坦不敢擅动,更暗示他此事随时会泄露。利用他人不会相信是你所为这一个最关键之点摆脱嫌疑,让巡城营兵马不得不释放你。虽然计划有漏洞,但是计划的核心点却是不可撼动,至于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则随便你怎么编排了。就算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也只能认为是对的,否则便无从解释。那秦坦虽知道内情,却也无法公开,拉来巡城营这一手着实精妙。秦坦希望暗中动手杀你,你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将整件事弄的几乎要暴露公开。秦坦的任何实质性的质疑,都其实是在自我暴露,所以他不敢做些什么,只能认栽。厉害,太厉害了。”史浩点着头沉吟道。 方子安躬身道:“惭愧,惭愧,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秦惜卿嘴角含笑,带着钦佩的眼神看着方子安。经过史浩这么一分析,她更明白了方子安的计划的精妙。 “史先生,你说接下来秦坦会怎样的报复?我担心他会恼怒不已,变本加厉。”秦惜卿道。 史浩沉思片刻道:“不怕,子安昨夜此举已经告诉了秦坦一件事,便是方子安已然不惧他的暗中手段,早已有了防备。秦坦想再用暗杀的手段,那可就太蠢了。他也担心再有下一次这种行动的话,子安会跟他鱼死网破。所以,他应该不会蠢到再这么干。昨夜的事情大概率会心照不宣的让它过去。不过,报复是肯定的,什么样的手段便不好说了,但绝对不会是暗杀这种手段,或许是更加难以解决的阳谋。比如说,抓到方子安的把柄,安上罪名,正大光明的处置。这反倒是最棘手的。” 方子安暗暗点头,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史浩这番话证明了他是个脑子清晰,足智多谋之人。他的这番分析也是方子安心里得出的结论。 秦惜卿听了史浩这番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她最担心的其实还是对方不顾一切的暗杀手段,方子安的解释并没有让她完全的放心,但史浩也这么说,便说明是真的如此了。 “子安,我没想到你竟然是有如此胆色智谋之人,经过此事,让我对你更刮目相看。王爷有幸,你定能为他的大事出大力。”史浩赞道。 方子安连道不敢,史浩继续道:“你也不能大意,你再回三元坊居住极为不妥,不光那是凶杀之处,也因为那里实在地处僻静,太容易出事。你不能回去住了,那宅子荒废了便是。卿园也不是适合之处,既不方便,也容易暴露王爷和惜卿以及我们之间的联系。得物色个新宅子才是。” 秦惜卿道:“宅子我可以命人去物色买下,但在买到新宅之前,子安何处安生?” 史浩道:“去我家中暂住便是,我那里安全,也没人敢在我宅邸周围造次。正好我也想和子安聊聊天说说话,他去了,还有人陪我聊天喝酒,好得很。” 秦惜卿微笑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意下如何?” 方子安苦笑道:“史大人一番盛情,我岂能不答应。那便只好叨扰史大人几日了。” 史浩笑道:“叨扰什么?求之不得呢。那便这么定了,一会便跟我回府。安顿好你之后,我还得去宫里当值。皇上万一传宣,我不在可不好。” 方子安忙道:“我得回三元坊收拾衣物书籍,收拾好了我自己去便是了,恐怕得午后。” 史浩点头道:“也好,那我便先回宫去,午后回去安顿你便是。” 方子安躬身道谢。史浩点点头道:“如此,我便先回宫去,王爷还捉急等着消息呢,早些禀报他,也免得他着急上火。我先告辞了。” 秦惜卿和方子安忙行礼相送,史浩出了门快步离去。 秦惜卿和方子安重新落座,方子安喝着茶水,不知为何有些犹豫,像是有话要说。 秦惜卿道:“子安有什么话要说么?” 方子安苦笑道:“是这样,惜卿,你要替我物色宅子的事便算了吧。我可买不起宅子。”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道:“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我说了要你的银子么?我替你物色一个宅子送给你便是。” 方子安讶异道:“普通一座宅院得多少银子?” 秦惜卿道:“地点偏僻的也得值几百两。好的地段,那可得翻几倍,像你三元坊居住的那么大的宅子,起码得两千两起步。” 方子安哎呦一声,连连摆手道:“那我可不敢要你送,太贵重了。这事还是算了吧。” 秦惜卿道:“你跟我还客气么?这点银子算什么?我不但要送,还要送你一座像样的宅子才是。” 方子安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能要。” 秦惜卿道:“为何使不得?嫌我的银子来路不正么?” 方子安忙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怎好平白受人恩惠。” 秦惜卿道:“你答应帮我摆脱王爷的纠缠,我送你一座宅子当报答,这怎么是平白受人恩惠?” 方子安咂嘴道:“那是不同的。要不这样吧,你替我垫着,我给你写个欠条,回头慢慢还你。如何?” 秦惜卿蹙眉道:“你杀人时干净利落,这时候却这么婆婆妈妈的。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你爱写欠条你便写就是,我怕你一辈子还不清。” 方子安挠头道:“说的也是啊,我要是写个欠条,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发财还清你的钱。背着一身债,我也过得不安生。要不这样,咱们还是老规矩,我给你写词抵债,一首二百两,你觉得怎么样?” 秦惜卿一愣,瞪大眼睛狠狠的盯着方子安,心道:你还是那么无耻。 正文 第九十七章 上宾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九十七章上宾方子安在晌午时分回到方家小院之中,虽然没有多少财物,但还是有些东西要收拾的。 推门进了院子,院子里一片狼藉。东侧的十几棵芭蕉树被折断,呈东倒西歪之状,墙头上密集的青藤也全部被扯断。西侧的几畦菜畦也被踩的乱七八糟。显然,不知道是官兵还是秦坦的人在这里进行过几乎地毯式的搜查。将整个小院里的草木几乎都毁了。 不过方子安一眼便看到那棵位于墙角左近的那棵已经被折断的芭蕉树下地面上的标记,那是自己用枯枝洒在地面上作为是否泥土被翻动的标识。此刻枯枝虽然七零八落,但是却还在原地,那说明那棵芭蕉树下藏匿着的一大箱子兵刃弓箭皮具飞刀等物并没有被发现。这让方子安放下心来。 这些东西此刻自然不宜去取出来,只有待过段时间事态平和之后才能回来偷偷的取走。 方子安缓缓的沿着青石小道往屋里走,虽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但是沿途地面血迹斑斑,呈现干涸之后的黑褐色。秋阳高照,热力蒸腾着湿润的地面,温热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清晰可辨的血腥之气。 屋子里的情形更是不堪,桌椅翻倒,床铺柜子都被掀翻在地,东西乱七八糟散落一地。柜子里存放的十几两银子自然是无影无踪,不知被谁顺手牵羊了。衣衫等物更是扔的到处都是,踩得全是泥巴脚印。 方子安叹了口气,抽出床单铺上在桌上,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些书籍毛笔等物,胡乱的打了个包裹背在肩上出了屋门,缓缓走到小院门口,回转身来看着这自己住了三年的小院,心中倒也有些唏嘘之感。 这里虽然破旧,但毕竟是三年来自己的家。房舍破败,但还能为自己遮风挡雨。此刻自己即将离开这里,恐怕今后也不会再回来居住了。可以想见,不久后这里边会被荒草吞没,风吹雨打之下,屋子也会倒塌损毁,沦为无主之地。虽然方子安早就有了搬离这里的想法,很想在外边置办一处新宅子搬走,毕竟三元坊其实不是个好的居住地,这个小院也不是什么好的住处。但此刻离开,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舍和难过。 屋檐下的那个大水缸,那是自己泡澡的澡盆。芭蕉树是自己亲手所栽,无数个下雨的夜晚,自己思绪繁杂之时便是伴着雨打芭蕉之声入眠的。而且,自己那间东厢房是自己和张若梅洞房之所,那其实是方子安穿越人生中的第一次欢愉时刻,留给自己无限美好的回忆。 虽然心情有些复杂难言,但是这里确实已经不能再居住了,离开这里其实也是一种新的生活的开始,这并非是什么坏事。若无这次变故,自己或许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想到这里,方子安伸手拉上院门,转身下了石阶,背着包裹大踏步向巷子外行去。 …… 好再来面铺后院里,春妮一脸惊诧的看着方子安颓唐的脸色和乌青的眼眶。方子安忽然提着大包裹来到铺子里,这让好几天没有方子安消息的春妮高兴不已,扔下厨房的活计便来跟方子安说话。老张头气的剁脚,一大帮子食客等着吃面呢,方子安来了这妮子便不管不顾了。但他却也没有办法,只得亲自下厨房和柳儿一起手忙脚乱的忙活。 “公子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了?跟人打架了?是不是那些混混去寻你麻烦了?还有,你背着这个大包裹作甚?这是要去哪里?”春妮紧张的询问着。 “不用担心,不过是不小心撞在树上了罢了,没什么打紧。春妮,我是来告诉你,我那三元坊的祖宅已经卖了,今后你不要去那小院了,那已经是别人家的宅子里。”方子安笑道。 “啊?卖了祖宅么?那今后住在哪里?”春妮讶异道。 “我在物色新宅子,很快便有新宅子,不用担心。”方子安道。 春妮愣了半晌,忽然神色扭捏了起来,垂头捏着衣角道:“你是不是因为我们要成亲了,觉得那小院太破旧了,所以才想着换个新宅子?其实你不用如此的,春妮只要能跟公子在一起,便是住茅草屋子也自无妨。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在乎。” 方子安愣了愣,知道春妮会错了意。但他不忍拆穿,当下顺着她的话道:“那怎么成?我要和你成亲,自然是要买个像样的宅子让你住。你莫管了,事儿已经木已成舟了,也没来得及跟你商量。总之,老宅子你不用去了便是,新宅子很快便会买到。” 春妮感激的道:“你对我真的太好了,春妮以后好好的伺候公子,好好的报答公子。” 方子安为自己欺骗了这个淳朴的姑娘而感到内疚,不过倒也无需说的太清楚。告诉春妮事实的话,她还不得被吓死。于是拉了春妮的手道:“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你放心便是了。” 春妮点点头,心里满是幸福。忽然间,她又道:“那你现在何处栖身呢?你带了包裹来,莫非是要搬来跟我……们一起住么?那可太好了,你要住这里,还是住家里?我好去给你收拾屋子,让你安顿。” 方子安忙道:“我住朋友家里,你不用忙活。” 春妮失望道:“为何住别人家?为何不住自己家?” 方子安笑道:“咱们还没成亲,便住在一起的话,岂非叫人说闲话。再说我答应人家了,怎好辜负别人一番好意。时间很短,最多三五日,待新宅子物色好了,便可以搬进去住了,你莫操心。” 春妮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咱们住在一起,确实不太好。我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咱们并没有成亲。虽然春妮并不怕别人闲话,但我爹爹却一定会不高兴的。你在朋友家住几日也好,新宅子买好了,咱们成亲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方子安笑道:“是啊,你明白就好。我得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对了,如果有人来找你,问你关于我的事情,你不要搭理他们,什么都不要说。只回头告诉我知晓便是。” 春妮诧异道:“到底还是发生了事情么?” 方子安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打个招呼罢了,你莫多想。” 春妮想了想点头道:“男人的事我们女子不该问,我听你的话便是了。” 方子安伸手捏捏她的脸,报之以感激的笑容。心道:“我不是故意骗你,但我确实不希望牵扯到你,我住在这里既不方便又对你们父女没好处,我也是不得已。” 在面铺吃了午饭后,方子安告辞离开。老张头得知方子安为了娶春妮买新宅子的事很是高兴,连夸方子安有良心。当然,老张头并不希望方子安搬来住。自家事自家知,春妮对方子安是好的不行,方子安若住进来一定会出事,会被人戳脊梁骨。虽然方子安答应娶春妮,但却脸媒妁之礼都没有,八字还没一撇,可不能闹出丑事来。所以,老张头甚至提都没有提及。 午后时分,方子安背着包裹出现在兴庆坊柳叶儿胡同史家宅邸之前。说实话,其实方子安是不愿意住进别人家里的,他情愿在客栈对付几日也不愿住在别人家里。跟史浩之间交往也不深,贸然住进他的家里,总有些唐突之感。另外方子安自由散漫惯了,住在别人家里,总觉得有些不习惯。而且似乎还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但是,史浩盛情相邀,加之方子安也考虑到一些现实的问题,比如尚不能确定秦坦下一步会怎么做。倘若秦坦是个有些见识的,自然不会一条道走到黑。倘若他反而因为恼羞成怒而失去理智,那岂非逼着自己跟他鱼死网破。所以,其实住进史浩家中其实可以暂时隐匿行踪,给秦坦一个情绪上的缓冲时间。硬钢对手固然是方子安的风格,但那不意味着不讲策略。方子安可以正面对敌,毫不留情的格杀侵入家宅之敌,绝不会有半点的退缩和胆怯,但那也是策略上计划的结果。避其锋芒可不是退却,而是智慧。 史家大宅高大的朱门紧闭着,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串红灯笼。方子安背着包裹走上台阶叩响了大门,很快便有个头发花白的胖乎乎的头颅从小门中探出头来。 “这一位莫不是方子安方公子么?”那人看着方子安道。 “正是在下。史大人不知可回来了。在下……” “我家大人还没回来,不过他早已吩咐过老奴,说方子安方公子会来。来人,还不开门请方公子进来。”那老者叫道。 门开了,那老者站在门口作揖,自我介绍道:“老奴史通,是史家管事,公子快请进来。” 方子安笑道:“原来是史管事。有礼了。” 史管事笑道:“不敢,公子随我来,我家老爷已经安顿了住处,这便领公子前往安顿。” 方子安忙道谢,跟随那史管事进了院子,穿过假山亭台前厅花树西侧有一座垂花拱门出现在视野里。史管事领着方子安进了垂花门中,笑道:“便是这里了,方公子可还满意么?这是我家二进西园,原本是老爷的书房所在,后来老爷书房搬到后园了,这里边闲置了。公子来居住正好。” 方子安四下看了几眼,见庭院整洁,花树修剪的齐整,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小片竹林和一个小池塘,颇为雅致。三间正房也很是精致,黑瓦白墙,廊檐古朴。 “我怎能居住这么好的院落,这可不好。随便有一间屋子栖身便好。”方子安笑道。 “公子说笑了,公子是贵客,岂可慢待。公子满意便好,公子便安心住着,安排有两名小厮侍奉差遣,茶饭都会专门送来,公子不用担心会拘束。除了后宅女眷居处,公子可随意走动,免得气闷。”史管事笑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心中对史浩颇为感激。这确实是待上宾之道。 正文 第九十八章 夜宴 史通领着方子安进了屋子,带着方子安参观了东西厢房。东厢房是卧房,被褥帐幔都去全新的,桌椅都擦得油光锃亮,地面铺着毡毯,踩上去悄然无声。方子安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自然甚为满意。 西厢房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靠着墙壁立着三面大书橱,里边满满的都是各种书籍。长窗之下,是一张红木大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等物,光是笔架上悬挂的毛笔便足有数十只,砚台便有三个之多。就连压纸的镇尺居然都是玉石所制,足见讲究。 除了书桌文房书籍之外,书房里还有古琴围棋等物。整个屋子书香四溢,雅致之极。 “方公子,这里的所有书籍公子都可自行取阅研读,所有的文房之物也是全新的,都是为了公子特意准备的。公子可以安安心心的在这里读书习字,写诗作画。闲暇时可弹弹琴下下棋。听说公子喜欢习武,那书架之间还为公子备了一柄长剑,公子可随时舒缓筋骨。不知公子可满意否?”史通拱手笑道。 方子安由衷的表示了感谢,走到书架旁随意浏览了一圈,发现书籍种类齐全之极,上至秦皇汉武,下至隋唐大宋现代,各类经史子集名家述著都有不少。上一回方子安看到这么多书,还是在老师周钧正的书房之中。由此可见,史浩这个国子监博士并非浪得虚名,定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 史通说了一会话便告辞离去,方子安身子着实有些倦怠,便让小厮烧了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然后上床呼呼大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被一名小厮悄悄叫醒。那小厮低声告诉方子安,史家老爷史浩来了,已经等候多时了。见方子安睡的正香,史浩遂吩咐不要叫醒他,自己在书房之中等候。小厮见方子安一时没有醒来的迹象,所以偷偷来叫醒他。 方子安闻言忙起身来到西厢房中,却见史浩正坐在书案后拿着一本书一边喝茶一边读书,方子安忙上前行礼。 “在下失礼了,怎可叫史大人等我,我却在那里睡大觉,这可太失礼了。” 史浩见方子安到来,哈哈笑着起身还礼道:“无妨无妨,是我让他们不要叫你的。子安昨晚一夜未眠,自然劳累的很。瞧你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实不忍打搅。” 方子安挠头道:“那更是失礼了,居然还打呼噜,简直过分。” 史浩大笑道:“子安,这院子可还满意么?若不满意,可再换住处。我后园有一小院,也是不错的,就是小了点。” 方子安忙躬身道:“已经非常满意了,史大人切莫再为我劳神了,已然叨扰了,否则子安便更加的惶恐了。” 史浩点头笑道:“好,那便不折腾了。子安,既来之,则安之,安安心心的住下来,莫把自己当外人。我平时事务有些繁忙,倘若照顾不到之处,你也莫放在心上。这几日你安稳的呆着,待风声平息一些再说。有什么需求,便跟史通说,他会帮你去办的。” 方子安忙点头道:“多谢史大人,感激不尽。” 史浩点头道:“昨夜的事,我已然禀报了王爷,王爷对你胆色也很赏识。王爷说过几日来看你,要和你好好的喝一顿酒。” 方子安道:“不敢不敢,我闯了这大篓子,王爷怕是要骂我冲动了。” 史浩摆手道:“王爷不是那样的人,王爷一直谨慎处事,不越雷池。但其实他内心里是不喜欢这样的。这一次虽然你只是斩杀了几个小喽啰罢了,但我看得出来,王爷也有扬眉吐气之感。但处在他的位置上,却不如此了。你算是为他出了口气。不说这些了,这些事回头再说。今晚我命人备了酒宴,晚上咱们好好的喝两杯。话说昨夜阴雨未能赏月,今晚得补上。你且歇息,我就是来看看你,别无他事。” 方子安连连道谢,史浩站起身来道:“那么,我便先走了,还有些事要处置。咱们晚上再说吧。” 方子安拱手相送,将史浩送出小院。回转身来,心中感到颇为温暖。史浩此人是个谦谦君子,对自己明显是真诚的。不像王爷,一眼便看出功利来。 夕阳西沉,天色擦黑之时,史通前来相请,说史浩在后园摆下家宴,请方子安前往赴宴赏月。 方子安忙整理了一番,随同史通一起前往。穿过二进垂门,进了后宅院落,灯光之下,越发能感觉到史家宅邸的精美。进了后园之中,空气中香甜芳馥,沁人心脾,全是桂花的香味。方子安总算是找到了自己一下午老是能嗅到的桂花香气的来源了,正是来自于后园之中。沿着道路两旁栽种着足有二三十棵桂花树。满树金桂此刻正在绽放之时,暗香流淌,中人欲醉。 方子安暗暗赞叹史浩会享受生活,这便是有钱的好处,可以随心所欲的让自己生活的更加的惬意。这里要是跟三元坊自己的宅子比起来……虽然方子安不肯承认自己住了三年的老宅子不好,但是二者显然是天壤之差,云泥之别了。 后园也很大,在桂花林的东侧是一小片空地,此刻灯笼高悬在木杆之上,灯笼照耀之下,一桌丰盛的酒席已然就绪。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正自欢声笑语的交谈着什么。 史浩扭头看到了被史通提着灯笼引领而来的方子安,站起身来笑道:“子安,你来啦,快些入座,酒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方子安紧走几步,上前拱手行礼道:“万分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史浩摆手笑道:“老是说这些话便见外了。来来,我给你引见,这一位是我的夫人。夫人,这便是住在我家中的客人方子安方公子。” 一名中年美妇笑容可掬的站起来,方子安忙躬身行礼道:“方子安见过夫人。” 那美妇人笑着还礼道:“这便是方子安么?便是月儿口中常夸赞的那个才子方子安么?恩,果然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娘,谁口中天天夸赞了?娘你在说什么呀。”一个如黄莺鸣叫般美好的声音从美妇身边的少女口中响起。方子安当然认识她,那是史浩的女儿史凝月。史凝月穿着一袭长裙,眉目如画,身形娇美,气质娴雅,明艳雍容。方子安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不敢再看了,因为他看到史凝月双眸正亮闪闪的盯着自己。 “好好好,也没什么夸,就夸了几次而已。”中年美妇笑着拍拍史凝月的手,转头对方子安道:“方公子。我夫君和女儿都夸赞你,说明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安心的住着便是,不要见外,就当是一家人一样。” “多谢夫人,子安感激不尽。”方子安忙道。 “方公子,凝月有礼了。”史凝月不待父亲引见,便敛琚行礼道。 “方子安见过凝月小姐。”方子安忙还礼。 史凝月轻声道:“方公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我家?若梅姐姐去哪里了?” 方子安道:“若梅她有事,几日前便离开临安了。” 史凝月有些失望的轻声道:“她走了么?为什么啊。” 方子安道:“她得知了她哥哥的消息,所以去寻她兄长去了。” 史凝月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她也不来道个别,哎,该不会是恼了我吧。” 方子安对史凝月这没头没脑的话有些迷惑不解,史浩在旁抚须笑道:“凝月不要不懂礼数,不让方公子入席么?问东问西的作甚?” 史凝月忙笑道:“是呢,方公子请入席。” 方子安忙道谢退后,史浩指着身旁一张椅子让方子安坐下。婢女上前斟了酒,史浩举杯笑道:“本来昨日是赏月团圆之时,天公不作美也没办法。今日十六,俗话说的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赏月也自不错。子安,莫嫌弃薄酒淡菜,听说你酒量甚豪,今晚咱们好好的喝两杯。” 方子安刚要说话,便听史夫人笑道:“今晚月亮圆不圆我不知道,但人却是多一个,更热闹了。夫君,你在家一直只能自己一个人喝酒,现在方公子来了,你可有人跟你一起喝酒了。” 史浩呵呵笑道:“夫人说的极是,可算是有人陪我对饮了。来,子安,咱们先干一杯再说。” 史浩举杯一饮而尽,方子安躬身举杯和喝光了酒,史夫人和史凝月不喝酒,只用茶水代替。那史浩是个爱喝酒的,今晚心情又高兴,当下逸兴豪飞,酒到杯干。方子安起初拘谨,但很快便放了开来,和史浩推杯换盏尽兴欢。一旁史凝月不时看着方子安顶着淡淡的青眼圈喝酒的样子偷偷的笑。 两人酒量都很好,很快一大壶酒就喝了个精光,两人都有了一些熏熏之意。就在史浩着人上酒的时候,史凝月忽然指着东边的天空叫道:“爹,娘,方公子,月亮升上来了。” 正文 第九十九章 赏月 圆月不知何时已经斜斜挂在东方天空之上,只是初升之月,光芒不够耀眼,才会被众人忽略。 史浩大声吩咐道:“熄了灯火,熄了灯火。” 众婢女忙吹熄周围点燃的灯烛,园中光线骤然黯淡了下来。但不久后,便感觉到了圆月清辉的威力。那月光朗照而下,洒下万道银光,在众人的感觉之中,周围一切竟然亮如白昼一般。 “好月啊,谁能想到十六的月竟然如此明亮,世人只知十五花好月圆,却不知十六赏月更佳。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史浩唏嘘着。 方子安微微点头道:“大人说的是,世间之事有事何尝不是如此,世人大多愿墨守成规惯了,不愿也不敢去尝试变通。殊不知,最美的风景却在众人不及之处。最美的风景,只有最少的人能够欣赏。” 史浩转头看着方子安笑道:“子安几句话倒是很有意思,似乎蕴含着极深刻的道理。” 史凝月也轻声道:“是啊,方公子说的话都像是在写诗词。” 方子安苦笑道:“我不过随口感慨两句罢了,可没什么道理,也不是作诗词。我只是觉得我大宋到了今日这步田地,经受了如此巨大的变故,却仅仅十数年时间便又恢复了以前的老态龙钟之态,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没人觉得,以前是犯了大错误,走错了路才导致了今日这般地步么?或许有人知道,可是没人愿意去改变,还是走以前的老路。真是奇怪。” 史浩缓缓点头道:“子安的话说的很尖锐啊,确实如你所言,我也有同感。我在朝中为官,感受比你更加的强烈。上至官家,下至百姓,似乎都已经正在走之前的老路而且理所当然,而且处之泰然。这很可怕啊,很是可怕。” 方子安道:“是挺可怕的,也挺可悲的。这种情形必须要全盘改变,自上而下的改变。不然必重蹈覆辙。苟安于此并不能带来安宁,忍让屈服换来的必是更大的屈辱甚至亡国。这样持续下去,我大宋最多百年,必社稷崩塌,国灭不存。” 史浩还没说话,坐在旁边的史夫人倒是惊呆了,忙道:“哎呀,你们两个酒喝多了吧,好好的赏月,怎地谈起这些事来了?什么国灭不存社稷崩塌的,这要是教外人知道,可怎么得了。” 方子安也意识到自己过头了,酒喝得有些多,自然有些冲动。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虽然自己说的是实情,南宋苟安也不过百多年便被蒙元所灭,崖山之战的惨烈更是让后世人唏嘘不已。但是,自己此刻说这些其实是真的过分了。 史浩倒是摆手不以为然道:“夫人莫要责怪,这是在家里,自可畅所欲言。子安所言虽然过于惊悚悲观,但却也不是没有道理。朝廷的情形我是知道的,那也不必提了。子安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的有责任感,思考的也更多,这让我很是欣慰。年青一代之中的才俊,我接触过不少。我国子监中便有不少才高八斗之士,然而却迂腐顽固墨守成规,二三十岁的人活的跟六七十的人一样,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腐臭的气味。看着他们的现在,我便能预见到他们后几十年的样子。” 方子安忙道:“不敢,不敢,史大人谬赞,子安不敢当。子安不胜酒力,确实有些胡言乱语了。今日承蒙史大人和夫人以及小姐的款待,子安感激不尽。子安便告退了。” 方子安是想告辞,以免自己酒后说出更多的激进之言来。适才史夫人虽然和颜悦色说的话,其实便是责备之言了,方子安可不想不识趣。 “那怎么成?这才赏月呢,酒可以不喝了,月还是要赏的。还准备了不少瓜果之物呢,现在可不能走。”史浩摆手道。 史凝月也道:“是啊,方公子,难得今日爹爹高兴,爹爹可很少能有跟他能说话的人。你可不能走。你们不喝酒,吃瓜果,不谈朝廷之事,只赏月便是了。” 史夫人也道:“对,月儿说的对,咱们赏赏月,聊聊家常这不挺好么?” 方子安只得点头道:“遵命便是。” 当下撤下酒席,将准备好的瓜果点心摆了上来。月饼桂糕石榴葡萄花生这等应景的点心瓜果摆满一桌子,史凝月亲自动手,剥开一直大石榴,将里边的石榴籽用银勺挖出来,给方子安和史浩每人装了满满的一碗。方子安连连道谢,舀了一勺吃进口中,甜美的汁水入喉,清亮惬意,酒意似乎也醒了三分。 “今日既然是赏月,方公子又是才高八斗之士,何不写首词来应景呢?”史凝月终于提出了她一开始便合计好的要求来。 方子安顿时觉得口中的石榴也没那么美味了。就知道逃不过此事。上次来史家,史凝月便展现出对诗词的浓厚兴趣,今日她岂肯放过自己。 “这个,酒喝的有些醉,脑子里糊里糊涂的,还是不写了吧,免得贻笑大方。”方子安推辞道。 史浩微笑道:“只是应景罢了,又何必过谦。好坏又有谁来怪你,你怕影响你词坛新秀的名气么?子安,你不是那等浅薄之人吧。” 方子安听了这话,顿时像是被捂住了嘴巴,什么推辞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史凝月笑道:“要不这样,凝月先献丑一首,抛砖引玉。凝月可不怕在方家面前献丑。” 史浩笑道:“甚好,正好爹爹也瞧瞧你的词文长进了没有。” 史凝月笑道:“爹爹和方公子不要笑话便成。” 史浩哈哈笑道:“自不会笑话你。你都自比为抛砖引玉了,一块砖头而已,谁来笑话?” 史凝月剁脚佯嗔,神态可爱之极。方子安看了两眼,心惊肉跳,忙转头心中念佛。 史凝月离座起身,拿了一柄小小的团扇在手,缓缓的在草地上踱步。时而看看月亮,时而低头沉思。她身形苗条,裙琚飘飘,又是个极美的女子,方子安不禁心想:这怕是月里的嫦娥下凡来了吧,这女子太美好了。论相貌气质,比之秦惜卿丝毫不让。张若梅春妮则逊之不少。最主要的是,史凝月书香门第之女,自有一番大家闺秀的娴雅气质,虽然年纪不大,却给人一种秀丽端庄的大气之感。 方子安正自胡思乱想之际,便听史凝月轻声吟道: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风泛须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宫里。蛟龙偃蹇,观阙嵯峨,缥缈笙歌沸。霜华满地,欲跨彩云飞起。” “记得去年今夕,酾酒溪亭,淡月云来去。千里江山昨梦非,转眼秋光如许。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矣。寄言俦侣,莫负广寒沈醉。” 一词吟罢,方子安惊讶的看着史凝月发愣。没想到史凝月果真有两把刷子,只片刻功夫,一首《念奴娇》便口占而出。这词虽非极品之作,但也堪称佳作一首。辞藻虽不华丽,但意蕴到位,上下应和,情境交融,不落俗套。 “哎呀,没想到数月未考究你的词作,我的宝贝女儿早已非吴下阿蒙矣。”史浩大声笑道。 史凝月看着方子安,显然她更在意的是方子安的评价。 方子安点头道:“好词,浮想殊奇,瑰丽浪漫。天上人间,浑然天成。让人有一种仙骨凡心之感。就好像……就好像月中嫦娥下凡,倾诉衷肠心思一般。既纠结又绝妙。好词。” 方子安说到最后,也不知是在夸词还是夸人了。 史凝月心中欢喜之极,方子安是真的听懂了这首词。仙骨凡心四字,正是此词最佳考语,正中要害。 “多谢公子夸赞,凝月鲁班面前弄斧头,着实献丑了。那么公子该写一首了吧。”史凝月笑道。 “对,该子安了。子安你可要认真写,若是比不过凝月这首,那可就尴尬了。”史浩大笑道。 该来的自然要来,方子安知道无可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起身来拱手道:“如此,子安便献丑了。不过中秋之词已经写得太多了,东坡中秋词一出,后世再无可能超越那首《水调歌头》。我还是写首别的吧,只应秋意罢了。” 史凝月道:“公子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不必拘泥。” 方子安点头,缓缓踱步思索,然后沉声吟道: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正文 第一百章 萌芽 方子安一词吟罢,史浩双目炯炯半晌不语,史凝月凝眸蹙眉沉思不言,园中一片安静,唯有月光如水,静静照着众人。 倒是那史夫人不明就里,不知词意,轻声问道:“方公子这词做的如何?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比之我家凝月的词孰高孰低?” 史夫人不懂诗词,也不知词中之意,她关心的只是这位方子安方公子和自己的女儿史凝月的词谁写的好而已。在她听来,似乎自己女儿的词好些,又是桂花又是嫦娥的,似乎更应景些。 史凝月在旁轻声叹息道:“娘,女儿那词和方公子的这一首《水龙吟》相比,差之千里矣。” 方子安忙道:“不敢,不敢,献丑了。” 史浩沉声道:“子安,这首词一出,我是彻底明白了你的心思了。这词写的是真好了,你虽只弱冠之年,却能有如此忧国之叹,实在教人敬佩。” 方子安笑道:“只是想起某日登楼,望大好山河,有感而起罢了。若论应景,却是比不过凝月小姐的那首。见笑了。” 史凝月在旁轻声道:“公子何必过谦,公子这一首词的境界非凝月所能比。雄浑悲壮,沉郁顿挫,凝月闻之,几乎忍不住要落眼泪。‘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是何等的孤独,何等的悲哀,何等的寂寥。人最怕的不就是这些么?心中的抱负不能施展,心中的想法无人认同,心中之意无人能体会,那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 方子安缓缓点头,心有所动。史凝月确实有才,绝非寻常女子那般只有容颜和脾气,却无智慧和修养。有才有貌有智慧,很是难得。 “子安,你不用担心,并非无人会你登临意,我便会你心中之意。你且吧吴钩擦亮,也莫要拍阑干惆怅,会有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只是需要等待罢了。”史浩走过来拍了拍方子安的肩膀,沉声说道。 方子安拱手道:“是。” 史浩叹息一声,负手走出几步,抬头看着中天上银盘般的明月,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良久后,史浩突然开口沉声吟道:“万顷琉璃到底清,寒光不动海门平。鉴开波面一天净,虹吸潮头万里声。吹断海风渔笛远,载归秋月落帆轻。芍陂曾上孤舟看,何以今朝双眼明。” 史凝月惊喜道:“这是爹爹的新诗么?” 史浩转过身来,月光照耀之下,他的脸上竟然挂了两行泪水。 “爹爹,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流泪了?”史凝月惊道。 史夫人也惊愕起身道:“夫君,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流泪了?” 史浩缓缓摇头,沉声道:“我是为别人而哭。子安,你知道韩世忠么?” 方子安道:“自然知道,乃我大宋抗金重臣,和岳元帅齐名的人物。据说他也住在临安,可惜无缘得见。” 史浩缓缓道:“见不着啦,数日前,韩世忠已然亡故了,今日正好是头七之日。朝廷上下无不悲痛,皇上为此都伤心的两日未食。韩大人这一去,我大宋又少了一个勇猛无敌的战神,大宋社稷又少了一块柱石。适才我吟的这首诗不是我所写,而是韩世忠的诗作。适才听你水龙吟一首,勾起我满腹愁思。随着这些中兴老臣一个个的亡故了,让人觉得我大宋前途愈发的艰险,我等的责任越发的沉重啊。” 方子安的心咯噔一下子,感觉有些空落落的。韩世忠是几乎能和岳飞齐名的著名抗金名将,方子安对他的事迹也是耳熟能详。黄天荡一战,击败完颜宗弼十万南下之兵,迫得其仓皇北逃粉碎了其战略意图。其中金山一战中,韩世忠和其妻梁红玉夫妻齐心御敌的故事传颂千年,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的故事在后世也耳熟能详。这样的人物,即便不领军,只要活着,便是一种对敌人的震慑,便能叫天下人安心。可惜却不久前亡故了。 “世人附会,说岳飞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四人为中兴四将,呸,刘光世和张俊是什么东西?也能和岳元帅韩枢密相提并论?刘光世死的早倒也罢了,张俊那厮倒还活着,但却是个无耻之徒,跟秦桧是一丘之貉。贪财好色,搜刮盘剥,媚上无节。岳元帅的案子他便有份参与。这样的人却还活的好好的,当真老天无眼。”史浩恨恨说道。 方子安闻言也是叹息无语。 史浩平复了情绪,沉声道:“拿酒来,我和子安为韩枢密敬一杯酒,以表哀悼。” 婢女送来两杯酒,史浩和方子安各取一杯。史浩对月举杯道:“韩枢密,你倘若英灵未远,当保佑我等辅佐明主即位,铲除秦桧奸党,收复河山,一血我大宋之耻。待到那时,必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安居,那才是我大宋中兴之时,才可遂你未酬之愿。” 说罢,史浩撒酒于地,方子安也将酒水洒在地上。两人并肩悄立良久,默然不言。 …… 住在史家的日子很是安逸。一般而言,上午练习拳脚,读一个时辰的书。午后小睡片刻,起身再读一个时辰的书,傍晚再练练剑术,在小竹林旁的池塘边看看鱼,或者爬到围墙上去看夕阳。晚饭后一般都是方子安静坐思索的时候,想的东西很杂,有关于自己个人的事情,有关于白天练武读书的感悟,也有后世的一些回忆的整理。特别是后世的一些器械的制作,方子安甚为重视。 比如说,方子安很想能造出一只枪械来,毕竟身为特种兵的经历让方子安几乎闭着眼都能回忆起枪械的每一个部件和组装的位置。若是眼前有一堆零件的话,方子安可以在不到二十息的时间里便可将一只手枪组装起来。但可惜的是,后世的枪械需要的材料和冶炼制造的工艺这里并不具备,要想造出一只枪械来,实在太难了。所以方子安便不断的试图去根据原理简化其构造,希望能设计出一种能接近使用的枪械来。并非没有进展,方子安设计的图纸里便有一种简单构造的步枪,类似于鸟铳火枪的原型。只不过,方子安还没有将其付诸实施,因为方子安还没有财力支撑他做这些。但方子安知道,自己必须要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的优势,这其实也是自己区别于这时代的人的独有的优势。论学识智谋能力,自己一定不是这个时代最厉害的。但若论见识和经历,自己首屈一指。 原本方子安以为自己最多在史家住个三四天时间,秦惜卿便会为自己物色到一个新宅子的。但一晃六天过去了,秦惜卿那边毫无消息,方子安也不好意思问,毕竟自己一文不名,秦惜卿全额垫付银子,全权帮忙置办,自己还跑去催她,那也太过分了。 秋闱发榜的日子在八月二十七,那是秋闱结束的十五天后。随着日子的临近,这也成了方子安期待的另外一件大事情。 在史家居住的这几天时间里,方子安成了史浩酒桌上的常客。史浩只要在家,都会邀约方子安去喝酒聊天,两个人之间随着一次次的酒桌上的长谈也变得更加相互了解,相互赏识。史浩学识渊博,通古博今,其实平时看似严肃,但其实健谈风趣。更重要的是,他和方子安的理念契合,主张相通。但他和方子安的老师周钧正不同的是,他不会冲动行事,他考虑的要细致周祥的多。比如史浩说,一些官员以羞于同秦桧同朝为官做借口,辞官归隐,明哲保身的做法是不对的。越是朝廷被奸相把持,越是需要留在朝廷里,哪怕便是占一个位置,也让奸相的党羽少一个位置。这其实也是一种斗争的手段。他说,皇上虽对秦桧宠信之极,但是其他人也一样可以得到皇上的宠信,比如他自己,便是以学识智慧博得皇上赏识。他虽摆明是普安郡王的人,但是因为皇上之故,秦桧却拿自己没办法,自己反而可以潜移默化的影响皇上,这便是斗争的智慧。 方子安对他说的这些颇为认同。方子安本来对朝廷的认同感,对这个时代的认同感并没有特别的强烈。但从史浩身上,方子安越发感受到这些大宋臣子对于这个国家的真正的爱,对方子安影响颇深,那其实才是真正的认同感。加深了方子安对于这个时代命运前途的使命感。 方子安感觉到,史浩看似只是闲聊,其实他在教自己朝堂斗争的智慧。如果自己一旦入仕成功,则免不了要参与政治争斗,那么自己这个小白便很容易因为无知和没有智慧落入陷阱和圈套。史浩便是以这种聊天的方式,将政治上的一些关窍,朝廷里的一些派系,官员们的一些各自的心理,乃至皇上的一些心思都教给自己。这对于方子安来说是从未经验过的智慧。虽然有些事方子安觉得未必需要那么做,但同样会从中受益匪浅。 在进行这些聊天喝酒的时候,史凝月也常常在列。史浩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女儿在场,倒是方子安觉得有些不自在。因为他感觉到史凝月的目光里似乎有了越来越多的异样的东西,让自己觉得如坐针毡一般。但同时,每次落座,若是史凝月不在的话,方子安却又似乎心中有所期待。到底期待着什么,方子安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莫名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百零一章莫名数日后,秦惜卿派人送来了一封信,除了告诉方子安外边一切安宁,秦坦似乎并没有气急败坏,巡城营传来的消息也将那晚的案子定成了匪徒内讧的铁案,让方子安放心之外。信上还告知了方子安另外一个好消息,那便是方子安的新宅已经购置完毕,地点在涌金门内的和顺坊甜水井胡同。 方子安知道那个地方,之前自己在栖霞书院读书的时候,每日清晨便是横跨大半个临安城从涌金门出城,再经由西湖苏堤前往书院的。为了抄近路,方子安便常常从甜水井胡同抄近道。但是,方子安的印象之中,那甜水井胡同中的宅院可都是高门大宅,房舍精美,虽不能算是临安府最高档的居住之所,但是绝对不是普通人能住到的地方。那里的任何一座宅院想必都昂贵无比。 这让方子安心里有些犯嘀咕,秦惜卿当真买了一个高宅大院的话,那自己这一辈子怕是都要当房奴了,得还秦惜卿一辈子的银子。自己之前跟秦惜卿打过招呼,告诉她买个普通宅院就好,可谁知她压根也没听进去。 但无论如何,这个消息还是让人高兴的。虽然在史家居住有宾至如归之感,方子安甚至已经开始习惯住在这里了,但是这毕竟是史浩的家,总归是客居于此。 秦惜卿的信上说,宅子买下来了,但需要简单修葺,她已经命人去办了,她估摸着八月二十七可以住进去,但二十七那日是秋闱放榜之日,她又担心有些冲突,遂询问方子安的意见。其实她的意思方子安明白,她是担心一旦当天榜上无名的话会大煞风景,怕影响乔迁之喜。 方子安提笔写了回信,告诉秦惜卿就二十七那天最好,放榜乔迁两件大事一起办了,要么便是双喜临门,要么便是大煞风景,总之要么最嗨,要么最吃瘪,他都撑得住。这正是方子安的性格,不喜欢折中退避,哪怕是在这种事上。 方子安将此事告知史浩之后,史浩虽然高兴,但似乎却有些不舍。方子安见识不凡,文武全才,这段时间自己和方子安越是攀谈越多,便越是笃定方子安非池中之物,便越是对他喜爱和寄予厚望。史浩甚至生出了将方子安收为弟子的想法,但是他也知道这件事是不成的,方子安是故去的周钧正的学生,以他的性格,必不会再另投师门,这可是关乎师道情义之事。无论如何不舍,却也只能如此,好在只是搬出去而已,豁达如史浩,自然不会过于纠结。 八月二十六傍晚时分,方子安如常在竹林鱼池旁练剑。剑术并非方子安所长,方子安练剑也不过是将匕首的用法融入其中,所以他的剑招多为刺砍横削之类的搏斗招数,不能算是真正的剑术。但方子安不在乎,他只需要保持身体的灵敏度,达到锻炼保持的效果便成了,而且那招数也并非全然无用,还是有一些威力的。 明日便要离开史家,史浩中午便命人来告知方子安,今晚去跟他喝酒,算是欢送。所以方子安便只练了半个时辰,方子安收了招式准备去沐浴更衣。就在他走出小竹林的时候,正好看见小院门口有人走了进来。看见那人,方子安不禁楞在原地。 来者是史凝月和她的一个贴身婢女。方子安住在史家已经有十多日,虽然和史凝月见了多次面,但史家小姐却从未来过方子安居住的院子。这当然是因为方子安是男客,男客居住之所,史凝月作为史家小姐不能随便涉足,免得引发不便。所以见到史凝月前来,方子安有些诧异。 史凝月身着湖绿长裙,披着白色肩帔,身形婀娜。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朵盛开的百合花。她转身对跟随的婢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婢女便退出了院子,史凝月抬眼看了方子安一眼,便低头款款而来。 方子安忙迎上去作揖道:“凝月小姐有礼,是令尊让小姐来叫我去见他么?我即刻便去就是,怎好劳动凝月小姐前来。” 史凝月敛琚一礼,脸上似乎有些羞红,轻声道:“不是我爹爹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我是来找公子的。” 方子安忙道:“找我么?不知有何吩咐。” 史凝月轻声道:“咱们去竹林那边说好么?那边有夕阳,你不是喜欢这个时候看夕阳么?” 方子安一愣,心道:她原来是暗中观察着我的举动,连我傍晚看夕阳都知道。 史凝月当先行去,方子安只得跟随她来到竹林西侧。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之时,金光飒飒,风过竹林沙沙,方子安有些尴尬。自己和史家小姐躲在这竹林侧处,要是被人知道了,怕是有些说不清。 “方公子,凝月前来,是来向你道别的。”史凝月转过身来,夕阳耀眼,她的脸背着光,显得有些暗淡。但她的裙琚周边和云鬓四周却镀了一层金边,整个人就像是一个仙女下凡一般闪耀着光芒。 “多谢凝月小姐,这段时间寄居贵府,实在叨扰了。”方子安道。 “并非如此。这几日是凝月最开心的日子,听方公子和爹爹纵论天下之事,凝月受益匪浅。方公子见识卓越,我爹爹都赞许有加。要知道我爹爹可从不轻易赞扬别人,也从不跟别人走的这么近,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好。”史凝月轻声道。 方子安忙道:“承蒙史大人看重,我也从史大人身上得到了许多教诲。收益良多。凝月小姐聪慧过人,子安也从凝月小姐身上学了不少。” 史凝月微微一笑道:“哦?方公子从凝月身上还学了不少?不知学了些什么?莫不是只是客套话。” 方子安沉声道:“当然不是,凝月小姐大方得体,又聪慧好学,谦逊达礼而有涵养,这些都是我要学的。我这个人脾气暴躁,有时候不知礼数。便是史大人跟我说话,一言不合我都会争辩,这便是没有涵养之故。” 史凝月噗嗤笑了起来,她记起来几天前因为一件事意见不合,方子安和爹爹争执不下的样子,当时觉得方子安确实有些楞头楞脑,但后来却觉得这个人其实是质朴之人,不知圆滑之故。倘若是一般人,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爹爹事后其实也是这般评价。 “方公子说笑了,凝月倒是要学你才是。方公子身上有很多东西凝月都想学,也很想跟方公子请教更多的诗词上的问题,只可惜,公子就要离开我们家了。”史凝月说到这里,似乎黯然叹息了一声。 方子安笑道:“只是搬走罢了,又不是永不见面。这算不得什么。” 史凝月道:“我知道啊,可是……我又不能去找你,你也不住在我家里,就算能见面,怕也是匆匆一会罢了。那也算见面么?” 方子安笑道:“那倒也是,那便一切随缘吧。不过贵府我一定会常来的,史大人要我常常来陪他喝酒呢。” 史凝月喜道:“你是说你会常来看我?” “是看史大人。”方子安纠正道:“顺便要是小姐在家,自然能见到了。” 史凝月并不在意看谁,自顾道:“那我命人将这院子保留原样,你来了,或许还能住上一夜呢。” 方子安愣了愣,不便回答。 史凝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说,若是喝多了,便可以不用回去了。反正你和我爹爹喝酒,都是要醉的。” 方子安微笑点头。 史凝月沉吟片刻,又道:“方公子,若梅姐姐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些关于我的什么。” 方子安想了想道:“好像没有。” 史凝月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方子安道:“怎么了?那日赏月你便说她恼你了,你们到底怎么了?” 史凝月轻声道:“还是等将来若梅姐姐回来后,再告诉你吧。” 方子安点头道:“也好。” 说了这一句后,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了下来。夕阳西下,暮色渐起,天空肃穆,归鸿成行。清风吹过,带来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此情此景,让方子安感觉到了一种美好。 “方公子,你觉得卓文君这个人如何?”史凝月忽然问道。 方子安有些发愣,这史凝月的思维跳跃的也太厉害了,怎么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 “卓文君?”方子安讶异道:“那是谁?” 史凝月张口欲解释,忽然又红了脸,跺跺脚轻声道:“算了,凝月告退了。公子记得你说的话,常来看我……爹爹。” 方子安点头称是,史凝月伸手从腰间抽出一物,快步走来递到方子安手中道:“这东西送给你,当个纪念。” 方子安尚未来得及说话,史凝月已经擦身而过,快速离去。方子安愣愣的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枚精致的玉佩发呆。 正文 第一零二章 放榜 次日清晨,方子安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前往同史浩辞行。 通禀之后,有婢女前来引着方子安前往史家后宅。后宅小厅之中,史浩夫妇和史凝月都在,见方子安背着包裹前来,三人都站起身来。 方子安快步上前,长鞠行礼道:“史大人,史夫人,凝月小姐。在下在贵府叨扰多日,子安感激不尽。今日特来辞行,多谢你们对子安的照顾。” 史浩微笑道:“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你在我府中这些天,我有了酒伴和谈伴,让我少了许多寂寞时光,我该谢你才是。” 方子安连道:“不敢,不敢。” 史浩又道:“今日是秋闱放榜是么?那可是大事啊。以你之才,当不会不中。我这里先预先祝贺了。中了之后,更当发奋,秋闱不算什么,春闱大考才是关键,也是最难的一步。这中间得潜心读书,不可轻视。你虽才学不错,但要知道谁不是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方子安点头道:“子安记住了。” 一旁的史夫人埋怨道:“夫君,子安这是来告辞的,你怎么又教训起他来了,你可真是的。” 史浩抚须笑道:“夫人说的是,我不说了便是。” 史夫人笑着对方子安道:“子安,你过来。” 方子安忙上前行礼。史夫人笑眯眯的看着方子安道:“子安啊,好孩子,你这几天在我家中,我们都没把你当外人。以后你可常来常往,当着亲戚走便是。哎,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为史家生个儿子来,所以你史大人连个陪着他喝酒的儿子都没有,你来的这几天,倒也弥补了这些遗憾了。老身可没有别的意思,老身只是说,我们没拿你见外,你也不要见外,常来看看你史大人,陪他喝酒。” 史浩皱眉道:“夫人,你这是在胡说什么?怎地又扯到什么儿子不儿子上了?” 史夫人道:“那有什么?我说的是心里话,咱们枫儿若活着,怕是跟子安查不多大了。可惜死的早,你常常想他,心中有憾,当我不知么?” 史浩苦笑摆手道:“莫要说了。子安,莫要往心里去,妇道人家,说话不着边。” 方子安忙道:“那倒不是,夫人之言一片真诚。说心里话,这几日我在贵府也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我父母亡故的早,我也很久没有这种亲情呵护之感了。若非我得自撑门户,我都舍不得走呢。” 史夫人叹息道:“哎,子安这孩子也是命苦。”说着,这个感性柔弱的妇人居然就要擦眼泪了。 为了避免场面失控,史浩忙道:“子安,时候不早了,要去便去吧。” 方子安答应了,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史夫人身旁的史凝月,史凝月也正看着自己。 “凝月小姐,子安告辞了。”方子安拱手道。 史凝月敛琚一礼,轻声道:“方公子好走,祝方公子秋闱高中,前程似锦。” “多谢小姐!”方子安道谢转身,背起包裹转身大步离去。 史家三口目送方子安离去,史浩叹道:“子安非池中之物,真是才俊之士。” 史夫人道:“你怎么就催他走了,我正想说一件事呢,你这么喜欢他,我还想说让他和咱们认个亲事呢。” 史凝月的脸腾地红了,眼中闪烁出光芒来。 史浩皱眉道:“夫人,你怎么一大早就说胡话?子安虽然很好,但他却未必是个好夫君,你想将凝月嫁他?凝月将来未必幸福。幸亏你没说,不然我若回绝了,子安岂不要难堪?” 史夫人讶异道:“我何时说要将凝月嫁他了?子安连个功名都没有,也没有家业根基,凝月怎能嫁他?我家凝月定是个寻个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才成的。我的意思是让夫君你收他做个义子,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史浩一愣,旋即呵呵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却是会错意了。罢了罢了,我的错。我要出门了,可没空说这些闲话了。咦,凝月你瞪着爹爹作甚?” 史凝月果真咬着下唇瞪着史浩,脸色涨的通红。 “爹爹原来是假爱才,当面将方公子夸成一朵花,背地里却又说他不堪,虚伪。”史凝月撂下这句话,一跺脚转身走了。 史浩楞在原地,苦笑道:“这丫头,爹爹哪里虚伪了?我也没说子安不堪啊。子安心有大志,故而这一生必然风雨坎坷,颠沛不安,身边人必然担惊受怕。我说错了么?这丫头,莫名其妙。夫人,我走了,你去跟凝月解释解释。” 史夫人似乎没听到史浩说的话,神色若有所思。 …… 按照和秦惜卿的约定,方子安先去贡院前看秋闱放榜,秦惜卿随后赶来,在贡院广场汇合一起去新宅子那边。所以出了史家所在的胡同之后,方子安便直奔贡院广场而去。 贡院广场之上,从凌晨时分起便陆续有学子前来聚集,方子安等人赶到的时候,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数千学子聚集于此,迎接这一个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胸有成竹之人高谈阔论谈笑风生,没有把握的人则皱眉枯立心神不宁,更多的人则是满怀期待,不时焦急的往贡院大门方向张望,等待张榜的官员出来张贴榜单。 方子安背着个大包裹选了西南角人少的角落站定,目光在远近人群之中逡巡找寻,他在寻找钱康和赵长林二人。这两位应该前天或者昨天回到临安了,方子安担心他们去三元坊的老宅子里去找自己,那地方现在可不能随便去,很可能会给他们惹来麻烦。 不过很快,方子安便看到了钱康和赵长林在人群之中穿梭的身影,他们两个也是东张西望的似乎在找人。方子安举手大声招呼,两人远远看见方子安大笑着飞奔而来,三人见面欢喜不已。 “哎呀,子安兄,你可叫我们好找啊,你去了哪里了?三元坊家中无人,我们去了面馆找小嫂子问,她居然也说不知道。你这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钱康大声埋怨道。 “你们去过三元坊了?”方子安紧张的问道。 “是啊,我们三天前便回临安了,天天早晚去一趟找你。可总是铁将军看门。院子里乱七八糟的,像是被野猪拱了似的,地都翻了一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胡同里的乡邻,他们居然跟见了鬼似的不但不答还关门上栓,也不知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钱康道。 方子安笑道:“那宅子已经荒废了,我已经买了新的宅子。对了,这几天没有人找你们麻烦吧?” “找我们麻烦?子安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们。”赵长林道。 方子安道:“回头再跟你们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对了,二位兄弟瞧这人山人海的,九千学子只有六百个幸运儿,我本来信心满满,但现在却心里有些发毛了。” 赵长林笑道:“子安兄,你都心里不踏实,那我们岂非更不踏实了。” 钱康挥着手道:“九千多人又怎样,我便当他们是九千头猪便是。咱们兄弟本事在这里,又岂是他们所能比的。一定中的,放心便是。不中的话……我便……我便……” “你便什么?”方子安笑道。 钱康大声道:“我便拆了这贡院,因为一定又内幕,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徇私捣鬼之故。” 方子安和赵长林都以为钱康会说什么‘我便一头撞死,上吊吊死,跳河淹死’之类的狠话。谁料想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感情自己不中倒是朝廷的责任了。当下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人谈谈笑笑倒也不觉等待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猛听得广场上人群骚动,学子们蜂拥往贡院大门方向飞奔而跑。有人边跑还边叫嚷:“张榜了,张榜了!” 钱康叫道:“来了来了,咱们快去。”说罢拔腿便跑。 方子安忙拉住他道:“急什么,名单已经在那里了,尘埃落定,又不会跑掉。早去迟去有何两样?这么多人挤得一身汗又是何必?等等便是。” 钱康这才转身回来,笑道:“也是,我便是急性子。等一会便是。” 贡院大门东侧的大告示牌前人山人海。贡院大门打开之后,上百名官兵簇拥着几名主考官员出来,后面跟着捧着封好榜单的木盒子的十几名杂役们朝着告示牌方向行来。学子们拥挤着堵塞了道路,主考官员神情冷漠的呵斥着,当呵斥无效时,下令动用了皮鞭。几十条皮鞭在空中啪啪作响,落在那些拥挤的学子头上身上,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不少人被打的头破血流,还没见榜单倒是先得了个满堂红。 终于,在官兵的皮鞭之下,秩序稍微稳定了下来。几名主副考官在士兵们的簇拥下终于来到了告示牌前。士兵们围成半个圈保护着他们。那三十多岁的主考官一声令下,十几名杂役开始拆封木盒,取出一张张写在红色纸张上的秋闱桂榜榜单,开始涂上迷糊张贴。 “都不要吵闹,都不要拥挤。此乃今科桂榜高中名单。本人魏师逊,乃此次临安府解试主考。至今日为止,本科秋闱大考结束。各位学子,本官给尔等一些忠言,无论中与不中,都不要骄纵气馁。中者当继续努力,后面还有春闱还有殿试,任重道远。朝廷需要你们,你们自己更要努力方有机会报效朝廷。没中的各位,你们当反思自身,当知耻后勇,奋发再起。不要因为没中便怨天尤人,没中是你自己不努力,跟别人可没有半点干系。本官告诫你们,但凡有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诽谤大考,妄议科举者,必将绳之以法,重重责处。” 那主考官神色冷漠的面对学子们数千张期待的面孔大声训斥了一番话。于此同时,他身后的大告示栏上也已经张贴了十几张大红告示。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单。 最后一张红榜张贴出来,那上面只有一个大大名字,那便是本科秋闱解试的第一名解元了。只有第一名解元公才有这样的殊荣。 那名字太大,根本不用凑上前去看,张贴出来之后,离着二十多步的距离,已经有人认了出来。顿时人群像是炸了锅一般的议论了起来。 “啊?是他?第一名居然是他?” “这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 “你可真是孤陋寡闻啊,他你都不认识么?真没想到啊,居然是他!不过,却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他又还能是谁呢。” 正文 第一零三章 百态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贡院广场上的人群,那便是本科解试第一名解元的归属,那个被称为蟾宫折桂的临安府桂榜第一名便是…… 没错,正是秦桧的孙子,人称秦五公子的秦坦。 听到这个消息,学子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艳羡不已,有些喃喃咒骂,有些哑然失笑。 方子安等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错愕了片刻,赵长林还特意拉着几个人证实了一下,发现这事是真的。有不少出身贵介的学子已经开始嚷嚷着要到秦府报喜讨赏了。 “简直不可思议,秦坦那厮能得第一?这摆明了有黑幕,这是明目张胆的黑幕。这是当所有人是聋子瞎子傻子么?子安兄,这里边一定有猫腻是不是?”钱康气的大骂道。 “钱兄,何必如此?你怎知那秦坦便没有才学?也不能因为他是秦桧的孙子,便想当然的认为他是纨绔子弟嘛对不对?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方子安笑道。 “什么,子安兄你居然相信那秦坦是有真才实学的?你莫不是说笑?”钱康涨红了脸道。 方子安笑道:“为何便不能有真才实学?就算有内幕,你待如何?你去哪里去闹?人家敢将第一名解元给秦坦,便是不怕人去闹,一切都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的,绝对没有任何的破绽。不信的话,将来秦坦的文章必会流传出来,必然字字珠玑,名副其实。你信不信?” 赵长林道:“子安兄是说,他们早已串通好了的,也许考题都事前泄露了,那秦坦早已请人做了文章背的滚瓜烂熟,文章必是极好的文章,好教人查不出端倪来是么?” 方子安笑道:“长林兄,我可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你自己猜想的。我只知道关心咱们自己在不在那红榜之上,管他秦坦得不得解元呢,那可不是咱们能控制的。” 钱康剁脚道:“子安兄怎么说这样的话?这可不像你。这么明显的黑幕,子安兄岂能漠然视之?也许这解元本就是你子安兄的呢,你便不生气么?这厮霸了头名,别人寒窗苦读岂非白费么?如此不公平,岂能纵容。” 方子安呵呵笑道:“钱兄,你可不能这么幼稚,不能这么意气用事。这天下不平之事多着呢,事事这么生气,咱们还活不活了?解元又怎样?那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解元不用参加春闱么?第一名解元和第六百名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中个春闱的资格罢了。人家好歹也是秦桧的孙子,秦相爷的孙子图个虚名怎么了?你还不乐意了?谁叫你钱康的祖父父亲不在朝中只手遮天呢?好好想想,是也不是?可别把自己气坏了。” 钱康满腹怒火,遇到方子安这么一说,却发不出来了。想想也是,解元不解元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毫无实际的用处。但是这种明目张胆的黑幕却教人心里生气,实在心意难平。 方子安看出钱康依旧生气的很,轻声笑道:“钱康老弟,记着我的话。莫看他们现在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他们这么肆无忌惮的作为,将来都是他们的罪状,一条条都会成为他们脖子上的绞索。上天要他们灭亡,必先让他们疯狂,知道不?” 赵长林点头道:“子安兄说的极是,为这些事生气,不值得。” 钱康长吁一口气,沉声道:“也是,你们俩既然都不生气,我生气有什么用?不说了,我去看榜了。子安兄和长林你们俩不用去,我一个人挤进去便是。人太多了。” 方子安点头道:“也好,你去便是,挤不进去也不用急,等他们看完了也成。” 钱康点头应了,往人群密集处冲去。心道:我现在一肚子火,挤不进去我便用老拳打进去,谁被打着谁倒霉。 …… 张榜的官员离去之后,百余名官兵围成一圈守在告示栏周围,看榜的距离允许在五尺之外,再近便要吃鞭子了。这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往年便发生过看榜举子因为名落孙山怒而撕榜的事情,导致不得不重新发榜,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学子们伸着脖子眯着眼盯着红榜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希望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大名。很快人群中便不断的传来惊喜的大叫声,那是幸运儿们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周围众人都艳羡的看着他们,心中既羡慕又嫉妒。绝大多数人伸着脖子将红榜上的名单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不得不接受自己名落孙山的事实。 榜上有名者挤出人群,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看着周围的学子目光中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失败者则黯然神伤痛不欲生,有的脸色苍白,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此刻的贡院广场上,一幕幕悲喜剧正在上演。 “哈哈哈,如何?大考之前我便跟你们说过,秋闱我是必中的,你们还笑话我不自量力。现在怎么说?我懒得跟你们争辩,用事实打你们的脸。” “是是是,我们眼瞎了。之前的话你当做是放屁便是。我们几个虽然平日言语刻薄,但那也是玩笑之言,实际上是希望你高中的。您看您现在解试高中,将来春闱也是必中的,将来出将入相封侯封爵是一定的。到时候可莫要忘了我们啊,苟富贵,莫相忘啊。” “哈哈哈,好说好说,你们呐,就是贱。不到这一步你们不肯承认我比你们强。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将来我会提携你们的。走吧,我做东,咱们今日大醉一场去。” 以上是喜剧之一,高中者意气风发扬眉吐气,尽情奚落平日看不起自己的人,一泄心中愤懑之气。 还有的考中者则是面带喜色行走如飞的离开,那是急于要回家跟亲人朋友分享这个好消息的。一些人为了今日不知熬过多少个夜晚,终于有所收获,不负家人亲朋的期待,自然是脚步也轻盈,心儿也轻灵,走路都带风。 更有人大喜过望,一路走一路笑,状若痴呆之状。 中者毕竟是少数,九千举子参加临安府秋闱解试,但只有六百人能过关。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要面对失败的痛苦。 “完了,全完了。我有何面目回去见妻儿老小,有何面目再立足人世之间。解试又不中,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哎,兄台,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这好比便是打仗,败了便败了,回去好好温书,三年后再来过便是了。怎地要死要活。” “三年后?三年又三年,我已经过了多少个三年了。曾几何时,我也和你想得一样。认为一次不中再来一次便是了。可是你瞧瞧我,我已然两鬓斑白了,考了十八年了。我还有几个三年让我挥霍?我本来是小康之家,因为我读书应考,现在家徒四壁,妻儿身上全是补丁,老母跟着啃糠咽菜受苦。实指望我能博得功名,可是我又一次让她们失望了。哎,我还有何面目见她们?莫要劝我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人生苦短,生亦何欢……” “哎!”旁边之人只能报之以深深的长叹。 方子安和赵长林站在广场一角,看着眼前这些学子或扬眉吐气喜笑颜开的走过,或面容呆滞如行尸走肉般的走过,或欢喜大笑,或痛苦嚎哭,或求生求死,或热泪盈眶,两人心中均百味杂陈,难以言表。 “子安兄,这便是人间百态啊,一个科举之事,多少人黯然神伤,多少人走火入魔。可即便如此,人人却都趋之若鹜,宁愿受着折磨痛苦,这是为什么呢?”赵长林轻声道。 方子安轻声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性使然。谁不想高官厚禄,谁不想光宗耀祖,谁肯居于人下,谁不希望能掌控命运。欲望是一切的罪归祸首。” 赵长林道:“那么无欲无求者,岂非便是人间最快乐的人么?” 方子安摇头道:“蝼蚁是没有快乐的,因为他们会随时被碾死。在一个完全公平道德的社会里,无欲无求也许才能快乐吧。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无欲无求便是任人宰割的代名词。我不想任人宰割,所以即便这条路痛苦难行,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去争夺,去拼搏。” 赵长林微微点头,默然沉吟。 正文 第一零四章 狭路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零四章狭路书上架了,求订阅。不多说,我会好好写这本书的。 钱康确实有两把刷子,他身材健壮,加之憋了一肚子气,一路过关斩像是一只强硬的钢钎插入层层人群之中的缝隙,用蛮力和满脸凶横的面相冲开了一条路,挤近告示牌左近。 花了一炷香的时间,钱康将密密麻麻的红榜名单看了个遍,他不但看到了自己和赵长林的名字,还看到了第二张榜单上排名第十二的方子安的名字。这让钱康长长的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心中对于解元归属的愤怒似乎也消退了不少。 人其实有时候就是如此,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自己和方子安赵长林三人没有上榜,钱康必然认为是黑幕导致的结果。但现在三人都榜上有名,则心里平息了许多。至于那些不相干的其他人或许因为黑幕而被挤出榜单,那也管不着了。 钱康披荆斩棘的挤了出来,回到方子安和赵长林的身边告诉了这个好消息。赵长林激动的手舞足蹈,方子安本来以为自己会很淡然,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却有些小激动。方子安明白自己不是因为解试高中本身高兴,而是之前因为和秦坦之间的仇隙之事让方子安不得不担心他们会暗中捣鬼,让自己名落孙山。虽然自己认真分析过此事,认为秦坦不至于在解试上做文章,因为时间上来不及,也没有必要在朝廷大事上冒险。但总归心里有些担心。现在看来,一切顺利,自然心中有些小小的激动。 至于排名高低,方子安倒是无所谓。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能够参加春闱的资格而已。获得这个资格是最重要的,名次什么的都是虚的。解试得中可不等于入仕,春闱高中,进士榜上有名才是真正的入仕,朝廷才会授于官身,从此捧起皇家的饭碗,分享统治者的权力,真正成为统治集团的一份子。 “子安兄,长林兄,咱们三个终究是一起中了,这可太让人高兴了。今日无论如何,咱们得去大醉一场庆贺一番。今日我做东,咱们去丰和楼,叫一桌最上等的酒席,今日不醉不归。”钱康大声道。 赵长林也连连点头道:“对,不醉不归,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咱们兄弟也有今日,得庆贺,必须庆贺。” 方子安笑道:“钱兄,赵兄,今日庆贺是应该的,但在此之前,我自己还有一件私人的事要办。我托人替我在涌金门内买了新宅子,约好了一会便去新宅。二位兄弟一起去瞧瞧,然后咱们再喝酒庆贺如何?” 按照和秦惜卿的约定,将要在贡院南街街口汇合,秦惜卿是不愿前往贡院广场那种人山人海的场合的。方子安和钱康赵长林三人有说有笑的来到南街街口的时候,秦惜卿却并不在这里。方子安有些纳闷,按照约定的时间是巳时,此刻巳时已过,秦惜卿应该在这里了才是,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 不过只站在街角等候了片刻,从街旁的一间茶馆里便走出来一个人,直奔方子安等人走来。方子安认出了她,正是秦惜卿的贴身婢女沈菱儿。 “菱儿姑娘,是在等我么?你家姑娘没来么?”方子安忙上前行礼道。 沈菱儿脸色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厌恶,沉声道:“我们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怎地现在才来?姑娘都等急了。” 方子安忙笑道:“抱歉的很,你家姑娘呢?” 沈菱儿道:“在茶楼包厢里喝茶,难道站在大街上么?” 方子安笑道:“说的是,说的是,我的错。带我们去见她吧。我当面道歉便是。” 沈菱儿神色漠然,转身便走,方子安忙招呼钱康和赵长林跟来,沈菱儿却忽然转身皱眉道:“他们是什么人?姑娘怎可见这些外人。只你一人上去便是。” 方子安想了想,转身对钱康和赵长林道:“钱兄赵兄,你们稍候,我去去就来。” 钱康和赵长林点头答应了,方子安跟随沈菱儿进了茶楼,来到二楼上一个包厢里。秦惜卿正坐在里边朝外张望着,看到方子安进来忙站起身来笑道:“方郎,你可来了。” 方子安愣了愣,这一见面就这么亲热,弄的自己有些不适应。秦惜卿使了个眼色,方子安立刻明白是因为沈菱儿在场,所以需要做戏。 “哎呀,惜卿啊,可想死我了。叫你久等了,抱歉的很。”方子安笑着上前拱手。 秦惜卿自然而然的挽住方子安的胳膊,仰头看着方子安笑道:“有什么可抱歉的,等郎君不是应该的么?你们走过来的时候我便从窗口看到了,有说有笑的,不用说,一定是解试高中了。是么?” 方子安笑道:“侥幸侥幸,桂榜第十二名,惭愧惭愧。” 秦惜卿欢喜的差点跳起来,连连点头道:“果然,果然,方郎之前说必中,惜卿还笑话你。看来是惜卿识见不明。方郎岂是池中之物,这等小考自然难不倒郎君。惜卿恭喜方郎,贺喜郎君。”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同喜,同喜。” 一旁的沈菱儿站在窗前看着大街,耳边听着方子安和秦惜卿两个人黏黏糊糊的说话,秀眉紧蹙,银牙咬着红唇,脸上阴云密布。然而这时候偏偏秦惜卿叫道:“菱儿,你听到了么?我说什么来着,今日必是双喜临门。方公子解试高中了呢。” 沈菱儿不得不挤出笑容来,转身道:“恭喜方公子了。” 方子安笑道:“多谢。” 秦惜卿道:“方郎,那咱们便去瞧瞧新宅子吧,话说惜卿心里也七上八下,像是参加秋闱大考一般呢。” 方子安笑道:“此话怎讲?” 秦惜卿道:“担心方郎对那宅子不满意啊,自然忐忑不安了啊。” 方子安大笑道:“惜卿你可真会说笑,你的眼光我还能不满意么?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宅子满不满意,而是我这一辈子要当房奴,欠下这买宅子的银子我该怎么偿还给你呢。” 秦惜卿眨眼道:“有个办法能让你一下子便还清这些银子。” 方子安道:“哦?有这样的好事?说来听听。” 秦惜卿嫣然一笑道:“以后再告诉你,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去瞧宅子了。” 方子安和秦惜卿沈菱儿三人下了茶楼来到大街上,钱康和赵长林见到秦惜卿的时候惊得半晌合不拢嘴。虽然没有去过万春园听过秦惜卿唱曲,但是在公开场合还是见过秦惜卿的,秦惜卿的容貌和风姿过目难忘,所以第一眼看到秦惜卿,两个人都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方子安口中说的那个朋友居然是秦惜卿。 “惜卿,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栖霞书院的同窗好友,这一位是钱康,这一位是赵长林。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方子安向秦惜卿介绍道。 秦惜卿落落大方的行礼道:“钱公子,赵公子,惜卿有礼了。二位既然是方郎的朋友,便是我秦惜卿的朋友,多谢二位公子对方郎的照顾。” 钱康和赵长林慌忙还礼,笨拙的手脚都不协调了。跟惊愕的还是他们的心里。这秦惜卿居然叫方子安方郎,难道说……子安兄跟着女子居然搭上了?那秦惜卿不是说卖艺不卖身的么?郎君都叫上了,关系显然已经非同一般了。 “钱兄,赵兄,你们这是怎么了?莫不会不认识秦惜卿秦姑娘吧。”方子安笑道。 钱康蹦出一句道:“子安兄,你们两个……” 方子安尚未答话,秦惜卿却微笑道:“对,没错。我和方郎便是你们想的那层关系。只是尚未公开,二位公子还请保密。” 钱康哦哦连声,口干舌燥的看了方子安一眼,心道:子安兄,你牛逼,我服了。秦惜卿你都能搞上手,我真是服了你了。 赵长林心里自然也是佩服不已,不过他却想到了那个叫春妮的姑娘,心道:子安兄,你搭上了这秦惜卿,春妮姑娘知道么?你可别当负心之人啊。 几个人站在大街上寒暄,加之秦惜卿和沈菱儿都是美貌女子,很是吸引人的眼球。周围行人纷纷驻足投来好奇的目光。秦惜卿不想被人认出,于是让沈菱儿去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赶过来。不过马车只有一辆,也只能方子安和秦惜卿同乘一辆,赵长林和钱康只能另找一辆马车。两人招揽马车,方子安和秦惜卿站在一旁说话等候,就在此时,从的贡院街口方向涌来一大群人来,那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之人熙嚷而来,这群人大声说笑着,不时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钱康和赵长林正好招揽了一辆马车停在身旁,方子安刚请秦惜卿上车坐好,自己正要上车之时,就听见有人高声叫道:“前面那几个人,给我站住。” 方子安站直身子转头看去,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秦坦,这狗东西,怎么在这里遇到了。”钱康低声骂道。 赵长林道:“莫管他,咱们上车走便是。” 方子安沉声道:“走什么?咱们一不偷二不抢,怕他怎地?倒要瞧瞧这厮要干什么。” :。:m.x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易"很简单! 正文 第一零五章 冲动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零五章冲动秦坦摇着折扇,迈着方步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近前。七八名随从不用吩咐便上前形成包围之势,将方子安三人围在茶楼门廊之下。 “还真是巧的很,方子安,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秦坦似乎心情很高想,面带微笑上下打量了方子安几眼道。 方子安淡淡道:“你来看榜,我也来看榜,自然能碰得到。碰到秦五公子和碰到其他人的机会一样,谈不上什么巧合。” 秦坦闻言呵呵笑道:“方子安,嘴巴还是那么倔强。” 方子安道:“不光是嘴上,我手头却也不弱。” 秦坦脸上变色,目光变得冷酷,他当然明白方子安言外之意是什么。方子安岂止是手头上不弱,简直心狠手辣。自己手下九人那晚就那么被他给全宰了,而且偏偏自己还拿他没办法。事后秦坦一直有一种挫败感,也没敢跟爷爷秦桧说,甚至连手下人也不许他们多言,因为那是自己的一个污点,他不想被别人提起。但此刻,方子安居然当面主动撕开了他心头的这个疮疤。 “很好,有骨气。方子安,你给我听好了,路还长,咱们走着瞧。我倒是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倔强,一直这么傲气。本公子和你一样,也是个不服输的人,落了的面子怎也要找回来,丢了人,总也要找回场子。咱们倒是看看,到底谁最后向谁低头。”秦坦冷声道。 方子安微笑道:“谁低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我。” 秦坦气极反笑,指着方子安对身边一群摇着折扇拍马屁的学子道:“你们瞧瞧,这厮该有多么的狂傲。你们都记着这个人的脸和他的名字,这厮叫方子安。记着他今日说的话。到时候他在本公子面前磕头求饶的时候,你们也做个见证。” 周围众纨绔纷纷叫道:“哪里来的穷措大,跟咱们五公子杠上了,这是傻了狗眼么?” 还有人道:“方子安?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是了,是给秦惜卿写词的那个,秦惜卿将他夸成一朵花儿。” 这一说,顿时周围一片恍然之声。 “这厮会写两首词便自以为了不得了,这么横?怕是没吃过亏。而且他也没什么本事啊,跟咱们秦五公子比起来,他算个屁。咱们秦五公子可是今科解试的解元公。他估摸着连解试都没中。五公子,跟这种人置什么气?没得掉了身份。咱们还是去和丰楼庆贺一番的好。” “就是就是,犯不着跟这种人置气。回头五公子叫几个人打一顿便踏实了。” 周围众纨绔学子们都不知道秦坦和方子安的恩怨,所以其实根本没把方子安当回事。 秦坦虽然心里生气,但是此刻光天化日之下,他也并不想对方子安做些什么。虽然说当街打人对秦坦而言是家常便饭,但自从那晚之后,秦坦已经知道方子安深藏不露武功高强,若是正大光明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到便宜。今日自己带的人手不多,万一这厮急眼伤了自己,那可不妥。 “方子安,今日你五爷得了解试第一,是大喜的日子,要带着兄弟们去庆贺一番。也算你走运,今日便不跟你一般见识。总之,咱们来日方长,你的帐我是记下了。咱们走。”秦坦刷的一声收起折扇,举步便走。 “什么狗屁解元,怕不是其中有猫腻。”钱康低声嘀咕道。 “什么?”秦坦听得真切,转头过来,目露凶光厉声喝道。 “谁说的?狗东西想死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么?居然敢诽谤解试,妄议科举大事,污蔑解元公,这还了得。” “就是,叫人来拿了这厮,咱们都听见了,都可以做证人。这贼厮血口喷人。” “狗东西还不赶紧道歉,磕头赔礼。不然拿你见官。” 众纨绔学子也纷纷叫嚷喝骂道。 赵长林皱眉咂嘴,无语的看着钱康,心道:钱兄,你可真是不长脑子啊,这种事无凭无据你也敢说,这下完了,怕是有大麻烦了。 钱康话出了口,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嘴巴太快,话已然说出去了,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却难收了。以他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去道歉。 方子安也是眉头紧皱,这情形倒是棘手。钱康这一句话,可是给了对方光明正大找茬的理由了。倘若真要是把官府招来,钱康可要倒大霉。 “是你说的本公子这解元来路不正?有猫腻?有什么猫腻?怎么个来路不正?你倒是给本公子说说。说出个道理来便罢了,说不出来的话,你可麻烦了。”秦坦冷冷的瞪着钱康道。 钱康无法回答,只是一时激愤之言,哪有什么证据。此刻心中后悔不迭,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秦坦缓缓点头道:“你不说话,也就是说,你并无证据,只是信口诽谤罢了。你诽谤本公子倒也罢了,但你污蔑攻击的是朝廷科举,那可容不得你。科举乃朝廷大事,上上下下为此付出大量精力和财力,全大宋这么多人为秋闱用命,你轻轻一句话便污蔑科举有猫腻?” 钱康无言以对,求救般的看向方子安。方子安脸色阴郁,心中焦躁,但他此刻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得罪的是秦坦,他还能放过钱康么?只能说钱康太冲动了。 “秦宝,你即刻骑马去贡院衙门去见主考魏师逊大人,告诉他有人诽谤朝廷科举,着他领官兵来拿人。”秦坦冷声喝道。 “遵命!”一名随从高声应诺,牵了一匹马出来翻身上马。 方子安高声道:“且慢。” 秦坦冷笑道:“怎么?方子安,你要给他出头么?” 方子安道:“秦公子,他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你又何必较真?秦公子是今科解元,是临安府九千学子中的翘楚,怎可这般小气,当有任人评说的度量才是。这才是解元公的气度。今日你命人拿了他,岂不是反倒显得心虚一般,反而被人误以为被他说中了。何不饶了他,以显气度。” 钱康听着心里难受之极,方子安这话已经有些求情的意味了,若不是因为自己,这话怎么可能从子安兄口中说出来。 秦坦听了方子安的话大笑起来道:“话说的真有道理,我差点便信了。你以为你这般吹捧一下,激将一下,我秦坦便上了你的当不成?你要求情也像个求情的样子。方子安,别说我秦五爷不给你面子,你想救你的兄弟是么?很简单,当街给我跪着磕三个头,叫三声爷爷,这件事便一笔勾销。你五爷我也不是个没肚量的人。不过,你可也莫忘了适才你说的话,你说你是绝对不会服输的。哎,这叫什么?现世报,来的快,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兄弟被衙门抓走吧,攻讦科举诽谤妄议科举之事可是大罪呢。该如何抉择,你自己看着办吧。” 此言一出,方子安的脸立刻黑成了锅底。钱康大声道:“子安兄,莫要管我,我就说了那话了,又能如何?着他们拿我便是,你若向这厮下跪道歉,今后可怎么做人。” 方子安喝道:“你给我闭嘴!” 钱康吓了一跳,方子安的样子吓了他一跳,他从未见过方子安这般恼怒,浑身上下都似乎带着一股杀气和威严,钱康吓得立刻闭了嘴。 方子安抿着嘴沉吟着,秦坦摇着折扇看着方子安冷笑,周围众人纷纷议论道:“还是五公子大度,姓方的,还不跪下磕头叫爷爷,不然你那兄弟可要被抓去坐牢了。” “这等罪少则坐三五年牢,重则十年八年。搞不好要刺字流放千里之外,一辈子在蛮荒之地老死。姓方的,你忍心如此么?” “姓方的,你也是运气,今日若不是五公子大喜之日,不肯太过的话,你连磕头赔罪叫爷爷的机会都没有呢。” “就是。多少人想喊秦五公子爷爷,他还不肯呢。叫了秦五公子爷爷,便跟秦府扯上干系了,搞不好还能得到好处呢。” “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狂笑不止,言语刻薄奚落,肆无忌惮。 方子安脸色青白,喘息渐渐变粗。赵长林忽然叫道:“我来磕头赔罪便是,秦五公子,我替他磕头赔罪。” 秦坦喝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要的是方子安给我磕头赔罪。你想给爷磕头,爷还不开心呢。” 赵长林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秦坦,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秦坦大笑道:“我就喜欢逼人太甚,你待如何?” 赵长林正待再说,方子安冷声道:“长林兄,不要跟他说了,没有用的。秦坦,你不就想着羞辱我么?好,便遂了你的愿。” 方子安上前一步,来到秦坦前方,慢慢撩起袍子作势要跪。秦坦得意的哈哈大笑道:“记得还要喊三声爷爷哦。” 就在此时,便听后方马车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声道:“秦五公子,堂堂秦府公子,却有这般恶趣味,真是教人大为意外。你这么做也不怕别人说你仗势欺人么?” 秦坦等人闻言正欲发作,但当让他们看到马车上缓缓走下来的那个女子时,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错不开了。人群中响起一片抽气之声。 :。:m.x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易"很简单! 正文 第一零六章 条件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零六章条件秦惜卿眉头紧蹙,缓缓走了过来。秦坦和那群纨绔学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来到面前,秦坦才恢复了过来。 “秦惜卿?哎呀呀,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莫非我看花了眼?真是有缘啊。”秦坦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秦惜卿绝美的姿容,腆脸笑着拱手道。 秦惜卿淡淡道:“秦公子,这几位是我的朋友,你可否不要为难他们。适才这位钱公子说错了话,但那也只是无心之言,秦公子乃相府贵介,何必跟他过不去。我替钱公子向秦公子道个歉,可否就此为止?” 秦坦愣了愣,旋即明白了过来。和秦惜卿在此相遇那可不是自己和她的缘分,而是那秦惜卿今日显然是和方子安他们一起的。早听说方子安和那秦惜卿之间有些交往,自己还不太相信。今日看来,倒是事实了。十之八九那秦惜卿是来陪同方子安一起看榜的。想到这里,秦坦心中的醋意开始翻腾。 “既是秦姑娘的朋友,自然不能不给面子。只是这厮倘若只是诋毁我个人倒也罢了,他诋毁污蔑的可是朝廷科举之事,那可不是小事。我虽非朝廷官员,但你知道,我们秦家一门忠良,我的祖父更是我大宋的宰相,我身为他的孙儿,倘若就这么徇私不管,岂非是玷污我秦家忠良之名。唔……这事儿,怕是有些让我为难。”秦坦捏着下巴,一番话说得道貌岸然。 秦惜卿一时语塞,倒不知如何应对。她本不想现身出来的,但再马车上看事态发展得有些难以控制,特别是方子安已经要替他的朋友磕头赔罪了,她不得不现身出来,希望能以自己的面子缓解事态,争取大事化小。她并不想跟秦坦打交道,这秦坦对自己不怀好意,言语轻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己拒绝了他多次单独的堂会之约,便是不想跟他多啰嗦。但此刻她也不得不出头了。如果方子安当街磕头赔罪,还要叫几声爷爷的话,那方子安这一辈子还能抬得起头来么? 可现在似乎自己的面子并不好使,这秦坦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秦惜卿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秦坦见秦惜卿踌躇的模样,愈发的楚楚动人,心里瘙痒难当。他眼珠子一转,笑嘻嘻的道:“惜卿姑娘,我也倒不是不能饶了他,倘若为了姑娘,我倒也愿意冒着让我爹爹和祖父生气的风险饶了这个人。当然了,我给惜卿姑娘面子,你也得给我个面儿,咱们互相赏脸,互相有面。” 秦惜卿皱眉道:“秦公子此言何意?” 秦坦哈哈一笑,摇着折扇环顾周围众人道:“姑娘难道没看见这阵仗么?今日秋闱放榜,本公子一不小心得了个第一名解元,哈哈哈。这不,一群兄弟们要给我去道贺。谁知走到这里遇到了秦姑娘,这岂不是缘分?莫如这样,秦姑娘赏个脸,跟咱们一起去乐呵乐呵,也给本公子长长脸,助助兴。如何?” 此话出口,周围众人立刻鸹噪道:“对对对,哈哈哈,这个主意好。五公子今日大喜,秦姑娘去助助兴,五公子倘若一高兴,说不定便饶了那厮。” “妙啊,秦惜卿唱几只小曲,伺候咱们五公子舒舒服服的,五公子岂会舍得让她的朋友去坐牢?但那要看秦惜卿会不会伺候人了。哈哈哈哈。”一名尖嘴猴腮摇着折扇的学子猥琐的挤着小眼睛笑道。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狂笑。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方子安厉声喝道。他已经忍无可忍,准备动手了。适才他其实便是要动手的,他怎么可能给秦坦磕头赔罪叫爷爷,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是钱康也不能不管,于是适才他打定主意,假意上前磕头,其实便是要出手揍人。要将场面弄的混乱起来,钱康便可趁乱逃走。而自己大不了便是当街与人殴斗而已,也不是什么大罪。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钱康被抓走判重刑甚至丢了性命为好。 然而,还没轮得到他出手,一个人影已经一阵风般的从秦惜卿身后冲出,瞬间来到那尖嘴猴腮的学子面前。紧接着啪啪啪啪四声脆响,那尖嘴猴腮的家伙登时嘴巴高高肿起,从尖嘴猴腮变成了肥头大耳。这还没完,那人伸手揪住他的脖颈衣服只一扔,那嘴巴贱的学子便飞了出去,摔在丈许开外的街道中间。可巧不巧,一辆拉粪的大车经过躲让不及,车上粪水泼洒下来淋的那厮一头一脸。那学子在粪水之中挣扎哭嚎,惨不忍睹。 周围众人轰然散开,吓的都惊叫起来。几名秦坦的随从大声呵斥着跳到秦坦身前保护。 “谁要是嘴巴贱,这便是样子。说起来也是读书人,一个个满肚子坏水,一脸奸相,言语粗陋,比之普通百姓尚且不如,也不惭愧。谁再敢无礼,我便打掉他的牙,打断他的狗腿。”沈菱儿叉腰站在人群之中,柳眉倒竖,恶狠狠的道。 秦坦也吓了一跳,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冷笑道:“看来秦姑娘既不打算赏脸,反倒想要纵容手下胁迫本公子了。了不起,放眼我大宋,敢这么干的人还没几个,可见秦姑娘是有靠山的。罢了,好男不和女斗,免得别人说我本公子跟你秦惜卿过不去,说出来也不好听。这件事跟你本无干系,你既不肯赏脸,本公子也不勉强。秦宝,去贡院衙门报官拿人。” 秦惜卿见事情要糟,忙喝道:“菱儿,你做什么?还不退回来。” 沈菱儿皱着眉头不动,秦惜卿道:“你要气死我么?你还嫌事不够大么?” 沈菱儿这不情不愿的走了回来。 秦惜卿对秦坦沉声道:“秦公子,不是惜卿不赏脸,而是今日惜卿确实有事要办,不能前往。惜卿这里给秦公子道贺一声便是。这件事,还请秦公子高抬贵手,何必自降身份跟普通学子过不去。” 秦坦正欲拒绝,忽然想起了那日黄万年跟自己说的那件事来。秦惜卿美貌无双,自己早就垂涎于她,今日若真是闹僵了,以后怕是再难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倒也不用逼她太甚,莫如……这么办,或许还是自己的一次机会。 “秦惜卿,你说的有道理。今日既然你是有事在身,我倒也不怪你不赏脸。这样吧,下个月我祖母寿诞,她喜欢听曲儿,你若答应我去给她老人家唱曲贺寿,那么今日我便也给你面子,这些事都一笔勾销,如何?倘若你连我尽孝心的小小心愿都不愿成全,那也不用多说了,这事儿本不关你的事,你若强自出头,我便也不讲情面了。”秦坦沉声道。 秦惜卿皱眉沉吟。方子安在旁道:“惜卿,这事跟你无关,你不用答应她,你且自去,我自会应对。”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道:“你要怎么应对呢?难道你给他磕头?那你一辈子还怎么抬头?又或者让钱公子去坐牢?哎。” 钱康愧疚难当,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方子安有心说出自己的浑水摸鱼的计划,却又知道这办法其实是个糟糕的办法。暂时也许能让钱康逃脱,但钱康怕也再不能露面了。而自己若是动了手打了人,十之八九功名是没了。代价委实颇大。 “秦公子,我答应你便是。下个月便去给你家祖母出个堂会便是。这可成了么?”秦惜卿做了决定,朗声道。 “好!好!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不要食言,不然你万春园的牌子可就砸了。如此,咱们便说定了。到时候我派人来请你去。哈哈哈。”秦坦开心的大笑起来。 秦惜卿道:“放心便是,惜卿既答应了,自然照办。你可以不追究钱公子的责任了吧。” “当然,当然,那厮只是嘴巴贱而已,我就当狗叫了两声,岂回计较。哈哈哈,那姓钱的,你好没脸,自己惹得祸,倒要一个女人给你摆平。方子安,今日算你运气,秦姑娘出面免了你给我磕头跪拜。不过,我也倒敬你是条汉子,起码你肯为你的朋友两肋插刀。哈哈哈,今日可真是精彩的很。各位,咱们走,和丰楼去也,今日爷双喜临门,大伙儿不醉不归。谁都不准认怂。” “好好好,走着,走着。”众人纷纷附和道。 一群人簇拥着秦坦纷纷离去,街道上那名满身粪水的学子爬起身来也跟着去,却被一名秦府随从捂着鼻子一脚踹开。 方子安脸色铁青的站在原地,眉头紧皱。秦惜卿轻声道:“走吧,莫要为这种人坏了心情。” 钱康白着脸走过来,躬身行礼道:“都怪我多嘴,惹来这些祸事。秦小姐,你不用去,这件事我自己解决,我自去投案去便是。” 秦惜卿忙道:“不可,事情已经解决了啊,我去出一趟堂会便是,这也没什么。你现在去投案,那岂非白费我一番气力。子安也不会答应的。” 钱康咂嘴看着方子安道:“子安兄,你莫要生气,我知道我错了。我太冲动了。我也知道,秦姑娘是因为你才不得不出面的。你们二位对我钱康的好我钱康记在心里,从今日起,我钱康只听子安兄和秦姑娘差遣。我也将反思自己,以后不能这么胡来了。” 方子安心里虽然埋怨他,但是这种时候又能说什么呢?叹息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肩背,沉声道:“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你也不用谢我,我可没帮上忙,要谢你便谢惜卿,是她救了你。” 秦惜卿笑道:“你们是好朋友,计较这些作甚?更无须谢我,难道我还袖手旁观不成。咱们还是去看新宅子吧,这件事便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方子安点头道:“好,莫为此事坏了心情,上车,咱们出发。” :。:m.x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易"很简单! 正文 第一零七章 豪宅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零七章豪宅马车驶向涌金门方向,车厢里,方子安向秦惜卿道谢。 “惜卿,今日真是多谢你了。若非你出面,今日怕是要糟糕。适才我正要出手,想趁混乱让钱康逃走。但那只是权宜之计而已,未必奏效。” 秦惜卿此时方知方子安的打算,讶异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办法。钱公子今日即便能逃脱,难道还能逃一辈子不成?况且你要是动手打人,岂非也难逃罪责。你这辛苦考中的春闱资格怕是也要剥夺了。那秦坦定会以此大作文章,你不但是包庇钱康之罪,更可能被视为是他的同案。后果定极为严重。” 方子安猛然惊醒,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层,还以为最终只会是以自己一场街头殴斗之罪结束,大不了打个板子,坐几个月班房,再不济也不过剥夺了春闱资格。但却没考虑到秦坦或许会把这件事往自己的头上安。秦惜卿出面,不仅仅是救了钱康,更是救了自己还有赵长林,否则可能三人都要因此事而倒霉。 “惭愧,惭愧,是我考虑不周。差点酿成大错。那更要感谢你了。”方子安连连作揖道。 秦惜卿笑道:“不用这么客气。你对朋友两肋插刀,让人很是钦佩。如今的人大多自私自利,哪有什么真正的友情。但惜卿从你和钱公子赵公子身上看到了友情和义气。光是你在适才肯挺身而出为钱公子出头,便让我钦佩不已了。大多数人这种时候怕是都躲避不及吧。你对朋友尚且如此,更别说对……对你的亲人了。以后……谁要是嫁给了你,你定然会全力保护她,她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方子安微笑道:“这话又说到那里去了?钱康和赵长林二人在书院这三年来对我照顾有加。想我方子安一介穷书生,既无家世背景,又无家产财物,可谓是落魄之极,谁愿意跟我交往?他二人能在我落魄之时同我结交,足见这二人是重情义而非其他,必是值得交一辈子的朋友。今日之事,我自然不能袖手不管。惜卿你其实也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你适才肯出面帮我,让我很是感动。我方子安是个恩怨分明之人,我会记得你援手之情的。不仅是今天的事,之前你也帮了我很多,我心里都记着的。” 秦惜卿嫣然笑道:“哎呦,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我还真是有些感动呢。” 方子安正色道:“没开玩笑,惜卿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请吩咐便是。我必全力以赴,绝不推辞。” 秦惜卿收起笑容来,看着方子安道:“你不用这样,帮你是我自愿的,我可不希望给你留下什么负担。报恩啊什么的提也别提。我和你一样,我既把你当朋友,当朋友有难,自然要两肋插刀。莫看我沦落风尘,但风尘之中亦有情义,并不比外边的人差。” 方子安心中颇为感动,自和秦惜卿认识以来,自己越发的觉得秦惜卿是个真实可爱的女子,自己对她的印象也越来越好。 “惜卿,方子安何德何能,能得你这样一个红颜知己。世人都以为秦惜卿孤冷傲气,我却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心地良善之人。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没有打倒你,反而成就了你。你防线,你将来必有好的归宿的,必有一个幸福的将来再等着你。”方子安动情的道。 秦惜卿噗嗤一笑道:“你可莫要这么一本正经的夸我,莫要吓着我了。什么好归宿什么的,怎地跟个算命先生似的。还有,我可不想当你的什么红颜知己。自古红颜多薄命,话本上的红颜知己什么的,都是为她人做嫁衣裳,我可不当那样的人。我若看到幸福的归宿,自会去努力抓住她,可不会去等人施舍。”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说的很是,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需要努力争取的。” 秦惜卿点了点头,却在心中无声的叹息了一声。 方子安转头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沉声道:“惜卿,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道该不该说。” 秦惜卿道:“说便是。” 方子安转过头来道:“我总觉得秦坦似乎对你不怀好意。我总觉得他要你去给他祖母唱堂会只是借口。这厮表面斯文,但是却是睚眦必报心狠手毒之辈,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秦惜卿闻言沉吟片刻,摇头道:“秦坦当然没什么好心思,但还不至于对我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那些贵胄公子,官员豪强,又有哪个对惜卿没有非分之想?又有谁不是满肚子的邪恶?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反而不敢对惜卿做什么。一则自重身份,要附庸风雅,不肯被人戳脊梁骨。二则,相互间也有掣肘,据我所知,这些人背地里有个议论,说我秦惜卿除非是主动看上了谁,否则不许有人用卑鄙手段得到我。否则便是众人公敌。你听听,多么荒唐,在他们眼里,我秦惜卿便是一个他们的猎物,只是他们狩猎的方式看起来不那么野蛮罢了。” 方子安报以苦笑,他不在其中,并不能完全体会这些人的心理。但身为男人,他自然也能体味到一些。也许正因为秦惜卿乃人间绝色尤物,世间罕有的绝品女子,这些人自然是不肯让别人染指的。哪怕自己没法得到,那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如果有人以卑劣手段对付秦惜卿,便会成为他们的公敌。所以这么一来,反而成了一种畸形的保护,可谓是奇葩之极。 “可是……那秦坦的身份,恐非一般人所比。有些事,别人不敢,他未必不敢。秦桧当权之下,谁敢对秦坦发难?秦坦只因为我们在贡院门口落了他的面子,便派人暗杀我,这样的人岂有底线?”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秦坦邀约了我多次,都被我拒绝了,我感觉这贼子似乎有些恼怒。但不出私人堂会是我的规矩,要单独见我也只能在万春园或者是红船上,他也不敢造次。我想,他有非分之想是肯定的,但我也不怕,我去也只是唱堂会,而且我会带着人保护我。菱儿会陪着我,应该不会有事。唱完了我便告辞,难不成他还敢强行羁押我不成。若是他敢如此,王爷和史大人又岂会坐视。” 方子安皱眉道:“话虽如此,然而真进了相府,一个菱儿怕是护不住你。王爷和史大人就算去救,焉知你不会着了他的道儿吃了亏?我觉得还是慎重的好。要不,干脆不去了。到了那天便称病不去。” 秦惜卿皱眉摇了摇头道:“恐怕不成,要是答应了堂会不去,我这万春园也开不成了。秦坦岂会干休,定会借此大闹。万春园失信于人,也是理屈。若要息事宁人,怕是要答应他更加苛刻的条件。其实万春园开不开我倒是不在意,但是这关乎王爷的大事,万春园是打探消息的重要据点,放弃了便前功尽弃了。”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秦惜卿笑道:“子安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方子安道:“你是为了我出头,我若让你受到伤害,那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这样吧,我有个主意,你看这么着如何?” 秦惜卿笑道:“什么主意?” 方子安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秦惜卿笑了起来道:“有这个必要么?” 方子安点头道:“很有必要。这样我才能放心。” 秦惜卿嫣然笑道:“好吧,既然你坚持,便依着你便是。哎呀,好像新宅子到了。” 方子安转头看向窗外,发现马车已经置身于车水马龙的东河大街。前方不远处,树木掩映之间已经可以看得见高高的涌金门巍峨的城楼了。右首处一条宽阔的横街通向西北方向,往里边去便正是甜水井胡同所在的位置了。 马车拐进了横街,往西北方向行了不久,再横向进入一条两丈多宽的大胡同里。进了这胡同,顿时四周都安静了下来,远处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之声也变得极为微弱。巷子里也只有零星的行人行走。 巷子两侧都是高墙耸立,墙壁都是青石垒砌,高逾丈外。围墙之内都是葱郁蓬勃冠盖蔽日的大树,由此可见,这些宅子都是有年头的大宅子。这里其实便属于原来的杭州府老城区的范围,当年杭州城还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大,这里便是原杭州府的富人居住之所,所以都是气派的大宅子。 马车在胡同西侧的一座高大的院门前停了下来,方子安和秦惜卿在此下了车,后面钱康和赵长林的马车也到了,两位也下了车。 “子安,这便是你的新家了。可还气派么?”秦惜卿站在门前台阶之下转头笑道。 方子安和钱康赵长林三人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用进宅子,光是看两座石狮子把手的铜钉朱漆大门,便知道这是一座豪宅无疑。 :。:m.x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易"很简单! 正文 第一零八章 豪宅(续)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零八章豪宅宅子里居然有人,打开庭院大门之后,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大声的招呼着,一眨眼间便有十几名男女仆役涌到院门口排队站好。 秦惜卿对正自发愣的方子安道:“愣着作甚?这些是我替你招募的管家和仆役。管家是我万春园的人,毕竟需要知根知底之人,他叫老黄。黄管事,这一位便是方公子了,便是这宅子的新主人了。” 老黄一摆手,众仆役齐声道:“方老爷好。” 方子安哭笑不得,但却也不得不暗自感激秦惜卿想的周到。这种事都安排好了。 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秦惜卿领着方子安等人参观完他的新宅。这是一座二进三开的宅院,整体呈东西走向的长方形。前庭开阔,十几棵合抱粗的大树散布院落之中,高耸入云,冠盖蔽日。看起来起码有百年寿命。这十几棵树木便将整个庭院几乎全部覆盖,让整个前院一下子隔绝了外边的噪音陷入闹市之中的宁静。 前庭之中,除了宽敞高大的大厅和左右厢房之外,更有东西杂院,十几间房舍,马厩厨房柴房门房一应俱全。显然是大户人家的配置。 后宅是三座品字形排列的小院,花厅书房卧房后花园也是一应俱全。二进庭院之中花木更是葱郁,特别是小小的后花园中,此间原来的主人似乎别有嗜好,整个后花园东侧栽种了一大片的竹林,清风徐来,修竹摇弋生姿,沙沙有声,甚有情趣。 宅子确实很大,但其实整体的风格却并非是雕梁画栋廊檐飞翘的那种精致奢华的风格,而是一种古朴黯淡的带有陈旧和庄重气质的风格。就好像是饱经风霜的一位老人,端坐于此,并不争奇斗艳,但却自有一股肃然之气。这种风格其实已经和现如今的整个临安府流行的园林宅邸风格有些格格不入,也许在这宅子建造之时便流行这种古朴端庄的风格,短短几十年,随着社会的稳定,财富的增加,风气的变化导致人心的变化和审美的变化,以至于现如今的临安府豪门园林宅邸的风格都偏向于奢华轻浮,亮丽精巧了。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宅子原本有些破旧之处,屋瓦梁栋有些腐烂的地方,我命人整饬了数日。但只是修旧如旧,并未改变其整体的风韵。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住在这种风格的房子里,而不是我随园的那种亭台楼阁的模样。方郎给我的感觉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所以,你的宅子自然要恢弘大气,稳重古朴。另外,添置了一些家具用品,屋内地面墙壁也重新粉刷了一遍,仅此而已。不知道方郎对这宅子可还满意么?”众人回到大厅就坐的时候,秦惜卿笑盈盈的问道。 方子安自打进了门,嘴巴里边不断的发出哇哇的惊叹之声。虽然他很不想表现出像是乡下人进城一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但是他实在太喜欢这个宅子了。古朴大气,透露着岁月的气息。安静肃穆,又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沉稳。 “我太喜欢了,这宅子太合我心意了。我之前虽然抱有期待,但却没想到居然能如此的让我惊喜。知我者惜卿也。”方子安赞叹道。 赵长林赞叹道:“是啊,子安兄这宅子简直太让人惊叹了。我们都羡慕死了。恭喜子安兄,贺喜子安兄。” 方子安笑道:“羡慕什么,你们想住可以来住啊,六七个宅院,还容不下你们么?回头收拾一间院子出来,你们搬来住便是。” 赵长林哈哈笑道:“搬进来却是不妥,但少不了我和钱兄会来叨扰。我都爱上后园那片竹林了,里边那片空地上搭建个小竹亭,在里边喝酒读书,那不知有多惬意。风雨不惊,岁月不侵,可多好。” 方子安笑道:“好,那片竹林你给你承包了便是,你便当个竹林贤者便是。” 赵长林大笑。钱康在旁咂嘴道:“子安兄这宅子怕是花了不少银子吧,子安兄是发了大财么?还是承袭了祖产?怎么买得起这么大的宅子。” 方子安闻言,顿时像是兜头被人浇了一瓢凉水。这是他最不愿去想的问题,之前都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不想知道答案。钱康还真是有些煞风景。 “惜卿,这宅子花了多少银子。”方子安终于问道。 秦惜卿轻描淡写的道:“也没多少,连买宅子加整饬购置家具用品,不到六万两吧。” “噗通!”方子安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双手连撑桌子,这才站稳身子。 “噗通,噗通。”钱康和赵长林却在一旁倒下了。 “六……六万两?完了完了,我这辈子啥也别干了,挣钱还债便够了。”方子安哭丧着脸道。 秦惜卿白了他一眼道:“这还贵么?这么大的宅子呢。若不是宅子的主人急于脱手,哪里能买到这么便宜的宅子?这一家宅子的主人也是个读书人,祖上也是望族,只不过到了他这一辈落魄了。他自己也染了重病,为了看病遍访天下名医,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却也没见好。后来有名医告诉他,他的病只能养不能治,而且需得去岭南气候温煦之地才能养身。临安天气冷暖无常,阴晴交织,对他病情不利。他这才不得不卖了这大宅子去岭南安生。这宅子买下来其实只花了不到三万两呢。只是宅子太破旧了,廊柱腐朽,还有几处庭院房舍墙壁倒塌,家中的用具也都不堪用。所以又花了三万两修缮和购置用具,招募仆役。对了,我还给你买了一匹骏马和一辆马车呢,这样出门也方便些。都在马厩里,适才忘了带你去瞧了。” 方子安苦笑着道:“惜卿,你这么一搞,我可真的吃不消啊。这么多银子,我可怎么还的清。别说还银子了,家里这么多仆役的工钱我都开不出,我那小面铺子一年也挣不了多少银子,哪里撑得起这么大的排场?” 秦惜卿笑道:“所以你要努力啊,这么多人要养活,你可不能懒散不上进了。你家柜上,我给留了五千两银子,够你撑个两三年花销了。你倒也不用急眼。这所有的银子大概总数在六万两多一点。对了,房契地契仆役的工钱和雇佣的契约都在我这里,菱儿,你拿过来给方公子过目。” 沈菱儿去院子里马车上取来了一只木盒子,拿到大厅里在桌上打开,里边确实是房契地契用人契这些东西。 “房契地契本来需要你来签字的,我便越俎代庖了,替你签了,你只需按个手印便成了。这里的一切东西,我都完完整整的交给你了。”秦惜卿笑道。 方子安不知道该感激秦惜卿,还是该冲着她翻白眼。她倒好,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全替自己做了主。这宅子虽好,可是自己身负巨债,晚上还能睡得着觉么? 秦惜卿似乎很享受方子安抓耳挠腮的样子,她这一番做作当然都是为了戏弄方子安。六万两银子虽然是一笔巨款,但对秦惜卿来说,那根本不算什么。这些银子,她又怎会让方子安偿还。 “好啦好啦,这银子不要你还的,都是我送给你的。你担心什么?你我之间,还需要谈这些么?方郎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之时,不要忘了我秦惜卿便是了。东西收好,我让人烧菜摆酒,今日双喜临门,总也要好好的庆贺一番。”秦惜卿微笑道。 这话一说出口,赵长林和钱康又嘴巴张的合不拢了。心里羡慕的要死。子安兄可真牛逼,不但搭上了秦惜卿这等人物,而且能心甘情愿的让她为自己花银子,一花便是六万两。子安兄这软饭可吃到了一定的境界了。世上还有这等好事,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方子安脸上发烧,他两辈子也没想到过要吃人软饭,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被女富豪包养的小白脸。虽然他知道秦惜卿或许是为了不暴露两人之间真实的关系而故意说出这些话来,免得被人怀疑。但是当着两位好友的面,面子上着实有些下不了。 方子安的心里有两个声音似乎在争吵。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财色双收,也不用担心背负巨债了。” “龌龊,下流,不长进。方子安啊方子安,你居然有这种想法,甘吃软饭,实在无耻得很,你还有骨气么?” “不是我不长进啊,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吃软饭,原来这吃软饭的感觉就俩字:真香!” “你没救了,你可是钢铁熔炉出来的人,居然这么没原则没坚持。” “可是……我穿越了啊,再坚持那些,岂非太可笑了。” “你堕落了!我对你彻底失望了!” “是啊,我堕落了!” 没有人去管方子安心中的天人交战,秦惜卿已经像个宅子里的女主人一般开始吩咐仆役们做事。不久后,一桌酒菜便上了桌,秦惜卿拉了方子安坐了主座,命人斟酒相敬。几杯酒下肚,方子安心里也释然了。 “想那么多作甚?宅子都买了,还能如何?且先住着。银子的事回头再说。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一会跟秦惜卿再谈谈卖词的事。” :。:m.x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易"很简单! 正文 第一零九章 闲话 南宋大相公卷一风雨入临安第一零九章闲话酒席宴上,钱康一杯杯的敬酒,也不管别人喝不喝,却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酒宴结束时,看着烂醉如泥的钱康,赵长林苦笑着对方子安道:“哎,钱兄心里怕是为上午的事耿耿于怀,心里还是不痛快啊。”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你要多劝他,他是个直性子,待人行事都很真诚。上午的事他必是觉得连累的秦姑娘,所以才不断的给秦姑娘敬酒。你回头告诉他,叫他宽心。倘若都被秦家小贼给折腾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对付老贼秦桧?莫忘了他可是说过以后要斗倒老贼的。” 赵长林道:“子安兄放心,我会劝他的。我想我和钱兄也别在京城逗留了,趁着他酒醉,我带着他一起离开京城回老家去。我担心钱兄留在京城的话会节外生枝。他的脾气这么臭,我怕他越想越气,若是跑去自首或者是去找秦坦的晦气,那便麻烦了。” 方子安想了想到:“也好,我本想留你们几日的,但你说的也有道理。钱兄确实需要静一静心,你们回老家去也好。春闱尚早,在家中静心读书备考才是正事。” 赵长林拱手道:“子安兄也这么看的话,那我便告诉钱兄这是你的意思了,他会听你的话。如此,便就此和子安兄别过了。子安兄保重!” 方子安拱手道:“好,一路顺风。来人,那个谁……管家呢?可否麻烦你叫人驾车送我这两位兄弟一程。” 管家老黄一直在旁伺候着,闻言忙笑道:“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折煞我等了。什么叫麻烦我们?我等是你府中仆从,理当遵命办事。公子只需吩咐便是。” 方子安点头道:“好,那便送他们去取了行李,然后直接送到运河码头上,将他们送上船去。” 官家老黄连声答应着,招呼小厮套车准备。 赵长林连连道谢,又向秦惜卿告辞,秦惜卿轻轻还礼。几名小厮将酒气冲天鼾声如雷的钱康抬上马车,赵长林也上了车。马车从前庭侧门出去,方子安和秦惜卿一直送到门外,目送马车离开。 回转身来进了院子,方子安问秦惜卿道:“惜卿也要走了吧。” 秦惜卿笑道:“怎么?这便要赶我走了么?” 方子安忙道:“这是哪里话?我怎会赶你走。这宅子你想待多久便待多久,这本就是你的银子买的宅子。你是债主,赶我走还差不多。” 秦惜卿笑道:“这才像话。我还不想走,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咱们去后宅吧,喝点茶水醒醒酒。适才我喝了几杯酒,现在心里有些烦热的慌。这时候要是马车一颠簸,我会吐的。” 方子安忙点头道:“那是那是,去后宅歇会去,醒醒酒。哎,你其实不能喝酒的,你那嗓子是金子般的宝贵,喝酒会坏了嗓子的。适才劝你,你却偏要喝作甚。” 秦惜卿一笑道:“喝哑了嗓子也要喝,今日可是你解试高中的大喜日子,又是你乔迁之喜,我岂能不喝酒?倘若是别人,倒也罢了。” 方子安闻言心中一动,转头看她,秦惜卿已然负手前行,款款往大厅行去,只留给方子安一个美好的背影。 后宅正中的庭院正屋中堂之中,方子安和秦惜卿对坐喝茶。屋子高大明亮,正南方向的整面墙壁几乎都是由一闪闪镂空长窗组成的。此刻长窗开处,秋阳从长窗之中照射进来,树影婆娑,光影摇弋,甚是有一种安逸静谧之感。因为整面墙几乎都是长窗结构,所以虽然正屋又大又深,却采光充足,屋子里光线明亮。 “子安,你现在还觉得这宅子太贵么?瞧瞧这宅子,这阳光,这树影,这风景。你还这么认为么?”秦惜卿被清茶沾湿的红唇像是玫瑰花一般的湿润娇艳,阳光倒影之下的脸庞更是雪白水嫩,美艳无比。 “这宅子,真心的不错,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能住上这样的大宅子。这门窗,这摆设,外边的天井格局,都是我喜欢的。说实话,惜卿,六万两银子确实是个巨大的数目,但是却很值得。”方子安笑道。 “算你还有点良心,不枉我费心了一番。你知道么?我来看着宅子的时候,天井里全是落叶,长窗也大多破损。后面的木墙还破了个大洞。这屋子里更是黑漆漆的一股霉味。我命人修补了长窗,整饬了整个房舍,甚至还换了半间屋子的瓦片。天井的腐叶便清理了两大车。你若是之前来此,怕是立刻便要皱眉跑掉。可我知道,这宅子整饬出来,必是一座古朴庄重的好宅子。”秦惜卿笑道。 方子安当然知道秦惜卿说的不是虚言。刚才来时,自己特意注意了门窗和廊柱,发现确实有很多修葺更换之后的痕迹。只不过正如秦惜卿所言的那般,为了不破坏整体的古朴感,所用的木料虽然是新的,但却故意做旧了,让新旧痕迹融合在一起。若不仔细看,那是绝对看不出来的。由此也让方子安更加的感谢秦惜卿的费心尽力。 “多谢惜卿了。你的眼光还真是好。”方子安挑指赞道。 “那是自然,我的眼光一向好。识人辩物我还没走眼过。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去你家中拜访你的事么?我去三元坊拜访你可是遭到他们很多人反对的。他们说我根本没必要那么看重你。但我却告诉他们,你方子安绝非池中之物。现在你的词为众人称道,又轻松的便过了秋闱这一关,足见我的眼光是不错的吧?”秦惜卿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隐隐有一种少女的娇憨顽皮。 “惭愧,惭愧。就冲你这一说,我方子安得加倍努力才是。春闱那是一定要高中的,不然我名落孙山事小,却让人以为秦姑娘的眼光不好,那可是大事。”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愣了愣,旋即知道方子安在说笑,忍不住捂着嘴巴吃吃的笑了起来。方子安也跟着笑的前仰后合。两人之间第一次生出一种亲密无间言笑不拘之感。 秦惜卿笑了一会,忽然收起笑容来正色道:“子安,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坦诚解释一下,免得生出误会来。” “什么事这么严肃?你说便是。”方子安道。 秦惜卿轻声道:“我让万春园的老黄来当管家,这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而是必须要可靠的人手在这个宅子里。今后这宅子里不但我会来,史大人,王爷也都有可能前来,所以必须要保证保密和安全。其实不但老黄是万春园的人,那些仆役和婢女其实也是我的人。我不希望你误解我的意思,我也不是想要监视你的私生活,确实是为了安全和保密的需要。希望你能理解,不要误会我。如果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坦的话,我可以将他们撤走,你自己安排也成。” 方子安其实早已看出老黄和小厮婢女们都是有武功的人,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这些,他们也不是虎背熊腰的人。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方子安便看出了他们不是寻常百姓。家里这些仆役的眼睛精光四射,警惕之极。明显是训练有素之人。只是方子安没有点破罢了。 “他们既是你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倘若是别人的人,我恐怕真要换了他们了。”方子安的回答简单明了。 秦惜卿闻言,心中生出暖意。自己在方子安心中是绝对信任之人,只这一句话便够了,无需多言。 “还有啊,这宅子我也很喜欢,东边的小院我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因为我希望可以常来小住。不知道主人可否允许呢?”秦惜卿笑问道。 方子安苦笑道:“我似乎没有反对的权力,你是债主,你说了算。” 秦惜卿噘嘴道:“我可不是霸道,也不是想要占你的宅子。咱们不是正在做戏扮情侣么?我总是要来找你的是不是?不然怎么让人相信?” 方子安笑道:“说的也是。你说了算。其实我也希望你来,不然这么大的宅子,我住着还挺不习惯的。” 秦惜卿歪着头道:“你希望我来陪着你?” 方子安看着秦惜卿亮晶晶的眼睛笑道:“算是吧,跟惜卿聊天说话,总是让人心情舒畅的。再说了,别人花重金请你去陪他们说话你都不肯,我一文不花便能和秦大家的私会,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疯了不成?” 秦惜卿咯咯笑了起来道:“是呢,便宜你了,你好生的享受着吧。也不知你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了。” 方子安看着她娇媚诱人的模样暗暗心惊,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可不能再乱扯下去。自己和她之间其实已经是在相互的言语调情了。这可是在沈菱儿不在场的情形下,这可不是做戏。在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事。 “惜卿,咱们去后园走走吧,如果你还没想走的话,咱们去看看后园的风景。”方子安站起身来建议道,他其实是不希望再这么暧昧的聊下去。“好啊,对了,那后园尚未改造完成,我有几点想法,不应该说是建议。或许能让那后园更好一些。”秦惜卿满脸红光的起身笑道。 :。:m.x 还在找"南宋大相公"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易"很简单! 正文 第一一零章 倾心 秋高气爽,园子里的树叶五彩斑斓,倒像是春日的花团锦簇。在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景色下漫步后园,身边又有一个绝代佳人相伴,绝对是一件惬意赏心之事。至于秦惜卿提出的这里栽梅那里种花的建议其实并不重要。 两人从西侧的枫叶林缓缓行到东边的小竹林,秦惜卿提出要进竹林里边瞧瞧,看看能不能在里边开辟出竹道回廊,建个小亭小阁什么的,可以练琴读书静坐听风。 这个想法很是风雅,但是方子安却煞风景的道:“竹林茂密,地上有竹根纠缠,容易绊到。而且搞不好还有蛇。还是不用进去了。回头我让人砍出道路便是。” 秦惜卿不知为何,一直兴致冲冲,连竹林有蛇的恐吓都没能吓到她。 “不是有你在么?你不会保护我么?我今日的全部看个清楚,回头我便可以画个图形,设计一下园子的整体,做到心中有数。” 方子安无可奈何,也不忍拂逆她的兴致。秦惜卿明显是因为喝了些酒,有些酒兴上头。而且她在自己面前似乎也有意无意的故意撒娇。方子安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到她眼神和语态的不对劲了。那其实已经不像是假扮情侣的样子。若是假扮能到如此地步的话,那秦惜卿定是个表演大师,在后世必要被奉为‘演技派’了。 竹林其实也并不过分茂密,其实是又一条林间小道通向里边的,这宅子的主人之前也一定有过同样的想法,否则他种这么一大片竹林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希望能营造一个能在竹林之中的雅致环境。但地上的竹根竹鞭确实是盘根错节,突出地面的竹根就像是一根根的绊索,行走甚为不便。方子安倒是脚步稳健,如履平地,但是秦惜卿显然走不惯这样的路,只走了十几步脚下被一根竹藤绊倒,哎呦一声身子朝前扑去。方子安眼疾手快,踏步上前伸手一揽,将秦惜卿即将倒地的身子一把抱起。秦惜卿柔软的身子被结结实实的抱在了方子安的怀里。 “你没事吧。我说什么来着?这里边可不好走。下回得修整了才成。”方子安埋怨道。 秦惜卿仰着身子靠在方子安的胸前,红着脸道:“我没事。多谢你。” 方子安松开她的腰身,低声道:“小心些吧,走吧,前面似乎有片空地。竹林也不大。” 秦惜卿站在原地不动。方子安笑道:“怎么了?吓傻了么?” 秦惜卿脸色有些泛红,轻声道:“你……能不能抱着我走?” “什么?”方子安吓了一跳,转头望竹林外看,他下意识的以为是沈菱儿跟来了,秦惜卿又要做戏给她看了。但是后方竹叶婆娑摇弋,竹林缝隙之外空无一人。 “这路我走不来,刚才要不是你拉住我,我便脸朝地摔下去了。一定会摔得鼻青脸肿不能见人的。你抱着我走好不好?”秦惜卿低着头道。 方子安尴尬道:“这……这不太好吧。秦姑娘,你……”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敢么?我都不怕,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方子安,你是个木头疙瘩么?”秦惜卿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恼怒。 方子安静静的看着秦惜卿那张带着娇嗔的俏脸片刻,猛然伸手,一把将秦惜卿抱起,大踏步往前走去。秦惜卿轻呼一声,脸上通红,却伸手抱住了方子安的脖子,将脸颊贴在方子安健壮的胸膛上。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涌满心中,她闭目露出了笑容。 幸福时光持续了没多久,耳边便传来方子安的声音道:“到了,秦姑娘。” 秦惜卿睁开眼来,发现确实已经到了竹林中心的位置。方子安走的也太快了。她也不能赖在方子安身上不下来,只得松开方子安的脖子,双脚落了地。 竹林中间被砍出了一小片空地,而且地上还铺了简易的竹席,放着一个两个草蒲团。因为时间太长了,竹席都已经变了色,蒲团也有些腐败了,空地上也冒出了许多杂草和竹尖。 “这屋子的原来的主人似乎跟你的想法一样呢,你瞧,这里还似乎被平整了一番,看起来也是想在这里辟出一片地方来。”方子安沿着空地边缘转了一圈道。 秦惜卿撩着秀发,点头道:“是呢。那么他未完成的事情,便由我们来替他完成吧。唔,这里不但要建个小亭子,还可以从外边挖一条小溪穿过来。正好和园子里的小池塘相连接。形成一个环形的水渠。那样的话,池塘里的小蛙和鱼便能在小溪里游动起来了。那便更有生气了。子安,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方子安笑道:“你觉得高兴就好,我没意见。” 秦惜卿嗔道:“这可是你的宅子,怎地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觉得可以养一窝泥鳅,坐在亭子里一边听竹林穿叶之声,一边观溪水中的泥鳅,想想都美的很。” 秦惜卿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知道方子安在说笑。听方子安说起泥鳅来,不禁想起了几个月前自己去方子安的小院时听他唱的挖泥鳅的滑稽歌曲,不禁掩口葫芦。 “坐一会吧,走了半天了,歇歇脚。你还别说,这竹林之中还真是既安静又凉快。”方子安一边说话,一边扯了一大把竹叶下来铺在两只蒲团上。 秦惜卿笑着道谢,却不坐下,伸手攀着旁边的竹枝出神。方子安一屁股坐在蒲团上,转头四顾,东张西望。两人都默契的没再说话,但见阳光斜照,穿竹林透入条条金黄的光线,甚是瑰丽。竹叶婆娑,修长的影子落在地面上,抖动时宛如无数个精灵在舞动。清风徐来,竹叶沙沙有声。这一刻,耳目清净,心绪安宁之极。 “真是不错啊。竹子还真是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其形也修硕,其叶也婆娑,其声也轻柔。难怪古人以竹为友,这确实像个品行高洁却又不鸹噪不吵闹的贤友在旁。似乎只有竹子能给人这种感觉。奇怪的很。”方子安轻声叹道。 秦惜卿笑盈盈的看着方子安道:“那也得分人,有些人看竹子如品行高洁之友,有些人眼里,那不过是引火之物罢了。关键要看人自己的内心如何。” “有道理。惜卿这话说的极是,确实有人说,外边世界的美丑,其实都是内心的映照。说的便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方子安点头道。 秦惜卿轻声道:“没想到我的想法还能暗合先贤之言,我可受宠若惊了。不过子安你说的对,这竹子还真的像是人。起码此刻,我有此感。这叫我想起一首诗来,子安,我给你听如何?” 方子安鼓掌道:“求之不得,我有这个耳福么?” 秦惜卿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一辈子单独为一个人唱曲最多的便是你了,你还矫情什么?” 方子安挠头笑道:“是是是,只是说笑而已。我洗耳恭听。” 秦惜卿点点头,捡起一根青竹枝来,轻轻在身旁的竹干上敲打。箜箜声中,秦惜卿曼声唱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虽无琴瑟和鸣,丝竹伴奏,只是竹枝敲击着简单的节奏,其实只相当于清唱一般。但秦惜卿依旧展示了她精湛的歌艺,这一首诗经古曲唱的缠绵而柔美,温煦而动人。歌声在竹林之间飘摇回荡,让人仿佛回到了远古之时,淇水之畔,羞涩却又大胆的少女勇敢的表达对一位男子的爱慕之意。着实动人。 一曲既罢,方子安抬头看时,发现秦惜卿明眸含情,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方子安本不是迟钝之人,从秦惜卿的种种言行神态之中,他其实早已感受到了秦惜卿对自己的情意。此刻秦惜卿唱了这一曲,那几乎都不能称得上是暗示了,那几乎就是明示了。但方子安心里有些慌乱,在爱情这件事上,方子安的经验不多。在以往的经历里,方子安对于兄弟战友情倒是理解的很深刻,但是对爱情,他确实不太擅长。所以,方子安其实对爱情并无太大奢望,表现的极为被动,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因为如此,即便从秦惜卿的言行之中得到了暗示,方子安也只会装聋作哑,只会假作不懂。可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方子安是明白的,美好的东西错过了便不会再来了。就像张若梅的离去一样,方子安扪心自问,其实跟自己在感情上的这种笨拙和胆怯不无干系。 “惜卿……”方子安站起身来轻声道。 秦惜卿面带微笑伸出手来,轻声道:“方郎,你现在可懂我心意么?” 方子安缓步走来,抓住秦惜卿的手,轻轻一拉。秦惜卿便扑倒在他的怀里。 “其实我早就懂了,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会得到你的青眼。你怎么会喜欢上我这样的人呢?”方子安柔声道。 秦惜卿仰头低声道:“或许,这是缘分吧。” 方子安缓缓点头,不再说话,看着秦惜卿鲜花般娇艳的面庞就在眼前,红红的嘴唇像是两朵诱人的玫瑰花瓣一般,方子安再也克制不住,低头吻去。 正文 第一一一章 失矩 “秦姑娘,时候不早了,是否该回去了?今日发生之事,菱儿还想同姑娘商议该如何禀报王爷,姑娘不可在此逗留了。方子安,请你自重身份,莫要坏了我家姑娘的名声。” 竹林之外沈菱儿大声的说话声传来,犹在耳边说话一般。方子安和秦惜卿的嘴唇刚刚碰到一起,便被惊的立刻散开一旁,面红耳赤。 秦惜卿脸上通红,低声嗔道:“这菱儿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定要好好的训斥她。方郎,对不起。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方子安有一种做贼被抓住的感觉,从宴席之后到现在,沈菱儿都不见踪迹,也没跟在秦惜卿身旁,方子安几乎都忘了她的存在了。但现在看来,沈菱儿一定是在暗中的窥伺着自己和秦惜卿。这种时候她大声喝止,岂是巧合? 方子安不禁对这沈菱儿的身份有些好奇。那沈菱儿按照秦惜卿的说法,是她最贴身的丫鬟和护卫者。但既然是这种身份,却又为何如此胆大,来管秦惜卿的事情。联想到之前几次看到沈菱儿冰冷的眼神的情形时,方子安心中更是疑云顿生。 方子安想问清楚心中的疑惑,但此刻显然不是时候。 “不打紧,不打紧。确实已经不早了,太阳快落山了,也难怪她催促。我送你回去便是。”方子安略带尴尬的道。 秦惜卿红着脸低声道:“来日方长,你知道我的心便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且安心在此,我过几日来看你。” 方子安微笑道:“好,咱们出去吧。我还抱着你出去么?” 秦惜卿微笑点头道:“有劳郎君了。” 方子安一笑,伸手将秦惜卿腿弯抄起,大步向外走去。秦惜卿搂着方子安的脖子羞涩的笑,在快要出竹林的时候,秦惜卿忽然伸嘴在方子安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竹林之外,沈菱儿冷着脸站在小路上,看到方子安抱着秦惜卿走了出来,沈菱儿的脸上更是瞬间乌云密布,俏脸上遍布冰霜。 “菱儿姑娘,竹林里路不好走,我担心惜卿摔跤,所以才如此。时候不早了,你陪着你家姑娘回去吧。”方子安放下秦惜卿,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居然向着沈菱儿解释了起来。 沈菱儿冷笑不语,眼神凌厉的瞪着方子安,身上杀气腾腾,似乎随时会冲上来的样子。 “菱儿,我们走吧。”秦惜卿沉声道。 沈菱儿吁了口气,她听出了秦惜卿的不满,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怒气,转过头去。但就在她转头的瞬间,她看到了方子安脸颊边的那个浅浅的唇印。沈菱儿瞬间爆发了。 “你个贼子!好大的色胆。”沈菱儿娇叱一声,抬脚踢爆了地上的一团泥土。烟尘飞散,无数的土块笼罩了方子安,十几颗土块直袭方子安面门。方子安伸臂挡着面门时,一股劲风袭面,一团黑影已经照着方子安的太阳穴袭来。那是沈菱儿的一只穿着皮靴的大长腿。 “菱儿,不得无礼!”秦惜卿娇声斥道。但是沈菱儿箭在弦上,却难收手了。 这一脚快捷无比,又是在方子安掩面防尘的情形下,沈菱儿知道自己必中,因为没有让方子安闪躲的空间和时间。事实也确实如此,沈菱儿这一脚结结实实的踢中了方子安,但方子安并没有像沈菱儿想象的那般被踢翻在地昏迷不醒。方子安竖着双臂,像是一只做出防卫姿态的螳螂,用结实的臂肌硬挨了沈菱儿一脚。这一脚沉重之极,方子安居然被踢得身子晃了晃。要不是马步够稳,怕是要被一脚踢翻。饶是如此,臂膀也是一阵疼痛。这沈菱儿相貌清秀美丽,但却是个金刚芭比一般,气力惊人,让人惊讶。 “菱儿,快住手!还不住手么?”秦惜卿娇声斥责着冲了过来,伸臂站在方子安面前护住方子安的身子,沈菱儿本想再动手,却也不得不收手。真要违抗秦惜卿的命令,她却还是不敢。 “沈菱儿,现在起,我身边容不得你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再不关我的事。你走!”秦惜卿厉声斥道。 沈菱儿脸色铁青,正要说话。方子安大笑道:“惜卿,些许小事,怎么小题大作。菱儿姑娘只是试一试我的武功罢了。出其不意的出手,试试我的反应力。惜卿可莫要因此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今日之事怪我,我不该留惜卿到这么晚的,菱儿姑娘也是为了惜卿着想,这是她的职责。惜卿不要责怪她。” 秦惜卿冷声道:“她越发的胆大,自失身份。我的事何时轮到她来指手画脚。菱儿,我说过,你若不知收敛,我这里边容不得你。” 沈菱儿脸色青白,紧紧咬着下唇,美目之中隐隐含泪。但她却克制住了眼泪,缓缓跪倒在地道:“菱儿错了,姑娘绕我一回,菱儿再不敢了。姑娘不要生气,不要赶我走。” 秦惜卿怒道:“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对你太过纵容了,这一次我却不想纵容你。” 方子安咂嘴道:“误会,都是误会,惜卿你不要责怪她,莫要因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情义。这样我会很尴尬。” 秦惜卿皱眉想了想,又看看低着头跪在自己面前的沈菱儿,叹了口气,口气依旧严厉的道:“菱儿,我只告诉你,我喜欢方子安,那是我的选择,跟你无关。你莫要以为你关心我,便可以有权来阻挠我。从今往后,你若再对方郎不敬,再来多管我的事,你我之间姐妹情分便一刀两断。今日且看在方公子的面子上便饶了你这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沈菱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低声道:“多谢姑娘,菱儿再不敢了。” 方子安抚掌笑道:“这才对嘛,皆大欢喜。菱儿姑娘,还不赶紧陪同你家姑娘回家么?” 沈菱儿抬头狠狠的瞪了方子安一眼,站起身来,沉声道:“姑娘,我去驾车。” 秦惜卿冷哼一声转头不理她,沈菱儿沉声叹息,自顾而去。 见沈菱儿离开,秦惜卿皱眉道:“方郎当真大度,还要为她求情。我可不希望你口是心非。你也不用因为我和菱儿之间的事儿勉强自己。若你觉得菱儿冒犯了你,自管说出心里话,我还是会将她赶走的。” 方子安沉声道:“惜卿,这真的只是小事。我不知沈菱儿为何对我如此偏见,但起码她对你忠心耿耿,也能很好的保护你。这很重要。你也莫忘了,下个月你还要去赴秦坦的堂会,届时随行之人中少了沈菱儿,便少了几分安全。况且,你们之间数年建立起来的感情,岂能因为意气和一时恼怒便烟消云散。你可以斥责她,却不用要赶走她那么极端。除非她真的打算干涉你的生活,试图掌控你的行为,对我也生出真正的仇视。到那时,我反而会劝你远离她的。眼下却无必要。而且,她还是掌握了王爷史大人和我们交往机密之人,不能草率行事。” 秦惜卿这才明白了过来,嗔道:“我都气糊涂了,这丫头跟疯了似的攻击你,我实在是气愤上头了。你说的对,除了这些事,菱儿还是尽心尽责,让我省心和放心的。” 方子安点头笑道:“谁都有上头的时候,那也没什么。” 两人来到前庭,车马已经备好,沈菱儿已经在马车车辕上坐着等候了。方子安和秦惜卿行礼作别,送出门外,目送马车消失在灯火辉煌的胡同口,这才心情愉快的吹着口哨回转后宅。 …… 次日一早,方子安命老黄套车,乘车前往三元坊‘好再来’面铺子。昨晚方子安想起春妮来,心里有些愧疚。昨天这日子,自己没有将春妮接去新宅子分享喜悦,说句老实话,确实有些过分,有些不公平。毕竟春妮是自己给了承诺之人,是要娶她为妻的。那种时候,她理当在场。 但其实方子安也很为难。并非自己不想去接她参与,但昨日那些场合,春妮在场其实很不合适,反而会显得格格不入。比如和秦坦遭遇的那件事,若是春妮在场,岂非要吓死她了。新宅宴会,春妮在场也必是尴尬的。所以,方子安想的是,尽量让春妮不涉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让这个单纯的姑娘继续享受她的单纯,没必要让她担惊受怕。某种程度而言,这其实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未必是件坏事。 但今日,方子安却要将春妮接去新宅,好好的让她高兴高兴。 车到面铺门前,方子安进了铺子的时候,老丈人老张头见到方子安立刻大声的叫了起来:“子安啊,你可来了,还当你失踪了呢。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我可告诉你,你可莫要以为你中了解试入仕有望便想说话不认账,我家春妮你可休想始乱终弃。” 方子安闹了个满头雾水,不知道老张头在说些什么。春妮在厨下正自忙活,听到消息赶忙又惊又喜的出来,将方子安拉到后院里去。饶是如此,众食客还是像苍蝇闻到屎一样开始纷纷打听八卦。也有认识方子安的人,到今日才知道方子安原来跟老张头家的春妮搭上了。顿时店里气氛活跃,刨根问底之声不绝。 正文 第一一二章 安抚 方子安的突然到来让春妮很是高兴。多日未见方子安,春妮心里都有些慌了。特别是昨天发榜的日子,春妮特意去了贡院广场上去找方子安,但却并没有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方子安。不过好消息是,春妮请一名学子在红榜上找到了方子安的名字,知道方子安顺利通过了解试,心中也自欢喜。 然而,当她回到铺子里跟爹爹说了此事之后,老张头的一番话却又让她喜忧参半。老张头说,方子安怕是想要反悔了,他中了解试,将来再中了春闱便要当官了。越是爬的高,便越是会嫌弃春妮,所以,方子安这么长时间没消息,一定是变心了。春妮坚决认为方子安不是那样的人,为此还和爹爹吵了一架。但私底下,春妮却又心中惴惴不安。爹爹说的情形还是很有可能的。方子安越是优秀,自己便距离他越远,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昨晚一晚上,春妮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一直想着的便是这件事儿。今日方子安的到来,既让春妮喜出望外,同时心中也有些担心嘀咕。 后院角落的大枣树下,方子安笑眯眯的看着春妮。而春妮则捏着衣角低着头站在方子安面前。像是在等待命运裁决的一只无辜的小羊羔。 “春妮,我解试中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啦。我还说给你们个惊喜呢。适才你爹说出来了,我才明白你们原来都知道了。”方子安笑着说道。 春妮低声道:“昨天我去了贡院广场看了红榜了,找到了你的名字。恭喜你,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方子安笑道:“是啊,总算是不负辛苦。春妮,原来你昨天去了贡院广场啊,我们居然没找到对方。也难怪,人太多了。” 春妮轻声道:“是啊,人好多,我找了你好久,但终是找不到你。终究是错过了。我知道公子在那里,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你。” 方子安听出春妮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却发现春妮眼中在流泪,不禁惊讶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说,春妮的眼泪流的更多更快了。她抽噎说道:“公子,你便直说吧,春妮什么都能经的住,只要公子开心,春妮什么都愿意为公子做。你直说便是。” 方子安更是愕然道:“直说什么啊?你怎么了?” 春妮道:“现如今你中了解试,春闱高中之后你便要当官了,春妮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跟公子已然不相配。公子要是后悔不想要春妮,春妮也不觉得意外。春妮不想拖累公子。今日把话说开了,免得你难为,也免得我受煎熬。” 方子安惊讶瞪眼,旋即哈哈笑了起来道:“春妮,你听谁说的鬼话?我何时反悔和你的婚事了?你爹爹是不是?适才他便说了这样的话,是不是你爹爹胡说八道?” 春妮道:“也不怪爹爹,我自己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方子安苦笑不已,叹了口气,伸手捧起春妮的俏脸,凑近看着她的泪眼低声道:“是不是我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心里觉得很难过?是不是昨日放榜我都没来找你,你心里觉得怀疑了?春妮,有些事我现在很难跟你解释,但我只想让你明白,我方子安一言九鼎,说出的话自然是作数的。我说娶你,便会娶你。我今日来便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不但是解试的事,我的新宅子也买好了,今日便是来接你去瞧的。你放一万个心,过两天我便请媒人来登门下聘,订下婚约。” 春妮瞪着泪眼看着方子安低呼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么?我……我……” 方子安笑道:“当然是真的。是了,看来不是我变心了,是不是你看上什么别人了?是不是隔壁的马文才?亦或是对门米铺的雷大虎?” 春妮惊呼道:“公子,哪有此事?春妮心中除了公子之外怎还有其他人?公子要逼死春妮么?春妮……春妮只有一死明志了。” 方子安哈哈大笑着将惊慌失措的春妮搂在怀里,沉声道:“你可真是个实在人,说笑而已。” 春妮伸手捶打着方子安的胸口,又喜又嗔,再次流下泪来。方子安挑起她的下巴凑上去一顿亲吻,春妮呜呜有声,扭动着身子,但很快便吐着小舌头回应了起来。 亲热之后,方子安摩挲着春妮的脸蛋=道:“收拾一下,我带你去新宅子瞧瞧去。” 春妮道:“可是铺子里怎么办?” 方子安道:“还管那些,让你爹招呼便是。难不成你一辈子都要被这铺子困住不成?以后嫁了我,还来这里辛苦下厨不成?这面铺子太磨人,适才摸你的手,发现你的手都生了茧子了,脸上皮肤都粗糙了。铺子挣不了几两银子,付出的精力倒是不少。这铺子我觉得还是尽早关张才好。得重新做个营生。我这几日就在想这个问题。” 春妮惊愕不已,面铺子在她看来已经是个很不错的买卖了,方子安居然要关了铺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春妮心里想的是,方子安想怎么做便怎么做,自己听他的便是。倒是爹爹知道了,必又要骂人了。但方子安说自己脸上皮肤粗糙了,这却让春妮有些担心。成天在厨房被油气火气烤着,自然会坏了皮肤。倘若容貌再老了,那更配不上方子安了,这倒是件大事。 方子安拉着春妮离开的时候,老张头甚为不满。方子安让他关了铺子去看自己的新宅子,老张头道:“关铺子?喝西北风么?你当甩手掌柜,我却要为这铺子操心劳神,你哪里知道银子来的不易。” 方子安索性不去劝他了,他倒也理解老张头这种市井百姓的心理,把劳作当做头等大事,其他的一概不去想。方子安也不怪他,只是他不能让春妮被困在这里。面铺子在几个月前是个好主意,但现在,方子安已经不太满意了。劳心劳力而回报甚少,着实不值。得另外想办法做更加赚钱的营生。这个想法已经在方子安心里想过多次了。 老张头虽然对方子安要将春妮拉走很是不满,但这不满只是来自于人手的缺失。见未来女婿和女儿关系亲密,打消了对方子安变心的怀疑,其实他心里也是很欣慰的。看着方子安和春妮上车离去,老张头叹息了几声,回头便又干劲十足的投入他的卖面的事业中去。老张头其实自己也是能下厨的,女儿迟早要嫁人,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了。 春妮在进入方子安的新宅子之前,对方子安买的宅子毫无概念。她本以为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宅院,只是比三元坊的老宅要好一些罢了。但当她站在那两座石狮子把守的朱漆大门前,看着高大古朴端庄的门楼时,整个人都傻了。她像个机器人一般被方子安领着在宅子里走了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如何?妮儿,这宅子可还满意不?这里便是你以后的家了。”方子安笑道,他对春妮的反应一点也不稀奇,昨日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你买下的新宅子?这得多少银子啊。”春妮呆呆问道。 方子安笑道:“六万两银子。” 春妮差点晕倒,但方子安接下来的话让她更要晕倒:“这是一位朋友借给我银子买下来的。也就是说,我现在欠了六万两银子的巨债。” “公子,咱们把宅子退了吧,欠这么多银子,晚上睡觉能踏实么?咱们不用排场,买个小院能住就行,住这样的宅子,我心里不踏实。”春妮老老实实的道。 方子安大笑起来,春妮确实淳朴可爱,这反应可太真实了。 “不用担心,这是秦惜卿借我的银子,并不急着还她。欠债怕什么?挣了还便是了。所以我说那面铺子是杯水车薪,得寻另外赚钱的营生。这事儿你莫管了,一切有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担心的,只是不想瞒你。” 春妮恍然大悟,听到秦惜卿的名字,春妮便都明白了。方子安和这个秦姑娘之间怕是扯不清干系了,春妮心里虽然有些难受,但却也并非不能接受。自己本来就已经摆正了位置,知道方子安今后一定不止自己一个女人,自己已经决定为侧室了,自然不会太计较此事。而且那秦姑娘和方子安的关系自己也有心理准备。但即便如此,心中的难受还是有一些的,自己跟秦惜卿怎能相比,那女子不但比自己美貌百倍,而且她还很有钱。她能出钱给公子买这么大的豪宅,自己能给公子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一想到自己住的这个宅子是秦惜卿出银子买的,更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公子,既如此,宅子可以留着,但借秦姑娘的银子一定要还她。春妮起早贪黑的干活,也要攒银子还债。一年不成十年,十年不成二十年三十年,终归是要还清了她。”春妮沉声道。 方子安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便是,银子是一定要还秦惜卿的,一码归一码。你不用操心,若是要你起早贪黑的干活还债,那这宅子便没有买下的必要了。” 正文 第一一三章 赚钱 方子安在新宅之中渡过了几天清闲的时间。但很快,他便坐不住了。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为眼下自己个人的经济情况做个打算。这件事甚至对方子安而言,已经是他认为必须迫切要做的事情了。 一直以来,方子安其实赚钱的欲望并不强,因为情形并没有让方子安感到太过紧迫。因为方子安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吃饱穿暖便好。在进入书院读书之后,虽然只有书院的官廪勉强维持,但那也没有激发出方子安想要赚大钱的欲望。最多不过是跟老张头父女两个开个面铺子,有些收入,方子安已经觉得很不错了。 但是,短短数月时间,生活发生了剧变,方子安终于迫切的感受到了银子的重要性。 这次的新宅完全是由秦惜卿出银子购置,安排的妥妥当当的,自然让方子安很是感激。但是那巨额的银子的负债也让方子安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方子安心里明白,自己即便是不还给秦惜卿这笔银子,秦惜卿也绝对不会向自己要债。秦惜卿本就是慷慨之人,之前对自己都慷慨有加,更不要说现在和自己的关系已经亲近到了某种程度,更不会在钱财上计较了。但是,方子安却是从一开始便打算要偿还这笔银子的。 方子安绝不会容忍自己是个吃软饭的,软饭硬吃,那对方子安而言是一种羞辱。就算和秦惜卿之间的关系好到了蜜里调油的阶段,方子安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花她的银子而心安理得。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允许自己没有担当。自尊心让他不能放下心中这个疙瘩。更不要说维持宅子的运转,以后还要娶妻生子养活妻儿等等,这些都需要他在经济上有能力支撑。 但这些其实还都是次要的,方子安越来越觉得自己需要钱的另外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的很多想法和要付诸于行动的事情都受限于囊中羞涩。 作为穿越之人,方子安的脑子里装了许多这里的人不知道的知识,他搜集脑海中的记忆所记录的一本册子里画了许许多多的图形结构,有关于机械器械的,有关于火器制造的,有些是一些后世改良之后的工具。这些东西当然并不能完全的制造出来,很多东西在这年头是无法实现的,但即便那些能够制作出来的物事,也因为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制作的成本而不得不停留在纸面上,完全无法实施。 受限于材料和技术无法制作出来倒也罢了,但是明明可以制造出来,却因为没有银子去造出来验证,这让方子安很是难受。 倘若是之前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倒也罢了,但现在的情形已经有所不同。自己已经不再是与世无争的状态,甚至都已经跟秦坦这样的人结下了生死的梁子,也决定了要为普安郡王争夺皇位而效力,那么自己必须要发挥自己的优势,将一些对自己有帮助的东西付诸实施,造出来,验证是否可行。为自己增加成功的砝码。 比如说,军人出身的方子安在图纸上已经将一只火枪的零件和结构简化到了能够在如今能制造出来,并且能够使用的程度,但是却迟迟未能造出来的原因便是没银子。方子安曾经拿着图纸去找了几家冶炼铺子,询问他们制造出来这些零件所需的价格。结果让方子安大吃一惊。方子安以为这些东西最多几十两银子的价格便可弄出来,但是匠人们一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零件的样子,加上方子安所叙述的强度硬度精度所达到的标准,他们老老实实的告诉方子安,那恐怕要花大价钱和人工才能做到。 说到底,还是技术的低下导致在后世一眨眼便可以完成的事情,在这里可能需要好几个匠人花费几天时间才能办到。成本之高令人咂舌。方子安只不过想制造一只便捷携带的防身手枪的成本,成本便高达数百两。更不要说方子安希望能制造出威力更大,更能及远的火器的成本了。这是方子安无法承受的。 无论是出于男人的自尊,还是出于自身越来越迫切的需求。无论是宅子欠下的巨额债务的压迫,还是制造自己需要之物的成本的需求,都让方子安必须去考虑要赚钱了。 关于怎么赚钱,方子安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概念。他其实也没经过商,也没做过生意,更不要穿越之后的南宋了,怎么赚钱,而且是挣大钱,便成了一个摆在方子安面前的难题。 不过,以方子安对南宋此时情形的了解,他将目标聚焦到了一个暴利的行业,那便是海外贸易。方子安知道,南宋的航海业乃世界第一,造船业和商业的发达促进了海外贸易的发达。海外贸易已经是一块大肥肉,每年给朝廷带来巨额的税收,给商家带来巨额的回报。海外贸易是高风险高回报的行当,一艘海外贸易的货船倘若平安归来的话,会产生十倍于成本的利润。这完全是一种暴利。 当然,伴随暴利的也必然是巨大的风险。即便有着领先世界的大船和航海技术,但海上的风暴,海盗的猖獗,以及茫茫大海中的各种不确定的因素还是会让你血本无归。一家海船贸易商行,一般以五艘甚至十艘船只组成船队一起出航贸易,其实很大程度不是为了更大的收益,而是为了摊薄和抵消风险。如果一两艘出事,其余的船只还可以弥补损失。不至于血本无归。 方子安之所以将目光聚焦在这件事上,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有巨额的暴利可以攫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方子安对于航海的技术还是有所了解的。特种兵的其中一项便是海上训练,不但要学习航海技术,还要识海图季风洋流等因素,懂得规避风险。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方子安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件事。 当然,方子安不会盲目冒险,也不会凭着一时冲动行事。真正要决定这么做之前,方子安自然要做大量的摸索和调查。之后数日,方子安开始了对此事的打量调查研究,摸清楚了一些东西。 这几年大宋局面稳定,百姓生活日渐富裕,对于海外的象牙香料宝石毛皮等各种奢侈品的需求也大量增加。本就比较繁荣的海外贸易越发的发达起来。朝廷为了鼓励海外贸易,特设了临安府、泉州、广州等几处市舶司来管理海外贸易之事,从中抽取钱税。简单而言,市舶司鼓励商贾出海贸易,商贾运回的货物市舶司统一以平价收购,保证商贾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可将资金回笼。而市舶司则将货物统一供应各地商贾,供应市场。市舶司在其中大概能赚取一到两成的收益。比如一件海外商品,商贾采购成本为一百两银子的话,运回来之后市舶司便可能会以五百或者六百两银子收购,之后转手以,七八百两卖给地方商贾上市。普通百姓买到手时,恐怕便需要一千两了。无论哪一方,都在其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说是暴利,一点不为过。 商品运转的流程并不难理解,但方子安所要面临的问题可不是这个。他所面临的难题是他根本手头一无所有,根本只是纸上谈兵。 其一,无船。出海需要大海船,能抗风浪,而且要能装载大量的货物。其二,无人。出海需要人手和班底,普通人根本无法胜任。其三,无银子。这才是最致命的。有了银子,自然可以要船有船,要人有人。可惜方子安囊中羞涩。当然也不能说方子安一点银子也没有,秦惜卿再方家账上留下了五千两银子,这便是方子安能使用的全部资金了。而这是远远不够的。船人货三样加起来,一艘标配的贸易船的成本便起码要一万五千两银子以上,方子安根本没有这么多本钱。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很难办的制约因素。其中一个最难办的便是出海贸易的资质,那是市舶司发放的资质,需要有很高的门槛才能获得。 这么一综合考虑下来,方子安想要在海外贸易上行事的想法几乎等于是空想,基本上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根本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但是,倘若因此便一筹莫展的话,方子安也不成为方子安了。倘若遇难则放弃的话,方子安也不成为方子安了。 正文 第一一四章 买船 九月初三,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方子安骑着马从南城侯潮门出城,踏上了一条繁忙的大道。这是一条连接侯潮门和钱塘江的道路,道路上车马穿梭来往,几乎堪比城中闹事街道一般。日日夜夜,车马穿行不息,每日数千车马穿梭在这一段短短的不足五里的道路上,将不计其数的货物运进运出。 若说临安城以北的运输主要靠大运河联通各地的话,那么临安城南边的水路通道显然便是钱塘江了。而且钱塘江联通大海,更是临安的出海口。不夸张的说,在某种程度上,大运河都没有钱塘江那么具有既联通大海,又联通南方各条水系的作用。 杭州府升格为都城临安之后,原本便发达的海运更为蓬勃。在朝廷的大力支持之下,钱塘江边的货运码头的规模扩张了十倍有余。南方各地的货物,临安府中的货物在水路上都经过钱塘江边的大码头进行集散。当然更不用说出海的贸易货物了。 方子安这几日频繁的来往于此,便是为了了解收集关于海运贸易的一些信息。为他心中赚大钱的念头去做一些实际的衡量,去了解一些正规的海运贸易的流程。但今日,他来此却有另外的目的。 策马立在码头北侧的小坡上放眼看去,绵延数里的码头上尘土飞扬,无数的人和车马像是蝼蚁一般在码头上蠕动着忙碌着。江边的码头上,十几艘船正停靠在码头旁装卸货物,苦力们光着油亮的膀子挥汗如雨的将一箱箱一包包的货物搬运上下。或装船,或入库,或装车,忙碌无比。看着这样的场景,让人有一种到热气腾腾,生活沸腾之感。 不远处江面上,等待装货和卸货的船只在码头不远处停泊着,船帆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白光,像是一面面反光的镜子。在望东方码头上看去,更是可见海鸥翱翔,船桅林立,船只云集的场景。那里是深水码头,停泊的都是大型的海船。 海船每年冬十月之后可乘冬季季风扬帆出海,然后在次年五六月份的东南季风回到这里,中间这几个月里,所有的海船都需要进行修缮加固补给或者是报废拆解。修缮一新,加固完善的船只方可经受大海波涛的风浪,为下一次的出海,这些事必需要做出的准备。 方子安在深水码头下了马,这里他已经来过数回。上几次是去位于码头上方的几家船行大厅去问东问西,去市舶司设立在码头上的公房去打探情形,虽然受了不少白眼,但也得到了不少的收获。但现在方子安不是去这些地方,他径自往东,前往位于深水码头最东边的船只报废拆卸之处。很多船只在航海归来之后千疮百孔,船行东家为了安全起见不敢太过冒险,修缮不能保证船只安全的情形下,它们便被集中于此进行拆解。有用的东西会再利用,没用的则全部化为引火之物,甚至因为海水浸泡之后,连发挥最后余热的可能都没有,只能堆在码头后侧的野地里腐烂。 方子安在每一条破烂不堪的大船上巡视检查,直到他看到了一艘船底破了一条大洞,龙骨歪斜,船桅折断的破船。他仔仔细细的爬上爬下了许久,这才浑身脏兮兮的下了船。 负责拆卸船只的拆船行的管事早就看到了这个在船上爬来爬去的年轻人。只是因为这是一艘破船,里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根本不在意,任他所为。直到这个人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各位好啊,有礼了。”方子安拱手笑道。 “有礼有礼。”几名拆船行的人懒洋洋的拱手还礼,不解的打量着方子安。 “几位,我想问一下,你们拆这些破船之后的这些东西能卖钱么?比如什么船舵桅杆船板什么的。”方子安笑道。 “你不废话么?不卖钱我们吃啥?我们干得就是这个营生。船行不要的破船丢给我们,我们拿银子收来,拆解了之后再卖了有用之物,赚些辛苦钱。”一名中年汉子道。 “是是是,不卖钱的事谁干。是我糊涂了。那么,一艘船拆解下来,你们能赚多少银子?”方子安笑道。 “你是谁啊?打探这些做甚?你也想来吃这碗饭?我可告诉你,钱塘江码头上只许咱们这一家拆船行干活。你想干这营生,去别处码头。这里你可立不住脚。”那汉子瞪眼道。 方子安忙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哪里要做这个营生,我只是随便问问。对了,像是那艘船,你们买来多少银子?” 方子安指了指码头边的那艘破船。那汉子不耐烦的道:“二百两银子买来的,怎地?” 方子安心里有了数,笑道:“是这样,我家里有个园子,园子里有水面,我想要建一座水上船阁。但建造起来很是麻烦,有人建议我直接买一艘破船便好。我瞧着那艘不错,清理清理似乎还合用,大小爷合适,所以便来问问。” 众人瞬间对方子安肃然起敬,这个人原来是个有钱人,家里有园子的,园子里居然还有能放下那艘大船的池塘,可见家业不小。 既然是生意上了门,自然态度立变。很快便有人端来凳子,沏来大碗茶,请方子安坐下。 之后的交流便顺畅多了,方子安不但跟这帮人谈妥了那艘破船的价格,以四百两银子的低价拿下了那艘破船,更是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许多想要的信息。比如这一带一些最有经验的修船造船师父的姓名地址,出海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工,以及一些方子安希望知道的消息。中午时分,方子安付了定金,将船只上的结构和物品登记造册之后,和这帮拆船工挥手告别。 他没有回城,而是径自往东,过了码头之后策马行了十余里,一路问人,找到了江边的一处叫做湾头村的小村庄。打听之下,得知那名被人称之为刘把头的修船老师傅的住处小院。 可是一见刘把头,方子安略略有些失望。那刘把头满头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巍巍,都需要拄着拐杖了。干了一辈子修船造船的营生,终于干不动了,只得赋闲在家养老等死。 对于从临安来的这个年轻人,刘把头保持了老百姓固有的热情和客套。在刘把头的小院中的枣树下,方子安跟刘把头说明了来意。 “在下是专程来拜访刘把头的,我听人说,刘把头是远近闻名的造船修船的能手,所以前来拜见。” “可不敢当,老汉只是一把要死的老骨头罢了。身体不行咯,干不动活了,便只能在家中等死了。现如今造船修船的手艺早已不是老汉当年的那种样子了。我们那时候修船造船,整艘船不用一根钉子,全是榫卯。现在的造船,全是用方钉钉造起来,快是快的很,可是实在是让人看不过眼。前几年还有人请我老汉去把持,现在人家早不要我们这些人了。现在可没什么手艺可言了。”刘把头谈及现状,不免有些激愤。 “就是就是,现在的人只图便利,不谈匠心,着实不该。这件事我也深有同感。在下此来便是想请刘把头出山,帮我打造一艘特殊的船。慕名之下,所以前来拜访。”方子安道。 “请我造船?哈哈哈,不成不成,你没看老汉这副模样么?还如何能干的动?你找别人吧,我是没办法帮你了。造船行多得是,咱们临安府便有三家,随便找一家便是。”刘把头连连摆手道。 方子安咂嘴道:“他们要是能办到,我还用拜访你刘把头么?我实话告诉你吧,实际上我是要修一条船。那艘船很破,别人都说那船不堪用,说修了也不能下海。我偏是不信。有人说,除非请你刘把头出山,才能把那艘船修好。这不,我便来拜访您了。” 刘把头笑道:“既是破船,何必花功夫去修?重造一艘便是。” 方子安摇头道:“不成,那艘船对我有很大的意义。实不相瞒,那艘船是我祖上留下来的产业,我祖上便是靠着那艘船出海冒险,创下基业。我爹爹临终之前告诉我,任何一艘船都可以毁了拆了,唯有这一艘不能拆,不能毁,而且必须要保持它能航行在海上。因为那是我爹爹和我的祖父他们流血流汗冒着生命之危闯过惊涛骇浪所驾之船,具有特别的意义。在下不肖,今年开船出海,不慎触礁石损毁了船只,还遭遇风暴折断了桅杆。可即便如此,那艘船还是没有沉,被我拖了回来。好多人劝我拆了那艘船便罢了,但是我心里自责的很,好似要毁了祖父和爹爹的心血一般。我做梦都能梦见我祖父和爹爹痛心疾首的样子。所以我说什么也要将这艘船修好,让他能航行在大海之上。这是我的孝心,也是对先辈的尊崇。” 刘把头愣愣的看着懊悔之极的方子安,心中颇为感动。人越老,越是能感受到世态凉薄,人情冷暖。越是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眼前这个客人的孝心和他讲述的故事打动了刘把头。让他颇为感动。 “哎,罢了,我知道这件事不易做。将一艘行将沉没的老旧大船修成能够在海上航行的船只何其不易,即便是刘把头这样的人也很难做到吧。看来我是异想天开了。罢了,我也不为难您老人家了。回头我拜祭祖父和爹爹在天之灵,告诉他们我尽力了,那艘船……终归还是拆了的好。那船就像是人老了一样,终归有归于尘土的一日,强行让它重现生机,怕是太不符合实际了。刘把头,叨扰了,在下告辞了。”方子安叹息着站起身来,哭丧着脸拱手告辞。 当方子安慢慢的走到院门口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刘把头苍老的声音:“你且站住,要不,老汉我试一试?难得你一片孝心,这让老汉我甚为感动。如今之人,甚少有你这般尊崇祖辈,顾念他们当年的辛劳。后辈之人以为他们的一切都是心安理得得来的,却不知是祖辈辛苦流汗冒着巨大的危险挣来的,光是这一点,我便该帮你。还有,谁说船老了不能用?船和人一样,就算老了,依旧可用。你想要修好那艘船,老汉便帮你实现这个愿望。老汉也想告诉那些认为老汉已经老了,不能做事的后生们,老汉就算老了,他们一样比不上。船争一口气,老汉也争一口气。” 方子安欣喜转头,长鞠到地。虽然心里为自己编造了谎言欺骗刘把头而有些内疚,但是之前从哪些拆船工口中得知这位刘把头的情形时,方子安便决定用这种手段去劝说他帮忙。因为这个刘把头就是因为被人嫌弃手脚慢,跟不上如今的造船的潮流,看不惯那种图方便的造船工艺所以愤而离开的。但论修船造船的手艺,他确实是大名鼎鼎的,只是如今造船修船无需匠心,手艺再好都没人看重了。方子安主打的便是尊崇先辈这张牌,刘把头果然同意了。 正文 第一一五章 坑人 方子安和刘老把头坐下来商定了一些细节,报酬方面刘老把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计较,但方子安岂会亏待他,按照行市造船工的价格的三倍工钱支付报酬。方子安明白,在人工上省钱是没有必要的,那也省不下多少银子。如果刘老把头真能替自己修好那艘船的话,给自己省下的银子何止是这么点工钱。而且,工钱其实体现的是一种尊重,方子安必须要让刘老把头感受到这一点。 刘老把头心里当然是很高兴的,谁肯跟银子过不去?方子安给他开出了三倍工钱,这便是对他这个曾经的修船把头的肯定。 刘老把头提出材料和人员的问题。按照刘老把头的要求,起码得要十名体力好的下手一起,才能展开修缮工作。修船的材料那自不必说了。方子安告诉刘老把头,材料自然自己会按照要求备足,但人员需要刘老把头自己配置,因为自己对从事此事的人员不熟悉。 刘老把头想了想一拍大腿道:“罢了,这些年也有不少后生来找我拜师学艺,我一想到以前那些跟我学的人都违背了我的想法,还觉得我老脑筋,心里一生气,便全给推了。既然这一次摊上这么个事来,我老汉也只能再收几个徒弟了。人我来找,我自会选十个人跟着我干。当然,工钱你得付。不用多,学徒工钱便成。” 方子安笑道:“那可太好了。工钱照行价便是,您选的人,自然不能亏待。老把头不用担心此事。我有个建议,干脆明日我去将那艘船拖来这里挺靠,之后的修缮就在您这里进行,也省的你劳顿。老把头这左近有没有联通钱塘江的河湾可以停泊的。” 刘老把头想了想道:“巧了,咱们村东头便有一条河汊子,以前便是修船的地方。以前有人请我修船,也是停在那里的。只需将水里的木架子加长加宽便是。这样是最好了,我可以时时的去船边上转转,半夜里睡不着也能去干干活。只是你却要麻烦了。” 方子安连道不麻烦,这其实是方子安一开始便打的主意。那艘破船的修理必须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方子安打的主意是不经过市舶司的许可自己出海,这其实是一艘黑头船。大张旗鼓的在码头处修缮,那太引人瞩目。将船放在刘老把头这里修,便可以不被人发觉,悄悄进行。 “那便这么说定了,我明日便将那艘船拖运来此,刘老把头,我现在得回去做准备了。您这里也抓进张罗起来,明日船一到,便可以开工了。这里是二百两银子的定金,咱们写个协议,各自按个手印,这事儿便成了。您看如何。” “好,就这么办。”老把头倒也快人快语,拍着膝盖表示同意。 刘把头找来纸笔,方子安写下协议,一式两份,无非便是雇佣修船,工钱多少,不得反悔之类的话。方子安在协议上写上了一个月的工期,刘老把头也没说什么。一般按照规矩,他得先看到船才能定夺工期。但刘老把头是很自信的,在他看来,不管船只破烂的程度如何,他都有信心修好。造船也不过三个月,修船一个月,那已经是很宽限的日子了。当下两人按了手印画了押,一人一份,这事儿便算成了。 眼看夕阳西斜,方子安赶忙起身告辞离开,赶在天黑之前赶回了临安城。 次日一早,方子安去账上取了一千两银子揣在怀里便赶到了钱塘江码头上。花银子雇了一艘拖船,将那艘破船拖着往湾头村去。那艘船船底破了大洞进了水,但是大宋造船技术发达,早已有了水密舱的技术,虽然船底破了大洞,两个大仓都进了水,但是两侧的其他舱室却还是完整的,所以船并不会沉没。这其实也是方子安选中这艘船的原因之一,毕竟整体性完好,也不像其他破船那样几乎全部都浸泡在水里的,或者是一动便要散了架子的样子。 即便如此,拖拽的过程还是惊心动魄,拖船的船老大心里也是纳闷的很,这个人买下这艘破船也不知是不是傻子。昨日一个人花四百两银子买了一艘破船的消息便在码头上流传,拆船的那帮小子都乐疯了,这个买船的人真是个憨货。 小心翼翼的行了十几里的水道,抵达湾头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刘老把头和十名他召集的后生在村口江堤上都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了,终于见到船只抵达,都忙迎接上前。刘老把头第一眼看到那艘破船时便傻了眼,尽管在他心里做过最差的设想,但是看到这艘船时,刘老把头的白眼珠子差点翻上了天。这艘船破损的太严重了,完全达到了报废的标准。 不过事已至此,刘老把头倒也必是认怂的人,当即指挥拖船将大船拖到河汊子口。再指挥人用绳索套上几匹牲口,十几人和几头牲口一起拉拽,将大船拉入河汊子内的一处河湾之中。指挥着让船停靠在河湾一侧的岸边的位置。 方子安有些疑惑他们该如何让这艘船能够露出水面,以便于修理时,刘老把头便立刻展示了劳动人民的智慧。随着潮水的满满回落,河汊子里的水位迅速降低,水面下早已打下的碗口粗的几十根木桩逐渐显露。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以前修船的时候打下的支撑木桩,还有二十几根是为了这艘大船而今天一早打下去的。潮水回落,大船落在木架子上,刘老把头迅速的命人调整木架的长度和角度,垫上弧形的木垫,整艘船便稳稳的被呈现半圆形的木架子稳稳托住。破损的船舱里的水流哗啦啦的流出来,像是大瀑布一般。很快船舱里的水便流的干干净净。 方子安佩服不已,利用潮水涨落的时间来让船只落在木架子上,这其实原理很简单,但确实需要你想得到。钱塘江的潮水是出了名的高,此处河汊水位竟然上下落差近两米之多,一天涨退之间的几个时辰,够做好多事了。船底修缮可以凭此进行,那些木架子上都搭有木板的横档,显然是便于人行动而不必踩着河底的泥水的。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有个干船坞,但那可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代价太大,反而不如这些土办法。 “检查全船,清空所有杂物,按类分类。”老把头下令道。 十名后生迅速上船,按照老把头的指令从船头检查到船尾,什么主副桅杆,主副舵,船板船舱,船头船身,全部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一个多时辰后,刘老把头来到站在岸边的方子安身旁。 “我说方公子啊,你坑得老汉不轻啊,这样的船你也叫我修?你这是砸我的招牌啊。老汉我怕是要晚节不保了啊。还有,这艘船明显不是今年损坏的,那创口应该是两三年的老旧痕迹。你跟老汉我撒谎欺骗,不尽不实啊。”刘老把头叹着气瞪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只得拱手赔笑道:“实在抱歉,我这不是怕说了实话,您老拒绝我么?实在对不住你老人家。如果当真修不了的话,这船我拖走便是,给的定金我也不要了,就当是给您赔罪。” 刘老把头瞪着方子安道:“这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再说了,你当我刘长根说话放屁么?传出去人家会说我刘长根没本事修好这艘船,我的脸往哪搁?我这刚刚收了十个徒弟,你要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嘿!” 方子安赔笑道:“您的意思,您能修好?” “废话,一定要修好,不然我以后怎么见人?”刘老把头白着眼呵斥道。 方子安喜出望外,连声道:“那可太好了,我就知道老把头一定能修好。果然,我找您是找对了,谁也没这个本事,只有你老把头能做到。” “少拍马屁。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这一回是上了你的当,修好了这艘船咱们再算账。”刘老把头斥责道。 方子安连连点头道:“要打要骂都成,您老可别生气。需要什么物料,您尽管说,开个单子,我去采购。” 刘老把头一屁股坐下,喝了口凉茶,这才道:“算你还有些运气,这船虽然破旧,不过主副舵都还完好,腐蚀也没太严重。只需清理之后重新上放水的漆胶便可。倘若这个也坏了,那可真是没法修了。” 方子安道:“谢天谢地。” “桅杆虽然断了,但是主副桅基座尚好。而且恭喜你,你这艘船还是八面桅。便是我大宋最厉害的‘八面来风,皆可行船’的八面桅基座。这玩意还是当年我在修缮朝廷的神龙舟上见过,一般商船很少会有这种八面桅的构造。看来你祖上倒确实是下了血本。”刘老把头沉声道。 方子安有些惊喜,那桅杆基座的构造方子安可并不知道是什么八面桅。只是他在爬上爬下检查破船之际,看到这艘船的桅杆基座构造有些不同,所以这也是他选中这艘船的原因之一。 “船底烂了,需要全部更换。龙骨损坏的两个仓需要更换内仓龙骨。船侧基本完好,船头船尾有些腐烂,需要部分更换。甲板腐败,需要更换。另外主桅断裂,需要更换。还有……还有……还有……” 刘老把头一连串的说出了不下三四十处需要修缮之处,方子安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听到的需要修缮的地方越多,自己便越是不划算。倘若修缮的价格超过了买一艘可以使用的旧船的价格,那自己想省钱的想法便打了水漂了。 “材料需要的不少,我说你写,列个单子。”老把头最后道。 方子安咂嘴道:“老把头,这船修好大概需要多少银子?” 刘老把头看了方子安一眼道:“这不是你祖上留下来的心血么?你不是说花多少银子也要修么?怎么?又不肯了?” “不是不是,我只是问问。我得准备这笔银子不是么?”方子安忙道。 刘老把头道:“用不了多少,你去买物料也不用买新的,旧船拆下的都能用,我这里会处理的跟新的一样。那些旧船料花不了几个银子。你去买或许被他们坑,我若去,他们休想坑我,我给他们拿捏的死死的。” 方子安大喜道:“那不如这样,这件事也请老把头代劳呗。我这什么都不懂,买贵了买错了都是事。” 刘老把头看着方子安道:“我都有些怀疑你的身份了,你不是说你家世代跑船的么?怎地说这种话。” 方子安忙道:“我这一辈不跑船了,实不相瞒,我刚刚中了解试,我只会读书,对这些一窍不通。” “哎呦,原来是个解元,失敬失敬。”刘老把头肃然起敬,对他们而言,所有中解试的人都是解元,倒也不用纠结称呼了。 “既如此,也成,我便再操一份心,自己买也省心,省的你弄错了麻烦。”刘老把头点头道。 方子安很是高兴,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咂嘴道:“六百两够么?” 正文 第一一六章 消息 “六百两?”刘老把头瞪眼道。 方子安笑道:“我知道六百两少了点,要不再加点?” “少?”刘老把头更是惊讶道:“六百两绰绰有余了。我自己的估计,四五百两了不得了。若是花了太多银子修理,那跟造一艘有什么区别?还修个什么劲?” 方子安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个鸭蛋,心中大喜过望。自己真的是找对人了,这刘老把头看来不但修船手艺好,而且人品还绝对好。自己其实简单的打听了一下,正常船只维修一些小毛病都需要数百两之多,何况是这艘破船。刘老把头便是说一千两维修费,方子安也不会吃惊。但他并没有狮子大张口,而是实话实说,绝对是个人品质朴的实在人。 “老把头,咱们就照着六百两的预算去用,宽裕点也有好处,省的抠手抠脚。船修的结实坚固这是首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我总不能让你算计着用吧?老把头,这事儿便拜托您了,倘若这一回咱们合作的好的话,后边我还想跟你合作一笔大生意。让您一展才能,不辜负你一身的本事。”方子安笑道。 刘老把头苦笑道:“我说方公子,你是不打算放过我这把老骨头了是吧。下回你要是再弄这么破的船来,我可干不了。没得送了我的老命。” 方子安哈哈大笑,刘老把头指着方子安也呵呵笑了起来。 傍晚时分,准备离开。所有的东西都拜托给了刘老把头办理,倒是省了心。方子安自己也知道,其实不能这么无缘无故的便相信一个其实还不算熟悉的人。但是一来方子安别无选择,他必须要有个专业人士帮着张罗这些事。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直觉。见到刘老把头的时候,跟他说了一会话之后,方子安便已经知道老把头是个靠谱的人了。方子安不敢说自己又多么厉害的识人之明,但是一个人靠不靠谱可以从他的口碑言谈举止等等方面表现出来。方子安自认为不会走眼。 约定好了三两天来一次看看进度后,方子安便上马回城。临行时方子安特意嘱咐刘老把头千万不要亲力亲为,只需用他的经验和技术作指导便可。这倒不是客套话,这是方子安的真心话。刘老把头七十多岁了,走路都要杵着拐杖防止摔倒,若是因为修船的事让他出了什么事情,那岂非要让方子安内疚一辈子。 方子安回到家中时,天已经黑了。进了家门之后,老黄管家连忙迎了上来道:“哎呀,公子啊,你可算是回来了。秦姑娘来了,都等你半天了。” 方子安一愣,忙问道:“秦姑娘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人在哪里?” “午后便来了,说是找你有事商议。见你不在,她便说留下来等。命人来问了好几回了。现在人在后宅呢,晚饭都没吃。”老黄道。 方子安闻言快步穿堂入室往后宅赶去,这几天忙着去码头上搞东搞西,也没去见秦惜卿和春妮她们,着实有些不该。但秦惜卿特意来家里等自己,想必是真的有什么事了。 后宅中厅里亮着灯光,传来弹琴的声音,方子安听到了琴声,心里松了口气。还有心情弹琴,说明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越走近,却越是听出那琴音烦乱,还夹杂着错音。显然秦惜卿的心情是烦躁的,所以琴声也是烦乱的。 “惜卿,你来了么?”方子安快步穿过天井,来到廊下高声叫道。 琴声骤歇,脚步轻响。方子安推门进去的瞬间,一个温软的身子冲入怀中,耳边听到秦惜卿惊喜的叫声:“子安,你回来啦。” 方子安自然而然的搂住怀中女子,低头看时,眼前正是秦惜卿那张如花的笑魇。 “哎呀,不知道你要来。叫你久等了。实在是抱歉的很。”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噘嘴道:“你都到哪里去了,命人去城里到处寻找,也不见踪迹。面铺子春妮那儿我都派人去找了。老黄说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你是做什么去了?” 方子安拉着秦惜卿的手往里走,笑道:“我的事以后再说,先说说你的事。老黄说你找我是有急事,不知道是什么急事。” 秦惜卿拉着方子安坐在椅子上,为方子安倒了杯茶水递过来,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那秦坦派人给我送请柬了,后日九月初六是他祖母的生日,叫我去相府去唱堂会去。” 方子安恍然,原来是这件事。秦坦还是没忘了这茬,该来的还是来了。 “原来是这件事,你之前不是并不担心此事么?怎地现在看上去很害怕的样子。”方子安道。 秦惜卿皱眉道:“之前我确实不担心,但是事到临头了,我便害怕了。” 方子安站起身来,走到秦惜卿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道:“不用怕,按照我那日跟你说的做便是了。我会跟你一起去保护你的。” 秦惜卿吁了口气,将身子靠在方子安的身上,轻声道:“我就是担心这个,你和那秦坦是死敌,你去了岂不危险?还是让菱儿陪我去便是。” 方子安轻抚她的长发,笑道:“我自有办法,教他认不出我。菱儿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我必须去。你惹上这个麻烦完全是因为我,你以为我可以袖手旁观么?那我方子安还是个男人么?” 秦惜卿抬头看着方子安道:“子安,我知道劝不动你。不过,你要做好准备。我也会告知史先生和王爷此事,以备不测。” 方子安点头道:“那是一定要准备好的,必须认真对待此事。相府是龙潭虎穴,当然不能轻视。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你要做的便是相信我。什么都不用怕。以前你我不认识,我管不了你的事。现在你我认识了,从此你便不必有任何的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这话比任何情话都有杀伤力,虽然在外人听来,方子安有说大话之嫌。但是在秦惜卿的心中,方子安说的话她完全相信,因为在她心中,方子安是最值得她信赖和依靠的人。 “好,一切听你的安排便是。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之人。”秦惜卿柔声说道。 方子安见她一脸虔诚,心中感动。心里涌起了一丝冲动,于是转头四顾道:“菱儿姑娘呢?又躲在哪里了?” 秦惜卿脸上一红,心中知道方子安的意思,柔声道:“菱儿没来,我没带她来。上次回去之后,我便没让她跟在我身边了,她那么对你,我岂能不惩罚她。” 方子安笑道:“她对你还是一片忠心的。然则她没来的话,那我岂非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了?也不怕她对我喊打喊杀了么?” 秦惜卿红着脸锤了方子安一下,低声道:“她在这里又怎样呢?你想怎样,她也管不着。我也……不许她管。” 方子安听了这话,心中大热,俯下头来重重的吻上秦惜卿的红唇。秦惜卿娇.喘吁吁,搂住方子安的脖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蜜吻不休。秦惜卿的吻技很是生疏,看起来居然是初次与人亲吻的感觉,两个人的牙齿鼻子都不时碰撞在一起,弄的两个人都有些疼痛。方子安心中大乐,心道:原来她真的是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之前自己还不太相信,看来是自己心中龌龊了。 良久后,两人才喘息着分开。秦惜卿既欢喜却又羞涩,分开后便不敢再看方子安。将头埋在方子安的怀里,轻声道:“郎君,从此以后,惜卿的终身便交付给你了,你会好好的待我么?” 方子安在她耳边柔声道:“蒙你垂爱,子安感激不尽,又岂会不好好待你。我方子安不善于甜言蜜语,但我知道待人以真,待人以诚之理。将来,你我共担风雨,共享富贵,始终如一,永世不变。” 秦惜卿抬头望着方子安,眼泪流出,重重点头道:“好,你我从此共担风雨,共享富贵,始终如一,永世不变。” 两个人双目对视,不由自主又吻在一起。直到方子安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秦惜卿听到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才结束了这场无休无止的缠绵。口水和口红终究是吃不饱肚子的。 方子安让人准备饭食端了上来,本来毫无胃口的秦惜卿此刻胃口大开,吃了两小碗饭,还喝了半碗汤。方子安更是大肚汉,吃了两大碗饭,将桌上的几盘菜和汤水吃的干干净净才满意的笑了。 正文 第一一七章 商议 出了大理寺大狱来到外边,天色已经全黑了。山坡上树木森然,夜风冷的有些过分。上了等候的马车,从林涛如潮的山坡快速来到街市之上,方子安依旧心中难以平复。 眼前的街市上另外一个世界,夜市灯火璀璨,红男绿女在街市上穿梭来往,店铺里人潮涌动,歌肆酒馆里人声鼎沸。依旧是繁华的临安夜市之景。然而谁能想象,在这繁华的人间,还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那里阴森黑暗压抑恐怖,那里的人生活在绝望之中。那里是人间地狱。 方子安不能想象,如果自己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中会如何,或许会发疯吧,或许也会不抱任何希望,失去生的渴望吧。 周钧正的那些话方子安虽然钦佩之极,但在生死的问题上,方子安是不敢苟同的。在方子安看来,死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生机,便不能放弃。先生说希望以自己的死来激发天下人心中的火种,但在方子安看来,先生太理想化了。眼前的男男女女,天下的芸芸众生,其实绝大多数是希望能够苟安的。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希望能安安分分的活下去,能够平平安安的过完他们的一生,这其实是最为朴素的愿望。绝大多数人如果不到绝境之中,是绝对不会铤而走险的,像刺杀秦桧的事情,往往最终只是他们口中的谈资。或许从内心之中,他们确实钦佩敢于行动的这些人,或许当先生等人被秦桧杀了之后,他们也会唏嘘不已。但是,指望着以此激发他们抗争是不现实的。 但是,方子安却又不得不钦佩周钧正的作为。和芸芸众生一对比,便知高下之分,便知人格之高贵,信念之可贵。有人可以忍受屈辱苟安一世,有人却愿意以死相博,无惧生死。人和人当然是不同的。而往往历史的车轮便是那些站在峰顶上的人驱动的,因为他们是引领者,是开拓者,是看得清远处的人。 站在方子安的角度,他当然还是要继续努力营救。虽然先生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去翻供,自己还是不能放弃。这一次未能说服,也许下一次能说服。方子安决定,这几日再来探视一趟,再努力说服周钧正。 …… 回到家中,已经是初更时分。张若梅做好了晚饭在灯下等着方子安,方子安回来,她很是高兴,招呼方子安趁热吃饭,连饭都盛着送到方子安手边。 方子安情绪低落,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怎么?我烧的饭不好吃么?还是菜不合胃口?对不住,我其实厨艺也不佳,实在是抱歉的很。”张若梅歉疚的道。 方子安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心情不好。” 张若梅静静的看着方子安,其实她从进门后方子安的脸色便看出此行不顺了。只是方子安不说,她也不能多嘴询问。 方子安也不隐瞒,将此行所经历之事说了一遍,张若梅半晌无言,轻叹一声道:“找机会再劝劝周先生吧,或许下一次他便愿意配合了。” 方子安微微摇头,轻声道:“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先生今日的话似有诀别之意,我担心先生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张若梅忙道:“莫要多想,你不想吃,便洗个澡睡一觉,平复一下心境。我知道,去了那种地方,心里显然不好受,再说还有你的老师在里边受苦。你见了,心里自然更难受。去洗个澡吧,我给你烧水去。” 方子安点点头,叹息道:“我确实需要洗个热水澡,我到现在身上都是冷的,那地方太可怕了。或许你是对的。” 方子安在大水缸里泡着的时候,张若梅将方子安身上的那套行头塞进了灶火里烧了个干干净净。进过牢狱的衣服带着晦气,她要将晦气烧掉,这样方子安或许便会情绪变好了。 …… 次日清晨,方子安早早醒来。这一夜做了好几个噩梦,其实并未睡得踏实,但是感觉已经好多了,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洗漱完毕,取了钝剑来到院子一角芭蕉树从中的一小片空地上,活动了活动手脚之后,方子安开始练习剑术。这段时间有些荒废练习,心情欠佳之时练习武技倒是可以舒缓心情。 在后世当兵的那几年时间里,因为兵种的特殊性,学的东西非常庞杂。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各种枪械的使用以及近身格斗术和各种冷兵刃的套路。近身搏斗和冷兵刃的使用在某些时候比枪械更加有用。比如在某些特别的场合,需要悄无声息的控制对手,不能发出枪声惊动敌人,便可用军体格斗术和匕首短刀短剑等冷兵刃来达到目的。军队里一般佩带的是特制的军用长匕首或者军用短刺,所以方子安买了一柄钝剑作为练习的兵刃,正是看中钝剑兼具两种冷兵器的一些特点的缘故。 热身之后,方子安开始舞动钝剑练习起来。这三年来,他勤于练习,这副皮囊也越发的圆转如意,从当初的脸踢腿劈腿这些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的情形逐渐练习到可以完成绝大多数的动作。当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好在方子安知道怎么去练习,各种练习的方法都了然于胸,意志力也足够顽强,所以这副皮囊早已不是之前那个皮松骨软的样子了。 像是要发泄心中挥之不去的郁闷之气,方子安越练越是起劲,一柄钝剑在他手中时而劈砍如风,时而疾刺似电,带着呼呼的破空之中,声势着实摄人。练到酣处,大喝一声:‘老贼受死!’,长剑脱手飞出,正中前方一株碗口粗的芭蕉树。就听呼啦啦一阵响,芭蕉树应声断成了两截。这是用上了军中常用的投掷飞刀的手法。那也是特种兵必须学会的近距离击杀对手的技能。 “好!好功夫啊。”有人娇声叫起好来。 方子安转头看去,却是张若梅笑颜如花的走来。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这一练习便忍不住大呼小叫。”方子安笑道。 张若梅递过一块布巾,笑道:“擦擦汗吧,我早就醒来了,倒也不是被你吵醒的。 方子安道了谢接过布巾擦汗,张若梅道:“我瞧了半天,却不知你这剑术是哪门哪派的。看似杂乱的很,但仔细琢磨却又招招狠辣,似乎完全是猛攻的招式,竟丝毫无后手。极为刚猛凶狠。我还从没见过这种剑术。” 方子安微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剑术确实没门没派。这是源自于军中的一种战场格斗术。在战场上与你对垒,自然没有任何的余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所以全是进攻招数,不留后手。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制服不了对手,你便没命。” 张若梅讶异道:“你从军过?” 方子安摇头笑道:“没有,只是机缘巧合,学自于他人。” 张若梅点点头道:“那日我和你交手数合,知道你短打功夫了得,没想到你剑术还如此精妙。那岂不是文武全才了?真是让人佩服的很。” 方子安摆手笑道:“可不敢当,我这都是雕虫小技。你在武夷山学艺十年,武技必比我高了不知多少。我在你面前练剑,岂非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改日有暇,我们好好的切磋一下武技,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功夫呢。” 张若梅笑道:“何须改日?现在我便可以跟表哥切磋切磋。” 方子安笑道:“现在可不成,我得出门去。” 张若梅道:“怎么?是为了周山长的事情么?” 方子安点头道:“是的。昨日老师不肯听从我的建议,我必须将此事告知帮我的人。看看下一步该如何进行。这件事甚为紧迫。” 张若梅闻言忙道:“表哥所言极是,此事不能耽误。倘若需要若梅相助,表哥尽管开口便是。” 方子安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目前你还需隐藏踪迹,这件事便不用你操心了。安心呆在家中,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自不会客气。” …… 一个时辰后,方子安已经置身于秦惜卿的卿园之中。秦惜卿那日说过,最近天气炎热,她将搬到卿园之中住一阵子,所以要来找她便直接来卿园即可。秦惜卿果然在卿园之中,通禀之后,菱儿出来迎客,将方子安引入后园之中。 正如秦惜卿说的那样,后园风景更甚,小桥流水假山凉亭鱼池花坛应有尽有。布局也甚为考究。园子不大,但是这些要素精心搭配其中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反而时时有曲径通幽层次分明之感,可见建造园子的时候是请了能工巧匠的,每一处都颇具匠心。 方子安无心欣赏园中美景,只随菱儿沿着回廊来到一处鱼池旁的亭子边。秦惜卿正凭栏而立,看着下方鱼池中的锦鲤游来游去,不时的从手中捧着的木盒中抓出一些食料撒入水中喂食。水中锦鲤争抢不休,搅得水花四溅甚是热闹。 “上去吧,姑娘知道你要来,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菱儿说了一声,便径自离去。 方子安看着站在亭子上方的秦惜卿,心中有些踌躇。那日言语得罪了秦惜卿,不知道秦惜卿对自己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秦姑娘,在下有礼了。”方子安站在亭子下扬声拱手叫道。 秦惜卿转过头来,看见了方子安,脸上露出笑容来。 正文 第一一八章 胜负 方子安皱起眉头,沉声道:“菱儿姑娘,我不得不再一次的提醒你。这一次秦坦很可能心怀不轨。一旦他耍什么阴谋诡计,你一个人绝对无法守护惜卿安全。倘若你如此掉以轻心,那便是拿惜卿的安危当儿戏。” 沈菱儿娇声笑道:“方子安,你只是故意这么说罢了,你想跟着一起去,对姑娘献殷勤博得她的好感罢了。莫以为我不知道。” “不可理喻,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愚蠢固执之人。你对我不满,却也不能因此便蒙蔽心智,闭目塞听。这么明显的企图你难道看不出来?再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作为惜卿身边保护她的人,岂能不去考虑意外?你当真以为出了事你能一个人保护她的周全?”方子安怒声喝道。 沈菱儿冷声道:“多了你又如何?若是真要是秦坦有何企图,多了你去也是一样无法阻止。你还来训斥我?你也不想想,是谁将姑娘害到这步田地的。若不是因为你们,姑娘会答应秦坦的要求么?岂有此理的是你才是。” 方子安恼怒之极,但他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跟沈菱儿拌嘴吵架的时候。他必须说服沈菱儿合作。况且沈菱儿说的也没错,在她看来,这一趟只能祈祷不会出事,一旦出事便根本无法挽救。多一个自己去也是于事无补的。她其实是并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 “菱儿姑娘!”方子安平复心情,沉声道:“这件事之所以发生,确实是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之过。我从未推卸过责任,也从未否认过。正因如此,我才要对秦姑娘的安危负责。如果秦姑娘因为这件事儿受到伤害,那将是我终生之痛。但现在去追究之前发生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事已至此,我们当全力解决此事才是。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秦姑娘受到伤害的,就算是拼了性命,我也不会允许此事发生。所以我一定要去。但是我一个确实势单力薄,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合作。一旦发生什么事,你我二人联手,总比一个人要好的多。这件事已经得到了惜卿的许可,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去。我只是希望你我能够合作罢了,我希望明日进了秦府之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能听我的吩咐,那样对事情更加的有利。” 沈菱儿冷笑道:“就算你跟着去,凭什么我便要听你的?真是笑话。你莫非以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成。你是有些手段,但在我看来,那些都是雕虫小技。你要去可以,你得听我的吩咐,按照我的要求行事。否则,你休想我跟你合作。” 方子安沉声道:“既然如此,我只能去告诉惜卿,明日不许你陪同前往了。你如此不可理喻,明日岂能护她周全。还不如让另外一个服从指挥之人前往,起码还不至于坏了事情。” 沈菱儿一惊,斥道:“你的意思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还不如姑娘身边的其他人?” 方子安冷声道:“武技高不等于能力高,没有脑子的人武功再高也没用。” 沈菱儿怒道:“你是在骂我?” 方子安拂袖便走,他不想再跟沈菱儿啰嗦了,这个女子对自己的敌意莫名其妙,而且成见颇深。自己压根也没有得罪过她,但她却像是跟自己是死敌一般。这种时候还不肯放下成见妥协,明日进秦府之后岂能行事?当年自己在特种部队的时候,教官一开始便告诉所有人,个人能力固然重要,但是团队合作更加重要,放心的依靠你的战友,将你的后背交给你的战友守护,你才能更好的面对眼前的敌人。之后多次的战斗经历也印证了这一点。沈菱儿这样的,自己岂敢将后背放心的交给她,自己制定的计划她绝对不会服从,只会坏事。 沈菱儿见方子安转身要走,娇叱一声道:“骂了我便想走?接招!” 只见她脚尖轻点,身子居高临下从青石上扑了下来。两条大长腿空中交错,对着方子安的后背连环踢出。 方子安听得后方风声飒然,转头侧身,双臂连档。噗噗噗噗,沈菱儿在空中连环踢出的四脚都被方子安以小臂自上而下连续挡住。 沈菱儿身子落地,揉身再上,方子安伸手阻止道:“喂喂,我可没闲工夫跟你在这里切磋功夫。你想胡闹,我却不想。我得为明日之事做准备。” 沈菱儿冷笑道:“怕了么?怕了就明说。” 方子安呵呵笑道:“长这么大,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沈菱儿冷笑道:“那便接招。” 方子安摆手道:“慢来,你想打,我可以奉陪。不过,咱们这么打没什么意思。不如下个彩头。” 沈菱儿道:“什么彩头?” 方子安道:“这样,如果十招之内,你赢不了我,明日你便需听我的吩咐,按照我的吩咐行事,不得自作主张。我自然也允许你明日一同前往。” 沈菱儿想了想,冷声道:“好。那你要是输了呢?” 方子安摊手道:“很简单啊,明日我听你的吩咐便是。” 沈菱儿道:“那还不够。如果你输了,从今往后你不许纠缠我家姑娘,滚得远远的,不许再有非分之想。你敢么?” 方子安心中冷笑,说到底这个沈菱儿便还是因为自己和秦惜卿走的太近而恼怒。这似乎有些不太正常,但此刻方子安却也无暇去丝毫这些,于是笑道:“就这么办!” 沈菱儿点头道:“好,希望你遵守诺言,不守诺言者猪狗不如。” 方子安不依不饶的道:“你也一样。来吧!” 沈菱儿缓缓点头,眼中露出狠厉之色,脚尖微踮,弓起身子,像一只要发动进攻的母猫一般。方子安感受到一股凌厉之气扑来,心中暗暗警惕。只凭表面判断,方子安便知道她的武技比之张若梅也不遑多让。张若梅的武技已经够高了,但是张若梅善用兵刃和轻功,但眼前这个沈菱儿的武技却似乎并非如此。她的气力之大方子安那日是见识过的,适才电光火石的交手也领略了她的腿上力道,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以她正常女子的体型,能发挥出这么强大的力道,那只能说明她的武功在于内力,而非技巧。 内力这种东西似乎很虚幻,但方子安知道,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特种部队请来的武术教官曾经解释过内力这种玄幻的东西,方子安认为他的解释很是合理。所谓内力,其实便是合理利用人体的结构,最佳运用人体的构造,并借助合理的动作和气息完成的一种最强大的攻击之力。比如腰腹,肩胯,臀背等等地方的肌肉之力。普通人踢出一脚,或许只是一脚之力。但倘若利用上腰背胯部旋转之力,则威力何止数倍。那些所谓修炼的内力,其实便是在训练如何正确的发力和调整气息,达到在瞬间最大限度的发力的效果。 当然,这种东西和那些天花乱坠的所谓‘真气’是不同的。对那些传说中的无形的真气内力,方子安不敢妄加判断。但是当年武术教练说的这种发力技巧和配合呼吸的手段,方子安却是亲身体会的。 方子安认为,沈菱儿一定是修炼了这种‘内力’之法,所以显得力道很强,气力极大。 方子安不敢掉以轻心,轻挽长衫下摆掖在腰间,脚下不丁不八,重心下沉,准备接战。 “看招!”沈菱儿身形窜起,身子在空中旋转扭动,一双长腿连带裙琚在空中反旋转如陀螺。方子安正自眼花缭乱之际,一股劲风已经当头而下,那是沈菱儿的一条长腿当头下劈而来。 方子安不敢怠慢,手臂横起格挡。一股大力袭来,像是有人轮起铁锤在自己的手臂上砸了一下,力道奇强。虽然挡住了这一脚,但是方子安的左手手臂痛的似乎要断掉。还没等方子安喘口气,第二脚又来了。在飞舞如蝴蝶翅膀的裙琚之下,沈菱儿身形如鬼魅一般,连续起脚或劈或横踢或横扫或上蹬方子安的下颌,短短数息时间,连出六腿,变幻了四种腿法。关键是每一下都是势大力沉,像是铁榔头一般的砸下来。方子安只能用手臂横档竖格,身子连连后退,口中虎吼连连。他可不是故意后退,而是被迫后退。因为这暴风骤雨般的势大力沉的进攻实在太过猛烈,他不得不试图拉开身位以获得喘息之机。 六招过后,方子安感到两个手臂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如果照这么下去,手臂怕是要废了,十招也根本撑不过去。 眨眼间,沈菱儿第七脚已经凌空而至,绷紧的脚背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道,目标便是方子安的颈侧位置。这一脚只要踢中,方子安怕是脖子都要被沈菱儿给踢断了。方子安暗骂一声,这个妞儿简直太狠,出手不留余地,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方子安竖起双臂再做格挡,大力袭来,双臂几乎要折断了一般,疼如骨髓之中。沈菱儿却不在乎,因为她的小腿上绑着特制的皮套,倒也不是预知了这一次打斗,而是她平常便是如此全副武装。 “滋味如何?”沈菱儿嘴角带着冷酷的笑,娇声调侃。 “小菜一碟。”方子安反唇相讥,沈菱儿的大长腿收回的一瞬间,方子安突然大喝一声,双手暴伸,左手手指搭上了沈菱儿的脚踝。擒拿之术发动,一旦被搭上脚碗,几只手指便立刻如游蛇一般探出,紧紧的握住了沈菱儿的脚踝,像一只铁箍紧紧箍住。 沈菱儿大惊,用力挣脱未果后,左脚凌空横扫而至,她希望以另一只脚攻击方子安的面门,迫得方子安放手。方子安等的便是她身子腾空的这一瞬间,大喝一声,手臂发力,将沈菱儿的身子整个轮了起来。沈菱儿的身子腾空,被方子安攥住脚踝轮成了一根木头。有再大的气力也用不出来,不由得惊声尖叫了起来。 方子安那里管她,身子旋转数圈,猛然放手,像是投链球一般将沈菱儿的身子扔了出去。沈菱儿临危不乱,落地的瞬间腰背一挺脚尖点地试图站起身来。然而脚下一空,传来水声哗哗。 “不好!”沈菱儿尖叫出声。 “噗通!”沈菱儿落入池塘水中,溅起水花一片。四周游鱼蛤蟆蜻蜓快速逃离,生恐被波及。 沈菱儿水性很好,当然不至于会淹死,很快冒出头来。岸上传来方子安得意的大笑声。 “当落汤鸡的滋味如何?哈哈哈。满打满算,第八招,你输了。我若将你投向青石假山,你此刻已然脑浆崩裂了。认赌服输,记得你的承诺。快去换身衣服,我和你家秦姑娘在中厅相候,咱们还有事情要商量呢。” 方子安说完大笑着扬长而去,沈菱儿气的连拍水面,狠狠不已。 正文 第一一九章 秘密 清晨的秋阳照耀在临安城上,若是高空俯瞰这座城池,你会发现此刻临安城完全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景色之壮美令人惊讶无比。人人都知道临安城的春天和夏天都是花团锦簇的世界,理所当然的以为那是她最美的时刻,但事实上,秋天的临安城其实更加壮丽。 满城绿树开始变黄变红,西湖湖水变得更加的深邃如墨玉。万松山,凤凰山,玉皇山,宝石山等等这些围绕在临安周边的山峦更是因为秋天的到来变得五颜六色。那不是花的颜色,那是树叶的颜色。红黄蓝绿紫黑白,云蒸霞蔚,辉煌肃穆。 万春园门前冷冷清清,因为这不是万春园迎客之时,到了午后,万春园才会恩客盈门。此时此刻,狂欢了一夜的楼中女子和客人们都还在睡梦之中,所以万春园的大门未开,只开了一道小门。 一辆金丝渡边的豪华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万春园门口,马车上跳下一人,来到门前跟万春园看门人说了些什么,万春园的看门人点头进去禀报,不久后,长腿双寰婢女沈菱儿陪同面罩青纱身着紫红长裙艳光照人的秦惜卿走了出来。 “秦姑娘好,在下是秦府的管事秦福,奉了我家孙少爷之命前来接秦姑娘进府,为秦府老祖宗寿诞献唱。”站在马车旁的那汉子躬着身子笑眯眯的自我介绍道。 “原来是秦管事,有礼了。”秦惜卿点头行礼。 秦福笑道:“那么,秦姑娘请上车走吧。在下亲自为姑娘驾车。” 秦惜卿犹豫了一下,看了身边的菱儿一眼。沈菱儿上前拉开车门检查了一下,里边是空的车厢,这才道:“姑娘上车吧。” 秦惜卿缓步登车,沈菱儿也跟着上了车。那秦福在旁哈哈一笑,伸手关了车门,纵身跳上车辕。抖动缰绳,挥起长鞭,马车缓缓启动,很快便速度加快小跑起来,沿着中河御道往南奔去。 后方,一辆黑色的马车从小巷中冲出,拐上大道,跟随前方豪华马车疾驰而去。 九月初六,其实也不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但是因为是秦桧的夫人王氏的生日,这一天倒是成了朝中不少官员们牢记在心的日子。这些人或许连他们自己的爹娘妻儿的生日都未必能记得住,但王氏的生日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原因当然很简单,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妻儿的生日,大不了被埋怨几句。但不记得宰相夫人的生辰,轻则失去升官发财的机会,重则有可能丢官掉脑袋。而且秦相爷对自己夫人的生日重视的很,每年都办,年年隆重,绝对不能让秦相以为自己不重视他夫人的生辰。 所以,从清晨开始,位于望仙桥附近的宰相府门前便已经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相府大门上挂着红绸璎珞,十几只巨大的寿字宫灯挂在门口,排场十足。门口,宾客络绎不绝前来拜寿,秦桧的养子秦禧带着他的几个儿子秦埙秦嵁秦坦等在门前笑嘻嘻的迎接着前来贺寿的客人,父子几个忙的不亦乐乎。秦禧和他的儿子们在今日迎客是再合适不过了,秦禧是秦桧的继子,同时又是今日寿诞主角王氏的娘家兄长所生,王氏实际上是秦禧的姑妈,这份血缘关系甚至比跟秦桧都亲,让他替他的娘亲或者是姑妈来张罗寿诞,自然是格外的上心。 一群群官员前来,一边大声恭贺,一边献上贺礼。门内几名管事走笔如飞,登记前来恭贺的客人的名单,并且按照官职大小和贺礼的多少分成几个档次进行登记。贺礼的多少,官职的大小自然是要分开的,因为寿宴安排的席次便要按照这两样东西进行排列。秦家行事就是这么赤裸裸坦荡荡简单粗暴。每逢这种时候,秦党的徒子徒孙们展现忠心的方式便是通过礼金的多寡而体现的。 秦坦穿着一身锦衣长袍站在门口台阶上,和他的几个兄弟相比,他显得鹤立鸡群。说起来有些滑稽,秦坦也并非秦禧所生,也是秦禧的养子。这事儿说起来有些令人费解,明明秦禧生了好几个儿子,完全没有必要收一个养子在身边。但是他的养父秦桧却硬是在十年前给他领来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要秦禧收他为养子,好好的待他。秦禧当然是甚为不解的,但那是秦桧的命令,他也不敢违背。说到底,自己不过是秦桧的过继之子罢了,他的一切都是秦桧给的,自然不能违背养父之命。惹恼了秦桧,便是在家中强势之极的姑母王氏也未必能保得住他。所以秦禧便只能收下这个孩童当了继子。秦坦的年纪比秦禧的亲生长子秦嵁还大一岁,实际上便成为了秦禧的养长子。秦坦之所以被人叫做五公子,那是在整个秦家叔伯旁系之中孙儿辈中的排行第五而已。 当然,纸包不住火,秦禧很快便暗中查到了秦坦的原本身份,他是一个叫做林一飞的官员的儿子。而这个林一飞的真实身份居然是当年秦桧和家中婢女私通生的儿子。当年秦桧和王氏成婚乃是高攀,王氏乃当年宰相王珪之女,秦桧靠着王氏家族的背景才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当年金人尚未南下之时,秦桧其实便已经做到了御史中丞的高位,这和其妻王氏家族的深厚背景不无干系。 秦桧同王氏成婚之后很是惧内,不敢造次。王氏虽然不育,秦桧也不敢干娶侧室纳妾这种事。但是毕竟风流之心关不住,他和家中一名婢女暗地里打的火热,并且同其中一名婢女私通生了个儿子。秦桧知道王氏的性格狠辣,手段狠毒,又怕她闹将起来对自己不利,对孩儿不利,于是乎便将那孩儿送给一户姓林的人家收养在外,免的家宅不宁。金军南下时,秦桧为金军所俘虏,在金国多年才回大宋,回来后秦桧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林一飞。虽然没有相认,但秦桧自然不肯自己绝后,将林一飞之子也就是自己的亲孙子接进府中。为了掩人耳目,便给秦禧当了养子,取名秦坦。 对王氏,秦桧说这是当年对自己有恩的故人子嗣,所以知恩图报而已。实际上,秦桧便是用这种办法让自己的血脉重回秦家,玩了个曲线回归。 秦禧查明此事之后既懊恼同时又有些感激。以养父秦桧此时的地位和权势,早已无需顾忌王氏一族当年的提携,他大可直接宣布真相,让林一飞回到秦家成为秦家真正的接班人,但是秦桧并没有这么做。那说明养父对自己还是很照顾和疼爱的。多年来,他将自己当亲儿子看待,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养子便疏远生分自己,自己理当知足。秦坦的身份也是以自己养子的身份回归的,虽然将来必是由他继承秦家产业,但起码养父也给足了自己的面子,不让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们处在一种尴尬的位置上,这其实已经很好了。 秦禧没有将此事告知王氏,他知道,告诉王氏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引发对自己不利的局面。自己要做的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对秦坦视为己出,加倍疼爱。那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该做的事。而养父也自然会因此而对自己更加的好,这才是此事最为正确的处理办法。 秦坦笑容满面的拱手和父亲兄弟们迎接着客人,行礼说着一些客套话,但他的目光不断的朝着府外角门方向张望。今日秦惜卿会来,他朝思暮想的机会来了,他自然极为关注此事。 终于,一名秦家仆役来到秦坦身边,挨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五公子,万春园的秦惜卿到了。就在角门外。” 秦坦大喜过望,忙向秦禧告了个空,转身快步往角门处走去。秦府的两处角门正是供一些闲杂人等出入的,即便秦惜卿是闻名人物,但今日她的身份不过是请来贺寿的歌妓罢了。跟一些杂耍的喷火的唱戏的贺寿之人一样,必须要从角门才能进府。正门处可不是给他们这些人进的。 “秦姑娘,秦坦有礼了。果然遵照约定来了,这叫我甚是高兴。我还担心秦姑娘不来的话,一会儿我在祖母面前不好交代呢。因为我已经跟她老人家说了,请了万春园的秦姑娘来唱曲儿,她老人家也很期待呢。”秦坦大踏步走近大车,一边行礼,一边笑着说道。 秦惜卿缓缓下了车,面无表情的还礼道:“既是约定了,我怎会不来?秦公子多虑了。” 秦坦直勾勾的看着秦惜卿,今日秦惜卿穿着一件紫红长裙,披着深色披肩,整个人更加雍容艳丽,充满神秘之感。秦坦咽着吐沫,心中如猫抓一般瘙痒难当。一想到今日这尤物便要成为自己的禁脔,心中便说不出的激动。 “是是是,秦姑娘不是那种爽约之人。那么请进府歇息吧。贺寿在巳时开始,还有些时间。秦姑娘可以先歇息歇息,喝喝茶,养养神。”秦坦笑道。 秦惜卿皱眉看向巷子东边的路上,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的样子。秦坦道:“怎么?秦姑娘在等什么人么?” 秦惜卿道:“我的跟班没来,必须要等她来。” 秦坦看了看沈菱儿道:“这位姑娘不是你的跟班么?你还要带多少跟班进去?” 秦惜卿尚未答话,之间巷子拐角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色臃肿的身影正抱着一个大包裹飞快跑来,边跑边叫道:“姑娘,等等我,我差点迷路了。哎呦,这里的巷子都一模一样,我找了半天。可算是找到了。” 那人很快来到近前,众人看清了她的相貌和装束,秦坦等人倒是没什么,秦惜卿却差点笑了出来。她忙紧咬下唇,硬生生将笑憋了回去。 正文 第一二零章 入府 气喘吁吁飞奔而来的是个身材臃肿,穿着一件大红色肥大长裙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她的胖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头上乱七八糟插了不少的首饰,手大脚大,身材肥胖,一看就是那种妓院里最为庸俗的货色。 “花姐,你怎么才来啊。等你半天了。”秦惜卿埋怨道。 被称作花姐的妇人连连告罪道:“叫姑娘久等了,实在是该死的很。我也不想这样啊。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秦惜卿皱眉道:“罢啦,好在没耽误事,不然你可真的该死了。” 秦惜卿转向身旁的秦坦,沉声道:“秦公子,我的人来齐了,我们可以进去了。” 秦坦皱眉道:“这一位是谁?也要进府么?” 秦惜卿道:“是啊,花姐是我多年的跟班,专门负责替我携带搬运琴瑟琵琶这些乐器的,自然要一起进去了。” 秦坦看了一眼那打扮恶俗的胖妇人,发现她抱着的大包裹里果然露出半截瑶琴和一截琵琶,似乎就是个秦惜卿身边的搬东西的粗使仆妇而已。 “这些事情,自有我府中仆役代劳,这位姑娘便无需进府了吧。今日我家中人员繁杂,惜卿姑娘只需带着你这位贴身侍奉的姑娘进去便好了,其他的自有我家中仆役代劳。” 秦坦并不想让秦惜卿带更多的人进府,实际上他恨不得让秦惜卿一个人进去便好,便可任自己摆布。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话秦惜卿会生出戒心来。她身边那个叫菱儿的是有些武技的,但光是她一个倒也好应付,一会全部上了药便是了。这菱儿生的也很好看,自己大小全收了也没什么。但多了个这个让人多看一眼都难受的妇人进去,一会还得想办法支开,徒增麻烦。 “秦公子,那可不成。花姐是跟随我专门替我搬运乐器的,我用的琴瑟琵琶笛萧都只能是她经手,其他的我用不惯。秦公子也是懂音律之人,自知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习惯。我的东西都是花姐调教好的,我也只习惯她调教好的乐器。若是花姐不能跟着去帮我,这堂会怕是便唱不成了。”秦惜卿沉声道。 秦坦翻了翻白眼,倒也没什么话好说。秦惜卿说的倒是事实。像秦惜卿这样的大家,用的琴瑟琵琶之类的乐器都是很有考究的,也自有自己的癖好。虽然说今日祝寿上秦惜卿唱的好不好,秦坦是一点也不关心的。但是总不至于为了不让这个丑妇人进去便弄跑了秦惜卿。多进去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哎呀,这一位便是秦五公子呀,生的真是俊俏呀。人都说相府五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今日一见,还真是这样呢。花姐就喜欢公子这样的俏郎君。”那花姐朝着秦坦乱抛媚眼,笑嘻嘻的道。 秦坦皱眉刚要呵斥,秦惜卿开口斥道:“花姐,不要乱说话。不得无礼。这里是宰相府,你当是咱们楼子里对那些恩客说话么?一会进去之后不得乱说乱动,不然仔细你的皮。” 花姐扭着脖子翻着白眼道:“好吧好吧,不说了便是。不过这秦五公子生的确实俊俏嘛。我在想啊,若是这秦五公子是个女子的话,在我们楼子里接客的话,必然是个头牌。姑娘你都未必能比得过他呢。” 秦坦勃然变色,便要怒骂。秦惜卿已经厉声斥责了起来:“还说,还说?要打嘴么?气死我了。” 秦惜卿嘴上呵斥,手上悄悄在花姐的胳膊上用力掐了一下。她实在是受不了了。方子安扮成花姐的样子便已经让人忍不住要笑出来。现在他又当面装傻充楞的奚落秦坦,把秦府说成是妓院,把秦坦说成是青楼头牌接客云云,秦惜卿真怕自己憋不住要笑出来,所以干净制止。 “秦公子,您大人大量,千万息怒。花姐没见过世面,是个粗俗之人,说话不知分寸。还请公子原谅。倘若……倘若公子觉得不妥的话,不如这堂会便取消了吧。免得到时候出笑话,惹得老夫人不高兴。”秦惜卿向着秦坦赔礼道。 秦坦平复心境,摆手道:“无妨,无妨。惜卿姑娘多约束她便是。对我口无遮拦倒是无所谓,看在惜卿姑娘的面子上,我自然不会对她如何。但若是在我祖母的寿宴上无礼,当着那么多朝廷官员有头有脸之人口出不逊之言的话,那便不是我能解决的事了。我怕她会扒一层皮呢。所以,还是好好的约束她,进了府之后,最好乖乖闭嘴,不要多言。时候不早了,请进府吧。这时候说什么不唱堂会,那怎么可能?你是毁约么?那我可也要毁约了。” 秦惜卿面色一变,轻声道:“知道了,菱儿,花姐,咱们进去了。” 秦坦微笑点头,沉声吩咐秦福道:“福叔,带着她们先去我西园花厅里歇息,听候召唤。” 秦福点头应了,秦坦拱手对秦惜卿大声道:“秦姑娘,本人还要迎客,暂不能陪同,待会再去见秦姑娘。” 秦惜卿头也不回的道:“秦公子自忙便是。” 秦坦微笑点头,转过头来时,兴奋的搓了搓手。伸手招来一名仆役,低声吩咐道:“去叫黄万年来见我。” …… 在仆役的带领下,秦惜卿三人从角门进入秦桧的宰相府。虽然只是踏入了宰相府的东侧侧院,门里门外只是一墙之隔而已,但三人已经明显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 秋阳高照的高墙两侧,门外是秋高气爽,门内则是肃杀凝重。当然那不是秋阳的错,而是心理上的感受在作祟。三个人心中都明白,踏入相府之中,便如同进入了龙潭虎穴之中,便要面对一些未知的情形了。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秦惜卿表情镇定,但其实她的身子在微微的发抖。侧院虽规模不大,但是假山花树之间隐藏有灼灼的眼神,秦府的护院家丁遍布相府角角落落,只要踏足相府一步,便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就像行走在野兽环伺之地一般,能感受到的便是那种危险的气息。 一只温热的大手攥住了秦惜卿的小手,并且轻轻的捏了捏。那是扮作‘花姐’的方子安看出秦惜卿的紧张,所以无声的给予她安慰。秦惜卿吁了口气,小手回捏了一下,表示收到了这份安慰。 在秦福和几名仆从的率领下,三人穿堂入院,连续过了五六座庭院,终于在一处精致宽敞的庭院中停下了脚步。 “秦姑娘,五公子吩咐,请你们暂时在他的住处歇息,一会儿自有人来请你们去寿诞之处演唱。请跟我来。”秦福停步行礼道。 秦惜卿微微点头,微笑道:“有劳了。” 秦福一笑,拎着袍角快步走向前方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楼,早有人开了下方厅门,可见厅中摆了桌椅茶水等物。 “请吧。”秦福伸手躬身道。 秦惜卿犹豫了一下,方子安却迈步进了屋子,秦惜卿只得跟着迈步进入。 “几位稍坐,来人,沏茶上点心。”秦福招呼道。 有婢女送上茶水和点心碟子来摆在桌上。秦福笑道:“秦姑娘你们先歇着,我还有事,便不陪着各位了。这个……这里是相府,几位不要随意走动,免得惹麻烦。还望秦姑娘了解。我便不打搅了。” 秦惜卿点头道:“有劳管家了。我们知道了。” 秦福笑着点头,一招手,带着仆役和厅中众人纷纷离去。整个大厅之中只剩下了秦惜卿三人在此。 方子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舒展一下筋骨。为了让自己显得矮一些,他一直耷拉着肩膀,微弓着背,趁此机会可以舒展一下筋骨。 秦惜卿缓缓坐下,看着方子安刚要开口说话,方子安忙伸手指在嘴边做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道:“姑娘要先调调琴,练练手不?一会儿便要去给秦府老夫人献唱寿曲了。” 秦惜卿明白方子安的意思,他是不想在这里说不相干的话,担心隔墙有耳。 “好啊,花姐拿琴出来,我热热手。”秦惜卿道。 方子安忙答应着,取出瑶琴摆在长案上,沈菱儿拿来两只蒲团摆上,伺候秦惜卿坐在蒲团上,秦惜卿叮叮咚咚的拨弄了起来。 沈菱儿和方子安坐在桌旁等着,沈菱儿虽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方子安。但两人对坐,总是不免看到对方。看着方子安的扮相,沈菱儿心里有是厌恶,又是觉得好笑。偏偏方子安还老瞪着自己,像个苍蝇一般赶都赶不走,不免白眼翻得飞起,眉头皱成疙瘩。 沈菱儿不搭理方子安,因为心中有些紧张,所以觉得口中有些焦渴,于是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盅。方子安一把抢过来,揭开盖子,朝里边啐了口吐沫。 “你……”沈菱儿柳眉倒竖,便要发作。 方子安瞪了她一眼,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莫忘了昨日我跟你们说的话,进了此处,任何东西不能入口,茶水点心一概不准吃。你也莫忘了昨天你答应了我什么,今日你必须听我的。” 沈菱儿瞪了方子安片刻,终于转头闭目,装作假寐,看也不看方子安了。 秦惜卿叮叮咚咚的拨弄着琴弦,沈菱儿闭目养神,方子安东张西望的观察。三个人一言不发,枯坐于此。远远的,能听到喧闹之声从东边的某处庭院传来,丝竹鼓乐欢笑之声不绝。在三人看来,这不是热闹欢喜的声音,倒像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正文 第一二一章 拜寿 不知过了多久,厅外传来脚步之声,方子安三人抬眼望去,只见秦福去而复回,面带笑容。 “惜卿姑娘,寿诞即将开始了,请姑娘随我前往准备,因为祝寿之后便要出场了。”秦福拱手道。 “好。花姐,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秦惜卿站起身道。 方子安应了一声,将案上的瑶琴收拾好,用花布包好抱在怀里。三人跟在秦福身后,快步出了院子往东侧行去。过了两道垂门,前方丝竹喧闹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到几处回廊之间捧着果盒茶具的婢女穿梭往来的身影,她们都从一处垂门进入前方的一座大庭院之中,那里应该便是寿诞之所。 秦府中庭的面积很大,足可容纳下数百人在此,今日王氏的寿宴便摆在此处。此时此刻,这里已经人头涌涌热闹非常。数十张八仙桌整齐排列在草地上,上面摆满了果品点心和精致的茶具。近两百名宾朋按照座次依次落座,中庭侧首,搭设了彩棚。东首为戏台,西首为乐台,都是为了给王氏祝寿请来的歌姬舞姬和演话本的演员准备的舞台。 席上众人非富即贵,大多为朝中官员,也有富商巨贾,皇亲国戚在其中。这样的场合,正是秦党的一次大聚会。秦桧党羽的核心人物悉数到场。这样的场合也是那些想着往上爬的阿谀奉承之辈梦寐以求的机会,他们可以见到平日自己见不到的那些身居要职的官员。即便同属秦党一员,但其中的亲疏要次还是很明显的,他们中的很多人来此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真的要祝王氏的寿辰,而是要通过这样的场合结识更多的人脉和门路,以利于自己将来的前程。 所以,在寿诞之礼开始之前,前面几桌坐着的要员们的旁聚拢了大量陪着笑容作揖行礼不停,口中谀词如潮的官员。因为前面那几桌上坐着的都是朝廷中手握大权的人物,也是秦党的核心人物。 整个场子里充斥着说话打招呼的声音,行礼作揖之声,互捧阿臾之声,夸张的言不由衷的赞叹声,丝乐之声,管事之人的呵斥声,以及咳嗽放屁之声。简直可以用喧哗沸腾来形容。 就在一片嘈杂之声中,秦府管事秦禄身着崭新长袍快步来到正前方那张金晃晃的寿椅旁,咳嗽一声用尖利响亮的嗓音叫了起来。 “诸位宾朋,诸位宾朋。巳时已到,吉时已到。老太君的寿诞之礼正式开始!” 只这一嗓子,中庭之中的令人烦躁的吵闹喧哗之声瞬间消失,耳根子瞬间变得清清爽爽。就好像是有人吹了一口气,将桌面上的浮尘吹得干干净净一般,神奇之极。 “奏乐,有请老太君移步于此,接受众宾朋贺寿之仪。”秦禄大声唱喏道。 东侧彩台上,一般乐师开始鼓瑟吹笙,奏出热闹的乐曲来。所有宾客都站起身来,一边拍着巴掌一边顺着秦禄的目光往东侧垂门处看去。只见一大群秦家男女簇拥着笑眯眯的秦桧和王氏走了出来。这场面,当真像是戏台上唱戏一般。 “啪啪啪啪啪。”宾客们使劲的鼓掌,巴掌都要拍红了,生恐鼓掌的声音比别人小了。 “哎呦!老夫人好精神啊,完全不像是年过花甲之人,这腰板,这头发,我都比不上。” “可不是么?老夫人看上去只四十许人而已,说出来你们不信,一眼看去,我还以为是返老还童了呢。” 一些人故意大声的议论着,将这些无耻的谀词送入秦桧夫妇耳朵里,借此博得他们的欢心。他们似乎眼瞎了一般,浑然不去理会王氏头发花白腰弓背驼的事实。 “恭喜啊恭喜,恭喜秦相,恭喜老夫人。”众人纷纷叫道。 秦桧呵呵笑着,一路走向前方,一路左右抱拳和颜悦色的还礼。秦桧仪表堂堂,面容慈祥,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个团团和气的富家翁一般。一定是好说话,好脾气之人。但谁能想到,便是这个人,雄踞大宋朝堂十几载,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尊荣无比。正是这个笑眯眯的一脸和气的人,连岳飞等一干名将名臣都不是他的对手,死在他的手中。 “同喜,同喜。夫人,慢些,哎,对了,慢些走。留神脚下。”秦桧一边跟别人打招呼,一边对身旁的王氏小心提醒着,像个对夫人关心备至的好丈夫好老伴一般。 在鼓掌和贺喜声中,秦桧和王氏一干人等来到前方,秦桧亲自扶着满身珠光宝气的王氏坐在那金光灿灿的寿椅上,自己则坐在了一旁的一张太师椅上。秦家儿孙男女都站在一旁,黑压压好几十口之多。 “子孙满堂,儿孙拜寿!”秦禄大声叫道。 秦禧带着他的夫人来到王氏和秦桧前方,跪地叩拜。 “儿秦禧,儿媳马氏。恭祝母亲寿诞,祝愿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王氏笑呵呵点头,秦禧和马氏磕头奉茶,献上了一对玉如意的寿礼。旁边有人接过,摆在一旁的长案上。 接下来是秦坦秦嵁等秦家孙儿辈上前磕头行礼,旁系各房子侄辈上前行礼,各自恭祝,献茶献礼。折腾了好一会,才算完事。那摆着寿礼的长几上已经摆满了金银玉器,锦缎布匹等物。秦桧和王氏坐在那里,活像是两个被人上供的土地公和土地母。 “高朋满座,恭祝仙寿!”秦禄大声叫道。 众宾朋站起身来拱手,有的人无耻的离座跪在地上磕头,表示虔诚之意。所有人齐声恭祝王氏福寿永长。秦桧和王氏起身答谢,团团还礼。 “礼毕,下面是祝寿歌乐戏班上场唱曲宴席恭贺。各位宾朋,宴席稍后开席,各位可先听戏听曲,共庆老太君吉日良辰,大伙儿同喜同乐。”秦禄大声宣布道。 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就像是突然拧开了噪音的按钮一般,秦禄宣布礼毕之后的一刹那,整个庭院里瞬间又被噪音填满。一群官员迫不及待的冲上前去跟秦桧交流。有的磕头跪拜,有的连喊‘秦相’亲热无比。那些资格不够的在后方蓄势待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找机会跟秦相说句话,最好让秦相对自己有印象。 负责安排演出的秦福已经催促了上瓦子请来的著名话本演员上了戏台,咿咿呀呀的开始演出一出叫做的家喻户晓的拜寿戏码。一时间,各种声音再次充斥耳鼓。 王氏坐在寿椅上皱着眉头,她觉得身边人有些吵闹。这些官员着实有些冷落她,明明是自己的寿诞,他们跑去跟秦桧说个不休,在旁边吵闹鸹噪的很,这让王氏很是不爽。 王氏不满的看了一眼旁边被众人围着的秦桧,可惜秦桧并没有看她,他正微笑着和围着自己的几名官员说话。完全没有顾忌王氏的感受。 “喂,老东西,你想搅了老身的局么?今日是我过生日还是你过生日?你们几个是来给老身拜寿的还是来给他拜寿的?不诚心便都给我统统滚出去!”王氏爆发了,站起身来朝着秦桧和那几名官员大声吼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戏台上唱戏的演员都吓得呆住了。人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老夫人居然发飙了,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秦相老东西。那几个被她呵斥着滚出去的官员可都是有头脸的人物。新进提拔的礼部侍郎魏师逊,政事堂参政兼监察御史万俟卨,枢密院佥事汤思退,政事堂主事官曾惇等等,那一个不是朝中身居要职的官员,跺一脚朝廷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却被王氏当众呵斥叫他们滚出去,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一幕发生了。秦桧虽然有些尴尬,却连忙起身陪着笑脸道歉。几名重臣官员也居然纷纷上前道歉赔礼,连说好话。王氏的脸色这才好转了许多。而秦桧和那一帮官员们再也不敢聚集说话,连忙各自归位,正襟危坐。闹哄哄的庭院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演啊,继续演啊。”秦福对着戏台上叫道。 戏台上的演员如梦初醒,调整情绪继续开演。王氏吃着点心看着戏台上的戏,很快沉浸其中,笑的前仰后合起来。 一些坐在后方的年轻官员们既惊讶又快意,原来秦相在外边威风八面,在家中居然也是个惧内的。正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外边人人巴结的秦相,在他的夫人眼中只不过是个可以被呼来喝去的垃圾罢了。更可笑的是汤思退万俟卨这帮人,一个个官职高高在上,胡子都一大把的人,被一个妇人呵斥的跟狗一样,不但不敢叫一声,还要上前摇尾道歉,简直让人要笑死了。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满堂春唱毕,王氏心情大好,连叫打赏。秦福前去打赏的当儿,王氏转头看到了站在一侧的秦坦,于是笑道:“秦坦,你不是说请了万春园那个秦惜卿来给我唱曲么?她在哪里?” 秦坦上前赔笑道:“在候场呢,猴戏之后便是她上场。孙儿都安排好了。” 王氏摆手道:“别猴戏了,就叫她上来唱曲吧。你们爷们不就喜欢听她唱曲么?也别光我一个人乐,你们也都跟着乐呵。” 秦坦点头笑道:“好,孙儿这便叫她上场便是。” 正文 第一二二章 挽留 当秦禄高声宣布下一个出场为老夫人贺寿唱曲的是万春园的秦惜卿时,中庭之中顿时如炸了锅一般。 那秦惜卿是名冠大宋的第一歌姬,这已经是所有人的共识。而且,此女据说从不出私人堂会,每年只我行我素唱出七八首新曲,举办十余场歌会,便足可凭此风靡天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之人,要想听秦惜卿唱曲,便要去她的歌会上听。想请她出堂会,亦或是单独听她为你唱一曲,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座上有不搞官高位显之人都曾经碰过钉子。这些人大多自命不凡,原来他们都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必然能得到秦惜卿的青睐。但当他们接触了秦惜卿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秦惜卿眼里,自己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本,只不过是众多仰慕她的人当中的普通人罢了。起初自然是恼火的,但是后来知道秦惜卿不仅是对自己,而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时,便也释然了。这个女子就像天上的明月一般不可靠近,教人又恼又爱。 所以,当听到秦惜卿来此唱堂会的消息后,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都觉得不太可能。然而,当他们看到怀抱瑶琴从西首园门之中走出来,款款登上西边的彩台的秦惜卿时,一个个既兴奋又惊愕。 “果真是秦惜卿呢。没想到啊,没想到在今日这个场合居然能看到秦惜卿,真是万万没想到。” “是啊,确实让人意外的很。秦惜卿不是说从不出席私人堂会么?怎地自己食言了?” “你傻不傻?不出席私人堂会固然不假,但也要看是什么人的面子。秦惜卿再倔强,不过只是个歌姬罢了。相府请她,她敢不来?那岂非自找麻烦。” “说的也是啊。可惜了,可惜了。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往后,秦惜卿怕是也不能拒绝别人了,否则她不就要背上势利眼的名声么?” 一群人在底下低声的交谈着,感慨着。他们感叹权势终究会压倒一切,感叹秦惜卿终究还是难以逃脱权势的逼迫,终究违背诺言,前来献唱了。这其实让很多人心里有些难受有些惆怅。 说话间,秦惜卿已经拾阶而上登上了彩台,她将瑶琴放在摆好的小几上,微微向台下万福行了一礼,然后缓缓的跪坐在蒲团上。双手轻轻抬起,指头如兰花一般优美的在琴弦上一拂,瑶琴灿然有声,清亮悦耳。 只这一声,台下的嘈杂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秦惜卿身上,甚至连秦桧的一双昏花老眼也盯在秦惜卿身上不放,心道:果然这女子美艳无比,难怪名声如此响亮。 秦惜卿轻抚瑶琴,琴声悠扬动听,明快如秋阳一般。然后,她开口曼声唱道: 玉皇重赐瑶池宴,琼筵第二十四。万象澄秋,群裾曳玉,清澈冰壶人世。鳌峰对起。许分得钧天,凤丝龙吹。翠羽飞来,舞鸾曾赋曼桃字。 鹤胎曾梦电绕,桂根看骤长,玉干金蕊。少海波新,芳茅露滴,凉入堂阶彩戏。香霖乍洗。拥莲媛三千,羽裳风佩。圣姥朝元,炼颜银汉水。 这正是一曲贺寿之词,本来时俗不可耐的一首词,但从秦惜卿口中唱出来,便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让人赏心悦目,心情愉悦之极。 一曲唱罢,台上台下轰然叫好,纷纷挑指大赞。没有听过秦惜卿唱曲的人心中想道: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人间仙音。 “好,好。唱的真是好呢。这首词也好。打赏,打赏。唱的老身心里舒坦的很。”王氏连连点头说道。 秦坦在旁笑眯眯的道:“祖母,孙儿这安排可满意不?这秦惜卿可是谁都请不动的,孙儿花了好多功夫才把她请来,甚至有些低声下气。但祖母你只要开心,孙儿便觉得值了。” 王氏点头笑道:“做得好,秦坦,你有心了。” 一旁的秦桧也道:“秦坦,做的不错。孝心可嘉,回头去我书房,我有赏。” 秦坦连忙道谢不迭。 王氏道:“着她再唱一首,好不容易请来的,自然要多唱一首。我还没听够呢。” 秦坦连忙点头,吩咐秦禄前往传话。秦惜卿唱了一曲,本来抱起瑶琴便要下台的,突然见秦禄上台传话,要她再唱一首,不免皱起眉头来。但她想起方子安之前交代过的话,进了相府便不能任性行事,不能被他们抓住明面上的把柄。比如现在,倘若自己拒绝,便会惹来秦桧夫妇不快,那便等于是给他们抓到把柄了。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台下众人也叫道。 秦惜卿微笑点头,再福一福,重新坐下。人群又安静了下来,秦惜卿沉吟片刻,抚琴唱道:“薄露初零,长宵共、永书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这一首也是祝寿之词,和前一首相比却显的沉静从容,大气了许多。前一首全是美好的祝愿之词,这一首虽然也是如此,但却已经不仅是祝寿,而有一种胸怀天下的博大而深沉之感。 很多人都读过这首词,这一首词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的一首词牌为的祝寿词。李清照岂是常人,便是祝寿之词也不落俗套,不肯平庸。然而,这首词虽然也是祝寿之词,在此刻唱来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特别是词中后几句写的‘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倒像是一种讽刺一般。那是李清照在写这首词时恭维对方要学王安石出山为国效力挽救天下苍生的意思,但用在此处,却让人觉得别别扭扭,更不要说从字面的意思上,更容易让人生出歪曲之意。 “这个女子,乱唱些什么?什么虽卿相不足为荣?这是暗讽秦相么?说咱们秦相爷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不是么?后面的更是居心恶毒,什么‘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这不是摆明攻击秦相是个……是个奸佞之臣么?需要王安石这样的人出山拯救苍生,那岂非是说天下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攻击秦相理政无方,让天下民不聊生么?嘿,这个秦惜卿怕是疯了。” 一些人低声的议论着,这帮人平日便是善于捏造攀诬之事,善于抓住别人的小辫子去搞文字狱。此刻一个职业病发作,对秦惜卿唱的这首词大加褒贬,自由发挥起来。秦桧本来并不在意,但听到这些人的议论,脸上顿时阴沉了起来。 “好,好,这一首唱的更好了。打赏,打赏。”王氏倒是听得舒坦的很,她哪里去管词中其他的意思,她只要听得开心高兴便好。那词中又是楼台又是蓬瀛又是芝兰又是松鹤什么的,一听便是祝寿的好词,所以喜欢的很。 秦桧气的吹胡子瞪眼,却也不好发作。毕竟那秦惜卿唱的这首词似乎并非故意,那本就是一首祝寿的词,秦惜卿一个歌姬而已,哪里懂其中含沙射影的意思。按理来说,不是故意的才是。若要因此去找她麻烦,倒显得有些欺负人和小气了。 但当王氏提出要秦惜卿再唱一首的时候,秦桧忙开口阻止:“夫人,后面还有那么多的节目呢,难道今日要让这秦惜卿一直唱下去?你若喜欢,以后再叫她常来唱给你听便是了,却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虽是你祝寿,但儿孙们都请了人来安排了节目,你得一碗水端平才是。否则岂非辜负了儿孙们的一片孝心。” 王氏本来皱眉要发作,但想了想却又觉得秦桧说的对。出了秦坦之外,其他人都请人准备了节目,总要一碗水端平。于是乎点头道:“罢了,听你的便是。你这话倒也说的有道理。这是你今日唯一说的一句有道理的话。” 秦惜卿抱着瑶琴下了台,走回西边垂门之外的候场区。一大群蹦蹦跳跳的猴儿,在一群穿红戴绿的人的带领下打着锣鼓擦身而过,秦惜卿长吁了口气,今日总算是过了这一关了。演唱之后便可离开秦府了。 方子安和沈菱儿迎了上来,方子安面无表情的接过瑶琴背在身上,秦惜卿低声笑道:“终于结束了,咱们可以回去了。” 方子安面色凝重,尚未说话,但见秦坦从垂门口快步走来,忙闭嘴退后。秦坦笑容满面的远远拱手道:“秦姑娘,今日唱的太好了,我祖母高兴的不得了。辛苦,辛苦了。” 秦惜卿沉声道:“不敢不敢,只是兑现约定罢了。秦公子,你的约定我已经兑现,惜卿这便告辞了。” 秦坦笑道:“不忙不忙,秦姑娘,实不相瞒,我祖母很喜欢你,她想一会儿见见你,跟你说说话。她老人家今日生日,是寿星,秦姑娘当不会不给面子,不让她老人家称心如意吧?就留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祖母见过你们之后,我便命人送你们离开,如何?” 秦惜卿皱眉不语,她当然想一口回绝,但是拒绝之后便能离开么?肯定不能。所以她很犹豫。因为她已经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秦姑娘,我祖母寿辰之日,你该不会这点面子不给吧。让我在祖母面前不好交代么?那我可没脸了。”见秦惜卿沉吟,秦坦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冷。 正文 第一二三章 被困 “姑娘,人家老夫人今日寿辰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总要叫那老夫人高高兴兴才好。就留半个时辰便是。没准还能讨到些赏钱呢。那老夫人出手大方的很,怎么好意思空手见你。秦公子,是也不是?”方子安在旁笑着说道。 “花姐!”秦惜卿皱眉叫道。 秦坦呵呵笑道:“还是这位花姐说的对。我家老祖母出了名的出手阔绰,只要她开心,赏赐是免不了的。秦姑娘,就当给我个面子如何?” “给,给,这个面子自然要给的。秦公子放心便是了。”‘花姐’在旁又插话道。 秦惜卿无可奈何,她其实也知道这件事怕是推辞不得。只得点头道:“也罢,我便留一会就是了。” 秦坦大喜道:“好,太好了,来人,护送秦姑娘她们回西园歇息等候。” 一群人围了上俩,虽只是普通仆役打扮,但却个个高大健壮,完全是一群相府护院之人。秦惜卿慌忙看向方子安,方子安笑着上前道:“姑娘,秦公子照顾的真周到呢,这么多人伺候咱们,咱们可得感谢秦公子呢。” 秦坦微笑道:“应该的,应该的。秦姑娘是贵客,自然不得怠慢。” 方子安翘起兰花指指着秦坦笑道:“秦公子不但家世好,人也好,心也细,还懂得照顾人。更重要的还是个俊俏郎君。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嫁给秦公子呢。像秦公子这样的人物,怕是天下女子都想嫁给你吧。哎,可惜我阿花早生了二十年,不然我阿花必然苦死苦活的要嫁给秦公子。可惜呀,奴生君未生,君生奴已老,注定要一世错过了了。若有来世的话,我希望……” “打住,莫说了。”秦坦差点吐出来,赶忙制止这个丑八怪肥婆的胡说八道。再听她胡说下去,自己怕是当场便要晕过去。这丑女子着实恶心到自己了,一会定给她好看,满嘴牙给她打的干干净净,叫她胡说八道。 “快送秦姑娘他们去西园。”秦坦摆手叫道,朝着秦惜卿拱拱手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秦惜卿三人在众人的簇拥下原路返回,回到了来之前歇息的那座小楼中厅之中。那帮护院倒是没跟进来,进了西园之后便散落各处,不见踪迹。但可以想见,他们定守在园子里。 三人进了厅中,却见从后侧楼梯上走下来一名婢女,上前行礼道:“秦姑娘,一会儿老夫人来见秦姑娘,自然不能再这里。楼上有静室,请三位移步楼上宽坐,老夫人来时自会上楼见你们。” 秦惜卿看了看方子安,方子安微笑点头。秦惜卿点头道:“好,便请引路。” 那婢女笑着转身往楼上走,三人跟在她的身后上了楼,进了一间屋子,又穿过一道挂着珍珠玛瑙的珠光宝气的珠帘圆门,进入内室之中一间摆设的精致之极的房间。那房间里琴棋书画古玩玉器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张铺着锦被的豪华大床。 “这是咱们五公子的卧房,一会老夫人便来此处见你们。秦姑娘,你们且先宽坐片刻。我给你们上些茶水点心吃,你们一定又饿又渴了吧。”那婢女笑道。 方子安笑道:“好好好,我们可渴的很,快上茶水来,还有点心。” 那婢女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我这便去弄来,三位姑娘稍候。” 那婢女袅袅婷婷掀帘而出,穿过外宅自下楼而去。屋子里只剩下秦惜卿和方子安沈菱儿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秦惜卿看向方子安,低低的声音有些颤抖的道:“怎么办?我……我心里着实害怕,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方子安快速的在屋子里检查了一遍,又到垂门口拨开珠帘往间瞧了瞧,这才回到秦惜卿身边,低声道:“稍安勿躁,我得出去一趟,你们两个在这里呆着。切记,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要沾这里的一滴茶水。等我回来。” 秦惜卿和沈菱儿同时问道:“你去哪里?” 方子安微笑低声道:“适才惜卿在台上唱曲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位故人。我猜他十之八九跟此事有关。我出去找他叙叙旧。” 沈菱儿怒道:“这种时候你跑去叙旧?你疯了么?姑娘,我就说他不靠谱。他是要丢了咱们跑路。” 方子安低声斥道:“沈菱儿,莫忘了你昨日怎么答应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留在这里保护秦姑娘,我去去就来。惜卿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沈菱儿涨红了脸想要发作,瞪着方子安的眼睛时,却发现方子安的眼睛瞪得比自己的眼睛还打,眼中满是凶光。沈菱儿皱眉剁脚道:“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反正我也没指望着你。大不了我带着姑娘杀出去。” 方子安冷笑道:“要杀出去也得我帮忙,记住,等我回来,不得轻举妄动。” 沈菱儿转过头去,冷哼不语。方子安伸手抓住秦惜卿的手,低声道:“惜卿莫要担心,一切有我。相信我。”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我信你,你小心些。快些回来。” 方子安点点头,转身出了屋子,脚步咚咚下楼而去。 方子安来到楼下时,这才发现楼下前后门口都已经有人把手了。方子安摇着屁股走向大门口,门口两名壮汉沉声道:“去哪里?” 方子安笑眯眯的道:“哎呦,两位大哥,适才那位姑娘呢?说是给我家秦姑娘弄茶水点心的姑娘呢?” 一名汉子沉声道:“去弄了,一会便来了。等着便是。” 方子安嘻嘻笑道:“那可不能等。适才忘了跟她说了,我家秦姑娘只吃煮茶,不吃清茶的。我怕她不知道。我家秦姑娘吃点心也只吃果脯的,不吃糕点的。糕点干燥的很,会齁嗓子的。我得去告诉她一声,不然岂不白忙活么?” “怎地这么多花样?”一名汉子皱眉道。 方子安张着血盆大口白着眼珠子道:“你们懂什么?我家姑娘可是万春园的秦惜卿,那是一般人么?若不是懂得保养的话,能有这么大名气,能有那么好的歌喉么?什么也不懂,切!” 两名汉子看着方子安那张丑脸难受之极,一人摆手道:“罢了,你去便是。就在东边的厨房里,你只去告知一声,可不要乱走。这里是相府,乱走是要被打死的。” 方子安翻了个白眼,带着一身浓烈的香气从两名汉子身旁走过。两名护院捂着鼻子闪到一旁。若是这香味是从一个美貌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自然是伸着鼻子去闻。但是眼前这丑胖妇人实在长得太倒胃口,她身上散发出的明明是香气,却也连闻了都觉得要吐出来的感觉。 方子安出了小楼下了台阶直往东走,东边几间屋子便是厨下,方子安已经看到适才那婢女站在门口叉着腰袅袅婷婷的样子。与此同时,方子安也看到了一个矮胖的站在厨房里的男子的身影,他正跟那女子指手画脚的说着话。方子安对他再熟悉不过了,那人正是黄万年。 事实上,不久前,方子安便发现了黄万年的身影。当秦惜卿登上彩台唱曲的时候,方子安无意间发现了黄万年鬼鬼祟祟从寿诞举行的地方离开的身影。方子安开始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黄万年怎么会出现在秦府之中,当真有些奇怪。方子安借口内急,盯梢了他片刻,直到看到黄万年进了西园秦五公子的住处,方子安才不得不回来。 方子安开始只是认为,黄万年是和秦五公子搅合到一起了,当了他的狗腿子罢了。但是当秦五公子要秦惜卿回到西园之中停留时,方子安自然而然的便将今日之事和黄万年联系了起来。虽然毫无根据,但是方子安总觉得黄万年这厮出现在今日这个地点绝非偶然。凭借着敏锐的直觉,方子安觉得自己绝非是多疑。黄万年在的地方,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方子安身子一闪,躲在了路旁一座假山之后。借助假山和花木的掩护,方子安摸到了厨房旁边两丈之外的一丛竹林旁,耳朵里已经能听到黄万年和那婢女的说话声。 “雯儿姑娘,便是这瓶东西,你一会洒在茶水里,让那秦惜卿和她的随从两人喝了下去,便大功告成了。五公子一会便来,你上去之后先稳住她们。她们定然怀疑茶水有问题,定然不肯轻易的喝下去。那么雯儿姑娘便当着她们的面喝一杯,让她们去掉戒心。你切忌不能喝下了药的,不然的话,哈哈哈,那可不太好。”黄万年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瓷瓶低声跟那婢女说道。 那婢女雯儿拿过那只瓷瓶左右端详了几眼,笑着嗔骂道:“黄公子,没想到你这人还真是龌龊的很。弄出这东西来害人家女子。你便不怕遭报应么?” 黄万年嘿嘿笑道:“雯儿姑娘,你这么说话便不对了。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五公子么?五公子喜欢那秦惜卿,想得是茶不思饭不想的,好容易有了这机会,怎可不用?五公子又是个喜欢情趣的,又不肯用强,咱们只能替他分忧了。雯儿姑娘莫非是吃醋了,您放心,五公子只是玩玩罢了,那秦惜卿说到底也是个青楼女子,五公子得了她的身子玩玩便罢了,你还怕他娶了进来,跟你争宠么?雯儿姑娘这一次替五公子办了这事儿之后,五公子以后只有加倍的宠你才是,因为你为了五公子圆了梦,他岂会不宠你?” 正文 第一二四章 下药 方子安在竹丛旁边听得真切,心中恍然,原来他们竟然是要用下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法来对付秦惜卿,很是无耻。不过方子安倒也能明白为什么秦坦要这么干。即便是秦桧的孙儿,秦坦也不能强行霸占一个女子。更别说秦惜卿的身份和一般的民女不同了。秦惜卿的身份摆在那里,强行霸占秦惜卿会惹众怒,会让秦坦成为众矢之的。 方子安虽然并不理解那些人的心理,但是可以想象所有喜欢秦惜卿的人必是不肯让自己喜欢的女子被别人强行霸占,那会一种极为挫败和令人愤怒的感受。一个美好的东西,大伙儿倘若都得不到便罢了,谁也不会有抱怨。但有人要是强行去抢夺到手,显然会成为众矢之的。秦坦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才要用下药这种手段。 听黄万年的口气,那瓷瓶中的药物想必不是什么好药,必是那种下三滥的迷.幻.药或者是春药之类的东西。这样的话,之着了道儿的人神志昏迷,会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举动,而事后必然羞于启齿,也不会张扬出去。秦坦便是要偷偷弄到手,却不想弄的满城风雨,所以他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黄公子,你这一肚子坏水,出这种主意设计秦惜卿,你便不怕将来被人知晓了之后成为万人唾骂的对象么?将来怕是要横尸街头的。”那雯儿显然对黄万年这种行为很是不屑和不满,所以言语之中也很不客气。虽是笑嘻嘻的说着这样的话,但却等于是指着鼻子骂黄万年了。 黄万年丝毫不以为意,讪笑道:“雯儿姑娘莫替我担心,我黄万年现在是五公子的人,谁敢动我?我对五公子一片忠心,五公子自然会保护我的。再说了,这事儿又不是坏事,我这是促成好事呢。那秦惜卿能得五公子青睐,她祖坟上冒了青烟了都。一个青楼女子,装什么贞洁烈女?五公子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气。我可不是害她,将来他万春园有五公子这个靠山,谁还敢欺负她?雯儿姑娘,莫要说了,快去办事吧。五公子一会便要来了。你可莫要坏了五公子的好事,不然他生气了,怕是要迁怒于你的。五公子……嘿嘿……今日还等着要洞房呢,嘿嘿嘿……” 雯儿啐了一口,将瓷瓶踹在怀中,伸手提起点心盒子和一壶茶水转身离开。黄万年伸着脖子叫道:“雯儿姑娘,她们吃了药之后可要来告诉我一声,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的消息。那药一吃下肚子要有一会才有反应。但一旦发作便猛烈的很。你来说一声,我好去请五公子来。” 雯儿低声咒骂着快步离开,虽然知道这件事伤天害理,但她也不得不去做。自己不过是秦坦房里的小妾罢了,秦坦要干什么,她可没有发言权。不但没有反对的可能,而且还要去当帮凶。 方子安回到了小楼门前,门前两个看门大汉并没有多问,他们甚至懒得跟着妇人多说一句话。两人捂着鼻子闪在一旁,任方子安大摇大摆的进了楼。方子安迅速上了楼,正坐立不安的秦惜卿和沈菱儿见到方子安进来都露出惊喜之色。 “你可回来了。我们现在怎么办?”秦惜卿道。 方子安沉声道:“我们得准备走了。他们要用下三滥的手段给咱们下药。” “下药?什么药?”沈菱儿问道。 方子安冷笑道:“还能是什么药?不是迷魂药便是春药,你以为还是大补药么?” 沈菱儿和秦惜卿的脸腾地红了。秦惜卿咬着牙骂道:“无耻,无耻之徒。简直该死。” 方子安道:“什么也莫说了,咱们得走了。” 说话间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秦惜卿伸手一把抓住方子安的手,紧张的指尖都掐在了方子安的掌心肉里。方子安微微摆手,快步来到珠帘之侧往外看。只见那雯儿拎着点心盒子和一壶茶进了外屋,鬼鬼祟祟的朝着里屋看了几眼,口中叫道:“秦姑娘,茶水点心来了,你们等捉急了吧。” 方子安笑着走出去道:“是有点急,你可算来了,我们都又饿又渴,肚子都咕咕叫了。” 雯儿笑道:“实在抱歉,这便给你们沏茶。麻烦你讲点心盒子拿进去,我沏好了茶给你们端进去,你们便不要出来了。” 方子安笑道:“多谢多谢。” 方子安伸手拎了食盒进来,雯儿背对着垂帘门开始沏茶,方子安扭头看去,从她的动作可以看出,她正在从怀中拿出那瓶药在茶水里下药。不久后,雯儿捧着热腾腾的四杯茶水走了进来,神色略微有些异样。 “不好意思,教秦姑娘久等了。秦姑娘,请用茶吧。”雯儿笑道。 秦惜卿微笑道:“多谢你了。” “理当如此,这茶是绿茶,沏了趁热喝滋味好,更解渴。秦姑娘尝尝,你们都尝尝。”雯儿笑道。 方子安道:“你也为了咱们跑来跑去的辛苦的很,你也喝茶,咱们一起喝。” 雯儿笑道:“好!”说罢伸手端起自己面前那一杯来。 方子安伸手过去,笑道:“我喝你这一杯。你喝我这一杯。” 雯儿一愣,惊愕道:“什么?” 方子安冷笑道:“我说,咱俩换着喝,你耳朵聋么?” 雯儿猛然醒悟,起身抬脚便走。方子安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生生的将她扯了回来。雯儿张口欲叫,却见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在眼前晃动,吓得当即憋了气,半点也发不出声音来。 “想跑?做贼心虚么?”方子安冷笑道。 “饶命!我……我什么也没干。”雯儿叫道。 方子安伸手从她怀中摸出那白色瓷瓶,冷笑道:“这里边是什么?茶水里下了什么药?” 雯儿彻底无言,她知道一切都败露了。 “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帮着他们害我?”秦惜卿怒道。 雯儿摆手道:“我没想害你,害你的是别人,不是我。我也没办法,我一个弱女子也没法反抗。是黄公子出的主意,他跟五公子说,这是他重金求来的迷魂药,可以让秦姑娘死心塌地的爱上五公子。” 秦惜卿摇头斥道:“无耻之极,我怎会爱上他这个无耻之徒。” 方子安不想这时候纠缠这些东西,沉声喝道:“你想活命么?想活命的话便照着我的话去做。” 那雯儿道:“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方子安道:“好,去叫人上来。把门口那两个把门的叫上来。” 雯儿一愣道:“什么?” “还不去叫。”方子安厉声道。 雯儿忙站起身来,走到楼梯口颤声叫道:“李二牛四,你们两个上楼来帮个忙。” 门口两名大汉有些讶异,但还是遵命上楼。刚进外间,便听风声飒然,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便已经被方子安和沈菱儿两人打昏在地。 “你,脱了衣服。”方子安指着沈菱儿吩咐道。 沈菱儿一愣,看着方子安发呆。方子安喝道:“快些,愣着作甚?” 方子安一边说话,一边开始弯腰将两名汉子身上的衣服往下扒拉。沈菱儿无奈,只得进了里间脱衣服。即便如此,脱了外裳后只着内衣还是很羞涩,但她也明白这是方子安为了脱身的办法。 扒了那两名汉子的袍子,方子安自己也脱了大红袍子,换上了一件扒下来的袍子。再看沈菱儿,穿着宽大的男子衣衫,看上去像是个傻子一般站在那里翻白眼。 “你……过来。”方子安指着缩在一旁的婢女雯儿道。 “别杀我,别杀我。”雯儿哀求道。 方子安一掌过去,雯儿顿时晕厥倒下,方子安抱住她的身子放在地上,开始脱她的衣服。秦惜卿愕然道:“你干什么?” 方子安道:“惜卿你也脱,跟她换身衣服。咱们的衣服太显眼,不好逃脱。” 秦惜卿红了脸,但方子安的话不容反驳,她只能照做。于是脱了长裙换上雯儿身上脱下来的青色长裙。 “好了,听我说,咱们准备离开。但我得先去办件事。惜卿你和菱儿在这里等我,我回来后咱们立刻便走。菱儿你将咱们藏在乐器里的绳索兵刃都取出来,做好准备,一会便要用到。”方子安道。 秦惜卿叫道:“你要去哪儿?” 沈菱儿皱眉道:“你又要去干什么去?” 方子安笑道:“有些人做了坏事,不能不受到惩罚。我得去惩罚他们。不用担心,这里暂时不会来人的,秦坦必须得了黄万年的禀报才会来这里,这之前他只能等着。我也只去去便回,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你们收拾妥当了,我便回来了。” 秦惜卿和沈菱儿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方子安快步下楼。方子安出了小楼快步往东直奔东边的厨房位置。来到门口时,黄万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捧着一杯茶。 “黄公子,雯儿姑娘着小人来告诉你……”方子安低着头含糊的道。 “得手了是么?哈哈哈哈。”黄万年大笑起来。 “是啊,得手了。”方子安低着头快步走近黄万年身边,猛然伸手扼住他的喉咙,黄万年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被拖进屋子里。 “黄兄,还认识我么?”方子安在他耳边低声喝道。 黄万年听得声音耳熟,惊讶的看着方子安的脸。方子安一笑,伸手一揭,将脸上涂脂抹粉的一层肥皮揭开,露出真容来。黄万年呃呃作声,指着方子安的脸惊骇之极。 “没想到吧,是你方爷爷。黄万年,莫要怪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若不害人,我也不会找你麻烦。” 方子安说着话,手上用力,黄万年的喉头被扼住,嘴巴不由自主的张开来,方子安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那瓶春药,指尖弹开木塞,对着黄万年的嘴巴便倒了进去。淡黄色的粉末灌满了黄万年的嘴巴,黄万年奋力挣扎,方子安的手像是铁钳子一般攥着他的喉咙,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方子安手指稍松,黄万年大声咳嗽起来,方子安抄起茶壶,将一壶热茶灌了进去,黄万年咕咚咕咚的被动吞咽着茶水,连带着那些粉末全部咽进肚子里。 “我送你去个热闹地方,让你扬名天下。”方子安轻笑道,说罢一掌切在黄万年的颈侧,黄万年立刻软倒。方子安架着他的身子半搂半抱,快步往西边丝竹锣鼓喧天之处走去。 正文 第一二五章 惊悚 盏茶时间不到,方子安便回到了西园小楼二楼。奇怪的发现秦惜卿和沈菱儿正站在楼梯拐角处等候。方子安还以为她们是急着离开,并没有在意。只接过绳索刀匕等物背在身上,快速的整顿着装备。 突然间,上面的卧房里传来了奇怪的声响,方子安一惊,迅速抽了刀匕在手,沉声道:“那是什么?上面有人?” 秦惜卿和沈菱儿的脸同时红了。秦惜卿道:“咱们走吧,那是之前被打昏的三个人。” 方子安惊愕道:“怎么?他们醒了么?怎地不绑了堵住嘴巴?叫起来惊动了人可麻烦了。” 说着话,方子安迅速往上冲去,那三人如果此刻醒了,那可不妙。叫嚷起来,园子里的其他护院听到异样,那便走不脱了。 秦惜卿一把没拉住,眼睁睁的看着方子安冲进了二楼的屋子里。 方子安迅速冲到珠帘垂门之前,撩起珠帘往里间瞧。下一刻,他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只见里间屋子里的地面上,两名之前被打晕了的大汉呈半裸状态正在地面扭动着身子,手脚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上撕扯着,两个人都像是中了邪一般。再看那牙床之上,那名叫雯儿的秦坦的小妾也是如此,她的身子也几乎是全裸的,亵衣被她自己扯得片片破碎,圆滚滚的身子像是一条水蛇在床上翻滚扭动着,整个身子的肌肤泛着粉红之色,像是在火上烤的半熟的虾米。 这三人口中都发出奇怪的呻吟,像是受伤的野兽的嚎叫,又像是濒死之前的惨呼。方子安怔怔发愣时,地上的那两名大汉滚到了床边,一名大汉的手在空中挥舞,一把攥到了雯儿伸出床沿的脚。这一下就像是饥饿的野兽看到了猎物一般,那汉子从地上猛扑而上,重重的压在了雯儿的身体上。一瞬间,两个人像是磁铁的两极紧紧的吸在一起,亲吻抚摸起来。 方子安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难怪秦惜卿和沈菱儿跑到楼梯拐角处呆着,怕是不想看到那一幕。他也不想再看下去,转身快速来到楼梯上。秦惜卿和沈菱儿都红着脸看着他。 “咱们走吧。”方子安沉声道:“时间紧迫,一会儿便走不脱了。” 方子安拉着秦惜卿的手便往楼下大厅走。 “不是我做的,子安,我得跟你说清楚。”秦惜卿急忙解释道。 方子安苦笑道:“我又没说是你,这不重要。咱们快走。” “可是你脸上的表情古怪,我可不想你误解。”秦惜卿一边飞快下楼,一边道。 “是我灌了他们下了药的茶水,那又有什么?”沈菱儿在后面满不在乎的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要给我们下什么药,所以便将那三盏茶给他们每人灌了一杯。没想到那药如此的邪恶,这帮狗男女都是他们的帮凶,灌了便灌了,怎么了?” 方子安摆手道:“我说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马上整个相府都要炸锅了,咱们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三人快速出了小楼前门,方子安打了个手势,三人便直奔往西而去。这里既然叫西园,定是在相府西侧,最短的逃出去的直线距离便是往西走,虽然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总之,进了相府之后,便不要指望从相府打开的大门走出去。 …… 相府中庭,祝寿之礼正到高潮,猴戏,喷火,顶缸,这类民间把戏,以及府中舞姬乐师们的表演掀起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寿星王老夫人很是高兴。她一辈子都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更何况今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准备的,自然格外的高兴。 身旁众人也是不断的说着恭维话,让王氏开心的哈哈大笑。特别是秦坦,格外的嘴巴甜。即便王氏平日对他这个秦禧的‘养子’有些冷淡,但是王氏却不得不承认,秦坦是很会讨自己欢心的。 秦坦一边讨好王氏的同时,眼光却不断的向着西侧园门方向张望着。他在等待黄万年的到来。按照他和黄万年的计划,一旦下药成功,黄万年便会来禀报自己,自己便可以去西园享受极乐时光了。其实他早就想去西园候着了,但是他又不能离开太久,免得王氏心里不高兴。再说,秦惜卿身边那个叫沈菱儿的女子是有武功的,万一下药被察觉,搞不好会闹出事来。他还是不要在场的好,免得出什么纰漏。把一切交给黄万年和自己的小妾雯儿便好,黄万年可是打了包票的。 一场精彩的舞蹈结束,跳舞的那群相府豢养的舞姬们从西首园门退下,座上官员和客人正热烈的谈笑的时候,猛听得西首园门内传来炸了锅一般的尖叫声。十几名彩衣舞姬刚刚消失在侧门里,却又突然惊慌失色的尖叫着冲了回来。紧追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批头散发的男子。那男子一出现,座上的主人和客人都惊得眼珠子在地上乱滚,张大嘴巴呆若木鸡。 那男子光着身子,确切地说也不是全光着,他脚下穿着靴子,上半身还有几缕布条在肩膀上飘着。浑身上下的肌肤呈现血红之色,包括他的脸,通红通红,像是被人在身上和脸上泼了一盆血。额头上青筋暴起,像是一条条蚯蚓盘在额头,就像随时会爆裂开来一般。但这还不是让所有人惊愕的原因,真正让所有人惊愕的是,此人裸着下身,胯间一物如毒蛇昂首一般的高高挺立,黑乎乎独眼观天狰狞可怖,丑陋无比。 那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血红的眼睛四处张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看到前面如穿花蝴蝶般奔逃的舞姬们,他大吼着冲过去朝她们扑去。一名舞姬脚下被桌腿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那赤身裸体之人纵身扑上去,在女子尖叫哭喊中撕扯着她的衣物,对着她的身体耸动着光溜溜的屁股,做出及其不雅的行为来。 座上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场面简直让人不安惊恐,不知所措。有脑子不太灵光的人却还在想:果然不愧是秦相府啊,老夫人的寿诞上居然还准备了这样的活春宫的节目,这也太厉害了吧。没想到,王老夫人居然好这一口,这回可是大开眼界了。 “怎么回事?那是谁?胆敢如此胡作非为。人来,还不拿了,还不给我拿了这厮。” 秦桧的大声呵斥让所有处于惊愕之中的人都惊醒了过来。秦禧秦坦等人连声大喝,秦禄秦福等几名管事大声呵斥召唤,侧院中的护院呼啦啦冲进来十多个,将那兀自在哭喊的舞姬身上耸动的裸体男子抓胳膊抓腿的擒拿控制住。那男子气力奇大,扭动着身子,不断的挣扎。下身那盎然之物正对着前方坐在寿座上的王氏和一干秦家儿媳妻妾们晃动着。王氏以手掩目,口中连呼‘阿弥陀佛’,气的浑身直打哆嗦。秦桧连忙招呼侍女扶着王氏离开。这种场合还如何能呆下去。秦家众女眷也纷纷尖叫着迅速遁走。整个寿诞场上顿时一片混乱,乱七八糟。 秦坦冲到近前,当他看清楚那人的面貌后,顿时惊得差点晕倒。那不是别人,正是黄万年。虽然面孔已经紫涨变形,但是那不是黄万年还能是谁? “黄万年,你个狗东西,玩的什么花样?你想死么?”秦坦大骂道。 黄万年那里还认识秦坦,嘶哑着挣扎着吼叫着,全身血脉燥热,血管都要爆裂开来。满腔的兽欲无处发泄,整个人都要爆炸了,神智也早就陷入了疯狂的状态,根本不认识任何人。 秦坦皱眉沉吟,猛然惊呼道:“不好,出事了。” 秦坦飞快转身,径自往西园自己的住处跑去。耳边听到秦禧气急败坏的吼叫声:“直接打死,直接打死,还等什么?” 十几名护院闻言将黄万年强行拖到角落,拳脚齐落,毫不留情,黄万年头上连续被踢中几脚,整个人眩晕过去,口鼻开始冒血。紧接着,胸腹要害之处连续被护院暴踢暴踹,很快整个人便瘫软如泥。护院们不依不饶拳脚相加,黄万年口鼻之中鲜血狂喷,五脏六腑都被打烂了,就这么活活被打死在当场。 座上客人惊呼尖叫,掩面奔走。今日本是来参加寿宴的,却没料到要目睹如此恐怖的场面,岂能不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碎。 黄万年弄来的药物着实霸道,他虽然咽了气,那物依旧昂然挺立,像个小钢炮一般朝向天空,既诡异又惊悚。 正文 第一二六章 困境 秦坦无暇顾及黄万年的死活,他心里担心的是西园里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黄万年的模样有些像是吃了春药之后的模样,但是他再蠢也不会自己吃了药跑去大闹寿诞,必然是出了什么差错。 秦坦飞奔而回,园子里倒是安静的很,并没有什么异样。秦坦上了回廊往小楼方向走去,一边大声的叫喊道:“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几名护院听到声音从各处现身,见是五公子回来,忙纷纷跑上前来。 秦坦脚下不停,口中喝问道:“这里没发生什么事情么?秦惜卿她们呢?” 一名护院忙道:“她们都在楼上,我等守着院门,没见她们出去。” 秦坦皱眉问道:“黄万年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你们没看出他有什么异样么?” “黄公子……不久前才离开院子的,一名兄弟扶着他,说他身子有些不适。他是公子的朋友,我等也不好多问。不过他出去的时候是被那位兄弟架出去的,好像病的不轻的样子。”有人忙回答道。 秦坦停步嗔目道:“被人扶着出去的?是谁扶着他出去的?” 几名护院面面相觑,一人问道:“赵老九,那兄弟不是你的人么?我是不认识的。” 赵老九愕然道:“我手下可没那个人,我还以为是黄公子带来的人呢。” 秦坦怒骂道:“两个蠢材,两个蠢材啊,让人在眼皮底下钻了空子,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赵老九忙道:“五公子,不管他是谁,他后来又回来了啊。找到他不久成了。” 秦坦怒骂一声,脚步加快,一群人快速穿过树木假山掩映的回廊,来到小楼前方。小楼门开着,大厅里空无一人。赵老九皱眉道:“看守的人呢?我明明吩咐了李二牛四在这里守着的,这两个狗东西居然敢偷懒。李二!牛四!他娘的,你们跑那里去了。” 秦坦面色铁青,飞奔上了台阶直冲上楼,尚未抵达二楼,众人都已经听到了楼上屋子里传来的怪异声响。所有人都面色古怪起来。男子粗重的喘息和低吼,女子欢愉之极的娇.吟和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尖叫声以及咯吱咯吱响的床铺,噼啪噼啪的肉体撞击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众护院都是过来人,逛青楼妓院都是常事,岂能不知道楼上的屋子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秦坦的脸上像是要滴出血来,因为他听出了那呻吟尖叫着的女子的声音,那是他的小妾雯儿的声音。雯儿欢愉时候的叫声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沧浪’一声,秦坦从身边一名护院腰间一把抽出了一柄钢刀,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二楼房间。所有人都连忙紧跟其后,来到外间垂帘门外。秦坦一把撩起垂帘,里间令人血脉喷张的一幕活春宫正在上演。床上两男一女光溜溜的纠缠在一起蠕动着,屋子里弥漫着汗臭味和淫靡的气味。其中一名男子似乎正到了紧要关头,屁股疯狂起落撞击,那女子披头散发仰着头发出快要断气般的尖叫。 众人很快便认出了这三人是谁,两名男子正是护院牛四和李二,那女子正是秦坦的小妾雯儿。那雯儿生的风骚美艳无比,护院们平时背地里都流口水,但谁也不敢碰一个手指头。现在目睹雯儿和李二和牛四上演的活春宫,众护院觉得惊愕的同时,心底居然有那么一丝小小的羡慕嫉妒。 但这羡慕嫉妒很快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秦坦口中大骂连声,提刀冲了进去,手中钢刀连续斩落,将床上纠缠在一起的三人全部砍杀。秦坦一边砍,一边骂,那三人其实已经被砍杀了,他还不解气,钢刀兀自乱斫乱剁,将三人的尸体砍的血肉横飞,血光四溅。那小妾雯儿其实第一刀便被秦坦砍断了脖子,但秦坦却连剁了她七八刀,将她的头都剁了下来,掉落床下在地上乱滚。秦坦身上脸上溅得全是血肉,面目恐怖无比。 众护院惊得不知所措,见秦坦还在乱砍乱剁,赵老九忙上前道:“五公子息怒,五公子息怒,他们已经死了。五公子,这事儿蹊跷的很啊。秦惜卿她们几个呢?怎地不见了?牛四李二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坦惊醒过来,提着血淋淋的钢刀坐下喘息,他看到座上的几只空茶盅,再想到刚才看到的情形,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定是下药时出了差错了,秦惜卿她们发现了企图,不但没喝药,反而将春药灌给了眼前这三个人。春药催逼之下,他们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如此看来,黄万年恐怕也是着了道儿了。他那样子想必也是被灌了春药,有人灌了他药,然后将他送到了寿诞现场,故意让失去理智的黄万年在寿诞上做出不雅的行为,让秦府出丑。好狠毒啊,好狠毒的计谋啊。 秦坦气的牙齿都要咬碎了,挥舞着血淋淋的钢刀大声吼道:“给我搜,整个园子全部搜。去通知外宅护院,巡查外围各处,绝对不能让他们逃出去。秦惜卿啊秦惜卿,你这个婊子,你敢这么对我,敢这么祸害我秦家,我要把你抓来挖了你的眼睛,割了你的舌头,剁了你的手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有护院在西园内展开了大搜查,秦坦站在楼前空地上不断的咒骂踱步。不久后有人飞奔来禀报,说在厨房屋子里发现了一些异样。秦坦连忙飞奔过去查看,在厨房的地面上发现一个空的瓷瓶,里边还有些黄色的粉末残留。地面上还有一个奇怪的肉皮做的面具一样的东西。 秦坦拿起来端详片刻,伸手套在旁边一名护院的脸上,端详片刻,猛然惊恐道:“是花姐?他娘的,那是乔装了的。我早觉得怪怪的,那个花姐总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原来她是假扮的。是了,那个假扮的人冒充了护院,正是他将黄万年灌了春药,并将他带到了寿诞进行之处。就是这个人。这狗贼……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我作对?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方子安那狗东西。秦惜卿是为了救他的朋友,他便也来帮着秦惜卿对付我。没错,正是他,怪不得我第一眼看到那花姐,总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方子安啊方子安,你这狗东西,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秦坦正自懊恼愤怒,又有护院飞奔而来禀报道:“西墙那边有翻墙的痕迹,他们似乎是从西边院墙逃出去了。” 秦坦飞快赶去西边院墙初,果见一人多高的围墙上的青藤被踩踏断裂了许多,墙头也有攀爬的痕迹。西园因为是相府中内部庭院,所以围墙并不高,显然是困不住秦惜卿方子安他们的。 秦坦一边怒骂这帮护院是饭桶,居然连他们逃走都没发现,一边气急败坏的大声下令道:“他们逃不掉的,西边围墙那么高,他们走不脱的。所有人往西边围墙下集合围堵,定然能抓到他们。快,快!” …… 秦府西边围墙下,方子安一行正在此处。从西园翻墙出来之后,三人便径自往西而来,直到来到这堵高达一丈四五的高大围墙下。到了围墙下,三人都傻了眼。方子安本来以为,即便围墙再高,也必有着手之处。以方子安的身手,但有攀爬之处,方子安军中所学的攀岩的本事必能用上。总是能上去的。 但是眼前这堵围墙光滑无比,青石垒砌的高墙上生满了青苔,根本没有任何突出着力之处。方子安助跑攀爬试了试,只能上到六尺高,整个人便会滑落下来,根本没法攀爬上去。而且,西围墙左近数丈范围内连一棵草木都没有,这显然是故意为之,便是为了相府的安全。三个人站在墙下的时候,便像是站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大道朝两侧延伸,一览无余。对方追捕的人一旦沿着墙根搜索而来,必会远远的便发现几人的踪迹。 方子安本来还不太在乎,毕竟他还有绳索抓钩,靠着绳索抓钩上墙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当抓钩抛出之后,方子安的心却一下子凉了。 连抛三次抓钩,居然三次都没有抓住墙头。抓钩倒是可以抛过去,但是整个墙头被设计成了光滑的圆弧形,抓钩根本无处生根。连续数次尝试,都没能成功,只抓下墙头落下的几缕尘土。方子安一下子傻了眼。 他明白问题的所在,自己在军队中用的抓钩可是金刚打造,岩石上都能抓的住。但是现在手头这抓钩的钩尖却不够锐利和坚硬。几次尝试之后,钩尖都砸弯了,却根本无法生根,这便是问题的所在。否则即便是墙头光滑,也必是能找到着力点的。金刚钩尖只要能卡出哪怕光滑表面上一个浅浅的凹槽,都是能吃住力的。 沈菱儿和秦惜卿也傻了眼。耳听的不远处护院们搜捕而来的声音越来越近,沈菱儿焦躁不已。 “你不是说定能出去么?现在可好,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还不如咱们现在往西边角门杀过去,或许还能冲出去。” 秦惜卿道:“菱儿,莫要怪他,这情形谁也不能预见。” 沈菱儿怒道:“姑娘,你便护着他吧,反正今天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了。都要被他害死了。要不是你非得帮他的朋友,咱们怎么会陷入现在的境地。都是他害的。” 秦惜卿无语的看着沈菱儿,她实在是没有精力跟她吵架。此刻秦惜卿也很是绝望,也没心情去争吵了。 “或许可以这样。”方子安似乎根本没理会沈菱儿的埋怨,仰头看着高墙沉声道。 正文 第一二七章 逃脱 “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方子安拔腿便走。 “你去哪里?”秦惜卿惊愕叫道。 沈菱儿冷笑道:“现在姑娘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大难临头,他要一个人逃了。” 方子安心中恼怒不已,但现在实在不是拌嘴的时候,只沉声道:“惜卿不要怕,我马上便回来。” 方子安往回飞奔,三纵两跃消失在花树从中不见。秦惜卿心中既担心又惶恐,不知所措。沈菱儿在旁轻声道:“姑娘,不要指望他回来了,他是靠不住的。秦府的人很快便追来了,我带着姑娘杀出去。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保护姑娘逃出去。” 秦惜卿摇头道:“我不走,方子安岂是那样的人。要走你走,我信他会回来。” 沈菱儿冷笑道:“姑娘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他值得你如此么?” 秦惜卿冷声喝道:“你给我住口,要走你走便是。今日要是逃不出去,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便罢了,又何须你操心。你自己逃走便是了,免得说是我怕拖累了你。” 沈菱儿长叹一声,沉默不语,神色既黯然又失望。想解释什么,秦惜卿却将头扭到一边,做出根本不想听的样子。沈菱儿只得闭了嘴。 “在那里,在那里。看到她们了,拿住她们。”嘈杂的喊叫声在南方响起,远远的可见一群人正沿着围墙下边的空地飞奔而来,口中鸹噪吵嚷着,他们已经看到了秦惜卿和沈菱儿。 沈菱儿脸色一变,伸手从腰间抽出长剑,轻声道:“姑娘在我身后躲着,菱儿对付他们。今日就算冲不出去,也要杀他们个血流成河。姑娘也莫怪我说话不中听,莫嫌我在你身边碍眼,今日菱儿为姑娘而死,你便知道谁是真心为你好,谁又是虚情假意,遇到危险便逃走的人。” 秦惜卿轻叹一声,轻声道:“菱儿,我一直知道你是维护我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不说了,今日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还说什么?咦?那是子安么?他在干什么?” 秦惜卿忽然惊讶的扭头叫道。沈菱儿也忙转头看去,只见方子安正从花树从中冲了出来,手中拖着一根长长的青竹。那青竹上的竹叶竹枝尚未去除,显然是刚刚被砍伐下来的竹子。 “子安,快,他们围过来了。”秦惜卿娇声叫道。 方子安飞奔而至,口中叫道:“我知道,我身后也来人了。” 秦惜卿和沈菱儿这才发现在方子安身后的花树之间有呐喊之声传来。秦府护院也已经从东侧包抄了过来。 “快走!菱儿姑娘,你先上墙头,然后抛下绳子将惜卿拉上去。然后再拉我上去。”方子安急促的道。 “我怎么上?”沈菱儿嗔目道。 方子安用最简要的言语做了解释:“你抓住竹子一端,你我同时冲刺,到了墙边你便直接踩墙而上,我会用这根竹子将你直接顶上去。” 沈菱儿立刻明白了方子安的意思,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此时此刻哪有余暇考虑,当下将绳索挂在肩头,抱着竹竿一端做好准备。 方子安大声吼道:“准备!上!” 沈菱儿猛冲数步,纵身一跃双脚踩在围墙上,身子斜斜横在空中,双手死死的攥住青竹一端。方子安闷吼一声,奋力顶动竹竿,随着沈菱儿双脚交替在围墙上往上迅速移动,整个人也被竹竿迅速顶向围墙顶端。在抵达围墙顶端之时,方子安已然力竭,但沈菱儿身手敏捷,借着最后一丝上顶之力,拧腰一跃,已然稳稳的上了墙头。 “管用,真的管用!太好了。”秦惜卿在旁看得手心冒汗,激动的几乎喜极而泣。 方子安心道:当然管用,这是军中常用的过墙手段之一,自己曾经训练这种过墙上房的手段不下百次。只不过一个人往上顶着实吃力罢了。 “丢下绳索!惜卿你过来,让她拉你下去。快。”方子安急促叫道。 沈菱儿丝毫不敢耽搁,将绳索垂下。方子安一把揽过秦惜卿来,将绳索在她腰上绕了两圈绑住。沈菱儿拉住绳索一端快速拉扯,很快将秦惜卿拉上墙头。 此时,四周蜂拥而来的数十名护院已经在数十步开外。他们大声叫嚷着猛冲而来,明晃晃的刀光闪耀着阳光,哨子吹的滴溜溜的刺耳。 “方子安,你跑不掉了,乖乖的束手就擒。秦惜卿,你竟敢如此对我,简直狼心狗肺。弓箭呢?射他们,射他们。”秦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秦惜卿大声催促沈菱儿道:“快,放下绳索,拉他上来。” 沈菱儿将绳索垂下,方子安一把攥住绳头,大吼道:“拉我上去。” 沈菱儿俯着身子看着墙下的方子安,皱着眉头,手上却没有动作。方子安仰头看着沈菱儿的眼睛,心中什么都明白了。他感受到了沈菱儿此刻的心思,她并不想拉自己上去,她是要将自己留在这里,让自己死在秦府之中。 短短的对视虽只有数息,但却漫长的像是过了一辈子。两人目光对视之中也包含着无数的信息。沈菱儿本以为在方子安眼中会看到惊慌和恐惧,但她没有,她看到方子安反而在笑。是的,他真的在笑。 “愣着作甚?快拉啊。沈菱儿,我命你拉他上来。你若不拉他上来,我便跳下去。”秦惜卿也觉察出了异样,冷声喝道。 沈菱儿皱眉看了秦惜卿一眼,见秦惜卿满眼坚决,目光中怒火中烧,心中一怯,终究不敢对抗秦惜卿,终于动手开始拉扯绳子。 方子安自己也手脚并用,沿着绳子往上攀爬。爬上数步,下方护院已然赶到,钢刀长剑长枪在下方往上猛戳猛砍,但却终于差了数尺。平日护院一般不用弓箭,毕竟这玩意一般情形下用不着,此刻才有人取了弓箭赶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方子安三步两步便上了围墙顶,丝毫也没打算停留,伸手将秦惜卿抱在怀里,纵身跳下高墙。沈菱儿也紧跟着跳了下来,三人径自朝着西边巷弄之外车水马龙的中河御街飞奔而去。 围墙内,秦坦眼睁睁的看着那三人在自己眼皮子低下逃走,气的暴跳如雷,大骂连声。他大声吼道:“追,给我追。出府去追!快快!” 众护院忙转头往西偏门处飞奔,准备去追赶,却听有人高声道:“不用追了,都不用追了。” 秦坦怒道:“谁说的?谁说不用追了?” 身材臃肿的秦福气喘吁吁的从花木小道上出来,大声道:“老五,是我。” 秦坦怒道:“福叔,为何不让追?” 秦福咂嘴道:“五公子,不是我不让追,是相爷不让追。相爷吩咐,不得追赶。相爷要你即刻去去见他,不得耽搁。” 秦坦愕然道:“爷爷他……怎样了?” 秦福叹了口气,凑近秦坦低声道:“老五,这回你闹得太不像话了。事情相爷基本上都知道了,秦禄什么都说了。老太太在后宅差点气晕过去,女眷们个个都在房里哭。相爷气的胸闷。还有哪些宾客,今日这么一闹,哎!老五啊,你赶紧去吧,求求情,千万别硬挺,不然怕是过不去。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些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秦坦脸色煞白,呆呆半晌,一跺脚,转身快速离去。一群护院还在原地发愣,秦福斥道:“都愣着作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还有,相爷传下话来,今日所有人都是聋子瞎子,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谁要是乱嚼舌头,便扒了他的皮。” 众护院连连答应,纷纷散去。 …… 方子安三人冲进一条通向中河御街的巷子,因为担心遭遇拦截,方子安还特意拐入叉街,躲在墙角处听了两边的动静,又亲自去街口看了街道上的情形,确定没有异样,三人这才丢了显眼的兵刃,空着手装作没事人一般汇入中午时分街头熙攘的人群之中。 但他们只在街头走了不到里许之地,三辆大车突然从从南边飞驰而来,将三人堵在街道旁。方子安和沈菱儿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见前面一辆车的车帘掀开半截,一个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还不快上车!等死么?” 方子安和秦惜卿同时轻呼道:“史大人!” 车窗里露出史浩怒容满面的半张脸,厉声道:“上车,王爷等着你们呢。” 方子安和秦惜卿闻言对视一眼,只得拉开车门上了后面的两辆马车。车夫挥鞭打马,马车掉头往南,飞快的疾驰而去。 正文 第一二八章 家法 秦府后宅,宽大的书房之中,秦桧满面阴云的坐在太师椅上。他的嘴唇紧抿着,眼神有些空洞的看着敞开的书房大门。外边秋阳灿烂,天气晴好。但此刻,秦桧的心里却在下雨。 秦坦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他脸色煞白,弓着身子快速的走了进来。只偷偷看了秦桧一眼,便连忙低头看着地面,不敢再抬头。 “爷爷,您……找我?”秦坦低声道。 “跪下!”秦桧抖动着胡子嘟囔道。 “什么?”秦坦没听清楚,最近秦桧说话越来越含混,有时候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我让你跪下。”秦桧突然大声喝道。 秦坦吓得一哆嗦,小腿不由自主的弯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上家法。”秦桧喝道。 “相爷……”站在门口的秦福陪着笑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秦桧厉声打断。 “秦福,愣着作甚?上家法。” “哦哦哦。”秦福赶忙答应,相爷很久没生这么大的气了,相爷的脸都扭曲了,自己可别自讨没趣。 秦福很快取来了一束密密捆扎的藤条鞭子,用桐油浸润之后的蔷薇条本就坚韧之极,捆扎处置之后更是韧性十足。秦桧站起身来,撸起袖子拿过藤条快步走到秦坦身边。 “爷爷……孙儿知道错了!饶命!”秦坦颤声求饶道,他知道这藤条的厉害,他曾见识过秦家别的子弟接受惩罚的情形。 “秦坦啊,你太叫老夫失望了。今日不惩治你,你怕是长不了记性。趴下,趴下!”秦桧叹息道。 秦坦无奈爬在地上,秦桧举起藤条在秦坦的屁股上抽打了起来。只数下,秦坦的裤子便被藤条上凸起的刺疙瘩给割破,藤条直接抽打在了秦坦两片雪白的屁股上。 “啊!啊!”秦坦大声的叫喊了起来,只觉得两片屁股上的肉像是一块块被撕开一般,火辣辣的刺痛无比。那是真的疼,那藤条虽然剥去了带刺的外皮,但是蔷薇枝上长刺的地方会有一个个尖利的凸起,抽打起来跟刺也没什么两样。每抽打一下,娇嫩的屁股上便会出现一条青紫的痕迹和十几个血窟窿,残酷之极。 秦桧显然是气急了,手上不停的发力抽打,秦坦开始还大声惨叫,到后来却只剩下了痛楚的呜咽。两条大腿和屁股上血肉模糊,疼痛让他无意识的抽动着。 秦福在旁看得心惊肉跳,相爷要是这么打下去,五公子怕是要吃不消。于是连忙上前拉着秦桧的衣袖叫道:“相爷,相爷,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在这么打下去,老五要被打死了。就算犯了错,也不能打死他啊。” 秦桧一脚踹开秦福,怒骂道:“就是你们这些狗奴才的纵容,才让他做事任性没有分寸,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丑事。老夫和秦家上下的脸被他丢尽了。” 说着话,秦桧举手又打,秦福扑上去爬在秦坦身上挡住了连续几下抽打,疼的他嗷嗷直叫。口中却道:“相爷,相爷,老五是您的亲孙子啊。相爷息怒啊。” 秦桧高高举起的藤条停在了空中,秦福这句话比怎样的劝说都有用。是啊,秦坦是他的亲孙子啊,这个秘密虽然没几个人知道,但是他可是自己的儿孙当中唯一的真真正正的至亲骨肉,是自己的血脉传承。 “嘿!气死老夫了。”秦桧一把扔了藤条,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胸口起伏,大声喘息。 秦福忙爬起身来给秦桧沏茶,相爷年事已高,即便是打人,自己其实也经受不住折腾。这会儿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了。 一边给秦桧奉茶捶背,秦福一边让人检查秦坦的伤势。还好,只是屁股打烂了两片,倒也没伤及筋骨。只是秦坦那里挨过这样的毒打,承受不住剧痛,所以才表现的像是要被打死的样子。灌了一杯茶水之后,秦坦也恢复了些,只是下半身疼痛中带着麻木,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秦桧的气也消了不少,叫了人来给秦坦检查上药,得知无碍之后却心里也安稳了许多。秦坦不能站或者坐着,只能趴着,秦福命人抬来竹床,将秦坦抬着爬在上面。 “爷爷,您息怒,孙儿知道错了。爷爷您千万莫要生气,伤了身子孙儿百死莫赎。”秦坦咬着牙忍着疼爬在竹床上说道。 秦桧长叹一声,骂道:“你这个孽障,为了一个女子搞得家宅不宁。那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罢了,你是何等身份?犯得着如此么?还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下春药,将你祖母的寿诞搅合的一塌糊涂。你祖母现在还在内堂不吃不喝,气的哆嗦。你结交的那个黄万年,怎敢做出那种丑事来?家门不幸,你太让我失望了。” 秦坦哭着连连告罪,以头撞击竹床。秦福连忙制止住他不让他自残。 秦坦咬牙道:“爷爷,孙儿这是被人算计了。那秦惜卿这贱人,成心要我秦家出丑。还有那个方子安,这回就是他从中作祟。孙儿确实不该用那种手段,但是这方子安明显是计划好的,让我秦家上下脸上无光,被世人当做笑柄。这厮居心险恶之极。” “方子安?”秦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心里有些印象。 “相爷,便是那个畏罪自杀的周钧正的弃徒,周钧正死了之后,他还帮着张罗丧葬之事的那个学子。这回秋闱解试,他还得了个第十二呢。”秦福忙在旁边低声解释道。 秦桧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刺杀自己的事情发生时确实听到过方子安的名字。没想到这次又是他。 “你是说,他故意跟咱们作对?他是怎么进府的?又是怎么跟那个青楼女子有关联的?”秦桧皱眉问道。 事到如今,秦坦也知道不能隐瞒了,当下便将解试入场时再贡院门口跟方子安结下梁子的事情,以及之后自己的报复行动却被方子安给化解。再到几天前自己抓住钱康口出不逊的机会邀请秦惜卿来祝寿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秦桧听了指着秦坦又是一顿训斥:“你这个混账东西,只为了那么点事情便去杀人?平素我是跟你怎么说的?就算不得不动手,也要值得去做。我们要除的是那些对我们有威胁的人,而不是睚眦必报。那样迟早会出事的。你知道多少人盯着咱们么?就希望咱们出什么事,然后他们便可据此在皇上面前告我的状。你这蠢材,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秦坦嗫嚅不敢接话。 秦桧又道:“你本可以光明正大的治了他的朋友报仇,可你却为了一个女人便放弃了这个机会,你是鬼迷心窍了么?那青楼女子值得你如此?凭着你是老夫的孙儿,将来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便是娶个皇家帝姬也绰绰有余。愚蠢之极。” 秦坦忙道:“爷爷误会孙儿了,孙儿是因为祖母生辰才这么做的。祖母说喜欢听曲儿,孙儿是一片孝心才跟他们达成交换条件的。那秦惜卿不肯出席堂会,孙儿也是无奈为之。” 秦福在旁附和道:“相爷,老五也是一片孝心。” 秦桧喝骂道:“孝心?还敢骗我,当我老糊涂了么?他这是处心积虑想将那女子弄进府里来,好下药占有她。孝心虽有,但却在其次。蠢不可及。” 秦坦被戳破谎言,红着脸不敢说话。 “英雄难过美人关。五公子不也是因为喜欢那秦惜卿么?也难免犯糊涂,毕竟五公子还年轻,年轻时谁不糊涂?”秦福赔笑道。 秦桧冷哼一声不语,秦福却知道相爷这是认可了自己的话。 “这个方子安……倒是有些本事。你派了那么多的人去对付他,居然被他给全杀了。还招来巡城官兵平复局面,这厮有些手段啊。”秦桧沉吟道。 “可不是么?这厮狡猾之极,而且还有武技。孙儿怀疑他跟刺杀您的案子有关联。”秦坦忙道。 “证据呢?口说无凭,你有证据么?”秦桧道。 “他是周钧正的学生,这还不算证据么?”秦坦道。 “一派胡言,那能算什么证据。周钧正的案子已经结了,可没查出这方子安参与此事。”秦桧喝道。 “那这一次的事情呢?一定是这厮所为,我都认出他来了。他乔装打扮进了府,黄万年的事必是他捣鬼喂了他药。还有,我房里的小妾雯儿和两名护院也被喂了药,他们……他们当着我的面……苟且。这是莫大的羞辱,我必要杀了方子安,一血此辱。爷爷,我要带人去拿他,将他碎尸万段,为今日之事雪耻。哎呦……丝……” 秦坦挥舞着手臂激动之极,因为太用力,太激动,牵动了屁股上的伤势,却又扭曲着脸丝丝的吸凉气。 “绝对不可!”秦桧厉声喝道。 “为什么啊。爷爷,难道咱们就任凭这厮逍遥?他敢这么闹腾我秦家,便该死无葬身之地才是。”秦坦叫道。 “蠢材!此事因何而起?还不是因为你对那女子有歹念?今日之事,不出半日便将闹得满城皆知,你以为那些官员真的不会说出去?去拿方子安的理由是什么?你莫非要告诉世人,你想对那青楼女子不轨,然后反被人设计?你还要不要名声,将来还要不要前程了?此事若是爆出去,必然牵扯之前你和他的恩怨。最近关于你的言语可是不少,连皇上都问了你中解元的事。魏师逊这个蠢材非要把你点为解元,愚蠢之极。岂不知树大招风么?所以你最好消停些,我不希望你自己毁了前程。再者,最近朝中那些不肯低头的东西们也有些异动,有人向皇上旧事重提,说起我当初南归之事,用意很明显,便是要翻我的旧账。还有人利用金人迁都的理由,鼓动皇上说金人准备南侵,试图说服皇上准备开战。这些事比一个方子安重要万倍,这种时候,老夫不希望你闹出其他的事情来。这段时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府里,好好的给我读书,准备春闱大考。哪天皇上要是心血来潮召见考究你的才学,我怕你会立刻露馅。老五,你给老夫听好了,这时候你若节外生枝,老夫可不饶你。”秦桧沉声说道。 秦坦见祖父脸色郑重,知道他是认真的,只得咂嘴点头。但是心中终究不甘,问道:“那这方子安咱们便任他逍遥么?那以后岂非什么人都敢在我秦家头上拉屎撒尿了?” 秦桧嗔目喝道:“谁敢在老夫头上拉屎撒尿?那不是天下的笑话么?就算是当年的岳飞,何等的威势熏天,万人景仰,老夫还不是教他死他便死?一个小小的方子安,老夫弄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可是碾死一只蚂蚁,人家会说老夫欺负人,且留着他,让他蹦跶。起码也要长成一只蚂蚱,老夫再一脚踏死他,却也好看些。让他蹦跶几天便是。今日发生的事情,老夫会命人解决的。那黄万年的舅父是黄子健是么?那也好办,我让黄子健出来说话,说他的外甥有癫痫之症,发作起来坦胸露体乱打乱杀,那么杀了他的事情便不必追究了,最多赔些银子给他父母便是。至于你房中杀的那三个人,你自己想办法摆平,那也不是难事。重要的是让那些目睹之人不许乱嚼舌根。很快这件事便会弹压下去了。” 秦坦连忙点头道:“是是,孙儿遵命。” 秦桧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我累了,你祖母还在哭泣,我得去安慰她。” 秦坦道:“孙儿不孝,孙儿告退。” 秦桧摆摆手,陷入太师椅里。秦福一挥手,进来几名仆役抬着撅着屁股爬在竹床上的秦坦离去。 正文 第一二九章 恼怒 秦桧对着秦坦大加斥责的时候,卿园之中,有一个人也在大发雷霆。花厅之中,秦惜卿垂首站着,因为不久前的亡命逃跑而显得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方子安站在下首,虽然也是垂手而立,但神色却颇有些不耐烦。 “简直是胡闹,简直是胡闹。秦惜卿,本王早就跟你说了,叫你不要以身犯险,你却偏偏要去冒险,差点着了人家的道儿。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本王对你寄予重托,万春园是本王的耳目,你当好好的当好本王而耳目,不该节外生枝。然而你却搞出这些事来。本王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么?昨日本王便让史先生转告你,切不可去这一趟。因为种种分析可知,这一趟必是要出事的,可是你却不听劝阻。这下好了,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了,你是不是满意了?”普安郡王赵瑗拍着桌子呵斥着,脸色涨的通红,显然极为愤怒。 秦惜卿低声道:“王爷,惜卿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啊。那秦坦确实意图不轨,但是我们不也逃出来了么?我不知王爷因何而生气。” “因何而生气?你是在跟本王装糊涂么?你们大闹了秦桧夫人的寿诞,而且是以那种见不得人的方式,秦桧大怒,你莫非以为还是小事么?”赵瑗怒道。 “大闹寿诞?我们没有啊,我不过是……唱了两首祝寿词而已。之后那秦坦设下奸计被我们识破,我们便逃出来了啊。怎么会闹了寿诞?莫非……莫非是……”秦惜卿满脸诧异,转头看向方子安。 “你当真不知?”赵瑗也有些纳闷。 秦惜卿尚未回答,方子安沉声道:“是我干的,秦姑娘确实不知。是我灌了黄万年春药,将他带到寿诞举行之处,让他大闹老虔婆的寿诞的。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那秦坦卑鄙无耻,竟然派人暗中给秦姑娘下药,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惜卿人都傻了,站在门外的沈菱儿也惊愕无语。怪不得逃走之前方子安说秦府马上要炸锅了,原来他居然是将那黄万年灌了春药带到了寿诞现场。秦惜卿和沈菱儿可都是见识了被灌了春药的人的行为动作的羞耻和不堪的,那黄万年被灌了半瓶春药去了寿诞举行现场,还指不定要做出怎样的举动来。 秦惜卿又好气又好笑又是无语,子安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过,这确实也像是他做出的事情。方子安行事任性恣意,可不会去考虑有什么不妥。他从来都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 “哼,本王便知道是你做的,有人从相府出来禀报本王此事后,本王便知道一定是你方子安的注意。方子安啊方子安,你可教本王失望了。你这种举动完全是冲动任性,不计后果。你这么做会害了所有人的,你可明白?”赵瑗冷冷的看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拱手道:“王爷,子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别人要害我们,我们难道还不能反击么?秦坦要害人,要对惜卿不轨,我便教他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对付坏蛋,便是要以暴制暴,难道倒要跟他那厮谈什么温良恭俭让不成?既是仇敌,便不用跟他们客气。王爷难道不觉得解气么?” 普安郡王怒极反笑,对负手站在一旁的史浩苦笑道:“史先生,你瞧瞧,你瞧瞧,这便是你在我面前夸成一朵花一般的方子安。我原也以为他当得起这样的夸奖,以为他是个稳重多智少年老成之人。没想到却是个莽夫。失望,失望之极。” 史浩摆了摆手道:“王爷息怒,且莫要发这么大的肝火。” 普安郡王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史浩缓步走到方子安面前沉声道:“子安,你行事难道只图解气么?不想想后果么?你可知道,那黄万年赤身裸体在寿诞上做出不雅之行,当场被秦府护院扑杀了。” 方子安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真被打死了么?哈哈哈,那可太好了。世间从此少了一害。” 史浩皱眉瞪着方子安,方子安道:“史先生也莫要这么看我,我方子安从来只对敌人无恻隐之心。那黄万年是秦坦身边的一条狗,正是他给秦坦出的主意,要给惜卿下药的。我还能饶了他么?秦家人杀了自家的一条狗,这难道也怪我么?我连看个热闹都不许?” 史浩苦笑道:“照你这么说,那黄万年是该死。可是你只是看个热闹么?那黄万年其实等于是死在你手上不是么?” 方子安道:“就算如此,那又如何?我宰了这条狗难道不该?” 史浩皱眉道:“子安,这么说吧,不是他该不该死的问题,而是现在出了人命,又大闹了秦府寿诞,你认为秦桧秦坦会善罢甘休?你们的身份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倘若你们潜入秦府暗地里做了这些事,那自是无妨。可是现在的情形是,你和惜卿的身份都为他们所知,他们知道是你所为,接下来的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啊。惜卿的万春园是王爷重要的耳目,惜卿的身份也一直是不与人相争结仇,这样才能更好的暗中做事。可现在,你认为秦家会放过惜卿,放过你么?” 方子安拱手道:“史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必然会带来影响,但是那又如何?如果今日的情形是我们中了他们的卑鄙诡计,被那秦坦奸计得逞,那又当如何?那又是怎样的情形?莫非你们希望我们毫不反抗,任人如羔羊般的宰割不成?我倒是没什么,但秦姑娘和菱儿姑娘清白被污,今后如何做人?” 秦惜卿脸上通红,她无法想象今日若没能逃出来的后果,那将是多么不堪的结果。被下了春药之后神智迷失,必为那秦坦所污,即便之后一头撞死,那也迟了。 史浩微微点头,正要说话。赵瑗转过头来沉声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听劝阻,非要去这一趟。” 方子安拱手道:“王爷,子安知道你很生气,但秦姑娘此举是为了救我的好友钱康。这是仁义之举。秦姑娘能这么做,恰恰让我们更加的钦佩和感激他。我的两位好友钱康和赵长林都是才学之士,也都对秦桧老贼痛恨之极。他们解试也都成绩优异,将来很大可能会登科入仕。王爷不是说要广纳贤才,礼贤下士么?救他们于危难之际,难道不是最为有用的收拢人心的手段?难道王爷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发自真心么?秦姑娘仗义相助,这恰恰是践行王爷之言,真正的为王爷招揽俊杰,收拢人心之举。王爷不赞扬她,反倒斥责她,是何道理?” 方子安一番振振有词倒让赵瑗楞在当场,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明明觉得方子安说的似乎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到驳斥的理由。因为他说的实在是太冠冕堂皇。 史浩哈哈一笑道:“子安口才是真的好,罢了,这件事暂且不论。惜卿助人也确实值得褒赞。但是子安啊,接下来的事情可不好办了。你也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特别是被你这么一闹,事情怕是会很棘手。” 方子安笑了笑道:“无非是报复罢了,我又不是没经历过,我可不怕。王爷和史大人放心,他们目前并不知道我和你们有来往,这件事也大概率是我背锅,惜卿反而没什么危险。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秦桧但凡要点脸,也不会公开事情的真相。秦坦设计秦姑娘在先,这件事传出去怕是要被那些秦姑娘的拥趸的吐沫星子给淹死了。所以,我的看法有二。一,他们只会来报复我,不会针对秦姑娘。所以王爷大可放心,秦姑娘是不会出事的,万春园也没什么大碍。而我是不怕的,让他们来便是,我可不是吓大的。其二,这件事并不光彩,他们明面上找不到任何的理由来对付我,所以只会暗地里来。其实明面上的手段反而更可怕,他们可以冠冕堂皇的用他们手中的权力来碾死我,而且是以大宋律法的名义,那我无可奈何。他们只能来阴的,但见不得人的手段却是我最不担心的。玩阴的,我是他们的祖宗。所以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最坏的结果是我被他们找到机会给阴了,仅此而已。对王爷的大计,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影响。王爷和史大人大可放心便是。” 听方子安这么一说,赵瑗和史浩却也觉得确实有些道理。 “子安,你以为本王只是担心惜卿和万春园么?本王难道便不担心你么?你说跟他人无关,难道是要本王袖手,让你独自面对他们的报复么?你将本王至于何地?若是那样的话,本王岂非成了无情无义之人了?”赵瑗沉声道。 方子安笑道:“王爷放心,他们奈何不了我的。王爷不用为我担心,我并非没有考虑后果。只不过,我并不赞成什么韬光养晦的做法。老贼能到今日,很大程度上是惧怕和纵容所导致的。有一位圣人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相信秦桧其实比我们还谨慎,还要小心。因为他们是天下人的敌人,他们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若被胆怯和恐惧控制了心神,便永远做不成大事。其实,要和老贼斗,不妨主动些,不按他想的出牌,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也许反而效果更好。我不是教王爷做事,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罢了。至于其他,王爷放心,子安知道大局,若是涉及王爷的大事,子安会谨慎对待,不会留下任何的把柄的。” 赵瑗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心里实不知这个人到底是莽撞还是多智。亦或是看似莽撞,其实心中早有计较。不过到此刻,赵瑗心中的那股愤怒却是已经烟消云散了。 正文 第一三零章 改变 “子安,本王其实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但本王也不得不告诉你,在这种时候实不宜过分激进,毕竟本王羽翼未丰,老贼现在独霸朝纲,很难撼动。若是此刻再有什么损失的话,本王将受到重大的打击。说白了,本王的本钱不多,实在是输不起。万春园是本王耳目,甚至控制着几名朝中重要官员作为内应,若是被老贼给摧毁了,将会引发连锁反应。而你也是本王看重之人,本王也不希望你有半点损失。本王韬光养晦并非是惧怕老贼,而是从大局出发从长计议之举,若逞一时之气意气用事的话,岂是行大事者之所为?子安,你是聪明人,当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赵瑗语气放缓,沉声说道。同时也为自己的言行做出一些辩解。适才确实因为气愤之故而有些失态,他不希望让方子安以为他是胆小怕事之人。当然,他也不能同意方子安的那种主动冒进的做法。 方子安点头道:“王爷所言也确实是当前实情。不过今日之事却不在其中。有人要伤害秦姑娘,我是必不能容的。大局固然是第一重要之事,但倘若连身边自己人都不能挺身保护,惩罚恶徒,却要去考虑什么大局为重,那是我方子安不能接受的。就好比坏人已经拿着刀子架到脖子上了,却还要去想杀了他的后果,那岂非是迂腐。” 赵瑗被方子安这番话顶的面色尴尬,史浩在旁连忙说道:“罢了,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了。王爷说的没错,子安说的也有道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难以取舍,危急之时也无法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无论如何,今日你们成功脱险,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喜可贺。不过,子安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虽说明面上或许他们找不到理由来对付你,但暗地里必是会报复的。我和王爷都不希望你出事。所以这段时间,你最好多加小心,不要招摇。” 方子安点头笑道:“好,我深居简出,闭门读书便是了。” 史浩呵呵笑道:“好,你也该好好的读书了,你虽解试过关,但春闱才是最难的一关,必须要好好准备。是了,说到读书,你解试得中,王爷和我都很高兴,王爷那日还说要设宴为你庆贺,恭喜你过了一关呢。” 赵瑗点头道:“是啊,一直没得空闲。子安果然没有让本王失望。说中便中了。” 方子安笑道:“已经过去多日了,还是免了吧,多谢王爷和史大人的好意。还是等我春闱中了之后,再来庆贺吧。解试得中算不了什么,那秦坦还得了解元呢,可见这解试并不能说明什么。” 史浩哈哈笑道:“秦桧这老贼也是无耻的很,让自己的孙子得中也就罢了,还非要得个头名解元。那日我跟皇上说起此事,皇上也有些疑惑,还说改日召秦坦去考一考他呢。那秦坦最好有真才实学,不然怕要出丑。” 方子安微笑道:“我也很期待。不过就算出丑怕也改变不了结果,倒是会有些震慑作用。春闱时他们便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了。” 史浩成功的转移了话题,气氛终归于正常。说了一会话,赵瑗和史浩起身离开。两人出了卿园上了马车,上了大街之后,赵瑗忍不住对史浩抱怨了起来。 “史先生,这个方子安怕是有些难以约束呢。你听他说了些什么吗?他居然大言不惭的说秦桧是纸老虎,好大的口气。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讽刺本王不敢与秦桧针锋相对。这不是莽夫行径是什么?我对他的看法有些改变了。他似乎并非是我们需要的人。” 史浩摇头道:“王爷,你要有容人之量才是。况且方子安看似鲁莽,其实是心有谋划的。王爷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他可不是莽夫。今日那番分析我觉得说的很有道理,秦桧不会张扬这次的事情,因为秦坦起歹念在先,深挖下去,对他不利。最近朝中有些事针对他而发起,相信他也应该感受到了压力,这种时候他当不会为了这件事大动干戈。我适才就在想,方子安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我们是不是太过于被动了些,以至于让老贼为所欲为,丝毫没感受到压力。为了不激怒老贼,我们在他攀诬他人时不敢出声,在他提出荒谬的政策,妖言惑众时保持缄默,这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这么一来,他气焰太盛,以至于所有人都为了自保倒向他或者是迁就他。我们这么做是否是最好的策略?亦或是让我们自己对付老贼越来越吃力?力量越来越渺小,越来越不被人看好?此事值得深思啊。” 赵瑗皱眉沉吟道:“你的意思,我们用鸡蛋碰石头么?我们目前可没有跟他对抗的实力。” 史浩摇头道:“跟实力无关,其实是决心和勇气。我们太被动了,这样会完全被秦桧牵着鼻子走。我听说秦桧已经开始准备上书皇上立太子。那必是皇上生出了立储之心。倘若现在这个时候,皇上当真决定要立太子的话,王爷心里有几分胜算呢?” 赵瑗皱眉道:“怕是一成都没有。” 史浩轻叹道:“由此可见,事情是越来越糟糕了。所以我想,这一次朝中有人要查秦桧南归之事,以及金人迁都燕京的的企图,我们不能再沉默,当给予鼓励,帮他们说话。起码得让秦桧不能轻松弹压这些人,二则也可转移他和皇上的注意力。让秦桧无法上书立太子。这时候让他上书建议立太子,皇上一旦应允册立,王爷必败。即便是韬光养晦等待机会,也要主动的创造机会的韬光养晦,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赵瑗缓缓点头道:“说的很有道理。可是这么做会不会激怒老贼呢?会不会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身上。即便我们帮着言官说话,我看这一次也未必能对秦桧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 史浩道:“我知道。但起码得让皇上知道朝中的不同声音,不能让老贼搞一言堂,不能让他蒙蔽圣听。至于王爷的担忧,其实大可不必。王爷就算不为这些人说话,难不成秦桧便对王爷网开一面不成?” 赵瑗点头道:“说的也是,他可也从来没打算放过我,我和老贼之间其实并无调和的可能。” 史浩继续道:“我倒是觉得方子安这次一闹,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也许方子安说的是对的,对付老贼还真不能太软弱。你看看方子安,虽然一介布衣,却敢做敢为,敢打敢杀,面对秦桧这样的人物,他似乎根本都不畏惧。反倒是秦府被他闹了个底朝天。老贼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丑事,怕是要气的吐血。如果这一次真如他所言,秦桧只能吃个哑巴亏的话,那倒是验证了他的看法。我们可以拭目以待。其实,我们现在还真的缺他这样的人,无所畏惧,不会畏首畏尾。谁能说他的做法便一定会招致灾难呢?谁又能保证,我们韬光养晦便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呢?秦桧当然不是纸老虎,可就算他是真老虎,却又如何?激怒老虎虽然危险,但老虎咬人时也未必便没有破绽呢。” 赵瑗沉默良久,沉声道:“史先生,你对方子安越来越欣赏了,甚至说话的语气都有些相像了。” “哦?是么?我倒是没察觉。”史浩笑道。 “不过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左右是不成功便无生路,倒也不用考虑什么退路。我便是想的太多,我承认本王有时候会显得畏首畏尾,我接受你的建议。咱们可以变的主动一些,那秦桧到底是真老虎还是假老虎,是真吃人还是真唬人,咱们总得撩拨撩拨他。不要等到他谋划好了对我们动手,那便是大不妙了。”赵瑗道。 史浩呵呵笑道:“不容易啊,王爷终于能抛下一切了。但是王爷可不能抱着输赢随意的想法,咱们必须赢,因为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干系的是大宋江山,亿万子民。信心还是要有的。你看那方子安,便从未见他沮丧过。” 赵瑗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便也许是惜卿宁愿看上他,却对我不屑一顾的原因吧。我身上缺少了她想要的东西,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当她的依靠,她缺少安全感。哎,可惜我给不了她。” 史浩沉声道:“王爷切莫因为此事而心怀不畅。你的责任是大宋江山社稷,而不是一个女子。更不能因为此事而对方子安生出偏见。方子安若能助王爷得到大宋江山,慢说一个秦惜卿,便是十个秦惜卿,王爷也当放弃。更何况男女之事本就是难以言说,强扭的瓜不甜。这时候,我便真要劝你心胸开阔些,以大事为重了。” 赵瑗点头:“我知道,先生不用提醒我也明白。” 赵瑗看向窗外街道上人流川行,面色沉静,缓缓的呼出胸中的一股郁结之气。史浩微笑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赞许。两人不再说话,马车飞驰,銮铃叮当,一路直奔皇宫而去。 正文 第一三一章 纠缠 卿园后宅中,秦惜卿命人做了一桌子饭菜,和方子安两人对坐吃饭。此刻已经是未时将末,天近黄昏了。从一大早折腾到现在,滴水未进,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方子安狼吞虎咽狂吃,秦惜卿托着腮在一旁看着方子安吃饭,眼神中满是幸福和笑意。 方子安忍不住诧异问道:“惜卿怎么不吃?看着我作甚?是不是我吃相难看?” 秦惜卿笑道:“郎君的吃相固然令人不敢恭维,但这没什么。看你吃的香,我才高兴呢。方郎今日辛苦了,若不是你,今日我们怕是要失陷于秦府了。惜卿还不知落得怎样的下场。” 方子安呵呵笑道:“你这番夸奖我倒也坦然接受,要知道今日能脱身可是极为侥幸的。算是我准备充分,随机应变得当。不然还真的出不来。说实话,我到现在还后怕呢。” 秦惜卿摇头笑道:“你会怕?我不信。” 方子安放下筷子正色道:“惜卿,我说今日侥幸,那可不是谦逊。秦桧府中高手如云,我真担心今日会失陷其中无法逃脱。能够顺利逃出来,其实是有原因的。第一是有心算无心,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猜到秦坦必不安好心,所以心中有了戒备。秦坦以为他是算计我们,其实我们才在暗处。这才会及时识破他的诡计进行反制,让他措手不及。第二是今日是秦桧老婆的生日,秦府之中厉害的角色都集中在中庭左近护卫,一时间来不及追赶我们,让我们得以顺利逃脱。第三点便是有些运气成分了。黄万年那厮压根不知道我乔装进去,所以他大摇大摆的从我身边走过,还不知道我是谁。然后我才会盯梢他,发现他直接去了西园,便知必有阴谋了。” 秦惜卿点头道:“说到底还是你谋划得当。不过……不过……你惩罚黄万年倒也罢了,何必喂他吃春药去那样的场合去闹。那里好多女眷,着实……着实有些……不太妥当。子安,我可不是指责你,我的意思是,有的人是无辜的。这种手段也太过过分了。” 方子安大笑道:“惜卿,你当我有恶趣味么?我灌了黄万年春药把他丢到寿诞举行之处可不是为了单纯的羞辱秦家上下和在场之人,那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便于我们逃脱呢。那些秦府护院高手都在当场,黄万年那么一闹腾,现场乱成一团时,所有的护卫便都不敢离开当场,我们便无需对付那些难缠的对手。你也看到了,我们只消慢的片刻,今日便出不来了。那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目的还是为了能逃出来。” 秦惜卿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也是你脱身计划的一部分。” 方子安点头道:“当然。黄万年只是一个棋子罢了。我其实也没想到他会被当场打杀。我想他一定做了一些不堪入目之事,但那也是他自找的,害人害己。倘若他不是弄来春药帮着秦坦出坏主意害你,他自己就算喝了半瓶药又能如何?所以说到底是他自己送了自己的命。” 秦惜卿苦笑道:“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他确实也是该死。” 方子安拿起筷子笑道:“我只能对秦府女眷表示遗憾了,她们若目睹了什么能让她们做噩梦的场面,我却也没有办法。虽说祸不及妇孺,但谁叫他们的丈夫父亲兄弟作恶多端呢?城门失火,焉能不殃及池鱼?” 秦惜卿嗔怪的看着方子安,方子安的话有些冷酷无情,但秦惜卿却也明白,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祸不及妇孺的事。相反,因为男人的错而连累家中妇孺的事比比皆是。株连,抄家,发配这样的事常常听说。甚至还有犯了罪的人的妻女被卖为奴婢,沦为娼妓。这些都是现实。 “无论如何,今日惜卿很是高兴,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成功脱身,也是因为适才子安在王爷面前说的话。”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抬头问道:“我说了什么了?” 秦惜卿白了他一眼道:“你适才说,为了我,你会不顾一切。” 方子安笑道:“我说了么?” 秦惜卿道:“哎呀,你的话意便是如此不是么?你说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你才不会去考虑什么大局呢。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方子安笑道:“被你听出来了。厉害。” 秦惜卿轻声道:“惜卿心里很感动,惜卿的选择是对的,只有你才会真正的保护我。而别的人,首先想到的却是什么大局。如果牺牲我秦惜卿可以保全大局的话,怕是也会要我那么做。方郎,我自见了你之后便生出一种感觉,便是在你身上找到了一种安全感。正是这种安全感吸引了我,让我喜欢上了你。你知道我的经历,我心里其实很缺少安全感,很希望能有个人给我安全踏实的感觉。而你,正是那个人。”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多谢你的信任,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你记住这一点便是。” 秦惜卿嫣然而笑,妩媚无比。 “不过今日王爷好像很生气,我还从未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呢。你说他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我心里颇有些担心。”秦惜卿忽然又蹙眉沉吟道。 方子安摆手道:“不要担心,我完全理解王爷的心情,毕竟他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对我而言,我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你,不会考虑任何的后果。但对他而言,他必须考虑全局,考虑他的皇位继承的大事。那才是他理当关心的事。他若不发怒,那才不正常。不过我想王爷会明白的,一味得韬光养晦是没有用的,只会纵容和助长他人气焰。他必须明白,要表现出有坚定的信念和决心,毫无畏惧的心态,才能真正吸引一大批人为他死心塌地的做事。畏首畏尾的结果便是让别人失望,让对他寄予希望的人丧失信心。王爷是聪明人,他会明白这些的。” 秦惜卿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无需担心王爷不高兴?” 方子安笑道:“相较于今日之事,我更担心的反倒是王爷会怪我抢了他看上的女人。惜卿喜欢我而拒绝了他,这恐怕才是对他的打击吧。一个贵为王爷的男人,如何能受得了这件事。” 秦惜卿一愣,旋即掩口笑了起来。 饭后,两人闲聊片刻,方子安见红日西斜,便起身告辞。秦惜卿忙道:“方郎今晚何不留在卿园?” 方子安一愣,面色古怪。秦惜卿醒悟过来,红着脸道:“我的意思是,今晚怕是不会太平,留在卿园会更安全些。焉知你新宅不为他们所探知?” 方子安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担心。还是那句话,敢去找我,便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双。但按照我的估摸,今晚其实反而是最安全的。傻子也知道今晚我们会加倍谨慎的,秦坦不怕我埋伏了人手张网以待么?他便不怕再次落入我的计谋之中么?所以大可放心。” 秦惜卿钦佩的点头道:“方郎确实智谋出众,跟你一比,我都成了傻子了。我本以为我是个聪明人,其实我是个糊涂人。” 方子安笑道:“我若不出众,怎配的上你秦惜卿?你也不傻,只是你内心太善良,想不到人心中的那些阴暗之处罢了。我得走了,再说我也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总是要面对的。” 秦惜卿心中不舍,搂着方子安不肯放手,方子安抱起她躲到花厅暗处对着墙壁来了个壁咚之吻。这其实还是两人第一次亲吻,个种滋味,难以言表。方子安也不愿克制自己,恣意狼吻,手脚并用,胆大妄为之极。 “我走了,这几日暂不见面,静观其变。过几天我来找你。” 方子安在秦惜卿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放开秦惜卿的身子大步离开。秦惜卿脸色酥红,整个人呲溜一下滑在墙根下,浑身无力,舌根发麻,胸口的酥软处隐隐作痛。心中暗嗔道:“你个淫徒,也太胆大了。” 方子安大步从前院走过,正要出卿园前庭院门时,身后有人冷冷的叫了一声:“方子安!” 方子安转头看去,只见沈菱儿正面色清冷的站在身后不远处。 “菱儿姑娘,有事么?”方子安道。 “你就这么走了?难道不该跟我道声谢?”沈菱儿道。 “道谢?为何要道谢?”方子安笑道。 “你难道不该感谢我,今日拉了绳子救了你脱困?如果我不拉你出来,你现在怕是在秦桧府中受尽折磨,或许已经丢了性命了。”沈菱儿嘴角挂着冷笑,她特意来说这番话,其实便是一种故意的挑衅。 方子安闻言缓缓道:“菱儿姑娘,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了你。教你对我如此的仇恨。如果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的话,那么从今日起也一笔勾销了。你今天的行为让我很愤怒,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如果有下一次,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沈菱儿柳眉倒竖,冷笑道:“那又如何?倒想见识见识。” 方子安大笑道:“你会知道的,只要你再敢冒犯我,你就会知道。告辞!” 方子安转身扬长而去,沈菱儿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不已。 正文 第一三二章 平息 方子安并没有直接回家,虽然他确实认为今晚不会有危险,但这种事谁能保证。毕竟今日之事定然让秦府上下颜面尽失,秦桧定然愤怒之极。而方子安也百分百的确定,自己的名字也一定上了秦桧的黑名单了。 惹了秦坦跟惹了秦桧可是两码事。秦坦的报复或许只是一场狂风暴雨,而秦桧一旦决定对付自己,那便是一场雷霆闪电腥风血雨了,二者完全没有可比性。自己嘴上说的轻松,说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但事实上如果秦桧发动报复,自己是很难招架住的,来的必然是大批的人手,而且必然都是秦家护院中武功高强的护院,绝非秦坦手下的那些脓包。 而以秦桧的权力手段,他完全可以调动巡逻兵马,在自己新宅所在的区域形成一个官兵无法进入的真空地带,便于他的人行事。不会像秦坦上次的报复一样,被自己引巡城禁军加以化解。 所以,方子安不能不加以小心。在进宅之前,方子安在远处的巷陌之间逡巡了许久,用他特种兵的经验观察有无可疑人物出现,有无异常情形发生。觉得一切无恙之后,方子安才在阴暗的暮色之下回到家中。 这一夜方子安自然不敢安枕,虽然让老黄安排了守夜的人手,但方子安知道那其实是没什么作用的。方子安坐在床上全副武装,穿着牛皮甲,飞刀弓箭全背在身上,刀匕也取出方子安身旁,就那么闭目打坐,直到天明。天色一亮,方子安便知道危险过去,大白天里是不可能有危险的。于是吃了早饭之后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午后补足睡眠。午后再乔装出门在大街上打探消息。 连续三天,方子安都是过着这种夜里张大耳朵戒备,白天补觉的生活。这当然不是方子安想要过的生活,但方子安不得不保持这种戒备状态。 临安城里这几天简直沸腾了,其实在当天下午,秦府发生的那件一个裸体男子大闹寿诞的事情便传遍了全城。这种喜闻乐见的事情传播的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一般,满城都在议论此事。百姓们谈及此事都捂着嘴窃窃偷笑,还原各种当时的情形以及创造和想象各种不存在的情形。比如说那男子当着秦家女眷的面强奸了秦府的舞姬的事便是事实,黄万年当时确实有些勇猛,一名摔倒的舞姬确实被他扯掉了裙子入了港。而且这件事也确实当着秦府众多女眷的面。 但是,传着传着事情便有些变了味了。有的说,其实那本就是寿诞上的一个活春宫的节目,秦桧这厮本就是这么无耻,他全家上下都不知廉耻为何物,常常以此为乐。还有的说那男子是秦桧夫人王氏的面首,本来就是给王氏取乐的。那日偷吃了王氏的春药,跑了出来出丑。还说那裸体男子本来是要去弄秦桧的夫人王氏的,小钢炮都低到王氏的脸上了,结果被人拉开了。 重重令人匪夷所思的编造和谣言传遍全城,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没人在乎这些,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一个能大肆嘲笑秦桧这个奸臣的机会,恨不得传的再荒谬些,说的再不堪些。他们只会推波助澜,哪里会去考究其中的真假。 总之,秦府发生的事情闹得满城沸然,人人都拿秦府的丧事当喜事过,各种消息人士流传出的各种版本疯狂传播,肆无忌惮的嗤笑。 但仅仅三天之后,这场狂欢便落幕了。所有人都像是忽然被人用针线缝了嘴巴,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茶馆里,一群人正吐沫横飞的谈论此事时,突然几名大汉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谈论着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打的鬼哭狼嚎鲜血满面,接着被捆绑结实拖出茶馆,扔上马车便走。那些大汉临走时那些人留下一句话:凡诽谤秦相者将被下狱,严厉处罚,绝不姑息。 大街上,几名熟识百姓正津津有味的谈论秦府丑事时,身旁便有人冲向他们,大打出手。然后将鼻青脸肿的他们捆绑起来,押上马车离开。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瓦舍勾栏,甚至是在百姓自己的家里,无处不在的乔装之后的衙役捕快将这一幕不断上演。半天时间,临安府府衙大牢人满为患,绝大多数都是因为谈论相府之事而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无一例外的被打的鼻青脸肿,还要面临牢狱之灾。个别性子暴烈在被抓捕时反抗的,还被在大街上当场格杀了三人。 百姓们再也不敢多嘴了,谁也不会因为呈口舌之快而遭到牢狱之灾。那些人简直凶横之极,抓捕百姓时拳头棍棒毫不留情的招呼,有的人当场都被打昏过去,打断腿脚的也都有,百姓们看在眼里,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 紧接着,临安府衙门的辟谣告示贴了出来。告示上说,当日是相府一名叫黄万年的宾客疯癫之症突然发作,大闹相府寿诞现场,并且意图伤人。不得已之下,相府护卫将其擒获控制,但擒获之时,黄万年失足摔倒,撞破了头颅而死。政事堂官员黄子健是黄万年的舅父,当日他在现场,全程目睹,已然向临安府衙门出具书面证词证实此事。针对临安城中遍传荒谬谣言,试图抹黑诋毁秦相声誉,攻击当今宰相的行为,临安府衙门发出警告,此乃别有用心之人制造混乱,所言皆为妖言惑众,造谣污蔑。现官府已着手抓捕造谣污蔑之人,并将给予严惩不贷。望临安百信不信谣不传谣,若有附和谣言传播谣言诋毁秦相声誉扰乱人心者,以重罪论处,绝不姑息云云。 这份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很快全城皆知。加之目睹了那么多人在身边被抓走的情形,百姓们岂敢再胡言乱语,一个个的自觉闭嘴。 方子安全程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不禁惊讶于秦桧手段之雷霆。权力果然是个好东西,权力到了一定的程度的时候,可以将事实颠倒,可以利用权力造成的恐怖让百万百姓闭上嘴巴不敢说话。秦桧根本不用做太多的解释,只用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为便将此事压制了下去。 对方子安而言,惊心之余,其实也很高兴。既然以临安府衙的名义公布了所谓秦府发生之事的真相,那么黄万年的死便跟任何人无关了。也就是说,那不过是一个疯癫之症发作的黄万年自己闹出的事情,其实只能算是一个意外。这么一来,在公开的层面上,便不会再追究此事。这和方子安的判断是一样的,秦桧显然并不想将此事公开闹大,那会挖出秦坦的所作所为,掩盖住真相的同时,也表明方子安不用再担心被秦桧以这件事被公开追究。起码在明面上,方子安跟此事是毫无关系了。秦桧没有任何理由在明面上找自己的麻烦。 也就是说,方子安就算大摇大摆的在相府门前走动,秦桧和秦坦也只能干看着,而不能对自己怎么样。 当然,暗地里自己很可能遭到报复,这可能是无法避免之事。秦桧弹压了此事,便是不想闹大,暗地里的报复也必然做的更为的隐秘,也未必是入室杀戮的手段。所以只需提高警惕,大可不必夜夜如临大敌。该来的会来,有时候怕也无用,总不能因噎废食,不过日子了。只是,自己的行为需要低调一些,免得再刺激秦桧和秦坦便是。 时间又过了三天,街市太平,谣言止息,方子安的住处也没有任何的动静。方子安越发的放下心来。去了一趟卿园之后,从秦惜卿的口中得知了朝廷里一帮官员正在发起对秦桧南归之事的调查,以及对金人迁都意图的奏议时,方子安终于明白了,秦桧暂时是无暇顾及自己这个小人物了,自己得恢复正常生活了。 九月十三清早,方子安骑马出城,前往湾头村去。多日没去湾头村了,也不知道那船修的如何了。 一路上,方子安当然是加着小心的。出城在野外是其实在这种时候是最危险的。虽然并没有发现左近盯梢自己的人,但是方子安却知道,高手盯梢是不着痕迹,很难发现的。或许自己骑马出城之前,对方便已经派人在路上等着自己了。 但事实证明,方子安是想多了。一路上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一路打马飞奔,一个时辰后,方子安抵达了湾头村。方子安没有去刘老把头的家,而是直接去了村东头的河湾造船之处。还没抵达那里,方子安便远远的看到了河湾处一艘风帆竖起的大船停泊在那里。 阳光下,白帆闪耀,桅杆高耸,颇为壮观。大船船头高昂,气势不凡。 “不会吧,那是我的那艘破船么?”方子安惊愕不已。 正文 第一三三章 对比 得知方子安来了,刘老把头从船厅的一处窗户里探出头来,朝着方子安大声的打着招呼。方子安连忙下了马,顺着跳板上了大船,来到船首甲板上,刘老把头迎接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责怪。 “方公子,你不是说三两天便要来一回的么?这都多少天了?” 方子安忙拱手行礼,笑道:“抱歉抱歉,家中出了些意外之事,不得不处置,所以便耽搁了。我说老把头,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上船干活,你怎么跑到船上来了?出了事我可担当不起啊。” 刘老把头呵呵笑着还礼道:“方公子,你难道没看出老汉我丢了拐杖了么?” 方子安这才注意到,刘把头不离手的拐杖不见了。第一次见到刘老把头的时候,他杵着拐杖走路都颤巍巍的,一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但此刻老把头没了拐杖却稳稳的站在自己面前,腰背也直了些,脸上也红润了,甚至连说话声音都洪亮了许多。 “哎呦,真的呀。这是怎么回事?您老不是说半边身子没有气力,不用拐杖都会摔倒么?怎么现在都不用拐杖了?”方子安惊讶道。 老把头哈哈大笑道:“何止不用拐杖,我现在走路可稳当呢。你不信?我走给你瞧瞧。” 说着话,老把头迈着步子在甲板上走了几步,果然步履稳健。虽然还有一点点不利索,但是对比之前,简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怎么回事?您老返老还童了么?还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方子安瞪大眼睛问道。 刘老把头得意的摸着胡子哈哈大笑。一旁站着的一名后生笑道:“方公子,说起来这还是您的功劳呢。” 方子安笑道:“我的功劳?我可没给你师傅喂仙丹妙药。” 那后生笑道:“您是没有给我师父喂灵丹妙药,可是你弄来一艘船了啊,让我师父能够又开始做他最想做的事情了啊,这可比灵丹妙药要好的太多了。师父自从开始修船之后,身子便好了起来。起初还只在下边站着指挥我们做事,后来急了,便自己上来做了。一来二去,拐杖也丢了,精神也好了,饭量也大了。以前一餐一小碗饭还没胃口,现在可好,饭量都赶得上我们这些年轻人了。师兄弟们都说,师傅之前身子不好,其实便是因为无船可修,无事可做。一身好手艺却得不到施展,所以心情郁闷,身子自然也就不好了。现在天天干劲十足,有些方面我们都比不了呢。” 方子安惊讶不已,但却也有些认同。有些人病弱确实是精神上的郁结所致。老把头赋闲在家等死,被人嫌弃。之前一些跟他学造船修船的徒弟也都背弃了他的想法,变得功利,这让他当然心情不畅。加之年纪确实大了,身体衰弱。如此一来,岂能不病弱难支。而自己找他修船,让他能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又能收徒传业,精神上自然变得开朗欢愉起来。更不要说修船本就是体力活,还能锻炼他的身体。 没想到自己只是为了修一艘船,却焕发了一个老者的生命力。 “哈哈哈,这可太好了。看到老把头身子康健,我很是高兴。在下说句心里话,看到老把头身体变好,比我看到这艘船修好了还要高兴。恭喜恭喜,老把头,恭喜你啊。”方子安大笑道。 刘老把头也大笑道:“得谢谢你方公子才是,老汉我本来以为自己无用了,只能等死了。但现在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徒弟们对我也尊敬,我心情好的很,自然而然变扔掉了拐杖。这都是你方公子所赐啊。” 方子安连连摆手,连称不敢。 “老把头,这短短的八九日,这艘船已经大变样了。我适才远远的看着,都有些不敢认了。这是已经修好了么?”方子安指着高高的桅杆和上面的风帆问道。 “确实有些进展,但是离修好还早的很呢。你这几日没来,有些要你这东家拿主意的事没法决定,我可是急的要命。还好你今日来了。不然的话,老汉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了。”老把头道。 方子安忙问是些什么事情,老把头道:“下船,咱们边喝茶边细说,反正现在也涨潮了,很多事不能做。” 当下众人下了大船来到岸边树下,徒弟沏了大碗热茶端上来,方子安和老把头对坐在小木桌旁攀谈起来。 “方公子,现在的情形是这样。这艘船修起来比较顺利,船身主要的部分并没有太大的损坏,只需更换船板,油漆防腐便可。桅杆装上去之后调试了风帆运转,也绝对没有毛病。主要的双舵都完好无损。造这艘船的时候,你家里定然没少花本钱。所以从整体来看,这艘船修好之后会是一艘很好的大船,比之那些新造出来的船也不差多少。现在那些造的行船都用那些方钉钉起来,固然是造的快又省钱,但是可不稳固。遇到大的风浪,几次一冲便有散架的危险。但老汉我可不用一颗钉子,全是榫卯手艺,绝对不会有问题。” 方子安笑道:“正是因为老把头的手艺上没的说,又不会图省事,我才找到老把头的。老把头这么一说,我便完全放心了。因为我最担心的便是这艘船受损严重,经不起风浪。” 老把头摆手道:“你放心便是,老汉的眼睛火眼金睛,说的话也不吹牛。这艘船绝对过硬。遇到风暴,只可能翻沉,不可能散架。” 方子安翻翻白眼心道:说点好话成不成?翻了沉了跟散了架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老把头要跟我商量什么事呢?是银子不够了么?”方子安道。 刘老把头笑着微微点头道:“方公子真是聪明人,这都能猜得到。” 方子安心道:很难猜么?修船的事你自己都能搞定,难不成还要征求我的意见不成。你急着等我来,自然是关于银子的事了。 “六百两的修船费用确实有些捉襟见肘,老把头你说吧,还需要多少银子,这船才能完全修好?”方子安道。 “方公子你可莫要误会,老汉我之前可没吹牛,照现在这情形,六百两银子老汉绝对给你修的漂漂亮亮的。不用再多一两银子,这船也修的妥妥的。”老把头忙道。 方子安笑道:“你可把我弄糊涂了,到底什么情况。” 刘老把头道:“方公子你告诉我,你这船修好了可是打算出海么?” 方子安道:“是啊。自然是要出海的。实不相瞒,还是要出番国做生意的。” 刘老把头点头道:“那就是了。我就估摸着这船是要出海的,所以我才会说这样的话。出海的危险性可大的很,每年咱们大宋出海的大船总是要翻沉那么几艘的。倒了霉遇到风暴和暗礁,便血本无归。暗礁倒还好些,最怕的便是风暴,船遇到风暴,那是最可怕的事情。” 方子安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出海自然是有风险的。” 刘老把头道:“不瞒公子说,老汉我造了一辈子船,最想解决的便是船只遇到风暴如何保持稳定,减少翻覆的可能的问题。这事儿我想了一辈子。以往遇到风暴,大多靠的是船上人的经验和手段,外加是否有运气。但对船只构造上改进不够。或者说根本没人考虑这些事。几年前我想出了一个主意,能够大大的增加船只的稳定性,防止大船侧翻。可是因为要多花银子,还有别人根本不信我的话,所以没有人愿意听我的。但老汉我知道,那是绝对有效的。现在公子既然要拿这艘船出海,老汉觉得有必要跟公子谈谈此事。公子可否愿意多花五百两银子,在老汉的建议下给这艘船多增加些东西呢?” 方子安闻言忙道:“老把头原来是想要改造一下这艘船是么?” 刘老把头道:“是。当然了,公子不愿意也不打紧,这大船出海也还是很稳当的。老汉只是不希望遇到极端情形,大风大浪这种情形下,是非常危险的。说白了,老汉是不希望公子遭遇风险。我和公子投缘,若不是不想看到不好的结果,老汉绝对不会多嘴的。老汉知道,这一多嘴便得要公子多花几百两银子,着实有些勉强。” 方子安笑道:“老把头不必有这个顾虑。五百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但我也不是拿不出来。但我想知道的是,那到底是什么?值不值得。” 刘老把头点头道:“自然是要跟公子说清楚的。公子随我来。阿六,去我屋子里将那两艘小木船拿过来。” 一名后生答应着飞奔而去,刘老把头带着方子安来到河湾一角一处平静的水面旁。阿六很快到来,手里拿着两个木船的木头制造的模型。两艘模型造的精细如真,方子安觉得若是在后世,光是刘老把头这造船模的手艺便足以赚大钱了。 “方公子你瞧好,阿六,把船放在水里。”刘老把头说道。 两艘木船模型放在了水面上飘浮了起来,像是真的两艘航行的船一样,阿六还拉起了小小的风帆。 方子安饶有兴致的瞧着,刘老把头吩咐道:“阿六,起浪。” 阿六闻言下了水,开始用双臂在水面下兴风作浪,本来平静的水面顿时涌起一层层的波浪。层层叠加之后,浪头越来越大,冲到岸边泥土上都发出了啪啪的响声。 只见两艘小木船开始还能随波逐流,但随着浪越来越大,一艘木船开始打横,然后哗啦倾覆在水中。而另一艘虽然没有倾覆,但也在水面上乱晃乱摆,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加大力道。没吃饭么?”老把头喝道。 阿六闻言忙快速挥动双臂,浪头更大,甚至已经高过木船本身的高度一倍有余了。但那木船还是看似要翻倒,却每一次从浪尖上滑落之后却依旧浮在水面上,顽强之极。 终于,阿六制造了更大的浪花时,那艘船才哗啦翻倒在水中。但那样的浪花便是一只木盆怕是也受不住,更何况只有尺许长的一只小小的木船模型罢了。 方子安惊讶的看着这一切,他似乎明白了老把头为什么要他多花五百两银子了。 正文 第一三四章 宝藏 两艘木船模型被捞上来之后,老把头得意的看向方子安道:“方公子可看出门道来了?” 方子安皱眉道:“两艘船一模一样,为何抗击风浪的能力差别如此之大?难道是材质的问题么?” “材质完全相同,这两艘木船是同一棵树上的木头制作而成,可以说并无二致。”老把头笑道。 “那定是构造上有差别了,可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啊。”方子安咂嘴道。 “哈哈哈,方公子果然聪慧,确实是结构上的不同导致不同的结果。方公子请看,两艘船船底有何不同?”老把头得意的将两艘捞上来的船模翻转放在草地上。 方子安蹲下身子细看究竟,这回他一眼便看出了不同。原来两艘船模的船腹两侧位置果然有区别。一艘小船的船底是正常的,而另外一艘小船船腹两侧的位置多了两条侧板,像是两条伸出来的鱼鳍一般,从船首到船尾,流畅分布,和船身融为一体。因为模型尺寸较小,这两条侧板突出不过寸许,所以之前方子安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这两条鱼鳍一样的侧板……难道便是关键之处?”方子安讶异道。 “厉害,厉害。方公子当真让老汉我刮目相看,一语便道破了其中关窍。鱼鳍二字用的极为妥当。老汉正是才从鱼儿游动时不会侧翻从而领会了鱼儿侧鳍的妙用,所以才明白了船只装上这种侧板之后会有同样的功效的道理。方公子一眼便看穿了,当真是让人佩服之极。老汉我经过多次的对比之后,发现这两条侧板确实有强大的防止船只倾覆的作用。故而才想着在公子这艘船上装上这种侧鳍。所以,才要跟公子商议此事。” 方子安笑道:“既然有如此的功效,多花五百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老把头觉得成,那便装上就是了。” 刘老把头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老汉要把话说清楚,免得以后让公子抱怨。其一,这侧鳍板只是在小船上试过,但却从未在大海船上安装过。试验是一回事,出了海,遇到风浪是另外一回事。倘若功效不大,方公子这五百两银子打了水漂,那到时候方公子必会对老汉有看法。其二,方公子莫看这两条侧鳍板简单的很,但安装之时涉及许多关窍之处,侧鳍板要深入水密隔舱之中成为一个整体,这样也可加固整个船只的牢固性和希望带来的稳定性。但更难的是,还要能活动,根据各种情形调整角度,最大限度的增加稳定,却不影响船的航行。所以本来再有半个月的时间便能完成的工期会延长起码十天时间。两侧侧鳍板的用料也很讲究,绝非普通船板可胜任,所以才要花五百两银子之多。这些都要跟公子你说清楚,不然公子会认为老汉只为了加装两条侧鳍板便要五百两银子,是黑了心的举动。这些事都说清楚了,老汉才能安心。” 方子安缓缓点头,刘老把头是淳朴实在之人,他能说出这些话来,那是真的坦诚相待,无所保留。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方子安心里很是踏实。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老把头的意思是,自己这五百两银子有可能是打了水漂的。这侧鳍板的功效只在模型上试验过,从未真正用在海船上。也就是说,老把头其实是拿自己的大船当试验品。这让方子安有些犹豫。平白无故多出五百两银子,而且还要延误十天的工期,这会打乱方子安的计划。 方子安原本的计划是船只打造好之后便立刻招募船工出海,不打算等冬季的季风了。他要利用别的海船等待冬季季风的时间提前出海贸易,打个时间差。另外,这时候出海也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毕竟方子安是没打算去取得官府的出海贸易的许可,而被市舶司抽取一到两成的收益的同时,还得将货物平价卖给市舶司。说白了,方子安打算用这艘船走私贸易,打时间差,谋取极端的暴利。因为他并没有其他船行商行那般雄厚的实力,他只能有一条船出海,便要攫取最大的利益。这是个具有极大风险的事情,说白了,便是一锤子买卖。一旦成功,盆满钵满,立刻便有了本钱。但若失败,便血本无归,再无翻身的机会。 侧鳍板的功效未知,这倒也罢了。但是延误十天时间这件事对于方子安的计划有较大的影响。所以方子安有些犹豫了。 “方公子,老汉知道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之前别人也是这么拒绝我的。你若不同意,老汉也不强求。你也别为难。”刘老把头见方子安面色沉吟,忙笑道。 方子安站起身来笑道:“老把头,你对我开诚布公,我对你也推心置腹。咱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老把头楞道:“交易?怎么个交易?” 方子安道:“您老既然认为这侧鳍板对船只稳定大有好处,我便豁出去了,让你证明你的想法。银子我给,侧鳍板也可以安装。但是,我有两个小小的请求。” 刘把头忙道:“你说。” 方子安道:“如果这侧鳍板没有什么功效,倒也罢了,浪费的银子我也不追究。但如果要是真的管用的话,从今往后,老把头只能为我方子安的船安装这种侧鳍,而不能为别人安装。包括你的徒弟们,学会了你的方法之后也只能为我的船使用。这是我的第一个请求。不知道老把头可否答应。” 刘老把头楞在当场,半天没有想明白,方子安这个要求是图的什么。他那里知道,方子安是要拿这五百两银子当成一种垄断的投资。一旦侧鳍板证明对船只的稳定性有用,那么这项技术方子安便要垄断到手。方子安觉得,这种关乎船只安全的技术如果实用的话,必然价值极大。五百两银子买个垄断技术,那绝对是划算的。 况且方子安其实心里明白,这种侧鳍板的构造应该是有用的。这是一种防侧翻的构造,方子安记忆中好像在那里见到过。所以,这其实不能算是一种盲目的赌博。莫看这侧鳍板只那么两条木板而已,但其安装的角度长度材质,其实都是有讲究的。刘老把头也说了,那两条侧板还能调节角度,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仿造的。所以,垄断住刘老把头整个人便可垄断这个技术。 刘老把头想了一会,终于点头沉声道:“方公子,老汉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但肯花钱让老汉证实此事的便只有你方公子了。也罢,答应你便是了。你方公子不点头,老汉我绝不替人装这个东西便是。再说了,也没人愿意让我装啊。” 方子安呵呵笑道:“好,老把头实在人。那么第二个条件便是,我想请老把头跟我继续的合作下去。这艘船造完之后,我希望老把头继续为我修船。我出银子,你出技术和人力,咱们合伙办个修船厂。你有这么好的修船技术,咱们大可买些废弃船只来修缮。或卖或用来运东西赚钱,都大有可观的收入。这么做一来可以让老把头继续将你满身的本事用上,不至于荒废了。二来也有利于传承手艺,让你这些徒弟跟着你学到更多的手艺,也能赚钱养家。你看如何?” 刘老把头愣愣的看着方子安,半晌抖着胡子道:“这个……能成么?” 方子安笑道:“有什么不成的?你要是担心的话,给你两种选择,一则修船厂归我,你们为我修船,其余的事情你们不用操心。二则,咱们合伙经营,盈亏对半,我出银子,你出技术和人力。你自己选。” 刘老把头想了想道:“那我还是选第一个,老汉我为你方公子干活便是,其他的门道老汉可不懂。” 方子安大笑道:“好,那也成,这么着也稳妥些。咱们便一言为定。” 刘老把头道:“别,老汉我也有个要求,老汉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是你也要答应的要求。” 方子安笑道:“但说便是。” 刘老把头道:“之后修船之时,老汉我若是有其他的关于大船构造和装置上的想法,你得允许老汉在船上试一试。当然,都是对船只操控稳定以及行驶方面的小的想法,不会乱来的。” 方子安楞道:“听老把头这口气,你似乎还有许多关于船只的其他的想法么?” 刘老把头抚须笑道:“那是自然,老汉我跟船打了一辈子交道,做梦都是造船修船,怎会没有想法。比如见了你这艘船的八面桅,便让我想起以前考虑的一种便捷操纵桅杆风帆装置,这几天正在考虑此事。” 方子安好奇的道:“那是怎样的东西?” 刘老把头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因为桅杆升放,船帆转换时都是需要人力为之,像你这八桅船更为复杂,操控极为困难,需要很多的人手和气力。所以,我想得东西其实是一种传动装置。简单来说,便是将所有船桅和船帆的动作进行整合,利用绞盘木轮带动。届时本来需要十五六个人爬上爬下,拉来拉去的复杂动作,便只需七八人在总集绞盘上操作便成了。类似于船舵操作一般,更加的方便快捷。” 方子安愣愣的看着刘老把头发呆。他听明白了,刘老把头是在设计一种集成操控的操控台,虽然是机械绞盘作业,但是效率更高更便捷。这在航行中是极为重要的。那其实已经属于一种半机械,稍微有些复杂的操纵和传动手段了。方子安根本没想到,刘老把头居然有这么厉害的想法和思维。 “原来这是个宝藏老汉啊。”方子安心里激动的想着。 正文 第一三五章 宝藏(续) 和刘老把头继续聊了一会,方子安越发的确定自己捡到了个宝贝。这老把头一辈子修船造船,所以他对船只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正因为如此,他才更知道船只航行中的那些关窍,不由自主的便会去思考钻研其中的一些东西。船只的构造不合理的地方,需要改进的地方,他都在脑子里琢磨。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想法。 他便是那种‘择一行终一生’的典型的匠人,是有者工匠精神的,而不是仅仅靠着这一行混饭吃。这样的人往往便是推动其行业发展的人。 虽然在言谈中,方子安看得出老把头受限于知识而无法突破一些障碍,但是他的想法和思路却没有跑偏,只是由于科技和制造工艺的局限,暂时很多东西无法达到罢了。 比如,除了他提出的风帆的操纵系统之外,他还跟方子安谈及了以畜力代替人力,采用桨叶推进的设想。他说,骡马之力比之人力要大很多,船只航行除了借助风力,便只能靠人力划桨,如果能像是骡马拉磨一般拉动一只大的绞盘,带动桨叶旋转推进的话,那将会在无风力之下,让船只行驶的更快的极好的办法。比之人力划桨好了不知多少。 这个想法只大胆让方子安惊讶不已。桨叶推动大船航行,船只的自主性和机动性将会发生革命性的变革,将会大大提高速度和效率,那是几乎可以说是划时代的一种想法。老把头能提出这样的想法来,足见他想的很多,很有远见。 不过老把头自己也把自己的想法称之为异想天开,自我嘲讽了一会。因为他知道,桨叶驱动船只需要巨大的力道,特别是大船,怕是没有百八十匹骡马的力道来转动桨叶是不足以让船只正常行驶的。而且骡马的数量起码要两到三倍之多,因为牲畜也是要歇息的,否则岂非要活活累死。然而一艘船上又怎能装得下一百多到两百匹的骡马,就算能装得下,整艘船怕是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了,那意义何在?况且在大海之上,波涛颠簸,船只不平稳,一旦有些风浪,骡马便全部立足不稳,便根本让船失去了动力了。那只是不切实际的想法罢了。 虽然老把头自嘲自己是异想天开,但方子安却知道他所思考的方向却是无比的正确。只是想用骡马之力却是个误区,那可不是在陆地上。再说,几百匹骡马那可是大价钱。要实现他的想法,其实是需要更为强劲的机器之力才是。可惜这年代的动力除了大自然给予的,便只有人力畜力可用,能源转换的机器还造不出来。但即便如此,今日也让方子安心里其实挺受启发的。穿越以来,方子安甚至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自己所知的后世的很多东西方子安都没有去想着要想办法弄出来,这实在是有些不应该。方子安在想,这年头也许电动机柴油机汽油机是没希望了,但不知道那种最为简单的蒸汽机有没有机会。如果能造出蒸汽机来,那将会带来无比震撼的难以想象的场景来。 当然,方子安还没有头脑发热到立刻便不切实际的地步,老把头的想法虽多,但是方子安也不可能有时间等他一个个的实现。哪怕是桅杆操纵的事,老把头也没有拿出成熟的方案来,而方子安也不会给他再耽搁工期的时间。 中午时分,陪着老把头喝了两盅酒之后,方子安还是拿出了纸笔,写下了协议。协议的内容便是上午自己和老把头说好的那两件事情。方子安其实自己也没想的太多,他只是出于一种直觉认为自己应该要抓住老把头。至于开修船厂,那是方子安的灵光一现。方子安想的是,一切都有前提。和老把头的协议的前提便是,第一次的冒险必须要成功,那样才会有本钱继续后面的事情。若是血本无归,船毁人亡,这张协议便成了废纸。对方子安而言,这是签下了一个未来的可能。如果第一次冒险成功,自己显然不能满足于一艘船的贸易,要赚大钱,便要更多的船,那么老把头他们便是自己最大的本钱了。 吃了饭,闲聊会,方子安准备告辞离开。不过方子安并不是要回城,他今日的行程还在前方,他要沿着钱塘江赶到出海口的渔村去招募出海的船工。这件事必须要赶在大船维修完毕之前便要做好,否则到时候便来不及了。 临走时,方子安问了一句老把头:“老把头,这儿距离钱塘江口的万家村有多远,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赶得及回城。” 老把头喝了两盅酒,脸色红润。加之和方子安聊得投机的很,对方子安已经很是认同了。毕竟平日可没有人喜欢听他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的。 “你要去万家村?那可远呢。你骑着马恐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到。那可是在钱塘江的出海口。这时节天可短的很,三个时辰不到天便黑了,你怕是赶不回城了。”老把头笑道。 “哦,也罢,那我便在万家村里歇息一晚上,明日再回城便是。总之万家村是一定要去的。”方子安点头道。 “方公子去万家村作甚?那么远的路,那是个渔村罢了,难不成方公子还有亲戚在那儿?”老把头眯着眼问道。 “那倒没有,我是听人说,万家村有个老船工叫万大海的,据说他操船是把好手,我想请他帮我驾船出海。我手头连半个船工也没有,必须得去请船工才成。”方子安道。 刘老把头楞住了,旋即笑道:“方公子,你家有船,怎地连船工都没有?” 方子安想了想道:“老把头,我跟你明说了吧,这船不是我家祖业,我修这艘船是为了到番国买象牙玳瑁香料这些东西运回来赚钱的。我其实手头空空,什么船工什么的半个没有。” 刘老把头呆愣半晌,指着方子安道:“哎呦,方公子啊,原来你是个骗子啊。我就觉得你不对劲。” 方子安苦笑道:“我那之前不是因为你不肯出山,所以编了个故事么?除此之外,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我真心实意的请你修船,真金白银的拿出来两千多两银子了,哪有骗人自己掏银子的?哪有骗子还跟你说实话的?再说了,就算我骗了你老,您老是得了惠还是受了损失呢?” 刘老把头想了想点头道:“那倒也是。原来你是想去番国做生意。哎呀,你这也太冒失了。你当那是开玩笑么?出海多大危险你知道么?别人都是船队一起走,你就这么一艘船,便想着靠着一艘赚大钱?” 方子安道:“不瞒您说,我真是这么想的。” 老把头皱眉道:“方公子,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干。船修好了,卖给别的船行得了。就这艘船,怎么也得卖个四千两左右,你还赚些。那种不切实际的冒险想法可别干。” 方子安摇头道:“不,我一定要干。不然我费这功夫干嘛?我一定要作成这件事。我知道有风险,但我可不怕风险。” 老把头皱眉道:“你就不怕路上船毁人亡,血本无归?船没了,货没了,船上的人也死了,你怎么办?” 方子安沉吟道:“我不怕船没了货没了,但我怕人死了,那是我最不愿见到的。所以,我才要找那位万大海万老先生,听说他出海经验丰富,操舟技术无人能及。请他出马,可以大大减小出事的几率。” 刘老把头苦笑道:“你认识万大海么?你知道他今年多大了?”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认识,也不知道他多大年纪。” 刘老把头指着自己道:“那老头比我还大一岁呢。他就是因为老了,不能再出海了,所以才回家颐养天年的。再说了,那老东西脾气暴躁的很,你连他都不认识便去请他出海?他怎肯去?一顿给你骂出来。” 方子安愕然楞在原地,皱眉道:“那可如何是好?无论如何,我总得去试试。” 刘老把头摇头道:“试都不用试,他一定不肯的。” 方子安皱眉想了想道:“老把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还是得去试一试,不然我心有不甘。年纪不是问题,只要他身体强壮,就像你一样,不也照样壮健的很?即便他不肯出山,我也要请他给我引荐几位。出海的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实在不成,我自己在城里招募些人手,自己驾船出海去。” “嘿,你还真是脾气倔的很,你出海?去喂鱼么?出海贸易,航行数月,中间危险重重,你当是出海游玩么?你想找死不成?”老把头似乎有些恼火了。 方子安摊手道:“没办法,我这个人确实很倔,不达目的我不肯罢休,不撞南墙我不肯回头。” 刘老把头瞪了方子安一眼,想了想道:“哎,现在的年轻人个个不知道怎么了?怎地一个个不听劝告。方公子,我可不希望你死在海上。这个万大海嘛,你要请他倒是请对了人,不过……这个人你去是请不动的,得需要别人去请他。有一个人我知道他若去请,万大海一定会答应。” 方子安喜道:“哦?是谁?” 刘老把头瞪着方子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便是老汉我了。” 正文 第一三六章 交情 天黑时分,经过近两个多时辰的跋涉,方子安和刘老把头以及一名陪同的年轻后生才赶到了位于钱塘江出海口北侧的一处叫万家村的小渔村。因为刘老把头无法骑马,所以只能弄了一辆驴车拉着刘老把头一起走,方子安骑着马也没法走的快,老把头的身子也经不住颠簸,所以用了两个多时辰才抵达。 刘老把头和方子安很是投机,他实在不希望这个年轻人这么冒冒失失的行事,将来死在海上落得悲惨的下场。见方子安又坚持要做这件事,于是便决定帮他一把。如果能请得那万大海出山当船上的龙头,则会避免许多可预见的风险。那万大海一辈子都在船上和大海上,出海行船经验丰富之极,是最为出色的船工。 一路上边走边聊的闲谈中,方子安也知道了为什么老把头说那位老船工万大海只有他去才能请的动的原因了。刘老把头虽然不是出海的船工,但是修造船只的人跟船工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多时候,船上的水手反馈的信息是修船造船工匠们的第一手资料,可据此改进造船的工艺。而船工到了海上后,有时候能否活着回来便取决于修船造船工匠们的技艺如何。两者之间的关联是极为密切的。 那位叫万大海的老船工,原本是在临安城中的林家船行做事。林家是船行贸易商贾,但是规模不大,只有三四条船。万大海兢兢业业的替林家掌船航行,为林家也挣了不少钱。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一辈子出海没有出过事的万大海在回大宋的途中出了事,他执掌的大船在通过礁石密集的东沙滩海面时触礁沉没了,还好万大海和船上的三十多名水手都被其他船只救下了,但是货物和船只的损失依旧极为惨重。 这件事,便成为了万大海职业生涯中的污点。万大海自己当然很是懊恼和难过。但是更让万大海难受的还是后来的事。回来后林家船行询问出事的原因,万大海老老实实的禀报说,那是再过滩时船舵失灵,导致无法操控方向而触礁。万大海的那艘船是艘老旧的船只,出海前经过修缮。万大海提出过更换主舵,但林家少东家不肯,因为那既耗费巨款又耽搁出海的时间。万大海说是船舵的原因导致船只触礁后,林家的少东家林全立刻便火了。他认为万大海这是推卸责任,这是将他自己的过失归咎于林家头上。 本来船工出海是要跟东家签订一个约定的,其中便有如果船工失误或者故意的导致东家船只货物的损失,那是要赔偿损失追究责任的。现在万大海这么说,便是推卸责任。那林全说,他林家本没有打算去让万大海赔偿损失,但是他说的话是污蔑林家不顾船工安危,不肯出钱修缮船只,如此污蔑林家船行,将来谁敢为林家航船?所以,必须要讨要说法,要万大海赔偿货物损失,并且赔礼道歉。 那万大海本就是个火爆脾气的人,岂肯因此低头,一来二去,主雇闹将起来,闹到了临安府衙门里。双方各执一词,互相不肯想让。林家毕竟有头有脸,花了银子疏通,请了不少修船的证人证明之前船舵并无损伤。再加上这件事本来从明面上看便是万大海推卸责任,所以案情很快便向着林家倾斜。万大海一旦输了官司,便要赔偿船只修缮和货物损失,那将是高达数万两的赔偿金。 就在这个时候,刘老把头出面帮了万大海一把。他出面证明当初林家的大船的船舵确实是有损伤的。当时万大海提出修缮船舵的时候,刘老把头恰好是在场之人之一。所有人都不肯出来作证的时候,刘老把头出面作证。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刘老把头还拿出了当初检查船舵损伤后的检查单据,以及交给林家的更换船舵的材料人工工期的单据存档来呈给衙门。面对这样的证据,林家显然无法再坚持船舵无伤的说法。林家后来坚持说即便船舵有伤,但不影响航行的狡辩之词。万大海更是个狠人,他带着自己要好的几个船工兄弟在官差的监督下驾着小船来到东沙滩处,潜水捞出了断裂成半截的船舵,让整个案情彻底扭转。 刘老把头关键时候的仗义执言是整个案件扭转的根本。林家被证明说谎之后,案子其实便已经水落石出了。因为船工和东家约定之中,如果是船只本身的老旧或者损伤的问题导致的事故和损失,船工是不负任何责任的。那是东家必须要保证的事情。所以实际上刘老把头出面提供了证明后,林家便已经休想得到任何的赔偿了,而且已经被证明是只为了钱而不顾船工的死活的黑心东家。至于后面说船舵虽损伤但不影响航行,不会折断,那其实是最后的挣扎,试图污蔑万大海的操船技术而已。 刘老把头这一出面,也让他陷入了孤立之中。本来他对修造船只的新做法便颇有微词,东家也开始厌倦他的唠叨。林家买通了那么多人,给了银子,让他们不要出面。刘老把头这么一弄,所有人都处在尴尬的境地。银子自然也不敢拿了,纷纷都送了回去。所以相关人等都刘老把头都很怨愤,背地里骂声不绝。刘老把头本来就打算不干了,就此便离开自己干了一辈子的修造船的行当,回到湾头村养老了。 那万大海也是如此,虽然官司赢了,但林家船行家大势大,四处抹黑他,说养了头白眼狼,反咬一口的反骨贼。万大海一气之下也回家养老,再不出山。对外说是身子老迈,其实是心灰意冷。干了一辈子船工,为林家卖了几十年命,最终林家少东家给了自己这样的评价,跟林家闹成这个样子。别人在背后还指指点点,说自己的技术不行。万大海索性也撂挑子了。 万大海和刘老把头之间本就熟识的很,几十年相熟的朋友,又经过此事的检验,更是证明了对方是足以信赖的老兄弟。万大海还因此让自己的小儿子万小鱼认了刘老把头做干爹,不时的来照料刘老把头。这段时间可能是出海打渔了,所以没来。不然那万小鱼可是隔三岔五便会来照顾刘老把头的,孝顺的很。万大海每年也来几回,他对刘老把头说,只要他有什么事,自己就算掉了脑袋也帮他。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刘老把头才敢对方子安说,除了他,没人能请得动万大海出山。 方子安听了这段往事之后,心中甚为唏嘘。两位老人都是最为底层的普通劳动者,一辈子辛苦劳顿,淳朴善良,最终却都落得个晚景凄凉的际遇。方子安也能感受出来,无论是刘老把头还是万大海,他们都极为热爱自己从事的行当,而且对自己的声誉极为看重。他们都无法接受自己的专业被人质疑,为此不惜奋起而争,也展示了他们性格中的勇敢和坚持。这正是许许多多普通劳动者的缩影,是让大宋社会能够逐渐繁荣发展和基本道德水准的底层力量。 与此同时,方子安也放了心。有了这一段关系,刘老把头出马,万大海恐怕应该不会拒绝了。 万家村就坐落在钱塘江和大海交汇处的一片高地上,东边便是茫茫大海,南边便是钱塘江。方子安等人抵达村外时,便已然听到了海潮奔涌之声,吹来的风中也夹杂着海水的腥咸的味道。 提着灯笼沿着小路来到村东头的高坡上,一户小院坐落在这里,俯瞰星光下黑沉沉的大海。 屋子里黑灯瞎火,显然这家人已经睡下了。刘老把头可不管,上前哐哐哐大力拍着院门。院子里一只狗大声吠叫起来,不久后屋子里亮起了灯,从栅栏门看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披着单衣手持一根鱼叉大踏步从屋子里出来,口中怒骂道:“哪个狗日的东西,大半夜敢来骚扰?老子手里的鱼叉可不长眼。宰了可不偿命!” 一名老妇在门缝里探头叫道:“孩儿他爹,可莫要乱来。又不知道是谁,问问清楚再说。” 那老者转头喝道:“你进屋去,栓了门。不是李歪嘴他们那一伙人还是谁?狗东西们胆子越来越大了,白日来滋扰倒也罢了,大半夜也敢来。” 刘老把头哈哈大笑道:“干亲家,你便是这么欢迎我的么?我大老远来一趟,你便请我吃鱼叉么?” 院子里的老者一愣,旋即惊愕叫道:“哎呦,莫不是富业老弟么?真的是你么?哈哈哈,你怎么来了?” 正文 第一三七章 遗憾 刘老把头的到来,让万大海高兴不已,他立刻将三人迎进堂屋之中。那老妇见是刘老把头来,也很是高兴,刘老把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家的恩人,当然很是客气,连忙端茶倒水忙活起来。 “万老哥,老嫂子,咱们可还没吃晚饭呢。午后赶路,几个时辰都在路上呢。”刘老把头笑道。 “孩儿他娘,弄菜弄酒,赶紧的。”万大海吩咐道。老妇连连答应,去厨下点火弄菜。 刘老把头这才哈哈笑着,将方子安和跟自己一起来的徒弟向万大海引荐。万大海见方子安穿者打扮不似寻常百姓,适才又见他牵着马进院子,心中有些疑惑。但却也不方便多问,只客气的作揖见礼。 闹腾了一会儿,万大海问道:“富业老弟,你怎么今日来了?我还说过几日叫小三子你干儿子去看望你去呢,你那干儿子出海打渔十几日,明日才会回来。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家里出什么事情,心里还老是惦记呢。” 刘把头哈哈笑道:“我能出什么事?怕我死在家里么?你没看出来我现在身子好得很么?我拐杖都丢了呢。” 万大海这才意识到刘把头没有杵拐杖,而且精神很好的样子,这和他之前得知的情形可有出入。他小儿子上次回来说刘把头身子越来越不好,离开了拐杖走路都困难,他得知后还长吁短叹了许久,觉得刘把头怕是没多少日子了。但眼前的刘把头哪里有半点病弱的样子。 “哎呦,我居然没注意到。你身体怎么突然变好了?怎么回事?”万大海惊讶道。 “瞧你说的,好像觉得我身子不该变好了一般。”老把头咂嘴道。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巴不得你身体好呢。”万大海忙道。 “哈哈哈,开个玩笑罢了。说起来,我身子变好,还得拜方公子所赐呢。方公子弄来一艘船请我修,我本来以为我干不动了,谁知道我这一干活啊,马上精神也好了,腿脚也好了,饭量也大了,浑身是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是我心情变好了,心思开朗了,所以身体也就好了。总之,我现在好的很,感觉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哈哈哈。”老把头大笑着道。 万大海哈哈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在家闲着反而会生病,一干活便没病了,你可真是一辈子的劳碌命。” “可不是么?我便是个贱骨头,哈哈哈。”刘老把头哈哈大笑道。 万大海也跟着大笑起来道:“你要这么说,我这浑身这里痛那里酸的,怕也是歇出来的。以前我在船上天天跑动跑西的,每天累得半死,身子却也没出什么毛病。可现在在家歇着,天天骨头缝里都疼,怕也是贱骨头不干活便不爽利呢。” 刘老把头大笑着正要说话,万大海的老婆端着盆子进了屋,笑着道:“你们哥俩和两位后生边喝酒边说话,家里也没什么好菜好酒,他干爹将就些。明日再去备些酒菜去。” 刘老把头忙道:“老嫂子,给你添麻烦了。” 老妇笑道:“说那话便见外了。坐下吃。孩儿他爹,你柜子里的酒可以拿出来喝了,今儿许你喝酒。” 万大海笑道:“可得了圣旨了,富业老弟,你可不知道,现在酒也不让我喝了,我天天馋的什么似的。这妇人凶得很。现在老了,干不动活了,成了废物了,酒都没资格喝了。” 妇人笑骂道:“你这老东西,净嚼舌头乱说话。还不是为了你身子着想。他干爹,你也莫信他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刘老把头哈哈笑道:“可不是么?不识抬举。我想着有人管我,跟我唠叨,还没人管呢?老伴儿去的早,万老哥,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万大海也只是说笑,哈哈笑着起身进房,不一会抱了一坛子酒出来。酒菜都上了桌,渔家的饭桌上基本上以鱼虾为主,蒸煮烹炸的都是鱼虾,香碰碰的诱人。当下万大海给每人斟了酒,众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三杯酒下肚,万大海脸上红的便像是关公一般,本来说话便大声,此刻更是说话和炸雷一般。 “我说富业兄弟,你今日来怕是有事前来吧。上回小三子说,那么请你来,你都不愿来我这里走动,今日怎么不请自到了。你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万大海问道。 刘老把头嚼着一条咸干鱼,咯吱咯吱嚼的稀烂咽下肚去,笑道:“万老哥,你是知道我的,我从不愿给人添麻烦。干儿子是一片孝心,你和嫂子也对我不错,我心里当然明白。我一来你们又忙活伺候着,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所以,还是不来麻烦的好。今天也确实是因为有事才来的。” 万大海呵呵笑道:“你瞧,我一猜一个准。有什么事,便直说就是。” 刘老把头道:“万大哥,我最近又开始修船了。便是这位方公子的船。这位方公子是个仁义之人,虽然年轻,但也有些抱负,想做一番事情。我被他的决心所打动,所以帮他修船。他是要出海到番国做海外生意的,可是他对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很懂。特别是他要出海,手头居然连船工都没有。他听别人说了你的名字,说要来请你出山。我告诉他,他这是痴心妄想。你已经早已不出海了,年纪也大了,可经不起风浪。他非要求我带他来这里,所以我便来了。” 万大海惊讶的转头看着方子安。方子安站起身来捧着酒杯恭敬道:“刘老把头说的很是,晚辈是听人推荐您万老前辈的大名,说您曾是临安府第一驾船出海的龙头。晚辈便想着能请您出山。晚辈知道这件事很是冒昧,但是晚辈希望您能和老把头一样,老骥伏枥,发挥余热。那么好的技艺,可不能荒废了。晚辈冒昧前来,实在抱歉的很,敬您一杯,还望您能不怪晚辈唐突。” 万大海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方子安道:“这位公子,你说话文绉绉的,怕不是商贾吧。临安城船行东家我都认识,似乎没见过你呢。” 方子安笑道:“在下是新手,在下确实不是临安城的商贾,在下是新打算干这一行的,所以一窍不通。” 万大海呵呵一笑,摇头道:“这位公子,不是我卖老,这出海贸易的事情你既然什么都不懂,我劝你便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别看着里边的利益眼红。有俩银子干什么不好?想做生意开个酒楼茶馆什么的,妥妥的挣钱,干什么要干这一行?或者好好的读书考科举当官去,那才是该干的正途。这一行不是你该做的。” 方子安笑道:“行行都是人做的,别人也不是天生便会海外买卖这一行的。酒楼茶馆什么的固然风险小,但我却不喜欢那样的生意,我喜欢赚大钱的,喜欢风险高收益高的生意,我这个人不喜欢安逸,就喜欢挑战。至于读书么?晚辈也在读书啊,晚辈是这一科秋闱解试的第十二名呢。读书归读书,跟做生意可并不冲突。” “哎呦,你居然是解元公?倒是没跟我说起过。”刘老把头叫道。老百姓眼中,但凡解试考中便都是解元公,倒也不是特指第一名。 万大海也有些惊讶,笑道:“那可失敬了,原来是位解元公。了不起。” 方子安笑着刚想谦逊几句,却听万大海又道:“既如此,更应该好好的读书去了,怎好来做这生意去?再说了,我可没有出山的打算。我已经好几年没出海了,早已金盆洗手,不干这一行了。你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住海上的风浪。怕是要教公子失望了。你另请高明吧。” 方子安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转头看着刘老把头。刘老把头浑若无事的道:“喝酒喝酒,怎地都光说话不喝酒了?喝!” 几人一起喝了杯酒。刘老把头钟意那咸鱼干,又嚼了两根,才笑道:“万老哥。你出海多少年了?” 万大海道:“我七岁跟我老爹出海捕鱼,今年七十三,你说多少年?六十多年了吧。” 刘老把头点头道:“真是厉害的紧,放眼整个临安府,怕是也没人有你出海的年月长了。” 万大海道:“那可不一定,咱们海边长大的人,哪个不是几岁便在海上飘着的,我可不敢说我是年月最长的。不过我驾船远航的次数可没人比我多,这个我敢说。从我十六那年开始,我每年有七个月在去番国或者回来的路上。我记得第一次出海,那还是我大宋仁宗在位之时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汴梁都被金人占了,官家都从北边跑到咱们杭州了。” 刘老把头笑道:“可不是么?一辈子就这么眨眼过去了。万老哥,你这一辈子驾船操舟,可有过什么遗憾么?我是说在你干这行这上面,不是其他方面。” 万大海一愣,皱眉道:“遗憾么?我想想。” 正文 第一三八章 阻碍 万大海端起酒盅喝了杯酒,默默的夹了一块咸鱼肉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着,然后沉声开口道:“若是有什么遗憾的话,倒还真是有些遗憾。第一个遗憾便是……我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做事,为东家着想,风里来浪里去的拼命,倒最后,反而落个晚节不保。被东家给告了不说,还被人笑话我徒有虚名,过个东沙滩还会触礁,害得东家船货双亡。这让我觉得,这一辈子的辛劳似乎都没有什么价值一样,白干了这一辈子。” 刘老把头缓缓点头道:“万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岂非也是一样的想法。人说,士为知己者死。但摊上那么个东家,你也是无能为力。事儿可不是你的错。” 万大海道:“我当然知道错不在我,但终究是让人堵心的慌。我每每想起这些事来,晚上都睡不着觉。” 方子安沉声道:“万老伯,莫要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那是他们的错,不是我们的错。咱们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清白做人,管好自己便好。” 万大海看着方子安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倒是一点不错,那是他们的错,为何我会睡不着觉?真是奇怪的很。” 方子安笑道:“那恰恰说明万老伯你是善良之人,是有是非道德观念之人。但其实,我们都是为自己而活,而非取悦别人而活。比如万老伯你自己说什么晚节不保,我却不这么看。你瞧,我便是打听到了你的名声才慕名前来的,那些诋毁你的人只是少数罢了。大多数人都是分得清是非观念的,都知道万老伯你的为人和能力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向我推荐你。若非要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也要看大多数人的看法,而不能被一小撮人的看法所左右。正所谓一人难中百人意,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个人对你满意,不比那另外十个人的看法要更值得高兴?难不成咱们要为了那十个人满意而让其余九十个人不满意不成?万老伯,千万不要因此而不开心。” 万大海和刘老把头连连点头。刘老把头笑道:“哎呦,没看出来,方公子还这么会安慰人,这话说的可一点没错。” 万大海看着方子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自己想想的那般冒失莽撞和不成熟。能说出这番道理来,怕是练达于世事之人才是。从这个年轻人嘴巴里说出来,让人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咱们不提那件事了,已经过去了,便不要耿耿于怀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遗憾的事么?”刘老把头笑道。 万大海道:“若说还有遗憾的话,那便是我这一辈子行船数十年,至今没有驾驭过八桅神龙舟。几乎所有的大船我都驾驭过,什么官船商船兵船我都经历过,但是我大宋最厉害的那种八桅神龙舟我却没摸过。那一年,我大宋船队前往高丽,船便是从泉州码头出海的。我那时正驾船在海上行船,远远的在阳光下的海面上看到了船队。八桅神龙舟行驶在前方,巨大的风帆,雄伟的船头,昂首破浪的样子,简直让人无法想象。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梦想着能亲手操控驾驭一艘八桅神龙舟。可是几十年了,我都没能如愿。毕竟从那一次之后,神龙舟便再也没见到过。” 万大海即便此刻谈及少年时看到八桅神龙舟的情形,依旧神情有些激动,悠然而神往。 刘老把头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方子安道:“我说什么来着?” 方子安笑着点头道:“刘老把头果然和万老伯是知交,说的一点没错。” 万大海讶异道:“你们在说什么?” 刘老把头沉声道:“万大哥,恭喜你,你当年的梦想可以实现了。实不相瞒,我现在为方公子修的那艘便是八桅帆船。虽非当年的神龙舟,但确实是八桅帆船。说实话,我之所以愿意领着方公子来见你,倒不是我对这位方公子有多么的认可,而是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够有资格驾驭这艘大船,谁能值得当那艘船的龙头。当然除了万大哥你之外。” 万大海惊讶道:“当真?那当真是八桅船?富业兄弟,你可莫骗我。” 刘老把头笑道:“我怎敢骗你老哥哥,确实是八桅的,只是被人当做是咱们的三桅用了。基座构件却都是八桅的。也许是被那些不懂的人暴殄天物了。” 万大海神情之中满是兴奋,搓着手想了一会,却又神色黯淡了下来,轻声道:“可惜了,可惜,我已经老了,怕是无能为力了。船再好,我怕是也不能上船出海了。” 刘老把头皱眉道:“万大哥,你可不老。你的身子还很康健,难道要坐在家里等死么?你适才说的遗憾,都能弥补。时间还来得及,难道将遗憾带到棺材里去么?我来劝你,其实也是希望你能弥补遗憾。” 万大海摇头咂嘴道:“老弟你的心思我明白,但是我确实有难处,恐怕是不能出海了。” 刘老把头失望之极,他本以为自己只要一提出来,万大海是必然会答应的。谁知居然被拒绝了,这着实让他有些尴尬。 方子安心里也很失望,但他冷眼旁观,却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万大海年岁是大了,但是看他举止说话依旧动作灵活语声高亢中气十足,壮健如中年人一般。适才得知八桅大船的事情的时候,他的激动和惊喜也是真实的。但不知他为何不肯答应,而且连老把头的邀请都拒绝了,倒也让人费解。 “万老伯,战士死疆场,那是他们的荣耀。万老伯这样的人,我说句冒犯的话,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大海之上,波涛之中,而不是在家中。那也是万老伯的荣耀。万老伯就像是征战数十年的将军一般,怎么能容许自己躺在床上听着海浪声结束这一生,而且留下诸多遗憾。这是在下不能想象的。万老伯,你或许有什么其他的苦衷,在下希望你能说出来,有什么条件也尽管提出来。在下必当全力满足。万老伯,在下一来实在是求贤若渴,希望得到您的帮助。二来,也实在不希望看到万老伯就这么舍弃一生热爱之事,赋闲于此。不希望万老伯一生技艺不得发挥。将来您一定会后悔的。”方子安沉声说道。 “是啊,是啊,还是方公子口才好,他说的都是我想说的。”刘老把头在旁点头道。 万大海叹息一声道:“哎,实不相瞒,你们不是第一个来请我出海的,我赋闲在家之后,陆续有人来请我,但都被我拒绝了。一则是因为和林家之事让我心灰意冷。二则是他们对我其实并无太大诚意,只是希望我为他们卖命罢了。我的脾气富业老弟应该是清楚的,我看不顺眼的人是不会为他做事的。从年轻时候到如今,我这脾气可没变过。给再多银子我都不稀罕,我万大海下海打渔也能养活一家人,不投缘的话,什么都免谈。” 方子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万老伯是跟我没有对上眼。” 万大海忙摆手道:“方公子可不要多心,我可不是说你。你是富顺老弟带来的人,富顺老弟能为你重操旧业,说明你人是不错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应该也是仁义之人。我实话实说了吧,我推掉了那些人的邀请时都告诉他们,我已然金盆洗手不再出海了。有的人倒也不说什么,但是有的人却胡搅蛮缠,死皮赖脸。最近钱塘县的顺风船行的李少东家带着人来请我,也被我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但这厮死皮赖脸就是不走,白天黑夜的来骚扰我,让我很是恼怒。那李少东家说,除非我赌咒发誓永远不要出海,否则他们便不肯罢休。我心里一窝火,便被他们激的发了誓再也不出海。甚至连出海打渔都不去。李少东家说,他要监督我,于是派人天天住在左近,每天跑来查看我的行踪。有时候上个茅厕也有人跟着,简直让人烦的要死。李家是大户,我也惹不起他们,虽然很想用鱼叉宰了那些狗东西,但那也不过是想想罢了,我若冲动行事,岂非给我一家子惹了祸事了。狗日的还真是闲的慌,跟我杠上了。那李家少东家时不时的还亲自来查看,实在让人厌恶透顶。今日富顺老弟带着李公子你们来了,说的这些话我也都明白了,我很想答应你们,可是我不能。我赌了咒发了誓,若是我答应了方公子的话,李家那狗日的必要找我家麻烦。我那天也是气糊涂了,赌咒发誓说要是我再出海,便任由他们处置。哎,我自己给自己套了个死结。” 方子安和刘把头都惊愕不已,刘把头苦笑道:“还有这等事,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了。你怎地给人纠缠上了?还上了人家的当?赌咒发誓作甚?你出不出海干别人什么事?” 万大海拍着大腿自责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蠢得很,一恼火起来便考虑不周,居然发了那个誓。搞得我现在连下海打渔都不能。气死我了。” 方子安在旁也是哭笑不得,这事可真够奇葩的。万大海居然被自己发的誓给困住了。这倒也是他的性格,火爆直率,没有花花肠子。那李家的人也够无赖的,不但死缠烂打,还纠缠不休,逼得人发誓。这可是典型的无赖作为。可气的是那个少东家还派人盯着,这可是无赖到家了。人家不愿意帮自己,却也不必这么干。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人家不是不愿意,而是被这奇葩的事给困住了自己的手脚。方子安和刘老把头也无话可说。当下三人吃了一会酒,转移了话题谈及其他的事情。那万大海三句两句不离那条八桅船,询问不休。显然是动了心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兴趣极大。越是如此,便看得出来他越是沮丧的很。 吃了饭之后,万大海的老婆也在厢房铺了床让三人歇息。这么晚了也没法回去,只能在这里留宿一晚。刘老把头和他的后生徒弟上了床后很快便鼾声大作,方子安却是心里有些烦躁,耳听的海潮滚滚之声,翻来覆去很久才朦胧睡去。 正文 第一三九章 痛殴 次日清晨,方子安被一阵吵闹之声惊醒了过来。爬起身来,侧耳细听,似乎有人在屋外吵嚷了起来。刘老把头和他的徒弟也被吵醒了。 “好像是有人吵架,是万老哥的声音。”刘老把头道。 方子安也听出来了,万大海的嗓门响亮,一听便知是他。却不知在吵闹什么。三人忙出了厢房来到门外院子里,辨别出声音是从小院外边传来的。 “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天天盯着我们作甚,一群无赖东西。苍蝇一样让人厌烦的很。”万大海的声音从小院东边坡上随着海风清晰传来。 “万大海,你个老东西说话当心些,你骂我们什么?苍蝇?那你个老东西便是一坨屎,不然老子们干嘛围着你转?什么叫做天天盯着你?你当你是光屁股大美人儿么?值得老子们天天盯着你瞧?还不是你给脸不要脸,不肯答应我们少东家,你以为老子们愿意在这天天看着你么?钱塘县临安府中的妓院酒馆不比你家这破院子好?告诉你,你不帮咱们少东家做事,那便别想帮任何人做事,也别想安生,老子们便天天盯着你。”一个尖利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你们这几条狗,惹毛了我,我用鱼叉叉死你们。”万大海怒道。 “呦呵?你有胆子便试试。照着老子这里来。不敢么?哈哈哈,就知道你不敢。吓唬我们?当我们吓大的?老东西!我们少东家说了,你发了毒誓的,敢答应别人出海的话,便任由我们处置。少东家说,只要你敢出海,着我们便砸了你家院子,烧了你家渔船。嘿嘿,这都是你自找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够胆便冲这里刺,刺呀你倒是。不敢了么?哈哈哈哈。”一群人大声笑着,肆无忌惮。 “啊!我不管了,宰了你这狗日的。”万大海怒吼着。 “孩他爹,千万别做傻事,咱们不理他们便是,咱们回去,千万别动手啊。不然咱们一家子便完了啊。”万大海的老婆惊恐的哭叫声传来。 “不好,要出事。”方子安听到这里,低声叫着飞步出了院门。 刘老把头急的气喘吁吁往院子外跑,他徒弟伸手扶他时,刘老把头一把推开他喝道:“还不去帮忙去。” 那后生连忙应了,三步并做两步冲了出去。 方子安沿着围墙飞奔往东,一眼便看见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下的几个人。万大海手里攥着柄鱼叉对着几个着短褂的汉子横眉怒目,他老婆抱着他的腰哭叫着往后拉,那几名汉子插着腰蔑视的哈哈大笑,场面乱成一团。 “呦呵,还来了帮手呢。怎么着?真要动手是么?万老头,你真要是敢动手,那爷们可就一点也不客气了。只要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老子们拆了你们的家,打断你们的骨头。”为首一名汉子看到方子安和另外一名后生飞奔而来,以为是帮手,顿时变了脸,冷声恫吓道。 方子安快步来到近前,沉声问道:“万老伯,怎么回事?” 万大海气的脸色通红,怒道:“便是昨晚我跟你们说的那帮人,早上我坐这里喝茶闲坐,他们便像是苍蝇一般又出现了。三言两语便吵起来了。真想一叉子戳死这几个无赖。” 对面那汉子怒骂道:“个老东西,再骂老子,老子们可对你不客气了。没种的老东西,给你戳你又不敢戳。老不死的怎么不去死?害得老子们天天得来陪着你。你惹毛了老子,老子迟早宰了你这老东西。连你儿媳妇孙子孙女全给宰了。你三个儿子都出海了是么?我诅咒你三个儿子都死在海里喂鱼去。” 万大海气的七窍生烟,这几个无赖显然是要成心气死自己,说出这些恶毒的诅咒和威胁的话来。万大海怒吼连声,挺起鱼叉往前冲,那老妇人大哭着死死抱住万大海的胳膊,整个个人都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万大海不要冲动。 方子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帮家伙实在是太过分了。若只是简单的骚扰倒也罢了,但现在看起来,这帮家伙有些丧心病狂,言语恶毒的诅咒和谩骂,这么下去万大海迟早要被这伙人给气死。 “几位,你们当适合而止。这般欺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你们觉得有意思么?堂堂七尺男儿,却欺负老弱,嘴巴上羞辱谩骂他人,不觉得羞耻么?”方子安沉声道。 “你他娘的是哪根葱?你是这老东西的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干系?来打抱不平么?”领头那大汉皱着酒糟鼻子骂道。 方子安道:“我就是路见不平,我和万老伯也没什么关系,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种欺负人的言行。” “小子,劝你少管闲事。这事儿你还真没资格管。这是万老头跟我家少东家发了誓赌了咒,内里的事情跟你无关,你也管不着。你要是强出头,可休怪老子们对你不客气。”那汉子嗔目怒喝道。 方子安冷笑道:“怎么个不客气法?我倒想见识见识。” 那酒糟鼻大汉怒骂道:“小子,你别嘴硬,老子可没跟你开玩笑。” 方子安猛然厉声大喝道:“说的好像爷爷我跟你开玩笑似的。一群无赖东西,当大宋没王法么?跑来作威作福对老弱百姓耍威风,跟个娘们一样耍嘴骂人,算什么狗屁玩意儿。” “哎呀。小杂种还来劲了。说我们欺负老弱是吧?好,老子们便来教训教训你这个青壮的。兄弟们,给我上,给我摁在地上让他叫亲爷爷,磕一百个响头。”酒糟鼻子大汉大声怒骂道。 两名汉子闻声立刻窜了出来,朝着方子安便逼了过来。万大海忙道:“公子这事儿跟你无关,你跑便是,不要吃眼前亏。” 方子安哈哈笑道:“跑?就这几个货色,我会怕他们?” 说话间,两名汉子已然冲到了近前,两人一左一右,同时挥拳直击方子安的面门。拳头生风,似乎用了全力。方子安骂了一声,双手伸出,双掌张开,篷篷两声响,两名汉子的拳头半路上便击打在了方子安张开的手掌心里。 两名汉子一愣,同时缩回拳头想继续击打,但他们却发现,拳头居然缩不回去了。方子安的手掌收拢,紧紧地握住两名汉子的拳头,铁钳一般的钳住了他们的拳头。两名汉子连番用力抽回,却发现拳头像是长在对方手里,纹丝不动,压根也抽不回来。 “哎呦,邪了门!”两名汉子大声怒吼,用尽力气往后抽拳,方子安猛然松手,两人大力用空,蹬蹬蹬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因为拉扯的力道太大,坐在地上尚不足以卸去气力,倒翻了一个跟头打了两个滚才算是卸了力。两个人灰头土脸的坐在地上,呆呆的发愣。 “干什么?玩什么花样?他娘的,做戏么?”酒糟鼻汉子嗔目怒骂道。因为那两个汉子的动作看起来太假太浮夸,酒糟鼻子大汉以为他们是在做戏,大声怒斥道。 “不是的……”两大汉委屈的要解释。 酒糟鼻子大汉却已经不听他们的解释,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了。但见他双手握拳,叉步而上,双拳握紧时发出咔咔咔的骨节爆响之声,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双拳头大如砂钵一般,看起来像是个练家子,凶恶之极。 “小子,你自找的。老子今儿可得好好的教训你。”酒糟鼻大汉的声音尖利的很,跟他高大的形象形成极大的反差。 方子安忍不住笑道:“你声音怎么那么尖利?你是在宫里当过差么?” “什么?”酒糟鼻子大汉楞道。 “老大,他骂你是太监!”一名汉子提醒道。 “草你娘的,老子要你的命!”酒糟鼻子大汉怒吼着跃起在空中,一只砂钵大的拳头借着前冲之势砸向方子安的脸。他不相信方子安会用巴掌攥住自己的拳头,所以他依旧用挥拳攻击的手段验证自己的想法。 显然他想的没错,方子安确实没有把握攥住他的拳头,因为那拳头太大了。但是方子安却依旧出了手。他身子往下沉,脚下扎了马步,右拳猛击而出,目标正是在身前放大的对方的拳头。 “这小子找死么?咱们老大可是江湖上有名的‘铁拳’阿四,他居然敢跟咱们老大对拳?疯了不成?这小子手怕是要废了。”其余几名大汉见此情形,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 “篷!”双拳对击,和想象的场景一样,血肉横飞中夹杂着筋骨断裂的声音。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随着海风飘荡出很远,一个人一屁股坐下地上,抱着血肉模糊的拳头大声惨叫。那个人不是方子安,而是那酒糟鼻子大汉。他的拳头像是砸到了铁墙上面,右手四根骨头全部断裂粉碎,肌肉和静脉也被砸的撕裂。十指连心,这一下痛彻心扉,几乎要昏倒过去。抱着手上的拳头大声惨叫的同时,脸上一片惨白,汗珠滚滚而落。 “什么?老大居然对拳没对得过这小子,怎么可能?”旁边的汉子们都楞在当场。 方子安手上也是血肉模糊,但那不是他的血。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有黑亮的光芒在手指间闪动,那是精钢指虎反射的光亮。方子安虽然不惧怕跟人对拳,但有指虎在手,还跟人血肉相博么?岂非是傻。 方子安并没有因为一拳击倒对手而罢休,飞身上前,开始拳打脚踢。除了那个酒糟鼻子的大汉,剩下的这些人其实个个都是普通汉子,没什么功夫之人,在方子安手下不堪一击。在方子安的拳脚之下,一个个鬼哭狼嚎满地打滚,被打的鼻青脸肿。 万大海夫妻两个以及后面赶来的刘老把头和他的徒弟,四个人都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如泥塑木雕一般。 正文 第一四零章 担忧 “哎呦,哎呦。”包括那酒糟鼻在内的七名汉子躺在地上大声呻吟打滚,浑身满是尘土,像是地里钻上来的土鳖一般。那酒糟鼻大汉更是握着受伤的手躺在地上,尖声惨叫着,声音刺耳之极。 面对眼前情形,万大海忙拉了方子安到一旁低声道:“公子啊,你这可闯祸了啊,你快跑吧,这里的事我担着便是了。” “是啊是啊,赶紧跑吧,方公子。他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你赶紧走吧。”刘老把头也在旁颤声道。 方子安微笑道:“跑?那怎么成?他们确实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他们认识万老伯啊。我跑了,万老伯一家岂非要倒霉么?再说,也用不着跑啊。” 刘老把头一愣,却也无话可说。确实,方子安若是拍拍屁股走人,万大海一家子可就要倒大霉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方公子啊,你也太冲动了些,这可怎么办?”刘老把头跺脚埋怨了起来。 万大海沉声道:“怕什么?方公子是为我出头,后果我担着便是了,大不了陪他们一条老命便是。” 万大海的老婆在旁叫道:“你个老不死的说的轻松,你倒是不怕死,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呢?他们怎么办?作孽哟,作孽哟,这可怎么办才好。” 万大海焦躁的骂起来,让老妇滚一边哭去,那妇人的声音哭的更大了。 方子安皱了皱眉头,拱手对万大海道:“万老伯,万大娘,你们不用担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我自会担当的。” 万大海道:“公子莫要听着妇人说话,我万大海若是没这义气,还活着作甚?便是公子不出手,今日我搞不好也要动手叉死他们,跟他们同归于尽的。” 方子安笑道:“万老伯是性情中人,晚辈看得出来。不过倒也不必跟他们拼命,这帮东西还不值得赔上性命。不用担心,交给我便是。” 方子安举步上前,来到倒在地上的众人之间,冷声喝道:“各位,可服气么?” 众汉子不敢跟方子安对视,那酒糟鼻汉子倒是倔强,捂着拳头叫道:“你是谁?可敢报上名来。” 方子安点头道:“看来你是没服气,是想要回头报复我是么?好得很,与其等你来报复,不如我现在宰了你,以绝后患。” 方子安说罢,一伸手抓住那酒糟鼻汉子的发髻,拖着便往旁边的斜坡行去。酒糟鼻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单手护着发髻,身子却在地上拖行,磨得腿上全是血。被方子安拖出二三十步抵达斜坡旁边。此处本就是一处高坡,下方便是礁石嶙峋的大海,方子安将那酒糟鼻汉子的身子往坡旁拖,吓得酒糟鼻汉子大声求饶,嚎叫不已。 “饶命饶命,好汉爷饶命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该得罪您。饶我一条狗命……” 方子安冷笑道:“怎地?不问我性命了么?不想着报复了么?” “不敢了,不敢了。”酒糟鼻汉子尿都要出来了,连声叫道。 “你当然是不敢惹我了。可是你还会来惹万大海一家的。不成,不能饶了你,还是得宰了你们。推下去一了百了。你脑袋比较硬,也许撞到礁石上不会碎,也许能活。看你运气好不好了。”方子安作势道。 “不不不,我运气差的很,推下去必死的,我们再也不敢来找麻烦了。爷爷,爷爷,我陈阿四对天发誓,若再敢来骚扰万老爷子,教我天诛地灭,五雷轰顶。求爷爷饶我一命。”酒糟鼻大汉大声求饶道。 方子安皱眉指着另外六人道:“他们呢?你敢保证他们不来?”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谁敢来,我宰了他。爷爷放心。”陈阿四喊爷爷喊得越发的顺溜了。 方子安皱眉沉吟片刻,忽然摇头道:“不对,你们是不来了,可让你们来的那个什么李少东家岂不是还要派人来滋扰?不成,这事儿还是没完。” 陈阿四哭丧着脸道:“爷爷,那我们可真管不着了,李少东家心里怎么想怎么做,我们怎管的着?” 方子安道:“说的也是,你们做不了主。这样吧,你着人回去叫你们少东家来,我在这里等着他。这事儿今日必须解决了。你叫个信得过的人回去叫他来。” 陈阿四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当下方子安带着一瘸一拐的陈阿四回到场中。陈阿四对着一名精瘦汉子道:“老五,你回去跑一趟,请少东家来一趟。一定要请他前来,咱们兄弟们的命便攥在你手里了,少东家若是不来,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那精瘦汉子连忙点头,他的伤不太重,只被方子安在身上踢了两脚,当时差点吐血,但现在已经恢复了过来。当下爬起身来欲走。 方子安喝道:“你可别自己跑了,不管你兄弟的死活。你若不能叫你家少东家来,便等着给这几个人收尸吧。也许尸首都未必能找得到,我要将他们全部推下海去喂鱼。叫你少东家来了,便没你们事了。明白么?别给自己找麻烦。” 那精瘦汉子忙道:“不敢,不敢。一定叫得少东家前来。” 陈阿四和其余几个人也道:“老五,哥几个性命交到你手上了,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可莫要害了我们。快去快回,无论如何也得将少东家请来。他不来,你便是打晕了他背也要背来。” 精瘦汉子连连点头,飞奔而去。 钱塘县县城据此不过十几里,但也需一个时辰才能到,等那李少东家前来,恐怕要到晌午了。当下方子安回转身来,对目瞪口呆的万大海和刘老把头等人道:“两位老人家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便是。” 刘老把头咂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还放人回去叫人来么?那不是更麻烦?” 万大海也道:“是啊,那李歪嘴可凶的很,他来了就更麻烦了。方公子,你还是赶紧走吧。大不了我答应那李歪嘴帮他做事便是。” 方子安笑道:“万老伯,你要出海也是帮我,怎可帮别人?你放心,这件事我必一人承担。捅了天大的漏子也不会殃及你们的。但我若解决了这件事,万老伯你可要答应我帮我执掌那艘大船。这不是交换,这是我的请求。” 万大海叹道:“若真能解决此事,老汉我还能推辞么?可是,这事儿怕是难办了。一会那李歪嘴带人来了,必是一番纠缠。听我一句劝,方公子,你还是赶紧走的好。” 方子安大笑,在万大海早上放在这里的小桌旁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还能塌下来不成。一个小小的地方恶霸我都解决不了,我还混个屁。你们回去歇着,不用在这里陪我了。那兄弟,你扶你师父回去歇着,或者你们先离开这里也成。大娘,你也和万老伯回去歇着。我在这里盯着便是。” 万大海刘老把头等人再劝几句,方子安却根本不听。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屋子里去歇着。临走时,万大海将手中的鱼叉递给方子安低声道:“方公子,拿着防身,以防万一。” 方子安笑着接过,随手放在一旁。 等待的时间是让人煎熬的,特别是对万大海和刘老把头等人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即便是万大海性子火爆,此刻却也不仅有些担心。毕竟他也要顾忌自己的家人。三个儿子两个成家,孙子孙女都有三个了,这一大家子人怎能不有所顾忌。 刘老把头不时的叹气,向着万大海夫妇低声赔罪。他内疚自己不该带着方子安前来。方子安这么冲动,见面几句话便出手打人,现在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可如何收场。但是万大海是个明理之人,他知道方子安是为了自己出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埋怨人家方子安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期间这万大海和刘把头出来瞧了两回,却只见坡上方子安翘着二郎腿面朝大海而坐,不时的喝两口送上去的茶水,悠然自得,似乎完全没在怕的。两名老汉对视发呆,一个心里想: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另一个心里想着:这位方公子倒是颇有胆量的仗义之人。倘若他真能解决这件事,那说明他是个有能力之人。之后自己定为他做事,以报答他仗义相助。 海潮声声,海风呼呼。秋阳高照,大海上金光闪耀,壮美无比。方子安坐在坡上,欣赏着大海的美景,神情淡然,半点也没为即将到来的事情而担心。不是方子安自大,如果你连当朝宰相秦桧的府邸都闯了一次,闹了个底朝天的话。如果你连秦桧的孙子秦坦都敢对抗的话,又怎会在乎一个县城中的商贾之家的少东家。再横他能横的过秦坦?背景再深他能深得过秦桧?方子安的性子里本就带着当兵之人的刚硬之气,经历过太多的危险之后,眼下的情形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晌午时分,阳光下的山野小道上尘土飞扬,马脖子上的銮铃远远的传来响声。方子安听在耳中,站起身来看去。只见北边山野之中,一辆马车在七八名汉子的簇拥下朝着这边快速驶来。 正文 第一四一章 手段 一群人来到近前,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身材矮胖的中年人。这个人面貌倒也清秀,就是一张嘴巴生的似乎有些歪斜,左边和右边生的不对称,给人一种永远都在努嘴的滑稽感。 “是谁这么大胆,敢打我的的人。万大海呢?还不滚出来见我。”那人一下车,便咋呼了起来。 “少东家,少东家,你可来了。我们被人打的够呛。阿四的手怕是废了。”本来安安静静坐在树根下的一干人等见到来人,都纷纷起身叫嚷着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这些人口中的少东家,万大海口中的李歪嘴,钱塘县城里的船行少东。 “一群废物,一群废物东西,六七个人摆不平这里的泥腿子么?陈阿四,你不是号称‘铁拳’么?怎地被人废了拳头?统统都是废物。”李歪嘴大骂道。 陈阿四又是羞愧又是恼火,捧着手一言不发。 “都愣着作甚?给我把万大海揪出来,打他个老狗日的东西。把他家房子给扒了,还有他的儿子家的房子,统统砸了。”李歪嘴大声叫道。 众大汉大声鸹噪起来,聚集在一起有十几个人手,之前挨打的也都不再害怕,纷纷壮起胆来大声叫骂,气焰嚣张起来。万大海和老把头等人站在院子里听得真切,万大娘直接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完了,这下闯大祸了。” 一群人鸹噪着要下坡,竟然无视了方子安的存在。方子安挠挠头有些郁闷,于是挺胸大喝道:“喂,你们是瞎了么?打人的是爷爷我,惹你们的也是我,跟万老爷子有什么干系?陈阿四,告诉你们少东家,谁废了你的手,谁打的你们满地吃灰?” “少东家,就是这厮,就是这厮动手的。阿四的手就是被他废了的。得先拿了这厮再去找万大海的晦气才是。”一名汉子指着方子安大声道。 李歪嘴上上下下打量着方子安,见方子安身材虽然高大,但穿着长衫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不觉皱眉道:“小五,你说的便是这个人?你们七个人便是被这厮给打的满地找牙?” “少东家,是他,就是他。”回去喊人的小五忙道。 李歪嘴骂了句废物,指着方子安道:“原来元凶是你。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为何强自为万大海出头?” 方子安大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这帮人欺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爷我看着心里不痛快,便要出来管一管。” “少东家,莫听他胡说,他们昨晚来的万老头的家,是万老头请来的帮手。什么路见不平?存心来找我们麻烦的。”有人在李歪嘴耳边说道。 李歪嘴点点头,沉声道:“朋友,你怕是不知道情形,所以插手。那万老头跟我可是有协议的,你不分青红皂白打伤我家护院,这笔账怎么算?” 方子安笑道:“什么协议!你们那是耍无赖。人家出不出海跟你们有个屁的干系?凭什么不为你家做事,便不能帮别人家做事?你当你们是土匪么?李少东家,我让你的手下请你来,便是要跟你说清楚,万大海要替我做事了,从现在开始,谁要是跟万大海过不去,便是跟我过不去。你若给面子的话,咱们便就此了结此事,陈阿四的手我给些医药费让他去瞧郎中,这件事一笔勾销。你若不肯的话,咱们今日便划出道儿来,你想怎么着,我接着便是。” 李歪嘴心中怒极,但他倒也是个精细人,见方子安这般做派,心中有些嘀咕。不知道对方的来头,心里终究有些打鼓。 “这位朋友,可否告知你的身份,贵船行是哪家船行?在下李彪跟咱们临安府的各家船行都有些交情。倘若真有交情,倒是可以叙一叙。” 方子安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说起船行嘛,我家这船行叫做……叫做‘东风’船行。” “东风船行?”李彪歪着嘴巴皱眉思索道:“恕我孤陋寡闻,你说的这家船行,我好想没听说过。” 方子安冷笑道:“那你便真的是孤陋寡闻了,我家这‘东风’船行虽然不很大,但是我家的船行遍天下。东风吹到之处,便是我家的船只航行所及。” 李彪翻了翻白眼,心道:这么大的口气,船行还能小么?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是哪家大船行改了名字不成。得打听清楚了。 “那或许真的是我孤陋寡闻了。可否告知你们船行东家的高姓大名,或许我能认识。”李彪道。 “船行东家?那便是我。”方子安拍拍胸脯道:“你若是问我的姓名的话,倒也可以告诉你。你站稳了,爷便是江湖人称: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辣手摧花花不发、毒手屠狗狗不叫、南山打过虎北海擒过龙的喜马拉雅山班公湖关刀狼牙小霸王的方子安。听明白么?” “……” “……” 李彪等人目瞪口呆,一个个嗔目结舌的看着方子安。这个人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名头,看似全是吹牛皮,什么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又什么喜马拉雅班公湖关刀狼牙小霸王,乱七八糟说的是些什么玩意。 “原来,朋友你是消遣我来着。”李彪冷笑道。 方子安斥道:“怎么是消遣你?这是江湖朋友送我的外号,怎么,你觉得不好听么?你笑什么?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李彪失去了耐心,他已经断定眼前这厮是胡说八道。那一串莫名其妙的头衔自然是假的,甚至连后面那个‘方子安’的名字怕也是假的。 “我不管你是谁,你为万大海强出头,打伤我的护院,便是跟我过不去。你是乖乖的磕头认罪,还是要我动手?”李彪喝道。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看来你是完全没把我喜马拉雅班公湖关刀狼牙小霸王放在眼里。这是对我的极大的羞辱,我很生气。你还要我向你磕头认罪?你怕是不知道” 李彪冷声道:“装疯卖傻,你若不肯乖乖磕头,可莫怪我不客气了。” 方子安冷笑一声,抬脚一挑,将靠在桌旁的鱼叉挑起在半空,一个旋风侧摆腿踢在鱼叉柄末端,那鱼叉嗡然作响,电射而出,篷的一声钉在十几步外的一颗树干上。整只鱼叉居然穿透了树干。 李彪吓了一跳,他身旁众人也惊吓出声。这一下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一脚之力。鱼叉钉上树干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穿透树干,足见凌厉凶悍。之前吃了方子安大亏的几名汉子更是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吓得脸色发白。 “干什么?了不起么?”李彪叫道。 方子安冷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们谁经得住我这一脚,尽管上来。” 说着话方子安抬脚将地上一块方正的青石挑起在空中,挥拳冲去,拳头所及,青石轰然碎裂。 “你们谁能经得住我这一拳么?也尽管上来比划比划。”方子安大喝道。 话音尚未落下,方子安的身子纵起在空中,双脚在身旁树干上连点,身子横向往上纵跃一丈多高,在空中嘿然发声的同时,手中银光连射而下。但听‘笃笃笃’一阵爆响,那张喝茶的小木桌上钉上了七八柄银光闪闪的小飞刀,只只深入桌面数寸,红色的绸带在海风中飞舞着。这时候方子安的身子才落下地来,稳稳的如木桩一般钉在地上。 “你们谁能躲得过我这飞刀贯顶么?便也可以上来比划比划。”方子安厉声喝道。 “……” “……” 李彪等人都吓傻了,一群县城的土包子,那里见识过这么厉害的人物。本以为对方是个软柿子,谁想到竟然是个硬茬,而且是惹不起的硬茬。 李彪似乎还想保留些掩面,强自颤声道:“你……你武功高了不起么?我手下这么多人,难道怕你不成?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真动起手来,未必……你便能赢。” 方子安冷声道:“最好别动手,真要动手,你们这些人只有一个结局。” “什么结局?”李彪叫道。 方子安向李彪招招手道:“你来瞧这桌上写的是什么字?” 李彪身子往后一缩,叫道:“我才不去呢。你又没写。” 方子安叹了口气,指着铁拳阿四道:“你来瞧瞧。” 铁拳阿四哪敢上前,直往人堆里缩。方子安怒喝道:“你来不来?你若不来,将你另一只手也废了。” 铁拳阿四无奈,只得磨蹭向前,来到钉着飞刀的木桌前,远远的踮着脚尖看去,然后他整个人脸色发白,双目瞪得老大。 “阿四,写的什么?”李彪叫道。 “是个……‘死’字。”阿四颤声说道。 方子安哈哈大笑,一脚将木桌踹翻在地,李彪等人也立刻看到了桌面上的那个由飞刀组成的‘死’字。到此刻为止,李彪才真正意识到遇到了自己根本不能对抗的人了。这个人适才在空中飞起的一瞬间投下七八柄飞刀到也罢了,居然还用这飞刀钉了个‘死’字。就算再蠢的人,也该知道这个人的功夫高到什么地步。要硬功有硬功,要巧劲有巧劲,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李东家,你可以找万大海麻烦,他们是普通老百姓,也斗不过你。然而,我却不会放过你。你住在钱塘县是么?你家开船行的是么?你应该也有父母妻儿姐妹兄弟吧?若万大海一家被人欺负了,我喜马拉雅班公湖关刀狼牙小霸王便要去找你和你的家里人去聊一聊了。不知道你和你的这帮手下护院能不能挡的住我。我喜马拉雅班公湖关刀狼牙小霸王说一不二。你敢动万大海家中任何人的一根汗毛,我便扒了你们家一个人的皮。信不信由你。”方子安厉声喝道。 正文 第一四二章 担忧 “哎呦,哎呦。”包括那酒糟鼻在内的七名汉子躺在地上大声呻吟打滚,浑身满是尘土,像是地里钻上来的土鳖一般。那酒糟鼻大汉更是握着受伤的手躺在地上,尖声惨叫着,声音刺耳之极。 面对眼前情形,万大海忙拉了方子安到一旁低声道:“公子啊,你这可闯祸了啊,你快跑吧,这里的事我担着便是了。” “是啊是啊,赶紧跑吧,方公子。他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你赶紧走吧。”刘老把头也在旁颤声道。 方子安微笑道:“跑?那怎么成?他们确实不知道我是谁,可是他们认识万老伯啊。我跑了,万老伯一家岂非要倒霉么?再说,也用不着跑啊。” 刘老把头一愣,却也无话可说。确实,方子安若是拍拍屁股走人,万大海一家子可就要倒大霉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方公子啊,你也太冲动了些,这可怎么办?”刘老把头跺脚埋怨了起来。 万大海沉声道:“怕什么?方公子是为我出头,后果我担着便是了,大不了陪他们一条老命便是。” 万大海的老婆在旁叫道:“你个老不死的说的轻松,你倒是不怕死,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呢?他们怎么办?作孽哟,作孽哟,这可怎么办才好。” 万大海焦躁的骂起来,让老妇滚一边哭去,那妇人的声音哭的更大了。 方子安皱了皱眉头,拱手对万大海道:“万老伯,万大娘,你们不用担心,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儿我自会担当的。” 万大海道:“公子莫要听着妇人说话,我万大海若是没这义气,还活着作甚?便是公子不出手,今日我搞不好也要动手叉死他们,跟他们同归于尽的。” 方子安笑道:“万老伯是性情中人,晚辈看得出来。不过倒也不必跟他们拼命,这帮东西还不值得赔上性命。不用担心,交给我便是。” 方子安举步上前,来到倒在地上的众人之间,冷声喝道:“各位,可服气么?” 众汉子不敢跟方子安对视,那酒糟鼻汉子倒是倔强,捂着拳头叫道:“你是谁?可敢报上名来。” 方子安点头道:“看来你是没服气,是想要回头报复我是么?好得很,与其等你来报复,不如我现在宰了你,以绝后患。” 方子安说罢,一伸手抓住那酒糟鼻汉子的发髻,拖着便往旁边的斜坡行去。酒糟鼻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单手护着发髻,身子却在地上拖行,磨得腿上全是血。被方子安拖出二三十步抵达斜坡旁边。此处本就是一处高坡,下方便是礁石嶙峋的大海,方子安将那酒糟鼻汉子的身子往坡旁拖,吓得酒糟鼻汉子大声求饶,嚎叫不已。 “饶命饶命,好汉爷饶命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该得罪您。饶我一条狗命……” 方子安冷笑道:“怎地?不问我性命了么?不想着报复了么?” “不敢了,不敢了。”酒糟鼻汉子尿都要出来了,连声叫道。 “你当然是不敢惹我了。可是你还会来惹万大海一家的。不成,不能饶了你,还是得宰了你们。推下去一了百了。你脑袋比较硬,也许撞到礁石上不会碎,也许能活。看你运气好不好了。”方子安作势道。 “不不不,我运气差的很,推下去必死的,我们再也不敢来找麻烦了。爷爷,爷爷,我陈阿四对天发誓,若再敢来骚扰万老爷子,教我天诛地灭,五雷轰顶。求爷爷饶我一命。”酒糟鼻大汉大声求饶道。 方子安皱眉指着另外六人道:“他们呢?你敢保证他们不来?”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谁敢来,我宰了他。爷爷放心。”陈阿四喊爷爷喊得越发的顺溜了。 方子安皱眉沉吟片刻,忽然摇头道:“不对,你们是不来了,可让你们来的那个什么李少东家岂不是还要派人来滋扰?不成,这事儿还是没完。” 陈阿四哭丧着脸道:“爷爷,那我们可真管不着了,李少东家心里怎么想怎么做,我们怎管的着?” 方子安道:“说的也是,你们做不了主。这样吧,你着人回去叫你们少东家来,我在这里等着他。这事儿今日必须解决了。你叫个信得过的人回去叫他来。” 陈阿四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了。当下方子安带着一瘸一拐的陈阿四回到场中。陈阿四对着一名精瘦汉子道:“老五,你回去跑一趟,请少东家来一趟。一定要请他前来,咱们兄弟们的命便攥在你手里了,少东家若是不来,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那精瘦汉子连忙点头,他的伤不太重,只被方子安在身上踢了两脚,当时差点吐血,但现在已经恢复了过来。当下爬起身来欲走。 方子安喝道:“你可别自己跑了,不管你兄弟的死活。你若不能叫你家少东家来,便等着给这几个人收尸吧。也许尸首都未必能找得到,我要将他们全部推下海去喂鱼。叫你少东家来了,便没你们事了。明白么?别给自己找麻烦。” 那精瘦汉子忙道:“不敢,不敢。一定叫得少东家前来。” 陈阿四和其余几个人也道:“老五,哥几个性命交到你手上了,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可莫要害了我们。快去快回,无论如何也得将少东家请来。他不来,你便是打晕了他背也要背来。” 精瘦汉子连连点头,飞奔而去。 钱塘县县城据此不过十几里,但也需一个时辰才能到,等那李少东家前来,恐怕要到晌午了。当下方子安回转身来,对目瞪口呆的万大海和刘老把头等人道:“两位老人家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便是。” 刘老把头咂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还放人回去叫人来么?那不是更麻烦?” 万大海也道:“是啊,那李歪嘴可凶的很,他来了就更麻烦了。方公子,你还是赶紧走吧。大不了我答应那李歪嘴帮他做事便是。” 方子安笑道:“万老伯,你要出海也是帮我,怎可帮别人?你放心,这件事我必一人承担。捅了天大的漏子也不会殃及你们的。但我若解决了这件事,万老伯你可要答应我帮我执掌那艘大船。这不是交换,这是我的请求。” 万大海叹道:“若真能解决此事,老汉我还能推辞么?可是,这事儿怕是难办了。一会那李歪嘴带人来了,必是一番纠缠。听我一句劝,方公子,你还是赶紧走的好。” 方子安大笑,在万大海早上放在这里的小桌旁坐下,翘起二郎腿道:“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还能塌下来不成。一个小小的地方恶霸我都解决不了,我还混个屁。你们回去歇着,不用在这里陪我了。那兄弟,你扶你师父回去歇着,或者你们先离开这里也成。大娘,你也和万老伯回去歇着。我在这里盯着便是。” 万大海刘老把头等人再劝几句,方子安却根本不听。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屋子里去歇着。临走时,万大海将手中的鱼叉递给方子安低声道:“方公子,拿着防身,以防万一。” 方子安笑着接过,随手放在一旁。 等待的时间是让人煎熬的,特别是对万大海和刘老把头等人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即便是万大海性子火爆,此刻却也不仅有些担心。毕竟他也要顾忌自己的家人。三个儿子两个成家,孙子孙女都有三个了,这一大家子人怎能不有所顾忌。 刘老把头不时的叹气,向着万大海夫妇低声赔罪。他内疚自己不该带着方子安前来。方子安这么冲动,见面几句话便出手打人,现在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可如何收场。但是万大海是个明理之人,他知道方子安是为了自己出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埋怨人家方子安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期间这万大海和刘把头出来瞧了两回,却只见坡上方子安翘着二郎腿面朝大海而坐,不时的喝两口送上去的茶水,悠然自得,似乎完全没在怕的。两名老汉对视发呆,一个心里想: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另一个心里想着:这位方公子倒是颇有胆量的仗义之人。倘若他真能解决这件事,那说明他是个有能力之人。之后自己定为他做事,以报答他仗义相助。 海潮声声,海风呼呼。秋阳高照,大海上金光闪耀,壮美无比。方子安坐在坡上,欣赏着大海的美景,神情淡然,半点也没为即将到来的事情而担心。不是方子安自大,如果你连当朝宰相秦桧的府邸都闯了一次,闹了个底朝天的话。如果你连秦桧的孙子秦坦都敢对抗的话,又怎会在乎一个县城中的商贾之家的少东家。再横他能横的过秦坦?背景再深他能深得过秦桧?方子安的性子里本就带着当兵之人的刚硬之气,经历过太多的危险之后,眼下的情形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晌午时分,阳光下的山野小道上尘土飞扬,马脖子上的銮铃远远的传来响声。方子安听在耳中,站起身来看去。只见北边山野之中,一辆马车在七八名汉子的簇拥下朝着这边快速驶来。 正文 第一四三章 内幕 烛火之下,当方子安毫无隐瞒的将自己赚大钱的计划告诉秦惜卿之后,秦惜卿惊讶的半晌无语。 “子安,你居然背地里在计划这样的事情,我居然全然不知。你这么做真是让人费解。你不是要立志入仕么?莫非你又要当商贾不成。” 方子安笑着摇头道:“我对当商贾没什么兴趣,我只是对银子感兴趣罢了。我想挣大钱。” 秦惜卿蹙眉道:“你很缺银子么?” 方子安笑道:“当然缺。莫非你以为我能心安理得的住着这大宅子,花着你的银子么?” 秦惜卿道:“为何不能?你缺银子,我可以给你。你没必要去做这样的事情,你该认真温书,准备春闱大考,而不是花时间去做什么生意。” 方子安大笑道:“惜卿,我是男人,我花着你的银子,住着你为我买的宅子,你觉得合适么?” 秦惜卿皱眉道:“有何不可?你是觉得伤了你的自尊么?怕被人说吃软饭么?” 方子安苦笑道:“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么?不过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想吃软饭。” 秦惜卿轻声道:“你终究还是嫌弃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的银子脏,来路不正。又或者你觉得我会拿银子控制你,让你觉得压力大?” 方子安忙摆手道:“这话又从何说起?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花你的银子罢了。我说了,我是男人,我有我的自尊,我总不能花着自己女人的银子心安理得吧。身为男人,我要赚钱养活自己的女人才是。” 秦惜卿道:“我的就是你的,有何区别?” 方子安挠头苦笑,道理似乎是讲不通了,一番对话下来,最终还是回到了鸡生蛋蛋生鸡的纠缠之中。秦惜卿会认为自己是嫌弃她,她倒是真的对自己慷慨的很,那也说明她是完全的爱上了自己。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愁眉无奈的样子,忽然噗嗤笑出声来到:“罢了罢了,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便是,你们这些男人,个个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似乎用了女人的银子便觉得自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似的。我猜,你是不是还打算赚了银子之后连这买这宅子的银子都还给我呢?借此向我展示你的能力和本事,不让我瞧不起你,是不是?” 方子安嗔目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你怎么知道?” 秦惜卿叹道:“我怎会不知。我秦惜卿又不是傻子。适才只是跟你开玩笑罢了,你想去做,便做就是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呢?其实你大可不必买艘破船走私,你想做这一行,买几艘船,我再给你引见几位船行东家,由他们引路便是了。哪里需要这么复杂。” 方子安摇头道:“那你就不懂了,若是那么做的话,我不如直接向你伸手要银子便是了。再说了,那么做,既让你欠了别人人情,赚头又大打折扣。我之所以要冒险走私,便是因为利益最大化,不经过市舶司,起码可以多赚一倍。这才是乐趣所在。” 秦惜卿点头道:“说的也是,船行这一行我知道的,咱们大宋八大船行几乎垄断了整个番国贸易,和市舶司瓜分暴利。临安林家船行的少东家有一次便说了,他们几大船行每年故意只出五十艘船,便是为了抬高货物的价格,牟取暴利。市舶司对八大船行也根本不是平价收购他们的货物,而是任由他们哄抬海外货物价格,之后跟船行进行分账。这里边的名堂多得很呢。” 方子安闻言愣了愣,骂道:“他娘的,这帮奸商。居然敢这么干?市舶司岂非被他们控制了么?” “控制什么呀?市舶司岂是他们能控制的了的。市舶司名义上是地方转运使管辖,其实都是政事堂派人提举。秦桧一干人牢牢把控这棵摇钱树,跟大船行瓜分利益罢了。对外称是市舶司平价收购,那都是糊弄人的。市舶司所得财税银子有限,剩下的都是他们瓜分了的。反正大宋百姓当冤大头。番国香料象牙宝石卖的贵的离谱,皇宫里用的香料往往都要花高价从外边市上去买。里外里交的财税银两又通过这种方式全部吐回去了呢。”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真是大开了眼界,原来这里边还有这样的肮脏勾当和名堂。按照这么说来,市舶司岂非沦为了秦桧和船行的私人赚钱工具了。将大宋一个管理海外贸易的摇钱树据为己有,朝廷每年所得极为有限,大头都被这帮吸血鬼给得了,简直太疯狂了。 “如此说来,我本来对走私的行为还有些罪恶感,现在半点也没有了。这银子也根本到不了朝廷的库房里,我这也算是从这帮蛀虫口中夺食呢。”方子安道。 秦惜卿道:“你要这么想,倒也是可以的,不过惜卿觉得你对这件事似乎太乐观了些。我可要提醒你,你这是从他们的嘴里抢食吃。若是被他们发现了,那可真是明面上送了把柄给秦桧整死你了。尤其是现在,他们巴不得找你的把柄,你反而主动送上前去。” 方子安笑道:“那也要抓到我的把柄才成啊。我又怎会让他们抓到我走私的证据。” 秦惜卿道:“莫要把话说得太满。朝廷水军驻扎在舟山岛,他们会严查出海船只的。你若是大意的话,会出大事的。” 方子安闻言一惊,倒是暗地里紧缩了一下。这倒是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秦桧等人,那么此次出海计划当安排的更加的隐秘妥当才成,绝对不能被他们抓到把柄,不然自己怕真的死定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秦惜卿见夜色已深,于是起身告辞。临别前两人又温存了片刻,方子安这才送秦惜卿离开。目送秦惜卿的马车离开之后,回转身来时,老黄给方子安递过来一叠银票。 “这是什么?”方子安诧异道。 “适才秦姑娘给我的,叫我转交给公子。说公子需要银子。”老黄道。 方子安讶异道:“什么时候,我怎不知?” “就我伺候秦姑娘上车的时候啊,你没见么?”老黄道。 方子安拿着那叠银票站在院子里发愣,心中颇为感激。适才的谈话中,秦惜卿已经知道自己的计划,知道自己花了不少精力和银两去准备此事。她应该也猜到了自己将柜上的银子花的差不多了,所以留下了银两给老黄,让他转交自己。她直到自己是不会开口要的,所以便通过老黄来转交。 方子安数了数银票,又是五千两。自己确实银子已经超出预算了,造船修船请人工等等花掉了近三千两银子。接下来还要采买货物,雇佣车马人工等费用,剩下的不到两千两根本不够。方子安回来的路上正在盘算该怎么办,是不是去找未来的丈人老张去拿几百两银子救急,没想到秦惜卿却如及时雨一般的给了这么多银子。这样一来,后续的开销便宽裕多了。 方子安轻轻叹息感动,秦惜卿是个聪慧之极的女子,懂得自己所需。自己能遇到他,当真是这一世的造化。方子安暗下决心,绝不让秦惜卿失望,一定要把这件事干成。 …… 次日上午,方子安找到了位于北城的那家永和客栈。柜上问了钱康的名字,店伙计当即去客房叫人。方子安在客栈大堂中等了不到片刻,便见钱康快步从后门进来,见到方子安大声叫了起来。 “子安兄,哎呀,真的是你,我一猜便是你来找我。” 方子安哈哈笑着上前,刚要拱手行礼,钱康却上前来一个熊抱,搂着方子安的胳膊不松手,口中哈哈大笑。掌柜和店伙以及大堂中的两名客人见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均投来诧异的目光,神情中颇有些玩味。 “钱兄,你怎么来京城了?距离大考还早的很呢,你这才回余杭几日?怎地又来京城了?”方子安笑道。 钱康左右瞧瞧,拉着方子安的胳膊道:“走,去我客房里说话。” 方子安点头,钱康转头吩咐店伙道:“送一斤牛肉几碟小菜,一坛子酒来我房里。” 方子安诧异道:“一大早的喝什么酒?” 钱康道:“喝酒还分时候么?得喝。” 方子安无奈苦笑,跟着钱康进了后院,来到二楼东侧的一间客房里。刚刚进了房门,方子安正要说话,便见钱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方子安一惊,忙上前扶他道:“钱兄弟,这是作甚?咒我早死么?” 钱康不肯起身,沉声道:“子安兄,你便让我磕头道谢,也表达我心中的愧疚之意。不然我心中难安。我知道了一切,京城发生的事情传到余杭了,我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子安兄,因为我嘴巴贱,让你和秦姑娘涉险,差点出事。我一定要磕头谢罪。” 说罢,钱康爬在地上咚咚的磕起头来。 方子安忙强行将钱康拉起身来,拉着他坐下,发现钱康的眼中竟有泪痕。 正文 第一四四章 协力 店伙送来了牛肉和酒,虽是清晨,方子安却和钱康对坐而饮。 几杯下肚,钱康低声询问当日细节,方子安也不隐瞒,简单的将整件事告知了钱康。钱康听得是目瞪口呆。 “原来整件事如此的凶险,我在老家听到消息,只猜想必是子安兄和秦姑娘闹出来的事,猜想会很危险,但却没想到如此凶险。黄万年这个卑鄙小人,死有余辜,竟然出了那样的馊主意。不过子安兄还是智勇过人,化解了此事,大闹相府,还借刀杀人宰了黄万年,简直大快人心。子安兄,我对你真是又钦佩又愧疚,我钱康不及你之万一。但这件事会让秦桧祖孙对子安兄你彻骨痛恨,之后必会伺机报复,往后子安兄的路怕是不好走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怪我。”钱康轻声道。 方子安摆手笑道:“钱兄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事情过去了,也不用老是耿耿于怀。秦坦本就没打算放过我,你怕是还不知道他在之前派人夜里去三元坊刺杀我的事情吧。” 钱康愕然道:“有这事么?” 方子安一笑,将三元坊那晚的刺杀之事告知了钱康,钱康听后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秦坦那厮睚眦必报,只因为贡院门前的言语便要派人去杀你?这厮也太狠毒,太跋扈了。但子安兄……你居然杀了他的九个手下?这也太疯狂,太厉害了。” 方子安嚼着牛肉,笑道:“有心算无心,那也算不得什么。所以说我跟秦坦之间早已是死敌,就算没有你那日的事情,我和他之间也迟早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火拼的。你倒也不用为这件事再觉得愧疚。” 钱康沉吟道:“可是……贡院门口的事,也是我起的头啊。是我先要去管闲事的。我这是……这是坑的子安兄不浅啊。哎呀,我真是个蠢材,怎地净是给子安兄招惹祸事。而且还害得秦姑娘差点着了秦坦奸计。若是你们这一次有个闪失,我怕是只能以命相搏,以死相赎了。” 方子安愕然,怎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这样的话题了。不过想想,确实也是。起初同秦坦之间的纠葛确实是钱康要管闲事,两件事都可以说是钱康起的头,倒也难怪他愧疚不已。 “钱兄,不要说这种话,还记得我们之前发的誓么?你我和长林兄都发誓要和秦桧老贼斗一斗的。既然有此志向,那迟早会和他们生出冲突来。这些本就是会发生的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干系?”方子安轻声道。 钱康点头道:“说的对,婆婆妈妈絮絮叨叨也没意思,总之,我记着这次的教训便是了。来,子安兄,我敬你一杯。” 方子安举杯笑道:“喝!” 两人一饮而尽,方子安伸筷子去夹菜的时候,只听钱康沉声道:“子安兄,我不打算参加春闱大考了。” 方子安惊讶抬头看着他问道:“你说什么?那又是为何?” 钱康沉声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知道即便我参见春闱大考也是没希望的,我明白,中解试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这件事我考虑了许久,我不像子安兄和长林你们两个那样能沉下心来,我一向读书马马虎虎,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件事上,不如早寻出路。” 方子安皱眉道:“你试都不试,怎知你便不成?你可知道这春闱资格多么难得?别人梦寐以求,你却弃之如敝履?” 钱康道:“子安兄,我不是不想试,而是结局就摆在那里。子安兄,你只说句心里话,春闱只取区区数百人,我钱康能在其列么?我这次解试也只排四百多名,更何况是全大宋的解试学子一起参加的春闱大考?” 方子安皱眉无语,确实,钱康读书马马虎虎,这次秋闱能过关已经算是奇迹了。在六百过关学子之中,他的排名在四百六十二位,参与春闱的话,确实属于重在参与的那种人。但是,总不能因此便放弃,这着实有些可惜。 “钱兄,科举是不论排名的。解试排名第一又如何?春闱照样可能名落孙山,那是算不得数的。你不试一试,将来会后悔的。不要胡思乱想。你之前不是说过,就当其余学子都是猪,明年春闱八千多人参与,你便当是八千头猪便是。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到了今日,你不可轻言放弃。”方子安劝慰道。 钱康摇头道:“那是玩笑话罢了。子安兄,我真不是意气用事,我是觉得实在没希望,还不如早做打算。如果子安兄一定要我去碰碰运气,我也可以去碰碰运气,但是书我是不读的。我现在一摸到书本心里便烦躁的很。子安兄,你莫要劝我了,我意已决。我不想浪费时间在读书科举这件事上了。” 方子安不知道钱康到底为何生出这种情绪来,或许他只是暂时心绪不佳生出这种情绪来,自己强自规劝也效果不佳,不如过一段时间再说。 “钱兄,我对此保留我的态度,但我也不想跟你说什么大道理,这件事咱们以后再说,反正春闱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然则,你若是不愿温书备考,那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钱康摇头道:“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或许游山玩水四处走走什么的。” 方子安笑道:“你是要出家还是要归隐?还游山玩水,你是家有万贯家私,还是已经人到暮年要混吃等死么?你年纪不过大我两岁,正当韶华之时,却有这些想法,当真不该。” 钱康自己干了一杯酒道:“我也知道不对,但是我就是提不起劲来。其实游山玩水什么的,我也是提不起劲来,但总是要做些什么,不是么?” 方子安心里微微有些明白钱康的感受了。钱康其实是对自己丧失了信心,生出了一些迷茫。特别是之前发生的事情,钱康闯了祸之后,心中定然极为自责。他或许认为他自己一无是处,所以心中生出了自暴自弃的颓废之感。钱康平日是极为自信的一个人,性子也风风火火,看起来似乎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时刻。但是,那是在没遭到打击的情况下。钱康此刻便属于被打击之后一下子变陷入了心理的谷底,觉得自己啥也不是,干啥啥不成,还给人添乱,极度自卑。 其实很多人都是如此,人很容易在遭受自信心的挫伤之后陷入另外一个极端。以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被打击之后会觉得自己啥都不是。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同的是,有的人能挺过来恢复过来,而有的人则从此变得自卑自怨,畏缩不前起来。 方子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当然要帮钱康走出这种低谷。他怎能让钱康陷入这种情绪之中。 “钱兄,不如这样,你若真没想好要做些什么,那便来帮我的忙。我最近在准备做一件大事,若得你相助,便如鱼得水了。我正一个人忙的焦头烂额,也没个人商议商议。你来帮我便是。” “哦?子安兄在做什么大事?”钱康忙问道。 方子安笑着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我正在想着要找个人帮我,你来了,这不是天意么?我需要你的帮忙,咱们兄弟一起来干这件事,赚大钱。钱兄,你该不会连赚银子都没兴趣吧。” 钱康听了方子安的一番叙述早已经表情呆滞,他做梦也想不到方子安居然要走私出海做生意。适才这个人还振振有词的规劝自己读书应考,他自己不也是不务正业么? “子安兄,你做的这事儿,它能成么?你又没这方面的经验,怎敢就这么干了。”钱康咂嘴道。 “管他那么多,事都是人干的,要什么经验?不干永远没经验,干了再说。况且,咱们没经验,我请的两位老人家可是经验都快要溢出来了的人。你也莫要废话,你就说你来不来,帮不帮我吧。我正好缺个总管一些具体事情的人,你若帮我,我便不用操心劳神了。”方子安道。 钱康道:“当然来啊。我正愁着不知做什么好呢。再说又是子安兄的大生意,我岂能不帮。但是,我又怕把你事情搞砸了。” 方子安笑道:“怕什么?送你一句话,胆大心细,遇事三思。做到这句话当然不易,但是总归会有所裨益。钱兄,我相信你,我对你从来没有失望过,你自己的本事你自己还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来,莫要废话,同意了便跟我干了这杯,不同意的话也干了,然后你去游山玩水去,我也不拦着你,咱们还是好兄弟。” 钱康端起酒杯来一言不发,一口闷干,亮着杯底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方子安大笑道:“搞得好像上战场杀敌一样,大可不必。酒也莫喝了,收拾东西,退了房,住我宅子里去。那么大的宅子,我正嫌住着空落落的呢。” 正文 第一四五章 待发 秋风渐凉,树木凋零。伴随着满城飘飞的落叶,临安城的深秋将尽,冬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进入十月,临安街头上行人百姓已经穿上了夹衣,轻薄飘逸的长衫襦裙已经都被臃肿的冬衣所代替。清晨早起,可以看到房舍屋瓦上,地面的枯草上都开始覆盖着一层白霜。街头的炊饼铺子,面条摊上,热气腾腾,白雾缭绕,让人真正意识到天气真的冷了。 靓丽如妙龄女子般的临安城也变得老气横秋起来。整个城市的色调从五彩明快变得暗淡而晦涩。 十几天来,方子安倒是忙的不亦乐乎。城里城外两头跑着,查看修船进度,商量出海事宜,以及开始采买大批的出海物资和商品,准备为即将到来的远航做准备。 钱康的加入帮了方子安大忙了,钱康做事麻利,风风火火,采买商品和物资这样的事情便全部是他来办理。方子安更多的时间是前往老把头喝万大龙头那里去和他们商量解决出海前后的各种问题,具体的采买之事参与的很少。要不是有钱康在,即便以方子安的体力怕是分身乏术,累趴下不成。 不过,虽然很累,但是亲力亲为的做一件大事还是让方子安和钱康都充满了兴奋之感。对方子安而言,这算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代亲自的去操办一笔生意,方子安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精力。上一次虽然开小面馆的事情方子安也参与了,但那件事在方子安看来其实不能算是一件大事,更不要说面馆的事其实是老张头父女主导,方子安大多数时间都在一旁甩手。 钱康的精神面貌也有了变化,全心投入一件事后,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开朗性格。而方子安放手让他主导采买物资商品的事情更是给了钱康很大的信心。他认认真真的比对价格和质量,甚至想办法去从一切去过番国的商贾口中套问信息,摸清楚番国人最喜欢的商品的种类,打听到不少有用的信息。这些都被方子安大加赞赏。事实证明,钱康绝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人,他只是没有认真的去考虑做一件事情。方子安给他的建议他牢牢地记着,胆大心细,遇事三思,从而和方子安配合的甚为合拍。 虽然忙碌,方子安心里还是挺开心挺兴奋的。没有什么比全身心的投入做一件事情更让人有成就感和获得感的了。即便不是为了能有银子造出许多自己想造出的东西和实验出的东西来,就算是紧紧是为了做一件事情,这种感觉也让方子安甚为满意了。 方子安忙的都没空去卿园见秦惜卿,秦惜卿主动来了两回,却都和方子安擦肩而过。虽然有些失望,但难得见方子安如此认真的对待这件事,秦惜卿之前认为方子安不过是一时的意动而已,现在却明白他是来真的了。秦惜卿只能通过老黄之口转告方子安,让他注意歇息,有空去找自己。 春妮那里,方子安倒是抽空去了一回。老张头埋怨方子安动辄十天半个月的不照面,不管面铺的生意,方子安只是笑着抱歉,权当耳旁风。方子安唯一的歉疚是对春妮的。春妮倒是乖乖的,她直到方子安的住处,但却从不主动找来。不知何时起,她变得安静了起来。方子安其实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自从自己中了解试,住进了大宅子之后,春妮的心里正在经历着某种变化。这种时候其实自己应该更主动的来见她才是。可这个时候方子安确实是没空,只能抽空来一趟,宽慰一番春妮。 时间紧迫,方子安不得不将其他的事情放下。进入十月时候,出海的日期便临近了。方子安要想打个时间差快速赚个暴利的话,那么便不能耽搁了。 十月初五清晨,大船终于全部整修完毕。整个大船修造一新,船身上上了油漆之后,简直就像是一艘新造出来的大船一般极为帅气。当加装了侧鳍板的大船从胎架上落入河湾潮水之中的时候,方子安激动的差点掉泪。船上,刘老把头和十余名修船的徒弟,以及前来正式接管大船的万大海和他招募的二十多名船工都见证了这一幕。 万大海挺胸立在甲板上,手握船舵一叠声的下达指令,众船工有条不紊操控船只,升起风帆,按照万大海的指令将大船移出河湾来到钱塘江面上。一般而言,无论是新船还是修好的船只都需要出海进行为期十天到半个月不等的海试,但是这一次却免了这个环节。万大海只下令在钱塘江上和出海口之间的二十余里的水路上进行一天的测试。让船工们熟悉大船的操作,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虽然急促,但也聊胜于无了。 从清晨到日落,方子安和钱康全程在船上参与这一天的测试。目睹着船工们进行各种升降船帆,转动船帆,放下桅杆,大小角度的拐弯,以及全速的前进和后退的转换。万大海甚至利用海潮涨落时涌入江中的潮水进行了一番抗浪的测试。虽然时间很紧,操练的也比较急促,但是一天下来,万大海对这艘大船的性能还是高挑起了大指。 “好船,如臂指使,灵活自如,这是我这么多年操练过的最好的一艘船了。虽然很多东西暂时无法测试,必须道海上才成,但起码目前为止,我可以说这是一艘合格的海船。出海当无问题。富业老弟宝刀未老,佩服佩服。” 刘老把头就等着这句话了,闻言哈哈大笑,抚须道:“彼此彼此,万老哥也是宝刀未老啊。你往这船头这么一站,这艘船便立刻活了。万老哥,没想到临到老时,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联手干事啊。而且还是这么冒险的事情。” 万大海哈哈笑道:“那还不是方公子的手段?咱们两个老家伙都上了这小子的贼船了啊。” 刘老把头哈哈大笑,方子安也哈哈笑道:“常言说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这一下子有两宝在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万老伯,刘老把头,在我看来,这可不是贼船,这是一艘希望之船,实现梦想之船。两位的梦想都要在这艘船上实现,我方子安的梦想也要在这艘船上实现。所以,我决定,将这艘船命名为‘梦想’号。二位觉得如何?” “梦想号?好,好,虽然有些拗口,但我觉得不错。人一辈子都要有梦想,就算我们老了,梦想却始终未老。”万大海居然说出了这番文绉绉的话来。 方子安大笑,他站立船头,看着暮色中滚滚的江面波涛,心情好的难以形容,他笑着大声对万大海道:“万大龙头,如此明日我们应该便可以装货出海了吧。” 万大海点头道:“明日装货上船,后日凌晨,乘着海雾未散之时出海,也可以避开水军船只的盘查。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出海口的礁石和岛屿暗滩,他们可不知道。” 方子安点头道:“好,便这么定了。明日我将货物运来湾头村装船,明晚我设宴为诸位践行。” …… 方子安和钱康回到临安城中时已经是初更时分了。两个人都很兴奋。沐浴更衣之后在厅中对饮。兴奋的谈论着今日的船只试航的情形,以及商议着明日如何安排车驾不引人注意的将上百车的货物拉往湾头村装船。 “子安兄,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先运粮米蔬菜酒水等船上储备之物。这些东西要装二十车,我跟李家车行的李掌柜说好了,这二十车在两家粮米店装货之后从侯潮门和艮山门分别出城,这样车队便不会显得过于庞大。别人会以为是前往运河码头和钱塘码头这两处码头。之后再以同样的办法统一装货,分开出城再汇合,将瓷器布匹这些东西运往湾头村装船。估摸着虽然慢些,但到下午是肯定能全部完成的。几家商行和车行我也都打了招呼,压着他们部分银两。如果当中出了差错,或者不听我的吩咐的,他们将拿不到剩下的银子。所有的货物上船了,银子他们才能结清。”钱康沉声的解释了明日装船的方案。 方子安挑指赞道:“钱兄安排的甚为妥当,一切都按照你的安排做便是了。这段时间若不是钱兄帮我的话,我将焦头烂额。钱兄做事越来越老练自信了,我很高兴。钱兄啊,这下你知道你的能力了吧。你一直都是这么优秀的。” 钱康呵呵笑道:“子安兄,你莫夸我了。我这段时间确实感慨良多,我该谢子安兄才是,让我能体味领悟到一些东西。子安兄,我有个请求。” 方子安道:“但说无妨。” 钱康道:“我想跟着梦想号去出海,一来船上需要个人盯着,毕竟这是你的生意,不能咱们没人跟着管事,全交给万大海他们。我跟着去,可全权代表你,也好有个约束。另外,我也想出海看看外边。增长见闻。你曾跟我说,海外异域奇异瑰丽,正所谓山川异域日月同天,我很想瞧瞧外边的世界,那些异域番人的人生和风土人情。我想,这对我会有很大的帮助。” 方子安皱眉道:“可是这一趟可是冒险,风险极大。我甚至不知道这一趟能否成功。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钱康笑道:“子安兄,你可莫骗我。若你真觉得不会成功的事情,你还会这么上心的去做么?危险是有的,但是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真的很想去。” 方子安想了想到:“你真想去的话,我也不拦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钱康道:“什么条件?” 方子安道:“回来后,立刻收心温书,明年乖乖的同我一道参加春闱大考。赚钱归赚钱,前程归前程。每一件事都要努力,不能放弃。虽然贪心了些,但我本就是贪心之人。真要是努力了没有成功,那是另外一说。” 钱康缓缓点头,举杯道:“好,我答应你。” 正文 第一四六章 远航 次日一早,方子安便出城赶往湾头村。抵达时,万大海刘老把头等一干人等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梦想号挺靠在村东头河湾和钱塘江入口处的深水区,十几条长长的跳板搭在甲板上,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巳时开始,在钱康的组织下,二十车干粮蔬菜等消耗品陆续抵达,船工们和修船的众人开始搬运货物上船,分舱存放物资。搬运之中,万大海发现还有十几箩筐的青橘在其中,不免有些纳闷。方子安告诉他,这是预防长期航行中船工常见的坏血病的良药。 那日万大海谈及出海的风险时,除了海上风暴暗礁之类的危险之外,还提及了每年都有船员死于一种奇怪的疾病。得病的船员普遍头发脱落,牙齿松动,口腔溃疡,拉出的粪便都带着血。精神萎靡而且疲劳不堪。船工们不知原因,都传说是触犯了海中神灵,中了邪气所致。所以每艘船出海之前,都要祭祀海神,祈祷不要中了这种邪病。方子安当时便意识到这正是航海的船员们易得的一种叫坏血病的疾病。其实便是维生素C缺乏所致。所以,方子安特意让钱康采买了几百斤青柑橘上船,便是防止此病的发生。 方子安要求万大海每日必须让船工们吃两三只青柑橘,便绝对不会得那种坏血病。万大海虽然有些疑惑,但却也为方子安的细心安排所感动和赞许。 装上船的除了米面干粮蔬菜这些东西之外,为保证船员们的体力,还将五头猪和二十头羊赶上了船,保证船员们可以吃到新鲜的肉食。为此,又占据了前舱的一角。和一般船行死命的压缩空间,装满货物不同,方子安对这一次的冒险的定位是,绝对不能出差错,要保证船工的安全和饮食。保证他们能安全归来。方子安已经将这一次的航行定位为一次实验性的冒险,赚钱多少,方子安已经没有将之摆在第一位了。 晌午时分,各种用来贸易的物资也陆续抵达。大量在番国畅销的瓷器,丝绸,布匹,茶叶,漆器等物被分门别类的装上船舱。最终到午后未时末,最后一批货物终于全部上船。在万大海的指挥下,船工们有条不紊的用绳网将所有货物固定牢固,整艘船便已经完全成为整装待发的状态。 西斜的秋阳之中,方子安在甲板上摆下酒席,为即将出海的众人践行。 从临安城中特意运来的酒肉菜肴摆满了长长的条桌,大坛的清酒斟满了酒碗,众人开怀畅饮,吃喝不拘。几碗酒下肚,方子安已有熏熏之意,但心情却畅快之极。他端着酒碗来到万大海身旁敬酒,万大海忙起身站起。 “万老伯,这艘船终于要出海远航了,子安很是高兴。这一路上必有很多危险,让你老人家经受这些,子安心中有愧。唯有希望万老伯和诸位能够排除危险,平安归来。说实话,这时候,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们能够安全归来,至于这一趟能不能赚到银子,那都在其次了。”方子安诚恳的说道。 万大海呵呵笑道:“方公子不必担心,你既请我出山,便该相信我才是。我的三个儿子都在船上,我自然会加倍谨慎的。你放一万个心便是。我之前去番国,在番国也有不少认识的番人商贾,相信事情会顺利进行。我保证在上元节前赶回来。来回各有一个月的时间,有这艘八桅大船,我想时间上的足够了。方公子,你就等着好消息便是了。” 方子安点头笑道:“好,那我便不多言了。此刻临别之际,我想起几句古诗来,便送给万老伯。诗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虽然不甚贴切,但我想,此去大海茫茫,数千里的行程,万老伯老骥伏枥,慨然而往,却也是让人感动的。来,敬你一碗。” 万大海哈哈笑道:“不愧是解元公,出口成章。这几句听着倒也顺耳。干了!” 两人举着酒碗一饮而尽。 方子安又斟一碗,来到钱康面前,看着钱康道:“钱兄,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此次要你去押船出海,说实话,我心里是很不安的。但是,钱兄说要多历练,多见识,我是同意的。此一去回来,你便知天地之大。期待钱兄早日平安归来,你我兄弟聚首之时,必是另一番欢乐。” 钱康沉声道:“子安,你放心便是。事我会办好,人,我也会安全回来。你我之间,无需多言。干了这碗酒,一切尽在酒中。” 方子安点头微笑,和钱康碰了碰酒碗,一饮而尽。 因为即将出航,不能太多饮酒,所以送行酒宴持续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告结束。万大海大声喝令之下,所有船员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做好了起航的准备。 “方公子,富业兄弟,你们下船吧。船要出发了。此刻出航,半夜里便可抵达东边的海面上。等待黎明海雾起来,我们便可直接过东边的岛屿,免得被水军发现又来盘查麻烦。所以,我们不能耽搁了。” 方子安和刘老把头等人点头,纷纷下船。船工将跳板抽出,绞盘咔咔咔的响动,巨大的船锚被拉出水面,粗大的缆绳被绞回船头上盘起,整艘船便已经完全脱离了岸边和水底的羁绊,昂首挺胸,做好了准备。 “升主帆,三面侧帆,起航!”万大海手掌船舵,大声喝道。 七八名船工迅速行动,巨大的白色主帆很快升起,旁边的三面小型侧帆也升了起来。夕阳下,阳光照着巨大的风帆,白的耀眼,灿烂辉煌。 “侧帆转东三分,主帆转西一分。”万大海大声喝道。 船帆快速转动到位,将斜向吹来的风尽数兜住,主帆鼓起,大船发出沉闷的轰鸣之声开始缓缓而动。船速很快增大,眨眼之间,大船便已经驶离岸边十几步,快速往江心航道而去。整艘船姿势矫健而优雅,轻盈而迅捷。夕阳下,像一只展翅的白鹤,翱翔而去。 方子安心情激动,眼眶湿润。他拼命的想着船上挥手,想着满载梦想和希望的大船告别。船头上,钱康也拼命的挥着手。而万大海和他的船工们则一个个习以为常,目不斜视的操控着船只,没有人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万大海更是表情冷峻,手把船舵,像一尊雕像一般稳如泰山。 大船越来越远,顺着退潮的江流迅速远去,逐渐只剩下一个闪着白光的影子。方子安依旧站在岸边挥手,久久不愿离开。 …… 暮色四合,方子安骑着马走在回城的路上。马儿只是小跑,因为上了马疾驰了一小会之后,方子安便意识到自己喝得有些多了。适才因为情绪兴奋而没有太在意,但马儿一颠簸,顿觉心里有些难受,想要呕吐的感觉,所以放慢了马速。 好在湾头村距离临安城并不很远,即便是放慢马速,应该也能在二更城门关闭之前抵达。所以方子安也没有太担心,只坐在马背上东摇西晃。夜晚有些寒意的风吹在脸上,让方子安火热的内心和身体感到舒服的很,心中的烦恶也慢慢的平息起来。 回想起这一段时间的辛苦,今日终于完成这件本以为不可能的事情,方子安的心情还是极为愉悦的。见荒野萧索,四下无人,方子安扯着脖子摇头晃脑的唱起歌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扫拉米扫,拉扫米扫……” 方子安一首歌尚未唱罢,猛然间路旁荒草荆棘从中一条黑影纵身而起,像一只大鸟一般朝着马上的方子安扑了过来。距离又近,发难又突然,方子安又处在醉意朦胧之中,这一下异变陡生,避无可避。 篷的一声响,方子安胸口中了一脚,整个人从马背上飞跌而落,摔在路旁的荒草之中。这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在了方子安的胸口上,力道奇大,方子安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似乎颠倒了过来,本来便已经因为酒水而作呕的他哇的一声吐出大量秽.物。这一脚踹中,方子安的酒完全醒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安生了这么多天,秦坦终于派人来动手了。”方子安的脑子里下意识的快速想道。 正文 第一四七章 袭击 方子安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在他摔入草丛呕吐的同时,暮色中的黑影已然追击而至。风声飒然之中,夹杂着黯淡的光芒,那是兵刃的光芒,对方看来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兵刃破空之声当头而至,方子安只得往回纵跃退避,胸口处适才那一脚虽然沉重,但方子安长袍内穿着皮甲,皮甲内侧更别着数柄飞刀,这些东西帮助方子安成功的抵挡住了那一脚,让他得以迅速的恢复过来。 对方的攻击迅猛无比,并不打算给方子安喘息之机。方子安纵跃避让之际,对方如影随形的迫进。手中兵刃毫不留情的对方子安连续砍杀。方子安连续退避,但脚下全是荒草荆棘,脚步纵跃不不便。对方第四次砍杀而至时,方子安的脚跟踩到了荒草中的一处空洞之处,整个人不但没有纵跃开来,反而身子不稳仰天摔倒。 黯淡的刀光在方子安的倒下的面孔上方闪耀着幽暗的光,对着方子安的脸便劈了下来。这种情形之下,绝大多数人怕是都难逃被砍杀的命运,但是方子安显然不在这些人之列。危急之时,真是方子安精力最为集中,也最能发挥出潜能的时候。方子安几乎不假思索的便抬腿对着身前斜上方的空气踹了出去。 虽然方子安倒下的角度没有看到追击者的身影,但是根据兵刃砍杀的角度,对方紧逼的身形来判断,对方显然就在自己身前数尺的位置。而那人要想砍中自己的面门,必然只能探身砍杀。所以,方子安不假思索的踹出了这一脚。 闷哼声起,方子安的右脚结结实实的踹到了对方的身体,对手的身子并不魁梧,方子安感觉这一蹬轻飘飘的,并没有用上全力,对方的身子便已经被自己踹飞了。但是就在对方身子飞出的那一刻,方子安的右小腿猛然一痛,他明白自己已然受伤。对方显然也是手段高明的狠厉角色,在被自己踹飞的瞬间,还是强行用兵刃在自己的右腿上拖了一刀。 “篷!”对方的身子落地,紧接着传来了沉闷的咳嗽声。方子安的身体也结结实实的重重倒在地面上,他准备迅速一个鹞子翻身站起身来时,右脚却一阵剧痛,根本用不上力,让他再一次摔倒在地。 方子安这一惊非同小可,小腿上的伤势看来不轻,否则不至于如此的疼痛。倘若伤了筋骨,无法行动,今日必死在这里。方子安心念急转,几乎不假思索的挥手射出两枚飞刀,目标便是适才对手摔倒的方向的荒草之中。这两枚飞刀不是为了射中对手,而是为了提前遏制对方再一次扑来的可能。如果那人再次冲上来,第一时间便会中了这两枚飞刀。 闷哼声再一次的传来,方子安惊讶不已,难道说自己的飞刀竟然击中了对方不成。那可真是天意了。方子安撑着身子,手中再捏两枚飞刀蓄势待发。 “方子安,今日算你命大,且饶了你一条狗命。咳咳!下一次你便没那么走运了。”对面黯淡的荒草之中传来一个尖利而嘶哑的声音,以及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声。 方子安腿上剧痛无比,咬牙喝道:“尊驾何人?是秦坦的手下么?” 对面咳嗽了两声,并不回答。方子安瞪大眼睛严阵以待,却也不敢再说话暴露位置。在此刻黯淡的光线下,若对方携带弓弩暗器等物,自己多说话便会被锁定位置。而对方似乎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也不回答自己的问话。 一时间两人都噤口不言,但听得耳边夜风吹过,周围的枯草飒飒作响,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但很快,方子安便听到了有人踏上前方小路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急促远去,还夹带着几声咳嗽之声。不久后,夜风里送来马蹄远去之声,逐渐消失于无。方子安长长的松了口气,显然对方是知难而退,悄悄遁去了。 方子安站直了身子,只觉得右腿疼痛难忍,伸手一摸,整个右小腿上满是粘稠的鲜血。方子安知道,那一刀应该是砍的很深,很有可能伤及了筋脉和血管。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及时的处置的话,这条腿怕是要废,方子安割下长袍下摆,紧紧裹住小腿,以免伤口进风或者是血管被割断的话需要勒住止血。 直起身来后,发现四野已经几乎完全黑了下来,西边的天空只有一抹蓝黑色的天光。方子安一瘸一拐的来到小道上,发现自己那匹马不见了。很显然,那刺杀自己的人骑走的是自己的马。方子安大骂连声,却也无可奈何。他茫然四顾,四野漆黑,夜风呼呼的吹着,身上有些发冷。方子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自己为了避免引人侧目而走的是山野小路,并没有沿着钱塘江边的堤岸大道行走,所以遇到车马的可能性不大。特别是天黑以后,更是不可能遇到行人。关键的问题是,自己的腿上受了伤,不知道伤势有多么严重,走路会剧烈疼痛,所以如何回城已经成为一个大问题。自己当然可以在野地里待上一夜,但是目前的情形下怕是不宜如此。一则腿上伤势要及时处理,方子安可不想自己以后变成个瘸子。另外,马鞍上携带的生火工具和清水干粮都没了,在这初冬的夜里熬上一夜,怕是要冻个半死。 思索片刻,方子安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城中。就算在野外熬一夜,明日还是身处野地里,还是得步行往回赶。那和现在往回赶有什么区别?而且,此刻身居野地里的危险性极大,焉知对方不会折返回来或者是招来另外的人手来杀自己。而自己的腿伤也拖不得,得回城立刻治疗。如果伤及血管的话,这一夜留在这里便是在自己找死。 打定主意后,方子安摸索着在路旁的荒草从中找到了一棵小树枝,用飞刀切断之后做了个‘丫’字型的简易的拐杖。这样方子安便可以让受伤的脚少受些力,免得加重伤势或者增加出血。方子安又用枯草搓了几段草绳,用几根树枝将伤腿紧紧的捆绑住,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可能的骨头的伤害。虽然根据现在的感觉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方子安不想又丝毫的冒险,因为他真的不想成为一个瘸子。 一切妥当之后,方子安上了路。好在这条路方子安已经很是捻熟,方向倒也不会弄错,于是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在荒野中一步步的行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终于在荒野之中看到了光亮。前方正是和这叫小道交叉的临安城通向钱塘江码头的官道。那官道上此刻正有一队从码头运货进城的车队走过,一连串的马灯串成了一条长蛇阵。方子安也顾不得伤腿了,咬牙快步飞奔,终于赶上了车尾。 赶车的车夫见到斜刺里冲来一个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劫道的。方子安忙解释缘由,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只说在小道上扭伤了腿,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车夫见方子安虽然很是狼狈的样子,但却也不像是坏人,于是答应让方子安上车载他回城,方子安千恩万谢,表示回头必有重谢云云,车夫也并不在意这些。 不久后终于抵达了临安侯潮门。因为运货进城的缘故,货主商家已经早已打点好了守城的士兵,车队一到便开了城门让车队进入,倒是省了不少的麻烦。如果守城的士兵看到方子安血糊糊的右小腿,怕是要大加盘问,方子安反而不好应付过去了。这也算是小小的因祸得福。 进了城之后,方子安没敢招摇,他没有回自己的宅子,因为方子安认为既然路上有人伏击,搞不好宅子里今晚也不太平。此刻自己还是找个最完全的所在为好。无疑,现在去卿园秦惜卿那里是最好的选择。那里隐秘安全,又有药物。 主意打定,在一处路口下了车之后,方子安雇了辆马车直奔卿园。幸而怀里还有几颗碎银子,倒是免了没银子付车资的尴尬。一瘸一拐的来到卿园之后,方子安叩响了门环。很快有人前来开门,方子安已经是这里的熟客,人人都认识,守夜的倒也没有阻拦。只是见方子安的样子觉得有些诧异不已。 秦惜卿早已入睡,闻听有人禀报方公子来了,而且似乎受了伤,顿时惊慌不已,连忙起身赶往后厅,披头散发的也不顾了。 “子安,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伤重么?” 方子安正坐在后厅一张椅子上,龇牙咧嘴的解开右腿绑着的绳索和包扎的衣物的时候,秦惜卿披头散发带着一股香风从厅外冲了进来。 正文 第一四八章 疑点 灯光下,秦惜卿用颤抖的手替方子安解开紧紧扎在膝盖下方的草绳,将裹着小腿的布缓缓拉开。那一团裹着小腿的布上全是血迹,像是在血水中浸泡过了一般。而当绳索解开的那一刻,又有鲜血从裤管中渗透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怎么办?快叫郎中,快去叫郎中来。”秦惜卿两只手上全是血,脸色苍白手足无措的叫道。 “莫要大惊小怪,不用去叫郎中。”方子安微微有些头晕,他知道是失血过多所致,不过他的身体底子好,却也还能撑得住,脑子还很清醒。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秦惜卿叫道。 “莫慌,死不了。烦你撕开裤管,看看伤势如何。你的手下应该有金疮药,拿来备用。弄些清水来,再弄些干净布条来。”方子安哑声吩咐道。 秦惜卿连忙答应,一叠声的吩咐。不一会手下婢女端来了清水,拿来了包扎伤口的纱布,送来了一大包金疮药。秦惜卿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有武功之人,这些东西倒是宅中常备,身上常有。 秦惜卿也镇定了下来,用小剪刀剪开方子安的裤脚,将受伤的小腿完全暴露出来。即便有着心理准备,秦惜卿也还是惊呼了一声,脸色煞白。因为那伤口实在太让人怵目惊心。从膝盖下方数寸处到脚踝上方的小腿内侧,一条长约半尺的巨大伤口暴露在面前。皮肉翻卷,血肉模糊,直到此刻,依旧汩汩的往外冒血。整条小腿上全是干了的或者是半干半湿的血痂。 “怎么伤的这么重?子安,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啊。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惜卿骇然道。 “一会再跟你说。照我说的做,先清洗伤口。”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亲自动手,用清水替方子安清洗伤口。方子安仔细的盯着伤口在清洗时的出血的情形,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并未伤及骨头和大血管,血流的多,那是因为这伤口太大,自上而下切开了半边的腿肚子肉,腿肚子是血管发达的地方,众多.毛细血管被切断,自然血流如注。不过最主要的静脉和动脉位置却没有被切断,而重要的经脉韧带却在腿弯内侧,所以并未受伤。这一下幸亏是顺着腿拖了一刀,若是横向砍下来,这条腿基本上便废了,不及时止血的话,怕是会流血而死。 “这伤口得缝起来,否则无法痊愈,惜卿,恐怕得麻烦你取针线来替我缝补伤口了。”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愕然片刻,终于咬牙点头,她只能照方子安说的办。当下取来针线,在热水里烫了一遍,开始按照方子安的指导为方子安缝合伤口。秦惜卿缝补过衣服,刺绣过香囊,但用针线在血糊糊的血肉上缝合却是第一次。心中既恐惧又担心,又心疼方子安。弹琴弹琵琶都极为稳定灵巧的手指在此刻却僵硬的很,给方子安带来了额外的不少的痛苦。没有麻醉药的情形下,这般缝合伤口其疼痛可想而知,方子安疼的满头大汗,却还是微笑着鼓励秦惜卿不要害怕,鼓励她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伤口缝合完毕。裂开的巨大骇人的创口闭合了起来,虽然不再是血肉模糊,但现在却多了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腿肚子上,一样的骇人之极。接下来便是用烈酒清洗伤口进行消毒,然后将金疮药厚厚的敷了一层,将依旧渗血的伤口封住,再用纱布一层层的包裹起来,将伤口包扎完毕。 到此时,不但秦惜卿累的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方子安更是浑身无力,脸色蜡黄,头晕眼花了。 按照方子安的要求,秦惜卿弄来一大壶淡淡的盐开水来,方子安咕咚咕咚大口喝干。失血之后需要大量补充体液和身体的盐分,所以淡盐开水是及时补充血液和体液的最简便的方法。秦惜卿也意识到方子安的身子需要立刻进补,进行补血。好在她是女子,自己平日备有补充气血的一些药物食材,用来补充月事造成的血亏。都是一些温和的药物,此刻正是合用。当下命人立刻去熬制药汤。又收拾了血污之物,端来大盆的热水亲自替方子安擦脸擦手,忙活了好一阵子,方子安慢慢的缓了过来,脸上的蜡黄之色也慢慢恢复了些红润。 毕竟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人,流了不少的血,但是恢复的也快。只要伤口不继续流血,身体的造血功能会加速运转的补充。补充了盐开水之后,体液也达到稳定,所以便迅速恢复了过来。只是腿上的伤口怕是每个十天半个月是休想变好了。 “惜卿,多谢你了,累坏了吧。实在抱歉,我只能来你这里,只能麻烦你了。”方子安看着秦惜卿秀发散乱蓬松,身上的衣服还沾着血迹的狼狈样子,抱歉的道。 秦惜卿忙道:“这难道不是我应该要做的么?何来麻烦?你莫要说话,且养养神。” 方子安道:“我好多了,只要处理了伤口便安心了,其他倒是没什么。” 秦惜卿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伤了你,秦坦的人找上你了么?你今日不是出城去了么?你的大船不是出海了么?发生什么变故了?” 秦惜卿满腹的疑问,连珠炮般的发问道。 “莫紧张,你坐下,喝口茶放松放松,我慢慢告诉你便是。”方子安伸手拉着秦惜卿的手轻声安慰道。 秦惜卿确实浑身绷紧,情绪紧张。她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坐下来喝了几口热茶,情绪稳定了许多。 方子安缓缓开口,将遇袭的情形的前后情形说了一遍,秦惜卿全程拳头紧握,紧张不已。 “子安,你认为,是谁干的?”秦惜卿沉声问道。 方子安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我的第一感觉以为是秦坦派来报复的杀手。那人携带兵刃,半路伏击我,下手毫不留情,摆明是要取我性命。这么想取我性命的人除了秦府之人我想不出还能是谁。” 秦惜卿缓缓点头,确实如方子安所言,现在最想要方子安命的人恐怕就是秦坦。那件事虽然过去了近一个月了,虽然秦桧祖孙并无任何异动,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报复迟早要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半路截杀方子安的第一怀疑的对象便只能是秦府之人。 “可是……我又有些疑惑的很。”方子安又皱眉轻声道。 “疑惑什么?”秦惜卿道。 “我在想,如果是秦坦派来刺杀我的高手,为何只有一个人。秦府中高手不少,他要袭击我,怎会不多派人手。适才那种情形,只要再多一两个高手协同,我便要死在那里了。秦坦如果要想杀我,自然是要多派得力的人手,因为他是知道我的本事的,三元坊那天被我宰了九个,秦府那日我们当着他的面逃脱,他还怎敢对我轻视?”方子安沉声道。 “是啊,确实有些奇怪。怎会只派一个人去半路袭击,难道说他有如此的自信,确定那个人能得手不成?”秦惜卿道。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知道。秦坦应该不会如此托大。我还有些奇怪,我在湾头村修船出海之事极为隐秘,知道的人并不多。每次出城我都小心翼翼的观察有无人盯梢我的行踪,并未发现异样。但那人能在那条一般人不会走的小路上伏击我,且恰好今日趁我酒意熏熏时出手,我总觉得甚为蹊跷。那条路正是我为了避人耳目而选择的小路,伏击之人居然知道在那里等我,这显然是对我的行踪掌握的清清楚楚。而我却这么多天没发现任何的异样,想想便让人脊背发寒。秦坦的人真的有这样的本事的话,那应该武技高出我很多,但又怎会杀不死我。” 秦惜卿微微点头道:“是呢,真是教人觉得奇怪。你说的这些都让人难以索解。不光是你,我也派了耳目盯着城门口。每次你出城之时,我的人其实都会替你查勘有无盯梢之人。却也从未看到异常的情形和行迹可疑之人。可是……今日这场袭击,若不是秦府的人,那又能是谁呢?谁又想致你于死地呢?除了秦家,你可没得罪什么人。莫非……莫非是……王爷?” 秦惜卿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王爷?怎么可能?”方子安摆手道。 “会不会因为我和你相好,王爷心里生气了,所以……让人对你动手。他若想知道你的行踪可是很容易的,万春园的人也是王爷的人,他只需找人去问问便知道你的行踪了。”秦惜卿低声道。 方子安苦笑摆手道:“不可能,王爷岂会是那种人。王爷若是为了你而杀我,那他早就强迫你从了他了。他并不强迫你,说明王爷不是那种为了女色而不顾一切之人。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你也太小瞧他了。” 秦惜卿点头道:“说的也是,即便是王爷派人动手,他也会多派人手,不可能是派出一个人。这一点便说不通了。” 方子安笑道:“是啊,王爷可也是知道我不好惹的。照你这种逻辑,我现在觉得我似乎满城都是敌人了。因为那么多喜欢你的官员豪强,公子哥儿的,会不会是他们吃醋?派人杀我?” 秦惜卿一愣,呆呆的看着方子安。方子安笑道:“你还真信了么?怎么可能?一则他们并不知道你我的关系。二则,他们又怎知我出城的路线和踪迹?绝不可能是那些人。” 秦惜卿嗔道:“吓了我一跳,若是那样的话,倒是我害了你了。那到底是谁呢?教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人显然想杀了你的,出了秦府之外,似乎并无其他人了。难道只是个巧合?只是个劫道的强人?不可能啊,你适才说,他都喊出你的名字了。那便是冲着你去的啊。” 秦惜卿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明白。方子安也沉吟思索着。突然间,方子安的脸上肌肉跳了一下,垂下的眼睑猛然张开来。 “惜卿,菱儿姑娘在何处?我怎地到现在都没看到她来照个面?”方子安沉声问道。 正文 第一四九章 断定 秦惜卿经此一问,才突然意识到到现在为止确实没有看到沈菱儿的影子。适才方子安受伤进来,闹得上下震动。自己又是要她们烧水拿药又是惊慌叫喊的,沈菱儿又怎会不知?她住的地方就不远处的侧房,怎地却没见到她冒个头。 “你怎么忽然问菱儿?莫非……你认为,是她?”秦惜卿脑海里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陡然变色。 方子安皱眉低声道:“我只是猜测而已,未必是真。但是……菱儿姑娘似乎对我……颇有敌意。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日从秦府逃脱之时,她似乎并不愿意拉我上相府的围墙。有意要把我留在秦府之中。” 秦惜卿猛然想起那天的事情,那天的紧要关头,沈菱儿确实在拉方子安上墙的时候犹豫了。自己当时就在一旁,还催促了她,当时甚至急的说要跳下去,沈菱儿这才将方子安拉了上来。事后沈菱儿跟自己说,当时她是有些惊吓过度,脑子有些吓傻了,不知道当时自己在做什么。秦惜卿倒也没有太过追究,毕竟她也没有真的认为沈菱儿是故意为之。 但是,今日方子安遇袭,袭击他的人又很难确定的情形下,方子安提及了这件事,顿时便让秦惜卿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了。 “如果说是沈菱儿的话,那么有些疑问便可以迎刃而解了。比如说,为什么是一个人袭击我,为什么可以知道我所经过的山野小道,为什么知道我今日会从那里走,而且为什么知道我今日会喝酒,警惕性会降低……等等等等……甚至都能解释为什么那袭击之人报出了我的名头。而且……那人的武功……似乎并不太强,只是那一脚甚为凌厉,倒真的像是她。还有,她跟我交过手,知道我的厉害,所以极为谨慎。未能得手便立刻遁走,没有丝毫的拖沓。这么做显然不像是一个杀手所为,她是发现没把握,而且不想暴露身份。这种种的情形都是吻合的。只是……”方子安皱眉沉吟着低声道。 “不用说了,一定是她,我已经确定是她。好个沈菱儿,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我必不能饶她。”秦惜卿打断方子安的话,伸手一拍桌子,赫然而起。 方子安皱眉道:“等一下,这可不能妄下结论。虽然有些事可以解释,但是最重要的是,她为何要这么做。她的动机呢?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也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咱们也算是自己人。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这一点不搞清楚的话,任何其他的理由都可能是巧合。得慎重些才是。”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不用说了,是她,肯定是她。我确定是她。她杀你的动机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上了你。” 方子安一愣道:“这算什么理由?你喜欢上了我,关她什么事?” 秦惜卿静静的看着方子安,脸上慢慢升腾起淡淡的红晕,轻声道:“跟她是没有关系,但是她认为跟她有关系。她认为……你勾引了我,将我从她的手里夺走了。你……明白么?” 方子安满头雾水,猛然间忽然不可思议的惊愕叫道:“你是说,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是……那个……关系?” 秦惜卿皱眉嗔道:“干什么叫那么大声?你想所有人都听到么?” 方子安忙压低声音道:“不会吧,不会吧,你不是那样的吧。我可太惊讶了,这怎么可能?” 秦惜卿嗔道:“你胡说些什么?惜卿怎么会是那样的,但是……菱儿她……恐怕是那样的。总之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先去看看她在不在府中,也好当面质问她。” 方子安皱眉道:“万万不可。若真是她的话,你去质问她,她便能承认么?而且若不是她,你这一去质问,岂非是把事情弄糟糕的?就算是她,她既要杀我,你去问了又如何?搞不好反而索性破罐子破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秦惜卿冷声道:“她能如何?还敢杀了我不成?” 方子安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可是送上门来了,眼下我这条腿不能动,她若被戳穿,恼羞成怒索性对我痛下杀手呢?我可不敢保证这时候还能抵挡她。” 秦惜卿一惊,点头道:“我倒忘了这茬了,你在这里,那可不能逼她太甚。” 方子安点头道:“所以,就算为了我,也不能打草惊蛇。咱们得首先确定是不是她。你虽然说肯定是她,但我觉得还是要讲证据。你可以去找她,但不是去质问她,而是去找证据。今日袭击我的人中了我一脚,而且似乎被我的飞刀所伤,如果是那样的话,她身上应该有伤痕,或者是有包扎疗伤的痕迹。你可以去暗中观察观察,从中找找蛛丝马迹。找到了这些证据,那便可以断定是她所为了。” 秦惜卿点头道:“好,我去瞧瞧。她不露面,搞不好是因为也受了伤,躲在屋子里包扎伤口。” 方子安笑道:“也有可能是她根本没回来,因为她伤势需要处理,在这里处理不如在外边找个客栈处理一下伤口。只要伤势不重,刻意隐瞒的话,外表也看不出什么。除非我那一飞刀扎到她裸露之处,脸上或者手上,那便没法隐藏了。” 秦惜卿道:“无论如何,我先去瞧瞧。子安你先在这里等着,汤药也应该熬好了,你先喝着,我去去就来。你放心,我不会打草惊蛇的。” 方子安点头应了,秦惜卿站起身来往外走,到了门口吩咐廊下候着的两名女护卫守住门口,自己则带着另外三名女护卫直奔西边的侧院而去。 方子安喝了汤药后闭目靠在软塌上养神,不一会,秦惜卿快步回来了。方子安睁眼问道:“这么快?有什么发现?” 秦惜卿蹙眉道:“果然如你所言,她没有回来。问了前庭的人,说她下午的时候出去了。哼,这个混账东西,这段时间我不让她在身边呆着,她便连出去也不跟我禀报了。也正因为她不在我身边侍奉,我才没有注意到她不见了。”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那这件事便暂时不能定论了,有极大的可能是她,但没有证据,却又不能确定是她。万一冤枉了她,岂非是对她不公。” 秦惜卿沉吟不语,神色颇为焦灼。方子安知道,秦惜卿是认定了沈菱儿了,所以她心中难受,又有些内疚。沈菱儿是她身边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她心里当然不会舒坦。但是方子安现在最想知道的却是适才那个没有说清楚的惊人之事。直到现在,方子安还震惊于之前秦惜卿吞吞吐吐说的那些话。 “子安,她既没有回来,这件事暂时我不会声张。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事,我先去沐浴更衣,一会我跟你细说便是。”秦惜卿道。 方子安笑道:“你不说也成,我可不是喜欢探听他人隐私之人。” 秦惜卿道:“不,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怎能隐瞒,我不想让你对惜卿有什么误会,也不想让你心存疑虑。我让人送你去我房里等着我便是,我很快便去。” “去你房里?”方子安讶异道。 秦惜卿道:“对,从现在开始,直到你伤势好转,你都必须跟我在一起。我要亲自护着你,不会给任何人伤害你的机会。” 两名女护卫扶着方子安一瘸一拐的来到厅后侧秦惜卿居住的精舍小院里。扶着方子安坐在秦惜卿卧房内的一张软椅上。女护卫们离去之后,方子安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发愣。这还是他第一次进秦惜卿的闺房之中,这里的陈设素雅而温馨。地上铺着绒毯,墙上挂着布嫚。一张大床摆在屋子中间,从屋顶垂下的淡青色帐缦笼罩着那张大床,隔着一层帐缦显得朦朦胧胧。空气中飘动着淡淡的香味,和秦惜卿身上的味道一样。这一切让方子安心中安定,心情也有些怪异了起来。 秦惜卿不久便回来了,换掉了沾血的衣衫,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披散着,虽然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但依旧美若仙子,清丽脱俗。 “等急了吧。”秦惜卿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小几上,甩着长发坐在方子安的对面,一名婢女送来了茶水。之后,婢女离去,关了房门和外间的门,一切便都静了下来。 “怕你饿了,现在已经是三更时分了,你吃些点心吧。”秦惜卿道。 方子安微笑道:“多谢了,我没胃口。” 秦惜卿点头道:“也好,你失血多了,自然身子倦怠。要不,你先歇息吧。好好睡一觉,明日咱们再说话。” 方子安摇头道:“我也不想睡,现在叫我睡,我会睡不着的。你知道,我是个急性子,心里不能有事。” 秦惜卿微微点头道:“那好,我便跟你聊聊菱儿的事,免得你晚上睡不着。” 正文 第一五零章 畸恋 “子安,菱儿当年是我从一批收入万春园的女孩子里挑选出来的。当年她来万春园的时候还只有九岁而已。我跟你说过的,当初王爷救了我,然后让我开了这家万春园,便是当做在市井之间的耳目,而且可以让一些从万春园出去的女孩子控制住一些朝中官员。这个计划是王爷定下的,我本不希望这么做,但是我无法说服王爷,只能照办。”摇弋的烛火之下,秦惜卿轻声向方子安叙述起关于沈菱儿的事情来。 方子安点头道:“你说过的,我记得。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秦惜卿道:“当时临安城中有很多从北边逃难而来的人,城里乱糟糟的,一下子多了几十万人在城里,这些人根本无法安置,所以他们连生计都成问题。很多人家便不得不卖儿卖女,换的一些银子能活下去,同时也为他们的儿女觅得活命的机会。我万春园便是在那两年里买来了许多女孩儿。她们几乎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为了活下去只能如此。”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沈菱儿便是这么来到万春园的是么?” “是。当时我必须从中挑选出一些资质相貌都不错的女孩儿加以训练,将来靠着她们笼络住一些朝中官员,菱儿便是我选中的人当中的一个。我还记得当初她的样子,她站在一堆穿着破破烂烂的女孩子中间,别人都在哭,但是她没有。她只是那么直直的看着我。她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跟她说话,她一点也不害怕,言语清晰对答如流。当时的她生的矮小,皮肤黑的很,并不好看。本来按照挑选的标准,她是不会被选上的,最多只能留在外边的楼子里当粗使丫鬟,长大一些成为普通的青楼妓子。但我还是留下了她。因为我觉得她身上有一些别的女孩儿没有的东西。”秦惜卿轻声说道。 方子安笑道:“你的眼光总是不错的。你瞧瞧现在的沈菱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也算是一等一的美女了。真是女大十八变,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惜卿总是能看到一个人未来的潜力,佩服佩服。” 秦惜卿微笑道:“多谢夸奖。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夸自己呢。” 方子安笑道:“被你看出来了,哈哈哈。那么后来怎样?她的武技是跟谁学的?她的武功可挺厉害的,这应该是有底子的。” 秦惜卿点头道:“子安说的很是。我是收留了她之后才发现她会武功的。当时,一群被选中的女孩儿在万春园的后园天天苦练技艺。她们要学的东西很多,琴棋书画,唱曲跳舞,读书习字,甚至是女红和一些逢迎男人的手段,都是要学的。这些都是取悦男人的手段,也是吸引他们的地方,所以都要学。” 方子安笑道:“花界这一行真是不容易。” 秦惜卿轻声道:“都是苦命之人,子安不要取笑。” 方子安忙收起笑容来,拱了拱手表示歉意,虽然自己并无取笑之意,但是在秦惜卿面前还是尽量不要让她误会。 秦惜卿继续说道:“菱儿学这些东西一点也不用心,总是学不会。不但如此,她还和教导她们的教习起了冲突。有一天,教习女孩儿们的人跑来告状,说菱儿不但不肯学,反而将教她们的两名教习打伤了。要我主持公道,狠狠的惩罚她。我有些不太相信,一个九岁的女孩儿怎能打伤两名教习,挨打还差不多。但我去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真的是那么回事。两名教导的教习被打的头破血流,身上全是鞭子的血痕。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菱儿不肯学,也不认真学,两名妈教习便责骂她,用鞭子抽打她。她突然爆发了,将鞭子抢过来一顿鞭打,反而将两名教习打倒在地,狠狠的抽了一顿鞭子。两名教习虽然是妇人,但也是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居然在她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方子安讶然道:“一定是学过武功的。沈菱儿果然从小便如此桀骜。” 秦惜卿点头道:“我很生气,本想狠狠的惩罚她。但看到她小小的样子,我又不忍心了。两名教习说再也不教她了,她要是留下来,她们便不干了。我一想,菱儿或许不是那块料,便将她领了出来。菱儿对我说,她不想学那些东西,她想学武技保护我,说她从小便跟着她爹爹学武艺。我将信将疑,便让护院试一试她的武技,没想到一名人高马大的护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住了她,而且还被她踹了几脚。我这才相信她说的话。” 方子安咂嘴道:“厉害,厉害。不知道她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她爹爹既有武功,怎么会落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秦惜卿道:“我也纳闷,便问她身世。一问才知道,她爹爹原来是一名住在太行山下的猎户,带着她在山中打猎砍柴为生。金兵来时清山,她爹爹和其他猎户为了保护村寨结成队伍抵抗金兵。金兵来时,他们和金兵动手,杀了许多金兵,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几十名猎户被金兵所杀。她和其他妇孺躲在山上的草丛里目睹了这一切。这之后,还只有六岁的她便一路跟着逃难的人群往南逃。最后逃到了临安城,我们的人在街上物色女孩儿的时候,听说可以吃饱饭,领着她逃难的隔壁的大婶便问她愿不愿意去求一条活路。她知道在这么下去要活活饿死,于是便答应了,签了卖身契进了我万春园。” 方子安惊讶道:“原来她的爹爹倒是个抗金的义士,她的身世倒是跟你差不多。都是抗金义士之后。”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是,我听了她的身世,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她和我身世相类,引起了我的感触。于是我便想着留她在身边当个婢女也是不错的。她又从小跟着他爹爹学武,有些武功的底子,王爷正好派了会武功的高手在万春园当护卫,我便让那些人教她武功。她别的学不会,武功倒是学的极快,天赋极高。学了五年之后,她人长大了,武功也高了,成为我身边最为得力的贴身护卫。连王爷见识了她的功夫后都想要从我身边要走她,可是她不愿意,便只能作罢。” 方子安轻声道:“却也是异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就是学武的料。然则……她和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站起身来走到方子安身边,伸手摸了摸方子安的额头,轻声道:“没有发烧,这说明伤口没事。子安,你身子倦怠么?要不要睡一会儿。” 方子安苦笑道:“这种时候你叫我睡觉,我怎能睡得着。你继续说便是。” 秦惜卿点头,欲回座位上去,方子安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微微一用力,秦惜卿便倒在了方子安的怀里。 “莫要乱来,你的腿伤可不能乱来。”秦惜卿红着脸道。 方子安笑道:“乱来什么?我只是想抱着你听你说话罢了。你身上味道真好闻,用的什么香胰子?” 秦惜卿被方子安搂在怀里,嗔了几句,索性伏在方子安的怀里,将头枕在方子安的肩膀上。 “你还要不要听了?又问东问西的作甚。” “听,当然要听了。你说便是。”方子安搂着秦惜卿的细腰,眯着眼在她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抚摸。 秦惜卿呼出一口如兰的气息,轻声道:“因为身世相似,我对她自然格外的好些。她便跟我同吃同住,我对她像是亲妹妹一般。她也知道了我的身世,她没了家人,对我也甚是依恋。冬天的晚上,有时候天太冷,我们会睡在一起取暖。总之,我们就像是姐妹一般,虽然在外边,她的身份是我的婢女,但我从未将她当成仆役。” “人之常情,你其实也很孤单,你们两个身世相类,自然是惺惺相惜。”方子安道:“你什么时候发现她有些不对劲的?” 秦惜卿轻声道:“我也是近两年才发现她有些异样的。我对她并不忌讳,宽衣沐浴的时候也不避开她,她每次都盯着我瞧,我心里便有些不太自在。有一天晚上,她钻到我被窝里来跟我说,她想一辈子保护我,她不希望我嫁人。我开始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我想了想,觉得她似乎有些不对。但是我还是没往别处想,只是觉得她长大了,少女之时,心里总是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便没作数。后来,我发现但凡是对我说些调笑之言的客人,她都会去惩罚别人,我也只是当做她是对我的维护。可逐渐发展到有些过分,我便警告了她。同时我也觉得,是不是我对她太好了,以至于她分不清主次,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于是我便让她搬出去住在侧院里。这之后她似乎收敛了许多,不过每次我为客人唱曲或者是和男子说话,她都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我其实都能感受的到,但这种事我又怎么能说出来,只是希望她能自己调整心态罢了。” 方子安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失望。似乎并没有自己想听到的香艳的情节。不过,根据秦惜卿的这番简单的描述,倒是几乎可以断定沈菱儿的情感上是误入歧途了。她对秦惜卿已然绝非是简单的姐妹之情或者是主仆之情,而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畸恋。 正文 第一五一章 两难 “子安,说心里话,我即便之前察觉有异,但也还是不忍斥责她。她才十七岁,我总认为她是心智没有成熟。我想,只要我保持距离,她自然会明白过来的。可是我错了。自从你我交往密切之后,她的行为便有些失控。三元坊你遭遇袭击的那天晚上,我本是要她躲藏在暗处监视秦坦的手下行踪,并且及时向你示警的。关键时候还要帮你一同拒敌的。可是她压根就无所作为。向我禀报时,只说她一时疏忽,没有看到秦坦的手下的行动。说她想帮忙时,发现你已经杀了夜袭的几人了。当时我虽然有些生气,但却也没多想。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她故意为之。”秦惜卿继续说道。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她没有暗中对我出手,我便谢天谢地了。如果那天她对我出手,我恐怕要糟糕。” 秦惜卿沉吟道:“那时你我的关系尚未公开,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她怎会对你敌意那么重?她之所以不肯帮你,应该是嫉妒我对你太过关心之故。” 方子安恍然点头道:“说的很是。之前我也感觉她对我敌意不大。你还记得春闱之前的那天晚上,你要我和你假扮情侣的事么?那天我们出来之后,我们佯装亲密的时候,我便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凶光。但我当时也没有多想,还以为不过是错觉罢了。我想,她想杀我之心从那时起便已经滋生了。” 秦惜卿点头黯然道:“应该不错,那对她应该是不小的刺激。所以才有那日在你新宅之中,你我从竹林中出来后她突然发疯般的攻击你的事情。她是看到我在你脸上留下的吻痕。所以她控制不住情绪了。哎,我万万没想到,她非但没能转变心态,反而变得如此疯狂,这叫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让她生出了误会,导致她生出这般畸形的心理。” 方子安轻抚秦惜卿的长发,低声道:“当然不是你的错,你对她好,那不是她对你生出畸恋的借口。我想,还是环境造就了这一切。你想,幼年时一个小女孩儿便遭遇变故,对性格和心理上会生出极大的负面的影响。如果控制不好的话,便会心理上生出扭曲的想法。” “那为何我和若梅小姐都不是这样的人呢?若梅小姐岂非也是童年遭受家中变故么?”秦惜卿道。 方子安一愣,旋即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意识到,果然如此。你,若梅都是童年遭受变故,还有这个沈菱儿。真是有些奇怪。” 秦惜卿笑道:“你当真才知道么?那么你怎么解释我和若梅小姐都没有成为菱儿那样的呢?” 方子安笑道:“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只能说,并非每个人都会为童年的阴影和变故所笼罩,有的人心志坚强,会走出来。有的人有信念,会将信念寄托于某件事上,成为支撑自己走出来的动力。比如若梅,她一心想要为父母报仇,杀了老贼秦桧。有这个信念支撑,她便能全心全意习练武技,达到目标。而你何尝不也是如此,你想要为你父兄平反昭雪,所以你立志为王爷做事,让王爷登基为帝,便能为你父兄正名。这难道不是支撑你的强大信念么?” 秦惜卿想了想道:“说的也在理,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了父兄的冤枉。甚至我对金人的复仇之念都没有我希望为父兄昭雪的想法来的强烈。” 方子安道:“那是因为你父兄是自愿赴死,他们决定迎战金人的时候,其实便已经结局注定。你是明白这一点的,你只是希望你父兄的舍身忘我的大义不被他人扭曲和冤枉,那是你父兄追求的为国为民的大义,为他们昭雪显然比复仇更加的重要了。那是你父兄的无上荣誉,不容颠倒和抹黑。” 秦惜卿咬着下唇重重点头,她虽然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但方子安这番话则句句说到了她的心里。她正是这么想的,父兄的大义赴死是一种荣耀,而他们的死被人贬损歪曲甚至是抹黑,这正是她不能接受的。 “沈菱儿是目睹了其父战死的场面的,我想,那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相较于你和若梅,打击应该更大。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遇到了你。你对她情若姐妹,她自然是对你百般依赖。我想,她之所以对你生出那样的畸恋,恐怕也不是出于什么其他的不可告人的欲望,而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她怕失去你,所以便走入极端,将所有可能从她身边将你夺走的人视为敌人。进而不惜杀了对方。这恐怕才是她要置我于死地的原因。”方子安继续说道。 秦惜卿坐起身来,抬头看着方子安道:“子安,我觉得你说的特别对,一定是如此。我现在意识到,我的处理也是不当的。最近一段时间,我对她很是冷淡,甚至不许她在我身边跟随,我想着一定更加的刺激到了她。所以她才会对你下手。” 方子安点头道:“现在看来,这件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即便我们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但还是需要证据。没有证据,她便不可能承认。所以,暂时还不能声张,以免逼她铤而走险。” 秦惜卿道:“若不揭露此事,她岂非还要对你动手。菱儿的性格我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方子安摇头道:“我倒是不用担心,相反,我却是担心你多一些。你知道人的心理一旦扭曲到了一定的地步,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你若揭露她,反而会逼得她铤而走险。你听说过得不到便毁掉这样的话么?很多时候,这便是极端心理之下的极端想法。你越是迫的她没有退路,便越是会酿成不可想象的事情来。” 秦惜卿头皮发麻,呆呆道:“你这么说,我可真是有些怕了。” 方子安亲吻了秦惜卿的额头,低声道:“我说的是极端情形下,她现在恨得是我,而不是你。所以处理这件事,恐怕得费些心思动些脑筋才成,不能简单粗暴。” 秦惜卿道:“你这么一说,我现在不知所措。” 方子安微笑道:“惜卿,我先问你个问题,就算沈菱儿承认了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秦惜卿沉吟半晌,眉头紧皱,却久久没有回答。 方子安笑道:“是不是很难回答。你当然不会命人杀了她,因为她对你忠心耿耿,和你情同姐妹。她对你依恋,你对她何尝不也是当做是亲妹妹一样的看待,否则,她怎会对你生出畸形的情感。你不能杀了她,你也不忍杀了她,那该如何处置?放任不管?显然是不可能的。你怎会容忍她做出这种举动来。就算她想杀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你也不会容许她这么干的。而你也不可能驱逐她离开,因为,沈菱儿是你的贴身之人,她掌握着万春园和王爷之间关联的秘密,也知道万春园设立的目的和动机。甚至她还掌握了你们万春园所有被人买走的女子,控制的官员的名单。驱逐她离开,你不会这么做,王爷和史大人也绝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所以,你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处在两难的境地之中。是也不是?” 秦惜卿无奈的看着方子安,她发现,在方子安面前,自己就像是个透明人一般。自己的心中所想的事情几乎都被他猜的明明白白,透透彻彻。这既让她感到钦佩,也觉得有些恼火。 “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她要杀你,我岂能容她。可是,我又该怎么处置她?我难道杀了她么?”秦惜卿叹息道。 方子安道:“所以我要你低调处理,不要将事情弄的不可收拾。” 秦惜卿道:“难道我们要装作不知?那岂非纵容了她。” 方子安摇头道:“当然不能纵容。本来她要杀我,我是绝对不会容她的。任何人想要杀我,我是必要报复的。但是,鉴于目前的情形,我却不能这么做。我必须考虑你的感受,也要考虑万春园和王爷的事。我想,也许让她知道我们已经知道是她动的手,但却要采用感化之策,或许能让她醒悟过来,收敛自己的行为。这是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们一个机会。如果感化无效,她依旧是不肯悔改的话,那只有一个办法了。除了她,一了百了。” 秦惜卿听到后面一句,身子明显的抖了一下,神情惊骇。 方子安低声道:“惜卿,你该明白,毒瘤如果不能痊愈的话,会将毒素传遍全身,连累整个人都会死的道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到那时,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帮人,也许包括你我,包括王爷他们了。” 秦惜卿呆呆无语,心中惊惶不已,但她却明白,方子安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万春园的秘密倘若泄露,那便一个也跑不了。 正文 第一五二章 煎熬 夜近四更,说了这么久的话,方子安也已经面露倦怠之色。受伤失血之后本该静养歇息的,即便方子安身子强壮,此刻也已经精神疲倦。 本来秦惜卿还想跟方子安商量一下有无两全其美之策,但见方子安神色疲惫,便也作罢。 “子安,早些歇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吧。反正这段时间我也不会让你离开这里。这时候绝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处的。”秦惜卿柔声道。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那只有叨扰你几日了,我的房间在哪里?我确实有些倦了,得好好睡一觉。” 秦惜卿道:“你那里也不要去,就睡在我房里。” 方子安笑道:“虽然我很想和你一起睡,但是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吧。再说我受了伤,我应该静养呢。” 秦惜卿红着脸啐道:“呸,你想到哪里去了,你睡这里,我去外间睡。你是伤者,个子又高,身子又重,睡在外边的小软塌上会很不舒服,也许会压塌了软塌。” 方子安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白高兴了一场。” 秦惜卿嗔了方子安一眼道:“是你的终是你的,但你该知道,我绝非轻浮之人。你我成亲之日,惜卿自然会将自己清清白白的奉献给你郎君,好好的侍奉你。惜卿虽身在红尘之中,但我绝不能自轻自贱,给我父母兄长的脸上抹黑。希望郎君能够谅解。” 方子安闻言忙收起笑容,点头道:“惜卿,你莫要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开个不雅的玩笑罢了。” 方子安知道秦惜卿的心思,她是不想让自己看轻了她。身为花界中人,这本就让她的心理上生出很大的负担,她当然不希望被方子安看成是随便轻浮之人。所以显得格外的敏感。 秦惜卿走上前来,搂着方子安的脖子俯身一吻,轻声道:“多谢郎君体谅。那么,我去外间歇息了,你也快些去睡吧。” 方子安点头道:“好,明儿见。” 秦惜卿一笑,款款移步出房,轻轻带上房门。 …… 临安城东,南土门内。幽暗的小巷中,一家小客栈的门前风灯摇弋。客栈后院内一间阴暗的散发着霉味的客房里,黯淡的烛火之下,一具雪白茁壮的身体正裸露在烛火之中。 娇嫩雪白的肌肤,茁壮青春的身体在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白晕,这美好的景象和周围的黑暗和晦涩形成鲜明的对比,诡异难言。 沈菱儿赤裸着上身坐在烛火下,长发散乱的披在雪白的肩膀上,嘴巴里咬着一团布帕,额头上大汗淋漓。她正在给胸侧的一道伤口上药,因为受伤的位置处在隐秘的位置,她不得不脱了衣衫以便于检视治疗伤口。伤口就在右乳外侧,靠近腋下的位置,所以很不好处理,她的视线每每被自己茁壮的右乳遮蔽,这让她不得不扭曲着身子,姿势怪异的同时,也加重了她的痛楚。 桌上的一柄带血的飞刀是不久前才从伤口中拔出来的,索性那飞刀只击中了自己的胸侧,那里并非要害位置。但因为力道极为强劲,飞刀深入数分,所以伤势也自不轻。在经过策马疾驰的折腾之后,也流了不少血,所以若不立刻处置,后果堪忧。 一大瓶金疮药全部倒在伤口上,看着金黄色的药末渗入伤口之中,将寸许长的伤口覆盖住,渗出的血也逐渐被药末锁住之后,沈菱儿吐出了口中的布条,长长的吁了口气。下一刻,她开始撕扯自己的绸缎内衣,一件上好的绸缎内衣很快被她撕成一条条的布条,然后在胸口一圈圈的缠绕起来。布条将伤口连同胸前的双丸一起紧紧的裹了起来,她半裸的身体也似乎立刻失去了光泽和诱惑,变得寻常起来。 忙完了这些,沈菱儿闭着眼睛歇息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烛火照耀下在她的脸上留下一条条弯曲的影子。挺翘的鼻梁,红润小巧的嘴唇,圆润光洁的脸庞。虽然此刻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十七岁的少女的容貌是极美的。只是,在她略带稚气的娇美的面容上,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冷漠和阴戾之感,和她的这张俏脸格格不入。 歇息了一会,沈菱儿缓过气来。将长衣拿起穿在身上,拿起水囊喝了几口,起身来到门口,轻轻拨开门栓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然后轻轻拉开一条缝隙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外边寂静无声,她是这间破败客栈的唯一客人,而此刻天色黑暗,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沈菱儿想了想,重新关上门走回木板床边,缓缓的斜依在被褥上缓缓闭上眼睛。 沈菱儿是想睡一会,恢复体力。但是胸侧的伤口隐隐作痛,小腹上方挨的那一脚也不轻,此刻也有些隐痛,这一切让沈菱儿心情烦躁之极,完全无法睡着。她索性睁开眼睛,眼神空洞的看着黑漆漆的屋梁,脑海中却如沸水一般翻腾着,难以平静。 今日袭击方子安的计划她已经准备了许久,她确实是打算杀了方子安的。她都已经想好了,杀了方子安之后,在方子安的尸体旁留下血字,嫁祸给秦坦。这样便没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反正秦坦也是要杀方子安的,便让他背这个黑锅便是。可惜的是,自己还是低估了方子安,自己那重重的一脚将他踹下马后,本以为接下来便可以将他就地斩杀的,却不料他居然还有闪避反击的能力。而且这厮的反应太快,在危急时刻的应变太快,以至于自己居然在大优的局面下反而被他得手。在那种情形下,再不走的话便要被他反杀了。所以自己抢了马立刻遁走。 因为受了伤,回到卿园之前必须处理好伤口,以免被人看出来。因为方子安遇袭之事很快秦姑娘便会知晓,倘若被她知道她受了伤的话,那么一定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所以,自己进城之后便立刻找了一家僻静的小客栈对伤口进行处置。 回想整个袭击的过程,沈菱儿后悔自己没有用更好的手段。她本该携带一柄弩.弓伏击方子安的,在弩箭上淬上毒药,一箭便可将方子安射下马来。但是自己终究还是托大了,自己早已知道今日方子安弄了艘大船出海,必然是要喝酒践行的。难道自己在荒草中伏击他,还趁着他昏昏沉沉喝酒的时候,居然还会失手不成?事实证明自己错了,那厮确实有些手段,从而导致了今日的失败。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并不用太担心,自己虽然受了伤,但这伤势很快便会痊愈。自己最近并不同其他人接触,也不能再秦惜卿身旁跟随伺候,那反而有利于隐藏伤势。恐怕也没人会怀疑到自己的身上的,方子安一定会以为是秦坦派人来刺杀他。自己只需保持低调,等待下一次的机会便可。下一次,自己一定不能托大,必须要一击致命,让方子安再无反击的可能。 方子安必须死!这个念头自从方子安纠缠上秦惜卿的时候便在自己的脑海中滋生了。一开始,自己其实对他并无特别的厌恶,直到这厮阴魂不散的缠上了姑娘之后,直到姑娘对他也表现出明显的情义之后,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一般,嫉妒痛恨和失望交织着,让自己几乎要疯狂。和以往的那些男子不同,这一回秦惜卿是真的喜欢上了方子安,而非是和其他男子的那种敷衍。那么,方子安便必须死了,因为他居然要抢走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秦惜卿的感情。自己只有这些了,除了秦惜卿之外,自己一无所有。若没了秦惜卿,自己似乎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六岁那年,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自己目睹了爹爹被金人用巨大的狼牙棒打中头颅的情形。爹爹的头被狼牙棒砸的稀烂,身子被金人砸成了肉酱。那一幕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噩梦里。但是,自己不明白的是,为何爹爹要那么做,他本可以带着自己逃走的,他为什么非要留下来跟金人厮杀呢?自从娘死后,爹爹带着自己相依为命,爹爹曾经说过,他会一辈子好好的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可是,他却跑去和金人厮杀,便没有考虑过他唯一的女儿该怎么办么?他死了,留下自己孤苦无依,这便是他承诺的一辈子的保护么? 所以,直到现在,沈菱儿心里都无法原谅爹爹。她反而不恨金人,她恨的是她的爹爹。他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完全没有去为他的小女儿着想。他倒是杀身成仁了,可是自己却失去了依靠,沦落为尘世中的一片飘零的飞絮。 自己对秦惜卿的异样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自己也并不清楚。总之,当自己意识到自己时时刻刻的都想呆在秦惜卿身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不希望任何男人对她色眯眯的觊觎,不希望看到她和任何人谈笑风声的时候,其实已经迟了。她知道自己这种心理是不对的,是有问题的,但是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如火的心理和对秦惜卿发自内心的依恋了。 秦惜卿似乎不喜欢自己粘着她,所以自己在外表上还是尽量表现的平常。但是内心里,那种煎熬之感却让她痛不欲生。她感受到了秦惜卿的疏离,但她心里觉得,总归她会明白自己对她是真心真意的好。而那些男人,不过是馋她的身子,图她的美貌罢了。只有自己,才是真真切切的把秦姑娘当做唯一珍惜的人,不惜以生命来卫护她。 可是,自己的满腔依恋换来的却不是秦惜卿的回报,她喜欢上了方子安,方子安那厮太无耻大胆,好几次自己都看到他搂着自己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人,肆意的亲吻她,抚摸她。这让自己嫉恨如狂,恨不得当时便宰了他。 不管自己的心理是否正常,总之,秦惜卿是自己最珍惜和依恋的唯一的东西。自己绝不能让她被人夺走。当初自己的爹爹无情的离自己而去,自己好不容易又有了让自己有安全感的人,自己便要牢牢的抓住她,不能让人抢走。谁要抢走她,谁就必须死。 正文 第一五三章 约见 方子安在晌午时分才睡醒。受伤失血之后,大多数人其实在身体的造血功能恢复之前都会显得倦怠无力而嗜睡,那其实也是身体自我恢复的必须。加之昨夜睡在秦惜卿的床上,被褥松软而温香,更是让方子安睡得安稳之极。 睁开眼来,方子安第一时间便是检查自己的伤势。根据自己身体的感觉来看,除了口渴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的症状。方子安最担心的其实便是一觉醒来身上发烧,头疼或者是伤口剧烈疼痛,如果是那样的话,便麻烦大了。伤口感染是这年头最为可怕的东西,方子安深知这一点。受了点伤其实不打紧,怕的便是化脓感染,那便基本上一脚踏进阎王殿了。 好在体征各种正常,身上不烧不痛,伤口也并不剧烈疼痛,而是有一些微微发胀和发痒的感觉,根据方子安的经验,那是好事。正是因为伤口在痊愈,血肉新生之时才有这样的微微发胀和发痒的不适感,那说明一切都在往好处发展。不过方子安一会还是要检查一下伤口,确认之后才能最终断定。 方子安下了床,一跳一跳的往房门口去,外边有了动静。房门打开,秦惜卿美丽的笑颜如一道阳光照亮了方子安的眼。 “你醒啦,感觉如何?你千万莫要乱动,我扶你。”秦惜卿忙上前来搀扶着方子安,方子安搭着她的肩头一瘸一拐的走出外间,来到廊下。 初冬的阳光温暖和煦,秦惜卿住处的院子里一点也没有冬日萧瑟的气息。花坛中草木青翠,廊下的花盆里还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朵。廊下挂着的鸟笼里,两只画眉鸟跳上跳下的发出悦耳的叫声。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而赏心悦目。 “子安,你且坐一下,我命人去打水来让你洗漱。你一定饿坏了吧,我让人熬了红枣银耳人参粥,补气补血,正适合你现在喝。”秦惜卿笑着柔声道。 方子安刚要点头,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哎呀!” 秦惜卿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伤口疼是么?我缝合的伤口崩开了?” 方子安摇了摇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身上,皱眉道:“我这一身这么脏,昨晚居然睡在你床上,这不是将你的床弄脏了么?哎呀,昨晚我压根没注意到一点。我现在怕是蓬头垢面不成样子了吧。” 方子安的身上确实脏的有些过分,长衫下摆全是灰尘和血迹。袖子衣领上也全是泥印。一缕长发挂在眼睛前,方子安甚至能看到那头发上细小的草屑和野草的细小的种子。昨日在草丛里翻滚,受伤后又流了许多血,一路上从小路上走来,摔了好几跤。昨晚居然就这么躺在秦惜卿的床上。这倒也罢了,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呈现在秦惜卿的面前,简直太不合适了。方子安虽然看起来有些粗糙,但他可不是个不修边幅的糙人,平时也很注重仪表的,更不要说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了。 秦惜卿愣了愣,哑然失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那有什么?嗯,你身上确实脏的很,昨晚我本打算让你洗个澡来着,可是你的伤口沾不得水啊。你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不过倒也不要紧,在我眼里,你依旧是那个俊郎君。你不用在意。” 方子安咂嘴道:“不成不成,这让我浑身不自在。床上的被褥你扔了吧,搞不好沾了血污。我也得洗个澡,不然我没心思吃饭,没心思说话。”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嗔道:“你的伤怎么洗澡?不要胡闹。” 方子安道:“腿不沾水便是了。可以的。拿个板凳在旁边搁着。” 秦惜卿无可奈何,只得命人去烧热水。将沐浴的大木桶灌满了热水之后,弄了一只高脚凳摆在木桶旁边。方子安就那么翘着脚用高难度的动作洗了澡。秦惜卿上午便命人去方子安的宅子里取了他的衣物和书箱过来,方子安倒也不用愁没有衣服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之后,方子安浑身轻松的甩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像只跳蛙一般从浴房跳了出来。秦惜卿扶着他来到廊下的阳光里坐下。 “这才舒坦,浑身香碰碰,心里舒坦坦。”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抿嘴看着方子安棱角分明英气勃勃的脸,心中爱极,想道:“能得此郎君厮守终生,上天待我不薄。希望能早日和他做神仙眷属。” “对了,我用了你的香胰子,原来是极为昂贵的龙涎香,怪不得味道独特浓郁,不过这也太奢侈了吧。龙涎香据说一两值千金,你拿来洗澡么?”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嗔道:“那是珈蓝香,不要乱说话。龙涎香我可不用,虽然珍贵,但是……但是……那不是我们女子能用的。” 方子安确实是胡说八道,他只是觉得用的香胰子味道独特,所以才故意胡说八道来得知答案。 “奇了怪了,为何龙涎香女子不能用?”方子安讶异道。 秦惜卿面色晕红,嗔道:“也不是不能用,只是……只是那香味……有异般作用,我用了作甚?再说,你也知道,那东西可贵重的很。” 方子安何等聪明,当即明白了秦惜卿吞吞吐吐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催情之效么?” “知道你还问,你到底饿不饿?吃不吃熬的粥了?你要是不吃,我便命人端走了。”秦惜卿不肯跟他在这话题上胡扯,指着旁边的用布巾包着的砂锅道。 方子安忙道:“吃,当然吃了,我快饿死了。” 方子安的肚子很应景的咕噜了几声,秦惜卿笑着替他将舀了一小碗红枣银耳人参粥摆在方子安面前。 方子安笑道:“这是喂猫儿么?我还是拿那砂锅吃吧。” 粥熬的香碰碰的,滋味又甜又糯,味道极好。整整一砂锅,怎也有四五碗的粥量,方子安埋着头唏哩呼噜不到片刻经书入肚。连砂锅都刮得干干净净,一丁点也不剩下。 两名女护卫站在廊下看着方子安吃粥,半张着嘴巴吃惊不已。心中均想:秦姑娘喜欢的这位方公子怕是个饿死鬼投胎,简直是个饭桶吧。这一砂锅那么多粥,他的肚子是怎么装得下的。 方子安还以为她们是惊讶自己连砂锅都刮得干干净净,口中还兀自教导着别人:“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可不能浪费了,要珍惜才是。” 秦惜卿抿嘴笑问:“够了么?不够再熬一锅。” 方子安道:“你拿我当饭桶么?” 这一句话瞬间点燃了两名女护卫的笑点,两人大声嬉笑了起来。方子安嗔目道:“神经病,这有什么好笑的。惜卿,你身边的人不是神经病便是变态,真是可怕。” 秦惜卿忙喝止了两个婢女的嬉笑,命她们收拾碗筷离去。目送两个边笑边离去的婢女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秦惜卿才缓缓坐在方子安身旁,轻声道:“菱儿回来了。” 方子安一征,忙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惜卿道:“一大早便回来了。”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应该是在外处置了伤口,不用说,她身上定无丝毫的破绽了。” 秦惜卿点头道:“确实如此,衣衫其整,神色如常。” 方子安皱眉道:“怎么可能,她应该中了我的飞刀,而且中了我一脚,怎么可能神色如常?想必是你没仔细的观察。” 秦惜卿嗔道:“我又不能打草惊蛇,只能根据目测来判断了。我反正是没看出来。” “她知道我在这里么?”方子安道。 秦惜卿道:“我跟她说了你在卿园,也跟她说了你遇袭之事,她的表现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对。” 方子安道:“可否叫她来一趟,我要当面见一见她,便知分晓。” 秦惜卿道:“你想要摊牌?” 方子安摇头道:“当然不会,我只是见一见,确认一下事实。不然的话,我们永远也不能确定一定是她所为。证据必须完善确凿,将来摊牌时她才没有狡辩的可能。处置她的时候也让她心服口服。” 秦惜卿想了想道:“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我命人去叫她。” 方子安道:“先麻烦你将我的飞刀拿几柄过来。” 秦惜卿一愣,方子安道:“防患于未然,沈菱儿的行为难以捉摸,小心为妙。万一她暴起伤人,总得有个反击的手段。” 秦惜卿蹙眉叹息,默默起身将方子安的牛皮背心拿来,方子安接过来,搭在身侧的椅子上。秦惜卿自去命人叫沈菱儿前来,方子安则静静坐在廊下眯着眼等待着。 正文 第一五四章 破绽 盏茶时间后,沈菱儿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很快来到了廊前花坛旁站定。沈菱儿依旧梳着双环髻,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就像此刻和煦的初冬的阳光一般。任谁一眼看到她,都定认为这是个可爱的不谙世事的少女,对她好感倍增,甚至生起怜惜保护之心。 “姑娘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沈菱儿看着秦惜卿笑道。 秦惜卿尚未说话,方子安先开了口:“菱儿姑娘,不是惜卿找你,是我找你。” 沈菱儿看了一眼方子安,眼睛有意无意的看着方子安缠着纱布的小腿。沉声道:“原来是方公子叫我,不知道有何指教。” 方子安笑道:“指教不敢当,菱儿姑娘看到我这脚了么?昨日我城外遭人暗算,差点死在城外。还好我命大,逃得一劫。” 沈菱儿点头道:“我听说了此事,方公子可得小心些。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现在不是好好在这里么?” 方子安笑道:“那是当然,想杀我,哪那么容易?菱儿姑娘难道不想问问是谁暗算我的么?” 沈菱儿眉梢一动,拳头微微的攥紧,沉声道:“那还用说么?自然是秦家派来的杀手了。方公子得罪了秦坦,大闹了秦府,他们岂肯罢休。明面上不敢做什么,背地里自然要对你下手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菱儿姑娘聪明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定是秦坦那厮,明里不敢动手,便暗箭伤人。卑鄙无耻之极。菱儿姑娘,我请惜卿叫你来,便是想提醒你这件事,他们对我下手,也会对你下手。所以菱儿姑娘也得小心,可不能在外边乱跑了。万一一不小心被他们盯上,怕是要糟糕呢。” 沈菱儿微笑道:“多谢公子提醒,不过公子该为自己操心才是,菱儿是不怕的。这一次公子死里逃生算是运气好,下一次怕便未必有那么好运气了。菱儿觉得,公子还是在咱们这里躲着的好,可不能出去了。我家姑娘会罩着你的,你在卿园绝无性命之忧。只不过,你也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啊,姑娘也不能罩着你一辈子啊。你若离开这里,怕是就要糟糕,这可如何是好。” 沈菱儿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胸无城府一般的笑着,但方子安却知道她话中的讥笑讽刺激将之意。那好比在说,你也只能一辈子躲在这里,躲在女人的羽翼之下当缩头乌龟。你敢离开这里么?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菱儿姑娘倒是很替我操心呢。我确实要在这里躲着,这里安全的很,还有惜卿在,我又何必出去冒险?虽然这有些窝囊,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那又算得了什么?” 沈菱儿笑道:“方公子真是个男子汉,佩服的很。” 方子安大笑道:“多谢夸奖。” 沈菱儿冷笑点头,沉声道:“方公子还有什么事么?若无事,我得去后园做事了。” 方子安摇头道:“没事了,主要是提醒你这件事,免得你不小心着了暗算。不过,以你的武技当也不用怕。菱儿姑娘,我跟你说,袭击我的那人脓包的很,埋伏在路旁的荒草里,趁着我毫无防备发动袭击,而且我还是在喝了酒昏昏沉沉的情形下,他居然都没能杀了我。你说他蠢不蠢?不但没杀掉我,而且被我在肚子上踹了一脚,还赏了他一飞刀,然后他便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你说,那有这么脓包的刺客?我当时腿上受伤都不能动了,结果呢……他居然自己吓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子安口沫横飞指手画脚,边说边笑,肆无忌惮的口嗨。沈菱儿先是错愕,进而冷笑,最后更是愤怒之极。 “咦?菱儿姑娘,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有些惨白?是不是生病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方子安看着沈菱儿故作惊讶道。 方子安的关心并没有让沈菱儿好受些,反而让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方公子,你如此厉害,估摸着秦坦他们吓破胆了,再也不敢找你麻烦了。那我们也都放心了。不然,姑娘和我还要为你担心捉急。你好好养伤,祝你早日康复。姑娘,若无他事,菱儿告退!”沈菱儿沉声说道。 秦惜卿微微点头道:“菱儿,你去吧。方公子提醒的对,你也不要随意外出,免生枝节。” 沈菱儿噘嘴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方子安微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远处,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秦惜卿。 秦惜卿笑道:“你倒是会指桑骂槐,可是你似乎也没试探出什么来。你找到破绽了么?我反正是没看出什么来的。” 方子安微笑道:“我可是看出些门道来了。” 秦惜卿一愣道:“哦?哪里的门道?她走路说话都很正常啊。” 方子安笑道:“习武之人是有忍耐力的,走路说话这些自然是看不出什么来。除非我那柄飞刀射中了她的腿脚。现在看来并没有,所以她还能正常的走路说话。但是……有一点却很蹊跷,惜卿,你难道没看出来沈菱儿的胸口有些异样么?” 秦惜卿愕然道:“你是何意?” 方子安道:“她的胸平的很。” 秦惜卿脸上通红,皱眉嗔道:“你……你怎地如此龌龊。你看她的胸口作甚?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方子安忙摆手道:“哎呀呀,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身体已经成熟了才是。难道不该是胸前饱满高耸的么?为了平平坦坦毫无起伏?你跟她关系亲密,难道她没有胸么?” 秦惜卿楞了楞,旋即明白了方子安的意思。 “怎么……怎么会没有……她的……比我的……都大。是呢,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有了印象,适才我就觉得她身上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胸没了。那是怎么回事?” 方子安咂舌道:“你是说,她比你的都大?那该发育的多好啊。你的已经不小了。” 秦惜卿脸上通红,挥拳捶打方子安的肩膀嗔道:“你在想什么?我是问你怎么回事,不是要你关注大小的事情。” 方子安忙道:“是是是,我龌龊了。她既然比你都大的话……” 秦惜卿瞪眼举起了拳头嗔道:“你还说”。 方子安忙道:“当然应该是束胸了,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秦惜卿皱眉道:“她束胸做什么?” 方子安道:“我猜她是被我的飞刀伤到前胸某处了,为了包扎伤口,她只能连胸一起包裹起来。她不是想束胸,而是因为受伤了缘故。所以她虽然行动自如,各方面表现的都很正常,但这一点却是疑点。” 秦惜卿恍然大悟,看着方子安点头道:“很有可能,你的观察真是仔细。” 方子安道:“我不是观察仔细,我是分析力足够。一个人身体的特征都在那里,其实不难看出变化来。但难的是将这些变化分析总结出来。这才是本事。” 秦惜卿很想打击这个自信的家伙一句,但又不得不承认,方子安说的其实没错。自己便根本没有分析出来原因,方子安点破之后,才觉得恍然大悟。 “当然了,这其实也不能算证据,还是一种推测。但真正的证据也不难得到。她的伤口是要换药的,束胸的布条上必有血迹,只要拿到她换下来的布条,便可验证事实如何。那便是最强有力的证据了。当然,她若聪明的话,会将布条烧毁。你若看到她住处无故冒烟起火焚烧什么东西的话,那必是在焚毁束胸布了。”方子安往椅背上一靠,眯眼说道。 秦惜卿吁了口气看着身旁的男人,轻声道:“你根本不是读书人,也不是个武人。你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方子安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道:“我只是个需要你垂怜照顾的男人罢了。” 说罢方子安用力一拉,秦惜卿婴宁一声被拉入他怀中,嘴唇被方子安吻住,唇齿被有力的舌头突破,瞬间沉溺在对方狂热的亲吻之中。 答案在一天后揭晓,当秦惜卿告知方子安,夜里沈菱儿在住处烧了些东西,检视灰尘之后发现那正是焚烧布条之后留下的灰尘时,方子安大笑不已。这一切其实都不难预料。沈菱儿倒也不傻,她直到毁灭证据。 不过秦惜卿很快便又从另外一个侧面证实了沈菱儿受伤的事实。沈菱儿在第三天出去了一会,盯梢她的人回来禀报说,她去了一家药店。在她离开后,盯梢的人问了药店伙计,证实她买了用于治疗刀剑伤势的金疮药。 沈菱儿确实聪明的很,卿园的库房里备有金疮药,但是她却没有从库房领取,而是自己去药店买药。这样便不会引起卿园内部的人的怀疑。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其实在当天之后,自己便已经是头号怀疑对象了。所以她的种种所为在方子安和秦惜卿看来都是在掩耳盗铃,甚为可笑。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沈菱儿该如何处置,方子安和秦惜卿还是一时之间难以定夺。秦惜卿虽然愤怒之极,但是她和沈菱儿相处太久,一时间难以下狠心。而且沈菱儿对她也是甚为忠心,处处维护,这让她很难做出决定。方子安自然也不能太自我,在沈菱儿这件事事上,显然要尊重秦惜卿的意愿,照顾她的感受。但方子安也明白,沈菱儿恐怕不会收手,她终究是对自己的一个巨大的威胁。 正文 第一五五章 针锋 方子安留在卿园养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以目前的伤势,回到家中时极为危险的事情,不光是担心沈菱儿,秦府那方的威胁也是实实在在的。若方子安没有受伤的话,小心戒备,那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他行动不便,所以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当然,留在卿园之中,和沈菱儿共居一处,似乎也是一种危险。而且,自己越是和秦惜卿耳鬓厮磨,便越会激起沈菱儿的愤怒,似乎有羊入虎口之嫌疑。但是,方子安其实心里明白,沈菱儿当不至于疯狂到在卿园对自己下手,除非她真的疯了。况且秦惜卿和自己朝夕相处,沈菱儿应该也没有出手的机会。 方子安知道,秦惜卿对沈菱儿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她虽然对沈菱儿袭击自己的事情很是愤怒,但她和沈菱儿之间长久建立的姐妹感情却让她并不那么容易便做出决断来。方子安当然不想逼她,事实上方子安也想给沈菱儿一个机会,也算是为了秦惜卿而做出的妥协。秦惜卿对此颇为感激,两人商定,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秦惜卿跟沈菱儿摊牌,好好的劝说她回头。倘若她执迷不悟,秦惜卿也明白,那是必须要除了这个祸害的,即便心中不忍,却也只能忍痛挥泪彻底解决这件事了。 卿园的日子安逸的很,方子安能和秦惜卿朝夕相处,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是急速升温。耳鬓厮磨之间,不免超过了许多男女之防。搂搂抱抱这种事已经不算什么,亲嘴摸.乳这种事也逐渐成为家常便饭,但却始终保持着最后的防线。当然,那是秦惜卿的坚持,同时也是方子安的克制。虽然秦惜卿希望能够保留最后的矜持,在成婚之日才将清白身子交给方子安,但男女亲热意乱情迷之时,什么底线什么矜持都会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在那种时候可没有什么原则。所以之所以没有发生,那全凭方子安的坚强的意志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方子安并非不想,而是方子安不希望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让秦惜卿事后后悔,觉得自己对她没有足够的尊重。他要认真的保护秦惜卿本来就有些脆弱而敏感的内心。 当然,在卿园的日子也非完全是温柔乡,起码在秦惜卿的督促之下,方子安不得不认真的开始温书。自秋闱大考之后,方子安可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认真的温书了,发生了不少事情之外,方子安自己也想着要挣钱,心思都放在别的地方。秦惜卿当然知道这些,所以她请求方子安一定要重视春闱大考,绝不能掉以轻心,因为那才是最终的前途和出路。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大宋,这句话绝对是正确的。 方子安当然明白春闱的重要性。于公于私,他都必需重视此事。于公,秦桧奸党不除,大宋难有复兴之日,河山没有收复之时。于私,自己已然彻底得罪了秦桧祖孙,今后自己必然是他们的目标,将会寸步难行。不将秦桧铲除,自己怕也前途暗淡。而这两件事都必须要求自己拥有更强的力量与之抗衡。无论是协助普安郡王赵瑗夺得帝位,还是让自己更有力量抗衡秦桧祖孙,都归结于入仕的前提之上。倘若自己不能入仕,则很难帮助普安郡王太多。而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则在秦桧面前无异于蝼蚁,会随时被碾为齑粉。入仕取得官身拥有话语权之后,那便是两回事了。 所以,方子安倒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拿起书本,收拾心情来读书。虽然他的心里依旧有很多牵挂的事情,比如沈菱儿的事,比如梦想号正在大海上航向番国,这些事都让方子安难以静心。但是方子安还是尽量按捺住心情认真的温书起来。 …… 就在方子安在卿园之中读书养伤之时,朝廷里却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 从八月里,朝中部分官员便因为两件事开始上奏朝廷。波澜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掀起了苗头。 第一件事便是金人迁都之事。金国皇帝完颜亮于今年初开始正式启动.迁都事宜,虽然遭到了其国内大部分贵族的反对,但是完颜亮还是力排众议做出了将金国都城从上京会宁府南迁至燕京的决定。 虽然对于金国内部的大部分贵族和大臣而言,完颜亮的决定是出于其个人皇位稳固的决定。毕竟完颜亮的皇位是弑杀先皇熙宗完颜亶抢夺而来,上京会宁府是完颜亶根基深厚之地,即便完颜亶被杀,完颜亮其后又大肆屠杀了不少与之关系密切的皇族和贵族以控制住局面。但是会宁府这个地方自上而下其实都对完颜亮并不买账。完颜亮想要皇位牢固,想要抹去完颜亶留下的痕迹和影响,特别是人心中的影响,是根本做不到的。所以迁都燕京,另起炉灶,重新打造一个都城,让这里的人心和建筑甚至格局都打上他完颜亮的烙印,离开上京那个人心不稳的地方,便成了完颜亮的唯一选择。 金国的各大贵族部落酋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作为南宋军民而言,却又是另外一种看法。 燕京曾经是辽国南京析津府,和大宋当年东北边镇相邻,乃是辽国南部重镇。后来大宋和金人联合灭辽之后,大宋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燕京重地。但好景不长,金人撕破脸皮南下,又将燕京从大宋手中夺走,从此后,燕京便成为金人南下的跳板。 金国都城上京距离南方太过遥远,所以金人南下攻宋之时常常因为路途遥远而导致金国朝廷对战事的指挥和计划被耽误而失败。在数次宋金大战之中,这一点已经暴露无遗。大宋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这一次金人迁都燕京,给大宋君臣的第一感觉便是,金人想弥补指挥调度过于遥远而漫长所导致的战机延误和军令耽搁的短板。一旦金国皇帝在燕京坐镇,则大大缩短指挥调度的时间和空间。金人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显然是完颜亮正在计划对大宋发动行的进攻了。 完颜亮心里打的算盘是以上两种想法兼而有之。对于迁都的利弊,完颜亮自然考虑的清清楚楚。他确实是为了摆脱上京那些敌意的目光和难以收拢的人心,他要在燕京打造一个完全忠于自己的朝廷和百姓,创造有利于自己执政的氛围。但同时,他也确实有南下吞了大宋这块大肥油的想法。 完颜亮曾好不避讳的当着身边的人说过他的志向,他的志向有三: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由此可见一斑。 而不久前流传出来的他的一首诗作更是让大宋朝廷上下震惊不已。诗曰: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首诗写的甚为直白,意思便是要挥军南下,跃马西湖,灭了偏安南方的大宋。 而南迁都城到燕京,无疑也是完颜亮为挥军南下准备的一手棋。 正是因为这种种的迹象,大宋朝廷在得知完颜亮要迁都的消息后便开始群情激奋。一些原本便对朝廷一味媾和偏安的政策心中不满的官员们开始暗中串联。终于在八月初,由招抚司前军都统制李显忠为首,朝官汪大圭,惠俊、刘纪中等二十余命官员纷纷上奏赵构,提请朝廷注意金国迁都动向,早做御敌准备。 赵构自然是不置可否,暂时尚未表态。这一行为立刻引起了朝中主和派秦桧及其党羽汤思退万俟卨等人的反对。秦桧汤思退等人指责这帮人试图搅乱朝廷大局,破坏中兴大好局面。他们认为,这种揣度金人的想法其实便是蒙蔽皇上让朝廷做出错误的在边镇增兵备战的决定,而这一举动无疑是和绍兴和议的内容是相违背的,这么做会授人以柄,让金人有理由撕毁和议发动进攻。这些上奏备战之人都是不顾朝廷大局之人,他们请求皇上对这些人给予严厉的斥责和惩罚。 秦桧等人的做法显然让那些看破局势的官员愤怒不已,他们认为,秦桧一旦从中阻挠,皇上必不会重视金人的意图,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于是乎,这帮官员自然而然将矛头对准了秦桧,秦桧不倒,事必难为。而秦桧如日中天,在朝廷中大权独揽,更得皇上的宠信,要想扳倒秦桧,便只能旧事重提,从秦桧当年被金人擒获数年,之后安然回归的事着手。将秦桧当年被人质疑是金人细作的事情重新拿出来弹劾。 这一下,事情便一下子闹大了。 正文 第一五六章 离奇 秦桧的历史,历来便是大宋朝臣官员和百姓们议论的焦点。靖康二年,大宋徽钦二帝连同后妃皇子帝姬皇族以及无数的金银珠宝古玩玉器被掳往北方,那是大宋军民心中最为黑暗屈辱的一刻,是让人痛心疾首,无数人心中的巨大伤痕。 当年,寒冷而漫长的北上的被俘虏的队伍之中,秦桧便在其中。但和其他人的命运不一样,秦桧在金国不但没有遭遇到大宋皇族的悲惨命运,反而似乎颇得金人赏识。首先,徽宗向时任金国兵马大元帅的完颜宗翰乞求怜悯的一封信便是秦桧帮着徽宗皇帝写就的。而此举得到了完颜宗翰的赏识,完颜宗翰还赏了秦桧万贯钱万匹娟以示鼓励。 说白了,完颜宗翰喜欢秦桧这种奴颜婢膝的态度。和其他一同随徽钦二帝掳往金国的大宋臣子礼部侍郎龙图阁大学士张叔夜、中书侍郎何栗、兵部尚书孙傅、兵部侍郎司马仆、御史中丞陈过庭等宁死不屈的大宋臣子们相比,秦桧显然是突破大宋君臣心理防线的一个突破口。应该给他一个适当的礼遇,这对于其他大宋的君臣而言也是一种诱导和示范。 所以当他的主子徽钦二帝穿着破烂衣服吃不饱穿不暖被当成狗一样的虐待的时候,秦桧却已成为金国宗室大臣们的座上宾了。 传闻有一件很离谱的事情,足以说明秦桧的无耻。当年接替完颜宗翰担任金国兵马大元帅的完颜宗弼曾经宴请过秦桧,而座上侍奉的婢女竟然全部是从大宋掳掠而来的后妃帝姬。秦桧居然能泰然自若,足见其无耻之尤。当然这件事仅仅是传闻而已。 但除了上述的传闻之外,秦桧为金人谋划进军南方的事情却是板上钉钉的。完颜宗翰病死之后,秦桧被赐给了金国兵马左副元帅完颜昌。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完颜昌对秦桧也是宠信有加。很快,秦桧便在完颜昌的账下谋了个参谋军事的职务。一名大宋曾经的重臣,开始为金人南下出谋划策。 建炎三年,完颜昌率大军南下,主要攻击的方向是淮东战场,遭遇的第一个硬骨头便是楚州。楚州军民在守将赵立的率领下打的金人落花流水,率楚州军民死战,拒敌数月,终弹尽粮绝,城破殉身。秦桧便在其中扮演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战事焦灼之事,他应完颜昌之命写了亲笔劝降信给赵立,让赵立献出城池投降,许以高官厚禄,极言金人如何礼遇,无耻卑鄙之极。 建炎四年,完颜昌兵马进驻山阳,十月里的一天,秦桧携家眷妻小十余人离开金营,取道涟水县渡江南下回到临安城。据他自己说,他是杀了看管自己的金军士兵逃离金营回归大宋的。 秦桧回到临安之后,自然而然便引起了大宋君臣们的怀疑。首先,怀疑的焦点在于,秦桧怎么可能家小齐全的从十数万金军的大营之中逃离而毫发无损的。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件事的难度堪比登天。秦桧说他杀了看守金军逃走,若是他孤身一人还有可能,可是他可是连同妻妾家小一个不少的回来了,这怎么可能?而且完颜昌的大军南下,带着秦桧一起随军倒也罢了,怎么可能连同秦桧的妻儿家小一起带在军中。持怀疑观点的官员们认为,这显然是一种刻意的安排。 其次,秦桧在金国所为也有不少为大宋君臣所知,张叔夜何栗陈过庭等忠臣宁死不屈的时候,秦桧却为徽宗献策写下乞饶信给金国大元帅完颜宗翰,这件事足见秦桧屈膝卑鄙,陷主上于不仁不义。更不要说他后来当了完颜昌的臣属,为之出谋划策,且写下劝降书给楚州涟水军镇抚使赵立,让赵立劝降的事了。那封劝降书虽然没有见到,但是楚州之战的经历者都知道此事,他们早已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朝廷。 按理说,有了这两条怀疑和秦桧变节卑躬屈膝的证据,秦桧此次回到临安应该是凶多吉少,必死无疑的。两国交战的生死存亡之时,不大可能对这种变节之臣仁慈。然而,这世上的事却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很多看似板上钉钉的事情,都未必不会反转。 秦桧当然做了解释。对于如何能携带家小逃出金营的怀疑,秦桧的解释是,金人作战皆携家小,非他个人有特例。他当时属于完颜昌帐下的参谋军事之职,有权携带家小随军。至于如何能逃脱的,他说是假借完颜昌之命,乘车前往战场前端查看地形,为作战制定计划。他将妻小藏匿于大车之中一同出营,随行的金兵只有四五人,他便乘其不备将他们全部斩杀得以逃脱的。秦桧说,不管你们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你们做不到的,我未必做不到。 而对于在金国的种种作为,秦桧也一条条的做了解释。他说,他之所以为太上皇写那封乞饶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位官家着想。秦桧说,金人残暴之极,对待二圣极为无礼。北地苦寒,二圣无人侍奉,衣衫单薄,食不果腹,身为臣子,自己恨不得一头撞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身为臣子,当为主上解忧,连二圣的衣食都不能保证,是臣子的失职。说到徽钦二帝的遭遇,秦桧涕泪横流,以头抢地,痛心疾首。 秦桧说,二圣被金人关在尺狭斗室之中,屋破雪寒,衣衫单薄,冷的发抖。秦桧还当场吟诵了徽宗在囚中写的一首诗。诗曰: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其中凄凉悲苦萧瑟之意令闻者无不心惊。秦桧说,他甚为臣子,怎能忍心主上受此悲苦。他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写那封信,让金人对二圣宽待。那才是自己作为臣子的忠义,那也是自己的初衷。秦桧说,如果这件事被认为是错的,那么他甘愿受罚,绝无二言。 朝廷上下听了秦桧这些话,均心中恻然。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秦桧护主心切,似乎做出那样的举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对于自己投入金国元帅帐下为官之事,被众人指责为变节之行,秦桧也做出了解释。 秦桧说,他对张叔夜、何栗、孙傅、司马朴、陈过庭等人的行为表示钦佩。几位大人宁死不屈,不对金人屈膝,他当然是极为佩服和赞成的。秦桧说,他本也可以这么做,但是他认为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个个都甘于赴死,固然忠烈慷慨,固然青史留名,但于大事何补?秦桧说,自己当时的考虑便是虚与委蛇苟存图机,韩信尚可受胯下之辱,越王可卧薪尝胆,自己为何不能学他们那样,留着有用之身为将来打算。 秦桧说,他虽表面虚与委蛇,接受金国封赏,但是他的心却是忠于大宋的。他说他从未给金人献过一策,反而自己利用身份探查了许多金人兵马情报信息,都装在自己的脑子里,以后会有很大的用处。他说,自己知道这件事会引起误解,但是为了大义,他宁愿遭受误解。对于最难解释的劝降楚州赵立之事,秦桧的解释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他说他写的不是劝降信,反而是一封藏头通报金人兵马部署粮草多少的情报。自己急切想将完颜昌大军的情报告知赵立,但苦无良策,便利用写劝降信为伪装,写了一封藏头信。秦桧说,楚州之战虽然落败,但是正因为自己的这封信告知了打量情报,赵立才能从容应对金人进攻。若不是赵立为飞石所伤不治而死,他相信楚州之战将会取得胜利。秦桧说,正因为赵立战死了,无人为他作证,那封信也不知遗落何方。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回忆复述此信内容。 所有人都傻了眼,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所有的指责不但没有坐实秦桧变节的事实,反而让他似乎成就了他一个个不计名声,为国为大义而甘受屈辱忍辱负重的形象来,当真是让人出乎意料之外。 秦桧就是这么一推干净,将所有的指控都全部拒绝。当然,这还不足以让他洗脱小朝廷君臣上下的怀疑。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无实证,无论是指控一方还是辨解的秦桧自己,都无法拿出真正的证据来。当事者也都不在人世了,所涉的信件也都遗失了,谁也无法做出真正的判断。 就在这个时候,时任大宋宰相范宗尹、枢密使李回站出来替秦桧说话了。他们的理由是,汴梁未破时,秦桧曾经反对割地,后来又曾反对金人立张邦昌为伪帝,在那种时候,敢这么说话和跟金人叫板的人不多,秦桧算一个。所以根据那时候的表现来看,这两位认为,秦桧是忠义之臣,绝非变节媚颜之辈。 两位朝中大佬发话,加之秦桧自辩得力,终于硬生生的扭转了局面。朝廷终于承认了秦桧的身份,让他回归朝堂之上。命运的喜剧性就是如此,秦桧的狡诈和能言善辩以及对人心的揣摩更是让他过了这最难的一关。 正文 第一五七章 轻易 八月以来,朝中官员攻击的矛头逐渐指向秦桧当年的那些烂账上。虽然当年秦桧的解释似乎没有什么破绽,也有时任宰相范宗尹和枢密使李回的背书,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范宗尹和李回都已作古,他们的话早已无用,而关于秦桧是金人细作的传言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发酵了多次。而这一次,他们希望能借助这个问题将秦桧拉下马来。 攻击的重点依旧是要秦桧说清楚当年的事情,要事无巨细全部说个明白,不能有任何含混和无法佐证之处。李显忠,汪大圭等人提出,要皇上下旨成立一个专门调查秦桧当年在金国作为的调查小组,针对秦桧的自述进行逐一核查,并派出人员寻找当年知情之人询问口供加以核对。 李显忠等人认为,秦桧身居大宋宰相要职,必须身家清白,俯仰无愧于天地。针对大宋流传的秦桧为金人细作的流言,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并非说民间所言便是实情,秦相到底是不是金人细作,需要确切证据的支撑。这一次便要查个清楚。这并非是对秦相的攻击,反而是一种澄清。若秦桧清清白白,则正好可以让百姓流言就此消弭。于公于私,于朝廷和秦相个人都是一件好事。 不得不说,这一次这帮反对秦桧的官员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并且策略也得当。他们站在了一种貌似中立的立场之上,并不承认这是对秦桧的弹劾和攻击,而说是为了止息流言,为秦相澄清名誉云云。他们上奏赵构要求,在事实澄清之前,秦相当暂停宰相之职,以示避嫌。实际上这么做的目的便是让秦桧停职,至于能否查出秦桧是不是真的是金人的细作,其实并不重要。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要查清此事必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时间再长都不要紧,反正澄清之前,秦桧不能履职,那便其实形同将秦桧弹劾下马。 面对李显忠汪大圭等人的想法和做法自然瞒不过秦桧的眼睛。纵横朝堂二十多年,两度拜相,和他作对的人多如牛毛,什么样的手段他没见过。秦桧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的行动显然是对手有备而来,李显忠等人的背后有别人的支持。如此有组织且有策略的行动,在过去的十余年间都没有发生过。他秦桧十几年来说一不二,朝中官员见到自己无不胆寒,借给他们胆子他们也不敢公然对自己发起挑衅。他们敢这么做,便是有人在背后撑腰。 不过,秦桧保持了谨慎的态度,因为对方弹劾自己的这件事可不是件小事。他知道之所以能屹立不倒的原因固然是自己精于算计,善于揣摩迎合上意。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皇上的信任,这才是一切的基础。他秦桧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天下之敌的情形下依旧能端坐宰相的位置,便是因为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如果失去这个基础,则什么都不用谈了。 所以,在发力之前,他需要知道皇上的态度。 秦桧在九月中上了一道奏折给赵构,那是一封自愿告罪请求告老还乡的奏折。秦桧在奏折上说,他虽然很想为朝廷再尽心力,但是多年来操劳过甚,精神上受到的压力很大,他已经不堪重负了。他说自己能力不足,以至于主政期间朝廷之上屡生分裂,朝廷政策备受争议。现如今有人又拿当初的事情做文章,他已经无力再应付这些对自己的攻讦了。秦桧说,他对当年的事情已经很模糊了,现在要他去将当年的事情重新回忆复述一遍,他已经很难做到准确的记起这些事。而这些显然将会给弹劾的官员抓到把柄,说自己故意掩饰。秦桧说,与其如此,自己还不如索性顺应众人之意,告罪辞官。如果皇上认为自己有罪,他愿意领罪受罚。如果皇上认为自己无罪,他也要告老辞官了,因为他光是操劳政务便已经精力不济了,已经应付不了朝臣的攻讦和弹劾了。 这封奏折写的甚是谦卑低调,甚至有些动情。秦桧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只是要想知道赵构的态度而已。他了解赵构,如果皇上心里真的对此次弹劾自己的事在意的话,他便会下旨准了自己辞官之请。如果皇上对此不屑一顾的话,他便会下旨抚慰自己。压根不用去多打听,只待皇上的反应,态度便可明朗。当然,这封奏折其实也是以退为进之策,秦桧知道,皇上对自己还是很需要的,自己的一切行动都是按照皇上的想法去做的,自己替皇上背了许多的黑锅。如果自己辞官了,那些黑锅便再也没人替皇上背了。他在奏折中弯弯绕绕的叙旧,便是提醒皇上明白这一点。 数日后,皇上的旨意下达,那是一道抚慰秦桧的奏折。秦桧的心一下子便放到了肚子里。秦桧知道,皇上离不开自己。但同时,秦桧也意识到,皇上心里其实还有有些怀疑的,因为皇上并非第一时间便给自己下旨抚慰,也并没有在抚慰自己的同时下旨终结这次弹劾。那说明在皇上的心里,还是有些一些将信将疑。 秦桧明白这一点,毕竟当年自己南归之事太多蹊跷,任何一个人都心存疑惑。如今旧事重提,自己也并没有给出让人信服的解释,而是以记不得来推诿,这必然让赵构很不满意。 不过秦桧并不在乎这一点,只要皇上认为自己还有存留的必要,便说明皇上并不想在这件事上深究,也并不完全相信那些人的弹劾。而接下来,秦桧只需要专心的应付这些人的弹劾便可。 秦桧的反击很快便到来。九月十六日朝会上,秦党干将汤思退上奏朝廷,请求彻查李显忠当年效忠伪齐和金国以及西夏之事。汤思退的理由很简单,要查老底,咱们一起查。你说秦相是金人细作,那么你李显忠的屁股也不干净。当年你先是为伪齐效力,然后你又为大宋的敌人金国和西夏效力,那么你的行为说明了什么?你是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投降大宋,你要秦相说清楚,你也要说清楚。 李显忠早年间确实为伪齐效力。后来伪齐被金人所飞,李显忠还曾短暂的在完颜宗弼帐下当过官,后来才同金人翻脸,投奔西夏。最后才南归宋朝。但是李显忠其实早在为伪齐效力期间便命人送信给大宋表示自己忠心向大宋的心意,后来又屡次送信到临安表达南归之意。后来在西夏,更是率四万大军投奔吴阶,立下大功。连‘显忠’这个名字都是赵构赐给他的。 而现在,汤思退等人居然拿这件事来说事,简直丧心病狂之极。更有甚者,居然有秦党党羽在堂上呼他为‘四姓家奴’,李显忠的火爆脾气一下子被点燃了。当着赵构的面,他将汤思退掀翻在地,连打了七八拳,差点没把汤思退打死。但这么做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赵构怒斥李显忠无礼,不知自我约束。汤思退是什么人?那可是政事堂参政之职,乃是副宰相,他居然当堂行凶,实在不该。当然了,赵构也认为汤思退的弹劾有些过头了,李显忠的忠诚天下皆知,汤思退却拿这件事说事,似有挑衅之意。 两下权衡之后,赵构下旨贬李显忠为果州团练副使,让他离京自省。 李显忠被人抓住了性格的弱点,只一击,便自乱阵脚,自领责罚。他这一被贬不要紧,以他为首的正全力弹劾秦桧的一杆官员都傻了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秦桧当然不肯罢休,起手下党羽连续发起对汪大圭,惠俊、刘纪中等人的弹劾。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挖到的料来,汪大圭年轻时停妻再娶的事情,刘纪中当年在湘南为官时母亲作寿收了当地富商几百两银子的事情等等,所有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统统被翻了出来。所有参与弹劾的官员人人有份,个个都被翻了旧账。正所谓人无完人,除非是圣人,否则哪有不犯错的。这些错误其实很多都无伤大雅,鲜少有拿的出手的。但是却被朝中百官当做是一些天大的不能容忍的错误一样给放大,加以渲染。 这些错误可不需要进行调查,因为证据都在,立等可查可责罚。所以这些官员甚至尚未作出反应,便统统被打成有罪之身了。偏偏他们还根本无法辩驳,秦桧党羽将那些事说的极为重要,这让他们阵脚大乱。 从九月中到十月初这段时间,朝中天天便是这种集体的弹劾和攻讦。大批官员纷纷要求先惩办这些自己行止不端的官员,他们自己都行止不端,却还来弹劾秦相,明显是有所企图。甚至有人开始提出要彻查众人弹劾秦相的动机,是不是有人想给金人递刀子,故意想扳倒秦相,在边镇增兵惹事,让金人可乘机发兵云云。总之,秦桧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根本让对方没有喘息的机会,百口也莫辩。本来是针对秦桧的一场弹劾,到后来变得人人自保不暇,根本无法发动反击了。 索性这一次殿前司指挥使杨存中以及普安郡王赵瑗没有沉默,先后在皇上面前进言,请皇上制止这些朝臣们的大肆渲染和夸大的行为。赵构也心知肚明,这是秦桧背后所为,索性当个和事老,将参与弹劾的一些官员一贬了事。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处置了便罢了。这些人本来已经担心要受到甚为严重的惩罚,忽然得了这不痛不痒的责罚个个都知道要珍惜这个机会。于是纷纷上奏领罚,再也不提弹劾秦桧之事了。 秦桧便是用这种后发制人,却一定会先将对手弄倒的方式快速解决了这次针对自己的弹劾。轻松的像是轻轻拂去桌面上的灰尘一般。 正文 第一五八章 坦白 方子安在卿园之中呆了半月有余,脚上的伤势也逐渐痊愈。除了留下一条巨大的疤痕之外,跑跳运动都已无碍。这半个月里,方子安过的衣食无忧,心情愉快。 这段时间里,方子安只见过一次沈菱儿。那是在后园小路上散步的时候看到沈菱儿独自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发呆,方子安也没去打搅她。除此之外,沈菱儿像是个隐身的幽灵一般和方子安同住在卿园之中,但却见不到她。 从秦惜卿的口中,方子安得知沈菱儿最近也没有出门,没事便躲在自己的宅子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最近几日,秦惜卿已经数次看到她在后园空地上练习武技的身影了。而根据秦惜卿的观察,她的胸口的束缚也已经消失。那说明,沈菱儿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 自己的伤势既然已经痊愈,方子安也决定搬回自己的家中居住。毕竟住在秦惜卿这里,总是有些不便。秦惜卿为了陪自己已经很少去万春园,上上下下都颇有微词。方子安自然不能让秦惜卿难为。而且,方子安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要去见春妮,跟她解释这么多天失踪的原因。另外,他还要去往湾头村见老把头,上次送别梦想号出海之后,方子安承诺要再买一艘大船交给老把头修理,这么长时间没出现,老把头应该很捉急了。另外,他也很想去打听一下出海船只的消息,虽然觉得未必能打听到什么,但总是觉得哪怕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消息,也会心中安稳些。 方子安将自己准备搬走的消息告诉了秦惜卿,秦惜卿虽然不舍,但却也只能应允。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老是将方子安圈在自己的卿园之中,方子安也不是那种能够安安稳稳的沉溺在自己的温柔乡中的人,他是个很独立的人。正如他修船出海之事一样,秦惜卿其实心里明白,方子安是不肯无限度的接受自己的接济和好意,所以才非要这么做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自己给他造成了这样的压力。秦惜卿是个聪慧的女子,越是对方子安了解越多,她便越是明白对待方子安自己绝不能有任何强迫和威逼,笼络住这个男人的心,靠的绝不是挽留他在自己身边每日耳鬓厮磨的方式,而更重要的是一种宽宏的心态。 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丝毫没有让秦惜卿对方子安生出失望来,方子安身上或许有许多男子都有的缺点,但是他的身上却也有绝大多数男子身上都没有的智慧和坚毅以及超出其年纪的阅历。确切的说,越是相处越久,便越是能发现方子安身上的闪光之处,而且层出不穷。他的身上总是有那么一团迷雾一般的东西,那迷雾之中包裹了太多的未知,吸引着她去探求,去挖掘。 当天晚上,秦惜卿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庆贺方子安痊愈。同时也是为了方子安明日一早便要搬走而做个小小的送别。虽然同在京城之中,其实两个人的住处一东一西相聚一座城,也不能时时的见面,所以送个小别倒也合情合理。 秦惜卿破例陪着方子安喝了几杯酒,气氛正融洽浓烈之时,方子安决定告诉秦惜卿一件他早就想告诉秦惜卿的事情。 “惜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希望你不要生气。”方子安道。 秦惜卿笑道:“那是什么事?怎么会让我生气?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么?” 方子安道:“是关于春妮的事情。我和她已经有了婚姻之约了。本来若是没出这件事的话,我当已经请媒人登门下聘了。我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要跟你坦诚为好。我不想瞒着你,更不想欺骗你。” 秦惜卿神色有些尴尬,想了想道:“其实我早知道了,虽然我觉得春妮和你并不相配,但是你是个重情义之人。春妮对你一往情深,你是不肯负人的。所以你还是决定娶她,那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你该不会是要娶她当正妻吧。” 方子安摇头道:“是侧室。春妮说她只愿为侧室。” 秦惜卿微笑道:“我料到也是如此,很好啊,春妮人很朴实,又会照顾人,你娶了她,身边也有个人照顾你。她那种人应该会对你死心塌地的好的。恭喜你了。” 方子安挠头道:“你难道不生气?” 秦惜卿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心里不痛快,谁愿意和他人分享最爱之人呢?可是世道如此,男人三妻四妾难道不是很常见的事么?这世道本来就是男人是天,我们女子便是男人的附庸之物,是不是?” 方子安忙道:“你万万不要这么想,我对你可从没这么想过。你若心中不喜,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 秦惜卿笑道:“如何从长计议呢?难不成你要拒绝春妮不成?子安,你也不要多想,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吃醋的人。事实上,将来我若嫁给你,也只能是侧室身份,我又有何权利阻挠你纳妾?” 方子安讶异道:“为何?我不能娶你为正妻么?我可是想着要娶你为正妻的。” 秦惜卿苦笑道:“子安,我是风尘女子,岂能为正妻?除非你只是个普通百姓。朝廷官员是不能娶我们这种身份的人为正室的,朝廷律法不许。而且,我也不希望你被人戳脊梁骨的。” 方子安皱眉道:“怎么可能?那韩世忠的夫人梁氏呢?据说她也是青楼出身,何以为韩世忠正室?” 秦惜卿道:“那是不同的,梁红玉确实是韩枢密的正室,但那是在韩枢密的正妻亡故之后才扶正的。当初韩枢密为梁红玉赎身时,也只是纳为妾室罢了。更何况,梁红玉随韩枢密抗金有功,朝廷对她另有恩赏,早已为她正名。她成为韩枢密正妻之后其实早已不是贱籍,而是官身了。” 方子安恍然,虽然来到这时代的时间不长,但是方子安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秦惜卿口中的所谓‘贱籍’,便是封建社会的一大特点,对人分三六九等,这本就是封建时代统治的特色。正常百姓如士农工商,之外更有许多黑暗的地带,其中一些人便被冠以贱民之称。虽大宋政治开明,文明进步,对普通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极为开明的社会,但是贱民这一阶层却并没有消除,只是比前朝要好些罢了。 具体而言,优伶,娼妓,乐户,奴仆,乞丐,罪犯等等都属于贱籍身份。甚至有些地方,还因为从事职业的低贱而成为贱民身份。剃头,抬轿,伴当等等,甚至衙门的皂役在某些朝代都是贱民身份。 大宋朝虽比前代历朝都开明进步,但是优伶娼妓乐户奴仆乞丐罪犯这些人很显然是贱民身份无疑。就算是秦惜卿,即便名冠天下,但也是贱籍身份,属于优伶娼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阶级分类是为了阶级统治,这是封建王朝的根本,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人人平等在这样的时代是奢望,实际上也是在任何时代都是奢望。 贱民身份的人的权利会受到许多限制,比如贱民不得读书科举,不得和身份高贵之人通婚,不得享有许多朝廷对百姓的优惠政策。在以往统治苛刻之时,贱民甚至不能穿华丽的衣服,走路也不能走在大路中间等等匪夷所思的限制。而要脱离贱籍也很艰难,通长要耗费数代时间的沉淀,或者是立功受赏朝廷特许颁旨脱离,或者是主人家愿意主动给予奴仆自由,并且要得到官府的认可。在贱籍的婚配之事上,大宋朝其实已经在贱籍政策上有了极大的进步,只规定朝廷官员和贵族身份的人不得娶娼妓优伶为正妻,对于普通人而言,倒是可以的。所以除非方子安不参加科举,不当官,否则秦惜卿是不能为正妻的。 “我明白了,那么这科举不考也罢,我不能让你受委屈。”方子安说道。 秦惜卿忙道:“那可不成,那我岂非成了耽误你前程的罪人了。你教我如何能安心生活?子安,你不必介意,我只愿能跟你厮守,身份对我并不重要。你若为我放弃科举,那我的罪过太大,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那样的话,我便也不能嫁给你了。”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这制度着实害人,你放心,有朝一日我会废了这个害人的东西的。或者起码,我也要让你脱了这所谓的贱籍。有些人高高在上,其实比贱民还要贱,他们才应该入贱籍才是。” 秦惜卿笑道:“我等着这一天。然则,你告诉我春妮之事,是不是这次你要去提亲下聘了?”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我答应她了,这段时间我突然消失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我想,应该要这么做了。” 秦惜卿点头道:“好,这事儿我替你准备。你选个日子,我陪你去。” 方子安讶异道:“你陪我去下聘?” 秦惜卿笑道:“怎么?不成么?我也要跟春妮好好认识认识呢。毕竟……她在先,我在后,将来我还希望得到她的许可呢。” 方子安愕然片刻,苦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不好过了。” 方子安此刻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享齐人之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自己其实完全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将来倘若后宅之中起火,相互不容的话,自己可真是束手无策。也许提前说清楚,相互取得谅解和融洽是必要的。 “既如此,我也不矫情了。明日我便打算去下聘,若你真的想来的话,便跟我一起去。” “遵命!”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心中羞愧又怜惜,起身来对秦惜卿恭敬一礼道:“惜卿,方子安对不住你。诚心诚意向你致歉。” 秦惜卿笑着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要这么在意我的感受的话,我怕你以后天天要向我作揖了。你这样的男子,将来喜欢你的女子怕不是多的是么?你岂非要成了作揖虫了?” 方子安道:“不会的,我不会那么贪心的。” 秦惜卿摇头道:“话莫要说满了。这样吧,你再给我作个揖。” 方子安道:“怎么?” 秦惜卿道:“因为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我替你再纳个妾如何?” 方子安惊愕嗔目,呆若木鸡。 正文 第一五九章 荒唐 “子安,这几日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解决菱儿的问题。我认为,菱儿之所以会对我生出依恋之心,绝非她天生如此。我和她身世相若,所以应该对她的了解要比别人更加的深切些。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她为何会变得如此,我想,我找到了答案。菱儿其实是心中极度缺少安全感,也缺少他人的关爱。她的娘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丢下她走了,只能跟着她的爹爹在山野之中生活。后来她爹爹也死在她的眼前,你想想,一个几岁的女孩儿,如何承受这般打击?心理上自然也发生一些难以捉摸的变化。你能说,她今日所为,全是她的错么?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面对目瞪口呆的方子安,秦惜卿轻声说道。 方子安道:“她娘亲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成了抛弃她了?” 秦惜卿柔声道:“那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她的娘亲在她四岁时便离开了家,一去不回。菱儿的爹爹不仅是个猎户,曾经也是军中的一名将领名叫沈元良。他曾隶属淮西军主帅张浚之下。朝廷决意和谈,岳元帅被杀,张浚被夺兵权贬官,一干忠良之臣被陷害,这伤了不少军中将士的心,沈元良和许多将领都辞了军职离开了军队。沈元良便带着妻子在山中打猎为生。然而,菱儿的母亲是富家小姐出身,当年沈元良在军中颇为勇武,名气颇响。自古美人爱英雄,经人撮合之下,便娶了菱儿的母亲。但是一旦英雄变成了山野村夫,靠着狩猎砍柴种地为生,那便是另外一幅光景了。” 方子安讶异不已,原来沈菱儿的爹爹不是普通人,难怪自己那日听到沈菱儿的身世时,讶异连太行山中的猎户都敢于同金人浴血死战,这多少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就算大宋百姓有骨气,不肯受金人奴役,但是普通百姓有这般勇武之气还是很少见的,毕竟大多数百姓都是胆怯而软弱的。 大宋勾栏之中有伶人做戏曰:金国有粘罕,我有岳少保;金有柳叶枪,我有凤凰弓;金有凿子箭,我有锁子甲;金国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那最后一句虽是戏谑之言,但足见百姓对于金人其实是处于一种恐惧而无力抗争的心态的。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宋朝百姓的心态。 但得知沈菱儿的爹爹原来是军中将领,跟金人作战过的武将,那么他的反抗便顺理成章了。而沈菱儿的娘原来是沈元良在军中风光时对他仰慕的富家小姐,后来落得个进山当猎户的结果,英雄的光环褪去,那种失落怕便是她无法忍受的了。 果然,只听秦惜卿继续道:“菱儿的母亲受不了这种粗茶淡饭的艰苦的日子,加之沈元良本就是行伍出身,两人志趣本就不相投。终于在菱儿出生两年后,菱儿的娘亲离开了他们不知所踪。菱儿那时虽然只有三岁,但是也依稀记得父母经常争吵的情形。哎,可怜的菱儿,母亲走了,爹爹死了,何等的悲惨。我自问身世飘零浮沉,但其实菱儿比我更惨,起码我八岁之前父母兄长对我疼爱有加,我的记忆力想起他们时都是温馨。可是她呢,怕是没有任何的温馨和甜蜜吧。” 方子安听到这里,心中也自悱恻唏嘘。沈菱儿确实够惨的,比自己想像的要惨的多。 “菱儿一直是不愿意跟我谈及她幼年之事的,去年有一次她喝醉了酒跟才跟我说了实情。她说她其实一点也想念他的爹爹,自从他娘走后,他爹爹经常喝醉酒,酒醉之后便喜怒无常,有时候指着她骂,有时候还狠狠的打她。她唯一的朋友便是家中的一条猎犬。但是有一天她找不到那条猎犬,结果晚上她看到她爹爹跟几名猎户在家中吃着狗肉。她的好朋友只剩下了一张皮。她爹爹说,那条狗受了伤,不能跟着打猎了,养着费粮食,索性宰了剥了皮煮了下酒。从那时起,菱儿便恨极了她的爹爹。她说她爹爹被金人打碎了天灵盖的时候,她心里甚至有些欢喜。她唯一觉得沈元良留给她有用的东西便是从小教了她功夫,让她能够在街头流浪时不受人欺负。能抢到东西吃。除此之外,她对她的爹爹没有丝毫的思念和感恩。”秦惜卿继续说道。 方子安感觉头皮发麻,照秦惜卿所言,那沈元良其实是个混蛋。也许确实有些勇武之气,但是却粗鄙不堪,对待自己的女儿都是如此的粗暴,完全是个没有心的混账。沈菱儿跟着沈元良这样的父亲在一起生活,怕是每一天每一秒都是煎熬吧。或许她之所以会生出畸形的心理,也许便是跟这沈元良有关,她或许觉得天下男子都跟她的爹爹一样是个混蛋,所以才会逐渐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这些事你怎么之前不跟我说呢?前几日你跟我都没说实话。”方子安皱眉道。 秦惜卿轻声道:“子安,不是我不说,而是菱儿居然要杀你,这件事很是严重。我岂能容她如此胡作非为?我不希望你误会我,认为我为菱儿开脱。说了这些又如何?能改变她要杀你的事实么?所以我便简单的告知你她的来历过往,并没有告知你全部。你若怪我,我也不争辩,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对你有所隐瞒。” 方子安道:“那你现在又为何告诉这些呢?难道这便能改变得了她差点杀了我的事实么?” 秦惜卿柔声道:“子安,这几天我一直在这件事中煎熬,一方面我对菱儿所为甚为恼怒,她对你下手,便是有一万个理由也足以让我饶恕她。但是,另一方面,我心里却也不能毫无所动,毕竟菱儿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将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的看待。就算是要处置她,也该将事情说个清楚。子安,我其实很感激你,你之所以一直没有要求我处置菱儿,那其实也是顾忌到我的感受的。按照你的脾气,你是一定会报复的。你那日不也说要给菱儿一个机会么?既然要给她个机会,便该拯救菱儿才是。她现在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也许我们拉一把,她便会回头。若是我们推一把,她便会坠落深渊之中。她固然该死,可是,若能拯救一个人,不比杀了她更好么?” 方子安沉吟不语,之前他固然是沈菱儿很是恼火。她要杀自己,那自己可对她不能客气。确实因为顾忌秦惜卿的感受而没有太过激进。而现在,当听到沈菱儿更为悲惨的遭遇之后,方子安心中却也生出了对沈菱儿的恻隐之心。杀人容易,抹去一个人的生命是最容易的事情,但若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那显然是更好的方式。况且,沈菱儿是个活生生的人,并非是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跟秦惜卿也关系密切,而起又是个武技高强的有用之人。当真要不顾一切的杀了她么?那似乎也不是自己所希望的方式。 “子安,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绝情狠厉之人,菱儿虽然做错了事,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想请你帮我一起从深渊里将她拉出来。这件事我只能请求你帮我了。说实话,我实不忍草率处置菱儿。”秦惜卿柔声哀求道。 方子安道:“你的意思我还是没明白,你说要给我纳个妾,莫非你是要我……要我……” 秦惜卿点头道:“是,我左思右想,认为菱儿是缺少安全感,缺少了人疼爱。她对我其实也并非是那种变态的想法,她只是护着她认为宝贵的东西,她把我视为是她的依靠。她发现我喜欢上了你之后,怕是担心你会把我从她身边抢走,所以便对你敌视。所以,解决她这种担心的唯一办法便是,让她明白我不会离开她,我还在她身边保护她。不仅如此,我和你都会保护她,这样或许便能缓解她的焦虑。我想了半天,不如你接纳了她,这样她便觉得我们没有抛弃她了。她缺少了爱,我们给她爱,给她安全感,也许便能让她回头,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你说呢?” 方子安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苦笑道:“惜卿啊惜卿,你的心地太善良了。可是,你也太荒唐了。你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这么做有用么?你以为她是小猫小狗么?说怎样便能怎样?她恨我入骨,要杀了我,我反倒要以德报怨?反而要纳她为妾?且不说这件事是不是荒唐的很,就算按照你说的那么办,倘若她依然故我呢?我岂不是引狼入室?她若依旧对你骚扰,对我仇视,又当如何?” 秦惜卿怔怔半晌,神色黯然道:“我知道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两全其美之策了。我真的想拉她一把,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她。子安,你便帮我一回,试一试不成么?菱儿相貌也不丑,你若……” “住口!”方子安皱眉打断道:“荒唐!此事断然不可。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秦惜卿一楞,脸色发白,站起身来噗通跪在方子安身旁,低声道:“是惜卿的错,我不该乱说话。你莫要生气,我给你赔礼道歉。你若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你。这件事作罢便是。子安,你千万莫要生气。” 方子安叹了口气伸手拉起她道:“你这是做什么?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并非不想照顾你的感受。这样吧,你跟沈菱儿好好的谈一谈,打开她的心结。我这里只要她不再对我敌视,不再想着杀我,我可以不计较她对我下手之事。沈菱儿身世确实凄惨,但那并不是我的错,我可没有理由去为她做些什么。这件事再也休提了。” 秦惜卿沉默良久,半晌无言。 正文 第一六零章 惊喜 第一五九章 ‘好再来’面馆的生意一直都不错。凭借着春妮的手艺和老张头的好人缘,面向码头苦力和三元坊的普通百姓,采用的是低价薄利的经营策略,自打开张那天起,生意便一直红火的很。 但是,这种靠着薄利多销的办法经营的手段带来的是微薄的利润和更多的忙碌和辛劳。每日里,老张头父女和店里的学徒都在凌晨时分便要起床,为开门做准备。码头上的苦力和普通百姓们生计辛劳,他们往往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要赶紧吃了早饭上工,所以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面馆只要一开门,便跟打仗一般。铺子里的四个人忙的团团转,根本没有歇息的时候。 而这种繁忙要一直持续到初更时分,春妮他们才能洗涮碗碟收拾好铺子打烊歇息。第二天同样的生活又继续重复一遍,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这便是普通百姓的生活,为了生计拼命干活,几乎没有任何的清闲时刻,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如机械一般的运转,至死方歇。 春妮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她早已习惯于这种克制和忍耐的生活。她从未有过抱怨,对生活的艰辛她了解的比别人都多。而且,自从认识了方子安之后,春妮觉得前方有了光亮,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起来。只要想起方子安来,春妮便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她期待着方子安迎娶自己的那一天,那是她这辈子最向往的那一刻。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春妮也逐渐明白了自己和方子安之间的距离。和方子安在一起,她能说的话题不多。方子安文武双全,他说的东西,他感兴趣的东西自己都完全不懂。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为方子安洗衣做饭照顾他,嘘寒问暖的关心他。其余的她什么也做不了。明白了这些事情,让春妮心里压力巨大。 特别是方子安秋闱高中之后的这段日子,春妮过的很艰难。不是说店里的忙碌让她受不了,而是心理上的煎熬和负担越发的加重。方子安买了大宅子,虽然特意的带她去瞧了,还说以后自己便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但是春妮心里却越发的慌乱。他中了解试,将来要中科举当官的,不知道多少女子喜欢他,跟别人相比,自己毫无优势。 而且,春妮也似乎感觉到了方子安的疏远,在秋闱结束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自己只和方子安见了一次面而已。最近几天,春妮实在忍不住,打烊之后步行穿过整座京城前往方子安的住所,结果被门人告知,方子安根本不在家,已经出门十多日了。春妮在方家周围徘徊良久,不得不含着眼泪往回走,回到铺子里,天都快亮了,不得不收拾心情继续干活。这还罢了,老张头最近也觉察到了异样,一旦稍微闲暇起来便开始当着春妮的面大骂方子安始乱终弃,春妮又不想听到爹爹这么辱骂自己的心上人,所以心境已经糟糕到了一定的程度,整个人的状态也差的很。 上午巳时过半的时候,面馆里的客人终于稀疏起来。面馆里的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其实也算不得能歇口气,因为一大堆的碗碟需要清洗,之后便要准备迎接午间的客人了。但这个时候,春妮终于能够坐下来洗刷碗碟,那也算是一种歇息。 大木盆里堆着满满的碗碟,头发蓬乱面色晦暗销售的春妮坐在凳子上,和厨下的帮手柳儿两人快速的涮洗着碗碟。收拾了外边桌椅的老张头也凑过来帮忙。老张头也知道春妮辛苦的很,嘴上不说,行动上却是尽量多做一些事情。可惜毕竟年纪大了,他自己也是累的浑身酸痛,晚上都睡不着觉。 “妮儿,你旁边歇着吧,喝口茶去。爹爹来洗便是。”老张头道。 “不用爹爹,你歇着吧,我不累。我手脚快,一会儿便洗完了。”春妮忙道。 “哎,可怜的妮儿,最近你精神不太好,瘦了许多。爹爹知道你心里苦。方子安这个混账,都是他害得你。要是被我见到他,必打断他的狗腿。我家妮儿对他如此痴心,他居然这般对待你。妮儿,不是爹爹多嘴,爹爹早说了,读书人靠不住啊。你都愿意当他的侧室,他都这般对你。叫爹爹说啊,还不如找个本分人家嫁了,以后你还快活些。跟那个方子安断了吧。他不来最好,他若来了,爹爹跟他算清了干系,一刀两断。这面馆他是出了银子,咱们还了他银子便是,从此再无瓜葛。”老张头一边洗刷着碗碟,一边唠唠叨叨的道。 春妮停了手,沉声道:“爹爹,你怎么又开始说这些话了?我不是说了,不想听你说这些么?” 老张头皱眉道:“妮儿,这时候你还不死心呐?还护着他?那方子安狼心狗肺的东西,明显是不要你了,你还对他维护?这是何苦?” 春妮柳眉倒竖,扬起手来将手中一只白瓷盘子扔了出去,砸在旁边的青石上,哗啦一声砸的粉碎。 “爹爹,我说了,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我和子安有婚约,我生是他方家的人,死是他方家的鬼。他许是有事才没有来,你又天天说这些作甚?人家哪里得罪你了么?就算他不要我了,我也要他亲口跟我说。不要别人来指指画画的。而且,而且子安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老张头跳起身来剁脚道:“你这妮儿哟,死脑筋,不撞南墙不回头。非得弄的名声扫地才罢休。不听爹爹言,吃亏在眼前。你瞧着吧,方子安不会再来了,你死了心的好。” 春妮更是恼怒,正要说话,突然间听得面馆门口锣鼓喧天热闹之极。一大群人突然来到了铺子门前。有人走了进来,大声的笑着叫道:“老张头呢?老张头呢?贺喜贺喜,恭喜恭喜了。” 老张头一愣,探头从后门外看去,只见铺子里站着一名穿红戴绿的中年婆子,老张头认识这婆子,正是三元坊有名的李婆子,专门为人提亲说合的媒婆。 “咦?怎么没人呢?老张头,人呢?”那媒婆大声叫道。 老张头满腹狐疑的迎过去,连声道:“在呢在呢。李婆子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可真是糊涂呀。我是受方家小公子之托,特来下聘的啊。你家春妮姑娘不是早就许了方公子么?方公子今日来下聘礼,择日要娶你家春妮姑娘进门呢。”李媒婆笑着大声说道。 “啊?”老张头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呆在那里。 那媒婆却不管他,回身招呼道:“东西都抬进来呀,都愣着作甚?” 外边七八名挑夫连忙答应着,在几名吹鼓手热热闹闹的吹打声中,将五六箱聘礼抬了进来,一字排开。 “老张头,聘礼在此。礼单我给您念念,你可查收好了。”李媒婆笑道。 “哎哎哎!”老张头脸上堆着笑,像个木头人一般连连作揖。 “聘金五百两……瞧瞧,方公子真是阔绰啊,全是足两官银。啧啧啧。”李媒婆口中赞叹着,伸手掀开第一只红布裹着的箱笼,里边红绒布托盘上摆着数十锭银元宝,闪耀着白花花的光泽。 老张头眼睛都直了,嘴唇颤抖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金花钗一枚,银手镯一对,银耳环一对。花布两匹,绸缎两匹,襦裙两套,锦袍两套,绣花鞋两双。牛肉二十斤,八斤重的大鲤鱼一对,大白鹅一对,成年花雕酒两坛,各色干果八斤,糖茶糕点各两斤。龙凤花烛一对,龙凤花炮一对,龙凤喜杯一对,龙凤高香一对……” 李媒婆用她特有的高亢声音像是在唱歌一般将聘礼全部唱了出来。老张头人都傻了。聘礼之齐全贵重,超出了他的想象。这种聘礼的规格是大户人家娶正妻的规格,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能享受到这样的礼遇。他有些如在梦中一般,看着箱笼打开之后琳琅满目的聘礼,除了傻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她李婶子,这是方子安给我家春妮下的聘礼么?你别跑错人家了。” 李媒婆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叫道:“你这老张头,是不是老糊涂了?这还能跑错?乱说什么?这是喜帖,还不请我们坐下喝口茶,咱们商量一下婚事的日子。真是的,哪有你这么待客的。” 老张头连连点头,终于从梦中醒来,喜上眉梢,大声道:“快快快,各位快请坐。春妮,柳儿,赶紧的,赶紧的,见人上茶。哎呦喂,这也太突然了,这可怎么个事。我的天,这也太隆重了。” 正文 第一六一章 多余 后门处,春妮站在那里将所有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身旁的柳儿惊喜叫道:“春妮姐,是方公子来提亲了,是方公子来提亲了啊。这可太好了,春妮姐姐,你说对了,方公子果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这可太好了。咱们快去出去吧。” 春妮站着不动,柳儿诧异的看着春妮,发现春妮已经泪流满面,喜极而泣了。柳儿看到她的模样也替她高兴,激动的流下泪来。 “柳儿,你且去帮着沏茶,我……我得去整理一番,我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啊。”春妮轻声道。 “对对,你去洗把脸,把发髻梳理一下。今日是你大日子,可不能这样子出去。一会方公子肯定要来,可不能让方公子难堪。”柳儿忙道。 春妮含泪笑着点头,快步往后院的小房子里走去。柳儿洗干净了手飞奔往面馆厅里喜滋滋的开始沏茶倒水招呼客人。众送聘礼之人吵吵嚷嚷的要吃茶要吃糖果,又要赏钱。老张头难得的大方,每人给了五十文赏钱,开心的嘴巴都合不拢。 春妮打扮了一番来到了铺子里,换了身衣服,梳了头发,还淡淡的施了些粉黛,虽然面孔消瘦了些,但却也容光照人,娇美的很。李媒婆拉着春妮道喜,连声赞道:“果然是个美人儿,难怪方公子喜欢你,花了这么隆重的聘礼。” 春妮羞涩道谢,连声请李媒婆喝茶。闲聊了一会,李媒婆对那帮脚夫和吹吹打打的乐手们道:“行了,没你们的事了,喝了茶拿了赏钱便散了吧,我们这儿可有正经事要谈。” 众人也都知道,下聘之日是要择婚期的,那确实是需要双方商议的正经事。一群人在这里叨扰着不好说话。于是纷纷起身来,又向老张头和春妮道了喜,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 待人都离开,李媒婆笑着对老张头道:“老张头,这些聘礼可还满意么?” 老张头连声道:“满意满意,怎不满意?子安……我那女婿呢?他怎么没来?” 李媒婆笑道:“一会就来了。应该要到了吧。他跟我说了要随后就来的。婚期的事得他在场择期才成呢。” 听李媒婆这么一说,春妮忙往门口瞧。柳儿更是出了面馆来到街上去查看。不到片刻时间,柳儿飞也似的奔了进来,大声道:“来了,来了,方公子来了。” 众人忙站起身来迎到门口时,只见方子安骑着一匹马儿小跑而至。春妮看着方子安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欢喜的要晕倒。但很快她便看到方子安身后跟着一辆马车,方子安下马走来的时候,马车里也下来了一名脸色黝黑的女子。却不知是谁。 “子安,哎呦,你怎地下这么厚的聘礼,我家春妮怎么敢当啊。快进来,我的好女婿哎,好些日子没见,怪想你的呢。”老张头嘴巴咧的像朵花,完全忘了之前是怎么埋汰方子安的,说出来的话都有些肉麻,亲热的不像话。 方子安站在门前拱手行礼:“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了。” “不用多礼,不用多礼。”老张头忙道。 方子安笑着看向正双目深注自己的春妮,沉声道:“岳父大人辛苦把春妮拉扯养大,这点聘礼算得了什么?给多少聘礼也抵不了您的艰辛。春妮又能干又贤惠人又美,我是得到宝贝了,多少聘礼也比不过春妮这个活生生的人呢。” 老张头闻言大力点头,又是高兴又是感慨,赞道:“瞧瞧我这女婿,这说的才是正经话。十多年来,我是又当爹又当娘,拉扯春妮长大成人,终于见到今日这一天,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这女婿懂得感恩,我心里甚是欣慰。” 李媒婆笑道:“行了行了,你们翁婿之间有什么体己话,以后再说。快让方公子他们进来落座谈正经事要紧。择期可得午前,午后可不吉利。” “是是是,好女婿快进屋。”老张头忙道。 方子安笑着点头,走到春妮面前看着她笑道:“春妮,我可没食言吧,我说很快来下聘,今日我便来了。” 春妮红着脸低头道:“多谢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方子安身后那脸色黝黑的女子开口笑道:“恭喜你呀,春妮姑娘。今日可称心如意了。” 春妮本来不知她是谁,但一听她话音,顿时惊讶道:“你是……秦……?” 秦惜卿忙低声笑道:“是我,居然被你听出来了。你莫声张,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春妮狐疑的看着方子安,方子安轻声道:“不用担心,秦姑娘是来道喜的,她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众人落座,开始商谈婚期之事。双方很快达成共识,一致同意年前成婚,日子订在腊月十八。对方子安而言,这件事他也不想再拖了,他要早些将春妮娶回去,这件事早解决早好。老张头也为了女儿考虑,担心夜长梦多。方子安虽然下聘了,但是难保他春闱之后若是科举高中之后会反悔。到时候聘礼要归还不说,还耽误了女儿的年岁,所以也希望早些把事儿办了。只不过,老张头提出了个条件,要求方子安让春妮婚后继续来面馆帮忙,这个条件却被方子安一口拒绝。 “岳父大人,小婿的意思是,面馆即日起便关门歇业,或者是兑给他人经营。这面馆太辛苦了,实在不值得。别说婚后了,婚前这几个月也不能让春妮再辛苦下去了。” “什么?面馆关了?那我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不成不成。”老张头当即摆手道。 “你可以搬到我家里去住,你放心,不会饿肚子的。你也辛苦了大半辈子了,现在正要享享清福才是。”方子安道。 “不成不成,我可没那个福气。再说,哪有丈人住到女婿家里的,岂不教人笑话。听说你买了大宅子,将来必然规矩多,我可受不了人约束。我就在三元坊老宅住着好得很。这面馆生意这么好,我可舍不得关门或者兑给别人。”老张头道。 “那我可不管。总之,面馆你要开,便自己想办法。春妮是不会回来受罪了。你若撑得下去也随你便。女儿出嫁了你都不放过她么?非得榨干她不成?嫁到我方家,便是我方家的人,你可管不着了。”方子安态度强硬的道。 老孙头瞪着眼半晌,见方子安毫无退让的意思,终于软了下来道:“罢了罢了,你们成婚后我不指望春妮便是,但是年前这段时间春妮可要忙完,年后我再请人来做便是。” 方子安本想再顶回去,春妮却哀求道:“子安,便按着爹爹的想法吧。真要现在关了面馆,爹爹心里肯定会很难受的。我没事,这点活还累不到我。” 方子安无奈,知道春妮心疼老张头,也不忍去违背她的一片孝心。好在只有两个月便是新年了,之后便可让春妮脱离苦海了。所以,便也点头答应了。 李媒婆主持之下,双方交换喜帖确定日子,一切落定之后,两家的婚事便也基本上板上钉钉了。这种下聘之后,便相当于后世的领了证差不了多少,基本上在众人眼里,春妮便已经是半个方家妇了。 李媒婆得了个大红包喜滋滋的离去之后,方子安陪着老张头喝茶闲聊,秦惜卿却请春妮去后院叙话。老张头这时候才有机会问方子安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也不来看看春妮和自己,方子安当然不能直接回答他,只说自己事务繁忙,出京多日,没来得及告知一声,表示了歉意。老张头今日所有的埋怨和疑惑都已经烟消云散,却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深究。 后院里,秦惜卿和春妮站在院子一角光秃秃的大枣树下。春妮显得有些紧张,因为她知道秦惜卿和方子安的关系可不简单。方子安的新宅子都是秦惜卿出银子替他买下的,方子安和秦惜卿也经常见面,春妮自然明白两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秦惜卿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是自己能比的,春妮自然压力不小。 “春妮姑娘,恭喜你了。你和方子安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秦惜卿为了掩人耳目,脸上抹了一层黝黑的粉黛,穿着也一般,像个粗使丫头。她不想以真面目出现,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轰动。 “多谢秦姑娘了。子安他没有食言,他答应了下聘,果然便来了。我也很是惊讶。”春妮嘴角露出笑意来,难掩心中欢喜。 秦惜卿微笑道:“他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他本就是重诺之人。春妮姑娘,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来此么?” 春妮道:“你不是来给我道贺的么?” 秦惜卿点头道:“是啊,我是来给你道贺的,但同时也有些话要跟你说的。你可知我和方子安是什么关系么?” 春妮皱眉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我想未必那么简单。” 秦惜卿笑道:“是啊,我们不止是普通的朋友。唔……今日这个日子,我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是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的好,免得以后麻烦。我也喜欢方子安,方子安也喜欢我,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和你一样,我将来也是要成为方家妇的。这事儿,我想你应该心里有些明白。” 春妮愣了愣,轻声道:“果然如此,和我心里想的一样。我就觉得你们关系不简单。” 秦惜卿微笑道:“他这样的男子,谁能不爱呢?你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这件事,免得你以后难以接受此事。我若不是身在红尘之中,暂时难以脱身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要他马上娶我。我绝非是来扫兴或者是挑衅你的,我只是要你明白,方子安他不属于你一个人,你以后万万不要因为这些事而困扰。” 春妮缓缓摇头道:“我不会的,我知道自己不会是她唯一的女人,我嫁给他也是为侧室,那其实也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我不会奢望独自霸占她的。” 秦惜卿笑道:“你这么想便更好,然则我还以为你会不高兴,本来还想跟你多解释解释的。” 春妮苦笑道:“不用解释,我知道子安娶我或许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我其实并不配他。他那样的人,或许只有秦姑娘这样的才是他的良伴。但我不要他如何爱我,我喜欢他,能嫁给他我便已经知足了。今后我只会好好的做我的本分,绝不会生出什么事来的,秦姑娘放心好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秦惜卿听了这话,看着春妮沉默良久,伸手拉着她的手道:“春妮,你比我想象的要朴实聪慧的多。其实我们将来都只需要尽本分便好。子安前程远大,我们尽力协助他,那便是我们的本分。你也莫要自轻自己,方子安是喜欢你的,否则他怎肯勉强自己。哎,不说了,大喜日子,我说这些太煞风景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些事情,可我其实并不需要来这一趟。” 春妮微笑道:“不,你能说出来,我心里反而好过些,省得我猜来猜去的。秦姐姐,你很好。” 秦惜卿一笑,挽着春妮的手臂回屋而去。 正文 第一六二章 考验 次日上午,方子安骑马前往湾头村去。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梦想号出海的消息,但是方子安还是想去打探一些消息。另外,老把头的人都等着活干,自己也要去物色另一艘破船让老把头去修理。 方子安沿着大道先是抵达了钱塘江的大码头上,到了那里方子安惊讶的发现,码头中部原本挺靠在深水码头的数十条大海船已经无影无踪。虽然有其他船只靠岸装卸货物,但那些船明显都是航行于内陆河流之中的船只。临安城的几大船行的海船都已经消失不见。 在码头左近,方子安看到了尚未拆卸的彩棚以及供奉的巨大神像和尚自摆放在码头空地上的香案贡品等物。地面上更是有许多燃烧的灯笼的灰烬和满地的爆竹烟火的残留碎屑。方子安意识到,那些大船应该是出海了。 方子安向码头上的人询问了此事,果然答案正如方子安所想。临安出海商船船队于前日上午在此集结出航,数十艘大船组成的庞大船队已然前往各地番国而去。市舶司官员和各大船行的东家在这里举行了供奉海龙王海龙母以及各种海神的仪式,为出航的大船祈福践行。那些彩棚,神像,供品和爆竹的碎屑便是前日盛大场面留下的痕迹。 一年一度,冬季季风在十月底便起,商船出海便要趁着这样的季风顺风而行,直奔东南各大番国。五六个月之后,它们又将会趁着东南季风回来。如今已经将近十月底,他们也确实应该出海了。 这么算来,梦想号比这些大海船早出发了二十多天。二十天多天的时间,不知梦想号如今已经抵达了何处。应该在离大宋千里之遥的茫茫大海之上了吧。或许已经抵达了第一站交趾国也未可知。 方子安来到东首拆船的码头处,爬上爬下一个多时辰,又相中了一条破烂的大船。方子安从老把头那里已经得到了经验,买这些破烂船的要诀是,要选那些船舵完好,桅座基本完好,整体结构没有遭受特别大的整体性破坏的船只,这样修好的船只不会有结构性的损伤。所以按照这个原则,这一次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下了一艘也不知是哪一年的破船,整个船看上去是被人用大炮轰击了十几炮一样,千疮百孔。半只船都沉在水中,只有几处主要的部位却是完好的。 拆船行的人高兴的很,这艘船本来他们连拆都不愿拆的,因为已经半沉在水里,拆除这艘船还需要费劲气力,最终得到的木料估计也卖不了几十两银子。现在有人花一百五十两银子买走,当然求之不得。 方子安雇了两艘拖船,请拆船行的人在大船旁边绑了十几只浮筒,这才将那艘船微微抬离江底的淤泥。两艘拖船一左一右的夹着大船用力推动才让大船能够动弹起来。借助退潮的潮水之力,终于让大船上了路。方子安让他们将大船拖往湾头村去,自己则从陆路先一步赶往湾头村去。 到了湾头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巳时,老把头带着徒弟们这段时间正在扩充河湾的码头,用小船清理河底的淤泥,拓深河道,加固河湾岸边的码头。见到方子安到来,老把头高兴的小跑着赶了过来,但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埋怨。 “哎呀,方公子,你还知道来这里么?你这都多少日子没照面了?我都怀疑你是一锤子买卖,什么修船行的话都是说的瞎话了。大伙儿在这里等了你快二十天了,都急死了。” 方子安连忙下马行礼,笑道:“抱歉抱歉,最近去了外地,所以便没能前来。你老人家又急个什么?正好歇息一段时间不好么?上一艘船忙活了一个月,怎也要歇息歇息吧。” 老把头翻着白眼道:“歇息?我们这些人都是劳碌命,我歇了几日身子骨又开始不利索了。这不,我便带着徒弟们挖河道拓宽码头,加固胎架。其实我倒是没什么,可我这些徒弟既然跟了我干,我不能把他们晾在这里吧,他们有的可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这马上便一年到头了,叫他们歇着?亏你说得出口。” 方子安和老把头走到河湾码头旁,这里确实拓宽了不少,老把头显然是想着要大干一场的。河水中的胎架在落潮后露了出来,绵延了两百步的长度,那已经是可以同时停泊三艘船只修理的底盘了。 “豁,老把头,你这好大的手笔啊。”方子安赞道。 “要么不干,要干就干起来。你不是说要不停的增加船只么?我想着有备无患,修船这事儿得场子大,施展的开。如果你当真想大干一场,这些都能派上用场。你要只是说说而已的话,便当我没说这话。”老把头道。 方子安哈哈笑道:“干,当然要大干一场。为什么不呢?这一趟出海只要成功,我便将所得的银子全投进去。到时候在河湾边大兴土木,造个船坞什么的。” 老把头很高兴,但却又皱眉道:“你说的好听,但我总感觉你是吹牛皮。” 方子安大笑道:“老把头无非便是嫌没活干,以为我说说而已。莫急,要修的船就在路上,今晚便到。这下够你们忙活的。我估摸着够你们忙活几个月的。另外,告诉大伙儿,无论有没有活干,工钱是照给的。就算他们闲着天天睡大觉,我也给他们发工钱。还能叫他们没饭吃不成?” 老把头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方子安发了这样的话,老把头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前的话其实也带着些气话,经过前一段时间的接触,老把头对方子安还是认可的。 当下巡视了河湾码头一圈,在旁边搭建的简易的歇脚工棚里坐下。方子安问及梦想号的情形。果不出所料,一点消息也没有,那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大船出海之后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自然是音讯全无的。不过为了缓解方子安的担心,老把头倒也画了简易的海图,预测大船抵达的位置。估摸着此刻大船已经在渤泥国左近了。按照之前万大海跟方子安说的路线,他们是要沿着大宋南方的海岸航行到交趾,再往南前往占城、渤泥国、阖婆国。若有可能的话往西抵达天竺南毗大食等国,然后在回程。整个航线的设计是三个月的密集航程,中间是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方子安希望能在正月十五前能将货物卖出,谋取暴利。 如果说按照老把头的海图,梦想号已经快要抵达渤泥国的话,那么其实便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航船。进度上是能赶上的。这比方子安预想的要快得多。但方子安知道,此刻是顺着冬季季风而行,回来的航程便没有这么快了,那样的话,便要靠着那八桅航船的借风的本事了。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方子安无比迫切的希望能解决船只的动力问题。方子安想,要是不受拘于风力的话,要是有一台蒸汽机的话,那将会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尽管有着心理准备,当傍晚时分那艘大船顺着江流缓缓抵达时,老把头还是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那哪里是一艘船,简直就是一堆垃圾。船上乱七八糟,船底淤泥半人多深。到处是倒塌腐败损坏的桅杆船板,整艘船几乎没有完好之处。老把头终于明白方子安说的这艘船要修几个月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要修好这艘船,几乎等同于再造一艘。 “能修么?若是不能修的话也不要紧,只是浪费了几百两银子,甚为可惜。买船加上拖运的运费,花了三百两。”方子安看着老把头紧皱的眉头笑着问道。 老把头长叹一声,叫人上船快速的检查了一遍,听了徒弟们的禀报之后,没好气的道:“我怀疑你是故意教老汉我难堪,一艘比一艘破,你是为难我。是在考究我老汉有没有真本事。” 方子安忙对天发誓解释一番,老把头皱眉道:“无论如何,我岂能叫你小瞧。你是东家,你叫干什么,我便给你干好。这艘船慢说还有个壳子在这里,便是全塌了,老汉我也要给你修好,叫你瞧瞧我的本事。”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看来老把头这回事真的生我气了,这样吧,老把头把这艘船能修好,以后挑选船只修理的权力便交给您,您自己看着选满意的,我便不插手了。你说怎么修便怎么修,你说修哪艘便是哪艘。如何?” 老把头瞪了方子安一眼,转头挥手叫道:“让船进河湾,上胎架。徒弟们,明儿开始,咱们有的忙了。” 正文 第一六三章 麻烦 十一月转眼便至,天气已经进入了隆冬季节。临安虽处江南,入冬的时间较之北方晚了一个多月,但是若论冬日的寒冷,却也自有其令人难以忍受之处。 北方的寒冷是直接而凌厉的,北风如刀,严寒似剑,那可一点不夸张。寒冷就像是一柄利刃,直接砍到人的血肉身体里,叫你碎裂成片片。南方的寒冷却是另外一番情形,南方的寒冷天气会像是用刀片在你身上切开小孔,然后将寒气吹到你的骨头里。那是一种折磨,一种让你无处可逃的冷到心里的感觉。无论你身在何处,那种寒冷都无处不在。 临安城在进入十月中之后,天气便急转寒冷。整座城头都开始氤氲着烟尘,家家户户都开始烧柴取暖,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城池上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东门清泰门外,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大车载着高高的柴垛进城。正如临安当地民谣所言‘清泰门外柴担儿’,此刻正是如此。想一想,城中百万百姓生活取暖,一天下来得消耗多少柴火,出现这种情形也不足为奇了。 方子安最近清闲了不少。自搬回家宅居住后,方子安便蜗居在家很少出门了。不是因为天气太冷之故,而是方子安自己觉得需要静下心来好好的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最近一段时间事情出的太多,做的事也太多,加之出了些意想不到的状况,方子安认为自己或许需要好好的整理整理,想一些事情了,理一理思路,让自己的心不要那么浮躁。 十一月初七上午,方子安正在廊下晒太阳读书的时候,老黄送来了秦惜卿的书信。信上要方子安即刻赶往卿园,王爷和史浩在卿园等着见他。 方子安连忙前往在,巳时过半抵达卿园。来到后宅厅中时,果见赵瑗和史浩两人坐在厅上喝茶,秦惜卿也坐在一旁。 “子安来了。”秦惜卿看到方子安忙起身迎到门口,赵瑗端坐不动,史浩却笑着站起身来。 “在下见过王爷,见过史大人。”方子安忙上前行礼。 史浩笑着还礼道:“子安,好久不见,你又精神了些。” 方子安笑道:“多谢史大人,史大人倒是清减了些。” 史浩微笑道:“是啊,凝月也说我瘦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许是我这段时间太忙碌了些。” 方子安点头道:“史大人要保重身体才是,多多歇息。身体是本钱啊。” 赵瑗在后方沉声道:“史大人要为本王出谋划策,操劳的很,哪能如你那般闲适的很。” 方子安愣了愣,笑道:“说的是,能者多劳,倒也是实情。” 赵瑗摆手道:“坐吧,来时后面没有人盯梢吧?” 方子安道:“王爷放心,我兜了几个圈子的,确定无人盯梢才进来的。” 赵瑗点点头道:“你现在跟秦坦结仇,我怕你身后会有他的人盯梢。咱们在卿园见面,那可是要极为小心的。” 方子安道:“在下明白。” 方子安落座,秦惜卿沏了热茶端来,方子安刚要道谢,便听赵瑗道:“子安,今日叫你来时有些事要告诉你。最近朝廷里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 方子安茫然摇头道:“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会知晓?” 赵瑗道:“估摸着你也不知道,史先生跟他简单的说一说吧。” 史浩应了,转向方子安简要的将最近朝廷里发生的针对秦桧翻旧账以及秦桧反击,将李显忠等一干人等都找茬贬斥的事情说了一遍。 方子安听了整件事后甚为惊讶,眉头紧皱。 “这件事现在已经平息了,所有参与弹劾的官员都被秦桧处置了,倒是没死人。但是秦桧的气焰又长了几分,朝中和他作对的又少了十几人。哎,这件事现在弄得有些糟糕。子安,关于此事,你有什么看法?”史浩最后说道。 方子安苦笑道:“史大人,你问我这些事怕是并无意义。我怎么看并不重要。” 赵瑗皱眉道:“叫你说你就说,本来本王和史先生是来跟惜卿说这件事的。后来史先生和惜卿都说听听你的想法,这才叫你来的。他们都说你看事比较明白,本王也想着听听你的高见。” 方子安听赵瑗的口气似乎有些焦躁,心中若有所动。 “既然王爷有命,在下遵命便是。这件事……怎么说呢?李显忠那帮人也太草率了吧,简直可以用愚蠢来形容。让人难以置信。”方子安开口道。 赵瑗和史浩都愣愣的看着方子安,秦惜卿忙轻声提醒道:“子安,不要这么说话。李大人是朝中重臣,抗金名将。其余几位大人也都是忠良之臣……” “忠良之臣也不能没脑子啊。”方子安摊手道:“要弹劾秦桧,居然不准备充分的证据,那也敢上书弹劾?秦桧这么多年雄踞朝堂,那是随随便便便被弹劾倒的么?若无确凿的铁证便轻易启衅,那不是摆明了给人当靶子么?那个李显忠更是好笑,既要弹劾秦桧,便该知道秦桧是怎样的人,被人反咬一口拿他之前的经历做文章,一句‘四姓家奴’便扛不住了,居然主动辞官,这算什么?卖队友么?简直可笑。” 赵瑗喝道:“方子安,不要胡说。李显忠岂是你能随意羞辱的?注意你的言辞。” 史浩也道:“子安,好好说话。” 方子安点头道:“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你要弹劾秦桧当年南归之事,总得弄出些铁证来吧。什么新的证据都没有,那还说什么?若是皇上认为秦桧是金人的细作,当初他南归时便砍了他脑袋了,还等到今天?当年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才让秦桧有了今日,你如今要旧事重提,怎也要弄出些新意来。” 史浩皱眉道:“说的也是,这次弹劾似乎翻得还是老帐,并无新的证据。可是,确实并无铁证啊。又如何取得?” 方子安笑道:“没有也得有,没有的话可以造假啊。” “造假?你胡说什么?”赵瑗喝道。 方子安道:“王爷,我可没胡说。他们既然手里没有新的证据,便只能捏造证据啊。比如秦桧写的劝降信,不是说遗失了么?完全可以找人伪造一封啊,就说是找到了当年当事之人,找到了这封信。信上尽可多写些诋毁大宋诋毁皇上之言,得把水搅浑啊。浑水才能摸鱼不是么?秦桧必是要否认的,那便容他查啊,还能查出来个什么不成?这边一口咬定,秦桧只能忙于自证清白,还怎么腾出手来反击?就算扳不倒他,也得泼他一身脏水啊。就这么干巴巴的弹劾?说的都是老调常谈,秦桧甚至都无需辩驳的,这算什么?这也太草率马虎了吧。这些人也太老实巴交了吧,难怪全部被秦桧给处置了,太好笑了吧。” 赵瑗和史浩惊愕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他们似乎都完全没有想到方子安居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但那惊讶不是责怪,反而是有些恍然。 “子安,你这岂非是知法犯法么?那些忠良之臣怎会做出捏造事实的事情来。那是违背他们的立身原则和朝廷律法的,非正人君子所为啊。”史浩缓缓道。 “正人君子?”方子安笑道:“史大人,恕子安放肆,我只问你一句,秦桧是正人君子么?” 史浩道:“显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秦桧就是个奸诈阴险的小人,你跟这种人讲什么道义,坚持什么原则?猛虎吃人,你还跟它讲道理不成?怎么能宰了它便怎么来。挖陷坑,设陷阱,做绳套,用刀砍,用枪刺,用火烧,用石头砸,甚至是用手抠,用牙齿咬。总之,怎么能宰了这吃人猛虎便怎么来,还讲什么原则?就是因为那些所谓忠良之臣太爱惜羽毛了,所以秦桧才有今日。以前那些忠良之臣被秦桧害死那么多,很多还是手下拥兵千万的武将,却就这么被秦桧这老贼给屠戮了,真是教人想不通。就算犯下大罪,也得除了这个奸贼啊。何为忠臣?忠臣便是什么都不做任由奸臣横行,最后把命搭上么?最大的忠便是不惜己身,敢为国除害,哪怕最后自己被朝廷斩了也要除了那祸害,这才是最大的忠。”方子安沉声道。 座上三人都惊愕无言。 史浩缓缓道:“子安所言不无道理,但也失之于激进过甚。照你那么想,岂非人人都能打着大忠之名,不顾朝廷法度胡作为非了?那岂非乱了套么?” 方子安也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过了,一杆子打了一船人,有些想当然。真实的情形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我的意思是,对付秦桧不用跟他讲道义。对付无赖便要用无赖的法子。他能捏造证据和罪名害人,别人也可以这么干。那才是对付他的法子。你跟他讲规矩,他却不跟你讲规矩,那还怎么斗?”方子安道。 史浩点头道:“你之言让我们大受启发。这一次他们似乎准备的并不充分。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如此了,褒贬此事也没什么意义。现在秦桧声势大张,局面有些不妙啊。” 方子安看了一眼赵瑗,轻声道:“王爷和史大人可莫要告诉我,你们参与了此事。” 赵瑗沉声道:“我们参与了啊,我在父皇面前替李显忠他们说了话,减轻了他们的处罚。” 方子安怔怔的看着赵瑗道:“王爷,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秦桧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立刻将矛头对准你了。我估摸着,他要找王爷的麻烦了吧。” 史浩在旁叹息道:“子安你还真说对了,秦桧确实开始找麻烦了。” 正文 第一陆四章 不甘 秦桧在平息了这场针对自己的翻旧账的弹劾之后,很快便知道了幕后支持这群人的人是谁。殿前司兵马指挥使杨存中算一个,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是这个人必然在暗地里给那些官员撑腰打气的。这其实在秦桧的意料之中。 上一次自己遇袭之后,自己曾针对杨存中选拔岳家军为殿前司禁军的行为进行过试探性的攻击。可惜的是,那件事是皇上首肯的,皇上对杨存中的忠诚并不怀疑,所以那次攻击无功而返。所带来的后果便是,自己和杨存中之间的关系彻底恶化。原本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只是暗中相互较劲。但自那件事之后,杨存中即便见到秦桧也是阔步而去,连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欠奉了。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杨存中是绝对不会袖手的。或许他便是背后的主谋也未可知。总之杨存中是必然会牵扯其中的。但是,普安郡王赵瑗居然也敢在这件事上插一脚,这却让秦桧甚为愤怒。赵瑗这个人平日唯唯诺诺的样子,但其实心怀大志,秦桧当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赵瑗表面上对自己是极为恭敬的,也从未听他说过攻击自己的话。本来自己对赵瑗还有些好感,但直到三年前一次宴会上,赵瑗酒醉之后说了一番话出来,那些话传到秦桧耳中,才让秦桧看清了赵瑗的真面目。赵瑗说的话是为岳飞等人抱屈的,是对和议有抱怨的,是对自己不满的言辞。这暴露了他的内心的真实想法。从那时起,秦桧便决定不能让赵瑗得到即位的机会,决定转而支持恩平郡王赵琢。 那赵琢虽然名声不佳,风评甚差,也经常干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来,但起码他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人。在未来皇位继承的这件事上,秦桧当然不能掉以轻心。如果普安郡王上位,估摸着便要为岳飞他们平反,那便是说,自己必要受到严惩。所以万万不能让赵瑗得手。 所以,在和普安郡王的关系上,秦桧保持着表面上的礼敬。赵瑗敬他一尺,他便敬赵瑗一丈。外人看起来,秦相和赵瑗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错,相互间似乎都很尊敬,但唯有当事者和他们的身边密切之人才明白,那不过是假象。一个是希望韬光养晦,在自己实力壮大之前不要去招惹这个奸相,给自己招惹来麻烦。另一个则是希望蒙蔽住赵瑗,在提起立太子之事之前麻痹对手,让他对此事没有任何的防备。也免得在皇上面前多一个说自己坏话的人。毕竟皇上春秋正盛,暂时不宜提及立太子之事。 但是这一次,赵瑗率先打破了这种表面的默契。秦桧得知,这段时间赵瑗频繁进宫面圣,说的就是李显忠等人弹劾自己的事情。虽然皇上似乎没有听他的任何话,但是传出来的消息是让秦桧有些胆寒的。赵瑗跟皇上说的一些话是很有力度的,皇上未必会置若罔闻。 “儿臣对于这件事孰是孰非不做评价,但儿臣却为秦相在朝中的号召力感到有些惊讶。秦相居然掌握了汪大圭刘纪中等人那么多的秘密,而且都是陈年往事,这不得不让人觉得有些怪异。虽然说,身为朝廷宰相固然有权对百官的行为举止进行批评和查勘,但是这给人一种以他人隐私要挟官员之嫌。试想,秦相掌握了百官的秘密,会不会以此来控制官员?官员们被拿住把柄之后,岂非为官做事都有所顾忌?这么一来,于国何益?儿臣并非说秦相会那么做,但这确实让儿臣有些担心呢。” 这便是秦桧得知的赵瑗在赵构面前说过的一些话语,这些话看似并不凌厉,并无直接攻讦自己,但是却句句如刀,锋利之极。秦桧知道赵构是怎样的人,赵构一旦相信了一件事便会不管对错的立刻进行处置。如果赵构相信了自己在背地里搜集官员的痛处加以控制的话,那自己便有大麻烦了。赵瑗说的这些话都是射向自己要害的毒箭,狠毒之极。 庆幸的是,秦桧在宫里有人。得知消息之后,秦桧立刻上了一道折子,看似无意的解释了知道汪大圭刘纪中等官员以往劣迹的原因。秦桧说,那是吏部为了官员任用提拔而而对官员进行的调查所得知的,符合朝廷任免官员的程序。而这些事也非吏部刻意挖掘所知,是调查进行之时百姓和官员举报所知。本着对官员的负责,吏部还花费了打量人力进行了核对,以免是别有用心的诬告。秦桧还说,这种方式自己觉得有些不妥,怕对官员造成心理上的压力,他打算废除这种稽核方式,或者改由皇上派人稽核,以免生出不必要的误解。 奏折呈递上去之后,不久后赵构做了批复:照例办理,公心无愧,无惧谣言,朕知卿。 秦桧见了这批复,心中顿时释然。皇上的意思是你按照规矩办就是,不要多想。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秦桧当然不能放过公然搞事的赵瑗。自己没有主动的去搞他,他倒反而跳出来了。那便不能怪自己不客气了。于是乎,秦桧展开了行动。 …… 卿园之中,史浩缓缓的向方子安说了一些秦桧最近的不寻常的举动。 “最近,秦桧进见了太后数次,每次进见,恩平郡王皆在列。我们怀疑,秦桧是要发动立太子之事。天下人皆知,皇上极尽孝道,对太后百依百顺,从不悖逆。如果秦桧和太后正在商议立太子之选,那么将对王爷极为不利。太后一向宠爱恩平郡王,恩平郡王嘴巴甜,会讨太后欢心。倘若此时发动立太子之事,恐怕太后多半要支持恩平郡王。老贼自己不敢提立太子的事,估摸着要让太后跟皇上提了。这是我们目前最为担心的事情。” “不是估计,我看就是确有其事。昨日我在宫里见到了赵琢,他以往见了我都胆怯躲避,但昨日他居然嬉笑不惧,洋洋自得,言语之中似有挑衅之意。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想,或许他得了什么承诺,或者是知道太后和秦桧都支持他当太子,所以对我再无顾忌了。哎,我这步棋可真是走错了。我为何要主动出击呢?是谁教我这么做的?之前韬光养晦之策多好,起码不至于激起秦桧这般激烈的反应。”赵瑗满脸懊悔的道。 史浩神色有些难看,赵瑗这话虽然没点名,但其实就是在说自己。正是自己从方子安言行中得到了要主动出击,以张身势,保护朝中忠良的想法,所以建议赵瑗这一次发挥作用的。现在被赵瑗埋怨,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 方子安沉吟半晌,开口道:“照王爷和史大人所言,这事儿还真是有可能。秦桧唯一能打击王爷的方式便是在立太子之事上。但王爷其实也无需这般担心,毕竟这件事迟早是要面对的不是么?韬光养晦也有个尽头,大象如何能躲在老鼠身后?无论王爷愿不愿意,王爷其实都早已是秦党的目标。这是多不过去的事情。” 赵瑗道:“这道理我明白,可是不至于如此仓促。起码在朝中我们得有力量与之抗衡。否则现在如果秦桧发起立太子的奏议,于我将大不利。我们甚至没有任何扭转的可能。这不是糟糕了么?” 方子安道:“王爷稍安勿躁,在下有些不成熟的看法,不知该不该说。” “告诉你这件事便是要你说出看法和对策的,知无不言便是,不用忌讳。”赵瑗忙道。 方子安道:“我看,这件事未必如秦桧所愿。秦桧是要借太后之口提出立太子的事情不是么?他自己是不可能先提出来这件事的,因为那是皇上的忌讳之事。那么问题在于,太后便会向皇上提么?我看未必。” 赵瑗道:“何以见得?太后喜欢恩平郡王……” 方子安摇头道:“喜欢归喜欢,立太子可是大事,太后定会慎重。再说了,太后难道便不怕触碰皇上的忌讳?太后便无所顾忌?恐怕也不尽然。” 史浩道:“那只能是不确定,倘若真发生了呢?” 方子安沉声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皇上今年应该春秋四十有三吧。” 赵瑗道:“你说这个作甚?父皇确实四十三了。” 方子安笑道:“王爷,按理说皇上早该立太子了。国本之事没什么好拖延的,为何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呢?还不是因为王爷和恩平郡王都不是皇上亲生的。秦桧和朝中大臣为何迟迟不上奏立太子呢?还不是不想触碰皇上的忌讳么?当年元懿太子尚在襁褓之中便立为太子了,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皇上是对自己无亲生子嗣难以释怀。皇上才四十三岁,正值壮年。现在谁让皇上立太子,那岂非便是指着鼻子骂皇上再无生育的可能么?皇上自己其实也在期待着奇迹,如果皇上现在有了自己的亲生皇子,王爷和恩平王爷还能有机会么?” “你是说,父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答应任何人提出的立太子的要求的。父皇心里不甘心是么?”赵瑗道。 史浩抚须点头道:“必然如此,子安说的极是。皇上心有不甘呐。” 方子安沉声道:“秦桧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肯自己去触霉头。太后如果明白这一点也不会说的。就算说了,皇上也未必会同意。而我们只需要加一把力,顺着皇上心中所想,让皇上一定会拒绝任何人提出来的立太子的建议,这件事便就得继续往后拖。” 正文 第一六五章 邀请 话说到这种地步,赵瑗和史浩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事实上这件事也并不难以揣摩出来,只不过所有人都已然认为皇上再无生育的可能,将这件事当成是理所当然了。 关于皇上不能行男女之事的事情,其实只是在秘密流传。当年金兵打到扬州时,皇上受了惊吓,据说从此之后便不能入港。但这件事终归是宫人流传而出,谁也无法证实。难道还去向皇上或者后妃亲口问询不成,那岂非是自己找死。所有人都是从皇上自从元懿太子夭折之后便再无一儿半女的子嗣,以及皇上通过宫中太医求问的壮阳之药的举动来判断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八九不离十的。在者皇上将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两人放在宫中收养,也从侧面证明了他其实知道自己很可能要绝后,所以做了二手的准备。但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作为赵构而言,几乎是凭自己一己之力延续的大宋江山却没有亲生儿子继承皇位,那绝对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所以皇上当真心有不甘,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这种情形之下,其实立太子的事情已经成了一个犯忌讳的话题。当年这有一个人曾经不识相的提出早立国本的建议,这个人后来的下场凄惨无比,那便是在风波亭被杀的岳飞。当然岳飞之死绝非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让赵构不高兴,但这件事绝对是祸根之一。赵构当然希望趁着自己还没老迈能治好自己的病,能有个亲生的子嗣。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立两位郡王中的任何一位立太子的。 所有人都默认皇上没有子嗣这件事,却忘了皇上还在努力之中。 “子安所言甚是,我们怎么忘了这茬了?秦桧不敢犯忌讳提出此事,太后难道便会去说这件事么?太后难道不希望是皇上的亲儿子继承皇位?皇上心里想什么太后定然知道的,皇上那么孝顺,这种心思怎么不会跟太后说?哎,糊涂了,我太糊涂了,惭愧之极。若非子安提醒,我们便忽视此事了。”史浩连连拍着大腿说道。 赵瑗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点头道:“是啊,咱们是身在局中,反而迷糊了。子安作为旁观之人,反而看得更加的清楚明白。子安,你适才说,如何让皇上一定会拒绝任何人关于立太子的提议呢?” 方子安笑道:“那还不简单,皇上心有不甘,希望能有子嗣,便找人对症下药,给他希望呗。皇上应该是阳.痿不举,那便找人献药,说能让男子重振雄风。皇上心存希望,自然会压着立太子之事不肯答应了。” “啊?献这种药?那不是羞辱皇上么?再说了,皇上四处求医问药,什么药没试过?这么多年下来都无作用,那说明是没治了啊。我们能有什么良药可献?”赵瑗讶异道。 史浩却在旁哈哈笑道:“王爷,我明白子安的意思了。不在于药能不能起作用,在于给皇上一种期望。真要不起作用,皇上还能因此便降罪不成?况且,献这种药,王爷可不能出面,得找人出面。最好找个游方道人这种,事后即便药物无效,皇上也找不到人怪罪。而且最好告诉皇上,那药物不能立竿见影,得吃个一年半载才有效,那便真正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了。至于那药嘛,自然是吃个十年八年也是无效的,却也不会伤人身子。子安,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方子安微笑道:“史大人原来是装糊涂,你所言正是我所想的。这献药可不能王爷跑去献,那也太明显了。得不经意间的献药。比如说皇上派了谁在四处寻找良方,那便让那个人知道有良药可医不举之症,得让他相信此事,他便会自动上门去找药。王爷需要做的便是找个绝对可以信任的人冒充有药方之人便罢。野和尚也好,游方道士也好,隐居的隐士也好,总之身份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寻药的人相信便可。这些事,王爷便无需我们详细说了吧。” 赵瑗大喜点头,他完全理解了方子安的意思。正如史浩说的那样,那不是献药,那是献希望。让皇上心里有盼头,他便不会答应任何人提出的关于立太子的建议。这正是基于皇上的心理而针对的计策,高明之极。 “厉害,子安果然没让我们失望啊。智谋双全,而且计策天马行空。今日来找子安谈论此事,看来是来对了。史先生,子安的智谋怕是不在你之下呢。”赵琢喜道。 史浩抚须点头道:“王爷是给我留面子了,子安的谋略高我一筹才是。后生可畏,恭喜王爷得此良才啊。” 方子安连连摆手道:“我可当不起,我岂能跟史大人比,出出馊主意我可以,但论大事,我可不成。这种歪主意怕是史大人和王爷都不屑于去想。” 赵瑗摆手道:“不必过谦,看来今后一些事情还要多找你商议才是。这件事便照子安说的去办。子安,你证明了你的本事,本王没有看错你,不枉我们对你如此器重。子安,你要好好的温书备考,春闱不容有失,本王需要你。” 方子安拱手笑道:“王爷放心,这也是我个人的前程,我自然不会懈怠。” 赵瑗点头微笑,转向秦惜卿,沉吟片刻道:“惜卿,子安便交给你照顾了,他的安危必须要保证。我看你得调配些人手去他家中护卫,以免秦家贼子对子安不利。他的生活起居,你也要多照顾,让他安心温书。明白么?” 秦惜卿心中大喜,王爷这么说话,其实便是已经默认了自己和方子安的事了。本来这件事并不好办,虽然自己和方子安高调秀恩爱,王爷也已经知晓,但是王爷显然是不高兴的,那便很可能会迁怒于自己和方子安。现在王爷这么说,便是彻底放弃对自己的念头了。既然自己拒绝了他,索性还不如成人之美,既显大度,又能笼络人心。 “王爷放心,惜卿会好好照顾他的。”秦惜卿娇声应了,心中无限欢喜。 “事不宜迟,史先生,咱们该回去商议怎么安排了。这件事既然有了解决办法,本王瞬间轻松了不少。咱们还是不宜在此久留,免得引人生疑。”赵瑗起身道。 史浩点头起身道:“是该走了,呆的太久了。” 两人一起往外走,秦惜卿和方子安忙起身相送,送到前院的时候,史浩忽然停步,招手将方子安叫道一旁。 “子安,你很好,我没有看错你。今日你的话解决了大事,王爷本来很是焦虑的,我也是束手无策,多亏了你。” 方子安忙道:“史大人再莫要说了,史大人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件事罢了,我今日不说,史大人也会想起来的。” 史浩点头笑道:“也许吧。不说这件事了,我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方子安忙道:“什么事,史大人但说无妨。” 史浩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凝月最近常常念叨你,说你好久没去我府中了。你秋闱高中,凝月还说要当面道贺呢。我也是想着向你道贺,但一直都无机会。你看你这几日有暇的话,去我府中一趟,我设宴道贺,咱们也好久没喝酒聊天了。凝月又得了几首新词,还想着当面请你指点呢。”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好,那我明日去叨扰史大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史浩笑道:“最近天气冷,我基本上除了当值便不出门,在家围炉读书,空闲的很。明日我正好有空,你晌午来便是。” 方子安点头应了,那边厢赵瑗已经出门上了马车等着,命跟随护卫前来叫史浩赶紧上车,史浩便拱手快步出门上车离开。 方子安和秦惜卿送到门口,回转身来时,秦惜卿笑问道:“史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邀我明日去他府中喝酒,为我秋闱中了的事道贺。另外,他家凝月小姐写了几首词,希望我去指点指点。” 秦惜卿眉梢一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哦,原来如此。” 方子安道:“明日你去么?咱们一起去。” 秦惜卿笑道:“史先生请的是你,我去作甚我便不去了,郎君明日玩的尽兴些,只是莫要喝醉了。”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的酒量,怕是喝不醉我。” 秦惜卿不置可否,走了几步口中却轻轻哼唱了起来:“就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也……” 正文 第一六六章 重会 次日晌午时分,方子安前往史浩府中赴会。通报姓名之后,有管家出来迎候,说是史大人有过交代,史大人尚未回府,所以请方公子在中堂小厅稍候。 方子安也不在意,在厅中坐了一会觉得无聊,便跟管事提出去自己之前居住的西首小院去走一走。管事的表示,方公子可自便,无需拘束。毕竟方子安曾在史浩家中居住过一段时间,众人都知道方子安是史浩的座上之宾,倒也并不介意。只要不去内宅之中便好。 方子安起身负手缓缓往西首自己住过的那间院子去,其实倒也不是对那座宅院有什么感情,而是因为那里有几大书架的书,无聊枯坐,不如去读读书打发时间。 来到那小院中,发现院子里和屋子里的摆设和两个月前自己离开那里时的摆设一模一样,没有变动。屋子里清扫打理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应该是有人来天天的清扫整理。院子里虽然花木凋谢,但是那一丛小池边的翠竹却在冬日里越发显得青翠可爱。 方子安取了一本书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的阳光里,刚刚翻开两页来,便听到院门口传来惊喜的说话声。 “方公子,是你回来了么?啊,真的是你。” 方子安抬眼看去,只见院门口处,史凝月满脸惊喜的走了进来。史凝月着一件翠绿锦袄,脖子上围着白色狐裘,雪白的脸颊上呆着健康的红晕,星眸闪烁,笑颜如花,站在方子安面前,美的不可逼视。 方子安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凝月小姐,子安有礼了。” 史凝月敛琚行礼,笑道:“爹爹昨晚回来说你今日会来,我上午便到门口看了几回,结果我一转身,你便来了。管家也真是的,居然不通禀我。” 方子安笑道:“多谢凝月小姐,是在下来的唐突。” 史凝月噗嗤一笑道:“你哪有唐突?你之前说你会回来看我……和爹爹的,这么久了才来,这倒是有些食言而肥呢。是了,你中了秋闱之后,我还没正式向你道贺呢。恭喜公子解试高中,从此前途无量,凝月向你道贺了。” 方子安忙又还礼道:“多谢小姐。那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道贺的,解试而已,算不得什么。” 史凝月笑道:“好大的口气啊,解试都不放在眼里。爹爹说你中了临安府解试第十二。九千多学子中你排十二,这还不值得高兴么?不过也是,以你的才学,当得解元才是。也不知是不是主考官瞎了眼,让那个秦坦得了第一,明显是把天下人当傻子。” 方子安呵呵笑道:“那倒也未必,那秦坦也未必不是有真本事。出身和有没有真才实学可没有必然的联系。” 史凝月低头想了想道:“说的也是。倒是我狭隘了。” 方子安笑道:“非也非也,瞧我这张嘴,我说我不会说话吧,三言两语又得罪人了。” 史凝月嫣然笑道:“我可没生气。公子今日来的正好,一会儿可得指点凝月一番。最近我得了几首词,也不知道好坏,你帮我瞧瞧。” 方子安道:“好,我虽然也是个半坛子醋,但不妨碍咱们共同钻研。” 史凝月掩口葫芦一笑道:“方公子过谦了。你若是半坛子醋,我们这些人算什么?一滴两滴醋么?” 方子安见她比喻的可爱,也哈哈大笑起来。 史凝月的眼睛在方子安腰间看了几眼,忽然问道:“我送公子的那块玉呢?你没佩在身上么?” 方子安一愣,旋即想起那日离开史家时史凝月确实送给了自己一块玉,自己后来随手放在家中抽屉里。天天骑马奔波,到处瞎走,哪能带着那块玉佩,那不得毁了玉佩么?再说了,方子安其实也不喜欢在身上带些配饰之物,显得自己和那些公子哥儿一般的俗气。他倒是宁愿在怀里揣上两只指虎,腰间插上几把飞刀,玉佩这种东西还是算了吧。 “哦哦,玉佩么?我收起来了,我怕弄坏了凝月小姐所赠之物,在家中压着箱底呢。”方子安笑道。 史凝月笑道:“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压箱子作甚?” 方子安道:“那可不同,是凝月小姐所赠之物,自然贵重,跟东西好不好没有任何关系。” 话一出口,方子安便后悔了。自己这有些口花花了。跟史凝月说这种话是不恰当的,似有调侃之嫌。 果然,史凝月白里透红的脸上更红了,轻笑道:“你喜欢就好。然则,公子你……明白凝月的心意了么?” 方子安一愣道:“什么?” 史凝月蹙眉道:“你不知么?” 方子安挠头道:“知道什么?” 史凝月脸色绯红道:“你没仔细看那玉佩么?没仔细想我那日跟你说的话么?” 方子安满头雾水,不知其意。史凝月面露失望之色,轻声道:“我明白了。” 方子安刚想问个究竟,便听门外管家大声叫道:“方公子,老爷回来了。请你去中厅呢。” 方子安忙笑道:“史大人回来了,凝月小姐,咱们先去见你爹爹。” 史凝月点头应了,方子安忙快步往院门口走去,史凝月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剁了剁脚,也跟着离开。 午宴很是丰盛,史浩心情很好。本就学识渊博的史浩谈笑风生,方子安天文地理皆知一二,也能跟得上他的话题,所以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气氛甚为融洽。难得的是,史凝月在旁也能不时的插上话,而且她可不是乱说,每有所言,必切中要害,这让方子安对史凝月更是刮目相看。 喝到未时时分,史浩和方子安都已经醉意熏熏,酒已经喝了一坛。史浩还待再喝,史凝月却道:“爹爹,莫要喝了,一会儿你们喝醉了,凝月还怎么请教方公子诗词?爹爹喜欢和方公子喝酒,以后经常请他来便是了。” 史浩哈哈笑道:“好好好,不喝了便是。子安,你瞧我家凝月,管的我很厉害。我这一辈子不受人约束,偏偏拿我这宝贝闺女没办法。她一发话,我便不得不听。” 史凝月娇嗔不依,方子安却笑道:“那是史大人的福气,有凝月小姐这样的女儿,又贴心又聪慧,史大人做梦怕都要笑出来了。” 史浩大笑道:“可不是么?子安可真会说话。是啊,我有凝月,定是我上辈子修来之福。不是我自吹,我家凝月虽是女儿,但是可比儿子还要让我称心如意。世人重男不重女,我却重女不重男。” 方子安笑着道:“生男生女都一样,男女皆为传后人。” 方子安这不伦不类的接了一句,让史浩拍掌大笑,史凝月也噗嗤忍俊不禁,笑的花枝乱颤。 史浩道:“我现在对我家凝月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时时愁的睡不着觉。” 方子安微笑问道:“凝月小姐这般知书达理聪慧可爱,史大人居然还发愁的睡不着觉?那是为何?” 史浩道:“当然愁啊。凝月越是优秀,我便越是担心。这世上哪有男子配得上我家凝月呢?凝月十八了啊,虽然慕名来求婚的不知多少,可是没有一个我能钟意的。为凝月择婿之事可是让我大伤脑筋啊。” 史凝月羞红了脸嗔道:“爹爹……您是喝醉了么?怎地开始胡言乱语了?当着方公子面,你说这些事作甚?” 史浩摆手道:“凝月你也莫害羞,子安也不是外人,怕什么?总之爹爹可不想让你嫁给那些庸碌之辈,或者是仗着家世显赫便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爹爹希望你幸福一辈子,必定要帮你择个佳婿。” 方子安不知如何接话,史浩似乎真的喝醉了,这种事自己也没有插话的余地。 “爹爹莫要说了。凝月还没打算嫁人呢,凝月要伺候爹爹一辈子。”史凝月红着脸娇嗔道。 “傻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之常情。爹爹当然要操心此事了。前两日绍兴何家家翁见到了我,还谈及此事。何家也是忠良世家,何家长房二公子何云年方弱冠,据说少年老成,人品俊秀,才学不俗。我在想,改日要不见见这个何云,考究考究他。也许是一门不错的姻缘。”史浩兀自道。 史凝月站起身来蹙眉道:“爹爹,女儿的婚事女儿自己做主,爹爹不要操心了。爹爹喝醉了,凝月告退了。” 史凝月说罢,转身便离席而去。史浩叫了一声,史凝月压根也不回头,径自从厅后门离去。 史浩转回头看着方子安摊手道:“你瞧瞧,我家凝月这脾气。子安见笑了。” 方子安笑道:“凝月小姐外柔内刚,倒是个性情女子。” 史浩点头道:“不错,你这话便说对了。我家凝月从小便有主见,确实是外柔内刚。这一点倒是像我。一提婚姻之事她便不高兴。可是这女大当嫁,这件事终归要办的。这又恼了。” 方子安笑道:“婚姻之事当讲缘分,缘分到时,水到渠成,倒也急不得。” 史浩看着方子安道:“这话说的倒像是你经历颇多似的。罢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我怕是真的喝多了,舌头都直了,说话都感觉不利索了。上午公事也有些劳累,我得去歇息一会了。我便不陪你了。对了,你不是要给凝月品鉴品鉴她写的诗词么?你去替我哄哄她。” 方子安起身拱手道:“好,那我走时便不向大人辞行了,免得打搅。” 史浩笑着点头道:“也好,过几日你再来,今日喝的尽兴。过几日下了雪,咱们在后园赏雪喝酒,更有一番趣味。” 方子安躬身道:“敢不从命。” 史浩笑着起身,摇摇晃晃的拱手,在仆役的搀扶下自回房歇息。方子安坐了一会,起身请管事的领路,缓缓往史家后宅而去。 正文 第一六七章 点睛 史家后宅东首精致小巧的小院里的精舍小厅之中,方子安和史凝月对坐在案几之侧。史凝月早已从之前的不快之中恢复了过来,面露微笑,笑容恬静。 “凝月以为公子已经走了呢,没想到公子还是来找我了。适才凝月有些无礼,希望你不要怪罪。”史凝月道。 方子安笑道:“怎么会怪罪,凝月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你和史大人之间小小的争执罢了。” 史凝月低头轻声道:“我爹爹他……对我非常的疼爱。我知道的。我也很爱我的爹爹,我爹爹博学多才,正直刚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我经常庆幸自己是我爹爹的女儿,因为他是我心中的完美男子。可是,我爹爹有时候就是不太懂我的心思,所以,有些事我跟他会生些争吵。” 方子安笑道:“我知道,史大人其实也是出于疼爱你,才说出那些话来。我想,我能理解史大人的心情。正因为他疼爱你,所以才会对你的未来很是在意。试想,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将来若所遇非人,却被别人欺负,那他怎么受得了?所以,你或许反感他掌控你的事情,但他的出发点却是因为关爱。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你便不会对他有什么抱怨了。” 史凝月点头道:“我懂的。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未来被人左右,即便是我爹爹,我也不想被他左右。我这么想似乎有些过分,不过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他的安排只是合他的心意罢了,我却未必合心意。比如婚姻之事,难道不该是我自己做主,找个志趣相投,自己喜欢的人么?我爹爹喜欢的人,我却未必喜欢啊。” 方子安暗自点头,本来以为史凝月是逆反心理,现在看来,史凝月其实很明白自己要什么,她并不喜欢被人安排的生活。 “我这么想是不是有些大逆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婚姻大事,我爹爹要给我做主,我似乎也不该认为他做的不对。”史凝月轻声道。 方子安微笑道:“凝月小姐,在这件事上,我其实不能说什么。我可没资格回答你的问题。” 史凝月歪着头道:“倘若我硬要你回答呢?假如是你遇到同样的问题呢?” 方子安笑道:“我父母去世了好几年了,我可遇不到同样的问题。” 史凝月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勾起你的伤心事的。” 方子安摆手道:“那也没什么,我爹娘去世的早,我当时还不太懂事,不太能明白一些事。但如果我爹娘还在的话,我想……有些事我会遵照他们的意思,让他们称心满意。但有些事,我是不会同意的。即便是父母,他们也并非能完全明白我想要什么。” 史凝月哦了一声,抬眼静静的看着方子安。 方子安继续道:“人在这世上活着,许多事确实身不由己,但许多事却必须遵从内心所想。倘若事事遵从安排,那便是替别人而活了。内心的快活才是真正的快活。” 史凝月轻声道:“遵从内心,嗯……说的真好。我同意,这也是我和爹爹起争执的原因,他不知道我心里所想。原来你的想法其实跟我是一样的。那么,我便照你说的去做啦。” 方子安忙摆手道:“我可说什么,我只是说自己的想法罢了。回头史大人该找我的麻烦了。” 史凝月噗嗤一笑道:“你没教我么?我就当你教我了,你不承认也是没用。” 方子安看着史凝月一副顽皮可爱的模样,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来。那感觉很是轻松愉悦。史凝月跟自己接触的女子都不同,秦惜卿冷静沉稳,跟她在一起,方子安是搞事的那一个。春妮泼辣质朴,方子安在她面前最为肆无忌惮无拘无束。若梅则是身上有一种沉郁的气质,方子安对若梅更多的则是怜惜爱护,是保护者。而史凝月气质高雅,宛若仙子下凡一般不可逼近,有时候却又像是邻家少女一般顽皮可爱。在和史凝月的数次相处之中,方子安则更为自在惬意。方子安不得不承认,越是跟这个少女相处越久,自己便越是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来,想跟她多说说话,多聊聊天。 史凝月见方子安怔怔的看着自己不语,眼神有些呆滞,忙伸手在方子安眼前晃了晃,轻声道:“怎么了?吓傻啦?好啦好啦,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跟爹爹说是你教我的。是我自己心中本来就有那样的想法而已。” 方子安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收回目光咳嗽一声笑道:“对了,你不是说有几首词要给我瞧么?我来品鉴品鉴。” 史凝月忙点头起身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请跟我来。” 史凝月缓步走向内间,方子安起身跟着进去。原来这春阁内间里却是史凝月的书房。里边一面墙的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籍,两侧的墙壁上挂着画作。大大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写了许多蝇头小楷的白纸堆叠在书案一角。整个内间散发着书卷之气。 “都说凝月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些画是你画的么?” 方子安惊叹着,移步走到墙上的一副画前,那副画画的是一座险峻层叠的高山,墨色晕染,远近层次分明。山间雨雾缭绕,松林如海,山石巉岩,嶙峋陡峭,悬崖飞瀑,云海翻腾,甚是气势非凡。 “见笑了,闲来无事,随便画的。贻笑大方了。”史凝月笑道。 方子安吃了一惊,他只是随口一问,其实根本没想到这副画会出自史凝月的手笔。方子安虽不懂画作,但是鉴赏力还是有一些的,这幅画笔法老练,意境沉浑,看上去像是名家浸淫之作一般。却万万没料到果真是史凝月所画。 方子安不由得仔细的细看一番,越发赞叹史凝月的画艺和画作之壮阔意境。但奇怪的是,画上并无落款,一侧留白,像是未尽之作。 “这副画尚未画完,所以我没有落款盖印。只是一直觉得这画作上缺少了些什么,一直想不明白缺了什么。我便先挂起来放着,等弄明白了再说。”史凝月在旁轻声道。 方子安仰头看着那副画半晌,轻声道:“缺了人迹罢了。你看,你这幅画气势磅礴,技艺精湛,一副佳作该有的东西都有了。有山有水,有石有松,有云有雾,有鸟有兽。可是,虽然要素俱全,山势松石云雾布局也见广阔,但总给人一种不在人间之感。便只是画作,壮美虽壮美,但却非人间美景,给人无人可及之感。倘若你当真只是想表达这种世外之景倒也罢了,但我感觉你想画的是大好河山之意,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 史凝月点头道:“我画的确实是大宋河山之意,表达我大宋山河之壮美之意。你说缺了人迹么?你是说要画人?可是……我觉得画了人上去,便显得俗气了。我并不想让人出现在画里。那会破坏我心中的画面。” 方子安道:“我明白,就这幅画而言,没有人可以立足之处。但人迹未必便要画人。比如说,你可在这道峭壁或者远处的那座山崖上画上几阶阶梯什么的。或者在山顶巉岩之则画出一角庙宇飞檐便足够了。那便可表达这座大山虽然险峻巍峨,但依旧有人迹可循。我觉得,那便立刻让人改观,不会觉得此景非人间山河了。” 史凝月怔怔的盯着画看了片刻,忽然抓起案上的笔来,蘸着笔洗之中的淡色墨水爬上椅子便要在画上作画。 方子安忙道:“凝月小姐,我只是胡言乱语一说,你可莫要当真。我可不想这幅画毁在我手里。事实上我觉得这幅画已经非常好了。” 史凝月道:“不不不,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你说出了这幅画缺少的东西。你替我扶着些椅子,别让我掉下来。” 方子安无奈,只得伸手扶着椅背,一手虚张,对着史凝月的身子,防止她掉下来。史凝月提笔凑近画作,落笔如飞,刷刷刷寥寥数笔之后便住了手。然后她提笔看着画作片刻,满意的笑道:“果然,好多了,我感觉满意多了。” 方子安忙道:“好了好了,你下来吧。莫摔着。” 史凝月扶着方子安的肩头跳下椅子,对方子安笑道:“你再瞧瞧,可还使得?” 方子安抬头看去,只见那副画上史凝月添加的并非是什么石阶,什么庙宇飞檐一角。她并没有按照自己提议的那般,而是在近景山峰的岩石古松之下画了一张石桌,石桌上有一副棋盘,上面落子零落,似乎是一副未尽的围棋棋局。没有下棋之人,也看不到房舍道路,但是这么一画,顿时画作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立刻给人一种重回人间美景之感。 “妙!妙极!”方子安大赞道。 史凝月笑道:“真的么?你可莫要哄我。” 正文 第一六八章 表白 方子安对史凝月再一次感到惊讶,此女果真不同凡响,虽然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但她很明显区别于其他女子。看她的画作便知道她心中所想的跟其他人不同。这年头女子懂得琴棋书画的其实并不少,但恐怕绝大多数女子画画也只是画些花鸟鱼虫等小情小调之物。而史凝月的画作却是泼墨山水之作,画意中有胸怀天下的气象,着实罕见。 “得公子指点,这幅画便算完成了。不过这算是我们共同完成的画作。凝月甚感荣幸。不如公子替我题个落款如何?”史凝月笑道。 方子安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此乃凝月小姐画作,我可不能沽名钓誉,夺他人之美。” 史凝月笑道:“那有什么?我画画是自娱,也不是拿出去给人瞧的。” 方子安道:“凝月姑娘品味高雅,令人钦佩。我可不想毁了这幅画。我的字写得难看的很。以后等我练练字再来献丑便是。” 史凝月一笑,也不再勉强。她直到,方子安只是不肯而已,其他都是借口。 “好吧。公子请坐吧,我写的词还请公子不吝赐教,不能推辞了。” 方子安点头道:“那是当然,我答应了的。” 方子安坐在椅子上,史凝月绕到一侧,伸手在书案一角的一堆诗稿中翻捡,拿出两张纸来递给方子安一张。方子安接过来,那纸上簪花小楷工整的写有一首小词。 词曰: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方子安不由自主的笑了,史凝月果然还是个少女,这首词才符合她的年纪。怀春少女,豆蔻年华,总是有些闲愁几许,莫名相思在心头。词意中有些故作苍凉之感,但终究是浮华之语罢了。不过,词句运用倒是精炼,比如‘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比如‘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几句倒是写的颇好,方子安自问是写不出的。 “你笑什么?我这首写的很差是么?”史凝月道。 方子安笑了笑道:“写的很好,有李易安早年词作之风。在你这个年纪,能写出这样的词作已经很好了。凝月小姐果然是饱读诗书,落笔锦绣。” 史凝月歪着头道:“我怎么感觉你这话不是由衷之语呢?适才你那一笑,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方子安心道:女人真是敏感的很,个个都有特异功能,总是能嗅到一些言外之意。自己只是那么一笑,她便觉察出来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方公子不要藏着掖着。如果公子不尽不实,那我请公子指教的用意何在?我岂非永远无法有进益?”史凝月轻声道。 方子安点头道:“但这首词确实写得很好啊。遣词用语皆见功力,无骈俪之词,却隽永清新。所以我说有些像李易安早年的词风。你让我想起了易安词中的那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史凝月微笑道:“真的么?那可太过奖了。” 方子安道:“当然是真的。不过,你既说要我指点,我便提些意见。你可不要见怪。” 史凝月道:“求之不得。” 方子安道:“我之前所言是针对词作言语之言,以词意而论,我送你两句词: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你本无愁,何谈愁绪?此刻是冬日,你却伤春,岂非是闲愁么?你本无刻骨相思,又写什么相思呢?” 史凝月脸色发白,她没想到方子安的批评这么不给面子,犀利而直接。 “你是这么看的么?我很伤心。”史凝月轻声道。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的,我这张嘴就是容易得罪人,我给你凝月小姐赔罪。”方子安意识到自己太毒舌了些,忙起身道歉。 史凝月摇头道:“我伤心不是因为你说话直接了些,而是……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是我,怎知我心中无愁?怎知我心中无相思呢?也许我确实故作老成了,可是我写的却是心中的真情实意,绝非强说愁。我的一番真情实意却被公子漠视了,这才是凝月感到伤心之处。” 方子安忙道:“抱歉抱歉,是我粗鄙了。我酒喝多了,失礼失礼。是啊,我不是你,怎敢妄言你的心境。罢了罢了,我也不能再胡说八道了。凝月姑娘,在下就此告辞,再不献丑了。” 方子安起身拱手告辞,便想着赶紧走。史凝月却叫道:“不成,这就要走么?得罪了人家就想跑?” 方子安苦笑道:“不是跑,我本就是学识有限,怎敢好为人师。” “我不管,这一首诗你读了再走不迟。”史凝月将手中捏着的另一张诗稿递了过来。 方子安无可奈何,只得接过来读。这一首却不是词,而是一首小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方子安读罢此诗,久久低头不言。此诗虽浅白,然而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堆砌起来的诗句更为打动人。诗意很明显,那是一名女子对男子的赤裸裸的示爱,发自内心的爱慕而从心里涌出的承诺。 史凝月轻声道:“方公子……这首诗,可还入得你法眼么?” 方子安沉吟半晌,抬头微笑道:“小姐已得写诗精髓也,返璞归真,真情动人。这首诗写的极好,极好。这绝非虚假之言。” 史凝月轻笑道:“公子还认为我上一首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么?” 方子安笑道:“我错了,原来是真的。我再一次道歉。是我才疏学浅……” 史凝月道:“跟才学无关,方公子是故意装作不知是么?公子难道不问我这首诗写给谁的么?” 方子安笑道:“问这个作甚?我可没那么爱探问别人的心思。凝月小姐原来是有心上人了,怪不得不愿史大人对你的婚事指指点点。” 史凝月嫣然笑道:“是啊,我有喜欢的人了啊。我喜欢一个人,他才学高,人品好。虽然出身贫寒,但将来必是人中龙凤,绝非池中之物。可是,我喜欢他,却不知他喜不喜欢我。我向他表白,他却假装糊涂,方公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方子安挠头道:“这种事……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问我,我可没法回答。我想,这种事还是看缘分的吧。缘分到了,一切水到渠成。” 史凝月笑道:“缘分么?我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方公子之前不是说了,要遵从内心之想么?你说,我如果直接跟他挑明我喜欢他,他会如何呢?他该不会看轻我吧。” 方子安咂嘴道:“那应该不会吧,不过他若不喜欢你的话,岂非尴尬?我劝凝月小姐慎重行事。毕竟关系声誉,还是打探清楚了为好。” 史凝月摇头道:“我不!我要遵从内心的想法,我要告诉他。他喜不喜欢我,我不跟他挑明又怎么知道呢?声誉什么的我可不怕,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这便是我想法。” 方子安搓着手有些不安,咂嘴道:“这个……这个……还是慎重些的好。你这个年纪,有时候容易冲动,未必想的明白了。那个人有什么好?你了解他多少,他脾性如何?他是否有家室了,人品怎样,你当真明白么?” 史凝月笑道:“方公子这是怎么了?你不是我的朋友么?怎地老是给我泼凉水。公子不希望我嫁个如意郎君么?真是奇怪。” 方子安苦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便无话可说了。” 史凝月柔声道:“方公子,咱们也莫要打哑谜了。你到底为什么装糊涂呢?凝月难道配不上你么?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为何却假装不知道呢?你……你难道对我便没有一丝丝的爱意么?” 方子安惊愕的看着史凝月,只见史凝月双眸脉脉,面色娇红的看着自己。 “我……我……”方子安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是一直在装糊涂,事实上,史凝月的表现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自己怎么会感觉不到。那日史凝月临别时的暗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她问自己怎么看卓文君的,那意思是说卓文君倒追司马相如的事情,卓文君有一首诗中的一句便是史凝月暗示自己的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若这种暗示还算过于隐晦的话,那么送自己一块玉便更加的明显了。女子给男子送玉,按照古俗便是示爱之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琼瑶即美玉,这暗示再明显不过了。 方子安之所以装糊涂故作不知,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史凝月的好。史凝月出身修养容貌品行皆为上上之姿,是男人梦寐以求的佳偶。可是方子安却不能有所反应,原因有二。其一,他早已答应了张若梅娶她为妻,两人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就算张若梅离开大宋去了北地,至今杳无音讯,方子安也不能始乱终弃。正室位置自然是为张若梅所留。史凝月的出身家世是不肯能为人妾室的,方子安自然不能随意接受她的示爱。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史浩的暗示。史浩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当初方子安在史家借居的时候,史浩便有意无意的暗示了方子安一些话。大致的意思便是,凝月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要凝月一生安乐,绝不肯将凝月嫁给颠沛流离,起伏不定之人。他不希望凝月受苦,受牵连。他还开玩笑的对方子安说,如果方子安有认识的家世渊博脾性温和的少年,不妨跟他说,他去物色物色,也许能给凝月找个佳偶云云。那些话其实就是在跟方子安作暗示和警告,让方子安不要有那方面的想法。毕竟欣赏归欣赏,器重归器重,但自己的宝贝女儿未来的幸福还是第一位的,方子安还只是布衣之身便麻烦缠身,而且很明显不是那种安于安逸的人,自然绝非凝月良配。 因此,方子安一直在此事上装糊涂。但史凝月显然不是寻常女子。今日那首诗方子安读了心中感动之极,凝月的一番深情让人动容,可是方子安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文 第一六九章 怅然 面对史凝月的询问,方子安不知如何回答。他并不想让史凝月伤心,可是他也不想隐瞒事实。但他并不想说出史浩的暗示,因为那有挑拨史家父女感情的嫌疑,这种事方子安是不会做的。 “凝月小姐,子安承蒙你错爱,心中甚为感激。我非草木,岂能感受不到小姐的情意。小姐聪慧美貌,大方得体,知书达理,在下也不能说对小姐没有丝毫的动心。然而,男儿在世,一诺千金,我早已和她人有婚姻之约,岂能辜负她人的深情。所以,这件事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以凝月小姐之姿,必有有好姻缘等着你,故而,在下只能说一声遗憾,道一声抱歉了。你放心,这件事在下不会说出任何一个字,绝不会让小姐声誉有半点损害的。子安向小姐报以深深地歉意。”方子安拱手长揖倒地,沉声说道。 史凝月先是楞了楞,片刻后皱眉道:“你说你有婚姻之约,是因为秦惜卿么?对了,还有那位春妮姑娘。” 方子安讶异道:“你怎知道?” 史凝月道:“我当然知道,我既喜欢上了你,自然要知晓你的底细。你以为我史凝月会随随随便的爱上一个人么?会因为你的几首词便要托付终身么?我知晓你的所有事情,当然是在你我认识了之后。” 方子安苦笑道:“凝月姑娘有心了,你既知道我和惜卿以及春妮的关系,便不用我多解释了。是的,我年前便要娶春妮为妾,我也给了惜卿承诺。这是事实。” 史凝月道:“你便是因为她们而拒绝我,莫非你以为我无法容忍你对别人用情不成?虽然我认为,两情相悦当不掺杂质,但是世风如此,你们男子喜欢三妻四妾,我却也无法改变,也无力去改变。即便我嫁了任何一个男子,他们也是会那么做的,我并不觉得奇怪。这便是你的理由么?除非你想让秦惜卿为正室……但我想即便你愿意,秦惜卿也不会愿意,因为她若爱你,便不会毁了你的前程。” 方子安苦笑道:“惜卿确实甘为侧室,这也是我无奈的地方,但却不是因为我不敢这么做,也不是因为她不让我这么做,而是……我对她人另有承诺。” 史凝月讶异道:“还有别人?” 方子安咂嘴道:“惭愧,我和若梅早已拜堂成亲了,我不能辜负她。” 史凝月惊愕半晌,轻声道:“你和若梅姐姐成婚了?我怎不知?什么时候的事?” 方子安道:“她离开临安去北地之前那天晚上,我和她以天地为媒成了婚。” 史凝月哦了一声,轻声道:“原来如此,我还当真的拜堂了呢,原来是这样的成婚。那可作不得数。” 方子安道:“当然作数,那是我给她的承诺。江湖儿女,原也不必用那些繁文缛节来拘束。天地为媒,已然足够。” 史凝月想了想道:“那你知道若梅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到临安么?据说她离开大宋,去找她的兄长了。她的兄长在中原沦陷之地,她去的地方危险之极。她找到了没有,可有音讯么?” 方子安缓缓摇头道:“并无音讯,我本以为她会写封信回来给我的。可惜一去杳然无音讯,我也不知道她找到了她的哥哥没有,也不知道她何时回来。” 史凝月道:“那如果她永远都不回来了呢?你当如何?” 方子安皱眉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该遵守承诺。” 史凝月点了点头道:“凝月明白了。这就是你的全部理由是么?” 方子安道:“这难道还不够么?我成婚了,难道要娶你为妾?那史大人怕是要将我碎尸万段。再者,我这个人行为粗鄙,任性而为,我麻烦缠身,谁跟了我都会胆战心惊,我也绝非是能让你得到幸福良伴佳侣。凝月小姐这样的人物,当有个美满的姻缘才是。” 史凝月摆手打断道:“我要过怎样的生活,只有我知道。方公子,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我也都听懂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发自内心的回答我便成。” 方子安道:“请说。” 史凝月一字一句的问道:“若不是因为若梅姐姐的话,你会娶我为妻么?” 方子安咂嘴道:“这种假设的问题,你问了作甚?毫无意义。” 史凝月沉声道:“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方公子,你不敢回答么?你何时变得这般唯唯诺诺了?你不敢面对你的内心是不是?” 方子安受她一激,本就喝了不少酒之后的情绪焦躁了起来,不假思索的道:“凝月小姐,你何必自寻烦恼。你要知道答案么?答案便是,就算没有若梅,我也不能娶你。你我虽对面而立,其实相隔万里,你难道不明白么?就算我想,你爹爹也不会同意的。你爹爹希望你过美满安逸的生活,这些我根本给不了你。” 史凝月瞪着方子安的眼睛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你的顾虑,是不是我爹爹跟你说了什么?” 方子安后悔失言,索性沉声道:“你不用多猜,总之,我和你是不可能的。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外边公子哥儿排队等着娶你,只要你点个头,不知多少人挤破了门槛来提亲,你何必盯着我不放?放过我不成么?我的麻烦够多了。” 史凝月缓缓点头道:“好,我不缠着你,但你需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想知道真正的答案。你……喜欢我么?” 方子安焦躁道:“喜欢又怎样?我是男人,男人花心,见到美丽女子都会动心的。你生的这么美,我说不喜欢你信么?可那又如何?” 史凝月轻轻点头道:“好,我信你。方公子,你可以走了。” 方子安愣愣道:“这就成了?” 史凝月冷声道:“不然呢?还想怎样?你是有妇之夫,不能在我这里久留,你走吧。” 方子安愣了片刻,拱手道:“在下脾气暴躁,惊扰了凝月小姐,再次道歉。在下就此告辞。” 史凝月转过身去,似乎根本不想搭理方子安。方子安叹了口气,转身穿堂过屋,快步离去。 …… 方子安心情糟透了,就像是走在三元坊的小巷里每次下了雨之后都会泥泞不堪,踩着青石板路一不小心便会滋一脸一身的臭水时的情形一样。糟糕透顶,烦躁不堪。 方子安本以为拒绝了史凝月之后会如释重负,会放下一个包袱。但是,他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的轻松之感,相反,心情却变得糟糕透顶。看着那么一个美好的女子被自己伤害的感受实在是糟糕。而且,方子安心里也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仿佛心里空落落的,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方子安知道,自己的失落和糟糕的心情是为了什么,那其实是因为自己其实对史凝月已经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感,所以在拒绝史凝月的同时,其实他自己也陷入了失恋的那种状态之中。有着强烈的挫败和沮丧感。 更可怕的是,方子安原本以为自己对史凝月是没有感情的。史凝月给了自己诸多暗示的时候,他心里除了一种虚荣之外,甚至还有些想嘲笑这个少女的多情。但他却完全的错了。他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其实交往不算多的少女的音容笑貌居然已经住进了他的心里,这让方子安感到甚为不可思议。 论美貌,史凝月确实美貌之极,但方子安见过的美女多了,单以美貌想要打动方子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秦惜卿的美丽丝毫不逊史凝月,但方子安之前对她也并非如猪哥一般的奉承阿谀,而是在了解了秦惜卿的为人和对自己的好之后才喜欢上了她。 方子安一直认为史凝月在自己的眼里不过是一朵温室里未经风雨的娇艳的花朵一般,是幼稚浅薄自以为是的官家大小姐罢了。但其实方子安自己都误会了自己的想法,他的内心里却发现史凝月是个聪慧从容有思想有深度的女子。或许自己的内心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便让史凝月在自己的内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而这一切,方子安自己都没意识到。 无论方子安如何自我暗示自己,自己和史凝月其实真的可能性不大。就算自己没有和张若梅有过承诺,自己也不大可能和这位史家大小姐有情感上的最终结果,所以这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此事,免生纠葛。然而,此时此刻,方子安的心里却依旧有一种隐隐作痛,怅然若失,遗憾不已的感受,这让方子安甚为难受。 “方子安啊方子安,你堕落了,你沦丧了,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你被这时代同化了。你已经完完全全的成为一个渣男了。” 方子安如是想着。 正文 第一七零章 纳妾 十一月将末的时候,一场大雪纷纷而落。临安地处东南,大雪的天气其实很少。每年只在年头年尾下两场不大的雪,便算是隆冬最深的时节到了。但今年这场雪下的离奇,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当雪霁天青之时,整个临安城已然被厚厚的大雪包裹,宛如神话中的世界了。 朝廷里自然是一片祥瑞报喜之声,毕竟这么大的雪近年来都很罕见,赵构和一干朝臣忙着赏雪,却忘了这么大的雪其实也代表着今年天气大寒,老百姓们的日子不太好过。不过好在朝廷里最近很是平静,官员们私底下谣传的要立太子的事情也迟迟没有动静。皇上最近似乎身子不错,听说有隐士献了仙药,对皇上的身子大有裨益。据说内侍省的黄门们又选了十几名美人待召,一个个养的白白胖胖的,屁股大大的那种。俗话说屁股大的女子能生养,明言人一看便知,这是为了皇上能得子嗣而准备的。于是便有消息传出,皇上的难言之隐很可能会治愈,自然而然便明白了为何立太子的事暂无动静的原因了。 方子安这段时间窝在家里读书闲居,日子过得倒也平静。除了月底的时候史浩前来拜访过一回,告知自己的计策已然奏效,皇上开始服用治疗的药物,太后和秦桧那里也都偃旗息鼓了。秦桧也不再频繁前往宫中进见太后,甚至连恩平郡王赵琢也都很少前往秦府和太后宫中,那便说明事情奏效了。 史浩告诉方子安,王爷很是高兴,对方子安大家赞赏,带了话来要方子安一定要好好的读书准备春闱,将来大有用武之地。 方子安听了这消息自然也是高兴的,计策奏效这缓解了普安郡王上次毫无策略的参与弹劾之事所带来的危险,延缓了立太子之事的时间。但是,这件事远远没有完结,因为方子安知道,赵构是不会有子嗣的,立太子之事迟早是要重新被提及的,只是推迟了而已,却不是万事大吉了。当赵构真正明白了他自己的难言之疾其实已经无药可救的时候,立太子之事便势在必行了。到那时,必是一番激烈的争夺和厮杀。 史浩再次邀请方子安去自己府中喝酒,方子安却婉转的以要认真温书备考的理由拒绝了。这个理由史浩倒是也不好再坚持。方子安从侧面打听了几句史凝月的情形,得知史凝月一切如常,生活安宁,并无什么异常行为,心中既放了心,同时也有些微微的怅然。看来自己是想多了,史凝月对自己的感情或许真的只是少女的怀春之念,那是青春的萌动,并不长久。自己拒绝了她之后,这件事便画上了句号。或许自己和史凝月的缘分也就仅仅到此为止了,虽然自己心头不时还浮现出史凝月的倩影,以及她那首情深意切诗来,但这一切终究将化为烟云。 大雪落下之后,整个临安城也似乎被冰雪封冻了起来,人们的生活边的迟钝缓慢了许多。天气极寒,除了必要的活动之外,百姓们也都不愿意出门受罪。整个临安城突然便提前进入了新年模式。 进入十二月之后,方子安越发的担心梦想号的航程。按照日子推算,梦想号即将开始返航,而那正是此次出海最为艰难的部分。他们将要顶着冬季的猛烈寒冷的季风归航,那是极为危险和困难的事。方子安特意抽时间去了一趟万家村,除了慰问万大海的夫人和家中留下的妇孺们,送去一些银两衣物食品等物,让她们能安然过冬之外,同时也是要去看看海况的情形。 方子安请了一名艄公带自己坐着渔船出海,出海不到两三里,方子安便领略到了海面上的凛冽之风是何等的残酷和凶猛。此刻正是寒冬季节,北方呼啸着从海面吹来,浪头汹涌之极,差点将小渔船打翻。那出海的船家说,这还只是在离岸不太远的海面,倘若在毫无遮挡的大海之上,冰冷的海浪数人高,而且还有冬季风暴的袭击,下雹子下冰雨,很少有人能挺过来。 亲身体验之后,再加上听那船家所说的话,让方子安越发的心情低落担心。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能不能这一趟出海能赚大钱了,他只希望万大海他们能够安全归来便好。可惜无法传讯,不然,他会让万大海他们等候东南季风起再回来,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如果因为自己的贪念而导致万大海等人葬身大海之中,方子安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担忧归担忧,目前却也只能等待。况且方子安自己也有大事要办。腊月十八是定下的和春妮的成婚之日,很多事情都需要置办,方子安自己是一窍不通的,好在秦惜卿表现的很积极,腊月初八特意从卿园搬来方子安宅子里小住,也顺便替方子安操办婚事。 方子安其实并不想办的太过隆重,但秦惜卿认为,一个女子的婚姻大事是她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绝对不能马虎。于是开始了大肆买买买布置新房宅子的行为,搞得比她自己成亲还要上心。方子安劝了几次却无效果,索性便也随她了。秦惜卿借着这次春妮入门的事情对方子安的宅子也进行了再一次的整饬,添置了不少物事,银子花的跟打水漂一般毫不吝啬。别的不说,光是马车便添置了两辆,外加添置了三头青骡,三匹骏马。大宋自从被金人赶到江南之后,失去了北方的牧马之地,让本就马匹奇缺的大宋更加的雪上加霜。拉车基本上以牛和骡子为主,因为马儿的价格太贵。一匹普通的骏马价格高达八百两之巨,着实让人望而兴叹。秦惜卿光是购置骡马大车这一项的代步工具便花了五千多两银子。出手之阔绰可见一斑。 更不要说为了让方子安的这座老宅院更加的利于居住,且让活动的空间更大,秦惜卿已经开始规划在后园建造小楼,拓展居所空间。为了安全起见,更是提出了要重修外围高墙的计划。每一项都是要耗费巨资的。 方子安虽然不希望花秦惜卿的银子,但他却也明白,正是自己表达了不希望吃软饭花秦惜卿的银子的想法,所以秦惜卿才会将银子用来花费在宅院建设中以及衣食住行之中。她的理由很充分,她说她也是要常常来住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准备的,也不是为了方子安,所以请方子安不要多心。 方子安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去折腾。不过方子安的心境也有所改变,自己和秦惜卿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也不必再抱着那些死的条条框框,为了自己的自尊和面子去想一些有的没的。若是分的太清,反而会让秦惜卿觉得生分,会生出嫌隙之感。 忽忽十天过去,腊月十八正日子到来,方子安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马车吹吹打打的从三元坊将春妮娶进了家门。老张头虽然痛失生意好手,但却也为女儿最终能和方子安成亲有个好归宿而高兴。特别是见了方子安新宅的气派,家中仆役婢女一二十个的排场之后,更是开心不已。虽然女儿嫁给方子安是侧室身份,但是方子安确实给足了春妮脸面,从下聘到成婚礼数俱全所费不菲,完全是正儿八经的迎娶,这倒也让老张头心中安慰之极。 拜堂成亲摆酒庆贺,客人虽然不多,但是倒也热热闹闹的摆了几桌酒席。毕竟是纳妾,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散什么喜帖什么的。知道的人其实也并不多。 傍晚时分,送走了客人之后,方子安在进洞房之前坐在厅里跟秦惜卿说话的时候,老黄捧着一个大大长长的礼盒和一只精致的锦盒前来禀报,说有人送了一份礼来,说恭喜方公子纳妾之喜,却不肯留下姓名。 方子安有些狐疑,生恐有什么猫腻,担心是有人捣乱,于是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只长礼盒,却发现那礼盒里放着的是一副卷轴。打开卷轴之后,方子安愣住了,他知道这是谁送来的礼物了。那副画正是当日自己在史家后宅和史凝月研究的那副画。再打开那只锦盒,是一枚做工考究的水仙花瓣形制的金钗,极为贵重。 “谁呀?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秦惜卿讶异道。 方子安指了指画上的落款,秦惜卿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她。凝月小姐还真是有心,记着你纳妾的日子呢。快瞧瞧那画上是否有湿了的地方。” 方子安笑道:“什么意思?” 秦惜卿道:“怕是含着泪送来的礼物呢。” 方子安苦笑无语,当即写了一张感谢的便条,让老黄送去史家。 秦惜卿不愿今晚留在此处,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卿园,方子安担心秦惜卿心里会不好受,拉着她说了些抱歉的话,秦惜卿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安慰方子安不要在意,大喜之日万万不要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影响心情。上车后更是特意叮嘱子安对春妮好些,说她这段时间她便不来这里了,免得打搅他们新婚的生活。方子安连连点头,目送秦惜卿离去之后,心中不免感叹愧疚良久,这才缓步往后宅新房而去。 正文 第一七一章 不速 红柱高烧,帘幕低垂。 酒席散尽,一对新人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人生的新篇章。挑了红盖头,喝了合衾酒之后,面带娇羞的春妮替方子安宽衣解带,擦脸洗脚之后,上床歇息。 看着坐在床头娇羞不已的春妮,方子安也自感慨。确切的说,对于春妮,他其实有些愧疚,那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对春妮投入太多的感情。只能说,自己一开始喜欢春妮还是因为春妮的善良和给自己的温暖所打动。当初自己重生于此处,举目无亲,万事无着,着实有些惶恐不安。那时候自己每日来到老张头的阳春面摊上时,都能看到春妮温暖的笑脸和关心的眼神。自己的每一碗面都是分量最足,辣子最多,而且是不是面碗底下还藏着一些惊喜。不得不说,老张家的面摊是方子安感受到最多温暖的地方。 每天清晨,吃一碗春妮煮的面,然后带着愉悦的心情去书院读书,即便极为无趣的一天也会变得容易多了,心境也会变得积极了许多。这种情形其实持续了快两年的时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子安便已经决定要娶春妮为妻了,春妮带给自己的美好给自己鼓励良多。对方子安在这个时代适应并融入进来起到了内心中的抚慰这鼓励作用。 而且春妮其实是方子安真正意义的第一个妻子。就算和张若梅有肌肤之亲,方子安也和她以天地为媒许下诺言,但其实那在世俗的眼光中不过是一种苟合的行为罢了。而且,事实上方子安心里明白,当张若梅登上北上的大船从艮山门外码头离开的那一刻,其实两人相见便遥遥无期,甚至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对方了。那日方子安以对张若梅的承诺作为理由拒绝了史凝月的示爱,其实方子安自己知道,那是站不住脚的,主要还是因为史浩不会同意这件事,而方子安并不想因此而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拿那个理由来搪塞罢了。 所以,春妮才是方子安明媒正娶娶进家门的第一个妻子,也是方子安两世为人的第一个真正有夫妻名分的女人。方子安当然心情也是很激动的。 “春妮,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方子安的妻子了,你开心么?”方子安和春妮并肩坐在床头,拉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春妮低着头,脸上全是喜悦和幸福,轻轻的点头。 “你的手有些粗糙,都是干活累的。这下好了,你爹再也不能逼着你干活了。你爹估计懊悔的很吧,这下他的面馆怕是要关门大吉了。”方子安揉捏着春妮有些粗糙的手掌笑道。 春妮轻声道:“夫君不要这么说,我爹爹确实很爱财,但是他对我是很好的。我娘去世之后,他很辛苦的带着我讨生活,他也很不容易的。面馆我还会回去帮他一帮的,我不想他失去寄托。不过你放心,我只是回去教一教柳儿,柳儿这两个月学了不少,她能在厨下独当一面便成了。我便也可以专心的侍奉夫君了。夫君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吧。” 方子安叹息点头,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当然,春妮对她爹爹一片孝心,自己是绝对不会阻止的。他只是不希望春妮太过辛苦。倘若因此让春妮不开心的话,他又怎会忍心那么做。 “你看这办吧,莫忘了你现在也是我方家妇的身份便是了,这个大宅子里很多事也需要你操心的。总之,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答应你。”方子安轻声道。 春妮道:“多谢你,春妮会都照顾好的,夫君什么也不用操心,从今往后,夫君的衣食冷暖,春妮都记在心上,都会安排妥当的。将来秦姑娘嫁过来之后,便由秦姑娘做主,我便听她的。” 方子安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可是我们的洞房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是不是该歇息了?” 春妮脸上发烧,轻轻点头,羞涩不已。方子安伸手一拉,将春妮拉在怀中扑倒在床上,亲吻起来。方子安没想到的是,春妮平素说话为人泼辣的很,但在男女之事上却大不相同,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赤裸相拥即将行房入港之时,春妮吓得浑身颤抖,几乎要晕过去。她闭着眼睛也不懂配合,手脚都僵硬的很,方子安甚至需要用些力道才能掰开她紧紧夹着的腿。 方子安不想逼得她太狠,也不想让她留下心理上的阴影,于是轻言细语的抚摸亲吻,安慰她紧张的情绪,让她慢慢的适应这个过程。待她情绪缓和之后,再徐徐而为,缓缓耕耘,极尽温柔,不让春妮感受到太多的痛苦。直到三更时分,才算是完事。这当中的快乐倒是没享受到多少,以方子安的体质都累的气喘吁吁,这是方子安绝没想到的。本以为男女之事都是极乐之时,但和春妮的第一次圆房却让方子安没有感受到多少的快乐。 春妮其实也累的够呛,身上都起了一层细汗。她也知道方子安没有尽兴,于是起身换了沾了落红的床垫,红着脸替方子安擦了身子,依偎在方子安的怀里柔声道:“夫君倘若还想,春妮这一次定尽力侍奉。” 方子安眯着眼拍着她光滑温软的背臀道:“罢了,也不在这一日,你今晚紧张,以后慢慢便好了。再说你新破身子,当不得二回。睡吧。” 春妮心中感激又歉意,她也确实害怕再来一次。此刻自己确实有些隐痛,夫君的东西太过强硬,自己绝对是当不得的。于是夫妻二人搂在一起,闭目歇息片刻,不久后疲倦袭来,都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猛然从睡梦之中惊醒过来,因为他听到了动静。长久残酷的训练已经让方子安练就了睡觉也张着耳朵的警觉。更何况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如今可以说是身处险境之中,随时可能会遭遇袭击,方子安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即便是在新婚之夜,方子安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警觉。 方子安其实被惊醒是因为外边的动静。方子安为了防备有可能前来袭击的敌人,除了安排老黄派出值夜的人手之外,更是在卧房周围安排下了许多的机关。其中便有自己居住的主宅庭院围墙内动了些手脚。但方子安的目的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在有人闯入时警觉,因为宅子里人很多,难免会误中圈套,所以不可能布下那些致命的可以伤人的机关。而且方子安相信,经历了上一次的失败之后,如果秦坦再派人来找麻烦,必然会慎之又慎,那些陷坑悬木之类的东西其实未必有效。反而是那种能向自己示警,但对方却又并不在意的东西更为有效。 所以,方子安其实是在墙根下的草木泥地里洒了一些被削的极为细小的如枯草一般的小木枝。选用的是梧桐木细枝,因为这种木质最为松脆,哪怕是下了雨湿润了,踩上去还是会折断,而且声音脆细,很容易辨别。这都是当初在部队里总结出来的一点小小的个人化的经验。 方子安其实便是被这些细枝的折断声所惊醒的。噼噼啪啪,听起来似乎是红烛烛火的爆裂声,但方子安却能辨别出不同来。即便在睡梦中这样的声音入耳,他也条件反射般的惊醒过来。 春妮尚自熟睡着,方子安并没有叫醒她,侧耳细听了片刻,辨别出有轻微的脚步声正从院子里缓缓靠近。来人似乎很是谨慎,也许是脚下的碎裂声也让他警觉,于是他走的很慢,似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路。 方子安轻轻起身,也来不及穿衣服,只用一条布巾胡乱裹在腰间,轻轻滚下床来,从床边抽出刀匕攥在手里,猫着腰从烛火的暗影爬到后窗出,轻轻推开后窗纵跃了出去。 洞房门前,一个黑影如鬼魅一般吸附在窗棂之下。他静静的听着房里的动静,当他听到了床上人均匀的熟睡的呼吸声时,便开始探起身子,伸手轻轻戳破了窗户纸。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管从小孔中伸了进去。又掏出一只火折子吹亮,点起了一截不知什么物事,将那物事放在竹管后端,然后那人掀开遮脸布露出口鼻来,往里边轻轻吹气。一缕烟雾便缓缓的从竹管中灌入洞房之中。 那人鼓着腮帮子往里吹烟的时候,浑然不觉一条黑影正从侧首廊下逼近。双方只剩下不足十余步时,那黑影纵身跃出,手中寒光闪耀直奔弓身吹烟的不速之客的后背砍去。那不速之客反应颇快,惊觉后背有动静身子猛然横向翻滚躲过那刺向后背的一刀。然而攻击之人岂肯容他逃脱反击,身形如影随形跟进,那不速客从地上爬起身来时,对方已经再次攻到。为了躲避再次刺向自己的利刃,那人只能选择斜身侧避开。噗的一声闷响,那人的颈侧被一只不知何时挥出的手掌击中,顿时头晕目眩,身子软倒在地。 方子安吁了口气,一掌得手,对方已经昏迷失去了行动能力。他连忙将窗户上尚自冒着青烟的竹筒拔了出来,凑到鼻端闻了闻,发现那只是寻常迷香的味道,这才放了心。伸脚将躺在地上的那人踢了踢,那人一动不动,仿佛一条死狗。 正文 第一七二章 妄言 ‘哗啦’!一瓢冷水浇在双目紧闭的一个人的脸上,隆冬腊月,冷水冰凉刺骨,瞬间将昏迷着的那人唤醒。 “啊!”那人惊叫了起来。 “菱儿姑娘,别来无恙!”方子安的声音响起,声音比冰水还要寒冷。 被擒获的人正是沈菱儿。沈菱儿头脸湿透,脸色苍白,长发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她的手脚被绳索牢牢捆绑在一张大椅子上。明白自己被方子安擒获的情形后,沈菱儿像一条八爪鱼一般的扭动身子,试图挣脱绳索。 “别费劲了,你逃不掉的。”方子安冷笑道。 沈菱儿抬起眼来,看见坐在烛火下的桌案旁冷冷看着自己的方子安。方子安披着长衣,光着两条腿,一张脸在烛火下显得甚为阴森。 “放开我!方子安,放开我!不然我……”沈菱儿叫道。 “不然你怎样?”方子安冷笑着站起身来,凑近沈菱儿的脸沉声道:“你可真是自己作死,这可怪不得我。” 沈菱儿叫道:“我干什么了?方子安,你好大胆无礼!” 方子安呵呵笑道:“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没数么?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跑到我家里来,莫非是要来祝贺我新婚大喜么?你死不悔改,上一次在城外袭击我,差点要了我的命。若非看在惜卿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的到今天?我本以为你上一次失手之后当有自知之明,不会再来找麻烦。可你死性不改,今晚又跑来搞事。若非我警觉,岂非要着了你的道儿。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沈菱儿一惊,怒道:“你说的什么,我完全不明白。什么上次袭击你?我根本没有袭击过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今晚来这里只是……只是想作弄你罢了。” 方子安呵呵笑道:“你这扯谎的水准可烂的很。这时候还抵赖,你不觉得没意思么?” 沈菱儿叫道:“信不信由你。” 方子安冷笑道:“你胸口有一道伤疤是不是?便是那日被我飞刀刺中的伤疤。你偷偷裹了胸口养了十多日的伤,夜里换下带血的布条在屋子里烧了毁灭证据,是不是?这些事都是你自作聪明,以为没人知道。可惜在我看来,那都是掩耳盗铃,可笑之极。” 沈菱儿张口惊愕,半晌终于咬牙冷声道:“不错,是我。可惜没杀了你。叫你逃了。” 方子安喝道:“我逃了?逃得是你好么?你那点手段也来杀人,没得教人笑掉大牙。你想杀我,莫不是痴心妄想!杀我的人还没出生在这世上。” 沈菱儿不住冷笑,眼神狠毒。 “说吧,今晚你又来作甚?是不是还想杀我?往我的洞房里吹迷香,嘿嘿,瞧你这点出息。想杀我便提着刀子进去杀我,居然用上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方子安哂道。 沈菱儿见事已至此,抵赖已然无用,索性不顾一切,怒声道:“上回你运气好,没杀得了你。这一回,我却不是来杀你的。” “哦?你是来听床的么?没成想你还有这样的嗜好。”方子安呵呵笑道。 “呸!我要迷昏了你,把你抓出来,阉了你。让你做太监,让你当不成男人。”沈菱儿咬牙切齿骂道。 “什么?”方子安惊得合不拢嘴巴,他只以为沈菱儿只是想要杀自己,却没想到沈菱儿心理变态到如此的地步,他往自己的洞房吹迷香,便是想迷昏了自己之后阉了自己。简直不可思议。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方子安摇头低语道:“你太可怕了,你是个变态的疯子。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这般痛恨我?就因为惜卿喜欢我?你这个疯女人。就因为惜卿喜欢上我,不能满足你变态的喜欢女子的欲望,你便处心积虑的害我?你自己变态,莫非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是变态不成?你要惜卿跟你一样也成为变态之人是不是?” 沈菱儿脸色微红,冷笑道:“当然不是,我对姑娘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希望她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欢她,你只是骗她的钱财,贪图她的美色。你们这些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男人,都只为了自己着想。就像我爹爹一样,他娶了我娘,却又不好好的对待我娘,只顾着自己,不去为我娘着想,最后还怪我娘不懂他。你们都是自私自利之徒。” 方子安紧皱眉头道:“你又怎知我不是真心喜欢惜卿?你爹爹如此,世上男人便都是如此?我对惜卿是真心的,我也没有贪图她的钱财。” 沈菱儿冷笑道:“骗子。你这宅子谁出银子买的?是吃的穿得用的都是谁的银子?还说不贪图钱财,你就是个吃软饭的,你不配当个男人。你说你真心喜欢姑娘,可是你为何又娶别的女人?” 方子安愣愣无语。 “无言以对了吧。你们都是伪君子,嘴上说喜欢一个人,可是还和别的女子勾搭,还娶了别的女人回家。姑娘也真是可怜,还要替你张罗婚事。方子安,你可真够无耻的。你以为姑娘是心甘情愿的么?我却看得出她的无奈和伤心。她喜欢你,你便该好好的待她,却又为何那般对她?她把你当宝,你却这般伤害她,你这便是真心的喜欢?姑娘能忍,我却不能忍。我本来已经不想对你下手了,姑娘既然喜欢你,我既然希望她开心,自然要顺着她的意。可是我实在看不过你的所为。索性来迷昏了你,阉了你,叫你从此当不成男人,这便是对你三心二意的惩罚。可惜了,你这厮倒是很机警,我又一次失了手。你杀了我吧,我不怕死。但我就算是死了,也要化为厉鬼缠着你,叫你夜夜不得安生。”沈菱儿冷笑着道。 方子安紧皱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沈菱儿显然是钻进了一个死胡同。童年的遭遇让她已经无法正常面对这个世界,她的心态是极为扭曲的。她的一切所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试图以她自己的感受来代替别人的感受。偏偏她自以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所以对自己的行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所以她陷在其中难以自拔。 “菱儿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这一切。你关心惜卿,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而我也是一样。至于惜卿的感受,你该去问问她再做决定。我对你所经历的一切表示同情,但那不是你如此偏激的理由。看看你身边的人,看看惜卿,看看我,看看若梅,看看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的经历都很苦痛,可是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积极面对人生。这世上的事,也未必都是阴暗和欺骗。惜卿对我很好,我对她同样珍惜,这一点无需向你解释。至于你说我骗财骗色,我更是无需向你交代。我这个人其实没有多少同情心,事实上我向来都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因为这个世界不允许我们软弱。你也看到了我对付秦坦手下的手段,对付黄万年的手段,我向来不会对想要置我于死地人又半点怜悯。而你,三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完全凭着你的臆测行事,任性而为,胡搅蛮缠。按照我的处事原则,我根本无需跟你啰嗦,只需一刀,这世界便清净了。然而,我却没有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菱儿沉默不语。 方子安道:“那是因为,你也是苦命之人,你的本意是为了保护惜卿。而这一点恰恰跟我一致。至于你对惜卿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我并不想知道。我只告诉你,你对惜卿已经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和伤害。你已经过界了。在这么下去,你将失去一切。我这一次还想饶了你,但是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倘若你执迷不悟,我只能杀了你。” 沈菱儿冷声道:“我不用你怜悯,你要杀我便杀我,你放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方子安喝道:“我用不着你感激,我是为了惜卿饶了你,她还是希望能挽救你的。你如今这副模样,她也很伤心。但是如果你执迷不悟,她也会放弃你。你和她之间的姐妹情谊,经不起你这般折腾。至于我,我跟你压根不熟,我对你可没有恻隐之心,你也完全不用感激我。” 沈菱儿皱眉沉吟半晌,沉声道:“你便不怕放了我之后,我还会来杀你么?” 方子安冷笑道:“你可以试试,你该明白,凭你是杀不了我的。你的手段仅仅如此,而我杀你,易如反掌。” 沈菱儿冷声道:“我杀不了你,可以杀了你身边的人。” 方子安闻言瞪大眼睛,双目中凶光大盛:“你说什么?你胆敢再说一遍?” 沈菱儿吓的一哆嗦,咬着嘴唇不回答。方子安缓步走上前来,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沈菱儿。沈菱儿终于感受到了恐惧,惊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方子安一把握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直视她的眼睛冷声喝道:“你是在自己找死,你可明白?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正文 第一七三章 惩罚 沈菱儿看到了方子安眼中的凶光,心中甚为恐惧。但是她的性格偏激而倔强,越是如此反而月不肯低头。她紧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大不了一死罢了。反正生而无味,死了倒也清净。”沈菱儿心中想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词,收不收回你说的话。”方子安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面孔扭曲狰狞。 沈菱儿的话真的刺激到了方子安,自己穿越来此,三年多来唯一让他珍视的便是身边的友情和爱情。那其实是让方子安能够全心投入这个时代,开启另一段人生,让这荒谬而虚幻的人生变得极为真实并且为之奋斗的唯一的东西。那也是为何方子安会为周钧正的死而伤心愤怒,为了钱康而愿意去对抗秦坦,为了秦惜卿而不顾后果大闹相府。 这些人正是自己的情感寄托和纽带,让他越来越真实的感受到自己和这个时代融为一体,为此他愿意为之而奋斗,保护他们,捍卫他们。任何人威胁到这些东西,其实便是威胁到了方子安心底里最为看重的东西。沈菱儿的话无疑是触及到了方子安的逆鳞,那是方子安绝不会允许发生的事情。 沈菱儿尚不知问题严重到何种程度,她不知道,方子安已经被愤怒充满了头脑,自己已经真正惹恼他了。她依旧倔强的盯着方子安不肯低头,不肯求饶。 “撕拉!”一声裂帛声响起,方子安抓住了沈菱儿胸前黑色的夜行衣的衣襟用力一扯,沈菱儿的上衣便被撕开来,露出里边青色的薄袄和一大截白皙的脖颈来。 “你要做什么?你……你要做什么?”沈菱儿惊愕叫道。 “噗噗噗!刺啦!”薄袄被用力扯开,布纽扣甚至被方子安直接扯断,沈菱儿的身子连同椅子都在一瞬间被大力扯的离开了地面。 方子安压根不回答沈菱儿的话,手上动作着,完全不顾沈菱儿的尖叫和大声的呵斥。 刺啦!刺啦! “方子安,你住手!你这个混账,你敢对我无礼,我要杀了你。” 刺啦,刺啦! “方子安,你不能这样,你怎可如此?你若敢羞辱我,我发誓杀了你,杀了你们全家,杀了所有人!” 刺啦!刺啦! “方子安!我错了,我收回那句话,我本来就不是真的要如此,我只是顺口说出来的,你住手!” 刺啦!刺啦! “方子安,我求你了,你饶了我,我再不敢了。我再不会找你麻烦了,我发誓,我发誓……” 伴随着衣衫碎裂之声,伴随着沈菱儿的哭喊求饶之声,一片片衣衫被扯起,散落在地上。沈菱儿身上的衣服快速的减少,上身的衣衫已经碎裂成片片,胸口处已然半裸。正如秦惜卿所说的那样,沈菱儿发育的很好,胸前双丸茁壮挺翘,此刻衣衫已然破碎,几缕布条完全遮不住她的胸口,双丸颤巍巍的几乎完全暴露在外边,场景令人喷血。 “现在求饶,却也迟了。”方子安完全像是变了个人,脸上狰狞扭曲着,眼睛里满是血丝。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已经失去了部分理智。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已然无法平息心头的怒火。穿越以来的种种压力和纠缠一直沉郁在心,虽然方子安从不会为这些压力所屈服,但不代表这些东西便会消失。它们只是被压缩在心底最深处。而现在,愤怒让方子安心神俱乱,它们此刻似乎都跑了出来,让方子安显得更为的可怕。 两只大手毫无顾忌的抓住了沈菱儿胸前茁壮的肌肉,用的力气很大,手指头甚至嵌入了娇嫩的肌肤里。沈菱儿的眼泪流了下来,那既是因为屈辱也是因为疼痛,方子安几乎毫无怜惜之意,似乎就是故意用力抓疼她。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你若不杀了我,我便杀了你和你身边的所有人!”沈菱儿哭叫道。 方子安大声狞笑,心中的野兽被放了出来,凌虐的火苗熊熊燃烧。他腾出一只手来撕扯着沈菱儿的下衣,连同夜行服和里边的衬裤和亵裤一把扯下,露出沈菱儿雪白的臀部和修长的长腿,强行将沈菱儿在椅子上翻了个身。沈菱儿的双腿之前被绑在凳子上,此刻强行被翻转身子后以一种极为羞耻的姿态撅着身子交叉着腿弓在椅子上。方子安扬起巴掌打了下去。 噼里啪啦,噼啪,噼啪! 沈菱儿痛哭着,扭动着,屈辱的泪水滂沱,恨不得立刻死在这里。她完全没料到今晚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方子安竟然会如此对她。她只是简单的认为,就算行动失败,不过是一死罢了,她却忘了自己是个女子,对付女子永远有比死还要可怕的东西。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她后悔自己不该惹方子安。方子安就是个魔鬼,自己早该想到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从他毫不留情的在自己的窥伺下杀了九个人的时候,自己便该对他生出敬畏恐惧之心的,可是自己昏了头,居然没有。现在,什么都完了,自己被这厮肆意作弄,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自己死之前怕是要被这厮玷污糟蹋了。 方子安大巴掌呼呼如雨,打的沈菱儿双股红肿。沈菱儿的姿势太过淫靡,方子安的身体也有了强烈的反应。先奸后杀!一个无耻的词出现在脑海之中,方子安甚至已经开始撩起长衣的衣襟行动的时候,脑海里残存的最后的一丝理智在紧要关头冒了出来。 “方子安,你当真要这么做么?你只要这么做了,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你的行为已经很过分了,住手吧!你不能这样做。沈菱儿再不是,她也是个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你已经过界了,你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你可以杀了她,却不能这么做,那跟禽兽何异。你若做了,如何面对他人。” 方子安猛然惊醒过来,手上戛然而止。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几乎浑身赤裸撅在椅子上,臀部红肿不堪,全是红红的手掌印。她无力的畷泣着,徒劳的扭动着,甚至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不敢相信在盛怒之下,自己居然干了这样的事情。 呼啦!方子安一把提上了沈菱儿的裤子,掩盖了眼前那不堪的景象。又扯下一条布幔扔在沈菱儿的身体上,后退几步,颓然坐在椅子上,此刻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身上有些酸软。 沈菱儿惊愕的停止了哭泣,她却又不敢发声,生恐又激起那个魔鬼的欲望。她也不敢翻转身子来,只保持姿势撅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听着!”方子安沙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沈菱儿身子抖了抖,连方子安说话她都感觉受到了惊吓。 “听着!看在惜卿的面子上,今日……今日饶了你。但是,你必须发誓,收回你之前的话。发誓……再不要来惹我和我身边的任何人。你若还倔强嘴硬,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也看到了,我行事是没有底线的,再有下次,惩罚会比刚才的还要恶劣十倍。”方子安声音沙哑的喘息道。 沈菱儿不说话,方子安断喝道:“还不认错!” 沈菱儿身子吓得一抖,颤声道:“我收回那话,我发誓,再不来找你麻烦。我……我全都答应。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求你饶了我。” 方子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沈菱儿会羞愤欲死,破罐子破摔。心里还在盘算着该怎么收场。没想到沈菱儿居然求饶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发个毒誓!”方子安道。 “真的……真的……呜呜呜,呜呜呜……我真的不敢了。我对天发誓,若是再来惹你,便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呜呜呜……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沈菱儿身子抖动着,大哭了起来。 方子安愕然半晌,沉声道:“好,我信你这一回。你听着,今晚之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你大可放心。我现在就解开你的绳子,你可以自行离去。你若有半点异动,我便将你扒光了吊到大街上去。” “好,好!我不会的,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沈菱儿颤声道。 方子安走上前来,慢慢的解开沈菱儿手上的绳索,沈菱儿慢慢的转过身子,弯腰去解开脚上的绳索。方子安在旁边全神戒备,以防她突然发难。但显然沈菱儿并没有那么做。她一手捂着胸前的布幔,缓缓的站起身来,刚走动一步,身子便踉跄了一下,吸了口冷气,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她的屁股被打的红肿不堪,此刻举步疼痛不已。 “可否!可否给我件衣服穿!”沈菱儿声如蚊呐一般的低声道。 方子安脱下长衣丢了过去,沈菱儿接过裹在身上,居然低声道了谢,然后一瘸一拐的朝门口走去。 方子安慢慢的跟着她,以防她出什么幺蛾子。却见沈菱儿出了门果真是朝着门外走。虽然行动不便,但是脚步甚快,出了院子后径自往东,直奔大宅外墙。方子安紧随其后,看着沈菱儿艰难的依靠一条绳索爬上了墙,然后跃下墙头,消失不见。 方子安站在墙下半晌,直到再无动静,才回转身朝着自己的住处行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只觉得今晚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一般。 回到房中,春妮熟睡安详。方子安钻入被窝将她搂在怀中,闻着春妮身上馨香的气息,心情逐渐安宁。 正文 第一七四章 新年 新年之前这段日子,方子安总算是过了一段安逸的时光。天气寒冷,但新年的气氛却越来越浓烈。临安城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和新年相关的事宜。 春妮进门之后,方子安立刻便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以往孤身一人,生活的也随意马虎没有规律,但春妮到来之后,方子安每天衣衫整洁发髻清爽。一日三餐准时准点,热气腾腾吃的安心舒坦。这还罢了,更重要的是方子安不再是每日独自从床上醒来,每天清晨起身后,都能看到身边的春妮送来的灿烂的笑脸,新的一天也由此变得明媚了起来。 房第之事虽然开始并不和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妮羞怯之感渐去,却也逐渐合拍,如鱼得水。两人才是新婚,难免夜夜缠绵,如胶似漆,这让原本还有些生疏的感情迅速的增温融合。 秦惜卿年底的事很多,万春园每逢年底都是要举行一些活动的,秦惜卿是台柱子必须在场。再加上或许秦惜卿刻意不来打搅方子安的新婚生活,所以方子安成亲之后秦惜卿便没有再来过。不过她倒是派人送来一些衣物用具给春妮,带了话来说待到事情忙完,她便来一起过新年。 这段时间里,方子安一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沈菱儿的消息。在那晚之后,方子安心里略略有些后悔。倒不是说沈菱儿不该被惩罚,而是那惩罚的方式实在有些过分,自己那天晚上居然那么对一个女子,实在有些过分。但事已至此,方子安只能希望沈菱儿能够吸取教训,不要再来招惹自己。如果沈菱儿执迷不悟,将主意打到春妮头上,那自己恐怕真的饶不了她了。希望事情不要往这个方向发展。 时间飞快,转眼间到了年底。大年三十上午,秦惜卿果真坐了马车前来,她要和方子安春妮一起共度新年。方子安当然欢喜的很,但是在随行的人群里,方子安赫然发现了沈菱儿的身影,这叫方子安吃惊不小。方子安本以为沈菱儿见到自己会恨不得吃了自己,可是在沈菱儿的脸上方子安居然没看到一丝半点的仇恨。相反,她的目光似乎躲着方子安,一副敬而远之畏惧的样子,这让方子安甚为讶异。 大年三十晚上,方家年夜饭热热闹闹的吃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散席。老张头把自己给喝醉了,春妮忙着照顾他的时候,方子安和秦惜卿换了长衣来到后园散步说话。 两人站在后园香气扑鼻的梅林之侧,手拉着手看着四周漆黑的天空中不时升腾的绚烂的烟火,以及耳边不时听到的爆竹的声音,两人都心情愉悦,感慨良多。 “过年了,绍兴二十二年,又是一年新年了。这一年过的可真是漫长,发生了很多事情。真是如在梦中一般。”方子安看着夜空中湮没的焰火轻声道。 “是啊,又是一年了。这一年虽然漫长,但是很精彩不是么?我很感谢这过去的一年,因为我遇到了你。去年新年的时候,我怎也不会想到,今年会和你一起共度新年。能遇到子安,能得到你的爱,和你相知相惜,足见上天待我不薄。”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搂住她的细腰,轻声道:“这话该我说才是,上天对我方子安不薄,让我得到惜卿的青睐,我定是上一世敲碎了一万个木鱼,做了一万件善事,才有如今的善报。” 秦惜卿轻声而笑,将头靠在方子安的胸前,闭着眼睛仰头索吻,方子安低头吻住她香碰碰的红唇,两人唇齿交缠,亲吻良久,相拥无言。 “明年我就二十了啊。”秦惜卿忽然低声道。 方子安笑道:“怎么,想嫁人了么?” 秦惜卿笑道:“想啊,我看到春妮的样子,满脸写着幸福二字,便知道她现在有多开心了。我当然想成亲了啊,我早已厌倦了现在的日子。” 方子安笑道:“只要你肯,咱们立刻便成亲便是。” 秦惜卿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道:“我也想立刻便嫁给你,可是怕是不能啊。王爷的大事未了,我若嫁你,万春园便撑不住了。事情便不好办了。王爷定然不肯,而我也不能不顾王爷的大事。当年我跟王爷约法三章,便是要尽全力助他的。而且,只有王爷登基,我父兄才有恢复名誉拨乱返正的机会,我不仅是为了王爷的大事,也是为了我父兄能够在九泉瞑目。这是我的责任。” 方子安微微点头,他当然明白秦惜卿的话意。万春园作为赵瑗控制的情报机关,成为赵瑗极少掌控的重要耳目和情报来源,对大事极有裨益。基本上官员阶层中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都会在极短的时间里为赵瑗所知,这在关键时候将是决定性的助力。而之所以万春园能够成为有效的情报机构,则几乎完全是靠着秦惜卿的名气和良好的交际关系维持的。秦惜卿之所以能够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除了她才貌双全的本事之外,也是因为抱着某种期待。只要秦惜卿一天不嫁人,那些人便会一直捧着秦惜卿。一旦秦惜卿嫁人了,那些捧着她的人也将会全部离开。所以,秦惜卿一嫁人,万春园的情报体系便会崩塌,由此带来的可不仅仅是情报不畅的后果。所以,在大事未成之前,秦惜卿是绝对不被允许嫁人的。 况且正如秦惜卿所言,她父兄被污蔑为擅自用兵,不听朝廷号令。虽战死沙场,却身背污名。要想沉冤昭雪拨乱返正则必须要新皇登基才成。秦惜卿当然不能半途而废。不仅是秦惜卿,自己选择加入赵瑗一方,协助赵瑗谋划夺位,不也是为了给自己的老师周钧正报仇,铲除秦桧这个奸相及其党羽么?往大了说,更是为了大宋的未来着想。这些事都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惜卿,不用着急,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大事一了,我便娶你进门。到那时必然震动京城上下。癞蛤蟆吃到天鹅肉,那还了得?”方子安笑道。 秦惜卿轻笑道:“你可不是癞蛤蟆,我也不是天鹅肉。方郎前途无量,将来必是出将入相之人,别到时候嫌弃我便成。总之,我秦惜卿此生此世非郎君不嫁,哪怕十年二十年,乃至白发苍苍的时候,我都要嫁给你。” 方子安心中感动,搂紧秦惜卿又是一顿痛吻,良久才喘息着分开。 “今年过的精彩,明年事儿会更多,想想我便头皮发麻。三月里要春闱,也不知这一关过不过得去。若没过关还罢了,过了的话便要当官,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这种人当官怕是也当不好。明年朝廷里必不平静,我想立太子的事情一定会提出来,到时候争斗会更加的激烈。我自己也是麻烦缠身,秦桧父子定不会轻易放过我。还有我的走私生意,也不知道会怎样。总之,大大小小的事情还真是多的很,这么一想,我甚至都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了。真是头大的很。”方子安贴着秦惜卿的脸颊轻声低语道。 秦惜卿笑出声来到:“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犯愁呢,你也会这么犯愁么?你不是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么?担心什么?总之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便是。” 方子安笑道:“说的是,担心也是一日,开心也是一日,想多了劳神,见机行事便是。这里有些寒冷,我们回屋子里去吧,一会生了火盆,咱们边聊天喝茶吃点心,边一起候岁,今晚熬个通宵。” 秦惜卿笑道:“谁和你熬个通宵?过了子夜我便歇息了,我可不敢打搅你和春妮两夫妻歇息,没准你们还要做些什么呢。” 方子安咬着秦惜卿的耳朵道:“要不今晚我陪你,咱们做些什么?” 秦惜卿娇嗔着锤了方子安一拳道:“你想得美,菱儿晚上在我院子里陪着,你不怕被她给宰了么?” 方子安一愣道:“是了,我还忘了问你,她怎么也跟来了?你说她在你房里陪着你?你们有搞到一起去了?” 秦惜卿啐道:“什么搞到一起了?你这人说话真是难听。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你不信我么?” 方子安忙道:“我信我信,但是你不是不让她贴身伺候你了么?怎地还要她陪着你,而且还来这里了?我对她可有些不放心。” 秦惜卿轻声道:“总得给她个机会,你不也说要给她个改过的机会么?我忘了告诉你,菱儿向我求饶道歉了,说她以前都错了,她要改过自新。她还要我向你求情,说再也不会对你敌视了。真是有些奇怪,我记得你成亲之后,菱儿这段时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每天勤快做事,也不跟人争执,其他人都说菱儿变好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几天她找到我给我跪着道歉,说了那些话,我觉得她似乎真的悔改了,便想给她个机会。这几日她跟在我身边规规矩矩的,确实变了。” 方子安惊讶半晌,心道:难道说那天晚上的一顿打屁股真的让沈菱儿悔改了?自己那般对她她竟然一点也没生气?难道……沈菱儿有受虐倾向?倘若如此,哎呦喂,这事儿可有意思了。 狐疑之中,方子安牵着秦惜卿的手离开后园往灯火通明的后宅里而去。他们的身后,漆黑的夜空之中焰火升腾,照亮夜空。 临安城中,家家户户门前彩灯高悬,老老少少围坐在饭桌前欢欢喜喜的吃团圆饭,说说笑笑尽享天伦之乐。过去的一年无论有多少辛酸苦痛都在此刻被抛诸于九霄云外。毕竟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又是一个全新的新年了。 绍兴二十二年新年,就在这满城的焰火和欢笑,就在这万家灯火之中阔步到来。 (本卷终,请看下卷:血与火) 正文 第一七五章 归来 大宋朝的假期一般都很长,有人做过统计,大宋一年的假期林林总总加起来近百日。最长的假期便是大宋三大节日,春节寒食节和冬至,统统放假七日。其他诸如什么上元节中秋节清明夏至端午等等节日,也是动辄三两日的假期。官员们过着带薪的假期,吃喝玩乐好不逍遥。也难怪人浮于事,冗官冗费,拿着俸禄不干事,北人入侵一个个统统只能傻了眼,把天灵盖送上。 靖康之后,偏安于江南的朝廷似乎在一开始便有了一些改变,对以往的情形有所改革。节日也不像北宋时那般名目繁多了。但是随着绍兴和议的达成,十余年的繁荣中兴之后,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朝廷上下乃至民间又沾染上了喜欢奢华热闹的习气,朝廷也似乎认为节假越多,便越显得国盛民丰,皇恩浩荡一般。所以实际上的情形比之以往更甚。 拿春节来说,本来初七日便要恢复衙门公事,皇帝上朝臣子做事,大小官吏都要恢复如常的,但是因为后面有个上元节,上元节有三天假期,故而索性延长春假到上元节后。可以想见,整个正月的时间半个月都在吃喝玩乐,过了上元之后又要多日的调整收心,所以真正做事恐怕要到正月完结。一年中十二月中的一整个正月,便是在这种吃喝玩乐的气氛之中消耗掉了。 倘若当真是盛世倒也罢了,但现在,南宋朝廷的所谓盛世是建立在和金人达成和议,建立在被金人夺了半壁江山的基础上的。身背莫大耻辱,又被人夺取了大好河山的情形下,不去励精图治卧薪尝胆,朝廷上下不去想着怎么抓进时间秣兵历马增强实力,而是沉醉于虚假的繁盛和纸醉金迷之中,那便是极为可悲的行为了。 只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说不上话或者被排挤,而山居高位者则大多不愿听这样的话,上上下下遮遮掩掩弄假成真,得过且过,和和气气。这大宋的新年倒也过的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方子安的日子过的安逸,但是随着新年过去,方子安也逐渐的开始不安起来。新年的这几天,方子安和秦惜卿已经商量了出海海船回来后船上舶来番国商品货物如何处置之事。秦惜卿给方子安吃了个定心丸,秦惜卿和临安的几大商行都很熟悉,销售的道路很多。秦惜卿甚至给方子安几个选择,一则货物暗中交给这些商行代为销售,二则全部货物兑付给某一家商行彻底交割。前者利润更多,后者则出手更快。 方子安考虑之后选择了第二种,因为这是走私的货物,方子安只想暗中发财,并不想张扬。交由数家商行代售虽然可以卖的价钱更高,但是风险太大。即便秦惜卿说,商家重利,他们不会乱说话,而且也会经过选择。但是方子安还是觉得不宜过多人知晓。第二种虽然利润少一些,但是更为安全。在选择商行的时候,方子安选了一家叫万隆商行的大商行。倒不是因为它大,而是因为万隆商行的东家马鑫身边的一名小妾便是万春园培养出来的青楼女子。马鑫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受到严密的监视,这显然更让方子安放心。 秦惜卿当然尊重方子安的选择,这是出海走私船只,确实需要小心谨慎。若是被市舶司嗅到了异常,那可是重罪。所以她同意方子安的想法,并且开始私下里接洽马鑫商谈此事。马鑫的反馈很是积极,商人本就重利,而且在这种时候,大批的出海船队尚有数月才能返航归来的时候,如果能有一批番国货物上市,那将是天价暴利。至于这货物从何而来,他可不管。市舶司只要没抓到走私船,他们便也对商行毫无办法,更不要说万隆商行这种规模的商行,早已上下打点的妥妥当当,一般人轻易动不了他们。 但是,虽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但前提却需要方子安的那艘船能够平安归来。而且上元节之前回来和上元节之后回来那更是大不相同。只要赶在上元节前回来,货物将大为值钱,因为豪门大户尚在歌舞升平之中,这些奢侈品将大量需求。甚至普通百姓也因为节庆之时会奢侈慷慨一把。过了节气,便过了时机,利润便大打折扣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当然对方子安而言,他所希望的便是大船能够平安归来便好,他已经对梦想号在节前回来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他亲自体验过冬季季风和海浪的威力,他可不希望万大海等人再海上出事。 正月初十之后,方子安便开始一趟一趟的往万家村跑。每天清晨出发,天黑归来,早出晚归,疲惫不堪。每天抵达万家村之后,便去海边高出往海面上张望,就像事传说中的望夫石一般。万大海的老婆和两个儿媳妇都没有方子安如此做派,她们本来早已习惯了家中男人出海,甚至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男人们总会归来,去不去海边等候他们都会回来,就像以往他们做的一样,根本无需去瞭望。可是,这位方子安的举动让她们都觉得有些羞愧,甚至觉得好像不去海边张望等待一番都不太好意思了。 于是乎,方子安站在海崖上的身影旁边多了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女人。虽然她们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但是却不得不为之,否则便显得有些不太像话了,好像不关心她们的丈夫的生死一般。 一天一天,日复一日。海边的人倒是没有化为石头,却倒是个个冻得鼻青脸肿,咳嗽连天。 正月十一,大船无影无踪。正月十二,海面上空无一物,正月十三,毫无消息。 到了正月十四那天,方子安从上午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也依旧没有等到海面上的船只。方子安意识到,上元节之前大船回来怕是已成泡影。而更让方子安觉得心中不安的是,从正月十三开始,北风加剧,海面上浊浪滔天,浪潮起伏宛如地狱一般。这样的海况,其实不是能不能在正月十五之前回来的问题了,而是他们能否平安航行在海上的问题了。 太阳已经西斜,距离日落不到一个时辰,方子安只能回到万家小院,牵马出门准备离开。但就在此时,拖着清鼻涕的万大海的五六岁的小孙女海妮却飞奔着冲进了万大海的小院。 “奶奶奶奶,海上有船,是不是爷爷和爹爹他们回来了?” 方子安已经上了马背,闻言惊愕道:“什么?有船?” 万大海的老婆笑道:“莫听着小妮子瞎说,她知道什么?海妮儿,叫你不要去海崖上玩耍,你怎么跑去了?下次再去,可要打屁股。” 海妮叫道:“奶奶,没骗你。是不是能看到白点便是一艘船?爷爷这么说的对不对?海面上有白点呢。” 这一回万大海的老婆也有些诧异了,而方子安则早已翻身下马飞奔往海岸高处而去。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呼呼的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深邃而翻腾的海浪之中,方子安看到了位于海浪之中的白色的小点。没错,那绝对是一艘船,那正是船帆在阳光照射下的反光,虽然相距遥远,但绝对是船。这种季节,这样的天气里,什么人会驾船在海上?除了梦想号还会是什么? 方子安惊喜的大叫了起来,站在海崖上跳得老高,挥着手叫喊,虽然船上的人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方子安确实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 天色全黑之前,一艘船帆破烂,仅剩下一面主帆,伤痕累累,似乎从地狱中冒出来的大船从大海上归来,进入了水面相对平静的钱塘江入海口。那正是梦想号。历经三个月的航行,梦想号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议的冒险的创举,从番国归来了。 方子安站在入海口临时码头上,看着船只靠岸后从船上走下来的一群人时,几乎激动的落泪。那是怎样的一群人,须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的,一个个又黑又瘦,毫无人色。就像是从地狱中走来的一群幽灵一般,甚至已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 “方公子,哈哈哈,就知道你在这里!我们回来啦。”走在最前面的乱发披散的人大声叫道。 方子安冲上前去,大声笑道:“万大龙头,你做到了,你们做到了,简直不可思议。” 万大海大笑着咳嗽着叫道:“是啊,我们回来了。大伙儿,咱们活着到家啦。” 身后一群分不清谁是谁的人大声吼叫道:“是啊,我们回来了,我们终于活着回来了。” 叫喊声中,有人放声大哭起来。方子安心中感动和喜悦交织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什么才好,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就在此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子安兄,我回来了,别来无恙!” 正文 第一七六章 庆贺 (谢:书友56872834、Ming因你而精彩,两位兄弟的慷慨打赏。谢诸位的票。你们的支持是这本书能继续下去的唯一动力。) 这一夜是及其忙碌的,梦想号满载货物归来,而且恰恰敢在了节点上,方子安显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因为过了上元节,价格将大打折扣。方子安甚至来不及同众人多寒暄便策马飞奔回城,告知万隆商行的马鑫货物已到。 二更后,一只运货车队连夜出发前往运货。另一边,万大海等人只来得及喝口茶水跟家里人打个招呼便重新上船将摇摇欲坠的梦想号开往湾头村河湾码头卸货。因为万家村路途遥远,大道不通,根本无法卸货。而且为了不惹人耳目,梦想号必须停泊在河湾里,免得被江上巡夜的水军发现。更别提在水军发现时还在卸下打量的货物了。 一夜忙碌,运货的车队因为规模不能太大,所以来回跑了三趟。当上元节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临安城城头的,所有的货物已经摆上了万隆商行二十余家商品的货架。各个铺子的掌柜的已经挂出了‘番国海货有售存量有限欲购从速的招牌’。一些万隆商行的老主顾的豪宅的香炉里已经燃起了第一片沉香木。去年五六月份从海外番国运回来的香料宝石皮货象牙珊瑚等等货物市面上早已售罄,缺货好几个月了。因为局限于贸易能力,有限的番国货物价格奇高,成为最为高档的奢侈品和身份的象征。举例而言,早在仁宗年间,大宋朝的深宅大院里边流行起了用番国来的进口香料熏香衣物,妇女们聚会场合已经开始佩戴顶级番国各种宝石。贵重如龙涎香之类的香料早已比金子还珍贵,成为豪门贵族增加乐趣的必须之物。所以,这一批货物上架,很快就会销售一空,这是肯定的。 穷人永远无法理解有钱人的乐趣,也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一掷千金的消费行为。对于绝大多数大宋的普通百姓而言,这些昂贵的奢侈品毫无用处,但这并不妨碍这些东西供不应求。 方子安一夜没合眼,拿着钱康带回来的货物清单一样样的对照发货,一批批的清点货单,直到船舱全部清空,这才安排了一些事情回到家中。 睡了几个时辰,午后时分方子安起来了,洗漱完毕便开始安排酒席事宜。未时时分,十几辆大车赶往万家村和湾头村去接人,夕阳西下时,当万大海和老把头以及数十名船工和修船工人抵达方家宅院门口时,方子安已经和钱康穿着整齐的在门口迎候多时了。 方家大宅宽敞的前厅中烛火通明气氛热烈,大厅甚大,足可摆下四桌酒席,可讲所有人都容纳入席。上首主席是方子安和春妮夫妇以及万大海刘老把头钱康等修造船只的主要人员,其他人坐在其余三席。酒席上更是美酒佳肴琳琅满目,方子安特意去外边定的高档酒席,价格不菲。 方子安恭请万大海坐了首席,万大海起初不肯,方子安执意如此,加之众人相劝,万大海也就坐下了。随后众人纷纷落座,酒水斟满,酒席正式开始。 “诸位!”方子安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来,对着厅中众人道:“在下今日略备薄酒,为万大龙头以及诸位船工兄弟接风洗尘,同时也感谢刘老把头和众修船兄弟的辛劳。今日又是上元佳节之夜,梦想号平安归来,更有团圆之意,真正是皆大欢喜之时。子安先敬诸位一杯酒,以表示子安的感激之情和歉疚之意。子安先干为敬。” 说罢方子安仰脖子咕咚喝光了杯中酒,众人纷纷欢笑着起身举杯把酒喝干。 方子安再斟一杯,举起沉声道:“诸位,请容许我向你们表达我的歉疚之意。说实话,这段时间对我而言煎熬之极,我对出海之事知之甚少,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危险程度,直到我亲自去了一趟海上,才知道大海茫茫,海浪汹涌的真实危险。而我竟然为了一己之利,将万大龙头和诸位船工兄弟还有我的好兄弟钱康至于随时丧命的危险之中,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我无数次祈祷,只要他们平安归来哪怕是一两银子不赚我也心甘情愿。我最怕的便是让诸位丧命在大海之中,那将是我一辈子的罪责。终于,诸位平安归来了,而且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归来了,我不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但我想你们一定是经历了生死的考验。我对你们钦佩之极,又为你们骄傲。这一杯我自罚,以示心中愧疚。” 方子安仰脖子喝光了这一杯酒,举杯亮了底,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方公子,不用如此。这是我们出海船工的命,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出海打渔远航海上,面对风浪,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你没有逼我们,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以此养家糊口而已,跟你没有关系。”万大海笑道。 众船工纷纷点头道:“是啊,是啊。方公子切莫这么说,我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再说有万大龙头在,我们怕什么?” 方子安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心难安。我没有别的感谢诸位的手段,唯有略备薄酒,表达我的感激之意。对了,我给诸位准备了新年的红包,迟虽迟了点,但也是一份心意。春妮,准备的红包呢,拿出来给诸位,表达我夫妻一点敬意。” 春妮早已准备妥当,当即让人抬了一个大木箱进来,放在席间的空处。方子安上前将木箱盖子掀开,顿时厅中一片轰然之声。巷子里满满当当的全是银锭,烛火下闪烁银光,亮的刺目。 方子安和春妮夫妻二人亲自动手,将银子分发给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船工修船工在内,每人五十两银子。万大海和刘老把头每人二百两。众人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五十两银子什么概念,一年干下来也不过挣这么点银子。方公子的慷慨大方让人咂舌。 “这……子安,你这是作甚?红包哪有你这么发的,跟发芋头山药一般。而且这也太多了吧,这么多人,岂不是几千两银子都没了?你若是认为这是补偿我们出海和干活的辛劳,那大可不必,我们拿了你的工钱,就得替你做事,我们虽然都是穷人,但也是讲道理的。你这一来,我们反倒心里不安了。”万大海沉声说道。 刘老把头也皱眉道:“万老哥这话说的极是,子安已经够慷慨了,咱们大伙儿的工钱都比别人家高些,我们已经很知足了,这么大的一笔银子,我们可不能要。拿了烫手的。” 两个老者这么一说,众人顿时觉得这银子揣在怀里有些不妥了,有人连忙拿出来放在桌上。 方子安尚未说话,春妮却笑道:“两位老人家,你们会错了我夫君的意思了,这银子可不是什么补偿,只是新年的红包而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大伙儿都不容易。这跟工钱啊,干活啊都没关系。只是一点心意。若说弥补歉疚之意,那岂是这几十两银子便能够的?冒着性命危险的代价只值这么点银子么?人命可不止这么点银子。说句难听的话,倘若有人发生了不幸,岂是这么点银子便能弥补?这银子完全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小小的敬意罢了。你们若不收,那便是对我们夫妻不满了。是我们不会做人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说的极是,我正是这个意思。看得起我方子安呢,诸位便收下。银子算什么?人才是第一位的。只要有人在,多少银子都能赚的到。你们拿着这银子也改善改善家里的境遇,你们不容易,家里的妻儿老小都不容易。我只希望看到所有跟着我方子安做事的人吃得饱穿得暖家庭和和美美,一切顺顺当当。这便是这红包的用意。” 万大海和刘把头对视一眼,都呵呵笑了起来。 “既如此,咱们便收下了。各位,大伙儿都看到了,方公子可是个仁义慷慨之人,咱们今后卯足了劲跟他干,都有好日子过。收起来吧,都收起来吧。” 两位领头的一发话,众人喜笑颜开将银子揣在怀里,纷纷大声道谢。方子安这才吁了口气。其实这所谓的红包便是方子安的一种补偿。这次事情如此顺利,眼前这帮人功不可没。今日发了两千多两银子,虽然数目不小,但其实跟总利润比起来不到十分之一。这一船货物跟马鑫结算之后,方子安得了四万多两银子。扣除各项人工物资成本支出,粗略一算,大赚两万三千多两。自己虽然付出了辛劳,但是基本上属于空手套白狼。眼前这些人功不可没。拿出这点银子来分给他们自然是笼络人心之举。只要有这帮人在,银子便会滚滚而来。 “什么话也不说了,我也不给诸位敬酒了,大伙儿吃好喝好,怎么舒服怎么来。今日酒管够,放开量喝,哪怕喝到半夜喝醉了,我自会安排车驾送你们回家。诸位,尽情吃喝起来吧。”方子安大声笑道。 “好!”众人轰然叫好,立刻开动吃喝起来。这些人本就是乡野之民,也没什么规矩。平素哪里吃过这么好的酒菜,早已垂涎欲滴。今日怀里揣着银子,心里乐开了花,又能吃到这么好的酒席,简直是人生巅峰。一时间杯盘交错,酒水淋漓,呼喝笑闹,热闹非凡的吃喝起来。 方子安和春妮回座入席,招呼两位老者和钱康等人喝酒吃菜,殷勤备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子安开口问起路上的情形来。 正文 第一七七章 搏浪 昨日大船归来到现在,方子安一直没有机会跟万大海等人详谈,因为时间太过紧促,实在没有时间。而今日白天,万大海等人显然需要好好的休息,所以方子安也并没有打搅他们。甚至早晨跟自己一起回来的钱康,在路上方子安也让他在马车里歇息,不去打搅他。 但方子安知道,这一趟在路上显然发生些什么。梦想号船上的八桅断了数根,八面帆剩下了一面主帆而且破破烂烂。大船甲板上的很多装置都损坏了,船厅都歪歪扭扭要倒塌的样子,那显然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船上的众人下船之后喜极而泣的样子也应该不止是远航归来的成功的喜悦,其中还有或许还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这一点让方子安能够深深感受到。所以方子安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回程确实有些艰难,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成功的闯了过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方子安询问的时候,万大海的回答显得有些遮遮掩掩轻描淡写。 但是方子安却从其他人从欢笑畅饮的状态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的情形中知道,事实显然不是万大海说的那么轻松。一些船工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端着酒杯拿着筷子的手都开始瑟瑟的发抖了起来。 “万老伯,说吧,说给我听听。我很想知道我这次冒险的举动给你们带来了多大的危险性。因为我要权衡未来的行为。”方子安坚持道。 刘老把头也道:“万老哥,你也莫遮掩。那艘船是我修复的,我知道它有多么坚固。从船只的损坏程度,我知道定是遭遇了可怕的风暴。你想隐瞒也隐瞒不住。” 万大海滋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笑道:“好吧,其实我并不想回忆海上的经历,但子安和富业老弟既然想知道,我便说说也无妨。那个……我们确实遇到了风暴,富业老弟,你该知道冬季的风暴有多么可怕,而我们遭遇了三次,就在短短三十天之内。” “三次?”刘老把头惊得筷子都掉落在地上,他知道海上风暴的危险,一次已经难以应付,何况是三次。 “说起来,还得感谢富业老弟。这一次船上的侧鳍板真的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没有它,我们这次怕是要葬身大海了。还有那八桅帆,确实有用。我们启航时,冬季季风尚未起来,但凭着侧风,我们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十五天不到的时间,我们便已经抵达了琼州以南的交趾国了。那比我们之前预料的还要快七八日。不管风向如何转变,这艘船总能借风到主帆上,加之起航时船只较轻,所以速度极快。半路上季风起,更是迅捷无比。实际上,我们从交趾国过占城抵达渤泥国阖婆国这段时间,除了挺靠港口买卖货物的时间,我们其实只用了九天。从阖婆过往西南抵达大食海的时间也只用了十日。船上的货物装满,所有的交易完成之后,那时才只是十一月下旬。算算日子,有近五十天的时间让我们回来。虽然我知道那很难,但已经比我预期的时间多出了五六日了。”万大海沉声道。 方子安惊讶不已,这比他和刘把头估计的时间要早了十日。之前自己和刘老把头的估计是,回程时间能有四十天时间,那已经算是很好了。因为回程无需挺靠港口,不用耽搁十日,所以虽时间过半,但实际上比去时多出小半个月的航行时间,所以应该足够。但按照万大海的说法,他们回程的时间近五十天,也就是说,去时一个月不到的航程,回来后用去了近两倍的时间。 “回航逆风,但从大食国出来还不算太糟糕,毕竟侧风可用。季风自北往南,我们是从大食海往东北,利用右侧三道侧帆,还不算吃力。但是航行十日后抵达渤泥国和三佛齐国之间的狭窄海峡时,我们遭遇了到了第一场风暴。富业老弟你虽然没出过还,但你应该知道渤泥国以西的死人滩吧,那里是最为险峻之处。”万大海道。 刘老把头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渤泥国的死人滩我大宋船工无不闻之变色,那是西去大食海的入口,狭窄无比,海潮乱流险滩礁石密布,不知多少海船和船工饮恨于此。万老哥,你们在死人滩还遇到了风暴么?那岂非是祸不单行了。便是没有风暴,通过那片海域也是极为危险的啊。” 万大海呵呵苦笑道:“可不是么?当风暴迎头袭来时,我们正穿行海峡从大食海抵达渤泥海准备迎风北上。那风暴掀起的巨浪起码有几丈高,铺天盖地,简直如同地狱一般。我们根本没法躲避,事实上那里也没有可躲避风浪之处。没办法,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冲过去。风很大,浪很高,风雨里还夹杂着鸡蛋大的雹子,没头没脑的砸下来。浪涌来时,我们被抛上空中,似乎都能够得到天上的乌云。下落时,四周是四面水墙,高达七八丈。我们就像是被吸入了地狱深渊之中一般。大船被抛上抛下,每一块船板都似乎要碎裂成片片一般,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有那么一刻,我甚至都放弃了希望了。我以为我们再也回不来了。哎,我实在不想回忆那个时刻,太恐怖了。即便是我万大海,几十年来也未曾经历过那样的险境。” 万大海沉声说着这一切,他的眉头紧锁着,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来,手指也微微的发抖。方子安的手也在抖,他从万大海的描述之中脑海中脑补处当时的画面。狂风暴雨,冰雹当头。四周海浪滔天,一艘大船就像是一片树叶随波逐流。那种绝望的感觉,岂是肝胆俱裂所能形容的。 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沉默着,经历过的船工们身子微微的颤抖,有的几乎要哭出来。那噩梦般的场景是他们绝对不想回忆的场景。是他们这一生也忘不了的梦魇。 “万大龙头真不愧是我大宋第一龙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要死在那里的时候,万大龙头却站在甲板上牢牢的把着船舵。我当时吐得七晕八素,苦胆都吐出来了。浑身没有力气,将自己用绳子绑在船厅柱子上才能立足,但就看到万大龙头还在全神贯注的把着舵。还有万铁柱万大哥,他也在,他站在老把头身后低着老把头的腰身,他把自己绑在了桅杆上。那一刻的情形我永世都忘不了。永远会留在我的记忆里。何为真英雄,万家父子便是真英雄。那种时候若无他们中流砥柱一般的依旧操控船只,我们便真的完了。”一片寂静之中,钱康沉声说道。 万大海闻言呵呵笑道:“钱老弟言重了,我老汉就是吃这口饭的,子安老弟请我出山,便是看重我操船的手艺,我拿人钱财,岂能不尽力?一条船上的龙头是什么,便是关键时候能把稳船舵的人,风平浪静的时候要把什么舵?要我这老家伙作甚?越是风急浪高之时,越需要把稳船舵,操控好船只,才能让船能够保持正确的方位。诸位都是船工和懂行船的人,当知道在风浪之中把稳船舵让大船保持方位的重要性。我所作的便是我该做的。至于我儿子铁柱,我是他爹,他当然不能不管我。没什么好说的。” 刘老把头呵呵笑道:“万老哥这话说的虽然谦逊,但我却听到了一丝霸气。不用说,终于让你们撑过去了。” “那还用说?不然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喝酒么?撑了约莫两个时辰吧,风暴变小,我们终于撑过来了。虽然人人精疲力竭,但是好歹船抱住了,伤了几个人,倒也没什么,都是被雹子砸伤的。我必须要说,富业老弟那两条侧板真是很有用,一般遭遇这种大浪,船只落下之后很难保持稳定,但是我命人将侧板全部打开,确实让船只稳定不少。若无那两条侧鳍板,我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万大海呵呵笑道。 刘老把头哈哈笑道:“我可不敢贪功,你说有用我很高兴,但再风浪之中,靠着两条侧鳍板怕是没有什么大用,主要还是你老哥得经验和操控。真叫人捏一把冷汗啊。” 方子安站起身来,举杯对万大海和坐在他身旁的万大海的大儿子万铁柱道:“子安敬你们父子一杯。子安无话可说,唯有钦佩敬重。” 万大海和万铁柱连忙站起身来,三人一饮而尽。 “然则闯过了这道风暴,后面还有两场,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船只在风暴之中必然受损,怕是越来越难的。我冒昧的问一句,风浪袭来时,船中货物若是抛掉一些是不是会好一些。满仓货物,岂非更难操控么?”方子安道。 “当然是空船更好办些,船只满仓,吃水也深,操控更为笨重。但我怎会抛掉这些货物,那可是我们此行的使命。你方老弟请我们出海买番国货物,我们反倒半路上抛到大海里?那岂是我能做出的事情。”万大海笑道。 钱康在旁叹道:“子安,我也请万大龙头抛掉一些货物,可是他执意不肯。我也是没法子。” 方子安微微点头,吁了口气道:“后面情形如何?” 万大海道:“过来这道坎,我反而有信心了些。大船经受了考验,我对船性也更加的熟悉了些。只是船只受了些损坏,让我有些担心。之后我们便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修理,希望不要在遇到大的风暴。幸亏这是八桅船,我们虽迎风北上,但是还是能够靠着侧风前行。我走的是之字型路线,这样便可以避免正面迎着风航行。斜向航行一日,在斜向往回航行一日,这样便可借助侧风而行。虽然两日只能行一日的航程,但是确实有效,起码我们在往回航行。” 方子安拍手叫绝,这就是老船工的智慧。在这个几乎完全靠着风力航海的时代,迎风而行是很难做到的,除非用人力。而万大海利用侧向航行的手段,用侧风之力行进,可谓是一项创举。当然前提是这艘船是八桅大船,可以利用一些侧向之风。 “占城以北,我们遭遇了第二场风暴,但是不算太大,我们还能对付。倒是琉球海峡的那场有些惊险。我们闯过来了,但是船桅折断,船厅都要塌了。船身也有破损。大伙儿齐心协力,奋力而为,还算老天爷保佑,我们回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船好,老天爷给面子,加上我们运气好。总之一切还算圆满,不负方公子重托就是了,倒也不用再提此事了。” “再加上万老哥的手段,哈哈哈。”老把头笑着补充道,众人齐齐点头。 方子安沉吟不语,他知道万大海其实不愿回忆这些细节,后面两场风暴一定也是极为凶险,从船只的破坏程度便可知道。但此刻,这些已经无需知道细节。此时此刻,方子安对万大海等人钦佩不已,毫无掺假。 正文 第一七八章 异想 上元节过后,节日的气氛逐渐消散。人们从节日的狂欢之中清醒过来回到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无数的活要做,一家老小要养活,无数辛劳的日子在等着他们。他们不得不换下新衣洗干净压在箱底,等待下一次节日时再拿出来穿。投入到生计之中去。但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新的希望,冬天即将过去,春天来临时总是让人满怀期待和希冀之心。 上元夜的那天聚会之后,方子安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便是再不能让万大海他们进行那种极为危险的冒险。虽然万大海提出待梦想号整饬完毕之后,借着冬季季风的尾巴还可以再跑一趟。刘老把头也保证在二十天内将梦想号整修完毕,保证能够在风向转变之前出海。但是方子安却对此有些犹豫。 虽然这一次冒险收获颇丰,连方子安都惊讶于海外贸易的暴利如此丰厚。一船货物居然可以赚的两万多两巨额银两,这其实超出了方子安的期待。但是,三月之前方子安必须要集中全部精力备考,没有时间再去操心这些事。况且,这一次的出海让万大海他们所经历的风险太大,方子安很担心会出事。而在一个月内又要让船工们经历出海的煎熬,方子安心中也颇为不忍。自己虽然给他们的报酬颇高,但是驾船出海对于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有极大的伤害。方子安并不想涸泽而渔,让他们透支生命和健康。 思来想去,方子安还是决定延迟此事。他告诉万大海,必须要让所有人休息至少三个月,养好身体,恢复精力。否则自己是不会允许下一次的出航的。而且,对于船只的安全性和机动性必须要想办法改进。方子安告诉刘老把头,他正在思考一种不需要依靠风力便可航行的手段。这段时间他也会认真的去做这件事。希望能够想出办法来。 刘老把头对此甚为疑惑,他觉得方子安是异想天开。方子安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如果照他所言,能够有不用靠着人力和风力便可航行的手段,那岂非将是一次天大的飞跃,不借助风力的话,将可以在任何时间点出航,完全不必担心风力和风向的问题。八桅船虽然看似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其实不然。逆风而行时,八桅船航速极慢,甚至有时候根本无法航行。所以即便是八桅船出海也还是要看老天的眼色。这一次虽然冒险成功,显然是得益于万大海的经验和能力以及运气成分。其实这次出海也暴露出了八桅船不能再复制这一次的远航贸易的问题。 “我要让咱们的大船航行的更快,更安全,更灵活。随时随地都可以出航,逆风顺风都能保证速度。遇到风浪时更有操控船只的余地。这便是我希望做到的。我不能保证成功,但如果此事不能成功的话,我们便只能按照传统的冬季和夏季季风的规律出海贸易。我不能拿大伙儿的性命开玩笑。要钱不要命那是绝不可能的。也许我只能想办法去取得市舶司的许可,走正常贸易那条路了。”这是方子安最后跟刘老把头和万大海说的话。 两位老者自然明白方子安的意思,他们对方子安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不管方子安是不是异想天开,起码他不是那种为了赚钱不顾一切的人。他将船工的性命放在第一位,足见他是真正的仁义之人,而非见利忘义。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和观察期言行,刘老把头和万大海更加坚定了要为方子安做事的决心。这个年轻人值得他们为之卖命,因为他和其他船行的东家完全不同。 钱康在方家住到了正月底之后,他决定搬出去住。方子安知道他的心思,毕竟即便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住在自己家里也让他有些不自在。他的生活规律跟方子安不同,而且他也要温书备考,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些相互的影响。所以方子安并没有反对他搬出去住的想法。 这一次出海,钱康用自己的表现完全赢得了方子安的信任。钱康自己也松了口气。方子安为了自己惹来一身的麻烦,他总算是有所报答,略微弥补了些歉疚之心。但关系再好也终归不能老是住在方家,他也需要有自己的空间和生活。 于是乎,方子安在涌金门内距离自己家宅不远的位置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了一座小宅院,稍加整饬之后倒也合住。又花银子雇了一老一少两名仆役去伺候钱康。老的负责煮饭洒扫,少的负责当个跑腿的小跟班,让钱康能心无旁骛的温书备考。钱康也不矫情,欣然接受了方子安的馈赠。因为相距不远,三五日钱康便来同方子安喝一顿酒,倒也其乐融融。 方子安的生活开始变得极其有规律。每日清晨起来练一会拳脚兵刃,吃了早饭后便在书房看两个时辰的书。午后吃了饭之后小睡一会,再温书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则开始回忆和钻研自己记忆中的蒸汽机械的知识,开始一步步的画出图纸来。晚饭后则和春妮在后园散散步谈谈心,听她说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日子过的甚为平静和惬意。 秦惜卿最近也似乎很忙的样子,很少来方家。倒是方子安去了卿园几回,但却只遇到了她两次。方子安知道,作为万春园的顶梁柱,除了要支撑整个万春园的运转之外,秦惜卿还必须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和那些自己的拥趸们的关系,所以有些事她尽管不愿意,却不得不做。对此方子安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却表示理解。问了沈菱儿的情形,被告知她确实收敛了不少,方子安虽然戒心未除,却也稍微放下心来。事实上沈菱儿是必不可少的,秦惜卿身边有她保护,方子安也能安心些。毕竟不知道多少人垂涎于秦惜卿的美色,若无人贴身保护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时光飞逝,忽忽已至二月中。方家围墙加固的工程终于开始进行,这也是方子安一直希望做的事情。即便现在方子安的宅子里已经有了十余名秦惜卿派来的护院,但是安全问题不容忽视。家宅的防护也必须严密。当然,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高墙是挡不住他们的,但有总比没有好,能更有效的保护这座宅子里的人。当然方子安自有打算,高墙加上方子安将来要设置的各种防卫的手段,那将形成一个有效的防御体系,便会更有把握。 一个多月以来,学业有没有精进方子安并不自知。他只能尽可能的曲熟读背诵思索理解那些该读的书本,希望自己能多一分把握。科举这种事确实没有捷径可走,方子安只能让自己像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样的去思考和苦读,当然自己的阅历和后世所学还是有些优势可用的,但总体而言谁也不能说必有把握。但是有一件事,还是颇有进展的。那便是关于蒸汽机的图纸和原理,方子安已经弄了个七七八八,图纸画了数百张了。方子安决定要进入实际的制作环节。纸上谈兵是没有用的,他需要在制造中进行实际的试验和勘误,并且根据实际产生问题作为导向,去解决问题。 方子安认为,蒸汽机其实还是一种原理简单的机械动力装置。相较于后世的其他精密的动力转换装置而言,这东西应该是最有可能被自己弄出来的。因为所需的材料大宋基本上都齐备,所需的基本科技水平也完备,缺少的只是原理和制造的精度。但原理自己基本上了解,精度的要求其实也不高,所以并无太大障碍。也正因如此,方子安才会去想着弄出来。否则方子安绝对不会去花精力去干。 比如谁要是要求方子安造一台电脑,方子安怕是会立刻一个大耳光扇过去。 二月十六,方子安在后园的小水塘旁打下了第一根木桩。他的蒸汽机制造实操行动正式开始。为了表明决心和勇气,像是后世每一次军事行动一样,方子安给这个制造计划起了个名字叫做:跨时空计划。 正文 第一七九章 天开 方子安对于蒸汽机的原理其实所知不多。试想,即便是后世之人,知识的容量大到可怕,但却又有谁会去认真的了解一个机械的制造原理和方法。而且那还是蒸汽机,在后世看来那其实是老古董,早已被淘汰在历史的垃圾堆里。 方子安所掌握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一部分来自于上学时课本上的有限的介绍。之所以要学,因为那是考试有可能要考到的知识点。书上介绍蒸汽机这种开创工业时代的机器时还是保持了一些尊敬的。所以方子安除了知道蒸汽机是一个叫‘瓦特’的家伙发明的之外,还知道了一些简单的运作原理。这成了方子安对于蒸汽机的最粗浅的认识。 不过,方子安真正的接触到实物是在参军以后。选拔为特种兵之后,在一次演习之中,方子安在西部大山挖空的军事基地里看到了那些庞然大物一般的火车机车。这些锈迹斑斑的蒸汽机车其实都是已经被淘汰的东西,但却被隐藏在深深的山洞之中保存了起来。这或许听起来有些好笑,方子安来的那个时代早已是电气化的时代,汽油机柴油机这些东西都可以被称作是落后的机械,而国家却将这些淘汰的成千上万的蒸汽机车保存起来,这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很快,方子安便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极端的情形之下准备的。那个时代的世界并不太平,战争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地球上,各种足以摧毁世界的武器层出不穷。一旦战争开启,很可能一切智能电气化的信息化的东西都会被清零。战争打到最后,任何现代化的东西都会被摧毁,到时候只有这些不依靠任何电力和智能的机械才最靠得住。很可能最后反而会是这些在后世看来原始的机械反而是最后可以依靠的东西。 简单来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最为极端的时候准备的。人类不太可能因为战争回到石器时代,但却很可能回到蒸汽机的时代。可以想象,除了那些成千上万的蒸汽机车车头之外,也许在其他地方还藏着许许多多类似的被时代淘汰的机械,可在极端情形下重新启用。 那次演习的代号就叫‘末日’,方子安后来才明白了这个代号的意图。作为演习内容的一部分,方子安和其他一些特种兵的任务之一便是在短时间内让一辆锈迹斑斑的火车头重新运转开动起来,也就是在那时候方子安真正的接触到了能让火车开动起来的蒸汽机。而这也正是方子安能够胆敢产出制造此物的心理和知识基础。 蒸汽机的工作原理其实可以用最为简单的话来描述,便是将蒸汽产生的机械能进行转化利用,利用机械杠杆和各种扭矩改变力的传导方向和大小,最终用于希望其作用的地方。 原理虽然简单,但是真正要造出来却是极难之事。虽然方子安并没有奢望能造出精巧之极的完美机械来,方子安只需要一个能够推动曲轴旋转做功的机械,能够将能量进行转化便可。至于效率如何,力道如何,能否推动轮船,那是另外一回事。方子安首先要解决的是有和无的问题,验证自己根据不太清晰的记忆画出来的构造是否有误。 方子安先要建造的是一个小型的验证机,只有验证原型机成功,并且经过改进,确定能够运转之后,他才会花大笔的银子去制造真正的蒸汽怪物。连续数日,方子安出入于京城各家铸造坊和铁匠铺之中,数日后,方家后宅之中多了一个一人高粗如大水缸的铸锻铁锅炉和一堆铁管和奇形怪状的零件。然后,方子安叫了几名家中护院帮忙,开始在后园水塘旁忙碌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春妮和老黄等上下人等都不知道方子安到底怎么了?搞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后园里,难道要用铁做假山风景不成?问方子安,方子安也根本不解释,只摆手道:“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做自己的事去。我一没发疯,二不是闲的无聊,你们放心便是。” 春妮无奈,只得任由他折腾去。唯一忧心的便是,春闱将近,夫君居然放了书本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怕是对于考取功名大大不利。十余日后,春妮实在忍不住了,跑去万春园请秦惜卿来劝劝方子安。秦惜卿正在准备三月三的万春园歌会,但依旧抽空来了一趟。当春妮领着秦惜卿来到后园的时候,秦惜卿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一个硕大的铁疙瘩带着各种铁匣弯曲的铁管道以及各种带着齿轮的圆盘组合怪物爬在池塘边的竹林一侧。说是假山风景,却又完全不是。倒像是个爬在地上的巨大的铁螃蟹一般。那么冷的天,方子安浑身冒汗的只穿着一件单衣,撸.着袖子围着那铁怪物转来转去,不时的上去敲敲打打一番,弄的整个后园叮铃咣当的一片噪音。 方子安见到秦惜卿来了,大喜道:“惜卿你来的正好,给你看一场好戏,你来的可真巧了,正好见证我这玩意儿的第一次运转。” “你这是……干什么呀?这是什么玩意儿?”秦惜卿惊愕问道。 “这个呀,嘿嘿,一会你就明白了。阿祥,水车的圆盘连接上曲柄了么?检查一遍。富贵,去把昨日买的石炭用车推来。”方子安摆着手吩咐着。 秦惜卿和春妮瞪着眼看着方子安指东指西的吆喝忙碌着,几名护院被他指挥的忙个不停。 “秦姑娘,你瞧瞧,他这近半个月都在忙活这些东西。很快便三月了,三月中便是春闱了,你说我捉急不捉急?你快劝劝他吧。”春妮低声道。 秦惜卿轻笑道:“你是他的妻子,你不说,倒要我来说。” 春妮轻声道:“他肯定听你的,我可劝不动他。再说了,你难道是外人么?” 秦惜卿一笑,心里倒也受用。春妮还是拎得清的,她知道她的位置,只不过早一日进门罢了,却并不会认为理所当然。 “且瞧他做些什么。子安行事往往让人难以臆测,他花了半个月时间忙这些,应该不会是瞎胡闹,且瞧这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之后再说。”秦惜卿道。 春妮点点头道:“说的也是。” 一番忙碌之后,终于似乎一切就绪了,方子安亲自动手,将一桶桶清水注入锅炉之中,然后封住注水口。 “点火,烧水!”方子安叫道。 一名帮手将柴火堆在锅炉下层的火膛里点起了火,柴火噼噼啪啪的烧起来之后,将大块的石炭丢进去点燃,在风箱的助燃之下,石炭很快便烧的通红,锅炉周围变得热烘烘的。 以秦惜卿的才智,也没弄明白方子安这到底是干什么?烧开水么?那又是作甚?这个大炉子岂非多此一举。真是教人闹心。 方子安盯着锅炉上方小孔中插着的一根木杆,只见那小孔中的热气越冒越多,终于呼啦一声,木杆下方粗一些的部位被顶起,彻底的堵塞了小孔,方子安知道里边的蒸汽压力应该不小了。能将木杆顶起,则里边的蒸汽压力已经很大了。那木杆其实也是起着测量水位的作用,若是水位过低,木杆上的刻度会有所现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土办法。 整个锅炉中的水沸腾着,发出一种轰隆隆的可怕的声音。这锅炉是整体铸造而成的,但是因为只是验证,方子安并没有要求其冶炼技术多么好,所以这锅炉的承受力应该很有限。方子安可不想发生爆炸事故,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开始扭动连接锅炉的一根儿臂粗的铸管的阀门。 阀门松动之际,下一刻所有的大小管道的连接之处全部喷出白色的蒸汽来,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部都有,就像是一个鼓胀的皮球被人在四周戳破了数十个洞一般,里边的气体全部喷了出来。时虽二月,但天气依旧寒冷,蒸汽喷出,雪白一片雾气腾腾,几乎笼罩了周围所有人。 “他娘的,密封没做好,我就知道会这样。得加熟牛皮软垫才成。”方子安的大骂声从雾汽之中传来,虽看不见他的样子,但秦惜卿和春妮都能想象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加大火力,扯风箱,快。”方子安叫道。 风箱扯动的声音变得更加的频密,火苗燃烧的声音呼呼有声,火力显然加大了。锅炉里发出恐怖的轰隆声,滚水在里边沸腾说,旁边冒出的白气更多了,且发出嗤嗤嗤的巨大声响。 咔吧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紧接着下一刻就像是到了一个锣鼓水陆道场一般,白气中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和暗哑难听的摩擦声。秦惜卿和春妮吃惊的一眨不眨的看着那边,只见从白气中探出来的一根铁杆慢慢的伸缩起来,带动装在池塘水车轴上的一个圆盘转动了起来。一人高的水车木盘也转动了起来,哗啦啦哗啦啦,一瓢一瓢的水被舀了起来,转动半周再倾倒入池塘里,发出巨大的水花声。秦惜卿和春妮惊愕的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正文 第一八零章 规劝 轰隆轰隆,哐当哐当,咕噜咕噜,哗啦哗啦! 整个后园充斥了极为嘈杂的声响,白汽蒸腾着,笼罩住整个场地,完全看不到机器和人影。但见长长的铁轴伸缩的越来越快,推动水车圆盘疯狂的飞转着,而白汽之中的嘈杂声也越来越猛烈,一切仿佛都正在失去控制。猛然间,哗啦啦……嘁哩喀喳一阵乱响,水车圆盘不堪快速转动而飞旋而出,轰隆隆在水面旋转着倒下。于此同时,水汽笼罩之中也发出了叮呤咣啷的乱响。 “快关炉门,开闸门。”方子安惊骇的声音传来。 噗噗噗噗!一股白汽朝着竹林方向猛冲而出,一大片竹子像是被龙卷风扫过,猛烈摇摆,竹叶纷飞如雨。白汽之中发出了一片刺耳的声响,仿佛是水缸瓷器被人用大铁榔头猛砸的声音,哗啦啦坍塌破碎之声刺耳之极。但很快,一切便都安静了下来,除了那股喷向竹林的白汽发出的噗噗次次之声外,机器运转的嘈杂声却已然完全消失。 白汽消散,秦惜卿春妮等人终于看到眼前的情形。那一堆金属怪物此刻像是被扒皮抽筋大卸八块一般趴在地上,铁管铁盒子铁棍子各种怪模怪样的小物事散落一地,完全散了架。 “成功了!啊哈哈哈。成功了啊。”方子安的大笑声传来,他从薄薄的水汽中冲了过来,一把将秦惜卿和春妮两人抱在怀中,也不顾众人在场,将两人直接抱了起来。 秦惜卿红着脸捶打着他的肩膀叫道:“你疯了么?快放我下来。” 方子安将两女放下,兀自兴奋的叫道:“成功了,成功了。” 秦惜卿和春妮无语的看着他,秦惜卿嗔道:“那东西都散架了,哪里成功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方子安笑道:“你们没看到水车运转了么?转的那么快,你们没看到么?” 春妮也咂嘴道:“夫君,你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弄出来这么个东西,便是为了让水车转起来么?” 方子安苦笑道:“不是吧,你们难道不感到惊讶么?我只需烧开那个锅炉里的水,便可以驱动水车运转,你们难道没觉得这很厉害?” 方子安这么一说,秦惜卿立刻便反应了过来。 “哎呀,是呢。这是怎么回事?你只是煮水,居然能让水车转起来,还真是有些奇怪。”秦惜卿道。 “可不是嘛,我本以为你们会惊讶无比的。”方子安笑道。 但秦惜卿下一句话又暴露了她其实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可是这有什么用?水车转动有什么用?人也可以啊,利用水流之力也可以啊。你费功夫搞这东西有何意义?” 方子安无语了,但确实也怪不得秦惜卿她们,她们岂知这件事的意义之所在。若是人人都能意识到一些新生事物的价值,那岂非人人都是推动科技发展的发明家了。 “我未必只可以推动水车而已,水车只是验证它有效而已。我可以给他安个桨叶,便可以驱动船只。我给它安上轮子,便可以驱动大车。你们想一想,这么一来,船不用人力和风力划桨便可以航行,大车不用人力和骡马便可以行走。还有许许多多的需要力道驱动的地方,岂非都可以用这太机器来代替?而且力道强劲的很。你们也看到了,适才那水轮都转的飞起来了,可见力道之大。你们仔细认真的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方子安微笑着给两个女人科普。 春妮依旧没什么反应,但秦惜卿却猛然醒悟了过来。方子安的话像是突然拨开了她眼前的迷雾,让她一下子看清楚了一些东西。虽然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晰,但是却是绝对让人惊讶的一个远景。 “啊,真的是呢。那岂非……有了这个东西,可以一劳永逸。若是能驱动大船的话,岂非无风的情形下也能行船了?那可太神奇了。大车就算没有骡马也可以行走了?而且,这玩意也不用饲喂饲料和清水,甚至无需歇息,可以一直运作?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东西了。”秦惜卿惊愕道。 方子安挑起大指赞道:“说的完全正确,此物的好处多多,不但不用像骡马牲口一样需要照顾,只需不断的加水加石炭烧起来,发出蒸汽便可。永远不会疲倦,除非它坏了。而且它力大无穷。将来一架这样的机器可替代十几匹甚至上百匹牲口的力道。本来一匹骡马只可拉动几百斤的重物,但有了此物,可拉动数千上万斤也不为过。这东西不吃草不吃饭,不闹脾气不尥蹶子不生病,好处可太多了。” 秦惜卿重重点头,看着方子安的眼神里满是崇拜之意。不过当她的目光看到那堆破烂的时候,顿时又被打回了原型。 “可是,它似乎不能持久呢。这才盏茶时间便散架了,这又能有什么用?而且看起来似乎很难控制。适才转的太快,那水轮都飞出去了,叶片都散了架了。这东西应该还不能用吧。”秦惜卿道。 方子安挠挠头道:“是啊,这便是问题所在。今日的成功只能验证此物可运行。但是因为制作工艺不够精湛,还缺少一些关键的装置,所以不能持久,也不能控制速度的快慢。还有密封性的问题,材质的问题,制作工艺的问题。总之,问题多多,一时间很难解决。真叫我头痛的很。” 秦惜卿缓步走到那一堆废铜烂铁旁边,皱着眉头看了一会道:“这些东西的形状样式我都是第一次见,看来确实不易。我想似乎得找到一些很厉害的工匠才成。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他叫苏横,是我大宋有名的冶炼锻造的巧匠。他祖父苏颂曾制造出了一种叫做‘水运仪像台’的物件,既可观测天象运行,又可精准报时,每个时辰精确到几刻几分几息。我曾在无锡见过那物,当真是精妙无比,令人叹为观止。这苏横便是苏颂的孙儿,据说得苏颂真传,能制造各种精密之物。有人说他造出能在地上自动奔跑的铁马呢。” 方子安惊喜道:“哦?还有这样的人?若是真如你所言的那般,那真是个奇人了。若是这个人能帮我精修锻造这些零件,跟我一起想办法的话。定然大有好处。惜卿可否帮我引荐引荐?我跟他聊聊。” 秦惜卿看着方子安道:“我可以帮你引荐,我也一定能找到他。可是我现在不能帮你这么做。” 方子安讶异道:“那是为何?” 秦惜卿皱眉道:“你莫非忘了三月初九便是春闱了,距离春闱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你却花了心思在这些东西上,这可不是舍本逐末么?我再帮你引荐那苏横,岂非是助纣为虐。” 方子安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怎么是助纣为虐了,我这又不是干坏事。” 秦惜卿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这样吧,春闱之后,我必替你引荐。我还得先找到这个人再说。据说朝廷请他来当司天监的主事他都不肯。只愿为普通百姓。脾气有些古怪的很。我就算找到他,也得先知道他愿不愿意。了解一下他的情形。你这么急也是无用。你若听我的,我便好好的替你去寻他。若不听,便作罢。” 方子安苦笑道:“罢了罢了,依你便是。春闱过了再说。省的你们都天天以为我不干正事。春妮天天嘴上不说,心里想的我可都知道。罢了,明日起我闭门读书便是。” 秦惜卿展颜笑道:“这才像话。乖乖的读书应考,我们可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春妮也喜笑颜开,心想:“还是秦惜卿有本事,三言两语便掐住了夫君的命门。总算是说服了这头犟驴儿。” 接下来应秦惜卿之请,方子安给她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蒸汽机的运作原理。秦惜卿仔细的听着,不断的点头,不仅佩服方子安的巧思,一般人断然想不到利用蒸汽之力来搞这些东西的。秦惜卿对方子安更是从心底里越发觉得他是个谜,越是接触越多,越是了解越多,反而越是觉得方子安身上迷雾重重,难以看清了。 …… 方子安遵守诺言,暂时放下了蒸汽机的事情,认真的闭门读书。确实,春闱在即,方子安也不是不知道时间紧迫,但是那蒸汽机确实是他很想弄出来的东西,所以花了些时间。现在,虽然那台原型机只运作了一小会便报废了,但证明了方子安的还原的记忆是基本无误的。只是一些关键之处暂时无法完全解决,受制于制造工艺的影响,也不能完全的实现自己图纸上的构造。这事儿确实也是急不得的。 日子飞快过去,随着春江水暖,柳絮发芽,日光渐暖。阳春三月已经正式来临。万众瞩目且令人期盼的春闱大考也将拉开序幕。 正文 第一八一章 春闱 大宋春闱大考一般是在二月份,但今年因为节前节后的两场大雪的原因而推迟。毕竟现在的大宋偏安东南一隅,南方大雪的情形其实很少,很多偏远之地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大雪,举子们根本无法按时赶到京城。 地方官员们在正月第的一场开年大雪下来之后便提出了延迟春闱大考时间,让偏远举子们能够有足够的时间抵达京城的提议。朝廷经过廷议之后同意了这么做。因为按照原计划春闱当在二月初九开始,但这场大雪让很多举子措手不及,肯定会延误抵京的日期。于是春闱便顺延一个月,定于三月初九开始。 从二月中开始,各地的举子们便纷纷抵达临安城。偏远如巴蜀云贵以及琼州之地的举子们跋山涉水从千里之外抵达临安,路上吃的苦头可想而知。所以京城之中的大街上时常便可见到蓬头垢面衣衫残破人,满眼惊奇的走在临安的大街上。若不是他们头戴方巾身背书箱,几乎要将他们当成是逃难来的百姓了。 大宋虽失去了半壁江山,但是国土面积依旧辽阔,南方又是人口稠密之地,大宋的读书氛围又很浓厚,所以举子们的数量并不少。今科春闱,大宋十六路,三十六府,一百二十五州、三十六军、两监所辖共七百余个县通过解试获得春闱资格的举子高达一万八千余人。这创下了朝廷南迁之后的一个新的记录。这么多学子在年后涌入京城之中,足以让百姓们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到今年的春闱大考之上。 另外,对于京城商家而言,这也是一次巨大的商机。别的不说,京城的大小客栈便已然爆满,一房难求。临安城的名胜古迹之处也是人满为患。西湖上经营舴艋舟和乌篷船载客观光生意的船家也是天天忙得没有空闲,客人一波接着一波。而往年二月份其实还算是淡季,毕竟春寒料峭,毕竟烟柳未绿,并非西湖风景绝佳之时。但是举子们远道而来,哪管什么季节,慕名已久,今日抵达京城,岂能不去逛逛西湖,走一走他们心中的偶像苏东坡建造的苏公堤等等去处。毕竟说句难听的话,除非能考中科举,否则谁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来临安一游。 除了这些去处,临安城的青楼生意也好的不行。临安是花界魁首之地,但凡有些财力又自命风流的举子们怎么可能不去逛一逛。而很多青楼女子早已期待这个时刻,倒不是从这些学子们身上赚多少银子,而是她们希望能够借此找到一个潜力股,将来能带着自己脱离苦海。这是一个物色未来依靠的最好机会,眼下看起来他们只是一群什么也不是的青涩举子,但春闱一过,他们当中便有人一飞冲天,鲤鱼跳龙门,从此成为人上人。为此,很多青楼女子不惜下血本,拿出自己辛苦攒下的积蓄去讨好那些她们感觉有希望的高中的举子们,倒是让一些徒有其表巧舌如簧的举子大占了不少便宜。 当然,大多数举子除了去西湖逛一逛,去城中的名胜之处瞧一瞧之外便只能闷在客栈里读书。因为随着春闱大考之日的临近,每个人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这一次大考可跟秋闱比不得。不是说秋闱不重要,而是秋闱应考的学子良莠不齐,录取的名额也多,相对而言压力不算太大。但春闱大考可完全不同,一则考中之后便将飞黄腾达鲤鱼跳龙门,无论授官不授官,那都是朝廷的人了。中了便衣食无忧,前程可期。不中便打回原形,什么也不是。二则,压力在于,春闱大考的参与者都是强手,都是从解试之中脱颖而出的人,基本上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解试就像一张大网,筛选掉了七八万臭鱼烂虾之后,现在在网里的都是大鱼,都在蹦跶着要跳出网来。而真正能修的正果的人毕竟是少数,一万八千举子朝廷今科只取七百九十三人,数量看似不少,但其实是不到二十取一的比例,其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家世渊博,家底殷实之家的子弟倒是没什么,毕竟还有退路。那些十几年寒窗苦读,如今除了科举这条路之外什么路都没有的贫寒子弟深知春闱对自己重要性,他们岂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方子安在春闱大考之前的十余日也是狠狠的抱了一回佛脚。他其实心里也压力颇大,虽然看起来信心满满嘻嘻哈哈,但方子安从秋闱时便心里明白,科举这件事其实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他所能做的其实很有限。方子安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同样大,所以,这次春闱只能说尽全力而为之,其余的交给老天爷。方子安甚至心里升起这样的念头来:既然老天爷安排自己穿越了,总不至于连个官都不给当吧。但方子安很快便为自己这种荒唐幼稚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一直以来他还从未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他的人生字典可没有放弃这一说。 三月初七,方子安依旧按照流程去礼部领取号牌。这些事情方子安已经驾轻就熟了。之后回来开始打点准备。这次春闱大考依旧是三天连考,三月初九到三月十二三天三夜,之后便尘埃落定。这一回方子安学了乖,一想到贡院号舍里的情形,方子安头皮都有些发麻。这次他带了更多能让这三天过的舒服的东西,比如他便让春妮准备了香片,进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里边点上香片,他可不想在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号舍忍受三天的煎熬了。 三月初八上午,方子安和钱康以及月初来到京城住在钱康宅子里的赵长林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之后便各道好运,散去准备下午去贡院入号舍事宜。休息了一会,未时初方子安起身沐浴更衣,打理准备的时候,老黄前来禀报说门前有个年轻姑娘来求见。 方子安有些纳闷,这时候回事哪个女子来见自己?肯定不是秦惜卿了,秦惜卿可无需通报。见春妮狐疑的盯着自己,方子安当即摆手道:“去告诉那人,我现在没空见人,打发她走。” 老黄道:“她说她姓史。” 方子安一愣,知道来的是谁了。春妮轻声道:“莫非是史家小姐么?” 方子安道:“你知道她?” 春妮道:“我们成亲时人家不是送了贵重礼物来的么?我怎不知?史大人家的小姐是不是?你去见见她吧,兴许有什么事。” 方子安笑道:“我跟她可没什么瓜葛,你可莫要多想。” 春妮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啊,你这算是不打自招么?随便你,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我不说话了成么?” 方子安想了想道:“还是见一见吧,总得有些礼貌。你把包裹打包,让人往车上搬,我去见见便来。” 春妮点头答应了,自顾忙活,方子安整整衣衫快步往前厅而来。来到门口,果然见史凝月带着一名婢女陪同站在门口,见到她的第一眼,方子安的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因为史凝月样貌大变,几个月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圈,本就瘦削的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了。 “凝月小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方子安忙拱手行礼道。 史凝月见到方子安之后,眼中露出了神采,忙还礼道:“见过方公子,凝月便不进去了,你应该要去贡院准备春闱入场了吧,我来的其实不是时候,便不耽搁你的时间了。我只是知道你要大考了,今日出门恰好路过这里,所以临时想来见见你,给你加个油打个气。其他也没什么。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小姐。对了,多谢你送的厚礼,春妮很喜欢。不过你的礼物也太贵重了。我确实赶时间,等我大考结束了,我再去府上道谢。确实,我也很久没去拜见史大人了。春闱一结束,我便去拜见他。烦请转告令尊一声,就说我先告罪。” 史凝月微笑道:“好,不过我爹爹是此次科举的主考之一,春闱结束了他也未必能回家,恐要等放榜之后。十天前爹爹便进贡院之中,锁院之后再没回家了。” 方子安讶异道:“原来史大人是这次的主考官,是了,他是国子监博士,确实最有资格。那好,等他空闲了我便去拜访就是了。” 史凝月点点头,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方子安道:“凝月小姐还有什么事要说么?” 史凝月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若梅姐姐……给我来信了。” 方子安惊愕道:“若梅给你写信了?她怎样?安全么?信上说了什么?” 史凝月轻声道:“等你大考出来,来我家里看信吧。信上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若梅给你写信,怎么不给我写信?可真是奇怪。” 史凝月笑道:“也许给你的信在路上呢。没别的了,我走了,祝你金榜题名,考个状元郎。等着喝你的喜酒。” 方子安躬身道:“多谢。” 史凝月微微点头,转身走到马车旁,婢女挑了车帘扶她上车,方子安看她扶着车窗的手纤细清瘦,皮肤白的都能看到手上的青筋,心里很是有些担心。 “凝月小姐!”方子安叫了道。 “怎么?”史凝月转过头笑问道。 方子安吁了口气,轻声道:“没什么,你多保重。多吃些东西,我瞧你气色不太好。” 史凝月歪着头看着方子安,眼眶有些发红,但却忍住没有落泪,点头道:“好,多谢你,我走了。” 史凝月上车离开,方子安站在门口看着马车离去,心里不知为何觉得堵得慌,悄立半晌才转身回宅,大声吩咐道:“都准备好了么?咱们得出发了。贡院门口排队可要排到天黑的。”  正文 第一八二章 中兴 大宋绍兴二十二年三月初九,春闱大考在洪亮的钟鼓之中正式开始。近一万八千余举子云集贡院号舍之中,为了他们自己的将来和这个国家的将来而奋笔疾书。 方子安便是这一万八千人中的一个。此次方子安的号舍在玉字第二十九号舍。号舍的编号乃取自千字文的顺序,玉字来自于‘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一句。因为考生众多,所以此次贡院增盖改建了不少临时的号舍,方子安所在的玉字号号舍便是年后才临时改建的号舍。但条件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低矮逼仄,一样的潮湿阴暗。 和解试大考不同,春闱大考的内容有了较大的变化。自神宗朝宰相王安石变法之后,大宋朝廷的科举取士的原则发生了一些不小的变化。原本王安石对科举的变革是要将那些死记硬背的诗赋、帖经、墨义等考试内容一举革除。而专以经义、论、策论来取士。目的其实很明显,便是摒弃华而不实的诗文能力,代之以更能体现举子思考和做事能力的政论性和务实性的文章来选拔人才。只可惜王安石变法失败后被上上下下攻讦的体无完肤,骂的狗血淋头,导致这种变革其实只坚持了数科便被废弃。 直到金人铁蹄踏破汴梁城头,大宋徽钦二帝都成为金人的阶下之囚,半壁江山都沦丧了之后,很多人才突然意识到当初王安石变法是多么的必要。王相公的一系列变法都是围绕着‘富国强兵’的指导思想而进行的,当时确实出了不少的问题,但其确实是国家是有极大的好处的。如果当初能够坚定一些,忍住当时的阵痛,也许那场灾难便不会发生,那场耻辱便不会成为所有大宋君臣百姓内心中的巨大隐痛和羞耻。 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会回头。但在朝廷南渡之后,有识之士还是希望能够做出一些改变。在科举之事上朝廷现在采用的是部分改变取士手段的办法。便是在解试中依旧按照前制,保留诗赋帖经墨义等考试内容。但是一旦通过解试进入到春闱大考的阶段,则取消诗赋帖经墨义等内容,代之以三场大考。第一场考经。经分大经和兼经,大经乃《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五经,兼经是《论语》《孟子》。第二场则考论,一般以史上之事就事论事。第三场考策。顾名思义,是要针对一些具体事件或者时事进行论述并阐述解决办法。策字本身便含有寻求对策之意。 不得不说,这对于选拔真正的人才还是有很大作用的,当然万事皆有变通,这些年朝廷的科举试题不痛不痒,根本不触及痛处,对于一些敏感之事遮遮掩掩,其实便是有些人不肯放弃固有的想法而变相的对抗和掩饰行为。 第一场和第二场的考试方子安自觉还算顺利,毕竟不管大经还是兼经,以史而论的题目都不算难,方子安这三年多来也不是白白浪费的,而且肚子里的那些他人的文章也不是摆设。这种时候,方子安自然是能借鉴便借鉴,不会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因为这可是关乎能否顺利入仕的关键时刻。而且那些题目也老套而无新意,又是那种只谈风花雪月不理世态炎凉的风格。 到了第三天,策论题下来之后却是一个让方子安很是惊讶的题目。题曰:世事万物皆有兴盛衰败,潮起潮落,月盈月亏循环往复。有衰便有兴,万物如此,社稷亦然。中兴之策为何?中兴之道为何?如何才是真正的中兴?试论之。 这是一个论中兴之道的策论文章,这个题目很大,也很敏感。特别是在眼下的情形之中,能出这种题目显然是不同寻常的。方子安想到了前两天史凝月告诉自己的事情,此次春闱大考的主考官之一便是史浩,能成为主考官之一,不仅是说明史浩的才学德望,也说明了一件事,双方的争夺其实很激烈。在大考这件事上,如果主考官都是秦党之人,则取士的标准则一定是合乎秦党之意,那些举子们将来也极可能会成为秦桧的门徒。主考官不仅有出题监考之权,也有阅卷取士之权,在这种事情上是绝不能放任秦党把持的。史浩的加入定是这种斗争获得的成果。 而这道题虽然很笼统,但方子安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史浩出的题。秦桧一党是绝对不会出这种会引发争议的策论题的。这道题目往纸上一摆,字里行间便有一种刀光剑影的味道。因为,中兴一词其实正是大宋朝廷上下,官员百姓口中和心中常常听到和想到的词。 方子安一整天都没有动笔,因为他很犹豫自己该如何切入。这种题目其实有多种角度,若打安全牌的话,可以结合如今的局面,大谈皇上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将一个烂摊子变成如今的欣欣向荣的局面。国力如何强盛,朝廷班子如何给力等等。这么些事绝对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在这种题目设定之下也不算是跑题。而且也不能算是脱离现实,毕竟大宋如今确实是一派欣荣之相。 另一种角度则很刺激了,那便是从整个大宋的格局谈论兴衰,撕开温情脉脉的表象来看到实质。那将是一种血淋淋的拿着刀子剖开肉的写法。那其实也是这道题目的精髓和引战的点。但这么写后果难以预料,搞不好便会毁了这场科举大考。 方子安斟酌到了晚上,也没有写一个字。明日上午巳时便是大考结束的时候,方子安必须做出抉择。 天黑之后,春寒料峭,寒气刺骨。左右隔壁乃至目光所及的对面的号舍里的举子们有的已经完成了全部的考题,他们有的在哼着小曲,有的在吃喝东西,有的则已经打点好行李躺在床上睡觉等待明日的结束。但方子安却不能睡,他才刚刚铺开答卷,磨着墨,皱着眉思索着。 终于,他坐了下来,开始落笔了。柔软的笔尖在纸上刷刷作响,墨迹散发着香味,也散发着锋利的刀锋的味道。他决定了,不能昧着良心去打安全牌,他不能那么做,否则那将是自己一辈子的污点。有些事不但要做,而且要表明立场,不搞遮遮掩掩暧昧的那一套。 “臣窃惟海内涂炭,四十余载矣。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曩独畏其强耳。” “……韩信有言,“能反其道,其强易弱”。况今虏酋庸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君臣之间.日趋怠惰。自古夷狄之强.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稽之天时,揆之人事,当不远矣。不于此时早为之图,纵有他变,何以乘之。万一虏人惩创,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业归他姓,则南北之患方始。又况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昔宋文帝欲取河南故地,魏太武以为“我自生发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为南朝故地”,故文帝既得而复失之。河北诸镇,终唐之世,以奉贼为忠义,狃于其习而时被其恩,力与上国为敌而不自知其为逆。过此以往,而不能恢复,则中原之民乌知我之为谁?纵有倍力,功未必半。以俚俗论之,父祖质产于人,子孙不能继赎,更数十年,时事一变,皆自陈于官,认为故产,吾安得言质而复取之!则今日之事,可得而更缓乎!” “……陛下以神武之资,忧勤侧席,慨然有平一天下之志,固已不惑于群议矣。然犹患人心之不同,天时之未顺,贤者私忧,而奸者窃笑.是何也?不思所以反其道故也。诚反其道则政化行,政化行则人心同,人心同则天时顺。天不远人,人不自反耳!今宜清中书之务以立大计,重六卿之权以总大纲;任贤使能以清官曹,尊老慈幼以厚风俗;减进士以列选能之科,革任子以崇荐举之实;多置台谏以肃朝纲,精择监司以清郡邑;简法重令以澄其源,崇礼立制以齐其习;立纲目以节浮费.示先务以斥虚文;严政条以核名实,惩吏奸以明赏罚;时简外郡之卒以充禁旅之数,调度总司之羸以佐军旅之储;择守令以滋户口,户口繁则财自阜;拣将佐以立军政,军政明而兵自强;置大帅以总边陲,委之专而边陲之利自兴;任文武以分边郡,付之久而边郡之守自固;右武事以振国家之势,来敢言以作天子之气;精间谍以得虏人之情,据形势以动中原之心。不出数月,纪纲自定,比及两稔,内外自实,人心自同,天时自顺。有所不往,一往而民自归。何者?耳同听而心同服。有所不动,一动而敌自斗。何者?形同趋而势同利。中兴之功,可跷足而须也。” “……” “……” 洋洋洒洒近千言,方子安一挥而就。搁笔时新月西斜,万籁俱寂,竟然已经是过了半夜了。方子安泡了一壶热茶暖着手,喝着茶暖着身子,静待墨迹干透之后,才慢慢的收拾考卷,装入绢袋之中。洗了脸,爬上床去,不久便酣然入梦。 正文 第一八三章 结束 次日上午巳时,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准时结束。号舍门被打开时,无数学子涌出号舍,走入灿烂的阳光之下。春光正好,阳光明媚,枝头新绿萌发,正是生机勃勃之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从此刻起也开始了人生的春天。因为从走出号舍的那一刻起,其实命运便基本定局。 方子安眯着眼随着人流走出号舍,在东边广场边缘处,正翘首期盼的春妮见到方子安高兴的飞奔过来,激动的不顾众目睽睽的抱住方子安的胳膊。回到大车旁,将被褥包裹全部放进车里后,方子安长长的舒了口气。 “夫君,里边很难熬吧。听说号舍跟监牢一般,何况还要答题。晚上很冷的时候,我总在想你在里边会不会冻着,带进去的干粮合不合胃口。这三天我几乎没睡,就想着你了。”春妮看着方子安笑道,眼睛里真情流露。 方子安呵呵笑道:“里边何止是难熬,简直是煎熬,我这一辈子再不想参加科举了,最好这次中了,不然我也不来第二回了。我可不想像那些人一样,考个十年二十年,考的都白发苍苍了。” 此刻方子安身边确实走过两个年级颇大的举子,他们确实白发苍苍脸上皱纹纵横,佝偻着腰,倒像是行将就木之人一般。但其实他们也不过三四十岁而已。因为那种老态不是岁月打磨出来的苍老,而是精力耗尽之后的油尽灯枯之感。 “夫君说的是,既然这么受罪,咱就不受这个罪了。只此一会,朝廷不要夫君,咱们还不稀罕呢。”春妮点头道。 方子安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别人都恨不得自己的夫君高中,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反而不希望我得中的样子。” “人家哪有啊,我是不希望夫君不开心。咱们又不是活不下去。夫君便是不当官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去面馆卖面赚钱,也能养活咱们。夫君当不当官,春妮都伺候的夫君在家里跟官老爷一样便是了。”春妮说道。 方子安听了这话,心中感动之极。春妮虽不懂诗词歌赋,不会琴棋书画,但她的情感朴素而真实。她热爱自己,哪怕她再苦再累也不在乎,如此炽热的爱意怎不叫方子安感动。 “说的好,不愧是我方子安的女人,拿得起放得下,得之我幸,得不到也无所谓。很多人跟我的春妮比起来都没这么豁达。走,回家,我可想念你的辣子阳春鸡蛋面了。回去后便要吃三大碗。”方子安大笑道。 春妮笑道:“别说三大碗,三大锅也成。对了,秦姑娘说不方便来贡院门口,她在家里等着你呢。” 方子安点头道:“那走吧,不等钱兄和长林了,反正他们会上门的。走着。” 夫妻二人上了车,赶车的仆役挥鞭策马离开。在他们身后,贡院广场上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无数的学子正从贡院大门涌出,在家人朋友的迎接陪同下散入数条街口,消失在临安城春天的新绿笼罩的街巷里。 方子安回到家中时,秦惜卿确实已经在家中等待多时。见方子安回来,秦惜卿也自欢喜的很。春妮张罗着烧了热水让方子安彻头彻尾的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干净衣服,料理了胡须和发髻之后的方子安容光焕发。 “考的如何?可有把握么?”后宅小厅里,秦惜卿的第一句话便直接问道。 方子安差点笑出声来,这便是秦惜卿和春妮的不同。春妮根本不关心自己能不能高中,因为那在她心目中不是第一位的。而秦惜卿则不痛,她可不会像春妮那样心里只有方子安,其他的都不管。那并不代表她现实,相反却是一种冷静和理智,因为只有她明白科举对方子安意味着什么,那是方子安的前程和未来。 “天晓得!”方子安笑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说我文章如锦绣,主考官也许觉得是一堆垃圾。”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轻声道:“那便是今年史先生答应要当主考官的缘由。你怕是还不知道史大人是今年的主考之一吧。” 方子安笑道:“我知道此事,凝月小姐三天前来告诉我了。” 秦惜卿一愣,破有深意的看着方子安笑道:“哦?史凝月常来这里么?” 方子安摇头道:“仅此一回而已。” 秦惜卿想了想也没多问,继续道:“今年朝廷的主考官有三位,一位是参知政事万俟卨,一位是枢密院佥事汤思退,还有一位便是史大人了。万俟卨和汤思退都是秦桧一手提拔的奸贼,这你是知道的。本来秦桧任命的三位主考官都是他的人,另一位是新近提拔的礼部尚书魏师逊。那魏师逊现在可是秦桧身边的红人,今年才三十来岁,便硬生生的被提拔为礼部尚书了。” 方子安皱眉道:“魏师逊?我见过他。” 秦惜卿讶异道:“你见过他?你怎会认识他?” 方子安道:“去年临安府秋闱解试的主考官就是他,他给我们这些学子训过话。我认识他,他却未必认识我。” 秦惜卿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居然忘了此事。是了,让秦坦得了解元的便是此人。由此可见其无耻之极,为了拍马屁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也难怪升迁如此之快,他是上一科的进士,这才三年时间便成为朝廷要员了。难以置信。” 方子安笑道:“那便是报秦桧大腿的好处了,不足为奇。那么多人对秦桧卑躬屈膝,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秦惜卿叹道:“说起来都是读书人,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个个如此卑劣,真替他们羞臊的慌。” 方子安叹道:“他们当真知道羞臊便好了。这个魏师逊要是也成为了主考官之一,那这次春闱大考岂不是任由秦桧为所欲为了?他想让谁高中便让谁高中了。王爷和史大人定是觉得不能任由他们所为,才会争取主考官的位置的。” 秦惜卿点头道:“正是。岂能容他们为所欲为。但这一次不是王爷的注意,王爷上次为弹劾秦桧的官员进言差点惹祸上身,所以这次他并不想做些什么。但史先生看不过去,他自己向皇上毛遂自荐,希望能担任春闱主考官之一。以前皇上让他当主考官,他却不肯。这一次主动要求,皇上自然应允。听说那魏师逊本来以为自己能露脸,却被史大人给踢出去了,私下里极为不满,说了不少怪话呢。” 方子安哈哈笑道:“史大人好样的,王爷有时候太冒进,有时候太谨慎。这种时候不出手,什么时候出手?科举取士乃是天大的事情,怎能让秦桧完全把控?那不是将整个朝廷的未来交到他手上么?皇上倒也没糊涂。” 秦惜卿点头道:“是啊,史先生行事还是有谋划的。希望这一次进士科中能有一些不畏秦桧的举子入仕,朝中也多一些对抗老贼的力量。当然,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中。” 方子安笑道:“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大考之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史大人也不提前给我漏个题什么的,我考不上便怪史大人。” 秦惜卿白了他一眼道:“怎么怪得到史大人,你还真敢说这话,难道要作弊不成。” 方子安呵呵笑道:“王八蛋才作弊,我靠的是真才实学。我不当官是朝廷的损失,我可没什么。春妮说了,就算不当官,她当垆卖面也能养活我。对了,说到面……春妮……我的面呢?我可馋的流口水了。” 方子安朝着门外大叫。春妮端着托盘远远而来,口中应道:“来了来了,这是三天都没吃饭么?这般着急?” 一大碗香碰碰的阳春面上了桌,方子安也不客气让人,抄起筷子在秦惜卿的白眼和春妮的笑容中唏哩呼噜大吃起来。 次日上午,钱康和赵长林两人联袂前来。两人昨日从贡院出来后在广场等了一会没见到方子安便回家了。昨日好好的歇息了一天,今天一早便都急着来见方子安了。 三人见面自然欢喜,寒暄之后,所谈的话题自然是春闱之事,询问对方考的如何。 “我反正是没希望了,我能感觉得到。我估计是砸了。希望子安兄和长林兄能高中。”钱康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沮丧。 赵长林道:“钱兄可千万莫丧气,结果未出,一切尚未定论。就算此次不中,也不能放弃。苦读三年再来便是。” 钱康摆手道:“我可不干了。此次不中便不考了,做别的去。给子安兄当跑腿的也成。” 赵长林看着方子安道:“子安兄劝劝他,昨日我劝了一天了,都是这个态度。这可怎么成。” 方子安笑道:“那也不用劝,科举未必是唯一的路,考不中难道不活了么?再说现在说这些也为时过早。” 赵长林鼓着眼不说话,方子安和钱康哈哈大笑。 话题逐渐深入,谈及今年考题时,赵长林问方子安道:“子安兄,那最后的策论你是如何写的?切入的角度是如何的?” 方子安如实做了回答,赵长林听了变色道:“子安兄你真的这么写的么?那怕是要有麻烦了啊。” 正文 第一八四章 远信 赵长林还是能看清楚情形的,看到策论考题之后,他便知道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道策论题必须慎重对待,否则有可能整个春闱大考功亏一篑,十几年寒窗苦读的辛苦付诸东流。所以他的文章的切入点的选择颇为小心,整篇策论隐晦含蓄,基本不明言大宋目前的现实情形,而用过往王朝的中兴之例作为隐喻,最后才稍微提及了一些本朝面临的事情。也基本上只是说什么‘当以史鉴之’之类的话。 这是个投机取巧的办法,在立场上赵长林当然是希望能针砭现实提出中兴之策的,他当然不会粉饰太平,说大宋如今便是中兴之世之类的阿谀奉承之词。但是他也不想写的过于激烈,导致大考失败,或许还会招致麻烦。 但他听了方子安复述了策论的内容之后,不仅心中忧心忡忡起来。 “子安兄啊,这可是春闱大考啊。这样的策论题目便是一个陷阱啊。以子安兄的才智,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你这般直纾心怀,虽然畅快淋漓,但却未必是好事啊。哎,我原本以为此次大考子安兄势在必得。但是现在,我却不敢这么笃定了。子安兄,我实不知说什么才好啊。”赵长林叹息道。 方子安看着赵长林满脸愁容的样子,心中自然明白赵长林的担忧。赵长林的话是没错的,方子安在写那篇文章之前纠结一整天其实便是因为明白这道策论题很可能是一个炸弹。但最终自己还是选择了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因为方子安从来都不是一个缩手缩脚的人。但赵长林不同,他性格冷静,行事谨慎,他有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长林兄,不必为我担心。这便是我的方式,这便是你我的不同。科举之事,我尽我所能,无悔于心便可。但要我虚与委蛇,为了能入仕而让自己唯唯诺诺,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这么做。”方子安沉声道。 赵长林闻言神色有些羞愧。方子安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让他有些难堪,于是笑道:“长林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方式,只要初心不变,无愧于心,任何一种方式都可以。我并非说要求你跟我用一样的方式,你可莫要多想。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春闱大考,成功在即,当然要慎重一些的好。只是我性格使然罢了。” 赵长林微微点头。钱康在旁道:“长林,我本来想说你两句的,但子安兄说了这话,我便不骂你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为什么要入仕为官,当官可不是我们的志向,我们的志向是要铲除奸党,还世间清明时节,雪我大宋靖康之耻。若只是为了当官便丧失初心,那便是舍本逐末令人不齿了。这一次你看来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希望你将来记得这一点。若你为了追逐个人功名前程而忘了这些,咱们便不是一路人了。” 赵长林悚然而惊,脊梁后冒出汗来。方子安忙笑道:“没有那么严重,不谈这些了。无论如何,大考结束,咱们得庆贺一番才是。午间摆酒,咱们大喝一场。” …… 阳春三月,临安春早。进入三月之后,临安城的景色便像是被人施了魔法一般发生着急剧的变化。原本灰暗的城池在短短的数天之内绿意盎然,显得生机勃勃。春天就是有这么大的魔力,当万物勃发花团锦簇之时,总是能给人以希望和期待。 西湖之畔,游人如织。大好春光里,红男绿女们携儿带女前来游玩。西湖湖面上,画舫楼船在碧波上荡漾,歌声如潮,丝竹不绝,昼夜不息。 三月十六上午时分,一艘乌篷船上,方子安坐在船头正读着一封信。他的身旁坐着一袭青裙正低头将纤纤细手伸入水中哗啦啦的玩水的史家小姐史凝月。 方子安那日答应了要去史家拜访的,因为张若梅从北地写了信回来给史凝月,方子安关心张若梅的现状,所以很想知道一些她现在的情形。但是当得知史浩是今年的科举主考官之一后,方子安经过深思熟虑还是放弃了去史府登门的想法。因为方子安的身份是一名今年春闱的举子,去主考官家中登门拜访是不合时宜的。而且还在金榜尚未公布,本次科举尘埃尚未落定之时,这么做其实是不明智的。 因为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虽然说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似乎一切安稳,但方子安知道,自从自己得罪了秦桧祖孙之后,自己的一举一动便一定是备受关注的。好几次方子安都发现了身后可疑的尾巴,不过以方子安的手段自然是可以将他们甩掉。但是,方子安必须保持警惕。登史浩宅第的事情在这个敏感的时段还是尽量不要去做,不能给任何人以诬陷和造谣的口实。一丁点也不成。 这倒不是完全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史浩着想。试想一下,史浩这次硬是挤进主考官的队伍里,必是让秦党众人恨之入骨了。但只要有任何能够诋毁抹黑造谣攻讦的机会,这些人怕是都会去做。自己不能因为不够慎重而让史浩被他们攻讦。 鉴于此,方子安让人去史府送信,邀请史凝月在西湖乌篷船上见面,以免横生枝节。 今日上午,方子安租了一条乌篷船在苏公堤的望山桥下等待,辰时时分,史凝月坐着马车便来了。史凝月今日打扮的朴素,只着春袄和青裙,像个邻家少女。坐的马车也是普通的。很显然,这个聪明的姑娘领会了方子安的意思,明白不能太过招摇。两人上了船之后,方子安亲自操桨,将乌篷船停在西湖最西侧的偏远湖面上。这里的船很少,也比较清静。更重要的是,这么做可以辨别出有没有其他船只跟着自己。毕竟在湖面上,只要船只跟着自己移动,那便是最为明显的证据了。 到了清静之处,方子安任由船只飘在水面上,来到船头坐下后,史凝月便递给了他一封信。史凝月当然知道方子安是为何而来。方子安坐在船头展信而读。 “凝月妹妹,去年一别已数月之久,我走时没有去跟你道别,你应当不会怪我吧。我去年十月中便抵达了太行山,路上甚为凶险,金人霸占之后这里已经不成样子了。但窝找到了我的哥哥,他现在是太行山忠义八字军的首领。我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他。我张家还有人活着,我哥哥也成亲了,生了两个小侄儿,我张家血脉未断。爹爹若是在天有灵定然欢喜的很。我想你也一定为我高兴吧。” 读到这里,方子安长吁一口气,轻声道:“太好了,张敌万还活着,若梅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张统制在天有灵必然欢喜的很。忠烈之士岂能无后?老天还算开眼。若梅也找到她哥哥了,那便是安全了。这我便放心了。” 史凝月收回探如水中的手,点头道:“是,我也很开心。若梅姐姐和她哥哥团聚了,忠门有后,老天开眼。” 方子安点点头继续读下去:“凝月妹妹,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太行山里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道临安下了雪没有。这里的环境很是恶劣,忠义八字军在这里很艰苦。又要对抗金军,又要活下去,确实不容易。但是他们的士气很旺盛。我来了之后便参加了好几场战斗,我们拿下了好几座县城,杀了金人上千人。可惜的是我们不能在县城里呆着,不然冬天要好过一些。山里比外边冷好多,我前日猎了一只豹子,过几日用豹皮做一件皮袄穿,应该便会暖和许多。凝月妹妹,我跟你说这些你恐怕也觉得没什么趣味,你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人,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而已。毕竟我能交心的姐妹就你一个人。但不管怎样,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了,你放心便是,我不打算回临安了。我要永远留在这里,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方子安紧皱眉头不说话,继续读下去。 “我回不去临安了,所以,凝月妹妹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好子安。来太行山这么长时间,很多事我都想的很清楚仔细。那些日子在你家里住着,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对的。子安他前程无量,我们都要为他着想。而且……我其实并不适合他。我自小遭逢变故,在武夷山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子安跟我在一起迟早会腻的,我也什么都帮不了他。那日我得知你的心意之后,便觉得你才是真正适合他的良伴。我其实一点也没有生你的气,你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我们都是为了他好。所以,我决定离开,这是对他对你对我都好的事情。我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身负血海深仇,跟他在一起会害了他的。所以我离开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方子安读到这里猛然站起身来,小船摇摇晃晃起来,史凝月哎呀一声差点摔到水里去,伸手抓住了船舷的铁环才稳住了身形。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离开难道不是因为她要去找他的哥哥么?怎地这信里缠七杂八说了这么多别的事?凝月小姐,你可否跟我解释解释。”方子安瞪着史凝月沉声问道。 正文 第一八五章 缘由 史凝月缓缓站起身来,轻叹一声道:“方公子,凝月必须向你道歉。若梅姐姐离去的事,恐怕跟我当初和她说的一些话有关。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 方子安沉声道:“你跟她说了些什么了?” 史凝月手扶船篷,看着远处湖面上的红船绿柳,轻声道:“公子还记得去年八月里,你住在我家的时候,我得知若梅姐姐离开后问你的话么?” 方子安皱眉想了想道:“你我交谈甚多,我怎知是哪一句。” 史凝月轻声道:“你告诉我若梅姐姐离开临安的事时,我曾问你是不是若梅姐姐恼了我,你还记得么?” 方子安猛然想起此事来,那日史凝月确实说了这么一句,说若梅怎么也不来跟她道别,是不是恼了她。自己当时心里也有些疑惑,张若梅离开居然没有告知史凝月,这确实有些奇怪。而得知张若梅离去,史凝月居然担心是不是若梅恼了她,那更是有些奇怪。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是当时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当日又是同史浩夫妇一起赏月,便没有多想此事。现在看来,似乎真的有别样的内情。 “……若梅姐姐在我家中住了几日的时候,我们久别重逢无话不谈。有一天我们说到了你。我当时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间关系亲密,只知道你救了她留她在家中藏匿。你知道,我是喜欢诗词的,读了你的词作后也仰慕已久。我也不怕害臊,那日见到你真人之后,特别是席上一番谈论之后,凝月便对公子心中倾慕了。所以公子离开之后,我在若梅姐姐面前也没有隐瞒自己对你的好感。我们的话题每谈及你,我恐怕都表现的太过明显。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和若梅姐姐是那种关系。”史凝月轻声叙述着当时的情形,脸上红红的带着少女健康的红晕。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涩。 方子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静静站在船头沉默着。听史凝月继续说下去。 史凝月的思绪飞到了张若梅和自己重逢的那几天时间里。说实话,两人少小玩伴,重逢还是喜悦的。但是短短几日,史凝月也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重重隔阂。比如自己喜欢读书写诗词,喜欢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张若梅却全都不懂,也压根不喜欢。自己尝试着和她谈论这些东西的时候,张若梅都是瞠目结舌懵懂的样子。这让两人重逢的话题变得很少,除了回忆少时之事,唯一能共同谈论的话题便是方子安了。 自己确实说了不少对方子安的感觉, 因为压根没有把张若梅同方子安之间联系起来之故,所以对方子安的爱慕之情自己也表达的有些肆无忌惮。在自己看来,方子安是个读书人,词作写的如此精妙的读书人,绝不可能同对诗词毫无兴趣的张若梅有什么纠葛。那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在张若梅要离开的那天,两人在花园里散步道别时,话题又谈及了方子安。史凝月当然清晰的记得那天的谈话内容。 “凝月,你说方公子这次科举会不会中呢?” “当然,若梅姐姐,方公子是必中的,我对他有绝对的信心。他才学那么高,若他都不中,岂非朝廷瞎了眼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公子必中,而且将来前途无量。” “你对他这么有信心么?读书的事情我不太懂,但你这么一说,我便放心了。我也希望他能高中,当了官之后便能跟秦桧那老贼斗了。为我爹爹和岳元帅他们这些被老贼害死的人报仇了。” “若梅姐姐,仇自然是要报的,但是你可千万莫要拿这件事去给方公子压力。那会对方公子极为不利。方公子跟秦桧作对的话,必将步步危险,处处小心才是。而且需要很多助力。他就算当了官,朝中无人提携依靠的话,也很艰难。若是被秦桧老贼抓到什么把柄,更是会落得下场悲惨。所以,若梅姐姐千万别逼他。” “……你说的对。” “还有啊,若梅姐姐,你千万不能泄露身份。你藏身于方公子家中其实很危险。如果一旦你身份泄露,方公子也莫谈什么前程了,窝藏刺杀宰相的罪犯便足以毁了他。所以若梅姐姐你不如搬到我家来常住,我家里安全,秦桧也不敢拿我爹爹怎么样。皇上对我爹爹都很尊敬的。而且那样的话,你我便能天天在一起了。我可以教你读书写字,写诗写词。你可以教我练武,岂不是好么?” “……” “若梅姐姐,你考虑考虑,这对你对方公子都有好处。我还打算跟爹爹说,请他多看顾方公子。如果我爹爹能时时的教诲他,他将来必然更加的顺利。我爹爹很欣赏他,我也喜欢他,如果……如果……哎呀……若梅姐姐,我是不是有些不要脸了,我尽瞎想一些事,你不会笑话我吧。” “……你没有瞎想……你说的在理。” “……其实若梅姐,我只是想呀,我和方公子意气相投,我们一定能相处融洽的。若梅姐姐你不爱诗文你不懂,喜欢诗词之人之间是有惺惺相惜之感的。比如方公子写了一首词,却无人能欣赏他的词意,那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这就好比奏曲之人要有知音一般,要有个懂自己的人在一起,那是多么幸福开心的事情。否则便是一种痛苦和煎熬。将来你来我家里住,我教你读书习字写诗词之后,你便懂了。” “……我……明白……凝月你若是能和方公子成亲的话,必是幸福的一对神仙眷侣。而且,你爹爹便也可以名正言顺的提携教诲方公子了。方公子的未来需要这些帮助……而不是……给他惹麻烦……你一定会好好照顾好方公子的,看得出来,你对他是真的喜欢。” …… 乌篷船头,史凝月将那日对话的内容复述给方子安知晓,一字不漏。她转过头来,看着眉头紧皱的方子安,轻声说道:“方公子,我事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当时说的这些话对若梅姐姐是一种打击。但在当时,我却根本不明白。我后来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是我太迟钝了,倘若你和若梅姐姐之间没有情愫的话,你们又怎会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太笨了。我若早知道这些,我是绝对不会说出那些话的。我想若梅姐姐一定是误会我了。我一直想找机会向她解释,可是没想到她突然走了。得到她离开的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她恼我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坦白此事,我怕你认为是我故意为之。现在说出来了,我心里也就坦然了。公子若恼我,便骂我吧,打我也成。都是我的错。” 方子安怔怔的看着史凝月近在咫尺的俏脸,心中不知何种滋味。他又怎会去打骂史凝月,史凝月并没有做错什么。史凝月的成长环境跟若梅截然不同,虽然童年时经历过一些颠沛,但大体还是生活安逸的。史浩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将史凝月视为掌上明珠。史夫人也是温和慈祥之人。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史凝月纯洁而简单,温柔而多情,是一朵不知世间风雨残酷的娇艳的花朵。 方子安相信,这样的史凝月是不会有什么心机来故意说那些话的。她只是见到了自己儿时的好姐妹,便和她无话不谈,分享自己的心中的秘密。她也简单的认为,男女之间的情感便在于相互能欣赏的基础之上。不排除她真的认为若梅跟自己是不合适的,若梅的身份也是尴尬的,所以她完全没有把若梅和自己联系起来。那些话都是她心里的话,她想到了便说了出来,除此无他。自己又怎么能怪罪她。况且,她喜欢自己,用莫大的勇气向自己表白,这其实对她已经极不容易了。自己怎能践踏她的一片真情。 反倒是张若梅,她做出离开的决定,其实是有些爱的不够坚定的表现。她的出发点或许是为自己着想,在她看来或许是大度的退出,但是其实那何尝不是个自私的决定。当然,方子安也无法责怪张若梅,他完全能明白张若梅心中的纠结,离开自己,对她而言岂非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之一事谁能说得清楚,理的明白。 “凝月,你没错,若梅也没错。你们都对我好,我方子安何德何能让你们对我如此。错的是我才是。事已至此,若梅既然已经去了太行山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将来有机会必是能解释清楚的。多谢你今日能告诉我这一切,我想这件事到此为止,咱们谁也不用再提了吧。”方子安叹息说说道。 史凝月敛琚一礼,轻声道:“多谢你,不计较此事。可是你还要等着若梅姐姐回来么?要不然,我写封信去解释此事,让她早日归来?” 方子安苦笑道:“她在大山之中,你写信她如何能收到?她可以派人送信过江,送到临安来。咱们却是无法同她联系的。你还不明白么?她其实不是对你产生的误解,是她自己选择要离开我的。她一向是自有主见的。若她想回来,有朝一日自会回来的。不必打扰她了。” 史凝月轻轻点头道:“好,听你的便是。” 正文 第一八六章 意外 张若梅信的最后便只是寒暄之语,再无半个字谈及方子安。方子安快速读完了信之后交还了信件,心中其实很不好受。张若梅确实是不打算再跟自己有瓜葛了,她宁愿给史凝月写信,都不肯给自己写信,这明显是故意为之。若说张若梅对自己毫无感情倒也罢了,但自己明明白白的感受到她的爱意,而她临走之前甚至连处子之身都给了自己,这显然不是无情。更有可能的是,张若梅下定决心不再打扰自己的生活,选择将和自己的这段情缘永远埋葬起来,再不启封了。 也正因为如此,方子安才觉得难受,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张若梅身世飘零,自己理应给与她照顾和保护,可是她又太敏感和独立,自己选择了离开。这么一来,反而让其他人感到了不自在。她信上说要史凝月好好的照顾自己,那便是说她其实默认了史凝月对自己的感情,认为自己和史凝月理所当然的会走到一起。但那岂非也是她的一厢情愿?她的所谓的大度何尝不是对她本人,以及对史凝月和自己的一种伤害。 这之后方子安和史凝月两人泛舟湖上,虽然也还是在说话聊天,但是话题都刻意避开此事,也不涉及于私,气氛颇有些怪异和尴尬。更多的时候,两人一个划桨,一个静坐,在湖光柳色之中,在远处的丝竹歌声里默然无语。 晌午时分,方子安将船划向岸边准备靠岸。史凝月终于吁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的轻声开口道:“方公子,今日一别,恐怕你我以后很难再见面了。唯祝公子万事顺遂,前程似锦。从今日起,凝月再不叨扰你了。” 方子安一愣,皱眉道:“这话是何意?什么叫你我再难见面了?” 史凝月轻声道:“见了面又如何?徒增烦恼而已。正如公子词中所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如今因我之故,让若梅姐姐离去。公子心里对我定然也颇有看法。我对公子的情感只能给你带来困扰。那么不见也罢。” 方子安沉吟半晌,本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缓缓点头道:“也好,承蒙小姐错爱,子安甚为感激。但子安绝非小姐良伴,你应当过更加安逸幸福的生活,而不是跟我这样的人生出纠葛。若梅的事你不必介怀,这件事过去了,也不用再提了。凝月小姐,你是个好姑娘,将来必有好姻缘。我也祝愿你觅得良侣,一生安康。” 史凝月怔怔落下泪来,轻声道:“我就知道,即便没有若梅姐姐,你也还是不会接纳我的。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浅薄女子罢了。我错了,我其实根本不如若梅姐姐,我之前还认为我能比得过她,对她还有莫名的优越感。是我浅薄了。你那日说,因为给了若梅姐姐的承诺所以不能接受我,现在你终于不用骗我了,你就是不喜欢我而已。” 方子安皱眉无语,有心告诉她其实原因不在于此,而是史浩绝不可能同意自己和史凝月的事的缘故。史浩已经数次暗示自己,那其实已经算是警告了,自己如何听不明白。但是这话说出来有何意义,反而让史凝月和史浩父女之间生出嫌隙,那又何必说出来。 而另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方子安和史凝月之间的交往并不多,方子安的内心里只是觉得她是个美丽可爱的小妹妹而已,男女之间的感情并不深厚。倘若方子安真正的爱上了史凝月的话,史浩那里他自然是会去争取的。目前这种情形下,方子安并不想招惹更多的情感纠葛,所以一直没有接受她的这份情义。否则,方子安却也不至于如此的唯唯诺诺,畏手畏脚。 “你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身上有这世间每个人都向往的那种单纯的美好,谁又会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方子安温言安慰道。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你既喜欢我,为何不接受我?我却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这世上的事有那么复杂么?爱一个人难道不是要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么?又怎么会爱了反而拒绝?”史凝月抽泣道。 方子安无言以对,唯有保持沉默。 史凝月轻轻擦了眼泪,轻声道:“罢了,我越是如此,你恐怕越是觉得我厌烦。就当我真心错付,所遇非人吧。我现在很后悔遇到了你,你让我变得不像自己了。我会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放心便是。倒也不用再担心我的纠缠了,我再不会见你了。靠岸,靠岸,我要回家了。” 史凝月叫的急促,方子安无奈只得将船靠上了望山桥下的石阶旁,正要上前搀扶史凝月下船,史凝月却自己一下子蹦到了石阶上,提着裙琚头也不回的朝着石阶上飞奔而去。 史凝月根本不答,只飞奔往上,裙琚和青丝在风中都飘扬了起来,整个人像是在阳光和清风之中飞起来了一般。但下一刻,她的身子猛然后仰,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鸿从高高的石阶上倒栽下来,娇小的身子沿着石阶滚落而下。 方子安大惊失色,纵身上岸,抢了上去,口中大呼道:“凝月,凝月!” 在石阶中间的位置,方子安一把抱住了翻滚而下的史凝月的身子。触手处一片温热的鲜血,沾的满手通红。史凝月滚下来的台阶上全是鲜血,她的头脸上,身上的青裙上全是一片片的血迹,整个人双目紧闭,已经昏迷不醒。 方子安睚眦俱裂,惊慌失措,大声呼叫着史凝月的名字,史凝月没有任何的回应。方子安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史凝月的后脑处有鲜血汩汩流出,她是后脑着地,那是最为危险的地方。此刻方子安已经来不及自责,用衣物裹着史凝月的头,一把抱起她的身子冲上台阶来到苏堤上方,发了疯般的朝着史凝月的马车挺靠之处奔去。 苏堤上也有不少游人,此刻看到一个男子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狂呼飞奔,纷纷惊骇避让,不知所措。只看着那男子冲上了马车,马车扬鞭飞驰而去,这才咋舌议论,知道是发生了意外,一个个唏嘘不已。 马车飞驰进城,奔向最近的医馆。不待马车停稳,方子安便抱着史凝月冲下马车进去。一名老郎中正在给一名妇人瞧病,方子安径自冲了进去,医馆的小伙计要拦阻,被方子安一脚踹到一旁。 “救人,救人。快救人!”方子安大叫道。 老郎中本想呵斥,但见浑身是血的两人,知道情况紧急,也不多言立刻起身让方子安将人放在台子上诊治。但片刻之后,老郎中停了手。 “快救人啊,多少银子都成。”方子安焦急叫道。 “这位公子,这姑娘后脑重伤,老朽医术不精,难以救治。老朽只能先上些止血之药,但其实也无济于事。若是里边受伤,老朽也无能为力。这种伤势……其实……哎!” “你救不了人,开什么医馆?我给你砸了!”方子安大骂道。 “公子,这话说的便不对了,医者只能医活人,却不能……哎哎哎,你去哪里?我话没说完呢。”那老郎中话没说完方子安已经抱起史凝月飞奔而出。 “去寿春堂试试。或许谭妙手可以医。”老郎中还算有医德,冲出来对着马车喊。 马车飞驰直奔东河小石桥东的寿春堂而去,马车上,方子安紧紧的抱着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史凝月,眼泪滚滚而出。他轻抚着史凝月的脸,呜咽道:“凝月,你可不能死,都怪我。你不能死。你活过来,我去向你爹爹求亲。你不能死啊。” …… 半个时辰后,寿春堂后院廊前,失魂落魄蹲在地上的方子安听到了廊下走来的脚步声。他忙抬头看去,白发苍苍的谭妙手杵着拐杖从屋子里缓缓走了出来。 “怎样了?”方子安忙迎上前去,眼巴巴的问道。 谭妙手咳嗽了一声摇了摇头。方子安大惊道:“怎么?救不了么?” 谭妙手沉声道:“伤势暂时稳定住了,但是人却昏迷着。暂时无性命之忧了。” 方子安大喜道:“太好了,太好了,多谢你,果然是妙手回春。太感谢了。” 谭妙手摆手道:“老夫可没说她能活,只是暂时稳定住了而已。这姑娘伤及了后脑,那是人最要紧的位置。有人伤了后脑当时便没了,这位姑娘还算是走运。但是,脑部受伤最为棘手,随时都有反复。如果她能熬过接下来的一天,那她便能活了。否则……恐怕便只能准备后事了。” 方子安拱手叫道:“求神医一定救活她,求你了。多少银子都成。” 老者皱眉道:“这不是银子的事。这样吧,我会小心看顾的。每一个时辰,我便以银针为她清淤化血,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但其实一切还得看造化。你懂我意思吧?我要去歇息一会了,你可以去瞧瞧她,但是不能动她,也不能刺激她。不可吵闹。” 方子安连忙点头,老者离开后,一名学徒领着方子安进了疗室。布幔之后的床上,史凝月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如白纸,双目紧闭。方子安缓缓走近,轻轻拉起她的手,眼泪流了出来,滴在史凝月的脸上。 “凝月,你千万要挺住,等你醒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若有事,我可万死莫赎悔恨终生了。”  正文 第一八七章 煎熬 午后未时,得到消息的史夫人急匆匆的赶到寿春堂,待见到史凝月昏迷不醒的样子,并得知情形危急之后,史夫人大哭出声,心痛的差点要晕过去。 方子安心中自责愧疚难受之极,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史夫人哭了一会,见方子安站在一旁,于是大声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照顾好凝月?她兴冲冲去见你,你怎地让她成了这副模样?亏老身还对你放心的很。你怎对得起凝月?” 方子安噗通跪倒在地,低声道:“史夫人,此事全是我的错,我并不推诿责任。你怎么责骂我都是应该的。但请您千万保重身体,您若再有个闪失,子安便百死莫赎了。而且凝月此刻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郎中说不能让她受到惊扰。您老人家要杀要骂也要等凝月熬过这十二个时辰再说。” 史夫人闻言抹着泪摇头叹息道:“作孽,作孽啊。今早她出门时,我便眼皮直跳。没想到真是天大的祸事。凝月……凝月平素也不太出门,偏偏你今日约了她。她那么喜欢你,你约她出门她自然是欣然赴约的。可是谁成想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凝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方子安跪在一旁垂头无言,脸上肌肉扭曲,心里也及其愧疚和自责。 史夫人也不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失态也只是这片刻,却也知道这时候哭闹责骂都是没有用处的,于是擦了泪问方子安道:“那郎中怎么说?凝月能撑过去么?” 方子安如实相告,那谭神医其实也是在等待奇迹。十二个时辰之内只要不恶化,便渡过危险期了。但这十二个时辰将是极为凶险的十二个时辰,随时可能会发生危险。 听了方子安这话,史夫人又是泪如泉涌。 “夫人,要不要禀报老爷此事?当请老爷回来才是。万一小姐有个什么情形,老爷也好知情。”陪同前来的史家管家低声说道。 史夫人身子一震,道:“对对,得赶紧通知老爷。快命人去通知老爷。” 那管家点头应了,刚要离开,史夫人却又叫道:“慢着,老爷是今年春闱大考的主考官,现在正是锁院阅卷的时候。这时候告知他此事,恐怕不好。” 管家道:“可是,这么大的事,难道不告知老爷么?” 史夫人皱眉道:“他知道了又如何?他又不是郎中,回来了便能让凝月好起来么?还不是干着急?他若知道凝月这般情形,怕是要急疯了。不成不成,老爷身子不好,不能让他受这煎熬。就算告诉他,也要等这十二个时辰过去再说。凝月若能挺过来,那便什么都好。若是……若是……我不敢想,我不敢想那坏的结果。总之,先等一等再说。” 管家只要点头道:“夫人说的也是,那便等一等。” 史夫人转头看着跪在一旁的方子安,叹了口气道:“你也起来吧,这事儿你也不想发生的,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看凝月能不能挺过来。方子安,倘若我凝月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方子安轻声道:“若是凝月出了事,不用您老人家原谅我,我陪她一条性命便是。” 史夫人长长叹息,闭目不语。方子安站起身道:“老夫人您请在旁边的屋子里歇着,这里我盯着。若有什么情形,我必及时禀报你知晓。咱们不要影响谭神医的诊疗。他适才已经叮嘱了,不要人多惊扰凝月。” 史夫人微微点头,此刻只要能救凝月,她怎样都愿意。于是在寿春堂的人安排之下在旁边的小屋子里呆着,坐在那里念佛祷祝。不久后得到消息的春妮也赶到了,方子安忙拉着她告知了情形,春妮脸都白了,惊惶不知所措。方子安也没法给她安慰,这事儿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当下只告诉她回去等消息,自己今晚得在这里守着史凝月,要她回去照顾好家里便好。 春妮忧心忡忡的离开之后,方子安便在疗室外边像跟枯木一般的站在那里。从午后直到天黑,方子安一步也没有挪开。只在那谭妙手每隔一个时辰进去查看病情的时候跟谭妙手询问几句。在史夫人命人来问情形的时候说几句话而已。几个时辰,方子安不吃不喝,像个门神一般的守在门口。 到了晚上初更之时,谭妙手查看了史凝月的情形之后出来告诉方子安,看起来一切都还好。目前这种情形之下,只要病人保持平静,哪怕是在昏迷之中也是一种好兆头。捱过一个时辰,便有一分活命的胜算。所以,他让方子安不用站在门口熬着,去歇息歇息,喝口水吃些东西也好。方子安听了这话心中稍有安慰,没有变化便是最好的消息,这道理方子安倒也认可。但是他此刻却哪有半点胃口,也不肯离开,只请伙计弄了些水来喝了一杯,依旧坐在门廊前的石墩上守着。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每一刻对于方子安都是煎熬,但方子安知道,对于史凝月而言则是生死的考验。方子安心中的愧疚之意无以复加,事情发生之后,方子安在心里不知骂了自己多少遍。他知道,虽然史凝月是自己摔倒的,但却是自己害得她如此的。如果不是因为情绪激动,她又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一个美丽可爱活泼大方的少女,大胆的向自己示爱,自己不但无情的拒绝了她,而且还害得她如此,自己当真不是个人了。 况且,方子安扪心自问,自己难道真的不喜欢史凝月么?其实史凝月对自己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只不过自己不想在情事上纠缠太多,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史浩不快,所以便硬生生的告诉自己不能接受史凝月。身为一个男人,这种行径着实有些虚伪和不负责任。史凝月无论相貌家世谈吐和学识都是人间极品,她爱上自己,是自己的福气。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她都敢表达爱意,自己却因为一些顾虑而退缩,实在是不像话。一个男人倘若连接受爱,追求爱的胆量都没有,那还算什么男人? “你算什么男人?方子安,你太让人失望了。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惧怕什么?你要做的难道不是让所有身边的亲人朋友和爱你的人活的更好么?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反而伤害她们,你算什么男人?凝月那么纯洁可爱的一个姑娘,若是被你害的丢了性命,你余生能心安么?你还如何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保护你的身边人?你太糊涂了。” 这些话翻来覆去的在方子安心中滚动,让方子安心中煎熬无比,自责无比。 三更时分,谭妙手在徒第的搀扶之下前来查看史凝月的情形,方子安终于忍不住开口请求谭妙手能让自己进去看看史凝月。谭妙手见方子安站在门口从午后直到现在也不肯离开,倒也有些感动。于是同意方子安跟着一起进去瞧瞧,但却告诉方子安不要乱说乱动,免得惊扰史凝月。方子安当然满口应允。 疗室帷幕外,坐在那里随时观察史凝月病情的一名寿春堂的女徒弟正在打瞌睡,谭妙手一拐杖打在她的手臂上低声斥道:“叫你瞧着病人,你怎么打瞌睡了?病人如何了?” 那女徒弟吓的惊醒过来,忙道:“不……不知道……对不起师傅,我一时犯困便打瞌睡了。” 谭妙手骂道:“这病人每时每刻都要注意,你却打瞌睡,混账东西。回头再收拾你。” 谭妙手一边轻声责骂着女徒弟一边走到帷幕另一侧,突然间,他惊呼了起来,声音充满了惊恐。方子安忙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扯开帷幕,眼前的情形也让他吓了一跳。只见史凝月的身子微微倾斜在床上,脑后位置一大滩的血迹浸润出来,整个枕头都湿透了半边,脸色更是苍白无比。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神医,这是怎么了?”方子安惊呼道。 “莫吵,快拿药,徒儿,快拿万金止血膏来,还有金创止血药来。”谭妙手丢了拐杖,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利索起来。两名徒儿连忙从药架上取了药物过来,谭妙手快速动手上药,在史凝月的后脑伤口处找到出血之处,用药膏先是粘住伤口,再撒上一层厚厚的黄色药末,紧急将出血止住。一番忙碌,累的他气喘吁吁。 “你这个蠢材,叫你看着病人你却打瞌睡。我没跟你说,病人随时会无意识的动弹身子,会弄破伤口的么?她后脑上的伤口破裂了,流了这么多的血,你这个蠢货,你会害死她的。”谭妙手气喘吁吁的怒骂着那女徒弟。 那女徒弟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方子安都傻了,没想到居然会出这样的差错,他的心砰砰乱跳,从谭妙手气急败坏的语气中,他听到了不祥的征兆。 “那病人她,如何了?”方子安问道,话说出来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嘶哑了,说话的声音暗哑难听之极。 谭妙手仔细查看了片刻,吁了口气道:“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病人脑后的淤血块从伤口流出来了。你瞧,这么一大团,这正是我担心的东西。这东西若不散去,病人便难以活命。现在它居然流出来了。但是……坏消息是……她失血太多了。她已经开始抽筋了,呼吸也弱了。恐怕……恐怕……难以回天了。哎!” 正文 第一八八章 注血 方子安大惊失色,他本来不敢太过靠近,生恐干扰谭妙手治病,屋子里灯光又不太明亮,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一些细节,此刻听谭妙手这么一说,这才注意道凝月苍白的手似乎在微微的颤抖。整个人的身体似乎有些扭曲的不自然。 方子安虽不懂医术,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人一旦失血过多到了已经开始抽搐的时候,那便是极为危急的状况了。那便意味着神经系统正在遭受损伤,在短时间内若不立刻想办法便会不治而亡。 “失血太快太多,我这可没有什么药物能迅速给她补血啊,若是失血少一些,倒是可以喝些汤药维持,再辅佐以补充气血的药物调养,慢慢便会恢复过来的。可是这位小姐的情形,怕是来不及了啊。这可如何是好?”谭妙手搓着手喃喃道,眉头紧皱,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即便是他也是毫无办法了。 方子安沉声道:“莫说了,输血,立刻输血。” “输血?怎么输?”谭妙手愕然道。 方子安道:“将他人之血输给病人。” 谭妙手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这种做法前辈们用过,但是很危险。他人之血和病人之血不相容,输进去便会凝结,病人立刻身亡。不能乱来,容我在想想办法。” 方子安大声道:“来不及了,我的血可用,不会凝结的。我是O型血,全能输血者。快拿针头皮管来,用滚水烫了消毒。快快。” 谭妙手惊愕的看着方子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什么O型血,什么全能输血者,这个人在说些什么话?完全没明白。 “这位公子,你要是执意如此,倘若病人因此而死了,你可不能怪到老夫头上,我可不担这个责任。”谭妙手道。 方子安怒道:“那你说,眼下这情形你能救活她么?” 谭妙手摇头,方子安喝道:“既然你没把握,那还等什么?救人如救火,还磨蹭什么?我跟你说,你若是耽搁了时间,这笔账便算在你寿春堂头上,你看护不力,导致失血,难道不是你的责任?我一把火烧了你这药堂。你最好祈祷病人能活过来。” 谭妙手嗔目无语,却也知道确实是自己的徒弟的疏忽,虽然病人未必能熬过这十二个时辰,但是自己的徒弟看护不力,导致的失血之事却是目前病人最大的风险。所以却也无话可说。 东西很快取来,方子安立刻动手,将中空的银针和细羊皮管扎紧连接,搬了一把高凳子坐在病床旁边,撸起袖子用药酒擦了擦是胳膊消毒,在一名小徒弟的帮助下,将银针刺入胳膊上粗壮的血管之中。血很快涌入羊皮管中,从另一侧的银针口滴滴答答的流了出来,谭妙手连忙在史凝月的胳膊上找到了血管,将针头刺了进去。 羊皮管经过蒸煮暴晒之后呈现半透明状,所以可以看得见里边的红色血流。方子安坐的位置又高,利用血压和高度顺利的将血输入史凝月的身体里。由于史凝月失血过多,两人身体产生的血压差很大,这让方子安的血液像是被史凝月的身体吸进去一般的迅速。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屋子里静的吓人,似乎连血液在管道中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得到。所有人都密切观察着史凝月的状况。特别是谭妙手,他生恐史凝月突然病情恶化,那便说明血在身体里凝结了,那便回天乏术了。所以他不时的查勘史凝月的脉搏和呼吸,观察她的脸色变化和手脚的变化。自从医而来,他还从没有这么细心的对待病人过。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漫长而煎熬。方子安因为输血过快,头已经有些微微的晕眩。史凝月的身子就像是一块干海绵一般迅速的将自己的血吸进身体里,这让方子安也感到了不适。但是方子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要停止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可以撑得住,必须要救活史凝月,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看来……很有效。谢天谢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谭妙手舒了口气打破了寂静。 “哦?是么?怎么说?”方子安揉着眼睛道。因为快速的失血,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而且他也不敢乱动,以免输血管道脱落,所以僵硬则坐在椅子上,看不清史凝月的变化。 “呼吸脉搏都平稳了,手脚的抽筋也停止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看来这位姑娘活过来了。方公子,咱们应该是成功了。”谭妙手沉声道。 方子安心中大喜,连声道:“那可太好了,那可真的太好了。” 谭妙手继续道:“照这样的情形,这位姑娘不但性命无忧,而且应该很快就能醒来。脑后的淤血流散之后,剩下的便是外伤了。后脑可能受了震荡,但那只需调养便好。真是没想到啊,这位姑娘可算是吉人天相了。方公子,你这血居然能和她的血相容,真是造化啊。” 方子安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高兴,笑道:“果真是造化。谭神医,辛苦你了。我之前的话诸多无礼,我向你道歉。倘若她能无恙,我敲锣打鼓给你送匾来,感谢你妙手回春。” 谭妙手摆手道:“惭愧惭愧,我可不敢当,若不是公子当机立断,用着输血之术,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想到老朽一辈子行医,临了还不如一个后生。” 方子安忙道:“你不要这么说,我这是误打误撞。输血的办法是没办法的办法,这办法不能随便用。你谨慎是应该的。弄不好会适得其反。” 谭妙手点头,也明白即便这办法有效也是不能随便用来医人的,那是冒极大的风险的。 “方公子,差不多了,可以拔掉针头了。”谭妙手道。 方子安道:“再输点吧。” 谭妙手摆手道:“不可,输入之血总归非自己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血,总归不受用。人身上自有生血的能力,只要助她熬过这一关,自己身上生的血便可补充上来。再说了,你已经输了很多血了,你的脸都黄了。再输下去,你也要躺下了。” 方子安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以方子安的常识,即便是血型相和,也是有可能出问题的。毕竟不是自己的血,输多了到了一定的比例有可能产生不可预计的危险。再说自己确实已经有些感觉很不适了。于是点头答应了。 谭妙手亲自替方子安拔掉了针头,方子安从凳子上站起身来时眼前发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公子得去歇息一会,我命人给你熬补血汤喝下去。你可不能再站在门口熬着了。你放心,现在起老朽寸步不离守护病人,绝不会出任何差错了。”谭妙手道。 方子安点头道谢,定了定神俯身看着史凝月的脸,史凝月的脸上已经有了红晕,那是血气充足之像,比之之前惨白如白纸一般的样子好的太多了。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嘴角微微翘起,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像个可爱之极的睡美人。 方子安伸手拉起她的手,她的手也是温软的,一切看起来都恢复了正常,方子安终于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凝月,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能做到的。等你好了,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做。”方子安柔声在她耳边说道。 谭妙手在旁笑道:“公子对这位姑娘可谓是仁至义尽了。这姑娘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了。快去歇息吧。” 方子安苦笑一声,拱了拱手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外走去。一名徒弟搀扶着他前往史夫人待着的小屋子里。史夫人正闭目在椅子上念佛,见方子安被搀扶进来,皱眉道:“你怎么了?莫不是凝月她……” 方子安哑声道:“凝月一切都好。” 史夫人松了口气,又道:“你怎么这般模样?脸色怎么这么蜡黄?” 小徒弟在旁道:“这位公子适才给病人输了很多血,救了病人脱险,现在身子虚弱的很。你们让他歇息一会儿,我去熬些补血汤药给他喝。” 史夫人讶异道:“输血?那是怎么回事?” 方子安瘫坐在地上,强撑着告知了情形,史夫人惊愕半晌,嗔目无言。 不久后,小徒弟端了药汤前来,方子安咕咚咚喝了一大碗,小徒弟叮嘱方子安好好的歇息后离开。方子安倚在墙角坐着,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实在撑不住,不久后沉沉睡去。 史夫人去了疗室探看了史凝月的情形,又听谭妙手详细的叙述了整个过程,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感激又是心疼。回到屋子里,看到方子安蜷缩在墙角睡过去的样子,史夫人叹息一声,命人拿了衣服披在方子安身上,以防方子安着凉。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猛然惊醒了过来,站起身来时,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都照到了窗棂上了。外边院子里有人说话。方子安忙揉了揉眼睛,快步冲了出去。 正文 第一八九章 好转 院子里,史夫人和史家管家以及几名婢女站在疗室门前正听着谭妙手说话。方子安快步走近,只听那谭妙手正说道:“……醒了一会,我让徒儿喂了些水给她喝,然后又睡去了……” 方子安闻言大喜道:“什么?谭神医,你是说凝月醒了?” 谭妙手看见方子安走来,拱手笑道:“方公子,你醒啦,果然是年轻人,睡了这么一小会便活蹦乱跳了。” 方子安道:“且莫说我,你适才说的是凝月么?” 谭妙手点头道:“是啊,说的正是史小姐,这不正跟史家老夫人说这事呢。凌晨的时候,凝月小姐醒了一小会,虽然还不能说话,但是这是好兆头啊。这种伤,不到十二个时辰便能醒来,这说明伤势好转的非常快。方公子,你那注血之法很有效,否则断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形。” 方子安大喜,躬身行礼道:“太好了,多谢神医,一大早便听到这个好消息。” 史夫人在旁也是满脸的激动和高兴,她问道:“那么神医,我月儿她现在怎样了?” 谭妙手道:“哦,现在还昏睡着,或者说昏迷也是可以的。” “昏迷?怎么还昏迷着呢?那可如何是好?”史夫人焦急道。 “史夫人莫要紧张,你有所不知。令爱是脑部受了撞击,除了外伤之外,还有后脑的撞击震荡之伤。这种内部的震荡伤需要时间才能痊愈,这时候人清醒着反而不是好事。昏睡反而是最好的静养手段。只要不发生呕吐晕厥以及外伤出血的情形,便都是在往好处发展。咱们要做的是让她静养康复,辅之以镇昏补血的汤药调理,慢慢的便会完全的康复过来。史夫人不要过于担心,此昏迷不同于之前的那种昏迷。”谭妙手耐心的解释道。 史夫人恍然大悟,合掌朝天道:“老天保佑,菩萨保佑。也多谢神医妙手。” 谭神医叹道:“惭愧之极,要说谢,你还是谢这位方公子吧。若不是他用自己的血输入令爱的身体,此刻怕是已经……哎……昨晚的情形,老朽当时都觉得无望了。” 史夫人转头看着方子安,见他发髻蓬乱,眼里全是血丝,眼窝都凹陷了下去,脸上虽然恢复了些血色,但是依旧煞白,样子极为颓唐,心中也自怜惜。昨晚她也想了许多,这事儿自己虽然怪罪方子安,但其实这完全是个意外而已,方子安其实也是无辜的,他也不想这样。自己昨日那般对他,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了。方子安自己倒是内疚的说了如果月儿出了事他愿意偿命的话,这说明他还是知情达理的。昨晚又靠他救了月儿于危急之中,史夫人心中确实颇为感激。 “子安,老身也感谢你,月儿能活,也是你的功劳。” 方子安叹道:“夫人莫要说了,我都惭愧欲死了,还岂敢受你感谢?凝月无恙便好,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史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满是笑意。一旁的谭妙手咳嗽了两声道:“二位,老朽可要去歇息了,老朽实在撑不住了。你们先聊着,老朽失陪了。” 方子安见谭妙手也是发髻散乱,神色颓唐,知道昨晚后半夜把这老郎中熬的不轻。于是道:“谭神医,辛苦你了。不过你告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凝月小姐既然需要静养,可否我们接回家中去静养呢?这样也避免了老夫人在此煎熬。史大人家中的条件也比你这寿春堂好的多,又安静又舒适,是不是对病情的痊愈要好一些?” 谭妙手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能接回去调养,只是她脑后的外伤需要换药的。” 方子安笑道:“这药多久换一次?” 谭妙手道:“那也不用频繁,一天换一次便可,毕竟只是外伤而已。” 方子安道:“那这样,每天让史家派车来接您一次去换药,顺带观察一下病情。不知可否?” 谭妙手瞪着方子安心道:“你这家伙倒是不怕我劳累。”不过想了想,昨晚自己的小徒弟差点出了大错,这个方公子虽然看起来通情达理,但明显有些不太好惹。病人又是个官家小姐,看架势来头不小。自己便辛劳些便罢,不要计较这些了。 当下点头道:“也好,这样吧,今天天黑之前,病情倘无变化,你们可以将她接回家。但路上可要小心,不能颠簸。老朽也不用你们接送,到了时间老朽自会前往。但不知道府上是在哪里。” 史家管家在旁道:“国子监博士,侍御史史浩大人府上,就在西城钱塘门内的柳叶儿胡同,那胡同只有三家,一去便知。” 谭妙手听了忙道:“知道,知道了。” 心道:果然是大官,国子监博士,那可不是一般人。得尽心尽力才是。 谭妙手离去后,史夫人对方子安道:“你为何这么急着要让凝月回府静养?老身不怕劳累,来回跑便是。在这里比在家里岂不是好些。若是有什么事,郎中就在这里不是么。” 方子安道:“凝月的病情无需再这里久待,谭神医既然允许,必是无碍的,夫人放心便是。我只是征询他的意见,若是对病情不利,他不会答应的。凝月回府对她的病情静养是有好处的,这里条件简陋的很,对她不好。而且她留在这里,老夫人你必是要来回奔波的,吃不好睡不好,万一累垮了,岂不是又多出事来。在家中您老可以就近照看,随时照顾,也可安心,您说是不是?” 史夫人不语,管家在旁道:“方公子说的很是,是这个理儿。那老郎中说了,每天去一趟,当没什么不放心的。” 史夫人点头道:“罢了,便依着你们便是。这里确实不太好,地方太小了。我昨晚一夜没睡,身子骨都乏了。可我又不想离开我月儿,这么下去我确实受不住。” 方子安道:“那便这么决定了。请管家准备一下大车,得铺上松软的被褥,路上更要小心,慢慢的走。傍晚得谭神医允许,便将凝月接回家静养。总之事开方子慢慢的调理便是了。” 管家连连答应。史夫人也点头表示同意。史浩不在家中,也没个拿主意的人,方子安反而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倒也让史夫人等人心情稳定了些。 方子安之所以要将史凝月接回史家静养,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当然还有安全的考虑。他现在最怕的是有人在这个时候使坏,那便将很难应付。倒不是他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此次史浩在这次科举之事上已经惹了秦桧他们,很难说秦党会不会做些什么。如果他们得知史凝月受伤,史夫人也在寿春堂的话,搞不好要来耍阴招。方子安现在可是一点疏忽不得,哪怕有半点的可能,方子安也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而且方子安也明白,秦桧那帮人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自己绝非杞人忧天。所以将史凝月接回史家,史家有大量人手保护,便无这方面的担忧了。 …… 晌午时分,春妮不放心又来了一趟,看到方子安的样子吓了一跳。方子安安慰了她一番,告诉她凝月小姐的伤势无碍的事情,春妮也松了口气。 方子安告诉春妮,此事因自己而起,自己要照顾凝月小姐,所以这两日怕是回不了家,要春妮不要着急。现在凝月病情好转,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春妮自然明白方子安现在是走不开的,于是点头答应。方子安又让春妮去将此事告诉秦惜卿一声,因为方子安在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史浩,他自己拿不定注意,所以想跟秦惜卿商量商量。另外这件事本来也要告知秦惜卿一声,免得她不知自己下落,心中着急。 春妮一一答应了,这才离去。 方子安又去劝了史夫人回府歇息,告诉她傍晚凝月便到家,不用在这里熬着,自己陪着就好。史夫人虽然不肯离开,但是进去见了史凝月之后发现女儿病情稳定,并无异样,自己留在这里也确实帮不上忙。一大帮子人跟着自己在这里熬着也难受,女儿傍晚便要回府,也没必要在这里呆着,于是便也答应了。 送走了史夫人,方子安便一直守在史凝月的床榻旁静静看护。下午史凝月又醒了一会,其实那也不能算是醒了,只是口中焦渴要喝水,连眼睛也没睁开。喝了汤药熬制的半碗汤水之后,史凝月又沉沉睡去。谭妙手得知后表示这是好事,当病人知道渴了,便是身体正在快速的康复的象征。这足可表明病情正在往好处发展。 傍晚时分,史家管家赶着一辆特制的马车前来,里边铺了厚厚的一层鹅绒被褥,拉车的马儿也是家中性子最温顺的老马,绝对不会受惊奔跑颠簸。方子安让谭妙手开了几大包药物放在车上,将药方揣在怀里。抱着史凝月上了马车。一路上全程看护,花了半个多时辰将史凝月安稳的送回史家。 安置好史凝月之后,已经是初更时分。方子安满头大汗的回到自己在史家曾经居住的那个小院里时,发现一桌饭菜摆在桌上,几套干净衣服也放在床上。一问才知道,是史夫人命人安排的。方子安所做的一切,史夫人都看在眼里,早已对方子安没有了怨责之意了。 正文 第一九零章 心迹 史凝月的伤势恢复的很快。虽然大部分时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但是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也能睁开眼睛和史夫人交谈几句了。方子安不能时时陪护在旁,只能偶尔去探望,不巧的是几次探望史凝月都在沉睡,却也没能和史凝月说上一句半句的。但是方子安听到她正在康复的消息后还是高兴不已。 虽然不能陪护在旁,方子安便主动承担起了接送谭妙手前来诊治以及抓药熬制的任务。本来谭妙手说了不用接送,但方子安还是驾车前去,那谭妙手也是京城名医,这一次也算是尽力,对他伺候的越是周祥,他对凝月的治疗便越是上心。即便谭妙手不至于会敷衍了事,但起码也求得个心安。这就好比后世看病时给医生送礼塞钱是一个道理。熬药的事本来史家婢女也是能做的,史夫人也说了不用方子安亲自熬药。但是方子安依旧亲自为之,按照药方抓最好的药,精细称量研磨筛选,严格按照配方熬制,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对于是否通知史浩这件事上,史夫人的态度是既然凝月正在好转,便不用拿这件事去让史浩操心了。春闱锁院阅卷是朝廷大事,这一次史夫人也是明白丈夫对这件事格外的重视,她本就是深明大义之人,从不在公事上拖丈夫的后腿。所以决定不告知史浩。这一点倒是和秦惜卿派人送来的消息不谋而合。秦惜卿得知史凝月受伤的消息后将此事禀报给了赵瑗,赵瑗给出的指示是,此刻史浩不能离开贡院评卷现场,评卷乃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史浩一走岂非任由他人为所欲为了。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告知史浩。 方子安却知道,史浩那一关是始终要过的。史浩回家后要是知道此事,还不知道怎么责骂自己。好在凝月伤势转好,这便是最大的好事。至于史浩将来的斥责,也只能受着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第三天晚饭后,方子安坐在住处的廊下将称好的药粉倒入陶罐之中扇起扇子熬制的时候,史夫人派了她的贴身婢女秋萍前来,请方子安去内堂凝月的居处一趟。 方子安不知是什么事,还以为是史凝月伤势反复,问那秋萍,她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方子安忧心忡忡的快步前往史家后宅,直奔史凝月的闺房小楼,进了门后发现史夫人正端坐外间喝茶。方子安连忙询问。 “老夫人,出了什么事?凝月小姐怎样了?” 史夫人微笑道:“瞧你紧张的,凝月好的很。她傍晚便醒了,这一次也不喊头晕了,精神好的很。晚饭还吃了一碗燕窝人参粥呢。” 方子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扶额道:“可吓着我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反复。这是好事啊,这说明伤势已经快好了。也许过几日便能下床了。” 史夫人笑道:“是啊,快好了。” 方子安道:“恭喜老夫人,凝月这次是大难不死,之后必然一辈子无病无灾了。这是渡了一劫呢。” 史夫人笑道:“是啊, 我也是这么想。也许命中该有一劫。” 方子安笑道:“回头得去烧烧香了。凝月现在还醒着么?我可以去瞧瞧她么?” 史夫人道:“她刚睡,说了一会子话,怕她累着便叫她睡了。”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也是,得继续静养,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才是。然则老夫人叫我来便是告知我这个喜讯是么?那我知道了,我得回去熬药。药还在炉子上呢。” 史夫人笑道:“交给别人熬吧。我叫你来是想问你几句话。” 方子安道:“老夫人请讲。” 史夫人点点头,放下茶盅,正襟危坐,肃容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喜不喜欢我家月儿?我要你说真心话,我不想听到任何违心之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平时可以跟人说假话,但是这时候我要你说真心话。” 方子安愣了愣笑道:“老夫人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史夫人板着脸道:“我自然要问,凝月这次出了这个灾祸,我心里很难受。我和夫君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无病无灾一世幸福快活。可是,女儿大了,她心里的事我们也不知道,而且有些事不能由着她性子来。我想你该知道凝月很喜欢你吧?” 方子安轻轻点头道:“对不住老夫人,是我的不对。凝月是个单纯可爱的姑娘,她对我错爱,我心中甚是感激,也很不安。但老夫人放心,我对凝月从未做过失礼之事,从未有过逾矩之行,这一点我可向天发誓。” 史夫人摇头道:“老身不是来追究你这些事的。凝月对你有情,这件事我和夫君都是看得出来的。我和夫君也商量过此事,但夫君认为这不是一桩好姻缘。这不是说你不好,夫君一直夸赞你聪慧过人,胆识过人,他对你是很喜欢的。但是……夫君说,你这一辈子必然会遭遇许多凶险,因为你是做大事之人,也是行事不计后果之人。必朝中那些事凶险的很,而你显然会卷入其中。若是凝月嫁给了你,这一辈子怕是要担惊受怕,难有幸福可言。所以,他不希望凝月和你有什么瓜葛。我说这话,你能明白么?” 方子安皱眉点头,低声道:“我明白。史大人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粗鄙莽撞,确实非凝月良配。这事儿我考虑过,我有自知之明。我跟凝月也说过。站在你们的立场上,我也能理解你们的心思。为人父母者,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安康宁。换做是我,也许也会这么做。” “好孩子,你能这么想,老身心里甚是感动和欣慰。”史夫人缓缓点头道。 方子安沉声道:“老夫人的意思是,要我从此不要再跟凝月接触是么?要我从此不要再扰她是么?” 史夫人笑了,轻声问道:“我若让你这么做,你会答应么?” 方子安皱着眉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方子安开口道:“老夫人,我也不想对你说谎。若是在之前,我会答应您离开凝月,不再跟她有任何的瓜葛。但是现在,我却做不到了。” 史夫人道:“此话怎讲?” 方子安道:“很简单,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了凝月了,我已然发誓一辈子要保护她,疼惜她。除非是凝月自己告诉我,她不希望再看到我,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史夫人皱眉道:“那是为何?是因为凝月受伤,你心中内疚是么?而你原来其实并不喜欢她,只是现在觉得愧对她?” 史夫人的话直接而尖锐,她也是精明人,对于方子安的心理倒也猜想的很是到位。 方子安缓缓摇头道:“不是。凝月受伤我确实内疚,但是情感之事岂是因为内疚便能违背内心的。凝月这次受伤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非常喜欢她的,而且一直是喜欢她的。只是之前没有察觉这一点罢了。她这次受了这么大的罪,这叫我明白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既然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又为何要遮遮掩掩,不敢表达呢?” 史夫人点头道:“原来你是悟到了这么多的道理。可是,月儿若是跟着你,你自己也知道她是要吃苦受罪的,你既喜欢她,便不该让她跟着你受罪不是么?” 方子安沉声道:“人生苦短,不如意的事很多,艰难险阻也很多。但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再苦再难也都不算什么了。比如说夫人你和史大人,据我所知,你们也经历过许多艰难岁月,但携手应对,如今方苦尽甘来。当初您和史大人成亲的时候,必是喜欢他这个人吧。若是担心跟着他吃苦,那您岂不是后悔死了。我会全力照顾身边之人,不会让她们受苦遭罪的,但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做到这一点。毕竟以后的事谁也难以预料。我想,真正相爱的人是不在乎磨难的,反而只图安逸,一旦大难袭来,反而会无招架之力。凝月是你的女儿,你当也明白她不是那种人。” 史夫人呵呵笑道:“果然口才了得,真是领教了。” 方子安正色道:“我绝不是耍嘴皮子,这都是我真心之言。” 史夫人叹了口气道:“然则倘若她爹爹不许呢?你当如何?” 方子安缓缓摇头道:“我不知道。婚姻大事,按理说是得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史大人当然可以阻止,我总也不能跟史大人吵闹吧。我能做的其实不多。但我的心意已经全部告知夫人了。只能到时候恳请史大人成全了。” 史夫人点头道:“好,老身明白你的意思了。老身就是想知道你对凝月的心意如何,现在老身知道你也是喜欢她的。那这事儿便可以继续下去了。倘若你不喜欢凝月,老身这一关你都过不去。子安,你很好,这几天也辛苦你了,你对凝月的关切,老身也看在眼里,我相信你会凝月好的。你可以去见凝月了。” 方子安一愣,愕然道:“老夫人这是何意?凝月不是歇息了么?” 史夫人笑道:“你进去瞧瞧便知道了。我也乏了,我去歇着了。你们不要说话太晚,凝月的身子还很弱,还得静养。” 史夫人起身往外走去,方子安呆呆站在外间片刻,转头看向内室,缓步走去。推开门,撩起珠帘之后。方子安惊讶的看见史凝月正站在门侧的位置看着自己,双目中泪水横流。原来她一直站在门口听着自己和史夫人的对话,适才自己的肺腑之言她都听在耳朵里。 “凝月!”方子安轻声叫道。 史凝月身子晃了晃,方子安忙跨步上前扶住,史凝月的身子就势倒在方子安宽厚的怀中。  正文 第一九一章 情定 史凝月傍晚醒来的时候,便跟自己的母亲史夫人有了一次长谈。其实回到家中静养的第二天,史凝月的伤势便迅速的恢复,也并非老是在昏昏欲睡。大多数时间里,她其实是清醒的。 但除了脑后的那一道伤疤之外,她的心里也有一道伤疤,便是方子安给她留下的伤疤。所以,实际上方子安来探望的时候,史凝月都是装作熟睡,不肯见方子安,因为她心里伤心。然而,今日傍晚,史夫人见她精神很好,陪着她吃晚饭的时候,两人说起了方子安。史夫人便将方子安在史凝月受伤之后为他注血,为她熬药,前前后后的忙碌的事情告诉了史凝月。史凝月闻之,心中大为震撼。她不知道,原来她的命居然是方子安救回来的,她身上居然流着的是方子安的血。本就对方子安爱之甚深,而且她也不是那种心机颇深的女子,所以此刻那些心中的怨恨便瞬间融化,化为急切要见到方子安的激动。 但是,史夫人却没有同意女儿的要求,她和史凝月也进行了一次长谈,仔仔细细的询问和甄别了女儿对方子安的情感。到这种时候,史凝月却也不愿隐瞒母亲,于是将自己的心迹全部说给史夫人听了。史夫人也曾年轻过,她听了女儿说的那些感受,便知道凝月是真的喜欢方子安了。但是方子安却并没有接受凝月的爱意,这让史夫人也觉得甚是意外。 史夫人告诉凝月,这件事她其实也看出了些端倪,跟她爹爹也谈过这种可能,可是被史浩一口回绝,说不可能答应这件事。史夫人也不隐瞒,将史浩的态度告诉了史凝月。史凝月当然是不愿意听到这种结果,她哀求史夫人,自己是真心喜欢方子安,希望史夫人能劝劝爹爹,成全她。还赌气说,除了方子安,她这一辈子不会嫁给任何人。 史夫人爱女心切,自然不想违背女儿的心意。但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方子安并不接受凝月的爱,史凝月一厢情愿,那还是白搭。而且,经过这次事情,即便方子安应允了,焉知不是出于愧疚和怜悯。而这显然不是史夫人和史凝月想要的结果。一个施舍怜悯来的情感是没有意义的。 史夫人出了个主意,便是由她出面跟方子安摊牌,问清楚到底方子安对凝月有无爱意,搞清楚真正的原因。史夫人告诉史凝月,如果方子安真的只是对凝月并无爱意而非因为什么别的缘故的话,要求史凝月便放下这段感情。毕竟强扭的瓜不甜。但如果不是因为方子安自己的原因,而是别的什么原因或者顾虑的话,便成全史凝月和他交往,并且会站在凝月这一边去劝史浩答应这件事。 史凝月斟酌之后答应了这个主意,她也感觉到方子安似乎对自己并非无情,一个人喜不喜欢自己,从他的眼神表情中便能看出来。况且方子安一直拿别的理由来搪塞,之前说是给了张若梅承诺,但张若梅的信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这个阻碍已经不存在了,他还是没有任何的表示。而且他又说什么自己粗鄙,自己跟了他会吃苦云云,显然这些理由都有些让人觉得蹊跷。方子安不是那种优柔胆小之人,他给出的这些理由跟他的性格不符。总给人感觉是有所顾忌。史凝月也很想知道到底原因是什么。 史夫人在外边和方子安的对话,史凝月全部听在耳中。方子安的一番表白心迹,史凝月听了又激动又欣慰。早已在里间泪流满面了。 方子安将情绪激动的史凝月扶到床上躺下,生恐史凝月这般激动会伤了身体,连连要她不要情绪激动。史凝月擦了幸福的泪水,慢慢平静了下来。 “凝月,你受苦了。这次可吓死我了。你可知道你的伤势有多么危险么?这一次真叫做大难不死了。你切莫情绪太激动,也不能因为伤势好转便爬起来到处乱走,谭妙手说了,这种伤势必须要好好将养恢复,否则最容易留下后遗症。比如头晕目眩,比如突然间失忆不认识所有人。你可不能掉以轻心。”方子安拉着史凝月的手柔声说道。 史凝月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方子安的脸,张口要说话时眼泪又流了下来。方子安忙替她擦泪,责怪道:“怎么越是劝反而越是流眼泪呢?” 史凝月娇声道:“我……忍不住。我这是高兴的。你放心,我就算失忆了,也一定会记得你的。你也瘦多了,本来脸上就没多少肉,这下瘦的颧骨都看得到了。你也受苦了。” 方子安笑道:“我受的什么苦?你那才叫生死攸关。你不知道,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自责到了极点。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太好了。” 史凝月轻轻点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福报来了。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身上流着你的血,你以后休想再甩开我了。我要缠着你一辈子不放。” 方子安轻轻点头,沉声道:“好,咱们纠缠一辈子,再也不分开便是。我以前是糊涂了,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子,我居然会拒绝,我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傻子了。” 史凝月嫣然笑道:“你现在变聪明还来得及,大傻瓜。可我偏偏便是喜欢你这大傻瓜,我也是个小蠢瓜。” 方子安呵呵笑道:“大傻瓜和小蠢瓜么?那倒是一对儿。” 史凝月咯咯发笑,方子安忙道:“不能笑,我瞧瞧伤口。” 史凝月侧过身去,方子安解开绑在额头的布带,仔细查看了史凝月的后脑的伤口。那伤口上已经结了痂,看上去恢复的很好。只是将来恐怕后脑处要留下伤疤,那里的头发怕是要稀少一些了。但那又算得了什么。 “恢复的很好,再有个几日,疤脱落了,便完全没事了。你要记着,脑子要是发晕,或者是有呕吐的感觉,那便要赶紧说出来。现在最怕的是震荡的后遗症,明白么?” 史凝月道:“知道了,我会好好静养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听娘说,你已经五天没回家了,我现在已经无碍了,你不用担心了,回家去吧。不然……春妮姐姐也是会担心的。” 方子安点头道:“好,那我便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哎,这件事可还没个完。现在你爹爹还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还不骂的我狗血淋头么?” 史凝月点头道:“怕是不光骂,搞不好还要打你呢。你倒是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不光是这个,他要是知道我们的事情,还不定怎么样呢。” 方子安默然点头,旋即笑道:“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你娘和你,还有我,咱们三个现在是一伙的。三个对付你爹爹一个,他也没办法。他可以打骂我,倒是无妨。可是你们母女是他至亲,他能怎样?总之,三比一,我们稳操胜券。你爹爹也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他不过是担心你跟着我以后受罪罢了。” 史凝月轻笑道:“是,我爹爹疼我。他不会怎么样的。可怜的爹爹哦,现在被我们孤立了。可是也是没法子。” 方子安笑道:“你爹爹不可怜。我现在特别希望我这次能考中进士。这样起码也让你爹爹心里安慰些。倘若我要是名落孙山,他怕是更加的要不开心了。” 史凝月笑道:“你一定能考上的,你都不能中的话,朝廷都瞎了眼么?那些主考官们都是傻子么?哎呦不对,我爹爹也是主考官,我这岂不是骂到爹爹了。” 方子安大笑出声,心情畅快无比。史凝月真的很可爱,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可爱。自己之前也不知是怎么蒙蔽了心智,因为担心她爹爹不高兴便居然拒绝了她,真是蠢到了极点。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方子安不想让史凝月过于劳累,于是道:“凝月,你好好的将养,我且告辞,过几日便来看望你。这几日你好生听话,脑子里不要多想其他的事情。过段时间等你康复了,我便择日上门来提亲。你说好不好?” 史凝月娇羞点头道:“好。你也莫要太劳累。回去后好好的歇息几日,我已然无大碍,你也不用担心我。对了,回去后替我向春妮姐姐问个好。” 方子安笑道:“我会的,那么,我便走了。” 史凝月攥着方子安的手道:“要走了么?好,路上小心。” 方子安笑道:“你可得先松开我的手,我才能走啊。” 史凝月脸上一红,轻声道:“我就是……就是舍不得。” 方子安看着史凝月娇美的面庞,听着她这句话,心中怜惜又激动。于是附身下去,在她淡红色的柔软的嘴唇上亲了上去。史凝月娇羞难抑,呼吸急促起来。方子安不敢多亲,忙直起身来道:“我走了,你闭了眼歇息吧。” 史凝月轻声道:“方……方郎……再见!” 正文 第一九二章 拜访 春日的清晨,空气清新怡人。昨夜一场春雨落下,后园中此刻更是春意盎然。枝头桃杏已经开花,花坛里的花草也有盛放之势,本来还不算茂盛草地也似乎一下子茵茵起来。 后园竹林旁的草地上,方子安练了两组力量,打了两套拳脚和兵刃之后,气喘吁吁的拿着布巾擦汗。正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段时间没有练习拳脚和力量,外加前几日输血过多之故,方子安竟然觉得有些吃力了。 方子安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自己,告诫自己不能贪图享乐而让自己的身体和技能荒废,无论如何要保持练习武技和身体,那对自己来说很是重要。虽然不能像以前在部队里的那般训练强度,但是起码也要有个两三成的强度才成。 歇息片刻,方子安继续练习几组飞刀和弓箭,正练得起劲的时候春妮捧着茶水从花坛后的石径上走来。 “夫君,歇息一会吧,喝点茶水。瞧你这满头大汗的,你可不要这么拼命,会伤了身子的。当心些。”春妮将茶盅放在一旁的花坛石阶上道。 方子安一扬手,叫了声:“着!”只见一柄飞刀电射而出,正中前方三十步外画着圆形标靶的靶心处的红点。这才拍拍手满意的走来。 春妮笑道:“夫君这一手用来打雀儿倒是不错。” 方子安翻翻白眼,心道:我这么高明精准的飞刀手法,你叫我去打雀儿。 不过倒也并不太在意,春妮出身普通,见识不广,倒也不用跟她计较。而且,她这话其实是夸赞之意。在她看来,雀儿最难打,飞刀能打雀儿那便很厉害的。 方子安端起茶盅来咕咚喝了两口,突然皱眉道:“这茶水什么味儿?” 春妮笑道:“这是参茶,是秦姑娘前天命人送来的。她说你需要补气血,叫我每天早晚泡一壶给你喝。我问了,这是长白山的野人参,很贵重的。” 方子安点点头,秦惜卿还是细心的,虽然自己并不需要喝这种补品,但秦惜卿的心意还是要领的。于是咕咚咕咚几口,将茶水喝个干净。 “春妮,家里没什么事吧,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昨晚回来的太晚,回家后便钻被窝睡了,也没跟春妮说话,此刻方子安才问及家常。 “哦,正要跟夫君说。钱公子和赵公子来找过夫君,说约着夫君出去游玩。我告诉他们你有事出门了,他们说过几日再来。还有,万家村万大龙头的大儿子来了一趟,万老伯叫他来问问夫君你春闱大考的消息以及打算什么时候出海。”春妮道。 方子安点头笑道:“钱兄和长林兄这是闲的无聊了,上次约了去灵隐寺游玩的,这也去不成了。万大龙头歇了两个月,估计也憋不住了。罢了,这些事,我知道了,回头再联系他们。” 春妮点头,又道:“对了,秦姑娘昨日派人来告诉我,说等你回来了便告知她一声。说你上次托她找的人她找到了,如果你有空闲便告诉她一声,她好替你引见。” 方子安一愣,旋即大喜道:“哎呦,她找到那个苏横了?这可是大事。一会让老黄派人去告诉惜卿一声,就说我回家了。让她安排时间约见这个人。” 春妮点头应了,开始动手替方子安收拾东西。方子安拉住了她。 “春妮,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方子安道。 春妮笑道:“是史家小姐的事情么?夫君是不是要娶她了?” 方子安愕然道:“你怎知道?” 春妮轻声道:“秦姑娘说的,我猜也是这样。经过了这件事,夫君自然要娶她了。挺好的,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是听说史家小姐知书达礼,为人大方。春妮先恭喜夫君了。” 方子安咂嘴道:“春妮……” 春妮摆手道:“夫君不必多说,春妮心里知道。你不必觉得有什么尴尬的,也不用担心我不开心。春妮嫁给你本就是侧室,夫君岁数也不小了,自然是要娶正妻的。史家小姐很好,她家世又好。史大人是朝中大官,将来夫君也能得到他的帮助。这是门好姻缘。秦姑娘都没意见,我又怎会有什么想法。” 方子安点点头道:“既然你这么通情达理,我也不多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些难受的,谁肯自己的丈夫喜欢别人?我只能告诉你,我一样是喜欢你的。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快乐,我会尽力保护你们疼爱你们。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春妮笑道:“夫君,我明白你的心情,你能跟我商量,可见你是尊重我的。男儿汉三妻四妾实属寻常,我又怎会那么小气。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在意。” 方子安叹了口气伸手将春妮搂在怀里,心中既惭愧又感动。这时代就是如此,女子地位低下,世风如此,她们其实心里或许有不满,但这种不满会被人称为是不贤惠,反而成了一种缺点了。男权社会的男人们便是用这种办法满足自己的私欲的,自己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方子安也不想太矫情,男人本就希望自己的女人多多益善,方子安内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真心对待她们,好好保护她们。 “这事儿我只是先跟你说一声,成不成可未必。毕竟史大人那一关要过。八字还差一撇呢,你心里知道便成了。”方子安道。 春妮笑道:“那还能不成么?夫君这样的人,除非史家瞎了眼不成。史大人一定会同意的。史小姐都差点没命,夫君又救了她的命,她身上流的都是夫君的血呢。那不嫁给夫君还能嫁谁?” 方子安笑道:“你倒是替人做主了。那可未必。” 春妮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有些嫉妒史小姐。不是嫉妒她的出身家世,而是嫉妒夫君对她那么好。若我有一天也流了好多血要死的话,夫君会不会为我注血呢?” 方子安忙道:“呸呸呸。说的什么话?什么不嫉妒,嫉妒这个。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注血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别说注血了,割肉我也愿意。” 春妮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有夫君这话,春妮便死也值了。” 方子安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于是搂着她温言安慰了一会,春妮倒也不是那种太矫情的人,倒也慢慢释怀了。 …… 午后时分,秦惜卿得到方子安回家的消息后来到了方宅。此来的目的自然是带着方子安去拜访那位苏橫。 两人也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上了马车后方子安便搂着秦惜卿一顿亲热,弄的秦惜卿娇嗔连连这才放手。秦惜卿整理着被方子安弄乱的衣物和发髻嗔道:“你现在是越来越放肆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这么无礼。马车外边便是人,你越发的不尊重了。” 方子安知道她只是佯怒,笑道:“小别胜新婚,我是控制不住自己。惜卿对我太有吸引力了。” 秦惜卿一句话便让方子安闭了嘴:“跟史凝月比起来,我们谁对你的吸引力大?” 方子安苦笑无语,秦惜卿倒也并不纠缠此事,当下两人谈及史凝月的伤情,方子安如实相告。知道史凝月伤势无碍,秦惜卿心中一块石头也落了地。方子安也将自己打算去提亲的事告诉秦惜卿,秦惜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淡淡而笑。 “好事,凝月很好,跟我也很熟络。她若嫁过来,是件好事。人也很好相处。不过史先生未必会同意,即便史夫人同意也是无用。这么一来,你这次春闱大考能否高中便不仅仅关乎你的前程了,而且关乎这件婚事能否能成了。史先生绝对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科举落第之人的。”秦惜卿道。 方子安叹息道:“是啊,史大人那里估计有一场雷霆风暴要来,我也只能受着。春闱能不能中,我也说了不算啊。但愿能成吧,不然怕是有些棘手。我也不希望史大人难堪,他若反对,我也只能慢慢的求他。” 秦惜卿笑道:“头疼了吧。想要娶个美娇娘哪里那么容易?” 方子安伸手去抱秦惜卿道:“这个美娇娘我先抱抱。” 秦惜卿笑嗔道:“莫胡闹,这是在外边呢,给我留些矜持成么?这事儿先不说了,过两日待她伤势更平稳些,我同你一起去看望凝月去。话说那苏橫的家也该到了吧。” 方子安打开车窗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只见阳光下四周树木葱郁,竟然不是在街道上了,而是在一处显得寂静荒僻的地方。方子安讶异道:“难道是出了城么?这位苏大师住的这么远?” 秦惜卿道:“他本住在无锡呢,去年才搬到了京城,早一年还找不到他呢。这里也不是城外,这是北门西北角的北关坊,偏僻些罢了。” 马车在一片葱郁的树林旁停了下来,坐在车辕上的沈菱儿跳下车来叫道:“姑娘,到了。” 正文 第一九三章 匠人 小道在葱郁的林间往前延伸,林中景色甚为优美,四周很安静,虽有鸟儿在树荫中欢叫之声,但却很雅静。沿着小道往前走了大约盏茶功夫,终于,方子安和秦惜卿听到了从前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前方空地上又一座宅院,宅院看上去规模也不太大,但是很明显是老宅子,因为门楼围墙上都爬满了青藤长满了乱草,整座宅院和树林几乎融为了一体。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更加的清晰了,似乎是冶炼打铁之声。 秦惜卿和方子安来到院门前的石阶上,叩门之前秦惜卿轻声对方子安道:“这位苏橫先生脾气不太好,一会你可莫要惹着他。就算他不愿意帮忙,你也不要捉急,可千万莫跟人吵起来了。” 方子安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便那么爱吵架么?但凡有本事的人才会脾气怪异,这苏橫越是脾气怪,便越说明是有本事的。” 秦惜卿笑道:“那可未必,你的那个什么蒸汽机太天马行空,没准要被人家当疯子看。” 方子安笑道:“他要是真正的大师,当明白我那是天才的设计。” 秦惜卿不想听让方子安自吹自擂了,白了他一眼,上前叩响院门。不久后,有人打来了门,是个衣着普通但是长相清秀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一眼看到秦惜卿便笑了起来。 “是秦姑娘啊,快请,快请。” 秦惜卿垂首行礼道:“苏大嫂,不好意思,又来叨扰了。” 那妇人笑道:“这算什么叨扰?这一位是?” 秦惜卿忙道:“这位是方公子,我的……我的朋友。我上次来便是应他之请,前来寻访苏大哥的。子安,这位是苏大嫂。” 方子安忙笑着拱手行礼道:“大嫂有礼了,在下方子安,叨扰了。” 那妇人笑着还礼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夫君在后院,我带你们去。” 方子安和秦惜卿连声道谢,跟着那妇人进了宅子,沿着洒扫的干干净净的小路穿过两座屋子之间的通道来到后院之中。那后院的面积比之前院大了两三倍,整个后园寸草不生,地面铺着细小的碎石和沙砾,倒像是个篮球场一般。院子中间搭着一个面积不小的草亭,里边摆着炉子铁砧堆放着各种杂物。此刻一个身材高大满头乱发的人正挥舞着铁锤,和一名健壮的少年一起在一个铁砧上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叮叮当当中,火花四溅,甚是好看。 那妇人领着方子安秦惜卿等人走到草棚之外,笑道:“我夫君不修边幅,成天邋里邋遢的,实在是抱歉的很。奴家去叫他来,你们且站在这里等着。你们这衣服都是绸缎的,火星一溅到便破了。” 方子安忙道:“大嫂,不用急,等苏大哥做完了活计便是。” 秦惜卿微笑着看了方子安一眼,心想:你倒是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那妇人笑道:“那也成,你们便先在此等一会儿,我去烧水沏茶送来。” “有劳了。”秦惜卿忙道。 妇人笑着离去,方子安和秦惜卿便站在那里看那苏橫和那少年打铁。那苏橫自始至终没有往方子安和秦惜卿这边看一眼,倒是那少年往这边看了几眼,低声说着什么,却被那头发乱糟糟的苏橫呵斥了几句。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那苏橫仿佛做不完的活,在那里忙活的不停。那少年明显有些吃力了,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气力那里够。又轮的是大锤,更加的吃力。终于一锤子砸下去砸歪了,正要成型的铁器一下报废了。 苏橫大声喝骂道:“混账东西,没吃饭么?锤子都拿不动?能做什么?” 少年嗫嚅道:“我没力气了,爹,要不歇会吧。” 苏橫骂道:“吃饭没见你少吃,干活便没力气。懒牛上场屎尿多。活这么赶,怎么歇息?” 少年红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似乎害怕苏橫的很,低着头不敢顶嘴。方子安见此情形,将外边穿着的长衫脱了递到秦惜卿手里。 秦惜卿低声道:“你做什么?” 方子安摆摆手,径自走到草棚下,伸手从少年手里接过大铁锤,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兄弟去歇口气,我来替你。” 那少年看着苏橫的脸色,苏橫看了一眼方子安,不置可否。手上的火钳却夹出了一块烧红的铁块,小锤在铁砧上一点,那便是要捶打的暗示。方子安轮起大锤开始打铁,一锤一锤又稳又准,力道拿捏的也恰到好处,苏橫讶异的看了方子安一眼,低头专心打铁。 一块铁很快成型,那是一个铁铲子的形状,是寻常务农百姓家中用来翻土开地的普通农具。方子安有些哭笑不得,这位被秦惜卿说的天花乱坠的苏大师居然打造的是普通的农具。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一连锻造了三十多只农具,有铁铲铁锨铁锄等。方子安跟那苏橫的配合很是默契,期间苏橫不断投来赞许的目光,脸上的冷漠也逐渐消失。终于,最后一只铁铲捶打成型,淬火之后被哐当一声丢在那一推铁制农具里后,苏橫终于沉声道:“完事了。” 方子安呵呵一笑,放下大锤伸手擦汗。苏橫朝着站在一旁的少年呵斥道:“将这些农具下午全部打磨好,傍晚送到城外的庄子里去。知道么?” 少年忙道:“知道了爹爹。” 苏橫这才看着方子安道:“多谢了。这是城外庄户人家要的农具,春耕在即,必须尽快给他们锻造出来,不然便误了农时便不好了。他们可是靠天吃饭的。” 方子安恍然,原来这苏橫这么拼命的打铁,却是给城外种地的农户打的农具,怕耽误了春耕。心里不仅对他增加了些好感。 秦惜卿走上前来行礼道:“苏大哥你好,惜卿又来叨扰了。” 苏橫将黑乎乎的大手抱了抱拳道:“秦姑娘你好,确实有些叨扰,这几天我忙的很。不过这位兄弟帮忙,今日的活算是完工了。若是我那小子跟我一起做,怕是要到下午才成。” 秦惜卿笑道:“这一位是方公子,我的朋友,便是上回我说要带他来给你们介绍认识的。” 苏橫看了方子安一眼道:“嗯,这位兄弟不错,是块打铁的料。” 秦惜卿差点笑出声来,方子安瞪了她一眼,笑道:“多谢苏大哥夸奖。赶明儿没饭吃,便来跟苏大哥当个学徒。” 苏橫正要说话,那妇人站在后门口叫道:“夫君,你忙完了么?教人家客人等了这许久,秦姑娘可是贵客。也太失礼了。回屋说话吧。” 苏橫点点头,大踏步进屋。秦惜卿将绸衫给方子安穿上,低声笑道:“小铁匠,活干的不错嘛。” 方子安作势用黑乎乎的手去摸她的脸,秦惜卿忙红着脸避开。 进屋洗了手之后,终于坐了下来。妇人端上茶水,那苏橫也换了身衣服整理一下发髻出来坐下。 秦惜卿笑道:“苏大哥,我和方公子今日来,是有些事想请教你。” 苏橫道:“有什么事直说便是。秦姑娘莫非要打个铁簪子不成?” 秦惜卿笑道:“苏大哥说笑了,是方公子有事请教。” 苏橫道:“这位兄弟说便是,不过我只是个打铁的,未必能帮得了你。” 方子安笑道:“是这样的,我从惜卿口中听到苏大哥的大名,知道你家传技艺高明,善于制作一些精密之物。在下最近也在钻研一些东西,但有些元件外边的铺子里的铁匠们实在是锻造不出来,所以想请你帮忙。” 苏橫皱眉摆手道:“这我可帮不了,我可不接活儿。那些农具都是免费帮百姓们打造的。你要锻造什么东西还是找别人吧。” 方子安愣了愣,笑道:“苏大哥,这东西对我很重要,我实在是没这个手艺。这玩意需要一个手艺精湛的大师才能帮我完成,所以才让惜卿想尽办法找到了您。还请帮个忙。” “那我可管不了,人人要我帮忙,我得帮到下辈子去。朝廷叫我去做官,帮着造浑天仪我都没干。我可帮不了你。”苏橫摆手道。 方子安和秦惜卿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这人果然不好说话。” 秦惜卿笑道:“苏大哥,奴家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帮方公子一回,奴家重金酬谢。” 苏橫皱眉道:“银子么?我可不缺银子。我干活从不为了银子干活。秦姑娘,我是看着你的面子。当年在无锡,你去唱曲儿,我受邀在列,免费听了你几首曲儿,所以觉得有些欠你的。要是一般人,我可没时间跟他们多言。” 秦惜卿闹了个大红脸,苏橫的意思是,我是给你面子,你可别强人所难。不然我面子都不给,直接轰出去。你拿银子说话,便是在侮辱我。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秦惜卿也不好说话了,屋子里只有苏橫唏哩呼噜的喝茶声。 方子安咳嗽一声道:“既然苏大哥不肯,我们也不强人所难了。这事儿便作罢吧。哎,我想出来的这东西终归是不能实现了。这世上恐怕没有能工巧匠能按照我的要求造出来的,咱们大宋的能人还是太少了。京城那些自称大师的,什么家传技艺的,祖上如何如何手艺精妙的,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一动真格的便现原形。我也能理解他们。毕竟靠着吹牛皮吃饭的,牛皮戳破了,便什么都没了。惜卿,我看咱们还是告辞吧。” “你说什么?你这个人跑到我家里来是来惹事的么?”苏橫被方子安的话激怒了。傻子也能听出来方子安指桑骂槐,说他沽名钓誉没本事。 方子安呵呵笑道:“苏大哥,我又没说你,我说的是别人。” 苏橫怒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听不出来你侮辱之意?” 方子安咂嘴道:“既然你听出来了,那就当是在说你吧。你不开心也没办法,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听说你祖父苏大人是我大宋第一巧匠,造出了惊世骇俗的水运仪。我所以以为你作为他的孙儿必是也得了真传的。可惜啊,我看你也只能给人打打农具了。打着你祖父的旗号混混吃喝罢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何朝廷找你去当司天监主事你不敢去了,不是你不想,而是司天监要制造很多浑天仪和地动仪这些精巧之物,而你根本办不到,所以你不敢去罢了。惜卿,你可真是的,要引荐也引荐些真本事的人给我,这些人你带我来作甚?浪费时间不是么?” 秦惜卿愕然看着方子安,心道:完了,说好的不吵架呢?你这话不是当面骂人么?哎呀,子安啊,你可真是教人头疼的很。  正文 第一九四章 精妙 (有能力的兄弟订阅一下吧。拜托了。) 苏橫气的暴跳如雷,正要发作。秦惜卿忙打圆场道:“苏大哥,你莫生气,方公子他不会说话。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我给您赔礼道歉。我们这便告辞,再不来打搅你了。” 说罢秦惜卿忙上前拉着方子安的胳膊往外走。方子安呵呵而笑,任凭秦惜卿拉着自己往离开。一边走,一边口中还低声数着:“一、二、三、四……” ‘五’还出口,便听身后苏橫喝道:“站住!” 方子安一笑,低声道:“五息还没到。” “你们平白无故的跑来羞辱我一番就这么走了么?岂有此理。当我苏橫是好欺负的么?今日你们必须把话说清楚再走,否则,这事儿没完。”苏橫大声喝道。 秦惜卿转头赔笑道:“苏大哥……” 苏橫道:“秦姑娘,不关你的事……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方子安也几乎同时道:“惜卿,不用多言,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我骂他的。” 秦惜卿无可奈何,皱眉看着方子安心中气的要命,赌气道:“你便闹吧,我就不该带你来。” 方子安恍若未闻,转回身去看着苏橫道:“我难道骂错你了么?你又没本事,却装作有本事,这便是沽名钓誉欺骗世人,难道不该骂?你若真有本事,便证明给我瞧瞧。若是我骂错了,我给你磕头赔礼道歉便是。若是你证明不了,那便是我骂对了。我不但要骂,离开后我还要大肆宣扬,揭穿你没本事的真相。” 苏橫气的肺都炸了,他还从未见到过这种无耻之人。他虽然只是个匠人,但他这一辈子还没有被人这么当面羞辱过。 “很好,我便证明给你瞧。到时候,我要你在集市上当着许多人的面给我磕头赔罪。你敢不敢?”苏橫怒道。 方子安大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错了我便认。就怕你没这个本事。你如何证明?” 苏橫大踏步进了西厢房,不久后搬出一个木箱来,从里边取出一物拿在手上。方子安等人看得真切,那居然是一只黑魆魆的巴掌大的蛤蟆模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你儿子的玩具么?哈哈哈。”方子安大笑道。 “瞧好了,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苏橫冷声喝道,伸手将铁蛤蟆侧首的位置的铁杆拧了几把,然后将铁蛤蟆丢在地上。那铁蛤蟆在地上顿了顿,猛然蹦了起来,蹦出半尺远。紧接着又是一蹦,又是一蹦,连蹦七八次,从屋子里蹦到了后门口才停在那里。 “啊!那是活的么?怎么能蹦跶?”秦惜卿惊呼道。 苏橫冷笑道:“活的算什么本事?全是铁的。那小子,这算不算高明的本事?” 方子安心中也自惊讶。这种东西在后世自然不算什么,无非便是上了发条,连上机轴带动活动的青蛙四肢蹦跶罢了。但是,这是在大宋朝,这玩意不但涉及发条所用的韧性冶钢的技术,更要知道机轴齿轮联动的技术,而且那蛤蟆的蹦跳方式是通过不规则的曲轴实现的,那可就不简单了。 “有些门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让我来猜猜,是不是里边有一卷带着弹性的薄钢卷,拧紧之后一松手,它便自动还原,带动齿盘之后让这铁蛤蟆的后退蹦跶起来。是不是?”方子安道。 苏橫有些讶异,眼前这人居然明白原理,这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要知道这玩意看似简单,但是真正明白其原理人甚少,居然被这厮一眼看穿了。 “你也有些门道!好,这还真的不算什么,那你再瞧这个。” 苏橫伸手从木箱子取出尺许长的一物来,秦惜卿看清之后惊呼了一声往方子安身后躲了起来。方子安也看清了那是什么,笑道:“不要怕,那是假的蜈蚣罢了。” 那确实是一只蜈蚣,尺许长的身子做的栩栩如生,须腿都是细细的铁棍制作而成。蜈蚣号称有百足,但这蜈蚣却没有那么多,只有十来对常常拱起的铁腿罢了。每一对腿都安装在一截身体上,然后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 “瞧好了。”苏橫将安置在蜈蚣头顶上的旋钮旋转了七八圈,里边的机簧发出咔咔咔受力的声响,然后苏橫将那铁蜈蚣放在地上,送开了手。那铁蜈蚣咔咔咔的动了起来,摇头摆尾,长须抖动,十对长腿在地面上爬动,连接起来的身子居然还会一节一节的拐弯,在地上爬了好几圈。 方子安惊愕的看着这一切,心中赞叹无比。这铁蜈蚣显然也是用机簧带动的,但是比那只铁蛤蟆可要复杂十倍甚至百倍了。蛤蟆只需后退弹跳便可,那铁蜈蚣可是要十对脚都爬行挪动的。这不仅是机簧之力,更需要内部的机械进行联动,且最难做到的便是全部协调一致。那蜈蚣的长脚要想迈步,更需要用到曲轴牵引的手段,仔细细看,可见每一只长脚在关节处都有一根细如发丝的铁线相连。蜈蚣每迈出一步,靠的是这根细丝牵引发力,利用内部不规则的曲轴将其偏转往前落下,这其实是极为高明的机械制造的手段。 方子安知道,他找对了人了。这苏橫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他是真正的大师,真正的能工巧匠。当然自己之前也并没有真的认为他没本事,那不过是激将法罢了。但是苏橫展示了这两件东西,已然足以让方子安震撼无比了。 “如何?这可算能入你法眼?”苏橫看着方子安惊愕的样子,得意的冷笑道。 方子安快步上前,拱手行礼道:“苏大师,在下鲁莽,有眼不识高人,心服口服。我认输便是,你说去哪里人多,我给你磕头赔礼道歉便是。认赌服输,我绝不食言。” 秦惜卿皱眉看着方子安心道:早告诉你这苏橫身怀绝艺,你偏不信。这下可丢脸了。倘若真磕头赔罪,那可真是成了大笑话了。 苏橫冷笑摆手道:“罢了,我怎会跟你这个后生计较。年轻人,为人处世不要那么武断嚣张,不要出口伤人。这世上很多事你都没经历过,岂能信口雌黄,攻击他人。叫你学个乖,这是遇到了我。若是别人不依不饶的话,你怕是要在中河大街上跪着磕头了。” 方子安点头道:“苏大师所言极是,方子安受教了。多谢苏大师宽宏大量。不过……在下斗胆问一句,苏大师制作这铁蛤蟆和铁蜈蚣虽然精密精巧,但有何实用的价值呢?打个锄头还能锄地挖土,打个镰刀还能割稻谷,这两样东西除了给令公子当玩具玩,又有什么用?” 苏橫皱眉道:“这是技艺和手段,这是制作物件的巧思和能力,你懂什么?实用?暂时我还没想这些。” 方子安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苏大师有这等手段,怎不用来制造些实用之物,造福大众?暴殄天物,岂非令人惋惜。” 苏橫皱眉瞪着方子安不语,他何尝没有这样的遗憾。但是这种机械装置是很难实用的。卷钢发条之力能做什么?力道不持久,又不强劲,很多事都是没法做的。这其实也是他纠结的地方。可是他确实没有办法去解决此事。 “苏大师,我今日来拜访,便是带来了我的一种可让苏大师发挥精妙手艺的东西,而且可以实用。我有构思,你苏大师有制作的技艺和能力,你我合作,必惊天动地。这才是我今日来拜访的原意。之前那些言辞只是激将之言罢了,绝非对大师不敬。”方子安道。 苏橫皱眉正要拒绝,这厮绕来绕去还是绕到要帮他做事的事情上,苏橫之前便不肯,此刻又怎肯答应。 “你先莫拒绝,容我展示给你瞧了之后,你再决定愿不愿意帮我。你若觉得还是不肯帮我的话,我立刻告辞,再不来纠缠打搅。你觉得如何?”方子安说着话,也不等苏橫开口,便将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打开,拿出一大叠上面画满了构造零件的图纸来,展开在苏橫面前。 苏橫虽有心不想看,但是作为匠人的好奇,看见奇形怪状图形便有了一种想瞧一瞧是什么东西的欲望,于是伸手翻阅图形。方子安在旁低声介绍工作的原理和构造以及使用的远景,苏橫越看越是惊讶,越听越是觉得这东西精妙,神色已然大变。 “你是说,用蒸汽之力可以推动这东西运转,代替人力和骡马之力?蒸汽之力有这么大?”苏橫终于问出了这句相关的问题。 方子安心中大喜,他知道,苏橫动心了。就像老饕看见美食,色鬼看到美女,酒徒看见美酒,赌棍见到骰子一样。一个精于制造,善于奇巧淫技的工匠看到一个精妙设计的物件时,必然会动心。这是肯定的。方子安心里知道,很快苏橫便会同意帮自己制造此物,自己只要打消他的疑虑便可。 正文 第一九五章 约法 在方子安的详细介绍之下,苏橫弄明白了方子安要造的是什么东西。他既震惊又有些钦佩。从他的经验来判断,他认为这个叫蒸汽机的东西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苏橫其实一直在苦恼于自己所拥有的技能并不能带来什么实际的应用。这是他一直困扰自己的想法。 苏橫的祖父苏颂是闻名天下的人物,醉心于各种冶炼制造的钻研。很小的时候,在他目睹了祖父和别人合作完成的像是一栋楼一般庞大的水运仪的精美和精美之后,他对祖父佩服的五体投地。祖父之所以能够扬名天下,便是因为这座水运仪。那是祖父的代表之作。那也是祖父为世人称颂和赞扬的实实在在的功绩。而自己,尽得祖父真传,但更多的是被称为苏颂的孙儿,远远没达到祖父达到的高度。 从技艺上来说,苏橫自认为已经不逊于甚至超过了祖父的技艺。他潜心钻研造出来的铁蛤蟆铁蜈蚣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为了给儿子当玩具。那是他对机械曲轴传动等各方面潜心钻研之后的实验品。而这一点,自己的祖父苏颂也未必能做到。他实际上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但是,这些东西完全无法应用到实际之中,造出实用的东西来,这正是他的苦恼。 苏橫之所以从无锡老家搬到京城这座祖父苏颂曾经居住过的老宅子里,便是希望自己能时时刻刻的记得,自己距离祖父苏颂的距离还远的很,什么时候自己也能造出像是水运仪那样既惊世骇俗又具有实际之用的精密之物,自己才能称得上是祖父的亲传孙儿,才能被人称之为大师。所以,方子安的这个叫‘蒸汽机’的东西,实实在在的击中了自己的内心。 “您可听明白了么?没明白的话,我再解释一遍。这个蒸汽机的原理便是,用锅炉烧水产生的高压蒸汽推动气缸活塞往复……双缸蒸汽往复来回,可推动连接的轴进行位移,从而带动曲轴和齿轮进行转动……将蒸汽之力转化为可利用的力道。比如装在大船上的话,连接螺旋铁桨,转动时可推动船只前进。若是装在大车上的话……” 方子安不厌其烦的解释着图纸,包括总成大图和各个曲轴形状设计的目的,齿轮大小的作用以及内部结构的精密关窍之处。 其实,方子安心里并不想将这样的大秘密跟其他人分享,但是,方子安在第一次试验之后已经明白自己的局限性。光凭自己是无法弄出可实用的蒸汽机的。所以他只能找人合作,而苏橫无疑是合适的对象。从自己知道他免费为百姓打造农具,怕误了农时的举动之中,方子安便知道苏橫是个人品不错的人。而且当他展示了那两件作品之后,方子安更是明白这便是最好的合作对象。所以,他好不犹豫的将这个大秘密跟苏橫进行详细的分享。 苏橫摆手打算了方子安的话,沉声道:“方公子,你不用说了,我完全明白这图纸上的所有器件的形状大小以及它们的目的和作用。我苏橫也算见多识广,但今日所见此物让我大开眼界,也对方公子深深佩服。方公子居然能设计出这样的东西来,这让苏某惭愧无地,同时也甚为兴奋。这‘蒸汽机’如果能造出来应用,必将轰动世人,惊世骇俗。没说的,我愿意加入其中,为此事贡献心力。” 方子安大喜过望,大笑道:“哈哈哈,早知道苏大师能这么识货,这么爽快,前面我还说那些废话作甚?还搞什么激将法?” 苏橫淡淡一笑道:“方公子原来是激将法。我却是上当了。” 方子安笑道:“当然是激将法,否则我怎会那般无礼?再说,你是惜卿引荐的人,我就算不给你面子,也得给惜卿面子不是么?” 苏橫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秦惜卿,沉声道:“看来二位渊源颇深。我早该看出来了。” 秦惜卿微笑道:“莫要乱猜苏大哥,你们还是谈你们的正事。” 方子安知道秦惜卿是不肯公开承认此事的,这件事目前还不宜公开。 “苏大师当战决定加入,和我一起将这‘蒸汽机’搞出来么?”方子安问道。 苏橫道:“当然,我向来一言九鼎。” 方子安点头道:“那好,那我们便该谈谈一些合作的条件了。” 苏橫皱眉道:“条件?什么条件?” 方子安道:“很简单,我们订个协议,约法三章,明确一些东西,才能正式开始合作。说白了便是……丑话说在前面。” 苏橫心里有些不太舒服,这个人还真是繁琐的很,合作便合作,还搞什么约法三章,真是多事的很。但一想,或许有些事说清楚了会更好,免得以后麻烦。 “好,便听听你的条件就是。”苏橫道。 方子安点头道:“首先,这东西虽然是我的想法,但我的能力尚不足以制造出来。况且此物尚需完善,需要你的大力帮助。这东西倘若造出来了,并且能实用的话,必将青史留名,名垂千古。鉴于此,我愿意让你成为共同制造此物的合作者。也就是说,将来别人谈及此事时,这便是你我共同制造之物。你可愿意?” 苏橫笑道:“方公子如此大度,苏某感激不尽。但这让苏某心中有些愧疚。似乎有夺人所爱之嫌。” 方子安摇头道:“我说了,没有你的帮忙,我制造不出来此物。当然算是共同的产物。就好像当初尊祖父苏大人一样,当年那水运仪不也是他和志同道合的好友,另一位精通天文算数仪器制作的奇人韩公廉合作制造出来的么?我们便也效仿先辈佳话,一起合作,将来必也是一段佳话。” 苏橫再不推辞,点头道:“说的好。便是如此。” 方子安道:“第二条。此物制造破费钱财。所有的费用我可以出,但是既然你也是共同制造之人,那我便不付你工钱了。你出人,我出钱也出人,咱们各算一半,将来这东西能卖钱了,咱俩对半分钱。” 苏橫呵呵笑道:“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我若爱银子,不知有多少人请我为他们打造东西呢。我不出银子,我也不拿银子,我只要名,不要利。名你给了,利我分文不取。” 方子安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你知道这东西成功之后,会有多么值钱么?会有多少人会想花银子买么?” 苏橫摆手道:“金山银山我也不要。” 方子安想了想道:“罢了,那这样,将来赚了银子,我会分给你的,只是咱们协议上不说便是。反正你也打算一文不取,到时候给多少银子,我凭自己的良心。你不用银子,苏大嫂还有你儿子还是要的,将来你儿子娶妻生子买宅子,那不都得花银子么?是不是?” 苏橫笑道:“你嘴皮子厉害,想的多,便依你就是。这一条我也同意了。” 方子安得意的笑,一旁的秦惜卿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里叹息道:“我的郎君啊,你什么时候不这么市侩气便是个完美的人了。你这一条,不但苏大哥的工钱一文没了,以后赚了钱他能拿多少也是凭你的心情,这也太过分了。” 那便厢方子安又提出了第三个条件。 “苏大师,第三个条件是顶顶重要的条件,那便是,从现在起,关于这东西的一切你都必须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以你之能,必然很快便明白制造的工艺和原理,弄清楚此物的精髓之处。甚至无需我提供图纸,将来你自己也能造出来。我要你对天发誓,无论将来出了什么情形,或者你我闹翻了脸分道扬镳了,又或者出了什么其他的意外情形,你都不得私自为他人制造此物。说白了,此物不管能不能造出来,那也是你我不宣之秘。如何使用支配,也只能由我说了算。你能答应么?” 苏橫的脸色再一次变得难看起来。方子安进一步的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你苏大师,但是有些东西必须说清楚为好。我们尚不能知晓此物造出来之后带来的变化。就像是咱们合作造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刀一般,这刀只能攥在我们手里。倘若别人也有了这宝刀,又拿去杀人抢劫防火作恶,这笔账岂非要算到我们头上。所以控制在我们手里,便不虞有其他的差错。你说是不是?我这也是为了你我的好。” 秦惜卿白眼飞上了天,方子安真会胡言乱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被他硬扯在一起。他还真是会诡辩的很。 苏橫哪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听了方子安的比方觉得有些道理。加之他也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于是点头道:“罢了,这一条我也应了便是。” 方子安大喜,当下取了笔墨,写下约法三章,定下合作之约。苏橫不但对天发誓,还书面写下绝不私自制造蒸汽机的保证。两人签字画押,协议已成。 约定了明日一早方子安来此正式开始制作之后,方子安这才心满意足的和秦惜卿告辞离开。 路上,方子安心情大畅,哼起了自己的经典曲目‘捉泥鳅’,秦惜卿在旁白眼一个又一个的飞来飞去,又好笑又好气。  正文 第一九六章 分歧 三月二十五,春闱大考已经过去了十三日,紧张的阅卷评定也进入了第十三天。 一般而言,大宋科举大考只设两名主考和若干副考便可,但本次春闱大考因为人数众多,故而一改往年之例设立了三位主考官,连同副主考以及参与评阅考卷的人员达到了二十七名。 朝廷要求一个月内公布科举结果,也就是所谓的放榜。但是,一般而言都会提前在十五日左右便可放榜。一来照顾举子们急切想知道结果的心情,不必拖延结果。二来,很多举子们远离家乡来到京城,在京城呆的越久,开销花费便越大。这对于绝大部分家境一般的举子都是沉重的负担。三者,阅卷人手足够的话也无需一个月的时间。那个限期只是给予阅卷者足够的时间,免得这为国取士之事变得仓促罢了。 主副考官和参与阅卷的朝廷官员们其实也希望早日结束这个工作。毕竟这大宋科举极为严格,所有考官和参与阅卷监考的官员们从命题敲定和身份任命下达开始,便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这便是大宋朝的锁院制度。其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为了防止发生泄露试题和杜绝科举舞弊案的发生。所有出题监考阅卷的官员完全被限制在贡院之中活动,严禁同外界有任何的接触。所以,在春闱前半个月左右,这些人便已经不能见任何人,一直延续到全部阅卷结束之后,期间长达一个多月时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是很难熬的,堪比是在坐牢一般。所以,阅卷录取工作早一日结束,他们便可早一日回家。这也是大考放榜一般提前十天半个月便完成的原因之一。 贡院进贤楼是此次大考的阅卷之所,一共三层的小楼,最上层是几位主副考官的住所,中间一层是主考官的阅卷商议评定的公房,而最下层的大厅之中,则是二十多名参与阅卷的官员们集中阅卷之所。 阅卷的过程也不复杂,但却工程浩大。第一步是进行试卷的誊写。为了杜绝在考卷上标记记号或者是字迹辨认上作弊,所有的举子答卷都讲会被统一用馆阁体正楷字誊写在专门的纸张上。一万八千多份考卷,抽调选拔来的五十名国子学太学的学子在专人监督之下没日没夜的誊写了三天三夜,才将所有的答卷誊写完毕,编号对照一致。这之后才正式进入阅卷环节。 阅卷自然不是主考官们亲自将所有的答卷都亲自过一遍,那岂不是要将他们累死。大致的流程是:主考官跟众阅卷官说明了每一场考题的大致思路,提出评定优劣的要点之后,便由阅卷官员按照主考们给出的阅卷思路进行初评。一万八千多份举子的答卷,在初评结束之后便会只剩下十分之一左右的优秀答卷,而这些优秀答卷才最终进入主副考官们的视野之中,进行更为精细的阅卷和评定。这其实才是最为关键和繁琐的一步。 初评时,主副考官们在旁巡视监督,初评淘汰的答卷,主副考官会随时进行随机的抽查。每天都会抽查上百份进行复评,以防阅卷官员们遗漏和舞弊,或者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而故意作祟。每一份考卷上都有阅卷的记录,何人阅卷,何时阅卷,淘汰的理由为何,都将有详细的记录。一旦有明显的错谬,阅卷者将要被严厉追责,甚至审讯拿办。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种种的举措,虽不能说完全能杜绝作弊和不公,但基本上能够保证整个科举的阅卷评定过程的公正,对绝大多数人是公正的,那便是成功的科举制度了。 进入阅卷的第十三天,初评已经三天前结束了。二楼三位主考六位副考在二楼大堂已经亲自阅卷三天。一千多份优秀答卷已经评阅过大半,再有一两天时间便将全部结束。这当中将会产生数百名幸运儿,他们将按照评定的结果分为一甲二甲和三甲,全部将成为入仕的幸运儿。 长条形的大桌案上,堆积着大量的誊写过的答卷。几名主副考官都在聚精会神的阅卷,读到好的文章,也会赞叹几声,互相的传阅欣赏品评一番。大多数时间里,万俟卨和汤思退两人交流的多,而另一名主考官史浩则是静静的浏览着答卷,不时用手中的笔在答卷上写下考评之语。毕竟就算是身为主考官,取谁不取谁也是要给出理由的,而非是纯粹凭着喜好。 天色渐暗,灯已经掌起来了。为了尽快结束评阅工作,今晚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混账!这答卷是谁评阅的?这样的大逆不道的文章怎么能让他过关?元忠兄,你瞧瞧这篇文章,简直大胆,这是对皇上,对朝廷,对秦相的无耻攻击!居然让过关了。”一片纸张翻动的寂静中,汤思退忽然恼怒的大声道。元忠是万俟卨的表字,他的话便是对着万俟卨说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抬头看着他。万俟卨皱眉道:“汤大人莫激动,我瞧瞧。” 汤思退将答卷递给万俟卨,万俟卨接过去快速的读了一遍,眉头紧皱,抖动着那张答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岂有此理。确实可恶,这样的答卷也能过关?立刻打下去。举子当中居然有这样的人,值得警惕啊。汤大人,看来有些事得加强警惕,以防这样的思想蔓延了。秦相说,许多人内心里存在和朝廷之策抵触的情绪,读书人中最盛,看来不是虚言啊。这名举子不但要黜退,而且之后要查出他的身份,看看这样的想法是谁灌输给他的,他是跟谁学的这些荒谬不道之言论的。” “元忠兄所言极是,必要彻查!”汤思退道:“阅卷者也要查,让这答卷过关,这阅卷者也有问题。” “对,也要查。”万俟卨捏着山羊胡子点头道。 那封答卷被万俟卨丢在了一旁的一大摞高高的答卷之中,那是所有被筛选淘汰之后的答卷。躺在那摞答卷之中的答卷的主人们虽然过了第一关,但第二关已然被淘汰,他们的命运已经被注定。 评阅完手中的一份答卷之后,史浩的心情有些不太好。至今为止,他对举子们的答卷都不太满意。特别是最后一题策论上,关于中兴的题目几乎没有几个人敢于针砭时弊的,这让史浩很是有些失望。他出这道题的目的便是要看看现在的大宋举子对于大宋的中兴还抱有怎样的看法,能不能提出一些好的建议。同时也要看看,时间过去了数十年后,大宋朝对于中兴之望抱有信心,对于靖康之耻还难以释怀的人还有多少。是否已经忘了大宋的在不久的过去才经历的惨痛以及现如今苟安现状的事实。可是,他越是阅卷,越是心中失望心冷。 他在面前那答卷的文章后面用毛笔写了‘隔靴搔痒,顾左右而言他’的评语之后,站起身来将答卷拿起来,走到那堆被淘汰的答卷旁边,将手上的答卷摆了了上去。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扫到了下边一张答卷露出来一角,看到了那上面写着的几句话。 “……今虏酋庸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君臣之间.日趋怠惰。自古夷狄之强.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稽之天时,揆之人事,当不远矣。不于此时早为之图,纵有他变,何以乘之。万一虏人惩创,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业归他姓,则南北之患方始。又况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 史浩读了这几句眉梢抖动,脸色大讶。忙伸手将那张答卷抽出,聚精会神的从头读了起来。一篇中兴论读完,史浩拍案叫绝,大喜过望。 “写的好,写的好啊。如此雄文,堪称绝妙。这才是此题中之要义。”史浩大声赞叹道。 万俟卨和汤思退都诧异的转头看着史浩,却听史浩诘问道:“这是谁将这份答卷都黜退了?这不是瞎胡闹么?这不是笑话么?” 万俟卨和汤思退都站起走了过来,一眼便看到那张用黑笔打了个黑叉记号的那张答卷。再一看文章,便是之前自己两人严厉批评说要彻查的那张考卷,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老夫和汤大人的决定,史大人,怎么?你有疑义么?”万俟卨沉声道。 史浩皱眉道:“你倒是说说这答卷哪里不好了?前面几篇写的中规中矩,后面这一篇中兴论却是精彩之作,言辞恳切,道理通畅,辞藻锐利,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这是我到现在看到的难得的好文章。不说可点前三,起码也在一甲之列吧。你们怎么给淘汰了?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万俟卨和汤思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恼怒。史浩大言不惭,居然敢如此指谪自己两人,那可太无礼了。 正文 第一九七章 反驳 三名主考官中,万俟卨是参知政事,汤思退是枢密院同知,都是二品朝廷大员,身份尊要,权势颇大。而史浩的官职却有些拿不出手了,因为史浩的正式官职不过是国子监的博士而已。轮品级,不过是正五品的文官官职而已。而史浩的兼职其实不值一提,侍御史这个官职是言官的身份,很多官员都身兼这个官职,只是为了让他们有资格上奏言事罢了,可不是什么实权之职。 所以,若是以官职等级的高低而论,史浩甚至不能再万俟卨和汤思退面前站着说话。 然而,在此次科举大考之中,三人同时为主考官,则是平起平坐的局面。皇上说了,三名主考不分主次,遇事商议而决。在这临时的差事中,硬是将三人拉到了同一等级上。这件事本身就让万俟卨和汤思退很恼火了。更何况,这一次的科举本来是秦党将主考官包圆了的,可是这史浩硬是仗着皇上对他有所好感而不要脸的毛遂自荐,抢走了一个主考官的职位。秦桧很生气,万俟卨和汤思退也很生气。 此次科举之前,秦桧便跟万俟卨和汤思退等人说过。朝廷如今取士,必须要严格把关。一些妄图为岳飞等人翻案,将和议看做是向金人屈膝,怀有异见不满的想法的人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入仕的。所以这一次的科举必须要完全操控在自己的手里,任何有这样的想法的举子,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点点,都将不可能高中。 本来这件事并不难办,如果所有的主副考官都是自己人的话,这件事轻松简单,毫无困难。可是,这个史浩半路上杀进来,夺了一个主考的位置后,整件事便变得有些难以操作了起来。因为同样作为主考,史浩拥有否决之权。按照评阅的原则,取士的规则是三人一致达成共识,都无异议的情形下,举子才会被录取。如果有一人反对,则行不通。这便让秦相的打算落了空。 所以,在大考拉开序幕的时候,三位主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汤思退便话里有话的暗示过史浩。 “按照朝廷的规矩,我们三人同为主考,不分大小高低。但是本官却是明白,做事不能没有轻重主次之分,主事也不能同时多人主事。要办好这次大考的差事,咱们三个必须保持一致,且必须要有人出来主事才成。我的建议是,万俟大人官职最高,年纪也长,所以我是会尊从万俟大人的意见的。这会让这次差事办的更加的顺畅些。毕竟我们三人都身负重责,绝不能把差事办砸了,那将辜负皇上的信任。” 这话其实便是说给史浩听的,告诉史浩,你也应该像我一样,唯万俟卨大人马首是瞻才成。史浩当然听得懂,但是他并不接茬。史浩这一次争取主考官的位置便是避免被秦党一手遮天,将他们的党羽全部弄进朝廷里,又怎会唯别人马首是瞻。不过史浩自己也有打算,他也并不想搅局,只要那两人做的不那么过分,那么自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考如此重要,自己也不想搞砸。 虽然史浩没有表态,但在过去的几天里,三人之间的合作还算是融洽。评阅考卷开始之后,史浩也并没有特别的同两人为难。有些举子的答卷其实史浩是很不想让他们通过的,但是万俟卨和汤思退若是都同意了,史浩也不过是提出一些疑义,两人若不肯接受,史浩也不会去闹僵此事。 但是现在,当史浩看到被万俟卨和汤思退黜退的这名举子的文章后,他决定必须要力争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那一位举子,但那不重要。能写出这篇文章的人,必不会成为秦桧党羽。而且,那文章有理有据言辞恳切,写的极好。无论于立场和现实都很对自己的胃口。 “史大人,这名举子的文章里充满了叛逆之言和大言不惭。我和汤大人一致认为,这种人是不能让他入仕的。史大人,本官知道你爱才,说实话,这名举子的文章文采不错,但你莫忘了,我们是为国取士,取得是对朝廷有用的人,而非是这种妄议朝廷大政,自以为是,胡言乱语之人。”万俟卨沉声说道。 史浩皱眉道:“我不知道这篇中兴论中哪里有万俟大人所言的那么严重。我出此题,不就是要让举子们畅所欲言,提供治国方略的么?万俟大人说的话我可真是有些不明白。” “畅所欲言也得有分寸,这名学子的文章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攻击,是否定朝廷既定的政策,难道你没看出来么?”汤思退大声道。 史浩冷笑道:“汤大人说的这么严重,我怎么却没看出来?是本官才疏学浅了么?” 万俟卨冷声道:“史大人,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你看了这篇文章了么?你瞧瞧这一段:‘自古夷狄之强,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稽之天时,揆之人事,当不远矣。不于此时早为之图,纵有他变,何以乘之。万一虏人惩创,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业归他姓,则南北之患方始。又况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这段话什么意思?这不是要朝廷改变和议之策,主张收复北地么?拿北地的老百姓来说事,说他们若是被金人统治的时间长了,便忘了是我大宋之人了,那这种话来污蔑和议之策,这不是攻击是什么?” 史浩大笑道:“他说的难道不是实情么?主张尽快收复失地难道不对么?和议是和议,但和金人和议是否意味着便不存收复之望?你拿这话去问皇上,问问皇上心里怎么想的?朝廷和议难道不是无可奈何之举么?和议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不是稳定社稷,发展国力,以待将来实力足够时反攻收复失地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偏安东南?置半壁沦丧山河于不顾,置北地沦陷的我大宋百姓于不顾么?这话你若敢说出来,我便同意你的说法。” 万俟卨瞪着史浩不说话,他当然不能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就算是秦相也不敢这么说。秦相提出和议之策也是说要保住东南社稷,发展实力他日以图。谁敢公开说放弃北地,那岂不是要成为千古罪人。 “那这一段呢?‘今陛下慨念国家之耻,励复仇之志,夙夜为谋,相时伺隙。而群臣邈焉不知所急,毛举细事以乱大谋,甚者侥幸苟且,习以成风。陛下数降诏以切责之,厉天威以临之,而养安如故,无趋事赴功之念,复仇报耻之心。岂群臣乐于负陛下哉?特玩故习常,势流于此,而不自知也。’。我问你,这段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攻击朝廷官员么?一个小小的举子,谁给他的胆量攻击朝臣?说什么‘群臣邈焉不知所急,毛举细事以乱大谋,甚者侥幸苟且,习以成风。’。好大的口气。朝廷上下官员,你我这样的人在他口中都成了废物了。这不是血口喷人,随意攻讦是什么?这种人若是入仕了,岂非要四处咬人,胡乱搞事?”汤思退指着另一段文章的内容叫道。 史浩皱眉道:“汤大人,咱们虽是朝廷官员,但也不是别人批评不得的人。为官者若无容人之量,那还怎么做事?就算是秦相,不也那么多人对他不满么?背地里骂他的还少么?我觉得秦相做的便很好,他可从来不为这些事动怒。这便是度量和涵养。咱们又不是老虎,难道屁股摸不得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再说了,二位大人也许没有他说的那般不堪,但又怎保证其他官员不是如他所言的那般?这些话难道也是黜退他的理由么?那文章还怎么写。” 汤思退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可是这厮还挑拨了皇上和朝廷官员之间的关系,光是这一点便是居心叵测,不可饶恕。”万俟卨沉声喝道。 史浩道:“万俟大人莫非说的是这一段?” 史浩指着一段文字读了出来:“澶渊之役,自寇准而下,均欲追战,章圣皇帝独恻然许和。及其议岁币也,章圣不欲深较,而准戒曹利用以不得过三十万。天圣初,契丹借兵伐高丽,明肃太后微许其使,吕夷简坚以为不可而塞之。其后刘六符来求割地,夷简召至殿庐,以言折之。君任其美,臣受其责,君臣之体也。今则不然。陛下锐意于有为,不顾浮议,而群臣持禄固位,多务收恩。陛下慨然立计,不屈丑虏,而群臣动欲随顺,图塞溪壑。使陛下孤立以主大计,群臣安坐而窃美名,是尚为得君臣之体乎!” 万俟卨道:“对,就是这里。这是公然挑拨离间,居心叵测。” 史浩大笑道:“这便是我们需要看到的文章啊,这篇策论之所以让我欣赏,便是这名举子敢于直言,敢于畅所欲言。他举的例子难道不对么?道理么?未必便是对的,但是起码此人是有见地的。这怎么是挑拨离间呢?这恰恰是发自内心的见地之言才是。二位大人,我们是取士,取大宋有用之才,不是取唯唯诺诺遮遮掩掩的和事佬和马屁精啊。这有什么错。此人文章通篇都是为大宋着想,为皇上着想,难道你们看不出来?那二位大人怕是要好好的再读一读,理解理解了。” 正文 第一九八章 妥协 面对史浩的毫不相让,万俟卨和汤思退心中恼怒之极。 汤思退沉声道:“看来史大人是对这名举子推崇备至了。莫非你认识这名举子?” 史浩冷笑道:“汤大人这是打算给我泼脏水了么?” 汤思退呵呵一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这次大考的策论题是你史大人命题的,又对这名举子的文章如此推崇,本官和万俟大人都反对的情形下你都要跟我们唱反调,这难免引人遐想。” 史浩冷笑道:“君子眼中,天下熙熙皆为君子。小人眼中,天下攘攘皆为小人。二位大人若是怀疑我舞弊,大可上报朝廷,查个水落石出便是。用不着这么旁敲侧击含沙射影。” 万俟卨冷声喝道:“史大人,你可莫要太过分了。什么君子小人?你这难道不是含沙射影?不管你认不认识这名举子,本官告诉你,此人断不能取。” 史浩沉声道:“万俟大人莫忘了,我也是主考官。我也有取士之权。” 汤思退喝道:“可是我和万俟大人两个人都不同意,二对一,你的坚持也是无用。” 史浩大笑道:“耍无赖么?我也会。这名举子不取的话,那么二位大人所取的那些人我也统统不同意。我是三主考之一,我若不同意,那些人也都统统无法上榜。是你们先打破默契的,可不能怪我。” “你!史大人,你这是扰乱朝廷科举,你这是故意破坏科举。我定要上奏朝廷,治你之罪。”万俟卨厉声喝道。 史浩摊手道:“随便。我巴不得将此事拿到朝廷上给众官评理,给皇上评理。你们让过关的那些举子的文章我也都读了。有些人写的狗屁不通,毫无见地。这样的人你们也让他们过关了,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既然二位要撕破脸,那咱们一拍两散,谁也别藏着掖着了。希望二位录取上榜的那些学子的文章能入皇上之目,能让皇上觉得他们是栋梁之才。” 万俟卨脸色铁青,气的山羊胡子翘起。他没想到史浩真的为了这名举子的去留和自己撕破脸。问题是,他什么都看得明白。他和汤思退的录取举子的标准是对朝廷和议大加赞赏,对皇上和秦相大唱赞歌的那种。文章写的如何他们并不太在意。而且,这其中还有八九名事先便打了招呼一定要录取的关系户。文章写的是一塌糊涂,都是一路作弊上来的。 虽然科举防止作弊的手段甚多,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永远有作弊的手段。比如这八九名举子便是利用文章中的个别词句的用法的不同传递信息。比如说在文章中频繁使用某种语气词,诸如噫吁呜呼之类的,重复使用数次,甚至在无需使用时也使用,或者是故意将词句颠倒使用,这都是向事前预定好的主考官传递讯息。 初评之中,万俟卨和汤思退便积极的很,几乎每一份答卷都过目了一遍。找到了这十几份事前约定好的答卷全部给予过关到第二轮。那其实也并不难,约定在某一篇文章之中用这些手段,便只需在特定的考题文章中找到这些词句。只需过目一扫,基本上便可看到,倒也花不了太多的精力。 作弊的人文章内容显然不堪一读,拍马屁的文章也难称文采。万俟卨和汤思退焉能不知有些文章根本不能见光,否则将会贻笑大方,很明显的让人看出作弊的嫌疑。若是史浩当真要闹的全部不同意录取上榜,闹到朝廷上去,这些文章势必要暴露在朝臣和皇上面前,那可就出大事了。那是万万不能的。 汤思退赶忙打圆场道:“罢了罢了,都是为朝廷取士,都是为了公事,何必伤了感情。闹到朝廷上,咱们三个都得倒霉。咱们三个办砸了差事,岂非让皇上失望,让他人笑话。罢了,万俟大人,咱们也该尊重史大人的学识,他说的道理其实也是不错的,这学子的文章还是可以的。要不,便取了就是。” 史浩笑道:“我是没意见,就怕万俟大人非要较真,那我也没法子。我这个人还是很好说话的,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我不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大伙儿都不容易,是不是?” 万俟卨岂不知进退,换了笑脸道:“罢了罢了,误会,都是误会。其实这篇文章写得确实不错,这位举子将来本官是要认识认识的。罢了,取了便是。” 史浩点头道:“二位大人心胸宽广似海,令人敬佩。这件事便当没发生过,咱们抓进评阅,早日完结了差事回家。我这一个月没回家,已经实在难受之极了。下一科春闱大考,说什么这主考官也不能做了,还是清闲的在我那国子监读书的好。” 万俟卨和汤思退笑着点头,两人心中均想:下一科春闱?你有命活到那时候再说。 一场风波消弭平静,那位当事举子完全不知道他的命运在今晚的争执之中转了个弯。原本他是名落孙山的,现在三名主考一致同意将其取为一甲进士之列。由此可见,命运其实真的是掌握在人的手里的,只不过不知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别人的手里而已。 …… 连日来,方子安都同苏橫在一起忙碌蒸汽机制造的事情。那日拜访之后的次日,方子安将后院中那个散落的蒸汽机的零配件装车运到了苏橫家中。花了一天时间,方子安将其重新组装了起来,再一次做了一次示范。 这一次比上次持续的时间更短,机器只运转了不到数十息的时间便再一次散了架。而这一次,关键的零件碎裂了几只,几只齿轮也碎裂开来,彻底的失去了再一次运作的可能。但是,就这短短的数十息时间,苏橫便已经看到了许多关窍之处。 大师便是大师,机械的原理他很快便摸透,而且很快便从运转的情形判断出了几个主要的难点问题。问题一,便是器件的强度和精密度的问题。苏橫告诉方子安,连续运转的这种机械对于各个部件的强度必须有保证,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坏了一处,便全部崩溃。而精密度则决定着密封度和整个机器的运作是否流畅。一个极为精细精密的机器,不但可以有效解决损失的大量力道,更可以减少零件的磨损,增加机器的使用寿命,和前者反而是相辅相成的作用。 方子安只听到他说这些话,便知道苏橫不愧是大佬,完全说道了点子上。苏橫着重强调了气缸之中来回滑动的活塞的精密度和强度的问题,那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苏大哥,那么有办法解决么?”方子安问。 “这是最简单最基本的东西,若这一点我都不能解决的话,还忙活什么?冶炼合适的钢材,精细打磨器件,尺寸和形状分毫不差,这都是必须要做到的。所为磨刀不误砍柴工,刀不快,砍柴也慢。看来要造个冶炼炉了。我必须亲自冶炼合适的材料。”苏橫道。 方子安大喜过望,苏橫显然胸有成竹。 苏橫提出的其他问题也极为专业,他告诉方子安,整个机器似乎缺少了几个颇为关键的要点。比如锅炉中的循环冷凝系统,可以循环往复,不必将炙热的蒸汽释放掉,造成浪费。还有便是变速系统,他告诉方子安,无法控制齿轮大轴的快慢,便无法投入实用。用在车船上,倘若不能加速或者减速,那将大大减少其实用性。所以,必须要有另外一个系统能通过控制蒸汽的量来达到控制活塞推动的频率和力道,从而达到控放自如的效果。 方子安钦佩不已。方子安不是不知道这些都是一个成熟的蒸汽机的标配,但是他自己可实在是无法设计融合进机器主体之中。他甚至都没说出这些东西,苏橫便意识到了,足见苏橫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机械制造中的大拿。 苏橫还提出了其他各种问题,必如一些零件的形状大小,曲轴的角度,齿轮的厚薄和卡槽的深度等等。这些都是基于他制造的经验和思索得知的结论,让方子安对他更是钦佩的五体投地。作为一个穿越之人,方子安还从未真正钦佩过谁,但是对苏橫他是真的佩服。他不明白,大宋有苏橫这样的人物在,为何蒸汽机却在几百年后被西方人发明了出来。以苏橫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看来,构思和想象是多么的重要,徒有手艺和技术却无想象构思能力也是枉然。不过,自己到来之后,怕是历史要改写了,东方瓦特就要诞生了。 连续数日,两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都是在讨论蒸汽机的各种问题。苏橫自不必说,已然痴迷于此。方子安理所当然的对这些东西投入热情,两个人就像是一对痴情人一般,对着一堆奇形怪状的零件和齿轮把玩的爱不释手。一个个零配件的尺寸和形状都被精细的画在纸上。方子安用三视图的手法制作图形,也让苏橫赞叹不已。 三日后,泥瓦工正式到场,开始在苏家后院的角落处的空地上建造高炉。苏橫要自己冶炼钢材,打造器件。一场关乎到大宋甚至世界的未来进程的工业上的革命正在拉开序幕。  正文 第一九九章 烈火 三月二十八,春闱大考之后的第十六天上午。方子安决定不再去苏橫的家中参与高炉建造之事。事实上,这件事方子安也插不上手,他去了也不过是在旁打打下手罢了。今日方子安决定去史府看望史凝月。 三天前的晚上方子安和秦惜卿去了已经去探望了一回,史凝月的伤势恢复的稳定,已经能够正常下床走路,身子也无不适。只是当时已经是晚上,又是陪同秦惜卿同去的,只能在旁听着她们说话,和史凝月也没有过多的说话。今日方子安打算单独前往,陪着史凝月一天。一来,史凝月伤势基本痊愈之后,自己还没有好好的陪陪她,二来,有消息说就这两日便要放金榜了,也就是说史浩要回来了,方子安也想去和史家母女商量一下对策。 三月将末,已是盛春时节。城中树木枝头早已绿意盎然,各种花树都已经次第开放。桃花杏花梨花李花等各种花朵有的正在盛开,有的甚至已经过了花期,留下满地落红。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树的香味,让人甚为惬意。 方子安骑着马慢慢的走在前往史家的路上,欣赏着街头的春景和街道上生机勃勃的人们,心情甚是愉悦。最近虽然遇到了突发事件,但好在有惊无险没有酿成大祸。而且借着这件事,自己也终于不用隐瞒自己的心迹。而且,找到了苏橫这位有真本事的大匠人替自己去制造那蒸汽机。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自然心情大好。 方子安的宅子在涌金门内的水井胡同,史家在北边侯潮门内的柳叶儿胡同,其实相隔不是太远。沿着东河大街往北过四条横街一座石桥便可到达,相聚不过三四里路而已。方子安也并不着急,骑着马在熙攘的东河大街上的人群中缓缓而行,一边欣赏着街景和东河河道上来往穿梭的船只,一边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春光。但过了东河石兰桥北,突然间前方街道上骚动了起来,很多百姓都朝着东侧的横街飞奔而去,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方子安吓了一跳,他本想去找个路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他便不用问了。因为在东河大街和前方十字街的横街口的位置,一股浓烟正从街道旁葱郁的树冠之后升腾而起。浓黑的烟雾在碧蓝的天空的映衬之下显得甚为醒目而恐怖。方子安立刻明白,那是起火了。 在东河大街这样的繁华街道的位置,失火是件很严重很可怕的事情。其实失火对于整个临安城来说是一件需要极为防范的事情。因为临安城人太多,房舍店铺太过拥挤,若是处置不当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在东河大街这样密集的地方,火势若是蔓延开来,整条街都有可能被全部烧毁。甚至会烧到街道之间的民坊里。 人流拥堵了道路,方子安也不能向前,于是他下了马,将马匹拴在码头上飞奔向前去查看。但见横街口的一座三层酒楼上浓烟滚滚,黑烟之中,不断有人从楼中飞奔而出,满脸黑灰不断的咳嗽。 “帮帮忙,各位街坊邻居,帮着救火啊,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啊。”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大声哭喊着朝着围观的众百姓作揖恳求,看起来是这酒楼的主人。 “哎呦,这可怎么了得。怎么着火了啊。徐掌柜,这可没法救啊。得等防隅军的救火队来救火才是。有人已经去禀报了,西城防隅军应该很快便要来了。”有百姓安慰道。 “哎呀呀,等他们来,我这酒楼便全烧没了啊。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了。酒楼没了,我便活不成了啊。求求你们了。帮帮忙救火吧。”那酒楼主人徐掌柜大声哀求道。 众百姓虽然对他表示同情,但是却无人出头救火。倒不是他们绝情,而是那酒楼一楼已经大火蔓延,烧到了大厅。二楼三楼全部被滚滚黑烟笼罩。这样的酒楼基本上以木质结构为主,一旦一楼的火势变大,很快便会蔓延上二楼三楼,那是根本没法救的。这要是靠近救火,那岂非是找死。 一片闹哄哄之中,但听哨音尖利,滴滴作响。有人大声喝道:“让开,让开,都让开。” 百姓们纷纷叫道:“防隅军来了,救火队来了。快让道给他们进来。” 人群快速闪开一条道,但见脚步杂沓,十几名士兵驾着两辆大车从东河大街上拐了进来。两辆大车带着一人高的巨大箱体,车辆晃动时能听到里边哐当哐当的水声。这显然是他们用来救火的水车了。 “哎呀,军爷,赶紧救火吧。求求你们了。再不救便来不及了。”那徐掌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大声哭叫道。 车上的防隅军士兵们跳了下来,各自手里拿着一个大水桶,准备接水救火。但领头的一看这火势,顿时摆手喝道:“兄弟们,莫要白费气力了,莫丢了性命。这火救不了了。” 那徐掌柜闻言惊愕道:“怎么救不了?你们倒是救啊。” 那领头军官喝道:“救个屁,要咱们送死么?我当是小火头,原来是这么大的火,那还怎么救?要咱们兄弟去送死么?这靠近一点怕不被烤焦了。不成不成。” 众百姓纷纷叫道:“你这人说的什么话?你们防隅军不就是救火的么?怎地还说这种话?” 那防隅军领头的骂道:“我呸,你们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们一个个说风凉话,你们怎么不救?谁说能救,借你们水桶,你们去救。老子可不去送死。一个月不过三两月饷,叫我们去拼命么?为了三两银子拼命?亏你们说的出口。” 众百姓无言以对。方子安忍不住叫道:“喂,几位总要做些什么吧,火势还没起来,还是有机会的。好歹泼几桶水试一试啊。” 那防隅军头目瞪着方子安道:“你他娘的又是谁?说的轻巧,我们被烧死了你偿命么?这火势说话便要起来了,你眼瞎么?” 方子安皱眉道:“火势还没起来,你们倒是拿水龙压火头啊。压住了火头便能救。” 防隅军头目冷笑道:“水龙?哪里来的水龙?他娘的,咱们防烟防火的面罩都没有,还有水龙?” 方子安也是无言以对了。确实,这帮人身上的装备只是普通的号衣,连身盔甲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任何救火的装备。若是有水龙还可以远距离的灭火,他们甚至连水龙都没有,那还救什么?这防隅军救火队也太寒碜了些。 “头儿,这火势会蔓延的,怎么办?两侧的铺子房舍都得完蛋。怎么弄?”一名士兵在旁问道。 “老办法,清空四周房舍,拉塌屋子,等火烧没了便自然熄灭了。拿绳子来,把拉车的骡子牵来。”那头目沉声下令。 众士兵一起行动起来,有人去酒楼隔壁的店铺里将里边的人赶了出来。几名士兵甩动绳索套住旁边铺子的屋架,四匹骡子加上十几名士兵开始一起用力拉扯。在在旁边铺子掌柜的跳脚叫骂和哭喊声中,轰隆隆一阵巨响,旁边的铺子被硬生生拉倒,墙壁倒塌,化为废墟。 救火队没有停手,又将东面和北边毗邻的两家铺面全部拉倒,将墙壁推倒。又有人动手将左近的几棵大树全部砍倒,这才罢手。 方子安看着直皱眉头,但他也明白,这些人倒也不是故意搞破坏。这是目前他们防止火势沿着街道密集的店铺和房舍蔓延的唯一办法。拉塌周围的房舍其实是造成一个隔离火势蔓延的隔火带。但是这种救火的办法实在是太让人无语了。一家铺子起火,周围人家连带遭殃。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耽搁,那三层酒楼的火势也已经蔓延到了三楼。整座酒楼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隔着数十步都被熏得脸上灼热痛楚。那酒楼的徐掌柜瘫坐在地上大哭,口中叫道:“完了,全完了,全完了啊。我辛苦一辈子的家当就这么没了。什么都没了。” 旁边百姓劝慰道:“徐掌柜,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再挣便是。看开点吧。水火无情啊。哎!” 徐掌柜缓缓站起身来,茫然看着四周黑压压的百姓,叹息道:“一辈子的心血没了,拿什么再挣啊。这酒楼是我命.根子啊。为了它,还欠着人银子呢。就这么没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说着话,徐掌柜猛然一跺脚,朝着火势熊熊的酒楼飞奔过去。众人惊呼出声,方子安冲了出去想去阻拦,但只奔出十几步,便眼睁睁的看着那徐掌柜纵身跃入烈火之中。方子安忍着灼热的热浪紧奔几步想要将他从大火封锁的门里拉出来。就听见卡拉拉一阵异响,方子安知道不妙,立刻转身后退。只见轰隆隆巨响响起,火星四溅,烟尘飞散,半边酒楼塌陷了下来。幸亏方子安见机的快,才免于被着火的巨大廊柱砸中,掩埋在里边的命运。但这么一塌,那徐掌柜却是已经完全消失在烈火之中了。 众百姓惊骇大呼,个个惊愕无语。方子安也是心中震惊,但却也无能为力,心中难过之极。他摇着头叹息着回来,挤开人群默默离去。 正文 第二百章 力争 晌午时分,方子安到了柳叶儿胡同史府门前。门房早已和方子安熟络的很,似乎已经知道方子安和史家大小姐的关系,点头哈腰的让方子安进了门。 方子安也是轻车熟路的往宅子里去,但当他来到前宅花厅门外的时候,却猛然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说话声,那是史浩的声音,正在厅中跟人谈话。方子安侧耳听了片刻,确定那是史浩的声音后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史大人回家了,自己岂不是主动送上门来了。也许自己该立刻回避才是。 想到这里,方子安转身便走。却不料被从厅中出来的史家老管事史通见到了。 “咦?那不是方公子么?什么时候来的?怎不进厅来?” 方子安头皮发麻,只得回身拱手赔笑道:“刚刚到,刚刚到。正要进去。” 屋子里的史浩听到了史通的话,他正跟一名来访的客人说话,闻言转身皱眉道:“是方子安?” 史通忙转头笑道:“是他,刚来,没敢进来。” 史浩冷声喝道:“告诉他在外边等着,哪里也不许去。我正要找他呢,他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混账东西!” 方子安听得真切,听着史浩的口气便已经不善,知道必是一番狂风暴雨。但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站在外边等着。反正不管怎样,总是要面对的。 厅中来访的客人见史浩有客人等候,便也不再多留,寒暄几句起身告辞。史浩起身送他到厅门口,待客人离去后,这才将恼怒的目光投向站在台阶下毕恭毕敬垂手而立的方子安身上。 “你进来说话。”史浩冷声说着,负手进了厅中。方子安忙上了台阶进到厅里,见史浩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正瞪着自己,忙上前行礼。 “在下见过史大人,史大人何日归家的,可辛苦了。” “哼!方子安,你好大的胆子!我锁院期间,你居然差点害了我月儿的性命。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量?”史浩一拍桌子喝道。 方子安忙拱手道:“大人息怒,那件事确实是场意外。好在凝月小姐福大命大,没有出什么事。” “意外?你倒是一推干净。我问你,凝月怎么出的意外?难不成在家里后宅呆着看看书写写字也能出意外么?还不是你约了她去西湖上才出的事?我不知道你有何企图,但是凝月的受伤便是你的错。”史浩怒道。 方子安忙道:“是是是,虽是意外,但错确实在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凝月小姐。请大人责罚。” 史浩冷声道:“我责罚你做什么?凝月是没有出什么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我必要严惩于你。凝月伤势痊愈,那是老天开眼。方子安,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离我家凝月远一些,休得再来招惹。否则的话,我绝不饶你。” 方子安皱眉垂首不语。 史浩道:“方子安,我对你不薄,也很欣赏你的才智胆色。但你莫非忘了之前我跟你说的话。你若是抱着不实际的幻想,我绝对不会允许。这一次你已经很离谱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许来我府中,我这里也不欢迎你。我不许你再来惹事,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若能做到的话,我便不追究此事,对你也无成见,继续和你共同协力为王爷效力。你能答应么?” 方子安还是垂首皱眉不语。 史浩愈发的恼怒,喝道:“怎么?我的要求很过分么?这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了。” 方子安抬起头来缓缓道:“史大人,我要娶凝月小姐。” “什么?”史浩愕然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史大人,我要来贵府提亲,请求大人将凝月下嫁给子安为妻。我要娶凝月小姐。”方子安沉声道。 史浩腾地站起身来,怒斥道:“混账东西,你说什么?你怕是疯了。我绝对不许。这件事你想也别想。我早看出来你有此企图了,我就知道你动了歪心思,果然如此。真是没想到,我居然引狼入室了。方子安,我劝你死了这份心。这件事断然不可。” 方子安皱眉道:“大人,子安是穷凶极恶之人么?还是品行不端,鸡鸣狗盗之徒?” 史浩道:“你是何意?” 方子安道:“在下自问不是品行不端之徒,为何不能娶凝月小姐?一家养女百家求,凝月小姐聪慧美丽,知书达礼,很多人想来求亲,我自然也不例外。向凝月小姐求亲怎么就成了歪心思了?难道不是正常所为么?正因为凝月小姐优秀,所以才会吸引人来求亲,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答不答应是一回事,我能不能来求亲是另一回事。怎么求亲反倒成了不堪之事了?” 史浩怒道:“我说了,此事断无可能。这下你可以死心了吧。” 方子安道:“大人总得给我个理由吧。是我品行不端,还是家世低微。总得有个说法。” 史浩道:“跟品行家世无关,我希望凝月幸福快乐过一辈子,而你给不了她这些。我不能让凝月跟着你受苦。” 方子安咂嘴道:“史大人又怎知我不能给她幸福?又怎知凝月小姐心中所想?您问过凝月的意思么?倘若凝月愿意呢?” 史浩冷笑道:“你休想绕我中计,凝月同意也不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她爹,我说了才算。凝月跟了你是一定不会幸福的。我对你有所了解,你将来必是麻烦缠身的,你如今都已经得罪了一些人,自己都时时有性命之忧,凝月嫁了你,岂非时时担惊受怕。搞不好还会当了寡妇。你自己想想,你忍心这么害她么?” 方子安叹息道:“我就知道大人是这个缘故。大人是觉得子安的性子太容易惹来祸事,将来凝月会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一辈子不得安宁。” 史浩道:“不是觉得,而是一定会如此。以你的性格,今后必然麻烦不断。我可以同你携手合作,甚至我愿意同你分担危险,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卷进来。我不能让我的家人卷进来。我是她爹爹,我有责任为她把关,保护她,让她不受磨难和痛苦。” 方子安点头道:“史大人的想法无可厚非,但却恐怕是一厢情愿。史大人要保护家人的想法和子安一致。子安也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人受到损害。但却非是以大人这种方式。即便没有子安,史大人也未必能保护得了凝月小姐。” 史浩怒斥道:“放肆,我保护不了,莫非你便可以?” 方子安道:“大人听我说,大人真的认为如果秦桧他们扳倒了大人的话,凝月小姐会安然无恙?秦党可不会遵守什么祸不及家人那一套。一旦大人出事,夫人和凝月小姐必受牵连,跟凝月小姐嫁给谁毫无关系。所以史大人希望凝月能够置身事外的想法根本不可能,除非史大人现在去向秦桧乞求原谅,再也不跟秦党作对,也不再为王爷效力。” 史浩口上怒斥道:“混账话,我史浩岂是那种人?我若要卑躬屈膝,又何须等到今日?” 不过史浩心里却觉得方子安的话也不是胡言乱语。实际上自己已经是秦党的眼中钉肉中刺,秦党的攻讦一定会到来。如果被让他们得手了,自己的家人也必然受牵连。 方子安道:“史大人当然不是这种人,在下只是做个假设。如此情形之下,凝月不管嫁给谁都难有安宁。您非要说嫁给我这样的人她便会一辈子担惊受怕经受磨难,那可也太武断了。相反,我娶凝月绝不是贪图你史大人的权势和地位,我喜欢她,这是其一。其二,我也要保护她。这只是多一个人保护她,而不是其他。况且我和凝月两情相悦,史大人难道不知道,世上最大的痛苦其实不是其他的磨难,而是相爱之人不能在一起的煎熬么?史大人当真要是为凝月好,难道不希望她嫁给一个喜欢的人么?” 史浩怒斥道:“无耻,谁和你两情相悦?凝月哪里和你两情相悦了?” 方子安道:“大人,你心里自知,却不用在下多言了。大人,子安不想惹你生气,但子安是一片真心的。我向大人发誓,我会以性命保护凝月的,竭尽所能让她幸福快乐。大人放心的将她交给我,我定会好好守护她。” 史浩冷笑道:“你凭什么守护她?你有什么能力守护她?” 方子安挺胸一字一句道:“凭我能在得罪了秦桧和秦坦之后还能活的这么滋润。凭我还有许多没有发挥的手段。凭着我一介布衣,却能被你史大人赏识,被王爷赏识,得到你们的认可。凭的什么,我想大人心里最清楚。一句话,凭我是方子安。” 史浩悚然动容,皱眉沉吟。半晌后,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容我再斟酌斟酌。你确实有本事,可是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领教到他们的手段。你当真可以保护凝月么?我心中尚存疑虑。除此之外,我对你并无成见。” 方子安点头道:“大人自当斟酌。大人若是想要我证明什么,我可以证明给大人看。” 史浩摇头道:“你无需证明你的能力,你其实已经证明了。我只是站在凝月父亲的立场上,单纯的为凝月着想罢了。或许……是我的想法偏颇了。总之,我现在不想仓促决断,我得想一想,和夫人以及凝月好好的谈一谈。” 方子安拱手道:“是。适才在下言辞多有不当,还请大人原谅则个。我想去探望凝月的伤势,不知大人可否应允。” 史浩想了想,叹了口气摆手道:“你去吧。” 方子安躬身道谢,快步离去。  正文 第二零一章 对号 方子安从爬满香气扑鼻金银花瓣的垂花门进了史凝月居住的小院。小院里空无一人,前方屋子廊下的花坛里花团锦簇,花坛摆着一张放着靠枕的软椅。廊下悬挂着的鸟笼里,一只画眉鸟正蹦跳上下,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声。旁边一棵大树下的秋千架正慢悠悠的在阳光下晃动着。 方子安以为人在屋子里,于是快步往廊下行去。突然间从旁边飞来一物,方子安伸手一抓,竟然是一枝红色的玫瑰花枝。紧接着传来女子吃吃的笑声。 方子安转头看去,只见史凝月手里捻着一只盛开的玫瑰花瓣正在旁边的假山之侧探出半张脸来朝着方子安笑。玫瑰已经是花中盛开时最美的花朵之一了,但是它丝毫没有夺去史凝月的美貌,人面和玫瑰交相辉映,美的让人不敢逼视。方子安一时间竟然楞在当场。 “怎么了?大傻瓜。”史凝月嗅着玫瑰花站起身来,却是站在假山另一侧的石头上,整个身子高高在上,裙琚在风中飞舞着。 “小心,你怎可爬这么高?”方子安大惊着绕过假山冲过去,连声责备道:“你要吓死人么?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了得。” 方子安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史凝月上次摔倒已经让他有了应激反应,他可见不得史凝月这时候还敢爬假山。虽然不过半人高的高度,但方子安的心却是悬着的。 史凝月还待申辩,方子安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个人扛了下来。史凝月咯咯笑着,紧紧搂住方子安的头,心中喜悦不已。她从方子安的反应中也觉察出了他是真心关心自己的。 方子安将她放在地上,责备道:“你伤势全好了么?就敢乱爬高?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史凝月噘嘴道:“人家不过是想跟你躲个迷藏罢了。看到你来了,便想躲起来吓你一下。我已经完全好了,不用担心。我现在一点都不晕,伤疤了也掉落了,完全康复了。” 方子安道:“那也得小心。伤疤脱落了?我可以瞧瞧么?” 史凝月转过身来,方子安移开她的搭在轻纱披肩上的秀发,查看她后脑上的受伤之处。伤口确实已经完全痊愈,前几日来时,伤口处那道硬疤也已经脱落。 “确实好了,这可太好了。只可惜……”方子安道。 “别说……我不想听到那句话。”史凝月忙叫道。 方子安苦笑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就打断我。” 史凝月道:“头发没了会长出来,再说我上边的头发遮下来也没人看得见。” 方子安哑然失笑,史凝月果然聪慧,或者说是对自己相貌的在意。脑后伤疤虽然痊愈,但是疤痕处却没了头发,这显然是史凝月在意的点。少女心思,自然不希望自己点破。 方子安心中一动,低头在那疤痕上一吻,柔声道:“很快便会长出来的,不用在意这些。” 史凝月转身靠在方子安身上,仰头看着方子安点头道:“我知道,我其实并不在意。” 方子安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坐一会,去说会话吧。” 史凝月点头,跟随方子安来到廊下,两人对坐在春光里。 “你怎知我要来?还躲起来吓唬我。”方子安笑道。 史凝月笑道:“他们禀报的啊,你和爹爹在前厅说话时,通叔便让人来禀报我了。我让小竹在门口瞧着,你走来时我便知道你来了。所以便躲起来吓唬你。” 方子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史凝月道:“爹爹跟你说什么了?他骂你了么?” 方子安叹了口气。点头道:“骂了我个狗血淋头。” 史凝月伸手拉着方子安的手轻轻捏了捏,低声道:“可怜的郎君,你可不要生我爹的气,他是肯定会骂你的,因为他关心我。” 方子安苦笑道:“我怎会怪他,这事儿本来就是我不对。你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和你娘跟他说了我们的事么?” 史凝月道:“昨天晚上回来的,知道我受了伤后很恼怒,我和娘岂敢跟他说这事儿。” 方子安咂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跟他摊牌时他那么惊讶和气恼。我还以为你和你娘已经跟他说了呢。” “啊!你跟他摊牌了?”史凝月惊讶道。 “是啊,我跟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方子安道。 “他怎么说?”史凝月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 “他说我是痴心妄想,说他绝对不会同意。”方子安道。 史凝月脸上更红了,皱眉道:“我就知道爹爹会这样。” 方子安道:“他担心你嫁了我会担惊受怕,会一辈子受折磨。” 史凝月叫道:“爹爹真是的,怎么就会这样了?他真是杞人忧天。” 方子安笑道:“你爹爹是信不过我,觉得我无法保护你。他是出于对你的爱护。” 史凝月道:“我知道,可是这种爱护我不要。他回绝你了?” 方子安道:“我跟你爹吵了一架,据理力争,他好像有些松动了,不过可没松口。这事儿,恐怕还得跟他多沟通。” 史凝月点头道:“恩,晚上我让我娘也劝劝他。方郎,我不希望我爹爹不高兴,我希望他是心甘情愿的同意我们的事,而不是心不甘情不愿。我不希望他难过。所以,咱们好好的跟爹爹说,我爹爹是通情达理之人,应该能说得通。你莫着急,也不要跟他吵好么?” 方子安微微点头,心中一个念头也打消了。他本来已经冒出了个念头,如果史浩执意不肯的话,他打算让史凝月配合自己演一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告诉史浩事情已经到了由不得他不同意的时候。现在听史凝月一说,方子安顿感自己卑鄙邪恶。史凝月和史浩父女感情甚好,自己若是要她这么做,岂非让他们父女之间生出裂痕来。 “你说的对,一会我去见你爹爹,跟他正式道歉。”方子安沉声道。 史凝月轻笑道:“多谢你。咱们的事也不急在一时,反正我非你不嫁,你知道我的心便好。爹爹这里咱们慢慢的跟他商量便是。如果爹爹实在是执意不肯的话,那再说别的办法。” 方子安笑道:“倘若你爹爹就是不肯呢?怎么劝也不听,你娘的话也不听,可怎么办?” 史凝月眨了眨大眼睛道:“不会的,爹爹不会这么固执的。” “我是说假如。”方子安道。 “那也好办的很,我便跟他说,我和你已经……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除了嫁给你,我谁也嫁不出去了。看他怎么办!”史凝月脸色微红道。 “哐当!”方子安人仰马翻,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 方子安没有再史凝月的住处盘桓太久,也是怕史浩不喜。说了一会话,确定史凝月已然痊愈之后,便不得不在史凝月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辞出来。 二进处,史通正在等候,说史浩叫方子安去书房见他,还想跟他说几句话。方子安连忙跟随史通前往史浩的书房。 史浩坐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看,见方子安进来,示意他坐下说话。方子安没敢坐下,只站在一旁。史浩读了两页书后放下书本沉声开口。 “子安,这次春闱你有把握么?昨日今科全部录取名单的名单已经报送朝廷了。最迟月底便会公布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你觉得你在其中么?” 方子安忙道:“这个我真不敢预测,我自己预测的也不作数啊。此次大考最后那道策论题,我怕我会因为那道题而名落孙山。那道中兴论的策论太过敏感,而我用了不合时宜的角度去写,所以有些担心。” “哦?你是怎么写的?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可知道,那道策论题目是我出的题么?”史浩道。 方子安心中恍然,果然跟自己猜测的一样,这样的一道题目多半是出自史浩之手。 “原来是大人出的策论题,那便难怪了。可是这样的题目确实很让人为难啊。我纠结了一天都没敢动笔。本来想保守安全的写一些非大宋的事来搪塞,但一想,那么做岂非是怕了秦党恶势力了。所以我便直抒胸臆了,写了一篇《中兴五论》,根据的便是我大宋的现状。” 方子安话音刚落,史浩惊讶的看着方子安道:“你写的是中兴五论?你还记得文章内容么?” 方子安道:“我自己写的,怎会不记得。” 史浩道:“你背一段。” 方子安想了想,仰头背诵道:“臣窃惟海内涂炭,四十余载矣。赤子嗷嗷无告,不可以不拯;国家凭陵之耻,不可以不雪;陵寝不可以不还;舆地不可以不复。此三尺童子之所共知,曩独畏其强耳……” 史浩听了这几句脸上先是色变,然后又变得惊喜起来,大笑道:“这是你写的文章?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巧了。原来是你的文章。这也太巧了吧。” 方子安纳闷道:“史大人,什么太巧了?” 史浩笑而不答,抚须心道:你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我为了你这篇文章跟人撕破脸皮,原以为是哪位才俊之士,原来却是你。小子啊,你可真是幸运啊,差一点你便名落孙山了。还好,那文章被我发现了,被点了一甲进士。 得知了方子安便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后,史浩心中大是高兴。也就是说,方子安其实已经笃定是高中一甲进士之列了。自己本来还担心方子安能否得中,现在却完全不用操这个心了。答卷圈定之后,会交由礼部对照考生姓名列出名单,然后报上皇上审阅。这些都是过场,除非有特殊的意外,圈定答卷之后便已经板上钉钉了。所以,方子安其实已经是一甲进士了。 但史浩没打算现在便告知方子安这个消息。这小子惹了自己,差点害了自己的女儿。若不是他输血救了凝月将功补过,自己必要不顾一切严惩这厮。现在先让他煎熬几日,不告诉他这个消息。不过另一方面,方子安已然高中,从此身份便有所不同了。史浩顿时觉得方子安或许真的是凝月可以嫁的佳婿也未可知。他果然是给了自己惊喜,果然不是吹牛。那篇文章写得也是文采斐然,很有气度。自己或许真的不该反对这件事。 “史大人,您怎么了?”方子安见史浩神色古怪,忙问道。 史浩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写得不错。那个……你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事,咱们回头再聊。” 方子安挠头不已,史浩突然又下逐客令了,真是教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拱手道:“那在下便告辞了。史大人,适才言辞多有冒犯,在下再一次郑重道歉。史大人千万莫要生气。” 史浩摆手道:“没事没事,去吧去吧。” 正文 第二零二章 张榜 大宋绍兴二十二年四月初一,万众期待的春闱大考即将张榜公布。这自然是件牵动人心的大事,不但参与考试的举子和他们的家属亲眷关心,朝廷上下乃至大宋天下百姓也都在关注此事。 从凌晨开始,所有参与此次大考的举子都开始云集贡院广场放榜之处。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举子们梳洗打扮,拿出最为体面的衣物和配饰穿戴上,修饰发髻和胡须,弄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出发前往贡院广场上。 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贡院广场上已经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朝廷做了限制性的措施,为了保证贡院广场上的秩序,在几条入口设置了关卡。唯有参与大考的举子本人才能进入贡院广场之中,不许任何随行之人进入,以免发生过度的拥挤。但即便如此,一万八千多举子云集在贡院广场之上,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方子安起了个大早,洗漱之后,春妮精心的为方子安穿上熨烫的妥帖青色长衫,还在腰间挂了玉佩,打扮的俊俏儒雅。不久后赵长林和钱康两人也打扮的整整齐齐的来到方家。三人是约定好了一起去看榜的。 三人出门还没上车动身,却发现又有两辆马车一东一西赶来方家。确实秦惜卿和史凝月不约而同的赶来陪同一起去看榜。猝不及防的见面让秦惜卿和史凝月有些许的尴尬,但是很快这种尴尬便烟消云散。春妮秦惜卿和史凝月其实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也都知道对方和方子安的关系,彼此之间也都熟悉的很,所以很快便热络了起来。倒是钱康和赵长林看了这情形暗自艳羡钦佩:也不知方子安用了何种手段,居然这三个大美人和和气气的见面互相客气的很,真是开了眼界。 一行四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前往贡院广场。到了南边入口,三个女人进不去,方子安请她们回家等消息,可是三人都不肯离开。 “这是子安的大事,我们自然要在这里陪同等待,这是天大的事。”秦惜卿道。 “是啊,你们去看榜,我们在这里等待好消息。”春妮道。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第一时间知道。中了一起陪你笑,没中一起安慰你。”史凝月道。 三个女人表达了心声,方子安只得由她们去。他自己此刻心里也是很忐忑。虽说自己平时说的大度,似乎对科举信心满满又无所谓的态度,但真到了这个时候,方子安心里却满怀期待。他其实内心里是渴望成功的。而这年头,最大的成功,最受人尊敬的成功便是科举高中了。他也知道,其实自己身边关心自己的人都对自己怀着巨大的期待,而这其实也是让自己觉得忐忑的重要原因,方子安不想让他们失望。 奇怪的很,一万八千多名举子在广场上,可谓是摩肩擦踵人头涌动,但是却并不太嘈杂。整个贡院广场上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气氛甚为压抑,让人感到有些许的窒息。所有人,哪怕是再无所谓的人也都明白,今日是决定命运的时刻,没有什么比人生中的此刻更为重要了。所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心中既期待又紧张,以至于没有心情去说话,一门心思的等待放榜时刻的到来。 辰时三刻,锣声响起。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朝着贡院大门方向看去。但见大批官兵从大门中飞奔而出,快速清空贡院前方三十步范围内的区域,组成了数道警戒圈。举子们知道,放榜时刻到来了,纷纷朝着贡院门口涌去,顿时一片嘈杂和混乱。 方子安和钱康护着赵长林跟随人群挤了过去,站在大门右侧巨大告示牌前。不久后,本次春闱大考的三名主考官在大批官员和士兵的簇拥之下从贡院大门走了出来。其中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官员上了贡院前的石台高声训话。 “诸位举子,受皇上和朝廷委托,今日本官和其他两名主考官大人在此公布本科春闱大考录取榜单。今科大考的基本情形于此公布备勘。其一,此次春闱大考的主考官三名,分别是枢密院同知汤思退汤大人,国子监博士侍御史史浩史大人,以及本官政事堂参知政事,本官复姓万俟,名叫万俟卨。我三人受朝廷委托,皇上信任,担任此次大考主考要职。其二,本次春闱,参考各路举子共计一万八千三百二十七人,遍布我大宋十六路,三十六府。乃是我大宋科举历年来人数最多的一场盛事。本次大考进士科录取名额三百二十九名,截止昨日,所有三百二十九名进士科取士名额已满,经礼部复核,皇上准勘,现于今日公布天下。” 所有人鸦雀无声,紧张的吞咽着口水。虽然早知道录取的名额有限,僧多粥少的事实。但是当听到万俟卨说出一万八千多人只录取三百多人的事实后,所有人还是觉得备受打击。除了极少部分人之外,绝大多数人对自己能否名列金榜之列毫无信心。 万俟卨继续高声道:“各位举子,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各位莘莘学子寒窗苦读,今日是收获之时。当然,能高中者毕竟少数,希望诸位学子抱着胜故欣然败亦喜的心态对待结果。倘若榜上无名,无需懊悔,无需自责,无需失望。因为读圣贤书者可明理开智,书读到你们肚子里,总是有用的。况且本科虽过,还有下一科,重整旗鼓再来,他年一鸣惊人也未可知。朝廷科举的大门永远向你们敞开。榜上有名者也莫要自衿得意。尔等只是踏入仕途之始,朝廷的重担需要你们去挑,我大宋的中兴需要你们去努力。莫要辜负皇恩浩荡,莫要辜负万众所期,保持谦逊之心,好好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最后,礼部自进士榜录取名单公布之日起,接受举子勘疑查询。若有觉得对结果有疑义者,可按照程序去礼部备案查卷。” 众学子呆呆看着万俟卨,心中都知道,这后面的话都是客套罢了。什么胜故欣然败亦喜,狗屁!谁会有这样的心态?读书只为明理?那读了干什么?读书的目的便是科举入仕光宗耀祖。便是为了那书中的千钟粟颜如玉黄金屋而来,难道只是为了陶冶情操明志明理不成?至于什么查卷堪疑的事更是扯了,从未听说有人通过查卷而重新上榜的。 “两位大人,咱们开始吧。”万俟卨对史浩和汤思退道。 史浩和汤思退点点头,当下分持榜单,前往三处告示牌张贴。因为后续尚有殿试,故而其实这封登科榜单并无名次先后,只有举子姓名籍贯等信息。巨大的榜单张贴在三处告示栏后,所有举子都争先恐后的开始在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有人发出惊喜的大叫声。 “中了!哈哈哈。我中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有人率先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惊喜若狂。旁边众人心如捶击一般,心中既羡慕,同时更加的焦急。 “我中了,我中了。呜呜呜呜。爹娘,孩儿他娘,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我终于中了呀。”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放声大哭了起来。 惊喜的大笑声和大哭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核对籍贯资料无误之后发出大声的喧嚷。三处告示栏前乱做一团,成了大型神经病爆发现场。更多的人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脖子伸的跟长颈鹿一般,脸上油汗渗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人间真实,无过于此。 “子安兄,你的名字在呢。”正眯着眼找自己名字的方子安听到了耳边钱康的惊喜的叫声。方子安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方子安,临安三元坊人,年二十二。父母亡故,无兄弟姐妹,尚未婚配。”为了防止有重名之人,所以榜单上的信息颇为详尽,绝对不会混淆。方子安看到这些,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之情,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中了!终于不负期待! “长林,你也中了。哈哈哈。太好了。”钱康又找到了赵长林的名字。 赵长林忙挤过去仔细的核对后,长吁了一口气,眼泪流了出来。 “恭喜恭喜呀。长林兄,果然中了。”方子安笑道。 赵长林抹着泪拱手道:“多谢子安兄。子安兄高中,我一点不惊讶,因为你是必中的。我能中,当真是意外了。” 钱康在旁笑道:“恭喜子安兄和长林了。” 方子安忙道:“钱兄呢?没找到名字么?” 钱康苦笑道:“怕是找不到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 方子安和赵长林闻言忙分头去三处告示栏仔细查找,但终究没见到钱康的名字在列。钱康名落孙山,这让方子安和赵长林的心情低落了下来。 “二位,不必如此,我早有这样的准备。我钱康怕是没这个命了。咱们三个能中两个,那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走,今日还不得好好的庆贺一番,不醉不归么?走了走了。”钱康大声笑道。 正文 第二零三章 赠金 广场上,有人欢笑有人哭,有人兴高采烈,有人面如死灰。有人活力迸发,有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上榜者毕竟是很少的幸运儿,其实绝大多数人心底里都有名落孙山的准备,正如他们同样做好了榜上有名的准备一样。绝大多数落第者虽然情绪低落,但这种低落还不至于到失控的地步。但是终归有人扛不住这巨大的失落和压力。 方子安三人往广场南口离开的时候,路过广场边缘的拴马的青石柱子旁,一名学子正伏在石柱子旁哀哀哭泣。方子安等人也并没有在意,只擦身而过。毕竟这样失落伤心的人今日不足为奇,比比皆是。 然而,当三人走过去之后,却忽然间听到了后方有人发出惊叫之声。 “了不得,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周围众人纷纷朝那青石柱子旁飞奔而去,方子安三人也忙快步回头赶过去查看。只见适才伏在石柱子旁哭泣的那名学子已经面朝地爬在了地面上,头部鲜血奔流,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我看到这位年兄……撞柱子了。我的老天啊,吓死我了。”有人在旁抖着嗓子道。 几名士兵飞快奔来,探了那学子的鼻息,宣布此人已经亡故。翻了那人的号牌身份,是一名来自湖南路永州的学子名叫刘光祖的外地举子。士兵们扯着嗓子大叫湖南永州来的举子,问有没有认识这刘光祖的人,不久后几名中年举子匆匆奔来查看,确认了刘光祖的身份后,几人痛哭起来。 “莫哭了,他家人有在京城的么?找来认尸领尸啊。一会临安府衙门来问询之后,尸体得领走啊。”一名士兵对痛哭的几人道。 一名面色消瘦的举子流泪道:“刘年兄哪里有亲戚啊,他的妻儿都在永州,家中病妻老母幼子,家徒四壁。连同这一科,他已然考了三科了。这一次中了解试,满拟要中了,谁知又是一场空。他此来的盘缠还是他的病妻老母给人缝补浆洗凑得呢。实指望这一次能中了,一切便都好了。可谁知……哎,他是实在受不住了。” 另一名举子也哭道:“刘兄昨日还说,要是这词再落了榜,他便只能一死了之了。我们还都劝他说这次一定能中,就算不中还有下科。哎,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领头的士兵摊手道:“你们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他自尽了,尸首怎么办?倘若无人认领的话,官府会拉到城外乱葬岗裹了凉席埋了,到时候他家里人可是想找都找不到了。” 几名举子也是踌躇,一人道:“我们永州来的一个没中,我们也都穷的连饭都吃不下了。回去的盘缠都没着落呢。这可怎生是好?” 方子安实在看不下去了,举步走出来,拱手道:“几位年兄,这位刘年兄一时想不开求了死,那也不必说了,我等都是寒窗苦读之人,自然心中颇为难受。但怎能让他葬在京城乱葬岗,怎也要落叶归根,带他回老家,回到他妻儿母亲的身边才是。几位既是他的同乡,便帮我个忙,你们的盘资和花费在下愿意出。请几位务必携其灵柩归乡,送他回乡安葬。” 几名永州举子闻言连道感谢,周围众举子也纷纷点头称赞方子安的义举。 一名面容沧桑的永州举子拱手行礼道:“在下高道成,永州来的举子。这位年兄仗义援手,叫我等甚为感激。若是年兄信得过我,我可代为办妥此事。” 方子安点头道:“原来是高兄,自然是信得过的。这里是三百两银子,你拿着去办事。”方子安从怀中取出三张百两银票递过去。 众人惊愕一片,这个人出手便是三百两银子,当真豪阔无比。 “不敢,不敢,可不能要你这么多银子。百两纹银绰绰有余。”高道成连忙摆手道。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是豪富子弟,家里也没有多少家产,但是这三百两银子却也没看在眼里。高兄,你拿好这银子,一百两给你们当盘缠,买棺木寿衣,租车运棺木等等,应该是足够了。再拿一百两出来,你替我接济你们的同乡或者是其他家境贫寒此次未能得中的同年们,不要让他们连家都回不了。那最后的一百两银子,你便交给这位刘年兄的妻儿老母,算是我接济他们的。高兄,你能替我办到这些事么?” 高道成闻言长鞠到地,心中佩服方子安的道义和考虑周全。 “敢问年兄高姓大名。在下办事时也好让受惠者得知,也好让刘年兄妻儿老母知道帮他们的恩人的名和姓。不说图报之事,也让她们为你佛前烧几炷香,祷祝一番,求得安心。”高道成道。 方子安摆手道:“那却不必了,助人何必留名。谁人没有难时,帮人便是帮己。更何况我们都是同科举子,天下举子都是一家人。我只希望,这样的惨事还是不要再发生了。读书自然是为了博功名,但犯不着压上一切,还是得想想身边人,不能犯糊涂。这位刘兄,哎,虽然死者为大,但我还是想说,这么死太不值得了。罢了,不说了。高兄,这件事便拜托给你了。三百两银子你拿好,办好这件事吧。” 高道成躬身接过银票道:“兄台放心,我高道成一定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的。这么多人作证,兄台大可放心。” 方子安摆摆手道:“我自然信你,不用向我保证。几位早日收拾妥当,早日送灵柩回乡入土便是。” 方子安说罢,拱拱手和赵长林钱康两人快步离去。高道成和几名永州学子躬身相送,面露感激之情。周围围观学子们也是心中颇有感触。突然间有人叫道:“此人我好像认识,他好像叫方子安。对,他就是方子安。” “方子安?”众举子讶异不已,有人道:“那个写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方子安么?” “对,还写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那个方子安。”有人答道。 “哎呦,原来是他。他可是大大的有名。早知是他,我得跟他请教一番词品了。” “可不是。不但文才好,还有侠义之风,仗义援手,实在让人佩服。”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那高道成等人也似乎听到过方子安的大名,喃喃道:“原来是方子安啊。词作写的好,人品更是没的说。哎,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应有的样子。文品人品上佳,令人钦佩之极。” …… 方子安三人快步走出南街出口,秦惜卿史凝月和春妮正翘首以盼。见方子安等人出来,忙迎接上来询问结果。得知方子安榜上有名时,史凝月举手欢呼起来,秦惜卿也是高兴掩口而笑,春妮更是欢喜的不知所措。三女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喂喂,几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好不好,我可是名落孙山的。”钱康咂嘴道。 “啊?钱公子没中么?赵公子呢?”秦惜卿道。 赵长林道:“我中了,可惜了钱兄。” 三女唏嘘不已,也不好太过高兴了。钱康知道自己的事扫了众人的兴,忙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可没事。我现在轻松的很,科举之事终于是不用再劳神了,从今日起,我再也不用碰那些之乎者也了,高兴的很。我现在只想得子安兄一句话便好。” 方子安道:“钱兄想要我什么话。” 钱康道:“我只想跟着子安兄做事,子安兄,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如果我科举没戏了,你便让我做你的跟班,鞍前马后跟着你,赏我一口饭吃。” 方子安苦笑道:“你便是这么点出息么?钱兄,我劝你还是好好温书,三年后再来。” 钱康举手道:“可饶了我,我再不干了。看来子安兄是不肯收留了啊。”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瞧你这矫情的样子,我方子安是那样的人么?我只是怕误了你的前程罢了。你若当真不愿走科举之路,我身边有多少事需要你去做你又不是不知道?船行,出海,还有我正在捣鼓的那个东西,你不是都知道么?我身边就缺个管事的。我这科举也中了,后面怕是也身不由己,不能再逍遥自在了。你不嫌弃的话这些事你都得替我管着。反正有我方子安一口饭吃,便不会饿着你钱兄弟。” 钱康大喜道:“要的便是这句话,我这可比榜上有名还高兴呢。” 方子安对他彻底无语,既然钱康当真没有再参加科举的想法,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自己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信任的人来办事,那便让他留在身边便是。 “喝酒去,喝酒去。三喜临门。”钱康开心的叫声里,众人上车离开。 马车里,春妮听了方子安说的那个永州举子自杀的事,惊愕半晌,叹息不已。 “夫君帮他是应该的,太可怜了。可是,夫君便不怕被那些人骗了三百两银子么?万一他们不把银子给死去的那人的家里人怎么办?你又不知道结果,也没法追究。”春妮道。 方子安笑了笑道:“春妮,一定要相信人性中的良善之处,虽然这世上恶人不少,狡诈奸滑之人也不少,但是总是要保留心中的希望,否则人便没法活下去了。那些永州学子倘若真的见财起意,要贪墨这笔不义之财的话,我确实没法去追究此事。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他们拿了银子,那也不过是三百两银子而已。银子很快就会花完,他们却背负了一辈子的心魔,你以为他们赚了么?我认为他们不值得。再说,我相信那高道成,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真诚的。最起码,他们也会将死去的那学子送回家的,这便够了。” 春妮缓缓点头,伸手抱住了方子安的胳膊,将脸靠在方子安的胳膊上。虽然似懂非懂,但是却觉得自己的丈夫格局很大,襟怀广阔,是个大男人的样子。自己很幸福。  正文 第二零四章 殿试 殿试很快到来,四月初三辰时,临安皇宫中钟鼓齐鸣,乐声高昂。丽正门外,三百二十九名新科进士身着朝廷赐予的崭新的进士服,头带平顶乌纱帽,手持槐木朝笏早已整齐排列在此。礼乐一起,便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之下鱼贯入丽正门正门,走过宽阔而平直的御道,穿过南宫门和大庆门,抵达大庆殿前台阶之下。 “皇上有旨,宣今科登榜进士入殿策对。”一名内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高声宣道。 众人齐呼万岁,沿着长长的白玉台阶石阶而上,纷纷进入宽敞的大庆殿上。大庆殿内,三百二十九张桌案已经全部整齐摆好,笔墨纸砚也全部准备齐备。众人按照名字座次找到自己的位置,垂首站定。十几名朝中重臣也纷纷走了进来,为首簇拥之人正是秦桧。 “恭请皇上上殿,主持殿试大考。”一干大臣躬身叫道。 内侍前往偏殿禀报赵构,不久后帘幕挑开,赵构在内侍和殿前司禁军的簇拥护卫之下走进正殿之中顿时大殿之中数百人全部跪地,齐声叩迎。赵构面带微笑,脚步轻快的登上宝座。 “众卿平身。都起来吧。” “谢皇上。万岁万万岁!” 官员和新科进士们纷纷起身来。赵构扫视全场,微笑坐下。 “臣万俟卨偕汤思退史浩两位主考向皇上启奏。今科大考,进士科三百二十九名举子悉数在列,请皇上训诫勉励。”主考官代表万俟卨上前奏道。 赵构微笑道:“好,几位爱卿辛苦了,为国选贤,劳苦功高。此次大考顺利进行,几位爱卿功不可没。朕另会有褒奖。” “臣等不敢,此乃臣等本分。”万俟卨史浩等三人忙道。 赵构点点头,扫视殿中众举子,沉声道:“诸位举子,今日众卿能荟聚于此,可见皆为学识有成之士。朕对你们抱有极大的期待。你们将承接前辈之柄,为大宋兴盛而担责,责任重大,道阻且长,当勠力而为,不负期望。朕也不多说了,今日殿试,朕亲自拟题,也将亲自阅评,众卿畅言而书,不必拘泥。朕先给你们吃个定心丸,我大宋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尔等都是国之栋梁,今日殿试只分名次,不会黜落任何一人,除非有人胡言乱语,藐视朕和朝廷,妖言惑众,出诋毁污蔑污秽之言。” 众人齐声道:“谢皇上隆恩。” 其实赵构不说,殿试不黜落上榜进士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之前殿试这一关其实并不好过,很多人春闱登科但却在殿试被黜落,功亏一篑。但自从仁宗朝发生了一件事,一名举子殿试被黜落之后心中恼怒,转而投奔西夏,进而为西夏谋划,给大宋边镇带来极大的袭扰和损失,让两国关系恶化,造成严重后果。这件事之后,大宋朝廷便有定制,殿试再不黜落任何举子,只分名次高低而已。当然,你若在殿试行为失当,胡作非为,那还是要治罪的。 赵构微笑点头,沉声道:“朕考题在此,请秦爱卿宣读考题,殿试即刻开始吧。” 秦桧拱手道:“臣遵旨。” 秦桧从内侍手中接过殿试策问题卷,那其实便是一道圣旨。展开之后,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建炎以来,我大宋历经劫难,社稷倾危。金人犯国,气焰凶盛,天下涂炭,百姓流离。朕以菲薄之资,临社稷飘摇之难,继承大业,担负重则。自朕登统而来,三十余年,怀父母兄弟之忧,念苍生百姓之难,行必悔祸以靖难,念必抚民以格天,未敢稍有携带,呕心沥胆,以理国政,更图中兴。如今,吏治清肃,民生康豫,薄海内外,共登于仁寿之域。上下熙暤,职业修明,乐利丰亨,茂登上理,何其盛也。朕乘中兴之运,任拨乱之责,穷心尽力,终有所为。然,朝廷内外,天下百姓之言,尤有以朕无所为者何也?朕思虑再三,以为德化不足,礼道确失,民无敬畏感恩之心,妄议纵言,规矩不存。朕欲兴理明智,可乎?” 题目前半段读出来的时候,方子安还以为这又是一道要征求中兴国策的题目,心里还颇为惊讶。高宗皇帝居然这么开明,殿试之上也要问这样实际的问题了?然而下半段题目一出来,方子安大失所望。整个题目其实早已不是谈论实际的国策,而似乎赵构在抱怨发泄他的不满。简单来说,便是赵构抱怨大宋上下居然不对他感恩戴德,是他在大宋要亡国的时候稳定了局面,阻止了灭国之祸。是他将社稷从飘摇之中解救出来,将百姓们从颠沛流离之中解救了出来,经过这短短的二三十年时间,完成了国力的中兴。居然大宋百姓还有意见,还毫无感恩敬畏之心,还纷纷乱说话,乱指责。这让他很是恼火。于是他得出结论便是,虽然社稷中兴,但是百姓教化缺失,礼数不存,民智倒退,所以理所当然认为需要进行一场人心的洗礼。兴理学而收人心。他不想听到任何对中兴之世的质疑,他只想知道如何兴理学而收拢人心堵塞人的嘴巴,让大宋上下闭嘴指责。他要问的便是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方子安理解了这个意思,心中不禁觉得可笑之极。解决不了问题,我便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杀是杀不得的,便需要一套理学思想来洗脑,这便是这道题中隐含之意。这个题目,方子安真的是无处下手了。 “殿试开始,此刻开始,不得喧哗,不得离席。日暮封卷,不得拖延。请八位读卷官监考秩序。请皇上下殿歇息。”秦桧大声宣布道。 赵构站起身来下了宝座阔步离开,众臣和举子跪拜相送,之后纷纷落座,研墨沉吟开始答题。 方子安脑子发胀,他实在不知道这道策论题该如何去写。他坐在那里发愣了足有半个时辰也没有任何的动作。抬头间,他无意间看到了一束目光正看着自己,那是史浩,他是八位读卷官之一,在场监考。 史浩的目光是透彻而恳切的,他似乎理解方子安的苦恼,但是他的目光中满是鼓励之意。他对着方子安微微颔首,扫视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大殿,抖了抖身上的官服便转了头。方子安想了想,明白了史浩的意思。史浩是要告诉自己,要顺利入仕才是重中之重。立足朝堂之上才是目标。所以不要纠结于其他的东西。就算这策论题实在偏颇可笑,但那是皇帝的策论题,他必须认真的写文章,认真回答。 方子安叹了口气,他明白史浩是对的,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意气用事。不管怎样,也要好好的构思好好的写。自己无需去想的太多,改变不是今天,而是以后。稳定情绪之后,方子安开始铺纸磨墨,脑子里回忆一些自己读过的相关文章,拼拼凑凑摘摘选选,倒也很快顺利的写了起来。 大殿一角,一名举子也抓耳挠腮的不知道如何落笔,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答卷上没有一个字。他便是秦坦。毫无疑问,秦坦这一次也顺利通过了春闱大考,因为题目他早就知晓,所以即便史浩评阅他的答卷也没有任何的疑问,只能让他过关。但今天这道题是皇上亲自出题,之前谁都不知道是什么题目,就算是他祖父秦桧都没敢问皇上要出什么题,所以,秦坦如何答得出来。 他连续几次将目光投向祖父和万俟卨汤思退梁师道等人求助,但这些人似乎都无动于衷。秦坦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今天怕是要砸锅了。所以他坐在位子上如坐针毡,煎熬无比。 大殿门口,有人影晃了一下。万俟卨看得真切,他走向秦桧躬身拱手道:“秦相,下官去解个手。” 秦桧沉声道:“去便是,速回,不得耽搁。” 万俟卨点头低声应了,走出殿外。下了台阶后,栏杆后一人缓步而出,将一张折叠的纸片递到万俟卨的手里,一言不发快步离开。万俟卨将纸条攥在手心里快步回来,秦桧投来目光,他微微点头回应,然后装作巡视考场缓缓在举子们的桌案之间踱步而去。行到秦坦身旁,他用身子遮挡了他人的目光,将纸条迅速塞到秦坦手里,又缓步踱开。 不久后,秦坦忽然才思泉涌一般奋笔疾书起来。策论题开出不久,梁师道便将题目借着出恭的借口,带了出来。在不远处的南宫门外的政事堂公房里,几名才学之士早已等候,拿到题目后便开始讨论撰写,一个多时辰便写好了这篇策论文章,之后送来交接,再送到秦坦的手里。秦坦只需小心翼翼的誊录上答卷便可。 午后未时,所有举子都已经写好了策论,殿试正式结束。众人依次出殿出宫,各自回去,等待最后的消息。至此,本科科举大考正式结束。 正文 第二零五章 高炉 殿试的评阅方式自有一套程序。虽说主考是皇上,但是这几百篇文章皇上可不会一一亲自评阅。所以事实上还是八名读卷官进行初评,之后选出十篇文章送呈皇上御览。 八名读卷官会将所有的策论答卷通览一遍,无需写出评语,只需标上记号便是。文章优劣分为五等,分别用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来评价。比如说,认为文章上佳者便标记一个圆圈,文章很差便打个叉来评定。这样八名读卷官评定完毕之后,根据五种记号的统计便可评定名次,取出前十名送交皇上御披。 这个过程其实也要耗费数日时间,所以殿试的结果要等待数日方可张榜公布。而在此之前的日子,便是此次春闱上榜的新科进士们最后的当老百姓的日子了。 …… 殿试第二天上午,春妮正打算派人去三元坊告知爹爹方子安高中进士的事情。可谁知道,人还没出门,老张头便满脸喜色的从三元坊赶来了。 本来这段时间来,老张头因为春妮自年后便很少去面铺里帮着张罗,心中很是不满。好几次春妮请他来家里走走,他都不肯来。倒是春妮自己去看望了几回。每回春妮回去,老张头都抱怨她嫁了人忘了爹,也不回来帮着爹爹做事了。还说方子安这么多天也不来看他,一点不把他这个丈人放在眼里,一点不尊敬他云云。春妮去了几次,天天听他说这些,气的跟他吵了两回,生了几次闷气。 但是今天,老张头主动来了,而且满脸堆笑,脸上的皱纹根根都像是要含苞待放一般炸裂开来一般,嘴巴都笑的合不拢了。 “我说的吧,当年在三元坊我就说子安非池中之物,全被我说中了。我家春妮嫁过来的时候,还有人说我眼瞎了,找个没钱没势的女婿,还把女儿给人当妾。他们可不知道,我这是看准了子安必能高中,从此飞黄腾达的事。这帮任啥也不懂,没眼光。呸!” 在后宅堂屋里,老张头当着方子安和春妮的面眉飞色舞的一番自吹自擂,听得春妮直皱眉头。 “爹,你少说几句成么?夫君中不中科举,能不能飞黄腾达,跟我要嫁给他有什么干系?就算夫君考不中,我也一样愿意嫁给他。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乱说话。你这话倒说的我父女多有心计,是为了夫君现在能中进士才未雨绸缪嫁给夫君的。你这么说话,叫夫君心里怎么看我?” “哎呦,我说错话了。”老张头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没过脑子,方子安听着心里指不定多别扭呢。于是惊慌的看着方子安,生恐方子安不快。 方子安倒是并不在意这些话,他知道自己这个岳父就是这个样子,喜欢吹牛皮而已,人倒是没什么坏心,对自己也还不错。自己中了科举,还能不让他吹吹牛么? “岳父大人,三元坊的乡邻们应该都知道这件事了吧。”方子安笑道。 “都知道了,都知道。这样的大事他们当然知道,而且这是三元坊十年来出的第一个进士,大伙儿都高兴的很。他们都吵着闹着要来瞧你,讨酒喝呢。我反正是全部回绝了,这么多人,一人一杯酒那得多少银子?可不花这冤枉钱。”老张头道。 方子安苦笑道:“人家是好心祝贺,喝喜酒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银子。再说了,这不也给你们长脸么?我知道春妮嫁我的时候,有人说怪话,让你们挺难堪的。这样吧,春妮,你跟岳父大人回三元坊一趟,摆上流水席请大伙儿吃一顿酒席。一来,感谢三元坊乡亲平素的照顾,虽然他们也没怎么照顾我,但起码我爹娘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是帮了忙的。二来,也长长脸,叫他们知道你嫁我是不亏的。岳父的面铺子以后生意也更好些,别人也不敢欺负他。银子不过花个一二百两了不起了。” 春妮笑道:“有这个必要么?” 方子安道:“这是礼数,毕竟咱们是三元坊出来的人,得留个口碑,明白么?在别人看来,咱们这叫不忘本,叫做富贵不忘乡邻。这是好名声明白么?” 春妮恍然,点头道:“那便听夫君的,一会我便跟爹爹回去张罗此事。” 春妮和老张头离去之后,方子安收拾了一下动身出门。已经有不少天没去苏橫那里了,不知道苏橫的进展如何。自己这几天忙着发榜和殿试的时,也没去露个面,苏橫心中定然很不满了。趁着殿试发榜的间隙,得去瞧瞧进度。一起出出主意。 半个时辰后,方子安已经骑着马到了苏橫的林中小院之外。下了马叩门,苏大嫂连忙开了院门,笑道:“哎呦,方公子,你可来了,我家夫君昨日便说你都不见人影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你快去后院吧。他这几天可是忙的够呛。” 方子安忙赶往苏家后院,后院中一片狼藉,到处是砖石泥巴,木料横七竖八,乱糟糟的一片。院子西北角的空地上,一具黏土圈造的高炉已经树立了起来。高高的砖石烟囱足有三四丈高,整个炉子像是个插着吸管的葫芦一般,样子着实奇特。 方子安一眼便看到了正和几名工匠在高炉顶部忙碌的苏橫,他发髻蓬乱,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全是泥灰,哪里有半点大师的样子。站在下边的苏橫的儿子苏磊看到了方子安,那少年因为上次方子安为他解围之时跟方子安关系不错。前段时间方子安经常来苏家,跟着小子也很熟络。 “方大哥,你来啦。爹,爹,方大哥来了。”苏正大声叫道。 苏橫眯眼下望,看到方子安穿的干干净净的迈步走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叫道:“方子安,可真有你的,当甩手掌柜了么?” 方子安忙拱手道歉,苏橫也只是嘴上说说,交代了几句匠人的话,便从梯子上爬下来,来到方子安面前。 “嗬,这炉子气派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葫芦形的冶铁炉子。苏大师辛苦了。”方子安笑道。 苏橫瞪了他一眼,在水桶里洗了手,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叫着方子安来到院子中间打铁的茅草棚子下边,端了茶水喝了两口道:“你若再不来,我这炉子便不知道该不该造了。”方子安忙问道:“为何?” 苏橫道:“造了何用?东家跑了,合作的人不见踪影,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还有,你说所有成本你出的,这炉子花了两千两银子了,你不给钱难道我掏腰包么?” 方子安讶异道:“两千两银子没了?就造了个这个?” 苏橫道:“你什么意思?嫌弃我这炉子不好?我告诉你,这冶炼炉子可是我家不传之秘。你没看出它与众不同么?” 方子安笑道:“像个葫芦形,这是为何?” 苏橫道:“咱们要制作的原料需要特制精铁,你也看出来这是葫芦形么?那便是有两个冶炼室,明白么?先经过上层冶炼,出去杂质之后.进入下层炉室二次冶炼,加入需要的东西在里边,便可冶炼出需要的各种精铁。你当这葫芦形是好看么?光是内部的炉胆便不同,抹上的是过筛的细沙泥,是从北边运河直流的黄泥河运来的。我让工匠们舂了整整一天,将细沙全部舂成粉尘,过筛子后兑在黄泥河的黏土里,这样制作的炉子内壁可承受更高的温度。必须温度足够高才能冶炼出需要的精铁明白么?” 方子安自然不懂,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似乎大费周章的样子,应该没错。总之,具体操作这些方面,自己只能听苏橫的。只是这银子花的着实有些快。这还啥都没干呢,几千两银子下去了,这么下去,手头那点银子怕是很快要折腾干净了。 “你来的正好,炉子今晚要点火,你必须在场。另外,我还得拜托你去采买木炭。必须要上好的松木炭,起码先来个一两千斤。这炉子先的自己过火,将炉膛烧成耐火之后,才能正式冶练。起码得先烧个一天一夜。两千斤松木炭差不多了。” “两千斤松木炭?”咂舌不已,叫道:“柴禾不成么?松木炭可太贵了。” 苏橫鄙夷的看着方子安道:“你要是不想造出你那蒸汽机便明说。柴草火力不够旺,不能均匀硬化炉内胆,便无法冶炼精铁精钢,零件便造不出来。我不管,你若弄不来木炭,这事儿便没法继续下去了。” 方子安挠头无语,只得点头道:“罢了罢了,我去买便是。还要什么?我一并采买来。” 苏橫道:“铁锭子我明日跟你一起去买,各地的铁锭里边原料不同,不能瞎买。咱们得看准了买。你比如说义安县出的铁锭含有大量的铜在里边,这种铁锭冶炼之后质地偏韧,延展很好,但是硬度稍次,用来制作锅炉很好,因为不容易爆裂。含有各种成分不同的铁,各有各的特点,有的脆硬,有的软韧个,也可用作不同用途。冶炼时也不能一炉自烩,得根据其特性来冶炼,明白么?” 方子安对苏橫是真的佩服了,冶炼的钢材之中含有成分不同,钢材便会表现出不同的特质,这一点方子安当然知道。但在这年头,根本没有手段知道里边含有什么,所以根据产地分辨里边的含有之物,那绝对是经验和绝活。方子安越发的相信,在苏橫的参与下,蒸汽机计划是一定会大获成功了。 正文 第二零六章 烧制 方子安从苏橫家中告辞出来,赶到钱康家中叫了他帮忙。两个人奔赴城中大大小小各个市场,整车整车的搜刮松木炭。大宋朝木炭的价格可是不菲。一担柴禾只要不到三十文钱,但是烧成木炭之后,一秤木炭在严冬季节价格高达四百文。一秤只是十五斤而已。寒冬季节,烧炭取暖那只是官员豪富之家才能花的起的奢侈钱。寻常百姓之家最多用柴禾烧个地炉,或者干脆强忍寒冷用身体对抗着罢了。 好在如今已经是盛春时节,天气早已暖和的很,早已无需烧炭取暖,只是烧煮食物需要用到一些。所以其实已经到了木炭销售的淡季。而在山中烧炭的百姓显然也没办法从春天到秋天屯着木炭到冬天卖,因为他们是靠这个维持生计的,所以还得拉出来卖。正因如此,木炭的市场价格降到了三百文一秤。 方子安一算账,要采买两千斤木炭加上运费还是要需要四五十两银子。苏橫说,一天一夜便要烧掉这么多木炭,若长期以往,那可是一大笔花销。于是方子安和钱康商量一下,既然长期需要木炭冶炼,何不干脆跟几家烧炭的百姓签订一个长期供给的合同,这样卖炭的百姓不愁卖不出去,自己这方面也可以压压价。两人召集了四家松木炭品相不错的卖家在一起商议了一番,最终达成了以二百八十文一秤全部收购他们所有产出的木炭的协议。 双方皆大欢喜,方子安省了钱,并且无需再时时出来采购。保证了后续高炉木炭的供给。而对于卖炭的百姓而言,他们其实也很高兴。价格是低了些,但是他们再也无需拉着炭车在城中叫卖或者等候买家,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在烧炭上,多产出些木炭便可弥补损失。且对方承诺,无论他们烧出多少木炭来他们都要了,这可是长期不愁销路的大买卖。 其实,方子安更希望的是能用石炭代替木炭。石炭的价格很低,因为绝大多数人家还不习惯这种新型的燃料。因为杂质过多,烧起来时热量不够,烟尘太浓,往往会造成全家中毒事件。本来在大宋原来的都城汴梁城,冬天已经很多人家使用石炭取暖的,朝廷也准备大力推广的。但是,在连续出了十几桩灭门惨案之后,人们吓得根本不敢用了。朝廷的大力推广也搁了浅。百姓们根本不认,豪门大户根本不买。 方子安本来想用石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目前石炭的品质很难用在高炉冶炼上。除非进行破碎清洗提纯这样的程序,但这么一来成本又变的极高。而完全人工进行这样的破碎煤洗煤是不可能的,还得设计出机械来,而机械需要尚未成功运用的蒸汽机来带动。所以这其实成了一个悖论。 蒸汽机要想大规模的实现应用,自己必须想办法对大宋朝遍地都是,而且尚未投入普及的石炭进行一番便宜的改造,这样才有利于蒸汽机的运作。木炭的成本太高,而且体积庞大不耐烧,必须要制作石炭球这样的体积不大,却又能持续燃烧很长时间的燃料才能保障蒸汽机的持续运行,而无需每一刻都要有人添炭加火。所以,每一项具有革新意义的东西推出,都必须要有一系列的配套更新,仅仅在这个层面来说,便是一种拉动整体科技革新前进的意义。当然,第一个吃螃蟹的显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付出更多的心血和精力。 当天晚上,苏家后院的葫芦状高炉正式点火。大量的木炭铲进上下两层炉膛之中,引燃之后很快便火势熊熊。巨大的烟囱口在黑暗的夜空中居然冒出了暗红色的火焰,下方的一圈进气口无风自通的往里吸着空气助燃。方子安完全没弄明白这个葫芦状高炉的运作原理,起初对它还有所怀疑,但是此刻却发现是自己的认知不够。苏橫造的高炉除了符合他所谓的二次冶炼的需求,还似乎自带某种空气循环的功能,无需风箱鼓风便可充分燃烧燃料。甚至在进行之中不得不根据炭火大小进行对进气口的临时封闭和开放以调节火势。 炉火烧到了半夜的时候,奇观出现了。整个高炉似乎被烧透了,整体呈现粉红之色。就像是用手电筒照着掌心时看到的那般半透明状的红色。方子安惊愕不已,生恐会发生意外,但是苏橫却不以为意,反而面露惊喜。 “成功了,这炉子成功了。烧到这种程度,待冷却之后,整个冶炼炉便将在将来能承受极高的炉温。内胆处将生成耐火层,且光洁如镜,不怕粘结铁水和炭渣。可以说,炉子是冶炼的关键,炉子成功了,后续的事情反而不难了。” 方子安似懂非懂,他也不需要懂,只要苏橫认为成功了,他自然是高兴加开心。 炉火保持这样的状态一个时辰后,苏橫开始逐一封闭进气孔,炉火渐渐的黯淡下去,整个炉膛里呈现一片暗红色。这之后,每一刻钟加一次木炭,之后只开一孔通气,保持炉中温度。烟囱口冒出的暗红色火焰也早已消失,青黑色的烟滚滚而出,颇有些蒸汽时代工业大发展的令人振奋的气息来。 从夜里到白天,又到次日傍晚。一天一夜的时间,葫芦高炉里的炭火便从未熄灭。两千斤木炭烧的只剩下一小堆不足两百斤的样子。苏橫寸步不离现场,方子安和钱康也半步没离开,吃饭喝水都是苏大嫂和苏正两人送来到炉子旁边。三个人越来越配合的默契,苏橫负责掌握火候,方子安和钱康负责搬运木炭添加木炭,三个人满头满脸都是黑灰,眼睛都熬的血红。 “差不多了。可以熄火了。炉门打开,剩下的炭火都耙出来吧。”苏橫终于开口道。 方子安和钱康跳起身来,用铁钩勾来炉门,用铁耙子将里边剩余的炭火全部耙了出来。上下炉门全部打开,一圈数十个进气口也全部打开,任凭炉子开始自然散热。到次日凌晨时分,炉子终于从通体灼热变得冷却了下来。在苏橫的带头下,三人从炉门钻入依旧热烘烘的炉膛里,借着灯光的照耀,方子安都傻了眼。炉膛内部果真如苏橫所言光洁平滑如镜,似乎都烧出了一层釉质一般的东西一样。伸手敲打,竟有整体轰鸣回响之声,坚硬平滑,令人赞叹不已。上下两层都检查了之后,苏橫表示极为满意。整个葫芦高炉烧结均匀,毫无破损,达到了他的要求。 “好了,炉子已经基本成形了,明日我让人从无锡运来的冶炼坩埚和其他一些设施也将随船运到。那些东西一到,咱们便可以正式冶炼需要的精铁了。方公子,有几件事我必须得跟你商量一下。”苏橫红着眼带着满脸的黑灰说道。 “苏大哥但说无妨。”方子安道。 “好,这个冶铁是个精细活,不能随随便便。之后的零件铸造也是技术活。更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所以我这次从无锡老家叫来了十几名兄弟帮我。他们原来都是跟着我做事的,后来我搬到京城来,他们便在无锡本地开了铁器铺子打打铁谋生。但这一次,我必须把他们全部请来。我给他们开了十两银子一个月的薪水,一共十六个人,这银子怕是要你出。一个月一百六十两的花销。他们也是要养家的。”苏橫道。 方子安大喜,苏橫自带团队,这可真是求之不得。自己就喜欢这种的,专业的人找专业的人合作,事半功倍。老把头,万大龙头他们都是如此,这是最为快捷做事的方法。至于薪水,这种能被苏橫看上的匠人,十两银子的薪水可不高。 “苏大哥,虽然你我是合作关系,但在这件事上,你完全可以做主。不但是薪资,他们的居住饮食等消耗支出都要解决。只要对整件事有利,便完全遵照你的意思去办。钱兄弟,你听好了,我可能以后没有太多的空闲在这里,你负责跟苏大哥接洽这些事,也要记着这个规矩。一切必要的支出都不得吝啬,完全按照苏大哥的要求去做。”方子安道。 钱康满口答应,苏橫心里也高兴的很,继续道:“还有就是,人到齐了,东西到齐了,便要开始冶铁制作了。这几天,我们要去采购铁锭等相关物事了。恐怕得大量花银子了。你只要信我,我必将这蒸汽机给造出来。但至于花多少银子,这个我可没法控制。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方子安道:“砸锅卖铁,在所不惜。还是那句话,你做主便是。但是我恐怕没时间天天在这里陪着,钱康兄弟代表我,以后有什么事你跟他说便是。” 苏橫这才想起来问一句:“听说你参加了春闱大考,放榜了么?中了没?” 方子安笑道:“勉强中了,所以才没时间天天来这里。今后怕是身不由己了。” 苏橫未置可否,甚至没有道贺,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也没法子,当了官可就得受人约束了。没事,钱兄弟既然代表你,我跟他商议便是。” 方子安笑道:“我也会抽空来的,我希望能早点看到蒸汽机造出来。那可是我最期待的时刻。” 苏橫笑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我越来越觉得,这东西一旦面世,必将石破天惊,惊世骇俗。” 正文 第二零七章 探花 清爽的上午时分,方子安在后园开辟的小场地上打着沙袋,正自大汗淋漓之时,隐约听到前宅方向传来嘈杂的锣鼓和喧闹之声。方子安也没在意,依旧嘭嘭嘭的击打着沙袋,挥汗如雨。 但不久后,便见春妮匆匆进了后园,脸上带着巨大的惊喜之情。 “夫君,夫君!快莫打拳了,快去前宅瞧瞧,有人来报喜了。”春妮叫道。 “报喜?报什么喜?”方子安道。 “说是中了什么探花,吵着要喜钱呢。”春妮道。 “啊?探花?怎么可能?”方子安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是真是假你也得出去瞧瞧才是啊。一群人堵在院子里,黄大叔正在招呼呢。都是穿着官家衣裳的。”春妮笑道。 方子安这才忙胡乱擦了汗,拿了搭在树枝上的长衫套在身上便走。春妮忙叫住他道:“哎哎,衣衫要穿好啊。好歹你也是中了进士的人,怎好这么出去见人?别被人说了没体统。” 方子安苦笑转身来,春妮上前替他扣着长衫的口子,整理他的仪表。方子安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个门道了?叫我注意什么体统了。” “秦姑娘教我的,她说你很快就是官身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的,得注意身份体统。所以叫我时刻提醒着你些。”春妮道。 方子安咂嘴道:“这个秦惜卿,好的不教,全教这些没用的。那我是不是得踱着方步,像个老公鸭一样的出去见人啊?” 春妮掩口笑道:“那还是算了吧,那么走路了丑也丑死了。” 方子安哈哈大笑,快步往前庭来。前院里已经闹翻了天,锣鼓家伙什吵闹嘈杂,一大群人在院子里围着老黄要喜钱。方子安站在厅口台阶上大声的咳嗽了一声,众人转头看来,顿时蜂拥上前,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哎呀,探花郎来了,恭喜探花郎,贺喜探花郎。” “方老爷高中探花,可喜可贺,我等来沾沾喜气。” “探花郎给喜钱,给喜钱。” “……” 方子安摆手叫道:“喂喂,你们是什么人?到底在说什么?” 一名身着皂衣小吏打扮的人笑着拱手道:“探花郎还不知吧,您老人家高中今科殿试第三名探花了。在下是礼部小吏,提前来报喜的。咱们这些人都是喜报子,都是来报喜讨赏的。” 方子安明白了,所谓‘喜报子’是百姓们对那些专门报喜讨赏的人的一种称谓。专门有一群人专门给人道喜,天天围在各大衙门口打探消息。谁升官,谁加爵,谁中科举这些事他们总是第一手知道消息,敢在朝廷通知官府告示之前便提前往主家去报喜,自备锣鼓家伙什搞得气氛热烈,为得便是讨赏钱。这群人现在将这件事已经做成了一个行当了。而且一来便是一大群,见者有份。 “等下,你们搞错了吧,我得探花?你们疯了不成?”方子安道。 “您是方子安方公子不?”那小吏问道。 “是啊。”方子安道。 “您是三元坊搬来这里的么?今年二十有二?栖霞书院读书的是么?” “是我,是我。”方子安老老实实的答道,再下去怕是生辰八字都要被这帮人给说出来了。 “那不就结了。正是您了。我亲眼看着侍郎大人写的金榜,能有错么?给赏给赏,大伙儿辛苦跑来恭贺,探花郎难道不表示表示么?那可也太离谱了。”小吏目的明确,摊手向上舞动手掌,像是在跳海草舞。 方子安心里有些相信了,这家伙是礼部的小吏,提前知道结果是有可能的。殿试结果礼部张榜,他一定是看到了尚未张榜的榜单,所以才来提前讨赏。不过方子安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能中探花。殿试的那篇文章自己是东拼西凑东拉西扯写出来的,这样的文章居然也能让皇上入眼?这可真是让人无语了。 “探花郎,给不给赏钱啊,咱们还得去秦府报喜呢。一会金榜贴出来了,那可就迟了。咱们不过是讨个喜钱罢了。”那小吏叫道。 方子安笑道:“赏,当然赏。你适才说去秦府?哪个秦府啊?” “还能是哪个?秦府五公子秦坦中了榜眼呢。”小吏道。 方子安再一次惊愕,心道:有趣了,这事儿真的有趣了。 “那状元郎是谁啊?”方子安问道。 “是个叫张孝祥的人,成都府的举子,估摸着也没赏钱,人都住在小客栈里呢。不过咱们也是要去报喜的。”小吏明显是不耐烦了起来。 方子安不再多言,摆手吩咐老黄道:“赏,一人两百文,这位礼部的兄弟赏一两。” 众人欢声雷动,大声道谢。那小吏更是拱手叫道:“多谢探花郎赏银子。探花郎从此必青云直上,出将入相。” 方子安笑着摆手道:“得了得了,赶紧去赶第二家吧。秦府定给的赏钱多,不耽误你们挣钱了。” 小吏嬉笑道:“就冲探花郎这份精明,将来必是能混的开的。小的李四喜,以后探花郎多照应着。” 众人领了赏钱,李四喜带着这一群人一涌出门,快速离去。 方子安站在台阶上发呆,老黄笑道:“怎么?公子高兴的傻了?探花郎呢,确实值得高兴呢。殿试一甲,这还了得。贺喜贺喜。” 方子安啐了一口道:“你也要讨赏么?这事儿可是蹊跷。此事要是真的,一会得有朝廷的消息来才是。妮儿,咱们赶紧吃早饭,吃了早饭沐浴更衣,我那进士服给我熨一下,搞不好一会要去皇宫谢恩。” 巳时时分,礼部正式通知到来,着方子安前往皇宫上殿,今日殿试金榜公布。皇上要亲自接见众进士,并且会赐宴琼林,前三甲赐袍簪花巡游。于是方子安跟着来人上路直奔皇宫而去,半个时辰后抵达丽正门外时,众新进进士已经抵达大半。盏茶时间内尽数到达。礼部官员领着众人往里走,来到大庆殿外广场上的告示栏边站定,礼部侍郎魏师逊代表读卷官宣布张贴金榜。金榜贴出来之后,一甲前三正是那小吏所言的名次。第一名状元是一名叫张孝祥的来自简州的年轻人,第二名榜眼便是秦府五公子秦坦,第三名探花,方子安的名字赫然在上。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虽然惊诧不已,却也由不得方子安不信了。 “一甲二甲三甲名单已然公布,恭喜各位了。从此刻起,你们便是朝廷的正式官员了。皇上在殿中等着你们呢。状元榜眼探花三位,请跟在本官身后上殿,其余的依次排队,不可越次。走吧。”魏师逊笑着道。 众人立刻调整了队列,之前他们还是身份平等,但当金榜贴出之后,便立刻分了高下。位置也自然要随之改变。这便是极为现实的事情。 秦坦得意洋洋的上前,挺胸叠肚一副志得圆满的样子。只是看着方子安的目光有些凌厉。只是这种场合,谁也不敢多言。 那状元郎张孝祥个子不高,皮肤有些黝黑,一副其貌不扬的样子,但是却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年纪也很轻,看上去应该在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方子安搜索记忆,依稀记得似乎南宋又这么一号人物,但是具体事迹却并不太清楚,也不知这个人是什么人,怎么突然便蹦出来得了状元了。 众人上殿,见了赵构跪拜行礼,赵构自然温言宽慰勉励了几句,特别让三甲上前每人问了几句话,无非是不要辜负皇恩,好好的为朝廷效力之类的话。之后便是宣布赐宴于琼林苑,这其实也是大宋科举的传统。殿试之后皇上设宴招待新科进士们,以示恩宠之意。 宴席之后,便是赐三甲红袍簪花,打马巡街的环节。这一刻才是最为荣耀的时刻。金榜题名,巡游御街,这是无上的荣光时刻。所谓衣锦要还乡,说的意思便是要对人炫耀,引人艳羡。巡街的目的便是大张旗鼓的向天下人炫耀,而且是奉旨炫耀。 前三甲骑马,其余进士步行跟随。有一队禁军士兵随同保护,另有敲锣打鼓的仪仗一路喧嚷,好吸引人注意,叫天下人都知晓。 御街之上,人山人海。所有人都艳羡的看着这些跃上龙门的新科进士们。不少富户人家的小姐在街道旁的二楼上探着头物色着心仪的对象。大宋朝有榜下捉婿的习俗,虽然稍显野蛮,但是此刻看清楚了,回头让人去请来说合还是可以的。还有些新科进士们的亲眷家人在人群中激动的热泪盈眶,尖叫不已。 方子安便在人群中看到了秦惜卿的身影,秦惜卿素面朝天,在眼神迷茫的沈菱儿的陪同下站在路旁,看见方子安时拼命的挥手,笑的艳如桃花。方子安也朝着她挥手,心中也自高兴不已。 一旁的秦坦看在眼里,心里嫉恨如狂,忍不住低声对方子安道:“方子安,莫得意的太早。你居然能考上进士,还混了个探花,有点本事。可是我提醒你,从今往后,你可没好日子过了。咱们老账新账要一起算了。” 方子安回头看着秦坦阴森的眼神,笑道:“你便放马过来吧。对了,你祖母还好么?听说年前在你祖母的寿诞上,有个叫黄万年的家伙出格的很,不知道有没有吓到你祖母。” 秦坦脸色发白,眼中喷火,似要将方子安吃进肚子里去。方子安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奚落,让秦坦愤怒的恨不得当场便翻脸。可是秦坦终究还是有忍性。 “咱们走着瞧吧。”秦坦咬牙丢下这一句,便策马往前而去。 正文 第二零九章 意图 望仙桥东,秦府后宅,秦桧宽大的书房之中。 傍晚的夕阳从长窗之中照进书房之中,廊下花树的影子落在巨大的红木桌案上,在桌案上铺就的一张白纸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倒影。一只饱蘸浓墨的笔头在那张纸上快速游移,力道遒劲,笔力雄健。刷刷刷,四个苍劲的大字一气呵成,中间竟然没有再蘸墨。足见写字之人对于毛笔上的墨水的控制程度精妙,当然也说明这只毛笔也是极好的材质制成的。 “啪嗒!”写字之人将毛笔搭在笔架上,抚须看着眼前这副字,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相爷的字写得越发的好了,奴婢都看傻了。相爷写字的样子真是有男子气概。”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在旁响起,伴随着小手的啪啪鼓掌声。 秦桧眯着眼看着站在书案旁拍着手赞扬的一名年轻貌美的婢女,笑道:“你又知道什么好不好?你除了成天擦脂抹粉穿衣打扮之外,还懂得书法么?” 那年轻婢女娇嗔道:“相爷,你这是小瞧奴婢了,奴婢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堪么?奴婢侍奉着相爷,天天在这书房里,就算不读书写字,也沾了书卷气吧。相爷这话可太伤人了。奴婢都伤心了。” 秦桧呵呵笑道:“鬼灵精的小东西,又来撒娇卖乖。可是老夫偏偏吃你这一套。来,坐这儿来。” 秦桧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那婢女娇嗔着扭着身子过来,一屁股坐在秦桧的腿上,将身子依偎在秦桧怀中。秦桧苍老的手掌在婢女弹性十足的腰肢上揉捏着,凑过嘴去对着那婢女娇嫩如鲜花般的嘴唇便是一吻。那婢女哼哼着躲开,呸呸呸的吐着嘴巴里咬到的几根白胡子。 秦桧嘿嘿笑着,低声道:“小琴,咱们的事,夫人没来找你麻烦吧?” 那婢女白了秦桧一眼,娇声道:“那倒没有。相爷这么怕夫人么?奴婢自从跟了相爷,每天只能在这书房里伺候,等着相爷来。什么时候相爷能纳了奴婢呢?奴婢也好有个名分。相爷您是我大宋最有权势之人,谁能知道您在家中居然惧内呢?相爷干脆跟夫人摊牌得了,纳了奴婢,奴婢明年给相爷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秦桧呵呵而笑,大手拍着婢女的屁股道:“小琴,你说笑么?老夫一把年纪了,还生什么儿子?老夫有自知之明。另外,老夫要告诫你,你可莫要贪心。老夫可以跟夫人说这件事,但我恐怕你接下来会没命。” 那婢女身子明显抖了一下,秦桧感觉到了这一点,用苍老的大手在她屁股上捏了捏,沉声道:“老夫也是为你着想。你老夫多多的给你银子,在外边给你置办宅子便是,那么以后就算老夫不在了,你还是可以过好听日子,这不是更好么?说是不是?” 那婢女想了想笑道:“相爷说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奴婢反正都听相爷的。适才奴婢只是玩笑罢了。” 秦桧呵呵笑道:“你还是很乖巧的。老夫年纪大了,活不了几年了。你好好的侍奉老夫,老夫不亏待你便是了。” 婢女小琴轻笑道:“相爷说什么话呢。相爷龙精虎猛,还要活一百岁呢。” 秦桧笑道:“但愿如此,但是老夫可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么久。能活多久便活多久,老夫倒也不怕死。不说这些了,你好久没伺候老夫了,老夫都想念你这张小嘴了。” 小琴抛了个媚眼,身子如游鱼一般的滑了下去,蹲在秦桧的两腿.之间,伸出手来便为秦桧解下衣的扣子。秦桧呼吸急促起来,大手插入小琴的发髻之中,闭起了眼睛做好了迎接销魂一刻的准备。但就在此时,书房外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大声说话声。 “爷爷呢?在书房么?怎么找半天不见人。爷爷,爷爷!” 秦桧和婢女小琴都吓了一跳,小琴忙伸手替秦桧扣上扣子,慌乱的站起身来。就在此时,秦坦推开了书房的门,将长长的身影投射到了秦桧的脸上。 “爷爷,您在书房啊。我说怎么找半天不见您呢。您在这里呆着作甚?”秦坦大声说着走了进来。 秦桧皱眉道:“怎么?老夫要待在哪里,还得跟你禀报不成?” 秦坦听着秦桧口气不善,有些纳闷。愣了愣上前行礼,笑道:“爷爷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么?今日孙儿得了榜眼打马游街,爷爷都没去瞧呢。上午在大庆殿没见到爷爷,孙儿心里便觉得纳闷。爷爷不替孙儿高兴么?” 秦桧咳嗽一声,沉声道:“老夫当然是高兴的。但却也没必要去看巡街。这么点事,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么?何况,你自己莫非不知道你这榜眼是怎么来的。” 秦坦听着心头如一瓢冷水浇下,尴尬之极。爷爷是在讽刺他作弊中了科举的事,这让秦坦听着心里堵得慌。 “爷爷,这都是您的意思,孙儿可没要您一定这么做。我早说了,考不上科举便拉倒,孙儿可不稀罕当官。这都是您的意思,孙儿只是按照您的心思配合罢了。现在您又说这样的话,孙儿着实难以接受。”秦坦抱怨道。 秦桧也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话有些伤人,不过是因为他闯进来坏了自己的兴致罢了。于是笑道:“罢了罢了,爷爷说错了,你还生老夫的气么?怎么?今日巡街老夫没去捧场,觉得面子不够么?” 秦坦倒也不纠缠适才的话,笑道:“那倒也不是,总是爷爷去瞧一眼,心里也觉得踏实些。孙儿好歹也是入仕了,踏上了新的一条路,起码面子上是给秦家门楣添光了,不是么?” 秦桧微笑点头道:“那是当然。你好好的干,爷爷老了,你得撑起秦家的门面来。也只有你能撑得住了。” 秦坦拱手道:“多谢爷爷器重。过两天便要授官了,孙儿要去哪里为官才好呢?要不要去政事堂,跟在您的身边做事?也好得您耳提面命?跟着您学些处世之道?” 秦桧呵呵笑道:“政事堂么?你还是不要进来的好。本来你是老夫的孙儿,你高中了榜眼,别人已经会找事了。你再来我身边做事,人家更是要全部盯着咱们了。我看你要么去枢密院,要么去翰林院当编修。老夫的意思是,你去翰林院的好,那里可是未来宰执的人选之处。你觉得呢?” 秦坦想了想道:“爷爷,孙儿不这么想。孙儿想去枢密院。” 秦桧道:“哦?为何?” 秦坦刚要说话,一转头看到站在一旁似乎正在侧耳倾听的发髻有些蓬乱的那名叫小琴的婢女。于是皱眉喝道:“你站在这里作甚?出去。” 婢女小琴愣了愣,看向秦桧。秦桧摆手道:“小琴,这里暂不用你伺候,你先出去呆着。” 小琴这才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转身扭着屁股出了书房门。 秦坦看着她的背影道:“爷爷,你书房这婢女是何时来府里的?我好像都没见过。” 秦桧淡淡道:“是府中李管事的侄女儿,那日他求我说给他侄女儿找个生计,要来府中当丫鬟。我正好书房缺个倒茶的,便答应了他。来了三个多月了吧,做事倒也勤快的很。不说此事了,你适才说你要去枢密院,那是为何?” 秦坦低声道:“爷爷,我去枢密院您还不明白么?我秦家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孙儿去枢密院中,将来必有大用。爷爷您虽然兼着枢密使,但是您不是怕皇上起疑心,不能行枢密使之权么?孙儿去便不怕这些了。孙儿可以替您拉拢那般子武官。甚至孙儿自己也能掌握一些兵权。将来需要的时候,便不用太担心了。您说……是不是?” 秦桧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好孙儿,想的倒也周全,不愧是我秦家子孙,有见识。是啊,老夫现在最烦的便是那班子武将,老夫实际上并不能掌控他们。军权这事上,皇上是很敏感的,他宁肯让杨祈中掌管,也不肯交给老夫掌管。这终究是个隐患。你说的也对,老夫也应该在兵权上多想想办法了,万一有什么需要,也好有兵可用。” 秦坦笑道:“那便这么定了?” 秦桧道:“你去是可以去,但是不可操之过急,千万不要被人知道你的用意,否则便会招来祸事。咱们目前还不急于做这件事,目前老夫最迫切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秦坦轻声道:“是继承皇位的人选是么?” 秦桧看着秦坦,赞许的微笑点头道:“正是,你倒是看得明白。” 秦坦笑道:“我是爷爷的孙儿,怎不知爷爷心中所想。孙儿可不是草包。孙儿也许没有爷爷这般深谋远虑,但是有些事还是能看得清的。”  正文 第二一零章 谋划 (没收藏的兄弟收藏一下。有能力的订阅一下。拜谢!) 秦桧微笑点头道:“好孙儿,不愧是老夫的亲孙子,你也该明白如今的状况。莫要看如今老夫在朝中一呼百应,但这表面的荣光之下,却隐藏着极大的隐忧。皇上之所以信任我,还不是因为我能替皇上做他想做的事情。为了今日的地位,我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皇上两手不沾血,却只借我的手杀人。我背负天下人的骂名,被无数人痛恨诅咒,为皇上背了黑锅。这一切便是如今老夫能叱咤朝堂的代价。” 秦坦缓缓点头道:“是啊,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是爷爷担着,其实都是皇上想做的事。哎,爷爷您可真是成了背黑锅的了。这么做值得么?” 秦桧嗔目道:“混账话,当然值得。你以为老夫在意天下人的辱骂和诅咒么?他们的辱骂和诅咒能动得了老夫的一根毫毛?而老夫只消动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他们碾为齑粉。人生在世,活着为了什么?如蝼蚁一般的活着还是能拥有决定他人的生死的权力,你选哪个?自古以来,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争斗,那些人争的是什么?还不是权势地位金钱美女,予取予夺的权力,操控人生死的权势么? 莫看这世间花团锦簇,但这花团锦簇之下是一片蛮荒山野,是弱肉强食,是尔虞我诈,是你死我活。如果老夫不是一路爬上来,如果不全力维持如今的地位,那些看似纯良之人便会将我们撕得粉碎,嚼的骨头渣都不剩。莫听那些道貌岸然之言,谁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势在攻讦撕咬他人?看清楚这人世间的真相,你便不会有那么多无谓的慈悲和感叹,只需做你该做的事便罢了,明白么?” 秦坦悚然而立,拱手沉声道:“孙儿明白。谢谢爷爷的教诲。” 秦桧点点头,继续道:“老夫苦心经营,忍辱负重,才有今日的局面。但老夫也明白,这一切其实都是一个人给的,那便是皇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赏赐,如果他不高兴了,老夫所拥有的一切便都烟消云散。就像空中楼阁一般,看着美轮美奂,其实并无根基。没办法,他是皇上,是大宋的主人,我们这些人便只能仰其鼻息,只能迎合其意才能有好日子过。这便是我们这些人的悲哀。无论你功劳多大,地位多高,权势多广,都来自于他的恩赐。” 秦坦咬牙道:“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便可以主宰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咱们便要仰其鼻息?” 秦桧喝道:“住口!这样的话你最好深深埋在心里,不可再说出半个字。大宋气数未尽,他便是天下之主。金人攻下汴梁,徽钦二帝都沦为俘虏,都没能灭了大宋。那么多人肯为他卖命,那便是因为大宋气数未尽之故。谁想在大宋造反,必是不能成功的。你休得有半点这方面的想法,否则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么?” 秦坦心中虽然有些不服,但见秦桧神色郑重,言语严厉,却也不敢强辩,只得点头称是。 秦桧神色放缓,沉声道:“老夫知道你的想法,你是觉得不安稳,因为你也明白我秦家如今的权势是别人施舍而来,是空中楼阁。但是,这件事却也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秦坦道:“什么办法?” 秦桧轻声道:“你知道曹操么?前人早已指出了明路,照着做便是了。” 秦坦皱眉思索,忽然恍然道:“爷爷是说……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秦桧呵呵而笑,点头道:“孺子可教也。看来前段时间叫你闭门读书,你还是学了些东西,读了些书的。没错,这才是最好的法子。老夫要做的便是控制住那个控制一切的人,那便高枕无忧了。只要他被我们攥在手里,还担心什么?一切便都有了根基,他拥有的实力便是我的实力。他拥有的一切,便都是我们的了。” 秦坦咽着吐沫道:“爷爷,可是当今皇上……岂是那么容易被控制的。他可不是一般人,他聪明之极,狡猾的很。爷爷不是曾说过,当今皇上才智卓绝,能力超群,是个圣君么?” 秦桧抚须道:“当然没法控制当今的皇上,他可太精明了。只可惜,他这么精明的人却绝了后。这便是老夫为何说迫在眉睫的是即位的人选要确定下来的缘故了。皇上不能生育,这已经是事实,虽然他自己不甘心,但这恐怕也是天意,他不甘心也没法子。他是天下之主,却做不了老天爷的主。将来的皇位必是要在普安郡王和恩平郡王之中选择一个。那赵瑗是绝不能让他即位的,若是恩平郡王即位,嘿嘿,老夫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完全的掌控他。所以,全力奉其上位,便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虽然皇上眼下还抱着期望,希望能有个亲生儿子,据说有人献了药给皇上。但老夫所知的情形确是,他甚至连入港都办不到,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很快他便会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最终就会认命。到那时,即位人选之议便要正式提出来了。” “爷爷说的极是,恩平郡王那个草包,见到美女走不动道。成天花天酒地不学无术,要是他当皇帝,咱们一定能牢牢将他抓在手里。爷爷,以咱们的力量,难道做不到将赵琢奉为即位之人么?咱们的人在朝廷里占大多数呢。应该不难做到吧。” 秦桧摇头道:“你懂什么?皇上虽然在政务上放手任我为之,但在继承皇位的大事上,他一定会自有主张。那是干系到他赵家江山的大事,他或许会听意见,但这意见绝对不能左右他的想法。我太了解他了。他很多疑,尤其是在这件事上,靠着人多去逼迫他么?那反而会让他反感,认为我们别有企图。那是绝不能做的,那样做便会适得其反。” 秦坦咂嘴道:“那该怎么办?皇上连爷爷的话都不会听,岂能保证让恩平郡王即位?” 秦桧沉声道:“扳倒普安郡王是唯一的办法。他最近动作频频,跃跃欲试。之前还有些蛰伏的意味,但如今他却已经不再掩饰了。时间不多了,老夫必须要对他采取手段了。他只要倒下,恩平郡王便是唯一的皇位继承者,不用任何奏议便会达到我们的目的。普安郡王暗中集聚了不少力量,扳倒他,也可乘机再肃清一批对手,将整个朝廷攥在手里。史浩、杨存中这帮人都是老夫的死对头,这些人必须铲除。” 秦坦点头道:“确实,最近好像确实有不少人跟普安郡王走的很近。那厮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招揽了不少人在身边。对了爷爷,那个方子安也是普安郡王的人。这厮便是上次大闹祖母寿诞的那人,他居然还得了个探花。今日巡街之时,他还拿上次闹的事讽刺我,我若不是顾全大局,当场便要教训他了。他似乎以为有了靠山便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爷爷,这厮一定不能放过他。” 秦桧沉声道:“当然不能放过,一个都不能放过。从现在开始,必须明确一件事,便是扳倒普安郡王。首先便要从他身边的那些人开始动手,将追随他的人一个个的解决,让他孤立无援。什么方子安,什么史浩,统统都不能放过。这个方子安如此跳脱,那便拿他先下手。” 秦坦喜道:“好,爷爷,这事儿交给孙儿。孙儿必将他碎尸万段。爷爷给我些厉害的人手,给他来个满堂红。” 秦桧皱眉道:“住口!他现在是朝廷官员,可不是普通百姓了。那些办法是不到万不得已才用的,风险极大。而且这些人现在一定防范甚严,一旦失手,便会惹火上身。” 秦坦愕然道:“那怎么办?” 秦桧冷笑道:“他不是已经入仕了么?咱们便明着来。光明正大的对付他。老夫猜想,他们必想将此人安插进翰林院或者是两府要害部门之中,老夫岂会让他们得逞。老夫要将这方子安授一个好的官职,让他好好去享受。找他的麻烦可简单的很,不久后他便会因为行事不力而被贬斥,最后变成一条毫无用处的流浪狗。到那时,要怎么杀怎么打都可以。秦坦,这事儿你不要管了,回头我吩咐人去做便是了。你现在不能乱来,授官之后好好的安生一段时间,给人一种踏实勤勉的印象,让那些盯着你的人找不到麻烦,其他的事还暂时用不到你出手。等着瞧热闹便是了。” 秦坦喜上眉梢,躬身道:“孙儿遵命。看来爷爷早有计划。爷爷,看来接下来会有连场好戏看了。孙儿擦亮眼睛,张大耳朵等着瞧呢。” 秦桧一笑,淡淡道:“你瞧着便是,也学些手段。”说罢指着桌上那副字道:“这幅字送你,你可以去了。” 秦坦伸手拿起桌上那副字,那白纸上写着墨迹森森的四个遒劲的大字:风雨欲来。 正文 第二一一章 催促 时近四月底,临安城中景色极好。这是南方盛春时节,各种鲜花次第开放,城中花团锦簇。树木疯狂的长着绿荫,满城青翠葱郁,美不胜收。 在等待授官的时间里,方子安其实也没闲着,他受苏橫委托将所有的蒸汽机的零件进行三维立体图的绘制,精确的标注零件的尺寸形状和弧度。苏橫已经开始制作零件模具,这些三维图的数据是制造出模具的关键。于是方子安每天对照着图纸,拿着尺子和炭笔写写画画,忙的不亦乐乎。 这一天午后,方子安正在书房忙活的时候,老黄前来禀报说湾头村的刘老把头和万家村的万大龙头来了。方子安闻言忙赶到前厅之中,果然看见刘老把头和万大海两人正坐在厅中喝茶。 “哎呦,什么风儿把两位老人家给吹来了?二位是约好了一起来的么?”方子安哈哈笑着上前给两人行礼。 刘老把头和万大海放下茶盏起身还礼。万大海没好气的道:“什么风?东南风。早说要出海的,若是听我的,现在我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顺风顺水回来了。” 方子安愣了愣,旋即笑道:“这是怎么了?万大龙头好大的脾气啊。我都闻到火药味了。” 刘老把头笑道:“方公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万老哥在家里等了你几个月消息,你这也不给个话。他当然着急了。你不知道么?这出海是有瘾头的,之前你不去请他出海倒也罢了,现在请了一回,勾起了瘾头,你又不让他出海了,他当然不高兴了。心里痒的跟猫抓似的。这不,实在忍不住了,到了我家,硬拉着我来京城找你讨个说法。所以我们便来了。” 方子安呵呵而笑,看着两位老人家风尘仆仆的样子,问道:“你们该不会是自己来的吧?没叫人陪着来么?” 万大海没好气的道:“我们又不是走不动路,干什么要他们陪着?” 刘老把头笑道:“我那里的活计还没完,自然不能叫人陪着。万老哥是一个人去我那里的,他的儿子没陪着他去。来见你也是临时起意。今儿一早蒙蒙亮我们便动身了,路上搭了运粮食的牛车,又走了十多里的路。其实我们晌午便到了,可是我们两个老眼昏花,记不得上次来的路,忘了你宅子在城东还是城西了。东打听西打听,这才问到了这里。” 方子安闻言惊愕不已,原来两个老人家居然是硬走来的,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这两个老人家都是腿脚身子不太方便的,这一路可是受罪了。 “哎呀,这可怎么好。两位老人家要来,派人来知会一声,我自会派车驾去接你们来,怎可让你们劳累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是让我心中难安。”方子安道。 万大海道:“这算什么?这么点路算得了什么?我们又不是纸糊的。以前我一天走六七十里路也是常事。子安,你别的不要说,就说什么时候出海吧。我可是闲的身上骨头疼了。” 方子安笑道:“两位应该还没吃饭,不管什么事也得先吃了饭再说吧。我着人准备饭菜。” 万大海还待要说,刘老把头却道:“万老哥,都到了这里了,急个什么?你不饿,我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吃了饭再说不迟嘛。” 万大海只得作罢,当下方子安吩咐人赶紧准备饭菜。春妮闻迅从内宅出来见礼,亲自给两位老者炒了几个小菜,烧了一盆汤。饭菜上桌后,两位老人家是真的饿了,唏哩呼噜一顿吃,将几碟菜一盆汤吃的干干净净。万大海吃了两大碗饭,甚至比刘老把头还多吃了半碗。 吃饱喝足,万大海的火气似乎小了些,之前的火气一方面也是因为饥饿和一路行来的劳累。现在说话,口气柔和多了。 “方公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们的安危,不肯让我们再去冒险。但是我们就是跑船出海之人,那些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我们不怕那样的危险。再说了,咱们这么拿着你给的银子,却在家里闲坐着算什么?我们可不是吃白食之人。拿人银子便给人做事,不然我们吃不下睡不着,心里是内疚的。几个月了,你这里没动静,我可受不了了。你要是不打算让我们出海,那也别给我们发薪水了,我回头便解散了船工,总不能这么白拿银子白吃饭不是么?” 方子安笑着道:“万老伯,你可千万莫这么想。我确实不希望你们去冒那样的风险,因为我不能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便让你们去搏命,如果出了事,我会终生难安的。薪水我自然是要照发的,因为我可不是不要你们出海了,待我觉得可以出海的时候,自然便会允许你们出海贸易。万大龙头,不瞒你说,以后你们出海的次数会更加的频繁,有可能一年要出海贸易三四趟也未可知。所以,不要着急好么?” “三四趟?你哄人也不是这么哄的,三四趟又怎么可能?那又怎么能做得到?”万大海道。 方子安想了想道:“罢了,二位老人家既然来了,今晚便不要走了。晚上陪你们两位喝几盅酒。这两天你们在京城好好的玩几天。回头我让春妮给你们买些京城的小吃点心什么的,回去的时候带回去。” 刘老把头道:“方公子,我们可不是来游玩的。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不光出海的事情,我那两艘船可都快要修好了,徒弟们也要歇了。没活干,难道也吃白食么?” 万大海道:“方公子,你有话便直说就是了,为何不给个痛快话呢?” 方子安苦笑道:“一会我带二位去个地方,到了那里,我再跟你们详细说便是。你们且喝茶歇息一会。” 半个时辰后,方子安领着两位老者来到了热火朝天的苏橫家的后院之中。刘老把头和万大海目瞪口呆的看着高耸的冒着黑烟的高炉,以及赤膊忙的热火朝天的十几名工匠的场景都惊呆了。 方子安领着他们走到葫芦形的高炉旁边不远处,正好看到一炉冶炼好的钢水被倾倒出来。铁链咔咔作响,装满热气灼人冒着白光的铁水的坩埚被从高炉处拉拽到浇筑模具之处,倾倒时火花四溅,刺耳的轰鸣声和铁水沸腾时的声音让人骇然,两位老者虽然见多识广,却也为眼前的场面所震撼。 “方公子,这是在铸造什么啊?”刘老把头问道。 方子安笑道:“老把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希望以一种机械替代风力和人力的事情么?眼下我正在做的便是这件事。我和苏橫苏大师合作,正在将我的梦想变成现实。一旦这东西成功了,便可大大减少对风力的依赖。装在船上会提供巨大的动力,不但船的航行速度会加快,而且无需风力也可航行。并且在遭遇风暴时有更多的选择,要么以更灵活的操控去对付风暴,要么便可以主动航行规避风暴。这便是我一直不让万大龙头出海的原因。我要制造出来这个东西,首要的目的便是装在大船上出海。那我便可以放心的让万大龙头带着他的船工去出海了。而且,航行的速度将会大大加快。以前需要三个月的航程,很可能会缩减到两个月。有风无风,逆风顺风都无所谓,不用去借风,大大缩短航程。想去哪儿去哪儿。这不单单是为了安全着想,也是为了能更加的加快效率。这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等着东西弄出来了,会远远超越之前出海的效率和速度的。” 刘老把头呆呆的看着方子安发愣,之前确实听过方子安说过这件事,但是他以为那不过是方子安的痴心妄想罢了。谁成想,他居然真的在做这件事了。 “这……当真能造出来那东西么?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呢。这真叫我感到不可思议。”刘老把头呆呆道。 万大海也是呈呆滞状态,他也听明白了方子安的意思,方子安正在造一种能装在船上的机械,能够助力大船航行。这件事本来就有些荒谬,方子安居然还大张旗鼓的弄来这么多人在这里造,这事儿既是让人惊讶又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这,方公子,你莫非是昏了头么?世上哪有这种东西?你便是在忙活这些?你当真认为这东西能造出来?”万大海喃喃道。 方子安笑道:“能不能造出来我可不知道,但不试怎么知道?至于这东西是不是我昏了头,我敢保证我没有发昏,这事儿是绝对可行的。倘若失败了,那是造的缘故,而非是我要造的这个机械本身的错误。” “那倘若……造不出来呢?那咋办?”刘老把头道。 万大海也看着方子安道:“是啊,万一不成呢?” 方子安笑道:“一定能成的。倘若不成,便一直造下去,直到造成了。总之,这东西不成功,万老伯,我是不会让你们去冒险的。万老伯,你莫要摇头,相信我吧,再等一等。也许两三个月,也许半年,也许一年。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大吃一惊。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万老伯你便可以驾驶上这世上独一无二而不用风力便可航行的大船出海。到那时,你会发现什么才叫真正的航海。刘老把头,你也莫闲着,那两艘船要完工了是么?恐怕得麻烦你把它们的船尾后舱部位要改造一番了。你必须预留一个空间安装此物。另外船尾也要做改造,因为会装上螺旋推动的桨叶。晚上咱们边喝酒,我跟你细谈。” 两位老人对视愕然无语。哐当一声响,巨大的精铁零件被人从模具里敲打出来,那是一个黑乎乎的齿轮状的怪模怪样的圆盘。一名工匠提着水桶往上面浇水,滋滋声中白雾蒸腾缭绕,笼罩了院子一角。刘老把头和万大海心中均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之中。 正文 第二一二章 授官 老把头喝万大龙头次日清晨便告辞离开了,方子安本想让春妮陪着他们逛逛京城,去西湖玩一玩。但两位老人家却拒绝了。昨日去了制造的现场,以及晚上喝酒时方子安尽量深入浅出的向他们解释了一番那机器的原理以及制造出来之后的用处后,刘老把头和万大龙头从内心里对方子安已经有了一种异样的观感。 之前,无论是刘老把头还是万大海,都还只是把方子安看做是一个很对脾胃的年轻人来看待。从方子安的身上完全找不到那种对于底层百姓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待人真诚仁义,又胆大敢为,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在两位老人家看来,像是交到了一个年级轻却很投机的小友一般。 但是现在,刘老把头和万大龙头却对方子安又多了一层了解。你可以说他异想天开,不切实际,但是想一想他所说的那种机械要是真的被制造出来了,那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难以想象,一艘大船不为风力所左右,也不用人力畜力,只是用那个机械便可以推动,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从此以后,还用为季风所扰么?随时随地可以出海,且随时随地可以到达任何想到抵达的地方。而且方子安肯定的说,速度绝对快过现在的船只速度。 两个老人家晚上在客房歇息的时候久久不能入睡,两人都认为,方子安绝非普通之人。不管他能不能成功,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且敢于大张旗鼓的付诸实施,这便不是寻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这个年轻人所立的高度是让人仰视的。所以,打搅他做这些大事是不应该的。两人第二天一早便告辞离开,决定静心等候方子安的消息,不必再来催着出海。 而且两人昨晚也领到了方子安给的任务,便是合理规划大船的结构。因为大船的结构是很讲究的,内部的构造也不是随意能改变的,否则会影响平衡性和坚固性。而根据方子安的说法,不但要装上机械和甚么船尾的螺旋桨。甚至还要在甲板上方安装烟囱,这将对大船整体的布局结构造成重大的改变,必须要提前的进行研究和规划。这个任务便只能由刘老把头和万大龙头这两个既有造船修船的丰富经验又有实际操纵船只的资深人士来担当了。 方子安命人备车送走了两位老人家后,收拾一番也出了门。今日是新科进士授官之日,前几日便得了朝廷通知,是个大日子。 丽正门内西侧是大宋重要官署集中之地,政事堂及其所属各衙尽皆坐落于此。方子安抵达时,新科进士们已经来了不少,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 赵长林来的早,见方子安抵达忙上前来行礼。两人走到场地一角低声说话,不时有人过来给方子安拱手行礼。方子安是新科探花郎,自然也在一些人心中颇有些地位。加之方子安本就微有薄名,所以前来结识的自然不少。 不久后,宫门口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正是十几名新科进士簇拥着秦坦而来。秦坦昂首阔步趾高气昂,口中大声的说着话,神态极为兴奋。见秦坦到来,更多的新科进士们迎上前去行礼。谁都知道秦坦的身份,此刻不巴结他更待何时。方子安看见一人站在远处的角落里独自一人负手而立,甚至连头都没扭过来看秦坦一眼,显得甚为突兀。那人是新科状元张孝祥。 “瞧瞧那帮人,愧为读书人。这便开始拍马屁了。谄媚之像,令人作呕。”身旁的赵长林低声道。 方子安笑道:“长林兄,人之常情,何必在意。谁不想着趋利避害。那些人想巴结上秦桧而已。随他们去吧。” 赵长林点头道:“我只是看不惯罢了。子安兄,这次授官,你可有确切去向么?” 方子安摇头道:“我都没去考虑这些,听凭任命便是了。” “我猜想你应该是去翰林院。毕竟史大人是翰林院学士。而且一甲三名按照规矩是要留京入要害部门的。子安兄当是要进翰林院当编修了。前途一片光明。我却恐怕要外放了。哎,你我恐怕不久便不能时常见面了。”赵长林道。 方子安知道赵长林是中了二甲,虽可即刻授官,但却恐怕只能是外放京外州府县为官。当下安慰道:“长林兄,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外放当个县令也不错。你不是梦想着要治平一地,让百姓安居乐业么?正好可以去实现你的理想。” 赵长林轻声道:“我确实有这样的愿望,可是那么一来,我便不能留在京城跟你并肩对抗老贼了啊。你留在京城为官,压力必然大的很。当初我发誓要和你并肩的,这岂非是食言了么?” 方子安笑道:“长林兄不要这么想,正所谓殊途同归,你能治的一方安宁,那也是为大宋做贡献。咱们的目的不都是为了大宋河清海晏百姓升平么?不用纠结这些。再说以后的事谁能说的准,没准很快你便升迁调来京城为官呢。” 赵长林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方子安拍拍他的肩膀,正欲说话时,便见政事堂大门口出来一名官员,大声叫道:“请新科进士进政事堂院中等候,参知政事万俟大人即将代表朝廷给诸位大人授官。” 众人闻言忙停止说话,整顿衣冠,跟随那官员走上高高的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宽敞政事堂前院之中。在公事大厅前的台阶下,那官员让众人按照一甲二甲的名次排列站好。方子安这张孝祥秦坦三人站在阶下最前列垂手等待着。 “万俟大人到!”大厅门口的小吏大声叫道。 众人忙肃容瞩目,只见万俟卨正迈着方步手捧圣旨走出大厅门口,站立在台阶之上。 “绍兴二十二年进士科一甲二甲新科进士诸人等接旨。”万俟卨大声宣道。 众人纷纷跪下高呼:“臣等接旨!” “政事堂吏部房所奏,新科进士一百九十二名拟授官职名单职位朕已亲自阅定,现准吏部房主事万俟卨代朕授官。尔等自此将为朝廷官员,当廉政清明,一心为公,为朝廷治理政务,谨慎为之,时当自省。钦此!” “谢皇上,万岁万万岁!”众人高呼道。 万俟卨收了圣旨,笑道:“诸位请起吧。本官乃政事堂参政,兼吏部房主事。所以这授官之事乃是本官职权之内的事情。诸位也听到了圣旨。此次授官的所有人员的官职都是经过皇上亲自御览同意的,非政事堂自己定夺的,这一点诸位要明白。政事堂拟官的原则是按照朝廷既定的规矩以及各衙门各州府所缺,另外,对诸位之前的品行也做了一番调查,这也是其中一个考量。总之,本着公平公正合乎朝廷规矩的原则。故而,诸位不得有任何疑义和抱怨。尔等已是官身,不同于以往散漫之民,当遵朝廷规矩。否则是要受到惩处的。” 众人纷纷拱手道:“不敢,不敢。” 万俟卨点头笑道:“那么本官便代皇上和朝廷宣布诸位的官职了。从一甲起,按照名次依次授予。一甲第一名状元张孝祥,即日起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品轶七品,职权俸禄等按照朝廷定制。张大人,恭喜你了,前途无量啊。” 众人嗡嗡议论起来,其实一点也不惊讶 。状元入翰林院乃是理所当然。羡慕之余,也很嫉妒。正如万俟卨所言,翰林院编修清要之官,前途无量。 张孝祥上前一步行礼道谢,接过委任文书和官服官帽面无表情的站到一旁。 “一甲第二名榜眼秦坦,授予枢密院在京房代主事,品轶七品,职权俸禄按朝廷定制。秦大人,恭喜你了,年少而担当重任,前途可期。”万俟卨笑着说道。 秦坦阔步上前,大声笑道:“多谢朝廷信任,多谢万俟大人。” 人群中一片道贺之声,也自惊讶不已。枢密院下属十二房,十二房主事都是各管一片的主官,那是极为重要的官职。在京房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房。一个新科进士居然直接当了主事,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虽然加了个‘代’字。但其实那只是掩人耳目,避免被人议论罢了。当然,惊讶归惊讶,却也人人心知肚明,秦坦是什么人?他被授予这样的要职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多谢多谢,哈哈哈。”秦坦笑着拱手,接了委任文书和官袍官帽,脸上笑的好不掩饰。 “一甲第三名探花方子安。授予……”万俟卨的声音再度响起,众人忙停止说话静静倾听。前三甲看来今年的授官都让人羡慕,探花郎怕是也要在要害衙门任要职了。 “……授予防隅军主薄之职……” “什么?” “怎么可能?” “这不是欺负人么?” “哎呦喂,这也太惨了吧。探花郎授京城防隅军主薄?这可笑死人了。” 人群震惊不已,更夹杂着窃窃而笑之声。 “肃静,肃静!”万俟卨喝道。众人赶紧闭嘴。万俟卨重复道:“授予方子安京城防隅军主薄之职,品轶七品,俸禄权责按照朝廷定制。那个,方子安啊,恭喜恭喜啊。防隅军职责重大,近年来京城火灾严重,损失巨大,皇上甚为关心此事。你去防隅军任职,当要为皇上分忧,扭转京城火灾严重的局面,责任很大,前途……那个……一片光明啊。” 万俟卨笑眯眯的看着方子安的脸,方子安的脸上既尴尬又阴郁。他心里瞬间便明白过来,自己被人正大光明的算计了。 正文 第二一三章 销愁 半个时辰后,万俟卨给最后一名新科进士授官之后,说了几句勉励之言便转身离开。众进士此刻起已经是朝廷官员,大多数人达到了期望喜笑颜开,纷纷说笑着离开。 方子安也转身往外走,赵长林走到他身旁沉声道:“子安兄,他们这是公报私仇,你莫要难受,这事儿得据理力争才是。不能任他们这么胡作非为。你一个堂堂探花郎,怎么能去防隅军那样的地方任职?那只是救火军啊。欺人太甚了。” 方子安微笑道:“长林兄,你授了巢县县令,这很好。我听说那个地方民风淳朴,百姓纯良,只是有些贫苦。你去之后,能为当地百姓做些事情。这两天你怕便要上任了吧。今晚我做东,我和钱康一起为你践行。你这一去,我们怕是很久都不能见面了。怎也得喝个通宵,谈个通宵才是。” 赵长林轻声道:“子安兄,你不想提这件事我也不说了。哎,怕是闹也闹不出个名堂来,他们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皇上都过目的名录,应该不会轻易的更改。” 方子安笑道:“不用纠结这件事,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他们耍阴的便让他们耍便是了,他们也只有耍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赵长林叹息一声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大笑声:“方子安,哈哈哈,恭喜你啊,方子安。防隅军主薄,这官职听上去很不错嘛。前途无量。哈哈哈。恭喜恭喜,恭喜探花郎上任防隅军主薄之职。” 方子安和赵长林扭头看去,只见秦坦大笑着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揶揄和得意。 “暗地里耍手段,假公济私算什么本事?可耻!”赵长林怒道。 秦坦皱眉瞪着赵长林道:“哎呦,还有你,我居然忘了还有你。” “他授了什么官?”秦坦朝身后跟随的十几名新科进士问道。 “巢县县令。”有人回答道。 “娘的,忘了你这厮了,你跟着姓方的是一伙的,我想起你来了。便宜你了,得了个县令。之前没注意到你,不然给你安排个打更的官职。”秦坦道。 身后一名新科进士凑趣道:“那他们二人岂不是一个放火一个打更,成了绝配了?到了晚上,一个满大街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个满大街的打着更,配合的天衣无缝?” “哈哈哈哈哈。”秦坦闻言狂笑起来。 方子安静静道:“秦坦,很开心是么?” 秦坦笑声停息,凑上来低声道:“这便是跟我作对的下场,等着吧,有的你受的。” 方子安微笑道:“好,我便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怂货一个,没胆子跟我正面较量,便只敢靠这些阴损的手段,令人鄙视!你不是恨急了我么?想要我的命么?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防隅军主薄怎么了?不也是七品官么?我还不是滋润的当我的官,你咬了我一块肉么?你那么恨我,耍手段搞我,不还是的乖乖给我个官做?我还当你们有多大本事,能把我的官职都拿了呢,原来也就这么大点出息。怂货一个。” 秦坦变色怒道:“你敢骂我怂货?” 方子安笑道:“你不但是怂货,而且没种。你怕不是个阴阳人吧,没卵子吧。” 秦坦怒骂道:“你!你个狗东西,找死!” 方子安道:“是啊,我找死,你拿刀子捅我啊。去拿刀子啊。门口有兵士,他们身上有兵刃,你去拿来砍我便是了。” 秦坦怒极,欲待发作,忽然脸色一变冷笑道:“你想激怒我,是不是?嘿嘿,我可不上你的当。你现在满肚子的火气没出撒,你想激怒我拿刀子捅你,你便可以动手了。想得美,我可不上当。你慢慢难受去吧,我可不受你的激将。方子安,你莫急,后面有你好受的。爷要去喝酒庆贺去了,你呀,慢慢的难受吧。” 秦坦哈哈大笑着一摆手,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方子安啐了一口,冷笑道:“没种的东西,指着鼻子骂都不敢动手。” 赵长林道:“子安兄,不要跟这种人生气,咱们也喝酒去。狗仗人势的草包一个。” 方子安点点头和赵长林转身往外走,出了政事堂大门,却见一人站在门口,却是张孝祥。张孝祥见到方子安出来,缓步上前来拱手行礼。 “方年兄有礼了。”张孝祥沉声道。 方子安忙还礼道:“状元郎你好。” 张孝祥道:“你还好么?” 方子安笑道:“什么好不好?” 张孝祥道:“授官的事,有人故意整你,这不公平。” 方子安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没什么,我胸无大志,当个救火队也挺好。” 张孝祥点点头道:“你这么想便好,我还以为你会很难过,还想安慰你几句呢。” 方子安笑道:“张年兄有心了,多谢了。不过不用安慰我,我根本没往心里去。” 张孝祥点点头道:“那就好,那我便告辞了。以后有机会,我们聚一聚。” 方子安点头道:“好。” 张孝祥不再多言,拱拱手快步离去。方子安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赵长林低声道:“子安兄跟他熟么?” 方子安摇头道:“第一次说话,以前从未来往过。” 赵长林笑道:“看来他对你倒是上心,还想来安慰你,也许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方子安笑道:“我可不敢跟他交朋友,可别害了他。人家也许只是表示一下关心而已。咱们走吧,喝酒去。庆祝科举终于结束,你我终于入仕为官。不管怎样,咱们终于是跨上了一个台阶。这事儿有多难,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当然值得庆贺。” 赵长林笑道:“说的是,且不去想其他,咱们好歹是从泥潭里爬上来了。” 两人说说笑笑出了丽正门上了中河大街,走不多时,有人在路旁喊方子安。方子安转头看去,却是史浩站在一株大树下朝着自己招手。史浩没穿官服,打扮的像个中年文士一般,手里拿着折扇摇晃着。 “史大人,您怎么在这里?”方子安忙过去行礼。 史浩看了几眼方子安的脸色,微笑道:“春光大好,趁着春光好时,我出来逛逛。你陪我走一走吧。” 方子安有些纳闷,指着站在道路另一侧的赵长林道:“长林兄还在那里呢。” 史浩看了一眼,笑道:“让他骑你的马走便是,你陪我走走。” 方子安无奈,只得过来跟赵长林说了。赵长林笑道:“没事,我骑着你的马先回去收拾一下,还得给家里写信什么的,酒咱们晚上喝,晚上我骑着你的马去你家便是。你自去,不用管我。” 赵长林上马缓缓离开,方子安这才来到史浩身边。史浩一言不发,缓缓往不远处的码头下行去。到了码头上,一艘小乌篷船正停在那里,一名老船夫正扶桨等待着。史浩跳上船头,方子安也上了船,史浩摆了摆手对老船夫道:“随意开船,没有目的,那里风景好往哪里开便是。” 老船夫答应了,摇桨开船。小船从繁忙的中河河道中行了不久便进入岔河之中,岸边绿树葱郁,掩映着岸边的百姓民居,远远看起来倒也如画中一般。 史浩坐在船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坛酒来,对方子安招手笑道:“子安,来喝酒。” 方子安满头雾水,心里不知史浩到底要干什么,怎么突然间有如此雅兴坐船游玩。而且奇怪的是,他明显是在宫门口等着自己出来,特意邀约自己的。 “喝酒,酒能消愁!”史浩低声道。倒了一碗给方子安,自己也倒了一碗,举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方子安也不得不喝了一口。 “这里景色真美,其实未必到西湖。临安城中的岔河景色也是极美的,入目皆是美景。”史浩看着四周道。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你今日为何有如此雅兴?” 史浩转头看着方子安道:“我么?我没有雅兴啊,我是陪你散心啊。你心情可好些了么?” 方子安愣了愣,苦笑道:“我的心情?我何时心情不好了?” 史浩皱眉道:“你也莫要假装,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特意等在宫门口带你出来散心。你瞧这酒,是杜康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多喝些,便可释怀了。” 方子安想了想笑道:“大人是说今日授官之事?” 史浩道:“不然呢?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窝囊生气?是不是对我和王爷很是失望?我承诺了你要让你进翰林院的,可是我没做到。你若心中有气,便对我撒出来便是了。” 方子安挠头笑道:“原来大人是怕我生气,才带我出来游玩散心的。多谢大人。但是,我真的没事。” 史浩疑惑道:“当真?去防隅军中当个小小的主薄,你不生气?那可是没前途的地方。” 方子安道:“事已至此,我还能哭天抢地不成?我之前确实觉得诧异,但现在已经释怀了。老贼他们一伙背地里耍阴招,我能怎么办?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便对我下手罢了。我这才刚刚入仕呢,一群王八羔子。” 史浩叹息一声道:“是啊,我和王爷也没想到。但这其实不是阴招,他们是光明正大的把你发配到防隅军中的,我和王爷得知之后,竟然没有理由去挽回此事。” 方子安讶异道:“那是何意?什么叫光明正大?” 史浩苦笑道:“你以前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么?” 方子安更是疑惑不解,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沉声道:“史大人,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史浩轻声道:“他们的名单官职拟定好上奏给皇上的时候,皇上见你这个探花郎被授予防隅军主薄的职位觉得奇怪,于是便询问缘由。万俟卨便拿出了你以前曾经在街头当过地痞的证据来,说你出身不清白,不宜委以重任,需得观察历练,确认已然改正才能进要害衙门任职。皇上看了你当初在街头做的一些荒唐事,便同意了。我和王爷得知情形,却无从下手,因为你之前确实在街头做了些荒唐事,想挽回也挽回不了。” 方子安惊讶半晌,苦笑道:“果然是光明正大,这帮狗贼翻我的老底了。倒也确实,我少年时确实在街头厮混过,他们倒也没冤枉我。” 史浩沉声道:“是啊,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这一回我们被动之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以此为理由假公济私的报复你,却没有办法。哎,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觉得你心里一定很不舒坦,才来带你出来散散心,跟你说清楚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受到此事的影响。这件事慢慢的再想办法便是。” 方子安笑道:“是金子在那里都会发光,史大人,你不必担心。便是当这个主薄,我也会当得有声有色的。” 史浩看着方子安道:“你怕是不知道这防隅军是怎样的地方,不知道那里边都是些什么人。”  正文 第二一四章 内情 自古以来每个王朝都设有负责消防的兵马,因为城市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房舍越来越密集,所以防火救火在每个王朝都是一件必须要做的是。 大宋朝也不例外,曾设火政官专司此事。火政官所属的防隅军便是专门救火防火的兵马。每个大的州府都有专司此职的人手。临安府自成为南渡之后的都城开始,城市的规模人口都以爆炸级的程度爆发,城市的繁华也造成了房舍的密集。当今的房舍基本为木石结构为主,加之连片建造鳞次栉比,火灾的隐患和危害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程度。 远的不说,自绍兴年间起,临安城中便发生过数起大火。绍兴六年秋,临安城定名坊大火,烧毁定名坊房舍三百余间,死伤一百多人。绍兴十二年,教钦坊大火,烧毁了民坊百余间房舍的同时还烧毁了左近的文思院和妙明寺。当时正值庙会,死伤达一百七十多人。 最严重的一次是绍兴十八年正月,上元夜的灯火引燃了中河大瓦子,整个大瓦子当时人山人海,正看花灯听戏游玩的百姓数以万计。一场大火在北风迅速蔓延,封堵了所有出口,最后整个大瓦子成了一片废墟,事后统计,被烧伤烧死和慌乱的人群踩踏而死的高达六百余人,酿成惨剧。大火甚至差点往南蔓延,波及秘书省和太常寺等官衙。若非当机立断摧毁了大火行进路上的数十间房舍,将所有树木伐尽的话,后果更为严重。 除了这些大的火灾之外,小的火灾更是多的数不过来。偌大京城,几乎每几天便有火情。烧毁房舍烧伤烧死人更是家常便饭一般寻常。临安民间有民谣:辛辛苦苦数十年,一把大火全玩完。辛辛苦苦一辈子,火神来了全得死。这便是百姓们对火灾的恐惧的写照。 大宋朝廷苦恼于此,多次加强防隅军的力量。临安城中原本防隅军的数量只有七八百人,但现在,人数已经达两千多人。在街道民坊岔街等处,每隔里许便设立防隅军的巡防铺子以便随时观察监测隐患。更在临安城中建造了二十余处望火塔,一天十二时辰派人驻守,及时获取城中起烟起火的情形,以便及时作出应对。 然而,即便朝廷花了很大的气力,却也并不能杜绝火灾的发生。受限于城市爆炸性的人口规模和密集的房舍的格局,更受限于救火手段的落后,火灾的隐患依旧如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随时可能落下。 乌篷船上,史浩对方子安介绍了如上这些情形。但接下来他说的话其实才是重点。 “这些倒也罢了,子安,你可知道防隅军里都是些什么人么?防隅军在名义上属于禁军所辖,是禁军中的一支。但是,防隅军却又并非作战兵马,所以无论在饷银装备乃至地位上都比真正的军队低一等。但可笑的是,要是救火不力,出了大的火灾的话,因为属于军队兵马,却又要按照军法进行惩责。所以,待遇低地位地,但是惩罚却严厉,这让防隅军成了一个谁也不愿意去接受的臭鸡蛋。防隅军的人手又不够,听起来两千多人似乎不少,但这么大的城池,又需要昼夜紧盯值守,所以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危险性也极高,正所谓水火无情,大火一起,别人可以避让,但防隅军不可避退,只能硬着头皮去救火,防隅军士兵烧死烧伤的情形很常见。你想一想,在这种情形之下,谁肯来防隅军中做事?” 方子安听得眉头紧皱,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既然觉得放火重要,却又不把防隅军当人,那怎么能做好事情。防隅军的人手怕是也个个都不肯尽心尽力的。 果然,史浩继续道:“因为上述这种情形,导致防隅军人心浮动,根本不肯好好的救火,也不肯拼命。救火的手段也极为简单粗暴,不管火多大,哪怕是能扑灭之火,也不肯冒险施救,而是直接用拉塌房舍的办法,砍伐树木清空周边的办法去救火。起火的地方便让他自生自灭,烧光为止。百姓们投诉到朝廷的不计其数,名声极差。朝廷处罚了多任防隅官,都是极为严厉的处罚,搞到后来,已经没人肯来当这个防隅官了。连防隅军也没人肯来当。现在的防隅军中都是军中犯了事的士兵被罚前来当差,到防隅军中已经成了一种惩罚的手段了。甚至一些街头混混地痞闲汉被抓了,为了赎罪也被派到防隅军中去做事,当做是赎罪的一种手段。如今的防隅军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军队中的刺头,兵痞。有地痞流氓闲汉。各色人等皆有,是名副其实的乌烟瘴气之所。你想想,你去当这个主薄,该是怎样的情形?我都不敢想,你该怎样在那里立足。” 方子安听完了这些话,才终于明白为何史浩如此忧心忡忡的拉着自己来游玩散心了。原来自己将要去任职的所谓防隅军中居然是这样的一种情形。本来方子安还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防隅军是救火的,自己在地球上因伤势不得不退伍专业的时候曾经有一个选择便是去某市的消防部门任职,为此自己还曾经查了不少消防救火的资料。所以心里有些了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胜任的地方。但现在看来,难的不是救火,反而是防隅军中的现状。 照史浩所言,如今的防隅军中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都是被责罚的违纪的士兵,还有一些地痞流氓。士兵们待遇低,地位低,又散漫不负责任,几乎是一盘散沙的局面。到这种地方当官,那绝对是一场灾难。由此方子安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被派往这个地方当官,那绝对是有意的安排,有人想要自己在那样的地方受罪。或许,还会因为出了火灾而被连累问责,搞不好丢了乌纱帽也未可知。 “子安啊,我和王爷商议认为,他们这次的行为是要对你进行打击的。你去了防隅军中恐怕很难有所作为,甚至可能出事。所以,我们的建议是,要不,你称病推辞不做,当个祠禄官便是。反正祠禄官也是有俸禄的。就当是候缺候补,等有了其他官缺,我们再举荐你上任。你看如何?”史浩轻声道。 所为祠禄官是大宋朝对于官员的一种福利制度,便是针对老弱生病或者是被贬斥不得意而赋闲的官员的一种保障基本官身资格,发给俸禄的一种制度。说白了,不要你做事,但朝廷可以养着你。这其实并不丢人,当年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便曾经一度被贬斥赋闲,当了祠禄官,领着俸禄过田园生活。 但是,方子安怎肯这么做。对方子安而言,这无异于是一种逃避行为,他怎是逃避之人。 “史大人,你和王爷的爱护之心,子安心领了。但若是子安这么做了,跟战场上的逃兵何异?子安入仕的目的便是要帮助王爷夺得大统,将秦桧及其奸党铲除,还我大宋朗朗天日,为大宋忠良之臣正名,为他们报仇的。这件事就好比是上战场一般,面对的敌人就在那里,目标很明确。现在敌人攻过来了,要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我却要当逃兵么?战场上当逃兵是要被砍头的。我方子安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此事绝对不可为之。”方子安沉声道。 史浩叹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可是你去了防隅军中,要面对的那一切,你能应付么?一个不小心,恐怕连命都要丢在那里了。”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相信我吧。我方子安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可还怎么跟强大的秦党斗?岂非是太没用了么?且不谈能不能立足,态度上便不能退缩。狭路相逢,见招拆招,绝不退缩。此次一退,我方子安从此骨头便软了,胆量便小了,便彻底成无用之人了。相信我,我可以的。” 史浩直直的看了方子安一会,缓缓点头道:“好,既如此,我也不劝你了。你若能在防隅军中立足,并且开创一番天地来,子安啊,我给你个承诺。这一次承诺是我能做到的。我……便同意将凝月许配给你。” 方子安闻言大喜道:“当真?” 史浩端起酒碗来笑道:“饮此一碗酒,当是约定。” 方子安笑着端起酒来一口喝个干净。  正文 第二一五章 衙门 当天晚间,方子安邀请来钱康和赵长林二人,兄弟三人喝酒言欢。因为次日一早赵长林便要离开京城前往长江以北的巢县上任县令,这也算是方子安设宴为赵长林践行。 酒席散时,方子安让春妮拿出一个包裹来递给赵长林,赵长林打开一看,那是五十两散碎银子以及三百两银票。赵长林忙摆手道:“这怎么可以?我怎可收你的银子。” 方子安笑道:“长林兄,你去京外为官,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些银子你带着,路上做盘缠。去到任上,要花钱的地方多的很。你适才说,你要将父母接去居住,人一多,花的银子也自不少。这点银子,便算是我夫妻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赵长林摆手道:“多谢你两夫妻,但是我不能受。我有俸禄呢,能养活父母,安置妥当的。” 春妮轻声道:“赵叔叔,收下吧。我听子安说了你们读书时候的事。那时候子安生活困顿,你和钱叔叔都照应他良多,接济他很多次。这银子自然也不是说报恩,你们兄弟之间的情义自不能拿银子来衡量。但是这是我们的心意。你光是养父母么?不也要娶妻么?都是要花银子的。收下吧,不然子安会不开心的。” 赵长林迟疑看着方子安,方子安道:“你也听到了,你不收,我是不高兴的。你也岁数不小了,如今功名也有了,也要成家立业。春妮考虑的比我周到。拿着吧,不要推辞了。” 钱康在旁一把拿过包裹塞在赵长林手里道:“你就是这么磨磨唧唧的。你这性子去当官,我还真不放心。没得被人欺负了。再说了,子安兄夫妻两个一片真心,你矫情什么?你若不要,我拿着买酒喝了。” 赵长林这才躬身道谢。其实他是很需要这笔银子的,他的家境其实也一般,他读书这么多年花了许多银子,家里也很困难。现在终于当官了,心里想着该好好的报答爹娘之恩,但自己那点俸禄微薄的很,当了官又许多意外的开销,已然让他发愁了。这银子也算是救了急。 “长林兄,明日我也要去衙门上任,明早便不送你出城了。总之,无论天涯海角,兄弟情谊都在心中。你好好的当你的官,为巢县百姓多做些实事。待有空时,要么我和钱兄去找你相聚,要么你来京城。相信下一次见面时,我们的兄弟情谊不会因为这分别而变得生疏。正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望长林兄珍重。”送赵长林到门口时,方子安拱手道。 赵长林眼眶湿润,长鞠到地道:“子安兄也珍重。长林告辞了。” 钱康在旁笑道:“走了走了,婆婆妈妈作甚?明日我送长林出城,子安兄你自歇息吧。明日你要上任,得精神些才是,可别瞌睡连天的。我也跟长林一起告辞了。” 方子安笑着点头,看着钱康和赵长林消失在夜色之中后,这才关门回到后宅洗了把热水澡钻到床上呼呼大睡。 次日清晨,方子安早早起床,洗漱之后,春妮已经摆好了早饭,却是一大碗辣子鸡蛋阳春面。 “夫君今日上任,要吃的饱饱的,精精神神的去当官。春妮特意给夫君做了阳春面,用了番国来的辣子,夫君一定爱吃。”春妮笑道。 方子安大喜道:“很久没吃你做的阳春面了。莫非你是提醒我,即便当了官也不能忘了本是么?” 春妮笑道:“谁有你那么多心眼儿?趁热吃吧,我去给你拿官服来。昨晚熨烫了,生怕弄皱了,没敢叠起来,挂在厢房里熏香呢。” 方子安点头道谢,坐下后开始吃面。用了番国进口的洋辣子,可比之前用的山野的野辣子滋味要正宗多了,方子安唏哩呼噜吃的满头大汗,口中冒着辣火,连呼过瘾。吃了面,擦了头脸,春妮拿了梳子来给方子安仔细的梳了发髻,又伺候方子安穿上官服,戴上乌沙。方子安站起身来时,发现春妮看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 “怎么了?发什么呆?我这身官服很别扭是么?”方子安笑道。 春妮摇头道:“不,很合身,很气派。我只是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我张春妮的夫君居然已经是官了,我这辈子是积了什么德?” 方子安哈哈大笑,一把搂过来对着春妮的小嘴滋儿亲了一口道:“既如此,便得懂得感恩,晚上便听话些,不要扭手扭脚的,明白么?” 春妮啐了一口,脸上通红。她自然知道夫君在说什么。自嫁给方子安之后,春妮简直没想到房中之事还有那么多的花样。每次方子安折腾来折腾去乐此不疲的时候,春妮都羞的要死。有些姿势动作太过羞耻,完全超出春妮的心理界限,所以常常不肯配合。方子安抱怨的便是这件事。 “快去吧,别弄皱了衣服。第一天上任,可别给人笑话。”春妮推开方子安道。 方子安哈哈大笑,举步出门,往前宅而去。管家老黄早已备好了马,连那匹杂毛马身上都涮洗的干干净净,可见老黄的重视。方子安牵马出门,上了马拐上街口,小跑而去。 …… 临安城防隅军衙门位于清波门内,东邻临安府衙门官署区,西接临安城西南大教场。听上去地段不错,其实这正是防隅军的尴尬之处。 防隅军属于禁军之列,却没办法驻扎在西南大教场之中。它又不属于临安府衙地方所辖,所以也不能列于府衙官署区之中,正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 阳光普照时分,方子安快马轻骑来到了稍显破败的防隅军衙门之前。在门口下了马之后,方子安缓步走上台阶,仰头看着颜色灰败的门上匾额和青藤爬满的门楼,眉头微微的皱起。 门开着,方子安牵着马从虚掩的大门走到了院子里。院子倒也宽敞的很,几只雀儿在地上啄食,见有人来,呼啦啦飞往屋檐上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方子安把马拴在墙角的一棵小树上,缓步往黑魆魆得衙门正堂行去。到了正堂门口,正好和里边走出来的一人迎头相撞。那人手里拿着一柄扫帚,须发花白,身形佝偻,但是身上却穿着写着一个‘火’字的号衣,似乎是防隅军的一名老兵。 “哎呦,可吓死我了,谁啊,怎么来的这么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那老兵猛然见到一人站在门口,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连拍胸口埋怨道。 “这位老先生有礼了,这里是临安防隅军衙门么?”方子安拱手笑道。 老兵看清了方子安的样子,疑惑的看着方子安身上的打扮,讶异道:“你是?” “在下方子安。新任的临安防隅军主薄。”方子安笑道。 “哎呦,你便是新来的主薄么?这么年轻啊。昨儿听说了要来个新主薄,今日便到了。哎呀,方大人好。小的王进,是衙门里洒扫的杂役。”那老兵连忙行礼笑道。 方子安笑道:“原来是王大叔。” “哎呦,可不敢,可不敢。快请进,小人给方大人沏茶。方大人请进来坐。”老杂役忙道。 方子安举步入内,大堂里光线有些暗淡,里边摆着一些陈旧的桌椅柜子等。中堂墙壁上挂着一幅龙王像,下边的香案上居然还点着香火。除此之外,大堂里什么都没有。 “方大人请坐。”老杂役笑着给方子安让座,又去往旁边的厢房沏了茶捧过来道:“请用茶,这茶水不好,还望大人担待。” 方子安摆摆手道:“怎么没人在这里?都过了辰时了。防隅官大人呢?还有防隅军的兵士呢?还有其他人员呢?” 老杂役笑道:“还早呢,才辰时没过半,过一会便都来了。咱们这里可没那么早。” 方子安微微点头,老杂役端详着方子安几眼,忽然凑近身子低声道:“方大人是犯了什么事么?得罪了什么人么?” 方子安一愣,抬头道:“什么?什么意思?” 老杂役尴尬笑道:“是小的多嘴,小的多嘴了。方大人不要在意。” 方子安皱眉一想,旋即明白了那老兵的意思。正如昨日史浩所言的那般,这里想必绝不简单。那老兵这么问,显然是觉得自己是犯了事,所以被贬到这里来当主薄的。通过他这么一问,已经从侧面证明了史浩所说的那些话怕是真的了。 “我可没犯事。我是新科进士,刚刚才授的官。”方子安道。 老杂役愣了愣,看着方子安的脸上有了一丝怜悯之意,似乎是觉得很可惜的样子。 “原来是新科进士啊,居然是个读书人。那可有些……哈哈,有些那个了。我还当大人是军中出身呢。” 方子安笑道:“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你好像欲言又止呢。有什么话不方便说么?读书人又如何?军中出身的又如何?” 老兵王进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小人没什么话,小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方大人请稍坐,小人院子里还没有洒扫,得去干活了。大人若有何吩咐的话,便叫小人。小人就在院子里。小人去忙了。” 方子安本想拉着他多问几句,想了想便也罢了。只点头笑道:“麻烦弄些水给我的马儿喝,墙角拴着的便是。” 老杂役连声应了,出门而去。不久外边传来扫帚扫地的刷刷之声。 正文 第二一六章 规矩 方子安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水来准备喝,却发现茶盅脏兮兮的,里边的茶叶全是碎末,上面浮着一层黄沫,也无半点茶香之气,那里敢喝。 游目四顾,大堂中也没什么可值得瞩目之处,坐了片刻,只觉得百无聊赖。当下站起身来,走到中堂之下,仰头去端详那中堂上画着的龙王像。这是整个大堂之中唯一可以值得看一看的有意思的地方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院子里有了动静。一阵嘈杂之声夹杂着刺耳的大笑声传来。脚步杂沓中,似乎一大群人走了进来。方子安估摸着是防隅军衙门的人已经开始来衙门做事了,于是整了整衣冠转身往大堂门口走来。 “老王,哪来的马儿?”一个粗豪的嗓音从院子里传来。 “夏大人来了啊,哦,这是新来的方大人的马儿。”老兵的声音传来。 “新来的方大人?哪个方大人?”那粗豪嗓音喝道。 “夏大人忘了么?昨日上面不是来了公文么?咱们这要来个新主薄……” “哦哦,想起来了。他人呢?” “在大堂里呢,来的可早了。”老兵笑道。 方子安已经到了大堂门口,只见七八名身着号衣的士兵簇拥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朝着门口走来。那些人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方子安,眼中都露出好奇之色。 “喂,你便是新来的主薄?”那魁梧汉子大声喝问道。 方子安笑着拱手道:“本官方子安,奉命前来上任。敢问这一位可是临安防隅军主官夏大人?” 那魁梧汉子朝旁边地上啐了口浓痰,沉声道:“正是老子。我叫夏良栋。他娘的,朝廷派你个白面书生来作甚?老子这里缺的是救火的人手。要什么主薄?有个屁用。” 方子安眉头皱起,此人出口成脏,自称老子,言语行为粗鄙之极。但方子安并不希望见了面便闹出不愉快,所以压住心中的恼火没有介意。也许那不过是对方的口头禅罢了。 “这是我的委任文书,请夏大人过目。”方子安从怀中取出公文递过去。 那防隅官抓过去,皱眉看了半天骂道:“他娘的,你这不是为难老子么?老子大字不认识几个,你叫我看文书?看个屁?不用看了,到这里来的人还要什么任命的文书。别挡着路,我走了半天路,累死老子了。老王,弄壶茶来喝。” 夏良栋将文书丢在方子安的怀里,大踏步从方子安身边走过进了大堂里去。老兵忙跟进去沏茶,一群士兵也嘻嘻哈哈的从方子安身边经过。有的还斜眉瞪眼的看了方子安两眼,有的还低声嘀咕道:“什么狗屁主薄?穿得人模狗样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呸!” 台阶上只剩下方子安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尴尬和落寞,但他的嘴角却居然带着一丝笑意。 “喂!那个谁……方子安是吧?老子似乎应该叫你方大人是吧。哈哈哈。你过来。”防隅官夏大人半坐半躺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将一双满是灰尘的靴子搭在桌案上抖动着,指着方子安叫道。 “哈哈哈,方大人。我们夏大人叫你呢。聋了么?”周围众兵士都哈哈笑了起来,有人叫嚷道。 方子安嘴角带着微笑,转身走进大堂里道:“夏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你是新来的,怕是不懂我们防隅军里的规矩,我得跟你说清楚些,免得以后你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夏良栋抖着脚道。 “大人请讲。”方子安微笑道。 “好,那我便不客气了。第一条规矩便是,咱们防隅军中除了老子,可没有什么其他的大人。我是主官,任何事都要经过我的同意。我知道你是朝廷委派来给我当副手的,但老子不需要。你以后只需要给我倒倒茶捶捶腿,其他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你要是真把自己当个官,耍什么官架子,那我可不答应。”夏良栋沉声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沉声道:“还有呢?” “第二条,咱们防隅军的兄弟都很辛苦,待遇又差,风险还大的很。你不但在我面前不能摆官架子,在我的兄弟们面前也不能。老子还讲些情面,但你若惹了我这些兄弟,那到时候你可吃不了兜着走。莫以为你是朝廷委派的官他们便不敢动你,惹火了他们,我可护不住呢。所以,你最好多巴结他们些。” 方子安点头不语,脸上肌肉已经开始扭曲。 “第三条,咱们防隅军干的是救火的差事,正所谓水火无情,搞不好便会没了命。这差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你来混饭吃,我们没意见。但是兄弟们去拼命,你不用去拼命,那便要有所表示。你是朝廷官员,每月俸禄丰厚,比咱们这些兄弟们的饷银可多的多了。所以,你该拿出一部分来给兄弟们发些福利。一看你就是不懂规矩的,今日来上任怕不是空着手来的,你这样的怎能混的下去?所以,招子放亮一些,机灵一些,明白么?” 方子安微笑道:“夏大人,还有么?” 夏良栋道:“暂时就这些,回头我想起来之后再跟你说。” 方子安点头道:“好,回头还请夏大人多多指教。夏大人适才教训的很是,是在下不懂规矩,今日确实是空着手来的。在下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不知可否?” 夏良栋斜眼看着方子安道:“你打算如何弥补?” 方子安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今日初上任,咱们防隅军中的众兄弟怕是也不认识我。我想请夏大人将城中各处防隅军潜火队的队正和骨干兄弟们都请来,中午我做东,咱们在这里摆上那么十几桌酒席。一来算是跟大伙见个面,二来也给兄弟们意思意思。” 夏良栋坐起身子来道:“意思意思是什么意思?” 方子安道:“发个红包什么的,每位到场的兄弟都给个几两银子的见面礼什么。夏大人觉得如何?” 夏良栋微微张口,似乎有些惊讶。不太相信的道:“咱们防隅军一共六十多个潜火队。正副队正便有一百多个,加上一些骨干人员可是要请两百多人的。一个人几两银子,那可是一大笔银子。外加二十桌酒席,那又得起码上百两银子。你有这么大方?” 方子安哈哈笑道:“不就是银子么?别的我没有,银子却还不缺。今日我虽没带礼物,银票倒是带了不少。” 说着话方子安伸手入怀,呼啦一声掏出一大叠厚厚的银票,在手里捻成一个扇面扇了几下风。 “瞧见没,全是大通钱庄的银票,随到虽兑,方便快捷。这些可够么?”方子安笑问道。 夏良栋和其余人都瞪着眼看着方子安手里的一叠银票,目光随着银票的扇动而移动,像是一群见到肉骨头的饿狗。他们没想到这位新来的主薄居然是个大财主。一个个垂涎欲滴。 “哈哈哈,好,好,好得很。既然你有心,我总不能不让你尽你的诚意。那就依着你。牛老二,你去通知各队队正,叫他们中午来这里吃酒,就说有好处拿,不来的可别怪老子没通知他。”夏良栋哈哈大笑着拍着桌案道。 一名士兵忙答应了起身飞奔出门。 方子安抽出两张银票扬了扬道:“哪位兄弟帮个忙,去订个几桌上好的酒席,这是一百两银子,足够定个三十桌上好的酒席了。这样,先定三十桌,剩下的全部买酒便是。今日吃不完,以后可以当茶喝。” 夏良栋点头笑道:“想的周到。哎呦,没想到啊,你这小子这么会来事,了不起,了不起。那个,有没有给我包个特别大的红包啊?要是跟其他兄弟一样只有几两银子的话,那可是瞧不起老子了。” 方子安笑道:“夏大人放心便是,给你的红包一定大的让你惊喜。绝对包你满意。先莫急,一会酒席之上再给你,跟兄弟们一起,好不好?” 夏良栋哈哈大笑道:“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有这样的好事,这些人的积极性高涨,办事勤快又麻利。夏良栋指挥七八名兵士和老兵王进一起动手,将各个屋子大堂里的桌椅板凳都搬到院子里拼凑起酒席用的桌子来。大院虽然不小,三十桌却也摆不下,在院子里摆了二十桌,在大堂里摆了四桌,其余各处厢房里摆了五六桌,勉强全部安排下。桌椅不够,众士兵便发挥才智,卸了门板当桌子,搬来石块当凳子,倒也拼凑齐全。 一番忙碌后已经是晌午时分,几辆酒家的大车陆续到达,送来了打量的酒菜。光是酒便足足买了四五十坛。酒菜摆上桌后,整个防隅军衙门内外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方子安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众人忙碌,也不插手相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心想:鸿门宴是好吃的么?一会儿你们便知道我的厉害了。 正文 第二一七章 血口 城中各处防隅军所辖潜火队人员陆续到达,也许是知道有好处拿,原本预计不过两百人,但实际陆续到来的竟有三百余,把个防隅军衙门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这帮人也确实没有什么规矩,一个个吊儿郎当歪眉斜眼不说,到了之后甚至都不待吩咐,便纷纷开始落座,倒酒吃菜划拳行令,吃喝叫嚷起来。 防隅官夏良栋也并不在意,起码这些人还是一个个进大堂跟他打了招呼的,那便已经够了。夏良栋自己其实也没规矩,人没来时,他已经坐在大堂里的主席上喝了好几杯酒了。见这帮人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夏良栋招呼几个人上席也开始吆五喝六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夏良栋看着坐在旁边的方子安道:“方大人,该办正事了吧。”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好。” 夏良栋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走到大堂门口,对着满院子的手下大声道:“诸位兄弟,都静一静,听我说话。” 众人胡吃海喝了一气,有些人已经喝得有些上头了。高声叫道:“夏大人,不是说有银子拿么?怎么还不发啊。” 这一嗓子顿时引起一片叫嚷之声:“是啊是啊,银子呢?夏大人,发银子啊。” 夏良栋摆手喝道:“吵什么?这不是正在跟你们说么?他娘的,一个个鬼嚎什么?酒菜堵不住嘴巴么?谁再叫嚷,立刻打将出去。” 众人闻言这才赶忙闭嘴。 夏良栋转身朝方子安招招手,方子安举步来到他身侧站着,夏良栋高声道:“诸位兄弟,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一位是新来的方大人,是来任咱们衙门的主薄的。你们认识认识。” 众人看着穿着官袍戴着官帽一脸笑容的方子安没什么反应,出于礼貌,只有很少的人拱手叫道:“见过方大人。” “一个白面书生跑来咱们这里作甚?狗.娘养的,上面也不说多派人手,多给些福利,整这些虚的作甚?” “可不是么。又要多一个人分银子了。咱们赚的外水本已经少的可怜,又多个当官的分钱,操.他奶奶的。” 有人甚至喃喃咒骂了起来。 方子安听得真切,不知道这些人所说的外水是什么。难道除了饷银之外,他们还有另外的收入不成?看来这个防隅军衙门里的水还真是不浅,有许多门道在里边。 夏良栋皱眉道:“都他娘的给我闭嘴,今日这顿酒便是方大人请你们的。吃着人家的酒席,嘴里还没好话么?一群混账东西。” “见过方大人。”酒席上的众人这才敷衍的拱拱手,殊无敬意。 方子安咳嗽一声拱手道:“各位,在下方子安,受朝廷委派来防隅军衙门做主薄。本人刚刚中的进士,也没做过官,资历浅薄,涉世未深。以后还望诸位多多看顾,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望多多包涵则个。诸位都是保护京城百姓的英雄好汉,方某今后还要向诸位多多请教。” 方子安这几句话姿态倒是很低,听起来倒是有些入耳。那帮人听着心里倒也舒坦。加之这人来了就请喝酒,看来是比较上道的。于是纷纷拱手道:“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夏良栋在旁大声道:“不愧是新科进士,说话一套一套的。那个诸位兄弟,方主薄说了,今日初次见面,不但要请诸位吃一顿,还要给诸位兄弟发个红包呢。你们不是记着要拿红包么?方主薄这便要发给你们了,哈哈哈。” 众人欢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有人叫道:“方大人客气啊,既然方大人这么客气,我们也却之不恭。方大人,开始吧。” 方子安微笑看着面前这帮人不说话,夏良栋在旁笑道:“开始吧,还等什么呢?” 方子安笑道:“什么?” 夏良栋皱眉道:“发银子啊,你不是说的要发银子么?” 方子安侧耳道:“什么?这些兄弟声音太吵,我听不见。” 夏良栋冷声道:“你他娘的是故意装傻是么?我叫你发银子。” 方子安重重点头道:“发银子?哦哦,银子不是给你夏大人了么?你发便是了。” 夏良栋脸色剧变,沉声喝道:“你何时给我银子了?” 方子安叫道:“喂,夏大人,你这可就不仗义了。适才你明明跟我说,银子交给你去发为好,也好让众兄弟对你感激。我便给了你一千五百两银票,说好了每位兄弟四两银子,剩下三百两孝敬你夏大人,你怎么不认账?夏大人,三百两银子不少了,你莫非要把一千五百两银子全吞了?这样不好吧。” 夏良栋嗔目惊愕,口中骂道:“直娘贼的,你血口喷人啊,你何时给老子银子了?老子可没拿你一两银子。” 方子安叫道:“哎,夏大人,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莫开玩笑了。拿出来分给兄弟们吧,大伙儿都等着呢。” 院子内外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两人站在台阶上争执着,从他们的话语里听出了些端倪来。似乎是这个新来的方大人将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了夏大人来分给大伙当见面礼,结果夏大人似乎不肯承认有这件事。 “各位兄弟,莫听他胡说八道,他压根就没给我银票。这厮满口谎话,故意找事。你们可莫要信他。我对天发誓,你们信我。”夏良栋见众人似乎对自己有所怀疑,忙大声解释道。 方子安叫道:“我的天老爷,夏大人,你也太无耻了吧。明明你拿了银子,怎么反口不认?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主薄,敢污蔑你夏大人么?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你夏大人的手下,我一个人在这里,跟谁也不认识,我敢在这里撒这弥天大谎么?你想贪了那银子便直说,我方子安虽非是豪富之家,却也不在乎这一两千两银子。我舍得拿出来给各位兄弟做见面礼,还在乎这么点银子么?大不了我再拿一千五百两出来分给大伙儿便是了。但是,事归事,你总不能拿了银子不认吧?” 众人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和夏良栋两人,有的人相信夏良栋,认为夏大人不至于如此。但更多的人却相信方子安,方子安说的极是,他不过是新来的主薄,一个刚刚中了进士的读书人罢了,和这里所有人都不认识,他怎敢污蔑夏良栋?那不是找死么?更大的可能怕是夏大人黑心想贪钱,他以为方子安会吃哑巴亏,谁知道这方子安不懂这一套,给抖落出来了。 “夏大人,你这么干可不地道了。兄弟们累死累活的,饷银少的可怜,人家方主薄给咱们发个见面礼,你怎好给吞了。” “就是,哪回有了外水你不是吃大头?你俸禄也丰厚,还吞这种钱,这不是叫花子碗里抢吃的么?若不是兄弟们做事得力,您这个防隅官能做得下去么?也不想想前几任是怎么被降罪的。你要这么不仗义,可莫怪兄弟们磨洋工了,到时候倒霉的是你。” “……” “……”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说,几乎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夏良栋是吞了这笔钱的。夏良栋急的大骂,但却百口莫辩,越是解释,下边人越是不信。转头看着方子安,这厮一副无辜的样子,嘴角却带着淡淡的嘲笑,心知方子安是故意为之,故意栽赃。这厮之前给自己的印象还是唯唯诺诺人畜无害,转眼间便自己便上了他的当,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狗东西,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什么人。敢阴我?老子原来是是行营护军前军将,失手打杀了一名犯了军纪的兵士才被被贬到这里来当防隅官的话。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夏良栋是什么人?你敢污蔑老子?老子扒了你的皮。立刻给我跪下道歉,澄清此事,否则,老子可不在乎再打杀一个人。”夏良栋怒喝道,拳头已经攥紧,满脸凶神恶煞之相。 他以为方子安会怕,会求饶。可是他的耳朵里听到的是几句让他更加暴跳如雷的话。 “你以前干什么的关我鸟事!你以前便是做大元帅的又怎样?那只能说明你是多么的失败,混到这步田地还有脸说。那么威风怎么还吞了银子?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方子安冷笑道。 “老子宰了你!”夏良栋大声吼叫着,再也忍不住,挥拳朝着方子安的面门便砸了过去。这一拳带着极大的愤怒,势大力沉,只要砸到方子安的脸上,方子安怕是要被砸飞出去。当场怕是便要半死不活。 噗通! “哎呦!” 一个人影大叫着栽下了台阶,一头撞到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所有酒席上的众人都惊呆了,夏大人也许是怒急攻心,脚下没稳。是他出手打人的,但是怎地却一拳打歪了,身子收势不住栽下台阶,一头栽到了地面上。脸上牙齿嘴唇鼻子一片血肉模糊。 “哎哟,世上怎有你这样蛮横无礼之人,吞了银子还要打人。救命啊,救命啊。”方子安大声叫了起来。  正文 第二一八章 斗狠 周围的人或许没看清楚,但是夏良栋自己却心如明镜一般。他可不是脚下不稳,也不是拳头砸歪了,而是他的拳头明明已经要打到方子安的脸的时候,方子安快速的躲了一下,便躲开了自己这一拳。躲避虽然是本能,但是能不能躲得开却是另外一个问题。特别是夏良栋这样的行伍出身之人,拳脚上自有些造诣,普通人打人一拳很可能被躲开,但夏良栋这样的人的一拳岂是轻易便能被躲开的。 躲开倒也罢了,夏良栋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怎么摔下台阶的。他是被方子安的胳膊肘撞到了身子给撞下去的。方子安似乎是吓得乱挥手臂,别人根本没看出他一胳膊肘杵在了夏良栋的上臂上。一拳打空的夏良栋正身子前冲,力道未尽,被人再加了一把大力,这才一头栽到了台阶之下。 “狗杂种,敢还手!老子剁了你。”夏良栋爬起身来,也顾不得脸上的伤势了,口中喷着血沫子,沧浪一声从腰间将钢刀抽了出来。 周围众人见状个个惊愕,有人忙上前劝阻道:“夏大人,夏大人不可啊,可不能动刀子,真要杀了人可了不得。” 夏良栋怒吼道:“谁也不要劝我,谁拦着我我砍谁。” 周围众人闻言赶忙躲开,这夏良栋可是个脾气楞的,真被他砍一刀那可不值得。 方子安脸色煞白一副惊魂失魄的样子,大声叫道:“救命,救命。这姓夏的要杀人,你们看着不管么?夏大人,你可莫要犯糊涂啊,为了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便要杀人么?杀了我你也得偿命,大不了那一千五百两银子送你了便是,你也犯不着拿刀子杀人啊。” 夏良栋肺都气炸了,到了这个时候,这厮还在污蔑自己贪了不存在的银两。他也不答话,双目阴森提着刀子便冲上台阶,朝着方子安而去。 方子安踉跄后退,篷的一声后背撞在门框上退无可退。夏良栋纵身上前,钢刀闪着寒光朝着方子安的面门砍了下去。周围众人惊呼出声,有的人已经掩面不忍看了。方子安的位置被逼在门角,根本无法退避。这一刀下去,怕是要被一劈两半了。本来只是欢欢喜喜的来吃一顿饭,顺便拿些好处。却没料到要目睹这场惨剧。杀了那新来的主薄的话,必然整个衙门震动,上面一定要来追杀,又要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了。 然而,掩着眼睛的人却久久没听到砍死人之后的惊呼声,反倒听到周围众人发出不可置信的惊讶之声。耳朵里更是听到了台阶上传来的夏良栋的惨叫声和一片桌椅翻倒杯盘狼藉之声。他们睁开眼来看时,惊讶的发现夏良栋仰面朝天倒在台阶下摆满酒菜的一张桌子上。身上全是酒水菜汤,捂着肚子大声惨叫。方子安却站在台阶上丝毫没伤。不仅惊愕不已。 其他人当然看得真切,整个过程虽然出乎他们的意料,但却看得清清楚楚。夏良栋一刀砍下时,那方子安跨步上前,左手靠住夏良栋的手臂让他这一刀停在了半空砍不下去。然后方子安提膝对着夏良栋的小肚子便是一下。夏良栋闷哼一声身子后退,那方子安身子旋转了半个圈,一个后摆腿踹中夏良栋的肚子,夏良栋魁梧的身躯飞起,摔倒在酒桌之上。 这一下惊呆了所有人,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跟个呆头鹅一般的新来的主薄居然身手如此矫健,夏大人居然不是他的对手。虽难以置信,但眼前的情形却是事实。夏大人正躺在那里惨叫呢。 “给我宰了他。牛老二,马老四,你们这帮狗崽子干看着么?老子被人打了,给老子上,打死这个狗东西。出了事老子兜着。”夏良栋大声叫道。 七八名士兵本来在发呆,闻言忙跳了出来。他们平日都跟在夏良栋身边,是夏良栋的心腹之人。夏大人是防隅官,他们平日巴结逢迎,仗着他的势可以作威作福的,此刻自然不能观望。七八名士兵从台阶左右冲了上去,要对方子安动手。 方子安居高临下身形灵动,双腿连环踢出,从左到右连踢数脚,那七八人连续被踢中,一个都没能上得了台阶,眨眼之间都成了滚地葫芦。 全场鸦雀无声,这一会所有人终于意识到,这个新来的主薄可绝不是善茬。若说夏大人也许是吃了没有防备的亏,但牛老二马老四这几个人可都是做好了准备的,这几个家伙人高马大,个个都有些拳脚功夫,居然连台阶都没能上的去便被全部踹了下来。那方子安的动作迅猛快捷,出腿如电,力道极大,被踹下来的几人都捂着肚子在地上呕吐翻滚,可见他绝对是拳脚高明之人。 有的人心中惊愕不已,有的人心中却在惊愕之中带着一丝快意。夏良栋来防隅军中任职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此人极为凶横贪婪,谁要是得罪了他便要被他整治。座上不少人是受了他的折磨欺负的,但却不敢违抗。现在看着他这他身边的几个狗腿子被方子安打的满地乱滚,狼狈之极,心中自然快意无比。 “还有谁想来跟我过过招的?我方子安来者不拒。有没有为夏良栋打抱不平的?站出来!有没有够胆量的?都是一群脓包蛋么?”方子安扫视全场,朗声喝道。 防隅军中鱼龙混杂,大部分都是一些不好相与之辈。平日也都不守规矩,跋扈惯了的人,方子安如此挑衅,自然有人不服。 “俺来跟你过两招。”一个魁梧如小山一般的人影缓缓站起,大手一掀面前的桌子,稀里哗啦,杯盘满地,一片狼藉。那人便踩着满地的狼藉哗啦哗啦的走了过来。 “胖虎!好!”周围众人惊呼起来,有人大声的喝起彩来。 “胖虎,好样的,给这厮长长记性。” “胖虎。把这厮头给拧下来,说咱们都是脓包,这岂能忍?” 有人怪声怪气的大叫,给站起来的那人打气。躺在地上夏良栋也大喜叫道:“胖虎,给老子好好的教训这厮,打倒了他,本官重重有赏。” 那名叫胖虎的人看上去年纪不大,满身满脸都是肉,走起路来像是一座行走的肉山。走路踩在地上地面都似乎在抖动一般。他听到夏良栋的话,停步转头瞪着夏良栋道:“夏大人,俺可不是为了你出手,俺是看不惯这人说我们都是脓包蛋。我雷虎可不是脓包蛋,我只是要他明白这一点。你夏大人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扣了俺的饷银还没给呢,当俺不知道么?欺负俺雷虎傻么?” 夏良栋忙叫道:“雷虎,回头一定给你,加倍给你。之前都是误会,你说的对,咱们防隅军岂能被人叫做脓包,你去揍他。” 雷虎点点头,迈着大步走到台阶下,仰头看着方子安道:“方主薄,俺要跟你打架,叫你知道俺不是脓包蛋。” 方子安点头道:“好,你证明给我看。” 雷虎道:“那俺可动手了,俺下手可重的很,伤了你的话,你可莫抱怨。” 方子安见这人似乎有些傻乎乎的不聪明,于是笑道:“被你打伤了那是我功夫不到,怪不了别人。来吧。” 雷虎点点头,将袖子慢慢的撸.了起来,露出两支粗壮的胳膊。方子安看得暗自心惊,因为他的两支胳膊便有旁人的大腿粗了,看上去着实有些摄人。拳头攥起来更像是两个大砂钵一般。这要是被他给咂上一拳,怕是当场便要骨碎筋折。 “俺来了!啊!”雷虎大喝一声,身子猛冲上台阶。莫看他体态臃肿,奔跑起来竟然极为迅捷,就像一只犀牛朝着台阶上冲了过来。 方子安不敢怠慢,凝神起势,待雷虎冲上第三阶台阶时,飞起一脚朝着雷虎的面门踹了过去。方子安的想法是这样的,这雷虎身形胖硕,身体雄伟,若是击打他的身子肯定是对他没有太大的作用的,所以方子安决定踹击他的面门。不管他身子怎么强壮,脸上的五官肯定是薄弱之处。头部也是薄弱之处。这是对付这种人最佳手段。 然而,方子安完全没料到的是,他的脚重重的踢到了雷虎的脸上,雷虎居然不躲不避,事实上也躲避不了,硬挨了这一脚。方子安知道自己的这一脚力道有多大,不说裂石断树,起码也是力道强劲,一般人是绝对承受不了的。但雷虎不但硬抗了这一下,只是甩了甩头便继续冲来,不受影响的来到台阶之上,到了方子安面前。 “好样的!”四周叫好声如雷。 两人站在台阶上时,方子安才发现雷虎的身形有多么的高大。自己的个子可不矮,在男子算是高大的身形了,但在雷虎面前居然矮他半个头,笼罩在对方的阴影里。 “给俺过来吧你。”雷虎大吼一声,伸出大手朝着方子安的面门便抓了过来。 方子安侧身躲避,伸手格挡。手臂像是碰到了一根铁柱子一般根本格挡不动,紧接着肩头一紧,居然被雷虎抓住了肩头衣服。正待用力挣脱时,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肩头涌来,脚下瞬间离地。下一刻,他的整个身子被雷虎抓住肩膀的衣物竟然轮了起来。 “不好!”方子安心中大惊。但身子已经如车轮一般旋转了起来。 正文 第二一九章 比横 那雷虎手抓住方子安的肩头官服以蛮力将方子安提起,绕了一圈另一只手便抓住方子安的胳膊,将他整个轮了起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雷虎嗨的一声发力,将方子安往台阶下猛丢了下去。按照雷虎的设想,这一扔还不把方子安给摔得十几二十步远,摔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的,叫他爬不起身来。 然而出乎雷虎的意料,他这一扔居然没有将方子安扔出去,方子安的双手居然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臂,一发力,方子安的身子悬空,但是却像是黏在手上的牛皮糖一般摆脱不掉。雷虎不得已再转一圈,发力再扔,还是没将方子安扔出去。 “邪门!”雷虎叫道:“你撒手。” 方子安身子旋转在空中,口中却笑道:“兄弟,我一撒手不就摔出去了么?你力气大,多转几圈,挺好玩的。” 雷虎怒了,他居然说这很好玩,跟自己打架他当玩一样,这让雷虎的自尊心大大受创。他大声喝道:“俺可是留着手,你要这么说,俺可不客气了。” 方子安笑道:“莫要留手,否则你输了也不服气。” 雷虎大吼一声,左手反握方子安的胳膊,右手一捞,将方子安的转过来的腿捞住,将方子安整个人横着抓在手里举在头顶,然后狠狠的往地上摔去。这种摔法可和刚才那种扔出去完全不同了,雷虎倒也没说瞎话,他确实留手了。扔出去最多摔个七荤八素,但要是直接朝地面砸下去,那可是要摔断骨头,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下边众人都发出惊呼之声,他们知道,这么一摔,方子安不死也要被摔断身上的骨头,一幕惨剧是避免不了的了。然而他们很快便又惊呼出声,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方子安的身体从雷虎的头顶落到肩头的一瞬间,方子安伸出右手,狠狠的在雷虎脖颈切了一掌。雷虎闷哼一声,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的摇晃了起来,手上的力道松了。方子安腰背一挺,脚先落地,已经站稳在地面上。紧接着,方子安探手圈住雷虎的脖颈,身子弓起,用了一个标准漂亮的背摔。雷虎庞大的身躯从方子安的身上越过,轰隆一声摔在台阶上。不用方子安再动手,雷虎的身子已经在台阶上骨碌碌的滚了下去,直挺挺的躺在台阶下的狼藉里。 众人都半张着嘴巴怔怔发愣,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头顶上的风吹过,院子里的树冠哗啦啦作响。屋脊上两只鸟儿好奇的探头,不知道本来吵闹的院子的人类为何忽然没声音了,一个个都跟被定了身一般。 方子安整了整衣衫,发现自己的官服已经破了。适才被雷虎抓着肩膀轮了起来,官服被硬生生的撕开了。没想到第一天上任官服便碎了,真不是好兆头。 “胖虎死了……他打死了胖虎。了不得了……”有人见雷虎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不动弹,惊骇的大叫起来。 众人跟炸了锅一般的叫嚷了起来,安冷声笑道:“他只是昏迷了罢了。哪里便死了?糊涂的很。” 众人不肯信,有人上前想去探雷虎的鼻息,方子安冷哼一声举步下了台阶,在旁边的桌上抄了一只酒壶,摇了摇里边还有半壶酒,于是倒转壶口尽数倾倒在雷虎的脸上。雷虎被冷酒一激,大叫着醒了过来,猛然坐起身来,像一只水里钻出来的狗一眼抖着脸上的酒水,茫然睁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怎么了?俺这是怎么了?” “兄弟,你输了。”方子安笑道。 雷虎愕然发呆,回想了片刻,爬起身来道:“不错,俺输了。你真厉害,俺认输了。” 方子安微笑不语,雷虎拱了拱手径自站到一旁,摸着酸痛的脖子不再多言。 方子安重回台阶上,环视周围道:“还有没有不服气的?两个三个一起上也成。”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没有人敢挑战了。胖虎都打不过,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方子安问了两遍,见无人回答,于是沉声道:“诸位,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们这里有人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我方子安乃今年进士科的新科进士,殿试钦点第三名探花郎,好歹也是有些头脸。来到这防隅军中当主薄,就算是读书人做武职,也是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可是我刚来,便有人对我大呼小叫的,言语粗俗之极。还要对我约法三章,要给我定规矩。要我给他端茶倒水云云。这算什么?给我个下马威么?恐吓我么?防隅军衙门虽小,但却也是朝廷的衙门,这里可不是没规矩没王法的地方。本主薄可不吃那一套。既然跟我叫板,便不能怪我不客气。” 众人默然无语,心中也大致猜到了一些端倪。必是夏大人以为这位新来的方主薄好欺负,对他无礼。夏大人自来了防隅军衙门之后,上下人等都被他定了规矩,防隅军衙门成了他一言堂了。谁料到这下踢到石头了。 “夏大人。”方子安对夏良栋拱了拱手道:“本人是朝廷派来的防隅军主薄,也算是你的下官,我也无意冒犯。但是我是朝廷命官,可不是你夏大人的仆役。端茶倒水的事我可做不来。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知道主薄的职责。我会尽我的职责的。咱们一切按照规矩来,当然是朝廷的规矩而不是你给我定的规矩。你只要不为难我,不过分,我对你便以礼相待。否则的话,可莫怪我不给你面子。我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理,不讲拳头。我希望以后咱们好好的讲道理,你觉得如何?” 众人大翻白眼,这个新来的主薄睁着眼说瞎话,他说他是读书人,喜欢讲道理。可是他适才可是什么道理都没讲,只拿拳头说话。不过,防隅军衙门本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只听得懂一种道理,那便是拳头的道理。他们对于强者还是崇拜服气的。方子安今日这么一出手,已经让不少人对方子安生出了敬畏之感。很多对夏良栋不满,被夏良栋欺压的人心中对方子安的到来感到了一丝希望。如果这一位主薄真能和夏良栋分庭抗礼,或许今后便不用受夏良栋的欺负了。 夏良栋阴沉着脸不说话,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方子安居然是个棘手角色。之前他可完全没把这个读书人放在眼里。他也早就明白过来了。今日的一切都是方子安设计的,他就是要当众折自己的脸。今日算是面子丢尽了。不过来日方长,既然这厮有些门道,自己得先摸摸他的底,找机会收拾他。若是此刻对抗起来,对自己并无好处。倘若事情闹上去,自己也没什么理。 “方子安,你第一天上任便殴打上官,我必要禀报上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夏良栋还是想吓唬吓唬方子安,找回些颜面。 “夏大人,我可没殴打你,是你要喊打喊杀的,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谁先动的手?谁先拔的刀子?你想上报,那便轻便。可莫怪我没提醒你,上报上去对你没有半点好处。我是无所谓,本官是殿试探花,就算朝廷责罚,最多罢了我的这个小官,我俸禄照拿,日子照过,反倒轻松自在。过段时间哪里出了缺,朝廷还是会任命我官职。你想不肯罢休,我奉陪便是。”方子安冷笑道。 夏良栋愣了愣道:“你污蔑老子拿了你的银子,就算我丢了官被责罚,我也不能忍。除非你告诉兄弟们,我有没有拿你的银子。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受冤枉。” 方子安大笑道:“你倒是想当个清白人,好吧,你没拿,我记错了。我以为给你银票了,其实没给你,是我糊涂了好么?这下你满意了么?” 夏良栋气的够呛,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无耻之人了,但没想到今天遇到一个比自己更无耻的人。一句记错了便轻描淡写的过去了,太无耻了。但是即便气愤不已,他也不想再闹腾下去了。他并不想闹得不可收拾,毕竟方子安说了澄清的话,便等于替自己洗清了冤枉,那便是有退让之意。自己若是不肯下台,反而不美。 “罢了,老子不跟你计较。姓方的,你给我记住,今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公事公办。你也莫以为我怕了你,我只是不想跟你一般见识罢了。今日之事就算过去了。老子就当吃个哑巴亏。” 方子安大笑道:“好度量,能屈能伸,夏大人今后必能飞黄腾达,官运亨通。诸位,没事了没事了,继续喝酒,继续喝酒。翻了几桌酒席是么?不打紧,那个谁,再去叫酒楼送两桌来。都愣着作甚?吃菜喝酒啊。” 众人无奈归座,继续吃喝。不过经过这么一闹,再也不敢大声放肆喧哗,都默默的吃酒吃菜,心里想着这衙门里往后的事儿。 也有那不长脑子的还兀自偷偷的问:“还有没有红包拿了?” “拿个屁!你去要啊,蠢猪一个。咱们以后搞不好都没安生日子过了,来了个跟夏大人作对的,他俩斗起来,咱们怕是两边不讨好。” “是啊。哎,真他娘的。吃酒吃酒,不吃白不吃。” 酒席草草而散,众人陆续离去,方子安抹了嘴巴下了桌子时,老兵王进凑了上来赔笑道:“方大人,您的公房收拾出来了,东边那一间厢房,您去瞧瞧可还满意么?” 邻桌的夏良栋瞪着那老兵,老兵转着头不看他。方子安心中暗笑:看来拳头起了作用,这老兵已经倒戈了。当下对老兵笑道:“好好,多谢了,咱们去瞧瞧。”  正文 第二二零章 雷虎 东边的厢房不大,但是老兵王进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扫,弄的还算洁净。方子安坐在桌案之后陷入沉思之中。今日之事只是自己为了立足而立威,看上去效果不错,但是方子安知道,事情远没那么容易。 夏良栋今日吃了大亏,折了面子,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他之所以没敢再闹下去,一则是忌惮自己的武技,二则是因为今日之事其实是他挑起来的,他甚至先动了兵刃,所以他不敢闹大。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定不肯罢休。 从官职上来说,夏良栋是临安城防隅军的防隅官,算是自己的上官,所以自己也不能太急,想要真正的立足怕是还需要一些手段。方子安是不怕的,他做好了准备。其实整个防隅军中,只要能将夏良栋和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一些人收服,便可稳稳把控局面。今日的事情应该会在防隅军衙门上下生出一些波澜,靠着自己一个人其实是很难的,防隅军中应该不是铁板一块,自己需要团结一部分,便于行事。 方子安正自沉思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魁梧的人影站在门口。 正在擦凳子的老兵王进惊愕道:“胖虎,你怎么来了?你可别犯浑来闹事啊。快回你自己的潜火队去。” 方子安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正是之前交过手的魁伟青年。 雷虎忙解释道:“王大叔,俺不是来找麻烦的,俺是来跟方大人说几句话的。” 王进看了一眼方子安,方子安起身笑道:“这位兄弟,进来吧。” 雷虎大步走了进来,向方子安拱手行礼,瓮声瓮气道:“方大人,俺向你道谢了。” 方子安拱手还礼,笑道:“道谢?为何道谢?” 雷虎道:“多谢方大人手下留情,俺看出来了,方大人比俺厉害的多,适才要不是你手下留情,俺怕是要受重伤。却也是自找的。” 方子安呵呵而笑,指了指凳子道:“坐下说话。” 雷虎摆手道:“不敢。方大人坐,俺站着便是。” 方子安点点头坐下,沉声问道:“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雷虎道:“俺叫雷虎,他们有的叫我胖虎,有的叫我傻虎。” 方子安笑道:“原来是雷虎兄弟。听你口音,不像是临安人。” 雷虎道:“是,俺是北方人,九岁跟着舅父从老家来到临安。” 方子安道:“跟着舅父?你爹娘还在老家?” 雷虎咂嘴道:“俺没爹没娘,俺生下来都没见过他们。俺是舅父和舅母养大的。俺们那儿被金人占领了,日子过的很苦。舅父便带着俺和舅母表妹往南边大宋逃。半路上遇到金狗,舅母和表妹都被他们射箭杀死了。舅父抱着俺游过了淮河逃了出来。” 方子安悚然动容,没想到居然问出了这么一番凄惨的遭遇。或许从北边逃往南边的百姓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吧。“对不住,我不该问这些。”方子安道。 “没事,都十五年了,早就过去了。舅父也病死了。俺也早不伤心了。”雷虎道。 方子安点点头道:“不说这些了。你怎知我手下留情了?你看出来了?” 雷虎道:“俺虽然有时候犯傻,但是还是能看出来事情的。适才你切俺脖子那一下之后,俺便脑子里嗡的一下犯迷糊了。你的力气很大,但切俺脖子的那一下很轻,俺便知道你留了情了。若是你用全力的话,俺怕不止是晕过去那么简单。” 方子安呵呵笑道:“算你还有些明白事。可是我要是用力的话,你便没命了。那是要害部位,可不能太大的力道。其实你要说我手下留情,你该感谢我没有叉你的眼睛,打你的太阳穴才是。你要知道,你将我举在空中的时候,我的手是能动的,你虽然身体强壮,能抗击打,但是你的眼珠子和两侧的太阳穴可是跟普通人一样的脆弱。我在你头顶,想要这么做轻而易举。所以,你以后跟人打架,可莫要给人这种机会。切磋倒也罢了,倘若是生死相博,你便糟糕了。” 雷虎挠头嘿嘿傻笑道:“是呢,方大人不说,俺竟不知道有这么多的破绽。多谢方大人教导俺。俺其实也知道破绽大,但俺就是喜欢把人举起来,跟扔小鸡一样的丢出去。俺力气大,一头牛俺也能举起来扔出去。” 方子安笑道:“这么做并没有错,毕竟你个子魁梧高大,力气也大,这么做正是发挥你的强项。武功再高的人,脚离了地便什么也做不了。不过,你的先控制住对方才能这么做。比如说,扣住对方的脉门,或者是控制住对方双手等等,快速将对方砸出去,不要给对方太多的反击的空间。” 雷虎沉声道:“俺明白了,多谢方大人。” 方子安笑道:“我这是在干什么呀,怎么跟你谈起这些事来了。教你打架么?这可不好。雷虎兄弟,你也不用谢我,我跟你是切磋,也不是生死相博,自然不能下狠手。你不也一开始没想着对我下狠手么?咱们算是扯平了。” 雷虎拱手道:“大人真是让俺敬佩,俺对大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方子安微笑道:“佩服我什么?只因为我打赢了你?” 雷虎道:“这只是一方面,俺确实佩服那些比我厉害的人,防隅军中比俺厉害的人不多,能打的过俺的很少。但是俺也不是个个佩服。你像夏大人,他其实也挺厉害的,但是俺便不喜欢他。他要俺跟着他混,俺就不答应。他扣了俺的饷银,俺也不答应。因为俺不喜欢他的人品。成天欺负兄弟们,凶横的很。方大人今天敢跟他叫板,这便让俺钦佩的很。俺本来以为今天方大人一定很惨,可没想到方大人这么厉害。这下好了,方大人来了,夏大人怕是不敢那么骄横跋扈了。” 方子安心中一动,这雷虎似乎确实有些傻乎乎的,但是似乎并非不知好坏。或许,可以向他问问这里的一些情形。 “雷虎兄弟,你说夏大人扣了你们的饷银?他为什么这么做?据我所知,你们的饷银并不高。他怎么还这么干?” 雷虎瓮声道:“那个人没良心。俺们潜火队兵士饷银每月只有二两多点,只能勉强糊口,他一来便扣了我们每月一两饷银,说什么要看我们的表现,若是表现的好便发还,表现不好便扣除。谁反对,他便将反对的人痛打一顿。他拿银子笼络了一百多个人跟他一条心,谁也不敢违抗。被扣的都是老实人,也不敢跟他作对。方大人,你今日这么对他,回头他一定报复你。适才我来找你的时候,看见他正在大堂里对着一些人大发雷霆,应该是训斥他们适才没有帮他。你可得小心啊。” 方子安皱眉道:“他扣了你们的饷银这事儿,你们不往上禀报么?” 雷虎道:“谁敢禀报?西水门的长顺兄弟就说了几句,被他差点打死了。而且他说了,朝廷的火政官是他的兄弟,告上去不但没用,而且会惹来大麻烦。谁敢跟他作对?不信你问王进大叔,是不是他在这里一手遮天?” 王进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把风,见方子安看向自己,缓缓点头道:“方大人,确实如此。我也被他克扣了银子。他来了十个月,我被他扣了十两银子。我没办法,只能熬着。像我们这样的,跑也跑不了。” 方子安神色冷峻,眉头紧锁。他越发觉得自己对这防隅军衙门里的事了解的太少了。看起来那个夏良栋比自己想象的要可恶的多。 “雷虎兄弟,你为何这么信任我,这些事敢跟我说?”方子安道。 雷虎看着方子安道:“俺不知道,但是俺觉得方大人是来救我们的。今天你敢当众跟他叫板,俺便信了你。方大人,你救救俺们吧。还有很多兄弟都没法子了,只能苦苦的熬着。俺们是兵,又不能跑,跑了便是逃兵,要军法处置的。所以没法子。” 方子安沉声道:“雷虎兄弟,多谢你的信任,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你要是信任我的话,便全部告诉我。” 雷虎点头道:“好,方大人想知道的俺全部告诉你。俺……” 雷虎话没说完,外边院子里传来夏良栋的怒吼声:“雷虎,狗日的还不回你的驻地去,偷偷摸摸的做什么?再不滚回去,治你个擅离职守之罪。” 雷虎身子一震,不知所措。方子安低声道:“雷虎兄弟且回去,你是驻扎在那里的潜火队?明日我去找你。” 雷虎道:“好,俺在钱塘门内的望火塔驻扎,明日等着大人。” 方子安点头道:“我一定去。” 雷虎拱拱手转身大步出门而去。外边传来夏良栋的怒骂声:“怎么着?一个个想翻了天不成?老子告诉你们,我夏良栋才是防隅军的主官,谁想要出幺蛾子,老子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方子安听得真切,冷笑不已。 正文 第二二一章 保护 下午不到申时,夏良栋便带着十几人离开了衙门。从王进的口中,方子安得知夏良栋等人一直都是如此,每日日上三竿才来衙门,到了申时便跑的没影子了。带着一帮子心腹之人逛窑子喝花酒,快活的很。 方子安皱眉不已,夏良栋这种人掌管着临安防隅军这种关系到百姓安全和财产的职务,简直太荒谬了。这种人这般做派,难道朝廷一无所知么?朝廷火政官应该会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吧。又或者当真是如之前雷虎说的那样,这夏良栋自称和火政官关系密切,上面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成?这夏良栋涉及克扣手下兵饷,又玩忽职守,且能平安无事,这里边怕是水不浅。但无论如何,方子安都暗下决心,要改变这种情形。自己既然来到这个衙门里,便不能坐视不管。再说,为了和史浩的约定,为了证明自己能立足在这里,也要努力为之。 …… 傍晚时分,方子安回到家中,进了后宅,听到了春妮和秦惜卿正在小厅说话,才知道秦惜卿也来了。 秦惜卿见方子安回来了,笑着上前敛琚行礼道:“听说方大人新官上任,惜卿特来恭贺。” 方子安苦笑道:“笑话我么?我这个算是个什么官?被人算计了罢了,你还来笑我。” 秦惜卿抿嘴笑道:“看来满肚子闷气,但不管怎样,也还是官啊。那防隅军衙门如何?今日可还顺利?” 方子安摆手道:“别提了,那是个大粪坑。果然史大人所言不假,里边乌烟瘴气,鱼龙混杂。” 秦惜卿和春妮捂嘴笑,心中都认为方子安太夸张了些。再怎么样,那也是个官衙,怎会如此不堪。 “哎呀,夫君怎么连官服都破了?这才穿了一天,官服已经破了这么大的一片了。哎呀,帽子也裂开了,帽翅都快掉了。怎么了啊。”春妮忽然发现方子安身上的异样之处,惊讶的叫出声来。 秦惜卿仔细一看,果真如此。方子安的肩膀处破了个大洞在看头上的帽翅,确实耷拉在一旁,就快要掉了的样子。也惊讶不已。 “这是……怎么了?”秦惜卿皱眉道。 方子安摆摆手道:“没什么,跟人动手了而已。被人扯坏了。” 两女皆是惊愕,新官上任第一天,居然便跟人动手打架了,这可是怎么回事?之前以为方子安形容那防隅军衙门的话是夸张之言,但倘若第一天上任便要跟人打架,那恐怕不是方子安夸张了。 “子安,你是新任的主薄啊。是那防隅军衙门的第二号人物,怎么会跟人打架?谁敢对你动手?就算下边的人鱼龙混杂,他们也不敢跟你这个上官动手吧。”秦惜卿讶异问道。 春妮在旁道:“夫君将官服帽子脱下来,我给你缝一缝,不然明天可怎么穿出门去?” 方子安站起身来脱了衣服和帽子递给春妮,秦惜卿自然而然的在旁边的衣架上取了件长衫,伺候方子安穿上。口中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跟谁动手了?” 方子安道:“说来话长,吃饭的时候再说吧。” 晚饭饭桌上,方子安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跟秦惜卿和春妮两人说了一遍。秦惜卿听了之后眉头紧蹙,心中很是担忧。 春妮也吃不下饭了,皱眉道:“这可怎么办?还不容易考个功名,当了官。谁料到竟然当了这样的官,衙门里还这么不太平。早知如此,还考什么科举?” 秦惜卿也道:“是啊,子安,照你这么说,那个夏良栋不是个好人啊。你初来乍到,那衙门里都是他的人,你跟他第一天便闹成这样,这往后可如何相处?” 方子安摆手道:“你们不要担心,我可不怕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何时怕过这样的阵仗?” 秦惜卿轻声道:“子安,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哎,我早没注意到此事的严重性。但现在我却有些担心了。你想啊,既然是贼子们使坏把你弄去防隅军衙门任职,他们很可能是想对你不利啊。这个夏良栋倘若是他们指使之人,那以后你的麻烦可就大了。你想过没有?这不是那个夏良栋是不是个混账的问题,他再混账,敢对你下毒手么?他不敢。但若他是秦桧的人,那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了。我觉得,你一定要引起重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方子安一惊,本来夹着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这一点自己居然没想到。是啊,如果是秦桧祖孙两个使坏,故意指使党羽把自己弄到防隅军衙门里,那或许不仅仅是授官上的打压而已,或许是更有进一步的阴谋。把自己害死在那里也未可知。自己并没有往深里想,但现在经过秦惜卿这么一提醒,顿时觉得脊梁后有些发凉。 “要不,夫君……这官,咱们不做了。咱们又不是不能活,做什么劳什子官?夫君也考上科举了,证明了夫君是有才学的,这便够了。咱不当官了成么?”春妮吓得够呛,看着方子安哀求道。 方子安定了定神,笑道:“没那么严重。你怎么听风便是雨呢?未必便是如此。况且就算是这样,我又何惧?我这便辞官不做?那不成了笑话了么?倘若这就吓得逃了,还怎么跟老贼他们斗?” 春妮道:“非得跟秦桧斗么?咱不斗不成么?” 方子安皱眉道:“说的什么话?你要我当缩头乌龟么?那还是我方子安么?秦桧老贼害了多少人?且不说那些忠良之臣,就拿我们身边的人来说,若梅一家的惨祸,惜卿父兄至今未能昭雪,这样的仇怎能不报?秦坦一言不合便派人杀我,这种祸害还能跟他妥协么?成天只想着过自己的小日子,人人都这么想的话,老贼他们岂非是毫无顾忌了。不会说话便不要掺和。” 春妮一愣,她没想到方子安会这般呵斥她,心里委屈,低着头眼泪都出来了。 秦惜卿忙道:“子安,你对春妮这么凶做什么?她还不是关心你么?担心你出事么?你心里烦躁也不能拿春妮撒气。” 方子安皱眉不语,秦惜卿道:“春妮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她是身怀有孕了,你知道么?自然格外的不希望你有事,你还那么凶她。” 方子安惊愕道:“什么?当真?春妮,你怀上了?” 春妮抹着泪道:“我也不知道,我最近老是感觉不对劲。下午秦姐姐来了,我便跟她说了这事。秦姐姐请了个郎中来号了脉,才知道是有喜了。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现在就是怕你出事。” 方子安大喜道:“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我要当爹了。真是没想到,我方子安也要当爹了。春妮,对不住,我不是要凶你,我只是心里确实有些烦躁。早知你身怀有孕,我怎也不会凶你的。” 春妮点头道:“我知道,我没事。” 秦惜卿笑道:“真是羡慕春妮妹子呢。你瞧,子安嘴巴都笑歪了。刚才还瞪眼呢。” 春妮道:“秦姐姐也早些过门,也给夫君生个孩子,不就不用羡慕了么?” 秦惜卿脸色通红,叹道:“我哪有那个福气。子安,你现在可明白春妮妹子的心情了?她是不希望你出事,都是要当爹的人了。确实,有家有室又要当爹,自然不能什么都不管。你确实得想想该怎么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方子安沉吟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越是如此,反而越是不能退却才对。责任越是重大,便越是要和老贼斗,扳倒奸贼才能保护纯良,保护身边之人。退让是换不来安宁的。” 秦惜卿点头叹了口气道:“说的极是,退让是不成的,尤其以你现在的身份,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不过,也要小心。你现在一个人在那个衙门里,着实让人不放心。嗯……让我想想。要不……这样吧,你身边得有人保护才成。不然,我让菱儿到你身边保护你,你看如何?” 方子安愕然道:“你是说沈菱儿?她不杀了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秦惜卿摇头道:“不会的,菱儿已经彻底的变了。她现在尽心尽责,也不多言,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我跟她谈过多次,确定她已经变了。你身边不能没人保护,虽然你武功高,但难免有疏漏。菱儿心细,武功又高,叫她乔装成个小厮跟着你,便让人放心多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这样我也放心,春妮也放心。你便让我们都放心不好么?就当是为了我们想。” 方子安张口无言,脑海里想起了那天晚上,自己大巴掌扇沈菱儿屁股的情形。心想:沈菱儿怕是要恨死我,还怎么可能保护我。你这是给我派了个杀手在身边,那里是要保护我啊。 正文 第二二二章 堵门 第二二二章 次日上午,方子安出了家门上马去衙门。刚走出不远,便看见通向大街的巷子口处有一个人牵着马站在那里。方子安策马走近,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顿时目瞪口呆。 那不是别人,正是沈菱儿牵着马站在那里。沈菱儿身着长衫,头戴方巾,扮作男子的样子,神情似乎有些紧张的站在那里看着方子安。 方子安皱眉烦恼不已,昨日自己并没有答应秦惜卿的提议,秦惜卿虽再三保证沈菱儿已经转性,不会再对自己敌视,但方子安却知道,自己和沈菱儿之间发生的那些秘密,那些事又不能跟秦惜卿说,所以便没有松口。然而,秦惜卿终究还是强行做主,派沈菱儿来跟随自己保护了。这让方子安很是头痛。惜卿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那也不能怪她强行做主。 “菱儿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方子安明知故问。 沈菱儿轻声道:“公子放心,我不会对你不利的,姑娘要我来跟着你,保护你。” 方子安哂道:“我要你保护?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么?你回去吧,告诉惜卿,就说我不需要保护。” 沈菱儿看着方子安道:“你是不是怕我对你不利?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方子安大笑道:“你对我不利?你倒问问你怕不怕我对你不利才是。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沈菱儿瞪着方子安,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她再一次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那件事过去了虽然很久了,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已经不知道回想过多少次了。每次想起那件事,便浑身燥热,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感受。既觉得羞耻难当,又觉得有些……兴奋的感觉。为此,她骂过自己不知多少次。 “不管我是不是你的对手,那都不重要。我不会和你作对了,也不会对你不利了。我早已经想明白了。我爱护姑娘,希望姑娘开心,姑娘喜欢方公子,因为那是让她开心的事情。她觉得开心了,我便也开心了。所以,我没道理对公子敌视。之前是我偏激了,我也知道错了。公子不用对我再有戒心。”沈菱儿道。 方子安笑道:“很好,就是这个理。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你回去吧。” 沈菱儿急道:“姑娘命我务必跟随保护你周全,我不能回去。我不是为你,是为了姑娘。你若死了,姑娘便不开心,所以你不能死。” 方子安翻了翻白眼,挠了挠头。 沈菱儿道:“公子放心,你就当我不存在便是。我只跟随保护,其他的事我都不掺和。” 方子安想了想道:“罢了,你家姑娘一片好意,我也不能辜负她这片心意。你可以跟着我,但是你只能听我的吩咐行事,不得私自行事。” 沈菱儿脸上一喜,点头称是。方子安看了她两眼道:“还有,把你脸上抹些泥灰,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像男人,哪有皮肤那么白嫩的男人?我那衙门里都是男子,被他们看出来了会很不好。” 沈菱儿无奈,伸手在旁边的墙壁上抹了些泥灰,犹犹豫豫小心翼翼的在脸上轻轻抹了抹。其实跟没抹也没两样。 方子安皱眉道:“多抹些,手上脖子上都要抹。” 沈菱儿有些踌躇,方子安道:“你回去吧,这么点事你也不愿照着我吩咐去做,还指望你受我约束么?” 沈菱儿一跺脚,发狠一般伸手在地上一阵乱摸,弄的两手全是泥灰在自己脸上脖子上猛抹一通,一张雪白的俏脸顿时尘土满面,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好了好了,也没必要抹的这么离谱。走了。”方子安扬鞭策马疾驰上了大街。沈菱儿眼神闪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翻身上马,急追而去。 不久后,方子安抵达了防隅军衙门,进了院子里后,依旧空落落的没人。只有老兵王进在院子里扫地。见到方子安后,王进上前牵马,姿势却有些怪异,用袖子遮掩着半边脸。 方子安眼神锐利,却早已看到了王进脸上的伤痕,半边脸上红肿青紫不堪。于是皱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王进掩着脸吞吞吐吐的道:“没……没什么,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 方子安扯下他的手,仔细看了脸上的伤势,沉声道:“这哪里是摔的,这明明是被人打的。五条手指印都还在,谁打的你?” 王进愣了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鼻涕眼水一大堆流了下来。方子安道:“莫非是他们干的?因为我是么?” 王进哭的更凶了。抹着鼻涕道:“昨晚大人你刚走,夏大人便带着人回来了,把我狠狠打了一顿,说我吃里扒外,对你献殷勤。我脸上身上都是伤痕。方大人您瞧,您瞧。” 王进掀起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来,他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挨了不少拳脚。 方子安心中怒气升腾,脸色阴沉了下来。王进忙道:“大人不要生气,这事儿便算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人。忍忍就过去了。您可千万别为了我跟他们闹,你要闹起来的话……我会更惨。” 方子安拍拍他的肩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道:“你去看看郎中,擦些药。今日放你的假,你回去歇一天养养伤。” 王进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可不敢要大人的银子,又不关大人的事。我也不能歇息,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疼而已,我也不是不能忍。” 方子安道:“叫你拿着便拿着。你不肯歇息也罢了,今儿少干活。” 王进只得接了银子连连的作揖道谢。方子安大踏步进了公房,不久后又大踏步的出来了,手里提溜着一张椅子,将椅子往衙门门口中间位置一放,一屁股坐在了上面翘起了二郎腿。 “大人,您这是……”王进愕然道。 “你莫管,一边呆着去。我这里坐坐,吹吹风。”方子安摆摆手。 王进不敢多言,但看方子安那架势,又岂是吹吹风的样子。心中担心不已,既担心因为自己被打的事惹出了乱子,又担心方大人不知道做出什么举动来,于是插手皱眉站在一旁唉声叹气。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一点点的升起,巳时已过将过半的时候,终于衙门一侧的路上,有人说笑着走来。看装束正是防隅军的人。 来的是三名防隅军衙门里的小吏,三人一边走一边说笑着。 “老候,眼眶都乌黑乌黑的了,昨晚莫非又在翠萍身上弄了个通宵不成?劝你还是节制些的好。常言道,少来不知精血贵,老来望X空流泪。你这么折腾下去,很快便不成咯。” “呸,老钱你还说老子。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就剩一把骷髅了。你还是少去万春园的好。夏大人虽然包圆了,你也不能那么个吃相,还一下点俩。夏大人都骂你好几回了。” “哈哈哈。你两个以后都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大哥莫说二哥,都是一丘之貉,两个老淫虫。” “去你娘的老马,你才是老淫虫,你全家都是老淫虫。” “……” “……” 三个人旁若无人的一路笑噱闹骂着走来,直到来到衙门口才发现坐在椅子上横在门口的方子安。旁边还站着一个个子不高,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倒是很大很亮的瘦削男子。也不知是怎么个架势。 三人对看了一眼,老侯带头,三人侧身想从旁边的空隙进去。方子安抬起腿来往门框上一蹬,冷声喝道:“怎地?三位是不认识本官么?” “哦哦哦,方大人早,方大人早。”老侯老马老钱三人忙拱手向方子安行礼。他们并不想惹方子安。 “嗯,确实挺早的。三位,现在什么时辰了啊?”方子安道。 “这个……禀报大人,应该是巳时多一点吧。”老侯陪着笑道。 “哦,巳时多了是么?本官想问一问三位,咱们防隅军衙门几时当班做事啊?”方子安淡淡问道。 “这……”三人沉默了。 方子安站起身来,冷声喝道:“朝廷规定,防隅军衙门官员辰时点卯当值,三位巳时近半才来,足足迟了一个半时辰,三位怎么说?” 三人皱眉不语,那老钱开口道:“方大人,咱们这衙门不同于别的衙门,咱们是要熬夜的,所以不能以正常点卯的时间来论。” “熬夜?熬夜逛青楼妓院么?”方子安喝道。 三人脸上有些尴尬,老侯沉声道:“方大人,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我们来的是迟了些,但这是夏大人允许的。夏大人是衙门主官,他都不管,你管什么?” 方子安冷笑连声,突然闪电伸手,啪的一声脆响。老侯嘴巴上挨了重重的一耳光,打的他耳朵嗡嗡作响,身子转了半个圈踉跄倒地,停了片刻才杀猪般的嚎叫了起来。 “哎哎,你怎么打人?方大人,你这可不对……哎呦!”老钱的话说了一半,一个大耳光子已经上脸,整个人摔倒在地。 “啪!”旁边的老马也没能幸免,一张大肥脸被扇了一耳光,格外的响亮,捂着脸痛的大叫了起来。 “对本官不敬,违背衙门纲纪还嘴硬。本官是本衙主薄,维护衙门内部纲纪乃是职责。打你们还是轻的。”方子安厉声喝道。 正文 第二二三章 捣乱 三名小吏知道自己理亏,岂敢多嘴。每个衙门都有规矩,迟到早退这种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却也是违背衙门规矩的行为。防隅军衙门里,防隅官是主官,主管的是救火这样的主要事务,而主薄这样的官职其实是文官,管的恰恰是内务纲纪人员纪律这种琐碎之事。之前衙门没主薄,夏大人也强势,自然什么都一把抓,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但这个方子安来了,这些自然便是他的职责了。不是说夏大人不能管,而是夏大人能管,这方子安也能管,所以挨了巴掌他们无话可说。 “本官来此任职,自然要履行职责。违反衙门纪律,本官可以扣你们饷银,甚至撵你们滚蛋。现在只是打了一耳光,你们便觉得受不了么?那么,本官干脆开除你们好了。”方子安沉声喝道。 “不不不,别这样,方大人,小人等知错了,请方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等。我等再不敢了。”老侯三人忙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道。 “饶了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你们得反省。跪在墙根下边去,面壁思过。你们迟到了一个半时辰,便跪一个半时辰反省,这可公平合理了吧。”方子安冷声道。 “合理合理,多谢方大人开恩。”三人心中虽然骂翻了天,但现在是方子安占着理,他们也不敢多言。就算翻脸,自己三人也不是这位方大人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三人立刻连滚带爬来到衙门口墙根下面朝墙壁跪下。 方子安冷笑一声继续坐在椅子里翘起了二郎腿。王进在院子里看了整个的过程,心中痛快的要唱出来。昨天傍晚这三个家伙便是殴打自己的三个帮手。那个马老四打的自己最狠。现在看到这三个家伙被方大人一个人赏了一个大耳光,而且跟个孙子似的跪在门口面壁,心里简直如六月天喝了雪水一般舒坦。他连忙去沏了茶水屁颠屁颠的送来给方子安喝。不过却也心里有些担心。 “方大人,差不多便得了。叫他们进去吧。一会儿夏大人他们要来了,看到这个情形,怕是会……不太好。”王进低声道。 方子安皱眉喝道:“就是要让他看到,他看不到那还有什么意思?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整肃衙门纲纪。你若是也一样姗姗来迟,瞧我不大嘴巴子抽你。” 王进愕然无言,忙抬脚便走,不敢多言了。 方子安一盏茶水没喝完,一阵嘈杂之声从南侧路口传来。七八名防隅军士兵簇拥着夏良栋阔步而来。夏良栋似乎心情很好,不断的发出洪亮的笑声,直到他们看到了衙门口的情形,夏良栋才皱起眉头收敛了笑容。 “怎么回事?马老四,候德兴,老钱,你们三个搞什么名堂?跪在那里作甚?”夏良栋大声喝道。 “夏大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我们……”马老四三人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爹娘一般,哇哇哭着转过身来朝着夏良栋叫道。 “跪好!谁允许你们动的?想吃大嘴巴子么?”方子安冷声喝着,站起身来。 “怎么意思?姓方的,是你叫他们跪在这里的?”夏良栋皱眉喝道。 方子安点头道:“不错,正是我。” 夏良栋冷目凝视方子安道:“方大人好牛气啊,我能问问为什么么?” 方子安冷笑道:“很简单,他们违背了防隅军衙门的规矩。辰时便要来衙门当值做事,他们磨磨蹭蹭到巳时半才到。作为衙门主薄,本官必须给予惩戒。本来是要撵滚蛋的,但他们之前态度还不错,自愿跪着面壁思过,我念他们态度诚恳,便答应了他们。” “哈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件事。这么小的一件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马老四,你们给老子起来。老子不追究这件事。不必跪在那里思过了。”夏良栋大笑道。 “多谢夏大人。”马老四三人大声道谢,站起身来。 方子安厉声喝道:“跪下,我答应了么?” 马老四叫道:“夏大人答应了,干什么要你答应。” 方子安微微点头,举步下了台阶走了过去,马老四觉察到不妙时已经迟了,方子安纵身上前,一脚一个,又稳又准又狠的踹中三人的腿弯,三人噗通噗通全部再次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 夏良栋见状大声喝骂道:“姓方的,真要搞事是么?老子不来找你麻烦,你却来找老子的麻烦。” 方子安冷笑道:“今日我就是要找你的麻烦,不仅是你,还有你身后这些人。你们都迟到了,都违背了衙门纪律,都的认罚。夏大人,你虽是主官,我却也是主薄,衙门里这些事也在我权责之内。我今日整肃衙门纲纪,你夏大人要是觉得我错了,大可奏报上去。瞧瞧是我有理还是你有理。” 夏良栋气的肺都要炸了,但他也听明白了,方子安今日虽然是故意找茬,但是他却占着理。他是本衙主薄,确实有整肃纲纪的权力。真要是因为这件事禀报上去,还真没理可言。自己虽然是主官,但却也似乎不能硬来。除非打算彻底撕破脸跟大闹一场。 “方子安,我才是衙门主官,你莫要搞错了。这件事老子也有权力管。我知道你想找茬,但老子可一点都不怕你。然而,真要闹起来,对你未必有好处。本官给你个忠告,凡事不要太过分。这件事呢,你给我个面子,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小题大作。昨日我说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若非要逼得我处处跟你作对,那也由得你。”夏良栋瞪着方子安沉声道。 方子安冷笑道:“这是什么屁话?本官是整肃衙门纲纪,这是公务,怎么到你嘴里成了私人恩怨了?你确实有权力管,那你说该怎么处置?纵容无视么?那叫包庇。你不管,我便管,说破了天,我也占着理。什么作对不作对的,我可听不懂。再说了,我跟你很熟么?干什么要给你面子?” 夏良栋冷笑连连点头道:“好,好,你油盐不进,好得很。你想怎么样,你直说便是。是不是要老子下跪思过?” 方子安道:“你是主官,我自然不能叫你下跪思过。但是这帮人都得下跪思过。一个也跑不了。” 夏良栋身后的七八名士兵七嘴八舌的叫道:“呸,你算个什么东西,给你下跪,你怕是疯了。老子们就不鸟你,你能怎地?” 方子安双手叉腰冷笑道:“那你们从今日开始便休想进衙门,不信你们便试试。爷我一夫当关,看你们怎么进来。” 众兵士怒骂不休,摩拳擦掌,等着夏良栋下命令硬冲。 夏良栋点点头道:“看来是没得商量了是么?方子安,这可是你自找的。现在让开还来得及。” 方子安冷笑道:“废话,我要肯跟你商量,还堵着门作甚?” 夏良栋微微点头,嗔目沉声喝道:“兄弟们给我听着,给我冲进去。谁敢挡道,便给我往死里打。出了事,我兜着。兵刃也可以用,剁了人也是他自找的。” “遵命!”众兵士齐声喝道,沧浪浪一阵响动,七八柄钢刀已经抽出了刀鞘。今日夏良栋可是有备而来,昨日吃了方子安的亏,晚间夏良栋大骂手下人没种,但他也知道方子安拳脚特别厉害。所以今日他让手下兵士都佩了兵刃,便是为了随时找回场子。兵刃在手,方子安的拳脚再厉害怕也没用。 “居然动刀子,那你们要是死了,可是活该了。”方子安冷笑道。 “管他娘,上!” 一名士兵大喝着舞动兵刃缓缓逼近,其余人举着刀子朝着衙门门口逼了上来。一场火拼即将爆发,老兵王进在院子里吓得差点尿裤子。 “杀!”一名士兵高喊一声往台阶上冲来,方子安抬脚勾起椅子攥在手里,做好了准备。 就在这是,人影忽然一闪,啪啪啪啪之声大作。只见一人手持长鞭冲入士兵中间,长鞭上下翻飞,鞭影重重,每一下都打在士兵的手腕上。当榔榔!兵刃落地之声大作,七八名兵士一个个抱着手腕大声呼痛。鞭子打落他们的钢刀之后兀自未停,依旧毫不留情的抽打在他们身上,打的他们抱头嚎叫,跳的跟被切了尾巴的老鼠一般。 夏良栋惊愕发呆,明明方子安还在门口,这突然冲出来的人又是谁?而且武技这么厉害,凭着一根马鞭便将手下这些人打的抱头鼠窜。 “你是什么人?哪里蹦出来捣乱的?” “喂喂,住手!我吩咐你出手了么?我怎么跟你说的啊?捣什么乱啊?” 夏良栋和方子安几乎同时大叫道。 挥着马鞭的沈菱儿鞭子停在空中,回头道:“对不住,我没忍住。这些家伙想要对公子不利,我便动手了。” 方子安皱眉道:“那你还不走开。真是麻烦。” 沈菱儿点头应了,手上一挥,啪的一声,这一鞭子还是落了下去。一名士兵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捂着脸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他是谁?”夏良栋喝道。 方子安咂嘴道:“不好意思哈,这是我家的小厮,跟着伺候我的。怪我没交代他不要出手。来来来,你们几个,刀捡起来,咱们重新来过。这回她不会出手了。” 谁还敢再来一次?方子安身边多了个帮手,这个帮手拿个马鞭便打的自己这些人没有还手之力了,这还怎么打?何况现在个个身上被打了几鞭子,火辣辣的疼。手腕子都肿起来了,这还怎么拿刀? 众兵士一个个不进反退,谁也不敢动手了。实力悬殊太大了。 “方子安,你自己是主薄,有权处置衙门里的兄弟。那倒也罢了。可是你纵容家奴动手,这可没道理。此事我要禀报上去,这回看谁有理。”夏良栋厉声喝道。 方子安瞪了沈菱儿一眼,皱眉对夏良栋道:“得,这下你得了理了。罢了,就当是迟到的惩罚吧。这事儿便算了。不过我可告诉你们,明日谁还是这么懒散,辰时到了人没到,那便还是一样没完。” 夏良栋冷哼一声道:“咱们走着瞧!算你识相。还不让道。” 方子安翻翻白眼,提着椅子走到一旁,让开大门。夏良栋对着众人喝道:“都给老子进来,窝囊废。” 众人鱼贯从方子安身边进去,方子安叹了口气,啐了一口,骂了句粗话。本来今天的计划是好好的教训这帮人一顿,仗着自己占着理的机会。可被沈菱儿这么一闹,全泡汤了。明日,这帮人是一定不肯迟到的。 正文 第二二四章 稀烂 方子安心里颇为郁闷,今日本想是利用占着理的优势好好的整治一番这帮人的。最终最好能跟夏良栋达成某种妥协,让他明白自己不好惹,以后也不能对自己指手画脚。可是被沈菱儿冲出来这么一闹,计划完全泡汤了。 沈菱儿是外人,她动手掺和进来可是没道理的,本来方子安占着理,沈菱儿动手之后便没理了。最后只能是各退一步,互不追究。 “你过来。”方子安瞪着沈菱儿道。 沈菱儿低着头走了过来,方子安尚未开口,她便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是坏了你的事是么?是我的错,我下次一定不会了。你别叫我回去。姑娘会骂我的。你要是生气了,便责罚我就是了。” 沈菱儿确实似乎转了性。方子安之前可从未听她这么低眉顺眼的说过话。她这么一道歉,方子安倒是有些不好说她了。 “哎,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么?我没有吩咐你出手,你干什么那么冲动?罢了,这次就算了,再有下回,我可真要责罚你了。”方子安叹道。 “好,不会有下次了。我其实是见他们拿着兵刃要动手,担心……担心……” “担心他们杀了我?你也不想想,这帮人连你都打不过,还想伤我?”方子安冷笑道。 沈菱儿无言以对,确实,方子安的武功在自己之上。自己其实根本不必出手。可是当时自己确实有些急了,便不假思索的出手了。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担心方子安会应付不来呢?真是奇怪的很。 “不过你的身手倒是挺厉害的,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这帮人。皮鞭子用的很好,我自叹不如。罢了,不谈此事了,牵马来,咱们去钱塘门,我跟人约好了。”方子安道。 沈菱儿忙去牵了马来,方子安跟王进打了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去视察外边的巡防铺子去,之后便上了马带着沈菱儿直奔钱塘门而去。 晌午时分,方子安倒了钱塘门内广场上。这里驻扎的防隅军潜火队并不难找,因为城门北侧一座高高的望火塔便建在城墙之声。利用城墙的高度的,在城墙上建造的这座望火塔高达十丈。站在这座望火塔上,可以观测到方圆数里之地众多街区民坊的情形。倘若哪里起烟冒火,便会一览无余立刻示警。下方驻扎的四支潜火队百余名防隅军士兵便会立刻按照行动前去灭火。这已经是非常好的预警手段了。 方子安策马行到防隅军驻地营门前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几个人正在等候。见到方子安到来,带着几个人在此等候许久的雷虎忙上前拱手行礼。 “大人,您可算来了。俺们在这里等候许久了。还以为你一早便会来呢。” 方子安笑着还礼道:“衙门里有些琐事处置了一番,耽搁了些功夫,叫你久等了。” 雷虎笑道:“那也没什么,俺们反正中午也在这里的。大人,俺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俺们潜火队的队正,他叫李大龙。是俺的好兄弟。” 一名三十上下的精瘦兵士上前拱手道:“见过方大人,昨日其实已经认识方大人了,也领略了方大人的风采。只是您不认识小人罢了。今日胖虎兄弟说你要来视察,小人可高兴极了。” 方子安拱手笑道:“原来是大龙兄弟,你和雷虎兄弟关系很好么?” 雷虎道:“那还用说?俺和大龙可是拜把子兄弟。大龙是俺见过最仗义的人。他可不是夏大人的人,大龙原来是塔长,领着四个潜火队呢。因为得罪了夏大人,被降成队正了。” 李大龙笑道:“兄弟莫要说这些,这算什么?” 方子安看着李大龙笑道:“你怎么得罪了夏大人呢?” 李大龙道:“也没什么,我不肯听他的,去干昧良心没屁.眼的事,他便不高兴了呗。我这个队正也未必做的久,很快我便什么都不是了。夏良栋个狗日的不会允许不听他话的人当潜火队对正的。他来了不过八九个月,潜火队队正换了二三十个,凡是不听他的他都会找茬换掉。” 方子安微微点头道:“看来你们是一肚子苦水啊,走吧,进去细细的聊呗,今日我来此便是来了解情况的。有什么事你们尽管跟我说。” 雷虎拱手道:“是,俺们已经想好了,今日方大人想知道什么,俺们全部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绝对不保留。” 防隅军在此处的驻扎之处是背靠城墙围起来的一片开阔之地。四支潜火队驻扎于此,所以面积不小。四面是几排营房和库房,中间则是方圆百步的开阔场地,应该是平日训练之所。 众人往里走的时候,走过空旷的教场,惊起一群麻雀飞起。方子安皱眉问道:“不是说这里有四支潜火队驻扎么?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都出去救火了么?” 李大龙道:“大人,今日左近并无火情。兵士们应该都在营地里歇着呢。” 方子安道:“没火情便睡大觉么?也不出来训练训练么?” 李大龙道:“我手下二十多名兄弟昨晚是值夜的,现在在睡觉。下午我会出操。别的人……小人便管不到了。” 雷虎在旁道:“大龙,干什么拐弯抹角,只说便是了。大人,除了俺们训练之外,其余的都不训练。这时候嘛,估计都在赌钱呢。没事这帮人便窝在一起赌钱喝酒。” 方子安皱眉道:“他们日子过的倒是逍遥。不是说夏大人克扣饷银么?不是说日子都过的艰难么?怎还有银子赌钱喝酒?” 李大龙苦笑道:“大人进了营房我们再慢慢禀报吧。” 北边的一排营房是雷虎李大龙他们这只小队的驻扎之处,营房里的兵士都在熟睡,方子安也没去打搅,跟着雷虎李大龙来到旁边一间小屋子里。看上去是队正的公房。 坐下之后,方子安和李大龙和雷虎细细的攀谈起来。雷虎和李大龙果然是毫无顾忌,方子安问什么,他们便回答什么,丝毫也不隐瞒。随着谈话的深入,方子安了解到的情形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大人,自从夏大人来到防隅军衙门之后,防隅军中大半人的饷银都被克扣一半。全被他扣在手里,他说这是替大伙儿保管,怕大伙儿拿在手里全花光了。有人提出不同意,他便下狠手打,有的兵士差点被打死。他拉拢各潜火队的队正,分给他们一些好处,这样下边的人便没法闹起来。这里,他只手遮天,简直就是个土皇帝一般,没人敢对他提出任何的疑义,否则便没有好日子过。他想拉拢我,我没要他的银子,他便将我的塔长给卸了,将我降为队正。哎,大人,你有所不知,他们简直闹得太过分了,完全已经是强盗土匪了。” “是啊,方大人,俺大龙哥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都是俺们亲眼所见。还有更离谱的呢。你知道么?俺们出去救火,本来是俺们的职责不是么?可是夏大人居然要俺们跟百姓收银子。他说,着了火的人家必须给银子才救火,不给银子的便任他家烧成白地。给的多咱们便出大力,给的少,便出小力。譬如说,本来咱们能救了火,保住失火的人家的宅子和财物的,但是若是人家不肯给银子,救火的人便磨蹭磨蹭,等火烧大了,烧光了所有东西,以此惩罚那些不肯给银子的百姓。” “胖虎兄弟说的是实情,除了拖延火势,逼着人家拿银子之外,他们还利用救火的名义偷人家财物。有的人家火没烧掉财物,却被救火的人趁乱给洗劫一空了。简直丢尽了咱们防隅军的脸。老百姓们就算怀疑,却也没有证据。他们会说是被火烧光了。现在的情形是,我就这么说吧,我们现在出去救火,百姓们都不肯让我们救。他们宁愿自己救火,见到我们跟见到贼人一般。背地里都骂我们是火耗子,趁火打劫的强盗。” “是呢。方大人,俺跟你再说更离谱的事吧。俺听说,咱们防隅军中有人为了捞钱,甚至……甚至……胆大包天的自己去放火烧人家的屋子,然后跑去救火,讹人钱财。您说,这还是认干的事么?这简直比强盗土匪还要可恶,简直太让人恶心了。这事儿俺虽没有亲见,但是我估摸着有的人能干的出来。那姓夏的为了拉拢大伙儿,搞个什么分红红包,每个月给队正们和头目们分银子。那些银子从哪来?便是用这些卑鄙的手段弄来的。每个潜火队都要先上缴弄来的银子,然后夏大人便以红包的名义分发,他自己当然是拿大头的。俺和大龙哥虽然也去,但是却从来不拿红包,因为俺们知道那都是昧心钱,丧良心的银子,说什么也不能要。方大人,俺们瞧您是个不怕事的,也是个不错的官。您能不能制止这些行径,不然的话,咱们防隅军便是土匪强盗了。” 方子安听着雷虎和李大龙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话,他完全惊呆了。照他们说的这种情况,防隅军已经烂透了,已经是一群没有底线的强盗土匪了。照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防隅军要暴雷,所有人都要完蛋。且不说为老百姓救火,保证临安城池火情安全的职责无法完成,将来清算的时候,自己身在其中也必然要倒霉。这种局面一定要扭转,不仅是为了职责大事,也是为了自己不陷于其中遭到牵连。  正文 第二二五章 救火 一番长谈,方子安知道了不少内情,心情颇为沉重,也很气愤。 “二位兄弟,多谢你们能告知我这些事情,让我知晓了衙门里这些内情。这些行为简直令人发指,我着实没想到防隅军衙门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夏良栋倒行逆施,无法无天,此事绝不能干休。”方子安沉声道。 李大龙拱手道:“方大人,你想怎么做?那夏良栋可不太好惹,据说他上面有靠山。朝廷火政官跟他勾结在一起,他孝敬了很多银子。下边有兄弟曾经去上面衙门举报过夏良栋和衙门里的这些事,但这位兄弟前脚回来,后脚夏良栋便带着人到了,把他打了个半死。关在柴房里一个多月,放出来后骨瘦如柴,没过几天便病死了。这厮假惺惺的去慰问他家里人,给了几两银子完事。方大人,你若想跟夏良栋斗,那可得做好完全的准备才是。” 方子安点头道:“多谢你关心。他敢这么胡作非为,必然是有恃无恐的。很大可能上边的官员跟他是勾结在一起的。不过,这里是大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是不能只手遮天的。我既来了这里,便不会任他胡来。二位兄弟你们怕不怕?你们二位跟我说这些,又走的这么近,夏良栋应该是都知道的。你们不怕他们打击报复么?” 雷虎大声道:“俺可不怕。俺受够这厮了。俺们当潜火兵是给百姓造福的,当初舅父还是托了人才把俺弄到这边来。本来头几年姜大人是防隅官的时候,咱们挺受人尊敬的。到大街上,还有老百姓送茶水送馒头给俺们吃喝,都感激我们保护他们平安。俺还挺自豪的。可是现在,全部乌烟瘴气的,成了百姓唾骂的对象,俺可受不了。夏良栋还想拉拢俺,知道俺打架厉害,想要俺给他当狗腿子,俺可没鸟他。他便扣了俺的饷银。方大人,昨日的事俺很抱歉,俺是太在意这个身份,俺一听你说俺们防隅军衙门里都是脓包,俺便忍不住上去跟你比试了。只是想让你知道,俺们这里边可不全是脓包蛋。俺和大龙还有其他一些好兄弟都不是脓包,俺们可没干坏事。干坏事的都是夏良栋和他拉拢的那些人。一些人昧了良心黑了心肠,俺恨不得他们全死光。” 方子安拍拍雷虎的肩膀,平复他激动的心情,沉声道:“雷虎兄弟,大龙兄弟,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解决此事的。我不会允许此事继续恶化下去。防隅军不能给夏良栋所左右,不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下去。” 雷虎高兴的点头。李大龙道:“方大人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兄弟绝不含糊。不仅是我和胖虎兄弟,还有许多被欺压的兄弟们。大伙儿其实心里都憋着一股怒火,只是没人领头干。方大人若是需要我们,我们会联络其他人,都站在你这一边。” 方子安连忙摆手道:“千万不要,今日谈话的内容仅限你我几个知晓,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传出去。” 雷虎皱眉道:“方大人是怕了夏良栋么?” 方子安摇头笑道:“你说我怕不怕?我若怕他,昨日我还当众揍他么?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兴师动众会让他有所防备。他做的这些事,我都需要证据和口供,拿到确凿的证据,我便可以上奏朝廷,明白了么?若是让他有所防备,咱们便拿不到这些证据了。” 雷虎道:“原来是这样。是俺想歪了。对不住。” 方子安摆手道:“没什么。不用介意。” 李大龙沉吟道:“那么方大人,搜集证据这事儿,我们可以帮你做。从现在开始,我便打探消息,把那些人,做的哪些事,以及他们说的相干的话都记录下来,到时候交给方大人。我们可以找一些可以信任的兄弟也帮着搜集,绝对不会泄露。大人你看如何?” 方子安想了想到:“可以,但是一定要小心。可别走漏了风声。不用刻意去询问,免得露了行迹。这事儿也不用急,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这厮当真上面有靠山的话,便需要铁证才成。” 李大龙道:“小人只担心,方大人在这里怕是呆不久。你跟夏良栋闹翻了脸,他一定会暗地里陷害你的。他一定会嫌你碍手碍脚的。我怕大人斗不过他啊。” 方子安微笑道:“二位,他朝廷有人,我上面也有人,可不用担心。我虽是衙门主薄,但我可是朝廷命官,位子比他还正呢。我是科举进士一甲及第,他算什么?二位尽管放心,我向你们保证,必让夏良栋完蛋。” “太好了,俺就跟大龙兄弟说,方大人绝对是一个好官。昨日俺便看出来了。对我手下留情。方大人,有什么吩咐的话,俺们兄弟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雷虎高兴的叫道。 方子安笑道:“多谢你们,我看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回衙门去了。有事我会来找你们,你们有事也可以去衙门找我。这便告辞。” 雷虎和李大龙忙站起身来,送方子安离开。行到营房外边时,忽然间只听得西边城墙上方传来咣咣的铜锣之声,方子安抬头看去,只见城墙上高高的望火塔上方有人挥舞着红色的小旗帜,另一只手正在猛力敲打一面铜锣。 “有火情,得救火!看旗语,应该是在东北三条街外,应该是槐树巷那里。”李大龙大声道。 “今日是陈麻子和吴大志他们值白班,他们怎么没人出来?这帮狗杂碎。”雷虎皱眉道。 李大龙道:“别指望他们了,他们也许正赌的爹娘都忘了,指望他们,大火可灭不了。去叫兄弟们起来,咱们去。” 雷虎答应一声,飞奔进左近的营房,大声吼叫起来:“兄弟们,救火,救火,都起来。” 营房里顿时响起一片动静,透过窗户,可见昨夜值夜的二十多名防隅军兵士都从铺子上迅速爬起身来,穿衣穿鞋快速准备。 李大龙拱手对方子安道:“方大人,我们要去就火了,可不能送大人了。” 方子安沉声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李大龙愣了愣,也没时间考虑,于是点头道:“好,大人稍候,我们整队带上家伙便来。” 片刻后,二十几名兵士扛着大锤绳索铁锹,拎着木桶水盆还有像是拖把一样的东西,背上背着大大的皮囊模样的东西飞奔而出,朝着营门外飞奔而去。方子安对他们的装备有些疑惑,他们居然连水车都没有,也没有携带方子安想象中的水龙之类的物事。但是,此刻方子安知道没有时间问这些,于是跟着他们一起飞奔而出。 一炷香后,众人奔到了三条街外的槐树巷。果然,巷子里浓烟滚滚,一栋宅子着了火,很多人百姓在旁围观,却束手无策。 “让一让,让一让,防隅军来救火了。都让一让。”李大龙大声叫嚷着。 人群让开一条道,让防隅军往着火的屋子旁边去。雷虎忙着指挥众兵士前往左近的水源提水,李大龙勘察火情之后认为火势虽然不大,但是有蔓延的危险,必须迅速扑灭。众人都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后方围观的百姓之中传来了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完了,老王家可算完了。这帮防隅军来救火,火救不救得了我不知道,但是家里定然比大火烧了还干净了。这帮防隅军就是一群强盗,他们哪里是来救火的。” “是啊,得看好东西才是。不然什么都剩不下了。我南街三叔家上个月着了火,那救火的队正要银子才肯救,我三叔给了他们五两银子,他们才肯动手救火。火倒是救灭了,我三叔后宅里的几件新袍子却不见了。那些任说是烧了,那又怎么可能?火根本没烧到后宅橱柜里去,怎么可能烧了。都是被这帮防隅军强盗给抢了的。” “哎,这帮天杀的还有良心么?人家本来遭了火已经很惨了,还要雪上加霜的害人家。这些人怕不是个个都是畜生养的。” “……” 这些百姓议论的很是大声,忙着救火的众防隅军士兵也都全部听在耳中,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有个高个子兵士忍不住想要理论,却被李大龙厉声呵斥住。 “不要去管那些闲话,我们只管救火,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好。咱们没做过的事情,理论什么?火情如救命,十万火急,不要浪费时间。” 一群士兵们齐声称是,一个个拎着水桶飞奔救火,忙的满身大汗浑身污渍。火头浇灭之后,又用背囊喷水,用长杆墩布扑灭最后的火苗。足足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将火扑灭。所有防隅军士兵们一个个满脸污垢黑灰,狼狈疲劳不堪。有一名士兵的脸上被烧伤了一片,李大龙拿着一种自制的药膏给他涂在脸上,算是治疗。 一名老者上前来连连作揖感谢,正是起火这家的百姓。雷虎大声道:“老丈,先莫要道谢,去查一下家里短少了什么没有。回头俺们走了,可别说俺们拿了你家东西。俺们涌金门第三潜火队可从来不干那些没屁.眼的事。别人干了俺们管不了,但是俺们绝不做。快去,俺们得回去了。” “不用,不用,老汉相信你们。”老者连声道。 “你信了有什么用?有人不信,有人会说闲话的。快去查验了俺们好离开。”雷虎大声道。 雷虎自然是心里有气,也是故意说给周围围观的百姓听的。 那老者神色尴尬的道:“实不相瞒,老汉已经让家人清点了,确实没有少任何东西。哎,惭愧的紧,老汉对不住各位。” 老者这话说出来让人更加的难过,原来他其实心里是不放心的,早就清点了财物。由此可见防隅军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方子安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叹息不已。 防隅军撤离的时候,百姓们不知是不是出于歉意,纷纷挑起大指鼓掌欢送。但即便如此,众士兵脸上还是没有丝毫的笑意。他们救了火,心里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毫无成就感。 正文 第二二六章 任免 众人迅速撤离,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的时候,迎面才遇到陈麻子和吴大志两位队长带着四五十名防隅军姗姗来迟。当得知火势已经被熄灭,陈麻子和吴大志不但没有感激,反而很不高兴。 “李大龙,你逞什么能?白天是我们当值,你带着你的人跑来掺和什么?显得你能耐是么?整个防隅军衙门就你会救火?我们都不成?”陈麻子呵斥道。 李大龙冷声道:“等你们来?大火早将人家的房子烧没了,这条巷子都很危险。二位不尽职守,反倒来怪我们帮忙,真是笑话。” “呸,有没有规矩了?不守规矩是么?抢我们饭碗是么?谁稀罕你帮忙?老子们指望着搞点外水,你这么一弄,我们喝西北风?”吴大志叫道。 雷虎上前骂道:“你们还是不是人?你们敲诈失火人家的钱财良心过得去么?当心天打雷劈,老天爷惩罚你们。” “哎呦呦,你个狗东西也来教训老子们?老子们怎么做事要你来说三道四?李大龙,雷虎,今日这事儿我们会禀报夏大人,有你们受的。”陈麻子大声道。 “不用去禀报夏大人了。这件事,本官来处理。”方子安朗声叫道,快步走上前去。 方子安跟在队伍后面牵着马,陈麻子和吴大志并没有看见他,乍见他现身都吓了一跳。昨日他们都去了衙门吃酒,自然认识方子安,没想到方子安居然在这里,都有些讶异。 “方……方大人。你怎么在这里?”陈麻子结结巴巴的道。 方子安冷声道:“我若不在这里,怎能见识到今日的事情,怎能亲眼看到有些人的无耻无识。这里是大街上,不便说话,全体回驻地,本官有要事宣布。” 方子安冷声说罢,上马朝钱塘门内驻地驰去。李大龙和雷虎带着手下紧紧跟上。陈麻子和吴大志见状也是无奈,只得挥手带着手下人回驻地。但两人都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当即派了一名手下立刻前往衙门向夏良栋报信去。 不久后,所有钱塘门内驻地的四支潜火队一百多名士兵已经全部列队站在教场上。方子安冷着脸负手站在队伍前列,看着这群军纪不整,吊儿郎当的士兵皱着眉头。 “诸位,本官乃新任防隅军主薄方子安,先跟诸位认识一下。看清楚本官的样子,因为很快你们当中便有人会讨厌我这张脸了。都给我站直了。”方子安沉声说道。 时近中午,又折腾了一番,本来到了吃饭的饭点又没吃午饭,众士兵肚子都饿的咕咕叫。这位方大人却要在这里训话。很多兵士散漫惯了,那里有心思听他说话,不少人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吊儿郎当的不拿方子安的话当话。 方子安厉声喝道:“站好了,站直了。” 这一声厉喝吓了众人一跳,但却也激起了其中几人的逆反心理,故意扭手扭脚的不听方子安的吩咐。方子安快步上前,一手一个揪出两人,抬脚踹翻在地,手中马鞭照着两人身上没头没脸的抽打下去。那两名士兵鬼哭狼嚎抱着头叫嚷,方子安连挥十几鞭,打的他们头脸上一道道的青紫痕迹。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防隅军是朝廷兵马,你们都是军中的士兵,便得守军中纪律,守衙门规矩。不守规矩,便要受到惩罚。你两个拿上官的话当耳边风么?拿本官不作数么?便叫你们明白这么做的后果。站起来,从现在起,沿着这教场周围跑一百圈。李大龙,叫两名兄弟拿着鞭子跟在后面监督,若是敢偷懒,便叫他们吃鞭子。”方子安厉声道。 李大龙大声应诺,指派了两名手下出来。那两名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家伙稍一犹豫,方子安的鞭子又抽打了下来,两人只得抱着头爬起身来开始沿着教场周围跑了起来。 如此一来,其余吊儿郎当的兵士的态度立刻认真了起来。他们没想到这个方大人居然出手便打,连个征兆都没有。这些人吃亏在昨日没有去衙门见识当时的场面,所以根本不知道新来的方大人是怎样的做派。知道昨日情形的人是绝对不敢放肆的。 “兵士要有兵士的样子,瞧瞧你们当中一些人,獐头鼠目衣衫不整,靠着你们保临安百姓的周全,着实教人不放心。本官今日来此视察,看到了不少让本官难以忍受之事。适才槐树巷起火的时候,塔上锣声喧嚷的时候,我想请问一下,本该当值迅速去灭火的两位队正,你们当时在做什么?怎地耽搁了那么久才去救火?”方子安将目光看向陈麻子和吴大志。 陈麻子道:“禀报方大人,我们在做准备。灭火之前得要做些准备的,否则难道用嘴巴去吹火么?” “正是,方大人新来乍到,怕是不知道救火是有规矩的,不然不但救不了火,还会造成人员的伤亡,那是要负责任的。”吴大志也冷笑道。 方子安点头道:“原来二位是在尽心尽责的做准备,看来倒是误会两位了。然而,我却亲眼见识了李大龙队正的潜火队从爬起来到准备好灭火工具出发,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而二位队正却一直到他们灭完了火才出发,这准备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本官想问问,灭火之前的准备包不包括先赌两把提提神?还是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陈麻子和吴大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看来这位方大人是知道当时他们正在赌钱。 “咱们防隅军的职责便是迅速灭火,须知水火无情,火起之后必须迅速扑灭,否则便有可能酿成大祸。这便是咱们防隅军存在的意义。可是你们姗姗来迟,等你们到了,火势怕是已经难以控制了。说老实话,给本官的感觉是,你们二位似乎并非想要救火,反而似乎是想要火烧的更旺一些是么?”方子安冷声喝道。 “方大人,你这么说话便不对了。我们不过是去的迟了罢了,大人怎好给我们扣上那样的罪过?我们怎么会希望火烧的更旺一些?大人这话我们可担当不起。”吴大志大声叫嚷道。 方子安冷笑道:“那你解释一下,为何李队正能在盏茶之内出发,而你们两位却磨蹭了大半个时辰呢?” 陈麻子和吴大志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 方子安道:“同样是潜火队队正,你们手下的人跟李队正手下的人也都差不多,而且看起来你们手下的人还精干些,为何会相差那么多呢?你们要说准备充分的话,李队正和他手下的兄弟们也不是空着手去的啊,救火时我在现场,他们二十来个人,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灭了火,这又如何解释呢?” 陈麻子皱眉道:“方大人的意思是我和吴队正不称职呗。他李大龙称职,比我们厉害,这总成了吧。” 方子安看着吴大志道:“你怎么说?” 吴大志没好气的道:“他李大龙厉害,我们不称职,大人可满意了?” 方子安点了点头,笑道:“好,很好。各位都听到了,这可是他们自己说自己不称职的,本官可没说。两位既然自己都说自己不称职的话,带人救火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必须要称职的人才能担当。鉴于此,本官宣布,陈麻子和吴大志从此刻起不在担任钱塘门第一第二潜火队队正之职,即刻生效。” “哎呦!”陈麻子和吴大志惊愕的张大嘴巴,此刻他们才突然明白自己似乎上了个圈套。两人赌气的一句话居然被方子安拿来当撤职的理由了。 “方大人,我们这队正是夏大人亲自任命的,你说撤便撤了么?那可不成。”陈麻子叫道。 方子安皱眉道:“二位自己承认不称职,还怎么当队正?这队正也不是什么正式官职,本来就是防隅军内部自己任命的小头目罢了,莫非你以为这事儿还得朝廷下旨,吏房行文不成?夏大人任命你们,是以为你们能称职带队履责,可是你们不称职,撤了也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回头我跟夏大人打个招呼便是了。莫要啰嗦,二位从现在起只是普通士兵了。” “你!姓方的,你这是故意使坏!”吴大志怒道。 方子安嗔目瞪视他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方子安伸手握住了腰上的马鞭,陈麻子忙拉了吴大志一下,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夏大人来了再说。” 吴大志只得闭嘴,恶狠狠的瞪着方子安。方子安也不搭理他,对着骚动的众士兵朗声道:“诸位,第一第二潜火队队正免职,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两队暂由第三潜火队队正李大龙率领。雷虎协助李大龙领军。各位有没有意见?” 众士兵谁敢反对,不仅是看出来这位方大人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更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位方大人的到来已经让防隅军衙门掀起了风浪,不再是以前的情形了。或许,这里要变天了。 “谁赞成?谁反对?”方子安连问数声,众人进皆默然。方子安满意的笑了。 “李大龙,雷虎,你二人给本官听好了。好好的约束手下,平时做好救火训练事宜,严肃纲纪,不得散漫。若是再有违背纲纪之事,便拿你们试问。可明白了?” 李大龙和雷虎面带喜色上前拱手大声道:“遵命,小人等必尽心尽力,绝不敢辜负大人的信任。” 方子安点头道:“很好。今日救火,本官全程目睹。第三潜火队全体尽责尽力,令人敬佩。本官自掏腰包,私人奖励诸位一顿丰盛的午饭。一会儿命人去置办。” “好!” “多谢大人!” 二十几名救火士兵喜笑颜开,大声叫好道谢。其余人等都羡慕不已。 “什么事这么热闹啊,本官也来凑凑热闹。”一个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只见驻地入口处,夏良栋带着七八名随从正快步朝这里走来。 方子安和李大龙等人眉头皱起,陈麻子和吴大志喜上眉梢。 正文 第二二七章 亲为 方子安见到夏良栋的那一刻,便明白有人通风报信了。不过方子安并不惊讶,他来了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件事即便没人报信,夏良栋也会很快知晓。还是要摊到明面上来说的。 “夏大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这新来的方大人给我们撤了职了。我们可是你夏大人亲自任命的,他凭什么这么干?这还把您这个主官放在眼里了么?”陈麻子和吴大志飞奔上前,哭丧着叫道。 夏良栋皱眉喝道:“嚎什么?没本事的东西。” 陈麻子和吴大志忙闭了嘴,夏良栋快步走到方子安面前,皱眉道:“方大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方子安笑道:“你不也来了么?夏大人消息可真灵通啊。我嘛……初来乍到,自然要多走走,多看看,熟悉衙门的情况,了解下边的情形,才能更好的做事不是么?” 夏良栋点头道:“方大人很是勤勉啊,看来是想大展手脚了。不过,方大人莫忘了谁才是本衙主官。任免队正这件事,可是本官的职权,你可无权过问。听说你撤了我两个队正的职务是么?” 方子安道:“不错,是我撤的他们。我知道这是你夏大人的职权,我也没想越俎代庖。不过我相信你夏大人不会怪我的,因为这两个人自己承认自己不称职,你夏大人看走了眼,我便替你们换了他。” 夏良栋皱眉道:“他们自己承认不称职?” 方子安伸手道:“不信你问问这里的弟兄,大伙儿都听到了他们自己承认的。” 夏良栋转头过去,百余人的队伍里居然有一大半人叫道:“我们都听到了,确实是陈麻子和吴大志自己说的自己不称职的。” 夏良栋皱眉嗔目,方子安笑道:“听见没?我没说错吧。他们自己都认为自己不称职,还留着作甚?我便替你撤了他们的职务。” 夏良栋转头对陈麻子和吴大志喝问道:“你们自己说自己不称职的?” “不是,夏大人,我们是上了他的套了。他是故意引诱我们说的,那都是话赶话的气话。”陈麻子和吴大志忙大声辩解道。 夏良栋骂了一句,转过头来沉声道:“方大人,就算他们说了那句话,你也无权撤了他们的队正之职。说什么替我撤了他们的职,那可不是笑话么?我可不同意。我也不领你这个情。陈麻子,吴大志,你们官复原职了,依旧是潜火队队正。这个衙门里,老子说了算。” 陈麻子和吴大志大声道:“遵命。”说罢两人得意洋洋的看着方子安,一副挑衅的神情。 方子安哈哈一笑道:“夏大人,看来你衙门的规章都不管了啊,真当着防隅军衙门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你可以只手遮天么?” “方大人这是什么话?是你越权行事,怎么还怪到我了?我哪敢只手遮天呢,我夏良栋自出娘肚子以来还从没被人这么欺负过。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是我这一辈子受过最大的侮辱了。你方大人才来了两天时间,不但动手打了我,还想要夺权么?我看想要只手遮天的是你才是。”夏良栋言辞犀利的道。 方子安摆摆手道:“夏大人,咱们就事论事,不谈其他。我可不是因为他们说自己不称职便撤了他们,也不是要故意跟你唱对台戏,或者是什么想夺你的权。我是因为他们违反了衙门的规定。你有所不知,这里不久前发生了一场火灾,本该他们带人去救,结果他们磨蹭了大半个时辰都没出发。最后还是别的人去扑灭了火。咱们防隅军衙门可是有规章的,在各处望火塔所辖的区域,潜火队必须在得知火情之后一炷香内抵达并且开始行事,否则便视为失职。我来问你,他们磨蹭了大半个时辰都还没出动,那是不是失职行为?” 夏良栋皱眉转身问陈麻子和吴大志道:“他说的是真的?” 陈麻子和吴大志低头不敢回答。夏良栋心中恼怒,他知道,又被方子安得了理了。防隅军确实有这样的规定,一炷香时间是抵达火场的最后期限。陈麻子和吴大志的所为确实已经触犯了规章,属于失职行为。既然是失职,便要处罚。方子安拿这一点说话,自己确实无法反驳。 “夏大人,这两人身为队正,岂能如此怠慢公事。倘若大火蔓延,酿成大祸,那不仅害了百姓,也害了你我。我撤了他们队正之职难道有错么?白纸黑字的规章都在那里,夏大人难道要包庇他们这种失职的行为?那本人可要和你好好的说道说道了。或许还要往上面禀报禀报,请上官评评理了。”方子安沉声道。 夏良栋心中甚为恼火,虽然上官被他买通了,但是自己也不能凭此便可以任意行事。上官只会对自己的作为睁一眼闭一只眼,但他们其实更愿意自己不要去麻烦他们。要是真搞到这么屁大点的事都要闹上去,且还在明面上没理,其实大可不必。 “方大人,果真如此的话,我自然不会容忍此事。但你大可回衙门告诉我,由本官解除他们的职务,而非越权为之。”夏良栋冷声说道。 “夏大人对你的职权如此在意,看来是我是唐突了。那好吧,既然如此,现在你夏大人总该知道缘由了吧。便由你夏大人亲自解除两人的队正之职好了。或许,这样你会好受些。”方子安笑道。 夏良栋心中怒极,压低声音道:“方子安,你是下决心和我作对了么?我不过是昨日对你有些无礼罢了,你便非要闹得鸡犬不宁么?” 方子安低声笑道:“夏大人,我可不想跟你作对。事实上,我只想安生的做我的主薄,干我主薄该干的事罢了。是你觉得我要和你作对罢了。譬如今日,我只是撤销了两个失职队正的职务,你也知道他们不胜任,但是你便觉得我是跟你作对,这能怪得了我么?” 夏良栋点头道:“很好,我说不过你。他二人失职,我自当处置。” 夏良栋转过头来,朗声喝道:“都给我听着,陈麻子吴大志行事失职,本官决定撤了他们队正之职。即日起,第一潜火队队正由鲁大权担任,第二潜火队队正由冯江担任。” 方子安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手,虽然撤了陈麻子和吴大志的队正,但是他任命的这两个人显然不是什么好鸟,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一定不值得信任。 “不成!”方子安大声喝道。 “为何不成?任命队正是我的权力。”夏良栋怒道。 方子安道:“队正虽小,但却是潜火队能否履责的关键人物,怎可如此草率。即便你有权力任命,身为衙门主薄,也有参与之权。夏大人莫要忘了防隅军衙门规章第九条的规定,防隅官有权任命下属潜火队正副队正以及小队之职,但需得经主薄官员考核品行能力,合格才可任命。本官还没考核这两人是否合格,岂能任用。” 夏良栋惊愕语塞。方子安确实没有乱说,衙门的规章十条之中的第九条确实是这样的规定。夏良栋根本没意识到那规章中所提的那句什么狗屁考核品行的内容会这么有用。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句废话套话,无足轻重。甚至他压根都没觉得整个规章有什么用。一切还不是得看自己的心情行事,看自己的需要行事,怎会在意那纸上写的那些废话。但现在,在遇到方子安之后,他才明白那上面写的不是废话。方子安正是利用衙门的这些规章才一次次的占据上风,让自己难以应付。他站在理上,便让自己难以反驳了。 “那你便去考核好了。”夏良栋道。 方子安点头道:“自然是要考核的,在此之前,两只潜火队交由李大龙雷虎暂代队正统领,也便于做事。” “不成,李大龙和雷虎不合适暂代。我不同意。”夏良栋反将一军,自己的人不能任职,李大龙和雷虎这两个被自己不待见的人也不成。 方子安没生气,他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于是道:“那这么着,我来暂代两队队正作为过渡如何?这段时间我便来这里当值了。也正好让我熟悉下边的事务。” 夏良栋本想反对,但又一想,便让这厮离开衙门来这里呆着,倒也眼不见心不烦。他愿意来受罪,自己何必阻拦。况且他暂代队正之职,便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做事。让这厮受受下边的罪。最好是救火时被大火烧死了便一了百了。 “方大人,你暂代可以,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可得自己担着。” “那是自然,还能要你担着不成?”方子安笑道。 夏良栋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吴大志和陈麻子跟上前去想要恳求,夏良栋理也不理,带着人迅速离去。 方子安哈哈笑道:“二位,别求了,你们还指望你们的夏大人对你们有情有义不成?回来吧,再不归队,便要吃鞭子咯。”  正文 第二二八章 独斟 夕阳余晖照耀之下的方家后宅之中,方子安正和春妮坐在小厅里吃饭。春妮挽着袖子,不时为方子安夹菜,轻声询问着方子安饭菜的滋味如何。方子安一边吃一边称赞饭菜的滋味好,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夫君,你是不是有些累了。我看你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衙门里的事很棘手么?”春妮问道。 方子安抬头笑了笑道:“你不用操心,我自会应付的来。对了,你自己保重身子才是。今后便不用亲自下厨了,你身怀有孕,得好好的歇息才是。” 春妮笑道:“我没事,我从小做事习惯了,要成天歇着,我反倒不舒服。我只是担心你。我知道不该多管你的事,但是我总是有些担心。心里提醒吊胆的。看你皱着眉头,我心里便打鼓。” 方子安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春妮的手微笑道:“是我不好,衙门里的事有些繁琐,可能心中想着那些事便不自觉的皱了眉头。其实真的没什么。” 春妮叹道:“你不用骗我,事情肯定有些不好办。我看得出来的。你瞧,沈姑娘都跟着你保护了,那说明秦姐姐心里也是不放心的。” 方子安笑了笑,不便多解释。转头看向屋外,只见夕阳下花坛旁的长廊里,沈菱儿独自一人托着腮坐在阑干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夕阳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全身笼罩在金黄色的光芒里,显得甚为华美,却又有一些娇弱可怜之感。 方子安回来后是要沈菱儿回去秦惜卿身边的,但是沈菱儿说,秦惜卿吩咐了不必回去,要随时听候吩咐,保护自己。方子安劝了两句,沈菱儿不肯,便也罢了。 “夫君,叫沈姑娘来一起吃饭吧。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沈姑娘毕竟是保护你的。我怎么感觉,你对她似乎有些不待见的样子。”春妮顺着方子安的眼光看到了沈菱儿的身影,轻声说道。 方子安摆摆手道:“你不要管,让她自己呆着便是。你叫了她,她不是不肯么?那便罢了。” 春妮叹了口气道:“她似乎是怕你,所以不敢来一起吃饭。你莫要对人家那么凶。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罢了。就算看在秦姑娘面子上,也不能太怠慢了她。” 方子安心道:你是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差点要了我的命。她疯起来会杀人。谁都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我岂能信她,必须敬而远之。 心中这么想,嘴上却道:“你说的对。” 方子安吃了一碗饭,又喝了两口汤,抹着嘴站起身来。春妮收拾碗筷的时候,方子安缓缓出门,慢慢踱步来到廊下,距离沈菱儿数步之外站定。 “菱儿姑娘,看夕阳呢?”方子安道。 沈菱儿早知方子安到来,头也没回,沉声道:“是啊,夕阳真美。” 方子安笑道:“这宅子里可看不见日落。” 沈菱儿轻声道:“我小的时候天天在我家后山的山顶上看太阳落山,看了无数次。” 方子安心中一动,轻声道:“那一定很美。” 沈菱儿缓缓转过头来,看了方子安一眼,摇头道:“一点也不美,我不喜欢太阳落山。” 方子安道:“那是为何?” 沈菱儿神色有些恍惚,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太阳一落山,天便黑了。天一黑,我便要回家了。我爹爹……也打猎回来了。” 方子安心中疑惑,正想说‘天黑了,你爹爹回家了,那岂不是好事。’,但心头却突然闪过秦惜卿告诉自己的关于沈菱儿的身世,心中顿时明白了过来。天一黑,沈菱儿便不得不回家面对没有母亲温暖的家,面对酗酒而性情暴虐的父亲,忍受他的凶残的打骂。那个小女孩或许无数次的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等待着天明。天一亮,爹爹出去打猎了,她便可以暂时摆脱恐惧,可以和山上的鸟兽玩耍,暂时抚慰她幼小的伤痕累累的心灵。 想到这些,方子安心中颇为唏嘘,对沈菱儿更生怜悯之意。 “菱儿姑娘,今晚你住在东院,我让春妮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那是你家姑娘给自己留的宅院,用具一应俱全。你还没吃晚饭吧,一会我让春妮给你送些点心去。”方子安沉声道。 沈菱儿点点头道:“好,多谢了。” 方子安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子。 “这个你拿着,明日不用拿泥灰涂脸了,用这个效果更好,而且不脏。” 方子安将小盒子丢了过去,沈菱儿伸手接住,方子安已然转身离去。沈菱儿将小木盒打开,里边是一个小小的圆匣子。她伸手一按那圆匣子一侧的小纽,匣子像是一只蚌壳一样弹了开来。里边是一只粉饼,女子用的那种化妆的粉饼。只不过里边的粉是淡淡的土色,很少见的那种。沈菱儿凑近鼻端闻了闻,粉饼带着淡淡的香味。与此同时,沈菱儿也看到了盖子内侧嵌着的一面小小的镜子,镜子里正映照着自己那张如花般的容颜。那是大宋市面上很少见到的玻璃镜子,这种东西显然是从番国舶来之物,价格昂贵之极。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子安买了这只粉饼,便是送给自己乔装肤色的。 沈菱儿抬起头来,看着方子安负手离去的身影,嘴角露出微笑来。 …… 中河石兰桥西的迎宾楼二楼上,临窗的一间包厢里,临安防隅军防隅官夏良栋正坐在桌案旁自斟自饮。今晚,他既没有带着他的那般兄弟们去青楼快活,也没有领着他们一起来喝酒耍钱,而是独自一个人来到迎宾楼自斟自饮。 他的心情很不好,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新来的那个方子安。虽然这厮才来了两天时间,但夏良栋已经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本来衙门里自己只手遮天,一切都顺风顺水。自己拉拢了衙门里上百名老资格的人员,利用他们控制了整个防隅军的局面。通过克扣军饷,让下边的人收取灭火费等等手段,他的腰包一天天的鼓了起来。除了孝敬上司和分给自己的铁杆手下一些之外,自己所获颇丰。 在被贬到这里当防隅官的时候,自己心里还是牢骚满腹,觉得自己掉入粪坑之中了。但很快,他便发现,就算是防隅军这样的地方,只要方法得当,照样可以赚的盆满钵满。照样可以成为一个肥的流油的地方。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这里打造成了自己的领地,他便是这衙门里的王,可以为所欲为。短短大半年时间,他控制了这里的一切,赚了不下万两银子进了腰包。跟以前在中护军中相比,简直是进了天堂一般。 可是,当这个方子安一来,事情似乎立刻便发生了变化。自己的下马威没有奏效,反而被那厮当众给折了面子。若不是自己屁股上的屎太多,有所顾忌的话,自然可以强力反击报复。但事情闹大之后,自己干的这些事儿怕是包不住。所以他选择了克制行事。 但仅仅只有两天,这个方子安便跟自己起了数次冲突,而且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他甚至已经开始进行人事的更换和调整了,那便是要动了自己建立的利益的平衡,便是要跟自己进行正面的对抗和挑战。今日在钱塘门驻地的事情已经挑战了自己的底线,让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不加以应对,扼制这种趋势的话。那方子安必然会更加的得寸进尺,会继续的利用衙门的规章和挑拨下边士兵的不满搞事。那会是很可怕的情形,自己必须要想办法扼制他的势头,将他的气焰熄灭,不能任由他继续嚣张下去。 然而,该怎么去应对。这是个难题。 今晚,他来到这里自斟自饮,便是要让自己静一静,好好的想想办法,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个局面,怎么应对方子安的咄咄逼人。但到目前为止,酒喝了一壶,脑子里想到的办法却并不多,也不够实用。 夏良栋喝光了杯中的酒,提起锡壶来给自己再斟一杯的时候,发现第二壶酒也干了。他抬起头来准备大声叫伙计上酒的时候,看到包厢门口,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夏大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在这里喝闷酒呢?可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喝酒可解决不了问题。”那人笑着说道。 夏良栋皱眉看着那人,觉得有些面熟,但喝了酒的脑子却一时记不起来是谁。加之心情焦躁,心中有些不耐烦。 “你谁呀,关你屁事。这是我的包厢,我可没让你进来。出去出去。烦死人。”夏良栋皱眉摆手呵斥道。 那人不但没走,反而坐下了。 “夏大人不认识我么?我姓秦,单名一个坦字。”那人抢在夏良栋发作之前沉声道。 “哐当!”夏良栋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手中的酒壶摔落在地上。  正文 第二二九章 小忙 夏良栋连忙起身行礼的时候,秦坦已经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下酒菜很不错啊。挺丰盛啊。夏大人的日子过的挺滋润啊。这一桌酒菜怕是要二两银子吧?抵得上寻常人家半个月的伙食了。”秦坦看着桌上的菜肴道。 “下官夏良栋见过秦五公子。不知您大驾光临,着实失礼,还请五公子海涵。公子请宽坐,下官即刻叫掌柜的加菜添酒,下官敬五公子几杯酒以示敬意,并且赔罪!”夏良栋激动的脸都歪了,连声说道。 大宋朝廷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官员,官职大小不论,除了极少数官员之外,谁不知秦相之威,谁不愿攀上秦府这个大靠山。夏良栋便是做梦都想能攀上秦相这棵高枝的人之一。只可惜他只是中护军中的一位禁军的中级将领而已,像他这般官阶的官员,临安城多如牛毛,又怎么能高攀的上。他当然见过秦坦,也知道秦坦之名。但是,秦坦是他高攀不上的高高在上的人物。可是今天,秦坦居然出现在自己的包厢里,这让夏良栋激动万分,同时心中也有几分讶异和忐忑。他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必了,夏大人,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来找你说事的。”秦坦摆着手看着夏良栋道。 “是是是,五公子有何事,但请吩咐。卑职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夏良栋连连点头道。 “说的什么话,我要你赴汤蹈火作甚。夏大人,坐下说话。你这么站着,本人感觉不太自在。”秦坦微笑道。 夏良栋忙点头应了,欠着身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满脸期待的带着笑容看着秦坦,等待秦坦的发话。 “夏大人,最近你的名字我常常听到啊。你很出名啊。”秦坦笑道。 夏良栋愕然道:“五公子此言何意?良栋区区防隅官,哪里会出什么名?” “不,你出名的很呢?前天我还从我祖父口中听到你的名字呢。我的祖父是谁,便不用本公子跟你介绍了吧。” “啊?秦相提到下官的名字么?这……这怎么可能。区区在下,秦相怎么会认识我。”夏良栋既惊讶,却又感到欣喜。 “朝廷最近准备严肃纲纪,整顿吏治。夏大人知道么?”秦坦忽道。 秦坦的思维跳跃的让夏良栋有些跟不上,他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下官官阶低微,岂能知道朝廷的大事。下官不知道此事。”夏良栋赔笑道。 秦坦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简单来说,便是……最近有很多人上奏朝廷,说朝廷上下,京里京外的官员中有人很不像话,搞得民怨沸腾。朝廷也觉得需要整治一番了,所以皇上和我爷爷商议着要抓一批胡作非为的官员惩办一番,以肃纲纪,平民愤。贬一批,罢黜一批,杀一批!” 秦坦做了个手掌狠狠下批的姿势,夏良栋吓得缩了一下脖子,头皮有些发麻。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秦坦跟自己说这个作甚? “有人拟定了一个名单和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报到了我爷爷那里。我爷爷近一段时间经常召集官员商议如何处置这些官员。我在旁听到过几耳朵,听到了你夏大人的名字,似乎也在其中呢。”秦坦淡淡道。 夏良栋犹如五雷轰顶,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然后就势跪在地上爬到了秦坦面前磕头叫道:“冤枉啊,五公子,下官可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啊,秦相爷明察秋毫,可万万不能冤枉好人啊。” 秦坦冷声道:“冤枉好人?不瞒你说,那些官员干坏事的卷宗我都看到了。你夏大人干的事,莫非以为无人知晓?你克扣兵士兵饷,勒索百姓钱财,还虐待手下士兵,是不是?” 夏良栋惊惶失措,连声叫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啊,五公子别信这些,这都是别人的谣言。不信五公子可去我衙门查勘……” 秦坦冷笑道:“关我什么事?我犯得着去查勘么?你说是谣言,那便是谣言好了。你怎么说都成。反正那卷宗上是这么写的,有什么冤枉,你跟我说也没用。我可不管你这些破事。” “五公子,五公子,求求你开恩,跟秦相为下官求求情。下官……若能救下官一命,五公子便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愿意肝脑涂地听从五公子驱使。求你了五公子。”夏良栋磕头如捣蒜一般,他已经吓得肝胆欲裂了。 秦坦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夏大人,你道本公子今日为何来见你么?当然不是来吓唬你的,我正是来救你的。你的事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只要我爷爷把你的卷宗一烧,便什么都不会发生。对于我爷爷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些事,或许干系到你们的身家性命,但在我爷爷看来,就像是吹口气,吹掉一搓灰尘那么轻松。你明白么?” 夏良栋听了这话,心中大喜。秦坦居然是来救自己的,这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显然是一个大惊喜。 “求五公子开恩,搭救下官一命。下官将……” “得了得了,不用赌咒发誓,我也不用你当牛做马,赴汤蹈火什么的。要替我秦家当牛做马的人多了去了,还轮不到你夏大人。这事儿其实简单的很,对我而言,举手之劳。不过……”秦坦沉吟皱眉,似乎有难言之隐。 “五公子您说,您有什么吩咐的尽管说。”夏良栋忙道。 “也没什么。你那衙门里新去了一个主薄是么?”秦坦淡淡问道。 “是,是。他叫方子安。怎么?五公子跟他熟识么?”夏良栋点头忙道。 “熟,熟的不能再熟了。他和我同为一甲进士,殿试我第二,他第三。可谓是同年同僚呢。呵呵呵呵。”秦坦笑道。 夏良栋心里咯噔一下,心中惊愕不已。难道说,秦五公子和方子安是朋友?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岂非是捅了马蜂窝了?怪不得那方子安如此的硬气,原来事有这样的靠山。自己是瞎了眼了,居然跟他对着干。这下可麻烦了。 夏良栋心中悔恨无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才好。 “那个方子安……你跟他还处的来么?”秦坦笑罢,冷声说道。 “我……我……下官不知道……他是您的朋友,下官回头一定去给他赔礼道歉。今后……衙门里的一些事都听他的。”夏良栋颤声叫道。 秦坦面色古怪的看着夏良栋,旋即大笑起来。夏良栋心里发慌,仰着脖子看着秦坦大笑,不知所措。秦坦笑声渐歇,摇头道:“他是我的朋友?哈哈哈,我可高攀不起他这个朋友。方子安……嘿嘿,他可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恨之入骨之人。夏良栋,本公子也不跟你绕弯子,这个方子安是本公子欲除之而后快之人,本公子跟他有过很大的过节。现在他在你衙门里为官,本公子想请你帮一个小小的忙。你若帮了这个忙,本公子便保你平平安安渡过这词清理吏治之事。不但保你无事,还会保你升官发财。” 夏良栋闻听此言,又惊又喜。短短片刻时间,他已经经历了数番惊吓和惊喜。但这一次是让他最开心的欢喜。原来方子安是五公子的仇人,这可太意外了。 “原来他是五公子的仇人,我就说这个人不是个东西,嚣张跋扈之极。狗东西居然连五公子也敢得罪。” 秦坦冷声道:“废话休提,我只问你,答不答应帮我一个小忙。” 夏良栋道:“不知五公子要我做什么?” 秦坦嗔目道:“我问你答不答应,你难道要我先说出来不成?我若说出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夏良栋闻言拱手,斩钉截铁的道:“下官当然答应,五公子但请吩咐。” 秦坦点点头,微笑着低声道:“你……替我杀了他。” …… 次日上午,方子安先去衙门里打了个转。出乎意料的是,方子安辰时抵达的时候,衙门各公房里的人早已来齐了。平时巳时过了才稀稀拉拉到来的人,今日齐齐在辰时之前便全部抵达。 方子安心中暗暗冷笑。自己的一番闹腾还是有效果的,虽然那夏良栋尚未屈服,那些人看自己的眼光还是一样的凶狠厌恶,但是他们却不敢跟自己正面对抗了。 夏良栋的态度不知为何有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方子安离开衙门去钱塘门望火塔下驻地的时候,夏良栋居然笑眯眯的前来说了几句人话。 “方大人,你其实不必去受这个罪。要不按照你的意思,让李大龙和雷虎暂代职务罢了。你是衙门主薄,那也是主官之一,何必去亲自代理。我昨日也是欠考虑,想了一夜,这事儿不妥。咱们两个虽然有些摩擦,但终究是要一起共事的,终究还是要相互和解体谅的是不是?” 方子安听了这话,心里也有些高兴。自己其实也没必要跟夏良栋死磕。如果夏良栋真的能转性的话,自己也不是不能跟他共处。方子安可没有洁癖,也不会因为夏良栋的行为不端便执意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方子安还不是那种幼稚无知的人。只要事情按照自己的设想发展,只要这衙门里的事不是那么乌烟瘴气,不是那么太过分,方子安也不会去死脑筋的跟人硬磕。 只不过,夏良栋这是真的内心之言,还是为了缓和关系的违心之言,抑或只是假客气。方子安觉得还有待观察。 正文 第二三零章 现状 方子安赶到钱塘门内驻地的时候,营地中间的教场上,众士兵已经列队等候。昨日方子安离开是吩咐了李大龙和雷虎,让他们今日上午组织白天当值的兵士训练,所以教场上近六十名兵士倒是都已经都到了。 方子安让李大龙和雷虎带着众人开始平日防隅军的训练内容,结果让方子安甚是无语。防隅军的训练简直不能称之为训练,倒像是防风一般。一群人站在那里伸胳膊蹬腿的比划比划,拿出救火的器具来有气无力的摆弄摆弄,这便是训练么?简直是开玩笑。 方子安立即叫停,这种训练是毫无用处的。救火的兵士好比是上战场一般,虽不用面对刀光血影,但是却更需要他们灵活矫健,爬高上堤,面对不同的火情采取不同的灭火的策略,这需要大量的身体训练和演习。眼前这群兵士,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那是根本不成的。 方子安下达了跑圈的命令,想要最直接最快的了解这些兵士的身体素质,跑圈是最好的办法。于是数十人列队开始沿着教场周围跑步。一开始众人还嬉皮笑脸的无所谓,但几圈下来,便有人气喘吁吁脸色发白,跟不上队伍了。十几圈下来,趴下了十多个,掉队了一半。只有一半人能勉强坚持。再几圈之后,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还能坚持下来了。 “全是废物啊。”方子安心中叹息道。确实,这帮人一方面是别人不要的废物,一方面自由散漫太久,根本没有系统的训练,羸弱无比,身体素质上差的很,更别说进行什么演习和其他科目的训练了。 面如土色的众人被集结之后,方子安下达了死命令。 “各位兄弟,今日开始,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五十圈的快跑训练量,以恢复你们的筋骨锻炼你们的肺活量。完成之后方可停歇。完不成的,少一圈重重打五鞭子,绝不留情。十天之后,我进行考评,最快完成的前十名兄弟将获得奖赏。提拔为小组组长,另外本官私人掏腰包拿出二十两银子奖励他们。完不成的,除了吃鞭子之外,还将受到格外的惩罚。你们不但要继续完成训练任务之外,还要为其他人做杂役,别人要你干什么,你便要干什么。哪怕是打洗脚水擦屁股,你们也要干。明白了么?” 众士兵反应不一,有的面色煞白,有的欢喜的很。但无论如何,方大人下了命令,那是无可奈何了。那真金白银的奖励很诱人,而且还可以当小组长,吸引力很大。那惩罚也很屈辱,挨鞭子倒也罢了,倘若被罚做杂役,给人端洗脚水擦屁股,那可真是终生之耻了。可万万不能不过关。 “怎么?都没带耳朵么?我问你们明白了没有。回答我。”方子安怒喝道。 “明白了!”有人稀稀拉拉的回答。 “我没听见。给我大声回答。要是再听不见你们的回答,便每日再加十圈跑步。”方子安厉声道。 “明白了!”这一回,全体兵士都齐声大吼起来。也不知怎么的,这么一吼,似乎他们也都有了信心,精神状态也好多了。 “好!诸位,本官绝非整你们,本官是为你们好。本官知道你们心里现在有些不满,很多人甚至在骂本官。但终有一日,你们会感激我。而且,我我会和你们一起训练,和你们一起吃苦,让你们知道我不是个只动嘴的人。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现在情绪不高,是因为衙门里有人克扣了你们的饷银,你们觉得不满,所以糊弄差事。我给你们个承诺,很快我便替你们将克扣的饷银要回来,这件事包在本官身上。你们的伙食和救火的器械也会改善,咱们要像一只真正的防隅军,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另外,我再一次提醒诸位,我知道有些人死性不改,心里想着歪主意,把救火当做抢劫和敲诈的手段。我奉劝这些人打消这样的念头,否则,你会很惨很惨。这样的警告我只说一次,谁当做耳旁风,便尝尝本官的手段。都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很多人的心情因为方子安这一席话而变得舒坦了起来,确实,因为饷银被克扣,所有人都士气不高。方子安当然知道这是他们的心结,要想让这些人都活起来,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必须给出承诺,虽然他此刻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如果自己无法为士兵们解决这个问题,便永远无法让这些人真正的投入热情,积极的行动。 “好,训练开始。今日跑了二十五圈,剩下的二十五圈我带队,咱们一起跑。都扒了衣服,像个男人。”方子安脱下了官服官帽,扒了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众人也纷纷遵命,整顿停当,方子安带着众人开始跑圈,一边喊着一二一的口令,一边大声的教导着众人调整呼吸,保持一定的速度和频率的技巧。 这一次情况好了许多,二十五圈跑下来,只有七八人掉队,两个家伙实在撑不住瘫倒在地上。惩罚自然不可免,在众目睽睽之下,皮鞭子抽打在没完成的人的身上,打的血肉青紫,可不是开玩笑的。打了鞭子之后方子安吩咐人给他们上药,惩罚归惩罚,治疗归治疗。 上午的训练结束之后,众士兵对这位新来的主薄可谓观感大变。当这位主薄脱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喊着号子领着众人奔跑的时候,他们便知道这位方大人可不是高高在上格格不入的读书当官的人。更别说关于前天在衙门里发生大型斗殴的传言早已在军中传开,很多人都有所怀疑。但此刻,他们似乎有些相信了这些传言。这位方大人似乎有些门道。 和众人一起吃了简单的军中午餐之后,在方子安的要求下,在李大龙和雷虎的陪同下,驻地的放置灭火工具的仓库被打开来。方子安要好好的看看防隅军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灭火的装备。 偌大的仓库里,堆放着几堆乱七八糟的灭火工具。数量倒是不少,但方子安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应该看到的能用于灭火的东西。 “大人,这是咱们用的水袋和水囊,是皮革所制。这种大的水袋可盛水五石。灭火时,四人一组,三人用长杆挑起水袋探入火上,一人用绑着尖刀的长杆戳破水袋,水流下来便可灭火。很是管用。”李大龙介绍着这些工具的名称和使用之法。 方子安皱着眉头未置可否,这种办法很原始,效率也必是低下的,但他并不想多言,只要李大龙他们继续介绍。 “大人,这是唧筒,竹子做的。灌水后推动后面的竹塞子,可将竹筒中的水喷出一丈开外。对于高处灭火很有用处。只是,水量不大,而且需要两个人才能操作。有时候会有奇效。” “这是麻搭,杆长八尺,前面是麻布条。蘸着泥浆混水可以手持灭火,不过对于明火作用不大,对于火烬的扑灭很有用。这是火笼,是用来罩住火头,控制火势迅速蔓延之用的。在紧急时候可以控制火势快速蔓延。……这是火勾,是用来勾倒房梁墙壁,利用房屋倒塌的土石熄灭大火的。这是火斗笠火背心,是用吸水草所制,浸湿之后披戴身上,可段时间出入火势猛烈之处,不会烧伤。……这些是斧锯凿索之类的东西,都是寻常所用之物,用途自然是根据情形隔绝火场,开辟通道之用。” 李大龙和雷虎一样一样的将所有的工具和用途都介绍了一遍。众人在仓库里转了一圈之后返回门外,那里停着两辆防隅军中最像样的家伙什,两辆容积颇大的水车。这便是所有防隅军用来救火的器械的全部了。 方子安脸色阴沉着,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大宋,按理说也是科技进步冠绝世界的时期,居然灭火的装备和工具如此的简陋,如此的原始。难以想象,用这样的东西在熊熊大火燃烧之时会怎么扑灭。这也难怪自己看到的几场火灾都是最终以隔绝火势蔓延,拉塌房舍作为最后的手段。也就是说,那不是灭火,而是防止火势蔓延,任由火烧光房舍和财物。甚至房舍密集之处,还要将周围没有起火的房舍也要人为的破坏。实在是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以这种救火的手段,遇到大风干燥的天气,基本上属于毫无作为。这也难怪临安城发生过的那好几次大的火灾,烧了一大片,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根本没有任何的处置办法。 “这些东西基本无用,必须要打造全新的灭火工具和器械,否则,遇到紧急情形,根本无法发挥作用。”方子安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大人,就这些东西,衙门里还不多呢。好多都是俺们自己制造修理的呢。再说了,除了这些,还能用什么?”雷虎道。 “等着吧,我会给你们个惊喜的。二位,这些你们都不用管,你们只负责严肃纪律,强抓训练。再好的救火工具,也得要人操作才成。一群病秧子,什么都干不成。”方子安道。 正文 第二三一章 造物 午后未时,方子安来到了城西北苏橫的院落里。还没进院子,便能听到后院里热烈之极的嘈杂声。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焦热的味道,耳朵里充斥着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之声,更有人的粗豪的吆喝声,一片热火朝天的样子。 方子安心中一下子热乎了起来,下了马一头闯进了院子,径自往后院行去。到了后院之中,这里的情景更是一片繁忙。二十多名汉子几乎都光着膀子干着活。最让吸引人目光的便是位于院子西北角的葫芦炉子旁的情形。七八名赤膊大汉浑身油汗的围绕着炉子旁干活。 一炉钢水刚刚冶炼好,他们正在开炉。但见铁链哐当作响,汉子们大声的吆喝着。炉门开启后通红的铁水滚滚而落进入坩埚之中。然后铁链哗啦啦作响,盛满铁水的大坩埚被木吊车吊起,顺着轨道缓缓移动,在汉子们精准的操作之下,迅速注入一个个沿途摆放好的模具里。钢水冒着白光,像是一条条活过来的火龙,在模具的沟槽之中流动,颇为壮美。 方子安看得血脉喷张,心情激动不已。这里和外边的街市简直是两个世界。站在这个院子里,方子安终于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工业和科技的味道。虽然他知道这并非是什么先进的工业和科技,但起码让方子安感到了亲切和愉悦。 “方大哥,你怎么来了?”少年苏磊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正在打磨着什么,他看到了方子安的到来,惊喜叫道。 方子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啊,想你爹了呗。” 很快,在草棚下干活的苏橫和钱康便也看到了方子安和沈菱儿的到来。苏横只是在草棚下的桌案旁站起身来,钱康却已经快步飞奔了过来。 和钱康也不过五六日没见而已,但方子安却明显看出钱康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钱康也是个读书人,穿着长袍戴着方巾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现在的钱康却像是终于摆脱了灵魂的禁锢一般,彻底换了个人一样。他倒是没光着膀子,他穿着短打扮,发髻盘在头顶,无袖的上衣露出两支粗壮的胳膊。被炭火和汗水浸湿的皮肤油光锃亮,整个人显得强壮而精神。 “子安兄,你来啦。哈哈哈。我就说这几日都没见你来,估摸着也要来一趟。怎么,衙门里的事安排好了么?一切还都顺利么?”钱康笑着拱手道。 “一言难尽,稍后再告诉你便是。钱兄,你这是大变样了啊。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方子安咂嘴看着钱康道。 钱康笑着拍拍肩膀道:“这才是我的本色。我最近才明白,原来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现在这样,我的心情很好,很舒坦。” 方子安点头道:“你这么想我心里好过多了。走,咱们去见过苏大师。他都瞪我了。” 钱康笑道:“可不是,这几天都在嘀咕,说你压根甩手不管了,把个难题全部丢给他了,恼火的很。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挨两句骂便得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草棚下的桌案旁。苏橫果然面色不善的站在那里瞪着方子安。 “苏大师,子安有礼了。”方子安行礼道。 “哟,方公子稀客啊,还知道来瞧瞧啊。感情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吧。骗的我上了贼船,你便撒手不管了是么?”苏橫抱拳还礼,口中却佯怒道。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骗你上贼船啊?我恨不得天天来这里泡着,可是,我不能的。我刚刚入仕为官,一入宦门深似海,从此身为转篷人啊。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这不,才上任三日,我便来了。苏大哥包涵,担待,恕罪,哈哈哈。”方子安笑道。 “哼,我没你会说话,也不跟你计较。你可以忙你的事,但总要时常来瞧瞧才是。毕竟要造的这东西你比我了解的更多,有些东西,我还是需要和你商议的。你这么一甩手,我也是两眼摸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苏橫沉声道。 方子安看着桌案上凌乱繁多的图纸,看着苏橫自己用炭笔写写画画的一些图形,知道苏橫一定是大伤脑筋。毕竟许多零件一定会在制造之时需要临时的调整修改,甚至需要临时的增加一些没有的小零件小部件。以苏橫的能力,他一定会有诸多巧思,他要造出比较完美的东西来,这注定着制造的过程一定很伤脑筋。 “哎,不说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来了正好,带你瞧瞧咱们准备的怎样。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铸造打造出了九十三种需要的零件。进度还算可以。你瞧那边,都是我们已经制造好的零件。” 苏橫拉着方子安的胳膊往草棚深处走去,方子安看到在草棚里边铺着厚厚一层草席,上面琳琅满目的摆着不少零件。有大小齿轮,椭圆形的曲轴,各种连杆,各种奇形怪状的小零件。这些零件一只只的显然经过了细细的打磨,光可鉴人,平滑无比。 “了不起啊,居然能达到这样精细光滑的程度,苏大哥不愧是大师啊。子安真是服气了。”这倒也不是客气话,这些零件跟方子安之前的验证机的零件比起来精细的何止百倍,曲度光滑度也更加的精细。 “那还用说,每一个零件都需要耐心的进行水磨。我的这些兄弟可是没日没夜的干活。连我的儿子也被我拉来当苦力,每天在这里精细打磨。这些东西因为需要精密,所以更费功夫。也不能投机取巧,完全靠着人力。我磊儿的手上都磨出泡来了。”苏橫道。 方子安闻言转身拉起跟在旁边的苏磊的手来观瞧,果然看见苏磊的手掌上磨出了几个血泡。苏磊是跟着他爹爹打铁的,手掌也算是皮糙肉厚,轻易不会磨出泡来。由此可见,这是长时间的打磨所致,着实吃了不少苦。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子安惭愧之极。苏大哥,子安唯有向你们父子表达敬意,向诸位工匠师父表达敬意。这种事也不是增加人手便能成的,即便是打磨这种事,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做的。磨多分毫,东西便废了。我只能说,希望苏大哥你们不要太累着,慢慢的来。”方子安感激着说道。 “我也想慢慢来啊,可是时间不等人啊,这已然是五月了,很快便是雨季和飓风季。临安哪一年入夏不要经历几场飓风暴雨。冶炼铸造这种事要是碰到大风大雨,那可麻烦。炉子若是被暴雨浇透了,便不能按照我的要求冶炼出我需要的钢铁来了。那会冶炼出废铁,根本不堪用。所以必须的抓进。飓风暴雨说来便来,我得抓住这段难得的晴好时间啊。”苏橫道。 方子安无话可说了,他知道,苏横说的是对的。自己虽然对冶炼技术不懂,但苏橫是明白的。他这么赶工也正是为了最终的完美制造出来蒸汽机来。现在这时候,恐怕只能拼命的加班加点。 “苏大哥,哎,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道一声辛苦了。不过我相信,这东西成功的那一刻,一切便都是值得的。苏大哥你一定会为将来造出来的成品而感到骄傲的。” “这我相信。我若不是坚信此物将惊世骇俗,也不会答应你,也不会花这么大精力。”苏橫笑道。 方子安对钱康道:“钱兄,你在这里一切听苏大哥的吩咐,照顾好苏大哥和各位工匠兄弟们,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需要什么你便做什么,绝不能吝啬银两。但有需要,便只管花银子。” 钱康点头道:“放心便是,这里有我,自会安排的妥当。” 苏橫在旁道:“钱兄弟可是用心的很,他不但要给我们安排后勤,采购物事,还帮着干活。他其实也累的很。哎,方子安,你也不知哪来这么好运,身边人个个都那么顶用,遇到的都是有本事有责任心的人。不光是咱们,前两天秦姑娘也来了,还带来许多吃的喝的来慰问呢。你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 方子安笑道:“惜卿来过么?真是有心了。我这个人没其他的,就是交了一些好朋友,这是我最大的幸运。哈哈哈。” 苏橫也笑了起来道:“罢了,这里也没什么你要帮忙的,你若是忙便自去忙,我们可没时间招待你。一些真正的难题我自己也能想出办法来。实在不成再去找你商议。你也不用杵在这里,耽误我们做事。你回去吧。” 方子安愕然道:“这便赶我走么?嫌我碍手碍脚是么?” 苏橫道:“你本来就是碍手碍脚,你又帮不上忙。” 方子安道:“说的也是,不过……我来这里是想要请苏大哥帮我再造个东西的。我衙门里要用。这是图纸,你瞧瞧造的出来不?” 方子安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递了过去。苏橫瞪大眼睛,不但没接图纸,反而指点着方子安的鼻子大声叫了起来。 “好你个方子安,你不帮忙倒也罢了,反而来打岔帮倒忙么?”  正文 第二三二章 水车 苏橫丝毫没有给方子安面子的拒绝了方子安的请求,甚至还有些恼火。他觉得方子安这是在跟自己捣乱。此时此刻他正一门心思沉浸在制造蒸汽机的事情里,绝不可能抽身去做别的事,所以他怒气冲冲的丢下方子安自己回去做事了。 看着方子安站在那里尴尬的样子,钱康安慰道:“子安兄,苏大师就是这个脾气,你可莫要怪他。这段日子他确实忙的够呛,压力也很大。这样,你把图纸留下,回头我劝劝他,抽空让他瞧瞧。” 方子安苦笑摇头道:“罢了,我确实有些过分了。这事儿还是不要麻烦他了。这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我其实没打算让他亲自为之,只是想让他提提意见,看看我这图纸上设计有无纰漏罢了。” 一旁站着的苏磊忽然道:“方大哥,能不能让我看看这图纸?” 方子安笑道:“当然可以。” 苏磊接过方子安递过来的几张图纸,铺在地上看了起来。半晌笑道:“方大哥,这几样东西似乎并不难啊。我可以帮你造出来。” 方子安大喜道:“你可以?” 苏磊吸吸鼻子道:“莫忘了,我可是苏橫的儿子。” 方子安一拍额头笑道:“哎呦,我这不是犯糊涂么?你是苏大师的儿子,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自然是学了不少常人无法知道的东西的。你愿意帮我造出来么?要不要去跟你爹说一声?” 苏磊点头道:“自然是要去告诉他的,不然,他会揍我的。” 方子安点头道:“那你去问问你爹。若他不肯,你也不要勉强。我可不希望他揍你。” 苏磊点头,快步去往草棚里。方子安远远看着他怯怯走到苏橫身边说了几句什么,苏橫抬头瞪着他,又转头看向自己。方子安忙遥遥拱手恳请。苏橫转过头对着自己儿子说了几句话,苏磊于是将图纸展开让苏橫瞧,指手画脚的比划了一番,苏橫看着图纸,又看看儿子,再看看方子安,终于点了点头。指着图纸对苏磊说了几句话,苏磊连连点头。很快便收拢了图纸笑嘻嘻的朝方子安走来。 方子安知道,事情成了。苏橫答应了。果然,苏磊来到方子安身边低声兴奋笑道:“爹爹答应了,爹爹还指点了我一番。” 方子安大喜道:“太好了。这样吧,你按照图纸准备一些材料和工具,我明日一早来接你,去钱塘门内的驻地现场打造。那里有现成的木料和大量的人手,随你调配。怎么样?” 苏磊点头道:“好。我把该用的东西准备好。晚上我再抽空问问爹爹一些关键之处。相信一定能造出来的。我终于能第一次单独造一件东西了。” 次日上午,钱塘门驻地的教场上支棱起了打铁炉子。方子安选了七八名士兵帮忙,不一会教场上便热闹的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木头斧凿的声音响起来,正式开始了打造救火工具的工作。 方子安设计的是几种救火器械,第一个便是水龙。救火的人没有水龙,这是不可想象的。靠着那种原始的皮囊装水戳破皮囊灭火,或者是用水桶木盆泼水用唧筒滋水,亦或是用形如拖把的所谓‘麻搭’去蘸水墩火,完全不是一支正规灭火队所应该做到的。必须要有能长时间喷射水流的水龙。要想能达到喷射水流的效果,因为没有动力加压水流,方子安便只能用水塔送水的原理,设计出一个能将装水的水箱升高到一定高度,利用落差水压喷射的运水车。 其实难度倒也不大,办法有两种,一种是架设木吊车,将水箱吊上空中。这个办法简单而有效,只是有些耗时费力。毕竟木吊车这东西需要现场搭建,需要十几根长原木和大量绳索组装成型,也需要占用极大的场地。耗时长,且不太方便快速,而且受场地制约。毕竟不是所有起火的地点都是宽敞到能够搭建一个木吊车的。也不是所有的火势都能够等待一个较长时间的准备的。方子安想要的是更为快速方便且随时随地便可升高水箱的办法。那便需要机械之力了。 方子安设计的这种便是交叉式的抬举装置。类似于一种铁栅栏门竖起来的样子。无需举高时铁条收拢藏匿于水车下方,需要时铁条便交叉延展,将水箱举起来升到一人多高的高度。这样便具有了不小的水压,可将水喷射到二楼之上乃至更高的高度。 问题在于没有任何动力装置,没有任何液压装置,方子安又需要一个极大的大水箱,以保证水量充足。那便是一个大难题了。方子安的解决方案是旋转顶升。便是在水箱下方安装一根粗大的圆形螺旋铁棒,以契合起螺旋卡槽的另一只铁轴连接车后的绞盘,利用人力或者畜力转动绞盘的时候,两只螺旋铁轴咬合旋转,产生巨大的顶升之力,推动水箱上升。四角的铁栅栏作为辅助支撑之力,顶升之后以插销固定,可以在不同的高度停留固定,以根据不同的火况进行调整。 说实话,这东西显得有些蠢笨,但那是相较于后世而言的。在这个时代里,能想出螺旋状借力顶升,化抬升之力为绞盘转动之力,那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精巧的设计。否则,以方子安设计的装满上千斤水的大水箱,靠着人力是完全无法在短时间里抬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的。 方子安之所以请苏橫帮忙,便是难点在于两条咬合的顶升的螺旋铁棒的打造。这不是方子安自己所能弄出来的,必须要专业的人才能做出来。当然了,这种装置无需太精细,只要能咬合住,做到不滑脱,坚固可用便可。所以方子安也敢让苏磊来帮忙。 苏磊年纪小小,但确实是家门熏陶,三代大师传承,做起事来自有一种大将之风。在他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数百根铁条打造出来,且在方子安的设计上更加精妙,增加了双重孔洞铰连,以及侧方的横向铁栓支撑。比方子安设计中的单孔锚固和在铁条本身上刻出凹槽的方式更稳固和把握。方子安赞叹之时,苏磊倒也不贪功,告诉方子安,这是他爹爹指点的结果。 到了傍晚时分,四条铁栅栏式的伸缩底座便已经初见雏形。而在李大龙带领下,一个用粗大木料打造出来的厚重的大车底座也已经完成。 “差不多了,明日再继续吧,也不在这一时。小磊兄弟,你随我回府,咱们好好的吃一顿睡一觉,明日再来。”方子安笑着叫停。苏磊也着实有些劳累,于是点头答应了,方子安让雷虎他们今晚好生看守,带着苏磊回家,命人弄了些好菜好饭,苏磊年纪不大,饭量却不小,吃个饱,洗了澡上床睡觉。 次日上午,一切继续。最为关键的要点便是两根提升螺旋主轴的打造。因为是一根整体长达六尺的粗大铁轴,每一根光是重量便是至少有三百斤,所以打造的时候颇有难度。方子安本以为这种东西需要制作模具浇筑出来,可没想到苏磊却是要直接在铁棒上打造出来。他的办法是用楔形铁钎,当铁棒烧红之后横在铁砧上时,他便将铁钎对准方位,再用大锤逐次敲打。这样便沿着铁棒外围生生打出一条螺旋凹槽。当然这么做虽然节省时间,但操作起来极有难度。 方子安决定亲自上场轮锤,因为打击的力度和精确度需要保证。苏磊年纪小,气力不够。其他人或许气力够,但是拿捏不够。打的深了还是浅了,都是失败。需要一步到位的解决问题。 在试了试力道之后,正式的操作开始了。铁棒烧红了一截。李大龙雷虎和另外一名汉子用铁钳子卡住铁棒将其抬出来摆在铁砧的半圆凹槽内,苏磊用细钳子夹着铁钎自对准位置,大喝道:“来!” 方子安一锤子下来,火星四溅,当啷作声。一道斜斜的凹槽在铁棒上出现。苏磊大喜道:“漂亮,这力道分寸正好,快,再来几下,乘着火候。” 当当当数下火花四溅之后,一道完整的螺旋状凹槽出现,力道深浅完美无瑕。苏磊一边称赞,一边迅速用小锤在凹槽内部用铁钎敲打弧度,将螺纹敲打成内宽外窄的形状,这便是咬合之后不会滑落的关键点。 足足花了两个时辰,一根黑魆魆的呆着螺旋凹槽的碗口粗细的铁棒终于成型。虽然完全是打造出来的,但是看上去却并不粗糙,漂亮之极。 午饭后歇息了片刻后,众人继续施为,到了傍晚时分,另一根螺旋棒也打造完毕。至此,整个水车顶升的主要部件全部完成。而包括车轮车身转轴以及水箱在内的水车也基本建造完毕。众人都迫不及待想看到最终的样子,于是纷纷建议连夜施为,方子安也很是期待,于是便同意连夜组装。这一夜教场中间火把灯笼通明,敲敲打打的声音响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方歇。 正文 第二三三章 测试 清晨时分,眼中带着血丝的参与建造的二十多名兵士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他们都累的够呛,但是看到造出来的巨型水车,他们心里生出一种自豪和满足之感。 整辆水车足有两个人高。光是四支车轮每一个便有近一人高。车身长两丈,宽一丈。厚重的车盘上的打造的椭圆形盛水的水箱高度也有近丈许。整个盛水的容器的外表都用打成薄片的铁箍箍的紧紧的,绝对不会因为盛满了水而散架。整辆大车在晨光中矗立的一个胖乎乎的怪物一般,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切还没结束,水车虽然造出来了,但还没经过测试。是能够真的实用,还是一启动便瘫成一地的碎片,谁也不知道。一切有待检验来证明。 整个防隅军驻地的部分兵士们今日的训练内容多了一项,那便是往水车里灌水。几名兵士将水车推到教场南角的水井旁,七八名兵士开始轮番上阵从井中汲水上来,然后传递给站在水箱上方的人,一桶桶的往里灌。水箱有些漏水,但并不严重,只是接口处渗水。这个问题很快便会解决,因为木头贴合的部位被浸润之后会很快变得更加的密合,内部的水压也会将缝隙中用来填塞密合的树胶更加紧紧的压进厚木板之间的缝隙里,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桶一桶,一桶又一桶,整个容器足足装进去了三百八十多桶水,才算是注满了水。 “可以了,准备套皮管吧。”方子安沉声吩咐道。 一根由仓库中大量的装水的皮水囊割开之后缝制的儿臂粗的皮管被拖了过来。长度虽然只有七八丈长,但是作为测试之用还是绰绰有余。李大龙按照方子安的指点,将皮囊的一头套在水箱下方流出的圆木出水口上。用割开缝制好的皮囊上的四个小孔分别套在出水口特意留出的木头把柄上,这样便能保证让皮囊能够牢牢的固定在出水口上,并且牢牢的套在上面。 “胖虎兄弟,准备了。我要开闸门了。”李大龙道。 雷虎攥着皮管前段蹲下马步道:“来吧,俺准备好了。” 周围所有兵士都满怀期待又好奇的看着这一切,他们不知道方大人兴师动众打造了两天一夜的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李大龙看向方子安,方子安点了点头。李大龙伸手过去,缓缓的转动出水口的闸门扳手。呼噜噜之声大作,出水口上套着的皮管原本软趴趴的像个赖皮蛇瘫在地上,但在一瞬间像是被注入了灵魂的蟒蛇一般膨胀变粗。肉眼可见皮管中的水流朝前奔涌,速度极快。下一刻,一股水流从雷虎攥着的水管前方猛然冲出,凶涌无比。 雷虎大笑着抱紧皮囊抬高,一股水柱斜斜冲向三丈开外,冲击在一棵矮树上,将树枝树叶冲的七零八落。瞬间倾泄出大量的水流。若是那里有一场火的话,怕是顷刻间便被浇的熄灭。 “成功了,哈哈哈。好大的劲道。可以喷洒到三四丈远呢。” “好家伙,这玩意厉害了,以后救火可就省事多了。” “是啊,这一通浇上去,什么火也灭了。” 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大笑之声,纷纷指手画脚的议论着。干了一夜活的士兵们也都欢呼雀跃,终于辛苦没有白费。 方子安却并没有太高兴,皮管有些漏水,周围水雾喷溅,皮管需要特制才成,不然影响水压,浪费水。但这并不是重点,这只是最基本的测试,方子安要的是设计的提升水箱高度,能极大发挥水车水龙的威力的测试还没开始,那才是最终想要达到的目的。 “关掉闸门,补满水,继续测试。”方子安喝道。 李大龙忙将闸门关闭,士兵们开始补充流失的水。这回很快便灌满了水箱。方子安安排好的十名强壮的士兵已经在水车两侧就位,两只巨大的带着木把手的圆形绞盘被安装在两侧的螺旋轴上。 “都准备好了么?”方子安大喝。 “准备好了,大人。”十名士兵大声回答道。 “好,开始!”方子安大声下令。十名士兵开始同时传动两侧的绞盘,绞盘带动横着的螺旋铁轴开始转动。螺纹凹槽紧紧咬住中间直立着的那跟铁轴还是缓缓往上顶起。螺纹之间咬合之处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声音刺耳难听,让人浑身汗毛倒数。而且因为力道很大,摩擦之际竟然有火星蹦出。 “等一下。”升高了不到半尺,方子安忽然叫道。 十名士兵停止了转动,水箱回落,但却被死角升起的网状铁条上的横档阻拦,稳稳的落在上面。这说明四角的承重网格和回落卡销都没问题。 “拿油脂来。”方子安下令,有兵士迅速递过来熬制之后的脂油,方子安捞了一大把,探身爬进下边的空隙里,将油脂尽数涂在了咬合的螺旋槽内。众人都捏了把汗,倘若此刻水箱落下,方大人怕是脑袋都要被挤碎。 “继续往上升。”方子安喝道。 绞盘继续转动,这一次刺耳的摩擦声似乎小了些,但是却依旧暗哑难听。但是很显然,咬合之处没有适才那般火星四溅的情形出现。然而,越是升高,整个装置和水箱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异声响,并且开始微微的晃动颤悠。围观的兵士都紧张的不敢喘息,心中砰砰乱跳。特别是参与建造的兵士都紧张的要死,生怕功亏一篑。这不仅考验的是提升装置能否起作用,也考验了水箱的承受力,以及螺旋提升的精准牢固的程度。倘若螺纹不合,或者是不够精准的话,发生脱落的话,一切便都毁了。 “继续,继续,匀速,匀速,不要忽快忽慢。”方子安也紧张的满头大汗,瞪着眼睛口中大声吼道。 终于,六七尺长的螺旋铁杆几乎全部顶了上去,整个水箱也被顶升到了高出底盘近一人高的位置。而距离地面的位置更是有近丈许高。整个水车微微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很不稳定的样子。四支木轮子之前都用了木楔子卡住轮子两侧,否则此刻怕是已经开始因为重心的变化而要滚动倾覆了。 “上卡销,固定位置。”方子安大声喝道。 转动的绞盘被粗原木卡住位置,四角的支撑铁也已经几乎完全展开。一路延展的过程中,卡销一路插入铁条中固定,此刻完全支撑住了水箱的重量。整个水箱实际上是由中间的螺旋顶和四角的铁网撑住的。五个支点,牢牢的将水箱锁定现在的位置。 “磊子兄弟,用了多久?”方子安向苏磊问道。 “方大哥,用了三百二十息。”苏磊道。 方子安笑着点头道:“也不过是盏茶时间。”三百二十息,大概五分钟的样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升起水箱,方子安已经很满意了。 “开始测试水龙。”方子安大声道。 李大龙立刻行动,他爬到车身底盘上,看见了水箱下方的一排大中小三只出水口,将手中的皮管套在最为合适的那只出水口上。 “雷虎兄弟,这次得小心了,水流会更猛。”方子安提醒道。 “放心吧,俺还抓不住这水管么?大龙兄弟,开闸门吧。”雷虎大声道。 李大龙点头,伸手转动闸门,只一瞬间,一股水流便充满了皮管,整个皮管像是毒蛇一般的跳动起来,前方抱着水管的雷虎一个趔趄,差点被摆动的水管给带倒下。 “噗啦啦。”水柱激射而出,又高又远,力道强劲无比。雷虎显然低估了这水柱之力,整个人被后冲里带的往后退却,一名士兵忙上前撑住,两个人紧紧抱住喷口,才算是稳住了力道。 众人看着那水柱喷出七八丈远之处,直接碰到墙头上,将墙头上爬满的青藤野草冲击的七零八落。泥巴冲的四处喷溅,都大声的喝彩鼓掌起来。 方子安密切注意着水车整体的运行情况,并且关注着水龙的力道距离以及高度,总体而言,升高之后的水车达到了自己的预期。这里的建筑最高不过三层,而水龙喷出的水柱已经能完全达到五丈高的位置,那便已经是三层楼的屋顶位置了。水车测试完全合格。下一步只需要进行一些细微的微调便可以了。比如水管的缝制要更精细坚固,且要缝制粗细不同的水管,根据火情酌情使用。对于整个水车底盘的稳定性,还要进行一些简单的配置。比如以木桩固定,或者是增加能够分担车轮之力,增加稳固支点的木架等等,而这些事其实已经并不难办了。 “成功了。”随着水车中的水尽数呸喷空,方子安喜笑颜开,和苏磊以及参与制造的众人击掌庆贺,长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也都开心不已。方大人说到做到,说更新救火工具,本来还以为是换些新的水囊和麻搭之类的,结果,他一下子造了这么个庞然大物来。水龙灭火,简直想也没敢想过。众人心里别提多么开心了。 “大人,这东西这么厉害,实在是让人赞叹。大人给它起个名字吧。”李大龙笑道。 方子安点头道:“是该有个名字。我觉得,这东西喷水如龙,干脆就叫它龙王车吧。这可比衙门里挂着的龙王像要管用的多,求人可不如求己啊。” “好名字,就叫它龙王车便是。”众人都纷纷大笑点头,表示赞同。  正文 第二三四章 转性 四天时间里,除了龙王车之外,方子安还造了其他两件东西。一件是可伸缩的人字型云梯,高度可达四五丈高。这是为了更加便捷的观察火情进行救灭,以及可以快速将困于高处的人员救援出来。另一个便是一架安装了铁滑轮的木吊车。这两样东西跟龙王车自然是不能相比了,要说技术含量,也没什么技术含量。 当然,能想到云梯可伸缩,以及可利用滑轮组减轻吊物的重量,这显然只有方子安能做到。如今的大宋,在制作工艺上虽然并不先机,但是制作滑轮和伸缩滑槽之类的东西还是很简单的。所以制作上的难度并不大。 如此一来,方子安便为潜火队配齐了这三大件。有了这三大件,应付重大的火情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方子安将这三个大家伙单独存放在一处,交由李大龙和雷虎保管,统一调度使用和保养。这三样东西也花了方子安不少银子,这还是在其中一部分材料是从库房翻找出来的使用的情形之下。否则,成本将会更高。但是,相较于带来的成果而言,方子安认为这几百两银子花的值得。更何况,这些花费的银两,他是要找夏良栋聊一聊的,衙门里的有救火物资的费用,或许能弄一些回来。 方子安在钱塘门内驻地已经呆了整整十天。这十天里,方子安亲身参与了四场火灾的救援,虽然都不是太大的火灾,但是方子安也领教了临安城中火灾之频繁。每一场大火都是有可能酿成大祸的。不过因为火势并不很大,所以有惊无险。 第十天的考核结束后,全部一百多名士兵都顺利的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五十圈的跑圈训练,无一掉队。这说明在短短十天之内,通过跑圈这种简单的运动已经让兵士们的身体素质有所增强。病恹恹懒洋洋的作风也有了大的改观。 接下来,方子安要做的便是更进一步的训练了。光是跑圈,显然无法满足救火的需要。 五月初九上午,方子安带着众人在教场中间的位置划分区域,开始设置各种障碍。方子安并不太了解消防队的训练方法,但他对自己曾经在部队中的训练手段却是很熟悉的,按照部队中的训练手段来训练,显然不会有大的差错。于是乎,方子安在教场中间的位置设置了绳索沙坑围栏独木桥折返回廊以及攀爬网等等障碍设施,这些都是按照部队中的训练手段来仿制的。当然一些难度太高的项目是要剔除的,比如滑降,快速攀援,顶杆上墙,攀爬高空绳索这些科目,危险性高而且要求的能力也高,眼下这些防隅军的兵士显然还没有那样的能力。 士兵们觉得很是新奇,觉得设置的这些项目像是做游戏一般很好玩,一个个跃跃欲试,并没有当回事。方子安心中冷笑,当下脱了外衣给众人做一次示范。只见方子安跑动起来,身形矫健如虎豹,轻盈似狸猫,窜高伏低纵跃如飞,动作频率既快又轻松,穿过匍匐绳网沙阵,越过一人多高的障碍围栏,窜上斜木板斜坡在独木桥上迅速奔跑,跳入水坑之后翻阅障碍水坑,之后又攀爬倒悬的绳网,折返于木栏折返回廊之中,最后全力冲刺过了终点。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用了不到二百息便完成了六个障碍训练科目。 “如何?谁来先试一试。我用了二百息,你们可以用比我多一倍的时间。能够一次过去的,我有赏。”方子安笑哈哈的对着众兵士道。在兵士们看来,方大人口气中满是轻蔑的意味。他用了二百息,给别人放宽一倍的时间,这不是蔑视是什么。 兵士中有身体素质不错,身手也矫健的,当即便提出要挑战。方子安给他们讲解要领,他们也根本没心思听。三名年轻士兵信心满满,大话连篇。方子安也不想跟他们费口舌,于是让这三人去试试。一声令下后,三名士兵像是发了疯的野狗一般冲了出去,动作也着实快速。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不是跑的快便成的。第一关匍匐爬行绳网沙地之后他们便已经腿软手软了,接下来一关关的难题摆在面前,过了三关之后便浑身都要虚脱了。在独木桥那一关,三人平衡掌握不好都摔下来数次,绳网攀爬那一关也是掉落数次,等到三人终于好不容易完成所有的科目后,都瘫在地上大口喘息,不想动了。 计时的士兵无情的告诉他们所消耗的时间,三人从头到尾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比方子安用时多了十倍有余。三人听到这样的结果,羞愧欲死。 有人还是觉得不死心,看起来这些障碍似乎没那么难。雷虎也抱怀疑态度,请求试一试。于是方子安又让雷虎和另外几个摩拳擦掌不肯信服的士兵一起试。结果惨不忍睹。特别是雷虎,身子壮硕,手臂酸麻之后根本承受不了体重,绳网倒悬攀爬那一关简直就是他的噩梦,掉落下来一次又一次,一炷香烧完了他还在原地趴窝,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挑战。 由此,所有人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看似游戏的东西可不是游戏,那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难关。而方大人之前的看似轻松,其实是他身体健壮灵活的表现。 “老规矩,十天时间,四百息之内能成功过去,便算达标。不达标的挨鞭子,达标的前十有奖。建议你们摸索出门道来,一味猛冲不可取,要掌握身体平衡,训练臂膀和大腿力量,甚至是摸索如何爬行最快最省力,如何攀爬最快速。如果前方是火场,火场的环境复杂而混乱,你们能过了这一关,今后再乱糟糟的环境中便更加的灵活和稳健,明白么?明日起,开始练吧。十天后我来监测。”方子安又一次下达了训练任务。 众士兵经过上一次的跑圈之后,此刻的逆反心理已经小了很多,除了个别人之外,其余人已经开始习惯于每天跑步训练运动的日子。又有一个目标要征服,他们反而个个兴高采烈。 方子安对众人的状态很满意,和十天前相比,眼下兵士们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不同。方子安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将这些兵士训练成什么样子,但是起码,这些人不再是自己来之前的那种颓废的模样。能够成为合格的防隅军兵士,救火时不至于连气力都没有,笨手笨脚的添乱,那便达到目的了。而且很显然,这种训练和相处是一种最好的相处方式和让他们对自己消除敌视或者是偏见的方式。方子安已经能感受到士兵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中的那种尊敬和热烈的东西了。 五月初十上午,方子安去了衙门公房转了一圈,正打算前往钱塘门驻地的时候,夏良栋却主动来到方子安的公房之中见他。 “方大人,又要去钱塘门驻地么?”夏良栋样子笑眯眯的,言语甚为亲切。 “原来是夏大人,我现在代管着那些人,自然是要天天去的。正打算动身呢。”方子安笑道。 “哎,其实不必如此。方大人,你是衙门主薄,大可不必如此。这样吧,干脆就按你说的,让李大龙和雷虎管着便是。那边缺个塔长,干脆让李大龙当塔长,兼领一只潜火队队正。雷虎也可以当个队正,再让李大龙物色一个合适的当队正,这样不就得了么?你便不必天天往那里跑了。你是衙门主薄,天天去那里,知道的倒也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夏某人排挤你呢。是不是?呵呵呵。”夏良栋道。 方子安略有些惊讶,这段时间自己明显感受到了夏良栋态度的变化。每次来衙门时,夏良栋都要跟自己闲聊几句,笑容可掬的,仿佛之前的一些矛盾都不存在一般。今日更是答应了自己之前的安排。难道是改了性子不成。 “夏大人,你若真这么想,我自然是同意的。我好歹也是个官,天天跟他们一起灭火训练什么的,确实有些不适应。不瞒你说,我最近累的够呛。”方子安道。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是自讨苦吃。那便这么定了,一会我命人去传令。你方大人便安安生生的在衙门里坐着。你是朝廷的探花郎,是读书人,怎么能做哪些粗使之事?那些事本官可以做,你却不可以。这不是暴殄天物么?”夏良栋呵呵笑道。 方子安想了想道:“也好,便听夏大人的。多谢夏大人关心了。” 夏良栋道:“这才对嘛。哎,方大人,其实我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想跟你说。之前的事情,说起来都是误会。经过这一段时间之后,本官才发现你方大人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本官之前的一些举动确实过分了,导致了你我之间的误会。你说咱们一衙为官,同掌防隅军衙门,这可是缘分呢。你我当珍惜这段缘分,何必搞得剑拔弩张的是不是?”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夏大人说的极是。子安颇为认同。” 夏良栋一拍大腿道:“瞧瞧,咱们俩这不是有很多共同之处么?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觉得我们之间肯定能成为好朋友,而且是生死之交的那种。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坦诚心结,好好的沟通。敞开心扉去接受对方。方大人你觉得呢?” 方子安呵呵笑道:“夏大人口才不错啊,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不打不相识,也许我们真的能成为好朋友也未可知。” 夏良栋哈哈而笑,神情甚是愉悦。 正文 第二三五章 交心 “既然方大人也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本官觉得,咱们该打开心结好好的聊一聊。方大人,咱们去我公房聊,我那儿新得了武夷山今年的新茶,正好尝尝鲜儿。”夏良栋笑道。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我也正好有事想找夏大人说。这不巧了么?” 夏良栋大喜,伸手道:“那还等什么。请吧。” 方子安微笑点头,跟着夏良栋走出公房,往衙门大堂行去。大堂里几名小吏和几名士兵正聊得欢快,爆发出阵阵肆无忌惮的大笑之声。见方子安进了门,笑声顿时全部哑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看着方子安,眼神中毫无善意。 “各位继续,不用这么客气。本官不讲究这些礼数。”方子安摆手笑道。 众人白眼翻上了天,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还以为大伙儿站起来是给他行礼,表示尊重呢。 夏良栋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和方大人有话要说。不要大声喧哗,没事的去外边院子里溜达去,莫要吵了咱们。” 众人见夏良栋这么说,只得纷纷称是。心中虽然不悦,但却也不敢违逆夏良栋的话。 夏良栋领着方子安来到大堂后侧的小院里,这后面的小院方子安还是第一次来,三间正房,造型古朴,便是官员的公房所在。 进了东首的屋子里,夏良栋笑着招呼方子安落座,吩咐人前来沏茶。方子安打量了这间公房,发现长窗委地,阳光明媚,倒是一处不错的公房。屋子里还摆着几盆花木,墙上还挂着一幅字画。看不出夏良栋倒似乎还有些品味。 “这公房不错啊,夏大人。没猜错的话,西边那间公房应该是主薄的公房吧。可惜我上任快半个月了,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公房是什么样。只能在前院的厢房呆着。”方子安微笑道。 “方大人,你可猜错了,这一间才是你的公房,西边那一间是本官的。”夏良栋呵呵笑道。 方子安一愣,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情况。 “方大人,你瞧瞧这布置,可还满意么?本官知道方大人是读书人出身,喜欢些小情小调的雅致摆设,这不,我特意命人给你布置了些花木,还买了字画。本官是个大老粗,我的公房可不用这个,字画什么的本官可欣赏不来。”夏良栋微笑看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心中疑惑不已,夏良栋这般做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前鞠而后恭,这般示好殷勤不知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怎么,不满意么?那里摆设不满意,我着人再重新布置。东边这间公房的位置可是最好的,阳光充足,也宽敞的很。西边那一间可没这间好。你倘若觉得地方小了,那也没关系,大不了本官去大堂里去,这里三间公房全归你便是。”夏良栋见方子安若有所思的样子,笑着说道。 方子安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感动,夏大人让本官有些受宠若惊。” 夏良栋嘿嘿笑道:“这叫什么话?这本就是应该的。不是说了么?咱们之前的都是些误会,都是本官的错。” 说话间茶水上来,果然是碧油油的全是嫩芽的武夷山新茶。要知道武夷山云雾茶生在高寒之处,要到四月才能抽芽采摘,所以此刻虽然已然是五月,但这却的的确确实第一茬的新茶。能喝到这样的新茶的人,临安城里的人恐怕不多。这夏良栋居然弄到了一罐。 “好茶,好香。”方子安尝了一口,大声赞道。 夏良栋得意的笑道:“可不是,顶级好茶。可惜我不会品茶,一会这一小罐茶便留在这里,方大人享用便是。” 方子安笑道:“那可怎么好?这可不敢当。” 夏良栋道:“自然敢当,给我喝,便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这样的茶得是方大人这样的探花郎品尝才是。觉得味道好了,搞不好还能写出一两首好词来传唱,岂非是一场美事。” 方子安心中一动,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良栋说自己写个一两首好词来传唱,听起来不过是一句戏谑玩笑之语,但方子安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夏良栋应该是知道自己写词或者甚至也知道自己写词给秦惜卿传唱的事情。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他已经在背后摸了自己的底细,知道了不少关于自己的背景。正因为他脑海里有了这些,才会在不经意间说出那句话来。他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他已经暴露了许多东西了。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夏大人一片好意,我方子安也不是不知好歹的。”方子安笑道。 “好,不矫情,不作假,好汉子。”夏良栋挑起大指赞道。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侧身过来低声道:“方大人,有些事,本官想跟你说清楚些。相信方大人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的,本官觉得,需要跟你解释解释。不过,在此之前,方大人适才说有事跟本官说,我想听听你有什么事,咱们先说你的事。” 方子安点头道:“好,那我便直说了。这几日我在钱塘门驻地打造了几样救火的器械,这事儿怕是也瞒不过夏大人。虽是我自作主张的举动,但造出来的器械却是为了咱们防隅军救火之用,是为公而非为私。” “嗯,知道知道!呵呵呵,确实有人跟本官说了,本官还想说去瞧瞧呢。听说你造了个大水车是么?要不说方大人令人敬佩呢,一来咱们衙门,便亲力亲为,考虑衙门的事情。本官实在是感动钦佩。”夏良栋道。 方子安笑道:“不敢,我只是想跟夏大人商议商议这费用之事。造这些东西,我花了三百多两银子。本来我自作主张的所为,自己出银子也没什么,但是就怕公私不分,最后反倒被人说我闲话。咱们衙门里每年都有自制器械的经费,好像有五百两一年,我想问夏大人,这笔银子可否从中划出。倘若不便,便罢了,就当我捐献给衙门,那也无妨。” 夏良栋呵呵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件事。方大人垫了银子为公家办事,这银子怎能不给?那不是笑话么?三百多两银子是么?一会本官吩咐人报账便是。” 方子安笑着拱手道:“那可太感谢了。” 夏良栋道:“感谢什么?都是应该的。还有什么事么?” 方子安道:“没了,就这件事。” 夏良栋点点头,往椅子上一靠,沉声道:“方大人,那本官便跟你说说咱们衙门的事情了。” “请讲!”方子安笑道。 “方大人,您上任了半个月了,相信您也一定听到了一些人跟你说的一些话。你莫要摇头,本官知道一定会有人跟你说些什么。比如说,本官克扣他们的饷银,比如说本官纵容他们勒索百姓,甚至趁火打劫,什么本官冒领空饷什么的。是不是?”夏良栋看着方子安低声道。 方子安微笑道:“那到底这些事是真还是假呢?” 夏良栋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方大人,本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读书科举当官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子安道:“为何这么问?” 夏良栋道:“方大人不便回答么?” 方子安拱手向天道:“为了效忠朝廷,为国尽忠。这有什么不方便回答的。” 夏良栋呵呵一笑道:“说的不错,但未免太冠冕。方大人看来说不出口,本官替你说便是。天下读书人苦读科举入仕,无非是为了光宗耀祖,飞黄腾达。再进一步说,便是为了名和利两个字罢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想想你们花费十几年时间苦读文章,不就是为了这些么?本官虽然没有经科举为官,但本官当初在军中却也是吃了许多苦头。二十年多前,本官还是一个小兵卒子,在江北之地也曾和金人血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才有了些微末的军功。后来不打仗了,才回到临安进了中护军之中担任了个低微的小职务。好不容易混到了六品副将,结果犯了事被贬了一级,跑来这防隅军中当防隅官。你说,我跟你们读书人比起来,是不是也经历了一番波折和苦痛?是不是也不亚于你们读书的煎熬?” 方子安还是第一次知道夏良栋的背景,没想到这厮居然也是靠着军功混到了今天的官职。不禁对他生出了些许的敬意来。但很快,这丝敬意便被方子安挥去。因为眼前的夏良栋显然不值得尊敬,他干的事已经抵消了之前他的功劳。 “失敬失敬。原来夏大人有过这般经历。”方子安道。 夏良栋摇头道:“倒也不用客气。本官说实话,当初打仗也是被逼的。上了战场,不拼命难道当逃兵?当逃兵便是死路一条。所以也是被逼无奈。但我毕竟拼过命流过血,我理应得到官职,享受俸禄。经历过生死之后,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什么都他娘的是空的,人活着只是一口气吊着罢了。没了这口气便什么都没了。所以,别整什么空话,能捞便捞点,能过的好些便过得好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必那么说大话。这便是我在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的真实想法。” 方子安微笑道:“夏大人看来是顿悟了。” 夏良栋呵呵笑道:“顿悟不敢,但我确实看透了。能享受便多享受,能活的快活些便活的快活些,眼一瞪腿一蹬便什么都没了。这番话我也是跟方大人掏心窝子,觉得大人值得交往才说的大实话。我相信方大人内心里也必然不是你说的那样,什么为国效力为朝廷效力这样的想法。效力不假,但效力归效力,该拿的还得拿不是么?” 方子安脸上笑的灿烂,心中却冷笑不已。夏良栋倒真是直接,他的想法恐怕代表了绝大部分官员的想法。他的行为也正是出自他的想法。夏良栋跟自己忽然这么推心置腹,方子安感觉出来了,夏良栋是要以进为退,把自己拉进这浑水里,跟他成为一丘之貉了。 正文 第二三六章 目的 “夏大人快人快语,倒也是真性情。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的可恶。夏大人便是真小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藏着掖着。倒是让方某有些佩服。”方子安微笑道。 夏良栋尴尬的笑,听起来方子安似乎在称赞自己,但被赞为‘真小人’却也有些高兴不起来。 “方大人,真小人也罢,伪君子也罢,总之,本官的心思都跟方大人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本官来到防隅军中任职,却也不想做两袖清风名垂青史之人,只是想活的自在些,这难道有错么?方大人既然来了,这好处嘛……本官自然也不能独吞。所以,本官要说的话是,咱们两个精诚合作,有好处一起拿,不要闹得那么不愉快。正所谓和气生财。你说是不是?再过几年,你方大人肯定是要高升的,在防隅军衙门也是临时将就,何必要弄的大伙儿都不愉快,你说是不是?”夏良栋终于毫不掩饰的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方子安沉声道:“夏大人的意思是,好处可以分给我?” 夏良栋微笑点头道:“正是此意。只要方大人不同本官对着干,有本官的好处,自然有方大人的好处。我夏良栋也是官场上混了不少年的人,懂得和气生财的道理。” 方子安咂嘴道:“这么个小小的衙门,那又能有多少油水?何况你恐怕也得给其他人好处才成。否则,别人不会坏你的事么。” 夏良栋伸着脖子低声道:“方大人看来也是懂的,好处自然大家占,无非是占多占少罢了。重要的人便多给些,不重要的人便用蜜糖涂涂嘴,尝个甜头也就罢了。当然,本官可不会亏待方大人。我和方大人可以平分好处,咱们平起平坐。至于方大人所担心的,这小小的衙门能有多少油水嘛,嘿嘿,我只能说,绝对超过方大人的想象。只要动脑子,地皮也得刮出三层油来,哈哈哈哈。” 方子安也伸了脖子过去,装作兴趣满满的样子道:“愿闻其详。” 夏良栋呵呵一笑,摆手道:“方大人便不必问了,总之,方大人若是愿意和本官合作,本官包你好处多多便是。” 方子安坐直身子,呵呵笑道:“夏大人看来还是不相信我啊,罢了,我也不问了。免得夏大人觉得我另有企图。” 夏良栋摇头道:“本官可没别的意思,本官只是不想说的太明了罢了。你方大人是读书人,很多事你听了会觉得不开心的。总之,只要方大人肯合作,每年我可以分给方大人这个数。” 夏良栋伸出了手掌,在方子安眼前晃了晃。 方子安心里一惊,诧异道:“五千两?这……这么多?” 夏良栋哈哈笑道:“不多,不多。方大人可还满意么?” 方子安叹道:“太厉害了,咱们的俸禄全部算起来,一年也不过三百两左右。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防隅军衙门,居然能有这么多的油水。这令我更加好奇这些银子是怎么弄来的了。夏大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如你跟我说说这敛财之道如何?将来……或许我也用得上。” 夏良栋先是一愣,旋即更是大声狂笑。指着方子安道:“没想到,没想到,你方大人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你不是之前说,你为官是为了朝廷效力,为国家尽忠么?怎地?现在说实话了?” 方子安嘿嘿笑道:“你又何必非要揭人短处。” 夏良栋笑的打跌,状极无礼。良久才喘息道:“方大人,咱也不绕弯子。说实话,本官还是有些信不过你。倘若你真能让本官放心,本官便也什么都不瞒着你。毕竟……这等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倘若本官全部告诉了你一些内情,你回头翻脸不认人,把本官给卖了,本官岂非要死在你手里?” 方子安眼神闪烁,咂嘴道:“夏大人心眼真多,真不像是武人出身。” 夏良栋摆手道:“莫说那话。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本官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的经验。话说,本官现在算是明白了一些事情,就算是当年和金人浴血厮杀,那也没有在官场里这般提醒吊胆。起码在战场上还能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可是在官场之中,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知道被谁给害了。” 方子安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那么夏大人岂非永远都不会真正的相信本官?本官又怎么让你相信呢?” 夏良栋微笑道:“倒也简单的很。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便是参与其中。一个人杀人,被旁观者看到了,旁观者会去举报。但倘若旁观之人也参与杀人,他便死活都不会去泄露杀人之事了。方大人,倘若你想得这好处,便要做些让本官相信的事情,本官便会毫无保留的跟你分享一切的秘密。因为,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之后,我自然不会对你有什么戒心了。” 方子安笑道:“要我送个投名状是么?但不知我该怎么做?” 夏良栋想了想道:“这样吧,也不让你太为难。你是衙门主薄,手里有核查上报我防隅军人员的权力。每半年衙门都要上报兵额供上面核查。你知道,多一个兵额,便多一份饷银发放下来。我防隅军兵士的饷银虽不高,一个月只有二两多一点。然而,一个人虽然不多,十个人呢?一百个呢?一个月虽不多,一年呢?呵呵,那可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我想要你多报一百五十名兵额上去。这对你而言举手之劳。你觉得如何?” 方子安立刻便明白了,夏良栋这是要自己弄虚作假,虚报兵员吃空饷。一百五十个人,一个月三百两银子,一年便是三千六百两银子的巨款。果然是空手套白狼,无本生利。只这一下,便有这么多的赚头,简直让人咂舌。 “这个……风险太大了,万一上面核查出来,那可麻烦了。你我乌纱帽都要丢的。”方子安皱眉道。 “这你放心,你只需要报上去,剩下的自有本官来应对,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差错。本官会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你想,本官也要在报上去的名单上签字的,也要一起担责的,本官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么?你只管做便是。你若连跟本官联名的胆量都没有,本官还怎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能分得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夏良栋轻声道。 方子安心中暗自发笑,到此刻为之,方子安才算真正明白了夏良栋的目的是什么。表面看起来夏良栋似乎是拉自己入伙,让自己和他成为一丘之貉,便于他继续中饱私囊,盘剥得利。但是,方子安却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自己只要按照他的吩咐这么做了,便再也洗不清了。这吃空饷的事在军中可是极为严重的事情,自己这么做的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夏良栋是秦家的人,自己只要这么做了,便会立刻被抓住把柄,离死便不远了。夏良栋的目的恐怕正在于此。 “如何?你能答应这件事么?举手之劳,便可让本官相信你是自己人,今后咱们兄弟坐镇于此,白花花的银子落入口袋,过逍遥日子。就像这武夷新茶,咱们想喝便也能喝到,也不用看着眼馋,咱们有银子,什么都好办。”夏良栋极力鼓动如簧之舌说道。 方子安一副踌躇犹豫的样子,轻声道:“夏大人,你说的都对。不过我心里着实有些害怕。这样的事我还没做过,心里着实有些发颤。这样吧,容我考虑考虑如何?容我缓一缓,好好想一想。” 夏良栋皱眉道:“这有什么可想的?” 方子安起身道:“不不不,得想一想。夏大人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我只是需要想一想。那个……这公房还是你呆着,我还是先在前面的厢房里呆着的好。给我三天时间,到时候我再给你答复吧。” 夏良栋脸色阴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大人,这可不好。” 方子安拱手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夏大人不要多想。我真的只是心神不宁,不能决断。” 夏良栋缓缓起身来,神色变得冷漠起来,淡淡道:“也好,你去想吧,三天时间,你可要想好了。三天后你给我答复。” 方子安点头称是,拱拱手转身快步离开。夏良栋站在屋子里,透过长窗看着方子安离去的背影,脸上阴云密布,捻须沉思。 正文 第二三七章 提醒 初夏的夜晚,凉爽而惬意。方家小厅之中灯火明亮,桌上菜肴丰盛。 方子安坐在桌旁小酌,旁边坐着的是春妮,对面坐着的是傍晚到来的秦惜卿。酒已三旬,菜过五味,方子安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他的酒也喝了不少了,笑声也更爽朗起来。 “惜卿,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那个夏良栋居然想阴我,引我入彀。他是不是当我方子安是根棒槌,区区几千两银子,便想让我昏了头?这厮没安好心,当我瞧不出来么?哈哈哈。想起来便是好笑。” 适才的饭桌上,方子安已经把上午的事情跟秦惜卿说了一遍,对夏良栋的拙劣表现尽情的嘲笑奚落着。 秦惜卿笑道:“夏良栋是不了解你,知道你的人, 必不会想出这种蠢主意。他是想让你犯错,然后将你除了。你去防隅军衙门里是挡了他的财路了,他来硬的不是你对手,便开始耍心眼了。” 方子安点头笑道:“没错,你还是看得清楚的。不过这厮那是想瞎了心了。我方子安怎会上他的当。就算他是真心想拉拢我,我又怎会跟这种人渣同流合污。这厮为了敛财干的全是缺德事。” 秦惜卿点头道:“是啊,你适才说的那些事,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一个小小的防隅官便能这般胡来,克扣兵士饷银不说,还借救火敲诈百姓,趁火打劫。而且还敢吃空饷,虚报兵员。这是胆子有多大啊。这个夏良栋还只是个小角色便已然如此了,可想而知,那些位高权重之人背地里做的事该有多么的让人难以想象。大宋朝还怎么能好?如果全部都是这些人当官的话,大宋朝怕是连半壁江山也难保了。” 方子安笑道:“幸亏不是全部人都是如此。我想,如夏良栋这么疯狂的怕还是个例。只是被我碰上了。” 秦惜卿道:“是啊。子安打算怎么应付呢?你许了三天之期,三天后你怎么答复他?” 方子安端起酒杯举了举,一口抽干,沉声道:“答复他?我可没打算答复他。三天以后我就说没想好,再往后推便是。给他来个三天以后再三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在搜集到全部的证据之前,我却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可是他又能拿我怎样?” 秦惜卿飞了方子安一个白眼,蹙眉想了想道:“我在想,这个夏良栋到底和秦党有没有干系。我派人去查了,此人似乎之前和秦党并无瓜葛。这让我很是有些疑惑。我想知道,秦党在授官之事上打压你,难道便只是让你难堪么?” 方子安笑道:“怎地?难不成惜卿还希望我被他们算计的死死的不成?” 秦惜卿嗔道:“哪有此意,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查不出这夏良栋和他们的瓜葛来,我总是心里有些不安心。这夏良栋今日之所为,若仅仅是拉拢你倒也罢了。假如如你所说的那般,他是想设计诓你,那便很有可能是受命所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又怎么会善罢甘休。所以……子安你可要当心些,没准他还会有什么另外的手段。你可不能太大意了。” 方子安收了笑容,端起酒杯来,沉吟不语。 “夫君,秦姐姐说的对,你可得小心啊。不要叫我担心。”一旁坐着的春妮轻声道。 方子安伸手过去,拍了拍春妮的手背道:“春妮,你不用担心。我会小心的。惜卿这话分析的有道理,我还真不能太疏忽了。这个夏良栋的行为有些古怪。按理说,我那么对他,他和我都撕破脸皮了,又怎会突然拉拢我。我怀疑他诓我便是基于这个缘故。做的太生硬,说不通。但倘若是受命这么做的话,那便说得通了。不论如何,我得长个心眼。” 秦惜卿微笑点头道:“是啊,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是这种情形下。” 方子安举杯笑道:“惜卿提醒的及时,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及时的提醒。” 秦惜卿刚要说话,春妮轻声道:“夫君,少喝些吧,秦姐姐不能喝酒,你莫要攀着她。她都喝了好几杯了。” 方子安尴尬笑道:“是是是,春妮说的是。我自己喝,不攀酒了。” 春妮道:“你也莫喝了,喝多了伤身子,也熏人的慌。我是撑不住了,我得去歇息去。夫君,你陪秦姐姐说说话。我回房歇息了。” 方子安忙道:“哪里不舒服么?” 春妮笑道:“没不舒服,为了孩儿,我也不能熬夜。” 方子安忙道:“那倒是,我送你回房。” 春妮摆手道:“要你送作甚?我难道路都走不了么?可没那么娇贵。”转过头来对秦惜卿笑道:“秦姐姐,我先回房歇息了,你和夫君聊着。失礼了。” 秦惜卿站起身来点头道:“客气了,小心着些。” 春妮点点头,缓步出厅,自回房中歇息去。 方子安送到门口,回转身来道:“春妮不是不高兴了吧。” 秦惜卿苦笑道:“你自己的妻子,你还问我么?哎,春妮妹子真是善解人意。她是给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呢。” 方子安恍然,轻笑道:“没想到春妮和你的关系这么好了。都知道谦让了。”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道:“还喝酒么?” 方子安道:“不喝了。春妮说的对,我都好久没跟你单独说说话了,这段时间忙的昏天黑地的,也没去找你。你来了也只是吃个晚饭便走了。我该多陪陪你,跟你多聊聊天的。” 秦惜卿笑道:“大可不必。我可没有抱怨什么。再说了,以后你三妻四妾多了,更是分身乏术了。难不成我还像个怨妇一般的抱怨不成?你觉得对我不住,也不想想还有一个人你至今都没去瞧她呢。她岂不是更加的难过?” 方子安一愣,叹道:“是啊,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凝月了。不知道她怎样了。” 秦惜卿笑道:“瞧瞧,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以后可有的愧疚了。” 方子安沉吟不语,秦惜卿道:“莫要多想了,我开个玩笑而已。凝月我前天去见她了,她很好,身体也完全恢复了。她知道你最近忙活的很,人家可没有抱怨什么。只是,你抽空去看看她也好。忙也不能无休无止。” 方子安点头道:“是,我明日去看她。这酒不喝了,惜卿,咱们去后园走走,说说话吧,一会儿你又要回去了。” 秦惜卿点头道:“好。你带路。” 两人出了花厅来到院子里,沿着小路往后园方向行去。外边安静又凉爽,离开后宅之后,四周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头顶上一轮新月淡淡的照着,薄云遮盖着月色,让四周景物变得朦胧而晦暗。空气中飘着花香的味道,很是怡人。 方子安和秦惜卿前后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在享受这静谧而美好的氛围。进了园子里之后,方子安站定身子,往后伸出手来,秦惜卿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两人便沿着后园的小路并肩携手,依偎而行。 “真好,淡月之下,携美同游,更有一番情趣。真希望时间永远停留于此,直到永远,那该多好。”方子安轻声道。 秦惜卿将头靠在方子安强壮的手臂上,没有说话,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心想:时光能永驻此时当然是好的,只可惜那是奢望。 “子安,菱儿……还好么?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秦惜卿轻声问道。 方子安笑道:“没有,她好像真的转了性了,如今稳重了许多,我几乎都察觉不到她在我身边。像个影子一样,不声不响的。” 秦惜卿笑道:“那就好,她没惹麻烦便好。有她在你身边,我安心的多。她既然变了,你也不要记着以前的事了,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方子安道:“那是当然,我都允许她住在家里了,难道还不是已经原谅她了么?只不过,对她,还需观察,不能下结论。我这个人不轻易的否定一个人,但也不会轻易的去相信一个人。特别是她有前科的情形下。” 秦惜卿轻声道:“我知道,慢慢来吧,菱儿其实也挺可怜的。” 方子安站定,轻声道:“老说她作甚?咱们两个很久没单独相处了。说说咱们的事。惜卿,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秦惜卿仰头看着方子安轻笑道:“你喝多了么?大事未了,我还不能嫁你。咱们不是都说好了么?你怕了?怕我跟别人跑了?” 方子安摇头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适才你说的我照顾不周的事我突然有了解决办法。现在固然不能多陪你们,但是全部娶回来,不就天天在一起了么?所以才问你这话。” 秦惜卿伸手勾了一下方子安的鼻子,嗔道:“无赖样子。” 方子安道:“怎么无赖了?” 秦惜卿轻声道:“就是无赖,你就是个大无赖。从我认识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是个大无赖。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你这无赖。” 这句话说得情意绵绵,无限深情。方子安心中一荡,猛地伸手将秦惜卿搂在怀中,附下头吻住秦惜卿香喷喷的红唇,秦惜卿唔的一声,双臂伸出勾住方子安的脖颈,宛然而就,两个人站在沙沙的竹林旁的暗影里尽情蜜吻,良久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秦惜卿一把推开方子安,喘息着整理着单薄零乱的衣衫。蜜吻之时,方子安的大手在她的衣服里肆虐,将她全身肌肤都摸了个遍。 “满嘴酒气,真是冲人的很。弄的人家也是满身酒气。”秦惜卿娇声嗔道。 方子安哑声道:“对不住,我下次不喝酒了,你莫走,再让我亲亲。” 秦惜卿轻声道:“方郎,我知道你很想我,我也何尝不是如此。耐心点好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要心急。” 方子安叹了口气,挽起秦惜卿的手道:“走吧,咱们再走走,你便该回卿园了。”  正文 第二三八章 一日 秦惜卿二更之后离去,方子安让沈菱儿陪着她回去,毕竟回去要穿过半个城市,沈菱儿护送着也安全些。沈菱儿也多日没回卿园了,所以方子安让她不必急着赶回来,明日再回来也不迟。沈菱儿答应了,确实这么多天跟在方子安身边,她也想跟秦惜卿多呆一日,便告诉方子安明日午后再回来。 次日上午,方子安去衙门处理了一些公务,主薄这个职位其实事情还是很多的,因为要管理内部事务,防隅军兵士数量不少,几十只潜火队,街市上防隅军巡防铺子更是上百,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琐事。汇总的各种救火的记录,物资的消耗等等事务也都需要登记造册入档,以备核查。这些都是主薄要做的事。但是方子安显然对这些没有兴趣,翻看了一会便叫了几名小吏来办,自己则命人一巡查驻地的借口溜出衙门。 他想要去史家看望史凝月,昨日经秦惜卿提醒,方子安才意识到有日子没去看望史凝月了。她重伤初愈,自己应该多关心关心她才是。一想到史凝月优雅的身姿和娇美的面容,方子安心里也热乎乎的,原来自己内心里是很想她的,只是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 去柳叶儿胡同之前,方子安顺道去了一趟钱塘门内防隅军驻地。教场上,众兵士正在设置的障碍训练的场地上热火朝天的训练着。方子安很是满意,看来无需督促,士兵们的积极性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有李大龙和雷虎在此督促,自己也可以放心。于是方子安没有过多逗留,只跟李大龙雷虎闲聊几句便上马离开。 在中河大街的铺子里买了些礼品之后,方子安一头扎进了柳叶儿胡同,来到了史府门前。方子安是熟客,史家仆役自然是一路绿灯,方子安拎着礼物直进后宅,直奔史凝月居处小院。 进了小院,缓步走在小道上,周围的花树静静的开着,阳关静静的照着,一切安详而静谧,方子安的心情一下子安宁了下来。转过假山一侧,之间正房前树荫下,史凝月身着一袭月白长裙低着头坐在秋千架上拿着一本书在读。秋千微微的晃动着,绳索上爬着开着金银花的青藤,几只蝴蝶在史凝月的身旁翩然飞舞着。方子安看着这样的场景,动也不敢动,生恐破坏这一副绝美的画卷。 “咦?”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方子安回头一看,却是一名刚刚从外边回来,拎着一个花壶的婢女。 “方公子……”那婢女认出了方子安。 “嘘!”方子安忙竖起手指头示意,那婢女讶异住口。 “我去逗逗你家小姐。”方子安挤着眼轻声道。 那婢女愣了楞,旋即露出会意的笑容来,轻声道:“莫吓着小姐。” 方子安点点头,绕过假山一侧,从侧后绕行至史凝月身后,悄悄靠近之后,突然从史凝月手中将书本一把夺走。史凝月受到惊吓,花容失色的叫出声来。身子扭动之时,秋千架也剧烈的晃动起来。 “啊!” 史凝月完全没有准备,重心不稳,惊叫一声往后仰倒。 下一刻,一个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懒腰抱在怀里,耳边传来方子安哈哈大笑之声。 “子安?”史凝月又惊又喜。 “哈哈哈,吓到你了吧。”方子安将史凝月横抱在臂弯里,大笑道。 “坏人,坏人!”史凝月又羞又喜,伸手在方子安结实的胸脯上捶打着,娇嗔道。“多日不来看我,一来便作弄我,吓唬我。” 方子安柔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狠狠的打,使劲打我。” 史凝月却停了手,噘着嘴嗔道:“你让我打,我偏不打了。” 方子安看着她可爱的样子心中爱极,俯身便堵住了那张小嘴。几名被惊动出来查看的婢女见状都面红耳赤赶紧转头,有的跑进屋子里躲了起来。心中均想:这个方子安胆子也忒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敢非礼小姐。老爷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扒了他的皮。 史凝月嘴巴被堵,被方子安肆意亲吻,心中羞不可抑,伸手连推方子安。终于方子安松了口,史凝月才能红着脸娇嗔道:“混蛋,这么多人看着,你叫我不能做人了。” 方子安咂摸着嘴巴上的滋味,笑道:“实在是情难自抑,对不住。你太美了,太可爱了。” 史凝月摆着腿道:“还不放我下来,还说胡话。” 方子安却并没照做,反而大声道:“怕什么?反正你要嫁给我的,咱们迟早要成夫妻的,亲个嘴怕什么?” 史凝月哎呀一声捂着脸,在方子安的臂弯里扭着身子,像是一尾离水的美人鱼一般的跳跃着。 方子安笑着将她放下地来道:“不闹了,不闹了。再闹下去,你爹爹知道了怕是要带人打到我府里了。” 史凝月整理着衣衫,又羞又恼的看着方子安道:“你这登徒子,还知道怕么?” 方子安忽然肃容而立,拱手长鞠一礼道:“凝月,我向你道歉。” 史凝月嗔道:“这又要道什么歉?我不是说你真的是登徒子。没……没事的。” 方子安道:“不是为了这件事道歉,是为了我这段时间没泪看望你而道歉。自科举放榜之后,我竟没来看望你一次,实在是过分的很。” 史凝月凝视方子安,轻声道:“原来是这个,方郎,不用如此。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很忙。那日秦姐姐来看望我已经跟我说了。就算秦姐姐不说,凝月又怎会因为这样的事怪你。你新入仕途,定然百般繁忙。爹爹说,你被人算计了一手,去了防隅军衙门任职,那里鱼龙混杂,极难立足。凝月帮不了方郎,却又怎会添乱?凝月知道你心里有我便好了。你只管做你的事情去,不必担心我。” 方子安叹道:“凝月真是体贴贤惠,明理知见之人。这越发叫我心中愧疚了。” 史凝月笑道:“否则怎配得上方郎呢?” 方子安哈哈大笑,伸手过去牵着史凝月的手道:“不说这些了。如何?你的伤势感觉如何?这段时间可有任何的不适?” 史凝月道:“放心吧,没有任何的不适。我全好了。若是这都不好,岂非辜负了你注我身上的血么?我现在呀,感觉身体很棒,吃饭饭量比以前更大,浑身都是气力。我娘说,是不是因为身上流着你的血,所以有些变化了。还担心我会不会变得跟男子一样,那便难堪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令堂可真是有趣,不过……搞不好真有这样的可能。来来来,我瞧瞧凝月你长了胡子没?” 史凝月明知方子安是调侃,但却也心中担忧,居然真的伸手在唇上摸了几下,方子安更是笑的惊天动地,连屋檐下笼子里的画眉鸟都不满的跟着叫了起来。 “欺负我,又欺负我。”史凝月握着拳头追来,方子安绕着秋千架奔跑,两个人你追我赶,笑声洒满庭院。 婢女们在周围目瞪口呆的看着,有的心中欢喜,有的忧心忡忡。 “这方公子可没正形的,我家小姐多么雅致安静的一个人,被这方公子带的竟也如此的疯疯癫癫起来。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老爷看到了小姐这副样子,不知道要怎样的吹胡子瞪眼。” 方子安和史凝月笑闹一会方歇。方子安道:“我来的仓促,还没拜见令堂,咱们去给令堂见礼去。” 史凝月摆手道:“你来的不巧,我娘今日去庙里礼佛去了。” 方子安笑道:“那可太好了,你爹爹怕是要傍晚才回家吧,然则,今日我便可以肆无忌惮了。中午我不走了,留在这里吃饭了。好不好。” 史凝月喜道:“当然好,可是不耽误你的事么?” 方子安道:“什么事也没有你重要,管他的,离了我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史凝月笑道:“说的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那么多作甚?来,进屋喝茶。我有新茶。” 方子安脱口道:“武夷山云雾茶么?” 史凝月道:“你怎知道?” 方子安大笑不已。 两人携手进屋喝茶聊天。两人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一会依偎着偶偶细语,一会儿又同声大笑。一惊一乍的闹腾的很。午间方子安留下来吃饭,简单的几个小菜,两人你给我夹,我给你夹,甜的蜜里调油,又让几名婢女心惊肉跳面红耳赤了一回。 吃了饭后,史凝月提议两人画一幅画。方子安点头同意,提议就画自己来时看到史凝月坐在秋千架上读书的情景。方子安一番描述,把史凝月描述的像是下凡的仙女一般。史凝月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当下提了画笔按照方子安的描述画下自己坐在秋千架上的样子。一个多时辰才算画完。方子安提了笔,在旁边题了一首小词。 词曰:带围宽尽无人觉。无人觉。东风日暮,一帘花落。西园空锁秋千索。帘垂帘卷闲池阁。闲池阁。黄昏香火,画楼吹角。 握着史凝月的手,盖上史凝月的印章之后,史凝月开心的满面红光,欢喜无限。 “这幅画,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一副了。”史凝月道:“不是因为画工有多好,而是因为,这是我和方郎共同完成的。妙的是,我画的是我自己,但却是方郎眼中的我。这才是绝妙之处。” 方子安微笑表示赞同。眼看夕阳西下,红日西斜,已然接近黄昏了。在史浩回来之前,方子安也要告辞离开了。史凝月虽然不舍,但却也并不哀怨。主动搂着方子安献上一轮香吻之后,携着方子安的手,送他离开。今日一天的相处,两人之间情感更是紧密,大大促进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样的相处对两人而言都是一种极为愉悦的体验。 方子安心情愉快的骑马回到家中,刚下了马,老黄便惊喜的迎了上来,大声道:“哎呀,公子啊,你可算回来了。大伙儿都找你找得晕了头了,衙门也不在,也不知你去哪里了。你要再不回来,我们可要去报官了。” 方子安苦笑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正文 第二三九章 装配 事情很简单,却也不简单,起码对于方子安而言是件大事。原来,午后未时,钱康从苏橫家中赶来要请方子安去苏橫大师那里,因为今日蒸汽机所有的零件都这已经制造完毕,要进行正式的装配作业了。 蒸汽机的总装,方子安不在场当然不成。苏橫虽然是技艺精湛的工匠大师,但是这蒸汽机可是方子安设计的,即便是苏橫,也不敢擅专总装,他也必须要方子安在场,便于商议可能遇到的问题。 钱康来到方家请人,春妮便让老黄去衙门里禀报。然而老黄跑去衙门,却没找到方子安。只知道方子安去城中巡视防隅军巡防铺子去了。这一下,只得发动府中众人去全城寻找。然而各处巡防铺子和防隅军驻地都找遍了,都没找到方子安。 钱塘门内的防隅军说,方大人上午来过这里,之后便骑马走了。这说明方子安确实是在城中巡查。但是其他地方的兵士都说没见到方子安,这却又让众人不免担心起来。春妮想起方子安谈及的最近在衙门里的情形,更是直接慌了神。于是乎,老黄又赶忙去万春园去查看,希望在秦惜卿那里能找到方子安。偏偏秦惜卿受普安郡王召唤前往王府去了,老黄根本没见着。回来时遇到了正赶往方家的沈菱儿,沈菱儿也慌了神。 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只得没头苍蝇一般的到处去找。沈菱儿甚至已经断定可能真的出事了,已经准备去找夏良栋算账了。真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恰在这时,方子安终于回来了。 得知消息的钱康和春妮沈菱儿等人迎了出来,见到方子安安然无恙,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春妮更是差点哭出声来。 方子安皱眉道:“你们这是怎么了?不至于如此吧,找不到我也不至于弄的这么紧张吧。” 钱康翻着白眼道:“子安兄,你说的轻巧,大伙儿可都担心死了。你去哪里也不说一声,里里外外全城都找不到你,自然担心。倘若不是因为和秦家两个老小王八孙子有过节,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说的对。叫你们担心了。对不住各位。春妮,别哭了,是我不好。” 春妮抽抽噎噎的道:“我都吓死了,胡思乱想了许多。倘若你出了什么事,那我可也活不成了。” 方子安苦笑道:“别胡思乱想了,你就是爱胡思乱想。虚惊一场,好了好了。回去歇着吧。我得去苏大师那里去一趟。” 春妮抹泪点头。 方子安转头看见沈菱儿站在一旁全副武装,手上还提着兵刃,皱眉道:“菱儿姑娘,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沈菱儿低声道:“没什么。还以为是夏良栋那厮捣鬼,打算去找他麻烦去。若是公子出事,便是菱儿的失职,我绝饶不了夏良栋,非剁了他狗头不可。” 方子安道:“我可真是服了。还不把兵刃卸了。你打算提着刀招摇过市么?别给我惹麻烦了。” 沈菱儿道:“公子回来了,自然不去找他麻烦了。兵刃我自然留下。” 说罢沈菱儿转身飞奔往后宅,将兵刃送回住处。方子安白眼翻上了天,安慰春妮几句,转身和钱康出门上了马,在等候沈菱儿出来的时候,却又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门口,却是秦惜卿从王府回来后得知消息,连忙赶到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秦惜卿满脸焦急的下车问道:“子安不是在这里么?” 方子安苦笑上前解释了一番,秦惜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大误会了。哎,我恰好受史大人邀约去见王爷去了,不知道此事。不然,我倒是知道你的行踪,大伙儿便不用这么慌张了。” 钱康道:“秦姑娘知道子安兄的行踪?” 秦惜卿看了一眼方子安道:“知道啊,他不是去拜访朋友了么?昨天他跟我说了啊。有一位同窗好友住在城里,他说他今日去拜访的。” 方子安忙道:“是啊,是啊。” 钱康道:“同窗好友?那是谁?子安兄的同窗好友,那不也是我的同窗好友么?据我所知,子安兄在书院除了我和长林可没别的什么好友了。莫非是长林来临安了?不对啊,他才走了半个月啊,怎么可能回来了?” 方子安笑道:“你说的好像我多么不受人待见似的,除了你们我便没朋友了?莫问了,咱们快去苏家吧,苏大师怕是已经等得满肚子火气了。惜卿有事么?没事也一同去。见证奇迹的时刻,可是难得。” 秦惜卿道:“自然要去。” 方子安道:“那走吧,赶紧的。”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招手叫方子安走近些,避着钱康递过一只锦帕来,低声道:“擦擦你的脖子,都有口红印子,叫别人看见多不好。” 方子安一愣,秦惜卿已然转身上车。方子安用白帕子在脖子上擦了擦,拿在眼前看时,果然有淡淡的红色胭脂印,自然是临走时和史凝月亲热是留下的。不禁苦笑不已。自己可不能让钱康和春妮他们知道自己是去和史凝月待了一天,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因为让他们那么担惊受怕的寻找自己,自己却在和史凝月吟风弄月,怕是他们都要气晕过去。 …… 苏橫大师的后院之中,等待了一下午的苏大师终于见到方子安等人的身影,自然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方子安笑着做了一番自我批评,苏橫似乎已经习惯了方子安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便也只发了几句牢骚便罢了。 众人来到草棚之下,所有的一切果然已经准备就绪。所有铸锻打造磨制出来的大小零件都统统摆在干燥的草席上,琳琅满目成千上万。显然苏橫已经在此之前做了一番整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苏大师。咱们现在便开始么?”方子安问道。 苏橫没好气的道:“难道还选个好日子不成?” 方子安道:“是由你主导,还是由我来主导呢?” 苏橫道:“自然是你安排,我负责操作,你负责总筹。” 方子安点点头,缓缓脱下外袍,露出健壮的上身。挥了挥拳头道:“那好,那我便当仁不让了。一切流程听我安排,苏大师负责总装。各位,咱们要开始了。” 苏橫沉声道:“诸位兄弟,准备了。” 十几名工匠齐声应诺,齐刷刷的开始脱了上衣,露出一个个健壮的身躯。秦惜卿在旁面红耳赤,不过她很快便平复了过来,她直到,这是为了更便于做事,可不是故意要这样。 但听方子安大声道:“第一件事,得做好准备工作。准备十几盏灯笼,这绝不是一会功夫便能完成的,恐怕得忙活一夜。照明必须保证。准备了么?” “早已准备好了,灯笼早就买好了,蜡烛准备了一百根白烛。方公子过目。”苏橫指着草棚外的条桌上的大堆物事道。 方子安看了一眼,点头道:“好。准备茶水,干粮。晚饭是没时间吃的,只能临时充饥。” 苏橫道:“放心,我已然叫夫人准备了点心茶水。” 方子安点头道:“好。图纸准备,我给大师画的装配图,分解图,都要拿出来,随时查看。” 苏磊举手叫道:“方大哥,都在我这里,我马上全部拿来挂在一旁。” “很好。铁索吊钩滑轮准备好了没有?捆扎的绳索准备好了没有?要坚韧的蚕丝绳,不能伤害零件。还有滑油,拧杆,牛皮毡,各种抬撬工具,我设计的那种扳手,都准备好了么?”方子安一连串的发出询问。这些东西苏橫等人早已全部准备到位,方子安一一检查核对,甚为仔细。 在苏橫等人看来,一点也不觉得方子安繁琐啰嗦,反而因为方子安的这些询问而觉得方子安是懂行之人。这些都是必备之物,方子安并非匠人,居然全部知晓,仔细到连吊运零件的绳索都知道要用极为柔韧不伤害零件的蚕丝绳,可见他可不是充内行。 “好,多谢苏大师和诸位准备的如此充分。现在,装备之前的最后一项,我将每一个零件都点一下,进行编号排列。一会装配之时,只需喊出编号,无需叫出什么零件,因为那会很容易弄混乱。毕竟很多零件形状差不多,也未必能识别出来。事前的编号识别很重要。”方子安沉声道。 苏橫看了方子安一眼,心中想:我可不会弄混。但还是点头道:“说的极是。便这么办。”。 苏橫当然知道,自己不会弄混,但不能保证其他人不出错。而且连续的装配之后,到了夜里,人会疲劳迷糊,也难保认错。此刻虽然麻烦一些,但是却是极为聪明的办法,保证绝不会出错。 方子安照着图纸从锅炉到气缸直到输出的杠杆齿轮等组成的零件按照顺序一一高声清点。苏橫带着人一一找出来,按照顺序进行标记编号。一共清点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配件零件两千多个。虽然其中有些是重复的,大小模样也相同,但还是编了号。等清点完毕,天已经黑了下来。 灯笼很快挂上,十盏灯笼照的草棚里极为明亮。在明亮的灯火之下,总装正式开始。 此刻,临安城中也是华灯初上,红男绿女徜徉在街市之间,吃喝玩笑的,闲逛游玩的,不一而足。他们怎么也不会意识到,在城西北的一座院子里,一群人正挥汗如雨的在进行着一种机器的装配。而这种机器,将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改变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正文 第二四零章 轰鸣 黎明的曙光亮起,鸡鸣之声此起彼伏。经历了一夜的辛劳,苏家后院草棚内,随着最后一管道的连接到位,第一台真正可以被称作是‘蒸汽机’的东西终于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个庞然大物的铁疙瘩,从前段的锅炉到尾部的铁轴,长达一丈四尺有余。密密麻麻的官道齿轮曲轴连杆等物件包裹在锅炉和气缸主体之外,让整个机器像是一个爬在地上的怪物一般。在黯淡的清晨的微光之中,整个机器身上都散发着冷冽的金属的光泽,有一种奇特的华美之感。 参与装配的二十余人一个个浑身油污大汗淋漓,赤裸的上身的肌肉油光发亮,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但是,所有人看着眼前这个成形的怪物,心里却都是甚为欣慰的。终于完成了这个对所有人而言都从未经历过的制造的过程,前前后后冶炼浇铸打造磨制,花了他们一个多月的时间。其中辛劳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辛苦到底换来的是怎样一个机械。这种心里的迷茫和没有底是最折磨人的。而此刻,当所有的部件一个不少的都被装配在一起,形成一个面前实物时,虽然依旧不太明白这东西到底如何运作的,但是既然那么多怪模怪样的零件都能毫无滞碍的攒合在一起。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便知道这东西绝非无用之物,绝非废铁一堆。 昨夜的装配过程并不顺利,除了在装配过程中那些怪模怪样的零件的装配难度极大,狭小的区域和复杂的零件的连接甚为精密,数度让人泄气之外,期间甚至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差错。那便是气缸活塞的尺寸出现了微小的谬误,以至于根本无法顺利装入气缸,勉强装进去自然不能顺利的往复滑动,这让苏橫恼火不已。为此他大发了一顿脾气,最后拒绝任何人上手,自己亲自打磨了半个时辰才解决了问题。 而现在,所以的辛苦已然结束,整台机器已经装配完成,就摆在众人的面前。 “总装完成,下一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这东西能否运转的问题了。苏大师,咱们是不是歇息一下,让大伙儿睡一觉,到下午咱们再来测试?”方子安脸上全是油污,心情却很愉悦,对着苏橫笑道。 苏橫发髻散乱,脸上胡子拉碴,已经不成人样。 “不能睡,一鼓作气,马上测试。如有问题,还可立刻解决。我做事可不想拖拖拉拉的。”苏橫摆手道。 方子安点头道:“也好。不过得让大伙儿喘口气,吃些东西。清洗一下身子。天光亮一些,也看得仔细些。” 苏橫点头道:“好。” 苏橫吩咐下去,众人聚集在院子的水井旁一桶桶的井水兜头浇下,缓解疲惫和炎热的同时,用皂角将头脸身上的泥污冲洗干净。等他们清洗完毕的时候,秦惜卿和沈菱儿帮着苏大嫂已经将粥饭和热馒头上了桌。众人一顿狼吞虎咽,大口吃喝,补充体力。 方子安攥着两只大白馒头啃得腮帮子鼓鼓的,兀自围着装配好的机器打转,细细的观察是否有纰漏之处。秦惜卿来到方子安身旁,轻声道:“子安,你快要梦想成真了。真没想到,这东西终于还是被你们造出来了。” 方子安咽下口中的馒头笑道:“还不敢说成功,得测试了才敢说成功。测试不成,这便是一堆废铁而已。” 秦惜卿道:“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这一点。上一回你自己弄得那个东西那般简陋都成功了,何况是如今花了一个多月,花了这么多精力钱财造出来的东西,我有预感,必然成功。” 方子安笑道:“那便借你吉言,希望能一切顺利。” 秦惜卿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由衷赞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多钢铁零件硬是被你们攒到了一起,看上去不多不少。每一个零件都是那么紧密贴合,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脑子里是怎样的构造,光是想出这些东西,便足以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了。要是我,怕是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些。” 方子安微笑道:“那也不必惊讶,人各有一技之长。就像你能谱曲唱曲冠绝天下一样,各有各的专长和本事。正所谓会者不难,便是这个道理。” 秦惜卿笑道:“我那算什么?微末之技,不值一提。你累不累?要不要我帮你捶捶肩?” 方子安低声笑道:“当着这么多人,你敢么?你不怕他们笑话?” 秦惜卿道:“有什么好怕的。” 方子安看着她也有些疲惫的面容,轻声道:“你也熬了一夜,也累的很了,我可不能再让你劳累。天也亮了,要不然你回去吧。这还不知道要弄到何时。倘若顺利便罢,倘若出了问题,还要重新装配解决。那可就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结束了。” 秦惜卿摇头道:“我不走,最后关头才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这时候回去,前面岂非白熬了。况且这也是你最看重的时刻,我自然站在你身边,成功了一起分享,失败了也一起承担。” 方子安闻言心中感动,伸手握住秦惜卿的手轻轻点头。 “准备了,准备了。开始测试。”苏橫拍着巴掌大声叫嚷着从屋子里走出来,东一个西一个在院子吃东西闭目假寐的工匠们都跳了起来,三口两口吃完,快速集结于草棚之下。 天光大亮,在方子安的指挥下,众人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测试的准备工作。五尺高的铁锅炉里开始注水,下方的炉门大开,鼓风设备连接到位,大量木炭被搬运堆放在一旁。为了便于烟气排出,苏橫甚至命人将锅炉上方草棚的屋顶掀开了一片,以免烟气弥漫在草棚里。 方子安和苏橫两人做了最后一次系统的检查,确认所有的零件都装配到位之后,测试正式开始。炭火在锅炉底部熊熊燃烧起来,一炷香后,锅炉里的水开始沸腾。当蒸汽顶开蒸汽孔口的浮塞,从蒸汽孔中冒出的蒸汽迅猛而急促的喷出时,那表明锅炉内的水汽已然达到了一定的压力。 “苏大师,你拉气闸吧。”方子安沉声喝道。 苏橫点头道:“好,那我便不客气了。这一时刻本该你来动手的,但我当仁不让了,因为我对此物也已经倾注了太多的希望。” 方子安微笑点头,苏橫手搭在气闸的木柄上,缓缓的转动阀门,转开出气口。锅炉中的高压蒸汽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瞬间冲出气口灌入管道之中。管道直通汽缸之中,瞬间充斥了汽缸左侧的空间。 方子安紧紧的盯着连接汽缸的外部曲轴,心中紧张之极。不光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里,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推动汽缸内的活塞,带动曲轴往复推拉,转动前方齿轮,才算是成功。风险在于,没有人知道蒸汽的力道够不够推动活塞,汽缸之中的往复装置能不能起作用。活塞到底漏不漏气,又或者密封性好不好。汽缸内的切换进气口的气门会不会随着活塞的推动而开启,从而让蒸汽在另一侧空间灌入,推动活塞反向运动。这种种的疑问其实都没有任何的参考之物,也没有任何的答案。一切只能看结果。 轰隆!嗤! 一声轰鸣之声过后,曲轴被推动了。随着一股蒸汽的喷出,另一声轰隆声响起,曲轴又被拉回来了。这一拉一回只有不到一息的时间,但对于方子安而言,这已经是跨越了数百年的机械科技的进化的漫长岁月。一来一回,曲轴刚好划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带动主齿轮转了一圈。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有节奏的活塞往复之声响起,虽然轰鸣之声刺耳,但在方子安和苏橫等人听来,这比世上任何一首美妙的乐曲都要好听。 “成功了!方公子!咱们成功了。”苏橫颤抖着声音说道,看向方子安的眼神里竟然激动的有些湿润,他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刻,但此刻,他真的动情了。一个多月前,这个方子安跟自己说了这个几乎让人认为是疯子的想法的机械原理,最初,连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东西能造出来,能成功。但是现在这一切就在眼前。真的可以只凭蒸汽之力便可推动运转,真的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却通过复杂的转换而成功了。对自己而言,从今日开始,他才算是超越了他的祖辈,完成了蜕变,成为了真正的制造大师。 方子安理解他的心情,他自己的心情当然也很激动,一把握住苏橫的手大笑道:“是的,苏大哥,咱们成功了。哈哈哈,成功了。” “成功了!” “好厉害!” 周围众人也都激动的大叫大跳起来。众人围着蒸汽机瞪大眼睛观察着它的运转,那一堆无生命的钢铁在此刻像是活过来一般,在蒸汽的推动之下,齿轮传动着力道,各种管道拉杆都大小齿轮都在快乐的运转着,所有的力道往前传递,最终前方的手臂粗细的精铁主轴得到了所有的力道,正飞速的旋转着。 轰隆,轰隆,轰隆! 伴随着美妙的有节奏的机器运转之声,大宋的世界里第一次响起了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动力的轰鸣声。那是划时代的轰响,那是无与伦比的工业之音。这一刻将永远铭刻在大宋乃至世界的史册之上,彪炳千秋。 正文 第二四一章 宴请 运转测试成功之后,紧接着进行了多项测试。比如变速测试。在切断蒸汽闸门之后,手动切换另外一组齿轮装置,借以改变转轴转动的速度。这是方子安之前提出的方案。而苏橫除了应用了这样的手段之外,还提出了控制蒸汽阀门开合,通过蒸汽流量的大小达到控制气缸活塞往复的速度而达到控制速度的效果。这两者一结合,恰好形成了四个速档。以满阀供给蒸汽的情况下合以半开气阀的情况下,通过手动切换两套齿轮系统,形成四种运转速度。虽然切换的过程需要手动,但是这已经远远超过方子安的意料之外。测试也获得了成功。 还有便是最为重要的负荷测试。这是方子安最关心的。但测试的手段却有些麻烦。方子安只能采用最为粗糙的牵引提升的办法来进行。以一千斤重物作为基数,最终牵引起了两千五百斤的重物。这种测试手段甚为粗糙,但即便如此,方子安也基本上估算出了这台蒸汽机的功率大概在两百马力左右。误差较大,但是这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因为大宋商船基本上是三四百料左右的船只,两百马力的动力足以推动如飞,那是确凿无虞的。至于在不同的载重下的速度快慢等等因素,方子安便无从去计算了,这需要经过实践的测试才可。方子安只需要知道这台庞然大物的功率到底能不能推动现有的海船航行便足够了。 直到晌午时分,所有的一切才算结束。方子安已然迫不及待的希望能看到这台蒸汽机安装到大船上之后会是怎样的效果。所以他请钱康在最快的时间里将蒸汽机零件拆散,将所有部件全部运往湾头村准备进行安装。东西造出来是一回事,真正的投入实用又是一回事,方子安知道,在安装过程之中也必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前方还有不少难关要克服,但一切已经不可阻挡这问世的新机械了。 临走时,方子安给苏橫留下了一张螺旋桨的图纸,这是这一台蒸汽机上船之后需要的另外一个部件。苏橫对于蒸汽机的实用性也极为关心,他也同意在安装时带着全部人手前往现场进行组装测试。而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好好的歇息几天。苏橫自己也要消化一下对蒸汽机的认知,他有很多的想法和灵感已经在这一次的制造之中产生。就像是一个个要破土的新芽一般不可遏制,急待他一一去整理。 从傍晚时分睡下,一直睡到次日清晨,方子安足足睡够了六个时辰。清晨起来,打了一趟拳脚之后,浑身舒泰,神采奕奕。洗了个澡吃了早饭之后,方子安便往衙门去。 昨日上午方子安让沈菱儿去衙门替自己告了病,沈菱儿告诉自己说,那夏良栋还殷勤询问自己是什么病,说要来探望。方子安知道自己得把夏良栋当回事,不能太不把他当人。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搞不好要在他手里吃亏,所以还是不要教他抓到什么把柄的好。所以,今日是一定要早早去衙门的。 到了衙门里,夏良栋果然前来问东问西,方子安自然一一应付过去。这一天方子安哪里也没去,只在自己公房里呆着。到了傍晚时分,方子安刚要离开公房回家,夏良栋却似乎专门等着方子安一般,站在衙门口等着方子安了。 “方大人,身子可好些了?瞧你气色不太好,其实你大可不必带病来衙门的,休息几天也是没什么的,我给你顶着便是。”夏良栋似乎是没话找话。 方子安急于回家,敷衍道:“多谢夏大人,不必了,我只是偶感风寒,今日已然好多了。” 夏良栋咳嗽一声站在那里看着方子安讪笑。方子安诧异道:“夏大人还有什么事么?若无事的话,我该回家了。” 夏良栋忙道:“怎么?方大人忘了答应本官的事了?” 方子安愣了愣,不解道:“什么事?我却是有些糊涂了,我答应了夏大人什么事?” 夏良栋脸色沉了下来,咂嘴道:“方大人,你是故意装糊涂么?还是敷衍我?今日可是第三天了。那日我跟你说的事,你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的,但不知你考虑的如何了?” 方子安心中暗骂,他当然知道今日是第三天,只是假装糊涂罢了。没想到这厮还记得这么清楚,堵在门口问自己要答复了。 “这个……夏大人,这两天身子不太爽利,昨日风寒,睡了一整天,头疼脑热的也没怎么考虑这件事。这样吧,再给我三日,三日后我必给夏大人答复便是。”方子安微笑道。 夏良栋咂嘴沉吟道:“方大人呐。你也不必如此,莫非当我夏良栋是傻子不成?三天之后又三天,你这明显是推诿不肯答复罢了。方大人,本官可是一片好心,希望和你能成为朋友。大伙儿有财一起发,过的滋滋润润的。你这么不给面子,那可太让人失望了。” 方子安笑道:“夏大人说哪里去了,我是真的没考虑好。这么说吧,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有些事确实不敢太过妄为。毕竟……毕竟那些事儿若是捅出去可是要杀头的。这里的人口风不严,我也不知道你夏大人手下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所以自然要多加考量。你夏大人胆子大,我方子安可没你那么大胆。” 夏良栋心中大骂,这厮居然有脸说他胆子小,这简直是当面说瞎话。夏良栋其实心里也明白过来了,方子安可不是什么胆子小,他只是不愿意答应罢了。他这话其实便是拒绝。就算自己再等三天,之后怕还是一样没有结果。夏良栋失去了耐心,本来他的意图便并非真的如他所言,要带着方子安一起发财,成为敛财路上的一对搭档。这种事谁肯找个人来平分?他自己每年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的进腰包难道不好么?就算必须要拉拢一些人堵住他们的嘴巴,那这个人也不能是方子安。这厮给自己带来的羞辱还少么? 夏良栋之所以假意拉拢方子安,其实正是因为要对方子安下手。那日秦五公子在酒楼中突然献身,要求夏良栋必须除掉方子安保全他自己之后,夏良栋便苦思良久,想找到一个能够除掉方子安的良策。他总算想到了个办法,那便是诓骗方子安加入自己,以钱财作为诱饵,骗方子安虚报兵员骗取饷银。一旦方子安那么做了,自己便立刻举报,翻脸不认人。方子安犯了这样的罪,他还有活路么?只要方子安入了圈套,秦坦他们便会保证方子安不会活下来。 可是很显然,方子安这厮太过精明。他推三阻四,显然是不肯跟自己合作。这个计划大概率要泡汤了。如此一来,自己便必须要用别的办法了。秦坦可是只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日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你害怕担心也是应该的,人之常情。不要紧,方大人再考虑考虑便是,本官自然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方大人如果不肯和我合作,本官的那些秘密岂非都被你知晓了,这不是送了把柄在方大人手中么?本官可是有些心慌了。”夏良栋低声笑道。 方子安道:“夏大人尽管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你说的一些话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我若想怎么样,可还得有证据的。若无证据,岂非成了诬告么?夏大人,你说是不是?我可不会平白无故的找夏大人的麻烦。事实上,只要夏大人不找我的麻烦,我已然谢天谢地了。” 夏良栋呵呵一笑,点头道:“开个玩笑罢了。方大人请便吧,回家好好的歇息。” 方子安点头拱手笑道:“多谢关心,告辞了。” 方子安举步往衙门口走,夏良栋也让开了身子,擦身而过时,夏良栋忽然道:“哦对了,有件事跟方大人说一声,明晚我请了咱们衙门的上司火政官郑大人喝酒,郑大人点名要你一起去,毕竟咱们是他所属官员,这件事我跟你说一声。你可别不给面子,郑大人可不好惹,咱们以后还有许多事要他帮忙照应。” 方子安道:“哦?郑大人点名要我去?我跟他可不熟啊。” “一回生,二回熟,原来我跟他可也不熟。你是防隅军主薄,他自然想要认识认识你。就这么说定了,明晚西湖西岸张家酒楼,你可莫要迟到了。”夏良栋沉声道。 方子安还待再问,夏良栋却已经负手大步离去。方子安沉吟片刻,出门上马带着沈菱儿飞驰而去。 正文 第二四二章 湖西 (谢:神奇的金甲虫、长岛的雪@百度、0不在此山中0、zp暧昧幸福、皮卡丘1669、100个可能、向前跑57922884等兄弟的打赏和票。各位有能力的订阅一下,收藏一下举手之劳。) 苏公堤是当年苏轼任杭州知府时修建的横贯西湖南北的堤坝,故而因此得名。当年东坡先生这么做的目的倒也并非只是为了让后人有这么一处享誉天下的‘苏堤春晓’的盛景的目的,一开始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疏浚西湖,清淤除杂。 当年苏轼在杭州为官时,西湖的模样还远非今日这般精致美丽。靠近城池的东侧倒是有大片水面,景色倒也不错。但是湖西一带的水面上全是密集的杂草和水木,多年来从西湖西边和北边的山坡上冲积下来的泥沙淤积于此,湖水既浅又脏,杂草丛生。一到春夏之时,这里毒虫蚊蝇横飞,丢弃的动物尸体飘浮,恶臭难闻,根本不能逗留于此。 于是乎,本着为百姓造福,扩大西湖储水能力,将西湖改造为对杭州百姓有利的水面的目的,苏轼发起来这次清淤行动。前前后后有二十万人投入到这件大事之中,耗费之大,难以想象。人们铲除杂草树木,清理挖掘大量的腐臭淤泥,拓深湖面,改造周围的杂乱情形。期间,清理出来的超大量的淤泥和杂草往何处倾倒成了一个极耗费巨大财力人力又伤脑筋的问题。 最后,苏轼决定就地造坝,以这些淤泥杂草铸造出一条贯穿西湖南北的堤坝,这样既解决的挖出来的淤泥和杂草何处堆放的问题,又能形成一道连接西湖南北的通道,极大方便西湖南北的通行。当然,在筑堤过程中,苏轼脑子里灵光频闪,不断的想到好主意。于是苏堤之上便有了六座拱桥,自南向北分别是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都是苏轼亲自命名的拱桥。同时,又在堤坝上修建坡道,小型码头,步道车道。种植大量的垂柳、碧桃、海棠、芙蓉、紫藤等数十种极具观赏性的花木,最终呈现出的这条堤坝便成了如今享誉天下的苏公堤的模样。 每当春来是,苏堤之上垂柳吐丝,碧桃盛开,人漫步长堤之上,左顾湖光山色,右盼空濛烟雨波光潋滟。加之满目烟柳,花红叶肥,花木间间关莺语,拱桥凉亭如画,春风涤荡之时,可谓入了仙境一般的美妙。不但成就了西湖一景,成为来杭州游玩的百姓们首选游览之地,更是带动了西湖西边本来贫瘠荒芜的野地的发展。现如今,西湖西边的沿岸一带早已不啻于城中景象。因为环境优雅,北山依水,更是城中达官贵人富豪商贾花大价钱修建别院豪宅宅邸。堤坝孔桥码头左近更是成为集会之所。很多节日里,百姓们都聚集在此,各大青楼也会在此举办各种活动。一时间成为极为繁华热闹之所在。 夕阳西下,方子安和沈菱儿一前一后牵着马走在苏堤之上。这条大堤方子安走过无数次,穿越之后的三年时间,几乎每天清晨,方子安都会匆匆的从南岸穿行大堤前往北岸的栖霞山,前往栖霞书院读书,晚间再从北岸穿行大堤回城。但即便走了无数遭,方子安还是没有对长堤的景色无动于衷。对方子安而言,这里可不止是春天的景物好看,对于方子安而言,无论春夏秋冬哪个季节,无论清晨还是傍晚,这条堤坝都自有他的美丽。 不过此时此刻,方子安却似乎有些无心欣赏风景。他牵着马走在这里,眉头却紧锁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脚下的步子走的也慢吞吞的,以至于身后牵着的马儿都不满的用嘴巴不时的拱他的后背。似乎在催促他加快脚步。 跟在方子安身后牵着马的沈菱儿倒是心情似乎很愉快的样子。她一会儿蹲下来闻一闻路旁盛开的花朵,一会儿伸手摸一摸头顶上的柳枝。忽然又会展露武功,伸手一抓,便将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捉住,瞪着大眼睛看一会,手一扬又让蝴蝶飞走。有时候玩的时间长了,发现和方子安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于是便匆忙牵着马小跑追上去。整个人快活的像个孩子一般。 两人虽行的慢,但也很快抵达了苏堤北段,过了望山桥之后下一座桥便是压堤桥。这是自南向北的第四座拱桥,这座拱桥的北侧有一道横堤通向湖西岸边树木葱郁之处。这道堤坝是后筑的,名为‘小新堤’。正是因为湖西开发了起来,为了便于通行,后继官府在这里修筑了一条长数百步的横堤,连接苏堤和西岸之间。 方子安停下脚步,回身看时,沈菱儿正在身后二三十步外瞪着柳树上一只蹦跳鸣叫的黄莺做鬼脸。虽然穿着男装,虽然脸上涂着土色的粉底,但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沈菱儿精致的五官的轮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高挑的身形和长衫掩盖不住的长腿依旧给方子安不小的冲击。沈菱儿其实是生的极美的,无论五官还是身材都是一顶一的。十八岁的少女正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娇嫩而美丽。 沈菱儿似乎感受到了方子安的目光,转头看来,见方子安站在前面等着自己,忙回过神来牵着马快速走来。 “跟那只黄莺鸟儿说什么呢?”方子安笑问道。 沈菱儿脸上微红,局促的道:“没什么,只是瞧瞧它。它冲着我叫,我便想听它说什么。” 方子安笑道:“你听得懂它说什么吗?” 沈菱儿摇头道:“不懂,它的叫声跟我小时候老家林子里的鸟儿叫声不同。我听不懂。” 方子安哑然失笑,听这话,好像沈菱儿能听懂她小时候老家山林里的鸟语一般。果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说出话来那么的孩子气,很难将她和之前那个阴戾沉默的形象联系起来。 “菱儿姑娘,马上我们便要到了那张家酒楼了。按照夏良栋说的,便是过了小新堤之后往西边的山坡上走一段便到了。”方子安道。 “好,我知道了。”沈菱儿看向西边的葱郁之处,夕阳下,迎着光线看去,那里的葱郁之色显得有些阴沉和黯淡,那是西边的山坡遮蔽的部分日光,阴影笼罩之后看上去的样子。“我得跟你交代一下。一会儿……我进去赴宴的时候……你不要跟着我,就在外边呆着。嗯……无论里边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进去,不要冲动行事。知道么?”方子安沉声说道。 沈菱儿神色有些诧异,蹙眉道:“公子莫非觉得有什么不妥?” 方子安微笑道:“不是觉得,而是肯定有什么不妥。夏良栋忽然请我来赴宴,而且是选择在城外这样的地方,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宴无好宴啊,恐怕他有些什么想法。就算是我多心吧,我们的加着点防备。” 沈菱儿皱眉道:“既然公子知道他不安好心,为何还要来赴宴?” 方子安笑道:“逃避不是解决之道,我若不能收服这厮,我便在衙门里不能自如行事。和他之间的矛盾,总是要解决的。他约我来这种地方,显然是想摊牌。我来赴宴,也是要跟他摊牌。难道我要拒绝他,然后每天还要跟他勾心斗角,互相别马腿,互相的拆台么?那可不成。” 沈菱儿微微点头,沉声道:“他若敢对你不利,菱儿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子安皱眉喝道:“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别冲动,在外边呆着便是。我自己会解决这件事。若不是怕惜卿和春妮担心,我今晚都不会带你来的。不许你乱来。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制造麻烦的。明白么?” 沈菱儿想了想道:“好,菱儿听公子的便是。” 方子安点点头道:“这才像话。一会过了小新堤之后,你便离我远一些。我去了一炷香之后,你再去。只在外边等着我便是,不要进去。记住了。” 沈菱儿点头道:“好。” 方子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温言笑道:“菱儿姑娘,你很尽责,我对你颇有改观。咱们之前的那些误会,我其实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咱们正式修好吧,今后我们便是朋友了。” 沈菱儿怔怔看着方子安,点头道:“多谢公子,我早就把公子当成……朋友了。” 方子安微笑点头,转身快步而行,不久后走上石桥。 下了桥过了小新堤,方子安一人一马上了斜斜往山坡的坡道。夕阳的阴影之下,周围树木葱郁,遮蔽了天光。虽然树木繁盛,两侧高墙大屋高高的围墙不时的出现在视野里,道路也整洁宽敞,但是总给人一种太过寂静之感。这里的房舍都是私人别院宅邸,大多都是各圈一片各自独立,所以虽看起来人家不少,但在外边却根本感受不到人迹。 在黯淡的天光里,方子安缓缓往坡上行去,一人一马的脚步踩在青石阶上踏踏作响,甚至带着些回音,显得孤寂空旷。 往坡度徐缓的坡道上行了里许之地,方子安看到了从侧首树丛之中挑出的一只酒帘。那酒帘上写着张记的名号,显然张家酒楼就在侧首树木葱郁之处。站在岔路口,方子安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了点点灯火,他沉吟片刻,吁了口气,牵着马阔步向着树林中的灯火之处行去。 正文 第二四三章 摊牌 张家酒楼是一座两层小楼。比不上临安城中的大牌酒楼的排场和繁华,看起来颇不起眼。像这样的酒楼规模,或许在临安城中不下百家之多。 不过,细想一想,却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开酒楼是做生意的,是要赚钱的,自然开在城里的街市上的显眼之处才合乎逻辑。很少有人会把酒家开在城外,而且隐藏在一片山坡的林木之中,似乎生恐被人知道一般。有脑子的人只需想一想便会明白这里边有些什么东西不太对。 是的,张家酒楼靠的不是普通散客的生意,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让一些不喜欢曝光的客人在此安安静静的宴饮聚会,会面谈事。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后世的私人会所一般。这样的酒楼隐藏在不热闹的所在,但却并不需要担心他们的生意。百万人口的临安城,朝廷内外,官员之间,官商之间,商人和商人之间,合法的和不合法的,合作的和寻仇的,种种交易多如牛毛,见不得光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没有客人上门。像张家酒楼所处的位置,既在城外又在隐秘处,更是最为适宜的隐秘会面之所。 方子安在酒楼门口的树上将马儿栓好,缓步走近门口。一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立刻笑容可掬的迎了上来。 “这位客官,敢问贵姓,可曾预定酒席?” 方子安道:“未曾,我姓方,我是来赴宴的。请客的叫夏良栋,不知可来了。” “啊,原来是夏大人请的客人,失礼失礼。方公子快请进,夏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了,就在二楼。”那中年人连忙拱手道。 方子安点点头举步入内,走了两步转头问道:“夏大人来了么?二楼都有些什么客人?” “哦,夏大人还没到呢,他人也没到。不过他已经派人来吩咐了,来了客人直接领上二楼。方公子是第一位到的客人。楼上房间里还没有人。”中年人忙道。 方子安点点头,举步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上。二楼一共只有两个房间,一间黑灯瞎火,一间灯火通明。方子安自然进了点着灯的一间。房间的摆设倒也精致,花鸟屏风摆在房间周围,中间是一张红木大桌,光可鉴人。几张精致的红木靠背椅子摆在周围。桌上摆着两只烛台,每一支上面都插着三根明晃晃的蜡烛,照的屋子里一片光亮。 方子安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酒楼伙计送上茶水来,茶水碧绿清澈,香气扑鼻。方子安闻了闻,却并没有喝。只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看着窗外。 夕阳已经落山,窗外的树木已经黑魆魆的一片。夜风吹过,树叶沙沙,宛如潮水翻涌之声。林涛之中,传来山鸟的鸣叫,似乎还有不知名的野兽远远传来的吼叫。整个酒楼四周仿佛给人感觉处在一片荒野之中,周围野兽环伺一般。方子安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打盹,两只耳朵却缓缓翕动,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了动静。方子安睁开眼站起身来想从窗口往楼下看,但楼外黑魆魆的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脚步和说话声传来,紧接着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方大人,没想到你都来了,怎么来的这么早。说好了初更时分的,你却都来了。可真是急性子,哈哈哈。”夏良栋带着哈哈的大笑声从房门口走了进来,他穿着官服,腰间悬着兵刃,全副武装的样子。 方子安笑道:“上官相请,岂敢怠慢。自然是要提前来了。难不成要上官等我么?” 夏良栋哈哈大笑,点头道:“说的也是,方大人还是会做人。” 说罢,夏良栋一屁股坐下,伸手抓起茶壶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一口喝了下去。方子安这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小口。 “夏大人,郑大人没跟你一起来么?”方子安问道。 “哦哦,郑大人说他临时有些是耽搁了,恐怕要迟一会来。没事,咱们等一会便是。”夏良栋笑道。 方子安点点头,看着夏良栋道:“夏大人怎地这幅打扮?怎么还穿得这么齐整?下官可没穿官服,莫不是这位郑大人不喜欢下官穿得随便?” 夏良栋呵呵一笑,摘下刀来放在身侧的桌子上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刚刚从清波门查巡铺子,顺便便过来了,也来不及换衣服了。” 方子安哦了一声道:“原来夏大人今日一天没见,是去巡查驻地和巡防铺子去了。” 夏良栋点头道:“是啊,你方大人都那么努力,本官也不能看着,得去下边走走才是。还是跟你方大人学的呢。跑了一天,累坏了。” 方子安点头称是,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几句,便都没什么话说了。夏良栋看着窗外似乎没有聊天的意愿,方子安自然也犯不着去尬聊,只微闭双目坐在那里养神。 林涛阵阵,远远的坡下湖边的宅院聚集之处有更鼓之声隐约传来。先是敲了初更的更鼓,然后是一更一鼓,一更二鼓,直到终于听到了二更敲响。坐在椅子上的夏良栋在这期间不断的用眼睛看着方子安,发现方子安仿佛睡着了一般眯眼坐在椅子上,老僧入定一般。 “哎呀,郑大人看来来不了了啊。”夏良栋沉声开口道:“二更天了不来,一定是来不了了。” 方子安睁开眼睛,笑道:“也许吧,那咱们散了吧。二更不到,应该是到不了了。” 夏良栋道:“别介啊,怎好叫方大人空腹而归。本官请客,郑大人来了也好,不来也好,酒菜都点了,咱们哥俩吃便是了。” 方子安笑道:“也是,酒菜都点了,不吃也是浪费。” 夏良栋大笑,站起身来拍着巴掌大声叫道:“上菜,上酒。” 酒楼掌柜伙计都等的已经快睡着了,闻言立刻开始准备,后厨立刻烹制。不一会,热腾腾的菜便一盘盘的端了上来,很快摆满了整张桌子。 “方大人,今日你赏脸,不用客气,好好的吃喝。来,干一杯。”夏良栋举杯沉声道。 “多谢夏大人,夏大人破费了。”方子安端起酒杯,和夏良栋喝了一杯。 “再来,这一杯是向方大人赔礼,之前多有得罪。今日把酒言欢,尽释前嫌。”夏良栋又道。 第二杯也下了肚。夏良栋又举起了第三杯。 “方大人,再干一杯。方大人来本衙为官,本官都没有给方大人接风洗尘,实在过分。今日就当是给方大人接风洗尘。” “夏大人恁般客气,好,干了。”方子安笑着举杯,第三杯酒也下了肚。 “吃菜吃菜,张家酒楼虽然不是什么大酒楼,但是家常菜烧的可以。这西湖醋鱼硬是味道正宗的很。还有这炸鹌鹑,松脆可口,绝对好吃。方大人怕是还没尝过。来,吃吃吃。”夏良栋殷勤备至。 方子安微笑道:“夏大人看来是这里的常客了,这些菜可价格不菲,夏大人果然腰包殷实,这一桌,抵得上寻常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吧。” 夏良栋呵呵笑道:“方大人,我可管不了别人。我早说了,人生在世,追求的便是一个自由自在,尽情享乐。别人日子过的如何我可不管,也不是我的错,我只管我自己过得逍遥便好。” 方子安微笑点头,夹着醋鱼吃了一块,果然美味无比。 “方大人,你其实也能过舒坦的日子,只要你想。”夏良栋沉声道。 方子安伸着筷子去夹油炸鹌鹑,并不答话。夏良栋沉声道:“方大人,本官还是想劝你一劝,我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能否给个痛快的答复。何必一直推诿来去。” 方子安笑道:“看来夏大人是存心不想让我好好的吃一顿啊,我都饿坏了,咱们不谈这些事可以么?只喝酒吃菜,或许可以谈谈风月。夏大人这般身家丰厚,但不知在城里养了几房小妾呢?哈哈哈。” 夏良栋放下了筷子,冷声道:“本官不想谈风月,只想谈你我之间的事情。本官今日只想让你回答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合作。只愿意和不愿意两个选择,其他的不必多言。” 方子安咬了一口鹌鹑,热乎乎香喷喷的鹌鹑肉着实美味,不禁大赞道:“真是好吃啊,这家的菜还真是烧的不错。” 夏良栋伸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双目凌厉的盯着方子安。这一拍桌子,还震的桌上酒菜翻腾,乱七八糟。 “方大人!老子可没工夫跟你在这里瞎掰。酒也喝了,礼也赔了,我已然做到仁至义尽了。你跟我装糊涂兜圈子,却也够了。” 方子安端坐不动,将半只鹌鹑慢慢的撕开塞在嘴巴里嚼碎咽下。看也没看夏良栋一眼,伸手又去夹了一只炸鹌鹑。口中轻声道:“夏大人,你就是不肯好好的让我吃一顿酒席,这么好的酒菜,你却偏偏要煞风景,非要问这些事,拍桌子擂板凳的,真是不懂礼貌。” 夏良栋冷笑道:“少跟老子装蒜,今日你必须给老子正面答复,阴阳怪气的没用。”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夏大人,你这个人是真的让人厌恶的很。你到底要什么答复?” 夏良栋喝道:“老子要你答应跟我合作,乖乖的听我安排,老子赚的银子分你一些,咱们共同发财。你知道老子要这个的,装什么糊涂。”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让我来猜一猜。今日是个鸿门宴,根本就不是什么火政官郑大人点名要我来,压根没有郑大人的事,只是你邀我前来赴这鸿门宴是么?” 夏良栋哈哈大笑道:“聪明,果然聪明的很。是又如何?便是我诓你来的。” 方子安点头道:“那便是我猜对了。本人猜一猜,倘若我今日答应了你的话,回头你便让我拟吃兵饷空额的名单报上去,然后拿这个名单作为证据,向上面告发我贪赃枉法,我便死路一条了是不是?” 夏良栋一惊,冷笑道:“你太聪明了,这你居然都能猜得出来。” 方子安轻叹一声道:“果然如此。那么,如果我此刻不答应的话,你待怎地?” 夏良栋咬牙狞笑道:“你不是喜欢猜么?倒猜猜看。”  正文 第二四四章 算计 方子安呵呵一笑,拿起布巾擦了擦手,慢斯条理的站起身来道:“夏大人,隔壁的屋子里藏着多少人手啊?七八个是吧?除此之外,楼下应该还有几个人。酒楼旁边的树林里应该还藏着人。我若是今晚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只需一声令下,他们便都会冲上来,然后对我动手,是不是?” 夏良栋心中震惊不已,脸上却慢慢的露出笑容来,伸手啪啪啪的鼓着掌,喃喃道:“厉害,厉害啊,方大人可真是厉害,我的安排你居然全部都知道了。不错,本官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今晚请你来,便是给你最后的机会,跟你摊牌明言。你若不按照我的话去做,你今晚休想活着出去。” 方子安摇头叹息道:“夏大人,现在这个局面,你让我怎么同你合作?我答应同你合作,你还是会陷害我。我不答应,你也是要杀了我。左右都是条死路,你让我如何抉择。看来,我只能选择拼命了。” 夏良栋冷笑道:“拼命?你当真以为你是三头六臂不成?你赤手空拳,本官的人全副武装,都是好手,你没有半点机会。” 方子安道:“那也没法子,逼到这种地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反正也没活路。” 夏良栋喝道:“当然有活路,你只要答应我,同我合作,也不过是犯下点贪赃之罪,大不了坐牢流放,也不至于死。方子安,我其实并不想杀了你。只是你不识抬举,不懂规矩,挡了老子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你可明白?所以我不得不对付你。” 方子安摇头道:“夏大人何必遮遮掩掩,夏大人不至于胆大到为了点银子便要置我于死地的地步。你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夏大人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方子安心如明镜。是不是有人逼着你陷害于我,是秦坦么?还是秦家的什么人?你不过是供人驱使的一条狗罢了。” 夏良栋神色变得更为冷厉,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方子安居然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个人太可怕了。 “方大人,你既知道缘由,需怪不得我。本官无杀你之心,可是有人要你的命,怪只怪你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本官只能如此。你认命吧。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听话,或许以后还有活命的机会。但此刻,你若是敢反抗,你必横尸当场。如何抉择,你一言而决。”夏良栋冷声喝道。 “夏大人,你可真是蠢的很。你也不想想,我都识破了你的诡计,还敢前来赴宴,难道不奇怪么?我早已做了安排,你若敢对我不利,也许死的不是我,而是你们。”方子安冷笑道。 夏良栋悚然而惊,心中踌躇。确实,方子安既然对所有的情形都了然于胸,今日为何还敢前来赴宴?如果他做好了安排,那可怎么办? “夏大人,我劝你不要跟秦家那些人搞在一起。你若只是贪些钱财之物,还只是小节有亏。秦家那些是什么人?那是大奸大恶之人,你跟他们搅合在一起,便是失了大义。只要你此刻收手,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不会追究今日之事。今后只要你不再胡作非为,我也绝不会找你的麻烦。咱们和平相处,挨个两三年,我必是要离开这里的,到时候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或许一辈子没有瓜葛。你又何必枉做恶人。”方子安继续道。 夏良栋皱眉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话虽说的有道理,可是……可是……我却别无选择。我若不对付你,我自己便无活路了。方子安,本官实在是不得已,他们逼我……那个……今日之事……恐难善了。” 方子安皱眉道:“你是有什么把柄抓在他们手里么?或许我可以帮你脱困。不瞒你说,我也是有靠山的。他们甚至都不敢公开对付我,只敢耍这些手段,逼着你对我下手,足见他们其实拿我没什么办法。那是因为我的靠山也是极硬的,他们不敢乱来。” 夏良栋沉声道:“你的靠山是谁?谁还能大的过秦家去?” 方子安冷声道:“秦党虽势力庞大,可是在我的靠山面前还只是个小爬虫。我的靠山是当今皇上。秦桧权势再大,大的过皇上么?我是殿试探花,天子门生,他们压根不敢动我,便怂恿你来害我。你也不想想,就算今日你得了手,我被你杀了,后续你如何交代?我是朝廷命官,可不是普通百姓,我死之后,朝廷追查下来,你又如何应付?纸包不住火,到头来你还是那个替罪羊,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夏良栋咂嘴沉吟,心中似有所动。然而现实却让他无从选择,他知道方子安说的有些道理,但是秦坦的威胁更为现实。如果他不能按照秦坦的话去做,除去方子安的话,他很快便没有活路了。再说了,方子安说的皇帝是他的靠山这样的话也太没有说服力,倒像是诓骗之言。 “方大人,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心里也都明白。可是……对不住了,我实在是没有退路。你也莫要让我为难。既然皇上是你的靠山,你更不用担心了。你答应拟定兵员名单的事便是。咱们和和气气的收场。”夏良栋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沉声道:“看来夏大人是不听劝了,也不肯相信我。此事看来是没得商量,没有选择了。” “恐怕正是如此。方大人,时间不早了,快些定夺吧。”夏良栋道。 方子安长声一叹道:“夏大人,我不能从命。” 夏良栋缓缓点头,猛地大喝一声,抄起兵刃叫道:“兄弟们,出来吧。” 早已在隔壁屋子里等待许久的七八名大汉飞快奔了进来,每个人都手持利刃,如凶神恶煞一般。他们堵住了屋门去路,呈半圆形阵型围住方子安。 “真要动手么?你们怕不是我的对手。夏大人,我不想杀人,莫要逼我。我一声令下,我的人便冲进来将你们全部杀了。”方子安喝道。 “哈哈哈,方大人,不信你带来帮手,你是一个人来的,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踏上山坡的时候,我的人便在暗中盯着你了,你想骗我,那是休想。”夏良栋道。 方子安骂了一声道:“狗东西,适才装的那么吃惊作甚?原来你早盯着我了。” 夏良栋狞笑道:“没办法,总得小心为上。” 方子安道:“就算我没有帮手,你们这几个货色,能奈我何?” 夏良栋大笑道:“方子安,知道你武功高强。所以适才给你吃了些药。酒里有蒙汗药,你怕是不知道吧。你喝了三杯,现在还有气力动手么?” 方子安惊愕道:“你下了药?你个卑鄙小人。无耻之徒。你还是个男人么?” 夏良栋得意笑道:“没办法,谁叫你太厉害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老子还没给你下毒药呢,还不是不想毒死了你,想让你跟我合作,免得老子手上沾血。要是下的毒药的话,你此刻已经七窍流血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眼睛瞟向旁边的窗户。夏良栋只一挥手,但听哗啦啦嘭嘭嘭一阵乱响。所有敞开的窗户都被上方落下的木板封死。整间屋子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密封的方盒子。这些窗户上的封板平时都是拉升起来的,此刻全部落下。在张家酒楼中谈论的事情大多是见不得光的交易,所以这是为了便于客人谈论秘密之事所用,平时拉起,需要时放下,隔绝视听之用,夏良栋知道,方子安可不知道这些。 “准备的挺充分的啊,夏大人。”方子安冷笑道。 “那是当然,对付你方大人,自然要格外的准备一些手段。其实就算你跳下去又能如何?你此刻软手软脚,我楼下埋伏的人还是轻松将你格杀,林子里埋伏的三名弓箭手也会将你射杀。你又能往哪儿逃?”夏良栋冷声道。 “处心积虑,其心可诛。”方子安厉声大喝,猛然发难,他反手抄起一把椅子朝着身侧一名大汉砸去。身形如电,紧随飞去的椅子之后。那遭受袭击的汉子一刀砍中红木大椅的同时,方子安却已经到了他的身前,斜刺里一伸手,扣住了那汉子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响,那大汉手腕断折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手中钢刀已经到了方子安的手中。 椅子落地,大汉抱着手腕惨叫倒地,众兵士齐声大喝冲来,这三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但是都慢了一步。方子安已经攥着钢刀靠着墙壁站着。所有人都立刻停下脚步。 “谁说我没带兵刃。没有刀没有剑,自有那敌人送上前,你们的便是我的。哈哈哈。”方子安呼呼耍了两个刀花,大笑说道。 “你……你不是喝了蒙汗药么?怎地还能打斗?”夏良栋惊愕叫道。 “蠢材,在你眼皮底下做手脚你也看不见,跟个傻鸟一般。瞧瞧这是什么?”方子安边骂人边抬起左臂,用提刀的手拧了一下左袖口。滴滴答答的液体被拧了出来,滴在地上。夏良栋终于明白了,方子安一口酒也没喝,三杯酒全部倒入了袖子里。绵绸袖口宽大,将三杯酒全部吸收了。 “当爷爷没见过世面么?那是阴阳壶,看见这种壶,我还能不知道你要动手脚么?蠢货!”方子安骂道。  正文 第二四五章 混乱 方子安口中说的阴阳壶其实应该被称之为鸳鸯壶。里边放的是两种酒。拨动壶柄隐秘处的暗纽,倒出来的酒是两种酒。这种酒壶多用来算计他人,一半是正常的酒,一半是毒酒。两人同饮,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对方放倒。喝酒的两人一生一死阴阳两隔,所以也被人形象的称之为‘阴阳壶’。方子安喝酒的时候便看出来了,他假作不知,但那三杯酒当然不肯喝进去半滴。 夏良栋见此情形,气急败坏。但此时此刻,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挥刀大喝:“兄弟们,给老子上。谁杀了方子安,老子重赏。” 屋子里的几名大汉心中直犯嘀咕,他们都知道方子安的厉害,事前夏良栋做了保证,会先下药再动手。那样的话便有必胜的把握了。但现在人家非但没有着道儿,反而抢了一柄钢刀,这可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杀!”几名大汉挥刀而上,当头急砍,也顾不得许多了。 方子安虽然心中不惧,但是被众人围在角落用刀砍那可不是事儿。没有腾挪的空间,自己只消稍微一疏忽便要糟糕。于是瞬间做出了决定。他大吼一声挥刀砍向面前两人,那两人侧身躲避。方子安趁着这个空隙冲出来,脚尖点地纵身一跃跳上桌子。身后风声飒然,最近的一柄刀刃距离他的后心只有寸许。 上了桌子,居高临下,方子安便安全多了。红木桌子又高又大,对方要砍自己还得绕圈探身才成。这才是有利的格斗地形。只是唯一的缺点便是,桌上有很多碗碟,满满的一桌菜几乎没动几筷子,很妨碍自己的发挥。 但方子安情急智生,他抬脚猛然横扫,只见桌上锅碗瓢盆哗啦啦作响,什么牛肉酱鸭炸鹌鹑西湖醋鱼纷纷飞出,碗碟四处飞旋,砸在周围墙壁上和地上,哗啦啦一片碎裂之声。众大汉纷纷躲避,很快便发现地上满是碗碟瓷片和滑腻腻的油污,几乎不能立足。 “哈哈哈,各位,瞧你们的脚底硬还是碎瓷片硬。”方子安大笑道。 “狗日的,太可恶。”众汉子纷纷大骂。这帮人全部穿着薄底快靴,这种靴子的好处是轻便稳固,走路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今晚他们躲在隔壁的房间里藏着,自然不能弄出太大的声响来,所以全部穿着这种靴子。可惜的是,这种薄底靴子可受不住满地的锋利的瓷片。当即便有人脚上被瓷片扎破,痛的大叫出声。 “上桌子砍他。”有人大声吼道。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名汉子飞身纵起往桌子上跳了上来。方子安岂会给他这个机会,一个后甩腿踹在他的跃起的胸口上,篷的一声巨响,那人直接往后飞去,先撞到屏风,后背再撞到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人当即便晕了过去,身子顺着墙壁软软的滑倒,口中鲜血狂喷。 另一侧又一名大汉乘机往桌上爬。方子安跨前一步,钢刀挥过,那汉子直觉头皮一凉,以为自己的头被削了,吓得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但见空中乱发飞舞,飘飘洒洒而下。却原来是方子安手下留情,只削断了他的发髻。方子安只消刀往下半寸,那汉子便要被开了瓢了。 “几位,给自己留条后路,犯不着来找死。我若不是手下留情,适才这两人便已经是两具尸体了。若还不适可而止,我可就不客气了。”方子安大声喝道。 其余几人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上还是不该上,很显然,自己几人并不是方子安的对手。 夏良栋大骂道:“还不给老子上,愣着作甚?” 一名汉子叫道:“夏大人,叫人啊,快叫人啊。” 夏良栋如梦初醒,伸手掏出一只竹哨滴溜溜吹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这是召唤楼下人手的命令。随着竹哨吹响,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七八人从楼梯口冲了上来。他们本是为了防止方子安跳楼逃跑,所以被安排在楼下截杀的人手,现在全部被召唤上来了。 “夏良栋,你个蠢货,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已然手下留情,你还不依不饶,你是真的想死了。”方子安怒骂道。 “废什么话,方子安,今日你死期到了,谁要你留情?上椅子,杀!” 夏良栋狞笑着提刀纵起,站在一张椅子上,手中钢刀虚空砍了过来。这厮倒也不傻,知道先站在椅子上免得踩了地上的碎片。站在椅子上距离桌面虽然矮了些,但钢刀已经能递到方子安的身上,上桌子也更加的容易。 方子安挥刀如风,身形纵跃腾挪,左砍一刀又砍一刀,矫健迅猛。虽然加入了七八人之后,桌子四周已经被团团围住,到处是刀光,但是方子安还是守住了桌面,让想冲上桌子的敌人无法攻上。双方暂时僵持在原地。 夏良栋砍了几刀之后便撤往门口,带着三名汉子死守门口。他知道方子安一旦不敌一定会先往门口冲,他绝不能让方子安逃脱。 双方兵刃交加打的不可开交僵持不下时,夏良栋忽然大叫道:“他娘的,咱们都糊涂了么?掀桌子,掀了桌子。砍断桌腿。咱们何必要上桌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十几名汉子大骂自己愚蠢,围着桌子转,却不知道直接掀了桌子。于是乎纷纷跳下椅子,有的开始砍桌腿,有的开始掀桌子。 方子安见此情形心中叫苦,桌子一掀,那便没了居高临下的地利了。这要是被这帮人围起来,三头六臂怕也是个死。必须得冲出去。 一帮人正抬着桌子开始用力掀起的时候,突然间,屋子里一黑,眼前瞬间不能见物。众人瞬间明白了过来,是挂在头顶上的一盏灯笼熄灭了。桌子上本来点着两盏烛台的,但方子安上去一顿横扫,蜡烛早已熄灭。但是天花板上挂着的宫灯还亮着,那其实是酒楼的装饰之物,勉强可以照亮屋子里。之前众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但方子安却看到了这一点。在桌子要掀翻的时候,他熄灭了最后的光亮。 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只有微弱的光亮从门外照进来,但是却已经分不清敌我。众人一阵慌乱,手中兵刃开始乱舞乱砍。生恐被偷袭。 夏良栋大声吼道:“都不要慌,别砍着自己人。牛老二,去外边拿烛台来。大伙儿都站着位置别动,动的便是方子安。” 众人忙用兵刃护住要害站立不动,牛老二转身往外边去拿烛台来照亮。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几个人的头顶飞向门口位置。夏良栋和另外两人持刀守在门口,见黑影袭来,同声大喝,举刀砍去。 空中那人惨叫连声,摔倒在地上。身上挨了三刀,惨叫声惊天动地。 “啊,好像是老冯的声音,砍到老冯了。”有人叫道。 话音未落,屋子里风声飒然,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夏良栋惊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有暗器!我大腿上中了一下。他娘的。”有人大声叫骂道。 夏良栋正自惊愕,一道黑影已经冲到了面前。夏良栋等三人刀未举起,砰砰砰连续数拳,夏良栋眼窝中了一记重拳,旁边一名汉子中了一拳,另一人被一脚踹出了屋门。那黑影冲出门外,冷声笑道:“就凭你们这几个杂碎,还想困住我。夏良栋,你自己收拾残局吧,爷爷走了。” 冲出去的正是方子安,他当然不是赤手空拳的来此的,他的衣服里穿着飞刀皮甲,马靴里还插着刀匕。但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伤人。众人掀翻桌子的时候,方子安用飞刀将灯火打灭,火光熄灭的最后一刻,他选择了侧首的一个目标,借着一瞬间的目不视物,他欺近身去,抓着那人丢向门口。夏良栋等三人自然以为是方子安冲来,挥刀砍了那汉子三刀。方子安洒出一把飞刀,伤了数人后冲到门口,趁着夏良栋他们三人尚在迷糊的时候拳打脚踢冲了出去。 “追!别让这厮跑了。”夏良栋大吼着,口中竹哨吹得滴溜溜乱响。他是提醒竹林里埋伏的人手注意,要他们前来增员,堵住一楼。屋子里人也纷纷往外边冲出来,有几人身上中了飞刀,疼的大声惨叫。 方子安不管不顾,直奔楼梯飞奔。下一刻,楼梯上突然飞奔上来一条人影,见到方子安后,那人大声叫道:“公子莫慌,我来了。” 说话间,那人从方子安身边掠过,沧浪一声响,一柄寒芒已然出鞘。下一刻,冲入迎面而来的人群之中,手中长剑飞舞起来,血光也在灯光下飞溅了起来。小小的身影腾挪如鬼魅一般,出手便直奔要害之处,割开喉咙,刺穿心脏,毫不留情。 方子安惊愕不已,当他反应过来时,连忙大叫道:“菱儿,莫杀人,莫要杀人。” 然而,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喊出这话的时候,冲上楼来的沈菱儿已经连杀四人,其中便包括夏良栋。夏良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方子安身上,见方子安要跑,忙不迭的追出来。沈菱儿来的极快,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沈菱儿一剑刺穿了喉咙,死的不明不白。他也压根没想到从楼梯上跑上来的居然不是自己的人,而是方子安的人。 方子安目睹此景,目瞪口呆。今晚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下狠手杀人。不是夏良栋他们不该死,而是方子安并不想闹出人命来,那会难以收拾。自己一旦杀了人,恐怕后续便很难收场。当着夏良栋杀了任何一个人,自己都将难以收场。若是杀了夏良栋,更是不知如何善后。所以方子安今晚只想全身而退,并不想取人性命。他要的是收服夏良栋等人,而不是要杀了他们。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为了活命他才会杀人。毕竟现在的自己和之前的身份不同了,自己要在衙门立足,不被人拿到把柄,则需要更加的谨慎。这便是自己之前便吩咐沈菱儿不要掺和的原因。他知道沈菱儿很难控制,而自己完全有脱险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她帮忙。 可是,沈菱儿完全打破了自己的计划。她一来,便出人命了。  正文 第二四七章 现场 辰时时分,方子安像往常一样坐在前院的公房里喝茶办公的时候,后面的衙门大堂里,七八名杂役和小吏已经神色紧张的窃窃私语议论不休。他们神神鬼鬼的低声议论了一会之后,终于集体出了衙门大堂,前往前院厢房,来到方子安的公房之中。 几个人你推我让,在廊下踌躇。最后还是老兵王进拎了一壶新烧的开水进来准备给方子安续茶的时候看到了这群神神叨叨的家伙。 “干什么呢你们?老马老钱老侯,你们站在门口作甚?鬼鬼祟祟的。” “哎呦,王老哥,正好,你给通禀一声,问问方大人有没有时间,方不方便见见我们。我等有要紧事禀报。”老马赔笑道。 王进一时有些发愣,没想到他王进也有被老马叫老哥的一天。老马老侯老钱这帮衙门小吏,平时可都没拿自己当人。 “要事禀报?你们能有什么要事禀报?再说了,你们平素也不向方大人禀报事情啊,你们不都是向夏大人禀报的么?今儿是怎么了?怎地要向方大人禀报事情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王进道。 “王进,你还不知道么?夏大人……他出事啦。他好像……好像死了。”老侯低声道。 “什么?你们开什么玩笑?”王进人都傻了,他真以为老侯在开玩笑。 “谁和你开玩笑?我们都得到消息了。夏大人昨晚出事了。这事儿方大人恐怕还不知道,我们所以才来禀报方大人。快去禀报啊,这事儿可不是小事。”老侯瞪眼道。 “哦哦哦,是是是。这便去禀报。”王进慌得心里怦怦跳,一方面被这个消息震惊,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儿不太可能。心情更是有一种希望消息为真的期待和狂喜,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恐慌。 王进很快便出来了,咽着吐沫向几位招手。老马等人忙整衣躬身进了方子安的临时公房,跟着王进进了内间。他们看到了坐在桌案后真端着茶杯喝茶的主薄方大人。 方大人似乎有些疲惫,眼眶有些微微的发黑,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是他的腰杆依旧笔挺,双目依旧犀利摄人。他坐在那里的样子自有一种威严,让曾经吃过主薄大人亏的老马老侯等人腿肚子有些发软。 “小人等给方大人见礼。”老马等几人跪下行礼。 方子安放下茶盅打了个阿欠,摆手道:“几位不必多礼,王进说你们要见我禀报要事,我们这衙门里还有什么要事么?” “方大人,确实是要事。夏大人死了!”老马直接了当的道。 “什么?”方子安腾地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做作,表情有些夸张。此刻若是有一面镜子在方子安面前的话,恐怕他会立刻笑出来,因为他会看到他的演技是何等的浮夸。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错吧。”方子安叫道。 “大人,千真万确。夏大人死了。昨晚西湖西岸万松山山坡上的张家酒楼失火,烧死了几十个人。夏大人便在其中。”老侯连忙道。 “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方子安叫道。 “真的真的。老袁他住在涌金门外,昨晚大火他亲眼所见,只是不知道夏大人死在那场大火里。咱们涌金门望火塔驻地的三支潜火队都去救火了。今早,老袁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情形。太惨了,整座酒楼烧成了白地,那火苗子蹭蹭蹭好几层楼高。完全救不了火。咱们的人去了也白搭。烧到今天早上火才灭了的。涌金门潜火队的兄弟们辛苦了一夜,早上才撤回来。太惨了,里边烧死二三十个人,一个个都烧成焦炭了。”老马快速的解释道。 方子安皱眉道:“都烧成焦炭了?那怎么知道烧死的是夏大人?” “嗨,夏大人的兵刃好认嘛。夏大人身上的配刀是从中护军中带来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呢。不像咱们库房里那些刀,都是随便打造的刀。夏大人向来刀不离身,在火堆里找到了夏大人的配刀,涌金门驻地的兄弟们都认出来了。这还能有假么?”老马道。 方子安面色发白道:“果真如此么?那可了不得了。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涌金门潜火队的兄弟没有禀报上来,我竟然还一无所知?还有,夏大人为何出现在那张家酒楼,又怎么会烧死在那里?这事儿怎么这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做梦似的。不敢相信。” “方大人,不光是您,我们也不敢信啊。可是,涌金门兄弟们跟老袁怎敢造这样的谣,他们不想活了么?这样的玩笑岂敢开?对了,他们救了一夜火,自然禀报来的迟些。卑职估摸着,李塔长很快就要来衙门禀报此事了。哎,这可怎么了得。”老侯忙道。 方子安咂嘴踱步,一副焦急惋惜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他停步了,沉声道:“不等他们禀报了,我得去瞧瞧去。你们几个,好生的守着衙门。倘若这事是真,死了这么多人的话,应该临安府衙门的人已经知道了。不知道咱们上官知不知道。但此刻消息尚未证实,也不能去禀报上官,此事暂时押后,我去瞧瞧现场弄清楚了再说。” 老马老侯等几人忙肃然拱手称是,一直没说话的老钱突然开口道:“方大人切莫着急,可莫要急出什么差错来。您现在是我们衙门唯一的主心骨了。咱们衙门上下都得靠着大人您主事,您可得保重才是。” 老马老侯等向老钱投去鄙夷的目光,这狗日的这么快便开始大拍马屁了。更可恨的是,这第一通马屁被他给抢了,再拍的却也似乎不够诚意了。虽然如此,老马老侯还是点头附和了起来。 “是啊,方大人现在是我们衙门的顶梁柱了,骑马路上得小心些。不成的话,叫人跟着一起去好了。可是今儿牛老二他们居然到现在没来,也不怕挨罚。不然倒是可以陪着大人一起去。”老马道。 “哎呦!老马,你这么一说,我可有些心里发毛。牛老二他们天天跟在夏大人屁股后面厮混,夏大人烧死在那酒楼里,他们几个又到现在还没到,会不会……是都烧死在那里了?”老侯道。 老侯这一句话,屋子里众人脊梁后顿时凉飕飕的,心中直发毛。因为这可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毕竟消息说,是死了二三十个人。搞不好便是真的。 方子安摆手道:“都莫要乱猜了,我去瞧瞧便知。几位看着衙门,要是有人找我,便教他来现场。我去了。” 众人连忙答应,躬身拱手相送,方子安三步并为两步冲出门外。不一会,上了马飞驰往涌金门方向而去。 赶往涌金门的路上,方子安和涌金门防隅军驻地的塔长李振江以及他手下三名队正迎头相遇。这几人正是要前往防隅军衙门禀报昨夜的火势的。 见到方子安,李振江等人快速的禀报了事情经过,同老侯老马他们说的大同小异。不过李振江告诉方子安,临安府衙门提刑司的提刑官已经到达了现场进行勘察,因为烧死的人太多,而且在火场中发现大量的兵器,所以这件事引起了提刑司的怀疑。这是一场重大的伤亡火灾,也有可能是一场残酷的屠杀凶案现场。 方子安听了他们说的话,心里微微一紧。看来事情或许不会很快平息,自己得重回现场瞧瞧。一方面打探提刑司的人的查勘进度,做到心里有数。另一方面自己作为防隅军衙门主薄,理应在得到消息后赶往现场。否则反而是疑点了。 半个时辰后,方子安和李振江等人抵达了现场。通向酒楼火场的路口已经封锁。大火熄灭之后,百姓们也失去了围观的兴趣,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在场。方子安等人亮明身份,得以进入警戒线抵达火灾现场。方子安到了现场之后,一眼看到眼前的场面,也是暗自吸了口冷气。 昨晚的火烧的太猛烈了。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了前院的一间低矮的厢房,因为离得远而没被烧毁,此刻它孤零零的矗立在火场之侧,成为唯一的一座留下的屋舍。而院子里的其他地方,已经是一片白地。整座酒楼几乎烧成了灰烬。主体的木制结构全部烧毁,只剩下几堵黑乎乎的矮墙立在那里。不仅如此,连后院的柴房和离得最近的一大片树木都遭了殃,被烧的光秃秃的立在远处。若不是此刻正是夏天,树木葱郁水分充足,难以燃烧起来的话,整片山林都可能被烧毁。 在靠近树林一角的平地上,方子安看到了一排黑乎乎的烧成焦炭一般的尸体,被人从炭火里挖了出来摆在那里。方子安皱眉看着那些尸体的时候,一名身材微胖的官员缓步向方子安走来。 正文 第二四八章 试探 “这一位便是新科探花郎方大人吧。本官宋翔,忝居临安府提刑司提刑官一职,方大人有礼了。”那官员走到近前,拱手行礼。 “原来是宋大人,久仰久仰。下官有礼了。”方子安还礼道。 宋翔点点头,看着方子安道:“方大人来的正好,本官正打算去防隅军衙门去。方大人来了,本官便无需去了。有些事咱们这里便可以说了。” 方子安沉声道:“宋大人,我是听说了关于我防隅军衙门主官夏大人的事情,才来这里查看的。不久前我才听手下人禀报说,这次火灾之中的遇难者中有我防隅军主官夏大人在内。本人无法相信此事,故而来此希望能得知真相。宋大人,此事是否是真?” 宋翔看了一眼方子安,沉声道:“请随我来。” 宋翔转身往林子边缘摆放尸首之处行去。方子安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举步跟着去了。来到尸体摆放之处,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烧的黑乎乎的,这些尸体有的痉挛扭曲着,有的身体都烧透了,有的四肢都烧没了,只剩下一块黑炭疙瘩。方子安以手掩目不敢多看,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宋翔看着方子安的样子,沉声道:“抱歉,方大人,不该叫你看到这样的惨状。恐怕方大人接下来几日都要做噩梦了。是本官考虑不周。本官见惯了死尸,却忘了方大人的感受。” 方子安摆手道:“没事,没事。烧死了这么多人,太惨了。这些尸体得收敛起来,教他们入土为安的好。” 宋翔点头道:“那是当然,但是尸体还没辨认清楚,目前能确定身份的,除了酒楼的掌柜和伙计几人之外,绝大多数还不能确认身份,所以暂时也不能收敛入土。不过这事儿很快便会着手去办。另外,尸体的检查也还没结束。还需勘察清楚才成。方大人,你瞧,这一位便是疑似为夏大人的尸骸。虽然说根据本官的判断,十之八九是夏大人的尸骸,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得确认无误为好。毕竟,判断的依据是夏大人的配刀而已。尸体烧毁的太严重了。” 方子安眯眼朝着宋翔所指的那具尸体。大火焚烧之下,那具黑乎乎的尸体扭曲变形的厉害,手脚都已经烧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和小腿。身体的主体部位和头颅还在,只是面孔焦黑,已然完全无法辨认面容。黑乎乎的眼眶和黑洞洞的鼻孔看上去恐怖之极。即便如此,方子安不知为何心里却知道这就是夏良栋。那是说不清的一种预感。 “方大人,你和夏大人是同僚,一衙为官,应该很熟悉。或许你能替本官辨认出这到底是不是夏良栋。”宋翔在旁双目炯炯的看着方子安的脸色,低声说道。 方子安微微摇头道:“宋大人,恕下官无能为力。下官上任才一个月,跟夏大人也并不熟悉。辨认尸体的事,还是由夏大人的家人或者是其他确凿的证据为准,下官不能胡乱猜测。” 宋翔微微点头道:“说的也是,方大人上任时间短,恐怕确实难以辨认,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罢了。” 方子安看着周围的火场,看着尚自冒着袅袅烟雾的余烬皱眉沉吟。宋翔道:“方大人,你是防隅军衙门的人,本官想请教请教,什么样的大火才能让这么多人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呢?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方子安心中一动,转头道:“宋大人是不是觉得这里边有些蹊跷?” 宋翔道:“这还用问?正常人怕是都会觉得蹊跷吧。据本官所知,张家酒楼这样的地方生意不至于这么好,一晚上二三十人在里边用餐。这些人居然在同一日晚间聚集于此,而且不止一人携带着兵刃,我们在火场之中发现了十几柄兵刃。这难道不蹊跷?” 方子安想了想到:“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倘若真是夏大人的话,那其实也不算蹊跷。” “此话怎讲?”宋翔道。 方子安道:“宋大人。我防隅军其实是朝廷兵马,防隅军兵士是允许配带兵刃的。夏大人平日为人豪爽,身边总是有一帮兵士跟着他。若这一具尸体真的是夏大人的话,说明夏大人是在这里喝酒的,那么很可能身边带着的都是咱们防隅军士兵兄弟。其余被烧死的人若都是我防隅军的士兵的话,自然随身携带的兵刃都会散落于此。所以还说的通。当然前提是确实是夏大人他们。” 宋翔沉吟道:“有道理。” 方子安想了想道:“这张家酒楼看样子全是木头结构啊,这种结构一旦着火,火封了楼梯之后便很难逃脱。如果夏大人他们当时正在二楼饮酒的话,喝的晕头转向的情形下,怕是很难逃脱大火。” 宋翔道:“哦?这么厉害?连发现火势后逃脱的机会都没有?这有些离奇了。” 方子安道:“宋大人,我们是专门救火的衙门,有些东西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宋大人可知道,很多被火烧死的人其实并非死于大火,而是在大火烧身之前便被烟雾熏的窒息昏迷,根本无法逃脱。倘若楼下起火的话,烟雾会飘往二楼。吸入烟雾会造成窒息,另外烟雾也会阻挡视线,让人无法找到逃生的道路。试想一下,当他们发现满楼烟雾的时候,那该是多么的恐慌和忙乱。吸入几口烟雾之后,便会剧烈咳嗽失去行动能力。一旦窒息昏迷,便再无生机了。” 宋翔捻须微微思索,点头道:“方大人倒是让本官大开眼界,原来是这样。本官本来正在为一些迹象感到有些不解。根据本官的了解,人若是被烧死的情况下,咽喉部位会有黑灰烟尘。我在几名尚未烧毁的尸体的喉咙里没有发现任何的烟尘,这让本官正在怀疑他们在起火之前便已经死亡,有人纵火焚尸的可能性。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本官觉得,未必是如本官考虑的那般。也有可能在大火烧身之前,他们是吸入了烟雾窒息而死的。” 方子安心中一凛,暗道:好险。自己完全忘了被烧死的人和死后被烧的尸体的区别。大火虽然猛烈,但还不至于将体格庞大的几人烧成灰烬。他们的口腔咽喉部位还是完好的。在宋翔这样的提刑官的眼中,是能做出许多勘查和判断的。宋翔本来已经生出了巨大的怀疑,自己之前一番解释却歪打正着的解释了这个现象。 “不过……这并不能排除这是一场大型屠杀案的现场,杀人者杀了人之后走纵火灭口的可能。毕竟这么多人葬身于此,这有些让人觉得难以置信。楼上的人难以逃走可以解释,为何这酒楼的掌柜伙计也被烧死了。他们难道不是更有机会逃脱么?难道他们做生意的时候睡着了?还是全部跑去二楼了?这有些解释不通。像极了是被人统统杀死,放火灭口的现场。”宋翔沉吟道。 方子安咂嘴道:“宋大人说的是,难以排除这种可能。不过……若真是一场凶杀案的话,那也太不可思议了。要将这二三十人都杀死在楼里,其中还有携带兵刃的十几人,而且很可能是身有武技的夏大人和我防隅军中的一帮兵士。这下手之人该需要多少人手?起码也得要有个几十名全副武装之人吧。这么多人在这里火拼,应该会留下点什么痕迹才是。比如说在林子里或者道路上留下大群人手踩踏行动的痕迹,或者是大批人手行动而惊动其他人的目击者这些。宋大人是否找到了什么线索和痕迹呢?” 方子安看似是在顺着宋翔的话思索探讨,其实他的目的是探宋翔的口风。昨晚毕竟杀人时已经是二更天,很难保证不留下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这样的线索。其实只要发现一处杀人时留下的血迹,便立刻便可断定这不是一场意外的火灾。 “本官的人手已经在左近搜查了,并无任何痕迹,否则本官还需要在这里猜来猜去么?林子里虽有足迹,但只是零星的足迹罢了,不足为凭。除非杀人的是高手,只有两三名人手的武技高手,可以将夏大人他们全部杀死。”宋翔皱眉道。 方子安苦笑道:“宋大人真的相信世上有这种人么?两三个人能杀了二三十人?而且还是携带兵刃的兵士?我反正是不信的,这些事都是以讹传讹,吓唬百姓的罢了。天下哪有那么多高人。” 宋翔微笑道:“方大人,这种人还是有的,不可全然不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只是,动机呢?夏良栋跟这些人结了梁子?约好了在此谈论什么重要的事?谈不拢之后便火拼。杀人之后便放火毁尸灭迹?伪造火灾现场?既需要毁尸灭迹,则是有可能凶手觉得有暴露的可能。倘若是江湖高手的话,杀了人便杀了,却也无需毁尸灭迹。凶手想要掩盖的话,说明……” 宋翔嘀嘀咕咕的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方子安的后背有些凉飕飕的。这宋翔太精明了,他的分析思索的过程像是亲眼看见整个过程一般。居然说出了约定好在此商谈事情,谈不论火拼的话来。这完全便是作案的过程。 方子安沉吟不语的时候,宋翔忽然在方子安耳边问道:“方大人,夏大人怎么没有请你来赴宴?你平素跟夏大人关系如何?” 方子安一惊,转头愣愣的看着宋翔,宋翔也正直直的盯着方子安的脸,等待方子安的回答。  正文 第二四九章 上官 方子安何等聪明,宋翔这么一问,方子安便知道这位精明的提刑官是在故意的试探自己了。宋翔之前的言语里已经透露了倾向于认为这场火灾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杀人灭口的凶杀案的意思。而自己之前说了太多的话,这反而引起了宋翔的怀疑。于是他便出言来试探自己。 一瞬间,方子安的脑海里闪过数种应答的方式。但方子安很快便选择了最为常规的一种。因为他看出来了,宋翔这个人很聪明。能当提刑官断案的人往往怀疑一些,而且脑子极为聪明。在这些人面前耍心眼手段不但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反而加重了他们的怀疑。越是解释的滴水不漏,便越是会让他看出破绽。应付这种人,只能用最为常规的手段,最为平常的反应才对。 “宋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得罪你,我跟你无冤无仇今日才初见,你可别挖坑让我往里跳。什么叫夏大人没请我?什么叫我和夏大人的关系怎样?莫非你是怀疑我杀人放火不成?你搞不清案情,也不能胡乱断案啊。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的。这件事我可担当不起的。”方子安梗着脖子大叫了起来。 宋翔忙道:“方大人,本官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嚷嚷。” 方子安跳了起来道:“什么叫嚷嚷?你都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了,我还不能嚷嚷么?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们提刑司便是这么断案的么?真是长了见识了。” 方子安的大声嚷嚷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宋翔本就是试探而已,他可并不是真的认定方子安跟此案有关。 “好了好了,我错了成么?本官给你方大人道歉。我不过是有些疑问,随口这么一问罢了。你这反应也太大了。这是何必。”宋翔忙摆手道。 方子安瞪眼道:“你还怪我了?我方子安够倒霉的。堂堂殿试三甲探花郎,给弄到防隅军衙门当主薄,已经很惨了。你们便没有一丁点的恻隐之心么?还想往我身上撒脏水?我都怀疑你宋大人是不是故意如此了,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来害我了。夏良栋死没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我方子安会跟他成为朋友么?我可是堂堂探花郎,跟这些粗鄙的丘八关系能好到那里去?你问我跟夏大人关系怎样?好,我告诉你,我自进这衙门,便没有正眼瞧过他,他也没有正眼瞧过我。我瞧不惯他粗鄙,他也瞧不惯我。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怎么会关系和睦?宋大人若是因为他和我关系不睦为由便往我身上泼脏水的话,那你可得了证据了。宋提刑可真是断案如神,简直包拯在世呢。” 方子安一顿数落加讽刺,把个宋翔说的面红而赤。他怎也没想到,自己轻轻一试探,却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这个方子安一通暴跳如雷,甚至都怀疑到自己是跟他授官之事不公平相关之人了。 “方大人息怒,本官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再次给方大人致歉成么?你和扣帽子的本事也不小,一会功夫我宋翔成了胡乱断案的庸官,成了害你的人了。这都什么话。”宋翔苦笑道。 方子安咂嘴道:“本来就是嘛,你这话问的有歧义,让人心里不舒坦。我说你两句你便说我扣帽子,你冤枉我这么大一个案子,我倒是不能辩解了是么?你这才叫什么话。” 宋翔摆手点头道:“得得得,打住,不说了,半个字不提了。我的错。我不该。方大人,我这还有事,我先忙去了。回头有什么需要询问方大人的,我再去请教。” 方子安道:“也好,我也不想在这呆着了。果真是夏大人和我防隅军中的人烧死了的话,我得去禀报上官,我可担不了这个责。对了,宋大人,你有什么事也别去问我了,直接问别人吧。我跟夏大人相处不到一月,对他和整个衙门都不熟,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再者,有人想要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可没那么贱,去自己递刀子。告辞。” 方子安转身大步离去,宋翔看着他的背影苦笑不已。这方子安真是脾气暴躁的很。跟狗一样,说翻脸就翻脸,得罪不得一跳三尺高。适才真是领教了这臭脾气。不过宋翔却也理解方子安。堂堂探花郎落得如此地步,恐怕方子安的心情糟糕透顶。自己还去问他和夏良栋的关系,也难怪他多心。他和夏良栋之间怎么可能和睦?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兵油子粗人,格格不入的两种人,怎么可能是一路人。夏良栋怎可能跟这个主薄打成一片,方子安这样的自视清高的骄傲的读书人也自然不肯自降身份。慢说夏良栋不可能叫上方子安出来喝酒吃饭什么的,就算他叫了,方子安怕是也宁肯在家读书写字也不肯跟他们混迹在一处的。自己也是读书人,对此感动身受,完全能够理解。方子安的反应仔细想想其实是正常的反应,反而可以打消疑虑了。 方子安大步离开现场,心中其实担忧更甚。这其实便是昨晚他一开始不肯太过极端的原因。本来既然夏良栋已经生出杀心,自己也应该针锋相对才是。可是大量杀戮造成的后果往往便是大量的疑点。并非是杀了人便可一了百了的。自己已经尽可能的放火毁尸灭迹了,但是太多的人命的死伤还是会引起巨大的怀疑。很多事其实不是逞一时之快便了事的。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想办法解决此事。这个宋翔是个极大的危险,若是他继续查下去的话,怕是真的会被他查出些什么,那便麻烦了。 方子安回到衙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刚进院子,王进便匆忙迎出来到:“大人,大人,火政官郑大人来了,在后院公房等着您呢。” 方子安愣了愣道:“火政官郑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了,等了好一会了。快去吧。”王进忙道。 方子安点头,快步往后.进公房处走,边走心中边想,看来上面已经知道消息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可能不知晓。这位火政官郑大人来此怕是要询问到底事情的真相如何。不过,他大可派人询问,为何亲自来此呢? 方子安进了后.进,一眼便从长窗处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在公房之中踱步。那人身着绯色官服,大宋六品以上着绯色官袍,四品以上官员着紫色官袍,可见这位火政官郑大人的官阶不是应该不是四品就是五品,那也是朝中高官了。方子安虽然没见过这位火政官,但是早就知道他的名字,毕竟是上官。此人名叫郑榭,主官火政已经很有年头了。属于京城禁军之中资格较老的将领。所谓火政官,管辖的是大宋各地的关于放火救火的防隅军和各项事务,权力也自不小。光是大宋各地的防隅军便有四五千人,都归他所辖。 “下官方子安参见郑大人。”方子安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 郑榭快步上前道:“方主薄,莫要多礼。” “多谢大人。”方子安站直身子道。 郑榭看着方子安沉声道:“方子安,本官早闻你名,一直说来见见你,一直没腾出空来。今日,可算见到了。” 方子安沉声道:“不敢,下官一介微官,怎敢让大人牵挂在心。” 郑榭双目炯炯看着方子安道:“那可不是这个话,你是我火政衙门第一个殿试一甲进士,那是我们火政衙门的光荣。本官知道,这对你而言或许心中有些不高兴,但对我火政衙门而言,却是朝廷重视的表现,是值得高兴的。本官一直想来跟你谈谈心的。” 方子安拱手道:“大人不用多虑,下官并无不快。” 郑榭点点头道:“这事儿回头再说。此次本官来,是想问问昨夜发生的事情的。本官接到禀报,说夏良栋夏大人昨晚死于大火,是也不是?” 方子安忙道:“禀报大人,下官刚刚从火场回来,恐怕这消息是真的。虽然尚未最后验证消息的准确性,但是几乎可以断定夏大人死于昨晚的大火了。不但如此,据下官听临安提刑司的人说,恐怕我临安防隅军衙门死于大火的不止夏大人一人,那些死者中怕是大部分都是我们防隅军衙门的人,是夏大人的手下随行人员。” 郑榭紧皱眉头,脸色阴沉的背着手走了几步,沉声道:“真是让人恼火的很。这夏良栋搞得什么名堂?怎地会带着人在那酒楼里被火烧死,简直不可思议。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方子安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之前听说的夏良栋自称和火政官郑大人关系亲密的事情来。这位郑大人此刻表现的不是一种同係,而似乎是一种埋怨和担忧,但不知是为了什么。 “提刑司的人在现场勘查么?他们怎么说?”郑榭沉声问道。 “回禀大人,提刑司一个姓宋的提刑官在现场带着人勘查。下官跟他聊了几句,听他的口气,好像并不认同这是一场意外。那位宋提刑的口气,似乎是认为这是一场凶杀灭口案。”方子安轻声道。 “哦?宋翔亲口跟你说的?”郑榭皱眉问道。 “是的,那宋大人还问卑职平时跟夏大人关系如何。还问我,为何夏大人昨晚没有请我一起在张家酒楼喝酒。”方子安道。 郑榭皱眉道:“他真那么问?这也太露骨了,这厮想干什么?怎么怀疑到你头上去了。” 方子安叹道:“是啊,可能是觉得我们好欺负吧。想升官发财想疯了,硬是要把这事儿说成是凶杀大案,不就是想邀功么?便胡乱冤枉人,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我反正是一顿骂回去了,警告他不要血口喷人。不然有他好看。” 郑榭沉声道:“骂的好,你做的很对,绝不能纵容他们,敢拿我们当软柿子,休想。” 方子安躬身道:“多谢大人,下官还担心大人会责罚我呢。” 郑榭道:“怎会责罚?咱们防隅军衙门虽然是小衙门,但也不是随便被人欺负的,你做的对。”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大人,不过那个宋提刑怕是会一直查下去。跟个疯狗一样,怕是不会歇手。我真怕他给查出些什么事来。咱们衙门里有些事,之前夏大人做的有些不合规矩。他这么一查,怕是要掀个底朝天,这可怎么好。” 郑榭神色突然变得极为紧张起来。沉声问道:“夏良栋做了什么事不合规矩?你知道些什么?”  正文 第二五零章 口径 方子安道:“郑大人,夏大人刚刚出事,下官便在背后说三道四,是不是不太地道?” 郑榭皱眉道:“这是什么话?这干系到公事,只要不是故意诋毁栽赃他便成。” 方子安点头道:“好,那我便知无不言了。下官来上任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关于夏大人的一些事可听了不少。以下这些话都是下官道听途说之言,并未有真凭实据,这一节当跟大人说清楚。” 郑榭皱眉道:“行了行了,你直接说正题吧。” 方子安于是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夏良栋克扣军饷,私吞空饷,敲诈勒索,趁火打劫等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郑榭当然知道这些事,他神色震惊,但却不是因为这些事震惊,而是震惊于方子安知道的这么详细。足见夏良栋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就毫不避讳,一点也不遮着掩着,搞得尽人皆知。自己完全没想到这厮居然这么疏漏,真是让人恼火的很。 “郑大人,以上这些便是下官所知道的夏大人的所为。下官也没有经过证实,这些也许都是流言,也许也都是真的,是真是假,下官无从知晓。不过有一件事,下官是不信的。那便是夏大人当着众人的面不止一次的说他和郑大人您称兄道弟,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郑大人您准许的。我可不信这话,郑大人怎么会知道这些胡作非为的事情,又怎会纵容他做这些作奸犯科之事。”方子安末了说道。 “混账东西,怎么扯上本官了?夏良栋当真当众这么说的?这个混账东西,本官怎会纵容准许他干这些勾当?可恶之极,他这是疯了么?扯上了本官。”郑榭怒不可遏的骂了起来。 方子安忙道:“郑大人,下官明白他是一派胡言。下官当着他面都说过他是拉着大人的虎皮当大旗,借着上官的名头压大伙儿。为此,下官还和夏大人闹得很不愉快。” 郑榭点头道:“对对对,他就是想用本官来吓唬你们。这个夏良栋,真是该死啊。居然敢瞒着上官在下边如此的胡作非为倒行逆施。混账东西,真是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了。” 方子安道:“是啊,夏大人有些事做的确实过分了。连自家兄弟的钱银都扣,下边兵士们真是怨声载道。下官担心,提刑司这次要是来查这大火案子的话,会掀个底朝天。到时候上上下下全部都不好看啊。郑大人心里可要有个准备。下官初入仕为官,也不懂里边的一些牵连,只是觉得甚为不妥。” 郑榭重重点头道:“不妥,当然不妥,大大的不妥。本官不是要掩盖夏良栋的所为,他的所为理当曝光惩治。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那便一了百了了。再招来人查出这些他干的事,损害的事咱们火政衙门上下的颜面,坏的是咱们火政衙门上上下下的体面。绝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临安提刑司这帮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恨不得弄出个大案来给自己邀功,绝不能容他们这么干,想踩在我火政衙门的脸上往上爬,岂有此理。” 方子安道:“大人说的这些话,下官也极为认同。可是,咱们似乎也没法阻止那个宋提刑吧。” 郑榭想了想,沉声道:“此事本官来处置,你要做的便是告诉你衙门下边的人,嘴巴最好严实些,都不要多嘴多舌。不要让那厮偷偷的来查到了些流言蜚语,听到些不该听到的话。” 方子安咂嘴道:“大人,下官只是个主薄,又是初来乍到,他们未必肯听我的约束啊。” 郑榭沉声道:“本官命你代任临安防隅军衙门防隅官之职,你现在便是衙门唯一主官。本官下任命公文给你,你召集下边的塔长头目宣布便是。他们敢不听,便是违抗军令。” 方子安忙拱手道:“多谢大人,那我便好办事了。不过,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郑榭道:“你说。” 方子安道:“要想让下边的兄弟闭嘴,下官认为除了威压之外,还得给他们些恩惠。夏大人之前克扣了他们当中不少人的银两,若是能将这些银两还给他们,他们一定觉得高兴,便不会心存不满,胡乱说话了。” 郑榭点头赞道:“好,恩威并施,说的不错。就这么办。” 方子安道:“大人,这银子……” 郑榭道:“明日本官会给你拨付两千两银子下来,这可够了么?” 方子安道:“加上衙门帐头还有的几百两银子,应该够了。” 郑榭咬咬牙道:“罢了,明日给你拨三千两下来。银子是小事,主要是要稳住下边的兵士。明白么?” “下官明白。”方子安道。 郑榭想了想道:“还有一样,如何统一一个理由,让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不能胡乱传递。衙门上下得对此事有个明确的说法,免得咱们自己衙门里的人都胡思乱想的猜测,这便让别人更加的乱说话了。” 方子安想了想道:“下官明白,下官有个想法,不知能不能成。” 郑榭道:“说便是。” 方子安道:“下官召集衙门骨干,告诉他们夏大人是去张家酒楼救火而死。这样,不但可以杜绝那些对我们防隅军衙门无谓的猜测和流言,还对咱们的形象有了大大的提高。两全其美。大人您看如何?” 郑榭一拍大腿,赞道:“妙啊。一石二鸟,两全其美。夏良栋也不算白死了,火政衙门出了舍身忘死之人,更是化被动为主动。本官行事也更加的底气足些。好好好。方子安,你可真是个人才啊。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方子安忙道:“大人谬赞,其实这未必便是下官的猜测,也许就是事实。夏大人或许真的便是为了救火而死的英雄。我在火场时便想到了这一种可能。也许火起时夏大人他们就在左近,便赶去救火。或许是众人冲入火场救火,结果在那时候那酒楼塌了,全部被压在里边,所以便全部遇难了。下官可不是胡编乱造,是有这个可能的。” 郑榭笑道:“说的也是。本官觉得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如此,必然如此。” 方子安笑道:“对,必然如此。” …… 郑榭离去之后,方子安立刻派人前往各处望火塔防隅军驻地将二十多名塔长和六十多个潜火队的队正叫来衙门开会。正午时分,众人陆续抵达。方子安就在院子里召开了会议,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夏良栋和十几名防隅军衙门护兵英勇救火,壮烈殉难的消息。方子安有鼻子有眼的说,根据左近目击者的描述,当晚火起时,夏大人带着一队兄弟恰好在西湖东岸一带巡查防火设施和西湖东的巡防铺子。见到火起,他们第一时间赶到了张家酒楼救火。酒楼内困着人,他们奋不顾身冲进火场救人,却不料就在那时,酒楼倒塌,全部闷在里边。这便是夏大人和一帮兄弟们的死因,已然报火政衙门,火政衙门予以确认。 众人听了这个消息都很惊讶,夏良栋的死讯已经在衙门内部传开了。众人都在猜测他的死讯,各种猜测都有,但就是没人猜到他是英雄救火而死。听方子安这么一说,自然觉得讶异和震惊。虽然有些怀疑,但起码得了个确切的说法。 “夏大人为了救火而死,乃我防隅军上下楷模。相信上官和朝廷将会有嘉奖。这是我们防隅军上下的光荣,不容任何人诋毁和玷污。有的人想污蔑英雄,绝不可容忍。从此刻起,但凡还有杂音的,胡乱猜测的,一律严惩。”方子安沉声喝道。 众人忙纷纷应诺。方子安宣布了第二件事。便是自己代理防隅官主事衙门的事情。这件事其实没有多大的争议,就算方子安不代理主官之职,衙门里最大的官也就是他了,也只能是他主事了。方子安附带说的才是重点,方子安告诉众人,夏大人就算不在了,他也不会改变原来夏大人的任命,所有队正和塔长的任命都不变,只要他们在此刻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节外生枝。这话让许多因为夏良栋死了而心中忐忑的头目们安下了心来。 第三件事便是关于被扣兵饷发还的事情,方子安告诉众人,回去后各自传达,所有被扣的兵饷将一一核实后给予补发。从即日起,不允许有任何无故扣发兵饷的行为。众头目听了这话,心中纷纷涌起一个念头:变天了,夏大人死了,这位方大人治下,一切都要变了。以前有些事,恐怕不能再干了。 散会之后,方子安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喝茶,脑子里热烘烘的发胀,但是心情却松快了许多。事情的发展是让方子安满意的,利用郑榭出面阻止提刑司的查案是一手妙棋。毕竟,夏良栋一死,提刑司要是来详查的话,他是最害怕的那个,因为他和夏良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输送。所以自己只需那么一撩拨,郑榭便不能不主动出面,而且同意自己的一切安排。 现在就看郑榭有没有那个本事,从更上一层的层面阻止那个宋翔继续追查了。  正文 第二五一章 风寒 黄昏时分,方子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 春妮不在家中,老黄禀报说,今天午后,老张头让人送信来说是病倒了,春妮便忙回去探望。傍晚时分让人送回消息,说老张头染了风寒,她要照顾爹爹一夜,明日再回。说病情并不严重,让方子安不用担心云云。 吃了晚饭,沐浴之后,方子安在书房里坐了一会,便起身点了一盏灯笼提着,独自一人往东院而去。东院是秦惜卿预留的宅院,此刻是给沈菱儿临时住着。到了院子门口的时候,方子安看见西厢房里亮着灯火,却踌躇停下了脚步。 方子安脑海里回想起了昨晚发生的那件事,身子变得有些燥热。昨天在乌篷船的船舱里,自己着实有些昏了头,完全失控了,自己居然就那么将沈菱儿给办了。等到云收雨止脑子清醒之后,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已经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 方子安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脑血冲头做了那样的事。或许是自己对沈菱儿早有潜藏的欲望使然,自己一直对这个桀骜凶横的少女有一种征服她的想法。又或者自己是被当时发生的事情所冲昏了头脑,变得失去了理智。自己当时确实很生气,沈菱儿让整件事失去了控制,自己心里本就恼怒。在船舱里,她冲着自己大喊大叫的时候,自己气坏了,满肚子的邪气和怒火,所以开始打她的屁股。 是的,方子安当时没多想,他只想打沈菱儿的屁股。那也不是他第一次打沈菱儿的屁股。上一次沈菱儿摸进府来想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自己也打了她的屁股。上一次的情形也有些不堪,方子安差一点便失控了。而这一次方子安终于还是失控了。方子安相信,恐怕没有任何男人能在那种时候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当你巴掌下的美貌少女扭动着腰肢,发出让人魂销的呻吟声时,那不是一种抗拒,而是一种诱惑。那时候的沈菱儿已经是一个浑身带着魅惑的狐狸精。方子安是正常男人,所以他做了正常男人该做的事情。 虽然事后,方子安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但是,那并不能说便是一种强迫的行为。毕竟在过程之中,感受还是很美妙的。沈菱儿全程是很配合的。即便自己的动作有些粗鲁,有些凶狠,对于沈菱儿这样的少女而言是很过分的。但她自始至终没有挣扎和哭叫。似乎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一般。无论如何,一下子和沈菱儿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关系,终究还是不在方子安的计划之中。方子安这一整天都刻意不让自己回想起这件事来,因为他其实还没想好该如何善后。 昨日清晨时分,方子安和沈菱儿回到城里之后,方子安便前往衙门,而沈菱儿却没有跟随他前去。方子安认为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沈菱儿需要歇息。而方子安无法歇息,他必须回到衙门,装作若无其事。但一天下来,方子安也明白,这件事终究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终究需要去面对。沈菱儿一直没有现身,吃完饭时也没见她,方子安便只能来找她了。 方子安缓缓的推开房门进了西厢房。屋子里点着一盏烛火,光线有些暗淡朦胧。屏风后,大床上布幔低垂,透过半透明的布幔,可以依稀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 “菱儿!”方子安轻声道。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扬起头来应了一声道:“公子……” 方子安听着那声音嘶哑,似乎有些不对劲。忙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我没什么。”沈菱儿坐起身来,说话时有些气喘。 方子安快步上前,撩起布幔来到窗前,伸手撩起蚊帐看去,只见沈菱儿坐在床上,只着一件粉色肚兜,裸露着雪白的肩背。她长发披散在脸上和身上,显得有些颓唐。方子安一靠近,便感觉好像是靠近了一只火炉一般。 “你怎么了?”方子安伸手过去撩开沈菱儿的头发,看到沈菱儿的脸时,顿时吓了一跳。沈菱儿的脸通红,嘴唇干巴巴的,眼眶四周黑沉沉的,呼出来的气都似乎烫人。 “我……我……好像病了……”沈菱儿可怜巴巴的道。 方子安伸手一探她额头,额头热的烫手,显然发着高烧。 “你在发烧。什么时候觉得不舒服的?你怎么不看郎中?”方子安连声道。 “我……我也不知道。回来后……我便觉得身子乏,便躺下睡了。一觉醒来,便觉得不对劲。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怎么搞的。不过不要紧,我再睡一睡应该便好了。”沈菱儿哑声道。 方子安忙道:“你躺下,我去给你弄药,你这是受凉了。昨晚……那个……半夜里湖水还是很凉的。都怪我,你躺下,我这便来。” 沈菱儿道:“不用的,不用了。很快就会好了。” 方子安心中颇有些自责,显然沈菱儿的病跟昨晚的事有关。按说沈菱儿练武之人,不易感染风寒发烧之症。但是昨晚她遭受的未必是外界的风寒,而是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的粗暴的过程,想必对她的身体和心里都造成了损害。 “听话,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是也不能硬抗。高烧会烧坏脑子变成傻子的。我可不希望身边有个傻子跟着。”方子安伸手抚摸她的额头,轻声道。 沈菱儿听了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但她僵硬的身体却放松了下来,按照方子安的要求缓缓的躺下了。 方子安立刻行动,先是倒了一大碗温开水来让沈菱儿喝了,又去自己住处找了清火驱寒的药物给沈菱儿服下。过了一会又用铜盆打了一盆温水端来。 “我给你擦擦身子,那样散热会快些。”方子安拧着布巾道。 沈菱儿轻声道:“多谢公子。” 方子安开始为沈菱儿擦拭额头脸颊脖颈手脚,又扶了沈菱儿半坐起来,擦拭她的后背,胸乳等处。正沈菱儿胸口擦拭时,方子安感觉到有泪水滴在自己的手上,忙抬起沈菱儿的脸来瞧,她果然是在哭泣。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轻薄你,擦拭身体能更加促进散热。这是物理降温……这个……总之是对你病情有好处的,我不是想要占你便宜的。”方子安咂嘴道。 沈菱儿摇头道:“公子,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泣。” 方子安道:“那是为什么?” 沈菱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莫问我。” 方子安叹了口气,也不多问,只安慰道:“你什么也不要想,一会睡一觉便好。” 沈菱儿道:“好,劳碌公子了,你回去歇息吧。” 方子安道:“我今晚得守着你,你需要人照顾。反正春妮回娘家了。你……应该也不反对我睡在这里吧。” 沈菱儿轻声道:“公子,我……” 方子安道:“莫说了,就这么定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病好了再说。我知道有些事要解决,你心里担心什么。我只说一句,我方子安不是无情无义之人,除非你不愿跟随我,不然我自会安排好此事的。惜卿那里,春妮那里,我会去说的。” 沈菱儿没有说话,但方子安从她眼中看到了喜悦的光彩来。 沈菱儿的体温进行了好几次反复。一会热的烫人,一会又连呼身上冷。热起来时方子安不得不起身数次为她擦身,冷起来时,方子安便将她搂在怀里。到了半夜里,终于稳定了下来,但是她并没有消停,好几次方子安睡的正熟时都被沈菱儿的哭叫声惊醒。沈菱儿似乎在做着无穷无尽的噩梦,口中一会叫着‘爹爹莫打我,菱儿听话。’一会儿又喊着‘娘你别走。’一会儿又叫着‘别来找我索命!’这样的话。惊恐之时,将方子安紧紧的抱着,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不松开。 方子安虽然这一夜被折腾的够呛,却又对沈菱儿满怀怜惜之意。沈菱儿的内心里到底藏着多少让她恐惧的梦魇,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遭受了多少磨难,才会在睡梦中都这般的难以安宁和充满恐惧。着实让人难以想象。而昨晚,自己居然对这个少女施暴了,自己若不怜惜她,怕是也要成为她梦中的梦魇了。 天明时,沈菱儿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脸色红润了,呼吸顺畅了,体温也恢复了正常。方子安让厨下熬了热粥,沈菱儿也吃了一大碗,热汗出了一身,沐浴更衣后再次回到方子安面前时,又恢复了那个娇俏的长腿少女的模样。只不过,看向方子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异样,眉梢眼角带了几分情义,面容之间也少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了。 方子安倒是眼圈又黑了些,昨晚又没有睡好。方子安很想好好的睡一觉,但是他不能。发生的事还没完,他必须得去面对。 “菱儿,你不要跟我去衙门了,你还需要休息。”方子安对沈菱儿道。 沈菱儿坚定摇头。 “公子,不用担心我。你还和以前一样,就当菱儿不存在。你做的你事便是。但是……菱儿随时在你身边,听候吩咐。”  正文 第二五二章 翻脸 方子安到达衙门之后不久,火政衙门两名士兵押一箱银子到来,那是郑榭允诺的补偿克扣的兵士的饷银。随着银子一起来的还有郑榭签署的临时任命的公文,公文的内容自然是让方子安全权代理临安防隅官的职责。 方子安本想让老马老侯他们去通知各处塔长前来领银子,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前往。一方面,他并不信任这些大部分由夏良栋所任命的塔长和队正们,这帮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焉知他们不会再次克扣。另一方面,这是自己收拢人心的机会,自己亲自前往会对自己更有好处。 方子安银箱驮上马背和沈菱儿离开衙门,先从距离最近的涌金门内望火塔的驻地开始,进行现场的返还克扣的银两。兵士们昨日虽然得到衙门要返还克扣兵饷的消息,但是很多人其实将信将疑。他们没想到这么快便真的返还了下来,一个个兴高采烈,高兴不已。他们当然明白这是方大人的恩典,夏良栋一死,便有这么好的事情发生,众士兵对方子安自然是感恩戴德,满怀感激之情。 原本衙门主官死了,防隅军兵士们应该心情沉痛才是。但是方子安所到之处却是欢声雷动,一片兴高采烈跟过节似的。倘若夏良栋泉下有知,不知做何种感想。 当然,每到一处驻地之中,方子安都会再次重申夏良栋英勇救火殉身的壮烈行为。方子安告诫上下人等管好自己的嘴巴,禁止传播流言蜚语,禁止玷污夏大人英灵和衙门的名声。他告诉所有人,对任何前来探听消息的人都必须禁口,这是火政官郑大人的命令,告诉他们如有任何人询问夏良栋的死因之事,便让他们去衙门去询问。如有违反,便将严惩不贷军法从事,若有手下兵士胡言乱语,将追究队正和塔长之责。 这相当下达了封口令,方子安深知,这种时候不管外边的人怎么怀疑,先管好内部人的嘴巴是最重要的。一旦被人问出一些不该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则会惹来一堆的麻烦。 花了两个多时辰,方子安跑遍了全城二十多处望火塔下的防隅军驻地。三千多两银子也散的干干净净,甚至方子安自己还搭进去两百多两。不排除有人趁浑水摸鱼,虚报自己被克扣饷银的事情,毕竟这个衙门里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善类。而方子安也确实没有确切的关于被克扣饷银的名单,全凭队正提供和兵士自述,难免会被人钻空子。但这种时候,方子安并不想追究。先稳定住人心局面,待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在好好的在衙门里进行一番清肃整顿。这些人将会被一个个的揪出来,吃了全部吐出来,然后被无情的踢走。 回到衙门里时,已经是午后时分。就着茶水简单的吃了一点在街上带回来的点心之后,方子安打算在公房之中小寐片刻,因为实在是有些疲倦。可是他刚刚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王进便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有个人在衙门口求见。他说是临安府提刑司的宋提刑,点名要见大人您。” 方子安心中一惊,这宋翔果然阴魂不散的缠上来了。不过方子安却也心中有些欣慰,宋翔跑来衙门找自己,自然是为了查案而来。那说明宋翔肯定是在别处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所以不得不来衙门找自己。昨日及时的安排和上午这趟巡视派发银子的旅程还是派上了用场。最怕的是宋翔一直在查,但是却不来找自己询问,那才是让人心中忐忑之事。 “请他进来吧。”方子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吩咐道。 不久后,宋翔带着两名随从来到了方子安的临时公房之中。 “宋大人,下官方子安有礼,这大中午的,天气又炎热,宋大人还在外奔波办案么?可真是辛苦啊。”方子安迎到外间,微笑行礼。 宋翔确实有些累的样子,他本就身材微胖,五月中的天气已经颇有些炎热,特别是中午时分,阳光已经有了夏天的威力,他的额头全是汗,也有些气喘吁吁。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是本官的本分。查清案件,惩办罪衍,更是本官的职责。辛苦确实是辛苦,但却必须要做。方大人,本官唐突前来,打搅了。”宋翔拱手道。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很是,下官钦佩之极。宋大人,请坐。来人,沏茶,让宋大人消消渴。” 王进答应了,忙去沏茶。宋翔道了谢,坐在一张椅子上,方子安在他侧首坐下。宋翔转头打量着屋子,皱眉道:“方大人就在这样的地方办理公务么?” 方子安道:“咱们防隅军衙门比不得你们那些大衙门,只能将就了。再说了,这厢房挺不错了,冬暖夏凉,舒服的很。” 宋翔笑道:“我还以为是其他的原因呢。” 方子安微笑道:“宋大人以为是什么缘故?” 宋翔道:“本官以为是你跟夏大人格格不入,不屑于跟他在一起做事呢。看来是本官想多了。” 方子安大笑道:“你确实想多了,恕下官不敬,下官认为你们查案办案的人都有些胡思乱想的妄想症,哈哈哈。” 宋翔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 王进端了茶水进来,宋翔揭开茶盅嗅了嗅,看了看,赞道:“好茶,方大人颇为讲究啊。这茶叶值不少钱吧。” 方子安头大,王进这厮沏了武夷山的新茶来了。 “确实价格不菲,不过倒也不算什么,下官虽不是大富之家,但茶叶却也喝得起。”方子安道。 宋翔微笑道:“哦?方大人家道殷实?可我怎么听说方大人出身贫苦,之前生计颇为艰难呢?” 方子安心中一凛,他知道,宋翔必是已经调查了自己的底细了。这并不难,身为提刑官,自己的过往是很容易查出来的。 “宋大人,之前贫困,不表示永远贫困。谁没有艰难之时?三年河东三年河西,这话宋大人难道不知么?”方子安笑道。 “是是是,确实如此。瞧我这张嘴,本官并不是那个意思,本官只是说方大人出身贫贱,但不改青云之志,终于鱼跃龙门,高中科举,过上了好日子。这是催人励志的经历,本官甚为佩服。本官表达的意思是这个意思。”宋翔呵呵笑道。 方子安道:“宋大人过誉了,和我一样经历的人多如牛毛。很多人出身比我还艰难,比我艰苦的多,他们才是励志的楷模。下官可不敢当得励志二字。实话告诉宋大人吧,这新茶是我的朋友送给我尝鲜的,平时我舍不得喝,今日宋大人来了,才拿出来沏的。没想到一杯茶水,引来宋大人这般猜测。王进,来来来,换了茶水,就换去年的碎茶饼,平时我们喝的那个。这好茶,宋提刑喝不惯。” “别别别,我可不是那意思,莫换,莫换。”宋翔忙端起茶水喝了起来。 方子安心中冷笑,跟这位提刑官可不能客气,跟他闲聊,聊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他思量再三,那可太累了。得打发了他才是。 “宋大人,你是路过这里,还是特意来找下官的?”方子安问道。 “当然是特意来找你的。贵衙夏大人的案子还没结呢,本官正在查询线索。昨日死者的身份已然全部确定,除了五名酒楼人员,其余的都是你们防隅军衙门的人。哎,这事儿真是让人难过。你们防隅军衙门一下子连主官带兵士遭难了二十个人,方大人心里一定很难受吧。”宋翔道。 方子安道:“当然难受,好好的人全部被烧死了,自然难受的很。” 宋翔道:“可是我似乎没看出你们衙门的人有多么的难过呢。不瞒方大人说,本官去探访了你们几处驻地,兵士们似乎并无悲伤情绪。” 方子安皱眉道:“宋大人又来了,好好说话不成么?非得阴阳怪气作甚?你是不是想说,我们衙门上下因为夏大人他们的死不但不难过而且很高兴?由此可以推断出什么不良的动机,来满足你非要将这桩意外弄成一个离奇的杀人焚尸灭口案的扭曲心理?宋大人,死了人自然难过,但也不必哭丧着脸以头抢地吧。我防隅军衙门是军队,虽然是救火的军队,但是也明白生死无常的道理。大火一起,搞不好便要出人命,大伙儿都明白这一点。难道死了人,所有人便要嚎啕大哭,如丧考妣不成?” 宋翔皱眉道:“方大人何必这么激动,本官并未说什么啊,怎引得你方大人这番激烈言语?” 方子安冷笑道:“宋大人又想说,我是做贼心虚是么?” 宋翔道:“那可是你说的,不是本官说的。你确实有些做贼心虚了。若非如此,为何本官去你们各处驻地查问时,所有的人都不肯接受我的查问,那是为何?本官一上午跑了七八处,都吃了闭门羹。方大人,我提刑司查案是公务,你们必须配合行事。若非做贼心虚,为何要阻挠?” 方子安大笑道:“宋大人,你这可是血口喷人了。谁阻挠你了。你这不是进了衙门,跟我面对面的说话么?下官不是正在回答你的问话么?若是阻挠你办案的话,你现在该被拒之门外才是。” 宋翔皱眉道:“可是你们下边的那些人……” “宋大人,衙门有衙门的规矩,你提刑司衙门难道便可以随便什么人都能代表你提刑司衙门说话么?防隅军上下一千多人,若是个个都插一句,你一言我一语,那该是怎样的情形。你要查也该来找我,而不是去我衙门下边的驻地去查,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所有人都长着嘴巴乱说话,那不是乱套了么?他们也都不在案发现场,你去问下边的兵士本就不合规矩。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查这件案子,而是借此要搞些什么花样。”方子安沉声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 宋翔站起身来,瞪着方子安道:“方大人,你不觉得你反应过激么?” 方子安冷笑道:“宋大人,我衙门死了人,我们现在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说话大声点,都能被你当成是反应过激。那么你要我们到底怎样?本官可没兴趣配合你宋大人的心情,因为你太难伺候了。” 宋翔微微点头,双目炯炯看着方子安道:“方大人,本官手中,从无疑案。本官的直觉也从未错过。这根本就不是一起意外,绝对是一起杀人焚尸案。方大人,无论你如何遮掩,如何伶牙俐齿,都逃不过本官的眼睛。本官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方子安呵呵笑道:“想升官发财,便要弄个大案子出来是么?我懂!宋大人,你忙活去吧。办案要讲证据,而不是什么直觉,也不是靠吹牛皮。你怀疑我是么?那便去找证据,找到了证据来拿我。否则,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废话。本官事务繁忙,便不留宋大人了。送客!” 宋翔收起笑容,冷笑道:“好,方子安,那便走着瞧。” “王进,送客!”方子安大声叫道。 王进忙进来,躬身赔笑道:“宋大人,请!” 宋翔冷哼一声,拂袖快步而去。 正文 第二五三章 对策 方子安站在门口目睹着宋翔带着人气冲冲的离去,回身进了公房,却诧异的发现沈菱儿正跪在内间门口。 “你这是作甚?”方子安皱眉问道。 “全都怪我,给公子惹了大麻烦。都是菱儿的错。菱儿现在才知道缘由。”沈菱儿道。 方子安摆手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自责。起来吧。不要这样,被别人看见,反而会生疑。” 沈菱儿缓缓起身,轻声道:“公子不责罚菱儿,菱儿心中难安。” 方子安笑道:“已然责罚过了,还责罚什么?” 这话说的暧昧,沈菱儿脸上发烧,好在涂了土色粉底,看不出来。方子安也意识到不该说这样的话,于是沉声道:“我有些奇怪,宋翔这个人的嗅觉如此的灵敏,我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他的话里话外全是冲着我来的,他是真的怀疑我。也真是邪了门了!” 沈菱儿道:“公子,让我将功补过,我去刺杀了这厮便是。这样他便不会像疯狗一样的盯着公子了。” 方子安忙摆手喝道:“万万不可。你已然闯了祸了,还要闹得更不可收拾么?你给我消停些。” 沈菱儿呆呆无语。方子安低声道:“宋翔此刻正在调查夏良栋的死因,这个节骨眼上杀了他,那岂非是告诉所有人,夏良栋的死绝非是意外。整件事再无回旋余地,明白么?更何况……宋翔在做他分内的事,他是个尽责尽力的好官,怎可就这么杀了他。菱儿,你给我好好听着,从今往后,绝不可嗜杀成性。要杀的人必须是该杀之人,绝不能滥杀无辜。宋翔虽然对我有威胁,但还不至于要到取他性命的地步。” 沈菱儿点头轻声道:“菱儿明白了,公子放心,以后除非公子点头,否则我再不杀人了。” 方子安微笑点头,缓缓在桌案后坐下,手指轻敲桌面陷入沉思之中。现在的情况让方子安心中有些担忧,郑榭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来,那说明郑榭的进展并不顺利。这个宋翔紧盯着自己不放,若任由他这么查下去,方子安有一种预感,他迟早会把整件事搞砸。方子安不想用激烈的手段对付他,但却也不能让他坏事。而要制止宋翔的追查,自己是办不到的,只能是他的上官禁止他追查。要做到这一点,便需要郑榭出面。但问题是,郑榭出面的理由不充分,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来作为抓手。自己若是不主动给他这个理由,郑榭恐怕很难行动。 想到这里,方子安看向沈菱儿。 “菱儿,麻烦你一件事,你去见惜卿一面,将这件事向她禀报。你告诉她,我需要一个目击证人,证明昨晚夏良栋等人是进入酒楼救火,然后被酒楼坍塌而全部被烧死的。这个人必须是住在西湖西边的人。或者是夜晚的打更的,或者是有理由在夜晚出没于西山山坡左近的人。这个人必须绝对可靠,就算是被用大刑也绝不松口的那种。” 沈菱儿道:“公子是想……” 方子安摆手道:“你莫问了,你去跟惜卿一说,她便明白了。我要做什么,你会看到的。” 沈菱不再多问,转身往外走。方子安道:“小心些,骑马慢些,你身子尚未恢复。” 沈菱儿脸上一红,方子安忙解释道:“我是说你风寒还没完全好,身子虚弱。” 这话属于越描越黑,不说还罢,一说反而更暧昧。沈菱儿低声应了,快步而去。 方子安坐在桌案旁铺开纸张开始奋笔疾书,不久后写好了一张纸后吹干墨迹,通览一遍后小心折叠放入怀中。然后方子安起身出了公房直奔大堂。大堂中老马老钱等人正自闲聊,猜测适才来的那位宋大人找方大人是所谓何事。见方子安进来,忙起身行礼问好。 方子安摆摆手道:“不必多礼。几位,你们知道夏大人的家住在何处么?我想去看望慰问夏大人的家人,也要吊唁夏大人。” 老马忙道:“知道知道,就住在西河东街团子胡同。” 老侯等人在旁赞道:“方大人真是悲悯之人啊,我们都没想起来要去看望夏大人的家人。应该去看望看望吊唁的。” 方子安道:“那还等什么?陪本官一起去。” 不久后,方子安一行人抵达西河东街团子胡同夏良栋的家中。夏良栋的家里有一妻二妾和三个子女,家里上午已经设了灵堂,全家老小披麻戴孝的操办丧事。当方子安到达时,夏家人听说是衙门里的官员来吊唁,顿时哭声震天,喧哗了起来。 方子安来到夏良栋灵柩前行礼上香,作揖时心中默念道:“夏大人,莫要怪我,你若不对我生出坏心,便也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你坏事做了不少,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该死之人,甚至会牵连你的家人的。我现在能做的便是保全你的名声,让你的家人不至于受你牵连,让他们以后谈及你时还能对你尊重,便已经是对你最大的补偿了。你是聪明人,当不会不明白。” 吊唁已毕,方子安等人来到家属身前,一名全身缟素的胖妇人来到方子安面前磕头,大哭不已。 “嫂夫人,这位是咱们衙门的方大人,是和夏大人一同管理衙门的主薄。夏大人遭遇不幸,现在是方大人管事。”老马等人显然认识这妇人,向她介绍着方子安的身份。 “方大人,这位是夏大人遗孀。”老侯也低声向方子安介绍道。 方子安拱手沉声道:“大嫂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要想开些。夏大人一生忠义,为国为民,操心办事,乃我等学习只楷模。只可惜出了这样的意外,英年早逝了。哎,着实让人悲痛。大嫂,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可以向衙门提。” 那妇人哭的泪水滂沱,叫道:“死鬼就这么死了,留下这一大家子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做了个劳什子官,什么家产也没攒下来,他倒是撒手走了,我们可如何是好?” 方子安道:“嫂夫人,据本官所知,夏大人是为了救火而丢了性命。这是为国捐躯,是有抚恤银子和各种嘉奖的。” 那妇人,忙道:“抚恤银子呢?嘉奖呢?怎么没见?”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下官惭愧。是这样的,嫂夫人,现在出了个状况。我们得知的情况是夏大人奋不顾身为了救火中被困之人而搭上了性命。这种行为在我们衙门里,乃至在整个大宋朝廷之中都是至高无上的崇高行为。上上下下都会钦佩之极。朝廷也自然会给予抚恤嘉奖。然而,现在有人为了能升官发财,偏偏非要说夏大人不是救人而死,非说夏大人是被人杀了灭口的。非说夏大人带着兄弟们是去那酒楼喝酒取乐的。这便是说,夏大人的死是被人杀了的,属于被仇家杀死,这便不是为了救火而死了。这么一来,朝廷是不会给予嘉奖和抚恤的,最多给点银子意思意思。鉴于目前这种情况,嘉奖和抚恤都不能带来给你。” 那妇人闻言柳眉倒竖道:“什么?那意思是他死了是白死了是么?你们管家也太欺负人了吧。我夫君好歹也为朝廷卖过命的。夫君才刚去世,你们便翻脸不认人了是么?” 方子安道:“不是我们翻脸不认人,而是有人非要质疑夏大人的死因,非要插一杠子。我全体防隅军上下无不义愤填膺,我们何尝不想为夏大人正名。夏大人死的如此壮烈,有人居然非要抹黑他,非要阻止朝廷授予嘉奖抚恤和荣誉,着实可恶。我们恨不得去大闹一场。可惜,我们不是夏大人的家属,这件事上也无法去辩驳。” “怎么?那便就这么算了?你们这些人平日受我家夫君恩惠的,到了这时候一个个成缩头乌龟了?夫君啊,死鬼啊,你开眼瞧瞧吧,你一死,他们便这般对我们了。哎呦呦!”妇人边说话边哭叫着。 方子安叹息一声道:“嫂夫人消消气,保重身子。这件事其实还是有些回旋余地的。我今日来便是征询嫂夫人的意见,若有办法让夏大人死的其所,死的光荣。又能让朝廷嘉奖抚恤,嫂夫人愿不愿意配合本官一起为夏大人争取这一切?” 那妇人抹泪道:“那还用说?” 方子安点头道:“好,嫂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本官有话要单独跟你谈。” …… 黄昏时分,一名女子在沈菱儿的带领下来到了防隅军衙门之中。方子安等人也回来不久,老马和老侯等人正自猜疑这女子的身份的时候,方子安从厢房出来,身后跟着那女子,朝着老马老侯等人大声道:“升堂,问话,录口供。昨晚的目击证人找到了。” 老马和老侯等人惊讶不已,原来这女子居然是昨晚那场火灾的目击证人。原本其实每个人都不信方子安 说的夏良栋是为了救火而死的话,他们都觉得夏大人根本不可能去冒险,但是方大人居然真的找到了目击证人。也就是说,这件事到底真相如何,就要水落石出了。 那目击证人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美貌的女子,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吸引人的肉香味。身材丰满的不像话,站在那里像是一快一掐就要滴水的会抛媚眼的嫩肉一般。引得老马老侯等人喉头乱滚,口水连咽。  正文 第二五四章 证人 当着众人的面,方子安对那女子进行了一番讯问。小吏们走笔如飞进行记录。 方大人沉声问道:“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那女子答道:“奴家名叫柳春燕,老家在江北之地,十五年前随父母逃来南边。现在么,应该算是临安府人氏了吧。” 方子安点头道:“南归之人,当算是临安府人士。春燕姑娘如今做些什么生计?有无夫家?若有,夫家是谁?” 名叫柳春燕的女子道:“生计么?倒也没有什么生计,我这样的,好需要养活自己么?都是别人养活奴家。临安城隆兴记东家冯德才大人知道么?奴家便是他的第九房小妾。” 那冯德才可是临安府的一个大富豪,开设的隆兴记是临安城中最大的成衣铺和布料店。冯德才每过几年便娶一房小妾,最近的一房小妾是去年才娶的,年过花甲之人,娶了个十七岁的青楼雏儿为妾,年纪大了几轮。这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情自然是满城皆知。 老马老侯等人闻言恨得牙痒痒。心中都暗自大骂:娘的,冯德才那个老狗,就喜欢老牛吃嫩草。这么水灵的妇人居然是那老狗的小妾。老狗真是个色鬼,早晚得马上风死翘翘。 方子安道:“原来如此,那么春燕姑娘,你说说你昨晚火起后看到的情形吧。本官必须告诫你,你要为你说的话负责,不能有半句虚言。若有遗漏或者虚假之言,你是要吃官司的。” 柳春燕不满的道:“大人若不信奴家的话,奴家便什么都不说就好了。奴家好心好意来告诉你们当晚的情形,倒要惹上事了不成?奴家要回家了。” 方大人喝道:“只是告诫你一番罢了,怎地却耍泼卖乖?昨晚的大火烧死了二十多条人命,那是一件大案。你是目击者,有义务提供口供。既来了,岂能说走便走?再胡闹,本官可要不客气了。我防隅军衙门的桑木棍打人可是很疼的,我怕你挨不了几下便要断了骨头。” 柳春燕吓了一跳,害怕的看着方子安。老马和老侯等人看着妇人害怕的样子当真是我见尤怜,恨不得上前去安慰一番。心中埋怨方大人怎地这般不懂怜香惜玉,对这美貌小娘子干什么要吓唬她。 “老老实实的回答本官的问话,不得有半句虚言。”方子安沉声喝道。 柳春燕无奈道:“奴家遵命便是。” “说吧,那晚你看到了什么?”方子安问道。 “回禀大人,那晚奴家实在闲极无聊,无法入睡,便独自出门打算去山坡上去赏夜景……” “胡说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有丈夫的人,怎么可能半夜独自出门?再说了,黑天半夜的哪有什么景物可以赏?明显是胡说八道。”方子安厉声喝道。 “大人!我住在西湖西边的冯家别苑里,并不同冯家众人住在一处。大人知道什么叫金屋藏娇么?以奴家之姿容,住在冯家城里的大宅子里岂非要天天被那些吃醋的人骚扰?夫君特意花了十万两银子在西山坡下买了个单独的宅院,他只是偶尔前来罢了。奴家一个人住在那里,想什么时候出门,难道还需要派人去城里去通知夫君不成?真是好笑的很。”柳春燕大声道。 方子安皱眉道:“便没有仆役伺候你么?便只是一个人住?” 柳春燕道:“当然有,我怎么可能自己煮饭洗衣,我宅子里十多个仆役呢。可是我出门去赏景,又何必带着她们去,我只是爬上山坡散心看景罢了。至于大人说半夜三更没有景物可看,那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山坡上俯瞰西湖的夜景堪称天堂之景,就算不看西湖夜景,只是坐在山坡上听松涛之声,那也足以让人心中畅快。大人应该是读书人出身吧,这些你不可能不懂吧。” 方子安无话可说了。老马老侯等人心中痛快之极,这小娘子怼的好,怼的妙。方大人吃瘪了,真是开心。有人心里想着,这小娘子住在西湖西边,冯德才那老鬼又不常来,一定是寂寞难捱。找个机会去偶遇一番,没准能是一场艳遇也未可知。 “闲话休提,你说说具体事情发生的经过吧。”方子安道。 柳春燕道:“我在山坡上赏了一会景物,便下来回家。走到半山坡左近,便看到了火光。我忙赶去观瞧,恰好看见一群人从山下飞奔而来,口中嚷着要救火救火。奴家也不敢靠近,只在远处远远的看着,亲眼看见他们冲进着火的酒楼里救人。奴家正祈祷不要有人受伤,赶紧救出来人的时候,突然间,整个酒楼便塌了,所有人都被埋在了火里,全部都出不来了。奴家吓得要命,赶紧跑回了家。实在太可怕了。” 方子安问:“你下山发现火起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柳春燕道:“具体也不太清楚,约莫二更天左右吧。” 方子安道:“你看见那些人的长相了么?知道进去救人的是什么人么?” 柳春燕摇头道:“那怎么知道?看不清楚的。只听其他人叫一个人什么夏大人。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方子安点点头,再问:“除了那些人之外,你见到有其他人么?有没有鬼鬼祟祟的人在山坡上出现?” “大半夜的,哪有其他人?我反正是一个没见到。要说鬼祟之人,奴家算不算?在大人眼里,奴家晚上出门应该是很可疑的吧。大人该不会是怀疑那火是奴家放的吧?”柳春燕道。 “大胆,只回答本官询问便罢了,伶牙俐齿指桑骂槐作甚?真当本官不敢责罚你么?再啰嗦,便掌嘴二十。”方子安喝道。 柳春燕忙低着头不敢多言了。老马老侯等人心道:方大人这辈子定然注定孤独终生,对一个女子这么凶狠作甚? “本官问你,你既目睹此事,怎不当晚禀报官服此事。当晚有防隅军救火队前来,你怎不告知此情?”方子安喝问道。 “奴家都要吓死了,哆嗦了一夜。那么多人进去,全闷在火里……我都吓得一夜没合眼,那还敢出来。”柳春燕道。 “那你为何又要出来作证?”方子安道。 “奴家是后来听说……有个什么衙门的官员说……那些人是被人杀死的,被人焚尸灭迹什么的。奴家觉得这也太荒唐了,明明是他们救人,正好遭遇起火的酒楼塌了,全不被埋了而。那里有什么焚尸灭迹的事。奴家是不希望有人会被误当成凶手,冤枉了好人,所以才决定来作证的。”柳春燕道。 方子安点头道:“好,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话么?比如我没问到的,你却想补充的。” 柳春燕道:“没有了,我知道的全说了。” 方子安道:“很好,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今日所言可都是实情么?” “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假话。如果有假话,你们打我板子便是了。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站出来了,只当哑巴,随便你们折腾去。最后害了谁个无辜之人,也跟我没有关系。” 方子安皱眉道:“莫要多言了。老马,将记录的证言读一遍给她听,若确认无误,让她按手印画押。” 老马忙上前来,凑到柳春燕旁边,用极为温柔的声音将适才的对话记录读了一遍。柳春燕看着老马不住的笑,老马骨头都酥了,心里觉得似乎这小娘子看上了自己。 “春燕姑娘,若是无误的话,你按个手印,画个押吧。”老马柔声道。 柳春燕伸手按了手印画了押,对着向自己抛媚眼的老马咯咯笑道:“这位大哥,你是宫里出来的么?怎地捏着嗓子说话?教人实在受不了。看你长着胡子,怎地娘里娘气的,实在好笑的很。” 老马站在那里,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心中凉了半截。老侯等人在旁笑的半死。老马啐了一口,转身离开,心道:这女子当真是欠打,下次大人说要掌嘴的话,我必附和。 方子安接过了证言,看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道:“柳姑娘,辛苦你前来作证,这对于此案很重要。本官适才说了些重话,因为那是在公事之上,不得嬉闹。现在公事完了,本官向你道歉。” 柳春燕笑道:“我说呢,大人这么一表人才,又怎会那般言语粗鲁?必是个可意之人。没事了,奴家原谅你了。奴家可以走了么?” 方子安道:“当然,姑娘可以离去了,但姑娘有可能随时接受传唤。有可能会是不同的衙门和官员传唤。姑娘不能拒绝,更要和今日一样,如实禀报。明白么?” 柳春燕叹道:“哎,我这是给自己惹了什么事啊,快些过去吧,真是烦死人了。罢了,大人,奴家告退了。” 方子安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柳春燕转身,体态婀娜的出了大堂而去。  正文 第二五五章 紧咬 初夏清晨,临安知府衙之中刚刚从安静之中变得喧闹。各衙门官员都纷纷来到衙门。杂役们忙着扫地烧水擦拭桌椅,官员们陆陆续续的从各处赶来衙门,相互寒暄着穿过垂花门,各自进入自己所属的公房之中。 临安知府赵不弃刚刚在公房落座,杂役早已泡好了香茗,点起了他最喜欢的沉香香片。今日并无朝会,所以不用和以前那般一早便赶去上朝再赶回来的劳碌,所以赵不弃的心情很好。 师爷李石一手提着长袍下摆,一手拿这一本册子进了公房,见到赵不弃躬身行礼,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献媚的笑。 “大人早啊,大人今日气色很好啊,红光满面。卑职适才这么一打眼,还以为是哪位少年英才呢。”李石道。 赵不弃呵呵笑着放下茶盅道:“师爷,你这张嘴是越来越甜了,不要学人阿谀奉承,本官可不喜欢拍马屁的。” 李石呵呵一笑道:“这可不是拍马屁,我说的是实情。不信我叫几个人进来问问,看谁说我说的不对?” 赵不弃摆手笑骂道:“你这不是逼着别人跟着你说假话么?罢了,适可而止。今日有什么安排的事项,你说说。” 李石收起笑容来,肃容站在赵不弃身旁展开了手中的小册子,咳嗽了一声。赵不弃伸手端起了茶盅,吹着茶沫子一边喝茶一边听。 “今日大人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同知李大人要和大人商量关于府库修缮之事。估摸着一会便要来。提刑司的宋翔宋大人昨日便来求见,说有重要案情禀报。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火政官郑榭郑大人派手下来问大人今日在不在衙门,若在的话,郑大人要来拜访。还有……” “等一下,郑榭?他要来找本府作甚?咱们跟他们可没有什么来往。他火政衙门平时给我们惹了那么多的事来,难道是来道歉的么?”赵不弃打断李石的话问道。 “大人,您莫不是忘了么?他来见大人,肯定是因为前两天失火烧死人的案子啊。他火政衙门所属的临安防隅军的防隅官和十几个兵士被烧死了,他恐怕是来询问案情的进展的吧。”李石道。 “是为这件案子来的么?看来他也是压力巨大啊。这件事确实让人头疼。皇上都知道此事了,昨日万俟大人还询问此事呢。他娘的,都是火政衙门搞出来的事,一下子死这么多人,朝廷能不震惊么?郑榭来了也好,本府的好好骂他几句,搞出这么大的事来。火政衙门下边都是一群猪么?” 赵不弃越说越是生气了起来。作为临安府的知府,他最怕的便是临安府中出现什么重大的治安案件,以及大数量的群死群伤恶劣案件,这些都是他要负责的。临安府可是大宋京城所在的府,天子脚下,必须要保证社会安定,避免发生这种死伤惨重的事情的。所以,提及此事,他便很是恼火。 “大人莫要生气,事情既然出了,生气也没有用。郑大人要来见您,肯定也是商议此事。一会儿你们二位好好的商量一下善后处置,以及怎么禀报朝廷不就成了么?”李石忙安慰道。 赵不弃点点头,想了想道:“你去把宋翔叫来,我得问问情形。查勘清楚了没有,我好知道情形,若是朝廷问起来,本官也好有个禀报。这个书呆子现在一定很兴奋,那里死了人他比谁都兴奋。去,叫他来见本府。” 李石忙点头道:“大人说的是,我这便让人去叫宋大人来。” 不久后,临安府提刑司宋大人匆匆来到公房里,拱手行礼道:“下官宋翔参见知府大人。” 赵不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沉声道:“宋翔,西湖西坡火灾的那个案子,进展的如何了?已经是第三天了,具体情形如何?” 宋翔忙道:“回禀大人,下官正要跟大人禀报此事。下官这两天多方查证,探究火灾之事,全力查勘此案。下官认为,此案不是一场失火的意外,很有可能是一场凶残的大型凶杀案。有人将当晚在酒楼里的所有人杀了灭口,之后放火试图毁尸灭迹,手段极其凶残恶劣。下官正打算向大人禀报这个情况,请求大人协调其他衙门,准予下官彻查询问此案。” 赵不弃坐直了身子,放下了茶盅,皱眉看着宋翔道:“你说什么?你是说,那火灾里死的二十多人的案子是一场凶杀灭口案子?你是当真的?” 宋翔道:“下官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而且根据蛛丝马迹来看,疑点颇多。一场大火烧死了这么多人,这事儿本就蹊跷的很。大火怎会如此猛烈,猛烈到连里边二十五个人都没有一个能逃出来。这怎么可能?半夜三更的,那防隅军主官夏良栋带着十八九名手下全部带着兵刃聚集于张家酒楼作甚?这些都是疑点。” 赵不弃皱眉道:“宋翔,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这些都是你自己的臆测,而非实质性的证据。你能不能拿出实际的证据来。” 宋翔忙道:“根据对死者尸体的勘察来看,下官发现了有许多疑点之处。这些尸体大多数都是正常被大火焚烧的状态,姿态过于自然,不可常理。” “什么叫不合常理?”赵不弃道。 “大人,若是被火烧死的人,会因为火焰及身而拼命挣扎,这种状况下被烧死人,姿势会呈现极度恐惧的扭曲状,甚至面容也是恐怖的张口呼叫的模样。更不要说,咽喉部位会有烟火灼烧和吸入的灰尘的痕迹。然而,这次火场之中的二十多具尸体除了严重烧毁的十二具之外,其他的都没有太过扭曲状。现在的这种尸体状况是正常的被火焚烧时的样子。他们的咽喉部位也没有烟灰和草木灰烬这些。这一切都说明,火起时这些人其实便已经死了,或者是昏迷了,又或者是被人捆绑了。无论是哪一种,都对应的是一桩故意纵火导致的出人命大案。” 赵不弃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宋翔,本府认为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你任临安府提刑司提刑官之职的这几年,破获案件无数,很令人佩服。本府也对你甚为嘉许。但是,你可知道,这件案子意味着什么?一桩在本府眼皮底下发生的杀人纵火毁尸灭迹案?你知道本府的压力有多大么?你知道如果这真的是一起凶杀大案,会造成多么大的轰动么?一场火灾意外死了这么多人已经很难交代了,你现在告诉我这是一起凶杀大案?而且你给出的证据居然是你根据死尸的姿态和甚美喉咙里有没有什么灰烬?你不是跟本官开玩笑吧。” 宋翔忙拱手道:“知府大人,下官岂敢胡乱猜测,下官手头目前只有这么点证据,但是下官几乎可以断定这绝非是一场意外。虽然发生了大案,固然会让大人压力巨大,但是破了大案将凶杀抓获,接受国法惩办,难道不是更好的结果么?” 赵不弃喝道:“你莫要说了。凭着这么点证据,如何支持你的判断?如果你说这是一场凶杀案的话,那么你认为凶手是谁呢?一下子杀了二十五个人?你开什么玩笑?” 宋翔道:“可是大人你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武技高手是有这个本事的。而且下官在查勘此事的同时遭到了重大阻挠,更显得此案可疑。下官大胆推测,这件事跟防隅军衙门内部之人有关。下官去查证时,临安防隅军衙门上下已然全部下达了噤口令,没有一个人配合下官的查勘,全部推到防隅军衙门头上。下官去见了防隅军衙门的新任主薄方子安,以下官的直觉,我便知道,这件案子一定跟他有关。一定是他,或者是他一定知情。下官坚信这一点。” 赵不弃皱眉喝道:“证据呢?又是凭你的神探的直觉?你是提刑官,难道不知道查案需要证据么?你这叫做无端怀疑,明白么?只有找到了证据,人证物证确凿,你才能确定凶手是谁,而不是在这里凭直觉断案。对方又是一名官员,方子安……他是今年的新科探花,你没有证据怀疑一名朝廷命官,你不想后果,本府却还要想后果。” 宋翔沉声道:“大人,下官现在确实是没有有力确凿之证。但是断案可不是完全靠的证据,有时候需要一些直觉和灵感,以及一些脑子里的判断。正因为无法正常查案,所以下官才要请大人帮助协调,准许下官对防隅军衙门自由查勘。” 赵不弃嗔目笑道:“你当我知府衙门是政事堂么?你当本府是宰相么?有那么大的权力去命令一个不属于本府管辖的衙门随便你去查勘?你疯了不成?就算本府可以通过禀报朝廷要求拥有彻查的权力,但是……就凭你的直觉?而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证据,便可这么做?你认为朝廷会同意么?” 宋翔皱眉大声道:“大人,您还记得三元里的大案么?一夜之间死了九个人。这案子至今未破,下官深以为耻。而那件案子发生在谁的家中,您还记得么?正是这个方子安的家中。这难道是巧合?这个方子安……为何他到了那里,身边总是会一下子死这么多人?大人,难道您不觉得这也太奇怪了么?” 赵不弃闻言猛然一震,皱眉道:“果真如此?三元里的案子发生之地便是这个方子安的住处?此方子安即彼方子安?是同一个人?” 宋翔缓缓点头道:“大人,正是!” 正文 第二五六章 会见 赵不弃负手沉吟,眉头紧锁。去年三元坊发生的大案历历在目。一晚上死了九个人,这已经是多年来临安城中发生的少有的大案了。虽然最终各种证据表明,那是一伙潜入城中准备对秦相相府发动袭击的不明身份的匪徒。他们自己发生了内讧,导致火拼死了九人。最终自己也以这种证据进行结案,毕竟这样的大案必须要尽快的破案结案,否则对自己大大不利。但是,这件事案子里的疑点其实非常之多。 当初自己要结案的时候,宋翔便竭力的反对,认为这件案子并未查清。他列举了好几处关键的证据,比如匪徒的身份的疑点,比如向巡城士兵报案的报案人为何能在冲突中活命,以及死去的匪徒在事后都面目全非,有故意掩饰身份的嫌疑,死者的伤口有重新伪造的痕迹等等。宋翔认为,那案子一定还有内情,希望能继续查清楚。但是,迫于治安的压力和其他方面的考虑,赵不弃还是强令以现有证据结案,以了结此事。 但是,此时此刻,当从宋翔口中听到了此次火灾大案和三元坊的大案居然涉及到同一个人时,赵不弃便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同样的多人丧命的案子,同样的涉及同一个人,同样的有一些不合情理的疑点。这很难让人不生出疑惑来。宋翔所说的直觉,绝非是他自己心血来潮的臆断,显然也是因为这种情形之下的合理怀疑。 “大人,为何两件大案都有这方子安所在的身影,这难道只是巧合?前日大火之后,那方子安跑去火场,说了一些令人怀疑的欲盖弥彰之言。下官昨日去他衙门里见他,用了些言语旁敲侧击的试探他,便是想找到蛛丝马迹。虽然说,下官并未能找到确凿的证据,那方子安也应对的滴水不漏。但是正是这种镇定自若和滴水不漏,反而更加有疑点。而且,下官看得出来,方子安谨慎的应对下官的问话,似乎早就设立了心理上的防线。这在下官看来,其实便是狐狸尾巴。下官激的他最后说漏了嘴,下官故意明示怀疑他,他说要下官拿证据去拿他,这便是破绽。他没有竭力否认罪行,而是要下官去拿证据,这说明他在心理上自承是主谋,只是他自己没意识到罢了。试想,任何一个人被冤枉做了这样的大案,难道不是怒气勃发全力争辩么?怎会说出‘你拿证据来’这样的话?下官据此便可百分之百断定,那个方子安跟这件案子必有关联。三元坊的那件案子也必和他有关。”宋翔低声而坚定的在赵不弃耳边说道。 赵不弃微微点头,缓缓开口道:“你的话很有道理,这件案子确实有些蹊跷,或许……” 赵不弃的话尚未说完,师爷李石从门口匆匆进来,拱手禀报道:“府尊大人,火政衙门的郑大人到了。” 赵不弃闻言忙道:“哦?这就到了么?快请!” 师爷领命而去。宋翔沉声道:“大人,下官是否要回避。” 赵不弃想了想道:“不用了,郑榭前来必是为了这件案子来的,你在一旁听着也好。” 宋翔点头称是。赵不弃整理了一下冠袍走到门廊之下。不远处的木廊之下,郑榭身后跟着数人正匆匆而来。 “哎呀,郑大人,今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赵不弃笑着上前拱手行礼。 郑榭紧走数步上前行礼道:“赵大人,在下唐突来访,还望海涵。给赵大人见礼了。” “有礼有礼!呵呵呵,这么客气,说什么唐突?你郑大人是大忙人,平时想见还见不着呢。”赵不弃笑着摆手道。 郑榭呵呵而笑,转身对着身后一人道:“方大人,这位是咱们临安府的父母官赵大人,还不给赵大人行礼么?” 身后那人上前忙躬身行礼道:“下官方子安,见过赵知府。” 赵不弃愣了愣,他见过方子安,但是适才却没有认出来,因为方子安穿着官袍,和当初见他的样子有些不同。听到方子安居然跟着郑榭来了,赵不弃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拱手笑道:“方大人不必多礼。久闻方大人之名,我大宋新科探花郎,果然一表人才。” 郑榭笑道:“方大人确实是青年才俊,现在在我临安防隅军衙门担任主薄之职。” 赵不弃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两位大人请里边坐。” 郑榭点头,赵不弃伸手相让,和郑榭两人并肩入公房之中。方子安跟在后面走近屋子里。 进了屋子,方子安一眼便看到站在下首的宋翔。两人的眼神做了个短暂的交流,宋翔的眼神犀利,方子安却只笑了笑点了点头。 两位大人坐定,赵不弃指着宋翔对郑榭道:“郑大人,这位是我衙门提刑司的宋提刑。宋大人,愣着作甚?给郑大人和方大人见礼。” 宋翔缓步上千来,向郑榭行礼。郑榭笑道:“这位便是京城闻名的断案如神的宋提刑么?本官早有耳闻,厉害,厉害。” 赵不弃笑道:“宋大人确实在断案上有一手。自他上任之后,我京城案件破获多起,治安状况大有好转,都是他的功劳。不过也不值得吹嘘,此乃宋大人份当所为之事。” 郑榭点头道:“话虽如此,有个得力干练的手下官员,赵大人岂非省心不少。” 赵不弃笑道:“那是自然。” 寒暄之后,茶水沏上,赵不弃笑道:“郑大人今日来见本府,不知是有什么事呢?郑大人公务繁忙,怕不是来串门寒暄的吧。” 郑榭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官当然不会无故前来叨扰。此来还是想同知府大人商议一下关于前日发生的张家酒楼大火之案。那件案子死了很多的人,皇上一直催着本官询问情形,以及具结案情的进度。本来这样的案子本官可以很快结案,但是听闻贵衙提刑司正在勘察此案,所以便来确认一番。赵大人也该知道,此事涉及临安府的治安之事,所以临安府衙门有权进行查勘。只有你们这边查勘完毕之后,我那边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抚恤调整和上奏。皇上和朝廷等着要结果,所以本官今日便冒昧的来了。” 赵不弃点点头道:“本府一猜,也必是为了这件事。郑大人那边对这件事是如何定性的,本府很想知道。” 郑榭笑道:“这件事很简单,是一场令人痛心的意外罢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想发生,但是既然发生了,便需要尽快的解决处理善后。因为此事,城中百姓议论纷纷,。我们得尽快的解决此事,免得闹得满城风雨,搞得人心惶惶。” 赵不弃皱眉沉吟道:“郑大人,你希望以意外火灾结案是么?” 郑榭道:“是啊,难道不是么?” 赵不弃捻须道:“是这样的,郑大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很多的疑点尚未澄清,我提刑司正在全力勘察此案。虽然面临诸多压力,但是还是需要有个详密的经得起推敲的结论才是。毕竟……这关乎二十五条人命。是我临安府近三年来的大案。” 郑榭笑道:“赵知府的意思是,你们认为这不是一场意外?查勘?查勘什么?这只是一场意外啊。” 赵不弃尚未回答,宋翔沉声道:“郑大人,这不是一场意外,这可能是一场杀人灭口焚尸的大案。” 郑榭一愣,笑道:“宋大人,你这么说可有证据么?” 宋翔想了想,摇头道:“证据?还没完备。不过会有的。” 郑榭呵呵笑道:“赵知府,你们莫非是在开玩笑?” 赵不弃道:“本官可没有开玩笑。本官尊重宋提刑的意见。” 郑榭哈哈大笑起来,沉声道:“赵大人呐,你们想多了。这是一起意外罢了。你们不用查下去了,查也是白查。停止调查,快速结案,对你们,对我都有好处。” 赵不弃笑道:“我们没开玩笑。” 宋翔在旁道:“郑大人,人命关天,我们不能随意下结论。” 郑榭呵呵笑道:“宋大人,本官理解你的心思,知道你是个善于查案,对于职责很是负责的官员。但是这件事怕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意外罢了。我火政衙门上下对此都要共识,何必去做无用之事?你说呢?” 宋翔道:“郑大人,不能理所当然啊,死的是你们火政的人,下官彻查此事,也是为了给你们衙门死去的人沉冤昭雪呢。怎可不查清楚?这样,贵衙死难者恐怕难以瞑目啊。” 郑榭微微点头,伸手从袖筒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来,然后递给了赵不弃。 “这是什么?”赵不弃接过之后问道。 “大人一看便知。”郑榭笑道。 正文 第二五七章 交锋 (二合一) 赵不弃展开纸张细细一瞧,讶异道:“这……此事当真?” 郑榭咂嘴道:“赵大人,这是目击证人的证词。当晚火灾发生之时,有人恰巧目睹过程,临安防隅军衙门查勘得知此人,询问之后得来的证词。这上面写的便是实情的经过。特来呈给赵大人过目。那场火灾是一场意外,夏良栋当晚是为了救火进入酒楼之中,谁料酒楼坍塌,全部闷在里边,才导致了这桩惨剧。” 赵不弃讶异无言,看了一眼宋翔,将手中证言递给了宋翔。宋翔接过,匆匆看了一遍,眉头紧皱,沉声道:“大人,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下官这两日遍访周边百姓,当晚都无目击证人。这个柳春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本官去寻访她不出来说话?这会儿怎么又站出来了?这份证词是从何而来?” 郑榭沉声道:“证词是方大人呈递上来的,方大人,你说说吧。” 方子安拱手道:“是,这证词是本官亲自询问所得。柳春燕便是住在西湖岸边冯家别苑。下官对夏大人等人遇难之事甚为痛心,也很想知道到底内情如何,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于是下官便命人去查访目击证人,结果这位名叫柳春燕的妇人主动站了出来。下官在衙门进行了询问,我衙门数名书吏在场,下边都有他们的签名,他们全程目睹。下官按照规矩,没有诱导,没有胁迫,一切都是柳春燕亲口所言。请郑大人和府尊大人明察。” 宋翔大声道:“为何本官去寻访,这妇人不出来说话?怎地你派人去,她便站出来了?” 方子安摊手微笑道:“宋大人,这话你问我,我问谁去?也许是你宋大人敷衍行事,没有寻访到柳春燕也未可知。又或者柳春燕不想跟你打交道。总之,这事儿我可不能给你答案。” 宋翔怒道:“怎么可能?我带人西湖西岸一带人家全部寻访了个遍。怎会有遗漏?宋某做事,哪会如此粗心大意?除非是那妇人故意装作不知。但她如果这么做,是何意图?这份证词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方子安咂嘴道:“宋大人,你可真是有些奇怪。你是提刑司的官员,当知查清事实要有证据,而非臆测。你自己查不到证据,现在我们拿到了证据摆在你眼前,你却说这样的话,这可有悖你提刑官的查案规矩。宋大人平日便是这般查案的么?无视证人证言,只凭心中臆测,自己的喜好不成?” 宋翔涨红了脸叫道:“胡说什么?你怎可如此诋毁本官操行?本官岂会如你所言那般不堪?你今日须把话说清楚。” 方子安正待反驳,郑榭沉声道:“方大人,注意你的言辞,不可胡言乱语。” 方子安只得闭嘴拱手称是。郑榭微笑对着眉头紧皱的赵不弃道:“赵大人,这证词在此,赵大人你看这件事怎生处置?” 宋翔拱手对赵不弃道:“大人,这证词漏洞百出真假未知,不足采信。下官请求传唤证人,由大人亲自询问,辨识真假。” 赵不弃看着郑榭沉声道:“郑大人,你觉得呢?此案干系数十条人命,朝廷也极为重视,不能太过草率才是。” 郑榭笑道:“那便将证人传来问一问便是了。都是为了查明真相,倒也不用吵吵闹闹的。” 赵不弃笑道:“那是自然。郑大人和本府联袂亲自询问,若情况属实,也可向上面交代。” 郑榭微笑道:“说的很是。方大人,你命人去带证人来,要快些。” 方子安拱手道:“大人,下官已经命人将证人传唤跟随,在衙门外等候了。下官这便命人传来。” 赵不弃皱眉问道:“方大人何以得知宋翔会质疑证词的真假?事前都做好了预备?莫非未卜先知?” 方子安笑道:“下官可没那个本事。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我自然要将证词证人一并带来,以备查勘。至于宋大人直接否定证词的行为,下官倒是没料到。也许宋大人心中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也未可知。我倒是希望宋大人能解释解释原因。” 宋翔欲待说话,赵不弃摆手制止,笑道:“传证人吧,你二人不必争执了。” 片刻后,柳春燕被带入公房。她似乎有些恐慌,怯生生跪下行礼,娇声道:“奴家柳春燕参见诸位大人。” 赵不弃向宋翔使了个眼色,宋翔沉声问道:“柳氏,你家住何处?这份证词是你所供么?” 宋翔将证词递到柳春燕面前,柳春燕看了两眼道:“是奴家所供。奴家住在西西岸山坡下的绿柳胡同冯家别苑。” 宋翔道:“好,那本官问你,你是何时提供这份供词的?” “是……昨日下午。有人在查访那天晚上张家酒楼发生火灾的目击之人,奴家便出来作证了。”柳春燕道。 “昨日下午……那在此之前有没有人去你家中寻访目击者?” “有……火灾次日便有公差寻访……” “既有寻访之人,你当时为何不站出来提供证词?为何拖延到昨日?说!不得有半句虚言,否则大刑伺候。”宋翔厉声喝道。 柳春燕吓得一个哆嗦。方子安在旁冷声道:“宋大人,这是证人,不是犯人,你吓唬别人作甚?莫非想要刑讯逼供不成?” 宋翔冷声道:“这等干系利害的证词,焉能不严厉谨慎?作伪证者要受刑罚,本官只是晓以利害罢了。” 方子安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宋翔对柳春燕喝道:“还不说明原因。” 柳春燕颤声道:“奴家……奴家不是害怕么?听说死了那么多的人,奴家吓得都心慌意乱,岂敢多言?奴家第二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吓得都不敢出门……” 宋翔道:“那隔了一日,你怎么便敢站出来了?又是何故?说!” 柳春燕颤声道:“奴家……奴家不想有人受冤枉……奴家听外边传的沸沸扬扬的,把那火灾说成是凶杀案,说是在到处缉拿凶手。奴家心里想……那晚奴家所见的是那些人进酒楼救火,然后酒楼房屋塌了,全部人都没出来。明明是一场意外,怎么又成了凶杀案了?要是错认了凶手,岂不是要被冤枉死了。奴家本来以为会有别人出来作证,但知道无人看到那晚的情形,恐怕只有奴家自己,于是奴家便鼓足勇气站出来了。哎,奴家也是多事,早知道被你们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奴家便也该装哑巴才是。” 宋翔皱眉沉思不语。坐在一旁的赵不弃忽然冷声开口道:“那妇人,你可知道胡说八道作伪证的下场么?你若是乱做伪证,便等同于凶杀案同谋之人,你知道有多严重么?是要掉脑袋的。” 柳春燕吓得脸色发白,叫道:“青天大老爷,奴家岂敢乱说?早知如此,打死奴家也不出来作证了。奴家只是说了看到的情形而已,奴家是一片好心好意,不希望有人为了这件事再被冤枉罢了。奴家真是猪脑子,奴家干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呢?” 赵不弃皱眉道:“不得撒泼,本官只是告知你事情的严重性罢了。知情不报便无事么?知情不报也是罪责。” 柳春燕叹气道:“奴家是喝凉水也塞牙,早知那天晚上,奴家不出门了。” 宋翔喝道:“是了,你一个女子,怎地晚上独自出门?” 柳春燕叫道:“奴家都交代的清清楚楚了,还要再说一遍么?你们这些当官的可真是奇怪,个个问我这样的问题。大宋那条律法规定了女子天黑不得出门的?” 宋翔喝道:“伶牙俐齿,只要你回话,谁要你撒泼?” 方子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宋大人,那证词之中我已然询问了缘由,你没看证词么?证人肯出来说出实情,让真相大白,这已经很难得了,何必再为难她?我听宋大人的意思,好像巴不得这是一场凶杀大案似的。宋大人,你想破大案立功升官发财,也不用这么干。” 宋翔怒道:“方大人,莫要血口喷人,本官只是详细核实证人证词罢了。” 方子安冷笑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谁能知道?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拼命将此案往凶杀案上引导。眼前的证人证言你完全不顾,真是让人好笑。” 赵不弃沉声道:“方大人,你这话说的可太过分了,你是在暗示宋翔不称职,栽赃陷害么?” 方子安道:“宋大人是不是栽赃陷害我不知道,他办别的案子如何我不管,但此案涉及我防隅军衙门,干系到我防隅军的声誉和尊严,下官身为防隅军主事官员,自不能坐视不理。” 赵不弃皱眉道:“哦?听你这口气,似乎要给我临安府衙扣个大帽子了。本官倒要听听,怎么就对你防隅军衙门的尊严和声誉有损害了?” 方子安沉声道:“这本是一场意外,死去的是我防隅军衙门主官夏大人和我十几名防隅军兄弟。目击证人的证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他们是为了救火救人才进入张家酒楼的。酒楼坍塌,他们全部遇难,这是一场令人痛心的悲剧。但是,夏大人他们是为了救人才遭难,这可是舍己救人的壮举,是该要大加褒奖的英勇之行。我衙门上下正要大力宣扬这种精神,化悲痛为力量,以振作士气,保护临安百姓的生命和财物周全。可是,有人非要将此事定性为凶杀案,真是岂有此理。那既是对事实的歪曲,更是对舍身救人的夏大人和诸位兄弟们的不敬。他们本是英雄,偏偏被诋毁成在酒楼喝酒被窝囊杀死的狗熊。对他们个人和我防隅军衙门上下,这都是不敬和损害。我方子安虽然官低职微,但也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衙门上下也极为愤怒,众人心意难平,人心浮动……” 赵不弃皱眉听着这些话,虽然觉得方子安放肆,但是却有不得不承认这话说的是有道理的。 但见方子安向郑榭拱手道:“郑大人,今日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下官便也什么都顾不得了。郑大人,我这里有一份联名请愿书,是我衙门上下一千多人联名所签,要求大人制止这种损害诋毁我防隅军衙门的行为。还有一封夏大人的遗孀朱氏委托下官带来的一份诉状,要求状告临安府提刑司提刑官宋翔,让他停止对其夫夏良栋夏大人的名誉的损害。要求大人上奏朝廷给予夏大人舍身救人的英勇行为的嘉奖,严惩诋毁其声誉者。大人,朱氏跟下官说了,若是大人不肯受理此事,她便去枢密院上告,再或者去告御状。为了维护她夫君的声誉,她在所不辞。请大人明鉴。” 方子安伸手从怀中取出两张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的纸张递到郑榭面前。 郑榭、赵不弃、宋翔等人都呆呆的看着方子安,楞在当场。就连郑榭也不知道,方子安居然还准备了这一手。 郑榭接过方子安递过来的一张状纸一张请愿书,展开观瞧。请愿书写的慷慨激昂,全是什么‘防隅军是我们的荣耀,决不允许别人玷污我们的荣耀’‘侮辱防隅军将士,如同侮辱我们的生命,践踏我们的尊严’‘谁要对我们防隅军将士不敬,我们便和他死战到底,绝不纵容’之类的狠话。下边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按下的通红的手印,搞得跟血书一般。 那张状纸上写的内容更是悲壮愤慨之极,写着夏良栋是个多么多么廉洁奉公,一心扑在衙门里的人。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为临安城的救火防火之事宵衣旰食,操碎了心。又说夏良栋在家里是个多么好的丈夫,孩儿们的好父亲,公婆的好儿子云云。把个夏良栋写成了个形象高大的完美之人,现在夏良栋为救人而舍身赴死,朝廷不予嘉奖赞扬倒也罢了,居然还有人诋毁他的声誉,把他英勇的行为说成是仇杀,暗示夏良栋行为不轨,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要为夫君讨回公道,不能任人诋毁抹黑,故而要状告临安府提刑司胡乱盘查,糊涂昏庸,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云云。 郑榭心知肚明,知道这两份东西是方子安所写。特别是那份诉状,显然不是夏良栋的妻妾所能写出来。郑榭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这是方子安准备的手段。心中不禁大加赞许。自己为了阻止临安府提刑司查案也绞尽脑汁,但是却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在这件事上行动。昨日方子安送了证词前去,郑榭才敢理直气壮的前来拜见赵不弃,可是显然那证词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对方似乎并不完全买账。但方子安的这一手,显然便是逼迫对方罢手的手段了。这是要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让赵不弃做出决定。而赵不弃作为临安知府,他应该是不希望这件事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的。 “赵大人,你瞧瞧吧。”郑榭将两张大纸递到了赵不弃的面前。 赵不弃脸色阴沉的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沉声道:“郑大人,你们这是何意?这是要干什么?” 郑榭摇头道:“赵大人,此事本官一无所知。若非方大人此刻说出来,本官一点也不知道。” 赵不弃道:“你的下官这是要聚众造反么?搞这个联名请愿,是要闹事不成?郑大人,你身为上官,怎可允许手下人如此胡作非为?” 郑榭咂嘴道:“赵知府,你这么说话,本官可不太爱听了。这件事因何而起的?还不是因为临安提刑司搞出来的。我早跟大人说了,此事是一场意外,可是你的下属非要查来查去。我的手下胡作非为?赵大人的手下行事便规规矩矩么?我火政衙门所辖兵马虽非作战之用,但也是保护我大宋百姓周全的兵马,难道便低人一等,任人诋毁?” 赵不弃皱眉道:“郑大人,你这是何意?你火政衙门如何,跟本官可没有干系。你也犯不着跟本府说这些牢骚话。” 郑榭道:“本官岂敢。本官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证人证词都在这里,本官今日便是来通报赵大人这桩失火案子的情形的。你手下这位宋提刑还是不依不饶,非要鸡蛋里头挑骨头,本来本官并无其他想法,但现在,本官还真是觉得方子安说得对。你们想立功升官,难道便要踩在我们头上,让我火政衙门的人吃屎却不准出声不成?” 赵不弃喝道:“郑大人,你我都是朝廷要员,定要注意你的言辞,免得为人嗤笑。” 郑榭道:“本官比不得知府大人,是科举出身,腰杆铁硬。本官是个粗人,当兵打仗出身,只知道直来直去。现在事情摆在这里,赵大人你说该怎么办吧。我得把话说清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防隅军衙门是什么地方,防隅军士兵都是些怎样的人。要是他们闹起来,连本官都弹压不住。还有,夏大人的遗孀要告到哪里,本官也管不住。这状子递到我这里,我可不敢断,我恐怕的往上递才是。因为她告的是你临安府提刑司,本官可惹不起。赵知府,你自己看着办吧,本官也不多说了,免得伤了和气。” 赵不弃阴沉着脸,负手沉吟。 宋翔在旁低声道:“大人……” 赵不弃瞪了他一眼,伸手打断他要说的话,沉声道:“郑大人,这件案子既然是一场意外,我衙门提刑司也没必要深究下去。但本府把话说明了,上面问起来,你火政衙门自己上奏,本官可不负任何责任。人证物证都是你们的,死的人也是你们的,将来出了事,你们可莫要说是我临安府没查究。” 郑榭拱手道:“知府大人放心,自当如此。” 赵不弃点点头,看了一眼方子安,眯着眼沉声道:“方子安,你很有些胆气啊。成,本府记住你了。你最好也记住本府,将来说不得咱们还要打交道。” 方子安拱手道:“下官当然会记住赵知府,赵知府行事果决,当机立断,下官甚为钦佩。只是赵知府还是的好好的约束下属官员才是,免得他们给你惹事。” 赵不弃冷笑道:“你在教我做事?” 方子安笑道:“岂敢,只是一点小小的建议罢了。” 赵不弃喝道:“不劳费心,送客!” 郑榭冷笑一声,拂袖便走。方子安走过去叫了柳春燕,带着她跟随郑榭离去。 方子安等人刚刚离开,宋翔便急忙对赵不弃道:“大人,您怎可答应他们。今日他们显然是做好了安排,事情哪有这么凑巧的,他们这是逼迫大人行事。这定是方子安的诡计,大人莫要上了他们的当啊。莫忘了三元坊的事,这个方子安定是做贼心虚,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安排。他……” “闭嘴!你当本官看不出来这当中有猫腻么?本官有那么蠢么?”赵不弃喝道。 “那大人为何还是答应了他们不再追查?”宋翔大声道。 “当然要答应,如果真的是方子安捣的鬼,那夏良栋等人的死必有内情。但正因如此,咱们的追查会逼得他真的会鼓动防隅军兵士集体请愿闹事。夏家遗孀也有可能真的会告上朝廷。到那时你认为我们会有胜算么?目击证人的证言证词俱在,又无明显的漏洞。难道枉顾证词?”赵不弃道。 “可是……大人……” “没有可是,本府可不想因为这件事闹得本官难堪。本官不希望临安府中混乱生事,明白么?你不想有更好的将来,本府还想。宋翔,本府知道你是个好官,但是……这件事,你还是消停些。这是一场意外,不是凶杀大案,倒也堕不了你宋提刑英明神武断案如神的名头。”赵不弃沉声道。 宋翔呆呆看着赵不弃,他心中明白了,赵不弃是想要往上爬的,他的临安府治下绝不能有大乱子。所以即便又疑点,只需要能交代过去,他便不会深究。真相如何,对他并不重要。他要的是安定的政绩。除非是完全有把握的事情,否则他绝不会多事。 “回去做事吧,宋翔,本府还是器重你的。本府想要歇息一会,你去吧。” 宋翔脸色苍白,欲言又止,终于拱手道:“下官告退。” 然后愤而转身,快步离开。 正文 第二五八章 身份 离开临安府衙,郑榭和方子安在街口分道扬镳。离开时郑榭拉了方子安在路旁说话。 “方子安,这边的事情应该已经不用担心了,但你衙门内部的事情,还需要你去解决。说实话,本官虽然赞赏你的机智和手段,但是本官并不希望你用这种挑起兵士情绪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莫非提刑司真的要执意查下去的话,你还真的要鼓动衙门中的兵士集体请愿闹事不成?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的这种行为,甚为危险,本官希望你只是把此事当成一种手段,而非真的要这么干。不要给本官惹事,好好的打理衙门事务。你可明白么?” 郑榭的话含有强烈的警告意味,因为方子安所用的手段确实也让他觉得很意外。郑榭可不希望自己手下有这样的官员,鼓动兵士闹事,那可是大麻烦的事情,会牵连自己。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宁愿手下都是庸碌之辈,也不希望有方子安这样行事出乎意料,让自己也措手不及的官员。虽然解决了此次提刑司介入查案,查出自己和夏良栋之间的利益输送的危险,但郑榭还是并不那么高兴。 方子安拱手道:“郑大人放心,下官岂敢真的那么想,这不过是吓唬他们罢了。下官也是没有办法,他们咬着不放,非要踩在我们身上升官发财,这不是欺负人么?下官不得已做了两手准备。事前未能向郑大人请示,是下官的错。郑大人若要责罚,下官也无话可说。” 郑榭点头道:“责罚倒也不必了,自己注意便是,有些事是不能乱来的,否则会毁了你自己的前程。罢了,夏大人遭遇不幸,防隅军衙门的事便得由你担着了,在新任防隅官到来之前,一切事务你要负责。出了什么差错,唯你是问。当然,你若有什么困难,也可来找本官商议,本官自会全力协助你。” 方子安拱手道谢,笑道:“郑大人,下官要是主事的话,那么下官可能要对衙门上下做一番整顿。还希望郑大人能够支持下官这么做。毕竟,夏大人生前……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衙门内部和百姓中间有一些不好的说法。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下官需要作出一些整肃,以改变现状。” 郑榭道:“本官懂你心中想什么。你是怕夏良栋之前留下来的班底,提拔的人员不愿听你的命令,你想自立炉灶是么?” 方子安道:“下官只是想更好的做事,不希望回到以前的老路。” 郑榭想了想道:“也罢,既然让你代理防隅官,自然要给你自主之权。你看着办吧,但有一点,不得闹出乱子来。出了乱子,本官便只能公事公办了。”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大人,下官明白。” 郑榭摆摆手,准备上马时,忽然转过头来问了一句道:“方子安,那个证人……所说的话是真的么?她当真是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夏良栋他们真的是救人而遭遇意外么?” 方子安笑道:“当然是真的,下官岂敢捏造证据,下官有几个脑袋?” 郑榭点点头道:“那便好。回头本官禀报上去,请枢密院给予褒奖。夏家遗孀那里,不许她们再有任何动作。” “遵命!” 郑榭翻身上马,带着随从飞驰离开。 …… 傍晚时分,卿园之中安静祥和。夕阳照在卿园后园精致的假山回廊花木之上,静谧的光线丝丝缕缕的落下来,让园中景物斑驳,宛如一幅油画一般。 方子安和秦惜卿并肩在回廊上缓缓漫步,方子安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和今日上午在临安府衙发生的事情详细的跟秦惜卿叙述了一遍。 “这么说来,这件事算是平息下去了。哎,我这几天颇有些担心,生恐此事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好在子安应对得当,智谋超群,总算是应付过去了。这让我长舒一口气。”秦惜卿笑道。 方子安拉着秦惜卿在长廊阑干旁坐下,沉声道:“这一切还是得益于惜卿的帮助。那个柳春燕是惜卿从哪里找到的,若没有她的证词,这件事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的解决。能平息下来的根本还是在于有证人证词能够证明当晚事情的经过。” 秦惜卿笑道:“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春燕的身份么?” 方子安笑道:“我猜想她应该是你万春园的人。我只是觉得她的身份很巧合,她当真是住在西湖西岸,真的是那位临安城大财主冯德才的小妾么?” 秦惜卿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我万春园的人,这些事我也没对你隐瞒,你是知道我万春园有不少人是散布在官员商贾家中的。这是万春园打探消息搜集情报以及控制部分官员的手段。柳春燕便是安插在布匹大商冯德才身边的我们的眼线之一。恰好她便住在西湖西岸案子发生的山坡湖岸下,你让菱儿来告诉我你需要一个目击证人的时候,我便想到了她。她的表现可还不错么?” 方子安点头笑道:“岂止不错,演技颇为精湛。哎,只是……有些可惜。” 秦惜卿道:“可惜什么?” 方子安咂嘴道:“没什么。” 秦惜卿淡淡道:“子安你定是觉得我万春园用这种方式建立情报搜集的手段不太妥当,用的手段不太光明正大是么?” 方子安摇头道:“极是情报网络,自是要隐秘而无所不用其极,哪有光明正大的。我只是举得,这对柳春燕这样的女子不太公平罢了。但我可不是矫情,只是感慨。” 秦惜卿点头道:“我明白。可是你不知道,她们其实都是自愿的。我不会强迫她们去这么做。春燕她们这些人大多是从战乱之地找来的。每个人的身世都很悲惨,家中也都没有亲人了。我当然不是说万春园救了她们脱离苦海,万春园也许是她们另一个苦难之地,但是起码她们活了下来,不至于饿死冻死。这世道,能活下来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其他的尊严、幸福之类的东西,难道不是得先活下来才是么?她们自愿为万春园出力,其实也是为了她们自己。王爷答应过,大事一成,她们将全部恢复自由之身,给予她们丰厚补偿,让她们能毫无牵挂的获得新生。有些事确实有些残忍和不道德,但是,处在这种情形之下,却也只能如此。更何况……万春园是王爷所有,一切的规矩都是他定的,而非是我能左右的。”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明白了。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并无对错之评。这世上受苦的人太多了,我也怜悯不过来。个体的命运其实是整个国家所决定的,要让大多数人安居乐业,其实要从整个国家层面进行拯救。那才是真正的拯救苍生之举。” 秦惜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似乎变了,想的事更加的深远了。” 方子安笑道:“其实我一直都是心怀天下之人,只是你没发现罢了。或者说,我一直没拿定注意,没有将眼前的这个世界当成是我真正想要效力和接纳的世界罢了。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明白,我只能为眼前的这个世界尽力,让他变得更美好,因为我正是其中一员,无可分割。” 秦惜卿笑道:“说的我越发听不懂了,什么眼前的世界,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么?” 方子安微微一笑,心道:当然有,我心中希望为之奋斗而那个世界已经不知在何处了。 “子安,有件事我要向你征询意见。”秦惜卿道。 方子安笑道:“巧了,我也正还要一件事要跟你说。” 秦惜卿道:“那你先说。” 方子安道:“还是你先说吧。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说出来。先听你的事情。”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轻声道:“是关于菱儿的事。” 方子安一震,忙道:“她怎么了?她告诉你什么事了么?” 秦惜卿笑道:“你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菱儿的所为让你很不高兴是么?我正是要说这件事。她这次太冲动了,差点闹出大乱子。她既然如此的不受约束,看来是我看错她了,不该让她去保护你,那反而是给你添乱。我决定让她回来,重重责罚她,让她好好反省。倘若她永远改不了,那她便只能一辈子在后园浇花了。” 方子安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沈菱儿已经将自己和她的事情告知了秦惜卿,惊了一身汗。 “原来是这件事,那倒也不必了。她也是为了我好,那晚情形确实危急。夏良栋埋伏了近二十人的手下,是要取我性命的。她情急之下才出的手。虽然擅自做主,坏了事,但是情有可原。我看便不要责怪她了。事情都已经解决了, 便不用小题大作了。她也向我保证,从此不再冲动行事了。她自己也后悔的很。”方子安笑道。 “咦?这是怎么了?你居然替她求情了。之前你不是百般不愿她跟在你身边么?现在改变主意了?”秦惜卿讶异道。 方子安挠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我是对之前的事没有释怀罢了,现在我发现她还是可以改变的,人也收敛了许多。就算是对她的挽救吧,你不也希望她好么?” 秦惜卿点头笑道:“罢了,你既然这么豁达,我还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要训斥她一顿的。那么,你说要告诉我一件事的,那是什么事?” 方子安看着秦惜卿美丽精致的脸,犹豫了片刻,笑道:“没事了,我想说的也是同一件事,现在你已经说了。” “也是这件事?这么巧?”秦惜卿将信将疑。 方子安笑道:“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我心意相通,这还不好么?” 秦惜卿白了他一眼道:“总觉得你是瞒着我什么似的。怪怪的。”  正文 第二五九章 整肃(上) 十余日的平静之后,方子安终于召开了防隅军衙门全体官兵的大会。这一次可不是仅仅只有队正和骨干参加的会议,而是除了必须留守的人手之外,绝大部分人都必须来参加的会议。 当日上午,防隅军官兵千余人聚集于衙门大院内,也不设桌椅板凳,方子安命人将院子里清扫干净,所有人都席地而坐,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甚至不少人不得不站在衙门口之外的参会。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设座位,衙门大堂内便摆着一排排的桌椅,但却都是虚位以待,并没有坐人。这引得参与会议之人议论纷纷猜测不休。 会议一开始,方子安便高调的将夏良栋的遗孀朱氏请上前方台阶,当着众兵士的面,方子安将由火政衙门签发的嘉奖令当众宣读。嘉奖令上自然是对夏良栋等一杆人等英雄捐躯的行为大加褒奖,并且给予抚恤。本身夏良栋是朝廷官员,又被定为因公捐躯,便已经有丰厚的抚恤和嘉奖,再加上方子安自己从衙门备用金中挤出了一些,并且个人也拿了些银两出来,所以给予抚恤的金额颇为丰厚。这让朱氏和众家属都很满意。 方子安之所以私人拿出些银子出来,一则是为了平息此事,让朱氏和其他家属觉得满意。二则其实也是求得心安。毕竟人是自己和菱儿杀的,即便夏良栋等人该死,但是在走访了夏家和其他几家死去的家属之后,看到他们的妻儿父母时,方子安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安。夏良栋他们该死,他们的妻儿父母却是无辜的,朝廷给普通士兵的抚恤金额太少,方子安本着某种弥补的心态给加了些,也是求得内心安宁之举。 送走了这些家属们之后,方子安站在衙门大堂前的台阶上开始了针对全体官兵的讲话。 “诸位,今日让诸位来此集会,本人有几件事要宣布。今日本官之言,希望诸位竖起耳朵听,听清楚,听明白。因为,从今日开始,临安防隅军衙门将发生巨大的改变,希望你们能清楚的了解到这一点。”方子安大声说道。 全场官兵上下本来闹哄哄的,方子安这几句话一说,所有人都停止了喧哗,竖起了耳朵。因为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夏大人死了,这位刚刚上任不久的方大人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也不知道衙门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其实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数日前,夏大人已然遭遇不幸,本官表示甚为悲痛。但是,夏大人去了,咱们衙门的事情还是要做。火政衙门已经授命本官代理防隅官之职,全权负责本衙的事务,本官当然责无旁贷。既然本官负责本衙的全面事务,本官便自有本官的一套规矩。之前的有些规矩,本官自然是要改动一些的。这第一件事,便是关于本衙的风气问题……” 所有人心中一凛,有人身上冒汗,有人却兴奋了起来。果然,这位方大人是要动真格的了。 “……本官授官之后,便听到了许多关于临安防隅军衙门的言论。不满诸位说,我的不少同年和师长一听到我要来防隅军衙门任职,都大摇其头。他们说,临安防隅军衙门便是一个垃圾聚集之地,一群乌合之众的场所,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这个衙门是没有前途的,来这里任职便是进了污泥潭,永无出头之日。本官开始是不信的,怎么说防隅军衙门也是朝廷特设的专门的衙门,隶属于枢密院所辖,不至于他们说的那般不堪。可是,当我来到这里时,才发现,他们口中说的情形……还只是冰山之一角。这里不是垃圾场,不是污泥潭,这里……简直是一个大粪坑,里边全是令人恶心的蛆虫,密密麻麻的蠕动着,吃着粪便喝着粪水,还自以为活的很滋润。人人不求上进,个个自暴自弃,宛如行尸走肉一般。上上下下,令人作呕!” 嗡的一声,整个院子里炸了锅了。方大人居然这么诋毁防隅军衙门,简直太过分了。兵士们还是有些自尊的,听到这样的话,有的面红耳赤,有的瞠目结舌,有的怒火中烧,有的紧握拳头。这段时间这位方大人为众兵士补回的兵饷所带来的好感在顷刻间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原来,这这位方大人眼中,自己这些人居然如此的不堪。 方子安看着这些人的反应,目光中流露凌厉之色,毫不退缩的瞪着这些人。 “怎么?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官太过分了?把你们说的如此的不堪,伤了你们的自尊了?告诉你们,本官还算客气的。你们当中有的人,便是拉出去砍头都是不冤枉的。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干得那些事,你们趁火打劫,敲诈百姓,甚至为了钱财干些放火自救的事情,本官统统都知道。你们当中一些人为了那么一丁点好处便干出败坏道德良心,违背军纪律法的不法勾当来,真当没人知道么?你们也不出去听听百姓是怎么评价咱们防隅军的,百姓们叫咱们土匪,咒骂我们断子绝孙,碎尸万段。一只为了救火,保护百姓周全设立的衙门兵马,却被百姓们这么咒骂,你们还有脸觉得愤怒么?说你们是蛆虫说错了么?说这个衙门是臭粪坑说错了么?”方子安厉声说道。 很多人垂下头来,面露羞愧之色。很多人浑身如芒刺针扎一般坐立难安。这些事还是第一次有人公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点出来。这是衙门里的大忌讳,谁敢这么公开的说。 “大人,那是有些狗杂种干的事,跟我们可没关系。咱们大多数人可是什么昧良心的事都没干。您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吧。”一名兵士站起身大声道。 “是啊,方大人你也不能把我们所有人都骂进去啊,我们可啥也没干,我们还被扣了饷银呢。”众兵士纷纷附和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方子安怒吼道:“一个个还以为得了理了是么?你们当中确实有人没有干这些杀头抄家的坏事,但是你们又好得了多少?被扣了饷银?你们的骨气呢?自己的饷银都被扣了,还闷着头捏着鼻子吃哑巴亏,你们是男人么?你们还能称得上是兵士?还指望你们保护百姓?你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干那些损害百姓的违法勾当的那些人就在你们眼皮底下干这样的事情,你们怎么没人站出来义正辞严的指出来?你们只会当缩头乌龟,事不关己便什么也不做。本官甚至可以说,正是在你们的纵容和默许之下,这些人才胆敢如此嚣张跋扈,衙门的名声臭到极点,便也有你们一份功劳。怎地?本官骂的不对么?还觉得委屈是么?你们一点也不委屈。” 上百名站起来大声申诉的人面红耳赤的坐了下去。是啊,方大人说的何尝不是真的。他们长久的忍耐和沉默着,根本不敢制止和发声,只当缩头乌龟,还有什么资格站起来申辩?确实是没种的行为。 方子安冷厉的扫视全场,沉声道:“当然了,本官似乎不该怪你们这些没有干坏事的。本官之所以恼怒,是因为你们压根没有站出来的勇气,没有维护自身和衙门的心思。衙门声誉臭了,你们也跟着烂了。每个人,身在防隅军衙门之中,便是其中的一份子。有人搞臭防隅军衙门的名声,便是在搞臭你们的名声。就好比人家在你们家里床上拉屎,你们便捏着鼻子装看不见,事后还说反正我干拉屎的事情,这话能说得出口么?当然,有人会说,情势所迫,不敢站出来,会被打击报复,会被人迫害,所以不敢出声。本官理解你们的想法,没人愿意惹麻烦。但问题是,别人侵害到你头上你都不敢反抗,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于世间,理应堂堂正正无所畏惧才是。你们的妻子儿女都把你们当成是她们仰视的男子汉,你们甚至在她们面前都趾高气昂,可是,她们若知道你们是这么没骨气的话,怕是要羞愧死了。你们的儿女们怎么看你,他们在人前能抬得起头么?一句话,头掉了碗大个疤,谁都会死,因为害怕而当缩头乌龟,你们活着干什么?徒废粮食罢了。” 这番话说出来,场中鸦雀无声。很多人头都低到裤裆里去了。心中羞愧不已。 方子安叹了口气,放缓口气道:“当然了,你们毕竟不是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主要罪魁祸首,充其量也只是纵容的帮凶。真正可恨的是那些为虎作伥,丧失人性,危害百姓的狗东西们。他们此刻就在你们当中而且人数不少。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是谁,本官眼中明察秋毫,你们的底子本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谁的屁股上有屎,谁的手上有血,本官清清楚楚,心里自有一本账。” 人群之中很多人面色铁青,如坐针毡,不知该如何才好。他们这些人都是曾经作为夏良栋的同伙和帮凶,干过欺压诈骗趁火打劫甚至放火的事情的,现在听方子安的口气,似乎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当然心神不定。  正文 第二六零章 整肃(中) 方子安继续道:“各位,本官今日之所以将这些话摊开了说,那也不是要找各位的茬。本官只是想告诉各位,以前种种,本官可以既往不咎,因为那是在别人治下,本官也管不着。但是现如今既然本官接手了本衙,那是绝对不允许衙门的风气如此不堪的。因此,本官要你们明白几件事。第一,从今日起,但凡有上述本官所提到那些不堪之行者,本官将毫不姑息,依照军法和朝廷律法予以严惩。有抱着侥幸心理,死性不改的,你们可以试一试。本官保证你们求仁得仁,该杀的一定叫你们掉脑袋,该罚的一定叫你们倾家荡产。” “第二件事便是关于身为防隅军的职责。据本官所知,你们当中很多人混吃等死,自由散漫,完全不拿差事当回事。该救火时你们喝酒赌钱睡大觉,完全不当回事。长期缺乏训练,技能低下,散漫无能。这种局面必须改变。本官将公布全新的防隅军衙门规章和兵士守则,从即日起,但凡违背其中条款,便将受到相应的处罚,绝不姑息,绝不容情。” “第三件事,便是本衙兵马架构的调整和人员的调配。即日起,所有塔长校尉正副队正就地免职,本官拟定了全新的任命名单。现予以当众宣布。调任李大龙雷虎二人为衙门统军正副校尉,你二人协助本官统管全体兵马,负责各驻地兵马的军纪训练以及救火之事。同时组建稽查队,雷虎任队长,负责稽核兵士风纪和行为。若有半点错谬和怠慢,唯你们试问。李大龙,雷虎,你二人听明白了么?” 李大龙和雷虎高声应诺着站起身来行礼:“我二人绝不辜负大人厚望!” 方子安道:“好,入大堂坐下。” 李大龙和雷虎在众人羡慕和嫉恨的目光之中进了大堂,在椅子上坐下。心中激动无比,雷虎嘴巴都笑的裂开花了,李大龙倒是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因为他其实早已知道这个任命了。 “……任命王进为衙门总管事,会同之前管事诸人负责全体将士的兵饷兵器用具等各项后勤事务。王进,入大堂就坐。”方子安喝道。 王进惊愕的差点昏过去,欣喜的大声应诺,小跑着进了大堂之中坐下。 “任命……陈牛儿为钱塘门内望火塔塔长,孙福寿为涌金门内望火塔塔长,李安平为中河北区望火塔塔长,杨有才为中河下区望火塔塔长,苏大成为北关门望火塔塔长……钱德彪……吴平……吴老七……”方子安一连串的宣布着任命名单,二十多名塔长,八十多名潜火队队正名单他一一公布了出来。 被念到名字的人有的惊喜不已,有的讶然发愣,有的将信将疑。其余人等也不断的发出惊愕之声。其中很多人是原来的塔长和队正,随着新任命名单的公布,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所有人道现在为止,终于明白,方大人在此之前已然做了大量的调研和准备。难怪这几天方大人出入于各处防火塔驻地视察,找人聊天,便是在物色人选名单。他早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所有被喊到名字的人都进入大堂之中就坐,原本空空落落的大堂此刻已经被一百多名满脸兴奋的新任骨干坐满了。 “以上人选的任命,本官已经报火政衙门批准。本官将授予委任状。你们这些人都要担负起重振我防隅军衙门声誉的重任。我必须告诫你们,若是你们不作为或者不称职,本官会立刻将你们免职。各塔长队正各自所辖的兵士倘若做了违背法纪之事,而你们没有尽到防范或及时处置的责任的话,本官将会视情形予以追责。希望各位好自为之。”方子安转身对着衙门里满满当当 “遵大人之命!”众人齐声喝道。 方子安点点头,转过头来,看着一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神色各异的众兵士继续高声说话。 “以上任命即时生效,之前担任职务的众人也在此时此刻就地免职。大会之后,被免职之人必须做好交接之事,不得怠慢。你们可有人提出异议?” 人群沉默着,方子安正要说话,忽然有个满脸麻子的男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大人,我不服。你不是说既往不咎么?怎地还免了我们的官职?我们辛辛苦苦才熬到今日,你说免职便免职么?我们也是正式任命的,凭什么你这么做?” “就是,就是,我们不服。凭什么免了我们的职?我们干的好好的,就这么被免了么?你这是乱来,我们得要个说法。” “对,给个说法,不然不干了。咱们上火政衙门找郑大人评理去。” 那人挑了个头,顿时又十多人纷纷站起来叫嚷吵闹起来。 方子安缓缓点头,瞪着那麻脸男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麻脸男子也豁出去了,大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赵三九。” 方子安口中念叨了赵三九这个名字,仰头想了想,沉声道:“赵三九……诨号赵三麻子,北土门望火塔塔长。三年前是北土门一带的混混头目,是不是你?” 麻脸汉子赵三九一愣,他没料到方子安对他的底细这么熟悉。皱眉道:“是我,那又怎地?” 方子安冷笑道:“赵三麻子,本官说了既往不咎,那是对你们干得事不追究,希望你们能重新做人,给你们机会,可没说不免了你们的职务。本官给你个机会,让你收回之前的话。” 赵三九已经脑子发昏了,梗着脖子道:“我做了什么?我辛辛苦苦的跟着夏大人做事,夏大人一死,你便把我们都免了,这算什么?不给个说法,我们可不答应。” 方子安冷笑道:“当真不肯收回?” 赵三九叫道:“收回什么?我听不懂。” 方子安点点头,沉声喝道:“李大龙,雷虎,带人拿了赵三九。” 李大龙和雷虎立刻冲了出来,踩着一群人之间的缝隙冲向赵三九。赵三九大声叫道:“干什么?即便你是官,也不能无缘无故拿人。” 方子安喝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自己干了什么心里还没数么?去年十月,丰乐桥陈家大宅失火,你带着人去救火,干了什么?你们讹诈了陈家五十两银子才肯救火,莫非你忘了。去年冬月十三,安民坊东街失火,一户百姓家被你们洗劫一空,事后还威胁别人不准报官,说是大火烧光了财物。去年到今年,你一共敲诈百姓三百多两,趁火抢劫财物无数,还私自克扣手下兵士饷银二十多两。你还有脸说本官无缘无故拿人?这些事本官全部查的清清楚楚。本官说了既往不咎,你该庆幸才是,还敢跳出来鸹噪。拖上来,给我狠狠的打。” 赵三九惊愕无言,他确实抱着侥幸的心理,他认为方子安初来乍到,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事情。这些事都是在方子安来之前干的,做的也很隐秘,方子安不会知道。可是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完全错了,他居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懵圈之中,李大龙和雷虎已经将他从人堆里拖了出来,方子安下令之后,李大龙和雷虎亲自动手,拿了枣木棍将其掀翻在地,一顿痛殴。枣木棍何等坚硬,一顿狂殴之后,赵三九被打的皮开肉绽,臀骨都差点被打断。方子安不想出人命,于是叫停了行刑,但赵三九已经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般瘫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狗东西,给脸不要脸。李大龙,一会带人去抄了他的家,搜查赃物。一会连同赃物一起送交火政衙门,让郑大人去处置。这等败坏火政衙门声誉的狗东西,郑大人让他多活一天都算他运气。”方子安厉声喝道。 “遵命!”李大龙大声应诺道。 方子安转向适才还跟着附和的十几二十个家伙,沉声喝道:“还有谁要本官给他说法的?报上姓名来,本官必给说法。” 站起来的那些人早已偷偷坐了下去,谁敢再吭一声气。 方子安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沉声道:“这十多天来,本官做了大量的走访和搜集证据,你们有些人之前做的事情本官都记在这里。所以本官才敢说你们的所做作为我都知道。给你们脸,偏偏不要。饶你们性命,偏偏嫌命长,那本官便不客气了。所有人都给本官听着,本官还是那句话,既往不咎。但前提是,你们都给本官老老实实做人。之前凡是敲诈了百姓财物的,抢劫了百姓财物的,克扣了手下兄弟的饷银的,今日之后,本官给你们十天的忏悔期。这十天之内,但凡主动来坦白,退回财物的,本官将不予追究,以后也一视同仁。过了这十天期限,这赵三九便是下场。” 那些做了坏事的家伙们心里骂翻了天,不过他们骂的不是方子安,而是赵三九以及之前闹腾起来的这些人。本来事情都平息了,这些狗.娘养的偏偏要闹,这下好了,闹出大事来了。看着赵三九瘫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样子,这些人都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余兵士心里那个高兴就别提了,本来方大人说饶了之前这些人,他们心里还犯嘀咕。现在看来,事情可没过去,清算就要来了。有人鼓起掌来了,这一下,引发了全场掌声雷动。 正文 第二六一章 整肃(下) 方子安静静的看着下边的那些笑脸,心中颇为感慨。自己其实并不能苛求这些人之前的袖手旁观,他们都是一些普通人而已,怎会有胆色和勇气去反抗揭发不平之事。在夏良栋等人的高压之下,他们当然不敢对抗,否则便会下场很惨。其实自己之前那些话倒也并不是真的去羞辱所有人,而只是一种激发他们情绪的手段罢了。现在看来,他们并非麻木,起码他们还知道为了惩办赵三九等人的事鼓掌高兴,方子安最怕的便是,他们会麻木不仁,甚至会怀疑正义会降临。 “第四件事,即日起,各驻地人员对调,编制重组。一会儿本官将名单交于新任塔长和队正,由他们按照名单进行编制队伍,重新调换驻地。”方子安大声道。 众士兵有些发愣,不明白这么做意义何在,看上去像是多此一举。驻地对调,人员重新调配似乎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是有些聪明老成人却立刻明白了过来,连连点头大赞方子安的手段老道。 “厉害啊,方大人年纪轻轻,手段却是凌厉之极,这些都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啊。” “怎么说?给解释解释,我们怎么不明白呢?”旁边人忙伸脖子相询。 “还不明白么?调换塔长和队正并不足以解决夏大人之前留下来的一些麻烦事。比如一队之中全是拉帮结伙之人,换了队正过去又能怎样?他们大可不公开对抗,只消极行事,便可让队正当不下去。这么一打散重新编队,便将之前抱在一起的团团伙伙全部打乱了。一个两个在潜火队里能做什么?根本不敢冒头,想搞事也没人附和,上上下下便好管多了。至于驻地调换,也是同样的道理,免得在驻地盘踞,不好管事。我猜想,方大人可能还有别的意图。比如说,咱们防隅军现在名声臭了,驻地潜火队被所辖区域的百姓都认识了,都厌恶他们。这么一调换,到了陌生区域,百姓们不认识新来的这些人,或许对咱们防隅军的厌恶便降低了许多。厉害啊,真是厉害啊。” 听了这样的解释,众人真是伸脖子瞪眼,哑口无言。在他们的脑子里,那里会想到这样的手段。方大人所作的并非多此一举,而正是为了能尽快的稳定局面,果真是釜底抽薪之计。 在他们惊愕发呆的时候,方子安宣布了最后一件事。 “今日最后一件事,便是关乎诸位切身利益的事情。本官知道,我防隅军兵士在别人看来低人一等,兵饷也比别人低。这是不正常且不公平的。况且之前还有人克扣你们的兵饷,让你们生计维艰,积极性大受打击。故而本官拟上奏朝廷,让我防隅军兵士和朝廷其余兵马一视同仁,提高我们的待遇。这件事本官虽然不敢保证能成功,但是本官愿意在此向诸位先做个承诺,不争取到同样的待遇,本官誓不罢休。希望诸位兄弟给本官时间,为你们争取待遇。你们觉得如何?” “好!好啊!”众人再次掌声雷动。方大人既然说出来了,这件事便有希望。兵饷不但不会再被克扣,而且还有增加的机会,当然喜不自禁。 “……不过本官也把话说在头里,要上奏朝廷争取兵饷待遇,则必须要让朝廷不再认为我们防隅军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若各位不能尽心尽力的尽自己的职责,保护百姓的周全。若不能改变百姓对我防隅军的观感,改变他人对我们防隅军的印象,这件事便很难很难。朝廷养着我们,我们却不能为朝廷分忧解难,朝廷还肯多花银子么?这个道理,希望诸位能懂。至于如何改变外界对我防隅军的看法和印象,靠争辩,靠嘴巴去说是没有用的,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去做。不但要做咱们分内之事,更要做咱们分外的,百姓需要我们的做的好事。这些事本官又统筹安排,会在随后一一下达安排。你们什么也不要想,本官叫你们怎么做,你们便怎么做。再不可偷奸耍滑,再不能浑浑噩噩。跟着本官的步调走,本官会让你们以身为防隅军一员而自豪,让防隅军成为一个金字招牌,彻底改观。诸位听明白了没有?”方子安大声喝问道。 虽然对方子安的话将信将疑,觉得方子安有些过于乐观。虽然对方子安的行事手段摸不清楚底细。但是,方子安的话无疑具有极大的鼓动性。而且他的言语之中带着不可置疑的信心和决心,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更重要的是,每个防隅军的普通兵士其实都已经受够了这种半死不活的毫无希望的生活。受够了白眼和嘲笑。能改变他人对防隅军的印象,能如方大人所言的让防隅军成为金字招牌,那是太让人向往的事情了。不管成与不成,这份心是有的。 “明白了。大人说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 “我们一切听方大人的便是。我们再不想当粪坑里的蛆虫了。” 众人纷纷叫嚷起来。起初人数不多,但很快便有绝大部分人跟着吼叫起来。 方子安缓缓点头,大笑道:“好,这便是本官希望看到的气势。本官将和你们一起,让所有人对我们刮目相看。” 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情绪之中圆满结束。兵士暂回驻地之后,方子安在大堂之中同一百多名新任职的人员又开了骨干会议。在会上,首先落实的便是打散重组的各潜火队名单和驻地对调之事。这是当务之急的事情。会议一直开到午后未时,才正式拟定所有的人员所属。全防隅军所辖各望火塔驻地八十余潜火队,上百巡防铺总共一千三百余实员兵士全部编录入伍。 正如之前有人猜测的那样,方子安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是脱裤子放屁,正是釜底抽薪,拆散那些团团伙伙,让新任的塔长队正能够快速的履行职责。 众塔长和队正纷纷离去,各自奔赴驻地上任。所携的分队名单也由他们携带公示。在今日天黑之前,所有的驻地士兵都必须赶到新的驻地潜火队中报到,迅速完成打散重组之事。所有人都立刻行动起来。 方子安在衙门里同李大龙和雷虎又开个小会,要求李大龙和雷虎迅速组织一只精干的四五十人的稽查队常驻衙门内,一来替换原来的夏良栋留在衙门的人手,而来作为稽核各处的主干力量。方子安的要求是,这些人必须年轻力壮,身手敏捷,且可靠可信。私下里,方子安是将这群人当成是自己的第一支核心力量来组建的。在未来的日子里,方子安会在审视这些人之后,好好的操练他们。 …… 夜近二更,万籁俱寂。时已六月,天气已然极为炎热。二更之后,天气凉爽了许多。 方子安的书房里灯火明亮,吃完晚饭和春妮说了一会话,安慰最近因为怀孕而心绪有些不宁的春妮入睡之后,方子安便来到书房里伏案疾书。 他有很多的事要做。今日的大会虽然圆满成功,但是很多细节上的东西还是需要方子安亲自拟定。比如衙门的新规章制度和奖惩条例,防隅军兵士守则等这些案头之事,方子安还是需要亲自拟定和思考。这些事交给衙门里的那几位小吏是不可能的,方子安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弄出来的东西是一定不合自己的心意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亲自拟定。 除了这些,对于改造衙门人员的思想和行动,以及衙门的形象如何重塑,兵士们的训练计划如何开展,这些都是需要方子安去思索的。方子安必须做好这些通盘的考虑,才能一步一步的达到自己想要的目标。所以,在经过了过去忙碌的十多天之后,方子安必须继续忙碌下去。 终于,两项最为重要的规章和守则拟定完毕,方子安放下毛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发出满意的叹息声。他觉得口干舌燥,于是端起桌上的茶盅喝水,却发现茶水已干。方子安苦笑摇头,起身来准备出书房去叫人来弄些茶水喝,就在这时,门口人影一晃,一个人捧着茶壶走了进来。那是沈菱儿。 方子安讶异的看着沈菱儿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怎么没去歇息?” “我……在这里守着呢。这段时间不太平,公子不歇息,菱儿便在这里护着公子。”沈菱儿轻声道。 方子安笑道:“哪里有什么不太平了?这些天你跟着我到处跑,也很劳累,回去歇息吧。” 沈菱儿摇头道:“我家姑娘说了,上次那事之后,一切都要多家小心。再说现在公子又整肃衙门,谁知道会不会招来不怕死的来铤而走险。总之,小心些为好。菱儿的职责是保护公子,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方子安微笑点头,有些感动的看着沈菱儿。灯光下,恢复女装的沈菱儿穿着素色长裙,头梳双寰,娇俏娇美,就像方子安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一样,带着少女的娇憨。 方子安心中一动,一种欲望从心头涌起。自得知春妮怀孕之后,为了安全起见,方子安便不敢再放肆。这段时间又很忙碌,所以方子安倒也想不到那些男女之事上去。但很长时间没有碰女人,心理和生理上都有些他自己意识不到的饥渴。 “你便一直站在廊下?怎么不进来?”方子安轻声道。 沈菱儿轻声道:“公子在做事,菱儿岂敢打搅。我给公子续茶,公子自去做事,还当菱儿不存在便是。菱儿就在门外守着,不用管我。” 沈菱儿说着话,走到宽大的桌案旁,探着身子隔着桌案去拿另一侧的茶盅。她的身子斜斜的趴在桌案上,圆润的臀部高高的翘起,薄薄的衣裙衬出美好的玲珑的身材的轮廓,姿势曼妙而诱人。方子安在那一瞬间猛然回想起那晚西湖里乌篷船中的情形来,心中一团火苗汹涌而起。 正文 第二六二章 救援(上) (谢:向前跑57922884、书友59008564、lbzh59550、神奇的金甲虫、破坏王等兄弟的慷慨打赏!) 方子安脑子一热走上前去,伸手过去从后面搂住了沈菱儿的腰身。沈菱儿正在倒茶的手僵住了,差点打翻了茶盅,身子僵在那里,脸上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菱儿,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方子安轻声说道,手掌在沈菱儿的腰身摩挲着。 沈菱儿低低的道:“公子……” 方子安手上用力,将沈菱儿整个搂在怀中,亲吻着沈菱儿的耳根,哑声道:“你是个小妖精,我……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你说……怎么办?” 沈菱儿眯着眼微微喘息着,她用颤抖的声音颤声道:“公子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好了。菱儿……听公子的吩咐。” 这句话比任何催情的春药还要有效,方子安将她转过来,沈菱儿手中的茶壶掉落在地上,茶水流了一地,但此刻却也无人顾及了。方子安紧紧的搂着沈菱儿的身体,感受着怀中茁壮弹性的少女的触感,鼻子里满是她身上馨香的味道,就像是三月不知肉味的老饕看到了美味的肉食一般,方子安张口咬住了近在咫尺的少女的红唇,亲吻起来。 沈菱儿青涩的回应着,手指抓进了方子安的臂膀里,恨不得整个身体都融合进方子安的身体里,她扭动着,喘息着,眼泪汪汪。 疯狂的亲吻之后,方子安猛然将沈菱儿再次翻转,将她压在书案上,伸手撩起她的长裙。啪的一声,方子安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巴掌抽打在沈菱儿雪白的翘臀上。 “嗯~” 方子安听到了熟悉的娇.吟声。 这一声娇.吟犹如战斗的号角,激发了方子安战斗的欲望。下一刻,方子安枪出如龙,直刺要害之中。合体之时,两个人都颤抖着发出销魂的叹息声。和之前的那次相比,这一次才是真正的享受,完完全全不带任何其他负面因素的极乐享受。两人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世间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从桌案上到椅子中,从书架旁到长窗侧,尽兴欢好,酣畅淋漓。 …… 连续数日,防隅军衙门都处在一种紧张而忙碌的气氛里,甚至还有些混乱。但两日后,混乱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繁忙的景象。 新鲜出炉的衙门规章和兵士守则以及训练指南颁布之后,各驻地士兵的精神面貌正在迅速的发生着变化。之前懒散的作风开始扭转。在连续处置了十几名无视规章的兵士之后,迟到偷懒等现象开始变得很少。而各驻地也开始按照训练条例开始了体能和技能的大训练。 有着钱塘门内驻地的经验,方子安拟定的训练计划分为三步走,首先是提高整体的体能的训练,然后是进行体能基础上的灵活性训练,最后便是对于各项救火工具的使用以及模拟救火的技能训练。方子安的意图是,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将防隅军的兵士训练成起码是合格的防隅军士兵。三个月的时间,正好是方子安当年参军时新兵入伍的训练时长,方子安对此信心十足。 于是乎,烈日炎炎的教场上,原本懒散的宁愿睡大觉赌钱喝酒的防隅军士兵们开始进行了艰苦训练。皮鞭和咒骂督促着他们,还有这些士兵们内心里已经开始萌芽的想改变的信心也激励着他们,让他们挥汗如雨,但却咬牙坚持。 除此之外,方子安的改变防隅军形象的策略也开始实施。每一次火灾发生时全力施救,并且事后秋毫无染这是最基本的。方子安要的是更进一步的潜移默化的让百姓认同的改变。方子安要求,各驻地兵马摸排查清各所辖区域的老弱病残百姓的现状,指定帮扶人员,为这些老弱妇孺百姓之家进行对点服务。劈柴担水,搬运重物,修房盖瓦,清理沟渠等等各种琐事,防隅军的兵士都帮着去干。 一开始,百姓们对这些防隅军士兵的到来还感到很害怕,拒绝他们帮忙。周围百姓也对这些人的居心带着怀疑的态度。但随着日复一日,这些兵士的举止行为终于让他们放下心来。他们不但不要任何的报酬,甚至连水也不喝一口,饭也不吃一口。干了活便走,秋毫无犯。如此作为,既让人惊讶,却也让人欣慰。 方子安自己也亲自带着一队人帮扶衙门周边的居民,替他们排忧解难。当有人问方子安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方子安用和所有人的回答一样的话来答复他们。 “防隅军是保护临安城百姓的生命财产周全而建立的兵马,理应为百姓们排忧解难。百姓们的需要,便是我们防隅军要做的事,没有为什么,这是我们的职责。” 百姓们那里见识过这样的兵士,加之之前防隅军给他们带来的很不好的印象挥之不去,所以虽然觉得惊讶和欣慰,但却在心理上终究有一些戒心,没有完全的放下。有些人还当着防隅军兵士们的面说些风凉话,指桑骂槐的攻击他们是另有所图,不安好心。这些事传到方子安的耳朵里后,方子安只传达下去一句话告诫所有兵士。 “做你该做的事,无愧于心便好。你们每为他们做一件事,他们便会对你们亲近一分。终有一天,他们见到我们将是满脸笑容,而不是恶语相向。到那时,你们便会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幸福感。” 对于方子安的话,虽然很多人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们却也似乎有那么一些领悟。当为百姓做了事之后,哪怕没有得到任何的报酬,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碗饭,但是当百姓们道谢的时候,还是感到心中高兴的。或者对方哪怕不说话,但是从眼神神情中流露出的感激还是能感受的到的。大多数人其实带着一种为之前防隅军的所为赎罪的心理去做这些事的,所以其实倒也并不觉得很难平衡。 当然,虽然在百姓那里严禁获取任何的报酬和回报,但是方子安在内部还是做了一些激励的。那日衙门大会之后,十天时间里方子安收到了许多退回来的赃物脏银。强大的压力之下,那些之前占了便宜的家伙们也知道识时务,虽没有全部退回,但也退回了不少。即便如此,脏银赃物总计有一千五百多两之多。 方子安的目的当然不是要逼得他们无路可走,所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只要退回一部分,便是悔改之意,方子安也给予适当的抚慰,安定他们的心。而这退回的脏银赃物,方子安当然不会退回去的。一来这事不可操作,退回百姓不但不能得到好处,反而会引来各种纷争。所以索性根本不往这上面考虑。另一方面,衙门里急缺资金,这笔银子来的正及时。 除了设立各种训练尖兵的激励嘉奖,救火时的补贴和奖励之外,对于助民行动,方子安也设立了奖励。除了金钱奖励之外,还设立了流动红旗作为荣誉。所有的荣誉和奖励都将计入集体和个人的一种叫做‘荣誉积分’的手段之中,积分靠前的,升职优先,加饷优先,各种福利优先。总之,方子安将这一切连贯成一种不完善但是却颇为新颖的评价系统之中,这对兵士而言,是比之亲疏关系更加公平的一种内部的竞争,同时也激励他们平时积极训练,积极灭火,积极助民的种种行为。 临安六月,正是飓风到来的季节。每年五月中开始,其实便不断有飓风从海上袭来,给临安城百姓带来极大的困扰。今年飓风似乎不见踪迹,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一定会来。 六月十七日夜,姗姗来迟的第一场飓风终于到来。半夜里,风雨大作,狂风骤雨宛如从魔鬼野兽一般的袭来,笼罩了整个临安城。 方子安半夜里被风雨大作之声惊醒,他一骨碌坐了起来,侧耳倾听着外边如雷霆海啸一般的风雨之声。春妮被他惊醒了过来,坐起身来睡眼惺忪的询问。 “夫君你怎么了?被风雨吵得睡不着么?” 方子安轻抚她的肩头道:“你睡吧,我恐怕的去衙门去。” 春妮讶异道:“这时候?这种天气?你去衙门作甚?难道还怕失火么?” 方子安道:“这场飓风太猛烈,我方才都听到后园树木断裂之声了。咱们的大宅子固然不怕风雨,可是那些百姓今晚家里可要遭难了。这么大的雨水,城中低洼之处,小街小巷都要淹水,百姓们可要遭殃。若是房屋塌了,砸死人也说不定。往年飓风季都要死不少人,我不能袖手,我得去带人帮他们去。” 春妮沉默片刻道:“原来是这样,夫君说的对,可是……这天气,很危险啊。” 方子安笑道:“不怕,你乖乖睡觉,我必须得去,不然我也睡不着。” 春妮叹了口气道:“夫君万万小心。我若不是身子不便,也跟你去。” 方子安笑道:“我手下一千多人手,还用你去?不多说了,早一刻救援,或许便会少死不少人。” 春妮忙爬起身来道:“我伺候夫君穿衣。”’ 方子安忙拦住,一骨碌下了床快速穿好衣物,俯身在春妮唇上一吻,快步出门离开。 站在廊下,昏暗摇弋的风灯照耀之下,外边黑沉沉的夜幕中雨落如注,空中电闪雷鸣,狂风吹的树木哗哗作响,甚至能听到树干发出的咔咔咔的受力声。 方子安皱了眉头停顿了片刻,咬了咬牙取下挂在廊柱下的蓑衣斗笠快速穿戴好,一头冲入黑暗之中。 正文 第二六三章 救援(下) 方子安抵达衙门时,浑身已经湿透了。路上,他已经见识到了飓风的威力和破坏性,很多房舍已经被掀翻,大树被折断,街道已经开始淹水,情形刻不容缓。 衙门里驻扎着新组建的稽查队,李大龙和雷虎他们也都在。方子安突然抵达衙门,李大龙和雷虎都很惊讶。 “大人……这种时候,您怎么来了?” “莫要多言了,立刻叫醒兄弟们,派人通知城中各防火塔驻地兄弟,组织抢险救人。这么大的的风雨,百姓们要遭殃了。”方子安大声喝道。 李大龙和雷虎这才明白方大人赶来的用意,两人二话不说立刻叫醒众兵士下达命令。 “传我命令,所有兄弟根据本辖区的情形,优先抢救淹水百姓,注意大树倒塌和房屋倒塌有无伤者。低洼地带的百姓要全部疏散。命各塔长腾出军营收留百姓。各营地厨下要保证百姓们有饭吃有水喝。受伤的百姓要及时运往各处医馆治疗。今晚是特殊时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脱任务,这是考验我防隅军兄弟的重要时刻。我们责无旁贷!” 方子安简短但坚定的快速下达了命令,众兵士开始还有些慌张混乱,但听了方子安的话之后立刻打起精神,齐声应诺。 “出发。”方子安一声令下,二十几名传令的兵士立刻冲入了暴风雨之中。 方子安对雷虎和李大龙等剩下的数十名兵士道:“咱们也别闲着了,留下几人收拾大堂和厢房,准备百姓躲避的地方,剩下的咱们得立刻行动,先去牛尾巷,那里房子最破,胡同最窄,岔河也多,恐怕要淹水了。记得带上些绳索等救援之物。立刻行动。” 众人纷纷准备了绳索木棍斧锯等工具,很快便统统跟着方子安冲出了衙门大院。刚出衙门口,一个人影从风雨之中飞奔过来,见到方子安大声叫道:“公子,是公子么?” 方子安抹着脸上的雨水讶异道:“菱儿,你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沈菱儿,她的身上也湿透了,蓑衣在这样的天气里完全不管用。 “公子怎么不叫我?我还是听老黄说公子出门了,才忙着赶来的。”沈菱儿叫道。 方子安来之前压根没想着叫沈菱儿,他不想让沈菱儿在这样的夜晚跟着来受罪,但没想到她还是知道了,而且跟来了。此刻也没时间说其他的,方子安大声道:“跟着我,不要乱跑。” 街道上风雨肆虐,大雨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打的人身上疼痛。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超强的大风,吹得街道两旁的树木歪斜,枝干折断飞落。不时有店铺的招牌,屋顶上的屋瓦以及各种不明物事飞落街道上,在风雨中翻滚,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和响声。人走在街道上都似乎要被吹的飞起来一般。 方子安有过多次抢险救灾的经验,其中也包括台风抵达的抢险救灾,他知道那里的情况最糟糕,那里最需要帮助。所以在他的带领下,他们第一时间赶到的是位于衙门两条街外牛尾街。那里是左近地势最为低洼的地区,是衙门最近的一个百姓的聚集点,房舍密集,且多为普通房舍。 正如方子安所料,这里的情形已经很是糟糕。进了巷子口后不久,地面的积水便已经到了大腿那么深。牛尾街靠近西河的两条岔河的交叉,巷子又很狭窄,水位的上涨首先便影响到这里。而且这里排水沟陈旧,水流很难在短时间内流出去,所以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而且已经看到很多房舍倒塌,也不知道有无死伤。 “救人,牛尾街的所有百姓必须撤离。雷虎,你负责带人把所有百姓全部转移出来。李大龙,你负责将百姓护送回衙门。来几个兄弟跟着我,我们负责搜索伤者或者死者。”方子安快速下令。 众人大声应诺,兵分三路开始行动。 牛尾巷的百姓家中已经全部进水,百姓们已经慌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老弱妇孺爬在凳子上桌子上等高处哭泣,壮年的也只能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等待风雨过去。大人孩子哭成一团。飓风带来的雨水又很冷,一开始还没什么,时间长了很多人都已经冻得浑身发抖。雨水浸泡的土屋也摇摇欲坠。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 而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外边风雨之中的呼喊声。 “大家莫慌,我们来救你们了。都莫要怕,听从吩咐,按照我们的话撤离。我们给你们安排的安身之处,有热汤热饭……” 所有的百姓都感到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来救。他们很快便看到了影影倬倬的身影,他们一个个蹚水而来,进了各家各户,大声的叫喊着。很快,巷子里便是一个个在水里往外撤离的身影。孩子们坐在木盆里,老弱百姓被兵士们背在背上。男人和女人们互相搀扶着,一个个往巷子外的街道高处而去。风雨之中,前方有人大声提醒着,指点着方向。让他们感觉到了生的希望。 整条胡同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全部清空,方子安带着雷虎等二十余人最后一次搜索胡同,看看有没有遗漏之人的时候,巷子里的水已经到了小腹以上的部位。整体搜索喊叫了一番,发现似乎并无遗漏,方子安立刻下达撤离的命令。但沈菱儿却突然指着一间房屋的顶上叫了起来。 “那儿还有个人。” 众人仔细看时,果然看到站在一个小屋屋顶上还有个人。那个人爬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下来。跟俺们出去。”雷虎大吼道。 那人影一动不动,方子安一挥手,两名兵士试图从水上往屋顶爬,但却根本爬不上去。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方子安一把攥住沈菱儿的手道:“我推你上去。” 沈菱儿点头,方子安双手托着沈菱儿的腰身将她举了起来,借着力气往上用力一抛,沈菱儿伸手勾住了屋檐,一翻身爬了上去。 雷虎等人喝了声彩,却见沈菱儿飞快爬上屋顶,片刻后抱着那人滑了下来。 “受了伤,好像昏迷了过去,是个小女孩。”沈菱儿叫道。 “放下来,立刻撤离。”方子安道。 昏迷的小姑娘被小心翼翼的放了下来,沈菱儿拉着她的手把她往下放,下边人伸着手接着,稳稳的将小女孩送到雷虎背上。就在众人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间喀啦啦一阵响,那小屋猛然坍塌了下来。沈菱儿尖叫一声身子失去平衡跟着瓦片石块木椽一起掉落了下来。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沈菱儿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到一个温暖的怀里。后方泥石飞溅,浑水奔涌之中,沈菱儿听到方子安在耳边的轻语。 “不要怕,有我在。” 沈菱儿紧紧的抱着方子安的脖子,心中温暖无比。这是她活了十八年来最为安心的时刻,她知道,她再也不用活在噩梦般的回忆之中了,有人会保护她不受伤害。 确认所有人都撤离之后,方子安松开了口气。大伙儿蹚着齐腰深的水从斜坡爬上主街之时,小巷两旁的房舍有的已经开始轰隆隆的倒塌。土石墙被浸泡之后已经开始崩塌。众人见此情形,一个个惊愕和庆幸不已。若不是来的及时,便要酿成巨大的悲剧。 飓风暴雨一直持续到次日午后方才慢慢的变弱。在这十多个时辰里,方子安等人马不停蹄的在街道各处救援百姓,疏通道路。搬走倒下的树木,疏通被倒塌的房舍堵塞的街巷,安排百姓安顿,送伤者去医馆治疗。每个人都忙的精疲力竭。 各处驻地的防隅军人手也都在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冲入风雨之中救援。根据反馈来的消息,各营地及时救援百姓数千之众,伤者上百人。甚至还在一家倒塌的房舍里挖出了生还的三人。而朝廷在晌午时分才开始启动救援行动,比方子安的防隅军足足晚了八九个时辰。 当满大街都是朝廷派出的救援兵马的时候,方子安下令手下的兄弟们撤回驻地和衙门休整。因为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最紧迫的时刻也已经过去,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做,防隅军已经完成了及时救援的任务。 当方子安带着浑身湿透,皮肤泡的发白,身上的衣衫破碎的一条条,有的身上还流血带伤的众人回到衙门里的时候。衙门大堂和前后公房厢房廊下挤满的数百名被安置在此的百姓们都站起身来,看着这群将他们及时救出来的人。之前的一切对防隅军的厌恶和痛恨,怀疑和防范都在此刻烟消云散。百姓们知道,昨晚若不是防隅军相救,他们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 “感谢方大人和各位军爷救命之恩,我等没齿难忘。我们给你们磕头了。” 百姓们跪了一地,向着站在院子里的一群不成人样的兵士们磕头道谢。直到那一刻,参与救援的众兵士终于突然意识到了一种不同的感受。原来帮助和救援他人,为百姓排忧解难真的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看着眼前百姓真诚的道谢,他们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和饥饿和寒冷都值了。 正文 第二六十四章 感谢 三天后,飓风过去,天气晴朗。临安城的排水系统还是很有效的,城中的积水很快消退,倒塌的树木被清理,房舍也开始重建,一切都恢复了正轨。但是,飓风救援行动带来的效果却开始显现。 六月二十上午,方子安和李大龙雷虎以及二十多名塔长等人正在衙门里商量事情的时候,衙门外锣鼓喧天鞭炮轰鸣,方子安等人连忙出来查看时,惊讶的发现衙门口的横街上密密麻麻的来了上前百姓,他们抬着礼物,捧着酒水,敲锣打鼓的在轰鸣的爆竹声中来到衙门前站定。 “这是做什么?”雷虎挠头道。 “兄弟,看着便是,是好事。”李大龙低声笑道。 众百姓纷纷上前,将手中捧着的酒水果品鸡蛋牛肉等物放在阶下,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一般。 方子安带着苦笑大声道:“乡亲们,这是作甚?” 人群中走出一名花甲老汉,拱手大声说道:“我等被救百姓今日特来感谢方大人以及防隅军呀么诸位兄弟在飓风来临之时救援之恩,若不是你们当晚救援及时,那天晚上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等百姓特来谢恩,给救命恩人磕头了。” 老者当先跪下,后方大片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叫道:“多谢方大人和防隅军衙门的恩公们,太感谢了,实在是太感谢了。” 方子安连忙下了台阶走过去扶起老者,对众百姓道:“起来吧,乡亲们都起来吧。这算什么?这岂不是折杀我等了么?我防隅军的职责便是保护百姓,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都起来,都快起来。” 众人纷纷起身来,口中叫着感谢的话。 那老者呵呵笑道:“方大人谦逊了,我等是自发前来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的。大伙儿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也不知该如何报答。这不,除了这些果子酒水之外,我们还凑钱给你们制了块匾额。方大人,您瞧。” 老者说着话摆了摆手,后方两名汉子抬着一块红布遮住的匾额走上前来。 “方大人,您揭匾瞧瞧吧。”老者笑道。 方子安笑道:“哎,你们怎么这么客气呢?” 虽然这么说着,方子安还是伸手扯开了匾额。但见那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惠泽百姓。 方子安笑道:“这怎么敢当?受之有愧啊。” 老者叫道:“当得,当得。方大人和防隅军的恩人们冒着生命危险救助我们脱险,安顿我们吃住,这是莫大的恩惠。若朝廷所有官员都像方大人这般,我们百姓便有福了。这匾额你一定收下,这是我们全体百姓的心意。” “收下吧,方大人你收下吧。当得起的。”众百姓纷纷叫道。 方子安点点头道:“好,多谢诸位乡亲如此抬爱,这匾额,我便替兄弟们收下了。大龙,雷虎,接了匾额,大伙儿给乡亲们道谢。” 李大龙和雷虎上前来喜滋滋的接了匾额,众稽查队士兵们齐齐拱手向百姓道谢。 “各位,匾额我们可以收下,但是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诸位遭了灾,自己也很困难,我们不能要你们的东西。”方子安道。 老者和众百姓纷纷叫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一点心意罢了,务必请方大人收下,犒劳诸位恩公们。除非大人觉得这些东西太少了。” 方子安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了下来。方子安道:“诸位乡亲,不是我们不领情,我们心里很是感激。但是,我防隅军自有规矩,不能要百姓任何财物,一分一毫也不能取。倘若我收了,那岂非是坏了我衙门的规矩了。请乡亲们见谅则个。心意我们领了,东西是真的不能收。希望你们能理解。” 老者见状叹道:“果然是不同了啊,想当初……不提了不提了。罢了,大伙儿也别为难方大人了,毕竟他们是有规矩的。想感谢他们机会多得是,下次见到他们,往他们兜里塞几个鸡蛋,倒一碗酒给他们解解渴也是可以的,却也不会坏了他们的规矩。” 方子安笑道:“这才对嘛。说起来,我防隅军之前给乡亲们添了不少麻烦,现如今我们决定改过自新,全心全意为乡亲们排忧解难。乡亲们能够原谅防隅军之前的过错,那便是对我们最大的鼓励。今日借此机会,我也表个态,我防隅军上下将会恪守军纪军规,一心为保护乡亲们的周全而做事,绝不会再有扰民害民之行为。也请你们监督,若发现有人胡作非为,请来向我举报,我必严惩不贷。” 众百姓纷纷点头,议论纷纷。这位方大人说话实诚,倒也不回避之前的劣迹。能承认之前的过错,足见是真诚改正之人。 老者赞叹不已,笑着拱手道:“方大人,老朽私人还要对大人表达谢意,那晚你们救了我的孙女儿小雯的命。若不是你们,她便没命了。小雯,还不来给恩公磕头。” 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从老者身后钻出来,跪在地上给方子安磕头。方子安忙拉起她来,发现竟然是那天晚上在牛尾巷的矮房顶上救下来的昏迷少女,惊喜道:“原来这小姑娘是你的孙女儿。” 老者点头道:“是啊,孩子命苦,没爹没娘的,跟着我们老两口过活。那晚小雯独自睡在小屋,夜里大雨涨水之后,我和老伴儿也在旁边的屋子里被困了。她的屋子被淹了之后,慌里慌张的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上去了。也不知哪里飞来的一根树枝把她给砸晕了。当时太混乱,我和老伴也没在意,以为她被救出去了。后来才被你们给找到救出来了。不然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方子安唏嘘不已。小雯倒也乖巧,对方子安道:“多谢大人救我一命。” 方子安道:“不用谢我,小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一定很幸福的。将来你长大了,好好报答你祖父祖母的养育之恩。也要记着帮助别人。” 小姑娘重重点头答应。 方子安拱手对众百姓道:“诸位乡亲,感谢你们今日对我们防隅军上下的肯定。我们定当再接再励,恪尽职责,多为百姓做好事。飓风刚刚过去,你们很多人的房子都倒塌了,适才我跟兄弟们还在商议着帮助你们重建的事情。这段时间,我们会出动人手帮你们重建修缮房舍。希望能给你们一些帮助。我知道大伙儿都很忙,事儿也多,便不留你们了。乡亲们回去吧。” 众百姓纷纷拱手道谢,有人高声叫喊道:“方大人爱民如子,是难得的好官。方大人将来必然大富大贵,官运亨通的。” 方子安连连道谢,哈哈大笑道:“托各位吉言,托各位吉言。” …… 送走了百姓们,方子安等人站在衙门口久久而立,众人心中都百感交集。 “俺进防隅军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今天这种事。以前百姓们见到俺们跟见了鬼似的,这才两个月不到,竟然敲锣打鼓来对俺们感谢了。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俺也不信啊。”雷虎说道。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见。以前我总是感到甚为防隅军的一员而有些羞耻。那些人干了那么多的坏事,百姓们背地里骂我们这么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今日啊。”李大龙也喃喃道。 方子安微笑道:“诸位现在可明白,我让你们做的那些事的原因了吧。老百姓们其实很淳朴,只要我们不欺负他们,他们便谢天谢地了。何况我们还会全心全意的去帮助他们,为他们着想,关键时候救助他们,他们当然感恩戴德。其实我们帮他们,便也是帮自己。诸位有没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帮助别人,虽然受累受苦,但是却心里舒坦自在。倘若欺负了百姓,就算得了好处,内心里其实也是受谴责的。当然了,那些烂透了的家伙除外。”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方子安继续道:“当然,我们为百姓做事,不是求得什么回报,也不是为了自己心安。你们要牢牢记住,百姓就像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试想如果是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女遭难,你希望不希望有人能帮他们一把。若你们也希望,那便该从自己做起。要从内心里树立为百姓尽心尽力办事的想法,而不是抱着功利的态度。当然,现在要你们理解这些,你们可能暂时不能完全的领会,将来你们会逐渐明白的。正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众人默然不语,他们确实不太能领会方子安话中的深意,但他们对方子安的话深信不疑。方子安到来之后,衙门里翻天覆地,气象一新,一扫往日颓废之气。今日的事更证明了方大人的本事,能让外人也迅速扭转对衙门的印象,方大人绝对是有大本事的人。 “大人说的,要把我防隅军的招牌变成金字招牌,果然兑现了。瞧这大匾额,多气派,看着多舒服。挂在哪里好呢?”李大龙笑道。 方子安笑道:“这是百姓的肯定,自然是要挂在显眼的地方。就挂在大堂门口吧。叫来来回回的众兄弟也看着高兴。” 众人齐齐点头表示同意,当然是要大大的显摆一番。 方子安道:“这一次表现突出之人,要给予奖励。你们适才禀报的那些耍奸偷滑之人,在这次救灾行动中不听号令的家伙,名单也要报上来。不但要罚,而且要当众处罚。这种人,我防隅军衙门不能留着他们,总要一个个的筛选出来,一个个的打发他们滚蛋。” “便该如此,我等马上去办。”众人道。 方子安点点头,转身往衙门里走时,自言自语的嘀咕道:“上边应该有动静了吧,这都闹得这么大动静了,他们也该来找我去了。” 雷虎道:“大人说什么?” 方子安摆摆手笑道:“没什么。估摸着你们加饷银的事情就在这两天了。” 正文 第二六五章 老者 傍晚时分,刚刚带着人从牛尾巷协助百姓清理倒塌房舍的方子安带着一身的泥水匆匆赶回衙门,因为兵士前来禀报说火政官郑榭来到防隅军衙门找他,让他即刻回去见他。 在衙门口,方子安看到了七八匹高头大马和全副武装身材高大的士兵。他们身上穿戴的是最为精良的锁子甲,腰间悬挂的是狭长的制式长刀。这些都是大宋朝禁军的顶级配备。 方子安心中有些疑惑,匆匆进了衙门大院,看到了坐在大堂之内郑榭,以及一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老者。 看到方子安从衙门口进来,郑榭站起身来,对着身旁的那老者说了几句什么。那老者点点头,一双威严的双目朝着方子安身上扫视了过来。 “下官方子安见过郑大人。不知郑大人前来,让大人久候了。”方子安三步两步进了大堂,向郑榭行礼。 郑榭皱眉看着方子安满身的泥水,狼狈不堪的样子,喝道:“你这是去做什么了?怎地这般衣冠不整的见人?有失体统。” 方子安道:“刚刚带着些兄弟在牛尾街帮着百姓清理倒塌的房舍,不知道大人前来,还望大人不要怪罪。下官这便去洗洗干净。” 郑榭摆手道:“那倒也不必了。方子安,这一位是枢密院的杨大人,跟我一起来视察防隅军衙门的。还不来见礼么?” 方子安转头看向那位老者,发现那老者也正双目囧囧的看着自己。于是忙拱手行礼道:“下官方子安见过杨大人。” 那老者缓缓点头,拱手用沉浑的声音道:“方大人不必多礼。” 方子安心中好奇这位杨大人的身份,枢密院来的官员?那算是火政衙门的上官了,因为火政衙门归属枢密院管辖。这位杨大人不知道是枢密院派来做什么的。 “两位大人前来,不知道有何吩咐。”方子安道。 郑榭看向那位杨大人低声道:“大人自己问,还是下官代劳?” 那杨大人沉声道:“你问吧,本官听着便是。” 郑榭忙点头,转过头来对方子安道:“这次我和杨大人来你这里,是要问一问最近几天你带着你的人救助百姓的事情的。我听说,你们飓风到来的那天半夜便全体出动救援百姓,救助了百姓一两千人,伤者上百。是也不是?具体情形,跟我们说一说。” 方子安笑道:“原来大人是问这件事,这有什么好说的。这一次飓风袭来,城里百姓遭了殃,我们岂能袖手。我防隅军虽然主要是放火救火,但遇到这样的灾情,也跟大火一样,水火都是灾祸,自然要去救援。没什么好说的。大人是不是怪我们多事了?” 郑榭摆手道:“当然不是多事。本官是想问你……” 一旁的魁梧老者摆手打断道:“郑大人,还是老夫来问吧。” 郑榭忙道:“好,杨大人请。” 杨大人点头,双目紧盯着方子安道:“方大人,老夫受朝廷委托,前来核实你们防隅军救助百姓之事。这件事已经有人奏报上去,皇上已经知晓了。所以,皇上命枢密院核查,老夫便和郑大人一起来这里问问你事情的经过。” 方子安惊愕道:“惊动了皇上了么?哎呦,那可不敢当。我们可没想着惊动皇上啊。这可让下官心里有些慌张了。我……我该怎么回答才好?”杨大人沉声道:“这叫什么话?该怎么回答便怎么回答,说实话便好。难不成你还编瞎话不成?” 方子安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是听到惊动了皇上,心里有些慌乱。杨大人放心,杨大人但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大人点头道:“好。老夫想问你,当晚飓风暴雨,你是怎么想到要出动救援百姓的。毕竟那不是你的职责。你不去救,也没人怪你。” 方子安皱眉道:“大人,这话下官不敢苟同。我们防隅军是朝廷的兵马,吃朝廷的俸禄饷银,便要为朝廷尽忠效力分忧。况且朝廷的俸禄是取之于民的,其实还是百姓养着我们这些人。所以朝廷养着我们这些人,自然是要为百姓排忧解难的。百姓有灾祸,不管是火灾还是水灾或者是什么其他的灾祸,我们便都该责无旁贷的冲出去。这其实没什么该不该的,下官认为这其实也是下官和我衙门兵士们的职责所在。” 杨大人伸手轻轻一拍桌子,沉声喝道:“说得好!没想到你觉悟如此之高,倒是让人意外。” 郑榭笑道:“杨大人,本官早说了,方子安很不错,虽然刚刚任职不久,但是很有想法和能力。下官平日里也多对他提点,他领悟的非常快,下官对他寄予厚望。” 方子安心中岂不明白郑榭的用意,郑榭是要把这件功劳往他身上拉一拉的。 “郑大人所言极是,平素郑大人多加教诲,下官记在心里。多谢郑大人提点教诲,下官还要多向郑大人请教。” 郑榭连连点头,脸上笑意盎然,心道:算你识相,知道往我脸上贴金。 杨大人沉声再问道:“老夫看到了大堂上挂着的那个匾额,你口气不小啊。‘惠泽百姓’?你知道什么人才敢挂这样的匾额么?” “对对对,方子安,你可不像话了。口气那么大的匾额,你怎敢堂而皇之的挂在衙门口?立刻撤了去。”郑榭忙道。 杨大人突然嗔目喝道:“郑大人,是你问还是老夫问?你插什么话?” 郑榭吓得脸色发白,忙赔笑躬身道:“大人问,大人问,下官不说话了。” 方子安冷眼旁观,心中对这位杨大人的身份越发的好奇。显然,郑榭对这位杨大人是极为惧怕的,又是枢密院的官,看来来头不小。可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枢密院中有哪位姓杨的官员。毕竟入仕时间短,对于朝廷官员都不太熟悉。 “方子安,想什么呢?老夫问你匾额的事情呢。”杨大人沉声再问道。 “杨大人,下官并不认为那是什么大口气的话,那恰恰是下官心中想做的事情。‘惠泽百姓’是下官之后的奋斗目标。况且这匾额是百姓们上午敲锣打鼓送来的,下官没有收他们送来的感谢的酒肉果品,但觉得这匾额颇有意义,所以便收下了悬挂了起来。一来是鞭策鼓励自己,二来也让全衙上下都觉得脸上荣光。倘若大人觉得不合适,下官命人摘了便是。”方子安道。 杨大人面色沉静,缓缓道:“原来如此。你的志向不小啊。难道你入仕之后不是想着效忠朝廷和皇上么?怎地却想着什么‘惠泽百姓’?” 方子安道:“大人,下官认为这并不矛盾。惠泽百姓便是效忠皇上,效忠朝廷。这本是一件事。” 郑榭在旁忍不住急道:“胡说,这怎能混为一谈。” 杨大人喝道:“郑大人,你是不是管不住你的嘴?” 郑榭忙拱手闭嘴,连朝方子安挤眼睛,意思是要方子安千万别胡说八道。 方子安轻声道:“杨大人,下官是这么想的。咱们大宋的江山社稷的根本就是百姓。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就是水,朝廷和皇上便是船。惠泽百姓便是为皇上分忧,百姓安居乐业了,朝廷便也安稳了,皇上自然也就无忧了。这便是最大的效忠。下官愚钝,不知道这个想法对是不对。” 杨大人缓缓点头道:“不错,你的想法很对。没想到啊,你一个小小的防隅官居然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惜朝廷上下那么多官职比你高的多的人也未必全部明白这个道理。很好。很好。” 方子安忙道:“多谢大人夸奖,有个小小的错误需要纠正一下大人。下官不是防隅官,下官的官职是本衙主薄。目前只是暂代防隅官之职。之前的防隅官夏大人因公殉职了。” 那杨大人古怪的看着方子安,呵呵笑道:“你是不是暗示老夫,应该授予你防隅官这个正式官职。” 方子安心中这个小聪明被人戳破,不免有些尴尬。忙道:“这个……这个……下官岂有此意。” 杨大人倒也没有继续追究此事,沉声道:“方子安,这一次你防隅军立了功,皇上也颇为赞许。如果朝廷嘉奖你,让你提出些要求,你会提出什么要求?” 方子安惊喜道:“皇上赞许么?那可太好了。” 杨大人皱眉道:“回答老夫的问题。” 方子安想了想道:“我个人而言倒是没什么,我倒是想为我那班兄弟讨几句好话。我们防隅军衙门所属的兵士虽然也属于朝廷兵马,但是……其实也算不上正式的兵马。别的不说,兵饷都比正规兵马少一半。下官觉得,这很不公平。如果朝廷能一视同仁,让我防隅军将士和正规兵马待遇一样,那便是对我们最大的褒奖。我想,兄弟们一定更加的振奋,以后做事会更加的努力积极的。” 杨大人眼中流露出嘉许的神色,沉声道:“你倒是挺为你的手下着想的。” 方子安道:“那当然,没有他们,下官什么也不是。这次救灾行动,众将士没有人叫苦,没有人当怂包,都是冒着性命之险去援救百姓的。只是,一想到他们的待遇比正式兵马差许多,下官便觉得难受,觉得不公平。” 杨大人缓缓点头,沉声道:“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么?” 方子安想了想道:“还有……就是,我衙门的装备陈旧,不利于救火救援之事。如果能有些宽裕的费用,让我们能打造一些新式的救火器械工具,那大伙儿办起事来便更加的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杨大人点点头道:“还是你衙门里的事,你自己呢?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嘉奖?” 方子安摇摇头道:“如果能满足下官上述的两个请求,下官便心满意足了。下官自己没什么想要的。” 杨大人沉声道:“你莫要矫情,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想要什么便直接提。” 方子安笑道:“下官真的没什么想要的,下官并不贪心。如果说要下官提个什么建议的话,下官倒是有个想法。” 杨大人道:“你说。” 正文 第二六六章 嘉奖 方子安道:“下官认为,朝廷应该设立专门的救灾衙门。比如说,我防隅军衙门是救火的衙门,但朝廷倘若赋予我们不止救火的职责,比如什么其他的应急的救灾救人的职权,再增加些人手,成立一个全权负责的衙门什么的,那便更加的职权明晰了。也免得遇到像是飓风袭来这种情形,朝廷并无一个固定的衙门来救援,错过最佳救助百姓的时机。事实上这次直到飓风到来的次日晌午,才有兵马出动全城救援。那其实已经很迟了。我们人力有限,不能全面铺开及时救援,我听说城里死了几十个百姓,心里甚是难受。所以有了这样的想法。” 杨大人听了这话,冷笑连声道:“你还真是不简单,说是自己什么都不要,原来居然憋着这么一个大的要求。成立全新的应急救助衙门?给你加人手,赋予你更大权力?你真是敢提。” 方子安忙道:“大人莫要多想,我可不是为了下官自己。下官又没说要成为新衙门的主官,下官只是觉得这些突发应急的事情当有专门衙门去管罢了。免得权责不明,互相推诿,到头来还不是耽误了朝廷的事么?” 杨大人站起身来道:“不和你多说了,老夫对情形大致了解了。郑大人,我们该走了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郑榭忙道:“没有了,没有了。杨大人,方子安说话有些没轻没重,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回头,下官定斥责于他。” 杨大人摆手道:“斥责他作甚?虽然他有些异想天开,但起码他是在想着这些事。比那些尸位素餐不作为的官好多了。” 郑榭忙道:“是是是,下官谨记。” 杨大人举步往门外走,方子安忙跟随相送。来到台阶上,杨大人抬头看着头顶上那匾额,沉声道:“匾额不必摘了,挂着吧,百姓送的,那便是对你方子安和你的手下人的肯定。” 方子安拱手道:“好。” 杨大人走下台阶,又回头看着方子安道:“对了,方大人,你和史大人是什么关系?” 方子安忙道:“史大人?哦哦哦,下官跟他并无关系,但却有数面之缘。他是下官尊敬之人。” 杨大人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方子安道:“下官孤陋寡闻,不敢胡乱猜测。不过看大人气魄雄壮,不像是文官,倒像是决战沙场,杀人如麻的领军大帅一般。身上有一股杀气。” 郑榭听到‘杀人如麻’四个字,脸都吓白了,惊恐的看着杨大人,生恐他发怒。 然而那杨大人并未发怒,他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方子安道:“你眼力不错,老夫确实杀人如麻。老夫杨存中。” 一语说罢,杨存中阔步出门,翻身上马,在全副武装的士兵的簇拥之下扬鞭飞驰而去。 方子安站在衙门口惊愕嗔目,半晌无言。原来此人便是威名远扬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神武中军都统制杨存中。那可是和岳飞韩世忠等人齐名的人物。 “方子安,你今日太放肆了。当着杨大人的面,你胡言乱语说了一大堆疯话。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尚未离开的郑榭在旁沉声道。 方子安一愣,忙拱手道:“郑大人,下官没说什么出格之言吧。” 郑榭冷声道:“还不出格么?你说的出格的话还少么?更过分的是,你居然要提什么新建衙门的事情,那是什么意思?是要分我火政衙门的权么?还是要废了本官的火政官之职?你也太放肆了,不过是救了些百姓罢了,莫非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功劳么?杨大帅不过是以枢密副使的身份来询问一下此事罢了,朝廷可没说便要嘉奖你,杨大帅不过试探一下你,你便开始胡言乱语,说了一大通疯言疯语,我看你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方子安心中明白了过来,郑榭心中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自己提的那个建议。他以为自己是抽他的梯子,让他处在尴尬的位置,所以心中恼怒。这家伙担心的是他自己的位置罢了。 “郑大人,下官别无他意。这不过是下官的一个建议罢了。就算朝廷真的采纳了,还不是基于火政衙门基础上进行改造么?还不是得由大人执掌。难道朝廷还会让下官这个七品小主薄去担当这么重的职责么?还不是得大人担当?若是朝廷采纳了,大人执掌新衙门,地位更加的重要,权责更加的重大,那是好事啊。大人得感谢我才是,怎么还怪责下官呢?”方子安道。 郑榭愣了愣,想了想倒也是实情。就算方子安的建议被采纳,以方子安的资历和官职也是没资格担当的,十之八九还是自己得利。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建议,自己反应的过激了。 “本官是说,你不该在杨大帅面前胡乱说话。杨大帅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人,你适才一些话说的太放肆,倘若他在皇上面前说你半句不是,你便完了。你又是我火政衙门的人,本官也难逃责罚,明白么?你还是入仕太短,根本不知道官场上的门道,就算你这次救灾有功,那又如何?也不能翘起尾巴来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很,这些事算不得什么的。朝廷只是做出些姿态来,杨大人也不过是来做个样子,你便乱七八糟说了一大通,你以为杨大人是来听你这些废话的么?哎,本官也是为你好,你好自为之吧。本官走了!” 郑榭不在多言,命人牵马过来,上马离开。方子安翻着白眼站在衙门口目送他离去,心中骂道:你他吗的,我们好歹也立了功,你也跟着沾光。你一句好话都不肯说么?还把老子训斥一顿,你是人吗?我呸! …… 两天后,一个好消息传遍整个防隅军上下,他们的兵饷问题解决了。这个消息让防隅军上下欢声雷动。很多人当初在方子安说出要请求朝廷解决兵饷问题的时候是抱着并不乐观的态度的,而现在事实就在眼前,怎不叫人惊喜。 虽然枢密院的公文上没有挑明,但是从提高兵饷待遇到和其他正规兵马一样的标准的行为中,众人都意识到这是朝廷对于防隅军的认可和肯定,是防隅军地位的实际的提升。而这一点是更让众人高兴的。防隅军终于可以昂首提胸起来,终于不必再其他兵马面前低人一等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切都是方大人上任后所带来的变化。很多人之前对方子安大刀阔斧的改造衙门的行为还带有抵触的情绪,认为防隅军是烂泥扶不上墙,方子安这么做是徒劳无功的。但现在他们终于发现,方大人所做的一切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短短两个月,不但衙门的风气发生巨大的变化,积极训练,你争我赶的风气蔚然而起,外边的百姓对待防隅军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现在从地位和待遇上又得到了提升,这些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之前想也不敢想的。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方大人的安排。方子安在衙门中的威望直线上升,人人感激和佩服。 除了士兵兵饷待遇问题的解决,方子安也迎来了一纸正式的任命。他被正式任命接替夏良栋的官职,担任临安防隅军衙门的防隅官之职。虽然这依旧是一个七品的官职,而且还是武职。但是其意义已经大不相同。这是衙门正职,拥有对防隅军衙门的正式的朝廷赋予的权责,和之前的主薄这个职位不可同日而语。 与此同时,中护军经火政衙门拨付下来五千两银子的款项,用来更新防隅军老旧的装备和器械。这笔巨款几乎是防隅军衙门五年的全部经费。 方子安当然心里很是高兴,当日和杨存中谈话中所提的要求一一兑现。显然杨存中当日前来并非如郑榭所言的是装装样子。朝廷虽然并未明确说明,这些嘉奖措施是因为防隅军救灾有功,但显然,二者之间是有直接的联系的。方子安要的是这种实惠,至于朝廷给不给正式的嘉奖说法,他反而并不在意。 不过自己提出的建立应急衙门的建议却是毫无消息,但这其实也在方子安的意料之中。这种新衙门的建立不光是一句话而已,牵扯到的是方方面面的权责。人员增配,权责扩充,财力物力都不是一句话便能解决的事情。其中涉及甚广。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建议便会做出响应。恐怕自己这个想法提出来,还会遭到很多人的批评和诟病。杨存中甚至根本就没把自己的建议当回事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方子安对目前的局面还是满意的。短短不到两个多月的时间,自己从初来乍到时的什么都不是,到如今被正式任命为衙门主官。从开始的没有任何权力和声望,到现在已经能完全的掌控这个衙门。这样的进展,任谁可能都没有想到。虽然这当中自己手上又沾了不少鲜血,但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夏良栋等人成了自己的垫脚石,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其实最让方子安开心的还是整个防隅军衙门的变化。能够扭转防隅军整体的风气以及百姓对防隅军的看法,让防隅军成为一只真正能为百姓排忧解难,能够得到百姓爱戴认可的队伍,这其实才是方子安最引以为傲的事情。从这件事上,方子安也获益良多。他发现,其实只要方法得当,对于这个时代的军队和衙门的改造还是能够有很好的效果的。绝大多数人的本性还是可塑的,还是有自尊和荣誉感的。自己不能将他们当成是木头,而是要了解他们的需求,恩威并施的进行改造,会得到很好的效果。 那五千两银子的经费也来的正是时候,各处驻地救火手段落后,救火器械不足,正好可以拿这些银两进行打造。最起码也要每个驻地配备一架新型的龙王车和云梯车,配备一些防火盾保护兵士的安全。以及添置一些大锤大斧大锯绳索等必须的工具什么的,遇到紧急情形也可更从容些。  正文 第二六七章 夜谈 柳叶儿胡同史浩府中,二进花厅中的一场家宴接近尾声。傍晚时分方子安前来史浩府中拜访,一方面是禀报这几日衙门的事情和今日朝廷的嘉奖,另一方面也是来和史浩谈一笔之前的旧交易。 酒席宴上,史浩谈笑自若,心情愉快。方子安陪着他喝了不少酒,两个人都有些熏熏之意。史凝月陪坐在侧,负责给两人斟酒,一双美目不断的在方子安的脸上打转,不时和方子安眉目传情。两人又是多日未见,相互之间甚是思念。若不是史浩夫妇在场,恐怕两个人早已搂抱在一起,互诉相思之情了。 席间好几次,方子安想要提及当初史浩答应自己的一件事,但终因史夫人母女在场,实在不好开口,便只得作罢。 “夫君,莫要喝太多的酒了。方公子一会还要骑马回家,莫要央他喝的醉了。我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史夫人终于开口道。 “是啊,爹爹,你们都喝光了一壶了。小酌怡情,喝多了伤身。方公子都要醉了。莫要喝了。”史凝月也道。 史浩呵呵笑道:“罢了,既如此便不喝了。子安,不是我不给你酒喝,是她们不让,可不能怪我。我是想着要和你不醉不归,庆贺你荣升防隅官之职,庆贺你得到朝廷嘉奖的。” 方子安拱手笑道:“夫人和凝月小姐也是一片好心,我可不想一会儿骑马回家的时候一头栽在大街上。今日叨扰,多谢大人招待,我已然心满意足了。” 史浩点头而笑,当下众人离席。史凝月跟着史夫人往后宅走的时候,看着方子安使了个眼色。方子安知道她是召唤自己去跟她见面。于是趁着史浩在厅里喝茶,偷偷溜了出来,一溜烟的往后宅走。来到通往后宅的回廊之中,灯笼摇弋昏暗,却不见了史凝月母女的身影,不免有些着急。史浩夫妇在家,自己是绝不能去史凝月住处的,被史浩知道了,岂不是要被他打断腿。 在回廊上张望了片刻,方子安终于无奈叹息一声转回头来准备离开。忽然间,听到回廊外假山之后传来‘咭’的一声娇笑声,方子安惊喜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后的阴影里,史凝月正站在那里向自己招手。 方子安大喜,跃出回廊冲过去,一把将史凝月紧紧搂在怀里,史凝月刚要说话,方子安的嘴巴便堵住了她的嘴,狂乱的亲吻起来。史凝月呜呜扭动着身子,终究迷失在这狂吻之中。 “全是酒气,臭死了。”良久之后,史凝月推开方子安的身子微微喘息着嗔怪道。 方子安紧紧搂着史凝月的身子,低声笑道:“对不住,可是我太想你了。” 史凝月嗔道:“想我你却不常来么?假话。” 方子安叹道:“我何尝不想,可是我实在是不能常来。一则事情太多,最近衙门里出了好多大事,都是干系到生死的大事,我不能不全力应对。二则,早早晚晚的时间你爹爹也在家,我也不能跑的太明显,否则你爹爹会打断我的腿的。” 史凝月咯的一笑道:“知道啦,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去秦姐姐那里玩了几回,她都说了你的事。跟你开玩笑而已。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很忙很重要。今日听了你的事,我很高兴。恭喜方郎了。” 方子安道:“多谢你了。我其实这么拼命想站稳脚跟,目的之一也是为了你我的婚事。你的老爹爹跟我打了个赌,我不敢不尽心尽力。” 史凝月讶异道:“那是何意?” 方子安于是将史浩那天在船上跟自己说,如果自己能在防隅军中立足,便答应自己娶史凝月的事情说了出来。史凝月听了既惊讶,却又恼怒。 “好啊,爹爹居然拿我的终身大事当做筹码,太气人了,我定要找他理论去。我在他眼中便是用来跟人打赌的筹码么?”史凝月剁脚道。 方子安低声笑道:“你可莫要找他理论,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他的要求,他便不能反对我们的婚事了。我今晚本来想在酒席上跟他提起的,但是你和你娘在场,我又不能提。一会我便去找他提。只要他答应了,过几日我便来下聘。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很快我便可以娶你进门,做我的妻子啦。” 史凝月脸上晕红,心中甜蜜无比,紧紧依偎着方子安道:“我做梦都梦着那一天。既如此,你便去跟爹爹说去,不要耽搁太久,不然他一会儿便要回房歇息了。” 方子安点头,俯身下来,捧起史凝月的脸再次吻来,史凝月勾住方子安的脖子,吐出丁香小舌,任君品撷,两人缠绵良久,方才分开告辞。 方子安整顿衣衫回到厅中,发现史浩已然不在厅中。几名丫鬟仆役正在清理残羹冷炙清扫地面擦拭桌椅。正发愣时,管家史通从门外进来,见到方子安忙道:“方公子去哪里了?怎么一转眼便不见了?叫我好找。” 方子安忙道:“去旁边透了个气。史大人呢?” “老爷在书房呢,着我来找你去书房喝茶叙话呢。”史通忙道。 方子安心道:“正好,你找我有话说,我找你也有话说呢。” 当下跟随史通来到二进东侧史浩的书房小院,推门走了进去。夏夜的小院静谧凉爽,夏虫在院子里鸣叫着,夜风飒飒,舒适怡人。透过长窗,方子安看到史浩正坐在屋子里的大椅上喝茶,意态悠闲的很。 方子安进了屋子,拱手行礼。史浩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下吧,史通,给方公子沏茶。” 史通忙答应着,给方子安沏了一杯香喷喷的热茶,之后躬身退出门外。 方子安端起茶来喝了一小口,清香入喉,口舌生津,好喝的很。不觉赞道:“好茶!” “我自制的金银花茶,健脾生津,醒酒定神。滋味还成是么?喜欢的话,一会我让史通给你包一包带回去喝。”史浩淡淡道。 方子安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史浩道:“在我这里,不用客气。” 方子安拱手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我得带一包回去尝尝。” 史浩呵呵一笑,喝了口茶水,展开手中折扇呼啦啦的扇了几下,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做的不错啊,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掌握防隅军衙门。不但站稳了脚跟,而且还掌控了局面,完全超出我的预期。当初,我其实对你来防隅军衙门任职是很担心的。很好,很好。果然后生可畏。” “多谢大人。这还不是得到大人的相助,子安才能有现在的进展么?该感谢您的帮忙才是。”方子安忙笑道。 “你不必过谦,虽然那日你来请我将你防隅军衙门救灾的事情上奏朝廷,但那其实算不得什么。关键是你做了你该做的事,而且有了很好的效果。就算我不上奏,朝廷也必是会知晓的。皇上其实对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都是知晓的,有人专门会向他禀报的。所以你不必谢我。要谢,该谢你自己。你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方法,在关键时刻做了关键的事情,所以朝廷才会给你嘉奖。这都是你应得的。你那天来不来找我,请我为你上奏朝廷,结果其实都一样。”史浩微笑道。 史浩说的是飓风之夜之后,方子安来过一趟史浩府中,向他禀报自己率防隅军救灾的事情。那天方子安希望通过史浩之口扩大此事的影响,将此事上报朝廷知晓。因为方子安希望通过此事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不想当无名英雄。 方子安笑道:“大人会不会对我这么做有什么看法,我这么做是不是太功利了些,会让大人认为子安有些心机?” 史浩看着方子安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方子安笑道:“大人是品性高洁之人,肯定厌恶一些歪门邪道的手段。会不会认为我救助百姓是为了向朝廷邀功?我主要是怕大人心里觉得不痛快。我自己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 史浩呵呵笑道:“你自己心里能过得去便好,何必管我的感受?再说了,我也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内心有什么洁癖。我大宋读书人有两种极端,一种是觉得自己高洁无比,不屑于去做有损于自己内心和品行的事,所以显得高傲清高无比。另一种则是完全放弃了读书人该有的底线,道德伦序的标准低到连市井之辈都不如,为了目的可以卑躬屈膝不择手段。我可不想成为这两种人。” 方子安笑道:“大人倒是总结的透彻。那么据大人看,我是属于哪一种呢?” 史浩摇着折扇笑道:“你么?你压根就读书人,我怎能用读书人的标准来衡量你。” 方子安一愣,心中既惊讶又佩服。史浩果然厉害,自己在他眼里根本连读书人都算不上,而自己也确实不能算读书人。这种隐藏在外表之下的东西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岂不令人钦佩。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沮丧,在大人眼里,我居然连读书人都算不上。大人骂人不带脏字啊。”方子安叹道。 史浩收起折扇,淡淡道:“你是有大作为的人,我越发相信这一点。文人也好,武人也罢,难道不都是要有所作为么?子安,你是不受条条框框拘泥之人,所以我认为你的成就将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越来越坚信这一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的目的,而且你有很好的策略和手段能达到目的,这让我很是惊叹。你也是最能在不可能之中创造可能之人。虽然我 比你年长些,资历比你丰富些,但其实论谋划行事,我自认都不如你。” 方子安忙道:“大人可千万莫要这么说,这叫子安如何自处?” 史浩道:“我说的是心里话,可不是客气话。不过,你太精于算计的话,也是有隐忧的。我给你的建议是,做你想做的和认为该做的事情便是,只要不走过入魔,成为世人痛恨之人便好。但我相信你自有辨识能力。”  正文 第二六八章 反悔 方子安缓缓点头,心中甚为感动,史浩这番话其实说的很有深意。他很睿智,到现在为止,他是唯一一个对自己的身份的界定和认识最为明晰的一个人。他应该是看穿了自己身上的一些东西。 “多谢大人,子安会努力的,不会让大人失望的。”方子安拱手道。 史浩笑道:“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你这次救助百姓的举动,完全是为了你现在的目的么?” 方子安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救助百姓是完全出自于内心所想,而非是功利的目的。我的想法是要把防隅军打造出为百姓排忧解难的兵马,成为百姓的子弟兵。这是我目前希望达到的目标。” 史浩讶异道:“那便好,我最怕的是你功利心太重,反而舍本逐末。嗯……百姓的子弟兵?这个说法倒也新奇。” 方子安道:“百姓的子弟兵,便要视百姓为父母兄弟姐妹,自然全心全意为他们排忧解难了。百姓拥戴,那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史浩点头道:“想法很好,但恐难实现。那需要的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而是要所有人都这么想才成。而且,百姓拥戴的,未必是朝廷喜欢的。这二者之间恐有矛盾。你讲如何抉择?” 方子安笑道:“是啊,也许是我异想天开罢了,这不过是我心里的想法罢了,具体也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想法。不过目前我确实只是想把防隅军衙门变成一个为百姓做事的衙门,起码口碑不能太差。” 史浩点头道:“我同意,官声口碑很重要,特别是在你这个阶段,正是累计资历声望之时,百姓的口碑自然是资本。因为你面对的情形还不复杂,只需要对上交代过去,更重要的是对百姓交代过去便成了。一旦你地位高了,你便不得不考虑方方面面的事情了,那便不止是跟普通百姓打交道,照顾他们的需求了。将来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 “多谢大人教诲,子安谨记。”方子安道。 史浩摇动蒲扇,身子靠在椅背上舒服的扭了扭身子,沉声问道:“这次去你衙门询问此事的是杨存中是么?” 方子安点头道:“正是,我起初不知道他是谁,临走时他才说他是杨存中,我也是吓了一跳。这么一件小事,怎么会惊动了这么大的人物前来。” 史浩呵呵笑了起来:“这次的事情可不小呢。往年临安城飓风过境,损失颇大。去年三场飓风,临安城死了上百人。今年这么大的飓风,核查的结果只死了三十几人。本来那晚我都以为这一次怕是要死好几百百姓的。这样的结果皇上当然高兴。又得知是你防隅军当晚救援得力,避免了大量死伤,自然是要记首功的。你防隅军属于中护军所辖,中护军都统制正是杨存中。他又兼着枢密副使之职,自然是重视之极。他亲自前往,那是一种姿态,也是迎合皇上的心思。皇上还是爱民的。” 方子安恍然道:“原来如此。这里边的弯弯绕我却是一点也不清楚。杨存中临走时问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我和大人熟识,卖了大人面子亲自前来的呢。在我看来,这件事朝廷知晓是因为大人上奏了皇上,所以……” “哈哈哈,你想多了。杨存中跟我关系没那么深厚的。他虽然跟秦桧不对付,但他却也不是王爷的人,他是忠于皇上的。两位王爷谁继位,他却是不掺和其中的。他是武官,官阶也爵禄也比我高的多了,声望权力也比我大的多,怎会卖我的面子?秦桧都使唤不动他,何况是我。”史浩笑道。 方子安点头道:“明白了,他是为了皇上来的。加之我防隅军也属于他的管辖之内。这个人举足轻重,要是他能支持王爷的话,事情便好办了。” 史浩摇头道:“想也别想。杨存中只会根据皇上的意愿行事,若非如此,他怎会执掌宿卫二十多年,皇上对他那是真信任,他也是真忠心。咱们想拉他,秦桧何尝不想。但谁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杨存中战功赫赫,当年在柘皋之战中,率长斧军大破金军不可一世的拐子马,威震天下,世人仰慕。那是和岳元帅韩元帅齐名的名将。也是我大宋的朝廷重器。这样的人物,岂会轻易偏颇立场,那岂非要左右朝廷大局。” 方子安想了想道:“却也未必便不能得到他的支持,要看是什么事情。我想,杨存中或许在两位王爷之间不持立场,但是在一件事上必然是有立场的。” 史浩道:“怎么说?” 方子安道:“战与和之事上,对待金人的态度上,我相信他一定持有自己的立场。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身为曾经淤血抗金的大将,和岳元帅韩世忠等人并肩战斗的名将,他不可能不持立场。” 史浩呵呵笑道:“有见地,我同意,那正是他们那一代人心中最重的东西。不过,这也不过是咱们说说而已,对杨存中,还是谨慎对待,以免稍有不慎,引火烧身。” 方子安笑道:“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这等事我是够不着半点的,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虽则这次得了些好处,但我衙门里糟心事可还多得是,我还是管好我的一亩三分地为好。” 史浩笑道:“你明白就好。罢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不送你了。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来商议便是。” 史浩闭了眼睛,摇着折扇养起神来。但他没有听到离去的脚步声,睁眼看时,发现方子安还坐在自己面前。笑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事么?” 方子安咂嘴道:“大人,有件事我恐怕要请大人示下。” 史浩直起身来道:“什么事?你说便是。” 方子安咂嘴道:“大人还记得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事么?” 史浩皱眉想了想道:“你这一问,我有些犯迷糊。我答应你什么了?” 方子安笑道:“大人授官那日在和我乘船游玩的时候答应过我的事,大人莫非忘了?你说,只要我在防隅军中站稳了脚跟,你便答应将凝月许配于我。这话还作不作数?” 史浩瞪着方子安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没忘了这事么?那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亏你还当真了。” 方子安愕然等着史浩半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人,你莫不是开玩笑么?你自己答应的事,怎可言而无信?你说了,只要我在防隅军衙门里站稳脚跟,便将凝月许配给我的。我如今的情形,难道算不上站稳脚跟么?” 史浩皱眉撇嘴道:“自然算是站稳了脚跟了,不但站稳了,而且掌控了全局。不过这跟凝月可没什么干系。我可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而是我觉得你还不能给凝月安定的生活。子安,我知道你和凝月两情相悦,我也不是棒打鸳鸯不通情理之人。但目前的情形,你还达不到我要求的标准。我上次那么说,是想给你一些激励罢了。我史浩是拿自己女儿当筹码的人么?” 方子安气的要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史浩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居然会耍赖不认账,心中气愤之极,却又毫无办法。 史浩摇着折扇道:“你也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史浩可不是那种作茧自缚,拿自己说过的话便束缚自己手脚的人。” 方子安咬牙道:“我是看出来了,史大人是另外一种人。史大人适才总结过两个极端,大人便是其中的一种。市井屠狗之辈尚且知道守信重诺,大人却连他们都不如。” 史浩翻着白眼道:“随便你怎么说,我不在乎。我还是那句话,想娶我家凝月,你还需努力。什么时候我认为凝月跟了你,你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了,我便同意将她嫁给你。” 方子安怒道:“那总得有个标准吧,我怎知你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史浩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这次再给你个承诺,这次是当真的。我给你半年时间,你若能官升一级,我便将凝月嫁你。” 方子安怒道:“半年便要我升官?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升迁的规矩。三年一考评,我现在七品官,三年才能升一级,你要我半年便升官?那不是强人所难么?你还不如干脆拒绝我得了。” 史浩微笑道:“我相信你能做到,以你之能,这算不了什么。我这还是放宽了呢,我还没要你升到五品呢,只官升一级而已。你若做不到,那便作罢。” 方子安恨得牙痒痒。沉声道:“我怎知你这次是不是又会耍赖?我便是做到了,到时候你又反悔,我找谁说理去?” 史浩道:“这次我不会反悔了。” 方子安道:“我不信,除非你发誓。” 史浩皱眉道:“发誓?” 方子安道:“是啊,你发个誓,要是再反悔的话,你便是……便是……一条老狗!” 史浩怒骂道:“混账,你敢当面骂我是狗?” 方子安道:“我可没骂您,你反悔了才是老狗,不反悔便不是。” 史浩明知方子安是指桑骂槐的骂自己是狗,却也无法反驳。沉声道:“混账东西,你爱信不信。想要娶凝月,你便得按照我的规矩来。方子安,你倘若觉得不公平,大可不答应,我凝月还找不到好人家不成?” 方子安算是真的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底线。史浩给人的印象是学识渊博令人尊敬的长者,谁料到居然是这么狡猾的人,在凝月和自己的婚事上百般刁难,真是让人恼火。不过方子安倒也似乎能理解史浩的想法,作为一个父亲,又对凝月极为爱护,自然是百般不放心。史浩之所以这般出尔反尔,其实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不能完全放心。他是想多考察考察自己。所为半年升官的条件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是他希望自己证明什么,而是他要延长考察自己能力的时间。自己应该做的便是让他相信自己能够保护凝月,那才是问题之症结所在。 “好,我接受这个条件。半年便半年 。史大人是我尊敬之人,我相信大人不会再反悔。如果大人这次再反悔的话,我便敲锣打鼓满大街去宣扬此事,叫满城的人都知道大人的真面目。”方子安咬牙道。 “你敢!”史浩怒道。 “大人认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敢的么?都是大人您逼的,大人可是知道我一旦被逼到绝路上,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方子安也瞪眼道。 史浩瞪着方子安半晌。终于摆了摆手道:“罢了,就这么着了。你可以走了。” 方子安一拱手,气呼呼的离开了。 正文 第二六九章 落汤 天气越来越炎热,忽忽已近七月,临安城又迎来了令人难熬的日子。天气炎热起来,方子安衙门里的事情却越来越清闲了起来。在各项规章制度不断的完善之后,方子安已经无需亲自奔波于各驻地之中视察督促了。 其实一个无序的衙门便等于是一张白纸,只要给出规章制度和行为准则,兵士们便会很快的适应且遵守。况且,在兵饷问题解决之后,在方子安竭力营造的集体荣誉感的感召之下,在得到了老百姓们很好的反馈之后,有些事情其实已经变成了自觉的行为。更不要说,各项规章都有相应的违背处置的办法,在连续严惩了二三十名敢于漠视方子安的权威和规章的刺头之后,整个衙门其实已经像是一台机器一般的运转了起来。而方子安便也因此清闲了下来。 方子安终于能够有时间腾出一些私人的时间去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了。比如说,已经拖了一个月之久的蒸汽机安装上船的问题。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钱康和苏橫他们已经催了方子安很多次。自蒸汽机组装完成并且测试成功之后,钱康便按照方子安的吩咐将蒸汽机拆分成各个部件往湾头村转运。转运的过程花了七八天,因为生恐损坏部件,所以都是小心翼翼的转运。而苏橫根据方子安提供的图纸铸锻出的螺旋桨也最终成功。巨大的螺旋桨在转运过程之中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甚至引起了城门守军的注意。但最终还是靠着苏橫的身份解决了麻烦。 东西抵达湾头村之后,便全部放置在专门搭建的棚户之中等待组装。那么难题来了。这个巨大的钢铁机器如何安装到大船上去,船只要根据机器的形状做出怎样的改装,而这样的改装又会不会导致大船失衡,最终效果如何?这都是一件具体而且浩大的工程,不是哪一个人所能拍板决定的。所以,众人迫切的盼望方子安能到场,一则有些事没有方子安的拍板是不能乱来的,他才是东家。二则,这个机器便是方子安弄出来的,只有他才知道怎么才能安装此物。除了方子安,众人其实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方子安过去这些天来实在是太忙了。先是身陷于人命危急之中,然后又接手衙门事务,必须为站稳脚跟改变衙门而绞尽脑汁。加上一场飓风袭来,再一次让方子安无暇顾及蒸汽机的事情。虽然钱康回来跟方子安禀报了多次,告知包括苏橫和老把头,万大龙头等人在内的四五十人手都等着他去做这件事,方子安却只能一次次的说抱歉,让钱康回去代替自己向众人道歉。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方子安当然知道轻重缓急。蒸汽机早一天晚一天上船那不是问题,衙门里的事可是不能耽搁的。必须搞定衙门的事情,自己才能安心的去做自己的私事。否则,自己会有大麻烦。方子安完全能想象众人的焦躁,甚至直到苏橫怕是已经骂了自己多次了,但他自己也很无奈,只得让他们先做好各种木吊车,滑轮吊索等各种辅助的准备,等待自己前往。 而现在,衙门一切上了正轨之后,方子安终于可以抽出时间前往湾头村做这件大事了。 六月二十八,天气有些阴沉闷热,方子安一早去了衙门里交代了李大龙和雷虎等人,告诉他们自己这几天有私事要处置,所以需要离开几日。让他们一起暂时代管衙门的事务。之后方子安便和沈菱儿策马扬鞭飞驰出城。 前一天方子安便派人告知钱康,自己将在次日赶往湾头村。所以,方子安抵达的时候,包括苏橫、钱康,刘老把头,万大海等人在内的数十人都已经在村东河湾码头等候着方子安。当方子安下了马走到码头上的时候,所有人都瞪着眼直勾勾的看着方子安,眼神中带着怨妇一般的哀怨和责怪。 “各位,好久不见,大伙儿都还好么?”方子安笑着拱手道。 众人都不说话,只瞪着眼看着方子安。 方子安笑道:“都怎么了?全成泥塑木雕的菩萨了?” 苏橫怒道:“方子安,你也太过分了。我苏橫还从未被人如此怠慢过。若非我做事不肯虎头蛇尾的话,我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这是对我们的极大的不尊重。” 方子安还没答话,刘老把头也怒气冲冲的道:“方公子,你把我们这些人都给忘了吧。这么长时间不来,咱们是不是要散伙了?” 万大海道:“我看呐,方公子是当了官,一心想着往上爬。咱们这里的事情,他早就不放在心上咯。当初来求老汉我出山的时候是一个模样,现在瞧瞧,压根眼里没咱们了。散伙吧,咱们也别在这里耗着了,免得人家嫌咱们惹人烦。”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些指桑骂槐的风凉话,白眼珠满天飞。 方子安挠头叹道:“苏大师,老把头,万大龙头,你们可是冤枉我了。子安可没有半点不尊重之意,子安实在是难以脱身。这样吧,子安如何做才能让各位消了火气?挨骂挨罚,子安都愿意接受。” 苏橫翻着白眼道:“你现在是官,谁敢骂官大人呢?方大人今日能抽空来见见我等小民,我等便已经感激不尽了。” “就是,方大人今日怎么没穿官袍来啊,万老哥,咱们还不给方大人磕头么?”老把头道。 方子安苦笑不已,只得连连作揖告罪。万大龙头道:“方公子,无论如何,今日你的让我们消消气才成。你适才说愿意挨罚是么?” 方子安忙道:“是啊,自然愿意,只要你们能消气。” 万大海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便莫怪我不客气了。铁柱,铁栓,你们还愣着作甚,上啊。” 方子安正自发愣,万大海的两个儿子万铁柱和万铁栓已经和十几名船工大汉冲上前来。万铁柱笑道:“方公子,得罪了,可莫要怪我们,我们不敢不听我爹爹的话。” 说罢,众人一起上前,抓胳膊的抓胳膊,抬腿的抬腿,把方子安架了起来。方子安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所以倒也没有太紧张。只笑道:“哎哎哎,各位,手下留情啊。” 身后的沈菱儿见这架势可紧张了起来,娇叱道:“谁敢乱动,我杀了他。” 说罢便冲上前来要动手。方子安忙摆手叫道:“菱儿莫要动手,都是自己兄弟,他们不会伤害我。” 沈菱儿一愣神的当儿,万铁柱等人已经架着方子安飞奔到河湾码头旁,众人嘿然发力,将方子安高高抛起,噗通一声,宛如一个大秤砣落在水中,溅起水花一片。 方子安大声叫嚷着冒出水面,扑腾着爬上了岸,走到岸上时浑身全部湿透,水淋淋的像个落汤鸡一般。岸上众人大笑起来,苏橫老把头万大海等人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方子安哎呦哎呦的卖惨,湿漉漉的来到苏橫等人面前笑道:“这下三位可消了气?若没消气的话,再扔我一回。” 苏橫哼了一声。刘老把头笑道:“罢了,饶了你了。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我们知道了你带人救援被飓风侵袭的百姓的事情了,你做的也是好事,我们当然没法怪你。若非如此,今日这一关你可过不去。” 方子安拱手哈哈笑道:“那便多谢了。还是你们对我好啊。我也确实让你们久等了。不过从现在起,咱们便可以开工干起来了。” 苏橫喝道:“那还等什么?时间不等人,很多事要和你商议呢。” 方子安苦笑道:“总得让我脱了湿衣服,束了湿头发吧,我这跟水鬼似的,可怎么做事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起来。 方子安也不需要怎么打理自己,脱了湿衣服打了赤膊,简单的拧干头发便乱糟糟的扎了起来,脱了鞋子打了赤脚,完美融入眼前众人之中。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码头左近。直到此刻,方子安才发现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 湾头村东边的河湾码头原本只是一个简易的挺靠码头,自从成为修船之处后,便不断的做了许多的改造。年后到现在,因为没有活计可做,老把头又不肯让徒弟们闲着,于是便对修船码头做了一番改造。先是对河湾入口和河道进行了一些清淤和清理的工作,将岸边茂密的芦苇和水草全部挖掉和捞走之后,河道宽阔了许多。对修船的水中胎架进行了重新的铺设之后,胎架又长又宽,更加适合修理船只。之后又对岸边的码头进行了一些简单的建设,运了石头来铺设了石阶,把河岸边的荒地平整成了巨大的场地,建造了两排房舍作为库房和住处。老把头自己都搬到了这里住着,便是为了就近修造船只和整修周围码头。 这还不算,老把头还和万大海等人一起在最近两个月时间里,在码头上下建造了十多台木吊车。最高的达到了七八丈高。整个码头现在一眼望去,吊车林立,码头开阔,河面宽广。加上两艘大船挺靠在岸边,已经颇有些正规码头的规模了。 方子安看到这些,真是赞不绝口。  正文 第二七零章 难题 “老把头,万大龙头,你们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真是叫我惊讶和感动。子安心中敬佩之极。这段时间,你们一直都没闲着吧。”方子安叹道。 “方公子,年后开始,我们便没闲着了。我们也闲不住啊。再说了,大伙儿即便没有活计,你也照样发放工钱,我们岂能在这里睡大觉?方公子既有心要做事,我等岂能辜负?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事。其实这里还有许多要改造的空间,我们其实很想在河湾北边挖一条干船坞,但这工程太大,只能以后再说了。目前场地和码头,基本上已经能保证同时修缮或者制造两艘大船了。”刘老把头笑道。 方子安点头道:“已然很好了。这个地方很好。苏大师,我有个想法,要不要在这里建起高炉,办起工坊来。城中颇多限制。你瞧瞧这里,地势开阔,建起围墙和房子来,便可就地制造咱们想造的东西。到时候这一片便是我们制造的基地了。你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也无需担心场地的逼仄和城中的一些不便之处了。” 苏橫向四周张望着,缓缓点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这里确实场地很大,稍加平整便是一处好所在。又可不受拘泥。我觉得可以。反正我不在乎在那里干活。只要能让我潜心做事,我都可以。” 刘老把头大喜道:“好啊好啊,这个主意好。这一片地方都是河湾荒地。也是无主之地。也不适合种庄稼,也没人要。只需将左近的荒草和河汊子填平,地面平整一番,围上个大院子,造起来房舍,便是个极好的所在。水路又通畅,什么东西都可以运进来。不如就这么办。你们要是觉得可以,老汉我便请左近的百姓来帮着一起干。” 方子安点头道:“好,先准备起来,本来就是要有个正规的修造场地的。这事儿便交给老把头了。” 刘老把头连连点头答应。一旁的万大龙头皱眉道:“我说方公子,先莫要想那么远好么?先把手头的事情赶紧做了,我可是等着出海呢。说话都七月里了,你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出海了?你搞的这个机器到底有没有用?折腾了半年了。早知道如此,上半年我驾八桅船出海,现在都已经回来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万大龙头这是已经急不可耐了。上半年你若出海,搞不好人便没了。十几天前的飓风你又不是没见到,八桅船在海上可撑不住那样的飓风。” 刘老把头道:“是啊,万老哥,亏得你没出海,不然三月里出海,现在正是回来的时候,正好撞到这次飓风。那绝对是撑不住的。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两说。” 万大海怒道:“怎地。富业老弟也跟着起哄么?” 刘老把头哈哈笑道:“不敢,不敢。” 苏橫在旁道:“事不宜迟,咱们得抓进开始了。” 有了方子安的到来,在研究安装的机器的事情上便更多了主心骨。众人当即结合实地的情形展开讨论,制定安装的方案。事情比想象的要艰难的太多,就连方子安其实也没有真正的思考过蒸汽机安装在船上的一些细节。而此刻一旦深入实质性的安装讨论,才发现难题简直多如牛毛,简直难以进行下去。 首先,蒸汽机如何上船安装这便是个巨大的难题。之前认为可以将零件搬运到船舱中进行现场的组装是可行的,然而,在实地看了船舱中的情形之后,却发现根本不可能。船舱如此狭小闷热,根本无法进行精确的组装。需要大量人手的协同组装,挤在狭窄的船舱之中是不可能解决的。而将蒸汽机在岸上装配完毕进行整体吊装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蒸汽机本就不是一个整体,就算是一个铁疙瘩整体,木吊车也无法承受千斤重量。就算木吊车可以承受重量,那也需要将整艘船的甲板全部掀开,否则无法就位。 以上还仅仅是蒸汽机如何上船的问题。至于船只本身上的难题便更多了。船只的重心问题,蒸汽机上船之后会不会导致船只的重心偏移,从而让大船重心不稳。为了安装蒸汽机,必须要打通大船尾部两个舱室,才能够容纳这个庞大的家伙。但这么一来,打通舱室之后,船体的结构性被破坏,会带来船体不够牢固,损害整体的船身结构的问题。 另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技术问题,那便是如何解决蒸汽机主轴和船舱的密封性的问题。因为主轴是要穿出大船尾部,安装上螺旋桨。航行时螺旋桨主轴是沉没于海水之下的。若是不能解决密封性的问题,那岂不是成了一个漏勺,海水会从主轴和船尾穿过的地方直接灌进来,一切便将成为个灾难。 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全部是让人头皮发麻的难题。所有人,甚至包括方子安在内也从未实际接触过这些事情,越是讨论,便越是心里没底,便越是有挫败感。总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靠谱。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凝重了起来。 方子安知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若是把一堆困难都摆在面前,那将彻底摧毁众人的信心。 “各位各位,咱们可不能愁眉苦脸啊。我方子安以性命担保,这件事绝对不是异想天开,绝对能成功。只不过咱们遇到了一些难题罢了。但这么点难题便想难倒咱们是不可能的,这难道还比万大龙头在大海中面对狂暴的海浪出生入死还难么?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想出好的解决办法来的。在这里愁眉苦脸怨天尤人可不是我方子安的行事风格,我相信也不是苏大师,老把头和大龙头的风格。振作起来。咱们一件一件的议。” 眼前这些人哪个不是饱经风霜,经历磨难之人,有谁是轻易放弃的意志薄弱之人。方子安这么一提醒,众人都立刻警醒过来,意识到精神态度上的不对劲。于是众人重新振作精神,开始一件件的讨论行事的方案和步骤。 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也一件件的得到了解决。吊装蒸汽机的问题,最终确定了将蒸汽机部分组装完成,分段吊运上船,然后综合拼装的方案。这么做既克服了整体组装的蒸汽机体积和重量大,木吊车无法承受,且吊装不到位的问题,又避免了在狭窄船舱全面组装所带来的局限性。根据蒸汽机的构造,可以分为五个固定的部分进行组装,最后再整体的拼装。 这样的方案敲定之后,对于甲板的舱口便无需做太大的切割了。以目前方圆丈许的舱口,完全可以让分开组装的蒸汽机组件进入舱底。 对于船身的重心的偏移问题,因为无法测算蒸汽机的重心,所以众人一致决定,用沙包配重的办法进行微调。当蒸汽机完全到位之后,测算两侧吃水深浅以及船头船尾的角度深浅,用沙包进行微调平衡,最后称重沙包重量,在相应的位置安置固定的配重物,便可完成整体的配重平衡。而舱室的改造也确定了方案。打通尾部两个舱室安装机器之后,以加密肋骨和横梁的方式对船身可能造成的结构性的破坏进行强力加固,将舱室改造之后对船体整体的结构影响降到最低。以老把头一辈子造船出身的经验而言,他有把握将影响消除到最小的地步。 一个个难点的都在详细的讨论中被攻克,众人的信心也迅速的恢复起来。所有的问题和解决方案都被一一的列出并解决之后,留在方子安手里的操作手册上的问题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没有打上代表有解决方案的‘√’号了。那便是尾部螺旋桨轴和船身的水密性的解决方案。 围绕着这个问题,众人讨论了近半个时辰,提出了许多办法,但却又一一被推翻。这个难题成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似乎堵死了全部前进的道路。 眼看众人又要陷入死胡同里焦虑不安的时候,方子安果断下了决定。 “诸位,先干起来。这个难题先放着,等到全部准备就绪的时候,咱们再来解决这个问题。不瞒诸位说,其实我有解决的备用方案,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用我的方案。现在我们得先动起手来。咱们这么一讨论,半天时间都过去了。时间不等人啊。” 众人完全同意方子安的说法,这么耗在这个难题上也不是办法。于是一致决定先开始干起来。 午后时分,装备工作正式开始。人手分为两拨,一拨由方子安和苏橫带领,在岸上进行蒸汽机的部分组装。另一拨由老把头和万大龙头率领,开始拆除尾仓隔板,设置原木基座,安装加固肋板,并且准备配重沙包。 近七月的天气,热的让人难以忍受,但是这并不影响所有人的士气。方子安也采取了措施,他让沈菱儿回城一趟,请秦惜卿将万春园冬天储存的冰块给自己一些,并且让沈菱儿在集市上买了一大车瓜果运来。傍晚时分歇息的时候,众人全部吃上了冰镇瓜果,大大缓解了暑气。 当晚所有人一直干活干到了二更之后,才在方子安的竭力要求下停下来吃饭歇息。众人就地铺了凉席睡觉,到了次日一早便又全部爬起来干活。一直忙活到晌午时分,方子安和苏橫已经将蒸汽机分为五个部分组装完毕。而船上的改造直到午后时分才完成。 正文 第二七一章 试验 激动人心的吊装安装工作在午后未时开始。用柔韧的吊带捆起的蒸汽机的各个部分按照顺序用最高的木吊车吊起,缓慢而又谨慎的吊入后舱之中。再由人力抬起,移动到相应的原木基座上。过程进行的极为缓慢,以至于吊运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部黑了下来。 到此时为止,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终于必须解决了,那便是尾轴的密封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蒸汽机便无法组装。船尾要打出孔洞,供主轴伸出,以便安装螺旋桨。否则,蒸汽机便是一台废铁,整件事便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傍晚时分,众人围在地上吃饭,方子安和苏橫刘老把头和万大海等一干人等人围坐在矮桌旁一边喝酒解乏,一边商讨解决的方案。方子安也将自己的备用方案告诉了众人。 “实在解决不了,咱们便改变推进的方式。可以采用从船舷两侧加装转动水轮叶片,改变主轴运转方向的办法来规避这个水密性的难题了,但是这个办法需要再一次的对船体进行改造,并且蒸汽机本身的构造和输出方式也需要进行大改。需要重新铸造部件改装。而且,由于增加两侧的叶轮,会让大船更加的笨重,操作起来可能也不够灵活。大船的整体结构也会变得松散。我不知道这种想法能否行得通。” 方子安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边画边说,众人都理解了他的意思。不得不说,方子安的办法是具有可行性的,而且巧妙的规避了水密性的问题。因为两侧巨大的叶轮的主轴会在船舷上侧,在水面的上方位置,所以不必担心水密性的问题。但是正如方子安所言,这等于完全改变了大船的形状,或许在平静的水面没有大的区别,但是在惊涛骇浪之中,那将可能是会是船只巨大的缺陷。 “办法似乎可行,但是我总觉得不靠谱。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种方式恐难奏效。这是海船,可不是西湖里的舴艋舟。”万大海的话其实便是否定了方子安的想法。 方子安并不气馁,笑道:“我只是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罢了,不成咱们再想。” 沉闷的几杯酒下肚之后,苏橫提出了他的想法。他其实一直都在思索,但却并没有积极的参与讨论。作为一个机械制造方面的大师,他可不会轻易的提出不靠谱的主张,他要想好了才会说话。 “现在的难题在于,尾轴转动必须要和船体之间留有空隙的余地。直接穿过船体,便根本无法解决密封的问题,除非主轴不转动。我曾经造过一种在水中游动的小玩意,我叫他水鸭子,用的其实是机簧驱动鸭腿的摆动。因为在水中,所以里边进水,容易生锈,导致机簧失灵。当时我的办法是,用油脂风封住漏水的部位,结果果真没有进水。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种办法能不能用上。倘若用油脂封住缝隙,会不会管用。” “方大师,这恐怕不成。主轴会转动的,油脂怎么封得住?再说了,那是在水面之下,水压那么大,油脂岂非全部挤压漏掉了。”刘老把头皱眉道。 “我知道,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在主轴和船板之间增加一个主轴套筒,在套筒内灌满一种粘稠的油脂,既能不阻碍主轴的转动,又不会漏出来,便能起到很好的密封效果是不是?而主轴套筒和船体之间的密封性则不用担心,大可紧紧贴合船板固定,加上一些粘塞之物便可保证绝不会漏水。关键是,这种灌注在套筒里边的油脂必须足够粘稠,且不会从细小的缝隙被挤压出来。就像咱们南方的那种胶树生出的胶水一般,那东西你想让它漏出来是不可能的。可惜的是胶树的胶汁会凝固,不合用。” “是啊,可是去哪里找这种东西呢?这可是相互矛盾的啊。既要不能妨碍主轴转动,又要能密封海水,这可难了。不过这个办法倒是新奇,也许真的有用。”老把头道。 “黄油!”方子安一拍大腿叫道:“或者沥青油。” “黄油?沥青油?那是什么东西?”众人讶异道。 方子安一时语塞,他其实并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但是根据自己的感觉,这应该是一个方向。若以黄油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重油脂灌入密封套筒之内,辅之以数层牛皮衬垫,则有可能解决眼前这个难题。有用无用,方子安也并不确定,但这绝对值得一试。 “石油诸位知道不?能烧的那种地下冒出的黑油,黑乎乎的,黏糊糊的,还能烧起来的那种东西。放在锅里熬掉水分,便能得到一些粘性极强的东西。或许那种东西便是我们需要的。”方子安道。 “石油?如何不知?我祖父那一辈便知道此物了。那东西不是制墨的么?烧起来烟尘太大,也没什么用。油腻粘粘,据说北地有山里有石油湖,飞鸟走兽进入其中便陷入不可自拔,虎豹熊狼都难以脱身。是了,你是说那东西可以灌入套筒之中是么?”苏橫叫道。 方子安道:“对,就是这东西。不过不是直接灌入,而是提炼之后剩下的更为厚重的油脂。那东西粘稠性极强,应该可用。只是这东西不知道临安城有没有,可以试一试。我觉得有门,咱们反正现在也是没招了,不妨一试。” “怎么没有?临安有制墨坊,石墨质地很好,取料也简单。这种石油又不难取得。江北便有。我便见有人用船装运进城的。”老把头也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也觉得似乎不是瞎扯,大声道。 方子安道:“那便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现在便回城去找,明日一早咱们便在这里做一番验证。若能成,则大功告成。若不成,咱们再想招。” “好,我就地开炉,打造轴套筒。”苏橫道。 方子安道:“我建议这轴套筒最好用原木制作,一来不会磨损主轴,二来可选用遇水膨胀耐磨损的木质,更加增加密封程度,三来也能快速制作出来,省的你又要忙活的很。” 老把头道:“用铁梨木,这玩意又硬又韧,还吸水膨胀。我这便让徒弟们去连夜找这种木头,这玩意其实也不难找,这边乡下多的很。除了当木桩凳子,当切菜板之外,也没啥用处。” 方子安道:“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我这便去了。” 万大海对他们这种想法大摇其头,认为他们是白费气力。认为这种办法一定不能奏效。但是却也不好去阻止他们。喝了几碗闷酒后呼呼大睡去了。 但是其他人却都行动了起来。方子安酒也不喝了,爬起来便动身,和沈菱儿起码连夜往临安城赶回去。老把头也吩咐徒弟们四里八乡的去找那种铁梨木的木头。 这种木头其实很常见,因为太硬实,太强韧,烧火也难烧,做家具也难做,所以百姓们往往都砍了当木墩子板凳,或者干脆往地上一杵,钉上几块木板便是桌子,有的干脆就扔在一旁。所以不久后便拉来了一大车粗细不一的原木墩。按照苏橫说的样子,老把头等人开始连夜制作圆筒状的密封轴。大大小小做了七八个,各种不同大小的,以备检验。 第二天巳时时分,方子安和沈菱儿骑着马带着一大桶黑乎乎黏稠稠的东西回到湾头村。昨晚方子安找到了制墨作坊,买了不少石油运到了防隅军一处驻地院子里,架起铁锅开始熬制。几大缸石油熬了一两个时辰,最后得到的便是这么一堆黑乎乎黏糊糊的玩意儿,方子安也不知道这是沥青还是黄油,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也顾不得其他,一股脑全部装入一只大木桶带来了。 所有人都围过来看桶里的东西,看着方子安用木棍搅动着的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这一桶东西,众人心中其实都有些打鼓,这玩意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验证很快开始,将一只铁梨木轴套筒里灌满了黑乎乎的油脂之后,套在一截打磨的光滑之极的模拟轴体上。前端外侧后端内侧套上熟牛皮制作的皮垫和油封之后,这个已经黑乎乎全是油污的东西被插入一只模拟船舱的空桶侧壁之中,用石头坠入河湾底部。这是模拟在水下的情形,看看水的压力会不会将油脂从微小的缝隙之中挤压出来。 烈日当空,众人站在岸边静静的等待着,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不仅仅是因为炎热,更是因为心中的焦灼之感。木桶沉入水底的一开始 ,水面还平静的很。但是约莫一炷香之后,水面上泛起了黑乎乎的油污和水泡,方子安心中冰凉,他知道试验失败了。泛起水泡必是油脂倒灌入木桶之中,水跟着灌入了木桶里,然后木桶里的空气漏出来所以才有的现象。 木桶很快被拉出了水,桶里黑乎乎的灌满了脏水,轴套内的油脂全部被挤压流入了桶里,试验失败了。 众人沮丧之极,一个个唉声叹气。万大龙头气的连拍大腿,口中连声咒骂。刘老把头呼哧呼哧的喘气,似乎有旧病复发的迹象了。 苏橫叹了口气对方子安低声道:“方公子,蒸汽机上船的计划怕是要失败了,哎,你的想法是很好的,蒸汽机也是管用的,但恐怕这东西只能用在陆上。装在船上,很多难题难以解决。这事儿,看来得从长计议了。” 方子安皱眉沉吟着,沉声道:“我还不想放弃。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个办法其实是有用的么?若是不管用的话,放入水中便已经漏水了。事实上过了一炷香才漏水,这说明这个办法其实是起了作用的。咱们一定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正文 第二七二章 解决 苏橫无奈的看着方子安,觉得这个人有些太执拗。但他心中其实对方子安还是比较钦佩的。他昨晚连夜回城,今日上午便赶来。来回奔波不说,这一夜肯定是没合眼的。此刻满脸油汗,面带疲惫,心里也应该很是焦灼的。但他显然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想法,其意志力何等坚强。 “你认为我们那里做的不对?”苏橫打起精神问道。 方子安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不断的试才知道。或许是油脂过于稀薄,或许是缝隙过大,不够光滑所致。我觉得,咱们的做的更精细些。木轴和轴筒之间的缝隙再细小些,皮垫油封再加几层。” 方子安说着话开始动手,周围有人上前想帮忙也被方子安拒绝了。他要亲自打磨每一个细节。半个时辰后,加了三层垫片和皮油封,打磨的更为精细的木轴和选择了空间更大的套筒密合在了一起。众人眼巴巴的看着方子安将潜入木桶的装置沉入水中,一个个瞪着眼睛看着水面等待着。 让人沮丧的情形再一次出现,但这一次是在半个时辰之后。比上一次的时间长了数倍,但是结果却无法如意。 “这回是真的完了。”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疲倦和沮丧袭来,大伙儿已经不抱希望了。他们走到阴凉处,四仰八叉的或坐或躺的发呆。忽然发现,之前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前天忙活到现在都是白忙活了。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方子安站在烈日下怔怔的看着油乎乎的装置发呆,身上的汗珠子渗出来,浑身都湿透了。 “公子,去喝口水吧,不要太折磨自己。慢慢再想法子便是。”沈菱儿看着有些心疼,上前低声劝道。 方子安未置可否,口中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为什么还会渗漏?为什么?” 他伸手在满是油水的桶里搅拌着,弄的手上全是油污也毫不在意。忽然间,方子安大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定是如此。油脂太稀了,天气又热,受热之后变得更加的稀薄。还要熬制,熬的越粘稠越好。” 众人瞪眼瞧着他,方子安大声道:“拿铁锅来,继续熬。” 很快,有人拿来大铁锅架在空地上,点起火来后,方子安将剩下大半桶粘稠的油脂全部倒进锅里,手拿木棒开始搅拌熬制。大半锅的粘稠的油脂再次被不断的熬炼,里边的水分和油气再一次的蒸发压缩,到最后,锅里剩下了一坨黑乎乎的极为粘稠的像是鞣制好的黑面团一样的半固体的油脂。方子安的木棒已经无法搅拌了,整个的用木棒缠着那团黑油便提溜了出来。 “再试!”方子安又忙活了起来。 木桶试验装置第三次沉入河湾深水之中,众人再一次的眼巴巴的站在河边等候着,心提到了嗓子眼。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一个半时辰过去,水面并无异样。两个时辰之后,方子安让人将装置拉了起来。打开木桶之后,里边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没有渗漏。整个密封装置完好如初,固定的死死的。试验取得了大成功。 “厉害啊,果真是油脂的问题。可是……这东西好像都凝固了啊,都黏死了,虽然不漏水,却似乎连轴都转动不了啊。”老把头发现了问题。 方子安笑道:“不会黏死的,只是变硬了。这种油脂只要轴转动起来便会很快变的润滑起来。受热便会柔软。凭它这么点黏合之力,怎能挡住我蒸汽机巨大的力道。各位,我可以说,咱们成功了。”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在方子安不懈的努力之下,终于有了好的结果。虽然真正的运行起来如何还不得而知,但起码有了更大的可能和希望。 “这种油脂得多准备些,也许航行之时可以及时的补充油脂。就算泄露也不怕。我突然有了个想法。在套轴侧首开个小孔。可以从套轴上方加注补充泄露出的油脂。平时用塞子紧紧塞紧便是。你们觉得如何?”苏橫不愧是制造大师,很快便想到了更进一步的完善方案。 “好办法!可以更换加注油脂,用竹筒挤压加注或者抽吸出来便可。简单可行。随时维护。”方子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赞成。 第二天傍晚时分,紧张的组装工作宣告结束。蒸汽机整体组装完毕,被固定在坚实的原木底座上。螺旋桨的吊装开始。木吊车吊着大风扇一般的螺旋桨,众人用吊索滑轮一路小心翼翼的接引过去,最终嵌入主轴之上。初更时分,苏橫将最后一个精铁固定的横销用铁锤夯进轴孔之中,将螺旋桨完全固定之后,众人掌声雷动,心情愉悦之极。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蒸汽机能否启动,能不能推动大船。操控起来能否方便,密封装置到底能否奏效。等等的一切难题还在等待实际的考验。每个人其实心里都没有底,包括方子安也是如此。但方子安明白,自己耗费巨大财力和人力弄出来的蒸汽机必须奏效,这件事必须成功。 这一夜众人睡得都很沉,焦灼的心情让方子安却久久不能入睡。天空繁星闪烁,夜晚的风凉爽怡人,四周众人的鼾声四起,夏虫鸣叫,水波有声,这一切让坐在码头旁看着黑乎乎的在胎架上矗立的大船的方子安的心中思绪联翩,难以平复。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夜晚,方子安总是有一种虚幻之感。自己从时空的通道而来,来到了这个时代,有的时候觉得这一切都似乎是一场梦,似乎下一刻自己便会被打回原形,但有的时候却又觉得无比的真实。 看看眼前的一切,一起努力工作的众人,看看身边陪着自己坐在一旁的沈菱儿,以及在临安城里的秦惜卿,家中身怀有孕的春妮。说是虚妄,那是说不过去的。这一切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正是这种虚幻和真实的情绪的变幻,才让方子安有时候彻夜难眠。他本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却也不免在许多时候生出人生如梦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倒在沈菱儿温香的怀里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众人早早起来,吃了早饭纷纷聚集在码头旁边。刘老把头密切注视着潮水的水位,计算着潮水的最高位置。因为要在潮水最高的位置拆除胎架让梦想号整体入水,进行最终的检验。 潮水要到巳时才能到达最高水位,在这段时间里,众人等的着实心焦。辰时过半的时候,钱塘江岸上传来车马之声,七八辆大车从城中赶来,那是钱康昨日傍晚回城去运木炭来的车队抵达了。 沈菱儿眼尖,见到车队前来的那一刻她惊喜的叫出声来:“公子,那不是姑娘的马车么?” 方子安本来心思放在船上和潮水上,只瞥了一眼车队并没在意,听沈菱儿一说,忙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辆黑丝绒豪华马车,挂着碎花窗帘,车厢四角还飘着红丝绦的秦惜卿的马车就行驶在队伍的后面。方子安大喜过望,快步迎接了上去。 “惜卿,你怎么来了?”方子安在马车车窗旁高兴的叫道。 车帘掀开,秦惜卿美若天仙的俏脸出现在方子安的面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道:“来瞧热闹啊,听钱公子说,今日要有大事发生,惜卿怎可错过这场热闹?” 方子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惜卿思念我,所以特地来瞧我的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秦惜卿飞了个白眼,笑道:“臭美的很。谁思念你了。不过顺便来看看你也是可以的。方郎怎么几天没见,你变成这副模样了?” 方子安道:“怎么了?” 秦惜卿笑道:“你没照镜子么?黑了许多,身上怎么这么脏兮兮的。这是在泥水里打滚了么?菱儿呢?也不好好照顾子安。” 沈菱儿笑道:“姑娘当这是城里么?他们天天爬上爬下没日没夜的干活,可不就这样子了么?” 秦惜卿瞪了她一眼,下得车来,来到方子安面前仰头仔细的看着方子安的脸,叹道:“莫要太拼,仔细身子。” 方子安拉着她的手笑道:“放心,我没事。莫怪菱儿,她照顾的我很好。” 秦惜卿看了一眼沈菱儿,神情若有所思。正要说话时,码头上传来叫喊声:“方公子,潮水快到位了,要准备开始了。” 方子安拉着秦惜卿的手笑道:“快来,关键时候到了。” 潮水汹涌,沿着河湾入口冲进来,拍打在岸边,激起浪花飞溅。巳时时分是最高的潮头,水位也是此时最高,正适合拆除胎架,让大船落水。 数十名汉子在老把头的指挥下纷纷动手,将胎架依次拆除。梦想号也很快完全浮在水面之上。船舱下,从船身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起,方子安苏橫老把头万大海钱康等人便聚集在船舱里,屏息凝神的盯着尾部主轴穿过的位置,紧张的观察着是否有漏水的迹象。而十几名汉子已经拎着木桶木盆在旁边等着,以防有漏水的迹象时可以临时救急处置。但其实大伙儿都明白,这些手段是不管用的。如果漏水,水流会喷涌而入,根本来不及抢救。唯一的办法便是迅速顶升胎架,将船重新安置在胎架上。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站在尾舱里的人似乎都能听到船体周围汩汩的水声,感受到船体受到水压之后的一些细微的声响。但最为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尾轴处安然无恙,什么也没有发生。密封处滴水不漏,固若金汤。 “成功了!”苏橫喃喃道。 方子安大笑起来道:“老天保佑。” 苏橫道:“别高兴的太早,轴转动起来的时候会怎样,还不知道呢。能坚持多久也还未知呢。” 方子安呵呵笑道:“那咱们便试试啊,不试怎么知道?” 刘老把头也大笑起来,仰头朝着上方甲板上高声喝道:“测量水线,配重平衡。” 甲板上早已等候的人大声应诺,两侧船舷上方和在水中的人手开始用吊锤线测量船体的倾斜程度,指挥岸上准备好的人讲沙包吊运船上,进行配重平衡。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ps:船只尾轴的密封问题是个复杂的问题,我查了资料,大概是用液压油箱中和水压的原理。这里用的方法未必有用,或者是只对小船有用,一切只是为了情节需要而已。不必深究。)  正文 第二七三章 成功 一个时辰后,大量的木炭被吊运入舱,蒸汽机试车准备开始。 船舱被清空,所有人员都围在甲板上往下观望,船舱里只留下方子安苏橫等人以及七八名帮手。闷热的船舱里热气蒸腾,所有人都满身大汗,方子安更是脱得光了膀子,黑黝黝的身体上满是油汗。和苏橫等人配合默契的给锅炉加水加炭,又仔细的检查了各处曲轴连接和齿轮咬合部位数遍,确定无误之后,终于点起了锅炉下方的炭火。 炭火熊熊,烧的猛烈,越发让船舱之中热的如蒸笼一般。甲板上的大烟囱冒出烟雾,弥漫在天空之中,空气中充斥了焦灼的烟尘的气味。甲板上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通过方寸之口往船舱里观瞧。秦惜卿和沈菱儿两人打着一把遮阳的伞站在围栏口往下看,两个人的神情都既期盼又紧张。她们知道,这件事在方子安心目中是及其重要的,方子安将上次冒险出海赚到的银子几乎全部投入了其中,花了近万两银子弄出来这种机器来,若是不能成功,对方子安来说必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现在,一切便要见端倪了。 船舱里,锅炉里的水开始沸腾,从上方测试压力的挂着重物的浮杆已经一点点的升起,直到到达了一定的标尺刻度。 “方子安,压力够了,浮杆升起来了,我要开始了。”苏橫沉声喝道。 方子安往炉子里铲了两铲木炭,大声道:“苏大师,按照操作程序开始便是。只是我再次提醒你一声,慢速启动,这是小河湾,万一速度太快,难以控制,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苏橫大声道:“放心便是,最低档启动,这只是初步试车而已。” 方子安点头道:“好,开始吧。” 苏橫大声叫道:“所有人看好关键部位,若有不良情形,即刻禀报,我好及时关闭气门。” “遵命!”七八名汉子大声回应道。 苏橫的手搭上了出汽口的阀门,黝黑有力的手指开始旋转阀门开口。只听咔吧一声响,阀门开到了第一档,那是最小的阀门开合的档位。虽然看不见蒸汽灌入气缸和管道的情形,但是所有人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钢铁扭曲受力以及管道内部受力的声音。哐哐哐,蹦蹦蹦,声音在空洞的船舱之中回想,给人一种毛骨损然之感。 方子安的双眼紧紧的盯着气缸活塞上的粗大连杆,然后,他看到了连杆动了。 “轰隆!轰隆!轰隆!哐当,哐当,哐当!”在极端的时间里,整架蒸汽机开始颤抖着发出轰鸣之声,可以用牵一发动全身来形容,在气缸活塞带动的粗大曲轴转动之后,所有的连杆大小齿轮都旋转了起来,发出巨大的响声。最前方的粗大螺旋轴也开始缓缓的转动起来。 站在甲板上的众人听到了船尾部发出的波浪汹涌的巨大水流声,有人飞奔过去探头观瞧,只见巨大的浪花从船尾部水底翻涌而出,像是水底有一只水怪在兴风作浪一般。然后,船身猛然一动,缓缓的朝着前方移动了起来。 万大海站在舵盘前,面色凝重而严肃,亲手把着船舵。虽然船速极为缓慢,但他却像是在经历此生遭遇的最严重的风暴挑战一般,双手把着舵盘开始调整船舵,让缓缓移动的大船往河湾中心的水道偏转,离开岸边的码头。 船舱里,几名汉子迅速的往锅炉里铲着木炭,保持蒸汽的源源不断的输入。方子安这苏橫两人在轰鸣的机器旁巡视了两圈,确定各项部位都运作正常之后,最后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转动为尾轴处,观察密封部位在转动情形下的密封情形。 状况是令人满意的,虽然有少量的粘稠油脂渗出油封和皮垫之外,但那只是极小的部分,没有水渍渗出。整个主轴也没有发生抖颤偏转或者其他异常。经过苏橫之手打造锻铸的精铁主轴分毫不差,且光滑圆润,运转如意。一切都完美的令人难以置信。 “船在动了。苏大师,我们可以算是成功了。终于,经历了这么长时间,我们终于将这个设想变成了现实。”方子安喃喃说道。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蒸汽机的轰鸣之中,但是苏橫还是完全听清楚了他的话。苏橫看到了方子安的眼眶之中似乎噙着一汪泪水。 “是啊,不容易啊。方兄弟,咱们成功了。恭喜你啊。”苏橫笑道。 “同喜同喜,这是大家的喜事,若非苏大师呕心沥血,怎有今日。”方子安用力拍打着苏橫的胳膊大笑道。 苏橫也哈哈笑道:“若不是你这个天才般的想法,我怎有今日的成就。我现在终于可以昂首挺胸,无愧先祖了。” “苏大师,你做的已经超越了令尊和尊祖父了,此创举前无古人,你也是当之无愧的大师无疑。”方子安笑道。 苏橫道:“咱们也别太高兴了,还得看看稳定性如何。船只整体航行和操作不知如何。我想咱们还得观察一段时间。” 方子安道:“说的是,别高兴的太早。你在舱里盯着,我上去瞧瞧整体情形,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方子安爬上甲板的时候,甲板上的众人都在欢呼相庆。见到方子安上来,众人纷纷向他道贺。秦惜卿和沈菱儿开心笑成两朵花一般。方子安也来不及跟她们多说话,径自来到船舵操纵之处,向万大海询问。 “万大龙头,感觉如何?” 万大海全神贯注的操纵着船舵,大声道:“并无异状,毫无问题。只不过现在速度很慢,不知道速度快起来怎样。” 方子安笑道:“先试试感觉,之后再慢慢测试便是,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万大海点头道:“说的对。方公子,你真是神人一般,我本以为这东西怎也不靠谱的,没想到还真成了。恭喜恭喜。” 方子安笑道:“大伙儿同喜,大龙头好好的操练操练,今后万大龙头恐怕就要适应这种开船的感觉了。” 各方面的信息不断的汇总上来,船体没有异常,蒸汽机运转没有异常,操纵没有异常。航行速度虽慢,但是一切都正常。在持续了半个时辰的试车过程中,大船缓缓的从湾头河口位置到河湾内部的湖泊位置来回航行了两个来回,最后方子安下令停船归码头。又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检查之后,所有人喜气洋洋的下船来到岸上,进行了一番总结。 夕阳西下时分,码头旁的空地上摆上简易的酒席,方子安高举酒杯,和众人共同庆贺这个激动的时刻。 “诸位,经过全面的评估,机器运转和航行操控都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就目前而言,我们取得了成功。感谢诸位同心协力的辛苦劳作。你们或许没有意识到一点,就在此时此刻,我们一起创造了历史。别的不敢说,我敢肯定,今日我们在此所作的一切都将载入史册之中。我们共饮一杯,庆贺我们共同的成功。” 众人大声欢呼,举杯和方子安共饮一杯。 “经过和苏大师和老把头以及万大龙头的商讨,后续我们还要进行一系列的试航。明日开始,大船将出海进行数日海试,进一步检验排查,适应这种新的航行方式。那才是真正的考验。不过我现在对此抱有完全的信心,我相信一定会圆满成功。第二杯酒,便当做提前预祝海试成功。” 众人再次共饮一杯。 “适才我已经同苏大师刘老把头万大龙头他们商议过了。我也跟他们介绍了蒸汽机这种机器的前景。下一步,我们可以大批量的制造这种蒸汽机器,它可以广泛的运用在车辆和船只等一系列需要人力和畜力的地方。有一天,你们发现我坐在一辆没有人和马驾驭的车辆上飞驰而来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惊讶,因为这一切很快就会实现。当然,这需要很多的改装制造和努力,也需要咱们在座的众人齐心协力。所以,我和苏大师万大龙头刘老把头我们一致决定,即日起,就在这里,成立一个大型制造作坊,全权负责所有的制造修理改进和研发事务。就命名为‘临安制造局’。从此后,咱们同属临安制造局。你们说,好不好啊?” “好!临安制造局,好名字。” “早该如此了,之前就说成立修造行,现在终于有了。” 众人沸腾起来,纷纷叫嚷议论着。 方子安笑道:“既然都说好,那便满饮这第三杯酒,今日便是临安制造局的成立大会,我们从此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喝,喝,干了!”所有人都叫嚷起来,喝了第三杯酒。 方子安放下酒杯,大声笑道:“我可以给诸位透露一个喜事。我临安制造局已经有了股东加入。这位秦姑娘,嗯,你们当真或许有人不认识她,但这不要紧。她是我的朋友。她已经同意入股三万两纹银,成为我临安制造局的大股东之一。也就是说,咱们手头有的是银子,可以干很多的大事。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报酬的问题,只要诸位尽心尽力的做事,都将获得比临安城里的更高的工钱。掌声感谢咱们大股东秦姑娘的加入。”  正文 第二七四章 彩虹 秦惜卿站起身来向众人行礼,众人掌声雷动,双目放光,欢呼不已。事实上许多人并不知道秦惜卿的身份,只知道这是方大人的相好,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有钱之人。一出手便是三万两银子,实在是令人咂舌。对这些人而言,秦惜卿是谁不重要,是方子安的什么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三万两银子投入进来,便表明众人跟对了人,做对了事。否则别人怎肯一下子投三万两银子。 入股的事,其实是秦惜卿主动提出的。适才方子安和众人商议成立制造局的时候,谈到了建设和研制的资金问题。方子安去年赚的银子基本上已经花的差不多了,所以谈及此事的时候有些犹豫,秦惜卿立刻主动提出入股,也算是解了方子安的燃眉之急。 其实秦惜卿倒也不是为了能赚多少银子回来。她其实早就了解到了方子安手头已然拮据的很。年初一船番国货物确实让方子安赚了不少银子。但是方子安花钱无节制,简直不是花钱,而是在撒钱。秦惜卿暗中从钱康和春妮以及老黄的口中打听到,方子安在这半年时间里几乎将所有赚的银子都花的七七八八。造蒸汽机,以及在衙门里之前的花费,更有湾头村老把头和万大海等人数十人的工钱,家中的花销,以及方子安自己本身似乎不懂节俭。所以银子源源不断的流出去,却无多少进项,现在方家的帐上其实只剩下不到一千两银子了。 秦惜卿知道方子安脾气,自己若是接济,方子安必不肯要。为他买了个宅院,方子安似乎一直都耿耿于怀。秦惜卿不肯再伤方子安的自尊心。但这一次,秦惜卿认为正好借此机会正大光明的出银子帮他一把,所以提出入股。这真的是雪中送炭之举,而非是为了赚回多少银子。 “多谢诸位。方公子和两位老人家以及苏大哥允许我入股,让我很是荣幸。三万两银子数目不多,但我想只要能参与此事,便是荣幸之至的事情。如能赚的些银子,我也便更加的开心了。我虽出了银子,但我对这里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也不会去多嘴多舌,诸位大可放心。再一次谢谢诸位。”秦惜卿脆声说道。 众人纷纷点头赞许,方子安心中也很舒坦。他何尝不知这是秦惜卿借此由头在关键时候助力自己,而且不让自己难堪。跟秦惜卿相处越久,方子安便越是对秦惜卿爱到骨头里。这样识大体又对自己全心相待的女子,怎不让人喜欢。这三万两银子入股,那可真是一场及时雨。 “多谢秦姑娘信任我们,子安别的不敢保证,但有一点我敢保证,在未来数年之内,必让秦姑娘的银子翻倍赚回,让秦姑娘对我们的信任没有被辜负。”方子安笑道。 “最好如此,否则我可不答应。”秦惜卿笑着说道,缓缓坐下。 方子安大笑着转头对众人继续道:“今日起,咱们临安制造局成立,主要管事的便是苏大师、刘老把头、万大龙头以及钱公子。今后苏大哥全权负责蒸汽机的制造和精进事务,命名为冶造局,苏大哥便是冶造局的主事。” 苏橫起身拱手道:“多谢诸位,多谢方公子。在下别的不会,冶炼制造还是成的。我将率我的十几名兄弟加入制造局,潜心研造,不负使命。” 众人掌声雷动,大声欢呼。 方子安笑着点头,继续道:“万大龙头负责海船贸易方面的事务,是为‘海贸局’主事。刘老把头负责修造船只以及建造码头船坞岸上房舍仓库等事务。是为‘修造局’主事。钱康钱公子负责财务账目的出入和货物采买等后勤事务是为‘后勤局’主事。各位各司其职,相互协作配合,我相信咱们临安制造局很快便会欣荣发达起来。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将制造局开遍各地,泉州、广州、江宁、扬州等等地方,都有可能。届时在座诸位都是元老,都要身负重任独当一面,所以诸位要多做多学多想,齐心协力,共担荣辱。” 众人大声鼓掌,心中被方子安的规划蓝图激励的热血翻腾,满怀期待。这些人原本都是些普通的船工和百姓工匠,有的之前甚至已经无事可做,生计艰难。自从方子安开始在去年异想天开的弄了一艘船出海之后,至今他们不管有事无事都能领到一笔相当丰厚的薪水,已然对方子安感激不已。他们知道方子安这个人看起来不靠谱,但其实行事心里还是有主见的,且对下边的人很是慷慨,他们也都希望这样的东家不要倒台,既是感情的因素,也是为了自己的生计。所以但有活计,这些人都是一丝不苟的做好。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们是乐意看到的,方公子规划蓝图,对这里的每一个具体的人而言都是一件大好事。 热闹的喧哗声中,有人大声叫道:“那方公子你呢?你做什么?你似乎忘了自己呢。” “我么?我什么也不会啊,我便不添乱了,最好不要来找我做事。”方子安笑道。 “那可不成,方公子谦虚了,方公子可不是什么都不会,方公子是什么都会才是。”众人叫道。 刘老把头大声笑道:“方公子么?他是东家啊。咱们都是给东家干活的,没饭吃便找东家,没衣穿找东家,没银子也找东家,总之,他想当甩手掌柜的可不成,大伙说是不是啊?” “是,哈哈哈。不能让方公子偷懒。” 众人大声叫嚷着,大声笑闹了起来。 方子安大笑道:“你们便这么饶不过我么?我呢,自然不会完全当甩手掌柜的。但你们也知道,我是朝廷官员,总是要以公务为重。公事和私事其实也并不冲突,我得想法子升官,我的官越大,我们临安制造局的靠山便越硬,这是相互促进的关系。这个道理诸位应该都明白。所以,即便我不在,其实也是在为制造局出力呢。” 众人纷纷笑道:“说的很是,我等只是玩笑话罢了。” 方子安点头道:“罢了,这些事之后再议,后续之事也会很快进行。但那都是后面的事情。此时此刻,我们只做一件事,那便是:庆贺今日蒸汽机上船成功,试车圆满,这离我们的梦想又进了一步。明日之事明日做,今晚我们只喝酒!来,大伙儿不醉不归。” 方子安举起了酒杯,所有人也在夜色下的篝火掩映之下举起了酒杯,大声欢笑道:“干了,不醉不归!” 次日清晨,众人被天空中的惊雷惊醒。天空中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但这一切阻挡不了试航计划的进一步实施。今日的计划是开船入钱塘江进一步试航。如果一切顺利,便将开船入海。 众人仔细的将机器和船只检查了一遍后,将剩下的所有的木炭全部吊运进船舱。精心选择了二十名汉子随船试航,另外,另一艘修好的大船也将随行试航,以备不测时及时救援。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纷纷登船。方子安本想让秦惜卿沈菱儿留在湾头村等候,但是秦惜卿执意随行,她要亲自跟随方子安去经历这一重要的时刻。 辰时时分,骤雨降临,密集的大雨仿佛是天河倾覆一般,下的猛烈之极。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之色,数十步外便不见人。 但依旧方子安下达了启航的命令,巨大的烟囱里冒出烟柱,万大龙头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像钉子一般钉在船舵后,双手紧紧握住舵把。下方船舱里,蒸汽机顺利启动,代表着希望和梦想的轰鸣声再次响彻河湾之中。螺旋桨开始转动,在万大海的操纵之下,先是以慢速缓缓驶出河湾河道,然后义无反顾冲向钱塘江宽阔而波涛暗涌的江面之中。 指令不断的下达,螺旋桨的速度转动的更快,先是二档转了片刻,然后是三档,最后是四挡最高速。在最高速维持了一炷香时间,为了减少消耗,最后维持在三档的速度,大船如一条江面上的游鱼在漫天雨幕冲向出海口。 半个时辰后,暴雨停歇,乌云散去。而此刻梦想号早已将后方船工驾驶的大船甩的远远的,抵达了万家村左近开阔的入海口上。眼前开阔的海面上,暴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一轮红日在海面之上悬挂着,暴雨后的海面上海鸥飞翔,波浪微涌,景象美不胜收。所有人都看的心旷神怡,赞叹不已。 方子安已然站在了甲板之上,陪着秦惜卿凭栏看着远处开阔海面的景象,心中激动不已。 “子安,快看,彩虹。好壮观瑰丽啊。”秦惜卿忽然指着远处海面之上的天空大声的叫道。 众人闻声看去,果然,一弯巨大的彩虹横跨天际之上,七彩瑰丽,壮美无比。众人都大声欢呼起来。 “彩虹是幸运的象征,这预示着你们将一帆风顺。老天爷给的预兆。”秦惜卿笑道。 方子安伸手攥着她的手笑道:“借你吉言,也许真是个预兆。” 站在另一侧的沈菱儿也脸上欢喜,却默默不发一言。方子安伸出另一只手攥住她柔软的手掌,三人并肩而立,看着远处天空中的彩虹奇景。 大船喷着烟雾,在翻飞的海鸥的护送之中,朝向彩虹的方向稳稳的航行而去。  正文 第二七五章 建议 天近傍晚,大船试航归来,挺靠于码头之上。 众人围坐码头树荫之下,一边喝茶歇息,一边总结今日试航的情形。 万大龙头首先说了自己的感受,今日在海面试航时做了许多操作上的变化,急转弯,快速前进,曲折避让暗礁的前进等等。万大龙头最后给出了十六字的评价:动力强劲,速度稳定,操作利落,灵活机动。这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对于一个一辈子操控船只航行在大海上老船工而言,还从未有船只能得到过他这样的评价。以前靠着风帆操控船只,因为拘泥于风力大小和操作风帆的繁琐,所以船只的灵活机动和速度的稳定性自然是没法比。在动力上,也要受限于风力的大小,大则有危险,小则航行不速,那里有今天这般根本不必考虑风向和风速的问题,蒸汽机随时都提供了强劲的速度,迎着风也无所谓。所以这几乎是他这一辈子操纵的最为舒畅惬意自由自在的一艘大船了。 苏橫对蒸汽机的运行情况给出了评估。一二三档蒸汽机运行是平稳的。在最快速的四挡,机器运行期间有过短暂的震颤,但很快消失。苏橫将之归结为主轴的精度不够,平直度没有太过精确,所以在快速转动时会有细微的抖颤。 这其实是难以避免的,毕竟纯手工铸锻打磨的主轴很难避免精度上的微小误差,必须在今后不断的增加零件的精细度,方可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但事实上,除非是特殊时刻,最快档并非常用档位,因为对机器的损害太大,故而四挡只是以备关键时候使用。 尾封的情形稳定,一天下来,有少量油脂溢出,但并不漏水。苏橫已经命人进行了补充灌注油脂的工作。总结下来,一天一夜进行一次补充油脂的灌注密封,当完全不必担心尾轴密封处漏水的问题。 苏橫给蒸汽机整体运行给出的评价是,整体稳定可靠,超出之前的预计,可以信赖。 刘老把头对于船只整体的结构稳定性给出良好的评价,唯一需要解决的便是配重的问题。毕竟沙包配重稳定性不强,需要在配重部位建造固定的设施平衡船只重量,也不必浪费宝贵的舱室空间。这些都是不难解决的问题。 众人总体给出了满意的评价,经过一天的试航,蒸汽机的运行稳定可靠,船只动力强劲,操作上也灵活机动。可算是圆满成功。 方子安一直默默的听着,最后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方子安才缓缓开口。 “诸位,今日试航成功,是一大喜事。我想,再过一段时间的准备,梦想号便可以正式出海了。万大龙头最为期盼的时候便要到了。但在此之前,需要作出不少细致的准备工作。我给出我的几点想法,供诸位参考。” “方公子你说,我们听着呢。”众人凝神细听。 “第一个建议,便是关于动力的问题。虽然蒸汽机试航的效果很好,万大龙头和苏大哥也给出了积极的评价,但我个人认为,这是我们制造的第一台蒸汽机,受限于经验和技术,一定存在很多不足之处尚未暴露。一天两天甚至三五天的航行或许没什么问题,但出海贸易动辄数月,便很难说了。一旦发生故障,则很难排除解决。所以,我建议万大龙头采用风力和蒸汽机混合动力。有风可借时用风帆,无风或者逆风以及风暴袭来之时用蒸汽机动力,这样会更为的稳妥些。”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方子安所言的确实是稳妥的考虑。好在八桅大船梦想号的桅杆风帆并非拆除,混合动力是依旧可行的。 “第二,便是蒸汽机的消耗问题。这两天的试航,将我们运来的八车上等木炭全部消耗殆尽。这种消耗量是巨大的,既不经济也不实用。所以,船上的燃料必须改为石炭。那是最理想的燃料。” 众人纷纷点头。 万大海道:“确实,消耗木炭确实太多了些,海上航行烧个几个月的成本太高了。再说,需要储备太多的木炭,占据大量空间。不过,石炭真的可以代替么?” 方子安道:“相信我,石炭是最为理想的燃料。大块石炭可以燃烧很长时间。而需要加大火力则平时研墨一些石炭小颗粒,撒进去便可爆燃。有鼓风机助力,热力极高。唯一需要解决的便是石炭产生的烟尘,所以需要解决烟道和风道的问题。但我想这应该问题不大。” “方公子,这不难。加大通风和加高烟囱,可让烟雾迅速排出。”刘老把头道。 方子安点头道:“很好,便做一些小小的改造。钱兄弟,你需要大量采购石炭,稍微做一些挑选,最好是烟尘稍小的那种。这玩意多多益善,今后所有的蒸汽机都需要以此作为燃料。这事儿你需立刻解决。” 钱康点头道:“放心吧,石炭多得是,价格又不贵,两天内我便可弄一大船来此。” 方子安道:“好。第三条建议,便是关于操作的流程和船工以及机器维护人员的培训的。现如今用了蒸汽机的大船,航行的方式和手段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出海之时,需要懂得蒸汽机操纵和维修排除故障手段的人员。以及一整套的相关的检修维护保养的流程。这可不是以往那种拉拉绳子升降船帆便可以胜任的。明日起便要进行全面的培训和操作规程的制定。机器和船都是死的,人却是最主要的,只要人员得力,遇到什么样的麻烦都能解决,这可比机器重要的多了。诸位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这件事确实必须要做。第一次航行的人必须是此中佼佼者。明日我便组织进行讲授培训。苏大师和老把头万大龙头可否亲自给他们进行培训传授?”钱康道。 “那是当然,这件事刻不容缓。今晚便开始。”苏橫等纷纷表态道。 方子安点头赞许,向苏橫道:“第四条建议,我是向苏大哥提的。为了保障第一次远航的顺利,苏大哥恐怕要多辛苦些。蒸汽机某些部位的零件磨损的很快,这些易磨损的部件需要零件的备份,以备更换。所以苏大哥怕是需要再辛苦些,冶造部分零件随船配备。这些将来都是常态,零件随时会损坏,随时需要更换,所以,冶造之事其实不能停歇。将来等我们经验更加的成熟,制造手段更加的精进的时候,便好办多了。” 苏橫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之前冶造也有些零件备份,回头我再将易于损耗的零件再造一些。” 方子安拱手道:“辛苦了。还有一些细小的问题,其实不用我提醒,相信你们其实也看到了,自会进行解决。眼下是七月了,我想,半个月的准备,七月中当可出海。我们其实还有很多事要做,这里要建造高炉房舍,开挖船坞,以及进行下一步的研发制造。我们还有一艘修好的船还等待装机。人员还不够,还需要招收熟练人手以及学徒工。总之,百废待兴,很多事要我们去做。我想,诸位在接下来的数年之内,应该都不会太轻松了。” “方公子放心,我等既然一起做事了,便不怕劳累。临安制造局这个牌子很快便会天下闻名。苦一些累一些都是不怕的,我们反而怕的是游手好闲,或者是劳而无功。”刘老把头呵呵笑道。 方子安道:“游手好闲是不可能的,劳而无功更不可能。老把头和万大龙头年纪大了,却是不能太劳累的。你们其实的任务是传承。带出一大批能独当一面的人出来,便是最大的贡献。这是我一直想说的。万大龙头此次出海之后,我希望您老不要再出海了,传承好你的手艺和经验,那是更大的作用。” 万大海道:“那可不成,驾船传承可不是坐在岸上教的,得在海上和海浪搏斗才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带出能用的人便是了。要我不出海,那我出山做什么?” 刘老把头也道:“是啊,手艺都是干着学的,靠着嘴巴说,哪能精进?” 方子安苦笑道:“罢了,我知道说了也白说。总之二位老人家得保重身体,不要太累便是。” “这你放心,我们感谢方公子关心,会小心在意的。”刘老把头和万大海都道。 方子安最后道:“我是朝廷官员,可能不能时时的在这里跟诸位一起做事。但我会让人随时保持消息的畅通,隔三岔五我也会来的。我可真不是偷懒,也不是贪恋权势。我有我的事要做。这里的事情便拜托大伙儿了。一会儿我便要回城,有什么问题,钱兄弟可以代表我,你们可以跟他商议,他会转告于我。各位莫要见怪。” 众人纷纷道:“放心便是。公子的前程可不敢耽误,公子已经很尽心了,怎可要求公子放弃官职天天在此,那也太过分了。” 众人再商议了一会细节,随着天色渐晚,方子安起身告辞,带着秦惜卿沈菱儿告辞离开。 正文 第二七六章 状元 临安南城,清波门内的仁美坊。此处背靠紫阳山,出了城门又是西湖南岸,可谓是背山面水之地,故而地段上佳,是一处高档的民坊所在之地。 此刻,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正缓步沿着山岭之间开辟的宽阔街道往凤凰山皇宫方向而来。年轻人虽然年方弱冠之年,但眉宇之间却有着一丝同年龄之中的人中少有的成熟和沧桑感,甚至在此刻,还有一丝淡淡的愁容。 此人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张孝祥。此刻的官职是翰林院修撰。 自从春闱大考以及殿试之后,张孝祥这个名字便在大宋家喻户晓了。状元郎,那是多么荣耀的称谓。在大宋数以万计的读书人之中成为第一人,那是多么令人艳羡的成绩。可以想见,一名状元郎的未来是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先入翰林院历练几年,之后再授予朝廷要害部门重要官职历练几年,再之后便是成为朝廷重臣甚至拜相。状元郎这个身份,未来通向的必是朝中权力的顶峰位置的。而张孝祥从被授予翰林院编撰之日起,便踏上了这条康庄大道。 张孝祥这个名字在京城和其他一些地方州府的官员百姓听来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黑暗中的火花一般明亮。但其实在有些地方,张孝祥考上状元这件事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张孝祥的祖上是唐朝著名诗人,便是被称为张水部的张籍。张孝祥是张水部的第七世孙。可谓是书香传家,家学渊源。而张孝祥少年时期,其实便已经扬名当地。幼时张孝祥便以机敏好学为人称道,十六岁便中了乡试。之后在江宁求学时,更是为恩师学子和当地读书人推崇。因其才学卓绝,时人称之为‘天上张公子’。可见对其推崇。 所以,他中状元,在某些人眼里,其实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若是没中,那才是一幢怪事。 对于张孝祥自己而言,他的志向便是要入仕报国,匡扶社稷。对于大宋如今的苦难,他还是感受颇深的。张孝祥的老家其实是在江北和州历阳乌江。金人南下之时,和许许多多南迁的家庭一样,张孝祥的父亲携带家眷南下,最后居于明州鄞县。张孝祥便是在鄞县出生的。很小的时候,他从父母和亲人们的谈论中便时常听到关于那场浩劫的变迁。 后来,张孝祥的父亲张祁带着家人举家搬到了芜湖,和家乡和州隔江而望,也算是圆了思乡之情。毕竟隔着一条江,金人的威胁小些,倘若回归江北家乡,危险性实在太大,便只能如此。而张孝祥对那段大宋的苦痛的最深刻的记忆,则是来自于他的伯父张邵的遭遇。张邵正是千千万万被金人掳往北地的大宋官员中的一个。靖康之难时,被金人随同两位大宋的皇帝一起掳往金国。张邵骨头硬,不肯归降,被羁押在金国多年,饥寒病困而死。而张孝祥的童年的梦里便常常有了伯母半夜里悲切的哭声,记忆力便时常有伯母在和父母在逢年过节的家宴上面对摆着一双筷子和一杯酒的空座位而垂泪的情景。 和千千万万个因为山河破碎而妻离子散亲人亡故的家庭一样,张孝祥的家中也因为这场时代的悲剧而时常蒙上一层阴影。所以,在张孝祥开始识文断字有自己的意识和认知的时候起,他的内心便有立下了要收复大宋河山,一血大宋之耻和让自己家中发生的悲剧不再发生的愿望。越是读书历练,年纪渐长,他这种想法便越是强烈和坚定。 考中状元之后,张孝祥其实内心里憋了一股劲头,他认为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然而,在入仕之后这几个月的见闻和经历,却让他着实受到了很的打击。可以说,他的理想和热情,其实在这几个月连续不断的失望和碰钉子之中开始消退,甚至有了些迷茫。 从朝廷授官的那天起,他便看到了不公平的事情在眼前发生。那个叫方子安的青年,才学不在自己之下,中了探花郎。原本是要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或者哪怕是去朝中要害部门去任职的,但偏偏被授予了一个近乎羞辱性的职位。这是多么明显的迫害。只是说他有过街头厮混的经历,便可以如此对待一位靠着科举手段高中的一甲进士么?岂非是儿戏。 所以,在他到了翰林院修撰这个职位上任职之后的某一天,皇上召见他这个状元郎勉励他的时候,他便提出了这一点。结果,皇上的脸色很难看。虽然还在笑,但明显脸上心里是愠怒的。而事后,上官好一顿的训斥了他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面前胡乱说话,让他好好的反省。 第二次,再一次见到皇上时,张孝祥没有再提发生在方子安身上的不公平。但当他回答皇上的问话,侃侃而谈杀岳飞是失误,朝廷需要下旨给岳飞正名,澄清朝野正气的时候,皇上拂袖而走。而他则挨了上官的第二次严厉的训斥。 张孝祥原本以为,秦桧之所以能当权,无非是皇上受了蒙蔽。而自己有责任去劝说皇上,晓明利害的。但现在,他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样。皇上似乎根本就是厌恶这样的话题,而不是秦桧的蛊惑。皇上看着自己的眼神甚至是有些失望的,正如自己看着皇上时心里所想的那样。 更离奇的事情就在三天前发生。那天,翰林院里来了一名官员,那是政事堂的一名重要官员。在翰林院上官的要求下,正在整理书卷的张孝祥被要求一同会见了这名官员。那官员像是对自己很感兴趣的样子,一口一个状元郎叫着,围着自己上看下看。张孝祥感觉自己像是在羊圈里被挑选的一只羊一般,浑身的不自在。 事后,上官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曹泳,是户部侍郎。鉴于大宋朝有榜下捉婿的习俗,曹侍郎家中有个二小姐,花容月貌,沉鱼落雁。曹侍郎想给二女儿择个佳婿,所以便想到了新科状元郎。张孝祥一口回绝,倒不是张孝祥不想找个良配成婚,而是这个曹泳张孝祥是知道的,虽没有见过曹泳,但是此人在朝廷里却很有名,因为他是当朝宰相秦桧的秦家。据说秦桧当年困顿之时,曹泳给予接济。秦桧发达之后,便大力提拔曹泳。曹泳的大女儿便嫁给了秦桧的养子秦禧为妻,他是秦桧的姻亲死党,干了不少丧尽天良欺压百姓的勾当。张孝祥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其实很想大笑几声,这样的人居然想让自己娶她的女儿,就算那女子生的如仙子一般,自己也是不屑一顾的。更不要说上官说的什么今后的前途光明什么的话,简直是可笑。自己和这些人倘若混迹到了一起,岂非是毕生之耻。 自己当然一口回绝了,但上官又是一番训斥,并且告诫他不要太自以为是,任性而为。说给自己三天时间考虑清楚,免得抱憾后悔云云。曹泳三天后就要来当面挑明提亲,如果给曹泳难堪,后果自负云云。 今日便是第三天了。 张孝祥迈着步子进入翰林院公房大院的时候,身上已经有些汗透了。每次从仁美坊来到位于皇宫以北的翰林院公房的时候,张孝祥身上都会出汗。但今天,或许因为心情不悦的缘故,汗出的更多。 进了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几个人。翰林院几名上官正陪着两个人在说话。那两个人张孝祥都认识,一位是曹泳,一位是秦坦。 “吆,说曹操,曹操到。状元郎到了。”秦坦眼尖,一眼便看到进门的张孝祥,大声笑道。 众人转过脸来朝这边看,张孝祥吁了口气,昂首阔步走了过去。 “张大人,还不见过曹侍郎和枢密院京房主事秦大人。”上官赵夫子大声道。 张孝祥皱了眉头拱手道:“这见过曹大人,秦大人。” 曹泳瞪着绿豆小眼笑着还礼,秦坦大声笑道:“有礼有礼,状元郎,恭喜恭喜啊。” 张孝祥皱眉道:“秦大人,喜从何来?” “咦?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大喜之事啊。你先是中了状元,现在又要洞房花烛了,还不是大喜么?”秦坦大笑道。 张孝祥道:“本人可没成婚。何来洞房花烛之喜。” 秦坦笑着对赵夫子道:“赵大人,你跟他说。” 赵夫子点头道:“张孝祥,曹大人和秦大人一起来向你提亲。得知你尚未婚配,曹大人府上有位二小姐仰慕你的才学,故而曹大人和秦大人前来……” “我可不敢高攀。几位大人,下官告辞了!”张孝祥打断赵夫子的话,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曹泳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皱眉看着赵夫子道:“怎么回事?赵大人不是说他一定会答应么?” 赵夫子忙低声道:“曹大人莫急,老夫去问问。年轻人脸皮子薄,或许是有些害羞。稍等片刻。” 曹泳冷笑一声,沉吟不答。赵夫子转身快步追上张孝祥,沉声喝道:“张大人,老夫有话跟你说。”  正文 第二七七章 傲骨 张孝祥停下脚步,那赵夫子赶上,伸手拉着他来到屋角处,低声道:“张修撰,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想的?这么好的事情送上门来,换做别人恐怕是欣喜若狂了,你却要无礼拒绝?你是读书读傻了么?” 张孝祥沉声道:“那是别人,我张孝祥不是别人。” 赵夫子冷声喝道:“莫要如此狂傲,你是状元郎不假,但那又如何?你以为在这朝廷之中立足,靠的是有些才学么?相反,才学恰恰是最不重要的。” 张孝祥淡淡道:“那是你赵大人的看法,下官不懂。下官也不是狂傲,下官也从未拿自己是状元郎这件事来炫耀。” 赵夫子瞪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张孝祥,你可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么?” 张孝祥皱眉道:“下官的处境?这件事跟下官的处境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下官老老实实的在这里呆着,也没得罪什么人,赵大人此言何意? ” 赵夫子摇头叹道:“你是涉世未深,不知深浅啊。你是老老实实的呆着么?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皇上见了你两次,那是何等的殊荣,可是你跟皇上都说了些什么?皇上两次都被你气到了,若不是皇上爱惜你是个人才,你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方子安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打抱不平攻讦朝廷授官不公?还妄谈国事,胡言乱语。你真是个愣头青。” 张孝祥皱眉不答。 赵夫子又道:“这还罢了,几天前,你居然还给皇上递了一道折子。那折子上写的是什么?皇上已然不高兴了,你还要上折子喋喋不休什么朝廷要秣马备战,说什么偏安临安会消磨志气。你写这些什么意思?是说皇上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么?你犯了皇上的大忌,你可知道么?你新入仕为官,懂个什么?便如此胡言乱语?” 张孝祥吁了口气,沉声道:“赵大人,下官没有胡言乱语,下官读书便是为了效忠朝廷,匡扶社稷。下官心中所想的自然要向皇上禀报,身为臣子,这是应有之义。” “糊涂!幼稚!你也不看看目前是什么局面,便提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朝中那么多的大臣,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官员,便只有你是忧国忧民?其他人都不如你?”赵夫子剁脚道。 张孝祥摇头道:“我没这么说,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情。” 赵夫子冷声道:“你可知道,你正在毁了你自己。你本来前途无量的。你可知道,皇上很是生气,大骂你不识时务。你知道后果么?” 张孝祥脸色发白,皱眉道:“我只是说了我心中所想的话而已,也是为大宋江山着想。皇上他怎会怪我。” 赵夫子苦笑道:“罢了,且不说这些。你知道曹大人是什么人么?他可是秦相的姻亲,是秦相身边的人。今日秦主事也一起来了,那更是表示这件事是秦相的态度,得到了秦相的许可。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提亲,这是干系到你的前途的一门亲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却不屑一顾?这门亲事一成,皇上看在秦相的面子上不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更加的器重你,明白么?这对你而言是多好的机会,你明白么?” 张孝祥怔怔的盯着赵夫子,赵夫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眉道:“干什么?” 张孝祥叹道:“赵大人,若下官没记错的话,赵大人是大观元年的进士出身吧。” 赵夫子皱眉道:“是啊,你说这个做什么?” 张孝祥道:“我的伯父也是大观元年的进士出身,他老人家死在了金国。赵夫子经历过靖康之难吧,我的伯父和您当年的许多同年都死在了金人之手。而赵大人幸运的活着,而且还活的不错。我的伯父宁死也不愿侍奉金人,那是他对大宋的忠诚,对大宋的爱,让他宁愿死,也不肯背弃大宋。说到底,那些不肯屈服于金人的人,都是怀着对朝廷的一片忠诚,对大宋的一片挚爱。金人为何没有灭了我大宋,那便是他们明白,我大宋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岳元帅,韩元帅,还有千千万万愿意拿生命去保护大宋的臣子和百姓,他们是大宋的脊梁。是金人最忌惮的人。下官不才,不能和他们相比,但见贤思齐,孝祥也希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孝祥不管皇上心里对我如何想,孝祥无愧于心便可。孝祥少时读书立志便是匡扶社稷,尽忠朝廷。至今未变,这一辈子也不会变。我想赵夫子当年读书,也是怀着一腔报国尽忠之心的吧,孝祥斗胆相问,夫子的初心还剩几分呢?夫子可曾还记得那些一同入仕,却客死他乡的同年们么?” 赵夫子愕然看着张孝祥无言以对。 张孝祥转身走向秦坦和曹泳站立的地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之前心情的沉重一扫而光,神情更加的坚定。 “状元郎,怎么样?决定了是么?还不赶紧来拜见你未来的岳父大人么?哈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状元郎还是识时务的。”秦坦见张孝祥走来,哈哈大笑着道。 曹泳抚须微笑,挺胸叠肚开始准备接受张孝祥的大礼。找个状元当女婿不但是自己面子上的荣耀,更是将来的保证。张孝祥是状元,只要不出意外,将来必是宰相执政枢密的料。这不仅是为了给秦桧拉拢一名状元郎,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秦党的实力,更是为了自己。 “秦大人,这么喜欢认岳父么?何不你娶了曹大人的千金便是了,何必扯着我不放?”张孝祥大笑道。 “什么?”曹泳脸上变色。 “混账!曹大人的大女儿是我爹爹的妻子,曹大人的二女儿是我的姨娘,你说的什么狗屁话?混账东西。”秦坦大怒道。 张孝祥笑道:“原来如此,算我说错了。我可不知道你们这层关系。曹大人,承蒙错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孝祥也不敢自专。再说,下官目前并无家室之想,恕我难以从命。” 曹泳脸色铁青,沉声道:“那好办,你答应了,本官亲自去府上跟你父母提亲便是。” 张孝祥摇头道:“曹大人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下官不敢高攀贵千金,还请另择佳婿。” 曹泳皱眉道:“张孝祥,你当真不肯答应?” 张孝祥道:“下官高攀不起。” 曹泳还待说话,秦坦叫道:“曹大人还没听明白么?人家压根就看不起二姨,人家宁愿不成婚也不当你女婿,还不明白么?嘿嘿嘿,状元郎好清高孤傲啊。曹大人,这会你可丢了脸了,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曹泳脸色难看之极,再问道:“张孝祥,你想清楚了。” 张孝祥摇头道:“曹大人,下官当然不是没把你放在眼里,但是这婚姻之事,下官确实没有考虑,也不打算成亲。曹大人错爱,下官心中感谢。此事,不必再提。” “瞧瞧,哈哈哈,多硬气。”秦坦在旁大笑起来。 曹泳脸色灰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张孝祥转身往自己公房里走去,秦坦叫住了他。 “张孝祥,状元郎不好当啊。嘿嘿,抢了我的状元郎,你以为你便是天下第一了么?本来,你还是有机会的,我爷爷说,你肯答应婚事,那便是自己人,状元郎是自己人,我也忍了,偏偏你不识抬举,那你可就惨了。”秦坦低声笑道。 张孝祥皱眉道:“秦大人,状元郎是钦点的,可不是我抢的。秦大人原来对此耿耿于怀,真是叫人觉得可笑。我是朝廷的人,可不是什么谁的人。秦大人最好搞清楚,包括秦相在内,都是朝廷的官员,都是皇上的臣民。” “得了得了,我不跟你说这些。你完了,你知道么?本来你取了我那二姨娘倒也罢了。哈哈哈,顺便说一句,我那二姨娘真的是美若天仙呢。就是皮肤黑了点,嘴巴大了点,牙齿突了点,身材胖了点而已,脾气横了点。哈哈哈,我本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是一想到你要和我这位二姨娘成婚,朝夕相对,我的心里便舒服多了。状元郎娶丑妻,这也算是让你付出抢我状元的代价。你不肯,那便没乐子了。不过不要紧,你不识抬举,那后面的事情会更有趣。张孝祥,你等着吧。你完了,你完了,哈哈哈。”秦坦笑的前仰后合。 秦坦说的没错,曹泳的二女儿今年二十五,生的是面色黝黑龅牙小眼,口如血盆,身如倭瓜一般。而且脾气骄纵,动辄打骂。秦坦知道曹泳要招张孝祥为婿的时候举双手支持,他知道祖父和曹大人是想将状元郎招致麾下的,状元郎都拜入秦党门下,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秦坦更想看的是这个抢了自己状元郎的张孝祥的笑话。想一想张孝祥跟那位母夜叉般的二姨娘成婚,洞房的时候怕是要被吓死,之后过日子更是一场灾难,那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张孝祥没掉进这个粪坑里多少有些遗憾,但那也没关系。秦坦知道,张孝祥拒绝之后,下一步曹泳和爷爷会怎么对付他。 张孝祥冷眼看着秦坦不语。秦坦道:“怎么不说话?说话呀,怕了么?怕了就求我,我去叫回曹大人,你还可以当曹大人的女婿。” 张孝祥冷笑道:“跟你这种人,多说一句话,便是脏了我的口。” 张孝祥拂袖而走,留下秦坦在原地咬牙切齿。  正文 第二七八章 蹊跷 进入七月中,天气越发的炎热。虽然连续数日,午后都有暴雨袭来,但暴雨过后,阳光似乎更加的毒辣,天气也更加的炎热。每天一起床,太阳只要一露脸,整个临安城便几乎成了一座火炉,临安城的百姓们便像是在这火炉中炙烤的蝼蚁一般苟延残喘。 当然,对于有钱人家而言,消暑的手段还是很多的。豪富之家无一例外都在冬日储藏冰块,以备夏日消暑,而且他们的房子里也修建了地下的暗池,利用天井下的暗池可以让屋子变得更凉爽。当然,最为有效且常见的手段便是让仆役们打扇乘凉,把自己身上要出的汗转移到仆役身上去,这便是豪富权贵之家的特权。 方子安的大宅子还算凉爽,后宅住处的天井下方便是储水的暗池,坐在廊下,开了前后门窗,过堂风吹过,凉爽怡人,倒是无需受炎热之苦。再者,秦惜卿派人送了不少万春园储存的冰块过来。对于方子安和身怀有孕的春妮而言,这个夏天比他们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过的惬意。方子安再也不用天天泡在水缸里。而春妮也不必满身大汗的在阴暗的厨下忍受柴火的炙烤了。 衙门里的事情最近多了起来,虽然天气炎热,但衙门的训练可没有耽搁。方子安连续数日都在巡视各营地的训练情形,看到众人都尽心尽力,心中很是安慰。李大龙和雷虎操练的特别狠,有时候连方子安都看不下去了。这种炎热的天气,拉着兵士在太阳底下跑圈训练,着实有些难为人。事实上各营地接连有中暑的兵士。但是方子安没有叫停,因为他知道,要想真正改变整个防隅军兵士的精神面貌,则必须锻炼他们的意志品质,让他们经历这种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这时候兵士们自然是满口怨言,但是只要熬过来,他们便会在精神意志和身体素质上上一个台阶。就像当初自己去部队的时候一样,哪怕是天上下刀子,该训练的项目一个不少。自己若不是熬过光着身子在雪地里站军姿打军体拳的煎熬,后来又怎会胜任在西部边境极寒高原上的驻守和打击入侵之敌的任务。 当然,必要的措施还是要采取的,方子安下令为兵士们准备了绿豆汤,冰茶水,以及各种防暑的药物。并且请了郎中在各驻地现场等着。一旦有中暑的兵士,便可及时治疗。一些很明显身体素质完全跟不上的兵士,也会及时的淘汰下来。方子安可不想闹出人命来。而这其实也是个淘汰选拔的过程,一些意志品质和身体素质都过硬的人,方子安将来自然是要重用的。毕竟特种部队出身的方子安,总有一种建立精英小队伍的欲望,因为在关键时候,其实靠的不是人多。 这些内部的事情其实给方子安的压力还并不大,衙门的整体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假以时日,自然会按照方子安希望的方向变得更好。但其实整个衙门最近压力最大的便是城中频发的火灾情况。自入仲夏以来,城中消防形势严峻。在七月初的五天时间里,整个临安城发生了大大小小四十多次火灾,这个数字着实惊人。各驻地兵马每天都要出动好几次灭火,疲惫的转战各处火场之中。这当中当然有些火灾只是一些小火灾,并不难扑救。但是以临安城的房舍之密集,任何一个小火灾都会酿成大火,所以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倘若一处不到,酿成大祸,便会造成严重后果。而这也必然要让方子安承受巨大的代价。 方子安觉得疑惑的是,根据以往的卷宗查阅可知,每年秋冬两季是火灾的高发时期。秋天里雨水少,草木干燥,容易起火。而冬天则是因为百姓取暖生火造成火灾的大量发生,这都情有可原。但是,今年夏天这火灾的发生量也着实有些异常。根据衙门的记录里有过去十几年临安城的火灾记录,每年七月初这段时间里,临安城的火灾发生的次数并不多,每天有个五六起已经很多了,何况是五天时间里达到了四十多起,每天平均近十起,这实在令人咋舌。 方子安心中颇为疑惑,手下的人也很疑惑。方子安觉得事情是有蹊跷的,一边提醒所有的巡铺当值和望火塔的人员提高警惕,一边将这些火灾的情形做了一些对比,想从中找出些原因来。然后,方子安便有了发现。 这些火灾中有十多起发生的很蹊跷。从火灾发生的时间来说,这十多起火灾发生的时间都是在半夜里人定之时。这种时候百姓一般都已经睡着了。特别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午夜之后气温凉爽之后,正是百姓们最能安歇之时。这时候很少有人动明火,也不会照明做饭什么的,应该是火灾甚少发生之时才是。进一步细细的对比之后,方子安更发现了蹊跷之处。从衙门的记录里,对照同时期的火灾记录,七月一个月时间,后半夜发生的火灾在十年间最多的是绍兴十五年,那也不过是一个月只发生了七起而已。最少的是绍兴十九年七月,整个七月后半夜的火灾只有三起。很明显,五天内十起后半夜火灾,实在是太频繁了。 很快,方子安又发现了另外的猫腻。那便是,这五天时间里发生的后半夜的十天的火灾居然是平均的。也就是说,后半夜每天两起,像是算计好的样子。而发生火灾的时间也是离奇,那便是每天在同一处防隅军营地所辖的不同的位置发生两起火灾。 比如七月初三的两起火灾是发生在西河下城防火塔驻地。位置是在黄狗巷和桥西街,那两处一东一西,相隔数条街道,并且横跨西河两侧。距离防隅军驻地也是最远的位置。 火灾发生的地点也很蹊跷,都是在街道僻静之处的高大店铺,酒楼等处,而非是在百姓聚集和人流多的地方。到了半夜里,这些地方都是打烊关门的,最多留一两个看守店铺的人,这些人也大多是年纪大的人,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有几次,防隅军士兵赶到火场时,看守的人还不知道自己的铺子着了火。 综合上述种种的蹊跷情形,方子安得出了个让他脊梁后冒汗的结论。这些火灾似乎是有人在故意的纵火。这个结论让方子安感觉到头皮发麻。 后半夜纵火,时间上正是最为松懈的时候,若发现不及时,火势便会蔓延开来,根本无法处置。同一防火塔驻地同时发生的火灾,且距离遥远,这显然是分散防隅军在同一辖区的救火人手,有让防隅军顾此失彼之嫌。而选择僻静的地点和店铺酒楼这样的地方,显然是便于纵火,且这种高大建筑一旦火势起来,就算潜火队赶到,都无法及时灭火。 这么详细的一分析,方子安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强盗贼人故意扰乱京城治安,而是针对防隅军来的。如果防隅军未能及时灭火,造成巨大火势酿成惨剧,那么显然这便是失职行为,这便是救火不力。而现在自己是临安防隅军衙门的防隅官,显然这个责任得由自己背着。 顺着这样的思路一捋,方子安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些人甚至都不是冲着防隅军来的,而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这一切的猜测是真,那么是什么人居然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似乎并不难猜。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方子安传达了命令,让所有驻地的潜火队提高警惕,并且增派夜间值守人手。巡铺之中也加强对下半夜的警惕,留意下半夜在街道出现的可疑人物。一旦火灾发生,驻地潜火队不可倾巢而出,要留下一半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七月初六晚上,平安无事。七月初七,也是平安无事。方子安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分析的那些东西都是巧合的时候,七月初八子夜时分,两起大火分别在东河北望火塔辖区南北角发生。因为防备及时,方子安接到禀报匆匆赶到时,两起几乎同时发生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一间成衣铺子和一间小酒楼被烧塌了半边。幸无人员伤亡,也无火势蔓延。 方子安询问了左近的巡铺兵士,却并无收获。他们没有看到任何的可疑人等出没。 即便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但方子安却已经断定这是人为的纵火。一则,太多的巧合便绝不是巧合。二则,勘察现场时,方子安在成衣铺子仓库着火部位的围墙上发现了攀爬的足迹。茂密的爬藤明显有人拉扯攀爬的痕迹。有人从围墙爬进了成衣铺子后方的院子里,在紧邻铺面的后仓库点起了一把火。 一切已经确定无疑,有人纵火,且显然是想要引起火灾的蔓延,将事情搞大。 正文 第二七九章 报案 虽然得出了确切的判断,但是,方子安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切都是基于自己的判断,若论确切的证据的话,却也是没有的。总不能拿墙头的那个攀爬的痕迹作为确切的有人纵火的证据,那是远远不够的。 确认这件事需要当场拿获纵火之人,方可真相大白。而且,就算是拿住了纵火之人,接下来的事情其实也并不那么好办。纵火之人既然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背后是什么人几乎呼之欲出。然而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自己当真能将这把火烧到背后的那些人身上么?倘若不慎,会不会反而掉入了对方的一个圈套之中,成为以卵击石之举。 以方子安之前的性子,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出了这种事,必是要全力反击,不惜把天捅破的。但是,以前是以前,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在大宋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可是现在的自己,其实已经有了羁绊。不仅是因为自己有了家室和即将出世的孩儿,自己必须要为她们负责,更因为方子安其实对这个时代有了一种责任和使命感。越是接触的多,触及的深,方子安便越有一种要改变现状的使命和责任感。 这并不是喊口号,而是方子安内心里深切的一种感受和主动的需求。方子安接触过的人当中有很多都是南渡之人,他们背井离乡逃离故土,身世大多凄惨。大宋当年的耻辱导致了成千上万家庭的悲剧,给成千上万的人在心灵上留下深深的伤痕。带着这种伤痕和耻辱生活的大宋百姓,他们的精神面貌和内心深处其实都是黯淡而带着悲情的,是自卑且无助的。心结不除,永无扬眉吐气之日。背负着耻辱生活的大宋百姓是永远不会有振兴的一天的。这一切要改变,便要和岳飞韩世忠他们那样,挥师北上,收复河山,一血耻辱。而这一切,都需要在此刻助力王爷得位的时候更加的谨慎行事,不能凭着一腔热血去做事,而要更加的智慧和有策略。毕竟对手太强大,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便是一场笑话了。 …… 清波门内,临安府衙。 正午时分,阳光炙热无比。府衙前的广场地面上的青砖烤的火烫,毫无遮拦府衙广场上空无一人。没有谁愿意在这个时候呆在广场上,那会是绝对的煎熬。就连府衙门前巡逻的临安府兵,此刻也缩进了广场角落的树荫下躲避正午的酷暑。 衙门里几乎也是空无一人,此刻衙门的公房里也是酷热难当。此刻是午休时刻,除了不得不留守当值官员和小吏之外,大多数人都不肯呆在府衙之中。位于府衙西院的提刑司公房里,临安府提刑司提刑官宋翔独自一个人坐在公案之后,翻看着案头的卷宗,聚精会神的做着重点的记录,研判手头发生的案情。 这种场面对于提刑司的其他人员而言其实司空见惯。宋提刑是个做事的疯子,除了吃饭睡觉,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案情,查勘现场,永远精力旺盛,永远风风火火,不肯停歇下来。提刑司中上到所属官员,下到捕快衙役小吏们其实都是叫苦不迭。但是,他们毫无办法。因为相处久了之后,他们知道,宋提刑其实不为升官发财,不为表现自己,他的目的其实很单纯,便是抓获罪嫌,将作奸犯科之人绳之以法。所以,他无可指谪。 宋翔正把握到这件案件的一个关键的细节之处,洞悉了全部的前因后果,心中豁然开朗,脸上露出微笑来。伸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提笔刷刷记录下来,满意的端起茶杯来喝茶的时候,突然惊讶的看着门口处。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你……你怎么进来的?”宋翔惊愕的站起身来问道。 来者笑眯眯的拱手行礼道:“宋大人,方子安有礼了。我可没偷偷进来,我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可没人拦我,我也没硬闯。” 宋翔知道衙门里的情形,此刻衙门里的人怕是都在偷懒,方子安所言应该不假。 “方大人来本官这里作甚?”宋翔沉声喝道。 方子安笑道:“宋大人,难道都不请我坐下喝杯茶么?天气太热了,从我的衙门来到你这里,真是要晒脱了一层皮呢。” 宋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就算自己对这个方子安心存芥蒂,上次那个案子在自己的心里依旧疑点重重,而这个方子安便是最大的嫌疑之人,但是目前自己并没有找到关键证据,也不能这么对待方子安。毕竟,方子安也是朝廷官员,防隅军衙门的防隅官。 “方大人请坐吧,我这里茶水粗鄙,可比不得你衙门的好茶。你要喝,本官便给你沏一杯,但可莫要嫌弃。”宋翔语声放缓道。 “我都快渴死了,还挑三拣四么?可不敢劳动宋提刑,我自己来便是。”方子安也不等宋翔回答,便自顾拿了茶壶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咚灌了下去。然后再来一杯,又来一杯,连续三杯入肚,才满意的长舒了一口气。 宋翔皱眉看着他,这厮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喝茶的样子也甚是粗鄙,那里是个探花郎,完全是个粗鄙的武夫模样。不过,宋翔更关心的是此人突然来这里的来意。 “方大人,你来本官这里所为何事?是不是上次的纵火案你想起了什么可疑的细节,想来跟本官讨论讨论。”宋翔沉声问道。 方子安在椅子上坐下,掏出一把折扇扇着风,呵呵笑道:“上次的案子不是结案了么?怎地宋提刑还提那件案子?” 宋翔冷笑道:“结案了么?或许你认为是结案了,但在我看来,那件案子远远没有结案。我说过,我会一查到底的。” 方子安摆摆手道:“罢了,你宋大人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你尽管查便是了。不过今日我来找宋大人,却是为了另外的事情。我是来报案的。” 宋翔一愣,皱眉道:“报案?”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这么大热的天,难道是来找你叙旧的么?其实我也不是专门来找你的,我本来是要找赵知府报案的,可是他不在衙门里,我只好来找你宋提刑了。临安府提刑司也有责任受理案件,找你也是可以的。” 宋翔皱眉道:“你方大人还有解决不了的案子么?” 方子安道:“宋提刑可高抬我了。方某可没什么本事。再说了,我防隅军衙门职权有限,可没有查案断案之权,我也没那个义务。” 宋翔点头道:“你要报什么案子?” 方子安收起折扇,直起身来道:“我怀疑城中有人故意纵火,扰乱京城治安。想请贵衙抓获凶手,恢复城池安宁,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纵火?”宋翔讶异道。 “是啊,不过此纵火非彼纵火,宋提刑可别和上次的案子混淆了。一码归一码。这次是真的有人纵火。” 方子安当即将近一段时间后半夜火灾频繁的情形说了一遍,并将昨日在成衣铺子现场发现足迹的情形告知了宋翔。当然,方子安可不会去将自己分析得出的有人要针对自己的过程和结论告诉宋翔,此次来找宋翔报案,本就是方子安想出来的应对之策。这件事让临安提刑司去查便可,自己大可做个旁观者。提刑司查出些什么来,自己坐享其成,也不必去考虑后续的应对。更关键的是,方子安知道,这个宋翔宋提刑是个查案的高手,而且他一定会死咬着不放。这可比自己去查这件事要好上一万倍了。并且就算宋翔查到了某些人的痛处,那些人要找的也是宋翔晦气。这一手祸水东引之计虽然有些损,但方子安却无半点道德压力,于公于私,方子安都不在乎宋翔即将面对什么。 宋翔听了方子安的描述,皱眉道:“你仅凭火灾增多,以及现场有所谓的攀爬脚印便认为这是有人纵火?这未免太武断了吧。” 方子安笑道:“我又不是专门查案的,我可不敢断定一定便是有人纵火。我只是来报案,我说了,我只是怀疑而已。至于到底是不是有人纵火,那得由你宋提刑判断。我带来了近十年来我防隅军七月里火灾发生和救火的记录,供宋提刑查阅判断。至于那火灾现场的攀爬痕迹是否是纵火者所为,我也不能肯定。今日本人来报备此事,倘若宋大人觉得我的怀疑错了,那是最好。但若是将来发现真的有人纵火,酿成大祸,我却也没有责任,因为我已然前来报案了,那是你们的责任。” 宋翔恼怒的瞪着方子安,觉得这个人简直无耻。这种话他也直接当面说出来,丝毫没有婉转。不过宋翔却也明白方子安说的是实情。报案之后,责任便在提刑司了,倘若自己误判,将来发生了事情,自己自然是难辞其咎的。方子安那边反而无责了。 但对宋翔来说,无论他对方子安如何的有看法,如何的怀疑厌恶他,对案子,宋翔还是认真对待的。如果果真有人纵火,那可不是小事。在临安城中故意纵火乃是大罪,若酿成严重后果,更是不堪去想。所以对待此事,宋翔是抱着谨慎的态度的。 方子安拿出了衙门过望的登记记录递上去,宋翔开始当面细细的对比查勘。以往的记录和今年的记录之间的不同并不难以察觉,何况是宋翔这样的精于勘察之人。很快,宋翔便觉得方子安不是在胡说八道了。  正文 第二八零章 守候 “怎么会突然增加这么多火灾?这最近的八天时间里,竟然有十二起火灾。以往的记录,整月最高不过四五起,确实蹊跷。还有,都是在午夜之后发生,时间几乎相同,似乎是约定好的同时起火,这……恐怕……”宋翔沉吟道。 方子安有些佩服宋翔了,坐在这里说话的功夫,宋翔只简单的翻了记录,便立刻发现了时间上的细节。可见宋翔是真的颇有能力。 “宋提刑,你也觉得奇怪是么?那便是我来报案的原因了,我也觉得蹊跷。不知道宋提刑觉得,这事儿值不值得查下去。若是值得查的话,我想宋提刑恐怕得抓进投入人力进行详查,抓获纵火之人。否则,我防隅军倘若救火不力,酿成大火,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事儿干系到京城安宁和百姓的财物性命,不能儿戏。出了事,朝廷怕是不会饶了我们的。”方子安道。 宋翔沉思片刻道:“当然要查,疑点很多。而且,就算疑点不足以构成有人纵火的猜测,这等干系百姓安全和京城安宁的事情也不能掉以轻心。宁信其有才是。” 方子安哈哈笑道:“宋提刑说的极是,那么,这事儿便拜托宋提刑了,我便告辞了。什么时候有什么进展,我希望宋提刑能给我个消息。我还得回去下达命令,让兄弟们晚上都精神些,搞不好今晚又会有人纵火呢。告辞了。” 宋翔沉声道:“方大人放心,这件事本官将立刻展开调查。” 方子安点头起身往外走,忽然又停步转身道:“给宋大人一个建议,在未确定是纵火案之前,便不要禀报赵知府了,免得被他责怪大惊小怪,搞得满城风雨,也容易打草惊蛇。” 宋翔淡淡道:“这还用你教么?方大人莫非当我宋某人第一天做事不成.” 方子安大笑道:“岂敢,岂敢,是我多嘴了。告辞,告辞。” …… 傍晚时分,宋翔带着二十多名捕快衙役来到防隅军衙门。雷虎还以为他是来挑事的,带着人将他们围堵在院子里。方子安很快得到了消息,从公房赶来查看。 “宋大人,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了眉目了?”方子安大声道。 宋翔拱手道:“方大人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哪有这么快便有了眉目?” 方子安皱眉道:“既如此,宋大人还不带着手下兄弟去查案,来我衙门作甚?” 宋翔道:“本官刚刚从东河两处火灾现场回来。” 方子安瞪大眼睛道:“怎样?可有收获?” 宋翔看了看周围众人,方子安摆了摆手对雷虎道:“都散了吧,宋大人不是来找麻烦的。宋大人,公房说话。” 方子安和宋翔在后院公房落座,没等方子安开口,宋翔便沉声道:“方大人,你的猜测应该是对的,应该确实是有人纵火。” “哦?”方子安讶异道。 “北边成衣铺火灾现场,你说的墙头的攀爬痕迹我看到了。不仅如此,我还找到了其他东西。”宋翔说着话,从身上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瓶来。慢慢的放在方子安面前的桌案上。 方子安拿起那小陶瓶仔细端详,陶瓶的口很细,像是盛水的所用。瓶身上脏兮兮的,黑灰花白,像是有火焰灼烧的痕迹。方子安慢慢的将鼻子凑到瓶口部位闻了闻,除了焦糊的气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气味。 “这是什么?”方子安道。 宋翔道:“瓶底有字。” 方子安皱眉道:“我知道有字,‘姚刀子’二字是什么意思?” 宋翔瞟了方子安一眼,沉声道:“那是京城姚记酿造的烈酒的名字。这酒极为烈性,入口如刀。方大人没喝过?” 方子安摇头道:“恕我孤陋寡闻,没喝过。京城私酿多如牛毛,我可没全部喝过。” 宋翔道:“那也难怪,这种酒岂是方大人喝得酒。这酒虽烈,但是入口苦烧,都是一些做苦力的人,或者是手头拮据的百姓喝得酒。既能过酒瘾,又不花多少钱。” 方子安道:“这东西从哪里找到的?” “就在火场灰烬之中。”宋翔道。 方子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烈酒纵火?” 宋翔嗤笑道:“布铺仓库,还需用烈酒引火么?这是带在身上喝的酒。” 方子安脸上一红,咂嘴道:“你是说,纵火之人喝的烈酒?丢弃在火灾现场?” 宋翔道:“正是。干杀人放火的勾当,总是要喝酒壮胆的。” 方子安想了想皱眉道:“那可未必,焉知不是那成衣铺子里本来就有的酒。” 宋翔轻蔑一笑:“本官问过了,成衣铺掌柜伙计皆不饮酒,仓库里也从不存放烈酒。”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佩服,果然是神探宋提刑,转了一圈便有了这样的收获。马家酒楼呢?那里查到什么了?” 宋翔沉声道:“东河南侧的马家酒楼我也查了,倒是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不过……我们走访了左近商铺和百姓,有人说,昨日午后有陌生人在左近转悠,在马家酒楼围墙旁鬼祟可疑。有百姓上前查问,那人便不发一言匆匆走了。” 方子安想了想道:“宋大人,恕我直言,这些都没有用啊。找到这个空酒罐子,得到些百姓的言语那又如何?此刻下结论似乎太早,除非抓到了纵火之人,否则……” “是啊,所以本官带着人来你衙门里了。本官今晚带人住在你衙门里,看看今晚会发生些什么。”宋翔打断方子安的话道。 方子安讥笑道:“怎么?守株待兔?晚上起火又怎样?首先,不知对方是否继续纵火。其次,就算对方再次,也不知在何处纵火。临安城这么大,等我们得知消息赶过去,对方难道还等在那里被你抓不成?” “本官明白,但起码我可以第一时间勘察现场。昨晚的两处火场被弄的一塌糊涂,我想多找些线索都找不到,到处都是脚印。否则,我定能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宋翔道。 方子安道:“找到蛛丝马迹又怎样?你找到这个酒罐子,然后能做什么?喝这种酒的人统统抓起来?” 宋翔冷笑道:“你懂什么?破案手段大多从蛛丝马迹得来。这一个酒罐子便可让我排除成千上万人的嫌疑,将目标锁定的更小。正如你所言,城中什么酒都有,每个人都有他爱喝的酒。这姚刀子酒你之前不是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么?所以并不出名。喝这种酒的人其实也不多。只要再让我找到一个这样的空瓶,我便可以立刻将范围锁定的更小。因为……” “因为连续发现这样的空酒罐,便说明纵火者之一是习惯喝姚刀子酒的人。便可以从姚记入手,锁定常常买这种酒的常客,将目标缩到最小。是不是?”方子安大声道。 宋翔看着方子安,半晌沉声道:“孺子可教!” 方子安啐了一口,沉声道:“宋大人果然是有一套,我相信你了。我同意你今晚留在衙门里。不过,我衙门营地有限,你的人恐怕只能睡在院子里了。” 宋翔道:“无妨,给我们几张草席便可,我也睡在院子里,绝不碰你衙门一草一木。” 方子安点头笑道:“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很好。” 宋翔道:“不过,我希望今晚还能查一查你们衙门的起火记录,我总觉得漏掉了些什么,我想再瞧瞧。” 方子安道:“当然可以。尽管研究便是。但我可不奉陪了,晚上我要回家的。” 宋翔皱眉道:“方大人想破案的话,最好留在衙门里,也好及时商量。再说了,有人纵火,你这个防隅官还一点不紧张么?万一酿成大火,你的脑袋和乌纱帽怕是不保吧。” 方子安皱眉道:“真是麻烦,罢了,今晚我留在衙门便是。宋大人去前面厢房待着,我命人将记录册送去给宋大人研究便是。今晚那厢房归你们了,真要叫你们睡在院子里,别人要说我不知礼数了。还仰仗着宋大人破案呢。” 宋翔拱了拱手道:“那便多谢了。” 天黑之前,方子安和沈菱儿回了趟家,跟春妮说了缘由。陪着春妮吃了晚饭,安顿她歇息之后,方子安和沈菱儿出了家门回到衙门里。 经过厢房时,从窗外看到宋翔正在灯下聚精会神的翻看火灾记录,方子安便没有打搅。提刑司的二十多人坐在院子里,见了方子安也只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这帮人甚为安静,不说不笑不乱走,很有规矩。这让方子安更加对宋翔刮目相看。此人看来御下还是很有一套的,手下人被他调教的极有素质和规矩。反观院子西侧李大龙雷虎等人居住的房子里,稽查队士兵们笑闹喧哗,便显得没规矩多了。 方子安叫了李大龙来,问他安排的人手情形。李大龙早有安排,已然派了人手去各处营地守候,一旦火起,第一时间便回来报信。 方子安让他们随时做好准备,自己和沈菱儿在公房里聊了会天,便躺在大椅上闭目歇息养起了精神。  正文 第二八二章 推断 浑身湿透精疲力尽的方子安从降低的云梯车方斗之中跳下来的时候,周围百姓一片鼓掌叫好之声。沈菱儿递来水壶,方子安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凉水,这才感觉好受些。适才被大火炙烤的口干舌燥,像是要被烤成人干一般,这让方子安意识到必须要加强防隅军士兵个人的防护装备了。 “八字桥商铺那边火势如何了?”方子安放下水壶喘息着问道。 “回禀大人,八字桥的火势已经被扑灭,那边火势不大。已经有兄弟前来禀报了,他们本来还想着来问问这里的情形,前来增援的。”陈牛儿忙道。 方子安松了口气,沉声喝道:“派人通知他们,回驻地休整,随时待命。” 陈牛儿大声应诺,一边派人去传达命令,一边下令众士兵提着水桶麻搭水囊等物爬上酒楼彻底检查火场,以防死灰复燃。 一番检查之后,火场的损失情况基本清楚了。虽然火势颇大,但因为龙王车大展身手,灭火的速度很快,所以酒楼的损失比预计的小很多。两间厢房被完全烧毁,酒楼东侧二楼和三楼分别有一间和半边的结构烧毁,一楼青石墙倒塌,烧毁了大半间。损失固然惨重,但对于面积巨大的鸿运酒楼而言,这点损失已经是万幸了。只要重建东侧部分房舍便可恢复原样,酒楼的主体结构并未受损。 鸿运酒楼的东家和掌柜的本来已经面如死灰,以为一切都完了,现在看到这样的情形,激动的跪地上给方子安和众防隅军兵士磕头,口中连连谢恩,表示一定要报答防隅军衙门。方子安安慰了他们几句,打发了他们之后,转头四顾找寻进入火场中的宋翔。找了一圈,在冒着袅袅青烟的倒塌的厢房旁边看到了宋翔矮胖的身影。 “宋大人,可有什么发现?这场火是否人为?”方子安走了过去,沉声问道。 宋翔紧皱眉头,缓缓摇头道:“目前为止,还未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在周围已经转了一圈,没发现有线索。这酒楼没有围墙,靠着街道而建,地势又是繁华所在,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即便有些痕迹什么的也不能说明什么。” 方子安道:“火场中有没有发现什么?” 宋翔摇头道:“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方子安有些失望。宋翔看出来了这一点,淡淡笑道:“查案找证据便如同大海捞针,多数时候总是空手而归,否则怎会颇费周折。作奸犯科之人总是会小心翼翼的隐藏痕迹和线索。若是碰到了……狡猾之人,甚至他们还会伪造证据,否认罪行,让我空手而归,甚至误入歧途。方大人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方子安看着宋翔亮晶晶的眼睛,他当然知道宋翔话外之意。但方子安可不想跟他扯这些,无视他的指桑骂槐,微笑道:“宋大人不必跟我解释这件事多么难,我不是你的上官,不会骂你无能的。我也对这些没有兴趣。查案是你的事,我只是觉得你辛辛苦苦熬夜,结果什么都查到,替你有些难过罢了。我得去带着兄弟们清理火场,准备收兵了,宋大人自便。”不等宋翔回答,方子安已经踩着满地的狼藉往失火的酒楼下行去。那里,一群防隅军兵士正在用绳索拉扯三楼东侧已经被烧焦的半扇木墙。这是标准流程,是为了防止过火之后的墙体垮塌下来造成伤亡,所以清理火场时要么加固,要么直接拆除。 哗啦啦,三楼墙壁轰然倒下,连带部分屋顶也垮塌了下来。烟尘四起,烟尘中还夹杂着火星四溅。那是烧到原木内侧的部分暗火。这也是清理火场的原因之一,便是防备这种看似被熄灭的火头,但却在隐秘之处暗暗燃烧,有时候只需一阵清风,便会死灰复燃。 众兵士用麻搭和水囊快速熄灭这些暗火,水汽喷薄,丝丝的炭火熄灭声清晰可闻。方子安的注意力却没在这件事上,他站在东侧的地面上正举着手对着西侧的方向比划着,晃着身子观察着什么。 “宋大人,你过来。”方子安忽然朝着宋翔大声招手叫道。 宋翔狐疑的走过去,看着方子安晃动着身子的样子,皱眉道:“方大人,有何指教?” 方子安道:“我发现一件蹊跷事。” 宋翔道:“什么蹊跷事。” 方子安道:“这大火是从厢房开始烧起来的,然后才蔓延到了酒楼。宋大人,你说要是这场大火是有人纵火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在酒楼点火呢?” 宋翔愣了愣,皱眉道:“也许……是因为酒楼里有人守夜吧。一旦起火,便会被发觉。” 方子安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可是我的看法却和你不同呢。” 宋翔道:“方大人是怎么看的。” 方子安道:“首先,酒楼里确实有守夜的,但这跟在何处纵火并无瓜葛。事实上,厢房起火,守夜之人虽然没发现,但是很快被东侧百姓们发现了,作为纵火之人,他难道不是希望不为人发现才好么?你说这是为什么?” 宋翔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也许只是一种随意的行为。” 方子安冷笑道:“哪有那么多的随意?你说过,作奸犯科之人的行为都是有目的的。喝个酒你都说是用来壮胆的,现在怎么又说这种行为是随意的?除非你认为这场火是个意外。那我便无话可说了。” 宋翔皱眉道:“虽则我没找到证据,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场火不是意外。这和前几日的火灾发生的时间和规律吻合。绝非意外。” 方子安道:“那就好,既然你也认为这场火必是人为纵火,那么我便说说我的看法,你看看能不能作为佐证。或者起码作为一个参考。” 宋翔道:“洗耳恭听。” 方子安道:“鸿运酒楼三层高,这是这一带少有的高楼了。这酒楼东边靠近街道,容易为外人看到火情。如果说我来放火的话,是不是应该在酒楼西侧放火,这样,在火势起来之前,迎街这一面是看不到的,也不会被百姓们提前发现。是不是?” 宋翔道:“有道理。” 方子安道:“另外,酒楼西侧的一楼因为临着小河道,所以并无矮石墙,而是长窗木墙结构,想来是要借外边的风景,让酒楼更显雅致。但作为纵火者,却更加的便于放火。这个纵火者舍弃了最佳的放火地点,又冒着被百姓们及时发现的风险,选择从东边厢房点火,那是为了什么?” “是啊?到底为了什么?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宋翔皱眉道。 方子安呵呵笑道:“原因只有一个,他只是想避开我望火塔的观察罢了。说白了,西边一旦起火,完全在我望火塔的瞭望范围之内。我的人哪怕只是一小撮火苗,便都会通知人来查看,所以根本没机会让火势蔓延。但是在东边便不一样了,有了酒楼本身的阻挡,就像在那边矮墙后生火一样,我们站在这里的视线完全被矮墙挡住,根本不知道那边已经起了火。当我们发现火起的时候,那一定是火势已经蹿升上了墙头,那已经是一场大火了。” 宋翔呆呆发楞,迟疑道:“可是……正如你所言,他在东边临街之处纵火,百姓不是更会发现么?” 方子安道:“百姓能发现,但是百姓未必能扑灭大火。而且,他一定采取了某种措施,保证大火能迅速燃烧起来,即便百姓们发现了火起,却也来不及了。我记得我们赶到时,厢房已经烧透了。这厢房可是夯土青砖建造的,而且只是门房和伙计们停留歇脚的地方,里边除了桌椅凳子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在短短时间里烧成那般模样?定是做了手脚。当厢房火势起来之后,我望火塔士兵才发现了异常,赶来时其实大火已经蔓延到了酒楼二楼外墙,百姓们发现的早,却也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这种种的一切,其实都是拖延我防隅军救火的时间,让我们无法及时施救罢了。纵火者的目的便是要让大火蔓延起来,造成更为恶劣的后果。你说我的猜测有没有道理?” 宋翔猛然一拍手,快速拉着方子安来到厢房残破的墙壁下,指着满地的灰烬道:“你瞧瞧,你瞧瞧,这厢房里这么多灰烬,这是柴草燃烧的灰烬。我本以为这是柴房,便没有在意。你说是门房,那便奇怪了。这些柴草灰烬……莫非是纵火者搬进屋子里来的?” 方子安看了看地面上厚厚的灰烬,缓缓点头道:“那便是了,纵火之人在屋子里堆了柴草,让火势能够迅速点燃屋顶,蔓延酒楼。他不是不想直接在酒楼东墙放火,而是东墙一楼是青石墙,他没有办法点火,又怕惊动楼里的人,所以才选择在这厢房点火。这个位置又能用酒楼本身的高度阻挡望火塔视线,等我们发现时,火势一定已经开始蔓延了。而且,他几乎就得手了,若不是我有龙王车和水枪云梯车这样厉害的灭火手段,今日这场大火必然已经开始蔓延了。所以,这一切完全可以佐证这是一场蓄谋纵火。” 宋翔点头道:“没错,完全可以佐证。我敢断定,周围一定有人家的柴禾堆被搬动过,一查便知。” 方子安笑道:“那还等什么?宋大人还不四下去找找去印证一番?” 宋翔点头便走,却又转过身来,朝着方子安挑指道:“方大人确实非同一般,宋某对你更加的佩服了。” 正文 第二八三章 察觉 天色未明,但回到衙门之后的方子安却没法再小睡片刻了,因为宋翔执意要和方子安说话,说是想要跟方子安探讨一些关键的问题。方子安于是请他进了后院公房之中,沏了茶水对坐而谈。 “方大人,根据现有的证据,我可以断定,有人在蓄意的纵火无疑了。适才得你提醒,我找到了纵火者搬运柴草的证据。街道对面民坊之中的柴草垛被人搬走了七八捆干柴,沿途尚有散落的柴草,正是被搬运到那厢房之中作为纵火之物的。纵火者甚为狡猾,酒楼后院便有柴草垛,但是他丝毫未动。我想,他是怕距离火场太近,会容易被人发现。能发现这样的证据,还得感谢方大人观察仔细,推断精密。宋某甚为佩服。”宋翔沉声说道。 方子安心中有些得意,他之所以在火场之中提出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其实是有些给宋翔难堪的意思。宋翔什么证据都没找到,自己却发现了疑点,做出了判断,作为一个提刑官而言是件尴尬的事情。 “好说,好说。本人也是瞎猫撞死耗子,胡乱猜测而已。就算我不提出来,宋大人也一定会发现这些疑点之处的。”方子安呵呵笑道。 宋翔撇了撇嘴,他从方子安的神情态度之中感受到了对方的揶揄之意。 “其实……这一点并不重要。我之所以断定是有人纵火,是因为在八字桥火场,我的手下找到了另外的直接的证据。”宋翔伸手入怀,拿出一件东西缓缓的放在桌子上。 那又是一只陶制酒瓶,和宋翔之前出示的那只一模一样。若不是宋翔同时又掏出另外一只跟眼前这只摆在了一起,方子安几乎怀疑是宋翔拿之前的那只陶瓶来糊弄自己了。 “这……”方子安疑惑的拿起那只酒瓶来端详起来,然后他在瓶底看到了‘姚刀子’三个字。这只陶酒瓶子破损了一些,但是可以肯定,和旁边那只是一样的形状大小,一样是姚记装酒的陶瓶。 “根据综合而来的证据,本人可以给其中一名纵火者画个像了。此人是个常喝姚刀子酒的男子,身高不高,体态偏瘦……”宋翔沉声道。 方子安打断道:“常喝姚刀子酒,这我能够理解。但你怎知他是身高不高,体态偏瘦的男子呢?” 宋翔苦笑道:“你莫非忘了昨日我跟你说了,有目击者看到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在东河北街火场左近踩点么?虽然没有露出真容,但是目击百姓描述了他的身形体貌呢。” 方子安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居然忘了昨日宋翔在现场左近走访过百姓的事情了。 “……这个人或许不是喜欢喝姚刀子这种烈酒,或许只是因为手头拮据,家境贫穷。姚记的酒可不是什么有名的酒,喝这种劣质烈酒的人也并不多。姚记的店铺在北关,喝他家酒的也大多是北关门外码头上做苦力的以及寻常百姓。姚记之所以用这种粗制的陶罐装酒,正是因为这样的陶罐便宜的很,便于携带。码头上的苦力们可以随身买了携带着,困乏之时便可以喝两口解乏。我想……根据这些线索,找到这个人应该不难。有个两三天时间,我便可以抓到他。”宋翔沉声道。 方子安喜道:“宋大人厉害啊,看来要破案了啊。我期待宋大人抓到这个纵火犯的那天。” 宋翔喝了口茶,抬头看着方子安道:“抓人自然是要抓的,但在此之前,我有几点疑问想请教方大人。” 方子安笑道:“都要破案了,还有什么疑问?” 宋翔道:“只是有些疑惑罢了,方大人不介意为我解惑吧。” “左右无事,只等天明,宋大人想问便问吧。”方子安很响的吸溜了一口茶水,往椅背上一靠。 “昨晚我再一次的细细查看了贵衙的火灾记录,从中有了一些新的发现。这几日几场纵火案发生的甚是蹊跷。比如说……这些纵火案的发生地点很有趣,方大人有没有发现,每一次发生的火灾都发生在贵衙所辖望火塔驻地的同一区域。并且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今晚这两场火灾又是如此。这不得不让人生出甚多的疑惑。我本来以为,这是有人故意扰乱京城治安,像是匪徒和金人细作的故意所为,是针对我大宋的一种破坏行为。可是,现在我却不这么看了。我反倒以为……这似乎是对贵衙的一种挑战行为。说白了,根据我的猜测,纵火者似乎是冲着贵衙来的。不知道方大人怎么看,可否给本人释疑解惑呢?”宋翔沉声问道。 方子安心中剧震,果然这个规律还是被宋翔发现了。自己已经刻意的没有对宋翔说出自己之前的发现,但宋翔自己还是找到了其中的疑点。这并不是方子安希望看到的,方子安只是想让宋翔来为自己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让宋翔去揭露背后指使者的阴谋,利用他来为自己排雷。可是宋翔有所察觉了。甚至他可能已经怀疑此事是针对自己了,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有这种事?我却没察觉你说的这种情形。当真是同时发生在我下属潜火队所辖的同一区域?我想一想哈,……哎呦,还真是。还真是有些奇怪了。”方子安一脸的惊讶,拍着大腿道。 宋翔皱着眉头看着方子安道:“方大人果真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疑点?” 方子安道:“确实没有,我可没有你那么细的心思。我只是觉得蹊跷,火灾案太多了,而且都在后半夜,觉得有人在搞破坏纵火,所以便去你那里报案了。其中这些细节,我还真没有认真仔细的查勘。” 宋翔冷笑道:“方大人,你今晚的心思便挺细的,你分析纵火方位的时候可不是像你现在说的那么粗枝大叶。你说,纵火者规避望火塔的方位纵火,不惜搬运柴草不怕被百姓发现。如果只是要纵火搞破坏的人,怎会如此大费周折?你似乎明白了结果,所以才有了那么精彩的推断是么?那种推断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你心里知道,纵火者是针对你们的,所以不肯让望火塔发现火势,才会选择纵火的位置和办法的,你又何必否认这一点?你和纵火之人,倒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呢。” 方子安怒道:“这是什么话?宋大人,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听你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我对你隐瞒了什么。你怎么不说这纵火者是我指使的?我怎知这些人为什么纵火?这正是请你去查明的事情。” 宋翔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忙道:“方大人息怒,我可没有别的意思。方大人怎么可能跟纵火犯有瓜葛,我的意思其实是,方大人给人一种先入为主之感。似乎知道纵火者的心思而已。” 方子安冷声道:“宋大人,你查案不也揣摩犯案之人的心思么?这难道有什么不对的么?合理揣测,大胆求证,这难道有错?” 宋翔摆手道:“没错,没错。方大人听我说。你难道不觉得我说的这些细节正表明了这纵火者似乎有意的和你们作对么?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从时间地点和手段来看,他们却给了我这样的判断。” 方子安翻着白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刚刚入仕不久,跟人无冤无仇,也没得罪什么人。防隅军衙门只是个不入流的小衙门罢了,根本没地位。难道还有什么仇人不成?难不成是被我开除的那些不合格的兵士怀恨在心?想故意找茬?那也只是针对我个人啊,犯不着干纵火这样杀头的罪行啊,那不是疯了么?” 宋翔缓缓点头,叹道:“也是……城中纵火可是重罪,他们犯不着如此吧。除非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或者是……有恃无恐之人才会这么干。然则……” 方子安心惊肉跳,忙打断宋翔的话。他不能再和宋翔讨论这些事了。越是讨论,恐怕便越是要被宋翔想到其中的不正常。 “宋大人,你不是很快就要抓到人了么?抓到了纵火之人,一审问,便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在这里伤脑筋?我这一夜没睡可撑不住了,你自便,我可要睡一会了。天一亮还有公务,我又不能回家去睡大觉去。没人体恤我们这些人,我们自己可得体恤自己才是。” 方子安站起身来打着哈欠往旁边的长椅上走去。往下一趟,转身向里。 “方大人,我还有些疑问请教呢,你……”宋翔站起身来道。 “方大人要歇息了,宋大人请出去吧。”沈菱儿从暗影里走出来,沉声道。 “可是……”宋翔道。 “呼噜,呼噜。”长椅上的方子安已经发出了响亮的呼噜声。 “方大人睡着了,有什么事明日你再跟他说吧。再不走,我可要拉你出去了。”沈菱儿粗着嗓子道。 宋翔皱眉看着佯装打呼的方子安,气的跺了跺脚,甩袖而去。  正文 第二八四章 攀诬 傍晚的夕阳里,卿园之中景色绝美。卿园之中花木繁盛,即便是在这炎炎夏日之中也凉爽怡人。 后园游鱼水池之侧的凉亭之中,石桌上摆放着冰镇的冒着冷气的瓜果和葡萄酒。旁边的石凳上坐着普安郡王赵瑗和史浩以及方子安和秦惜卿。 “子安,你把事情跟王爷详细说一遍吧。虽然我已经向王爷禀报了,但是毕竟你是当事者,我怕我遗漏了些什么。”史浩摇着蒲扇对方子安道。 方子安拱手点头,向赵瑗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详细的禀报了一番。同样的话,今日午后,方子安已经去了史浩府中原原本本的禀报了史浩。之后不久,秦惜卿便派人来请方子安去卿园,说王爷要在卿园见他。显然史浩将此事向赵瑗已经禀报了。 赵瑗皱着眉头听方子安叙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不时的询问一句,直到方子安说完了所有的经过。赵瑗久久没有说话,皱眉沉吟不语。 “王爷,他们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完全无视百姓安危,京城安危。为了对付子安,他们连这种办法都用的出来,当真令人发指。这件事当真令人匪夷所思啊。”史浩收了折扇,伸手在石桌上拍了一巴掌。虽然是第二次听方子安的禀报,他还是恼怒不已。 赵瑗缓缓点头道:“倘若真是为了对付子安,那确实是令人发指。秦桧连这种手段都用的出来,则说明他心中只有私利,已经无半点皇上和朝廷了。实在是可恶啊,这老贼疯了吗?” 秦惜卿在旁蹙眉轻声道:“不至于如此吧,他们跟子安有这么大的仇么?就算恨子安入骨,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吧。” 史浩沉声道:“惜卿姑娘,你可是太天真了。至今你还不了解秦桧的心肠之狠辣,手段之卑鄙。当年他是怎么对待岳元帅的?他的党羽到处收买岳元帅的部下,让他们指认岳元帅有谋逆的企图。还硬生生造出来个张宪张统制谋反的罪名来牵连岳元帅。种种手段都不奏效之后,便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那是何等无耻的理由。‘莫须有’啊,那是何等卑鄙的手段,完全已经不顾世人的言语和眼光,只为致岳飞于死地啊。对这种人,怎可有半点幻想?” 秦惜卿忙道:“是,是我没见识,不该认为他们还有底线。” 史浩道:“表面看起来,他们这么做似乎兴师动众了些,似乎闹的太过分了些。看起来他们大可通过其他的手段来对付子安。但是仔细想一想,这个计策是何等的歹毒。这是阳谋啊。若有大火蔓延,造成大量人员或者是房舍的损失,方子安这个防隅官便难辞其咎。要拿办方子安的理由便冠冕堂皇。杀人不沾血的手段,歹毒且高明。” 秦惜卿轻声道:“史大人说的是。我其实的意思是想说,他们何以如此恨子安呢?非要除了子安不可呢?除了子安,对他们那么重要么?” 方子安在旁笑了一声,看着秦惜卿道:“惜卿,我现在在他们心中便是一颗剜不掉的刺。你想想,那秦坦多么想杀我。当初只是因为得罪了他,便要派人将我杀死。我不但没死,反而让他的人全部死在我手里,他能不生气么?老虔婆过生日,咱们闹得他府中人仰马翻,让秦家上下在一众官员面前丢尽了颜面,他们能不恨我么?他们在授官上动手脚,把我弄到防隅军中,之后又让夏良栋对我下手。谁料想,我还是没死,夏良栋却完蛋了。我还掌控了防隅军衙门。他们能不气的暴跳如雷么?而且,我怀疑他们已经知道了我和王爷以及史大人之间的关系了,那我便更是该死了。这种情形之下,他们用处什么样的手段我都一点也不惊讶。更何况如史大人所言,这是一种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手段,这正是他们最擅长的。以阴谋手段暗中嫁祸,再冠冕堂皇的除掉对手。” 秦惜卿脸色有些发白,正要说话。赵瑗猛地站起身来,沉声喝道:“此事要查清楚,揭露他们的阴谋。这或许是个契机。借此机会闹起来。不能这么被动下去了。任凭他们为所欲为,我们却忍气吞声,这不成。” 史浩皱眉沉吟道:“王爷稍安勿躁,咱们商议商议再定。” 赵瑗摆手道:“不用商议了,再这么忍让下去,朝中便再无人敢出头了。张孝祥的事情已经很棘手了,子安这里又出这样的事情。老贼这又是要发动新一轮的清洗行动,不能再等下去了,得反击,必须反击。” 方子安闻言惊讶道:“张孝祥?状元郎张孝祥么?他怎么了?” 史浩沉声道:“子安你还不知道吧。张孝祥出事了。” 方子安惊愕道:“怎么回事?” 史浩沉声道:“张孝祥在皇上面前为之前岳飞的死说了些公道之言,又上奏了一封奏折,主张朝廷不能苟安于此,要整军备战,收复山河故土。皇上很是不喜。但毕竟是新科状元郎,皇上也没有责罚他。不久前秦桧的姻亲,户部侍郎曹泳想要拉拢他,要招他为婿。结果被张孝祥一口回绝,还说羞于同他们为伍这样的话,这惹怒了秦贼一党。三天前,芜湖县县令李大鹏上奏了一封奏折,说张孝祥的父亲,芜湖县丞张祁杀了他的嫂子丁氏,被擒拿入狱了。那丁氏是张祁兄长张邵之妻,那张邵被金人掳去北地,宁死不降,朝廷奉为楷模之人。张祁的官便是朝廷因为张邵的忠诚而恩补的官职。丁氏更是受到朝廷的嘉慰。张祁杀了丁氏,这件事着实不小。现在张孝祥已经被停职待查,朝廷里也有了风声,说张祁通敌,其嫂制止,被张祁灭口。要是这样的话,那便是要给张祁安上杀嫂通敌的大罪名。特别是通敌之罪,便是牵扯张孝祥了。” 方子安跳了起来,皱眉道:“这不是摆明了诬陷栽赃么?事情哪有这么巧?张孝祥一得罪曹泳,便立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不是栽赃陷害是什么?” 史浩苦笑道:“你知道是诬陷,我和王爷也知道是栽赃诬陷,可是……那又能如何呢?我们都知道这是对张孝祥的报复,可是我们又能怎样?老贼一党就是要搞倒状元郎,谁叫状元郎不肯和他们为伍呢? ” 方子安皱眉道:“得救他啊,不能看着他被他们这么对待啊。要是被诬以通敌之罪,张孝祥是要掉脑袋的啊。” 赵瑗沉声道:“本王何尝不想施以援手?可是要是真的被诬为通敌之罪,本王还能多嘴么?那不是自找麻烦?这罪名太敏感了啊。” 方子安沉吟片刻道:“只要查清楚事实便可。如果当真是张孝祥的父亲是通敌杀嫂,那却也罢了。若不是,查出真相来便可还张孝祥清白。王爷,史大人,你们可否向皇上进言,将案情拖住些日子,避免被秦党操控。若是被他们罗织证据,让皇上相信了此事,怕是张孝祥立刻便要倒霉。若能拖住些时日,我可以去查明案情,便有转机。” 赵瑗皱眉道:“向皇上进言拖延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张孝祥是新科状元郎。若是草率从事,恐天下震动。父皇想必也不愿如此。可是,你现在自己都麻烦缠身,还要去替张孝祥查清案情?本王还替你担心呢。本王还不知道纵火攀诬的事情该怎么帮你呢。” 方子安拱手道:“王爷,关于纵火的事情,王爷不用担心。这件事王爷说要严查,借此揭露秦党阴谋,子安却认为不太现实。” “此话怎讲?”赵瑗皱眉道。 方子安道:“他们不会给我们查到身上的机会的。事实上我已经向临安府提刑司报案了,那个宋翔宋提刑已经介入,并且已经锁定了纵火者的基本情形。以宋翔的手段,很快便会找到纵火之人的。” “你已经报案了?嘿!你怎么不事前跟我们商议商议?你这也太草率了吧。那宋翔是赵不弃的人,赵不弃是秦桧的人,你这不是打草惊蛇么?这要是能查出来倒是见鬼了。”史浩惊愕道。 方子安摇头道:“这个宋翔未必是赵不弃的人,我看他是个有良知的官员。一心只想查案的一个一根筋的官员罢了。” “你怎知他不是秦党之人?你有证据么?”赵瑗喝道。 方子安道:“他若是秦党之人,我让他查案的事他应该会禀报上去才对。因为他们若知道我怀疑有人纵火,便会停手才是。可是我报案之后,昨夜又生纵火之事,那便说明宋翔并非他们的党羽。而宋翔一直在研判案情,锁定罪犯,所言所思全在案子上。据我观察,并无任何隐瞒狡诈之行。所以我断定他不是秦党之人。” 赵瑗微微点头,这话倒也有道理。宋翔知道之后,案情依旧发生了,这显然排除了他是秦党的嫌疑。 “可是,你向他报案是何意?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赵瑗道。 “祸水东引,是不是?子安,你是不是想让宋翔替你揭露这个纵火害人的阴谋?让宋翔背黑锅?你不想由咱们自己这么干,因为……这风险太大。”史浩忽然叫道。 听史浩这么一说,赵瑗和秦惜卿都惊愕的看向方子安。 方子安摊手道:“什么都瞒不过史大人。哎,我是史大人手掌心里攥着的猴子,怎也逃不掉你的掌心。”  正文 第二八五章 责任 “子安,我不明白,为何你会认为风险太大?这难道不是查出真相,扳倒老贼的一个机会么?倘若真是贼党所为,为何不亲自揭露他们?”秦惜卿皱眉问道。 赵瑗也盯着方子安等待他的回答,他心中有同样的疑问。他其实也是希望能借助此事有所行动的。 方子安道:“想法是好的,但是……在我看来,这件事上我们是无所作为的,搞不好会反噬己身。他们既然用这种极端手段对付我,一定是做好了掩饰甚至是反击的准备的。我甚至有些怀疑……他们是故意露出破绽来,吸引我们去顺着这根线索去查。而他们则设下陷阱,等着我们去查。我总觉得,他们这么做带着一种故意。或许这是一出连环计,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亭中众人闻言均是一震,惊愕的看着方子安。 “何以见得?你有什么证据么?”赵瑗和史浩同声问道。 方子安皱眉道:“要是真问我缘由,我也说不好,只是从事情发生起,我便一直有这么一种不好的预感。真要说有什么证据的话,我想还是这件事的本身似乎有些细微的破绽。比如说……现场遗留下的酒瓶,而且两起火灾现场都找到了酒瓶。宋翔的解释是,这个人是个酒鬼,干坏事之前喝酒壮胆。但是在我看来,这么轻易的留下物证,似乎太随意了些。这案子破的也太容易了吧。” 亭子里静默了一小会,史浩沉声开口道:“你这么一说,倒似乎确实有些奇怪。一个人去故意纵火,还特意的呆着酒瓶子去,每次还都喝干了酒之后将酒瓶子遗留在现场,这确实有些奇怪。” “而且瓶底甚至有卖酒的作坊的名字,这就好比在黑暗里故意点起了灯笼一般。”秦惜卿也轻声道。 赵瑗皱眉道:“除此之外,还有呢?” 方子安道:“还有便是对方纵火的方式和时间了。太有规律了,很难不让人生出怀疑来。我只花了一小会,做了一些对比,便怀疑到有人刻意纵火了。宋翔也花了一晚上发现了对方纵火的规律,怀疑到是纵火者是针对我和防隅军衙门。这给我的感觉是,对方似乎生恐我不知道这里边有猫腻似的。子夜之后,每天两场大火,火场遗留物证,这一切结合在一起,总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啊,你这么一说,确实显得很怪异。好像巴不得你发现有人纵火一般,好像巴不得你查不到纵火者一般。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史浩抚须喃喃道。 赵瑗缓缓点头道:“不无道理,不无道理啊。难道真的是设了陷阱,让咱们往里边钻?那会是怎样的陷阱呢?” 方子安道:“我认为,他们定是做了两手准备。倘若我救火不力,他们便可以以渎职之名来对付我。倘若不成,便吸引我去查,还有后手等着我。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后续会设下怎样的陷阱,但是,跟秦桧及其党羽们斗,总是要长些心眼的。这事儿倘若只干系到我个人便把也罢了,倘若因此牵扯到王爷和史大人,那便是大事了。所以我必须得小心谨慎。我让宋翔去查,确实是为了规避这种风险,以防中了他们的道儿。宋翔查出来了些什么,尽可为我所用。” 赵瑗哈哈大笑道:“好,思虑周祥,行事缜密。子安,你做的很对。本王之前是有些冲动了,贼党最近又蠢蠢欲动,让本王有些愤怒,所以适才才说出那些话来。还是要如你所言,咱们躲在暗处,看看到底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绝不能被他们有可乘之机。” 史浩点头道:“正是。子安确实心思细密,值得夸赞。只是对不住那宋翔了。这次他得去打头阵了,搞不好他要倒霉。但那也没法子。” 方子安道:“也未必。他们对付的是我,可不是宋翔。我查和宋翔去查是两回事,他们未必会对宋翔不利。除非宋翔真的查出了些什么。” 秦惜卿道:“你不是说,宋翔可以锁定纵火者的范围了么?或许他真的能查到什么。” 方子安缓缓摇头道:“若贼党有后手的话……宋翔怕是什么也查不到。他们可以留下破绽,便定有弥补之策。那么容易被宋翔顺藤摸瓜查到背后指使者么?当那帮人都是蠢货么?我并不看好宋翔能查出什么来。我反而有些希望他什么都查不出来,因为……我并不想害死他。他虽然揪着夏良栋的死不放,但我发现他不是对我,而是对事,他是个认真做事的人,我反倒对他有些好感了。他要是因为这件事死于非命,我会心中内疚的。” 史浩呵呵笑道:“子安,莫多想了。那其实也是宋翔的职责,他是临安提刑司提刑官,这件事便是他分内职责。真要出了事,那也不是你的错,而是贼党之责。你便不要去自责了。” 方子安笑道:“当然,我只是说心中会内疚,我可不是妇人之仁。希望他好运吧。” 赵瑗沉声道:“然则这件事便先看发展,再做计较。你也要小心在意。至于你说的张孝祥的事情……我可以去试一试,向皇上进言,也许能拖延些时日。但你说去查清楚此案事实,那可千万要小心才是。” 史浩也道:“子安,这件事是否要从长计议?你去查,不妥吧。” 方子安道:“史大人有其他的人选么?” 史浩摇头道:“那倒没有。” 方子安道:“所以,我最适合。我现在是防隅军衙门主官,来去自由。抽个几天时间悄悄的去,悄悄的回来便是。我也不会去冒险,如果不可为,我不会勉强的。若能救下张孝祥,将来王爷身边便多了一名得力干将。我看此人不畏秦党,敢行敢言,才学又高,将来必是辅佐王爷的得力之人。如果成功了,既打击了老贼的气焰,又能鼓舞朝中反对贼党的官员的士气,更为大宋保护了一个人才,一石三鸟,何不为之?” “说得好,本王同意你去查。若成功,便是大功一件。”赵瑗大声道。 …… 天色黑了下来,亭子里挂起了灯笼。赵瑗和史浩已经离去,只剩下方子安和秦惜卿相对而坐。 秦惜卿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用纸刀替方子安削了一只冰镇的梨子递给方子安道:“来,润润嗓子,我看你眼睛熬红,嗓子也有些嘶哑,这几天怕是熬夜熬的上火了。吃个梨清清火。” 方子安接过去笑道:“这么大的大鸭梨,我怎吃的下?咱们分着吃。” 秦惜卿嗔道:“梨儿怎可分着吃?那岂不成了‘分离’了么?” 方子安一楞,笑道:“还有这么多讲究。不过说的是,我可不想跟你分离。” 方子安咔嚓咬了一口梨,只觉清亮爽脆,满口甜汁,入口即化。大赞道:“好吃,这什么梨,怎么这么好吃?” 秦惜卿笑道:“这是砀山的贡梨,自然好吃了。你知道这梨儿多么难弄到么?砀山在淮北,那里已然是金人的地盘了。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偷运了一船梨来临安。我还是托了人才弄到了两箱呢。” 方子安停住了啃咬,轻轻叹了口气。 秦惜卿道:“怎么?” 方子安道:“大好河山,落入金人之手。便是吃个梨,也是一场惊心动魄之事了。想想真是心中堵得慌。” 秦惜卿笑道:“怪我多嘴,我不说了便是。” 方子安摇头道:“这不是你说不说的问题,事实便在那里。我最近常常在想这些事情。我们真的不能当这些事都不存在啊。你想想,原来这些梨儿都是我大宋人所食,现在全落了金人的肚子里。我们大宋百姓想吃还要偷偷运来,冒着性命危险,搞不好还要掉脑袋,这事儿多么的糟心。” 秦惜卿凝视方子安道:“子安似乎变了,以前你并不在乎这些事的。” 方子安道:“是啊,以前我确实不在意这些,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有一种责任感了。我的身边好多人都是南渡之人,河山不复,这些人便永远回不了家乡了。想想那些在金人铁蹄之下的大宋百姓,他们更苦。他们天天盼望着朝廷能收复失地,可是一年又一年,朝廷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该多失望啊。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啊。” 秦惜卿伸手握着方子安的手,轻声道:“你莫要多想,你的心思我了解,我也是逃来临安的人。可是这事儿也急不得啊。” 方子安道:“我知道,我只是有时候心里有些难受罢了。我知道急不得,但是我也不能无视这些事情。越是想这些事情,我便越是希望能助王爷一臂之力,将秦桧及其奸党全部肃清。那已经不是为了周先生,为了张统制,为了你的父兄的名誉这么简单了。” 秦惜卿点头道:“子安,我就知道你非池中之物,你将来必是要干一番大事的。慢慢来,不要着急。无论你想怎么做,惜卿都站在你身边。” 方子安微笑点头,伸手抚了抚秦惜卿的发丝,笑道:“我这是在做什么?怎地大发感慨起来了。我打算尽快便去芜湖县,为张孝祥的事情做些什么,你不给我些鼓励,祝我一路顺风么?” 秦惜卿轻声道:“便祝方郎一路顺风,事情顺遂便是。” 方子安笑道:“不来个香吻么?” 秦惜卿瞪了方子安一眼,起身将廊柱上的灯笼熄灭,转身投入方子安的怀抱里,任凭方子安亲吻抚摸,恣意爱怜起来。 正文 第二八六章 问询 仁美坊东,一座普通的小院里。张孝祥静静的坐在堂屋里一动不动。他的发髻有些散乱,眼眶有些发黑。昨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家中出事之后,他已经好几个晚上彻夜难眠了。 张孝祥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突然降临的灾祸绝非偶然。那日自己拒绝了曹泳的提亲之后,只过了几天,家里便出事了。父亲杀了大伯母?张孝祥怎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父亲的官职是伯父张邵恩荫所受,父亲对大伯母自然是感激不尽。就算没有恩荫授官之事,父亲和娘亲也对大伯母尊敬侍奉,待若上宾一般。因为张家是书香门第,张家每个人都懂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那是张家每一辈人都会教育下一代的家训。父亲又怎么会做出杀害他的嫂子的事情来。 得到消息之后,张孝祥第一时间便是想要回芜湖老家去弄清楚此事。可是,他被告知即刻停职归家,等候案件查清。在此之前,不许他离开京城半步,不许他写信或者派人去打探。张孝祥据理力争,自然无果。现在他不得不回到家中呆着,他的小院外,前后门都有人日夜守着。实际上他已经被软禁了。 张孝祥便是在这种痛苦焦灼和恐惧的状况下过了三四天,真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兄!张兄!”正处在一种极度疲劳状态,低着头盯着地面发呆的张孝祥突然听到了有人轻声的叫喊。他抬起头来讶异的朝着后门口声音来处看,后门外阳光刺眼,让他眼睛都有些刺痛,但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张孝祥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这几天时间来自己几乎没有睡,也没怎么吃东西。身体虚弱之极。也许是幻听了吧,毕竟这时候谁会来找自己。谁又敢来找自己。 张孝祥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去房中喝些水,好好的睡一觉。他知道,自己再不睡觉歇息的话,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张兄!张兄!”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张孝祥吃惊的循声看去,这回他看清楚了,在后门旁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朝着自己招手。张孝祥揉了揉眼睛再看,果然是个人影。因为后门外阳光光线炽烈,那人站在门口阴影之中,自己居然没看出来。 “谁!”张孝祥低声叫道。这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门进来,自己居然没有任何的察觉,这让他有些惊恐。 “嘘,莫要大声。张兄,我是方子安,你还记得我么?你院子前门有人,我不能现身。你去将大门关上。”方子安低声急促的道。 “方子安?”张孝祥怎么不记得方子安,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三名探花,自己还拜读过他的诗文。“你……你怎么来了?” “莫说了,照我说的做。”方子安急的直挥手。 张孝祥忙来到大门口,院子外那名监视自己的人正从围墙外探着头往屋子里瞧,张孝祥哐当一声关上了门。转身往后门口找方子安的时候,发现方子安已经不见了踪迹。他正错愕间,旁边厢房里传来了方子安低低的招呼声。 “我在这呢。” 张孝祥愣了愣,忙转头看去,方子安已经站在东厢房里朝着自己摆手了。自己转身关门的当儿,他已经无声无息的进了房了。 张孝祥忙进了东厢房,方子安一把拉住他,轻轻关了房门。又探头从窗口往院子前面看了两眼,发现院墙外那监视之人因为张孝祥关了门,所以推门进了院子,正朝着屋子走来。 “打发了他,就说你要睡觉。”方子安低声道。 张孝祥点点头。门外传来那监视的差役的说话声。 “状元郎,状元郎!关门作甚?你可莫要耍花样。上面有命,我们也没办法,千万别叫我们为难。” 张孝祥沉声道:“莫来烦我,我只是关门睡觉罢了。我不教你们为难,你们也莫来吵我。” “哦哦哦,好好好,你只管睡,只要不搞花样便成。”大门口那差役闻言说道,转身退到院子外,坐在门口台阶的阴凉处。 张孝祥这才转身,看到方子安正拱手向自己行礼。 “张兄,方子安有礼了。”方子安沉声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后门口也有人守着呢。”张孝祥忙还礼道。 方子安道:“我一位同伴将他引开了。我便溜了进来。张兄,你的事我听说了……” 张孝祥脸色晦暗,叹息一声道:“方兄,坐下说话吧。” 方子安点头坐在一张凳子上,张孝祥也缓缓的在方子安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轻声道:“多谢方兄来看我,我在京城没有亲朋好友,整个京城只有张兄一个人来看我。” 方子安轻声道:“张兄,你脸色不好,看起来很虚弱。好几天没睡吧。” 张孝祥苦笑道:“你既知道我的事,当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我怎么睡得着?”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张兄。你家中发生的变故,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张孝祥皱眉道:“什么?” 方子安道:“张兄,难道你不觉得你家中发生的事情很蹊跷么?我听说你拒绝了曹泳的提亲,之后便突然发生了变故。事情似乎很有些蹊跷。” 张孝祥沉吟不语,他不知道方子安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他还不知道方子安的来意,所以不肯随便开口。 方子安道:“张兄,我是来帮你的。不光是我,朝廷里还有人在关心着你的事。我们想帮你。你大可对我放心。” 张孝祥看着方子安片刻,缓缓摇头道:“帮我?多谢了。谁也帮不了我了。” 方子安忙道:“张兄,万万不可气馁。我们对你的事做了一番分析,觉得这里边大有猫腻。显然是有人在故意整你。我今日来,便是想问问你一些情形,好让我们能进一步的帮助你。” 张孝祥看着方子安皱眉道:“方兄,你我萍水相逢,并不算有交情,你能来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件事,你怕是帮不了我的。” 方子安摇头道:“张兄,你我确实不熟,但是我来可不是帮你张孝祥的,我是来帮我大宋的状元郎的,是来帮着正义之事的,是来帮大宋的。我大宋朗朗乾坤之下,堂堂状元郎,怎能被奸贼们肆意构陷。我帮的不是你,是天下正道,你明白么?我知道我来的突兀,但是我就是来了,因为我们知道有人在害你,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请你相信我,莫非你以为我会害你不成?” 张孝祥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半晌,眼眶里涌出泪花来。沉声道:“方兄,在下……在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能说出这些话来,我张孝祥便是死了也值了。好歹还有人说这些公道正义之言,朝廷官员还没有全部都变成营苟之辈。” 方子安点头道:“朝廷里当然不是百官尽墨,虽然此刻奸贼佞臣们逍遥自在,但是那只是暂时的。我们不会让他们永远的跋扈得意下去的。终究要清算他们的。” 张孝祥点头道:“对,终究要清算,还我大宋郎朗乾坤。” 方子安道:“那么,你可以回答我的问话了么?” 张孝祥点头道:“方兄请问。” 方子安点点头,沉吟片刻,轻声问道:“你相信你爹爹杀了你的伯母么?” 张孝祥猛然站起身来,满脸激愤。方子安忙摆手道:“低声,低声。” 张孝祥瞪着方子安压低声音吼道:“我爹爹怎么会做这种事?我张家书香门第,我爹爹脾性温和。我伯母是个性格温婉贤良之人。我爹爹和娘亲待伯母尊敬有加。常言道长嫂如母,我爹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决然不会。” 方子安点头道:“好,我信你。张兄,千万不要生气,我之所以要问这些,是因为我要去你老家一趟,暗查此案。所以我必须得知道一些情形。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你明白么?” 张孝祥惊讶道:“你要去我芜湖老家?” 方子安点头道:“我们认为一定是贼党害你。他们抓不到你的把柄,便在你家人身上动手脚。现在有传言说,他们打算治你爹爹杀嫂通敌之罪,若是罪名成立,你也必受牵连。他们不让你离京,把你困在京城,便是不肯让你回去查出真相。你在京城一切蒙在鼓里,他们便可以随意编排罪名,到时候你百口莫辩。我只要去查明案情,找到人证物证,便可为你爹爹洗脱罪名,你便也不必受牵连,你明白么?” 张孝祥看着方子安,双目中流下泪来。拱手抽泣道:“方兄,你若能查清真相,便是救了我爹爹救了我。我张孝祥没齿不忘。贼子们真是狠毒啊,居然要攀诬我爹爹通敌之罪,这群天杀的狗贼。我张孝祥和他们不共戴天。” 方子安忙上前低声安慰道:“张兄莫要激动,我知道你心中现在满是激愤委屈,但越是这时候,越是要镇定。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我们都会帮你的。” 张孝祥抹泪点头,突然问道:“你说‘我们’,还有谁在背后帮我?” 方子安顿了顿,低声道:“还有……普安郡王……还要很多其他人。” “啊?王爷?”张孝祥惊愕看着方子安。 “是。王爷会在皇上面前替你延缓时间,我便乘机去查清案情。王爷是贤明之人,将来必是贤明之主……我的话,你懂么?”方子安低声道。 张孝祥当然懂,他对赵构已经很是失望,他自然明白普安郡王的身份,也知道方子安是在为普安郡王效力。他明白自己此刻该做怎样的选择。 “这一次只要我张孝祥能渡过此关,必全力效忠王爷,辅佐王爷,还我大宋朗朗乾坤。”张孝祥咬牙低声道。 方子安微笑点头,轻声道:“现在,我可以随便发问了吧。我只是要了解情形,以便事半功倍。时间紧迫,此事耽搁不得。” 张孝祥点头道:“你问吧,随便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正文 第二八七章 断线 方子安详详细细的询问了张孝祥一些问题。张孝祥果真毫无保留,一一回答。方子安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了解清楚情形,那对自己前去查案是很有帮助的。 两个人谈了小半个时辰,方子安认为差不多了,于是起身告辞。 “张兄,我安排好衙门的事便会动身前往你的老家去暗查,此去自然希望能查明案情,助你脱困,也为你爹爹洗脱冤情。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毕竟真相到底如何还不能断定,若真是贼党陷害,怕也是做了周密的安排。但我会尽全力的。” 张孝祥长鞠到地,沉声道:“子安兄若能为我父洗脱冤屈,助我渡过此劫,便对在下有救命再造之恩。孝祥不是个说空话的人,我也不说什么感恩图报的话,总之,一切以行动来表现便是。” 方子安摆手道:“君子之交,不用说那些。我说了,我是为了大宋社稷,要救的不是你,而是我大宋的良才贤臣,拯救的是众人心中的希望。张兄,你万不可自己不爱惜自己。哪怕这次没能成功,你也不能因此便颓废消沉。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人活着才能报仇,才能和贼党斗,才能为国尽忠不是么?活着才有希望。” 张孝祥点头道:“是,我听子安兄的便是。今日起我好好的吃饭睡觉,绝不让奸贼们看到我颓废的样子。子安兄也要小心在意,此去恐有风险,倘若事不顺利,子安兄万万莫要涉险,我不希望子安兄为了我的事也遭到贼党的报复。” 方子安微笑点头,伸手过去,和张孝祥双手相握,互道珍重。 出了房门,方子安来到后门口,藏在门后捏着鼻子学了几声猫叫。后院胡同口,沈菱儿假扮的卖茶水的老者很快便出现在后院左近。 “这位大官人,喝茶不?一文钱一大碗,上好的冰镇乌龙茶。” 后门口守着的差役正靠在树荫下打瞌睡,不耐烦的挠着脖子摆手道:“去去去,你怎么又来了?之前你便来问过一次了,老子不喝茶,你来鸹噪什么。” “哦?我来过一回了么?我怎么不记得?许是这里胡同绕来绕去的,把老汉我绕糊涂了。”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才是。去去去,别打搅我睡觉。再来鸹噪,将你茶担子给掀了。”差役满脸的不赖烦挥手道。 “你这位客官,怎地这般凶蛮,不喝便不喝,怎地要打翻我的茶担儿?现在的人怎地一个个跟山上捉下来的一般,说话都横鼻子瞪眼的,一点没礼数。” “老东西你说什么?找死么?”差役怒了,跳起身来便要发飙。 “喂,卖茶的,我要买两碗茶喝。”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人大声叫道。 “来了来了,这就来。”卖茶的老者忙挑起担子快步离开。那差役对着老者的背影啐了一口吐沫,骂骂咧咧的转身,回头看了一眼张孝祥家的后门口,见无异样,又坐在树荫下开始打瞌睡。 巷子里,方子安微笑着将沈菱儿肩头的茶担儿接过去,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低声道:“扮的挺像。”沈菱儿扭了下身子,低声道:“我去教训一下那厮。” 方子安忙道:“别啊,别节外生枝。” 沈菱儿道:“他骂我了。我只远远的给他一下,他不会知道的。” 方子安苦笑无语,沈菱儿这脾气还是那么倔强。对自己现在倒是百依百顺,但别人骂了她,那还不捅了马蜂窝,这场子怕是她怎也要找回来。 “手下留点分寸,别闹出事来。”方子安道。 沈菱儿点头,快步出了巷口,伸手在地上捡了一块硬土团,绕到那差役靠着的大树侧边,那差役的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沈菱儿扬手将土块扔出去,噗的一声正中差役的头。那差役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头上被砸的疼痛难忍,耳门都嗡嗡作响,伸手一摸,手上竟然有血。 “谁啊,谁啊!”差役捂着耳朵大声叫嚷着四下查看,白花花的太阳下,炎热的小巷空无一人。他有心去往前面的巷子里查看,但是又不敢离开张孝祥的屋子,只得怒骂连声作罢。 这边厢,沈菱儿已经心满意足的跟方子安出了巷子,上了岔街了。 …… 下午,方子安去了衙门,叫来李大龙雷虎等人,告诉他们自己身子有些不适,明天起要告病几日,衙门里的事还要交给他们代管几日。李大龙和雷虎有些踌躇,毕竟这几天火灾频发,弄的大伙儿神经兮兮的。他们怕万一方大人不在,火灾倘若不能及时救灭,会惹来大麻烦。 方子安告诉他们,一切按照之前的制定的规程去办,只要大伙儿不偷懒,便不会出事。为了确保及时发现火情加以应对,方子安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他让李大龙去传命,告诉各驻地从今晚开始,各驻地抽调八名人手,两人一组配合街头巡铺进行后半夜的巡逻,以便及时发现火情。加强后半夜的巡逻威慑,这是让纵火者无法从容纵火的有效措施。就算有火情,也能及时的发现。 李大龙和雷虎其实也没办法拒绝,方大人生病告假,难道还非要方大人带病坚持不成?虽然说方大人看起来活蹦乱跳,可没有半点像是有病的样子。 傍晚时分,方子安正准备收拾回家的时候,宋翔却带着人急匆匆的赶来了衙门见方子安。 “宋大人?莫非今晚又要来熬夜么?”方子安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我生病了。再熬夜,我怕是要完蛋了。” 宋翔神色凝重的拉着方子安到一旁,低声道:“方大人,出事了。” 方子安笑道:“出事?你可别吓我,我现在可经不起恐吓。” 宋翔道:“我今日一早开始,便去追查纵火犯。根据咱们找到的酒瓶的证据,我重点围绕着姚记酒铺进行盘查,中午的时候,锁定了一名嫌犯。我带人去他住处进行了抓博,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方子安嗔目道。 “他死了!死在家里的床上。”宋翔皱眉沉声道。 “什么?”方子安叫出声来:“怎么死的?” “全身无伤痕,现在衙门仵作正在验尸,查找死因。”宋翔道。 方子安沉思片刻,缓缓道:“会不会是他发现自己罪行暴露了,所以自杀了?知道你要拿他,纵火可是死罪,左右是个死,也逃不脱,所以便自杀而死?” 宋翔皱眉道:“也有可能,但是我心里总是有些疑惑。我查案都是隐秘无比,一点消息也没透露。他怎知道罪行败露?莫非有人泄露风声不成?再说了,这个人既然敢干纵火的勾当,必是胆子很大的。怎么会听到风声连逃都不逃躲都不躲便寻死?我倒是更怀疑他是被人给杀了。” 方子安道:“此话怎讲?” 宋翔道:“我的推测是,这个人纵火必是有目的的,或许有什么另外的隐情。也许是有人要他这么干的,发现他已经败露了罪行,知道我要拿到他,然后下手灭了他的口。好让我无从追查下去。” 方子安怔怔的看着宋翔,心里既有些钦佩,又有些无奈。其实方子安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确实有些惊讶,但很快方子安便意识到这其实并不意外。纵火者是被人指使的小喽啰,小喽啰败露了,自然要被杀死灭口。而且又不是自己去查案的,惹上了宋翔和提刑司,那这条线是必须得掐断的。这也更加的让方子安断定,若是自己去查的话,会是另外的不同的结果。 “宋大人,这查案的事,我是不太懂。既然这厮是纵火犯之一,死了也就死了,死有余辜。至于你说的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我可不敢妄下定论,那得需要证据的。况且,这事儿跟我也没关系,我这是防隅军衙门,可不是提刑司衙门。宋大人若是觉得要查下去,那是你宋大人的事。本人可不敢给你任何的建议。”方子安低声道。 宋翔道:“我不是要你帮着查什么,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这件事疑点重重,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这个人虽然死了,但是他死的蹊跷。另外纵火者不是一个人,我还要查出另外的人。以及,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他们纵火的。” 方子安笑道:“宋大人还真是执着,我佩服宋大人的执着。但需要我帮忙,便说。只要我能做到。宋大人今晚还要守着是么?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证据是么?” 宋翔摇头苦笑道:“今晚?怎么可能还有人纵火?这人一死,便是打草惊蛇了啊。傻子才会出来再犯案。方大人可高枕无忧了。倒是我,又要头疼了。我得从头开始,细细的捋线索去了。” 方子安吁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那我可放心了。我正身子不适,打算告假几天。这么一来,我可以安心告假了。” 宋翔拱手道:“方大人保重身子,好好休养。宋某要是有什么发现,还是会来找你叨扰的。告辞了。” 方子安笑着将宋翔送到门口,看着宋翔带人匆匆而去,轻轻吁了口气。正如宋翔所言,罪行败露之后,纵火的事怕是暂时不会发生了,就算对方有阴谋,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的顶风作案。真要被宋翔抓到了现行纵火之人,估摸着也很难办。无论如何,自己这趟芜湖之行,算是能稍微安心了。 正文 第二八八章 江城 夜深人静,烛火摇弋。 纱帐凉席上,春妮慵懒的靠在方子安的怀里。方子安眯着眼,手掌在春妮裸露的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抚摸着,虽然春妮的肚子不到三个月,但是已经有了相当明显隆起了。春妮的身体素质很好,一开始怀孕时还有些不适的反应,但近一段时间来,她已经又行动如常,操持家务了。 “夫君,你说咱们的孩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春妮柔声问道。 方子安道:“都成,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罢,都是我方家的第一个孩儿。” 春妮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希望是个男孩儿。” 方子安微笑道:“为什么呢?” 春妮道:“因为男孩儿可以为方家传宗接代啊。我若是能为夫君生个男孩儿,那便太好了。那也是我希望的事。” 方子安笑道:“你自己是个女人,怎么还有这种想法?女孩儿也一样好的。” 春妮悠悠的道:“你不明白的。” 方子安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春妮撑起身子,凑近方子安的脸看着他道:“夫君说我有什么心思?” 方子安道:“不说也罢。” 春妮嗔道:“我要你说,我想听听你猜的对不对。” 方子安看着春妮娇俏的面孔,伸手搂住她的头亲了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什么安全感。生个男孩儿,便似乎觉得在家中地位稳固了些是么?” 春妮盯着方子安看了片刻,转身在旁边躺下,直愣愣的看着帐顶不说话了。 方子安侧身过来笑道:“怎么,我猜错了?我胡乱猜的,猜错了你也不要生气。” 春妮转眸看着方子安道:“夫君猜的是对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方子安笑道:“你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春妮轻声道:“我可没有胡思乱想。我自己心里明白的很。春妮能嫁给夫君,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凭我这样的身份,怎能嫁给夫君这样的人呢?夫君要娶的人应该是像史家小姐这样的官家小姐,还有秦姑娘这样的又有才又有貌的女子。还有像沈姑娘这样的,能够帮到夫君做事的女子。而我算什么?论相貌,都不及她们。论家世,我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论本事,更不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有时候心里在想,我其实根本配不上夫君,觉得这都是一场梦一样。心里……心里……说不出的担心。” 春妮说着说着,眼眶里突然流出了泪水来。 方子安慌忙坐起身来,拿了布巾给她擦泪,皱眉道:“怎么哭了?你这都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这段时间我是忙了些,没有好好的照顾你,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多陪你的,你也不至于这么胡思乱想。你怎么把自己说的那么不堪?你有你的好处,别人也是比不上的。再说了,你是你,别人是别人,干什么比来比去的?” 春妮流泪道:“可是我心里忍不住这么想啊。我也不想这样啊。” 方子安柔声道:“在我心里,你可一点不比其他人差。你淳朴可爱,心地善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每天早上在你面摊上看到你的笑脸,吃到你为我在阳春面下边藏着的一颗鸡蛋,那便是我最幸福的时刻。让我能够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未来。是,你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会写诗唱曲不会武技,可是那又算什么?你就是你,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春妮,你便是独一无二的人。你羡慕别人,别人也羡慕你呢。春妮,千万不要多想。你是我第一个明媒正娶娶进家门的,今后不管是谁,都无法取代你的位置。我们是共患难的贫贱之交,你明白么?” 春妮脸上挂着眼泪看着方子安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心里好受多了。” 方子安捏了她一下鼻子,苦笑道:“我可真是服了你,你是开朗的人,怎地会想这些?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春妮道:“没有,没有,我真没有吃醋。我真是只是觉得有些自卑而已。我想,若是能生个男孩儿,给方家添个后,应该便腰杆子硬气了些了。” 方子安叹了口气重新躺下。春妮翻过身来,轻声道:“夫君,你没有生我气吧。” 方子安摇头道:“我生你气作甚?我是生自己的气。让自己的女人流泪,心里不安生,便是一个男人的失败。” 春妮忙道:“夫君,你千万莫要这么说,我再不胡思乱想了好么?” 方子安道:“那你笑一下。” 春妮愣了愣,真的笑了一下。方子安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道:“好好的,别让我担心。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跟我说,别憋在心里。你我是夫妻,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别胡思乱想便好。” 春妮柔声道:“知道了,再不会了。夫君明日要出远门,早些安歇了吧。” 方子安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春妮也闭上了眼睛,两个人静静的搂抱着都不说话,一切都静了下来。 忽然间,方子安开口问道:“春妮,你适才说到沈姑娘?哪个沈姑娘?” 春妮道:“菱儿姑娘啊,她不是姓沈么?” 方子安讶异道:“你怎知她和我……” 春妮坐起身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夫君,我绝不是故意打探你和她的事。但是那天晚上,我去书房给你送茶水,正好看到你们两个……我……我……我可不是故意偷看……你们连窗都没关……” 方子安张口结舌,身上燥热,说不出话来。 …… 次日清晨,方子安吻别还在熟睡中的春妮,收拾停当来到前院。沈菱儿早已准备好了马匹,站在院子里等着方子安。此次出门,方子安自然不能独自前往,可能会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情形,所以沈菱儿跟着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出门上马之前,方子安和沈菱儿都做了易容,两个人都扮成了相貌黝黑一高一矮的两名中年汉子,自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出城或者是在出城的路上不至于被不知在何处的眼睛盯上。 不久后,两人从北关门出了城,骑马直奔西北方向而走。此次因为是隐秘行事,本来去芜湖走水路是极为通畅舒适快捷的路程,但是方子安还是决定骑马从陆路前往芜湖县。这样行踪会更加的隐秘些。 时值盛夏,骑马走陆路可不是个好主意。虽然此刻草木葱郁,路上的景色不错,但是只行到晌午,两人便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了。人也热的够呛,马儿更是吃不消,酷暑之下赶路,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两人在树荫下歇息之时,方子安终于决定晓行夜宿,利用凉爽的夜晚赶路。好在现在是月中,夜晚有月,倒也不会影响马儿赶路。沈菱儿自然是全听方子安的,两人往前去找到一处小集镇,找了一家客栈,以同伴的名义要了间房间。一下午时间,两人都在屋子里睡大觉,到了太阳落山之后,两人才收拾动身。 临安距离芜湖有六百里的路,就这样,两人白天歇息,夜晚赶路,虽然辛苦,但却一路顺利。三天后,清晨的阳光升起来的时候,方子安和沈菱儿终于立马在山岗之上看到了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条白练般的大江横贯在大地之上。那便是长江。芜湖县便在长江边上。 芜湖县隶属于大宋江南路太平州。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中下一带的冲要之地。东接江宁,西通皖中,此处江面颇为宽阔,江水水势平缓,更是长江上难得的南北通衢渡口。夏家湖渡口自古以来便是长江上一处重要的渡口。当年岳飞北伐,部将牛皋一部便是从此处渡河,直插淮西之地。 自靖康之难后,金人占据江北之地,大批百姓南渡,很大一部分人便留在了芜湖这个地方安居了下来。一来,芜湖之地乃鱼米之乡,湖泊水系发达,便于耕种稻米。二来,芜湖县就在长江之南,县城沿江而建,站在城墙上便可以看见江北的景物。对于被迫南下的百姓们而言,背井离乡是无奈之举,但哪怕能够离家乡更近一些,便也多了一分慰藉之感。芜湖县又在长江之南,有了大江的阻隔,安全感上也多了几分,所以便成为很多人的落脚之地。 如此一来,芜湖县本来是一个人口只有数万的小县。但近二十年间,人口翻倍增长。加之沿江之地水路通畅发达,商贸进一步繁荣。到现在,光是芜湖县城便已经有了十万人家,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相当繁荣的几乎不能称之为是县城的城池了。 张孝祥的老家便在芜湖。这其实不能算是张孝祥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张家祖业其实是在隔江相望的和州历阳县,但基于安全方面和靠近家乡的考虑,张孝祥的父亲张祁带着一家老小搬来芜湖,定居于此。 正文 第二八九章 踩点 晌午时分,方子安和沈菱儿进了芜湖城。城池的街道上,百姓熙来攘往,甚是热闹。两人也不想在街道上招摇,在一处偏僻的街巷找了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 中午时分,两人来到客栈前堂吃饭,小客栈本就没几个客人,吃饭的也就两三个人,倒也落得清静。不过虽然客栈很小,但是烧的几个小菜倒是好吃的很。掌柜的送上来一盘叫做鲥鱼的长江特产鱼,味道鲜美之极,方子安和沈菱儿两人吃的连连点头。 结账时,方子安多给了几十文赏钱,趁着老掌柜欢喜的时候有意无意的跟客栈老掌柜搭话。 “掌柜的,我们是从西边来,去往江陵府游玩的,顺道从芜湖经过。但不知咱们芜湖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们兄弟二人也可以在这里逗留几天,赏玩些景致。” 老掌柜一边收拾碗碟,一边笑道:“看出来了,二位口音便不是咱们芜湖的口音。咱们这芜湖小城可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老汉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过活,巴掌大的小城,犄角旮旯都跑遍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值得去。二位是外地来的,那恐怕只有看看大江,去赭山走一走,逛一逛广济寺了。其他的嘛,倒也稀松平常。不过,咱们芜湖的小吃菜式可是有名的,靠水吃水,咱们这的鱼虾都是江里最新鲜的,蟹黄包,鱼肉卷,都是好吃的要命。二位要是胆子大的话,可以去中街的望江楼吃河豚。不过那河豚可是有毒的,得有些胆量才成。” 方子安笑道:“那也可以,有好吃的也成。我和我兄弟出来,便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的。掌柜的,你说你一辈子住在芜湖城里,那我跟你打听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老掌柜摆手道:“那我可未必认识,这些年咱们这里来了很多北边来的人落户。那么多人,老汉我可不会全部都认识。” 方子安道:“我说的这个人可是大大的有名呢。是今年朝廷科举的新科状元,叫做张孝祥。掌柜的可听说了吗?” 老掌柜一愣,皱眉道:“客官,你问他作甚?你认识他?” 方子安道:“算是神交吧。我年前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缘,相谈甚为投机。后来听说他考中了状元,这不,这次正好路过芜湖,顺便也想去拜访拜访他。” 老掌柜皱眉道:“客官怕是糊涂了吧,中了状元怎么会在家里呆着?那不是得去京城找他么?” 方子安愣了愣,恍然道:“哎呦,瞧我这脑子,可不是糊涂了么?中了状元必是要留在京城为官的,怎会在家中赋闲?我真是糊涂了。” 老掌柜呵呵发笑,转身欲走。方子安道:“不过既然来了,去拜访一下他的父母也是可以的,也不枉结交一场。” 老掌柜的身子僵住了,半晌,终于转过身来低声道:“二位客官,老汉本不想管你们的事,但是二位既然住在小店之中,老汉我不能不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二位还是不要去张家了,不但不要去,在这城里也别提张孝祥的名字了。” 方子安心中一动,故作迷茫的问道:“那是为何?” 老掌柜咂嘴道:“罢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就当做个好事。你们是外地来的,怕还不知道张家出的事吧。张孝祥的爹爹,咱们芜湖县的县丞大人犯了大事了。他……他杀了他的嫂嫂,已经被官府拿了,解送京城去受审呢。搞不好要掉脑袋了。张孝祥虽是状元郎,但是他爹爹杀了人,他恐怕也要受牵连。” “啊?有这种事?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啊。”方子安惊呼道。 “哎,谁不是说呢,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年后张家出了个状元,全城百姓都去道贺,人人脸上有光。谁能想到转眼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了。”老掌柜摇头叹息道。 方子安轻声道:“张家老爷为什么要杀了嫂嫂啊。他既是县丞,当知国法才是,他难道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么?也毁了状元郎的前程么?” 老掌柜翻了翻白眼道:“那老汉便不知道了。现在外边到处是传言,有的说是有奸情,有的说是张家大人通敌被他嫂子发现,所以杀人灭口。在老汉看来,这些都是无聊的人胡扯八道。” 方子安道:“掌柜的认识张大人么?” 老掌柜苦笑道:“他是官,老汉我是平头老百姓,他怎认识我?不过老汉倒是认识他。他是咱们芜湖县丞,经常在城里转,咱们自然认识他。” 方子安道:“那据您来看,张大人他人怎么样?” 老掌柜道:“张大人是个好官,这我可不是瞎说的,咱们芜湖县城里的百姓可都这么看的。也没什么架子,为人随和。年年带着百姓加固江边堤坝的时候,五十多岁的人带头担土挖泥,从不叫苦。城里内涝,冬天下雪的时候,他都是带着人来疏通慰问。反正,在我们看来,张大人是个好官。” 方子安道:“既然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杀人呢?对百姓都这么好,怎么会杀他的嫂嫂呢?掌柜的你觉得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蹊跷误会。城里有没有关于这方面的小道消息呢?” 老掌柜皱眉看着方子安道:“客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地问起来没完了?这些事我老汉怎么知道?我跟张大人可是连半句话都没说过。你们是来游玩的么?怎地对这些事感兴趣?若是想问,去衙门去问好了。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方子安意识到自己问的太急切,太露骨了些,已经引起了老掌柜的怀疑。这老掌柜看起来知道的也有限,其实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笑道:“我们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毕竟是关乎张孝祥的事,我和张状元也是有些交情的,所以便多问了些。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好么?” 掌柜的沉声道:“二位客官最好是别多问这些事,听老汉的,想在这里吃喝游玩便好好的吃喝游玩,别提张家的事了。没得惹了麻烦。” 方子安笑着点头,连连称是。老掌柜收拾了碗碟离开后,沈菱儿低声道:“公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方子安低声道:“要查清楚这件事,咱们得先去张家瞧瞧。一会儿咱们去踩个点,看看情形,晚上咱们去凶案现场找找线索。” 沈菱儿轻声道:“可是现在去凶案现场能看到什么人?这都过了好多天了,死者也下葬了,张大人也被解往京城了,里边应该一无所有了吧。” 方子安摇头道:“如果真是杀人的现场,是能找到线索的。就怕那里根本就不是杀人现场。” 沈菱儿微微点头。两人喝了杯茶,起身回房,歇息了片刻,换了身衣服出门。出门时,老掌柜还特意的再一次叮嘱了方子安一句。 两人出了客栈,沿着小巷来到大街上。按照张孝祥提供的地址,两人一路沿着街道往东北方向走,然后拐入了一条树荫匝地的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巷子。张孝祥说,他的家便在芜湖城东北方向的这条名叫沿江巷的巷子里。这里其实也是芜湖县最古老的老城区所在,北边城外里许之地便是涛涛长江了。 张家大宅在巷子中部,是一栋二进四开的大宅子。张家是书香门第,家境颇为殷实,人丁也不少。张祁扳倒芜湖之后,买下了这个大宅子居住。从外边围墙看去,大树葱郁,树冠连绵,还有廊檐飞角掩映其中,确实是个大户人家该有的样子。 两人没有过于靠近,而是远远的观望情形。那宅子院门紧闭,门口屋檐下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那是家中有人去世才会挂的灯笼。灯笼纸还很新,由此可见,挂上去的时间不长。推算一下时间,案发到现在的时间不过六七日,显然这是张家人挂上去的,这说明宅子里还住着有人。不过,方子安和沈菱儿观望了大半个时辰,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出入宅子里,显得死气沉沉。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家人已经全部被抓捕起来了。但看院门上没有封条,方子安也否定了这个想法。 当然方子安更加关心的是张家有无差人看守,带着沈菱儿围着宅子转了数圈之后,确定无差役在此看守,方子安也放了心。这也符合方子安的预期,人已经抓走了,差役守在这里没什么意义。除非是监视张家妇孺居住,那其实并无必要。据张孝祥所言,张家除了张祁和自己之外都是妇孺,根本没有可能逃走。 观察了一会,看清楚了宅院的位置和房舍的排列,方子安和沈菱儿出了沿江巷来到大街上。 沈菱儿道:“公子,晚上咱们从西侧的围墙进去。墙外有几棵大树,可以借助树干上墙。东边和北边虽然也可进,但是一处临街,一处可为城墙上看到,所以都不安全。”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不错。便从西侧围墙进去。万一发生什么事,你我分头从西南两面离开,混入城中,在客栈汇合便可。” 沈菱儿道:“现在我们干什么去?” 方子安道:“掌柜的不是说芜湖县有许多好吃的么?咱们去吃好吃的。你怕是也很少有出来玩的机会,这次我便带你好好玩玩。想吃什么便说,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沈菱儿笑道:“好,我想吃河豚。” 方子安吓了一跳,忙道:“那种险咱们还是不冒了吧,河豚会毒死人的。咱们吃别的。” 沈菱儿道:“我就是想尝尝。有毒别人还吃,定然很好吃。不过公子既然不喜欢,那便罢了。那吃别的吧。” 方子安无语,心道:你这妞儿还真是……有点变态。 正文 第二九零章 头七 方子安带着沈菱儿在街上逛了许久,确实如客栈掌柜而言,芜湖街头的地方小吃确实很多。蟹黄包是吃不到了,因为七月里蟹黄还不够饱满美味,要到九月份蟹黄饱满的时候才会有最新鲜的蟹黄上市。不过即便如此,方子安和沈菱儿还是吃到了不少好吃的。什么虾子面、什么蚕豆羹、甚至还有味道怪异的臭豆腐以及盐水清煮的当地产的小毛豆。 沈菱儿似乎没有今天这么开心过。她想吃什么,甚至不用说出口,只用眼睛瞟一眼,方子安便会立刻买一份给她尝。她想往哪里逛,方子安也毫无怨言的跟着她走,顺着她的意。沈菱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宠爱,但今天,她开心的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 方子安心里也很开心,能让沈菱儿高兴,方子安当然是愿意的。沈菱儿的身世堪怜,着实令人唏嘘。虽然之前的她偏激而狠毒,甚至差点要了自己的命。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方子安当然不会永远记着那些事情。况且,方子安心里其实对沈菱儿颇有些愧意的。 张家酒楼的那个屠杀的夜晚,虽然沈菱儿的冲动导致自己不得不动手杀人。沈菱儿还杀了无辜的酒楼掌柜伙计等人,让自己极为愤怒。但是,那天在西湖的乌篷船上,自己其实是强暴了她的。尽管沈菱儿那天并没有挣扎,似乎也是将这一切当做是赎罪的代价,但方子安事后心里还是悔意难消。自己居然做了如此龌龊的事情,方子安对自己很是失望。方子安当然希望能弥补一下,虽然看起来沈菱儿并没有太在意那件事,甚至还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依恋。但方子安希望自己能对沈菱儿好一些,起码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 芜湖毕竟是个小县城,夜市的繁华程度跟临安城自不能比。临安城夏天的夜市要持续到午夜之后,但芜湖小城的夜市在初更时分便已经逐渐的冷清下来。街道上的摊位纷纷开始收摊,酒馆铺子也开始打烊。店铺门前的灯笼一盏盏的熄灭之后,街道上行人渐少,灯火阑珊。 方子安和沈菱儿也从一家要打烊的茶楼里出来,在灯火昏暗的街道上匆匆往老城沿江巷张家大宅而去。 夜色静谧,沿江巷所在的县城西北角的老城区本就有许多高大的生长多年的大树,白日里都光线暗淡,到了这时候,更是显得晦暗阴森。幸而天上有月光,透过路旁大树的树荫投射下来的淡淡光影,才让整个街道不至于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宅子里早已没有任何的灯火,一排排围墙和房舍像是一个个盘踞于此的怪物一般,森然可怖。远处夜风送来长江的江涛之声,隐隐约约,宛如万马在远处奔腾。 沈菱儿紧紧抓着方子安的手,似乎有些害怕。方子安忍不住在她耳边低声嘲笑她:“你杀起人来不眨眼,这会子怕什么?” 沈菱儿低声道:“我不怕人,我怕鬼。” 方子安哑然失笑,攥紧她的手道:“不用怕,一切有我。快到了。” 张家大宅也是黑乎乎一片。两个人站在暗影里观察了片刻,确定周围无人,这才快速的来到张家大宅西侧围墙之外。围墙一丈多高,但却挡不住方子安和沈菱儿两人,方子安蹲下身子,双手交叉卡紧掌心向上放在膝盖上,沈菱儿助跑数步,踩着方子安的手掌身子纵起。方子安手掌往上一推,沈菱儿借着方子安这一推之力轻盈上了墙头。 沈菱儿伏在墙头听了片刻,向下伸出手掌来,方子安助跑踩着墙壁往上两小步,抓住沈菱儿的小手,沈菱儿用力提拉,方子安的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墙头。一收腹,人已经上了墙头。 两个人往宅子里看去,一片沉沉夜色,没有半点灯火。 “公子,咱们去哪找?那凶案发生的是哪一件院子?”沈菱儿咬着方子安的耳朵问道。 方子安问过张孝祥他伯母居住的方位,眯着眼仔细的观察了片刻,指了指后宅西侧距离不远的一处宅院低声道:“应该是哪里。走!” 两人飘然落地,小心翼翼的往那处院落摸去,不久后到了小院门口,沈菱儿正要拨开门栓进去,突然间,院子里传来了激烈的狗吠之声。两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声吓了一跳,忙闪身躲在矮墙下。方子安已经手中扣了一柄飞刀,如果那狗儿冲出来,自己便要一刀结果了它的性命。在这样的夜晚,狗可是比人更加的灵敏,它会轻易的找到自己。 狗儿狂吠不止,但却没有冲出来,显然是被拴在了院子里。那院子里的东厢房亮起了灯火。一个老妇的声音叫道:“张大娘,狗儿怎么了?” 另一个老妇的声音响起道:“夫人莫慌,我去瞧瞧。” 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响,院子里也亮起了灯火。光影晃动,似乎有人点着了灯笼朝院子门口走来。 狗儿依旧在叫着,那妇人提着灯笼走到了院子门口,轻轻打来了院门,探头用灯笼朝着外边照了照,又静止不动侧耳听了听,转头大声呵斥狗儿。 “乱叫些什么?还不乖乖的滚回狗窝去。再乱叫,明天饿你三天。” 狗儿似乎听懂了,挨了训斥停止了吠叫。老妇又回头朝外边看了看。一阵风吹来,吹得灯笼的火苗忽明忽暗。那老妇吓了一个哆嗦,忽然合掌对着黑暗里作揖,颤声说话。 “丁大嫂,老身知道今天是你的头七,你要是想回家来,可不要来找我们啊。夫人平日待你如母,尊敬侍奉,老身也伺候了你多年,从不敢偷懒耍滑啊。我们知道你死的冤枉,可是你要找便去找那些害你的人,别来找我们啊。老爷已经被官府冤枉了,已经拿解京城了,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剩下这一家老小妇孺还不知今后怎么活。你要是有灵的话,听到老身的话的话,便要保佑老爷洗清冤屈,一家子平平安安啊。求你了。” 这样的夜里,这种时刻,听着这老妇神神叨叨的对着黑暗之中说出这么一席话来,真叫人毛骨损然。沈菱儿是真的怕了,一只手抓着方子安的胳膊,抓的方子安生疼。方子安心里也有些发毛,但他毕竟是无产阶级唯物主义战士,还是能稳得住的。当即伸手握住沈菱儿的手,给她安慰。 那老妇说了这番话后,见灯笼里的烛火恢复正常,忙作揖道:“谢谢丁大嫂了。” 说罢迅速缩回身子,拴上院门。不久后正屋的门栓咔咔作响,东厢房的灯火吹灭,四下里恢复了寂静无声,连那条狗都没有半点声息了。 沈菱儿身子抖动着,在方子安耳边颤抖说低声道:“今儿……今儿是……是张公子伯母的头七啊……怎么……怎么这么赶巧?公子,要不……咱们出去吧。” 方子安还是第一次见沈菱儿吓成这样,本以为这个妞儿什么都不在乎,但现在看来,她是真的怕鬼。或许是杀人多了,心里有鬼。 “不要怕,你还真相信有鬼啊,莫听她乱说。再说了,就算有鬼,咱们是来给丁氏伸冤的,她又怎会害我们?你不要怕。”方子安低声道。 沈菱儿听了这话似乎好受了些,抓着方子安胳膊的手放松了些。方子安轻声道:“要不这样,你先出去等我,我自己去查。” 沈菱儿头摇的像拨浪鼓,一个人呆在这宅子外边,那岂非更是害怕。 方子安低声道:“那咱们便继续。我们是找错了屋子了。幸好没有贸然闯进去。看来张孝祥离家太久,丁氏并不住在以前的院子里。既然西边这宅院住的是张家人,那么东边的那宅院必是丁氏住着了。走!” 两人猫着腰退后,不敢再惊动院子里的那条狗,从二进过堂处绕行往东。不久后到了东边的黑乎乎的院子旁。这回方子安有了教训,在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头丢进院子里试探,小石子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发出不小的动静。院子里并无反应。方子安又往窗户上丢了一枚石子,击中窗棂发出更大的声响,但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没人住,恐怕便是这里了。”方子安轻声说道,快速来到院门前,伸手一推,院门便开了。然后他一步步的走了进去,踩在地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方子安觉得奇怪,这种时候也不是秋天,怎地像是满地落叶的样子,于是弯腰捡起来几片凑近看了两眼,顿时连忙扔掉。 沈菱儿拉着方子安的衣襟亦步亦趋,见方子安这么做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方子安道:“没什么,就是这里了。” 方子安没敢告诉沈菱儿自己捡起的是什么,那可不是树叶,那是几片黄纸钱。若是告诉了沈菱儿,沈菱儿怕是更要吓的不轻,所以不告诉她为好。 方子安三步两步来到正屋门前,这回他更是确定无疑。因为正屋门上贴着交叉的封条,正是官府的封条。院子里有散落之前,屋门上又被贴了封条,此必是丁氏住处和凶案现场无疑。 正文 第二九一章 死因 为了不破坏门上的封条暴露行迹,两人来到正房东侧厢房廊下,用匕首拨开窗销打开一扇长窗。窗户开时,不知是心理原因之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两人都感到一丝冷风从屋子里吹出来,都打了个哆嗦。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子安领头爬进屋子里,沈菱儿也硬着头皮翻了进去。方子安回手将窗户关上,两人站在黑暗的屋子里静默片刻,谁也没敢乱动。 屋外夜风飒飒,树梢上的树叶在夜风中哗啦啦作响。远处江涛隐隐,宛若风雷。这一切反而让屋子里显得一片死寂,两个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 方子安定了定神,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居然来探个现场都搞得神经兮兮的,或许是被沈菱儿给传染了恐惧的心理所致。他取出火折子,噗噗几口吹燃,举着火折子找到了窗边桌子上放着烛台,上面还有半截蜡烛在。于是凑过去点起了蜡烛。 蜡烛一亮,虽然光线依旧黯淡,但是气氛顿时好了许多,让人松了口气。然而就在此时,沈菱儿突然惊呼了一声,躲在方子安身后紧紧的抱住了方子安的腰。 “怎么了?怎么了?”方子安忙问。 “墙上,墙上!”沈菱儿将脸埋在方子安的背后,伸手指着前面的墙壁。方子安抬头看去,顿时也吓得汗毛倒数。 只见墙上挂着一幅人像,一个身着华美服饰的老妇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炯炯的朝前看着。面容肃穆,眉宇愁苦。跟可怕的是,那一双眼睛似乎正瞪着屋子里的两个人一般。这种情形之下,乍一看到这样的画像,也难怪沈菱儿吓得魂飞魄散。 “莫怕,只是画像。”方子安咽了口吐沫低声道。 沈菱儿喘着气恢复了过来,但却不敢朝着前面看。方子安却举着烛台缓缓上前,仔细的端详起画像来。半晌,方子安轻声道:“这便是丁氏的画像,下边有落款。想来是生前说画的。人岁数大了,都要为自己留下画像的。大户人家都有这种习惯。” 沈菱儿微微点头,还是不敢抬头。方子安将烛台递给沈菱儿,双手合十对着画像作揖道:“丁大娘,我们是来为你申冤的,是来为张家申冤的。若你泉下有知,莫要见怪。” 沈菱儿也忙躬身道:“是啊,不要怪罪我们,我们无意打搅。” 方子安转过头来,低声道:“我们的抓紧时间查一查。屋子里有灯光,若是被人看见,那便麻烦了。” 沈菱儿无声点头。两个举着烛台,尽量用身子护着烛火,快速的将这件屋子检查了一遍。这屋子里除了桌椅之外,便是靠里的大床和梳妆台以及两只木箱了。床上的被褥,箱子里的衣服都已经全部不见了,桌上和梳妆台上都落了薄薄的灰尘,主人已经故去,这里多日无人居住,已然显得甚为凄清。 “东西都去哪里了?奇怪。”沈菱儿道。 “不奇怪,人死了,按照风俗,睡过的被褥,穿过的衣服用具都是要烧了的,应该是下葬之后全部烧了。”方子安道。 “那我们还怎么找线索?”沈菱儿道。 方子安眉头紧皱,又带着沈菱儿到堂屋和西厢房里去快速的察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吹熄烛火之后,两个人站在堂屋里发愣。 “现场完全被破坏了,暂时找不到什么有效的线索。这一趟怕是白来了。我本来是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的。”方子安道。 沈菱儿道:“是啊,看得出来,全部清理了。张家人打扫了屋子,烧了丁氏的衣服被褥,这里什么都发现不了了。” 方子安点头,刚想要说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间耳朵里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嗡嗡嘤嘤虽然很微弱,但是在方子安这样的人听来却很是清晰。 “什么声音?菱儿你听到了么?”方子安道。 沈菱儿凝神细听,轻声道:“没什么吧,好像是无头苍蝇乱撞的声音。” 方子安道:“点亮蜡烛,去瞧瞧。就在东厢房。” 沈菱儿忙吹起火折子点亮烛火,两个人重新回到东厢房里,循着乱撞的苍蝇飞舞的声音找过去,只见床下角落里,果然有十几只苍蝇乱撞乱飞,忽上忽下。 “奇怪,苍蝇怎么在晚上飞?黑漆麻乌的,难怪乱撞。”沈菱儿道。 方子安蹲下身子仔细的看着那十几只在床下乱飞苍蝇,沉声道:“它们本来是不飞的,是我们点亮了烛火,它们看到了光亮才飞的。我们打搅了他们。这些苍蝇原本是聚集在床下不动的。” 沈菱儿道:“原来如此,这苍蝇真恶心,看它们作甚?” 方子安摇头道:“苍蝇喜欢腐败恶臭之物,聚集在床下必有缘故。蜡烛放在床下别动,等他们安静下来。” 沈菱儿依言将烛台放在床下地面上,两个人盯着那十几只乱撞的苍蝇,片刻后,苍蝇适应了灯光,以为白天来临,不再乱撞乱飞。有几只苍蝇飞落在地面上,不断的用口器吮吸地面,过了一会,更多的苍蝇飞落下来,所有的苍蝇都聚集在地面上的一小片位置,在上面爬来爬去,嗡嗡作响。 方子安低声道:“地面上有血。一定如此。只有血腥味才能让苍蝇聚集在此。这屋子起码有几天没人进来了,不可能有其他的东西。只有血迹是打扫不掉的。即便扫了地,地面渗了血,人看不到,苍蝇却能闻到。所以它们便围在这里不散。什么时候血腥味没了,它们才会离开。” 沈菱儿愣愣道:“这说明什么呢?” 方子安道:“丁氏怎么死的?” 沈菱儿道:“不是说,被张状元的爹爹杀死的么?被撞见了什么事情,然后用绳子勒……啊!勒死的,怎么会这里有血?” 方子安点头道:“你说对了。既是勒死的,这里怎么会有血?那岂不是怪事。如果这些苍蝇正是嗅到了床下的血迹聚集于此的,那便是说,她不是被勒死的,而是被人用其他手段杀死的,而且出了血。这个位置,将人从床上拖下来,一刀刺中流血,正好在床底外沿位置。也就是说,杀死丁氏的或许另有其人。” 沈菱儿皱眉道:“可是,这里边有蹊跷啊。就算地上的是血腥味,公子又怎能肯定这是丁氏被杀流的血迹?而非其他的血迹?” 方子安道:“很简单,丁氏住在这屋子里,张家又是大家大业的,天天有仆人打扫屋子,怎么会容许床下有吸引苍蝇的污浊之物?所以这如果是血迹的话,那便是丁氏死后留下的血。丁氏一死,这里还有人进来么?那只能是丁氏的血。” 沈菱儿微微点头道:“那倒是有道理的。可是,他们既然要栽赃张大人,为何不直接说张大人用利刃杀死了丁大娘呢?干什么要说是被勒死的?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方子安轻声道:“问的好,这便是栽赃陷害之人的心思缜密之处了。栽赃陷害也不能没有证据,特别是张大人还是个官员,他的儿子是新科状元,所以这栽赃陷害必须天衣无缝没有破绽。你想想,张大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丁氏可是个六十多岁的体弱妇人,杀这样的人还需用刀么?况且他们说的是因为丁氏发现了张大人通敌,所以进行规劝。张大人是为了灭口激情杀人,当时便动了手勒死了丁氏,伪造成正常寿终的样子。要是说带了凶器来杀人,那不成了蓄意杀害了么?那样的话,从情理上是难以说通的。再者,若是持械杀人,需要用物证凶器。那便牵扯出这凶器是否是张大人的,从何处拿的,或者从哪里买来的,都得有证人证词佐证,而非随意便能糊弄过去的。那样会很麻烦,而且很有可能弄出更多的漏洞来。所以,索性清理了作案现场,直接陷害张大人岂不更好。” 沈菱儿道:“这么说,倒也有道理。” 方子安道:“当然,我这也是一种推测,实际情形如何,还需再查证。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先要确定丁氏到底是怎么死的,若真是有人故意隐瞒死因,则张大人便一定是被冤枉的,我们查下去便更有方向和底气了。” 沈菱儿点头道:“所以说,咱们现在能确定张大人是被冤枉的了?” 方子安摇头道:“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丁氏是不是被别人杀的,还需要眼见为实。” 沈菱儿道:“怎么眼见为实?” 方子安对着沈菱儿一笑,并没有说话。沈菱儿愣了愣,突然从方子安的笑容里领悟到了什么,她惊愕的站起身来道:“公子,你不会是……想要……想要那么做吧?” 方子安一口吹熄蜡烛,轻声道:“走吧,今晚的任务完成了。” 半个时辰后,小客栈里,方子安和沈菱儿已经沐浴更衣,躺在凉席上了。沈菱儿似乎心里还是有些慌张,翻来覆去睡不着。方子安索性搂她入怀,将她剥的跟白羊一般,给予猛烈的冲刺,将沈菱儿弄的精疲力竭。云收雨止后,沈菱儿终于沉沉睡去。  正文 第二九二章 传信 熙攘的街道,炎热的天气,让人难受之极。 小巷之中,一名老妇提着一包从集市上买回来青菜正气喘吁吁的走在阳光之下。她年纪大了,身形又胖硕,加上手里的拎着东西,所以脚步蹒跚,满头是汗。但她并不管身上的汗水和劳累,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家里还有已经病倒了几日的主母需要自己伺候,她必须尽快赶回去。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前面,站在小巷中间拦住去路,老妇扭身躲避,想从那人的旁边绕过去,但突然间手上一轻,菜篮子被那人一把夺取。 “啊!做什么?”老妇惊讶的叫出声来,惊愕看去,看清了面前是个面色蜡黄的男人。 “张大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家公子想跟你说几句话。”那人轻声说道。 老妇惊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上前来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提的脚不沾地往前走,然后拐入一处岔巷之中。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公子,张大娘来了。” 巷子站着的人转过身来,蜡黄的脸上带着笑容,沉声道:“你去巷口守着。我和张大娘说几句话。” 挽着张大娘胳膊的那人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到岔巷入口戒备。张大娘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哆嗦着道:“这位公子,你们……你们要做什么?老身可是本分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你们……” 那中年男人低声笑道:“张大娘,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张状元的朋友,是从京城来的,专门为张家的事情而来的。” 张大娘愣了楞,讶异道:“你们是祥哥儿……少公子派来的?” 中年男子点头道:“正是。” 张大娘皱眉道:“当真么?该不是骗我吧。你告诉我祥哥儿长什么样儿?” 中年男子微笑道:“各自高高的,皮肤黑黑的。浓眉大眼。对了,左边眉角有一条很小的伤疤。” 张大娘喜道:“对对对,正是他。那伤疤是他小时候顽皮,撞到石阶上弄的。缝了四针呢。你们当真是祥哥儿派来的。这我就信了。谢天谢地,祥哥儿终于有信了,夫人知道了不知道多开心呢。” 中年男人笑着看着张大娘,心中苦笑。只说了张孝祥的相貌,这老妇便信了。这也太容易相信人了。不过毕竟是张家的仆妇,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没有那么多的其他心思。本就是淳朴善良之人。 “祥哥儿自己怎么不回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翔哥儿难道不知道么?”妇人问道。 “张大娘,张状元他不方便回来。但他对家中发生的事情都知晓了。他要留在京城打点。张大人不是被押往京城了么?他若回来,张大人怎么办?” “对对对,说的很是。他得在京城出力,为老爷申冤。我懂了,我懂了。”张大娘恍然点头道。 中年男子便是方子安,他也笑着点头。 张大娘又道:“你们既是祥哥儿的朋友,赶紧去家里坐啊,正好见见夫人,让夫人宽心。走,回家去。” 方子安忙摆手道:“张大娘,我们不能去张家。这个时候去,很不方便。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张家呢。我们可不能去。” 张大娘道:“不要紧,家里没有官府的人。” 方子安皱眉摇头道:“他们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罢了。” 张大娘惊愕道:“你是说,他们在暗地里还盯着我们么?” 方子安不想跟这老妇缠杂太多。沉声道:“张大娘,你想不想张家老爷公子平安无事?如果你想的话,便好好听我说话。从现在开始,我们来芜湖的消息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便有人找我们麻烦。” 张大娘一惊,立刻道:“老身明白,老身怎会多言。” 方子安道:“好。我们来,便是要查清楚张家的事情的。现在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如实的回答我。” 张大娘道:“好!你问。只要张家能平安无事,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方子安点头,沉声问道:“张大娘在张家多少年了?” 张大娘道:“多少年?没算过,我十五岁便在张家侍奉了,先是太夫人,然后是夫人,还有小公子。” 方子安道:“那便是一直在张家了。张家现在还有多少人住在宅子里?” 张大娘叹了口气道:“没人了,就剩下我和夫人了。哎,这人一倒霉啊,立刻便看出一些人的嘴脸来。之前没出事的时候,家里天天来客人。那些城里的读书人啊,什么这个老爷那个老爷啊天天来,热闹的很。一出事,没一个人照面。夫人叫人去求他们帮忙申冤,一个个连见都不见。真是一群见风使舵的狗东西们。家里也是,几个坏东西一见家里出事了,纷纷辞了工跑了。夫人老爷平素对他们多好,全然不念主仆之情。当真是狗都不如。家里的老狗还知道护家呢。” 说起这些来,老妇显然心中不平,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方子安忙打断道:“那家里的其他人呢?我的意思是,家中没有其他亲眷了么?” “哦,那是有的,两位小姐和两位姑爷也是住在家里的。但他们现在去京城了。老爷被押解去京城,夫人叫两位小姐和两位姑爷一路跟着照应。到了京城也好跑腿打点,总不能让老爷连口茶饭都吃不上吧。哎,老爷一辈子的好人,怎么会摊上这么一劫。冤枉死他了。哎!”张大娘抹起了泪来。 方子安基本上明白了张家的现状,张家出事之后,仆役四散而走,之前张祁交往的一些地方乡绅读书人也都全缩头不敢出面了。张孝祥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姐夫都跟随张祁去京城了。所以现在张家只剩下了张大娘和张孝祥的母亲在家中。难怪昨日踩点时半天无人出入张家,晚间去时除了那西院之外,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原来,家里的人都走光了。 “张大娘,不要难过。张大娘,张状元的伯母丁氏,你侍奉过她是么?” “是啊。我本来是伺候夫人的,但有一段,丁大嫂身子不好,夫人说我伺候人心细的很,会照顾人,便让我去照顾了丁大嫂两年。可谁想到,丁大嫂怎么就没了,而且还说是老爷杀的,这怎么可能?老爷和夫人待丁大嫂如母一般。大伯死在金国,老爷和夫人都说丁大嫂可怜,就这么守了几十年,也不嫁人。老爷不知多么敬佩和感激丁大嫂呢,怎么会杀了丁大嫂?那帮人胡说八道,怎么喊冤都不听,硬是把老爷给抓走了。我敢拿我这条老命担保,老爷怎么会杀丁大嫂?老爷自己都是个心慈心善的人,连个蝼蚁都不肯踩死,又怎么会杀人?那些人都是疯了么?怎么就能这么冤枉人呢?”张大娘又开始掉泪,絮叨了起来。 方子安道:“张大娘能否告诉我丁大嫂死时的情形?” 张大娘道:“我也不太清楚啊,那天早上,我正侍奉夫人起床,突然便有衙役捕快们闯进来要拿老直接便拿了老爷。那领头的说,是丁大嫂举报老爷是金国细作,要拿了老爷带着丁大嫂去堂上对质。我们慌忙跟去,进了丁大嫂的屋子,却发现丁大嫂死在床上。那些人便说是老爷杀了丁大嫂。之后衙门里来了很多人,验尸查勘弄的一番,说是丁大嫂被老爷给勒死了。还说丁大嫂的婢女小梅看到昨晚老爷去了丁大嫂房里,似乎还吵了架。这个小梅,平日便是一副狐狸精样子,我早知道她不本分。” 方子安皱眉道:“小梅?她事发之后便消失了?” 张大娘咬牙道:“得亏她跑的快,不然我撕烂她的嘴。她被官府带去录口供,之后便再没回来。她还有脸回来么?回来我也撕了她。” 方子安皱眉沉吟片刻,又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张大娘陷入了情绪之中,翻来覆去的只管为张祁抱屈,痛骂小梅无义,骂官府无言。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的有用信息了。方子安知道,张大娘知道的怕也只有这么多了。 “张大娘,我暂且便问你这么多。我们既然受张状元之命回来,自然是会查清楚真相的。我们不能去张家,但是张状元的母亲我们还是要见的。你现在回去,给你家夫人带个信,就说我们是张状元派来的人,不方便家中见面,叫她下午未时去中街的四海酒楼二楼见我们。我们在哪里包个包厢见面。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跟她商量。好不好?”方子安道。 张大娘连连点头道:“好,一定告诉夫人。” 方子安道:“那好,张大娘回家吧。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们回来的事,不然张家的事便难办了。我们也要有麻烦。” 张大娘连声道:“老身省得,老身心里明镜儿一般。他们相从老身嘴里知道什么,除非要了我的老命。”  正文 第二九四章 开棺 (本章重口,慎入。) 夜深人静,天气燥热。坎坷不平的山道上,一盏昏黄的灯笼晃晃悠悠的在黑暗之中闪烁。今日本是月圆高照的夜晚,但傍晚时天空云层聚集,天色变得阴沉了下来。此时已经是半点月色也无了。 方子安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跟着的是跨着篮子,相互搀扶的张家主仆二人。沈菱儿走在最后的位置,紧张的四处张望着。 此处是芜湖县城西边的一处荒岭,距离县城虽然只有不到两里之地,但是却显得偏僻荒凉。崎岖难行,草木纠结的小道两旁是大片的黑压压的松树林。此刻四周漆黑一片,无半点人迹和灯火,只有方子安等四人走在这荒凉的野地里。 “方公子,前面的山坡便是……坟地了。”张夫人在方子安又一次停步相询时颤声说道。 方子安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走出不到百步,灯笼照耀的周围便出现了大片的坟头。乱草丛生的坟头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有的坟头满是乱草矮树,有的却还竖着白色的纸幡。地面上倾倒着很多彩色的纸人纸马,没有烧光的邹巴巴的纸钱。四周还不时传来野狗的嚎叫和悉悉索索的奇怪声响。 一阵风吹过,荒草飒飒,那些坟旁的纸幡哗啦啦的作响,令人毛骨悚然。方子安这个不信鬼神的唯物论者都头皮发麻,何况身后的三名女子了。沈菱儿怕鬼,吓得蹲在地上。张大娘更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作揖嘀咕,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最镇定的反而是张夫人,虽然也紧张的发抖,脸色苍白,但是却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过激之举。 “这里有没有鬼啊?若有的话,出来跟我见见面,咱们过几招。保管打的你屁滚尿流,鬼哭狼嚎。”方子安突然大声的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之极。 三个女人都惊愕的看着他,沈菱儿低声道:“公子,你……你做什么?” 方子安不答,又大声叫道:“鬼也没胆子是么?我数到三,你们不敢现身出来,便都是胆小鬼。那便离我们远远的。够胆便出来。” 方子安开始大声数数,一二三数完,当然什么也没发生。方子安大笑转头对着三个女子道:“瞧瞧,不过如此,要么便没鬼,要么便都是胆小鬼,有什么好怕的?哎,人死如灯灭,哪里有什么鬼啊。若是世间真有鬼,那古往今来,死了何止亿万之人,岂非到处是鬼了。鬼若能害人,那岂非世间再无坏人了,因为被他们害死的人岂会不去复仇?不用怕。伯母,还有多远?” 张夫人咽了口吐沫伸手指着小路前面道:“应该就在前面,这条道尽头。” 方子安点头,扛着家伙什拎着灯笼继续走。经过他这么一闹腾,沈菱儿和张大娘似乎也好受多了。四人蹒跚往前,终于在前方斜坡上看到了一座新坟。坟前立着碑,正是丁氏之墓。 方子安将灯笼交到沈菱儿手里,拿起镐头便要动手。张夫人低声道:“张公子,请稍候片刻。” 方子安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张夫人和张大娘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酒肉果品摆上,又烧起了一叠纸钱。 两人在坟头跪下,张夫人双手合十轻声道:“嫂子,今日妹妹实在是出于无奈,才来惊动你。为得是给你申冤,也救我们张家。现在老爷已经被官府拿了,污他是杀你的罪魁。祥儿也因为此事被停职软禁了,若不能找到证据洗脱罪名,这个家便完了,老爷和祥儿都活不成了,妹妹我也活不成了。你那么维护这个家,那么喜欢祥儿,一定不会怪罪的。倘若你真的怪罪,便怪到我头上吧,我愿意受你责罚。” 张大娘在旁也一边磕头一边颤声道:“丁大嫂,你莫见怪。回头我定多烧纸钱给你,让你在下边过好日子。你千万莫怪夫人,都是没办法啊。” 方子安在旁听着,心中叹息。过了一会,纸钱烧尽,方子安道:“伯母,我要动手了。” 张夫人含泪点头,站起身来背转身子。方子安向坟头拜了两拜,低声道:“丁大娘,得罪了。”然后挥起搞头开始刨土。 新坟土松,刨起来也很容易,但是方子安还是浑身冒汗,因为天气太闷热,而且心里也有些紧张之故。沈菱儿想上前来帮忙,走了两步却又不敢上前了。方子安也没打算让她动手,这种事怎好叫一个姑娘家帮着干。沈菱儿若是帮手了,岂非要做噩梦了。说来也怪,她杀起人来倒是不怕,但是这种时候却怕的要命,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炷香时间过去,方子安已经将土坟彻底刨开,已经露出了埋入地下半截的棺椁了。方子安浑身也被汗水湿透了,但也顾不得了。清理了棺材上的泥土之后,方子安沉声道:“我要开棺了。张家伯母,你要过来一起查看么?” 张夫人低声道:“老身……老身不敢看。” 方子安想了想道:“我是外人,又是个男子,开馆检查尸身不太好。所以必须要伯母你来帮着查看尸体上有没有伤口。倘若伯母实在不肯,那我只能冒犯了。” 张夫人想了想,咬咬牙道:“那好,老身来瞧便是。” 方子安点点头,对沈菱儿和张大娘道:“你们稍微走远一点,天气如此炎热,我怕开了棺之后会……有些气味……” 方子安知道,天气这么热,丁氏已经下葬数日,定然尸身已经腐败了,气味一定难闻的很。这其实也是之前张夫人不敢看的原因。因为她怕看到腐败的尸身,会让自己惊恐和难受。 张大娘和沈菱儿忙走出十几步,站在黑暗里。方子安从背囊中取出两片布巾,一块递给张夫人,一块将自己的口鼻蒙上。又取出两副皮手套,一副自己戴在手上,一副依旧递到张夫人手上。张夫人脸色发白,只得如法炮制,给自己蒙上口鼻,戴上口罩。 方子安也不多言,用小铁撬插入棺材盖的缝隙里开始撬动,令人毛骨悚然的方钉拔出木板的声音传来,咔咔吱吱作响。很快,棺盖上的方钉都被起出来,棺盖已经能动了。 方子安提起了灯笼,轻声道:“伯母,准备了。” 张夫人眼神发直,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是点点了头。方子安伸手托着棺盖发力一推,棺盖顺着棺身滑下大半截。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直冲而出,即便蒙着口鼻,也几乎让方子安窒息,心中翻腾作呕。张夫人也是连连打着干呕,强忍着这股气味。站在十几步远的沈菱儿和张大娘捂着口鼻又退后十几步。她们站在上风口,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看着方子安和张夫人的样子,她们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情形。 “伯母,尽快。拿着剪刀,只需查看喉头以下身体要害部位。”方子安将灯笼举在棺材上方,自己扭头不看,沉声催促道。 张夫人颤抖着手,攥着剪刀伸进棺材里去。好在丁氏的头脸用红布盖着,所以看不到她的脸,否则她定无勇气继续下去。她伸手将盖在尸身上的被褥掀开,开始咔嚓咔嚓的剪开丁氏的寿衣。这短短的片刻时间,在她自己的感觉里像是一辈子般的漫长。汗水浸透了她的发髻,脸上的汗滚滚而下,手上也全是汗。一层层的寿衣剪开之后,张夫人看到了黑紫色的鼓胀的死尸皮肤,这让她差点晕过去,身子无力,几乎喘不上气来。 “伯母,坚持住,快些检查。”方子安低声道。 张夫人定定神,开始在肌肤上查找。但是,翻找了半天,却什么伤痕也没发现。她浑身大汗淋漓,再一次翻找了片刻,突然间啊的叫了一声。 “怎么?找到了伤口么?”方子安道。 “左胸……左胸有个红点,我还以为是……红痣,似乎是个刺伤的口子。我不太确定。”张夫人急促的道。 方子安偏着头道:“你讲其他地方盖好,我来瞧瞧。” 张夫人忙答应了,伸手将破烂的衣衫拉扯,遮掩住尸体的大片皮肤,只露出左胸口一小片位置,喘息道:“好了。” 方子安这才转头看去,只片刻便知道那便是致命的伤口了。那是正对心脏部位的一处刺伤伤口。伤口只有米粒大小,但那却是一柄细细的铁刺刺入的伤口。这种凶器并不少见,其实便类似于一种长长的铁针一般,只是大号的铁针罢了。工匠给木头打眼也会用到这种东西。刺穿厚实的皮袍毡毯缝补也用这种东西。甚至书局之中装订书本也用这种东西刺穿数十层纸张,进行穿线装订。 无论如何,这是被一根米粒粗细的长铁针直接刺入心脏之中致命的。这种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不会弄得一塌糊涂,被杀之人也在一瞬间心脏停止跳动,瞬间毙命。当然,血是会流出来的,但是只要堵住小洞,便不会有太多的血流出来。很容易便能处置现场。 方子安回想昨晚查看凶案现场的情形,那些苍蝇只集中在一小片的地方,说明血迹流出的并不多。否则一个人身上流出的血会满地都是。那说明必是做了一些处置。 方子安拿过张夫人手中的剪刀,开始在那小伤口处轻轻搅动,甚至探了进去。张夫人惊愕道:“方公子,你这是作甚?” 话犹未了,方子安用剪刀的尖部从伤口里挑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纱布来。长长的纱布被弄成一个细条状,杀人之后被迅速的堵在了伤口之中,让血液没法流出来。 “好了,这便是丁大娘真实的死因了。有人用铁刺刺中了她的心脏。塞进了这些布条防止血流出太多,所以你们根本没有察觉房中有血腥味或者有大片的血迹,他们只需简单的清理便可蒙混过去。张大人根本就没有缢死丁大娘。完全是栽赃陷害。”方子安道。 张夫人摇头落泪道:“大嫂,你死的好惨啊。你死的好冤啊。这帮天杀的,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方子安道:“伯母莫要悲伤,今晚有了重大发现,事情有了大进展。现在得让丁大嫂入土为安了。你们带来了绸单么?拿来盖上吧。” 张夫人含泪点头,轻声叫张大娘拿带来的几床丝绸被面过来。方子安顺手将丁氏脸上的红布揭开,张夫人正惊愕间,方子安已经沉声问道:“是丁大娘么?” 张夫人这才明白,方公子是最后确认一下尸体到底是不是丁氏。虽然丁氏的脸已经不忍卒睹,但是张夫人还是能认得出来。 “是我苦命的大嫂。”张夫人呜咽道。 “那好。”方子安翻手盖上了红布。 正文 第二五六章 仵作 方子安苦笑道:“不难为你了。要想揭露这阴谋,得有人证物证。你发现没有,这里边有两个人很明显是撒了谎的。一个便是丁氏的婢女小梅。她撒了谎说张大人在丁氏死前的晚上去找过丁氏,这证词便完全坐实了张大人刺杀当晚在场的证据。其后她其实是跟随官府回衙门,甚至丁氏的入殓也是她在旁的。但是她不但没有说出丁氏的死因,而且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说明她不但撒谎,而且是被买通或者被逼迫这么做的。” 沈菱儿瞪园眼睛道:“对对对,是这么回事,这个婢女小梅一定有问题。” 方子安道:“另外一个睁眼说瞎话的便是县衙里的仵作了。他的验尸结果决定了案情的走向,但显然他说谎了。也是被买通或者强迫说了假话。丁氏的胸口伤痕对于仵作而言发现一点而言不难。所以,婢女小梅和仵作两个人是我们下一步要找的人。这也是直接破除对方诬陷证据的最得力的证据。只要他们招供出实情,我们便可以彻底翻转了。” 沈菱儿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除了那仵作,县衙里定有不少人是帮凶。比如说本地的县官,恐怕便是帮凶。” 方子安赞许的点头道:“很有长进,本县的县令何进必是帮凶。否则,他的手下仵作又怎敢说谎。这件事没有县令何大人从中的安排是绝不可能这么周密的。” 沈菱儿道:“公子,那咱们下一步该先找谁?” 方子安想了想道:“那婢女小梅消失不见了,张家人说她回老家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这个人是关键之人,那些人怎会容她回家这么简单,他们难道不怕张家人去找她询问么?” “公子的意思是……那个婢女她有可能……被灭口了?”沈菱儿显然已经开窍了。 方子安点头道:“就算没被灭口,也必然藏匿不见了。找她的难度颇大。咱们今晚,先去找那个仵作。他是衙门的人,绝对不会被灭口,必是县令何进的私人,有把握保守秘密,否则何进不敢用他。他必然活的滋润的很。便先找他的晦气。” …… 方子安和沈菱儿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时候,城中的情势已经大不相同。县衙捕快衙役们正在街头四处盘查,甚至有地方民团兵马和身份不明的人也在城中盘查百姓。正如方子安猜测的那样,封城门之后便开始大搜查。这进一步的说明方子安怀疑自己和沈菱儿的身份暴露是极有可能的。 两个人不敢再大的街道上行走,只能穿胡同走小巷尽量避开盘查之人。好在从昨晚开始,一直阴沉沉闷的天气终于爆发,天空阴云之中一声闷雷之后,开始往下落雨。雨势越来越大,夹杂着闪电雷鸣,这一切就像是驱赶人的皮鞭一般,短短顿饭时间之后,整个县城街巷之中便空无一人了。那些搜查的人也都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 方子安和沈菱儿在一家屋檐下躲了一会雨,雨势渐小时,天色也黯淡了下来。两人穿过雨帘往城中心的县衙方向而去。因为不知道仵作是谁,也不能乱问一气,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县衙之中。站在县衙左近的街道上,方子安想了片刻,转身进了一家开着门的小饭馆里去。 小饭馆里没多少客人,下雨天把人都赶走了,所以掌柜的跟一名伙计正坐在阴暗的店堂里发呆。见到方子安进来,掌柜的忙起身招呼。 “客官,吃饭么?” 方子安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沉声道:“烧几个好菜,烫两壶酒,送到衙门王仵作那儿去。这是他托我点的酒菜。” “王仵作?本县县衙只有一个姓赵的仵作,叫做赵喜。什么时候来了个王仵作?”掌柜的发呆道。 方子安把眼一瞪,骂道:“你耳朵在打苍蝇么?我说的便是赵仵作,什么时候说他姓王了?你自己听错了还赖老子么?” 掌柜的无语,苦笑道:“是是是,是我听错了。可是这个点,赵仵作早已离开县衙了。往哪儿送?” “废话,送他家里去,老子说了送县衙了么?特地照顾你生意,你还叽叽歪歪的作甚?”方子安喝道。 那掌柜的心中怒骂,脸上却陪着笑脸道:“是是是,这边置办送去。” 方子安喝道:“快些个送去,他可等着呢。他要是等不到,还以为老子没给他来定,那我可要来砸店。先走了,抓紧些。” “是是是,一定送到。不会耽误,慢走慢走。”掌柜的连连点头,送走了这位暴躁的家伙,心中还纳闷,什么时候衙门的赵喜都有派头使唤人了。 方子安出了饭馆,拉着沈菱儿离开。沈菱儿全程目睹方子安跋扈点菜的举动,心中佩服之极。 “公子这个法子不错,一会他们送酒菜去,咱们顺藤摸瓜,便能找到那厮了。不过公子怎知道这家饭馆定知道衙门仵作的住处?又熟识那仵作呢?” 方子安轻声笑道:“饭馆开在衙门前,衙门里的公差衙役皂吏们都是他们的客人。但凡会做生意的,岂回不和衙门里的公人搞好关系?再说那饭馆的招牌那么老旧,很明显开的有年头了。更是应该对衙门里的公差了如指掌了。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呢?我发一顿火拿回银子换一家如法炮制便是,不信没人知道那仵作的住处。” 沈菱儿轻叹道:“公子怎么这么多花样啊,菱儿真是佩服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呢。” 方子安心道:这些不过是最为基本的侦查打探的手段罢了,自己所在的特战部队的侦查特勤队一次训练中,曾经将队员用直升机运抵一个陌生的城市,要求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摸清楚一个完全陌生之人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以及银行密码,主要社交账号的账号密码等等信息。而且是在完全不惊动对方和对方亲属朋友的前提之下,那才叫真正的难度。 两人没走多远,就在对面的街口暗影下等待。不久后,一名伙计提着食盒打着伞出了店门,朝着城东方向行去。方子安和沈菱儿远远的跟着,直到那小伙计进了一条小巷子,停在一个小院门前正准备敲门的时候,方子安赶上去一把抢过了食盒。 “怎么到现在才送到?赵仵作都等着急了。交给我吧,你回去吧。明日去衙门时将食盒碗碟给你们带过去。”方子安道。 伙计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方子安从哪里冒出来的,但看他面容,正是适才订酒菜的那名气势汹汹之人,也不敢多言,忙连连答应,转身离去。 待伙计走远,沈菱儿赶上前来,两人站在宅院门前往里张望。这宅子里黑漆漆的,无灯火,也无动静,似乎并无人声。沈菱儿指了指院门上的铜环,方子安一看,才发现是上了锁的。 “这厮不在家中?”方子安咂嘴低声道。 沈菱儿犯了愁,无言的看着方子安。 方子安道:“守株待兔,这既然是他的家,他总要回来睡觉的。咱们进去等着他。” 两人翻围墙而入,拨开一扇窗户进了屋子里。迅速的在三间正房里搜寻了一番,屋子里空无一人。看起来这赵仵作是个单身汉。屋子里乱糟糟的散发着霉臭味,跟个猪窝一般。 “等吧。正好有酒菜饭食,咱们边吃边等。”方子安低声笑道。 沈菱儿轻声叫好,中午吃了那碗面之后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肚子也饿了。当下两人在堂屋里的桌子上将酒菜从食盒中取出来。几碟菜还是热的,饭也是热的。酒便不喝了。两个人摸着黑将三碟菜一盆热饭吃的干干净净。然后便静坐在黑暗之中等待着。 雨水渐小,从屋檐上落下来,淅淅沥沥的声音让方子安想起了三元里的老宅子。那老宅子遇到下雨天也是这种光景。而无数个雨夜,方子安便是在孤独的听着这雨声打发着时光的。现在虽然是同样的雨夜,但是境遇早已不同。此刻身边还有个姑娘陪着自己,京城的家里还有怀着自己孩子的春妮等着自己。还有秦惜卿,还有史凝月……自己其实已经拥有了许多了。这听这雨声,已经不再是孤寂无聊的感受了。 时间漫长,不知等待了多久。方子安都已经要怀疑守株待兔的计策能否成功的时候。突然间,院子外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踩着泥水的脚步声在此时格外的清晰。 握着沈菱儿的手轻轻揉捏的方子安猛然坐直身子,在沈菱儿的手上捏了一把。沈菱儿其实也早听到了,也跟着站起身来。两个人侧耳倾听着外边的动静。紧接着,便听到院门上的铜环和铁锁哗啦啦的响动的声音,那是开锁的声音。 “来了!”沈菱儿低声道。 方子安轻声道:“进门我便制住他,你看看后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好!”沈菱儿低语道。 两人迅速闪身来到正屋门后,便听到院门哐当而开,有人踉跄着往里走。快到正屋门前时,突然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一股酒臭味迅速的蔓延开来,沈菱儿伸手捂住了鼻子。  正文 第二五七章 合作 那人呕吐不止,仿佛要把肠子都要吐出来一般,搜肠刮肚的吐了许久,这才痛苦的呻吟着直起身来,来到了正屋门口。抖抖索索了半天,才用钥匙开了锁,推门进来。 在他踏进门来的一瞬间,方子安伸手薅住他的发髻往里一拉,另一只胳膊勒住了他的脖颈,那人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便被方子安控制在手。 沈菱儿迅速冲了出去,在后方院外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方子安已经将那人绑了起来,嘴巴里塞了一团布,提溜到了房间里。 蜡烛点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那人惊恐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下,嘴巴里塞着布团,躺在地上呜呜的挣扎着。 方子安端着烛台蹲下来照着那人的脸,那人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消瘦,眼窝深陷,活像个病痨鬼。 “我取了布团,你会大声叫嚷么?”方子安将一只锋利的匕首在手指间耍的虎虎生风,刀刃上的冷芒几乎要划到那人的面孔。 “呜呜呜呜。”那人拼命摇头。 方子安点了点头,伸手将他口中塞着的布团抽出。那人大口喘息,哑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伤我性命。” “小声些,找死么?”沈菱儿抬脚踢了他一脚,那人连忙将声音压到最低,苦苦哀求着。 方子安道:“你是赵喜?县衙的赵仵作?” “是是是,正是小人。好汉饶命!”赵喜连声道。 方子安道:“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吗?” 赵喜摇头道:“不……不知道。两位好汉是那条道上的?我和道上的朋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道二位好汉驾临有何吩咐?若有什么需要的,小的愿意效力。但求不要乱来。” 方子安呵呵笑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明白么?你好好想想,我们为何来找你?” 赵喜皱眉半晌,摇头道:“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小人平日做人本分,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啊。” 方子安点点头道:“看来不给你上点手段,你是不肯老实了。” 方子安伸手抓住赵喜的下巴用力一捏,赵喜的嘴巴便张了开来。一团破布重新回到赵喜的口中。方子安伸手抓住赵喜的身子翻转,将他绑在身后的手臂转到面前,伸手抓住他的食指只一扭,就听咔吧一声响,手指被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里边的骨头断裂,只剩下皮肉相连。 赵喜发出一声闷哼,痛的像是虾米一般的弓起了身子,猛烈的挣扎了起来。 方子安冷冷的看着他,直到他不在扭动后,才将他翻转过来。赵喜的酒肯定是全醒了,脸上全是汗珠,面色蜡黄,双目泛白,不住的喘息着,眼泪都流出来了。 方子安伸手拉掉他口中的布团,低声笑问道:“滋味如何?”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这么对我?我跟你们有什么仇怨?这般折磨我?你们不讲江湖道义……”赵喜颤声叫道。 方子安冷声道:“赵喜,还嘴硬么?还不好好想想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不老老实实的招来。” 赵喜叫道:“我招什么?我什么也没干……” 方子安啐了一口道:“我看你是嫌自己手指头太多了。那便再给你扭断一根。没关系,你尽管嘴硬,反正你有十根手指头,咱们慢慢的来。手指头全断了之后还有脚指头,脚指头断了之后还有别的地方。嘿嘿,给你切的一片片的。” 赵喜魂都要吓飞了,忙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你们……你们是不是为李家那姑娘的事而来?那件事不怪我啊。我没说不娶她啊,谁能想到她会跳河。我可没叫她去寻死。” 方子安愣了愣,和沈菱儿对视一眼,心道: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那她是为何会跳河的?”方子安含混问道。 “她……她怀了我的孩儿,怕她父母责怪,怕人说她有伤风化,她跑来找我,要我下聘娶她。我不过……不过是推诿了几句,她便跳河了。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她,可是她是自己跳河的,我能怎么办?”赵喜期期艾艾的道。 “是你诱奸了她。是不是?”方子安脑子飞快,沉声问道。 “我……我一时糊涂,见她生的美貌……便去找她。可是她也没拒绝啊。是,我是答应了她去娶她,可是……那也得容我准备准备啊。谁知道她便怀孕了,一言不合便跳河了。我真没逼死她啊。”赵喜哭丧着脸道。 虽然得到的信息不多,但方子安和沈菱儿已经从有限的信息之中明白了这件突然冒出来的惨事的大概经过。这赵喜勾搭上了一个姓李的良家女子,以娶她为诱惑诱奸了她。李家姑娘怀孕了去找他,他却又反悔了。以至于李家姑娘羞愤难当,担心事情败露走投无路之下投河而死,一尸两命。 “你这个畜生。”方子安骂道。 沈菱儿更不答话,从腰间抽出匕首上前来便要动手。方子安连忙阻拦,沈菱儿还是咬着牙猛踢赵喜数脚,将赵喜的肋骨踢断了两根。赵喜直接疼的晕了过去。 “切莫冲动,你忘了我们为何找他么?”方子安拉着沈菱儿到一旁低声道。 沈菱儿咬牙道:“这种狗贼,死有余辜。” 方子安低声道:“要杀他也不在这一时,正事要紧。” 沈菱儿气呼呼的点头。方子安又安慰了几句,晓以利害。他生恐沈菱儿又像那天在西湖酒楼里一样,冲动杀人。这仵作要是被杀了,便少了一条证据了。 一杯冷茶浇在赵喜头脸上,赵喜悠悠醒来,哀嚎叫道:“打死我了,打死我了。” 方子安低声喝道:“想死哪那么容易?你说的这件事跟我们无关,我们也不是来问你这件事的。你老实交代,还做了什么?给你个提示,便是关于本县县丞张大人家中发生的事情。” 赵喜停止了呻吟,惊愕的看着方子安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问及此事?” 方子安道:“啰嗦什么?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赵喜楞了片刻,缓缓摇头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方子安皱眉喝道:“你打算死硬到底?” 赵喜道:“那件事我不能说,说了也是死。左右是个死。” 方子安冷笑道:“看来你是心里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的。说了也是死?可是你不说,马上便会死,而且死的很惨。我会折磨的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以为折断手指是最惨的么?最惨的可不是这个。有一种酷刑叫做涮死猪,你听说过么?简单来说,便是烧一锅开水往你胳膊上浇,然后用铁刷子一层层的将你身上烫熟的肉刷下来。把你胳膊上的肉涮光,只剩下骨头。两条胳膊,两条腿都涮过了之后,你还不会死。你想不想尝尝这涮死猪的酷刑?” 赵喜简直要晕过去,不要说这些手段用在自己身上,便是听着便已经吓得半死了。 “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如此狠毒,不怕报应么?”赵喜怒道。 方子安抬手给他一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怒道:“你还知道报应?这话怎么不跟那李家姑娘说去?怎么不去跟张县丞的嫂子丁氏去说?你身为仵作,隐瞒死者死因,助纣为虐,怎么不想想报应?” 赵喜惊愕看着方子安,呆呆道:“你……你们都知道了?” 方子安冷笑道:“当然,否则怎会找到你?你还以为没人知道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赵喜叫道:“我……我有什么办法?县令大人知道了李家姑娘的事,他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听他的吩咐,他便拿我下狱让我偿命。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只好听他的,按照他说的去做。丁氏的死因……我确实隐瞒了,但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被迫无奈啊。” 方子安冷声道:“何进逼迫你这么干的是么?你不必害怕,这件事上你只是做了伪证,尚不至于死罪。我可以救你,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跟我合作,我绝对能保证你活命。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朝廷派来专门调查此事的人。你可要想清楚,这件事有人杀了人,陷害张大人,牵扯新科状元张孝祥,那都是阴谋死罪。你只是其中一个小喽啰,被迫做了些不当的事情罢了。只要你跟我合作,我绝对保证你能活命,你跟他们可不同。” 赵喜沉默了,呆愣愣的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沉思权衡说。 沈菱儿沉声道:“公子,这厮看来不肯合作了。别费劲了,杀了他得了。发正他死有余辜。你想救他,他执迷不悟,那能怎样?” 方子安叹了口气,点头道:“罢了,少他一个证据也没事,拿了何进一问,他什么都会招供。他既然死硬,便不跟他浪费时间了。也别涮死猪了,砍了他手脚,吊在大街上让他流血而死便是。身上挂个条幅,写明他的罪行,让他死后也要受百姓唾骂。” “好!”沈菱儿抽出兵刃走上前来,兵刃耍成了一朵花。 赵喜崩溃了,他知道自己再不合作,今日铁定死的很惨。既然对方说保证自己活命,何不拼一拼。反正东窗事发,自己再也隐瞒不过了。 “我合作!我合作!”赵喜道:“但是你要兑现你的承诺,保证我能活命。” 方子安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脸道:“这才像话。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是金不换,你就是俊杰。我说了保你不死,你便一定会不死。除非你自己作死。好了,咱们便好好的谈谈吧。兄弟,给他松绑,帮他手指包扎包扎,上点药。对了,赵喜,家里有纸笔么?借我用一用。” 正文 第二九八章 供述 屋子里,垂头丧气的赵喜开始交代何进胁迫他的经过。 十余天前,芜湖县令何进请赵喜在酒楼喝酒,这让赵喜受宠若惊。一个小小的仵作,能被县太爷请去喝酒,那是莫大的荣光。赵喜开开心心的去赴了约。 何县令很客气,叫了一大桌的酒菜,跟他推杯换盏,这让赵喜心里既激动又有些打鼓。何进大大的夸奖了赵喜,说他踏实肯干,尽心尽责。说他在芜湖当县令这快三年的任期里,衙门里只有赵喜最能干,虽踏实。何进还说,他即将要升迁,去往某地当知府,还问赵喜愿不愿意跟他一起上任去,给他推荐个州衙刑狱的小官当当。 赵喜简直欢喜的要疯了。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何县令的赏识,居然还有升迁的可能。仵作这个工作像刽子手一样,其实都是没人愿意做的差事,若不是赵喜的爹爹以前便是干这一行的,赵喜怎也不会干这一行。动不动就跟死人打交道,俸禄又不高,所以赵喜早就厌倦了这个工作。他爹爹便是干了这差事,他的娘都嫌弃他身上成天有怪味儿,所以赵喜五岁的时候他娘便跟人跑了。他爹爹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也突然暴毙了。有人说,便是成天碰脏东西碰多了,被诅咒了,活不长。 赵喜从小就被他爹爹带着去现场,死人死尸看了不知多少,也学了不少仵作的手段。爹爹死了,县衙缺个仵作,他又无依无靠,没有别的手段谋生,于是便子承父业,当了县衙仵作。小小年纪的赵喜混迹在衙门捕快衙役狱卒这些猴精市侩之中,没过几年便学的五毒俱全。赌钱喝酒玩女人,什么事都干,完全是个丧失了人生目标的废人。 可是现在,县令大人居然给他指了条明路,赵喜岂能不开心的要命。恨不得跪下来给何进磕头叫爷爷了。 然而,何进却突然翻了脸,询问赵喜李家姑娘一尸两命的事情,这一下把赵喜吓得够呛。半年前,他盯上了李家一个女子,那是李家小酒馆中掌柜的女儿。赵喜常常在他家买酒,一来二去便用言语挑逗李家姑娘。那姑娘只有十七岁,不谙世事。赵喜见多识广,言语诙谐,人又生的不算丑。少女被他撩拨的有些动心。赵喜又送了些镯子香粉什么的小礼物去讨那李家姑娘欢心,李家姑娘渐渐便被他给迷惑住了。 一天晚上,赵喜酒壮色胆,翻墙去了李家,进了李家姑娘的闺房。许诺要娶那李家姑娘,半强迫半诱骗的把那姑娘给睡了。多次之后,新鲜劲一过去,赵喜又觉得没意思了。李家姑娘不懂情趣,跟那些风尘女子差了千倍万倍。赵喜本就不是个定性之人,玩腻味了之后便再不露面了。不久后,那姑娘发现肚子大了,便跑去找赵喜。赵喜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她几回,最后一次,是在一个多月前,赵喜正在赌场里挥汗如雨赌的正来劲的时候,那姑娘又去找他了。赵喜一把输光了银子,正在火头上,对那姑娘辱骂了几句,那姑娘彻底的失望了,当天便投河自尽了。 赵喜清楚的记得,尸体打捞上来,作为仵作的他查验尸体的时候,面对那死不瞑目的姑娘,他的心里有多惶恐。那姑娘肚子鼓的老大,除了喝了河水之外,还有两个月的身孕。赵喜当时差点便失足摔到河里。周围围观的百姓都在骂,说害这个姑娘的天杀的狗贼不得好死,说干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的人必遭天谴。他在一旁心惊胆战,只能硬撑过去。 那姑娘确实是自杀的,有目击证人也证明了这一点。也没有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所以这件事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这件事赵喜一直胆战心惊闷在心里,有时候梦里也会吓醒。但他认为,此事时间一长便会被人忘记,毕竟知道这事的人没几个。但谁料想,此事何进居然早就知道了。定是那姑娘去找自己的时候,赌场里的人看见了她,何进一查,他们便说了。 赵喜痛哭流涕的磕头求饶,何进告诉他,只需帮自己做件事,便可饶了他。而且今后还会看顾他。所以丁氏死了之后,赵喜出具了丁氏被人用绳索缢死的验尸口供,虽然他在验尸的时候早就看到了那个胸口处致命的小小伤口。他也知道那是被尖锥利刺刺穿了心脏导致丁氏死亡。他只能按照何进叫他做的那样去做。 这之后的发展他全部目睹了,张祁被诬陷为杀人凶手,然后被抓捕起来。后来又冒出个什么张祁通敌,被丁氏识破,丁氏揭露张祁被张祁勒死这样离奇的事情来。赵喜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知道,自己卷入了这件针对张家的案子里了。 屋子里,赵喜说了他被胁迫的经过之后,方子安和沈菱儿都没有说话。沈菱儿的拳头紧握着,若不是方子安在这里,他一定会将赵喜给宰了。这个杀千刀的狗贼,死有余辜。实际上,方子安也有将这个无耻之徒大卸八块的冲动。但是他知道,现在这厮还不能死,必须留着他做人证。他用毛笔刷刷刷的将赵喜的话全部记录下来,留作口供。 “赵喜,你很不错,没有隐瞒经过,我很高兴你能坦白。你自己的事情说完了,但我还有一些话要问你。”方子安道。 赵喜忙道:“你们问便是。但凡我知道的,必不会隐瞒。” 方子安道:“那个婢女小梅……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赵喜忙道:“你说的是丁氏身边的那个婢女小梅?” 方子安点头,赵喜道:“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啊,我只负责验尸啊,她是死是活我并不知道啊。对了,那个婢女也一定参与了。她证明了张大人在丁氏死之前的那天晚上去见过丁氏,还说他们吵了起来。还说张大人走之前手里似乎拿着一截腰带。这女子是在陷害张大人。” 方子安皱眉道:“你知道就好,我现在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喜道:“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啊。” 方子安道:“替我找到她。你是衙门的人,那婢女小梅最后是在县衙里的。就算是被人灭口了,也一定有衙役参与了此事。若是没死,那便更好了。藏在那里,衙役也必有人参与安排了。这件事落在你身上,你找到了小梅,你身上的罪便减了一半,这叫戴罪立功。” 赵喜哭丧着脸道:“我上哪去查啊?这不是难为人么?” 方子安冷声喝道:“那是你的事,拉关系也好,喝酒套话也好,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晚天黑之后,我必须要知道那婢女小梅的下落。否则,你便是死路一条。成功了,你便离活命又进了一步。” 赵喜无奈道:“好吧,我只能全力而为。” 方子安道:“还问你一件事,今日衙门里是不是来人了?城门和城里都在盘查,这是要干什么?” 赵喜忙道:“这事儿我们是知道的,听说是京城来了不少人,说是要搜查什么人。一大早到的,县令大人亲自陪着,来头不小。” “领头的叫什么?”方子安道。 “听说……姓秦。叫……叫什么来着,秦禄……对了,叫秦禄。衙门里私底下有人说,是秦相府中的大管事。”赵喜突然想起来了道。 方子安缓缓点头,一切得到了证实。那个秦禄方子安是见过的,去年秦府寿诞时自己跟他照过面。看来,此次他们没敢动用公器前来,派了秦禄和秦府的一些人来此办事。那其实也说明,他们其实是没打算让自己活着回去的。秦府的人一旦找到自己,自己必是死路一条。 方子安再问了几个问题,赵喜便一概不知了。方子安知道,他所知道的事情也很有限,他只是个小帮凶罢了,具体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所以再问下去也没多大意义。而且,今晚的收获其实已经不少了。 “赵喜,在这口供上画个押,这都是你适才交代的供词。”方子安将纸笔递到赵喜面前。 赵喜面露难色,想着抵赖不签,方子安目露凶光喝道:“不签便是死。” 赵喜知道自己只能签字,硬着头皮画了押。 方子安将供状揣在怀里,沉声道:“赵喜,我现在不为难你,明日晚间,我要知道婢女小梅的消息。另外,你最好打听打听秦禄他们带来了多少人手,统统告诉我。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千万别抱着侥幸心理,跟我们耍花样,那样你会死的很惨,无论多少人也保护不了你。你也许不信,我露一手给你瞧瞧。” 方子安手一扬,一柄飞刀贴着赵喜的鬓角飞了上去,直飞房梁上方。只听得吱的一声响,一只老鼠被飞刀刺穿身子,噗通掉了下来,落在赵喜的身后,兀自吱吱的发出死前的呻吟。 “若耍花样,你就像这只老鼠一样,我要你的命易如反掌。记住,你只是个小喽啰,这件案子是大案,你犯不着跟那何进一起死,明白么?”方子安喝道。 赵喜吓得心头砰砰跳,这一手着实震惊了他。这么昏暗的灯光下,房梁上爬行的一只老鼠都能被他击中,这人的武功可是高的没法想了。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他的掌心的,还是乖乖听命的好。 “二位放心,小的绝对不敢耍花样,一定按照吩咐,全力而为。”赵喜连连磕头道。 方子安点点头,冲沈菱儿使了个眼色,两人无声无息的离开房间,出门而去。赵喜磕头半晌,没听到动静,只感觉烛火闪了一下,再抬头时,两个煞星已然不见。赵喜惊愕半晌,爬起身来,手上疼痛,胸口又疼痛,张口想骂,却又害怕人没走。挣扎着爬上了床,喘息着躺下歇息,脑子里既恐惧又糊涂,很久才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正文 第二九九章 有缘 方子安和沈菱儿没敢在城中街巷之中逗留,径自前往藏马的林子里躲藏。下了雨,林子里又湿又闷,蚊子又多,根本无法歇息。两个人只能坐在一块石头上依偎着打盹。到了半夜里,听到了林子外边山道上有动静,两人摸到林子边缘查看,发现一队人举着火把沿着山道往小山顶上去了。两人偷摸跟在背后远远观察,发现那帮人居然是在搜查广济寺,以防有外人躲在寺里。那帮人折腾了一会,抓了几名外地前来进香的香客离开了。 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方子安和沈菱儿暗自庆幸。本来两人是打算去寺庙里躲一夜的。幸亏临时起意没有前往,否则今晚怕是要被堵在那寺庙里。就算能逃脱,也要暴露了行踪。但对方的举动也说明,他们搜查的决心很大,城里的危险性进一步增大了。 次日上午,天色放晴。方子安和沈菱儿在林中水洼里清洗了一番,重新换了一副形貌,变成了两个普通的市井百姓的模样,这才离开树林来到街上。在街边小吃摊上吃早点的时候,听到了周围食客小声的在议论昨晚的事情。 “城里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昨天后半夜,闹得鸡飞狗跳的。半夜里被他们给敲门弄醒,把我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县令大人亲自带队。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了么?” “是啊,我家也是。一群人跑进来凶得很,翻箱倒柜的折腾了一番。今儿一早问街坊,说整条街都被搜了。应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了。” “是啊,城门也封锁了。我家兄弟今早要去城外码头搬货的,到了城门口被赶回来了,说是不许任何人出城。这也太过分了,不干活,一家老小吃什么?” “这么折腾,会不会是城里来了奸细。又或者是金人要打过来了?人心惶惶的。” “金人打过来?开什么玩笑。这么大一条江挡着呢,你当是小河沟么?金人想要过河哪那么容易?摸进来了细作还有可能。也许是抓细作……” 这些人小声小语的议论着,方子安听在耳中,这才知道,昨天后半夜城里进行了一次大搜查。应该是在自己和沈菱儿从赵喜家中回到树林里之后发生的事情。对方很狡猾,后半夜大搜查,这显然是蓄谋而为。 鉴于目前的情形,不宜在城中多露面,方子安决定还是尽量躲藏行迹为好。待到傍晚再去找赵喜。但在回到树林中藏身之前,方子安决定娶看一看张家的情形。虽然这么做很冒险,但方子安想知道张家主仆二人有没有出事。倘若对方抓了张家主仆,那晚开馆验尸的身份很可能暴露。张夫人自己是信得过的,她肯定不会说。但那个张大娘便未必会守口如瓶了。在酷刑之下,她很可能熬不住而松口。 两人专门挑小巷和僻静的道路往城东北沿江巷而去,到达沿江巷最近时,方子安便已经发现了张家宅子四周有不明身份的可疑之人在盯梢。莫看这些人穿着普通的百姓衣物,有的伪装成卖茶的,有的伪装成走路的,但这些掩饰却很容易被看穿。 沿江巷本来是没什么人的,这些监视之人显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以为改头换面装扮一番便可蒙混过去,殊不知弄巧成拙。方子安和沈菱儿找了不远处一处房舍的小阁楼躲藏起来朝着张家宅子里张望,不久后,他们看到了张家主仆在后宅院子里走动的身影。方子安松了口气。这也符合方子安之前的判断,除非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否则对方大概率不会对张夫人动手。而且,对方监视的用意其实应该也是把张家主仆当做诱饵,看看自己会不会去因为要去见她们而上钩。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方子安突然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巷子里的一个装作行人的监视之人。这个人已经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趟了,就像电影里的龙套一般早就穿帮了。方子安本来并没有对这些人有太多的关注,但是,此人太显然了,方子安不自觉的多看了他两眼,然后他认出了此人。 “卧槽,郑老八啊。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方子安低声笑了起来。 沈菱儿不解的问:“公子说什么?谁是郑老八?” 方子安笑道:“我老大,曾几何时,我便是跟着他在街头上混的。对了,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三元坊我家老宅子里发生的事情么?秦坦派了十个人进去杀我,被我宰了九个的那件事。” 沈菱儿道:“当然记得,我就在不远处看着呢。只是……那时候我没帮公子。对不起,公子。” 方子安摆手道:“我可不是翻旧账,我是说,那天晚上便是郑老八给我送了信,我提前做了布置。不然的话,搞不好那晚我要吃亏。” 沈菱儿惊愕的看着方子安,不明白方子安在说什么。方子安便低声将自己和郑老八之间的瓜葛,以及自己逼着郑老八亲手杀了他的几个手下,拿到他的小辫子,逼着他为自己通风报信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菱儿久久无语,她只知道方子安那天晚上杀人不眨眼,却不知道在此之前,方子安的那个小院里已经死了三个人了。那宅子还真是凶宅,亏他居然还能住在那里那么久。他逼迫郑老八的手段也太……太无耻了些。 “故人相见,岂能不会会他。我得去找他说说话,探听些消息。”方子安笑道。 沈菱儿忙道:“公子,你就这么去么?周围那么多人盯着呢。” 方子安笑道:“你放心,我只跟郑老八说话,他呢,可不敢对我怎么样。他知道我的手段。我去那边路口等他,他这一趟遛弯过来之后,我便找他说话。你不用去,在这里等着,我一会便回来。” 沈菱儿拉着他的衣袖道:“公子……你……你还是不要冒这样的险。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好逃走。” 方子安伸嘴在沈菱儿的嘴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 郑老八浑身大汗口干舌燥的在沿江巷的巷子里走着,来来回回今天上午他已经走了十几趟了。虽然沿江巷树木葱郁,大多数地方都无阳光照射,但是天气的炎热是实实在在的,就算再阴凉里走来走去,他也热的浑身冒汗。口中骂骂咧咧的已经骂了很多回了。但无论如何,这个差事总比满城乱窜,到处翻箱倒柜,在太阳爆晒的大街上设卡盘查要好。这只是装作行人监视张家宅子,算是轻松的差事,所以他主动讨了这样的差事。 走到巷子西口的时候,郑老八总是要歇息一会。巷子口有风,坐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吹会风是此刻最惬意的事情。郑老八来到巷子口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坐下了,敞开了衣襟开始接受风的抚慰。 “这不是,郑老八么?”一个人从巷角走来,朝着郑八爷笑道。 郑老八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在这芜湖小城还有人认识自己?这不是见鬼了么?对面这人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挽着裤脚,皮肤黑黝黝的,自己完全不认识他。 “你是?”郑老八皱眉道。 “怎地?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我都不认识了?”那人笑着走来。 “我认识你个鸟。你到底是谁?”郑老八忽然警觉了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对方说话的腔调让他莫名其妙的感觉到紧张。 不远处两名伪装成卖茶卖桃的同伴警惕的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他们也看到走向郑老八的一个陌生人,也都警惕的站起身来。其中一人已经将小竹笛摸了出来。一旦有事,竹笛便会吹响,在场监视的八个人便会冲过来。 “郑老八,我是方子安啊,我不过是化了个妆,你便不认识了?呵呵呵。”方子安在郑老八身前数步外站定,脸上依旧笑着,轻声说道。 “啊!”郑老八差点要晕倒。惊愕的要叫出声来。 “淡定,淡定。你要是把人都招来了,那我可就要杀人了。”方子安轻声笑道。 “哦哦哦,不敢,不敢。”郑老八忙道。 “老八,什么事啊?那人是谁啊?”一名同伴大声问道。 郑老八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一名当地的百姓。” 方子安低声道:“告诉他们,我家有冰镇西瓜,你随我去拿去。咱们好说说话。” 郑老八愣了愣,转头道:“他家有西瓜,冰镇的。问我买不买。我去买几颗来给大伙儿解解渴。” “好好好,你去。我们给你盯着。”卖茶和卖桃的忙叫道。 方子安一笑道:“郑八爷,随我来吧。” 方子安转身便走,郑老八抹了一把汗,连忙跟了上去。两人出了巷口,到了一处僻静的大树下,看看四下无人,方子安站定,转过头来笑着拱手。 “郑八爷,咱们还真是有缘,好久没见了。” 郑老八忙拱手尬笑道:“是啊是啊,谁能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不是考了科举当了官了么?听说是在京城防隅军衙门当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方子安看着郑老八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是秦坦的跟班,又怎么出现在这芜湖小城里呢?你能在这里出现,我便不能么?” 郑老八挠了挠头,忽然指着方子安结结巴巴的叫道:“莫非……莫非……原来……原来……” 方子安呵呵一笑,点了点头。 正文 第三百章 高手 这一场相逢本已意外,更让郑老八意外的是,他跟随秦禄等人从京城来此要捉拿的人竟然就是方子安。在此之前,郑老八完全不知道这个消息,秦禄也压根没有跟郑老八这样的普通的手下说这件事。 “方……方子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总管来芜湖找的人怎么会是你啊。早知道如此,我来做什么?”郑老八惊愕的说道。 方子安皱眉看着他不说话,眼神犀利的吓人。 郑老八举手叫道:“方公子,你信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此事啊。秦总管在府中选人来芜湖,说是要抓个什么人。我在京城呆的腻了,便想出来透透风。再说,出外差会有些额外的油水,便求了秦总管。秦总管便让我来了。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抓的人是你啊。只知道是有人从京城到芜湖县来,要坏秦相和五公子的事儿,所以必须来解决此事而已。方公子若不信,我可对天发誓。若有半点隐瞒,天打五雷轰顶。” 方子安神情松弛了下来,呵呵一笑道:“用不着发这样的毒誓吧,我又没说什么。” 郑老八心道:你是没说什么,可是比说了还让人可怕。 “郑老八,这么说来,你对此事一无所知?秦禄什么也没跟你们说?那你总该知道,监视的这家宅子的主人是谁吧?” 郑老八茫然摇头道:“不知道,只是奉命监视,上面的命令只是说,若有人出入这座宅子,便直接拿下。同时也防止宅子里住着的两个老婆子逃走。其他的一概不知。方公子,我对天发誓,真的……” 方子安皱眉摆手道:“又来了,又要发誓是么?不知道便不知道吧,看来秦禄的口风紧的很,你们这些下边的人他是不肯告诉你们了。” 方子安的心情有些郁闷,看起来郑老八就是来瞎混的,居然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不过倒也能说得通。首先秦禄这次来芜湖明显是找自己麻烦的,那是要杀人的。这种事自然不肯多说。关乎张家的案子的事更不可能跟这些打手交代些什么。再者,郑老八恐怕也没这胆子,知道这一趟是来对付自己,居然还敢跑来。他应该会想办法推脱才是。他恐怕是最怕跟自己照面的人了。但这么一来,方子安本想询问一些秦禄安排的计划内情的想法便落空了。 “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方子安沉声问道。 “加上秦总管自己,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个人。方公子,我劝你一句,你既然知道这件事,还是赶紧想办法逃走吧。”郑老八低声道。 方子安冷笑道:“怎么?你倒是关心起我来了?我死了,不是正好合你之意么?你也不用担心受我胁迫了。” 郑老八忙道:“天地良心,我郑老八真的没这心思。我有把柄在你手里又怎样?只要我不惹你,你是不会揭穿我的。方公子是言而有信之人,这一点我早已经明白了。再说了,我是看出来了,跟着秦家混,迟早要完蛋。我正想办法能离开秦家呢。这不,一时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便只能接着混混差事,毕竟我也要吃饭不是么?但我从上次三元坊的事情之后,便再也没有欺负过一个人,也没杀过一个人。我打算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上一回我便想明白了,如果我不是跟你方公子认识,那天晚上我便已经死了。虽然是我通风报信的,但我知道,就算我没有通风报信,你方公子一样能杀了所有人。” 方子安呵呵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郑老八嘴里居然说出金盆洗手这四个字来。你这马屁拍的也不动声色,厉害的紧呢。” 郑老八正色道:“这是我心里所想,绝非虚言,更不是拍马屁。你若不信,我可对天发誓,倘若……” 方子安皱眉道:“你是发誓当放屁是么?动不动便发誓?你怎么想我不感兴趣,你既知道我的手段,干什么叫我逃走?” 郑老八低声道:“方公子啊,这一回可不同了,这一回来的都是精兵强将啊,挑选出来的好手啊……” 方子安讥笑的看着郑老八,郑老八忙道:“我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其他人可都是厉害角色,都是从护院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其中还有两人是秦相身边的护卫。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上的高手,武技很高。是了,我现在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了,原来是因为对付方公子你。我听五公子跟秦禄说什么,要杀之人武技甚高,手段甚是狡猾,原来说的便是方公子啊。五公子吃了大亏,他自然知道你的厉害。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方子安沉声道:“那两名护卫有多厉害?” 郑老八道:“多厉害?自从去年秦相当街遭遇刺客之后,便花重金四处寻找高手前来护卫。秦府之中多了许多武功高强的人来应聘。去年年底来了足有上百人。秦相也不说用不用他们,都好吃好喝的养起来。今年正月十五的时候,秦相在秦府前院设了擂台,让这百余人车轮战。秦相说,他只留十人当贴身护卫,每人给宅子一幢,每个月包吃包喝之外五百两的高薪待遇,外加上平时还有赏赐。想要留下来,便得凭本事,打倒其他人,最后站着的十个人便是他想要的人。我们都在旁边围观看热闹,那擂台打的那叫个惨啊,都是高手,个个都跟恶狼一般,这么好的报酬,谁不拼命?一百多高手从上午打到傍晚,最后剩下十个人站在擂台上。其余的都是缺胳膊断腿,要么受了内伤,听说后来伤势过重死了几个。但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死了便也白死了。秦相给那些失败的人都发了一笔银子,打发他们走了。剩下的这十个人便成了秦相现在身边的贴身护卫了。这十个人任何一个人拎出来,我们寻常护院十个二十个也进不了他们的身。方公子,你说他们厉害不厉害?” 方子安眉头紧皱不语。郑老八说的话或许有些夸张不实之处,那一百多人也未必全是高手。但即便如此,百人擂能站到最后,那也绝非庸碌之辈。就算是在一百个寻常汉子之中选十个人出来,这十个人也必然是身手矫健,拳脚了得之人。更何况是广撒英雄帖来应聘之人。而这一次一下子便来了两个,那可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同时也是生了必杀自己之心,根本没打算放过自己了。 “方公子,小人虽不知道你是怎么又惹上了秦相和五公子,但小人也不想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赶紧走,免得麻烦。城门都封了,城里那个何县令的人和秦总管的人都在搜查,秦总管说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们,你这大白天的还在街巷中晃来晃去的,也太大意了。虽然你们乔装了,那也是不成的。查百姓,都是要对照身份的。你们在芜湖县可没有身份。”郑老八确实是很为方子安担心,诚恳的建议道。 方子安微笑道:“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可不在乎什么高手。郑老八,以往你看到的只是我对付那些普通的打手,这一回,我要让你看看我的真正本事,教你之前的马屁也没有白拍。情况我也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只告诉你一声,倘若遭遇到了我的时候,你可莫要往前冲,送了性命可莫怪我。你躲在后面看戏便是。” 郑老八愕然道:“方公子,你不信我的话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方子安笑道:“我当然信,不然我怎会见到你后出来冒险找你,便是给你个警告,免得你不知道是我,送了性命。我对你还不错吧。” 郑老八心里忽然有些感动,原来方子安跟自己亮明身份,便是怕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送了性命。 “方公子,你藏身何处?你告诉我,这样的话,他们一旦有了什么动静,我好提前告知你。”郑老八道。 方子安呵呵一笑道:“那却不必了。你真的想帮我是么?” 郑老八道:“真心的。” 方子安看着郑老八道:“你们都住在衙门里是么?” 郑老八摇头道:“衙门太小,我们都住在中街的江城客栈里。” 方子安点头道:“好,你带我去瞧瞧。” 郑老八惊愕道:“什么?” 方子安笑道:“放心,我可不是去送死,我只是去瞧瞧罢了。瞧一眼便走。听我安排,绝对没有问题。你且去当差,一个时辰后,我来找你,你带我去。” 郑老八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方子安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要去客栈住处,这不是疯了么?他这是要去找死啊。如果他自己找死,那可怪不得自己,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改劝的也都劝了。正所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自己已经对他够意思了。 方子安转身离去,郑老八也只得回转身来。几名盯梢之人看见他空手而回,并没有带来冰镇西瓜,都对着郑老八询问。郑老八只得承装死猪不说话,任由那些人责骂。那些人也没敢闹得太离谱,毕竟还在监视张家宅子,也不想闹得身份暴露了。 一个时辰后,方子安果然又出现在前面的巷子里,这一回,他挑着两个大箩筐,箩筐里居然真的是一个个的青油油圆滚滚的大西瓜。 正文 第三零二章 瓜事 郑老八领着方子安来到后院井栏旁,方子安从井中打水,哗啦啦的注入旁边的水盆里,将西瓜一个个的搬进去泡在冰凉的冷水里。 郑老八在旁依旧手软脚软,低声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发现了你的身份。” 方子安冷声笑道:“那不过是试探罢了。这厮倒也精细。可惜,想吓唬我?他还嫩了点。” 郑老八挑起大指赞道:“方公子真叫人佩服,若是我,怕是屁滚尿流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直起身来,挑起两个空箩筐沉声道:“郑老八,你做的很不错。这次你帮了我之后,你我之间以往的仇怨将一笔勾销。回到京城之后,你的那份口供我将当着你的面烧毁。” 郑老八苦笑道:“你当我还在乎那口供么?你还是先过了眼前这一劫再说吧。” 方子安眯眼道:“郑老八,其实你人不坏,只是路走歪了。” 郑老八叹道:“现在说这些也迟了,但我已经决定金盆洗手了,今后伤天害理的事再也不做了,只是混日子罢了。” 方子安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从草帽下边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看着郑老八道:“郑老八,人生的路是自己选的,走错了是可以回头的,只要你决意悔改。我可以帮你。我可以给你指明一条正道。你其实现在回头也不晚,我记得你才三十来岁是么?人若是能活七十岁的话,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郑老八嘴角上的黑痣抖动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方子安低声道:“眼下,我便给你个机会。你给我记着,今天晚上,这里的西瓜你一口也不要吃。明白么?” 郑老八身子一震,惊愕嗔目道:“你……难道这瓜……” 方子安冷声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不用我说的太明白。西瓜你不要吃,听清楚了么?” 郑老八连连点头,哑声道:“清楚,清楚。” 方子安点了点头,低声再道:“我这算是救了你一命,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了,你可不要浪费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去告密,那样也许你会得到秦禄的赏识,也许会得到不少赏赐。但是,你便永远失去了我给你的这个机会了。我说过,他们是抓不到我的,就算现在我暴露了身份,他们也休想抓到我。一旦我脱困,你郑老八便是我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你可明白?” 郑老八连连点头,举起手来似乎又想发誓。方子安却已经挑着担子转身朝前院走去。郑老八咽了口吐沫,镇定一下情绪,快步跟了上去,一直将方子安送出了客栈,看着他消失在夕阳西下的街道上。 夕阳西下,在城中忙活了一天的衙役捕快以及部分京城赶来的秦府护卫们毫无收获,各自收队歇息。城中只留少量人手设卡盘查。 方子安坐在藏马的树林里,正透过树林的缝隙看着渐渐西沉的红日。不远处,沈菱儿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抽打,神情似乎甚是不悦。 方子安回过头来,对沈菱儿道:“菱儿,咱们该动身了。” 沈菱儿噘着嘴赌气的道:“你自己去好了,反正你又用不着我。” 方子安笑了一下,走到沈菱儿身边,搂住她的腰身低声道:“还在我下午的事情生气?我让你回来这里等我,那可不是嫌弃你碍事,而是我要去那客栈里,一个人便于行事。两个人很可能会被识破形迹。秦禄那狗东西也确实试探了我,用刀砍到我额头前。倘若你在场,怕是立刻便动手了。” 沈菱儿道:“还不是嫌弃我沉不住气。其实我也不是说你嫌弃我。你可知道,你那么做多危险么?我的使命是保护你的周全,你去冒险,我却只能回来看马。这事儿要是让秦姑娘知道了,怕是要大骂我一顿。你要是有个闪失,那可又怎么办?” 方子安笑道:“我心里有数的,有些险值得冒。我为何要去冒这个险?便是为了能让我们今晚能顺利脱身。” 沈菱儿讶异道:“怎么?今晚就走么?”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我们的行踪败露,留在这里一天,便危险一天。秦禄他们既然来了,必是不抓到我们不肯罢休的。这两天他们封城搜查,设卡盘查,来来回回的折腾。这么下去,迟早我们会被发现。不如早些离开这里,免得无法脱身。” 沈菱儿道:“那张状元的事怎么办?你不是说证据不够么?”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光凭仵作的口供,自然力度不够。我本来想好好的找到更多的证据的。现在就希望赵喜能探得那婢女小梅的行踪,那婢女的证词加上仵作的证词,便足可扭转案情了。” 沈菱儿轻声道:“那若是没找到那婢女小梅呢?” 方子安道:“那今晚也得走,带着那仵作离开。仵作的证词虽然不够,但也足够让史大人和王爷有东西说话,让这件案子重新得到审理。只不过结果如何,便难预料了。我也想将事情做得完美,但是,有的时候,事情不可能完美,这时候便要懂的进退取舍了。我可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沈菱儿点点头道:“公子,今晚我们怎么出城?” 方子安道:“利用赵喜的身份带我们出城。” 沈菱儿道:“可是当他们发现赵喜消失之后,一定会追上来的。秦禄他们会放过我们么?” 方子安笑道:“你知道我去秦禄他们落脚的客栈干什么去了么?我给他们送了二十多个大西瓜。花了我二两多银子呢。我还在西瓜里加了点料。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菱儿诧异的看着方子安,方子安挤着眼低声道:“蜂蜜巴豆汤。排便拉稀必备良药。我让你离开之后,便去药房买了半斤巴豆,一斤蜂蜜。巴豆熬成了汤,跟蜂蜜一勾兑,全部用针管注到西瓜里去了。今晚那帮人要吃瓜消暑,你知道什么后果么?呵呵呵。蜂蜜巴豆汤,神仙也难当,保管一裤裆。他们会拉的死去活来。就算他们知道我们消失不见了,想要追我们,却也是不能的。等他们腹泻痊愈,我们怕是已经快到京城了。” 沈菱儿万没料到方子安去客栈居然是去做这件事的。听起来似乎是一场恶作剧一般。但一想,倘若当真得手,对方全部腹泻拉肚子,确实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两人逃走。 “可是公子,你何不干脆下了毒,把他们统统毒死呢?只放腹泻之药,岂不是便宜了他们。你不是说,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之人么?”沈菱儿道。 方子安看着沈菱儿大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菱儿你可真是够狠,心里想着的便是一了百了宰了这帮家伙。不过,你以为我不想么?我在这芜湖城里就算把秦禄他们全宰了,也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他们也找不到我任何的证据。可是……我不能那么做。西瓜里下毒是不成的,寻常毒药都有刺激性的味道,注入西瓜之中会让瓜瓤变色,一眼便看出来了。吃都不用吃就知道是下了毒了。蒙汗药什么的也是如此。除非有无色无味的的毒药,但我又上哪里去找去?巴豆熬蜂蜜除了甜味,可没其他味道。汤汁有些粘稠,正好可以堵塞注入的小孔,不会流出西瓜汁水,被人发现。所以,这才是最佳的选择。想将他们全部宰了固然是一件快事,但既然做不到,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只要能保证我们顺利脱身,那便成了。想宰了这些人,难道以后会没有机会么?” 沈菱儿点头道:“公子想的真周到。那帮人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公子居然会这么对付他们。公子心里的这些计划都是想好的么?” 方子安摇头道:“行事最重要的便是‘随机应变’二字。再完美的计划都未必能实现,总有其他的意外发生。就像咱们这趟来,怎么也没想到会走漏消息,招来秦禄这帮人。秦禄的计划是要封住县城,把我们拿住,就地格杀。但他也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人里居然有个我的人。郑老八居然跑来了,你说这是不是个意外?看到郑老八,我便有了这个计划。这便是随机应变。” 沈菱儿点头道:“学到了。公子以后要多教教我这些。” 方子安苦笑道:“你学这些作甚?你个姑娘家,以后学些好,别成天动辄杀人,学这些诡计。好了,时候不早了,咱们把马儿鞍辔装上,准备好。走的时候也方便离开。然后,我们便要去找赵喜了。” 沈菱儿不服气的道:“哼,你不教,我自己偷着学。我可不想天天呆在家里缝衣补衫。我也不是为了害人,只是希望以后能帮公子罢了。不然,你去冒险,我只能在这里看马。” 方子安哈哈而笑,也不跟她争辩,自去整理鞍辔。沈菱儿也去整理好了鞍辔。两个人整顿停当,出了树林往城中街道行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西边的城墙,天空宛如一片墨蓝的幕布一般笼罩着整个天地,高远神秘而肃穆。 正文 第三零三章 危急 夜色黯淡,虽然天刚黑不久,但是原本要持续热闹一番的县城街道上已经行人寥寥。商铺小摊很多已经关门歇业,如非必要,百姓们也都不会出门。因为这两天城里的大搜查让百姓们颇为惊恐,谁也不想惹上麻烦。 东城小巷仵作赵喜的小院里,赵喜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不时的来到院子里张望,急切等待着今晚要来的人。 今天一天,对于赵喜而言是极为煎熬的一天。赵喜心中很是矛盾,今天白天他不止一次的产生了要去向胡县令告发昨晚那两个人的冲动。但是,一想到昨天晚上那两个人的手段他便犹豫了。断了的手指和肋骨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那两个人绝非善类。自己倘若那么干了,可能很快便会横尸街头。他也想着设个圈套引诱那两人上当,然后借助何县令的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他有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昨晚那人展现的手段让他胆寒,别的不说,光是那一手飞刀击鼠的手段便足见是个高手。何县令手下的那些人自己是了解的,压根就是些欺软怕硬的三脚猫的角色,未必能拿得住他。更何况,最大的顾虑是,他怕何县令不相信自己。 根据昨晚两名闯入者说的那些话可以得知,他糊里糊涂的涉足了一个极大的案子。那是关乎朝廷里的争斗,自己在其中只是一枚棋子,一个小喽啰而已。自己随时可能被人碾死。一旦知道自己是个突破口,被人给盯上了之后,何进很可能会杀了自己灭口。而且昨晚自己已经写了供状,若是何县令看到那供状,就算自己辩解说是被迫的,何县令心里恐怕也想要扒了自己的皮。 这个险,自己不能冒。 所以,思来想去,赵喜还是决定照着那两个人的话行事。毕竟,那是目前最为迫切的威胁。不按照他们说的做,自己是活不到见到明天的太阳了。至于其他的事,自己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免得早早的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拖着受伤的身体,赵喜暗中找了衙门里的酒肉朋友套问情形。平日里一起喝酒嫖妓赌钱的交情还是派上了用场,他终于从一个人的嘴巴里套出了些消息。那个婢女小梅的下落被他给打探到了。 焦急而又烦躁的赵喜再一次来到院子里朝外张望。外边黑乎乎的安静的很,并无动静。他只得再次回到屋子里,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他被眼前站着的两个黑影吓得差点惊叫出声来。 “赵喜,咱们又见面了。”一个黑影沉沉说道。 赵喜听出了声音,正是昨晚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 “哎呦,可吓死我了,二位怎么跟鬼魅一般……什么时候到的我竟丝毫不知。”赵喜拍着胸口吁气道。 方子安冷声道:“心中无鬼,又怕什么?我们来了已经半个时辰了。” “啊?来了半个时辰了?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赵喜讶异道。 “我们一直就在你屋子里,能让你察觉,那还叫本事么?你定是不信的,那我便告诉你,这半个时辰里,你去院子里四趟,喝了三杯茶,去了茅厕两趟。是也不是?”方子安冷声道。 赵喜整个人都僵住了,对方说的是事实,他们真的在屋子里,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他们是鬼么?显然不是。那是他们武功高强,自己根本没有察觉他们的存在。赵喜心中颇有些庆幸,自己白天没有犯浑,没有去告密。否则,这样的两个人,凭着县衙那些货色,是根本拿不住的。然则从今往后,自己便麻烦大了。 “闲言少叙,赵喜,要你办的事,你办好了么?”方子安沉声问道。 赵喜忙道:“办了办了,岂敢违背好汉之命。” 方子安沉声道:“那婢女是死是活?” 赵喜忙道:“活着的,被何县令藏在了石墩胡同的一座宅子里。” 方子安喜道:“哦?你确定这个消息准确?你见到了那婢女没?” 赵喜苦笑道:“好汉爷,我怎敢去?能探听到在那里,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还担着风险。我还敢进去么?那儿有人看守着呢。” 方子安点点头道:“你准备一下,带我们去那宅子里。” 赵喜忙道:“不用准备,现在就可以走。” 方子安沉声道:“还是准备一下吧,家里的金银细软打个包,因为这一走,你便不会再回来了。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赵喜愕然道:“什么?离……离开?” 方子安道:“你跟我合作,除了口供,还要当人证,自然要跟我走。况且,今晚之后,你留在这里便是等死。” 赵喜道:“可是……” “磨蹭什么?还不快收拾。想现在就死么?”沈菱儿沉声喝道。 赵喜无可奈何,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快速的取了一片包裹皮,胡乱包了几件衣衫,将值钱之物一并裹在里边背上肩头。 “走!”方子安一摆手,三个人迅速出了屋子,方子安和沈菱儿一前一后夹着赵喜,问了石墩胡同的方位之后,夹带着赵喜翻墙上房,窜高伏低一路奔向石墩胡同。 赵喜简直都傻眼了,这两个人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根本不从大街上走,也根本不被围墙房舍死胡同什么的拘泥。难怪城里搜了两天也根本没见他们丝毫的踪迹。这武技,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带着自己一个大活人,就像拎着个小鸡子一般。自己简直一路上都是脚不沾地腾云驾雾一般。 石墩胡同是个普通百姓居住的胡同,里边住着十几户人家。赵喜并不知道到底是那一家宅子,于是三人在胡同口的暗影里停住了。 “公子,我去找,你在此等着。”沈菱儿低声道。 方子安道:“好,要小心,有看守的便是。先摸清楚有几个人,在什么位置。不要惊动他们。” 沈菱儿点头,身形一晃,迅速消失。 方子安和赵喜在胡同口等了不到盏茶时间,沈菱儿突然从侧方房顶上跳了下来。方子安见怪不怪,赵喜却又是惊得够呛,因为他根本没有听到沈菱儿从房顶过来的声音。 “找到了么?几个看守?”方子安道。 “从这往里走第六家宅子。两个看守的,已经被我解决了。”沈菱儿道。 方子安吓了一跳道:“你杀了他们?” 沈菱儿道:“没有,打昏了他们,拖到柴房里绑起来塞了嘴巴。” 方子安笑着夸赞道:“很好,很有进步,知道留人性命了。不可随意滥杀人命。这些看守的其实也只是差役而已,未必该死。” 沈菱儿点头道:“知道了,咱们快去吧。” 方子安点点头,一拉赵喜,押着他往胡同里走。赵喜心中不知何种感受,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看着这两个人的行事,心中想:你们到底他娘的是些什么啊?两个看守,说打昏便打昏了?那么多人在搜查你们,你们把这里当你们家么? 小院黑沉沉的,院门开着。三人进了院子,这回方子安打了头阵,拨开东侧长窗窗栓跳了进去。不一会,里边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但动静很快消失。然后大门开了,沈菱儿扯着赵喜的胳膊一拉,两人进了屋子,关上了大门。 厢房里,借助天空中的浮云之后的淡淡月光,一个女子披头散发的躺在地上,手被绑着绳索,嘴巴里堵着布头。女子只穿着亵衣,身体圆润丰满,颇有些诱人。赵喜不由得多看了那女子鼓囊囊半露的胸口两眼。 “我取了你的口中的布,你若是大声叫喊,我便一刀割断你的喉咙。明白么?”方子安沉声道。 女子疯狂点头,胸前双丸乱跳。赵喜看得咽了口吐沫,一旁的沈菱儿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喝道:狗东西。 赵喜捂着脸不敢多说话,扭头看着角落里,再也不敢看那女子。沈菱儿去床头找到衣服,丢在那女子身上喝道:“穿上。” 女子被解了手上的绳索,取了口中的布条,慢吞吞的穿了衣服,居然神色平静的很,没有吵闹,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恐。穿好衣服后,甚至还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方子安沉声道。 那女子看了方子安一眼,冷笑道:“你们来找我,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方子安冷声道:“我们当然知道,但要你亲口告诉我们。” 那女子淡淡道:“我叫辛梅。我知道你们迟早要来找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张家的事我承认。你们要杀要剐随便,反正你们也放不过我,我也不想活了,你们想怎样便怎样。” 方子安愣了愣,没想到这女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她心里早就明白了,她做的事是迟早要露馅的,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倒是个爽快人,好,那我们便更爽快些。你为何要这么做?张大人待你不薄,丁氏和你也有主仆情分,你为何陷害张大人,不为丁氏伸冤?反而助纣为虐?”方子安道。 “哼。对我不薄又怎样?张祁这个老东西,有贼心没贼胆。天天盯着我流口水,我真要去勾引他,他又怕了。还道貌岸然的教训我。还把这事儿告诉了丁氏。我侍奉丁氏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她也教训我,骂我狐媚子,痴心妄想。她自己男人死了这么多年,苦苦的熬了这么多年,难道也要我跟她一样不惹男人?真是笑话。再说了,她也知道我和外边男人的事情,我岂能容她。这会正好有这个机会,我便做了,那又怎样?可惜,我也被骗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婢女小梅冷笑道。 方子安听着里边事情似乎有些复杂,正待详细询问,做个口供笔录什么的,忽然间,听得胡同里一阵嘈杂之声。沈菱儿飞快去外边,片刻便回来了。 “一大群人来了,举着火把灯笼。应该是衙门的人。”沈菱儿道。 赵喜脸都吓白了,不知如何是好。婢女小梅却笑出声来:“哈哈哈,你们一个也跑不掉了。” 方子安迅速将她手脚捆绑起来,堵住了她的嘴巴。赵喜正自发愣,方子安一把将他抓过来,一样如法炮制将他的手也捆住,堵住了嘴巴。 “去哪?”沈菱儿道:“拼了么?” “拼什么?上房。”方子安喝道。 方子安一手一个提着两个被捆绑的人出了屋子,四周火把的光亮闪闪烁烁,人影嘈杂闪动。前面院门前已经有人抵达。有人高声下达命令。 “围住院子,巷子里堵住。快。” 灯火闪动,脚步杂沓,不少人飞奔将小院围困起来。 沈菱儿踩着方子安的肩头纵身上了房顶,方子安将婢女小梅的身子和赵喜连续丢了上去,沈菱儿伸手接住。方子安助跑数步,踩着廊柱几个踏步,伸手抓住了屋檐,身子一翻,上了屋顶。 “哐当!”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大群人涌进院子里。 正文 第三零四章 搜捕 一群人如狼似虎冲进不大的宅子里搜查,屋子里搜了之后,院子的角角落落也都没有放过,全部搜查了一遍。不久后,院子里传来不断的禀报声。 “秦总管,屋子里没人。” “何大人,后院没人。” “两位大人,柴房发现了两位兄弟,被绑了手脚,人晕过去了。” 芜湖县令何进闻言大声道:“快救醒那两个混账,问他们情形。” “遵命,遵命。”手下人连忙去忙活。 站在一旁的秦禄终于忍不住高声大骂了起来:“操.他十八代祖宗的,简直岂有此理。何大人,你太让我失望了。怎么能发生这种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两个最重要的人证就这么没了?仵作赵喜人去屋空,这婢女的宅子也人影全无,你给我解释解释,一定要给我解释清楚。” 何进忙拱手道:“秦总管息怒。本县得到消息,第一时间禀报了秦总管,一点也没有耽搁啊。赵喜跟衙门的捕快衙役打听消息的事情,我也是晚间才知晓的。马大年那厮一开始也没明白过来,后来他想想不太对劲,便立刻禀报本县了。本县知道后第一时间告知了秦总管,咱们不也丝毫没有耽搁便赶去拿人么?谁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屋顶上,躲在耳墙暗影里的方子安等人听得真切,他们也明白了为何突然间大批人马赶来这里的原因。原来是赵喜今日下午打探消息的事情被人怀疑了。告诉赵喜婢女小梅躲藏之处的捕快马大年反应了过来,觉得赵喜有些不对劲,便立刻禀报了县令何进。何进也意识到不对劲,于是立刻禀报了秦禄。所以他们才纠集人手到来了。 听他们对话的话意,应该是在来这里之前先去了赵喜的宅子,发现赵喜已然不见,然后便又纷纷赶到这里来。完美的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只差一步便让方子安等人无法得手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人都不见了。这两个可是极重要的证人呐。何县令,你不会不知道这两个人不见的后果吧。”秦禄焦躁的瞪着何进道。 何进连连点头道:“是是,秦总管莫要着急,他们不会跑远的,必定还在城里。咱们全部封锁了,他们能逃到那里去?待问了那两个被打晕的混账的话之后,咱们便知道他们是何时前来的了,也许便可知道他们逃往何处了。” 秦禄冷声道:“我难道不知道他们还在城里?若不是封锁了城池,你以为我会还有心情站在这里跟你说这些?何县令,不是我要挑你的刺,这件事是你考虑不周。像那仵作,还有这个女子,你……你居然还留着他们的性命,简直太蠢。这两个人都是知底细之人,你得了口供之后,这两人便不该留在世上,早早的杀了,哪有这些事情?” 何进连连点头道:“ 息怒,息怒,是下官考虑不周,下官该早下决心的。下官只是觉得,不能把事情搞得太大,那会很难收拾。谁成想居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哼,我看你不是怕事情搞得太大,而是你另有私心,做两手准备吧?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是么?还想着一旦东窗事发,你还留着这两个人当你的救命稻草是么?”秦禄阴恻恻的笑道。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下官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下官对天发誓,绝无此心。否则下官死无葬身之地。下官确实妇人之仁了些。秦总管放心,之后抓到他们,下官亲自处置他们,绝不留后患。”何进连忙说道。 屋顶上,当听到何进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婢女辛梅的身子明显抖动了一下。方子安心中一动,低声道:“你说的那个男人便是何县令?” 婢女辛梅闭上了眼睛,眼中流下泪水来,却不回答。但她即便不回答,其实她的表现已经给出了答案。方子安心中惊愕的难以形容。一个张家的婢女,居然和县令何进有了私情,这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大人,胡老二和孟义两个醒过来了。”下边有人大声禀报道。 “快,带过来问话。”何进大声道。 两名被打晕的看守被人扶着过来,何进上前急促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谁打晕的你们?叫你们看守的人呢?快说!” “何大人,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们两个连人影都没看到,便被人打晕了。”两名看守哭丧着脸道。 “两个混账东西。废物!”何进气的一张脸扭曲苍白,抬脚将两人踹翻,大声喝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 “大……大人,不知道啊。反正是天黑了,我两个正商量着谁去买炊饼回来吃,便被人打晕了。具体时间……我是记不得了。胡老二记得么?” “我……我也记不得了。” 两个人之前是被沈菱儿用重手法击颈而晕,脑子里供血不足,所以此刻却是还是晕乎乎的。又因为惊恐而更加慌乱,根本记不清具体情形了,这种情况下怎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何进更是气的浑身发抖,从旁边人手里夺过一柄钢刀便要砍人。两名看守吓得大叫。 秦禄及时出声喝止了何进:“何大人,现在杀了他们有什么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大人现在应该下令立刻加强封锁城门,再次全城搜捕才是。他们带着两个累赘,能走到哪里去?今晚的事,未必是件坏事。搜了几天他们没现身,本来都开始怀疑他们在不在城里了。但今晚他们终于现身了,那是好事啊。” 何进闻言点头道:“秦总管所言及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传本县命令,所有衙门差役捕快,县城民团全部出动,给本县将城里翻个底朝天。另外,无需抓活的,见到嫌疑人等现身,只要不投降,便可格杀勿论。” 一群人高声应诺着,纷纷前往传令。秦禄和何进收拢大声下令,就地展开搜捕,沿着小巷百姓的房舍一路搜查了下去。 方子安等人直到搜查的人到了胡同外,这才让沈菱儿下了屋顶,叫她小心谨慎的在屋子里和院子里查看了一圈。这么做自然是小心为上,免得对方耍心眼,留下人在暗处。 沈菱儿查看了一遍,确认安全无异,这才打手势给方子安。方子安一手抓着一人纵身跳下屋顶,重新回到屋子里。 房里已经被搜了个底朝天,东西乱七八糟。赵喜和婢女辛梅躺在地上,手脚依旧被绑着。方子安伸手拽出了堵在两人口中的布团。 刚一拉出布团,赵喜便大骂了起来:“狗日的何进,原来是骗我的,老子替他办事,他居然要杀我。这狗官真不是东西。没说的,我要是逃的出去,定给他掀个底朝天。他的事情我还知道不少呢。比如说断案的时候吃原被告的银子,贪赃枉法……狗日的东西,他也别想好过。” 方子安冷笑不语,转头看着婢女辛梅。辛梅一言不发,咬着下唇。 方子安道:“辛姑娘,你怎么说?我要带你们出城,揭露张家的案子,你可愿意随我们出城,替此案作证?提供证词?交代所为?” 辛梅叹息一声,沉声道:“我当然愿意,我要让负心之人付出代价。利用了我,之后便当我如一块破抹布般扔了,还想要杀人灭口。好狠毒,好狠毒的人。反正是个死,死也要拉着人垫背。我跟你们走,别说证词,我还要自己亲口的交代事情。” 方子安点头道:“那好,既如此,那我什么也不说了。我们这便出城,到了安全之所之后,再问详细情形,记录口供。二位,为了安全起见,还得堵了二位的口,我不想有任何的意外。” 赵喜忙道:“喂,等等等等,咱们怎么出城?你有办法吗?” 方子安皱眉道:“本来我是想用你的身份替我们骗开城门出去的,但现在看来,一切计划永远都有意外。但也无妨,我也不怕。” 赵喜正要说话,沈菱儿将一个布团塞进他嘴巴里,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塞进了肚子里。婢女辛梅的嘴巴里也被塞上了布团。沈菱儿扯下床上的床布将她裹成一个粽子一般,方子安正要说自己背着那婢女,沈菱儿却已经将她扛在了身上。沈菱儿身高腿长,那婢女矮小多了,倒也不怕腿脚擦地的尴尬。 方子安割了赵喜的脚上的绳索,拽着他的胳膊。他可不会去背赵喜,他只需挟着他便可。赵喜是个男人,行动力还是比女子迅速的。 四人迅速出了屋子,沿着被搜过的房舍的方向出了胡同东口,再往前便是一片火把晃动嘈杂喝骂之声。于是折而向南上了屋顶,黯淡的月色下,三条人影在屋瓦上纵跃如飞,飞快往南城赭山方向而去。 城里已经开了锅了,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被调动了起来,大小街道胡同街巷里人喊马叫穿梭来去,整座城池都陷入了一片嘈杂混乱之中。 但在黑暗的屋顶上,方子安和沈菱儿不受干扰,窜高伏低,一路小心躲避,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赭山下的树林里。而与此同时,他们已经看到有大量的人手其实正沿着街道往赭山这里搜查过来。今晚这个小山包是绝对要被彻彻底底的搜一遍了。 正文 第三零五章 出城 事不宜迟,此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方子安迅速分析的一下情形,以目前的状况而言,今晚必须出城。而要通过其他的方式出城,目前已经不具备条件,只能硬着头皮闯城门。仵作赵喜的身份虽然不能用,但是芜湖县城现在处于混乱状态,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沈菱儿背着婢女小梅骑一匹,方子安和赵喜骑一匹,四人两骑冲出树林,沿着山道往南飞驰。赭山距离南城门不愿,绕过山头之后,南城门便在不远处。此刻城头上灯火通明,城门上下有数十人把守于此,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严密封锁城门,不得让任何人进出。 两骑抵进城门口,城门口七八名地方团练兵士看到了飞驰而来的两匹马,开始上前纷纷喝问。城头上的人手也都探着头往下看,做好应对准备。 “站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方子安勒住马匹,大声喝道:“打开城门,我们要出城公干。” 一名团练头目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何大人有令,城门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城。除非有他的亲笔手令。你们半夜出城,身份可疑,速速下马接受盘查。” 方子安冷声喝道:“什么?要查我们?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我等是奉秦总管之命出城。你们敢阻拦我们?找死么?你家何县令算个屁?还不快开城门。” 那团练头目愣了愣,本来他对马上横着的两个被捆绑成人形的人有些疑惑,转头和身边人低声商议:“他们是京城来的那帮人,这可如何是好?” 一名团练士兵道:“大人下了死命令,不管什么人都不能出城,咱们可不能放他们出去。” 另一名士兵道:“可是他们可惹不起,何大人都惹不起他们,我们惹了他们岂非自找没趣?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放他们出去,得弄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还有,他们马上横着的好像是捆绑的人。得问清楚才是。” 方子安在马上又高声喝骂起来:“还不开城门。” 那团练头目拱手道:“这位兄弟,不是我们不开城门,而是我们职责所在,不敢擅自做主。你说你们是秦总管的人,你们又怎么证明?” 方子安伸手入怀,摸出一枚腰牌丢了过去。腰牌落地,哐当作响。有人捡起来递给团练头目,团练头目借着火把仔细观瞧,那腰牌一面上写着‘相府外卫二零三号’,另一面写着一个名字‘方老九’。午后时分,方子安随同郑老八一同进入客栈的时候发现秦府护卫们身上都有这种证明身份的腰牌。于是方子安便拿了郑老八的腰牌多看了两眼,那不过是木制的腰牌罢了。回到树林里,方子安便用一棵枯死的桐木制作了一枚。在撒石头上打磨雕字之后用乔装用的油彩涂了色,制作倒也不难。在晚上,又是一群地方团练面前,这东西应当不会穿帮。 “好像是真的。我见过他们的腰牌,好像确实是这个模样的。”一名团练士兵低声道。 团练头目兀自细细查看,方子安一抖马鞭,啪的一声响,喝骂道:“还磨蹭什么?坏了大事,你们都要掉脑袋。” 团练头目将腰牌递给方子安,拱手道:“方护卫,不是我等不通融,而是上面下了死命令。大伙儿都有难处,还望体谅。” 方子安喝道:“体谅个屁!我体谅你们,你们体谅我么?我耽误了大事,你们替我背锅?” 那团练头目道:“这样,方护卫,放你们出城可以,我们得查一查其他人。你们马背上带着的是什么人?这有些让人疑惑。怎么自己出城还带着其他人?他们都是你们的人么?” 方子安喝道:“我和沈护卫奉命押送两名重要人犯出城交给我们接应的人护送往京城。城中许多贼人,正在大肆杀人,为保护重要人犯安全,秦总管命我等如此,以免被贼人将重要人犯杀死。这回你明白了么?” 团练头目一时不辨真伪,但听得城中到处是嘈杂之声,心中有些犹豫不决。方子安冷声道:“好,大不了老子从东门绕行。你们给我记着,回头再来找你们算账。老子回头要不把你们这帮人个个弄的死去活来,便不信郑。可真是了不起,一群地方团练,居然敢挡我们相府护卫的道。这笔账不跟你们好好的算一算,你们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沈兄弟,我们走,去东门。” 方子安一边大骂,一边拨转马头便要离开。他是认为,站在这里纠缠的越久越危险,此路不通,便要另想办法,不能在这里耗着。不远处的街区已经有动静了,若是搜查的人手赶到,那便没法脱身了。 “头儿,算了吧。腰牌也验了,身份是没错的。马背上的人是他们要送出城的犯人。咱们犯不着得罪他们。咱们可得罪不起他们。”有团练士兵低声道。 团练头目也知道是这个道理,秦府护卫他们着实得罪不起。 “方护卫息怒,这便开城门便是,我等也是公事公办,实在没办法。来人,开城门。上面的,放吊桥。”团练头目终于松了口。 方子安心中大喜,拨转马头来拱手道:“这才像话,这位兄弟,适才我也是言语得罪,多多包涵。我送了人回来后,请诸位喝酒,当交个朋友。以后去京城,有什么事报我方老九的名头,必畅通无阻。” 团练头目拱手道谢,指挥众人移除城门洞前的拒马沙包,抽开城门上的几条粗大的门栓。城楼上的十多名团练士兵也摇着机轴轰隆隆放下吊桥。 这段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在方子安和沈菱儿等人看来,却是无比的漫长而煎熬。方子安身上都出了一层汗,心里紧张的咚咚跳。 城门轰隆隆的打开,道路已经畅通无阻。团练头目拱手道:“方护卫,请。”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 说罢催动马匹缓缓朝着城门洞而去。为了不显得慌张,方子安并没有催马飞驰,以免对方生疑。城上城下近二十名团练士兵都盯着这两骑四人,看着他们缓缓的朝城门洞行去。 突然间,后方街口马蹄急促作响,一骑从街道上飞驰而来,马上人大声喝叫道:“谁开的城门?还不快关了城门。秦总管有令,所有城门不得开启,无论是谁,今晚都不得出城。” 团练头目闻言一惊,转头愕然的看着方子安和沈菱儿接近城门洞的两骑。忽然间,他明白了过来,猛然发出凄厉的大叫之声:“拦住他们,他们不是相府护卫。拦住他们。快,拉起吊桥,关闭城门。” 方子安一挥马鞭,马儿加速往前冲去。手中寒光一闪,大刀匕已经在手。两骑速度加快,径自冲入光线晦暗的城门洞里。开启城门的四名兵士听到外边头目的叫喊,又见方子安的马儿飞驰而入,惊慌之中做出反应,两人开始使劲的关门,两人擎出兵刃挥舞着恐吓,大声喝叫着让方子安停步。 这种时候,方子安岂会放过这冲出去的机会。手中刀匕闪闪,大喝道:“挡我者死!” 马儿飞驰而至,两名士兵不敢硬挡,闪开身形,挥动兵刃朝着马儿身体上砍。方子安俯身挥手,寒光闪过,一名兵士大叫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倒在地上。另一名团练士兵被后方飞来的一条长鞭击中面门,大叫着扬天而倒。 城门已经在两名士兵的合力推动下关了数尺,但他们显然已经没机会在关门了。两名同伴的倒下让他们魂飞魄散,舍了城门抱头躲避窜来的两匹奔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冲出了虚掩的城门。 出了城门洞,两骑踏上吊桥。但那吊桥已经被城头上的团练兵士们摇动机轴往上升起,此刻已经离开了对面的护城河岸成了一条斜坡。 “冲过去!”方子安一声大喝,马儿加速猛冲而去。沈菱儿也咬牙催马,催马冲上。两骑几乎是并驾齐驱冲到升起的吊桥前段,方子安的马儿背上是两个男子,负重较重,所以在面对前方断口事有些不自信,居然在关键时候开始减速。沈菱儿的马儿倒是因为负重较轻,纵身跃起,飞跃向对岸。 方子安情急之下,反手一刀背劈在坐骑的臀骨上,胯下马儿吃痛嘶鸣,奋力跃起,堪堪踏足对岸地面,后腿一蹄踏空,趔趄嘶鸣挣扎爬上地面,着实惊险之极。 城门上的团练兵士大声鸹噪,见对方两骑冲到了对岸,纷纷大骂。几柄弓箭开始嗖嗖发射,但是哪里能射得着方子安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骑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黯淡的月色之中。团练头目气急败坏,又怒又惊。带着一群人冲到吊桥上时,只看到对方疾驰而去的背影。一时间大骂连声,剁脚不已。 片刻后,南城城门处竹哨之声大作,不久后,城中带队搜查何进和秦禄等人得到了这个让他们暴跳如雷的消息。 正文 第三零六章 谜团 城南官道上那个,逃出芜湖县城的方子安和沈菱儿借着微弱的月色策马狂奔。他们知道,距离县城越远,便越是安全一分。对方得知消息之后,一定会出城追赶,必须尽快脱离危险。 这次能够蒙混出城,实属侥幸。方子安其实也做好了对方不肯让自己出城的准备。如果是那样的话,方子安便不得不采用更为冒险的办法翻越城墙而逃。而那么做的危险性不言而喻。城墙上对方已经有了巡逻兵马,翻越城墙再缒绳而下,一定是极为艰难和危险。而这其实并不是最让方子安担心的。翻城墙离开,势必要舍弃两匹坐骑,而失去坐骑之后,其实便将自己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之中。除非方子安打算放弃赵喜和婢女辛梅,选择和沈菱儿单独逃走,否则的话,没有了坐骑,带着一个断了肋骨的赵喜,一个身子娇弱的婢女,那是根本逃不掉的。对方会很快根据缒下城墙的绳索发现自己这些人已经逃走,会在城外展开大规模的搜索,那是根本逃不掉的。 正因为如此,方子安决定冒险在城门一试,赌的便是秦府护卫们的威风,赌的便是守城门的这些人中没有秦府护卫在城门值守。方子安判断,蹲在城门看守城门这种事,京城来的秦府护卫们是不可能干的,因为那完全不需要任何的手段和本事,而秦府护卫都是精干之人,那是要在城里搜查之中派上用场的。而本地的衙役捕快团练是不敢开罪京城来的秦府护卫的,城门由他们把守,便有一丝机会。 事实证明,这一手赌赢了。最不可能出城的手段反而便成功了。两匹坐骑保住了,那便是逃命的最大的资本。 圆月西沉,已经到了下半夜时分。方子安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是感觉到坐骑似乎已经跑不动了,鞭子再抽打,那匹马也是呼噜呼噜的喘着气,脚步也迅速的慢了下来。方子安知道,坐骑恐怕已经跑不动了。毕竟两个大男人,加上马鞍包裹装备等物,着实不轻。又被自己鞭打着急速狂奔,对于坐骑而言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倘若继续催着坐骑奔跑,马儿怕是要倒毙于此了。 距离京城尚有数百里路,没了坐骑那可是大麻烦。得让马儿歇息歇息,恢复气力再走。 方子安勒住了坐骑,跳下马来,查看马匹。发现马儿的嘴角满是白沫,身上的毛发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不住的发出悲鸣之声,显然是真的到了极限了。 沈菱儿在后方催马赶到,沉声问道:“怎么了?” 方子安道:“歇息一会,马儿受不了了。” 沈菱儿点头道:“我的马儿也跑不动了。是要歇息一会。” 方子安点点头,将横在马上的赵喜抱了下来,扯开他嘴巴上的布团的时候,赵喜瘫在地上不断的呕吐,大口的喘息之后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哎呦,哎呦,我要死了。再不让我喘口气,我真的要死了。我胸口疼的很,肋骨怕是又断了几根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你们杀了我。” 方子安伸手在他胸前摸了摸,除了断掉的左侧两根肋骨之外,并无其他情形。当下给他解了手脚上的绳索,取下水囊递给赵喜,沉声道:“喝几口,喘口气,忍耐一下。天亮之后,找个地方给你弄点药。” 赵喜咕咚咕咚的连喝十几口水,死狗般的躺在地上喘气。方子安拿过水囊自己喝了几口,剩下的抬起马头,全部倒进马嘴里喂马。 那一边,沈菱儿也将捆绑着的辛梅抱下马来,给她松了绑。那婢女已经在马背上颠簸的差点断气,脸色煞白的坐在地上,但却一声不吭,不叫一声。 众人稍微歇息了一会,方子安道:“马儿需要多喝些水,咱们的水不够,找个地方歇着,我去找个池塘水沟弄些水给它们喝,再喂一些马料。不然的话,怕是不能走了。” 沈菱儿道:“是该如此,只是我担心歇息太久,会被他们追上来。” 方子安道:“咱们跑了足有一个时辰了吧。” 沈菱儿道:“一个半时辰该有了。” 方子安沉吟道:“一个半时辰疾驰,我们该在四五十里之外了。对方只能靠骑马才能追上我们。但我估摸着,我下午给他们送的西瓜怕是已经起作用了吧。如果他们吃了西瓜,应该没有气力追来才是。所以,我们应该可以歇息一会儿的。” 沈菱儿这才想起方子安还对秦禄他们耍了些手段。那巴豆加蜂蜜的西瓜倘若敌人吃了,现在应该拉的走不动路了吧。更别说骑马了。但是沈菱儿心里也有些嘀咕,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公子,你的西瓜他们应该在天黑回到客栈的时候便吃了才是。但为何我们天黑之后在石墩胡同的时候,他们全都好好的?他们会不会没吃?”沈菱儿终于还是低声问道。 方子安其实并不想往这上面想,但是沈菱儿问的话确实是他心里没把握的。 “吃了巴豆也不是即刻见效的。我买巴豆的时候,那郎中说如果吃的不多,会延后一两个时辰发作的。没准他们那时候没有发作,现在却正拉的死去活来呢。”方子安道。 沈菱儿哦了一声,心里终究觉得这种解释其实不能令人信服。 方子安道:“不去想这些了,那边好像是一片林子。无论如何得让马儿恢复才能走,担心也没用。目前看来,他们没追上来,这便是好事。你带着他们过去,我去左近找水。” 沈菱儿点头答应了,叮嘱了一声小心,便牵着马叫了瘫坐在地上的赵喜和婢女小梅往不远处的一片黑乎乎的树林行去。方子安拿了几只空水囊下了官道,沿着山野搜寻。幸亏前日下了一场大雨,没多久便找到了一条尚未被蒸发殆尽的小沟渠,里边倒是有不少水,于是灌满了几个水囊之后哐当哐当的背着去往林子里汇合。 林子是一片松树林,地面上厚厚的都是松针。松树有些浓密,遮蔽了月光,显得黑漆漆的。沈菱儿将马儿拉到松树林里,喂水喂料,让它们吃喝,恢复体力。方子安则和赵喜辛梅两人坐在林子边缘的松针上,靠着树干拿出干粮来分给赵喜和那婢女分食,歇息恢复。 夜晚的山野一片黯淡,夜风吹过,头顶上松涛阵阵,宛如雷鸣。不过这深夜的野风极为凉爽,吹在身上畅快之极,情绪和身体都得到了极大的舒缓。 方子安嚼着一块干粮看着靠在一旁树干上正默默的吃着干粮的婢女辛梅,见她伸着脖子往下噎干粮的样子,伸手将水囊递过去。 那婢女接了喝了两口,轻声道:“谢谢!” 这是从下马之后到现在方子安听到的她说的第一句话。 “辛梅姑娘,我很好奇你和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和那位何进何大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此刻咱们已然出城,你可否告知我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方子安沉声问道。 婢女辛梅停住了咀嚼,沉默不语。 方子安道:“辛姑娘,你该明白,我之所以救你出来,便是因为张家的事情的。你不肯说恐怕是不成的。我不想对人用强,我希望你能坦白告知。” 辛梅沉声道:“莫说了,我全部告诉你便是。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方子安道:“咱们一件一件的来。你和张大人之间是怎么回事?” 辛梅冷笑道:“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张大人……是个正人君子,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只不过我误会了他对我有意罢了。我是侍奉丁氏的婢女,他对我也客气些,我便以为他是对我有什么想法罢了。是我自取其辱。几个月前,我大着胆子向他表白,结果,他拒绝了我,就是这么一回事。” 方子安沉声道:“所以你便对他怀恨在心,拿丁氏之死嫁祸于他是么?” 辛梅冷笑道:“也是,也不全是。” 方子安道:“好,那你和何大人之间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想象不到,你和他之间会有什么瓜葛。但是我知道,你们之间必有些什么事情。” 方子安说出这话时,一旁的赵喜和沈菱儿也都竖起了耳朵。特别是赵喜,他是芜湖县衙仵作,平日城里什么大小八卦他不知道?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张家的婢女和县令何大人之间会有什么事儿。他觉得方子安是在瞎说八道。 但听婢女辛梅冷笑道:“当然。何大人贵为县令,而我只是个低贱的婢女罢了。当然没人能想象到我和他之间会有什么瓜葛。可是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么荒唐,你看见的听见的未必是真话,你不相信的事往往便是真事。不错,我和何县令之间便是那种关系,你们想的那种关系。我和他好了有两个多月了。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呵呵,我自己都很惊讶。我原本以为那是我这辈子的福报,现在看来,那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赵喜眼珠子都要滚下来了,方子安还没开口说话,他已经伸着头过来问道:“怎么可能?你定是骗人的。你跟何县令?哈哈哈,这是我听到的最离奇好笑的事了。” 婢女辛梅冷声笑道:“你笑便是,最好笑掉大牙,吞喉咙里噎死。” 赵喜道:“你跟何大人都不可能有机会见到面的,怎么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 辛梅冷声道:“说你蠢还是抬举了你,莫忘了张祁是什么人,他是芜湖县的县丞,何……何进是县令。他们两个可是一个衙门共事的主副官。何县令经常去张大人家中和他见面,我是张家唯一还算拿的出手的婢女,我要见何县令很难么?张家大老爷张邵是朝廷嘉奖的忠烈,何县令也拜见了他的遗孀丁氏很多次,表达慰问。而我正是丁氏身边的人,见到何县令很难么?” 方子安听着这些话,心中一片雪亮。原来如此,何进和张祁同衙为官,何进在张家常来常往,很容易便见到婢女辛梅。所以,这里边的是完全通畅的脉络。只是不知道,他二人怎么一来二去勾搭上了罢了。也不知道,那何进为何对张家这个婢女上了手。但方子安隐隐觉得,这些个谜团即将要解开。 正文 第三零七章 真相 夜风之中,婢女辛梅的声音如梦中的呓语,她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甚至无需相询,她已经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我虽出身贫寒之家,但我却也心中不甘。谁愿意一辈子过辛苦的日子,谁不想锦衣玉食,不用担心生计,过人上人的生活?别人认命,我却不认命。我在张家侍奉了丁氏数年,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我不过是想用自己的身子得到在张家的地位罢了,张大人不愿意便也罢了,为何还要跟我侍奉的丁氏说出这件事,说我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婢女,说我行止不端?丁氏还专门找我谈话,严厉的斥责我,要我恪守本分,要我不要异想天开,作非分之想。哼,我想过好日子,不想一辈子当人婢女,这难道便是非分之想么?难道我便该当过苦日子么?我不服气,这凭什么?凭什么?” 方子安默然不语,心中颇有些感慨。这个问题确实难以回答。在这样的年代,阶级固化严重,上升通道鼻塞,每个人身上都标着三六九等的标签,甚至一辈子都洗脱不掉。一个出身贫贱的婢女,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似乎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这婢女辛梅想走的是捷径,她想要用身体换取地位,但其实就算她换到了手,那也不过是为人做妾,那难道便是真正的地位么?从某种角度而言,方子安倒也对辛梅有些同情。起码她不屈于自己的命运,只是她所用的办法有些不入流罢了。站在她的角度,怕也是顺其自然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何县令。何县令偶尔来张家和张大人叙话,也去拜会过丁氏几次,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了。那一天,他又来了。二老爷不在家,他便来见丁氏。丁氏在做午课不便见人,我便请他在厢房喝茶。他……突然起身一把抱住我,跟我说他喜欢我,说他一直来张家其实便是为了我,想常常能见到我。我吓得要命,经过之前的事情之后,我岂敢有半点非分之想,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很是害怕。可是他说的情真意切,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我便喜欢上了我。他说……他想娶我为妾。他还说,他的夫人体弱多病,郎中说她活不了几年,他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他,他的夫人亡故之后,他便扶我为正室。让我当他的县令夫人。他说了很多很多,我害怕的要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方子安皱眉不语,这个何进的举动在旁观者看来虚假的要命。辛梅确有几分姿色,但却不是那种能美如天仙,让人把持不住的那种。身为一县县令,何进的地位和见识也不可能如此的低下。对张家一名婢女神魂颠倒?这岂非是个笑话。显然,何进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假的,骗你的。”沈菱儿靠在方子安身侧,轻轻吐出一句。 辛梅看了一眼沈菱儿,轻声道:“我若有你这般见识便好了,可惜,我那时昏了头。他跪下来求我,说了许多甜言蜜语,我动心了。他是县令大人啊,若跟了他,我下半辈子便有依靠了。而且我也再不用担心过苦日子了。……于是……在厢房里,我便和他……和他……和他……总之,我顺了他的意。这之后,我每隔几天便去石墩胡同那座宅子里,跟他幽会。也渐渐的沉溺其中,甚至相信他对我是真心喜欢的。” 方子安沈菱儿都没说话,赵喜舔着嘴唇盯着辛梅鼓鼓的胸口心里想着:何大人平日道貌岸然,暗地里却也干这些勾当。他娘的,这婢女辛梅奶子这么大,玩的一定很舒服。 “……我问过他好几回,问他什么时候娶我。他便说等一等,说时候还没到。他说他任期将满,正在升迁的关键时候,这时候不能被人说闲话。他还说,二老爷跟他心和面不和,在芜湖县里,二老爷的声望比自己高,善于收买人心,所以官声比自己好。他还说,二老爷仗着他儿子考中了状元,盛气凌人的很,不把他放在眼里,做事也不跟他这个主官商议,他很被动。他说,如果我能帮他,他会好办的多。”辛梅低低的道。 方子安心中一动,他似乎明白了何进勾引婢女辛梅的意图了。 “……我问他,我怎么帮他。他说,要我平日注意二老爷的言行,都记下来告诉他。还要我去偷看二老爷和祥哥儿之间的来信,偷听来往宾朋的对话,将二老爷写的诗词文章拿给他看。我问他这是要做什么,他说,他必须压倒二老爷,让他在自己任满升迁时候不要坏事,他必须拿到二老爷的把柄。他说他不是要害二老爷,而是必须让二老爷听话。我心里有些不愿,但是又不忍拒绝他。我对他已经是痴迷了,便没有多想,答应了他。”辛梅继续道。 “你可真是吃里扒外的贱人。”沈菱儿终于骂出了声。 “哼。随你们怎么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再说,张家对我不也就如此么?他们把我不就当成一个下贱的婢女么?我又何必对他们死心塌地?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在张家也肯定呆不长了,我为自己的未来考虑,难道不对么?”辛梅冷声道。 沈菱儿还待再驳,方子安制止了她,沉声问道:“辛梅姑娘,你继续说下去,后来怎样?丁氏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辛梅看了一眼方子安,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是我已经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了。我便按照他的话去做,将二老爷平素的言行,写的诗文书信都去禀报他。我也经常去和他幽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终于被丁氏发现了。她发现了何县令送我的手镯香粉。十多天前,她暗中盯梢我,发现了我和他幽会之事。她便质问我这件事,我求她不要说出去,她说,除非我自己坦白,她便不追究,不然,她便公之于众。她说,张家决不允许有这种丧德败风之行,她要将此事禀报二老爷他们。我求她暂时不要说,毕竟关乎何县令,说了之后恐怕有麻烦。她说,她可以宽限我两日,但要我必须跟她坦白。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便去找何进商议对策。何进当时没有回答我,让我第二天去找他。第二天我去了,他告诉我,有一件大事要我去做,既能摆脱目前的危机,又能助他当上知府。他要我……杀了丁氏……嫁祸二老爷……” 方子安惊愕叫道:“莫非……莫非丁氏是你所杀?” 辛梅并不回答,言语急促的道:“他要我用铁锥刺死丁氏,伪造伤口和现场。他说,他会安排好其他的一切,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我心中害怕之极,他告诉我,只有如此,我和他才能摆脱张家,否则他的把柄被二老爷捏住,他不但升迁无望,而且连县令都做不成了。他说,只要我做了,我很快便是知府夫人了。他发下毒誓说,一旦成功,他便娶我为妻,休了他快要病死的夫人。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便横下一条心答应了他。……那天晚上,丁氏逼问我此事,我便……我便……用铁锥刺死了她……。是的,是我杀了她,那又如何?谁叫她逼我?谁叫她让我走投无路?我只能杀了她。她临死时的样子真是可怜,其实她一直都是个可怜人。为一个死了的人守了这么多年,夜里经常哭泣,人前却还是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真是可笑。我杀了她,她也解脱了。我们大伙儿……都解脱了。” 辛梅的话语声急促,仿佛呼吸不过来,整个人身子僵直着,手指痉挛着。黯淡的光线下,她的一张脸扭曲着,活像一个恶鬼一般。 赵喜吓得往旁边爬了几步,不敢靠她太近。而方子安和沈菱儿也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果真是你杀的丁氏。我就说,凶手摸到丁氏房里行凶,还清理了现场,怎么可能张家众人都没发觉。起码你身为她的贴身婢女应该会发现头一天晚上丁氏死了的事,而你居然一无所知。事后又做伪证,证明张大人前一天晚上来过丁氏房里,而且还说什么发生了争吵。验尸的时候,县衙又只允许你跟着去,事后你又一去不回。这一切本来让人迷惑,此刻却豁然贯通了。辛梅姑娘,你甚至不知道,何进叫你杀人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什么。 你莫非当真以为他要娶你当知府夫人么?”方子安打破沉默,沉声说道。 “现在知道,却也迟了。我被何进骗了。那个负心之人,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丁氏死后,我便被他软禁在了石墩胡同的屋子里,八九天时间,他只来过一次。我问他何时娶我,他只是冷笑。他说,我乖乖呆在那屋子里,不要有其他的什么想法。他说,如果我不听话,我会没命。我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想着娶我,只是利用我罢了。”辛梅轻声道。 方子安道:“你明白的太晚了。他何止是不想娶你,他一定会杀了你的。只是他留着你,是为了保护自己。他参与了一场针对张家的一场阴谋,不仅是张祁,还有张孝祥。朝中有人要新科状元完蛋,他便是帮凶。他不仅买通了你,还逼迫了赵喜这个仵作为他做假得验尸证明。这一切,都是作为证据,诬陷张家,连累张状元的手段。你确实只是一颗棋子,可悲的棋子。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这事儿不能成功,你便是真凶,他可以杀了你正法。如果能成功,他便飞黄腾达了,你一样会死。你可明白?” “我明白,呵呵,我当然明白。不久前我在屋顶上听到了。这个狗贼,我不会放过他。所以我愿意交代这些事。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嘿嘿,我辛梅贱命一条,反正活着也是受苦,却不能让他如意。” 辛梅这几句话说的狠毒无比,冰冷阴鹫,听的人心中发寒。 方子安和沈菱儿等人都没说话,静静的坐着。但听的夜风呼啸,松涛轰鸣。片刻后,却又寂然无声。耳边传来夜虫唧唧,草木萧然之声。 正文 第三零八章 夜杀 听了婢女辛梅的这番自述,方子安心中甚为感慨。在这世上,角角落落,不为人所知的地方,都发生着一些故事。有的是好事,有的是坏事,有的让人开心快乐,有的让人感慨唏嘘。 婢女辛梅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其实应该不算少。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心中期望的生活的权力,追求高人一等,衣食无忧的生活的权利。但是,在这样的时代,其实办法并不多。特别是女子,更是难上加难。而一旦选错了手段,用错了心思,便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反而毁了自己的一切。方子安并非认为如辛梅这样的人便该安分守己当一辈子的低贱之人,但他却知道,无论在那个时代,都不能违背基本的良知和道德,更不要说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事了。不择手段的结果,往往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方子安只是对这一切感到震惊和唏嘘,却对辛梅没有半点的同情。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即便是在最后的情形之下,她还是有收手的机会的,她完全可以坦白此事,而非去杀人。其实,到了最后的时候,她已经是疯狂的不择手段了。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对于整个案子而言,已经真相大白。自己只要将仵作赵喜和婢女辛梅平安带回京城,张家的案子便将翻转。在此之前,自己只知道这婢女的口供是很有价值的证据,但却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的有价值。她便是杀了丁氏之人,而她和何进之间的瓜葛,则很容易便让人明白,这一切就是有人通过杀害丁氏而攀诬张祁,再安排一个所谓的通敌被丁氏知晓的罪名,从而牵连张孝祥。案子被翻转是几乎可以肯定的结果了。 “辛姑娘,何进是跑不掉的。你能坦诚此事,我很佩服你的勇气。起码你没有逃避隐瞒。到了京城之后,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交代,还事实以真相,洗清张家的冤屈。这是你应该做的,谁也不想带着罪恶离开这个人世,我相信,张家人能给你最后的宽恕。”方子安沉声道。 辛梅点头道:“你放心便是,我会合作的,我不求张家人宽恕,我只想在死前复仇何进这个狗东西,同时能求得心安。这些天,我没有一刻不在受煎熬,我不想死了也受煎熬。” 方子安点头正要说话,忽然间,他像是泥塑木雕一般的定在原地。 “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么?”方子安低声喝道。 其余三人闻言也都侧耳细听,沈菱儿猛然站起身来,沧浪一声抽出兵刃来道:“是马蹄声,他们追上来了。” 她这么一说,赵喜和婢女辛梅也分辨出了在夜风之中隐隐传来的声响。隆隆隐隐,杂沓急促,那正是马蹄声。而且是一大群马奔跑的声音。 “完了,完了,他们追上来了。这下完了。”赵喜脸色苍白的哀嚎道。 方子安冷声喝道:“闭嘴。噤声。就算他们是追兵,他们沿着官道追下去,我们藏在这林子里,他们未必知道。都不要出声,让他们往前追便是。咱们先躲好。” 赵喜忙点头道:“对对对,都别发出声响,天这么黑,他们未必能发现我们。” 方子安盯着远处黑暗的官道,在沈菱儿耳边低语道:“将他们带进林子里,以防万一,依旧绑了他们堵住嘴巴,免得发出声响。我在这里盯着。希望他们发现不了我们。” 沈菱儿重重点头,来到赵喜身旁便开始捆绑。赵喜忙道:“捆我作甚?我不会跑的,我不会出声的……唔唔唔。” 话没说完,便被堵住了嘴巴,双手双脚全部被绑住。 婢女辛梅见状缓缓站起身来,竟然主动伸出了双手。沈菱儿也迅速将她绑了起来,堵住了嘴巴。一手一个拎着两人走向松树林深处。 官道上,黑压压的数十骑奔驰而至。来的正是清一色的秦府总管秦禄等三十名秦府护卫。因为只有他们才有马,芜湖县捕快衙役和团练士兵可没有这稀罕物。对方骑马逃走,双脚自然是追不上的。所以秦禄率领护卫们先追,何进带着大批本地人手在后面赶来。 三十余骑反风卷残云一般从官道上疾驰而过,似乎并没有发现方子安等人藏匿在那片树林之中。方子安在林地边缘看得真切,心中暗道侥幸。对方倘若不管不顾就这么追下去,那一会儿便将追出很远。自己便和沈菱儿带着赵喜和辛梅两人走荒野小道往另外的方向离开,或可脱离险境。 然而,方子安庆幸了没多久,马蹄声又重新回来了。那一队骑兵去而复返,折返到方子安等人下马之处停了下来。有人跳下马来在官道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方子安头皮发麻,他知道,事情麻烦了。 秦禄等人轻骑快马,本来是可以很快追上方子安等人的。但是因为要确定对方逃走的方向,秦禄等人必须不断的下马判断对方的行踪,所以路上有些耽搁。前两日下过雨的官道上虽然已经被这两天的太阳晒干了,但是地面上有些地方的浮土在马蹄的踩踏之下其实是有痕迹的。所以,在官道上仔细找寻,是能够看到方子安等人的坐骑的足迹的。秦禄等人便是靠着不断的研判马蹄足迹才一路追了下来。就算不能全速追赶,但只要没追错方向,秦禄心里知道,自己一定能追上逃走之人。 他们冲过了方子安等人藏身的这一段路,到了里许之外的时候,秦禄让人下马查看了足迹,发现足迹消失,自然便又折返回头来。而此刻,他们来到了足迹重现的地方。 “秦总管,马蹄便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里还有水渍,路边还有呕吐之物。这里还有几坨马粪。”查看足迹之人发现了更多的讯息。 秦禄坐在马背上环目四顾,皱眉对身旁的两名护卫中的高手肖道光和褚长贵道:“二位怎么看?” 褚长贵道:“很明显,他们是在这里下马的。并没有官道前进。” 肖道光的目光落在了东边荒野上的那片树林上,嘿嘿笑道:“秦总管,褚护卫,我跟你们赌十两银子。他们定然藏在那片林子里。两匹马,四个人,他们能跑多远?估计是马儿跑不动了,人也累的够呛了,他们只能躲起来。” 秦禄抚须看着那片林子,呵呵笑道:“肖兄弟,你打的如意算盘啊。这赌局你是稳赢不输啊。不过,我赌了。只要他们在林子里,慢说是十两银子,二十两五十两又如何?” 肖道光笑道:“总管果然够霸气,明知输也要赌。” 褚长贵呵呵笑道:“道光兄弟,我可不跟你赌。咱们来赌别的。我赌那个叫方子安的人头一定是我砍下来的。你敢赌么?” 肖道光呵呵一笑道:“为何不敢?砍人头你在行,我可也不赖,赌了。” 秦禄大笑连声,忽然冷声喝道:“闲话休说,所有人,听我命令,包围过去。不管林子里是什么人,给我格杀勿论。我不要活的,只要死的。” 所有人纷纷下马,兵刃沧浪浪出鞘,黯淡的月色下寒光闪烁。一个个黑点呈散兵阵型朝着松树林围了过去。肖道光和褚长贵护着秦禄也迅速往树林方向冲去。 所有人抵达林子边缘,并没有贸然往里冲。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方子安武功不俗,秦禄也早就提醒了他们。很快,计划便制定了出来。以肖道光和褚长贵为首的十几人结成小队,相互间隔不到三尺,从林子的一头往里搜索。其余人在林子四周蹲守,这是想要将林子里的人逼出树林,然后群起攻之。 十几人散开的截面达三十余步,这片不大的林子基本上被覆盖。他们就像是一把梳子一样,梳过树林。里边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藏匿住身形。 林子不大,但里边黑乎乎的漆黑暗淡,所有人都加着十二倍的小心。很快,十几名小心翼翼的护卫便抵达了林子中间的位置。肖道光很褚长贵听到了前面有动静,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同时纵身冲过去,举刀便砍。然而刀在空中却停住了。他们的面前是两匹拴在树上的马儿,适才听到的声响正是马儿发出的声响。 虽然失望,但是看见马儿,便已经可以断定对方就在林子里了。褚长贵沉声高喝道:“出来吧,躲不过去的。林子已经被我们全部包围了。出来给你个痛快。躲躲藏藏被抓出来,必将你们碎尸万段。” “啊!” “啊!” 不远处传来两声惨叫,算是对褚长贵的回答。 褚长贵和肖道光一惊,同时扑向发出声响之处。之间十几步外的地面上,倒着两个人。肖道光伸手一摸其中一人的鼻息,已然气绝身亡。翻过身来时,发现两人的脖颈上都钉着一柄飞刀。 “他娘的,混蛋。”褚长贵大骂,手中大刀护住头脸,大声喝骂。 肖道光低声道:“是飞刀,人应该在树上。” 褚长贵刚要说话,便听风声飒然,几道暗光劈空而至。褚长贵横过刀身,便听当的一声刺耳的撞击声,飞刀撞击在刀身上迸射出几点火星。位置正是在自己的脖子侧面。若不是他反应迅速,那飞刀便钉在自己脖子上了。 但他虽然躲过去了,身侧不远处又是两声惨呼,两名护卫捂着脖子接胸口倒在了地上。 “操.他娘,狗东西暗箭伤人。”褚长贵大吼骂道。 肖道光冷声道:“发现他了,前方第五棵树上。” 说话间,肖道光已经冲了过去,来到树下大喝一声道:“朋友,给我下来!” 说罢手中大刀迅猛横削,喀啦啦一声,碗口粗的松树居然被他一刀砍断。光是这一手,便已经极少人能够做到。砍断一棵碗口粗的松树,靠的是力大无穷和巧妙下刀的角度,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 松树咔咔咔倒下,树上一条人影闪过,扑向另一棵松树树杈。这一回褚长贵也看到了那人影,大吼道:“在那里。” 肖道光和褚长贵几乎同时扑到树下。肖道光如法炮制,树木再被砍倒,但是树上人影再次纵向另一颗松树。 “弓箭手,弓箭手!快来。”褚长贵大声吼道。 “啊!” 一声悠长的惨呼声再次在林中响起,这一回在两人身后的位置。一名护卫被带着倒钩尖刺的鞭子击中脖颈,被鞭子上的钩刺扯开了咽喉,捂着喷血的喉咙惨叫着倒在几名护卫面前。  正文 第三零九章 夜杀(续) “放箭!放箭!”众护卫惊骇之中大声叫嚷。几名护卫弯弓搭箭朝着松树树冠上乱射。箭支嗖嗖,射的松针枝干纷纷而落,但那里射的着对方。 一声娇嗔声响起,沈菱儿长鞭甩出,勾到丈许外一颗松树树干上,整个人腾空荡起,从几名护卫头顶一掠而过。寒光闪耀之下,一名护卫头部中刀,惨叫着再次倒下。 极短的交手时间里,摸进林子里的十几名护卫已经被方子安用飞刀射杀四名,被沈菱儿击杀两名。所有护卫都惊惶大叫,不知所措。 褚长贵和肖道光也意识到贸然闯入林子里是一件多么不明智的事情,他们忘了一个基本的原则:逢林莫入。之前对于秦禄的警告漫不经心,觉得秦禄有些过于谨慎,或者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之故,所以并没有太在意。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对方果然是狠角色,事情绝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收拢队形!”肖道光大声吼道。 众护卫纷纷向着褚长贵和肖道光所在的位置靠拢,八九人背靠背围成一圈,面朝四周的树梢方向神情紧张的举着兵刃戒备。不知道的还以为对方不知道又多少人手,这些护卫被包围起来似的。实际上对方只有两个人。但这两个人已经展现了强大的实力,他们不得不做出防御姿态。 嗖嗖嗖,破空之声再至。三团黑影从前方的一棵松树上激射而来。褚长贵大吼一声,大刀挥动,挽出几朵刀花。三团射来的黑影全部被击碎。 “好刀法!”肖道光大声称赞,既是因为褚长贵这一手确实惊艳,同时也是为己方人手打气。但是他的赞扬却戛然而止,因为伴随着刀光闪过,簌簌落下的被击碎之物也落到了他们的身上。那不过是几枚被击碎的松球罢了。 一枚飞刀紧跟着松球之后激射而至,褚长贵招数用老,已然无法磕飞此物。一名护卫肩头被射中,贯穿入骨,长声惨呼起来。 “护住头脸,撤出去!”褚长贵终于明白必须要撤出林子了,这么下去,对方可以尽情的射杀自己人,局面太过被动。 众护卫将兵刃在头顶挥舞着,纷纷朝来处撤去。数步之后,变成了转身狂奔而出。一条长鞭如毒蛇般从树上探出,倒刺勾住已经狂奔护卫的肩膀,将那人往后拉的飞跌而起。一枚飞刀恰到好处的射至,将那护卫射杀在地。 褚长贵和肖道光等人那里还有半点停留的想法,满身的武技使不出来,敌暗我明,无法应对,只能跟着其他护卫飞奔出林。冲出林子之后,众人才长舒一口气,浑身大汗如雨,仿佛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一般。 留在林子外边的秦禄见一群人抱头鼠窜的逃了出来,惊愕问道:“怎么回事?褚兄弟,肖兄弟,人拿了么?” 褚长贵大声骂道:“点子棘手的紧。他们躲在树上,杀了我们好几个弟兄。我们在暗处,无法得手。” 秦禄脸色刷的一下阴沉了下来,冷声道:“十几个人对付不了两个人?二位可真是有能耐啊。” 肖道光脸上发烧,沉声道:“秦总管莫要生气,我们主要是担心弟兄们伤亡太大。这两个狗贼也确实阴损的很。若是当面交手,我和褚兄弟早宰了他们了。但暗箭难防,总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咱们的人已经死了七个,伤了一个了。” 秦禄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他知道有伤亡,但不知道伤亡这么大。这才屁大点功夫,便死了七个手下,也难怪褚长贵和肖道光带着人退出来了。 “操.他奶奶的,着实凶狠。那怎么办?咱们便这么干瞪眼瞧着?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说困他们在这里,活活饿死他们?”秦禄怒骂道。 肖道光道:“逼他们出来,他们便不能暗箭伤人了。我和褚兄弟便可宰了他们了。” 秦禄皱眉道:“怎么逼?求他们出来么?” 肖道光听出秦禄话语中的揶揄之意,却也并不在意。想了想道:“这是松树林,地下全是松针枯枝,咱们一把火便将他们烧出来了。大伙儿在周围围着,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秦禄一愣,大喜道:“他娘的,早不说。早该如此了。不出来便烧死他们。” 褚长贵也连连叫好。当下秦禄下令,林子周围的护卫纷纷点起了火把。一根根火把朝着树林里丢了进去。松针本就是富含油脂之物,及其易燃。很快,林子里松针便被引燃,火势熊熊而起,顺着树干燃烧起来。外围的火势一旦连成一片,便会朝林子里边蔓延缩小,躲在里边的人连逃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秦禄看着火势熊熊而起,抚须大笑。褚长贵和肖道光则不敢怠慢,两人分别带着人手在林子两侧戒备。对方一旦冲出来,他们便第一时间过去截住对手。 火势越烧越大,树冠被烧着了之后,噼噼啪啪的烧成的一柄柄火炬一般。浓烟和烈焰蒸腾飞起,火光窜起老高,照的荒野一片通红,气势着实摄人。 响亮的竹哨声从西边响起,秦禄大声叫道:“怎么了?冲出来了么?” “他们逃出来了,在西边。”有人大声叫嚷。 “缠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叫褚长贵肖道光堵住他们。所有人前去支援。”秦禄兴奋的大声吼道。 不用他下令,当竹哨响起的那一刻,褚长贵和肖道光已经第一时间冲向了西边。两个人牵着两匹马正从林子里冲出来,两匹马上分别驮着一个人。正是方子安和沈菱儿等人。之前敌人围过来的时候,方子安和沈菱儿将辛梅和赵喜藏在树上,两个人分别藏在不同的树上偷袭对手。连杀数人之后,对方逃走放起了火来,这下可藏不住了,不得不冲出来。否则便要烧死在里边了。 山野之地,马儿又不能骑跑。实际上就算能骑马,那也是逃不掉的。所以两人只能牵着马在火焰合拢之前的空隙冲出来。一出来便被发现,只冲到一片荒草坡地下,对方已经蜂拥而至,追了上来。方子安索性不跑了,和沈菱儿站住身形。 秦府护卫们一涌而上,二十多人将方子安等四人团团围在当中。 “哈哈哈,跑啊。怎么不跑了?方子安,是你吧?别藏头露尾了,乔装打扮了便以为我们不知道是你么?终于逮到你了。哈哈哈哈。”秦禄赶了上来,大笑着道。 方子安冷笑数声,抱拳拱手道:“秦总管你好,别来无恙。” 秦禄笑道:“我好的很,只是你方子安今日怕是落不到好了。” 方子安道:“秦总管,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劳你秦总管兴师动众从京城来到芜湖找我。” 秦禄笑道:“这时候还装糊涂么?方子安,没那个必要了吧。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为了什么而来,我又为了什么而来?怪只怪你自己不识时务,这事儿本来跟你无关,你偏偏要来管闲事,自己找死。那可怪不得我们了。” 方子安冷笑道:“秦总管,你们陷害张家父子,枉法妄为,便不怕天谴么?” 秦禄大笑道:“到底是读书人,天真的很。什么是天?秦相便是天。明白么?方子安,莫要多说了,立刻束手就擒,乖乖投降。我见你有些本事,没准效忠秦相,还可有一条生路。否则的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方子安大笑道:“效忠秦桧?那还不如效忠一条狗呢。那无耻老贼,也只有你们这些狗东西愿意为他效力。我方子安效忠他?他还没那么大面子。” 秦禄啪啪鼓掌,点头道:“好好,好有骨气,既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给我上,把他们乱刀分尸,一个不留。” 肖道光褚长贵等人大声应诺,挥舞着兵刃逼上前来。方子安吁了口气,沉声对沈菱儿道:“菱儿,对不住,连累你了。今日咱们怕是要死在这里了。你怕不怕?” 沈菱儿沉声道:“能和公子一起战死在这里,菱儿心中所愿,荣幸之极。就算是死,也要拉一堆垫背的。” 方子安点头笑道:“好菱儿,黄泉路上有你相伴,也是件美事。说的对,咱们多杀几个垫背,到了阴间,叫他们给我们当牛做马,做奴婢。” 两人说话间,对方已然迫近,风声飒然间几柄兵刃从不同方向急砍而至。 正文 第三一零章 奔流 今日之局,可算是方子安穿越以来面临的最为险恶的局面。在此之前,方子安也经历了数次和敌人搏杀的场面,但是那几次搏杀其实都并不能像今日一般将方子安逼入绝境。无论是对手的武技还是事前的准备都远远不及。 但是今日,对手是秦桧府中选拔出来的精锐力量,人数又多多达二十多人。他们武技高强,装备齐全,兵刃锋利,训练有素。这才是真正的劲敌,远非秦坦手下的那些闲汉打手以及赵良栋手下的那些跟班所能比拟。这完全是两个量级的对手,是真正的生死搏杀。 对方兵刃砍到,方子安手上寒芒暴涨,挥臂横扫而去。但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三名持刀劈砍的兵士手上一轻,惊骇后跳,发现自己手上的钢刀居然成了一把断刀。 方子安手持刀匕立在当场,目光看着黑沉沉的刀匕匕身,那刀匕居然丝毫无损。秦惜卿给他打造的这柄长刀匕乃是陨铁所制,削铁如泥。今日此时,此物终于派上了用场。方子安只挥动格挡,便将对方的兵刃削断。 “都给老子杀。砍上一刀奖赏十两银子。谁杀死的,赏银百两。”人圈之外,秦禄大声吼道。 众护卫顿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的嗷嗷冲了上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种人多欺负人少的情形,怎也要赚上几刀赏钱。 方子安沉声对沈菱儿喝道:“你先自保,我来杀人。能做到么?” 沈菱儿手中长鞭如毒蛇窜出,准确的抽打在一名护卫的头上,打的那护卫满头是血,抱头倒地。 “公子放心便是。”沈菱儿道。 方子安长声大笑,再无顾忌,身形腾挪而起,不退反进,冲向面前数人。这一冲,反而让朝着他砍来的几只兵刃落空。方子安抬脚踢出,正中面前一名护卫的手腕。那护卫手腕如中巨锤一般,钢刀冲天飞起。正抬头看时,方子安的身子已经欺近身前。他想惊惶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方子安右手刀匕快速一抹,那护卫喉头断裂,扬天而倒。 特种部队的拳脚搏斗之术除了擒拿控制的手段之外,另一种便是一击必杀之技。战场杀敌,执行任务时,往往需要稳准狠,一击必杀,不给对手任何反抗的机会。今日此时,方子安岂有任何怜悯之心,出手便是杀招。他要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击杀对手,杀死一个,便少一分压力。 喉头断裂的护卫倒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护卫落入了方子安的眼睛里,成了下一个目标。那护卫目睹同伴举刀劈砍被踢飞兵刃近身割喉的情形,聪明的选择了用钢刀直刺方子安前胸,刀刃向下,让方子安无法踢中自己的手腕,又可不让方子安近身。方子安身形闪动,贴着他的刀身身子快速旋转了一圈,膝盖猛顶,击中他的小腹。那护卫身子前倾时,只觉喉头冰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割喉时,已然魂飞天外。在旁人看来,他其实是将自己的喉咙送到了方子安的刀匕刃口上的。方子安做的只是轻轻拖动,便又结果了一人。 几乎是在数息之间,方子安连杀两人,而且是以最为骇人的割喉的方式。周围护卫看得真切,吓得肝胆俱裂。方子安可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他的目标又锁定了身旁一人。这人适才朝自己背后砍了一刀,虽然没砍中,但是他成功的吸引了方子安的注意。那护卫见方子安朝着自己看来,居然吓得扭身便走,什么也顾不得了,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方子安眼神中的凛冽杀气。虽然往后逃有失体面,也会被秦总管责骂,但是总比死在这里要好。一柄钢刀噗嗤一声从他的后心刺入,那护卫整个人往前跑了几步,扑地而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是周围的人看到了。那是方子安抬脚挑起地上的一柄钢刀踢了出去,钢刀刺中了后背没长眼的这名护卫,将他射杀当场。本来,如果他不跑的话,以他的武功是绝对能格挡开这柄钢刀的。 第三具尸体倒地的时候,方子安的目标已经锁定了下一个,转头朝着另一名护卫杀去。数招之后,第三个被割喉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战团之外,秦禄和肖道光褚长贵等人看得真切,方子安的每一个动作其实都在明亮的火光照耀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厮真的是个高手,他杀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一招毙命,着实可怕。”肖道光面色惊骇的道。 “是啊,岂止是个高手,简直是个杀人机器。这个人不是个读书人么?怎地武技这么高?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褚长贵也心中发寒,低声点头道。 秦禄骂道:“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又杀了一名弟兄了,你们莫非打算等他杀了所有人不成?还不上去结果了他。” 肖道光和褚长贵齐声大喝,各提兵刃冲入战团。他们知道,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否则这个人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肖兄弟,使鞭子的归我,那厮归你。”褚长贵大声喝道,也不管肖道光答不答应,便已经冲向了正奋力舞动长鞭,左抽右打的沈菱儿。 肖道光骂了一句,却也并不多言,揉身朝着方子安冲去。方子安正一脚踹中一名护卫的胸口,那护卫飞跌开去的瞬间,身后兵刃破空之声已到,那是肖道光的偷袭。 方子安往前纵跃,这又疾又快的一刀贴着方子安的脊背砍下,方子安的后背衣衫撕拉一声从上到下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脊梁后心鲜血淋漓,被划开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方子安惊骇不已,反手一摸,满手鲜血。他没想到这一刀如此快捷,自己适才要是慢一点点,便要被开肠破背了。方子安转过身来时,肖道光正伸出舌头舔着刀尖上的鲜血,狞笑着一步步走近。 “方子安,武功不错,可惜还不是我的对手。看招!”肖道光大喝一声,身子电射上前,刀光闪动,直奔方子安面门砍来。方子安挥动刀匕格挡,肖道光刀势一变,变砍为削,目标已经是方子安的左肩。方子安跟着变招,肖道光嘿然一声,再次变招,钢刀下拖,这一次是奔着方子安的大腿砍来。方子安反应迅速,侧腿后摆,顺势踢中后方一名护卫的胸口,肖道光的刀尖也擦着方子安的大腿掠过,惊险之极。 “他娘的。”肖道光大骂一声,他这一刀乃是他的绝招,一招三变,均在电光火石之间发出。上中下三路全部笼罩,与人对敌,从未失手,但今日却无功而返。 “不过如此。到我了。”方子安冷声喝道。 话音落下,方子安已经纵身欺近。肖道光挥刀拒敌,方子安探手抓出,噗的一声抓住了肖道光的手腕,用力往身前一带。这一招的后手便是对方被带到自己身前,右手刀匕便挥动上去割喉破胸结果对手。然而方子安这一带居然没有带动对方的身体,肖道光用力扯动胳膊,居然成僵持之势。方子安迅速变力,变拉为扭,想用小擒拿的招数扭转对方手腕关节,控制对手。然而这一扭居然也没扭动对方的胳膊,肖道光发力对抗,居然从方子安的手中挣脱出来,纵身跃开。 方子安愣愣的看着肖道光,肖道光也一身冷汗。方子安惊讶于肖道光的气力,肖道光也为自己死里逃生而庆幸。对方的力道和手法都是一等一的,都对对方的实力佩服不已。 肖道光稍加调整,再次攻上。他的气力和武技都不在方子安之下,加之又有旁边的护卫相助,所以很快便将方子安缠住。自他下场之后,方子安便再无余暇杀掉任何一人。此人刀法凶狠快捷,稍不留神便会被他砍中。而且身法灵活,又加了防备,也再无欺近他身前的机会。若不是刀匕削铁如泥,在兵刃上占了上风,肖道光忌惮于此不能全力施为的话,方子安的情形恐怕还要糟糕。 那边厢,褚长贵赶到之前,沈菱儿的一根长鞭成了护卫们的噩梦。长鞭长一丈多,前端又带着锋利的倒刺,被打中便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若是被打中要害,更是有性命之忧。所以,凭借长鞭的长度优势,沈菱儿有效的控制了身体丈许范围内的空间,打的八九名护卫不能近身。 但是褚长贵一到,局面顿时逆转。沈菱儿以为褚长贵不过是普通的一名护卫罢了,所以当褚长贵杀到的时候她还是用长鞭抽打过去。褚长贵的肩头被打中,沈菱儿正要抽鞭,用倒刺割伤对手的时候,却发现鞭子抽不回来了。褚长贵硬挨了一鞭子,但是却伸手抓住了长鞭的鞭梢部分。 沈菱儿娇叱用力拉扯,长鞭不动丝毫。 “哈哈哈,原来是个妞儿。可惜了,老褚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今日要将你的头砍下来领赏了。” 此刻的沈菱儿已经因为打斗而帽子脱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女儿身已然暴露。 褚长贵大声狂笑着单手扯动长鞭,沈菱儿岂肯缩手,发力争夺。沈菱儿的气力可不小,她可以将一名壮汉轻松提起来,丢到丈许之外。但是,她的气力和褚长贵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不肯撒手的后果便是身子连同双脚被褚长贵拉扯的顺着地面滑动,一寸寸的朝着褚长贵的身前而来。 其余护卫见状提着兵刃冲上前去,却被褚长贵大声喝止:“干什么?捡漏么?敢占老子的便宜?都滚开,这个妞儿的头我亲自砍。” 众护卫只得罢手,眼看着褚长贵一寸寸的将沈菱儿拉近。沈菱儿咬牙硬撑,却无法抵挡对方的大力拉扯,不断的被拉向对方。沈菱儿知道,自己不能松手,一旦长鞭失去,自己便不得不陷入短兵刃的混战。以自己的武技是支撑不了多久的。但是若不松手,自己便要被拉到对方身前,还是要面临近身搏杀的局面,所以她心中焦灼万分,不知如何抉择。 此刻方子安跟肖道光也正陷入苦战之中,沈菱儿眼角的余光看得真切,她也不能呼叫方子安来帮忙。因为她知道,方子安一旦分心来救,恐怕便立刻要糟糕。 “看来今日不免一死了。”沈菱儿心中叹息着,看着面前那人狰狞的笑容,沈菱儿把心一横,决定放手一搏,准备松开长鞭。 可就在她准备松手的时候,突然间对面那个面色狰狞的护卫突然面现痛苦古怪之色,手上的力道似乎松了不少。沈菱儿还以为对方耍诈,玩什么花样,用力一拉,对方居然被拉的身子僵直的往前几步,但随后又立刻绷紧了力道。 褚长贵此刻的肚子剧痛无比,肛门处有一股巨大的热流正如岩浆一般积蓄,以势不可挡之力想要奔涌。所以他手松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方一用力,他连忙在此用力绷住,可是这一用力,肛门肌肉一松,再也控制不住。 “他娘的,糟糕!”褚长贵骂声刚落,就听到噗啦啦一阵怪异的声响传出,下一刻,一股恶臭弥漫当场。褚长贵的两条裤管里,臭烘烘的热流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噗啦啦!库嚓嚓!噗呲呲! 怪声连连,粪水奔涌,褚长贵的括.约.肌彻底失守。 正文 第三一一章 杀戮 方子安犯了个错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他送去的几十个大西瓜中注入了巴豆加蜂蜜的黄金组合,便是为了让今夜的逃脱计划能够更顺利。在送去这些‘礼物’的时候,方子安其实便已经做好了当晚离开芜湖县的准备。只要秦禄等人吃了这西瓜,那么秦府的这帮人是绝对没法骑马追赶自己了。巴豆加蜂蜜的威力,自然不是上一两趟茅房便能平息的。不夸张的说,吃了那西瓜,这帮人这一晚上都得蹲在茅房里细水长流。 可是,坏就坏在方子安为了控制对方吃瓜的时间,所以告诉那帮人吃热瓜风味不佳且容易闹肚子,对方理所当然的答应将西瓜用井水浸泡到晚上再吃。问题在于,无论多么细小的针管,总会在西瓜表面留下微小的小孔。长时间的浸泡,里边蜂蜜和巴豆的调和之物也慢慢的从西瓜里渗透了出来。 事实上,当晚秦禄等人召集众护卫吃西瓜的时候,那个浸泡西瓜的大水缸中的清水都已经变成了粉红色。那是西瓜汁和药物从里边渗出来的结果。也幸亏是在天黑之后,去搬西瓜的人才没有发现这一异状。否则,看到那缸粉色的井水,定会引起怀疑。这个计划便彻底失败了。 而西瓜中的药物因为浸泡而流失了不少,这也导致了药物的量有些不足。原本就算吃了巴豆和蜂蜜的黄金搭档组合,也会延后一到两个时辰才会发作。更何况药物的量流失了不少,以至于这帮人大快朵颐之后很久,都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这也是方子安之前一直纳闷的原因。对方毫无发作的迹象,还一路骑马追赶而来,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让方子安认为自己的计划是失败了。他认为对方可能根本没有吃西瓜,所以那计划是做了无用功。为此他还郁闷了许久。 可是,那终究是高浓度的药物组合,渗入西瓜瓤中的药水已经不少。剩下的那些药物,其实已经足够了。更何况为了保证药物摄入量,方子安为这三十人准备了二十多个大西瓜,生恐他们吃不够,吃不饱。从吃瓜到现在,过去了三四个时辰,这帮人又是骑马又是折腾,肚子里的药物才开始发作。这一发作,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难以遏制了。 一个人在拉稀的时候还能打斗,那恐怕只有神仙才能做得到。褚长贵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自己居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括.约.肌,自己居然在裤裆里拉屎。这种事自打自己懂事之后便没有干过了。他自己都傻了,叉着腿楞在了原地。 沈菱儿虽然被突如其来的恶臭熏得差点要吐出来,但是,当她看到褚长贵裤筒里流下不明液体的时候,便立刻意识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方子安的阴谋得逞了。本来对方子安的计划也已经失去了期待的沈菱儿立刻明白,那事儿终究还是得手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电光火石之间,沈菱儿娇叱一声,手腕抖动。长鞭从褚长贵的手中脱落。下一刻,鞭梢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在褚长贵的脖颈上,倒钩钩刺刺入了褚长贵的脖子。只一拉,鲜血喷洒如雨,在大火的照耀下形成一道诡异的鲜血喷泉。 “啊!”褚长贵惨叫一声,腾出一只手捂着脖子,却无法压制住被割断的动脉喷出的血雾。他的双目瞪得老大,身子颤抖抽搐着。生命力从脖颈喷涌的鲜血和下方奔涌的粪水中以极快的速度流失。只片刻,轰然而倒,气绝身亡。 旁边的护卫目睹了这一切,发出惊骇的大叫。像是受惊的小鸡仔一般的跳了开来,一个个呆呆的看着倒在血污之中抽搐的褚长贵,惊得目瞪口呆。 那边厢,方子安正被肖道光和一群护卫逼得苦苦支撑,听到炸了锅般的声响,百忙之中用余光看去,看到了褚长贵倒地的场景。方子安不禁心中大喜过望,觉得不可思议。肖道光也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惊愕无比。论武技,褚长贵不比自己差,居然被那女子给杀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老褚,你他娘的怎么了?谁能告诉我怎么回事?”肖道光收刀后跳,大声叫道。 “噗!”一个巨大的怪异的声响在他身旁响起,他身旁站着的一名护卫面色尴尬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裆。只见他的裤子迅速变的湿润,大量污秽之物顺着腿流到地面上。恶臭弥漫开来。 “你干什么?他娘的。”肖道光捂着鼻子骂道。 “对不住……肖护卫,我……我没控制住,肚子疼的厉害。”那护卫羞愧欲死,叉着腿不知所措。 “噗嚓嚓!”又是一声怪响。肖道光另一侧的一名士兵也捂着肚子叫道:“哎呦,我也……” 肖道光转头看去,那兵士也神色尴尬的叉腿而立,连动也不敢动。裤裆里黄水奔流,地面上全是污秽之物。 “你们……混帐东西。”肖道光大骂起来。 方子安爆发出一阵大笑,片刻的惊愕之后,他也迅速明白了过来。奏效了,奏效了。计划奏效了。虽迟但至,就像正义一般,它终究还是来了。关键时候,来的正是时候。一时之间,空气中的恶臭的粪水味道在方子安闻起来,也仿佛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了。 “噗!” “库嚓嚓!” “哗啦啦!” 方子安笑声方歇,场上各处怪响连连,就像是年节下四处炸响的爆竹,此起彼落。一个接一个的护卫肛门失守,他们以为只是放个屁而已,结果一个屁便炸出来一堆粪水,紧接着便是根本无法克制。肚子也开始剧烈疼痛,叉着腿捂着肚子无奈的看着裤管里流下的热流,这成了这些护卫们的标准姿势。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了?”肖道光环顾四周大声惊问道。 方子安哈哈大笑着道:“没什么,你们昨晚吃了西瓜是么?又甜又沙又多.汁,是不是?哈哈哈。你方爷爷给你们在西瓜里加了点料而已。你也吃了是么?” 肖道光惊愕瞪视方子安,说不出话来。西瓜被下药了,着了人家的道儿了。自己也吃了,而且吃了一整个大西瓜,那么…… “噗嚓嚓!”一股热流猛然从小腹往下窜,即便肖道光警觉的锁紧了某处肌肉,但还是没能阻止那股热流强劲的奔涌而出。滋啦啦满裤子满腿都是粪水,肖道光惊骇的大骂起来,他的肚子也剧烈的疼痛起来。 在慌乱之际,他看到了方子安冷笑着冲上来的身影,但他已经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难以移动半分。方子安挥动刀匕刺向肖道光的面门,肖道光只得用兵刃格挡。喀嚓一声,钢刀被削断。肖道光转身欲跑,可是脚下打滑,身子僵硬,身体根本已经处在一种奇怪的两难境地,完全不受使唤。然后他只觉得胳膊一痛,半截胳膊掉落在地上。紧接着,胸口一痛,呼吸在一瞬间停止,倒地而亡。 方子安从肖道光的心脏部位抽出刀匕,厉声喝道:“菱儿,将他们全杀光,一个活口不留。” 沈菱儿其实早已开始动手,在肖道光被杀之前,她已经杀了两人。此刻鞭子也不用了,捡了地上的钢刀,开始扑杀那些正疯狂喷粪的毫无反抗之力的护卫们。方子安也大吼着展开了血腥的一边倒的杀戮。 护卫们手软脚软的四散而逃,方子安和沈菱儿四处追杀,入虎入羊群一般。不到顿饭时间,所有护卫无一幸免,统统被杀戮干净。 秦禄在一开始众人集体拉稀的时候便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所以他便开始往黑暗的旷野里跑。跑了一半,肚子剧痛,也拉了一裤子粪水,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逃。翻过一道沟坎,他把整个人埋在草沟里希望能借此躲避方子安等人的追杀,能够蒙混过去。这时候有个人跟着跳了下来,把秦禄吓得要死。 待看清了那人面容后,秦禄低声骂道:“郑老八,你可吓死我了。快趴下。” 郑老八笑道:“秦总管,你身上好臭啊,你也拉稀了?” 秦禄怒道:“废话作甚?还不趴下,要把人招来么?” 说话间,秦禄库嚓嚓又拉了一堆。郑老八捂着鼻子道:“臭死了,你秦总管怎么也在裤裆拉稀?这么臭,别人闻着味也找来了,赶紧跑啊。” “我跑得动还用你说么?我手脚都软了。咦,你怎么好端端的?你没拉稀?”秦禄讶异道。 “是啊,我没吃瓜啊,瓜里有药,我怎么会吃?”郑老八笑嘻嘻的道。 秦禄惊愕道:“你怎知有药?莫非你……你……” 郑老八沧浪一声拔出钢刀来,笑道:“秦总管,不好意思,今儿得送你上路了。我早盯着你了,你可不能跑了。” 秦禄大惊,正要喝骂时,郑老八一刀砍下,秦禄的头砍成两半,当即死去。  正文 第三一三章 误判 就在方子安沐浴更衣和享受相聚的欢乐之时,中河御街望仙桥东相府后宅小厅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方子安回到临安的消息送达秦桧府中的时候,秦桧和秦坦祖孙二人正在用餐。听到这个消息,秦坦当即连半点胃口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容这厮活着回来了?秦总管他们居然没有得手?这怎么可能?”秦坦大声说道。 秦桧皱着眉头放在筷子,沉思片刻道:“秦坦,莫要沉不住气,先问清楚再说。” 秦坦吁了口气,开始询问禀报消息的护卫详情。当得知只有方子安单人独骑回到京城的时候,秦坦松了口气。 “爷爷,方子安这厮看来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他一个人回来,看来是逃回来了。想必秦禄他们在芜湖还是有用的,起码他没有坏了咱们的事。”秦坦道。 秦桧责怪的看了一眼秦坦道:“秦坦,你看看你自己,前后态度迥异,这便是不稳重,定不下心的原因。遇事莫慌,问清楚,想清楚,才可下定论。” 秦坦忙躬身道:“爷爷教训的是,孙儿确实莽撞了。那也是孙儿太关心此事之故。这个方子安,孙儿是恨透了他了。我三番几次栽在他的手里,这厮拿孙儿当猴儿耍呢。上次夏良栋那件事本拟解决了他,结果夏良栋那个蠢材反而自己完蛋了。前段时间,我们派人故意纵火诱惑他上钩来查,好设局治他,结果这厮居然还是没上当。这次也是,三十多号人去芜湖,便是要将他杀死在芜湖县,结果如何?他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孙儿心里怎么能平复?这狗东西阴魂不散的在咱们面前晃悠,看着就来气。” 秦桧看着秦坦摇头叹息道:“这么点事,你便受不住了?今后怎么能做大事?想当年多少人攻讦老夫通敌,满朝文武都对老夫攻讦弹劾,老夫还不是泰然处之,一个个的叫他们闭嘴。要有定力和手段才成。你之前的那些手段并不高明。夏良栋那厮不堪重用,你要他对付方子安,他除了把事情搞砸,还能有什么用?至于纵火的事,倒是有些算计。你是想引他来查此事,让他把目标锁定在咱们身上,把事情搞大之后来个大翻转,告他个污蔑诽谤之罪,这还是有点意思的。然而,这种手段终究低级。破绽太明显,便会惹人怀疑。那方子安不上当也在情理之中了。” 秦坦咂嘴道:“那这一回呢?这一回的事情可是曹大人和爷爷商议了决定的。张家的案子引出了方子安去芜湖,正是一网打尽的机会,结果他还是逃回来了。” 秦桧沉声道:“没见识。你既知方子安独自回来,便知他没有找到任何的证据。我们的目的是剪除张孝祥父子。他此去没有找到证人证据,无功而返,这难道还不够么?能在芜湖县杀了他最好,杀不了他留待以后处置便是了。先解决了张家父子再说。这件事不能再等了。有人在皇上面前劝说皇上延后审理数日,现在已然过了七日,皇上也再无理由延后了。明日我便亲自去见皇上,要求立刻审结此案。以免夜长梦多。” 秦坦道:“爷爷,现在完全可以断定,那方子安是普安郡王的人了吧。普安郡王要求延缓张家的案子,方子安去芜湖找证据试图翻案,这明显是在打配合。” 秦桧冷笑道:“确实如此,没有普安郡王的撑腰,一个小小的方子安又怎敢这么跳脱。他这是自己找死。本来我对这个方子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是现在看来,这厮跳的厉害,确实需要处置他了。处置了张家父子,下一个便是他了。秦坦,稍安勿躁,一个个的解决。凡是和我秦家作对的,一个也别想活着。” 秦坦道:“爷爷,其实我倒是并不太担心方子安这厮兴风作浪,我担心的是普安郡王的事。立储之事若是不能决断,终究会不断的起风波。倘若哪天皇上脑子一糊涂,立了普安郡王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我感觉,爷爷虽然在皇上面前有很大的影响力,但皇上自己似乎有主见,有些事上,也未必听爷爷的啊。这让人心中终究不安。” 秦桧抚须哈哈大笑起来道:“秦坦,你想得太多了,把你爷爷也看得太无能了。你当我能有今日,是完全靠着皇上的赏赐么?你记着,皇上虽然有主见,也可以不听我的。但是,我也有办法反制他。皇上若是做的太过分,我自会有办法让他改弦更张。除非他不顾及这大宋江山。他最怕的一件事便在我的掌控之中。他若敢无视老夫的意见,老夫便戳他的肺管子,让他寝食难安。” 秦坦惊愕道:“哦?爷爷居然有能制住皇上的手段?那是什么?” 秦桧摆手道:“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对你并无好处。将来,你会知道的。” …… 方子安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他处置。但他还是选择先回衙门瞧瞧。特别是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衙门里有无大事发生。纵火案是否还在继续发生,这些都是方子安很关心的事情。虽然听秦惜卿说,湾头村制造局那边,梦想号的起航已经准备就绪,为了等待方子安回来已经推迟了数日,所有人都在等待方子安回来。但是方子安还是不能先去湾头村。 次日上午,方子安回到了防隅军衙门。李大龙雷虎等人见到方子安回来,开心的要命。他们其实也知道了方大人并非抱恙在家,而是离开了京城。至于去干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大人,可想死我们了。这段时间风言风语的,弄的我们心里都上上下下的。大人终于回来了,这下可好了。”老兵王进奉上茶水,站在一旁开心的道。 方子安喝着茶笑道:“哦?风言风语?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王进刚要说话,李大龙摆手道:“大人莫听他胡说八道,不过是有人传言方大人离开京城去了外地,在外地出了意外。也不知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说大人怕是回不来了,说咱们衙门要变天了。” 雷虎也道:“都是一些混账东西心有不甘,俺听说,有人刻意散布这样的谣言。若是被俺查到是谁说的,俺扒了他的皮。” 方子安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衙门里定有不少对自己不满的人,也有许多为别人通风报信的人。这些人的目的便是搞乱衙门,造谣蛊惑罢了。这一次,必然是配合自己去芜湖之后,发动的一次言语攻势。是要动摇人心,让他们有机可乘罢了。 “不过大人,火政官郑大人可是来过一回,发了火。说您欺骗上官,假借生病之由其实是擅离职守,说等你回来要好好的处罚你呢。”李大龙道。 方子安翻了翻白眼,自己本想低调去芜湖,不为外人知晓。但是这事儿弄的尽人皆知,也是没想到。郑榭跑来说这番话,怕也是认为自己太不把他当人。不过郑榭当不会真的纠缠此事,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姿态是要有的。 “王进,你去火政衙门替我跑一趟,求见郑大人,便说我知道错了,认罚便是。我愿意自罚三个月的俸禄,请郑大人息怒。你告诉郑大人,过两日我忙完衙门里积压的事情,亲自去向他告罪,当面让他责骂去。” 王进忙点头应了,说自己一会便去。雷虎不以为然的道:“有这个必要么?不过离开今日罢了,衙门里也没出什么事。” 方子安笑道:“郑大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我自认罚三个月俸禄,郑大人可以装到自己的口袋里,面子里子都有了,他也不会较真了。说起来,我确实是擅离职守了不是么?” 李大龙等人这才明白,所为自罚三个月俸禄是什么意思,原来这是变相的送礼罢了。方大人的三个月俸禄也不少,上百两银子呢,郑大人冠冕堂皇的揣到腰包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方子安又问了宋翔的事情,李大龙告诉方子安,宋翔确实来过几回找方子安。因为自从上次一名纵火犯死了之后,他的线索便断了。另外一名纵火犯给出的线索有限,而自方子安离开之后,再无纵火案发生,他也再找不到线索了,所以来找方子安商议这案子该怎么继续查下去,征求方子安的意见。这几天来了好几回,询问方子安的病情好转了没有。 方子安心中苦笑,宋翔倒是个锲而不舍的直性子,一心查案,也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那个纵火犯一死,显然是对方不希望提刑司介入的信号。他们自然也不会再留下任何的破绽。这案子宋翔怕是破不了了,除非他真的有本事能找到另外一个纵火犯的蛛丝马迹。那倒是方子安所乐见的。不过方子安自问是没法给他什么帮助了。 言谈中方子安得知,各驻地正在建造升级的救火器械遇到了难题。主体结构都已经造了出来,只是关键的龙王车的升降机构因为没有方子安的参与而无法进行。所以第一批建造的五台龙王车没法组装。这可是个大事,方子安当即起身带着众人前往钱塘门内驻地,那里是集中建造升级云梯车和龙王车的场地。 到了之后,方子安立刻命参与建造的几名铁匠来到,亲自手把手的教他们原理和锻造的要点。这些其实也并非是很难的技术,无非是机械力的精巧设计罢了。只要打造出一套来,后面便照葫芦画瓢,安装调试完毕便好了。 教了一整天,几名铁匠都掌握了要领,确定能独立打造组装,方子安才罢手。这可是件大事,升级救火装备,这是防隅军立足的根本。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必须经营好,防隅军的牌子一定要竖起来,这是自己在仕途上的基础。 傍晚时分,方子安谢绝了李大龙雷虎等人要为自己接风洗尘的邀请,骑马赶往卿园去。不久前,沈菱儿送来消息,通知方子安傍晚去卿园,王爷要在卿园见自己,方子安欣然赴会,他也很想知道张家父子的案子的进展。  正文 第三一四章 接风 方子安赶到卿园,居然是沈菱儿开门迎候的自己。见到沈菱儿,方子安眼前一亮,目露惊喜。今日的沈菱儿显然经过精心的打扮,梳了云鬓,贴了花黄,画了淡妆,穿了长裙。本来沈菱儿便身材高挑,双腿修长。这么一打扮,更是显得身材苗条优美,面容俏丽端庄。 “公子来啦!”沈菱儿见到方子安面露笑容行礼。 “你是怎么了?怎地这一声打扮?”方子安笑问道。 沈菱儿脸色微红道:“姑娘替我打扮的,不是我自己要这么穿着打扮的。你要是不习惯,我换回来便是。” 方子安笑道:“谁说的?我觉得好看的很。你家姑娘本就没把你当丫鬟看,你也不必打扮成那样。就这样挺顺眼的,显得成熟端庄了些,正好冲淡一些戾气。” 沈菱儿道:“公子喜欢,那我便这么穿着。不过每天梳这样的发髻,很是麻烦的。” 方子安哈哈笑道:“习惯了就好了,这有什么难的。你家姑娘呢?王爷他们来了么?” 沈菱儿道:“他们早来了,在后园亭子里说话呢,就等着公子呢。” 方子安忙道:“那可得快些去,不能叫他们久等了。回头咱们再说话,先去见他们。” 沈菱儿忙点头,领着方子安直奔后园。凉亭中的说笑声远远传来,普安郡王心情似乎很好,笑声甚为爽朗。就连史浩也笑的很大声。 “子安来了。”秦惜卿一眼看到了方子安快步走来,站起身来叫道。 赵瑗和史浩闻言站起身来,两人离座走到亭口,朝着拾阶而上的方子安笑道:“哎呦,说曹操,曹操到。子安你可来了。” 方子安快步上来,进了亭子向三人一一行礼。赵瑗史浩秦惜卿也都笑着还礼。 “王爷,史大人,你们在说我什么啊?是不是说我的坏话?”方子安笑道。 “怎是说你坏话?我们正在夸你呢。瞧你说的。不信你问惜卿。”赵瑗笑道。 秦惜卿白了方子安一眼道:“是啊,我们在责怪你呢,你这次成功归来,让有些人气的吐血,搞不好会气死人呢。要是出了人命,你可得担责。” 方子安笑道:“哦?谁这么生气啊?气大了可要伤身的。” 秦惜卿忍着笑道:“当然是咱们大宋的秦丞相和他身边的那群人咯?咱们秦丞相年纪大了,可受不得这样的气呢。” 方子安故作正经道:“哎呀,那可了不得,我是不是得买些礼物去看望看望秦丞相,表达一下方某人的歉意。买两串鞭炮焰火在他府门前放一放,惜卿你觉得如何?” 秦惜卿捂着嘴巴笑的差点背过气去,连连点头道:“……好……好……鞭炮……哈哈……是最好的礼物了。” 一旁的赵瑗和史浩已经笑的打跌,完全没有了王爷和重臣的派头。史浩指着方子安笑的喘不过气来道:“莫说了,你们两个莫说了。秦丞相或许不会被气死,我和王爷怕是要笑断气了。打住,打住。” 众人大笑一会,平息下来。赵瑗拉着方子安道:“来来来,坐下说话。对了惜卿,正主儿来了,酒菜该要上桌了,本王可都肚子饿了。今日借方子安的光,尝尝惜卿精心准备的美味。咱们边吃边聊。” 方子安笑道:“王爷这话我可不敢当,正主儿是王爷,子安只是陪客罢了。” 史浩在旁抚须笑道:“子安,那你可说错了,今日是为你接风庆功之宴,你当然是主宾。” 方子安笑道:“那还缺个人。菱儿姑娘呢?她这次是跟我一起去的,给我助力颇大。既是接风洗尘的宴席,怎可没他的位置。王爷史大人当不会反对我请她入席吧。” 赵瑗忙点头道:“对对对,菱儿姑娘得来入席。快叫她上来。” 沈菱儿跟着方子安来到亭子下边便站在那里没上来,听到要自己上去入席,心里有些慌张。秦惜卿亲自下来拉她,才拘谨的上来,行礼之后入席,坐在秦惜卿身侧。 酒菜早已准备好,就备在亭子一侧的桌案上。一声吩咐,几名婢女捧着食盒上来,将酒菜摆上。酒菜果然丰盛之极,各色佳肴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秦惜卿亲自挽起袖子给众人斟酒。 “来,咱们共同举杯,庆贺子安和菱儿姑娘完成使命,安全归来。本来,本王是该摆酒为你们接风的,但本王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来,便借花献佛了。”赵瑗端了酒盅站起身来笑道。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共同喝了这一杯。 吃了几口菜后,方子安忍不住问道:“对了,张家的事情怎么样了?赵喜和婢女辛梅没有反悔吧。” 赵瑗呵呵笑道:“史先生你跟他说吧。” 史浩点头,笑着对方子安道:“子安,张家的案子大翻转。张祁已经无罪释放了,张孝祥亲自接他回家的。你带回来的那是两名关键的证人。一个还是杀害丁氏的凶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方子安大喜道:“哎呀,那可太好了。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咱们可算是功德圆满了。当喝一杯。” 赵瑗笑道:“对,当喝一杯。” 众人举杯共饮了一杯,史浩继续道:“说来好笑,秦桧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你带回了关键人证。今日上午,秦桧老贼亲自去见皇上,说张祁的案子不能拖得太久,否则会有失公允,引起朝堂猜疑云云,请求即刻审讯。皇上也准了他的奏议,秦桧安排他的人在刑部议张祁的罪,王爷在早朝后去见的皇上,将昨晚审讯的两名犯人的口供呈递了上去。皇上看了之后大怒不已,当即便御批重审,并要求严查攀诬栽赃之人。我去宣的旨,梁师道和曹泳两人的表情简直太好笑了,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总之精彩之极。” 方子安点头道:“看来是他们判断失误。昨日我孤身进城,他们以为我一无所获。却不知我早已将那两人转从水道进城了。老贼失算了。” 秦惜卿道:“岂止是失算,估摸着他们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他们派去对付你的那些人都已经被你给杀了。他若知道这件事,怕是更要暴跳如雷了。” 方子安笑道:“就这一两天的事,他们很快就会得到禀报的。我处置仓促,也不能完全做到抹杀痕迹。他们虽然找不到尸首,但是基本的判断还是很容易的出来的。” 史浩点头道:“正是。但也不怕,他们没有证据,这件事他们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上奏皇上么?皇上会问他们为何派人去芜湖县,为何去缉拿你。再说了,没人会相信你和沈姑娘两人能将他们派去的三十人全部杀光的。倘若这不是事实的话,我也不肯相信。” 赵瑗哈哈大笑道:“所以说,本王对子安敬佩之极。来来来,子安,本王敬你一杯,表达本王的钦佩之意。说句心里话,本王得知秦桧派了人手去芜湖的时候,心里都凉了。本王以为你回不来了,更别说能找到翻转张家案子的证据了。本王还跟史先生说了,后悔同意你的建议,去掺和张家的案子了。害得我没了子安。但结果却让本王大出意外。本王自此对子安刮目相看。子安可堪大用。” 方子安忙道:“王爷谬赞,都是侥幸。子安可不敢当王爷的敬佩。王爷也莫要对我期望过高。这一次用了诡计得手,真要是动手,我们是绝对无幸的。只能说,老天爷站在我们这一边,让我计谋得逞,能够完成使命。” “本王就喜欢你这种不骄不燥,居功不傲的脾性。你也莫谦逊,你的能力如何,本王心里已然有定论。来,喝了。”赵瑗大笑道。 方子安举起酒杯和赵瑗一碰,两人干了这一杯酒,亮着杯底相视大笑。对方子安而言,此时此刻,他在真正的感觉到赵瑗对自己已经完全的信任。在此之前,赵瑗的眼里总有一些怀疑的底色,而这一次,自己肯定给他带来极大的震动,他是完全的相信自己是他难得的助力了。 史浩也举杯起身道:“子安,我也敬你一杯。有勇有谋,能力超卓,这一次的事情我们已经听秦姑娘说了大概,其中凶险之处难以想象,但你还是成功了。没什么可以阻挡你。我对你也是钦佩之极。” 方子安忙又谦逊道:“史大人言重了,子安只是尽力而为,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 史浩笑道:“不要过于谦逊,否则我们会以为你是故意显摆。” 方子安笑道:“子安可不是谦逊,子安离史大人的要求还远的很呢。在史大人心目中,子安怕还是有很多需要证明自己的地方。只可惜……这次的事情是为了张家的事,不是我份内之事,也没法因此而升个官什么的,只能偷着乐了。” 史浩眼神闪烁,心道:你这小子,乘机讽刺我。于是笑道:“子安,你前途无量,以后有的是立大功升官的机会。我看好你。” 方子安呵呵一笑,也不说破,举杯喝干。 秦惜卿也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方子安还以为她也要敬自己,正要玩笑两句,却见秦惜卿转向沈菱儿笑道:“菱儿妹妹,这次辛苦你了。你和子安此去凶险万分,但终于协助子安完成大事,我祝贺你,也感谢你。咱们姐妹也喝一杯。” 沈菱儿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有些不知所措。端起酒杯结结巴巴的道:“姑娘……我……其实都是方公子的功劳,我其实没做什么的。” 方子安笑道:“菱儿姑娘,这一次没有你相助,我可办不成此事。我也敬你,咱们一起喝。” 赵瑗鼓掌笑道:“对,一起喝。菱儿姑娘也出了大力,不枉惜卿栽培一场。总之,这一次大获全胜,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老贼的脸色有多难看了。明日我定要去早朝上瞧瞧去。” 史浩笑道:“王爷还是别去了,我估摸着老贼明日是不会上朝的,他定会称病告假。这不是他惯用的一招么?他可不肯让别人说他笑话。之前别人弹劾他,或者皇上斥责他的时候,他可都是躲在家里称病不出,装可怜的。都是他手下的那帮党羽替他张罗,四处咬人。对了,子安,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次的事情你怕是真正惹到秦桧他们了,你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秦惜卿点头道:“是啊,我们适才就在说这件事。本来只是秦坦要对付你,但这次之后,秦党全部盯上你了。子安,你可要加倍小心才是。”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我会小心的。我还没有昏了头。张家的案子,对秦桧他们而言只是一次小失败罢了。但无论如何,能救下张孝祥父子意义重大。王爷,朝中官员嘴上不说,心里定然对你大为钦佩。这种事即便有风险,也要继续做,这是集聚人心力量的最直接的办法。让人看到王爷的担当和能力,对大事大大有利。” 赵瑗缓缓点头道:“子安所言极是。哎,本王何时才能让父皇认可我,将社稷重担放心交给我啊。看着老贼横行无忌,本王心中焦躁,都有些等不及了。” 正文 第三一五章 豁达 接风宴在愉悦的气氛之中结束。众人喝的都有点多,尤其是普安郡王,喝的舌头都大了,说了许多话,言语也极为真诚。在方子安的印象中,赵瑗一直都是以一种自矜的姿态和谨慎的姿态和众人相处,毕竟他是皇室贵胄,身份不同,所以即便是和身边人相处,他也保持着距离和仪度。但是今天的赵瑗却释放了自己,说出了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 他其实是个内心很有热情的人,有很多远大的抱负,很希望去实现他的抱负。他对未来也有许多期许,对大宋的将来也有一些心中的蓝图。虽然他的有些想法,在方子安看来是有些理想化的,但起码他是真的在思考,真的在计划这些事。某种程度上而言,此次宴席极大的改善了方子安对他的印象。赵瑗有他自己的缺点,但是这些都不能掩盖他身上的闪光之处。 二更时分,赵瑗在卫士的护送下离开卿园。史浩也告辞离开。方子安送史浩到门口。 “史大人路上慢些,子安便不送了。”方子安拱手道。 史浩停步转身,看着方子安不说话。方子安道:“怎么了?子安今日有什么失仪之处么?” 史浩摇头笑道:“没有,你很好。方子安,你真的很不错。” 方子安笑道:“我知道我很不错,大人不说我也知道。” 史浩呵呵笑道:“你一向如此,自信满满。你知道么?我之前最看不惯的便是你这一点,你是读书人,却少了读书人的谦逊内敛。有时候,像个没教养的武夫一般。” 方子安苦笑道:“原来我在史大人的心目中竟然是这种形象。哎,大人喜欢的是儒雅内敛的谦谦君子,我看来是得不到大人的欢心了。” 史浩摇摇头道:“那是以前,不是现在。我现在对你的看法却是,你不是盲目的自信自大,你是真的有能力和实力。你也不是我大宋人心目中的读书人的样子,但是,那恰恰是你最真实的一面。我大宋就是装出来的伪君子太多,你若装,也是能装出来的。但你不肯那样。读书应考对你而言只是个入仕的阶梯罢了,你恐怕从未真正立志要当个读书人。你只想做你自己。” 方子安愣了愣,微微点头道:“史大人目光如炬,你是真的了解子安。” 史浩笑道:“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子安,我大宋需要的是你这样的人,而不是我史浩这样的人。这一点我今日忽然想到了。我这样的人是无力改变局面的,而你这样的人才是王爷最得力的助力,才是能和秦桧一党抗衡的。你无所拘束,没有任何的条条框框和包袱限制你,所以,你对他们才有极大的打击力,叫他们意外和惊恐。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已经踏入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从今往后,便会承受很多你之前没承受过的东西。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也做好精密的应对。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和王爷都会帮你的,而且是不遗余力。” 方子安心里有些感动,史浩这番话其实说的很中肯。这些其实方子安心里也想过。在大宋目前这样的局面下,传统文官受限于种种自我约束和规矩的约束,在斗争手段上其实是不够有力的。秦桧及其党羽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在争斗中,他们根本占据不到上风,只能被秦桧以各种手段压制和铲除。就像一个真正的君子跟一个强盗对阵,君子还在那里讲道理,感化对手,强盗二话不说上前一刀便砍死了君子,完全不合时宜。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君子手里也拿着刀。对方来砍自己的时候,自己也能砍对手。那才是对等相斗。甚至在方子安的想法里,既知对方是强盗,根本就无需犹豫,上来便是一刀砍死,根本无需废话。 作为史浩而言,他能够悟出这些,自然也是一次次无奈和愤怒后的顿悟。但要他说出来这些话,其实是不容易的。作为典型的大宋文人,这其实是自我否定和颠覆。这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多谢史大人教诲,子安谨记。”方子安躬身道。 史浩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方子安肩膀,低声道:“凝月常念叨你,抽空去看看她吧。” 方子安尚未说话,史浩已然转身出门,上车离去。 方子安回到卿园后宅时,秦惜卿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坐在花厅凉椅上了。见方子安回来,秦惜卿指着桌上的琉璃杯笑道:“喝些冰镇西瓜汁醒醒酒,今日你喝了不少呢。” 方子安大喜,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赞道:“好喝的紧。”然后咕咚咕咚喝个精光,满意的抹了抹嘴巴道:“明日我要去湾头村送大船出海,惜卿去么?” 秦惜卿笑道:“当然要去。这么大的事,我岂能缺席。” 方子安笑道:“太好了,那便说定了。二更天了,我也该告辞了。” 秦惜卿笑道:“不忙,我跟你说说话。” 方子安笑道:“体己话么?那我可要留下来。” 一旁坐着的沈菱儿闻言站起身来往外走,识趣的不肯当电灯泡。秦惜卿却叫住了她。 “菱儿,你留步。” 沈菱儿疑惑的站住了脚步,秦惜卿走到沈菱儿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拉着她的手走到方子安的面前。 方子安疑惑的站起身来,笑道:“做什么?” 秦惜卿微笑道:“子安,你觉得菱儿如何?” 方子安笑道:“什么意思?” 秦惜卿道:“我问你,你觉得菱儿怎样?” 方子安心里有些发毛,结结巴巴的道:“菱儿姑娘很好啊,这段时间多亏她跟着我保护我,这次去芜湖县,若不是她……” 秦惜卿嗔怪的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是问你这些事。我是问你……你喜不喜欢菱儿?” 方子安愕然无语。沈菱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秦惜卿轻声道:“其实,你们之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不说,却也瞒不过我。子安,你和菱儿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了是么?” 沈菱儿噗通跪倒在地,颤声叫道:“姑娘,菱儿该死。我愿领罚,任姑娘责罚。” 秦惜卿苦笑道:“菱儿,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怪你。我责罚你作甚?要责罚,也得责罚他才是。他是男人,错自然在他。” 沈菱儿红着脸颤声道:“不关公子的事,是菱儿……的错。” 秦惜卿皱眉道:“这就已经向着他了么?” 沈菱儿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方子安挠头道:“惜卿,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没管住自己。你莫生气。我……确实和菱儿有了肌肤之亲。不过……那和菱儿没关系。你莫怪她。” 秦惜卿冷声道:“怎么着?我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么?你二人的事情,我秦惜卿管的着么?” 方子安听着这口气不对,讶异道:“惜卿,你真的生气了?我……我……哎,惭愧的很!不过……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秦惜卿面罩寒霜的看着两人,见两人惶恐的样子,终于绷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你这是……”方子安诧异道:“该不会是气疯了吧。” “呸,你才气疯了呢。我是那种醋坛子么?方子安,你也太不了解我了,我会那般的小气?”秦惜卿嗔道。 方子安惊喜道:“你的意思是……” 秦惜卿吁了口气道:“我之所以让菱儿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便是希望你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改善。之前的事,我怕你们都耿耿于怀。我视菱儿为亲妹妹,自然不希望子安你对她一直敌视。我也不希望菱儿对子安心有芥蒂。菱儿向我保证她不会再对你有加害之心,我便想,不如让你们接触一段时间,或可改善彼此的认识。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关系不但改善了,而且都已经这样了。哎,这也是天意。” 方子安咂嘴道:“惜卿,我还是很惭愧。其实……之前我打算告诉你的,但是……着实难以启齿,便一直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人告诉你了么?这事儿只有春妮知道,莫非是她告诉了你。” 秦惜卿讶异道:“春妮知道此事?” 沈菱儿也脸上红红的看着方子安,她也不知道春妮知道此事。 “是啊,我和菱儿有一次在书房……咳咳……那个……春妮来送茶水,她看到了。但是她没打搅我们。”方子安尴尬道。 “哎呀!”沈菱儿羞的拔腿便往外跑。她记得在方子安书房那一次最为不堪,自己和公子折腾了许久。桌子椅子地上各种地方,居然被春妮看了个干净。那天窗户没关,自己还提醒了的,可是方子安硬是没在意,简直太羞人了。 秦惜卿一把拉住她道:“有什么好害羞的,我本来担心春妮会不高兴,既然她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菱儿,你我情同姐妹,既然事已至此,那岂不是一件好事么?将来你我还在一起,你不高兴么?你吃了那么多苦,总算也有了归宿,这是好事啊。我为你高兴啊。” 沈菱儿感动之极,搂住秦惜卿落泪,口中连道:“对不起。” 秦惜卿拍着她的背表示安抚,要她不要这么说。说她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心里很高兴。方子安站在一旁反倒成了局外人了。 折腾了一会,两人擦了泪停止了哭泣。秦惜卿拉着沈菱儿的手往方子安的手里一塞,沉声道:“子安,菱儿便交给你了,你以后要待她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方子安尴尬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惜卿你真的不在意么?” 秦惜卿嗔道:“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我警告你,这只是菱儿,我自然不生气。倘若你在外边拈花惹草,那可休怪我生气。我不是吃醋的人,但是我若是吃起醋来,后果会很严重。” 方子安连道:“不敢,不敢。” 秦惜卿转向沈菱儿,轻声道:“菱儿,我也有几句话要交代你。既然跟了子安,便要全心全意侍奉他。子安是做大事的人,你要多体谅,多帮衬。将来嫁给了他,更不要在家宅之中生出事端来。你的心态也要做好调整,不要动辄生恨抱怨,否则你也不会幸福。” 沈菱儿流泪点头道:“多谢姑娘,菱儿记住了。” 秦惜卿点点头,看着方子安道:“你们可以走了,方子安,便宜你了。菱儿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武技有武技,真是便宜你了。” 方子安点头道:“是。惜卿,菱儿,我方子安有感恩之心,上天待我不薄,我心里都知道,也都明白。惜卿,你能如此豁达,让我敬佩,受我一拜。” 方子安拱手作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秦惜卿微笑还礼道:“你记着今日的话,不负我们便是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文 第三一六章 码头 清晨的湾头村简易码头上,薄雾尚未散尽。一轮红日刚刚升起不久。 数十名汉子正在有序的搬运物品到码头上。各种各样需要上船的物品在码头排的密密匝匝,两台木吊车也做好了吊装这些物品上船的准备。 辰时过半,几辆马车抵达了湾头村码头。方子安骑着马的身影在薄雾中出现的时候,码头上的众人都欣喜的叫了起来,纷纷围拢迎接了过来。 “方公子,你终于来了,今日若再不来,万大龙头怕是要气的骂人了。哈哈哈。”老把头杵着拐杖快步迎接上来,大声笑道。 方子安跳下马来,拱手对迎接上来的老把头万大龙头以及一干人等行礼。 “今日是出航的大日子,我怎会不来。万大龙头,最近有些忙碌,出了一趟远门。倒也不是故意耽搁这个重要的时刻。不过,我还是向你表示歉意。” 万大海呵呵笑道:“莫听那老东西胡说,我可没生气,也不会骂人。这段时间正好多做准备,岂不是更好么?不过说实话,我确实有些着急,我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驾着这艘蒸汽机的大船出海了。这段时间天天试航,我已经喜欢上这种船了。又快又稳,着实过瘾。” 方子安哈哈大笑起来。 方子安身后,几辆马车上的人也都下了车,除了临安制造局的大股东秦惜卿意外,众人还看见了沈菱儿搀扶着的肚子隆起的春妮。今早方子安动身的时候,春妮表达了希望跟着来瞧瞧的意愿,方子安当然不忍拒绝。春妮其实是想深入的融入自己的生活里,因为到目前为止,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她都没有参与。方子安跟她说了许多湾头村码头的事情,以及蒸汽机制造和安装中的事情,春妮也很想亲眼见识见识自己的夫君花了大量钱财和心血制造的东西是怎样的,所以,方子安虽然担心她的身子不便,但还是带着她一起来了。 “哎呀,这不是春妮姑娘么?这是有喜了啊。恭喜恭喜啊,方公子,你好福气啊,要当爹了啊。” 刘老把头和万大龙头以及码头上的不少人其实都是认识春妮的。去年梦想号归来的时候,方子安和春妮在家中设宴给他们庆功接风的。春妮还亲自分发了大大的红包。所以见到春妮,他们并不奇怪。 方子安笑道:“当爹还早呢,才三个多月的身孕。” 春妮也笑着跟刘老把头和万大海等人打招呼。一群人看着方子安身边站着的三个美貌的女子,心中都羡慕的要死。方公子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好看,真是羡煞旁人。 “咦?怎么没看到苏大师?他没来么?钱兄,他不是搬到这里住了么?”一片闹腾之中,方子安发现没见到苏橫的身影,于是讶异问道。 钱康笑道:“苏大师在船舱里,给机器做最后一次大的保养,将备用零件保存好。他说,要让蒸汽机以最佳的状态出海。这几天他每天检查两遍,可细致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叹道:“你们都为这件事全心全意,倒是我,反而不能全心投入,实在惭愧。” 钱康笑道:“方兄,你和我们不同,我们这些人现在全部的精力和主业便是制造局的事情,你是朝廷官员,怎么能要求你跟我们一样?再说了,这一切若不是你,怎么能有今日?不要这么说。” 刘老把头和万大龙头也纷纷点头。万大海道:“钱公子说的极是。其实,让你时常来看看,我们心里踏实。就像今日出航,你不来,我们也可以出航。但是你不来,我们心里却不踏实。以后,你尽管忙你的事便是,事事要你操心,咱们这些人吃干饭的么?”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走,我们去瞧瞧东西都准备的怎么样了。检查检查你们的准备工作,看看下一次我可不可以放心的在家睡大觉。” 众人簇拥着方子安秦惜卿和春妮等人来到码头旁。春妮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的梦想号大船,看着又高又大的大船停泊在码头下,连连咂嘴不已。 “好大的一条船啊,真是了不起啊。”春妮赞叹道。 方子安笑道:“这算什么?今后,咱们这样的大船起码得有个几十艘。到那时,船帆桅杆看不到边,一起航浩浩荡荡绵延十几里,那才了不起呢。” 春妮道:“那还了得?那得要哪一天啊?” 秦惜卿笑道:“春妮妹子,你夫君的本事你还不信么?他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吹牛皮,但是他一定会做到的,而且时间 不会很久的。” 春妮笑着点头。刘老把头凑趣道:“春妮姑娘,等到你家小公子或者是小千金出世,能叫爹娘的时候,应该便可以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接下来,众人开始逐一查验上船的货物。出海要准备的货物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种。分门别类的摆在码头上。补给品包括蔬菜水果粮食面粉清水等等,而且还有十只羊和五头猪,保证船上随时能有新鲜肉食。用来卖出或者交换商品的货物依旧是大宋的那些特产,大批的瓷器,布匹,丝绸,茶叶等等。这些在番国都是抢手的货物。除此之外,这次船上多了一种东西,那便是蒸汽机的燃料了。 方子安走到了码在一起的一个个大草袋旁问道:“这些都是采购的石炭么?” 钱康道:“正是。按照你的吩咐,全部打碎成了粉末,加水调和作成了一个个炭团。火力很猛,就是烟气有点大。不过咱们的大烟囱能够吸走绝大部分。” 方子安伸手解开袋口,摸出几个鸡蛋大的煤球来,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很好。这东西比木炭经济实惠,烟气大也是没办法。要大量囤积,以后都有大用。” 钱康笑道:“快别说了,我们大肆收购石炭,京城的石炭价格都被我们弄的涨了三成了。没办法,要保证足够用,我只能忍痛买了。再高便承受不住了。这一趟,码头上这些东西货物加上这些炭球,成本已经高达九千多两银子。着实有些高昂。我和几位管事还打算想跟你商议商议,以后是不是的压缩一些物品上船呢。” 方子安摇头道:“没那个必要,要保证船上人员吃好喝好,干活有劲。要保证蒸汽机正常运转。要有足够的货物用来贸易,哪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开支。成本高些没事,只要效率高,出海的时间能压缩,大船的利用率高,赚的反而更多。” 万大海道:“是这个理儿。” 方子安道:“但是,也不能惯着这些人坐地涨价。石炭这东西咱们以后大量需要,要是都涨起来,那还了得?现在的价格卡死,谁再涨价,拉入黑名单,从此不再要他一两石炭。不能惯他们这些臭毛病。其实,最好是能买下一座石炭矿,咱们自己经营,自采自用便更好了。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虽然办不成,但咱们脑子里要有这根弦。咱们制造局是要形成一个大的循环链条的,有些银子可以让别人赚,有些咱们自己赚。” 众人愕然无语,均自叹不如。原来方公子心这么大,想的那么长远。这些事,众人可从没想过。 “好了,置办的很好。可以吊装上船了。”方子安检查完毕,笑着说道。 万大海大声吆喝起来:“所有人到位,开始装船。按照划定区域堆放,都仔细着些,谁出差错,我可不依。” 唿哨声四起,船工们和吊运的工人们纷纷各自就位,两台木吊车开始运作。吆喝声四起,嘈杂声喧闹,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方子安等人站在码头高处,看着眼前这繁忙景象,心中畅快无比,不断的指点说笑。 跳板上,苏橫带着几个人从船上下来,方子安远远拱手道:“苏大师,方子安有礼了。” 苏橫快步来到近前,笑道:“你可算来了啊。再不来,今儿可不等你了。无论如何要起航了。” 方子安看着他满身的油污,笑道:“苏大师,辛苦你了。” 苏橫笑道:“辛苦么?那也没法子,我命贱,自找的。” 方子安笑道:“那可不是命贱,那是有追求。苏大师难道不为咱们的成就感到自豪么?” 苏橫笑道:“我上次便是被你这种话给打动了,你又来?不过,我现在挺开心的,我太喜欢这机器了。我现在恨不得睡觉都看着它,” 方子安哈哈大笑起来道:“苏大嫂怕是要恨死我了。” 众人一阵大笑。 老把头问道:“怎么样?机器一切正常么?出航没问题吧。” 苏橫道:“放心便是,检查了又检查,没有任何问题。这十余日来的试航,也证明了可靠性。不出意外的话,绝无问题。不过……” 方子安道:“怎么?” 苏橫道:“机器的操控人手我有些不放心,我怕路上一旦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会束手无策。我在想,是否我该随船出海。” 方子安忙道:“大可不必。这段时间,你应该培训了一些人手吧。简单的维修操作能胜任便可。若是碰到大的问题,就算你跟船一起,却也于事无补。苏大哥,莫要太紧张。相信这蒸汽机,也相信你的人的能力。” 苏橫点点头道:“说的也是,我就是太过担心了。我这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高炉还得建起来,锻造炉子,工坊还得建起来。离了我不成。那我便放手让苏磊走一趟吧。他吵着要出海,我便相信他这一回。” 方子安惊讶道:“你是说让苏磊去?” 苏橫道:“怎么?不成么?” 方子安笑道:“当然成。我可是看好他的。我的意思是,出海辛苦的很,你也舍得。” 苏橫翻了个白眼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现在不吃苦历练,将来怎么接我的班?我苏家技艺怎么传承?这次他要是能完成这个重大的任务,回来后我便要真正的教他些东西了。这一次就算是他的科举大考。” 方子安点头笑道:“我相信他一定能胜任的。虎父无犬子,一定能成。”  正文 第三一八章 道谢 傍晚时分,方子安等人赶回城中。进了家门,老黄迎接上来,一边吩咐人牵马收拾,一边命人备饭备茶。 方子安让沈菱儿陪着春妮去后宅歇息,春妮虽然身体素质好,但是一天的折腾也颇为劳累。方子安坐在厅中喝茶的时候,老黄在旁笑道:“公子,下午有位张公子来拜访您。纠缠了许久,不肯离开,非要在宅子外边等候。公子适才见到了没?” 方子安一愣,放下茶盅道:“张公子?长什么模样?” “高高大大的,生的黑黢黢的。像个杀猪匠……”老黄道。 方子安愕然道:“是不是叫张孝祥?” “对对对,是叫张孝祥。怎么?真的是公子的朋友么?我瞧他不像啊。”老黄忙道。 方子安蹦起身来道:“哎呦,我的老管家哎,那是新科状元张孝祥张修撰啊。你说人家是杀猪匠?还将他拒之门外?可真有你的。什么时候的事?你说他在门口等着?我适才没见到啊。” “啊?他是新科状元郎?我的老天爷哦,我还当是市井闲汉。公子不是跟我交代了,陌生人上门探问,一概不予理会么?一个时辰前,他来的时候,我看他的样子还以为是……不相干之人。” 方子安连忙道:“莫说了,莫说来,赶紧外边去找找去。” 老黄忙不迭的答应了,招呼了几名护院出宅去找。不久后,真被他找到了。当方子安看到张孝祥跟随老黄等人进了院子的时候,忙快步迎接了出去。 “哎呦,张大人。子安有礼了。我管家老黄不知你身份,着实失礼,张大人切莫见怪。”方子安拱手笑道。 张孝祥形容有些憔悴,眼珠子红红的,发髻也散乱颓唐。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样子确实有些不堪。难怪老黄误以为他是杀猪匠,浑身脏兮兮满是油汗的样子。张孝祥这副模样,便是说他是乞丐,那也不冤枉。 张孝祥紧走几步,突然拜倒在地,给方子安磕头。沉声道:“张孝祥见过方大人,叩谢方大人救我张家一门,洗脱我父冤屈,查出杀我大娘的凶手。请受孝祥一拜。” 方子安连忙搀扶他道:“使不得,可使不得。折杀我了。张大人,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快起来,进屋叙话。老黄,上茶,上茶。” 老黄忙不迭的答应着,跑的飞快去厅上沏茶。方子安拉起张孝祥,两人来到厅上落座。 茶水沏上,方子安笑道:“今日我出城有些私人的事情,叫孝祥兄久等了。管家不知礼数,孝祥兄万莫跟他一般见识。你要来见我,叫个人来知会一声便可,何必亲自前来。” 张孝祥站起身来,拱手道:“子安兄,你救了我张家,我当然要亲自来道谢。我本该早一些来向你致谢的,只因昨日安顿爹爹和姐姐姐夫他们,实在没法脱身。是我来的唐突,不怪你家中管事。他不认识我,当然不让我进去。我适才去了左近的街口吃了一碗面条充饥,没想到你便回来了。正好错过了。我实在太饿了,这几天我加起来没吃两碗饭。” 方子安笑道:“原来如此。令尊现在在何处?他身子情绪可都还好?” 张孝祥道:“爹爹在我住处。他本来要亲自和我一起来道谢的,无奈……他行动不便。贼子们逼他招供,给他用了刑,不能起床。他要我向子安兄磕头致谢,感谢子安兄仗义援手,救我张家于水火之中。” 方子安惊愕道:“他们……他们给令尊大人用了刑么?伤势如何?我倒是认识几个郎中,要不要我介绍给你?” 张孝祥忙摆手叹道:“多谢子安兄。家父确实被贼子们动了刑。哎,后臀和脊背都挨了板子。他那么大年纪,确实遭了大罪。这两天我便是找了京城的名医给他医治的,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来向你拜谢。家父的伤势有些重,但我认为,更重要的还是他心中受到的伤害。他对大娘之死心中愧疚不已,背上了心理包袱,觉得对不起我大伯和大娘。” 方子安皱眉道:“那是为何?凶杀另有其人,是那婢女辛梅啊。令尊怎会耿耿于怀?” 张孝祥叹息道:“哎,你有所不知。那贱婢当年之所以能进我张家为仆,便是家父见她家中贫寒,想给她一条活路。当年家父在县域巡查民情,贱婢的父母生养了六个儿女,难以养活。家父动了恻隐之心,想到我大娘身边缺个侍奉的婢女,便领她回家给我大娘做个贴身婢女。谁能想到,这贱人居然做出这等事来。一年前,大娘曾经告知家父,说那贱婢手脚不端,又很懒惰,要家父逐她离开。家父心善,说穷人家孩子难免有些毛病,多多教导便好。若是逐出去,对女孩子名声不好。之后让我娘身边侍奉的张大娘去侍奉了一阵子。那贱婢后来又认了错,我大娘便没有再追究,也就让她继续侍奉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家父心里老是责怪自己引狼入室,害了大娘性命,怪自己当初不听大娘的话。这才是他心中难以释怀之处。” 方子安微微点头,沉声道:“原来如此。令尊是善良之人,这是用他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啊。这事儿恐怕还得你们多开导开导。不过这事还得他自己释怀才成。” 张孝祥点头道:“是啊,也许过段时间便会好一些。我知道,家父是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大娘。我父受大伯恩荫,一直感恩在心,出了这种事,他定然是极难受的。” 方子安点头道:“慢慢来吧。孝祥兄也不必担忧。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这些事谁也难以预料。重要的是,我们挫败了贼党的阴谋。他们其实真实的目的是要对你下手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张孝祥低声叹息道:“是啊,其实不关家父的事,也不是他的错。要说根源,还是因为我。该感到愧疚的是我才是。” 方子安忙道:“孝祥兄可万万不要自责,贼党害人,跟你无关。” 张孝祥苦笑道:“子安兄你放心便是,我和家父不同,我可不会因为此事而怪罪自己。我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怪就怪这帮贼子,肆意妄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稍有不从,便指使党羽肆意攀诬,甚至谋划阴谋,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便是因为这群狗贼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之故。可惜,皇上被蒙蔽双目,偏偏宠信这些狗贼,真真是教人心中气愤难抑。我张家蒙受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我难受的是我大宋朝廷,被这些个贼子把持着,那能有什么好?如我张家这般的事情,还不知有多少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些奸党一日不肃清,我大宋难有朗朗乾坤之日啊。” 方子安看着激动的张孝祥道:“孝祥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朝中也不是没有抗衡的力量。王爷、史大人他们可没有坐视不管,这次老贼没能得逞,皇上下旨让史大人彻查此案。接下来芜湖县的何进等一干人等必是要掉脑袋的。虽然说,这件事并不能铲除贼党,何进等人也不过是些小喽啰罢了,但这件事的意义可不仅如此。朝中有识之士会大为振奋,贼党气焰也不会那么嚣张了。正义的力量会抬头的。” 张孝祥点头道:“是啊,子安兄说的很是。这一次王爷史大人和子安兄出手,斩断贼党爪牙,朝中必有反应。只可惜他们定会否认和何进之间的关联,何进只是个替死鬼罢了。” 方子安笑道:“杀一个是一个。救一个,是一个。此消彼长,便是力量强弱的转化。会有那么一天,朝中正义的力量会压倒贼党的。孝祥兄,你也要振作起来,铆足了劲跟他们斗才是。家仇国恨,岂能罢休?” 张孝祥握拳道:“正是,我自然不会罢休的。他们不是怕我写的那些奏折,说的那些话么?我偏偏要说。非要戳他们的肺管子。” 方子安笑道:“孝祥兄满腔热血,刚正不曲,是真汉子。不过,还是要注意一些方式方法的。当今皇上那里,有些事是奏不通的。有些事,还是得寄希望于将来。王爷上位,那才是最根本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张孝祥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和贼党斗,我还是道行太浅。今后,子安兄还要多多指教才是。” 方子安摇头道:“孝祥兄客气了,我也是仕途新手,总之,今后你行事,多听听史大人和王爷的建议便是。至于我,尚没有进言的权力。我都被他们暗算了,沦落到防隅军中为官,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孝祥道:“子安兄确实被他们暗算了,这也是我一直不忿之处。子安兄要是能进翰林院便好了。” 方子安大笑道:“不不不,我可不去翰林院。我现在觉得,防隅军对我很适合。而且,谁说我在防隅军中便不能有所作为?贼党这次恐怕要恨死我了,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跑去芜湖,掀了案子的老底。所以说,在什么位置上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行动,怎么作为。你说是不是?” 张孝祥连连点头道:“说的极是。”  正文 第三一九章 愤怒 二人谈谈说说,甚为投机。张孝祥从方子安的言谈之中得到了不少的启发。原本张孝祥是个心怀理想,甚至有些天真幼稚的人,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仕途,以及自家所经历的事情之后,便有些心灰意冷,对于未来颇有些迷茫和悲观。但是在和方子安的交谈之中,张孝祥感受到了方子安身上的那股不屈的激情。 方子安遭受授官的不公,按理说应该很激愤才是。但张孝祥发现,方子安的心态出奇的平稳。他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积极的做好自己的事情,依旧能够发挥才能,能够给予对手反击。 张孝祥问及方子安在芜湖县查勘的经过时,方子安也没有隐瞒,他将在芜湖县所做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诛杀秦府数十名护卫的事。张孝祥只知道事情的结果,但他并不知道方子安经历了什么,此刻才知道方子安经历了多么危险的困境,差点被秦府派去的人杀死在芜湖县。当听到方子安下药成功,让那些人闹肚子而失去战斗力,被方子安尽数屠戮的时候,张孝祥咋舌惊愕不已,心中不免砰砰乱跳。 方子安有勇有谋行动果决。但这手段,未免显得太过狠厉,是否过于极端。一下子三十条人命,这哪里是人?这简直是魔鬼一般。把人当畜生屠戮了。这一点,张孝祥自问做不到,并且觉得有待商榷。 “子安兄,那些人既然没了战斗力,你为何不将他们捉拿押解京城呢?他们既是秦府之人,押解京城之后,证据确凿,贼党岂非难辞其咎?这难道不是个对付贼党的大好机会么?何必要全部杀死他们。”张孝祥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方子安呵呵大笑道:“孝祥兄,你未免过于天真。这些人我可没本事押回京城。半路上恐怕便要被秦桧他们知晓,派人来将他们救走,将我给截杀了。就能押解到京城又如何?我甚至无法将他们押进城里。城门我都未必进的来。再说了,我又如何证明他们去芜湖是对付我的呢?他们是秦府的护卫而已,他们去哪里可不受朝廷管束,倒是我,身为防隅官,擅离职守跑到芜湖县去查你张家的案子,我倒是有些说不清楚了。光凭我的一面之词,你觉得朝廷是信我还是信秦党?那些护卫大可一口否认去芜湖是和你家的案子有瓜葛,而只是有别的差事罢了,想要借此扳倒秦桧?那可是痴心妄想。老贼若是这么容易便被扳倒,那他早就尸骨无存了。所以,与其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惹来一身骚,还不如一了百了,全部宰了。我说了,秦桧身边的爪牙走狗,杀一个便少一个祸害。籍此,也让他们明白一点,他们可不能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一样惹不起。跟老贼斗,万不要心存幻想,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和把握,而且是对老贼致命的证据,否则万不要天真的以为能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能扳倒他。” 张孝祥听了这番话,心中颇有些惭愧。自己确实有些幼稚,有些天真了。 “子安兄,孝祥今日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孝祥现在明白了,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不能存侥幸之心,存妇人之仁。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来不得半点侥幸和幻想。”张孝祥起身拱手,诚恳的说道。 方子安笑道:“孝祥兄客气了。在我看来,只能抛弃一切幻想,时刻准备战斗。这当中绝无半点妥协。想明白了这一点,便知道该怎么做了。慈悲仁善之固然要有,但却不是对敌人的。他们不配享有。” 张孝祥沉吟道:“子安兄担不担心这次之后,秦党会盯上你?像对付我一样的对付你?” 方子安道:“担心又如何?恶狼要吃人,你担心或者不担心,它都要吃你。所以担心无用。要做的便是磨亮刀子罢了。我知道孝祥兄是担心我,怕我因此受牵连。你完全不必有这样的想法。即便没有你的这件事,我和他们之间也早就已经不共戴天了。之前我是因为恩师之死,现在却也不仅于此了。大宋的命运让我们这些人不能置身事外,不能无动于衷。这已然不是某些人某些事引起的私人恩怨,而是关乎大宋天下亿万百姓的命运相关的斗争。” 张孝祥不再多言,他已经明白方子安是怎样一个人了。 …… 秦府之中,秦桧的书房里灯火闪烁。秦桧端坐于书案之后,面色阴沉之极。跳跃的烛火让他阴沉的脸忽明忽暗,阴森的仿佛是阎王殿里的鬼王一般。 还有两人站在书案对面,那是曹泳和秦坦。这两人的表情也是扭曲阴沉,活像是阎王爷殿下的牛头马面两个小鬼一般。 就在不久前,派去查探秦禄等人下落的秦府护卫飞鸽传书送来了消息,他们找到了在芜湖县南六十里外发生打斗的那片旷野,在松树林的余烬之中找到了已经无可辨认的焚尸之后留下的骨灰。现场的血迹犹存,打斗极为激烈,那显然是杀人焚尸的现场。种种迹象判断,那便是秦禄和他带去的众多护卫的尸骸。 秦桧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凭着方子安一人是如何将秦禄等三十名护卫全部杀死的,但是很显然,他做到了。也正因如此,方子安才会在眼皮底下带回了两名人证,总而扭转了张家的案子。对这个方子安,秦桧原本并不太注意他,因为他根本不配自己留意他。但现在,秦桧隐隐感觉到,这个方子安是个极为难缠的家伙,而且事实上他已经是心头的一根刺了。 “亲家,张家的事儿得善后啊。皇上下了旨意,让史浩去查清楚这个案子。那何进……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啊。史浩派去拿人的差役才动身不久,咱们得赶在头里解决此事啊。毕竟……当初是咱们吩咐了何进……对张家下手的。” 曹泳忍不住打破沉默,试探的问道。这件事跟他有直接的关系,给何进下达命令的也是他,所以他很担心这件事。 “你还有脸说!”秦桧爆发了,他怒拍桌子,伸手指着曹泳的胖脸吼道:“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怎会弄到如今的情形?你说这个何进多么的可靠,交给他的事情一定会办好。结果呢?弄的一塌糊涂。参与这样的事情,居然还留下两个重要的证人。那婢女和那仵作一刀杀了岂非便没有这么多事了?现在鸡飞蛋打一场空,不但案子翻转,还损失了我几十个人手,还要替你擦屁股。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秦桧的吐沫星子喷了曹泳一脸,曹泳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是伸着脖子满脸委屈的申辩道:“亲家,谁能想到会闹成这样?之前你不也说这个计划可用么?你不也对张孝祥那厮很是恼火,说‘不为我所用,便毁了他’么?咱们的计划其实很周祥了,何进这混账东西确实行事不够果断,但是若不是方子安那厮半路上杀出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要怪便只能怪那方子安坏了咱们的大事。还有啊,秦禄他们怎么这么无能?三十号人,连一个方子安都制不住?倘若抓住了方子安,又怎有这么多的事?你总不能将责任全推到我头上吧。” 秦桧闻言更加的愤怒,却又无法反驳,气的伸手抓了桌上的砚台便要往曹泳的脸上砸。秦坦见状忙冲上前去抓住秦桧的手,连声叫道:“爷爷息怒,爷爷息怒。曹大人也不想这样。曹大人,你还说这些话,还不给我爷爷道个歉,低头认个错?” 曹泳咂嘴不情不愿的道:“亲家,你今日便是打死了我,也于事无补。就算我计划的不周祥,但事已至此,你怪我也没用啊。得赶紧补救才是。史浩得了圣旨重审,若是抓了何进,问出了些什么。我倒霉倒也罢了。就怕他们会揪着你不放啊。” 秦桧啐了口吐沫,任由秦坦将手中的砚台取下,冷着脸不说话。 秦坦低声对曹泳道:“曹大人不用担心这件事了。我们派去的人就是解决这件事的。何进活不过这个晚上,哪里等到史浩的人去抓到他,你就放心便是。” 曹泳闻言大喜道:“原来早有安排了啊,害我白担心了。亲家,真有你的。原来你早有筹谋。” 秦桧冷声骂道:“你以为都像你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前日方子安回来之后,老夫便心神不宁,觉得事情要糟糕。当晚便派人快马去芜湖找秦禄他们。只是老夫还是大意了,没想到方子安另外带了人证回来了。宫里的消息来了之后,我便让秦福亲自前往,不管找不找的到秦禄他们,何进是必须要死的。想要借此把火往老夫身上烧,那是绝无可能的。老夫恼火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件事糟糕透顶,实在让人恼怒。” 秦坦道:“爷爷息怒,喝杯茶定定心。这件事都是方子安那狗东西蹦出来坏了事。孙儿觉得,这回绝对不能饶了他。爷爷,只要您一声吩咐,我便将方子安碎尸万段,以消爷爷心中之恨。”  正文 第三二零章 目标 秦桧闻言,转头瞪视秦坦道:“秦坦,老夫警告你,不可轻举妄动。这种时候,你还以为方子安不堪一击,你便大错特错了。以往老夫没有太重视此人,现在看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张家这件事足以说明,方子安的手段狠辣之极,绝非我们以往遇到的那些朝中庸儒,只知道耍嘴皮子。他可是有反击手段的。而且,现在已经明确知道他是普安郡王的人,普安郡王岂会不加强对他的护卫。倘若失手,不但你完了,老夫和其他人也将难以脱身。或许,他们就等着我们去冒然行事呢。” 秦坦叫道:“可是,这口气便就这么咽下去了么?奈何不得这厮分毫?咱们吃了哑巴亏便就这么忍着?朝中那些官员怎么看我们?怎么看爷爷您?这种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否则人人都以为爷爷外强中干的软蛋,以后谁还有敬畏之心?” “放肆!你说谁是外强中干的软蛋?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如此口不择言。”秦桧怒道。 秦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爷爷恕罪,孙儿失言了。但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那些家伙们之所以投在爷爷门下,无非便是想靠着爷爷的势力作威作福捞些好处罢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家伙,爷爷难道不知道么?” 秦桧皱眉冷声道:“老夫当然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秦坦,你说的其实也没错。但老夫是计较这些一城一池得失的人么?普安郡王史浩方子安他们现在一定得意的很,一定以为这一次得计,占了上风。也许正在弹冠相庆呢。但那又如何?且让他们得意去。老夫偏不受他们所激,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他们期望的举动来。” 秦坦剁脚道:“这算什么?说来说去,还是就这么放过他们,放过方子安那厮么?” 秦桧冷笑道:“放过他们,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那老夫岂不真成了你口中的软蛋了。” 秦坦忙道:“莫非爷爷已经有了计划?” 秦桧身子后仰,深陷椅背之中,缓缓道:“老夫问你,一棵树,要想让它死掉,是该扯掉树叶还是砍断树枝,亦或是直接锯断树干,甚至连根刨掉呢?” 秦坦道:“那还用说,当然是连根刨起,最好是劈成柴禾烧的干干净净。爷爷怎么说起砍树来了?” 秦桧叹了口气道:“你是真糊涂了。愤怒已经让你像个白痴。老夫是在说树么?老夫说的是人。方子安史浩这些人之所以跟我们作对,背后支撑他们的都是普安郡王。普安郡王才是树根和树干,而其他人不过是枝叶罢了。与其费尽心思去对付这些细枝末节,何如直接刨了主干,整棵大树便轰然而倒,树枝树叶也都枯死了。否则,就算我们砍光了枝叶又如何?主杆还在,树还活着,便有源源不断的枝叶冒出来。之所以老是有人胆敢跟我们作对,妄想扳倒老夫,为岳飞张宪等人翻案,那便是因为,他们不死心,他们以为天会变,会认为普安郡王这样的人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赵瑗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来拉拢这些人的人心。他表现得礼贤下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暗中诋毁老夫,这便是他的伎俩。所以,只要普安郡王倒了,便一切一了百了。你可明白?” 秦坦嗔目兴奋道:“爷爷的意思是,这一回咱们要扳倒普安郡王赵瑗?来个刨根挖树,让他们树倒猢狲散?” 秦桧抚须微笑不语。 一旁的曹泳忍不住开口道:“可是……亲家,你之前不是说,对赵瑗不可用激烈手段,以免引起皇上的反感么?你不是说,皇上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胆敢对皇族动手。除非是皇上自己要这么做。” 秦桧沉声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确实忌讳这件事,他亲口跟老夫说过。但是,那要看是在什么情形之下。赵瑗之前还小心谨慎的很,对老夫还算客气。但这年余,他跳的太厉害了。前番有人翻老夫当年南归旧账的时候,他便跳的厉害。这次张家的事,也是他从中作梗。他跑去跟皇上说什么事关新科状元郎,关乎朝廷体面和天下人对科考的看法。所以请求皇上不要仓促审讯张祁的案子,要审慎为之云云,其实便是为方子安去芜湖查勘拖延时间罢了。皇上准了他所奏,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延后多日提审张祁,导致不能提前审结此案。他已经对老夫发动了进攻,老夫还会留手不成?更何况,关乎皇位传承的大事,老夫迟早要和他正面交锋。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吧。因为很快,皇上便恐怕要正式议定立储之事了。” 曹泳缓缓点头,认可秦桧所言。 秦坦搓着手兴奋的道:“爷爷,那咱们怎么动手?如何对付普安郡王?孙儿愿意打头阵。” 秦桧冷声喝道:“打什么头阵?都给我消停些。最近这段时间,老夫不允许你们任何人有任何的动作。我们就当吃了哑巴亏,让他们开心去。这段时间,是他们最为警惕的时候,咱们什么也不用去做,等他们兴奋劲过去了,咱们再动手。” 曹泳点头道:“果然还是秦相老辣,这叫做麻痹对手,示敌以弱。” 秦坦皱眉道:“孙儿只想知道,爷爷有何好计谋扳倒普安郡王?此人到目前为止行事还算低调,如何找到他的把柄?再说了,既然皇上不喜臣子插手皇族之事,会不会弄巧成拙?” 秦桧呵呵笑道:“你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孺子可教,还不算给我秦家丢脸。对付普安郡王,必须要用阳谋,那些栽赃陷害,因为一句话或者是一首诗一篇文章而弹劾的手段只适合那些朝中的腐儒官员们。我们的目标不是要普安郡王死,而只需要让皇上对普安郡王失望不满,让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低到谷底便可。只要他在储君之争中落于下风,失去继承大位的可能,他便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明白么?” 秦坦缓缓点头道:“孙儿是否可以理解为,让普安郡王做出让皇上难以原谅的事情。让皇上讨厌他。” 秦桧摇头道:“不是让他做出这样的事,而是找出他已经做过的让皇上难以接受的事情。” 秦坦和曹泳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秦桧沉声道:“皇上最忌讳什么事?便是他的皇位,他身为人主的无上权力。便是老夫,做什么重大的决定,也必须要皇上拿主意,或者起码让皇上点头。皇上最不喜欢的便是有人擅作主张。作为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最不得体,最让皇上忌讳的便是拉帮结派,意图夺权。如果皇上知道普安郡王这么做了,那他便完了。” 秦坦皱眉道:“可是……普安郡王……他背地里有这样的举动么?似乎没有吧。据孙儿所知,普安郡王甚至从不和其他官员来往,更不要说拉帮结派了。除了史浩,他的王府中尚未有任何官员出入。而史浩是皇上指定的给普安郡王当老师的,他出入王府应该无可指谪吧。” 秦桧冷笑道:“你的人所知的消息也叫消息么?老夫得到的消息可不是如此。嘿嘿,赵瑗背地里干的事,你还能比老夫知道的多?秦坦,这段时间虽然老夫不允许你轻举妄动,但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你去查清楚那万春园的底细。老夫给你少做提示,第一,万春园和赵瑗之间有无联系。第二,万春园的那个头牌叫什么秦惜卿的,跟赵瑗之间是什么关系。第三,方子安和那秦惜卿又是什么关系。第四,万春园里的那些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你不是很想让老夫知道你的本事么?只要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查清楚这几件事,并且证据确凿。你便立了大功了。” 秦坦先是惊愕,随后缓缓点头道:“爷爷放心,孙儿这次必将万春园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 …… 对方子安而言,芜湖之行之后的一段日子过的出乎意料的平静和惬意。想象中的一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尽管方子安为此做了许多的准备。家中的防御全面升级,增加了更多的人手。同时也将春妮的爹爹老张头接来住在家里,强行关掉了那家面馆。这么做自然是防止敌人铤而走险,丧心病狂的对自己和身边人下手。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日子平静的有些难以置信。当然,方子安明白,这种平静不代表对方愿意咽下苦果而不加报复,倘若秦党如此纯良的话,那世上的所有人都是圣人了。除了保持警惕之外,方子安倒也并不期望对手的反击。 张家的案子最终没能有更多的收获,史浩派出的人手在抵达芜湖县之后看到的只是何进的一具尸体。何进在公差赶来之前,便被人发现在县衙后堂的书房里上吊自杀了。至此,张家的案子不得不戛然而止。最终,此案明里暗里死了数十人,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付出了代价。在得知婢女辛梅和那仵作赵喜都曾目睹方子安和沈菱儿杀死秦府护卫的事情后,那两人被快速的处斩,没有留下任何不必要的隐患。 方子安和史浩等人心里都明白,何进当然不是自杀而死的。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想要借此案做些什么,其实是绝无可能的。秦桧可不会给这样的机会。所以,听到何进死去的消息,方子安只挑了挑眉,没有多说一句话。  正文 第三二一章 中秋 时光飞逝,忽忽已近八月中。入秋之后,临安城的天气也变得惬意的多。朝野平静,街市太平,倒也一片繁荣兴盛之景。 防隅军衙门里,随着全新的六套龙王车和云梯车的建造完成,灭火效率和能力大大提升。总共七套强力灭火器械虽不能让每一处望火塔都装备一套,但是为了覆盖全城,方子安特别设立了特勤机动队。在临安城东南西北和城中心位置,设立了七个专门的以龙王车和云梯车为主要架构的七只特勤队。这样一来,摒弃了原来的区域划分,建立了全面的增援机制。一旦发生大火,保证了左近区域起码有数套新型灭火器械到场。 同时,为了保证机动性,方子安咬着牙从不多的经费之中拿出了几百两银子买了数十头大青骡子拉车和代步,让原本靠着人力跑步抵达火场和推拉救火车辆的方式得到了大大的缓解。但即便如此,方子安还是不满意的,救火如救命,十万火急的事情,耽搁片刻都有可能造成巨大的财产和生命损失。除了改进救火器械和救火技能之外,机动性也及其重要。这让方子安急切的盼望着蒸汽机的制造技术能有更大的突破,能够早日应用到陆路交通上来。 但是,方子安知道,这种事怕是急不得。现有的冶造技术之下,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太大的突破,但是方子安认为,突破是肯定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在八月初,方子安专门去了湾头村制造局一次,跟苏橫就蒸汽机的改进进行了一夜长谈。将自己所知和所回忆起来的,甚至是自己发挥的一些改进上的想法尽数竹筒倒豆子。比如增加气缸的可能,整合变速箱,制造轴承减少磨损,建立外冷凝系统,改进曲轴传动等等等等。对于方子安而言,这每一种的建议都似乎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只能寄希望于将这些跟苏橫分享,让苏橫进行抉择和钻研。他能提供的也只是想法和方向了。 不过,苏橫倒是很兴奋。他恰恰缺的便是这些想法。方子安说的这些大方向恰恰能刺激他潜心钻研,攻克难关的决心。因为他发现,方子安提出的这些改进措施一旦成功,每一项都将解决现有的蒸汽机的各方面的问题的。一个提供了理论和想法,一个长于实践制造和攻克难题,事实上两个人之间是一种极为精妙的绝佳组合。只不过,目标的达成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以及金钱。 在制造局融资的问题上,方子安并不打算再假借他人之手。秦惜卿已经尽其所能,她的积蓄其实也不多了。虽然那日在梦想号起航之后回城的路上,秦惜卿表示她还可以凑些银子出来,解决制造局大基建所需的银两。但是方子安拒绝了。因为方子安实在是有些不忍心了。 方子安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去融资。他找到了之前合作分销的海贸货物的万隆商行的马鑫马东家,以货物降价半成,且给予万隆商行独家分销权的条件和马鑫签订了预付货款的协议。马鑫本来是有些不放心的,但是方子安现在的身份不同,他是朝廷官员,再加上有秦惜卿这一层关系,所以马鑫最终答应了这个条件。况且,方子安让利半成,这便让他获利多了一成。而且当马鑫得知,方子安的海船已经出海半月,当海船归来的时候又是一次海外货物的极度空缺的暴利期,马鑫便再无犹豫的理由了。于是,方子安便就这么拿到了一船货物大致估价的三万两预付款。这笔钱到手,加上制造局原本还剩下运转银两之后,制造局的现银资本便达到了五万两之多。资金之宽裕,足以应付眼下所需的各方面的用度。 当方子安将这些告诉秦惜卿时,秦惜卿惊愕不已。秦惜卿认为这种手段很冒险,完全是寅吃卯粮,倘若大船在海上出了事怎么办? 方子安的回答差点让秦惜卿背过气去。 “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就算梦想号出了事,货物交不上,他马鑫也只能等我东山再起。甚至他还不得不借我银子让我重整旗鼓。除非他不打算要这笔银子了,否则他便要出钱扶持我。” 这段时间,方子安也去了史家数次,说是去拜会史浩,其实便是去见史凝月。史浩也心知肚明,就算他在家,也只是和方子安说一会话便推脱有事要办让方子安自便。那实际上便是让方子安有时间去和史凝月说话去。史浩其实已经默许了婚事,只是还未挑明罢了。 趁着秋高日丽的时节,方子安也带着史凝月去游了一次西湖,逛了一回灵隐寺,两人在灵隐寺的佛像前还求了姻缘,俨然是一对未婚的小夫妻的模样了。 不过,在这一片安宁的日子里,倒也有令人遗憾的事情发生。张孝祥的父亲张祁于八月十一病死在仁美坊张孝祥的家中。张祁的死倒也并非是因为不久前受审被用了刑,方子安去吊唁的时候,从张孝祥的口中得知了原因。 原来,张祁一直对丁氏的死难以释怀,总觉得是自己引狼入室,没有听从丁氏之言而导致了丁氏被辛梅杀死。无论周围的人怎么开导,甚至是张孝祥从芜湖将张夫人接到京城后,张夫人的悉心开导都没能让他释怀。张祁的身子便在这种自责中日渐衰弱,到最后,他甚至连水米都难以下咽了。最终无力回天,郁郁而终。某种程度上来说,张祁其实是死在内疚和自责之中,死于抑郁和绝食。 方子安对此唏嘘不已,只能安慰张孝祥和张夫人节哀顺变。这笔账最终自然要算在秦党身上。 …… 中秋将至,一年一度的佳节来临,临安城里也变得更加的热闹。 秦惜卿最近和方子安见面不多,她忙活着今年的新曲发布会,这是万春园的大事,也是她本人的大事。今年秦惜卿其实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在万春园里,所以临安城中的那些忠实的拥趸们已经很不满了。今年中秋再不有所作为,恐怕那些人都不答应了。 秦惜卿要撑起万春园这个牌子,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处青楼,也因为这是一处秘密的情报站。赵瑗也提醒过秦惜卿,她必须将心思放在万春园里,万春园收集的情报对他很重要。所以秦惜卿必须维护万春园的繁荣以及和那些豪门官员公子阔少之间的关系。 本来方子安是不想再搬运诗词据为己有,行欺世盗名之事了。但是秦惜卿实在没有征集到更多更好的诗词以供谱新曲。毕竟秦惜卿对自己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她可不会在词曲上太过将就。 因此,方子安不得不在这件事上帮她一把。正月十三,方子安前往卿园,送去了两首新词。 第一首词曰: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第二首词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两首长词一豪迈一婉约,同为稼轩名词。倒不是方子安可劲的薅一只羊的羊毛,而是方子安最喜欢的词人便是这位此时尚在襁褓之中的辛弃疾了。而且这两首词也契合此刻氛围心境,意有所指。 秦惜卿看到这两首词,赞叹良久,自然对方子安钦佩之极。当晚,便斟酌整夜,为之谱曲。秦惜卿知道,这一次的中秋新曲大会,必是以这两首为主打了,其余的都可做陪衬了。 次日,万春园发布消息,宣布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秦惜卿的新曲大会在西湖苏堤的观澜桥畔举行。这是秦惜卿亲自选定的地点,暗合的用意便是纪念和方子安第一次的相聚之缘。当年,正是在观澜桥下,万春园的红船之中,也是中秋之时,方子安出现在了秦惜卿的视野之中。 方子安自然接到了邀请,史凝月也接到了邀请,除此之外,还有四十多名临安名士豪绅官员接到邀约与会。成为城中不大不小的热点。 正文 第三二二章 曲会 八月十五,方子安和春妮以及老张头一起吃了顿团圆饭,之后便准备动身前往新曲之会。本来,方子安是想要带着春妮一起前往的,但是春妮知道,那样的场合并不适合自己。而且自己身怀有孕,也着实不适合在外游玩。方子安闻言,也只得作罢。 因为沈菱儿这几日在秦惜卿身边帮忙,所以方子安独自出了门。他先去往史府接了史凝月,两人再一同坐车前往。马车行走在通向清波门的大街上,但见满街人头攒动,花灯璀璨,热闹非凡。 今晚几条主街都有灯会,百姓们吃了晚饭之后都会出来逛灯会,打灯谜。街市上还有舞龙灯,耍狮子的活动,各大商行以及富贵之家更是单独设有各种节目,免费提供参与的百姓吃喝赏钱等等,所以街头极为热闹。 史凝月开心的很,看着街道上的人流灯海,抓着方子安的手开心的像个孩子一般。对她来说,这种能单独出来游玩的机会很少。史浩和史夫人之前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即便是今日,也是因为史浩今晚要出席皇上设的中秋宴,所以她才能得以成行。否则即便是方子安陪同,秦惜卿相邀,史浩怕也不会允许。 所以,史凝月接到邀约之事并未跟史浩禀明,而是瞒着史浩的。史凝月聪明的很,她知道在京六品以上官员,中秋节的晚上都要入宫参加皇上赐的中秋宴,所以便隐瞒了此事。至于史夫人,史凝月撒个娇,求一求,她便自然会心软答应了。 马车走的缓慢,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出了清波门来到西湖岸边。然而,西湖边上的游玩之人并不比城里的街道上的百姓少。湖面之上,一样的彩灯闪烁,十几艘灯火璀璨的红船在湖面上慢慢的游弋,更有数不清的舴艋舟乌篷船在湖面上飘荡,远远的传来欢笑歌飞之声,令人神往。远处的苏堤之上,更是灯如长龙,游人如织,辉煌灿烂。远远看去,灯影倒影在湖水之中,拱桥如霓虹,花灯如星海,美轮美奂。 今晚,整个临安城的人似乎都全部出动了,今晚注定是个不眠的狂欢之夜。 因为行人太多,马车走的太慢。方子安和史凝月索性下了车步行前往。两个人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般,暗暗拉着手,沿着西湖南岸往苏堤方向行去。路上各种卖点心小吃果品的多如牛毛,史凝月兴致盎然,买点这个,买点那个,乐此不疲。 终于,两人来到了苏堤上的观澜桥下。桥下长长的石阶尽头,一艘高大的红船停泊在岸边。船上彩灯高悬,人来人往。不少穿着华贵之人摇着折扇,迈着方步走下台阶,走上宽阔的跳板上船。迎客的万春园管事连声唱喏,高呼来者身份,立刻便有人上前将人引入灯火通明的船厅之中。 桥头和堤上站着的许多百姓带着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一切,他们都是慕名而来之人,知道今晚秦惜卿的中秋新曲之会在此召开,苦于没有请柬,也只能站在这里遥遥相望了。 方子安和史凝月缓缓走下石阶,来到码头旁。船头站着查验请柬的那人看到方子安,笑着拱手道:“方公子,你来了啊。” 方子安凝神看去,笑道:“哎呦,这不是李管事么?好久不见。” 那人正是万春园的管事李全忠。上一次方子安看到他,还是那次硬闯万春园找秦惜卿卖词,结果还和李全忠闹翻了脸,跟几名护院打了一架。 李全忠呵呵笑道:“是啊,确实好久不见了。方公子现如今可了不得了,科举高中,不同以往了。” 方子安笑道:“那是,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么?眼下这么点小成就算什么?对了,李管事,莫忘了你去年去我三元坊家中说的话。你说我有一天出将入相的时候,便向我磕头道歉呢。哈哈哈。” 李全忠闻言神色有些尴尬,当初他陪秦惜卿去三元坊方子安的家中,见方子安家中破旧,奚落了几句。当时确实跟方子安有这样的对话。没想到方子安还记着此事。 李全忠干笑两声道:“方公子记性真好。” “哈哈哈,玩笑,开个玩笑罢了。李管事,不必在意。”方子安大笑道。 说话间,方子安和史凝月上了船头,递过请柬去。李全忠扫了一眼,看着方子安和史凝月亲密的样子,有些讶异。动了动嘴巴想问什么,却又没问出声。咳嗽一声,大声唱喏起来。 “新科探花郎,临安防隅军衙门防隅官方子安方大人到!” “国子监博士,侍御史,翰林院学士史浩史大人之女史凝月小姐到!” 迎客的两名婢女连忙上前来,李全忠笑道:“方公子,史小姐,请里边坐吧。新曲会很快便要开始了。” 方子安点了点头,和史凝月迈步走向船厅。门口侍者撩开珠帘,方子安和史凝月走进船厅之中。里边已经到了不少人,两人一进来,各种目光齐刷刷的射过来,他们早已听到了外边的唱喏之声。方子安倒是无所谓,史凝月往方子安身后躲了躲,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情形。确实,有不少人是盯着她瞧的。 “方公子有礼!” “方大人有礼了!” 不少人起身向着方子安拱手行礼。今时不同往日,去年新曲之会,方子安藉藉无名,来时无人理会倒也罢了,后来得知他住在三元坊那样的贫民窟里,更是引来一阵奚落和嘲笑。而如今,已然今非昔比。 方子安拱手朝那些人连连还礼,第一排有人站起身来道:“方公子,坐到这里吧。” 方子安笑着道谢,领着史凝月在第一排的桌案旁坐下。他再也不用像去年那般,被人赶去角落里落座了。 “方公子,自去年新曲之会后,方公子似乎便没有新词问世,我等都很是期盼呢。今年秦大家的新曲里肯定有你的新词吧。”有人大声问道。 方子安笑道:“有没有,等会便知,容我卖个关子。” 旁人笑道:“那便是有了。不知方公子又出了什么佳作。秦大家一唱,想必又要风靡良久了吧。” 方子安笑道:“哪里哪里,其实不是本人词写得好,主要还是秦大家唱的好。秦大家的歌艺曲技,便是一首寻常小词,也必是能风靡京城的。” 一名相貌瘦削的中年人笑道:“瞧瞧,方大人多么会说话。难怪得秦大家另眼相看。” 座上众人转头齐刷刷看着说话那人道:“齐大年,你此言何意?” 齐大年呵呵一笑,摆手道:“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只是说秦大家的偏爱方大人的词作的意思。各位紧张什么?各位就算是再在意,那一口天鹅肉也落不到诸位口中。” 有人喝道:“齐大年,你是骂我们癞蛤蟆么?” 齐大年笑道:“我是骂我自己。我齐大年也是癞蛤蟆之一,各位倒也不必计较。” 方子安听着这人阴阳怪气的说话,心中有些狐疑。按说今晚来参加新曲会的人都是秦惜卿的忠实拥趸,怎么会有这么阴阳怪气的人。真是有些奇怪。但此刻不便理论,否则反而不妥。自己和秦惜卿的关系并未公开,这其实也是秦惜卿依旧得到这些人的喜爱的原因。所以不必去理会这人的话。不过此人明显话里有话,莫非他知道了些什么不成?莫非自己和秦惜卿交往太过频繁,被人发现了端倪不成? 陆陆续续又有数人进来,船厅中已经坐的满满登登了。前方通向二层船搂的木梯上,有人款款而来,却是沈菱儿。沈菱儿今日着翠绿襦裙,娇俏可人。加之容颜俏丽,下来时众人眼前都是一亮。 方子安看着沈菱儿心中有些得意,心道:这是我的女人。 沈菱儿的目光从方子安和史凝月身上一扫而过,嘴角带着笑意,扫视了全场众人之后,落落大方的娇声道:“各位久等了。秦姑娘着我来问问,人都来齐了么?若齐了,新曲会便开始了。” “都来齐了,快快开始吧,我等都等的迫不及待了。” “是啊,说好了时辰开始。月亮都升起来了,谁不来是他自己的损失,可怪不得别人。也不必等了。 ” 座上众人纷纷说道。 沈菱儿看了看长窗之外,一轮明月确实已然挂在了东边天空之中,于是点头道:“确实到时辰了,那么诸位稍候,我便去请姑娘下来。” 沈菱儿向方子安投来一眼,转身上楼梯而去。众人立刻正襟危坐,等待秦惜卿的到来。 “这位菱儿姑娘……好像变了许多。”史凝月低声在方子安耳边说道。 方子安微笑轻声道:“哦?哪里变了?” 史凝月低低道:“以前看她,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感觉,很是凌厉。现在却没有那种感觉了,多了些温婉的感觉。” “温婉?”方子安差点笑出声来。心道:菱儿温婉,那世上便无温婉之人了。她杀起人来,比自己还狠辣,居然有人说她温婉。不过,沈菱儿确实变了许多,史凝月心细如发,应该是感受到了变化。 脚步声响,一袭月白镂花长裙的下摆在楼梯转角处映入眼帘。船厅中众人屏气凝神看着楼梯口,随着那人缓步拾级而下,一个完美的倩影出现在众人面前。秦惜卿怀抱琵琶,如月中嫦娥下凡,站在船厅前方。 “惜卿见过各位!”红唇轻启间,秦惜卿敛琚行礼。 所有人都忙站起身来,拱手还礼,眼睛发直,齐齐道:“秦大家有礼了。”  正文 第三二三章 曲会(续) 秦惜卿美目流盼,巧笑倩兮。座上众人都有一种感觉,那便是秦惜卿在冲着自己一个人笑,她的目光是看着自己一个人的。就连方子安,跟秦惜卿已然极为捻熟,今日此时,却也有一种第一次相识的惊艳之感。 “多年来,惜卿承蒙诸君喜爱,多方爱护,惜卿自知甚为幸运。惜卿无以为报,只得以薄技相酬,博诸君一笑。所以,年年举办这新曲之会,便是希望能给诸君些许回报,今年依旧如是。今年新曲恰逢中秋佳节,惜卿在此祝愿诸位花好月圆,人生得意。借用东坡先生一句词来说,便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秦惜卿语声轻柔,说话得体,众人听了这些话,心中甚为熨帖适意,纷纷笑道:“秦大家的客气了。” 秦惜卿点了点头微笑道:“诸位请坐,然则歌会便开始了。为了能让诸位听曲之时又可赏月饮酒,船厅里的灯灭了些吧,只留台上一盏便可。菱儿,着人熄了灯火。” 沈菱儿答应一声,吩咐厅中侍奉的婢女,将船厅廊柱上和桌上的灯盏熄灭。灯火一灭,初时昏暗,但眼睛适应之后,外边的灯火和月光照进来,便也清晰可辨了。 秦惜卿走到船厅前方的小台上,在锦凳上坐下。伸手一抚怀中琵琶,灿然有声。只这一声,顿时船厅之中喧闹尽消,除了湖上和桥上传来的人声之外,人人屏息凝神起来。 琵琶叮咚,娴熟圆转。片刻后,秦惜卿开口曼声唱道:“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犹有。画船障袖。青楼倚扇,相映人争秀。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写入吴丝自奏。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歌声悠远,曲词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明媚中带着感伤,清越中浸润愁绪。一首曲子唱的是婉转清扬,动人心绪。特别是那最后一句‘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似知音何处,情归何处之问,不免让人联想到秦惜卿自己身上。很多人差点便要脱口而出说出‘我便是你的知音’这样的话来。 歌声停歇之后,彩声四起。秦惜卿起身颔首,笑道:“这是惜卿自写的一首新词。惜卿才学浅薄,诗文之道并不擅长,写的不好,唱的不佳,诸位切莫见笑。” 众人恍然,原来这是秦惜卿自己写的词,难怪听起来那么贴合秦惜卿的身份。这词不能算是绝佳之作,但也写的足够好了。难得的是真情实感,秦惜卿以自己真实的境遇和情绪写出这首词,这便是最打动人的地方。 “今日光是能听到秦大家自作词谱曲的这一首新曲,我等来的便值了。秦大家不必过谦,这首词可在今年词作中占前三甲。”有人大声笑道。 “什么前三甲?我觉得是第一。将那些名士大儒都比下去了。寒窗十年,不如秦大家随手一挥。” “对对对,绝对的第一。若是今年词作也有科考的话,秦大家便是状元郎了。哈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半是奉承,半是钦佩。 方子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坐在那里的秦惜卿,咂摸着词中之意,不免心中有些感慨,有些愧疚。秦惜卿所期望的生活,自己至今尚未给予。她的身世遭遇,她父兄之冤至今未能伸张,似乎她其实过得并不快活。 “诸位莫要如此说,这可让惜卿无地自容。这首词,其实是前年的旧作。不是惜卿拿旧作糊弄诸位,这只是惜卿缅怀过往的一种情绪罢了。现如今,惜卿早已没有词中的惆怅。惜卿……知道,这世上有人懂我的心,识我的意,惜卿现在过得很快乐。”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方子安的沉默,秦惜卿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方子安笑了一下,似乎告诉方子安,那是在遇到你之前的心情,现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了。 “惜卿这一首只是抛砖引玉,后面的词作才是美玉。惜卿要再次献丑了。” 秦惜卿放下琵琶,移坐琴几之侧,伸手抚琴,开始继续演唱新曲。接下来的两首都是今年词坛佳作,一首是翰林院学士李硕所作的西江月,一首是江南名士胡西京写的鹧鸪天。这两首都是为人所称道的佳作。秦惜卿在音律歌艺上的造诣颇深,这两首唱出来,听得众人是如痴如醉,掌声和喝彩声经久不息。 观澜桥上下,码头石阶上也站满了人,他们虽然不在船上,但是也能听到秦惜卿的歌声。船中鼓掌,他们也鼓掌喝彩,大呼过瘾。今日这新曲之会,说起来是只有四十余人参与,其实已经成为了一场数百人聆听的演唱会了。 “下一首词是一首《永遇乐》的词牌。词作之人,诸位应该很熟悉了,他便是方子安方公子。方公子今年春闱高中,殿试又中三甲,当真是少年得意,春风当时。惜卿有幸唱过他的《青玉案》和《木兰花词》等佳作。这一次,承蒙方公子再次赐新词于惜卿,惜卿倍感荣幸。惜卿在此多谢方公子了。” 秦惜卿站起身来,想着方子安敛琚行礼。方子安忙起身还礼笑道:“秦大家的客气了。在下的词若非经惜卿唱出,岂能家喻户晓。我其实是借秦大家的光,受惠于你。” 秦惜卿笑道:“方公子可不能这么说,便无惜卿,公子也必是人中龙凤,一飞冲天的。公子才情高旷,岂是池中之物。” 方子安笑道:“酒香也怕巷子深。没有秦大家的,世人岂知我方子安?” 两人来回作揖的客气,却已经不像是客气,倒像是相互的亲密斗嘴调笑了。 “喂,还唱不唱了?说来说去作甚?”有人不满的叫道,说话的还是那个齐大年。 秦惜卿笑道:“齐公子看来等的着急了。” 齐大年道:“我倒不是着急,只是不喜欢秦大家的把有些人捧得太高了。不过是写几首词罢了,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秦惜卿笑道:“在惜卿看来,方公子就是了不起之人。齐公子若是想要惜卿也捧你,明年写出几首好词来让惜卿为你谱曲传唱,到时候惜卿也很感激你的。”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已经是一种暗暗的讽刺了。齐大年还待再说话。沈菱儿脆声道:“齐公子不爱听可以离席了。” 齐大年叫道:“凭什么?要赶我走么?” 秦惜卿笑道:“菱儿,不可这么说话。我万春园可不会这么对待客人。齐公子是我们的贵客,自然要以礼相待。齐公子,莫要生气,惜卿不多说了,菱儿琵琶拿来,待我为诸君唱这一曲《永遇乐》。” 琵琶在手,秦惜卿伸手一拨,琵琶发出的竟然非清亮之音,而是苍凉激越之声。座上众人立刻瞪大眼睛,意识到这一首的风格将有所不同。 秦惜卿五指飞弹,速度渐渐加快。琵琶之音由慢而快,由激越而澎湃,似大浪拍岸,又如黄沙飞尘,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金戈交鸣,人叫马嘶,杀声震天之感。众人听得心中震撼不已,在他们的印象中,还从未听过秦惜卿这般弹奏。这琵琶之声,颇有八面埋伏,塞外沙场的肃杀之感,让人心神震颤,心惊肉跳。 但接下来,更颠覆他们之前认知的是,当琵琶声戛然而止的时候,秦惜卿用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高亢肃杀之声唱了起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这一声裂帛断金,直上云霄,一字一句,直刺众人耳鼓。众人脸上变色,心脏砰砰乱跳。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秦惜卿的歌声一直保持在云端之上,高亢之中有转折回旋,激越慷慨,如金铁之声。配合着琵琶的金戈之声,快速的吐字节奏,一气呵成。猛然间,歌声停歇,一片静寂。座上众人气的喘不过来了,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秦惜卿的最后一句低到极致,仿佛从地底之下传出的混沌之音,偏偏虽然低沉,但却又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句缓缓唱完,歌声中竟有呜咽之音,袅袅不散,久久不绝。 四下寂然,长窗开处,月色皎洁如水,照入船厅之中。远处,歌声缥缈,人声嗡然,宛如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响。非但不能打搅众人的思绪,反而加深了此刻寂寥的感受。 “好曲!好词!好歌艺!在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人颤声缓缓说道。 “是啊,这样的词曲……简直匪夷所思,绝妙之极。秦大家……当真是神人也。方公子这词,也是绝妙好词,谁人能及。”有人附和道。 掌声起,久久不绝。秦惜卿站起身来,连声两道泪痕宛然,全身像是失去了气力一般,扶着沈菱儿的肩头才能颔首行礼。 “多谢诸位。方公子,惜卿可没糟蹋你的词作吧。”秦惜卿道。 方子安双目炯炯看着秦惜卿点头道:“在下词作三分,惜卿歌艺谱曲增色七分,才有这完美之曲。在下衷心钦佩,不愧是秦惜卿,普天之下,寰宇以内,只有你一个秦惜卿啊。”  正文 第三二四章 宫火 曲会在此一首之后已入高潮,稍事休息之后,秦惜卿换了一身衣衫再次出来,再唱两首。座上众人和蹲在桥头码头上的众人如痴如醉,赞颂不止,掌声不息。 就在秦惜卿准备演唱方子安的另一首新词的时候,突然间,一阵嘈杂吵闹之声从船厅外传来。方向正是观澜桥码头方向。吵闹声很大,夹杂着急促的话语之声。 秦惜卿低声对沈菱儿道:“去瞧瞧,发生什么事了?” 沈菱儿点头,快步往船厅走去。尚未出船厅,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来到船厅门口。有人一把掀开了船厅珠帘,大声叫道:“方子安方大人在这里么?方子安方大人可在?” 方子安站起身来沉声道:“谁找我?什么事?” 那人听到声音,飞快奔跑进来,身上的盔甲和兵刃框框作响,竟然是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沈菱儿伸手拦住,厉声斥道:“什么人在万春园的红船里乱闯?还不出去。” 那人高声喝道:“闪开,本人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方子安方大人。耽误了此事,你万春园上上下下全部都得死。” “岂有此理!”沈菱儿眼眸一横,便要出手。 方子安在后方连忙喝道:“菱儿姑娘住手,容他说事。” 沈菱儿收了手,那人飞奔来到方子安面前,拱手行礼道:“你便是方子安方大人?” 方子安点头道:“正是在下,尊驾是什么人?” 那人递上腰牌口中急促的大声道:“在下殿前司神武中军副将齐越。奉命前来传皇上口谕。宫中失火,请方大人即刻集结防隅军各潜火队进宫参与救火。十万火急,方大人快随我们走。” “什么?”包括方子安在内,船厅中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方子安也惊愕不已,他撇了一眼那腰牌,并没有接过来瞧。不过他还是长了个心眼。 “宫中失火?宫中不是有内务省单设的潜火队么?怎地需要调动临安防隅军衙门的人进宫灭火?齐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方子安问道。 齐越大声道:“火势太大,内务省潜火队扑不灭。是杨殿帅向皇上建议,皇上命即刻调动你的人进宫灭火的。郑榭郑大人正在赶往你衙门的路上。我是听史浩大人说,今晚你在观澜桥这里听曲儿,所以直接骑马赶来的。方大人,莫要废话了,我可告诉你,着火的是慈宁宫,太后被困在火里了。皇上急的都要昏倒了。” 方子安到此刻再无怀疑,此人的话完全没有任何的疑问。看来果真是宫中失火了。这可一刻也不得耽搁。 方子安转头对秦惜卿道:“秦姑娘,在下恐怕不能听完你的新曲了,我得赶紧进宫。还有,凝月姑娘烦请你派人护送回府。我走了。” 秦惜卿连忙要说话,话还没说出口,方子安已经快步跑出了十几步,对着那名殿前司的齐将军大声问道:“有马么?我没骑马来。” 齐越大声道:“有有有,让我的随从将马给你骑。” 只片刻之间,两个人已经大步奔跑,出了船厅而去。 船厅中众人尚在惊愕之中,半晌才有人叫道:“了不得,那将领说是慈宁宫着了火,韦太后被困住了,那可了不得了。” “是啊,皇上是天底下第一孝顺之人。倘若是太后有个闪失……那可真是……了不得了。” “方子安掌管的是临安城的防隅军,宫里的潜火队都救不了,都要防隅军进宫去救,那说明火势很大啊。方子安也是倒霉啊,他若进宫救不了火,太后有个闪失的话。皇上一怒,怕是要糟糕啊。” “哎呦,可不是么。”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话,秦惜卿史凝月沈菱儿三女听着这些话脸色发白。她们知道,这些人的话不无道理。这种时候,若是救火者不力,尽管宫内救火非方子安的职责,如果那老太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方子安一定会被皇上责罚的。 “姐姐!这……怎么办?”史凝月有些慌乱的起身来走到秦惜卿身边,抓着秦惜卿的手低声道。 秦惜卿定定神,轻声道:“不要担心,方子安不会有事的。” 秦惜卿看着船厅中议论纷纷的众人,扬声道:“诸位,今日突发情形,皇宫起火,曲会不宜再进行下去。惜卿万分抱歉。改日再进行。各位可自便了。” 众人其实也没心思去听曲了,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还听什么曲子?纷纷道:“明白,明白。” 见秦惜卿挽着史凝月上船楼而去,众人立刻一涌而出,飞快的往岸上跑。上岸之后,所有人都纷纷沿着苏堤往北边的栖霞山上飞奔。那里地势高,上了山顶可以看到临安城中的一些情形。也许能够看到皇宫中起火的情形。就算被凤凰山遮挡了看不见,在那山顶上也能看到火光才是。 不仅是他们,消息传得飞快,城里城外的人似乎都得知了消息,所有人都在往高处爬,上屋顶上树顶,爬小山,就是为了能看看是不是真的。本来是中秋看灯,现在却成了中秋观火了。 …… 中秋节,宫中赐宴,在京六品官员悉数赴宴,君臣共贺中秋,这已经是大宋的传统。南渡之前,京城还在汴梁的时候,热衷于挥霍和庆贺的真宗皇帝便将各种节庆之日的赐宴庆贺当成是一种与民同乐的恩赐。 抛却他因此而挥霍了多少库房钱财,为大宋朝后来的国库空虚做了多少贡献的行为不谈,大宋朝的官员们倒是确实感谢真宗皇帝的这一创举。因为为了庆贺节日而放假,是官员的额外的福利。能见到皇上,在宫中吃宴席,更是一种荣宠。要知道,很多时候,能见到皇上的机会可不多,即便是六品以上的京官,他们当中能见到皇上的人也只有那么一小部分。能见到皇上,能在被皇上认识,那可绝对是一种机会。搞不好便会因此而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今晚的中秋宴席,赵构便是遵循定制。傍晚开始,便在文华殿大摆宴席。在京六品以上的官员多达三百八十多人,悉数入宫,共庆中秋。 这样举国同庆的团圆的时候,自然少不了要将韦太后请出来接受群臣的道贺,和自己共享这繁华盛世的时光。这是身为儿子的赵构最高兴的事。在这世上,唯一值得赵构能与之分享快乐悲伤的人,便是他的母亲韦太后了。当年赵构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的时候,他便知道,除了自己的母亲,谁都不会真正的在乎他,包括他的父亲徽宗皇帝。所以,赵构对于韦太后的感情,是任何人都难以代替的。这也是当年绍兴和议的时候,赵构唯一提出的额外条件便是要求金人将韦太后交还回来的原因。在当时,比韦太后更重要的人,他一个都没提,只让秦桧告诉金人,归还韦太后,和议便成。 酒席宴上,韦太后很是高兴。经过了在金国屈辱的艰难的十四年的煎熬之后,韦太后对今日的生活极为珍惜。这十年来,多少次在噩梦之中惊醒,发现自己现在置身于大宋皇宫之中,是人人尊崇的太后,这都让韦太后无比的感激和庆幸。她曾目睹了那么多和自己一起被掳去金国的嫔妃宫女帝姬们的遭遇,看着她们被折磨致死。她怎不感激上天,感激命运,能让她活着回来,能让她享受眼前的荣华和尊崇。 不过,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她的精力有限。在接受了儿子和群臣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道贺之后,又喝了两杯酒,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她提前离席,回到慈宁宫休息。因为心情高兴,她赏赐了身边侍奉的宫女女官们两坛酒,让她们也能一起享受中秋佳节之乐。 问题便出在这酒上。今晚中秋,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烘托气氛。本来,内务省提醒各宫殿要注意灯笼火烛的,要有专门人员彻夜看着那些临时挂起来的宫灯,以免发生意外的。可是,两名喝了酒的宫女却因为不胜酒力而打起了瞌睡。 一盏宫灯里边的蜡烛烧到了头,这本来也不会大概率引发火灾,可巧不巧的是,一阵夹杂着桂花香味的夜风吹来,宫灯摇摆起来,将最后一丝灯芯的余烬从底座的铁皮凹槽里给甩了出来。宫灯着了火,点燃了布幔,然后迅速的蔓延。很快,慈宁宫烟火弥漫,火星点点。 慈宁宫的格局是以寝殿为主的多个房舍的建筑。着火的是偏殿,本来及时发现是可以立刻将老太后转移出来的。可是,发现的时候,满殿烟雾,完全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因为不知道何处起火,所以宫女们慌乱之中将韦太后背到了寝宫三楼上,试图远离大火。这么做的结果便是,四周偏殿全部着火,中间的寝宫被围困其中,韦太后和十几名宫女被全部困在那里。 赵构得知消息后带着群臣赶到了慈宁宫,当即便差点晕倒。内务省的潜火队迅速赶到,展开了施救。内务省的潜火队有二十多名人手。加上内侍宫女们,平日足可应付各种火情。可是面对眼前的情形,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办法。虽然他们拼命的施救,但是简陋的救火器械根本不起作用。偏殿的火越烧越大,烟雾滚滚,已经到了即将无法控制的程度。 在这种情形下,杨存中建议即刻召负责城内救火的防隅军前来灭火。这种情况下,赵构别无选择,只得同意,派人火速出宫,通知方子安带人进宫灭火。 正文 第三二五章 救援 方子安没有回衙门,他第一时间赶往东河中段的东城特勤队,这里又一套龙王车和云梯车重型救火器械。与此同时,吩咐人即刻通知北城西城以及中河北段三支特勤队,命令他们第一时间携带重型灭火器械赶赴城南皇宫处。 这之后,方子安快马赶往中河南段特勤队下令,最后抵达南城特勤队。虽然这当中耽搁了不少时间,齐越等人急的要命,但是方子安知道,如果连内务省的潜火队都没法救灭的火势,必须起码要动用几台重型灭火器械才能奏效。西城北城和中河北段的特勤队要赶到皇宫需要很长的时间,起码自己可以短时间内集结中河南段和南城特勤队进宫,拥有两套救火重型器械,进宫才有效果。 特勤队出动不算慢,方子安之前为增加机动性咬牙购买的牲畜派上了用场。中河南段特勤队在顿饭之后抵达南城特勤队和方子安汇合。两只特勤队三十余人组成了六七架车的大型救火车队朝着皇宫方向飞驰而去。 御街上乱哄哄的百姓很多,他们都涌出来朝着凤凰山皇宫方向张望火势,但他们确实影响了车队的行进速度。齐越带着十几名士兵在前方开道,毫不留情的用皮鞭抽打着挡路的百姓,保证救火车队的畅通无阻。 东华门宫门大开,在宫门处等候的内侍已经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救火车队到来,忙小跑着一路引路,进入皇城东北侧的御花园中。慈宁宫便坐落在依山而建的御花园的中心位置。 远远的隔着花树回廊,方子安已经看到了前方熊熊的火光和冲天的大火。很显然,火势已经烧得不可开交了。当车队转过树林,看到火光冲天的慈宁宫时,方子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整座慈宁宫其实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烟火撩天,黑烟滚滚直冲天际,遮蔽了天上的明月。空气中灰飞四散,弥漫着焦灼和焦糊的味道。在慈宁宫左近二十步的范围内几乎已经无法靠近站立了。 赵构带着大群的赴宴臣子站在西边的空地上,熊熊的烈火逼迫他们离开很远的地方。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只有一些内务省潜火队的人和宫中的一些内侍徒劳的用木桶往大火中浇水。 “皇上,防隅军的救火队到了。”接到齐越禀报的杨存中大声向赵构禀报道。 赵构双目含泪,盯着熊熊大火咬牙道:“快叫他们救,快,快!” 方子安等人早已不待吩咐,开始架设水龙云梯,选好位置快速准备。短暂的时间准备之后,两辆龙王车共六条水龙开始跨越十几步的距离朝着大火喷射。在集中水龙的瞬间打压下,西边的偏殿的火势似乎一下子弱了下去。赵构和群臣见状心中燃起了希望。 方子安飞奔而来,赵构大声叫道:“方子安,快救火,太后在里边。快啊。” 方子安大声叫道:“皇上,臣需要协助。” 赵构大声道:“需要什么?快说。” 方子安大声道:“我需要人手替我补充水车中的水,我的人不够。水车需要大量的水。” 赵构大声道:“邝询,让你的人帮着运水。” 邝询是内务省总管,赵构的贴身内侍。他连忙答应,大声吩咐下去。很快数十名内务省潜火队成员和内侍们开始提着木桶从左近的水池中取水。 “能救灭么?太后可还在里边呢。”赵构朝着方子安叫道。 方子安不敢给赵构太大的希望,只道:“臣尽全力而为,这火势太大了。目前烟尘滚滚,看不清局势。臣需要知道慈宁宫的构造图。” 赵构道:“朕知道,朕画给你瞧。” 赵构随机蹲下身子,用树枝在地上画起了慈宁宫的平面结构图。他平日出入这里颇多,确实知道的一清二楚。方子安蹲在一旁,听着赵构一边画图一边解释。好几次赵构因为太激动说的太快而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很快将你整个慈宁宫的结构和各殿宇的分布画了个清楚。 那慈宁宫是个正方形的构造,四周是一圈偏殿,中间是寝殿,也是韦太后的居处。看到这个构造,方子安心中燃起了希望。 方子安快速思考了一下,对赵构道:“皇上,照这个格局,现在起火的是周围的偏殿。中间的太后寝宫和四周偏殿有三十余步的花园相隔,以臣估计,中间的高殿很可能尚未起火。只是因为烟尘笼罩,我们看不清。如果中间的正殿没有起火,太后他们必然是躲藏在里边。他们有很大的可能还活着,就在中间的正殿之中。” 赵构忙道:“那得赶快灭火啊,就算活着,这么大的火,怕是也支撑不住啊。这火势数十步距离便这么炙热,太后她老人家被困在当中,那……那岂非更是煎熬。” 方子安道:“皇上说的对,其实最怕的不是炙烤,而是浓烟和火势的蔓延。虽然相隔数十步,但是中间有花树回廊相连,还是会着火的。但这火势太大了,皇上,臣认为想要完全扑灭恐怕不可能,臣的想法是,突破一处,然后冲进去救出太后。至于这殿宇,臣没把握能保得住。” 赵构大声道:“管什么殿宇?能救出太后便成。救出太后,你便立了大功。方子安,你想怎么做便即刻去做,不用来征求朕的同意了。” 方子安点头道:“臣遵命!” 周围众臣将方子安和赵构的对话听在耳中,他们当中其实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太后已然无幸。这么大的火势,难道还有活人?听到方子安说太后可能还活着,都有些惊讶。 史浩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他听到了方子安说的计划,心里很是担心。方子安给了皇上希望,要实行这冒险的救人计划,这让他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不说,还有可能会惹祸上身。若是没能救出太后来,皇上肯定会怪罪于他的。最好的结果是方子安真的救出了太后,那倒是一幢大好事。 方子安转身奔赴救火现场,六只水龙的压制力明显已经不够。左近的火势席卷过来,被浇灭的火瞬间重燃。水龙的水落上去便被蒸发,一时呈僵持之势。方子安知道这是压制力不够的缘故,火势太大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但就在此时,东城特勤队赶到了。跟随他们一起赶到的还有李大龙和雷虎等人。 方子安大喜过望,迅速吩咐架设水龙。多了三支水龙之后,九支水龙的压制迅速将大火打开了一道缺口。丈许宽的位置,火势不再复燃。那位置正是慈宁宫入口之处。 方子安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实行那个冒险的计划。他大声吩咐道:“取几床棉被,用水浸湿。” 内侍迅速取来几床棉被,在水池里浸透湿润,抬了过来。 “谁跟我一起进去救人。”方子安一边往头脸上缠着湿布巾,一边大声喝道。 雷虎叫道:“俺跟大人进去。” 李大龙也叫道:“我也跟大人进去。” 周围七八名防隅军士兵也纷纷要抢着跟随方子安进去,方子安叫道:“雷虎和赵刚跟我进去,李大龙你负责在外边压制火势,外边没人指挥不成。” 李大龙还待再说,方子安摆了摆手,伸手从旁边一名内侍手中夺过一桶水,对着自己的头顶浇了下去,顿时浑身上下湿透。随后,举起一床湿棉被顶在头上,做好了准备。雷虎和另一名叫赵刚的防隅军士兵也立刻依样画葫芦,浇透全身,顶起了湿棉被。 “李大龙,压制火头,我们要进去了。”方子安闷声大吼道。 李大龙跺跺脚,扯着嗓子朝着三架云梯上的九支水龙吼道:“全力压制入口,方大人他们要进去了。” 九支水龙朝着入口处的位置全力扫射,像是瓢泼大雨浇在入口处的建筑上,喷起的白汽四散弥漫,发出沸腾般的剧烈的滋滋声。方子安大吼一声,顶着湿棉被猛冲而去,后面雷虎和赵刚两人也紧跟着冲向了烟雾大火之中。 赵构的手抓着身旁的树干,将树干的皮都抠下了一大块。周围群臣也都惊愕的看着这一切,既佩服方子安他们的勇气,又觉得这是去找死。 “这是拿性命立功啊,这个方子安,怕是疯了。”远远站在一处假山之侧的秦桧耳边有人嘀咕道。 秦桧面色清冷,低声道:“万俟大人,富贵险中求啊。他若成功了,那可立大功了。” 旁边那人正是万俟卨,他低声道:“秦相是希望他成功,还是不希望他成功呢?” 秦桧转头瞪视喝道:“当然希望他成功,他救的可是太后。万俟大人怕是昏了头了。” 万俟卨一惊,连忙躬身闭嘴。 正文 第三二六章 救援(续) 头顶湿棉被的方子安一头撞入了烟火之中。当他踏进西边的门廊之下后,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暗,仿佛一脚踏入了地狱之中一般。 阴暗的火苗在身前身后周围各处燃烧着,水龙只是浇灭了明面上的火,但实际上在门廊下方,进入慈宁宫的入口的一段甬道里,在更深处的偏殿里边,火苗依旧燃烧着。粗大的原木的外表虽然似乎熄灭了,但其实依旧在暗火燃烧。地面上更是一片瓦砾,大理石的地面烧的分崩离析,滚烫而炙热,隔着湿透的布靴,已经烫的脚底疼痛。 即便全身浇透了水,顶着湿透的棉被,但在踏入偏殿入口的时候,方子安和他身后的两人便立刻感受到了死亡的接近和危险。其实火焰还不是此刻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目不视物的炽烈烟尘,黑蒙蒙的一片热烘烘刺鼻的迷雾笼罩在四周,根本无法辨识方向。 方子安能感受到棉被上的水和自己身上以及鞋底上的水在快速的蒸发,每踏出一步,耳朵里听到的便是滋滋的热气蒸发之声,以及头顶和四周传来的可怕的不明物体的断裂之声。虽然烟气暂时不会吸入喉中,但是吸入的气体正在变得炙热,那是因为脸上裹着的湿布也正在快速的变干。此时此刻,方子安当真是有些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分出两支火龙,平射压制火头,对着入口的方向。给方大人他们指点入口的通向。云梯车抵近十步,快。”看到方子安等三人冲入偏殿入口的烟火迷雾之中消失不见的时候,李大龙意识到了辨识方向的问题以及入口内部的火头的问题,他大声吼叫着下令道。 一辆云梯车在七八名防隅军兵士的推动下往前移动了十余步,炙热的空气让云梯车上的三名水龙手几乎难以呼吸,脸上的皮肉被烤的生疼。但是他们还是按照命令,分出两支水龙,对着黑洞洞的入口迷雾中射入。 这帮了方子安他们的大忙,水龙从后方射入,将快速蒸发的棉被和地面喷湿,也让周围的烟尘迷雾和灼热散去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方子安根据水龙冲击的方向辨明了方向,于是大吼一声,不顾一切的往里边更深处冲了进去。 也幸好整个慈宁宫的主体结构是砖木结构,建造这座慈宁宫的时候,凤凰山中挖出来的石块太多,实在无法清理。所以,其实包括慈宁宫在内的皇宫内部的结构有很多是砖石垒砌而成,外部和上层则是原木结构。这当然不是有先见之明为了防止火灾,而是当时临安定为行在的时候很是仓促,皇城必须尽快的完工入住,故而有了这种权宜之计。近年来不少臣子上奏要重建皇宫大殿,给出的原因也是这个。 既然皇上的心里已经没有打算再收复汴梁,还都北方。临安其实已经是正式的都城了。那么以前的权宜便不合时宜了。那便是深层次的没有说出来的理由。 但现在,这种结构反而让偏殿在经历了这场大火之后并没有完全的烧毁倒塌。外边看起来烧的如火如荼,但内部的砖石结构并未焚毁,而是撑到了现在。偏殿内部起火的其实更多的是布幔家具和门窗廊柱这些东西。 尽管如此,冲入偏殿内部的方子安等三人还是陷入了黑烟滚滚的迷雾之中。大量的烟尘已经填塞了所有的空间,让他们根本不知道何处才是出口,完全迷失了方向。本以为是出口,冲进去一看才知道只是一间屋子。黑洞洞的地方以为是出口,冲近一看,却是被黑烟笼罩的一堵墙。 三个人越来越吃力,随着口鼻处的湿布逐渐蒸干,已经快要起不到过滤烟雾的作用。三人只吸入少量的烟尘,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们像是在黑暗烟火中的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在偏殿的迷宫一般的过道中乱闯。头顶上屋瓦起火的木椽以及烧毁的木梁簌簌而落,让他们处境极为危险。 焦急之中,方子安突然看到了一片火光透过黑烟映照过来。那火光就像是隧道尽头的亮光一般,让方子安欣喜若狂。他知道,起火的地方必是开放的入口。 “跟我来,冲出去!”方子安大声吼道。 他带头顶着棉絮朝火光明亮之处冲去。雷虎和赵刚两人别无选择,也只得跟着方子安往火光处冲去。这看上去像是在自杀,因为那里的火势着实不小,冲过去便是冲向烈火之中。但是方子安这么干了,雷虎和赵刚也毫无犹豫的冲了过去。 火势猛烈,呼呼作响。大量的火焰正在簌簌而落,像是下了一场火雨,此情此景,让人望而生畏。方子安突然意识到,这便是偏殿的出口,因为那显然是一棵烧着的大树。树枝起火之后像个熊熊的火炬一般。而这棵大树显然是种植在偏殿和正殿之间的环形花园的位置。想到这里方子安再也没有任何犹豫,朝着那火雨簌簌之处猛冲过去,火雨落在他头顶的棉被上,烧的滋滋作响。但是下一刻,方子安的呼吸轻松了许多,周围的烟雾也单薄了不少,光线也明亮了不少。方子安冲出数步,扬天摔倒在一座花坛里。掀开棉被时,方子安的眼中看到了一朵被熏得焦黄枯萎的月季花,以及在花瓣之侧黑烟的缝隙里的天空中的圆月。 咳咳咳!咳咳咳!雷虎和赵刚也带着一阵黑烟摔倒在方子安的身侧。他们剧烈的咳嗽着,嘴巴脸上一片焦黑。 方子安爬起身来大声吼道:“你们还好么?” “大人,俺们没事。这里是什么地方。”雷虎道。 方子安道:“我们进来了,正殿在哪里?他娘的,全是烟,看不到。” 四周黑烟滚动,十几步外便是黑乎乎的一片,正殿其实就在三人二十多步远的地方,但此刻全部被黑烟笼罩,所以他们居然没看到那座巍峨的三层正殿就在那里。不过很快,三人便冲到了正殿廊下。此刻他们才发现,正殿的东西两侧已经着了火,偏殿的大火已经越过了三十余步的花园回廊,蔓延到了正殿两侧。这其实并不奇怪,正殿一直处在四周大火的炙烤之中。且不说有回廊花木可以引燃蔓延大火,就算是风将一丁点火星吹到正殿的那些帐缦和焦干的窗纸以及木头上,都可能引燃正殿。只是两侧起火,已然是万幸了。 “立刻找人。一层层的分头找,要快。”方子安大声叫道。 三人立刻行动,冲入正殿之中,在弥漫的烟雾中开始寻找呼喊。烟雾早已占据了正殿的空间,虽然并不太浓厚,但让殿内黑沉沉一片,目不视物。三人很快在中间大厅碰了头,第一层没有任何活人,只找到了两名死去的宫女的尸体。看那样子,是想着往外冲,却被火烧伤了又跑了回来,但伤势过重死去的。 第二层也找遍了,还是没有任何活人。方子安有些担心,是不是韦太后和她身边的那些人打算冲出去,或者是不懂得逃到这里躲避,全部被烧死在某处偏殿里了。 三人在第三层继续寻找。第三层其实是最为灼热之处,因为四周偏殿顶端的大火就在周围灼烤。但是,这里因为很高,烟雾却很少,虽然灼热,但是呼吸顺畅。方子安意识到,韦太后他们有可能就在这一层。果然,当三人冲入一间屋子的时候,只见明亮的火光照耀之下,那屋子里,十几名衣衫不整,灰头黑面的宫女们正紧紧的将一名老妇围在当中。那老妇也是蓬头垢面满脸惊惶,但是从她的穿着和发髻打扮可以看出,那便是韦太后了。 “是太后么?”方子安朝着那群人叫道。 “是……是哀家……你们是……来救哀家出去的么?”老妇颤声叫道。 方子安大声道:“臣方子安是奉皇上之命来救太后出去的。” 韦太后闻言喜极而泣,但看到三人浑身焦黑的样子,皱眉叫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方子安道:“臣等是从偏殿闯进来的,太后,我们快走。” 韦太后道:“可是,我们怎么出去啊?” 方子安道:“还是从偏殿闯出去。” 韦太后连连摇手道:“那可不成,那可不成,那不得烧死么?” 方子安道:“太后,别无办法。正殿两侧已然起火,很快便要全部烧起来。咱们只能立刻闯出去,否则便出不去了。” 韦太后摇头叫道:“哀家不走。皇上呢?他怎么不想办法灭了这火?他咱们不来救哀家?” 方子安道:“火势太大,皇上也没有好办法灭了大火。臣便是皇上派来救太后出去的。” 韦太后道:“这不成的,哀家不想被烧死。” 方子安焦急剁脚,不知怎么办才好。这老太后不肯出去,死劝不听,这可如何是好? “轰隆隆!”一声巨响传来,烟尘席卷而来,热浪从门窗贯穿而入。却是偏殿一处倒塌了下来,带来了热浪和火焰。几点火苗在长窗上附着,窗纸立刻燃烧了起来。 “太后,臣对不住了。”方子安大声道,快步上前,一把将韦太后抱了起来背在肩上,同时对所有宫女叫道:“都跟着我,把身上浸透,用布包住口鼻,跟我往外冲。” 正文 第三二七章 蹈火 方子安背着韦太后便往楼下飞奔,来到正殿前的花园里的时候,情况已经变得比不久之前更加的糟糕。四周的大火更为猛烈,轰隆轰隆的崩塌之声不绝于耳。在长时间的火焰灼烧之下,石头结构也正在崩塌瓦解。 更让方子安不安的是,来时的偏殿路径上被水龙压制的火势已然复燃,此刻已经烧得分不清何处是来时的通道。方子安不知道怎么会如此,但他此刻已经别无选择。 “雷虎,赵刚。弄一桶水浇湿太后,浸湿棉被,盖在太后身上。然后你二人为我开道,咱们沿着原路冲出去。”方子安大吼道。 雷虎和赵刚大声答应着,捡起来时丢弃在地上的棉被,跑到花坛旁边的鱼池里浸泡。也幸亏那鱼池里还有半池水,否则这时候可没处去找水。赵刚用一只泼盆舀水将方子安和韦太后身上浇的透透的。 “太后,臣等得罪了。一会臣便背着你冲出去。太后若有怪罪,臣领着便是了。请太后用湿衣捂住口鼻,万不可吸入烟气。”方子安沉声道。 韦太后一言不发趴在方子安背上,她其实心里也明白,只有靠着这几个人带自己冲出去,留在这里必死无疑。她的行动证明了她其实已经同意了方子安的做法,她将头脸埋在湿透的长衣里,手指紧紧的抱住方子安的头颈。 一群宫女此刻也只能按照方子安说的话去做,她们纷纷用水将身上淋湿,用湿布捂住口鼻。但看着前方熊熊的烈火,她们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冲出去,腿肚子都是软的。 “准备好了么?我们要走了。”方子安大声吼道。 “大人,前面的通道被火给堵了啊。外边的水龙压制不住了啊。要不要稍微瞧一瞧?”赵刚叫道。 方子安摇头道:“不能等了,正殿起火,偏殿要崩塌了,已然无立锥之地了。如果再耽搁,便根本出不去了。” 赵刚不再多言,和雷虎顶上湿棉被,两人大吼一声,往烟火之中冲了过去。方子安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紧随猛冲过去。他身后,十几名宫女有的义无反顾的跟着冲出,有的战战兢兢的跑出几步,但却又因为胆怯而没有勇气冲入烟火之中,转身跑回来瘫坐地上大声嚎哭。但这个时候,没人能顾及到她们了。 …… 火场外侧,确实发生了意外情形。九支水龙本可以堪堪压制住一小片入口处的火势,保证火势不会复燃,维持住进出的通道。但是,因为同时以三支水龙喷水,龙王车中的水位下降的太快。运水的人员又不多,太监宫女们气力不大,每次只能提半桶水。虽然水被不断的注入龙王车中,但是远远跟不上喷出的速度。在方子安等人冲进去不久,一架龙王车的水箱中水位下降太快,导致三支水龙失去力道和强劲的水流。很快,其他两架龙王车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形。水量告急,完全压制不住火势,导致了入口处大火复燃。 就在方子安等人在正殿搜寻太后的时候,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李大龙急的直跳脚,连忙请求支援。杨存中见状忙请示皇上,调神武宿卫中军兵马进来参与运水。赵构也急的直搓手,大声准奏。但是毕竟调动兵马需要时间,也一时找不到更多的水桶给兵士们用,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看着复燃的大火重新封锁了入口,赵构眼中泪水长流,他知道,自己的母后怕是出不来了。就算方子安他们找到了她,也是冲不出来的。偏殿正在崩塌,正殿顶端已经起了火,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他心中充满了悲伤,自己身为皇帝,却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实在是让人沮丧和悲哀。太后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回来了,自己本想让她欢欢喜喜的享受晚年,结果却要藏身于火海之中,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母后啊,儿不孝啊。”赵构哭倒在地上。周围众人连忙上前搀扶,劝慰不已。 …… 方子安等人在烟火中挣扎着,头顶身前全是火焰和烟雾,完全辨识不了方向。雷虎和赵刚在前方开路,他们面对的更是毫无头绪和方向感的乱冲乱闯。本来记忆中的通道全部被火焰封锁,天上不断有烧的猛烈的木梁掉落,危险万分。他们只能不断的凭着感觉规避火焰太猛烈之处,曲折回旋往外边冲。实际上偏殿的纵深只有四五十步而已,但对于他们来说,何止万里之遥。 因为有湿棉被的庇护,所以虽然在烟火中奔行,方子安等三人还是能够支撑的。只是苦了身后跟随的七八名宫女。只片刻时间,便有三人被大火吞噬,还有一人被掉落的横梁压在下边,很快便被烧死。 时间漫长而极度煎熬,其实只过去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但对方子安等人而言,却像是过了千世万世那般的漫长。棉被上的水分迅速蒸发,身上的湿衣服迅速的变干,方子安已经看到前方雷虎身上的棉被已然起火燃烧了起来。方子安心中叹息,看来是要命丧于此了。 突然间,一股热流侵袭而来,在前方的混沌处,这股热流像是指引方向的明灯一般,指引了出口的方向。因为那是一股水汽。炙热的水汽和周围烈火的炙烤是完全不同的。方子安立刻敏锐的感受到了这一点。不但是水汽,方子安甚至能感受到大量侵袭进来的有些凉意的气流。那是因为偏殿内火焰燃烧消耗大量氧气之后,外边的空气被抽进来的缘故。 “那里……出口!”方子安大吼。 虽然此刻雷虎和赵刚已经听不清方子安说的是什么,但是从他的手指的方向还是立刻明白了方子安的意思。两人朝着方子安所指的方向猛冲过去。片刻间便抵达了水龙喷涌之处。三支水龙正交叉往里喷射,勉强压制住一小片入口处的火势。但是当方子安三人抵达入口处时,水龙突然消失了。 在等待补充水的时候,李大龙做出了决断,他下令每架龙王车只保持一只水龙的喷射。这既有利于水的补充,也可以让每架龙王车的水龙有持续高压的水流进行压制火势。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正是他的这一举动,恰恰让方子安等人找到了入口的方向。但是即便是只有三支水龙的发射,也只能持续一小会。在方子安雷虎三人冲到出口左近的时候,水龙压力锐减,水势变弱,已经根本无法压制了。 水龙一消失,横在出口处从上方落下的七八根粗大的木梁立刻复燃,火势熊熊而起, 立刻将前路封死。而在方子安他们身后左近的位置,大量的石块开始崩塌,大量的烟火开始从顶部剥落下来。方子安等人陷入了死地。出口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想办法冲过去!”方子安吼道。 雷虎大声叫道:“大人稍候,我护送你冲。” 说完,雷虎冲到前方,一把抱起斜斜横在路上的烧的极为猛烈的一根横梁抗在肩头上,大吼道:“大人,你们过!” 方子安微微一愣,却也毫不犹豫的钻了过去。雷虎丢下横梁,又冲向第二个横在前方的拦路虎,再一次扛起粗大的燃烧的横梁。方子安等人再进一步。 赵刚也明白了过来,冲到前方扛起第三根燃烧的原木,让方子安等人再过一关。就这样,雷虎和赵刚一根根的扛起燃烧的原木,让方子安和几名宫女钻过去,这两人身上的棉被已经完全燃烧了起来,头脸上也有了火苗。 当雷虎和赵刚合力抬起最后一根粗大的原木之后,方子安冲出去的瞬间便感觉到了周围空气温度的骤减。他用最后的气力猛冲向前十几步,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 外边,正手足无措惊心胆战的赵构和群臣们都已经绝望了。龙王车没法出水之后,其实已经陷入了绝境。很多人心里都在想着要不要去劝皇上节哀顺变了。但就在此时,火焰之中滚出了一团烟火,一团火冲出了入口处,扑倒在地面上。众人顿时发出惊骇的叫声,跪在地上的赵构也睁大了泪水朦胧的双眼,惊愕的看着这一切。 “浇水,救人,快快。”李大龙大声吼叫道。水龙连忙调转,对着地上的黑乎乎正在燃烧的人喷水,很快便熄灭了火焰。 李大龙冲过去,一把掀开棉被,里边两个黑乎乎的人,正是方子安背着太后。 “方大人,方大人。”李大龙大声叫嚷。 方子安剧烈的咳嗽着,指着自己跳出来的地方大吼道:“救雷虎和赵刚,喷水,喷水!” 李大龙连声下令,三条水龙将最后一股没什么力道的水流冲向入口处。李大龙和七八名兵士冒着剧烈的炙烤从里边拖出了几个正在燃烧的人体。很快增援上来的人将水泼在他们身上,浇灭了他们身上的火。 那边厢,杨存中已经带着人冲过来,他们看到了韦太后,七手八脚的将韦太后抬起来往赵构站立的安全之处冲去。赵构爬起身来朝着这边跑,连声问道:“母后安好么?母后安好么?” 杨存中大声叫道:“恭喜皇上,太后她老人家还活着。” 赵构高兴的摔了个狗吃屎,但他根本不在意,爬起来冲到太后身边,看着浑身上下全是烟尘,但是眼睛却睁着,嘴巴还张着的太后,喜极而泣,跪倒叫道:“母后,儿不孝,母后受苦了。” 后方,群臣欢声雷动。秦桧等人也在笑,但是那笑容却有些尴尬,有些无奈。 正文 第三二八章 欢喜 成功救出太后,让群臣都沸腾起来。史浩和普安郡王赵瑗不约而同的长吁一口气。 普安郡王飞奔上前,对着抱着太后喜极而泣的赵构道:“父皇洪福齐天,孝心感动天地,所以才能救出太后。但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让太医瞧瞧太后的身子如何,加以治疗。太后老人家也一定受了惊吓,得去安静处让她老人家定神才是。” 赵构闻言连连点头道:“说的是,快,快送太后去医治。赵瑗,朕去陪着太后,这里你来主持。对了,还有那个方子安他们,他们怕也是受了伤,这次多亏他们。若要医治,让太医院也派人去给他们医。” 赵瑗忙道:“父皇放心,后续事务儿臣来处理。父皇去陪着太后她老人家便是。” 赵构点头,几名内侍抬了软架过来,将韦太后放在上面抬着离去,赵构也跟在一旁小跑着跟去。 赵瑗躬送赵构离开后,转身立刻朝被防隅军众人围着的方子安等人飞奔过去,连声询问方子安的情形。方子安身上烧伤了多处,腿上多出起了火泡,手臂上也有多处烧伤,但还不算严重。最为严重的是雷虎和赵刚二人。他们两人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头脸肩膀处烧伤严重。最后奋力扛起起火原木的举动让他们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还有两名被拖出来的宫女也是烧的面目全非,奄奄一息。十几名宫女,最后只有这两人逃了出来。 “方子安,你们……好样的!立了大功了。”赵瑗看着灰头土脸的方子安重重点头叹道。 “王爷,功不功的倒是没什么,我两位兄弟烧伤了,请你救一救他们。若不是他们,我根本不可能救出太后来。”方子安道。 赵瑗点头道:“放心便是,我马上命人抬他们去太医院医治。你也去。” 方子安一瘸一拐的站起身来道:“我不用去了,只是几处灼伤罢了。这里大火未灭,我身为防隅军主官,怎能离开。王爷大可放心便是。” 赵瑗点点头道:“也好,但不要硬撑。” 方子安和赵瑗说话的时候,假山之侧,秦桧和万俟卨汤思退曹泳梁师道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都是秦桧的心腹,自然也知道方子安的身份。眼下这件事,他们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这个方子安……还真把太后救出来了。这下,他可要飞黄腾达了啊。秦相,人算不如天算啊。”万俟卨低声说道。 秦桧皱眉喝道:“万俟大人,你这多嘴的毛病何时能改了。救出太后,这是天大的喜事才是。你想的太多了。” 万俟卨干笑道:“秦相说的是,是喜事,是喜事。秦相,咱们是不是该去瞧瞧太后怎样了?” 秦桧点头道:“是啊,去瞧瞧太后是正经。明日都聪明些,家里藏着的灵芝仙草去火伤的药物都献上来些,让太后早日康复。” 说罢,秦桧转身,拂袖而去。万俟卨等人也转身跟着去了。见秦桧离开,官员们也大部分也都纷纷散去,各自出宫而去。方子安简单的冲洗了一下身子,包扎了一下伤口,谢绝的李大龙要他歇息的建议,便开始指挥灭火。虽然此刻灭火的意义不大,但是作为防隅军,那是不能放任大火不管的,这是职责所在。方子安要告诉所有人,他行事有始有终,绝不可能放弃。再说了,任由大火肆虐,倘若蔓延开来,烧毁整座御花园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熄灭。 不久后,其余四架龙王车陆续抵达,杨存中又调了上百名士兵协助运水。近二十条水龙开始喷射灭火,顿时局面大为改观。方子安又下令对于已经部分倒塌的偏殿部分进行拉拽倒塌灭火。一个时辰后,偏殿火势被全部扑灭。更是打开了通向正殿的通道。 龙王车冒着热浪挺进到内圈花园里,水龙如倾盆大雨往已经着火的正殿的顶端和两侧喷射,压制火势。数百人忙的精疲力竭,直到天色微明时分,才将全部的大火扑灭。 士兵们在瓦砾堆中,在烧毁的宫殿里,在枯焦的花园里总共找到了二十三具尸体。有的已经烧成了焦炭一般,有的则是烧的扭曲,面目全非。有的是活活被烤死的,身上的肉都烤熟了。情形真是惨不忍睹。一座巨大的宫殿也完全烧成了一片废墟。除了正殿的主体中间部分,几乎全成瓦砾。大火之无情,可见一斑。 方子安终于能喘口气了,他浑身酸痛疲惫的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手臂上和腿上的烧伤火辣辣的疼。但方子安知道,这点伤势其实算是幸运的了,他今晚其实是死里逃生,老天保佑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雷虎和赵刚的伤势如何,他可不想听到噩耗。雷虎自不必说,一开始自己便对他印象很好,虽然是个憨人,但是绝不耍奸偷滑,关键时候证明了他是值得信任的。那个赵刚更是个意外的发现,他本来是新组建的南城特勤队的队正,提拔他的原因只是因为在各种训练之中,这个赵刚的成绩名列前茅,身体素质和训练水平都令人满意。本着嘉奖激励以及能够胜任的原则,方子安才提拔他当了南城特勤队的队正,这一次,此人的表现也让方子安没有失望。一路上他和雷虎一样,关键时候没有掉链子。方子安可不希望他们又任何的闪失。 赵瑗缓缓走到方子安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低声笑道:“喝口水吧,火灭掉了,了不起啊。” 方子安道了声谢,接过水囊,仰头问道:“王爷,我那两个兄弟……” “放心,太医给他们正在医治,死不了。不过……可能要遭些罪才能痊愈。那个叫雷虎的,半边脸烧伤严重,可能会破相。另一个倒还好。不过都死不了。”赵瑗微笑道。 方子安长吁一口气道:“能活着就好,雷虎兄弟的相貌也就那样,不见得多讨人喜欢。也许烧一下还好看些。哈!” 赵瑗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方子安仰脖子咕咚咕咚喝水,将一水囊水喝了一半,才满意的打了个水嗝。 “子安,火灭了,带着你的人回去吧。回去后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休息一下。对了,忘了告诉你,太后毫发无损,身上没有丝毫的伤处。她还问你死没死呢。皇上说你没死,她很高兴。子安,你回去好好的休养精神,也许……明日……也许是后日吧,皇上和太后……可能要见你。嗯……你这次……做的很好,我很高兴。这一场火……来的或许正是时候。”赵瑗低声缓缓说道。 方子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之前救人的时候,方子安其实并没有多想。但是现在,方子安心里自然明白,这一次自己立下了大功。虽然自己并非刻意要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如果因为这次救人而得到些什么,方子安自然也是极为高兴的。 “好,多谢王爷关心。待李大龙他们检查余烬,确定不会复燃之后,子安便回去了。”方子安道。 “坐我的马车回家,我命我的卫士护送你回家。”赵瑗淡淡说道,转身快步离开。 …… 方子安回到家中,春妮早就等的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了。她其实昨晚便得到了消息,方子安久不回来,她便让老黄去打探消息。老黄到了街上,得知了皇宫失火的消息,在巡铺问了之后,才知道防隅军衙门的救火队全部出发前往皇宫救火了。老黄立刻去了防隅军衙门问消息,才知道方子安也去皇宫救火了。 这一夜皇宫的火势撩天,城里消息疯传。跑去看热闹的人描述那大火如何如何的猛烈,又说烧死了许多人,这让春妮担心的要命。这一晚根本睡不着。 直到天亮了,方子安衣衫褴褛的回来了,春妮心中的一颗大石头才落下。方子安洗了澡之后,躺在凉席上歇息,春妮给他用在外边买来的用没睁眼的小老鼠泡香油的治疗烧伤的偏方给他涂抹,一边问着事情的经过。几句话没问完,方子安已经鼾声大作,睡了过去。 春妮叹息着给他盖上薄被,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被火灼烧的发红起皱的脸,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感慨。自己的夫君真是个拼命三郎,他冲进去救火的时候难道不想想危险么?倘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和腹中的孩儿可都活不成了。 “你这么拼命到底为什么啊。咱们不当官,就算种些地,养些鸡鸭种些菜,那也过的很好啊。干什么这么拼啊?哎!”春妮心中这样想着。 方子安这一觉睡到了午后时分,方才醒来。醒来后只觉得全身火辣辣的疼,穿在身上的衣服都磨得皮肤生疼。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灼伤了。但是,看着皮肤却并无异状,只是发红,这可真是万幸。方子安知道,这种疼痛一两天便会消失,就像太阳晒伤了一样,并不会造成什么特别大的后果,所以不必担心。 爬起身来,肚子咕咕叫,于是出了房来到外边,却惊讶的发现秦惜卿史凝月沈菱儿和春妮都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喝茶轻声的聊天。显然,她们是来探望自己的。方子安没有惊动她们,看着她们四个人在那里悠闲的说话聊天的样子,方子安心中颇为感动。在经过了昨晚的火海炼狱之后,方子安觉得眼前的情景真是他生命中最为幸福的时刻。 能活着看到她们,真好。 正文 第三二九章 召见 午饭之后,方子安命人去衙门询问雷虎和赵刚的伤势如何,得到的回答是两人还在宫中由太医医治,一时半会儿恐难痊愈。方子安心中既忧心又欣慰。留在宫中医治是好事,毕竟宫中太医都是医术高明之人,各种药物也都齐全,会得到最好的治疗。但同时,却也说明两人伤势确实很严重。 因为自己身上也有伤,身上有些不适,方子安也不想多走动,下午便坐在院子里养神。未时时分,宫里来了个太医上门,居然是专门来为方子安治疗的。那太医给方子安换了药,用草药包扎了几处伤口,叮嘱方子安按时换药,不能太剧烈的行走,以免伤口破裂导致感染等等这样的话之后便走了。 晚间,方子安吃了些清淡的饭食物,又让人给自己换了药,便上床睡了。这些小小的烧伤倒是没什么,方子安确实担心的是感染。这年头,伤口化脓感染是最可怕的事情,他可不想发正这样的事情。加上身上的皮肤确实灼伤疼痛,所以静养歇息才是上策。 次日清晨,方子安醒来之后,感觉自己好多了。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烧伤处也不那么火辣辣的疼了。换药的时候,方子安看到几处伤口上的水泡都已经破裂,但是伤口都很干燥,敷在上面的草药将伤口破裂后的血水全部都吸收了,让伤口干燥清洁的很。方子安知道,这说明伤口正在好转。自己也没有任何发烧的迹象,那便说明没有被感染。 吃了早饭后,方子安正在思量着要不要去衙门一趟的时候,老黄跑来禀报说史浩史大人来了,方子安忙去前厅相迎。 史浩气色不错,脸上带着笑容。和方子安见礼已毕,便笑着问道:“身子感觉如何?伤势可好转了?” 方子安笑道:“些许小伤,算不了什么。有劳史大人挂念了。” 史浩道:“行走无碍么?” 方子安道:“当然,只是不能剧烈动作罢了。” 史浩点头道:“那好。跟我进宫吧。” 方子安讶异道:“进宫?” 史浩呵呵一笑道:“皇上和太后要见你。” 马车缓缓从御街往南而行。入秋之后,气温舒适之极,满城桂花飘香,馥香怡人,让人心情舒畅。史浩缓缓的跟方子安说着话,自然是表扬他昨天晚上的勇敢。虽然在当时来说,史浩觉得方子安太过冒失,但从结果来看,显然是皆大欢喜之局。 “子安,一会见了皇上,注意礼节言辞。皇上是个不喜欢居功自傲之人,你切不可表现的太过自满。皇上肯定是要嘉奖你的,你也不能太贪心,要表现的谦逊些。”史浩道。 “史大人放心,子安岂是得意忘形之人。”方子安道。 史浩点头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说起来你这次救了太后,这是奇功一件。这无论对你个人还是对大事而言都是大事。你要把握住这次的机会,让皇上对你有更多的好感,最好是这次能接机进翰林院或者是两府之中任职,那便更好了。”方子安笑道:“史大人不是说要我表现的不要太贪心么?怎地又这么说?难道不是皇上赏什么,我便要什么,不争不抢么?” 史浩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皇上问你想调任何处,你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要你违背皇上的意思。”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子安记住了。” 史浩笑道:“子安,昨晚你奋不顾身的冲进去救人,是不是想搏一搏?赌一赌?赌赢了便皆大欢喜。你这可有些冒险啊。” 方子安哈哈笑道:“史大人,你也这么想么?昨日惜卿也这么问,看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我若说我不是那么想的,你肯定不信。那便当我是一场豪赌吧。其实呢,这也是我防隅军的职责不是么?” 史浩笑道:“无论如何,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勇敢,那种时候做出这种决定是很难的,搞不好会死在里边。我一向觉得你行事果决,但却没想到你竟然果断到这种地步。很好,很好,起码你赌赢了,眼下局面便大不相同了。” 方子安笑道:“我只希望史大人不要食言,这次如果皇上嘉奖我,侥幸升了一官半职的话,我便要登门提亲了。希望史大人不要再像上一次那般言而无信了。正所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史大人该不会两次失信吧。” 史浩抚须微笑道:“年前选个日子,你们完婚便是。你比我强多了,其实我心里早知道你又能力保护凝月,我只是舍不得罢了。我失信?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史浩何曾失信于人过。” 方子安大喜,心中却也嘀咕:“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知道我现在处境必然好转了,你才这么干脆。” 说话间,马车到了宫门前。两人下车,从丽正门入宫,经南宫门往里走。过大庆殿延和殿抵达内宫宫门。禀报之后,内侍引领两人进了内宫,经福宁殿秾华殿一直往前走,抵达了内宫深处的坤宁殿前。坤宁殿本是皇后吴瑜的寝宫,前晚慈宁宫大火之后,吴皇后便韦太后接来坤宁殿中,将自己的寝宫腾出来让韦太后居住。 坤宁殿门口的内侍通报进去,不久后,便出来传圣谕,召方子安进宫进见太后和皇上。方子安在内侍的引导之下进了坤宁殿,过前殿,穿回廊,来到寝宫之中。在东侧的一间春阁之中,方子安见到了坐在软塌上的韦太后和分站两旁陪着的赵构和吴皇后。 “臣方子安,叩见太后,皇上皇后娘娘。”方子安上前大礼参拜,朗声叫道。 “平身吧,平身吧。”赵构摆手笑道。 方子安起身低头站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他便是方子安么?那天晚上他裹着个头脸,哀家都没看到他长得什么样儿。构儿,叫他抬起头来,哀家瞧他长得什么样儿。” 赵构笑道:“方子安,抬起头来,太后想看看你长相。” 方子安只得微微抬头,眼睛却不能看向太后,这是规矩。皇上皇后太后那可不是直视的,正所谓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了大宋,这尊卑等级之分虽然为方子安所不齿,却也只能遵照执行。遵守规则是活命的前提。 “嗬嗬,相貌还挺俊的。这才是咱们大宋男儿呢。个子又高大,身子又壮实,生的还俊。方子安,那天晚上,你可把哀家给吓着了。哀家心里害怕不敢出来,你倒好,一把便将哀家抗在背在往外冲了。可了不得呢。”韦太后笑着道。 方子安忙道:“微臣该死。当时情形紧急,一刻不得耽误,为了太后的安全,微臣不得不那么做。太后若要责罚,微臣绝无二言。” 韦太后呵呵笑道:“哎呦,他还当真了,还真是个耿直人。” 吴皇后在旁陪着笑。赵构笑道:“方子安,太后怎会怪你。你也是为了救太后。所谓事急从权,那是你该做的。太后一直念叨着问你有没有受伤,对你关心的很呢。” 韦太后道:“是啊是啊,你伤了没有?我瞧着完完整整的,应该没事吧。” 方子安道:“有劳太后挂心,臣受了些小伤罢了,不算什么。很快便会痊愈。朝廷对微臣关爱有加,还派了太医去给臣治伤,臣感激不尽。” 韦太后高兴的道:“好,那就好,那哀家就放心了。不然,为了哀家这个老婆子的命,搭上了朝廷的年轻臣子的命,那哀家可心中难安了。” 吴皇后在旁忙道:“太后,您老人家说什么呢?您的命是我大宋最金贵的命呢。臣子们拼死救人,不也是一片忠心么?最后还不是太后您老人家洪福齐天,现在救人的也没事,这岂不是皆大欢喜圆满之局么?” 赵构也道:“母后,皇后说的对。您的命可金贵,儿子只要母后能好好的,便心满意足。天下臣民也都高兴了。” 韦太后呵呵笑道:“哀家哪有那么金贵的。不过,能活着总是好的。皇上啊,这方大人忠心耿耿,拼死救了哀家这条命,你可不能亏待他。这种忠心救主的臣子要大力褒奖才是,否则,别人会说我们皇家不厚道的。” 赵构呵呵笑道:“母后放心便是。儿臣定重重赏他。” 韦太后点头笑道:“罢了,你跟他说话去吧,哀家也有些乏了,得歇息一会去。那个方……方……” “方子安……”赵构提醒道。 “对对对,方子安。你立了大功,皇上会赏你的。你要是不满意,便来跟哀家说。哀家便替你做主。皇上是哀家的儿子,哀家的话他敢不听么?你莫怕,想要什么便跟皇上提便是。”韦太后对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躬身道:“微臣不敢,微臣谢太后。” “呵呵呵,你们君臣说话吧,哀家走了。”韦太后说着话站起身来,一旁的吴皇后忙躬身搀扶着她往门外走去。 赵构躬身笑道:“母后慢着些,皇后扶稳些。” 方子安也行礼相送,在吴皇后的搀扶下,韦太后慢吞吞的走出门去。外边一群宫女忙上前搀扶着沿着回廊而去。 春阁里,只剩下方子安和赵构两个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正文 第三三零 嘉奖 赵构缓步走到软塌旁坐了下来,沉声道:“方子安。” 方子安躬身道:“微臣在!” 赵构微笑道:“不用太拘束,你坐下说话吧。” 方子安道:“微臣不敢。” 赵构笑道:“朕让你坐,有何不敢?坐吧。据朕所知,你可不是这般谨小慎微之人呢。” 方子安一愣,不知赵构的这句话是何意。于是躬身道:“既如此,微臣便失礼了。”说罢,方子安慢慢的坐在一张锦凳上。 赵构点点头,开口道:“方子安,这次你立了奇功一件,从那大火之中救出了太后,忠勇可嘉。朕是要好好嘉奖你的。你希望朕给你怎样的嘉奖呢?” 方子安拱手道:“救太后乃臣子本分,臣不敢居功。能救出太后来,那是因为太后福泽深厚,皇上仁孝动天,绝非臣之功劳。” 赵构呵呵笑了起来道:“你倒是挺会说话的。朕没想到你方子安还能说出这种话来。这教朕越发的看不懂你了。” 方子安心中愈发的疑惑,赵构话里有话。听赵构的意思,似乎对自己有所关注的样子。但自己和赵构可没见过几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自己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员,赵构对自己又什么好关注的。莫非有人在赵构面前说过自己什么不成。 “皇上,微臣说的是心里话。微臣此次能救出太后,可说是甚为幸运。而这幸运,便是上天眷顾。臣自然不会受上天之眷,自然是太后洪福,皇上仁孝感动上天了。”方子安说道,说这些话的时候,方子安觉得自己很无耻。 赵构点点头道:“你这解释倒也有些道理。方子安……你心里对朕是否有些不满?” 方子安一惊,抬起头来看着赵构,赵构双目炯炯看着自己,眼神锐利,不像是在说笑。 “皇上,此话……此话从何说起?微臣怎敢对皇上不满?皇上何来此问?”方子安站起身来道。 赵构摆手道:“坐下坐下,你不要害怕。朕这么问,是因为今年授官之事。你是殿试三甲,虽然是探花,但也是我大宋举子中的佼佼者。按照朝廷定例,当入翰林院或者两府入职才是。可是,朝廷授了你防隅军主薄的官职,你当真心中对朕,对朝廷没有怨恨之意么?” 方子安心中一松,原来赵构说的是这件事。这事儿自己都快要忘了,难为赵构居然还记在心里。可见这位高宗皇帝是何等心思细密之人。换句话着,猜疑之心也自不小。不过要是赵构指的是这件事的话,那之前的话里有话便没什么大不了了。方子安还以为赵构抓住了自己什么把柄,别人在赵构面前给自己上了什么眼药呢。 “微臣岂敢有怨恨之心。微臣自知德才不足,少年时懵懂无知,做了一些不体面的事情。之后读书了,才引以为耻,虽心中后悔却也不及了。微臣能够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已然是朝廷和皇上天大的恩典。朝廷实际上已经是不计前嫌了。臣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中探花,微臣之前想着,能考上科举已经是万幸了。况且,为朝廷办事,也不必非要在翰林院和两府之中。臣宁愿做一块撑起大宋广厦的小小砖头。栋梁有栋梁的用处,砖块有砖块的用处,只要是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微臣已经很高兴了。” 赵构听了方子安这番话,哈哈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倒也是个实在人。倘若我大宋官员人人能如你这般想,我大宋广厦如何不固?这番话叫朕还真是有些感动呢。” 方子安道:“微臣说的都是心里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为朝廷效力的方式。微臣从不认为在防隅军中便不能为大宋尽力。或许在重要的官职上出的力大些,在不重要的位置上出的力小些,但只要尽忠竭力,臣便觉得是好的。” 赵构一拍巴掌道:“说的很好,朕很喜欢你这种说法。有些人天天想着如何升官,如何位高权重,其实德不配位,反而不能尽力。人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尽自己所能为大宋效力,那才是治世之像。朕下次早朝,要将你这番话说给那些大臣们听,他们当中必有人要感到羞愧。” 方子安笑道:“皇上可别说是我说的,我这话在别人听来是不求上进之言。难得皇上认可,但却也不必推而广之。正所谓能者多劳,能力大的贤才,自然不能只当砖石,自然是要去当栋梁了。也不能怪他们想升官。或许是愿意担更大的责任呢。” 赵构缓缓点头,听了方子安这番话,他对方子安的好感倍增。或许此人说的只是客套之言,未必是真心话。但他这番道理却是自己爱听的道理。人是最难管的,自己身为皇帝,对此深有感悟。臣子们想法太多,脾气也都不小。自己要仰仗他们治理天下拥戴自己,有时候便不得不忍耐他们。为了职位权力,他们甚至能当着自己的面吵起来。如果人人都能安守本分,在自己的位置上全力尽责而不去争夺,一心尽忠效力的话,那自己这个皇帝当着可就省心多了。虽然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听到方子安这么说,赵构却有一种心有戚戚焉之感。 “方子安,其实你授官之事的原因不全是因为你当初在街市上当过混混的事情。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那其实算不得什么缺点。朕今日跟你说实话,朕之所以同意他们的提议,让你去当防隅军主薄,其实是为了敲打你。你春闱写的策论朕看了,朕其实很不喜欢你的那篇《中兴五论》。朕也不怕告诉你,朕这一辈子听得最多的便是所谓中兴所谓北伐收复失地这样的话了。朕都听腻了。你写的那篇中兴论的调调,让朕想起了以前有个人也天天在朕耳边说这些话,朕其实很不喜欢。但你确实是个人才,朕不希望你好高骛远,被民间一些激进的想法弄的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让你去防隅军衙门当主薄,便是对你的一种……一种磨练。你可明白?”赵构沉声道。 方子安一惊,原来自己被弄去防隅军中是因为赵构不喜欢自己那篇中兴五论。那可一点也不奇怪。赵构喜欢那样的文章才怪呢。赵构不喜欢那篇策论,但是史浩喜欢,赵构又不好干涉主考官的权力,特别是史浩。于是在秦桧等人搞鬼的时候顺水推舟,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赵构说的所谓的‘磨练’,其实便是一种边缘化的意思。什么磨练?纯属放屁。一个春闱新进举子需要磨练什么?他只是不想多一个人烦他,所以远远的将自己随便一丢罢了。 “皇上一片苦心,微臣今日才知。圣心良苦,微臣感激涕零。微臣不懂事,当初写这篇策论的时候过于理想化。过了这半年,臣已经明白有些话是空谈之言了。还请皇上不要在意那篇策论中所写的东西。”方子安忙道。 “也不完全是空谈,只是……太过虚浮,不知其中的难处罢了。这也是新入仕的举子们的通病。那个状元郎张孝祥不也如此么?天天给朕写这些奏折,朕心里难道不比他明白?不过也不能怪责你们,总是要给你们时间历练,方知有些事是不能操之过急的。治国若是如此容易,朕倒也省心了。”赵构道。 “皇上所言极是。”方子安沉声道。 一番言语下来,方子安对赵构的认识更加的鲜明。之前的印象中和以前史书上的经验中所得的形象里,赵构都是苟安的形象,现在看来,基本无误。方子安很想知道,赵构难道便甘心如此?按理说他应该不至于没有收复河山的想法的,作为一国之君,且大宋半壁江山沦丧,父兄皇族那么多人死在金人之手。这国仇家恨他便不想报?还是说他是出于恐惧还是什么其他的想法。总之,赵构不喜在他面前提收复山河为岳飞等人平反这样的事,自己也不必去傻乎乎的跟他争论。 “话扯远了,本是为了你救了太后的事情给你嘉奖的,朕怎么说了这么多闲话?方子安,你不必担心,朕对你现在已无任何偏见。你救了太后,用你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忠心,冒着性命的危险去救太后,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朕对此很是高兴。你知道么?朕当时都已经绝望了。当你背着太后冲出来的那一刻,朕简直欣喜若狂。朕当时看着身后站着的那些大臣们,心中甚至在想,关键时候,还是你方子安救了太后。而他们,统统都不管用。你适才说的没错,即便是在防隅军这样的位置上,只要想尽忠效力,也一样能做得到。所以,朕要好好的嘉奖你。你说吧,你是想进翰林院,还是想去两府?亦或是……你希望进神武军中任职?朕都答应你。”赵构看着方子安沉声说道。 正文 第三三一章 嘉奖(续) 方子安沉吟了片刻,沉声道:“谢皇上隆恩,可是微臣并不想离开防隅军衙门。微臣也不想去两府翰林院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 赵构惊讶的看着方子安皱眉道:“那是为何?难道你不想升官?当真是胸无大志?只想在防隅军中厮混一辈子?” 方子安苦笑道:“皇上,为官者谁人不想升官加爵?除非圣人和傻子。微臣既非圣人,又非傻子,自然是想的。能入两府进翰林院或者是去要害部门任职,是为官者最希望的事情,臣又怎能不想?” “那你为何却又如此?”赵构道。 方子安沉声道:“皇上,微臣自有理由。首先,救火救人是微臣的职责所在。臣是救出了太后,但那恰恰是臣的职责所在。臣不能将份内之责当做向皇上邀功的手段,这并非臣的本意。其次,臣说了,在任何地方任职,只要恪尽职守,都是为大宋为朝廷尽力。臣都并不觉得委屈。再者,臣越发的觉得,防隅军衙门是个适合臣的地方,能够救火救人,保护百姓,保证京城的安宁和安全,这正是臣最希望做的事情。皇上适才也说了,臣还很稚嫩,性子也跳脱,去要害部门任职我未必能胜任。那些地方还是让跟老练更智慧的人去吧,这也是人尽其用不是么?” 赵构默默的看着方子安,心中甚为讶异。他开始以为方子安是矫情之举,但方子安言语真诚,不像是作伪。这给了他不小的震动。朝中群臣,谁不是削减脑袋往上钻,甚少见到方子安这样的,赵构确实觉得很意外。 “你的意思是,朕无需嘉奖提拔你,你什么都不要是么?”赵构道。 方子安道:“那也不是。” 赵构笑了,原来方子安倒也不是他说的那般高风亮节,还是有所图的。 “哦?那你想要什么?”赵构道。 “皇上,水火无情,这是臣自从任防隅官以来最大的感受。衙门里天天接触的便是城中的火情,臣见多了百姓们的家被烧毁了,铺子被烧毁了,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当被毁于一旦的情形。对于百姓们而言,那等于全部的希望都没了。臣身为防隅官,有时候也不能完全的帮到他们,所以心中甚为愧责。慈宁宫大火皇上也看到了,虽太后无恙,但是二十多名宫人烧死,慈宁宫也几乎全毁了。可谓损失极为惨重啊。后续重建,臣估摸着起码要花数十万两银子吧。”方子安拱手沉声道。 赵构皱眉道:“你说这些作甚?这些都是意外之祸,难以避免的。朝廷已然设了火政衙门,还能如何?” 方子安道:“皇上,这些是可以避免的,或者是可以及时补救减少损失的。倘若慈宁宫失火之初,内务省的潜火队能在第一时间扑灭大火,阻断蔓延,岂有后续的恶果?” 赵构不满的道:“内务省潜火队救火不力,朕自有严惩,但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 方子安忙道:“臣不是在指责他们救火不力,臣岂有这个胆量。而且,其实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不是不想救火,而是他们没有能力灭火。一方面,他们的救火装备实在落后的很,根本无法扑灭这种大火。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缺少了平素的训练。最主要的还是救火器械的落后和不足。皇上也看到了,我防隅军衙门调来几辆水车之后,那么大的火,我们都可以凭借三辆水车打开一条救人的通道,这便是救火器械之别。如果宫中也有这种器械的话,火势一开始便被压制住了,根本没有蔓延的可能。” 赵构一愣,点头道:“是了,朕忘了问你了。你们那种水车是哪里来的?朕好像没见过这东西。救火威力确实惊人。” 方子安道:“皇上,那是微臣自制龙王车,可存水数千斤,借助云梯车的高度,可喷水数十步远。对于大型火灾效果极为显著。若无此物,臣那晚也根本无法进去救出太后。” 赵构道:“你自制的?” 方子安点头道:“是。臣正是有鉴于防隅军不能及时灭火,发现问题之一便是救火器械落后,才自制了几辆,用来扑灭大火。总共造了七辆,分配在京城各处。前天晚上臣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调集三辆到场,其余从各处赶来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倘若第一时间全部赶到,不仅可以从容将偏殿大火扑灭,甚至正殿也不会起火。死伤的人数也不会那么多了。” 赵构道:“既然这东西这么有用,为何你不多造些?” 方子安苦笑道:“皇上,臣的衙门一年费用只有几百两银子。这些器械车辆造价不菲。火政衙门的郑大人拨了些银子,臣自掏腰包贴了几千两银子,这才造了七套出来,加上拉车的骡马等等费用,臣实在负担不起啊。” 赵构惊愕道:“你是说……你自己花了银子打造了这些龙王车?” 方子安点头道:“正是。” 赵构感到难以置信,他当皇帝这么多年,还没见到有臣子为了公事自掏腰包的事。更何况是个七品的小小的防隅官,而方子安的家境似乎还不好。 “朕记得你父母双亡,家中贫寒。你又新进入仕,哪来几千两银子?”赵构忍不住问道,这也是他觉得有些质疑之处。 “皇上莫要见笑,臣……卖了些词作给了万春园的秦惜卿,筹了些银子。臣的词作……还是值些银子的。”方子安轻声道。 赵构半晌无语,心中说不出的感动。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方子安这样的臣子。这样的臣子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臣子么?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甚至自己想办法筹措银子,这份忠心当真让人感动之极。跟朝中那些人比起来,简直堪称楷模了。那些人俸禄待遇差一些都有可能闹起来,更别说贪污腐败,暗地里行礼受贿大肆捞钱,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我大宋官员人人如你这般,何愁大宋不能中兴?何愁大宋不能强盛?方子安,朕对你刮目相看。”赵构长声叹息道。 方子安忙道:“微臣不敢当此言,微臣这么做,只是希望能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我大宋官员,也有许多为朝廷尽心尽责之人,微臣跟他们比,还差得远。” 赵构点头道:“说的对。然则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要朕拨给你银子,多造这些灭火的器械是么?” 方子安点头道:“皇上圣明,这正是臣的请求。臣想,有个三十套左右,便可绰绰有余。内务省可以布置个三四套,足可保证皇宫安全无虞。配备些拉车机动的健壮牲畜,再打造些能够载人机动的大车,便可保证火灾发生的第一时间里,救火人员迅速到场处置。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虽然这些东西会花费些银子,但总比如慈宁宫这样的事情再发生,那样的付出的代价反而更大。其实这是在给朝廷省银子。” 赵构点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朕答应你了。你之后算出所需银两,报上来给朕,朕自会着人拨付的。” 方子安大喜道:“多谢皇上恩准!” 赵构摆摆手,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花园中的花团锦簇,沉吟半晌道:“方子安,上次飓风来袭时,你带着你的人救了不少百姓的事,朕还记忆犹新。记得前段时间,杨存中来见朕时,他还说过,那次他去嘉奖你的时候,你曾跟他提过要建立一个京城应急衙门的事情是不是?” 方子安心中一动,沉声道:“皇上,确有此事。臣不懂规矩,在杨大人面前胡言乱语,皇上切莫见怪。” “不,杨存中其实觉得可以这么做,只不过朕当时觉得没什么必要。毕竟京城之中管事的衙门多,似乎没有必要设立单独的应急衙门。方子安, 虽然你不希望借此机会升官,你的理由朕也认可。但是,你救了太后这是事实,太后要朕嘉奖你,朕也不能违背太后的意思。站在人子的角度,朕理当嘉奖你。站在皇上的身份,朕更不能赏罚不明。那样的话,将来谁还肯为朝廷奋不顾身,尽忠尽力?于公于私,朕都不能不做些什么。然则,这应急衙门的事,朕便遂了你的心愿,成立此衙门,由你掌管如何?” 赵构转身过来,看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喜出望外,躬身道:“皇上圣明,臣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恩。” 赵构点头笑道:“好。那朕便召杨存中来商议商议,新衙门的职责品级配备都需定议,你且回去等候圣旨吧。” “臣,遵旨!”方子安大声道,躬身退出。 春阁外,秋阳明媚,花树锦簇,景色喜人。方子安浑身轻松,脚步轻快的在内侍的引领下离开坤宁宫。  正文 第三三二章 探望 史浩在宫外已经等得心焦,见到方子安出来,面带笑容的样子,忙迎上前来。两人到坤宁宫侧首的树荫道下后,史浩便迫不及待的询问起来。方子安也将进见的情形简要的说给史浩知晓。当得知皇上要方子安选择去两府或者是翰林院任职,而方子安却拒绝了的时候,史浩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你竟然拒绝了。子安啊子安,你是不是傻了?中枢部门不知多少人挤破头要进,你竟然不屑一顾?翰林院清要之处,你也不肯去?那你想去哪儿?你是不是疯了?”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我可没疯。我当然知道能去那些地方任职是难得的机会,但是,我觉得去那些地方我反而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所以我便拒绝了。” 史浩叹息道:“方子安啊方子安,你知道王爷多么需要有人在要害中枢之中任职么?那些地方被秦桧把持的滴水不漏,近年来任用的都是他的私人,你若能进其中任职,便是在秦桧的心口上钉了根钉子,让他有多难受。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能放弃呢?这样的机会是天赐的,过了这个村便没那个店了。”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息怒。您听我说。你也知道中枢衙门全是秦党把持,然则我一个人进去又能怎样?到头来还不是成了睁眼瞎子,完全被孤立?那我在中枢衙门里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只是为了进中枢而进中枢么?” 史浩道:“你说的这些,我也考虑到了。但凭你之能,不能打开局面么?再说了,即便是被孤立,进中枢的意义也重大,那等于是告诉百官,中枢也非秦桧独家之地,咱们照样有能力进去。” 方子安摇头道:“史大人,我和你的想法不同。咱们现在可不能玩这些虚的。王爷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进中枢的摆设,王爷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力量的支撑。两府是秦党势力庞大之处,再进十个方子安也没有用,照样被他们把持。况且,你对我期望也太高了些,真当我本事有这么大么?还能在中枢打开局面?稍有不慎,我便被他们找个理由收拾了。史大人和王爷莫非要我去送死?” 史浩愣住了,沉吟半晌,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也许是我考虑不周。确实,你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容易被他们找茬攻讦。哎呀,是我糊涂了。听王爷那么一说,我便想着在中枢安插自己的人有多么重要,便没有多考虑这些。子安,是我的不是。我可不能看着你在狼窝里被他们一口口的吃掉。” 方子安笑道:“史大人,我也不是怕他们,但是我不会为了进中枢而进中枢,我若要进去,除非是能有我发挥的余地和位置。但目前看来,这一定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选择拒绝皇上。” 史浩点头,但又瞪着方子安道:“那翰林院呢?那可是清要之处。你为何不去?” 方子安笑道:“翰林院那种地方不适合我这种跳脱之人。况且已经有了张孝祥在了,我又何必进去?难道天天在里边跟张孝祥闲聊下棋么?” 史浩无语,翰林院是身份的象征,进了翰林院的官员,将来朝中重要位置出缺,都是最优先任命的。而且,可以常常见到皇上,面对面的奏报事宜。还可以随同陪侍一旁。在方子安眼里看来,似乎只是个下棋喝茶聊天的闲职。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哎,罢了,罢了,说什么也都没用了。你已经拒绝了,那还说什么?可惜了,这次这么大好的机会浪费了。都怪我,事前没跟你交代好。”史浩叹息摇头道。 方子安笑道:“叫大人失望了。” 史浩道:“那还说什么?然则皇上嘉奖了你什么?总不至于什么都捞不到吧。” 方子安双手一摊道:“目前确实什么都没捞到。” 史浩愕然道:“什么?一无所获?” 方子安低声道:“皇上倒是许诺了一件事,不过也不知成与不成。若能成,保管王爷和史大人都觉得值。” 史浩忙道:“许诺的是什么?” 方子安笑道:“一会去你府上再说。这宫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也太不方便了了。史大人,先陪在下去太医院见见我那两位兄弟,我要瞧瞧他们伤势如何了。然后,咱们再去史大人府上详谈如何?” …… 太医院在皇宫西北侧内侍省所在的位置,距离坤宁宫并不远。史浩和方子安抵达太医院之中时,恰好看到有两名内侍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人形物从院门出来。方子安心中惊愕,忙上前询问。 “这是死了人么?”方子安道。 抬尸体的一名年轻内侍道:“是啊,死的好惨。” 方子安忙道:“死的什么人啊?太医院都救不了么?” “太医又不是神仙,烧伤最难治。半边身子都烧焦了,还怎么活?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哎,可惜了。”那内侍道。 方子安脑子嗡的一下,惊愕道:“你是说,这是前日慈宁宫大火烧伤的人死了?” “是啊。不然还能是谁?”内侍道。 方子安惊得目瞪口呆,那内侍道:“麻烦你让一让,很沉的,我们得抬出宫去,让他家人来认领安葬。” 方子安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便要掀白布头。结果,那白布不是盖着的,而是个白布袋子,尸体是套在里边的,一下子没扯开。 两名内侍吓了一跳,忙横身躲避,口中叫道:“喂喂,你这人是谁啊?这么没规矩。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方子安追着担架道:“我瞧瞧,我瞧一眼。” 年轻内侍叫道:“再胡闹我便叫侍卫了,你这厮疯了不成?” 史浩见状忙上前拉住方子安,沉声问那内侍道:“本人是皇上身边的侍读史浩,这死者是什么人?” 两名内侍并不认识史浩,他们只是在太医院打杂的。但是见史浩气度不俗,知道不是一般人。于是年轻侍者道:“这位大人,死的是慈宁殿烧伤的宫女,还能是什么人?” 方子安愣住了,史浩道:“原来如此,二位见谅,我们以为是别人。” 两名内侍翻了翻白眼,抬着尸体走了。史浩看着方子安道:“你以为是你的两位手下之一是么?” 方子安抹着头上的汗道:“是啊,吓得我浑身冒汗。原来是那日逃出来的两个宫女之一。可惜了,又没了一个。我也是糊涂了,您瞧那尸首又瘦又小,怎么可能是雷虎或者是赵刚,他二人可是人高马大,雷虎更是胖的像座山,我也是慌了神,居然会以为是他们。” 史浩苦笑道:“关心则乱,看来你对你的手下很是关心呢。” 方子安道:“那是当然,我拿他们当兄弟看。所以那天晚上才有人肯跟我一起去冒死救人。你看重他们,他们才会看重你。虽然他们都不是读过书的人,都是些出身贫寒之人,但他们却最讲仁义,最重情义。” 史浩缓缓点头,两人快步进了院子,往正房行去。 几名太医正坐在堂上说话,见到史浩和方子安到来,太医们忙起身来行礼。他们不认识方子安,但却认识史浩。 史浩说明来意,首席郭太医忙道:“原来是那两位,在后面的疗伤室,伤势稳定,正在痊愈。” 方子安听了心中欢喜,忙道:“可否容我探视?” 郭太医道:“当然可以,只是不要时间太长,他们需要静养。” 太医带路,史浩和方子安来到太医院后方的疗室内,推门进去,一股药香味扑鼻。屋子拉着一道布幔,布幔后,有人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传来。 “哎,俺说老太医啊。到底要多久才能痊愈啊?天天闷在这里可要闷死俺了?既是静养,俺们回家呆着便是了。这里真是闷出个鸟来了。” 方子安一听,正是雷虎的声音。中气十足,嗓音洪亮,看来并无性命之忧。当下方子安大声笑道:“雷虎兄弟,怕是你要再忍耐几日了。伤势不好可不能出去。” 布幔内静了静,传来雷虎惊喜的声音道:“是方大人么?啊哈哈,方大人来了么?赵刚,莫睡了,方大人来了。” 方子安大笑着撩起布幔进去,只见两张床摆在两侧,上面各躺着一个人。一个抬着头眨巴着眼睛,似乎刚刚醒来。另一个瞪大眼睛头吃力的抬起来看着自己。两个人的头脸上都裹着厚厚的纱布,方子安差点没认出他们谁是谁,直到雷虎大声笑着说话。 “方大人,啊哈哈,你可来瞧兄弟了。是来接俺们回衙门的么?哈哈哈。” 方子安笑道:“二位兄弟,受苦了。我也想早些来看望你们,可是这是宫里啊,你们以为那么容易便能来么?” 赵刚笑道:“大人莫听雷虎瞎咧咧。这几天都被他给吵死了,天天闹着要出去。晚上睡觉鼾声如雷,吵得我都要疯了。” 雷虎啐道:“去去去,你好?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那呼噜声跟打雷一样,俺说你什么了?” 方子安听着二人斗嘴,心中反而宽心,呵呵笑道:“看来二位兄弟精神头不错,伤势看来很快就要痊愈了啊。”  正文 第三三三章 建衙 雷虎欠着身子道:“大人,俺其实已经好了,麻烦大人跟他们说一声,让俺们回去吧。天天在这里躺着,俺都快急疯了。” 方子安走到雷虎身边,俯身看了看他的脸。虽然纱布重重包裹,但是从裸露出的部分皮肤的眼色来看,还是有些焦糊的样子。看起来伤势确实很重。 “雷虎兄弟,好好的养伤吧。你以为谁都能有你这般好运,能躺在太医院里养伤么?太医院是给谁瞧病的?你可莫要不识好歹。烧伤不是那么容易好的,要等烧伤的皮肤慢慢的长起来之后才能算痊愈。不然随时可能感染化脓,到时候便没救了。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死了。你们跟着我进去救人,咱们便是生死兄弟了。你们也立了大功,往后还有好日子等着你们呢,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所以,我命令你们安心养伤,否则,我可不答应。”方子安沉声说道。 雷虎闻言无奈道:“罢了,大人这么说,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忍着了。不过大人你可不可以告诉他们一声,治疗伤势也不用绑着俺们的手脚吧。俺们跟个死人一样被捆在床上,真是浑身酸痛难受的要命。” 方子安转头看向郭太医。郭太医笑道:“绑着他们是为他们好。烧伤痊愈时皮肤生长,会生出麻痒酥痛之症,若不绑住他们的手脚,怕是他们会不自觉的抓挠,那便坏了事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过个三五天,这种情形变轻了,便可以解开了。甚至可以下床自行活动,走走路晒晒太阳什么的都可以。” 方子安点头,回身道:“听到没有?那不是绑着你们,而是为了你们的伤势痊愈着想。郭太医他们为了你们尽心尽力,你们倘若再胡搅蛮缠,那便不识相了。” 雷虎叹了口气道:“看来只能如此了,哎,何时俺们才能出去喝酒吃肉啊,天天青菜豆腐的,宫里这伙食也太差了吧。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方子安苦笑不已,这当然不是宫里的伙食问题,而是他们只能吃清淡食物。酒肉是根本不能碰的。 “对了,方大人,你也受伤了,伤势如何?”赵刚问道。 方子安笑道:“托两位兄弟的福,你们保护了我,我只受了些轻微的烧伤,不碍事。太后更是毫发无损。今日我便是受皇上和太后召见进宫来的,皇上和太后对咱们夸奖的不得了。所以,二位得好好养伤,好日子在后头。” 赵刚点头道:“那可太好了,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养伤的。大人,你跟我们说实话,烧伤之后,我们会不会变成丑八怪啊。我听太医说,烧伤即便痊愈,也是皮肤花里花踏的,丑的跟鬼一样。是不是啊?” 方子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烧伤之后毁了半边脸那是肯定的,相貌绝计是不能看了。 “这位赵刚兄弟,男儿汉不问出身高低不看相貌美丑,关键是有没有本事能力,重不重情义。相貌将来或许受些影响,但那又算得了什么?昔年兰陵王相貌俊美,上战场杀敌之时敌不畏之,故而兰陵王带上獠牙面具以慑敌,三年不取。所以相貌就算变丑了,勇士还是勇士,英雄还是英雄。气概不亏,勇武不减,一样是大好男儿。”史浩沉声说道。 赵刚听了这话,大受鼓舞。心态顿时平和了。 “赵刚,你就是矫情,你那相貌平日也不算好看,莫非你以为自己是个美男子不成?除非长得跟方大人这样的,毁了容貌才可惜呢。你我这样的,毁不毁容有什么区别么?俺就一点不担心。”雷虎哈哈笑道。 方子安大笑道:“还是雷虎兄弟心态好。命捡回来就好,相貌算什么?想要变得俊美,戴个美男子的面具就是了,这些都是小事。二位兄弟,好好养伤,找机会我再来探望你们。待你们伤势痊愈回归之时,我设宴请你们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雷虎和赵刚两人连声答应。方子安这才和史浩告辞离开。 中午,方子安在史府吃饭,席间将皇上许诺之事禀报史浩。史浩大为惊讶。皇上要单独设立应急衙门,让方子安掌管,这可是件大事。也就是说,方子安史无前例的成为京城一座独立衙门的主官。虽然也许这衙门的级别不会太高,但好就好在独自运转上。应急衙门虽然大概率的职权还是管水火之事,但其应急的功能极为广泛,在某种时候,甚至可以权责很大。更重要的是,应急衙门一旦建立,其手下所辖兵马的数量将进一步的增加,而这些人便都是方子安可调控的兵马。之前方子安的防隅军衙门虽然有一千多人的兵士,但是上面有火政衙门管着,每一次的调动人手都需要专人禀报火政衙门。而当上面没有火政衙门管辖之后,那所有的人手便都可以成为方子安可调配的人手了。 这可是一股极大的力量,掌管上千人的兵士,可以自由调动,极端情况下可以起到极大的作用。这可是相当于禁军中层将领一般的级别,且自由度比禁军将领更大。 当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史浩终于明白方子安为何连两府和翰林院这样的地方都不肯去了。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权力,看似非朝廷中枢权力,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权力可大可小,绝对不亚于在中枢中掌管的权力。 “好,很好。子安,你做的很好,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的选择比我和王爷的选择要高明的多,有远见的多。王爷知道了定会高兴的。” …… 两天后的上午巳时,方子安正在衙门里和李大龙等人吹牛喝茶的时候,一行十几骑飞驰而来,在防隅军衙门口下马。一群全副武装的禁军簇拥着身材高大的一名戎装老者进了衙门。 方子安得到禀报连忙前来迎接时,那老者已经端坐衙门公案之后,大刺刺的喝茶了。来者正是杨存中。 “下官方子安见过杨大人。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 “得了得了,客套什么?老夫不喜这些俗套。方子安,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坐下,谈事。”杨存中摆手打断了方子安的话说道。 方子安挠挠头,只得坐下。杨存中摆手对众护卫道:“你们都出去,不许任何人进来。” 一干侍卫呼啦啦出门,前后门都把住了,李大龙和衙门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张的探头探脑猜测着。 衙门里,杨存中开门见山,对方子安道:“方子安,皇上召见老夫了,提及了所谓应急衙门之事。嗯,这事儿是你向皇上请求的?” 方子安忙拱手道:“下官岂敢,下官只跟大人上次提了一回,便再没跟任何人说过了。这次是皇上主动提起的,他说……是杨大人跟他提及了此事。所以……” 杨存中眼神中的凌厉消失了不少。 “老夫确实跟皇上说了一次,不过那只是闲聊罢了。老夫也是觉得上次你所提的事情有些意思,但可没想到真要成立这样的衙门。皇上昨日召见老夫谈及此事,老夫还有些准备不足。但既然皇上金口已开,此事自然势在必行。皇上要老夫想想这个衙门怎么建,权责归属如何,如何运作等事宜。老夫想,这是你的想法,自然要来问问你的想法。这不,今日便是来听你的想法的。”杨存中沉声道。 方子安心中立刻便明白了,这一趟杨存中是来探底的。新衙门的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权责归属是大事,杨存中这一趟来便是探听自己的想法。倘若自己太贪心,或者是想要的权责太大,又无法管束,则这新衙门的事可能会泡汤。否则的话,一道圣旨下来,新衙门便建起来了,何须专门跑来跟自己商议?自己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下官不敢,下官的想法如何其实并不重要。一切按照朝廷和杨大人的命令执行便是。这事儿其实是皇上主动要设立新衙的,下官其实也很惊讶。下官当时跟杨大人说的那些话只是信口胡言罢了。”方子安轻声道。 “笑话,这种时候了,你说这些是何意?老夫会当你是矫情之言。方子安,做人还是老老实实,实实在在的好。老夫不喜欢耍奸倒滑,吞吞吐吐的人。”杨存中喝道。 “是,既如此,请杨大人垂询。”方子安忙道。 杨存中道:“好,我问你答。首先,老夫想问你,将来的新衙门的权责是什么?” 方子安道:“我所想的是,既是应急衙门,自然是关于应急之事。比如起火,飓风袭击,洪水内涝,大雪严寒这种时候,应急衙门便要去灭火防水救人赈济。快速做出反应,保护百姓救助百姓,便是应急衙门的主要职责。当然了,平时深入街巷,救助鳏寡孤独,扶助老弱。百姓临时有急事求助,比如孩童失踪,家人急病等等,我们也应该给予救助。总之,就是这一类的事情。”  正文 第三三四章 质询 杨存中愣了片刻,沉声道:“前面说的突发灾害处置,老夫是能理解的。但后面说的什么孩童失踪百姓生病这种事,难道也要做?这般琐碎之事,是否有些多余?” 方子安道:“杨大人,下官是这么想的。水火之灾大雪飓风固然是大急事,干系京城安全,众多百姓的生死。但是百姓生病,孩童失踪这些事虽看起来是小事,但对遭遇这种事的百姓而言,那也是天大之事。譬如一家子中有人生了急病,又是在半夜三更时分,无人相助。则可能会病死家中。若这个人是家中顶梁柱,则他影响的是一家老小的生计。倘若其子因为无人教养而出去当了贼盗匪徒,则不但危害京城治安,也甚至会伤害其他人。所以,即便是看起来的小事,也是极有救助他的必要的。况且,救助百姓,正是彰显朝廷爱民之心,对我大宋朝廷和皇上也是极有好处的。不知下官这么说对是不对。” 杨存中闻言思索片刻,缓缓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朝廷便是该解决百姓急难的。老夫只是觉得,那样的话,这个新衙门可要忙的不可开交了。全城百万百姓,那得有多少琐碎之事?” 方子安道:“这倒是不必担心。下官定会安排好的。无非是多跑多做便是了。实在忙不过来,增加些人手便是了。” 杨存中点头道:“你既觉得无妨便好。然则,可还有其他的权责?” 方子安道:“其他的权责……我倒是没想。不过既然是应急衙门,或许随时会派上用场。比如什么协助缉拿盗跖贼寇,封锁街道之类的事情,视乎朝廷需求,都是可以的。” 杨存中点头道:“好,老夫明白了。再问你,这应急衙门既然是新衙门,你认为是该独立出来,还是作为其他衙门所属为好呢?” 方子安知道,这个问题才是问题的关键。虽然自己很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不受约束的衙门,但那是绝无可能的。自己只要这么一说,或许这个新衙门便泡汤了。这件事上,方子安看得很清楚。 “杨大人,新衙门自然依旧隶属于神武中军节制。一向以来,防隅军便属神武中军所辖,本质上是禁军身份,这一点可不能改变。否则,一个负责京城应急事务管理的衙门,难不成要成朝廷直属衙门不成?那岂非是天大的笑话。”方子安道。 杨存中抚须笑道:“既是负责京城应急事务的衙门,归入临安府所辖,你觉得如何?” 方子安笑道:“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朝廷放心。” 杨存中瞪着眼看着方子安道:“此言何意?” 方子安道:“归于临安府所辖,那么临安府衙便多了一两千人的兵马了。临安府养重兵,这恐怕不合规制啊。京城之兵,只能属于朝廷。除非朝廷允许,否则怕是临安府也不敢要我们啊。新衙门本就是神武中军的禁军身份,隶属于神武中军,便也就等于隶属于朝廷了,那便没有这些问题了。”杨存中哈哈笑道:“你想得倒也挺细,确实,就算给临安府,他们也不敢要。临安府可没有权利所辖这么多兵马。然则,新衙门隶属于神武中军这件事,你是没有异议的是么?” 方子安笑道:“怎会有异议?顶着禁军的身份,新衙门才有根,各方面才能有保障。说句难听话,就算朝廷允许临安府衙将新衙门统辖进去,他们发的起军饷么?每月多出上万两银子的开销,一年便是十二三万两银子,他们也养不起啊。” 杨存中更是大笑道:“说的极是,赵无极可出不起这一大笔银子。入了临安府所辖,便不能从禁军军费之中开销了,他上哪弄银子去?” 方子安笑道:“就算他有银子,也是不成的。我防隅军衙门本是堂堂正正的禁军,难道要去当厢兵不成?下官和所辖兵马本是杨大人所属,难道要去给赵无极当手下。那不是放着白面馒头不吃,偏要吃糠秕窝头么?我可不干。” 杨存中抚须大笑不已。突然沉声道:“方子安,你不用拍老夫马屁,我知道你是谁的人。既然把自己当神武中军的人,那你便得听老夫的。将来,老夫若是要你做得罪你身后的人的事,你当如何抉择?老夫倒是想听听你的答案。” 方子安愣住了,这个问题可是个送命题。看来杨存中也知道自己和王爷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事儿秦桧知晓,自然也瞒不过眼前这位大佬。倘若自己为了讨好杨存中说要听他的,必为他所不齿。军中出身之人,一本都是最重义气,不齿小人。再说自己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杨大人,下官可不是什么谁的人。下官为官,立志报销朝廷,造福百姓。若非要问下官是什么人的话,下官只能是朝廷的人。谁为朝廷着想,谁为大宋着想,谁为百姓计,下官便听谁的号令。”方子安轻声道。 杨存中冷笑道:“你很狡猾,这话假大空,毫无意义。” 方子安摇头道:“绝非虚言,子安自有底线。下官读圣贤书,知天下理,下官是个人,而非是一条走狗。下官只当人,不当狗。” 杨存中冷声道:“也就是说,如果老夫将来命你做什么,你有可能不听老夫之命?” 方子安拱手道:“那要看杨大人要下官做什么。但不违背下官心中做人的底线,下官自然遵命。否则,下官恐怕只能抗命了。宁愿被砍了脑袋,违背下官底线的事,下官绝不会做的。” 杨存中面色变冷,狠狠的盯着方子安,双目中寒芒摄人,仿佛穿透方子安的身体看到他内心里去。方子安端坐不动,一言不发。 “呵呵呵,有点意思,果然有点意思。方子安,你可知道,在这朝野上下,有谁敢这么跟老夫说话?老夫一刀便叫他人头落地。老夫从军杀敌,为官效力以来,还没有人当着老夫的面说要抗老夫的命。你是第一个。你知道这么说话的下场么?”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下官并非故意激怒杨大人,但在杨大人面前,下官不想说假话。必须说出肺腑之言。无论是怎样的后果,下官担着便是。” 杨存中缓缓点头,忽而哈哈大笑起来道:“又是一头倔驴啊,我大宋怎么就出了这么多倔驴呢?几十年来的教训还少么?前车之鉴还少么?怎么还是有这么多倔驴呢?” 方子安道:“杨大人,这不是倔,这是风骨。这是为人之本色。我大宋之所以能立国两百多年,依旧能屹立不倒,便是因为我宋人脊梁骨硬。下官虽不才,却也想效先贤之辈的风骨。传承他们的精神。” 杨存中眼神粲然有光,大声喝道:“好,说的好。这便是我大宋的风骨。方子安,老夫越来越觉得你有点意思了。你放心,适才之言只是老夫随口一问罢了。老夫不会逼你做狗,也不会逼你做违背做人底线的事情。但你给老夫记着,新衙门既然归于我神武中军所辖,老夫便要对你有所管束。老夫不管你今日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老夫只看你的作为。老夫也有底线,你若敢违背老夫的底线,老夫会毫不手软的处置你。你可明白老夫的话?” 方子安起身拱手道:“下官明白,下官自知分寸,不会做出格之事。” 两人其实并没有把话说透,但是其实两个人已经心照不宣。有些话不必说透。杨存中是给方子安警告,警告他休想以新衙门的实力为赵瑗做出出格的举动。方子安也自然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因为双方的立场是有所差异的。杨存中维护的是赵构,所以他不会允许有任何针对赵构的危险发生。那才是他给方子安警告的原因。 “最后一个问题。新衙门成立了,那火政衙门岂不尴尬?郑榭那里,他又管火政,你还受他管辖不成?亦或是……合并处置?”杨存中道。 方子安道:“这件事下官可无法回答,新衙门只管临安城中的事务,火政衙门不仅管临安城,还管京外州府,所辖不同。倘若合并,势必杂乱。倘若不合并,似乎又有重叠,下官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杨大人定夺吧。” 杨存中站起身来,沉声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好了,该谈的也谈了,老夫该走了。” 方子安忙道:“恭送杨大人。” 杨存中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对方子安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倘若新衙门成立了,这新衙门叫什么?就叫应急衙门么?” 方子安道:“叫消防衙门吧。消除急难,防患未然。大人觉得如何?” 杨存中念了两句‘消防’二字,点头道:“不错,看来你是早有准备,思量周全了啊。” 方子安也不否认,躬身道:“惭愧惭愧。” 杨存中呵呵一笑道:“老夫去见皇上,定夺此事。不出意外的话,你等着接旨吧。” 方子安沉声道:“多谢杨大人,下官送杨大人。” 杨存中也不答话,阔步出门,上马飞驰而去。 正文 第三三五章 新衙 次日上午巳时,杨存中再次到来。这一回,他正是来传旨的。 方子安等人闻声前来迎候的时候,杨存中手捧圣旨昂然入大堂,居中站定转身后,沉声高喝道:“方子安并临安防隅军衙门一干人等接旨。” 方子安等人连忙跪地磕头,高呼万岁,杨存中展开圣旨宣读。 “制曰:朕接中军统制杨存中所奏,查京城近年天灾频繁,百姓困扰颇多,亟需朝廷出手援助。然朝廷无专司此职之衙,往往造成救援不力,百姓死伤损失之事,故奏请新增衙署,专司急援。朕思之甚有必要,故准其奏。即日起,改临安防隅军衙为消防军衙门,专司消除急难,防患灾祸之事。防隅军衙主官方子安,行事有方,救急有章,百姓赞誉,官声甚佳。本是三甲进士及第,愿舍中枢之职,而为琐碎之务,无怨无悔,其行可嘉。故此擢升为消防军统制之职,品轶五品。另加翰林院修撰之职,以补前授官之谬。望卿不负朕望,勤勉为事,忠心为国,不舍其志。特诏!钦此!” 所有人都楞在当场,关于新衙的事情,衙门里的众人也有些耳闻。但是事情没有确定下来,方子安是不会多说的,所以他们也都只知道一些皮毛和猜疑之言。此刻听到这道圣旨所宣布的内容,当真是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执掌新衙倒也罢了,升了两级一下子从七品小官升到了五品消防军统制的职位。这统制之职,唯有军中才有,相当于之前的指挥使之职。那便是说,方大人被授予的是五品军职。而补授的翰林院修撰之职却是文职。这是文武兼修啊。既授予了武职,又授了文职,这可真是了不得。方大人这回可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了。 方子安自己也有些惊讶,皇上还是给他补上了自己应得的文职。虽然这个翰林院修撰应该是象征意义上的补授,自己其实是不用去翰林院做事的,但是文职相较于武职更加重要,那是他作为一名科举入仕官员的基本资历,是为人所看重的资历。重文轻武的偏见虽然到了南宋朝已经有所好转,但是大宋骨子里的这种偏见还依旧如此,所以,这是最大的惊喜。授予翰林院的身份,便肯定了方子安科举入仕的身份,并且翰林院职位清要,将来出任任何官职都没有任何的滞碍了。 “方子安,还不谢恩接旨么?”杨存中见方子安跪在那里发呆,于是沉声喝问道。 方子安忙和众人磕头接旨,口中高呼谢主隆恩。杨存中命人将带来的一套官服和一套盔甲交到方子安手上。官服是文官六品服,正是翰林院编修的官服。盔甲则是五品将官的盔甲,带着佩刀和一根马鞭,连坐骑都准备好了。 忙活了一阵子后,方子安忙请杨存中落座命人沏茶。杨存中摆手道:“不坐了,老夫还有要务。方子安,圣旨一下,你此刻便是消防军衙的统制了。老夫恭喜你了。” 方子安忙道:“多谢杨大人提携,有劳大人宣旨。” “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得到的东西,跟老夫一点干系也没有。不过,倒有几件事跟你交代一下。”杨存中抚须说道。 方子安拱手道:“请大人吩咐。” 杨存中道:“你记着,新衙是消防军衙,那意味着你们的身份依旧是禁军,仍归于老夫所辖的神武中军。这一点昨日已经确定了。既是禁军,军中的规矩则全部要遵守。你闹出什么事来,老夫要为你担责,所以老夫便要管束你。明白么?” 方子安拱手道:“那是当然,下官明白。下官会谨遵军纪的。” 杨存中点头道:“最好如此。还有便是关于新衙人事任命的事情,你拟定名单报老夫批核任命。老夫说的是你衙门配备主薄和手下兵马的校尉以上官职,因有品轶,所以必须报批任命,这是程序。校尉以下,你有自专之权。老夫便不去管你了。” 方子安道:“下官明白。” 杨存中道:“兵额之事,皇上认为,原防隅军衙所辖士兵人数已然不少,再增加兵员无此必要,所以,你只能以原有的兵马人手撑起新衙事务。这也是老夫的意思。你是五品统制官,所辖一千余兵士已经是军中特例,若非你们非正式履行兵马之责,这是断然不许的。你可明白。” 方子安道:“下官明白。不增加便不增加吧,下官努力协调,大不了多忙碌些。这也都是下官自找的。” 杨存中冷笑道:“莫要得了便宜卖乖,这次可是皇恩浩荡,你运气好,救了太后。否则,哪有这样的好事。莫要贪心不足。多少人眼红你呢,有人得知此事跑去见皇上反对呢。你便偷着乐吧。” 方子安拱手道:“下官明白。不过下官可不同意这是下官的运气好。下官知道,很多人会这么想。但其实所谓的运气是不存在的,若非下官花气力训练防隅军救火的能力,遇到那天的事也是束手无策。正因为下官时刻不敢松懈,才能救出太后。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杨存中瞪了方子安一眼道:“你是要教训老夫么?” 方子安忙道:“不敢,不敢。” 杨存中继续道:“火政衙门和消防军衙剥离。现如今火政衙门只管京外州府火政之事,这一点已然确认。本来,老夫的意思是,干脆一并合并,成立一个消防军总衙,京内外消防事务一并处置的。但是郑榭不肯为副职,加之所涉甚大,更为繁杂,老夫便也作罢了。” 方子安笑道:“理解,理解,若我是郑大人,定也是不肯的。他本来是我的上司,我临安防隅军是火政衙门最主要的力量,现在剥离开来,他必心中不快。看来我得去跟他沟通沟通了。” 杨存中道:“最好如此,不要闹出不愉快来。今后你们各管一片,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属老夫所辖,却也不要闹得不愉快。” “那是自然。”方子安道。杨存中咳嗽一声道:“其他的倒也没什么。新衙成立,事务繁多,你恐怕需要忙碌一阵子了。老夫便不妨碍你做事了。尽快运转起来,期间不要出什么纰漏,明白么?” 方子安躬身道:“下官明白。” 杨存中举步往外走,方子安忙道:“杨大人留步,下官还有件事想问问大人。” 杨存中停步道:“还有何事?” 方子安咂嘴道:“皇上有没有提及……拨款给新衙门造器械的事?” 杨存中一拍额头道:“是了,你不说,老夫差点忘了。皇上要老夫从军费中拨五万两银子给你们造器械……” “五万两……”方子安惊喜的差点叫出声来。 “不过……老夫认为太多了。我禁军军费也不宽裕,怎么可能一下子拨这么多。给你三万两吧,已经很多了。你觉得如何?”杨存中一瓢凉水泼了下来。 “啊?大人,你这也太能砍了吧。一刀腰斩一半银子啊。我要造多辆龙王车和云梯车,才能铺开局面。造价可都不菲啊。内务省也要拿走三套,我这可是捉襟见肘啊。”方子安笑脸变成了哭脸,拱手哀嚎道。 “嫌少?你信不信一两银子都没有?这是从我手中出的银子,朝廷可没单独拨付军费明白么?你居然还嫌少?”杨存中皱眉道。 方子安无语,知道跟这位杨大人争辩反而会适得其反,有三万两银子已经很不错了,别到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要了便是。多谢杨大人。” 杨存中道:“也不必谢,若不是看你出自公心,这种费用是断然不会拨付的。听说你自己掏腰包贴补了两千两银子,皇上倒是说了,这笔银子要给你核销了。回头自有人送银子来,你签字收纳便是了。老夫走了,好自为之吧。” 方子安躬身相送,目送杨存中等人上马离去。 回到衙门里时,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方子安发愣。方子安笑道:“怎么了?都傻了么?” 李大龙道:“大人,咱们不是在做梦吧。您踹我一脚,我瞧瞧是不是在做梦。” 方子安指着供在香案上的圣旨道:“圣旨在那儿,做什么梦?莫名其妙!” 众人顷刻间发出震天的喧哗声,又笑又跳围着方子安恭贺。方子安摆手笑道:“都不要闹腾了,办正事要紧。听我命令,王进,你去街上招牌铺子去,定制一面消防军衙的大招牌,要红底金字气派的那种。大龙兄弟,带几个人去各驻地特勤队宣布消息,将骨干人员全部叫来,咱们得商议新衙门的具体事务。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哎,想想都叫人头疼。一样一样的来吧。” 众人连声答应着,各自出衙行事而去。 方子安叉着手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踱步回到后院公房之中,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里秋阳之下明媚的景色怔怔发起愣来。 正文 第三三六章 开衙 数日时间,方子安忙的不可开交,便是为了新衙成立之事。成立一个全新的衙门可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刚刚理顺的人事关系,官职层级以及行事分工都需要全部重新来过。 首先要做的便是重新搭建新的人事架构。 之前的防隅军衙门虽然有固有架构,在方子安接受之后.进行了一些基本的调整。但大部分其实是关于人事的调整。便是将之前夏良栋任用的人员统统裁撤更换,换上能做事的人。当时的基本原则其实还是以稳定为主,架构不作大的变动,人员的提拔也是以推荐和训练择优为主。方子安只需要一个能够运转起来的防隅军衙门,自己能掌控的防隅军衙门,其他的倒也并没有做过多的考虑。 但是,现在不同了。新衙的建立是自己一个新的起点,内心里,方子安对新衙门期许甚多。作为一只即将成为自己重要根基和资历,由自己几乎完全掌控,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手头最为重要的力量的兵马,方子安决定要重新搭建其架构,对人事也要做一些调整。而这一次的调整,衡量的重心可不仅仅是能做事,而是要对自己忠诚,不折不扣的执行自己的命令。甚至后者会是最为重要的衡量标准。 消防衙门自成一军,开创了大宋新的一种兵种,这是在以前绝无仅有的。虽然隶属于神武中军,但是其职责和作用完全和禁军不同。方子安其实并不希望将消防军建立为同后世一样的重在服务大众的功能,在他的心里,其实除了那些明面的职责之外,方子安还希望消防军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故而,在搭建架构上,方子安决定统一按照禁军的编制架构进行重组。 消防军实际上是一个军级编制。一般而言,大宋军中一军为两千五百人的编制。其下有营、都、队三级。一军五营,一营五都,一都五队。营一级由副将或准备将统帅,五百人一营,下设五个都头。一都百人,下辖五个二十人的小队。对于消防军而言,全军衙所辖人数不过一千五百人,这其中包括了近二百余人的杂役和后勤,以及文职辅助人员。严格而言这其实不能算是一个满编制的军衙。但因为其特殊性,自成一军倒也不必深究这些。 方子安决定,将全衙正式编制的士兵编为三个营,每营四百人。每一营分工不同。两营专司救火救灾之职,剩下的一个营则担负其他各项事务。这么一来,人员看似比较紧张,但方子安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之前的每一处望火塔驻地都要有三支潜火队八九十人的编制,救火时动辄数十人到场。那是因为救火方法原始,手段落后,器械无用之故。一旦龙王车打造完成,一场大火只需要十余人便可在龙王车和云梯车的强力手段之下被扑灭。所以,需要的人力大大减少,效率大大的提升。也正因如此,方子安没有在兵员的增加上跟杨存中多加纠缠。 刚刚建立不久的特勤机动队完全取消,因为随着救火器械的打造充足,特勤机动队存在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但稽查大队依旧保留,因为考核训练监督惩罚这种软性的架构显然是需要保留的。而三个营之外多出来的一百多人的名额便将全部纳入衙门稽核大队的编制之中。 除此之外,衙门中的架构倒是大同小异。朝廷将会派主薄官前来,担当事务性的工作。其他的文书档案等各项事务也都和之前大同小异。都有现成的人手直接无缝承接便可。 总体的架构脉络理清之后,便是人事的安排了。这其实比架构要重要多了。这一次,方子安自然要将这段时间以来表现的最积极,对自己最忠心,做事最有能力和激情的那一批人给全部提拔上来。虽然说,都头之上的官职需要杨存中首肯批准,但是方子安知道,那其实只是个程序而已。杨存中只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新衙门是他所辖的兵马。杨存中并无驳回自己上报官职名单的必要。 李大龙雷虎赵刚三人是绝对可靠的,除此之外,方子安心目中还有不少人选。三名副将,三十名正副都头的名单拟定上报之后,小队中的正副队正的任命则由平日表现不错的兵士提拔担当,很快便得以落实。 架构和人员敲定之后,第二步便是行事的职责分工,各项训练科目的调整都要开始进行。鉴于职责已经扩大,需要提升除了救火之外的其他技能。各种灾害的防范应对也将提上日程。之前以救火为主责,救火技能和训练成为主要的训练科目。但现在不同了,各种抢险救援技能都要提升。譬如军中很多兵士居然不会游泳,这是不可想象的。一旦遭遇洪涝抢险,一群旱鸭子自身难保,还能救人么?除此之外,翻墙爬绳跳高窜远骑马驾车弓箭兵刃搏击拳脚等等方面,方子安都要让兵士们练起来。不能说按照特种部队的训练要求来要求兵士们,但起码也要让他们有基本的技能,保证最起码的履责。 深入街巷的新衙门帮民服务因为之前已经开始进行,已然有了基础。但方子安知道,还需要加大力度。百姓们现如今基本上是被动的接受帮忙,很少有主动请求帮助的。现在要做的便是让百姓们知道,他们可以主动求助消防军衙门。而消防军衙门将为他们排忧解难,来者不拒。 这么做的意义在于,消防衙门救急救难的口碑必须建立起来,百姓的口碑是极为重要的,虽然在有些时候看起来毫无意义。但是,在某些时候,这是极为强大的力量,会在意想不到处得到巨大的助力。朝廷当然乐于看到百姓对朝廷衙门的赞颂,有人肯这么做,那其实是朝廷希望看到的。衙门的口碑越好,自己的地位越稳固这种功利性的想法了。 另外的原因,便是方子安自己内心中真心希望这么做。救人急难,为民服务,其实是根植于方子安内心中的情感。在他来的那个世界里,作为人民子弟的一员,军队在国民中的声誉极为崇高,那便是因为军队被称为人民的子弟兵,为了人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虽然世界已经不是那个世界,百姓也不是那些百姓,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道理是一样的。况且,这种情感上的回报也会让自己更加的强大。当知道自己为百姓所爱戴的时候,所做的的一切便都有了使命感和幸福感,那便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心中的动力。方子安当初便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这一点。当军车驶过荒漠平原高山原野时,那些不认识的男女孩童矗立朝着自己和战友们庄严行礼的时候,表达敬意的时候,便可以产生出内心中最为强大的自豪和动力。虽然在这个年代,那种军民鱼水之间的关系很难复制,但是方子安相信,这种朴素的为民服务的初心一定会让他手下的兵士也同样能感觉到自豪和动力,让他们得到升华。 总之,林林总总各项事务多如牛毛,繁杂而琐碎。很多事方子安自己也没有任何的经验,一开始也是觉得毫无头绪的。但是数日之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得以落实解决,一切都按照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 八月二十八,在经历了十余日的整理准备之后,消防军衙正式开衙。一个新衙门的开张是大事,朝廷各衙都有人前来道贺。杨存中、史浩等人便不用提了,两人亲自到场道贺。杨存中是以上官的身份到场,倒也不是正式的站台。但是史浩这还是第一次以公开的身份前来道贺,这极为不同寻常。这也意味着,史浩已经决定公开和方子安交往甚密的身份。事实上他想瞒也瞒不住了,因为方子安要成为他的女婿,这事儿怎也瞒不了。 张孝祥、秦惜卿等人自然也来道贺。他们其实都并不需要隐瞒和方子安关系交好的身份,因为其实这一切早已隐瞒不住。 除此之外,还有各大衙门派人送来红帖道贺,但都是礼貌性的客套为主。他们当中很多人其实都很识趣,明白这个方子安和秦相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所以这种道贺是象征性的行为,只是客套而已。令人意外的是,政事堂和枢密院也都送来了红帖道贺。作为秦党把持的中枢部门,他们这么做多少带着一丝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 但无论如何,消防军衙还是在热烈的鞭炮声中和一干人等的欢笑中开衙了。当方子安扯下匾额上的红布,露出气派的四个烫金的‘消防军衙’大字的时候,全场雷动,掌声不息。方子安还看到秦惜卿激动的偷偷的抹了下眼角。她是真心为自己感到高兴。 正文 第三三七章 归航 其后一段时间,方子安一门心思扑在衙门事务上,忙的不可开交。九月初,雷虎和赵刚归来,虽然身子尚未完全痊愈,但是基本已然无碍。得知新衙成立的消息,这两人实在待不住了,迫不及待的回来了。雷虎的半边脸是完全的毁了,火焰将他的半边脸烧得一塌糊涂,那是神仙也难恢复的。看起来狰狞恐怖。别人都为他担心叹息,他自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根本不以为意。赵刚的烧伤情形要好一些,脸上的疤痕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多了一些疙疙瘩瘩的部位。肩膀胳膊上的伤势较重,但是这些地方可以遮掩,他也并不在意。 两人提前归来,倒也正好赶上了新的任命。九月初二,李大龙、雷虎、赵刚三人升职为副将的申请被批准了下来,虽论品级只是七品的军职,但这已经让三人欣喜不已。这三人都是普通士兵身份,家中八辈子也没有个当官的,甚至来当防隅军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谁能料到居然能够在军中当了副将。副将虽然是最为低级的将领,但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骄傲和欣喜了。三人心中对方子安更是感恩戴德,若不是来了个方大人,他们怎有今日。 雷虎和赵刚的归来,加之从候补的官员中补充了一名叫做李念的主薄官来之后,衙门的架构人力结构彻底变得完整。那个叫李念的主薄是个书呆子,他是上一科的进士,候缺候了三年多也没获得正式的授官,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来事这巴结。杨存中显然并不希望自己的军中混进其他的人,所以拒绝了不少官员的求请,硬是从候补官员之中找了这个人来给方子安当主薄。对方子安而言,他倒是无所谓,在自己的衙门里,谁来当主薄,他都是不担心的。不管是塞进来的眼线还是来故意作对的,方子安都有能力识别并且搞得他待不下去。 衙门运转逐渐趋于正常,方子安最担心的百姓不肯主动求助的事也陆陆续续的有所好转。在三大营所辖的区域,陆陆续续已经有百姓敢于求助衙门做事。方子安甚为欣慰。他知道,只要踏踏实实的帮助他们救急,不久后这种事情会成为常态。所以,他多次的提醒三位副将,必须要把为百姓救助急难的事情当成是水火灾祸一般的大事来抓。而且每一件求助的事情,都需要记录在案,评估结果,甚至以此作为考评的重要依据。 当然,口碑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时时用力,刻刻用心,总是会有回报的。 九月十六,方子安起了个大早,穿戴一新,带着从三元坊请来的李媒婆一起,带着大量的礼物前往史家提亲。这件事是进了九月方子安便一直计划的事情。在此之前,实际上双方已经有了沟通,六礼中的纳采问名之礼已经定了,李媒婆实际上已经去了史家好几趟了。今天李媒婆的目标是将后面的三个纳吉纳征请期三道礼节全部定下,因为方子安希望早些解决此事,免得史浩又出什么幺蛾子。 将去到史家,史浩夫妇早已在大厅中等候。李媒婆鼓动如簧之舌,史浩夫妇哪里是对手。本来史家夫妇还想着一样样的来,但是李媒婆旁征博引舌绽莲花,说的史家夫妇没有招架之力。到最后仿佛进入不按照李媒婆的要求去办,似乎便是天理不容一般。再加上,史家夫妇本来就已经知道,这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刻不容缓。因为史夫人撞见过两回方子安和史凝月在一起的样子,看到过自己的女儿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样子,知道两人其实已经很亲密了。史夫人也年轻过,知道这种耳鬓厮磨的后果,一个不小心便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女大不中留,还是早些解决为好。不然出了丑事,那便糟糕了。 史家夫妇唯一坚持的便是婚期的日子。方子安是希望能尽快娶凝月进门,但史家夫妇坚持定在腊月里。一方面他们希望能让自己的女儿多留在身边一点时间,另一方面,他们也要从容的准备陪嫁之物。同时也明言,方子安必须要将婚事操持的隆重些风光些。史浩明说了,仓促成婚是不成的,史家的女儿的婚事必须要大操大办,要热热闹闹的,要场面大,面子足。自己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出嫁的。方子安理解他们的心情,便也和李媒婆商议了一番,做了妥协。 于是乎,一日内纳吉纳征请期一并完成,其实便是订婚送彩礼和定婚期一天之内全部搞定。中午的酒席上,方子安已经开始舔着脸叫岳父岳母,自称小婿了。史夫人倒是很是高兴,因为她一向对方子安便有好感,除了那次差点史凝月受伤的事情,她其实对方子安还是很满意的。关键是,女儿看上方子安,而方子安自己也争气,虽然出身低,但是都已经是五品官了,前途无量。自己的夫君也经常夸赞方子安。那还有什么错? 但史浩便心情复杂了。一方面他知道方子安是很优秀的人,绝对配得上自己的女儿,但另一方面,看着方子安的笑脸,他又有些生气。自己养育了多年的掌上明珠,便就要便宜这个家伙了,所以心里颇为复杂。这倒也可以理解,或许天下所有的父亲嫁女儿的时候,心情都是这么复杂吧。 得知婚期定下,一切顺利的消息,闺房中的史凝月终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激动的热泪盈眶。身边的丫鬟们纷纷向她道贺,恭喜小姐美梦成真,夙愿得偿。方子安并没有来见史凝月,他让人带信进来说,准岳父心情不佳,自己不想刺激他,所以改日再来探望。让史凝月安慰安慰她的爹爹。史凝月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时光飞逝,忽忽已经是十月中。天气一天天的变冷,冬天已经来临了。 十月十七上午,方子安得到了钱康亲自回城送来的消息,梦想号今晨已然归航。方子安一直悬着的心轰然落下,这段时间,梦想号的出海一直压在心底,既担心万大龙头他们的安全,又担心蒸汽机能否撑得住这么远的航程和大海的惊涛骇浪。现在看来,一切无恙。 因为从时间上来说,从出航到归航的时间只有两个半月,航程比去年那一趟缩短了一个月的时间。只有蒸汽机正常运转的情形下才会有缩短这么长的时间。此时正是冬季季风劲吹之时,回来是要顶着风的,除非蒸汽机正常运转,否则不可能会节省这么多的时间。 方子安当即赶往湾头村码头去,晌午时分赶到码头上,梦想号正在卸货。万大海和一干船员们正在码头上新建的房舍里休息。见到方子安到来,万大海等人纷纷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大龙头,一切可还顺利?”方子安迫不及待的问道。 “能不顺利么?这是我一辈子出的最为舒坦的一次海。来回只用了短短两个多月,跟出海打了趟鱼似的。那铁疙瘩真是厉害啊。回程顶着风,装着满船货,依旧能一天跑一百多里,可省了心了。”万大海连声道。 方子安长吁一口气道:“兄弟们都没事吧。您老人家身子也还好吧。” “都没事,都没事。方公子,放心吧。正跟大伙儿说呢,赶紧的卸货准备,咱们年前再去一趟,乘着北风,年前也许能赶回来。”万大海道。 钱康笑道:“大龙头,这可不成。之前便定了规章,不能连续出海,人要休息,船要检修,可不能要银子不要命。年前另一艘船出海,但大龙头您可要歇息了。再说了,说好了这一趟是您的最后一趟,就算出海,也轮不到你万大龙头了。” 方子安笑着点头道:“是啊,大龙头今后不能出海了。” 万大海咂嘴道:“方公子,咱们打个商量,我这身子硬朗的很呢。还能干几年。可否……” 方子安笑道:“大龙头,不是说你身子不成,而是没必要要你亲自去了。你负责培训下一代的大龙头们便是了。给年轻人机会嘛。你不肯放手,咱们制造局岂非后继无人?年轻人也没机会一展身手是不是?你只需教会他们,那便是最大的贡献了。” 万大海叹了口气道:“罢了,我懂这个道理。” 方子安笑道:“大龙头也不用太伤心,需要您的时候,您还是要出马的。” 万大龙头这才笑道:“方公子这话才叫通情达理,我可不想死在家里,死那天,我要在船上死。” 经过详细的了解,此趟出海可不像万大龙头说的那般完全顺利。蒸汽机在路途上出了多次故障。多亏苏磊他们抢修及时,才保证了正常航行。特别是归途上,一场海上暴风即将袭来之时,船趴了窝。苏磊带着人在动荡的船舱里修了三个时辰,大船及时逃离风暴区,才保证了安全。苏磊头撞到了机器上破了个大口子,流了许多血,但他还是咬着牙将机器修好了。 得知此事,方子安找到了苏磊,看着这少年额头上的伤疤和被海风吹得黑魆魆的皮肤,心中甚是感叹。 “苏磊,好样的,没有辜负你爹的期望,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方子安赞道。 “方大哥,我爹还骂了我一顿呢,说我没有及时听出异样。说的也是,机器的声音不对,我没听出来,差点坏事。”苏磊露出小白牙笑道。 方子安无语,苏橫真是对儿子要求严格,苏磊回来居然挨了一顿骂。“你爹爹那不是骂,那其实是夸奖。苏磊,你爹是希望你能做的更好。明白么?不要误会了他。” “不会,确实是我没听出来。头天晚上我有些想我娘,便一直睡不着。第二天脑子有点迷糊。所以没听出来。”苏磊挠头笑道。 方子安闻言哈哈大笑。苏磊年纪还小,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众人商定由另一艘已经安装了另一套蒸汽机且已经试航完毕的新船出海。人员的配备已经齐整,数日后便可出航。方子安当然没有意见。 其实在这两个月里,方子安虽然关注的不多,但是制造局中的各项事务也有条不紊的推进着。新买的另一艘旧船正在修理,很快制造局便有第三艘船了。将来不断的新船加入,一只庞大的船队不是梦想。各处的基建也如火如荼。一切都有序进行着。方子安知道,其实自己已经再也无需和一开始那样的操心劳神了。 饭后苏橫邀请方子安去看他最新改造的蒸汽机的成果。方子安甚为兴奋,那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变化。 正文 第三三八章 叛徒 十月中下,寒流来袭。临安城从花团锦簇繁华满城,变得萧索冷清,灰蒙蒙一片。一到冬天,临安城的百姓们便不得不面对人间的真实。寒冷的天气提醒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房舍不够坚实,身上的衣衫不够厚实,床上的被褥不够保暖,饭桌上的饭菜也过于简单,无法抵御冬天的寒气。 冬天,是个难熬的季节。但难熬是普通百姓的难熬,对于位居高位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时近初更,望仙桥东,秦桧府邸三进,秦桧的宽大书房之中,炭火温暖如春。秦桧身穿一件黑色的貂皮裘氅歪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还握着一只精致的温暖的手炉。 秦桧并没有看书,只是眯着眼坐在太师椅里打盹。他圆滚滚的脸上的平日看起来是颇为润泽的,但是一旦他打起盹儿来,嘴角便不自觉的下垂,眼皮便会耷拉下来,脸颊上的肉也垂了下来,看上去死气沉沉,精力不济。 书房的门开了,一股寒气冲了进来,秦桧感受到了寒冷,睁开眼睛不满的看着门口处,穿着厚厚锦袍的秦坦正快步走了进来。 秦桧从椅子里坐正了身子,整个人像是从垂死状态之中复活了过来,脸上耷拉着的皮肤和肌肉都立刻回到了它们该回到的位置,双目之中也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来。 “秦坦,如何?人带来了么?”秦桧沉声喝道。 “禀报祖父,人来了,他愿意跟我们合作。”秦坦快步上前低声说道。 秦桧微微点头,沉声道:“带进来。” 秦坦回头朝门外喝道:“进来!” 虚言的门口,一个穿着青色棉袍缩着头笼着袖子的人怯生生的走了进来。他抬头看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秦桧一眼,看着秦桧威严的模样,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头来。 “小人见过秦相爷。” 秦桧皱眉哼了一声,提醒秦坦道:“去关了门,风有点冷。” 秦坦忙去关了门,回过身来,对跪在地上磕头的那人道:“你好生的回答我爷爷的问话,不得有半点隐瞒。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交代,我保证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若是有半句隐瞒,明天早上的太阳你便看不到了。明白么?” 那人颤声道:“五公子放心,小人什么都交代,小人愿意合作,愿意效劳。” 秦桧摆了摆手,对秦坦道:“你莫吓他,咱们又不吃人。” 秦坦躬身道:“爷爷说的是。” 秦桧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变得舒服一些。转动着手中的小暖炉,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下跪那人忙道:“小人李全忠,是万春园的管事。” 秦桧点点头道:“李全忠……这个名字不错。忠义两全,好名字。老夫问你,那万春园是什么地方?” 李全忠道:“相爷该不会不知道我万春园吧,那可是临安城最出名的楼子……” 秦坦喝道:“狗东西,放肆!一个青楼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相爷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么?” 李全忠吓了一跳,忙磕头道:“是是是,小人知错了。” 秦桧皱眉道:“秦坦,你还让不让老夫问话了?莫说话。李全忠,你继续说下去。” 李全忠咽了口吐沫道:“回禀相爷,万春园是一座青楼。小人便是那里的管事之一。” 秦桧点头道:“哦,原来是座青楼。这座楼子的主人是谁啊?” 李全忠道:“名义上的主人是秦惜卿,也是万春园的头牌歌姬。名气很大,相爷应该知道她。” “秦惜卿?嗯……好像听说过。老夫老了,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已经很少去关注了,若是老夫年轻二十岁,临安城里的头牌红妓可是都认识的。你说她是名义上的主人,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另有主人不成?”秦桧淡淡问道。 李全忠看了一眼秦坦,秦坦喝道:“看我作甚?知道什么便说出来。” 李全忠忙点头道:“启禀相爷。这万春园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是……王爷。” 秦桧花白的眉毛一挑,身子前倾,瞪视李全忠道:“王爷?哪个王爷?” 李全忠道:“便是……便是普安郡王。” 秦桧缓缓点头,突然伸手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李全忠,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胡言乱语,污蔑当今皇亲?普安郡王身份何等尊贵,怎么会去开青楼?就凭你这番话,便该凌迟处死。” 李全忠吓得脸色煞白,磕头咚咚响,颤声叫道:“相爷,相爷,小人岂敢胡言乱语,小人说的都是真的啊。万春园真正的主子便是普安郡王啊。” 秦桧喝道:“胡说八道,普安郡王乃皇上养子,尊荣之身,他开青楼做什么?他缺银子还是缺女人,何必去干这等损害皇族声誉的勾当?你这谎扯得可离谱了。” 李全忠叫道:“秦相,王爷自然是不为了银子,王爷是为了探听情报,控制他人。万春园也不止是个青楼,其实是以青楼为幌子,打听朝野情报。训练色艺俱佳的女子,送给大小官员为妾,借此控制朝廷官员。那秦惜卿便是替他做事的,那女子利用色艺,打探情报,作为王爷的耳目,为王爷办事啊。” 秦桧微微点头,沉声道:“李全忠,你说的这些话,可有什么证据么?空口无凭,便是污蔑之罪,是要被凌迟的。” 李全忠道:“证据?小人所知道的训练出来的女子在哪些官员家为妾,这算证据么?” 秦桧沉声道:“你有名册?” 李全忠道:“小人所知不多,有五六个。小人只是一名管事,知道的并不多。但小人知道,绝对不止五六个。秦相把这些女子抓起来一问,便知小人说的是不是假话了。” 秦桧点头道:“本相会核实此事的。你告诉本相,王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控制这些官员是为了什么?” 李全忠咽了口吐沫道:“小人,小人不敢说。” 秦桧冷声喝道:“说。” 李全忠咬了咬牙道:“自然是为了能继承皇位了。他通过这些女子可以掌握许多官员私下里的不轨言行要挟他们为王爷所用。他要控制官员,将来皇上立太子事,这些人能给他说话。还有,利用打探的消息可以得知一切朝廷中他所不知道的消息,及早做出应对。这才是他的目的。” 秦桧呵呵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李全忠道:“小人曾经是秦惜卿信任的心腹,所以知道这些事的内幕。” 秦桧点头道:“很好。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全忠想了想道:“小人还知道,那个秦惜卿跟方子安眉来眼去,两人之间关系暧昧。那个方子安,不是个东西。他应该也已经成了王爷的人。去年春天,秦惜卿便亲自上门拜访他,还说他是个人才。其实便是替王爷拉拢方子安。因为王爷有个计划,朝廷里的官员大多都是相爷的人,他拉拢不了。所以他便说什么从长计议,要从举子里边找合适的人选,提前结交拉拢。秦惜卿去找方子安便是这个目的。这个婊子怕是用色相勾引了方子安。方子安那狗东西也甘于被渔猎。还有许多其他的举子应该也是被拉拢了。” 秦桧缓缓点头道:“好个从长计议,要玩腾笼换鸟之计。心机颇深啊。李全忠,你似乎挺恨那个方子安的,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么?” 李全忠道:“那个狗东西自以为了不起,他有什么本事?秦惜卿那么看重他,不惜对他百般奉承。我李全忠为她秦惜卿鞍前马后,她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凭什么?和那狗东西来往之后,因为我有过一些阻挠,便骂我训斥我,从此便不让我在她身边办事。婊子东西,千人睡万人骑的贱货。呸!” 秦坦喝道:“李全忠,相爷面前,嘴巴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想挨嘴巴子么?” 李全忠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连声道歉。 秦桧饶有兴趣的看着李全忠激愤的模样,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这个李全忠似乎是对秦惜卿很是喜欢,可是秦惜卿对方子安感兴趣,这厮便吃醋了。或许他愿意交代合作,便也是因为被秦惜卿冷落之故。 “李全忠,你今晚表现的很好。一会你下去,将所知晓的女子名单写出来交给秦坦。另外,万春园的底细,王爷和万春园的关系。秦惜卿和方子安的关系。这些你都写一份口供。能想到的统统写出来,然后签字画押,交给秦坦。你不用担心,你跟本相合作,没人敢动你。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不用愁了。”秦桧微笑道。 李全忠闻言连连磕头道:“多谢相爷,多谢相爷。小人一定详详细细的全写出来。还有许多事情,小人回忆回忆,都写出来。” 秦桧点头笑道:“很好,你可以下去了。秦坦,命人带他下去写供词,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 秦坦答应了一声,带着千恩万谢的李全忠出去,交由外边的两名护院带着离去。  正文 第三三九章 阴云 (谢:哇凉哇凉kk、书友56538780、傅傅forfor、神奇的金甲虫、yptse等兄弟的打赏和票。) 秦坦回到书房,关了书房的门,快步来到秦桧身旁,低声笑道:“爷爷,孙儿这一回事情办得如何?” 秦桧呵呵而笑,点头道:“这才像老夫的孙儿,能策反这个李全忠,功劳不小。” 秦坦得意的笑道:“多谢爷爷夸奖。孙儿这回可是花了心思,事前做了大量的暗查,确定这个李全忠是其内部知情之人,且心怀不满,方才下手的。孙儿深知,稍有不慎,打草惊蛇的话,事情便彻底的败露了。” 秦桧点头道:“行事便当如此。本来也无需过于谨慎,但这一次咱们是要对付赵瑗,则不得不加倍小心。这两个月来,你也很用心,查到了许多消息。很有长进。” 秦坦拱手笑道:“还不是爷爷教诲有方,时时指导,孙儿才有这么点成绩。爷爷,现在可以正式动手了吧,咱们手头掌握的证据已经这么多了,今晚这李全忠交代的事情这般详细,咱们可以动手干一票了吧。这一回,不但那赵瑗要完蛋,史浩方子安秦惜卿这帮人都得完蛋。特别是那个方子安,孙儿这段时间心里恼火的要命。芜湖县的事情,这厮杀了咱们那么多护卫,咱们却拿他没办法。狗东西瞎猫碰死耗子救了太后,搞了个什么消防军衙当主官,现在官阶比我都高了。这次一定要了他的命。方消孙儿心头之恨。嘿嘿,这一次,从上到下,他们都得完蛋。看看从今往后,谁还敢跟咱们作对。” 秦桧皱眉道:“秦坦啊,做事情可不能被情绪所左右啊,老夫这话跟你说的可不止一遍了。你这种情绪可不能有啊。有几点,老夫必须跟你明确。第一,普安郡王是皇上的养子,他是皇族,跟皇上是一家人。能让普安郡王完蛋的人只能是皇上,而不是我们。不明白这一点,便是触动了皇上的逆鳞,便会引来皇上的雷霆之怒。对付皇族,这是大忌。第二,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普安郡王死,而是让他失去皇上的信任,失去争夺储君的机会。这其实便等于杀了他,你明白么?只要达成这个目的,树干一倒,树上的猴子便纷纷落地。什么史浩方子安等人便统统完蛋。之前老夫也跟你们说过这件事。第三,这件事不能声张出去,只能由老夫去向皇上说。任何放出风声出去,闹得满城风雨的行为,让皇族内部丑闻散布于天下的行为,都会让皇上愤怒。秦坦,你莫以为皇上是对老夫言听计从没有主见之人。皇上之所以宠信我,便是因为我能替他做一些他想做而又不能做的事情,他是在利用我当他的挡箭牌。或者说,老夫和皇上是互相利用。倘若我不能为他干这些脏活,反而要做出损害他皇家声誉的行为,他必不会容我。反正杀了老夫,反而是那些刁民腐儒们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这件事不可激烈行事,你明白么?” 秦坦愕然道:“那照爷爷这么说,倘若皇上选择无视,咱们岂非是白忙活一场了?” 秦桧摆手道:“当然不会白忙活一场。普安郡王的行为显然也犯了皇上的大忌。权力之争无父子,除非皇上愿意交权,否则普安郡王的行为便等同谋逆一般,皇上岂会轻易的原谅他。老夫只需将此事透露给皇上,他便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再无翻身之日了。这才是咱们的目的。至于其他的事情,水到自然成。老夫必须再一次警告你,不得声张,不得张扬,一切交给老夫去做。” 秦坦点头道:“孙儿记住了。” 秦桧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秦坦伸手搀扶住他的胳膊。秦桧走了几步,忽而沉声道:“那个叫小琴的婢女……招了么?” 秦坦道:“这贱婢嘴巴硬的很,死活不肯招。李管事倒是招了,这贱婢根本不是他的侄女儿,是他的一个熟人的侄女儿,跟他说是从北边逃回来的,托李管事在咱们府中找个差事,给了他些好处。这狗东西便答应了人家,刚好爷爷您书房缺个手脚麻利的人侍奉,李管事便将那贱婢给弄进府里来了。他的那个熟人已经找不到了,这狗东西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人利用了。” 秦桧皱眉叹道:“无孔不入啊,真是无孔不入啊。老夫身边居然混进来了可疑之人。若不是你精明,看到她好几次偷听咱们谈话,形迹可疑的话,恐怕要对老夫不利。” 秦坦道:“孙儿早就看那贱婢不对劲了。贱婢一股狐媚样子,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只是爷爷一直挺……挺……喜欢她的,孙儿也不好说什么。再说也是府内管事推荐进来的,孙儿便也没起什么疑心。直到好几次看到她在书房门口偷听,还偷偷打听事儿,孙儿才想到万春园的那些手段,这才怀疑她是万春园安插进来的人。真是好险。倘若这贱婢要对爷爷不利,那便悔之晚矣。” 秦桧叹了口气,脑海之中想起那婢女小琴平素的娇媚样子,想起她多次在书房的太师椅下跪在自己面前,用小舌头撩拨的自己销魂之极的情形,让自己这个已经不能行男人之事的老人享受到了别样的极乐的情形,心中不免惋惜不已。但现在想来,这女子定是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了。一个良家女子,怎会有如此的手段。 “可惜了,可惜了。”秦桧沉声叹道。 秦坦不敢多言,爷爷其实也挺可怜的,祖母王氏是个醋坛子,爷爷位高权重,但连个妾室都不敢娶。自己的爹爹便是爷爷偷偷生出来的,还不敢相认。自己回归秦家,还得先成为秦禧的养子,曲线归来。那个婢女小琴,生的风骚.水灵,爷爷明显是喜欢她,偷偷将她藏在书房里享用。谁料想居然是细作,他当然觉得惋惜。 “好好的审,务必审出来她的底细。虽然我们都知道她定是万春园的人,但是如果她不承认,没有口供的话,疑点再大也无用。她不肯说……便用刑,用大刑,一个女子,能承受多少刑罚?总之,无论什么手段,都得叫她招供了。明白么?”秦桧冷声喝道。 秦坦心中一凛,心道:爷爷果然还是心硬之人,这种时候,绝不会为一个女子而心软。 “爷爷放心便是,孙儿定会撬开她的嘴巴的。”秦坦沉声道。 …… 傍晚时分,天色阴暗低沉。云层从昨日便开始堆积,越来越厚,越来越低。整个临安城的上空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压得低低的盖子盖住了一般,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和抑郁感。 福宁宫中,御书房内,赵构盘着腿坐在烧的热热的软塌上,面前摆着一叠奏折仔细的批阅着。他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脸上的神情也阴晴不定。 或许是光线阴暗,眼睛有些疲倦。赵构终于放下奏折,伸手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地,走到长窗旁。 “皇上,外边下雪了。”贴身内侍邝询木偶般站在一旁低声道。 “哦?这才十一月不到,便下雪了么?开了窗,朕瞧瞧。”赵构道。 邝询躬身上前,打开了一扇窗。赵构往窗外看去,果见阴暗的天光下,似有丝丝雪片飘飞下来。赵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时,便看到了淡淡的雪幕另一侧,秦桧佝偻着身子沿着长廊快步走来的身影。 “邝询,沏茶,备座,秦相来了。”赵构沉声道。 秦桧坐在椅子上喘息着,一双大手在火盆上方搓着,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鼻尖上一颗透明的清鼻涕将坠未坠,摇晃着反射着烛火的光亮。 “秦爱卿,外边很冷是吧。”赵构笑问道。 “可不是么?今年临安可真的冷。这才不到十一月,便下雪了。历年来绝无仅有啊。天时变得不可捉摸了。”秦桧点头道。 赵构笑道:“十月底了,已是隆冬了。隆冬下雪岂非寻常?天时可没变,是秦相多虑了。” 秦桧也笑道:“皇上说的是,绍兴七年十月中下了大雪,绍兴十三年十月初九便下了大雪,确实是寻常的事情。是老臣老了,身子骨受不住冻了。一下雪,天气极寒,老臣便冷的受不了。哈哈哈。” 赵构笑道:“秦相要保重身子,你是朝廷基石,朕还仰仗着你呢。你起码得还要为大宋操劳个十年二十年的,到那时才能服老。” 秦桧呵呵笑道:“皇上也太看得起老臣了。老臣这身子骨岂能活十年二十年。不过只要皇上觉得老臣还有用,老臣只要还有一口气,也是要为皇上尽忠效力的。” 赵构点点头道:“好,一言为定。喝两口茶暖暖身子,再谈事儿。” 秦桧道:“多谢皇上。” 秦桧喝了两口茶,放下茶盅拱手道:“皇上,老臣暖和了。皇上召老臣来,是不是为了重建康宁宫的事情?” 赵构呵呵笑道:“还是秦相知道朕的心。自康宁宫火灾之后,太后她老人家搬到了坤宁宫和皇后住在一起。虽然坤宁宫也宽敞,但是太后她老人家还是希望能住到园子里去,说是怕打搅了朕和皇后。所以,朕想着,慈宁宫得重建起来。这事儿得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拨些银子,找人来将慈宁宫尽快建起来。明年开春,太后希望能住进去。” 秦桧笑道:“皇上一片孝心,天下皆知。我等身为大宋臣子,钦佩不已。身为臣子,自然要为主上分忧的。慈宁宫当然要重建。事实上皇上就算不招老臣来见,老臣也要奏议此事的。今儿上午,老臣便召集了一些相关的大臣商议了此事,也拿出了一个方案,这是相关的奏议,请皇上过目。” 秦桧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折,双手递给赵构。赵构惊喜的接过去,笑道:“你们都已经商议了啊,呵呵,秦相还真是急朕之所急呢。朕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臣等为皇上分忧,是本分之事。倘若这种事还需要皇上吩咐,反倒是失职了。”秦桧笑道。 赵构笑着点头,展开折子读了起来。  正文 第三四零章 禀报 片刻后,赵构读完了奏折,微微点头道:“秦爱卿想的可真是周到。朕正担心因为重修慈宁宫花销大笔银子,朝中的大臣们又要上奏折说朕靡费钱银呢。你这办法,朕很满意。” 秦桧呵呵笑道:“其实,皇上为太后她老人家重修慈宁宫,那是尽孝道,那些多嘴的人也说不了什么。但是,老臣不希望这件事惹得皇上和太后不高兴,所以便想了这个法子。明年淮西军要裁撤两万兵马。可为朝廷节省数十万两银子。那么,何不不公开此事,枢密院的军费预算照旧,这笔银子便可拨付出来,作为重修慈宁宫的银两。这样,明面上也没有那么多事了。要是还有人不知好歹的追问,老臣便告诉他们说,是从宫中每年的用度中节省出来的,是从皇上牙缝里省出来的钱,还有人会多说一句话么?虽然老臣也知道这种法子有些不太磊落,但是,谁叫有些人总喜欢盯着皇上不放呢。皇上仁厚不跟他们计较,老臣便要为皇上想些法子了。” 赵构道:“爱卿说的甚是。哎,朕这个皇上啊,做的也是有些憋屈的很。朕用些银子,还得偷偷摸摸的,想来真是有些恼火。可是,朕却也明白,这些大臣们其实也是忠心的,他们是不希望朕乱花钱税。朕可不想伤了他们的心。若非是为了尽孝,朕可也不会这么做。” 秦桧呵呵笑道:“皇上的苦衷,老臣都知晓。皇上平素节俭自律,可从来不奢侈。这一点,老臣可以作证。” 赵构笑道:“成了,这事儿便这么着吧。得抓进采买土木开工建造。虽然冬天天气冷了些,但要想明年春天让太后她老人家重回慈宁宫居住,怕是得现在就要开始。工部那边,还需要爱卿去催办了。” 秦桧点头道:“皇上放心,此事交给老臣便是。老臣会即刻叫他们尽快办理。” 赵构点点头,指着茶盅道:“茶水要凉了,爱卿喝两口。”说着,赵构也端起了茶盅。 秦桧知道,这是送客之意。今日赵构叫他来,其实主要便是因为慈宁宫重建的银子从哪里出的事,现在这件事解决了,皇上便也无事了。可是他没事了,秦桧可还有事。 秦桧没有端茶,怔怔的坐在那里沉吟。赵构有些纳闷,自己已经端茶送客了,秦桧却并没有打算起身离开,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的样子。 “爱卿还有何事么?”赵构问道。 秦桧怔怔发愣,像是没听到赵构的问话,并不回答。赵构皱眉又问道:“秦爱卿,朕问你话呢。” 秦桧身子一震,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一般,忙起身躬身道:“老臣该死,走了神了。皇上问什么?” 赵构笑道:“你这是怎么了?神思恍惚的样子。怎么就发起呆来了。” 秦桧忙告罪道:“老臣失礼了。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所以有些恍惚。皇上,若无他事,老臣告退了。” 赵构有些疑惑的道:“爱卿这是怎么了?什么事会让爱卿如此恍惚走神?” 秦桧笑道:“没……没什么事,老臣……老臣失礼,老臣不该如此。” 赵构越发的奇怪,摇头道:“不对,能让秦爱卿恍惚走神的事情,一定是大事。爱卿,说来听听。” 秦桧忙道:“皇上,其实也没什么事,老臣自己也还没弄的太清楚。改日再禀报皇上吧。” 秦桧越是推辞,赵构便越是好奇。沉声肃然道:“朕要你说。” 秦桧道:“皇上,这件事……皇上还是不要知晓的好。老臣真的不想说出这件事来。因为这不是什么好事。” 赵构皱眉道:“莫非是北边的消息?金人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秦桧忙摆手道:“不是……不是金人的事情。皇上……这事儿……老臣真的不太好开口。” 赵构脸色阴沉了下来道:“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朕要你说,你便说。有什么事,连朕都要瞒着么?” 秦桧再叹一声道:“罢了,既然皇上执意要问,老臣便斗胆说了。这件事其实是关乎普安郡王,所以老臣才不敢造次。可是……这件事老臣放在心里的话不说的话,却又有负皇恩。所以才这般的犹豫。” 赵构脸色一变,眯眼看着秦桧道:“关乎赵瑗的事?他出了什么事了?” 秦桧咳嗽一声,缓缓道:“皇上,老臣府中最近抓到了一位叫做小琴的婢女。这个叫小琴的女子,隐瞒身份混入我相府之中,潜藏在老臣身边。老臣毫不知情,对她毫无防备。直到我府中之人发现她暗地里偷听老臣和他人的谈话,到处刺探走动,这才确定此女是混进我相府的细作。” 赵构本皱着眉头,想责怪秦桧扯什么府中婢女的事情。听到后来,瞪大了眼睛道:“细作?” 秦桧点头道:“是。此女是别人安插到老臣身边来刺探消息和情报的内鬼。经过一番审讯之后,此女交代了她的来历。这个叫小琴的女子,是来自于我临安城中一座叫做万春园的青楼之中。据那女子交代,这万春园训练了不少色艺俱佳的女子,利用各种手段,利用她们的美色,将这些女子安插到朝中不少官员家中为妾为婢,其目的便是探听消息,抓住官员的把柄,以此为要挟控制朝中官员。” 赵构惊愕的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还有这样的事?此话当真?” 秦桧道:“老臣开始也是不太相信的,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于是乎,老臣便派人暗中查勘这个万春园。通过其中一名叫李全忠的管事之口,得到了一模一样的证词,甚至更多。那万春园正是在干这样的勾当,小琴的供词属实无疑。” “大胆!这还了得?我大宋朗朗乾坤之下,京城朕的眼皮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组织?那万春园中谁这么大胆,这是要造反么?你既然查清了此事,是否已经派人将他们一锅端了?”赵构又惊又怒,大声说道。 秦桧缓缓摇头道:“老臣没有抄了万春园。也没有抓人。” “那是为何?”赵构喝道。 秦桧缓缓道:“皇上息怒。这是那李全忠的口供,请皇上过目。” 秦桧从怀中取出一叠供词,缓缓递在赵构面前的书案上。赵构一把抄起,快速翻阅起来。看到关键处,赵构脸色发白,肌肉抖动,神情极为愤怒。 “皇上……这便是老臣不能动手抄了万春园的原因。因为……此事涉及到了普安郡王。老臣岂敢胡乱作为。”秦桧低声说道。 赵构将口供缓缓放下,脸上阴晴不定,皱眉思索着。片刻后,赵构沉声问道:“秦爱卿,你怎么看这件事?你也认为赵瑗便是万春园的幕后之人,是他主使了派细作窃.听情报控制官员之事么?” 秦桧沉吟片刻,缓缓道:“老臣不敢定夺。此事太过重大,老臣不敢轻易下决断。以目前的证据来看,只凭这李全忠一人之词,便说普安郡王主持了整件事,让人难以信服。老臣其实偏向于……普安郡王是冤枉的,有人想陷害普安郡王。因为普安郡王一向明理通事,谦逊智慧,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赵构有些讶异,皱眉看着秦桧道:“秦相当真是这么看的?” 秦桧重重点头道:“以目前的证据来看,老臣确实是这么想的。老臣甚至怀疑,有人故意制造这种矛盾,其实目标便是针对皇上。想挑拨普安郡王同皇上之间的父子之情,搞乱超纲,从中得利。” 赵构哦了一声道:“然则秦相的意思,此事怎生处置?” 秦桧道:“老臣岂敢擅做主张,这件事,还得要圣意决断才是。” 赵构缓缓坐下,陷入沉思之中。良久后,赵构沉声道:“秦丞相先退下了,朕好好的想一想此事,在做定夺。这件事不得外传,以免遭人利用,弄的舆论如沸。朕考虑清楚了,再命人告知丞相怎么做。” 秦桧忙起身拱手道:“好,那么老臣便告退了。皇上也不要思虑过甚,保重龙体。您是大宋之主,上上下下都靠着皇上呢。” 赵构也没答话,若有所思的眼望烛火发呆。秦桧只得躬身缓缓退下。 秦桧离去之后,赵构沉默许久,又拿了那叠口供细细的再看了一遍,然后沉声喝道:“来人!” 内侍快步进来,躬身听候吩咐。 “即刻传普安郡王赵瑗前来见朕。立刻,马上!”赵构大声道。 “遵旨!”内侍立刻下去传人,不久后飞骑出宫,赶往位于凤凰山西侧的普安郡王府。 天早已经黑了,傍晚绒毛般的小雪已经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在黑暗的天空之中,无数雪花飘落而下,落入树梢屋顶墙头街道上。明日,京城必是个银装素裹之像无疑了。 正文 第三四一章 寒夜 漫天大雪纷飞而落,宫门开处,赵瑗急匆匆的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进福宁宫中。 春阁内,赵构眯着眼靠在软塌上,赵瑗进来的时候,赵构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这么晚叫儿臣进宫,不是所为何事?儿臣还担心父皇是身子不舒服呢。”赵瑗跪地磕头见礼道。 赵构冷声道:“你怕是巴不得朕的身子不舒服吧。” 只这一句话,赵瑗便心下冰凉,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本来突然召见自己进宫,便已经让赵瑗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则更肯定是有事发生了。 “父皇……” “案上有些东西,你瞧一瞧吧。”赵构淡淡道。 赵瑗起身上前,拿起了桌上的一叠口供,疑惑的翻看起来。只看了数眼,赵瑗便腿脚发软,瘫倒在地上,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手上也颤抖着,口供散落了一地。 赵构坐直身子,双目凌厉的盯着赵瑗道:“这上面的话都是真的么?” 赵瑗颤抖着,脸色苍白,无法回答。 “说!这上面的事是不是真的。回答朕!”赵构厉声喝道。 赵瑗扑倒在地,咚咚磕头,颤声叫道:“父皇……儿臣知罪,儿臣该死。可是父皇……请听儿臣解释。请听儿臣解释。” 赵构冷笑道:“你确实需要解释解释,来,朕听听你是怎么狡辩的。” 赵瑗咚咚磕头道:“儿臣该死,但是父皇,这件事不是父皇想象的那样。儿臣这么做绝非是对父皇不忠,绝非是要做大逆不道之事。儿臣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儿臣是为了父皇着想啊。” 赵构呵呵大笑道:“事到如今,你还信口开河来欺骗朕,你当朕是随意被你欺骗之人么?你作死啊,你是在作死啊。” 赵瑗知道今日这件事已然无可挽回,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机会,必须要解释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倘若让赵构误会他真的是在搞谋逆的行为,那便没有一点点机会了。 “父皇,儿臣确实该死,儿臣不该借万春园来搜集打探情报。此事犯了大忌,死不足惜。但是,儿臣必须要将事情说清楚,儿臣这么做绝对不是针对父皇,也无任何不轨之心啊。请父皇给儿臣解释的机会。儿臣自小受父皇养育之恩,儿臣岂敢有半点狡辩?儿臣心性如何,父皇自当知晓,请父皇明鉴啊。”赵瑗磕的额头鲜血迸流,血水沿着额头流的满脸都是。 赵构吁了口气,看着赵瑗的样子,心头微有不忍。平素赵瑗的品性他也是知道一些的。适才他自己也想了许多,他需要确定的一点便是,赵瑗这么做是不是针对自己而来,到底是不是谋逆之举。倘若是谋逆,当然是毫不留情的处置他。但是他想来想去,赵瑗这么做最大的目的无非是在为将来的储君之位争夺。他这么做虽然犯了大忌讳,足以让自己剥夺他的继承大统的机会,但是却并非是谋逆之行。皇族内部的事情,赵构并不希望强加罪名,搞得天下大沸。靖康之祸,大宋皇族已经元气大伤,皇族需要保护。姓赵的人多了是危险,姓赵的人少了,同样是危险。 “朕听着呢,你给朕老老实实的交代,若有半句假话,朕绝不容你。”赵构沉声道。 “谢父皇,儿臣全部交代。父皇明鉴洞微,儿臣在您面前什么也瞒不了。儿臣不否认儿臣这么做是有私心的,那私心便是未来的太子之位。父皇您莫要恼怒,儿臣知道,这一切都是父皇做决定,儿臣不该有觊觎之心,但是儿臣绝不能容忍他人操纵这件事。秦桧等人排除异己,蒙蔽皇上,他们想干什么,昭然若揭。儿臣便是不想任由他们摆布,任凭他们玩弄朝政,所以才出此下策。儿臣知道这么做是犯了大错,可是儿臣也是迫不得已。秦桧他们是要推举恩平郡王,将来可控制朝政。儿臣不能让这件事发生,所以不得不奋起反制。……” 赵构冷声喝道:“一派胡言,这个时候了,你还对朝中老臣进行攻讦?恩平郡王怎么了?难不成恩平郡王便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么?” 赵瑗忙道:“父皇,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倘若父皇做出决定,在儿臣和恩平郡王之间择一立储,若选择了恩平郡王,儿臣绝无半点怨言。但是,秦桧一党染指,那便是对儿臣大大的不公平,所以儿臣才一时糊涂要做反制。针对的是秦党干涉此事,绝非是针对父皇您啊。” 赵构皱眉沉吟,冷声道:“这都是你的臆想,朕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对秦桧颇有微词,上上下下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攻讦还少么?什么把持朝政?什么蒙蔽朕?你莫非说朕是昏君?任人摆布?他的权力是朕给他的,他是替朝廷办事,替朕办事,你们这些人,无非是为了之前的一些事情纠缠罢了。起码在朕看来,秦桧并无出格之处,这么多年政务清明,我大宋日渐繁盛,和金人之间和谐共处,这便是明证。你此刻跟朕说这些,无非是想将你自己的过错嫁祸于人罢了。朕可不听你这一套。” 赵瑗呆呆道:“父皇,您难道真的看不出来,秦桧一党已然坐大,上上下下群情激奋了么?他们这么多年害了多少忠良之臣,父皇,您难道看不到么?” 赵构怒喝道:“住口,执迷不悟!你们想什么,朕心里最清楚了。你们无非是成天喊什么收复河山,想换了秦桧,逼着朕去北伐,去和金人打仗。朕若是听你们的,我大宋焉有今日?赵瑗,你太让朕失望了。朕对你已经无话可说了。你给朕听着,朕念我皇族凋零,不想让我皇族枝干单薄,否则你的行为足够朕将你赐死了。朕今晚叫你来见朕,便是想要告诉你,你让朕很是失望,让朕痛心不已。朕希望你能反省,能够改过。可是朕看你毫无改过之心,朕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朕不杀你,朕也不夺你的郡王爵位。这件事朕会命秦桧去处置,也不会牵扯到你,那不是因为你没罪,朕是不希望牵扯皇族,让世人耻笑。从今往后,你给朕老老实实收心养性呆在府中,不得再掺和任何事情。倘若你不听朕的话,朕只能对你不客气了。就算家丑外扬,朕也要处置你。你可明白?” 赵瑗整个人呆住了,他面如死灰,心冷如冰。一切都完了,什么都完了。赵构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了,自己再无任何的机会了。自己虽然不会受到处罚,但是那是另外一种死亡,政治上的完全死亡。 “父皇……”赵瑗低声呼叫道。 “你可以退下了,朕再不想见到你。”赵构冷声道。 赵瑗面如土色,半晌后叹息一声道:“父皇……儿臣只想求父皇一件事,还请父皇恩典。” 赵构冷声道:“什么事?” 赵瑗道:“那万春园的秦惜卿等人,是儿臣授意她们那么做的,此事跟她们无关。还请父皇饶恕她们吧。一切儿臣担着便是了。” 赵构冷笑道:“不可救药,到这个时候,你还为这些人求情?朕告诉你,她们做的这些事都是死罪,留着她们授人以柄?她们统统都得死。这些人,留不得。” 赵瑗叫道:“父皇!” 赵构厉声道:“退下!” 赵瑗无可奈何,缓缓磕了个头,哑声道:“父皇保重,儿臣……告退!” 赵构喝道:“来人,送普安郡王回府,命禁军随同护卫。” 赵瑗身子一震,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了。从现在开始,自己的王府将会被禁军把守,他被软禁了。 赵瑗缓缓起身,慢慢退出春阁之外。外边寒气袭人,侵入骨髓之中,赵瑗整个身子,连同骨头肌肉五脏内府都是冰冷的。一群殿前司禁军上前来,搀扶着他瘫软的身子往宫外而去。 “来人,去相府传朕口谕,命秦桧率人查抄万春园,缉拿相关人等,严厉处置,一个不留。另外,告诉秦桧,不要无事生非,捕风捉影,朕不希望搞得满城风雨,希望他谨慎为之。” “遵旨!” …… 大雪之夜,天气寒冷。方子安晚间喝了几杯酒,春妮睡下之后,方子安兴致上来了,便去了沈菱儿住处。两人在温暖的房间里一番俯仰折腾,激情欢爱。云收雨散之后,方子安搂着沈菱儿闭着眼,手掌在她浑圆的身体上轻轻抚摸,享受余韵。 突然间,窗外传来呼叫声。 “公子,公子。快起来,前厅有人找您。”那是黄管家的声音。 方子安皱眉坐起身来叫道:“老黄,你疯了么?这半夜的跑来嚎什么?” 老黄在外边无奈的叫道:“公子啊,我也没法子啊,是你衙门的人来了,非要见你,说是有急事。您还是去见一见吧。” 方子安骂了一声,只得起床穿衣。沈菱儿道:“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我也去。” 方子安道:“你睡便是了。” 沈菱儿将亵衣穿上,遮掩住浑圆茁壮的胸前巨.物,摇头道:“万一要出去呢,我得跟着你。” 方子安想想便也作罢。两人迅速穿好衣服披上大氅出了门。一股寒气袭来,方子安打了个大大的冷战,开口骂道:“哪个王八蛋这时候跑来找我。若是没什么大事的话,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正文 第三四二章 围捕 前厅之中,赵刚带着几名消防军兵士正坐在厅里说话,方子安进来,几个人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方子安皱眉瞪着赵刚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急着见我?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 赵刚忙道:“大人,秦桧府中有异动,卑职特来禀报。” 方子安一愣,皱眉道:“什么异动?” 赵刚沉声道:“卑职不久前带着人巡视东城街道,防止天降大雪压塌百姓房舍之事的发生好及时救险。但在望仙桥那里,看到了秦府门前的街区有大量人马集结,感觉很是可疑。卑职装作巡视想靠近,却被人拦住,说侍卫步军司正在执行军令,要我们远离他们。卑职越想越不对劲。大人之前不是交代卑职,要随时注意秦府异动,有情况无论何时都必须立刻禀报。卑职想着,这件事必有蹊跷。所以便立刻赶来禀报了。” 方子安一惊,皱眉道:“侍卫步军司的兵马?你确定?” 赵刚沉声道:“完全确定,那领头的我们巡街时见到过,叫做常宝山。不光我认识,这几位兄弟也都认识。” 赵刚随行的几名消防军士兵也纷纷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们叫他常斜眼。走路都是歪着头斜着眼的样子,不可能认错。” 方子安点头思忖道:“侍卫步军司的兵马是秦桧能调集的兵马,倒也并不奇怪。不过奇怪的是,如此兴师动众集结禁军,在这大雪之夜,那是要干什么?造反么?怕是不能。应该是有所行动,要进行抓捕抄家这样的大行动了。这是要干什么?莫非要撕破脸了?” 众人都直愣愣的瞪着方子安,没人多说一句话,因为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沈菱儿皱眉道:“公子,傍晚的时候,秦姑娘跟我说了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 方子安皱眉道:“什么事?” 沈菱儿道:“傍晚我从秦姑娘那里回来的时候,秦姑娘说,万春园的李管事不见了几天了。她叫我告诉你一声,让消防衙门的兄弟在街上留意一下他的行踪。” 方子安惊愕道:“李管事?哪个李管事?” “就是……李全忠啊。公子认识他的。”沈菱儿道。 方子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惊愕叫道:“李全忠失踪几日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到现在才说?” 沈菱儿忙道:“我傍晚才回来的,吃了晚饭便……便……回房了。那李全忠之前也曾经经常几天不见人影,我以为没什么的。姑娘也没太在意啊。” 沈菱儿确实是几天傍晚开始下雪的时候才从秦惜卿那里回到方家的。吃了晚饭之后,方子安便去她房里,两人便开始折腾。意乱情迷之时,那里还记得这件事。但现在,沈菱儿一说,方子安立刻便意识到不对劲了。李全忠是万春园情报系统的骨干成员之一,失踪数日不见人,今晚秦府门前集结大量兵马有所行动,这几个因素迅速的拼凑起来,让方子安得到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结论。 “菱儿,傍晚的时候,秦姑娘在哪里?”方子安急促问道。 “姑娘在万春园,因为要下雪,晚上有一场赏雪会……”沈菱儿忙道。 “坏了!赵刚,即刻叫人去通知李副将和这雷副将,传我的命令,让他们半个时辰内集结所有兄弟,赶往中河御街万春园左近集合。菱儿,立刻回屋抄家伙跟我走。”方子安大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沈菱儿二话不说,转身朝着后宅飞奔而去,方子安朝着赵刚等几个目瞪口呆的人喝道:“快去啊,愣着作甚?” “是是是,二牛,你去西营报信,栓子,你去衙门叫人。小四,跟我回东营叫兄弟。”赵刚如梦方醒带着人飞奔出厅而去。 方子安快步回到书房之中,将盔甲架上的盔甲飞速穿戴整齐,兵刃弓箭飞刀都带在身上,快步来到前庭。沈菱儿已经全副武装牵着马站在院子里。两人牵马出门飞身上马,挥鞭催马,很快便消失在漫天大雪的黑夜之中。 马蹄踏着街道上的新雪,践踏出一片雪雾。方子安和沈菱儿两骑朝着中街北部的万春园急速飞奔。在这样的雪夜飞驰而行,危险性极大。好几次马儿在街道的积雪上打滑差点摔倒,但是两人却依旧不断的挥动着马鞭飞驰。 一炷香之后,两骑上了中街,直拐往北,冲向万春园所在的横街路口。远远的,方子安已经看见了万春园所在的方向火把通明,人声异常喧闹,一大队兵马黑压压的正抵近万春园门前。方子安心中一凉,他的担心在此刻成真了。 “封锁所有街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将万春园全部围住,任何人不得逃走,统统抓起来。”万春园门口,有人大声喝叫道。 “遵命!”黑压压的兵士们开始朝两侧散开,封锁街道,将万春园团团围困。 不久后,万春园里传来哭叫喧闹之声,有人大声的咒骂着,有人大声的哭喊着,有人惊慌的往外冲。一切衣衫不整的人大声叫嚷着冲出来,被门口的兵士掀翻在雪地里捆绑起来。 方子安在距离万春园百步之外勒住了马儿。前方黑压压的士兵,直接冲过去是不现实的。两人只得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下了马。 “公子,怎么办?咱们得进去救姑娘,他们定是冲着姑娘来的。我要杀进去救人。”沈菱儿焦急道。 事到临头,方子安反而冷静了下来,探头观察情形,沉声道:“莫要冲动,我们两个冲进去是救不了人的。咱们先上屋顶靠近着看着,他们若是抓了惜卿出来,咱们便可相机救人。总之,绝不能让他们将惜卿抓走便是了。今晚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人,但是拼命那是最后一步。咱们的人很快就到,到时候更容易救人。” 沈菱儿虽万分焦急,却也知道此刻冲进去便是白给。于是跟着方子安从矮墙翻上了一间房舍的屋顶,两人纵跃向前,来到二十余步外的沿街店铺的屋顶上,伏在屋顶的积雪上往下看。 万春园里一片混乱,火把乱晃,哭喊震天。不断有人被绑着押出来瑟瑟发抖的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大批的兵士刀剑出鞘,还有弓箭手在暗处埋伏。调动的兵马起码有上千人之多。 由于距离很近,下边被抓出来的人的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犯了什么法?为何来抓我们。” “少废话,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么?皇上有旨,万春园包藏细作,意图谋逆,全部抄没,所有人员一律抓捕归案。再啰嗦,一刀砍了你。” “喂,你们抓万春园的人,可是抓本官作甚?本官只是……只是来听曲儿的。我是礼部官员,你们放了我。” “对不住,我们可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光着屁股跟我们一样,你屁股上可没官印。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们是一伙的。” “你们,大胆。明日我必要去枢密院政事堂去控告你们,好大的胆子。” “尽管去控告,我们是奉命行事。这是皇上的旨意,秦相亲自坐镇,秦五公子带队公干,你有胆子明日便去控告。谁不去谁是我孙子。” “……” “……” 下边吵吵闹闹的声音不断传来,方子安充耳不闻,眼睛里只盯着抓出来的人当中有没有秦惜卿。就在此时,几骑快马飞驰而至,马上之人其中之一正是秦坦。他阔步走向万春园门口,门前一名军官小跑着上前躬身行礼。 “卑职常宝山见过秦大人。”那军官大声道。 “那个秦惜卿抓到没有?”秦坦大声喝问道。 “禀报秦大人,正在搜查。后园小楼搜遍了,没见到那秦惜卿。兄弟们正在全力搜查。”常宝山忙道。 秦坦怒道:“人不在?” 常宝山忙道:“不知道在不在。” 秦坦怒骂道:“你是猪么?不知道问这些抓出来的人么?” 秦坦快步走到一名被捆绑着的中年妇人面前,厉声喝道:“秦惜卿呢?她今晚在不在万春园里。” 那妇人抖着身子哭泣,吓得说不出话来。秦坦抬手朝着那妇人的脸上便是两个大嘴巴子,一把抽出身旁一名卫士腰间的兵刃高高举起喝道:“说不说?不说一刀砍了你。” 那妇人屁滚尿流,浑身筛糠一般的尖叫道:“她没在,她晚上回外宅去了……饶命啊!” 秦坦怒喝道:“她外宅在何处?” 那妇人叫道:“不知道啊,奴家不知道啊。秦姑娘的外宅没人知晓啊。” 秦坦抬脚踹翻了她,转头朝着一名头上戴着黑色风貌的人喝问道:“李全忠,秦惜卿的外宅在何处?” 李全忠摇头道:“五公子,我也不知道啊。那女人的外宅除了几个她贴身的人之外,没人去过。小人也没被允许去过啊。” 秦坦怒骂道:“混账东西,这都不知道么?坏了大事了。” “五公子,虽然具体位置不知,但是小人跟踪过她,在东城妙明寺一带左近失去了踪迹,好几次都是这样。应该便是在妙明寺左近的教钦坊一带。”李全忠道。 秦坦厉声喝道:“留下一半人继续搜查抓人抄没,其他人即刻跟我去教钦坊搜查。快,要快。” 大批兵马随着号令飞奔撤离,跟着秦坦等人朝着东城教钦坊方向飞奔而去。教钦坊,妙明寺左近,正是秦惜卿的外宅卿园所在的位置。 在他们还没动身之前,两骑快马已经从小巷冲出,沿着街道往南飞驰。方子安和沈菱儿适才在屋顶上听得明明白白,他们没有抓到秦惜卿。在这样的雪夜,这么多的兵马围困万春园,应该第一时间便是冲入后园小楼之中抓捕秦惜卿才是。但是他们没有抓到秦惜卿,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秦惜卿压根不在万春园中。因为只要她在万春园,便绝无可能逃脱。起码她身边的人会反抗,而适才也压根没有任何的打斗和人员伤亡的迹象。所以方子安在听到秦坦询问常宝山的时候,便立刻得出了结论。他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去听秦坦逼问他人,他必须立刻去卿园救人,秦惜卿必定在卿园了。所以,第一时间,方子安和沈菱儿便下了屋顶退回小巷,上马往卿园赶。 南街街道上,雷虎带着数百名兵士迎面撞见了方子安,方子安来不及多说,命他即刻通知其他兄弟改变路线,赶往东城教钦坊增援。自己则和沈菱儿朝着卿园飞驰而去。雷虎也不敢怠慢,命人即刻去通知赶来的李大龙的人,数百人直接转而往东,前往教钦坊方向而去。 正文 第三四三章 封锁 雪花纷落,击打在方子安的脸上,钻入他的脖子里,眼睛里。方子安的身子冰凉寒冷,抓着手指都有些痉挛。他的心脏砰砰的跳的厉害。越是距离卿园越近,方子安便越是紧张的难以呼吸。正所谓关心则乱,面临许多生死关头的时候方子安都没这么紧张,但是此刻,方子安却极度的紧张和担心。他害怕自己转过街角之后,看到的便是卿园被围困,秦惜卿被抓捕的情形。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救出秦惜卿,哪怕是进行一场大火拼。 两骑疾驰穿过街口,转弯处便是卿园所在胡同口。胡同口黑沉沉的静悄悄的,并无任何其他的迹象,方子安和沈菱儿都长舒了一口气。显然对方没有赶在自己前面。 “嘭嘭嘭。”沈菱儿捶打着院门。可能是因为雪天严寒之故,几次敲门之后里边竟无人应答。 方子安等不及了,沉声道:“翻墙!” 说罢,方子安半蹲在墙壁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沈菱儿没有半句多言,飞奔几步踩在方子安交叉的手心里,方子安往上一送,沈菱儿的身子便飞过了丈许高的围墙落入了院子里。片刻后,沈菱儿打开了院门。 两人飞快奔向正房的时候,数人从侧首冲出,厉声叱问:“好贼子,好大胆子!敢侵入私宅。” 卿园守夜的几名女护卫此刻方才赶到。 “是我和方公子。姑娘在哪里?”沈菱儿娇声喝道。 几名女护卫听出了了沈菱儿的声音,忙道:“姑娘睡了,菱儿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方子安喝道:“菱儿,即刻叫起所有人在这里集合,快,快!” 方子安一边说话,一边飞奔往后宅秦惜卿的住处,沈菱儿在身后答应着,大声吩咐几人即刻叫起所有人。方子安径自冲往秦惜卿的住处,两名值夜女卫惊讶的看见方子安冲了进来,正惊愕间方子安已经飞奔上楼,直奔秦惜卿的闺房之中。两人正欲跟随询问,沈菱儿已经赶到,吩咐她们立刻集合。 秦惜卿的闺房之中,一盏红烛静静的燃烧着。屋子里温暖如春,散发着熟悉的馨香的气息。外边风雪严寒,和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方子安走到牙床边,轻轻掀开帐缦,秦惜卿睡得正自香沉,一头秀发散落在枕边,一只雪白的胳膊不老实的伸到了被子外边。端丽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似乎正在做一场美梦。 “惜卿!惜卿!”方子安低声轻呼道。 秦惜卿睁开眼来,看到方子安近在咫尺的脸,讶异道:“子安?你怎么在这里。” 方子安低声道:“莫要多问,快起来,跟我走。没时间多解释了,秦坦带着大批兵马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万春园已经被查抄了。” 秦惜卿惊愕的啊了一声,面露惊恐之色。方子安伸手将她搂坐起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莫怕,一切有我。快穿衣服。” 秦惜卿面色发白,怔怔发愣,方子安也不多言,找到放在床头的衣物便动手为她穿衣。秦惜卿穿着亵衣,身子裸露,此刻情形极为香艳,但是方子安这时候却没有任何的企图之心,他笨拙的将衣服胡乱套在秦惜卿身上,将锦袄裹在秦惜卿的身体上,又取了青色的罩袍将秦惜卿裹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将她抱了起来背在身上。 秦惜卿这才从惊愕之中惊醒过来,颤声道:“方郎,万春园没了么?事情泄露了么?” 方子安用布带将秦惜卿紧紧的困在背上,沉声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秦惜卿吁了口气,在方子安耳边道:“也好,我就知道有这一天。方郎,我解脱了。” 方子安点头道:“嗯,盖住头脸,外边风大雪大,我们要走了。” 秦惜卿嗯了一声,扯起罩袍风帽将头盖住,紧紧的抱住了方子安的脖子。方子安大步流星下楼来,直奔前院。前院中,十几名宅中女护院已经全部集结于此。她们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情形,一个个已经兵刃出鞘。 “姑娘她没事吧。”沈菱儿道。 “没事。都把兵刃收起来,罩上罩袍。不到万不得已,无需厮杀。”方子安沉声道。 众人纷纷收起兵刃,拉起风貌遮住头脸,众人迅速出门,沿着来路往街口行去。就在众人即将抵达胡同口街道上的时候,嘈杂的人声和火把照耀的光亮从街道北侧而来,远远传来嘈杂的叫嚷之声。 “一个胡同一个胡同的搜。所有路口全部封锁。注意岔河河道,防止她们从水路逃走。” “遵命,快快快!” 嘭嘭嘭的砸门声,男人女人惊恐的叫声,孩童的啼哭声也很快响起。 方子安阴沉着脸打了个手势,掉头便走。众人沿着胡同口回头胡同东侧入口而来。东侧入口处倒是暂时没有兵马搜查的嘈杂,顺利出了胡同口后,抵达的是妙明寺南北走向的大街上,方子安等人先是往北走,试图绕行三元坊离开,但是很快被另一队搜查的兵马给堵了回来。不得已掉头往南,行了不到片刻,又被另一队搜查的兵士给堵了回来。之后不得不从一条斜向的岔街往东南方向斜插,在快要出岔街的时候,前方又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影。此时此刻,后方搜查的兵士已经进入了岔街之中,前方又有大批人堵在前面,竟然一下子陷入了绝境之中。 “公子,我带着人杀过去,你和姑娘趁乱逃走。”沈菱儿从怀中擎出长鞭来。旁边众女卫也都纷纷抽出兵刃来。 秦惜卿叫道:“菱儿,那你们可怎么脱身?” 沈菱儿道:“姑娘不用管我们,你们先走便是。” 秦惜卿道:“不成,怎可因为救我而害了你们?他们要拿我,我便去让他们拿了便是。” 沈菱儿叫道:“那怎么可以。姑娘,不能犹豫了,他们已经来了。公子,我们去了。” 方子安眯着眼看着前方已经接近到数十步的一群人,似乎充耳不闻。沈菱儿以为他是默许,咬牙娇声喝道:“杀!” 众女卫正待冲出,方子安低声喝道:“且慢,他们怎么没打灯笼火把。” 众人这才发现,对面那一群人并非举火,而是黑压压的闷着头往前冲。没有任何的嘈杂声响。 方子安缓步走出,站在路中间沉声喝道:“救急除患。” 前方黑压压人群楞了一息,有人叫道:“国泰民安!” 方子安转头大喜道:“自己人。” 对面已经有人冲了过来,沉声问道:“是方大人么?卑职赵刚,东营兄弟们在此。” 所有人的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原来是赵刚带着东营兄弟来此接应。消防军东营营地据此不远,赵刚带人直接回驻地召集兵马,因为他距离太远,所以此刻才急匆匆往中河御街方向赶,但没想到却恰好是距离卿园最近赶到的一支兵马,因为卿园就在东城。 双方汇合到一处,来的是三百多名消防军士兵。方子安也无暇跟赵刚细说,当即下令掉头出岔街,想往南绕行而走。但是,当走到南街出口时,方子安等人才发现,这一片的所有道路都已经被封锁了。侍卫步军司行动迅速,已经将教钦坊和妙明寺一带的范围全部控制了起来。 事到如今,只有硬闯一途。方子安放下背着的秦惜卿,让所有人卿园之人拉好罩袍不要露脸,混迹在士兵之中。自己则和赵刚上了马,带着众人大摇大摆的往前方街道封锁的道口行去。 很快,负责道口封锁的侍卫步军司兵马便发现了从街道上走来的这一群兵士。起初他们还以为是自己人,但当发现不是自己人时,领军的都头立刻紧张起来,大声喝问起来。 “下马,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赵刚策马而上,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反倒来问我们?大雪夜,尔等在这街道上站着作甚?莫非是盗匪么?” “站住,再往前一步,便放箭了。我等乃侍卫步军司兵马,奉秦相之命封锁道口,缉拿人犯。你们是什么人?还不速速通报!”对方大声喝道。 “原来是侍卫步军司的人。快快让道,我等乃消防军衙兵马。从此巡街而过,不妨碍你们办差了。搬开路障,我们这便离去。”赵刚沉声笑道。 对方听了,明显松懈了下来,原来是消防军衙的兵马,那便不用紧张了。同属京城禁军,虽然所属兵司不同,但也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卡口的领军都头拱手点头道:“原来如此,来人,挪开街心拒马,让他们通过。” 正文 第三四五章 时务 很短时间里,两支兵马蜂拥而至,人数高达七八百人,迅速冲破纷纷退避这步军司兵马的防线聚集在方子安等人身侧。大街上顿时黑压压的全是人,加上之前方子安的兵马,已然多达一千多兵马。 今晚消防军衙的兵马几乎倾巢出动,动用了几乎全部的力量。 “方大人,哪个王八羔子要跟俺们消防军衙叫板啊?先问问俺雷虎答不答应。”雷虎一路大骂着来到方子安马前,大声问道。 方子安冷笑道:“雷副将,有人想要搜我们消防军的身。不然,便不让我们离开这里呢。你说,我们该不该让他们搜身啊?” 雷虎大骂道:“哪个狗东西?我倒要瞧瞧他的嘴脸。” 雷虎大踏步来到路中间,叉着腰大声吼道:“谁要来搜我们消防军?来搜老子便是。快来,快来,谁不来,谁他娘的不是人养的,是狗.娘养的。” 雷虎铁塔般的身子站在街心上,大声喝骂。他的脸上被火烧的疤痕坑坑洼洼,在闪烁的火把照耀下更加的狰狞恐怖,仿佛是地底下冒出来的恶鬼一般。对方兵士看到他被毁了的脸便已经吓得够呛了,更别说对方手提大环刀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去搜身?怕是到了他面前,便被一刀给劈了。 雷虎喝骂数声,无人敢上前,无人敢应答。不由得大声讥笑起来:“一群怂包,还敢跟我消防军叫板。废物一群。” “废物!” “怂包!” “没卵子!” 众消防军兵士一顿奚落。 秦坦面色扭曲,心中愤怒的要爆炸。但是对方明显人数多,若真是火拼,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一旦发生火拼,混乱之中,方子安必然会要了自己的命。当然不能冲动。 “方子安,你这是作甚?还说你不是有预谋么?你将你手下兵马全部集结于此,这是要公然对抗圣旨么?你……是要造反么?”秦坦冷声喝道。 方子安大笑道:“秦大人,莫给我们扣上这顶大帽子,我们可担当不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抓你的人,我巡我的街,你是公务,我也是公务。今晚这么大的雪,我的兄弟们冒着风雪严寒出来巡街,为确保临安百姓的完全而受苦,你却要说我们想造反?不如我们去皇上面前理论理论,看看是谁想要造反。你们自己没本事,抓个女子都抓不到,这是想把脏水往我们身上泼么?你当我们消防军衙是什么?你们是禁军,我消防军衙也是隶属于殿前司的禁军,我们可不比你们矮三分。你想栽赃我们,问问我的兄弟们答不答应。” “对,问问我们答不答应。没本事的货色,栽赃陷害咱们,休想!”众消防军兵士纷纷叫道。 秦坦沉声道:“方子安,本来这件事并不涉及你,你非要闹得不可收拾么?万春园的事犯了,慢说是秦惜卿,普安郡王也已经被软禁在王府,你的靠山倒了,你还敢如此嚣张。你难道不想想后果么?方子安,奉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执迷不悟,否则的话,后果自知。” 方子安心头震动,果然,普安郡王出事了,这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此刻从秦坦口中得到证实,还是让方子安心中剧震。 “秦坦,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本官的靠山是皇上,本官的衙门是皇上批准建立的,本官吃的是朝廷给的俸禄,可不是什么普安郡王的。你生拉硬拽非要栽赃我,在我看来及其可笑。你非要说我是他们的同党,便去请圣旨拿我便是。此时此刻,你靠着一张血口喷人,我却不容你。秦坦,你给老子听好了,着你的人即刻让路,我们要执行公务,继续巡街。倘若你的人不肯让路,嘿嘿,休怪我不客气了。”方子安大声喝道。 秦坦厉声道:“你要怎么不客气?” 方子安缓缓从腰间抽出腰刀来,举在空中,大声喝道:“全体消防军衙的将士们听令。” “在!”上千人齐声大吼。 “继续执行巡街公务,倘若有人敢妨害公务,便给我即刻擒拿缉捕。若有反抗者,立杀无赦!听明白了没有。”方子安大声喝道。 “遵命!”众消防军士兵起身大喝,沧浪浪刀剑之声大作,兵刃纷纷出鞘。 “前进!”方子安腰刀一挥,策马向前。身后众兵士齐步跟进。 数百名堵在前方的路上的步军司士兵不知所措,见对方气势汹汹刀剑出鞘逼近而来,个个紧张的舔着嘴唇,握着兵刃的手有些颤抖。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一场厮杀迫在眉睫。 “五公子,这事儿……这事儿……可怎么办?他们人多势众啊。我们只有六百多人,他们怕是两倍于我们,动起手来怕是要吃亏啊。”常宝山紧张的对秦坦道。 秦坦喝道:“怎么?你怕了?” 常宝山道:“卑职可不是怕他们,真要火拼,您一声令下,兄弟们拼死动手便是了。大不了不就是一死么?可是……这当街火拼的后果,可太严重了。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到时候怎么交代?毕竟对方巡街是他们的职责,咱们拦住他们的路,那可是没有道理,也没有权力的。” 秦坦冷声喝道:“他们定然夹带了人犯……” 常宝山咂嘴道:“秦大人,证据呢?没证据啊。消防军衙也是禁军啊。而且隶属于神武中军所辖,是杨大帅的手下。咱们步军司跟殿前司的人干起来,这可是天大的罪名啊。那方子安烂命一条,不怕朝廷责罚。可是您呢?难道被他拖着一起死?而且,他们人多势众,一会打起来,卑职担心对五公子不利啊。” 秦坦心中窝火,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常宝山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皱着眉头沉吟不答。 常宝山道:“您要是真的确定那人犯是被方子安救了,之后总有机会抓捕到她的。方子安还能将她藏一辈子不成?抓到她之后,不久有理由惩办方子安包庇同党之罪了么?何必在这里闹的血流成河?”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话的时间,消防军衙的兵士已经到了近前,距离步军司兵马已经不到十步。消防军衙兵士已经高高举起了兵刃,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方子安也做好了扑杀秦坦的准备。一旦动起手来,方子安便要第一时间扑杀秦坦。虽然火拼的后果必然是糟糕至极,自己怕是也要受到严惩,但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此刻若是多想后果,便什么也干不成。对方若是坚决不退让的话,那消防军便只能硬干。就像两列相对奔驰的汽车,除非一方变道躲避让开道路,否则便是两车相撞的惨烈情形。 双方距离更近数步,方子安坐在马鞍上,身子已经弓起准备扑杀。所有的兵士的牙齿也都咬了起来,手上的劲头也都绷住了,准备开始厮杀。就在此时,秦坦开口了。 “让开道路,让他们走!” 步军司兵马如奉纶旨,呼啦一下闪来到道路两旁,让开了中间的通道。方子安冷笑一声,策马而过。 “方子安,我不是怕你,我只是顾全大局,顾全朝廷的面子。今日之事,咱们没完。明日我爷爷便会进宫,在皇上面前讨个公道。你救得了秦惜卿一时,还能护得了她一世么?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到头来,还不得乖乖给我交出人来。”秦坦咬牙喝道。 方子安大笑道:“说着最狠的话,挨着最毒的打。秦坦,你也就这么点本事了。你笃定我救了秦惜卿,却又不敢跟我火拼救人,那便给我闭嘴。但凡有些血性,便放马过来抢人便是了。可惜,你又不敢。废物!” “哈哈哈,废物!” “废物都不如。没卵子!” “靠着他爷爷作威作福,离开他爷爷什么都不是,给咱们方大人提鞋都不配!” “哈哈哈哈。” 众消防军士兵一边兵刃戒备快速通过,一边嘴上不饶人的尽情奚落嘲讽着。秦坦脸色铁青,气的双目冒火。倘若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方子安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消防军兵马迅速通过,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雪幕之中。秦坦看着他们去的方向,牙齿咬的咯咯响。拨转马头沉声喝道:“收兵!” “五公子,不搜了么?”常宝山忙问道。 “搜你娘的腿,人都被他救走了,还搜什么?常宝山,你去将万春园所有抓捕人员全部带到驻地去,连夜审问口供。无干人员可以释放,相关犯人取得口供画押之后押往城外,找个地方全部处死。”秦坦喝道。 “啊?全……全部杀了么?”常宝山惊愕道。 “对,全部杀了,这是上面的旨意,为的是不许宣扬出去。但是口供咱们可得留着。对了,还有李全忠,一并押去砍了。”秦坦道。 “啊?李全忠也要杀?”常宝山更是身上肉颤。 “相关人员全部杀了,还不明白么?皇上要遮丑,懂么?莫再多问了,快去办事,我去找爷爷禀报适才的事情。方子安这厮太嚣张了,这次绝不能忍。”秦坦喝道。 “是是是,卑职遵命。”常宝山连忙答应。 秦坦挥鞭打马,带着十几名护卫疾驰而走,片刻后消失在街口。  正文 第三四六章 博弈 方子安的后宅之中,秦惜卿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东首的院子里。这个院子本就是秦惜卿当初为自己预留的,所以被褥衣物用具一应俱全。经历了不久前的惊吓和寒冷,秦惜卿情绪稍稍有些稳定下来,喝了沈菱儿端来的热茶,整个人也慢慢的恢复了过来。 方子安从外边走了进来,他脱了盔甲换了身棉袍,身后跟着披着大氅,扶着肚子的春妮。 秦惜卿和沈菱儿忙站起身来,秦惜卿道:“春妮妹子,你怎么来了?怎好打搅你歇息?子安,你怎么把春妮妹子给叫起来了。” 春妮笑道:“不是,是我自己听说秦姑娘来了,要来瞧瞧的。他不让我来的。” 方子安微笑道:“是啊,听说惜卿来了,春妮硬是要来瞧瞧。我本不想她担惊受怕的,但是这事儿总不能瞒着她,她都知道了。” 春妮点头道:“是啊,我都知道了。万春园怎么说抄便抄了呢。不过不要紧,秦姑娘不要担心,有夫君在,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正好一家人安心的住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秦惜卿点头道:“多谢你关心,我不怕。只是叨扰你了。” 春妮上前轻声道:“秦姑娘这话便见外了,这宅子本就是你当初购置的,咱们也都不是外人。你来了,家里还热闹些,我很高兴。” 秦惜卿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可惜我不能久待。” 方子安皱眉道:“为什么?” 秦惜卿道:“那还用我说么?王爷出事了,万春园被抄了。我也成了被他们抓捕的首犯。今晚幸亏你相救,我才能逃脱。但是这么一来,已经是给你惹了大麻烦了。子安,我住在你宅子里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们已然怀疑是你救了我出来,他们来人一搜,把我搜出来,你也就完了。所以,我得尽快离开这里。适才我还跟菱儿商议,该去何处落脚。” 方子安笑道:“卿园也被抄了,外边冰天雪地,你能去哪里?这里你不待,能去何处?” 秦惜卿轻声道:“或许出城去,躲得远远的,随便找一处地方栖身便是了。” 方子安苦笑道:“你想得可真简单,如今这个局面,你怎么出城?城门定然被他们封锁了。你出去便是送死。” 春妮也道:“是啊,万万不能出去,怎么也不能出去。” 秦惜卿静静道:“可是我留在这里,会害了所有人的。就算外边有危险,我也不能留在这里。” 春妮哑口无语,她知道秦惜卿说的是实话。那些人要抓她,她躲在自己家里,而且夫君是当着那些人的面救她回来的,那些人岂肯干休。 沈菱儿也眉头紧锁,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方子安看着三个女子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 “这种时候了,你还能笑得出来?公子,你得拿个主意啊,你不能不管姑娘啊。”沈菱儿叫道。 方子安笑道:“这叫什么话?我怎会不管?今晚差点就火拼了,这还叫不管?” 秦惜卿一笑,心里甜蜜无比。今晚虽然又惊又冷,但是今晚方子安为了救自己不顾一切的样子,让秦惜卿甚为感动。方子安对自己的关爱可见一斑。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哪也不用去,就呆在这里,反而最安全。”方子安笑道。 “什么意思啊。”春妮道。 秦惜卿皱眉道:“子安,恐怕不能这么冒险。” 方子安摆手道:“今晚秦坦抓不到惜卿,心里其实明白是我救了惜卿,但我们人多势众,他不敢动手,所以我才能顺利将惜卿救出来。此事他必禀报秦桧,这事儿一时半会儿可了结不了。但是,今晚的事他们却又做不了文章,因为我消防军衙本就有巡街保障安全的职权。今晚又下了这么大的雪,我消防军衙全体出动巡街也是有充足的理由的。所以,就算告到皇上那里去,我的理由正当,他又没抓到把柄,他们能奈我何?” 秦惜卿三人缓缓点头。 “万春园出了事,那是万春园出了叛徒。李全忠背叛了惜卿,跑去告了密。而且你万春园的那些手段实在粗漏的很,惜卿,我记得跟你说过这些事,你们的那些手段其实最容易被人识破。我估摸着,你的人怕是早就露出了马脚。今日这场行动,必是秦桧他们蓄谋已久搜集了打量的证据才说服了皇上的。所以王爷才会被软禁,万春园才会被查抄的。”方子安继续说道。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子安,当初你确实提醒过我,但是我并无能力去改变这种情形。这其实是王爷要求的控制和打探情报的方法。你知道,我是不屑于让万春园中的女子去这么做的。我心里也明白,迟早要出事。”秦惜卿轻声道。 沈菱儿咬牙道:“李全忠这个狗东西,我必亲手杀了他。” 方子安笑道:“李全忠是必须要死的,但那是后话。惜卿,你想过没有,为何他们只抄万春园,却没来抓史大人和其他和王爷交好的官员?甚至也没来抓我?我和你交往甚密,按理说,事情闹大了,我和史大人等人都是要受牵连的才是。” “对啊,确实有些奇怪。”秦惜卿皱眉道。 方子安轻声道:“所以,我判断是,皇上不想把事情闹大。堂堂普安郡王,通过这样的手段来打探情报控制官员,这其实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他又是皇上的养子,皇族的成员。这件事张扬出去,便等于是说皇上约束皇族无力,教子无方。这是皇族的家丑。再说了,普安郡王除了这件事,也没干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所以,我的猜测便是,皇上只是希望铲除万春园,软禁普安郡王,将这件事压制在一个最小的程度,避免天下沸然。若是按照秦桧的作为,那一定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攀扯一大堆人出来,借此机会全部铲除的。但是皇上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秦桧不敢攀扯其他,便也不敢动史大人和我以及其他的官员了。这便是我的基本判断。” 三个女子静静的坐在软塌上看着方子安侃侃而谈,本来毫无头绪的事情在方子安的口中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三女心中充满了佩服之情。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但是今晚的事他们却又没办法指责我,唯一能抓我的理由便是从我身边搜到惜卿,然后我和惜卿是同党,这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抓我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敢将惜卿直接带回家中安置。回来的时候,赵刚说,有人一路盯梢我们回来,便是想偷偷窥探我将惜卿藏在何处。这帮人是眼看着我将你们带进府里的。” “啊?还有这事?这下不是遭了么?你既知道他们盯梢着,怎么还直接将人带进府里?这下糟糕了。秦姐姐,赶紧走,不是我不留你,他们很快便要找上门来了。绝对不能让你被他们抓住。夫君,快些送秦姐姐去安全的地方啊。”春妮急的都大喘气了。 方子安忙上前安抚道:“你这么激动作甚?当心腹中的孩儿。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秦惜卿也关切道:“春妮妹子,莫要太多激动,小心些。” 春妮吁了几口气,平复下来。方子安继续道:“我这么做就是要让他们回去禀报说,我把惜卿他们救到府中了。他们若是看不见,我还不乐意呢。他们得了这个消息,必然是很想要来我府中搜查的。但是,要这么做,便是他秦桧,也得请圣旨才成。毕竟,我如今是一衙之主,五品官员,不久前又是救了太后的。秦桧胆子再大,也不敢私自抄我的家,他要能这么做,岂非早就这么做了。” “可是,如果皇上得知是你救了姑娘,岂非只能下旨让他来搜人么?到那时,该怎么办?”沈菱儿叫道。 方子安呵呵笑道:“皇上自然会下旨,因为若证据确凿,我是救了惜卿的人,那我自然也是万春园的同党了。皇上当然只能下旨允许秦桧带人来搜查。但是,妙就妙在这里了。我会上奏皇上,解释昨晚的事情,撇清干系。我会告诉皇上,他们怀疑我救了惜卿,我愿意自证清白,让他们上门去搜查。若是搜出来惜卿,我自会认罪伏法。但若是搜不出来,嘿嘿,我便要讨个说法了。我总不能平白无故的被人冤枉。我得让秦桧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我赔礼道歉,并且承认他是冤枉我的。” “可是……他们若来搜,又怎么可能搜不出秦姐姐呢?”春妮叫道。 方子安微笑道:“春妮,你是单纯之人,自然不懂人心。秦桧那种花花肠子在肚子里绕了千百回的人,他做事岂会那么草率。我越是让他去搜,他便越是会生疑。他的人越是亲眼看到我带了不明身份的人回家,他便越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会反复思量,猜测我到底是玩空城计,还是在诱骗他上当。他要赢了,我人头落地。我要赢了,他大宋宰相的威望扫地。看似他占赢面,但其实他押上的更多。给我赔礼道歉看上去没什么,只是折损他在群臣面前的面子罢了,但是在皇上心目中可不这么看。皇上会以为他借题发挥,故意违背圣意将此事闹大。秦桧岂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反复权衡,越想越觉得不值,最后,他一定不敢跟我赌。” 三个女人都听傻了,秦惜卿还好些,其他两个那里接触过这种事情,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其实也完全没能理解方子安所说的。 “这不是把身家性命压上去的赌局么?公子,这也太冒险了,太过分了吧。”沈菱儿道。 方子安呵呵笑道:“看起来像是赌局,但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自然是冒险的,但其实并非如想象中的那么危险。也许你们认为对方并不可控,完全不知道对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我打个粗俗的比方来说,就好像你看到一条狗,便知道它一定会吃屎。无论你看到它的时候它在不在吃屎,你都知道它一定会吃。便是这个理儿。” 秦惜卿娇嗔道:“哎呀,什么例子不好举。非得举这个例子。真是恶心死了。” 沈菱儿却听明白了,点头道:“意思是说,秦桧他们是绝对不会进来搜的,他们赌不起。” 方子安道:“就算他们进来搜又如何?我们难道束手就擒么?最坏的结果无非便是跟他们玩命。这跟你们出去乱撞,被他们发现之后一样,都是最坏的结果。既然如此,何不跟他们赌一把?赌赢了,不但安安稳稳,而且也洗脱了我的怀疑。在无人敢用我和惜卿之间的交往的事情来攻讦我了。连带着其他人,他们也都不会再公然动他们了。” 秦惜卿思忖片刻,缓缓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方子安笑道:“安心呆在家里,当然也不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找个机会,送你出城。湾头村你可以去,那里安全的很。只是日子再不是以前的日子了,万春园没了,万春园的秦大家的也从此消失了。” 秦惜卿轻声道:“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若能平安度过,我终于能过自己的生活了。” 正文 第三四七章 搜查 天色微明,临安城东钱塘江北荒坡上,一夜大雪早已将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两名打猎的猎户正在回家的路上。天降大雪,对于猎户而言却是打猎的最好时机,这一带荒野之中野兔很多,平日里这些机警的猎物是很难抓到的,但是下雪的时候,却很容易找到他们的行踪。甚至无需花多大气力,便可从雪窝之中揪出它们来。两位猎户忙活了大半夜,收获颇丰。两个人的背篓里都装了七八只野兔,这可是不小的一笔收入。 “阿杜兄弟,前面坡下那是什么?”一名猎户忽然指着前方的小坡下的沟壑处问身边的同伴。 猎户阿杜忙眯眼看去,之间在厚厚的积雪间,一丛丛露出积雪的灌木和蒿草之间,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掩埋在雪地里。 “哎呦,好像是猎物。莫非是野猪?阿猛兄弟,咱们走大运了。好像是一群野猪窝在雪窝里呢。你爹不是说过么?荒滩上的野猪在天气极寒的时候会来不及拱窝,会聚集在一起取暖,但是它们会被冻僵在雪地里。昨晚天气突然这么冷,估摸是冻僵了啊。那么一大堆,少说也有七八只。发财了,阿猛兄弟。白捡几头大野猪。”猎户阿杜兴奋的脸上发红,完全忘记了一夜的疲惫。 “啊?真的么?走运了,咱们走运了。哈哈哈。”猎户阿猛高兴的大笑。 两个人放下背篓,将长叉攥在手里,一左一右的往前面坡下沟壑处绕过去。阿杜跑的最快,很快来到最近的一个躺在雪中的不明物事旁边。雪地里,积雪覆盖之下,黑乎乎鼓起之物的大部分埋在雪中,一时难以分辨是什么。一丛.毛发露在外边,好像是野猪的鬃毛。阿杜单手提叉,另一只手上去薅住了鬃毛往外一拉,下一刻,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骇的叫喊声。 拉出来的是一颗人头,黑乎乎的断口出的血已经凝结成冰,他抓住的不是什么野猪的毛发,而是头发。一下子将人头从雪中拎出来,正好面对的是一张狰狞青紫的人脸,怎不叫猎人阿杜肝胆俱裂。他一声惨叫,将人头丢在雪地里拔腿便跑。 在他惊骇逃跑的那一刻,猎人阿猛也摸到了上方的矮树丛中,他看得更为清楚。薄雪之下覆盖的是十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肚破肠流。阿猛吓得连跑都跑不动,整个人瘫坐在雪地里,屁滚尿流。 …… 临安城内,万春园被查抄的消息在清晨时分便迅速流传开来。很多人不敢相信,他们跑去万春园左近打探,看到的是万春园大门紧闭,大群兵士守在门口的情形。 很快,便有内幕消息在街上流传。有的说万春园是金人细作所开设,秦惜卿便是金人奸细,拉拢控制朝廷官员,朝廷将他们一锅端了。也有人说,万春园是无辜的,不过是朝中派系争斗的牺牲品,有其他青楼看不得万春园火爆,所以利用靠山搞垮了万春园,污蔑万春园有不轨行为。 很快,又有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两名外城猎户在城东荒野里发现了许多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被认出,是万春园的管事李全忠。李管事的被砍了头,到死都睁着眼,死不瞑目。接着又传出,城中多位官员昨晚家中都被官兵涌入,带走了他们的妾室女子。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是他们从万春园买回家做小妾或者丫鬟的。 各种各样的消息和猜测铺天盖地,令百姓们不知该相信谁的话,不知所措。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万春园被抄了,秦大家的不见了,多半是死了。红极一时的秦惜卿和万春园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了。那些爱慕秦惜卿的名士官员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惊恐者有之,讶异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唏嘘者有之。 巳时时分,秦桧便进了宫见驾。昨晚他从秦坦口中得知了情形之后,便想着今早见赵构将这件事说明。秦桧同意秦坦的判断,方子安出现在教钦坊一带必是去救秦惜卿的,他也一定得手了。秦坦说,他的人亲眼看见方子安带着十几个披着风帽的不明身份之人进了他的宅子,之后便再没有出来过。秦坦打包票说人一定在方子安的府里。 秦桧相信自己的孙子不会说谎,但是方子安是朝廷官员,五品官已经算是大员了,自己只能去禀报皇上此事,由皇上下旨让自己去搜查。那才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秦桧让秦坦盯紧方子安的宅子,待天亮之后,便进宫见驾。 赵构刚刚起床,打算去坤宁宫陪着太后和皇后去赏雪。今年的新雪这么大,御花园中一定很美。但秦桧来了,他便只能在暖阁接见了他。 秦桧详详细细将昨晚的情形禀报了一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用淡淡的语气将秦惜卿漏网,方子安昨晚带着消防军全部上千兵马差点和侍卫步军司的兵马发生冲突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便静静的等着赵构的反应。 赵构有些惊讶,沉声道:“秦爱卿的意思是,方子安昨晚带着兵马出现在那里,是特意去救那女子的?方子安跟万春园有瓜葛?是同党共犯?” 秦桧沉声道:“方子安和秦惜卿交往甚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方子安这两年写词给秦惜卿唱,这是大宋人人知晓的事情。交往显然是甚为密切的。但要说是同党的话,却也缺少证据。昨晚方子安带着人马出现在那里,他说是大雪之夜带着手下人巡城,以防雪灾和紧急情形,这也是说的通的,那是他职责之内的事情。但是有人说看到方子安往自己家里领了不明身份的人,加之秦惜卿有在最后关头逃脱了,这便不能不让人生出疑惑了。” 赵构皱眉道:“你看清楚了他领进家中的人便是万春园的那女子和她的同党?身份能确定么?” 秦桧想了想道:“老臣还不敢确定,毕竟看见的人也没看到那些人的面目。她们都裹着头脸的。” 赵构道:“那你想要怎么办?既不能确定,可不能冤枉了人。方子安毕竟是朝廷官员,一切都要讲证据。朕也不希望闹得满城风雨。” 秦桧道:“正是为了证明方子安的清白,所以才或许需要去查一查。秦惜卿是首恶,必须缉拿归案。方子安若是包庇她,必是同党无虞。到那时,自然不能姑息。倘若是误会,也正好证明方子安的清白,这不是挺好的么?” 赵构沉思片刻道:“你要朕给你下旨?让你去搜方子安的家么?” 秦桧道:“皇上下旨,臣才能去搜,否则不合规矩。” 赵构道:“你想搜,朕便下旨。只是……这事儿是不是该先跟方子安打个招呼。倘若你搜不到人,方子安心里会怎么想?朕给他说清楚,也免得他心中不痛快。朕也不能全信你的话,而不去顾及他的想法。他毕竟……才立了大功。” 秦桧点头道:“皇上圣明,应该如此。老臣也担心万一搜不到,他会记恨老臣。皇上开导开导他,那是最好。” 赵构点头,着人去传方子安进宫。小半个时辰后,方子安穿着带着冰棱雪花的盔甲满脸疲惫的赶到了暖阁之中。秦桧得知方子安到来,退避屏风之后。 “方子安,你这是从哪来?怎么衣服身上都是冰雪?雪不是停了么?”赵构问道。 “禀皇上,臣正在三元坊带着人抢救一桩倒塌的民房。昨晚的雪太大,三元坊一带有好几户百姓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方子安道。 “哦?死了人没有?”赵构忙问道。 “伤了三名百姓。救援及时,所以没死人。人已经送去医治,相关人等已经妥善安置。下一步臣将彻查所有危房,让兄弟们帮着百姓除雪,转移危险房舍中的百姓。皇上圣明之君,大雪之后首先想到的是百姓的安危,特意召臣来询问,臣甚为感动。皇上放心,臣不会让百姓们死一个的。”方子安道。 赵构脸上一红,方子安原来是误会了,他以为自己叫他来是问大雪之后的灾情的,自己其实压根没想到这一点,心中有些愧疚。 “那就好,朕信你能办好差事。对了,除了这件事,朕还有一件事问你。昨夜你带着人整夜巡街是么?” “是啊,天降大雪,臣不敢偷懒,必须保证随时发现险情,随时抢救救援,这也是我消防军衙的职责所在。”方子安道。 “恩。你做的很好。是这样,朕听说,昨晚你和侍卫步军司差点起了冲突,那是怎么回事?”赵构问道。 方子安点头道:“哦,臣明白了,原来是有宵小之辈跑到皇上这里告我的状了。也不知怎么编排了我一番。皇上,我消防军衙昨晚雪夜巡城,那是我们份内职责所在。那帮人拦着街道不让我们走,还要搜我们。这是何道理?好歹我们消防军衙也是神武中军所属,皇上特批成立的衙门,他们哪来的权力?臣要是让他们恣意妄为,臣以后还怎么做事?皇上你要责罚臣,臣领着便是,但是臣自觉没错。” 赵构摆手道:“不是不是,朕不是要责罚你。是这样,他们昨晚是在抓捕重要人犯,是朕亲自下旨的。这事儿你也应该知道。那首犯住处便在东城,所以他们封锁街道捉拿。故而有此误会。” 方子安道:“这可不关我的事,抓犯人是他们自己的事,犯人跑了也怪不得我。” 赵构道:“可是有人看到,那犯人混迹在你的兵马之中逃走了,所以……怀疑跟你有所瓜葛。他们跑来跟朕说,要你撇清干系自证清白,所以朕想着,让他们查一查也好,也省的他们怀疑你。让他们进你府中瞧一瞧可好?” 方子安脸上腾地红了,他像是腿上安了弹簧一般跳了起来。  正文 第三四八章 演戏 “谁这么血口喷人啊?那个王八羔子这么害我?是秦坦那个龟孙子么?这个龟孙子这是诬陷臣啊,皇上。”方子安大声叫嚷起来。 赵构有些发愣,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骂人的。方子安也太失礼了,而且他还是读书人出身,居然言语这般粗鄙。不过,也情有可原。如果他表现的平静,反倒令人生疑了。赵构有点为躲在屏风后秦桧难过,方子安骂秦坦龟孙子,那岂非是骂秦桧是老乌龟么? “方子安,朕面前,不得放肆。秦坦那也是奉旨行事,又非针对你。那个万春园的秦惜卿跟你过从甚密,你不也曾经说过,卖给她诗词,跟她有过来往么?进你的府搜查一下,也是替你自证清白。免得别人会以为你真的跟这件事有牵连,你说是不是。”赵构沉声道。 方子安道:“皇上,这好没道理啊。臣一夜未睡,为了公务累的半死。昨晚被他们拦着要搜查倒也罢了,现在居然怀疑我窝藏罪犯?说我把秦惜卿她们藏在我的府里了?臣可受不了这样的冤屈,臣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竟然引来如此无耻的攻讦,臣此刻的心情,真的比外边的大雪天还冷啊。我和秦惜卿有过交往,那便是怀疑对象么?和秦惜卿有过交往的官员,临安城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不个个去搜?偏搜臣的?况且据我所知,去年秦相府中有人过生辰,还请了秦惜卿去唱堂会呢。那岂非是说,秦丞相也跟秦惜卿她们有来往?怎么不查相府?或许是监守自盗也未可知呢。那么多人连个女子都抓不到,这也太蠢了,定然有猫腻。” 屏风后的秦桧气的浑身发抖,之前被骂了倒也罢了,现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反咬一口,将这件事扯到自己头上了。说什么监守自盗,简直要把人气疯了。没想到这小子攀诬的本领一点也不亚于自己。秦桧差一点便要冲出去呵斥他了,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自己堂堂宰相,跟这厮在皇上面前争吵,有失身份。再说了,自己需要的是皇上的圣旨去搜方子安的宅子,口舌之利没有必要。抓住了秦惜卿,这小子自然人头落地,那可比什么争吵都有用。 “方子安!朕提醒你,你是朝廷官员,怎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你没听明白朕说的话么?有人看到了你带着不明身份的人进了你的宅子,所以才要搜查你的宅子。你说你冤枉,那么又为何害怕被搜?清者自清,你是不是怕了?你若当真做了,便立刻将人主动交出来,朕念你之前有功,可以减轻对你的处罚。”赵构冷声喝道。 方子安怔怔的看着赵构道:“原来……原来皇上也怀疑臣。那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好,臣便允许他们去搜。但是皇上,如果从臣的家中没有搜到那个姓秦的女子,便当如何?” 赵构皱眉道:“如何?若没搜到,便证明你是清白的。正好洗清嫌疑啊。” 方子安道:“皇上说了,清者自清,我本来就是清白的,可是皇上不信,非要听信别人的话要搜我的家。搜不出来,难道就一句洗清嫌疑便罢了?若是都这么做事,朝廷还有没有体统,臣等还有没有尊严?如果要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说,今后谁都可以胡乱攀诬他人,利用无端指责去搜查他人的宅邸?如果此事开了先例,那岂非朝中人人自危,永无宁日?” 赵构皱眉道:“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 方子安道:“好,那臣有个要求。臣现在怀疑犯人藏在秦相府中。臣可以先让别人搜我的住处,搜到了秦惜卿,臣愿以死谢罪。倘若搜不到的话,皇上也要允许臣去秦府搜一搜,以证明秦府的清白。这总公平公允了吧。” 赵构喝道:“胡说八道,这么做成何体统?怎可凭你一句话,便去搜相府?岂非胡闹。” 方子安大声道:“皇上也知道此事不成体统么?臣便不要面子的么?他们不是一口咬定臣窝藏了罪犯么?臣让他们先搜便是。搜不出来,难道没个话么?皇上圣明之君,难道不想想公平公正之事,不顾及朝廷上下官员的观瞻和颜面么?” 赵构皱眉道:“谁说朕不顾及这些。朕可很给你们面子了。” 方子安道:“那么微臣这个朝廷五品官员便活该被人随意折腾?如果被冤枉了,也就吃个哑巴亏?臣今后还如何做人?如何领着下边的兄弟们做事?” 赵构道:“你说要反过来搜相府,那绝无可能。那是胡来。朕绝不会答应。” 方子安道:“那也罢,若是在我府中搜不到的话,我要秦相当着群臣的面给我赔礼道歉。这总可以了吧。道个歉,恢复我名誉,这总成吧? 赵构喝道:“你总扯上秦相作甚?” 方子安道:“皇上是给秦相下旨抄了万春园的,臣岂会不知?这件事是秦相亲自承办的,秦坦不过是跑腿的罢了。说犯人窝藏在我家中,要搜我的宅子的定是秦相了,他虽不出头,臣也知道是他。他不道歉,谁道歉?” 赵构皱眉道:“要他当着群臣的面向你道歉?这事他怕是不肯。” 方子安伸手取下头盔,卸下盔甲。赵构皱眉道:“你作甚?” 方子安道:“臣不为难皇上了,臣一片忠心,却敌不过小人诬陷。反正我以后也没脸呆在朝廷里了。臣先向皇上辞官便是。这样等着秦相他们搜查了我的宅子,证明我是清白的之后,臣便离开京城过我的闲云野鹤的日子去。臣可受不了这种气。果然当年李太白写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读了还说他太狂了。现在才明白,有时候那是迫不得已。皇上保重,微臣就此告退,后会无期了。” 赵构又是恼火,又是犹豫。方子安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并不重,就算辞了官也没什么。但是,他这一辞官,朝中必起舆论。倘若在方子安家中搜不到犯人,等于是自己逼走了他一般。再说了,此人才救了太后一命,怎么说也是有功之人,若是就这么对他,怕是自己落个更难听的名声,那是自己不愿看到的。况且,这方子安确实勤勉,也有些本事。这么大的雪,他带着人巡街办差,着实忠勉,自己也不能这么对他。 “这个……方子安,你莫要冲动。朕又没说不作为。这样,倘若查你府中无事的话,朕便让秦相给你正名。他若不肯的话……朕代他向你道歉。这回你该满意了吧。”赵构道。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皇上向臣道歉,岂非折杀臣了么?秦相倘若届时不肯向我道歉,那便是不忠之臣。哪有让皇上替自己受过的,那样的臣子岂非是逆臣了。其实,微臣也并非执拗,只是臣是为朝廷的体统规则着想。有的人可以无视朝廷规矩,肆意妄为,臣却不能任由其胡作非为。臣虽年轻,却也明白朝纲有序,社稷安定的道理。臣官职虽微,但也要做伦序律法的维护者,不能让人毫无代价的肆意破坏这种规矩,坏了皇上辛辛苦苦经营的大宋江山。” 赵构听了这几句,差点有些感动了。一时间忽然心中涌起了当日方子安救出太后时,自己回望满朝文武站在身后时的感慨。满朝文武那时毫无对策,最后靠着方子安带人拼了命的将太后救了出来。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忠臣?自己又怎能肆意践踏他的尊严。秦桧说有人看到他窝藏罪犯,那么倘若搜不到罪犯,秦桧自然要道歉。否则岂非真的毫无规矩了。 “方子安,你退下吧。若你无涉此事,朕定给你个说法便是。朕总不能让你无辜受辱。”赵构道。 方子安躬身行礼道:“皇上英明,臣感激不尽,微臣告退。微臣还得去抢险救人,可没时间去伺候要搜我府的人。臣只想请皇上提醒他们,我那妾室身怀六甲,受不得惊吓。他们但搜无妨,但倘若惊的我妾室,害我没了孩儿的话,臣保证,不管他如何位高权重,臣必跟他拼命。保护不了自己的家已经是极大的耻辱,若再连妻儿都护不住,臣没脸活在世上。” 赵构点头道:“你放心,朕自会警告他们。” 方子安点头,转身快步退出,大步离去。 方子安走后,秦桧快步从屏风后踱出,对赵构道:“皇上,这个方子安满口胡言乱语,大胆无礼之极,皇上怎能饶了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员,怎敢如此放肆?还反咬老臣一口,这是对老臣的攻讦。皇上当处置他才是。” 赵构皱眉看着秦桧道:“秦爱卿,朕到觉得他是个爽直之人。他的话也不无道理。爱卿是否弄清楚了,到底他有没有窝藏犯人?倘若没有搜到人的话,那可不太好。你是宰相,当知道这种胡乱攀诬的事一旦开了头,必会惹人非议。当然了,你要是决定要搜查,朕还是会下旨让你去搜的。只是搜不到的话,爱卿恐怕要做个姿态,向他致歉。” 秦桧心中恼怒之极,赵构这么一问,他也有些犹豫了。方子安居然同意让自己去搜,这也让他心里有些犯嘀咕。倘若方子安适才表现出极为慌张,并且百般辩解抵赖的样子,他都会毅然决然的去搜。但现在,却吃不准了。特别是方子安临走前说的话,他居然都不回府去,任凭别人去搜查。即便他真的窝藏了犯人,那也一定是早就安排妥当,确定自己搜不到了。更何况,他窝藏犯人只是高度的可能。秦坦禀报时也承认没有看清楚进入他府中的人的面目。若是搜不到,自己要当众给他道歉,这老脸可丢尽了。在皇上心目中,也会觉得自己行事不当。 秦桧想来想去,一会觉得方子安是在演戏,一会又觉得他似乎胸有成竹。半晌后,终于下了决定。 “皇上,既然这方子安反应如此激烈,臣觉得此事还是暂缓吧。就算他窝藏了犯人,迟早要露出马脚来。况且老臣也确实不能确定此事。没确定的情形下,老臣不宜做进一步的举动,毕竟关乎方大人的声誉,关乎朝廷的规制。皇上如果不是着急要老臣抓到那个秦惜卿的话,这事儿便暂缓如何?” 老奸巨猾的秦桧一脚将球踢到赵构脚下,那意思是,你要是不逼着我要犯人,我便不搜了。你要是记着要抓到秦惜卿,我便搜。但那是按照你的意思行事,可就跟我无关了。 正文 第三四九章 保全 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虽然今日天气已经转晴,但是今天一天,太阳就像是个挂在天上的摆设一般,并无半点热力。到了傍晚时分,更是全城冷如冰窖一般。 史浩府前,方子安策马到来,下马敲门。门人连忙开门,让未来的史家姑爷进门。方子安径自往后宅去见史浩。 寒冷的史家后宅的院子里,史浩独自一人站在覆盖着积雪的假山之侧,负手低头,皱眉沉吟。今天早晨他才得到了王爷被软禁,万春园被查抄的消息。他上午去普安郡王府中求见,结果被禁军挡了回来,说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见普安郡王。他又去见了赵构,请求探望普安郡王,但赵构第一次严厉的拒绝了他。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回府自己想对策。从中午到现在,他便一直在院子里踱步思索对策。此时此刻,他的心就像这周遭的环境一般满是冰雪,冷入骨髓。 “岳父大人,小婿有礼了。”方子安站在廊下遥遥向着史浩行礼。 史浩一愣,抬起头来看到方子安,忙快步走来,皱眉喝道:“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你怎可过来?你也太不小心了。” 方子安笑道:“岳父大人,怕什么?这里是我未来岳父的府邸,我来见岳父大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史浩皱眉看着方子安,沉声道:“屋里说话吧。” 两个人在屋子里坐定,婢女斟上热茶,摆上炭火盆便退下去关了门。屋子里的温度缓慢的上升,史浩苍白的脸色也渐渐的变的好了些。喝了几口热茶后,身体活络了不少。 “子安,事情你应该也全部知晓了。秦惜卿没事吧,你昨晚救了她是么?” “秦姑娘没事。此刻就在我府里。昨晚我得到消息之后便赶去万春园意图营救。好在惜卿昨晚回了卿园,他们在万春园没有找到惜卿,被我抢先一步救走了。真乃万幸之事。若是落到他们手里,怕是一定无幸了。我听说,万春园被抓获的十几名人员都被迅速处决了。老贼他们可真够狠的。惜卿是救下了,万春园的其他人我却无能为力了。”方子安道。 史浩点头缓缓道:“是啊,万幸秦姑娘没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过,昨晚的行为你也颇为冲动,你其实不该带人去救的,他们巴不得你出手,便可连你一块牵扯进去。这其实很冒险。” 方子安道:“怎可不救?难道我袖手旁观?我知道危险,但是再危险我也要去救。逼不得已,我还会用强跟他们火拼。我知道岳父大人会说这么做很愚蠢,但在我看来,这是必为之事。若连身边人都保护不了,我还混个什么?” 史浩点头道:“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这我知道。秦桧没去你府上搜查,也是奇怪的很。” 方子安将上午和秦桧的一番博弈叙述了一遍,笑道:“我便赌他不敢搜,果然不出我所料,老贼怂了。我一上午都在三元坊,甚至都没派人守在门口。老贼的人反而毫无动静。事实证明,他不敢。他不肯跟我赌这一把,因为他没必要这么做。” 史浩颇为惊愕,暗暗替方子安捏了一把冷汗。这种举动太过大胆和冒险,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倘若秦桧执意要搜,那便大事去矣。方子安利用秦桧心中的顾虑和猜忌赢了这一局,其实颇为侥幸。 “子安,老贼未必是认怂,可能是觉得没必要跟你进行这一场豪赌罢了。毕竟……王爷出事了,就像是一棵大树被砍断了主干,其他人甚至不用多出手,也自然会树倒猢狲散。所以,他没必要跟你死磕。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的机会了。”史浩沉声道。 方子安缓缓点头,这确实也是秦桧不肯冒险搜府的重要原因。 “岳父大人,在你看来,现在局面如何?有无逆转的可能?”方子安问道。 史浩叹了口气道:“我思量了许久,想找出对策,但是……却并没有想到好的办法。这次的事情是秦桧早已蓄谋发动的,从万春园被突然的查抄,很多官员家中隐藏的万春园的眼线被抓获的情形来看,秦桧他们早已查清楚了万春园的许多底细,所以才能一击见功。王爷在皇上面前应该是毫无辩驳的余地的。以为证据确凿,他无从抵赖。皇上软禁了王爷,也没有宣扬,虽然看似留有余地,但其实……王爷已经完了。他的所为已经犯了大忌,虽非谋逆之举,但按照利用这种手段控制官员打探情报,这已经过了界。皇上本来就对未来太子之事的安排甚为谨慎。若是在两位郡王之间抉择,皇上和太后其实都偏向于恩平郡王赵琢,秦桧也支持恩平郡王,王爷本就已然是劣势。再经过现在这件事,王爷基本上在皇上心目中已经失去了资格了。皇上现在还在妄想着能有个亲生的儿子,但这种念头很快便要彻底消失了,因为皇上已经快五十岁了,他会面对现实。一旦立储之事开始商议,未来处境之位非恩平郡王莫属。我们已经败了啊。” 方子安皱眉不语,半晌沉声道:“岳父大人如此悲观么?便无任何补救措施么?” 史浩摆手道:“子安,你不要再多想了。现在做任何动作,都是不明智的。你道为何此事尚未牵扯到你我么?那是因为皇上为了维护皇族声誉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压制着老贼不得借此发挥。否则,以老贼的手段,必是借此大做文章,你我以及朝中其他官员恐都要遭受牵连。此刻,不该有任何的动作。你不必急着辩驳,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有些话重要的话想要跟你说。” 方子安见他神色郑重,只得压住心头之言静静听史浩说话。 史浩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走了两个来回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站定,看着方子安道:“子安,这次的事情,虽然皇上没有追责于我,但是我却必须要为此事负责。我是王爷的老师,王爷的事,我是跑不掉的。所以,思虑再三,我决定还是去向皇上辞官谢罪。” “什么?岳父大人,你怎么能这么做?”方子安惊愕叫道。 “你听我说。子安,这件事我确实有责任。王爷当初要以万春园为掩护手段,做出这些事的时候,我是觉得不妥的,但是我却没有坚持反对他。我当然是有责任的。王爷现在倒了,更是我没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让他打消这样的念头,才导致了这般严重的后果。我不能推卸责任,必须要负责任。王爷倒了,未来已经不受掌控,我和王爷的密切关系人所共知,所以,事实上我也毫无话语权了。这种情形下,辞官是最好的选择,起码还能全身而退,不至于将来被人以此事为由攻讦陷害。皇上那里,也不会太为难我。”史浩沉声道。 方子安皱眉无语,不能说史浩说的没有道理,但是在方子安看来,这种行为太消极了,这完全是认输的行为。对事情没有任何积极的作用。 “子安,你不同。你和王爷的交往无人知晓。秦党他们虽然知道你是王爷的人,但是毕竟也没什么明面上的证据,你新入仕,所涉也不深,皇上是不会对你有什么看法的。况且,皇上对你的印象现在还不错,这都是你的砝码。你只要小心行事,当无大碍。虽然大事不能成,但你个人还是没有什么被他们攻讦的把柄的。为了让你更加不受牵扯,我想,你和凝月的婚约……也作罢吧。这对你更有好处。”史浩继续轻声说道。 “什么?你要悔婚?”方子安大叫起来。 史浩苦笑道:“我说的够明白了,不是悔婚,而是为了你着想。要保证你不受攻讦,不留把柄。这种时候,你娶我史浩的女儿,岂非是太不明智了。” 方子安大声道:“岳父大人,我和凝月之间的婚事可不是什么交易,我娶她是因为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是两情相悦,而不是出于什么其他的考量。难怪你之前一直不肯答应婚事,莫非你以为我娶凝月是借你上位不成?” 史浩摇头道:“你想多了,我从未那么想。我知道凝月对你有意,我只是出于父亲对女儿的关爱,希望能让她有个更好的归宿,所以之前才阻挠的。你是凝月的佳婿,我心里其实早就相信这一点。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这时候,你娶凝月便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我不能因为此事而牵连到你,让你被他们将你我绑在一起。我被他们攻讦的事情太多,和王爷牵绊太深,这都是对你极为不利的。我是为了你好。” 方子安摇头道:“史大人,你这不是为了我好,你这完全是个坏主意。你问过凝月的想法么?问过我的想法么?我们是绝不可能从命的。你想以这种办法来保护我,也未免太天真了。且不说我和凝月解除婚约,会落得见风使舵的坏名声。便说我和秦桧秦坦之间的过节,你也该明白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方子安之所以愿意为王爷效力,那就是因为认为大宋的未来必须改变,不能任由贼党把持,否则大宋永无天日。岳元帅张统制以及千千万万死去的忠良的仇不能报,大好河山不能收复,万千百姓在金人铁蹄下受罪。靖康之耻也不能雪。我恩师的仇也不能报。为了这所有的一切,我才下决心要辅佐王爷争夺未来大位的。你以为我是想苟安求全么?你把我方子安看成什么人了?我和凝月已经有了婚约,便是夫妻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娶她为妻的。这婚约绝不会解除。” 史浩皱眉道:“子安,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可是目前的情形,我们已经败了,再无挽回余地了。你又何必非要跟着一起倒霉?” 方子安道:“谁说便败了?不错,王爷确实倒了,但王爷又没死。王爷只要活着,便有希望。秦桧之徒便一定赢了么?太子未立,一切尚有可为。我并不认同您的悲观想法。什么辞官,什么解婚约,这些事秦桧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死。他甚至不用出手,我们便真的树倒猢狲散了。” 史浩焦躁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局面已经完全没有翻转的余地。王爷活着又怎样?皇上心目中,他已经没有了争夺太子的资格了,懂么?秦桧很快便会推恩平郡王上位,那也是唯一的人选,皇上太后也必会答应。” 方子安道:“那便扳倒秦桧,这样他竭力推荐恩平郡王和打压王爷的举动便会彻底失败。” 史浩苦笑摇头道:“异想天开,这个时候还在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方子安道:“事在人为,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能办到的。史大人,保持希望,不要轻易放弃,或许我们真能想出主意。我请您不要如此悲观,倘若最终没法可想,结果也不过就那样罢了,还能坏到哪儿去?何不在此之前,积极的去寻找对策呢?” 史浩怔怔的看着方子安,张了张口,却又没有说出话来。  正文 第三五零章 死磕 “岳父大人,跟我说说秦桧的事吧。你们谋划了那么久,应该知道一些他的弱点吧。应该也有所准备,一旦撕破脸之后该如何鱼死网破的对付他吧。你跟我说说,或许我们会有所发现。”方子安沉声道。 史浩苦笑道:“子安,你是一定不肯认输是么?非要跟秦桧拼个鱼死网破么?你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方子安道:“岳父大人,这种时候了,已然没有退路。您当真以为,认输便可避难么?秦桧便会放过你,放过我么?然则王爷呢?王爷怕也是要活不长久的。待新皇一登基,他是肯定要死的,恩平郡王不会留着他,秦桧也不会留着他。若要有所行动,便是要趁着当今皇上还在位,还镇得住秦桧的时候行动。否则,秦桧只手遮天之日,所有人都会死。你不是跟我说过前宰相赵鼎的事么?你说他和秦桧争斗,最后辞了宰相避祸吉阳,但是秦桧终究没有放过他,最后逼得他在家中自杀。赵普一代明相尚且受到如此的迫害,更何况是我们。岳父大人,这世上的事你看得比我清楚,应该知道跟虎狼妥协,最终的结果便是被虎狼吃掉。要对付虎狼,只有杀了他们,除此别无他法。就算眼下退避,换的一时安宁,将来又如何呢?拼死反击,就算没有奇迹发生,起码留的忠义刚烈之名,而非妥协懦弱之评。更何况未必便没有奇迹。” 史浩眯眼看着方子安良久,伸出手来在方子安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道:“子安,我不如你。你说的是对的。但是……要想扭转局面,恐怕是很难很难的。莫非你有了什么想法。” 方子安摇头道:“我暂时并无良策,不过我考虑过了,若要扳倒秦桧,以他目前的地位和在朝中的势力,寻常手段怕是不成的。我们若以他专权贪污结党这些罪名去弹劾他,结果绝对无功而返。以他目前的地位,这些罪名早已不能对他又任何实质性的打击。更何况,皇上对他是真的宠信,也绝不会支持我们。得不到皇上的支持,便毫无用处。” 史浩叹息道:“你明白就好。秦桧就像是一座大山横在那里,寻常手段最多挖掉几块石头,砍掉几棵大树罢了,对他基本毫无损害。要皇上支持我们,谈何容易。皇上若是觉得秦桧不好,又怎么会纵容他这么多年,任由他稳坐相位。皇上对他确实是极为信任的。可以这么说,除非秦桧谋反,否则皇上绝不会动他。” 方子安皱眉想了想道:“也未必是谋反才成,倘若我们能证明秦桧是金人的细作呢?皇上还会容忍他么?” 史浩一愣,惊愕道:“你的意思是……” 方子安道:“倘若我们能找出秦桧是金人的奸细的证据,皇上当然不会姑息他。皇上对他再好,又怎会容忍一个吃里扒外之人。这当然是皇上的底线。要扳倒秦桧,便要从这些事上入手,那是皇上的底线。” 史浩皱眉道:“子安,不是我浇你凉水,你是想重提秦桧南归之事?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多少人想从这件事上下手扳倒秦桧,可曾有一人成功?谁都知道一旦证明了秦桧是金人的细作,秦桧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是他们最终只是送了自己的性命罢了。你现在这样想,岂非在重蹈覆辙? ” 方子安沉吟道:“岳父大人觉得,秦桧会不会是金人的奸细?” 史浩仰头沉思道:“我只说几个这么多年来所有人的疑点来让你判断。其一,秦桧当年被金人所掳之后,很快变节归于完颜昌帐下,后来升至‘参谋军事’之职,还曾替完颜昌写信劝降楚州守将赵立。其二,秦桧带着全家老小毫发无伤南归,其时我大宋和金人鏖战正酣,岳元帅等将领和金人打了好几个大仗。在那种情况下,他怎么能携带全家老小平安逃脱?其三,秦桧回来之后立刻便上书皇上,说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以河北人归金人,以中原人归刘豫’。这种作为,岂是常人所为?其四,为了订立和议,杀忠臣良将,残害忠良。一心主和,对主战一派赶尽杀绝。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和金人订立和议。其五,同金人议和之初,本是魏良臣和王绘二人主持,但金人却说这二人不可与之商谈,点名要秦桧主持和议。其六,是秦桧同意了金人的‘必杀飞,始可和’的条件,自毁长城。以上种种都是秦桧的作为,你觉得他是不是金人的细作?” 方子安苦笑道:“这还不是奸细么?奸细两个字都写在脑门上了。怎么皇上居然看不清呢?” 史浩叹道:“老贼自有一套说辞,以上种种疑点,老贼都推得一干二净。这些疑点之中也确实有些证据难觅。比如说金人点名要秦桧议和,给出的理由便是秦桧在金国待过,在金国有些人缘,对和谈有利。这样的理由,居然被皇上认可了,那还能有什么法子?” 方子安咂嘴道:“皇上自己只想和议,秦桧投其所好,一拍即合罢了。怕是要将秦桧通敌的证据拍在皇上的眼前,皇上才肯相信这一点。皇上的心思很复杂啊,有了秦桧替他出面议和,遭受天下人的骂名,皇上求之不得呢。” 史浩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就算天下人都知道秦桧是金人的奸细,但是也奈何不了他了。” 方子安道:“我不信他便这么滴水不漏。若他是金人细作,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比如说金人指示他行事派人接洽,会有书信来往什么的。金人为了控制他,怕也要有些手段。这些其实才是关键的实证,而非是在朝廷上口说无凭的弹劾,让他一一的辩驳,最后毫无成果。” 史浩道:“你说的很是,但是即便有线索,也是查不出来的。” 方子安沉吟道:“听说秦桧府中有一座格天阁是么?藏着秦桧的很多古玩珍宝之物。” 史浩道:“是啊,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老贼酷爱古玩字画,珍宝奇物,那格天阁便是他藏宝物之处。日夜有人把手,珍若性命一般。怎么?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方子安道:“哦哦,随口一说罢了。岳父大人,这样吧,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你万万不要辞官,容我想想对策好不好?” 史浩点点头道:“也罢,辞官也未必有个好结果。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总不能坐以待毙。明日我再进宫见皇上,跟他好好的谈谈。或许能有所收获。” 方子安点头道:“好,多谢岳父大人。我去看看凝月去,岳父大人不会反对吧。” 史浩摆手道:“去吧,说两句话便回去。这种时候,不宜盘桓过久,在街市上也不安全。” 方子安答应了,拱手行礼,转身退出。 …… 史凝月在闺房之中坐着发呆,珠帘晃动之际,猛见方子安到来,顿时惊喜的叫出声来。 “方郎,你怎么来了?我正在想着你呢。”史凝月快步冲了过来,一头扎进方子安的怀抱。 方子安托着她的脸上嘴便是一顿亲,只吻得两人气喘吁吁站立不住,这才拉着史凝月坐在椅子上。 “才几日没见,便想我了么?”方子安笑道。 史凝月红着脸嗔道:“才不是呢,我是担心你和秦姐姐的安危。万春园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上午便打算去你家中询问的,可是爹爹不让,还冲我发了火,硬是逼着我呆在家中。我如何能够定心?所以便一直想着你们的事。快告诉我,事情怎么样了?秦姐姐还好么?” 方子安笑道:“原来是这样。你放心,惜卿在我府中安顿,一切安好。你可不要乱担心,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 史凝月道:“莫要哄我,这件事岂会那么容易过去。否则的话,我爹爹又怎会那般焦灼,今儿一下午都不让人打搅,站在雪地里想事情。我娘和我去劝,都被他给训斥了。我还没见过爹爹这样呢。” 方子安笑道:“凝月放心便是。事情虽然不小,但这些事有你爹爹和我呢。你爹爹解决不了的麻烦,这不还有你夫君我么?我可比你爹爹有本事。” 史凝月娇嗔道:“不羞,你是谁的夫君啊?我们还没成亲呢。” 方子安笑道:“那还是不是迟早的事,腊月可不远了,你已经是我的夫人了。是我手心里的蚂蚱,想跑也跑不走了。” 史凝月娇嗔道:“人家也没想跑。” 方子安呵呵而笑,搂着她坐在腿上低声道:“要不今晚我不走了,咱们生米煮成熟饭?” 史凝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那可不成,那可不成。” 方子安叹道:“瞧你吓的。哎,看来还是对我又戒心啊。” 史凝月红着脸道:“那可不是,凝月的人是方郎的,方郎随时可以拿走凝月的身子都可以。可是在我家里,我爹爹也在,那是绝对不成的。我可不想让我爹爹丢脸。方郎何必急在一时。咱们很快就要成亲了。” 方子安心中大乐,笑道:“逗你的而已,我可不敢这么干。你爹岂不是要打断我的腿。罢了,我就是来瞧瞧你。你也不要闹着去见惜卿,现在这时候,不宜这么做。放宽心,一切有我。” 史凝月点头道:“我信你,我的郎君本事最大了,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你一定还有很多事,我也见到你了,便放心了。你趁着天光回去吧。我便不留你了。” 方子安凑上嘴唇道:“不来个吻别么?” 史凝月红着脸打了方子安一下,却俯下俏脸,凑上红唇。  正文 第三五一章 险计 方家大宅东宅院中,方子安和秦惜卿正对坐相谈。 经过一天的休息之后,秦惜卿的状态好了许多。特别是今日一天平安无事之后,秦惜卿明白方子安的博弈奏效了,秦桧果然没有动手搜查方子安的宅子。今日不来,后面便基本上不会再来了。这让秦惜卿心中安定了不少。同时,对方子安的信心更加增加了几分。 只不过,由于万春园被抄没,又得知了万春园中不少人被杀的消息,秦惜卿心中还是很难过,脸色有些煞白。 方子安将今日去史府,史浩所表现出的态度告知了秦惜卿,秦惜卿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子安,你莫要怪史先生想法消极,确实现在形势很恶劣,也难怪他又避祸的想法。王爷被软禁起来了,接下来,秦桧他们要对付的便是你和史大人了。之前朝中那些王爷的人,怕是也要改弦更张,易帜倒戈了。” 方子安点头道:“我知道,可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奋力抗争。引颈就戮岂是良策。我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但是我是要死磕到底的。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妥协的后果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绝不会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秦惜卿轻声道:“子安,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是支持你的。只可惜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力帮你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方子安笑道:“谁说你帮不了我,你就是我行事的动力。看到你们,我便没有理由放弃。况且,这种事本就是我们男人该做的。” 秦惜卿微笑道:“子安你永远都是充满斗志的。当初你处境那么困难,也还是乐观积极的。哎,我真是有些后悔,当初我要是不把你拉进这个局中便好了。你也不用面对眼下的困局。当初我为王爷物色青年才俊之士,现在想来,却是害了你。” 方子安摇头道:“切莫这么想,你不拉我,难道我便会和秦桧同流合污么?那是绝无可能的。况且,人要走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并没有逼我,是我自己的选择。或许命运使然吧。再者,倘若你没去和我结交,你我岂非便要错过了。那可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秦惜卿怔怔的看着方子安,轻声道:“子安,谢谢你。我也是有同感。若是能重新选择的话,我恐怕还是得去见你,不为王爷,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能错过你。哪怕我死了,能和你认识并且相爱,我便已经死而无憾了。” 方子安呸呸呸几声道:“大吉利市,大吉利市。 什么死啊活啊的。咱们不都是好好的么?咱们不但要活的好好的,而且要斗败老贼,修成正果。” 秦惜卿微笑点头道:“好,听你的便是。” 方子安知道秦惜卿只是为了迎合自己说这话,她其实心里毫无信心。 “惜卿,我有些事想要问你。”方子安沉声道。 “你问便是。”秦惜卿点头道。 “你万春园在秦桧府中也有耳目是么?”方子安问道。 “有,是小琴。为了将耳目安插进秦府之中,三年前我让人跟秦府的一名管事结交,和他交往了许久,取得了他的信任。之后得知秦桧的书房之中缺一个侍奉的人,于是便将小琴通过那名管事安插了进去。小琴聪明伶俐,很快取得了秦桧的喜爱,所以得到了不少消息。可这一次,小琴应该也是无幸了。就算她还活着,怕是也不能有任何的行动了。”秦惜卿道。 方子安点头道:“厉害啊,你们还是有些手段的,能在秦府安插眼线,已经很厉害了。然则那个小琴在秦桧身边侍奉的时间不短,应该搜集了不少的情报禀报了你吧。” 秦惜卿道:“倒是不少,但是有用的不多。否则王爷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方子安道:“有没有关于秦桧和金人交往的情报?” 秦惜卿愣了愣,仔细想了想,缓缓摇头道:“好像没有。” 方子安有些失望,正待再问。忽然秦惜卿叫道:“等等,好像有过那么两回。我记得是去年春上,小琴说秦府来了几个形貌奇怪的人,长得粗鄙无比,身上臭烘烘的,看着根本不像是大宋人士,说话的口音也很奇怪。可秦桧待他们如座上宾,还在书房摆酒席款待他们。酒席过后,小琴去收拾碗碟的时候,发现全是大块的羊肉牛肉。都是用水煮过撒上佐料的肉食。这种吃法,秦府中没人会这么吃。按照小琴的说法,这些人应该不是我大宋人士,但是是不是金人,我当时却没往这上面去想。”” 方子安一拍大腿道:“应该是了。一共只有两回?他们说了些什么?” 秦惜卿苦笑道:“小琴说,这些客人来时,她是不能靠近的。秦桧带着他们在书房密商,之后便送出府去。不但小琴,连府中的管事和一些闲杂人等也都是不知道的。”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了。” 秦惜卿道:“子安问这些作甚?莫非你怀疑秦桧和金人勾结?” 方子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问道:“秦桧后宅有一座格天阁是么?那个小琴可知道格天阁里藏着什么?” 秦惜卿道:“有,格天阁是秦桧藏古玩珍宝的地方,那地方守卫森严,除了秦桧和他信任的几名管事之外,其余人可都没进去过。小琴也试图去窥探一番,但是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去。” 方子安沉吟道:“古玩珍宝自然需要看守,但也没必要看守的这么严密吧。这里边定然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来,有必要一探。” 秦惜卿讶异道:“你说什么?你要去探格天阁?” 方子安道:“一会在跟你详说。小琴在秦府这么久,应该绘制了秦府的房舍分布的地图吧。” 秦惜卿道:“当然,相府地图的绘制是小琴的一个任务。原本王爷是动过派人进相府刺杀秦桧的念头的。所以,绘制的地图极为精细。大到房舍,小到假山回廊花坛路径等都一清二楚。” 方子安喜道:“那可太好了。这东西可有用的很。带出来了么?” 秦惜卿道:“这地图交给王爷了,在王爷手里。菱儿应该记得一些。毕竟当时是打算让菱儿进去刺杀的,所以让她记了这地图。” 方子安皱眉道:“那可没用,看来得去见一见王爷了。” 秦惜卿急促道:“可是你真打算去相府窥探么?要知道秦桧府中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大量在高处埋伏的人手。府中光是护卫便有数百人。当初之所以放弃刺杀的计划,便是因为相府根本进不去,进去了也不能得手。你要进去,那不是自投罗网么?” 方子安道:“惜卿,我不妨告诉你我的打算。我不是要进相府刺杀什么的,而是要进那个格天阁去瞧一瞧。眼下的局面,必须冒险行事。唯一能解救王爷,扭转局面的办法便是扳倒秦桧这个老贼。而要扳倒他,唯一的手段便是证明他是金人奸细的身份。种种迹象表面,秦桧绝对和金人是有瓜葛的,但这需要证据支撑。秦桧如果真和金人暗通款曲的话,必会留下蛛丝马迹,藏有交往的信件之类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很可能便藏在格天阁中。如果我能拿到这些东西,便可扭转乾坤。这是我的打算。” 秦惜卿惊愕道:“这……这也太冒险了,而且……也未必能找得到啊。你想过没有,秦桧既是金人细作,他必会小心之极,来往的书信他怎肯留存在手里,必是毁了。否则流出去他岂非糟糕?即便他真的是金国奸细,恐怕也是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方子安微笑道:“这一点我想过了。我猜秦桧一定会留着那些东西的,因为金国改朝换代了,完颜亮夺了皇位,一切都变了。他之前效忠的完颜昌和完颜宗弼也都已经死了。他必须留着这些来往的信件在将来作为证明他是金人派来大宋的身份。秦桧这样的人为人精细,思虑周祥,这些信件对他而言,是在金人那里的功劳的证明。万一某一天,金人打过来,这些都是他的本钱。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毁了才是。但是我不信便没有任何证明他是金人细作的东西。他一定会把这些东西藏的好好的。试想,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身份,谁能扳倒他?谁能去他家中搜查这些证据?他只需藏好这些东西便是了,并没有毁掉的必要。除非到了必须要毁掉的时候,再毁掉也没什么难的。” 这些话若是在之前说出来,秦惜卿必然是不肯相信的。但是经过这一次的心理上的博弈,方子安显然把秦桧猜的透透的,那么此刻他的话便很有可信度了。 “子安,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进相府可不是开玩笑的,不是惜卿不相信你的本事,而是这着实凶险。惜卿不希望你有事啊。你若出事了,所有人都完了。”秦惜卿忧心忡忡的道。 方子安站起身来,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你放心,我又不是莽夫,我会慎重对待此事的。这些只是我的计划罢了,未必便实行。就算我决定去做,那也一定是确保万无一失。我可不会傻到去送死的。” 正文 第三五二章 夜探 事情平息的很快,或许是由于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很少,所以,绝大部分朝臣和百姓根本不知道万春园被抄的事和普安郡王有关。他们也不知道,普安郡王已经被软禁在王府之中。 秦桧严命内部知情人不得大肆宣扬此事。一来是他知道皇上不许宣扬,二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秦桧之所以策划此事的目的,便是要将普安郡王彻底踢出太子的争夺战。现在显然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普安郡王被软禁在王府之中,虽然他还活着,但其实他已经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了。在皇上的心中,普安郡王已经失去了继承皇位的资格,这便足够了。现在,有资格的现成的人选便只剩下了一个,那便是被自己牢牢控制在手里的恩平郡王赵琢了。除非皇上真的龙体回春,把后宫几个新选的妃子的肚子搞大,能生出一个真正的龙子来,否则恩平郡王便是唯一的确定的人选了。 秦桧当然知道,以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有个亲骨肉的可能性根本没有。秦桧比谁都关注这件事,所以皇上临幸了何人,过程如何,他都让安插在皇上身边的内侍禀报的清清楚楚。眼线的反馈是,皇上根本不能入港。每天晚上,虽然龙床上很是热闹,但是都是皇上的无能狂怒之声,不能人道时粗鄙的咒骂和殴打侍寝妃子的声音。妃子们从龙床上下来,都是精疲力竭的样子,但那可不是皇上龙精虎猛,而是被皇上殴打折腾的。压根也成不了事。 秦桧明白,其实赵构心里也清楚,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了。之所以还没有正式议定太子之位,是他心有不甘。他还希望奇迹会出现。秦桧心里早有了打算,他是不可能无限期的等下去的,解决了普安郡王之后,下一步他便要带着群臣集体上奏,请立太子了。 至于普安郡王的同党们,史浩和方子安等十几名朝臣,秦桧并不急着处置他们。那些人已经没了靠山,惶惶如丧家之犬,估摸着很快便有人要主动投入自己的门下。其中的顽固分子如史浩方子安之流,自己其实要对付他们也不难。只是目前尚不便如此,毕竟皇上显然不希望牵扯太多,不希望把事搞大,得过一段时间,找个机会将两人给处理了并不是难事。朝廷里现在除了那个杨存中之外,没有任何人会跟自己唱反调了。且容方子安史浩多活几日。就像是猫抓到了老鼠一般,看着老鼠瑟瑟发抖的蹦跶,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都是不堪一击之辈。无敌,还真是有些寂寞啊。”秦桧满是惆怅的这么想着,志得圆满,得意洋洋。 …… 十一月初六,夜黑风寒之夜。天气如此寒冷,所以初更之后,京城街道上便已经少见行人。 和宁门外,皇宫西北方向凤凰山东坡下,普安郡王赵瑗的王府便坐落在这里。整个王府之中黑灯瞎火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灯光闪烁。王府门前和围墙外围,不时有负责看守的禁军兵士来回走动。兵刃和盔甲的碰撞声刺耳而冰寒,令人不安。 一队巡逻的兵士缩着脖子从王府西墙旁走过,从山坡下吹来的寒风让他们一个个浑身冰冷。这种时候巡逻是个苦差事,他们只想赶快巡逻完这一趟,然后.进温暖的休息间里暖和暖和身子。下一趟,怎么也要拖延个一炷香时间再出来。 巡逻的兵士们匆匆而过,转过围墙墙角消失哎黑暗处。下一队巡逻兵士还在数十步之外的另一处拐角尚未到达。这个短短的间隙时间里,两条黑影从坡下的林木间纵跃而出,飞速冲向围墙。 其中一人身手敏捷的摘下肩膀上背着的一捆绳索,绳索呼呼转动,猛然飞上半空,嗒的一声落在围墙顶上。扔飞索的人用力一扯绳索,绳索一头的抓钩牢牢的卡在了墙顶的石头缝里。 “上!”那人一挥手。 另外一名黑影伸手抓着绳索双臂用力如猿猴一般飞速爬上了一丈二尺多高的墙头,然后伏在墙顶上屏息观察了片刻,往下做了个手势。下方那人也开始攀爬。当北边墙角另一队巡逻兵士提着灯笼出现在数十步之外的小道上的时候,墙顶上的两人已经收起了绳索,静静的伏在墙顶上等待他们通过了。 盏茶时间后,两个人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普安郡王府的后宅,来到了赵瑗居住的寝殿之侧。 寝殿前后都有禁军值守。但这难不倒摸进来的两个人。两人从殿角斜壁上爬行而上,趁着一阵冷风袭来,殿门口几名禁卫缩头转身避风的片刻时间,从栏杆处翻下来到廊下。高大的黑影将一柄长匕首在长窗缝隙里一划,便推窗和另一名黑衣人一个翻滚进了屋子。长窗开合之际发出的声响并未引起守卫们的注意,毕竟冷风袭来,很多长窗都吱吱呀呀的作响,根本不足为奇。 普安郡王睁着眼睛躺在寝殿东侧的黑暗的卧房内,这段时间他什么也干不了,天天睡觉打发痛苦的时间,以至于晚上他根本睡不着。这样的寒夜里,他只能躺在床上,听着外边风声呼啸,听着长窗吱吱呀呀的作响,心中满是感伤和自怨自艾的打发煎熬的时间。然后,他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谁!什么人!”赵瑗警惕的坐起身来,伸手从枕边抓起长剑。自从被软禁之后,赵瑗的兵刃不离左右,他最担心的便是有人乘机对自己下手,要了自己的命。这种时候,他必须万分的小心。 “王爷,是我。方子安。”脚步声停下了,有人低低的说道。 “啊!”赵瑗激动的跳下床来,欣喜叫道:“你来了,你来救我么?事情解决了?父皇叫你来的?” 方子安嘘了一声,低低道:“王爷,外边有禁军,切莫大声。” 赵瑗的激动之情迅速消退,只这一句,他便知道不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方子安是偷偷进来的,并非是奉命来救自己的。 不过他很快又高兴了起来,毕竟这么长时间被软禁在此,外边的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现在方子安来了,那便是一根救命稻草,总算是还有人记得自己。 “子安,快来。我有很多话要问你。你能来真的太好了。危难见真情,此刻我才知道谁是对我最忠心之人。”赵瑗低声说道。 方子安转头对身旁的沈菱儿道:“菱儿,你守着门,我和王爷说话。” 沈菱儿点头应了,无声走到门旁伫立。方子安掀开布幔,走到赵瑗床前。光线黯淡,两人都看不清对方,但是方子安能感受到赵瑗激动的呼吸声。 “方子安见过王爷!” “莫要多礼了,莫要多礼了。子安,你是第一次来本王府中,本该盛情款待,谁能想到是这种情形下见面。甚至……甚至连茶水也不能请你喝一口。”赵瑗叹息道。 方子安道:“王爷,不说这些了。王爷还好么?” 赵瑗苦笑道:“好,好。呵呵呵,吃了睡,睡了吃,怎么能不好?这么多天了,我连这个殿门都没出去过。我堂堂普安郡王,落得个如此地步,真是生不如死。子安,我都快疯了。我真的要疯了。” 方子安沉默片刻,轻声安慰道:“王爷不要这样,事已至此,还请面对现实。此刻虽然难熬,但未尝不是一种磨练。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 赵瑗叹息道:“还谈什么天降大任,这一回,我是彻底的栽啦。父皇已经彻底的放弃我啦。我完了。” 方子安沉声道:“王爷岂能轻易言败?王爷如此,教人心中不安。王爷若无斗志,那么我这趟来,便无意义了。” 赵瑗苦笑道:“不是我没有斗志,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觉得还有转机么?方子安,本王感谢你来看我。你真是有情有义之人,这种情况下还来看我,我真的非常的感激你。但是,自此之后,你千万别来了。我不想连累你。” 方子安静静道:“王爷,子安来见你,是为了大宋江山社稷,为了大宋江山。王爷当初的志向便全没了么?就这么认输了?” 赵瑗长叹一声道:“我心不甘,但力有不逮啊。被人抓住了这么大的把柄,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对了,万春园……怎么样了?” “被抄了。相关人等都被秦桧杀了。”方子安道。 赵瑗身子一抖,颤声问道:“那惜卿呢?她也……” “惜卿没事,我救了她,她现在安全的呆在我的府里。” “谢天谢地,那就好,那就好。你居然能救得了她,真是厉害啊。当日我被直接看押,想要传信出去,却根本没机会。没想到你还是得了消息啊。谁给你送信的。” “王爷,我的消防军衙便是最大的情报网,而且是公开的,不会被人诟病的情报网。比你的万春园可好太多了。万春园的建立就是个错误。”方子安道。 赵瑗闻言叹息道:“是啊,确实是个错误。我承认这一点。还是你有远见,消防军衙是最好的选择。当初我还骂你不该错过进两府中枢的机会。看来是我的目光短浅了。” 方子安道:“不说这些了,史大人和我都没事,皇上显然不希望事情闹大,老贼也没敢借题发挥。事实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王爷倒了,这便是他的目的。但王爷不要灰心,我正在想办法绝地反击。这次来便是和王爷通个气,告诉王爷外边的情形的。王爷要耐得住性子,稳得住身子。这样我们也都放心些。王爷若是失去了斗志,那么我们一切的努力便也毫无必要了。” 赵瑗惊道:“绝地反击?你有反击的计策了?”  正文 第三五三章 寻访 方子安说出了他的计划。 普安郡王静静的听着方子安的话,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并不认为方子安的计划会成功,这个冒险的计划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且不说去秦府之中便是一场巨大的冒险,更不要说,方子安所说的那些证明秦桧有可能是金国细作的证据到底存在不存在。谁会傻到将自己通敌的证据留存在身边啊,这不是自找麻烦么?秦桧怎么可能这么做。 但是,另一方面,普安郡王却又不想指出这些不切实际之处。因为,对自己而言,这或许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哪怕是渺茫之极,但也是一种希望。万一成功了呢?万一方子安真的找到什么了呢?倘若自己指出其中的不合适的地方,方子安便要打消这个念头,那么自己岂非便丧失全部的希望了?连方子安都只能想出这样不靠谱的计划来,那其实也说明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更好的计划了。 普安郡王陷入了纠结之中。他既担心丧失这最后的稻草,却也担心方子安因此而丧命。就目前看来,方子安是很少几个对自己忠心的人之一了,从情感上而言,自己应该阻止他这么做。但是从功利的角度,似乎又不该阻止。 方子安静静的等着普安郡王说话,他并没有出言催促。实际上,他也在探寻普安郡王的内心。他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希望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为他冒险,到底是不是个为了利益不顾一切,将他人的牺牲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人。 良久的沉默之后,普安郡王轻轻的开口了:“子安,你的这个计划很大胆,但是……本王……不能让你这么做。本王不希望你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本王不想你因此而死于非命,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方子安吁了口气,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赵瑗的回答表明,他还不是那种无情无义只顾自己的人,他还是有底线的。这让方子安心里舒服了许多。虽然自己这么做并非完全是为了赵瑗,但是赵瑗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对方子安而言已经足够了。 “王爷,风险是有,但是却也不至于如此。王爷是认为根本找不到什么证据么?”方子安道。 赵瑗沉声道:“常理而言,老贼若真和金人勾连,又怎会留下证据。信件这种东西,必是阅后即焚的。我怕你拼死进去,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反而惹火上身,招致杀身之祸。” 方子安想了想道:“王爷,我总觉得,以秦桧的性格,他应该会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若是他根基未稳之时,或许会极为谨慎。但近年来他已经权倾朝野,这种情况下,其实已经没有人能威胁到他。他反而可能留下些什么。” 赵瑗道:“你当真要为了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去冒险么?这到底值不值得?” 方子安道:“子安认为,这一趟险还是值得一冒的。所谓绝地反击,正是因为我们已经陷入了绝地。倘若什么都不做,局面难道会变好?倘若我这么做了,难道便会变得更糟?想一想这里边的干系,我觉得该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我知道王爷担心我的安危,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的硬闯进去。我知道秦府之中戒备森严,我不会硬闯,我会让秦桧主动请我去。来个火中取栗!” 赵瑗讶异道:‘何为火中取栗?” 方子安上前,低低的在赵瑗耳边快速了说了几句,赵瑗惊愕的抬头看着方子安在暗光中坚毅的脸庞,低声道:“这……真的能成么?” “相信我,即便不成,我也能全身而退。王爷,你尽管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方子安道。 赵瑗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好,既然你意已决,并且已经有了行动的计划,那我便什么也不说了。你去做便是了,但记着一点,事不成不要紧,万万全身而退,不能白白送命。” 方子安点头道:“王爷放心。还请王爷将当初万春园绘制的相府地图给我。我需要那份详细的地图。” 赵瑗点头,起身下地,连鞋子也没穿,来到卧房一角的墙根处,伸手在墙上敲击几下,然后抠出一块砖开,伸手进去摸索出一个锦盒来。 “这里边便是那份地图,还有十五万两银票。你都拿去。” 方子安忙道:“银子我要来作甚?” 赵瑗沉声道:“拿着,我如今要这银子有何用?还不如给你,无论是打造什么,还是打点花销,甚至是……将来事有不谐,你们得离开京城时,都会有用场的。总之,你拿着这银子,我也安心些。” 方子安愕然,轻声叹息道:“王爷这是在为我们安排后路么?” 赵瑗道:“也不算是。只是必须要做些安排。况且,难道等老贼发难的时候,任由这些银子落入老贼的口袋不成?莫说了,这些你都拿着。还有,本王再给你一个帮手。我王府有个首席护卫名叫冯一鸣,武技高强,跟随我多年。半年前,他的母亲病故,我许他回家守孝一年,所以这次的事他应该并不知晓。你去寻他,对他不必隐瞒,他应该会助你一臂之力。” 方子安道:“无需帮手,我自己做便是。” 赵瑗摆手道:“子安,本王知道你武技高强,手段也自高明。但这一次是去相府,绝非行一般之事,多一个高手帮忙,便多一分安全。你是怕他会拖你后腿么?你大可放心,冯一鸣武功绝对不在你之下,而且极为可靠。他的性命是本王所救,他不会背叛本王。你去见他,他会听命效力的。这柄剑你拿去,他一看到这柄剑,便知道是本王配剑,便会相信你的身份。他就住在城南玉皇山下。” 方子安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 赵瑗伸手握着方子安的手道:“子安,你出去后告诉史先生和惜卿,让他们保重。本王不慎,连累了他们,甚至抱歉的很。其他的也不多说了,告诉他们,本王一切都好,请他们勿要牵挂。” “好,子安定传话给他们。王爷,此处我不能久留,我们得走了。” “好,你们走吧。往后,也不要冒险来看我了。王府里现在处处是禁军暗哨,太危险。”赵瑗道。 “遵命。王爷保重,子安告退。”方子安躬身行礼。 “去吧!”赵瑗轻声道。 方子安点头,转身离开。赵瑗在身后叫道:“子安!” 方子安停步转身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赵瑗愣了片刻,低声道:“小心些!” 方子安点头,他知道赵瑗是不希望自己离开,他一个人被囚禁在这里,好不容易盼到有人来看他,自然希望自己多留一会。但是自己却不能呆在这里太久。 “知道了,王爷保重。子安去了!”方子安转身大步离去,不久后和沈菱儿出了殿侧长窗,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 次日午后,一人一骑出现在城南玉皇山下。玉皇山本是临安左近一处盛景之处,但此刻,草木萧索,林野瑟瑟,残雪斑驳,景色凄冷。 马上男子下了马,牵着马儿顺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山坡东侧的小山谷中行去。绕过一道斜坡,前方黑色的林木之侧,一座茅舍小院披着白雪孤独的坐落在那里。 方子安牵马走近,小院柴扉半开,院子里有几只鸟雀在雪地上啄食,方子安拍打柴扉的声音惊的它们冲天飞起,落在远处的林木树梢上。 屋子里似乎没有人,方子安叩门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不好贸然闯入,便将马儿拴在门外的木桩上,踩着积雪沿着茅舍四周走了一圈观察。行到茅屋后方的时候,方子安看到了一片平整出来的小小空地上的一座新坟。走近之后一看,坟头立着一块木碑,上面写着‘显妣何氏夫人之墓’,落款是‘孝子一鸣泣立’。方子安点点头,看来自己找对了,这便是冯一鸣的母亲的墓。就埋在他家茅舍的后边,冯一鸣定是在此居住守孝了。看坟前摆着一些点心果品的供物,一炷香烧到了最底下,却还有缕缕的青烟冒出,看起来冯一鸣离开不久。 方子安拱手朝着墓碑行了一礼,正待转身离去时,就听见身后有人冷冷喝道:“你……是什么人?在干什么?” 方子安吓了一跳,身子有些发冷。倒不是骤然有人说话受到了惊吓,而是这个人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自己居然丝毫不知。此人悄无声息的便靠近了自己身后,倘若是对自己不利之人,自己恐怕已经遭暗算了。 方子安缓缓转身,身后数步之外,站着一个身材瘦削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他身穿兽皮衣衫,身上背着弓箭,腰间挂着一只野兔,像是个猎人模样。 “在下方子安,前来寻人的。”方子安道。 “你找谁?”那人冷声喝道。 “找你!”方子安笑道。突然间,方子安身子前冲,以极快的速度纵身而起,挥拳朝着那中年汉子的面门砸去的同时,右腿飞踹对方胸腹,发起了突然的袭击。 那汉子面色大变,喝道:“干什么?怎地忒也无礼。” 方子安毫不理会,拳头和飞腿已经到了那汉子的面前。 正文 第三五四章 绝技 那汉子大喝一声,身子后撤,电光石火的瞬间躲过了方子安迅猛的拳脚。但方子安并没有停手,脚步落地后迅捷攻上,双拳连环朝着那汉子追击。那汉子脚尖点地,身体轻盈后撤,方子安所有的出拳都打在空气中,距离他的面门不过半寸,但却就是打不中他。 方子安口中叫道:“好轻功。” 那汉子冷哼不答,但听方子安大声道:“兄台,小心了。” 话音落下,方子安一拳击出,平平无奇,和之前的出拳无异。那汉子面露讥讽之色,从容后撤。然而,一瞬间,他的脸色大变,面露恐惧之色。对方的拳头在抵近自己面部前方的瞬间忽然变幻,一柄寒芒从对方手掌之中滑出,直奔自己的眉心。本来方子安的拳头短了半寸,以自己后退的速度,根本难以及身。但是对方忽然使诈,多出一柄匕首在手中,加上匕首的长度,那便是平白多了数寸。而且对方阴险的在拳头及面亮出匕首,更加令人难以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那汉子终于使出了真功夫。左脚本已落地,但身体带动肌肉筋骨二次发力,硬是将点地之力提高数倍,身子如一羽飞鸟,倒飞而出,翻了个跟头落下,正好落在茅舍后院中一颗光秃秃的大树树枝上。 “卑鄙狡诈之徒,自作死,不可活。”那汉子站稳脚跟的一瞬间,反手弓箭已然在手。弓弦嗡然作响,箭如流星一般射向站在地面上怔怔发愣方子安。 方子安正在惊讶于对方反应之快,轻功之高。自己其实并无意伤害对方,那匕首刺出之后也会及时收手。但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在最后关头能躲避开来。这还罢了,那倒纵跳跃两丈,直接落在枝头的轻功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若非亲眼所见,方子安是根本不信这世上还有这般超脱地心引力的轻功。牛顿要是泉下有知,那是要气的掀了棺材板。不对!牛顿还得两百年才能出生。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只劲箭已经破空而至,带着摄人的隐隐风雷之声,速度极快。方子安连忙闪身躲避,那支箭擦着方子安的鬓角钉在地上。方子安刚要说话,只听破空之声又至,这一次居然是两支箭,连珠射来,一前一后首尾相连,但是射的方位略有偏差,正好一左一右,封锁方子安闪躲的方向。方子安为了躲避第一支箭已然身形向右移动,此刻身子尚未调整重心,而这两支箭射来的方位正是方子安无法调整闪躲的方位。可以说这三支箭其实是相互配合,算计好的。 方子安神色大变,身子半转,手中光芒闪烁。腰间悬挂的一柄长剑已然出鞘。身子旋转之际,剑随身转,嚓的一声,一支箭被斩落,同时利用这一转之力,颔首缩胸侧身减小身子的目标。但听刺啦一声响,第二支箭刺破方子安飞扬的黑色披风钉入地下。只差那么分毫,方子安便被这支箭射中。方子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中暗道侥幸。这第二支箭完全凭的是反应和对身体的控制,幸亏自己身上没多少赘肉,否则一经被射穿了。 枝头那人‘咦’了一声,也很惊讶。他这三支箭都是算计好的,还从未有人能躲过自己三箭连珠的。下边那人居然能躲过去,着实让他讶异。但是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反手一捏,三支箭已然在手,三支箭同时搭上了弓弦。他要三箭齐射,这一回他的箭将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箭网,对方可以躲,可以挡,但是绝对无法同时应付三支箭,总要中一箭。这正是他的绝活之一。 “停停停停停!”方子安在下边连喊了好几声停,“冯一鸣。你当真是要我的命不成?” 枝头汉子千钧一发之际停了手,皱眉喝道:“你是什么人?怎地知道我的名字?我可不认识你。” 方子安仰头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冯兄,你是普安郡王府的首席护卫是么?” 那汉子皱眉喝道:“你到底是谁?” 方子安摘下腰间剑鞘,将长剑入鞘,举在手中晃了晃道:“你不认识我,可认识这柄剑么?” 那汉子眯眼看去,惊愕道:“这不是青云剑么?这不是王爷的配剑么?怎地在你手上?你把王爷怎么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冯兄,莫非你打算就这么站在树枝上跟我说话?你不嫌麻烦,我还嫌脖子仰的酸。” 枝头上的汉子正是冯一鸣,普安郡王府首席护卫。冯一鸣本来对方子安之前的卑鄙偷袭和奸诈手段很是恼怒,但此刻见到王爷的配剑,心中甚为疑惑,决定问个清楚。于是纵身落地,走到栅栏旁却并不出来,身体依旧保持着警惕的模样。 方子安上前拱手行礼,笑道:“冯兄,在下向你道歉。适才贸然出手偷袭,着实不该。还望兄台见谅。” 冯一鸣冷冷道:“尊驾不分青红皂白便痛下杀手,确实有些卑鄙。而且招式歹毒奸诈,着实非君子所为。” 方子安笑道:“看来冯兄是生气了。其实我是试探冯兄的武功,不这么做,怎么能见到冯兄的旷世轻功和精妙箭法。” 冯一鸣冷声道:“试探么?我若不会武功,怕是已经成了泉下亡魂了。” 方子安一笑,并不辩解。只猛然长剑出鞘,迅猛刺出。冯一鸣下意识的后退,却发现方子安刺的方向不是自己,而是旁边的一棵小树。方子安长剑刺出,眼看要洞穿树干,却在半路上收回,擦的一声入鞘,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看着冯一鸣。 冯一鸣看那小树树干毫发无伤,心中顿时明白方子安这么做是什何意。方子安是告诉自己,他收发随心,根本不会伤到自己。冯一鸣是内行人,当然知道这种招数递出却中途收力有多难。但对方居然能潇洒如意做到这一点,心中不禁赞叹不已。加之之前方子安躲避自己连珠三箭的身法和手段,更是让冯一鸣心中佩服。 “兄台好武技。”冯一鸣抱拳道。 方子安笑道:“跟冯兄比起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冯兄适才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再三箭射来,我便是个死人了。冯兄,在下方子安,奉王爷之命前来拜访,之前所为皆为试探,绝无伤人之心。我再一次向你郑重道歉。” 方子安恭恭敬敬再施一礼。 “你是方子安?”冯一鸣惊讶道。 方子安笑道:“怎么?冯兄认识我么?” 冯一鸣摇摇头道:“当然不认识,但是听王爷说过。王爷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对你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果然是厉害。” 方子安哈哈笑道:“冯兄说的这厉害,是说我狡诈奸猾呢,还是说我武功真的很厉害?” 冯一鸣微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方子安又是一阵笑,虽然和冯一鸣只是短短的相处了不到顿饭时间,方子安已经对这个冯一鸣很感兴趣,且生出好感了。这个人武技确实高强,而且难得的是,他身上竟无丝毫跋扈粗鄙之气,而是透着些文雅的风度。虽然并不高大,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整个人站在那里,眼神中精光内敛,气度从容,颇为让人惊讶。 “咱们可以进屋一谈了么?咱们这么站在外边,冰天雪地的,隔着一道篱笆墙,着实有些奇怪。再说了,我赶了很长的路找到这里,请我喝一口热茶可否?”方子安道。 冯一鸣点头道:“方兄请进,是我怠慢客人了。” 在冯一鸣的带领下,方子安进了院子,来到门廊之下。方子安剁着脚上的雪泥,看着廊下墙壁上挂着的各色野物毛皮笑道:“冯兄箭法精妙,这玉皇山中的野物可倒了大霉了。不过,它们死在冯兄的箭下,却也该感到荣幸吧。” 冯一鸣笑道:“方兄莫要说笑。我只是不想去城里买肉罢了。山中野味聊以果腹,住在这里便只能如此。” 方子安点头,跟随冯一鸣进了屋。屋子里家徒四壁,只有简单的桌椅板凳,一看就是自制的。屋子中间倒是有一处火塘,里边余烬未熄。 冯一鸣指着火塘旁的木凳子对方子安道:“请坐,我去打点水,烧些茶水!” 方子安点点头,坐在火塘旁,伸手将旁边的木柴丢进火塘之中。待冯一鸣提着水壶前来时,火塘之中已经是火焰熊熊,热力四射了。 冯一鸣将水壶吊在火头上烧起来,自己也坐在方子安对面。眼睛落在方子安手中的长剑上,沉声道:“方兄,你适才说,王爷叫你来找我,那是怎么回事?王爷他还好么?” 方子安收回在火上烘着的手,看着冯一鸣道:“冯兄,王爷出事了!” 冯一鸣闻言一惊,沉声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方子安吁了口气,将长剑捧在手里,递给冯一鸣道:“这柄青云剑你当认识,这是王爷的配剑。从今日起,这柄剑便是你的了。王爷说,这柄剑赠给你了。” 冯一鸣更是惊愕,探身问道:“到底,王爷出什么事了?” 正文 第三五五章 勇士 方子安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快速跟冯一鸣说了一遍,冯一鸣显然也是知道内情的人,方子安一说,他便立刻明白了。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半年来都住在这里为我过世的娘守孝,没有去城中一趟,也没见过王爷。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了如此恶劣的地步,真是教人难以置信。你说你昨晚去见得王爷,王爷他还好么?”冯一鸣皱眉问道。 方子安道:“王爷只是被软禁了,并无性命之忧。不过,被囚禁在府中,对王爷那种性子的人而言,那也是生不如死了。他的情绪很低落。” 冯一鸣道:“王府守卫是否严密?是不是王爷要你来命我去救他出来的?” 方子安摇头道:“非也,若单只是救王爷出来,我能进得去,自然也能救出他来。但救出来又怎样呢?救出王爷之后,反而让人以为王爷有不轨之心,所以才会逃走。皇上那里,也会这么想。然则天下之大,便无王爷存身之地了。这是下下策。除非王爷受到性命威胁,否则这么做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冯一鸣点头叹道:“确实如此。救出王爷来,反倒显得王爷心虚,会让事情更复杂。确非良策。然则,王爷叫你来找我,是有怎样的吩咐?” 方子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笑着问道:“冯兄是如何成为王爷的首席卫士的。我和王爷认识也有一年多了,怎地从未见过冯兄在王爷身边出现过。” 冯一鸣疑惑的看着方子安,这种时候方子安问这样的问题,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来这里是奉王爷之命前来的,必是有要事吩咐,却来问自己和王爷之间的关系,这是何意?不过冯一鸣很快便明白过来,方子安恐怕是对自己还不能够完全的信任。 “方兄,据我所知,你和王爷的交往也并不频繁,所以不认识我也属寻常。况且,我并非王爷贴身护卫,而是影子护卫。我只是在暗中保护王爷,一些重大和危险的场合我会在暗中保护王爷的安全,一般情况下,并不需要我出马。在王府之中,除了几名护卫头领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不是我故作神秘,而是这是为了保护王爷的安全所需。我匿于暗处,更便于察觉危险,防患未然。护卫者的身份公开,其实并无好处。”冯一鸣沉声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冯一鸣说的是对的。真正有效的保护是潜藏在暗处的防患于未然,而不是站在被保护者身边前呼后拥。敌人知晓你的身份,便会有相应的对策。潜匿于暗处,反而更为有效的发现危险。后世方子安曾经参与过大领导的护卫工作,其实当大领导出现的时候,身边的那些护卫人员只是协调和应付突发事件,绝大部分护卫都散布在人群之中,隐藏了身份。当有人意图不轨时,他们甚至都无法靠近几步便被暗处的人手直接擒获。这便是所谓的外紧内松的原则。当然,安保工作情况多变,外紧内松原则只适应于一般性的情形,具体情形具体对待。但冯一鸣所说的话,却是内行话。 “原来如此。王爷有冯兄这样的人护卫,安全上自然是无虞的。冯兄轻功卓绝,箭法精妙,是我见过的人之中武技最令我叹服之人。但不知冯兄这一身武技是师从何门何派。”方子安继续探究。 冯一鸣知道,今日恐怕要打消方子安的疑虑,才能让他进入正题。于是沉声道:“不敢当,微末武技,不值一提。不过方兄既然有兴趣知道,告诉你倒也无妨。我本是中原人士,少年时家境贫寒,蒙少林觉远大师时常接济,得以活命。我便常上山洒扫担水以报恩德。师父看我勤勉,便闲暇时教我认认字,练练拳脚强身。可惜我资质欠佳,身体瘦弱,只能学习轻功术,学了八年,倒也略有所成。但和师父师兄弟们比起来,还差的很远。” 方子安惊讶道:“原来冯兄是少林门弟子,名门高徒,难怪武技如此精湛。” 冯一鸣微笑道:“也算不得是少林弟子,不过是师父闲暇时教了教罢了。我没有剃度出家,我是家中独子,我娘可不许我出家。” 方子安呵呵笑道:“理解,理解。令堂是担心你冯家断了香火。” 冯一鸣道:“是啊,可惜我颠沛半生,我娘临去世时也没能让她抱上孙儿,我可真是不孝的很。” 方子安道:“冯兄今年贵庚?” 冯一鸣道:“三十有八。” 方子安道:“那为何没有婚配?冯兄眼光太高了是么?” 冯一鸣脸色黯然,轻声道:“我成过亲,只是,我的妻子早年间便亡故了。” 方子安忙道:“对不住,子安多嘴了,不该提及冯兄伤心事。” 冯一鸣沉声道:“事情都过去十八年了,倒也没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只是,我忘不了她,故而至今未娶。” 方子安哑然无语,原来冯一鸣是因为思念亡妻才至今未娶,没想到倒是个深情之人。见冯一鸣面色有些沉郁,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方子安忍不住问道:“尊夫人是怎么去世的?生病么?” 冯一鸣本来还算平静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冷声道:“她死的很惨,却不是死于什么病症,而是被天杀的金狗杀死的。那一年我和她刚刚成亲一年,我正痴迷于武技,在山上寺庙中待了一个多月时间,留下她和我娘在山下的村子里。那一天我的师兄弟们在山崖上看到了山下村庄起火,便告诉了我。我便立刻下山。到了村子里……一切都已经晚了。金人兵马从山下经过,洗劫了我的村子。我的妻子……被他们杀了……太惨了……那时候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了。肚子被剖开……孩儿都被拿出来了……那情形……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方子安惊愕无言,他万万没想到竟然问出的是这么一个悲惨的故事。冯一鸣双目中泪光闪烁,身子微微的颤抖着,显然回想起当年之事,还是伤心欲绝,悲痛难抑。 “冯兄……节哀!喝口茶吧。”方子安提起火塘上烧的滚开的茶水,替冯一鸣倒了一碗茶水,轻声劝道。 冯一鸣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轻声道:“多谢了,我只是不能想那场面,一想起此事,我便心中剧痛。我不该在那时候离开她去山上的。那时金人南下,我理应想到这些危险的,可是我太大意了,也太年轻了,考虑不周,终遗终生之憾。” 方子安道:“冯兄不要伤悲,金人血债,必定血偿。其实很多百姓也和冯兄一样,遭受金人荼毒,失去父母妻儿。金人造的孽,都是要还的。” 冯一鸣点头道:“方兄说的便是我心中所想。但当时我却怎能压下愤怒。我从废墟之中找到了我娘,她也受伤了,断了一条胳膊,但万幸她还活着。我将我娘背上山,安顿在寺庙外的茅舍里,我的师兄弟们答应照顾我娘一阵子,然后我便向师父拜别下山。师父知道我要去报仇,他没有阻拦我,只是将他平日所用弓箭赠给了我。便是这一柄弓箭。” 冯一鸣将挂在廊柱上的弓箭取下,递到方子安的手里。方子安看着这柄弓箭,确实很有年头了。箭身都已经被摩挲的光滑油亮,握柄处居然有几个浅浅的凹槽,那是长期使用练习形成的手指状的磨损。一柄普普通通的枣木弓,此刻却比任何弓箭都让人觉得宝贵。 “冯兄是要下山寻仇?莫非是去找金人大军?”方子安轻声问道。 冯一鸣点头道:“正是。我下了山,沿着金人兵马前进的方向一路往南追。三天后,我追上了他们。那只金军兵马有三千多人,是金人的一支侧翼兵马。他们要去和北上的岳家军作战。正是他们烧毁了我的家,杀了我身怀有孕的妻子,伤了我的娘。我岂能放过他们。当晚,我潜入了他们的营地里……” 方子安惊愕道:“你……居然一个人闯进去了?那可太危险了。” 冯一鸣咬牙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便闯了进去。他们的大帐篷里,十几个金狗将领正在喝酒,我冲进去了,一刀便砍断了他们领军的那名金将的脑袋。然后,跟他们搏杀起来。那天晚上我杀了大概二十多人,但是我也身负重伤。我本以为我会死在那里了,可就在那时,南边的岳家军一只兵马杀过来了。金狗们的营地被冲乱了,我也被他们救了。” 方子安惊喜道:“真是万幸啊,所幸岳家军到了。” 冯一鸣道:“岳家军只有五百不到的人马,他们本来是守在前方山口准备伏击金军的。但我冲进去大闹金营,金军营地里大乱,他们瞅准时机便冲杀了进来,一举击溃了金狗的兵马。三千多金兵被杀被俘了两千多,我妻子的大仇算是得报了。他们杀我妻一人,我要他们两千人陪葬。” 方子安听得心中激动,大声道:“冯兄真乃勇士也,独闯金军大营,杀他个落花流水,为亲人报仇雪恨。当真是痛快,痛快啊。可惜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正文 第三五六章 英雄 冯一鸣摆手道:“方兄过誉了,我可不敢当。” 方子安道:“当然当得,若我大宋之人都如你这般血性,金人何敢猖獗?冯兄不但是勇士,甚可称为英雄。” 冯一鸣忙道:“英雄二字更不敢当了。我倒是见到了许多英雄人物,和他们一比,我简直不值一提。比如岳家军中的张统制,王统制,牛统制,岳公子,杨将军他们,当然还有岳元帅。他们个顶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跟他们相比,我便是一粒微尘。” 方子安讶异道:“莫非这些人你都见过?” 冯一鸣点头道:“当然。救我的那支兵马便是王贵王统制所属的兵马。我受了重伤被他们救入军营之中,王统制知道我闯营之事,还亲自来看望我,将我送到岳家军大营疗伤。这件事岳元帅和岳公子也知道了,岳元帅还托岳公子来看望我。因为我的闯营行为,恰好给岳家军帮了个忙。击溃了金人侧翼的这只兵马,对战局大有裨益。我这也算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了。” 方子安眼露羡慕之光,叹息道:“没想到啊,你居然连他们都见过。那可都是高山仰止一般,神一般的大英雄,大豪杰啊。” 冯一鸣笑道:“看来方大人也是对他们极为景仰。” 方子安点头道:“那是当然,为国为民,抗金杀敌的大英雄,谁不景仰?冯兄,后来如何?” 冯一鸣道:“后来,我伤势痊愈,在岳家军中一段时间,见到了那么多的大英雄,让我心向往之。同时,我也懂得匹夫之勇是没用的。金人涂炭大宋百姓,有多少人的父母妻儿被金人屠戮,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纵然我可以杀了杀害我妻儿的金狗,然而我的爱妻却也再也不能活了。但是,我可以保护更多的百姓不受金人屠戮,不让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在别人身上发生。而岳元帅他们的岳家军便是为了保护我大宋百姓而和金人死战的兵马。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我都远远不如。我要成为他们。于是我伤愈之后便没有离开,而是加入了岳家军,从此转战杀敌,为国效力。” 方子安惊愕不已,起身来拱手行礼道:“原来,冯兄是岳家军中的一员,令人肃然起敬,请受我方子安一拜。” 冯一鸣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方子安道:“那冯兄是怎么遇到王爷,成为王爷的护卫的呢?” 冯一鸣道:“你听我说。我参加岳家军之后,被分派在岳家军前军统制张大人所部。其后数年,跟着张统制转战南北,跟金人大大小小打了数十战。其间,我杀敌有功,被升为准备将。我算了一下,死在我手中的金人便不下三百人。” “三百多人?我的天!” 方子安咂舌不已,杀三百多金兵,这简直可以称之为杀人如麻了吧。这冯一鸣看上去身形瘦小,并无勇武之貌,但是谁能知道,他曾经是战场上的金人的噩梦。 “这算什么?我所在的前锋营中谁不是杀金兵如屠狗,谁不是杀了不计其数的金狗?绍兴六年,我们跟随杨将军在长水县同伪齐将领孙洪涧一战中,光是杨将军一人,便宰了敌军四十四人。我在旁边亲眼数着的。杨将军那才叫杀敌呢。”冯一鸣微笑道。 方子安惊愕之余,出声问道:“你说的这杨将军,莫非是杨再兴将军么?” “是啊,正是杨再兴将军。杨将军当时是岳家军任前锋营统领,我们都是他手下的兵将。我前锋营人数虽不多,但个顶个都是杀敌好手。杨将军是一个个的把我们选到前锋营的。杀敌少于百人都没资格进前锋营呢。”冯一鸣道。 方子安再次震惊,今日他被冯一鸣的经历已经连续震惊,此人不但是岳家军中的一员,而且是杨再兴将军手下的兵将,这简直如同神话中的人物走出来站在身边一般,让方子安敬佩之情难以抑制。但提到杨再兴的名字,方子安便突然想起了那一战。 “冯兄,小商河之战……你参加了么?”方子安轻声道。 冯一鸣脸上本来带着微笑,方子安这一问,他的笑容慢慢的消失。缓缓点头道:“参加了。小商河一战,我当然参加了。那天,我们只有三百人,在小商河遭遇了金军主力。当时有人说要撤,但杨将军说,这一撤便被金人知道了岳元帅大帐所在的位置,所以不能撤,要挡住敌军,让岳元帅有充足的时间准备。那一天,我们三百骑就这么跟着杨将军杀向金军,那一战当真惨烈无比。我都记不清我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我只记得,我落马的时候,杨将军在前方,他的身上插满了箭支,但他还是一枪又一枪的结果敌军的性命。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是泡在小商河的河水里的,金人把我的兄弟们的尸体全部丢到了河里,我侥幸捡了一条命。” 冯一鸣再次起身来,缓缓解开身上的兽皮袄,撕开了里边的中衣,露出了前胸和上腹的肌肤,那上面斑斑点点,皮肉纠结翻卷,疤痕交错,全是伤痕。胸腹之间的肌肤竟无一处完好,看着让人惊悚恐怖。方子安看着这些伤痕,惊愕到无言以对。 “这还只是一部分,我的背上中了六刀,腿上中了两箭。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但这不算什么,我最终还是命大,活了过来。但是杨将军和其他三百兄弟,却全部战死在那场战斗中了。我听说杨将军的尸体被金人掳走焚烧,在他身上得到的箭簇多达两升。可见他受了多少的伤。才力战而死。这么多年来,我每每都能梦到那一刻,便是我落马昏迷之前的那一刻,看着杨将军身上插着许多箭支的背影,将长枪刺入金人胸膛时的情景。那情景,让我刻骨铭心,永难忘记。或许要到我死了的那天,才会忘记这个场景吧。”冯一鸣缓缓说道。 方子安无声而立,心中却震撼不已。小商河之战,实际上方子安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讲述了。上一次是张若梅的讲述,已经让方子安心中震撼。但张若梅毕竟不是亲历者,她也是听了别人转述得知的。这一次,冯一鸣是真正的那一战的亲历者,是参与过那场血战的岳家军将士中的一员,他的口中说出那一战的情形,带给方子安的震撼更是无与伦比。那是怎样一场血战,幸存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身上的疤痕累累,从鬼门关爬了出来,永远带着那一战所带给他的肉体和精神上的疤痕。 方子安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冯一鸣身上能感受到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稳如泰山的从容气度,那是经历了无数生死搏杀之后,经历了人类所能想象的最为凶残的场面之后,在经历了从鬼门关前走一圈的极端考验之后所拥有的一种淡定和从容。见识过那样的场面,经历过那样的事情,自然而然便会如此。 两个人默默的站着,火塘中的柴火噼噼啪啪的烧着,外边风声呼啸,山野林木呜呜作响声传来,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声响一般。 “杨将军乃真英雄,冯兄,你也是。小商河之战是大宋军人的荣耀,那不是失败,而是一场足以彪炳史册,千古传诵的胜利。冯兄,方子安向你表达敬意。”方子安沉声道。 冯一鸣微微一笑,整理衣襟坐了下来,提起茶壶为方子安倒了一碗热茶,沉声道:“方兄弟,坐下喝茶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遇到王爷,成为他的护卫的了。” 方子安点头坐下,侧耳静听。 “我的伤一年后才好,我准备披甲再上战场的时候,朝廷和金人达成了和议。岳元帅岳公子张统制他们被召回京城,再之后便是……便是风波亭上的惨案。消息传来,岳家军上下无不愤懑难当,痛哭失声。有人无可奈何,有人黯然离去,有人举旗而反。大好的局面顷刻丧尽,岳家军分崩离析。我也心灰意冷,回到少林寺接了我娘一同往南。因为中原之地已经要被划归金人所有了。我带着娘一路南下,到了临安安顿了下来,在这里建了茅舍,每日砍柴打猎侍奉母亲练习轻功弓箭,倒也安闲。但是我终归心有不甘,想杀了秦桧这奸贼,为岳元帅,为岳家军报仇。我踩点多次,寻找行刺的机会下手。四年前,我动手行刺,结果失手。被老贼手下追赶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恰好王爷车驾经过,王爷让我藏在他的车里躲避了追捕。王爷救了我一命。之后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告诉了王爷我的身份,王爷跟我说,我这种做法是没用的,刺杀秦桧是下下策,他说要想收复河山,为岳家军上下平反,便要从根本上入手,助他夺得皇帝之位,才可以扭转乾坤,达成所愿。我知道他说的对,便从此留在王府,成为他的影子侍卫。现在,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王爷身边的人了吧。” 冯一鸣喝了一口茶水,淡淡说道。 正文 第三五七章 家宴 方子安之所以探寻冯一鸣的身世,以及他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对冯一鸣的身份进行验证,判断其到底可不可信。就像之前对冯一鸣发动突然袭击,以验证其武技一样,方子安之后的计划需要的不仅是武技高强之人,而且这个人还必需完全值得信任。他不能凭着普安郡王的一面之词便毫无条件的相信他。 但方子安万万没想到的是,冯一鸣的经历如此丰富且令人赞叹。此人不但是岳家军中的一员,和金人殊死战斗过,还曾是小商河之战的参与者。而且,他还对秦桧下过手。这样的人若是不值得信任,那这世上便再无值得信任之人了。 当他方子安坦诚了自己询问这些事的用意,冯一鸣也表示理解。从一开始,他便知道方子安是在探查自己是否可信,他并不在意这些。冯一鸣告诉方子安,他不需要去判断方子安的可信度,因为他是王爷派来的人。他完全相信王爷托付的人是绝对值得信任的,所以他才会毫无保留。 天色渐晚,天光渐暗。 冯一鸣起身点起烛火,又将打到的野兔剥了皮放到火上烤起来,并且拿出了一坛酒摆在火旁的小桌案上。 “方大人,王爷让你来找我,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我这里没有什么招待之物,便只能以这只野兔下酒,咱们边喝边聊如何。” 方子安笑道:“那可太好了,我今日是一定要打搅的。我确实有个计划,王爷说,我要实行这个计划,便需要得力的帮手,便让我来拜访冯兄。之前我不以为然,但现在,我却认为,这个计划冯兄是一定要参与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方子安将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冯一鸣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听到方子安的冒险计划会表示担心和疑惑,他没有表示任何的惊愕和担心,听完方子安的计划之后,他只说了一句:我不善谋划,但只要王爷用的着,只要对王爷和大局有利,我愿听从方大人的吩咐调配。 方子安缓缓点头,对冯一鸣更加的钦佩。一个经历了尸山血海的人,一个经历了生死残酷考验的人,他不会去无谓的担心什么,不会去杞人忧天。一个岳家军中的将领,他也不会去对任务的目的和结果进行质疑,因为他的骨子里的信念便是执行,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去送掉性命,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去做。当然,冯一鸣并非冷血的机器,他说了,只要对王爷有利,只要对大局有利,他便不会有任何的想法。所以,他是忠诚而有目标的人,而非没有思想的机器。 即便冯一鸣表示无异议,但方子安还是要跟他商议一些细节,征询他的一些看法和意见。冯一鸣谨慎的提出了几点,都是在点子上的要害之处,方子安也做了一一的解释。两人谈谈说说直到深夜时分,话语想得,甚为投机。一坛子酒喝光,两人都醉卧火塘之侧,呼呼大睡过去。 朝阳初升之时,方子安陪同冯一鸣来到屋后的冯一鸣的娘亲的坟头前。冯一鸣跪在坟头叩首,沉声道:“娘,儿子原本是要为您守孝一年的,但现在儿子必须进城去做事了。王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深陷困境之中,儿子不能袖手旁观。您活着的时候常说,要儿子要为天下百姓做些事情,不能虚度光阴,儿子一直记在心头。儿一定谨遵娘的教诲,为天下人做些事情。现在儿子要提前去做事了,原谅孩儿的不孝,不能日日来您坟前洒扫祭拜,陪您说话了。但孩儿会常常回来看您的。请娘九泉之下能够原谅孩儿的不孝。” 方子安也在旁长鞠行礼。昨晚他已经和冯一鸣商定,要冯一鸣搬到自己的家中居住,便于随时相机行事,随时商议。冯一鸣只得提前结束孝期同意去方子安宅中居住。 拜祭完毕,两人离开玉皇山下的小山谷,出山道拐上山道,回城而去。 其后一段时间,城中似乎恢复了平静。万春园的事情虽然震惊京城,但是人们的健忘之心也是很大的,很快,这件事便似乎变淡遗忘,被别的事所替代了。只有一些万春园的常客和秦惜卿的拥趸会偶尔想起这件事来,但他们除了心中唏嘘之外,却也并无其他的想法。说到底,那秦惜卿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有了她生活增光添彩,没了她也不至于不过日子。有谣言说她逃出了京城,有谣言说她死于非命,但除了增添一声叹息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方子安的生活也循规蹈矩的很,每日在衙门处置公事,巡视各消防军驻地,倒也忙的不可开交。不过这段时间,方子安倒是受到赵构的一次召见。那次召见中,赵构隐晦的表达了安抚之意。他告诉方子安,他还是认可方子安的能力的,而且也不在意一些人的说辞。赵构说,他只希望方子安不要被一些事情所左右和困扰,安安心心的当差做事,那便不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发生。 方子安当然明白,万春园和普安郡王的事情还是多多少少影响到了赵构对自己的看法,自己和普安郡王以及万春园的联系,赵构还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出于不想打击面太广,也因为自己所涉不深,所以赵构并不打算处置自己,即便有人似乎在背地里说了什么话。然而,方子安也听出了赵构的弦外之音。与其说赵构的话是褒奖,还不如说是一种警告。赵构是要自己明白,他其实对有些事情了如指掌。 十一月中的一天,方子安终于找了机会,利用消防军出城拉练的机会,将秦惜卿和她的几名女卫乔装之后混迹在军中送出了城。因为秦惜卿住在自己的家中绝非长久之计,秦党耳目不间断的窥探,方子安担心迟早一日会露出马脚。之前方子安已经让钱康在湾头村制造局安排好了住处,在制造局后勤区的西侧的一座新建的宅院已经布置完毕,秦惜卿只能暂时先安顿在那里。为了避免内部有人生出疑虑,方子安给秦惜卿的名头是全权代理自己处置制造局事务的大管事之职。毕竟秦惜卿也是制造局的大股东,这个身份还是适合的。 虽然如此,方子安心中还是有些难受。秦惜卿落得连京城都不能待的下场,这和之前的生活必有极大的落差。自己在此刻确实不能庇佑她在京城的安全,这也让方子安生出极大的挫败感。如今局势全面被动,让方子安深感压力巨大。 时间飞快,转眼间已到冬月下旬。十一月二十二,天气极寒,北风强劲。当天傍晚,秦桧从宫中见驾归来,召集了几名心腹的官员来家中宴饮。 外边风寒冰冷,秦桧的二进花厅之中却温暖如春。巨烛明晃晃的照着,香饼烧的旺旺的,空气中满是温暖如春天的气息,加上花鸟屏风上鲜花盛开,彩鸟展翅的鲜艳场景,更像是置身于春日一般。 酒席上的菜肴也是极尽奢华。各种反时令的菜蔬,熊掌鹿尾西湖醋鱼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很多都是极为难得的稀罕物,连皇上都未必能吃得到的东西,但是秦府宴席上却不难见到。 前来赴宴的都是秦桧的亲信党羽。枢密副使汤思退,政事堂参知政事万俟卨,御史中丞兼礼部侍郎梁师道,户部侍郎兼侍御史曹泳等几人,都是秦桧最能信得过的人。当然,少不了的是秦桧的亲孙子秦坦。 这些人受邀前来,纷纷入席,看到桌上的珍馐佳肴,一个个喜笑颜开,连连咂舌。 “秦相,今儿是什么日子?怎地弄了这么好的酒宴来招待我们?我们是无功不受禄啊。”万俟卨抹着山羊胡子道。 “是啊,秦相今儿生日?不对啊,不是今天啊。亦或是……五公子芳辰?也不对啊,五公子的生日是在八月里啊。这是怎么了?”汤思退也呵呵笑道。 秦桧端坐主位,抚须微笑道:“怎么?非得要有什么事,才能叫你们来我府中赴宴一聚么?没事咱们便不能聚一聚?” “秦相说的极是,秦相恩典,咱们吃便是了,问那么多作甚?反正秦相说做什么,我梁某人便做什么。吃酒便吃酒,喝水便喝水,可不多嘴多舌。秦相的智慧之深,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猜透的。我只知道四个字,便是:听话照做!”梁师道呵呵笑道。 万俟卨这汤思退斜眼看着梁师道。这厮拍马屁简直到了无耻的地步。最近在秦桧面前红的发紫,便是靠着这一手无耻的马屁功夫。本来只是个不入流的官员,现如今已经混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可谓是飞速升官,渐有后来居上之势。 “梁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我们都不听秦相吩咐差遣似的。秦相今日明显是有事要说,都照你那么没脑子,怎么做事?莫非你以为今日只是来吃吃喝喝不成?梁大人,平日多读书,方可不负秦相的栽培啊。什么都要秦相吩咐,那岂非没脑子么?如何替秦相分忧?”万俟卨笑眯眯的道。 梁师道脸色青白,尴尬道:“万俟大人教诲的是,下官受教了。” 他虽攀升的速度很快,但万俟卨和汤思退这种老资格的官员,梁师道此刻还是不敢挑战的。他的地位和在秦相心目中的位置远远不够。 秦桧摆手呵呵笑道:“几位大人都坐下吧,怎地请你们来吃个宴席,还拌起嘴来了?眼看到腊月了,这一年过的不容易,诸位为朝廷辛劳,也都很是辛苦。今日叫你们来喝顿酒,一则便是感谢诸位一年来的辛劳,二来嘛……确实有件事跟诸位大人说,征询诸位的意见。” 万俟卨得意的看了一眼梁师道,心道:看,老子说的没错吧。你个马屁精懂个屁。 正文 第三五八章 意愿 众人纷纷落座,婢女上前斟酒。众人争相向秦桧敬酒,觥筹交错,甚为热闹。 秦坦拍了拍巴掌,但听屏风之外,脚步西索,不久后,琵琶声起,有歌声袅袅而起。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那歌女嗓音甚好,只是过于娇媚。听起来悦耳动听有余,意境却不足。 “五公子,这首词不是那个方子安所写,秦惜卿中秋歌会上唱的那首新词么?”梁师道笑问道。 秦坦点头道:“梁大人居然知道此事,果然是风雅之人呢。这确实是方子安写的词。秦惜卿那晚在船中唱了之后,便流传京城了。” “可惜了,这词写的是真好,秦惜卿唱的也好。在下虽然没在现场听,但事后从他人言谈得知,当时是观澜桥头,人人侧目,如醉如痴。”梁师道笑道。 秦坦叹了口气道:“是啊,可惜了。写词之人不识抬举,唱词之人自寻死路。这些寻常歌女,唱曲儿总不是那个味道。诸位大人们便也将就着听罢。” 秦桧看着秦坦落寞的神情,笑道:“秦坦,叫你安排助兴之曲,你安排这一首作甚?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老夫知道你对那方子安耿耿于怀,对那秦惜卿也恋恋难忘。老夫知道你这次对老夫没有下令搜查方子安的宅邸很是不满,但你也不用以这种方式来提醒老夫。 秦坦小心思被戳破,忙道:“孙儿不敢,孙儿不知道他们会唱这一首,叫他们换一首便是了。” 万俟卨呵呵笑道:“五公子是有情有义之人,那秦惜卿确实是绝世尤物,难免有些念想。这一次没能拿到她,自然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五公子,那方子安蹦跶不了几日,那秦惜卿也迟早会是你的囊中之物,不必着急。下官猜想,今晚秦相要宣布的事情,怕便要一锤定音,让那些宵小之辈再也蹦跶不起来的消息了吧,哈哈哈。” 秦桧微笑道:“万俟大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了?老夫怎么觉得,老夫尚未说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 万俟卨忙道:“那可没有,下官只是瞎猜罢了。” 秦桧点头笑道:“开个玩笑罢了。不过今晚老夫要说的事,还真是一件大事。”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和酒杯,看向秦桧。秦桧看了秦坦一眼,秦坦沉声喝道:“所有人都退出去。” 屏风外的唱曲的歌女和乐师以及斟酒的婢女仆役纷纷退出厅去。 秦桧轻咳一声,缓缓道:“今日傍晚,老夫去见皇上了。” 众人纷纷点头,谁不知道秦相傍晚顶着凛冽的寒风进宫见了皇上。应该是有要事。但是秦相不说,也没人敢问。众人都等着答案。 “北边的金人……又生事了。”秦桧沉声道:“金人袭击了涟水榷场,杀伤了我几十名百姓,抢了榷场货物。” 众人闻言愕然,弄了半天是这件事,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绍兴和议之后,两国边境自发的榷场冒出来不少,那是南北做生意的地方。金人时有骚扰,杀人抢货的事情不在少处,那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朝廷自然是以抗议为主,同时安抚自家边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难不成还要和金人动真格的不成。 “金国这帮乌龟王八蛋,着实不讲道义。一群野蛮之徒,行事着实过分。有时候真的想……”汤思退骂道。 “想什么?”秦桧眼睛看着汤思退沉声喝道。 “这个……没什么,没什么。下官多嘴。”汤思退忙摆手道。 秦桧收回摄人的目光,沉声道:“这一次,金人不但杀了人,抢了货,还烧了涟水县半个城池。搞得五六千百姓无家可归,着实闹得有些大。本来,这种事一向是不拿来烦扰皇上的,但这次的事情事出有因,而且闹得大了,老夫才不得不去禀报皇上。” 众人都皱眉不语,万俟卨缓缓道:“金人这是故意的生事啊,秦相,是不是因为上次金国的要求被皇上拒绝的事情,所以金人才会故意找茬啊?” 秦桧点头道:“老夫也是这么认为的。九月里,完颜亮派使前来,提出要求。皇上当面拒绝了金使,还斥责了他。现在这件事,必是跟那件事有关了。” 梁师道道:“就是要银子的事么?金人迁都燕京,想要我大宋给他们银两资助的是是么?咱们不是给了两回了么?怎地又要了?” 秦桧沉声道:“九月里那次,师道并不知晓。之前咱们是给了不少木石物料和部分银两。九月里,金使前来,张口便要一百万两银子。说是燕京缺少银子建造宫殿城廓,明年金人便打算正式迁都到燕京了,时间紧急。所以想跟咱们大宋借一百万两银子。皇上一听这话,顿时发怒,斥退了金使。金人这不就又闹腾起来了么。” “这帮金狗,把咱们大宋当傻子么?借一百万两?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么?可真是有些欺人太甚了。”秦坦怒道。 秦桧皱眉看着秦坦道:“不知内情,不要瞎说。事情的根源,还是完颜亮想修改咱们之前的和议内容,增加一些条款。这些都是借口。” 万俟卨沉声道:“皇上是不是很恼火?” 秦桧点头道:“当然,皇上很是恼火。可是这事儿恼火也无用啊。这事儿还得处理才是。那完颜亮是个粗鄙之人,夺位之后,对之前的和议条款不满意,一心想着撕毁。这种时候,岂能授之以口实。这事儿,还得协商解决为好。免得闹出大篓子。” 万俟卨点头道:“秦相明鉴,确实不能让金人抓到借口,挑起事端。战端一启,那些蛰伏的主站派便会又跳起来,那便乱了套了,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秦桧冷声道:“当然,他们岂肯放过这个机会。别人不说,那个杨存中便要跳起三丈高。还有辞官在家看似归隐的张浚他们。” “皇上怎么想?”曹泳问道。 “皇上嘛……自然是不肯打仗的。但是这事儿皇上也烦恼的很。老夫劝解了许久,皇上心情很不好,情绪很是低落。后来同意派人去跟金人斡旋。”秦桧道。 “那不就得了。派个人去跟金人说说,好好的商议一番便是了。大不了吃点亏,给金人些甜头便是了。那帮金狗丢几根骨头便消停了。咱们大宋也不缺那么点东西,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梁师道道。 秦桧赞许的看了梁师道一眼道:“师道还是知道好歹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一时得失,坏了大宋大局,那可不值当。” “秦相今晚要说的便是这件事么?这可没什么好庆贺的啊。”万俟卨笑道。秦桧摇头笑道:“当然不是这件事。是另外一件事。老夫要出宫的时候,皇上拉着老夫说了几句话。皇上问老夫,对立太子之事怎么想的。” “啊?皇上真的这么问了?”万俟卨瞪大眼睛道。 其余人等也兴奋起来,纷纷道:“皇上这是有想法了啊。” 汤思退搓着手道:“秦相怎么回禀的?” 秦桧笑道:“老夫能怎么回答?老夫对皇上说,皇上春秋正盛,暂时没必要考虑此事。这件事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汤思退愕然道:“秦相怎么这么回答啊?怎地不顺水推舟……” 万俟卨呵呵笑道:“汤大人,你也太爽直了。秦相这么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呢。” 汤思退愣了愣,摆手道:“我是弄不懂你们心里想什么。算了,我也不猜了。” 秦桧苦笑道:“汤大人就是这耿直的性子,也不知道绕弯。皇上那么问,便是心里有了想法。老夫何必替皇上做主。再说了,皇上是被金人弄的心情烦躁,所以才会想着立储之事,有赌气的成分在内。” 汤思退眨着眼想了想,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又说明什么呢?皇上既然只是心情烦躁这么说,那这立太子的事怕是还早。” 秦桧摇头道:“你错了,皇上既然问了,这事儿便快了。你们还不知道皇上是怎样的性子么?皇上是想立储为他分忧,自己享清闲了。再说了,皇上心里也明白,他想有个亲生的龙子的想法怕是泡汤了。既如此,他还不如早立太子,早早稳定局面。一日不立太子,大宋军民便心中不定。此乃国本之事也。普安郡王的事情也提醒了皇上,再耗下去,其实并无好处。所有这些事都加在一起,皇上才会跟老夫提及此事。可能皇上确实没打算这么早提及此事,确实是被金人这件事给烦扰的有些冲动。但老夫肯定,皇上是深思熟虑过的决定。皇上做任何事都不会随心所欲,都是考虑清楚的。” 众人纷纷点头。论了解皇上,非秦桧莫属。这一点人人甘拜下风。无数次的决策都证明了这一点,这已经无需怀疑。 “照秦相这么说来,那岂非立储大事迫在眉睫了。普安郡王现在完蛋了,恩平郡王是唯一的人选。此事还真是值得庆贺呢。恩平郡王敦厚仁善,我大宋未来可期啊。”万俟卨笑道。 众人嘴上附和,心中都在偷笑。恩平郡王敦厚仁善?那世上怕是全都是敦厚仁善之人了。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秦相将战掌控整个大宋的局面,将权倾天下。难怪秦相要设宴庆贺了。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 “明年开春,老夫不出面,师道可以言官身份上奏请求立储。再让其他人跟进奏议。最后,老夫再拉太后出来说话,这事儿便水到渠成了。这一次金国的事情,老夫打算奏请恩平郡王前往解决。恩平郡王成功处置了此事,皇上便更加的放心了。”秦桧微笑道。 “妙啊,妙啊。秦相这安排真是妙啊。打消皇上最后一丝疑虑,锁定局面。”万俟卨抚掌赞道。 “可是……让恩平郡王去金国?金人万一翻脸,那不是要了他的命么?恩平郡王要是完了,那岂不是便宜别人了?”汤思退皱眉问道。 秦桧抚须微笑不答,万俟卨无语的看着汤思退,心道:老汤,你怕是脑子进水了。秦相一定会安排妥当,恩平郡王只是去走个过场罢了,你可真是蠢得可以。 正文 第三六零章 混入 在秦坦的带领下,消防军三辆龙王车三架云梯车以及百十号人的队伍快速抵达秦府西北方向的角门之外。秦府的大火已经烧得不可开交,秦桧已经急的快要吐血。但即便如此,秦桧也没有乱了方寸。在让秦坦带着消防军衙的灭火车马从角门进入的时候,秦桧要求秦坦检查每名消防军士兵的身份和号牌,并且将人数点名计数,登记在册。 这么做自然是要掌控局面,防止有人趁乱进入秦府,意图不轨。这些人可是方子安的手下,虽然方子安并没有前来,但是同样需要谨慎小心。几十名护卫更是被调派到现场,保护秦桧的周全。消防军衙的士兵绝对不允许借救火之名抵达秦桧身边百步之内。 消防军兵士们训练有素,从角门进来后,很快抵达火场,领头的都头开始勘察火场,制定施救方案,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展开。众人看到龙王车到场,心中也松了口气,这玩意可厉害的很,一旦开始灭火,应该很快能控制住已经要失控的火势。 然而,不久后,领头的都头便向秦坦提出了一个要求。鉴于地形的限制,东跨院中三辆龙王车难以展开。特别是后方的三层高楼,若在院子里架起水龙,距离过远,难以集中水龙进行清灭。而高楼大火是对周围房舍威胁最大的源头,必须先救灭高楼大火,然后再推进熄灭周围平房火势。源头不灭,则难以根本扑灭大火。 因为上述原因,领军的都头要求将三辆龙王车假设到后园之中。这样反而比假设在西跨院中地形更为有利。且水龙顺风浇灌,更为迅猛且及远。 秦坦没办法,只好来请秦桧示下。因为西跨院北边便是后园,格天阁就在后园之中,且相聚不到数十步远。格天阁是爷爷最为宝贝的地方,平素闲人根本不允许靠近,否则将受到严惩。所以秦坦自然要来请示秦桧。 秦桧闻听禀报,沉吟片刻,下令道:“调派人手加强格天阁守卫,让孟飞带人亲自守在格天阁门口。另外告诉救火的兵马,他们只能在后园南侧假设器械救火,所有救火兵马不得靠近格天阁三十步内。” 秦坦得到允许,忙告知消防军衙都头众人。三辆龙王车立刻破了后园的南墙,砍倒了几棵大树,开始就近假设云梯,准备灭火。秦桧等人没有等太久,便看到十几条水龙的水柱开始朝着烈焰飞腾的火场浇水。消防军新制造的龙王车扩大了水箱容量,长度更长,存水量更大,托举的高度更高,水压也更大。可同时供给五条水龙激射一炷香时间之久。所以三辆龙王车所形成的压制火势的水龙网效果极为显著。水龙喷射之时,便有大片的烈火被浇灭,火势很快被压制了不少。 秦桧站在南边高处,虽然看不清楚龙王车的所在位置,但是云梯高处那十几条激射的水柱压制住了火势的情形还是看的清清楚楚的。见此情形,秦桧心里好过多了。方子安虽然可恶,但是不得不说他弄出来的这救火的龙王车还是挺有用的。以前这种大火是毫无办法的,只能任由其蔓延。但现在,却有了对付的办法。 周围万俟卨等人也是长松了一口气。照眼下的情形,用不了多久时间,西跨院的大火便要被扑灭。也不用担心会蔓延开去了。 救火现场一片杂乱,谁也没有注意到,龙王车厚重的底盘下钻出了两个人影来。即便是在一旁不远处监督着消防军兵士的秦府护卫,他们也根本没注意乱糟糟的消防军兵士中多了两个从车底底盘下爬出来的人。这两个人混迹在杂乱的人群之中,很快便消失在火光明暗闪烁不清的树影之中。 格天阁就在北边不到七八十步之外,和龙王车所在的位置中间隔着几排花树,几座假山花坛,一道曲折的回廊而已。但是,有数十名秦府护卫正散布在这个区域,形成一道封锁线,便是为了防止有人靠近格天阁。 方子安和冯一鸣低声的躲在一块假山石后,他们已经看到了在黯淡光线中影影绰绰的护卫的身影。 “防守的很严密啊,这可如何过去。”冯一鸣皱眉道。 方子安露着眼睛搜寻了片刻,低声道:“冯兄,从那棵树的树顶,你能跳上回廊顶上而不被下边的人发现么?” 冯一鸣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距离回廊三丈远的那棵树,心中默默测算了距离,点头道:“应该可以。但是你怎么过去呢?” 方子安道:“你只要能上去,借我一把力,我便可以过去。沿着回廊顶,便可抵达格天阁旁边二十步。剩下的那段距离,咱们可以快速通过,抵达楼侧。” 冯一鸣道:“就怕楼上有人监视,倘若我们一到回廊顶上,便完全暴露在他们视野之中。” 方子安套头看着黑乎乎的远处格天阁的轮廓,吁了口气道:“我赌上面没人。” 冯一鸣翻了翻白眼,方子安道:“你没见到这些守卫都在外边守着么?那格天阁下边的大门都是关着的,门口聚集了十多个人站在那里。这既是秦桧藏宝之处,轻易不会让人呆在楼里的,他不怕人监守自盗么?格天阁的格局,咱们前几天不是都远远的观察了么?四周连窗户都没有,进出只有一道门,便是为了防止有人轻易进入。如果说上面真有人看守着,那也不是在屋子里,而是在阁顶上或者是露台上。但是我没看到阁顶和露台上有人走动的身影。你看到了么?” 冯一鸣摇头道:“没看到。” 他其实知道,方子安并不是赌。这几日踩了几次点,那格天阁的建造格局看上去像是寻常的阁楼建筑,其实却像是个封锁的坟墓一般。两层的阁楼,全是石头垒砌而成,从外边看,只有下边一道大门,还有上层通向露台的一道门廊。其余的地方全部都是封闭的石墙。里边的情形不得而知,但起码在外边看是被石壁包裹着的。确实如方子安所言,即便上面有人监视,那也只能在露台上或者屋顶上。而以自己的眼里,必能看到哪怕是黑暗中的蹲守潜伏的人。 “冯兄,时间紧迫。火灭之前必须出来,所以……干吧。”方子安道。 “干了!”冯一鸣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重重点头。 两人窜出假山后,像是轻盈的狸猫一般悄无声息的抵达那棵大树下。冯一鸣抬脚踩住树干,身形拔起,无声无息的上了树梢,迅捷如猿猴一般。方子安看着他矫健的身影,暗喝一生彩,快速套上了倒钩手套。那是一种带着指环钩刺的千层布手套,专门用来攀爬树干之用,军中常用的一种,并不难复制。三抓两爬,方子安也上了树。 树高数丈,上面寒风飒然,树干摇晃的厉害。站在高处树枝上,更是可以看到周围一片繁杂的情形。可以看到四周秦府护卫在周围警戒游动的身影。这个高度也和格天阁的高度相当,特别是最有可能藏人警戒的露台上,此刻更是一览无余。以方子安和冯一鸣的眼力,可以断定露台无人。露台既无人,屋顶上有人的可能性便更小了。因为爬上屋顶警戒可太困难了,对方还不至于小心到要到这么做的地步,除非他们知道自己的意图。 “冯兄,准备了。看你的了。”方子安低声道。 “且慢,下边来了个家伙。”冯一鸣低声道。 方子安低头看去,之间大树和回廊之间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站了个秦府护卫。这家伙刚才还不在,在两人爬上树顶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两人盯着下边那护卫,想等他离开。但是那厮好像并不打算离开。伸着脖子看着不远处的消防军救火的情形,似乎津津有味,看得出神。 “等不了了。”方子安低声道。 冯一鸣点点头,低声道:“明白,我先过去了。倘若被发现,不要管我,藏好身子,我自会逃脱。” 方子安无声点头。冯一鸣吸了口气,快步沿着枝干跑了几步,纵身跃起。他的身子便像是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向三丈开外的回廊顶端。方子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下一刻便吁了口气。因为冯一鸣的落地无声无息,踩在回廊的琉璃顶上没有任何的声响。甚至下边那名护卫也对在他头顶飞跃的人毫无察觉,兀自聚精会神的看着消防军水龙救火。 方子安快速的观察了四周的护卫,他们并无异动,说明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的察觉。现在轮到自己了。下方冯一鸣伏在回廊顶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方子安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心情。他知道自己不能像冯一鸣那样的轻盈如鸟,但是他自有自己的办法。伴随着树枝在风中的晃动,方子安像是站在颤动跳板上的一名跳水运动员,捕捉着树枝的颤动频率。当颤动到一个顶点时,方子安纵身飞出,扑入夜空之中。  正文 第三六一章 宝库 三丈宽的距离,非方子安能力所及。虽然借树枝之力可以稍有帮助,但是那也只是一丁点的帮助而已。方子安的身子只扑出一丈开外,便开始往下坠落。倘若无所作为的话,方子安大概率会砸在地上的那名护卫的脑袋上,或许能将那护卫砸昏,但也一定会被其他护卫发现踪迹。 凌空的方子安抛出了一根绳索,那绳索飞向回廊顶上的冯一鸣。身子下落数尺之后,冯一鸣伸手抓住了绳索的一端,用尽全力猛拉绳索。绳索绷直,发出轻微的嗡然之声。而方子安的下坠之势更快,但却非直接往地上坠落,而是斜斜飞向回廊顶端冯一鸣所在的位置。 下一刻,方子安几乎是砸到了冯一鸣面前,但是冯一鸣展现了高超的轻功卸力之术,他的身子旋转着,将方子安像是一只风筝一般牵引着连转数圈,卸掉方子安的坠落之力,方子安自己也竭力保持平衡,脚尖在回廊顶端轻点卸力,终于整个人伏在琉璃瓦上顺着回廊顶滑出丈许远,停了下来。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短短十余息之间,地面上那名护卫本来是听到了一丝响动的,毕竟绳索的绷直的声音和衣袂的飘动声还是有些异常的。但他抬头看时,只看到寒风之中树上的细枝瑟瑟落下,落得他满头满脸。他将那细微的异样的响动归结于风声和树枝的摇晃声。更何况,在周围一片嘈杂声响,人声火焰声水龙声的鸹噪中,让他平日的敏锐的感官遭到了极大的干扰,所以他选择了无视,继续去看消防军救火。 回廊顶上,方子安和冯一鸣紧张的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确定了并无异样声响,护卫们没有任何察觉之后,两人爬起身来顺着回廊飞快前进。不久后,他们抵近了回廊尽头的位置,前方不到二十步外,便是格天阁的东墙了。 格天阁的门口站着十余名护卫,他们警惕的四处张望着。回廊到格天阁之间是近二十步的开阔地带,想要再借助轻功飞渡是不可能的了。两个人只得耐心的等待实际。不久后,南边传来轰然巨响,那是起火的木楼在水火的共同作用之下无法支撑,最上层轰然倒塌,烟尘火星四散飞溅 ,所有在旁参与救火的人和围观的人都惊呼出声。而这巨响显然也吸引了门前护卫的注意力。就在他们齐齐转头看着前方倒塌现场的时候,方子安和冯一鸣抓住机会如两道黑烟,以极快的速度穿越了空地。短短不到两三息时间,当护卫们转过头来时,方子安和冯一鸣已经贴在格天阁东墙的死角上了。 格天阁外墙光滑,全是青石垒砌,缝隙处都以石条油泥涂抹,根本无法攀爬。但这对方子安而言根本不是问题。方子安取下背着的绳索,从腰间取出精钢抓钩拴在绳头,快速旋转数下抛了上去。东侧是露台,露台旁有石栏,钩索牢牢的勾在了石栏上。两人一前一后攀爬而上,片刻后已经置身于小小的露台之上。收回绳索之后,方子安看了一眼救火的方向。三层小楼坍塌之后,火势已经大大减弱,再有最多一炷香,大火便要被扑灭了。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事不宜迟,两人沿着露台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一道门。这是唯一的进口。方子安试了试推动那道门,结果让他大失所望。那道门不但纹丝不动,而且方子安发现,那是一道严丝合缝的铁门。用匕首都插不进那门旁的缝隙,更别说破门而入了。 “怎么办?”冯一鸣很少干这种勾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方子安四下打量,伸手指了指阁楼屋檐下方,低声道:“珍藏书画古玩之处,不可能密封不透气,侧首屋檐下必有气孔。冯兄上去瞧瞧。” 冯一鸣当即照办,这会钩索无用,得用土办法。方子安蹲在墙下,双手交叉给冯一鸣当跳板。冯一鸣助跑数步,踩着方子安的手掌,方子安往上一送,冯一鸣瘦小的身子便如一只壁虎一般顺着墙壁爬升到屋檐下,伸手吊住了伸出来的檐角。他整个人就像一只猿猴,单手吊着檐角移动说,另一手在屋檐下方的暗影里摸索着。当摸到屋脊下方的位置时,冯一鸣的身子一缩,突然消失在方子安的视野里。 方子安大喜过望,冯一鸣必是找到了通气口,这通气口就在屋脊下方的位置,极为隐秘。果然,冯一鸣很快探出了头,想着方子安招手。一根细索也坠了下来。方子安借力绳索爬了上去,果然发现屋脊下方的粗大的主梁之下有个尺许见方的通风口通向格天阁中。洞口不大,勉强能够进入。冯一鸣轻松钻进钻出,方子安进去则费了一番周折才挤了进去。两个人钻进了格天阁顶端的狭小顶棚的夹层,在满是灰尘的梁柱和木椽之间的狭窄空间艰难爬行了一会,才找到了往下的出口。 这格天阁外表虽然是青石垒砌包裹,看上去像是一座堡垒一般。但是内部的构造还是木结构。从这屋顶的构造和夹层中的木椽木柱榫卯咬合结构便可知晓。木结构是最为高级豪华的结构,对于一个以储存字画古玩珍宝的地方而言,显然需要更为稳定的温度湿度的空间。倘若是青石青砖结构,那会产生一些诸如过于潮湿或者干燥,炎热或者寒冷的极端情形。所以说,格天阁这种建造的格局还是挺用了心思的。既保证用途,又可保证坚固。夏天不会太热,冬天不会太冷,不会太干燥,也不会太潮湿。 两人从顶棚入口坠绳索而下,置身于二楼其中一座房间里。方子安吹亮了火折。火折亮起的那一瞬间,方子安和冯一鸣都惊呆了。 这间屋子里,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字画,旁边的架子上,巨大的木斗里更是一卷一卷捆扎好的字画插在里边。一面墙壁旁是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架,架子上各种古玩唐彩玉尊佛像应有尽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都那么随意的散落堆放着,看上去似乎是一堆不值钱的垃圾一般。但方子安知道,这些可不是什么垃圾。 “我的天,这是韩熙载夜宴图,居然在老贼手里。”方子安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眼睛发直。 “这画很值钱么?”冯一鸣不太懂字画这些东西,在旁盯着那副画面发黄,一些人或坐或立的画问道。 “价值连城!那是五代时顾闳中所作,本以为佚失了,没想到在老贼手里。”方子安叹道。 冯一鸣吓了一跳,有些将信将疑。一幅画能价值连城?他不太懂。 “卧槽!洛神赋图!果真是洛神赋图。老贼连这副画都收藏了,简直不可思议。”方子安看到另外一张长长的横幅巨著后,惊愕的更加口不择言了。 “这副画又是?”冯一鸣问道。 “无价之宝!”方子安叹道。 冯一鸣无语,他还是不能肯定,一副画的价值能有这么夸张,直到他看到了屋子一角的三个大的金元宝。那三个金元宝就像是假的一般,因为太大了,足有磨盘那么大。 “这……是真的么?”冯一鸣道。 方子安也吃惊不小,上前伸手捏了捏,居然能捏出一点痕迹。又用力搬了搬,结果那金元宝纹丝未动。以方子安的气力,就算是一个铁疙瘩,也不至于挪不动分毫。唯一的可能便是,这是真正的足金金元宝,这么大的金元宝怕是有上千斤,自己自然是挪不动的。 冯一鸣更有办法,用匕首剜下了一小块放在手里端详,最终完全确定这是真正的金元宝。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骇之色。 “老贼是贪墨了多少赃物啊,字画古玩什么的不说了,光是这三个金元宝,便值十万甚至几十万两银子了吧。这都是民脂民膏啊。”冯一鸣叹道。 方子安也是心中惊愕,秦桧这二十余年来肯定是大肆敛财,贪得无厌。这些宝物字画,哪一个拿出去都够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这老贼贪墨了这么多金银宝物,堪称富可敌国。 另外一间屋子里也存有大量的古玩字画,而且发现了十几只银子铸造的圆球。每一个大银球都有几百斤重,就那么随意的摆在墙角,落满了灰尘。眼前的这一切,给了两人极大的震撼,也让两人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但这些都不是方子安今日来此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要找到秦桧通敌当奸细的证据。于是两个人开始仔细的寻找起来。像是来往书信之类的东西,自然不会是随便的丢在地上,应该是在什么匣子里,或者是袋子里装着,悬挂或者搁置在某处。但是方子安和冯一鸣快速的将楼上的两间屋子都搜寻了一遍,却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的书信等物。除了字画古玩金银器之外,便再无任何其他的东西。 方子安失望之极,若是根本找不到这些证据,那么想要借此扳倒秦桧,扭转败局,便毫无办法了。方子安本来对这次行动抱着极大的信心的,他认为必能找到些什么。但是现在却似乎要泡汤了。 两人去了楼下。楼下摆放的全是一些珍贵药材,什么灵芝鹿茸人参准雪莲,白虎皮,白熊皮之类的东西。外加便是一些檀香家具,古色古香的梨花木或者红木的摆设,屏风之类的东西。看上去也是年代久远,很值钱的玩意儿。秦桧真是只要是值钱之物,全都纳入囊中,来者不拒,吃相难看之极。 但是,对方子安而言,现在最关键的是想找的东西找不到,让他甚为焦躁。 “方兄弟,还继续找么?时间不多了。”冯一鸣道。 “一定有,一定在什么地方,我们没找到而已。”方子安道:“咱们再找一遍。” 冯一鸣正要说话,突然间听到楼外有人说话声传来。 “秦相!” “见过秦相!” “嗯!这里有异样么?有没有人靠近?”秦桧苍老的声音传来。 “秦相放心,我等在这里守着,一只苍蝇也别想靠近。” “好,你们守着,我进去瞧瞧。” 哐当一声,楼门开了,灯笼晃动之际,秦桧带着秦坦秦福和几名贴身之人进了格天阁。 正文 第三六二章 密藏 “咚咚咚!”木楼梯发出沉重的响声,秦桧上楼的速度很慢,毕竟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但这正给了方子安和冯一鸣时间。在秦桧等人上到二楼的时候,方子安和冯一鸣堪堪收起绳索,盖上夹层的盖板,躲在狭窄的夹层之中。 灯笼的光照亮了外间,几个人的脚步声也慢慢的进了屋子。不久后,秦桧的声音缓缓的响起。 “秦福,这里的东西……你动过?” “啊?相爷,小人岂敢?小人可没动过阁子里的东西啊,小人对天发誓……”秦福惊惶的声音传来。 秦桧打断他道:“老夫没说你拿东西,老夫是说,这银球变得光亮了,是不是你打扫过了。上回老夫来,还是落了一层灰的。” 秦福忙赔笑道:“哦哦,是这个啊,那是自然。上回相爷来说了句落灰了,我便亲自来擦拭了一遍。” 秦桧点头道:“嗯。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下次无需这么做了。特别是这些字画,除非有霉变潮湿或者发现了虫蛀,否则你万万不要动它们。都是老物件,毁了连修补都没办法修补了。” “是是是,小人明白,相爷放心。小人记着了。”秦福忙道。 秦桧道:“之前是秦禄负责打理这里,他死了,老夫才让你来替他的。所以你不懂这些倒也情有可原,不过要小心,这里的东西,都是宝贝。花了老夫半辈子的心血,可不要弄糟了。定期清点造册,报给老夫查看。” “相爷放心,秦福明白。”秦福忙道。 “福叔,以后我可以来帮你照应照应。”秦坦道。 “秦坦,不是老夫不让你经常来这里。这格天阁这种地方,你不宜常来。那对你没好处。你瞧这些字画宝贝,老夫看了都觉得把持不住,何况是你。你若见惯了这些东西,便没有进取的动力了。老夫的东西,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但你现在用不着这些。这些东西虽好,可是,也要有能力守住它们才成。有句话你当听说过。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你没有能力守住这些宝贝,这些东西便是你脖子上的绞索,头顶上的刀。你可明白么?”秦桧沉声说道。 秦坦一怔,忙道:“孙儿明白,爷爷教诲的是。” 秦桧点点头,伸手从秦坦手里接过灯笼,沉声吩咐道:“你们就在外边吧,里间不用进去了,老夫自己进去瞧瞧便是了。里边都是名贵的画作,人多了,带了水汽和人气,对画作保存不利。” “遵命!”几人躬身道。 灯笼的光线慢慢透过珠帘变得明亮,夹层之上,方子安和冯一鸣从盖板的缝隙里看着秦桧提着一盏灯笼缓缓的拨开帘幕走了进来。两个人一眨不眨的盯着秦桧的身影,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也不能动。 秦桧提着灯笼缓缓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伸手在古玩架上,字画卷轴中不时的轻抚一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同时,脸上又带着满足的笑容。转了一圈后,来到了盖板正下方的位置,秦桧忽然弯腰用灯笼朝地上照了照,伸手摸了摸地面,摊手开来,手上居然是满是灰尘。秦桧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向了顶部的盖板。 隔着盖板往下看的方子安心中一个激灵,他仿佛和秦桧的眼神对视了一眼一般,差一点便以为自己被秦桧已经看到了。好在他心理素质过硬,立刻意识到这种情形下秦桧是看不到自己的。但同时也明白,适才犯了个错误。刚才和冯一鸣下来的时候,夹层盖板打开后落下了不少灰尘,这极有可能引起秦桧的怀疑。倘若他要是命人上来检查,那可糟糕了。 冯一鸣也很紧张,他碰了碰方子安的胳膊,伸手做了个在脖子上抹一刀的姿势,那意思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扑杀了秦桧。不但是为了眼下的危机,而且这种情形下也似乎是扑杀秦桧的最佳时机。秦桧单独一人在屋子里,以方子安和冯一鸣的伸手,掀开盖板跳下去结果秦桧,那是应该能成功的。 但是,方子安缓缓摇摇头拒绝了冯一鸣这个想法。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那么做的。目前这种情形下,刺杀秦桧绝非最佳方案。且不说刺杀了秦桧之后,两人将陷入四面八方的秦府护卫的围攻之中,根本没有可能逃出去。两个人会连命都丢在这里。而之后,自己反倒会落得个刺杀朝廷宰相的罪名,自己的家人朋友消防军衙会被彻底清算,史浩一家也必定受牵连。那样的代价太大了,太不值得了。方子安还没高尚到要拿这么大的代价去换秦桧一条命的地步。 况且,就算拿命刺杀了秦桧,换来的其实也不是最佳的结果。普安郡王失去了争夺储君的机会,秦桧死了,这件事依旧没有转机,反而会让赵构震怒,秦党一样的猖獗,普安郡王会更惨。秦桧该杀,但不是这种杀法,他的死必须是赵构认为他该死,他的同党们也难辞其求,秦府也跟着全部完蛋。必须是身败名裂不可饶恕的被杀死,要死在明面上。这也是方子安从一开始便没有制定刺杀秦桧的计划,而是选择刨秦桧的根,找到秦桧是金人细作的证据的原因。 盖板上下,三个人,六只眼,上下对望着。唯一的区别是,上面的两人看得见下边的人,下边的人看到的是那块方方正正的屋顶上的夹层盖板。气氛紧张的有些凝固,空气中有剑拔弩张的杀机在弥漫。方子安承认,虽然自己不愿意这么扑杀秦桧,但是倘若秦桧表现出一丁点发现有人藏身于此的迹象的话,那自己会毫不犹豫的扑杀了他。 “秦福!”秦桧仰着头眼睛看着盖板沉声道。 方子安的手攥紧了,身子的肌肉绷紧了。 “相爷,有何吩咐?”秦福站在帘幕外答道。 “里屋的盖板似乎有些松动,地上落了些灰尘,老夫怀疑有老鼠或者夜猫在夹层里活动。你明儿得上去瞧瞧。阁子里最不能有的便是老鼠了,它们可是见什么都咬的。这事儿万万不能大意。”秦桧道。 “小人知道了,明日我便亲自上去检查。相爷放心便是。”秦福忙道。 秦桧哼了一声,终于收回看着顶棚盖板的目光。而方子安也轻轻的吁了口气。看来秦桧只是担心他的字画宝物被猫鼠啃咬了而已,并非是怀疑了什么。 秦桧提着灯笼似乎要离开,走到帘幕后的时候,却又突然停步转身走了回来。方子安再一次戒备起来,不知道这老贼为何恋栈不去。却见秦桧走到了和外间的隔墙处,将灯笼挂在了古玩架的一角,伸手在一尊金佛像的后面摸了摸。然后撩起了一副字画。方子安斜着眼看得真切,那字画后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坑洞。秦桧伸手在里边摸索了一番,取出一只木盒子,背着身子似乎打来瞧了瞧,然后又快速的送了回去。放下字画,伸手在佛像后又摸了摸,再用手掌拍了拍字画画面,便提起灯笼离开。 方子安抬眼看着冯一鸣,两个人就差要笑出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虽然没看到那盒子里是什么,但是既然藏得如此隐秘,那定是秦桧最为看重的东西。比这满屋子的珍宝古玩字画都还重要的东西,那能是什么呢? “走吧,出去瞧瞧他们的火灭的怎么样了,也应该差不多了吧。”秦桧道。 “应该很快就灭了。消防军衙这帮人还真是有些手段,那方子安也不知吃白饭的,手段还是有的。”秦坦的声音传来。 “当然,那方子安当然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么?这厮心机艰深,是个难缠之人。他和史浩的女儿定了亲事,就要成为史浩的女婿了。他甚至还瞅准机会在皇上太后面前立了大功。这份钻营的手段和本事,可不是一般人。幸而老夫棋高一着,扳倒了普安郡王,便也断了他的根,他也蹦跶不了多久了。否则,假以时日,老夫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哼,话说回来,在老夫面前,他还是个小角色。蹦的再高,也是只蚂蚱,一巴掌便拍死了。”秦桧笑道。 “那是,他怎能跟爷爷相比。爷爷想要治他,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爷爷慢些,楼梯有些抖。福叔,赶明儿这楼梯扶手得修一修。爷爷上上下下的,很不方便的。” “是是,五公子所言极是,是我大意了。” 灯光消失,话语声远去,不久后楼下大铁门哐当关闭的声音传来,再以后便只剩下外边救火的嘈杂声了。 方子安和冯一鸣放下绳索,两人溜了下来,方子安高兴的嘴巴都合不拢,吹亮了火折子,直奔古玩架而来。带着激动的心情,方子安探手在那尊金佛背后一摸,摸到了一个突出的按钮。方子安轻轻一按,就听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从墙上挂着的那副西山秋雨图后传来。 冯一鸣掀起了画,两人都看到了那各暗格。方子安吸了口气,伸手从暗格中拿出了那只红色的锦盒来。  正文 第三六三章 金牌 盒子并没有上锁,只是用丝带缠绕着。解开丝带,方子安心情激动的打开盒盖,然而,方子安和冯一鸣立刻愣住了。那盒子里并没有想象中的一沓子信笺,而只是放着一枚圆形的粗糙的金色牌子。类似于大宋人挂在身上的玉佩,但是制作也太粗糙了些。坑坑洼洼的表面,金色还隐隐发黑,下边挂着的流苏是几根白色的羽毛,毛管粗大,羽毛坚硬,也不知是什么鸟的羽毛。 方子安不死心,伸手将那金牌拿起来,将锦盒翻了个底朝天,甚至研究了有没有夹层隔板之类的机关,结果还是失望了。除了这块粗糙的奇怪金牌之外,任何信件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发现。 “老贼很是奇怪啊,这金牌就算是足金之物,跟这屋子里的物事比起来,也是不值一提的吧。为何要藏起来?”冯一鸣低声道。 方子安心中一动,重新拿起那枚金牌在火折子的微光下打量,很快方子安便有了发现。原来那金牌疙疙瘩瘩的表面竟然好像刻有字迹的模样。 “有字!”方子安惊喜道。 两人凑近细看,那金牌上的字还真不少,正反两面都有字,一面字少而多,一面字大而少。但是,那上面的字虽然都是点横竖撇捺的结构,看着像是大宋的文字无疑,然而方子安和冯一鸣却是一个不认识。方子安虽不能说学富五车,但好歹也是读过多年书,经历过千年历史的人,但他真的对那上面的字满头雾水。那些字看着像是汉字偏旁部首的胡乱组合,有的又弯钩扭转像是后世见过的脚盆国的文字,总之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方公子认识这些字么?”冯一鸣道。 “一个不识,真是见鬼。这些应该不是我大宋的字。又或者是我才疏学浅。但这金牌既然老贼如此看重,其中必有蹊跷。这玩意我们带走,总得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弄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来这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方子安沉声道。 冯一鸣点头赞同。当下方子安将金牌包好揣在怀里。要将盒子放回去的时候,方子安顽心忽起,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尘放在盒子里。冯一鸣低声笑道:“方兄弟是何意?” 方子安道:“教老贼懂得,一切都将归于尘土的道理。” 冯一鸣哈的一笑,不置可否。 外边传来尖利的竹哨之声,那是消防军衙灭火之后收队的哨声。方子安不敢怠慢,迅速将锦盒放回,将机关归位,两人顺着绳索爬上夹层,原路返回。到了露台上的时候,看到西跨院方向的火势确实已经扑灭,消防军衙的兵士们正在收拾家伙器械集合整理准备撤离。那群秦府护卫也都集中在救火队左近,盯着他们的行动。方子安和冯一鸣也不去消防军车队处集合,而是直接往角门方向潜行,躲在通向角门方向的一丛竹子后等待。 不久后,大批消防军衙士兵簇拥着龙王车云梯车以及装载救火物资和人乘坐的大车行来。方子安和冯一鸣闪身而出,混入人群之中,钻入龙王车下,藏身底盘之下。 到了门口,秦坦带着人拿着名册逐一核对消防军的兵士的人数和姓名长相,确认无误之后,开门放行。消防军顺利出了秦府,回到中营驻地休整。 次日上午,天气格外的阴沉。风停了,但是昨晚的西北风带来了打量的积云,那些云堆积在天空中,明显是一场大雪将至的征兆。 方子安去了衙门里下达了众人预备进行雪后抢险的命令之后,忙里偷闲的赶往史浩府中。昨晚的行动不能算完全的成功,他必须要弄明白那个金牌到底是什么东西,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否则,那其实便是一次失败的行动。而论学识渊博,未来的岳父史浩应该算是大宋朝中的翘楚之一,方子安满心希望史浩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史浩告病在家已经有半个多月,赵构也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异样,反而派人来问候了一次。但史浩心情不佳,心态还没调整好,所以不想上朝去面对秦桧等人。在史浩的书房里,方子安向史浩禀报了昨晚的行动。 “你居然真的动手了?胆子可真是不小啊。没有落下什么马脚吧。”史浩惊愕不已,他没想到方子安居然真的这么干了,当真侵入了秦桧府中。 “计划进行的很成功,起码当时秦桧是没有任何察觉的。之后会不会知道是我所为,便不得而知了。但他一定会知道有人进来格天阁,因为我拿了他藏在暗格中的东西。”方子安道。 “你当真得了他和金人联络的书信?这可太好了。老贼居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留下这些通敌的证据。哈哈哈,那他岂非死定了。快,快,书信在哪儿?给我瞧瞧。我要拿着书信去见皇上。”史浩兴奋的说道。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岳父大人,您是对的。老贼没有那么蠢,我没有找到任何老贼通敌的证据和书信。是我想当然了。老贼还是很谨慎的。” 史浩呆呆看着方子安道:“然则,你白忙活了一场?” 方子安伸手从怀中掏出绢布包裹着的物事放在桌上道:“我找到了这个,老贼珍而重之的将此物藏在暗格之中的锦盒里,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所以特来向岳父大人请教。” 史浩伸手缓缓打开包裹之物,看到了那枚粗糙的金牌,拿起来端详半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岳父大人,此物为何物?上面雕刻的字您能认得出么?”方子安沉声问道。 史浩沉吟半晌,开口道:“你可难倒我了。这玩意我还真没见过。这看起来不像是我大宋之物。制作的如此粗糙,我大宋可造不出这种玩意。这上面的字嘛……有些像是契丹文,但是好像又不是。也不是西夏文,对西夏文我还是有些造诣的。这上面的文字莫非是高丽文?安南文?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方子安大为失望,他本以为学识渊博如史浩,必能识出这是什么文字。但是居然连史浩都不认识。 “岳父大人,你觉得这是不是金人的文字?”方子安道。 “女真文么?金人早已废弃他们的女真文,用的都是我们大宋的文字了。女真文上百年都无人正式使用了。我对女真文也毫无研究,不知道这是不是女真文。子安,你的意思是,这上面若是女真文,便可说明秦桧和金人之间有联系是么?”史浩沉声道。 方子安道:“小婿总有一种感觉,老贼如此看重这块破金牌,定是有原因的。这金牌就算是足金的,也不值多少钱,他为何要珍而重之的藏起来?更何况您瞧这牌子的形制,虽然粗糙的很,但是却显古朴,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东西。这些字缝里的污物怕是沉积了百年了吧。秦桧甚至都不将这些污物清洗一番,那便说明这个东西是很珍贵之物,不能随意清洗。还有这下边悬挂的白色的羽毛,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儿的翅羽。上面又刻着文字。我在想,这是不是某种身份的象征。比如说,是官职爵位的身份?会不会是金人赏赐给秦桧的王爵或者高官的身份?” 史浩皱眉沉思道:“你说的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一切要建立在这文字确实是女真文,且内容要弄清楚的基础上。否则这可不能作为证明秦桧通敌的证据。” 方子安道:“是啊,可是您都不认得这文字,谁还会辨识呢?” 史浩想了想道:“我不认识,可未必便没人认识。翰林院所属史馆之中有史官,他们负责编撰大宋和周围各国的史书。有几位老夫子常年累月的埋在古籍堆里,埋头编撰,乐此不疲,他们当中必有人能知道这文字是什么内容。我去问问他们,也许能有解答。” 方子安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岳父大人可不能拿着这东西去给他们瞧,把这文字拓下来给他们辨识便是。对了,不能整个给他们看,要一个个字的去请教,且次序要颠倒。不能完全询问同一个人,而要一个人问几个。这样便不会泄露内容,也不会引人怀疑。” 史浩静静的看着方子安道:“子安,王爷要是早遇到你就好了,万春园的事便根本不会露出这么多的破绽被人抓住了。哎,可惜了。你说的很对,便按照你说的办。” 当下史浩开始拓印金牌上的字迹,忙活了一会,数十个字都拓印了下来。再仔细的对比了一番,确认无误,这才珍而重之的藏好。 两人再商议几句,外边雪下起来了,而且雪势不小。方子安只得匆忙去见了史凝月一面,简单的说了几句话,温存了片刻,便告辞离开。大雪下来,消防军衙又要忙活了。 正文 第三六六章 心声 面对秦坦的提问,秦桧罕见的没有发怒。他知道,自己的秘密终究需要跟一个人分享,而这个人只能是自己的亲孙儿秦坦。也唯有他,不但在血脉上继承了自己的生命,将来也将继承秦氏一门的权势和一切,撑起秦氏的门楣。他可以跟他说出这个秘密了。 所有人都被屏退,整个二进书房都被清空之后,秦桧让秦坦坐在身前,缓缓的开口了。 “秦坦,你知道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权势?地位?名誉?金钱?女人?”虽然不知道秦桧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秦坦还是将自己所能想到的认为是重要的东西都回答了一遍。可惜秦桧都摇头否定了他的回答。 “爷爷,那我便不知道是什么了。孙儿见识浅,还请爷爷教诲。”秦坦道。 秦桧呵呵一笑,伸手在秦坦的头上拍了拍,沉声道:“傻孙儿,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你的小命啊。性命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没了性命,你说的一切便都没了。明白么?” 秦坦恍然大悟道:“哎呦,瞧孙儿这脑子笨的,居然没想到最珍贵的是性命这件事。” 秦桧淡淡一笑道:“而且,性命这件事,也是上天对每个人最公平的一件事。你瞧,每个人生来就只有一条命,管你王侯将相,管你是百姓平民,管你是聪明还是愚笨,都只有一条命。皇上贵为九五之尊,那又怎样?他还不是跟所有人一样,只有一条性命么?说什么万岁,万寿无疆,怎么可能?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希望能长生不老,永远不死。但是谁又能做到呢?那都是些虚妄不及的幻想罢了。人生只有一次,命只有一条。所以那时每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一切权势富贵金钱女人等等一切的基础。你承认么?” 秦坦点头道:“孙儿承认,命是最重要的。” 秦桧点头道:“因为命最重要,所以,一个人保住性命便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哪怕是为了保命,做出了一些不当的举动也是可以接受的。正所谓蝼蚁尚且偷生,便是这个道理。那些什么树上写的什么舍生取义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鬼话罢了。你万万不要相信那些人的鬼话。他们只是要别人去舍生取义罢了。送死的是别人,他们自己可不愿去死。” 秦坦笑道:“爷爷洞察世事,孙儿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书上写的东西都是些鬼话。孙儿可不信那些鬼话。” 秦桧点头道:“很好。还有一点,爷爷也说给你听。这世上所谓的黑白善恶,所谓的名垂青史这样的东西,也都是虚假的。那些史书上说的东西,赞颂的所谓英雄人物,仁义忠孝之类的人物,也都是假的。何谓忠奸善恶黑白?那都是人写上去的。赢了的人可以任意在史书上书写结果。就像当年的秦始皇,现在都说他是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是了不起的神一样的人物。但是,我问你,倘若当年六国战胜了秦国,史书又会怎么写呢?定然不会写他雄才大略胸怀天下一统的大志,而会讥讽他不自量力,自取灭亡了吧。所以,所谓的黑白善恶忠奸,要看你站在哪个角度上去看。楚汉相争,刘邦胜了,得了天下,所以他的部下便是功臣,史书便歌功颂德。倘若项羽胜了呢?韩信张良这些人岂非便是逆贼么?” 秦坦点头沉声道:“爷爷说的极是,成王败寇,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其实并不能算是事实。” 秦桧赞许点头,沉声道:“你明白就好。就拿眼前而言,你爷爷我权倾朝野,算是胜利者吧。你瞧瞧那些读书人,又是歌功颂德,又是给我加‘圣相’之名,还有的给我建生祠,奏请给我加九锡等等,花样百出。史官们也把我在史书上写的成是古往今来无人能及的良相忠臣。试问,若老夫当年没能扳倒岳飞他们,反而被岳飞他们扳倒了。又或者在这些年没有些手段,将那些天天对这老夫狂吠的家伙们一一处置了,让他们翻不了身的话。他们还会这么对老夫么?老夫一倒,则必然是骂声一片,史官们一定会见风使舵,说老夫是千古第一大奸臣。那么你说,老夫还会在意那些所谓的黑白忠奸之类的言语么?因为那完全随着风向变化而变化,毫无价值。” 秦坦沉声道:“爷爷所言极是。孙儿真的受教了。” 秦桧点头道:“秦坦,你是我的亲孙子,身上流着的是老夫的血脉,所以老夫才跟你说这些话。这世上的条条框框和枷锁镣铐太多,一旦你被框住,被枷锁镣铐锁住,你行事便会瞻前顾后,便会顾虑重重,便会完全落入别人想要你进入的圈套之中。老夫便不会受这些所谓的条条框框和枷锁的约束。老夫行事,一是为了头上这颗人头。没有这颗人头,便什么也不用谈了。二便是要成为赢家。因为只有赢家才能定制规则,决定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忠,什么是奸。赢家才可以让自己希望看到的结果白纸黑字的写在史书上,让后世那些傻子们看着也当做是真的。” 秦坦吸了口气道:“爷爷教诲,孙儿铭记在心。” 秦桧点点头,看着秦坦轻声道:“说了这么多,现在爷爷可以回答你问的问题了。你想知道被人偷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在告诉你那东西是什么之前,爷爷要问你一句话。很多人都说老夫是金人的细作。你觉得老夫是不是呢?” 秦坦看着秦桧的眼睛,他发现爷爷的眼睛像是个无底的黑洞,深邃冰冷,宛如深渊。这眼神是很可怕的,秦坦看着秦桧的眼睛,心中咚咚乱跳,莫名惊恐。 “爷爷……”秦坦咽着吐沫道。 “你但说,爷爷绝不会怪你。按照你心里所想的说。”秦桧沉声道。 秦坦定了定神,轻声道:“孙儿……孙儿认为,爷爷不会是任何人的细作。爷爷倘若做了什么事情的话,定是您在那当下最为合适的选择,为的也是我秦家的利益,而非他人。” 秦桧定定的看着秦坦,看的秦坦心中发毛。突然间,秦桧呵呵大笑了起来。 “果真是我秦桧的孙儿,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适才老夫一番教诲,你都听懂了,也听明白了。秦坦,你说的没错,我只是做了该做的选择罢了。你没好意思说明白,爷爷替你说。爷爷确实是金国的细作,哈哈哈,这个秘密二十年来老夫从未跟任何人说出来过,今日能说出口来,当真畅快无比。当年,我和徽钦二帝以及数万臣民被掳北上,一路上所经历的简直如噩梦一般。真正亲身经历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的世界。在野蛮面前,拳头武功才是硬道理。其他的一切,都是废物,都没有用。” “徽宗皇帝会写诗作画,写的一手瘦金体好字,但那又怎样?一旦败于敌手,还不是像个狗一样被呼来喝去,完全没有任何的尊严可言?还有哪些帝姬嫔妃,金人作践她们,随意的淫辱她们,折磨她们。讲道理?谁跟你讲道理。 哪些义正辞严的大臣们,好像一个个铁骨铮铮舍生取义忠臣模样,可是有什么用?她们当真是忠臣,便该战死疆场而不是投降,便该早做筹谋,而不是任由大宋滑落深渊之中,却无能为力。那一路上,我悟透了许多东西。所以,我选择了妥协。我才不去装那种假仁假义的样子。我也不想为了那两个无能的皇帝送了自己的性命。命是我的,以前我没得选,只能卖命给朝廷。但那时候,我有的选,我自然选择保命了。” 秦坦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他其实早就怀疑过爷爷真的是金国的奸细,但是这种事他根本不敢多想,只能自己有时候胡乱猜测一番。当秦桧坦然说出他就是细作的时候,秦坦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太吃惊。或许,他早就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了。 “秦坦,你想问什么,便直接问。你是我的孙儿,我什么都不会瞒你。你想知道的,你所疑惑的,老夫都会告诉你。你如果觉得心里害怕,老夫也不怪你胆怯。老夫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细作,因为老夫遵循的是自己的内心,为的是我秦家上下的安危。其他人……他们算得了什么?老夫看透了他们。金人……大宋,完颜氏……赵氏,他们谁都不会在乎咱们的性命和感受,也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只能自己保护自己。金人说,你不降,便杀我秦家满门,我便降了。仅此而已。赵氏不能保护他的臣民,我凭什么不降?你懂我的意思么?”秦桧絮絮说道,情绪有些激动,有些气喘。 秦坦轻声道:“爷爷,你做的对。爷爷,孙儿理解您的心思。孙儿真的理解您的想法。我是您的孙儿,我和您的心思是连着的。爷爷,你喝口茶,顺顺气。”  正文 第三六七章 长生 秦桧摆摆手道:“我不喝茶,我必须要打消你心中的疑虑,你是我的孙子,将来秦氏一门要靠你撑着。倘若你不理解老夫的心思,对老夫的所为有所疑虑的话,那么,老夫所做的一切便毫无意义。” 秦坦道:“爷爷,孙儿理解的,孙儿明白您的苦心。爷爷说的够明白了。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只能靠咱们自己。咱们秦家不是给人当奴才的,咱们也可以有一番作为。谁对咱们秦家有利,咱们便做怎样的选择。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爷爷当初那么选择,便是为了咱们秦氏一门着想,用不着别人来评判。况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秦家未必便必须要靠着谁生存,未必便不能有自己的选择。孙儿虽学识浅薄,但孙儿读过二十四史,读过三国志。孙儿觉得,咱们可以学司马家族,韬光养晦,伺机而起。爷爷便是那司马懿。” 秦桧呵呵笑了起来道:“好孙儿,你是真的懂了。你是真的明白了。不枉我一番苦口婆心。你说的对,一切皆有可能。而且就在不久的将来,这些都有可能会实现。只要新皇即位,大宋便是我秦家的大宋了。一切都会不一样。你能明白这里边的道理便好。你一门心思的跟着爷爷做事,将来……将来……一切也都是你的。” 秦坦心情激动,有些事他从未敢想过,但是那些事却是极具诱惑力的。今日和爷爷的推心置腹,他终于窥见了爷爷心底里的那些秘密。他对爷爷佩服的五体投地,爷爷说的话,让他解开了套在身上无形的枷锁,让他踏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之中,任何事的标准都不需要别人来评价和界定,只需要符合最为利己的选择标准便好。简单直接,不用背负太多的包袱。正因如此,爷爷才让秦家有了今日的气象。爷爷不是为金人做事,也不是为了大宋做事,他是为了自己在做事。他在为未来秦氏的辉煌将来铺路,集聚力量。 “爷爷,丢失的那件东西,对爷爷的大计影响很大么?”秦坦终于回到了正题。此刻他心中对此次失窃事件的关心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因而也更为的迫切和关心。 秦桧沉声道:“秦坦,咱们丢的是一块金牌,一块可以证明身份,让我秦家免于危难的金牌。当年老夫投入金国左监军元帅完颜昌帐下。完颜昌是个谋略武功俱佳之人,是金国少有的明白人。他知道以金国之力是灭不了大宋的,想灭大宋,必须要有内应。于是他放我南归,要我为金人效力,为灭大宋做内应。老夫本也希望能回大宋,因为老夫在大宋才能如鱼得水,老夫最了解大宋君臣的德行了,对他们心中有底。留在金国,老夫可没有发展的空间。” 秦坦轻声道:“爷爷当年选择回来,那也是担着巨大的风险的。那些家伙因为爷爷南归之事咬了您这么多年,您都撑过来了。” 秦桧呵呵笑道:“那些宵小之辈能奈我何?他们不过是乱吠的疯狗罢了。老夫选择回来,那是心里有底的。不但是有了自圆其说之辞,同时也因为当时的宰相范宗尹是我的老熟人,我知道他这个人,他无能且自用,我只需获得他的信任,他便可力挺我。再者,当时的局势是,完颜昌故意放风出来说要和议,而我从北地来,对于金人的了解比其他人都多,皇上不会一见面便杀我。皇上的心思我最了解了,当年金人搜山检海追杀皇上的时候,皇上写给金人的信中鬼躬屈膝哪里像个皇上的样子。由此,我知道,皇上心中只想苟安,不肯鱼死网破。于是我回来之后,便立刻上书,提出南北分治和议之策。秦坦,你要知道,在当时,提出和议之人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岳飞、韩世忠、四川的吴氏、二张,这些手握重兵权高势大的主战派可都在呢。当时朝野上下到处都是‘收复河山,迎回二圣’的呼声。我这么一提和议,便是跟这些人对着干,那可是犯了大忌的。但是,我的提议正中皇上的心思,那么多人喊打喊杀要处置我,皇上却不但没有处置我,反而让我做了礼部侍郎。嘿嘿嘿,你说,这事儿多有意思。” 秦坦叹道:“爷爷真是智谋无双啊,在那种情形下,爷爷能做到这些,真是教人钦佩。那可太难了啊,孙儿都难以想象那种情形。” 秦桧抚须微笑道:“也没什么,看清楚了人心,看清楚了谁才是大宋的主人,弄明白皇上心里担心什么,惧怕什么,这些事便其实不难了。” 秦坦点头,问道:“那金牌又是怎么回事呢?” 秦桧一拍大腿,笑道:“瞧老夫,一说起这些事来,便又跑了题了。爷爷老了,总是喜欢回忆往事,这些事埋在心里很多年,今日能跟你说一说,便有些忘形了。” 秦坦忙道:“孙儿还是爱听的,爷爷尽管说,孙儿也很想知道这么多年来,爷爷所经历的一切。这对孙儿而言,是最为宝贵的教诲。” 秦桧笑道:“以后再说吧。说说那金牌的事情吧。那金牌是老夫南归之时,完颜昌向金国皇帝完颜旻上奏,为老夫讨得的长生金牌。” “长生金牌?”秦坦疑惑道。 “金人当年只是辽东一带的小小的女真部落而已。归属辽人管辖。辽人对女真人视为猪狗,盘剥凌虐。后来女真部落出了个完颜阿骨打,他联合女真各部起来造反,最终灭了辽国建立了金国。当然了,这其中也有我大宋的功劳。我大宋和金人结盟,南北夹击辽国,辽国上下受敌,国力本已衰弱,便被灭了。可笑的是,我大宋驱了狼,却招了虎,金人撕毁盟约,攻我大宋,才有那靖康之耻。这些倒也不说了。那长生金牌便是当年完颜阿骨打赏赐给跟随他打天下的功臣和部落首领的金牌。完颜阿骨打自称是长生天的儿子下凡,带领女真各部反抗辽人的,所以这金牌便称之为长生金牌。获赐长生金牌的人,便是金国的大功臣。此金牌既可证明身份,又可免于生死大罪,就如免死金牌一般。我南归,必然要做出一些对金人不利的事情,否则我也站不住脚。完颜昌为了打消我的顾虑,让我放手去做事,便去为我请了这枚长生金牌带在身边。有了这金牌,我便不用担心将来大宋对金国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的罪责算在我的头上了。而且这长生金牌也作为我是金国派遣入大宋的身份的证明,无论金人谁当皇帝,谁执掌权力,只要看到这金牌,便知道我是他们的人。”秦桧沉声道。 秦坦吁了口气道:“原来,这东西这么珍贵,看来事态很严重啊。” 秦桧叹息道:“本来完颜昌死后,我想毁了这金牌,毁了一切和金人之间的证据的。但是……我不知道完颜昌是否将我的身份透露给了其他人。所以我不能冒险。我想斩断过去的痕迹,却很有可能断了我的后路,带来更大的麻烦。于是我便将那金牌藏在暗格里。这东西对我而言既是好处,又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和这金牌相比,格天阁中的其他东西根本不值一提。现在,它丢了,而且极有可能是被方子安他们偷走了,老夫能不着急么?” 秦坦身上出了一层汗,沉声道:“爷爷,倘若方子安把这金牌呈给皇上,咱们岂非糟糕?” 秦桧缓缓摇头道:“我想过了,他们暂时不会这么做,他们得先弄清楚那金牌到底是什么用途,什么来历。老夫觉得,方子安是看老夫将那金牌藏在暗格之中,认为此物极为重要才偷走的。但具体的用途和作用,他恐怕还不清楚。否则既然昨晚他偷走了金牌,为何到现在都没动静?那金牌的来历隐秘,很少有人知道其用途和来历。上面刻着的女真文字他们也看不懂,所以他们不敢轻易的拿去给皇上看,否则会弄巧成拙,送了他们自己的命。” 秦坦道:“可是。东西在他们手里,迟早他们会弄明白的,迟早会对我们不利的。得想办法夺回来啊。” 秦桧点头道:“当然,必须得夺回来。方子安这厮已经超过了老夫能容忍的底线,他必须得死了。还有那史浩,也必须得死。他们在逼着老夫出手。老夫怎能不成全他们。” 秦坦站起身来,沉声道:“爷爷,你下令吧。只要您一声令下,孙儿便带人踏平史浩和方子安的宅子,将他们碎尸万段。” 秦桧看了看秦坦,摆手道:“坐下,坐下。用不着如此。现在靠着这种手段杀他们是不成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咱们不能干。皇上也不会允许。方子安非以前的方子安了。老夫已经想好了要他们命的办法。不动一兵一卒,他们便得死。那金牌在他们手里可不是他们的免死金牌,而是他们的催命符。秦坦,瞧着吧。”  正文 第三六八章 沮丧 史浩的办法奏效了。翰林院史馆中的史官们当中果真有懂的西夏文的人。史浩按照方子安的提醒的办法,将拓印下来的金牌上的文字临摹写下,一个个的去询问。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史浩采用的是一天单独询问一个人三五个字,并且打乱次序,让字句不会连贯。并且在对方询问时编了个瞎话说,这是当年自己在某处得到的碑文拓字,近来闲来无事,所以想钻研一番。 史浩是翰林院学士,又是国子监博士,众所周知他对于钻研史学金石学术方面颇有兴趣,也是大宋知名的儒者,故而倒也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过了四天时间,史浩终于将金牌上的所有的字都弄清楚了。当天晚上,方子安接到了史浩派人送来的消息,要他去史府一趟,因为他已经完全弄懂了这金牌上雕刻的内容。 方子安得知消息,兴冲冲的来到史浩府中。管事直接将方子安领到了书房之中,史浩却也已经等待多时了。 “岳父大人,全弄明白了么?是什么文字?写的是什么内容?”方子安来不及跺掉脚上沾染的雪泥,便直接进入书房内,踩踏在史浩书房名贵的地毯上,让史浩心疼的直咧嘴。 但史浩还是第一时间将方子安领到了桌案旁,那里早已铺好了拼凑起来女真文字的纸张,以及对应的汉字的一张白纸。 “子安,你瞧,这是我按照拓印的顺序对照写出来的正反面的内容。你瞧瞧吧。”史浩指着那张写着字的纸道。 方子安凑近观瞧,史浩按照金牌上的字迹顺序和正反翻译的清清楚楚。金牌正面的几个大字写的是‘长生护佑金牌’。反面的十六个中间的字写的是‘山水河流,万物有灵,萨满之神,赦免罪衍’。另外,反面下边刻着的一行小字的内容写的是:长生天之子完颜阿骨打铸金牌十二为功臣免死,示此牌者,赦免其罪,免死无责。 方子安呆呆无语,沉声道:“这……这金牌是免死牌?” 史浩微笑道:“对,女真人的免死金牌。上面写的很清楚,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所铸造,铸造了十二枚。想来是为了激励和恩赐身边的功臣所用的免死金牌。难怪那金牌看着很粗糙,阿骨打建立金国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起于蛮荒之中,在此之前,他们能铸造出什么精美的东西来。为了激励部署,笼络人心,所以草草铸就此物。上面的文字便是女真文字,这也很容易理解,女真人想要用自己的文字那也无可厚非。完颜阿骨打是金国开国之帝,自然不肯用汉文。还有这上面写的长生,萨满之类的话,正是女真人信奉的神明。” 方子安缓缓点头,皱眉不语。 史浩兀自沉浸在解开谜底的兴奋中,继续说道:“还有,那金牌下边的白色羽毛,我也知道是什么羽毛了。女真人以海东青为神鸟,海东青是一种鹰隼,极为凶猛。女真人当年便是被辽人逼迫着每年上供海东青给辽国亲贵作为贡品,供他们打猎赏玩的。女真部落的神鸟为辽人赏玩之物,这也是女真人对辽人痛恨的原因之一。海东青有灰色黑色白色数种,其中白色最为珍贵,乃是栖息于长白山雪线之上的一种品种,羽毛如雪,彪悍凶猛,唯有王者才能拥有。那金牌下缒着的便是白色海东青的几根翅羽,那也完全契合金牌上铭文所写的,是完颜阿骨打赏赐之物。海东青我在皇宫里见过一只,我特意进了一趟宫,确认无疑。你瞧,这一切不就对上号了么?这金牌便是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铸造并赏赐功臣的免死金牌无疑了。” 方子安惊愕半晌,赞叹道:“厉害,厉害。可是……” 史浩道:“怎么?” 方子安皱眉坐在椅子上,沉声道:“可是,这东西再名贵罕见,又能如何呢?我本想着能够找到秦桧老贼通敌的证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的是这个东西。这上面既无秦桧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秦桧通敌的证据,总不能凭这枚金牌便证明秦桧通敌卖国吧。” 史浩咂嘴道:“是啊,这也是我适才在想的。这枚金牌出现在秦桧手里,其实在我们看来是确定了秦桧极有可能是金国的奸细的。按照我的推断,老贼既为金国细作,金人必定给予优厚的条件,这金牌便是赏赐给老贼之物,其用意自是笼络老贼之心,告诉他,在金国他拥有特权,将来灭我大宋之后,他便等同于开国功臣的待遇,世代免死。这可是莫大的特权。与此同时,这金牌也让他即便事情败露后逃回金国,也不会受到金国惩治。既实用又攻心之物。金人对老贼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子安沉声道:“话虽如此,可在皇上面前,这些可说不通。老贼可以否认这金牌是他所有,因为这是我们偷出来的。金牌上可没有老贼的名字。倘若拿到皇上面前揭露老贼的话,反会被反咬一口,到时候便无从解释了。” 史浩负手点头道:“是啊,确实如此。这金牌虽然惊艳,但是却对扳倒老贼毫无益处。” 方子安苦笑道:“我算是白忙了一场,看来我的计划太一厢情愿了。” 史浩看着方子安道:“子安,你也不要灰心,你做的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起码,你已经证实了秦桧确实是金人的细作,是叛国的贼子。这金牌也并非全然无用,到万不得已之时,也并非不能拿到皇上面前揭露老贼,来个鱼死网破。到那时,就看皇上心里如何判断了,总也有五五之算。” 方子安轻叹道:“是啊,只能如此了。不知道老贼发现没发现丢了这金牌。这几天奇怪的很,安静的有些奇怪。我以为老贼应该会发现金牌丢失,应该会怀疑到我的头上的。我甚至都做好了准备,可是居然毫无动静。” 史浩苦笑道:“莫非你还希望老贼发现不成?” 方子安沉声道:“目前这种状况,我反倒希望老贼发现金牌被窃之事。起码能有所反应,让我也能察觉到他的破绽。金牌暂时对他没用,倘若他自己内心有鬼,擅自行动的话,反倒是我想要看到的。” 史浩叹道:“你可真是个不怕事的。罢了,这金牌的事算是弄清楚了,我还是那句话,未必无用。只要再有证据,加上这金牌,老贼便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不要性子太急,秦桧老谋深算,别为了抓他的把柄,反倒自己露了把柄。我也不留你说话了,明日一早我要上早朝,皇上命人通知了我,说是明日大早朝,有事在早朝上议论,我不能再以生病推脱。明日清早便得起来上朝,我得早些去歇息了。” 方子安惊讶道:“岳父大人明早也要上朝?我也要去呢。” 史浩诧异道:“你也要上朝?接到通知了么?” 方子安道:“傍晚便有宫中内侍来告知了。” 史浩皱眉道:“奇怪了,便是大早朝,也只有四品以上主官方可列席。你虽是消防军衙主官,但品级不够,只是五品官员啊。让你去上朝,这是为何?” 方子安道:“我还以为是因为天降大雪之事,皇上要询问城中雪灾的情形呢。难道不是?” 史浩摇头道:“皇上要问这件事,自会派人来询问你,要你上奏折子便可。上朝谈论却还不够。朝上议论的都是大事,京城雪灾之事可算不上什么大事。这事儿有些蹊跷。” 方子安道:“难道说……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我盗取金牌的事情东窗事发了?老贼告了状?” 史浩沉吟道:“也不必胡思乱猜,或许是别的什么事。你掌管消防军衙,那也是京城一个不小的独立衙门,皇上恩典你上朝列席,也未可知。不论如何,明日上朝便知,也不必大惊小怪。” 方子安点头道:“岳父大人所言甚是,我想秦桧还不至于蠢到自己把金牌的事挑明了,那岂非是说这个金牌就是他手中的么?应该不是这件事。罢了明日便知。岳父早些歇息,我也不去见岳母和凝月了,免得打搅。我回去也早些歇息,朝会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呢,可得打起精神来。” 史浩微笑点头,方子安告辞出门,策马回府。一路上,方子安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去想金牌的事情,觉得心中有些郁闷。冒了那么大的风险,结果却拿到一个暂时没用的东西,着实心中有些不忿。方子安仔细的想着这件事,想着要证明秦桧是金国奸细的身份还有可能从何处取得证据,但是想来想去,却是难上加难,并无实际的操作性,更是有些沮丧。 回到家中,洗漱之后,也不多想了。明日要上朝,于是也早早的上床睡了。 正文 第三六九章 朝会 凛冽的清晨,临安街头笼罩着清冷的雾起。冻得坚硬的街道上空旷寂寥。长街上人迹寥寥,唯一的亮色便是街旁小吃摊上刚刚燃起的炉火。橘红色的炉火成为了青黑色街道上仅有的暖意。 全城各处的街道上其实已经有一些车马在移动,那些都是早起上大早朝的大宋官员的车驾。大宋朝的早朝其实并不正常,南渡以来,赵构勤勉过一段时间。但是近年来,早朝已经不再是天天必有的,而是隔三岔五的有那么一次。而大早朝,则更是很少有,因为那是在朝廷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会召集四品以上在京官员上朝,集体议事。 如今日这般,在如此寒冷的冬月里上早朝,且是大早朝,这是绝无仅有之事。除了少数官员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今日朝会所议之事的内容,所以每个人其实心中都很疑惑,甚至惴惴不安。 所有的车马从临安城的各个角落汇聚往南,在皇宫前聚集。然后数百文武官员踏着坚硬开阔的皇宫御道,走在冷气袭人的空气之中,穿过高大冰冷的大庆门,聚集于大庆殿前的广场上。 天色微明时分,大庆殿台阶上方,有班值侍卫撞击朝钟,大声宣诵。大庆殿厚重的大门也在一群内侍的用力的推动下哐当当的打开。大殿内,橘黄色的灯光也随之投射在黯淡的石阶上。 文武官员排着队,依次拾阶而上鱼贯而入。进入大庆殿中时,正冠整衣,谨慎严肃。进入大殿之中后,各自按照官职大小,文武次序站立在大殿两侧。 前方,高高的龙座静静矗立,在巨烛的照耀下金光闪烁。虽然上面还没有坐人,但站在这宝座之下,依旧有一种隐隐的威压之感。那便是天子之威,权势之迫。 “皇上驾到!”一声响亮的喊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侧首的帘幕后,然后,帘幕被挑起,一大群侍卫和内侍簇拥着身着龙袍的赵构涌了出来。 群臣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起来:“臣等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赵构目不斜视,面容严肃的阔步走上宝座,站在龙案之前,看着下方黑压压叩拜的臣子,赵构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抬手道:“众卿平身!” 群臣谢恩起身,各自归位,屏息垂首静静等待。 赵构缓缓坐下,环视全场,轻咳一声开口道:“众位爱卿,朕今日把你们召集于此,乃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诸位爱卿商议。本来,隆冬时节,朕当体恤诸位,不让你们受清晨风寒之苦的,但是,国事重大,朕只能劳动诸位了。” 赵构的话很亲切平和,很多官员听了这话就像是有一股暖流流到身体里,很是舒坦。皇上的态度谦和仁善,话语让人如沐春风,对臣子也尊重的很,这是很多人对皇上的观感。这么多年来,皇上在臣子们的心中的地位牢不可破,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言行态度是让人能够接受的。 “皇上仁厚,体恤臣等,臣等感念不已。但臣等都是大宋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何劳动之有?都是份内之事。请皇上不必过于介怀。”秦桧沉声道。 “是啊,都是我等份当所为之事。”群臣纷纷道。 赵构微笑点头道:“好,那朕也不客气了,咱们议事吧。今日有两件大事要议,第一件事,其实已经拖得很久了,早该决定下来了。那便是……立太子之事。”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的大早朝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议立太子。皇上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来,真是教人费解。皇上不是对此事甚为忌讳么?难道想通了?想明白了? 赵构继续道:“国本之事,早该决定下来。但之前朝政不稳,局面不明,故而朕一直没有提起此事。朕知道,有不少卿家对此有些微辞,但万事要将时机,朕认为,眼下便是到了要决定此事的时机了。朕也不讳言,自元懿太子早夭之后,朕的心情一直很不好。朕和你们一样,也有私心,朕想着,是否能再有子嗣,便可直接立储,也少些争议,有利于国家的稳定。朕不怕你们笑话,这是朕的真心话。” 群臣惊讶于赵构的坦白,能直接说出这种话来,既让人觉得意外,同时又对赵构生出一些莫名的好感。赵构是个真实的人,真实的如同身边人一般。 “元懿太子的去世令臣等痛心。臣等其实也希望皇上能再有嫡子继承大统,皇上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无可厚非,乃人之常情。臣等都能理解皇上的想法。”万俟卨沉声说道。 “是啊,人之常情也,臣等理解。”群臣纷纷道。 赵构点点头笑道:“你们能理解朕的心情,朕很欣慰。但朕也知道,那种想法是不对的。倘若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这么想自然无可厚非。但朕是大宋的皇帝,这么想便有些狭隘,并且有负列祖列宗之托了。朕虽无子嗣之望,但所幸,朕之前便收养了两位皇子在身边,他们一样是太祖血脉,一样有资格继承大统。只要他们能担得起祖宗基业,能够成为大宋贤明之君,只要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有利,朕怎可因为自己的一点点私念而一直对国本之事拖而不决。” “皇上圣明!臣等钦佩无地。我大宋有皇上这样的圣君,乃大宋江山社稷之福,黎民百姓之福啊。”秦桧激动的高呼道。 “皇上圣明!臣等钦佩!”群臣也激动的叫道。 “其实,皇上春秋正盛,也没必要这么急着立太子。皇上完全可以再等等。”一个人突然出列躬身道。众人看去,却是杨存中。 赵构微笑道:“杨爱卿,朕只是立太子,却也不是便要退位了。再说了,世事无常,朕也不能不早作预备。朕可不是心血来潮。昨日朕寝宫之中一名内侍突然猝死了,那内侍平日身子强壮,也只有三十多岁而已。御医检查后说,他是从屋子里出去,骤然遇到冷风侵袭,导致心跳骤然停止而死。朕由此想到世事之无常。意外随时都会出现,吹个冷风都会死,谁能预料到?倘若朕身上发生了意外,却没有安排好继承之事,若是因此导致我大宋混乱,百姓受苦,朕岂非成了大宋的罪人了。由此,朕下定了决心。昨日也去禀报了太后此事,太后也同意朕的决定。于是今日便召集诸位,将此事早早议定下来。” 群臣默然,原来皇上是受了刺激,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眼下近年底,行事也不能太仓促。故而朕想要众爱卿在年前这段时间帮着朕想一想此事。太子的人选,自然是在恩平郡王和普安郡王之间。恩平郡王聪慧仁厚,普安郡王……孝顺有主见。朕委实有些难以定夺。太后是属意于恩平郡王一些,不过朕还得听听诸位爱卿的意见。众爱卿回去都想一想,这两人谁更合适立为太子,优劣之处都可上奏言明。或者,你们还有别的合适的人选,也是可以提的。今日不必议定,只是希望诸位能和朕一起思虑定夺而已。”赵构缓缓道。 这番话的侧重点再明白不过了,傻子都能听出来,赵构的心思。虽然说人选有两个,还可以另外推荐,但是谁都知道,其实皇上心里想要立的是恩平郡王。太后中意谁这种话说出来,那便是明示了。 “皇上,臣等必仔细衡量两位皇子的优缺之处,为皇上排忧解难。诸位同僚都听了,大伙儿都要好好的考虑清楚,然后上奏折给皇上参考。要从大宋江山社稷的角度出发,而不要以个人好恶出发。”秦桧沉声道。 “我等谨记。”群臣纷纷道。 赵构点点头笑道:“那好,这第一件事便暂且如此,明年开春才正式定夺,也不用那么急。不过,这第二件事,可是一桩急事。今日必须要定夺下来。秦爱卿,你代朕跟诸位说说此事吧。” 秦桧躬身道:“遵旨。”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秦桧身上,看来这第二件事秦相已经早就知道了。不知为何秦相没有定夺,反而要到早朝上定夺,看来事情不小。 秦桧转过身来,对群臣一拱手,沉声道:“这第二件事,是关于金人和我大宋的关系之事。诸位当中应该有些人对前段金国使节来我大宋有些印象。但你们却绝对不知金人使者是为了何事而来。今日,我便告诉你们。前几日金国使臣前来,是奉了金国皇帝完颜亮之命前来我大宋。他们一不是来朝拜我大宋皇帝的,二不是为了大宋和金国的友好而来,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提出了诸多无礼的要求。现在,本相便将他们提出的要求公之于众,让你们也领略一下金人的无耻和霸道。” 秦桧从袖筒中取出一张纸来,沉声读道:“其一,金人以迁都燕京,新建宫殿城廓所费甚巨为名,要我大宋提供一百万两纹银的借款。其二,金人缺少工匠人力,要我大宋提供建造良匠三百人,民夫三千人,助他们建造新都。其三,金人要我大宋归还江北南逃百姓九百户。其四,金人提出修订绍兴和议条款。其五,金人拟收取我大宋和金国交界之地十座榷场税费四成。” 秦桧每读一条金国使者所提的条件,殿中群臣便发出惊愕之声。待秦桧读完全部五条条件,大殿上已经一片嗡嗡议论之声。有的人已经面红耳赤,气的浑身发抖,差点便大骂出声了。 正文 第三七零章 朝议 朝堂上群情如沸,除了秦党众人保持沉默之外,今日大早朝上有很多是官职不高的官员,他们处于朝廷争斗的外围,所以并不太敏感。其中一大部分是军中武将,作为军人,对于这种事自然是很难容忍。一个个热血上头,面红耳赤。倘若不是在朝堂之上,不是在皇上面前,怕便要破口大骂了。 “诸位安静,朝堂之上,乱糟糟的成何体统?”枢密副使汤思退不满的喝道。 众人安静了下来,一名官员却出列沉声问道:“敢问皇上和秦相,朝廷打算如何回应金国的无礼要求?” 说话的是殿前司都虞侯齐元庆,乃是杨存中手下的人。 赵构道:“齐爱卿,朕还没有结论,这不是正要跟诸位爱卿商议此事么?” 齐元庆躬身道:“皇上,这种事还商议什么?直接驳斥便是。金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这种无礼的要求,咱们搭理他们作甚?我大宋难道是金人的奴仆不成?他们想怎样便怎样么?” 赵构尚未说话,秦桧呵呵笑道:“齐大人,不要这么激动,今日本就是商议此事的。驳回或者是其他的应对之策都是可以的,只要众官都同意便可。” 齐元庆道:“秦相说的也是,皇上,臣认为该驳回。不知有无官员附议。” “微臣附议!绝不能答应。”一名军官出列道。 “微臣也附议!” “还有微臣。” “微臣也附议!” 一时间数十名官员纷纷出列,出言表示附议。 赵构皱着眉头没说话,只看着秦桧。秦桧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杨存中,口中呵呵笑道:“这么多人附议,看来金人是犯了众怒了。确实,金人欺人太甚,得寸进尺,提出的条件让人无法接受。两国和议已经达成十二年,这时候却又来出尔反尔,令人痛恨之极。不过……倘若直接驳回,恐怕会带来一些后续的影响,不知道诸位想过没有。” 齐元庆沉声道:“不知有何影响。秦相请明言。” 秦桧捻须不语。汤思退沉声道:“齐大人,拒绝的后果还用说么?金人必然要滋事。不久前才发生金人洗劫我边镇榷场和城镇,杀我百姓之事。那岂非要变本加厉么?” 齐元庆冷笑道:“汤大人,那依着你的意思,咱们该当如何?答应他们?” 汤思退也冷笑道:“我可没这么说。但若依着齐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跟金人重启战端,再次开战不成么?齐大人莫非也和外边一些人叫嚷的那样,说什么‘收复河山,灭了金国’不成?” 齐元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他是高级将领,自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重启战端这种话私下里说说倒也罢了,在皇上面前说是不妥的。皇上不想和金人作战,这已经是人所共知之事。他不过是禁军中的一名将领,岂敢胡言乱语。 汤思退看着齐元庆的神色,有些得意的道;“齐将军怎么不说话了?我大宋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有了今日的局面。绍兴和议开创了我大宋中兴的大好局面,其影响媲美当年澶渊之盟。澶渊之盟给我大宋和辽国之间带来了百年和平的盛景,凭着一时意气,便要毁掉皇上和秦相深谋远虑为了我大宋存亡才订立的和议么?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般意气用事,怕是会因小失大吧。你们这些武官可以说这些过头话,可以凭着脑子发热行事。我们这些受皇上隆恩的,怎可不为江山社稷,大宋中兴考虑?” 齐元庆是个武将出身,当年是靠着和金人作战英雄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打仗可以,耍嘴皮子岂是汤思退这种文臣的对手。被汤思退这么一番话说的更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他明知道汤思退的话不对,但是被汤思退这么一说,反倒好像是自己的不是了。 “汤大人!你说自说,怎地又拿文臣武将出来说事?武将怎么了?皇上早就说了,文臣武将皆为朝中官员,文臣不得歧视武将。怎地?你汤大人觉得皇上说的不对?老夫也是武将,要不你汤大人也教诲教诲老夫些道理如何?”杨存中在旁缓缓开口道。 杨存中也是枢密副使,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汤思退岂敢跟他斗嘴。他还不到级别。再者,杨存中可不像齐元庆那般笨嘴拙舌,他抓的把柄不是和金国开不开战的事,而是汤思退对武官的轻蔑嘲讽。避重就轻,却又切中要害。 “就是,汤大人眼中,我们这些武将都不是人了。” “亏他还是枢密副使,心中竟然对咱们武官如此不屑。那又何必来枢密院?真是好笑。” “……” 杨存中的一番话引起了武官们的共鸣,他们纷纷叫嚷议论道。 这回轮到汤思退尴尬无语了。秦桧笑着打圆场道:“杨大人,汤大人当无歧视武官之意,他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言语之中或许有些不当,杨大人也不必生气。” 杨存中沉声道:“我可没生气,我也不是跟什么人都生气的。有的人惹我生气我都不搭理。犯不上。” 汤思退脸上血红,杨存中的意思是,自己根本没资格惹他生气,自己根本不在他眼里。他心中怒骂不已,却也不敢多言。杨存中他确实惹不起。秦桧都不敢惹他,自己还是忍忍吧。 “那就好,那就好。那么,杨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呢?杨大人觉得金人的要求该怎么处置为佳?”秦桧老奸巨猾,给杨存中挖了个坑跳。杨存中当然不能说和金人翻脸,却也不能说出同意金人要求的话,否则他可要被人骂死了。 杨存中心知肚名,跟秦桧同殿为臣,随时都有陷阱在自己面前,他早就修炼出了躲避陷阱的本领。 “秦相问我看法,那你可问着了。我的想法是……皇上说怎么办,我便坚决执行。我杨存中只听皇上的旨意。皇上说打,我便带兵当先锋官,皇上说不打,我也谨遵圣旨。”杨存中微笑道。 赵构坐在龙座上抚须微笑,对杨存中这个回答满意之极。确实,杨存中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从未忤逆过自己的意思。也从不多嘴一句。对自己忠心耿耿,不折不扣的执行自己的旨意,是自己可以放心倚重之人。除非自己非要问他意见,否则他绝不会自作聪明。 秦桧呵呵一笑点头道:“杨大人忠心,世人皆知。但杨大人可如此,本相这些人却不能把什么事都往皇上身上推了。否则,朝廷要我们这些人作甚?我门便是替皇上分忧的。” 秦桧这话连消带打,也是阴损的很,不过杨存中并不在意,扭头不答。 秦桧咳嗽一声,进入正题。 “皇上,老臣有几点想法,先来抛砖引玉。适才汤大人虽然言语有些不当,但是说的一些点还是对的。除非咱们下决心跟金人重启战端,撕毁前番和金人缔结的和议,否则,直接拒绝恐怕不是个好主意。在老臣看来,金人这几点要求确实过分,但却也不是完全的挑衅我大宋。臣相信,这只是他们一贯的伎俩,爱占便宜,漫天要价罢了。倘若金人想要和我们挑衅,意图重新和我大宋为敌的话,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蛮夷之国,又怎会讲究什么师出有名,占据什么道义上的高处出兵。他们想打,便直接出兵开战了,可不会有这么多的花样。皇上认为老臣这话有无道理?” 赵构缓缓点头道:“秦爱卿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当年我大宋和金人有海上之盟,共同出兵灭辽。后来金人背信弃义,酣然对我大宋进攻,完全不顾道义和盟约,这正是他们蛮夷之族毫无信义的明证。如秦相所言,倘若他们要想攻我大宋,必不必用这种手段。朕也认为,他们只是想捞些好处罢了。” 秦桧点头道:“皇上圣明。金人乃见小利而忘大义之人,咱们不必将他们当人看。对付金人,便以小利惠之,就当是喂狗,喂它三两块肉,他便不吠了。” 赵构缓缓点头不语。殿中有人大声道:“虎狼蛮夷之国,贪婪无厌,何日是个头?喂之以肉,肉吃完了又要吃。今日三两块,明日三两块,久而久之,一头猪一头牛也被他们吃完了。当年苏学士六国论中所言犹言在耳:六国破灭,非兵不利 ,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此乃养虎为患,后患无穷之策。岂能为之?为人臣者不去想办法拒绝他国无理要求,却来说这种话,怎为天下计?” 众人惊愕嗔目,循声看去。只见站在班次末尾的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正满脸气愤的站在那里。 秦桧脸色沉了下来,居然还有人跳出来说这些话,秦桧压根没想到。而且这番话跟指着鼻子骂自己也没什么两样。 “张孝祥?你怎么在这里?你是个六品官职,没资格列席早朝,谁让你来的?”万俟卨沉声喝道。 正文 第三七一章 人选 说话的人正是张孝祥,他是实在听不下去秦桧的谬论,这才愤而站出来抗辩的。张孝祥自从家中变故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这段时间他在翰林院中除了公务便是读书,并不与任何人来往。数月时间,张孝祥的气质大变,整个人显得更加的沉静,眉宇间更显成熟。家庭的变故,入仕之后的遭遇的一切,让他已经真真切切的开始认识现实,看清现实。 “万俟大人,张孝祥是陪着老朽来的。老朽身子不便,不能久立,故而朝廷恩准让张孝祥陪着老朽前来的。实在是抱歉的很,张孝祥胡言乱语,还望皇上秦相和诸位大人不要怪罪他。张孝祥,还不谢罪!” 一名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者颤巍巍的出列说道。他是翰林学士院的侍讲陆尔明,曾经也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只是年纪大了,行动已然不便,口齿也不清楚了,所以只在学士院中做些研史教导的工作。赵构对这些老夫子倒也尊重,大早朝自然也请他前来。这位老夫子本来可以不来,但是很久没见到皇上,倒也想来瞧一瞧。因为腿脚不便,身子虚弱,所以奏请内侍省同意带了张孝祥一起来,实际上张孝祥是给他当随从的。 “陆大人,这不是胡闹么?你不能来便歇着就是了,怎地还随意带人上殿?这张孝祥还出言不逊,此乃逾矩,你不会不知道吧。”万俟卨皱眉道。 赵构沉声道:“罢了,万俟爱卿,陆大人是朕的老师,他想要来,带个人侍奉着也是人之常情。倒是内侍省安排不当,年纪大的老臣,当设坐席才是。陆爱卿,你身子可好?这么冷的天,你可以不来上朝的。” 陆尔明忙颤巍巍的叩首道:“皇上爱惜老臣,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今年年底便要致仕了,今后便也见不到皇上了。想着借大早朝的机会来瞧皇上一眼。所以便让张孝祥扶着我来了。没想到张孝祥胡言乱语,皇上你可莫怪他。张孝祥毕竟年轻,说话不知分寸。” 赵构心中有些感动,温言道:“放心便是,朕岂会怪他。老夫子快请起来。你今年致仕,朕也是会去看望你的,哪里便见不着了。” 陆尔明笑道:“不是皇上不见老臣,是老臣身子不好,也许哪一天便没了,是这个意思。” 赵构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张孝祥,你好生的照顾陆大人。这里是早朝,你不要胡言乱语。朕念陆大人的情面,便不责罚你了。退下!” 张孝祥只得躬身行礼,谢恩之后扶着陆尔明退到一旁。 秦桧呵呵笑道:“皇上对臣下真是有情有义,老臣看着都很感动啊。不过,老臣觉得,张孝祥这番话说的义正辞严,倒也似乎并非没有道理。皇上,这件事似乎分歧不小,为避免有人觉得朝廷不作为,老臣看来得闭嘴了,免得如张孝祥适才说的那样,老臣成了养虎为患,成了大宋的罪人了。” 赵构皱眉道:“秦爱卿,不必如此。你是宰相,岂能因为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便说出丧气话,这可不像你。你继续说,朕还等着听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秦桧躬身道:“老臣惭愧,皇上教训的是。那老臣便接着说。适才老臣说了,金人的目的或许并非是要和我大宋交恶,只是想得些好处。现在要搞清楚的是,我大宋到底想不想和金人一战,我大宋现在有无能力和金国一战。老臣认为,我大宋和金国有血海深仇,迟早必有一战。但就算必有一战,也不应在此刻。我大宋中兴势头正起,国力正在变得强盛。而金国,近年来内耗严重,完颜亮弑君夺位,清洗异己。且此人暴虐成性,好色荒淫,金国上下对其怨声载道。数年间,金国内部能领军作战之将被清洗的差不多了。完颜宗弼,完颜昌这些都曾经是金国能征善战之辈,但都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形之下,国力的此消彼长会更快。假以时日,金国内部更会混乱,而我大宋蒸蒸日上,必将国力碾压对手。到那时,才是我大宋雪耻之时。必有一战,但未必此时要战。晚打比早打好,因为我们需要时间。倘若此刻和金人交恶,反倒给了金国同仇敌忾的机会,让他们能精诚团结起来,且我们并无胜算。谋事当谋全局万世,而非一隅一时。” 秦桧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很有说服力。不仅赵构听了连连点头称是,殿中群臣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就连一些反对秦桧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秦桧的话还是颇有见地,很有道理的。 “然则,爱卿的意思是,咱们应该答应他们的条件?”赵构道。 秦桧躬身道:“皇上,答应他们也未尝不可,是为全局而谋。但是,倘若轻易答应他们这些条件,有辱我大宋之威。这里边有些条件是可以妥协的,有些只能做一点点的让步,有的则需要据理力争。解决问题的同时,要让金人明白,我大宋是有底线的。倘若他们逼人太甚,敲竹杠敲的太过分,我大宋便不惜一战,拼个鱼死网破。完颜亮自己现在精力放在压制金国内部反对他的那些人身上,他定要掂量掂量后果。咱们只做部分让步,施舍一些给他们谋求整体的平衡和安宁也未必不可。” 赵构道:“你的意思是,跟金人进行谈判?讨价还价,做无关痛痒的让步?” 秦桧点头道:“臣认为必须这么做。为表诚意,咱们派人出使金国,和他们进行谈判。将此事早日解决为好。” 赵构思虑片刻,缓缓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朕觉得可行。诸位爱卿,你们谁有其他的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群臣默然无声,赵构连问两遍,皆无人出来说话。不是没人有意见,而是他们都看出来了,皇上其实压根不想和金人交恶。拒绝对方的条件是不可能了,那么秦桧的派人去谈判的想法反而是最有尊严的一种办法了。若是能据理力争谈回来一些条件,不让金人全盘得逞,倒也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 “看来众爱卿都同意派使者去和金人谈判了。然则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了。秦爱卿,你可知会金人,告知我使臣将前往金国谈判之事。时间嘛,明年开春便成行如何?”赵构道。 秦桧沉声道:“皇上,此事宜早不宜迟。老臣的想法是,年前解决此事,也可让皇上和太后过个安稳年。拖而不决,金人恐生误解,恐再有无礼要求。” 赵构点点头道:“也好,早日解决此事也好。以免夜长梦多。人选上,你觉得派谁去好呢?” 秦桧咳嗽一声道:“启奏皇上,老臣认为,这一次去谈判的人选必须是官阶不低,口才人品俱佳,且最能展现我大宋上国尊严之人。不能马虎。” 赵构点点头,目光扫视殿中群臣。所有人都吓得缩了脖子,谁肯去干这趟差事,那不是吃力不讨好么?他们都祈祷着皇上万万不要点到自己的名字。 赵构开口道:“梁师道,你去如何?” 梁师道听到自己的名字,脸都吓白了。忙上前道:“皇上要臣去,臣不甚荣幸。自当勇当大任。然臣资历浅薄,自问学识不足,口才不佳,恐难胜任啊。个人荣辱倒在其次,若是坏了朝廷的大事,微臣可就万事莫辞了。” 赵构眉头皱起,正要说话。秦桧沉声道:“皇上,梁大人固然是不错的人选,不过确实如他所言,他资历尚浅,官职也不高,不能担当如此重任。” 赵构皱眉道:“秦爱卿觉得谁可胜任?” 秦桧躬身道:“老臣心中确实有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赵构道:“谁?” 秦桧转过身来,看着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一人,笑道:“史大人,这次的事情,怕是只能劳驾你辛苦一趟了。史大人乃我大宋儒者,口才文章均为我大宋文臣中的翘楚。而且是皇上敬重之人,行事练达沉稳,又相貌堂堂。这次出使金国谈判,非你莫属。史大人,你该不会拒绝吧。” 史浩面色发白,他自秦桧谈论要和金人谈判的事之后便有一种预感,现在这预感应验了。秦桧果真是要自己出使金国谈判,这老贼的心思在史浩看来,再清楚不过了。 史浩缓步而出,沉声道:“为朝廷之事,臣自然鞠躬尽瘁,不敢推辞。” 赵构喜道:“史爱卿愿意去,自然是一定能有所建树的。不过,史爱卿不是生了病么?怎可长途劳顿?” 秦桧笑道:“史大人的身子应该无恙了吧。昨日还有人看到史大人出入翰林院中,和几名老夫子谈笑风生。想来应该已经痊愈了。” 赵构道:“哦?史爱卿已经好了?” 史浩沉声道:“谢皇上关心,臣的病已经好了。” 秦桧笑道:“如何?病好的正是时候呢。皇上,史大人是最好的人选,他也愿意去,这人选非他莫属了。” 赵构缓缓点头道:“好,既如此,史爱卿,便辛苦你走一趟,全权代表朕,去和金人进行这场谈判如何?” 史浩吁了口气沉声道:“臣,遵旨。” 正文 第三七二章 同行 秦桧捻须而笑,这就是他今日想要的结果。但事情还没完。 “皇上,史大人率使团前往金国谈判,必能达成目标。但此去金国,路途遥远,路程上也不太安全。这一次必须要派得力之人随行。一方面为了史大人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在和金人的谈判之中有所助力。所以老臣建议,需得再派两名副手随行,力求万无一失,马到功成。”秦桧沉声再道。 大殿上的空气再一次紧张了起来,本来因为人选敲定而松了口气的众臣顿时又心中泛起了嘀咕,神色慌张起来。 赵构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使团随行的安全之责必须要做好,金国混乱,也有盗匪横行,路上自要保证安全。这件事……朕觉得,便让杨存中在神武中军之中挑选精干将领和兵士随行保护吧。” 杨存中尚未说话,秦桧却道:“皇上,神武中军中的禁军兵马固然可以很好的完成职责,但是……神武中军中的将士都曾经和金人交过手,老臣担心去了金国,反而会节外生枝。毕竟曾经兵戎相见,很难有平和的心态。此去是谈判,不是交战。” 赵构皱眉道:“那爱卿说怎么办?” 秦桧道:“老臣有个人选,他带着他手下的兵马随行,必既合史大人的意,也能绝对能担当此行重任。” 赵构道:“谁?说来听听。” 秦桧尚未说话,一人朗声道:“皇上,微臣愿意陪同史大人一同前往金国谈判,沿途保护史大人的安全。”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那人身材高挑,眉目俊朗,神情沉着,正是京城之中大名鼎鼎的消防军衙的统制官方子安。群臣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方子安,你要去?”赵构讶异道。 方子安躬身道:“对,微臣愿往。没有谁比微臣更合适了。微臣的消防军衙也是归属于神武中军的军队。但微臣和手下的兵马都没有和金人战场上相见过,也不会引起金人的敌意。更重要的是,微臣也可以为史大人和金人的谈判做一些助力。微臣自问口才上还是有一些的。不像其他将军随行,可能不能和狡诈的金人唇枪舌剑的交锋,他们更擅长的是战场上见真章。” 赵构有些犹豫,看向史浩道:“史爱卿,你认为呢?” 史浩摇头道:“他不合适。皇上另派他人吧。” 秦桧呵呵笑道:“史大人,方子安自己都说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理由都摆出来了。史大人怎么觉得不合适了?不知哪里不合适了?” 史浩冷声道:“秦相,是我去谈判,自然选我认可的。我觉得方子安不合适,还需要什么理由?” 秦桧呵呵笑道:“史大人,方大人怎么会不合适呢?史大人不是都要将独生女儿嫁给方子安了么?怎么会看不上方大人的能力?这未来的女婿随行照顾未来的老丈人,正是天经地义的才是。方大人文武全才,口才了得,是我大宋新一代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此去稍加历练,将来必是我大宋栋梁之才,本相对他极为看好。史大人,你便不用避嫌了吧。” 大殿上的官员中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知道史浩和方子安之间的关系,都发出了惊叹之声。就连赵构也是第一次知道史浩要将女儿嫁给方子安。 “原来方子安是史爱卿的未来女婿啊,哈哈,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史大人,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方子安这是一片孝心呐,老丈人出使金国,女婿随行照顾,这不是挺好的么?朕自然要给方子安这个机会,让他尽孝心才是。”赵构笑道。 史浩躬身道:“微臣家中儿女琐事,岂敢让皇上操心。其实,本来婚期定在腊月里。但现在要出使金国,臣可以去,方子安却不能去。婚期在即,他走了,岂不成了笑话么?恳请皇上恩准微臣所请,免得婚期到了,却不能成婚。” 赵构哦了一声,咂嘴道:“原来是这样,那朕可有些不对了。你腊月里要嫁女,朕却派你去金国谈判,这不是误了婚期么?留下方子安,你这个老丈人不在,这婚事也办不成啊。秦爱卿,要不……重新考虑人选,或者……推迟行程也好。” 秦桧笑道:“婚姻之事固然是大事,但老臣相信,史大人是不会因此而耽误国事的。朝廷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情。婚期的事其实好办。老臣斗胆提议,等他们翁婿从金国回来,另择佳期,皇上给他们主婚。到那时,风风光光嫁女儿,又没耽误国事,谁还会笑话婚期延期?皇上,不知老臣有没有这个薄面,能让皇上这么做。” 赵构大声笑道:“好好好,这倒是个好主意。婚期延期固然不妥,但朕亲自去主持婚礼,天下谁人敢笑话?秦爱卿这个提议很好。史大人,你觉得如何?” 到此时,史浩也是无言以对。再要推辞,便也没有任何的理由,更会让皇上觉得自己对他不敬了。他暗叹一声,沉声道:“多谢皇上隆恩,臣感激不尽。” 方子安也行礼道:“微臣谢皇上隆恩。” 史浩看了方子安一眼,心中黯然,不再多言。方子安看出了史浩眼中的不满,但他并不在意,面带微笑,似乎满心欢喜。 “翁婿同心,其利断金,这一次定能舌战金国宵小,马到成功啊。”万俟卨大声笑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汤思退眼珠子转动,忽然上前道:“皇上,臣也提个人选,一起加入使团,确保谈判成功。” 赵构皱眉道:“还要加人?” 汤思退道:“人多势众,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和金人谈判,自然是要占尽优势才好。适才新科状元张孝祥词锋锐利,舌绽莲花,气势不凡。臣想着,若是他也能一起去,当史大人的副手,史大人有了状元和探花郎两个左膀右臂,必能驳的金人哑口无言,自惭形秽。皇上觉得如何?” 赵构还没说话,万俟卨抚掌赞道:“这个提议妙极,教金人领教领教我大宋科举顶尖士子的厉害,叫他们知道我大宋人才济济,后继有人。我大宋状元探花一起去,名义上也是对他们的尊重。” 史浩心中大骂,秦党奸贼,饶上方子安还不足,还要连张孝祥也一起捎上。张孝祥适才只不过说了些话而已,这便又被盯上了。 史浩正思虑如何拒绝,却听到方子安笑道:“好主意啊,张大人状元之才,沉稳老练,满腹经纶,有他相助,定能更赠胜算。” 史浩愕然看着方子安,心道:你是不是疯了。 方子安继续道:“干脆这样,皇上,臣建议连榜眼一起去,这样我大宋新科进士三甲协同史大人一起,将金国闹个天翻地覆便是。光是我和张状元一起去,岂非厚此薄彼。新科榜眼秦坦学富五车文武全才,更难得是计谋超群,我对他钦佩之极。臣恳请皇上恩准我们一起去和金人谈判,必能事半功倍,大获全胜。” “哎呦!”汤思退和万俟卨嘴巴微张,惊愕不已。方子安居然要拉着秦坦一起去,那不是弄巧成拙么? 史浩面露微笑,补上一刀道:“皇上,方子安所奏甚是,倘若臣得三位青年才俊同行相助,臣有信心必能让金人收回无礼要求。” 赵构皱眉沉吟,觉得这事儿怎么突然变得儿戏了起来。秦桧见赵构沉吟,忙道:“皇上,几位大人的提议不妥。这是去谈判,又不是去吵架,人那么多,气势汹汹,反而引金人误解。有史大人和方大人翁婿二人足矣。其他人便无必要了吧。” 汤思退和万俟卨连忙道:“是是是,秦相所言极是,我等适才欠考虑了。还是史大人和方大人去便是。” “好,那便这么定了。方子安,朕便命你为钦差副使,你可从消防军衙挑选两百名精干人手随行。保护史爱卿沿途安全,并协助谈判事宜。所需出行车马物品,神武中军给予配备齐整。秦爱卿,你即刻派人知会金国,告知他们我们要派使团出使的事情。史浩,方子安,你二人做好准备,三天后启程前往金国。朕祝你们马到成功,也希望你们一路平安。”赵构最终拍板。 史浩和方子安叩拜谢恩。 大早朝在一片纷纷议论之声散去,无论是关于即将开始的太子之议还是眼下和金人谈判之事,都确实是大事。不少人在朝堂上感觉到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那里不对劲。今日朝堂上,总觉得秦相等人和史大人以及那个方子安之间有些什么不可言传的较劲的感觉。 当然,也有明白人知道,这一趟的出使行程并不简单。 大殿之外,稀稀拉拉的官员们纷纷离去,史浩迈着大步径自往前走,方子安在后追赶,史浩却面露恼怒,并不搭理他。方子安骑着马硬是跟着史浩来到了史府,跟着史浩进了书房之中,关了门窗之后,史浩才转过身来。 “你昏了头了么?居然主动站出来要跟我去金国?你莫非不知秦贼用意?方子安啊方子安,老夫看走眼了,你根本是个糊涂虫啊。”史浩指着方子安的鼻子嗔目喝骂起来。 正文 第三七四章 殿帅 午后未时,皇城西南,神武中军军营驻地便坐落此处。神武中军作为皇宫班值防卫的主要力量,乃是殿前司兵马都指挥使指挥使杨存中手中的嫡系兵马。 赵构对杨存中的信任可谓是丝毫不掺假的,这当然得益于杨存中的忠心耿耿的表现。早在绍兴二年,赵构有鉴于苗刘之变的余悸,知道自己的身边必须要有忠心耿耿的将领护卫,于是将当时还再张俊军中的杨存中直接从一名普通将领提拔到了神武中军统制的位置上。这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赵构这么做不是心血来潮,他其实观察了杨存中许久了。 靖康元年,金军第二次围困汴梁城的时候,那时还是康王的赵构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在外组织兵马准备救援靖难。那时候因为元帅府草创阶段,兵马杂乱,鱼龙混杂。夜晚在赵构大帐之外彻夜值守的便是杨存中和他手下的兵马。当然那时候的杨存中还叫杨沂中,还是一名小小的偏将。在河山飘摇,人心浮动,混乱不堪的令人难熬的时刻,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赵构便是在杨存中彻夜哗然的甲胄声中,在他沉稳的脚步声中度过了一个个安心的夜晚。从那时起,赵构便对杨存中颇有好感了。 任城之战中,亲自督战的赵构面临着叛军全力的顽抗,伤亡惨重却不能攻下叛军盘踞的城池的时候。站在高处的赵构亲眼看到了杨存中率领数百骑浴血杀入敌阵,杀成了血人一般。这更让赵构印象深刻。 建炎三年,苗刘之变。赵构被苗傅刘正彦两名身边的将领逼着退位,差点丢了性命。而在勤王的兵马之中,便有杨存中所率的兵马。 苗刘闹剧结束之后,赵构知道自己必须要有绝对信任之人执掌宿卫中军的职责。这个人必须对自己忠心耿耿,无任何私心,不会受任何人的诱惑和逼迫,且有能力保护自己。思来想去,赵构放弃了那些名声响亮的名将名帅,而是一力提拔将杨存中调到了身边,担任神武中军统制的要职。杨存中到任之后,将原本只有五千老弱残兵的神武中军整顿扩充,最后兵马达到了万人,成为赵构身边最为得力的护卫军,那也是殿前司的主力兵马。 这之后,杨存中也不负赵构所望,屡立战功。绍兴六年,从韩世忠讨伐伪齐刘裕兵马,于藕塘县同刘裕叛军猛将刘猊展开大战,以万人破敌数万。他自己便率五千精兵身先士卒,破阵杀敌,勇冠三军。绍兴十一年,柘皋之战,杨存中率殿前司三万兵马队阵完颜宗弼手中的精锐之中的精锐‘拐子马’骑兵,大败金军主力,更是令人侧目。要知道拐子马是金军最精锐的兵马,之前多次和宋军交手,从无败绩。但终于折在了杨存中手上。也正是因为这一战之后,金军元气大伤,完颜宗弼也意识到想要武力征服大宋恐怕已成奢望,然后才最终决定签订绍兴和议,占些便宜,暂时罢兵。 在一场场恶战和不断的胜利之中,杨存中的官职也从神武中军统制到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到殿前司兵马使,兼淮西制置使,节制淮西诸军。爵位也到了恭国公的高位上。不仅如此,赵构亲自赐名‘存中’,荣宠备至。而杨存中似乎一直保持着本色,即便已经到了如此的高位,在赵构面前恭敬如初,谦恭忠诚。即便是现在,赵构有时候失眠难安的时候,杨存中还会亲自持剑在赵构寝宫之前值夜,一如当初初见之时。而赵构知道杨存中在外值守,也能安然而寝。 杨存中便是赵构最大的实力,杨存中手中握着包括殿前司在内的精锐十余万兵马,那便是赵构能够安寝的最大资本。 天气寒冷,军营哨塔上的兵士缩着脑袋躲避高空的冷风,但他们却不得不伸出脖子来,因为营门前来了一骑,马上人全副武装,一身黑色明凯,头盔上的红缨像是寒风中的一团火苗。 “什么人?军营重地,不得乱闯。”哨兵喝道。 “我乃消防军衙统制方子安,前来见殿帅商议要事。请予通融。”马上将领沉声喝道。 “原来是方统制,开门,开门。殿帅吩咐了,方统制来后直接去军衙大厅找他,殿帅等着你呢。”哨兵忙道。 方子安一愣,笑道:“殿帅知道我要来?” 哨兵道:“殿帅午后便在这里等着呢,怕是都等急了。” 营门打开,方子安催马飞驰而进,沿着军营大道飞驰往西,直奔神武中军军衙大厅而去。在军衙前方子安飞身下马,大踏步进了大厅。军衙大厅里,须发花白,相貌威武的杨存中正坐在案后椅子上,跟十几名军中将领谈笑风声,气氛极为轻松。 “卑职方子安叩见殿帅!”方子安上前行礼。 杨存中看到方子安,脸上的笑容收敛,沉声道:“你可来了。老夫等你一个时辰了。方子安,你是来要装备物资的吧,本帅已经都准备好了,清单拿来,我过目后,直接去库房提走。” 方子安忙道:“叫殿帅久等了,确实是拟定清单耽搁了,没想到殿帅会亲自等候卑职。清单在此,请殿帅过目。” 方子安取出清单,呈递上去,杨存中眯眼看了片刻,脸上露出冷笑来。 “你这份清单可是有些不寻常啊。你要的这些东西,都是我神武中军精锐装备。你还真是识货。这全新盔甲和兵刃,帐篷杂物倒也罢了,你还要两百匹战马?还要两百柄十.字.弩?还要五十片大盾。嚯,你还要火弩箭,突火枪,霹雳球?哈哈哈哈,你这是要干什么?去攻城作战么?可真是笑话。你当我这里是什么?真是狮子大张口。”杨存中将清单往桌上一扔,冷笑道。 方子安道:“殿帅,卑职知道要的有点多,但这都是卑职需要的东西。卑职恳请殿帅应允。” 杨存中摆手道:“除了盔甲兵刃帐篷杂物之外,其余的我可不能给你。” 方子安沉声道:“殿帅,皇上说了,所需之物由殿帅提供,殿帅理当拨付。” 杨存中瞪着方子安道:“你的意思是,用皇上来压我?不过是出使金国罢了,你当你是去直捣金人皇宫,灭了金国去的是么?带这么火器弓箭盾牌什么的,你是不是怕了?怕金人对你们不利?既是怕了,何必揽这差事?我神武军中有的是人能去护卫,却也不用你这样惊骇。要不这样,老夫去见皇上,换个人跟史大人去便是了。你觉得如何?” 方子安看了看周围众将领,沉声道:“殿帅,卑职有话要禀报。” 杨存中皱眉道:“有话便说,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不用避讳。” 方子安无语了,那些话当然不能当着这些将官的面说。一时间站在原地,沉默不言。 杨存中道:“盔甲兵刃本帅照单给你,战马五十匹,帐篷五十顶,弓箭五十柄,其余的便没有了。” 方子安依旧沉默不语。杨存中喝道:“没话说是么?那你便退下吧。” 方子安微一躬身,转身一言不发迈步便走。周围众将领纷纷喝道:“这么不懂规矩?连声道谢都没有?殿帅面前也无礼。” 方子安充耳不闻,举步走出。如果杨存中是这种态度,他也没必要再多言了。那金牌的秘密,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也不必跟杨存中禀报了。 “站住!”杨存中从案后站起身来,沉声喝道。 方子安站在大厅门口,沉声道:“多谢殿帅,卑职赶着去做准备。” 杨存中喝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怎地一言不发便走了?” 方子安转身道:“卑职忽然又不想说了。” 杨存中喝道:“不说不成,你吊起老夫的胃口,却又拍拍屁股走人,耍弄老夫么?” 方子安躬身道:“卑职岂敢,是卑职唐突,本无大事而已,卑职只是想和殿试请示此行方略罢了。殿帅事务繁忙,卑职便不问了。卑职告退。” 杨存中眯着眼看着方子安冷笑道:“赶着去送死是么?那你便去送死吧。看着是个伶俐人,实则是个糊涂虫。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觉得老夫不给你这些物资是刁难你是么?给了你又怎样?还不是死路一条。” 方子安身子一振,抬头呆呆的看着杨存中。 杨存中冷喝道:“看老夫作甚?不认识老夫么?赵统制,你们都退下,我和方大人说几句话。这位方大人一肚子委屈,你们在场,一会他哭鼻子需面子上不好看。” 众将哈哈大笑,纷纷起身,从方子安身边鱼贯而出,各自离去。 “还站着作甚?要老夫哄你不成?你有话说便快说,不然,老夫可真要走了。你再想说,便无机会了。”杨存中冷笑回头,坐回到了椅子上。 正文 第三七五章 托付 方子安吁了口气,缓缓上前,躬身道:“殿帅,请原谅卑职的无礼。这些物资,卑职很需要,还请殿帅批准拨付。” “理由呢?”杨存中粗大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发出笃笃之声,似笑非笑的看着方子安。 “此去金国出使,凶险万分。卑职希望能够保证使团万无一失,所以需要这些装备。”方子安沉声道。 杨存中冷声道:“你怎知凶险万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算你们跟金人谈崩了,他们也不至于杀了你们。你又怕什么?” 方子安缓缓道:“殿帅,金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暗处的小人。卑职已经得罪了人,有人要置卑职和史大人于死地,卑职担心他们会借金人之手借刀杀人,所以卑职不得不防。” 杨存中缓缓坐直身子,沉声道:“这便是你要对本帅说的话?谁是那暗处的小人?谁会借金人之手杀你们?” 方子安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杨存中之前,轻声道:“殿帅,卑职这里有件东西,请殿帅过目。” 方子安将布包放在桌案上,杨存中伸手要去揭开观瞧,方子安沉声道:“殿帅最好考虑一下,看了这件东西,殿帅恐怕便要知道一件令人惊骇的事情了。殿帅倘若不想趟浑水,卑职现在可以收回此物。” 杨存中一愣,瞪着方子安道:“你跟本帅耍心机么?这时候还用激将法?本帅瞧了也就瞧了,管你说的多么严重,本帅难道还受你要挟不成?本帅不想管,谁也别想逼迫本帅。本帅若是想管,谁也拦不住。” 方子安忙道:“殿帅,卑职岂敢有逼迫激将之意,这是卑职的心里话。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对我大宋朝野恐都有巨大的影响,甚至会造成不可预测之事。卑职必须跟您说清楚。卑职是不想让殿帅为难,把殿帅拉入这件事中。” 杨存中冷笑道:“这么严重?那你又为何要来见我,还拿出来给我瞧呢?你这不是已经想好了要拉本帅下水么?” 方子安叹息一声,低声道:“因为……因为……卑职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来找殿帅。放眼整个朝廷上下,这件事也只能禀报殿帅。卑职不希望将这件事带到土里,卑职此行未必能活着回来,这个秘密必须要有人知晓。而殿帅是卑职在朝野众官之中唯一信任之人。” 杨存中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伸手过去将那小布包抓在手里,掀开一层层的裹着的布条,露出了那枚金牌。 “这是何物?上面写的什么?”杨存中拿起金牌翻来覆去的端详着,眉头紧皱问道。 “这是金国的长生金牌,这上面刻的是女真文,也就是金国以前的文字。这是对照咱们大宋文字翻译出来的铭文。请殿帅过目。”方子安将一张写着翻译后的文字的纸张递了过去。 “金国之物?”杨存中已经有些惊讶了,待看完纸上的文字,大惊起身道:“金国的免死金牌?你从何得来?” 方子安当下也不隐瞒,竹筒倒豆子将自己设计潜入秦桧府中,在格天阁中偷出此物的经过都尽数禀报。杨存中听得是满脸惊愕,双眉紧皱。 “方子安,你好大的胆子啊。身为朝廷命官,居然背地里做这种作奸犯科之事。派人去纵火?潜入相府偷窃?这是何等作为?若非你亲口说出,老夫岂敢相信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杨存中喝道。 方子安静静道:“卑职既跟殿帅坦诚此事,便不怕担责。殿帅可以绑了我问罪便是。但在卑职认罪之前,殿帅难道不关心为何这枚金牌会在秦桧手中么?这是金国的免死金牌,秦桧珍而重之的藏在身边,那说明了什么?秦桧便是金国细作,这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了。此贼叛国通敌,如今占据着我大宋高位,迷惑皇上,骗取皇上宠信。卑职可以伏法认罪,那秦桧呢?” 杨存中冷笑道:“这金牌说明不了什么。你的话也未必可信。我怎知这不是你编出来的故事。再说了,你既偷出这金牌,认定是秦桧通敌的罪证,为何不公之于众?却拿来给本帅看。是何用意?” 方子安道:“殿帅,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必须实话实说。不此物是秦桧通敌的罪证不假,但是却还不足以完全证明。金牌上既无秦桧的名字,也无任何他通敌的证据。我若拿此物公开,老贼会一推干净,说此物并非是他所有,甚至会反咬一口说我污蔑他,到那时,卑职反倒是一身脏水了。再说了,这是我放火制造混乱偷出来的,若不能完全证明这是老贼通敌的证明,我贸然公开,岂非是自找麻烦。我唯一失误的事便是没弄清楚这金牌是什么东西,便贸然给偷了出来,以至于惊动了老贼,引起了他的警惕。这一次出使金国,卑职相信便是老贼借刀杀人的奸计。因为明面上他没办法对我和史大人下手,但那金牌在我们手里,终究是个把柄,他必须要除了我和史大人,才能保证金牌之事不会被公开,不会成为他的隐忧。此次金人突然提出的苛刻无礼的条件,我怀疑也是老贼临时让金国给他打的配合,故意提出这些条件来,制造两国关系危机,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派史大人和我去出使谈判了。这一切都是他精心安排的诡计罢了。我坚信这一点。” 杨存中皱眉沉思。 方子安继续道:“卑职之所以要来找殿帅,便是认为殿帅为人忠正,绝非秦党之人。就算殿帅不会帮我,也不至于去帮秦桧这个奸贼。我带来这个金牌,禀报前因后果,便是担心我和史大人此行倘若不能回来,老贼通敌的证据便也随之湮灭。就算我和史大人死了,证据攥在殿帅手里,秦桧也不敢做出出格之事,殿帅会把他盯得死死的。殿帅乃大宋重臣,对朝廷和皇上忠心耿耿,卑职虽不能跟殿帅相比,但也有为大宋社稷百姓尽本分之心。这件事干系的是大宋的江山社稷,国祚绵延。就算殿帅信不过卑职,这等大事也不能完全无视吧。” 杨存中缓缓点头,盯着那金牌半晌,沉声道:“你只是想要老夫替你保管这个秘密?而不是希望老夫替你出头?” 方子安摇头道:“卑职从无此想。如果证据确凿,卑职会自己将事情上奏,也无需惊动殿帅。何况证据并不充分,更不能让殿帅趟这趟浑水。卑职只是担心此去金国不能活着回来而已。不能让老贼逍遥在外,由殿帅知道这件事,保存这枚金牌,老贼倘若有所异动,殿帅也自心里有数。卑职倘若此行侥幸不死的话,在金国也要怎也要再查出些证据来。秦桧既是金国细作,在金国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可查。” 杨存中眉头挑了挑,沉声道:“你居然还要在金国查证据?倘若你所言是真,你去了金国便是送死了,还有余暇去查这些事?” 方子安道:“我知道很难,但我不能不做。否则卑职有一万个办法推脱此行。比如说……我现在可以一刀砍了我手臂,重伤之下,身体残疾,便无法履职了。我之所以愿意去,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卑职知道,唯有在金国才能查到能够进一步证明秦桧是奸细的证据。若无这块金牌,我或许不敢这么冒险,但这金牌是铁证,让我坚决认定秦桧必是金国细作,那便大大的不同了。” 杨存中怔怔看着方子安道:“方子安,老夫倒是对你有些佩服了。老夫虽然不问朝廷争斗之事,但老夫却也不是聋子瞎子。普安郡王和秦桧之间的争斗,你和秦桧之间的过节,老夫也是有所耳闻的。但老夫从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情,因为那不是老夫的职责所在,老夫也懒得管这些。但是,这件事,老夫要管一管了。这是关系我大宋社稷的大事,倘若秦桧当真是金国细作,老夫岂能坐视不管。但目前证据不足,我却也不能完全信你。你既说此行能取得证据,老夫便给你这个机会。这枚金牌,老夫可以代你保管。你要的那些东西,老夫也可以全部拨付给你,虽然老夫认为意义不大。” 方子安躬身行礼道:“太感谢殿帅了,殿帅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杨存中摆手道:“不用谢我,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是看在江山社稷之事上。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老夫也不能不小心对待。但是老夫也把丑话说在头里。倘若你说的都是谎言,老夫第一个不容你。你和史大人若是真为金人所杀,反倒证明了你的话。那样的话,老夫便将致信西川吴大帅,我和他将共同揭露此事。但倘若你没死,回来后却又什么证据都没有,那老夫便将你法办,因为你说的都是假话。” 方子安苦笑道:“看来倘若卑职没查出什么证据,便只能以死来证明了。” 杨存中道:“本帅没逼你,你自己选择。” 方子安咬牙道:“一言为定。” 杨存中缓缓点头,沉声道:“好一条真汉子。就凭你敢答应,本帅便对你刮目相看了。” 方子安苦笑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殿帅,我还有一个私人的请求,希望殿帅能够答应我。当然,殿帅已经帮我很多了,若是觉得无礼,我也不强求。” 杨存中道:“说吧。” 方子安道:“我担心我和史大人离去后,两家妇孺会有性命之忧。他们会赶尽杀绝。如果能得殿帅庇佑她们,卑职将感激不尽。” 杨存中缓缓点头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你们走后,我神武中军调派兵马替你们护宅。掉一根毫毛,你拿本帅试问便是。你们回来便罢,若是回不来,只要我杨存中活着,都将庇佑她们平安。” 方子安大喜过望,跪地连磕三个头,沉声道:“多谢殿帅,如此,我便可放心北去了。” 正文 第三七六章 准备 次日上午,方子安开始挑选随行兵马。消防军衙众人也都知道了方子安要前往金国的消息,所以选拔随行人手的消息一经公布,三个营主动申请报名者甚众,但方子安有自己的选人标准。 标准之一便是,此次随行的兵马必须是完全能信得过的兵士。这一点一直都是方子安最为看重的一点。方子安知道,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忠诚可靠,要远远比身材健壮,武技高强要重要的多。去往金国这一趟,方子安不需要手下人有多么的精锐和谋略,而需要他们完全忠诚,听从自己的指挥。因为谋划之事有自己和史浩便已经足够了。以此为标准,八百多名报名的军衙兵士便筛选掉了三百人。 当然,身体素质和军中技能也是必须具备的。这一点也是第二个标准。平素那些肯吃苦训练成绩前茅,身体壮健之人自然比那些技能差,身子瘦弱的人更是方子安需要的。此行是腊月里向北而行,风寒侵袭,甚至要面临搏命搏杀,没有作战技能和强壮的身体是绝对不成的。这一点上,剩下的五百人又被筛选掉了两百。 最后在剩下来的三百人之中,骑术不精的被筛选掉三十余人,家中是独子的,或者是家中顶梁柱的,孩儿幼小的,再筛掉六七十人,最终留下两百人的护卫兵马。 方子安跟所有被选拔出来的兵士们也明言,此行并非游山玩水,有可能会送了性命。倘若胆小害怕的,畏惧凶险的,可以此刻退出。一旦人员名单确定,上报朝廷之后,那便再无退出的可能了。到那时,便要严格依照军纪从事,倘若有人违反军纪,便是平日关系再好,也绝不姑息。 让方子安欣慰的是,这两百人无一选择退出,反而一个个摩拳擦掌,信心百倍。当然,兵士们的信心其实是源自于方子安。方子安其实已经是整个消防军衙兵士们心目中神一样的存在。方大人从执掌防隅军衙门之后的种种作为已经让他们心服口服。防隅军衙门变成了消防军衙,地位早已不是之前所能相比。走在街上,百姓们对他们真心的喜欢,嘘寒问暖的很是亲切,这待遇是其他京城禁军完全没法享受到的。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自豪了。如今消防军衙各方面的物质装备上的改变已经和禁军相差无几。这些无论是待遇上还是心理上的满足便都是得力于方大人的领导有方,自然个个对方子安服气。这次北上,虽然方大人说可能有危险,但是方大人都不怕,自己又怕什么呢?能和方大人一起去金国出使,那可是自己的荣幸。 李大龙雷虎赵刚三人都希望能跟着方子安一起前往,但是衙门里必须要有人主持日常事务,所以必须留下一位。方子安希望李大龙留下来负责衙门的事务,因为李大龙稳重谨慎些,行事也让人放心。李大龙倒是很希望去,上一次慈宁宫大火,李大龙没能和方子安一起出生入死,很长时间都有些内疚。这一次他很希望能跟着方子安一起去效力。方子安单独和他谈了心,告诉他,留在衙门里主持军衙事务其实就是在帮自己。雷虎和赵刚两人管事能力不如他,军衙一旦生乱,或者被人钻了空子,那是对全体消防军兄弟的不负责任。所以他的责任重大。 李大龙见方子安态度坚决,也明白方子安对消防军衙付出的苦心,所以只得答应。雷虎和赵刚倒是高兴的手舞足蹈,终于能和方大人一起去做大事了。出使金国,这差事可绝对是两人这辈子都没干过的大事。 随行护卫将士的名单确定之后,很快禀报上去。朝廷有司也将名单锁定,并且通过特定的渠道知会金国。进入别国,所有人都必须要有身份,否则便是私自侵入了,这也是两国外交上的规矩。 神武中军拨付的战马盔甲兵器弓箭火器以及各种物资都已经到位,方子安吩咐赵刚和雷虎两人负责分发适应以及将随行补给物资装车准备等事宜,自己则去了一趟史浩府中禀报准备的进度。傍晚时分,方子安单人独骑出了京城,赶往湾头村制造局,他要去向秦惜卿和沈菱儿道别。 夕阳西下,城外旷野之中一片萧索清冷。山野中有大片的尚未融化的雪地,斑斑驳驳,黑黑白白,难看而毫无生气。方子安策马奔驰在这死气沉沉的黄昏之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活物一般,其余的都是枯死冰冷之物。 出城之时,方子安并没有发现盯梢自己的人,事实上这段时间,无处不在的窥探自己行踪的眼睛都已经不见了。可能是秦桧已经认为没有必要再盯梢自己,也没必要找机会杀死自己了吧。毕竟,自己去金国便是去送死,秦桧也不会节外生枝了。 沿着钱塘江往东奔行,方子安原本低落的心情逐渐变得好转了些。因为此时适逢涨潮,方子安看到滚滚江潮,浊浪汹涌如千军万马迎面奔涌而来的场景,这让方子安的心情变得开阔激昂了起来。虽然此时的钱塘潮水并非大潮,也远没有八月大潮时的壮观,但也足够让方子安感受到了天地之阔,浪潮之涌,人力之微了。 穿越以来,方子安还从未有如今时今日一般的感到危机感和压力感。不仅仅因为此次北行所面临的一切,几乎可以预料的个人的危险和艰难,而且也是对所处的大宋,大宋的百姓,这个王朝的未来产生了极大的忧虑和危机感。虽然在方子安已知的历史之中,方子安知道,大宋并不会很快的亡国,他依旧继续坚持了近百年之久。但是,方子安此刻对于大宋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当初初临贵地的旁观的心态。此刻的大宋对于方子安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个符号,他真真切切的生活在这里,感受着他的山河壮丽,感受着百姓们的淳朴勤劳,感受着自己身边人的友情和爱情。这里是自己的家,方子安不能不为这个家的未来着想,不能不为让这个家变得更好而奋斗,那已经是发自内心的需求。 秦桧之流,吃里扒外,卖国通敌,残害了多少忠良之臣,也阉割了大宋的未来。自己必须要铲除此贼,正气清本,让大宋朝廷走上真正的中兴之路,而非如眼前这般的苟安。因为即便眼前大宋不会灭亡,但已经在为之后的灭亡埋下苦果。从现在开始努力,一切犹为未晚。将来自己的儿孙辈还要在这里活下去,自己认识的那些身边好友,他们的儿孙辈也要活下去。方子安当然不希望,数代之后,所有人都沦落成亡国之奴,沦落到被异族侵占,文明倒退,被他们肆意践踏和羞辱的悲惨境地。 如果说每一个朝代都要灭亡,这是一个历史的规律无可避免的话,方子安的想法是,起码自己可以为此做些什么,尽全力去做些什么,而不是听之任之,漠视不顾。成功与否且不论,起码要做到问心无愧,要做到为此而努力过。就像这滚滚的钱塘江潮,方子安便要做那潮头的弄潮儿,而不能随波逐流。 脑子里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后,方子安像个傻子一样在马背上大声狂笑起来。看着滚滚江潮的壮观场景,方子安更是大声唱起歌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虽然这首歌并不太贴切,但方子安却觉得心中满腹豪情,觉得这首歌甚为应景。大浪淘沙,古往今来,英雄辈出,一代又一代。也许时间会让一切人都消失,但是古今之事,英雄所为,却不会为人所忘。即便存在于是笑谈之中,青山依在,夕阳仍旧,一切也都有它自己的意义。 高歌声中,暮色四合之时,方子安看到了远处江边点点的灯火斑斓。那正是湾头村所在之地。之前的湾头村还是个一到晚上便黑乎乎一片的小村庄而已,但如今,制造局的灯火辉煌,照亮了这里的夜晚。高炉冒出的烟火在空中弥漫如云,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车马行走之声,喧闹的人声都远远传来,虽然喧闹,但是却显得生机勃勃,活力十足,让人开心。 方子安提缰纵马,沿着碎石铺就的村中大道疾驰向灯火辉煌之处。 正文 第三七七章 辞行 天色已晚,方子安并不想打搅苏橫老把头他们,于是进制造局大门的时候,告知守门护卫不必惊动任何人,便径自骑着马向秦惜卿的住所所在之处行去。 制造局西南角僻静之所,一座全新的宅院里,秦惜卿的新家便在这里。依靠着已经建造起来的制造局的高大围墙作为院墙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回字型的四合院的建筑,外围一圈住着的是秦惜卿带来的十余名女卫仆役们,中间的则是秦惜卿的居住的正房。最里边是方圆三十余步的一个小小花园。方子安虽没来过,但是这栋宅子他是知道的,那是之前他让钱康为自己建造的新宅,以备自己临时居住的地方。秦惜卿被迫来到此处隐居,方子安便让钱康将她安排在这间现成新宅子里居住。 方子安在宅子前下了马进入的时候,门前两名女卫认出了方子安,惊讶的瞪大眼睛。一名女卫转身便要去禀报,方子安却制止了她。 “不用禀报,惜卿在是么?我自己去见她。”方子安笑道。 “在的,给姑娘一个惊喜是么?我懂!”相貌可爱的女卫娇憨的挤了挤眼。 方子安呵呵笑着,将缰绳交给其中一人,大步走近宅子。穿过环形的花园回廊,从一圈房舍组成的二进入口进入,遇到的女卫都惊愕的看着方子安,方子安打着手势要她们不要声张,径自穿过内园回廊,抵达中间的秦惜卿的居所。 东首的一座小厅之中亮着灯火,长窗上,两个娇俏的身影对坐在桌案旁。一个云鬓如云,一个双寰高耸。方子安大声叫道:“惜卿,菱儿!” 两个身影都猛然站起,长窗开处,两张俏脸出现在窗前,带着惊喜和诧异。 “方郎!” “公子!” 秦惜卿和沈菱儿几乎异口同声的叫出了声。 方子安哈哈大笑,快步掀帘而入。秦惜卿快步上前,敛琚行礼道:“惜卿见过方郎!你怎么来了?” 方子安走上前去,伸手拉她起身,低头端详着秦惜卿的脸片刻,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道:“想你了,所以来看你。” 秦惜卿依偎在方子安胸前,轻声道:“我也一样。” 沈菱儿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想要上前却又不敢,眼睛也不敢看着方子安和秦惜卿。正想走开去给方子安整座沏茶时,方子安已经放开了秦惜卿走到了沈菱儿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腰看着她。 “菱儿,长胖了啊。最近陪着惜卿在这里,是不是疏于武技,偷懒了啊?” 沈菱儿愕然。秦惜卿在旁边笑道:“哪有你这么对姑娘家打招呼的?说菱儿胖了,菱儿岂不是这以后都睡不着觉了。” 方子安哈哈笑道:“开个玩笑而已。菱儿莫要生气。” 沈菱儿吁了口气,心道:还好是玩笑,倘若自己真的胖了,怕是要几天不吃东西了。公子不喜欢胖子,自己可不能变胖。 方子安俯身在呆若木鸡的沈菱儿唇上一吻,算是正式打了招呼。秦惜卿装作没看见,指着椅子道:“快坐下,我们正准备吃晚饭呢。今儿他们抓了钱塘江里的鱼儿送来,正好我们煮了一钵鱼汤,下午菱儿又在雪地里抓了只野兔,你运气真好,本来没这么多菜的。快入座吧,一会拿些酒来。这么冷的天,你这一路骑马来的,身子必都寒了。” 方子安哈哈而笑道:“没事,我心是热的。不过酒自然是要喝的。” 方子安开始脱去身上的披风和沉重的甲胄,沈菱儿在旁帮忙挂在厅角,方子安去了盔甲之后,索性将发髻放下,变成了长发飘飘的模样。又换了一身菱儿取来的长衣。整个人一下子换了个样子。从一个全副武装的将军变成了俊逸青年。 秦惜卿笑道:“方郎还是穿着这一身好看。” 方子安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上,一摆长发道:“你们住在这里可还习惯么?这里比不上京城,只能委屈你了。” 秦惜卿微笑坐在对面,伸手替方子安沏茶,轻声道:“我已经很满意了。这里起码清净。这段时间,我住在这里,心情无比的安宁。回想之前种种,像是一场梦一般。其实我喜欢清净,并不喜欢以前的生活。能摆脱那一切,我很高兴。” 方子安呵呵笑道:“那是不是得感谢秦桧一声,让你能摆脱以前的生活,回归自我呢?” 秦惜卿嗔道:“莫要揶揄我。我都担心死了。秦桧他们没有什么动作吧,没有为难你吧。” 方子安摆摆手道:“一会再说,先喝酒吃饭,免得没胃口。” 秦惜卿蹙眉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方子安摆手道:“一会再说。菱儿呢?怎地不声不响的走了?” 秦惜卿笑道:“去拿酒了。这里简陋,可没有什么好酒。可惜我卿园里有不少好酒,都拿不出来了。” 方子安笑道:“酒不在乎好坏,关键是人。对着惜卿,便是苦酒也变美味了。” 秦惜卿娇嗔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这宅子你进来的时候瞧了么?我布置的如何?” 方子安愣了愣道:“光顾着来找你们了,没注意房舍有什么变化。” 秦惜卿嗔道:“哎呀,修了好几个花坛,铺了外园花径。移植了梅花竹子,还挖了鱼池呢。你都没看到么?” 方子安呵呵笑道:“确实没注意,也许是光线太暗了。明日我再去仔细瞧瞧你的杰作。不过这个小厅倒是布置的不错,惜卿果真是雅致人。” 方子安说的这小厅里的布置确实不错,进来时方子安便注意到了。这小厅其实是内房的外间,地上铺着的是红丝绒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熏香炉里香气缓缓飘出。布幔隔开的另一侧是琴台,地上铺着蒲团。整个小厅的布置的温馨惬意。 秦惜卿道:“这只是简单的弄了弄。打算让钱公子下次去京城买些其他的摆设来。毕竟要长住,自然不能太马虎。” 方子安点头道:“是得好好弄弄。明日咱们转转,我也帮你好好设计设计,外边的内外花园要好好的整理整理,或许照着卿园的样子来也可以。弄些假山石花木竹子之类的。这里最不缺的便是地皮,可以设计的大气漂亮,这样你住着也舒心。” 秦惜卿点头笑道:“多谢你费心了,也不必弄的跟卿园一样,只要有些景致便好。” “听你的,我只是建议,主意自然是你这女主人拿。”方子安伸手抓着秦惜卿的手轻声说道。 说话间,沈菱儿带着几名女卫前来,沈菱儿带来了一坛酒,几名女卫摆上了好几盘菜。果然有一盘炒兔肉和一锅鱼汤,加上一些其他的寻常菜式。酒菜摆上,香味扑鼻,方子安食指大动,于是招呼沈菱儿和秦惜卿落座,三人吃了起来。 酒虽不是上好的美酒,但是酒逢知己,滋味自美。菜虽只是普通的菜式,但双美在前,秀色可餐,菜也变得可口了。秦惜卿不善饮酒,方子安便拉着沈菱儿喝。菱儿酒量不错,两人一会功夫便干了七八杯酒下肚。小厅里炭火温暖,热力蒸腾,方子安脸上泛红,身上有些热,已经将长衣解开了,敞着长衣不拘形象。沈菱儿和秦惜卿也是身上发热,两人却不好意思更衣,脸蛋都红扑扑的,甚是娇美可爱。 “菱儿,陪我再干一杯。”方子安举着酒杯对沈菱儿道。 沈菱儿举杯要喝,秦惜卿开口道:“莫光顾着喝酒,方郎不是说有事要跟我们说么?喝醉了还说什么?” 方子安愣了愣,一口将酒喝干,伸手将搭在前额的长发捋往后方,沉声道:“惜卿,菱儿。我今日来见你们,一则是来看你们。二则……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辞行?”秦惜卿和沈菱儿都惊讶出声。沈菱儿手中端着的酒杯抖了抖,洒了半杯在衣襟上,却浑然不知。 “你……你要去哪里?”秦惜卿颤声道。 方子安伸手拍拍她的肩背,缓缓将自己窃取秦桧的金牌以及后来的种种发生的事情,直至被秦桧设计要派往金国出使的事情详详细细的都对秦惜卿和沈菱儿两人说了一遍。 两个女子嘴巴微张,神情惊愕,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这样的表情。方子安说完了所有的事情,两女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后天一早,我和史大人便要出发了,所以,在这之前,我必须来见你们,向你们辞行。”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缓缓摇头,神色黯然道:“你终究还是按照你的计划做了,可是,这样的结果可大大不妙啊。你此去金国……那可是凶多吉少。方郎,你当真要去么?” 方子安点头道:“我必须要去,缘由我都说的很清楚了,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必须要闯一闯。否则难以破局。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秦惜卿轻声道:“小心怕是也无济于事啊,那是金国啊,虎狼之地啊。秦桧若是金国细作,你去了便是羊入虎口啊。” 方子安笑道:“惜卿,你对我要有信心,不要这么想。我会平安归来的。” 秦惜卿蹙眉沉吟不语。长夜寂寂,四下无声,本来气氛热烈的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的气氛也陷入了冰点之中。秦惜卿眉头紧蹙,盯着面前的酒杯,沈菱儿更是双目带着雾气,看着方子安的侧脸不语。 沈菱儿忽然出声道:“公子,我要去。我随行保护公子和史大人。” 秦惜卿道:“对,让菱儿跟着去吧。” 方子安摆手道:“菱儿不能去,一则女子身份不方便,二则,随行人手足够,无需菱儿随行。菱儿你负责惜卿的安全就好,其他的事不用你担心。” “你就是知道回不来了,所以才不肯让我去。可是公子死了,我和姑娘便能活么?”沈菱儿忽然站起身来大叫道。 方子安站起身来,伸手拉着沈菱儿的手。沈菱儿倔强的甩开,方子安硬是捉住她的手,将她揽在怀中道:“别这样,你们如此,我会不能安心的。好吧,我承认这次会有很大的危险,也许……也许不能活着回来。但是……我必须去,我已经下了决定,一切也已经安排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你们,不能让你们蒙在鼓里。惜卿,菱儿,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自暴自弃,都必须好好的活下去。我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我和我们所有人能更好的活。况且,我也并不觉得这是去送死,我的本事你们还不知道么?” 秦惜卿叹了口气,轻声道:“方郎既然决定的事,惜卿自然只能遵命。菱儿,你也不要这样。否则方郎会不安心的。” 沈菱儿将头埋在方子安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他呜呜哭泣了起来。  正文 第三七八章 离愁 “菱儿,莫哭了,给我们斟酒吧。今夜,我们不醉不休!”秦惜卿微笑道。 方子安也笑道:“说的好,不醉不休。菱儿,咱们喝酒。莫要哭哭啼啼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还记得你对我下手的时候,冷血无情,手段狠着呢。” 沈菱儿抹着泪道:“公子又提那些事作甚?你不是说再也不提了么?” 秦惜卿笑道:“菱儿怕是当时怎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为了子安流眼泪。可见世事轮转,变幻无常。人永远不知道未来等待着的是什么。所以,今日我们能欢欢喜喜的团聚于此,便该好好享受此刻才是。” 方子安大笑道:“惜卿何时也变得这般宿命伤感了起来,你们都变了。唯我没变。放心吧,我方子安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没经历过危险。但是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想要我死,哪那么容易?喝酒喝酒。” 沈菱儿提起酒壶给方子安斟酒,秦惜卿也举着酒杯道:“给我也斟酒。” 方子安笑道:“惜卿不是不能喝酒么?” 秦惜卿道:“我那是怕伤了嗓子。但我适才想明白了,我又不打算再去给人唱曲,又不打算再过以前的日子,我担心伤了嗓子作甚?可真是蠢得很。莫如与君共饮,博君畅怀。” 方子安哈哈笑道:“好,那你也喝。但好好的嗓子,却也不用糟蹋了。就算不唱给别人听,以后我还想你唱给我听呢。今晚可以喝,以后便不能喝了。” 秦惜卿点头道:“听你的便是。” 当下三人推杯换盏,酒到杯干,欢笑共饮。方子安捡些好笑的事情说,逗得秦惜卿和沈菱儿咯咯而笑。秦惜卿和沈菱儿也逐渐放开了,两人都脱了外边的锦袄,只着中衣。两女身材玲珑,酒酣耳热之际,更是飞霞扑面,娇艳无比。云鬓慵松的样子,更是有万种风情。方子安看着两女,神魂飞扬,不知身在何处。秦惜卿和沈菱儿其实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两人都已经醉眼朦胧了。 “方郎,你明日便要回京了吧,后日便要走了吧。惜卿也不便露面相送,今晚这酒席便算是给君践行之宴了。待惜卿为你唱几曲,给方郎助助酒兴。”秦惜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笑着道。 方子安抚掌赞道:“那可太好了。我好久没听惜卿唱曲了。” 秦惜卿点头而笑,晃晃悠悠前往帐缦隔起的摆着琴台的隔间去。沈菱儿摇摇晃晃的起身扶着她前往。两女跌跌撞撞,身形如柳,背影曼妙撩人。方子安定定神,甩甩头,抑制住上涌的酒意,提着酒壶,攥着酒杯也跌跌撞撞的跟着走去。 秦惜卿身形摇晃着在琴台前坐定,方子安找了一个蒲团坐在侧首。 “菱儿,放下帐缦,”秦惜卿轻声道,“我不想这歌声被别人听见,今晚的曲儿,只为方郎而唱。” 沈菱儿依命,解开挽起的丝绦,厚厚的帐缦顿时落下,一直拖到地上。立刻形成了一个方圆不足两丈的小小的由厚厚的布幔围起来的私密空间。方子安斜靠着旁边的蒲团,端着酒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笑道:“开始吧,我等着听呢。” 秦惜卿嗔道:“急什么。长夜漫漫,时间还早呢。” 方子安哈哈一笑,自顾喝酒。秦惜卿坐在琴案旁,伸手叮叮咚咚的调试了琴弦片刻,双手如兰,在琴弦上抚动。琴音便如流水潺潺一般缓缓响起。方子安闭目摇头欣赏,然后,秦惜卿曼妙的声音不知不觉中融入琴声之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一首小词,清新隽永,唱的深情款款,直入心田之中。 “方郎,献丑了。”秦惜卿轻声道。 方子安点头,举了举酒杯,仰脖子喝干。他没有赞叹夸奖,甚至没有说话,只举杯一饮,便是最好的褒奖和赞颂。方子安什么都不必说,这一曲满怀离绪的歌曲,饱含深情,方子安自是明了。 琴声再起,依旧清丽绵长。秦惜卿再曼声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方子安听罢,再饮一杯,喝干后举杯示意。秦惜卿微笑点头在,琴声又起,舒缓缠绵。 秦惜卿又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曲词甚长,秦惜卿唱的又极为舒缓,清音如诉,歌声如泣,唱的是柔肠百结,缠绵悱恻,情深之处,双目泪垂。方子安听得是如痴如醉,心中泛起极大的共鸣的情感,不知不觉,连喝数杯。到曲子唱罢时,壶中的半壶酒已经喝空了。 “惜卿!够了,够了!这都是……离别之曲,唱的我……心碎,唱的我……心痛。我也要……醉了,咱们便不唱了吧。”方子安醉意朦胧,大着舌头道。 “好,方郎说不唱,便不唱了。”秦惜卿缓缓抬手,轻声说道。然后她伸手从旁边的烛台架子上取过剪烛花的小剪刀来,但听蹦蹦蹦之声连响,七八根琴弦瞬间被剪断。琴弦弹起,发出败革裂帛之声。 “姑娘,你……你做什么?”沈菱儿已经酒意上头,醉的不知东南西北了。但她却还硬撑着要爬起身来询问。 秦惜卿丢了剪刀,看着惊讶的看着自己发愣的方子安道:“今日起,惜卿将不再唱曲。郎君北去,惜卿唱给谁人听?如郎君不归,惜卿此生再不唱任何曲词。所以,断了这跟随我十年的琴弦,便是惜卿发下的誓言。” 方子安口舌干燥,哑声道:“何必如此。” 秦惜卿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方子安身旁,口中轻声细语的叹道:“惜卿身世飘零,此生能遇方郎,幸甚至哉。方郎是做大事的人,更有一往无前决绝之心,舍生取义之志,为天下,为百姓,为了许许多多的人而拼搏奋进,不惜生死。此乃大英雄之所为。惜卿不能为方郎分忧,却也绝不能拖方郎的后腿。方郎,你放心的去,不必挂念担心我们。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秦惜卿缓缓跪坐在方子安的身旁,纤长柔软的手指在方子安的脸上轻抚着,端丽的面容上带着含泪的微笑。 方子安看着她的眼睛道:“惜卿,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你是深明大义的女子,也是豁达聪慧的女子,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 秦惜卿微微一笑,忽然缓缓的将薄薄的中衣从肩头缓缓拉下,露出雪白的香肩和优美修长的脖颈和胸口来。 “方郎……你要走了,惜卿……别无所赠。我这二十年清白干净的身子,今日……送给方郎,当做临别之礼。好么?”秦惜卿口中呼出的气息喷在方子安的脸上,灼热而馨香。 方子安轻声道:“惜卿,你……喝醉了。” 秦惜卿抓住方子安的手,将它按在自己裸露的胸口上,轻声道:“我……醉了,我……也没醉。方郎,要了我吧,我不想……今日一别……遗……终身之恨。” 说罢秦惜卿低头将灼热的嘴唇覆盖住方子安的嘴唇,方子安只觉得满口温香,一根丁香小舌探入自己口中。手中又握着一只茁壮的柔丸,一个灼热温香的身子在自己的怀里扭动着,他的脑子嗡然,陷入意乱情迷之中。 琴帐之内,巨烛高烧。同时燃烧的,还有无尽的激情和欲望,情爱和悲伤。 这一夜彻夜未眠,酒意上涌的方子安情欲涌动,如狼似虎一般,秦惜卿怎堪鞭笞,勉力侍奉,终究难敌。好在沈菱儿就在一旁,杀红了眼的方子安自然不肯放过,一龙二凤癫狂折腾到天明时分,最终疲惫不堪,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安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内间柔软的大床上。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迷迷糊糊的记得昨晚的光景,犹如做了一个美梦一般,不禁有些发呆。穿衣起床之后,来到外间小厅之中,小厅之中空无一人。方子安撩起帐缦来到琴台之侧,但见案上瑶琴的琴弦断了七八根,正静静的躺在那里。不过除此之外,帐缦中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出了小厅,有女卫上前侍奉洗漱。方子安她们秦惜卿和沈菱儿在何处,女卫回答,她们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方公子醒来之后不要急着走,等她们一会儿。她们很快便回来。 方子安喝了茶水吃了些点心便前去找苏橫刘老把头和大龙头钱康他们去。几人见了方子安都很诧异,一问才知道昨晚方子安便到了,顿时都埋怨方子安怎么不早告诉他们。 在制造局各处转悠了一圈,方子安心中安定下来。整个局面有序推进,井井有条。各项事务进展令人满意。几人各司其职,都很胜任。整个制造局的情形已经面貌一新。路桥铺设,场地平整,高炉建造,房舍建造都颇见成效。不久前,另一艘船已然出海贸易,改造后的新蒸汽机已然性能更加的稳定。这一次万大海已经没有亲自出海了,而是由他的大儿子万铁柱当了那艘船的掌舵之人。新一批船员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预计在年后不久,第二船货物便要归来。 在新建的制造局大厅之中,方子安也简单的跟众人说了自己要出使金国,或许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的事情。当然,具体的内情是不必告诉他们的,免得他们担心。谈论正酣的时候,秦惜卿和沈菱儿来了,两人面色有些疲惫,见了方子安,秦惜卿的脸有些羞红,但却遮掩不住微微发青的眼圈。 “这是狐皮袄,你带在身上,很能御寒。你去金国出使,定能用上。”秦惜卿将一件白色的狐狸皮内袄拿给方子安。 方子安笑道:“你们一大早便去弄这个了?这狐皮哪里来的?” “我把我那件狐皮裘氅拆了,一早去北边的陈家村,请陈裁缝给盖了件皮袄。”秦惜卿道。 方子安拿着这件狐皮袄看着秦惜卿,良久无言。 正文 第三七九章 出使 晌午时分,方子安告别秦惜卿和沈菱儿以及湾头村众人赶回京城。马行数里之外,方子安回首而望,犹见秦惜卿和沈菱儿立于高坡之上翘首而望,依依难离。 午后时分,方子安回到家中。春妮知道方子安是去往湾头村辞行,倒也没有多问。事实上,春妮在得知方子安要和史浩出使金国的消息之后,并没有如方子安想象的那般担忧惊惧,而是表现的很平静。这一点连方子安都很惊讶。这几日方子安忙着准备各项事务,其实在家中都没有待多长时间,也没有和春妮好好的谈谈这件事,心中颇有些内疚。 方子安坐在厅中喝茶,春妮挺着大肚子来来回回的替方子安打点行装包裹,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路上吃的用的换洗的衣衫,御寒的衣物、鞋袜都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箱笼里。方子安爱吃的点心喜欢喝的茶饼甚至都装了几竹筒让方子安带着去。 方子安坐在那里,看着春妮来回的忙活,心中不忍。于是道:“妮儿,你不必亲自忙活,让下边人收拾便是了。你身子要紧,坐着歇息歇息。” 春妮抱着一件棉袍笑道:“夫君不必担心,我哪有那么娇贵?她们不知夫君生活喜欢,收拾东西难免疏漏。我亲自收拾才能放心。” 方子安道:“那也不用这么急着收拾好。明日才出发,还有时间。过来坐着,陪着说说话。” 春妮点头道:“也好,你稍等,正好这件棉袍子内衬有些磨破了。我去拿了针线来替你补一补,咱们一边也能说话,也不耽误事情。” 方子安无语,春妮还真是闲不下来。春妮去取了针线来,坐在方子安为她铺好软垫的椅子里,套上顶针穿了针线,用一块厚布衬着开始为方子安缝补那件棉袍的磨损之处。方子安静静的看着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夫君不是说有事要说么?说吧。看着我作甚?”春妮忙里偷暇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方子安,笑道。 方子安笑道:“你好看,所以才看你。” 春妮笑道:“莫哄我,我大着肚子,脸上又起了斑,哪里好看了?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 方子安笑道:“那是怀孕所致,又不是以后一直如此。再说了,那其实便是美。怀孕的女子的美,是将为人母的母性美,那种美是骨子里的,别人想要也得不到的。” 春妮嘻的一笑,道:“夫君不愧是读书人,夸人都夸的这么好。虽然春妮知道你是哄我,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现在可不在乎自己的美丑,照顾好夫君,把咱们的孩儿平平安安的生出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轻声道:“妮儿,你嫁给我也有一年了吧。”春妮手上针线翻飞,头也不抬道:“到腊月十八,整整一年。明儿才腊月初一,还没到呢。” 方子安轻叹道:“好快啊,一晃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时间,可辛苦你了。我这每天几乎不着家,在外边 瞎忙活,也不知忙些什么。咱们两个像这样独处说话的时间都不多,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春妮抬头看着方子安轻声道:“夫君为何说这种话?夫君在外边做事也不轻松,成天忙忙碌碌的,春妮看着都心疼。春妮有时还恨自己太笨,不能为夫君分忧,不能帮上夫君的忙。倘若我像秦姐姐和史小姐她们那样,读书明理,又有本事,那便好了。” 方子安摇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你就是你,别人也羡慕你爽利能干呢。你也不要说这些话,这么长时间,若非你在家中勤勤恳恳的操持家事,让我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岂有精力去忙活外边的事情。我在家,你连茶饭都递到我手里,对我实在太好了。该内疚的是我。” 春妮微笑道:“夫君今儿嘴上是抹了蜜么?” 方子安摇头道:“这是我心里话。明日我便要去金国出使了,我得跟你说说我这些心里话,免得……免得你不知道我的心。” 春妮轻声道:“不用说的,我懂的。” 方子安叹息一声,轻声道:“春妮,你知道我这次去金国是做什么去么?” 春妮道:“你不是说了,去和金国谈判什么的么?” 方子安点头道:“那你知道,这次去金国……其实……是有风险的么?金国都是些不讲道理的虎狼,有人说,我这是羊入虎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春妮手上一抖,银刺入手指头上,顿时沁出一个血珠子来。方子安忙起身抓她的手查看,春妮却已经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起来,含混道:“不打紧,戳一下而已,常事儿。” 方子安道:“小心些。” 春妮吮吸了几口,针眼处血迹不在渗出,她也将针线放在一旁,抬头看着方子安道:“夫君,春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子,但我知道夫君是个明晓大义大理的大英雄。夫君在外边做什么事,做出什么决定,春妮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你做什么事,不用问我的想法,因为只要你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春妮都不会反对。春妮已经很满足了,能嫁给夫君为妻,这已经是我上辈子敲烂了九九八十一个木鱼修来的福分。本来我是不会说一些话的,既然夫君跟我谈心,说到这些事,春妮便也跟夫君说两句。这次你去金国的事情,我也知道是很危险的事,春妮也不是傻子。家里人也都在谈论。但是,春妮不会哭哭啼啼的让夫君心烦的。倘若夫君没有把握,或者觉得不该去,那你一定不会去做的。春妮只在家里等着夫君回来便是了,其他的事,我都不去想。我这一辈子,只想相夫教子,好好的照顾好夫君的生活,生几个孩儿,对我而言已经是幸福的事情了。夫君不要以我为念,安心去做事。我只有一个请求,倘若夫君遇到什么急难之时,想一想你未出世的孩儿,行事不要太冒险,一定要注意安危,平安归来,那便是春妮全部的愿望了。” 方子安本来有更多的话要告诉春妮,比如自己有可能回不来这种,比如这趟会有多么的危险的情形这种。但现在听了春妮一番话,也没必要说了。春妮其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不想给自己压力,也不想让自己分心。她表现的很平静,不是她不在意,而是她不肯表露出来。 方子安站起身来,伸手将春妮的头揽在怀中,夫妻二人默默相拥,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次日上午,全副武装出使人员的队伍于北关门内广场集合。二百护卫兵马,加上随行的史浩的马车以及装满物资的三十余辆大车,倒也浩浩荡荡,极为气派。 辰时时分,赵构亲自带着秦桧杨存中等朝中十几名重臣前来相送。赐与象征使节身份的旌杖和度牒公文。并且对出使众人做了一番勉励。之后,史浩方子安等人拜别赵构等人,纷纷上马。方子安一声令下,人马缓缓而动,往城外行去。 家属们一直跟到了城外,在城北运河大坝上的官道上,和即将离去众人一一道别。有哭的,有笑的,有勉励的,有伤感的,气氛甚为感人。方子安骑在马上,他看到了春妮和他的爹爹,史凝月以及史夫人都站在人群里。 方子安想过去跟她们说几句话,史浩却在掀起的车帘内道:“不用多此一举了,徒增她们离别之悲。咱们能平安归来,比此刻千言万语都管用。” 方子安还是第一次见到史浩如此果决,想想却也有理。此刻纵有万般不舍,说尽千言万语,却也只是徒增离别之悲而已。于是乎勒住马头,只转身看着史凝月春妮等人,展开笑颜挥了挥手,便大声下令车马加快前进。 都是骑兵的队伍,行动起来速度甚快。很快便将徒步跟随相送的众人甩在身后,越来越远。相送亲眷们在冷风中哭泣着,看着自己的亲人成为远处官道上的一排小黑点,却也只能收拾心情,回城而去。 大宋绍兴二十二年腊月初一,大宋前往金国谈判的使团一行二百多人正式踏上北上的征程。 北城外的旷野之地,一处高坡之声,一骑伫立寒风之中,马上女子看着远处官道上逶迤而行的出使车马,娇叱一声,抽鞭打马,随行而去。 (本卷终。请看下卷:冷月照关山) 正文 第三八零章 好友 北行使团于午后时分于临安北运河渡口上船,朝廷派了两艘水军兵船特意作为北上的坐船。史浩和方子安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安排,毕竟从运河水路北上,可省去不少路途颠簸之苦。 两艘兵船北上逆风航行了五日,抵达镇江府。按照原定的计划,当从镇江府渡江北上,经淮南东路扬州府顺着运河一路北上。如果北方水路通畅的话,顺着运河可直达燕京府一带。那也是既定的北上的路线。 然而,方子安却变了卦。抵达镇江之后,方子安却下令让水军兵船溯江往西,直到抵达健康府所辖的浦口渡口过江。之后车马全部上岸,从水路改为从陆路而行。 方子安给出的解释是,隆冬季节,越往北运河肯定冰封,所以水路肯定不通,必须得改为从陆路北上。与其勉强北行,不如索性从陆路而行。至于为什么非要往西从浦口渡口上岸,而不直接从镇江渡口渡江改陆路北上,方子安给出的理由让人啼笑皆非。 “因为路不熟。”方子安给负责随行护送的水军将领这样解释道:“从浦口往北的路我走过,从扬州北上的路我没走过,所以就这么办。” 当然,真实的原因显然并非如此。方子安事前便跟史浩商量了,要改变禀报给朝廷的北上路程。朝廷将使团北上的路程已经提前告知金国人,为的是让沿途的金国地方州府能够提前知晓,便于接洽,也免生误会。这显然是好事。但是方子安却也明白,行程路线为金人所知,危险性便也更大。秦桧若是要金人动手伏击的话,按照既定路线北上便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所以,必须在进入金国之前,便要打乱对方的伏击计划,改变北上路线便是基于此而做出的决定。 既知此行凶险重重,又怎能不从一开始便加以谋划,谨慎对待。方子安脑子里的弦,其实早已经绷紧了。 而且,另外一个原因是:从浦口登岸之后,使团继续往西北方向而行。此处属于淮西军所辖范围。淮西军属杨存中节制。所以,起码在进入金国境内之前,无需担心出什么幺蛾子。如果从扬州府该陆路北上,那是淮东军的所辖范围。淮东军现归属枢密副使汤思退兼领,那可是秦桧贼党成员,若从淮东军所辖辖区经过,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即便秦桧不大可能在大宋境内便发动袭击,但是方子安却也绝不会掉以轻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改变入金国的线路,打乱秦桧的部署。 腊月初六傍晚,北上使团行至一处山口,前方出现一座小镇。见夕阳西下,方子安正请示史浩是否就在前面的小镇扎营歇息时,前方探路的小队骑兵飞驰而回,禀报说前方有人拦路,似乎人不少,担心有所企图。 方子安闻言忙喝令兵士准备,车辆停下聚集,护卫兵马准备迎战,自己则带着雷虎等十几名兵士前往查看情形。策马往前方查看的时候,方子安心中也有些纳闷。在淮西军所辖之地,怎么可能发生有人袭击的事情。往前奔了里许之地,果然看到前面狭窄的官道上确实有一群人堵在路上。 不过很快,方子安便发现有些不对劲。那些人似乎并非兵马,只是几辆大车横在路上。十几个人站在路上游荡,左近的旷野之地也是平坦之地,不像是藏着兵马准备伏击的样子。 “去问问,这是些什么人。”方子安对雷虎道。 雷虎提着大环刀策马向前,巧合的是,对方也有一人独自一人朝这边走来。那人远远的便大声叫道:“敢问,这是出使金国的史大人和方大人的使团队伍么?” 雷虎晃动大环刀大喝道:“你们是哪方毛贼?胆敢拦俺们的路,快快滚开,否则把你们剁成肉酱。” 那人挠头叫道:“什么毛贼?我问你,这是不是方大人和史大人的出使的队伍。” 雷虎举起大环刀便要策马冲过去,他想要先砍了这个家伙再说。但突然却听到后面方子安惊喜的大叫声:“前面那是……长林兄弟么?” 站在雷虎马前的那人也惊喜叫道:“是子安兄么?啊哈,真是你们,我可等到你们了。” 雷虎大环刀举在头顶瞪着眼发愣,心道:什么东西?俺差点砍了方大人的兄弟么? 方子安大笑着策马上前,冲到前面那人面前翻身下马,和那人双臂相握,哈哈大笑起来,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长林兄,你怎么在这里啊?专门等着我们的么?”方子安笑道。 来者正是赵长林,方子安栖霞书院便结交的同窗好友。 “是啊,子安兄,我在这里等你们半天了。你们要是再不到,今晚我怕是要在这里挨一夜的冻了。子安兄,赫,瞧你这一身盔甲,好威风啊。这又要出使金国,看来颇受朝廷器重啊。真替你高兴啊。”赵长林欢喜的上下打量着方子安道。 方子安也在打量赵长林,和赵长林十多个月没见,赵长林身上的变化却很大。原本白净的赵长林显得黑瘦了不少。赵长林比方子安大两岁,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但是看上去却像是快三十了一般,显得很是苍老。 “哪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长林兄你可是清减了不少。怎地现在这么瘦?操心的事多了是么?对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方子安笑道。 “子安兄莫非不知道此处是我巢县境内了?过了那山口,你们便从和州进入庐州所辖之地了。你站的这里叫做东关镇,是我巢县所辖的小镇。你说我怎么出现在这里?知道你们要从我这里经过,我晌午便从县城来这里迎候你们了。好在终于等到了,我差点以为你们今晚要在含山镇过夜了。”赵长林笑道。 方子安一拍脑门,大笑道:“瞧我这脑子,我差点忘了长林兄在巢县当县令了。哎呦,该死。我的错。” 赵长林微笑道:“那也不能怪子安兄。子安兄现在是做大事的人,怎能事事都记在心上。再说我也好多日子没给子安兄写信联络了,子安兄想不起起来我,倒也不稀奇。” 方子安笑道:“我听这话怎么酸溜溜的。长林兄,我方子安是这样的人么?” 赵长林笑道:“玩笑罢了。子安兄有情有义,岂是那种人。子安兄只是不熟悉此处,不知道会从我巢县经过罢了。” 方子安笑道:“这才像话,我是真不知道这里属于巢县所辖。然则,你这是专门等着我们,请我们去县城摆了酒席接风是么?” 赵长林点头道:“我正是这么想的。你们反正也要过夜,不如去县城歇息一晚,我也好尽地主之谊。再说了,得知你们要经过的消息,我可是高兴的很。我很想你和钱兄,咱们正好也能叙叙旧,谈谈心,也不会耽误你们的行程。” 方子安笑道:“那可太好了。县城远不远?” 赵长林道:“不远,不到二十里。初更前便到了。” 方子安笑道:“好,咱们去见史大人。适才还以为是有人劫道,大伙儿还准备打仗呢。史大人还等着回话呢。” 赵长林哈哈笑道:“都怪我,我不该让人堵在路上。惊吓了史大人了吧,我去请罪。” 两人哈哈大笑,把臂而行,往后方去见史浩。路上方子安装作不经意的问了问赵长林是怎么知道使团要从这里经过的。方子安是惊讶于消息传得这么快,连赵长林这个地方上的县令都知道这件事了。赵长林告诉方子安,使团在浦口上岸之后,淮西军便探知消息送往庐州军衙。送信的路过巢县时跟赵长林说了。因为赵长林和方子安关系不错,是同窗好友这件事,淮西军衙的人都知道,所以倒也不避讳他。 方子安这才微微放心,起码不是有人故意将消息散布出去。使团行进路线这么快被人知晓,可不是什么好事。幸亏只是因为自己和赵长林之间的关系,军衙送信的人破了个例而已。由此却也让方子安明白,隐匿行踪的事情还要更加的隐秘一些。在这里瞒不过淮西军的耳目,到了金国境内,也同样是瞒不过的。 两人去见了史浩,方子安替赵长林引荐。史浩得知情形,哑然失笑,原来是虚惊一场。当下方子安禀明情形,史浩也同意去县城过夜。毕竟荒野露宿,着实有些不好过。巢县县城据此不远,赵长林和方子安又是故交好友,也不算是叨扰,也不会太耽误行程。 于是兵马整顿上路,快马加鞭加速往西赶往巢县县城。二十里的距离人走要一个时辰,但车马奔行起来却也不废太多功夫。天黑下来的时候,车马已经抵达巢县县城之中。  正文 第三八一章 疑惑 巢县历史古老,据说是商周时期,这里便是一个诸侯国居巢国的所在,据说甚为繁华。民间有陷巢州的传说,便是说一夜之间,居巢国大片土地陷入地下,形成一座大湖名为‘巢湖’。自此后,便人口衰减,渐渐式微。秦朝才又设置历阳郡,巢县便是历阳郡所辖的一座小县。 直至今日,巢县其实也是一座小县城,人口并不多。但其所属位置倒是极为重要。其地处淮水以南,长江以北,毗邻的巢湖又是连同庐州淝河和长江水道的必经之地。坐皖中之地南北扼守,而为战略要地。当年金兵南下,完颜宗弼的大军便是取道巢县西北方向的柘皋古镇意图南侵,控制皖中之地。但却被杨存中等人率军在柘皋击破,这才无奈撤兵的。 不过巢县地处长江以北,自金人攻宋以来,江北之地的州府县城出于战火密集之地,所以基本上有能力的百姓都逃往江南落户安家,不肯受兵戈之苦。毕竟即便是淮西重兵把守之地,金人也是随时会越淮河而下滋扰攻袭的。因此,车队进县城的时候虽然只是初更时分,但整个县城里却黑漆漆的灯火阑珊,死气沉沉。 赵长林倒是一早便做了安排,县衙左近的小军营早已腾空,供使团入住歇息。赵长林又在县衙安排了宴席,请史浩方子安以及诸将领赴宴。但是,史浩连日来舟车劳顿,身子不适,婉拒了邀请。而其他随行将领也因为方子安出发前便下达严令不得饮酒,且要随时随地做好防卫警戒而不被允许前来。最后,只有方子安一人前来赴宴。这让赵长林颇有些尴尬。 县衙后堂之中,方子安和赵长林坐在满满一桌丰盛的酒宴前的时候,赵长林叹息道:“本拟为史大人和诸位接风洗尘的,谁料想他们都不来了。我这一番心意,可是白忙活了。” 方子安笑道:“长林兄不用如此,公务在身,军纪所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再说了,长林兄难道不是为了要跟我叙旧的么?他们来不来倒也不影响你我叙旧。” 赵长林点头道:“说的也是,那便咱们两个喝酒叙旧便是。来来来,子安兄,我给你斟酒。咱们今晚可要不醉不休。” 方子安微笑摆手,伸出三个手指头道:“三杯,我只能陪你喝三杯酒。军中不能饮酒,这是规矩。我和你喝三杯酒已经是破例了,倘若喝的醉醺醺的回去,让史大人和下边的军士们怎么想。三杯之后,我只能以茶代酒了。” 赵长林皱眉道:“子安兄,你这可太扫兴了。咱们兄弟十多个月没见了,见面喝点酒算什么?哪来什么三杯之限?你看不起长林么?还是说你如今官运亨通,已然瞧不上故人了?” 方子安苦笑道:“这话从何说起?长林兄,军纪必须要遵守,这道理还用我说么?你也是一县父母官,当知道为官者当带头遵守军纪规章之理吧。莫要为难我。” 赵长林叹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三杯就三杯,但要换大杯子。” 方子安无可奈何,只得任由赵长林换了个小碗一般的大杯子过来,看着他慢慢的倒满了一大杯酒。 “来,子安兄,你我兄弟重逢,我心里很是高兴。若不是你出使金国,从我这里经过的话,你我还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咱们干一杯,再叙兄弟之情。”赵长林端起酒杯道。 方子安点头笑道:“是啊,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我们随时可以相聚痛饮。但现在各自为官,天南海北,确实相见不易了。我是真的想和你不醉不休的,可惜身有职责,不得尽兴。今日虽然不能尽兴,但我相信以后我们会有机会好好的坐在一起喝酒的。” 两人举杯喝了酒,那酒极为浓烈,辛辣无比。而且因为酒杯太大,酒水竟然几口才喝完,方子安都感觉有些吃不消。这要是三大杯喝下去,虽不至于烂醉成泥,怕是也要醉意熏熏了。 赵长林放下酒盅道:“子安兄,虽然你我多日未相见,但是子安兄在京城的事,长林还是有所耳闻的。当初知道子安兄去了防隅军中任职,长林还甚为愤怒,觉得朝廷不能知人善用,子安兄这样的人才,却被如此安置,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后来得知,子安兄在防隅军中如鱼得水,让我甚为欣慰,果然是只要有本事,在哪里都难掩子安兄的光芒。真是替你高兴啊。” 方子安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努力向上罢了。别人要打压我,难道我抱着头挨打不成?” 赵长林点头道:“说的是。听说原来那个防隅官夏良栋在一桩失火案中被烧死了。子安兄也是时运无敌,他死了,子安兄便正好补位了。” 方子安有些发愣,赵长林说话的这个口气有点奇怪。他居然知道夏良栋的死,关键是说夏良栋死了自己能补位,这言外之意似乎是说,他的死跟自己有关似的。这不免让人有些心中疑惑。 “也不能这么说,夏良栋的死是个意外。况且,我自做我的事,跟夏良栋的死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死了人,难道我还高兴不成?那可是我原防隅军中的官员。不说这些了,长林兄,说说你吧。你这个县尊大人当得可还舒坦么?”方子安道。 赵长林笑了笑道:“你瞧我这样子像是舒坦的么?我原本的志向是能够沉下心来,为一方百姓做一些事情,所以能来巢县当县令,我其实是很高兴的。也卯足了劲要为巢县百姓做一些事情。你是不知道,这里的百姓生活的是真苦啊。金人南下,本县境内发生过好几次大战。百姓们跑了大半。本来我县域所辖人口有三万之众,现在只有两千多户,一万多人了。江北小县,也没有多少商贾愿意在这里经商。这里的大湖堤坝年久失修,年年发洪灾,淹没田地,百姓们动辄颗粒无收。也幸好有个大湖,百姓们大多靠着打渔谋生。日子过的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哎,我来此之后,首先想要做的便是重修巢湖堤坝,保护圩区的良田。起码能让百姓们能种上稻米粮食,才能保证他们的生活不是么。一旦有饭吃,生活安定了,背井离乡的百姓也就可以回乡了。人多了,什么都好办是不是?” 方子安点头道:“你做的对啊。要想百姓安居,必须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农田水利是第一位的。这巢县也算是鱼米之地,一旦水利做好,不受洪涝之灾,这里很快便会欣欣向荣的。又有大湖渔业,物产丰饶,当很快会恢复的。你若能做好这些事,便真是造福一方了。” 赵长林摇头叹息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坐起来哪里那么容易?修筑加固巢湖堤坝?钱从何来,人从何来?我喊破喉咙,也没几个愿意的。我向庐州知府要银子修堤坝,结果碰了满鼻子灰。说我瞎胡闹,哪有银子让我砸在泥巴里。我跑了许多趟,你猜怎么着?知府大人只答应拨付我三千两银子修堤坝。岂不是开玩笑么?” 方子安苦笑道:“三千两么?那可确实太少了。不过修筑堤坝也要花不少银子的。你估算过需要多少么?” 赵长林道:“起码得十万两银子吧。十里长堤,那可不是个小塘坝。” 方子安咂舌,十万两确实数目不少。赵长林想干大事,但是花十万两造堤,确实有些步子迈的大了些。 “长林兄,不用急,你可一步步的来。拿多少银子,先干多少事。另外这修筑堤坝的事,主要还是要让百姓们跟着一起干。让他们明白这件事对大伙儿的未来有利。银子的事,可以慢慢的去要。积少成多,三年五年干成,便也达到目的了。一下子要十万两,那可难了。”方子安道。 赵长林摇头道:“我可等不及,三五年?我可没时间将大好时光花在一件事上。没有庐州府的支持,我便做不成事了么?我直接向朝廷写了奏折要银子,这不也自己解决了么?堤坝照样明年便可完工……” 方子安惊讶道:“朝廷拨了银子了?你厉害啊。” 赵长林愣了愣,似乎有些觉得自己失言了,忙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谈我的事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来,咱们再喝一杯。” 赵长林端着酒和方子安一碰,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干。方子安看着手中的酒,有些皱眉头。但也不好让赵长林不快,便勉强干了第二杯酒。第二杯酒下肚之后,方子安明显感觉头有些晕乎乎的了。 “子安兄,你这个人是真的运气挺好的。居然救了太后。一下子便翻了身了。消防军衙门统制,五品军职啊,还入了翰林院。一下子便成了太后的救命恩人啊。这时运,简直让人羡慕。手段也是一流。子安兄,跟我说说,你都是怎么抓住这些机会的?让我也学一学呗。苟富贵,莫相忘。咱们当初可是发誓过的。有人跟我说,你子安兄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且抓住机会,我以前还没看出来。但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就拿当初你写词给秦惜卿唱的事来说吧,看似凑巧,其实正因如此,你才借秦惜卿之口扬名。而且还走了桃花运,秦惜卿对你一往情深,甚至花钱替你买了宅子。真是……真是……” 方子安眉头皱起,沉声道:“长林兄,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赵长林摆手笑道:“我是说,你子安兄善于抓住机会啊。不光是秦惜卿的事,还有防隅军衙门,还有救太后。还有普安郡王。你一步步都是有计划的,结交的人,做的事都是对自己有利的。这一点真是教人佩服之极。” 方子安缓缓道:“长林兄,你醉了。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长林楞道:“三杯酒都没喝完呢,你可不能走。” 方子安道:“长林兄。你说的这些事都是听谁告诉你的?你身在巢县,我在京城的事你似乎了如指掌一般。你生了千里眼,长了顺风耳么?” 赵长林摆手笑道:“这你不用管,总之我都知道就是了。我也是朝廷官员,虽然不能跟子安兄你相比,但我也是有自己的门路的。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万春园被查抄的事情,知道普安郡王现在被软禁的事情。子安兄,那秦惜卿现在被你藏起来了吧?” 方子安心中一凛,心中的疑惑变成了警惕。和赵长林重逢的欣喜,被一种莫名的惊恐所代替。眼前的赵长林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 “长林兄,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些话吧。天色不早了,明日一早我还要赶路,咱们就此打住吧。”方子安并不想追究赵长林究竟为什么今日说出这些话来,不想追究的原因是,他不想破坏心中那段美好的友情。 “子安兄,急着作甚?还早呢。我知道你比我本事大,手段比我多。你青云直上,我只能窝在这破旧冷清的县城里当个小小的县令。一身泥水的呆着百姓们去担土修坝。你也许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但是我赵长林可是看得起你方子安的。子安兄,今日我有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即便你比我聪明百倍,但是有些时候,你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明知死路还要往前冲。子安兄,你现在很危险啊。你知道么?”赵长林起身来抓住方子安的衣袖叫道。 正文 第三八二章 断义 方子安静静的看着赵长林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看着他情绪激动的样子,心中颇为难过。他几乎可以断定,赵长林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赵长林了。他的言行已经暴露了些东西,这和自己初见他时便生出的一些感觉颇为吻合。 “长林兄,你这桌酒菜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这桌上的菜肴,便是在京城也没这么丰盛。那是银鱼羹是么?银鱼很贵的。还有那盘烤羊羔,还有这些牛肉羊排,野味山珍。恐怕得花个三四十两银子。这一桌酒席,便是在京城也是上等酒席啊。你家境可没有好到能吃这些好酒席的地步吧。”方子安沉声道。 “这个……这不是为了给史大人和子安兄你接风洗尘么?怎好那般寒酸?”赵长林咂嘴道。 “那我得谢谢你了,这一顿吃掉你一个月的俸禄了吧。你是念及旧日情谊,我也领你的情。你腰上这枚玉佩是什么玉的?手上这枚宝石戒指是什么宝石?还有你帽子上的玉珠不会是石头的吧?你这后衙小厅倒也雅致,我没猜错的话,这屏风应该是香木的,那边的小几应该是红木的吧。屋角那只香片炉,应该是京城邓记的铜牡丹炉,巧的是我家中也有一只,价格不菲,好像是十两银子。适才我进来的时候,两名男女仆役给我牵马沏茶,看起来都很体面。长林兄,你在这里的日子过的很滋润啊,怎地还说这里过的不舒坦呢?我看你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才是啊。” 赵长林脸色有些难堪,神色有些慌张,沉声叫道:“子安兄,你这是何意?莫非我便该过清贫的日子?我便不能吃好穿好在住好些,用的好些么?” 方子安摇头道:“当然可以,但是……跟你现在的身份不符。跟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也不符。你适才还在位巢县百姓的贫寒而悲叹,为百姓民生而痛心疾首。但是你自己吃的穿得用的戴的却像个富家翁一般,这让我觉得有些滑稽。你还记得当年咱们寒窗苦读时你说的话么?你说你平生最痛恨那些脑满肠肥的肉食者,吃百姓的民脂民膏,像个蛆虫一般让人恶心。你说你若为官,必效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百姓吃不上肉,你便不吃肉。百姓穿不上衣,你便只穿布衣。这些话,你怕是都忘了吧。” 赵长林面色发白,皱眉不语。 方子安沉声道:“长林兄,我可并不是要让你难堪。事实上这些事我也管不着。你吃什么用什么花什么,都是你的事。银子从哪里来,我也并不想多问。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提醒你,千万要小心,莫要被贫寒和困境改变了你的品行,千万不要成为你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一时之困算不得什么,走错一步,前面便是万丈深渊,便回不了头了啊。” 赵长林沉声辩道:“这算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我可没贪朝廷一两银子,也没刮百姓民脂民膏。子安兄这是在暗示我贪污受贿是么?我的志向可没有变,但当日之言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子安兄不也是锦衣玉食,高宅大屋的住着。我可没说什么。”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长林兄,我是我,你是你,你非要跟我攀比,叫我无话可说。其实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走错了路罢了,这才是重点。你一个县令,别人送你这么多贵重的东西作甚?还有,你上奏朝廷要银子,十万两银子朝廷便拨给你了,你莫非要告诉我,那是你的本事么?” 赵长林叫道:“为何不是我的本事?我可没求你。我是比不上你有才学能力,但不表示我赵长林便是个废物,便毫无价值。” 方子安沉声道:“那我问你,你怎知朝中那么多的事情?你是怎样的人我可很了解,你根本不可知知道朝廷里的那些事情。你在巢县,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京城的事怎么传到你的耳朵里了?普安郡王的事即便在朝中都是机密,你却知道的清清楚楚,莫要告诉我,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你今晚数次试探我,问我惜卿的藏身之处。又跟我说什么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是什么意思?你怎知我走的是一条死路?” 赵长林叫道:“子安兄,我是好心好意的提醒你。你是普安郡王的人,现在普安郡王倒了,你必要受到清算。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要懂的变通。或许之前我们的想法都太幼稚,有些人也没那么坏。以前朝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应该实际一些,要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对朝廷有利的事情,低一低头又算什么?何必非要……跟一些人针锋相对?”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我明白了,我全部都明白了,你不必再说了。” 赵长林叹道:“子安兄,我是真心的想为你好,你我有同窗之谊,你曾经因为我多嘴受牵连,你也没有怪我。这些我都记着。我来巢县赴任时,你还赠我银两马车,这些恩情我都记着。正因为我记得你的好,才会来提醒你。我对天发誓,赵长林若是对你方子安做过半点不轨之事,天诛地灭。别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会对子安兄做什么不好的事。这是我的底线。但是,子安兄啊,局势变了。之前咱们还能寄希望于普安郡王继位。但现在他不成了,你何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呢?局势变了,咱们也得跟着变通不是么?” 方子安冷笑道:“然则你便接受别人的钱财,接受别人帮你弄来十万两银子的修堤款项,便替别人当说客,来劝我识时务是么?便打探惜卿的下落,好让贼子去抓获她,以逢迎你的新主子是么?” 赵长林叫道:“我没有,他们说了,秦惜卿是被普安郡王蛊惑,她不会有事的。只是必须要结案,抓到她之后,录了口供便放走。此事也绝不牵扯你。他们说了,如果你从此不再跟……跟他们作对,他们绝不会对你不利。他们也认为你个栋梁之才,不想你误入歧途。” “住口!”方子安厉声大喝,嗔目道:“赵长林,你的愚蠢让我惊讶。我宁愿相信你是蠢,而不是坏。想想我的老师,想想那些被他们残害的忠良,想想我大宋的耻辱吧。当然,或许你心里早已不会去想这些事了。我跟你其实也无话可说了。长林兄,毕竟你我曾经交情一场。你劝我别误入歧途,我也劝你趁早想清楚,悬崖勒马。” 赵长林还待再说,方子安摆手道:“长林兄,你不必再说了。人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但也要承担选择的后果。除非你已经决定了承担一切选择的后果,否则,还请三思而行,慎重为之。大是大非上,要站稳脚跟,不能为眼前小利所动,否则必后悔无疑。” 赵长林道:“这算是对我的忠告么?我并不需要你的忠告。” 方子安摇头道:“这是作为曾经的好友,最后的几句心里话。你听得进最好,听不进的话,便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吧。长林兄,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蒙你盛情,今晚相邀,故人相见,回忆过往岁月,甘苦自知,却也让人唏嘘。咱们干了这第三杯酒,我便要回营了。其他的话我也不问,你也不必跟我说。我既不想知道谁在背后搞鬼,要你对我做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你是如何变成今日之你的,那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还是那句话,你我终究是你我,我不能强迫你,你也莫要勉强我。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方子安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干第三杯酒,想着低眉沉吟的赵长林亮了亮杯底。然后伸手撩起长袍下摆,但听刺啦一声响,长袍一角飘落于桌上,方子安已然转身阔步而去。 赵长林呆呆的看着那片衣角的碎布,出神半晌。抬头来看着厅外黑洞洞的夜色,喃喃自语道:“方子安,你有你的想法,我赵长林也有我自己的想法。你觉得你是对的,难道我便是错了么?识时务便是错?我想借力而上便是错?难道我连为百姓建造堤坝的事都办不成,在这里一事无成便是对的?我变通而为,也是为了能够做些事情,这难道也是错的?你确实是天纵奇才,但你岂不也是一路找着机会攀附往上?你现在走到了死路上,我劝你,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割袍断义?便因为我不跟你走同一条路,你便不开心了?弃我如敝履,那说明在你心目中,我赵长林其实什么都不是啊。既如此,我又何必恋栈旧日情谊。罢了,罢了。” 赵长林端起酒杯来,对着厅外一举,然后咕咚咕咚喝光杯中酒。甩手一掷,酒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正文 第三八三章 濠州 方子安回到使团驻地,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难以平息。虽然认为赵长林不至于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使团的举动,但他还是叫来值夜的雷虎,带着他一起巡视驻地,在原有的布置上增加了一个小队的兵力,加强夜间的防卫。 一夜平安,天明之后,众人整装出发。兵马集结出了驻地,径自往巢县县城北门而行。借着天光,才真正看清巢县县城的情形,当真是可以用破破烂烂来形容。街头上的百姓的穿着也是破破烂烂,面露菜色。方子安看到这些,心里更加的沉重了。 到了北城门口,倒是没有受到刁难。城头团练士兵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使团车马一到便开了城门,放使团兵马出城。这也和方子安的猜测基本一致,赵长林还不至于真的要对自己和使团下手的地步。也许是因为旧日情谊尚在,又或许是他自认为没那个实力吧。 倒是史浩觉得有些诧异,看出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走在往北去的官道上的时候,史浩打开车窗,命人将方子安请到车旁来。 方子安骑着马来到史浩的马车旁并行,史浩看着方子安的脸色问道:“子安,你脸色不大好。发生什么事了么?” 方子安摸了摸脸,确实连胡茬子都出来了,昨晚一夜未眠,心中郁闷之故,所以现在估计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我没事,大人不用担心。”方子安笑道。 史浩点头道:“那就好。对了你那位朋友赵县令,怎么咱们出城的时候他都没来相送啊。” 方子安愣了愣道:“也许是有事吧。” 史浩笑道:“子安,再有事也不至于这点相送的时间都没有。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子安想了想,觉得这种事其实不必瞒着史浩,免得他心中疑惑。于是叹息着将自己和赵长林之间的渊源交往,以及昨晚自己和赵长林说的话都告知了史浩。 史浩闻言,沉吟道:“没想到会这样。哎。” 方子安轻声道:“大人,我真的很痛心,很难过。他是我在书院之中的好友啊。我那时生计艰难,出身寒薄,赵长林和另一位同窗钱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也时常接济于我。虽然只是一些小小的帮助,但对我有很大的鼓励和温暖。我想着,将来但我有能力,当好好的报答他们。谁成想,现在搞成这样。他居然受人蛊惑,是非不分了。” 史浩缓缓点头道:“是啊,我若是你,也一定很难受。正如你那首词中所写的那般‘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其实你也莫要太难过,人要坚持初心,坚持理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外界的各种磨难诱惑,都有可能让你放弃你的初衷和坚持。能坚持下来的便是圣贤之人了。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不会变。变其实反而是正常的。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方子安仰头轻声道:“是,我心里明白这些。我只是无法接受。” 史浩道:“子安,你重情义,故而难以接受这件事,这也正常。其实据我看来,赵长林他是太过急功近利。这应该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只是之前没显露出来罢了。他想做一番事情,但是以他的能力却又无能为力。一旦有人来蛊惑他,给予他一些助力,他便认为找到了一条捷径。加之朝中情势有变,他便更加不肯像我们这般一条路走到黑了。如果他原本便是这种人,你又何必因为此事而难过。因为他一直没变过,只是你看错了他罢了。” 方子安仔细想了想,觉得史浩说的倒也不无道理。也许赵长林原本就是急功近利之人,只是之前没有机会罢了。现如今全部暴露出来了而已。自己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和自己是一路人,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他,这也是一种误解和苛求。他本就不是自己的同路人,那么也就无所谓背叛和变节了。事实上自己和赵长林以往的交往之中,赵长林在某些时候都表现的很是克制而算计,而不像是钱康那样的直性子。只是自己并没有仔细的观察他罢了。 “多谢岳父大人教诲,小婿受教了。此事也不纠结了。我现在其实最担心的是,我们走淮西路入金国境内的路线也暴露了。赵长林或许会将我们的行踪禀报上去,秦桧会提前做出布置。我该去想的是这件事。”方子安道。 史浩笑道:“不用那么太紧张。出使之前你倒是信心满满,怎地现在却这么担心了。咱们现在已然是射出去的箭,也无后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压力太大,反而于事无益。只保持谨慎,合理决断便是了。再说了,还有两日才会进入金国境内,还有时间商议。咱们晚上宿营的时候一起商议便是了,此刻你还是好好的养养神,不要多想。心情乱糟糟的情形下,做出的决策也必是不佳的。” 方子安点头称是。确实,自己表现的太紧张了。出使之前,史浩是紧张的,因为他知道出使金国意味着什么。是自己大言不惭的保证,说了很多让史浩宽心的话。但出发之后,史浩反而表现的很从容,处变不惊,沉稳有度。反倒是自己慌张的很。这便是自己和史浩的差别,也是自己需要向史浩学习的地方。当事情已经没有回头路的时候,史浩反而能从容应对,那才是最好的心态。 车马自巢县沿着破旧的官道碌碌往西北而行。期间经过了传说中的杨存中打破拐子马的柘皋古镇,那座古镇也破败不堪。车马行在古镇破旧的街道上,两旁的房舍都是残垣断壁,枯草杂树横生于街巷之间。少量的百姓从破败的房舍里探头出来,看着这一只经过的兵马,面露惊恐和疑惑之色。虽然此处的大战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是当年大战的痕迹却并未完全消除。这些残垣断壁和沿途枯草之中散落的车驾残骸依旧随处可见,这些都是当年大战留下的痕迹。更磨灭不去的痕迹,还是在人心之中。此处百姓惊恐的眼神便说明了一切。当年那场大战毁了他们的家园,让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房舍,恐怕使他们永远难忘的恐惧和悲痛的回忆了吧。 午后时分,车马过了西山驿进入了梁县境内。众人商议了一下,不再从梁县县城经过,而是直接往北。到傍晚时分,抵达了梁县县城北三十里处的桑根山。兵马就地在山野中扎营歇息一夜。次日一早,继续前行。第二天上午出庐州地界进入淮西濠州境内。那也是宋金以绍兴和议议定的边界州府了。 一进入濠州境内,情形立刻变得有些不同。庐州地界,还可见田畴村舍,官道左近还有不少人烟。但进入了濠州境内,四下里荒凉无比,田地荒芜,山野萧瑟,很少能见到人烟。而且路途之侧枯骨累累,时常可见丢弃的兵器盔甲的残骸。官道上的关卡和兵站也越来越多。虽然人数驻扎不多,只是起着瞭望警报传讯的作用,但是这副架势,显然是因为濠州地处边境之地有关。做出这么多的部署,也应该是因为金人时常袭扰有关。虽然从明面上和大势上,宋金两国保持着和平状态。但是其实边界上的冲突是不断的,私底下的小规模的劫掠和战斗也是常态。只是双方心照不宣,都没有将这些事放大而已。 道路难行,越往北天气越是冷冽,上一场大雪根本没有融化。官道泥泞难行,车马行进都很困难。所以,原本以为两日可到濠州城,却用了三日才抵达濠州城。 濠州城是濠州治所,也是淮西军最北边的一座军事重镇。过了濠州便是淮河,那便是宋金两国的国界了。当日傍晚,在濠州驻军将领,淮西军副统制李显忠的迎接之下,出使的车马进了高大巍峨的濠州城中过夜。 李显忠也是大宋抗金名将,今年四十多岁,正当壮年。方子安知道他的名字还是在去年李显忠为首和一干朝臣发起的对于秦桧南归身份存疑的一次弹劾。当时,李显忠和一干朝臣被秦桧挫败,李显忠是被贬为果州团练使的。却不知短短年余时间,又官复原职,成为了淮西军副统制官,驻守于濠州城中了。 李显忠人高马大,性子直爽,说话跟打雷一般。倒是跟杨存中有的一拼。他早早就迎候在濠州南城之外迎接,见到史浩方子安等人也是极为的热情。在他的引领下,众人进了濠州城中。策马走在濠州城的街道上,一路看去,濠州城简直就是一座大兵营一般。街道上见得最多的便是大宋军队的身影,一队队马步兵穿梭来去,个个盔甲齐整,一副如临大敌的随时作战的模样。 史浩笑着问道:“李将军,城中兵马调动,这是要打仗么?” 李显忠呵呵笑道:“那可没有。只是我要求兵士们保持的常态罢了。虽然和金人维持和平之局,但是作为我们淮西边军,要时刻做好和金人作战的准备。只要朝廷一声令下,我们便可杀向北方。所以,兵马保持战备常态,城中拉练训练,甲胄不解,兵刃出鞘,这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和金狗作战。上上下下均不可有半点懈怠之心。在我淮西军中,可没有躺着睡大觉的时候。” 听了李显忠的话,史浩和方子安都暗暗点头。虽然绍兴和议已经达成了十多年,虽然朝中主和派占据绝对优势,但是李显忠他们还是在内心里做好了和金人死战的准备,且渴望着那一天的到来。想必他们心里必是憋了一团火许久了。 正文 第三八四章 优劣 晚间,李显忠设了宴席,濠州知府刘济源以及淮西军几名高级将领都来赴宴,招待史浩和方子安。酒席宴上,气氛倒也热烈,推杯换盏之际,先是闲谈,接着话题便说到了此次出使金国的事情上。 李显忠喝了不少酒,有些熏熏之意,说话也爽直的很,丝毫不打弯。 “史大人,方大人。此次去金国谈判的事情,本人也大概知道了些来龙去脉。二位大人,你们真的认为此次去金国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来么?恕我直言,金狗都是些贪婪凶横之徒,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你们去跟畜生讲道理,那能讲得通么?金国人只懂一种话,那便是战场上的实力。哎,可惜了二位,此去金国,怕是有去无回了。我看二位也不必怕什么耽误了明日的行程不想多喝酒了。多喝几杯酒,以后可就未必能喝的着了。” 史浩和方子安苦笑不已。这李显忠说话也太爽直了,这不是说这顿酒是断头酒么?武人说话,真是一点也不顾别人的感受。 濠州知府刘济源是科举出身的文官,倒是知道分寸,忙笑道:“史大人,方大人,你们莫要见怪,李统制是个直性子的人,说话太爽直。他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话说回来,李统制话糙理不糙,二位这一趟去金国,确实是……哎!” 史浩微笑道:“李统制,刘知府,你们说的我们都明白。但是皇命难违,明知危险,我们也只能去。不过你们放心,我二人是不会答应金人无礼的要求的。至于我们个人的生死,那也顾不得了。” 刘济源点头道:“是啊,为朝廷之事,只能奋不顾身了。大宋如今之势,我等臣子只能不惜己身,勉力为之了。” 李显忠叹道:“可悲啊,堂堂大宋,被金狗占了河山,面对其无礼要求不能驳斥回绝,反而要委屈的去跟他们谈。谈什么?怎么谈?谈来谈去,就算谈成了,还不是我大宋吃亏?那个绍兴和议,已经是我大宋之耻了。我大宋向金称臣?亏得有人居然还说绍兴和议是功劳,说什么为我大宋带来和平和中兴喘息之机。我呸!草他奶奶的。捞着屎糊脸上还当是贴金。简直是天大的耻辱。连带着我们大宋所有人都抬不起头,祖宗八代在棺材里都要爬起来骂咱们这帮不孝子孙了。” 刘济源忙道:“李统制,李统制,不要这样,怎么又骂起来了?别这样。” “我骂错了么?狗贼秦桧,明明就是个金人细作,皇上跟瞎了眼似的,就是拿他当宝。这狗东西伙着金人割我们的地,要我们的进贡,割我们的肉。这还罢了,最主要的是,断了我们大宋上下的脊梁骨啊。现在多少人再提和金人作战了?一个个都图安逸了,忘了我们还有半壁江山在别人手里了。天天歌功颂德,说什么中兴大宋。国土都被人占了,还没收回来,算哪门子中兴?赚了点银子,吃饱了饭,穿了绸缎衣衫,那便算是中兴?中兴是要收复失地,雪耻雪辱,百姓们挺直脊梁,不再给金人屈膝称臣,那才叫中兴呢。”李显忠大声道。 李济源苦笑道:“二位千万莫要介意,李统制今日喝多了,说的话都不算数。二位就当没听见。他可不是骂皇上和秦相……” 史浩笑道:“我们不会介意的,李统制是爽直之人,显然心中是窝着火的。让他发泄发泄也好。当然有些话说的有些过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们明日便要渡淮河进入金国境内,按照李统制的话来说,我们就快是个死人了,也没法去参李统制一本。” 方子安却道:“我倒是觉得李统制的话一点也没说错。最可怕的事便是遗忘啊。和议十二年了,当年抗金的忠臣良将们也死了十二年了。确实没有多少人能想起来了。假以时日,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怕是都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到最后,连中原之地是我大宋故土的事都没人提了。在金国占领的中原故地的孩童们还以为他们就是金人呢。这些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还是方大人口才好,说的话便是我想说的。这就好比是被人割了卵蛋,一辈子硬不起来了,也后继无人了。将来谁还会想起来要收复失地?一雪靖康之耻?大伙儿要么真忘了,要么假装忘了,一个个的缩着头过日子,那还算个人么?吃得再饱,穿得再暖,那又如何?”李显忠叫道。 刘济源苦笑道:“方大人,你就别跟着浇油了。还嫌李统制骂的不够么?” 方子安呵呵而笑,看着李显忠道:“李统制,骂娘发脾气也无济于事啊。只能发泄发泄罢了。李统制不是也试过了,想要扳倒某些奸贼佞臣翻个个来,结果不也是失败了么?我记得那一次还是史先生和郡普安郡王在皇上面前说了话,那几位弹劾的官员才没有变的更惨。倒是李统制,不是被贬了去果州么?这么快便官复原职了啊。” 李显忠道:“就凭他秦桧小儿,想弄我?休想!” 刘济源在旁道:“濠州前线没有猛将驻守可不成。李统制去了果州不到半年,金狗跑来骚扰了几十次。殿帅去跟皇上说了,濠州没有李统制在,镇不住金狗。这不,皇上便又下了道旨意让李统制官复原职了。秦桧干瞪眼,却也没法子。” 史浩笑道:“这事儿我知道。旨意是我替皇上拟的。秦桧也在场,他说了些怪话,但我和杨存中二对一,驳的他没话可说。他说李统制污蔑他的罪责不能轻易饶恕,说什么这么快便官复原职,便是开了让官员随意污蔑朝臣的先例,让他们肆无忌惮。我便问他,是他秦桧的名誉重要,还是咱们大宋的边镇安宁重要?难道要为了他个人被弹劾的事情而不顾大宋边镇安危?秦桧无言以对,才同意让李统制官复原职的。但是却要按照果州团练使的俸禄给李统制发放,是也不是?李统制。” 李显忠哈哈笑道:“原来是史大人替我说了话。确实,我现在拿的俸禄还是果州团练使的俸禄。他们都不知道,今日倒是被你给捅出来了。” 刘济源和两名在座的将领确实是第一次知道此事,都惊讶不已。李显忠道:“拿多少俸禄,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倘若皇上能下令北伐,收复失地。我一两银子不要也成。只要能一雪耻辱,出了心头的恶气,我怎样都成。” 众人连声称赞,钦佩不已。方子安起身敬了李显忠一杯酒后沉声问道:“李统制率军常驻濠州,和金人打过很多次交道。对金人相比十分的了解。我想问问,金兵的战斗力如何?作战有何优劣之处么?” 李显忠道:“怎么?方大人问这个作甚?要跟金人作战么?” 方子安笑道:“只是问问,知己知彼。此去金国境内,万一遭遇什么紧急情形,或许用得上。” 李显忠点头道:“那你可问着了。我李显忠跟金人打了一辈子仗,还是知道一些金兵的特点的。金军骑兵强悍,天下闻名,这个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知道。其二,金人崛起于苦寒之地,艰苦的环境也能坚持,极为坚忍。第三个优点便是金兵甲胄厚重,普通兵器难以破甲。最著名的便是其铁甲重兵铁浮屠了。普通士兵也有着重甲的。第四点便是金兵的弓箭手极为强悍。堪称百发百中,射术精妙无比。马背上,徒步射箭都很厉害。” 方子安微微点头,皱眉不语。李显忠道:“你是不是听了觉得很可怕?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有长处,便有弱点。金军军纪涣散,劫掠成性,兵马散漫,往往不听号令。有勇武之力,却无作战素养,此乃其致命之弱。再有,金人乃蛮夷之族,崛起不过数十年,在作战谋略上就像是一群莽夫一般。作战谋划上,差了我大宋一大截。他们兵器单一,狼牙棒和弓箭之外,便只有那种看起来很可笑的弯刀了。狼牙棒虽然伤害力惊人,但是笨重之极。气力大的还罢了,气力小的肉搏作战时便是累赘。其弯刀又太过短小,所以哪有我大宋十八般兵器军中皆有,长短搭配,更为便利应手。至于其步军着重甲更是可笑,金人步兵往往蠢笨如猪,行动缓慢不便,一旦被分割阵型,根本就无法突围。总而言之,金军确实有其强项,但他们的弱点也同样明显。同金人作战,要紧的是要扬长避短,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当然,以上只是粗略一谈,方大人倘若想知道详情,我可以细细的跟你说。不过那恐怕要说个三天三夜才成。” 方子安哈哈笑道:“三天三夜么?那我可没那么多时间。不过今日听李统制说了这么一些,已经让我受益匪浅,收获良多了。感谢,感谢。” 李显忠道:“哦?你觉得有所收获?那么,我问你,如果金兵骑兵袭击你们使团这两百多人,你当如何应对?” 众人纷纷翻起白眼,心道:人家方大人只是客气客气罢了,你还真考人家作甚。 方子安却微笑答道:“按照扬长避短的原则,为防骑兵突袭,我可扎营时选择地势狭窄之处,可扼守之处,让其骑兵冲锋的优势不能展开。同时以车驾为工事拒守。长枪兵于工事后结枪阵,次之以弓弩手突火枪射杀,并辅之以霹雳球投掷。对方要吃掉我这二百人,怕不是要拿两千人来换么?” 李显忠哈哈大笑,调指赞道:“方大人是真的懂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正文 第三八五章 协助 酒宴进行到很晚才散去,其他人告辞离去后,李显忠却将史浩和方子安留了下来,说要单独说几句话。 茶水沏上,三人重新落座于一处小厅之中。李显忠的酒劲似乎下去了些,说话也语气平静了许多。 “史大人,方大人。适才人多口杂,本人有些话不便说。现在只有咱们三人,便无顾忌了。我知道你们此次出使金国是中了秦桧的奸计圈套,这件事是杨大帅写了一封信来告知于我的。杨大帅甚为关心二位的安危,几日前派人快马送来了他的亲笔信。杨大帅预料你们必要改水路走陆路北上,且必从我淮西军所辖之地经过,着我在濠州相迎的。” 史浩和方子安讶异对视,心中赞叹不已。改换北上路径的事情是方子安的临时起意,之前并未透露给任何人知晓。杨存中居然能猜测的这么准确,可见他的能力。原本方子安只是以为淮西军消息传递迅速,出使人马进入泸州境内的事情已经被送达濠州,所以李显忠才会在傍晚时分在城南迎候,现在看来,其实从一开始,杨存中便知道自己要改变北上路线的意图了。方子安仔细想想,这事儿倒也不是杨存中又先知先觉的本事,而是自己确实留下了一些征兆。比如说,自己要了二百多匹战马作为代步,那便等于告诉了杨存中自己不会从水路直达燕京的想法。再者,淮东军是汤思退所辖,自己为了防止秦桧搞小动作,必然不肯从淮东军辖区经过,所以改道从淮西军辖区北上的意图,在杨存中这种人的眼中,那其实是很明显的。只不过一般人不会去想到联系到种种迹象去做出预判,杨存中却可以,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了。 “殿帅信上告知我,这一次你们出使金国是秦桧的诡计,二位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他也说,这一趟行程也很重要。虽然信上殿帅没有说明原因,但我想,此行二位大人必是肩负了除谈判之外的其他重要的使命的。具体什么事,我也不多问了。殿帅只要我全力满足你们的要求,对你们提供大力的协助。二位有什么要求的话,尽管提拔。”李显忠道。 史浩拱手道:“殿帅如此厚爱,我等甚为感激。请代我感谢殿帅。如我们能平安归来,自会当面表示感谢。” 李显忠笑道:“殿帅身在皇上身边,有些事不便出面。但其实殿帅面冷心热,一向看得清局面和庆幸。该出手时,殿帅自会出手。只是不能太过明显罢了。还是说说二位有什么要求吧,只要我李显忠能办到,必全力协助。” 史浩看了看方子安,具体的事宜,史浩可不懂,只能听方子安的。 方子安拱手道:“李统制,在下确实有一些请求,如能得到协助,自然感激不尽。” 李显忠道:“客气什么?说便是。” 方子安道:“那好,我也不客气了。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过淮河,因为我们临时改变了北上路径,所以对面的金军未必知晓我们的身份。所以过河怕是会有些麻烦。本来可以先派人去送去朝廷官文度牒,告知我们的身份避免误会。但我又想悄悄的进入金国境内似乎更好,免得节外生枝。可有什么办法和地点能安全的不惊动对方守军的情形下将我们送过淮河去。” 李显忠呵呵笑道:“我懂。方大人是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尽量低调前往燕京,尽量让对方摸不着行踪。你放心,若是大量兵马渡河,不为对方发觉自然是件难事。不过咱们只有两百多兵马,少量车马辎重,那却是不难的。我也经常派小股兵马偷渡过河,对金人展开报复性袭击的。濠州渡口是不成的,但上游有道索桥,可以直接过河。这是我们秘密搭建的索桥,这个月还没用过,金人并不知晓。只是有些危险。毕竟是峡谷之间的索桥,有些吓人。” 方子安喜道:“那可太好了。只要能过车马便可。” 李显忠道:“车马应该是可以的。平时我们都是搭上一排木板便可,大不了这次多搭些木板,弄的稳定结实些。应该没什么问题。今晚我便命人去将桥搭好。明日天不亮,咱们便渡河去。” 方子安连连点头,再道:“我还想知道,河对岸金兵的城镇和兵马的分布,以及道路地形的情形。我想,越是靠近边镇之地,对方驻守的兵马必然很多,我们需穿插绕行,不惊动他们穿过这里。只要抵达河南地界,距离边境远了,又到了太行山之中,便稍微松了口气了。” 李显忠点头道:“说的很是。到了太行山里,他们便找不到咱们这只小队伍了。不过,你要走山里的话,那可有些艰难了。山路可不好走。再说了,最终你们要去燕京谈判的,那还不是最终要入虎穴之中。他们要对你们不利,你们怕也难逃一劫。何必在半路上这么折腾。” 方子安笑道:“我懂李统制的意思。你认为我们这么躲躲藏藏的没有什么意义是么?其实不然。我们是出使金国的使团,一旦抵达燕京,身份便可坐实了。就算是金主完颜亮也不能公然对我们如何,那岂非是正式向我大宋宣战了。完颜亮还没做好攻我大宋的准备,他不会这么干。我们最危险的时候反而就是在路途之上。比如我们明日渡河过去,金兵发现了我们将我们围杀,他们便可说是不知我们的身份,以为我们是入侵的宋军兵马。加之我们也没通报身份,便也无言可驳了。最多是道歉了事。倘若我们按照既定路线北上,那么路上又必然会有金人乔装身份对我们进行袭击,金人又可推卸责任,说不是他们所为,而是匪徒所为了。所以平安抵达燕京,是第一步。” 李显忠沉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二位大人跟我来前厅,那里有方大人想知道的东西。” 史浩方子安跟随李显忠来到前厅之中,这大厅甚为巨大,中间有一个长形桌案,两侧摆着十几张座椅。周围墙壁上挂着布幔遮蔽着墙体。桌上早已点起了四支大烛台,每只烛台上点着四根蜡烛,十六只蜡烛照的大厅通明。一望而知,这里是军中谋事之处。 ‘呼啦’一声,李显忠将长桌中间罩着的一块黑布掀开,将黑布下的巨大纱罩拿走之后,一个长达五尺,宽约三尺的长方形沙盘暴露在烛光之下。 “沙盘地图?”方子安惊讶道。 “呵呵,正是。这是我两淮南北地形兵马分布沙盘,这可是我淮西军的高级机密,上面不但有探明的对方兵马的部署位置,也有我大宋兵马的驻守位置。更有河流山地高坡等地形的标识。”李显忠呵呵笑道。 “厉害啊,厉害。李统制果然是领军名将,这种东西,对于作战是极为有用的东西。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人力吧。”方子安盯着沙盘仔细的看着道。 当年在特种部队之中,方子安他们用的基本上都是电子沙盘,但在作战室内,这种实物沙盘是不可替代的,因为在极端情况下,网络卫星信号都是会被干扰侵入而失效,甚至是作为电子战的手段欺骗对方的。方子安便亲自制作过实物沙盘,他知道要想制作一座精确的沙盘是很不容易的。 “花了三年多时间,死了我军中二十多名兄弟。这沙盘也还尚未完全的完成,但已经能够一目了然了。我给你讲解一番。”李显忠道。 方子安点头,李显忠拿起长杆,开始给方子安一处处的指点讲解。 “这是淮河,我濠州在这个位置。对岸便是我大宋故地,现如今是金人的南京路所属。这是宿州府,驻扎着金国神威军八万余。领军将领名叫蒲察瀚论。是金国贵族,又是河南尹。这八万人宿州府驻扎五万,其余三万兵马一万驻扎于蒙城,一万在灵璧,一万在虹县。四城互为犄角,扼守北上通路。你若想不惊动他们北上,要么绕行蒙城以西,要么绕行虹县以东。这都需要绕行很长的距离。” 方子安的目光跟随者李显忠的长杆移动着,皱眉道:“这么一绕,怕是要多走两三百里路,这是不成的。倘若我直接北上呢?从灵璧以西,宿州以东中间溜过去呢?有无可行性?” 李显忠皱眉道:“方大人,直接北上,便是一头扎进这四城组成的口袋里。行踪一旦暴露,便再无逃脱的可能。四城兵马合围,插翅难逃。况且你看,这是涣水河,这是沱河,这是汴南河。这三条河虽然都不太宽,最宽的也不过十余丈。但是你要带着你的人连续渡过这三条河才能从宿州东侧的空隙穿行而过。既要不为金兵发现行踪,又要连渡大河。恐怕更为艰难啊。” 方子安捏着下巴沉吟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觉得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况且,这种地形对我不利,岂非对金兵也是不利?金兵若是发现我们的行踪,他们要围困我们,岂非也要渡河么?况且这一带地形起伏,应该是不少山地。对我们小股兵马而言,正是绝佳的潜行之地。至于渡河的难题,我想这不是最大的难题。我其实是有准备的。只可惜这沙盘地形复杂,我不太能记得仔细。我恐怕得借纸笔一用,画个地图呆在身上,随时查看调整。” 李显忠道:“那倒也不必了,我这里有标画的沙盘全图,标注有各处地形河流和城池。我可以赠送给你。” “那可太好了,有了地图,一切便好办了。”方子安喜道。 李显忠走到墙壁旁,伸手将布幔撩开,露出挂在墙上的一张地图。原来这布幔之后都是挂着地图,只是为了保密,全部用布幔遮盖住了。李显忠取下那副地图,折好交给方子安。方子安连声道谢接过。 李显忠道:“道谢却也不必,只是你当真要从中间穿插过去?” 方子安笑道:“富贵险中求,去金国本就是脑袋提在手上的营生。危险一些怕什么。一旦成功,只需一天一夜时间,我便能离开对方重兵把守的边镇之地了。一旦进入河南,便算是成功了。” 李显忠笑道:“好,我也不劝你。其实换做是我的话,也会选择直接穿插。冒险成功的收益巨大,所以风险也能接受。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方子安想了想笑道:“已然足够了,我倒是想你率大军跟我一起过河,直捣金国老巢。可惜,只能说说而已啊。哈哈哈。” 李显忠也笑道:“我也想啊。我想会有这么一天的。” 当下史浩和方子安再次道谢,告辞离开。 正文 第三八六章 渡河 次日凌晨时分,使团在李显忠的带领下出濠州城往北行了数里,来到淮河边上。淮河虽不能和长江黄河相比,但也是一条大河。从源头到下游入洪泽湖,其长度也有两千余里,宽度也极为开阔,最宽处有一百多丈宽,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 淮河本来是大宋朝领土之内的一条划分北方和南方的标志性河流,然而,自绍兴和议之后,这条大河却成了金国和大宋的界河。淮河以北大片中原之地,已然为金国侵占。包括大宋原来的都城汴梁,陪都应天府等数十座城池,全部沦为金人之手。一半大宋江山和百万百姓为金人所霸占。 此时此刻,策马行在宽阔的淮河旁高高的堤岸上,看着黯淡天光之下黑乎乎宽阔的河面,方子安感慨良多。 众人沿着淮河南岸河堤往西行了十余里,天光已经渐渐发亮,终于抵达了李显忠所说的偷渡渡河之处。这里河水似乎有些湍急,水声哗哗作响,河水中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有浮物在水中碰撞。 李显忠打了个呼哨,黑乎乎的堤岸下的树林里突然冒出了上百名士兵。领军将领飞奔前来。李显忠翻身下马走下河堤斜坡,沉声询问。 “许定山,索桥弄好了么?” “禀报李统制,已然搭建完毕。兄弟们忙活了大半夜。天快亮了,得赶紧过河,否则天一亮便要被看见了。”那将领回禀道。 李显忠点点头,回身对方子安道:“方大人,来瞧瞧这桥,看看你的兵马能不能过。” 方子安紧紧的跟在李显忠身后,下到林子边缘处,眼前河水湍急,哗啦啦甚是急响。光线虽然黯淡,但是方子安还是看清楚了不远处的一道索桥通向黑沉沉的河面。方子安一看这桥,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桥,就是距离河面不足一米高处拉着的几十根绳索,下边铺着木板而已。索桥木板桥面距离河面很低,几乎是擦着水面。桥身摇摇晃晃,看上去摇摇欲坠。 “李统制,这便是你说的可让兵马过河的桥?”方子安皱眉道。 李显忠点头道:“正是。这索桥可是我的兄弟们连夜把木板搭上去的。绳索倒是之前拉好的,沉在水面之下。咱们需要过河时便将绳索拉起来绷紧,再铺上木板。搭建这样的索桥可不容易,你们最好在天亮之前过去,咱们的人还要将木板抽掉,绳索要重新沉入水里,这样金人不会发觉,这索桥以后还能用,也省的我们以后再费力偷渡过去重新搭索桥了。不瞒你说,我们几乎每个月都要被金狗给毁一次索桥,不得不重现换地方重新搭。这一处河面只有三十余丈宽,是最好的索桥地点,这里要是被金人发现,我们可又要费心思去找搭建地点了。” 方子安明白了。宋金两方虽然是两国和平。但边界上的冲突袭扰和报复摩擦是不断的。大河阻隔,来去不便,所以便弄出来这种事前搭好的沉在水底的索桥的偷渡方式。平素绳索沉在水中,需要用时便从河底拉绳索来搭上桥面木板过河,完事再沉下去。估摸着两方也不知偷偷的建了多少座这种索桥了,也不知被对方捣毁过多少种这种索桥。 “这……人马车辆能过去么?”方子安表示怀疑。这种桥,走在上面都晃晃悠悠的,怎么可能供自己这一队人过河。 “放心便是。不要骑马,拉着马儿。车辆上的货物也不能太多,来回各两三趟两百人便过去了。当然,运气不好也有掉下河去的。平素掉下去可没事,但现在可不成。听到没?河水里有冰碴子响,那是碎冰。河水可是冰冷的,掉下去铁定是没命的。”李显忠说道。 方子安翻了翻白眼,心道:我心里正担心呢,你还说这种话。 李显忠显然也看出了方子安的疑惑,当下亲自做了示范。他拉着方子安走上摇摇晃晃的索桥桥面,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十人一组过河,不能太多人一起上桥。这十个人要一边五个,不能全歪到一边去,不然桥会翻转。只要脚步一致,小心谨慎些,便可过去。要给马儿戴上眼罩,不然马儿容易受惊乱跳,不好控制。车辆么,最好是一次过一辆。” 方子安在木索桥上走了几步,觉得桥面虽然看着特别可怕,但倒也并不如自己想想的那般摇晃的站不住人。事实上两侧有绳索编织成的渔网一般的围栏,下边铺的木板显然也不是一般的木板,而是带着榫卯的一条一条互相嵌合在一起的木板,卯在一起,就像是一个整体。只要桥不翻转,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不论如何,事到如今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方子安当即下令所有人员下马,将马儿眼睛蒙上,将缰绳拉的紧紧得。以十人一组,一对一对的相隔丈许远望桥上去。第一组十个人上去的时候吓得要死,但是被方子安怒斥着硬着头皮走上去。在众人眼巴巴的目光中走向了黑沉沉的河面迷雾之中。不久后,跟随他们前往的冯一鸣脚不点地的飞奔而回,不待方子安询问,便禀报了那一组成功横渡的好消息。这下方子安和其他人都放了心。当下一组一组开始渡河,最后才是一辆辆的大车。 天色大亮的时候,方子安搀扶着史浩在这李显忠以及七八名兵士的陪同下是最后一批过桥的。脚步踏上对岸的地面的时候,李显忠并没有上岸。站在摇摇晃晃的索桥上拱手行礼。 “史大人,方大人,恕我不能远送了。希望你们一路顺风,一路平安。” 史浩和方子安拱手还礼,向李显忠道谢。李显忠摆摆手,下令拆桥。但见几名兵士开始迅速的从桥头开始拆卸船板。将船板一片片的拆卸下来用绳索捆好搬运往对岸去。一路拆桥,一路远离方子安等人站立的北岸,被拆卸掉木板的索桥便只成了数十根绳索。当方子安等人整顿好准备出发的时候,来时的索桥已经消失不见。几十根绳索都被绑上了重物完全坠入河水中看不见任何踪迹了。除非是用铁耙沿着岸边钩捞绳索,否则绝对不会相信有一座索桥就在水下。 天色已然大亮,方子安知道,越是在河岸边呆的越久,便越是危险。于是下令兵马快速整顿完毕出发。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走堤岸上,而是先沿着河滩下方的柳林行走,派人在岸上查看路径。不久后方子安找到了在沙盘上看到的那座紧贴着淮河河岸的小山脉,这才让众人翻越河堤上来,顺着小山之侧贴着山坡往北而行。 淮南淮北,虽然一河之隔,景物截然不同。在大宋境内,虽然一片荒凉,但好歹还能看到些村庄和人烟,以及种了冬麦的田地。但是,过河之后,放眼看去,除了起伏的小山丘陵,便是大片的荒草丛生之地,像是到了草原上一般。 方子安觉得纳闷,把自己的感觉跟众人一说,众人也觉得有同感。众人走了半天也没看到一片田地,没见到一道田埂和沟渠。这着实有些诡异。 史浩在车中听到众人的议论,于是打开车窗对众人道:“没什么稀奇的。金人不会耕作,只会放羊放牛。他们占领淮北之地后,便将大批良田荒废,撒上草籽种草。这么多年下来,这里早就是一片片的草场了。只能养牛羊马养羊了。” 听史浩这么一说,众人骂声连天,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淮河两岸,大好的良田沃壤,本是稻米麦子丰收之地,却被这帮金狗全部撒上草籽变成了牧场。这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么一来,原来的大宋百姓便无田可种了。而且,良田一旦被乱草占领,将来便很难恢复。乱草最吸地力,将来的田地要翻耕除草多次才能种粮食,而且必然收成很差,除非增加肥力。这帮金狗是缺了大德了。 虽然很愤怒,但是众人却也只能咒骂一番。好消息是,大片的草地形成,沟渠被填平之后,车马倒是可以畅通无阻。除了一些积雪尚未融化之处的地面有些松软湿滑之外,众人前进的速度很快。到了巳时时分,众人无惊无险的抵达了涣水河边。  正文 第三八四章 偷渡 涣水并非大河,派人试探了深浅之后,发现河中间的水深只及腰部,所以方子安决定人马涉水过河,这样是最为快捷的方式。唯一的麻烦是,此刻河水冰冷,寒入骨髓,这样过河难免会弄湿身子,会造成一定的麻烦。 但事到如今,倒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因为方子安的计划是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穿越金兵边界四城的驻军防御区域,所以必须快速行动。 基本的准备工作还是要做的,为了避免衣服湿透后造成人员的低温冻伤的情形,方子安要求所有人骑马蹚水过河,且将鞋子下裳脱掉。过河之后重新穿上下衣和靴子,这是冬天涉水的最佳方式。几十辆大车也不用担心,粮食补给之物是用油布袋裹起来的,只要速度够快,便不会弄湿干粮。至于携带的火箭火药以及霹雳球这种不能受潮的东西,则命兵士们分担背在身上,确保干燥。 小半个时辰后,方子安光着两条大长腿骑着马儿率先踏入冰河之中。其余兵士也紧跟其后,涉入冰水之中。河水哗啦啦湍急的流淌着,马儿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挣扎嘶鸣着,短短十余丈的涉河过程惊险之极,十几匹战马实在受不住冰冷的河水受惊乱窜,马上的兵士也被掀入水中。幸而兵士之间以长绳维系,可以将他们从河水中拖拽出来。身体下半身浸泡在冰水之中的滋味简直如刀子割在肉上一般的疼痛。但好在一切结束的很快,一趟骑兵过河,一趟车辆过河,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人便渡河成功。 浑身瑟瑟的众人快速穿上裤子和靴子,在方子安的带领下做了几组高强度的快速热身,这才让麻木的下身恢复知觉和热量。而十几名落水的兵士则脱的精光躲在运货车上。他们只能等待衣服干燥了再穿上。方子安自然也没时间给他们时间歇息烤火,收拾妥当后立刻下令出发。 车马在旷野的寒风之中奋力前进,到傍晚时分,前方探路的兄弟飞驰而回,禀报了一个消息。前方三里之外又是一条大河,河面甚为开阔。而更麻烦的是,对面是一处集镇,似乎立有箭塔,有金兵活动的身影。 方子安立刻下令停止前进,让队伍进入西首的一片树林中暂时歇息,自己则带着赵刚几人前往查看。上了侧方一座山丘,伏在山丘顶上看过去,前方情形一目了然。果然,前方不远处,一条大河蜿蜒而下,河面开阔,恐有二十丈宽阔。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大河。河对面里许之外的高地上,坐落着十几座房舍,且有高墙大院箭塔旌旗。透过千里镜细看,可看见院子门口有骑兵进出的身形,皆披挂盔甲,全副武装。 见此情形,方子安只得留下两名兵士观察对岸兵马的动向,回到小树林中向史浩禀报前方发现的情形。史浩闻言有些担忧的道:“确定是金兵么?是不是来堵截我们的。” 方子安摇头道:“那倒未必,看样子是一处官道上设立的兵营。就像我们在濠州境内看到的官道上的关卡和示警的观察哨一般。只不过规模不小。看样子,起码也有百人以上的兵马驻扎于此。他们并未发现我们。” 史浩闻言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没发现我们,便不是冲我们来的。” 方子安咂嘴道:“关键问题是,他们挡着我们的道了。前面那条大河应该便是沱河了。若是渡河,必被对岸兵马发现,到时候便麻烦了。” 史浩沉吟道:“是啊,要不我们绕开他们,重新找个地方渡河。” 方子安道:“此刻我们应该在灵璧县境内。灵璧和宿州府相聚甚近,我们此刻应该正处于金人兵马密集之处。东边不远应该便是灵璧县城。我们只能往东绕行,因为往西会偏离我们前进的路线。但这样的兵站和野外兵营应该很稠密,我们往东去,会更加的危险。因为一旦行踪被发现,灵璧县城的金兵会快速到达对我们展开围杀。届时前有大河,后有金兵围杀,便有大麻烦了。” 史浩道:“那该如何是好?” 雷虎道:“大人,干脆俺们将对面的金兵连锅端了。省的麻烦。” 史浩皱眉道:“不要胡说,他们在河对岸,子安说前面是大河,我们都未必能过河,如何解决对岸金兵?再说了,一旦动手,岂非是打草惊蛇,引来金兵四处围杀?” 雷虎挠头道:“俺就这么一说,不成就算了,俺不也是着急么?” 方子安道:“渡河的办法倒是有,雷虎,咱们带来的几百只羊皮囊可派上用场。但恐怕得等到晚上偷渡才可以。这样吧,我的想法是,咱们等天黑悄悄偷渡过河。然后悄悄的摸过去。倘若对方没发现倒也罢了。倘若要是发现了,那也只能动手了,将他们连窝端了。” 雷虎笑道:“嘿嘿,史大人没话说了吧,方大人也说要动手呢。” 史浩对方子安道:“子安,可是一旦动手,岂非便暴露行踪了。” 方子安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大人请看这地图,过了沱河,再有不到六十里咱们便可出北边宿州境内了。一旦我们突入河南境内,他们便拿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们绝不可能为了追我们这支小股兵马而不顾边界地区的防卫,那可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最多是派人去河南境内提醒有兵马潜入的消息,绝不会穷追不舍的。咱们就算暴露了行迹,他们出兵来追赶,中间也需要时间调兵出兵。我们便快速往北冲,等他们围过来,我们应该能够冲出六十余里的这点距离。” 史浩看着方子安展开的地图,只好点头道:“罢了,你做主吧,这些事我也不太明白。你既有信心,便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反正我这条老命交到你手上便是。” 方子安笑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会全力保护您的周全的。进入金国之后,便随时会有危险,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史浩点头道:“我明白,你自做主吧。” 方子安当即下令众人生火烧水烘干衣物,抓紧时间喂马吃饭。这一次带来的物资中特意带了一些无烟木炭,燃起后通红火热,但无烟尘,可防止火光被人发现。其实相聚数里距离,即便生火也无虞,但是还是小心为上。 另有数十名兵士取出车上携带的羊皮囊开始吹气扎口。这次之所以带着这些羊皮囊前来,方子安自然是有目的的。其一,这些羊皮囊在关键时候可以作为泅渡的工具。每一只羊皮囊吹足了气之后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作为泅渡之用。另外,集中起来,可以造羊皮筏,作为简易的渡河船只使用。而另外的用途便是,羊皮囊可作为防潮防水的包裹使用,可以保存衣物干粮火药等物品。如果遭遇恶劣天气,起码可以保证基本的物资食物和火种的存留,还可以存水。紧急情况下还可以当做御寒的衣物套在身上。在方子安看来,这便是个特种兵的野外生存的包裹。这东西虽然榔槺,但是轻巧的很,有多用途的用处,所以方子安将消防军衙仓库中的二百多只羊皮囊全部都搜刮带上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天气也更加的寒冷。木炭暗红色的火光已经提供不了多少热量。好在兵士们吃了热食,喝了热水,该烘干的地方都烘干了,倒也并不太冷。终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方子安下达命令,众人抬着三支巨大的羊皮筏子,慢慢的往沱河边摸了过去。 在小丘上看过去,对岸金兵兵站火光通明。院子里似乎升起了篝火。虽然相聚近两里之遥,但金兵肆无忌惮的笑声和说话声依旧不时的被北风送到众人耳边。叽哩哇啦,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准备渡河!”方子安摆手下令。按照制定的计划,第一批六十名兵士先乘羊皮筏渡河,在对岸组织一道防线,之后再一批批的将物资和马匹运送过河。 六十名携带十字.弩的士兵在雷虎和赵刚的率领下上了筏子。在一弯冷月的照耀之下,缓缓朝着对岸划了过去。沱河是淮河的第一大支流,河面宽阔,水量充沛,流速却很是徐缓。所以羊皮筏渡河倒也并不艰难,不到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六十名士兵便摸到了对岸。携带过去的几根绳索也拉直了,形成几条连接两岸的长长的索道。这么做的目的是通过索道可以将一些榔槺沉重的屋子顺着绳索拉拽过去,同时通过拉扯绳索的方式渡河,也远比划水要快捷安全的多。 三艘筏子很快便回来了,接下来是另外六十名士兵过河。这六十名士兵过去,对岸便有了一百多人的兵力,就算出现什么意外,实力上也足够应付金兵的兵马了。这让方子安微微送了口气。 但其实,最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大批的战马,大批的物资,还有数十辆大车那才是麻烦事。物资还好办,大车也好办,毕竟是死物,容易控制,无非是多运几趟罢了。但是战马可成了大麻烦。这些马儿很难控制,既是活物,又体重庞大,一旦在羊皮筏子上受了惊,便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一个多时辰后,所有的物资包括车辆都运送过去之后,便剩下聚集于南岸的二百多匹马儿了。虽然蒙着眼睛,但是嗅到大河的水汽听到河水流动的汩汩声,马儿都紧张的直打响鼻,躁动不安。 方子安让人将三只羊皮筏子捆绑在一起,形成一个方圆五六丈大的渡河平台。为了稳妥起见,只能一次运送二十来匹战马,而且要将它们聚拢在筏子中间的位置,以防踏空和发生侧翻。渡河的过程更是小心翼翼,不敢速度太快,拉扯着绳索几乎一尺一尺的移动,才能保证马儿在船上的身体稳定和情绪稳定。过河更是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完成一趟。 方子安焦急万分,照着这个速度,一个时辰不过运三趟,二百匹马儿岂不是要用三个多时辰才能完成,这可实在太慢了。有心舍弃马儿,但却有不成,因为没了马,便会严重拖慢行军速度,会对后续情形更加的不利。所以虽然焦急,但却也只能忍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每一刻都是一种煎熬。夜晚彻骨的寒风吹得所有人身上冰凉,骨头缝里都冒寒气,手脚僵硬无比。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忍受缓慢的渡河速度。终于,最后一批十八匹战马抵达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然而意外在此时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寒冷,一名负责运马的士兵没有集中注意力,在拉马儿上岸的时候一脚踩空,往河中摔落。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正牵着踏上踏板上岸的一匹战马的马鬃,那马儿吃痛嘶鸣踉跄着踩到空处,摔落堤岸之下的河水中,大声嘶鸣挣扎起来。这一下像是炸了锅一般,原本便处在紧张状态的其他十几匹尚未上岸的战马在羊皮筏子上蹦跳起来,兵士根本控制不住。扑通扑通连续有八九匹马儿摔落河水之中,恢恢的嘶鸣声响彻旷野。 方子安头皮发麻,他明白,偷渡潜行计划失败了。这么大的动静,岂能瞒得过只有里许远处的金军营地中的士兵。 正文 第三八五章 首战 落水的人马很快被七手八脚的拉拽上来,毕竟为了防止出乱子,人和马身上都绑着绳子。混乱也很快的平息了下来。但是,这番闹腾还是很快引起了远处金兵军营的注意。监视金兵营地的兵士快速赶来禀报,说金兵营地有了动静。 方子安当机立断,沉声下令。数十名弓弩手散开在黑暗之中,一百多名士兵迅速整装上马,分成两个冲锋阵型准备迎战。 呼呼的夜风之中,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金兵兵营方向,屏息凝神。绝大部分人都是紧张的喘不过气来,因为他们虽然是兵士,但这却是第一次遭遇真正的战斗。平常口号喊得再响,再怎么说不怕,到了这个时候,一样是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 方子安坐在马上,用平缓的声音安抚激励着众人。 “都不要紧张,这座军营中的金兵不会超过百人。人数上我们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发现了我们,那是他们倒霉。今日便是他们死期到了。都听我命令。待他们近了,弓弩手先射第一波。然后雷虎和赵刚,你们的骑兵队便出击冲杀过去,将他们全部歼灭。其余兄弟跟着我直冲金军营地,将营地里的金军全部斩杀。务必做到速战速决,不给金兵逃走和求援的机会。都听明白了么?” 赵刚雷虎等人纷纷低声应诺。 “冯兄,你和其余兄弟护着史大人便好,史大人的安危交给你了。”方子安转头对冯一鸣道。 冯一鸣点头道:“放心吧。你们只管杀敌,史大人交给我,不会少一根毫毛。” 方子安微笑点头,转头看向高处黑暗之地,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兴奋之感。当年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带着战士们夜晚执行突击任务的紧张又刺激的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而这次是真正的和别国兵马交手,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金兵果然是出动了。值夜的金兵听到了河边上传来的战马的嘶鸣声。他们立刻禀报了此处的金兵百夫长。这座军营其实是一座兵站,是神威军总管蒲察瀚论防御边界城池的拉网式防守计划的一部分。所谓拉网式防守,便是在几座城池之间的官道和要害位置设立兵站。以兵站为节点,各自控制所属的区域位置。一旦有敌情,兵站便可迅速传递敌情消息,左近城中兵马便可迅速合围捕杀。利用金军的机动能力,这种防御手段屡见成效。边境有宋军入境袭扰,金军总是能第一时间得知敌情,加以应对。 此处的这处兵站,其实是第二道拦网防守线,距离淮河近百里,基本上宋军不会深入到如此深的腹地,且有大河拦阻,所以兵站之中只有一百多名金兵,由一名百夫长统领。本来要求他们是要在方圆十五里的区域内进行大范围的巡逻的,但是因为天气寒冷,加之数年时间都没有任何宋军的踪迹,所以便也懈怠了。白天只在左近和沱河岸边做做样子,晚上便围着篝火喝酒,吃从附近百姓手中抢来的牛羊肉,吃饱了喝醉了便呼呼大睡。谁料想,今晚居然河边传来了动静,倒是吓了众金兵一跳,赶忙组织人手前往查看。 六十名金兵骑兵分为三队从兵营高处下来,朝着沱河北岸搜索过来。他们显然是保持着戒备的,没举火把,前面一只小队突前,后面两只在左右侧翼掩护,呈品字型慢慢的摸过来。 距离本就不远,很快第一队骑兵已经抵达了河岸北边百余步的距离,在冷月黯淡的光线下,已经能依稀看到他们骑在马上探头探脑的身影了。方子安没有下令,因为他看到了侧后方数十步外的两支金兵的另外的小队。显然金兵是谨慎且训练有素的,一旦前面小队的金兵遭受攻击,后面两支小队恐怕会掉头便跑,那便无法全歼金兵了。 方子安迅速的调整了队形,由自己率三十名骑兵攻击第一队金兵。赵刚和雷虎各率五十人攻击侧翼的两支金兵小队,不能让对方有逃走的机会。 金兵第一队已经到了七十步的距离外,一名金军小队长眯着眼睛看着河岸处,他看到了一大片黑乎乎的不明之物,不觉有些疑惑。 “达力克,河岸边那一片黑乎乎的是什么啊?” “阿里虎队长,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那不是树丛么?河边上长着很多杂树,你不知道么?我看没什么异样。守夜的怕是酒喝多了,耳朵不好使了。哪有什么马嘶声?别是咱们的马儿在马厩里的叫声,他们听错了,白折腾我们一回吧。回去定要结结实实的揍他们一顿才好。” “也许吧,不过……我记得河岸边没那么一大片树丛啊。瞧……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呢。啊……好像是刀刃的反光!” 阿里虎突然叫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前方数十步外黑乎乎的地方有冷冽的反射光芒。作为一名战场上浴血多次的老兵,他第一时间便识别出那是兵刃在月光下的反光,所以条件反射般的喊叫了起来。 然而,他的喊叫声下一刻戛然而止。前方草丛里,数十只弩箭呜呜飞出,其中一支弩箭正中阿里虎的咽喉,将他的喊叫声拦腰切断,硬生生的卡在了嗓子里。 十.字弩噗噗射了一轮,埋伏在前面的五十名十.字弩手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的乱草之中爬着,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敌军必须到三十步外便齐射射杀,保证射杀.精度。这一轮弓弩射击,直接将第一支金军小队的二十余人从马背上撂倒了八九个。这还是因为消防军衙的士兵们平日没有碰过十.字弩,也过于紧张,准头不足之故。否则,要是精于射术的射手,这一轮下来,二十名金兵一个也别想活。 惨叫声骤然响起,中箭的兵士惨叫着摔下,中箭的战马也发出嘶鸣声。受惊金兵士兵们发出惊恐的呐喊,瞬间,所有的平静被打破,现场嘈杂一片。 方子安早已在惨叫声发出的那一刻下达了攻击的命令,他策马扬刀冲向前方第一小队的残敌。侧翼两支骑兵队在雷虎和赵刚的率领下也冲杀出击,直冲两侧的骑兵小队。 风在耳边呜呜作响,方子安举着刀杀向了正仓皇调转马头的敌军。只片刻便赶上手忙脚乱的金兵,马儿直冲一名金兵身后,钢刀闪过一道寒光,直接将那金兵从后背开了膛。身侧数骑飞驰而过,钢刀闪着残影,数名金兵惨叫落马。 方子安哈哈大笑,大声吼道:“好样的,开荤了。今日起,你们便是真正的军人了。杀!” 众兵士发出大声呐喊,策马掩杀过去,蹄声隆隆,喊杀震天。战斗前的紧张在战斗开始之后反而都消失了,人数占优的情形下又是一边倒的追杀,更是战斗力爆棚。左右两侧雷虎和赵刚的两支兵马也没有遭遇到像样的抵抗。特别是雷虎那一队,领军的金兵队长见逃走无望,便下令三十名金兵掉头厮杀。然而雷虎一个照面便用大环刀将一名金兵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惊得其余金兵呐喊而逃,那里还有厮杀的想法。 “不要追逃跑的,抄了他们的营地。不要让他们放烽火信号。”见士兵们都在往其他方向追杀逃跑的金兵,方子安厉声大吼道。 这些士兵们第一次参加战斗,这时候最容易上头,对方要跑,他们便想着要追,那是绝对要不得的。黑夜里追敌可太不明智了,对方骑术个个比消防军兵士要精,哪里追的上,那是徒费气力。更何况,方子安只需要杀散金兵,让他们无力袭击自己的队伍,且保证不让对方以最为快捷的方式传递消息出去,争取离开的时间,那便足够了。 众人听着方子安的呐喊,这才纷纷拨转马头跟着方子安等数十骑直冲前方高处金兵营地。金兵营地里也炸了锅了,剩下的四十余名留守的金兵听到了河岸处的喊杀声,知道事情不妙。百夫长乌尔汗大声下令关闭军营大门据守,同时立刻奔向后院搭建的高高的烽火台准备点起烽火传递消息。 只片刻时间,方子安带着骑兵们便冲到了军营外。金兵负隅顽抗,朝着外边放箭,但很快被赶来的十.字弩士兵压制住。两名在高处放箭的金兵被密集箭支射中,从高高的哨塔上摔了下来。 “你们撞开大门冲进去,我去后院。”方子安大声下令,策马沿着围墙冲向后院。之前在千里镜中方子安便看到了烽火台的位置,他必须保证烽火不被点燃,否则消息便以最快的速度被金人知晓。 后院围墙外,方子安站在马鞍上纵身一跃,双手搭上了围墙上方石块,一翻身上了围墙。抬头看去,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有金兵在烽火台的柴垛之下正疯狂的往拆垛上撒油。那人将几桶油已经全部洒在了柴垛上,伸手将旁边挂着的灯笼拿在手里,看样子准备要拿灯笼点火了。 方子安迅速取下背上的长弓,站在墙头上,拉满弓弦,一箭射出。嗡然声中,箭支如流星一般飞去,那试图点火的金兵肋下中箭,连人带灯笼从高高的烽火木台上摔落下来,噗通一声摔在冻得坚硬的地面上,挣扎几下死去。 “哗啦”一声爆响,那是前院大门被推倒的声音,呐喊声中,雷虎和赵刚带着百多人冲杀了进来。方子安纵身跃下围墙,朝着营地里冲去。 正文 第三八九章 断桥 战斗结束的很迅速,不到小半个时辰,这一处金兵兵站便被捣毁,一百多金军士兵死了大半,逃走约莫三十多人。消防军参战士兵无一损失,只伤了十多个。 众消防军士兵开心的要命,除了第一次杀人见血的恐惧和激动交织的情绪,还有第一次战斗胜利的血脉喷张的兴奋感。当然,在方子安看来,这次战斗瑕疵太多。手下人明显缺乏实战经验,根本不懂得作战的章法,一打起仗来便不知东南西北有些晕头转向,甚至也不听号令乱打乱冲乱追。倘若这不是一次突然的偷袭,人数又多于对方的话,正面为敌,恐怕要伤亡惨重。 但是方子安无意责备他们,正如自己当初刚进部队一样,新兵参加实弹演习的时候,听到大炮轰鸣的声音都差点尿了裤子。自己手下的这些士兵虽然是挑选出来的精锐,但是他们无一例外没有经历过实战的洗礼。而实战是最能让士兵们快速成长的。方子安相信,这次战斗对于手下的士兵们意义重大,他们会迅速成长,迅速成为合格的士兵。 战斗结束,只是紧张局面的开始。这次作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作战,即便让金兵没有机会发出烽火信号,但是这些逃散的士兵也会很快逃到左近的兵站发出示警信号。所以,必须立刻出发,争分夺秒。 方子安立刻下令整顿开拔,好在之前渡河之时,渡河成功的兵马已经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货物物资都已经搬运上车。现在只需要收拾好羊皮筏子便可出发。一炷香之后,车马迅速开拔,径自往北快速离去。 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侧后方十余里之外的黑暗之中燃起了冲天的大火。方子安知道,那是逃走的金兵抵达了附近的兵站,并且燃起了烽火。随着这一座烽火的点燃,在不到一顿饭的时间里,一连串的烽火被点燃,远远望去,像是大地上燃起的一连串的巨大火把,串成一条明亮的锁链一般。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便是要套在自己等人脖子上的锁链。 “加快速度,急速行军。”方子安沉声下令。 当下所有车马快马加鞭,也不管天色黑暗,也不管脚下崎岖不平,朝着北边北斗闪耀的方向迅速飞驰。好在金人的将良田退化成草地的计划进行了多年,原本的水田沟壑多年以后都被大片的荒草覆盖,让地面保持了基本的平坦和硬度。兵马才能不用去担心脚下的道路。若是现在这里全是天地的话,田埂沟渠密布,必须要寻路而行的话,那可真是麻烦了。所以,虽然不时有骑兵摔倒在地,不时有车辆倾覆,但是总体上保持了快速行军的速度。 但即便如此,一个时辰后,在凌晨的微光之中,两侧后方火把的长龙还是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两支金兵骑兵已经从东西两侧的灵璧县和宿州城中包抄追赶而来。灵璧县驻扎的金兵距离较近,他们出动的也最快,所以此刻他们距离方子安等人的队伍也不过八九里。另一只金兵距离在十几里之外,但火把数量众多,显然人数更多。 方子安迅速评估了局势,从沱河渡河之后,到现在已经一个半时辰了。之前的估计是,最少需要三个时辰才能离开宿州府境内。现在对方来的速度飞快,最多半个时辰便能追上车队,时间上是万万来不及了。为今之计,除了加速逃跑之外,必须要进行阻击拖延。但是这种一马平川的地势,根本无法阻击。且己方这么点人手,也根本无法阻挡对方。方子安甚为焦灼,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所有人都知道问题的严重性,都沉默喘息着挥鞭打马,加快速度。史浩坐在大车之中,颠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也只能咬牙坚持着。 金军追兵越来越近,他们似乎并不明确方子安等人的方位,所以虽然尽力追赶,却不得不派出数支骑兵小队散开在一大片区域内进行搜寻,并不能全力追赶。这拖慢了他们的速度。若是他们能确定方向的话,不到十余里的距离,半个时辰完全能追上来。所以半个多时辰过去了,他们追近了一些距离,但依旧在三里之外。再近些,便能听到方子安等人车马的噪音了。 就在此时,天光慢慢的亮了起来。黎明到来了。按理说,黑暗过去,曙光乍现是令人高兴的时候,但是对方子安而言,这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果然,天亮的很快,似乎只有盏茶时间,原本还只黯淡的天光便变得更加的明亮,而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方子安等人的车队也终于无可遁形。 嘹亮的号角在大地上回荡,那是发现了前方车马踪迹的金兵传递的讯号。西侧七八里外来自宿州城的另一支金兵兵马原本是错过了正确的方向,朝着和方子安的人马平行的方向追赶的,听到了号角声也立刻调整方向,朝着正确的方向迅速追赶而来。 “快快,加快速度!”方子安大吼着,战马的屁股都快被他给打烂了,马鞭抽的马臀上血迹斑斑。但显然速度已经到了极限,马儿和拉车的马儿都是长途跋涉,没有得到很好的体力补充。昨夜渡河又受惊吓,已然根本无法保证体力。再者,马车的速度是不可能和骑兵一样快的,装了货物的大车也没办法快起来,再快也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所以根本没有办法提升速度。 金国骑兵的先头数百骑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已经追到了两里之外。他们叽哩哇啦的叫喊声和嚎叫声都已经清晰可闻了。 方子安心中发凉,迅速沉了下去。终究还是要面临自己不愿面对的结果了。 就在方子安准备下令停止前进,结阵做最后的反抗的时候,猛听得前方水流哗啦啦之声传来,紧接着最前方的赵刚发出惊愕的叫喊:“他娘的,又是一条河。完蛋了。” 方子安一惊,朝前方看去,果然看见前方一条奔涌的大河正横亘在数百步之外。河水看上去很湍急,河面上水雾蒸腾,白汽翻滚,就像是一条白色的蜿蜒的巨龙在河面飞舞。方子安的心彻底凉了。这条河应该便是地图上的那条汴南河了。记得李显忠说过,北上三条河中,沱河最宽,但是水流平缓。汴南河最窄,但是河水最深,水流最湍急,根本无法泅渡。如果时间充裕,自然可以利用羊皮筏子安全渡河,但是现在这种情形,后面的追兵瞬息便至,那是无法渡河的。 原本看到抵达汴南河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因为过了汴南河,前面便是一连串的山地,再往北不久便脱离边界之地,汴南河便是象征着脱险的边界。可是此刻,汴南河成为了一条拦路虎。前有大河,后有追兵,陷入了绝境之中了。 “桥,好像是桥!”有兵士突然又惊喜的大叫起来。朝着雾起蒙蒙的东侧方向指着。方子安凝目看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的看到了一座桥。虽然看上去像是一条简易的木桥,破烂不堪,但那真是一座桥无疑。连接着桥这一侧的是一条简易的道路,上面被踩的光溜溜的,看起来像是左近百姓行走的道路。那座桥应该便是百姓们为了方便过河而搭建的桥。 “天无绝人之路,哈哈哈。过河,过河!赵刚雷虎,弓箭手突火枪都做好准备,堵住对方的冲锋。霹雳球在哪辆车里,一会都给我拿出来。”方子安一边大笑,一边大声下达命令。 车马飞快抵达桥头,那桥简直太破了,十几根搭建而成,中间有一排木柱支撑在湍急的河水里。桥面除了木头,便是随便铺在上面的一些草泥。有的地方还有空隙,都能看到桥下的河水。但此时此刻,却也无暇考虑这桥能不能承受车马的重量了,这是最后的生路。骑兵飞驰而过,桥上原木在马蹄下颤动着,烟尘四起,砂土簌簌落下河面。赵刚等人过了桥头立刻下马,数十名弩手立刻分布桥头两侧弩箭上弦做好准备。雷虎的队伍过桥之后,立刻将突火枪取出,上好火药准备完毕。大车一辆接一辆的通过,也不管桥面能否承受,此刻唯一的想法便是赶在对方冲到之前过河。 方子安最后策马踏上桥头,后方百步外烟尘滚滚,金兵已经奔涌而到。曙光下,黑乎乎的狼牙棒上的尖刺都闪烁着暗光,金兵们如野兽般的喊叫声也充斥耳鼓。 对方已经冲到了桥头位置的时候,在方子安前方过桥的大车好死不死在这时候车轮被卡在了完全暴露出来的原木之间的空隙里。拉车的两匹马儿挣扎着拖拽,却根本拽不动,叫的撕心裂肺。更麻烦的是,车不能动,方子安被堵在了车后。对方已经在桥头二十步之外了。 “放弃大车,跑!”方子安大吼着,纵身跳下马来踩着大车便往前跑。两名负责赶车的兵士也不管大车了,撒丫子跟着方子安往前飞奔。身后箭支嗖嗖射来,擦着众人的头皮和左右笃笃笃的钉在桥面上,一名士兵被箭支射中大腿,噗通摔倒在方子安身后。 “弄他们,还等什么?”方子安怒声吼道。回身抓起那士兵提在手里飞奔向对岸。 正自看着方子安等人在桥上奔跑的赵刚才缓过神来,大声下令。弩箭一顿乱射,将踏上桥头的七八名金军射翻。人马在桥头翻滚落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陷在桥上的大车在两匹马的拼命挣扎下居然被拉了出来,两匹马受惊乱跳,连人带车滚落河水之中。这么一来原本被堵住的桥居然通畅了。 “给我冲!”金军头目厉声吼叫,手中狼牙棒晃动着。 金兵不管不顾,迅速朝着桥上猛冲过来。弓弩如雨,密集攒射之下,数十名金兵骑兵纷纷落马滚落桥下。但这并不能阻挡金兵冲锋之势。金兵骑兵冲击甚快,十几骑已经冲锋过半,很快便要冲过桥来。此时,突火枪的轰鸣声响起。大片的铁砂铺天盖地的打过去,将这十几骑打成了筛子,人马身上全是血洞,惨叫着翻滚跌落。 但是更多金兵赶到,他们开始沿着对岸排开,密集的弓箭嗖嗖射来,登时有消防军士兵中箭身亡。士兵们慌乱了起来,封锁桥头的箭支火力减弱,大量金兵骑兵拥挤着从桥上继续冲锋而来。而突火枪需要重新装填弹药,首次使用这种火器的士兵们动作很慢,还没等他们装好弹药,对方已经快要冲到岸上了。 这时候,十几枚黑乎乎的霹雳球冒着青烟滚落到了桥上,甚至都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轰隆!轰隆隆!”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霹雳球爆裂开来。十几枚霹雳球的爆炸威力并不太大,但是已经足够了,特别是对于这座简陋的木桥而言,早已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十几枚霹雳球直接炸断了数根原木,木桥终于支撑不住了。哗啦啦倾斜倒下。桥上乌泱泱的数十名金国骑兵随着木桥的坍塌而全部落水。 正文 第三九零章 脱困 木桥坍塌,此处唯一过河的路径便被切断。对岸金兵一部分继续朝着河岸对面放箭,另外一部分已经开始顺着河岸东西方向飞驰而去。 方子安知道,他们必是去绕行左近的桥梁通过。这里已经接近中原腹地,并非边界之地。像这样的湍急大河,金人必然建了不止一座桥梁。因为这是他们的通行和物资后勤的补给通道,必须保持畅通无阻。这里可没必要为了阻敌而要以河流作为屏障的。 “桥已断,他们过不来了,定要绕行追赶。即刻撤离,加速行军。”方子安大声喝令。众人迅速撤离河岸,远离敌军弓箭射程,以最快的速度整顿车马,飞速往北撤离。 东方太阳升了起来,耀眼的光线照射在黑白相间的广袤大地上。若从空中俯瞰,可见一队车马正疯狂的往北部的山丘纵横处奔行。在他们身后,大量骑兵正沿着一条大河的河岸奔跑,他们的先头骑兵已经在东侧五里之外从一座官道石桥上渡河而过,朝着北边疯狂追赶。 危急显然尚未解除,千里镜中,后方追赶的金兵轻骑扬起的尘埃清晰可见。但是,方子安这一次却绝对有信心。前方阳光照耀之处,是一片起伏连绵的山丘,那是位于宿州府境外的北边的山地。虽然那里并非是太行山王屋山的余脉,但是那些连绵的山地已经足够阻止追击的兵马了。 正如那日李显忠酒席上要自己回答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金兵骑兵人数再多,进了山地那也是白瞎。骑兵在山地可毫无优势可言。地形所限,便是克制骑兵的第一要素。再者,自己这两百人只需往山里一钻,对方想要找到自己,起码得数万人集体搜山才成。而那对于边境防守为第一要务的边境驻军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他们不会那么做。 如方子安所料,当方子安等人距离前方小山的山口尚有里许的时候。后方三四里外的地方,追赶正急的上千金军轻骑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号角声。领头的千夫长不得不勒马停下,片刻后,传令兵飞驰而来。 “搞什么名堂?为何吹撤兵号角?疯了么?很快便追上了。谁下的命令?”千夫长怒喝道。 “达尔木将军,阿保息副总管有令,小股贼兵即将潜入程家山之中,追之不及。副总管已然决定放弃追击,禀报北方州府驻军围剿。我部兵马,回归本营驻守。”传令兵大声道。 “他娘的,都快追上了,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逃了?他们进山,咱们也进山追击便是。”千夫长不甘的看着远处正仓皇往山丘中奔逃的那一队兵马,焦躁骂道。 传令兵道:“达尔木将军,阿保息副总管说了。进山搜敌,需动用大量兵马。我神威军的职责是驻守宿州府边界之地,而非为了这区区数百之敌而大动干戈。本人令已传到,达尔木将军你自己看着办。” 传令兵拨马飞驰而去,后方悠长的撤兵号角再次吹起。达尔木虽然心中不甘,但却也知道是不能追了。敌人进山之后其实已经很难再追上他们了。于是怒啐一口吐沫,挥手下令兵马拨马飞驰离去。 方子安第一时间得到了金军停止追赶的消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对方放弃了,显然是因为不值得他们那么冒险。方子安知道这一片山地有多大,虽然不能和高山大川的山脉相比,但是这一片的小山连绵成片,方圆数十里的范围都是这种连绵的山地。眼前自己人要进入的是程家山,往北三里都是程家山的范围。北边连接程家山的是丁公山,丁公山往北两里是天马山。天马山往北是相山。相山东面是灵姥山,西边是大寨山和西凤山。东北方向是炭山,炭山连着的有石山、土山、古竹山。古竹山西北是虎山和龙脊山…… 总之,这一片山地是一片南北四五十里,东西二十余里的由数十座小山组成的山地。这些山并不高,海拔最高的不过两百米,大多数都在海拔一百米左右。但是,就算是海拔五十米,哪怕是一连串的丘陵山包,那也是树木茂密,路途难行,范围巨大的山地。金兵想要进来追杀,没个几万兵马徒步像是梳子一样的梳过去,那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所以,他们只能放弃了。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但是即便知道金兵没有追赶过来,却也不敢松懈。进了山中才算是真正的暂时的安全。不久后,车马从阳光中进入阴影之中,从程家山的两座小山的山谷之间进入了这片山地。 进山之初山口还算宽阔,地面虽然有积雪覆盖,但是车马还可勉强通行。然而不久之后,前方便是乱草荆棘林木纵横之地。淮河以北,虽然属于北方了,但是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荒凉之地,这里甚至连中原地区都算不上。所以这里的草木树林都很繁茂。多年战乱,以及在金人的奴役之下,此处百姓人口急剧下降,所以这种山林便是不折不扣的荒地,多年无人打理,草木更是稠密的根本无法通行。众人不得不下了马,车上的人也只能下来步行。前方一队人手持刀砍伐荆棘乱草和杂树开路,后方人员勉强往前推进。行至中午时分,终于穿过了数里最为难行的地带,抵达了山谷之间的一处略微平坦的地方。这里雪地之下是岩石地,杂草不多。显然是因为夏日洪水从这里冲刷而下,将山谷中的泥土剥离,只剩岩石。因为在这片平坦之地的北边,是一处深深的沟壑,那便是洪水冲积的证明。 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方子安知道不能再走了,必须要扎营歇息了。此处便是一处很好的歇息地点。冯一鸣爬上左近的山顶树梢,用千里镜观察了一会,确定没有金兵进山追赶。方子安这才下令全体原地扎营歇息。 众人扫开雪地,在岩石上扎好帐篷。在帐篷围起来的中间的空地上,用荒草和树枝烧起几堆篝火。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的时候,众兵士都跌坐在篝火旁,长长的舒了口气,一动也不想动了。 “大伙儿烧水煮饭,马儿也要喝水喂料。吃饱了之后都进帐篷好好的歇息一下。咱们暂时是安全的,不用担心金兵追来了。”方子安对众人说道。 众人脸上露出笑容来,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纷纷去下边的水潭里打水烧煮,下米煮饭。不一会,营地各处便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来。 方子安叫来雷虎,带着二十余名士兵从营地外围的一辆大车上将六名被金兵射杀的消防军士兵的尸体抬起来往旁边的山坡走去。方子安并不想惊动正在歇息的众人,但是,还是有人看到了。不一会,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山坡上。众人默默无声的站在那里,看着雷虎等人将六名阵亡士兵的尸体用油布裹着下葬到挖出的浅浅的土坑里。看着尸体被泥土和石块慢慢的覆盖起来,有的人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什么?怂包货。有什么好哭的?俺们既然跟着大人来这一趟,都是知道这一趟很是危险的。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都是自愿报名的,又有什么好哭的?这么怂包,真是丢脸。”雷虎朝着几名哭泣的兵士骂道。 几名士兵忙抹着泪不敢再哭。方子安叹息道:“雷虎,不要这样。都是朝夕相处的兄弟,如今战死疆场,自然是难抑伤悲之情。想哭的便哭吧。但是哭完了,还是要挺起腰杆来,准备迎接未来的战斗……以及还有可能到来的牺牲。你们既然跟我和史大人来金国,心里便要有个数,我们都有可能死在金国。不仅是你们,我和史大人也是如此。来时我便跟你们说的清清楚楚,让你们多加考虑。所以,你们都该心里清楚。我知道你们其实不是怕死,只是心中伤感罢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失去了几名好兄弟。但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擦去眼泪,为他们报仇,跟金人周旋。否则他们死的便太不值得了,他们在泉下也会鄙视我们。诸位兄弟,此番前来金国,干系我大宋江山社稷,我们身上肩负重要职责。我希望从今日之后,我们可以流血流汗,但绝不流泪。这几日,我对你们刮目相看,你们表现的很好,没有辜负朝廷和我的期望。此行之后,你们将会脱胎换骨,成为我大宋最精锐,最优秀的将士,将来,你们会明白此行对你们和对大宋的意义。所以,诸位兄弟相信我方子安。” 众兵士纷纷点头,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道:“请方大人放心,我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跟随方大人建功立业。” “方大人,我等自此不流一滴泪,誓要为战死的兄弟报仇雪恨。” “方大人,我们不是怂包孬种,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我们会成功的。我们每人捡一块石头,捧一杯土,将几位兄弟安葬了吧。让他们安息于此。” 众人纷纷点头,每人搬一块石头,捧几把土洒在坟头上,不一会,几名阵亡士兵的坟头便垒的高高大大。方子安砍了一棵碗口粗的树,削了几块墓碑,写上阵亡兵士的名字,插在坟头之上。众人脱下头盔默哀良久,才在方子安的带领下回到营地之中。 正文 第三九二章 风雪 连续数日,使团车马不得不在山地之中艰难行进。那其实不能说是在赶路,只能说是在一段一段的挪动。两百兵马分为两队轮流在前方开辟道路,让车马能够勉强通行,难度难以想象。 幸运的是,山地林木多以杂树荆棘长草为多,虽然密集,但是砍伐起来难度不大。加之山势低矮,坡度也不大,所以还能够让车马沿着山坡行进。慢是慢了点,却也并非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花了四天时间,队伍推进了四十多里。第五天傍晚的时候,方子安和冯一鸣等人爬上了最北边的一座小山顶上。北风呼呼的刮着,天色灰蒙蒙的阴云密布,天气极度寒冷,几个人被山顶强劲的北风吹得身上冰凉刺骨。站在山顶上往远处看去,除了看到十余里外的一片萧瑟的大地之外,再远一些便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什么也看不到了。 “各位,根据咱们手头的地图标注,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单州地界的南端砀山县境内,属汴京路归德府所辖。往东是我大宋原来的山东西路,那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要去的太行山在西北方向,那里也是我大宋故都汴梁所在的方向。太行山便在汴梁城北边。我手中这份地图的边界只到这里,所以我此刻不知道距离太行山还有多远。估摸着应该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吧。”方子安眺望着远处沉声道。 “我知道,起码四百多里。”冯一鸣道:“当年我随岳家军便是打到了汴梁附近。此处到汴梁有三百里。太行山在汴梁北百里之外的黄河之北,最少有四百里的路程。” 众人闻言,都默然无语。折腾了这么多天,原来还早的很。距离太行山还有四百里。而据说太行山南北八百里,最北端才是燕京之地。也就是说,使团还有一千二百多里的路要赶。这简直如云山之渺,给人一种遥遥无期的绝望感。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还有很远的路。”方子安轻叹一声,沉声道。 “是啊,这片山地耽搁了我们太多时间。其实按照我们的脚程,骑兵车马队伍在不受任何干扰的情形下,一天能行近两百里。可惜的是,我们不能大摇大摆的在官道上奔走。否则,看上去路途遥遥,其实从临安到燕京也不过半个月的脚程。”冯一鸣道。 方子安笑道:“是啊,可惜我们现在必须要提防金兵的围杀。不过,我们真的不能耽搁了。” “大人,我建议咱们今晚出山,连夜赶路。”雷虎道。 赵刚抬头看看天色,沉声道:“今日是腊月十四,本来应该有月亮的,便于赶路。不过看这天色,今晚月亮是肯定没有了。搞不好还有一场大雪。夜晚赶路,怕是一件苦差事了。” 方子安沉声道:“我倒是希望老天下雪,天气越是恶劣越好。那样金兵便不会出动,风雪也会隐匿我们的行踪。但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赶路。咱们回去趁着天光还有,吃饱喝足,喂饱马儿。告诉兄弟们,给马儿喂最好的精料,给马腹裹上棉布保暖,马蹄也好好的修整修整,今晚得靠它们了。对了,十几辆大车也得重新加固。用树枝藤条将大车加固,将所有物资牢牢绑扎牢固。路上可别散架了。” 天色黑了下来,刺骨的寒风中,车队出了北边山口,来到了旷野之上。周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风呼呼的刮着,人都不能张口喘气。风力比傍晚时候更加的强劲了。就在这种恶劣的情形下,使团车队顶着北风冲入茫茫夜色之中,义无反顾的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在这样的夜晚,风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钻进衣服里。所有人都感觉像是光着身子一般,因为身上的衣物感觉没有丝毫的御寒之力,所有人都是通体冰凉。他们低着头伏在马背上,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跟着前方马儿迎着西北风往前走。更雪上加霜的是,出发两个时辰,约莫二更时分,风中夹杂着雪花落下。原本轻柔的雪花此刻却像是一个个暗器,被风裹挟着抽打在脸上,疼的钻心。而雪花钻入衣服之中,融化之后更像是有人在用冰水往身上一点点的浇透了,从里到外,冷到了骨髓之中。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似乎永远也没有醒来的时候。 方子安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很高兴自己预言成真,老天果然下雪了,而且雪还不小。风雪交加之夜,完全不用担心金兵会出现拦阻。这种天气,金兵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两百多人的大宋兵马而出动的。所以,尽可以放心大胆的行军。但是另一方面,方子安却也知道,以南方人为主的消防军士兵们面对如此恶劣的气候,怕是会崩溃的。虽然使团每名兵士都配备有一件裘皮风氅,用来抵挡可以预见的刺骨的寒冷。之前他们还嫌累赘,叠起来挂在马鞍上。有的还铺在马儿身上给马儿当御寒的被子。今晚所有人都按照命令将风氅穿在盔甲之外御寒。但这风氅在这样的天气里,怕是也不起多大作用了。这样的寒冷除了让人情绪崩溃之外,还会冻伤兵马,导致感冒发烧等风寒之症。 方子安自己倒是还可以坚持,虽然他也感到极为寒冷,但方子安是经受过比眼下更为极寒的天气的考验的。当年在地球上当兵的时候,他可是在海拔高达四千米的祖国西南边陲的极寒之地执行过任务的。海拔高,空气稀薄,又冷到零下三十多度。那才叫极限状态。方子安身边的很多战友都撑不住,但方子安不但撑了下来,还和敢于挑衅的阿三国兵士进行数次肉搏战,宰了数名阿三兵。但也就是那一次,他的身体受了损害,左手三根手指头冻得坏死,不得不截了。他也不再适宜特种部队服役,只能无限遗憾的带着荣誉专业地方。 眼下这种寒冷,跟当年方子安记忆中的那种极限情形相比,那可差的太远了。眼下这气温不过零下十多度了不得了。但是,方子安不能拿自己去衡量手下的兵马,眼下的寒冷很可能会让他们生病冻伤,这是方子安绝不愿意看到的。队伍中已经有了几名伤员了,再不能多了。战死还罢了,冻死那可说不过去。 让方子安欣慰的是,这种情形之下,众人无人叫苦无人抱怨,所有人都在风雪之中策马前行,没有一人说出半句怨言。但是欣慰归欣慰,方子安必须要吸取之前考虑不周所带来的后果,于是在出发三个多时辰后,在抵达一处山岭之侧时,方子安下令全体兵马进入山坡树林中歇息,生火取暖。 对于这样的决定,赵刚雷虎等人甚为不解,方子安只告诉他们,自己不能拿士兵们的性命不当命,再走下去,必有大量冻伤的情形发生。冻伤和烧伤一样可怕,都是会出人命的。方子安安慰赵刚雷虎等人,以目前的天气状况,这场雪应该不会很快停歇。只要风雪不停,歇息恢复之后白天也能赶路,也不用担心金兵的威胁。而且有了天光,赶路也更安全,也更加容易辨别方向。毕竟在这样的风雪之夜赶路,连辨别方向都成了难题。 众人也都明白方子安的担心,确实这样赶路实在是太危险也太艰难。其实走了三个时辰,也不过走出了四五十里地,效率也不高。人马都有了承受不住的迹象,硬撑着怕是真要出大事。于是众人在山林中停下,就地点起篝火取暖。所有人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身子都是佝偻着,手脚都已经没了知觉,眉毛胡子上挂着厚厚的冰雪。很多人都已经开始剧烈的咳嗽,为风寒侵袭的已经很严重了。 篝火点燃后,方子安立刻命人将车上携带的干姜片取出来,兑上红糖,用大铁锅熬了热热的一大锅,士兵们每人喝了一大碗,身子这才慢慢的回暖。战马倒是无恙,毕竟马儿是一直跑动的,血液流通,身上反而出了许多汗。但这种情形下也需要烘干马儿身上的汗,否则身体一冷,马儿也受不住这严寒。 众人忙做一团的时候,方子安端了一碗姜汤水去马车上给史浩饮用。史浩也受了些风寒,不断的咳嗽着。见此情形,方子安甚为自责。 “岳父大人,小婿无能,让你也受苦了。快些喝了姜汤,去去风寒。一会儿我将带来的羊毛褥子找出来,你盖着在车里睡一会,应该便会好些。” 史浩接过姜汤喝了几口,额头见汗。见方子安关切的模样,笑道:“放心吧,子安。我还没那么孱弱。倒是你自己要保重身子。凝月可是跟我说了,要我完完整整的把你带回去,否则她可不饶我。” 方子安苦笑道:“凝月跟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是要我将岳父完完整整的带回去。” 史浩哈哈大笑道:“这孩子,居然跟我们说同样的话。不过,我理解她的心思。你我出使,最煎熬的是她,而不是我们。”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凝月是最担心的人啊。不但要担心您,还要担心我。她在京城,怕是也彻夜难眠了。” 正文 第三九三章 兼程 众人简单的搭起帐篷烧起篝火抓紧时间歇息,因为天一亮便要继续出发。方子安也在篝火旁的帐篷里小睡了片刻。外边的风雪一直没有停歇,风吹着树梢呼呼作响,雪花也不断飘落下来。树木缝隙里不时有冷风灌入,吹得篝火呼呼作响,火星四溅。这树林里其实也并不能抵挡风雪的侵袭,但是却已经好的太多了。 天明时分,方子安起身时,发现林中居然有了一堆堆的积雪。在风雪容易灌进来的地方,一堆堆的新雪堆的很高,看起来这场雪着实不小。 风雪未停,但是天一亮众人却是要动身了。吃了干粮热水,每人又喝了一碗姜汤,众人整装出发。方子安第一个牵马来到树林之外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但见林外的天地间一片茫茫雪原,无边无际。本来山野间留有上一场尚未融化的残雪,显得黑黑白白甚是萧索难看。但是此刻,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一切都遮盖在了积雪之下。雪还在下,迎面的风还夹杂着雪花飞舞着,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众人的脚步。在辨别了方向之后,队伍出发了。 队伍顶风冒雪前行,刻意规避村镇城池,以免为人发现踪迹。而事实上,一路上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的人烟痕迹。一方面是大雪弥漫,没有人会出来乱走。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在金国占领中原之地后,地广人稀,确实没有多少人口。 想当年金国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时候,不过是十余个部落的几十万人而已。灭了辽国后,整个金国人口也不过千万人口。但他们所占据的面积可是广袤无比。之后又吞并了大宋中原之地,当地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百姓不足百万人。这种情况下,整个金国其实最缺的便是人口。金人袭扰大宋边镇,很多时候便是为了劫掠百姓人口。当年绍兴和议之中有一条明确的细则,便是要求大宋不得接收从金国逃到大宋的百姓,要求承认原属大宋国土,现在被金国占领的淮河以北之地的所有百姓都将成为金国子民。这一条其实便是因为金国太缺少人口了。 想当年,大宋治下,中原之地人口繁盛,发达鼎盛。但如今,地荒人少,走个上百里也不见人烟是很正常的事情。田地被毁了,变成了养马养牛羊的牧场,本就不多的百姓们更是被牢牢地的控制在州府县城左近,严密的接受残酷的管辖和监视。 当然,这对方子安等人来说,却是个利好。从清晨开始赶路,走到暮色时分,一路上除了道路难行和寒冷的煎熬之外,倒是没有任何会被金人发现行踪的安全上的担心。到了天黑时分,众人在一处山坳中歇息扎营时,方子安算了算行程,这一整天居然走了一百六十多里。 众人都很高兴,加上昨晚行进的路程,一天一夜过去,走了两百余里路。再有一到两天,便可抵达太行山南端的王屋山山脉了。胜利就在前方。 方子安破例拿出了携带的酒水,每人喝了一小碗酒,酒水有助于恢复疲劳和御寒。同时,方子安决定将十几辆大车进行一下改装。今日行程之中,因为积雪之故,大车是最累赘的,经常陷入雪坑之中出不来。方子安本来以为能走的更远的,但是大车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这场大雪下来,后面的路应该都是要在雪地上行进,所以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办法也很简单,将车轮暂时钉死,伐木做几个大型的雪橇架子装在车轮下便可。这样,大车便成了一台雪橇,行动会更加的快速些,也不虞因为沉重而深陷积雪之中。 次日清晨,众人起身再行,果然雪橇效果明显,再无大车陷落之虞,速度大大的增加。晌午时分,肆虐了两天的风雪终于停了,车马也抵达了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旁边。 众人登上南岸高高的崖壁之上,放眼看去,一条冰封的长河蜿蜒横亘在脚下。 “黄河结冰了,太好了。果然被大人说中了。这可不用愁着如何渡河了。”赵刚大喜道。 “还真是。可是怎么还听着有隆隆之声呢?那是什么声响?”雷虎道。 “那是冰下河水的奔腾之声。莫看河面结冰了,下方的河水可还是在奔涌的。”冯一鸣笑道。 “好厉害。冰下流水都这般咆哮轰鸣,若是没结冰,那还了得?”赵刚是南方人,根本没见过黄河,故而也不知道黄河的河水奔涌的情形。 “这么说吧,一根羽毛在黄河的激流之中也浮不起来。”冯一鸣笑道。 “厉害!”赵刚咂舌惊愕。 方子安看着下方的河面,心中有些担心。黄河结冰不足为奇,但是方子安担心的是河冰的厚度是否足以支撑车马渡河。之前路途上,大伙儿讨论的最多的也都是渡黄河的问题,那是路途上最大的障碍。没有船只,靠着羊皮筏子渡黄河可不太靠谱。方子安知道,后世到了冬十月黄河上游一带便会结冰,此处属于黄河中游,腊月里应该会冰封起来,但是以方子安的认知,黄河激流即便冰封,怕冰层也不会太厚。 “前面便是王屋山余脉了吧。”史浩看着远方沉声说道。 方子安等人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远处。但见雪后阳光照耀之下,远处地平线上山峦起伏,巍峨连绵。即便距离的很远,依旧能看出那是一片大山。汴梁以北虽是大片平畴之地,但是相聚百里之外,便是太行山脉南端和王屋山余脉了。 “到了,我们真的到了。”赵刚激动的道。 “望山跑死马,还有百里之遥呢。还是先渡河吧。”冯一鸣笑道。 众人停下来在崖下歇息,准备过河的安排。方子安亲自带人下到崖下河滩,登上冰层检查强度。站在黄白交错的河冰冰层上,那种感觉当真让人魂飞魄散。因为整个冰层似乎是在抖动的,发出嗡嗡的轰鸣。冰层之下流水滚滚,拨开积雪之后,有的地方可以看到下方急速奔流的浊流。站在这样的冰面上,就好像站在一个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口上一般。让人感觉自己实在是渺小的可怜,不值一提。 一队人相互用绳索绑着,相隔十余步一人,慢慢的往河心探路。每走数步,便打穿冰层查看厚度。在距离河岸较近的地方,冰层厚度达三尺有余。但越往河心位置,冰层便越薄。在最中心的位置,冰层厚度不到一尺。这让方子安有些不安。按照方子安当年在部队里的经验,冰层厚度达到一米汽车是可以上冰活动的,但是不到一尺的厚度,恐怕有些危险。人马走在上面都有可能有危险。特别是这黄河的冰,里边掺杂太多的泥沙,冰层整体呈黄褐色,含有杂质的冰是更不牢固的。倘若落水,以黄河冰下的水流,便是一百个人也拉不住,直接便会被卷走。 为了验证冰层的厚度,方子安决定冒险试一试中心位置的冰层强度。他将挠钩钩在远处的厚冰之中,锚了三根绳索,然后将绳头绑在腰间走到了河中心的冰面上,突然大力的开始蹦跳起来,在上面连续跳跃,猛踩冰面,试探冰层的强度到底如何。确定一个人没有问题之后,又以同样的办法让另一名身高体壮的士兵来一起撒欢。人数增加到了五人,冰层只在众人的跳跃踩踏下发出闷闷的声响,但却没有破裂。方子安放心了。实践证明,一尺的冰层还是能承受六七百斤的重量的。这已经足够了。只需要人马分过,不要太拥挤,人员便可过河。而大车渡河,将物资卸下一样样的过,虽然慢些,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无非便是用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午后时分,车马陆续下到河滩,按照布置缓缓的渡河。一小队一小队,一辆车一辆车,一匹马一匹马的过河。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时辰,到傍晚时分,所有车马人员终于齐齐整整的渡过黄河,成功的集结在黄河北岸的旷野之中。 人马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动身往北边山峦起伏处赶路。天黑之后又摸黑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在二更时分成功抵达一座高山南坡之下。寻了一处平坦之地,众人扎营生火,烧饭喂马,忙的不亦乐乎。 兵士们虽然一个个疲惫不堪,但是所有人的情绪都很好,一片笑语欢声。因为所有人都很高兴,他们渡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苦的几天行程,本以为这是一场噩梦遥遥无期永远不会醒来,永远也没有尽头,但现在他们成功了。对于很多人而言,光是这趟旅程,便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从身体到意志方面得到全面的磨练和提升了。这是足以让他们自豪的感受,喜悦也是发自内心无法抑制的。 正文 第三九四章 遗民 次日清晨,方子安早早醒来,出了帐篷,周围鸦雀无声。林子中间的营地里,篝火的余烬还在冒着青烟,旁边的帐篷里一片鼾声雷动。兵士们睡得正香。 方子安放轻脚步走到林子边缘处,捧着山坡上的积雪清洁手脸。冰冷的雪粉在脸上融化,让方子安立刻清醒了许多,也振奋了许多。取出布帕擦拭的时候,方子安看到赵刚带着几名士兵从山坡下飞奔而来。 见到方子安站在林子外,赵刚飞奔过来,拱手行礼。 方子安拱手还礼,笑道:“赵刚兄弟昨晚值夜的是么?一夜没睡吧,赶紧去歇息一会。” 赵刚笑道:“我不困。我是凌晨接雷虎的班当值,睡了几个时辰。倒是大人你,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大伙儿都起来了么?是要出发了么?” 方子安摇头道:“兄弟们还在歇息呢。” 赵刚道:“这帮懒虫,大人都起来了,他们倒还在呼呼大睡。大牛,你们去叫醒他们。” 方子安忙摆手道:“不必了,让兄弟们多歇息一会便是。都辛苦了,既然到了大山里,便不必那么太捉急了。歇息好了上路便是。” 赵刚笑道:“也好,多睡一会也好。有十几名兄弟的脚冻伤了,硬撑着跟着走,似乎有些恶化。让他们恢复恢复也好。” 方子安点头。这几日顶着严寒赶路,虽然做了些措施,但是天气太冷了,还是冻伤了十几名士兵。若不及时的恢复,恐怕有几名兄弟要丢掉几根脚指头。看看今天的情形如何。实在不成,方子安决定要亲自替他们砍掉冻废了的脚指头了。倒不是方子安胡来,因为严重冻伤之后的部位便是一团死肉,若是不能恢复血液循环,那便会发黑腐烂形成坏疽。若不及时的处理,烂肉中的微生物毒素会导致毒血攻心,会有性命之忧。那是方子安不想看到的。 “一会儿咱们去瞧瞧便是。对了,左近有无什么异样,有无金兵踪迹?”方子安问道。 赵刚道:“那倒没有。对了,我们看到了一处村落,就在西边那片山坡下边的山坳里。天亮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冒烟,应该是炊烟。我用千里镜看了,是个小山村。我想着不要惊动人,便没有抵近去瞧。” 方子安道:“哦?一会咱们去那山村里瞧瞧。” 赵刚诧异道:“去那里作甚?” 方子安道:“我想了解一下但这里的情形,顺便问个道。我们对这里很陌生,问问当地人对我们有好处。不用担心,此处还是我大宋故地,山村百姓不会为金兵通风报信的。” 辰时过半,史浩和方子安带着数十名士兵来到了数里之外山坡下的那个小山村。踩着厚厚的积雪进村的时候,村子里狗儿狂吠,家家户户像是见了鬼似的关门闭户。有的人还望后面的山林里逃走。 史浩皱眉不语,方子安低声道:“怕是吓着村里百姓了,把我们当成是金兵了。我们去找一户人家解释解释。” 史浩和方子安等人进了一家人的院子,方子安上前敲门,半晌里边无人能应答。但是方子安知道里边是有人的,适才看到这家人关门闭户,有没有逃走,人就在屋子里。 “乡亲,开开门,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对你们不利的,开开门啊。”方子安耐心的喊话道。 门内传来一个老者愤怒的叫喊声:“我们什么都被你们抢光了,我儿子也被你们拉走去当苦力了,又要来骚扰我们作甚?非要逼死我们这些老百姓才甘心么?今儿我跟你们这帮天杀的拼了,反正也没活路了。” 老者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妇人的声音苦苦在旁哀求道:“老头子,你千万莫要乱来啊,不能开门啊,不能开门啊。他们会杀了你的。” “叫他们杀便是,左右是个死,不如跟这些金狗拼了。你松开,松开手。你这妇人,这是干什么?今日不死,明日也是死,这些金狗拿我们当人待么?家里东西被他们抢光了,还要来。我们早已经活不下去了。” “老头子……行行好,不能开门啊……” 史浩和方子安等人在门外听着这些话,眉头拧成了疙瘩。 史浩叹了口气,沉声道:“老丈,我等不是金兵,我们是大宋的兵马。” 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数息之后,里边的老者叫骂道:“呸,不过想骗我们开门罢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可能是大宋兵马。” 雷虎在旁叫道:“你这老丈,俺们若是金兵,还跟你们讲道理?你这土房子俺一脚便踹塌了,你以为你们能挡得住?俺们是从大宋来的兵马,难道还要赌咒发誓不成?真是糊涂的很。” 史浩沉声喝道:“雷将军,不得如此说话。” 雷虎忙拱手闭嘴,退下一旁。 门哗啦一声开了,一名手持钢叉,穿着破破烂烂皮袄的发髻散乱花白的老者站在门内,满脸疑惑却又怒气未消的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众人。 “你们……当真是大宋的兵马?”老者瞪着眼道。 “这有什么好骗的?你瞧瞧我们的打扮,听听我们的话音,看看我们的相貌,我们当然是大宋人,哪一点像是金人了?”方子安拱手笑道。 老者打量了众人片刻,忽然大叫一声扔掉钢叉,冲出门来,大声叫道:“果真是大宋兵马么?咱们……咱们的王师打回来了么?朝廷终于想起了要收复失地了么?哎呀呀,老天开眼啊,老天开眼啊。我们终于熬到这一天了啊。” 史浩和方子安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者兀自沉浸在兴奋之中,连声道:“快,快屋里坐。老婆子,快些烧水煮饭,把昨儿我打的獐子炖了,招待咱们大宋的将士们。” “哎哎哎,这就去,这就去。”屋子里的老妇人连声答应着,便要去忙活。 史浩忙道:“老丈,莫要忙活,我们不敢叨扰。我们来此已然叨扰了。适才村子里很多人都受了惊吓,有的逃往山坡树林里去了,老丈你赶紧去告诉他们,让他们不用惊慌,我们不是金兵。也免得他们在外边挨冷受冻。” 那老者忙道:“对对对,那可得跟他们说。这么大好的消息,老汉我自然要告诉他们。你们稍坐,老汉我这便去告诉他们。” 老者说着话,转身回屋不知从何处找到一面锣,提着便出了门。一边往村子里跑,一边敲着锣大声叫喊起来。 “老少爷们都听好了,来的不是金狗,是咱们大宋的兵马。王师打回来了,咱们大宋的兵马打回来了。哈哈哈哈,都别躲了,都不用躲了,不用害怕了。……” 史浩听着老者一路喊叫远去,轻声叹息道:“看来中原故老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朝廷北伐啊。”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可惜的是,一会儿要教他们失望了。” 史浩点头道:“确实如此,不知道一会怎么跟他解释。” 方子安笑道:“那也不必难为,迟早是要打回来的,不远了。” 老者的喊叫声响彻全村,家家户户都听得清清楚楚。百姓们将信将疑,不敢相信。但是那话是从村中最有威望的莫大叔口中说出来的,又无从质疑。于是一个个迟疑的打开门户,走了出来。先是三两个斗着胆子过来探头探脑,不久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村口老者院子外,足有上百人之多,看着院子里盔甲整齐,威武雄壮披着裘氅帅气之极的士兵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当真是我大宋兵马啊,金人哪有这个派头?金狗一个个长得跟恶鬼似的,这绝对是我大宋兵马。” “难道说王师真的打回来了?不知道是岳元帅的兵马还是韩元帅的兵马。” “叫我猜,定是岳元帅的岳家军。这派头,这架势,只有岳元帅的兵才有。再说了,岳元帅当年率军打到了牛头山,差点攻下了汴梁城。据说后来有什么缘故撤兵了。这一回,岳元帅还不得卷土重来?金狗能干的过岳元帅的军队?” “对对对,说的很是。岳元帅所到之处,金狗闻风丧胆。那一年岳元帅打到汴梁,尚未攻城,金国的那些兵将便准备拔腿逃跑呢,车马都准备好了。瞧给他们吓得,一个个跟丢了魂似的。那年我就在汴梁城里卖皮子,我亲眼所见。” “哎呀,老天开眼啊,皇上终于想起咱们了。终于来搭救我们了。再不来,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啊。” “是啊,老天开眼啊,老天开眼啊。” 百姓们越是议论的热烈,史浩的脸色便越是愧疚,越是难堪。方子安和其余将士也都心中觉得难受。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这些人根本不是朝廷打过来的兵马,那得有多么失望。 老者喜滋滋的敲着锣转了个圈回到院子里,见史浩方子安等人还站在院子的雪地里,对着妇人骂道:“你这老货,怎地还不请军爷们进屋去?站在院子里作甚?还有,你们这些没眼力的,站在外边瞧什么?咱们的兵马打回来了,还不回家将家里的吃的喝的拿过来犒劳咱们大宋的将士们?一个个站在这里瞧什么?” 所有人闻听此言都如梦方醒,纷纷点头答应着,转身往家里跑,去取家里吃喝的东西来。 史浩忍不住高声道:“诸位乡亲,不用如此。我等虽然是大宋的兵马,但却并非是我大宋王师收复失地的兵马。我们是往金国都城去出使的。” 众百姓闻言,一个个楞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文 第三九六章 城火 在莫家庄逗留了一个多时辰,史浩方子安等人才告辞离开。全庄老少都前来相送,百姓们都依依不舍,眼光之中满是挽留之意。故国兵马前来,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他们多么希望这些大宋兵马能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能够从此不再受金人的凌虐之苦。但是,这一切在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方子安等人离开时,百姓们甚是留恋,心里空落落的。 史浩方子安等人心里也很难受,他们的出现给了这些人希望,但最终却让他们失望了。不管许下多么美好的承诺,对于这些百姓而言,都是空洞的。事实上,方子安有一种将他们留在黑暗之中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一种见死不救的感受。 但是,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使团还要北上,自己还有更为重要和凶险的任务要完成,只能离开这些百姓。希望他们能坚持到北伐之日吧,希望朝廷局面能早日逆转,早日北伐。 十几名冻伤的兵士的伤势有所好转。所谓的好转其实是冻伤部位有了血色,开始红肿。这说明血液是流通的,那便不会有坏疽截断脚指头的担心。走路是不成的,但是又不得不走,于是乎,便制作了十几副简易的雪橇,让马儿拉着走。这样可以保护脚伤部位不受力,也可以更好的保暖。 午后时分,兵马动身。按照既定的计划,沿着山坡边缘的雪地往北行进。路途一样很是艰难,山边地面崎岖不平,又覆盖积雪,走起来甚为吃力。不过让人放心的是,走在山边是安全的,因为随时可以藏匿在山林之中。 事实上,一只两百余人的队伍在山坡下行走,除非有人刻意的去观察他们,否则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山高林密,车马队伍在大山映衬之下不过是一些微不可见的黑点罢了。远在三十里外的林县县城的金兵除非有千里眼,或者是来到近处勘察,否则是根本看不见的。而大雪之后,雪厚尺许,骑兵行动不便的情形下,金兵又怎么可能自讨苦吃来出城勘巡。 使团车马白日赶路,晚间便到山林之中宿营歇息。虽然辛苦,但却也是最为平静安宁的一段时光。虽然大雪皑皑,山野毫无生机,但是行走在高山之侧,越往北,山峰越是高大巍峨,雄伟无比。一侧高山峻岭,一侧开阔辽远,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也让人感受到河山之壮美。要知道,这里原本便是大宋的疆土,如此大好河山沦为金人之手,自然会格外的生出一种强烈的情绪来。 三天后的傍晚,使团抵达邢州境内。从林县至此,已经走了三百多里,也早已顺着太行山行了两百六十余里了。当然,对于八百里纵横南北的太行山而言,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但自进入太行山东侧以来,众人已经深刻的领略到了太行山的魁伟和广阔。 其实队伍已经没有完全意义上的山边的行走路线,因为整片地方都是起伏的山峦,倘若非要走平坦的道路,那便要往东走出十多里。方子安不愿意冒这个险,他还是希望以安全为主。所以,队伍行走的路线是在太行山东侧一堆小山的内侧。早晨起来,看不到东边的朝阳。到了未时,西边的太阳又被太行山连绵的山脉挡住。队伍仿佛永远行走的阴森的阴影之中一般。 当天晚上,按照惯例,众人在山坡林地中过夜。但是午夜时分,方子安突然被雷虎急促的叫声惊醒。 “大人,大人,快醒醒,快醒醒。有情况。”雷虎的声音很大,不但方子安被叫醒了,营地中很多士兵也被惊醒了。众人纷纷爬起身来,惊愕的东张西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方子安爬起身来钻出帐篷,皱眉问道:“雷虎兄弟,出什么事了?不要这么大声,大伙儿都被吵醒了。” 雷虎压低了嗓子,但声音依旧很大:“大人,快随俺来坡顶,有情况。” 方子安见雷虎说的急切,也来不及多问,于是批了披风跟着雷虎等人便往林子外边走。不少士兵被吵醒了,索性也都爬起身来跟着去瞧瞧发生什么事情。出了林子,外边一片漆黑。雪色在残月的映照下发出黯淡的光线,勉强能看清黑漆漆的树林和惨白的山野之地。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情况?带我来瞧什么?”方子安皱眉道。 “大人,这边挡住了,在那边山坡顶上的大石头上能看见。”雷虎忙解释道。 众人一路小跑,气喘如牛的抵达对面山坡顶端,那里果然有一片岩石,还有几名值夜的士兵在岩石上。这里看下去,除了东边的太行山山脉主峰之外,东侧和南北两侧倒是一览无余,是个值夜监视的好地方。 “大人你瞧东边那里。”雷虎指着东北方向对方子安道。 方子安凝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他发现了异样。在不知多远的地方,有一片红光闪耀,似乎是着了大火一般。但那火势却不寻常,似乎是连片的火光,照的天空都似乎成了红色,火势着实不小。 “方大人,用千里镜看。”雷虎递过了千里镜。 方子安接过,再次朝着远处火光之处看去。在千里镜的加持之下,方子安不但看到了冲天的大火,还似乎看到了火光映照下的城廓的轮廓。仔细看了一会后,方子安放下了千里镜。 “大人,那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据此不远的一座城池着火了。”雷虎道,“金人的城池居然就在不远处,瞧那火起之处,可能不过二三十里之外吧。” 方子安缓缓点头,那确实是一座城池起火的样子。城池距离也不远,最多是在二十里之外的样子。白天行走时,东边的视线是被起伏的小山遮挡的,所以其实即便在山包之外便是金军城池,也是看不到的。唯有登到高处才能看得见。其实方子安并不惊讶山边有城池如此之近,但是那火势如此之大,倒是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相隔二十里外看那火势都呈撩天之势,那说明必是有大量的易燃物资烧起来了。 “噤声。”方子安忽然摆手道。 众人忙都屏息凝神站立不动,只见方子安伸手罩在两支耳朵上,伸着脖子朝着火起的方向细听。众人也都细细的去倾听。但他们什么也没听到,除了呼呼的夜风和林海松涛之声之外。 “有喊杀之声。”方子安突然叫道。 “怎么可能?这么远。”雷虎道:“俺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你仔细听,山风不定,那城池在东北方向,东北风一来你们便招着耳朵听。有极轻微的喊杀之声。”方子安沉声道。 众人学着方子安的样子伸着脖子招着耳朵对着东北方向。不久后,有兵士叫了起来:“有,真的有。喊杀声,确实是喊杀声。” 不久后又有数名耳力敏锐之人,从风中辨别出了喊杀的声音。这一下确定无疑,便是有人在那火起的城池左近发出喊杀之声。 “大人,那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在攻金人的城池?这怎么可能?”雷虎终究是没听到任何声响,但他相信众人的耳力,沉声问道。 方子安沉吟片刻,沉声道:“即刻集结人手,跟我出发。咱们得去瞧瞧发生了什么。如果真的是有人攻金人的城池,咱们岂能不去瞧瞧热闹,看看是什么人。搞不好,还能帮上点忙。” 雷虎本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闻听此言笑逐颜开,点头道:“俺看到火光便想去瞧瞧了,俺这便集结兄弟们。” 众人飞奔回营地里,雷虎去叫醒众兵士,方子安去了史浩的帐篷里禀报情形。 史浩其实不久前便被吵醒了,听了方子安的禀报,皱眉道:“你带人去凑什么热闹?咱们不是以隐匿赶路为主么?何必节外生枝?情况不明,咱们没必要去吧。” 方子安道:“我只是带着兄弟们远远的去瞧瞧,可并不会现身。除非是万无一失,否则我们不会暴露行踪的。岳父大人难道不好奇是谁在和金人厮杀么?” 史浩沉声道:“你觉得是什么人?” 方子安道:“我不敢肯定是什么人,虽然我心中有些猜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和金人作对,便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再说,万一我猜测对了的话,那这一趟可太值了。” 史浩诧异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是……太行山中活动的忠义八字军?不可能,不可能,忠义八字军的胆子这么大?敢攻击山外金人县城?据我所知,他们可没这么大的实力。” 方子安微笑道:“万一是呢?况且忠义八字军的实力,大人又怎知道?再说了,也许他们只是偷袭骚扰而已,放起几把火烧城而已。除了他们,我想不出他们还能是谁。难道是金人自己内讧?无论如何,我得去凑个热闹去才安心。” 史浩想了想道:“罢了,你去吧。但是切记,不要逞能,不要惹来麻烦。一旦有异,便迅速撤回。咱们有山林护着,还能脱身。” 方子安点头道:“遵命便是。”  正文 第三九七章 解围 队伍整顿完毕,方子安留下五十余人看守营地保护史浩,其余一百五十人全副武装,出了山林坡地,辨明方向后,策马朝着火光喊杀之处摸了过去。 山野起伏,翻过了数座小山,来到一处坡顶位置。远处火光喊杀之处已经在六七里之外。在山坡看去,虽然距离还是有些遥远,但已经能比较清晰的听到喊杀之声,以及远处城池燃起的大火。那火势熊熊撩天,似乎比之前烧的更大。城头上火光映照之下,更有人影晃动,喊杀连天。 方子安正在考虑要不要更加接近一些,看清楚情形的时候,只见火光照耀下的城池下方,一群黑点正迅速在雪原上飞奔。不久后,城池城门大开,有不少骑兵冲出城门,朝着之前那些逃走的人追赶而去。逃走的那群人是朝着正西方向的太行山东侧大山密林飞奔而去的,但是追赶的骑兵似乎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分出一支骑兵径自绕行,前往正西方向堵截。如此一来,逃跑的那群人不得不调转方向想着西南小山方向而来,那正是方子安等人立足的这座小山。 追赶的骑兵速度很快,雪原上的积雪虽深,但是并不能阻挡马儿在雪地上飞驰。马上的人不断的射出弓箭,逃跑的那群人不断的有人倒下,在雪地中挣扎。追赶的骑兵则纵马上前,挥刀砍死。看上去,追赶的骑兵似乎是有着戏弄之意,他们并不急于追上逃走的那群人,而只是坠在弓箭的射程之内,以弓箭射杀这些在雪地上艰难奔跑的人。 终于,在方子安等人藏身的小山下方,追赶的骑兵们包抄过来,彻底堵住了逃走的那些人往小山上逃跑的通道。约莫有两三百骑兵围着那群只剩下几十人的队伍奔跑着,他们收起了弓箭,手中狼牙棒在头顶呼呼的转着圈挥舞着,发出刺耳的大笑和吆喝。 “好一群山贼,还不放下兵刃跪地投降?只要你们降了,告诉我们你们的巢穴所在,便可以荣华富贵金银美女任你们享用。我大金绝不亏待功臣。倘若不投降,一会儿狼牙棒便砸碎你们的脑袋,叫你们全部见阎王。”一名马上骑士厉声喝骂道。 “投降,投降。还不投降!”众骑兵纷纷举着狼牙棒怒吼道。 被围困的众人背靠着背举着兵刃喘息着戒备,这些人个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神色慌张。但凡不是傻子,都知道眼下的局面除了投降之外便是死路一条了。 一名身材高大,乱发飞舞的大汉举着钢刀横在身前,厉声骂道:“要爷爷们向你们这群金狗投降?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吧。老子们是忠义八字军,专门杀你们这群金狗的,要我们向你们金狗投降,岂非辱没了先人。一群猪狗之辈,迟早将你们全部屠戮干净。” “哈哈哈哈。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你们这群山里的野猪,成天躲在山里,没事便出来骚扰我们。你们不愿投降也罢,我们也无需要你们提供情报。你们那点人,迟早全部冻死饿死在山里。敢冒头出来一次,我们便教你们有来无回。哈哈哈。再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用去山里围剿,你们自己便全部死光了。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一个人头五两银子,不论死活,你们投降也好,不投降也好,老子们不在乎。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降是不降?”马上骑兵头目厉声笑骂道。 “降你奶奶的腿,草你们这些金狗十八代祖宗。”持刀大汉大声咒骂道。 “好!那也不跟你们废话了。儿郎们,准备了,将他们全部给我砸成肉泥。”骑兵头目厉声吼道。 “乌噜噜噜噜噜噜!”众骑兵口中发出怪叫之声,狼牙棒在头顶盘旋着,马儿绕着中间众人飞驰着,溅起一片雪泥。一名骑兵忽然策马冲上前,手中狼牙棒朝着被困众人中的一人的头顶狠狠砸去。那人连忙挥刀抵挡,但对方居高临下,又借着战马奔跑之势,这一下力大势沉,即便钢刀招架住了狼牙棒,但狼牙棒还是强行砸下,正中天灵盖。咔嚓一声,脑浆飞溅,那人噗通一声倒地。 “陈大哥!”被困人群中有人悲声大呼。 “唔噜噜噜噜。”骑兵们的怪叫声更加的响亮,马儿奔驰的也更快了。他们完全是带着一种猫抓老鼠的戏谑,因为此时此刻,实力完全碾压,根本没有任何的担心。被围困的这数十人都是砧板上的肉,任自己人宰割。 “兄弟们,今日是我鲁震云对不住你们,不该偷偷带你们出来摸金狗的县城,烧他们的粮草,害得诸位兄弟送了命。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死算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忠义却不能忘,莫辜负了咱们脸上刺的那八个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谁要是违背了我忠义军的誓言,那便将为人所唾弃。我对不住你们的事,来生我给你们当牛做马谢罪便是。但此刻,我们决不能当怂包,决不能投降。” “鲁大哥,说的什么话?头掉了碗大个疤,那又算什么。我忠义军的名头可不能辍。今晚之事也不怪你鲁大哥,你鲁大哥也是一片好意。什么也不说了,兄弟们一起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是这话!杀啊!” 被困众人也都是血性汉子,这种时候居然没有一个怂包,他们下定决心拼一场,高举兵刃,齐声呐喊着朝着一个方向冲杀过去。骑兵们大声喝骂,围拢过去,狼牙棒起落,马蹄践踏出污泥雪水飞舞,刀剑寒光闪烁,血肉四下横飞。一群人开始了搏命的厮杀。 被困的众人人数不过五六十人,围困的骑兵却有近两百之众。一方是骑兵,一方是步兵,其中实力悬殊可见一斑。双方厮杀在一处,只片刻时间,被困一方便被狼牙棒砸死了七八个,骑兵也伤了一个,被一人抱着大腿硬拖下马,旁边两人拼着头顶挨一狼牙棒,却率先见摔落马下的骑兵砍死。照着这种打法,不出盏茶功夫,几十名被困之人便要全部战死,最多杀五六名骑兵。这也是无奈之中的无奈,最后不得已的挣扎。 然而,转机就在一瞬间。就在双方开始搏杀之时,山坡上方,一队骑兵顺着山坡猛冲下来。山坡并不长,东侧山坡更无一棵树木,只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那一队骑兵踩着积雪俯冲下来,居然并无太大的声响。加之山坡下两方正全力搏杀,直到对方冲到山坡中段才有人发现了他们。 但是,一切已经晚了,还没等山坡下的金兵骑兵准备好迎战,那一队一百五十多人的骑兵已经带着一片腾起的雪雾腾云驾雾一般的抵近。 咔咔咔咔咔!十.字弩连续击发。嗡嗡嗡,弓弦震动,箭支弩支嗖嗖而来。噗噗噗之声大作。数十名金兵骑兵被射落马下。 当先一人将长弓背在身后,抬手擎出钢刀,口中大吼:“杀光金狗!” “杀!” “杀!” 山坡下发出一阵怒吼的喊杀之声,响彻四野。手持钢刀长枪的骑兵们冲到近前,凶狠无比的冲入金军骑兵阵型之中。钢刀起落,长枪飞舞,血肉开始横飞。金军骑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尚未组织起迎战的阵型,便被对方骑兵冲散了阵型。对方几名冲在头里的骑士极为凶悍,冲在最前面的那人手中钢刀连砍带剁瞬间砍翻三名马上金兵。他旁边的那名骑士更是身形如鬼魅一般,他在马背上跳起来,在空中纵跃上金兵的马背,用长剑近身搏杀。杀了一人再跳到下一个金兵马背上,再杀一人。身子灵巧无比。还有一名身形胖硕的骑兵,手中提着大环刀一刀一个,连人带马砍翻, 凶横无比。 还剩下的三四十名之前被困的八字军人等先是怔怔发愣,此刻才恍然而醒。虽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也立刻加入战团,开始了反击。 战斗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很迅速。在遭受不明敌人的凶狠打击之后,金兵这群骑兵段时间内便被砍杀了七八十人。原本兵力便不占大优,此刻更成了劣势。加之这突然冒出来的骑兵们个个骁勇善战,领头的几个人更是切瓜砍菜一般的杀人,让人胆寒。 “快跑,快跑,打不过。得叫人来。”金兵骑兵头目见势不妙,拨马便逃,口中大声叫喊。其余骑兵闻言立刻拨马跟着便逃,近百名骑兵狼狈溃散。 众人追赶了片刻,金兵骑术精湛,逃得飞快。加上追赶这些人意义不大,方子安果断的下令停止追击。带着人马回转山下。 “你们……是哪里来的兵马?”鲁震东惊喜的上前问道。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来人,收拢马匹,打扫战场,立刻撤离。”方子安摆着手高声下令。 正文 第三九八章 义军 众人迅速清理战场,准备立刻撤离此处。方子安等人倒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金兵的战马他们是一匹也不能要,因为战马是有编号烙印的,带在队伍里将来岂非是授人以柄。金人的盔甲兵刃也都没有使团士兵的好,拿着也没什么用。但是,鲁震东那帮人却如获至宝一般。方子安等人已经上了山头了,他们却还在忙活着收拢兵器马匹等物。更夸张的是,他们连死去的金兵身上的简易盔甲和穿得衣服皮袄都不放过,全部扒了个精光,打包捆扎绑在马背上。 “喂,你们快些吧。一会儿城中金兵援军赶到,那可走不了了。”赵刚忍不住高声催促道。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请你们稍候片刻。”那些人连声答应着,手上却不停的忙活着。 “穷疯了么?这群人。”方子安身边一名都头低声道。 方子安沉声道:“莫要催他们,他们需要这些东西。时间还来得及,让他们将这些战利品带着,好歹也是损失了不少人命换来的东西。” 众人策马伫立在山头静静等待,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远处城里已经有了动静。大量的火把已经涌出城外,显然是金兵兵马已然集结开始赶来的时候,那群人才骑着马,牵着驮着战利品的马匹上了山坡。 “走吧,金兵来了,得赶紧回营地开拔进山。不然有麻烦。”方子安沉声下令道。 赶回营地的路上,那鲁震东骑着马往方子安身边靠,赵刚横在当中沉声喝道:“莫要靠近,离远些。” 方子安摆手道:“赵将军,不要这样,他们是忠义八字军,是自己人。” “对对对,我们是忠义八字军,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是大宋官兵么?怎么出现在这里?这位大人高姓大名?多谢你们救了我们兄弟一命。”鲁震东一肚子的疑问,发出一连串的问话。 方子安笑道:“这位兄弟,我知道你一肚子要问的话,我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你。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还有人在前面的山坡林子里,眼下得赶紧转移到山里才是。金兵已经来了,人数应该不少,我可不想被他们缠上。” 鲁震东忙道:“那是,那是。好,一会咱们再说话。这一带我们熟悉的很,一会咱们顺着山口进去,过了里边的崖口,金兵便不敢进来了。莫看他们人多势众,但一旦进了这太行山里,那便是咱们忠义八字军说了算了。” 方子安点头称好,一行人迅速回到营地里,来不及做过多解释,当即打点收拾,即刻出发。出了山林,不远处的山坡下已经是火把一片明亮,少则上千金兵已经赶到了山下,正顺着马蹄印鸹噪着往营地方向摸来。众人跟着那群八字军士兵沿着斜坡往南侧走了数里,进了一道山谷。山谷中积雪很厚,行进很困难,但是那鲁震东说,这道山谷下边是碎石地面,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所以放心行走。 金兵顺着痕迹追到了山口,但是正如鲁震东说的那样,他们并不敢进到山里来,只在山谷外和外侧的林子里小心翼翼的搜查。众人一鼓作气走到下一个狭窄的两道悬崖组成的山口,进入一片白茫茫的稍微开阔的山谷中的小盆地的时候,外边金兵的呱噪声便已经彻底听不到了。 再过一会,断后监视金兵动向的骑兵赶来禀报,说金兵已经撤了。他们没敢进山谷一步,只是做做样子便走了。方子安这才松了口气,下令兵马穿越雪谷抵达北侧山边才停止前进,等待天明。 一片乱草中平坦的大石头上,一堆篝火燃烧了起来。史浩和方子安坐在火堆旁低声交谈了几句后,方子安命人将鲁震东请了过来。 鲁震东早就想过来说话了,但未经允许,又有雷虎和赵刚拦着,所以只能在远处徘徊。请他过来时,他一路小跑着飞奔而来,神情急切之极。 “你们是朝廷的兵马是么?我可是看出来了。战马是我大宋的战马,盔甲武器都是我大宋的盔甲武器。莫非朝廷大军打过来了?”鲁震东大声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这位兄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史大人,乃我大宋出使金国的钦使。我姓方,负责护送史大人的副手。” 鲁震东忙拱手道:“见过史大人,见过方大人,果真是朝廷的人。不过……等等……你适才说,你们是出使金国的钦使?那就是说,你们不是朝廷打过来的兵马,是出使金国的使团队伍?” 方子安点头道:“正是。” 鲁震东眼神之中掩饰不住失望之情,苦笑道:“就是说呢,朝廷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雄心,敢派兵北伐?那岂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罢……无论如何,今日多亏你们出手相助,我们几十名兄弟才没有死在金狗之手。多谢史大人方大人了。” 鲁震东拱手作揖,诚恳道谢。史浩摆手笑道:“不必道谢,救你们是应该的。听方大人说,你们是忠义八字军是么?” 鲁震东看了一眼方子安,方子安沉声道:“适才我们在山坡上埋伏,听到了你们和金人的对话,我才知道你们是忠义八字军的。” 鲁震东这才恍然,点头道:“正是。我乃忠义八字军前营副将,我姓鲁,叫做鲁震东。方大人救的那些都是我手下的兄弟。我们都是忠义八字军的兵马。” 史浩看着鲁震东沉吟不语。鲁震东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撩起额前长发,借着篝火的照耀,史浩和方子安都看到了他额头上纹的八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正是‘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鲁震东相貌粗豪,脸上本来就给人饱经风霜之感,此刻再添上那八个歪歪扭扭的青色字迹,更是完全破坏了整张脸的,显得狰狞可怖,令人生畏。 史浩皱了皱眉头,摆手道:“放下来吧,我等并非是怀疑你们的身份。即便你们不是忠义八字军的人,就凭你们敢同金人战斗,那也是一定会救你们的。” 鲁震东道:“多谢史大人。但是这沦陷之地,除了我忠义八字军之外,又有什么人敢和金人作战呢?哪怕是南边的朝廷,不也是和金人媾和了么?但我忠义八字军却绝对不会和金人妥协。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我们誓要杀尽所有金狗。” 史浩缓缓点头。方子安在旁笑道:“忠义八字军之名天下皆知,我等在京城便有所耳闻。不过,昨夜你们怎么就那么点人手,便敢去夜袭金兵城池呢?你们忠义八字军现在又多少人手?” 鲁震东微微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我们忠义八字军遍布中原大地,人数十多万,兵强马壮,所向无敌……” 方子安苦笑着看着他,沉声道:“鲁兄弟是信不过我们是么?不肯透露你们的实力是么?十万忠义八字军?那怕是二十年前王彦王大帅的时候才有的这般多的规模吧。你们若真有十万兵马,怎会在这太行山中藏匿,早就有实力占据城池,割据一方了。” 鲁震东沉声道:“人数少又怎样?我们哪怕便是一个人,也不像有些人那样缩着头给金人当儿子,向金人称臣纳贡,丢了他祖宗的脸,寒了天下人的心。我们忠义军一个人便顶那些孬种千军万马。” 方子安摆手微笑道:“鲁兄弟,莫要激动,我并无贬损你们的意思。其实,我对你们忠义八字军熟悉的很。我知道,你们现在的领军首领是谁。是不是叫张敌万?他是岳家军大将张宪张统制的公子是不是?” 鲁震东惊讶的瞪大眼睛道:“你居然知道我们张统领的名头,了不起。” 方子安微笑道:“不光知道张公子之名,我还知道你们忠义八字军女营的统领叫张若梅,她是张统制的女公子,是你们张统领的妹妹,两年前从南边来到太行山中投奔她哥哥的是不是?” 鲁震东更是惊愕,叫道:“哎呦,你连若梅小姐都知道,莫非你跟他们都认识?这可太让人惊讶了。” 方子安呵呵笑道:“和张公子倒是没见过,但是和若梅小姐倒是有过几面之缘。” 鲁震东道:“方大人既是故人,那你们便随我去我八字军营寨去吧。一来,你们救了我们的命。二来,你又认识若梅小姐。三来,你们又是朝廷的兵马。我想,我们张统领和若梅小姐必是很愿意见到你们的。” 方子安转头看向史浩,他自然是想去的,但他还需史浩的首肯。史浩皱眉道:“虽然我也很想见一见忠义八字军的兄弟们,但是……” 鲁震东道:“史大人是担心耽搁行程是么?此去沿着山谷北上,行两日便到我们营寨所在之处。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再说了,现在你们也走不了啊。你们救了我们,杀了金狗,这已经惊动了他们。金狗在东边山边的城池布置了大量的兵马,便是为了防我八字军出山袭扰的,现在他们肯定密切注意山边的情形。你们想沿着山侧北上,定会被他们发现的。还不如从山中穿插,刚好可以避开他们。” 史浩皱眉看了一眼方子安,方子安点头道:“鲁兄弟说的是实情,咱们就算不去忠义军营寨,怕也要在山中窝几天才成。现在出山,也许便中了金兵的埋伏。” 史浩咂嘴道:“子安,你拿主意便是。我知道,你其实也很想见一见故人。” 方子安沉声道:“不仅是见故人,忠义八字军是抗金的兵马,咱们作为朝廷来的人,也是需要去见见他们,了解情形的。况且张敌万是张统制的儿子,忠良之后呢。” 史浩点头道:“说的是,这一趟必须要去。”  正文 第三九九章 关隘 在鲁震东等人的带领下,众人向北跋涉而行。虽然只是进入太行山山地外围,并非是主峰连绵之处,但山中地形之陡峭,行路之艰难还是到了令人难以承受的地步。车马只能沿着山谷行进,但是山谷之中,冰雪之下,沟壑纵横,危机四伏,很难前行。 好在鲁震东等人久在大山之中出入,地形很是熟悉,选择了一条车马勉强可以通行的绕行路线,加上众人沿途开辟道路,临时搭建木道,这才得以继续前行。到第三天晌午,众人终于往北穿行了六十余里,过了十几座山峰,抵达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山道上。那山道显然是人工开辟出来的,沿着陡峭的山坡通向太行山深处,道路的宽度不足丈许,蜿蜒盘旋在山崖深谷之侧。走在这样的山道上,让人胆战心寒,却又不得不赞叹开道者的鬼斧神工。 “终于到了进山的山道了,史大人,方大人,这条山路便是通向我八字军主营寨所在之地的山道,我们花了几年时间才开辟出来的。西边那几座山峰看到没?最南边的叫赞皇山,中间的叫五马山,最北边的是封龙山。我营寨便在在这三座大山之中。从此处往西走,过赞皇山和五马山关卡,抵达封龙山山谷,便到了。”鲁震东禀报道。 方子安点头道:“这三座大山倒是组成了一道屏障,地势必是极为险峻之极。” 鲁震东点头道:“是啊,三座山周围都是深谷峭壁,地势天险。我八字军营寨在山中可固守无虞。金兵别说攻入营寨,他们甚至连接近也很艰难,咱们往前走,你们便知道了。” 众人沿着山道往深山之中行去,山道险峻之极,一边是高山峭壁,一边是幽幽深谷。车马走在只有丈许宽的山道上,不时有落石滚下,轰隆隆滚入深谷之中,令人魂飞胆丧。山谷中的风不时的袭来,夹着山坡上的雪雾,像是起了沙尘暴一般,让人无法睁眼。队伍不得不随时停下,抱着头缩着身子躲避这种山谷中的妖风。不过好在这终究是一条路,虽行的小心翼翼,但行进的速度却和之前在山谷之间穿行不啻天壤之别了。 午后时分,众人抵达了赞皇山山口。前方一道狭窄的山梁通向山口方向。沿着山梁走过去,进入山口之中,才发现此处地形之凶险。左右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高耸崖壁,中间车马所行的山口宽度不过五六丈。抬眼看天,只有一线青天可见,山口之中幽暗晦涩,冷冽的风从通道中吹过,所有人都遍体生寒。 “好险峻的地形,此处若设关卡,岂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么?”方子安沉声道。 “方大人说的好,果真是有些眼光。不瞒你说,前方便有一道关卡。关卡不开,除非肋生双翅,否则根本别想过去。”鲁震东笑道。 车马前行不到里许之地,在山口快到尽头之处,果然前方一道高达五六丈的青石垒造的石墙关卡像是一头怪物一般雄踞前方谷口之处。石墙高大,且有城楼城垛,上方更是旌旗猎猎,颇有雄关之姿。 “好一座雄关。扼守出口之处,敌军攻入,可借助地形截断其后路,让其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困于这里许之地的兵马便只有死路一条。”方子安点头赞道。 众人也是纷纷嗔目赞叹。他们也都明白方子安说的话。这关隘高墙应该是故意建在山谷出口之处,敌军攻入山口倒是不难,但是当他们抵达这关卡之前时,恐怕已经是大量的兵马进入山口之中了。到那时,两侧崖壁上滚下落石,堵塞退路,前方又有这样一座关隘挡住去路,所有进入山口的兵马都得死。这两侧的峭壁这么陡峭,外围又是深谷,根本无法攻上去。只需有少量人手驻扎,便可扼阻。真是天险精绝,万夫莫开之地。 “方大人真是识货,我们张统领也是这么说的。这关隘花了我们整整一年时间才建造完成的。这是我八字军营寨的第一道门户。史大人方大人你们稍候,我上前去通禀一声,否则我们无法过去。”鲁震东道。 史浩方子安点头,下令兵马止步,鲁震东策马上前,来到关隘高墙之下数十步外。关隘城楼上已经有人发现了下方的队伍,数百弓箭手已经弯弓搭箭对着下方,并有旗帜摇动,发送信号。下方源源不断的人手迅速登上城头。只片刻间便有近千人在城楼城垛后方做好迎战准备。 “莫要放箭,我是鲁震东。魏大哥在么?”鲁震东扯着嗓子叫嚷道。这魏将军名叫魏高升,是忠义军前营统制,鲁震东是他的副手。 城楼上,一人探头出来,大声喝道:“鲁震东,你好大的胆子。私自带着人出山,张大统领很是愤怒,要治你的罪呢。你也太胡来了,怎敢违抗军令,私自带着人出山?” 鲁震东挠头叫道:“魏大哥,兄弟我不也是为了咱们忠义军着想么?罢了,这事儿回头再说,你开了关口,放我们进去。张统领要处置我,我鲁震东认了便是。” 城楼上那人眯着眼看着远处的车马队伍,沉声道:“那是什么?你从山外弄来的东西么?这么多车?不对啊,怎么这么多人?你不过带了百余人出去了,那里起码有两百多人吧。怎么回事?” 鲁震东笑道:“那是朝廷的兵马,来见我们张统领的。” “朝廷兵马?哪个朝廷兵马?”魏高升惊愕问道。 “大宋朝廷啊,还能是哪个朝廷?”鲁震东叫道。 “啊?南边小朝廷的人?这怎么可能?”魏高升不敢相信。 “是真的啊,魏大哥你还信不过兄弟么?他们是小朝廷派来金国出使的使团。在山外恰好遇到了金兵围攻兄弟,兄弟们的命便是他们出手救的。他们要来我军中见见张统领吗,我便待他们来了。”鲁震东扯着嗓子叫道。 “鲁兄弟啊,你还嫌自己的事不够大么?你私自带着兄弟出山倒也罢了,大不了受些责罚。你居然还带着外人进山,你可太糊涂了啊。忘了军中规矩么?外人一律不准进来。你连进山的道路都告诉他们了,你是疯了么?”魏高升剁脚大声怒道。 “这个……魏大哥,他们不是外人啊,他们是朝廷的人啊。再说……他们……” “糊涂,张统领早说过,我八字军跟南边朝廷的人没有任何关系,也互不往来。你倒好,这不是给他添堵么?你赶紧叫他们离去,我可不能放他们进来。你这不是连累我么?”魏高升打断鲁震东的话叫道。 鲁震东愕然无语,挠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后,才无奈的回头,来到方子安等人身边,叹着气如实相告。 “史大人,方大人,恐怕你们不能去营寨了。外人不得进入营寨,我忘了这件事了。我们张统领下了死命令,我忠义八字军不跟朝廷有任何瓜葛,我忘了这茬了。哎!实在对不住。” “那是为何?你们这个张统领是不是不讲理?俺们又没得罪他。”雷虎在旁叫道。 方子安摆手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位张统领对朝廷肯定是有看法的。他父张统制便是被朝廷所杀,岳家军解散的时候,张统制自己带着兵马离开大宋军队来到太行山参加了忠义军的。自然是对朝廷很是不满。再加上朝廷这么多年来,和金人媾和。忠义军在金军重重围剿之下损失惨重,朝廷未能给予半点援手,不管忠义军的死活,任谁也会对朝廷的做法寒心。” 雷虎赵刚等人闻听此言,登时恍然。他们之前可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瓜葛。 “方大人知道的比我还多,正是这个缘故,所以怕是你们不能进去了。我说话也不算数,实在是抱歉的很。史大人,方大人,你们看,现在该如何是好?”鲁震东搓着手尴尬道。 方子安沉声道:“鲁兄弟,这不怪你。你莫要担心,我去跟他们说说。” 鲁震东道:“我说了都不成,你去说怕更是不成的。” 方子安道:“试试吧。” 鲁震东无奈,只得带着方子安重新来到关隘之下。城头魏高升见鲁震东去而复返,伸着头叫道:“鲁兄弟,你莫要为难我。叫那些人离去吧。” 方子安朗声叫道:“城头是魏将军是么?我们是大宋朝廷出使金国的使团兵马。本人方子安,是大宋使团副使。我们无意前来叨扰,只是途径此处,得知忠义八字军众兄弟在此活动,抗击金军,我们很是钦佩,所以便想来见一见诸位英雄。你们有自己的规矩,我等自然也不会勉强你们,但我个人和你们八字军中的人有些私交,希望能见一面。可否请你通禀一声你们八字军女营统领张若梅张小姐,便说有个方子安的在这里等她见一面。魏将军只需帮忙通禀一声便好,这可不违你们的规矩吧?” 魏高升皱眉道:“你要见若梅小姐,你和她认识?” 方子安笑道:“不但认识,而且很熟。烦请通禀一声。” 魏高升沉吟不语,方子安道:“魏将军,这点小事,都不肯通禀么?” 魏高升道:“就算我通禀了,若梅小姐也未必来见你。若梅小姐对朝廷来的人一样的不愿相见,又何必多此一举。” 方子安笑道:“那却无妨,见不见她自己决定便是。这样吧,我们就在这左近扎营,天色将晚,我们也无法动身离开。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这里。魏将军倘若肯帮这个忙,便替我通禀一声。倘若觉得为难,那也罢了。不过若梅小姐将来知道我来过,你却不愿禀报她,我恐怕你会挨骂的。” 魏高升尚未回话,方子安却已经转身回去队伍里,下令就地扎营休整。  正文 第四百章 历程 使团人马退后里许,在山崖下避风之处扎营歇息。鲁震东也唉声叹气的跟着方子安等人一起,因为魏高升拒绝开关隘大门,他和三四十名忠义军士兵也不能进入。魏高升倒也不是对自家兄弟无情,他也是遵守关隘的规矩,有不明身份兵马在关隘前,隘口通道是绝对不能打开的,以防对方突入隘口。 入夜时分,方子安在篝火旁询问了鲁震东之前为何私自领军出山的原因。鲁震东倒也实情相告。 事实上,忠义八字军现在的处境很是艰难。虽说在太行山中可以自保,金兵是不敢进山围剿的,但金兵采取的是山外围剿的政策。太行山东西两侧左近的城池,金兵布防了大量的兵马。忠义八字军只要一露踪迹,便会立刻遭受到金兵的围剿痛击。 曾几何时,忠义八字军威震四方,是一支兵力达到十万之众的强大力量。但随着忠义军主力被朝廷收编,统帅王彦在将忠义军归于朝廷统辖之后,被朝廷夺了兵权。忠义军便失去了昔日的辉煌。绍兴和议之后,实际上在沦陷之地坚持战斗的忠义军已经不到三万人。即便如此,这也是金人胸口上的一根刺,让金人坐卧不安。忠义八字军在后来依旧摧毁了不少金兵的城池,歼灭了不少金兵的有生力量。曾经一度占领了太行山周边大大小小的城池六座,兵力甚至一度恢复到达六万之众。 然而,没有了和大宋作战的压力,金人可以腾出手来对忠义军展开大规模的进攻和围剿。忠义军节节败退,接连遭到失败。面对接连的失败,忠义军内部也发生了问题。原本统帅在沦陷区的忠义军兵马的是原忠义军统帅王彦手下的一名将领叫李全。但李全此人显然没有王彦的威望高,所以其实整个忠义军分为数支兵马,各自有各自的领军之人。胜利时自然一切好说,一旦遭遇失败,几只兵马互相推诿责任,责怪对方作战不力,缩头缩尾云云,最终整个忠义八字军兵马分道扬镳,各自为战。 原本便是兵马劣势,情势危急之时,又发生分裂的行为,结果可想而知。金兵各个击破,绞杀数支忠义军兵马,杀害了大批义军将士。最终,只剩下李全一只不到万人的兵马被困在高邑县。那李全关键时候认了怂,决定放弃抵抗接受金人开处的招安条件投降金国。这个决定激怒了之前因为岳家军解散而带着部分兵马逃出来投奔忠义八字军的张敌万。张敌万因为是张宪之子,身份特殊,投奔前来之后,李全让他领着跟随他一起从岳家军来的千余名人手作为忠义军先锋营,给了他一个忠义军前军统制的官职。实际上便是利用张敌万的身份拉拢人心,另外利用张敌万和他手下的原岳家军士兵的勇武为他卖命。前军是先锋军,作战是要充当尖刀的,是要冲在头里的。张敌万没那么多心眼,几年时间,血战多场,杀敌无数。李全这支兵马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其实便是因为金人忌惮其军中有张敌万这员猛将。金人之所以愿意向李全发出招安的条件,其实也是忌惮这一战损失会很大,希望用诏安的手段瓦解这支兵马。 张敌万得知李全打算招安的消息,当即前去找李全理论。李全表面上表示不会招安,但暗地里却准备将张敌万处置了,毕竟张敌万反对招安的话,恐怕军中很多人也会跟着他反对。况且既然决定投降了,拿张宪之子的人头去当投名状,显然对自己更有好处。 有人告知了张敌万李全的阴谋,但是张敌万并没有相信。直到李全真的率领他的嫡系包围了张敌万的军营的时候,张敌万才真正的相信李全已然铁了心要投敌。张敌万率领八百名岳家军旧部直接冲出军营,杀入李全兵马之中。数千李全嫡系兵马居然没能挡住这八百人的冲锋。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张敌万将李全枭首。提着他的头颅,指着他脸上刻着的‘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八个字,宣布李全违背忠义八字军的誓言,叛变投敌,卖友求荣,死有余辜。然后张敌万通告全军,他将杀出重围进入太行山中继续高举义军大旗。有愿意跟着他的,他既往不咎。不愿意的,自可散去。只有一条,不许投敌,否则今后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违背誓言的叛徒全家全族。 张敌万本就在军中威名甚高,很多人早就不满李全的无能,忠义八字军失败的责任也正是因为李全的无能才导致。张敌万登高一呼,顿时全军相应。就这样,张敌万制定作战计划,在次日晚上,借李全招安受降的名头突然发动突围袭击。张敌万亲自带着岳家军打头阵,向西突破数万金兵的围剿,最终成功的带着六千多名忠义八字军兵马突围成功,进入太行山中。 自此,忠义八字军的便由张敌万所掌控,被打散的兵马陆续进山投奔,张敌万手中兵马也拥有了近八千之众。金兵进山围剿,被击退数次,损失惨重。于是便也默认了忠义军盘踞太行山中的现实。 但是,虽然忠义八字军保留了火种,在太行山中也站稳了脚跟。但是处境却并没有多大的改善。金兵在周边驻扎重兵,八字军要想有所行动便束手束脚。八字军存在的意义便是杀金人,在金国腹地搅起风云,让金人睡不安稳。所以他们又不得不出山发动攻击。这么一来,损失自然很大。这几年来,出山攻击十多次,每次都损失巨大。到现在为止,忠义八字军的人手其实已经不足五千人了。 遭受到金兵的重重封锁,八字军物资短缺,盔甲物资兵刃都大大的不足。山里自然也可以种植一些作物,猎捕一些野兽作为消耗。但是那远远抵不上消耗。事实上,八字军如今的日子过的很艰难。物资军粮都供应不足,兵器盔甲衣物马匹这些物资都是严重的不足。不像以往,缺什么便去攻打金兵城池去抢,如今每出山出击一次,都伴随着很大的伤亡。张敌万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存亡问题,已经不太敢轻易下命令去出山攻击了。事实上,张敌万已经在内部会议上下令,严禁出动攻敌。所有人人一律不许出营寨。这么做的目的,一来是保护有生力量,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二来,其实也是防止人员逃走流失的无奈之举。因为义军内部其实已经充斥了很消极的想法了,很多人都想着开小差了。 鲁震东这次袭击的邢州梁园县城的冒险行动,便是因为义军的物资粮草紧缺,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的初衷是好的,在梁园县的眼线送来了消息,说梁园县最近运来了不少粮草物资,城中金兵防守松懈,三千多金兵最近又调走了一千多,说是往汴梁方向增援去了。这种情况下,鲁震东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但因为有禁令,他只能偷偷的呆着一百多名兄弟出了山,往南绕行到梁园县,想偷偷摸摸的干件大事。他的想法是,偷个十几车粮草出来,以解前营中的粮草紧缺,兄弟们挨饿的燃眉之急。他都计划好了,趁夜偷偷摸进城中,伪装成金兵,然后大摇大摆的押着粮草大车出城。这种事之前忠义军也干过两回。就算不成功,放火烧了金兵的粮草,那也是一件大功。总好过憋在山中什么事也不干的好。 然而,一进城,摸到了粮草堆放之处,他们便被发现了踪迹。情急之下,他们只能点着了粮草,然后往城外逃走。他们从城墙上缒绳逃出来之后,金兵的骑兵便出城追了出来。之后便是方子安等人看到的那晚他们被金兵追杀,差点全部把命送掉的情形。那次行动,他带出去一百多人,回来的不到四十人。七八十名忠义军士兵的性命便在他这次鲁莽的行动中全部丧失。 方子安听完了鲁震东的叙述,心中甚为无语。鲁震东的举动确实鲁莽,忠义军的将领居然会鲁莽到这种地步,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方子安却也从中意识到,一定是逼到了相当的程度,鲁震东才会冒险做出这种事来。身为忠义军的前军副将,他也是和金兵的交战之中成长起来的,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计划是多么的愚蠢和充满漏洞。可能忠义军现在的情况真的很糟糕,糟糕到军中将领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作战理智的地步。 方子安没有对鲁震东的行为作出什么评价,自己其实也没有资格评价他。即便他的行动莽撞,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那天晚上自己救了他们之后,他们将战马兵器甚至衣服都扒下来打包带回来的举动,足以表明他们一心是想着为忠义军弄到一些物资的。自己没有理由,也不会去指责他们。绝境之中,鲁震东起码还有勇气去做些什么。 方子安躺下时脑子里还想着这些事,带着闹哄哄的思绪,在呼啸的山风之中勉强睡去。凌晨时分,一阵隆隆的响动声将方子安惊醒了。方子安起身查看时,在黎明的微光之中,他看到了从关隘方向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似乎有一群人正从关隘中出来,快步走向这里。  正文 第四零一章 天堑 雷虎和赵刚连声大喝警戒,兵士们本就甲胄未解,枕戈待旦,听到命令纷纷冲出,严阵以待。 方子安对身旁紧张的气氛毫不关心,他的目光看着远处火把照耀下的一个身影。那人披着红色披风,身形娇小,快步走来。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是方子安心中已有预感,来的一定是张若梅。 方子安快步迎了上去,雷虎忙道:“大人小心。”便要上前拦阻。 史浩伸手拉住了雷虎,沉声道:“不用担心,来的是你家方大人的故交,没有危险。” 方子安迎上前去,对面那群人也很快来到近前。相聚二三十步的时候,火把的光亮照亮了站在黑暗中的方子安。火把下的女子缓缓的褪下风帽,露出苍白消瘦的面庞,火光照耀下的眼神却闪闪发亮,激动万分。 “是……表妹么?”张若梅叫道。 当年在临安城,为了掩饰张若梅的身份,两人以表兄妹相称,掩人耳目。此时此刻,这一声‘表妹’响起,顿时让张若梅泪水涌出,心头无数美好的回忆闪现。朝思暮想的那人就在眼前,一时间差点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是……我。表哥……你好。别来无恙!”张若梅颤声叫道。 方子安呵呵而笑,缓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张若梅的手道:“我很好,终于见到你啦。” 两人相互凝视,心中万语千言,竟然一个字说不出口,只微笑含泪对视,双手紧握。 周围众人恍然大悟,特别是魏高升,之前他因为方子安说的那些话心中还有些不满。方子安说什么倘若他不去禀报的话,将来若梅小姐会责骂他,这其实带有威胁的语气,让魏高升很不爽。差一点他便意气用事不去禀报了。但魏高升毕竟是个知道轻重的。他知道,朝廷来人是件大事,无论张统领他们见与不见,都是要将消息禀报上去的,否则便是行事不周到,擅做主张。于是他终究是派人了去封龙山主营寨禀报消息,顺带也禀报了张若梅。结果,他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回复。张敌万的回复是坚决不见这些人,但张若梅却是连夜赶山路而来,在凌晨时分赶到了关口。魏高升也不得不开了关门让她来见大宋这帮人。 此刻魏高升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个方子安居然是若梅小姐的表哥,难怪口气那么强横。不过奇怪的是,既然他是若梅小姐的表哥,也应该是张敌万的表兄弟才是,为何张统领却拒绝不见,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众目睽睽之下,纵然两人心中有百般缱眷之意却也不敢有太多亲密的举动。 方子安开口笑道:“若梅,史大人也来了,带你去见见。” 张若梅忙点头应了,放开方子安的手,跟着方子安来到使团营地,史浩缓步上前,笑着拱手。 “若梅见过史大人,没想到咱们在这里见了面。”张若梅上前行礼。 史浩呵呵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若梅小姐。这个世界似乎太小了些。若梅小姐,恭喜你和子安团聚了啊。” 张若梅羞涩点头。当下方子安又将张若梅引荐给冯一鸣雷虎赵刚等人,众人一一见礼。 “咱们去营寨见我大哥吧,之前待客不周,史大人和诸位将军不要怪罪。”张若梅道。 众人纷纷点头,拔营准备动身。魏高升见此情形,凑到张若梅身旁低声道:“若梅姑娘,张统领可是说了,不许他们进营寨的。你来见他们是可以的,但要带他们进去,恐怕不妥吧。万一大统领怪罪下来,岂不是……” 张若梅沉声道:“魏将军你放心便是,我哥哥那里,自有我去解释。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你头上。这些都是朝廷兵马,又不是金贼。方大人和史大人之前都是对我有恩之人,难道我们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将他们拒之于山野之中?” 魏东升无言以对。一旁的鲁震东凑上来道:“就是,还是若梅小姐说的在理。再说了,他们可是救了我们几十名兄弟呢。若不是他们出手,我们几十个人都回不来了。” 张若梅转头看到了鲁震东,脸色沉了下来,冷声喝道:“来人,将鲁震东和私自出山的人等全部捆绑,押往主营。” 鲁震东愕然发愣,一群忠义军兵士上前来将鲁震东五花大绑起来,那群跟着鲁震东出山的忠义军士兵也都捆了手腕,绑成一串,押着往关隘里去。鲁震东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走了,倒也并不挣扎申辩。 “若梅现在颇有些女将军的威严了。”方子安低声笑道。 张若梅轻声道:“莫要笑话我了。鲁震东违抗军令,私自出山,理当受罚。军中若无纪律,人人擅自行动,岂非要乱套了。” 方子安笑道:“我没笑话你,你说的也是对的。” 张若梅点头道:“咱们也走吧,还有很远的路呢。” 队伍收拾停当,从关隘下方的巨大石门内进入关口之内。随着轰隆隆石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方子安一行人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青石围城之中。关隘城池其实并不大,但不光是前方一道关隘城墙阻隔。不足百步的距离内,另有一道同样的关卡。可谓是重重防守,无可逾越。就算第一道关墙被攻破,第二道关墙照样可以阻敌。 从第二道石墙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天色已然大亮,站在关隘后方往西看去,入目是开阔的山谷,树林茂密,山谷幽深,白雪 覆盖着大片的坡地,壮观无比。而且,在山谷山坡之间,方子安看到了好几座村庄,村庄上方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赫,世外桃源啊。”方子安笑道。 张若梅苦笑道:“那里是什么世外桃源,山民们和逃进山里的百姓们聚居于此,受我们忠义军庇护辛苦度日罢了。这里只是一小部分,主营左近有六七百户人家。” 方子安点点头道:“很好,虽然辛苦,但起码是一方净土。外边的百姓可惨的多了。动辄被滋扰,日子过的比山里也好不了多少。总之金人铁蹄之下,哪有好日子过。” 张若梅轻叹点头,欲言又止。 沿着山道下来,穿行山谷之地,太阳升起在东边山头的时候,方子安一行人抵达了第二座西北方向的山峰五马山。这里是山寨的第二道关卡。 格局和第一道关卡相差无几,唯一通行的道路前方,一座石头堡垒雄踞高处,卡住前进的道路。不过论规模,和第一道关卡相比便小得多了。这里守卫关卡的是忠义军左营兵马,一名叫做曹猛的将领驻守于此。有张若梅同行,自然不会被拦阻,众人通过第二道关卡继续前行。 太阳到了南边头顶的时候,主寨所在的封龙山已然快到了。越是靠近主寨,山道两侧便越多石塔堡垒,越多忠义军兵士的身影出现在两侧的山坡。山头两侧可见石头垒砌的烽火台和瞭望塔等设施,还有许多长长的绳索连同险峻的山崖之间。据张若梅介绍,那是山崖之间因为交通来往不便,所以用来送达给养物资和消息的索道。险峻山崖之间可通过这些长索运输必要的物资。这是张敌万的主意。 方子安暗自点头,看来这位张统领倒也不是草包,能想出这些花样来,必是个头脑灵活之人。这让方子安之前在脑海中勾画出的一个虎背熊腰勇武有余但恐怕没什么头脑的张敌万的形象产生了很大的落差。目前看来,张敌万绝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 山道从山坡上绕了个弯,前方,封龙山主峰赫然就在眼前。山道所在的位置是在山腰位置,此刻山路戛然而止,横亘在眼前的是一道宽逾七八丈的巨大裂谷。这道裂谷将两座山彻底阻断。往下看,日光不及之处阴冷森然,裂谷下方林木幽暗,云雾流动,不知有多深。刺骨的冷风从裂谷中吹上来,像是从地狱之中吹上来的风,让人毛骨悚然。 “这……这是绝路啊。这可往那里走?”史浩杵着拐杖嗔目看着眼前的情形道。到处是陡峭的山体,唯一的山路被峡谷断绝,除了回头,似乎并无其他的路径了。 方子安扶着史浩的手臂沉声道:“大人放心,必有通路。” 张若梅一笑,伸手指向峡谷对面道:“瞧瞧那边是什么?” 众人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一道笔直的峭壁耸立在阳光下。顶部有人影晃动,十几根巨大的绳索牵引着长长的吊桥悬在空中,吊桥悬在峭壁之间,在风中微微抖动着。 “那是……?”史浩惊愕道。 “营寨大门。我没猜错的话,吊桥之后是悬崖上开凿的洞口,可直接穿过崖壁。”方子安道。 张若梅赞许的瞟了方子安一眼,点头道:“你猜对了。不过那是天然的山洞,可不是开凿的。我们哪有这么多人力来开凿山洞?那山壁厚达里许,一辈子也开凿不通。” 方子安点头,心中赞叹不已。不管山洞是不是开凿的还是天然的,这般格局可谓是天险之地。主寨设在对面的山中,那可是鬼斧天工,绝对安全。要攻这座营寨,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众人正自赞叹时,张若梅掏出笛哨滴溜溜吹响。片刻后,对面崖壁上有人探头观望,张若梅从腰间取出五色小旗晃动着,不久后,但听机轴咯吱咯吱之声大作,高高昂起的长长的吊桥慢慢的从对面崖壁缓缓落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所有人站立之处,沉重而巨大的吊桥放了下来,一头正好搭在了断绝的山路上,嵌入了凿出来的凹槽之中,和路面正好齐平。将峡谷两端连通成一条坦途。 顺着长达八九丈的吊桥看过去,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山壁上果然有一个洞口,洞口里很多人拿着兵刃弓箭正朝着这边张望着。 “我的老天爷,这也太厉害了。”众兵士纷纷咂舌赞叹,伸出去的舌头半天也收不回来。 正文 第四零二章 阻止 又长又宽的吊桥连通起峡谷两端的山路和峭壁,让之前难以逾越的天堑变成坦途。吊桥的上方安装有栏杆扶手等保护措施,吊桥的桥面却并非想象中的原木打造,而是碗口粗的竹排相互交错密集扎紧打造而成。只有框架主体用的是粗大的原木作为框架支撑。 显然这么做是更为合理的,因为这么大的吊桥全部用木头打造的话,重量肯定会极为沉重,很难放下或者收起。要知道,这样的吊桥显然都是靠着对面峭壁顶端的绞盘,以人力绞起或者放下的。吊桥越是沉重,越是难以操作。再者,竹子的坚韧程度其实不亚于原木,特别是在这种悬空的吊桥上,竹子的柔韧性反而更加的可靠,更便于相互间的连接,保持一致的稳定性。 虽然吊桥放下,但是却暂时不能通过。必须要将桥头的卡槽牢牢的固定在凿出的青石凹槽之中。那需要专门人员进行操作。一小队士兵飞快奔过桥来,用榔头撬棒敲击撬动桥头一端的卡口,将吊桥牢牢的固定在青石凹槽之中。这样,吊桥便完全稳固的搭设在峡谷之声,不虞有位移之虞了。 张若梅小声的向方子安解释,这一切操作并非是多此一举。因为虽然吊桥自身沉重,看起来似乎很牢固。但是峡谷上的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吊桥越是庞大,所承受的风力便越大。峡谷乱流对桥面会产生巨大的力量,甚至会将桥面掀起来。所以,桥头的固定必须极为稳固,两端固定后才能保证安全。 方子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命众人耐心等候固定吊桥的小队完工。同时,方子安也看到了这吊桥的局限性。显然这吊桥是需要花费时间和人力维护的。这在紧急情况下是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时间的。无论拉起或者放下吊桥,都需要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操作,这是不合理的。但就目前情形而言,这已经是很让人赞叹的利用地形作为终极屏障的做法了。 吊桥固定完毕,张若梅告知方子安可以过桥了,方子安当即下令,车马分开,按照次序过桥。考虑到桥的承受力,显然不可能一窝蜂的涌上吊桥,另外因为是竹子为主体的吊桥,方子安还要考虑其振动的问题,所以最好是一部分一部分的过为好。 就在第一批两辆大车以及二十多兵马准备踏上吊桥的时候,前方吊桥另一端的洞口却响起了笛哨之声。紧接着,有人在洞口挥动红色小旗。张若梅看到这一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什么情况?”方子安轻声问道。 张若梅柔声道:“你们先等一会再上桥,我过去瞧瞧。红旗挥舞,是禁止通行的信号。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此刻若是上桥,对面的弓箭手会放箭。我去问问什么情况。” 方子安道:“我跟你一起去。” 张若梅点点头,率先踏上吊桥往对面走去。方子安下令众人不要擅自行动,跟在张若梅身后走上吊桥。吊桥高悬峡谷之声,走出去才知道有多么的可怕。桥身在峡谷上方的寒风中抖动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嗡嗡之声,好像随时都会断裂一般。脚下的竹排桥面似乎也显得极为不稳定。峡谷下方,幽深不见底,看着让人头晕。风向并不稳定,偶尔有一股强劲气流从下方谷底冲上来,将方子安罩在盔甲外边的白色裘氅和张若梅身上的披风刮得向天空飞起。两个人像是生了一对翅膀在空中飞舞着一般。 “方郎,怕不怕?”张若梅转身看着方子安,满头青丝飞舞着,脸上却带着笑。 “说实话么?”方子安笑道。 “当然说实话。”张若梅道。 “我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我没想到这吊桥居然这么可怕。”方子安道。 张若梅噗嗤笑出声来,伸出手来抓住方子安的手道:“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过去。” 方子安道:“我可没夸张,下边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可就粉身碎骨了。” 张若梅轻声道:“你放心,就算摔下去,我也是和你一起摔下去。要死,也是一起死。” 方子安笑道:“虽然我很感动,但这可是个凄惨的结局。那还是一起活着,过幸福的日子好些。” 张若梅笑道:“那是当然,虽然活着未必幸福,但总比死了的好。” 说话间,两人抵达崖壁对面。到了近前,方子安才知道眼前的山洞洞口有多么宽大,也难怪吊桥需要做的那么宽才能挡得住洞口。洞口站着十几名忠义军士兵,一名身材矮壮的青年士兵站在洞口,朝着张若梅拱手行礼。 “见过若梅小姐。” 张若梅冷声道:“齐大年,为何不许人马通过?” 那名叫齐大年的士兵头目忙道:“若梅小姐,卑职刚刚接到大统领命令,要我们禁止放行外人进营寨。这可不是卑职的主意,否则卑职之前也不会放下吊桥了。大统领的命令谁敢违抗,卑职可不敢抗命。” 张若梅冷声道:“我哥哥的命令?” 齐大年道:“正是。” 张若梅道:“那我呢?我的命令算不算命令?” 齐大年挠头道:“若梅小姐,还是莫要为难卑职了。” 张若梅道:“我不为难你,我自带人进营寨,我哥哥怪罪下来,便说是我下令的,叫他来找我便是。” 齐大年咂嘴道:“这……这不好办吧。大统领还不是得怪罪到我头上。” 张若梅冷笑道:“我看出来了,你是只听我哥哥的命令,不听我的命令是不是。那也罢了,他是大统领,自然得听他的。我也不为难你。齐大年,我现在告诉你,我要带人过桥,我亲自跟随他们过桥。你若下令射杀,便连我一起射杀了。反正你是执行命令,射杀了我,也没人会怪罪你。要么你便下令放箭,要么你便给我让开洞口,闪到一旁休得多言。这件事跟你毫无干系。你自行选择。” 齐大年苦笑道:“这……这我不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么?我又怎敢对若梅小姐下令放箭?但大统领的军令我也不敢违抗啊。看来我面前只有跳崖自杀一条路了。哎!” 张若梅冷声道:“你跳不跳崖我不管,今日我是一定要带着人过桥的。” 齐大年正待说话,但听山洞里传来一声冷笑,一个粗豪的说话声响起。 “妹子,你可莫要胡闹了。我的命令你都不听了么?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营寨。你不听我的命令跑去接洽他们倒也罢了,还带着外人强行进营寨,还把我这个忠义八字军的统领放在眼里么?就算你是我的妹妹,也不能如此任性妄为吧。” 齐大年面露惊喜,如释重负,喜道:“大统领来了。” 幽暗的洞内,脚步声杂沓沉重。一名身材魁伟面色黝黑的大汉慢慢的现身在洞口阳光之下。他眯着眼睛,脸上皱纹纵横,但却不是那种年老的皱纹,而像是岁月风霜侵袭的结果,皱纹之中还夹杂着一些疤痕。他头上包着青色布巾,黑黝黝的脑门上刺着八个大字,字迹很大,而且他并不遮掩。布巾包着额头上方的头发,便是为了突出额头上的这八个字一般。看他面相,似乎三十多岁,似乎又四十多岁,总之看不出具体的年纪。那一双眼睛,凌厉明亮,炯炯有神。 “哥哥!”张若梅叫道。 来者正是张宪的儿子张敌万,张若梅的亲哥哥。 “哼,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哥。你连我的话都不听,我的命令都违抗,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张敌万沉声喝道。 张若梅娇声叫道:“哥哥,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么?他们是大宋的人,又是我的朋友,我们怎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咱们不能这么做。” 张敌万喝道:“若梅,莫非你忘了朝廷的作为,莫非你忘了爹爹是怎么死的。朝廷无能,昏君当道,重用的是奸贼秦桧,残害忠良。我忠义八字军这么多年和金人作战,朝廷何曾关心过我们。我说过,但凡南边来的人,一律不予理会,咱们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不但如此,若是当年参与残害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的奸贼,我们更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 张若梅叫道:“哥哥,你不要如此固执好么?冤有头债有主,你总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吧。就算咱们不必跟朝廷有所瓜葛,但这次来的人是我的朋友,当年在京城救助过我,和我也……也有交情。我们怎能不通礼数?” 张敌万摆手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交情礼数?别人对你施以恩惠,你便感恩戴德么?焉知不是朝廷的陷阱。我对南边朝廷的人一点也不相信。那都是些懦弱卑鄙胆小的卑劣之徒,根本不值得跟他们结交,更别说什么交情了。但凡有骨气的,怎肯对金人施加的耻辱视而不见。怎肯任由半壁江山沦丧而心安理得偏安一隅?都是些凉薄卑劣之徒,有什么好结交的?” 张若梅气结,跺脚道:“真是跟你说不通,罢了,我不跟你说了。你就说让不让我的朋友进营寨?” 张敌万喝道:“当然不成。” 张若梅点头冷声道:“好,子安,我们走。” 张若梅拉着方子安转身便走。张敌万冷声喝道:“你去哪里?” 张若梅道:“我跟着他们离开忠义军,从此再也不回来了,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张敌万惊愕,怒声道:“你敢!你是我妹妹,又是忠义军女营统领,你哪里也不能去。你这是违反军纪,私自叛逃!” 张若梅冷笑道:“那你下令杀了我便是。” 正文 第四零三章 徒费 张敌万脸色铁青大声喝道:“妹妹,你竟然为了不相干之人,跟我翻脸?你疯了不成?” “不可理喻!”张若梅冷哼一声脚步不停。 方子安伸手拉住张若梅,低声道:“若梅,我跟令兄说几句话。” 张若梅道:“他那般固执,如何说的通?” 方子安轻声道:“那可是你的哥哥,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我不希望因为我和史大人的到来让你们兄妹反目。” 张若梅叹息不语。方子安转过身来,向着张敌万拱手行礼道:“张统领,方子安有礼了。” 张敌万打量着方子安,沉声道:“你便是方子安?我知道你。” 方子安微笑道:“张统领的大名,我也是如雷贯耳。当初若梅跟我说起你时,说你是大英雄大豪杰,说你带着忠义八字军将金人杀的闻风丧胆。我听了也是很钦佩。” 张敌万看了一眼张若梅,沉声道:“不敢,杀金狗是我毕生之志,我们忠义军兄弟便是为杀金狗而聚拢在此的。朝廷给金人当孙子,我们可不当。” 方子安点头道:“是,忠义八字军比朝廷有骨气的多。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梅说,你从小对她很是疼爱,俗话说长兄如父,张统制为奸贼所害之后,你们张家便只有你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你们本该相亲相爱,互相帮衬照顾,我不想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让你们兄妹反目。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的。” 张敌万沉声道:“你知道就好,你若是个明理的,便该劝劝她,不要跟我吵闹。” 方子安点头道:“我会劝她的。不过,我也有些疑惑之处,希望张统领能指教一二。” 张敌万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方子安道:“适才听张统领言语之中,似乎对朝廷极为不满。我听来,原因不外乎是国仇家恨两样。你觉得朝廷无能,又痛恨张统制被冤屈而死,所以便要跟朝廷划清界限,对南边来的人都生痛恨之心,不愿跟他们有半点瓜葛,是也不是?” 张敌万沉声道:“你这不是听得很明白么?正是如此。朝廷都干了些什么?大宋半壁江山沦为金狗之手,靖康之耻至今未雪,朝廷不但不思报仇雪恨,却向金人称臣,羞辱媾和,换的一时苟安。忠良之臣为奸贼残杀,岳元帅岳公子还有我爹爹他们赤心为国,最后落得怎样的下场?这样的朝廷,我张敌万跟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子安点头道:“张统领说的不错,你说的这些事也正是我大宋很多人的心结。不过张统领却也不必因此便对所有大宋官民都生出痛恨之心。据我所知,朝廷中还是有有识之士的。他们也一直在为收复失地而努力。还有普通的百姓,他们可也没有什么过错。做决定的可不是他们。” 张敌万冷声道:“你是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是么?据我所知,你们是去燕京出使的使团。说好听点是使者,说难听点是为朝廷来卑躬屈膝求饶的。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最看不起的便是你们这种软骨头。你们不感到羞耻么?” 方子安苦笑道:“你怎知我们是来卑躬屈膝向金国求饶的?” 张敌万道:“那还用问么?朝廷那德行我还不知道?莫非你们是来下战书的不成么?” 方子安咂嘴道:“那倒也不是。” 张敌万呵呵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不是,朝廷有那个胆子么?有那个血性么?他们敢和金人交战么?朝廷但凡有半点血性,岂是今日这副局面。” 方子安沉吟道:“然则,张统领和忠义八字军的兄弟都是热血男儿,却不知为何如今要躲在这太行山里,不能出去和金人作战呢?” 张敌万一愣,双目狠狠的盯着方子安道:“你是在嘲笑我们?” 方子安道:“不敢,只是问问罢了。张统领觉得,以忠义八字军如今的实力,还能否和金人进行抗衡呢?若是连太行山都出不去,那忠义军存在的价值又在哪里?照这样的局面发展下去,忠义军的出路在何方?难道便永远躲在太行山中,那不真成了山大王和山匪了么?若是成了山匪,是否对得起忠义军‘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宗旨呢?” 张敌万冷声喝道:“方子安,莫以为你曾经救了我妹妹,我便对你客气。你这番言语已经辱及我忠义军。你信不信我会把你们全杀了。” 方子安摇头道:“你不会的,我们不是金贼,你们杀我们,那不是违背了你们的誓言。我的话也并非是要羞辱张统领。我只是提醒张统领,你是忠义八字军的统领,肩负着重要职责,当行事考虑周详长远,而非以意气用事。你身负国仇家恨,所以对朝廷不满,对大宋官员有抵触之心,这都可以理解。但是这些情绪并不能为你,为忠义军带来什么好处。你就算和朝廷老死不相往来,也并不能帮助忠义军打开局面,赢得主动和转机。是也不是?” 张敌万冷笑道:“那又怎样?我忠义军将士不怕死,战到一兵一卒,血洒疆场便是,也不会向金人屈膝,当金人的奴才。” 方子安点头道:“话虽不错,但是那样其实除了令人唏嘘之外,又能落下什么?张统制的仇便因此得报了?大宋之耻便因此得雪了?忠义军兄弟便不配拥有胜利?必须以大好.性命来赢得他人的尊重?难道便不能活着看到光明的未来?” 张敌万怒目看着方子安,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方子安的话。 “张统领,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无不是顾全大局,为国为民者。而非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之人。一味闷着头往前冲,和敌人同归于尽,固然英勇,但却何尝不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大宋如今的情形之下,需要的不是仇恨和分裂,而是所有忠心报国的人团结一致,扭转乾坤,铲除奸佞之臣,拨乱反正,重新让大宋站起来。那才是我们的职责。而非是自暴自弃的意气用事,不顾大局的自说自话。你也是忠良之后,张统制在天有灵,比不希望你成为背叛大宋的莽夫,而是希望你继承他的遗志,为大宋雪耻,拯救大宋百姓于水火之中。”方子安沉声说道。 张敌万冷笑道:“你说的振振有词,你告诉我,朝廷昏君在位,奸佞当道,对金人奴颜婢膝,你们做了什么?你能做些什么?” 方子安厉声道:“昏君在位便推翻他,另立明君!奸佞之臣当道便肃清他们,恢复大宋郎朗乾坤!这就是我们该做的。” 张敌万等人惊愕的看着方子安,这话从一个朝廷官员的口中说出,已然是大逆不道之言了。这方子安居然大声吼了出来,着实让人惊讶。 “张统领,我和史大人此来金国的内情和缘由你都不知道,便将我们拒之门外。这岂是明智之举。其实,我之所以来这里,倒也并非想要和你张统领说这番大道理,我是为了若梅而来。你适才说若梅为了外人跟你作对,那你可错了。实话跟你说,若梅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方子安轻声道。 “什么?”张敌万惊愕叫道。周围众人也都惊愕莫名。 “若梅……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的是真的么?”张敌万愕然道。 张若梅面色微红,点头道:“方郎说的是真的,我确实和方郎拜了天地,我是他的妻子。” 张敌万喃喃道:“难怪……难怪……军中有兄弟追求你,被你严词拒绝。原来你已经嫁人了。” 张若梅轻声道:“是的,我已经是方家之妇,岂能再嫁他人。我之所以没有告诉哥哥,是因为……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方郎。当初方郎挽留我,我执意来寻哥哥,便是想要助哥哥一臂之力,希望和哥哥一起为做出一番事情来。但现在,我知道,这里根本不需要我。哥哥也并不需要我。我跟我夫君一起离开,这总是天经地义之事吧。” 张敌万摇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啊,他是你丈夫,那便是一家人啊。我还怎么会不让他进营寨?闹了半天是一家人而已。那还说什么?快些让他们过桥。” 方子安愕然道:“可以过桥进营寨?” 张敌万道:“当然,你是我妹夫啊。” 方子安白眼飞起,说了半天家国情怀的大道理,竟然敌不过一个妹夫的身份。早知如此,也不必徒费口舌说那些话了。方子安本来担心自己若是告知了和张若梅的关系后,张敌万会更加的愤怒,怪自己勾引了他的妹子。现在看来,张敌万完全没有此意,倒也放下心来。 正文 第四零四章 营寨 车马过了吊桥,进入山洞之中。进入了这山洞,才知道别有洞天。这条天然的山洞四通八达,除了一条主洞之外,周围枝枝蔓蔓竟然有数十条叉洞。山洞之中点着松明油灯,光线虽然有些昏暗,但是雄奇之处丝毫不减。洞内随处可见造型奇特的石钟乳和花岗石,这种石头倘若是在临安,怕是那些豪门巨贾之家打造园林的最爱。倘若能运到临安,怕是要赚不知多少银子。 山洞之中,到处有士兵巡逻走动。只不过这些兵士都衣衫褴褛,军容不整。但精气神还是有的。见到张敌万等人,也是高声行礼问好。 方子安不禁暗暗的赞叹,这样的山洞简直是上天赐予忠义军的栖身之所。不但成为天险之地,而且这山洞茬洞这么多,可储存大量的物资人手,简直是个完美的庇护之所。难怪忠义军会将主营寨设在这样的地方。金兵就算知道这个位置,就算让他们攻进来,怕是也无可奈何。只要忠义军自己物资充足,内部不乱,便绝对不可能被攻破。 “史大人,妹夫,我命人腾出一个侧洞供你们的车马停放,不必去往主营寨了。出洞之后道路难行,我们的物资和车马也都是停放于此的。倘若你们觉得不放心,可以派人留守山洞看守车马物资。”快出洞口时,张敌万对史浩和方子安说道。 方子安看了一眼史浩,他不知道张敌万这声妹夫的称呼会不会刺激到史浩。史浩倒是面色如常,实际上方子安和张若梅的关系史浩早就知晓了。张若梅之前和史凝月有书信来往,方子安也对史凝月并不隐瞒,并且借史凝月之口将此事告知了史浩。史浩只坚持一个原则,不论方子安有多少妻妾,自己的女儿都必须是正妻,其他的他其实也管不着了。 “听凭张将军安排便是。我们入乡随俗,照着你们的规矩来。让若需要我们的兵马也留在这里,也请直言。”史浩倒也坦诚。 张敌万摆手笑道:“那倒是不必了,你们既进了我忠义军大营,我们便待之以客,倘若有戒备之心,我大可不让你们进来了。再说了,我还能不相信我的妹夫么?哈哈哈。” 方子安闻言看着张若梅一笑,张若梅吐了吐舌头,两人心想:兄长一下子便通情达理起来了,变脸还真是快。 车马安顿完毕,众人跟着张敌万走向西边的山洞出口。西边山洞的出口倒像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般,因为洞口规整,并有斧凿痕迹。 方子安随口一问,张敌万便笑着回答道:“妹夫观察入微,确实如此,这山洞后边是人工开凿的出口。本来山洞距离后边山壁还有二十余丈,是我们忠义军兄弟一斧一凿给凿穿的。因为我们需要这条通向后面山谷的通道。” 接近洞口,冷冽的风从洞中灌入,吹得众人遍体生寒。但是,当众人来到洞口时,史浩方子安以及随行的兵马都惊愕的瞪大眼睛,惊叹的张大嘴巴。 从洞口望出去,眼前的景象简直让人震撼。山洞下方,是一片巨大而开阔的山谷之地。阳光照耀之下,山谷之中白雪皑皑,雪原广阔无比,雄伟无比。而更让人惊讶的是整片山谷四周的地形,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碗状山谷,四周山壁立千仞,苍松密布,烟云氤氲,宛如异世仙境的景象一般。 沿着山坡四周,错落的有数片村庄坐落,居高临下望去,房舍像是一个个小土坷垃一般的渺小。在村庄走动的人影更是像一个个小黑点一般。站在这山洞俯瞰整片山谷,就像是站在天界俯瞰人间一般。 “好大的山谷,谁能想到这太行山中竟有如此的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真是美极了,也险极了。”史浩忍不住抚须大声赞道。 张敌万得意的摸着胡子道:“世外桃源不敢,还行吧,还能立足。山谷中土地肥沃,倒也能种植一些作物,庇佑一些从山外搬迁进来的百姓。四周的地形也很险峻,外边那条峡谷绕了半个圈,倒是天然的护城河。西北和北边虽然没有峡谷割裂,但是却是悬崖峭壁。我们的人在崖顶设了烽火台驻守,若有敌人从那边进攻,第一时间我们便可知晓。便可从此处崖顶的小路前往增援。” 史浩点头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居然让张将军找到这么一片地方,忠义军可高枕无忧。金兵休想打进来。” 张敌万哈哈而笑,颇为自得。 张若梅在旁轻声道:“可惜的是,山中气候多变,天气寒冷,雨雪频繁。一年中只能有几个月时间种庄稼。也只能种麦子和一些耐寒作物。难以供应兵马所需。” 张敌万闻言略有些尴尬,忙道:“这些都是小困难,会解决的,会解决的。” 方子安笑了笑,心道:这可不是小困难,身处太行山中,不能解决自给自足的问题可是个大问题。兵士吃不饱,还怎么打仗? “哪里便是营寨了,在雪原中间的那两片林木之间的坡地上。”张若梅手指着山谷中的一片房舍说道。 下山的路确实不适合车马行走。沿着山坡开辟的石道又陡又窄,岩石都是玄武岩,硬度很高,想来开辟道路也极为困难。事实上山道上还有人在开凿道路,这条通道直到现在其实也没有完工。加之冰雪之后石道更加的湿滑,倘若不是在另一侧有钉入岩石之中拉着绳索的原木栏杆的话,恐怕会很是危险。 不过方子安倒是看到了峭壁上下的几道上下的绞索。张敌万还是想了些法子的。急切之时,物资和人手都能从这些绞盘上下,倒也不失为一种便捷之法。但在山中,风力极大,绞盘吊篮上下其实是比步道更为危险的办法。 踏入山谷地面,众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山谷中虽然无风,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暖和。明明西斜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地面上的积雪冻得坚硬,走在上面像是踩在硬壳上一般,人都不会陷下去。方子安知道,这是山谷地势太低,四周冷气下沉集聚在这片盆地之中的结果。像太行山这样的大山脉,气候跟外边是可是不同了,大量的山脉高峰可自成气候,山外山内是两个世界,温差也必然极大。在大山之中生活,必然是极为艰难的。 顺着一条被踩踏过的冰雪道路,众人行了半个时辰,抵达了忠义八字军主营寨所在的那片树林之间的山坡。营寨四周垒砌了丈许高的石墙,围起来的一片房舍。营寨房舍倒也齐整,一条碎石道路横贯营寨,中间一片广场,一座两层高的木楼矗立在广场上。那便是忠义军的议事大厅了。周围几排房舍分布在四周,另有一处单独圈起来的营中营。上面的哨塔上飘扬着一面青色的花着一朵红花的旗帜。张若梅告诉方子安,那是她女营的营地。 在张若梅安排之下,将使团兵马安置在西侧的三排军营之中。史浩和方子安也住在单独安排的两栋房子里。房舍虽然简陋,但是好歹有墙有瓦,更重要的是有庄铺,这已经让众人心满意足了。自从临安出发之后,一路舟车劳顿,顶风冒雪,露宿山野之中。不仅要忍受疲惫和严寒,还要防备金兵,众人吃不香甜,睡不安眠,其实已经身心俱疲。此刻的条件,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啻为天堂一般。 史浩疲惫之极,这一路虽然他没有吭声叫苦,但是毕竟年纪大了,又是养尊处优之人,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坐下之后便不想动了。方子安本来想和他去营寨里转一转,但史浩说,他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方子安只得安排人给史浩烧水沐浴,亲自清扫了房间,铺上了被褥,烧热了热炕。史浩沐浴之后,上了床便酣然入睡。 史浩睡下之后,方子安去军营中转了转,雷虎和赵刚等人正在安排晚间的警戒。方子安告诉他们,今晚便无需如此了。大伙儿好好的歇息歇息,好好的吃点热食睡上一觉,好好的恢复精力。没什么要紧事,也不必禀报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方子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正准备也清洗沐浴一番,热水还没打来,却见张若梅来了。方子安忙开了房门,张若梅一进门,方子安便将房门哐当关上了。 张若梅红了脸嗔道:“你做什么?” 方子安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可想死我了。”说罢伸手捧着张若梅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 张若梅反手紧紧的抱住方子安,热烈的迎合起来。两人亲吻不休,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和欢喜之中。  正文 第四零六章 解释 (谢:zp暧昧幸福、书友56538780两位兄弟的慷慨打赏,谢:100个可能、我是早起的鸟儿、傅傅forfor、哇凉哇凉kk等兄弟的票。) 众人举杯喝酒,那酒水倒是浓烈霸道,喝下去便像有一股热流顺着喉头下去,霎时间整个胸腹之间都热乎乎的,火辣辣的。 “好酒!好酒!”方子安赞道。 张敌万哈哈笑道:“识货。咱这里也许别的东西一般,但是这自酿的野果酒却是最好的。山上的野果多的很,虽然大多数都是又小又苦,并不可口。但是用来酿酒却是绝佳之物。这酒可是宝贝的很,若非你们来,我们那十几坛子酒可是要留到过年才开的。平日我们可舍不得喝。”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张统领,太给我们面子了,子安都不好意思了。” 一名将领道:“哎,方兄弟,你不是若梅小姐的丈夫么?怎地还一口一个张统领的叫着。咱们大首领是你妻兄,你该叫兄长不是么?怎地听着这般见外。” 方子安忙笑道:“确实,确实,该叫兄长。我和若梅成亲,没经过兄长同意,当时也很仓促,所以并未摆酒,也没有三媒六礼。今日我便借花献佛,我和若梅敬兄长和诸位将军一杯酒,算是正式向诸位宣布我们成婚的消息。之后待我大宋收复山河,诸位荣归故国之时,我在临安最好的酒楼摆酒,正式宴请诸位。” 张敌万微笑道:“妹夫,借花献佛我倒是不介意,你和若梅的婚事我也并不反对。我张家遭遇劫难,只剩下我和若梅兄妹二人。之前我们更是天各一方,不知对方是死是活。所以,若梅嫁给你的事情,我这个当哥哥自然是只有高兴,没有任何的怪罪。只要你好好待她,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至于以后的事情,倒也不必提了。你说什么回归故国的事,我们可从来没想过。” 方子安刚要说话,张若梅伸手拉了拉他的胳膊,站起身来笑道:“多谢哥哥,多谢诸位兄弟。夫君,我们一起敬酒吧。其他的事也不必说了。” 方子安知道张若梅是不希望自己提及那些事情,免得引起不快。张敌万等人对朝廷的不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消除的。 众人热热闹闹的喝了这杯酒,道了恭喜的话,倒也真像是一场婚宴一般。张若梅心情很好,笑容也更是灿烂起来。之前虽然跟方子安拜了天地,但那其实便是私定终身的野.合行为。今日有了自己的哥哥和在座诸位见证,自己才真正成为了方子安的妻子。之前在临安的时候,张若梅并不认为自己会和方子安白头偕老的,她甚至觉得自己留在方子安身边是拖累他的累赘。但是离开之后,张若梅才知道自己对方子安是多么的思念。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方子安了,但现在见到了方子安,她的内心里的想法已经完全改变,她再也不想和方子安分离了。 几杯酒下肚,酒席上气氛更是热烈之极。加之方子安本就是健谈风趣不拘小节之人,众人更是觉得这个方子安颇有些对脾性。推杯换盏之际,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就在此时,一名忠义军将领突然笑着问道:“我说子安兄弟,我们都很好奇,你和若梅小姐是怎么认识的?你一个朝廷官员,若梅是怎么跟你结识,而且还跟你成亲了。既然你们在临安已经成亲了,若梅怎么又来了咱们这里,而且从未提到过你的名字?真是教人觉得有些奇怪呢。” 众人闻言,都盯着方子安看。张敌万也端着酒杯眯着眼想听答案。事实上张若梅嫁给方子安的事情,张敌万也并不知晓。张若梅只是将在临安刺杀秦桧失败,被方子安救了的事情告诉了他而已。现在既然在临安他们已经成了亲,却又为何分别千里,若梅又来忠义军中,且说过从此不会再离开忠义军的话。 方子安笑着放下酒杯,他知道这个问题可不是问话的那人好奇心强的八卦问题。他们并非有探究别人隐私的恶趣味。这个问题的背后,其实是忠义军众人对自己的疑虑。如果解释不清楚,他们甚至会连张若梅来忠义军的目的都会生出疑惑。会以为张若梅是自己指使前来的。在忠义军目前的情形下,他们会很容易胡思乱想。 “这位兄弟对我和若梅的关心,我很感谢。若梅和我认识的时候,我可不是什么朝廷官员。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栖霞书院的穷书生罢了。我穷的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拮据之极呢。” 方子安的回答让众人大为惊讶。张敌万嗔目道:“你是读书人?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身上哪点有读书人的样子?” 雷虎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我家大人是一甲探花郎,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在这大山里,当然不知道了。” “什么?他是探花郎?开玩笑吧。”张敌万张大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他忠义军将领也呆呆的发愣,难以相信。 张敌万问张若梅道:“若梅,你夫君是探花郎,你怎么没说过?” 张若梅皱眉道:“我怎会知道?我来找哥哥时,夫君只刚刚参加了解试,也尚未放榜呢。我和你一样,此刻方知。” 张敌万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倒也不怪你。没想到啊,我张荣这辈子最烦这些读书人,没想到我的妹夫居然是个读书人。” 方子安笑道:“兄长,文人中有败类,但却也并非全部如此。比我我的恩师周钧正,虽是当世大儒,但却是铁骨铮铮刚正不阿之人。这一点若梅应该很了解,我相信她也应该跟你说了。” 张若梅道:“哥哥,你又一棍子打死了。当日我行刺秦桧老贼,便是周山长背后策应的。之前我并不知晓,后来我才知道,和我一起动手的施全施大哥便是奉周山长之命的。只是施大哥没有告诉我此事。事情败露之后,周山长遭到牵连,将所有罪责背在身上,在狱中自尽了。周山长便是子安在栖霞书院读书的恩师。” 张敌万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偏激了。我痛恨读书人,也是因为秦桧和他那帮党羽都是文人,痛恨他们,便连所有读书人都痛恨上了。我不该如此。” “说了半天,子安兄弟和若梅小姐怎么认识的,我们却还没听明白呢。”问话的将领笑道。 张敌万笑道:“我替妹夫回答吧。是这样,若梅和施全施大哥行刺秦桧老贼失手,老贼全城搜捕若梅,若梅东躲西藏,被发现了踪迹,最后躲到了妹夫的家里。我这妹夫倒也有胆量,首领若梅藏身家中,打发了搜捕的官兵。这才认识的。” 众将领闻言恍然,纷纷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张若梅红着脸道:“都胡说些什么?那时我和夫君可没有任何瓜葛,他既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行刺秦桧的事情。我们是后来……才……才相互喜欢的。” “可是你们都成亲了,为何却又分别了?是不是子安兄弟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刺杀秦桧老贼的事情后怕了?反悔了?”一名将领明显是喝大了,问的话甚是刺耳。不过其他人倒是都瞪着眼看着方子安,希望听到答案。这其实也是他们最关心最疑惑的事情。 “马广志,你在胡说什么?”张若梅柳眉倒竖,怒道。 方子安摆摆手笑道:“若梅。这位兄弟问的倒也耿直,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其实这事儿怪你,你该跟兄长和忠义军众兄弟说清楚的。当初你打听到了兄长的下落,得知你哥哥在太行山一带领着忠义军和金人作战,便执意要来找你哥哥。你说你虽然很想和我厮守,但是你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肩负家族使命,报仇雪恨。所以你必须要去找你哥哥,助他一臂之力,商议复仇大计。我难道能阻止你去为父报仇么?我只能让你离开。岳元帅和张统制都是我钦佩之人,我得知你是张统制之女后更是恨自己不能为你们张家报仇,又有什么理由阻拦你?再者,你留在京城行动也不得自由,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暴露身份,一旦遇到麻烦,我也没有能力保护你。与其如此,我又何必将你强留在身边?所以我才同意你离开来找你的哥哥他们。可我没想到的是,你这一去便杳无音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教我日日担心。” 张若梅叹了口气道:“我跟哥哥说这些作甚?我离开之后便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已经下决心要和忠义军兄弟一起和金人血战到底,极大的可能是要无法再和你团聚了,我又何必和你联系,打搅你的生活。再说了那些都是我们个人的私事罢了,我没有必要把我的私事说给别人听。你怪我,我也不反驳,是我不贤惠,没能留在你身边侍奉你。” 听到这里,忠义军众人心中终于释怀。不但不再有任何的怀疑,反而对张若梅和方子安肃然起敬。特别是张若梅,一介女子之身,本来已经嫁为人妇,完全可以隐姓埋名过安稳的日子。但却毅然北上,和忠义军战斗在一起,过着极为凶险艰难的日子。这着实令人佩服。方子安也是,他知道张若梅的身份和刺杀秦桧的事还敢收留她,还娶她为妻,这便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倘若他是趋炎附势的无耻之人,只需将张若梅交出去,便能得到秦桧的赏识。当初他还是个穷书生,前途渺茫,那对他来说可是一条飞黄腾达的路径。可他并没有这么干。 “子安兄弟和若梅小姐果然是伉俪情深,却又大义大节,令人敬佩。老天有眼,你们这不是又团聚了么?” “是啊是啊,久别重逢,这是大喜事。我觉得,子安兄弟的人品没的说,干脆,留下来跟咱们一起干便是了。省的去给那劳什子朝廷卖命去。你和若梅小姐夫妻团聚,若梅小姐和打首领又兄妹团圆,一家子都在一起,岂不是好的很?” “这话说的。人家现在可是中了探花郎,在朝廷为官,岂肯留在这里吃苦。再说了,留在这里又有何前途?咱们这些人的想法,怎可强加于人?” “也是,怕是咱们自作多情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浑然不顾方子安还在他们面前坐着,自顾自的便替方子安操心起来。 张若梅轻声对方子安道:“你莫要生他们的气,他们就是这样的,都是直性子的人,也不知道礼数。你就当没听见便是。” 方子安点头微笑道:“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正文 第四零七章 浓情 狭小的木屋里,热气蒸腾。一只浴桶中灌满了热水,蒸汽在屋子里弥漫成白雾,几乎看不见人影。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传来哗哗的水声。那水声似有规律,荡漾有声,不时从木桶中涌出来,地面上全是水渍。 浴桶里,两个白花花的身子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俯仰有致,律动不休。浴桶中的水便是随着两人的律动而不断的溅出来,啪啪水花溅落声中,夹杂着压抑的呻吟和剧烈的喘息之声。 久别重逢,夫妻二人自然是如胶似漆。从酒宴回来之后,方子安便跟随张若梅来到她的住处。方子安要先沐浴,张若梅便命人给他烧水让他洗澡,方子安以酒遮脸,要张若梅给他搓背。背搓了一半,搓背人便被方子安拽进了浴桶之中,于是便成了一场香艳的鸳鸯浴。 良久之后,水声平息了下来。木桶中的两人紧搂在一起喘息。张若梅喘息稍定,起身准备找衣服穿,却发现散落在地上的衣衫尽湿。 “衣服全湿透了,可怎么好?都怪你。”张若梅嗔道。 方子安低声笑道:“那便不穿了,还来水里泡着便是。反正我还没尽兴。干脆一晚上都泡在水里便是了。就像当初在临安的时候,我夏天天热的时候都是泡在大水缸里睡觉的。” 张若梅捂着胸口扭着身子不让方子安肆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嗔道:“你当这是夏天么?热水都凉了,再一会便冰冷,一夜过来,那还不冻成一桶冰雕么?” 方子安哈哈笑道:“那可好玩了,两个没穿衣服的欢喜佛冻在冰块里,那场景简直绝了。” 张若梅红着脸啐道:“你还说。我叫人给我送衣服来。哎呀……不成,柳花姐她们若是见到我这副样子,岂不是要笑话死我了。我以后可怎么在她们面前抬头?” 柳花姐是张若梅身边伺候的一名女亲兵的名字。方子安又是一阵笑,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水哗啦啦的从他结实的身体上流下来,张若梅忙扭头不敢多看。 方子安擦了身上的水,找到自己挂在木架上的衣物穿戴完毕,伸手将自己的裘氅披风抖了抖。呼啦一下将张若梅整个裹在披风里,伸手抄起张若梅的腿,将她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张若梅低声惊呼道。 方子安笑道:“送你回房穿衣啊,难不成你光着走出去?” 张若梅不说话了,忙伸手搂住方子安头颈。方子安抱着张若梅打开浴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敢逗留,于是迈开大步沿着走廊往后首的正房廊下快步走去。正房廊下,几名女亲兵正在低声偷偷的说话,忽见方子安披头散发快步而来,怀中抱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张若梅都怔怔发愣。方子安对她们笑了笑,飞快进了张若梅的房间,篷的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火盆已经烧得很旺,屋子里很是温暖,张若梅手忙脚乱的穿上干净衣服的时候,方子安已经对这火盆将一头湿发熏得雾气腾腾了。 “副统领,今晚还用我们在这里伺候么?”堂屋里转来亲兵柳花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旁边压抑着的其他女兵咯咯的窃笑。 张若梅结结巴巴的叫道:“哦哦……柳花姐,红叶姐,你们……今晚便歇着吧,晚上不用值夜了。” “好嘞,那我们就走了啊。副统领你……你晚上好好的歇息……那个……不要太劳累……”柳花道。 “嘻嘻嘻。” “哈哈哈。” 旁边的女兵们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屋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嬉笑声远去,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都怪你,我没法见人了。她们都在笑我。”张若梅对着方子安跺着脚嗔道。 方子安捋着半干的头发在火盆的炭火上烤着,笑道:“有什么没法见人的?咱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行夫妻之事有什么好害羞的。” 张若梅瞪着方子安片刻,叹气道:“她们背后指不定怎么嚼舌根呢。” 方子安道:“随便她们便是,你过来烘干头发,不然会受风寒的。一起来。” 张若梅白了他一眼,嗔道:“哪有你那么烘干头发的,那还不把头发烘的坏了。快莫弄了,我帮你打理便是。” 张若梅拿了一块大布巾,在炭火上烘烤的热乎乎的,包着方子安的头发一阵搓揉,将头发上的水吸干了不少。然后又展开布巾在炭火上烘干变热,如法炮制数次之后,方子安的长发便松散干燥了。之后张若梅才开始打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方子安披着发在屋子里走动,看着这个简陋的房间,里边只有一张普通的木床,一张木桌和几只凳子以及一只木箱子。连个梳妆台也没有。一张铜镜摆在床头的木箱子上,那恐怕便是张若梅的梳妆台了。床上的被褥看着就不像是锦被,方子安伸手一摸,里边沙沙的不知何物,像是茅草一般。 方子安重重的叹了口气。 张若梅双手捂着被干布包裹着的头发,侧头问道:“夫君你怎么了?为何叹气?” 方子安皱眉道:“你便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是苦了你了。这哪里是该你住的地方。” 张若梅笑道:“没什么,我吃的了苦。你忘了么?我打小便在武夷山学武技,吃得住得都很简陋,我早已习惯了。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深闺小姐,哪里有那么娇气?” 方子安沉声道:“不是你这么说的,这里的条件便是普通百姓家也比不上。这被子里都是什么,怕不是羽毛或者是蚕丝吧。” 张若梅哑然失笑道:“羽毛蚕丝?你想多了。这里边是茅草絮。秋天里漫山遍野都是白绒绒的这些东西。收集起来晒的干干的,塞到被子夹层里,便是御寒的好东西。比起羽绒蚕丝自然不如,但这已经很好了。晚上睡着也没觉得冷。就是……就是有时候跑出来,弄的身上有些发痒。” 方子安苦笑道:“你还真是挺知足的。” 张若梅道:“是啊,那不然呢?这里的条件就是如此,目前的情形,能栖身于此已经很不错了。当然要知足,人就是要知足。” 方子安点点头,不再多言,心中想道: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张若梅带走,不能留她在这里受苦。反正现在跟秦桧他们也算是公开翻脸,如果自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回到临安,那便是秦党末日的来临,也不用担心张若梅的身份敏感了。 “你怎么不穿我带来的衣物?凝月和春妮给你买了不少东西。我说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她们还是买了许多东西让我带着,说万一遇到了便交给你。我记得是一些绸缎衣物,一些胭脂水粉和首饰什么的。你怎么还穿着布袍子?怎么不穿上她们买的衣服?” 张若梅看了一眼身上穿着的打了补丁的布袍子,笑道:“东西我收着了,真太谢谢凝月妹子和春妮妹子了。可是在这里,我怎能穿那些贵重的衣物?我穿着那些衣服还能在大营中走动么?那不成了贵胄大小姐了?带了首饰,我便不能头盔了。涂了胭脂水粉,那岂不是更不能见其他人了。我们这里的女营姐妹们个个都是素面朝天的,我不能搞特殊化。” 方子安无语,走到木箱旁打开木箱子,在里边找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一堆花里胡哨的华美的绸缎衣物。在里边找出一件丝绸睡袍,走到张若梅身边道:“穿上吧,这里有没有外人,你晚上穿着睡觉也舒服些。明明能让自己舒服些,何必非要刻薄自己。就当是为我穿一回。” 张若梅红着脸道:“好,你要我穿,我穿便是了。” 张若梅拿着衣服去到帐缦之后换了衣服出来,一袭白色丝绸睡裙,秀发披肩,光着半截小腿,再加上秀丽的面庞,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方子安笑着点头道:“挺合身,挺好看。” 张若梅白了方子安一眼,给方子安沏了一杯茶端到桌旁,轻声道:“夫君坐下喝茶吧,咱们说说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方子安点头坐下,张若梅来到方子安身后,拿木梳子替方子安梳理着头发。方子安一口一口喝着热茶,心中安定无比。 “夫君中了探花郎了啊,我还没有恭喜你呢。不过这并不让我意外。以夫君之能,中个状元我也不意外。”张若梅轻轻说道。 方子安笑道:“是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张若梅道:“真的,在临安时,我便知道郎君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有些东西是看得出来的。一个人有没有本事,能不能做成事情,有时候一眼就看出来了。” 方子安微笑道:“看来我被你看穿了。不过考上科举并不值得自傲,只是为了做事,不得不走这条路罢了。要想做一番事情,必须得掌握资源和权力,当个老百姓固然很好,但是却不免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得不为人所摆布。” 张若梅点头道:“我懂。这一年多来,临安一定发生了许多事吧。秦桧老贼他们有没有找你的麻烦?普安郡王有没有继位的希望?还有……你有没有跟凝月成亲?万春园的那个秦姑娘怎么样了?” 方子安微笑道:“你想知道的事情还真多,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完啊。” 张若梅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当初我便不该离开你,到了这里之后,我便后悔了。不是说这里艰苦危险,或者是为父报仇的想法有了改变,而是我觉得万一我们这一生错过了,我会遗憾终生。我想和你共同面对一切风风雨雨,不想错失一些宝贵的东西。” 方子安伸手抓住张若梅放在肩头的手,轻轻揉捏,沉声道:“你没有错过我,我这不是来了么?” 张若梅低声道:“是啊,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像是一场梦一般。但你真真切切就在我身边,我高兴的很。” 方子安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分开了,这次你要跟我一起走,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你我的关系已经确定了,我要带你走,你哥哥他们也不能反对。” 张若梅愣愣的道:“可是……我哥哥他们怎么办?忠义军怎么办?眼看着忠义军一天天的难以坚持下去。我们现在连吃饭穿衣都成了困难。这个时候,我若离开,他们会怎么想?我……我也不忍心啊。” 方子安想了想道:“明日我们去转转,了解了解情形。人是活的,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么?我看看能否给他们出些建议,改善一下目前的情形。其实,我看到忠义军现在的处境,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忠义军是指导思想出了问题,有些事必须要你哥哥他们明白过来,不然越往下走,越是难以回天,越是处境艰难。” 张若梅喜道:“那可太好了,你能给他们出主意,必是好主意。我在这里先替我哥哥和其他人给你道个歉,他们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万万不要怪他们,生他们的气。他们这些人其实都是很好的人,没有坏心思的。都是行伍出身,刀头舔血过日子的,肚子里没那么花花肠子。” 方子安苦笑道:“我怎会跟他们计较。罢了,不说这些事了,我先了解了解具体情形再说吧。你适才问我过去一年多的经历是么?我看我们上床去说吧。今晚我不回去睡了,好好跟你聊聊便是。” 张若梅红着脸道:“听你的便是。” 正文 第四零八章 境界 次日上午,阳光普照,天气却依旧寒冷。 史浩一觉睡到天亮,整个人精神好了许多。吃了早饭后,张史浩和方子安一起前往议事厅拜见张敌万。到了议事厅中,张敌万兄妹已经坐在桌旁等候。见礼落座之后史浩首先对昨晚的事情表示了歉意。张敌万倒也没说什么,毕竟方子安昨晚已经解释了,并且送了一堆豪礼。 谈话在平和的气氛之中进行,史浩甚至深情的回忆了当初自己一家得到张宪庇护的事情。当时张敌万在军中前线,并不知道史浩一家曾经被自己的父亲收留住在家中的事情,得知此事也有些惊讶。 “还有这事?史大人当年曾经在我家中住过?没想到我和史大人之间还有这层渊源。”张敌万笑道。 史浩道:“是啊。当初金兵南下,我携家带口往南走,路上遇到令尊的兵马进军,是张统制下令命人护送我和家人去往临安贵宅,暂时安顿了数日。由此,小女凝月还和若梅小姐结下了友情呢。” 张敌万笑着问张若梅道:“原来你早就知晓。” 张若梅点头道:“是啊,哥哥当时在军中,自然不知。我和史大人的女儿凝月小姐便是那时候认识的,天天一起玩。这次在京城,我还受凝月相邀,去史大人府中住了几日呢。我还没感谢史大人呢。” 史浩叹道:“那有什么好谢的。当初若不是令尊张统制施以援手,我父年迈,一路上颠沛折腾又受惊吓,恐怕便熬不到京城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住处搬走了,但是我史家全家都感念张统制援手之恩。绍兴十一年,得知张统制为奸人所害,我真是如雷轰顶,五内俱焚。我赶到京城时,张夫人和若梅小姐以及家中亲眷已经被流放了。我又赶着去找,但听说遭遇劫盗,也没寻见。我本心中伤痛,责怪自己未能尽力报恩,以为你们都凶多吉少,去年在临安见到若梅小姐,真是叫我欢喜不已。又听说张统制之子还在世上,而且还是忠义八字军的统领,更是满心欢喜。老天爷还是开眼的,忠良之臣终有庇佑。这不,这一趟其实我便是要来见一见张统领的。张统领如此英武,言行动作像极了张统制,真是让我心中欢喜无限。张统制有子如此,老天开眼啊。” 史浩一番话说得甚是动情,眼角中竟有泪光隐隐。在坐众人都很感动。张若梅更是泪水盈盈。 张敌万轻声叹道:“史大人,难得你还记得我爹爹的恩情。可叹我爹爹生前忠心耿耿,和金人浴血死战,最后居然被奸人诬陷为谋反之罪。朝廷一道圣旨,什么都一笔勾销,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曾经那些受他庇护的人没有为他说一句话。那些朝中官员,一个个跟瞎了聋了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去为他辩解。我爹爹应该是死不瞑目啊。” 史浩道:“张统领,你莫要这么说。你父之死,轰轰烈烈,重于泰山。怎么能说是窝囊而死。张统制和岳元帅岳公子的死都是令天下人痛心疾首,悲愤不已的。时至如今,天下人都还记得他们。忠义之人,自有人永远景仰。至于说朝廷的决定,一些人的做法,自然是需要谴责的。但主要的责任是奸佞之臣当权,蒙蔽圣听,祸乱朝纲,残害忠良。这笔账是一定要算的,张统制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张敌万冷笑道:“怎么报?我爹爹去世十多年了,也没见秦桧掉一根毫毛。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以及岳家军将士浴血打回的失地,还不是拱手送人了?朝廷还向金狗称臣,岁岁纳贡,奴颜婢膝。报仇,不是嘴上说的。史大人,恕我说话直爽,可能你听着心里不舒服。你说你感念我爹爹的恩情,然而你却又代表朝廷出使金国和金人谈判。不用说又是去向金人求饶了。我爹爹若在天有灵,恐怕会唾弃于你的。” 史浩听了这话,神色有些尴尬。张若梅低声道:“哥哥,不要这么说史大人,史大人可不是秦党一伙的人。” 张敌万呵呵笑道:“那又如何?虽非和秦桧老贼同流合污之人,但却不是也毫无建树,唯唯诺诺么?与其当个庸碌之臣,不敢伸张正义,还不如不当官。反倒是我张荣和我忠义军的兄弟才是真正继承我爹爹和岳元帅他们的遗志,杀金狗,收复沦陷之地,这才是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妹子,我告诉你,看一个人要观其行而不要听其言。嘴上说的再好,其实也是没用的。” 这番话更是有指桑骂槐之嫌,言外之意是说史浩再煽情,也只是嘴巴上感恩,却无行动,全是虚假之言。 史浩叹了口气道:“张统领。本人行事,自有我的一套原则。史某虽然对朝廷的做法有所不满,但我是大宋子民,自当尽忠至义。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当得是大宋的官,吃的是大宋的俸禄,自然不能不尊朝廷之命。皇上下旨叫我去金国出使,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遵命前往,完成使命。这便是我的行事之道,这便是我史浩的忠义,也是我大宋每一位臣民都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 张敌万呵呵笑道:“荒唐。史大人,你们这些读书人怕是读书读得迂腐了。那昏君昏聩无能,胆小如鼠。畏金兵如虎。你居然还说要忠于他。等有一天,他听从秦桧老贼的话,下旨要了你的命时。希望你依旧能这么想。呵呵呵,真是好笑之极。” 史浩怔怔的看着张敌万,沉声正色道:“张统领,其实一点也不好笑。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一些事情。有时候君要臣死,臣便去死。那不是迂腐,而是真正的顾全大局,为了天下人着想。那是对天下人的忠义。” 张敌万挑眉看着史浩,哈哈大笑道:“史大人,我越来越觉得你和我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了。你说的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好笑呢?而你却一本正经,你莫非是魔怔了么?” 史浩摇头道:“我可不是走火入魔。你可知道岳元帅和令尊张统制本来是有活着的机会的。当初朝中有人将秦贼要陷害岳元帅和令尊的消息告知了岳元帅他们了。朝廷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元帅和令尊以及岳公子的时候,其实他们知道面临的是什么。他们本可以选择带着岳家军诸将和兵马拒绝遵命,甚至可以自行占据地盘割据起来。但是却没有这么做。毅然决然的遵旨回到了临安。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你是否真正知道令尊想要的是什么吗?” 张敌万疑惑不解的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其中还有隐情?” 史浩道:“真正大忠大智大义之臣,绝不单单考虑自身危机存亡之事,而是将国家社稷大局至于一己之身之荣辱生死之上。岳元帅和令尊都是这样的人。以岳家军的实力和百姓的拥戴,就算岳元帅和张统制不撤兵,朝廷也无可奈何。然而,那么一来,朝廷必然分裂,皇上的权威必然丧失。有此先例,他人必然效仿之,则政令不出临安,领军之将皆起拥兵自重之心,我大宋江山必然四分五裂,金人则可乘机逐个击破。岳元帅接到十二道令牌的召回之命时,他有一万个理由不遵圣旨,但岳元帅想的是维护维护皇上的权威,维护朝廷政令的权威。所以他选择遵旨而为,为的便是社稷大局。” 张敌万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岳伯伯和我爹他们是明知会有不好的结果,却还是选择回去送死?” 史浩苦笑道:“那不是送死,那是顾全大局,维护皇上的权威。你怎么还没听明白。” 张敌万冷笑道:“我自然听不明白,明知要遭到诬陷却还不反抗。那种昏聩之君却要维护他的权威?这岂非太好笑了。” 史浩沉声道:“张统领,我来问你。当初金兵南下,我大宋都城汴梁沦陷,二帝和帝姬后妃以及朝臣被掳走之时,我大宋是否已经到了亡国之时?有多少人认为我大宋还能重新站稳脚跟?是否人人自危,认为我大宋江山恐怕要倾覆了?” 张敌万沉声道:“那时候我尚未出世,你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你。但我想,那时候的情形必是天下大乱,人人绝望的。我听爹爹说过,当时他从四川老家到京城谋活路,经历了那可怕的时刻。我大宋上下确实人人心魂俱碎,以为天要塌下来了。我爹爹正是在那是之后不久便去投了岳伯伯的帐下的。” 史浩点头道:“那就是了,虽你未曾亲历靖康之难,但你也应该体会到那时的艰难。强敌入侵,京城被攻破,二帝被掳,我大宋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之时,几乎没有人认为我大宋还能重新站起来。可就在那时,当今皇上站了出来,发布诏令,征召天下兵马御敌勤王。有了他登高一呼,我大宋才有了抗金稳定局面的开始。试想,在那种局面之中能让我大宋有了今日这个稳定局面,起码是保住了半壁大宋江山的人,会是个无能昏聩之君么?” 张敌万皱眉沉声道:“可那是他的身份特殊,皇子之中只有他在,以他先帝皇子的身份自然具有号召力。这可不是他自己有本事。” 史浩微笑道:“张统领,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没有能力的人,是挽救不了那样的危局的。你当人人都能做到么?退一万步而言,就算如你所说的,那只是皇上的身份特殊,才能凝聚人心民心,重新开辟局面。但这不正说明我大宋需要他这样的人,需要他的特殊身份么?倘若皇族湮灭,在那种情形之下,天下无主,则天下大乱,人人拥兵自重,一盘散沙,各自割据,四分五裂。金人便可逐一击破,我大宋早就亡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敌万捻须皱眉不语,他也不得不承认史浩说的是有道理的。 “张统领,现在你该明白,为何岳元帅和令尊他们不顾自己的安危生死要维护皇上的权威了吧。因为皇上的权威不能削弱,特别是在强敌窥伺的情形之下,削弱皇上的权威,不听皇命,带来的后果便是分裂我大宋,最后的结果便是四分五裂。金人一来,大宋将亡。正是岳元帅和令尊他们看清楚了这一点,他们才不惜一己之身,维护大宋大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死才更令人钦佩,更令人震撼和激愤,我大宋百姓也更加的怀念他们的大忠大义。正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圣人的教诲,岳元帅和令尊是真正的践行了。”史浩继续道。 正文 第四零九章 纠偏 张敌万沉吟不语,在他的意识里,从未真正的去思考一些东西。说到底,便是没有达到一种境界。所以有些事情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角度。史浩的这番话,让他颇有些触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太过狭隘了。史浩说的这些,他之前连想都没想过。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上战场杀敌立功便是为国效力,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微妙却极为重要的事情影响着整个大局。在史浩口中,岳元帅和爹爹的境界如此之高,而身为人子,却居然完全没弄懂爹爹心里想的是什么,这让他觉得有些羞愧。 方子安在旁听着也颇有些震动。倘若真如史浩所言,当初岳元帅真的表示了他要维护皇权威严不计较个人生死的意思,那便刷新了方子安对于岳飞等人的认知,让人对他们生出更高一阶的评价。他们不仅是忠臣良将,而是可以称之为圣人的存在了。不过这种方式,方子安其实是有所保留的。扪心自问,方子安想象自己若是当时的岳飞,则一定不会是这种选择。这可能是岳飞等人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和自己这个从天而降从不迷信皇权的天外来客的人在想法上的根本区别吧。 “史大人,然则今日你跟我说这些,是要告诉我什么呢?”张敌万慢慢恢复了过来,他意识到史浩说这些话或许另有目的。 史浩道:“张统领,我本来只是想来见见张统领,看看忠义军的现状。但我现在知道张统领对于朝廷和皇上甚至朝廷来的人都抱有敌意,所以我便多说了这些话。目的倒也没什么,也不是为什么人辩解。皇上行事确实有亏,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但我想张统领不能因此便敌视朝廷,和朝廷划清界限。你父乃忠良之臣,总不能张统领反而要反对敌视朝廷是不是?我只是希望能解开张统领的心结,说清楚这些道理,纾解张统领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毕竟,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 张敌万想了想道:“史大人,我并不想跟你争论。你说的这些也未必没有道理,但是皇上和朝廷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痛恨。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做不到抛弃一些私人恩怨去顾全什么大局。朝廷一日不为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平反,向我们赔礼道歉,便休想得到我的原谅。奸贼秦桧一日还活着,我便不能甘休。你个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只是你个人的态度而已,我忠义军和朝廷的事,大人还是不要掺和了。” 史浩叹息道:“罢了,你这么想其实也没错,朝廷有愧于你们,这是事实。可是有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时间,需要谋划。贼党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盘根错节。想要铲除,必须得找到机会。否则,反而会适得其反。张统领或许觉得我们没做什么,但其实,朝中正直之臣这么多年来可从未放弃努力。” 张敌万摆手道:“史大人,我不喜欢听假话套话,这些事咱们不聊了吧。我张荣也许没有我爹爹他们那么宽大的胸怀,但我自认没有辱没他们。我们杀金兵救百姓,正是当年先辈们要做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背叛大宋,不信,看看我额头上的字。我们赤心报国誓杀金贼,但我们的赤心报得是国,而非奸佞当道,昏君当朝的朝廷。” 史浩叹息一声,点头不语了。自己确实想做一番努力,舒缓忠义军和朝廷之间的矛盾。但在这件事上,自己其实能做的很是有限。恐怕也只能仅此而已了。 史浩回去歇息,方子安留了了下来。张敌万提议带着方子安一起在山谷中转转,方子安欣然同意。 三人往营寨外走的时候,在门口恰好看见几名士兵五花大绑着一个人走进营门。双方一照面,方子安认出了那人便是鲁震东。 鲁震东也认出了方子安,惊喜道:“哎呀,这不是方大人么?我才知道你是我们副统领的丈夫,真是教人意外,原来咱们是自己人啊。” 方子安苦笑道:“鲁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鲁震东看了一眼张敌万,咂嘴道:“我不遵张统领的命令,理当受到惩罚。没什么,恭喜方大人和副统领夫妻团聚啊。” 方子安无语,这鲁震东自己受罚倒是满不在乎,还忙着恭喜自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汉子。 “鲁兄弟,一会二十军棍可要撑住了。既然敢违反军纪,便要受罚。你心里就算埋怨我,也是无用。”张敌万沉声道。 鲁震东道:“是我的错,我怎会埋怨统领。我鲁震东是那样的人么?我只希望二十军棍不要打断了我的骨头,这样我伤好了还能杀金狗。打瘫了我,我只能拖累兄弟们了,到那时我便只能跳断魂崖一了百了。” 张敌万面无表情的道:“那也没办法,咱们忠义军若人人像你违抗军令,咱们岂非乱成一团糟了。我们是军队,不是山贼土匪。” 鲁震东点头道:“我知道,我不是求饶,我可不会求饶。” 张敌万摆摆手道:“带走。”士兵们将鲁震东押着离去。方子安笑道:“兄长治军还真是严呢。” 张敌万道:“那是自然。治军不严,哪来作战之力?当年岳元帅治军也是严厉之极,才有岳家军天下无敌。都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之功。” 方子安道:“所以兄长是要学岳家军是么?” 张敌万道:“我没有岳元帅的能力,但可以效仿他。” 方子安微笑道:“二十军棍能打断人鲁震东的腿么?” 张敌万道:“当然,我军中二十军棍,没有几个能挨得住的。不仅腿会断,能不能活,也要看他运气了。鲁震东虽然是我的好兄弟,我也不能徇私。他这次违反军令,私自出山,害得我们损失了数十名兄弟的性命。犯了大错,不能饶恕。” 方子安闻言站住了脚步,眉头皱了起来。张敌万道:“怎么了妹夫?” 方子安道:“兄长,这鲁震东违反军纪,理当受罚,但你这军纪也太严厉了些。要把人打残打死的军纪,你为何要实行?我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张敌万愕然道:“这算什么?当年岳家军军纪比这严多了。我跟你说,当年我军中有十几名骑兵放马践踏百姓的麦田,都被岳元帅下令处死了,我这算得了什么?”方子安苦笑道:、“那是岳家军啊,你这可不是岳家军,你是忠义军啊。怎能想当然耳。” 张敌万皱眉道:“你这是何意?你是认为我做的不对?我就是要将忠义军打造成像岳家军一般的兵马,难道不成么?” 方子安摇头道:“岳家军是朝廷的兵马,兵员充足,装备齐整粮饷不愁,岂是你现在的忠义军能学的?再说了,岳家军的军纪严明,那是基于当时的北伐抗金的情形制定的军纪,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绝非是生硬的军纪。如今你的忠义八字军的情形跟岳家军是完全不同的,怎可照搬过来?你这不是治军严明,你这是太过严苛了啊。” 张敌万冷声道:“妹夫,你是在指责我么?我如何治军,倒要你来指点么?” 张若梅一听话头不对,忙道:“哥哥,夫君,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哥哥,子安他是在帮咱们想办法啊。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么?他要给我们出主意,你不是也答应了么?” 方子安皱眉不语,他不确定以张敌万的脾性,自己还需不需要给他建议。看起来,张敌万不仅性子直爽,人还有些固执刚愎。这种人,其实很难听得进人言。 不过,张敌万倒是冷静了下来,开口道:“妹夫,我不是跟你吵架,我是没明白你说什么。我治军严厉,难道不是好事么?” 方子安道:“军纪严明自然不是坏事,从严治军更是战斗力的保证,但也要看什么情形。忠义军的情形我也看到了,听若梅也说了一些。你们现在的处境很是危急,必须要扭转局面,改变策略,而不是一味的追求从严治军这种事。肚子都吃不饱了,你还行严厉的军规,这不是逼着手下兄弟发疯么?这么做迟早要出事。我虽来此只有一日,但所见忠义军兵马人人脸上愁云密布,人人眼神迷茫,这便是前途未卜,不知出路何处的表现。这种时候,最需要的便是温慰人心的举措,而非是什么严规苛则的约束。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安静到死寂的军营,没见过这么没精气神的兵马。这和我当初对忠义军的想象简直千差万别啊。” 张若梅拉着方子安的胳膊低声道:“别说了,子安,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张敌万阴沉着脸道:“妹子,你让他说。” 方子安道:“兄长,也许你觉得我多管闲事,听了我的话心里不痛快。但既然你把我当一家人,我便要为你们做些什么。鲁震东确实违反了你的命令出山了,但他出山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要从金人手里抢些东西来。我听他说了,他前营兄弟吃不饱穿不暖,他身为前营副将,冒险出去抢东西,那必是逼不得已之举。你们军纪这么严,他能不知道后果么?但他宁愿受严惩也要去,那是为什么?还不是觉得需要拼死一试么?人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会这么干,也就是说,他觉得不去也撑不下去了,不如去冒险一搏。正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你既解决不了眼前的困境,又怎能惩罚他们自己想办法去求活的行为?这是不得人心之举啊。” 张敌万皱眉咂嘴,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他居然额头出了一层汗珠。 “违抗军令要罚,但是不能罚的这么重。若真是打死了鲁震东,会引发军心动荡的。更何况那鲁震东还抢回了不少战马衣服什么的。他可没因为要受罚而选择逃走或者投敌,这样的人便是你忠义军的忠诚核心人员,这样的人你怎能漠视他的生死,不去变通?我若是你军中一员,见到这种情形,我一定找机会逃走,谁愿意在这里受罪?此刻要做的是温慰人心,给他们希望和关心。让他们觉得,哪怕处境艰难,哪怕天寒衣薄,食不果腹,但人心是暖的,忠义军中的氛围是温暖的,那样你们才能撑过去眼前的难关。”方子安轻声说道。 正文 第四一二章 动员 次日晌午时分,忠义军主营议事大厅之中人头济济。一大早,各营寨将领以及骨干人员便接到了来自张敌万的命令,要求队正及以上将领全部赶往主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大大小小数百名将官立刻动身赶王主营,他们心中纷纷猜测着张统领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抵达时相互询问,却无人知晓是什么事。就连肖贵、李大志、孟良才等几名资深军中将领竟然也不知道今日大统领召集众人前来的原因,这更是让众人心生疑惑。 所有人都坐在议事厅中低声议论着,因为最近军中士气涣散,心气不足,所以倒也没有多少人大声喧哗,整个大厅之中的气氛颇为压抑和沉闷。 终于,在众人的等待中,张敌万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女营统领张若梅以及一名全副武装,身着黑色裘氅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很多人其实都已经知道此人的身份,若梅小姐的夫君从临安来到此处的消息这几天其实已经传的尽人皆知了。 见张敌万等人走入,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张敌万微笑着团团作揖问好,径自走到前方大椅子上坐下。方子安和张若梅并肩坐在侧首的凳子上,众人也随之纷纷落座。 张敌万咳嗽一声,厅中顿时雅雀无声。 “诸位兄弟,今日叫诸位来这里,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宣布。那是关乎我们忠义八字军生死存亡的要事。所以,务必请诸位兄弟好好的听,认真的听,有什么想法,咱们大可开诚布公的说出来,咱们兄弟之间不必拘泥,有什么说什么。今日哪怕就是骂娘,也是没事的。”张敌万沉声开口道。 众人神情肃然,都觉的事情很严重,是关乎忠义军存亡的大事,这事儿可真是重要。于此同时,心中也满是期待。 “在说正事之前,我给诸位引见一个人。这一位叫方子安,是若梅的夫君,也就是我的妹夫。他是朝廷的探花郎,如今是大宋消防军衙的统制,手下统领着临安消防军衙的一千多名禁军。此次他是朝廷前往金国使团的钦命副使。所以说,我这位妹夫可是文武全才之人。很多人已经知道他了,但有些兄弟是不知道的,所以向诸位引荐一番,让你们知道他是谁。否则你们恐怕有些疑惑,怎么会有外人参加我忠义八字军的内部会议。他可不是外人。”张敌万微笑道。 方子安站起身来拱手向黑压压的数百张脸拱手行礼,口中道:“在下方子安,有幸结识诸位兄弟,甚是荣幸之至,请诸位多多关照。” 众人纷纷拱手道:“方大人有礼,方大人客气。” 人群中有人忽然道:“张统领,你妹夫是朝廷的官员,他来咱们军中是不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来招安咱们的啊?咱们可不受朝廷那鸟气。” “是啊是啊,咱们可跟朝廷不对眼。可别整这一出,若是宣布的是这件事,大统领还是别说了吧。受冻挨饿倒也罢了,可不想再受气。”有人附和道。 一时间不少人都七嘴八舌的跟着叫嚷起来。 张敌万静静的坐着不说话,等着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平息下来,才微笑道:“都说完了么?说完了便听我说。我说你们这些死脑筋的,一个个都是这样的臭脾气。还‘招安’?知道什么叫招安么?造反的人才能招安,咱们是造朝廷的反么?就算咱们忠义军是造反,那也是造金人的反。要招安也是金国来招安。一个个的什么都不懂,还瞎咋呼。再说了,我说了我妹夫是朝廷派来这里的么?耳朵打蚊子呢?他们是去金国出使的使团,我妹夫想念我妹妹,所以从我们这打个弯看看我妹妹,他们夫妻团聚团聚。朝廷压根就没打算搭理咱们,一个个胡乱猜测,义愤填膺。你们不待见朝廷,难道还有我更不待见朝廷?都坐下,下回听清楚了再吵闹,不要自作聪明。” 张敌万这番话一说,那些将士们都羞臊的挠着脑袋坐下不出声了。这些将领和士兵都是直性子急脾气,其实也是性情中人的表现,并非是针对谁。 方子安微微点头,张敌万果然不是大老粗。从他跟这些人说话的方式来看,他还是颇有些说话技巧的,和将士们之间的关系也是融洽的。 “兄弟们,今日我跟你们交交心,谈一些掏心窝子的话。说实在的,我见到咱们忠义军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我的心里真的是非常的难受和自责。以前我忠义八字军多么风光,老统领王大帅手下,十万忠义八字军将士,横扫中原,金人和伪齐兵马闻之丧胆。那时候,我忠义军何其威风。可惜后来,王大帅不在了,我忠义军便每况日下,威风不在。前统领李全在时,我们还有几万人,可惜都葬送了。到现在,我张荣带着你们,咱们只有区区五六千人马,还只能躲在深山之中。我忠义军一路到了如今的地步,怎不叫人心中痛惜难受。”张敌万叹息着说道。 厅中寂静无声,将士们都面色凝重,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经历过这起落过程的,听到张敌万的这些话,格外的感到难受。一支欣欣向荣的实力强劲的兵马,现在却到了这种地步,是谁都难以接受的。不说还好,一说,简直心如刀割一般。 “……也许有的兄弟会说,是朝廷欺骗了我忠义军,李彦李大帅被他们骗了,所以才将我忠义军兵马归于刘琦帐下。但最后,朝廷却又和金人言和,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也有人会说,是李全的错,没有凝聚我忠义军各部,没能拧成一股绳,才导致后来几万兵马被金人各个击破。最后他居然还打算投降金狗,违背了初衷,罪该万死。当然也有人心里可能也认为是我张荣的无能,没能扭转局面,反而带着大家在这山里受苦挨冻。这些我都承认。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但是在我张荣的统领之下,忠义军到了今日的地步,我难辞其咎。我认为,我是不称职的统领。是我害了诸位兄弟。是我无能。所以,今日把诸位兄弟召集前来,便是要向众兄弟请罪。统帅无能,累死三军。我今日要请求诸位兄弟允许我辞去大统领之职,令择贤能。我可不是要当逃兵,我依旧会在军中,跟诸位兄弟同生死共患难,杀尽金狗,流尽最后一滴血。” 张敌万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厅中顿时如炸了锅一般,所有人都惊惧愕然。他们万万没想到,今日被召集来此,居然是张统领要谢罪辞去统领之职。 别说众人了,就连方子安和张若梅也是错愕。昨晚商议的如何动员诸位将士的计划中可没有这一说。不过很快,方子安便明白了张敌万这么做的用意。张敌万这是在玩手段,演一出狗血的苦肉计。自己要他当众谢罪平复军中某些将领的不满,他倒好,直接来个佯辞。话说这忠义军中,有谁比他的身份和威望高?无论是从出身和能力,都没人能取代他。 “大统领,这怎么成?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这种时候,怎可撂挑子呢?” “是啊,大统领。咱们忠义军到今日这个地步,也怪不到你啊。若非当初你带着兄弟们冲了出来,咱们忠义军便被李全那厮带着投降金狗,那便是全军覆灭了。” “正是,正是。咱们现在虽然处境有些难,但这也不是你的错啊。咱们被困在这山里,还能如何?只能苦苦的熬着。你也不想如此,可是也没有办法啊。” “大统领,忠义军中除了你之外,谁能胜任大统领之职。谁能收拾这样的烂摊子?你这时候放手不管,咱们忠义军不就散了么?既然如此,你还不如宣布解散忠义军,咱们各谋生路的好呢。” 所有人都情绪激动的叫嚷了起来。有的人神情焦灼激动,有的人唉声叹气摇头,有的是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的坐着,所有人都被张敌万的话给震惊了。 张敌万静静的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众人,也不说话。坐在前排的肖贵起身叫道:“大统领,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瞧瞧你把弟兄们给急的。可是这副重担除了你,谁能挑起来?你这一甩手,兄弟们怎么办?这可不像你。大统领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地突然变成这样了?” 张敌万缓缓开口道:“诸位兄弟,听我一言。” 众人静了下来,静听张敌万说话。 “诸位兄弟,虽则你们对我宽容,但我心中却甚为自责。忠义军今日局面如此,我作为忠义军的首领自然难辞其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倘若我不担这个责任,难道要你们去担责不成?我作为首领,没能想办法摆脱困境,那便是不称职。我的想法是保存实力,不跟金人正面对抗,但是我却没有考虑到退守山中的物资粮草的供应之事,以至于众兄弟一起挨冻受饿。最近一段时间来,开小差的,逃跑的人很多,我只想着用严令控制住这种趋势,却忘了他们为何要逃走。他们是感觉不到希望,觉得留在山中迟早被困死,才会逃跑的。之前和金人作战时他们都没逃,现如今他们却要逃走,那不是我的责任是什么?我作为首领,没能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一味的严令惩罚,这便是我的错。” 众将士心中颇为触动,今日张敌万说的话是很多人心里嘀咕的事情,也是很多人心底不满的原因。只是这些话没法说出来,再说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今日大首领主动提出来,说明大首领也意识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这让众人心中反而平和了下来。 正文 第四一三章 动员(续) “大首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之前没碰到过这种窘境,自然对此没有什么办法。但不能因为这件事,大首领便如此自责啊。那些逃走的人都是不讲义气的混账,这不关大首领的事。”将领李大志道。 “是啊,是啊。大首领不必揽责。”众人纷纷道。 张敌万摆摆手道:“你们不用为我开脱。就拿鲁震东那件事来说吧。他是为了出去弄些物资粮草才带着兄弟们去冒险的。也正是因为我没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他才去铤而走险。冒着性命之忧去冒险抢东西,为的是手下的兄弟,我却要用军法去处置他,我是何其的愚蠢。在这里,我向鲁兄弟致歉。虽则你违抗了我的命令,但是情有可原,我不该那么对你。你积极的去改变困境的行为是对的。我想你道歉,那几十名兄弟之死的责任也不该由你承担,这是我身为大首领的错。我昨日便已经说了,我将自领十军棍,作为惩罚。今日当着众兄弟的面,我要领责。。” 张敌万起身走到椅子后方地面蒲团上趴下,沉声喝道:“军法队,来狠狠的打,不得留手。若有丝毫徇私,便是藐视我张敌万,藐视军令,那我可要严惩你们。” 几名持军棍的军法队士兵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过来。厅中众将士更是纷纷大声叫嚷起来。 “大首领,何必如此?” “大首领,这不关你的事啊,何必领责?鲁将军违抗军令,跟你有何干系?” “哎,这是何苦呢?饶了鲁震东不就成了么?何必还要自己打十棍子?” 张敌万沉声喝道:“你们不是要我不辞大首领之职么?那便不要吵闹,让我挨这十军棍的责罚。否则我岂能有脸再当你们的首领?不挨十军棍也成,那我即刻卸任统领之职便是。” 众人无言以对,这要是二选一的话,自然是选择让大首领挨十棍子算了。不然,他要撂挑子,这忠义军可就散了。 “罢了,大首领心中自责,倘若这十军棍能让大首领心中好受些,那便如此吧。军法队的兄弟,你们可得小心,别没轻没重的。不然,我们可饶不了你们。”中军统制肖贵资格最老,当下出面说道。 “说的是,可别愣头青死命打,你们本来平日便打了许多兄弟,大伙儿看你们都不顺眼。若是打坏了大首领,兄弟们扒了你们的皮。”众人纷纷叫道。 几名军法队的士兵可犯了难,大首领吩咐不许徇私,肖将军和其他人要自己手下留情,这可麻烦。 “高高举起,狠狠打下。棍头点地,大声发力。”方子安凑到军法队士兵身边低声交代了十六字方针的要领。执行军法的士兵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过来。接下来棍子高高举起,两名士兵嘿然大声发力,军棍下来的又快又猛,噼里啪啦的很响,地面上砖石横飞,但是都是棍子一头打在地上,棍子其实只挨了一点点张敌万的身体。但是这架势在外人看起来像是要打死人一般。其中一名士兵领悟力超强,最后一下重重发力,竟然当啷一声脆响,手中的军棍断成两截。 众将士惊得目瞪口呆,心中都想:“这可了不得,大首领这不得被打的筋断骨折么?” 张敌万自己却明白,棍子根本没全部发力打到屁股上。擦了边有些疼痛,但却是可以忍受的。正要说话,方子安却忙冲上前来搀扶他起来,用披风将张敌万的下半身裹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道:“兄长,差不多得了。” 张敌万翻翻白眼,哎呦有声,被方子安扶着走到桌案旁。方子安伸手移走了椅子,防止张敌万坐到椅子上露了馅。 “大首领,您没事吧。”众将士伸着脖子问道。 “没事……没事……这点皮肉伤算的什么?”张敌万道。 “真乃铁骨铮铮之人,一声都没啃。佩服,佩服。”众人纷纷挑指赞道。 还有人关心的道:“大首领要不要去上点药,莫要硬撑。” 张敌万只得装作龇牙咧嘴的样子道:“罢了,我还撑得住。咱们说正事吧。既然诸位兄弟希望我继续当你们的首领,那么,有些事我便需直说了。” “大首领,你说,你说。”众将士纷纷道。 张敌万道:“咱们现在的情形甚是危急,我们再这么熬下去,兄弟们的士气都熬没了,所以必须要做出改变。现如今,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要能不被金狗困死,跟他们进行长期的作战。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的策略要做出重大调整。我们必须要能自给自足,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滋润。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训练休整,好好的强健我们的体魄。将来能更好的杀金狗。” 众人无语的看着张敌万,心道:“你说这些不是等于没说么?强健我们的体魄?拿什么强健?喝西北风么?” 张敌万继续道:“现在我宣布,即日起,全军的行事重心调整为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为了保证我忠义军能有足够的粮草给养,且能够在将来也自给自足,我下达几个命令。第一,请肖贵李大志两位兄弟即刻挑选军中兄弟一千名,每十人一组,组成一百只狩猎队伍,出营寨去山中打猎。管他什么豺狼虎豹熊瞎子野山羊袍子山鹿还是什么野鸡野兔甚至是老鼠。地上跑了,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只要身上有肉可吃的,抓到一只算一只,全部猎回来补充军中肉食的不足。第二,由前军魏东升鲁震东两位兄弟带队,带着军中银两出山向百姓或者是通过百姓之手高价采买粮食物资鸡鸭猪羊什么的,能吃的能穿的都买回来。不怕高价,只要能让兄弟们吃饱肚子和穿在身上暖和的东西,都统统买回来。但有一条,绝不能从百姓手中硬抢。这一条是死纪律,谁要是犯了这条军纪,立杀无赦。除此之外,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把银子花出去,把粮食物资买回来。第三,妹子你带队,女营全体出动,去左近山崖上采摘松果和雪下的冬莓野菜什么的,只要能吃,都全部弄回来。都有没有问题?” 厅中众人雅雀无言。张敌万点头道:“好,没人反对,那便是都同意了。那便请你们会后即刻行动。即日起取消粮食配额,打猎采集的兄弟带足七天粮食,出山的兄弟也是。每日三餐吃饱肚子。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大伙儿全部每日三餐吃饱肚子的话,营中粮食最多够吃一个月。也就是说,咱们过了年熬不出正月便全部要断粮。所以,咱们能不能活,就看你们三队人了。特别是出山采买的前军两位兄弟,必须要买到粮食。打猎的兄弟们,军中能不能有肉吃,便也看你们的了。我希望你们把这些事不要当做是琐事,要当做是和金兵决一死战,要有不胜不休的勇气,必须完成命令。做好了,这便是军功,而且是大功劳。” 张若梅站起身来大声道:“大统领放心,我女营一定多多采集食物,坚决完成任务。” 见张若梅率先保证,肖贵李大志魏东升鲁震东等人也都站起身来抱拳道:“大首领放心,我等一定全力做到。” “好!”张敌万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吼着道:“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共同应对眼前的艰难局面,我便不信,我们忠义八字军还能连肚子都吃不饱。金兵想困死我们,门都没有。” 众将士大受鼓舞,纷纷叫好。有人高声问道:“大首领,剩下的兄弟呢?咱们这么多人手,都洒出去找吃的便是。反正金狗也不敢进山,咱们也没打算出去跟他们打仗,这么多人闲着作甚?” “问的好。这便是接下来我要跟诸位说的事情了。这件事我请我的妹夫方子安方大人跟你们详细说明。这是他给我出的主意,为的是让我们忠义军能够在山中自给自足,以后都不用愁吃的。来来,妹夫,你跟他们说。”张敌万大声说道。 众人更感兴趣,都看着方子安。方子安也不推辞,沉声吩咐道:“抬上来。” 两名忠义军亲兵抬着一块竖起来的大木板过来。上面早已用炭笔画了圈圈点点弯弯曲曲的各种图形。众人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鬼,方子安从一名士兵背上的箭囊里取出一只羽箭,拿在手中指点着图形开始解释。 “诸位兄弟,这便是咱们封龙山主营所在的这座山谷的地形图。这些尖尖的图形便是山峰,这些黑色的阴影地带便是树林,弯弯曲曲的便是河流,圆形的圈便是湖泊。这些深色的地方是田地。你们看出来和你们现在的营地山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么?” 众人眯着眼皱眉看着这张地图半天,有人叫道:“不对啊,咱们山谷里哪来这么多河流和湖泊?田地也没这么大啊。” 方子安笑着朝那人挑了个大指赞道:“这位兄弟好眼力,这是你们忠义军营地山谷的未来规划图。只要完成这上面的规划,你们整个山谷都将变成良田。将可以大量种植稻米红薯高粱这些粮食。哪怕只能种一季,也绝对够你们吃的。按照这张规划图改造之后,山谷中的洪涝问题,严寒的土地不适合种植稻米的问题都能解决。这些池塘中还能有鱼虾出产。坡地处可以围围栏养一些猪羊牲口。总之,只要你们完成这上面的规划,保证山谷中的军民人等都能吃上稻米白面,还能吃上肉。” 众人惊讶出声。有人嘀咕道:“不会吧,咱们这里,能种稻子?夏天地都冻得硬邦邦的,怎么种?洪水一来铺天盖地,全淹了。这不是说笑么?” “就是,这怕是不靠谱吧。大白天做梦说胡话呢。” 众人纷纷跟着摇头咂嘴,觉得这个方大人满口胡言。 正文 第四一四章 开工 张敌万瞪眼道:“乱叫唤什么?好好听。” 方子安笑道:“大首领莫要怪他们,这确实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有顾虑也是正常的。不过,我问诸位,倘若真能达到我说的那样,你们愿不愿意出力呢?是干坐着饿肚子,还是去为了实现的可能去试一试呢?” “那……当然是不能等死了,总得试一试。”众人纷纷道。 方子安笑道:“那不就结了。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的话,咱们总要去试一试,才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假话。你们或许对我不熟悉,但你们总不至于认为我会坑你们大首领吧。我可是他的妹夫,我难道会坑自己的大舅哥么?” “那倒是,没理由他会坑咱们大首领啊。”很多人点头道。 “接下来我给诸位详细的讲讲这里边的道理,为什么我说照我说的做便可以在达到目的。各位不管心里有什么疑惑,听了我的解释后咱们再探讨如何?”方子安笑说说道。 这场大会一直开到午后未时才结束,当会议散了的时候,笼罩在说有人脸上的愁云都似乎散去,数百名将士的脸上都带着兴奋和笑容。即便还有一些人并不能领会意图,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明白,今日这场会议将会带来巨大的转变和希望。不管自己心里觉得靠不靠谱,他们也都统一了决心,要照着大首领和那位方大人的话去试一试。 …… 忠义军将士们的鼓动虽很有成效,但更需要动员的是山中的百姓。于是,方子安和张敌万商议了,利用今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日子,以通知百姓们前来领取军中发放的粮食的由头召集谷中百姓前来营寨,借此做一番动员。 傍晚时分,百姓们来了不少。忠义军发粮食,自然每家每户都高高兴兴的来领粮食。到了营寨中,方子安自然又是做了一番鼓动。对百姓们而言,其实也无需多说什么,解释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外,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每家每户出两个劳力干活,这是强制的摊派,他们不愿意也不成。其实,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愿意的,虽然他们未必明白挖渠开荒搭暖棚的意义何在,但光凭着张敌万宣布的出工之人,管吃管喝还发放粮食这一条,便没有人不愿意了。他们也正处在极为艰难的时刻,能有饭吃,可是什么都愿意干的。 次日上午,除了维护基本的营寨防卫之则的忠义军士兵之外,剩下的忠义军士兵全体出动。有出去打猎的,有出山买粮的,剩下的两千多人则兵分数路,一千人负责上山砍伐竹木茅草运进来,两百人跟着方子安前往暖棚选址之处搭建示范暖棚,剩下的则聚拢近三千百姓开始在暖棚左近的位置率先开挖沟渠和蓄水湖。这么做的目的是,起码保证在短时间之内将一片地方保护起来,避免因为工期太长而导致搭建好的暖棚和开垦的田地在春融时前功尽弃。 谷地中间的肥沃雪原上,为了保证取暖而熊熊燃起了百余个大火堆。专门有人负责熬煮姜汤热水,做好后勤工作。为了烘托气氛,鼓足干劲,方子安让张敌万制作了大量的彩旗插在雪原之上。开工之前,将近四千名开垦挖掘的军民分为四支大队,各自分配相差无几的沟渠任务,展开劳动竞赛。宣布了奖励的措施。女营之中抽调出三十名歌喉不错的成立宣传鼓动队,在各处加油鼓劲,活跃气氛。在‘生产自救,自力更生’的大幅标语之下,张敌万一声令下,锣鼓喧天,火光熊熊之中,数千人开始了他们的艰苦的劳作。 方子安首先要做的便是将暖棚搭建起来。方子安要搭建的这种暖棚可不是什么温室。不是方子安不想,而是没有透光的材料。薄膜这种东西这年头可没有,也找不到替代品。再说了,其实在封龙山的山谷里,温室其实并不适用。据方子安了解,之所以山谷中作物产出有限,很多作物不宜种植,其实便是气候多变导致的。封龙山山谷中即便是大夏天也会突然下雹子下雪,作物被雹子砸了倒是没什么,而是耐不住突然袭来的严寒,有时候一夜过来全部冻死。没有稳定的成熟环境是最大的原因。而方子安要造的这种暖棚便是一种斜坡状的充分利用阳光,让作物得到保护和基本的生长环境的暖棚。 具体的做法便是,造出面朝阳光的带着微微弧形北低南高的坡形棚舍。以夏日阳光的角度能照到最里边的一格为宜。这样,东西北三面的寒风都会被挡住,阳光照射进棚屋之中,让地气变暖。而上方的茅草屋顶可以遮挡春夏季节无可预兆的冰雹和突然的降雪,保护棚中种植的作物。整个形状像是一弯窄窄的新月形状。 材料运抵之后,只花了一个时辰,第一座暖棚便建造完毕。北侧矮墙仅高两尺,南边的高度达到一丈,像是一张向着南方张大的大嘴。今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阳光在偏南位置,可以直直的照射到北侧的矮墙上方。铺上茅草编制之后的屋顶一层层用草绳束紧,感觉这样的暖棚便是住人也是可以的。 但效果如何,方子安心里并没有底,还需要等待看效果。虽然这种高坡暖棚并非方子安拍脑袋想出来的法子,而是方子安在后世见识过的一种暖棚建造的方法,但是,能否在这里管用,还需等待检验。 众人其实也很好奇,这位方大人造出的这屋子,耗时耗力,也不知管不管用。所以众人都等着看效果。检验的效果其实只有一个,便是能否真有凝聚暖力的效果。连张敌万都从别处工地赶来,查看效果如何。 站在暖棚里,阳光照在身上,热力却并没有那么太明显。不过三面遮风,倒是比外边暖和些。然而那并不能说明什么。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雪化了!雪化了!快看,快看。” 众人忙仔细看着棚子里地面上泥土上的积雪,果然见本来冻得坚硬的积雪有了一些孔洞,雪的颜色也变深了,那是积雪融化的征兆。方子安长舒一口气。能让雪开始融化,这说明聚集阳光温度的效果达到了。这才是上午的太阳,若是到了中午,则效果一定会更加的明显。 “哎呀,还真是管用了。妹夫,你这棚子怪模怪样的,但还真管用。”张敌万大喜道。 方子安道:“还需改进,我想到了一个法子,解决光照的问题。大伙儿动手,在开口处挖一道两尺宽的水渠。这样无论早晨还是傍晚,光线都能反射进去。作物光照必须充足。况且这道水渠也可作为排水灌溉养护稻米禾苗之用,一举两得。” 张敌万等人还没感觉出来方子安这新主意意味着什么,但对那些百姓而言,立刻便拍手叫好,知道这位方大人是个内行。光线反射什么的不说了,光是这排水渠的功效,那可是水田必备。春寒播种时,夜晚以水护苗,以免被冻死,因为水吸收一天的温度之后可以保护禾苗。白天放水入渠,又能让禾苗吸收阳光。这绝对是种过地的才知道的道理。 众人一起动手,在侧首挖出一条深渠来。融化的雪水也慢慢流入渠中聚集。虽然这个时节很快水便会被冻上,但到了春夏之时,却不必担心。 “今后可以编些草帘挂在外侧,夜晚可以放下草帘保温,白天再卷起来便可。虽然费些功夫,但在春寒和秋凉之时,是绝对管用的。搞不好能种两季也未可知。”方子安道。 众人是真的佩服之极,这位方大人是真教人意外。原本很多人心中疑惑,但这暖棚成功,人人心中松了口气。这样的暖棚内垦出水田来,种植稻米绝非妄想。消息传到四处工地上,顿时人人欢欣鼓舞。 随着竹木材料的源源不断的送达,以方子安建造的新月形暖棚为模板的草棚开始迅速的一间间的开始建造。方子安来回指导,忙的不亦乐乎,但看着众人热火朝天的干劲,方子安心中还是颇为欣慰的。 此次来忠义军营寨,方子安可不仅仅是为了要和若梅重逢。忠义八字军作为一只重要的抗金力量,跟朝廷兵马相比,其立场最为纯粹,也最值得信赖。如今朝廷之中的局面危急,普安郡王目前已经被软禁,如果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秦桧是金人奸细的话,根本无法回天。自己虽然铤而走险前来金国寻找证据,但方子安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证据,也不知道能不能扭转局面。倘若此行无果,即便能安全回到大宋,之后的局面也将崩坏。一旦秦桧全面掌控局面,则自己必然是要遭到清算的。所以,忠义八字军或许便是一条退路。 况且,即便自己能够找到证据扳倒秦桧,秦桧倒台之后,自己在朝中或许有些话语权。但是手中无兵,说话底气也不足。忠义八字军将来一定会回归朝廷的,到那时,显然那是自己手中的底牌。自己保住张敌万的兵马,便是保住自己将来的本钱。即便将来普安郡王能够当上太子甚至即位,他要安抚拉拢的可不是自己,而是那些手握重兵之人。比如四川的吴大帅,比如杨存中等人。就算赵瑗重用自己,自己也未必掌握话语权。所以,有自己的嫡系兵马在手,这很重要。手中没有枪杆子,便什么也做不了。 正文 第四一五章 成效 (祝各位新年快乐,牛年大吉!) 正是鉴于上述的这种考虑,方子安本想来忠义军中和自己的大舅哥张敌万搞好关系,说明厉害。谁料想居然恰逢忠义军最为危难的时刻,方子安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他必须要保存忠义军,而且要借张敌万之手壮大它,让它成为一只不可小觑的力量。无论此行成功与否,无论是作为最后的栖身的后路还是未来的嫡系底牌,他都必须这么做。 实际上,方子安这几日已经被史浩数落一番。一开始是因为方子安私自赠送战马盔甲等物给忠义军示好之事。史浩认为,就算忠义军对他们不待见,也不必要示好而将随行马匹盔甲兵刃赠送。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史浩说,自己代表的是朝廷,张敌万等人本就不该对朝廷存有敌意,更不应该因为朝廷而憎恨到使团身上。其次便是方子安决定逗留在这里到年后去燕京。史浩不同意这么做,因为一来这误了和金人约定的时间。二来,史浩觉得方子安因小失大,此行更重要的任务还没完成,朝廷中的局势瞬息万变,方子安却要大伙儿白白滞留于此多日,这是不合适的。方子安还是苦苦请求解释,史浩才勉强同意这么做。但史浩心里显然是不高兴的,故而动员大会等各种场合他都不愿出席,闷在营地住处不见人。 方子安虽然不希望史浩不高兴,但他自有打算,自然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忠义军解决眼前的困难。这对自己很重要。 连续数日,数千军民顶着寒风在山谷之中辛苦劳作,颇有进展。五天时间里,军民们在雪下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开挖了三条浅渠,拓宽拓深了一个被淤泥填塞的大湖。虽然远远没有达到方子安的预期,但是整片水田区域的灌溉排水的雏形已经初现。依托大湖和三条沟渠的整片方圆五里的沃土地带上,上百座月牙暖棚搭建了起来,数量还在以每天三十多座的速度增加。每个暖棚之下,将来都是面积约莫半亩的水田,全部完成之后,将会有多达三千亩的水田被开垦出来。当然,这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全部完成。而整个泄洪系统的沟渠通道和上下游的蓄洪的大湖还需要配套完成。到那时,各处规划的旱田坡地草场都将成型。 腊月二十九,全面开工的第六天清晨,肖贵带着打猎的队伍满载而归。一百只打猎队伍可称得上是满载而归,带回四十多头野山猪和八头熊瞎子。其余的小型猎物,山鸡野兔鹿狍子等更是有数百头。太行山中生物资源丰富,肖贵等人前往太行山更深处的玉女山一带打猎,在那里大获丰收。几头熊瞎子躺在树洞里冬眠,都被他们给硬是掏了出来。若不是赶着年前回来,肖贵他们还能猎到更多的猎物。 张敌万真是狂喜不已,打猎组收获这么多,这便是几千斤肉啊。这对于忠义军而言,简直是新年的最好的礼物。 午后时分,去外边购粮的前军两位将军魏高升和鲁震东也押解了十车从山外购买回来的粮草物资和鸡鸭猪羊等回来了。虽然数量并不多,只有五百多石粮食和一些其他的禽畜物资,但这已经证明了方子安计划的成功。本来急剧减少的营寨粮食储备一下子便又丰盈了起来。 腊月三十上午,张敌万吩咐停工两日,正月初二再复工。并且召集所有人聚集在营寨外的雪原上吃年饭。 雪原上,几十头野猪挂在木柱上,手持尖刀的兵士们将野猪剥皮之后,用大斧砍成大块的肉块,然后丢进大祸之中。上百口大锅一字排开,木柴烧的噼噼啪啪作响,大块的肉和骨头下了锅之后不久,肉和骨头很快便在滚开的热水之中翻滚起来,慢慢的散发出扑鼻的香气。对所有聚集在雪地上的军民而言,这是久违的令人垂涎的肉香。他们当中已经有很多人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了。 随着浓郁的肉香弥漫在整片地面上。所有军民都伸着脖子咽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那些冒着香气的热锅,心中期待之极。厨子们用大勺子搅动着锅里的肉汤,加入盐巴和山上挖来的野蒜头,味道更是让所有人的口水都流了满地。 “排好队,每人都有,个个管饱。吃完了饭,百姓们可去营中领肉。每家每户三两肉,虽然少了些,但是也能回家好好的给家里人熬顿肉汤。今后,我们还会去弄更多的肉食来,诸位不用担心没肉吃。”张敌万叉着腰大声对黑压压的百姓们说道。 “大首领英明,感谢大首领,感谢忠义军将士们!”百姓们欢声雷动,激动不已。 肉汤熬好,饭食也准备好。一片欢腾之中,众百姓拍着队每人得到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他们也顾不得地面冰雪寒冷,就地蹲坐,唏哩呼噜的吃喝起来。雪原上没了人声的鸹噪,到处都是狼吞虎咽的吃喝声和满足的哼哼声。此刻对于所有人而言,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刻。有什么能比在这种艰苦的时刻喝一碗浓浓的肉汤,吃一碗喷香的米饭跟让人幸福的事情呢?虽然天气寒冷,但是每个人都吃的浑身冒汗,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跳舞。 方子安和张若梅并肩站在高处,看着雪地上闷头吃喝的场景,心中既欣慰又感慨。 “真好,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我心里好高兴啊。哎,总算松了口气啊。”张若梅轻声说道。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其实他们的要求并不高。有肉吃,有饱饭吃,他们便这么满足了。这样的要求怎么能不满足他们啊。” 张若梅点头道:“是啊,他们要的确实不多。连这种基本的要求都满足不了他们,那便是首领的失职啊。多亏了夫君,这一次若非你来了,情形肯定更加的糟糕。现在好了,一切都似乎不同了。” 方子安笑道:“这才哪到哪儿?这只是个好的开始罢了。吃饱穿暖是基本的需求,忠义军除了做好这些基本的事情之外,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比如盔甲兵刃,装备物资,更需要审时度势,在敌后灵活机动的战术。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成为金人心口上的一把刀子。忠义军存在的意义便在于此。” 张若梅轻声道:“你比我哥哥可看的清楚多了,格局眼光也大多了。可惜年一过,你便要走了,不然留在这里,倒是能多多的指点哥哥,帮助忠义军变得更好。” 方子安微笑道:“你哥哥应该都明白这些道理,我走之前也会跟他长谈一次的。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你哥哥并非蠢人,他会明白怎么做的。” 张若梅点头正要说话,却见张敌万带着几名亲兵从斜坡上上来,远远的便大声哈哈笑道:“妹夫,妹夫,到处找你不见,原来在这里。” 方子安笑着迎上去,张敌万走到近前面带笑容道:“妹夫啊,瞧瞧他们吃的多高兴,我心里比他们还要高兴。妹夫,我现在算是明白你说的话了。咱们忠义军首要之务便是活下来,活的好好的,才能进一步的去考虑杀金狗的事情。妹夫,我要多谢你的指点,以前我看不起读书人,认为他们只会耍嘴皮子,满肚子坏心思花花肠子,但你却叫我明白了,读书还是有用的。你的眼界和主意都比我强啊。” 张若梅在旁娇笑道:“哎呦,哥哥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 张敌万笑道:“小妮子胳膊肘往外拐,连哥哥也嘲讽上了。不过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妹夫着实比我高处一筹。妹夫,你若留在这里帮我,我忠义军必将崛起。可惜啊,我也知道你还有大事要做,真是太可惜了。” 方子安道:“兄长,不用如此。此间之事其实已经开了个好头,只要兄长按照规划进行,待三条泄洪渠和两座蓄洪湖全部完成,便不必担心生计问题。且以兄长的领军作战的才能,忠义军必能找到打击金人的突破口。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这都是兄长自己明白的道理。” 张敌万哈哈笑道:“你也别给我脸上贴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在军中的威信所以把这些都说成是我的主意。但这其实都是你的本事,我只是听从你的建议执行罢了。我张敌万自己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论打仗,我丝毫不惧任何人。但论大局和谋略,我差的太远了。好在你还要留几日,我可以多多向你请教。今日且不谈这些了,兄弟们都等着你喝酒呢,大伙儿对你可是都挺佩服的。走,去喝酒去。过年了,其他的事情放在一边,以后再说不迟。” 方子安笑道:“好,喝酒去。” 张敌万哈哈笑着挽起方子安的胳膊走下小坡,往营中走去。张若梅跟在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两个在世间她最亲近的男人的关系能这么好,这是张若梅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正文 第四一六章 比试 山中新年也没什么好热闹的,没有爆竹烟花,没有庙会灯会,颇有些单调。方子安带着消防军兵马倒是组织了一些活动,吸引了忠义军中许多人将士的围观。 大年初一上午,方子安带着手下众人在营寨外的雪原上举办了一系列带竞技性质的比赛。跑步比赛,跳高比赛,负重比赛等项目,虽然都是娱乐为主,但却也笑语欢声不绝于耳。高潮部分是军事技能的比赛。首先举行的射箭打靶的比赛高潮迭起,在画着圆形标靶记分的规则下,经过数轮淘汰,十名神箭手脱颖而出。决赛的过程紧张激烈,十名神箭手不相上下,最后竟然加赛了六轮才决出第一名。奖励也是实实在在的,获得第一名那名叫郭小四的士兵当场被方子安授予小队长之职,直接从普通士兵提拔为十人小队的队长。 其后.进行的是武技的比赛,这一点上雷虎当仁不让,面对十几名轮流上阵的士兵,一个个把他们摔倒在雪地里,拔得头筹。 在旁观看的张敌万见方子安等人这么会玩,突发奇想,对方子安道:“妹夫,左右无事,何不咱们比试比试?我忠义军和你手下的兄弟咱们各派出人来,咱们也娱乐娱乐。射射箭,摔摔跤,比试一下武技,就当过年耍着玩。” 此言一出,顿时忠义军围观将士们个个叫好,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在旁围观了消防军的比赛也颇有些手痒,都想试试手脚。 方子安笑道:“既然兄长有此兴致,那便比一比。不过,咱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只是玩玩,不论输赢。” 张敌万摆手笑道:“那可不成,既要比,自然要分个输赢的。不然有什么意思?这样,咱们下个赌注。你赢了,你说这次要将我妹子带着走,我不说二话,绝不拦阻。倘若你输了,我妹妹这次可不能跟你走,你需让她留下来继续帮我。” 方子安苦笑道:“这……不太好吧。若梅是我的妻子,理当跟我一起走,怎好作为赌注?” 张敌万笑道:“那我不管。她可也是我的妹妹,现在还是我忠义军的副统领,女营的统领呢。” 张若梅在旁嗔道:“哥哥,你这可是不讲理了。” 张敌万抱臂道:“妹子,你莫说话。要不这样,不拿你的去留当赌注,那便让妹夫再留一个月。若他输了,留下来一个月帮我,之后我定不阻拦你们离开,如何?” 张若梅气结,哥哥居然还不肯死心,搞了半天,原来还是想将方子安留下来帮他。张若梅正要反驳哥哥的无理要求,方子安却在旁笑了。 “兄长,你对你的人便如此自信么?怎知你一定会赢?” 张敌万哈哈笑道:“妹夫,不是我说大话,你收下这些兄弟……在我看来……怕是不成。他们这点东西,我忠义军兄弟可真的比他们强。你们射箭,虽然热闹的很。但是我手下随便拉一个兄弟出来,那都是弓马娴熟之极。你可能不信,但这却是事实。” 张敌万这话说出来,消防军众人可不干了。雷虎叫道:“吹什么牛皮?俺可不信。” 张敌万笑道:“这位雷将军适才搏击武技不错,但却也不算什么。你是靠着一把子蛮力,靠着身体强壮取胜。真正搏击之技你还不成。你在你们的人当中拔得头筹,但我忠义军中的兄弟胜过你的太多。”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雷虎当即大声叫了起来:“大人,俺们跟他们比,这也太小瞧人了。俺可受不了这个气。” “就是,跟他们比一比。吹牛皮谁不会?咱们动真格的出来溜溜。”消防军众人也纷纷叫嚷了起来。 方子安挠头笑道:“看来今天是不比不成了。兄长,那咱们便比一比。但不知怎么个比法。” 张敌万道:“咱们三场两胜。你们之前不是比了箭术和武技么?咱们便比这两场,外加一场百人攻战,如何?” 方子安道:“何为百人攻战?” 张敌万道:“很简单,你们出一百人,我们出一百人。咱们对攻混战,就像打仗一样。当然了,并非真刀真枪,咱们用木制兵刃。我军中有寻乱用的木制兵器,刃上蘸上猪血,击中便有痕迹。被击中胸腹要害者便算阵亡。阵亡者不得参战。谁最后剩下的人多,谁便赢了。胜负一目了然。” 方子安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好公平的攻战啊。” 张敌万脸色一红,也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本来就是公平的。” 事实上第三场是极不公平的一场,要知道忠义八字军是一直身经百战,实战经验丰富到极致的兵马。虽然非正规兵马,但是如今忠义军中的士兵哪一个不曾经历过多次战场实战的洗礼。反观消防军,除了这次北上路途上经历过一些小的战斗之外,实战经验几乎为零。看似公平的百人攻战,其实毫无公平可言。用一支新兵跟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兵对垒,结果不言而喻。 方子安看明白了这一点,但是他并不想点破。因为兵马的实战经验不足,也不是张敌万造成的。张敌万只是很明显的希望利用这一点获胜罢了。 “好,兄长,那便依你。咱们便比赛三场助助兴便是。”方子安笑道。 张敌万点头道:“那好,先比第一场。箭术。规矩便还按着之前你们定下的规矩来。咱们各出十名神箭手射靶,箭靶一百步,箭射三轮,三轮之后最后计算总环数。环数多者获胜。” 方子安点头答应,当即双方各自选派人手,准备比赛。很快,双方二十名箭手就位。两支箭靶也从之前的八十步挪到了百步之外。这其实已经是接近于实战时弓箭手射击敌人的距离了。一般弓箭射程百步,敌人进入百步射程之内第一轮箭便要发射,这样,即便是敌军骑兵奔袭而来,熟练的弓箭手也至少能射出三轮。但这百步之外射箭,准头却是不佳的。那些所谓的百步穿杨的射手,已经称得上是神箭手了,不是谁都能百步穿杨的。气力小的,弓拉不满,角度不对,风向影响,都会影响精度。一般兵士百步之外的箭靶都未必能射中,更别提射中靶心了。 人员就位,张敌万亲自下令。二十名神箭手弯弓搭箭,弓弦绷的咯吱咯吱的响,紧接着箭矢呼啸而出,直奔两支箭靶而去。笃笃笃之声不绝于耳,木靶上刹那间钉满了箭支。二十名神箭手果真厉害,无一脱靶,箭支尽数中靶。一时间四周彩声如雷,人人鼓掌欢呼。 方子安和张敌万并肩前往箭靶处查看,计算环数之后,双方环数八十七比九十,消防军落后三环。并非人人都能射中靶心位置,消防军中只有两人命中十环,而忠义军中有三人命中十环。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成绩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 “哈哈哈。妹夫,没想到你手下还真是有些本事,不过比起我忠义军来说,还是稍逊一筹啊。”张敌万哈哈笑道。 方子安微笑道:“还有两轮呢,胜负未分呢。” 张敌万点头道:“那倒也是。” 第二轮箭支射出,这一次的成绩是八十五比九十一环。依旧是全部上靶,但是这一次消防军又落后六环。两轮下来,消防军弓箭手落后了九环。张敌万笑的脸上皱纹都开了花。 “哈哈哈,妹夫,你们这一场怕是真要输了啊。” 方子安道:“厉害,厉害,果真是浴血百战的忠义军,箭术果真厉害。不过,我可不认输,还有一轮呢。也许这一次,你的人全部射脱靶了呢。” 张敌万大笑道:“你在做梦么?怎么可能?” 方子安微笑不语。第三轮准备就绪,弓箭手们搭箭凝神瞄准,四周围观之人也鸦雀无声瞪着眼睛观看。弓箭手们的水平相当,瞄准的时间也差不多。一般在瞄准三息左右的时间,便几乎不约而同的放箭。但这一次,有一支箭提前射出了。 弓弦急响,一只羽箭如流星一般破空而出,带着怪异的呜呜啸叫声直奔标靶。在这支箭射出之后,其余的弓箭手才射出手中的箭支。远远的,便见忠义军的木靶上腾起了一团烟尘,像是从中间部位爆裂了一般。所有人都惊愕出声,瞪大眼睛看去,却没看出什么名堂。直到方子安和张敌万前往查看时,张敌万才惊愕的发现,己方箭靶中心位置竟然破了个酒杯大小的洞口。九环和十环的位置都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八环以外的外环箭靶。而忠义军的箭靶上插着七支箭。六枚八环,一枚七环。一共五十五环。 “七十三对五十五,本轮消防军超忠义军十八环。三轮相加,反超九环。消防军胜了这一局。”方子安大声道。 “这……这怎么可能?这靶子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弓箭手怎么可能脱靶?”张敌万大声道。 “这我怎知道?兄长,认赌服输吧。”方子安笑道。 “不对,必有蹊跷。我瞧瞧你那边的靶子。”张敌万大步走到临近的木靶旁,盯着上面的箭支片刻,忽然叫了起来:“怎么只有九支箭?你人前两轮都没脱靶,这一轮怎么也脱靶了?定有古怪。是了,适才你的人朝我们的箭靶上射了一箭……难道说……我们的靶心被你的人一箭给射穿了?”  正文 第四一七章 比试(续)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兄长好眼力,正是如此。不是你的人脱靶,而是你那几位神箭手都命中了靶心。只可惜靶子中间已经空了,箭也自然不在靶上了。我的人将你的靶心射穿了。” 张敌万惊愕半晌,盯着两寸厚的原木靶子看了片刻,闷头不响的带着人往后方雪原上找了一圈,果然寻到了四支箭。其中一支是精铁箭头的箭支,箭头前方满是木屑。四面的棱角锋利无比,呈现奇怪的扭曲状。 “妹夫,真是你的人射穿了我们的箭靶啊。这位兄弟是谁啊?铁头箭也未必能射穿原木木靶啊。这箭头的形状好怪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箭头。”张敌万叫道。 方子安笑道:“这是我手下一名箭术高超的兄弟所制作的破甲箭。适才射出第一支箭的便是他。这种箭射出之后在空中急速旋转,你瞧这两侧的锋刃弯曲锋利,旋转起来便如旋转的刀头一般钻穿目标。只要目标不是铁块岩石,便可钻入极深。这是木靶,之前两轮又被你手下的神箭手们将中间靶心位置射的损伤了不少。被这破甲箭一射,自然是射穿了。然后你的神箭手们的箭自然也就穿过去了。射的越准,越是脱靶。” 张敌万惊讶不已,瞪着方子安道:“厉害是厉害,可是你这是耍赖啊。” 方子安笑道:“你说耍赖我也不反驳,但需知兵不厌诈之理。战场之上,哪有什么耍赖不耍赖的说法?胜了便是胜了。” 张敌万皱眉想了想道:“虽然我不服气,但是你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咱们事前又没约定好不许这么干。况且你这位兄弟的箭术确实高明。这一场我认输了便是。” 方子安呵呵笑道:“兄长真是胸襟广阔之人,我还以为你会大大的指责我呢。不过,这么胜了,似乎有些胜之不武。兄长同意,忠义军的兄弟们肯定不同意。这样吧,我让这位冯兄弟给你们露一手,也好让诸位兄弟心服口服。” 张敌万点头道:“好,我也想见识见识。” 两人回到射箭之处,方子安领着张敌万来到冯一鸣面前,笑着引荐道:“这位是冯大哥,适才那一箭便是他的手段。” 张敌万看着冯一鸣身材消瘦的模样,甚是有些讶异。看上去冯一鸣普普通通瘦瘦弱弱,却能一箭射穿箭靶,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位冯兄弟,便是你一箭射穿了箭靶?”张敌万拱手问道。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冯一鸣从容拱手行礼,话语没有丝毫的自傲,一副平静模样。 “这还是雕虫小技?”张敌万苦笑说道。这个人说话似乎很平和,但这话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这可比自吹自傲更让人无语。 方子安微笑道:“张大统领希望能够亲眼见识你的精妙箭术,适才他没看着。可否请冯大哥露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冯一鸣笑道:“方大人吩咐,敢不从命。那便露一小手。烦请方大人捏三个雪团儿,随便抛上空中,一鸣试着射一射。” 方子安笑着答应,走到二十步开外的雪地里,伸手捏了三个雪团攥在手里。突然间,方子安扬手而起,三个雪团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向抛向空中。方子安连招呼也没打,抛出雪球十分突然,而且雪球又快又疾,向着三个方向和高度抛出,众人都是毫无防备,惊愕心道:“这能射的中?” 但见冯一鸣在一瞬间身形律动,反手抽箭在手,绷绷绷三声弓弦轻振,三支箭从他手上几乎同时射出。下一刻,空中三枚雪球爆裂成三朵银色花球,雪粉洋洋洒洒而下。而冯一鸣已然垂手而立,仿佛没出过手一般。 所有人都目睹了眼前的情形,但他们却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个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发呆。包括张敌万在内,都傻愣愣的呆在当场。 方子安抖着身上的雪粉走了过来,哈哈大笑着:“冯兄神乎其技,真是精彩。” 张敌万回过神来,大声道:“厉害,厉害。有这位冯兄弟在,今日这场比试,咱们忠义军输的心服口服。真是大开眼界啊,世上还有如此精妙的箭术。” 冯一鸣拱拱手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方子安对张敌万笑道:“兄长,这位冯兄说起来跟你还是同来自岳家军中呢。当年他跟随杨再兴杨军小商桥和十万金兵有血战过,死里逃生之后,岳家军解散之时才离开军队,在京城闲居。你们之间还是有些渊源呢。” 张敌万更是惊讶不已。当年冯一鸣在军中还只是一名藉藉无名的将领。箭术也没有如今这番精妙,所以张敌万当然不认识他。听方子安这么一说,心中大喜过望,连声询问,热情之极。冯一鸣显然不太想再回忆过往之事,只礼貌性的应付几句,便拱手走开。张敌万也自然不好太过失礼,但心中惊愕之情却是久久难以平息。 “妹夫,没想到你手下藏龙卧虎啊。早知有这位冯大哥如此箭术,这第一场还比什么?我们直接认输了便是。” 方子安笑道:“其实是我们胜之不武。其实冯大哥不是我消防军兵士,他和我一见如故,是随同我去燕京办差保护的。我用他跟你们比,其实有些不太讲道理了。” 张敌万摇头道:“他是使团之人,当然可以参加比赛。我们比的便是使团人马和忠义军人马之间的输赢,不算胜之不武。这一局,我们忠义八字军输的心服口服,我们可不是耍赖的人。兄弟们说是不是?” 众忠义军将士纷纷点头叫道:“正是,正是,输了便是输了,我们服气。输在这样的人手里,可不丢面子。” 方子安点头微笑。张敌万大声道:“妹夫,你也莫得意,还有两场呢。第二场比武技搏斗,我们必赢。妹夫,不好意思,这一场我得亲自上场了。” 方子安笑道:“兄长,不用这么拼吧?” 张敌万道:“那可不成,我们已经输了一场了,这一场一定要扳回来。这不是我个人的面子,关乎的是我们忠义军的面子。这一场我一定要上。你说,怎么比?” 方子安笑着点头,他知道张敌万好胜心强,第一场输了之后,第二场定要全力争胜。张敌万要亲自下场,显然是势在必得了。他并不知道张敌万的武技怎样,但他是身经百战,浴血沙场,显然非寻常之辈。 “兄长说怎么比,咱们便怎么比。”方子安笑道。 张敌万想了想道:“这样吧,适才你手下那位雷兄弟在武技搏斗中拔得头筹,想必是你们军中最厉害的人。我跟他比一场拳脚便是。” 众人一听,都有些惊讶。张敌万虽然身形强壮高大,但雷虎的体型可更加的壮硕。雷虎站在那里像一座肉山一般,两人个头相仿,但是雷虎的体型足足比张敌万大了一圈。张敌万居然要和雷虎单挑,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兄长,我这位雷虎兄弟可是力大无穷。他一人能敌十人。兄长确定要跟他单挑?”方子安道。 “妹夫,你还是担心担心他吧,莫要担心我了。雷兄弟以一敌十?你也不想想我这张敌万的诨号是怎么来的。莫说了,咱们开始吧。”张敌万大笑道。 方子安笑道:“好,那兄弟便不多废话了。这一场便这么比便是。兄长,这是切磋,可要手下留情,点到即止啊。” 张敌万哈哈笑道:“放心,我不会伤着他的。” 这话对雷虎而言那是莫大的侮辱,雷虎吼了一声,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上前来,脚下的雪地都被踩的雪水四溅。眼神凶狠无比的甩了大氅,撸起袖子。 张敌万一笑,缓缓解开外边皮袄,将里边的中衣呼啦扯下只着贴身皮坎肩。露出的两个胳膊上疙疙瘩瘩肌肉纠结,仿佛蕴含着爆炸一般的力量,整个人像是一座黑铁塔一般。他和雷虎对面站着,一个像山,一个像塔,旁观众人大声喝彩,鼓掌不已。 “来吧。雷兄弟,不要留手,别怕伤着我。伤了我,是你的本事。你也不用担心你自己,你们方大人打了招呼,我也不会伤着你,我会让着你些的。”张敌万笑道。 雷虎怒道:“俺会要你相让?” 发怒了雷虎出手了,他肉山般的身躯上前两步,张着蒲扇大手朝张敌万抓了过来。消防军众人都知道,那是雷虎的招牌招式,上来便给你揪住,只要你被揪住了,你便完了。以雷虎的气力,管你几百斤的壮汉,被他揪住之后都像是他手中的玩物一般,要你怎样便怎样,完全受他摆布。张敌万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不但没有躲避,反而也伸手抓了过来,雷虎抓住张敌万胸口坎肩的时候,张敌万也抓住了雷虎的领口。 “完,还以为这张大首领多么厉害。一招完蛋。”消防军众人心中这么想着。 “完蛋,这姓雷的要糟糕。被大首领抓住领口了,彻底玩完。”巧的是,忠义军众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嗨~! 雷虎口中发声,手上用力。他要用一招过顶摔,将张敌万摔在雪地里,然后整个人坐在他身上,张敌万定然是爬不起身来的。这既不会伤着张敌万,也足以让张敌万颜面扫地。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似乎失算了,张敌万的身子像是在雪地里生了根一般,纹丝未动。连续用了三次力,也没能将张敌万给揪起来。眼前,近在咫尺的张敌万张着嘴巴对着雷虎笑,那笑容在雷虎看来完全是嘲笑。 正文 第四一八章 比试(续二) 雷虎当机立断,放弃了过肩摔的想法,右拳猛然挥出,朝着张敌万的笑脸砸了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以雷虎的力道,这一拳只要砸中,张敌万估计要鼻骨断裂,被砸个七晕八素。这时候,雷虎已经忘了要点到为止了。 张敌万大喝一声叫道:“来得好。” 但见他右手张开,手掌向外挡着面门,雷虎的拳头正打在他的掌心里。拳掌接触的刹那,张敌万手掌收紧,攥住了雷虎的大拳头。 “该我了,雷兄弟。”张敌万大笑着出手了。攥着雷虎拳头的手掌往后方猛的一扯,同时抓住雷虎胸口的左手用力往起一提,身子往前进了半步,右腿一个横扫踢中雷虎的小腿侧后弯,就听噗通一声响,雷虎轰然倒地。像个大沙包砸在雪地里,溅的雪雾四起。 “好!大首领厉害啊。”忠义军将士彩声如雷,鼓掌叫好。 “……” “???” 反观消防军众人,瞪大眼睛,满脸惊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一招,雷虎便被张敌万给放倒了?这怎么可能?可是明明雷虎趴在雪地里扑腾着呢。这可简直太丢脸了。 “胖虎,搞什么鬼?便是让着他们,也不能这么明显吧。丢人。”赵刚大声叫道。 雷虎又羞又气,心道:我哪里是让着他啊,我是被他打倒的。这家伙力气大的出奇,比我都似乎还要大。也不知怎么,我就倒了。我这可给方大人丢脸了。 雷虎涨红了脸从雪地里爬起来,怒吼着扑向张敌万。张敌万摆开架势,身形矫健灵活,两招之后,一个扫膛腿,雷虎又倒了。雷虎再次爬起身来,再次冲向张敌万。但结果依旧一样,几招过后,再次被撂倒在地。 雷虎想死的心都有了,爬起身来又要冲上去,方子安大声喝止了。 “雷兄弟住手,何必如此?这要是在战场上,第一次倒下便没命了,焉能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输了便是输了,不要这么死缠烂打。” 雷虎叉着手满身满头都是雪粉,喘着气,样子狼狈之极。方子安有些心疼他,上前叹着气给他拍打身上的雪碴子。 张敌万哈哈笑着拱手道:“雷兄弟,承让了。你力气虽大,但搏斗武技却是一般。搏斗靠着蛮力是不成的。我气力没你大,你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便是因为你不懂搏击要领。” 雷虎叫道:“要你说?我自家不知道么?” 张敌万笑道:“急眼了么?不必如此。看来你还是不服气啊。” 雷虎叫道:“我当然不服气。我虽打不过你,但是不代表我消防军便输给了你。我在消防军里可不是最厉害的。你也莫要得意。” 张敌万一愣,皱眉道:“你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谁?” 雷虎道:“我们方大人才是最厉害的。我当初也败在他的手里。你有本事跟我们方大人过过招。打赢了他,我才服气。” 方子安忙要阻拦,却没有拦住雷虎的嘴巴,被他说出了这些话来。忙笑道:“莫要乱说,这一场我们消防军输了,这是事实。咱们可不能没风度。” 张敌万沉声道:“妹夫,原来你深藏不露。咱们比一场吧。不然,我赢的不光彩。” 方子安忙摆手道:“用不着如此,我可不是兄长的对手,免了吧,免了吧。” 张敌万道:“妹夫莫非看不起我?虽是切磋比试,但赢也要赢得人心服口服。否则我这赢了反而落下话柄,岂不是教人以为你在让我。你若不下场,便定是看不起我。” 方子安苦笑无语,张若梅在旁道:“哥哥,你这是何必?子安不愿下场,你逼着他作甚?他都认输了,还不成么?” 张敌万摆手道:“你懂什么?男人之间的事情妹子你莫要掺和。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的事,这是我忠义军的事情。莫非你要让忠义军兄弟们心中有梗不成?” 张若梅白眼相向道:“哥哥,你真是个执拗的性子。这只是比试助兴罢了,偏偏你要上升到这般高度,说什么关乎颜面。都是友军,何必争个高低?” 张敌万兀自摆手道:“你不懂,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 方子安见状也只得道:“既如此,我便陪兄长走几招,兄长可要手下留情。” 张敌万大喜道:“这才对嘛。你放心,我还能伤了你不成?妹子,你也莫要担心,你宝贝夫婿我是不会伤到他的。我和他只是点到为止。” 张若梅哼了一声,拉着方子安走到一旁,低声道:“夫君,你可莫要不高兴,我哥哥就是这个脾气。一会交手,你也当心些。哥哥他们下手没什么分寸,不是他想要伤你,而是他们久经沙场,面对的都是敌人,下手都很重,一时也改变不了。你跟他过几招便认输就是了。” 方子安笑道:“放心便是。” 张若梅低声道:“我其实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哥哥。你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你未必便输给了我哥哥。但你看在我面子上,让他这一回。”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可不是他的对手,你也不用给我面子说这些话。” 张若梅道:“我可不是给你面子故意这么说,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总之,你让着他便是,他是想在忠义军兄弟面前威信更甚,若输给你,岂非颜面扫地。对了,你也莫让的那么太明显,否则哥哥看出来了,会不高兴的。” 方子安挠头笑道:“这可真是难了,既要做戏,还要逼真,我还真是难的很。” 张若梅轻声道:“就算是我求你了,回头……回头我好好侍奉你赔礼。” 方子安哈哈大笑起来。 那边厢,张敌万已经站在场中准备完毕,大声叫道:“妹子,妹夫,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那里说些什么?咱们这又不是生死相搏,也不用搞得这么紧张。妹夫,怎还不来?” 方子安忙转头笑道:“来了来了。” 方子安下到场中,也脱了披风卸了兵刃,站在场地之中双拳端起,做出架势。旁边围观众人既兴奋期待又紧张不已。消防军和忠义军众士兵都对各自的首领信心十足。消防军上下都知道方子安的武技高强,手段多端。即便面对张敌万这个强手,他们也没有认为方子安会输。忠义军上下便更不用说了,张敌万的武技在军中无人能敌,杀敌冲锋之时,金国兵马没有一合之将,拳脚搏杀功夫冠绝全军。加之面对的是哪个方大人。那方大人身有武技已经是令人称奇的了,看上去虽然也身材高大,但是跟张敌万对阵,怕是绝无胜算。 一片鸹噪声中,张敌万沉声喝道:“妹夫,开始了。你先攻我吧。” 方子安站在原地,双拳护脸,身子微弓道:“兄长先来吧,子安不敢造次。” 张敌万哈哈笑道:“好,礼数到了。那我便不客气了。” 张敌万话音落下,进步上前,挥手一拳击打而来。这一拳只用三成力道,去势甚缓,既慢又轻。张敌万当然不想伤了方子安的,在他看来,方子安或许会些武功,但一个读书人武功能有多高?那雷虎说他败在方子安手里,多半只是输给自己之后的场面话。所以,张敌万这一拳只是做做样子,可完全不是发动进攻的样子。 方子安看得真切,笑道:“兄长这是手下留情么?却也不必。” 说罢,伸胳膊将张敌万的拳头格挡开来,动作倒也迅捷矫健。 “哈哈,再看这一拳。”张敌万笑着再挥拳击出,这一次用了七成力,拳头已然生风。这一拳砸中,一般人都是受不了的。张敌万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一旦方子安抵挡不了,便立刻撤力,不能伤到方子安。 方子安喝道:“来得好。”手臂伸出,往外一格挡,再一次将张敌万的拳头封出。 “咦?”张敌万讶异的叫了一声,他发现方子安这一封档轻松写意,身子微侧之际,似乎还留有后手。只是髋骨一动,便住了。似乎是不肯发动反击。 到此时,张敌万心里明白了,方子安绝非自己想的那样不堪一击,自己的七成力道他轻松化解,而且还有反击之力。关键是,方子安可以反击却没有反击,这让张敌万心里有些不爽。 “第三拳来了。”张敌万沉声喝道。右拳击打而出,这一次则是毫无留手,发了十成之力,迅猛无比。拳头破空之声中已然有风雷之声。 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拳之威,心中都有些担心。张敌万这是发了全力了。这一拳若是砸到身上,即便方子安穿了盔甲也必是要吃大亏的。看来,张敌万是不想再试探下去了。 张敌万这一拳击向方子安的胸口,同时已经做好了各种后手的准备。若是对方后撤,自己便连环进击,不给方子安喘息的机会。若是他左右躲闪,自己则可上步横扫,以将雷虎打倒的方式攻击方子安的下盘,将他扫倒在雪地里。那便是胜了。 方子安果然是吸取了雷虎被扫倒的教训,他没有选择左右躲闪,也没有任何的后退。而是双臂交错,以交叉的小臂硬生生的挡了这一拳。张敌万这一拳击中方子安的交叉的手臂上,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方子安击的身子在雪地上往后滑行了数尺。但方子安并没有倒下,他依旧稳稳的站在雪地里,只在身前留下一道双脚滑行的轨迹。 “聪明啊。”张敌万心中赞叹,看似是硬挡自己这一拳,但其实方子安是借着自己这一拳之力往后滑行,将力道尽数消解。在拳头打上去的刹那,对方双臂不是硬顶上来,而是有一个从外到内的卸力的动作,这种感觉只有交手之人才能感受到。他接拳时卸力,脚下在雪地滑行卸力,两次卸力之后,其实自己对他没有丝毫的损伤。这种做法聪明之极。 但即便如此,对方身形后退,已然给了张敌万乘机追击的机会。张敌万纵身上前,动作迅猛如虎豹一般如影随形的跟着方子安后退之势贴了上去,左右两拳连环而至。 正文 第四一九章 比试(续三) 这两拳来势凶猛,不给方子安以丝毫的喘息机会,击打的部位是方子安的胸口部位。其实方子安也不是不能躲避,他只需要快速躺在地上,便可避免这两拳追击。但那样一来,后续局面将不可逆转。张敌万就是要方子安这么做,他也料定方子安只能这么做,那样自己便可以完完全全的占据绝对的控制权,他有一万种办法逼得方子安认输。 方子安身子后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张敌万面露笑容,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下一步他只需跨步上前,居高临下钳制住方子安,让他无法起身,方子安便输了。虽然方子安要输了,但张敌万还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的。毕竟一个读书人出身的人,能够和自己交手数招,并且机巧应变每一步都是最为合理的应对选择,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自己这个妹夫却也是一名合格的领军之将。只不过,作为自己的对手,他还不够强大罢了。 张敌万双拳落空,但是下一刻双手化拳为爪,抬脚上步朝着方子安的胸口和咽喉处抓了下去。下一个动作便是抓住方子安将他死死的摁在地上,方子安便再无起身的可能了。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两枚白色物体从方子安手上掷出,直奔张敌万面门。张敌万双手击打在掷来之物上,蓬蓬两声闷响,顿时眼前白雾弥漫,白茫茫的一片,不可视物。张敌万一惊,只觉手上冰凉,脸上也一片凉飕飕的,不知道中了什么暗器。但很快,他便明白那不是暗器,而是两团雪球爆裂成的雪粉。 在旁围观之人看得清清楚楚,方子安仰面倒地的一瞬间双手抓了两把地上的积雪,捏成两团扬手掷向张敌万的面门。雪团被张敌万击破之后便成了爆成两团雪雾弥漫开来,有雪雾落入方子安眼中,让他在瞬间感到眼中不适不能见物,同时也立刻失去了方子安的方位。 张敌万收回了双手,护住头脸。同时等待眼睛的恢复。落入眼中的雪粉瞬间融化,眼中的不适也很快消除,但他也极为不情愿的听到了方子安在雪地上鹞子翻身起身的声音。 “啊!”周围围观众人忽然发出了惊呼之声。 张敌万实战经验之丰富非常人所能相比。多年来战场喋血性命相搏,早已练就了本能的身体反应。其实即使没有周围的惊呼声,他也听到了脑侧袭来的风声。一条大宋制式长军靴穿透雪雾出现在自己眼角的余光之中。那靴子直奔自己的头颅左侧,脚尖绷的笔直,靴子头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为位置,来的又狠又猛。张敌万反应迅速,本能的竖起左臂护住太阳穴,以自己左臂结实的肌肉硬接了这一腿。 那一脚着实沉重,张敌万左臂酸麻无比,但还是扛住了这一击。张敌万瞬间反击,抬脚踹向踢来的方向,但还是踢了个空。张敌万侧耳倾听,只听得雪地里西索作响,方子安的脚步在身前迅速游移,位置飘忽。张敌万看准方位再出一脚,但还是踢了个空。两击不中,张敌万不再出手,他凝神防备站在原地不动,因为他已经明白了,方子安的身法不错,变幻方位迅速,而且他看得清自己,自己看不清他的方位,只凭听声辩位攻击,恐难奏效。于是他决定不再攻击,等待雪雾散去。 数息后,周围雪粉簌簌落下,雪雾被风吹散。视力恢复正常,张敌万看到了方子安正站在距离张敌万十步之外远远的看着张敌万微笑。 “妹夫,你很不错。战场机变,绝地反击,非同一般。”张敌万呵呵笑道。 “多谢夸奖,兄长也果然厉害,名不虚传。可要吓死我了。我看这一场不用继续了,兄长赢了。”方子安笑道。 张敌万笑道:“妹夫,我没占便宜,你没吃亏,怎可论输赢。妹夫啊,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虽然身法很灵活,但却还不足以胜我。倘若在战场之上生死搏杀,我不会容你逃脱的。你也断无反击机会。” 方子安道:“兄长,我知道你是责怪我不敢硬接你的招数。战场之上,有来无回,有进无退,根本没有迂回反击的机会,只能硬碰硬的和对手交战。但是,却也并非一定不能以巧破力。不过今日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兄长既不喜我退避,那我便硬接兄长几招吧。” 张敌万哈哈大笑道:“我欣赏你的自信,不过,你莫非在开玩笑?真要不退不避的和我对招么?你当真?” 方子安点头道:“当然,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 张若梅在旁叫道:“子安,哥哥,何必如此,你们已然斗了个平手,这一局算平局便是。” 张敌万笑道:“妹子,你怕我伤了你夫君么?” 张若梅嗔道:“伤了谁也不成,你伤了他,他伤了你,都不是好事。只是娱乐比试而已,莫要弄得不高兴。” 张敌万点头笑道:“还算有良心,也懂得关心你哥哥。不过,你的意思是,我会被他伤了?那这一场非继续打不可了。” 张若梅气的直跺脚,自己的担心反而刺激到了哥哥,真是教人无语。 方子安摆手笑道:“若梅,你放心便是,我们不会伤了和气的。我陪兄长过几招而已。你不用担心。” 张若梅嗔道:“不管你们了,两个大男人,跟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张敌万哈哈大笑,转头对方子安道:“妹夫,这样吧,你正面接我几招,我试试你真正的本领,咱们便作罢。” 方子安道:“好。” 张敌万微微点头,忽然间握拳弓身,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转动身子,活动了一下筋骨,只听他全身关节噼啪作响,整个人突然变得像是浑身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方子安收起笑容,凝神而立,全身上下暗自戒备,脚下也扎稳了马步。 “看拳!”张敌万大吼一声,上步挥拳,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但是拳风强劲,带着嗡然破空之声,直击方子安的面门。看似来的极慢,其实来的极快,说话之间已经拳到方子安身前。 方子安也出了手,他出的也是拳。砰的一声响,双拳拳面实打实的击打在了一起。两个人的身子同时晃了晃,各自收回了拳头。张敌万面色发白,手上剧痛无比,但他不肯表现出来。方子安则甩着手大声呼痛。 “又来了!看脚。”张敌万抬脚扫出。方子安也抬了脚扫过来,两个人腿对腿交击,篷的一身闷响,张敌万脸色更白了,方子安则又开始抱着小腿大呼小叫。 “这不是活该么?敢跟咱们大首领对脚对拳,这不是找么?拳头和腿怕是都废了。”围观的众人大笑道。 然而,方子安重新安静下来之后,稳稳的站在原地,摆了个双拳紧握的防守姿势。众人仔细观察他的方子安的拳头和腿,发现并没有断手断脚的事情发生,只是手面有些红肿,估计腿也是如此罢了。 “一定是大首领手下留情了。”众人只能这么想道。 不过,他们的大首领可不这么想。还从未有人如此硬碰硬的接他一拳一脚。正面对敌并不意味着要以拳对拳,以腿对腿。但方子安居然就这么干了。看着方子安大呼小叫的呼痛的时候,张敌万其实也想这么干。但他自重身份,不肯这么做。咬着牙忍着手上和脚上的疼痛,尽量保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是他脸上抖动的肌肉却暴露了内心。这一拳一脚的硬碰硬着实震撼到了张敌万,也让他惊愕不已。 “再来!”张敌万大吼道。他心里不肯服气,一个读书人,即便有些武技,又怎会这么厉害,他真的不服气。 方子安叫道:“到我了。看招。” 话音落下,方子安已经欺近身前,挥拳击打张敌万的胸口。张敌万悍勇之气爆发,出拳迎击过去,他偏要和方子安再对一拳。方子安这回却不肯了,拳到中途,化拳为掌。手腕翻转,搭上了张敌万的手腕,一把将张敌万的手腕抓住。同时另一只手托起张敌万的手肘用力拗转。这是最为经典实用的擒拿招数,叫做‘托肘扭腕’。一旦得手,对手便将被控制住整个手臂关节。再要挣扎,只需用力扭转便可让对方疼痛难忍,不得不放弃抵抗求饶。以方子安的气力,他可以将对方的整只手臂上的关节全部扭断,如果对方不投降的话。 张敌万自然知道厉害,他也是战场肉搏高手,怎不知不能为对方擒拿招数所控制。他左手伸出,抓住方子安托在手肘上的手掌,用力翻转拗起。这一招是单手擒拿招式,叫做折枝手,通过反扭对方腕关节来达到控制擒拿对手的目的。和方子安那一招一样,都是简单实用的肉搏擒拿方式。 方子安气力不如张敌万,自然不能与之硬抗。左手松了张敌万手腕,一掌切向张敌万右手脉门。张敌万见状也松了手,缩手躲避。方子安双手上扬搂住张敌万的脖颈,上步提膝撞击张敌万的胸腹,张敌万双手双手横在胸前挡住膝撞,同时用头朝着方子安的头脸猛.撞过来。方子安扬头躲避之时,张敌万双臂上举崩开了方子安搂抱住自己后脖颈的双手。方子安身形旋转,一个后蹬甩腿直踢张敌万肩颈,张敌万伸臂一搂,将方子安的腿夹在腋下,同时右拳挥出直击方子安下巴。方子安借力身子跃起,整个人悬在空中,右腿横扫张敌万面门。张敌万收拳格挡,同时身子旋转起来,带动腰腹臂力将方子安整个抡起在空中朝着侧方扔了出去。方子安在空中旋转身体,腰背一挺,稳稳的站在雪地里。 双方最终在连续过招之后,以相隔丈许的距离拉开身位而结束了这一串眼花缭乱的近身搏击。 “哈哈哈。厉害!”张敌万道。 “厉害,哈哈哈。”方子安道。 “哈哈哈哈哈哈。”两个人同时笑道。 场下众人一脸高潮,惊叹不已。刚才这一连串的近身搏斗简直让他们看得欲罢不能。双方招术虽然很快,但是却看得清清楚楚。一招一式是绝大部分人都会的且都熟练掌握的最基本的擒拿格斗术。但是张敌万和方子安用起来,却让人有一种极为激烈且精妙之感。其实,精妙的不是招式,而是两个人的临场应对能力。一连串的进攻和反击,控制与反控制,都是教科书一般的实战演练。看上去似乎是事前便商议好的一般,但其实都是临场的反应和应对。 兔起鹘落的瞬间,让围观众人足以回味良久,惊叹到无法出声。良久以后,四周才传来如雷的叫好之声。  正文 第四二零章 攻战 双方看上去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吃亏。张若梅长吁了一口气,大声道:“哥哥,夫君,到此为止吧。这回算是平手了吧。我看,再打下去,也难分胜负。” 张敌万笑道:“平手平手,真是没想到啊,我这个妹夫勇猛如此。果真是文武双全。这么多年来,我还没遇到过敢跟我近身相博之人。我同意第二轮平手。妹夫,你怎么说?” 方子安摇头笑道:“我不同意,咱们不是平手。” “什么?”张敌万愕然嗔目。周围众人也都发愣,莫非这位方大人还以为他能胜了大首领不成?平手都不肯? “妹夫,既不肯平手,那咱们便再来比试。”张敌万沉声道。 方子安摆手道:“不比了,我已经输了。适才我和兄长对了一拳一腿之后,我便已经输了。你们瞧。” 方子安说着话抬起腿来,伸手拉起裤脚。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小腿上,只见方子安的小腿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油布,方子安伸手解下,递给了张敌万。张敌万接过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里边沙沙作响。 “沙袋?”张敌万问道。 方子安笑道:“是啊。我得冯兄指点,锻炼腿力和轻身功夫,所以腿上一直绑着沙袋。适才和兄长对了那一腿,便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腿上有沙袋作为缓冲。可即便如此,适才我也是差点站不住。若无沙袋缓冲,我此刻小腿迎面骨怕是已经断了。适才对的那一拳也是如此,我是收了力的,没敢用全力,否则的话,我的指骨一定会断裂。即便如此,我现在手指已经肿了。由此说明,兄长硬功比我高明,我其实早已输了。”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方子安敢和张敌万对了一腿,原来是腿上绑着沙袋缓冲。要知道张敌万一腿可是能踢碎砖石,方子安能承受下来让人着实有些纳闷。原来其中另有原因。再看两人对拳的手。方子安的手指确实红肿了起来,而张敌万的手一如寻常,黝黑如寻常无异,看起来确实是张敌万略胜一筹。 张敌万听了方子安的话却摇头道:“妹夫,腿上带着沙袋这可不算什么。你又不是临时带上了护具。战场搏杀,除了武技身手之外,自然也要有盔甲兵刃护身,难道大家伙都光着身子打架不成?这不能作为我胜你的理由。” 方子安笑道:“那可不成,咱们又不是在战场搏杀,我怎能占这个便宜?输了便是输了。兄长,你也不必给我面子。败在兄长手下,我可也并不觉得没有面子。第二场我们消防军输了。咱们一比一打平了。” 张敌万微笑点头,心中却对方子安更是赞许。方子安这是给自己面子,维护自己的威信,这小子挺知道识趣的。既然如此,自己其实也不必为了这件事非要争辩,事后感谢他一声便罢了。实际上,这场比试自己可没赢,沙袋的事根本就不能算理由,而方子安很明显是个搏击高手,反应之迅疾,拳脚之有力都是让自己觉得棘手的。适才那快速的几招其实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了。 “好吧,既然如此,那咱们便第三场定胜负。妹夫,第三场百人攻战你们怕是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张敌万哈哈大笑道。 方子安道:“那也未必,咱们现在是两轮平手,我要带若梅离开,便要全力争胜。兄长,第三场比试,我势在必得。” 张敌万点头道:“我也势在必得。一炷香时间准备,一炷香之后,分发木制兵刃,咱们最终见个分晓。” 双方人手各自聚拢在一起,开始挑选人手,各自商议如何作战。方子安这边很快挑选好了一百名士兵,列队完毕之后,方子安对众人开始面授机宜。 “诸位兄弟,这一场模拟攻战咱们处于极大的劣势。忠义军的兄弟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浴血沙场之人,实战经验极为丰富,而咱们可都还没正式上过战场。若跟他们正常拼杀,咱们绝非他们的对手。” 众人闻言都有些紧张泄气。 “大人,怎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那要这样的话,俺们还比什么?认输便是了。”雷虎烦着白眼道。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是贬低自家兄弟,这只是个经验问题。他们久经沙场,知道相互配合作战,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何时分割,何时包围。咱们可没学过这些。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有一点咱们是不比他们差的,便是咱们的身手。你们都是我消防军中的佼佼者,单打独斗可不怕他们。和他们作战,需要扬长避短。” “大人,你说咱们怎么打咱们便怎么打。我们也知道他们实战厉害,我们一切听你的命令便是。”赵刚沉声道。 “对,大人吩咐便是。”众人纷纷道。 方子安道:“好,都听好了。他们会协同会打的有章法,咱们便不能让他们形成配合和章法。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咱们不跟他们玩其他的花样,一会开战之后,咱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咱们冲上去之后便给他们阵型搅乱,越乱越好,乱成一锅粥一样,让他们不能集结作战。此为其一。其二,对方即便阵型混乱,其三五人之间也是会有协同的,所以,一旦对方有小股协同,左近人手便一起将他们冲散,这叫群狼战术。打散他们的作战序列和组合,最终形成单打独斗的战场格局。” “好,就按照大人说的那么办。”众人纷纷点头道。 “莫急,还有第三点。单兵作战,咱们也未必便能保证赢。我要你们战斗时遵循一个原则,很简单,原则便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换命,懂么?最不济要做到一换一。咱们这是拿木制兵刃作战,也不用担心是真的阵亡。所以,搏命打法抵消他们的作战经验是最为有效的取胜之道。对方一刀砍来,咱们甚至不必理会,只还他一刀,同归于尽便是。起码一命换一命,不会亏本。明白我的意思么?”方子安低声道。 众人连连点头,这是最为实际的作战之法。虽然实战未必可以这么做,但这毕竟只是一场实战演练,完全可以这么干。 “一鸣兄,你轻功了得,一会我要你缠着张敌万。不求能解决他,只要你缠着他让他不能杀人便好。雷虎赵刚两位兄弟,你们各自缠着他们身手好的。千万别让张敌万找到我。这样,我便可大开杀戒了。最终的胜负是要点人头的。谁的人手死的越多,谁便败了。明白我的意思么?”方子安狡黠的笑道。“哦!” 众人哪里还不明白方子安的意图。缠住对方厉害的,对方便无人能挡方大人了。这是田忌赛马之术,普通士兵一对一只要能换命,方大人只要能多杀对手,总体上便必胜。这种打法虽然无赖的很,但却也不失是聪明的谋略。 那边厢,张敌万也在做着布置。见识到方子安和他手下之人的本事之后,张敌万之前对于消防军的轻视已经全部烟消云散。方子安手下藏龙卧虎,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前两轮比试若非方子安客气,赌局便已经是输了。不过,对于第三场比试,张敌万还是颇有信心的。毕竟忠义军将士可是身经百战的老手,消防军这帮人对于战场上的攻防恐怕还远远不及。就算方子安是个有本事的,他自己都没上过战场,焉知领军打仗的那一套手段。 张敌万精挑细选的百人队倒有一大半是原岳家军兵马。岳家军战无不胜,张敌万率领千余名岳家军兵马加入忠义军之后依然延续着岳家军骁勇善战的传统。忠义军总体虽然败落,但是张敌万和手下的岳家军可一直都是军中的标杆,这也是张敌万的地位在如今的忠义军中稳固之极的原因。因为岳家军已然成为了忠义军中绝对的骨干,大部分的将领和骨干都是岳家军提拔上去的。这一次张敌万从自己的亲卫队中挑选了八十名原岳家军兄弟,再加上忠义军中的部分彪悍士兵组成这支百人队,可见他对方子安和他的消防军的重视程度有多高。 “兄弟们,这一场咱们必须取胜,这关乎我忠义军的声誉。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只要我们发挥正常作战水准,他们必败。一会咱们分为四队。我领一队,肖贵兄弟领一队,大志兄弟领一队,孟兄弟另一队。咱们四队交战之时切割他们的阵型,协作围杀。兄弟们之间还是以五人为组,相互协作。长短兵刃配合。争取午饭前解决他们。诸位可有异议?” “放心吧大首领,一群没上过战场的雏儿,怕的什么?这要打不赢,我们的脸可要丢尽了。瞧好吧。”肖贵等人信心满满的道。 “不可掉以轻心,那方大人有些门道的,他手下的人看起来也不善。咱们还是谨慎些。一会不要都保持阵型,协同行事。”孟良才道。 “孟兄弟怎么这么谨慎了?我便不信一群雏儿能干的过我们?金人凶不凶?但若人数相当正面攻战,一样被我们打的落花流水。咱们手下兄弟打起仗来是什么样子你们还不知道么?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幸亏这只是比试而已。不然,那帮人一个都别想活。”肖贵摆手道。 张敌万本想提醒肖贵不要这么轻敌,但又一想,忠义军的实力足够碾压,自己何必涨他人威风,灭自己的士气。于是只道:“不要争了,按照平日接敌方略进行便可。” 双方准备完毕,忠义军兵士从库房拉来的大量训练用的这木制兵器也送达。兵器上裹了血包,击打到人身上便会留下血迹,一切准备就绪。双方兵马拉到了下边更为开阔的雪原上,双方各百人列阵相对,倒也颇有些两军对垒的架势。 围观的双方啦啦队也开始呐喊助威,叫喊鼓掌。倒是张若梅站在那里双手紧握,不知道该给哪一方加油鼓劲。 正文 第四二一章 胜败 号角声起,攻战开始。双方兵马开始发动,阵型距离本就只有百步之遥,双方同时进逼,距离迅速拉近。 双方进攻的队形完全不同。消防军兵马自上而下包括方子安等将领在内都是举着木兵器呐喊着往前猛冲。事实上他们根本谈不上有阵型可言,简直就是一群出了笼的鸭子,哗啦啦一大片的扇着翅膀飞奔而出,堪称乱七八糟。反观忠义军将士,则是另外一番情形。 莫看在身上的装备上,忠义军将士和消防军比较起来就像是一群叫花子兵。他们有全套盔甲的不过半,盔甲也并不适配,显得不伦不类。但是他们进攻的阵型却是齐整有度,四支阵型呈纵列齐步向前。整齐的步伐配合着齐声的呐喊,伴随着后方进攻的鼓点,显得更有纪律和军事素养。他们齐整的呐喊声盖过了对面放鸭子一般的胡乱叫喊声,让对方的呐喊成为了背景音。他们的阵型和气势也让他们成为了所有围观将士们视野中的主角。 “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高下立判。胜负已分。”围观的绝大多数人的心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双方兵马很快便接站了。忠义军四支兵马像是四把尖刀插入了混乱铺开的消防军的阵型之中。或者说,松散的消防军兵马像是漫溢的水流填塞了忠义军紧密阵型之间的空隙。张敌万大声而笑,他知道,对方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可言,从这种进攻的阵型便可见一斑。同样是一百人的兵马,居然像是放羊一般的撒开,焉能有集结协同有利?很快,那些夹杂在阵型之间的对方兵马便要全部出局了。因为他们将要受到自己四支队伍的左右夹击。当四支队伍像是大钳子一般的捏紧的时候,里边的对方兵马将全部完蛋。 方子安其实也笑了,他需要的也正是这个结果。他最担心的是对方结阵不让自己的士兵渗透进对方的阵型里去。对方居然让自己的兵马就这么渗透到了他们的阵型之中,那便对自己的作战计划打开了第一道门,亮起了第一道绿灯。 “包夹消灭他们!”张敌万大声喝道。 “冲散他们!”方子安也大声的喝令道。 忠义军的阵型迅速朝着中间收拢,四支队伍之间的间隔原本有近二十步,此刻像是大钳子一般的夹紧,将队形中间松散的敌军的空间开始压缩。双方迅速展开了肉搏。 值得一提的是,消防军此次全部选择的是木长枪,无一例外。方子安要的便是这种兵器长的优势。木制长枪比普通兵刃长出两倍多,对于拒敌搏杀是有极大的优势的。特别是在短时间内组织起小规模的冲刺阵型,更是一种奇效。当忠义军两侧夹紧阵型的时候。消防军结成十人一组的长枪阵开始朝着两侧对方阵型进行反冲击。十个人挺着长枪吼叫着朝对方阵型冲过去,长枪排成一排,像是一架推土机。 若是正式的战场肉搏,这种并排挺枪冲锋的阵型自然是破绽多多。但是这只是一场攻战模拟,判断伤亡的标准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莫要碰到枪头上的猪血囊。要害处被沾染上猪血,那便要出局的,这是唯一的标准。所以,面对这种长枪阵,还是优先躲避开为好。毕竟手中的木制刀剑可砍不断对方的枪柄。 这样的长枪阵有七队,来回这么一交错冲锋,在付出被忠义军淘汰了十余名人手的代价之后,整个战场的局面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有忠义军的阵型已经无法保持,被消防军这种长枪阵法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双方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忠义军士兵人数聚集最多之处,不过只有十余人的小队。剩下的都是三五成群的被分割开来。 就连张敌万等领军将领也没想到,怎么突然之间阵型便成了这副模样了,让人有些诧异。不过,张敌万倒也并不太担心,就算是阵型变化了,忠义军也有协作而战的能力。论实战肉搏能力,忠义军不说天下无敌,却也绝不会输于对手。 “杀!”张敌万大声吼叫着,挺起手中的长枪一枪便戳中了身侧一名消防军士兵的胸口。那士兵身子飞起,倒飞摔落雪地之中,溅起一片雪雾,胸前一片鲜红印记,就此出局。张敌万家传的武技便是长枪,张宪在世,手持一杆金枪所向无敌,张敌万自然师从其父,兵刃也是一杆长枪。虽然手中的木枪轻飘飘的不称手,但是对付普通士兵还是绰绰有余。适才这一枪留有余地,用了暗力,只将人推飞而已,否则便是木枪,也可一枪戳断对方胸骨。 “给我起开!”眼前一名消防军士兵挡住去路,张敌万想也不想,挥枪对着对方胸腹刺出。然而,那个人居然纵身一跃躲开了自己这一枪,居然还朝着自己的面门一枪刺来。 张敌万回枪格挡,顺势横扫。满拟这一下会将那人扫倒。可是对方却又纵身高高跃起,躲开了自己的横扫。 “咦?”张敌万诧异了。此刻他才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人的脸上,然后他认出了那人是谁。那人便是之前箭术超群的那位冯一鸣。 “是你?” “张统领好。”冯一鸣落在地上淡淡笑道。 张敌万道:“你好。” 好字出口,张敌万抖动枪花疾刺而至,这一次用的是家传枪法中的一招,枪尖幻化出数点,分刺对方面门胸腹数处,虚虚实实迅捷无比。冯一鸣身形后撤,手中长枪却反刺一枪阻止张敌万的追击,张敌万上步伸手,一把抓住冯一鸣递前长枪的枪杆,用力抢夺,右手长枪顺着对方枪杆继续前刺。冯一鸣无奈之下只得松了手中长枪,后撤两步躲开那一枪。这样一来,冯一鸣便没了木枪,变成空手应敌了。 张敌万哈哈一笑,招式不停,长枪挽了个大大的枪花,连续朝着冯一鸣的头脸胸腹刺出三枪。冯一鸣身后是另外几对打斗的士兵,避无可避,但见他身形扭动如风中的柳条,俯仰扭曲,身子像是一根可以随意弯曲的面条一般,居然在间不容缓之际躲开了这三枪。这一手让张敌万惊得目瞪口呆。原来这人不但箭术精妙,而且身法了得。既然脚下生根一般站在那里扭曲俯仰身体让自己三枪落空,简直匪夷所思。 张敌万大吼一声,长枪刺向对方下盘。他看出来了,对方的下盘很稳。若攻他上身,恐怕不能奏效。打乱他的步伐或可致胜。果然,冯一鸣不得不移动身子,他脚步移动之际,张敌万快速变招,一招‘秋风扫落叶’斜斜自左下往右上横扫,枪杆前伸封锁了对方全部的避让空间。这一扫冯一鸣绝对难以避开。 事实也确实如此,冯一鸣躲不开这一扫,长枪枪杆击中了冯一鸣的肋部。张敌万大喜,口中喝道:“去吧。” 在他看来,这一扫对方瘦弱的身子还不飞出个十丈八丈远。就算没有给冯一鸣身上印上血印,但这一扫之力也让他绝对无法继续作战。那也是达到了目的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没有飞走,而是胳膊夹着枪杆飞在半空之中,整个人像是黏在枪杆上一般,黏的结结实实。 张敌万大吼一声,将长枪抡起如车轮旋转,试图甩飞冯一鸣,但是冯一鸣却死命抱着长枪像个牛皮糖一般的甩不脱丢不掉,气的张敌万差点骂出声来。张敌万只得用处狠招,将长枪往地上砸下去,像是砸榔头一般的砸向雪地,冯一鸣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丢了枪杆跃开一旁。 就在冯一鸣和张敌万缠斗之时,场上的战局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消防军上下谨遵方子安的方略,和忠义军兵马绞斗在一起。他们完全采用换命打法,根本无视对方的攻击,不求自保,只求伤敌。对方兵刃砍来,他们根本不躲不让,反手便攻,往往自己要害被击中的同时,对方要害处也沾了血迹。双方不得不同时退场。忠义军上下完全没料到对方竟然是这种无赖的斗法,一换一虽然不亏,但是却也并非他们所希望的结果。而且在这种战法之下,对方的长兵刃似乎更有优势。有时候兵刃没有递到对方身上,反而自己挨了一下子,反倒自己先出局。所以,很多士兵不得不从攻转守。明明自己先出招,却不得不回手封档对方的进攻,这样一来,攻守逆转,陷入被动。 雷虎和赵刚都是好手,他们缠住肖贵李大志等将领,让他们寸步难行。而方子安反而成了消防军最强力的淘汰对手的主力。方子安手持一柄长枪,简直所向披靡。虽然他并没有学过长枪的用法,但是他在部队里学过格斗棍法。将长枪当成长棍使用,挑劈扫戳迅捷无比,用的都是一些最为简单直接的招数。看上去朴实无华,但却极为有效。长棍打倒一片,身后跟着的几名士兵便上前补刀。只需用枪头在被击倒的忠义军士兵身上戳上印记,便算大功告成。 “出局出局。” “莫要耍赖,你已经死了。” “你肚子被我戳了一枪还能动么?莫非你是不死之身?出局出局。” 一片叫嚷声中,方子安一个人便将十多名忠义军士兵送出局。随着战斗的进行,原本开场便人数劣势的消防军终于人数反超。双方留在战场上的人数也急剧的减少。方子安的田忌赛马战术也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一炷香时间后,忠义军只剩下十多人,而消防军剩下三十多个。而直到此时此刻,张敌万还被冯一鸣缠的死死的。除了开始时的淘汰出局一人之外,张敌万没有能摆脱冯一鸣的纠缠。 当张敌万终于靠着精湛的近身擒拿之技将冯一鸣的胳膊控制住,并且用枪头给他盖了个章将冯一鸣淘汰出局之后。气喘吁吁的他却赫然发现,自己身边围着七八名消防军士兵。其中便有笑嘻嘻看着自己的方子安。而周围战场上,已经再无自己的任何一名手下。  正文 第四二二章 出发 “这……怎么回事?”张敌万愕然道。 方子安笑道:“兄长,恐怕这一场我们赢了。” “怎么可能?到底怎么回事?肖贵,发生什么了?兄弟们没吃饱饭么?怎么会输了?”张敌万扯着嗓子叫道。 肖贵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胸口印着刺目的红色血迹。他和雷虎对战,被雷虎摔在雪地里胸口中了一枪头。虽然他也用刀在雷虎的肚子上砍了一刀,但终究是双双出局了。 肖贵凑在张敌万耳边,将适才消防军的无赖打法低声说了一遍,不服气的道:“没见过这么赖皮的战法,打量着咱们不能下狠手,用的是木制兵刃,便这么无耻。兄弟们输的真是窝火。” 张敌万愣了片刻,将手中长枪丢在地上,苦笑道:“莫说这种话,输了便是输了,我忠义军何时找过理由?再说了,规则如此,这本就非实战,他们这么做反而是聪明的举动。是合理的利用了规则罢了。告诉兄弟们,不要不服气,咱们输在谋略上,是我的过错,不关他们的事。” 方子安拱手笑道:“兄长当真是胸怀广阔之人。我们确实是利用了规则和非实战的空子。忠义军众将士并没有输。这若是实战的话,我们断然不是对手。这只是一场游戏罢了。我们侥幸利用规则赢了这场游戏,跟实战输赢没有半点干系。” 张敌万笑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们。我得承认你的谋略精妙。派人缠住我,让你的人跟我们换命,然后你所向披靡,适才是个好主意。” 方子安笑道:“我这只能算是诡计罢了。没办法,不用这样的诡计,我们是无论如何不是忠义军的对手的。今日也教我们大开眼界。忠义军兄弟素养着实令人佩服。适才百人兵马,气势堪比千万兵马,着实勇武。精气神上我们差得远了。兄长,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金人拿你们没办法的缘由了。忠义军上下即便在此时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士气和信心纪律,可想而知,一旦兵精粮足盔甲兵器都齐整之时,那是何等勇猛的一支兵马。” 张敌万微笑道:“妹夫,算你还有些眼力。不过输了便是输了。不管是游戏也好,还是诡计也好。这场比试总归是你们赢了。三局两胜,你们赢了。你走之时,若梅可以跟你走了,我绝不阻拦。你们今日也给我张敌万一个教训,真个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张荣一向自信,以为自己并无敌手。但今日我见识到你和你手下的兄弟的手段,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不说你,就说那位冯兄弟,他的箭术武功都不在我之下。我真是服气了。”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兄长夸奖,可不敢当。今日不过是娱乐为主,做不得数。一会儿我向诸位忠义军兄弟致歉。毕竟有些手段用在敌人身上是可以的,用在自己人身上,便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了。另外,若梅跟着我去燕京这件事有些不妥,这场赌局作罢了吧,若梅还留在兄长身边帮忙。若我们此行能全身而退,我再来携她一起回临安。” 张敌万讶异道:“哦?你改主意了?”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我不得不为她的安全着想。此行我自身难保,不能让她随行涉险。之所以我说要偕她一起走,只是我不忍拒绝她,所以才口头答应了她。” 张敌万道:“你的意思是,若梅并不知道你是骗她的?” 方子安微微点头,低声道:“是,还请兄长保密。归根到底,我不能让她随行冒险。” 张敌万转头看去,只见张若梅远远的站在围观人群那边朝着这边张望。于是轻叹一声道:“妹夫,你对我妹子是真的很好。我本来也是觉得你要待她去燕京是不妥的,所以才想着留下她,并非是我私心,不让你们夫妻团聚。没想到你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可是,若梅的脾气,恐怕没人能拦着她。” 方子安微笑道:“我过几日趁着她外出采集的时候悄悄的走便是。等她知道了,我已经走远了。我也会留信解释的。兄长不用担心了。” 张敌万想了想,点头道:“罢了,按你说的办便是了。走吧,今日甚是过瘾,我营寨中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咱们去喝酒,我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方子安笑道:“哦?兄长有什么话要问我?” 张敌万道:“比如说……你一个读书人,这一身的武技从何得来?你似乎格斗搏杀的经验极为丰富,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攻战的谋划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你,总觉得你身份神秘呢?你得给我好好的解释解释。”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兄长还真是个好奇之人。罢了,咱们喝酒去,边喝边聊便是。” …… 新年一晃而过,大年初二,上下全面复工。因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般,原先并不太积极的山中百姓们也都分外的积极起来。大年初二开工之日,男女老幼竟然齐齐上阵,纷纷赶来帮忙,一下子多了数千人力参与劳作,场面好不热闹。 由于动身在即,方子安也抓进时间为忠义军多做点事情。方子安看到,虽然上上下下众人热情高涨,但是劳动的效率却很一般。工具简陋,天寒地冻,挖渠伐树这些事情的难度都比寻常双倍的艰难。除了保障好后勤,做好精神上的鼓舞之外,还需要在提高劳动效率上做文章。 方子安给出了几条建议。首先便是要改进劳动的工具。木制铲锹之类的工具效率太低,所以,必须要狠狠心打造铁质劳动工具。营寨中缺少铁器,便只能将一些兵器融化铸锻成劳作的工具。这对于一只军队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情。但是鉴于目前忠义军指导思想的转变,已经从主动作战变成自保自足,所以张敌万还是咬咬牙下令将一些兵器融铸成劳动工具。 除此之外。在方子安的指导之下,在主要工作场所假设了大量木吊车以转运挖掘的泥土。挖掘出来的冻土本来需要人力一筐一筐的转运,这效率太低了。架设木吊车之后,便可大量清运泥土,节省大量劳力到挖掘开垦和搭建之事上。 为了增加人员的转场和物资的运送速度。方子安又让张敌万将军中金贵之极的两百多匹战马从东边山崖崖壁的洞穴中吊运下来。打造了简陋的大型雪橇,用来将砍伐下来的木头茅草以及用来加固堤坝堤岸的石头通过马拉雪橇来进行转运。虽然战马作为劳作的牲畜是暴殄天物之举,但是在一切以建设营寨山谷,达到自给自足的目标的指导思想之下,这么做确实无可厚非的。 另外,方子安还向张敌万建议,借着此次机会,进行搬迁百姓的工作。在累土的堤坝等高处,规划出村庄格局和道路来。将山坡上居住的百姓搬迁至此。建造永久性住宅,免费供给百姓居住。这是为了将来考虑。田地沟渠建造完成之后,百姓们是要耕种于此的,原本的村庄居住格局距离山谷中心位置太远,那是不合适的。而且山坡上的村落房舍过于破旧,百姓们的生活居住状况并不好。不如趁着这次机会统一进行规划。将来百姓居住在山谷中心位置,不但耕种田地更为方便,而且将完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靠着渔猎采集是过不上好日子的。以开垦出的良田免费分给百姓的方式让他们获得田地,这是改变他们生活方式增强他们对忠义军的拥戴和信心的最好的手段。毕竟良田土地对于百姓而言是命.根.子。 种种举措都是切合营寨实际的建议,一些建议立竿见影的改变了现状。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进以及效率的提高,建设进度大大的提高。方子安又仔细斟酌了一番,重新将山谷进行了一番规划。整个山谷将形成两湖三渠若干蓄水河塘的灌溉水系。将以营寨为中心,铺设四条主干道通向四周山崖,便于行军运货。在营寨周围的堆土高地上建造三个大村落,在村落之间规划出一处山谷集镇用来作为日常的交易和集会之用。重新规划了山谷中心位置的几千亩暖棚水田、西侧高地的数千亩高地旱田,南边方圆数里的缓坡草地的畜牧场。以及北边山崖下规划的石灰窑采石矿等四大片区域。 方子安亲自制作了彩色的规划效果图树立在营寨门前。那效果图上四周山顶白雪皑皑的群山环绕下的青翠的山谷美不胜收。湖泊河流蜿蜒在青翠的山谷之地,一片片的田地,一条条宽阔的大道,一座座漂亮的房舍,一群群悠闲的牛羊在蓝天白云之下。简直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凡是看到这副效果图的人,都赞叹不已,都向往不已。他们当然希望,将来的营寨山谷会成为那图画中的模样。 时间飞逝,转眼已经是正月初八,方子安和史浩等人商议的出发的日子到了。初八清晨,张若梅向往常一样从方子安的怀抱之中爬起身来,在睡眼惺忪的方子安的脸上亲了一口便洗漱带着女营士兵和百姓中的女子们去西边山崖上采集松果和雪地下的浆果野菜等物。这段时间来,张若梅知道自己要离开忠义军了,所以格外的想为忠义军做些什么。早出晚归的希望为忠义军多做些事情,她也根本不知道,方子安定了今日就要离开了。 张若梅离去之后,方子安立刻起身传令准备出发,众消防军士兵收拾准备的时候,方子安坐在张若梅的房里给她留了一封信。之后便出门和兵马汇合,整队开拔。 正文 第四二三章 离别 众人刚出军营,便看到张敌万带着一队忠义军兵马站在寒风之中等待。见到史浩方子安等人列队而出,张敌万上千拱手行礼。 “史大人,妹夫,各位消防军的好兄弟。我们送你们一程。”张敌万沉声说道。 史浩微笑拱手道:“怎敢有劳张统领和诸位兄弟。” 方子安笑道:“大人,张统领答应派人送我们从山中北上,这样咱们便不必出山了。山外局面不明,还是从山中走安全。” 史浩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有劳了。” 众人列队往营寨外行去,得知消息的营中忠义军将领和兵士们纷纷围拢过来相送。当初史浩方子安一行使团兵马来到忠义军营寨之中的时候,忠义军上下对他们可是不屑一顾充满敌意的。南边朝廷来的向金人摇尾乞怜的使团,让他们甚为不齿。但因为方子安居然是大首领的妹夫,他们却也只能强忍不满。然而,短短的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们对使团上下人等的看法已经完全改观了。军中上下早已知道那位方大人给营寨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大首领采纳了他的建议之后,忠义军上下士气大变,积极自救的激情高涨。这都是这位方大人的主意。而且,在那次比试之中,使团士兵展现出的能力也让忠义军上下颇为惊叹。特别是那位方大人,文武全才,谋略出众,令人钦佩。忠义军是钦佩强者的,虽然未必心服口服,但却也扭转了对使团的看法。而使团上下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把自己当成是客人,这段时间,方大人手下的将士们跟着营寨军民一起干活,和忠义军上下相处的很好。有的已经成了好朋友。现在他们要走了,众人心中满是依依之意。 在大批忠义军将士的簇拥之下,使团出了营寨向着东边营寨而去。沿途热火朝天劳作的军民们得知消息,纷纷驻足挥手,依依送别,场面甚是有些感人。 史浩看着这个场面,心中颇有些感叹。这段时间他倒是没掺和方子安的事情。事实上他得知方子安在做的事情后反而觉得方子安有些多此一举。在此耽搁了半个月的时间,也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心里还有些责怪方子安为了忠义军的事情似乎耽误了自己的大事。但是史浩倒也没有制止方子安,他想表达自己的那些不满,因为他心里明白一个道理,方子安行事显然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掌控。而他的能力也在自己之上。方子安对自己尊重,自己也要对他尊重,以前或许可以对方子安不客气,但如今的局面之下,可以仰仗的人只能是他了,自己反而需要协助他,让他主事才对。 所以,史浩这段时间除了在住处静卧,便是四下闲逛,不掺和任何事情。但他却亲眼看到了在短短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忠义军营寨发生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忠义军上下在士气和精神面貌上的巨大变化。来时此处人人面带愁云死气沉沉,而现在,却个个干劲十足充满希望。史浩虽然不敢相信这都是方子安带来的变化,但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那些充满敌意和鄙夷的目光,如今换来的是毫不掩饰的尊敬和钦佩。来时恨不得撵自己这些人走,现在却一个个依依惜别舍不得自己这些人走,这都是方子安所带来的改变。 “子安是能做大事之人,能在如此情形之下,消除偏见,消弭隔阂,改变对方的固有观感,绝对是个能做大事之人。急他人之所急,解忠义军之困顿,全力为忠义军上下人等考虑出路,这便是他能做到这一切的原因吧。以诚待人,以心换心,子安做到了。”史浩如是想到。 巳时时分,众人登上东山崖洞,整顿车马过了吊桥上了山道之后,在山道转弯处方子安对张敌万拱手道:“兄长,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也莫要送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张敌万摆手道:“我再送送便是。” 方子安道:“兄长,不必了。你得抓紧时间去督促建设事务为好。你们没有多少时间的,山中农时稍纵即逝, 排水沟渠暖棚水田都必须在几个月内完成,才能在今年赶上农时,种下稻谷。很多事都需要你亲自去带头督促完成才成。不要浪费时间了。这干系到忠义军的生死存亡,靠着狩猎采集和山外采买的粮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张敌万想了想道:“说的也是。那我便不送了。你们跟着我亲卫队的孙二娃孙都头走,他会带你们走山中秘道只达燕京境内的,你放心便是。” 方子安点点头,拉着张敌万走到一旁,沉声道:“兄长,若梅那里,你还要多照顾。我此行实在太过凶险,不能护她周全,她得知我离去之后必然心情不好,若要是发脾气什么的,你还多担待,多让着她。” 张敌万呵呵笑道:“那还用说么?她是我的妹子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此去确实是太危险了。既然你自知危险,为何不考虑考虑行程?要不……干脆别去了。” 方子安苦笑道:“我已然说的很明白了。行大事岂可惜身,更何况这是扳倒秦桧的唯一机会。现如今朝廷里的事要想扭转过来,只能冒这个险了。我自可以畏难不进,明哲保身。但是大宋怎么办?大宋百姓怎么办?秦桧老贼是金人细作,朝纲落在此人手中,我大宋亡国有日。兄长,即便你对朝廷满怀痛恨,但我相信你也不会不承认你是大宋的子民吧。若不积极作为,若不扭转局面,我们都要成为亡国奴了。我大宋百姓很快就要成为金人的奴隶了。于公于私,于国于民,我都不能不去。不过你放心,送死的事情我不干,我会谨慎行事的。” 张敌万点头道:“妹夫,你的格局胸襟比我大的多,我自愧不如。我只希望你全身而退。我可不想若梅当寡妇。这几日你开导我的话我也想明白了,我忠义八字军终究是忠于大宋的。将来某一天,我们自然是要回归的。但不是现在。昏君老贼一日尚在,我们便不能回去。我爹爹和岳元帅他们的声誉一日不恢复,我们便不能回去。” 方子安点头笑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我想这一天应该不会远了。” 当下张敌万命人斟酒,和史浩方子安等人饮酒而别。使团兵马在二十多名忠义军亲兵的陪同下碌碌而去。 …… 傍晚时分,张若梅带着数百名采集松果冬莓的女子回到了营寨之中。张若梅心情很好,她今日不但带着众人找到了一处莓果密集的山坡,还在松树林里射到了一只肥美的松鸡。她想着,今晚得亲自下厨,用干野菜和干笋和这只大松鸡一起炖一锅松鸡火锅。自己手里还有两枚人参,正好一起炖了给方子安好好补一补。这段时间,方子安天天辛苦的很,伙食又不好,都熬的瘦了。加上自己和他小别重逢,这段时间房事频繁,自己虽担心他身子,却又不忍拒绝。正好好好的给他补补身子。 张若梅兴冲冲的回到营寨的时候,却看到哥哥张敌万正站在营寨大门前来回踱步。 “哥哥站在这里作甚?等谁呢?”张若梅笑问道。 张敌万见到妹妹回来,笑道:“等你呢。” 张若梅将手中松鸡一收,笑道:“哥哥怎知我今日抓到了这只松鸡?谁的嘴巴这么快?” 张敌万苦笑道:“我可不是为了这松鸡而来。” 张若梅笑道:“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么?一会我炖好了,你过来吃便是,和子安喝两杯酒。我先回去收拾了。” 张若梅快步走去,张敌万却叫道:“妹子,你等等。” 张若梅停步笑道:“干什么?你不是想要一个人独吞吧。” 张敌万摇摇头,叹息着欲言又止。 “哥哥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作甚?出事了?跟我有什么不好说的?” 张敌万咳嗽一声,轻声道:“妹子……妹夫他……这个……” “子安怎么了?子安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张若梅惊愕叫道。 “不是不是,他没出事。我是说……妹夫他们……已经走了。”张敌万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走了?走去哪里?” “去……燕京府了。” “什么?”张若梅惊诧的叫道:“怎么会?他不是说过了正月十五再走的么?而且……是要带我走的。哥哥,你开什么玩笑?这个玩笑我可不喜欢听。” 张敌万苦笑看着张若梅不语。张若梅看着张敌万的脸色,脸色变得煞白,忽然间她拔足飞奔往自己的住处而去,那支松鸡噗通一声掉在了地面上。张敌万弯腰捡起松鸡,快步跟去张若梅的住处。推开房门,看到张若梅正拿着一封信读。 “妹子!”张敌万叫道。 张若梅手中的信飘落而下,眼中流泪,轻声道:“他真的走了。他抛下我了。” 正文 第四二四章 燕京 在太行山中艰难行进七日之后,大宋使团一行人马从燕京西山的山谷之中走了出来,赫然出现在了燕京府西北地界。当这样一支打着大宋旌节旗号的车马突然出现在燕京府地界上的时候,着实把驻扎于此的兵马吓了一大跳。 此时此刻,燕京之地已然是重兵云集之地。因为金帝完颜亮已然在此大兴土木扩建新都,燕京府的主体城廓城防已经基本完成,城中的规划建设也完成大半,金国宗室大臣也已经陆续搬来,各个朝廷衙门机构也已经开始运转。甚至,连金主完颜亮也基本上大多数时间都在燕京府处理政务督促建设了。 至于完颜亮之所以要将都城往燕京府迁的原因,其实已经毋庸赘言。一则完颜亮乃篡位称帝,即位之后又诛杀了打量的宗亲豪族,树敌太多。所以他担心留在上京会宁府这种金国宗室皇族根深蒂固之地,会处境危险。他要将这些宗族皇亲连根拔起,将他们带到新都,让他们无从勾连谋划,让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和利益无法形成对自己的威胁和桎梏。二则是因为金国已然得到了大宋中原之地。完颜亮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所以再留在上京那样遥远的北方都城之中,不利于统治全局,不利于战时的指挥和调度。所以,完颜亮不顾重重反对和阻力决意迁都燕京。 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命名这里是新都城,但是整个燕京府其实已经是金国实际上的都城了。去年九月完颜亮便已经搬到了燕京府中的新皇宫里,一切只等着城池建设完毕之后,正式宣布迁都的决定了。那不过是个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所以,燕京府城池周边金国兵马已然云集于此。东南西北各处驻扎的兵马多达八万人,加上燕京府中驻扎的五个万户城防军,再加上城中巡防武卫军人等,林林总总超过了十五万兵马拱卫于此。单单燕京西北方向,为了对太行山余脉的西山进行监视防御的兵马便有三个万人队。形成了立体的品字形的拱卫监视态势。也正因如此,当史浩和方子安率领的这一支两百人的使团兵马一出山,便立刻被金兵察觉,并迅速被他们派出的骑兵包围。 寒冷开阔的旷野上,数千骑兵将使团兵马团团围住,金国骑兵们像是围观猎物一般的好奇的看着这一群突然冒出来的面带疲惫之色的大宋使团兵马。 “尔等是什么人?全部下马,放下兵刃,束手就擒。倘若反抗,格杀勿论。”一名金国将领扯着嗓子对着那群被围在当中的小股兵马叫喊道。 使团上下人等都很紧张,虽然出山之前便知道会遭遇道大量的金国兵马,都知道即将进入重兵把守的燕京府,都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是真正面对眼前大量的金国骑兵,面对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他们还是颇为紧张。 “我等乃大宋出使贵国的使团,应贵国之约前来商谈国事。有旌节文牒在此。本人乃大宋钦使史浩。尔等不得造次拦阻,速速通报上去,保护我等前往燕京府。天黑之前,我等要进城。”史浩高举旌杖大声喝道。 “哦?大宋的使团?”领军的几名将领有些诧异,低声商议了几句之后,一名将领策马上前。 “出示文牒查验,我等去禀报上官。” 史浩点点头,命人将文牒取出送过去,这也是按照规矩行事。文牒便是出使的使者身份的证明,查验之后可证明身份。文牒上有出使的官员的情形和随行人员的信息。是双方约定好的相互知晓的基本情况。 一个时辰之后,在数千金国骑兵的‘护送’之下,大宋使团一行抵达了燕京府西城门之外。方子安等人坐在马上,看着眼前的这座城池,心中惊叹不已。燕京府原本是辽国陪都析津府,在辽国未灭之前,乃燕云边境重镇,辽国五京之一,本就是一座城防坚固的大城。但眼前的燕京府,比之之前的规模扩大了一倍。面前的城墙高达四丈有余,巍峨高耸,都是全新建造的城墙。城墙还没有完工,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民夫在上面上上下下担土运石打夯建造。城墙上方,尚有一座座半完工的角楼和城楼正在建造。 城下的护城河也是重新挖掘的,宽达数丈,深不见底。对面一座巨大的城门紧闭着,门上的铜钉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更增威严。 方子安心中暗想:谁说金人是蛮夷之族,只会逐水草而居,住帐篷土屋,不善于筑城防守。看眼前这扩建之后的燕京府,比之大宋任何一座大州府都毫不逊色,甚至远远超过。这么多年来,金人已经学会了大宋和辽国的精髓。就算他们以前是马背上的蛮夷之族,现如今却也已经突飞猛进,迅速的成为和大宋比肩的国度了。无论经济文化科学技术都相差无几了吧。 就在方子安胡思乱想之际,护城河对面城门处传来一片低沉震耳的号角声。号角声中,巨大的吊桥缓缓落下,落到眼前河岸上的时候溅起一片尘埃。对岸城门缓缓开启,数百骑盔甲齐整,相貌威武身材高大的骑兵疾驰而出,冲上吊桥后直奔使团兵马而来。 这一队骑兵直冲使团车马队伍而来,半路上居然一个个擎出了兵刃,他们从马镫一侧取下六尺长的狼牙棒单手高举在头顶,狼牙棒上的尖刺突起,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夺人耳目。他们也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意思,直愣愣的冲着使团车马冲来,一副冲锋杀敌的模样。使团众人不知他们的用意,有的士兵已经面露惊惧的表情,有的已经将手搭上了兵刃。 “他们要干什么?二话不说便要动手么?兄弟们,准备迎战!”赵刚冷声喝道。 众士兵闻言立刻快速准备迎接战斗。 “都不要动,要动手何必到现在?咱们一出山他们便可动手了。都给我稳住,不过是给我们个下马威,吓唬吓唬咱们罢了。”方子安沉声喝道。 众人听令,勒马不动,保持阵型。方子安端坐马上立在队伍最前面,冷漠的看着那些呼啸而来的骑兵们。只见那数百骑兵直冲到方子安面前数丈之处,眼看就要直接冲到方子安的马头前的时候,领头的骑兵将领口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唿哨声,对方骑兵队伍猛然分成两队朝南北两侧拨马转弯,几乎是贴着方子安的马头分为两支斜斜的避让开了立在官道上的使团兵马,沿着使团兵马两侧直冲过去,腾起烟尘如云而起。 消防军将士们松了口气,原来真是故意吓唬人而已。还是方大人看穿了这一切。方大人倒也罢了,连史大人这个文弱官员也走坐在马上纹丝不动。相较之下,自己这些人反而沉不住气,可真是有些丢人。 尘埃尚未散尽,只听鸾铃丁当作响,蒙蒙的尘土之中,七八骑簇拥着一名身着黑氅头戴白色裘皮帽的老者缓缓而来。说是老者,其实看上去也不过五十上下的样子,面貌清隽,倒也有几分风度。 那官员来到近前,向着史浩和方子安微一拱手,朗声说道:“本人萧裕,代表我大金皇帝和金国朝廷上下迎候宋国使者。有失远迎,还望宋使见谅。” 这萧裕正是金国的右宰相,是完颜亮最为心腹的大臣。正是此人帮助完颜亮策划了弑君篡位的好戏,帮助完颜亮成功登上宝座。如今和完颜亮的弟弟完颜衮一起担任金国宰相,位高权重,是为金国目前炙手可热的权臣。此人说话居然是字正腔圆的大宋中原官话,倒也让人意外。 “原来是萧宰相,有礼了。本人史浩,乃大宋使团正使。这是方子安方大人,是钦命副使。我二人奉我大宋皇命,前来出使贵国。还请给予方便。”史浩拱手沉声道。 “哦?原来你便是史大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大宋有名儒高士,史大人便是其中翘楚,老夫神交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乃幸事啊。”萧裕向着史浩拱手笑道。 “不敢,不敢。萧宰相谬赞了。”史浩还礼道。 “这一位便是方子安方大人么?呵呵呵,果然是年轻有为啊。方大人我也是早已闻名呢。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年轻俊美的人物,真是令人赞叹。”萧裕转向方子安笑道。 方子安微笑道:“萧宰相也太客气了,我方子安藉藉无名之辈,怎会为贵国上下所知?客气,客气。” 萧裕摆手道:“你不信?你的词作我拜读过呢。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着,一夜鱼龙舞。这是不是你方大人的词作呢?” 方子安讶异不已,他是真没想到,就连金国的宰相也渡过那首词,顿时面露诧异之色。 “哈哈哈,老夫没有瞎说吧。不但是老夫,我大金皇帝也对你的词赞不绝口。虽然咱们分属异国,各为一方臣子,但是天下还是这个天下,所以好的诗词流传各处,为人传颂,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是也不是?”萧裕抚须呵呵笑道。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也是,拙作粗鄙,见笑了。” 萧裕摆手道:“那便不要客气了。论诗词歌赋文章道理,你们大宋首屈一指,无人能及。我金国更是难望项背。这一点你们无需谦逊。人才辈出,好的诗词层出不穷,这是事实。” 史浩刚要微笑谦逊,准备说几句客套话。却听萧裕继续说道:“不过……山川各异,各擅胜场。我大金虽然诗词歌赋文章道理不成,但是我大金有一样擅长之处,那便……打仗。嘿嘿嘿,我大金铁骑无敌于天下,天下人闻之丧胆丢魂,这一点却不是其他国家所能比拟的了。两位使者,你们说是也不是?” 史浩脸上骤然变得冷厉起来,他当然听得出,萧裕这是话里藏刀讽刺大宋不是金国兵马的对手,那是居高临下的讽刺,那是在大宋伤口上撒盐。 方子安当然也听得出萧裕的话里藏刀,于是在旁呵呵笑道:“萧宰相说的不错,贵国兵马确实厉害,现在可称天下无敌。退回十二年前,还没这么厉害呢。” 萧裕微笑道:“此话怎讲?” 方子安笑道:“因为十二年前我大宋有岳元帅的岳家军在,十二年前岳元帅被宵小之辈以卑鄙手段陷害至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个道理,萧宰相还不明白么?” 萧裕凛然变色,狠狠的瞪着方子安,眼中满是凌厉之气。方子安冷目对视,毫不相让。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正文 第四二五章 觐见 即便有绍兴和议的达成,两国之间也已经休兵息战十几年,但是双方心中的敌意显然并未因为这十几年时间而有丝毫的减退。此刻双方谈判尚未开始,使团尚未进城,便已经剑拔弩张,言语之中毫不客气起来。 萧裕瞪视方子安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没想到方大人年纪轻轻,嘴皮子倒是厉害的很。这也是你们宋人的优点,言辞犀利,嘴上不饶人。罢了,老夫也不计较这些,毕竟你们是使者,得给你们些尊重。不过,老夫给诸位一个忠告,二位使者莫忘了你们此行是来和我大金商议重要事务的。若是在谈判之时依旧这么耍嘴皮子寸步不让的话,怕非明智之举。” 方子安尚未答话,史浩沉声道:“本使奉我大宋皇帝之命前来和贵国谈判,自知分寸进退,倒也不劳萧宰相费心。适才可是你萧宰相话里藏刀挑起言语争端的,可怪不得方大人。我宋人行事一向如此,人敬三分,我礼让一尺。人敬一尺,我退一丈。若是谁蓄意挑衅,意图霸凌。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上,我们都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还望萧宰相自己行为言语得体,方可得到我们的尊重。” 萧裕愣了愣,呵呵笑道:“这么说,倒是怪老夫了?老夫只是说了个事实罢了,谁料到让你们不高兴了。罢了罢了,就算是老夫的错吧,不提此事了。老夫是来迎接你们的,可不是来和你们吵架的。二位跟老夫一起进城吧。” 史浩拱手道:“萧宰相大人大量,史某钦佩,有劳大人引路。” 众人催马准备进城,那萧裕拨马在头里走了几步,却又勒马回头道:“对了,有几件事必须要交代你们。燕京府即将成为我大金都城,现如今正在从各处迁移来官衙官员和百姓,城里有些纷乱。你们是宋朝来的使者,不宜在城中乱闯乱行,请二位以及你们手下的兵马严格约束,不得随意走动。倘若惹了是非,到时候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史浩拱手道:“那是自然。” 萧裕点头道:“还有,你们是宋朝使者,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来此事和我们进行商谈和议事务的,莫要做和你们身份不符的事情。倘若你们做出刺探军情这种事来,就算你们是大宋使者,也难逃一死。” 方子安大声道:“萧宰相,天都快黑了,你有完没完?我们奔波数千里来到燕京和你们谈判,人困马乏,疲惫不堪。出于人道考虑,你也该尽快安排我们进城居住安顿歇息吧。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基本的待人接客的礼仪都不懂。难怪有人将你们称之为……那个。” 萧裕脸色愠怒之极,他当然知道方子安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无非便是‘蛮夷’二字。他本要发怒呵斥,想想却又忍下了。这方子安不知天高地厚,他已然入了龙潭虎穴而不自知,自己何必跟他逞口舌之利,要弄死他易如反掌。 当下众人跟随萧裕等人策马进城。城中景象更是令人嗔目结舌。在城外看起来,这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巨大城池。但进了城里,感受却有极大的反差。整个城池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地一般,到处尘土飞扬,空气中灰蒙蒙的一片,昏暗黯淡。到处都是正在建造的房舍,正在挖掘的沟渠街道。暮色之中,无数的民夫像是在微光中蠕动的亡魂一般,蝼蚁一样的在忙碌着。骑着战马的女真骑兵挥舞着鞭子呵斥着驱赶着他们。方子安仔细观察那些人的形貌,发现他们都是大宋百姓的装束,在寒风中穿着单薄破烂的衣物被驱赶劳作着。显然,他们都是金人抓来的大宋沦陷之地的百姓,充作民夫为他们建造新都。 人马踏着尘土飞扬的长街行走着,史浩方子安以及消防军上下人都沉默不语,心中悲愤交加。若说以前有的人不能直观的感受到沦陷之地百姓的痛苦以及金人的凶蛮的话,此刻他们便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这一切。金人占据淮河之北之后,根本没有把原来大宋的百姓当人,他们只是牲畜苦力,供他们驱使。金人将大量的百姓从土地上驱赶走,夺走他们的良田土地改为牧场,将这些百姓当做奴隶牲口,也不知在这种情况下死了多少百姓了。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真如是啊。唯有王师能解救他们啊。”史浩皱着眉头轻轻叹息着。 方子安轻声道:“大人,会有王师北定中原之日的。我坚信。” 过了乱哄哄的外城,进入古旧的内城之后,情况才好了许多。内城便是原本析津府的城址,既要将燕京定为都城,自然要扩大城廓规模,所以便以原有城址作为内城,在外围筑造外城墙,从而达到扩大城市面积和重新规划城池以及防御体系的目的。内城原本便是辽国陪都,街市房舍都有规划,故而倒也整齐宽敞。只不过原本居住的内城的百姓随着迁都计划的实施已经被大量的驱逐出内城,以供安置搬迁来的衙门机构和宗师大臣皇族成员。内城中心位置,更是以城主府为中心圈地推平建造皇城,但总体而言,内城格局变化不大。 史浩和方子安一行人等被安置在内城南街街口的一处馆驿安置。这馆驿也不知是原本哪个大户人家的宅子被金人给霸占了,倒是三进三开的大宅子,里边的园子房舍倒也有些富贵之气,只是陈旧老破,陈设简陋。想必这宅子里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了吧。 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安顿了下来。虽然被告知南边不远处便是一处金军军营,安顿在此处,显然是有让军营监视威慑之意,但方子安倒也并不在意这一点。既然进了燕京府,其实军营在何处已经并不重要了。整个燕京府都是龙潭虎穴,住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萧裕临走之前对史浩和方子安留了话。 “二位大人,馆驿自有侍奉的杂役,酒菜饭食汤水都有安排。今晚二位便好好歇息,明日上午,老夫派人来接二位使者去皇宫见我大金皇帝,呈递国书。之后,谈判之事便正式开始。提醒二位一句,见我大金皇帝时,切勿巧言令色,我大金皇帝可不像老夫这么好说话。若出言不逊,后果自负。” 史浩和方子安冷漠而视,萧裕倒也不计较,自带人告辞离开。 方子安即刻安排值守防卫之事,虽然说身处燕京府中,两百来人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要防备的不是金国明目张胆的攻击,而是暗地里的卑鄙手段。所以还是需要认真的布置的。饮食起居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让馆驿中的金国小吏来负责,一切还是由消防军自己掌控。在后宅史浩居住的院落周边,更是要大力加强防守,以防暗中有人潜入对安全不利,或者是刺探偷听。方子安告诉众人,虽然路上一路艰辛,但到了燕京之后才是真正的考验的开始,所以所有人都要打起精神来,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因为从此刻开始,一举一动都关乎生死和目标能否达成,必须全神贯注。 当晚,沐浴之后,方子安陪着史浩喝了几杯酒,两人商议了一些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商定了一些预案和对策,做到心中有数。 一夜无话,天明时分,史浩和方子安早早起来洗漱完毕,两人都换上了携带的官服,整饬的整整齐齐的坐在馆驿前厅之中等候。不久后,萧裕果然派了一队兵马来护送两人去见金国皇帝完颜亮。消防军兵马欲待跟随前往,被那帮人严词拒绝。最终只允许数名人手跟随前往。方子安便让赵刚和冯一鸣带着几名兄弟随行,其余人等都留在馆驿之中。 穿过长街,一路往北而行。过了中街之后,便看见了一道黑色的高大围墙和高大的城楼,那便是燕京府中已经初具规模的皇城所在了。虽然尚未完工,但是从围墙外边看过去,已然能看到皇城中巍峨的殿宇飞檐,倒也金碧辉煌颇像那么回事了。 人马进了皇宫,沿着青砖大道往前走了不到里许,便来到一座全新建造的大殿前的广场上。所有人都下了马,沿着长长的台阶来到大殿门口,有人自去殿中通禀,不久后,有人高声叫嚷了起来。 “大金皇帝宣宋朝使臣史浩方子安二人进殿觐见。” 史浩和方子安对视一眼,两人微微点头,整顿衣冠,迈步跨入大殿高高的门槛。 一进殿中,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热浊的空气之中夹杂着呛人的腥膻的味道,空气中还弥漫着油烟一般的刺鼻气味,大殿内更是烟雾缭绕,昏暗不堪。 阳光下进入昏暗的大殿之中,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待适应了殿中的光线之后,史浩和方子安看清了殿中的情景之后,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大殿两侧黑压压不下百人,高矮胖瘦美丑都有,有的站着,有的靠在廊柱上,有的索性坐在地面上,有的人还举着酒囊在一口口的喝酒,有的嘴角便带着怪异的笑容。整个就像是进了阎王殿一般,周围全是亮晶晶眼神凶恶的鬼怪,似乎随时会扑上来将两人生吞活剥一般。 方子安找到了热力和光线的来源,那是在大殿两侧排成两行的几十口燃烧着的冒着黑烟的大油锅。火光熊熊升腾,散发着剧烈的烟气和刺鼻的气味。方子安暗自叹息,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蛮夷之族,朝堂之上乱七八糟,这么巍峨高大的殿宇弄的跟猪圈一般。 史浩很快恢复了镇定,昂首挺胸快步走向前方。方子安托着锦盒也昂首跟在后面,两人来到宝座前站定,抬眼看去,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宛如一只大扑棱蛾子一般的高大身影正坐在宝座上,双目射着两道锐利的光芒看着下方两人。 “大宋钦使史浩、副使方子安,参见金国皇帝陛下。”史浩和方子安齐齐拱手行礼道。 宝座上的那人站了起来,猛然间发出炸雷一般的断喝声:“宋朝来使,为何不跪?” 正文 第四二六章 理由 完颜亮一声断喝之后,殿中纷纷擎出兵刃一边乱糟糟的大喝,一边疯狂敲打,发出嘈杂之声。 “为何不跪拜!” “他娘的宋朝使臣找死么?跪下!” “跪下!跪下!” 史浩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不为所动。方子安昂首而立,放声大笑。 完颜亮神色凌厉,一双虎目盯着方子安喝道:“你笑什么?” 方子安冷声道:“堂堂金国朝堂,当为庄重严肃之所。贵国王公大臣,当为持重体面之人,怎地一个个像个市井屠狗之辈,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把个好好的朝堂搞得跟个澡堂子一般,真是教人感到好笑。” “什么?该死的南蛮子,敢取笑我们。宰了他。” “对,宰了他。敢羞辱我们,挖了眼珠子割了舌头剁成八块喂狗。” “宰了他,宰了他。” 金国群臣一片鸹噪怒骂之声。 “我等乃大宋使臣,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贵国难道要破了这规矩,贻笑大方么?”史浩大声说道。 “史大人,跟他们说这些作甚?他们怎懂这些道理?我们奉旨前来出使,本就抱着必死之心,他们要杀便杀,咱们可不在乎这些。教他们被天下人笑话去,不必提醒他们。反正杀了我们,两国便要交战,这正好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随他们怎么叫骂,不必理会。”方子安大声道。 完颜亮气的脸色铁青,两篷黄胡子都飞了起来,厉声喝道:“宋朝使臣,莫非你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们?朕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岂会在乎世人的言语和眼光?你们拿交战来威胁朕,岂非是天大的笑话。看来你们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挑事的。” 史浩沉声道:“我等若非为谈判而来,却又为何千里迢迢千辛万苦来到这燕京之地?金国皇帝陛下,你这话说的可没道理。喊打喊杀的是你们,我二人来觐见陛下,呈递国书,可没得罪你们。你们当以礼相待,而非言语威胁。本使和方副使可不受你们威胁。” 完颜亮大声喝道:“伶牙俐齿,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要谈礼数是么?朕问你们,为何见到朕不跪拜行礼?” 史浩沉声道:“我等上跪天,下跪地。中跪君师亲。陛下虽贵为皇帝,但却不是我大宋之君,我等也非你金国之臣。我们没有理由向你跪拜。陛下的要求乃无礼要求,恕难从命。” 完颜亮闻言仰天大笑,指着史浩大声道:“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是我大金之臣?莫非你忘了宋金之议?当年和议之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你宋朝向我大金称臣。你们临安的那个皇帝都是我大金先皇册封的。你们的皇帝都自认是我大金臣子,何况是你们?莫非你们不认自己是宋朝的臣子么?这可真是朕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哈哈哈。” 殿下群臣哈哈哈哈狂笑起来,一个个指着史浩和方子安二人尽情嘲讽起来。 “宋朝人真他娘的没脸没皮,居然能说出这种话。他们的皇帝都向我大金称臣了,他们反倒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真是笑死人了。” “可不是么,也好意思说出口来。自己不脸红么?” “哈哈哈,莫非这人的意思是,他是他们宋朝皇帝的奴才,所以没资格当我大金之臣是不是?这么一想他们还真是不够格当我大金的臣子,当条狗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金国王公大臣们尽情嘲弄,肆无忌惮的指指点点的大笑着。 史浩面色铁青,沉默不语。确实,完颜亮的话倒也不是强词夺理。绍兴和议的核心内容中,除了割地进贡之外确实有宋向金称臣的明确条款。赵构的大宋皇帝也确实是按照和议的内容由金国皇帝册封加冕。虽然这种称臣只是象征意义上的称臣,但确实是宋向金国低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其实,很多人对绍兴和议不满的原因便是因为这一条,这一条没有实质上的伤害,但是却是一种更大的精神上的羞辱。这甚至比割地进贡更加的让人羞辱。很多人反对绍兴和议,其实便是因为这一条。想当年,大宋和辽国之间也是势成水火,最终澶渊之盟达成,两国休兵罢战,大宋给辽人少量岁币作为抚慰,双方结为兄弟之国。即便如此,澶渊之盟还是一直饱受诟病。而绍兴和议和澶渊之盟比起来,则是更加的变本加厉,侮辱性极强了。 宋向金称臣,大宋君臣都是名义上的金国的臣子,这一点根本无从辩驳。史浩说自己不是金国的臣子,所以无需向完颜亮行叩拜之礼的理由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所以完颜亮说出这一点,史浩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怎地?为何不说话了?你们宋朝不是成天说要以理服人,要讲道理么?说我大金不讲道理,只会以武力胁迫你们,霸凌你们。现在朕跟你讲道理了,你却又不说话了。朕说的道理不对么?到底是我大金讲道理,还是你们宋朝上下耍无赖?两国和议白纸黑字写着,莫非你们不认两国的和议么?回答朕!”完颜亮得意洋洋的质问道。 完颜亮本就自诩为圣君在世,文武全才之人,今日宋朝使臣在自己面前哑口无言,这让完颜亮极为得意。不但要在武力上征服对手,更要在道理上让对方折服,更显得自己文武双全英明神武。 史浩无法回答,他没有料到今日因为跪和不跪的问题引起这般轩然大波。他本以为今日只是例行的觐见,考虑的事情都在后面的谈判上,遇到这样的情形,他确实无法应对。 “宋朝使者,还不跪拜行礼?你要讲道理,我大金皇帝已经跟你讲了道理,你也无法辩驳。莫非你宋朝当真是要不讲理么?倘若你们不是来讲理的,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日你们失礼不跪,便是杀了你们,你们宋朝上下也无话可说。”萧裕沉声喝道。 一群大臣们又跟着鸹噪了起来。 “还不跪!耍赖么?宰了他们,宰了他们。” 史浩叹息一声,知道自己没法辩驳,只得撩起官袍正要跪拜。方子安却一把拉住了他。 “大人,咱们不能跪。咱们并未失礼。”方子安大声道。 完颜亮喝道:“看来你们宋朝真的派了两个无赖来谈判,毫无诚意可言。不跪便是不遵两国和议,那朕便杀了你们。” 方子安冷笑道:“笑话,那和议本就已经不存在了,什么我大宋向你金国称臣?和议都撕毁了,这一条还需遵守么?” “你说什么?”完颜亮大喝一声,伸手一拍龙案,轰隆一声,龙案都被他拍塌了。 “果然是来挑衅的,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来下战书的。你宋朝皇帝派你们来宣布两国和议作废的是么?那便没什么好说的,杀了你们,我大金兵马挥师南下,灭了你们背信弃义的宋朝便是。来人,拖出去砍了,挖了他们的心送回宋朝,向宋朝宣战。”完颜亮大声吼道。 几名武将冲上前来便要拿人,方子安大声喝道:“你们撕毁了协议,却来怪责我们。你们自己作废了我大宋向金国称臣的条款,干我们什么事?” 完颜亮怒吼道:“胡说八道,我大金何时废了和议?” 方子安冷笑道:“我想问问,那和议是不是必须两国都要遵守?不能违背?” 完颜亮怒道:“当然,难道当儿戏不成?两国协议,白纸黑字,自当遵守。” 方子安大笑道:“好,这可是你金国皇帝说的。既然如此,我想问问,你们派使者去我大宋,要求我大宋派使臣前来这里是做什么?你们要和我们谈判什么?我大宋自和议达成之后,哪一年没有认真履行和议?哪一点没有做到?你们却提出要增加岁币,要我们继续割让土地,提出诸多要求,这些都不在当年和议范围之内。请问,是谁先违背了和议呢?你们撕毁和议在先,和议便已经不复存在,今日却又要用这这和议中的条款来让我们行跪拜之礼,这可不是天大的笑话么?大金皇帝陛下,你品,你细品,到底谁不讲理呢?” “哎呦!”完颜亮瞪着眼睛看着方子安无言以对了。 萧裕等人也都听明白了方子安的理由,都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殿上倒有不少人听的云里雾里,伸着脖子相互问道:“这小子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什么啊?怎么没听明白?” 有明理的只得低声告诉他:“那小子说,我大金先提出违背当年和议的内容,所以是先撕毁了和议的。所以那和议既然撕毁了,咱们便不能再用和议上宋朝向我大金称臣的条款来约束他们了。” “哎呀!那不是……没话说了么?” “可不是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方子安丝毫不让的迎着完颜亮那恼羞成怒的凶兽一般的目光继续说道:“金国皇帝陛下,今日我和史大人可以向你跪拜,按照你说的所谓人臣之礼。但是那便表示你承认绍兴和议不能更改,然则之后咱们便无需谈判了。和议内容早已谈好,还谈什么?倘若还要按照之前你们提出的条件进行谈判,那便是绍兴和议已然不存在,那便不能要求我们按照人臣之礼向你叩拜。决定权在陛下手里,你自己选一个吧。我们倒是无所谓。” 完颜亮心中怒极,却又确实不好回答。这厮看似强辩,但确实不无道理。这一次自己想敲一笔大大的竹杠,从宋朝头上搜刮大大的一笔,所以才狮子大张口,逼得宋朝派人来谈判。但若是因为这跪拜之事,让谈判无法进行下去,便是杀了这两人也无济于事。况且自己可还没准备好同宋朝交战,杀了来使,便不得不战了。为了跪拜这种面子上的事情而失去搜刮一笔竹杠的机会,可是得不偿失的。完颜亮本就是个讲实际的人,对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从来都不在意,他只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今日震慑他们,逼着他们低头,打击他们的气焰罢了。所以他很快便释然了。 “朕不想理你这些歪门邪理,绍兴和议可没有被撕毁,只是那和议不够完善公平,此次谈判正是为了完善公平罢了。你的那些强词夺理之言,朕可不听。不过,朕也不逼着你们行跪拜之礼,你二人今日失礼的行为,朕会下旨斥责你们宋朝皇帝的,因为这是他的责任。”完颜亮沉声说道,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正文 第四二七章 盘问 完颜亮此言一出,殿上众人只得偃旗息鼓,有些泄气。 当下萧裕上前接过史浩所献国书呈递上去,完颜亮撇了两眼丢在一旁。那国书上的内容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便是什么两国修好,有什么争议好好商量,不伤和气之类的话。说什么派两位使者前来磋商,双方共同求同存异,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云云。 完颜亮今日接见史浩方子安两人,本意便是要给个下马威,震慑两位宋朝使臣,为之后的谈判做好铺垫。之前在跪拜之礼的事情上发生的争执并未占据上风,没有起到逼得对方低头的效果,他当然不肯罢休。看罢国书之后,完颜亮又有了主意。 “二位宋朝来使,朕记得两国约定谈判的时间是在年前,你宋朝皇帝的国书上也说了,年前解决纷争。宋朝都城距离燕京府虽然遥远,但也不至于要花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抵达。你们去岁腊月初便出发前来,应该二十日左右便可抵达此处。为何耽搁了这么久?”完颜亮沉声道。 史浩拱手道:“回禀陛下,我们确实耽搁了时日,那是因为我们在路上遭遇了暴风大雪。使团人马都是南方人,难耐寒冷,只能缓慢赶路,故而耽搁了许多时日。此乃天气原因所致,为不可抗之力,非我等故意耽搁。” “胡说!”完颜亮冷声喝道:“朕可不听你们的狡辩。双方原本约定了路线,尔等应当从水路北上,过黄河该陆路直抵燕京。路上我大金自有专人接待护送,风雪根本阻挡不了你们。但是你们完全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违背了约定了路线,鬼鬼祟祟的消失了一个月。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是否是在我大金国境内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刺探了军情防务情报?” 史浩皱眉不语,他没想到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想到完颜亮会诘问这件事。 “我们过淮河后遇到了暴风雪,偏离的方向而已。人算不如天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刺探军情防务?陛下说笑了。陛下要找茬也不必找这么牵强的理由。我等身在你大金国境之内,要杀要剐随便找个理由便是了,何必如此。”方子安大声道。 完颜亮冷笑道:“谁同你说笑?一句偏离路线便可搪塞么?你们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莫非以为朕不知道么?你们根本没有从淮东按照约定的路线北上,而是过了江便改了陆路,从淮西过了淮河进了我大金境内。我边镇兵马发现了你们偷偷摸摸北上的踪迹。宿州境内还发生了袭击兵站的惨案,是不是你们干的?我边界兵马追杀你们,却被你们逃脱了。之后便失去了你们的踪迹,你们是从太行山中走的,朕听说你们昨日是从西山走出来的,这更是确定无疑了。太行山中有叛军作乱,你们是不是去接洽叛军了?老老实实的回答朕,到了此刻还要抵赖的话,朕可就真不客气了。打着使臣的名号袭击我大金兵马,勾连太行山叛匪,你们是活腻了。” 史浩脸色发白,心中惊愕。没想到自己等人的行踪竟然完全被完颜亮掌握了。这下完了,无可抵赖了。 方子安心中也是惊讶,但他很快便判断出这是完颜亮的猜测和恐吓,绝无真凭实据。否则岂回这么平和?若是真握有真凭实据,使团兵马一露面怕是便要被全部缉拿了,怎还会迎进城里来。完颜亮应该确实有怀疑,但是他并无实据。 “启禀陛下,我等确实是从淮西渡淮河北上的,不过那是因为我有位同年在巢县当县令,我想顺道拜访拜访他。他的名字叫赵长林,以陛下在我大宋的情报网,当知道我并未说谎。我们本想着过淮之后往东回到原来商定的路线上,中间也耽搁不了几日,可谁知一场大风雪袭来,我们迷失了方向只能闷着头往北而行了。我们只能沿着太行山北上,因为那是唯一我们能确定的地标了。否则没头苍蝇一般的在贵国境内乱撞,岂非要被人误以为是我大宋兵马入侵,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陛下说兵站遇袭之事,跟我们可没有干系。两国边境之地,重兵屯守,我们这个使团只有区区两百余人,我们岂敢去做这样的事情,那不是找死么?稍有常识之人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请陛下明鉴。若真有袭击兵站之事发生,我想那也应该是边界的冲突而已。至于太行山中有叛匪之事,我听了很是讶异。昨日贵国萧丞相不是说你们金国兵马天下无敌么?怎么会连区区叛匪都平不了?还允许他们在太行山中逍遥?这着实让我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一路北上,沿着山边而行,可没碰到什么太行山叛匪。是了,袭击兵站的事情倘若是真的,会不会是那些叛匪干的?你们可要查个清楚,别冤枉了我们。” 方子安一口否认所有的指控,装起糊涂来。他知道,袭击兵站之后被金国兵马追杀了一段,很可能在那一段路途中暴露身份。对方只要拿不出证据,自己只能矢口否认。 完颜亮没有理会方子安话语中的嘲讽,沉声喝道:“绝无可能是叛匪所为。朕得到的禀报是,那股袭击的兵马有火器弩箭的装备。汴南河上遗落了一辆大车,车里装着一车物资。朕说的还不够详细么?还敢抵赖不从?” 史浩脸色更是惨白,汴南河木桥一战,双方其实是面对面交战了的。对方知道使团的规模装备,甚至还遗落了一辆大车,这还怎么抵赖? 方子安也自心中发寒,但他镇定下来,确认自己的判断。还是那句话,倘若完颜亮有确凿证据,他完全不用听自己解释。既然他诘问,便是只是怀疑而不敢确定。这当中必是有什么情报没有如实传递给了他。 “陛下,火器弓弩这种装备说明不了什么。这些都是普遍使用的。况且我使团此来了没有携带什么火器。倘若陛下不信,可去查验我随行人员的装备。陛下一口咬定那是我们干的,我想问,我们区区一只两百人的使团,怎能在袭击了你们兵站之后还能从你的大军手中逃脱?我们这一行车马众多,行动缓慢,如何能逃走?陛下说缴获了确凿证据,不妨拿出来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这么诬陷我大宋使团,实在有失风度。”方子安沉声道。 完颜亮皱眉沉吟,他确实只是怀疑,因为他接到的禀报是大股宋军偷袭边境,袭击兵站,试图北上。完颜亮本能的猜想是有宋军想打通和太行叛匪的联系。因为太行山中的忠义军已然被大金兵马围剿的缩头不出,他们穷途末路之际,很可能向宋朝的兵马求援。宋朝兵马冒险犯边接应他们,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况且被缴获的坠入汴南河的那辆大车上全部是粮草而已,并无其他可以证明是宋朝使团身份的物资,所以一开始完颜亮是并没有怀疑到是宋朝使团所为的。直到得知宋朝使团从太行山中走出来,来到燕京府地界,他才有所怀疑。但却也是恐吓讹诈为主,并无实据。 事实上,如果边境驻扎的金兵主将能够如实的禀报情形,使团兵马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清的。因为汴南河一战确实使团的人数规模装备武器都很清楚,只要如实禀报给完颜亮,加上使团北上路线的偏差,必然难以辩白。但是出于某种原因,金军主将并未如实上报,而是夸大其词,说是有大股宋军入侵,将战事描述的极为惨烈云云。原因其实不难理解,无非便是不想受到完颜亮的责罚。如果如实禀报的话,边境十万大军驻扎,却让区区数百宋军袭击了兵站全身而退,领军者必然是要倒大霉的。 完颜亮当了皇帝之后,其喜怒无常暴虐之极,朝中宗室大臣死在他手里的不知多少。稍有不满便会人头滚滚。这种情形下,为求自保,只能隐瞒实情,减轻罪责。这也属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狡辩,朕明察秋毫,知道必是你们所为,你们最好主动承认,朕或可网开一面。”完颜亮继续恐吓道。 “金国皇帝陛下,我等态度坦诚。还是那句话,怀疑要有证据。请即刻派人去查验我使团兵马所携装备,看看有无火器。还我清白。我等不能接受你们如此诬陷。倘若查出火器,我等愿领死。倘若查不出火器,请皇帝陛下给我们道歉。我等不能受这不白之冤。”方子安大声道。 史浩到此刻才突然明白了过来,出山之前,方子安下令将火器火药用油布裹好藏在山谷里,原来便是防了一手。果然思虑周祥,考虑充分。史浩心中感叹不已,脸上的神情松弛了下来。 完颜亮冷笑道:“朕已然派人去查了,一会自有分晓。没有火器也证明不了你们没有和太行山匪徒的勾连的嫌疑。要朕道歉?你怕是想多了。朕从不向任何人道歉,要朕向人道歉,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方子安心中一惊,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安排。原来这完颜亮阴险如此,早已经去查证据去了。不过,他既然派人去查验了,那反倒没什么可担心了。自己早就防着这一手,早已将突火枪霹雳弹全部藏在西山山谷之中,他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正文 第四二八章 赴宴 查验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完颜亮确实没有任何的歉意,听到回禀的消息之后,冷着脸拂袖而去,丝毫也没有向同样冷着脸史浩和方子安任何的表示。 金国群臣自然也对宋朝使臣的感受毫不在乎,完颜亮一走,顿时作鸟兽散。倒是萧裕向史浩和方子安说了些抚慰的话。 “二位钦使大人,莫要在意。皇上因为边境发生的事情颇为恼火,二位将心比心来想,即便不是你们所为,那也必是你宋朝兵马所为。你们一面派人来谈判,一面又在边境滋事,我大金皇帝自然是不高兴的。不过,边境相互滋扰的事情时有发生,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今日这件事,二位钦使也莫要生气。这样,今晚老夫做东,宴请二位钦使,算是老夫个人对二位钦使的尊敬和欢迎。你们看如何?” 史浩沉声道:“宴请倒也罢了,萧丞相知道此事跟我们无关便好。本人现在想的是尽快的进行商谈,不管谈得成谈不成,早日了结此事,也好早日归国。” 萧裕呵呵笑道:“谈判之事自有安排,二位千里迢迢而来,自是要多歇息几日。总之老夫会尽快的奏请皇上,早日开启谈判事宜的。在此期间,二位钦使可放松心态,领略领略这北国风物,也是不错的。宴请是一定要宴请的,无论如何,这是礼数。于公,二位是宋朝来使,身份特殊。于私,二位是我萧裕都欣赏的人,萧某,也想结交一番。就这么说定了。” …… 史浩和方子安在金国骑兵的护送下回到馆驿的时候,馆驿里乱作一团。雷虎气的在院子里哇哇乱骂,一群消防军士兵也是大声的怒骂。 方子安和史浩进了馆驿前院,雷虎等人看见了忙呼啦啦的围了上来。 “史大人,方大人,金国人欺人太甚啊。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便围了馆驿,上千人围在这里要对俺们搜查。兄弟们差点跟他们干起来了。方大人,若不是你交代过不可同金国人发生冲突,没有你的命令不许动一刀一枪的话,今日俺们便跟他们拼了。俺想着,等两位大人回来下令。方大人,你下令吧,咱们跟他们拼了。”雷虎大声禀报着,脸色涨的通红,气呼呼的。看来之前确实被金国搜查的兵马给气坏了。 方子安皱眉道:“都各自回去各自的岗位,拼什么拼?没有脑子么?这里是金国,这点气都受不了么?有气给我憋着忍着。再说了,今日金人来搜查是我允许的。都退下。史大人身子不适,都不要吵闹了,让大人心烦。” 方子安一顿呵斥,雷虎等人目瞪口呆,吃了个瘪。雷虎还待再说,被冯一鸣拉到一旁提醒他,史大人和方大人脸色不善,今日心情也不好,所以还是不要再闹为好。雷虎见此情形,便也悻悻作罢,带着众人散去。 方子安将史浩送回房中,史浩确实有些身子不适。这一路颠簸辛苦本就让史浩有些吃不消,抵达燕京之后,心理上的压力更是巨大。身体和心理上的两重压力,让史浩颇有些招架不住。适才回来的路上,史浩便有些头晕目眩,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了。 方子安亲自将史浩扶着靠在床头,又沏了茶水过来,史浩喝了两口热茶,感觉好多了。 “子安,可辛苦你了。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竟然这么孱弱,怎么便跟个纸糊的人一般,这便支撑不住了。哎,真是惭愧的紧。”史浩叹息道。 “岳父大人,你且好好的歇息修养,万万保重身子。一切有我安排,你莫要操心劳神。从临安至此,一路风雪严寒,危险重重,慢说是你,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抵挡不住。下边都有不少人身子不适,何况是岳父大人呢。您这是劳碌辛苦加上心中压力巨大所致,歇息将养便会好转的,不用担心。”方子安低声说道。 史浩点头道:“我明白。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今日多亏你思虑周祥,巧妙应对,否则今日在金国朝廷上,我们还真是被动呢。子安,万幸有你陪伴我前来。我就知道,你比我强。事情有你处置,我自然是放心的。” 方子安微笑道:“岳父大人说哪里话?这都是我份当所为。其实金人只是恫吓霸凌,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完颜亮今日故意刁难我们,便只是要我们觉得有把柄在他手里,这样谈判的时候我们便只能听其摆布了。我们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史浩点头道:“金人狡诈狠毒之极,这一趟前来又是秦桧老贼的陷害,不能掉以轻心。他们或许正是要找理由除掉我们。我希望能早日开启谈判,不论结果如何,我们也可早日离开金国,否则身处虎狼之地,总难免会出差池。可听那萧裕之意,似乎谈判之事一时不会开始,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方子安想了想道:“岳父大人,莫要多想。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如今只能见招拆招,金人要延后谈判,我们便耐心等待。再说了,正好可以让岳父大人养足精神跟他们纠缠。而我也正好可以有时间了解金国内部的情形,摸索秦桧老贼通敌的证据。” 史浩缓缓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你要查秦桧通敌的证据,怕是很不容易。一定要小心谨慎,无论如何,不要冒无谓之险,被他们抓到把柄,借机加害。你身上责任重大,可莫要断送了性命在金人手里。” 方子安点头道:“我知道,我明白。” …… 傍晚时分,萧裕真的派人前来请史浩和方子安前往府中赴宴。史浩的意思是,不必去赴这无聊的宴席,这宴席想必也是一场鸿门宴。但是,方子安不这么想,这种场合,显然是深入了解金国朝廷,探听一些重要讯息的机会。史浩考虑之后,同意了方子安的想法。 在三十名消防军骑兵小队的护卫下,史浩和方子安抵达了位于内城东大街的一座古朴却豪华的宅邸前。在仆役的引领之下,史浩和方子安等人踏入了萧裕的丞相府中。暮色之中,站在门内看去,整个宅邸中彩灯高悬,灯火通明。院子里树木森森,假山回廊鱼池花坛应有尽有,仿佛这里不是金国,倒像是到了临安的某处园林之中一般,美轮美奂。和之前在外边看这座宅邸的感觉截然不同。 萧裕身着一身华贵的黑色棉长袍站在大厅之前迎接,见史浩和方子安等人抵达,笑着拱手上前相迎。 “哈哈哈。二位贵使能来赴宴,老夫真是蓬荜生辉啊。多谢赏脸。老夫还以为你们不会来呢。” “萧丞相相请,我等敢不从命。”史浩拱手还礼笑道。方子安也拱手笑着行礼。 “客气了,客气了。请,宴席摆在二进花厅之中,老夫为二位贵使引路。”萧裕哈哈笑着伸手相请,迎着史浩和方子安两人往后走。 随行消防军众人想跟着一起走,却被几名仆役拦住去路,要求他们留在前庭,赵刚不肯,顿时吵闹起来。 “二位贵使,在老夫府中,不必有任何的顾虑。老夫只是请你们来赴宴,别无他意。贵属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萧裕见状笑道。 方子安摆手对赵刚等人道:“莫要失了礼数,留在前庭吧。这里是萧丞相的府邸,不会有危险的。” 赵刚只得拱手应诺,萧裕吩咐府中管事道:“安排酒席招待宋朝贵使的手下兄弟们,好生招呼着,不得无礼。” 史浩方子安二人跟着萧裕往二进行去,一路上看着宫灯摇弋,流光溢彩,两旁房舍式样古朴华丽,飞檐回廊假山小亭的布局,方子安不由得发出了赞叹之声。 “没想到啊,在这燕京府中,还有这样的宅邸。萧丞相这府邸可真是气派华美啊。” “哈哈哈,见笑了。这是皇上赐的宅子,原本是辽国末代皇帝耶律大石在燕京的旧宅。二位贵使当知道这燕京府原来便是辽国的南京析津府所在吧?城中倒有不少辽国王公贵族的宅邸。老夫搬来之后,便住了这耶律大石的旧宅。其实也只是外表看起来气派,占地有些大罢了。白日看起来也就一般,现在看起来有些华丽,是因为这些灯笼的缘故。昨日是上元佳节,奴婢们弄了些灯笼挂着,今晚再点一夜,明日便撤了。”萧裕笑着解释道。 史浩和方子安恍然。史浩掌故捻熟,沉声问道:“萧丞相说的是西辽皇帝耶律大石么?这便是他的宅邸?” “正是他。我大金灭辽之时,他带着两百人夜遁漠西,收拢旧部,重立朝廷。对了,就像你们大宋一样,你们南渡,他们西迁,一个道理。”萧裕道。 史浩的脸沉了下来,萧裕忙道:“哎呦,对不住,老夫可不是借此指桑骂槐。只是随口说出来罢了。” 方子安笑道:“萧丞相,我等可并不在意这些言语。事实确实有些相似,倒也不用忌讳。不过,一时胜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古往今来,多少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但最终却不也是败亡之果么?” 萧裕哈哈笑道:“方大人,咱们今日可不是谈判,便不必如此言辞犀利,相互斗嘴了。到了,二位请进。” 史浩和方子安抬头看去,只见长廊的尽头,灯火通明之处有一处院落,院落门前摇弋的灯笼下,两名婢女正垂手而立迎候。院子里灯火闪烁,廊下人影穿行,都是捧着食盒酒水上菜的仆役的身影。 进了二进小院中的花厅之中,一股暖意铺面而来。空气中带着暖香之气,更有酒菜的香味飘散而来。萧裕殷勤相请,史浩和方子安在圆桌旁落座,举目四顾,发现这小厅中的装饰极为雅致。墙上挂着几副字画,屋角摆着青瓷花瓶和一盆湘妃竹。侧首摆着琴台,一架古琴摆在琴台上,旁边的蒲团上散落着几本书。 正对方子安的西面墙上挂着一副字画,画上画的是一朵黄.菊。上面题写着四句诗: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 这四句诗写的很一般,但方子安却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这首诗的作者是辽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的一首诗,为一个叫李俨的画家画的《黄.菊》画作所题的诗句。为了求证,方子安离座近看,果然在题跋上看到了李俨的名字和耶律洪基的印章。 “怎么?方大人对这幅画感兴趣?喜欢的话,老夫可以送给你。”萧裕笑道。 方子安摇头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只是瞧瞧罢了。萧丞相,我猜你是辽国人吧?” 萧裕的笑容慢慢的收敛,沉声道:“你怎知道?”  正文 第四三二章 剖析 (即日起更新恢复正常,一天保底两更。月初,免费月票投了吧。) 方子安沉思道:“那萧裕和我们确实没有交情,既是素昧平生,他却又出手相救,其中自然必有蹊跷。岳父大人还记得萧裕跟那帮袭击我们的人的对话么?我有一种感觉,萧裕知道袭击者的身份,他似乎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史浩皱眉回想了片刻,缓缓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让我有这种感觉。那些人似乎也是认识萧裕的,萧裕一现身,他们便停止了攻击,说目标是我们,不是他萧裕,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萧裕说,让他们回去禀报他们背后的人,说今晚我们是他萧裕的客人,他不允许别人在今晚杀了我们。这样的对话,确实像是双方互知底细的对话。” 方子安重重点头道:“岳父大人记得很清楚,说的也很对。这样的对话很明显是相互都认识对方的对话。那帮袭击者的身份,萧裕显然是知道的。萧裕也不想我们知道他们是谁,所以最后让那些人将死伤之人都带走了,便是不希望我们从那些死伤者的身上得知线索和身份。这更说明,萧裕并非是诚心诚意的救我们,而是出于某种考虑。我想,这种考虑必是为了他自己,一定不是为了我们。” 史浩皱眉道:“到底这当中是何种缘故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不合常理。无论如何,要杀我们的人必是秦桧在金国的帮手或者是靠山。萧裕就算没有参与此事,总不至于帮着我们这些外人吧。他何必这么做?” 方子安沉思道:“除非我们今晚倘若遇袭而死,对萧裕而言是一个让他也会感到不利的结果。唔让我想想……那萧裕不是说了么?今晚我们是他请去赴宴的客人,倘若我们今晚遇袭而死……似乎这件事他脱不了干系。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方子安忽然伸手拍了拍椅子扶手,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史浩支起身子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方子安沉声道:“岳父大人,您想,我们的身份是大宋的使臣,倘若我们死了,必然引起宋金两国的极大纷争是也不是?正因为如此,秦桧老贼才会让他金国的主子搞暗中的袭击而非公然杀了我们。路途上的伏击被我们躲避,来到燕京之后,他们更不能公然对我们下手了。所以才会发动今晚的偷袭。萧裕今晚宴请我们,应该是并无恶意的。排除他自己做戏的可能,便是必有另外的人想借此机会杀了我们。我们若今晚死在这场袭击之中,别人会误以为我们是被萧裕设计了,那么萧裕便难辞其咎,是不是这个道理?” 史浩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子安苦笑道:“岳父大人,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袭击之人选择今晚伏击我们,便是要让萧裕承担我们被杀死的责任啊。萧裕显然是明白了这一点,不肯被人诬陷,所以今晚才会出面救了我们。这便是他救我们的理由才是,一定如此,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史浩讶异道:“你是说,金国内部也有纷争?袭击我们的人想嫁祸萧裕?” 方子安点头道:“这正是我的意思。岳父大人,我大宋朝廷不也是各有派系,相互攻讦碾压不断么?不光是本朝,历代朝堂上几乎没有铁板一块的,争权夺利党同伐异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这金国朝廷难道便没有这种事?否则金国也不会发生那么多残酷的大清洗了。路上您不是跟我说了金国的一些事情么?那萧裕助完颜亮篡位弑君,又参与了对金国太祖太宗子孙宗室的大清洗,在完颜亮面前红的炙手可热,他能没有政敌?我绝不相信。萧裕这种人手上沾满了鲜血,金国内部定然仇人极多。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职,但他同时也定是许多人的敌人和仇恨的对象。有人利用杀死我们的机会去让他当替罪羊,让他去背这个大黑锅,岂非是极好的一个泼脏水的机会。一旦我们死了,我大宋岂会干休?金人还不想开战,便得找个人来负责。萧裕便难辞其咎了。他的政敌会用这一点猛烈攻讦他,他不倒也要脱层皮,是也不是?所以萧裕便主动的保护了我们,挫败了这场袭击。虽然我们确实受益,但归根结底,他却是为了他自己着想。他明明白白的说了,今晚我们是他们的贵客,他要保护我们的周全。那言外之意不就是让那些袭击者回去告诉他的政敌,他知道他们的诡计,让他的政敌明白今晚他们必不能得手。所以那些袭击者才知难而退的。萧裕必是做好了准备,袭击的街口左近必是有大量兵马隐藏,那些袭击者怕也是心知肚明的。” 史浩听了方子安这一番话,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子安,你分析的很有道理,或许正是如此,否则无法解释萧裕的行为。你说的很对,据我所知,萧裕确实树敌很多。萧裕受完颜亮宠信,也是完颜亮的心腹之臣,但是完颜亮也并非完完全全的信任他。完颜亮此人暴虐多疑,为人极为凶残。自篡夺帝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其手下功臣被他杀了不少。当初助他篡位的人中除了萧裕之外,还有秉德、唐括辩、乌带等人。但是他们都被完颜亮猜疑诛杀,唯有萧裕得到完颜亮信任,出任右相。但完颜亮其实对萧裕也并非完全放心,他让他的弟弟完颜衮出任左相,统领三省事务,便被认为是监视约束萧裕之举。完颜衮和萧裕之间的矛盾也是尽人皆知,都想独揽相权,闹得不可开交。” 方子安闻言沉声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内情,岳父大人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这么一说,小婿认为事情已经明朗了许多了。既然完颜衮和萧裕是政敌,我想今晚的事很可能和完颜衮这个萧裕的政敌有关。萧裕没有去抓捕袭击的刺客,恐怕也是因为背后指使之人的身份不便透露,他也不想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完颜衮是完颜亮的弟弟,他恐怕也不想得罪完颜衮。所以才会既制止这场袭击,不肯让完颜衮借机泼脏水,同时又放走袭击者不加追究,免得加深和完颜衮之间的矛盾。进一步的推断,若今晚袭击的兵马是完颜衮派来的,然则秦桧老贼和完颜衮必是有勾连的,完颜衮也是帮着秦桧老贼杀我们的那把刀了。” 史浩点头道:“你所言不无道理,若猜测属实,完颜衮恐怕正是幕后指使,要置我们于死地的那个人。子安,那可真的难办了。那完颜衮是完颜亮的弟弟,既是亲王又是左相,手中还握着兵权。咱们的处境堪忧了。” 方子安微笑道:“岳父大人,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啊。我正愁着无处下手,现在知晓这么多情形。知道这么多内情,岂非正是我们的机会么?完颜衮想杀我们,萧裕未必想。而他们之间又是政敌对头,此间大有可为呢。” 史浩道:“你想怎么做?那萧裕无论如何也是金国人,你也说了,他帮了我们是出于对他自己有利。之后他怎肯再帮我们?” 方子安道:“我知道这很难,但这显然是突破口,我必须全力一试。就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下手。也许我们的到来能挑动金国内部的一场风暴也未可知。” 史浩愣楞的看着方子安半晌,叹息道:“难啊,难啊。你若一不小心,我们恐怕死的更快。” 方子安道:“我们本就身处死地,本无生机,还顾忌什么?为完成大事,我们只能不顾一切了。” 史浩缓缓点头道:“好,你尽管去做,我支持你便是。就算不成功,我也不会怪你。放手一搏,置之死地而后生,子安,我相信你。” …… 连续数日,史浩和方子安都接到了金国不少王公贵族的宴请邀约。但鉴于那晚的教训,史浩和方子安自然不敢轻易答应,只以各种理由推脱。有了萧裕那晚邀请之后的遭遇,或许每一场邀约的宴席都是一次生死的考验,方子安可不想去给他们机会。 两位宋朝来使的不识抬举,让金国的王公贵族们很是不满。其实他们也并不是因为闻名仰慕史浩和方子安才邀约的,只是出于一种猎奇攀比的心理。生活本就富足而无聊,宴饮歌舞酒肉美女都很让人腻味,宋朝来了两个使者,正好可以调剂一下单调的生活。况且能和宋使喝酒宴饮,这也是一种谈资和身份的象征,相互之间攀比之时,也能拿出来炫耀炫耀。 就好像当年攻破汴梁之后,两位被掳走的宋朝皇上曾经有一段时间被各种贵族将军和大臣们邀请赴宴,那绝非是一种尊重和优待,而是一种围观猴子般的优越感。也是相互之间攀比的资本。当初那段时间,谁没能和两位被抓来的宋朝皇帝喝过酒碰过杯,那简直便是一场失败。谁的府中没有一两个宋朝的帝姬和嫔妃,没有尝过宋朝宫中女子的滋味,那便会被人鄙夷。 从骨子里来说,女真人其实还是自卑的。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宋朝人比他们更高级和文明。但正是这种内心深处的自卑,表现在外表上,便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对宋朝人的不屑,以及由此而产生出了一种奇怪的猎奇心理。两位宋朝来使便激发了他们这种怪异的心理。 正文 第四三三章 邀约 宋朝使者越是推辞,金国王公贵族们便越是锲而不舍。仿佛在这种情形下,如果谁能请得两位宋使去赴宴,面子上便很有光一样,每天都有很多请柬送达。有的人似乎发了狠心,一而再再而三的邀约未果之后,居然派人来说狠话,威胁宋使不识抬举云云。 方子安对此一笑了之,这几日他在馆驿之中闭门不出,他在等待一个人的邀约。他猜测,那个人一定会发请柬来邀约自己的。 正月二十上午,一辆马车停在馆驿门口,一名着汉服的老者下了车上前叩门。门前守卫的几名消防军兵士见怪不怪,估摸着又是来邀请赴宴的,于是接了老者递来的帖子,送进馆驿内堂。 内堂小厅中,方子安和史浩正对坐喝茶,消防军士兵将帖子送到史浩手里,史浩看也不看的丢在了桌上那一摞请柬堆里。 “这些人,还真是锲而不舍。这才上午巳时,又有六张请柬送到了。金国这些王公大臣们没正事干么?天天喝酒开宴不成?非得拉着我们去,真是可笑。”史浩道。 方子安笑了笑,伸手将那张请柬拿过来,打开一瞧,突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来了,来了。等的就是他。果然按捺不住了。” “谁的请柬?”史浩讶异问道。 方子安将请柬递了过去,史浩打开观瞧,只见那请柬上写着一行字:请大宋钦使史方二位大人今晚初更前来赴宴,不得推辞。落款处的邀请人是:大金西京亲王,三省统领,尚书左丞,大金皇族大宗正事,吏部尚书完颜衮。 史浩一下子站了起来,惊愕道:“完颜衮的请柬?他果真来相邀了。” 方子安笑道:“这家伙一看就是个跋扈骄横的家伙,瞧瞧这请柬写的,让我们不得推辞,这不就是命令的口气么?再看这落款,官爵官职一大串,大的吓死人。岳父大人,话说这大宗正事是什么官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史浩沉声道:“大宗正事是大宗正司的主官,由皇族之中地位声誉最高之人充任。众所周知,皇族和普通官员百姓不同,他们享有一些特权,所以有些事跳脱于律法之外,并且自有规矩。所以必须设置大宗正司进行管理。除皇帝之外,皇族之中的各种事务便是由大宗正事来进行管理评判。是约束管理皇族的第一人。” 方子安恍然,皇族和普通人当然是有差别的。那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很多时候皇族宗室犯了罪,朝廷律法是无法管束惩罚他们的,所以便必须实行双轨管理惩罚的方法。大宗正司便是为管理庞大的皇室皇族皇亲这些特权人物而设立的。由此可见,这完颜衮的地位是何等的高。不但在金国朝廷中权势熏天,皇族宗室之中也是首屈一指。 “子安,这怎么办?这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咱们去是不去?”史浩问道。 方子安道:“当然去了,怎么能不给这位大宗正事,完颜亮的兄弟,大金国的左丞相面子?就算我们估计他便是袭击我们的幕后之人,但这趟宴会也是要去的。去见识见识这位完颜衮,瞧瞧他是怎样的人物。” 史浩皱眉道:“可是,这怕又是一场袭击的陷阱呢。” 方子安想了想道:“即便如此,也要去。我们不去,便只能坐以待毙。况且,我的计划正是要从这左丞相的身上着手。岳父大人,不用担心,我估摸着,这完颜衮想要对付我们机会多得是,却也不必非要靠着邀约我们赴宴来动手。做的这么明显,他便不怕萧裕抓住不放么?事实上我们现在便是他砧板上的肉,他若不顾一切的要杀我们,大可派大量人手直接袭击馆驿便是。” 史浩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 方子安起身出了后堂来到馆驿门前,那汉服老者尚在等待回信。见到方子安之后,那老者拱手行礼,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大宋中原官话说道:“方大人,老朽赵慕安,乃西京亲王府内务管事,方大人有礼了。” 方子安拱手还礼笑道:“赵管事,请回复左丞相,便说我们感谢左丞相的盛情,今晚会准时前往秦王府赴宴。” 赵慕安连忙拱手笑道:“那可太好了,老朽还担心二位大人不赏脸呢,还打算劝说劝说呢。” 方子安笑道:“岂敢不给左丞相面子。赵管事,听你口音似乎原来是大宋人士吧。说的这么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原话。” 赵慕安笑道:“老朽可不是宋朝人,老朽乃辽国人士,辽国和你们宋朝言语风俗相类而已。” 方子安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方某多言了,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这么着,请赵管事回复完颜丞相便是。” 赵慕安道:“自会禀报。对了,傍晚王府会派人来借两位大人的,两位大人不必多带车马护卫,我亲王府会派护卫保护两位大人的周全的。” 方子安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好,那更好了。” 赵慕安面带微笑,再施一礼,转身上车离开。 方子安看着赵慕安的马车离去,回转进门,却发现雷虎赵刚以及十余名消防军兄弟站在身后直愣愣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几位兄弟有事么?”方子安道。 “大人,我们都听到了,今晚的宴席绝不能去。这必是一场诡计,诱杀二位大人的诡计,大人你千万不要铤而走险。”赵刚沉声道。 “是啊,俺可是听到了,那人说要大人不得多带护卫前往,这不是摆明了要害人么?绝不能去送死。我们也绝不同意你去送死。”雷虎也沉声道。 “是啊,大人,万万不可去啊,这是去送死啊。”众兵士也纷纷道。 方子安叹了口气,伸手拍拍雷虎的肩膀道:“兄弟们的担心之意我自是明了,不过今晚是必须要去的。你们放心,今晚绝不会有危险。那完颜衮就是在试探我们的胆量而已,我们大宋之人,岂能让金人吓唬住了。他们故意告诉我们不许多带人手,不就是故意吓唬我们么?有谁会想杀死别人还提前让对方警觉的?所以,今晚绝对没有危险。就算有危险,那又如何?难道我们永远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这馆驿只要有个千把人围攻的话,也根本不是能守住的地方。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今晚还是老样子,我们只带三十名兄弟前往。雷虎你留守保护史大人,赵刚和冯兄弟带着三十名兄弟跟我去赴宴便是。” 雷虎叫道:“不成,凭什么我老是留守?今晚我要去,赵刚留下。” 赵刚道:“不是,雷兄弟,方大人都决定了,你怎么还违抗大人的命令呢。你留下,我去。” 雷虎道:“赵刚,你再跟我抢,我便生气了。要不咱们打一架,谁赢了谁去。你打得过我么?今晚倘若遇袭呢?自然是厉害的人跟着去护卫。我现在跟你商量,你若不给面子,我便不跟你商量了。” 方子安苦笑无语,摆手道:“罢了,赵刚,今晚你便留下吧,让雷兄弟去。免得他心里冒火。雷虎,你跟着去可以,但可不准胡来。否则我可不依。” 雷虎喜笑颜开道:“那是当然,我可不敢违抗军令。” 赵刚翻着白眼道:“还不敢呢?刚刚你便违抗了。” 雷虎摆手道:“没你事,一边呆着,不要说话。” 赵刚撇撇嘴不说话了。其实赵刚心里也明白,雷虎这么做是为了他着想。上次遇袭之后,雷虎和赵刚私下里闲聊时,雷虎便说过,下一次这种危险的行程他必须去,因为他雷虎光棍一条,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舅父在临安,无牵无挂。赵刚可是有父母兄弟姐妹的,真要去死,他雷虎可以死,赵刚则不可以。雷虎在原防隅军中的地位和资格都比赵刚高的多,岁数也比赵刚大一岁,赵刚自然不能跟他硬顶。但其实,这种兄弟之间的情谊还是让赵刚很是感动。只是赵刚比雷虎明白的多,此行九死一生,又有几分活命的机会?所以先死后死都是死,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 方子安回到内堂,史浩尚未回房。方子安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岳父大人,今晚的宴席,岳父大人还是装病推辞不去吧。反正咱们前几日也都是以这个理由搪塞其他人的。完颜衮也无话可说。” 史浩看了方子安半晌,叹息道:“好吧,我本也没兴趣去参加什么宴会,去了一旦遇到什么事,反倒成为你们的累赘。我便不做累赘了。今晚我便在馆驿等你们平安归来。” 方子安连忙拱手道:“岳父大人千万莫这么想,这让小婿如何自处。我只是没把握护得岳父大人周全,倘若岳父大人有个差池,小婿便追悔莫及了。况且,今晚这种场合是岳父大人最不喜欢的场合,我怕岳父大人见不得对方跋扈骄横的样子,忍不住会发怒,便……便……” “便坏了你的计划是么?我明白,我可不是抱怨。你说的对,我可不想跟完颜衮这种人虚与委蛇。我拉不下这张脸。你自小心行事,我没事的。”史浩微笑道。 方子安心中叹息,他知道史浩心里有些难受,但是目前这种情形自己确实不能护得他的周全,为了保证史浩的安全,自己别无选择。 正文 第四三四章 凶蛮 傍晚时分,那王府管事赵慕安带着五十名骑兵前来护送宋朝使者。方子安等人早已在前庭集结等候,赵慕安见只有方子安一人前往亲王府,忙开口相询。 “史大人呢?怎么没见?” 方子安挥了挥手道:“史大人身子抱恙,不能去赴宴了,由我代表史大人去。” 赵慕安皱眉道:“那老朽可怎么跟王爷交差?” 方子安皱眉道:“说了身子不适,是你家王爷的宴席重要,还是史大人的身体健康重要?你交不了差难道便要让史大人拖着病体去赴宴么?” 赵慕安听方子安言语不善,忙笑道:“老朽不是哪个意思,既如此,方大人去便是。可是方大人怎么带了这么多人随行?老朽不是说了,我们会带人来护送方大人的。” 方子安大笑道:“你这个管事还真是啰嗦的很,嫌人多是吧?那我不去便是了,你们回去吧。我不过带了三十名兄弟去见见世面而已,怎地这般事多?不去了不去了。今晚我们自己整些酒菜,自家人摆个宴席,一样开心的很。” 雷虎等人听了,纷纷叫道:“就是,不去了不去了,真是屁事多。谁稀罕去赴宴?俺们史大人和方大人推了多少宴席,给你们左丞相面子才答应前往,谁知这般事多。不去了。” 赵慕安忙道:“方大人莫要生气,是老朽多嘴,赶紧走吧。王爷和客人们都等着呢。” 方子安讶异道:“今晚很多客人么?” 赵慕安神秘一笑道:“是啊,宴请宋朝钦使,自然是要许多人作陪的。且不说了,到了你便知道了。” …… 完颜衮的亲王府坐落在新皇宫西门之外,抵达王府时,方子安还以为这是皇宫的一部分,因为这王府是全新的建筑,规制极高,从外边便可以看到王府中的殿宇。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年代,官员的宅邸都是有规制的,能修建殿宇居住,那可是尊荣之极的人物才可以。普通人住这样的殿宇,那是要杀头的。 完颜衮的府邸明显是全新的,比之萧裕的丞相府更恢弘巨大,更辉煌奢华。进了正门,走在宽阔的直通前方大殿的路上时,左右回廊处仆役婢女川流不息,捧着食盒酒水和各种物事穿梭来往,繁忙之际。天尚未黑下来,到处已经是灯火辉煌了。 命人领着雷虎等人去侧首房舍安置之后,赵慕安领着方子安走到侧首人声鼎沸的偏殿外,微笑拱手道:“方大人稍候,老朽前去通报一声。” 方子安点头,负手站在门外。耳听的偏殿之中不断传出肆无忌惮的狂笑之声,有一个嘶哑粗豪的声音不断的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一群人大声的狂笑附和,就像是一群鬣狗的叫声那么难听。 突然间,里边的嘈杂之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就听门口有人高声叫道:“宋朝使臣方大人到!” 方子安一振衣冠,举步而入。 偏殿甬道内,晃动的灯光昏暗晦涩。甬道两侧,十几名婢女仆役站立两旁垂手行礼,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们怪异的服饰和发髻。方子安昂首走过前方一道白虎皮屏风,眼前豁然开朗,流光溢彩灯火通明。巨大的偏殿之中,数十名金国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袍子,瞪着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自己。居中的一张大椅子上,一名身材五短,身着裘氅,半秃着脑袋,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头顶上挂着一顶巨大的圆形吊灯,上面点着几十只巨烛,将整个大殿照的一片雪亮。 “各位好啊。在下方子安有礼了。”方子安团团拱手,笑着向四周行礼道。 周围众人都瞪着他不说话,脸上没有一丝丝的笑容,一个个就像是恶狼一般的盯着方子安。 方子安摊手笑道:“怎么了这是?这么这么没礼貌?我在给你们问好,总要给个回应吧。” “嗯哼!”椅子上身材五短的男子站起身来,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沉声问道:“你便是方子安?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那个正使史浩呢?” 方子安这才真正看清楚了椅子上那人的打扮。那人的发髻是阴阳头,满头发髻散落下来,扎着一个个小辫子。小辫子的末端似乎绑着各色宝石,因为在灯光照耀之下,那人脖子周围流光溢彩,五色缤纷。一瞬间,方子安联想起了寺庙里彩灯供桌上摆着的猪头,真是太像了。方子安也是服了这帮金人的审美观了。 “这一位必是完颜左丞相了吧。本人方子安,见过左丞相。”方子安拱手道。 “问你话呢。史浩呢?为何不来赴宴?是看不起本王么?”那男子正是完颜衮,金主完颜亮的弟弟,金国的左丞相。 “还不回话,看不起王爷么?” “小小宋使,架子倒是蛮大,耍什么派头?王爷宴请,居然敢不来?” “还不快解释缘由?” 殿中一片鬼哭狼嚎的呵斥之声,一群金国宾客大声附和呵斥着。 方子安负手站在那里不说话,仰头看着头顶上那只大吊灯。 “方子安,为何不回答本王的话?你也看不起本王么?”完颜衮森然喝道。 方子安看了完颜衮一眼,朗声道:“我在等这帮人闭嘴。王爷,你们金人是真的没礼数。好歹我也是你请来的客人,这群人哇哇乱叫什么?真是丢了你王爷的脸。要问本使话,不懂得客客气气的问么?叽哩哇啦一阵吵闹,吵得我耳朵都疼了。” 完颜衮厉声大笑,盯着方子安道:“客客气气的问?在你们宋人面前,我们需要客气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他要我们对他客气,真是笑死人了。” “我大金铁蹄和狼牙棒便是对宋朝人的客气和礼数,一个宋朝人,居然要我大金官员对他们客气,简直可笑之极。” 满堂前仰后合肆无忌惮的笑声响起,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确实,在他们心里,宋朝人早已在汴梁城破的那一刻,已经没有资格跟金人平起平坐了。宋朝人已经失去了金国人对他们的敬畏和尊重。“蛮夷之族,不可理喻。”方子安冷笑道。 “你说什么?找死么?”完颜衮听得真切,勃然大怒。伸手沧浪一声抽出腰间镶着宝石的弯刀来,厉声吼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王爷羞辱我,我便还回去。早知今日宴无好宴,但我还想着,王爷身为金国亲王,朝廷重臣,当起码知道一些基本的礼数,不会像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一般。现在看来……嘿嘿!不过尔尔!王爷想杀人?本人可是大宋使臣,杀了我,公然杀了我,王爷可要考虑后果。我可不怕死,怕死我便不来金国,也不赴今日之宴了。”方子安冷声说道。 完颜衮嘿嘿而笑道:“宋人嘴皮子厉害,果然如此。本王好心请你们宋朝使臣来赴宴,给你们面子。说好的那正使史浩要来,却临时推脱,让你这个小小副使来搪塞本王,这是对本王的不尊重。你们不尊重本王,本王还需对你们客气么?” 方子安冷笑道:“史大人身子抱恙,我已然跟那赵管事说的很清楚了,又来问什么?生了病还要来赴宴么?” “胡说八道,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还去萧丞相府中喝酒来着。怎么?萧裕请你们,你们便去。本王请你们,你们便生病?摆明就是瞧不起本王。”完颜衮喝道。 方子安每听这完颜衮说一句话,心里便放下一份担心。这家伙明显是个粗鄙之徒,这种人其实最好对付了。方子安最怕的是那种满肚子坏水,阴损不择手段,毫无底线的人。完颜衮或许也是毫无底线之人,但他显然属于那种没什么脑子的人。 “完颜丞相,你非要这么认为,我可没话可说。我能告诉你的便是,自那晚萧丞相宴请我们之后,史大人便身子抱恙了。那天晚上我们遭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袭击,史大人受了惊吓,便一直发热头痛,至今尚未痊愈。完颜丞相要怪,便怪那些突然袭击我们的匪徒,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我们从大宋来到你们金国,你们不好好的保护我们,燕京城里出了袭击大宋使者的匪徒,你们好意思么?”方子安大声道。 完颜衮楞了楞,摊手问左右道:“有这种事?燕京府里发生过袭击宋朝使臣的事?我怎不知?你们知道么?” “没听说过,瞎扯什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直胡说八道。”一群人纷纷叫嚷道。 方子安冷笑道:“你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此事有萧丞相作证,他当时就在现场。若非他的人相救,我们便死于匪徒之手了。你们爱信不信。完颜丞相,你若因为史大人没来便大发雷霆喊打喊杀,那我也没法子。我是看着完颜丞相的面子来赴宴的,本来我们拒绝了众多邀约,坚决不再赴任何宴会。要不是你完颜丞相邀约,我是不会来的。倘若你们非要找理由来杀我,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完颜衮瞪着方子安,手中弯刀闪着银光,目光凶恶。方子安漠然看着他,一脸的不屑。完颜衮忽然扬起刀来,沧浪一声响,弯刀入鞘,哈哈大笑起来。 正文 第四三五章 群魔 “不错不错,有些胆色。谁说宋朝人都是脓包,这位方大人不就是条汉子么?难怪……嘿嘿……难怪。”完颜衮大笑道。 方子安装作满脸迷茫的样子问道:“完颜丞相,这是何意?” 完颜衮笑道:“我们是跟你开个玩笑,看看你胆色如何罢了。适才辅国将军和安国将军跟本王打赌,说只要一吓唬你,你便得跪地求饶。完颜旭、完颜麟,你们可是输了啊。如何?愿赌服输,你们答应的赌注可得兑现。不得抵赖。” 两名相貌粗豪的男子哈哈笑着起身道:“那当然不能抵赖,我等一会便命人将我们新得的高丽美女送来王爷府上。哈哈哈。” 完颜衮浑身抖动,大笑不休。方子安此刻才明白,自己原来是他们打赌的工具,这完颜衮和那两位将军打赌,以高丽女子作为赌注。自己无意间帮完颜衮赢了两名高丽美女。 “完颜丞相,你们这么戏耍我,可不是待客之道。”方子安不满的道。心里倒也松了口气。此来赴宴可不是要跟完颜衮闹得不能收场的,自己是要来探听虚实,证实自己的推断,之后想办法进行自己酝酿的计划的。真要闹得不可收拾,那绝非自己想看到的结果。 “莫生气,莫生气。方大人,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方大人不会没有这点度量吧。大不了本王赢得两个美女分一个给你便是了。”完颜衮大笑道。 方子安忙摆手道:“算了,还是王爷自己享受吧,方某已有家室,而且是个醋坛子。我可不想闹得家宅不安。” 完颜衮啧啧连声,看着方子安摇头道:“可惜了,方大人一表人才,又这么年轻,怎还是个惧内的。世间这么多美女,岂可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这么多美女,那可是太可惜了。” 方子安不想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摆手道:“人各有志。我大宋有句话叫做;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倒也不必人人和完颜丞相想的那样。” 完颜衮瞪眼道:“什么三千弱水什么瓢的?什么意思?” 有人解释了意思,完颜衮看着方子安道:“还有这么想的人,莫不是个傻子。罢了,不提此事了。话说方大人还真是有些骨气,你问问在座各位,有谁敢跟本王说你适才那些话?当着我们的面骂我们蛮夷?十个脑袋也没了。你倒是本王见过的宋人之中最有骨气的一个。” 方子安道:“完颜丞相见到的都是奴颜婢膝之辈,便以为我大宋都是一些奴颜婢膝之人。就像我见到的金人都是粗鄙野蛮之徒,我也认为你们金人都是粗鄙野蛮之徒。这就叫做刻板印象。丞相觉得我方子安有骨气,我也觉得完颜丞相还是讲道理的,你瞧瞧,这就叫做交流沟通。就好比咱们宋金两国,若是不交流沟通,不相互了解,便永远都会敌视对方,也认为对方对自己是敌视的。而我和史大人千里迢迢而来,便是为了两国的交流沟通,化解误会而来的。” 座上众人听得发呆,完颜衮拍了几下巴掌道:“还真是宋朝来的使者,三言两语便说到你们的使命上来了。不过今日是酒宴,咱们不谈公事,只是宴饮作乐。各位,宋朝使者来了,咱们人也齐了,正殿中的酒席也摆好了,咱们喝酒吃肉去吧。” 完颜衮说完晃动着满头流光溢彩的小辫子,一把抓住方子安的手掌便朝着侧首通道行去。众宾客也纷纷起身叫道:“走走走,喝酒去。” 走过宽大的甬道,进入更为宽敞巨大的正殿之中。那大殿之中灯火明亮,几十张桌案摆了数排,每一张桌案上都摆了一大盆的热腾腾的肉锅和一大坛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腥膻的味道,正是从哪些沸腾的肉锅里飘散出来。哪些都是羊肉,是金人认为最上等的待客的肉食……白煮肥羊。这些腥膻的味道,正是他们的最爱。此刻整个大殿之中弥漫着这种味道,差点熏得方子安要吐出来。 “来来来,入座入座,喝酒喝酒。乐师歌姬舞姬都上来,给本王闹腾起来。哈哈哈,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完颜衮居中一坐,大声笑道。 众宾客纷纷落座,方子安坐在完颜衮左首的桌案之后,捂住鼻子憋着气看着眼前陶罐之中上下翻滚,黄油飘着一层的肥羊腿,强忍着让自己不呕吐出来。 六七名乐师弓着身子从侧首进来盘腿坐在地上,有的人打鼓有的人吹牛角有的人拉着雕刻着狼头的长琴。十几名衣着单薄的女子鱼贯而入,在桌案之间的地毯上边歌边舞起来。这些女子样貌不一,有五官鲜明的西域女子,有相貌妩媚的中原女子,有身材粗壮的女真女子,还有纤细娇弱的高丽女子。她们轮流献唱,唱的曲子或悠扬或豪放或靡靡或柔媚,咿咿呀呀,倒也热闹之极。 完颜衮和一干金国客人们一面喝酒一面吃肉,一面嘻嘻哈哈的指指点点眼前的歌舞女子。他们的吃相极为不堪,直接伸手从锅里抓出热油淋漓的肥羊,在眼前的酱料大碗里捅几下,也不顾淋漓洒落的油水和酱料就直接撕咬起来。桌上的刀盘都是摆设。这些人吃喝的样子倒像是饿了三个月的恶狼一样,撕扯着猎物,嘴巴吧唧的震天响,浑然没有半分吃相。怎么说座上这些人也是金国之中有头脸的人物,但是却一个个野性未驯,还像是几十年前女真人在辽东一带过着游牧狩猎生活时的样子。 方子安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吃喝,他用刀片下几块羊肉,蘸了酱料送进嘴里咀嚼。虽然闻起来味道令人作呕,但吃起来却还凑合。酒也不赖,是女真人特有烈性狼酒,甚合方子安爱喝烈酒的口味。 一番狼吞虎咽的咀嚼吃喝之后,客人们的肚子里有了酒肉垫底,有的人甚至连灌了自己几碗酒,将自己都灌得有些醉醺醺了。此刻他们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到了场中的歌舞上,因为随着歌舞鼓点的加快,一名身材修长的舞女入场了。此女面罩薄纱,只露出两只美目,看不清长相如何。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长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拥有几乎完美的身材,且身体几乎是半裸状态。浑身上下只穿着薄薄的贴身纱裙,里边的肌肤清晰可见。那纱裙又短又小,包裹着她茁壮的身体,胸前私.处两片金晃晃的丝片遮挡着而已,腹部肚脐露在外面,下身修长雪白的大腿露出大半,整个人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 乐师的弹奏已经停止,只剩下鼓点在敲打。随着密集的鼓点,那女子抖动着身体和臀部,摆动着嫩芽一般的手臂和长腿,身子如波浪一般的涌动着。鼓点越快,她的动作便越快,浑身上下的金线和亮片跳跃抖动着,让人眼花缭乱。各种撩人的动作层出不穷。 观看的众金国人一个个伸着脖子,嘴角流出的也不知道是酒水还是口水,一个个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一样,眼睛死命的盯着舞动女子的胸口和大腿处那若隐若现的风光,脸上露出似痴似呆的笑容,像是一群傻子一般。 “嘿嘿嘿……嘿嘿嘿……”突然,客人中的一名中年男子从自己的桌案后窜出来,傻笑着冲向那舞女,张开双臂便去搂抱那名女子。那女子身形轻盈,只一闪,那男子只摸到了舞女的小腿便被躲开。那客人捏着手指在鼻头嗅闻,脸上带着痴痴的笑容,像个狗一样爬在地上朝那女子继续爬去。 周围的客人顿时大声嚷嚷,有的叫骂笑闹,有的大声呵斥。有的也似乎蠢蠢欲动也要上前动手了。完颜衮一口喝干碗中的烈酒,抹着胡子上的酒水站起身来走向场中,一边走一边解开腰间的皮腰带攥在手里,来到那爬在地上丑态百出的男子身旁,挥动腰带狠狠的抽打起那男子来。 “滚开,滚开。本王的爱妾你也敢碰,找死不成?滚开,完颜谭你这废物。”完颜衮一边大笑着一边抽打着那男子。 那名叫完颜谭的金国贵族伸手遮挡着头脸,口中兀自叫着:“王爷,王爷,这女子送我吧,这女子送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换。送我一晚上也成,王爷,哎呦,别打,好疼。只求一晚。” 完颜衮哈哈大笑着,皮鞭落下如雨,笑道:“送你?皇上想要都没给。瞧你这般模样,你能有什么好东西换?拿命换成么?哈哈哈。” 周围众客人哈哈大笑,有人大声叫嚷道:“割了他卵.子来换,这废物连自家儿媳都不放过,怕是馋疯了。” 完颜谭抱着头脸躲避着皮带的抽打,却也不忘反唇相讥:“完颜子明,我的好宗叔,你不也连自己的弟媳都睡了么?还来说侄儿我么?” “哈哈哈。”殿中一片疯狂的笑闹之声,酒肉翻倒,汤水淋漓,乱七八糟。 方子安皱眉看着这群魔乱舞的场景,听着这些人不堪入耳的言语和一个个相互自爆的不齿之行,心中厌恶之极。这些人哪里能算作是人?眼前这群人跟禽兽有何差别?  正文 第四三六章 咬钩 金国崛起于山野之间,女真部落原本就是长白山麓的蛮夷之族,当年在辽国的压迫之下,女真部落苟存于山林荒漠之间,挣扎于冰冷苦寒之地,勉强苟延残喘,得以幸存。 之后,天降猛男完颜阿骨打,一举崛起于荒野之中。辽国自身衰败,加上大宋背后捅刀,最终完颜阿骨打造反成功,灭了辽国建立了大金国。 女真人的迅速崛起,靠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凶狠和武力以及天运。女真部落掌握了政权,那些之前的蛮夷草莽一个个摇身一变变身为皇族宗室,成为了衣冠楚楚的贵族。但是他们其实本性上还是没变的。锦衣华服之下包裹的是凶蛮残暴且没有道德伦常的灵魂。在荒野部落中的时候,女真人便像是动物一般不讲伦常。野.合乱.伦之事对他们而言就是家常便饭。首先便是他们根本没有道德伦常的教化,完全是野蛮生长的民族。另一方面,生存的压力也逼迫他们不会太拘泥于这些伦常的约束。毕竟在辽国统治时期,女真族鼓励多生孩子,不管孩子是谁的,只要多生一个,便给女真族的存续多了一分希望。 进城之后的女真人就像是乞丐进了城一般。锦衣华冠,贵族皇族的名头并不能改变他们之前的习惯。虽然金国数代皇帝都意识到要加强教化,但是毕竟立国不久,局面稳定下来也并不久,一切都还需要时间。也许数代人之后,这种局面会改观,但眼下这帮人只能算金国立国之后的第二代,还有很多第一代的人还活着,所以他们依然改变不了当初的那些野蛮无耻的行为,并且不以为耻。 这便是方子安今日看到的这副群魔乱舞,酒后自爆丑事,不以为耻反而互相调笑,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场面的原因。对于这些大金贵族将军和官员而言,睡了自己的侄女儿,儿媳妇什么的,都算不得什么。最多觉得不便宣扬,偷偷摸摸罢了。就算别人知道了,那又怎样?谁又能站在道德的高度去谴责他们?大金可没有什么道德可言,因为当今皇上完颜亮不也是老少兼收,管他人妻还是晚辈,只要看上了便都纳入后宫之中么?皇帝尚且如此,皇族宗室内更是乌烟瘴气了。 完颜衮打人打的累了,一脚将完颜谭踹开。那完颜谭满脸是血,兀自死皮赖脸的向着完颜衮讨要那名舞姬。完颜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灌了一大碗酒,大声笑骂道:“狗东西不给你点甜头,你今晚怕是不肯干休。赏你个皇上赐给本王的歌姬,让你乐呵乐呵去。休得再打我这舞姬的主意。” 完颜谭叫道:“是乌带家族的那个叫乌婵儿的那个歌姬么?” 完颜衮笑骂道:“就是她,如何?合你的意不?” 完颜谭大喜过望,张着嘴像条狗一样的爬在地上笑,连声道:“乌婵儿,我早看上了。皇上和王爷玩腻了,对我却是新鲜货色。多谢王爷。哈哈哈。” 座上众宾客见状纷纷叫嚷道:“王爷偏心,完颜谭闹腾你便赏他,我们呢?” 完颜衮瞪眼大骂了几句,挥手叫道:“都莫要吵了,一会酒席散后,我府中教坊里百多舞姬,你们都可选一个带回府中过夜。只是过夜而已,明儿一早都给老子送回来。” “好好好,谢谢王爷,谢谢王爷。” “王爷府中的都是顶尖的货色,今晚老子可劲的折腾,哈哈哈。” 完颜衮的慷慨换来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完颜衮洋洋自得,一摆手喝道:“都下去吧,碍着咱们喝酒了。” 乐师舞姬纷纷行礼离开,大殿中又是一片推杯换盏之声。 完颜衮端着酒杯离座,来到方子安面前,呵呵笑道:“方大人,你怎么闷闷不乐啊?今日这酒宴可是专门请你的。你瞧,为了陪客,本王将我大金宗室皇族朝中重要的头脸人物都请来了,多给你面子。” 方子安微笑道:“多谢王爷,我并未闷闷不乐啊。我这个人面冷心热,心里高兴着呢。” 完颜衮道:“那就好。方大人,一会本王让那个舞姬晚上侍奉你如何?就是最后出来的那个。” 方子安笑道:“那是王爷的心爱舞姬,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可不敢。” 完颜衮哈哈笑道:“这算什么?只要你方大人喜欢,本王不在乎。你可莫以为那是普通货色,此女乃是天竺买来的舞姬,花了我十匹良马呢。擅跳那个叫什么?对了,叫肚皮舞。瞧瞧适才那小肚皮扭得,没见到其他人都快要流口水了么?可是人间极品呢。但本王是个慷慨之人,如果方大人喜欢,本王送给方大人做身边端茶倒水的侍妾也是无妨的。” 方子安微笑摆手道:“不敢,我说了,我家中有醋坛子,我可不敢。还是王爷自己享用吧。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 完颜衮哈哈笑道:“也罢,你不喜欢,本王自不能强求。本王的心意到了。” 方子安举杯道:“多谢王爷,我敬王爷一杯。” 完颜衮笑着点头,几口喝干了酒。方子安也仰脖喝干。 “王爷,今晚怎么没见到萧丞相啊?王爷不是说请来的都是贵国皇族大臣中的头面人物么?萧丞相不算么?”方子安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完颜衮一愣,冷笑道:“方大人,本王请了这么多人来陪你喝酒,你还觉得不够么?” 方子安摆手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上次萧丞相请我们赴宴,我听他口气……罢了罢了,不说也罢,我可不想管你们金国的闲事。” 完颜衮沉声道:“萧裕跟你说什么了?为何欲言又止?” 方子安摆手道:“没事没事,他没说什么。完颜丞相千万不要乱猜。” 完颜衮冷声道:“当真没说什么?” “当真,当真。真的没说什么,我可以发誓。”方子安道。 完颜衮冷冷的看着方子安沉声道:“方大人,你可知道你的处境么?” 方子安神色淡然,拿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干,微笑道:“完颜丞相,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我这不是在你们金国么?身处异国,危机四伏啊。” 完颜衮凑近低声冷笑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你在我大金的每一天,都有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危险。甚至你适才喝的这杯酒,都有可能下了毒,要了你的命。” 方子安微笑道:“不至于吧,完颜丞相怎会做这么卑鄙龌龊的事情。再说了,我和完颜丞相无冤无仇,素昧平生,你又何必害我?” 完颜衮冷笑道:“方大人到底是年轻啊,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缘由。而且,有些缘由你也根本想不到,也根本不知道。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死,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 方子安愣了愣,点头道:“完颜丞相这话似乎另有所指,莫非我方子安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他们想要我的命?是了,那天晚上的袭击,怕便是我无意间得罪的仇家干的。可是……我想不通,我们来燕京才几日,怎么就惹上了麻烦呢?” 完颜衮得意的笑,带着一副悲悯的看着蝼蚁一般的神色盯着方子安道:“方大人,你们想安安稳稳的呆在我大金,本王倒是可以帮你解决麻烦。本王只要一发话,便没有人敢动你们一根毫毛。” 方子安沉吟片刻,拱手道:“完颜丞相,那可得请你出手,帮帮我们。虽然说我和你并无交情,但我们是大宋使臣,我们被人杀了,必引起两国之间的纷争,破坏两国之间的和平。” 完颜衮嘿嘿一笑道:“方大人,我们可不在乎和你们宋朝之间是不是会翻脸。本王爷根本不在乎两国是否开战。事实上我大金不知多少人盼着和你们宋朝开战呢,南方膏腴之地,谁不想要?两国开战了,很多人便有机会加官进爵,升官发财。不瞒你说,我大金朝廷里,主张和你们大宋开战的人可是多得很呢。本王也是其中一个。如果杀了你们能让两国开战,很多人都会动手呢。” 方子安叫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想要开战便直接开战便是,干什么要饶上我们的性命?开战根本无需理由。我们岂非是倒霉蛋么?” 完颜衮呵呵笑道:“你才明白你们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人么?不过,本王可以保你们不死。只要……你听本王的吩咐。比如说……适才本王问你,萧裕那天晚上宴请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他跟你说了些什么话?关于本王,他又说了些什么。你适才不尽不实,吞吞吐吐。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如实相告,本王如何有理由去保护你们不受伤害呢?” 方子安心中冷笑不已,这完颜衮倒也不是完全没脑子。饶了这么一大圈,说了那么多谎言来欺骗自己,最后便是为了能告诉他萧裕说了些什么。 今日一进宴席场,方子安便在找一个人,那便是萧裕。他没有发现萧裕在场,那便说明完颜衮和萧裕的关系确实不怎么样。否则完颜衮宴席上请了这么多头面人物,为何不请萧裕前来?起码之前的猜测得到了一些证实和根据,完颜衮和萧裕之间的不和并非是空穴来风。 方子安之前只故弄玄虚的遮掩了一下,故意说萧裕在那晚宴席上说了关于完颜衮的话来试探。完颜衮便转了十八道弯的上了钩,费尽心思的套问自己的话。到此时,方子安心中雪亮。萧裕和完颜衮之间确实是有着极大的矛盾,否则完颜衮不至于如此执着的套问自己的话。而这,正是方子安希望看到的机会。  正文 第四三七章 脏水 方子安正要说话,一群宾客们闹哄哄的过来敬酒。他们见完颜衮和方子安站在一旁说话,都跑来凑热闹。方子安只得虚与委蛇跟他们打着哈哈。几轮之后,方子安还没什么,完颜衮脸上却已经有了不悦之色。适才明明方子安已经似乎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偏偏这帮家伙跑来凑热闹,方子安便又闭口不言了,这帮家伙实在是不合时宜。 好不容易打发了轮流上来敬酒的众人,完颜衮吁了口气,沉声问道:“方大人,可愿意说说萧裕请你赴宴的宴席上说了什么呢?” 方子安正要回答,突然间一个猥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副使,你和我们王爷如此投缘,干脆留在我金国得了。王爷定不会亏待你。我们王爷对你这样的又俊美又年轻又强壮的男子……嘻嘻……一定照顾有加的。不如我牵个线,你跟着咱们王爷如何?只要伺候的我们王爷开心,今后荣华富贵还不是应有尽有?” 方子安脸色一沉,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名相貌瘦削矮小,衣着华贵的金国官员。他眯着眼,表情猥琐,一副贱兮兮的样子。 “你说什么?”方子安怒道。 那官员兀自贱笑道:“莫生气嘛,我给你指了条明路,你怎么还生气了?你不陪我喝一杯感谢我么?” 方子安大骂一声:“我感谢你娘的腿。”下一刻老拳挥起照着那张猥琐的老鼠脸砸了过去。这一拳砸的那官员鼻骨断裂,满脸是血,整个人飞了出去,正好砸在殿角的香炉上,撞的香灰飞散,一片狼藉。那官员一声不吭像个面条一样倒地不起了。 “干什么?敢在这里撒野,宰了他。”一旁众宾客鸹噪起来,有人撸.着袖子便冲了过来。 方子安正欲掀翻桌案,想先控制住完颜衮当盾牌再说,却听得完颜衮沉声喝道:“都给我退下。兀立术活该,怎可如此侮辱宋朝使者?都给我听好了,方大人是本王的客人,你们都不得无礼。谁要是敢乱叫乱动,拉出去乱棍打死。” 所有人都楞在当场,没想到完颜衮居然还帮着方子安说话。有人去查看倒地的那名叫兀立术的官员,发现他已经昏迷不醒。不但鼻梁断裂,而且脑袋撞上了香炉破了个洞,还好有气息进出,并未送命。 “抬他出去,让人医治。活该他多嘴,这里岂有他说话的份儿。还有你们,今晚闹腾的很,吵得本王头都痛了。宴席到此为止,都给我滚蛋吧。”完颜衮喝道。 没有一个人敢多言一句,因为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完颜衮不是在开玩笑。西京亲王真发怒的时候,眼珠子是红的,就像狼的眼睛。这时候谁多嘴多舌,必受严惩。之前笑嘻嘻的抽打完颜谭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那不是真发怒,所以完颜谭也忍着痛挨皮带,能被完颜衮打一顿必是有回报的。但王爷真发怒的时候可不是用皮带抽,而是会送命的。 众人只得答应,抬着那昏迷不醒的兀立术退了下去。片刻之后,原来还熙攘热闹的正殿中便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子安吁了口气,拱手道:“完颜丞相,在下冲动了,在下不该打人。这样吧,那位官员的治疗费用我来承担,改日我去探望,向他赔礼。” 完颜衮纵声大笑起来。“赔礼道歉?赔偿钱财?你真以为殴打我大金官员之后便只需要这样便可脱罪?你知道被你打的兀立术是什么人么?他是户部尚书,我大金皇帝后宫昭妃阿兰之父,你适才一拳打了我大金皇帝的丈人,而且还是我大金朝中重臣。你一个小小的宋朝使者,敢这么撒野,还以为只赔礼道歉便罢了?真是好笑的很。砍了你脑袋也不为过。” 方子安知道完颜衮所言非虚,不过适才那厮言语侮辱的过分了,他的话里话外是要自己给完颜衮当兔儿爷,这种话方子安如何能忍?那一拳还是收了力的,不然以方子安的气力,一拳能将那厮直接打死。 见方子安沉默不语,完颜衮微笑道:“不过呢,你也看到了,有本王护着你,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明日我去招呼一声,这事儿便也过去了。但必有人说本王偏袒外人,本王也必要受人言语,本王对你还不错吧?” 方子安拱手道:“多谢完颜丞相相救,哎,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完颜衮摆手道:“什么都不用说,拿出些实际行动来感谢本王。” 说着话,完颜衮凑过头来。方子安吓了一跳,适才那兀立木说完颜衮对男人也有兴趣,莫不是他要自己跟他玩拼刺刀吧,那可不能答应。 “告诉我,萧裕那晚跟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完颜衮低声道。 方子安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件事。 “好,完颜丞相如此照顾我,我自不能隐瞒。不过有些事说出来可能会让人不安,闹出事端来,完颜丞相可否向我保证不对外人透露是我告诉你的。”方子安沉声道。 “好说,我自然不会卖了你,放心便是。”完颜衮点头道。 方子安点点头,吸了口气开口道:“那天萧丞相请我和史大人去赴宴,我们本以为是大宴席,没想到只是家宴,只有我和史大人以及萧丞相三人。开始也只是随便谈笑,到最后的时候,谈及两国朝野,萧丞相问了我们一句话,让我们诧异之极。” 完颜衮皱眉道:“他问什么?” 方子安道:“萧丞相问我们,可知道我大宋宰相秦桧当年在贵国做过官?曾经效忠过你们金国。” 完颜衮神色一紧,冷声道:“他当真这么问的?” 方子安道:“当然,我还敢说瞎话不成。他这话问的突兀,史大人便问他此言何意。他笑道,他仰慕我大宋风仪,希望有朝一日能到大宋去赏玩一番,领略大宋的风土人情。他说,但他不确定大宋还能存在几年,他说我大宋已经无力和金国抗衡,除非……除非……” 完颜衮沉声道:“除非什么?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方子安低声道:“他说……除非我大宋清肃奸佞之臣,重振朝纲。他说,我大宋皇帝眼瞎,看不清谁忠谁奸,看不清吃里扒外的奸贼。” 完颜衮瞪大眼睛喝道:“什么?他真是这么说的?”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是。他这么一说,我和史大人心中都很疑惑。他前面说我大宋宰相秦桧曾经效忠过金国,后面又说这样的话,那是否在暗示我们,我大宋宰相秦桧……便是那奸佞之臣,心怀二心的吃里扒外之人呢?” 完颜衮冷笑不语,那当然是这个意思,这几乎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秦桧的身份,没有谁比他完颜衮更清楚了。完颜昌死后,整个大金国知道宋朝宰相秦桧是为金国效力的人屈指可数,这是最高机密之事。当初完颜昌和完颜宗弼争权失利,完颜宗弼要杀完颜昌,完颜昌便求助于梁宋国王完颜宗干,希望得他救助。为让完颜宗干救自己,完颜昌便将秦桧是自己安置在大宋的奸细这件极为机密之事当做投名状告知了完颜宗干。 然而,最终完颜昌还是死在了完颜宗弼的手里,完颜宗干也没能帮上忙。但这个大秘密便一直攥在完颜宗干手中。直到十年前完颜宗干去世之前,将这个秘密告知了自己的长子海陵王完颜亮。完颜亮掌握了这个秘密,重新派人去宋朝联络了秦桧。完颜昌死后,秦桧原以为自己为金国奸细的事已经湮灭无人知晓,但谁知又被翻了出来,秦桧不得不重新屈服于完颜亮的掌控之中。 完颜亮某日酒后将此事告知了完颜衮和萧裕二人,这两人一个是他的亲弟弟,一个是自己的得力帮手,完颜亮对他们两人都是极为信任的。既然不慎告知了他们两人,完颜亮索性让完颜衮负责和秦桧秘密往来之事,严令萧裕不得插手不得泄露这个秘密。完颜亮之所以一直存着对大宋的觊觎之心,便是因为他攥着秦桧这颗棋子,他知道一旦准备好了开始攻宋,则秦桧为内应,可以一举成功。 此事本来是金国第一等的秘密之事,干系到金国未来吞并大宋的大事,是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晓的。当完颜衮听到萧裕居然在大宋使者面前隐晦的提及此事时,心中的惊愕和愤怒可想而知。这个萧裕,得自己兄长完颜亮信任,自己这个亲弟弟都没有他的权力大,多次诋毁自己,说自己不堪重任,要将左丞相之职授予其他人。若非完颜亮还念及兄弟之情,自己怕是早就被萧裕给收拾了。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去扳倒萧裕,现在这厮居然做出这种事,那可简直是自找死路了。 “他还说了什么?”完颜衮沉声问道。 “这个……还是不说了吧,我看完颜丞相似乎有些恼怒了。是不是我说的这些话不该说?”方子安咂嘴道。 “我让你说,你便说。一个字不漏的给我说出来。”完颜衮咬牙道。 “哎,好吧。萧丞相他还说,他在你们金国虽然贵为右相,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荣幸和开心。他说金国上下风气奢靡。宗室贵族只知道吃喝享乐,乱德悖行,迟早要出事。自上而下醉生梦死,不知伦常礼仪,他虽极力改变,无奈独木难支。说他本就不是女真人,他是奚族人,跟女真人格格不入,备受猜忌。他说……你们皇上内心并不信任他,弄了个……不学无术的左丞相来分他的权,让他很不开心。那晚遇袭之后,他告诉我们,有人想除了我们,那人便是……便是……完颜丞相你。”方子安索性信口开河,一股脑的将脏水泼了出去。 正文 第四三八章 利用 完颜衮冷冷的盯着方子安,虽然他竭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惊愕和愤怒,保持着平静。但是,脸上剧烈抖动的肌肉却暴露了他的内心。他万万没想到,萧裕不但疑似透露了秦桧是奸细的大秘密,而且内心里居然对大金如此的不满,对自己更是用了个‘不学无术’来形容。他对自己不满,对朝廷不满,甚至对皇上也是不满的。他这是要干什么?试图跟宋朝使者勾连?将秦桧是金国细作的事情当做投名状叛变?否则,如何解释他这一疯狂的言行。 “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完颜衮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方子安道:“是啊,我和史大人也觉得这事儿很好笑。” 完颜衮冷笑道:“本王是笑你呢,方子安。你居心叵测啊,你想挑拨离间是不是?你们是大宋使臣,萧裕怎么可能跟你们说这些?他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又何必跟你们说出来?他跟谁说,也不会跟你们这些宋朝来的人说。你当本王是傻子么?萧裕精明过人,城府深邃,他怎么会轻易跟人说这些话?方子安啊方子安,你到底是何居心?若不如实招来,本王今日可容不了你活到明日。” 方子安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脏水泼的太快太猛,反而引人怀疑了。用力过猛,则过犹不及。 方子安快速思索片刻沉声道:“完颜丞相,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肯说,你非要逼着我说出来,说要一字不漏。我说了,你却说我挑拨离间。早知如此,何必要问我?” 完颜衮冷声道:“我要你说,可不是要你胡说八道。你这番言语不可能从这萧裕口中说出来。他是我大金丞相,你们是宋朝使者,他跟你们说这些作甚?嗯?你告诉我,他有何理由跟你们说出这些话?这明显是你挑拨离间添油加醋的言辞。” 方子安跳起来叫道:“完颜丞相,你这就不对了,就算你不信,也不能血口喷人,说是我挑拨离间吧?我们是大宋使臣,现在在你们金国燕京,我们敢那么做么?我们长了几个脑袋?敢这般挑拨离间?你也不想想,我若是撒谎挑拨,明日你便能揭穿,那我还活不活了?” 完颜衮冷目瞪着方子安不语,方子安的话倒是有些力度。确实,方子安若说的都是假话,很快便会被揭穿,那他便死定了。 他这么做岂非是自己找死。他又何必这么做。 “完颜丞相,不光你不信这些话,实话对你说吧,我和史大人那晚回馆驿之后商量了一下,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史大人认为,萧丞相似乎是做了个圈套让我们钻,故意这么跟我们说话。首先那晚他单独请我们去他府上赴宴,说是要代贵国皇帝向我们为觐见时发生的不愉快道歉,这便有些让人诧异。因为当日贵国皇帝明明白白的说了,他即便错怪我们了, 也不会向我们道歉的。这反而能够让人理解,毕竟贵国皇帝也是九五之尊,岂能轻易向人道歉。其次,萧丞相是你们金国的丞相,我们只是大宋来的外人,他为何要在我们面前诋毁金国,反而说我们大宋好。第三,他似乎暗示我大宋宰相秦桧是奸佞之臣,暗示我们说秦宰相吃里扒外,为你们金国做事。这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秦相曾经在金国确实待过一段时间,不过南归之后已经解释清楚了,我大宋上下也并未因为那段经历对他有所怀疑,秦相也用他的实际行动得到了我大宋朝廷上下的一致认可。否则我大宋皇帝为何重用他?史大人和我都认为,这是萧裕的反间计,故意跟我们说这些话,是想要我们传话回大宋,让大宋上下对秦相生出猜忌之心,瓦解我大宋的团结。至于说遇袭的那件事,我和史大人更是认为那未必是完颜丞相所为,反而很可能是萧裕故意做戏。袭击的人都是他安排的,他是做戏给我们看,博得我们的信任。否则他为何知道袭击会发生?且在袭击发生的时候出来替我们解围?不就是博得我们的信任,让我们对他感恩戴德么?至于说为何他要将这脏水泼到你完颜丞相头上,我和史大人便不得而知了。也许……也许……这是萧裕和你完颜丞相共同演的一处戏?故意耍弄我们罢了。” 方子安脑子转的飞快,加之事前确实做了一些深度的思考,所以这番话说出来侃侃而谈,不慌不忙,有条有理。 完颜衮的脸色慢慢的平和了下来,他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所以出言恐吓方子安一番罢了。事实上他内心里是很希望方子安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样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对萧裕发起攻击了。况且方子安后面说的话有理有据,分析的缜密,更是将疑虑打消大半,坚定了方子安不敢编造谎言的想法。至于萧裕到底是什么目的才更宋使说了这些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了这些话,那么自己就有攻击他的理由。只是,事情目前来说还没那么简单。 “方子安,本王信你没有骗我。你能对本王老实坦白,本王很是高兴。本王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今晚你回去将你适才所言都写下来,一字不漏,然后你和史大人签字画押,留个见证如何?”完颜衮沉声道。 方子安心中明明白白,完颜衮这是要自己写口供作为证词,然后凭借这份口供好动手去攻讦萧裕。一旦这份口供到了完颜衮的手里,完颜衮便会去见完颜亮禀报此事,这口供便是证据。 “写下来么?这也不是不成。不过完颜丞相打算拿这口供去做什么呢?我和史大人可不想卷入贵国的事务之中。萧丞相到底为何跟我们说这些,是反间计也好,还是其他的什么目的也还,我们并不关心,也并不相信。我们只想早日谈判结束,完成我们的使命,其他的事跟我们无关。完颜丞相想拿这口供去和向萧丞相证实我们说的是真是假么?那又何必写下来,我们直接当面对质便是了。其实,就算我们写下来,也证明不了什么。我们是宋朝使节,我们说的话贵国皇帝和大臣们肯定以为是假的。到时候反而会怪罪我们两位大宋使者胡作非为,那我们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完颜衮沉声道:“放心,本王会照应你们的,只要你们照我的吩咐去做,本王保你们平安无事。” 方子安沉吟半晌,低声问道:“完颜丞相,在下绝非多管闲事,但我还是想多一句嘴问一问。完颜丞相是不是想要拿我们的证词……去对付萧丞相?你们是不是不和啊?想借此事做些文章?” 完颜衮冷声喝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谁说我们不和?你这话说出来还真像是故意挑事的。” 方子安低声道:“完颜丞相,我绝非是要挑事,我只是觉得,单凭我们的证词,其实根本做不了什么。适才我已然说了,我们怀疑萧丞相是故意诱骗我们上当,使反间计破坏我大宋君臣团结。倘若萧丞相真是这个目的,便是拿我们的证词去质问他,他只需解释清楚便可。相反,这么做反倒暴露了……完颜丞相你的目的。反而让萧裕对完颜丞相更加的防备。而我和史大人,岂非也枉做小人了?如果完颜丞相真要是想要对萧裕做些什么的话,我倒是可以献一计。当然了,倘若是我误会了两位丞相之间的关系,便当我胡说八道,还望完颜丞相不要怪罪。” 完颜衮狠狠的盯着方子安,仿佛要看穿方子安的内心深处的想法。秦桧不久前送来请求他帮忙除掉大宋两位使臣的信,信上秦桧明明白白的说了,方子安和史浩已经对他的身份生出了怀疑,特别是这个方子安,狡猾多端,手段不俗,且很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所以必须要杀了方子安和史浩,这样才能保证他的身份不为人所知。秦桧信上还说,现在大宋太子之位基本已经确定,普安郡王赵瑗已经被大宋皇上软禁了起来,失去了争夺皇位的可能。下一步只要新皇登基,大宋的一切便都掌控在他秦桧手里,届时他会创造让大金长驱直入南下的机会,为大金一统天下完成最后的伟业扫除一切障碍。但在此之前,不能有任何变数。而方子安史浩等人便是变数,需要借出使金国之时暗中解决了他们。 完颜衮有一万种办法让方子安和史浩死在金国。虽然那天晚上的袭击因为萧裕的出面而不得不停止,但是这并不能让方子安他们能活命,机会多得是,到最后大不了强行击杀,带人袭击馆驿杀死他们便是了,完颜衮一点也不着急。 这方子安果然不简单,居然听出了自己和萧裕之间的不和,而且还说要帮自己去对付萧裕,这让完颜衮对方子安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可笑。这个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会要了他的命。但既然他肯出力,况且他说的话还真是挺有道理的,若是贸然拿听到的话去攻讦萧裕,萧裕真是在故意用反间计的话,自己反而落得个狼狈的结果。皇兄对萧裕又是那么的信任,自己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想要除了萧裕独霸朝纲的想法,可别因为操之过急反倒陷入被动。一旦让皇兄不快,自己的下场恐怕很惨。所以,要对萧裕攻击,必须要证据确凿,一击必中,让他没有还手之力才成。 至于方子安和史浩两个蒙在鼓里可怜虫,且让他们多活几天,看看他们有什么主意帮自己。也许这个被秦桧说的很厉害的方子安还真的有什么妙计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完颜衮沉声问道:“你有什么计策?说来听听。”  正文 第四三九章 说服 方子安低声道:“完颜丞相,我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倘若完颜丞相相信我们,我们可以为你进一步的打探清楚萧丞相的目的。便于完颜丞相能准确的了解萧丞相的想法,从而不至于轻率作为,落入被动。” 完颜衮有些失望,原来方子安便只是这样的计划而已,并不让他满意。 方子安看出了这一点,沉声道:“弄清楚萧丞相的目的很重要,倘若他说那些话是为了蒙蔽欺骗我和史大人,用的是反间计,如果贸然攻击他,反倒落入被动。倘若他真的是有异心,届时别说写证词了,我和史大人都可出面为完颜丞相作证,当面对质。到那时,完颜丞相便完全占据主动了。正所谓谋定而后动,否则后悔莫及。” 完颜衮皱眉沉思,他当然明白方子安说的是对的。眼下确实不是出手的时机,萧裕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倘若不能一击致命,则后续必陷入极大的被动。以萧裕的能力和皇兄对他的信任,自己反而可能被铲除,风险极大。必须掌握确切的证据,才可动手。现在萧裕对自己戒心很大,要搜集他的情报证据难度极高。或许对外人,萧裕反倒没有那么大的戒心。或许还真的会有所收获。 不过,完颜衮也有顾虑。这个方子安总让人感觉到不太踏实。或许他是宋朝人的缘故,完颜衮心里也吃不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完颜衮总有一种感觉,总觉得方子安不可信任,担心这厮在耍什么花样和手段。 “方子安,那萧裕城府深沉,你确定你们能探听出虚实来?我又怎么能相信你是真心为我做事?”完颜衮道。 方子安苦笑道:“完颜丞相,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掺和进来,这不是你说的,在贵国只有你能保我们平安么?我和史大人可不想死,我们只想活着回大宋。只要完颜丞相保证我们的安危,我们当然愿意为完颜丞相尽力。咱们这算是一场交易,我们帮完颜丞相办事,你保护我们在金国的周全,对你对我们都是好事,为何不做?我们为了保命而已,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至于说萧丞相那里到底会探听出些什么来,我也不敢保证。我只能说我们会尽力而为。总之,这都是我的建议罢了,同意与否还得完颜丞相定夺,一切都听完颜丞相的便是。若完颜丞相觉得不需要进一步的探听底细,我今晚回去便写下证词签字画押,送到完颜丞相手上。后续若是有什么差池,无非是我和史大人丢了命,反正我们的性命也危如悬卵,早就不在我们自己的控制之中了。如何抉择,请完颜丞相定夺。” 完颜衮低头沉吟,方子安为了得到自己的庇护而为自己办事的理由还是成立的。站在他们的角度,性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自然希望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这一次,是极好的扳倒萧裕的机会,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利用方子安他们去探听情报,即便失败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萧裕倘若察觉,最后死的是这两个宋朝来的倒霉蛋,反而不需要自己动手了。不管这个方子安有何居心,在自己眼皮底下,在大金国燕京府内,他还能掀出什么风浪来不成? “好,方子安,便按照你说的办。本王且按兵不动,等你打探来更多的确切情报。此事只要成功,本王保你们平平安安回宋朝。但有本王必须把丑话说在头里。你们倘若被萧裕识破,那可跟本王没有任何干系。你们自求多福。还有。倘若让本王发现你有一丝不良企图,便休怪本王心狠手辣。明白么?”完颜衮沉声道。 方子安笑着点头道:“完颜丞相放心便是,这些不用你说,我们也明白。” 回到馆驿之时已经是三更时分,史浩并未歇息,他担心方子安等人的安危,一直等着方子安一行回来。见众人平安归来,史浩才放下心来。 方子安将今晚的情形禀报了史浩,史浩听了大为惊讶,同时又很是担心和忧虑。 “子安,你的用意是要挑拨起完颜衮和萧裕的内斗,搞乱金国内部,制造混乱是么?这么做风险很大啊。完颜衮和萧裕都不会信任咱们,你编的那些谎话一戳就破,恐怕很快我们就要大难临头了啊。你要这么做,怎么也不跟我好好的商议商议?” 方子安沉声道:“岳父大人,我们现在别无选择。他们不乱,我们没有丝毫活命的机会。我也并非想着要搞乱金国朝廷,我还没想的那么远。我只是希望能够浑水摸鱼,保护我们自己的安全。他们斗起来,对我们是有利的。那完颜衮现在想让我们为他探听情报,所以暂时不会对我们下手,起码目前来说我们少了被袭杀的压力了。回来时我们大摇大摆从街头招摇,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动我们。” 史浩皱眉道:“那只是暂时的,他们一旦识破你编造的谎言,咱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方子安摇头道:“不会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完颜衮和萧裕之间的矛盾很大,两个人是死对头。他们之间必是相互不信任的。我的那些话就算再假,在他们耳中都是钉钉的话。因为在仇视双方的心中,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对方的。特别是完颜衮,此人粗鄙浅薄,他可没有什么脑子。倒是萧裕那里得加倍小心。萧裕应该没那么好骗。” 史浩叹息道:“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你这计划,到了萧裕那里,怕是很快被他识破。罢了,我也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说的也对,若不想些办法,我们也难以活着回去。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时候什么办法都可以尝试一下,大不了一死而已。” 方子安沉声安慰道:“岳父大人放宽心,我答应了岳母和凝月安全保护你回大宋,便一定要做到。死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但若是要我引颈受戮坐而待毙,那绝对不可能。就算万一我们不能成功,死之前我也要搅得金人不得安宁。” …… 清晨时分,天气阴沉如墨。虽正月将尽,但燕京这样的北地是不到三月份不可能入春的。而每年正月里,雨雪恰恰是最频繁的时刻。今年大半个正月没有下雨雪,这已经是极为罕见的情形了。此刻的天气,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方子安早早起床,梳洗完毕后去见史浩。史浩却高卧在床,酣眠沉睡。守卫兵士告诉方子安,昨晚史大人一夜无眠,到天亮才睡下,所以此刻尚未起床。方子安知道史浩心理压力很大,睡不着也是情有可原的,于是便也没有打搅,只让人等史浩醒来后告诉他,自己去见萧裕了。 方子安没有带太多的人手,只带着冯一鸣和几名兵士骑马出了馆驿前往萧裕府中。天色阴沉,寒风冷冽,天空中已经开始飘落着雪花儿。燕京府内城街头空空荡荡,百姓很少。跟临安城的清晨相比,简直判若云泥。临安街头,每天清晨都是车水马龙,进城卖东西的百姓多如牛毛,街头店铺生意火爆,码头街市更是热闹非凡。哪像这燕京街头,死气沉沉,冷冷清清。 街头上不时有金国骑兵队伍疾驰而过,唿哨嘈杂之声刺耳。从方子安等一行人身边驰过时,都投来异样的目光,不过却没人前来打搅。方子安有些感慨,两相对比,很明显大宋更加的繁华和文明,女真人更加的凶蛮和残酷,文明也更落后。但是实际上,女真人却占据上风。而更为进步文明的大宋却差点亡国,只能偏安一隅。这让人颇有些疑惑,到底社会的发展进步,文明的程度越高是好事,还是落后野蛮是好事。倘若进步和文明的社会却要被落后野蛮的文明所灭,岂非是天道逆行之举。那么进步和文明岂非反而成了坏事么?也许社会本就不能无限制的发展。所谓的进步和文明到了一个限度之后,便会走向反面,成为灭亡的诱因。这里边的值得思考的东西太多,一时之间难以索解。 三人慢慢的在飘散的雪花中缓缓往东城萧裕府方向行去,行到岔街口,方子安的目光被街角的一处面摊吸引住了。热气腾腾之中,一对父女在摊位旁忙碌着。老者衣着破烂,女子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表情麻木。方子安见此情形,不禁有所触动。当年老张头和春妮父女便是在街头支了面摊,勉强生活。虽然眼前这对父女衣着邋遢,那少女更是生的瘦弱难看,和春妮相差太多,但是这还是引起了方子安的感触。他想春妮了,想秦惜卿,想史凝月了。不知道她们在京城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春妮大着肚子,秦惜卿现在只能在湾头村制造局存身,而史凝月要经受担心自己和她的爹爹的安危的折磨,她们三个其实过得都很煎熬。 正文 第四四零章 请罪 方子安和冯一鸣几人在摊位上要了几碗面吃。实际上,出门前已经吃了早饭,但是方子安并不为了吃面,而是看到那一对父女的辛苦想起了春妮父女的辛苦,所以去照顾他们生意。 面很难吃,和春妮煮的面简直相差万里,滋味完全不合。但方子安还是给了双份的面钱,赞扬了一下煮面的少女,说她手艺精湛,将来必然赚大笔的银子。那少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奖她煮的面,麻木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方子安看了心里也很高兴。也许自己多给的面钱和夸赞并不能改变他们的现状,但是起码让这对父女在今天感受到善意和快乐,那也是一份心意了。 方子安迈步走进萧裕书房之中的时候,萧裕正在书房廊下喝着一壶热茶,赏着逐渐变大的落雪。今日早起天气寒冷,有落雪之兆,萧裕便没有上朝。反正完颜亮即位之后,朝会基本上是取消了,完颜亮忙的很,后宫里女子多,他有极为旺盛的精力,但是都用在后宫女子身上了。有重要事务的话,萧裕等人自会去宫中见他,早朝上不上,倒也不是很重要。 “方子安见过萧丞相。萧丞相好有雅兴啊。”方子安站在廊下拱手行礼。 萧裕起身笑道:“方钦使,你怎么来了?这般天气,方钦使还在外边乱走,当心风寒雪冷,你们宋朝人可受不住这种天气吧。” 方子安叹道:“我也想留在馆驿之中烤火喝茶赏雪,可是我不能不来求见萧丞相。” 萧裕微笑点头道:“进书房说话吧,这雪下的没什么意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缺了那么点意思。不赏也罢。” 方子安拱手称是,跟着萧裕进了书房。仆役将茶水移到临窗的小几上,重新填了茶饼和热水之后,萧裕摆手打发仆役出去,不让他们打搅。 “怎么?方钦使为何说不得不来见老夫,莫非惹了什么麻烦不成?请坐!”萧裕笑着伸手相请,自己也缓缓坐在羊皮做的毛茸茸的软蒲团上。 方子安没有坐下,他皱着眉头沉声道:“萧丞相,我们岂敢去找麻烦。可是,我们不找麻烦,麻烦却要找我们啊。我今日来,确实是不得不来向萧丞相坦诚一些事情,否则我心中难安。” 萧裕哦了一声,见方子安神情严肃,他脸上的微笑也慢慢消失,他感觉到了方子安的情绪似乎很是低沉,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到底是什么事?老夫不知能否帮你解决。只要不涉两国大事,一些小事,老夫还是能帮帮你的。”萧裕对方子安和史浩两位宋使其实并无什么敌意,事实上还有些怜悯之感,他是知道内情的人的,他知道方子安和史浩此来燕京大概率是不会有命回去的,所以面对将死之人,能帮帮他们,也算是一种功德,内心里也有一些平衡。 “这件事,是跟萧丞相有关的。”方子安道。萧裕诧异的看着方子安,但听方子安恭敬的长鞠一礼,口中说道:“准确来说,子安是来给萧丞相赔罪的。” “罪从何来?”萧裕真的惊讶了。 “昨夜我被贵国左丞相完颜衮请去赴宴了。”方子安沉声道。 萧裕眉梢一挑,他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件事他昨日便知晓了。完颜衮命人去馆驿请方子安和史浩赴宴之时,萧裕便接到了禀报。论情报网的快速和准确,萧裕比完颜衮可强太多了,这也是萧裕完全没有将完颜衮放在眼里,对完颜衮的敌视甚至有些不屑一顾的原因之一。论谋划布局,完颜衮就是个弟弟。 “萧丞相可知道,昨晚完颜丞相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方子安道。 萧裕对昨晚宴席上的情形知道得不少,宾客之中便有他的人。不过,对于完颜衮和方子安单独说了些什么,萧裕却并不知晓。完颜衮和方子安最后是单独谈话的,萧裕的人早已被赶出殿外了。萧裕当然很想知道内容,但他却又不想表现出来。 “方钦使,完颜丞相和你说的话,老夫怎会知道?老夫也不想知道。老夫可不是喜欢打听别人隐私密语之人,你不必告诉我。” “可是,倘若这些话都是关于萧丞相的呢?萧丞相难道也不想听么?即便萧丞相不想听,子安也要坦诚相告,否则我内心难以安宁。”方子安叹息道。 萧裕皱眉道:“关于老夫?” 方子安点头道:“是的,昨晚我本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但完颜丞相最后把我留下来,单独说了一些话,逼着我做了一些事。我昨晚想了一夜,还是决定向萧丞相坦诚此事。萧丞相救过我们一命,我若不坦诚此事,心中实在难安。所以,我一早便来见萧丞相了。” 萧裕皱眉不语,他在等方子安继续说下去。 “萧丞相,我和史大人来贵国出使,根本没想要牵扯进贵国朝廷的争斗纷争之中。那对我们而言绝对不是好事。但是,偏偏麻烦找上门来。昨晚完颜丞相跟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惊愕不已。他说,我大宋朝廷中有人托他下手,要杀了我和史大人,让我们永远回不了大宋。他还承认那天从萧丞相府中赴宴归途上的袭击便是他命人下的手,可是被萧丞相给阻止了。他告诉我,他随时会命人杀了我们,他才不管什么两国关系,他说他喜欢两国打仗,这样他便可以领军攻我大宋,可以掌握权力了。他毫不掩饰的威胁我……” 萧裕色变,眉头拧成了一道疙瘩。萧裕完全没有想到完颜衮居然会直接跟方子安坦白的说出来他要杀死宋朝使臣的事情。不过,这倒也符合完颜衮的行事风格。他一向便是嚣张跋扈,自高自大之人。而眼下,宋朝两位使臣在燕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逃不脱他的掌心,他完全可能得意洋洋的在自己的猎物面前说出这些话来。“他当真这么说的?真是太过分了。方钦使,你莫信他,他这是一派胡言,是故意吓唬你们的。不可能的事。”萧裕沉声道。 方子安和史浩的生死跟自己无关,但萧裕并未残忍到要证实此事的地步。杀人便杀人,又何必在杀人之前对被杀者恫吓威胁,这是不人道的。 “可是,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我是真的信了。但这还不是最让我恐惧的。我和史大人其实并不怕死,出使金国之前我们便知道来金国九死一生,我们甚至都写好了遗嘱,准备赴死。但是,昨晚完颜丞相他偏偏给了我们一丝生的希望。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说只要我帮他做了这件事,他便饶了我们,保证我们平平安安的回到大宋。萧丞相,他提的要求便是关于你的。他……要我捏造了那晚来你府中赴宴的情形,说你想要勾结我们反叛金国,说你之所以叫我们来赴宴,便是想要我们帮你去游说大宋,里应外合。还说,你是辽人,早就有反金复辽之心,暗地里联络辽国遗老权贵,勾连串通,待机起事……总而言之,完颜衮要我们写下了许许多多子虚乌有的你跟我们说的话,让我们作为证人来对萧丞相进行攻击。他说……只要我帮他,他便饶了我们性命……” 萧裕的表情已经惊愕的扭曲,他听着方子安说的这些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完颜衮居然干出这种事来?逼着方子安捏造谎言,诬陷自己勾结外敌叛金?这简直不可思议。倘若是真的,岂非是丧心病狂了。 “……萧丞相,你知道么?当知道没有生路的时候,人反而会坦然。最怕的便是有一丝活命的机会的时候,便是对人最大的考验,毕竟蝼蚁尚且偷生。我当时惊恐交加,又只想着能有活着回大宋的机会,便在他的胁迫之下答应了他,写下了这些话,签字画押。但是,昨晚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我恐怕是因为当时的恐惧而做了错事了。我和萧丞相无冤无仇,萧丞相还救了我们一回。虽然萧丞相和我们不是一国之人,但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有些东西都是相通的。我也很欣赏萧丞相的风仪。我怎么能为人胁迫做出这种事来,去帮着完颜衮去陷害萧丞相?虽然我不知道完颜衮和萧丞相之间有何恩怨,为何要这么丧心病狂的编造谎言攻击你。但是于我而言,这么做让我良心不安。我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圣贤教诲铭刻在脑子里,我怎么能因为别人的胁迫而丧失自己的原则,那我这么多年读的书知道的道理岂非都是读到狗身上去了,那我和那些卑鄙小人,禽兽走狗有何两样?所以,思来想去,我觉得我必须要来向萧丞相坦白此事。昨晚的过错已经铸成,我能做的便是补救,告知萧丞相原委,让萧丞相早做准备,免受攻讦。这便是我今日来见萧丞相的原因。我向萧丞相请罪。” 方子安痛心疾首,神情沮丧的侃侃说道。 正文 第四四一章 巧舌 (谢:书友56538780的打赏,谢:多吃宵夜、我是早起的鸟儿、神奇的金甲虫、zp暧昧幸福、豆沙包搭绿豆、100个可能、黄天厚土等兄弟的票。) 来见萧裕之前,方子安知道,对付萧裕必不能用对付完颜衮的那一套。完颜衮是粗鄙之人,跟他只能晓之以利,但对付萧裕这种读书人,恐怕只能动之以情。而且萧裕是城府深邃之人,要想让他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说的话必须细细斟酌,逻辑情理之上都要说的通。且要真假惨杂,甚至有时候要将一些秘密透露给萧裕知晓,让萧裕增强对自己话语的可信度。这样才能成功的骗得萧裕深信不疑。 方子安上述一番言语,在事实之中惨杂了谎言,在情感上力图真实,让自己心理路程的转变变得更加的真实。萧裕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而沉郁,那说明他应该已经开始相信方子安所说的话。 方子安决定再加一把火,让萧裕打消最后的疑虑。 “萧丞相,我也不再对你隐瞒一些事情。事实上我和史大人这次来贵国出使……并非是自愿而来,而是被人陷害了。我不怕告诉你大宋内部的情形。史大人和我是我大宋普安郡王赵瑗的人,我朝即将议立太子,我和史大人都是支持普安郡王的。然而,秦相支持的是恩平郡王赵琢,我们在这件事上失败了。如今普安郡王被皇上软禁了起来,恩平郡王当太子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们这些支持普安郡王的人,自然要被秋后算账,遭到清洗。这一次我们出使金国,便是秦相向皇上建言的结果。我们得到的皇命是,谈判的条件一概予以拒绝,绝不会同意你们金国的任何附加的要求。如果我们私自答应了任何条件,回去后我们便将遭到严惩。于我和史大人而言,这其实便是让我们死在你们金国。因为我们若是寸步不让,贵国皇帝必然会恼怒,我和史大人也是必死的。所以,我和史大人来之前,便知道此来九死一生。不是死在你们手里,便是回去死在朝廷手里,总之生路渺茫。”方子安叹息着轻声说道。 萧裕端坐不动,眉头紧皱沉吟不语。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对方子安如此坦白说出这些话,萧裕还是颇为惊讶的。他们大宋内部的纷争,普安郡王被软禁这件事,萧裕其实早就知道。大金在宋朝国内遍布耳目,还有一个秦桧作为超级内线,什么样的隐秘消息不会第一时间知晓。秦桧的密报虽然不会直接告知萧裕,但是通过完颜亮之口,萧裕会知道所有的情报。金国君臣对于大宋内部发生的事情都是保持着最大的关注的,因为那是他们的猎物,必须要时刻知晓猎物的动向。 方子安说的这些都是对得上号的,他没有隐瞒。萧裕不说话,他想听方子安继续说下去。 “……本来,我和史大人以为这一切只是因为普安郡王争权失利。我们也自知普安郡王失败后,我和史大人自然会遭到清算。但这没什么,决定为普安郡王效力的那天,我们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是,直到来到贵国,我们才意识到,秦桧可能真的是跟你们金国勾结的奸贼。他让我们来金国,便是要借刀杀人。否则,完颜衮昨晚为何说那样的话?否则,我们来到贵国才两日便遭到袭击?就算贵国朝廷想要杀我们,也不至于如此的急切。完颜衮口中的那个托他杀了我们的人便是秦桧。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昨晚我才依从了完颜衮的逼迫,同意写下对萧丞相的诋毁之言。因为我存了一线希望,希望能活着回大宋,揭穿秦桧这奸贼的真面目。萧丞相,以上我所言句句是真,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查证。若有半句假话,萧丞相可随意处置我,我绝无二言。” 萧裕还是不说话,手指在小几上轻轻敲打着,半晌沉声问道:“方子安,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来告诉我这些。难道仅仅是因为良心上过不去么?这可说不通。” 方子安道:“内心的自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明白了。完颜衮此人粗鄙残暴,卑鄙无耻,他的话怎可信?他都可以利用我们编造谎言去攻讦萧丞相,他又怎会在乎我们的性命?萧丞相在贵国地位声望何等的高隆,是贵国皇帝最为得力的帮手,他都敢这么做,岂非已经丧心病狂。我们被他利用之后,非但不可能被饶恕,而且会被他打为你的同党,被他们灭口。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便醒悟了过来。所以才来向萧丞相请罪,坦白这一切。即便萧丞相不原谅我,我也落得个心安。能让萧丞相有所准备,不被完颜衮攻讦得手,也算是我们做了一些补救。反正我和史大人是必死的,我们何必帮着完颜衮为恶。” 萧裕缓缓点头,到此时,他基本上相信了方子安的话。因为无论从言语上,还是事实上,方子安说的话都无懈可击。他坦白的一些事情和自己的情报也对的上号。更重要的是,完颜衮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的人,他嫉妒自己的地位,想要扳倒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完颜亮面前,完颜衮都不知说了自己多少坏话。好在完颜亮对自己还是信任的,他的话大多都没有作用。但是这一次可不一样,完颜衮逼着方子安写了供状,方子安又是宋朝人,倘若这份供状送到完颜亮手里,完颜亮还会相信自己么?那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啊,自己恐怕很难辩白。 “方钦使,你说了这么多,是希望老夫怎么做呢?”萧裕缓缓说道。 方子安愣了愣道:“萧丞相要怎么做,在下无权过问。我只知道我必须要告诉萧丞相这件事,我只做我自己该做的事。其他的事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希望得到萧丞相的原谅,希望萧丞相有知道这件事,不会被蒙在鼓里,被诬陷诋毁罢了。” 萧裕点头笑道:“老夫原谅你了,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在那种情形下,也是身不由己。至于这件事本身,老夫倒是并不在意。老夫被人诬陷诋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老夫也并不怕。因为我大金皇帝英明,他不会相信那些指控和诬陷的。所以,你不必愧疚,也不必为老夫担心。” 方子安心中暗骂,这萧裕还真是城府深邃。这件事明显对他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他却平淡如常,说他不在乎。显然,他不是不在乎,他只是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现的在乎。他不想在自己面前暴露金国内部的矛盾。 “萧丞相这么说,我便放心了。萧丞相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再受他摆布的。倘若他要我去作证,我便翻供,说那供词是在被他胁迫之下写的,绝不会助他作恶。反正我和史大人是必死的,早死晚死便是了。绝不让他得逞。不过,子安还是想请萧丞相当心些,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人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都能干出来,超出我们这些正常人的想象。倘若不加小心,则后悔莫及。我朝普安郡王便是例子,他一个谦谦君子,从不去耍阴谋诡计,但结果却中了小人奸计,落得被软禁的下场。萧丞相也是正人君子,希望不要低估了别人的卑鄙。”方子安沉声说道。 萧裕微笑点头道:“多谢提醒,老夫知道了。茶快凉了,方大人趁热喝吧。雪也下大了,街上会很不好走,方大人还是乘着路好走回馆驿吧。” 萧裕端起茶盅,将盖子盖上,那便是送客之意。方子安只得拱手告辞。转身往门外走。行到门口时,萧裕在身后忽然问道:“方大人,你们居住的馆驿还成么?” 方子安转身道:“还能勉强住着。” 萧裕想了想道:“天降大雪,天气会很冷,史大人身子似乎不太好。这样吧,你们挪个地方,住的舒坦些。午后我命人去带你们入住。” 方子安忙道:“多谢萧丞相。” 萧裕摆摆手道:“没什么,你们是宋朝使节,这本是待客之道。” 方子安点头转身,推门走到院子里。外边已经白茫茫一片,天空中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着,天地间如罩上了无数道雪白的纱幕一般。这北方的雪就是这么迅猛,像是一场暴雨一般。方子安一躬身,冲入雪幕之中。 …… 萧裕坐在窗边,看着方子安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皱眉沉吟良久,猛然抬头叫道:“来人!” 侍奉之人从廊下进来,躬身道:“主人有何吩咐。” 萧裕想了想道:“去请萧祚、耶律辟离刺来我府中说话,就说我有事找他们商量。” 萧祚是萧裕的弟弟,任监察院左点检,乃是监察院首官。耶律辟离刺是萧裕的妹夫,任防卫军左卫大将军,是手握重兵的武官。他们是萧裕在朝中文武两方面最大的仰仗。平素萧裕为了避嫌,并不跟他们太多来往,但现在,萧裕决定叫他们来商议商议。因为,萧裕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威胁的降临。 那仆役应声出门匆匆而去,萧裕看着窗外漫天的大雪,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正文 第四四二章 波澜 午后漫天的大雪之中,大宋使团的车马从馆驿搬出。在一队金国士兵的保护下,他们住进了东城的一座庭院。 这是一座庭院,但却是有着高大围墙,且树着四座箭塔的庭院。整个宅子里一棵树也没有,甚至连假山花坛回廊也没有。院子空落落的裸露着铺面大雪的地面,看上去简陋无比。 但方子安知道,这种宅子才是真正的好宅子,这当然不是针对居家者而言的。对于居家者而言,假山凉亭花树这些自然是养心怡人的好景致,大凡富贵之家,自然是大花气力去点缀居住的宅院。但那样的宅子也同样会便于潜入者藏身,便于他们隐匿身形。而现在这样的宅子,四座箭塔可俯瞰整个宅院,什么都无可遁形。若是有人想潜入进来,第一时间便会被发现,而且根本无处可藏。 高达丈许的青石围墙顶端甚至有相隔数丈便数里的半人高的墙垛。两尺宽的墙头可让人在墙头防守。这其实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占据箭塔,踩住墙头,除非有大量兵马的进攻,且配备有重型攻击器械,否则是休想攻进来的。 宅子的房舍都是紧固的青石垒砌,看上去虽然古朴寻常,但却放火防撞。里边的摆设倒是有些豪华,后宅正房的东西厢房中堪称豪华来形容。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家具用品都是全新的,且样式材质居然是大宋的样式,且是最高档的那种。牙床宽大,被褥簇新。 后面的小院里的两间柴房之中堆了满满的柴薪和炭火。二进的仓库里堆放着上百袋的米面,天井中还有一口水井。简直准备的齐全之极。 也就是说,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就算被困在里边,也不用担心没吃没喝被困死。 方子安和赵刚等人巡查了整个宅院之后,惊讶之余都一致断定,这里一定是萧裕的一处私人宅院。狡兔三窟,萧裕这样的人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也树敌无数,自然要提防一些不可预测的危险。这宅院必是他其中一处预防危险来临时得以存身的巢穴。否则无法解释这座宅院有着如此毫不掩饰的防御体系以及米粮水的储存。 众人都很满意,宅子虽然只有三进,但是设施完备,房舍也有十几间,足够使团兵马驻扎了。有了高大的围墙坚固的院门和四座箭塔,加上宅院中一览无余的布局,防卫的压力减轻了许多。比之那座阴暗破败的馆驿而言,自然是好了不知多少。更重要的是,这宅院远离南边的那座军营,而是在东城的一片豪宅之中,增加了很大的安全感和自由度。 方子安和史浩分住后宅东西厢房,史浩对这新住处自然也很是满意。方子安忙活了一番,在屋中生了炭火,烧了壶热茶陪着史浩坐在堂屋里欣赏外边的落雪,一边喝着热茶,倒也舒服惬意。 “子安,你说那萧裕为何要我们搬到这里来呢?是为了保护我们么?被你的话打动了?”史浩喝着热茶轻声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他确实对我的话不是无动于衷。让我们搬到这里,便是让我们不会不明不白的被人杀死。我们死了,他担心完颜衮手中那份不存在的证词便无人澄清。那也是我今日答应他的话。虽然他表面上说根本不在乎,但其实我知道,他很在乎。再者,恐怕便是为了掌控我们了。岳父大人,你敢相信么?我们现在应该是金国左右丞相都想拉拢的对象了。” 史浩苦笑道:“换言之,也就是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了。” 方子安笑道:“确实如此。” 史浩沉声道:“既然你已经做了这一切,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方子安摇头道:“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观其变,若操之过急,反而露了破绽。肉饵丢出去了,两头狼也都闻到了血腥味,现在我们便只需看两只狼会不会斗起来。若斗起来,便是混乱之局,斗个两败俱伤,我们便可浑水摸鱼。” 史浩低声道:“若是斗不起来呢?” 方子安摊手道:“那我们便被两头狼吃个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但是我相信,他们会斗起来的。不是因为我的挑拨离间有多么厉害,而是他们自己的原因。倘若他们之间不是矛盾重重,我再怎么挑拨也是无用。倘若他们之间早就积怨,我们便是那根让矛盾爆发的导火索,让他们矛盾激化,斗个你死我活。岳父大人或许要问为何我知道他们之间矛盾重重,那是因为昨晚那样的宴席左相居然没有请右相,而我只是小小的露了个口风,完颜衮便又是恐吓又是威胁的想急于知道我们和萧裕之间有什么秘密,那便是等于亲口告诉了我。所以我才下决定去挑拨他们。” 史浩点头,细节他已经知晓,他同意方子安的判断。萧裕和完颜衮之间必然是不睦的。其实,身在官场的人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朝廷里除了皇上之外,主事的人其实也只能有一个。古往今来,甚少有不争权的,除非掌权者只有一个。 “如果他们斗起来,你认为谁会赢?”史浩问道。 方子安道:“我内心里当然希望萧裕能赢,但实际上,萧裕不可能赢。” 史浩皱眉道:“那是为何?你怎敢笃定萧裕不会赢?是萧裕手段不够毒辣么?” 方子安笑道:“当然不是,萧裕的手段不毒辣,又怎会参与完颜亮的弑君夺位之事?又怎会协助完颜亮清算了那么多的宗室皇族?萧裕可是心狠手辣之人,虽然看起来完颜衮似乎更加的粗鄙残暴,但其实都一样。我之所以认为萧裕会败,是因为萧裕没有退路,他必走极端才能活命。完颜衮是完颜亮的亲弟弟,就算是败了,不至于没命,最多罢官赋闲罢了。而萧裕虽也是完颜亮的心腹倚重之人,但一来他身份是辽人而非女真人,二来他知道太多完颜亮的底细。他自己也一定知道,他若败了,便只有一死,毫无退路。而现在的金国,完颜亮权威甚重,还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史浩惊愕道:“你的意思是……萧裕不动则已,一动便是要……造反么?” 方子安点头道:“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如此。” 史浩满腹狐疑,虽然对方子安的能力甚是认可,但是方子安说的这些,着实让史浩觉得有些信口而言,并无令人信服的根据。或者说方子安的话没能说服他。 “子安,你可要多想想,不要太过自信。我认为,萧裕不会这么做,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造反?开什么玩笑。你未卜先知么?”史浩微笑道。 方子安笑而不语,并不分辨。心想: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未卜先知。我读过关于金国的那本书里明明白白的写着萧裕造反。除非那书上写错了,或者是历史走向改变了。 …… 方子安和史浩坐在新住宅里闲聊的时候,萧裕的书房里,萧裕正和萧祚和耶律辟离刺三人低声的交谈着。对着自己的亲弟弟和自己的妹夫,萧裕没有任何的隐瞒,将方子安今日上午前来说的一切全部告诉了两人。萧祚和耶律辟离刺听了惊得半晌无言。 “哥哥,这件事我怎么听着有些蹊跷呢?你和完颜衮确实不睦,但也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啊。为何那完颜衮会突然发难呢?那宋朝使者的话,未必可信啊。也许,他们是故意挑拨离间,挑起事端也未可知啊。”萧祚思索半晌,沉声说道。 “阿兄,我也觉得这事儿蹊跷的很。搞不好,还真是那宋朝使者作怪呢。他们的话,怎么能信?”耶律辟离刺也道。 萧裕皱眉沉声道:“我其实也有跟你们一样的疑惑的。可是……那方子安说的话都是真话啊。他甚至将大宋内部发生的纷争,普安郡王被软禁这样的大秘密都说了出来,这跟我掌握的消息完全吻合。而且……完颜衮这狗东西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对付我。他借宋使之口诬陷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借宋使之口,反倒更加容易让皇上相信他。之前他数次三番的启衅,哪一次不是捕风捉影,诬陷攻讦?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当然也不能全信那方子安之言。但是,我不能无动于衷啊。倘若是真呢?我只问,倘若是真呢?难道我要等刀架到脖子上才知道后悔么?” 萧祚和耶律辟离刺沉默了。是啊,这种事难道还能掉以轻心么?假如万一是真的呢?难道非得拿人头落地来证实么?谁敢打包票?完颜衮也确实是什么手段都干得出来的人。 “阿兄,皇上圣明的很,又对你极为倚重,敬你如兄长一般。皇上定能分辨是非黑白的。这事儿终归要皇上来定夺的。”耶律霹雳刺道。 萧裕笑了,看着耶律辟离刺道:“皇上么?你们真当皇上把我当做兄长一般么?他是那么说过,但同样的话他对唐括辩也说过,对乌带也说过。他们都是跟我一起帮着皇上得皇位之人,都是有功之臣。结果如何?当初帮他的人还活着的便只有我了。你以为我还相信他是真的倚仗我么?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他还指不定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杀了我呢。当然了,我也不敢确定他一定会如此。但还是那句话,我赌得起么?我只有一颗脑袋,我能赌么?” 耶律辟离刺再一次沉默了。原来,在萧裕心中,对皇上竟然早已生出了戒心。确实,当初帮完颜亮的人,完颜亮登上帝位之后便翻脸无情,诛杀了他们,这当然让萧裕寒心。特别是那个乌带,完颜亮只是看上了他的妻子,想要据为己有,便找理由杀了乌带。这件事别人不知,萧裕却是知道的,也跟萧祚和耶律辟离刺说过。萧裕还怎么信他? “哥哥,那你的意思呢?”萧祚轻声问道。 正文 第四四四章 恐吓 薄如蝉翼一般的帐缦被一层层的拉开,方子安此刻才看到站在牙床旁的完颜亮。完颜亮穿着一件柔软宽大的白色丝绸袍子,披散着头发,刮得泛着青色的眉头上箍着一条黄色发带,将卷曲的黄色头发束住。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两侧腮骨突出,显得整张脸更大,更不规则。 脑后见腮,反骨无情,见利忘义,心狠手辣。 方子安突然想起这几句话来,也不知道是从何处看到的。完颜亮这相貌,确实是异相。 完颜亮赤着一双大脚,丝绸袍子的上襟松散着,胸口毛茸茸的露出胸毛来。看上去,他似乎只穿着一件睡袍,里边什么也没穿。方子安目光流传,同时看到牙床上或坐或躺的七八名女子。那些女子衣衫单薄裸露,相貌美丽,她们都大胆的看着方子安,目光中毫无羞涩之意。 方子安明白为什么完颜亮只穿着睡袍了。 “宋使方子安见过金国皇帝陛下!”方子安躬身行礼。 自上次接见之后,完颜亮也不想跟方子安纠缠什么跪拜之礼了。方子安不跪,他也没有呵斥。摆了摆手道:“免礼。方子安,你适才东张西望什么?” 方子安道:“在下第一次进陛下寝殿,不知规矩,还望恕罪。” 完颜亮摆手笑道:“朕没有怪你,朕是见你对那些物事感兴趣,你知道那些是什么物事么?” 完颜亮指着之前方子安看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椅子木架屏风等物,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这话说完,床上的几名女子像白蚕一样的蠕动着,发出奇怪的腻笑声。 方子安忙道:“不认识,我大宋没有这些家具。” 完颜亮忍不住的大笑,摆了摆手道:“蒲察,重节,你两个给宋使示范示范,叫宋使长长见识。” 两名艳丽女子吃吃的笑,完颜亮伸手在她们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两名女子爬下床来,你拉我扯的咯咯笑着走到那个奇怪的椅子旁。一名女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面躺下,另一名女子娇声笑着,摇动旁边的一个把手,椅子的形状发生着变化,将躺下那女子的下身顶起来,同时将那女子的双腿分的大开。摇动把手的女子嬉笑着站在她两.腿.之间扭动着胯部,忍不住的发出大笑。 方子安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是此刻他却面红耳赤。他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了。这便是传说中的合欢椅吧。调整各种角度和高度,给人最合适的体位作乐。完颜亮以荒淫而闻名,寝殿之中摆着这玩意并不奇怪。 “蒲察,重节,再给宋使示范示范那‘对面不识’的屏风。”完颜亮大笑且得意,大声道。 两名女子爬起身来,又走到屏风两边。方子安正诧异间,只见屏风上方的两个洞里突然有两团隆起之物露了过来。露出来的是被薄薄的衣衫包裹着的两团乳.房,凸起的原点清晰可见。站在屏风这一边的女子伸手在那两团豪.乳上抓了几把,那一边的屏风后的女子便发出大声的娇笑。 方子安瞬间明白了这屏风为何叫做‘对面不识’,这是完颜亮变着法子找刺激的淫.具。女子站在屏风后面,可讲双乳透过屏风供人把玩,下边那个洞干什么用的自然不言而喻。或许这是一边玩乐一边猜测对面是哪一个女子的一种带着游戏兴致的淫.具。方子安真是大开眼界,完颜亮荒淫无耻之名真是名不虚传。 完颜亮得意的看着皱着眉头的方子安笑,口中道:“如何?方使者可长了见识了?” 方子安拱了拱手,转身便走。完颜亮皱眉喝道:“你何处去?” 方子安沉声道:“陛下召本人前来,难道便是羞辱我的么?我乃大宋使臣,可不是你宫中弄臣,你弄这些东西给我瞧,那是对我的不尊重。” 完颜亮愣了愣,大笑道:“呸,少装蒜。这些东西都是从你们宋朝学来的罢了,这是你宋朝达官贵人搞出来的玩意儿,朕不过是学他们罢了。再说了,这等事有何羞辱的?男女之乐,天经地义。天生男女,不就是让他们做这事的么?” 方子安不想跟他在这件事上辩论,女真人看来对这种是本就没有羞耻可言。那晚在完颜衮府中已然见识了一些,这完颜亮更是变本加厉。 “陛下今日召见本使前来,可是要宣布谈判开始?”方子安道。 “谈判?不急,不急。朕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另外的事情的。”完颜亮摆着手重新坐下。 “你们都退下,朕和宋使有正事要说。”完颜亮道。 几名女子娇声应了,从床上爬下来,看着方子安捂着嘴笑,一边快步离去。 方子安吁了口气,平复心情,问道:“陛下要和我说什么事?” 完颜亮看着方子安,沉声道:“有件事,朕听到了些风声。想向你询问询问。你要如实回答。在朕面前,没人能撒谎。你若撒谎,朕不饶你。” 方子安皱眉道:“陛下问便问,我知道便答,不知道便不答。你想杀我,也不必用这些借口。” 完颜亮大笑道:“好胆,敢跟朕这么说话。你可莫以为你是宋使,朕便顾忌你的身份。在朕这里,百无禁忌。” 方子安冷笑不语。 完颜亮沉声道:“听说你们和我大金的右丞相萧裕很熟。几日前他邀请你们去他府中赴宴了?” 方子安心中一凛,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心道:来了!完颜衮怕是禀报了。 “我乃大宋使臣,萧丞相设宴接待,尽地主之谊,我们不胜感激。我们和萧丞相倒是不认识,也不熟。完颜丞相跟我们也不熟,也设宴招待了我们。说到此事,在下还要感谢两位丞相如此客气有礼呢。虽说两国之间有些分歧,但毕竟是友好邻邦,礼数上还是周全的,不失贵国泱泱大国之风仪。”方子安沉声道。 完颜亮皱眉道:“那是应该的。你说萧裕跟你们从无认识?一点也没有来往?” 方子安点头道:“从未有过交往,我是第一次见萧丞相,还有贵国的所有官员。” 完颜亮微微点头,忽然间面色变冷,声音严厉的道:“既然你们从不相识,也从未见面,相互间也从不了解。萧裕为何要跟你说那些话?” 方子安道:“什么话?” 完颜亮伸长脖子,冷冷道:“说的什么话,你来问朕么?完颜衮来见过朕,你对他说的话,他都禀报给朕了。你还来问朕?” 方子安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完颜衮果然忍耐不住向完颜亮禀报了自己告诉他的那些谎言,所以完颜亮今日才召见自己,来询问此事。 “那晚……小使喝了不少酒,说了许多话,我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那小使先致歉。那都是酒后胡言,做不得真的。我这个人一喝醉了酒便胡说八道满口胡言,我事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方子安忙道。 方子安早想好了,这种时候,必须一口否认。如果承认了,完颜亮必是要盘根问底。完颜衮或许好糊弄,但完颜亮一定不好糊弄。自己越编下去,便会破绽越多,便会被抓住漏洞,被识破挑拨离间的企图。完颜亮既然询问自己,必是不信完颜衮的话,所以想亲自来证实一番。而自己越是否认,却恰恰会越是让完颜亮生疑。拱火的最高境界不是自己说服完颜亮相信自己的话,而是让他自己相信。自己一口否认,在完颜亮这种狡猾多疑的人心中,那便是一种抵赖和掩饰,便是变相的承认。 完颜亮脸色慢慢的变得阴沉,突然间,他反手从牙床上抽出一柄弯刀来,猛然顶在方子安的脖子上,低吼着喝道:“你在朕面前耍花样?朕宰了你。” 方子安皱眉看着完颜亮,完颜亮发怒的样子活像是一只脖子胀气展开颈翼的蜥蜴。他须发根根乍起,如凶神恶煞一般。一般人看了他这个架势,必是吓得屁滚尿流,但方子安可不怕完颜亮的虚张声势。他要杀自己,其实早就下手了,这是那天第一次觐见时方子安便想清楚的。自己就算死,也必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秘密被袭杀,轮不到完颜亮亲自动手。 “小使的命不值钱,陛下何必亲自动手。陛下要杀小使,一声令下便是。这么豪华的寝殿,你在这里杀了小使,晚上还能和那些女子在这里寻欢作乐吗?”方子安淡淡道。 “你到底说没说?萧裕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想勾结你们背叛朕?说。不然,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颜亮大吼道。 方子安闻到他口中的一股恶臭的气味,差点被熏得背过去气去。屏住呼吸勉力忍受,沉声道:“陛下,你们金国内部的事情,小使怎敢掺和?小使只求能完成使命回到大宋复命,其他的事情小使一概不知。萧丞相是陛下的臣子,陛下何必自己去问他?干什么要问我?” 完颜亮吼道:“朕能问,还用来问你?萧裕是朕的兄弟,是朕的肱股之臣,朕能去问他?” 方子安冷笑道:“陛下,既然他是你的好兄弟,是你的肱骨之臣,你也不该来问小使才是。你若非心中对他不信任,又怎会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去查究?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心里对他生疑么?” 完颜亮厉声喝道:“朕用人不疑,朕待人至诚,但朕不能对背叛无动于衷。朕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是发生了,朕也不怕去面对。朕唯一担心的是,有人从中捣鬼,比如你这宋朝使者,从中搬弄是非。朕要杀了你,朕不怕和你们开战。” 方子安大笑道:“干我何事?我一个宋朝小使,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么?你可高抬我了。是你自己生疑,怎怪得到我的头上?那晚上说了什么话很重要么?我说没有出格之言,你能信么?是你自己不信任萧裕,却来找个借口,借我这个宋朝小使的嘴巴来诬陷萧裕罢了。你若真想知道萧裕是否对你忠诚,办法多得是,何必问这问那的,疑神疑鬼的。你杀了我便能解你心中疑惑么?” 完颜亮狠狠的看着方子安,猛然将弯刀撤走,站起身来冷冷道:“办法?什么办法?” 方子安摸着脖子上一处小小的伤口,那是弯刀刀尖戳破的伤口,指尖有丝丝的血迹,殷红刺目。 “放心,你死不了。只是划破了点皮而已。告诉朕,用什么办法可以证明萧裕的忠诚?”完颜亮大声道。 方子安捻动着指尖的血迹,心中怒骂不已。总有一天,自己要在完颜亮的脖子上割一刀,告诉他同样的话。 “办法多得是。你可以做些事试探他的反应。比如说,萧裕既是宰相,必在贵国朝廷之中有亲信之人。陛下不用对萧裕怎样,你只需动一动他的左膀右臂们,看看萧裕的反应,便知道他是不是对你忠心,别无二心了。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方子安沉声道。 完颜亮皱眉思索,忽尔大笑道:“你们宋朝人当真是阴谋诡计太多,成天勾心斗角算计别人,出的主意都是这么阴损。朕可不会用你们这种无耻的办法。朕其实根本不怀疑萧丞相的忠诚,之前说的话都是和你玩笑罢了。天降大雪,朕无聊的很,本来是想叫你来聊聊宋朝的风物的。完颜衮来过,告诉朕你跟他说的事情,朕把他骂的狗血淋头。朕知道他是捏造了你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他跟萧裕有些不对付,嫉妒朕信任萧裕罢了,朕会给他惩罚的。罢了,适才朕对你有些过分,你也莫要在意。朕其实对你们宋朝还是充满好感的,朕也愿意跟你们宋朝和平共处。过几日朕便下旨,咱们便谈判,谈个新和议,咱们两国好好的相处下去,互不侵犯。哈哈哈。” 方子安平静的看着完颜亮,拱手道:“陛下果然圣明,如此,小使感激不尽。” 完颜亮摆手道:“应该的,应该的。你也不用谢朕。你去吧,好好歇着吧。” 方子安躬身告退。完颜亮在身后冷声道:“今日觐见所说的话,你若漏出去半个字去,朕便叫你宋朝使团灰飞烟灭。朕这句话绝非恐吓。” 方子安停步顿了顿,举步扬长而去。 正文 第四四五章 决心 正月三十日午后,方子安正独坐前厅喝茶时,门前车马粼粼之声传来,不久后赵刚来禀,萧裕来访。 方子安忙命相请,萧裕却已经带着十几名随从踏着积雪进来。方子安忙起身相迎。 “萧丞相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方子安拱手笑道。 萧裕面沉如水,淡淡拱手道:“今日有暇,听闻史大人受风寒卧床不起,特来探望。史大人的病体可好些了么?” 方子安忙道:“多谢萧丞相,史大人已然好多了,前几日咳嗽的厉害,现在已经好转。我这便去禀报史大人,他午后吃了汤药,现在正在歇息。我这便去叫醒他。” 萧裕摆手道:“那便不必了,让他歇息吧。老夫带了些药和补品来,希望能让史大人早些康复。” 方子安连忙道谢,要请萧裕进厅喝茶,萧裕却道:“不喝茶了,老夫前几日答应你的,要陪着你逛逛燕京。不知你此刻可有兴致?咱们出去走走。” 方子安忙笑道:“好,我去更衣,这便来。” 不久后,一队车马从方子安史浩的住处出来,上了大街。雪后初晴,天气极寒,街道上的冰雪并未融化多少。有人将街心的积雪清理到墙角堆放着,黑黑白白夹杂着落叶树枝,显得甚为肮脏。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更是被踩的到处是泥水,显得污秽不堪。 车马一路沿着街道向东,一直行到燕京府内城的东门内广场上。萧裕的马车停了下来,在仆从的搀扶下,萧裕下了马车。 “方大人,咱们去城楼上去瞧瞧,可观全貌。”萧裕道。 方子安点头下了马,跟着萧裕一步步的踩着湿漉漉的石阶上了内城城楼上。城楼上风很大,寒风透入骨髓,但是此处确实是高瞻远瞩之处,内外城大片的景物都入眼帘之中。 内外城的景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内城处屋舍连绵,鳞次栉比。虽然街市陈旧,但依旧可看出一座繁华城池的风貌。街巷罗织,行人如蚁,街道上金国骑兵纵马来去。而外城处则显得更空旷萧索些,大量的屋舍正在建造之中,但是街市的轮廓已然成型。平直的街道已经铺设完毕,街道四通八达,中间一格一格的地方都是坊市,可以想见,如果这一切都完成之后,外城的规划比之内城将更加的规整,气势也更加的恢宏。 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方子安看到了冰雪之中那些在街道上搬运木石,推车扛土的蝼蚁般的百姓的身影。这种极寒的天气里,这些百姓也被迫劳作,真是悲惨的很。 “如何?方大人,燕京城的气魄规模,还入得眼吧。”萧裕缓缓开口说道。 方子安点点头道:“确实不错,只是这城池没有温度,跟我大宋都城比起来,差了太远。” 萧裕笑道:“你大宋都城?但不知你是说汴梁还是临安?” 方子安愣了愣,萧裕笑道:“开个玩笑,不用在意。燕京府无论是昔日的汴梁还是现在的临安,都是远远不及的。事实上,论建造规划城池,你们宋朝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的。” 方子安笑道:“只可惜,建造规划的再好,守不住也是白搭。” 萧裕哈哈大笑,负手走出城楼的庇护范围,往城墙上走去。身旁有人提醒道:“大人,城墙上滑溜的很,风也很大,要小心。” 萧裕摆摆手不加理会,只道:“你们都退下,别来打搅老夫和方大人说话。” 众人只得站在城楼里等候,萧裕和方子安走到宽大的城墙上。这里确实风更大,也更加的寒冷。萧裕和方子安的须发被风吹得蓬乱飘扬,两个人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朔风无情意,吹我到白头。这风可真大啊。吹的人心寒,心冷。”萧裕站在半人高的城垛旁,伸手扶着冰冷刺骨的青石城垛,轻声叹道。 方子安沉声道:“这是萧丞相写的诗么?” 萧裕道:“闲暇时也舞文弄墨一番,可惜我大金对文事不重视,也无人应和。聊以自娱罢了。” 方子安道:“萧丞相可真是孤单的很。” 萧裕道:“老夫孤单?老夫贵为大金丞相,出则仆从如云,入则众星拱月,何来孤单之说?” 方子安道:“我说的孤单,是内心的孤单。连个谈诗论文的对象都没有,身旁熙攘,又有何用?倘若萧丞相在我大宋,必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相知想得,方有趣味。” 萧裕哈哈笑道:“诗文之道乃是雕虫小技,算不得什么。你不认为自娱比娱人更为高级么?我写诗文是为了自娱,可不是为了博得他人赞许,博得什么扬名天下的名声。我关心的不是这些小事。方大人的格局未免太小。” 方子安笑道:“就只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萧裕猛然转过头来,狠狠的瞪着方子安。他的发髻在风中乱舞着,样子极为凶狠,和之前儒雅俊逸的形象判若两人。也是一头野兽。 “方大人,知道老夫今日为何叫你出来么?”萧裕冷声道。 “不知,但绝不是为了来欣赏燕京的风光。”方子安道。 萧裕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老夫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这个城池,因为很快,你便要葬身在这个对你而言陌生的城池了。老夫不希望你成了亡魂之后,还对这里陌生,找不到回家的路。” 方子安心中凛然,沉吟片刻,轻声道:“没事,有萧丞相陪着,我做了鬼也不会迷路的。” 萧裕的目光像刀锋一样锐利冰冷,冷笑道:“老夫怕是陪不了你。” 方子安笑道:“萧丞相准备好了么?是要鱼死网破,破釜沉舟了么?” 萧裕冷目盯着方子安道:“你什么都知道是么?一切都是你捣的鬼?前日你去了皇宫,在皇上面前又捣鬼了是么?” 方子安摇头道:“鬼在你们自己心里,跟我无关。萧丞相,我只是想活命而已。只要能活命的事,我便去做。你怪不得我。你们想要杀我,我只能拼死求活,仅此而已。” 萧裕缓缓点头道:“说的很是,鬼本来就在我们自己心里,你只是看到了机会罢了。没什么,有些事迟早要做,你不捣鬼,老夫还下不了决心。皇上下旨了,我的弟弟萧祚被调离京城了,我妹夫耶律辟离刺被调离京城了。皇上断了我的左膀右臂了。他要对老夫下手了。哈哈哈,这一天终于来了。方子安,老夫对你有些佩服,凭你一个小小宋使,居然能骗的我们团团转,实在是有些本事。只可惜,这一次,你活不成了。” 方子安道:“萧丞相要杀了我?” 萧裕摇头道:“老夫可不杀你,但是有人会杀了你。老夫也没想救你,你必死无疑。” 方子安笑道:“那没事了,萧丞相只要不杀我,便没人能杀的了我。完颜衮就凭他,绝对杀不了我。倒是萧丞相自己,恐怕要有大麻烦了。萧丞相,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合作如何?” 萧裕冷笑着看着方子安,方子安正色道:“我没开玩笑,我是正经说话。萧丞相,不如你我合作,你助我逃出燕京,我助你逃出金国。如何?” 萧裕哈哈大笑,面露讥讽之色。 “萧丞相,你有几分把握能成功?”方子安道。 萧裕冷笑不答。方子安道:“在我看来,萧丞相必败无疑。” 萧裕呵呵而笑。方子安道:“萧丞相莫笑,我不是信口开河。萧丞相不会成功的。你要问我原因,我说不出来,你可以认为我有未卜先知之能。” 萧裕更是大笑:“你怕是疯了,到这时候,你还想耍花样。真是可恶。成败有那么重要么?当初我把他送上皇位,现在我也有能力把他拉下来。嘿嘿。” “萧丞相,你太过自信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大宋会接纳你的,你不必死在这里。”方子安道。 “死?你以为老夫这样的人还在乎生死吗?”萧裕冷笑道。 “萧丞相,你不怕死,可是你的亲眷家人呢?你若失败,他们都会死,你忍心么?”方子安道。 萧裕愣了愣,目光中露出不忍之色。是啊,他不怕死,可是自己的妻妾儿女怎么办?一旦失败,他们都要死了。自己唯一的最小的儿子萧占虎才十一岁,可爱又聪明的一个小子,他也会死的。 “没什么,那是他们的命。”萧裕咬牙道。 方子安笑道:“不负责任。萧丞相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虎毒不食子,连家人的安危都不在乎,萧丞相,你让我低看一眼了。你都不在乎,我还瞎操心什么?其实我本来想说,我们合作的话,起码我能保护你的家人离开。这样你也无后顾之忧。成功了最好,不成功,你死了,你的家人妻儿得以保全。可是你既然不在乎,便当我没说。” 正文 第四四六章 交易 萧裕负手看着远处的城廓,那里,无数蝼蚁般的百姓在寒风冰雪之中挣命。只是为了能苟活下去,那些人便愿意忍受着这世上最为艰辛痛苦的劳役,忍受着一切非人的折磨。 萧裕去外城工地上巡视过,他见识过那些人的样子。那些人衣衫单薄,手上脚上长满了冻疮,像牲畜一般的沉默,像傻子一样的麻木。明明他们并没有活着的希望,但他们还是不肯放弃希望。以死亡威胁他们,他们还是会害怕。萧裕知道,那些人不是牲畜,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妻儿父母兄弟,有相恋的姑娘,有向往的生活。但是萧裕并没有觉得他们可怜。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命运,有的富贵,有的坎坷,有的困苦。萧裕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悲惨遭遇而心软,最多只是唏嘘。回过头来,他还是会下令在中原占领之地的百姓中抓壮丁民夫前来修筑燕京。 但是,现在轮到他身边的人了。他嘴上说,一切都是命,但是他的心里,又怎能无动于衷。有些事事不关己时是一种看法,事关自己时则是另外一种想法。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比比皆是。 当昨日萧祚和耶律辟离刺惊慌失措的来到自己府中,告诉他,他接到了圣旨,即将要被调往外地州府为官的时候,萧裕便明白,完颜亮出手了。完颜衮一定已经说动了完颜亮,自己和完颜亮之间原本坚固的兄弟之情,君臣之义,在一次次的诋毁和怀疑之中土崩瓦解了。这一切来得很快,尽管萧裕在唐括辩被杀的那一天便觉得有朝一日自己会和唐括辩一样的命运,但是萧裕还是完全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其实,自己和完颜亮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稳固的情义。萧裕想过,自己和完颜亮之间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阴谋和诡计。他们之间的合作,是阴谋和诡计,清洗和血腥的合作。自己本就不是善人,完颜亮更不是。在自己看来,完颜亮的每一个行为,都蕴含着阴谋和诡计,自己都必须时刻的提防。虽然完颜亮确实给了自己很高的尊崇,但建立这一切的基础,便是无数的谋逆阴谋和血腥的清洗。自己知道他太多的底细太多的秘密,自己必须时刻保持警醒。 今日这一切,能怪那个宋使方子安么?似乎没有他的到来,一切不会那么快的演变至此。这宋朝小使确实耍了手段。他聪明的察觉到了机会,然后狠狠的甚至是没有任何技巧的进行了挑拨。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无之前的嫌隙,怎会被他三言两语一些小小的动作便挑拨起来了。当信任的基石已经松动,当完颜亮让他的弟弟完颜衮统领三省事务,当了左丞相跟自己分权的时候,其实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唯一的区别是,自己是选择像唐括辩那样没有任何反抗,死的像一条狗一样,还是选择奋起一博。显然萧裕是后者,他对人对己本就是双重标准。他早就想好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奋起反抗。 在过去的两年中,萧裕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联络了不少契丹贵族。御史中丞萧招折,五军节度使耶律朗,博州同知徭设,真定府尹萧冯家奴,自己的弟弟萧祚,妹夫耶律辟离刺等。这些或在中枢部门任职,要么手握兵马,萧裕便是要让自己的实力变得庞大,便是为了能有资本一搏。所有这些人都是契丹人或者奚族人,都是曾经辽国的官员贵族或者是他们的后代,萧裕知道,他们心中其实和自己一样想念上京上元节的花灯和烟火。这其中,萧冯家奴的夫人耶律次奥野便是当年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女儿,正宗的辽国皇室后裔。萧裕已经想好了,他若动手,便只能以反金复辽作为使命,这样会得到大批辽国遗民和贵族的支持。 可是,即便有着长久的心理上和行动上的准备,萧裕其实还是没有把握的。因为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完颜亮。萧裕太了解完颜亮了,这个人还是颇有才干的。在此时的大金,完颜亮还是颇有威望的。事到临头了,有些实际的问题其实萧裕也考虑过,比如如果失败的问题。 如果失败了,自己肯定是没有活路的,自己的妻儿子女亲眷们怎么办?萧裕是奚族人,奚族部落早已湮灭,妻儿子女无人可庇护。而且一旦失败,大金国土虽大,却没有一寸土地能够庇护自己家人的安全。没有一寸地方,能逃脱完颜亮的搜捕和魔爪。倘若他们死了倒也罢了,萧裕最怕的便是,自己的儿女妻妾们会像那些在冰雪中蠕动的蝼蚁一样,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完颜亮不知有多少种办法去折磨他们,凌辱他们。 萧裕收回了看向远处的目光,转头看着方子安。 “老夫是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用不着你来评判,你还没有资格。你保护我的家人?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保护我的家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方子安笑了,他听出了萧裕的话外之意。他显然是意动了。否则,他根本无需搭理自己。 “萧丞相,我的本事,你还没见识到么?我从大宋来,秦桧这奸贼想要借刀杀人。当我踏入金国的那一刹那,便不知有多少把刀,多少支箭瞄着我了。可是我活着到了燕京,这难道不是本事?我都不用猜,约定好的路线上,你们一定安排了众多的袭击者,可是他们怕是等的眼瞎了,也没等到我们使团的影子。就算是从淮西北上,这一路上也是遭遇了重重危险,你们十万大军守着边界,我还不是一路闯到了燕京?途中还顺便袭杀了几百金兵。那么多兵马追赶我们,那又如何?这还不能让你相信我方子安不是无能之辈么?” “你是说,边界的袭击便是你们使团所为?”萧裕沉声道。 方子安笑道:“不是我们,那能是谁?” 萧裕叹道:“可恶,他们隐瞒了真相,说是忠义军和你们大宋淮西军里应外合……可恶。” 方子安大笑道:“有趣,原来他们是这么上报的。不过可以理解,若说只有我两百使团兵马突破了十万大军的封锁,他们岂非要人头落地。” 萧裕沉声道:“然则,你们和忠义军确有联系?” 方子安道:“当然,我们在太行山中过了个年,然后沿着太行山北上,抵达的燕京。” 萧裕缓缓点头道:“难怪,难怪。确实有些本事。可是也是运气好。倘若边界不瞒报,你进了燕京便是一死。” 方子安笑道:“运气好难道不是实力的一部分?” 萧裕点头道:“确实,运气好也是一种实力,这还不足以让老夫认为你有能力跟我合作。” 方子安摊手道:“那我可没法子了,你的要求太高。” 萧裕沉吟道:“方子安,你若真有本事,便替我做一件事。若你做得成,老夫便相信你真的有能力有资格跟老夫合作。你若做不到,便作罢。” 方子安沉声道:“什么事?萧丞相请说。” 萧裕低声道:“五天之内,你替我杀了完颜衮。” 方子安惊愕的盯着萧裕那张脸,那脸上笑意盎然,仿佛刚刚说了个轻松的笑话。 “呵呵呵!”方子安指着萧裕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萧裕也大笑了起来,捋着胡子道:“老夫是不是太为难你了?” 方子安笑道:“你可真是个老狐狸,想要我替你除了完颜衮,断了完颜亮的臂膀。可真有你的。不顾我的死活,利用到我头上来了。” 萧裕笑道:“彼此彼此,你不也害了老夫骗了老夫么?你做不到老夫也不意外,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所以,乖乖等着完颜衮杀你吧。” 方子安收了笑容,沉声道:“你不用激我,我不想做的事情,你激我也没用。我想做的事,也不用你激。巧的是,这件事我想做。我答应了,五天之内,我宰了完颜衮便是。” 萧裕惊愕道:“当真?” 方子安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希望你也能说话算话。” 萧裕依旧不太相信的道:“你真有本事杀德了他?完颜衮身边护卫如云,他自己武功也很高,你可不要自不量力。” 方子安道:“那是我的事,我死了,对你也没什么坏处,又不干你什么事。不过,你需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肯去做。” 萧裕冷笑不语。方子安道:“这件事也不难,我来金国的目的之一,便是搜集秦桧老贼通敌的铁证的。回不去便罢了,只要能回去,便要将秦桧这个狗贼扳倒。我想见完颜昌的后人,完颜昌虽然死了,秦桧当年投靠他的证据必然在他后人手里,我想拿到这些证据。这件事必须请你帮忙。” 萧裕楞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你还是带着这样的目的来的,心气不小啊。你莫非以为金国是你家后院?进来拿了东西便能回去?你到了燕京寸步都难行,知道之前的想法有多么不切实际了吧。” “我承认,我知道很难,但没想到压根连机会都没有。你到底能不能替我找到完颜昌的后人?”方子安咂嘴道。 萧裕呵呵笑道:“找到了,你也拿不到证据。” 方子安皱眉道:“看来你是不肯了。” 萧裕微笑看着方子安道:“因为,证据在完颜衮手里攥着。完颜昌的后人手里有一份秦桧亲笔写下的效忠书,完颜昌死了,这封信落在了完颜亮手里,皇上交给完颜衮了。因为完颜衮现在才是和秦桧联络的人。那封效忠书,老夫还拜读过,当真是言辞滔滔,情真意切。” 方子安惊愕半晌,咂嘴道:“这么说,杀完颜衮是我不得不做之事了。也罢,两件事一起做了便是。”  正文 第四四七章 决心 深夜如墨。凛冽的风在燕京城上空掠过,城中树木呼呼作响,老旧的房舍在风中都似乎不堪风催,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倒塌下来。风声呜咽,仿佛有无数个亡魂在夜空之中盘旋哭泣,摄人魂魄。 使团住处后宅的小厅里,一灯如豆。昏暗摇晃的烛火旁坐着方子安冯一鸣赵刚雷虎等几名使团骨干人员。方子安坐在烛台之侧,他的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脸上刚毅的轮廓线条更加的鲜明突出。 “情况就是这样,这便是我们要面对的现实。萧裕很快就会动手,五天时间内,他会安排好一切,然后发动。而对我们而言,五天之内我们必须要从完颜衮手里拿到秦桧的那份效忠书,并且杀了完颜衮。这样,我们才能得到萧裕的帮助,离开燕京。之后,燕京城中发生的一切便与我们无干了。浑水摸鱼,趁乱走人,这便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方子安嗓音低沉,轻身说道。 冯一鸣赵刚雷虎三人都长长的吁了口气。在此之前,方子安将这段时间他所做的一切都跟他们说了个清清楚楚。这段时间,虽然冯一鸣赵刚雷虎等人直到方大人在做一件大事,但是方子安并没有跟他们明说,他们也不能问。直到现在,真相大白。 三个人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来燕京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方大人居然敢如此大胆的策动了一场惊天大乱。要知道这是在金国之地,方大人怎么敢这么干的。倘若一开始方子安要是提出这个想法,跟他们明言的话,三个人怕是都要异口同声的反对,因为没有人相信这件事能成功,只会认为这是自己找死。 但现在,听了方子安的叙述和解释,他们才明白了什么叫机会。方子安说,顺势而为是成事的关键,他感受到了完颜亮萧裕君臣之间的微妙关系,感受到了完颜衮对萧裕的巨大敌意,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已经剑拔弩张。所缺少的便是一根火折,便可引爆这场烈火。所以他这么做了,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没有任何的技巧和谋划可言。 方子安这么说,冯一鸣等人可不这么看。他们心里明白,事情可绝非方子安说的那么轻松。这不但需要有敏锐的洞察力,而且需要极大的勇气。挑拨离间也是一门技术活,否则一开口人家便识破了。什么时候该用怎样的语气说怎样的话,如何遮遮掩掩进进退退,如何让对方完全感觉不到是被骗了,反而以为是他们自己刨根问底追问出来的,这一切都需要极高的情商和设计,要洞察人心随机应变才可。方大人是站在云端上的人物,自己这些人只能仰望了。 “子安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虽然我知道现在有些话不该说,但是我还是想问问,子安兄对这个萧裕说的话便毫无怀疑么?你也说了,萧裕也是阴险狡诈之人,他的话怎么能信?万一他骗了咱们呢?”冯一鸣低声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阴险狡诈也要分什么时候,萧裕现在的敌人不是我,他要对付的是完颜亮啊,那是多么巨大的压力,这时候他还怎么会对我耍心机?他是个聪明人,他清楚的知道要借用一切可以借用的力量,所以他才提出条件要我去刺杀完颜衮。成功了,便断了完颜亮的左膀右臂。就算不成功,对他来说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失。这才是他打的如意算盘。我知道他的想法,原本我并没有打算真的去杀完颜衮的,我还想去找完颜衮做个交易,告诉他萧裕要我去杀他的事情,进一步的让矛盾激化。但现在,我们却不能这么做了,因为秦桧的效忠书在完颜衮手里,我们必须要拿到效忠书,这是我们此来金国的最大目的。” 冯一鸣赵刚三人都听傻了,方大人居然还打算去跟完颜衮做一笔交易。这简直匪夷所思。方大人说相信萧裕,结果还要准备背后捅一刀,这也太狠了。 “怎么了都?觉得我做的不对?”方子安看出了这一点,问道。 “没有没有。”三人忙摆手。 方子安沉声道:“我做的决定可不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而是站在我们自身的立场上。当下,谁能让我们得利最大,我便跟谁做交易。两边都是魔鬼,难不成我还要考虑魔鬼的感受不成?你们要搞清楚这一点。当然了,现在的情形,自然是按照和萧裕的约定去做,因为我们必须要得到那份保证书。相较而言,萧裕此刻更没有理由对我们下手。他们的胜负我们不管,我们只管自己能否达成目的,能否趁乱逃离。” 冯一鸣三人点头称是。此刻确实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目的要明确,排除一切人为的和情感印象上的干扰,拿到效忠书逃出去,回到大宋才是最终目的。 “大人,既然要干掉完颜衮,俺们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要不咱们明晚趁夜摸进完颜衮的府中,拿了他,逼他交出效忠书,然后一刀砍了他的脑袋。”雷虎有些兴奋的道。 赵刚也兴奋的搓着手道:“正是,这段时间都闲的蛋疼,终于有事可干了。那完颜衮我看着就想宰了他,咱们摸进去干了他。” 方子安笑了笑道:“赵刚兄弟,雷虎兄弟,这次的行动,我打算和一鸣兄一起去做。你们便好好的守着这里,保护史大人。” 雷虎一听便蹦了起来,叫道:“为什么?你们两个去,怎么能成?那也太危险了。没有帮手怎么成?方大人,你不是嫌弃俺和赵刚兄弟武功低微吧。” 赵刚也站起身来涨红了脸道:“大人,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冯一鸣,要不然咱们打一架,看看谁厉害。” 方子安皱眉喝道:“吵什么?坐下。你们也不想想,完颜衮的王府是那么好进的么?雷虎上次跟我们进去过一回,你叫他自己说,能摸进去么?就算能摸进去,王府那么大,到处是守卫,能找到完颜衮么?找不到人怕是便被发现了。再者,完颜衮本身武功就很高,身旁又有大批人手护着,要杀他,你们以为那么容易?” 赵刚梗着脖子道:“就算如此,大人和冯一鸣去便能成功么?两个人?那不是去送死么?” 方子安沉声道:“我们又不是硬闯,我想好了,这件事只能智取,不能硬来。我带冯兄去,不是因为他比你们武功高强,你们都很厉害,只是因为冯兄的轻功高,箭术精,比你们进出王府要更加的便利些。雷虎,不是我贬低你,你说,一丈高的围墙你能翻过去么?” 雷虎红了脸,咂嘴道:“俺……俺可以用钩索爬上去……” 方子安皱眉道:“等你爬上去,黄花菜都凉了。面对面搏杀你们自然是不输的,但是轻身功夫是硬伤啊。我和一鸣兄去,实在不成我们还可以全身而退。我可不想陷在里头被重重包围,那可真成了去送死了。” 雷虎和赵刚心中憋屈,却也无话可说。两个人的轻功确实一般,特别是雷虎,身壮体胖,蹦起来也没三尺高,谈何轻功?翻墙过舍飞檐走壁对他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我们留在这里无事可做,却要大人去冒险,这也不像话啊。要不这样,我和冯一鸣去,大人你留在这里。我虽然轻功不高,但是有冯一鸣带着,当可无虞。”赵刚不甘心的道 方子安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我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处境很危险,这里的防卫一刻也不能放松。萧裕说了,完颜衮随时会派人对我们下手,史大人的安危你们必须保证。这个时候不能出任何差错。你二人身负重则,不可意气用事。现在我们是在一口烧红的铁锅上,一个不慎,莫说达到目的逃出去了,怕是要全部粉身碎骨。从现在开始,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谁也不要再说一些废话。我需要所有人听命行事,除非我征求你们的意见,否则都给我把嘴巴闭上。” 方子安很少说这么狠的话,特别是在对自己兄弟时。此刻说出这话来,赵刚和雷虎顿时心中一凛,知道方大人是真的有些恼怒了。方大人平日有商有量,说话和气,但是所有的事情还不都是他拿主意,自己这些人何曾出过什么好主意?现在为了面子争这些事情,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了。 “大人息怒,我们听命便是,我们再也不敢了。”赵刚和雷虎忙低头认错。 方子安点头道:“好了,你们也是想做事,也没什么大错。总之,咱们从大宋来到这里,这一路历经艰险,一度毫无生机。现在咱们有了一线希望,自然要全力以赴。成功与否,在此一举。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对,一定能成功。”冯一鸣赵刚雷虎三人站起身来,齐声说道。  正文 第四四八章 绑架 燕京城里平静的可怕,朝廷中的官员们这几日都似乎被打了镇静剂一般,安静的像是黑暗中的一只鸡。最喜欢热闹的金国王公官员们,平日里酒宴不断,歌舞不停,每天都有人喝的大醉,在街市上吵闹不休。但这几日,就连最鸹噪最喜欢闹腾的官员都安静的蛰伏在家中不动。 对于那些官职低微的官员小吏而言,自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对于那些级别较高的官员们而言,他们都有敏锐的整治嗅觉以及消息来源,他们都感受到了风雨将至前的征兆。眼前的平静,就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很让人心惊胆战。 平静的外表之下,静水深流,水下的漩涡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看似平静的朝廷内外,有预感的双方都在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算计着对方有可能做的事情。处在权力核心的一批官员,其实他们格外的忙碌。迎来送往的更加的频繁。只不过一切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着。 监察院里,左点检官萧祚神色如常的跟手下官员交接着事务。继任者尚未到来,他这个限定十日内要离开燕京府去外地任职的官员需要和手下人交接事务。从圣旨下来的那天起,他就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但是萧祚谨记着自己的哥哥萧裕说的话,一定不能流露出任何的不满和愤怒,不能给对方任何信息。 夕阳西下时,萧祚将自己公房的钥匙交给副手,面对一群手下官员,萧祚拱手道别。 “诸位,本官就要去救任外职了。和诸位共事两年,诸位帮助本官包容本官,本官不胜感激。此离别之际,萧祚在此向诸位表达最深的谢意。他日重逢,咱们再把酒言欢,重叙别情。” 萧祚这一番话,说的一干官员心里怪难受的。几名老差役甚至抹起了眼角。萧祚这个人还是挺低调的,共事这几年也没欺负过下边的人,今日被调离,确实有些伤感。当下众人纷纷拱手道别,有的人提出摆个宴席送一送萧祚,被萧祚摆手拒绝。 萧祚背着自己装着笔墨纸砚和常用之物的木箱子出了衙门,走在黄昏的街道上,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萧祚有些慌张,但他强自镇定情绪,催动马匹往自己家中而去。他原本打算去萧裕府上的,因为他知道,今日有一个重要人物刚刚来到燕京,此刻就在哥哥的府中。 但是,既然有人盯梢,萧祚便不打算去了。哥哥萧裕说了,这几日能不去见他便不去见他,因为耳目都盯着自己,最好不要引起完颜亮的警觉。萧祚完全信任自己的哥哥,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比自己强上一万倍,他要做的便是听他的吩咐,按照他说的去做。今天,那个人去了哥哥府中,这是个最大的喜讯。此人出手,大事必成。 想着这些,萧祚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心里也不那么慌乱了。他甚至觉得后面盯梢的那两个人很可笑。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又不敢做什么,想跟踪自己得到情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自己不妨慢慢的,逗逗他们。 萧祚放慢了马儿的脚步,听着马儿的铁掌在青石地面上清脆的踩踏声,觉得甚是悦耳。就在此时,萧祚听到了身后急促接近的马蹄声。跟踪的两骑没有丝毫减速的冲了上来。到了萧祚身边的时候,萧祚诧异的转头去看。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一张黑色的布袋已经套住了他的头颅,身子被人凌空从马背上提起来,被一双铁钳般的臂膀紧紧的束缚住了。 萧祚惊得大声叫喊,布袋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并不响亮,而且也只喊出了不到半句,脑袋上便重重的挨了一击,立刻昏迷了过去。 两名马上骑士当着街市上几名目瞪口呆的百姓的面,在夕阳的余晖照耀的街道上将萧祚劫持。一辆马车恰到好处的飞驰而来,软的像个面条一般的萧祚被丢在车厢里。下一刻,骑马的人和马车呼啸而去,消失在街道拐角处。街头几名百姓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惊惶半晌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们选择了远离此处,不去多管闲事。这年月,自身还难保。动辄便惹了祸事上身。躲还来不及呢,怎会凑上去管闲事。也没人认识萧祚是谁,这里距离萧祚在南城的宅子还远着呢。 哗啦,一盆冰水泼在了萧祚脸上,萧祚惊愕的叫着惊醒过来。只觉得脑后疼痛,身上寒冷刺骨。他想挣扎,却发现手脚被捆的死死的,一丝一毫也动弹不了。 眼前昏黄的灯火跳动着,被冰水泼的模糊的双眼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情形。面前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发髻披散,几十个小辫子的末端流光溢彩,映照着一张面目狰狞的肥胖的面孔。 “完颜衮?你……你这是何意?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袭击朝廷命官,胆敢绑架我。快放了我。”萧祚大声叫了起来。 完颜衮嘿嘿的笑着,瞪着眼看着萧祚道:“萧大人,闭嘴吧。这里是本王的王府,你叫唤得再大声也没用。再说了,在这燕京府里,就算本王当街杀了人,怕也没人敢多嘴吧。” 萧祚大声叫道:“你眼中还有王法,还有朝廷么?怎敢如此胡作非为?” 完颜衮站起身来,低头凑到萧祚面前,微笑道:“萧祚,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个当右丞相的哥哥罩着你,你便比别人高三分?你也不看看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是我完颜皇族的天下,可不是你萧家的。就算是萧裕,也不过是我完颜家的一条狗罢了。惹恼了主人,再好的狗也要扒皮抽筋上锅炖了下酒,明白么?” 萧祚浑身颤抖,大声叫道:“你……你意欲何为?为何绑架我?” 完颜衮皱眉道:“叫你别大声叫喊,震得我耳朵疼。你偏不听是么?” 萧祚怒道:“完颜衮,你目无国法,胡作非为……” 啪!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萧祚的脸上,萧祚的脸颊像是被铁掌打了一记,半边脸高高肿起,口中喷出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半晌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狗东西,本王的话你当耳边风?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在这里咋咋呼呼的,真把自己当根葱了。给老子老老实实的,再倔强,老子叫你后悔你爹娘把你生出来。”完颜衮怒声骂道。 萧祚爬在地上半晌,才慢慢的回复过来。他本就年纪不小了,怎经得起正值青壮年的完颜衮的一巴掌。这一巴掌几乎打掉了他半条命,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热流从耳朵里流出来,似乎是耳朵被打的穿孔了。嘴巴里全是血,半边牙齿松脱,破碎的牙齿咬碎了一侧的口腔.肉,血汩汩的流出来。 “萧祚,本王今日拿了你来,你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皇上下旨将你和耶律辟离刺调离燕京去外地,你们的反应太离奇了。萧裕闷声不语,你和耶律辟离刺居然也没有半点怨言。你们显得太平静了,这反而让人生疑。你们是不是暗地里在谋划着什么?我皇兄说不会,我完颜衮却觉得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萧裕没那么好相与。他费尽心思将你和你妹夫都提拔上来,皇上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便将你们调出朝廷,他怎么会一句话不说?这不正常。所以,我便将你给请来,希望你如实的告诉本王,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萧祚,本王不妨明确的告诉你,这是你活命的唯一机会。你要老老实实的招供出来,你哥哥暗中谋划的阴谋。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保你不死,你全家老少妇孺都得保全。话,本王已经跟你说的够明白了,萧祚,你该知道怎么做。莫要想着抵赖,不然的话,你会害死你的妻妾儿女的。你府上所有人都活不了的。听清楚了么?” 完颜衮断断续续的话语送入萧祚另一侧听觉正常的耳朵里。萧祚浑身冰冷,身子颤抖不止。他没想到,完颜衮居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今日劫持自己前来,便是要从自己嘴里知道即将谋划的大事。他也没想到,完颜衮居然嗅觉如此敏锐,居然察觉到了哥哥要谋划反叛的事情。就连完颜亮都瞒过去了,完颜衮这个粗鄙的家伙居然感觉到了。这难道便是野兽的嗅觉么? “完颜衮,你疯了么?皇上下旨,我等岂能不遵?皇上下旨了,我们遵旨执行反倒是错了?难道我们要抗旨不遵么?我哥哥是朝廷宰相,但他一向谨遵圣旨,难道要我哥哥去找皇上理论么?真是可笑之极。到了你眼里,遵旨反倒是有阴谋了。完颜衮,你今日放了我,我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不然,你今日的行为不但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皇上也绝对不会饶恕你。”萧祚喷着血水沉声说道。 完颜衮大笑了起来,冷声道:“看来你是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来人,给我狠狠的打。若不招,打到死。”  正文 第四四九章 魂断 几名手下冲过来,将萧祚从地上拖起来架到一只木架上绑住,抡起皮鞭开始抽打。 皮鞭一下下的打在萧祚瘦弱的身上,衣服被抽烂了,碎布飞舞着,衣服下的皮肤被打烂,血从身体里渗出来,浸透衣衫,一片殷红。萧祚是文官,身子并不强壮,加上已经四十多岁快五十的年纪,又是养尊处优之体,如何经受住这皮鞭的抽打。只十几鞭下去,皮开肉绽的萧祚便疼的昏了过去。 “泼醒他。”完颜衮攥着一只酒囊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的喝酒,狞笑着道。 冷水泼上去,萧祚醒了过来,只感觉浑身上下如被割了千万刀一般,疼痛欲死。冰冷的水渗透衣衫,钻进他的伤口里,钻进他的身体里,一直冷到他的心里。 “萧祚,你就别硬撑了,你这身子,挨不住的。这还只是第一步。你要是不招,一会也让你尝尝铁耙子涮肉的滋味,还有坐天梯,老虎凳,剔骨刮。本王的手段多的很,总归叫你一样样的尝个遍。”完颜衮喝了一大口酒,嘿嘿笑道。 “你这个狗贼,你会遭报应的。天杀的狗贼,畜生不如的东西。”萧祚本是有修养的,平日从不说这些污言秽语。但此刻,他只恨自己骂人的话会得不多,骂的不够尽兴。 “打!”完颜衮喝道。 皮鞭如雨落下,十几鞭子之后,骂不绝口的萧祚声若游丝,都没什么气力去骂人了。 “萧祚,你若再倔强,便没命了。你死之后,今晚本王便亲自带人去你府里,将你府中所有人都通通杀光,一个不留。哦对了,留一个也成,听说你家的小女儿萧欢儿今年十二岁了,生的甚是美貌是么?哈哈哈,萧欢儿便留着本王享用,其他人都杀了。哈哈哈。”完颜衮大笑道。 萧祚想要大骂一番,但是他确实没有气力再骂了,他低垂着眼睛剧烈的喘息着,血水从他的衣服了混合着冰冷的水流到地上。地面上的血水已经有一大滩了。萧祚知道,今日自己必然无幸了,除非自己向完颜衮投降告密。但那又怎么可能?自己若告密,则大事必败,成千上万的人便要人头落地,自己也未必能够幸免。哥哥从小对自己疼爱呵护,父亲早年亡故之后几乎是哥哥一路提携。背叛哥哥,那和禽兽何异。自己绝对不能那么做。也许今日只能一死,自己死了,完颜衮便无法得逞了。死人是任凭别人怎么折磨也开不了口的,萧祚真的担心自己扛不住折磨而松了口,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支撑不住,只是皮鞭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 “完颜衮!”萧祚抬起头来低声说话,声如蚊呐。 “怎么?你要说什么?”完颜衮放下酒囊走了过来。 “我招供了。”萧祚低声道,嘴巴里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哦?当真?哈哈哈哈,那可太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哈哈哈。早该如此了,也免得受这番罪。快说,你们是不是暗地里谋划着要造反?你哥哥萧裕是不是这几天在秘密的安排着什么?都告诉本王。快说,快说。”完颜衮大喜。 萧祚轻声道:“可否给我松绑,让我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我这样子,怕是会昏过去。” 完颜衮忙道:“当然当然。来人,快松绑,快去拿干净衣裳,打热水来。对了,叫郎中来给萧大人上药。快啊,都他娘的愣着作甚?” 手下连忙答应着给萧祚松绑,不一会一大盆热腾腾的热水端过来,干净的衣服和袍子拿了过来,一名医师也匆忙赶来。两名婢女被叫来侍奉萧祚清洗更衣。萧祚谢绝了婢女的帮忙,自己慢慢的脱下湿冷的衣服,衣服血糊糊的贴在伤口上,撕扯的时候萧祚疼的叫出声来。完颜衮在旁看着,心中冷笑不已。毕竟是个受不得痛的书生,自己还没怎么费气力他便受不住了。若是自己,别说几十鞭子,便是身上被砍上几刀,也不至于如此脓包。自己选择抓萧祚来逼供显然是明智之举。 萧祚咬着牙慢慢的擦拭着身上和脸上的血迹,盆中的水被洗成血红之色,郎中上药包扎之后,萧祚自己慢慢的换上干净的衣服。又用热水洗了脸,自己将发髻重新束了起来。一切停当之后,虽然半边脸高高肿起,但起码不那么狼狈了。 完颜衮耐着性子在一旁等着萧祚做完这一切,开口笑道:“萧大人,咱们可否开始了?来人,准备笔墨纸砚,将萧大人说的话记下来,一会儿让萧大人过目画押。” 仆役答应着,在桌案上铺上笔墨,提笔等待。完颜衮看着萧祚,满怀期待。 萧祚吁了口气,缓缓道:“完颜丞相,我嘴巴里受伤了,说话不便,不如我自己写下来吧。” 完颜衮道:“也成,那你自己去写。” 萧祚走到桌案旁,伸手接过毛笔,在砚台上缓缓蘸墨。完颜衮伸过脖子来道:“写的详细些,你哥哥见了哪些人,准备如何动手,何时谋反,何人是同党,都要写清楚。” 萧祚点着头,突然间,他伸手将桌上的烛台抓在手里,大吼一声,倒转烛台前端的尖刺,朝着近在咫尺的完颜衮的眼睛刺了过来。这一下异变陡生,边上的护卫看在眼里但却无法施救,都惊愕的叫出声来。谁也没想到萧祚居然在此时还敢动手反抗。完颜衮也是惊得大叫起来,萧祚是个文弱书生,身上也没有兵刃,对完颜衮而言丝毫没有威胁。所以完颜衮根本没想到萧祚会动手。那烛台前端是尖利的铁刺,若是被戳中眼睛,轻则眼瞎,重则贯穿入脑送命。完颜衮武功高强身手灵活,他本就从小练习武技,这是女真人的传统。若无骑射摔跤搏斗之术,在女真人之中是无法立足的。虽然成年后荒废了不少,但此刻本能的反应还是迅速的。看着那烛台尖刺在眼前放大,后退是来不及了,于是他迅速缩头规避,同时抬脚飞踹了过去。 烛台刺中了完颜衮的眉头,戳了一个血洞,但是被头骨阻挡,仅仅破了皮肉。若是正常男子,这一戳即便戳中头骨,也能戳穿,可惜的是此刻的萧祚刚刚经受酷刑,身子虚弱无力,手上力道不足,这一戳只是破入皮肉而已。同时,他的小腹被完颜衮一脚踹中,飞跌开去,撞翻了墙角的花架。乒乒乓乓一阵响,满地狼藉。 完颜衮怒吼着捂住眉头,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将他的半边眼睛糊住。看上去似乎受伤甚重,但其实只是看上去恐怖而已。 “拿了他!”几名护卫飞身扑上,将萧祚牢牢按在地上。 萧祚纵声大笑,口中道:“可惜了,可惜了。完颜衮,你这蛮夷生番之辈,还想让我向你这禽兽低头,那是休想。可惜没刺中,老天不开眼。哈哈哈哈。” 完颜衮心中怒极,放下手来,任凭眉头鲜血淋漓,半边脸全是血迹,反手沧浪一声抽出了腰间弯刀,大踏步走了过来。 “狗.娘养的,敢使诈诓骗本王,还敢对本王行凶,你怕是活腻了。” “你才是狗.娘养的,你就不是个人,你是畜生。”萧祚大笑道:“我萧祚是何人样人?怎会受你胁迫?你还妄想让我出卖兄长,那些事只有你们女真畜生才做的出来。你们乱.伦滥杀,残暴无德,畜生都不如。” “啊!”完颜衮怒不可遏,上前两步,手中弯刀猛地朝着萧祚的肚子捅了过去。噗的一声,弯刀直至没柄。 萧祚闷哼了一声,低头看着小腹上的刀柄和完颜衮攥着刀柄的手,轻轻叹息了一声。 “还骂不骂了?还骂不骂了?”完颜衮狞笑着瞪着萧祚,半边脸上全是血,可怖的像个魔鬼一般。 萧祚抬起头来,噗的一口,将口中鲜血喷在完颜衮的脸上。完颜衮双目园睁,拔出弯刀再次愬入萧祚的身体。萧祚的身子颤抖着,口中鲜血喷涌,身子缓缓软倒。 “自己找死,他娘的,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完颜衮抽出弯刀来,怒声骂道。 “……”萧祚的身体抽搐着,口中发出轻微的声音来,像是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完颜衮皱眉喝问道。 一名护卫凑上前去仔细倾听,完颜衮也伸着脖子凑上去听,但听萧祚口中喃喃低声道:“哥哥,我看到上京城上元夜的花灯了,还有……祖父……爹娘……大姐……小妹……花灯很好看,很好看……” 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声息。护卫伸手一探鼻息,摇了摇头。萧祚已然气绝身亡。 完颜衮抬脚踢了一下萧祚的尸身,骂道:“很快你们一家老小便都去阴间看花灯了,他娘的,狗.娘养的弄的我满身是血。把他尸体给我收拾了,去城外找个地方埋了,莫让人发现。” 护卫答应着,开始收拾萧祚的尸体。完颜衮骂骂咧咧的准备去检视伤口治疗,清洗身上的血迹。就在此时,管事赵慕安快步走来,进了门看到眼前情形吓了一跳。 “王爷,怎么回事?” “萧祚这厮不肯招供,还刺伤了本王,本王宰了他。”完颜衮道。 赵慕安咂嘴无言,咽了口吐沫道:“王爷,那宋使方子安来求见王爷了,就在门外。王爷受了伤……要不小人去打发了他吧。” 完颜衮愣了愣,沉声道:“不,带他去花厅等我,我收拾一下便去见他。” 正文 第四五一章 搏杀 完颜衮料定方子安插翅难飞,方子安只带了一名随从前来,而自己的王府之中,护卫数百,天罗地网,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既如此,一只将死的猎物在手,自然要戏耍一番。 “说罢,你想问什么便问,本王我知无不答,满足你临死前的愿望。嘿嘿,够意思吧。”完颜衮得意的笑道。 方子安点点头道:“多谢完颜丞相。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大宋丞相秦桧,是不是你金国的奸细。他是不是早就投靠你们金国了?” 完颜衮哈哈笑道:“方子安,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你们秦丞相派人送了消息来给本王,说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被你识破了。你还来问本王这样的问题么?” 方子安吁了口气点头道:“我只是想得到最后的确认罢了。也就是说,他确实是你金国奸细,替你们卖命了是么?” 完颜衮笑道:“当然,这还用问。” “然则,秦桧派我和史大人来金国谈判,其实便是要借你之手杀了我们。那晚的袭击也是你完颜丞相所为是么?”方子安皱眉道。 “是啊,你们命还挺大,否则那天晚上你们便死了。不过也不是坏事,没有你从中搅局,我又怎么能说服皇兄。嘿嘿,说起来,倒要谢谢你呢。”完颜衮得意洋洋的调侃道。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我早该相信萧丞相的话,其实他早就跟我说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 完颜衮道:“这回你可信了。萧裕为了拉拢你也是不择手段,连这样的大秘密都告诉了你。就凭这一点,他便不配当我大金宰相,他便该死。现在你心安了吧,知道你为什么必死了吧。就算你不搞出这么多事来,本王也不容你们活着出燕京。因为你们的秦宰相可是托付了我,要你们统统死在这里。你的疑问可解了?束手就擒吧,不要作无谓的反抗,我会给你们个痛快的。” 方子安摆手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完颜丞相告知。我听萧丞相说,秦桧有一份效忠书握在你手里是不是?可否让我看一眼。” 完颜衮笑道:“方子安,死到临头你还挺好奇的。不错,他当年写下的效忠我大金的效忠书确实在本王手里,那可是他的尾巴,让他不敢背叛我大金的尾巴。不过,本王不能给你看,因为没这个必要。万一给你瞧了,你将效忠书撕了,岂非让你们那位秦宰相失去了控制。方子安,莫要多问了。问了也是死,问那么多作甚?乖乖的束手就擒吧,我留你全尸便是。” 方子安缓缓点头,他就是要将所有探听到的消息全部确认,确认了那份效忠书真的在完颜衮手里,他便放心了。今晚的目的便是为了这份效忠书而来。本来想找个机会控制住完颜衮,没想到局面演变至此。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既然智取不成,那便只能拼命了。 方子安和冯一鸣对视一眼,然后缓缓伸手将已经下摆掖在腰带上,将靴筒之中的一柄长匕首抽出攥在手里,摆开了架势。 完颜衮先是诧异,接着便大笑起来道:“方子安,你疯了吧,莫非你还想反抗?” 方子安道:“疯的是你,莫非你以为我会束手就擒?” 完颜衮嘿嘿笑道:“好,好,有意思。方子安,本王知道你有些武技,那晚你杀了本王不少人,但这是本王的王府,我府中护卫个个都是好手,你想逃?那是做梦。” 方子安道:“你对我了解的不够。我可不仅是有些武功那么简单,我在大宋有个外号,叫做‘喜马拉雅班公湖关刀狼牙小霸王’,你怕是不知道我的厉害。” 完颜衮怒极反笑,喝道:“什么马啊狼啊的,你就是一头猛虎,今日也要将你扒皮抽筋。你已经成功的惹恼了本王,现在你全尸的机会已经没有了,本王要将你大卸八块,丢到乱坟岗上喂狗。儿郎们,将他们剁了。” 完颜衮一声令下,众护卫哇哇大叫着冲上前来。谁也没把眼前这两个人当回事。那个方子安倒是高大强壮,但是个当官的,听说还是个读书人,能有什么用?他身旁那人一看就是个病秧子,一根手指头都能戳死的那种,这种时候不抢功劳,何时去抢? 花厅不大,加上桌椅摆设等物占据空间,所以冲进来的虽有二三十名护卫,但真正能抢到方子安和冯一鸣身边的不过七八人。方子安和冯一鸣背对背互相照应,后方又是墙壁,所以需要应付的只是眼前三四人而已。七八名护卫抢上前来,也没多想,只管将手中兵刃照着方子安和冯一鸣的头顶身体上去招呼,以为一轮便可将两人放倒,但是结果却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之后,冲上来的七八名护卫倒在地上翻滚,一人手臂折断在地上翻滚,一人捂着下身大声哀嚎,其余几人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身体上鲜血喷涌,都在要害之处,显然是没命了。 有人看的真切,那方子安只用了四招便干掉了四名护卫。他先是上步伸臂格挡了一名护卫的手臂,用右手长匕首冲出刺中那名护卫的胸口,然后旋步抓住近旁一名护卫的手臂夹在腋下,手上匕首自下而上刺入护卫下颌,接着躲开近身护卫的劈砍勾出近在咫尺的那护卫的后脖颈提膝撞中他的下体,最后回身一拳击打另一名护卫的胸口,右手手中匕首顺势一刀砍在那护卫的脖子上。兔起鹘落之间,四招行云流水一般,全是杀招。一招过后,后一招便像是计划好了一般跟上,前一秒匕首还在第一个敌人的身体里,下一秒匕首已经在另一人的下颌中。动作看上去似乎不快,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却几乎又是在眨眼之间便完成了全部的动作。武技高强的人都明白,这便是格斗的节奏感和连贯性,让人误以为招式很快,但其实那只是因为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连贯性,显得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其实在方子安看来,这些护卫真的是废物,他这四招只是特种兵徒手格斗术中的四个招式而已,是最为普通简单入门的招式。连名字其实都浦瓯普通通,第一招叫拨挡冲拳,第二招是擒臂上勾,第三招是顶肘撞膝,第四招是击胸砍脖。只不过方子安用的是刀匕代替了拳头而已,除了第三名护卫因为方子安来不及从第二名护卫的下颌抽出匕首来,所以提膝撞碎了他的下身之外,其余三人的死因都是被刀匕所杀。 即便是最普普通通的四招格斗术,也已经杀了三人,废了一人。 而冯一鸣那边,三名护卫太过轻敌,以为冯一鸣身体瘦小是个病秧子,他们哪里知道,冯一鸣可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过来的岳家军中杀人如麻的魔鬼一般的人物,虽然没有弓箭在手,也只有靴筒之中的一柄匕首,但是冯一鸣出手便是战场上格杀敌人的杀招,一名护卫被割了喉,一名被刺了胸,还有一人见势不妙转身便逃,倒是没遭匕首之灾,但是被冯一鸣飞身上前抬脚跺在肩膀上,手臂在桌上一挤,骨头断了。 电光火石之间,七名护卫便死了五个,废了两个,惊得完颜衮和众护卫静默了数息,说不出话来。方子安脚一勾,一柄狼牙棒抄在手里。冯一鸣也捡起一柄长刀,嘴里嘟囔着:“没弓箭。” “给我上!”完颜衮恢复了过来,大声吼道。 众护卫如梦初醒,呐喊着蜂拥再至,方子安和冯一鸣利用墙角地方狭小的优势,联手迎战。王府护卫们显然变得更加的谨慎,不再敢那么冒进,身子进进退退,不给方子安和冯一鸣近身搏斗的机会。但即便如此,还是被方子安和冯一鸣找到机会,盏茶时间后,两人再杀四人。厅中地面上血污横流,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被杀死的人括约.肌松散,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但是,局面显然是对方子安和冯一鸣不利的,这般缠斗下去自然不是个办法。这么多王府卫士,车轮战下来,累也把两人累死。方子安明白,必须要放手一搏了。今日恐怕很难善了,只能全力以赴,冒险突进了,不然必死在这里。 “冯兄,你攻上我攻下,擒贼先擒王。”方子安沉声断喝,身形已然冲出。 冯一鸣久经沙场,岂不知方子安之意,大吼一声,纵身跃上桌案,双足一点,身子纵出扑向站在花厅门口的完颜衮。这般局面,如果能擒住完颜衮才能破局,挟持完颜衮可立刻扭转局面。 方子安挥动狼牙棒大开大合横扫竖砸,顷刻间砸死两人,身子也冲出七八步。冯一鸣在头顶赶到,手中弯刀凌空劈砍,将方子安身侧一名护卫砍倒,身子下落之际,脚尖点中一名护卫的肩膀,继续往完颜衮所在的方向冲去。方子安则猛攻前方护卫,不让他们有机会去对付在空中的冯一鸣,因为冯一鸣其实更加的危险。 王府护卫们显然并没有料到两人居然敢主动出击,被打乱了节奏。随着方子安狼牙棒下砸死扫倒数人,冯一鸣在空中砍杀两人,竟然被两人硬生生的往前突进了两丈距离。方子安和完颜衮面前只隔了四名兵士,而冯一鸣也已经完成了第二次纵身,像一只鹰隼扑向了完颜衮的头顶。  正文 第四五二章 冷夜(一) 完颜衮早已抽兵刃在手,见冯一鸣凌空扑来,完颜衮似乎吓傻了,手提长刀竟然站在那里不动。眼看冯一鸣人刀合一扑倒身前数尺之外,但见完颜衮猛然大喝一声,伸手抓起身前一名护卫的后心猛力一掷。 距离实在太近,冯一鸣又在空中无法躲避,那护卫撞上前来,虽然冯一鸣已经及时的将长刀刺入那护卫身体,但是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冯一鸣从空中硬生生的砸了下来。护卫的身体撞击在冯一鸣的身上,两人同时摔落在地。所不同的是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那护卫的胸口被冯一鸣的长刀刺穿,落地时早已气绝身亡。冯一鸣也不好过,被护卫的身体砸的七晕八素,落下地时,胸腹之中气血翻腾几欲作呕。 冯一鸣落下的位置正好在两名护卫身侧,两名金国护卫见捡了个大便宜,两只狼牙棒狠狠的朝着冯一鸣身上砸去。冯一鸣勉力滚动身体,只听脑后风响,地面崩裂。两支狼牙棒砸在了青石地面上,铁刺砸的地面碎石崩裂冒出火星来。要不是躲得快,脑袋便要开花了。 两名护卫岂肯失去这个机会,踏步上前挥棒再朝着地上的冯一鸣砸去,一个身影及时赶到,一根狼牙棒格挡了两人的狼牙棒,同时两人的胸口各中一脚,踉跄着摔落一旁。 方子安击退两名护卫,伸手将冯一鸣拉起,沉声道:“冯兄没事吧。” 冯一鸣胸口气血翻腾,沉声道:“没事,多谢子安相救。完颜衮这厮的气力很大,这一砸砸的我胸口剧痛。” 丈许外的完颜衮大声喝道:“就凭你两人,也敢在本王面前班门弄斧。儿郎们,给本王将他们剁成肉酱。谁要是畏死不前,本王便宰了他个怂包货。” 众护卫看到了之前那名护卫的下场,此刻哪还敢不出力,十几名护卫围了上来。本来距离完颜衮身前只有丈许远,只有几名护卫阻挡,但一下子便可望不可及了。此时此刻,两人已经失去了之前有利的狭小地势。因为擒贼擒王的策略主动出击,两人冲此刻身处的位置已经在厅门左近,这里没有桌椅摆设,场地较大,十几名护卫呼啦一下便将两人围在当中,两人四周全是敌人。 情势极为险恶,周遭三百六十度都是敌人,这已经不是累死不累死的问题了,是顾此失彼,很快便一定会受伤的问题了。方子安对自己虽然有信心,对冯一鸣也有信心,但是这种情形下只要一人受伤,便无法护住对方背后侧身位置,两个人便都要完蛋。这就好像方子安当年在特种部队训练双人突进的科目时,每组必须最少两人,这样能照应对方盲区位置,便可交替前进,击杀目标。就算部队中最厉害的特种兵战士,也不可能在地形复杂的废墟巷战之中单独执行任务。此时此刻的情形便有些类似。 兵刃呼呼作响,狼牙棒,弯刀,长剑在空中乱挥。兵刃交击之声嘈杂不堪,叫喊喝骂之声不绝于耳。小小的花厅里,十几名女真卫士呼喝着轮番进攻,兵刃不断朝着包围圈里的两人招呼着。就像一群鬣狗围着两只狮子进攻一般,即便狮子凶猛,但鬣狗数量多,而且嘈杂狡诈,跳来跳去,你进我退,你退我便上去挥一棒子。你想近身杀我,我旁边的人便拿狼牙棒招呼你,让你无法无法靠近。 这种情形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方子安和冯一鸣不但没有再击杀一人,而且两人左支右拙大汗淋漓,冯一鸣差点被狼牙棒砸中小腿。若不是方子安斜刺里踹了那人一脚,冯一鸣便要倒地了。方子安心中焦躁不已,冯一鸣显然是身上受了伤,需要自己不断的护着他才能支撑。这种情形下的战斗,腹背没有依靠,反而要靠自己救护,这显然是不能持久的。方子安虽然已经尽全力施为,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 不远处,完颜衮站在厅门口双目闪着兴奋的光芒不断的呵斥叫骂,督促着护卫们猛攻,口中污言秽语夹杂着得意的大笑声,格外的让人刺耳和烦躁。方子安恼火自己太不小心,自己居然没有考虑备用方案,就这么大摇大摆的送上门来了,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差池,以至于陷入现在的境地,真是太不周全了。 “子安兄,我替你挡着,你冲杀出去。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是你不能。这么下去,我们都要死。能活一个是一个。” 冯一鸣也明白今日无法善了,他胸腹之间剧痛,估计是适才一撞之下,肋骨断了一两根,所以打斗时已经受了影响。他知道自己帮不到方子安,反倒成了累赘,所以当即做出了决定。 方子安岂肯如此,他一边招架敌人蜂拥的进攻,一边迅速的琢磨对策,猛然间方子安急中生智,暗骂自己太蠢,居然没想到这个办法。 “冯兄,你得跟紧我。”方子安低声说道。 冯一鸣一愣道:“什么?” 方子安无暇回答,一棒子横扫过去,迫退身前数人,狼牙棒交到左手,右手伸入衣内,抽出时已是寒芒闪动。但见方子安一抖手腕,数点寒芒激射而出,噗噗噗之声大作,厅中灯火俱灭,四下里一片黑暗。这一下厅中一片哗然,眼前不见物的众护卫挥出去的兵刃无法收回,但眼前失去了敌人的踪迹,顿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本来应该迅速停手的,但是有人害怕的挥动兵刃,另外的人也不知就里于是也乱舞兵刃自保,很快厅中便乱作一团,有人惨叫着倒地,有人大声的咒骂叫嚷,有人慌忙往厅外跑,却被别人误以为是敌人而砍杀。厅中顿时混乱不堪。 “都停手,草他奶奶的,不要伤着自己人。外边的快点灯,快。”完颜衮大声吼道。他自己已经快步来到厅门口,厅门外的王府别处有灯火照耀,虽然很昏暗,但起码不至于两眼摸黑。听到里边乱作一团,他连忙开口叫嚷。 众兵士听出完颜衮的声音,这才纷纷住了手,但却依旧严阵以待,生恐遭遇偷袭。有人很快掌起灯火来,灯火传递到厅内,众护卫瞪大眼睛四下打量,却哪里还有方子安两人的踪迹。 “东边窗户开了,定是翻窗逃走了。”眼尖的护卫看到了东边打开的窗户,大声叫嚷起来。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两扇长窗虚掩着,外边是顶着白雪的黑漆漆的花木的影子。 “传令,封锁各处围墙门禁,绝不能让他们给跑了,给我搜。”完颜衮大声喝道。 众护卫忙大声应诺,有人立刻跑去传令,一时间脚步急促,喊叫声大作,完颜衮府中所有的护卫兵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封锁各处门禁和出入口,准备开始全面搜捕。 完颜衮气的要命,口中不断大骂。但他相信,这两人绝对逃不出去。就算他们逃出去了又怎样呢?他们还能逃出燕京城不成?如果府中搜不到,他便要立刻出府去兵营点兵,去围攻宋朝使团居住的那座别院,今晚是绝对要将宋朝使团全部剿灭的。 就在此时,忽听后宅处有人惊叫大喊,声音凄厉惨烈无比。女子的声音尖利刺耳,虽隔着数道门禁,但还是清晰传到二进。 完颜衮皱眉骂道:“哪个婊子这时候杂吵闹?老子一会扒了她的皮。” 完颜衮以为是自己后宅养着的那些妻妾们又吵起来了。完颜衮后宅几十名姬妾,天天拈风吃醋动辄争吵不休,完颜衮以为她们又闹起来了,然而,很快他便发现不对劲,有人惊慌惊叫着从后宅往前跑,直跑到二进处。 “了不得了,后宅有人杀人放火,见人就杀。王爷,后宅进强盗了。”一名叫蓝琪儿的小妾惊叫大哭跌跌撞撞的飞奔而来,见到完颜衮,脚下一个踉跄一头扑倒在雪地里,口中大声哭喊道。 “什么?”完颜衮惊愕叫道。 “王爷,后宅起火了,后宅起火了。”一名护卫指着后宅方向的天空叫道。 完颜衮抬眼看去,果见红光冲天,北风将烟火的味道送了过来,那正是失火的征兆,而且火势一定不小。 “他娘的,两个狗贼动作这么快,都逃到后宅了么?来人,来人,全部去后宅救火抓贼,快!”完颜衮惊愕大吼起来。 花厅之中,桌布遮掩的桌案下方,方子安和冯一鸣屏息凝神的躲在里边。外边发生的事他们听的一清二楚。得知完颜衮府中后宅失火,有人在杀人纵火,方子安和冯一鸣惊愕对视,不明就里。 “莫非……赵刚和雷虎兄弟带着人来救我们了?”冯一鸣翕动嘴唇低声问道。 方子安皱眉摇头道:“不可能,他们就算来了,又怎到得了王府后宅?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有高人相助?萧裕的人?怕也不是。不猜了,趁着他们都走了,咱们拖两具尸体进来,换了他们的盔甲衣衫去浑水摸鱼。今日不拿了效忠书割了完颜衮的脑袋,那是绝对不能罢休的。”  正文 第四五三章 冷夜(二) 完颜衮王府后宅之中,此刻已经是乱做一团。几处庭院起了火头,婢女姬妾惊声尖叫着四处乱跑,院子地面上,回廊栏杆上,假山旁,门廊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整个一个杀人恶魔的作案现场。 王府后宅是家眷女子居住之地,平日里严禁男子进入,所以王府护卫都在外围护卫。一旦有人进入王府,便是虎入羊群,这群姬妾婢女焉有招架之力。 完颜衮气急败坏的带着大批护卫赶到后宅之中,看到后宅中的惨状,气的暴跳如雷。回廊栏杆上,他最喜爱的小妾海哥儿仰面躺在那里,平素软如柳条的腰肢此刻仿佛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头和脚都靠在了一起,脸上更是被人当头劈了一刀,美丽的脸庞狰狞可怖。 完颜衮心中剧痛,抱着海哥儿的尸体大声咆哮起来:“人在哪里?老子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王爷,人在西院里,兄弟们发现了。”有人大声叫嚷道。 完颜衮怒吼一声,放下海哥儿的尸体,抽出弯刀飞奔往西院,众护卫也都跟着他飞奔而去。西院院墙之外,上百名护卫已经将西院围了个水泄不通。西院正房已经着火,火势蹭蹭直扑屋面,私下里被火光照的亮如白昼。 完颜衮大步进了院子,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一个手持滴血长刀身影。那是个婢女打扮的女子,身形高挑修长,穿着府中普通婢女的衣服,头上梳着两只抓鬏。那女子背着火光站立,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这肯定不是方子安或者他的那名随从。那女子的脚下倒着两具尸体,完颜衮光凭衣着便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另外两名宠妾。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来我王府之中杀人放火。是谁派你来的。”完颜衮厉声喝道。 那女子微微侧了侧脸,火光映照下的脸的轮廓极为周正秀美。 “没人叫我来啊,我自己来的。你便是完颜衮?”女子冷声回答道。 完颜衮怒喝道:“管你是谁,还不束手就擒。” 那女子扬了扬手中血红的长刀道:“你问我手中的刀答应不答应。完颜衮,你杀了我家公子,我便杀你全家。你来了,那正好,割了你的狗头祭奠我家公子在天之灵。” 完颜衮满腹疑惑,不知道那女子在说些什么,不过他也无暇跟她废话。这女子在后宅屠戮了十几人,连自己心爱的姬妾都杀了,岂能容她。 “都愣着作甚,杀了她。”完颜衮一挥手,冷声喝道。 几名护卫纵身跃出,手中兵刃闪闪,冲了上去。那女子伸手在腰间一抹,下一刻,一根长长的鞭子舒展在火光之中,长鞭如毒蛇抖动,鞭梢寒光闪烁,带着锋利倒钩的鞭梢扫中一名护卫的脖子,那女子手腕一抖,那护卫惨叫一声在空中旋转数下,摔落在地。脖子处鲜血汩汩喷涌,已然被鞭梢勾爪扯断了喉咙。 “啊!又是个难缠的。”护卫们心中一凉。今晚遇到的都是难缠的家伙。之前那方子安和他的随从已经很难对付,被他们杀了十几个同伴,现在本以为这个捣乱的女子应该不难对付,谁料想这一出手便是个硬茬。 “上啊,他奶奶的,给老子上。”完颜衮对护卫的迟疑甚为愤怒,大声呵斥道。 几名护卫硬着头皮冲上前去,但尚未近身,便被长鞭打的七荤八素,被长鞭的倒钩刺打的鲜血淋漓。那女子显然是个高手,长鞭 起落,护卫们被卷起在空中摔落,一个个身高马大的家伙,此刻像是个玩偶一般。四名护卫尚未近身便被倒地不起。 完颜衮既心惊又恼怒,还待呵斥人上前,身旁一名护卫低声道:“王爷,跟什么不乱箭射死他,何必跟她肉搏。”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方位置在院子里,正是活靶子。完颜衮当即下令放箭。院墙外的王府护卫中有十几名携带弓箭,立刻取弓搭箭开始往那女子身上施射。女真人善射,寻常百姓骑射都很娴熟,更别说这些女真护卫了。十几支劲箭激射而出,精准的射向那女子。任凭她身手高明,却也绝对无法躲避这短距离速度极快的十几只箭。那女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抬脚一勾,将脚边躺着的一具尸体挑起,伸手抓住尸体的衣服挡在身前。 噗噗噗!箭支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血光迸溅之中,十几支箭尽数插在尸体上。 完颜衮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箭射中的女子是他的宠妾,死了还被鞭尸,实在是心中恼火。 “混蛋,射准些,拉来侧身,让她挡不住。”完颜衮骂道。 拉侧身是对付有掩体的敌人的一种做法,尸体挡在正前方,自然无法射中躲在后面的人。但只需两侧迂回,三面施射,便可让对方避无可避,顾此失彼。这是弓箭手的常规射杀敌人的做法。左右各有三名弓箭手开始朝院墙两侧拉扯,只奔出十几步,两侧便可看到躲在尸体后的女子的侧身位置。当下又是十几支劲箭射出,正面的尸体挡了八九只箭,那女子用长刀格挡了几支箭,但是左首露出身位太大,一支羽箭射中对方露出来的右臂,那女子闷哼一声,抓着尸体的手松开,整个人暴露在众人面前。 “拿了她,折磨她,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完颜衮并不想这么射杀那女子,既然对方受了伤,那便活捉她,慢慢的折磨死她。对付女子,完颜衮有无数卑鄙下流的变态方法去折磨她,叫她生不如死,方消心中之恨。 护卫们此刻一个个争先恐后了,这个便宜得捡,那女子已然右手受伤,那还怕什么。一时间蜂拥冲入院子里,扑向那女子。 完颜衮站在门口呵呵冷笑,转身对身旁护卫吩咐道:“传我命令,分出一部分人救火,其余人搜查方子安和他的随从的下落,他们定在府中,必须要找到他们,活剐了他们。” “哦。”身旁的护卫答应了一声,却不挪步。 完颜衮喝道:“怎么还不去?” 身旁那人笑道:“王爷,不用找他们了,他们就在这里。” 完颜衮听着那人的声音有异,心中警觉,刚要纵身后退,那护卫一伸手抓住完颜衮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迅速猛推其手肘,完颜衮虽然身体强壮,但在这反关节力之下也不得挣脱,身子不由自主的翻转,手臂被反剪到身后,手腕被拗到极致,巨大的疼痛让他大吼起来。但很快,他便闭嘴了。 一柄寒光闪烁的冰冷的刀锋贴在他的喉咙上,身后抓着他手腕的那人冷声喝道:“莫动,动一动,便割了你的喉咙。” 完颜衮浑身冰冷,他听出来了,这两人便是方子安和他的随从。这两人换了一身王府护卫的盔甲,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了自己的身旁。一时间,完颜衮心中恼怒懊悔恐惧诸般情绪袭上心头。 “别杀我,别杀我。”完颜衮惊骇叫道。 身旁十几名护卫此刻才发现有异,纷纷围拢过来。方子安一手持刀匕抹着完颜衮的脖子,厉声喝道:“都不许靠近,否则我一刀割了完颜衮的狗头。完颜衮,想活命便让你的人退下。” 完颜衮摆手叫道:“都退下,混账东西,想我死么?” 众护卫见状不敢上前,只持刀在旁逼视,不知如何才好。 “还不下令停止攻击?想死么?”方子安手臂一紧,刀匕往完颜衮的喉头上压了压。 完颜衮大叫道:“都停手,一帮混账王八蛋,还不停手。” 正攻向院中女子的众王府护卫纷纷停手退回。方子安朝着院子里那女子大声叫道:“是菱儿么?” 院子里那女子惊愕不已,娇声叫道:“是……是公子?你不是……你不是已经被完颜衮这厮给杀了么?” 方子安大笑道:“瞎说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菱儿,快过来。你怎么在这里?真是教人意外。” 沈菱儿捂着胳膊飞奔而出,一众护卫也不敢阻拦。方子安看着沈菱儿来到近前,大声笑道:“真是你,这可不是在做梦么?哈哈哈。” 沈菱儿神情激动,看到方子安安然无恙,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沈菱儿轻易不会哭,但此刻她真的忍不住了。 “公子,我一路跟着你们……一路上……风雪严寒……有跟丢了……还被金兵追杀……来到燕京……我……我……”沈菱儿哽咽着说道。 方子安柔声安慰道:“受苦了,详情容后再说,你受伤了?伤势如何?冯兄,替她包扎一下。” 沈菱儿忙道:“不用,我自己来。” 说罢左手长刀一抹,透臂而出的箭尖被割断,她自己抓住另一侧的箭杆用力一拔,将箭支硬生生拔出。鲜血喷涌出来,她动作娴熟的从取出疮药倒在伤口上,扯下腰间布巾用牙咬着一端快速将手臂伤口裹住,紧紧的打了个结。 这一切动作很迅速,沈菱儿连吭都没吭一声。这要是寻常人,哪怕是男子,怕是都要哭爹叫娘了。沈菱儿性格坚韧自立,受伤之后都是自己处置,隐忍坚强,别说哭喊叫疼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方子安看着这一切既是心疼又是佩服。 正文 第四五四章 冷夜(三) 完颜衮在方子安和那女子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咕溜溜的乱转,盘算脱身之计。他很是恼火,自己本来占尽优势,怎么会搞成这种情形。这个女子也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穿着自己王府的婢女衣服,看来早就混在了王府之中了。府中管事难辞其咎,居然让敌人混了进来。让她在关键时候转移了自己的视线,被方子安他们偷袭得手。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赶紧想办法脱离危险才成。他想过趁着方子安和那女子说话的时候出其不意的反抗。如果自己反肘一击,或许能让挟持自己的方子安立刻失去反抗之力,脱身逃走。但是这么做风险不小,万一不能得手,自己的脖子必然被抹了,自己不能冒这个险。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完颜衮认为,方子安不至于对自己下杀手,除非他们不想活命。杀了自己,他们便都没活路了。 “那个……原来这女子也是你方子安的人,方子安,你好大胆子,让她在我后宅杀人。我后宅姬妾婢女被她杀了一二十个,她们有何罪过?不过……本王也不打算追究了,杀了便杀了吧,今日这件事总得有个了局。方子安,要不这样吧,你放了本王,本王既往不咎,让你们三人离开,保证不会再对你们下手。你定不信我的话,我可向长生天发誓,一定不会为难你们。否则叫长生天收了我去,永世不得轮回。你看如何?”完颜衮沉声说道。 方子安移回看着沈菱儿的怜爱的目光,冷笑道:“完颜衮,你骗谁呢?你们女真人我还知道么?背信弃义,说话不算数,违背诺言对你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我只要放了你,我们立刻便死于乱箭之下。你就别费劲了。” 完颜衮怒道:“我发了誓你也不信,那你要如何?方子安,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如果你杀了我,那你们一个也活不成。” 方子安沉声道:“我何时说要杀了你?你也不要担心什么,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自不会要你性命。但是如果你想打什么歪主意,或者不听我的吩咐,反正我们也活不成,索性拉了你垫背,你去见你的长生天,我去见我的阎王爷。” 完颜衮听着方子安这话觉得有戏,听起来似乎不像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既然方子安他们不想死,那么自己便也比不会死。 “你既不杀本王,本王也自不为难你。你是想要提条件是么?尽管提。是希望本王护你出燕京城么?这好办,本王送你们出城便是,但是本王的职权可没那么大,只能送你们出城,之后你们能不能逃生,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本王可以立刻陪你们使团出城,到了城外,你再放了我,如何?本王这可是诚意满满了吧。”完颜衮道。 方子安呵呵笑道:“完颜丞相,出城的事便不劳烦你了,今晚闹出这么大的事,你的人怕是早已经将消息禀报出去了,就算挟持你出城,我们也逃不了。除非挟持你一路离开你们金国,但是,其实你的面子也没那么大。我猜,你皇兄一定不肯顾忌你的性命而让我们逃出金国。你皇兄眼里,你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活着最好,死了也没什么,毕竟他是个不讲情义自私残暴之人。我说的对不对?”完颜衮皱眉无言。他当然明白他的皇兄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个弑君篡位之人,那是个清洗了皇族数百人的性命,牵连了上千人头落地的人。更是个连大臣的妻女都抢,不讲任何人伦道德的人。自己虽然是他的弟弟,但在他眼里怕也是不值一提吧。如果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胁他,让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么自己这条命肯定是会被舍弃的,根本不起作用。 “完颜丞相,我向你讨要一样东西,倘若你将那件东西交出来,我便不会动你一根汗毛。”方子安沉声道。 完颜衮道:“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定给你便是。但若我没有的东西,我想给也给不了。你若要金山银山,我可给不了。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没办法给你弄到。” 方子安笑道:“放心吧,你有。我要的东西既非金山银山,也非星星月亮,我只要那份秦桧的效忠书。你把它给我就好,其他的条件我一概没有。” 完颜衮一惊,沉声道:“你要那东西作甚?那对你来说有什么用?” 方子安笑而不答。完颜衮忽然醒悟过来,讶异道:“你莫非还想着回到你们宋朝,拿出此物来对付秦桧么?不是吧,方子安,你想得可真远。你考虑过你们的处境么?你们能回得去么?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不杀你们,你们也恐怕回不去吧。” 方子安微笑道:“我只要那一张纸而已,至于我要来做什么,那便不劳你操心了。我们死也罢,活也罢,也不是你说了算。你倒是希望我们死,但现在的事实是,你在我手里。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们一拍两散,我一刀抹了你的脖子,然后我们再杀出去。大不了一路杀出燕京城,就算杀不出去,多杀一个是一个。你只告诉我,那效忠书你给是不给。” 完颜衮皱眉咂嘴道:“那效忠书在皇兄手里,要不我命人去取来?” 方子安冷笑一声,伸手拍拍完颜衮的脸颊,沉声道:“你忘了你方才在动手杀我们之前回答我的话了么?我特意问了那效忠书在不在你手里,你得意洋洋的说就在你府中,现在你跟我说在完颜亮手中?你打算糊弄谁呢?” 完颜衮张口道:“是真的……” 啪!的一声脆响,完颜衮的话被方子安一巴掌打进了肚子里。方子安冷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来你是不怕死,一张纸换一条命这样的好事你都狡辩不肯,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最后问你一遍,给?抑或是不给?” 完颜衮稍作犹豫,方子安手中刀匕已然用力,刀锋翻转之际已经刺破了完颜衮的脖子。刺痛让完颜衮惊醒了过来,此时此刻,有什么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虽然说这效忠书给了方子安,皇兄定是要拿自己是问的,毕竟秦桧这颗棋子的作用甚至比自己都大。但是此刻不给,自己便没命了。况且就算给了方子安,他们也逃不出大金,自己完全可以重新夺回来,或者杀了方子安他们弥补,自己又何必去为此送命。 “我给便是,莫要冲动。这便去拿。”完颜衮大声叫道。 “贱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方子安啐了完颜衮一口,冷声骂道。 完颜衮心中怒极,却不敢多说半句。心想:老子性命要紧,逃得性命,以后再找回场子,大丈夫能屈能伸…… 三人押着完颜衮往存放保证书的西院行去,众王府护卫提着兵刃尾行跟随,但却不敢异动。冯一鸣和沈菱儿一前一后保护着方子安,以防有诈。西院是一座独院,这里也是完颜衮存放贵重物品的地方。进了厢房,冯一鸣按照完颜衮的交代开启了夹墙密室,打开一只铁箱子,从一堆金银珠宝中找到了一只樟木盒子。打开盒子之后,里边果然有一封信。 方子安借着烛光看了几眼信上的内容,确定那是秦桧亲笔写的效忠书无疑。无论字迹落款还是纸张的陈旧程度都无法作假,不禁长舒一口气。自己千辛万苦冒着巨大危险的来到金国,便是为了找到这封效忠书。在见到它之前,自己其实并不能肯定它的存在,直到它就在自己的眼前,方子安才算是真正的坐实了自己的推测。这封信可不仅仅是一份效忠书而已,他是秦桧的催命符,是恢复大宋清明正气的保证,是大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命运的保证。 轻飘飘的一封信,其实重于泰山。 “方子安,东西你拿到了,希望你遵守诺言。”完颜衮叫道。 方子安笑道:“放心吧,完颜丞相,我大宋之人一言九鼎。还得麻烦你送我们出去。不然,我们怎么出你这王府?” 完颜衮道:“我懂,我送你们出去便是,出了府门,你便放我。” 方子安笑道:“好说,好说。” 完颜衮面露笑意,沉声道:“方子安,你能遵守承诺,本王甚是钦佩。其实你挺有胆量挺有本事的,本王其实很想跟你结交的。咱们之间其实不必弄到现在这个样子。” 方子安笑道:“你也莫给我戴高帽子,你我也不可能结交的。你见过人和畜生结交的么?我是人,你是畜生,我们怎么可能结交。” 完颜衮脸色愠怒,却不得发作。 方子安押着完颜衮往外走,准备离开王府。走出西院时,沈菱儿忽然说道:“公子,我之前听说完颜衮这厮绑架了一个人回府,而且杀了那人。我还以为是你。府里的人说是个高个子的读书人,我心里想着便是你了。现在那个人不是你,却不知道是谁被杀了。” 方子安虽对沈菱儿如何出现在王府之中很是不解,还没时间询问。听她这么一说,似乎他早就在王府之中,还听到了疑似自己的死讯,所以才闹腾了起来。现在无暇多问,但是她说完颜衮绑架了一个人杀了,倒是让方子安有些惊讶。 “完颜衮,你绑架了谁?杀了谁?”方子安问道。 完颜衮沉声道:“这不关你的事,再不出府,若是城防军得到消息,你们便出不去了。便是有我当人质,你们也出不去。” 他越是掩饰,方子安便越是疑惑。皱眉问道:“到底是谁?莫要惹火了我。” 完颜衮暗暗啐骂一声,却也不肯惹毛方子安功亏一篑,只道:“我杀了萧裕的弟弟萧祚罢了,方子安,这是我和萧裕之间的事情,跟你无关。” “什么?你杀的是萧裕的弟弟?尸体在何处?”方子安惊愕说道。 正文 第四五五章 冷夜(四) 萧祚冰冷的尸体躺在二进刑房的地上,双目园睁,死状甚惨,肚子里流出的血污已经凝结成冰。方子安并不认识萧祚,但是从相貌来看,确实依稀有萧裕的影子。加之完颜衮自己已然承认,几乎可以肯定这便是萧裕的弟弟监察院点检官萧祚了。 因为陌生,所以方子安也并没有什么悲痛之感,萧祚只是这场变局中的一个牺牲品罢了。但完颜衮既然敢公然绑架杀害萧祚,则说明局面已经到了爆发的阶段,否则完颜衮断不会丧心病狂。那预示着即便萧裕不发动,完颜衮他们也会发动了。而萧裕的原计划是数日之后发动,其实已经是太滞后了。在此之前,完颜衮定会先发制人,萧裕身在危险之中而不自知。完颜衮敢这么做,想必也是得了完颜亮的默许,或许这就是完颜亮的指示也未可知,总之,萧祚之死的事情预示着双方的争斗已经无可回旋,到了一触即发的阶段。 其实不能怪完颜衮心狠手辣,萧裕何尝不是如此。他不也要自己杀了完颜衮么?争斗双方其实都已经不打算后退,都想要除掉对方的臂膀人物,为己方的胜利增加筹码。 方子安沉吟片刻,决定带萧祚的尸体离开,他要将萧祚的尸体送到萧裕府中。萧裕见到萧祚的尸体,自然会知道该如何去做。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萧裕,而是方子安需要他们立刻动手,自己必须尽快离开燕京。效忠书已然得手,此来使命已经完成,再不走更待何时?燕京必须乱起来,否则根本没有机会离开。 方子安逼迫完颜衮命人准备了一辆马车,押着完颜衮上了马车,冯一鸣将萧祚的尸体也搬进车里,然后赶着马车离开王府。王府众护卫追到门口,却被勒令不得跟随。主子在人手里,众护卫也只得眼看着马车飞驰而去,相互嗔目不知所措。 “备马,我要进宫禀报皇上,王爷遭人劫持了,有大事要发生了。你们守好宅院,等我消息。”赵慕安大声吩咐道。 众护卫群龙无首,此刻赵管事的话便是王爷的话,于是纷纷照办。赵慕安上了车,疾驰往皇宫求见完颜亮而去。 …… 方子安等人乘坐的马车一路狂奔,原本方子安想先去使团住处禀报史浩此事,但此时刻不容缓,必须得告知萧裕,将萧祚的尸体送到萧裕府上。 此刻已经是三更时分,深夜的燕京街头漆黑如墨。空荡荡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在街道上显得格外的响亮刺耳,让人心慌意乱。但是奇怪的是,却无任何人前来拦截打搅,就连平日夜间频繁巡逻的城防军的骑兵也不见踪迹。通常夜晚在街市上纵马飞车会招来大批的城防军巡逻兵马前来询问拦截的。但今晚,所有人都像是有意蛰伏起来一般,没有丝毫的动静。 完颜衮的王府在皇宫西边,而萧裕的府邸在皇宫东面,方子安不想从皇宫要道经过,所以绕了一个圈子从南边的长街往东,这样虽然路途遥远些,但却安全许多。 夜风彻骨寒冷,从车窗缝隙直吹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寒。车厢内,方子安搂着沈菱儿坐在座位上。方子安低声询问之下,沈菱儿简单的叙述了自己一路的经历。原来沈菱儿在方子安和史浩的使团兵马出临安之后便跟随着他们一路北上了。方子安从湾头村离开之后,沈菱儿和秦惜卿便共同商议做了决定,让沈菱儿暗中跟随方子安等人北上保护。 因为担心方子安不肯让她跟着去金国,所以沈菱儿一直没有露面。但在进入金国之后,使团车队在前,沈菱儿在后,前面使团一行搅的鸡犬不宁,沈菱儿在后面便有了更多的麻烦。金兵四处出动,沈菱儿寸步难行。为了躲避金兵,不被发现踪迹,沈菱儿只得绕路。这一绕便彻底的跟丢了。随后暴风雪降临,沈菱儿一个人在漫漫长路上艰难跋涉,幸亏她自小在山野之中长大,生存能力很强,才没有被饿死冻死。找不到方子安他们的踪迹后,沈菱儿索性决定直接前往燕京。因为使团最终是要抵达燕京的,只要到了燕京,便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沈菱儿在腊月里便抵达了燕京,四处打探之后根本没有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沈菱儿只得耐心等待。在孤独的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又等待了十余日,才终于得到了宋朝使团抵达的消息。沈菱儿高兴坏了,宋朝使团落脚的馆驿门口,沈菱儿去过多次,也看到了方子安策马进出的身影。但沈菱儿不想暴露行迹,一来她担心方子安怪她不听话跟着来燕京。二来,她发现使团馆驿周边有很多人盯梢窥伺,她决定暗中保护,这样在暗处可以更加有效的保护方子安。 方子安等人遇袭的那天晚上,沈菱儿其实就在左近,但她没机会出手,事情便解决了。沈菱儿意识到方子安等人处在危险之中,于是便想着去做些什么。一天晚上,她擒获了两名在馆驿左近鬼鬼祟祟窥伺之人,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左丞相完颜衮手下的人。沈菱儿怀疑袭击使团的人便是这个左丞相完颜衮,于是便潜入王府之中,混迹在一大群粗使婢女之中当了一名杂役婢女。王府之中婢女仆役很多,相互之间也有很多不认识的,沈菱儿抹黑了脸,又混迹在厨下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所以蒙混了多日居然没有露馅。她的目的是想要偷偷打探消息,确认是不是完颜衮想对使团不利。 但她一直没有机会去接近偷听完颜衮的谈话,因为王府的守卫太多,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有一天晚上,她倒是潜入了后宅之中,但是看到的是完颜衮和七八名姬妾光着身子追逐嬉戏的情景,害得她做了两天的噩梦。 方子安去王府赴宴的那天,端着菜蔬酒水的沈菱儿看到了公子的身影,听到了公子爽朗的大笑声。她恨不得上去相认,但是她不能。她的目光时刻不离方子安左右,直到被统统赶回厨下。那晚她冒着大风险回到正殿左近,生恐方子安他们遭遇毒手,直到方子安等人离开,她才放心。那天晚上,沈菱儿在殿外寒冷的花树从中藏着,方子安走后,完颜衮带着人出来了,边走边说话,她听到了只言片语。完颜衮告诉身边人说,找机会把这个方子安暗中杀掉的话她也听到了。她更加确定便是这个完颜衮要杀害公子。 她想找机会动手宰了完颜衮,但她试着用公子平日的思维去想事情,觉得公子既然都敢来完颜衮府中赴宴,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倘若杀了完颜衮,会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所以,沈菱儿便一直没有动手,但她也决定继续潜伏在王府之中,一旦需要,她便会刺杀完颜衮。 今天傍晚,她听到两名护卫在厨下闲聊,说王爷将一个人绑到府里来了,严刑逼供,那人居然还想杀王爷,结果被王爷给一刀宰了。说王爷早就想杀那个人了。隐隐约约的听了个不清不楚,沈菱儿心中疑惑。于是去府中杂役老仆那里去打听,那老仆是专门负责干脏活的,死了人往外运这种事定是要他去做的。那老仆忙着套车,口中絮絮叨叨的说什么死的是个书生,个子高高大大的,长得一表人才什么的。沈菱儿一听便炸了。加之之前知道完颜衮想杀公子的心思,也没多想便认定是公子被完颜衮害了。当下什么也不想了,直接拿了刀潜入后宅之中找完颜衮杀。花厅里方子安和冯一鸣他们正闹腾的时候,沈菱儿在王府后宅大开杀戒,见人便杀,遇人便砍,点了好几座房子,杀了十几个人。沈菱儿的想法是,反正公子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索性杀光完颜衮家里人给公子陪葬,为公子报仇雪恨。 方子安听着这些话,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又感叹真是运气好。万没想到,沈菱儿这么一杀居然无意中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厅中用飞刀打灭灯火之后,方子安和冯一鸣其实并没有地方可逃。方子安故意趁乱将窗户打开,便是造成自己和冯一鸣逃走的假象,之后躲在了桌子底下。因为他们不能走,其实也走不脱。沈菱儿这么一闹腾,他们两个反而堂而皇之的换了身王府护卫的衣服大摇大摆的到了后宅靠近完颜衮,将完颜衮给控制了。沈菱儿的出现可太及时了。 方子安得知了沈菱儿的经历,心中感动怜惜不已。沈菱儿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并不高,自己不过是那天的冲动和兽性主宰之下强要了她,但其实论在心中的地位,沈菱儿远不及其他几个女子。可她一旦认定了自己,便忠心耿耿,也不多言,只默默的为自己做事,在自己面前,已然驯服的像个小猫一般。这一路来,她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艰难,还如神仙降临一般帮了自己大忙,当真让方子安心中感激愧疚不已。 方子安搂着沈菱儿的手紧了紧,沉沉的叹息着。 “公子不会怪我偷偷跟来吧。”沈菱儿还以为方子安不高兴了。 方子安轻叹道:“我怎会怪你,菱儿,你是我的福星,你帮了我大忙了。” 沈菱儿高兴不已,将头靠在方子安的肩膀上,心中欢喜无限。  正文 第四五六章 冷夜(五) 完颜衮被五花大绑的丢在车厢的地上,跟萧祚的尸体并排而卧。马车的每一次摇摆都让他不可避免的跟萧祚的尸身发生亲密接触。有那么一两次,萧祚园睁双目的狰狞的脸几乎都贴到完颜衮的脸上去,让完颜衮惊骇不已。 他心里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方子安未必会遵守诺言饶了自己这条命。耳边听着方子安和那名叫做‘菱儿’的女子叽叽歪歪的在那里说话,又得知那女子居然潜伏在自己府中多日,心中愤怒不已。那两人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时候,完颜衮终于忍不住了。 “方子安,你答应了要放了我的,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你们宋朝人不都是自诩孔孟子孙,信守承诺么?我听赵慕安说过,你们宋朝人成天说什么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又说什么无信不立。你若失信,怎么做人?” 沈菱儿正靠在方子安怀里眯着眼享受幸福,被完颜衮这么一吵,顿时焦躁起来。抬脚朝着完颜衮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完颜衮闷哼出声。 “跟你们这帮金贼谈什么信义?公子,一刀砍了这金狗,我看着他便来气。今晚你差点遭他毒手,他也一直想要杀了你。”沈菱儿气呼呼的道。 方子安忙拉着她坐下,笑道:“菱儿莫要如此,金人可以不讲信义,我大宋礼仪之邦,我又是饱腹诗书之人,如何能不讲信义?” 沈菱儿皱眉道:“公子莫非还要饶了他么?怎么能放了这狗贼?” 方子安笑道:“为何不能饶了他?我答应他不杀他的啊。” 沈菱儿无语了,气鼓鼓的道:“罢了,公子既然想要这样,菱儿自然无话可说。” 完颜衮高兴的笑道:“对对对,方大人果然仁义之人,言出必行,遵守承诺。大英雄,大豪杰,令人钦佩。” 方子安哈哈一笑,摆手道:“完颜衮,你也莫要给我戴高帽子。我既答应了你不杀你,便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一会我便放了你吧。” 完颜衮连连点头道:“好,好。何时放了我?这已经离开王府了,就这里放了本王吧。若是到你使团住处再放我,恐被人看见,对你不利。” 方子安哈哈笑道:“你还替我操心?真是有心了。放心,我们去的不是我使团的住处,去的是萧丞相的府邸。到了萧丞相府中,我便放了你就是了。我方子安言出必行,说不杀你便不杀你,背信弃义者是乌龟王八蛋。” 完颜衮闻言脸都吓白了,惊叫道:“那怎么成?你去的是萧裕府中,那不是害我么?我到了萧裕手中,还有命在么?我杀了他的弟弟啊。方子安,你莫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你这是要我死啊。” 方子安啐道:“这叫什么话?我好心好意的放了你,你却说我害你,你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么?是,我是答应了不杀你,但是我不能保证别人不杀你啊。萧裕要杀你,跟我有什么干系?就算萧裕不杀你,那天你走路摔死了,喝水呛死了,吃饭噎死了?难道都算在我头上?我饶了你一命,你不谢谢我,还怪责我,你们女真人还真是蛮夷之族,一点不懂礼节。” 方子安一本正经的说话,一旁的沈菱儿已经笑的花枝乱颤了。原来公子是打着这个主意,这哪里是饶了完颜衮,这是借萧裕之手杀了他而已。就说公子不至于这么迂腐,他在临安跟自己杀人放火的时候,在三元坊杀人如麻的时候可根本不讲理由。 完颜衮简直要气晕过去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被骗了。虽然之前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但当真正明白自己已无生路的时候,完颜衮还是无法接受。他大声开口咒骂了起来。 “方子安,你这狗.娘养的,你阴我。老子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老子就算死了,我皇兄也要把你们一个个杀的干干净净。你们宋朝人一个个都是奸诈之徒,就该把你们全部当猪羊宰了。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诅咒你十八代……” 篷的一声,沈菱儿一脚踢在完颜衮的太阳穴上,完颜衮戛然住口,昏厥了过去。 “公子说不动你一根汗毛,可没说别人不能打你。我可没答应。”沈菱儿骂道。 方子安笑了起来:“菱儿,你跟着我学坏了。” …… 萧裕的丞相府前依旧亮着灯笼,两名门人刚刚给大门上了栓,因为萧丞相刚刚才送走了一名贵客,那客人午后.进府,和萧丞相一直聊到了深夜时分。门人不知道那客人的身份,但是从萧丞相对待他的态度来看,那一定是一名身份尊贵且重要的客人。不过,这跟看门人也没什么关系,这么冷的夜里,好不容易能关门去烤火睡觉了,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然而,两人的脚步尚未走远,门外传来车马奔驰的声音,马车停下的声音就在门口。两名门人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敲门声很快便急促的响起,两名门人低骂一声,只得折返回来。 “是谁?这么晚了,敲什么门。”一名门人打开小门看着外边叫道。 “速去回禀萧丞相,便说大宋钦使方子安求见。”方子安站在门外沉声说道。 门人不赖烦的道:“什么大宋钦使啊?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啊?大半夜的还折腾什么?明日再来不成么?相爷都睡下了。” 方子安冷声喝道:“你家相爷的兄弟萧祚萧大人被人谋害,尸体我送来了,你不开门,便让萧祚的尸体曝尸街头吧。” “什么?”两名门人吓得一哆嗦,惊得一身冷汗,他们这才从门洞里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其中两名男子的怀里都横抱着一个人。一名男子将怀中抱着的人的头脸朝着门洞侧了侧,萧祚死不瞑目的脸庞暴露在了门人的目光里。看门人差点便尿了裤子。 片刻之后,相府前厅之中,正更衣歇息的萧裕披头散发快步而来,口中大声叫道:“萧祚,萧祚在哪儿?这是真的么?萧祚呢?” 萧祚静静的躺在桌案上,萧裕扑上前去,一把撩开他头脸上的乱发,看到萧祚的面容,惊得倒退两步,旋即颤抖着手抚摸着萧祚的脸庞,两行泪水滚滚而落。 “真的去了么?祚弟,我的兄弟啊,你真的去了么?为兄没能保护好你啊,我可怎么向九泉下的祖父交代啊。祖父临终之时,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的照应你,说你性子孱弱,为人不够变通,将来要吃亏,要我好好的照应你。可我竟然让你遭人毒手啊……这可痛煞我也。” 萧裕是真的伤心欲绝,老泪纵横。他和萧祚兄弟之间的感情很是融洽,萧祚为人谦和甚至有些迂腐,多年来都是萧裕把握着方向,萧裕虽为兄,其实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萧祚对萧裕也是尊敬之极,从来都是对自己这个兄长恭恭敬敬的,两兄弟之间甚至都没红过脸。现在自己的弟弟死了,对萧裕而言简直如剜肉之痛,痛彻入骨。 “萧丞相,请节哀。事已至此,不要悲伤了。杀人凶手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如何处置,萧丞相自己决定。”方子安在旁沉声说道。 萧裕直起身子大声道:“凶手在哪里?老夫要亲手宰了他。” 方子安招了招手,冯一鸣提着完颜衮进了厅中,将完颜衮往地上一丢。完颜衮已然醒来,但是嘴巴被堵住了,呜呜挣扎扭动不休。 萧裕惊愕道:“是完颜衮下的毒手?” 方子安快速的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末了道:“我本是履行对萧丞相的承诺去刺杀完颜衮的,但没想到却得知了令弟被杀的消息。我也是挺意外的。完颜衮也亲口承认了。值得欣慰的是,令弟没有屈服,他最后关头还反抗了的,你瞧完颜衮眉头的伤口,便是令弟最后关头用烛台刺伤的。” 萧裕一把扯开完颜衮眉头的膏药,看到了那个被烛台刺出的伤口,扬天长叹道:“好,好。萧祚好样的,没有给我萧家丢脸,没有向这狗贼低头。萧祚,这狗贼现在就在这里,哥哥替你报仇。” 萧裕说完,走到木柱旁伸手将挂着的宝剑取下,转身朝着完颜衮走来。完颜衮呜呜作声,猛力挣扎,冯一鸣一脚踩在他背上,完颜衮像个绝望的乌龟一般扭动着身体。 “完颜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萧裕伸手扯出完颜衮口中的布团,宝剑森森指着完颜衮的脸喝道。 完颜衮大口的吸了几口气,叫道:“萧裕,你不能杀我。你若杀我,便是造反。你敢造反,你全家都要死。皇上已经知道你的不二之心,你放了我,我保证跟皇上替你说好话。我其实没想杀你弟弟,我是请他去喝酒的,可是他误会了我的好意,他以为我要杀他,拿烛台戳我。你莫信这个方子安的话,他是希望我们大金内乱的,他是宋朝人,你怎可信外人的话。我会给你补偿的,我失手杀了你弟弟,你说怎么补偿都可以,但留我一命。” 萧裕冷笑数声道:“留你一命?你问问我的兄弟答不答应。杀了你便是造反是么?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夫就是要造反了。你们女真人都是猪狗不如之辈,残暴无德,毫无人性。你们得了江山,乃天下人的不幸。这回老夫要反金复辽,就是要造反了。狗贼,拿命来。” 完颜衮惊骇瞠目,却只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尖迎面而来,手脚被绑,又被人踩住脊背,根本避无可避。刹那间,只觉得额头冰凉,耳朵里听到了剑尖摩擦自己头骨的声音,下一刻脑子里轰然一声,瞬间魂飞天外。萧裕的剑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刺入头骨就像是刺入一块豆腐那么容易。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巧合的,萧裕刺入的部位正是萧祚用烛台刺伤的位置,剑尖顺着那个小小的伤口刺入,直贯入脑,从后脑刺穿,完颜衮瞬间毙命。  正文 第四五七章 冷夜(六) 萧裕松了剑柄,看着完颜衮抽搐的尸体,神情肃然。他心里明白,这一剑下去,不仅仅是为弟弟报仇雪恨,同时也宣告了自己造反之路的正式开始。从此刻开始,再无任何回旋余地,只能闷着头往前冲了。 “萧丞相为令弟报了仇,令弟泉下也可安息了。”方子安在旁沉声道。 萧裕转过头来看着萧祚的尸体,伸手过去覆在萧祚园睁的双目上,轻轻一抹,萧祚的眼睛便阖上了。在此之前,方子安曾试图将萧祚的双目阖上,但是却就是做不到,萧裕之前也试图这么做,也没有成功。但现在却一抹便闭上了。可见人死之后,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魂魄存在,一口怨气不灭,便无法瞑目。仇隙得报,便也安然了。 “方大人,多谢你将舍弟尸首带出来,也多谢将完颜衮这狗贼擒获送来,老夫感激不尽。若非是你,老夫还不知道舍弟命丧的消息。请受老夫一拜。”到此时,萧裕才恢复过来,向方子安等人道谢作揖。 方子安摆手道:“不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听到令弟遇害的消息,我也很是震惊。今晚我也差点遭毒手,完颜衮早已做好了准备。萧丞相,在下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大事必须立刻开始了。完颜衮的所为让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完颜亮和完颜衮其实已经准备先发制人了。现在完颜衮死了,消息很快便会被所有人得知,很快便将生出波澜。萧丞相,你时间不多了,得尽快做出决断。” 萧裕缓缓点头道:“老夫当然明白,老夫即刻发动,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没有另外的出路。好在老夫已经谋划好了,本就可以立刻发动,今日我又得强援相助,志在必得。” 方子安点头道:“萧丞相既然心中有数,我也不多嘴了。我们已经兑现了诺言,希望萧丞相也能兑现承诺。我想,今晚便离开燕京。你们金国内部的纷争,我并不想掺和进来,我只能祝愿萧丞相能够马到功成,其他的忙我也帮不上了。” 萧裕点头道:“那是自然,老夫非言而无信之人。你今日对我萧家有恩,老夫更不会为难你。你虽宋人,但我本辽人,我宋辽两国本是兄弟之邦,都遵儒道,本是一家。将来我复辽成功,你我两国还需携手共存,和平相处,将来我们会有见面的一天的。老夫这便派人护送你们出城,希望你们能够平安归国。老夫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便不送你了。” 方子安拱手点头道:“萧丞相一言九鼎,令人钦佩。如此,方子安代表史大人还有我大宋使团便就此告辞了。那个……萧丞相确定不让你的家眷跟我一起出城暂避?我绝无其他意思,只是希望能帮萧丞相解除后顾之忧,最后帮萧丞相一把。” 萧裕摆手道:“不必了,此番大事我有绝对的把握。我的家眷不会有事的。” 方子安本不想多言,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萧丞相这么有信心么?城中兵马萧丞相尽在掌握?” 萧裕沉声道:“也不妨跟你明说,城中防卫军神威神武神策三军都是我的人。燕京城中总共五万多兵马,我掌三万。五千城防军也都是我的人。只需封锁城门,城中我占优势。再者,我还有强援。城外十万驻军,其中三万人为西北招讨使所辖兵马,今日老夫已然花了半天时间说服西北招讨使,枢密副使萧怀忠为我所用。稍后我便命人开启北门,萧怀忠会领这三万西北军进城,这样一来,我城中兵马将三倍于完颜亮的兵马,完颜亮怎么跟我斗?大事必成。” 方子安默念萧怀忠这个名字几遍,沉吟道:“萧丞相,恕我多嘴多说两句。城中兵马你已然占据了优势,三万兵马加上五千城防军对阵对方两万人,其实已然足够成事。这种情形下,其实城外的兵马便无需让他们介入了。你只需发动雷霆之势,攻下皇宫抓获完颜亮宣布他的罪行,将之斩杀。再将女真贵族皇族全部抓捕起来,立新皇复辽便可。之后的事便是事实既成,铲除不效忠者便可。城外兵马根本无需放进来。特别是这个叫萧怀忠的人,萧丞相确定他是效忠于你么?我听你口气,似乎是今日才苦劝他帮你的,也就是说,其实萧丞相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若不能确定,放进来反而成了鱼池里的鲶鱼,形势反而变得混乱起来,反增变数。” 萧裕皱眉想了想,摇头道:“萧怀忠也是奚族人,和老夫是同族之人。虽然平素交往不多,此人为人也甚是谨慎小心,但是他还是个正派之人。之前我同完颜衮有些争执,在完颜亮面前,萧怀忠还是替我说了些话的。此番他是从西京赶来燕京同我见面,虽则今日他开始是不肯表态的,但是后来终究是被我晓以大义打动了。我许他事成之后任南枢密院枢密使之职,总领边镇兵马,他还是很高兴的。老夫素来看人很准,萧怀忠我还是信得过的。况且,即便燕京城中兵马占据优势,那完颜亮的威势尚在,为保万无一失,我必须要迅速掌控局面,倘若僵持不下,消息走漏出去,城外兵马便要攻城,那便麻烦了。” 方子安沉吟道:“萧丞相,行大事必须排除一切干扰因素,变数过多,便一定会生变,这叫做墨菲定律。罢了,你也不知道墨菲定律是什么。我恐怕也是多嘴。我之所以多说这几句,其实是希望你能成功,这完全是出于私人的情感,并非出于什么目的,希望你能了解。这个萧怀忠……我也不了解。我听你话语之中,似乎对他也不甚了解。你说他是被你晓以大义打动我还相信。但你又说许他南枢密院枢密使的职位他很高兴,这我便不明白了。他现在的职位是金国枢密副使,又是西北招讨使,权力地位也不亚于你许诺的职位吧,他凭什么高兴?总之,减少变数,才是成大事的关键。在这件大事之中,最不需要的便是能够左右局面的不可信的力量。言尽于此,萧丞相你自己决定吧。时间紧迫,我也不耽误萧丞相的时间,我这便回使团驻地收拾,萧丞相告诉我,我该从何处出城便是。” 萧裕点头道:“好,你且回去收拾,我让我妹夫耶律辟离刺护送你们出城。四城城门都是我的城防军把守,你自己决定从何处出城。” 方子安道:“那便西门吧,出城之后,我们便进西山,可匿行踪。” 萧裕道:“可以,但是老夫必须告诉你,城西城外神勇军神佑军都是完颜亮的人领军,你们恐怕难以脱身。老夫只能将你们送出城,便再也无暇去顾及你们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方子安拱手道:“明白,还是西门吧。其他城门我们就算出去了也逃不掉,只能搏一搏了,起码我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萧丞相,你也自求多福吧,咱们彼此彼此。告辞!” 方子安举步出厅,和冯一鸣沈菱儿快步离去。萧裕站在门口看着方子安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转过身来看着躺在桌案上萧祚的尸体,眼圈又红了。但很快,他便收敛了情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萧招折,即刻通知众人,立刻调兵准备行动。告诉耶律朗,严守四门,此刻起,除非有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通知神威神武神策三军总管萧突刺萧熙耶律正三人前来相府接令。这之后你亲自出城去见萧怀忠,让他领军进城,助我一臂之力。”萧裕沉声喝道。 萧招折躬身应道:“遵命!” 萧招折大步流星冲出厅外,传令而去。萧裕负手站在厅门口,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发呆,片刻后轻声自语道:“明日天明之时,当是个艳阳天吧。” …… 方子安三人飞快赶回住处,住处相距相府本就不远,所以很快便到。一进门,正看到大批消防军兵马正在院子里集结,赵刚和雷虎正在大声喝令整队。 见方子安和冯一鸣回来,两人惊喜迎上前来,雷虎大声道:“大人,你们回来了啊。俺们还以为出事了,正集结兄弟们准备去救你呢。” 赵刚也道:“是啊,我们都急死了。史大人急的不行,所以下令让我们集结营救。大人,得手了么?完颜衮那厮被你们宰了么?” 方子安本想呵斥赵刚和雷虎不遵自己之命又准备贸然行动,一听是史浩下的令,便将斥责之言收了回去。 “完颜衮已然被杀,今晚萧裕便会动手造反,一会城里便会乱成一锅粥。萧裕已经答应送我们出城。赵刚雷虎听令,即刻整顿车马,多带粮食清水,半个时辰后出城。从现在开始,不许问东问西,动作迅速些。若怠慢拖延,军法从事。我去见史大人,你们快些准备。” 方子安说罢,拉着沈菱儿直奔后宅见史浩。 赵刚和雷虎惊愕不已,见冯一鸣站在院子里,忙上前问道:“冯兄,真的干掉了完颜衮么?怎么做到的?咱们这便要走么?” 冯一鸣冷声道:“二位将军,方大人的话你们不听么?还东问西问作甚?还不整顿车马装载粮食货物离开?还等什么?城里就要乱了,一乱起来,咱们便出不去了。” 赵刚和雷虎闻言忙闭了嘴,当下迅速下令,众人快速行动,纷纷忙碌起来。  正文 第四五八章 冷夜(七) 燕京皇宫之中,跟妃子们折腾的精疲力竭的完颜亮刚刚睡下,内侍惊惶的声音便将他吵醒。完颜亮怒声呵斥,内侍战战兢兢的禀报了完颜衮身边的管事赵慕安前来求见的消息,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赵慕安也算是完颜亮身边的旧人,曾经跟随完颜亮侍奉过数年时间。完颜亮登基之后,便将赵慕安赏给完颜衮当管事。明面上的理由是让赵慕安给完颜衮出出主意,因为完颜衮做事易冲动,好断而无谋,需要人辅佐。但内里的真实原因则是完颜亮放在弟弟身边的一枚眼线。完颜亮心里其实最防备的便是皇族,包括自己的亲弟弟。因为他们是有资格坐在自己的皇位上的人,所以得格外的小心他们。但是另一方面,完颜亮却又不得不将重要职务和职责交于皇族成员之手。一方面这是安抚皇室成员的心,另一方面,皇族毕竟是皇族,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比外人更值得信任。就算完颜亮对萧裕这样的人可谓是推心置腹,但还是得用完颜衮去牵制他,分他的权。 听到赵慕安前来求见,完颜亮忍住怒火披衣坐起,命内侍将候在寝殿外的赵慕安叫了进来。赵慕安一进寝殿,便噗通跪倒在地,惊慌失措的叫了起来。 “皇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吵闹什么?赵慕安,你一向沉稳,这是怎么了?”完颜亮皱眉喝道。 赵慕安结结巴巴的道:“启禀……皇上,王爷……王爷被人给绑走了。” “什么?”完颜亮腾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赵慕安立刻将今晚发生的事情简单快速的叙述了一遍,完颜亮听完惊愕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他是被大宋的使者方子安给绑架走的?他们只去了几个人,便将完颜衮的府邸搅得天翻地覆?府中护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有,你说完颜衮杀了萧祚?他为什么这么做?你怎么不拦着他?这不是打草惊蛇么?朕怎么吩咐的?完颜衮怎敢如此大胆?”惊愕之后,完颜亮大声责问道。 赵慕安也无暇解释细节了,磕头叫道:“皇上,这些事回头再追究吧。那方子安挟持了王爷去了,还带着萧祚的尸体。奴婢怀疑,他是去找萧裕了。那萧裕若是得知王爷是杀了萧祚的凶手,王爷还能活命么?皇上得赶紧去救王爷啊。” 完颜亮皱眉沉吟思索着,很快他便沉声叫道:“来人,传神龙军总管乌厉,神机军总管完颜格致来见朕。要快。” 内侍大声应着,飞奔而去传旨。赵慕安道:“皇……皇上?王爷……怎么办?” 完颜亮喝道:“蠢材,亏你还自诩足智多谋,你既知方子安挟持完颜衮去了萧裕府中,朕现在去救还来得及?萧裕反心已露,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密谋造反,他还会对完颜衮客气?恐怕早就一刀杀了,为他的兄弟报仇雪恨了。” 赵慕安无语的看着完颜亮,那可是他的亲弟弟啊,他说着这话,好像是在说不相干之人一般。什么一刀杀了这种话,言语之中毫无悲痛之感,像是死了一条狗一头猪一般那么漠然。 “眼下最紧迫的事情是要防止萧裕提前行动,可恶,朕还没安排好。朕本打算明日将城外兵马调进城中的,要是今晚萧裕作乱,朕岂非措手不及?完颜衮这个蠢材,坏朕大事。他为何要去动萧祚?杀了萧祚倒也罢了,偏偏被那个方子安给挟持了,还将萧祚的死讯传出去了。愚不可及,蠢不可及。该死的东西。”完颜亮怒声说道。 赵慕安吁了口气,知道自己不宜再提任何关于救完颜衮的事了。确实,皇上的思虑是对的,这件事确实已经弄遭了。完颜衮要绑架萧祚的事情是瞒着自己的,萧祚绑进王府了,自己才知晓,但那时候已经迟了。自己跟着这兄弟两人简直太难了,一个刚愎自用,自诩英明神武。一个蛮横无礼,经常恶言相向。自己想混口饭吃简直太难了。可是谁叫自己当年投了金人呢?现在只能吃金人的受气饭了。好在完颜衮虽然极有可能完蛋了,皇上还在。对自己而言,这未必是件坏事。自己能重新回到完颜亮身边侍奉了,只要小心在意些,总比在完颜衮身边当眼线要好。 赵慕安心里放下了完颜衮,很快便转变角色为眼前的情势出谋划策了。 “皇上说的很是,奴婢也是这么想的,皇上的抓紧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加强皇宫的守卫,另外需要即刻调兵进城,此事刻不容缓。奴婢听说,枢密副使、西北招讨使萧怀忠来燕京了,以视察慰问借调拱卫京城的西北军三万兵马为名。奴婢觉得此事不简单。奴婢担心……” 完颜亮神色阴沉,沉声道:“朕知道,今日他还去见了萧裕,朕都知道。” 赵慕安一惊道:“原来皇上早就知道了,那可如何是好?” 完颜亮踱步沉思片刻,转向赵慕安道:“赵慕安,朕要你出城一趟。此刻起,你便是朕的钦差。朕要你即刻去城外替朕宣旨,命城外兵马进城。还有,你务必去见萧怀忠,什么也不要说,只将一件东西给他,告诉他,这是朕给他的,让他好好保管。” 完颜亮走到牙床旁,伸手在床下暗格之中摸出一只锦盒递给赵慕安。赵慕安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只得珍而重之的双手接了。 “赵慕安,做了这件事,朕便给你授予官职。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了,为朕办了许多事情,侍奉了我父王和我们兄弟,理当给你授官。此事平息之后,朕赐你完颜姓,从此之后你便叫完颜慕安了。然后让你进中书省,授个三品官,封个侯爵,也算是你这么多年来勤勤恳恳侍奉所应得的报偿了。”完颜亮沉声道。 赵慕安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跪地连连磕头,高呼万岁。拍着胸脯说必定完成使命云云。当下即刻代笔拟调兵进城的旨意,做好即刻出城的准备。 完颜亮也睡意全无,他极为警觉,知道自己不能拖延,也不能掉以轻心。神龙神机两军的万户总管进宫之后,完颜亮命他们即刻调集本部兵马全部进皇宫守卫。调兵进城需要一个过程,城外兵马拔营需要时间,完颜亮可不想在城外兵马进城之前出什么纰漏。 …… 长街之上,使团车队两百余人正迅速往内城东门处撤离。萧裕没有食言,他命他的妹夫耶律辟离刺率五百骑兵前来护送,但即便如此,方子安也还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城中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寂静,内外城各处军营之中已经有人马的嘈杂之声传来。骑兵飞驰的马蹄声和喧嚣声已经从各处传来。萧裕的兵马和完颜亮的兵马已经都在调动,双方几乎都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第一时间开始集结调动,通向内城皇宫的街道上,外城宽阔的街道上,大量的兵马正在集结前往内城。所有兵马的目的都是皇宫,这是双方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 耶律辟离刺不断的催促着使团车队,他很是焦急。他本是要领军参与行动的,此刻却不得不保护使团兵马出城。他知道,萧裕现在很需要他在身边。但是,使团的车队过于庞大,方子安又下令在大车上装载了很多粮食和清水,二十多辆大车虽有健马拉拽,但是行动却并不快。而且麻烦之处在于,还要选择合适的线路前往外城西城门,在出城的路上不能被完颜亮的兵马遭遇。 方子安自然也紧张万分,但他知道急不得。城里越是风声鹤唳,越是不能着急乱闯。车马行进的同时,方子安派出二十余骑在前后左右的临近街道上侦查,一旦发现有大量兵马经过的情报便立刻规避。这当然更耗费时间,但是却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半个时辰后,车队抵达外城西城门。看到西城门高大的城墙和城楼,方子安终于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有惊无险,终于抵达城门了,过了第一关了。整个计划是顺利。 耶律辟离刺飞骑去城门处下令,城门口的守军确实是萧裕的人,得知是耶律辟离刺拿着萧裕的手谕来送人出城,他们打开了城门,放下了吊桥。使团车马碌碌驶过吊桥,往城外而去。耶律辟离刺甚至没跟方子安打个招呼,方子安史浩等人正在出城的时候,他已经调转马头,带着五百骑兵飞驰而回,前往内城了。 方子安最后出的城门,过了吊桥后,他立马回望,身后的吊桥正缓缓的升起。内城处已经有火光和喊杀之声隐隐传来。方子安轻轻吁了口气,总算是逃离这座黑狱一般的燕京城了。虽然之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今晚的燕京城必然是个血腥搏杀的战场,很庆幸自己终于带着众人走了出来。 “赵刚,继续按照侦查阵型探路,所有人不得停留,一路往西。”方子安沉声喝道,拨马而行。将已经燃起战火的燕京城留在了身后。 正文 第四五九章 冷夜(八) 在方子安率领使团车马消失在西门外的黑暗之中的时候,燕京皇宫左近,厮杀已经开始。在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萧裕和完颜亮的兵马便已经集结到了皇宫内外。这里正是焦点之处。 萧裕的动作不可谓不快速,他的准备其实也很充分。在过去的几天里,萧裕已经规划好了一旦起事便要攻击的几个重点的位置。萧裕本打算将外城集结的兵马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调集进内城,分出部分兵马封锁通向皇宫的道路,阻止完颜亮兵马的救援。但是这个计划因为完颜亮的迅速反应而被迫改变。 在燕京城的兵马布防之中,内城三万兵马,外城两万兵马。而内城之中的三万兵马之中的两万人都是完颜亮的嫡系亲信兵马。这显然是完颜亮的有意为之,内城之中的驻军当然是他能信任的兵马。而其他兵马则只能以少量驻扎内城,其余的都在外城驻扎,督促建造外城城池,且对自己不能形成快速的威胁。也许在之前,他并未想到过萧裕会谋反,但是正是这种谨慎的举动给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当萧裕将外城两万大军调集进内城的时候,完颜亮嫡系所领的神龙军和神机军两万人马已经集结到了皇宫之内。 堵截计划失败之后,萧裕不得不下令对皇宫展开进宫。三支万人队向着皇宫的东西南三面的宫墙发动了猛攻,萧裕亲自督战,他坐在高高的木台上,头顶上挂着一盏巨大的红灯,身着的已经是辽国的官服,头顶上猎猎飞舞的已经是契丹狼旗。脸色冷冽,神情严肃的注视战场。 燕京皇宫虽未完工,但是其整体防御结构已经完成,宫墙高达两丈,箭塔城楼城垛都完备,全部由花岗石垒砌而成,坚固无比。篡位上位的完颜亮心中有鬼,自然对皇宫的安全极为重视,这新都的皇宫自然要建造的如坚城壁垒一般,便是要以防万一。所以,三万叛军的进攻并不顺利。 攻击方在冲锋到皇城城墙下的过程中,便遭到了宫墙城头无数箭雨的洗礼。如蝗的箭雨带走了无数的生命,原本开阔平整的皇宫外围广场上,立刻成了人间地狱。惨叫声呼喊声咒骂声响彻夜空,地面上受伤的人翻滚痛呼,血污满地横流。在这样的寒夜里,流出的血很快便会结冰,而死去的人很快便会变得冰冷僵硬。上一刻还是生龙活虎,下一刻便变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死肉。 在付出上千人死伤之后,叛军攻到了城墙下,数百架云梯架上城头,无数的身影在沿着云梯攀爬而上。城墙上的守军用滚木石块开始往下砸,用长叉将云梯推倒。人群如蝼蚁一般纷纷摔落,摔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筋断骨折。皇宫城墙被突破了数十处,但是这并不能带来转机。小股的兵马突破并不足以改变局面,后续不能建立源源不断的兵力增援通道,这些小股攻上去的兵马很快就被城头的守军逐次歼灭。 战斗进行到了白热化的时候,城头的守军动用了储存在皇宫之中的大量火油。火油这种极为昂贵的战略物资,完颜亮是绝不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所以都藏在皇宫的军械库里。而此刻,这些火油给了攻城叛军带来的极为恐怖的打击。一桶桶的火油被泼洒在城墙下如蝼蚁般聚集的攻城兵马的身上,只需一根火把,便可引燃这些火油。皇宫城墙下很快成了一片火海。无数的叛军士兵在火焰之中惨叫挣扎,像是暗夜里的火精灵全身冒火的在跳舞。但这是死亡的舞蹈,他们很快便被活活烧死,烧成面目全非的黑炭。 空气中弥漫着焦肉的香味,箭支依旧无情的射杀着进攻的叛军,攻到城墙下的人又要遭受恐怖的火油的烧烤,更要经受城头上无休无止的滚木擂石的打击,这种情形,简直令人绝望。 “萧大人,咱们这么攻是攻不进去的。伤亡太大了。我军已经死伤四千多人,而对方最多死伤不过两三百人,这么下去,我们的人要死光的。伤亡如此之大,兵士们也会没有斗志的。”神策军总管耶律正飞奔到萧裕身旁气急败坏的叫嚷道。 萧裕倒是神情平淡,沉声道:“慌什么?这种情形不是早就料到了么?皇宫之中物资有限,他们的滚木礌石能有多少?用的都是修建宫殿的木料石头罢了,很快便会用完。火油也没多少,内务府的库房里老夫亲自去看过,不过区区百桶罢了。现在看着虽然很唬人,但是很快他们的物资便消耗干净了。咱们用四千多人换取他们物资耗尽,也是值得的。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兵马死伤太多,有些心疼?耶律正,你放心,今晚之后,你将是我新大辽的大将军,手下莫说领万人,十万人也领得,还怕你手中没兵?” 耶律正躬身道:“大人教训的是,卑职的意思不是心疼我的兵士,而是即便他们物资耗尽,我们攻宫墙也同样胶着。会付出巨大代价。死伤太多,兵力逆转,那可不妙。” 萧裕沉声道:“老夫明白,再攻一轮,将其火油耗尽,便出动冲车攻击。你以为老夫希望我们的兵士死么?对方火油不耗尽,我们的冲车便不能派上用场。被他们浇上火油,一把火便全烧没了,懂么?兵力你不用担心,萧怀忠的三万兵马很快便到了。我们只要能跟他们消耗下去,萧怀忠的兵马一到,便是摧枯拉朽。明白么?” 耶律正再不多言,躬身而去。萧大人将一切都安排考虑好了,自己还操心什么?只管闷着头干就是了。今日只要成功,大辽复国,自己便是大功臣,将来便是飞黄腾达享尽富贵,还想什么? 新的一轮进攻开始,付出巨大的死伤之后,萧裕期待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城头不再有火油浇下,丢下来的石块和滚木也稀稀落落,有的已经是成了形的门窗构件,甚至是从大宋运来装饰园林的太湖石了。这说守军的这些物资已经耗尽。萧裕接到禀报后长长的舒了口气,沉声下令冲车出击。 十几辆庞大的冲车开始缓缓推进。金国的这种攻城冲车带有人字形顶棚用来防箭防滚木礌石。长长的顶梁上十几根套索下悬挂着一根粗大的锥形撞锤。那撞锤虽是巨大原木制成,但其顶部安装的是一个巨大的锥形铁疙瘩的锥头。这撞锤的样子倒活像是一根勃然的男子的阳.物一般,女真军中将其冠以‘大驴’之城。这些大驴缓缓进入广场,巨大的木轮在士兵们的推动下缓缓碾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肉崩裂之间,势不可挡的抵近宫墙。 城头的守军开始对着这庞然大物密集放箭,但是这些箭支对冲车而言毫无作用。有人提议用火箭攒射。但是,人子形顶棚上方早已做了放火措施,被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泥灰,火箭射上去根本无法燃烧。看上去一大堆火箭落在顶棚上烧的热乎,但其实都是箭支自己在燃烧。宫墙守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庞然大物抵近宫墙之下。他们此刻多么希望还能有火油,只要浇一桶上去,火油会渗透进顶棚的灰泥里,一定能将其彻底烧毁。但可惜的是,之前太过兴奋,看着那些叛军在火中的舞蹈太让人解气,一百多桶火油统统被用的干干净净,此刻只能看着这些冲车干瞪眼了。 “轰!轰!轰!” 十几辆冲车开始轰击宫墙,地面震动着,宫墙也震动着。几十名壮汉抓住撞锤往后,借助摇摆之力,一下下的撞击着宫墙。宫墙虽然是花岗石垒砌而成,但是在重达千斤的锥头的撞击之下,石头崩裂,火星四溅。花岗石虽然坚硬,但一旦碎裂便会崩塌,撞碎一片,周围的全部受损崩坏。垒砌的宫墙一层层的开始脱落,很快,城墙便撞击出巨大的凹坑来。 几十次撞击之后,壮汉们调整绳索,将撞锤前移尺许,这样能更深的撞进城墙里。要想将整个宫墙撞塌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绝对能撞出一个大洞来。宫墙的宽度只有一丈八,以大驴的撞击效率,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真的撞穿城墙。当然,要想能够彻底的贯穿并且能够成为进攻的通道,需要的时间会更久。毕竟撞击形成的洞并不大,且满地落石不便通过,而冲车也要经过多次的调整位置和长度方可。然而这种对方在挖自己墙角,自己却站在城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是最让守军感到惶恐和无助的。 最大的威胁其实来自于几处宫门处的撞击。皇宫几处宫门虽然已经以铁栓锁死,通道内也塞满了障碍物。但是这里其实是最为薄弱之处。门只要破了,里边的障碍物只是临时堆砌,会被很快的清理干净。那才是最令人担忧的。但是守军除了徒劳的往冲车上射箭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完颜亮一直在正南方的宫门城楼上督战。他亲自参与了战斗。他本就是弓马娴熟武技高强之人,他用强弓起码射杀了十几名叛军士兵。每一箭都贯穿他们的身体,造成致命伤害。在某一时段里,对方有兵马攻上城头之时,完颜亮亲自带人将南宫门左近攻上来的上百名叛军斩杀,勇不可当。 但是此刻,他也犯了愁。他知道宫门被破或者宫墙被凿穿的后果,一旦进入肉搏战,那便什么都不可控了。完颜亮站在城楼上方,焦急的目光注视着黑漆漆的远处,他多么希望城外靖难的兵马已经进城,自己需要他们的帮助。他当然也担心这些人是不是还会听自己的命令,但是他内心里一直坚信,自己是天命之子,是长生天之子。长生天既然让自己当了皇帝,便不会不帮自己。 “朕不会失败的,朕是永远不会败的。”完颜亮咬牙握拳,口中喃喃自语道。 正文 第四六零章 冷夜(九) 燕京西城外,方子安率领的使团兵马正在漆黑的官道上往西山方向而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投入西山的山谷之中,便算是暂时脱离了危险。然而,即便西山就在二三十里之外,但这二三十里的距离却不是坦途。西山山口之外,驻守着金国的数万兵马。当初方子安他们从西山出来只一露头,便立刻为发现,可见驻扎的兵马对西山山口的守卫和监视是极为严密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整支队伍保持着沉默。只有马蹄声和车轮的声响。在这静夜之中,这种声响很是刺耳。车轮的每一下吱呀声,马儿的每一声响鼻声,都很可能暴露目标。 提醒吊胆的行出七八里路,方子安正祈祷平安无事的抵达山口,前方探路的赵刚飞骑而回,禀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大人,前方五里外有大批兵马迎面而来,应该是金兵西山驻扎的兵马。和我们正好迎头相撞。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们了,正对着我们前来。大人,咱们怎么办?” 方子安紧皱眉头,立刻下令车队停止前进,策马跟着赵刚去往队伍前方。在路北边有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方子安纵马而上,来到山包顶端。 远远往西看去,一条火把的长龙在黑夜里很是醒目,火把的光亮蔓延了数里之长。那显然确实是从西山山口到来的金国兵马,按照对方行军的速度,应该最多一炷香时间便会迎头碰上自己的车队。倘若对方是获悉了己方车队出城的消息而迎头赶来的话,那可真是大麻烦了。便是躲,也来不及了。 方子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突然间,他在远远的北城方向又发现了闪烁的火把的光点,那应该在北边七八里之外的山头位置。距离虽远,但是一大片火把晃动,还是显得很显眼。那应该也是一支兵马,只不过行进的方向也是向着燕京城。 方子安立刻明白了。 “赵刚,传令车队快速前进,到这山包侧面的凹处躲避。让兄弟们把马儿的嘴巴蒙住,所有人都不得出声,不得走动。”方子安沉声吩咐道。 赵刚愕然道:“这能成么?躲在山包侧面?那不是被他们一搜便搜到了?” 方子安道:“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若是冲我们而来,我们躲也躲不掉。这是进燕京的金兵。城里萧裕和完颜亮已经开战,这些是被召进城中的兵马。你瞧北边,那也是一支金军兵马。此刻他们急着赶进燕京城里,目标不是我们。他们只会赶路,不会四处搜索的。快,回去传令。这里只有这座山包背面能藏人,其他的地方太空旷,火把一照便会发现,藏不得人马。” 赵刚顺着方子安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北边的火把,顿时明白方子安所言不差。,两人迅速策马下坡飞驰而回,下令车队加快速度往前行。行到山包处,人马往山包北边的缓坡凹槽处行进。人马都还好说,满载粮食清水的大车适才麻烦。二十几辆大车沉重的很,索性旷野地面被冻得坚硬,虽有乱草丛生,却不至于让大车陷的不能动弹,人马一起用力,将二十多辆大车推到了山坡侧面的位置。为了保证侧面不会被发现,方子安更是让赵刚带着十几名兄弟将左近的矮树全部砍断插在斜坡侧面的位置,撒上地上割下的长草,当做临时的掩护。这要是在白天自然一眼能看穿,但是在这黎明前的黑暗时刻,除非仔细盘查,否则是很难看穿的。 等这一切都准备完毕,前方官道上的马蹄声和行军的嘈杂声已经非常的近了。近到都能听到金国大军兵马的咳嗽声和说话声。使团人马都伏在地上,经过训练的战马是懂得伏地的,只是容易发出响鼻声和容易受惊。所以方子安早已下令,让所有人解下披风蒙在马头上,让战马看不到火把的光不至于受惊,也能减小它们发出的声音。其实在大军行进的喧嚣里,即便有些声响对方也是不会辨识出来的。 火光闪亮,官道上一片通明。金国西山营地大军的先头马队小跑着从山包南侧的官道经过,头也不会的往燕京城方向而去。金兵兵马和消防军兵马只隔着这座山包,相聚不足百步。好在在这如墨的寒夜之中,火把的光亮并不足以照亮百步外的旷野,所以蛰伏在黑暗中的人马压根也没被发觉。 西山营地有近三万兵马,前往燕京城的兵马有两万八千人,所以兵马的队伍很长。虽然小跑着行军,但是通过山包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对于蛰伏在山包背面的使团众人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极大的煎熬。听着兵马辚辚而过,就在身边。头顶上的光亮忽明忽暗,那是火把的光亮忽明忽暗所致。所有人都爬在冰冷的地面上,屏息凝神的忍耐着。他们一只手握着抽出一半的兵刃以防万一。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金国兵马依旧在源源不断的通行。但对使团众人而言,他们已经有些放松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对方压根也没发现自己。但就在他们神经松弛下来的时候,突然间马蹄声响,十几骑金兵飞驰到了山包之上,就在众人的头顶上方勒马站定。方子安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已经做好了被发现之后攻击的准备,但他知道,一旦被发现,即便能杀一些金兵,但却绝对逃不过这么多金兵的围杀。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旦被发现踪迹,便第一时间让菱儿和冯一鸣护着史浩趁着黑暗的天色往北逃走,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只能拼命阻截敌军。 “完颜寻将军,咱们这行军的速度有些慢啊。城里已经打起来了,适才前方禀报,城里有火光。估摸着已经打起来了。咱们可得抓紧啊。” 山包上有人大声说话。 “咱们已经算很快了,大半夜的调兵,咱们应该是第一个开拔的。官道这么窄,我们都是骑兵,只能这么快了。城里应该是动手了。萧裕这厮果然不是善类,非我女真族类,其心必异啊。皇上早该除了这厮了。不过不要紧,皇上不至于支撑不到我们去。当然,也要催促儿郎们加快速度。不能叫其他人抢了先。这护驾首功,我完颜寻拿定了。”一个粗豪的嗓音沉声说道。“那是当然,绝不能叫别人抢了先。不过卑职担心,进城恐怕有麻烦。城门守军可是城防军,那是萧裕的兵马。他们若闭城门不让我们进的话,还真是有些棘手。”另一人道。 “棘手个屁!到了城门口,他们不开城门便直接攻。城头能有多少人手?城防军总共五千,四门分守,不足千人。让人准备长云梯长钩索,一会倘若他们不开城门,你带人远离城门方向泅渡护城河然后攀上城墙,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他们那么点人,只会集中在城门防守,怕什么?” “将军高明啊,卑职糊涂了。寻将军,听那来传旨的赵慕安说,大宋的那只使团恐怕会趁乱逃走,大概会依旧从我们的防区进西山。不知道有没有出城。” “不用担心,管他们出不出城,他们想进西山山谷却是休想。我让速巴刺带着两千人留守,严密监视山口,他们休想溜进去。”完颜寻粗豪的嗓音说道。 “也是,他们也未必出得了城。也许已经被全部杀了也未可知。嘿嘿。” “不说这些了。传我命令,后队加快速度。他奶奶的,怎么后面脱节了。去给我拿鞭子抽他们,耽误了进城的时间,我拿他们试问。走!” 马蹄急促,山包上的十几骑飞驰而下,汇入官道中的金兵队伍之中。 方子安伏在下方二十余步外的山包坡地上,地面虽然冰冷,寒风虽然刺骨,但他的身上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半柱香的时间之后,最后一队金兵从山包旁边的官道上驰过,待他们走处里许之外,所有人才从地上爬起来,人人相视为而嬉,庆幸躲过一劫。 车马重新回到官道上往西而行,方子安和赵刚冯一鸣雷虎等人并骑而行,商议如何进入西山山谷之中。不仅是方子安,雷虎等人也听到了适才金国将领在山包上的对话,知道此刻还有两千人把守山谷之口,所以雷虎等人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若是堵着山口,大人,我们该怎么进山呢?西山山口就那么大,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入口。否则恐怕还是很难啊。”赵刚皱眉说道。 雷虎道:“说不得只能硬闯了,本来是两三万人,现在是两千人,咱们两百人。一对十,不知道能不能干的过。” 赵刚斥道:“雷虎兄弟,你就知道干,咱们是要保护两位大人安全离开的。大人身上有重要的证据,岂能没脑子拼命了事?” 雷虎瞪眼道:“那你说怎么办?” 赵刚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似乎只能硬干,天亮前不进山,便要等着被围杀了。” 雷虎啐道:“呸,闹半天你也没注意,还说我。” 方子安在一旁咳嗽了一声,雷虎和赵刚将目光投向马背上的方子安。 “大人说怎么办?大人定有主意了吧。”雷虎道。 方子安摇头道:“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硬闯。不过……我们可以用些计谋。我想这么干,你们看如何。” 正文 第四六一章 冷夜(十) 燕京城四城之外,奉旨率兵进城勤王的兵马陆续抵达各处城门。北门,西门,南门三处,交涉无果的城外大军开始对城门发动攻击。守城的是城防军的五千兵马,各处城门只有一千多人,兵力不可谓不悬殊。 但是,燕京外城的城墙早已修建的巍峨高大,防御系统也极为完备。护城河宽如大河,城墙高耸数丈,城墙上方更是角楼箭塔林立,即便兵力悬殊极大,凭借着这些完备坚固的防御系统,攻城兵马在仓促开拔没有大量的攻城器械的情形下,想要攻破城门城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每处城头只有一千多的守军,数量虽然很少,但是他们可以牢牢占据箭塔敌楼的有效位置,攻城兵马都在他们箭支覆盖范围内。当然,兵力太少是无法阻挡对方太久的,火力不够强大并不能给攻城兵马造成大量的杀伤,迫的他们撤退。但是在对方以泅渡的方式过河时,却可以打这些活靶子,将他们射杀在河水和河岸上。长期来看,自然是城头必破,但是守城门的城防军的目的可不是要永远的守住城门。萧裕的命令时,阻止城外援军进城,拖延时间到天明即可。因为萧裕认为,从半夜起事到天光大亮的几个时辰里,城中的战斗应该已经胜利结束。届时完颜亮授首,一切尘埃落定。城外的这些兵马也失去了救援的意义。到时候他们要么归降,要么自己腾出兵马来增援城头,燕京城是绝对不会被攻破的。 就在北西南三处外城城门外的攻城战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燕京东门却并没有燃起攻城战。相反,东城门吊桥大开,大批的兵马正快速的从城门洞中飞驰进城。这些正是萧怀忠所属的西北军的三万兵马。 萧怀忠策马站在城内广场上,眯着眼看着身旁源源不断进入城内兵马,神情若有所思。 昨夜自己离开萧裕府中回到东门外的军营不久,萧裕的亲信萧招折便前后脚赶到了自己的军营,传达了萧裕要他即刻起兵进城的消息。萧怀忠得知了原委,知道完颜衮杀了萧祚,而完颜衮自己也被擒获到萧裕府中被杀,他明白确实今晚必须起事了。萧怀忠打发走了萧祚之后,并没有急于整军开拔,而是坐在军营大帐的灯下等待着。 萧怀忠并非萧裕死党,他和萧裕虽同为奚人,但是萧裕和他的关系其实很一般。萧裕为人高傲,虽然他口头谦和,但是萧怀忠在和萧裕的交往之中,经常能看到萧裕眼中不屑的神情的影子。萧怀忠知道原因,当年大金攻辽,萧怀忠的父亲萧启章是第一批投敌的将领。此事在原辽国旧部之中便是个污点。虽然当时萧怀忠还是个孩童,但是父亲当年的作为自然带给了他很多的屈辱的记忆。少年时,玩伴一起玩耍时,他便是经常被奚落的那个。所以,其实在萧怀忠心中,所谓的故国情怀其实淡薄的很,他并没有觉得复国对他而言有什么不寻常的意义。 这么多年来,萧怀忠遵循的只有一个原则,便是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只要事情对自己有好处,值得自己冒险去搏一搏,他倒也并不会退缩。正是因为这种处事原则,所以他才能从一个低级的军官一路站对队伍,一路高升到枢密副使西京留守西北招讨使的重要职务上。在大金朝廷之中,他也算是实力人物之一了。 昨日萧怀忠在萧裕府中盘桓了大半天时间,听着萧裕跟他大谈什么反金复国的大道理,其实萧怀忠心里根本没有起半点波澜。他要听的不是大道理,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结果听到萧裕说事成之后让他当新大辽的南枢密使的时候,萧怀忠笑了。在萧裕看来,这种笑是开心的笑,但其实萧怀忠的笑是不屑的笑。南枢密院枢密使?开什么玩笑?枢密院分南北,枢密使便有两个。自己起码也要当个正儿八经的枢密使才勉强能让自己动心。其实自己想要的是南院大王或者北院大王的职位。那才是屈指可数的总管一方军政人事财权的要职。自己如今的职位已然这么高,萧裕又是如此的需要自己参与他的大事,却只拿这样的鸡肋官职来糊弄自己,这让萧怀忠感觉到萧裕对自己的轻视。 萧怀忠离开萧裕府中之后本来就在心里思索,要不要去向完颜亮告密。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多年来的经验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去告密其实一文不值。如何的利益最大化,便是要等完颜亮来找自己,到时候的条件必是极为丰厚。自己只需站在中间的位置上,等哪一方的条件更加的丰厚便可。至于萧裕谋反这件事,萧怀忠相信以完颜亮的狡诈,他不可能不去防着萧裕,不可能不知道萧裕正在有所异动。更何况自己其实跟完颜亮已经透了一点点的讯息,自己去觐见过完颜亮,告诉他自己要去拜会萧裕的事情。完颜亮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的重要性。 萧怀忠坐在大帐之中等待着。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萧招折前脚刚走不久,后脚完颜亮便派了赵慕安来了。赵慕安倒也直接,直接告诉萧怀忠关于萧裕谋反的事情,出示了调集萧怀忠的兵马进城驰援的圣旨之后,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锦盒交给了萧怀忠。 “皇上让我交给萧大人的,皇上说,这是他的诚意。皇上说了,萧大人是宰相之才,文武才能足够统领百官。”赵慕安说完这句话,便告辞匆匆离去。他还要前往南城外军营处去传旨。 萧怀忠坐在灯下打开了那个锦盒,里边是一枚古朴陈旧的金牌,萧怀忠心中一颤,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忙拿起来在灯下翻看,然后他证实了这金牌是什么。 “长生护佑金牌,哈哈哈。完颜亮好大气啊。这便是传说中的完颜阿骨打铸造的十二枚免死金牌之一啊。这便是护佑不死的圣物啊。我只听说过,却没见过,听说早已经不再颁发给臣子了,没想到完颜亮给了我。哈哈哈。这便是我要的东西啊。萧裕,你承诺的东西算什么?瞧瞧人家完颜亮。萧裕,我只能说,实在对不住了。”萧怀忠翻来覆去的看着这枚金牌,粗大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铭文,大声狂笑起来。 ‘长生护佑金牌’这种传说中的免死金牌对于如今的大金臣子而言那绝对是至宝。特别是完颜亮篡位之后,手下臣子人人自危,因为完颜亮翻脸无情,残酷之极。清洗皇室皇族,弑杀朝中大臣如家常便饭一般。但无论他怎么残暴跋扈,由金国立国先祖完颜阿骨打铸造的这护佑金牌的效用他是不敢违背的,否则他便是叛逆反祖,便将众叛亲离,人人唾弃。那金牌铸造之时,完颜阿骨打是在萨满大神面前立誓的,就好比佛像开光一般。在萨满之神面前发了誓言之后,又是完颜阿骨打亲自铸造,谁敢违背。所以得到了这枚金牌,真的能免死,这是毫无质疑之事。‘山水河流,万物有灵,萨满之神,赦免罪衍’的十六字铭文可不是闹着玩的。萧怀忠得到了此物已经是极大的欢喜,更别说那赵慕安转述了完颜亮那句自己是统领百官之才,那不就是说,完颜亮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当百官之首么? 这便是利益最大化,萧怀忠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经验和做法是正确的。如何抉择,似乎已经不言自明了。 …… 燕京皇宫之外,大驴冲车的重锤轰击之声还在继续。轰隆隆的撞击声和哗啦啦的花岗岩墙体倒塌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几处宫门处,厚重的上了铁栓的宫门已经被锤的四分五裂,露出了城门洞临时堵上的沙包拒马等物。对于完颜亮而言,局面已经非常的不堪了。 完颜亮组织了几次针对城门口冲车的反击,办法便是派出数百兵士缒城而下,直接对冲车操纵者动手,试图破坏冲车。这些参与的兵士都是死士,因为一旦下来了,便再也没机会上去了。完颜亮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他只能这么做。但是即便这种自杀式的做法也没有奏效。萧裕一方早就有防备,骑兵弓箭手早已做好准备。缒城下来的士兵一落地,便遭遇疾风暴雨一般的箭矢攻击。活下来的几十人冲到冲车旁甚至都不是冲车操纵手那些大汉的对手。一来一去,损失了六百多士兵,只拖延了不到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随着南宫门下一声轰隆隆的轰鸣声响起,南宫门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十几根铁栓横在门洞里,但已经起不到拦阻的作用。操纵冲车的操纵手们一阵欢呼,发出信号。后方萧裕得到消息哈哈哈大笑数声,沉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这一次的进攻是真正的猛攻,城墙处给足巨大的压力,这样可以掩护大批人手将门洞清空。门洞一旦清空,骑兵便将猛冲进宫,皇宫也将宣告被攻破。 完颜亮明白这一切,他咬着牙下达命令,让所有人做好近身搏杀的准备。他早已看到了各处城门处的攻杀之声,知道援军被阻在了城外,一时半会儿是进不来了。他知道,今日谁都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了。 正文 第四六二章 冷夜(十一) 随着萧裕的叛军凶猛的进攻掩护,大批士兵将城门洞中的堵塞之物搬运移走。南宫门率先被打通,虽然完颜亮命人在城门洞口燃起大火试图阻止对方进入,但铜墙铁壁都挡不住进攻,何况是一堆燃起的火堆。 萧裕一声令下,叛军骑兵潮水般的冲入皇城之中,那阻挡的大火分分钟被冲的七零八落。虽然有人马受伤,但是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南宫门告破后不久,西宫门也被叛军贯通,叛军长驱直入冲入皇宫之内,势不可挡。 此时此刻,守宫墙已经毫无意义。好在完颜亮提前做好了准备,早已调集兵马下城截击。双方兵马在皇宫的大殿之间,在殿宇楼阁之间的宽大御道上展开了厮杀。这是真正的肉搏战,双方都是金国兵马,都知根知底,作战的手段兵刃盔甲都相差无几。完颜亮的嫡系虽然装备精良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对方的任何举动,在另一方眼里都会被洞悉,所以索性无需过多的玩花样,只需猛打猛杀便可。 双方都是骑兵对着冲锋,狼牙棒对着朝对方脑袋上砸,弯刀对着砍,长弓对着射。没有任何一方占尽优势,也没有任何一方溃不成军。最常见的状况是,你的狼牙棒砸到我的脑袋上,我的狼牙棒也砸到你的脑袋上,一换一双方都完蛋,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这种野蛮的对战,也只有金国兵马对战时才会发生。 血腥的战斗让人窒息,双方的伤亡爆炸性的增加。往往一队骑兵冲来,另一队迎上去,嘁哩喀喳一顿暴砸暴砍,最后双方活下来的都寥寥无几。士兵们一开始或许还有些畏惧退缩之感,甚至因为曾经是友军而感到心理上的不适,下不了死手。但一旦见了血,或者身边的兄弟倒在血泊之中,顿时所有的杂念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他们统统化身为野兽,只知道撕咬杀死对手,嗜血搏杀。 一开始,完颜亮的兵马还是能抵挡的住的,甚至还稍稍占据优势。毕竟冲进来的兵马并不多,人数上占据着优势。但是随着叛军兵马的源源不断的涌入,局面开始逆转。叛军三万兵马,攻城时损失了五千余人。完颜亮的兵马也损失了约莫一千五百余人,除了被叛军攻城时的压制弓箭射杀之外,还有城头被攻破后的死伤,甚至完颜亮为了对付冲车也贡献了几百条性命。此刻,双方的兵力比大概是两万四千人对一万八千于人。随着叛军兵马的大量涌入,人数的优势逐渐体现了出来,完颜亮的人马有些难以支撑了。 萧裕已经抵近到皇宫宫墙城楼上,看着皇宫里密密麻麻的双方兵马正在搏命厮杀,心中也自唏嘘。但是他的表情却无半点波澜。己方已经占了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获胜已经是唾手可得。这种时候绝不能让完颜亮逃走或有喘息之机。即便兵马死伤的再大,也在所不惜。 “传令下去,有擒获完颜亮或斩其首级者,普通士兵赏万户侯,领军将领一律官升三级,赏良田万亩。协助者击杀擒获者另有厚赏。”萧裕大声道。 传令兵扯着嗓子站在城楼上大声叫嚷起来,也不管下边厮杀的兵马能不能听到。起码在此刻,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在气势上已经压倒了对手。叛军将士们显然是听到了,他们奋勇拼杀,口中大声叫喊:“杀完颜亮,封万户侯。” 攻势本就占据优势,此刻又如打了鸡血一般的猛攻,更是杀的对手节节败退。 萧裕抚须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切,沉声对身旁的萧招折道:“快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没想到完颜亮如此不堪一击。” “那还不是您谋划的好,完颜亮不可一世,但在相爷眼里,就是个草包一个。”萧招折笑道。 萧裕微笑道:“草包么?或许吧。金人本就外强中干。他们靠的不过是蛮横的武力来奴役践踏恐吓他们的对手。一旦对手跟他们硬碰硬,他们其实也不过尔尔。当年完颜宗弼攻宋,宋朝倒是有几个有骨气的人,打的他抱头鼠窜。岳飞的兵马抵达朱仙镇的时候,完颜宗弼在汴梁城里都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谁料想宋朝的皇帝居然下令撤兵了。宋朝人到底是软弱,不敢血拼到底,老夫可不是他们,否则也不会有眼下的局面。” 战斗占据优势,萧裕心情轻松,甚至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身旁众人连连点头附和,一片笑语欢声。 就在此时,萧招折突然看到了从宫门广场东侧涌来的大批兵马。无数的骑兵打头,如一股黑色的洪流奔涌过来。萧招折忙道:“大人,来了一支兵马,不知是谁的兵马。” 萧裕转头看去,呵呵笑道:“东城而来,那不是萧怀忠还有谁?他来的太晚了,这让他在老夫心中的地位打了折扣了。不过来了就好,他的兵马一到,我们便不用死那么多兵马了。完颜亮更没有死磕的资本了。” 此刻赶到的正是萧怀忠的兵马,萧怀忠骑着一匹黑色高头大马奔驰在数千骑兵后方。其实按照行军的速度,他早该在一炷香之前赶到战场,而那时,正是叛军破城的时刻。但是他并没有急于催促士兵们疾速赶到,而是慢慢吞吞的朝内城赶。来的太早或者太迟都是不好的,他要掐在节骨眼上,这样才显得他的到来有多么的及时和重要。 萧怀忠的先头三千骑兵畅通无阻的从南宫门下的门洞里冲入城中。外围的萧裕的少量兵马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拦阻,他们甚至还在位他们的到来而庆幸。这三万大军一到,岂非摧枯拉朽么?再也不用拼命了。 萧裕也在微笑着,他甚至目视着萧怀忠和他的兵马从下方的城门洞冲进来,还朝着萧怀忠挥起了手。 然而,下一刻,城楼上下的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冲进来的西北军来到叛军的腹背位置之后,举起了他们的长刀和狼牙棒,对着叛军的腹背开始了大肆的屠杀。 “怎么回事?萧怀忠这是疯了么?没弄清敌我么?”萧招折惊骇叫道。 萧裕脸色铁青,心头冰凉。他知道萧怀忠当然不会弄不清敌我,而是他的敌人正是自己。这个言而无信的贼子最终站在了完颜亮一边。方子安的预言应验了。 “萧怀忠,你他娘的疯了么?”城头上,萧招折扯着嗓子朝着策马立在火光之中的萧怀忠大声吼道。 萧怀忠转过头来,他看到了城楼上的萧裕正站立在火把之下远远的看着自己。萧怀忠冷笑一声,伸手朝着城头一指。身后涌进来的兵马拨转马头,朝着城楼方向冲来。 萧裕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有人撕心裂肺的喊叫着:“保护大人,保护大人。” …… 西城外二十余里处,方子安的使团兵马距离西山山谷入口已经一步之遥。但这唯一平坦的可供车马进入的谷口位置已经被金兵营地所控制。 此时此刻,方子安和赵刚雷虎等几名手下正站在一片稀疏的林地边缘看着远处谷口位置的金兵营地的灯火。年后方子安等人出西山山谷时,那处营地还不在那个位置,但此刻,它却牢牢的钉在了谷口位置,挡住了进山的路。 几人已经做过讨论,倘若丢弃车马辎重等物,从两侧的密林之中绕行进山也不是不成的,但是那样一来,所有的辎重物品都得丢失,眼下大雪满山,天气极寒,就算进了西山,怕也要饿死。就算大伙儿都背些粮食清水在身上,也支撑不了几日。更别说涉雪爬山是根本背不了多少东西的。 方子安不肯这么做。一时的安全带来的是之后的大麻烦。进入群山之中可也不是踏入了大宋境内,距离大宋的路还很长,要活着回到大宋,必须要有的吃有的喝。这种情形下,粮草给养是排在第一位的。 但是若因为这些便去胡乱拼命,方子安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如果明知硬闯会死,那还不如苟活几日呢。所以,方子安决定采取调虎离山之策。 “赵刚兄弟,记住我的交代了么?我和雷虎菱儿带五十名兄弟冲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那两千人会追着我们杀,我们会往南边杀边撤,而你和冯兄则趁着他们追杀我们的时候冲过大营进入山口。我估摸着还会有人拦阻你们,但是人数一定很少。因为我们会杀的他们不得不以大量兵马来围杀我们,这样你们面对的或许只有一两百个人了。我相信那点人拦不住你们。”方子安沉声说道。 赵刚点头道:“记住了,大人你都说了好几遍了。可是我们进山了,你们怎么脱身?万一被围困了怎么办?” 冯一鸣也道:“子安兄弟,要不然你和赵刚兄弟冲山口,我和雷虎兄弟去吸引。” 方子安一笑道:“谁去还不是一样?被围住了便是死,所以便不能被围住。你们放心,我们会沿着山边撤,实在不成,我们便弃了坐骑进林子,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只不过之后要找你们有些麻烦罢了。总之,我们会见机行事。” 赵刚皱眉道:“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怎么着都很危险。进了山还不得冻死,进了山之后你们要找到我们也很困难。到处都是山,怎么找?” 方子安皱眉道:“赵刚,你又来了。世间哪有万全之策?便是有危险又怎样?我们又何曾脱离过危险。地狱般的燕京城我们都出来了,还在乎眼前这区区两千金兵?我敢说,这两千人大多数老弱残兵,说不定,我们一冲,他们便垮了。莫要啰嗦了,天就要亮了。得立刻行动。” 赵刚心里不信,但是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确实如大人所言,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 “都明白了么?那么现在回去准备,一盏茶时间后开始行动。”方子安沉声喝道。 正文 第四六三章 冷夜(十二) 夜风凛冽,长草摇弋。草叶上的雪早已凝结成坚硬的雪壳,相互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凌晨时分的天气愈发的寒冷,没有人愿意站在野地里受这样的风寒侵袭。 西山营金兵夜哨也是这么想的。 领军将领完颜寻接到调兵圣旨率兵离去之后,命千户副将速巴刺留守营地,交代速八次加强山口巡逻不得怠慢,严防有人逃入西山山口。速巴刺于是命数队士兵在营地四周游走,严密监视周围的动静。 哨兵们只巡逻了一会儿,便吃不消了。这样的寒夜里,别人在营帐之中烤火取暖睡得呼呼响,自己这些人却要在这时候在外边喝冷风。这种寒夜里怎么可能有人来袭扰,也不知当官的脑子里都是怎么想的,是不是马粪吃多了。哨兵们一商量,索性全部下马,找了个背风处窝了起来,升起了一堆篝火烤着火,将身上的酒囊取出来喝起酒来。 篝火摇弋着,四周风声呼呼,草叶沙沙作响。哨兵们习惯了这种声响,因为整晚都是这样的声音,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直到数十骑悄无声息的从四周围拢过来,火光映照出他们坐在马背上的高大的黑影的时候,他们才骇然发觉,但却已经迟了。 黑暗中冒出来的马背上的死神们迅速而干净的解决了他们,没让他们发出任何求救的叫喊声。骑兵们悄无声息的离开后,篝火依旧燃烧的很旺,烈酒的香味依旧很浓烈,只不过喝酒的十几名士兵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气息。 方子安雷虎沈菱儿率领的五十名消防军士兵从黑暗之中慢慢的摸近,将东侧外围的三道夜岗全部干净利落的清除,也等于清除了金兵西山营地的预警系统。通向对方大营的通道已经全部打通。后方,赵刚和冯一鸣押着车马推进到距离大营里许之外,等待着冲过大营的机会。 方子安等人抵近了大营东侧数百步外的草坡上,方子安低声下令,所有人都及其缓慢的抽出了兵刃,高举在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前方灯火明亮的营地,那营地之中兵士走动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辨。 方子安转身对沈菱儿低声道:“你受了伤,还是去跟着车队保护史大人吧。” 沈菱儿倔强的摇头,低声道:“不,我跟着你。我左手也能使刀的。” 方子安皱了皱眉头,不再劝解。这样的话他已经和沈菱儿说了两遍了,但沈菱儿显然是不肯离开自己,再说也没用。 “兄弟们,准备了。咱们要冲了。”方子安沉声道。 雷虎轻声道:“大人,俺们快开始吧,俺都等不及了。” 方子安点头,举起右手轻轻一挥,策马而出。队伍开始时速度不快,也没有人发出声响。马蹄踩在长草上的声音也只是沙沙的如风吹的声音。但随着距离的接近,当战马的马蹄踏上营地百步之外的坚硬的砂石地面的时候,方子安爆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怒吼。 “杀!” “杀!”所有人齐声呐喊。 五十几人的骑兵的冲锋,气势却像是千军万马,马蹄下砂石飞扬,尘土滚滚。战马的速度也提升到了极致,黑色裘氅在冷风中猎猎飞舞,手中兵刃在空中闪烁星光。 只数息时间,方子安等人便冲到了营门前。对方营地哨塔上的弓箭手从听到喊杀声到站起身来再拉开长弓的短短时间里,已经失去了射出一轮箭的机会。因为对方已经冲进了虚掩的营门。进入了大营之中。 五十余名骑兵冲入金兵营地,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瞬间搅得天翻地覆。仓皇从营帐之中冲出来的金兵士兵被迎面践踏砍杀,惊骇大叫。五十余骑并不分开,他们队形紧密在各处营帐之间游走冲杀。营地之中顿时大乱,火头四起,数十座座营帐被丢了火把烧了起来。由于大量兵马已经调离,所以很多营帐都已经空无一人,营地里显得很空旷。所遇到的金兵也不多。所以方子安等人一路畅通无阻,像是一把尖刀随意游走,切开前方的一切。一路杀人点火,制造更大的混乱。 “呜呜呜呜!”急促的号角声在哨塔上响起,那是示警敌袭的警报。所有留守金兵都惊慌的开始穿戴盔甲提起兵刃上马,营地里一片混乱。 留守千户副将速巴刺在自己的营帐中睡得香甜,听到号角示警之声忙爬起身来,一边披挂盔甲武器一边大声询问。 “什么情况?来了多少敌人?敌人在何处?” “不知道啊,不知道多少人。东营那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好多营帐起了火,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将军,怎么办?”亲卫慌张叫道。 “怎么办?叫人啊。集合所有人去迎战。拿我的兵器来,牵我的马来。快啊,愣着干什么?他奶奶的。”速巴刺暴躁的叫骂道。 速巴刺披挂完毕,策马提刀带着聚拢来的七八百兵士朝着前营火光冲天处冲去。半路上不断有听到示警.号角的金兵小队加入,人数汇集到一千多人。从西营到东营只短短半注香的功夫,东营的整片营地都似乎烧起来了,喊杀声震耳欲聋,也不知道有多少兵马在进攻。速巴刺心里都有些发虚了,他怀疑自己真的遭到了大批人手的袭击,都在想要不要先避其锋芒了。这时候,东营奔逃来的一名士兵禀报了真实的消息,那是箭塔上的一名哨兵。 “千户将军,他们没多少人,估摸着也就百八十人罢了,但是确实凶猛的很。整个东营都被他们祸害完了。东营留守的二百多人全被杀了,营帐烧的七七八八。现在他们转往南营去了,我见他们走了才敢来报信。”那哨兵如是道。 “才百八十人?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儿郎们,去宰了他们。混账王八蛋,敢袭击我西山大营,一会将他们全部大卸八块。”速巴刺一听只有这么点敌人,顿时豪横起来,腰板挺的笔直,口气也强硬无比。 兵马转向南营方向,不久后果见南营营地里火光又起,喊杀声又响又亮。但这回速巴刺不怕了。知道了对方的真实人数,这喊杀声便成为一种虚弱的掩饰了。之前听起来有些心虚,现在听起来有些可笑。 “杀光他们,他奶奶的。”千户大人一马当先,带着一千多金兵冲向南营。 南营中,真正的战斗其实没多少,但是热闹程度可一点也不低。五十余骑横冲直撞,南营留守的老弱残兵不过两三百人,分散在空旷的营地各处,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抱团的五十多人所向披靡,又烧又杀又喊闹腾的不亦乐乎。这当然不是方子安所能预计的,他可不知道对方的大量人手集中在西营山口位置。其实那是因为速巴刺得到命令要严守山口,所以西营中集中了大部分的留守兵马,其他几营都只有少量人手。 但这其实反倒是方子安希望看到的局面,本来方子安都抱着一种拼死搏杀的心态了,拼命自然是要死人的,身后的五十几名兄弟肯定是要有死伤的,这其实也是无奈的事情。但现在无需付出伤亡便可以惊动对方兵马,这显然是最划算的事情。 一边横冲直撞的杀人放火闹腾,方子安也在一边焦急的等待对方大队人马的到来。毕竟杀人放火不是目的,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才是真正的目的。 速巴刺没让方子安等太久,他一马当先勇猛无比的带着他的一千人马出现在南营之中。火光中他看到了前方一小群骑兵正在四处丢火把的身影,于是大声喝骂了起来。 “呔,何方鼠辈,你爷爷速巴刺来也。还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跪地叫三声爷爷,爷爷给你们个全尸。” 方子安等人也发现了速巴刺等人的身影,看人数黑压压的不老少,估摸着是大部分营中兵马了。方子安知道目的达到了。他伸手从旁边士兵手里取过长弓,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双方相聚百步,方子安的箭术也不能算是百步穿杨,这一箭的目的也不是要射杀速巴刺,而是带着挑衅意味。那一箭确实射歪了,但却成功的激怒了速巴刺。 “他奶奶的,还敢反抗。杀!”速巴刺大吼道。 金兵呐喊着开始了进攻,方子安一摆手,沉声道:“往南撤,贴着西边的山岭走。” 众人拨马便走,直奔南营之外的旷野。速巴刺见对方二话不说便逃走,一边大笑一边谩骂,指挥兵马追赶了下去。方子安等人似乎并不急于逃脱,他们的马跑得不紧不慢,还不时的回头来张望,这更是激怒了速巴刺。但营地之中地形狭窄,周围又多处起火,人马不能全速追赶,只能看着对方冲出营地往南边旷野逃走。速巴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待追出营地之后,便要分轻骑左右包抄,将这伙人全部斩成肉酱。 营地东边,崎岖的官道上。赵刚和冯一鸣目睹了营地之中的四处火光,心中不禁惊愕于那五十几人的破坏力,同时心中也很担心。 终于,探听的队正策马回来禀报大批金兵追赶出营往南而去。赵刚和冯一鸣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了。 “全体准备,冲!”赵刚大声喝道。 正文 第四六十四章 冷夜(十三) 一百多名消防军兵士早已做好了准备,听得赵刚下令,众人闷着头赶着车便沿着官道径直往前猛冲过去。距离营地不过里许,虽然是车马混杂的队伍,但速度自是不慢,盏茶时间便冲到敌军营地之前。 官道从营地北边通过,而这恰恰是方子安等人没有骚扰到的部分。不是方子安不想,而是因为方子安此刻需要吸引大量敌军兵马,且要引着他们远离官道,所以并不能面面俱到。 敌军北营之中留守的约两百金兵早已被惊动,看着东营南营方向火光冲天,两名百夫长集合了留守金兵正战战兢兢的在营地边缘窥探,猛然间,他们发现了冲来的车队,顿时惊惶大叫起来。 赵刚和冯一鸣两人率领五十名兄弟冲在最前方开道,他们也看到了营地边缘攒动的人影,两人二话不说策马便冲了过去。双方相聚不到百步时,冯一鸣已经出手。只见他单手握弓,反手取箭,瞄也不瞄拉弓便射。 “嗖嗖嗖嗖!”眨眼之间,冯一鸣连续射出四箭,动作已经不能用娴熟来形容,简直快如闪电一般。 “啊!啊啊!”营地侧面的箭塔上,四个黑影从高处摔落下来,发出长声的惨呼。那正是四名在箭塔上的弓箭手,他们以为在箭塔上会很安全,所以根本没有掩饰身形,被冯一鸣连珠箭全部射中,头重脚轻的摔下箭塔来。 “干的漂亮!冯兄神技啊,回头得拜冯兄为师。”赵刚一边策马冲锋,一边大声赞道。骑射之术精通者多如牛毛,但如冯一鸣这般纵马驰骋的同时连珠箭发,百发百中,绝对是匪夷所思。 冯一鸣神色淡漠,并不得意。在他而言,这一切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接下来他还要射杀更多。 弓弦嗡然而响,三支羽箭同时射出,冯一鸣使出了三箭齐发的绝技。三支箭支一开始仿佛是聚拢在一起的一支箭,飞到远处才分开尺许,分别钉入前方鸹噪的三名金兵的身体里。这需要精妙的控制力,三支箭同时射出或许不难,难的是控制准头。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倘若射出时没有精妙的控制手法,三支箭也许能够射出去,但一定是飞的不知哪里去了,相聚也不知道多远。那样的话除了浪费箭支之外,可没有半点作用。而冯一鸣这三箭齐发精准控制箭支的落点范围,且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这种手法岂是等闲。 虽然早知道冯一鸣是箭术高手,但实战之中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用箭支杀人。短短数息时间里,冯一鸣已经一个人干掉了七个人。他一个人的战斗力便抵得上起码十几名弓箭手了吧。而且他在这种场合出奇的稳定冷静,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极为冷厉,给以一种浑身带着杀气的感觉。这让赵刚想起了方子安跟兄弟们闲聊时谈及冯一鸣的时候说的话。方子安告诉他们,冯一鸣是岳家军中的精锐,曾经参加过小商河之战,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人,要赵刚雷虎等人没事多向冯一鸣请教,多学些他的本事。 当时赵刚和雷虎还有些不服气,冯一鸣其貌不扬,虽然有些本领,但也没到让人惊艳侧目的地步。但自从加入使团兵马,踏上金国的土地之后,他们才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战士,什么是杀敌的手段。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所有人都惊慌畏惧的时候,冯一鸣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这恐怕就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人,所历练出来的别人永远都不具有的东西了吧。不过,方大人身上也有这种气质,这倒是让人迷惑不解了。方大人可是读书人啊,难道说天生如此? 片刻之间,赵刚冯一鸣等人已经冲入金兵队伍之中。留守的兵马确实是老弱残兵,但凡有些本事,也不至于全营开拔,留下他们看守营地。这些人在军中也是最底层的人,本领嘛没什么本领,立功作战的机会也没有。平日里站站岗放放哨,煮煮饭,烧烧水,伺候伺候其他将领和老兵倒是可以的,属于混吃等死的一类人。此前看到营地里被袭击,四处火光喊杀声震天的情形已经吓得够呛,鼓足勇气来迎战这一队冲来的敌人,还没照面便被射杀了七八个,早已个个胆战心惊。 双方人马一接触,赵刚拿着狼牙棒一棒子便敲碎了一名金兵的脑袋。最近赵刚觉得狼牙棒特别的顺手,于是索性不用腰刀了,拿着之前杀死的岗哨的狼牙棒当兵器,照面便宰了一人。其余消防军士兵纷纷冲入敌群之中开始了厮杀,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逃生的关键时候,若是不能冲过去便都得死在这里,所以个个都是如狼似虎,奋勇拼杀,口中呼喝叫嚷,比金兵还要鸹噪。 最恐怖的还是冯一鸣,他从马镫上取出一干长枪,舞得呼呼风响。横扫疾刺之间,与之对敌的金兵纷纷落马,所向披靡。几名金兵齐齐向他攻来,试图围杀冯一鸣,被冯一鸣连挑两人之后,一名金兵的狼牙棒砸断了冯一鸣的长枪。众金兵大声欢呼,以为要将冯一鸣置之死地了。然而,冯一鸣抽出匕首,纵身跃起跳到一名金兵的马背上,匕首一抹,将那金兵割喉。接下里更是连番在敌军马背上跳跃杀人,来去如风,杀人如割草一般。 金兵心寒胆战,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徒劳无功的跟着冯一鸣的身形乱转,结果却连衣角也摸不到半片,还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个个的将己方士兵割喉。到最后,冯一鸣的目光看向谁,那金兵便拨马便走,根本不敢接近,生恐自己成为下一个被割喉的对象。 “给老子杀,谁不出力,老子宰了他。”金兵一名百夫长厉声断喝,他看到了士兵们的退缩,于是大声呵斥。 “噗嗤!”一声响。那百夫长的话音刚落,一柄狼牙棒将他的脑袋打的迸裂,脑浆鲜血飞溅,像砸烂了一只大西瓜一般。 赵刚收回沾着血肉毛发的狼牙棒骂道:“狗日的,还叫不叫了?” 这名百夫长的死亡成了压垮金兵最后的心理防线,有人闷声不响拨马便走,脱离战场直奔旷野之中而逃。大家都不傻,一旦有人第一个逃走,便立刻有人跟着逃跑。只片刻间,数十名金兵四散奔逃,剩下的那名百夫长高声恐吓叫骂,却也无济于事了。那些逃走的金兵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头了。 原本金兵虽然人数众多也没占多少优势,再逃了几十个,彻底的失去了抵抗力。活着的那名百夫长也不傻,一开始他便在队伍最后指手画脚,见大势已去,骂了几句逃走的金兵之后,他自己却也拨转马头朝着营中逃走。他一逃,树倒猢狲散,所有的金兵都哗啦啦逃散,官道上除了横七竖八的死尸和受伤呻吟的七八名金兵之外,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都没有了。 消防军众人正杀的起劲,这帮金兵很弱,杀的正顺手,结果突然发现没有敌人了,一个个意犹未尽相互干瞪眼。 “他娘的,怎么没人了?这帮金兵怎么这么脓包?丢人的很。” “正是,一群窝囊废,也不知道咱们大宋是怎么输在这帮废物手里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叫骂道。杀了人的还好,起码开了张。没杀人的气的要命。没杀到人自己还挂了彩的就更气了,骂骂咧咧的心中不忿。 “都莫要吵了,快护送车队往前冲,进了山口才算安全。”赵刚喝道。 后方车队堪堪到达,护车的士兵还正准备上前帮忙,却见敌军逃散,于是赶忙继续护着车辆猛冲过来。史浩在大车中全城目睹战事情形,笑的脸上开了花,大声叫好。赵刚上前去禀报情形,一边催促车队赶紧通过前方里许长的营地进山口。 赵刚转身想同冯一鸣说话的时候,却发现冯一鸣不在身边,于是四顾看去,看见冯一鸣正策马想着官道旁七八名呻吟挣扎的金兵而去。 “冯大哥要干什么?”一名消防军士兵问道。 赵刚摇摇头道:“不知道。” 却见冯一鸣下了马,从地上捡起半截长枪提在手里走到那七八名挣扎呻吟的金兵身旁,一枪枪的将枪头刺入他们的胸膛。受伤的金兵们发出绝望的哭喊,冯一鸣却没有半点怜悯之情,兀自将他们一一杀死,有的还捅了两三下。 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这一切,冯一鸣上了马归队,脸上依旧是漠然之色。 “那些人确实该死,不过他们都受了重伤……”赵刚低声说道。 “我的新婚妻子便是死在金兵手里,所以,我不会放过任何金兵,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我都不会饶恕他们。他们不是人,是一群畜生。赵将军,你若觉得我做的不对,大可禀报方大人责罚我,我受着便是。”冯一鸣冷声打断了赵刚的话,挥鞭策马,冲向队伍前方。 赵刚愣了愣,扬鞭跟了上去。  正文 第四六五章 冷夜(十四) 大营南边的旷野上,速巴刺率领一千多名金兵骑兵正在穷追不舍。金兵善骑,在这种追逐战中天然占据优势,他们即便在夜晚的荒野上也能策马奔行如履平地,这一点方子安等人自愧不如。所以,追出营地之后来到空旷的山野之间,速巴刺的两翼包抄的想法得到了有效的实施。 左右各两百骑兵从两侧猛冲迂回,速巴刺率七百余兵马紧紧的跟在方子安等人的身后,就像是狼群狩猎的包围战术,当两侧的兵马到位,速巴刺会命令手下猛然加速,完成合围。 方子安看出了这一点,这种战术是金人常用的战术。所谓的拐子马战术便是两侧轻骑突进完成迂回包抄进行围杀的战术,这种核心的战术思想已经为金国上下将领领会纯熟。这种战法是有效的,但是方子安不会让他们得逞。 “往西边山岭之间冲,万不可被截断西边的通道。”方子安沉声大喝。 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目前最该做的事情。右侧的骑兵一旦包抄上来,会截断向西靠近西山的可能,那么便只会被包围,也只能硬拼了。五十几人对一千多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必败无疑的。 众人无暇多想,拨转马头斜斜的向巍峨的一侧西山山峰方向冲去,但这么一来,原本便和追兵相聚不远,又斜向转弯,更是主动拉近了和追兵的距离。特别是右侧的那支两百金兵的包抄骑兵,他们走的是直线,方子安等人行的是斜线,双方在前方的交叉点悍然相遇。 “杀!”方子安的声音简短而有力,带着森然之感。 他的战马前冲,手中的狼牙棒照着身前的一名金国骑兵的脑袋砸了下去。那金兵举起狼牙棒格挡,就听得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狼牙棒上的尖刺摩擦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头骨碎裂之声。 那金兵虽然招架了,但是方子安这一砸之力何等巨大,将对手的狼牙棒砸的下落,落在他的脑门上。准确的来说,那金兵是自己把自己砸死的。 方子安一棒见血,轰杀对手,众人心气大盛,呐喊冲杀。雷虎将一柄沉重的大环刀挥得呜呜作响,一刀下去能将对手劈成两半。更可怕的是,对方用狼牙棒砸他的时候,他居然用手去接。当然不是接棒头,而是托住狼牙棒的棒杆子攥住往身前拽,对方没他气力大,抢不过他。要么撒手,要么便被拖下马,或者被一刀砍死。 相较而言,沈菱儿的打法最为轻松惬意,虽然右手受伤不能动弹,但是她左右持着长鞭挥打,鞭梢倒刺勾住敌人之后便将其卷起拉扯下马。挣脱的必被勾穿血肉,想要逃脱一定会付出代价。她也并不乱冲,只紧跟方子安左右,凡是试图向对方子安动手的,她的长鞭必到。不求杀人,但求将对方拉扯下马,瓦解对手的进攻。 消防军此行的选拔的士兵都是精锐,虽非身经百战的兵马,但是在能力上其实相差无几,只不过是在经验上欠缺罢了。遇到实战经验丰富的精锐对手,固然是根本无法匹敌的。但是,他们眼前的对手是西山大营中最无能的一群人。若是精锐,则早被他们的万户将军完颜寻带去城中靖难了。正因为这帮人大多是没什么战斗力的老弱残兵,所以他们才只能留守。其中当然也有部分是能作战的士兵,但毕竟只是少数。速巴刺将大部分的能打的士兵都留在了身边,那当然出于私心。他可不想自己身边是一群不能保护自己的脓包蛋。 正因为如此,这两百包抄到位的骑兵中只有半数是正常金兵的水准,剩下的都是水货。看起来是五十几人对两百人,其实对方的两百人也不过一百多人的战斗力。方子安雷虎沈菱儿三人武技高强,切瓜砍菜一般的杀人。消防军士兵们也都个个人高马大,手段不弱,只短短的时间便被斩杀和落马了二三十人,这让领军的百夫长颇为胆寒。但是看看后方,千户率领的大队骑兵就在后方数百步外片刻就到,他便释然了。 “给我顶住,咱们的人就到了,到时候将他们剁成……” 噗的一声,一柄匕首贯入他的嘴巴里,那百夫长扬天便倒。方子安飞刀射出,射杀百夫长,大声喝道:“不要恋战,集中队形,冲!” 不少人杀的性起,几乎忘了目的是突出围堵,此刻如梦方醒,迅速聚拢在一起,朝着西边冲杀过去。对方的阵型本就薄弱,死伤了二三十人之后更是不敢正面抗衡,阵型一冲就散,眼睁睁的看着方子安等人冲了过去,此刻才想起放箭,于是徒劳的在后方胡乱放箭,却已经无济于事。 速巴刺带着大队骑兵赶到时,方子安等人已经向西跑出了百步之外,速巴刺暴跳如雷,大骂声中带着人马继续追了下去。 但不久后,速巴刺便知道追不到了。前方已经是积雪覆盖的山坡,对方的兵马直奔山坡上的林地而去,在积雪的山坡上,骑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马儿只能一步步的在积雪中行走,根本跑不起来。相聚不到两百步的距离,但是却一步也无法追近,双方像是约定好了有默契一般保持着队形,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方子安等人进入了山坡上的密林之中。 速巴刺不傻,他当即勒马下令停止追击。一名百夫长不解的问道:“将军,为何不追了?他们就在林子里。” 速巴刺骂道:“你是吃马粪长大的么?追上去吃弓箭?他们在林子往外放箭,一百多步的雪坡,咱们又不能冲锋,等冲到林子里,起码死伤几百人。你倒是冲冲看?” 那百夫长挨了一顿骂,缩着脑袋心里回骂道:“你才吃马粪长大的,你全家都是吃马粪喝马尿长大的。自己没本事,被人家偷袭了营地,死了这么多兄弟,回头寻将军必要军法处置你,你叫嚣什么?废物一个。你这千户怎么来的当我们不知道么?寻将军看上你的小妾,你便双手送到他的营帐里让他睡,这才能在军中苟混到如今。这一回,瞧你怎么死。” 说话间,后方有人高声大叫。十几骑从雪地里艰难跋涉而来,却是营中的兵马。 “怎么回事?鬼叫什么?”速巴刺正自气恼,大声骂道。 “千户将军,大事不好了。另一队人马冲营,北营骨碌百户和数十名兄弟被杀了,那一队车马冲过营地进了山口了。”赶到的士兵大声叫道。 速巴刺愣了愣,拍着大腿大骂了起来:“他奶奶的,上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了,上了这帮人的恶当了。他们就是宋朝使团车马,山林中的这一伙是吸引我们追赶的,那一队车马乘机进山口了。他奶奶的,气死老子了。你们这帮废物,怎么没人提醒我。他奶奶的,完颜寻将军要是怪罪下来,你们都没好日子过。” 众士兵面面相觑,心中均想:“你个狗.娘的养的是千户,老子们能不听你的么?你自己蠢,反而怪到我们头上了。寻将军要是怪罪下来,我们第一个反你的水。” 事已至此,留在这山坡上也是无用。速巴刺无能狂怒了一番,却也只能下令撤退回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还得想办法编造一些理由应付完颜寻的问责。 山坡上的林地里,方子安等人手持弓弩严阵以待,看到对方调转马头撤走,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地形有利,但若是对方不计死伤弃马徒步全面进攻的话,光凭五十几人用弓弩是抵挡不住的。或许会射杀对方不少兵马,但是当对方一旦突入林子里的时候,事情便麻烦了。所以方子安实际上做好了准备,一旦对方全面进攻,便射几轮箭,然后往山林深处撤退,绝不会给对方任何机会。 “他们走了,看来是放弃了。这群脓包。不知道赵刚兄弟和冯大哥他们有没有保护好史大人冲进山口了。若是没冲过去,这帮人回营了,可就麻烦了。大人,要不俺们出去追他们?再吸引他们回头?”雷虎道。 方子安笑道:“放心吧雷兄弟,相信赵刚和冯一鸣,他们面对的最多不过两三百人,光轮人数便没多少劣势的,一定已经冲过去了。你没见这帮人慌忙回头么?定是接到禀报了。我可以宣布,计划成功了。咱们现在沿着林子边缘往山口方向走,跟他们汇合去。我本以为他们会追进来,那我们便不得不进山了,现在的情形比我们预想的要好太多了。天快亮了,咱们快些出发。”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当下牵着马出了林子,沿着林地外的雪坡缓缓北行。派出人手在左近搜索,以免对方杀个回马枪,或者是设了埋伏。虽然不太可能,但这种谨慎是必须的。 方子安走在雪地里,眼前已经颇为明亮,他看向东方天际处,原来已经是破晓时分。远处的天边已经有了一抹鱼肚白色。一个漫长的夜即将结束。 方子安的目光投向远处燕京城的方向,心想:“不知道燕京城里的事情怎么样了?萧裕是那个改变历史的人么?” 正文 第四六六章 幻灭 燕京城皇宫内,惨烈的鏖战已经结束。其实在萧怀忠的兵马进入皇宫,且攻上城头将萧裕抓获之时,战斗的结果其实便已经注定。 城楼上爆发了极为惨烈的一幕,萧招折率领萧裕身旁的五百亲卫进行了猛烈的抵抗,然而终究抵挡不住潮水般攻上的西北军兵马。最终,五百亲卫无一幸存,全部战死在城楼之上。萧招折死的最惨,他的脑袋没了半边,身体被狼牙棒砸成血红之色,筋骨俱碎,惨不忍睹。 萧裕本想跳城结束自己的性命,但他想到自己的妻儿亲人,心中存着些侥幸。他希望能向完颜亮求求情,看在当初自己鼎力助他夺位的份上能够祸不及妻儿,饶他们一命。虽然萧裕心里也明白,完颜亮或许根本不会答应。但萧裕一想到自己牵连了家中妻儿,心中难以释怀,还是决定试一次。 在西北军兵士涌上来的时候,萧裕没有任何反抗的意义,他束手就擒。 萧裕被抓之后,反叛兵马也很快放下兵器投降。他们也不得不投降。此刻他们就像被夹在馅饼中的肉馅,一面是西北军,一面是完颜亮的兵马,人数又出于绝对劣势,根本就没有取胜的可能。加之萧裕被俘,更是没有继续抵抗的必要了。 当然,也有少数兵马选择了死战到底。跟随萧裕一起反叛的几名高官和万户将军们知道完颜亮不会饶了他们,即便是投降,也会死的很惨。所以他们选择了站着死,而不是跪着死。结果自然如他们所愿,少量兵马的反抗很快就被歼灭。 当天色破晓之时,萧裕发动的此次反金复辽的叛乱被彻底平定。就像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烧起来时烈焰蒸腾,颇有撩天之势。但是最终却失去了燃料柴薪,被倾盆大雨浇灭,就此变成一地碳灰污秽,一地鸡毛。 整个燕京皇宫之中,血污满地,尸横处处。残臂断肢到处都是,地面上全是血肉,鲜血汇聚成小溪一般,沿着道路侧边的凹槽处缓缓的流淌着。宫墙内外,花坛中,回廊下,大道上,殿宇的石阶上,广场上,满目看去,尽是亡魂。一场大乱之后,赢得只是最高权力者,而普通士兵则抛洒鲜血和生命,死的一文不名。 并非说死亡便毫无价值,但真的要看为何而死。舍生取义,为天下苍生百姓战死是一种死法,为自己的亲人妻儿父母拼命而死也是一种死法。前者是大义,后者是情义,死的都是有价值,却死得其所的。最无意义的便是不知为了什么而死,或者是被人驱使而死。眼下这皇宫之中的数千亡魂,便大多数都是被驱使而死,他们自己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一点。这是毫无价值的死亡,死的像一头动物一般。 在破晓之后,天色迅速变亮。东方的一抹朝霞显现,殷红如血,仿佛是被这遍地的鲜血映红了一般。 萧裕被五花大绑着押下城楼,来到南宫门内一片狼藉的广场上。萧怀忠策马站在一片残肢断臂之中居高临下的望着萧裕。 萧裕脸上带着冷笑,直直的看向萧怀忠。 “萧丞相,你心里一定有一肚子要骂我的话要说,你骂吧,我听着。尽情的发泄你的愤怒,因为此刻你不骂,我怕你很快便没有机会了。”萧怀忠沉声道。 萧裕冷笑道:“萧怀忠,老夫骂你作甚?老夫该骂自己才是。是老夫有眼无珠,识人不明,这可不关你的事。你本就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这是你的本性。可怜老夫还以为你内心里是有衷心的。是老夫错了罢了。” 萧怀忠呵呵冷笑道:“你一不小心说出你心里的话了。你们不就是这般看我萧怀忠的么?在你们心里,我萧怀忠不就是一直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么?是你们打内心里看不起我萧怀忠,我又何必替你成事?再说了,你说的对,本人就是唯利是图。但这有什么错?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你若有骨头,当初又何必在金国为官?你造反,说白了,还不是自己想当皇帝。什么反金复辽,岂不是和笑话。” 萧裕扬天大笑道:“跟你这样的人,老夫还能争辩什么?君子眼中,天下滔滔皆为君子,小人眼中,天下攘攘皆为小人。你为了利,便当别人也为了利。跟你还能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恨没有听从方子安的建议,他昨晚便告诉我,不能相信你这样的人,认为你必是变数。可惜老夫没听他的话。更加让老夫痛心的是,老夫居然没将家眷交给他带走,这让老夫痛心疾首。至于起事的失败,倒并不是老夫最看重的。” 萧怀忠皱眉道:“方子安?是那宋朝来的使臣么?他说过这样的话?他认识老夫?他现在在何处?逃出城去了?” 萧裕冷笑不理,昂首而立。 萧怀忠还待再问,一名皇宫侍卫策马而来,大声道:“萧枢密,皇上问擒获萧裕没有。不论死活,送去见他。” 萧怀忠沉声道:“告诉皇上,萧裕已然生擒,臣这便将送到皇上手中发落。” …… 完颜亮坐在大殿宝座上,手中握着一杯烈酒在大口的喝着。他浑身血污,脸色倒是很平静,看上去很是淡定。但是他微微颤抖的端着酒杯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内心。之前的某一刻,完颜亮几乎已经以为自己败了。他很恐慌,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害怕死亡的,可是当时他真的怕了。怕的要死。 还好,这一切结束了,自己的应对还算及时。成功的击中了萧怀忠的软肋,让萧怀忠的兵马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救了这场危机。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眷恋这张宝座。所以当叛乱平息之时,他便瘫坐在宝座上喝酒。借着烈酒压抑心中的恐慌。起码此刻,他没有让人看出他曾经胆怯害怕过。 萧怀忠的身影进了大殿,后面跟着五花大绑的萧裕。完颜亮直起身来盯着萧裕,浑然没顾着萧怀忠在宝座下跪拜高呼万岁磕头的样子。只摆了摆手,快步从宝座上下来,来到萧裕面前。 完颜亮狠狠的瞪着萧裕,眼神像是一头凶狠的豺狼的眼睛一般闪着冰冷凌厉的光芒。萧裕眯着眼也看着完颜亮,眼神之中却很平和淡然。 “皇上,萧裕不能给你见礼了。”萧裕淡淡道。 “为什么反朕?”完颜亮厉声喝道。 “不为什么,只是要反。老夫想回到过去,老夫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想回到过去的大辽,想看上京上元夜的满城灯火。”萧裕轻声道。 “为什么反朕?说!”完颜亮完全没明白萧裕在说什么,兀自大吼道。 “皇上,你知道为什么。何必来问我?老夫不反你,迟早也死在你的手里。皇上是虎狼之人,根本没有感情。跟随皇上一起做事的人,乌带,唐括辩他们,皇上不都杀了他们么?之后便轮到老夫了。老夫不得不为自己打算,不得不为自己谋个生路。”萧裕双目冷然看着完颜亮道。 完颜亮吼道:“他们是他们,但你是你。你难道不知道朕对你是真正的倚重和信任么?朕将统领百官的重任交给了你,朕从不干涉你的决定,这难道还不够么?你还想要什么?朕怎么会杀了你?” 萧裕眉头抖了抖,冷声道:“是,皇上对老夫确实很不错,所以皇上便让完颜衮当左相,来钳制我是么?所以皇上便将我的妹夫和兄弟调出京城,断我左膀右臂是么?皇上便是这么信任老夫的是么?” 完颜亮大声喝道:“萧裕,朕以为你一直很智慧,谁料到你竟然也是如此的糊涂,你还看不出,朕这么做正是为了保护你么?你权职过大,行事刚愎自用,又清洗了很多人,皇室和群臣弹劾你很多次,朕都没有理他们。朕之所以削你权责,便是为了平息他们对你的不满,更好的保护你,你可明白?朕一片苦心,你却当成了驴肝肺。” 萧裕皱眉看着完颜亮,心中思索着他的话。难道完颜亮这些作为真的是为了保护自己?萧裕有些迷茫。但很快,他便大笑了起来。 “然则,我的小女儿欢儿呢?你害了她,难道也是保护老夫?她才十二岁,你怎么忍心对她下手?你不是人,你是禽兽不如的畜生。你既说我是你最倚重的人,老夫又帮你那么多,你却连基本的尊重都不给老夫。老夫的萧欢儿多么可爱美好的小人儿,便被你给害了。你这个衣冠禽兽,还有脸说什么为老夫好?谎言,都是谎言。” 完颜亮呆呆发愣,半晌道:“难道你便因为你女儿的事情开始怨恨朕的?便开始图谋要造反的么?便因为一个女子?萧裕,你是那么浅薄不明智之人么?” 萧裕怒声喝骂道:“混账,老夫是她的爹爹,老夫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谈其他?老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难道遭你羞辱,害死了我的欢儿,我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老夫首先是个父亲,是个人。罢了,跟你说这些也是无用。你只会为了一己私欲而不顾任何人的感受,你根本不是人。你是禽兽。” 完颜亮微微点头道:“朕明白了,朕也不多说了。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朕只是很心痛。朕对你真的是完全的信任和倚重,而你背叛了朕。” 萧裕点头道:“是啊,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你杀了我便是。倘若你对我还有一丝丝的念及昔日之情,我恳请你饶了我的妻儿,逐他们出城,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如你能这么做,萧裕即便死了,也绝不恨皇上。之前的一切,也都一笔勾销了。” 完颜亮缓缓摇头道:“你想得美,你既背叛了朕,朕岂会还念及什么情义。今日若非萧怀忠救驾及时,朕岂非被你给杀了。朕自然要杀了你,不但是你,你府中上下,那些参与此事之人的亲眷全部都要死。朕要杀光他们,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敢背叛朕,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代价大到他们无法承受。萧裕,你放心,你的妻妾儿女一个也别想活。朕要将他们全部斩首。哈哈哈哈。” 完颜亮发出震耳的狂笑,转身走回宝座。萧裕双目园睁,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文 第四六七章 地狱 太阳高高升起,今日竟是一个艳阳天。 外城西军营校场之上,被强令驱赶而来的燕京城百姓正在聚集。金国文武官员,王公贵族的车马也纷纷聚拢于此,能容纳十几万的军营校场上很快便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昨夜城中的叛乱厮杀让城中官员百姓们都没有睡好觉,很多人穿着衣服收拾了细软金银随时准备跑路。所以,聚集的人群中很多人黑着眼圈,面露疲倦之色。但他们的精神确实亢奋的,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城中昨夜发生的事情。右丞相萧裕率兵反叛,大军攻入皇宫之中,差点便将完颜亮杀了。只可惜功亏一篑,被赶到的救兵给救了。 燕京百姓和官员之中,倒有一大半人心里是极为惋惜的。完颜亮登基一来,残暴不仁,荒淫无道,很多人都已经对他难以忍受了。有人要杀完颜亮,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只可惜坏人活千年,好人不长命,这件事居然没有成功,真是让人心中遗憾。而据说那个率兵来救的枢密副使西京留守萧怀忠是先答应了帮萧丞相的,但是却阵前倒戈,导致萧裕功亏一篑,这个人还是奚族人,简直无耻之极。百姓们心中本来并无这个萧怀忠的印象,但此刻,萧怀忠成了他们唾骂的奸诈无耻的代名词了。 无论如何,萧裕败了。败了的结果是什么,就连三岁孩童也明白后果。士兵们将百姓们驱赶到校场之中来,便是要他们来看杀头的。完颜亮怎么会放过这个恐吓百姓的机会,他不但要杀,而且要炫耀,要恐吓,要当众杀。不但是杀一个人,要掉脑袋的恐怕有许多人。 焦躁而惶恐的等待之中,号角声响起。人群的目光看向东街口方向。只见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簇拥着一辆辇车缓缓而来。黄罗伞盖之下,身材高大,须发浓密的完颜亮坐在车上被簇拥着进场。百姓们看着这个恶魔,心中又恨却也又恐惧不已。完颜亮左顾右盼,眼神所到之处,百姓们都纷纷低下头,生恐和他的目光对视,生恐被这个魔鬼盯上。女子们更是出门前便做了准备,要么遮面,要么抹上泥灰,生恐被这个色魔看上。因为据说这个完颜亮看上的女子,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手掌。无论是十二三岁的少女还是五六十岁的老妪,无论是人妻还是嫡亲亲眷,他都不肯放过。 “臣等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一群官员跪在广场入口高声叫道。 完颜亮摆摆手道:“平身,萧怀忠,都准备好了么?” 萧怀忠沉声道:“相关人等全部擒获,等候皇上发落。” 完颜亮点点头,手一挥,车驾停下,他踩着内侍的脊背跳下车来,在众官员的簇拥下大步流星上了临时搭好的木台,居中坐下。众官员纷纷上台,站在他的两侧。 “押上来。”萧怀忠大声喝道。 “押上来!”有人高声传话,一直传到广场之外。随后,在十多万双眼睛的瞩目下,一群被五花大绑的男女孩童被士兵牵引着驱赶着而来。很多人认出了走在前面那人,那正是萧裕。 “快些!”押解的士兵呵斥着,踹了一名十余岁的孩童一脚。那孩童吃痛,大哭起来。 萧裕站住身形,回身道:“虎儿,莫要哭。男儿汉大丈夫,不能随便哭。掉了脑袋也不能哭。坏人就要看我们哭,我们偏遂他们的愿。这个道理你记着,下辈子投胎做人,也要如此。” 那孩童脸上挂着泪珠点头道:“爹爹,虎儿记住了。虎儿不哭给他们看。他们休想看到虎儿哭,虎儿是男子汉。” 萧裕摸摸他的头点头赞许,那打人的金兵厉声呵斥着扬鞭要打,身旁另一名金兵一把拉住,沉声道:“兄弟,积积德,免遭报应。” 那士兵瞪了说话的金兵一眼,倒也不再动手。 一行上百人被全数押解到了木台之下。那里有一大片空地,早已清扫的干干净净。旁边放着一些芦席和白布,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数十名金兵士兵手持锋利的出鞘的弯刀站正一排,刀柄上都系着红布,在寒风中齐齐飘荡着。 “逆贼萧裕及其家眷门人六十五人,其弟萧祚妻小门人三十四人全部押解到来,已然验明正身,请皇上下旨发落。”萧怀忠大声禀报道。 完颜亮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走下高台来到萧裕面前,直直的的瞪着他,沉声道:“萧裕,你可曾想过今日么?” 萧裕冷笑一声道:“决定起事时,老夫便想过了。何必多言,杀了老夫便是。” 完颜亮点点头,转头看向绑在旁边的萧占虎,沉声道:“贤侄,你怕不怕?你要死了,怕么?怕就求饶,大喊三声你爹爹是逆贼,完颜叔叔便饶了你。” 萧占虎惊恐的看着完颜亮,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向自己的爹爹,看到爹爹正用温暖爱怜的目光看着自己。这目光给了他力量和勇气,萧占虎挺直了腰杆,大声叫了起来。 “我爹爹是大英雄,你是魔鬼,你想吓唬我,我萧占虎可不怕。我不会让恶魔得逞的。你是魔鬼,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孩童的声音很是清亮,声音又很大,周围很多人都听的清清楚楚。百姓们纷纷低语,叹息着交头接耳,纷纷点头赞叹。虎父无犬子,萧丞相的儿子胆魄不小,更重要的是,他说出了许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当面骂完颜亮的不是成年人,而是一个十来岁的孩童,真是让这些一大把年纪的人汗颜羞愧。只可惜,这孩子要死了。 完颜亮脸色青白,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木台的同时,挥手下令道:“全部斩首。” 手持弯刀的数十名兵士躬身应诺,他们端起身旁的酒碗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喷在刀刃上。然后大踏步来到那些犯人身旁,一人抓着一个犯人,高高举起了弯刀。 “占虎。莫怕,闭上眼,对,闭上眼,不疼的,很快……便结束了。下一辈子,爹爹……给你……当儿子,补偿你……”萧裕伸手抓着萧占虎的小手,嗓音哽咽难言,紧紧的攥住儿子的手。 噗噗噗噗噗噗噗!咔咔咔咔咔! 弯刀在阳光下闪过数十道金黄的残影,刀落下,血光飞溅,人头滚滚。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骇的叫嚷声,他们目睹了萧家众人人头纷落的恐怖场景。大人伸手挡住孩童的眼睛,不忍让他们经历如此恐怖的冲击。有的人哭了起来,不知是为了萧家众人的命运而悲伤,还是被吓哭的。 一百多名萧裕和萧祚的妻儿亲眷门人近仆全部人头落地,尸体仆满地面,鲜血喷涌,渗透了地面的青砖缝隙。血腥之气弥漫全场,场景惨不忍睹。 上百名兵士飞奔入场,检查是否有活口,当然无一能活。于是纷纷用白布将尸体裹起来,抬到一旁用芦席盖住。在分开萧裕和萧占虎的尸体的时候,父子二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费了好大的力道才将他们分开。萧裕的手指头都被士兵掰断了一根。 “这便是叛乱的下场,这便是背叛朕的下场。”完颜亮喃喃自语着,狠狠的说道。 身旁众官员噤若寒蝉,倒也不全是因为害怕,有的也是因为痛恨。萧裕的下场悲惨,但谁能保证自己这些人便不会和他一样呢?身在完颜亮座下为臣,谁能保证哪一天厄运不会突然降临?魔鬼的屠刀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很多人心中唏嘘,生出兔死狐悲之伤。完颜亮不知道的是,他的行为不但没能震慑官员百姓,反而让他在别人心中的形象更加的卑劣不齿了。 “下一拨!”萧怀忠叫道。 又一拨参与叛乱的将领和官员的亲眷家属被押上来行刑,屠刀起落,人头滚滚。这些人完全是待宰的羔羊,有的人不相信自己的厄运,大声咒骂哭喊,有的人则沉默不语默默流泪,有的人则吓得瘫坐在地上根本走不动路,但是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都逃脱不了一刀枭首的命运。 一拨又一拨,一共七拨犯人。刽子手们都换了两次刀了,因为砍头的弯刀必须打磨的足够锋利,才能一刀枭首。薄薄的刀刃却又会被颈骨崩出缺口,只能换刀。杀人也是一门技术活。 最后一拨犯人授首之后,全场百姓们其实已经惊骇到麻木的地步。他们总共目睹了五百多活生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眼前掉了脑袋,之前还是能走能动的人,然后便成了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很多人已经快要发疯了。 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眼前的场地上,裹着白布盖着芦席的尸体堆积成山,地面上血浆已经厚厚的一层,血水四处横流。 阳光照着这刑场,今日的太阳还有些暖意,毕竟是二月里的阳光,也有了些威力。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感受到温暖,他们浑身上下都冰冷,从内到外都冰冷,宛如坠入地狱一般。 是的,这不就是人间的地狱么? “皇上,所有犯人已经处决,总共五百七十九人。”萧怀忠躬身向完颜亮禀报道。 完颜亮摆摆手道:“还没完,宋朝的使团队伍逃进了西山是么?他们也得死。传朕旨意,太行山周边州府兵马全数出动,严防他们逃走。萧怀忠,朕要你进山追击,务必将使团那两百余人全部捉拿。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他们无处可逃。将他们全部拿获斩首,这才是结束。” 萧怀忠一愣,躬身道:“臣,遵旨!” 正文 第四六八章 山行 方子安一行于巳时时分和进入谷口的众人汇合。车队并没有走多远,便是怕方子安等人失去联系。茫茫群山,一旦失散其中,当真是对面不见,哪怕只是隔着一道小山,隔着一片林子,都有可能差之毫厘,擦肩而过。 好在这一切没有发生。当众人汇合一处时,一夜疲惫辛劳,历经生死险境的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欢呼雀跃起来。这一切简直像是在做梦一般。在此之前,没有人能相信自己会活着出燕京城,每个人其实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没有什么比绝处逢生更令人惊喜雀跃,没有什么比虎口脱险更让人开怀。众人在山野之中笑着叫着,很多人留下了激动欢喜的泪水。 史浩也流泪了,当方子安站在自己面前笑着行礼的时候,史浩心中的感受比其他人更加深刻。当初方子安执意要跟随自己来金国的时候,史浩认为方子安是不智之举。当方子安说此行要拿到秦桧投敌的证据的时候,史浩更是认为方子安是在说梦话。但方子安坚持要来,又主动在朝廷上提出来了,他想拒绝却也没办法拒绝。但在内心里,史浩和所有人一样,对这场旅程是抱着悲观的态度的。 在出使之前,他曾偷偷的告诉自己的夫人,要他看好凝月,不要在离别之际冲昏了头脑,和方子安相处时闹出了事情来。那其实便是隐晦的提醒自己的夫人,此行恐怕难以回来。要保住女儿的处子之身,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他怕因为离别之时少年男女之间难免难舍难分,会冲动行事,遗终生之恨。 他这么说并非是对方子安有什么不满,或者是还对方子安和史凝月的婚事而耿耿于怀。他这么说纯粹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考虑。他要去赴死,妻女的事情他必须有所考虑。主要是凝月,她若有好去处,自己的夫人凝月自然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以凝月之姿,多少人趋之若鹜,踏破门槛。虽和方子安有了婚约,但若自己和方子安死在金国,只要史凝月还是完璧之身,便不影响她嫁个富贵之家。自己的夫人便也不用担心了。 也就是着,史浩其实内心里对这趟旅程的结果没有抱着任何的希望。 然而,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点,方子安的智谋和胆识远远在他之上。虽然老早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一次方子安的一番作为是真真正正的惊艳到他了。进入燕京城之后,史浩完全想不出能活着出来的办法,但是方子安做到了。不过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方子安便将金国朝廷搅的天翻地覆,搅的人仰马翻。关键是方子安甚至看上去都没有用力,只是用言语挑拨挑拨便成了事,这看上去甚是不可思议。但是史浩知道,那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方子安敏锐的捕捉到了史浩心中的不满,以及金国朝廷内部的不和。正如他所言,他只是当了个导火索,引爆了这场金国的内乱。但这其中需要的谋划和胆识以及各种微妙的心理上的博弈绝对不是唾手可得的。多少次深夜里,他看到方子安站在漆黑的廊下踱步沉思,他必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力。 成功的人都是意志坚定且勤于动脑,更善于付诸行动的人。方子安身上便有着这种特质。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愁眉苦脸,无论什么时候你看到他,都会觉得他活的很滋润。哪怕是在燕京城这样的地方。他不会让你看到他的软弱,他的内心强大的可怕。 “子安,你做到了。你做到了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和凝月以及所有人,都为你感到骄傲。我不敢说你是天纵之才,但我敢说,放眼当今之世,能和你比肩的人不多。文武全才,绝非虚言。”史浩眼角含着热泪说道。 方子安忙道:“岳父大人可莫要这么夸我,岂不是令我无地自容。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很多人都能做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可不敢自夸。世界之大,很多人的智慧都是无可想象的。我方子安从不妄自菲薄,但也却绝不会自看自大。” 史浩点头,深以为然。 “子安,难得的是不仅我们脱了困,还得了秦桧的效忠书。只要我们能回到临安,老贼的末日便到了。” 方子安轻声道:“岳父大人,虽然我不想煞风景,但是我们能否回到临安,还是未知之数。” 史浩缓缓点头道:“确实,除非那萧裕昨夜得手了,金国换了主人。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萧裕赢不了么?” 方子安轻叹一声道:“我对萧裕也没什么好感,他也是心狠手黑之人。但是,他毕竟比完颜亮要好些。萧裕起码还是知道行事的分寸,不至于没有底线。跟他打交道,自然比跟完颜亮打交道要好。然而,就算我有良好的愿望,萧裕恐怕也是不成的。我猜,此时此刻,他已经败了。当然我们并没有确切的消息,纯属我自己的猜测。很快我们便会知道结果,只需看有无追兵便知道了。” “追兵?你是说,他们会来追击我们?”史浩皱眉道。 方子安道:“当然,以完颜亮的心性,眼里怎揉的了沙子。我杀了他的弟弟,拿了秦桧通敌的证据,又搅得他金国乱纷纷,他肯放过我们才怪呢。若萧裕失败,完颜亮必会派人追杀我们。而且整个太行山周围的金兵都将会异常活跃,绝对不会让我们能离开金国的。追兵若至,我一点也不奇怪。” 史浩的心从欢喜的云端跌落,咂嘴道:“那可麻烦了。果真如此,我们可还没脱离险境。那可麻烦了。” 方子安笑道:“岳父大人莫要担心,就算他们追来,这毕竟是深山之中,地形不利于他们。我估摸着他们也不敢贸然闯进来。他们若是真的这么大胆,敢进山来,呵呵,我倒是求之不得。” 史浩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他早已不会认为方子安在信口而言。对于自己这个女婿,他已经彻底的信服,完全的听从他的安排了。史浩本也是才智之人,但现在,他已然自觉的放弃了自己的坚持,甘当绿叶了。 山口位置不敢久待,虽然又累又饿,但是方子安还是下令众人往山里走。众人一边走一边嚼着干粮喝着清水沿着太行山密道往南而行。走到午后未时时分,来到一处山梁背风之处,方子安终于叫停了众人,吩咐众人安营歇息。 赵刚表示这里距离山口不过二十里,要想安全还得在往里走才成,方子安拿出一张绘制的草图来给他瞧,那图上标注了几处圈画之处,这里便是一处。方子安告诉他,之所以在这处山梁歇息,是因为此处地形狭窄,可供据守。来路方向是个狭窄的山坡边缘的陡坡,去处是平坦的山谷,所以在这里扎营最为合适。再往前走,反而没有这么险峻合适的地方扎营。兵士们都累了,一夜未眠又是厮杀又是恐惧,众人其实都在硬撑着走了,再往前走到天黑其实也走不了多远,到不了下一个可据守的位置,不如在此扎营为好。 赵刚恍然大悟,原来方大人早已算计好了。他来时已经记住了这密道上几处可据守的险要之处。真可谓是步步准备,时时留意。和他相比,自己这些人简直弱爆了。其实方子安也不是刻意如此,这完全是他前世的职业病。在部队中养成了随时关注地形变化,并且选择最佳阻击地点的习惯。所以来时路上,闲来无事便看着地形和路线绘制了草图。完全没想到此刻却用上了。 当下众人就地扎营,也不生火造饭了,就在背风的山梁上用大车围了个小小的营地,搭好了十几顶帐篷,挤在一起休息。安排了两名兵士放哨,所有人便都躺下了。躺下不久,众人便都呼呼大睡了起来。他们实在是太累了,昨晚到现在一夜半天的时间紧绷着神经,数次历经险境,此刻松弛下来,自然是睡的不省人事。不光是他们,方子安这样的体质也都吃不消。他本想只迷瞪一会,但是闭了眼一会功夫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 春光明媚的临安城,碧绿清澈的西湖之上,一艘画舫正缓缓的在湖面上飘着。方子安坐在船舱里,史凝月,沈菱儿,春妮还有张若梅等女也在座。面前的秦惜卿正在抚琴唱曲,唱的正是那首《青玉案》。秦惜卿口中悦耳的曲声飞入耳朵里,听得人浑身舒坦,惬意之极。秦惜卿生的是真的美,美目倩兮,明眸皓齿。挽起的云鬓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身材更是一等一的好。增之一分则嫌肥,少之一分则太瘦,一切都那么完美到恰到好处。方子安喝着酒,望着秦惜卿的绝世仪容,心中美的不行。这是自己的女人,她只属于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转目过去,身旁几女个个娇美无比。有的温柔,有的美艳,有的冷傲,有的落落大方。方子安心中更是开心不已,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这么多美好的女子的青睐,如此生活,简直神仙也要羡慕自己。 忽然间,方子安想起了一件事,他问道:“不对啊,这是哪儿?” 身旁的史凝月娇笑道:“方郎你糊涂了?这是万春楼的画舫啊。惜卿姐姐在你面前给你唱曲,你还犯傻?” 方子安迷茫皱眉迷茫道:“若梅你不是在太行山么?菱儿你不是跟我去了金国了么?万春楼……万春楼不是没了么?惜卿你还怎敢来西湖上抛头露面?春妮,你的肚子呢?咱们的孩儿们呢?” 方子安话音刚落,身旁女子顿时变色。史凝月大声叫道:“方郎,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秦惜卿也放下了琴慌张道:“有船追来了,是秦坦,我看到他了。” 说话间,秦坦的声音从湖面上传来,刺耳的笑声震耳欲聋。 “你们跑不掉啦,你们跑不掉啦,哈哈哈。” 方子安勃然大怒,伸手抄起兵刃便要去杀了秦坦,几女一起上前抱住方子安的手脚道:“方郎,莫去,莫去。” 方子安大吼道:“放开,我杀了这狗贼。” …… “大人,大人怎么了?大人!”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惊醒了方子安,方子安满头大汗的睁开眼来,眼前是几张焦急的面孔。周围山风呼啸,夜幕已然低垂,四野山峦一片晦暗。 “大人,你怎么了?大叫大嚷的,差点一拳把我打死。”赵刚揉着胳膊叫道。 方子安苦笑摇头,原来一切都是南柯一梦。这梦做的让自己心慌,心里扑通扑通的跳。梦中的一切真实却又诡异的很,难道这预示着什么? 不过方子安很快便苦笑着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梦是没有根据的东西,自己居然还会为此而心乱,真实不应该。 “没事,做了个梦而已。”方子安道。 “原来如此,大人梦里也打人,下手还挺重。”赵刚道。 雷虎道:“谁叫你往前凑,俺多精明,躲得远远的。” 方子安爬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天都黑了啊,真快。” 雷虎道:“可不是么?要不是被大人吵醒,俺们怕是要睡到明日。现在怎么办?开拔么?” 方子安苦笑道:“都怪我,吵了你们了。天黑赶路不方便,告诉大伙儿,生火做饭,吃的饱饱的,继续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对了,按照老规矩,做好警戒。” 众人一听,顿时高兴起来。于是传下令去,营地中间升起了篝火,米也下了锅,不一会传出饭香来,众人的心情便更好了。 正文 第四六九章 圈套 晚饭虽然只是白米饭就着一些汤水,但是众人也是心满意足,吃的甚是欢快。 方子安端着饭碗和史浩赵刚等人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商议着后面的行程。忽然间,有消防军士兵匆匆从后方山谷之中气喘吁吁的跑上来,神色甚为紧张。 “史大人,方大人,各位将军,山谷里好像有动静。”那士兵急促的禀报道。 “什么?”方子安等人都愣住了。山谷方向是营地的南边,是后方。山谷之中居然有了动静,这怎么可能? “黑娃,你不会是闻着饭香来的吧。一会这边吃好了,自然有人去替换你们。你小子可别跟我耍滑头?”雷虎斥道。 “雷将军,我哪有那胆子啊,不信你问大柱子二狗他们去。他们在下边盯着呢,派我来禀报,确实有动静。”那士兵忙道。 方子安放下饭盆沉声问道:“是怎么样的动静?是风声,还是什么山林小兽跑动的声音?还是什么其他的声音。” “不,是人。就在山谷对面的山坡林子里。我们三个都看得很清楚。一晃就进了林子……”士兵孙黑娃忙道。 “可别吹牛了。这么黑的天,山谷对面足有里许之地吧,你们能看得清?怎么可能?嘴巴都扯的裂到耳朵根了。”雷虎叫道。 方子安皱眉摆手道:“胖虎兄弟莫要乱吵,天还没有全黑,山坡的林子下面是雪地,若是有人在雪地上移动,是能看得清楚的,这叫做黑白分明。黑娃兄弟,我信你,你们看到了多少人?” 孙黑娃咂嘴道:“方大人说的全对,就像是亲眼见到一般。那些人在雪地里走动,我们当然看得清。多少人嘛……倒是不知道,反正不少。我们没数,起码有个十几个吧。他们好像也发现我们了,一下子便钻进了林子里,鬼祟的很。” 方子安皱眉沉吟。 史浩轻声道:“果真有人的话,可奇怪了。这种天气,这深山之中会是什么人呢?难道是金兵抄了我们后路?” 史浩这么一说,雷虎和赵刚等人都紧张了起来。山谷这一面无险可守,山梁的险峻是面对北边来路而言的,后方是缓坡和宽阔的山谷,根本没法守。要是金兵真的摸到了身后,断了后路,那可就糟了个大糕了。难不成还要原路返回,回到山外燕京地界不成? “大人,不会真的是金兵断了后路吧。那可麻烦了。”赵刚瞪着眼看着方子安问道。 方子安思索道:“按理说不太可能。金兵不可能这么快便横穿几座山峰到了这个位置。咱们东边可都是高山了。又是林地又是积雪,一天时间他们能过来?我可有些不敢相信。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定论。先去查看清楚再说。也许是山中猎户山民也未可知。山中也未必便没有人的。赵刚雷虎二位兄弟,让兄弟们熄灭了篝火,做好作战的准备。将车辆横在缓坡上当临时的工事。若真要打仗,也好有个屏障。一鸣兄,你辛苦一趟,跟我一起去探查探查。” 冯一鸣拱手道:“子安客气了,份当所为。” 方子安和冯一鸣起身带着那孙黑娃往山谷中走去,沈菱儿紧紧跟在身后。方子安道:“菱儿你手臂受伤了,留在这里休息便是。不要跟着来了。” 沈菱儿摇头道:“不打紧。” 方子安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全,于是微笑道:“你放心,我们又不是去冒险,只是探查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胳膊上的伤可不是小伤,那是箭支的贯穿伤。若是不养好,右手便废了,会影响你以后使用兵刃的。留下来歇着,史大人身边也不能没有人保护。” 沈菱儿显然担心自己的胳膊以后会使不上力留下残疾,昨晚她动了气力,右臂的伤口一直在渗血水,现在刚刚止住。再乱动弹又会撕裂。于是只得道:“那公子小心些,有危险便回来。” 方子安点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转身追着冯一鸣黑娃两人往坡下走去。 走过长长的一段碎石斜坡,密道山路的右首边便是林木稀疏的山谷地带。天色虽然黑了下来,但是山谷中满是落雪,在积雪映照之下,还是能模糊的看的清楚的。黑娃跑到前面低声叫道:“二狗兄弟,大柱兄弟。” 黑乎乎的大石头后面,两个黑影冒了出来。方子安和冯一鸣快步走到石头背面,两名士兵见是方子安到来连忙行礼。 方子安拱拱手,眼睛看着山谷对面的雪坡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动静?对面的人再次出现了没有?” 大柱子忙道:“再没现身。我们眼都没敢眨一下。” 方子安点点头,眯着眼仔细看着对面的雪坡。林地漆黑,雪坡暗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着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这种情形下,要是有人影在雪地上活动,是一定能看到的,除非对方穿着白色的伪装。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冯大哥去对面林子那便瞧瞧去。”方子安低声道。 “大人,山谷空旷,对方又是在林子里,你们穿过山谷,这不是活靶子么?可不成。”孙黑娃忙道。 方子安一笑道:“放心,我们有伪装。” 说话间,方子安已经披上了白色的斗篷。这是大车上的蒙布,下来的时候,方子安和冯一鸣一人扯了一条当做伪装。冯一鸣也将白布裹在身上,两人绕过石头缓缓的往山谷的雪地上走去。山谷之中的积雪很深,原本前段时间的那场大雪便厚达尺许,山谷之中因为风力的作用将许多雪吹到了谷底,所以积雪深达腰部。上面结了一层雪壳,一旦踩破,便深达腰部,简直寸步难行。两人不得不折返回来,折了几根松枝绑在脚上当做雪鞋,这才一步步的走到山谷里。 天已经全黑了,整个山野笼罩在漫天星光之下的穹庐之下,四面山峰矗立,四野林涛如潮,景色壮美却也残酷。两个人走在宽阔的雪地上,就是两个渺小的小点。在大自然的衬托之下,人类都是渺小的。 两人都保持着极度的谨慎,密切注意着前方的雪坡。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的作响,这声音此刻听起来很是让人担心。因为这很可能会暴露两人的行踪。但好在令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两个人气喘吁吁的抵达对面雪坡之下,窝在坡下低声商量了几句,便一左一右摸了上去。 两个人的计划是,先从林子两侧摸进林子里,不从对方活动的区域直接上去,这样会减少被发现的几率。当然,如果林子里全是人,便另当别论了。 一炷香时间后,两个人从坡上林子里相对而行汇聚到了中间的位置。林子的边缘地带根本没有人。起码在他们能够搜索探听到的范围内没有发现人。林子太大太密,两人也不可能深入搜索,最后只能在中间地带汇合。 冯一鸣留在林子里警戒,方子安出了林子查看雪地上的足迹。那果真是人的足迹,脚印在雪地里清楚可辨,看样子起码有个十几个人在雪地里踩过,脚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各不相同。 方子安正低着头研究着地面的足迹的走向,看看地面上有无什么可疑判断对方身份的痕迹和遗落之物的时候,猛听得嗡然一声弓弦响,紧接着一支劲羽带着啸叫之声从林地一侧的雪地里射来。 方子安反应迅速,猛地扑倒在地,下一刻,左近雪地之中突然跃起几十条人影,朝着方子安猛冲过来。 “进林子,快!”冯一鸣大声叫道。 方子安如何不知此刻必须进林子,于是身子窜起,三步两步冲进林子里。雪地里藏着的那些袭击者已经迅猛的冲了过来。有人吹起了尖利的竹笛,不久后林子深处也传来了竹笛的呼应。 方子安心中一沉,心想:糟糕!中了圈套了,他们在守株待兔,诱骗我们前来,自己还真送上门来了。 “往侧面冲!”冯一鸣大吼道。 方子安摇摇头,沉声道:“不必了,侧面有人,准备战斗吧。这是林子,林子里又暗,我们还有机会。” 冯一鸣轻声道:“可是他们人多啊。” 说话间雪地上的数十人已经冲进了林子,一片黑暗之中,有人点起了火把大声呼应。方子安和冯一鸣躲在临近的树后,两人抱着同一个念头,先阴死几个再说。等他们搜索过来,便突然出手宰几个,看看能不能冲出去。 “保持距离,别乱闯。看着林子边缘,别让他们溜了。等副统领带人来一起围堵。”有人大声叫道。 “好,哈哈哈,这下堵住了两只金狗了。一会将他们扒了皮喂野狼。”有人兴奋的叫嚷道。 方子安和冯一鸣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讶。原来这群人不是金兵,他们是把自己两人当成是金兵了。 片刻间,林子里脚步杂沓而至,有人大声禀报:“副统领,人被我们堵在这一带,让兄弟们一起围拢搜捕。” “好,点起火把,都相互注意身后身侧,别被他们阴了。搜!”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响起。 方子安听到这嗓音,身子一震,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嘴角浮微笑来。 正文 第四七一章 地势 张若梅便带着这三百人顺着山中密道沿着方子安等人的足迹一路追随而来。他们不像方子安等人有马匹车辆,只能靠两只脚走路。虽然山中马匹车辆并不能畅行无阻,但是这条密道是能够通车马的,所以行程落下了八九日。 行程之间,恰逢一场大雪落下,更是雪上加霜。山中本就积雪难化,行路更加的艰难。等到了西山之中,却已经耽搁了二十多天。原本所携带的干粮便很少,到西山之中时,已经是弹尽粮绝,什么都不剩下了。 张若梅心中焦灼万分,她本是来帮方子安的,现在不但没帮到方子安,自己这三百多人反而连生存都很困难。侦查得知,山口位置有金军西山大营数万兵马驻扎巡逻,更是让张若梅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虽武功高强,但领军打仗,谋略致胜方面欠缺良多,一时也拿不出主意。 手下人建议,先在林子里扎营,随时探听外边的消息。在山林中寻找食物先活下来再说。否则大伙儿饿着肚子,一个个疲惫无力,就算能出山,也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张若梅虽然挂念方子安的安危,却也不得不为这三百多忠义军人手考虑。平白的要他们去送命是不成的。也没有任何关于方子安的消息,急也无用。于是张若梅打定主意,现在林子里扎营,之后自己一个人偷偷摸出山去,混到燕京城里去打探方子安的消息是正经。这种情形下,没必要让大伙儿跟着送命。 在山林中苦熬了几日后,昨晚在东边山头上瞭望探听消息的兄弟看到了西山谷口大营的火光,听到了隐约的喊杀声,当即回来禀报张若梅。张若梅得知此事后和众人商议了半天,也没弄出个名堂来。最后做了个决定,在山口左近严密监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方子安等人天亮时进了山不久,便被忠义军的哨探发觉了。只是为了不暴露踪迹,避免在山道上留下足迹,哨探隔着老远的山头探查,根本不知道方子安等人的身份。只看到方子安等人的队伍不小,车马绵延很长,所以误以为是金军进了山。所以他连忙回来禀报。 张若梅得报之后,决定进行袭击。本来是打算埋伏在山林之中等金军进了深山之后断了他们后路来个瓮中捉鳖的。结果对方在山梁上停住了。于是乎忠义军十几名士兵便打算趁着天黑摸过山谷来探查虚实。没想到却被消防军放在山谷下的哨探发现了踪迹。他们发现忠义军的同时,忠义军的士兵也发现了那几名哨探。张若梅想,对方既然发现了自己等人的踪迹,肯定是要来瞧一瞧的。不如设个埋伏,于是命人埋伏在侧首的雪地里守株待兔,等待金兵来查看时来个突然袭击。结果,金兵没等来,等来的是方子安。 火堆旁,方子安听了张若梅的一番叙述简直哭笑不得。这是一个多么拙劣的圈套。若是大队金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自然会大举进攻,怎么可能被他们那么点人打伏击。正常情形下,遇到大批金兵进山,只能是选择险要地形据守,利用地形的优势弥补人数的劣势才是。然而,自己偏偏便上当了,还真的送上门去了。倘若适才不是忠义军,而是金兵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敌对之人,自己和冯一鸣想脱身还真的很难。自己也算是思虑周祥之人,但偏偏碰到一帮不懂谋略的便白瞎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不过自己去的时候其实心里是不相信有金兵在身后出现的,以为最多不过是山民或者猎人,所以才敢去探查。 “原来如此,张姑娘可受了苦了,为了救我们,你们一路前来,定时吃了不少苦头。史某在此表示感谢。”史浩抚须笑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张若梅红着脸道:“别别,史大人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一路前来,狼狈不堪,也拿不到主意,自身都难保,还救什么人?我都惭愧死了。以前我总以为领军打仗就那么回事,现在我反倒对哥哥多了些理解了。原来拿主意是这么难,干系到很多人的命,我是真的没这个本事。” 史浩哈哈笑道:“这话不对。我感谢的是你的心意,而不是你做了什么。你能想到来帮我们,光是这番心意,便值得感谢了。领军打仗的事谁也不是天生便会的,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大人,张姑娘只是来救方大人罢了,跟咱们可没干系。”雷虎在旁插嘴道。 这一句出口,所有人都表情古怪的看着雷虎苦笑。雷虎还真是个直性子,一口道破天机,直接把天聊死了。张若梅红着脸尴尬的要命。她此行一心要救的确实是方子安,其他人可不值得她巴巴地跑这么远前来。 “这话不对。来救子安,便是救我们。那是一样的。这本是一件事。子安在,我们便都能活,是不是?雷虎小兄弟?”史浩情商高,开口化解道。 “是是是,对对对。”众人点头如捣蒜。 方子安笑道:“甭管怎么样,现在皆大欢喜。若梅,你也不用冒险进城了。我们的事儿也都办好了。” 张若梅道:“你们是怎么脱险的?金狗会愿意放你们回去?你说要拿的东西也拿到了?” 方子安笑着将在燕京城发生的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虽然他轻描淡写的说这些,但是张若梅却听得心惊肉跳。方子安做的事情,就连赵刚雷虎他们也并非全部知晓,连他们都听得紧张之极。说到昨夜在完颜衮王府之中发生的事情,现在听来,手心都还往外冒汗。昨晚方大人和冯一鸣差点便死了。沈姑娘冒出来放火杀人,还真是及时。也让方子安和冯一鸣能够靠近挟持完颜衮得手,完成大事。 史浩虽大致知道过程,此刻听来也是心情激动,感慨不已。他倒是没表扬方子安,而是看着沈菱儿道:“沈姑娘可是帮了大忙了,此次我们能脱险,沈姑娘当记大功。沈姑娘智勇双全,知道去王府潜伏,这番谋略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佩服的很。” 沈菱儿扭捏道:“史先生可莫要这么夸我,我可没做什么。” 雷虎又插话道:“那倒是,沈姑娘毕竟是万春园的人,懂得潜伏在他人府中,伺机行事。” 众人齐齐用奇怪的眼神再看向雷虎,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万春园都被抄了,雷虎却要提这件事,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我说雷虎兄弟,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能不要不要乱说话了。跟我一样,乖乖听着不好么?”赵刚忍不住说道。 雷虎挠头咂嘴道:“罢了罢了,俺闭嘴便是了,都这么看着俺作甚?俺又不是漂亮姑娘。真是的。” 众人无言以对。张若梅轻声叹道:“没想到夫君经历了这么多的凶险。沈姑娘也帮了大忙立了大功,只有我,什么也没帮上,甚至差点伤了夫君。我真是惭愧死了。” 沈菱儿听了这话,甚是得意。心道:这回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我比你可有用的多。 方子安温言安慰道:“不要说这种话,史大人说得对,你有心就好。再说了,你们来了三百多人,正好补充我们的人手。我估摸着金兵会追进来,正愁着人手不够,难以抵挡呢。你们来了,我心里便更有底气了。” 张若梅喜道:“当真?那可太好了。金狗要追进来的话,我要将功赎罪,多杀几个。” 说话间,第二拨饭食已经熟透,营地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张若梅的肚子咕咕的叫了两声,被方子安听到了。于是笑道:“去吃饭了,回头咱们再聊。先吃饱肚子再说。” 次日清晨,在来路打探消息的士兵前来禀报,说没有发现任何金人进山的迹象。西山大营兵马回营之后也没有任何的动静。方子安接到禀报,决定开拔动身。他要确保在赶到下一个可作为防御地点的山梁之前不会遭遇金兵的进攻。所以必须要知道金兵的动向。虽然金兵没有进山,但是方子安可不像其他人那么乐观。他知道,即便是金兵进山进攻,也一定会事前做许多的准备,不会马上便仓促进山。这都需要时间。一只兵马进攻之前要做很多的调度和准备,没动静不表示他们便不回来。所以还是需要时时的提高警惕才是。 车马开拔上路,大雪满山,密道大多数石头路,冰雪留存不住,倒也并不太难走。少量的低洼泥泞之处积雪尚深,需要砍伐树木杂草铺路,颇费时间。但毕竟只是少量路段,还算不难行。 开拔之后不久,在一处密道旁隐秘的山洞之中,方子安命人取回了突火枪霹雳弹等火器火药。出山之前方子安将这些东西都留在了这个小小的山洞里,免得暴露身份。因为放在山洞里的缘故,火枪霹雳弹都保存完好。包裹的油布上面落了不少老鼠粪,看来这山洞是老鼠的天堂。 取回了突火枪和火器之后,方子安的信心更足了。这年头突火枪在威力上尚不及弓箭,但是在山岭之间的作战,突火枪绝对比弓箭有用。因为它可以霰射子弹,轰击一大片地方,不必有太好的箭术,在敌人露头时无需瞄准,便有可能击杀敌人。倘若是弓箭的话,那便需要有好准头了。 中午稍稍打尖歇息了片刻,午后接着走。未时时分,抵达了另一处方子安标记的适合用来防守的山梁。这是一处一侧是山峰,一侧是悬崖,高坡之上有一片平坦碎石地的地形。上山梁的路宽不过两丈,但上了山梁之后便地势开阔。而更难得的是,山梁南北都是狭窄的道路,唯独山梁上开阔。这是一处除了东侧山坡,其他三面都极为险峻的地形。 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方子安曾经想过,若是在这里修一道关口,恐怕跟太行山东西通道上的壶关也可以相媲美。 壶关是东西走向贯穿太行山的唯一通道,现在壶关在金兵手里。只不过忠义军在北边群山之中,跟壶关相聚甚远,另有一处险峻的营寨。金兵虽能东西纵横,但却也不能将忠义军剿灭。但其中的影响巨大,忠义军之所以被封锁的那么惨,和壶关通道被占据不无原因。但只要做好自给自足,便不会被困死。 当然了,在这里建造关隘只是方子安的设想。其实并不成熟。两侧山口的控制权不在手里,此处地形也不具备自给自足的可能,那可真成了闭关自守了。至于建造的难度还在其次。 但无论如何,这里是今晚扎营的一个绝佳的地点。本来天色尚早,还可以赶一段路。但是到达下一个可据守的地点需要一整天时间,方子安不想冒险。事情到了这一步,方子安也莫名的谨慎起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总不是错。一旦疏忽,前番一切便都打了水漂了。 正文 第四七二章 来袭 (谢:TypeAlien,书友56538780,傅傅forfor等兄弟的慷慨。) 方子安的谨慎很快被证明是正确的。半夜时分,拖后侦查的士兵飞快赶到营地禀报,金兵大批兵马已然进山,且已经在十五里外的第一道山梁的位置。 清晨出发的时候,方子安长了个心眼,留下几名士兵在第一道山梁处蹲守。方子安告诉他们,到了黄昏时分没有动静便可以跟上来。因为那意味着即便有金兵追击,那也是跟自己的队伍相隔一个白天的路程,则完全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黄昏时分,第一道山梁上蹲守的几名消防军侦查士兵正准备上马离开的时候,突然间他们看到了金兵浩浩荡荡从密道挺进的身影。那阵势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 密道虽然不太宽,但密密麻麻挤满了金兵,蔓延到目光不可及之处,这也太夸张了吧。光是目力所能看到的部分,便足有上万人之多。但凡不是傻子,都会明白能看到上万人,那便很可能是三万,五万,甚至十万。金兵们居然带着大型辎重车辆,前面有大量工兵开道,带着斧稿铲子。用绳索在危险的地段还打下木桩拉起绳索围栏。地面不平整之处他们还铲土搬石填充。一些可加固之处,他们还用原木铺地,让道路更加的好走。 侦查的几名士兵不敢多待,两名士兵快速前来禀报消息,其余几名则保持着距离,在金兵头里侦查而行。 方子安听到这个消息,长叹一声沉默半晌。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担心了,但其实他是为萧裕而感叹。因为他知道,金兵进山追击,那只说明一件事。萧裕的大事失败了。 虽然和萧裕并无太深的交往,但毕竟和萧裕之间有过一场交易,萧裕也是个守信之人,将自己送出了燕京城。所以,方子安当然不希望听到这个坏消息。历史果然还是滚滚向前,之前自己所抱的期待没有发生。如果发生了的一切都是必然的话,那么自己现在所作的一切岂非毫无意义。但方子安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的到来便是历史改变的明证,历史的细节并非无可改变,而改变了的细节一定会影响进城。这是历史之中的厄尔尼诺现象才是。如果说一切都会按照原来的轨道去走的话,那么自己这个变数难道毫无影响? 然而自己切切实实的影响到了许多身边的人和事,他们显然也会影响更多的人,必然会造成整个结局的变数。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自己不用去多想那些没用的。萧裕的失败是他不肯受到自己的影响罢了,倘若他听了自己的,结局一定不同。只能说,受到自己掌控的事情一定会改变,而自己影响不到,或者是影响力微弱的他人的命运很可能并无改变。 稍许的唏嘘和感叹之后,方子安很快将萧裕的事情抛在脑后,毕竟那只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走了他该走的路而已。然后,方子安便笑了起来。禀报的消防军士兵还以为方大人是吓傻了。 “立刻召集校尉以上将官来营地东边的篝火旁开会。”方子安沉声道。 睡眼惺忪的众人纷纷到来,方子安已经为他们准备了姜汤茶水,待他们到来之后,方子安亲自为他们在热腾腾的锅里各盛了一碗。 众人都很迷糊,张若梅嗔道:“夫君,这大半夜的,你叫我们来便是为了喝姜汤水?” 方子安笑道:“我可没那么无聊,我只是怕你们受到半夜里寒风的侵袭,受了风寒罢了。” 张若梅道:“我们这些人还怕这半夜的冷风?” 方子安沉声道:“我说的不是这自然界的寒风,而是另外的一股寒风。诸位,确切消息,大批金兵已经进山追杀我们,现在的话,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十里之外了吧。人数嘛……不祥,大概有个几万人马吧。” 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这消息当真比寒风还可怕。 “当真?消息证实了么?”史浩惊愕问道。 方子安道:“千真万确,我留着拖后的兄弟看到了他们的兵马。在密道上挤得满满当当,蔓延至目力不及之处。而且带着辎重车辆。看起来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了。” “你估计有数万人么?”冯一鸣沉声问道。 方子安道:“配备开路工兵和大量辎重车辆的大军,一定规模庞大。具体数字我不清楚,但一定不少,最少上万。” 冯一鸣皱眉道:“可是,若是追杀我们的话,怎么会调动这么多的兵马前来?他们知道我们只有几百人,这么做岂非杀鸡用牛刀。” 方子安点头道:“还是冯兄看到问题之所在。我的猜测是,这一次他们可能是想要进攻忠义军山寨,将忠义军彻底拔除。顺带才是灭了我们而已。否则他们调动这么多兵马为何?还携带大量器械重型车辆为何?完颜亮终于下了决心了啊,忠义八字军在太行山之中,虽然已然式微,但还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啊。” 张若梅惊讶道:“他们敢进山跟我忠义军作战?狗胆不小啊。” 方子安呵呵笑道:“就算知道进山作战对他们不利,他们也必须这么做。早一天迟一天的事罢了。除非完颜亮对我大宋没有觊觎之心,否则他在攻宋之前,一定会先剿灭忠义军,否则一旦攻宋,忠义军在内部捣乱,他们可吃不消。忠义军有五千人呢,作战又勇猛,攻城拔寨,扰乱内部,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不然前方作乱,后院起火,大宋攻不下,忠义军再重新坐大,他完颜亮可受不了这个。”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里边有这样的道理。这么看来,忠义军的作用居然这么大,甚至成为金国大计的掣肘。 “当然了,如果花些兵力封锁着忠义军,乃是上上之策。无非是攻大宋的兵马少一些罢了。但完颜亮显然不肯这么做的,他是好大喜功之人,他不会允许攻大宋失败,所以他会押上所有的筹码。但这么一来,他便犯了大忌了。进山围剿忠义军,开什么玩笑?五千忠义军他要剿灭,起码要付出十倍的代价。别说忠义军主力了,这一次,我们便让他们尝点滋味。最好他们能知难而退。否则定叫他们损失惨重。”方子安冷声说道。 “怎么说?大人,咱们是要先跟他们干一仗么?”雷虎和赵刚眼中放光,摩拳擦掌道。 方子安点头道:“当然,这么好的地势,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若不好好利用,给金兵尝些苦头,那岂非是浪费了老天爷的鬼斧神工了。咱们就在这里,打一场阻击战。” 众人听了这话,有的兴奋跃跃欲试,有的去皱眉沉思,神色玩味起来。 别人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史浩却是要说的。 “子安,等一等。你是说,咱们这五百多人,在这里跟起码上万的金兵战一场?你莫不是开玩笑么?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你莫非还想阻止他们进军?” 方子安微笑道:“大人,这一仗必须打。一则我们占据地形之利,可以教训他们一顿。其次,这是阻击,给忠义军准备迎战的时间。我们在这里拖延一日,忠义军便早一日得到消息,早作准备。若梅你最好马上回去禀报这个消息,越快越好,让张大哥赶紧做好准备。我其实担心的是不止这里一路的兵马进攻。倘若他们从东边的山口杀进来呢?壶关通道畅通无阻,他们大可集结兵马从壶关北上攻击。虽则地形险峻,但莫忘了,这里的兵马都有工兵配备,其他的兵马也可以配备工兵,修桥开路去进攻。南北进击,让忠义军难以兼顾。亦或是一佯一攻,分散忠义军本就不多的人手的注意力。” 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倘若真如方子安所言的话,那真是麻烦了。所有人其实都心里明白,忠义军不是剿灭不了,而是代价多大?倘若不计较代价的话,忠义军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好,我马上写信让人即刻送回大营,告知我哥哥这个消息。”张若梅意识到问题及其严重,立刻起身道。 “你最好自己回去,让别人去,我怕耽误事。你回去禀报,我比较放心。”方子安道。 张若梅愣了愣,摇头道:“不,这里要开战了,我不能走。我会安排妥当的人手的。” 方子安看了她片刻,点头道:“那便多安排几个,让他们骑马走。” 张若梅点点头,快步回帐篷准备书信。没有书信,口说无凭,这么大的事,必须要让张敌万无可置疑,不必再去求证,以节省时间。 这边厢,方子安已经开始着手分派任务。先是请史浩带着几十名伤兵和一些车辆连夜离开。这既是为了史浩的安全,也是为了无后顾之忧。史浩也明白自己在这里反而是累赘,并没有反对。然后便是四百七十多名士兵按照编制分为四个百人组,轮番迎敌,两组两组的轮换交替。这个安排很多人不理解。方子安告诉他们,对方人手那么多,受阻之后会轮番进攻。己方必须要保证体力,所以轮换作战是必须的。至于人手本来就好,却分兵作战的疑问,方子安告诉他们,现有的地形人多了也是无用,反而施展不开。下方攻上来的就那么宽,人多了位置也不够。 剩下的七十余人,方子安命他们上到右侧色山头,据守山头,以防金兵从陡峭的山体上摸到头顶,那是唯一薄弱的地点,必须要守住。方子安让冯一鸣担负这个重任,他是最让方子安放心的人选,也是不折不扣的能执行命令的。 除此之外,方子安还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正文 第四七三章 战前 方子安的预测是,按照金兵的行进速度,天一亮便要抵达此处。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满打满算三个时辰而已。于是立刻下令布置战场。 赵刚和雷虎带着人搬运大石头在山梁北侧搭建石头工事的时候,方子安在想着如何有效的抵御金兵的大举进攻。这种利用地势拒敌的作战,说白了便是居高临下的远程打击最为有效。一旦被冲上来近身搏杀,那便不好说了。打击的武器当然是以突火枪弓弩以及霹雳弹为主,但问题是这些物资的数量很有限。 携带的突火枪只有三十八只,倒不是杨存中叩门,火器造价使用昂贵,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还不如弓箭,所以杨存中的殿前司兵马中其实也装备的不多。能给方子安拨三十八只已经很给面子了。弓弩倒是人手一柄,但是箭支数量也不多。本来带了两万多支箭,倒是足够了。但路上作战消耗了不少,沿途也损失了一些。现在士兵们满打满算每人有三壶箭多可用,一壶二十支,也就是每人六十几支。三万支箭剩下了一半了。 对于一般作战而言,其实这种配备也够了。平地作战的战场上,对阵双方一场战事甚至连一壶箭都射不玩。特别是一方骑兵进攻,防守方甚至只有射出两三轮箭的机会。但防御战守城守寨守山这一类的作战,箭支的消耗极大。有时候不求杀伤敌人,只求压制对方。箭支一断,对方便会顶上来。 方子安不得不解决这个难题。很快他便想到了法子,那便是这山梁上满地的碎石。 这种山地作战,石块无疑是很好的武器。虽然这玩意不砸到要害之处是砸不死人的,但是砸的头破血流,筋断骨折还是有可能的。最主要的是,石块俯首皆是,处处都有。完全可以作为辅助的防守武器。这完全可以作为辅助的打击手段。 本来东边的山梁坡度足有四十度,是可以用滚木礌石的办法来打击敌人的。但无奈虽然身处大山之中,这山梁上碎石很少,大石头却很少。现在去砍伐树木当做滚木,却也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这遍地的拳头大小的碎石必须派上用场。 有个问题是,这些石头砸到人倒确也可以有些作用,但靠着几百人往敌人砸石头,明显是件不靠谱的事情。必须要想办法来一场石头雨,大量的将这些无穷无尽的碎石投掷到敌军的头顶。一场拳头大的石头雨,必能起到奇效。 方子安把想法一说,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很多人也担心箭支短缺的问题。但方子安说的下石头雨的想法,众人却犯了难。 “大人,你要下石头雨,那只能造辆投石车了。首先,俺们没时间造。其次,俺们也不会造。”雷虎瞪着眼道。 方子安皱眉道:“投石车自然是造不成的,或许可以找到替代的办法。简易的投掷装置应该可以很快造出来。对了,你们在左近有没有看到有竹林?” “竹子?”张若梅猛然想了起来。“山谷那边,我们扎营的低处便有竹林,是那种大毛竹。我们之前在竹林里挖过竹笋充饥……” “太好了,若梅,这事儿交给你了。你带几十名忠义军兄弟去砍竹子。要那种碗口粗的大毛竹。细一点也成。多砍些,要不多带些人去,要快。”方子安大喜道。 张若梅虽不知道方子安是什么主意,但这时候她也知道不必多问,夫君定是有什么点子了。于是立刻带人前往山谷竹林处砍伐竹子。 方子安又命雷虎带着人将大车腾空七八辆,开始在山梁上拣拾石头,方子安点明了要拳头大小的石块,带棱角的最好。石头小了没有杀伤力,石头大了也投不远,拳头大小的最好。 雷虎也不知道方子安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听话照做便是。于是一大群人推着大车在山梁上乱转,像是寻宝一样,将一些合用的石头全部捡拾上车,不到一个时辰,满满的七八大车石头便按照方子安勘定的位置在工事后方堆了七八大堆。 “嘿,这要是金元宝就好了,可惜是石头。”雷虎打趣道。 方子安笑道:“这是能救咱们命的,比金元宝可宝贵多了。” 赵刚带人搭建好工事,在工事前方的斜坡处又开始挖壕沟,那是为了以防万一敌人冲了上来,这道壕沟便可以让他们不能轻松翻越工事。壕沟只需挖个两尺深四五尺宽,两侧的高度差便足有八尺。站在壕沟里,只能将头皮露在工事外边挨锤。这当然是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对方攻到这种程度,其实便已经离失败不远了。但每一步都需要做到。时间有限,不然还可以在山道上多设置些障碍物。 张若梅带着人搬了几十根又粗又长的长毛竹回到营地里,方子安早已等的焦急,当下立刻召集人来帮忙。众人也好奇方大人到底要做什么,但见方子安亲自动手,将一根竹子劈成两半,砍到一丈三的高度。又命人将车上覆盖的油布扯下来,做了个油布兜,将携带的铜盆撑在里边,然后紧紧的绑在竹子顶端。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做好了一个。 “大功告成,试试成不成。我也心里没底。不过应该管用。”方子安笑道。 众人大眼瞪小眼,心道:“就这?” “挖坑,将竹片栽入地下三尺深。”方子安对众人的表情不以为意,大声道。 士兵们立刻开始在方子安指定的位置挖了个洞,方子安将竹片插在里边踩实了,然后双手扳着竹片往下弯曲,直到弯曲到一个巨大的弧形,这才沉声道:“来,往兜里边放八九颗石头。” 雷虎抢先抓了八九快碎石放在上方的兜子里,方子安大声叫道:“前面的人让开,可莫砸了头。” 前方众人呼啦啦闪开,方子安一松手,叫道:“去吧!” 竹片嗡然弹起,兜里的石头被猛然弹出,呼呼的飞向黑暗的空中。不久后,坡下传来噼里啪啦的一阵声响,距离应该在四五十步之外。 众人到这时还怎么不明白这玩意的作用,原来方大人要竹子便是为了造这种简易的弹射装置。这玩意居然还能用,真是匪夷所思。 “虽然简陋了些,但是绝对管用。来来来,都动手照做,在工事后方弄两排。注意,位置交错着,别伤了自己人。上面的兜一定要撑起来,不然扔不出去。弄个几十个这个玩意儿,一下子几百块石头砸下去,可不是石头雨么?若不是地形限制,得弄个几百个,那才壮观呢。包管砸的金兵哭爹叫娘。哈哈哈。”方子安得意的大笑道。 这算是方子安制作过的最垃圾的一种武器了,但此时此地,因地制宜,能够想到这个办法,且付诸实施,方子安已经很满意了。 众人立刻开始动手制作,这玩意也不难做,有手就行,也没什么技术难点。很快,便在工事后方栽了两排。一根根竹片绑着圆兜站在那里的样子很是滑稽。 “这有些像老百姓浇粪的粪瓢。哈哈哈。”赵刚一句道破天机,众人越看越像,一个个笑的肚子疼。 方子安笑道:“那便叫它粪瓢吧。一瓢瓢的粪往金兵头上浇,叫他们去吃屎。”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更是笑的打跌,战前气氛本来很紧张,瞬间便变得活跃了起来。 张若梅嗔道:“叫什么不好,叫那个名字。叫我看,倒像是一排排的向日葵。就叫‘葵花炮’好了。” 众人有的赞好,有的说没粪瓢好听,吵吵闹闹的意见不一,方子安最终拍板,就叫葵花炮。理由当然不是因为偏向张若梅。 “葵花炮不错,植物大战僵尸,葵花大炮发威,轰的金狗成僵尸。”方子安大笑道。 众人侧目,无人懂他说的是什么。 葵花炮多造了十几个备用,因为方子安担心这玩意不耐用,必须得准备一些随时增补。子安甚至用剩下的竹子搭建了一处躲避箭支的棚舍,因为方子安相信,对方一定会用密集的箭雨清洗山梁之上,到时候得有躲避的地方。众人深以为然,都赞方子安思虑周。有方子安这样的人当主心骨,心中也都放心的很,也充满了信心。 天亮之前,各项准备措施都已经基本到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东风便是即将到来的金兵了。 派出去的士兵每隔一刻时间便回来禀报一次金兵的位置。最后一次禀报时,金兵先头兵马已经在两里之外的弯道上。他们的斥候骑兵已经抵近到了前方山背。 “熄灭篝火,所有人噤声,等待命令。敌军将至,大战在即,各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成天嚷嚷着杀金狗的人,你们的机会到了。此一战我们必定能扬名天下,而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将成为真正的战士。加油吧。”方子安沉声喝道。 篝火迅速被浇灭,所有人都静静的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天将明,山风已止,四下里静的可怕。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前方密道上,车马杂沓之声隐隐传来。 金兵到了! 正文 第四七四章 阻击 萧怀忠被完颜亮点将率军追杀方子安。对萧怀忠而言,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那两百大宋使团兵马着实不值得一提,依着萧怀忠的想法,方子安史浩等人根本不用追杀,只需加强封锁,不让他们出山便是,让他们在山里窝一辈子,自生自灭便是。 然而完颜亮的态度很坚决。完颜亮告诉萧怀忠,方子安不但是杀了自己兄弟的凶手,更是从完颜衮手中得到了一份重要的文书。这份文书干系极大。完全封锁太行山是做不到的,倘若被他将文书送回大宋,将给大金带来极大的损失。 完颜亮没有向萧怀忠坦诚方子安手里的那份秦桧的效忠书,在内心深处,完颜亮还不能信任萧怀忠。萧怀忠的品性完颜亮是知道的,他不敢保证萧怀忠会不会泄露这个秘密,或者以此攫取更大的利益。总之,对于萧怀忠这种阵前倒戈,见利忘义之人,虽然他及时的救了自己,但完颜亮从内心深处还是对他鄙夷和防备的。甚至于跟死去的萧裕相比,完颜亮更愿意相信萧裕一些,虽然萧裕背叛了自己,但从品性上萧怀忠拍马也不及。 萧怀忠没有办法,但他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告诉完颜亮,既然要进山追击,何不索性下定决心肃清八字军叛军。八字军在太行山中存在,永远是个心腹之患,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出来咬人一口。他们的存在也让太行山左近的百姓有所倚仗,很多人都依附于八字军叛军,造成了八百里太行山左近十几个州府地界的不稳定,实为大金胸口的一颗毒瘤。 萧怀忠的话触动了完颜亮内心里的隐忧。当初萧裕便提醒过他,若想攻宋,必须要先稳定内部,才可出兵。否则最后可能后院起火。当时完颜亮新登皇位,着眼于稳定地位,肃清敌党,实在没时间去管太行山中八字军的事。随后又忙着迁都事宜,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 此刻萧怀忠提起来,勾起了完颜亮心中的这件事。他知道,那份效忠书一旦泄露,则秦桧这颗棋子便失去了效用,那可是自己在宋朝内部的一个巨大的助力。秦桧只需要在关键时候捣个鬼,南下征伐之路便要平坦了许多。而太行山中的那支八字军又牵扯了自己太多的兵马,防备他们出来捣乱。这两件事合起来,恐怕要毁了他的大业。既如此,还不如两件事一起办了,下定决心剿灭太行山中的八字军,顺手将那方子安等人给杀了。一石二鸟,一了百了。 完颜亮同意了萧怀忠的请求,在萧怀忠看来,这次出师不再是个笑话,否则要自己为了几百宋朝使团兵马奔波,简直太没脸了。 萧怀忠被授予中监军右元帅之职,全权调兵进山剿匪。当然了,完颜亮不可能将燕京所有兵马都给他调动,他给了萧怀忠一万原萧裕所属的兵马,以及萧怀忠自己所属的西北三万兵马,一共四万人。萧裕事败之后,造反的三万兵马剩下了近两万人。当然不可能杀了这些叛军,完颜亮只惩办了军中主要将领,其余的兵马停饷三月并参与建城三月。对于这些叛军而言,其实他们也很无辜,毕竟服从的是军令,上面人的争斗他们要去拼命,然后还要受罚,真的很是委屈。但是他们也没办法,毕竟是参与了叛乱,能保住命已经很好了。此番完颜亮允许萧怀忠挑选其中一万人进山,说白了,完颜亮和萧怀忠心里都明白,这帮人必是打头阵送死的。山中作战绝非金军所长,肯定要死很多人。忠义军的战斗力他们是清楚的,那么要死便死这些人便是。这一万人死光了,忠义军也应该剿灭了。 既然是要大张旗鼓的进山作战,萧怀忠自不敢怠慢。虽然他从未和忠义军交过手,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西京大同府逍遥,但是他可是听说过忠义军和朝廷兵马作战的经历。那个叫张敌万的有些本事,在忠义军濒临覆灭之际,还能带着残兵冲出重围,躲进深山之中,可不是一般的人物。而忠义军的底子也不是普通山匪,那可是曾经威震天下,连朝廷兵马都闻风丧胆的岳家军。 萧怀忠倒不是担心失败,但自己率四万大军进山围剿,人数多出对方七八倍,若是不能成功,那自己可真是要被人笑死了。这是自己正式上位之后的领军作战,只能胜,不能败,必须成功。 为此,他做了诸多的准备。调来了一千名工兵作为开路先锋,因为他要带大型攻城器械进山,必须保证道路的通畅。他所携带的重型器械包括床弩投石车云梯车旋石车等等。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但为了胜利,萧怀忠就是这么干了。除此之外,萧怀忠还派人前往壶关,下令当地守军予以配合行动。壶关守军八千人将在自己进山之后协同从南边进攻,以南北夹击之态让忠义军彻底覆灭。 待粮草物资兵马车辆全部调集完毕,已经是方子安等人逃进西山山口的两天之后了。这已经算是快的了,但完颜亮还是等不及了,催促他早日出兵。萧怀忠也没理由再耽搁,于是选择了午后时分开拔,进入山口之后,更是命令连夜赶路。因为有方子安等人前行的车辙和人马的踪迹,那条密道也能通行车马。工兵又一路搭桥修路,所以畅通无阻。 两天的时间,萧怀忠认为对方肯定像兔子一样跑到飞快,所以并未担心会在这里追到他们。但萧怀忠相信,壶关通道卡死之后,山边州府密切监视之下,方子安等人最终还是会选择去往忠义军营地,可能到那时才能顺带剿灭了他们。这也好,一锅端了最好。 天近黎明,萧怀忠坐在大车里眯着眼昏昏欲睡。一夜的行军,开始的时候萧怀忠还骑在马上看着夜晚的繁星,听着松涛如潮的声音觉得新奇。然而后来他便觉得无趣了。天也太冷,他索性下了马钻进一辆马车里。马车里有炭火,温暖的感觉让他昏昏欲睡。特别是在黎明时分,睡意更是不可遏制的袭来,萧怀忠已经处在似睡未睡的边缘了。 突然间,车子猛地一顿,惯性让萧怀忠差点一头栽到车厢的壁板上。萧怀忠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何停车?”萧怀忠将脑袋探出车窗大声问道。 外边前后不见首尾的金兵队伍显得凌乱而疲惫。一夜行军之后,很多人都已经快撑不住了。但此刻他们却都惊醒了过来,因为队伍突然都停了。萧怀忠在询问原因,士兵们也都左右询问原因。 “不知道啊,萧元帅,前面队伍停了,我们只好停下。”护卫在马车旁的亲卫偏将忙回禀道。 “为什么停下?现在不是歇息的时候。要歇息也得找个能扎营的地方。传我命令,继续前进。”萧怀忠大声喝道。 然而,他命令是下了,但是队伍根本挪动不了半步,黑压压的大军全部堵在山道上,人人都焦躁的很。萧怀忠气呼呼的下车上了马,要到前面去查看原因,兴师问罪。然而,就在他要往前走的时候,前面的消息传来了。 “前面……前面打起来了。路被人堵起来了。前面的工兵营死了两三百人,被人埋伏在山梁上袭击了。”飞奔而回的前军偏将耶律猛大声禀报道。 “什么?袭击?怎么搞的?斥候怎么没示警?”萧怀忠大惊喝道。 “斥候没见回来,应该是被拦路的给射杀了。因为没有示警,所以开路的工兵才走到人家脸上去了。对方火力凶猛,有弩箭和火器。人数暂且未知,身份也未知。”耶律猛回答道。 萧怀忠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纵马往前去。亲卫们大声呵斥着,士兵们硬是挤出一条通道让萧怀忠等人纵马飞驰往前方。 飞奔了两里路后,转过高山的弯角,前方喊杀之声清晰可闻。前面山梁下方,黑压压的己方兵马正在往山梁上冲,上面又是弓弩又是火器,打的正轰轰烈烈。萧怀忠挥鞭赶到了山梁下下了马。 “萧正德何在?叫他来见。”萧怀忠大声叫道。 萧正德是前军的领军万户将军,是新提拔的来统领前营那一万萧裕的叛军的将领,也是西北军中的人,萧怀忠的心腹将领。 不久后,萧正德歪着盔甲狼狈不堪的嘴巴里骂着脏话快步走来。见到萧怀忠连忙上前行礼。 “弄清楚没?什么人在这里堵着?”萧怀忠道。 “这……不清楚,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猛的火力。我估摸着怕有上千人吧。”萧正德道。 “放屁!两百人而已。听这火器的声音,这是大宋的突火枪。八字军可没这玩意儿。只能是大宋的使团在此堵着。萧正德,你可真有本事,被两百人堵在这里走不了?听说还死了不少人?真有你的。限你一炷香时间攻上去,一举歼灭他们。不得有误。”萧怀忠怒斥道。 萧正德张口想争辩,却又一跺脚,大声吼道:“都给老子听好了,冲上去。不然,老子把你们都砍了。” 正文 第四七五章 激战 战斗是从黎明时分开始的。金兵的斥候骑兵抵达山梁下的时候,他们其实发现了异样。黎明的晨光之中,他们看到了山梁上方的那道石墙,那明显是人工垒砌的石墙。当即产生了怀疑想要回头禀报后方的大队兵马。但是他们没有机会了。 路旁雪坡悬崖边缘,埋伏着的方子安和张若梅以及几名身手不错的士兵猛扑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五名斥候骑兵。方子安靠着飞刀击杀一人,张若梅两剑刺死两人,其余的三人被消防军士兵杀死。手快有,手慢无,有的人甚至连对方的衣角也没摸到,杀了个寂寞。 这种伏击拿人的手段,方子安熟悉的很。当年特种兵侦查时,便是在敌人眼皮底下伏击对手,迅速擒获或者击杀对手。这让方子安有一种回到当年的感觉。 五名斥候的尸体被抛下西侧雪坡下,五匹马被拉上山梁。现场简单的覆盖了一下血迹,方子安等人迅速撤离。不久后,金兵先头兵马,负责在前方铺路搭桥的一千工兵便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工兵们自进山以来是最为劳累的,他们不但要行军,更要承担搭桥修路的工作,都是体力活。动作快了是本分,动作慢了影响行军速度便要挨骂。黑夜里更为谨慎,天亮之后却有些松懈了。以至于他们看到山梁上的石头墙的时候,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人工垒砌的障碍。 其实也不怪他们,有斥候小队在前方探路,若有危险自然要示警。所以,即便知道这是人工垒砌的石墙,他们也不会有太多的反应。第一反应便是来活了。 领军千夫长呵斥着手下打起精神来上山梁将石墙挪来。众士兵骂骂咧咧唉声叹气说往山梁上走,最前方的几十名士兵上了斜坡中段的时候,一名金兵忽然道:“我是眼花了么?怎地适才好像看到了石墙后有颗脑袋晃了一下?” 其他人眯眼细瞧,发现根本没有任何的踪迹。 “哪里有人?见鬼了么?看来你是太累了,眼睛真的花了。兄弟,干活吧。干完活,希望上面大发慈悲,能够让咱们歇息半日,喘口气儿。” 那金兵将信将疑,双目盯着适才看到人脑袋的地方,突然间,他看到了一张胖胖的大脸露在了石墙上面,脸上全是横肉,而且还对着自己咧嘴笑。 “啊呀!”那金兵大声惊叫了起来。 “你干什么……”旁边人吓了一跳,嗔骂道。 “有人……那儿……”那金兵伸手一指。 众人齐刷刷的看向上方,下一刻,他们看到了人。那可不是一个人,石墙后方齐刷刷站起一排黑压压的人头,他们弯弓搭箭张弩对着自己。 “完了!要死了。”打头的工兵们心中这样想着。 他们想的完全正确,一片弓弦的嗡然和弩.弓发射的咔吧声响起,数百支弓箭和弩箭如雨而至,前排的二十几名工兵应声而倒,每个人身上都至少中了两支弩箭。相聚七十余步的居高临下的劲箭和劲弩几乎穿透他们的身体,他们是工兵,本就只着简单的皮甲利于干活,这在战场上其实形容裸体一般。 工兵队伍立刻像是炸了锅一般,前面的人疯狂往后跑,后方的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那么一盏茶的时间里,整支队伍像是一群无头苍蝇一般原地乱动却动不了半步。而段时间足够山梁上的伏击者射出十几轮箭了。从一百多步到七十步的三十步的区域内拥挤着的两百多名工兵完全成了活靶子,除了少数人慌不择路的不顾危险从西侧雪坡上滚下山谷之外,其他在这片区域的人被全部清空。 剩下的工兵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掉头往后撤出弓箭的打击范围后,上山的坡道上已经横七竖八躺着大量的尸体。整个过程用时很短,但却如雷霆风暴一般,说来便来,一下子让昏沉沉的金兵在鲜血和死亡面前清醒了过来。 前军万户统领萧正德第一时间接到了禀报,他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第一场战斗来的这么快。按照之前军中会议所预测的,战斗可能要在进军到忠义军老巢的时候才会打响。然而,突然之间,便发生了。 萧正德迅速下令,前军士兵抵近进攻,同时命后方兵马停止前进,派副将去禀报主帅萧怀忠。 萧正德率数千兵马抵达山梁之下后,直接下令兵马往山梁上冲,要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山梁。他想要拿首功。首战立功,自己在萧怀忠的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会更加的不同。所以他甚至没有多了解对方的人数和火力,也根本不会意识到接下来他的兵马将要受到多么凶狠的火力的清洗。 金兵们嗷嗷叫着往斜坡上冲去,抵近斜坡中段那片死亡之地的时候,满地的尸体也没能给他们一个警告。然后,山梁上的打击到来了。金兵们一茬茬的倒下,活着的没有能冲到过山梁下方的三十步之内。因为在距离抵近的时候,山梁上的突火枪开始轰鸣。泼洒的霰弹笼罩了整个区域,将冲到近距离的敌人打成了筛子。 短短的时间里,萧正德便让手下数百兵马送了性命。萧正德从立功的美梦中惊醒,连忙下令撤兵。而这时候,萧怀忠到了。 萧怀忠说那是大宋使团,只有区区两百多人,萧正德是不信的。但是他又不敢争辩,只得下令继续进攻。这一回,萧正德终于不敢托大,金兵全部下马,顶起盾牌横在山道上往前冲。金兵的盾牌虽然只是一些木质的轻型盾牌,便于在马上单手持着的,但是排成一排,倒也有些气势,遮蔽了头部和胸口的大部分要害部位。这样对方的弓箭打击的效果便要大打折扣了。毕竟谁都知道瞄着人身体和只能射腿脚是两码事。 抵近弓箭的打击范围之后,山梁上的打击如期而至。盾牌上笃笃笃如爆豆子一般,羽箭和弩箭将盾牌钉的像个豪猪一般。也有不少人被射中倒下,毕竟裸露的地方太多,但只要有人倒下,立刻有人补上填充缺口,让盾阵依旧保持完整。反正金兵多的是人,而前军本就是炮灰。 在盾牌的掩护下,兵马推进的很顺利。之前冲到五十步以内,便被对方射杀的七七八八了,现在倒了五十步以内的距离,只被射杀了十几个人,伤了三十多,但都在腿脚部位,并不致命。密密麻麻的金兵像是潮水一般缓缓的涌上山梁,眼看着就要抵近山梁工事下方了。萧正德看着这场景,松了口气。懊悔自己之前太草率,倘若之前便谨慎些,用盾阵冲锋,现在恐怕已经拿下了,也不用被萧怀忠呵斥一顿了。 萧怀忠压根就没把山梁上的使团兵马当回事。原本还以为他们跑的比兔子还快,要到忠义军的巢穴之中才能抓到他们,结果他们自己不长眼,居然敢在这里阻击自己的大军,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既然他们自己找死,自己也就笑纳了。解决了他们,正好可以派人回去报捷,自己率军进山数日便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岂非是更显得自己能力超群,也正好堵了那一帮背后议论自己的人的嘴巴。 然而,剧变就在一瞬间。当金兵的一排排盾阵抵达三十步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山梁工事后方投掷过来数十颗冒着青烟的霹雳球。霹雳球顺着地面滚动着,滚入金兵腿脚之间。 “轰轰轰轰!”剧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盾牌挡得住身前,又怎挡得住脚下。霹雳弹的威力虽然一般,但就在人群脚下爆炸,那也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的局面。 盾阵瞬间大乱,受伤的金兵们惊呼乱叫,豕突狼奔,盾阵当然也不复存在。这还没算完,天空中传来呜呜的响声,有人抬头看去,无数颗黑点从空中落下,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他们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扬起的头脸上便被拳头大的石块砸中,顿时头破血流鼻青眼肿。石头虽只有拳头大小,但是砸中身体头脸造成的伤害着实不小。有的人被砸在皮帽头盔上,倒是没受伤,但却被震的晕头转向。砸到手臂身体上,更是筋断骨折疼痛难忍。 空中的葵花炮发射的石头雨,脚底下的霹雳球,再加上中间的弩箭和突火枪的密集攒射,当真是上中下立体打击,原本还气势汹汹的金兵队伍很快便被清空。前面的捂着脑袋便往后跑,后面的见势不妙也往后逃窜,整个进攻瞬间土崩瓦解,坡道上留下两百多尸体,以及不计其数的头破血流的士兵跟着逃回坡下。 萧怀忠全程目睹此情此景,他目瞪口呆。对方的打击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阵型在瞬间便被击溃。简直匪夷所思。那还是两百人的使团兵马么?不止,绝对不止。萧怀忠有些相信萧正德的话了,山梁上若只有两百多人的话,他们却打出了上千人的气势和火力。 萧怀忠知道,自己恐怕遇到了难题了。  正文 第四七六章 激战(二) 山梁之上,金兵潮水般的败退的情景,让众人欢呼雀跃。开战之前的紧张和恐惧此刻已经荡然无存。消防军士兵且不必说,他们参与的实战几乎没有,来到金国之后的来路上打了两小仗,还死了人,对他们而言不能说是很好的经历。但今日,他们真的打爽了。面对山道上黑压压的敌军,他们居然击退了对手。山梁上的众人甚至没有一个受伤的,对方完全是冲上来送菜的,这种感觉,简直美妙。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忠义八字军的兄弟们,打这么痛快的仗,也是他们经验之中所没有的。他们甚至不敢相信这么凶猛的火力是自己这区区几百人的手笔。感觉很不真实。 所以,整个山梁上气氛热烈,人人喜笑颜开,高兴的闭不住嘴巴。 方子安不想给高涨的士气泼冷水,但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兄弟们,打的不错。达到了之前的预期效果。不过,我要提醒各位。战斗才刚刚开始。这不过是饭前的开胃小菜罢了。金兵损失不过几百人而已,对他们而言根本无损实力。之前他们是轻敌了,接下来才是考验诸位兄弟的时刻。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方子安大声道。 “方大人,放心吧,来多少我们杀多少。他们除非插翅膀飞过去,否则休想过这道山梁。” “对,管他几万金兵,也教他们无用。来的都是送死的。” 士兵们纷纷叫嚷道。 方子安摇头道:“诸位兄弟,不可因为一时德胜便自高自大,此乃大忌。我们只能阻挡杀伤他们一时,最终我们是要撤离的。在此之前,需得拖延他们的时间,给忠义军的张大统领准备的时间。妄言阻挡他们,乃是狂言。我再次郑重的提醒你们,后面才是考验。保持冷静的头脑,胜了不自大,败了也不气馁,这才是一只成熟军队的素质。说大话是没用的,还得靠谋略和实力。你们要明白,我们占据地利,准备的也算充分。但对方的实力却是碾压我们的。接下来,他们要动真格的了。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要做好战死的准备。我……不是开玩笑。” 方子安的话说的有些严厉了,但不这么直接,这些人便不会警醒。方子安也并没有夸张,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时刻。因为金兵被打疼了,便要用全力了。 听了方子安的话,众士兵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虽然觉得有些煞风景,但是这一切都是方大人指挥得当才有的战果,对于方子安的话,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会有丝毫质疑的。 “几点注意,第一,节省箭支,不要杀的性起,便乱放箭。你们只有三壶箭可用,看看你们现在用了多少了?还剩多少了?别人顶着盾上来,朝着别人的盾上射箭,毫无必要。完全可以放近了来打,霹雳球轰开他们的阵型之后,你们全力射杀。而不是从头到尾一窝蜂的放箭。打仗是门艺术,就像唱曲跳舞一样,自有一套手段。此刻你们或许不懂,但以后你们会懂。”方子安沉声道。 众人低着头咂嘴,方大人可没有冤枉他们。适才众人个个杀的性起,不断的放箭,有的人射空了两壶箭,根本没意识到箭支消耗不起。现在看看只有唯一的一壶箭,心中有些后悔了。 “第二,听从指挥。适才我大声提醒你们,你们充耳不闻。我要你们节省弩箭,你们当耳旁风。我要轮换队在后方歇息养精蓄锐,你们非要冲上来射几箭。这都是军中大忌。特别是消防军兄弟,乱糟糟的一团。相较而言,忠义军兄弟倒是纪律严明,听从指挥。我现在宣布,从此刻起,谁要是再不遵号令,自顾痛快,那我只能军法从事了。平日咱们是兄弟,但此刻,我是你们的统制。战场之上,不遵命令,便是对你身边兄弟的不负责。你不但害了你自己,还将害死你身边的兄弟。若要如此,还不如军法处置了你,保全其他人。” 方子安的话说的严肃之极,他说的这些都是发生的事情。确实有许多人不听命令,不遵号令。消防军士兵实战经验不多,乍打仗容易上头,所以乱糟糟的。只不过因为击溃了敌人,所以大伙儿并不在意这些。然而在方大人这里显然是过不去的。 “第三,打仗需要配合,不是想怎么干便怎么干。之前便布置了,四十步之内突火枪威力最大,可还是有人四十步之外便开火。看起来热热闹闹的,但其实那铁砂打在身上是没有威力的。甲胄稍厚,便不能透甲。赵刚,这事儿责任在你,我让你指挥突火枪队,你没能尽责。火药有限,需得精打细算,配合进攻,才能有奇效。” 赵刚红着脸拱手道:“请大人责罚,是卑职的错。” 方子安说到这里,山梁上的气氛已经很低落了。士兵们有些丧气,原来方大人看出了这么多的问题,看来他并不满意。 张若梅见状,拉拉方子安的衣袖,轻声道:“夫君莫要责怪他们了,伤了大伙儿的士气。毕竟遭遇强敌,怎能尽善尽美。”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我可不是责备你们,你们打的已经很好了,超出了我的预期。但有些事必须告诉你们,否则你们永远不知道该如何打的更好。我是不是太煞风景了?诸位多包涵些,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些失误而贻终身之恨。你们始终要明白,我们面对的是金国大军。还是那句话,这只是开胃小菜而已,后面才是真格的。我希望我们都能活着,都能挺住。” …… 方子安在山梁上方训话的时候,山坡之下,萧怀忠也正在做积极的调度。萧怀忠已经意识到,山上的大宋使团兵马不是软柿子。凭借地势之利,加上他们准备的充分,还拥有骇人的火器,倘若再不拿他们当回事,恐怕要折损大量的兵马。 萧怀忠虽然心里气的要命,有一种吞了苍蝇一般的恶心和窝囊的感觉。自己的大军居然被大宋使团的几百人给堵在了这里。就好像一只螳螂在大车面前挥舞着镰刀,但居然车还没能碾过去,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但萧怀忠是何等样人,他可不会因此便暴跳如雷。在冷静的分析了一会之后,萧怀忠下令调集后方的床弩车和石炮车前来。同时下令,前军强弓手全部上前。他要将压制住山梁上的对手,压得他们不能抬头。他要对山梁上狂轰猛射,要用大军所拥有的实力碾碎对手。 三辆旋风炮车缓慢的抵达了阵前,这是女真人在大宋投石车的基础上改装的一种重型攻城器械。和投石车不同的是,投石车是抛洒石块,而旋风石炮车投掷的是磨盘大小的石块。当年攻汴梁城的时候,便有旋风炮车立在城外八百步开外的距离,将磨盘大的石头投掷向城墙和汴梁城里。那些投掷的石头重达百斤,砸到建筑上的破坏力极强,砸到人身上,那便不用说了,直接砸成肉饼。 此次因为是进山作战,所以萧怀忠带了三辆,便是用来隔着山头或者山涧沟壑,或者是敌军盘踞的山头进行轰击的。也可用来砸穿不太坚固的壁垒。这时候便是它发挥威力的时候了。高达两丈多高的旋风炮车还需要原地组装,所以破费功夫。但萧怀忠还是将其调运到前方来。 八辆床弩车也调集前来,床弩的射程近些,但一样威力巨大。萧怀忠不惜血本,也下令使用,真可谓给足了大宋使团兵马面子。面子是自己挣得,若不是使团和忠义军打疼了萧怀忠,萧怀忠还不至于要动用这些大型的器械。面子是有了,麻烦却也大了。 除此之外,便是金兵上千强弓手的调集。强弓手,顾名思义,手持的是两石的强弓。两石弓是大宋的计量单位,约莫两百斤的强弓,一般人兵士是不用的。但射箭是金人的看家本领,这一次军中选拔出一千强弓手,是为了及远射杀对手的。也被萧怀忠调集前来。 萧怀忠底牌尽出,决意惩罚山梁之敌。在经过近一个时辰的准备之后,萧怀忠亲自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更为残酷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旋风投石炮首先开始轰击山梁顶端的营地,在偏离了几炮之后,操纵的兵士调整了角度,三炮其发,其中有两炮落入了营地里。巨大的石块从天而落,一块砸在了营地边缘的石堆上,将大量的石块砸的四处迸飞,伤了在工事之后的三名忠义军士兵。一名士兵当场昏迷,被抬了下去。另一块砸中了一辆大车,将满载粮食的大车砸的直接散了架,米面泼洒了一地。 只两炮,比方子安之前说的一切话都管用。所有人的脸上再也不见任何笑容。他们明白了方子安之前说的那些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是的,之前那是开胃菜,现在上正餐了。可是这正餐恐怕要难以下咽了。  正文 第四七七章 激战(三) 旋风炮虽然可怕,但是毕竟只有三架。大石头飞的又高又慢,也有迹可循,甚至凭借肉眼可以提前规避。最致命最凶狠的还是床弩和强弓的密集射击。 一千多名金兵强弓手聚集在百步之外,基本上在山梁上的弓箭的射程之外。再加上前方以大盾作为掩护,阻挡对方零星抛射可及的箭支造成伤害,做到万无一失。而他们的强弓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开外,以斜向上抛射的方式射击,可完全覆盖山梁上方的大片区域。 弓箭如雨而落,密集而凶狠。整个山梁工事后方五十步区域已经全部在打击范围内。因为无迹可寻,根本无法规避。无数的羽箭像毒蛇一般发出咻咻咻的恐怖声音落下来,有的钉在地面石头上跳跃,有的钉在车辆上、米袋上,篷布上。到处都是落下的弓箭,避无可避。 本来山梁上的兵马倒也可以全部撤到弓箭打击之外的范围,毕竟山梁上的面积很大,北边的一小部分地方是弓箭照顾不到的地方。然而他们不能那么做。因为一旦撤离工事,对方在箭支打击的掩护下发动进攻,则根本来不及防守。就算留着人看着对方的动静,敌人进攻时再到位的话,那也要承受五十步距离的箭雨的洗礼,必然要死伤许多人。再者,后部位置反而是金兵旋风炮的重点打击区域。金人显然也是用更远的旋风炮的射程弥补不能全部覆盖整个山梁面积的缺憾。他们当然也不傻。除非所有人撤到山梁北边的下坡处,但那又和放弃战斗有什么两样?敌人一旦进攻,山梁便等于拱手相让,所有的物资也都拱手送给对方了。 所以,当箭雨袭来时,方子安只能下令让大量人手躲在工事石墙后的死角处。这里最安全,旋风炮没那么精准,而箭支也射不到。但是位置有限,只能躲两百余人。在此之前沿着东侧山坡搭起的防箭棚终于发挥了效用。这里算是一处死角,毕竟在陡峭的山壁之下的位置,无论是旋风炮还是箭支都很少有机会落到这里。只可惜地方有限,不能让更多的人躲藏。剩下的七八十人只得因地制宜,有的躲在大车侧后,有的顶着盾蹲在工事后方。总之,在一千强弓手密集如蝗的箭支打击,配合着旋风炮的轰击之下,整个山梁上一片烟尘箭雨,几乎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 很快,有士兵接二连三的中箭。这种密集打击之下,即使应对得当,也无法保证无人伤亡。三名消防军士兵为了躲避旋风炮的落点时被从天而降的箭支钉在地上。很快,尸体上便被箭支钉成了刺猬。两名忠义军士兵.运气不好,两人顶着盾缩在车后,旋风炮的大石头呼啸而至,两人躲之不及,连人带盾被砸成了肉酱,惨不忍睹。 即便躲避在工事石墙之后,也不能保证安全。因为几辆床弩的目标正是工事墙。床弩的冲击力和准头都是除了神射手之外首屈一指的,床弩的射击靠的是强劲的弓弦之力让粗大的弩箭以直线射击目标,所以更为精准。而金兵几架床弩的目标便是以摧毁石墙为目的。儿臂粗的弩箭套着生铁箭头,射出之后带着隐隐的风雷之声。山梁的坡度起伏不大,只需将床弩下方的支架垫高一点点,便可以完美的避开山坡上的那些突起之处,贴着地面斜斜沿着山坡射上来。 弩箭轰击在石墙上,锈迹斑斑的钝铁箭头完全不是靠着锋利,而是靠着强劲的力道。轰击在石墙上,就像几百斤重的大铁锤砸在石头上一般。大石头被轰的四分五裂,碎石乱迸。一旦中部和下部的石块被轰成碎片,石墙便会坍塌一部分。在床弩的不断轰击之下,垒砌的石墙不断倒塌,被轰出了七八处坍塌的缺口。 至此时,所有人的心都已经紧缩起来。很多人才如梦初醒,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什么。金兵的强大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一直正规的金兵,拥有多种强大的杀敌手段。实力上完全碾压己方,这才是真相。适才的胜利是多么的侥幸,对方完全没动真格的。之前有多么高兴,现在便有多么的低落和恐惧。忠义军士兵们还好些,毕竟他们经历过太过血腥的场面。而消防军士兵则根本没经历过如此骇人的场面,很多人都抱着头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有的人甚至真的吓得尿了裤子。 方子安缩在工事墙之后,不时的抬头观察周围的情形。对那些面如土色的士兵们的表现,方子安并无半点嘲笑之意。他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的时候的样子。平时训练的时候门门优异,样样拔尖,可是一到真正的实战,心里真的是害怕的要命。而班里平时的那些老兵油子们,虽然平日训练成绩不如自己,但却一个个谈笑自若,没有丝毫的惧怕。当时方子安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真正的战士不仅仅需要掌握作战技能,更重要的是经验和心理的稳定。 眼下这些消防军士兵正在渡过这个坎,经历了这一战,他们便将迅速蜕变。就像八字军的那些人一样,他们见得多了,心理稳定的很,对战场上的残酷早已司空见惯。虽然他们不见得比消防军选拔的士兵更优秀,但是在战场上,他们绝对碾压消防军士兵。过年的时候在八字军大营之中比试了一场,那只是一场游戏罢了,根本不是实力的衡量标准。 “兄弟们,都不要怕。你们没发现么?他们在给我们送箭呢。古有诸葛亮草船借箭,今日有咱们让金兵来送箭。金兵知道咱们箭支不足,所以射了这么多箭上来。这些箭支稍微整理整理便都能用,哈哈哈,一会儿咱们给他们还回去。不过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插在他们的身上。”方子安在漫天的箭雨和强弩的风雷声中大声的笑着。 众人听在耳中,心中佩服的很。这种时候方大人还能笑的出来,当真是胆色无敌。不过大人说的确实对,满地的箭支大部分整理整理都能用,只要箭头不秃,箭簇不坏,便可以拿来便用。这一会功夫,对方射了怕有几万只箭了吧。这下再也不愁没箭可用了。 “雷虎,垒工事。他们轰塌多少,咱们便垒多少。石头多得是,两边匀一匀。看看他们能不能将所有的石头都化为齑粉。金兵这么疯狂,这说明之前我们打的他们疼了。你们该为自己骄傲才是,咱们一只小小的队伍,逼得金兵动用这般阵仗,这是对咱们的褒奖呢。来来来,都动起来,垒墙,垒墙。”方子安大声说着话,伸手抱着地上倒塌的石块弯着腰躲着箭一块块的将身旁的一个缺口重新垒上。 众人受方子安情绪的鼓舞也开始纷纷从地上爬起身来,猫着腰开始垒砌石墙,填补缺口。一旦动了起来,感觉便好多了。趴在地上什么也不做,任凭对方狂轰乱炸,那种感觉很让人沮丧。 轰击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金兵倾泻下几万只箭,几十块石弹以及上百支弩箭在山梁之上。两辆大车被砸毁,帐篷物品被砸的乱七八糟。工事墙被轰塌了几十次缺口,重新垒砌起来之后,大石块的不足导致了整个工事墙整整矮了一尺。阵亡的士兵一共二十三多人,受伤了三十多人。一下子便死伤近六十人,这在使团出发之后到现在是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次。甚至在最为凶险的出燕京抢入西山口的战斗中,消防军也没有死一个人,只是受伤了几人而已。 但在方子安看来,这已经是很小的损失了。在这种密集轰击之下,能够只死伤这么点人,已经是低于他心理上的预期了。而打仗便是要死人的,包括自己在内,随时都有可能死,谁也不敢保证。死了熟悉的兄弟固然心中难受,但却也无法改变。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些阵亡的兄弟死的都没有痛苦,要不便是被乱箭迅速射死,要不便是直接被大石弹拍成肉酱。 众人心里虽然难受,但是他们却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事了,因为金兵队伍已经在集结。旋风炮已经停止轰击,弩车也停止发射。强弓手的箭支越来越猛烈,那预示着对方将要在弓箭的压制之下发动猛攻了。 …… 山梁坡道下,萧怀忠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在一番狂轰乱射之后,山梁上方烟尘弥漫,景象恐怖。萧怀忠心中得意之极,他认为这一番施为对方应该已经吓破胆了。死伤无数不说,他们甚至可能都已经吓得逃走了。本来还可以再持续轰射一段时间,但如果对方已经撤出了山梁,便是徒然耗费时间,给了对方逃走的机会。所以他不想再等了,他下令在弓箭的掩护下,三千前军开始顶盾冲锋,迅速解决对手。即便对方没有逃走,活着的怕也没几个了吧。 “希望那个方子安没死,我还想见识见识这个人物呢。听说他在萧裕起事之前便预测了我会反水,我想亲口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半仙么?哈哈哈,那我倒要问问他有没有预测到他要死在我的手里。”萧怀忠看着整齐顶盾往山梁上冲锋的兵马,心中愉快的想着。  正文 第四七八章 激战(四) 顶着大盾的金兵猫着身子一步步的往山梁上前进着,他们全神贯注的注意着烟尘尚未散尽的山梁上。脚下踩着之前阵亡的金兵士兵的残肢断臂,踩着血水渗入砂石地面之后有些黏脚的坡道上,每一步都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每一步都带起一团血泥。 地面上的尸体很是刺眼,他们有的身上插着许多箭,有的被炸掉了胳膊大腿和肚子,肠子流了一地。有的被石头砸的面目全非,脸上的眼睛鼻子都糊到一起了,完全不成人样了。这些都是之前还活着的人,但是现在,他们成了一堆无意识的烂肉了。 他们不想成为和地上这些人一样的下场,他们想死在家里,死在床上,死在自己女人的怀里。但是,他们没有选择。 一步一步,金兵队伍越过了山梁中间的位置,这里也是对方之前便开始打击的位置。所有人都很紧张,他们相互间虽然没有注视对方,但是从身旁人粗重的呼吸中,他们能感受到彼此是一样的紧张,一样的恐惧。 七十步!山梁上毫无动静。 六十步!山梁上悄无声息。 五十步!山梁上雅雀无声。 四十步!前方的工事上方,烟尘之中已经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景物。那道工事墙已经就在前方,然而工事的那一边,居然没有任何人影。所有的金兵士兵都在心中嘀咕着,这么近的距离对方还没有发动攻击,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逃了!他们被之前的狂轰滥炸吓的逃跑了。否则,怎么可能会这样? 就在金兵们心底里松了口气,认为这一次不必死在这里,又一次在战斗中活下来的时候,前方工事之后,一声尖利的竹哨声响彻云霄。那竹哨宛如一柄尖刀,刺入了所有金兵的耳鼓之中,在他们错愕的瞬间,矮墙后冒出大批的人影,下一刻山梁上弓弦震动,箭支呼啸而至。冒着青烟的霹雳球乱七八糟的投掷了下来,天空中传来纷落的乱石破空之声。 “我的娘哎!”队伍前方的金兵发出惊骇的叫喊声,掉头便想往后跑,但是哪里跑得掉。几乎在一瞬间,霹雳球在人群中开花,大量弩箭激射而至,落石如雨落在人群之中。 轰隆轰隆! 噗噗噗噗! 咚咚咚咚! 方子安的老三样立体打击几乎同时招呼到了拥堵在坡道上的金兵的身体上。火器轰鸣,箭支入肉,乱石砸下,一时间残肢与断臂齐飞,血光和火光共色。凶狠的打击像是憋许久的一股怨气,铺天盖地将坡道上的金兵笼罩。 只一瞬间,最前面的金兵士兵百余人便像是割麦子一样倒在血泊之中,三十步到四十步的距离上的所有金兵像是被人打了个响指一样瞬间清空。这便是立体打击的威力,在这个年头,冷兵器配合热.兵器的最高杀伤力在此刻完全体现。即便是少量威力不强的热.兵器,在使用恰当的情形下,在地势有利的情形下,其恐怖的杀伤力依旧令人咂舌。 惊慌失措的金兵本能的掉头往坡下跑,目睹了前方十步之内百余人瞬间倒地的血腥场面,谁不是肝胆俱裂,哪怕他们都是经历过战事的老兵。然而,更残酷的现实在等着他们。 山梁之下,萧正德和他的副将耶律猛带着督战队堵在后方。 “不许后退,往上冲!谁后退一步,杀无赦!”萧正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本以为今日是一场轻松的胜利,现在却成了这种局面。山梁上的敌人居然还活着,火力还这么强,不但士兵们慌张,他心里也惊慌不已。但此时此刻,萧怀忠只要不发话,他只能硬着头皮命令士兵往上冲。能不能冲上去,他心中也没有底。 七八名如惊弓之鸟的金兵新兵无视了他的话,他们抱着头逃了回来。萧正德铁青着脸纵马上前,举起长刀砍死一名士兵,口中喝骂道:“胆小鬼,敢违抗命令,死不足惜。” 其余几名新兵也没能逃脱督战队的屠杀,七八名新兵本来是在三千攻击队伍的最后方,本来可以不用死或者晚一些死。但是此刻,他们却提前送掉了性命。 斩杀了几名逃跑的士兵后,准备后撤的金兵们不敢再逃跑。几名千夫长一边喃喃的咒骂着,一边大声吼叫道:“冲啊,回头也是死,还不如猛冲上去。今日不冲上去,咱们还得一次次的来送命。索性不管了,给老子冲!” 金兵们都明白千夫长说的是实情,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这只万人队本就是炮灰,他们都是跟随了萧裕造反的兵马。能活命的唯一途径便是冲上山梁,解决对手。后方是三万兵马堵着路,他们根本逃不掉。前方山梁上虽然也是凶神恶煞的对手,但是他们的人数更少,更有机会活命。 “杀!” 金兵调转头来,什么大盾之类的榔槺东西也不用了,迈着双腿凭着一腔血性便往山梁上再次冲来。只要有人冲上去,情形立刻便不同了,对方便不可能有机会放箭。四十步的距离而已,平地上数息可至。即便是上坡也不过十几息的时间,应该是可以成功的。 金兵的想的是没错的,距离很短,一鼓作气是可以很快冲到山梁上肉搏的。人多势众,完全可以做到。可是他们忘了,适才那百多人是怎么瞬间就没有的。对方的火力可以在瞬间做到绞杀大量对手,那短短的四十步,其实对他们而言便是咫尺天涯之隔。 “他们来蛮的了,一群蠢货。都听好了,霹雳球不用省,弩箭也不同节省。投石的频率更快些。所有人的动作加快一步。赵刚,突火枪给我准备着,十步之内漏网之鱼你负责轰杀。都不用担心,这种自杀式的进攻持续不了太久,他们是人,是人便会害怕,便会逃跑。他们回不了头,但是他们会从雪坡滚下去的。我们要让他们明白,与其上来送死,不如从雪坡滚下山谷碰碰运气。杀!”方子安嘶哑着嗓子大声吼叫道。 没有人说话,山梁上每个人都咬着牙齿,神情严肃。他们手中机械的弯弓搭箭射击,像是一群杀人的机器,有条不紊的运转着。除了赵刚雷虎等人指挥的声音,其余人一言不发,只按照命令行事。短短的一场战斗,已经让他们磨合成了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机械而冷漠的动作着,看着山梁上一个个的金兵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一批一批的金兵冲上来,然后全部倒在了三十步之外的坡道上。在金兵冲锋的短短盏茶时间里,又有三百多人魂飞天外。对他们而言,或许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们再也不用经受这场残酷屠杀的折磨了。既然生而无望,那便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为好。 人毕竟是人,明明是送死,又有谁无怨无悔。除非是胸怀理想之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之人。亦或是为了保护妻子家人而为爱而死之人。那样的人,是最无畏的,也是最不能以残酷的屠杀和折磨所折服的。但这些金兵显然不是,他们都是被迫前来,自己也明白自己是炮灰,但谁又甘愿做炮灰?冲上去的人都死了,后面有督战队拿着长刀守候着,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真是生死两难。 这种情形下,但有生存的希望,他们便会奋不顾身的去尝试。有人不肯上前接受死亡,他们选择从旁边陡峭的雪坡滑下去。他们也明白,雪坡陡峭,不一定能活命,滑下去便是九死一生。但是若不选择这样,便是十死无生。于是他们便这么干了。 有几个人跳下去,便有更多人的跟上。就像迁徙渡河的羚牛,河水湍急,还有鳄鱼在等待他们,但只要有一头跳下去,其余的也都不计后果的跟上。 凭什么他能逃?万一他没死呢?我岂非是成了傻瓜?他活了,我冲上去被杀了,凭什么?他能这么干,我也能这么干。 抱着同样的想法,更多人的人沿着雪坡悬崖滑了下去。而让更多的人选择跟上的最大原因是,他们看到了有人在雪谷之中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逃向了密林之中。 那是条生路啊。 两千多金兵瞬间土崩瓦解,他们纷纷从雪坡悬崖滑下逃亡,争先恐后的逃走。很多人其实是坠落到悬崖下边才看见下方大量的死尸。确实有人幸运的活着逃入了山林之中,但是更多的人摔死在了悬崖下边。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生死的选择只有一次。 山梁上方,众人目睹着一切的发生,没有人赞颂方子安的预测是正确的,因为他们都被眼前这场景惊得发呆。这是悲壮的时刻,人为了求活而做出的最无奈的选择。站在敌对的角度,自然是值得欣喜的,因为敌军士兵已经无人继续进攻,战斗已然告一段落。但站在人的角度,这一幕又是多么的悲凉。许多人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叹息出声。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些人虽然可怜可悲可叹,但他们杀上来的时候,你们会知道什么叫作凶残。他们会毫不留情的砍掉你们的脑袋。你们可怜敌人的时候,便是你们最为愚蠢的时候。”方子安冷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有人看向方子安,心想:方大人真是冷血之人,冷酷无情。 有人却被方子安的话警醒:“是啊,这些金人践踏我大宋河山,屠杀抢掠烧杀强奸.我大宋百姓的时候,何等的穷凶极恶?我怎么能可怜他们?太蠢了。他们是我们的死敌,他们死了,我们才能活。这世界本就如此。他们活着,我们便都要被他们杀光了。” 正文 第四七九章 激战(五) 萧怀忠是个善于伪装的人,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现在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萧怀忠的心情有多么的糟糕。四万大军被区区几百人堵在这处山梁之下,动用了床弩强弓手甚至旋风炮都未能拿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今日一战,若是传到朝廷里,完颜亮怕是要对自己彻底失望,朝廷中的那些宗族大臣们怕是要笑歪了鼻子。 这当中自然有地形的原因,数丈宽的山道根本无法发挥自己兵力碾压的优势。这种情形下正应了那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语。对手利用了这处地利,加之凶猛的火力打击,让自己的兵马死伤惨重。 之前的粗略统计,伤亡已近千人。而适才前军攻击兵马从悬崖处逃亡,两千多兵马烟消云散,这当然也算是伤亡数字。也就是说,从上午辰时开始,到现在午后未时,短短三四个时辰之内,自己的大军不但寸步未进,而且加上逃亡的士兵损失超过了三千人。这是不可想象的。自己从未打过这么窝囊的仗,那山梁上的使团兵马到底是怎样的兵马,那个方子安到底又是怎样的人? 萧怀忠的眼睛看向山梁上方,那里硝烟散尽之后,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萧怀忠仿佛看到对方士兵正在尽情的嘲笑自己,尽情的欢庆胜利。他的目光移到了坡道上,那里尸体堆积,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遍地红色,到处是血肉。远远的,从坡道上,从悬崖下方还传来凄厉如受伤野兽一般的嚎叫,。那是伤而未死的兵士在大声的嚎哭。 山风涤荡,林涛轰鸣,天气本就寒冷,而此刻萧怀忠的心里结了冰。 萧正德气急败坏来到萧怀忠身边,羞愧和恐惧交织,使他不敢正视坐在马上的萧怀忠。他伸手取下头盔,披散着头发跪在萧怀中面前,颤声道:“败将正德,请元帅责罚。末将愿意领死。” 萧怀忠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跪在马前的萧正德,摆了摆手道:“起来吧,不怪你。” 萧正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的看着萧怀忠。 萧怀忠道:“正德啊,跟着本帅打仗,不要轻易说自己是败军之将。你这么一说,似乎是说本帅已经败了。本帅会败在区区几百人的小毛贼手上么?你不该这么说话。” 萧正德连忙磕头道:“是是是,末将不该这么说,末将愚蠢,请元帅责罚。” 萧怀忠叹了口气道:“罚你作甚?那是萧裕的兵马,一群散沙,乌合之众。如何能战?萧裕自己无能,手下的兵马也无能,难怪他败了。皇上非要本帅领一万萧裕兵马来,我是不愿意的。你是我心腹之将,我只能让你来统领这只兵马。你才接手数日,败了不怪你。” 萧正德感激涕零,原本以为要挨刀了,结果萧怀忠说出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来,简直让他既感动又羞愧。 “元帅,末将再组织兵马冲锋,这一次末将亲自带头督战,绝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溃败。末将攻不上去便战死疆场,绝不回来。”萧正德叫道。 萧怀忠看了看天色,摇摇头道:“不必了,未时将末,天色将晚。兵马昨晚行军一整夜,水米未进,尚未休整便遭遇了拦阻,都疲乏的很。区区山梁上的小敌,不足挂齿。传令下去,各军原地扎营休整,埋锅造饭。作战之时不急于一时。” 萧正德愕然道:“元帅,再攻便是,已然如此了,怎么能停止。叫末将说,轮番进攻。累也累死他们。再调集旋风炮来砸。砸死这帮敌人,多调几辆车……” 萧怀忠冷声喝道:“你见过战场上将对手累死的战法么?再调旋风炮?你知道旋风炮多金贵么?你知道那石弹都是需要自带的么?一车只拉三块石弹,适才一下子丢了几十块,我们总共才带了三百枚。后面遇到八字军固守营寨如何进攻?不懂便莫要多言,还不传令去。” 萧正德不敢多言,忙起身传令而去。萧怀忠抬起头来,目光扫视夕阳下的山梁地形,最终锁定在了山梁东侧的巍峨高峰。 …… 山梁之上,金兵偃旗息鼓就地扎营的情况落在众人眼中,那说明对方的进攻已经告一段落。这一回,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样,大伙儿都兴高采烈的庆贺了。经历了今日一天噩梦般的战斗,很多人都沉默而冷静了起来。他们知道,战斗还将继续,一切都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过方子安倒是很高兴,笑容挂在脸上。方子安心里知道,今日午后这一场战斗是考验最大,最艰难的时刻。吃亏之后的金兵发动了极为猛烈的进攻,这是最难顶住的一战,众人顶住了。这才是值得庆贺之事。 但方子安心里也清楚的很,山梁是守不住的,金兵也并非认怂了,战斗还会开始,而且会更加的猛烈。了解了自己的实力之后,金兵应该不会再有丝毫的松懈了。当金兵统帅完全重视起来的时候,便再无投机取巧的可能了。当然,此战的终极目的是要拖延阻碍金兵的时间,至于能拖多久,要取决于人员的伤亡情况和物资的消耗程度。特别是突火枪和霹雳球的消耗程度。 方子安有些后悔,自己之前居然没有去好好的钻研改进一下火器,那可是自己的专长啊。在部队里的时候,各种枪械都摸过,闭着眼睛也能快速组装枪械,听到枪声便知道距离多远,是什么枪发射的。来到大宋之后,自己居然没有去在这方面下功夫。或许之前自己的志向并非是打打杀杀吧,又或许自己知道以大宋的科技程度,火器很难造出来。但是既然自己都能找到能人将蒸汽机捣鼓出来了,枪支这种纯机械的装置理应能研制出来才是。 或者,哪怕是制造不出来新式的火器,回头也得钻研一下如何制造改进突火枪和霹雳球的事。在近距离上,霹雳球和突火枪这两种被大宋军队并不看重的火器成功的起到了一个破防一个射杀的效果。霹雳球对顶盾防箭的阵型有破阵奇效。一旦盾阵一乱,则突火枪便可大面积的轰杀对手。就算铁砂很多时候并不致命,但战场上只要让对手没有战斗力,便也是歼灭了。 对方偃旗息鼓,方子安也没闲着。他命令检视物资消耗程度。不检查不要紧,一检视,方子安吓了一跳。霹雳球所剩不多,只剩下不到百枚了。突火枪的火药也不多了。这些都是贵重之物,运输也不便,更何况当初杨存中也没给多少。弓箭倒是多的是。金兵射上来的弓箭有一小半还能用,约莫得了七八千支箭,数量已经足够。但是箭支的局限性大,单一靠着射箭是狙杀不了对方的。 葵花炮其实已经换了一轮,之前的大轰炸,绝大多数葵花炮已经损毁。还好有备用的,所以才没有误了战斗。但现在葵花炮也只剩下十几个能用。战斗时因为激动,发射的士兵们太用力,有时候将竹子直接扳断了。本来竹子的韧性很强,但这里是北方冰雪漫天的寒冷大山里,竹子因为受冻会变得容易折断。新竹子里边水分太多,容易被冻结,才会有这样的麻烦。若是干燥的竹片,则没有这种问题了。 葵花炮可以再造,但是火药霹雳球是越用越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方子安估算着,这么点霹雳球和突火枪最多只能支撑一天。方子安决定了,一旦火器耗尽,便即刻撤离,一秒钟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即便是阻击两天时间,也已经是壮举了,自己也已然尽力了。 战斗了一天,一旦停歇下来,身体的疲惫感便迅速袭来。方子安深知这一点。他让众人立刻燃火做饭,吃饱了歇息。柴火倒是不用寻了,满地的箭杆已经足够燃烧,众人围坐在火堆旁一边吃饭一边自发商议着接下来的事宜。 “今晚可能还有战斗。要当心他们夜袭。”赵刚道。 “很有可能。如果夜晚他们架起那石头炮轰击俺们,那可了不得。今晚看来要睁着眼睡觉了。”雷虎也道。 众人转头看着方子安,方子安大口的扒拉着饭,嚼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夫君不说两句么?适才两位将军的话你没听到么?”张若梅嗔道。 方子安点头道:“听到了啊,说的很好。今晚肯定不平静的。你们既然都明白这一点,今晚歇息的时候便要小心些。不过不用担心,晚间轮换,另一拨兄弟上,赵刚雷虎,你们可以歇息了。石头炮不用担心,那种榔槺玩意要组装起来才能用,黑灯瞎火的可没法发射。他们只要一点灯火,我们便发现了,到时候躲藏起来便是。” 众人有些不甘心,方大人的口气好像轻描淡写一般,难道夜晚不正是最需要担心的时候么? “对了,若梅,菱儿,吃了饭,天黑之前你们跟我去一趟山上。冯大哥他们在山上观战了一天,我们去瞧瞧他。晚间这里的一切便交给这里的兄弟们自己了。”方子安道。 “什么?你不下山坐镇?要去山上作甚?”张若梅讶异道。 方子安扒拉了最后几口饭,快速咽下去,笑道:“因为我估摸着,今晚的战场在山上。” 正文 第四八零章 激战(六) 夜色渐黑,山梁之下的密道上篝火连绵,宛如一条长龙盘旋七八里之远。金兵没有办法,只能在山道上就地宿营,这着实有些狼狈。 二月里,燕京之地依旧和隆冬季节相差不大,北风夜寒刺骨,令人难以忍受。倘若是扎营的话,自然会有简易的营寨,寻找的是背风平整之地,还可以搭帐篷御寒。但是山道上的地方有限,兵马又多,人挨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可能好整以暇的搭好帐篷,遮挡寒风。 密道这一段在半山盘旋,山谷之间风力更劲。山中的温度比外边的温度低许多,这是常事。今晚,这些宿营的金兵士兵们可有的受了。篝火烧的再旺也难以驱散夜晚的极寒天气。 当然,对于军中高级将领而言,无虞天气寒冷,因为他们都搭起了营帐。主帅萧怀忠的营帐即便是在如此情形下也是一丝不苟的搭建了起来。占用了中军密道缓坡处的最佳避风位置,绝对不会受到寒风的侵袭。 此时此刻,萧怀忠的大帐之中灯火通明。炭火烧的正旺,里边温暖的很。萧怀忠甚至取下了皮帽,脱下了皮氅。即便如此,他的阴阳头的青色头皮上还有些冒汗。 大帐内,几名前营将领正在听萧怀忠布置今晚的攻击行动。萧正德之前建议连续进攻,但被萧怀忠否决了。然而转眼,萧怀忠便通知他们前营的将领来营帐议事,商谈今晚如何行动之事。对于萧怀忠的善变,萧正德早已习惯。萧怀忠狐狸心性,时常食言,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几位,把你们叫来,自然是为了作战之事。区区几百个贼子,挡在我大军前进的路上滋扰,着实令人作呕。他们占据地利得一时之势,便以为真能螳臂当车了,实在是可笑。本来本帅并不以为意,这算不得什么失败,不过是暂时被他们占据地利,一时得手罢了。” 众将忙道:“元帅所言极是。” 萧怀忠点点头道:“不过,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别人定以为我们是没有办法对付他们。所以,此事必须尽快解决。我叫你们来便是告诉你们,今晚咱们要再发动进攻。不过,硬攻损失不小,终归不是上策。本帅看了地形,对方占据的山梁依托东边的山峰,我们今晚便从侧面攀上山峰,然后迂回至他们的头顶,对他们进行出其不意的打击,必能一举歼灭敌手。” 众将听闻都有些沉默,对萧怀忠提出的这个计划,众人显然持保留态度。 “怎么?你们觉得不可行么?”萧怀忠沉声问道。 众将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萧正德硬着头皮道:“元帅的计划确实精妙,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利用地利,我们也利用地利打击他们。是个好计划。不过……” 萧怀忠本微笑捻须听着萧正德说话,听他赞扬自己的计划,心中颇为得意。但萧正德话锋一转,似乎是有些难处。 “不过什么?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吞吞吐吐的作甚?”萧怀忠皱眉道。 “是,那末将便直说了。东边的山咱们恐怕上不去吧。山林密集,白雪覆盖,山石陡峭。咱们要上山,恐怕很难做到。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再说,山林幽暗,要穿过密林攀登,谈何容易?光是大片的林海便很难穿行了。”萧正德大着胆子道。 萧怀忠脸色沉了下来,这是他灵光一闪想出来的办法。绕行山上,可直插山梁东边的山坡。届时居高临下,配合坡道的进攻,必将一举成功。可是萧正德居然说了这么多困难,实在是让萧怀忠有些愤怒。 “正德,既然既觉得这个计划有难度,但不知跟正面进攻哪个难度大?本帅是很听取你们的意见的,从不独断专行。既然如此,那么今晚的计划变更为直接进攻坡道好了。你们几个回营去准备,都带着本部兵马强攻。就算前军的人打的死光了,也不准停手。你们死了,本帅亲自带人续上便是了。这总合你们的意了吧。” 众将脸都变了,一个个用眼睛狠狠的剜着萧正德,心道:这下好了,咱们都得死了。你这狗日的充什么大头蒜?这下弄巧成拙,大伙儿都要被你害死了。 萧正德也吓了一跳,他本意只是提出疑问罢了,没想到萧怀忠却要他的前军今晚正面进攻坡道,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今天白天的惨状历历在目,能活着吃饭说话已经是造化了。进攻坡道?那不是去送死么? “不不不,元帅,末将并非质疑元帅的计划,这个计划是极好的。我的意思是,得选一些善于穿越山林攀登山峰的人区去执行这个计划。不然的话,元帅这个高明的计划必会无法完美实现。末将绝非是觉得有难度有瑕疵,事实上末将佩服的五体投地。”萧正德连忙道。 萧怀忠呵呵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本帅明白了。看来你是支持本帅这个计划了。” “支持,当然支持。一万个支持。”萧正德忙道。 萧怀忠看向其他人,其余众将点头如捣蒜,连声表示计划完美,必定成功,毫无异议云云。 萧怀忠点头道:“好,既然你们都同意了,那便不要耽搁了,即刻开始行动。耶律猛将军,你老家是在小兴安岭是么?从小你便习惯于山林之中行动。今晚的穿插计划的领军人非你莫属。今晚,你要率一千兵士穿插至山梁东边的山坡,到了之后,发射焰火弹为号。之后你们便对山梁进行进攻。正德,你和其他将军做好准备,一旦耶律将军杀入山梁之上,你便要带人冲上山梁。双管齐下,务必斩尽敌人,一个都不能留。” 耶律猛没想到这件差事最终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无法拒绝,否则恐怕元帅又要让前军直接进攻去送死了。说到穿插山林攀登山崖的经验,耶律猛倒也确实当仁不让。他出身在山野之中,自小便翻山越岭穿林攀援如履平地。这件事也只有他最为适合了。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众人纷纷拱手应诺。萧怀忠收起笑容,沉声道:“那便即刻行动,本帅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今晚若能得手,本帅将为你们向朝廷奏请嘉奖。倘若失手的话,将军法从事。” 众人心中凛然,纷纷应诺,拱手快步离去。 …… 夜风扫荡过山坡林木之间,大山林海发出如雷的海潮之声,轰然作响。 东山高坡上,方子安带着张若梅沈菱儿两女气喘吁吁的爬上了山脊的大石头。石头上,冯一鸣正站在寒夜的风中,鹰目如电扫视着黑沉沉的山坡和山谷。 冯一鸣早就看到了方子安等人的踪迹,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惊讶。 “子安兄弟,你们来啦。听说今天一天很是惨烈,但是你守住了。真是教人佩服的很。你做到了。”冯一鸣道。 方子安笑道:“冯兄在山头是不是看得心痒痒?没能参与此次作战,是不是觉得有些遗憾?” 冯一鸣呵呵一笑,摇头道:“遗憾?我巴不得从此不用上战场。我打的仗太多了,已经无需今日参战来证明自己了。我也厌倦了战场,厌倦了厮杀。” 方子安点点头,看着冯一鸣道:“冯兄,抱歉打搅了你清净的生活。可是,虽则你厌倦了厮杀,但有些时候却不得不继续做自己厌倦的事,这便是人生的无奈。” 冯一鸣点头道:“不用抱歉,你帮王爷,王爷救了我的命,所以我帮你。我说的厌倦可不是怯战。这世道,你不杀人,人便杀你。清净的生活?我从未有过。” 方子安呵呵笑道:“是啊,天下之大,哪有半点清净之地。生而为人,再有些坚持和理想,懂得一些道理的话,便永远也不可能清净下来。” 冯一鸣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冯兄怎么不问我为何前来?”方子安笑问道。 冯一鸣沉声道:“还用问么?你是不是判断今晚他们会攀登此山,从山坡上闯入营地?所以你来帮忙了?” 方子安道:“冯兄以为呢?” 冯一鸣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站在山林四下瞭望。他们要穿越林地绕行山梁上方,不可能摸黑前进。我在寻找火光。另外,我已然派人沿着林地边缘布防,一旦发现动静,便会示警。他们休想达到目的。子安,你不必担心。你其实都不用来帮忙的,你该抽空睡一觉的。” 方子安道:“我可不是对你没信心,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想错过任何一场战斗,那样我才能经受战场的考验和洗礼,成就我自己。冯兄你该怎么样便怎么样,我来不是对你指手画脚的,而是来听你调配的。” 冯一鸣道:“言重了,我怎会调配你?” 方子安肃容道:“岳家军天下第一,冯兄又是岳家军中最优秀的士兵之一,和你相比,我差的太多了。所以,你完全有资格如此。我希望将来咱们成功回到大宋,铲除奸相,辅佐王爷登基之后,你我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我喜欢冯兄这样的人,我愿意和你这样的人结交。” 冯一鸣微笑道:“我们还不算朋友么?” 方子安道:“我说的是真正的朋友,而非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的朋友。” 冯一鸣点头道:“我明白了。” 正文 第四八一章 激战(七) 黑暗阴冷的林木之中,耶律猛带着一千金兵正气喘吁吁的在其中穿行。林木树叶落尽,地面上是长年累月的落叶腐烂之后的沉积物,雪从树间落下覆盖在上面,松软深陷极为难行。金兵们在齐膝深的雪地上艰难跋涉着,浑身上下早已大汗淋漓。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在荒山老林之中夜行,最怕的便是迷失方向。大片的林子,地貌看起来其实一模一样,很可能走着走着便不知东南西北,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出去。 好在有耶律猛,他有丰富的山林穿行的经验,通过查看身后的足迹是否平直,以及山坡的坡度变化和树枝之间的天上的星光,他可以正确的引导众人朝着山坡上方攀登。 不过耶律猛有些担心的是,手下的士兵不具备夜间视物的能力,不得不点着火把照亮。全军上百只火把的光亮固然可以减少行走的难度,但是却很显眼。在林子里还罢了,一旦出了林子,在空旷的山坡上,火把的光亮很远也能看得见。但是没有办法,为了行军,耶律猛只能冒这个险,否则手下的士兵根本没法前进。耶律猛只能期待对方没有在高处安排瞭望哨了。其实按照萧怀忠的估计,对方应该没有太多的人手分派到山上防守,最多不过是几个哨兵而已。即便被发现了,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行动。知道抵达山梁东边的高地,两面攻击的计划便一定会成功。 两个时辰后,金兵偷袭队伍穿越了山坡上的大片林地,来到了半山腰裸露的岩石枯草纵横的地带。从阴暗森冷的树林里走出来,重新看到大片的天空的时候,众士兵都松了口气。累的半死的他们一个个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想死么?你们?这种时候怎可停留。身上出汗,在这种天气会要了你们的命。赶紧起来赶路,沿着山坡走很快便到敌人东侧的营地上方了。都给老子起来。”正四处张望地形线路的耶律猛回过头来,看到士兵们都瘫坐地上歇息,顿时大骂起来。 “耶律将军,让我们歇会吧,实在累坏了。两条腿都抬不动了。”士兵们喘息道。 “混账东西们,还不明白么?身上出汗遇到冷风之后,衣服会结冰。不想死便给老子动起来。”耶律猛骂道。 一股强劲的冷风袭来,穿透了士兵们薄薄的盔甲衣物。本来热汗淋漓的他们瞬间身体冰凉。有人开始发抖,有人大声的打起喷嚏来。 现实比耶律猛的喝骂更有效,士兵们忙纷纷爬起身来,跟随耶律猛沿着山腰位置往大山的西坡方向摸去。山势陡峭,山石杂草混杂着积雪,滑溜的很,极为危险。山坡上的雪很多地方都是浮雪,有时候以为踩着的是平地,但是噗通一下便会掉进石头缝隙里,半天也爬不起来。金兵士兵们跌跌撞撞又花了半个多时辰在山坡上行进了三里多。前方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山梁上敌人营地里的篝火了。只要再往下穿过一小片树林,便可抵达敌军营地的上方。 众金兵看到灯火,倍加鼓舞。这场噩梦终于到头了。相较于行路而言,他们此刻更希望的是早些参与战斗,早些结束这一切。 不久后,他们来到林地边缘。耶律猛低声下令熄灭了火把,准备好从山坡上垂降的绳索,整理好装备和兵刃,做作战前的准备。耶律猛的计划是,先穿过林子,摸到营地上方的崖壁上,居高临下用弓箭乱射一番,然后所有人缒绳而下冲入营地里杀人。配合着坡道上大军的进攻,应该很快便会解决战斗。 士兵们纷纷在林子边缘的背风处开始整顿兵刃盔甲,做好战斗准备。有的人还乘机坐在地上歇息喘息,恢复气力。有人还拿出酒囊喝几口酒壮胆。耶律猛这一回没有再喝骂他们,就要上战场厮杀了,很可能便会死在战场上,很多行为都可以容忍。比如军中禁止饮酒,但是兵士们随身私自都带着酒囊,上战场之前喝几口壮胆,这是被默许的。但要是较起真来,那可是违反军纪的。耶律猛没有这么迂腐,他自己也偷偷的掏出一只小锡壶来喝酒。为了不让士兵们看见,他特地往林子边缘处走了几步,以免被发现后影响不好。 锡壶里装着的是野狼酒,大金最好的烈酒。锡壶是自己相好的一位女子送给自己的。耶律猛其实不好女色,但是跟这位燕京城里的汉人女子很是投缘,那女子对他百依百顺,照顾有加。此次出征之前,耶律猛已经答应了她,这次回去之后便娶了她为妻子。虽然她是个寡妇人家,但是耶律猛不在乎这些。 耶律猛拔出木塞,将锡壶凑在鼻端嗅了嗅,一股浓烈的酒香冒了出来。他将锡壶送在口边,仰起了脖子。在仰起脖子的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瞥见了下边树林边缘有人影在晃动。在电光石火之间,他还听到了有弓弦轻震的声响,有箭支破空的吃吃声传来。耶律猛的反应也算迅速了,他下意识的移动了手,将锡壶挡在自己的喉咙处。 砰!锡壶被一支劲箭射穿,但却成功的挡住了这一箭后脱手。 然而,下一箭接踵而至,耶律猛剩下的只有距离咽喉位置最近的那只手。他再一次下意识的伸手遮挡。 噗!剧痛从手掌上传来,一支箭穿透他的掌心,被这掌骨阻挡,透出手掌两寸。 耶律猛发出长声的惨呼声,响彻夜空。但者惨呼声随着第三支箭的到来猛然戛然而止。第三支箭噗嗤一声正中他的咽喉,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这一支箭了。 伴随着耶律猛壮硕的身躯倒地,林子里传来大笑之声:“冯兄,连珠三箭,摄魂夺命,谁能抵挡?小弟佩服啊。” 冯一鸣的声音淡淡传来:“雕虫小技罢了。” 耶律猛被射杀倒地,后方千余名金兵顿时炸了锅,他们慌乱的从地上爬起身来,惊惶四顾的叫嚷了起来。此刻,山坡上方,下方的林子里都传来了喊杀之声。上下方都有箭支射来,山坡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呐喊着冲杀过来。 “噗噗噗!”冯一鸣一边逼近,一边快速射箭。他用的是快射法,一箭接一箭,动作连贯潇洒流畅,即便在崎岖的山坡上跑动,也不受半点影响。每一箭都射中一名敌人,箭无虚发。 “耶律将军,耶律将军呢?”纷乱的兵士们大声喊叫道。 “耶律将军死了,他是第一个死的。完了,我们中包围了。”有人大声叫道。 耶律猛首先被射杀,金兵失去了主心骨。黑暗之中,又不知对方多少人。只觉得上下呐喊声四起,到处是敌人。身上的汗凉了,身体也冷了,心也冷了。 “跑啊,耶律大人都没了,咱们还怎么打?他们设了圈套来包围我们,我们自投罗网了。再不跑,我们都得死了。”有人颤声叫道。 这个提议很快便在军中达成了共识,金兵甚至没有意识去核实对方的人数,甚至没有人敢说一句跟他们干,因为之前坡道上的战斗已经让他们对山梁上的敌人心存敬畏,此刻更是以为又要遭到覆灭的打击。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胆子迎战。 有人发一声喊,掉头便跑。其余人顿时漫山遍野豕突狼奔四散而逃,再也不回头了。 战斗迅速结束,方子安和冯一鸣等人站在山坡上相视苦笑。本来以为这是一场苦战,结果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便结束了。前前后后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千多金兵便四散纷逃,不见了踪迹。这哪里是一千正规兵马,简直就是一千只野兔一般。来的时候没见他们这么迅捷,逃跑的时候倒是一个个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跑的飞快。方子安等人自然也不可能去追杀他们。一来人少,二来没必要。挫败对方的偷袭便是成功了。正要较起真来,埋伏的只有七十多人,怕是反而弄巧成拙。 “这帮金兵是来干什么的哦,这么不经打,我一个还没杀呢。”沈菱儿鼓着嘴巴嗔道。 “菱儿妹子,莫急,金狗多得是,会杀到你手酸。等你伤好了,自然便可以多杀金狗了。”张若梅笑眯眯的道。她宰了两个人,心情愉悦。倒也不是奚落沈菱儿,但是能占上风,自然是开心的。 “此战功在冯兄,连珠三箭射杀敌军首将,金兵自然军心大乱。不过话说回来,这帮人可真的够可以的,连基本的抵抗都没有,直接便选择逃跑了。金兵军心如此涣散,如何打仗?”方子安道。 冯一鸣道:“可惜啊,就算如此脓包的金兵,我大宋还是畏之如虎。当年岳元帅若活到今日,怕是早已扫平北方,直捣黄龙了。一切都坏在秦桧这奸贼手里。待我们回到大宋,老贼要被碎尸万段。此贼也要被永远的写在史书上,告诫后人。” 方子安笑道:“不如将来在西湖边岳元帅的坟前用铁铸个秦桧跪像,让世人去祭拜岳元帅的时候对其进行唾骂,永世为人所唾弃,如何?” 冯一鸣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将来我建议王爷便这么做。还要多铸几个,参与陷害岳元帅的人都铸像跪在坟前。只不过,那么一来,怕是要跪一排。” 方子安呵呵一笑道:“那得浪费多少铁。可真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了。” 冯一鸣大笑道:“子安好才学,出口成章。贴切,贴切!” 正文 第四八二章 激战(八) 萧怀忠满怀希望的等待着绕行袭击山梁之敌的战斗打响。然而,等到后半夜,依旧只闻山风呼啸,未闻金戈交鸣。萧怀忠心里明白,事情怕是糟糕了。 凌晨时分,陆续有夜袭的前营士兵回到军中,一千兵马回来的不到三四百,其余士兵有的迷失在山野之中,有的干脆就不回来了。回来也是当炮灰,在外边没法跑,在山里萧怀忠可抓不着。此时还回去的,都是脑子不太好使的。 萧怀忠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后,再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大骂出声。本以为耶律猛是真的猛。结果甚至连敌人都没看见,战斗都没打响,便第一个被对方射杀了。简直辜负了自己的期待。更恼火的是,耶律猛一死,那一千士兵居然掉头就那么跑了,甚至连反抗都没反抗一下。 萧正德等将低着头站在大帐内大气不敢出,他们知道,这时候只要说错一句话,怕便要倒霉。萧怀忠发怒的时候六亲不认。在西京时,有一次他的一名小妾打碎了他心爱的花瓶,结果被他亲自用藤条打了个半死。那可是他的妾室,侍奉了他多年,结果还不是敌不过一只花瓶。 然而萧正德们还是低估了萧怀忠的找茬能力,萧怀忠看着众人低头站在那里,气便不打一处来。 “你们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心里在偷偷的鄙夷本帅?萧正德,之前你便对本帅提出的计划颇多微辞,此刻你心中定以为你很高明是么?” 萧正德忙躬身道:“末将岂敢,末将也是甚为气愤。计划如此周祥,耶律猛太不争气了。要不这样,末将愿意带人再去。” “去个屁,他们已然早有准备,早已埋伏在那里,去了有何意义?”萧怀忠骂道。 萧正德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当然知道再去并无意义。 “元帅勿要恼火,照末将看,大宋使团之中有高人。作战计谋甚是高明。咱们还是不要再想别的计划,老老实实的猛攻便是。末将建议,明日不必吝啬物资,调集咱们全部六架旋风炮上来,以神射手配合,再轰他个一个时辰。之后末将亲自率兵冲锋,就算是死,也要攻上去。末将就不信,他们是铁打的。”萧正德沉声说道。 萧怀忠沉吟半晌,缓缓道:“就照你说的办,明日我调铁甲骑兵上来冲。本来本帅不想动用铁甲骑兵,但现在却只能动用了。正德,明日你不必冲锋,你只负责在压制轰炸的时候带人去清理坡道。坡道上尸体太多,是冲锋的障碍。我要你将所有尸体都清理干净,不必带回来掩埋,直接扔到雪谷里便是。天生天灭,也不必计较这些。” 萧正德心中恻然,萧怀忠还真是无情冷酷之人,阵亡的士兵的尸骸都不管了,直接便丢了。那些士兵真是惨的很,死了便死了,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扔到雪谷里,怕是要成为狼熊虎豹的腹中之物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遵命!” …… 山梁之上,凌晨的微光之中,十几辆大车正在打包装车,兵士们轻手轻脚的正在搬运东西上车。 方子安下了决定,他决定即刻撤离。原本打算再坚持一天,堵截一天的。但方子安改了主意了。萧怀忠昨晚派人绕行夜袭的行为给了方子安一个警告,那说明萧怀忠很是着急要拿下山梁击败自己。昨晚的战斗之后,萧怀忠必然怒不可遏了。连续的吃瘪会让萧怀忠失去理智,会不顾一切的发动进攻。 方子安并不想和萧怀忠在这里拼命。己方的人太少了,完全凭借着立体交叉火力封锁住狭窄的山道,才能挡住对方的轮番进攻。而金兵也展示了他们的实力。昨日那一番狂轰烂炸已经给方子安提了醒。倘若昨日的轰炸多持续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己方的伤亡一定难以承受。昨日只轰炸了一炷香时间,在已经有了准备的情形下,还是死伤了数十名兄弟。其中不少是消防军士兵。 虽然战场上死人是正常的,但方子安不想因为自己的坚持而让他们在这里承受巨大的风险。自己也答应过他们,希望能带着他们平平安安的回到大宋,所以拿他们的性命冒险,本就是下下之选。 现在这种情形,金兵明日的进攻一定更为凶猛。而且,很有可能不会再有停止的可能。所以,现在撤离是最佳的时机,一旦对方发动进攻,便没有撤离的时机了。强行撤离,也会被追着屁股打,到时候便只能全部葬送在这里了。 方子安虽然是个喜欢正面硬钢的人,但他不是个愣头青,不是不懂变通之人。在深思熟虑了之后,他向众人下达了这个命令。 众人先是很诧异,士气正如虹,对方被算计的死死的,方大人却要撤离,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们并没有争辩,甚至没有询问为什么。因为方子安已经让他们彻底信服,方大人既然做了决定,只需听从他的命令便是,一定是正确的决定。 只有张若梅低声问了一句:“夫君,那我哥哥他们的准备时间不知道够不够。我派回去的人还在路上,我哥哥他们还不知情。” 方子安低声道:“我们就算坚守在这里,也只能再呆一天而已。八字军所需的只是调集人员物资做好迎战准备而已,多一天少一天其实并不重要。金兵的行动速度不快,中间会落后三五日,足够了。况且,就算我们撤离,我也会让他们多待半日。但这半日时间,是给我们自己拉开距离做准备的。路上我们可以多设路障,迟缓他们的行军速度,办法还是很多的。你不用担心。” 张若梅点头道:“那好,听夫君的便是。” 所有人开始打包装车,但赵刚接到了方子安的命令,要他带着二十人拖后留在山梁上。方子安的命令是,天亮之后,赵刚带着留下的二十命兄弟在山梁工事上晃悠,务必让对方看到他们。他们甚至可以大喊大叫,可以羞辱金兵。这么做的目的便是让金兵不知己方人马已经撤离。他们不敢贸然冲上来,只会还用老办法放箭投石来进行压制。待他们一开始狂轰滥炸,赵刚等人便可以骑马快速离开了。 这么做的目的一是迟滞对方时间,给撤离的队伍以拉开距离的时间。二则是浪费对方的箭支和其他物资。那些旋风炮投掷的石头都是特制的,砸下来之后便碎裂了,再不能回收。想来对方也不可能带着很多这些重达百斤的石弹行军,砸一个少一个。每少一个,之后和八字军作战便少一分威胁。 赵刚完全领会方子安的意思,选了二十名嗓门大的,会骂人的士兵留了下来。方子安给赵刚他们在山梁南侧坡下留了二十匹马,之后便在凌晨的微光之中率领车队快速离去。 天亮之后,金兵前营士兵听到了山梁上敌人的大声叫骂声。赵刚和二十名留下的士兵站在工事墙上又吼又叫又骂,骂金兵缩头乌龟不敢进攻,骂他们主帅无能几万大军打不过几百人,句句狠毒,字字剜心。最后,他们甚至解开裤子掏出家伙事对着山梁下的金兵撒尿。 萧怀忠接到禀报,脸色铁青。他下定决心今日必须要拿下山梁,将这些跳梁小丑们碎尸万段。他立刻传令,调集全部六架旋风炮前来。旋风炮架设组装期间,中军铁甲骑兵营也缓缓抵达。强弓手们也纷纷再次抵达。一时间,山梁下的狭窄山道上挤满了金兵精锐兵力。这一次萧怀忠要势在必得。 太阳升起在山坳的时候,旋风炮全部组装完毕。一千强弓手抵近坡道之下。随着萧怀忠一声令下,旋风炮还是发射,强弓手开始放箭。在石弹落地时溅起的烟尘之中,萧怀忠看到了那些兀自扯着嗓子叫骂的敌人仓皇躲避的身影,嘴角露出了冷笑。 “给我不间断的轰击,轰足一个时辰。我要让他们知道惹恼我萧怀忠的下场。” 这一番轰炸当真是让山梁上天昏地暗。旋风炮投掷了几十发石弹,全部砸在山梁上。强弓手们射空了六次箭壶,很多人到最后连弓弦都拉不开了,脱了力,整个手臂都在颤抖。在此期间,萧正德带着人冲上去清理了坡道上的几百具尸体,清空了坡道。然后,五百重甲骑兵出场了。 这五百铁甲骑兵便是大金一万铁浮屠中的一小部分。作为一支出征的大军,若无铁浮屠随军,那是没有排面的。虽然带着这五百铁浮屠进山实在是个笑话,但是萧怀忠还是带着他们来了,而且今日居然要动用他们了。在进山之前,萧怀忠完全没想到会用这些重甲骑兵。可见萧怀忠是何等的恼怒,何等的希望赢得这场本该早已经结束的战斗了。 阳光下盔甲闪烁着光芒的,人马全部裹在铁甲之中的重甲骑兵开始对坡道发动了冲锋。他们的速度并不快,事实上他们也快不起来。平地上速度都快不起来,何况是上坡。但是,铁甲骑兵一冲,顿时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和感受,会让人觉得前面的一切都会被碾碎。 铁甲骑兵做到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冲上了山梁。等待着对方攻击场面的金兵上下都傻眼了。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击,没有任何的战斗发生。铁甲骑兵就那么冲进了山梁上的烟尘之中。 萧怀忠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担心又一次中了对方的埋伏,他认为对方一定准备了毒辣的手段。于是他大声下令。 “萧正德,赶紧带人冲上去增援,快!” 正文 第四八三章 关口 萧正德忙领着前军兵马往山梁上冲,待冲上山梁时,烟尘已然散去,山梁之上只有五百铁甲骑兵转来转去,却无半个敌人的身影。 萧怀忠接到禀报亲自策马赶来,看着空旷凌乱的乱石营地半晌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对方显然知道今日自己将决意不计代价攻下山梁,所以提前撤离了。那个方子安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说他当真是半仙么?萧怀忠绝不相信。但是,此人显然是极为难缠的角色。这两天的交手,以数百人马周旋于前,硬是阻挠了自己前进,让自己前前后后损失的兵马已经近四千余,实在是令人惊叹。即便他是对手,萧怀忠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厉害。特别是他进退自如,审时度势,不因为一时之胜而冲昏头脑,清醒的知道什么时候该走的果决,便是很多人都难以做到的。 “萧元帅,这……对方跑了?”萧正德小声问道。 萧怀忠缓缓点头道:“对,跑了。在我大军武力迫使之下,敌军夹着尾巴逃走了。写捷报禀报朝廷,以你的名义写。就说,前军遭遇忠义军主力盘踞的山中关卡,你率前军猛攻匪军,激战两日,歼敌三千。余匪逃逸。待大军进发匪巢,一并肃清。” 萧正德楞了楞,看着萧怀忠的脸上不像是在开玩笑。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躬身应诺。 萧怀忠没有派出骑兵前往追赶,因为他知道追之不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立刻拔营进军,遭遇此战之后,大军进山围剿的消息一定已经被山中匪军所知晓了。现在要做的是抓紧时间,不能给对方从容准备的时间。 然而大军开拔之后,走不到三五里路,便要停下来等待工兵营清除路障。逃走的方子安等人在前方设置了各种路障。路旁有树林的,便砍断大树横在路上。他们砍起来容易的很,只需让大树倒在路上便可,但是要清理起来便很难了,工兵营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将树木枝叶全部移走。还有路上泥泞地段插下的木刺。狡猾的对手还用树叶石土伪装这些尖刺,看起来像是干燥平直的道路,但一踩上去,便会伤人。更让人恼火的是山坡上推下来的大石头。有些大石头重达千斤,根本无法移除,只能用铁锤榔头一个个的敲碎搬走。 如此这般,一边清除路障一边行军,金军的前进速度大大延缓。到了天黑时分,大军只前进二十余里,简直堪比龟爬一般。萧怀忠恨得直咬牙骂娘,却也无法可想。对方明显是故意拖延大军的行进脚步,争取准备的时间。萧怀忠想,越是这么做,便说明他们越是心虚担心。于是下令连夜赶路,将被拖延的路程给补回来。 方子安等人也在连夜兼程。路上确实还有狙击的好地点,但是已经没有阻击的必要,因为对方一定有所戒备,在想出其不意的歼灭一些敌军已经不可能了。现在一旦被金兵黏上,金兵必然是不计代价死缠烂打,到时候连脱身都不可能了。 七日后,方子安一行抵达了五马山忠义军关卡防线。早已得知消息的忠义军前军统制魏东升和副统制鲁震东亲自出关隘迎接众人鲁震东见到方子安等人高兴的很,上次方子安说情救了他,他一直铭记在心,此刻见到方子安等人,殷勤备至,准备了茶饭热水,命人好生的照顾使团一行。 来时天已晚,众人连夜赶路都很疲惫,便 决定在五马山关口歇息一晚,明日再去封龙山大营。晚饭后,魏东升和鲁震东来找方子安说话。方子安本很疲乏,但却也不得不见他们。 落座后,魏东升道:“适才我们听若梅小姐说了前几日你们在西山阻击金兵的情形,令人钦佩不已。方大人一行以数百之众,阻敌数万,实为壮举。我等听到这件事,心情都很振奋。所以我忍不住和震东兄弟一起来拜会,表达钦佩之意。” 方子安摆手道:“也没什么,占了地利之优罢了。主要是拖延一下他们。让你们有时间做好准备。” 魏东升道:“是,三天前,大统领召集了会议,做了布置和动员。这一次金兵攻来,必然没有好果子吃。我们要打的他们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方子安笑道:“有信心自然是好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一次金兵来了数万人。我听说南边壶关也有上万金兵虎视眈眈,可能要形成合击之势。这一次可不是闹着玩的,金人是要决意剿灭了八字军的。” 魏东升笑道:“金狗做梦都想剿灭我们,可是想归想,却又怎会如他们的愿。金狗胆敢进山,他们便是自寻死路。大统领说了,这一次要让金狗有来无回,来多少杀多少。” 方子安道:“但不知大统领做了什么布置?我知道这么问不太适合,毕竟那是你们的机密。” 魏东升忙道:“方大人这便见外了,还有什么事能对方大人保密的?方大人可是咱们自己人啊。其实你不问,大统领也会亲口告诉你。不过既然方大人问了,我便代大统领回答。大统领说了,敌军气势汹汹而来,却不知我大营地势险要。光是我五马山关口,他们便无计可施。更别说主营寨地势更为险要了,他们想攻进来,那是比登天还难。所以大统领的意思是,咱们步步为营,在咱们五马山关口和封龙山大营坚守,教他们无计可施。” 方子安皱眉沉吟道:“道理是没错的,不过恐怕没那么简单。首先一点,你们物资储备是否充裕?能坚持多久?若对方围困日久,补给断绝,岂非不攻自破。其二,金兵携带重型攻城器械,封龙山或许可以守一守,但是你这五马山关口是断不能守的,最多象征性的守一守,而不能当作重点防守的关卡。其三,即便是封龙山的地形,这一次恐怕也很难守住。封龙山大营四周虽然有悬崖深沟,但是未必能挡得住。忠义军人马不多,恐不能照顾环绕大营数十里的崖壁安全。金兵有工兵随军,极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破天谴。造悬索桥你们能做到,金兵也同样能做到。所以,恐怕还得多动些脑筋,想想主动出击之策。” 魏东升听了方子安的话,想了想点头道:“方大人考虑的周祥,或许得同大首领商议商议。” 方子安听他话意中并无警觉重视之意,完全是随口而言,知道他并不以为然。 “魏将军,五马山断不能守,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我见了大首领也会跟他提的。你的人马要撤到封龙山去才成。如果要决定严防死守的话,便只能缩小防守范围,否则会捉襟见肘,处处漏洞。五马山关口看似地势险要,但在金兵面前,恐不值一提,徒然耗费兵士性命和物资,于事无益。”方子安沉声道。 魏东升笑道:“方大人虽然文武双全,这一次也重创金兵,令人敬佩。但是,方大人未免对金狗们太尊重了些。金狗多大本事,我们还不知道么?我们和他们交手了何止百次,不过是骑马冲锋,倚多为胜吗?进山来作战,他骑兵何用?我五马山关口坚固无比,地势也险要,花费了我们多少心血和力气才有今日雄伟规模,正是要等金兵不长眼进来的时候教他们难以寸进的。方大人说要放弃这里,大统领绝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同意。鲁将军,你同意么?” 鲁震东一直没说话,听着方子安说的这些话,便是他也难以接受要放弃五马山关口的提议。只是他碍于面子,没有开口罢了。魏东升问自己,鲁震东只得道:“这事儿还是让大统领决定便是,大统领说怎么打,我们便怎么打。” 魏东升笑道:“我是问你,你个人同不同意方大人要放弃五马山关口的想法?” 鲁震东看了方子安一眼,咂嘴道:“方大人,在下愚钝的很,不明白为何要放弃这里。” 方子安笑了笑道:“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夜深了,我得去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去见你们大统领。其他的事,之后再说吧。反正还有时间。” 魏东升和鲁震东听了这话,忙起身来拱手告辞。方子安叹息了一声,静坐思索了一会,便也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众人收拾完毕,启程前往封龙山大营。魏东升和鲁震东前来相送,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魏东升特意边走便向方子安介绍关隘的建筑和防御体系,如数家珍,说的很是详细。方子安听在耳中,只微笑不语。他们还不知道金兵这次配备的兵力和火力的厉害,五马山关隘充其量只是简易关口,地势虽险要,但也绝非如壶关那般根本无从下手。但这些话方子安不想说了,这些话得去跟张敌万说才成。  正文 第四八四章 固执 张敌万在索桥山洞口早已等候,昨晚他便得到了消息,一大早便来到这里相迎。方子安等人脚程算快的,但也到午后时分才抵达,把个张敌万等的甚是着急。 终于见到方子安史浩等人的车队抵达吊桥一侧,张敌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桥头,大声笑道:“妹夫,你们可算是倒了,把我眼珠子都快急的飞出来了。哈哈哈,兜兜转转,咱们又见面了。” 方子安笑道:“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刚过两个月,又来叨扰了。” 张敌万伸手搭着方子安的肩背道:“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说那些见外的话。走走走,正要等你们来的,询问一些情形,商议一些事情呢。” 方子安苦笑道:“史大人还没下车呢,大统领也不去见礼。” 张敌万一拍额头笑道:“是啊是啊,我居然忘了。” 这话说的比不去见礼更加的伤人,他眼里便没有史浩这个人。张若梅嗔怪的看着张敌万,怪他说错话。掀车帘正下车的史浩倒是笑道:“张大统领你们莫要管我,子安你跟大首领去便是,大敌当前,你们当有许多的事情要商议。” 张敌万拱手笑道:“史大人,您老慢慢跟着队伍走,我和子安我们先走一步。我要带着子安看看我们的防御布置和安排。说话金兵便到了。怠慢了你,可莫要见怪。我本就是个粗人,礼数有时候不周到。对了,妹子,你替我照顾好史大人便是。” 史浩摆手道:“莫要管我,我们这么多人呢。去吧,去吧。” 张敌万闻言,拉着方子安便走。方子安回身道:“大人,那我先行一步,一会去向你禀报。” 方子安表现的还是尊敬史浩的,史浩自己其实也明白,这些事他根本插不上手。他也早就想明白了,方子安的能力超出自己许多,自己根本无需插手。 张敌万和方子安率先上了索桥往对岸走,赵刚雷虎等人要指挥车马过索桥,那是个麻烦事,所以没有跟来。只有沈菱儿紧紧的跟在身后。 张敌万早发现多了一名女子,也不好问,拿眼睛瞟着沈菱儿。方子安主动介绍道:“这一位是沈姑娘,是专门从临安来到金国帮我的。” 张敌万哦了一声,低声道:“你的小妾?若梅知道么?” 方子安笑道:“她两个都知道对方。” 张敌万挑起大指,低声赞道:“好本事,能叫我妹子不吵不闹,佩服佩服。” 方子安一笑,不想谈这些无谓的话题,站在吊桥上边走边往四处看着问道:“大统领当知金兵来袭的消息了吧,说说你打算怎么御敌?” 张敌万笑着朝吊桥下的沟涧和前面的峭壁悬崖一指道:“还用问?老天爷造了这地势,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金兵要来攻我的大营?我可求之不得。他们能攻的进去?我这大营周围有天堑悬崖,他们长翅膀飞过来么?” 方子安点头道:“确实,这里很是险峻,没有非常手段,绝对是望而兴叹的。然则,你是打算守此处,还是守五马山呢?我听五马山关口的魏东升说,你们要坚守五马山关口是么?” 张敌万点头道:“是啊,你都知道了啊,魏东升的嘴巴可真快。不过也没什么,本就是要告诉你知道的。这一次,金狗胆大包天送上门来了,我忠义八字军自然要打个翻身仗。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方子安沉声道:“这么说,你是确实打算五马山和封龙山两头守了?” 张敌万道:“那当然了,本来太行山之中都是我们做主,周边的金兵都不敢踏进半步的。这一次因为金兵大举来犯,我便命各山口兵马全部撤回,等着他们来。如今我们只守五马山和封龙山两处营盘。总不至于连五马山关口也不守吧。那可不成。” 方子安想了想道:“兄长,不是我多嘴,我觉得五马山关口守不得。” 张敌万一怔道:“此话怎讲?” 方子安道:“这一次金国大军人数众多,器械齐全,摆明了是要吃掉忠义军的。别的不说,他们配备的重型攻城车旋风炮都是攻城利器。五马关地势确实不错,但关前山谷宽大平整,利于他们大军摆好架势攻城。而且,你在五马关也放不了多少兵马。我估摸着最多可容纳一千五百名忠义军守军便已经了不得了。那是根本守不住的。五马关必破之下,何必浪费粮草物资断送兵士们的性命。还不如完全收缩至此坚守。全部兵马能守住封龙山大营便已经很不错了,我还没问你粮草物资够不够坚守此处呢。” 张敌万愣了片刻,看着方子安道:“妹夫,你可莫要危言耸听。你把金兵说的这么厉害,你又如此的悲观,这可不对。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我忠义军上下现在群情激奋,斗志正盛,都憋着劲跟金狗好好的干一场。照你的这意思,这一仗我们必败了?” 方子安苦笑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金兵势大……” 张敌万摆手打断他的话道:“妹夫,莫要说笑了。金兵能有多厉害?我张敌万莫非没见识过。再说了,你才不久用四百多人手便在西山将金兵堵得严严实实。听说连杀带逃的有四五千人之多。他们连你们几百人都打不过,有多厉害?” 方子安咂嘴道:“兄长,那是特殊情形下的战斗。一则他们根本没料到会有人敢堵截他们,所以吃了个大亏。二则他们不知道我们有火器霹雳球,所以第二次进攻被我们打了回去。那里的地形狭窄的很,密道不过两三丈宽,他们人多也没用。后来他们调派了打量强弓手和旋风炮轰击我们,我们虽早有准备,却也死伤了数十名兄弟。那东西着实厉害,攻城绝对更为凶猛。砸到空旷的地面上,反而威力打了折扣了。正因为我经历了这一切,所以我才告诉你这些,还不是担心你们吃亏么?” 张敌万沉吟道:“妹夫,这件事你莫要管了。这是经过我忠义军上下一起商议的结果。若我们放弃五马山关口,从气势上便输了,还怎么跟金狗打?我忠义八字军兵马从来都不会惧怕金兵的什么旋风炮什么攻城器械,我们有信心打败他们。记得当年我爹爹经常跟我们说,装备物资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胜利的条件,三军不可夺其气,将士不可夺其志。在外边我不敢说,在山中,我们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没有输的可能。最多,我在五马关多放些人手预备着,若守关吃紧,可以随时增援。” 方子安苦笑看着张敌万道:“兄长,那你还不如不要多放兵马呢。我要你撤回大营防守,你反倒增加人手,那我的话不是适得其反么?你再想一想,我不是非要勉强你,我的用意其实也是为了能打败金兵,让忠义军少受些伤亡。你瞧,那些大车上装的全是粮食,我们冲出燕京时,一路上不管多么艰难,都没丢了这些粮食。因为我知道你们现在最缺的便是粮食。” 张敌万大笑着拍着方子安的肩膀道:“好妹夫,你这可是雪中送炭啊。我正愁着粮草不足,万一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去弄吃的,还真是有些麻烦。十几车么?那怕是有几千斤吧,够吃一阵子了。这两个月你离开后,我们又弄了些粮食打了些猎物存了不少。这下起码两个月不用担心没吃的了。这才是真正的帮我,怎么打仗我可比你在行。当然你也是很厉害的,哈哈哈,几百人挡住几万金兵,金狗越来越不成器了。哈哈哈。” 张敌万的话语之中透露着满满的自信,对方子安提出的想法虽没有一口回绝,但其实也根本没有考虑的意思。也许在他看来,他的能力比方子安也不差,方子安以几百人阻敌,他有几千人,怎么可能会败?再说了,张敌万之前跟金人作战,可根本没关心过什么旋风炮之类的玩意儿。骑马冲杀,真刀真枪面对面的干,那些器械车辆什么的张敌万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也没有目睹过那些东西的威力。所以他根本不信方子安说的话。 方子安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宜再说下去,若是再强行谈论此事,便有越殂代疱之嫌了。方子安最不希望的便是张敌万认为自己是想要取代他,张敌万对忠义军的掌控欲望是极强的,这一点上次自己便看出来了。张敌万似乎是跟自己叫着劲,自己越是要劝,反而适得其反。还不如让他自己想一想清楚为好。 当然了,方子安也并非百分百确定五马山关口是一定守不住的,他只是从自己所目睹的情形来估算结果。而且,方子安觉得,金兵一定还藏着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心里隐隐觉得担忧。 “妹夫,我领你去看山洞里我们储存的物资。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一说你们在燕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你要做的大事成功了么?秦桧老贼投敌的证据有了么?”张敌万也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于是笑着说道。 方子安沉吟了片刻,张敌万安慰道:“不成功也没事,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好了。你得亏没出事,不然,我妹子要吃了我。你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跟我闹得不可开交,她……这是什么?” 张敌万的话被方子安拿出来递给自己的一封信打断。 “秦桧投敌时亲笔写给完颜昌的效忠书。我拿到了。”方子安淡淡道。 正文 第四八五章 备战 张敌万的准备倒也算充分,进的对面山洞之内,众兵士都忙忙碌碌的将各种物资搬运调配,准备迎战。张敌万领着方子安走了好几个洞窟,查看备战情形。 有的洞窟里堆了粮食,有的洞窟挂着熏干的野味,有的堆满柴薪,都是些补给之物。但这并不是方子安最想看到的。方终于在其中一处大洞窟里,方子安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那是一些盔甲兵器箭支等作战之物。洞窟中间的平地上,有几十名忠义军女兵正在缝补编织盔甲,还有十几名士兵在制作箭支。旁边的茬洞里,几名铁匠正在炉火之旁乒乒乓乓的打造兵刃。地面上堆着一堆残破的兵器,正待回炉再造。 方子安紧皱的眉头这才稍加舒展。这些战备物资是能和敌军抗衡的必要物资。存量虽然不多,但是总算是有一些。张敌万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组织人手专门制作弓箭打造兵器修补盔甲。方子安在制作弓箭的兵士们身旁站了一会,见他们用的箭头是敲碎的尖利燧石绑扎而成,不仅大皱眉头。 “没法子,铁箭头我们可造不起,只能用燧石。其实也一样,金兵甲胄不厚,燧石箭头一样可以射杀他们。”张敌万在旁道。 方子安道:“条件所迫,也是无奈。铁箭头可破盾,金兵盾牌皆为轻木盾,可被铁头劲箭爆开。燧石箭便不成了。” 张敌万点头道:“是啊,我也想到这一点,但是也没办法。咱们忠义军这几年的情形你也知道,能有这些东西已经不错了。” 方子安点头,四下看了几眼道:“带我去崖顶上瞧瞧吧。” 张敌万带着方子安从背面的石阶登上了崖顶。崖顶高耸,上面开阔空旷。站在崖顶,往外看是深谷远山,下边过索桥的车马小的像个蚂蚁一般。往山谷内看,夕阳之下,数里之外一览无遗。远处木吊耸立,百姓忙碌,一块块暖棚水田连绵成片,几条河道初见规模。离开的这段时间,山谷中的建设进展不小。 “看来你们花了不少气力啊。这几个月你们怕是连轴转了。看着水田旱田河道都基本成型了。”方子安指着山谷中的景象笑道。 张敌万哈哈笑道:“那是当然,你们离开之后,我们都在忙这件事,一天也没耽搁。现在按照你的规划,暖棚水田已经有了四千多亩的规模。山边几处高地的旱田也规划完毕。百姓们也搬迁完毕,就近聚集为三个村庄居住,便于耕作。河道还差些,主要是天气快要变暖,冻土开始松动,河道里渗了很多水,到了晚上结冰,到了白天又变成水,搞得人不能正常挖掘。金狗又来捣乱,本来我们可以在四月之前基本贯通大渠的。我怕金人这么一来,误了进度,便误了农时了。融化的冰水不能排光,夏天的雨水不能流走,一切便都毁了。哎!” 张敌万说到这里,脸上笑容收敛,重重的叹了口气。 方子安安慰道:“兄长,事已至此,不必忧心。让百姓们先赶着进度,咱们的精力得放在御敌的事情上。封龙山的地势是很有利的,居高临下,世面峭壁山涧环绕,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人手不够,会有被金兵偷偷在隐秘处搭桥偷渡的可能。” 张敌万点头道:“对,这也是我担心的。不过不要紧,五马山关口守住,这里便不用担心了。” 方子安道:“万事不能绝对,得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不做好可能的应对,五马山关口倘若失守,再来布置便迟了。” 张敌万皱眉不语,心中有些不悦。怎么说着说着,方子安又提五马山失守的事情了,好像巴不得五马山关口守不住似的。 方子安知道张敌万不想再听关于五马山关口的事情,笑道:“我的意思是,有备无患。我建议沿着崖壁围绕山谷设立警戒岗哨,堆积烟火传讯信号。若有敌情,点起烽火示警,消灭防守的死角。每组只需三四人,百余人手便够了。” 张敌万缓缓点头道:“烽火传讯的岗哨四面都有,不过只有十余处。你说的对,四面山涧死角甚多,多增加二十只警戒哨是必要的。这事儿便这么定下了。” 方子安点头道:“还有,咱们这大营好比是一座大城。金兵围城,他们可用远程武器威胁到我们,我们好像没有能对付他们的。适才转了大半天,好像没看到咱们有床弩之类及远的武器。若有的话,这山崖之上是极好的射杀地点。” 张敌万挠头道:“那些榔槺玩意我们可没有。忠义军之前都是袭扰来去,跟金兵骑兵对战,也不攻城拔寨,床弩攻城车之类的东西自然是用不上的。再说,本来咱们也没有啊。” 方子安沉吟道:“造!还有几天时间,咱们得造。立刻造。” 张敌万苦笑道:“造?拿什么造?怎么造?” 方子安道:“你别管了,这事儿我明日开始带着我的人开始造。你只需给我原料便成。其他的也不要,要些牛皮铁锭什么的,总之我看了,原料都有。” 张敌万点头道:“好吧,既然你想造,那你便去造就是。需要什么,只管让若梅在库存之中取来。不过,这临时抱佛脚,我恐怕你造不出来,而且……也无必要。” 方子安摆手道:“有用无用到时候便知,兄长莫管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些微薄之力了。御敌的事情,忠义军上下是主力,我们则是庇佑于忠义军羽翼之下。我希望能够打败金军,这样,我便可以回大宋了。你也看了那封信,这封信我一定要带回大宋,这事儿可比什么都重要。干系我大宋社稷清明,拨乱反正,干系到千千万万的百姓。” 张敌万点头道:“妹夫,我明白,你放心,待击退金兵,我亲自护送你去往边境。” 方子安道:“兄长要和我一起回大宋么?” 张敌万摇头道:“我对朝廷不抱希望,我只要秦桧老贼死,要我父和岳元帅他们恢复名誉拨乱反正,沉冤昭雪。至于回不回朝廷,我还是那句话,王师哪天高举北伐大旗北上收复失地的时候,我张敌万第一个率军回归朝廷。一日朝廷不北伐,我便一日不信他们。” …… 晚上,张敌万设了宴席招待方子安等人。大敌当前,很多事要做,众人也自觉的没有喝酒。只以茶代水,意思意思便罢。席间谈及燕京之行,听了方子安纵横燕京城中,成功挑起金国内斗的事情,趁乱火中取粟得了秦桧效忠书逃出燕京的事迹,张敌万大为赞叹。他对自己这个妹夫打心眼里生出了钦佩之意。妹夫真不是一般人,此行他都以为自己的妹妹要守寡了,但是方子安不但活着出来了,而且还搅得金国天翻地覆。不过,钦佩归钦佩,张敌万可不认为在打仗这件事上他比自己强。说白了,妹夫搞得那一套是阴谋诡计,这是他们读书人喜欢做的事情,若是自己是金国人,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巧舌如簧,自己一刀给他砍了,便一了百了了。由此说明,金人的脑子还是不好使,被方子安给两头蒙骗,最终撩拨生火,自己倒是干起来了。真是好笑的很。 酒宴结束之后,方子安回到住处久久不能入睡,坐在灯下皱眉出神。 张若梅进了房,见方子安坐在那里沉思,走上前来轻声道:“夫君还在为五马山的事情担心?” 方子安抬头看着张若梅,张若梅刚刚沐浴完毕,长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红扑扑的,身上带着胰子的香味,显得慵懒而娇美。 方子安心中一动,抓住张若梅的手将她拉着坐在怀里,紧紧搂着亲吻。张若梅支支吾吾的挣扎,却也半推半就。两人吻得热烈,方子安心中火热,将手探入张若梅衣内揉捏双丸,张若梅忙推开方子安透了口气轻声嗔道:“沈姑娘在西屋,可别乱来,她会不高兴的。” 方子安笑道:“她在又怎样?要不叫来一起便是。” 张若梅红着脸嗔道:“你想得美,休想作践我们。我可不会和别人一起伺候你,你……你太坏了。” 方子安咂嘴笑道:“罢了罢了,你不喜就算了,我收回方才的话。” 张若梅道:“你……你若想要,我伺候你便是。有外人在场,我如何拉下脸?我可不是不顺你的意。” 方子安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方子安说罢,喝了口茶水,看着烛火入神。 张若梅看着方子安道:“你生气了?” 方子安摇头道:“没有,我是在想五马山的事情。其中缘由我也跟你说了,你哥哥不肯听我的,我着实有些担心。” 张若梅蹙眉道:“是啊,酒席后我也找哥哥说了说,结果他还是不肯听。夫君,你说五马山关口当真守不住么?咱们那道小山梁都能守住,五马山关口还不及西山那处山梁的地势险要?” 方子安苦笑道:“五马山关口前地势平坦开阔,利于对方展开。西山山梁是因为地势太狭窄,金兵别说几万人,便是几十万人,也不能插着翅膀飞不是么?没有给他们展开的空间,人再多也要吃瘪。再说了,我也只敢阻击他们一天,之后便只能撤离了。五马山关口虽然坚固,地势也足够险要,但是被对方数倍兵力摆开架势攻击,显然是有大麻烦的。可惜你哥哥他们信心爆棚,我若说的太重,反而会让他不高兴。我已经感觉到了,你哥哥似乎跟我叫着劲,越说他反而越不肯答应。” 张若梅轻声道:“他是嫉妒你。我知道的。他是我哥哥,我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我哥哥是个英雄人物,但就是心性太强,不肯服输。自你来之后,上上下下都在夸赞你,他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所以,他要证明他能做到,不亚于你。你的主意,他自然不肯听。特别是在这种时候,若是他依了你,他在军中便没面子了。” 方子安愕然半晌,叹道:“可若是在五马关吃了大亏,岂非更没面子?” 张若梅道:“你也说了未必会输。” 方子安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也是!” 张若梅轻声道:“罢了,别劳神想了。咱们歇息吧。我……伺候你……咱们……轻些,别被沈姑娘听见……” 方子安呵呵一笑,心道:菱儿那耳朵,灵得很,咱们折腾起来,她一定听得见。不过那也没什么,她是受了伤,不然我也去折腾她。  正文 第四八六章 关口 关于金兵的消息不断传来。一开始探马半天一报,因为金兵距离尚早,到后来两个时辰一次,再到一个时辰一次。探报来的越是频繁,便说明敌人越是靠近了。 在方子安等人抵达封龙山八字军大营之后的第六天,萧怀忠会同壶关北上的金兵八千人组成的四万多大军抵达了五马山关口东十里外的山谷扎下营寨。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忠义军上下虽然之前个个信心爆棚,但是当四万多敌军集结于此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沉重了起来。特别是在张敌万率众在山崖上远远侦查了金兵的大营之后,将领们的脸色都变得严肃了起来。那可是四万多的兵马,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东侧的大山谷。无数的战马奔驰来去,无数的人影在营寨之中走动。整个山谷原本生长着许多树木,但金兵抵达扎营之后,所有的树木都在一夜之间被砍伐干净,全部山谷之中只见人马营帐,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张敌万等人是在傍晚侦查的,离开时夜幕降临,山谷之中一片通明,不计其数的篝火点燃着,夜风将金兵的熙攘声送入耳中,张敌万等人却默然不语。 “大统领,金兵来势汹汹啊。咱们一千五百人守关,恐怕真的如方大人所言,不太好守啊。”鲁震东轻声说了一句。 张敌万厉声喝骂道:“你再说一次?大敌当前,你未战先怯了?害怕了?当年岳家军中杨再兴将军以三百骑对十万金兵,而且是正面交战,眉也没皱一下。咱们一千五百人,还有关隘地势之利,反倒害怕了?” 鲁震东连忙道:“大统领莫要误会,我可不是害怕,只是说一句罢了。我鲁震东什么时候害怕过,我都敢带着几百兄弟去袭击山外城池,还怕什么?” 张敌万骂道:“还敢说那件事,死了那么多兄弟,都是你冲动所致。若不是方子安替你求情,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鲁震东赶紧闭嘴,别人不提,自己倒是翻起自己的旧账来了。 张敌万狠狠的瞪了鲁震东一眼,沉声对众人道:“咱们不是没打过硬仗,当初被困县城之中,我们冲出重围进了山,一路上也是尸山血海,数万金兵围杀,又能如何?如今倒没胆色了?大不了一死罢了。我忠义军兄弟死了何止千万,他们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活着的难道要给忠义军的大旗丢脸么?都给我精神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就算……这里守不住,咱们还有封龙山,撤回封龙山一样守。” 张敌万后面几句,其实已经心虚了。他心里其实也打鼓,开始怀疑自己的决策是否正确了。但此时此刻,他是绝对不会松口的,他的倔强告诉他,不能退缩,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否则怕是要被方子安笑话了。对方子安,虽然自己很是佩服欣赏他,但是自己也绝不能被他比下去,全军上下都看着自己,自己这口气不能输。绝对不能。 半夜时分,关前峡谷通道内响起轰隆隆的巨响,烟尘弥漫了整个峡谷通道。那是两侧崖顶上的忠义军士兵开始将巨石推下悬崖,阻挡峡谷通道。本来这是杀敌的厉害手段,金兵进入峡谷布阵之后,两侧的巨石滚落可以大量杀伤金兵兵马。然而,现在忠义军却不得不提前进行阻断行为。因为半夜里,有大量金兵开始摸上两侧崖顶.进行占领。很显然,金人甚为谨慎,他们也不是草包,知道两侧崖顶落石是巨大的威胁,所以在发起攻关之前,他们半夜里派出了打量人马朝崖顶摸。 崖顶守卫的兵马自然是很快便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但是他们人太少了,根本无法抵挡,所以便只能按照之前的备用计划,将准备好的土石全部推入峡谷之中,进行阻断。然后便只能放弃了两侧崖顶的守卫退回关口之内。 包括张敌万在内,所有关口内的忠义八字军将士们都心情沉重。那每一声的巨响,都代表着之前雷霆手段杀敌计划的破灭。对于张敌万而言,那也是他之前之所以信心满满的倚仗的手段之一。但金兵显然比想象中的聪明,再不是那种骑着马横冲直撞的金兵了。或者说,他们变得更为谨慎,这或许跟方子安他们在半路上堵截了他们,杀伤了他们数千人有关。好在山崖上方地形嶙峋且有断层,金兵并不能从山崖上对关隘内形成威胁,这让张敌万的心情稍微的好过了一些。 天色蒙蒙亮,金兵大队开始进入峡谷。地面上虽有落石树木,但是金兵显然并不着急。大队兵马开始对地面进行清理。工兵们甚至还利用碎石块将地面不平整之处进行整修,以便让大型攻城器械更好的进入。只用了三个多时辰,峡谷中的障碍便被金人蚂蚁搬家般的全部运走,变的畅通无阻。 午后时分,大批金兵开进五马山关隘之前,在宽达数十丈的峡谷平整地面上开始布阵。源源不断的车辆和攻城器械开始驶入专人划定的地点开始架设。金兵兵士们整顿甲胄兵刃,将携带的长长的云梯检查准备好。 所有金兵就在关隘上方忠义军众人的眼皮底下好整以暇的做这些事,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关心关隘上的那些忠义军的眼神,甚至没空去看他们一眼,只自顾自的忙碌着,好像忠义军完全不存在一般。 这是一种蔑视,一种毫不掩饰的蔑视。关隘上的张敌万等人心中恼火,却也无法可想。难不成要冲出去跟他们正面对战不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忙活。对方架设的很多攻城器械他们都没见识过,正因为如此,心中才更加的慌乱。 午后未时时分,刺目的阳光照着峡谷内,一切都很亮堂。一名金国骑兵骑着一匹马,举着手缓缓的来到关隘前,一直进入到弓箭的射程之内。 关隘上的忠义军弓箭手的箭支都瞄准了他,只需张敌万一声令下,那个金国骑兵便将成为蜂窝。但张敌万知道,这是前来喊话的。“不要放箭,且听听他说什么。”张敌万道。 那金兵来到关隘前三十步,高声朝着城头叫道:“关口上的人听着,我家元帅萧怀忠奉我大金皇帝之命率大军前来征讨太行山八字匪军。现在我大军陈列于关前,顷刻便将进攻。但在进攻之前,萧元帅想给你们一个机会。我大金朝廷礼贤下士,萧元帅也爱惜人才,你们八字军也算是为宋朝尽了力了,宋朝朝廷对你们不管不问,你们还坚持什么?不如此刻投降我大金,萧元帅承诺将你们纳入他西北军帐下,从此不用躲在这大山之中当土匪。各位接受招降之后,便是我大金兵马,无人会歧视你们,所有将官都将官升一级。你们的大首领叫张荣的,我家元帅知道他是岳家军前军张统制之子,我家元帅敬重张统制是个人物,不想他无后。若归降我大金,萧元帅必为张统制向宋朝讨个说法,洗清张统制不白之冤。一炷香之内,请给予答复。过了一炷香时间,便再无机会了……” 喊话那人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意思倒也清晰明了,这是劝忠义军即刻投降,过时不候。这既是战前的惯例,却也是对忠义军的尊重。另外,萧怀忠也希望能将这只桀骜勇猛的兵马纳入自己的军中,自己便多了一分实力。 “……狗日的吵死人了,我一箭射杀了他。”城楼上,鲁震东怒声骂道,弯弓搭箭。 张敌万沉声道:“不用如此,他只是个喊话的。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杀了他显得我们没有风度。” 鲁震东咂嘴道:“这厮吵死个人。” 张敌万转头朝着下方大声笑道:“你们想瞎了眼,我忠义八字军名号上有个忠义二字,你们居然叫我们投降?哈哈哈,这可太可笑了。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我们关隘上立的旗帜上写的什么?那是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我们的存在便是要杀你们这些金狗的。人和狗怎能同伍。人怎么能向狗投降?去告诉你们元帅,不必等一炷香时间了,等了也是白等,我们都等不及要杀金狗了,着他快些进攻。” 那金兵扬声叫道:“你们当真不考虑考虑么?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张敌万伸手拿过鲁震东手上的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噗嗤一声,箭支射在那金兵马头前方尺许处,激起一朵烟尘钉在地面上。 “再啰嗦的话,这一箭便不是射在地上,而是射在你的咽喉上了。快滚!打便打,废什么话。”张敌万大声喝道。 那金兵吓了一跳,再不多言,拨马飞驰而回。 不久后,金兵阵中号角声呜呜吹起,金兵士兵们纷纷抽出兵刃高举,高声呐喊。数千弓箭手携强弓组成阵型开始往前走,架设好的六架旋风炮,十几辆冲车,几十家床弩的操作手们也都开始了准备。 关口上,张敌万也大声下令:“所有人,准备战斗!” 正文 第四八八章 噩耗 五马山关口在金兵的攻击之下直支撑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告失守。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结果。 张敌万一死,忠义八字军兵马无心恋战,纷纷撤离。万幸的是,金兵投掷的火弹阻挡了他们自己的追击之路,他们只能等火熄灭之后才攻入关隘,而那时,关隘之中除了横七竖八的被箭射死,被石头砸死,被烧死的尸体之外,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千五百名忠义八字军的守军撤出了七百余,过半人葬身于五马山关隘。败兵在魏东升的带领下往封龙山方向撤离,几乎人人带伤,个个脸色灰败,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很多人心里在想:这一次,忠义八字军的大旗怕是真的倒了,我们该怎么办? 张若梅在半路上遇到了魏东升和鲁震东等人。她本是留在封龙山大营陪伴方子安造床弩的。方子安需要的材料她负责去要来,但是五马山战事打响,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午后时分便和方子安说要赶去关隘助战。 方子安也没阻拦她,只告诉她,见了张敌万记得告诉他不要勉强。还有封龙山大营这个退路,没必要在五马山跟金兵死磕。同时方子安也叮嘱张若梅注意安全,一定不要冲动。 于是张若梅便带着几十名女卫往五马山赶去。谁料想还没到五马山,在半路上便遇到了败退回来的魏东升和鲁震东等人。见众人身上伤痕累累衣衫不整,个个眼圈通红垂头丧气的样子,张若梅心中惊愕不已。 “你们……怎么这个样子?怎么回来了?仗不打了么?我哥哥呢?”张若梅问道。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鲁震东再也憋不住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张若梅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急着问道:“到底怎么了?哭什么?鲁将军,说话啊。” 一旁低头站着,手臂上的衣服烧光了,裸露的手臂上全是水泡的魏东升哑声开口说道:“副统领,五马山关隘失守了。大统领……战死了……” 张若梅惊愕的张大双眼,摇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东升双目流泪,摇头叹道:“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但是……我们都亲眼所见。金狗的攻击太猛,整个关隘都烧起来了,我们死了几百兄弟。大统领一急,便跳下关隘去跟金狗拼命,身上被金狗射了十几支箭,死在阵前了。我等本也要跟随大统领去的,但是一想到还有封龙山大营那么多百姓要保护,我们便撤出了关隘。不是我们怕死,而是……而是我们若是都冲出去,那便等于是送死……” 张若梅双目中泪水滚滚而下,心中痛楚难当。自己唯一的哥哥死了,这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昨日还好好的说笑,今日便没了。张若梅越想心中越是绞痛,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 方子安得知五马山失守的消息已经是半夜时分,他火速赶到聚义厅中时,聚义厅中忠义军众将领已经纷纷赶到。肖贵,李大志,魏东升,鲁震东等人已经都在聚义厅中。所有人都面色煞白,神色慌乱。中间那张大椅子空中,旁边的椅子上,张若梅面色惨白眼圈红肿的坐在那里。 “怎么回事?张大统领呢?五马山关隘这么快便失守了?”方子安忙问道。 “姓方的,这时候你还说风凉话,大统领死了,这下你满意了吧?成天说必败必败的。他娘的,我们败了你有什么好处?你们朝廷来的没一个好东西,害了大统领了。大统领啊,你死的好惨啊,呜呜呜呜。”肖贵红着眼睛大声的责骂方子安,然后心中又忍不住悲伤大哭起来。 方子安心中一惊,愕然道:“怎么可能?大统领死了?就算五马山关隘守不住,撤回来总是可以的。怎么会出事?” 肖贵叫骂道:“还不是你咒的。大统领性子刚烈,怎肯服输,输了便是要他的命。你这狗.娘养的……” “肖贵!住口!”张若梅厉声斥道。 肖贵看着张若梅道:“我说的不对么?我说错了么?” 张若梅站起身来道:“我哥哥自己糊涂,怎怪到别人身上了。子安这几天一直在提醒他,金兵不善,五马山守不住。现在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我哥哥倔强……枉自……送了性命……又怎么能怪得了别人?哥哥他……” 张若梅伤心难抑,眼泪涌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方子安从惊愕之中恢复过来,他当然不理会肖贵的胡言乱语,他们和张敌万情感深厚,自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适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些发泄之言罢了。 “鲁将军,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具体的情形。”方子安沉声道。 鲁震东哑着嗓子将五马山作战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说到张敌万冲向金军阵前的事情的时候又大声哭泣了起来。方子安听了经过,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无奈。张敌万的行为无异于自杀的行为,那种情形下,一个理智的统帅当立刻放弃守关而撤离才是正确的选择,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他的行为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是可以理解且敬佩的,毕竟身为战士,战死疆场乃是最高的荣誉。永不惧怕,永不退缩,是张敌万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战士的底色。但是作为一名身兼重责的统帅而言,大敌当前,选择慷慨赴死的行为着实不敢恭维,那是一种不负责任。 或许这正是张敌万的性格,倔强桀骜,宁折不弯,绝不委曲求全,宁愿玉碎不愿瓦全。方子安不知道当时张敌万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能感觉到张敌万的不甘和愤怒。以往和金兵周旋,他都是游刃有余的,但这一次,金兵换了方式进攻,用了让他无法招架的方式进攻。不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便将他以为固若金汤的五马关关隘攻的七零八落,这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事实。 张敌万太相信自己以往的经验了,他已经封闭在太行山中好几年了,外边的世界翻天覆地,金兵的进攻手段已经极为丰富和凶狠,他却还以为是过去那种面对面拼刀子的作战方式。他也完全忘了,他以往交手的都非金国最强兵马,那些兵马的装备器械岂能和这一次萧怀忠的大军相比。他的固执和倔强让他陷入盲目自信之中,所以当目睹手下兄弟惨死,目睹关隘将破而他却根本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过时。他的能力已经无法率领忠义军战胜金兵了,那原本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本钱。当这最后的骄傲失去的时候,活着便没有多大意义了,所以他选择了冲向敌阵,慷慨而死。 方子安走到张若梅身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节哀吧,事已至此,不要难过了。我想,那是兄长他自己的选择。当时他应该明白他在做什么。” 张若梅哭泣道:“他是我唯一的骨肉亲人,我哥哥没了,从此之后,我在世上便无一个亲人了。叫我如何是好?” 方子安轻声道:“你还有我,将来还有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眼下大敌当前,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还要面对艰难险恶的局面。节哀顺变。” 张若梅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哥哥的尸首也找不到了,他的葬礼我想等以后找到他的尸骸再办。现在大敌当前,也不适合办哥哥的葬礼。” 方子安点头道:“好。现如今最重要的是大伙儿要振作起来,准备迎敌。五马山关隘一失,金兵旦夕便至,得立刻行动起来,不能沉浸于悲伤之中。” 肖贵冷笑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发号施令了?你是我忠义军的人么?” 方子安转头看着肖贵道:“肖将军,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不跟你计较。我只问你,大统领没了,你们是打算投降还是迎敌?” 肖贵大声道:“那还用说?自然是迎敌死战,为大统领报仇。” 方子安点头道:“那不就结了。既然要迎战,便都要振作起来。大统领是我的舅哥,我难道心里不难过?但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们要击溃金兵,保住封龙山大营,保护这里的百姓,这才是告慰大统领最好的方式。你现在就算吵闹,大哭,把嗓子叫哑了,眼泪哭干了,金兵便会退去?咱们就能保住这里?当前最重要的是赶紧清醒振作,凝聚起来,一心迎敌。” 肖贵瞪着方子安半晌,却无话可说。 李大志在旁沉声道:“方大人所言极是,眼下确实需要全心准备迎敌,其他的事情都放一放。难过自然是难过的,可是我们没时间难过了。” 鲁震东魏东升等也纷纷点头。 方子安沉声道:“肖将军方才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忠义军不可一日无统帅。没了统领,便无法发号施令,无法统一指挥。所以,必须立刻推举大统领之职。就现在,就今晚,立刻马上就要办。” 众将领都看向方子安,表情复杂。 正文 第四八九章 统领 “方大人,大统领尸骨未寒,此事可否缓行。”李大志沉吟说道。 “李将军,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大敌当前,若无人统领大局,这场仗怕是必败。各位,请你们化悲痛为力量。战胜金军,保护好大营军民百姓,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所有的事情都要围绕着这件事展开。”方子安沉声道。 “那不如你方大人来当这个大统领好了。但恐怕你不敢在脸上刺上那八个字。”肖贵语带讥讽冷笑道。 方子安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当也未尝不可,刺字大可不必,你们也没这个硬规矩。刺了字便是忠心么?那可未必。” 众将心中一阵心寒,这个方子安果真是打着大统领的位置的主意。此人当真奸猾。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就算你方子安本事再大,也绝不能教你得逞。 没等其他人开口,方子安却继续说道:“……不过,我不能当这个大统领。原因有二,其一,我是朝廷官员,身负重责,不可能留在这里当什么大统领。其二,我也不是适合的人选。兄长这一去,军中必然士气涣散,兵士们心中必然悲观沮丧。这时候外人是很难凝聚人心的。这大统领之职必须是从你们之中产生,因为只有你们才能让忠义军的兄弟们振作起来,我却不能。” 众将听了,心中有些愧疚,原来方子安无意如此,方子安事事从忠义军的角度,从抗敌大局出发,倒也是个坦荡磊落之人。自己这些人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方子安说得对,他要当大统领,别说下边的兵士了,自己这些人便心中不服气了,他还怎么指挥的动人手。 “方大人,依你看,谁合适当这个大统领呢?”魏东升沉声道。 方子安笑道:“我心中自有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不过我不方便说。这毕竟是你们忠义军内部的事情,我不能掺和。你们自行商议。谁在此刻最能凝聚人心,最大限度的团结所有人,谁便是合适的人选。且这个人,要能让最大多数的人认可,可以继承兄长的位置和身份。” 张若梅开口道:“不用议了,我看李将军合适。李将军为人沉稳敦厚,军中口碑甚佳,非他莫属。” 李大志连忙摆手道:“不可 ,不可,我是哪块料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可不成。大统领在时也说过我,行事过于谨慎,可领一军,不可领全局。我深以为然。其实倒是有何最为合适的人选,咱们干什么还要去操心这样的事。大统领的位置唯有若梅小姐可担任,我提议若梅小姐担任大统领之职。” 众将猛然惊醒,还讨论什么?张若梅不正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么?她是张敌万的妹妹,张宪的女儿,她的身份最为合适。大统领死了,若梅小姐继任是最能安抚人心,鼓舞士气的。加之张若梅自来到太行山之后,为人爽达待人和蔼,人又生的漂亮,武功又高,早已是军中之花。她若当大统领,很多桀骜之人都会俯首帖耳。 “对对对,若梅小姐接任乃最佳人选,再没有这么合适的人选了。”肖贵大声道。 魏东升鲁震东等将领也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张若梅接任大统领是他们都能接受的事情。除了她,任何人接任可能都有问题。 “不不不,我不成。我一介女流,又无领军打仗经验,怎么和金狗对抗?这副重担我挑不起。再说了……我……我是要跟夫君回大宋的。”张若梅连连摆手道。 第一个原因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第二个。张若梅想跟着方子安回大宋,她不愿意跟方子安分离了。若接了大统领的位置,她便只能留在这里了。身为大统领,她便不能放着忠义军和山中百姓不管。 “若梅小姐,你一定不能推辞。你若不当,谁能胜任?这里一万五千军民就要遭受金狗的荼毒,你忍心么?”李大志道。 “是啊,就算你要去京城,眼下不也走不成么?大统领去了,金兵来了,总不能任人屠戮吧。”魏东升道。 张若梅看向方子安,神情犹豫之极。 方子安轻声道:“若梅,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使命,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想逃避,却也逃避不了。他们说的对,忠义军眼下恐怕只有你能拯救,你不当大统领,人心涣散,这仗没法打了。有的时候,个人只能做出牺牲,因为我们都活在这个世界之中,要为身边的人,要为有些东西而牺牲掉另外一些东西。你不用担心,打仗的事有我们帮你,至于你我个人的事情,眼下却不能成为理由。” 张若梅听懂了,个人和大局之间本就有所取舍。个人的事再大,也大不过封龙山忠义军和百姓们的保存,打不过抗敌大事。虽然张若梅现在的想法早已和以前不一样,她只希望能跟在方子安身边当个小女人,但是情势逼人,不得不抉择了。 张若梅嘘了口气,轻声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只能担当此责了。哥哥英灵不远,希望他能保佑我和我们大家,这一次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跟金狗周旋到底。” 众人闻言长松了一口气,纷纷上前见礼。主要将领们不反对,张若梅这个大统领的位置便稳如泰山。而张若梅同意接任大统领之职,也在众将心中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总算不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了。当然,大敌将至,压力巨大,谁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但此时此刻,起码有了主心骨了。而张若梅担任大统领之职,方子安必是要从中协助御敌的。虽然对方子安这个人众将心中褒贬不一,但是这个人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从他路上阻截金兵,以及之前劝阻五马山固守的事情来看,显然军事手段和眼光是高处众人一筹的。 众人聚集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到二更时分,这才各自散去。 …… 次日清晨,天气阴冷。虽已经三月了,南方早已桃李芬芳,柳絮如烟,但是在这太行山中,春天还很远。 天色的阴沉远远比不过人心之中的阴云浓厚。大统领张敌万的死让全封龙山大营上下一万多军民的心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霭。五马山之战,金兵没有死伤一兵一卒,忠义军损失过半,五马山关隘在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便被攻下,大统领也战死在那里。对于普通士兵和百姓而言,这一切所带来的冲击和恐慌难以言喻。 这意味着,金兵要攻来了。所有人都没法活命了。忠义军本是百姓们心中护佑平安的倚仗,忠义军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但现在,忠义军在来犯的金兵面前不堪一击,给人最大希望和倚仗的大统领张敌万死了,梦碎了,梦醒了。原来现实是如此的残酷,一切的希望都已经丧失了。 冷冽的寒风之中,军民百姓从四面八方聚拢到大营驻地的校场上,他们得到了通知,要他们前来参加大会,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巳时时分,校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但凡能动的,都拖老携幼前来参加。因为他们知道,这或许是封龙山大营的最后一次聚会了。至于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情,倒不是他们最关心的。 聚集的人群密密麻麻,但是所有人都沉默着,脸上没有一丝丝的笑容。有人注意到前方的校场木台上挂着白绫摆着香案,那显然表明大统领张敌万已死的消息是真的。在张若梅和军中众将上台只会,这个消息更是千真万确了。因为张若梅的头上扎着白色的布带,众将士的臂膀上也扎着白色的带子,那是给张敌万带的孝带。 张若梅缓缓走到木台之前,敛琚朝着台下军民行了一礼,台下顿时雅雀无声。 “各位父老乡亲,今日将诸位请到这里来,是想要告知诸位一些事情。”张若梅的声音有些疲惫,失去了往日的清凉和悦耳。整个人站在台上,娇弱的身躯在寒风中似乎微微的发抖,显得单薄而无助。 “……想必你们很多人已经听说了。五马山关隘一战,我们没能拒敌于五马关之外。金兵出动了近五万大军,五马山关隘没能守住。我的哥哥……忠义军的张大统领……也战死在那里了。”张若梅的声音哽咽了。 当张若梅亲口说出张敌万的死讯之后,一切的幻想都已破灭,台下百姓们发出哗然之声,有的人放声痛哭,有的人捶胸顿足,有的人默默流泪,有的人呆若木鸡。 “……诸位,我知道这对你们意味着什么,这对我而言更是天大的打击。然而,我哥哥虽然去了,我们还活着。金兵已经快要抵达封龙山外围了,他们来了。金狗可不管我们伤不伤心,他们是一群狼,他们来了,便是要我们的命的。当此之时,我们哭也没用,叫也没用。叫天天装聋,叫地地不听,我们靠谁都没有用。唯有靠我们自己。是的,唯有靠我们自己。除非我们愿意伸着脖子让他们砍。你们愿意吗?你们见识过金兵的凶残,他们毫无怜悯之心,就算跪下哀求,他们也还是会杀了我们。所以……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抛弃幻想,抛弃一切杂念,准备死战。跟他们死战到底,战斗到最后一人。” 张若梅暗哑的声音中蕴含着一股力量,她没有举起拳头挥舞,但她的话字字入心,句句入魂,说的都是事实。既残酷又真实的事实。  正文 第四九零章 兵至 “昨夜忠义军众将会议,众人已然推举我为忠义军大统领。这是今日我要跟你宣布的第二件事。若梅阅历尚浅,识见不广,对于打仗没有什么经验,对于怎么做大统领更是有些心慌。当了这个大统领,整个封龙山一万多军民的性命便担在了肩膀上。说实话,我很担心,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惧。我担心自己不能胜任,会坏了大事。我想问问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忠义军的兄弟们,你们觉得我能担当起这个责任么?若梅需要你们给我力量,这样我便能有勇气和胆魄能面对这一切。” 张若梅与其说是在宣布自己继任的事实,不如说是在征询众人的意见。而这种方式,显然让台下的每个人都有了一种被尊重的感觉。而今日这场大会的主要要旨不是要宣布什么,而是一场鼓舞士气凝聚人心的战前动员激励大会,张若梅以这种方式让所有人都既感到被尊重,同时又觉得一切都跟自己有关,自己并非被动的接受这一切。这便是一种主人翁的感觉。 “若梅小姐人品端方,家出名门,武艺高强,你不适合谁适合?” “是啊,若梅小姐是张敌万大统领的妹妹。兄长战死了,妹妹顶上,天经地义之事。没有谁比这么安排更合适了。” “若梅小姐,我们支持你,就凭你平日里待我们百姓既耐心又温和,还带着女兵们来慰问我们这些老人家,我们便都支持你。” “支持……支持……” 台下军民七嘴八舌纷纷叫道。 张若梅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来,点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便更有勇气和信心了。那我便当了这个大统领,承担这份责任。我一定不会辜负诸位的信任。那么第三件事,便是关于迎敌的事情了。从现在起,我希望所有人都摒弃一切杂念,一切都为了这场保卫封龙山大营的战斗着想。我不管你们之前有过什么恩怨仇隙,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也不管你们心里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从现在开始,都要抛开那些不重要的。没有什么比保卫家园更重要了,咱们一万多人的性命便都在自己手上。咱们自己不出力,便等于送了自己的命。” “说的很是,若梅小姐想要我们百姓做什么,尽管说。哪怕是上战场跟金人作战,我这把老骨头也愿意上。我砍不死他们,也要吐几口吐沫恶心他们。”台下一名老者大声叫道。 张若梅摇头叫道:“陈老伯,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还没到需要你们上战场的地步。我们忠义军的兵马虽然少,但是我们有地势之力,金兵想轻易攻进来却也绝不容易。从今日起,忠义军四千多将士便将不眠不休的守在山梁上,我们会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因为我们要防卫的范围大,我们的人手也少。所以,我希望诸位乡亲父老们能够给我们做好后勤之事。我们会派专人组织起青壮百姓,帮我们运送物资,减少我们体力的消耗。大嫂大娘们可以给我们做饭烧水,这样我们便有饭吃有水喝了。总之,只要你们愿意出力,无需上战场杀敌,给我们做好后勤之事便也和战场杀敌一样,都是一份助力。对击退金兵而言,每个人的一份力都会增加一份胜算。” 张若梅说完这些话,台下百姓纷纷点头大声叫道。到了这种关头,谁都知道没有退路了。其实很多人想过,要不要逃离这里。但是这可是太行山中,外边冰天雪地寒冷刺骨,逃出去不是冻死也是饿死。而且很多逃进山来的都是拖家带口,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家,根本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了。当此之时,每个人都知道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他们之前担心忠义军散了,那便根本没希望了。然而张大统领虽然战死,若梅小姐一介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勇挑重担,他们没有理由不振奋起来,重新看到了希望。 “好,多谢诸位父老乡亲的支持,这件事我交给女营将领袁二花将军负责。一会她会带着人去跟你们接洽。各村的村长和乡贤尊老们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她去说,她会告知我的。”张若梅大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袁二花他们也都认识,忠义军女营的一名女将军,是个敦厚朴实的姑娘。 “诸位父老乡亲,我哥哥新丧,我为他在台上设了香案灵位,哥哥的葬礼暂且不办,且等击败金兵为他报仇雪恨之后方让他安心下葬。你们有想祭拜的,便可以给我哥哥在天之灵上一炷香。马上聚会结束,便可上前了。今日之会到此为止,各位可以自行离开了。”张若梅再敛琚行礼,转身从太前走回。 塑风之中,百姓们排着长长的队伍通过木台。在木台中间的香案前行礼祭奠。张若梅和一众将领站在一侧躬身答礼。祭奠进行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张若梅吩咐众人准备开拔,全员进驻东山崖顶位置准备迎敌。众将纷纷快速去整军准备,张若梅这才走向站在台侧的方子安。 “夫君,我今日说的话对么?得体么?”张若梅道。 方子安点头道:“你说的很好,今日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军民来时,满脸沮丧。但散去时已经好多了。他们有了新的希望。你的那番话虽然朴实,但是情真意切,比我昨晚教你的还要好。” 张若梅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没有按照你教的说呢。” 方子安笑道:“怎么会?我教你,那也是你要求我教你的。我想得话毕竟是我的心思,你自己说的才是真心实意。比我教你的好太多了。” “哎,若不是夫君昨晚点拨我,要我召开这个激励大会,我都不知道如何下手。今日果然效果很好。我心里松了口气。”张若梅道。 方子安爱怜的看着她。昨晚在房中,方子安告诉张若梅,需要召开一次战前大会,激励稳定人心,安排相关事宜。这种时候,必须要激起同仇敌忾之心方能上下一心化悲痛为力量迎接强敌。 为此,方子安特意给张若梅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动员稿子,作为她今日台上的激励之用。但张若梅今日并没有采用,而是自己说了一番话。方子安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些空洞的口号反而没有张若梅今日的这番话有力量。能看得出来,百姓们已经调动起来了。 “夫君,这仗怎么打,我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我生怕辜负了大伙儿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打仗的秘诀啊?”张若梅轻声道。 方子安沉声道:“若梅,放轻松。打仗的事情,怎么会有秘诀?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没有什么必胜之道。我们要做的便是做好自己该做的,准备好自己该准备的,想清楚一切,想的细一些。一切要根据战场的局面进行随时调整,计划归计划,但计划通常都是有变化的。总之,你放心,一切有我。我会背地里告诉你怎么做的。” 张若梅道:“为什么要背地里呢?” 方子安低声道:“你是大首领,我怎能夺你威严,让你被人轻视。你记着,慈不掌兵,现在起,你要有自己的威严,方能镇住下边那些将军们。你不能靠着身份镇住他们,而要靠着作为镇住他们,让他们真正的尊重你,明白么?” 张若梅微微点头,看着方子安道:“夫君,你对我太好了。” …… 当天傍晚,阴郁黯淡的天光之中,大批金兵从山道上开始现身。前队在进行了一番侦查之后,很快,黑压压的金兵便如潮水一般的涌来,开始沿着对面的排开扎营。 东山梁上,张若梅方子安以及一干忠义军将领们目睹了对方兵马潮水般涌上对面山坡的情形。四万多人的兵马,若只是纸面上的一个数字,你还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但一旦铺在你面前,你会发现那是多么庞大的人群。对面几道山坡在很短时间里全部被铺满,黑压压的兵马不端的沿着山道延伸,长达三里多地的对面山坡山谷之间全部是金兵。人叫马嘶,吵闹叫嚷,嘈杂不堪。 所有忠义军将士们的脸上都变得凝重而严肃,眼前的情形着实有些吓人。士兵们说话都不敢大声了,相互间递着眼色,相互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之意。 方子安只看了片刻便转过身去摆弄起他新造的床弩了。方子安知道,玩意要派上用场了。这可是他花了好几天才设计改造的床弩,方子安希望它能够成为杀敌利器。有些地方还需要改进,大战在即,方子安需要赶紧完善它。如果能够实战有用,便可以很快批量制造了。 方子安并不指望造出床弩便可以改变战局,但起码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方子安可不希望五马山关隘的情形重演。对方肆无忌惮的在百步之外便敢聚集放箭,忠义军却没有办法去攻击他们。这种事在方子安手里是不会发生的,没有什么行动是没有代价的。 正文 第四九一章 杀器 忠义军上下注视着如潮金兵涌来的时候,萧怀忠也在对面山头上策马而立,注视着前方这座环形大山。 从山头望去,对面山崖高耸,盘旋如巨龙一般蔓延往暮色沉沉之处。下方壁立千仞,大峡谷深邃不见底,恰好环绕对面山崖,形成一道天然的天堑,除非肋生双翅,否则很难逾越。萧怀忠不得不感叹此处地势之险峻,要攻下这座大山,怕是要废一些功夫了。 “元帅,此处叫做封龙山,你瞧这山形,像不像一条卧龙盘踞于此。里边是方圆十余里的大山谷,这帮八字匪军便是长期盘踞其中。这地形,比之五马山要险峻的多了。”身旁壶关守将赵祁年沉声说道。 “赵将军,怕什么?五马山一战,匪首张敌万已死,匪军现在已经一个个魂飞魄散瑟瑟发抖,怎是我无敌大军的对手?封龙山……嘿嘿,这名字便不吉利。在我们元帅大军面前,是龙也得盘着,元帅便是那屠龙的勇士。”萧正德在旁笑道。 萧怀忠抚须道:“正德,不可轻敌。你之前的教训还没够么?无论何时,要重视你面前的敌人。再者,这地势确实险峻,想要得手,颇为不易。不过暂且不必想这些,赶了一天路,天色已晚,兵士们都已经困乏了。传令下去,火速扎营。今晚杀猪宰羊让儿郎们吃的饱饱的,晚上睡个好觉,明日精神饱满进攻。” 萧正德和赵祁年以及身边诸将都拱手应诺,准备各自回营。萧怀忠忽然问道:“那张敌万的尸首在哪里?” 萧正德道:“带来了,元帅,莫非要还给他们么?” 萧怀忠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喝道:“回营,吃饭,睡觉。” …… 天色阴沉,天色已经黑了。封龙山崖顶上劲风呼啸,寒气逼人。方子安正带着雷虎赵刚以及十几名消防军士兵在崖顶摆弄调制好的床弩。他们无视对面山坡山谷中敌军营地里如繁星般的灯火,所有人的心思都在这床弩上。因为马上就要进行发射试验了。 这台床弩原型便静静的摆在崖顶的岩石上,它看上去比普通的床弩要大的多。床弩这东西在冷兵器时代好比是大炮一般凶狠,最著名的一次床弩建功的事例便是当年澶渊之战中大宋以床子弩射杀了辽国南院大王,萧太后的驸马萧达凛,直接改变了辽国欲南下灭国的局面,促成了萧太后下定决心和大宋订立澶渊之盟。一般床弩发射的距离在八百到一千步。但制造精良,弓弦强劲,结构合理的床子弩射程最高可达一千五百步之外,简直堪称冷兵器时代的远程迫击炮。 而方子安这一次琢磨打造的不是远程迫击炮,而是一台喀秋莎。比之普通床弩高了三倍,宽了三倍的这台床弩分为上下三层,以牛皮搓成的六十四股牛皮绳坚韧无比,可吊千斤之物,作为弓弦绰绰有余。弓臂采用的是大营中极为珍贵的精铁制作的铁胎弓,强度极高。每一层横向三排强弓,三层便是九支弩箭,以侧首两只机轴绞盘绞动张开,从后方将弩箭放入打磨光滑的箭槽之中,之后以大锤敲击机簧发射。发射机簧分为两种,一种是总机簧,大锤敲击下去,所有机簧松开,九支弩箭在同一时间发射出去。另一种是每只箭的机簧,可以选择敲击,可一支支的发射。 这东西看似复杂,但其实全部是最为简单的机械原理。这些东西对方子安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在建造过复杂精密的蒸汽机之后,这些都是小儿科了。但即便如此,这架床弩从开始制造到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也花了方子安四天的时间。当然,万事开头难,只要第一台成功了,之后便好办多了,照着模子造便是了。只要材料足够,银子足,人手够,造个千儿八百台的也不是问题。当初大宋军中床子弩的数量便多达数百架。 当然,床子弩也有其局限性。制造时耗费人工成本甚大,普通床弩操纵转运都需要五人以上。且床弩易损坏,磨损极大,损坏了修理也麻烦。打击时在长距离内精准度不高,耗费也巨大。光是特制的弩箭,一支便要几两银子的造价,因为必须是特制的铁箭头且重心均匀的粗大弩箭才可造成巨大的杀伤力。否则弩箭自己在空中便旋转抖动,根本不能及远。总而言之,床弩这玩意厉害归厉害,却也不是多多益善。像方子安制造的这台超级喀秋莎床弩,光是转动九张弓弦便需要左右各三人。加上操锤上箭的,搬运箭支的,最少需要十几个人伺候着。背后还有许多人打造弩箭。人力的需求便不允许忠义军中拥有大量床弩。 “准备,目标侧后方山谷中三堆火堆处,距离一千米。”方子安沉声喝令。 赵刚亲自带人转动机轴,口中叫道:“拉弦!” 轮盘机轴转动着,弓弦被慢慢的拉开。铁胎弓的弓臂和牛皮弓弦在巨大的拉力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九张弓被拉成了一个椭圆形,看上去随时都会断裂的样子。 “装弩箭!”赵刚喝道。 两名兵士手脚麻利的将粗如儿臂,长二尺八的打磨的光滑的弩箭送入箭槽之中。 “九箭齐发,发射!”赵刚再喝道。 雷虎手持长柄大锤轮起来,嘿然一声,准确的击打在击发机簧上。蹦蹦蹦蹦蹦蹦!弓弦收缩的声音连续响起,巨大的反冲力几乎让床弩跳动起来,若不是下方用多块青石压住,恐怕反冲力会让床弩倾覆翻倒。九支弩箭在一瞬之间带着沉闷的破空风雷之中射了出去,空气的震动让周围人的耳膜都跟着震动,发出嗡嗡嗡的震撼之声。 一千步外,山崖内部的雪地靶场处,燃起的几堆篝火突然爆燃,空中火星四溅,燃烧的木头被击飞腾起在空中。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然后纷落四方的雪地里。原本是几堆大火堆,此刻分成了无数个小火堆。 “中了!哈哈哈哈。”崖顶上众人一片欢呼之声。 方子安轻轻吁了口气,沉声道:“等待靶场人员禀报命中情形。我看看精度够不够,力道倒是挺足的。” 不久后,靶场守候的兵士飞奔上崖,禀报了命中的消息。三堆篝火距离十米品字形燃烧,九支弩箭其中七支命中了三座火堆,其余两支不知去向。 方子安点点头,精度也只能如此了。一千步外,十米的误差范围,齐射基本可以保证七成命中率,在直瞄的情形下,已然足够杀敌。精度取决于瞄准已经弓弦发射的力度和弩箭的标准性上。从现在看来,力度绝对是够了,直线命中,说明弩箭尚有余力。倘若弓弦发射力道不够,强弩之末便会呈现抛物线的坠落。而弩箭基本上合格,两支找不到的弩箭必是半路偏转,偏离目标了。那便是弩箭不够平滑重心不够均匀之故。不过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已然达到了目的。 听到崖顶上的欢呼声,在崖洞之中正商议事情的张若梅和肖贵李大志等人也纷纷上崖查看。本来他们对方子安捣鼓这玩意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他们认为就算造出来也没什么大用,几台床弩改变不了局面,所以并不在意。但听说床弩命中了千步之外的目标,看着雪地上散落的篝火,他们都有些吃惊。 为了进一步的验证,方子安下令再进行了一轮九箭齐射测试。这一次的目标只有一堆巨大的篝火,且推移了二百步。目标已经远达一千二百步了。这已经是精良床弩的射程。这是进一步测试床弩对特定目标的打击精度和射程。 一千两百步之外的那堆雪地上的篝火虽然明亮,但是看上去很小,就像一个小火把一般。忠义军众人都对此表示了怀疑,他们认为这不可能命中。张若梅也略略的担心,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她是怕没有命中之后方子安会心情不好。毕竟这几天他都在弄这个玩意儿,他说极为重要,自己却没看出来多重要。无非是杀伤几个敌人罢了,却也不能阻碍金兵的进攻。 一连串的命令之后,床弩微微调整了角度。绞盘到位,弩箭到位,一声令下,铁锤砸下。风雷声中,九支弩箭迅捷如流星一般轰然射出。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远处的篝火,等了一会,却不见篝火爆裂的情形。 “怎么回事?”张若梅道。 “让弩箭飞一会!”方子安笑道。 话音刚落,远处篝火怦然爆裂,飞溅的火光化为漫天火雨,又像是在黑暗中盛开的一朵红色的花朵。火星散落,四面八方全是火,星星点点,遍地都是。 “哇!中了!好厉害啊。”张若梅像个小姑娘一般的大声叫了起来。兄长死后她还没展露过笑容,此刻却情不自禁的欢呼了起来。 靶场士兵飞奔上崖禀报,方圆五米的大火堆被四支弩箭命中,火堆被彻底击平。其余弩箭在周围七八尺之内找到,都没入在雪地里,若不是爆裂的雪坑暴露了踪迹,可能还是寻不到。士兵呈上的一枚找到的弩箭,弩箭前端的铁锥尖头已经断裂,那是巨大的冲击力所致。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哪怕弩箭射中一块木头,一片冻土,都会产生强大的反作用力,会损坏箭头。这便是强弓弓箭和床弩弩箭很难回收利用的原因。这同时也说明,在一千二百步的距离之外,这台床子弩的力道依旧强劲,有效射程比一千二百步还要远。但却也已经无需测试了。 “好了,亲测可用。这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若梅,请你下令工匠按照这台床弩连夜赶造,咱们的材料只够造七八架的,那也够了。得辛苦他们抓紧打造。”方子安道。 张若梅点头道:“好,我这便命他们放下其他的事情,连夜赶造。” 肖贵不解的问:“方大人,花这么大代价造这东西,除了能射杀几个人之外,还有什么用处?你把我们的牛皮和精铁都折腾完了都。铁匠木匠也都被你征用了,很多事没法弄了。” 方子安沉声道:“肖将军,我此刻不必说,打起来你便知道用处了。我要让金兵的攻击优势全部葬送。” 正文 第四九二章 进攻 清晨,呜呜的号角声响彻群山,金兵大营之中开始喧嚣起来。经过一夜的休整,攻封龙山大营的战斗即将打响。 出征之前,对于进山作战金兵们还是心中打鼓的,毕竟在地形复杂的地方跟忠义军作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特别是在西山被阻击之后,军中普遍对这次进山作战的决定不抱希望了。小小的西山山梁都被几百人阻击了两天,连死带逃的数千人没了,这仗还怎么打? 但是在经过五马山关隘之战后,金军上下又重拾信心,而且可以说是信心爆棚。不伤一兵一卒便拿下五马山关隘,匪首还死在阵前,这简直是绝无仅有的胜利。在历来和八字军的作战中,还没有那一支金兵有过这么辉煌的战绩,这足以自傲。 所以,五马山之战后,金军上下士气高涨,军中普遍又存在一种乐观的想法,便是这场战斗很快便会以大胜而告终。不但能活着回去,而且或许还能升官发财得到褒奖。因此,当号角声吹起,金军士兵们不但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和恐惧,第一次在战前有一种想要赶紧参加战斗的欲望。 萧怀忠全副武装威风凛凛的策马站在山坡上,身旁除了众将,还多了一个人。那是昨夜从燕京赶来的完颜德康,金国皇族的一名郡王。他受完颜亮之托前来宣布嘉奖圣旨的。上一次西山战斗之后,萧怀忠以萧正德的名义写了捷报上奏朝廷。完颜亮得知之后甚是高兴,虽只是小胜利,但为了鼓舞士气,也派了完颜德康前来宣旨嘉奖。 细皮嫩肉的完颜德康路上走的慢,本来前几天便该到的,但他来的晚了,完美的错过了金军大破五马山关隘的战斗。这让萧怀忠心中颇为遗憾。但这不影响他此刻向完颜德康进行夸耀。 “王爷,看到那具从山坡上抬下去的尸首没?那便是匪首张敌万的尸体。前两日五马山之战中,本帅大军毙敌八千,击杀匪首张敌万,战果辉煌。本帅还没来及向朝廷报捷,王爷来了正好,这次端了八字军老窝之后,一并向朝廷奏捷。”萧怀忠指着一群士兵抬着走下山坡的尸首微笑道。 完颜德康哈哈笑道:“萧元帅领军有方,剿匪有成,可喜可贺啊。五马山之战,本王虽然没亲眼目睹,但也听了将领说了情形,确实令人赞叹。这一切都是萧元帅的功劳,本王之后自然会如实奏报,皇上定龙颜大悦。” 完颜德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冷笑:你这个老贼,把老子当傻子么?忠义军总共才多少人?上一回你说歼敌上千,这一次你说毙敌八千,加起来都快上万了。那忠义八字军现在总共不过几千人,你倒是浮夸的厉害。邀功你倒是一点也不含糊。 不过,虚报军功这种事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作为完颜德康而言,他也不必去得罪萧怀忠这个眼下的大红人。官场潜规则便是花花轿子人抬人,顶牛抬扛戳破谎言,换来的便是不知什么时候的不合作和报复。在金国朝廷里,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为了什么而死。往往原因便是你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人。 “元帅,那匪首死了,你们抬着他的尸首跟着兵马做什么?”完颜德康看到了那些士兵正将那匪首张敌万尸体抬着往下方的山涧旁的坡道上行去,不解的问道。 “王爷,很快你便知道了。传令,擂鼓吹号,兵马按照布置布阵,准备发动进攻。”萧怀忠大声道。 第二轮号角声响起,紧接着战鼓咚咚咚敲响。军中擂鼓三通便是要发动进攻的信号。随着鼓声隆隆,金兵兵马迅速布阵,各种攻城器械也迅速往位置上拉。弓箭手,弩车,旋风炮也都被马拉人推着往山坡下靠近山涧边缘的大片空地上推去。 那一队抬着张敌万尸体的士兵来到了索桥对岸,他们竖起了一根长杆,只有用绳索套住张敌万尸首的脖子,用力拉扯绳索,将张敌万的尸体高高悬挂在长杆顶端。不但如此,他们还晃动长杆,让张敌万的尸体在长杆顶端摇晃吸引对面的注意力,下边的人还起着哄大声哄笑着。 这便是萧怀忠将张敌万的尸体带到这里的用意。他认为,张敌万死后,忠义军上下已然群龙无首,定然张惶恐惧。他要在这种情绪上再加一把料,将张敌万的尸体悬挂在阵前去炫耀去刺激去恐吓,更是一种羞辱。 山崖之上,有人很快注意到了悬挂的尸体。虽然张敌万已经死了,尸体也已经面目全非,但是很多兵士还是从他的形貌衣着上认出了那是他们的大统领张敌万。 “那是……那是张大统领的尸体么?”有人脸色煞白惊愕的叫道。 “好像……是大统领的尸体,是他,是他。” “大统领啊,你死的好惨啊。金狗如此作践大统领的尸身,他们还是人么?这群禽兽啊。” 山崖上的忠义军将士们确定了那是张敌万的尸体之后,很多人大声哭了起来,一个个朝着张敌万的尸体跪下,捶胸顿足的哭喊起来。 张若梅得到消息奔上山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张敌万的尸体,顿时也痛哭失声,心中痛楚不已。 “金狗这般歹毒,简直不是人。大统领的尸首不能任由他们糟践,我带人去夺回来。”肖贵大骂着咬牙切齿的叫道。 “我也去,我也去。就算是死,也要抢回大统领的尸体。”兵士们纷纷叫嚷起来,闹作一团。 方子安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直转头看着张若梅。张若梅眼泪婆娑,跪在地上哭泣。听肖贵说了那话,张若梅伸手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谁也不准去!”张若梅沉声道。 正准备组织人手的肖贵诧异道:“什么?” 张若梅冷声道:“我说了,谁也不准去。大敌当前,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守御位置,你这一去,大伙儿都要跟着去,岂不乱了套。再者,你去岂非是送死,对面那么多金兵,怎么抢?” 肖贵吼道:“我不怕死。我不能看着他们这么作践大统领的尸首却什么都不做。” 张若梅冷声道:“肖将军,我再说一遍,不许!你不怕死,但是你打乱了我们防御的布置。你不怕死,可我不能让弟兄们无谓的去送死。金狗这么做便是要扰乱我们,羞辱我们,我们岂能上当?” 肖贵咬牙道:“你……好无情!” 张若梅苦笑道:“肖将军,你昏了头了。那是我的哥哥,我心中痛如刀绞一般,但是我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忘了大事。哥哥在那里也好,我们就当他陪着我们一起战斗。倘若真要哥哥英灵慰藉,我们就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杀敌,每杀一个人,都是给我哥哥报仇,都让他更加的欢喜。而不是……要去送死,懂么?” 肖贵无言以对,滚烫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去了也抢不回来,徒然送命罢了。自己适才说的话也太过分了。 “肖将军,若梅小姐说的对,不能去送死。金狗就要进攻了,便让大统领在战场上和我们并肩战斗吧。多杀几个敌人,比送命要好。快回北边崖壁上去吧,那里是你负责。”李大志沉声道。 肖贵叹了口气,朝张若梅一拱手,转身离去。 方子安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直到肖贵离去,张若梅的目光投向自己时,方子安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张若梅的处置跟得当,她变得成熟了。或许是基因遗传的原因,方子安在张若梅身上隐约感觉到了领军者的潜质和威严。她已经快要学会了去控制自己的冲动,一切从全盘考虑,从大局考虑了。 战鼓三通,金兵的进攻开始了。他们战法并不花哨,大量弓箭手聚集在深涧边缘地带,弩车和旋风炮布置在空地上,采用远程打击的手段压制对手,对对方兵马进行密集的压制,让对方无法抬头。这样的情形下,便可从容不迫的在对方拉在山涧两侧的铁链上搭建木板捆扎绳索形成一条索桥。直至攻占对岸崖壁山洞了。 对面虽然早已将长长的吊桥拉了起来,但是索桥下方的十几根铁链还在。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没能砍断这十几根铁链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没准他们还指望着能打败自己,这铁链索桥还能成为他们通向大营外边的通道呢,这个巨大的失误,将会让他们后悔自己的疏忽。会送了他们的命。 山涧宽三十丈,正好在百步之外,像是老天眷顾一般,对面山崖上守军的箭支即便居高临下能射到对岸来,却也是强弩之末。人形大盾竖起,数千强弓手开始对对面的崖壁崖顶发动了攻击。床弩开始在距离六百步的坡地上对着山崖顶端的守军射击。而旋风炮也一字排开在八百步外的阵地上,火弹攻击也已经开始。 漫天的箭雨遮蔽了光亮,空中无数的弩箭呜呜作响着从守军的耳边掠过。旋风炮发射的火弹冒着滚滚的浓烟和火光划破黯淡的天光向着崖顶砸去。崖顶上方,很快便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而起,火舌四处流窜。 战斗从一开始便进入了一种类似于五马山关口的被动挨打的局面,看上去,一切似乎将要重演。 正文 第四九三章 血肉 “都不要慌张,消防军灭火队,立刻灭火!”一片混乱中,方子安沉声喝道。 灭火可是消防军的老本行,战前方子安便根据五马山关隘的作战情况做好了准备。对方显然还是要用那种火弹来轰炸的。灭火的事是一定要做的,否则被火油流淌燃烧,兵士们将无立足之地。所以,方子安事前便以三人一组编制了二十支灭火小队,针对对方火油攻击的特性,准备了崖壁脚下的石沙。这玩意可是专门针对火油的。掩盖上去,火便灭了。 二十辆小车推着石沙在起火处倾倒,燃起的大火被石沙掩盖登时熄灭,踩在上面也无烧伤之虞。小车飞快来回穿梭,将一摊摊火头熄灭。有了灭火队的高效率灭火,崖顶上的混乱才很快平复下来。 但是,光灭火是没有用的。对方的火弹呼啸而来,也不知有多少。幸亏对方旋风炮只有六架,发射的频率不高,落弹也不密集,才能够救的过来。而在救火跑动过程中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没有掩体遮蔽,对方的弓箭和床弩是最大的威胁,好几名兄弟被箭支射伤,极为危险。 被动挨打,永远没有出路。在所有人都缩在工事后无法抬头的时候,方子安下达了反击的命令。 掩藏在岩壁之侧被命名为‘万人敌’以纪念张敌万的床弩被推了出来。和昨晚相比,此刻的床弩前方安装了几枚硕大的挡箭盾牌作为掩体。因为目标太大,目前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宝贝,方子安可不希望它被对方摧毁了。而且这对操作床弩的人也是一种保护。 “床弩就位,固定!”方子安喝道。 操作手迅速将弩车推到平整的划定的区域内,这里已经提前在山崖上打了孔洞,弩车就位之后,用粗麻绳从孔洞中穿过,将万人敌床弩紧紧固定在地面上,用旁边的巨大的青石压住底盘。 “调整瞄准,索桥右侧空地,第一架金军旋风炮位置。拉弦!上箭!” 随着方子安的号令,操作手们迅速行动着。调整着床弩的瞄准位置。对面的金兵显然也发现了在崖顶出现的这个庞然大物。弓箭弩箭攒射而至,前方铁皮掩体上叮叮当当如炒豆子一般爆响,金兵的弓箭确实厉害,有的箭支居然能穿透薄铁皮钉在内里的厚槐木上。四周左右更是弩箭呼啸飞过,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擦着头皮飞过山崖,有的轰击在崖壁上,溅起石屑和烟尘四处弥漫。 张若梅见方子安笔直的站在那里根本不躲避,急的大声叫道:“夫君,小心些,危险的很。” 方子安摆摆手无暇应答,沈菱儿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张若梅看着沈菱儿提着一柄长刀站在方子安身边,她不但随时能够格挡飞向方子安的箭,站的方位更是方子安的身前。若有箭支袭来,也是先射中她才是。见此情形,不免心中感叹。沈菱儿话语不多,但她对夫君却是绝对的真心实意,愿意用性命守护的。自己也不是不可以,但自己此刻的性命已然干系到全军上下和大营百姓,自己不能那么做。 “准备好了么?”方子安大声喝问。 “准备完毕!”操作手们齐声喝道。 “好,第一波必须命中,九箭齐射,目标!击毁旋风炮!放箭!”方子安厉声大喝。 操锤手铁锤落下,卡簧松脱,整个床弩疯狂的抖动起来。弓弦收缩,发出低沉的嗡然之声,粗大的弩箭破空射出,带着破开空气的嗡嗡声。 下一刻,位于山涧对面空地上的一排旋风炮的右首第一架旋风炮处木屑纷飞,轰然炸裂。九支弩箭齐射一门旋风炮,或许因为紧张之故,瞄准的稍有差池,九支弩箭只有三支直接命中旋风炮的车体,其余的都轰击在周边位置。但这也足够了。六百步的距离,对于万人敌床弩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三支铁头劲弩命中车架,轰断了两根原木,轰碎了一块挡板。那旋风炮本就是高大榔槺之物,靠的便是重物坠落带动长臂甩出投掷之物的杠杆原理。当下方两根支撑杆被轰断之后,整个旋风炮便头重脚轻自己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了。嘁哩喀喳一阵响,上半截长臂连带悬垂的千斤重物轰然倒塌,激起遍地烟尘。旁边一群操作手躲避不及,被砸死了五六个,砸伤了三人。 “中了!哈哈哈!中了!”目睹此景的忠义军士兵们惊喜大叫起来。他们本来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面对对面的远程火力无计可施。但现在,方大人发动了第一次反击,轰塌了那些令人恐怖的发射火弹的怪东西。这无疑是忠义军和金兵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反击,意义重大,振奋人心。 肖贵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倒塌的敌军旋风炮,茫然道:“我明白了,原来……方大人他是要造这个床弩压制金兵的远程火力啊。解除我们最大的威胁啊。” 张若梅沉声道:“肖将军,现在你明白我夫君做事从不白费气力了吧。他不跟你争辩,他要用事实说服你。你可服气?” 肖贵咂嘴道:“服了,一会我找他道歉去。” 一击得手,低迷的士气顿时高涨起来。本来缩着头被动挨打的士兵们也敢探出头来朝着对岸放箭了。虽然箭支鲜少有能射到山涧对面的敌阵中的,也很少能伤及对方兵马,但反击自有威力,金兵也不敢肆无忌惮了。 萧怀忠得到了被击毁一辆旋风炮的消息,惊愕问道:“怎么可能?他们用的什么击毁我们的旋风炮的?” 禀报的金将指着山崖上方那高大的床弩车道:“就是那个玩意儿。” 萧怀忠怒道:“集火,全部旋风炮全部床弩对着那东西给我轰。把它轰成碎片。” 所有远程火力得到命令,立刻开始转向。弓箭手倒是可以立刻调整,但是旋风炮和弩车需要时间转向瞄准。方子安没有退却,他要利用这间隙时间进行第二轮打击。 “瞄准,开弓,上箭。目标,右首第二辆。放!”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万人敌弩车稍作转向,锁定右首第二辆旋风炮轰然发射。九支弩箭迅捷射出,这一次六枚弩箭轰中那辆旋风炮。那架旋风炮正调整了位置点着了火弹准备发射,六支弩箭轰中车身,其中一支正中燃烧的木弹。但见火球爆裂,火油在空中飞溅流火,四周一大片地方瞬间成了火海。周围数十名金兵被火油浇在身上,顿时身上起火,大声哭喊着挣扎翻滚。那辆旋风炮自然也坍塌下来,横杆木柱都成了火堆的燃料。 嗖嗖嗖,呜呜呜。密集凶狠的火力打击而至。万人敌床弩前方的铁皮挡板上已经钉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支,偶尔有劲弩射中挡板,将整个挡板轰出一个大洞,将车身也轰的晃动起来。躲在挡板后的操作手暂时无虞,但旁边的忠义军士兵被殃及池鱼,被轰杀了七八个。 “大人,要不要避一避?太危险了。他们都盯着咱们了。”赵刚叫道。 “躲个屁!拉弓,上弦,目标第三架,发射!”方子安大声吼道。 “哦哦!”赵刚赶紧带着人动手,心中佩服不已。方大人真是胆魄惊人,战场上这般英勇,这颗心怕是铁做的。若论凶狠,金人也不如。 “来人,顶盾护卫。”张若梅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日这场大战的焦点已然集中在这件事上。己方要打掉对方远程投掷器械,而对方则绝对不允许这么做。稍有常识的人都已经明白,这已经是战斗争夺的焦点。此刻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可言,这是一种双方的角力,要么万人敌被摧毁,要么金兵的旋风炮被摧毁。看似意气之争,其实是士气和勇气之争。 张若梅一声令下,左近上百名忠义军士兵顶着大盾上前,围绕在万人敌弩车的前方,组成重重盾阵,护卫操纵和指挥弩车的人。 肖贵举着一块大盾牌站在了方子安和沈菱儿的身前,双腿抵着地面,肩膀靠着盾牌抵住,回头看着方子安道:“方大人,你们杀敌,他们要杀死你,除非我肖贵先死。” 方子安看着眼前层层盾牌以肉身保护的情形心中颇为感动,他知道,忠义军已经激发了血性,已经恢复了信心和勇气。那个之前威名远扬,不畏死亡的忠义八字军已经回来了。 “发射!”方子安沉声喝道。 “嗡嗡嗡!轰隆隆!” 第三架旋风炮在烟尘之中坍塌成一堆废物。萧怀忠等人在山坡上恰好看到的是一支弩箭射中了旋风炮的一名金兵操作手,将那名金兵直接轰成了一团血肉碎片。旁边的完颜德康嘴唇抖动,脸色发白。 “这……萧元帅……这怎么好?” 萧怀忠气炸了肺,他没空打理完颜德康,怒吼道:“都是废物么?那么多弩车弓箭射不垮那东西?” 山崖上万人敌弩车之前的景象其实已经非常的惨烈。被劲箭和弩箭密集打击的肉盾阵其实已经伤亡惨重。强弓倒也罢了,那数十辆弩车密集攒射的威力绝非人力所能抵挡。虽然仰射的角度命中率不高,但是每射中一枚弩箭,则激起一层血肉飞溅的场面。木盾如何和能开山碎石的劲弩相抗衡,大盾在轰击下爆裂,连人带盾被弩箭洞穿,血肉飞溅,惨叫连天。前排数十名兵士已经全部阵亡,后方的却顶了上去,他们咬着牙用血肉之躯挡住那些疯狂攒射的箭支和弩箭,保护后方万人敌的周全。 鲜血顺着山壁缓缓流淌,形成一条流往山涧的小小瀑布。  正文 第四九四章 迫退 “上弦,瞄准,目标第四架。发射!” 方子安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即便方子安曾经见识过太多的残酷场面,经历过太多凶险之境。但现在,眼前这样的场面也不能不令他动容,心中为之慨叹。 “发射!发射!发射!”方子安大声喝道。 每耽搁一会,便会有忠义军兄弟倒下,他们的血肉之躯为万人敌创造了发射的空间和时间,方子安一刻也不想耽搁。 “轰隆隆!”第四架旋风在精准的轰击下坍塌成碎片。 “不要停!第五辆!”方子安喝道。 “大人,他们的旋风炮撤了,他们要跑。”赵刚大声叫道。 方子安凝目看去,果然,第四架旋风炮坍塌之后,剩下的两架已经开始拆解零件。金兵们抬着零件往远处运。方子安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对方的旋风炮已经哑火,山崖上已经没有它们投掷上来的火弹。原来,他们已经怕了。 萧怀忠确实怂了,目睹着一架架的旋风炮被轰塌,他的心也在颤抖。那可是军中重型器械,制造起来很麻烦。那些横杆木梁卯榫铁轴都是精心设计组装出来的东西。工艺且不说,光是选用合适的材料便颇费周折。这种投掷重物的投掷车,不仅是结构要合理,原理要正确,材料上更是苛刻的很。随便糊弄制造出来的旋风炮一不能及远二容易损坏,都是不堪用的。萧怀忠不希望这些宝贵的东西毁在自己手里,因为从目前情形来看,对方的目标正是这些旋风炮,若不立刻撤离这些家伙,都要被对方全部轰碎。 所以,萧怀忠在第三架旋风炮坍塌之后便下达了迅速拆解撤离的命令,让他们立刻远离战场。 “大人,要不要追着打?”赵刚大声问道。 “逃便让他们逃,追什么?我们的目的是让对方不敢再架设旋风炮耀武扬威,让旋风炮失去作用。目的达到,还追什么?转移目标,河岸床弩,调整箭支成散射状态,照着人群和弩车群轰。”方子安快速下令道。 旋风炮是第一目标,弩车群则是第二目标,方子安便是要让对方的远程打击力量不敢肆虐。而且到目前为止,敌军弩车造成的伤亡最大,也最为嚣张。 万人敌床弩调整好角度,在忠义军血肉之盾的护卫下连续朝着弩车群轰了三轮。调整为散射状态的弩箭呈现扇形散开,随机攻击。这是对对方集中在一起的兵马进行轰击的方式,免得浪费火力。毕竟敌军的床子弩跟旋风炮不能比,一支弩箭命中,便可将其摧毁。 三轮射击摧毁了八架敌军床弩,射杀了十几人,每一支弩箭都全部命中。不是中床弩便是中人。当然,以万人敌床弩射人是大炮打蚊子,着实浪费。除了射中敌军之后造成的恐怖的伤害让对方兵马心中产生恐惧之外,其实效果跟一支小小的羽箭射中是一样的,都是把敌人杀死,而且也基本上只能射杀一人,除非对方站的位置重叠,贯穿之后将后方的士兵也钉在地上。 对敌军弩车阵的轰击再一次起到了效果,萧怀忠下令吹响撤兵的号角。他也不想弩车全部葬送。但问题是旋风炮和弩车都不能在阵前压制敌人,则一开始制定的压制强夺索桥的计划便无法实行。靠着强弓手的压制是远远不够的,对方可以顶盾放箭,根本压制不住。想要硬冲过铁索桥,那便完全成了活靶子。 这真是变化大于计划,萧怀忠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突然冒出来了一台大杀器。这玩意之前一定是没有的,否则在五马山关隘,对方为何不用?这一定是近几日才造出来的东西。而这居然让他的进攻计划受阻,不得不另谋其他办法了。 萧怀忠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挫折,他不想在完颜德康的眼皮底下蛮干,这既徒劳无功,又显得自己蠢笨。他必须暂时停止进攻,立刻调整进攻计划。 敌军兵马纷纷朝山坡营地处撤离,山梁上忠义军众人大声欢呼,欣喜不已。战斗进行的短暂而激烈,前前后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双方甚至没有进行真正的交战,绝大多数忠义军士兵甚至连一箭也没有放。战斗的焦点从一开始便转移到了万人敌床弩和对方远程武器对攻战,绝大多数人都是旁观者,什么也没干,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 “怎么他们就这么撤了?不攻了?”张若梅不懂其中缘由,又是欣喜,又是疑惑的问道。 方子安道:“那是他们的计划受挫了,损失了四架旋风炮,还有那么多的弩车,他们压制我们进行强攻的计划无法进行,所以他们不得不撤兵。” 张若梅等人恍然大悟。肖贵身上全是血,伤痕累累,却笑的灿烂。拱手对方子安道:“方兄弟,之前我多有得罪,今日之战完全是你掌握关窍,造出的这万人敌床弩真是及时。我肖贵服气了。今后你方兄弟说话,我肖贵第一个赞同。” 方子安摆手道:“肖将军不必如此,今日能得手,靠的是兄弟们有身体的护佑。这是忠义军和消防军联手取得的胜利,并非某一人的功劳。看看这些受伤的和死去的兄弟,是他们的血肉铸成了屏障,是他们用命和勇气支撑起了这场胜利,我心里着实感动。受伤的兄弟赶紧抬下去医治,阵亡的兄弟也赶紧收殓起来吧。” 张若梅等人重重点头。击退敌人进攻的喜悦之余,看着眼前死伤的士兵们,心情也是沉重伤痛。在之前的对射之战中,忠义军百余人死伤,人员换了两拨。他们顶着盾牌护卫住了万人敌,让它能够凶狠的打击敌人。四十多人壮烈战死,有的人倒死还保持着顶盾的姿势。 赵刚和雷虎带着人检查万人敌的磨损状况,之前发射已经有了异响,连续的发射,负荷太大,机体已然有些松动了。 方子安走过去道:“今日打的很好,没想到你们还真是这块料。临危不乱,又快又准。不错。” 雷虎和赵刚笑道:“多谢大人夸奖。” 雷虎道:“不瞒大人说,俺都紧张的要命。这一辈子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大人倒是面不改色的样子。大人怎么做到的?” 方子安微笑道:“经历的多了,自然就不怕了。” 雷虎道:“大人不也是读书出身,那里经历过了?大人身上就这些东西让人想不通。” 方子安笑道:“想不通便别想了。赵刚,咱们的弩箭快没了吧。” 赵刚忙点头道:“正要向大人禀报呢,咱们只剩下三支弩箭了。一百只弩箭全射完了。我刚才其实很担心继续再打下去,我们的弩箭数量不够,再打下去,万人敌便要哑火了。金兵便知道我们没有箭了,便不怕了。” 方子安笑道:“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倒也确实很险。剩下三支么?也没什么用,射了吧。” 赵刚愕然道:“射?往哪射?” 方子安伸手朝对面山坡上一指,雷虎这赵刚两人看过去,看到的是漫山遍野撤走的金兵兵马,有些不解。 “山梁上,那面金国鹰旗之下的那群人,正看着我们呢。我猜那是敌军领军将帅在那里。咱们便射他们。”方子安道。 雷虎摇头道:“太远了,射不着。” 方子安笑道:“射到射不到是两回事,咱们就是要射他们。这叫示威,知道么?之前他们仗着远程打击欺负我们,现在轮到我们告诉他们,你们胆敢靠近,便射死你。再说了,我也想知道万人敌最远的射程有多远。” 赵刚大声道:“好,那便射他们。吓唬他们这帮狗崽子也好。” 两人说干就干,招呼消防军操作手们聚拢来,开始调整角度,对着远处的山坡上飘扬的旗帜下的一群策马而立的金军将领。 山崖上的众人听见万人敌又要发射,纷纷围拢过来。最后三支箭上了弦,赵刚转动机轴,弓弦满满的张开,然后一声令下,弩箭嗡嗡作响,破空而去,直奔对面山梁上方。 对面山梁上,萧怀忠等人正在山梁上看着对面山崖上一片欢腾之声。萧怀忠心中咒骂着,脸色阴沉,恨不得大声骂人。身边众将灰头土脸不敢说话。此刻对面山梁上突然有三支黑点破空而来,惊得几名将领惊声示警。 “元帅快躲,他们射了弩箭来了。” 萧怀忠吓了一跳,那三支弩箭掠过空中的嗡嗡声清晰可闻,正直直的朝着自己所在之处飞了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连滚带爬的下马,慌乱中摔了一跤,爬起来便躲在岩石后面 。 那三支弩箭力道强劲,划破山崖和山梁之间的空气,嗡嗡的飞了过来。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要射到身边时,弩箭劲道失去,斜斜的坠地,两枚插入荒草岩石之中,一枚好巧不巧击中一名山坡上的金兵,将那金兵钉在地上。 两处距离超过了两千五百步,而弩箭落地的位置在一千八百步左右,其实相差的很远。但这三支箭带给人极大的震撼,它们飞过来的样子,在众人眼前放大的样子,发出的嗡嗡破空之声,着实让人心中胆寒。 萧怀忠惊魂未定重新上马,双目怔怔,良久沉吟不语。 正文 第四九五章 攻计 (谢:书友56538780、神奇的金甲虫两位兄弟的赏,谢其他兄弟的票。月初了,看看有没有免费月票,投几章,精彩战事高潮即将到来。) 鉴于强攻计划的失败,对方拥有远程大杀器凶猛无比,旋风炮弩车等远程攻击武器很难在阵前停留。对方的弩箭射程远达令人咂舌的一千八百步,这虽非萧怀忠所知的最远床弩的射程,但金兵自身拥有的远程投掷武器最高射程不过一千步,而床弩车则最远射程八百步。故而,无论是将旋风炮弩车后撤进攻的计划都难以实施了。 本来,封龙山的地势便极为险要。用压制敌人强攻索桥的办法倒是可以不计代价的占领索桥,抢占对面山崖。然而在无法压制对手的情况下,对方数千弓箭手守一座索桥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别说几千了,忠义军只需有五百弓箭,便可将所有敢于攀爬索桥的敌人全部射杀。四万大军全部填进去,别人也不过花费些气力和几万支箭而已。 在这种情形下,萧怀忠不得不重新考虑进攻计划。 山坡上的牛皮大帐中灯火摇弋,夜晚的山风吹得牛皮篷布呼啦啦作响,冷风从帐篷下方和门口处的缝隙钻进来,吹得人寒冷刺骨,便是烧了三盆炭火也无济于事。 萧怀忠坐在大帐里独自喝着闷酒,思索着进攻的办法。有人从帐篷门口进来他也没有发觉。 “末将赵祁年参见元帅。”那人躬身道。 萧怀忠抬起头来看见赵祁年站在身前躬身行礼,微笑招呼道:“赵将军,请坐,一起喝酒。” 赵祁年道谢坐下,笑道:“元帅一个人喝闷酒,心里不痛快是么?” 萧怀忠一笑不答,心道:这不是废话么?今日战况如此,我能痛快的起来么? 赵祁年道:“元帅,末将有个计划。” 萧怀忠停了送到嘴边的酒杯,沉声道:“什么计划?” 赵祁年道:“看今日这架势,正面强攻怕是难以攻下来。对方那弩箭太凶猛,当日五马山时并无此物,想来是这几日新造的。对方明显有能人在,造出了克制我们远程攻击的弩箭。末将担心再若正面进攻,对方倘若再造出几架来,那便糟糕了。” 萧怀忠沉声道:“本帅岂不知如此?定是那个方子安作怪。” 赵祁年道:“方子安?那是谁?” 萧怀忠道:“此人是大宋来金国的使臣,诡计多端,狡诈可恶。正是他挑拨了萧裕谋反。本来他们逃不出燕京城,结果萧裕命人放了他们出城。他携带有皇上要的一件重要物事,此次本帅率大军进山,除了剿灭八字匪军,还有便是要抓到此人,夺回他身上的物事。” 赵祁年讶异道:“这厮如此有本事?朝廷内乱便是他弄出来的?那可是个厉害人物了。” “厉害个屁,萧裕本就要谋反,他不过是看出了这一点乘机怂恿罢了。不过此人之前的一些作为,倒也不失为是个对手。却不知五马山之战他为何没有出现。但今日在山崖上他必在。张敌万手下能有什么能人?必是这个方子安了。”萧怀忠道。 赵祁年点头道:“那便是了,从宋朝来的。宋朝床弩独步天下,当年澶渊之战,便是宋军轰杀辽国南院大王萧达凛重创了辽人信心,这才打消了继续进攻宋朝的念头的。宋朝的床弩名不虚传啊。” 萧怀忠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赵祁年道:“实不相瞒,我本宋人,宋朝科举舞弊贪污只取豪富子弟,我父满腹经纶却屡试不第,一怒之下弃暗投明投了大金。他也不许我在走科举之道,我才从了军。” 萧怀忠呵呵笑道:“你倒是不忌讳。” 赵祁年道:“没什么好忌讳的,我大金之中宋人辽人女真人都有,那也没什么。虽则我们这些人比不得女真人地位高,但却也不是那么太明显。像是元帅您,不也是辽人做到了如今的高位么?” 萧怀忠点头道:“当今皇上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歧视,倒是咱们自己却互相倾轧,看不起自己。罢了,不谈这些了,你不是说有计策么?怎么扯的这么远了?对方的弩箭厉害,远程压制强攻的办法不能奏效,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赵祁年道:“末将想,强攻不成,何必强攻?末将守着壶关,那种地势,便是百万大军来了也是白搭。这里虽无壶关险要,强攻却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这封龙山这么大,对方人手不多,怎会处处设防?咱们只从这正面进攻,不是个好办法。末将想,不如沿着封龙山四处探查,找到可以飞渡之处。末将手下倒有不少人善于在山地行走。我拟派出人手寻找可以偷偷过河之处。如能找到好的地方,则可偷偷搭建桥梁,大军转进突入,可一举成功。” 萧怀忠点点头,沉声道:“本帅适才也在这么想。但本帅顾虑的是,他们一定紧盯着我们。我们一动,他们便知晓了。搭桥这种事在他们的攻击之下怕是难以实现。” 赵祁年道:“元帅所虑甚是,但我们人多啊。咱们可以四处佯动,分散他们的兵力。八字匪军现如今最多四千人左右。对面的山崖他守不守?得放大量人手吧?咱们分兵,四万人分四队,从四个地方搭桥攻击,他们每一处只能有一千兵马防守。我的弩车弓箭手可以分为四队压制,但他们那个厉害的床弩只有一架,试问他们防守哪里?只要没有那玩意压制我们,我们便可以压制住他们的防守火力,从容搭桥攻击。” 萧怀忠闻言大喜道:“妙啊,趁着他们还没造出更多的那种厉害弩车,咱们分兵攻击,避其锋芒。他们只能守一处。就算他连夜造出来一两架,也还是无法照顾四面。赌的便是他们一时半会儿造不出来太多那弩车。他们一定造不出来的,否则这么厉害的武器,这几天时间怎么就一架?” 赵祁年点头笑道:“不用赌,必定造不出来。当是变戏法么?而且末将估计,他们还是以防这道索桥为主,这里是他们大巢穴。对面的山洞里囤积的是他们全部的物资,这里的铁索又连接着对岸,他们只能重兵把守在这里。其余地点一定不会放太多兵马。所以元帅可下令还是猛攻这里,其实是吸引他们的目光,乃是佯攻,逼得他们不得不守。这样别的地方搭桥过峡谷的事情便更加的轻松了。” 萧怀忠大喜过望,这赵祁年说的主意其实并不高明,自己也想到了要环绕封龙山四周寻找其他可渡过之处。但是自己并没有想到趁着对方只有一架远程弩车的时候进行分兵攻击。 “好,好,赵将军,你的计策很好。我军中便缺少你这样的人啊。正德他们勇武有余而谋略不足,不能为本帅分忧啊。剿灭八字匪军之后,本帅想将你调往京城,城防军总管的位置还空着,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萧怀忠笑道。 “多谢元帅栽培,卑职从此以后,必为元帅肝脑涂地,鞍前马后。”赵祁年连忙起身,躬身行礼道。 …… 萧怀忠和赵祁年商议进攻之策的时候,方子安张若梅等众人也正在商议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之胜只是个开始,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胜利,只不过是抵挡住了对方的进攻罢了。晌午对方撤兵之后便一直偃旗息鼓没有进攻,众人心里其实也很不踏实。 方子安午后在万人敌床弩的制造现场亲自参与打造,但即便有材料,这玩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造出来的。第二架万人敌床弩只造了一大半,完工测试恐怕需要两天时间。而战事不等人,靠着一根独苗苗,终究颇有隐忧。 众人七嘴八舌的商议了一会,都同意张若梅的判断。张若梅认为,金兵在正面强攻失败之后,必然会在封龙山周围寻找机会偷渡。所以要紧盯着对方的兵马的行动,同时做好四周山崖上的瞭望侦查之事。一旦发现敌军转移攻击地点,便要立刻调集人手和万人敌弩车前往压制,阻止对方的进攻。 方子安基本同意她的安排,但是他心中的隐忧并未消除。他担心的正是火力压制不足的问题。当年在部队中学习的进攻战术中便有佯攻策应,虚实结合的战法。易地而处,方子安认为自己若是金兵统帅,此刻坐拥数万大军,又怎么可能拘泥于一处进攻?他担心的正是对方想到这一点。 但暂时方子安也没有应对的办法。人手有限,万人敌只有一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倘若对方真的那么做了,己方似乎只能干瞪眼。四处着火,救火队只有一只,那便处处也难救。 当然,这种情形方子安暂时不想说出煞风景。跟大伙儿说了,只能让他们睡不着觉。晚间金兵不会大举进攻,今晚还是让他们睡个好觉,安心一晚再说。但是明日,自己要亲自前往山崖各处可能被攻击的点去看一下地形,做到心中有数,提前做好一些安排。 总之,对于这场战事的最终结果,方子安并没有太多的期待。有的时候,在实力的碾压之下,地形战术技巧勇气什么的都没什么鸟用。方子安能做的便是穷尽自己的智慧,想尽一切手段去赢得这场胜利。只要尽力了,那便也无憾了。怕就怕自己自己没有算计到。 会议之后,方子安独自上了山梁,在冷风之中看着对面山坡上下如繁星一般的灯火,独自思索了许久,徘徊了许久。 正文 第四九六章 角力 封龙山在八百里太行山脉之中也不算是最为雄俊的山峰,而是因为其独特的地貌。环形山脉宛如盘龙,周围深涧峡谷环绕,两侧山崖壁立,地形险峻之极。 当初张敌万等人将八字军的大营扎在这里,便是看中了这易守难攻的地形。当初忠义八字军濒临覆灭的险境,好不容易突围出来,进入大山之中,自然需要一处休养生息且无安全之虞的地方。所以他们选择了这里。 八字军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封龙山这处地方,并且在东山崖半腰发现了四通八达的洞穴。这是得天独厚的屯兵防守的地形。他们开凿石阶,建造房舍,修建索桥,开垦田亩,收纳山外来的百姓。一段时间来,他们恢复了过来。然后张敌万开始带着八字军出山袭击周围州府,打了好几个大胜仗。直到金国朝廷开始重兵封锁之前,忠义八字军都是占山为王,过的日子很逍遥。但一旦封锁各路山口,忠义军的物资供应便中断了。很快他们便陷入了困顿之中。 方子安到来的时候,他们的情形其实已经很糟糕了。鲁震东之所以违抗军令带着人出山冒险袭击县城,便是因为实在没招了。最终拿几十条人命换来了些马匹盔甲,实在是亏到姥姥家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封龙山给了八字军庇护,但同时也将他们封闭在其中,让他们举步维艰。 严格来说,封龙山的地形虽然险峻,但是东山崖并非最好的建造索桥之处。完全是因为洞穴在此,索桥的角度可以平直通向半山崖的山洞,便于货位人马进出。倘若没有这样的便利,二十丈宽的距离,无论是拉起铁锁链,建造长吊桥都是极为困难的。那可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当初论证建造索桥地点的时候,其实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张敌万亲自带着众兄弟考察过,所以肖贵李大志等人其实都知道有几处的峡谷是更为狭窄的。比如说南侧中段的断崖之处,封龙山的山崖在那里断了个缺口,峡谷对面距离不到十八丈。西南角有一处峡谷距离更近的地方,峡谷两边距离十三丈。另外还有三四处比东山崖更容易建造索桥。不过,要么地形逼仄,要么高低落差大,对当时的忠义军而言都不合适。 方子安消失了一整天,他骑着马和沈菱儿一起离开了东山崖战场环绕整个封龙山的山崖走了一遍,到了傍晚时分才回来了。方子安没想到,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因为金兵有所行动。 “你都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天不见人影。急死我们了。”张若梅的话语中有一丝埋怨和慌张。方子安不在,敌军一动作,她便似乎没有了主心骨。哪怕方子安站在那里不说话,她都心中有底,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做错了,方子安会提醒他。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方子安和沈菱儿下了马,抖落披风上的寒霜。两个人被冷风吹得脸上都红扑扑的,让人怀疑他们在野地里做了什么好事。 “金兵拔营了。一大早,你刚出去,他们便拔营了。不是退兵,而是分批拔营而走,目前不知去向。”张若梅道。 “哦,知道了。原来就是这件事。”方子安微笑道。 “什么?”众人被方子安平淡的态度震惊了,敌军的一举一动都拨动着他们敏感的神经,今日一天他们已经讨论了半天这件事了。分析了许多,但是方子安不在,也没有最终的定论。 “金兵拔营了啊,他们极有可能像我们昨晚分析的那样分兵攻击了啊。咱们该如何应对?调集人手去别处守么?还是怎么着?”张若梅叫道。 “莫慌,我瞧瞧再说。”方子安拉了拉张若梅的手,大步沿着石阶走上东山崖顶端。 金兵确实动了,漫山遍野的金兵大营,吵闹的让人要疯狂的金兵大营的规模小了许多。对面山梁上的旗帜还在暮色中飘动,主帅的大帐还矗立在山坡上。但是,整个营地里的兵马少了许多。 “初步估算,剩下的兵马尚有万余,不见了三万兵马。”张若梅道。 方子安点点头道:“他们要从别处进攻了。这是肯定的。” 张若梅急道:“那我们怎么做?是否立刻派人手去防守?” 方子安道:“往何处派?今日我去了七处你们标注的可建造索桥进攻的地点,敌军绕着外围开拔,也需要一天时间。那么多兵马辎重,还需要绕开我们的视线从山背后走,搞不好需要两三天时间也差不多。他们不现身,你往何处派人?一旦他们发动进攻,自然便看到他们了。是不是没看到敌军在何处,心中有些发慌?” 张若梅道:“可是他们一现身,怕便来不及了。” 方子安皱眉道:“遇事莫慌,冷静以对。目前需要的是静观其变。先按兵不动,准备好马匹雪橇,到时候用马拉雪橇运兵,从下边的雪原走,不用从崖壁上绕到。最关键的问题是,要判断他们会从哪几处进攻,要商议的是如何抵挡几处攻击的问题。” 张若梅点头道:“对不住,我太担心了,我紧张的都在发抖。” 方子安低声道:“我说了,一切有我。现在你召集众人开会。对了,弄些东西吃,我和菱儿一天没吃东西,马不停蹄的绕了一天。” 张若梅忙答应了。在方子安面前,她可不是什么大统领,她是方子安的妻子。丈夫饿了是头等大事,得去给他弄吃的。 方子安和沈菱儿吃了一小碗饭走进了临时聚义厅的一处稍大的洞窟之中,几十名将领都已经在此等候。方子安其实还没吃饱,但想着他们都在等,便也只能意思意思。 见方子安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方子安拱手道:“不好意思,失礼了,实在有些饿了。人一饿,脑子便不灵光了。大伙儿都等着,我有些不安。” 肖贵道:“没事,方兄弟你吃到什么时候都成?谁也不会说什么。谁要是叽叽歪歪,我第一个不答应。” 众人无语的看着他,前几天他闹腾的最凶,还口不择言的大骂方子安,现在却又对方子安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各位请坐,我们商议一下针对金兵这次调动的推断和应对之策。大统领先说话吧。情况介绍一下。”方子安坐下了,众人也都坐下。张若梅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将今日金兵调动的情形说了一遍,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与其说是说给众人听,还不如再给方子安说一遍。 “……我们午后商议了一下,几位觉得需要提前布置。但是子安你适才说的也对,现在尚不知对方从何处进攻,盲目行动似有不妥。不过,总该有个方向,以及敌人进攻时如何分派人手,如何抵挡的方案才成,不然到时候便闹哄哄的乱做一团了。所以才叫大伙儿来开会。”张若梅最后说道。 众人都点头称是,纷纷议论了几句,神情都有些紧张。敌人的新动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未知的挑战。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其实每个人心都悬着。若是应对不当,被金兵给突破进来,那便什么都完了。 “我来说几句吧。”方子安站起身来道。 众人忙静了下来,纷纷看着方子安。方子安走到光滑的洞壁旁,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烧焦的木炭,刷刷刷的在洞壁上画了起来。众人眼睁睁的看着,不知道方子安在画些什么。沈菱儿贴心的将一盏烛火端起来在方子安身旁举着,让方子安能更清楚的画画,众人也看得更清楚了。 很快,方子安画完了,所有人也都看明白了。 “这是……咱们封龙山大营的周围地形图?”李大志道。 “正是。”方子安拍拍手上的碳灰点头道:“这正是封龙山四周崖壁左近的地形图。你们看,我标准了七处可以通过架设索桥进攻的地点。我用了数字标注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便于诸位看的清楚,也好理解。今日我和沈姑娘把这七处都跑遍了。现在,我给诸位讲讲这几处的地形优劣,从现在起,你们站在金兵的角度上来判断会不会选择这里。” 众人觉得新奇,纷纷点头答应。 方子安道:“第一处,南边五里外的那处窄口。目测峡谷两岸相聚十八丈,两岸都有树木,绳索可生根。过来之后,悬崖也不陡峭,你们觉得有无可能?” “很有可能啊?那里我知道,原本我们差点便在那儿造桥了。张大统领说,那里距离咱们东山崖山洞只有五里,也不远。物资从崖顶上运过去也方便的很……”肖贵道。 方子安微笑看着他道:“你要从金兵的角度来想。” 众人沉默了。冯一鸣沉声开口道:“肖贵将军说的便是缺点,那里最大的缺点便是……距离咱们这里太近。一旦太近,我们的人员和物资的调配也就更快。而且,没有什么突然性,因为前往那里,金兵也只需直接过去,绕道毫无意义,因为绕道反而要翻越对面的山梁。” 冯一鸣的话一下子让众人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便是站在金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方子安赞许的看着冯一鸣。毕竟是岳家军的老兵,久战成精,立刻便能动敌人的角度发现问题所在。 “冯大哥所言极是,这便是那里最大的缺点。金人分兵,就是要我们首尾难顾。所以,那里绝不会成为进攻点。”方子安沉声说道。转过身去,用炭笔在那个标注为一的进攻点打了个×。 正文 第四九七章 合击 接下来,对每个金兵可能强渡的位置,众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辩论其优劣之处,进行筛选排除。一旦思路被打开,众人的思维也活跃了起来。 忠义军本来就是经历过很多次战斗的兵马,在座的将领们也都参加过很多次惨烈的战斗。其中有一部分人当初便是张敌万所在的岳家军张宪部的士兵,岳飞张宪被害死之后,他们跟着张敌万一起离开的岳家军来到了沦陷区和金兵作战。虽然说这些人都没有正规的读过兵法,打仗也多是靠勇猛拼杀的武力,对于战术谋略并不精通,但是他们战斗参加的多了,自然也就懂了很多东西。正所谓久病成医,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一时间气氛热烈,各抒己见。方子安不时的做些补充和总结,将一些重要的条件提炼出来,这样便于众人做出判断。 便于作战的条件无非便是那几个。峡谷的宽度如何,是否能够合适搭建索桥或者强渡,地形是否有利于冲崖,两侧的落差是否合适,战场是否利于兵马展开,对方的防守位置是否过于险要,对方是否能够及时的增援等等。 在诸多因素之中,众人偏向于首要的条件是峡谷的宽度和有利于搭建索桥强渡这一点。但是方子安的想法不同,他将对岸的地形能否便于对方展开阵型攻击作为首要的条件。因为在方子安看来,对方要强渡便必须要压制住防守的力量,发挥其兵马众多,弓箭手人数多的优点。如果对岸地形狭窄崎岖,对方的兵马无法展开,则会演变成西山山梁之战的那种情形。金兵吃了一次亏,再不会吃第二次了。 针对这一点,在渡河地点的筛选上,方子安和众人发生了一些分歧。本来在诸多攻击点的筛选之中,众人有两处是有共识的,认为无论从哪方面,这两处都是他们必然要选择的进攻地点。但是在另外两处,意见发生了分歧。鉴于对方留在东山崖外的兵马尚有万余人,四万兵马很有可能分为四支攻击兵马攻击,所以除了东边的一个点,众人需要筛选出三个可能的进攻点。故而在这两处选择上,众人要筛选出可能的一处加以重点监视。 一处是位于西边的跃马涧,那里是峡谷水流汇聚之处。峡谷两岸距离十六丈,且落差平缓。而封龙山西边的山崖最为平缓,若从那一处突破,当可畅通无阻。但问题是,因为是雪水汇聚之处,对岸沟壑纵横,地势陡峭,不便于兵马铺开进攻。另一处是北侧中段的大雪山。两岸山崖落差大,宽度达二十余丈,但是对岸是两座高山的交汇之处的山谷,地势开阔,有一大片雪原。对面的两座山峰朝向封龙山一则是北坡,白雪覆盖,没有视线的阻挡。 包括张若梅在内的众人都倾向于西边的跃马涧,因为那里除了对岸地形崎岖之外,是更好的渡涧强攻地点。但方子安不这么看。方子安将对方兵力的展开作为排名靠前的条件,起码要高于峡谷的宽度这个条件。方子安认为,敌军会宁愿选择北侧的大雪山的位置,而非跃马涧。 双方一番争论之后,碍于方子安的面子,张若梅等人没有做出定论。但其实几乎所有人在内心里都认为,这一次方大人恐怕错了。张若梅并不想和方子安意见相左,但是这一次,她肩负重任,必须为整体战事着想。她在内心里下了决定,调集兵马防御的时候,跃马涧她会派人去,而大雪山一侧她是不会去在意的。 鉴于只是事前的预测,方子安也没有特别的坚持。他只是基于目前的情形和敌军的心理以及作战条件的优先度来进行判断。现如今金兵具体攻击位置未知,倒也不必太坚持。况且,用兵之道,岂是能事前便料敌机先的,只能预测个大概位置,大多数时候都是随机应变的。 对于这几处筛选出来的地点的防守准备,众人也商议了安排事宜。根据不同的地点,安排的人数稍有多寡。肖贵李大志魏东升各领一支兵马随时进行驰援。方子安告诉众人,只要金兵明日傍晚之前不发动进攻,则第二架万人敌床弩将会投入战斗,届时将大大缓解防守的压力。有一架万人敌床弩防守,对方将很难强攻得手。万人敌床弩现在是对方的梦魇,只要一架便已足够阻止对方的进攻。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欢欣鼓舞,那东西确实是大杀器,昨日之战可以说是以一架万人敌床弩结束的战斗。对方最为凶狠的旋风炮已经彻底的不敢再上战场了。倘若有个四五架万人敌床弩在山崖上的各个点位防守,便 无需有这么多的担心了。但众人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东西制造起来不容易,消耗起来更是厉害,一支弩箭便要两个人花一个多时辰才能造好,且要铁匠马不停蹄的打造铁箭头,而且需要打磨校正等各种工序。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人力倒也罢了,众多百姓前来帮忙,三百多人都投入在打造万人敌的事情上。但是,铁器,牛皮,上好的硬木却消耗不起。说起来让人笑话,为了制造这玩意的器件,大营聚义厅的廊柱和房梁都被拆了不少了。因为那是上好的干燥的坚硬的檀木和枣木以及榉木,是制造强度极大的器件的最好原料。而库房里的一些刀剑狼牙棒什么的,甚至百姓们拿来的镰刀出头这样的铁器都已经投入炉子里进行回炉锻造成箭头和关键部位的装置了。别说十架八架,便是三五架,也会将耗尽所有的资源。 次日白天,战场出现难得的平静。金军分兵四处,另外三支万人队绕行奔赴各个已经侦查好的地点,但大山之中行军,艰难无比。萧怀忠心中也着急,但也没有办法。 忠义军众人便更加的着急了。敌人迟迟不露面,谜底尚未揭开,心中的疑惑也担心便挥之不去。就像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刀,将落未落时是最折磨人的。当然,确定了敌军的分兵合击的计划,张若梅和忠义军众人早就先行将防御人手投放到了预测的地点。尽管方子安认为这没有必要,但是既然这么做了,却也无伤大雅。方子安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紧张着急,恰恰表明了他们求胜的欲望,积极的心态。倘若是没有胜利的渴望,誓死一搏的决心,倒也不用如此紧张了。 傍晚时分,各处传来警报,敌军现身了。出乎意料的是,敌军在跃马涧和南侧断崖处现身,之前预测的四处居然错了两处。另外一处认为确定会被金兵攻击的点却根本没有任何的动静。断崖处全新打造的第二架万人敌被火速运抵。这一次,配备了更为厚实的铁皮护盾,以原木支架层层遮挡在万人敌前方两侧,保护万人敌的发射,再不用以肉盾来遮挡了。 方子安对于自己对北边大雪山山谷的预测地点没有敌军出现而感到意外。对方怎么可能舍弃那样的攻击地点,选择了跃马涧这样的地方。这简直有些愚蠢。或许自己高估了敌人的智商,他们就是这么蠢,自己把他们看得太高了。 鉴于金兵只出现在东山崖南边断崖和跃马涧三处,之前预测的敌军分四军进攻的预测也不准确。但这对忠义军而言是个好消息,他们可以有更多的人手去防守。魏东升的八百人原本是要守卫一处极有可能的进攻点的,现在则各分一半由魏东升和鲁震东分领,增援断崖和跃马涧两处。 金兵一反常态,原本他们夜晚都是不行动的,但是二更时分,金兵发动了进攻。金兵的行动是统一的,东山崖南断崖和跃马涧三处同时发动进攻,密密麻麻的金兵举着火把在雪山峻岭之中展开了凶狠的攻击。这一次,看上去是来真的,因为金兵动用了数千敢死队开始进行实质性的进攻。 东山崖外,炮灰们被驱赶着顶着盾牌用绳索扣住铁链往对面爬,岸边的二十多架弩车散开阵型配合着一千多弓箭对着山崖顶端进行轰击。东山崖的守军冒着箭雨对攀爬锁链的金兵进行射杀。金兵炮灰下饺子般的落入深涧之中,而山崖上的守军也不断有人中箭或被弩箭射杀。万人敌床弩虽然凶狠,但是敌人弩车的位置并没有灯火照耀,他们选择在半夜进攻便是想用黑夜作为掩护,让万人敌失去点射的目标。这一招显然是奏效了。找不到弩车的位置,万人敌操作手们只能朝着人多的地方轰击,虽然轰杀了不少人,但是这却并非是它需要发挥的作用。偶尔发现一辆弩车的位置将之轰毁,但是其他的弩车依旧不断的发射弩箭压制。 其他两处也是一样。跃马涧还好些,敌人明显是无法展开队形。真正能投入战斗的只有数千人。他们侧着身子站在崎岖的对面沟壑山坡之上,朝着对面山崖疯狂放箭。但是压制的效果并不明显。几次命人缒绳下峡谷,想泅渡过河,都被崖顶上的忠义军弓箭手阻止。 南边断崖处的战斗也很激烈。对岸铺开了六七千人的兵马。投入了两千多弓箭手不顾自身的安危进行抵近放箭压制。弩车也有三十多辆。断崖地势不高,守军的地势高度优势不明显。石头墙垛被轰塌了多次,忠义军的士兵们也死伤了不少。但因为对方需要越过峡谷,同样需要用绳索吊着人下到深涧之中泅渡过去,所以一时倒也难以得手。 三处战场激烈的战斗厮杀,都呈胶着之势。双方作战了近一个时辰,金兵死伤一五百千多人,忠义军也死伤了三百多。暂时对方还没能有一人踏上封龙山的山崖上下一步。 张若梅在东山崖上指挥着战斗,在战斗的间歇,张若梅突然发现方子安不见了。印象当中,好像战斗一开始,方子安便消失了。 于是张若梅忙询问方子安在何处,众人都说不知。派了人去其他两处地点询问,也说不见方子安去。张若梅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方大人不会是……走了吧。那个沈姑娘和消防军的人也似乎都不见了。”有人低声道。 “放屁!方大人怎么会丢下咱们走?再说了,大统领是他的夫人,他怎会丢下大统领走?”旁边的人立刻骂道。 “这可难说啊,大难临头各自飞,人心隔肚皮……” “马武,你狗日的再乱说话,我揍的你满地找牙。”旁边人怒斥道。 张若梅皱着眉头,她绝不认为方子安会丢下她逃走了,那不是她认识的方子安。当初他冒着巨大的危险救了自己,在临安城那样的地方,秦桧势力遍布各处,他都不怕,怎会在这种时候逃走?绝不不会。但是他去哪里了呢?难道是昨晚自己会议上没有站在他一边,他生气了?故意躲着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他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不想了,先作战要紧,回头再问问他,跟他解释。” 张若梅甩甩头,决定不去想。金兵已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了,她要集中精力战斗。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了。 正文 第四九九章 天谴 索桥已经延伸到了十五丈,距离对岸山崖已经咫尺之遥。桥头的工兵已经开始抛出钩索勾住对崖的岩石和树木,作为临时的锚固点。这种锚固点可以迅速的稳定桥体,加快进度。 对岸的弓箭手和弩车也更加疯狂的射箭压制,因为他们知道最为关键的时候已经到了。行百里半九十,这种时候若是索桥被破坏便功亏一篑了。不过目前看起来,对方恐怕是难以阻止了。尽管对面似乎来了更多的增援兵力,但是他们来的太晚,也没有重型器械的对桥体进行打击。那令人恐怖的床弩也根本没有在崖顶出现。 赵祁年很是兴奋,他知道,自己的这个计划即将大获成功。自己的判断完全的正确。对方根本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来防卫多点的进攻。特别是那日看到的恐怖的大杀器,短时间内根本造不出来。所以,从昨晚到现在,自己根本没看到那玩意逞凶。没有那种强力的弩箭破坏桥体,光凭对方拼死射杀造桥的工兵,那是绝对无法阻止自己的。且不说他们要想阻止工兵造桥进度自己会暴露在己方箭雨的打击之下,就算他们射杀了一些工兵,只要没有办法破坏桥体,那也是白搭。死几个人算什么,自己手下的人多得是。今日只要成功得手,死个千儿八百的人也是值得的。 赵祁年很是得意。这一次得手了之后,自己绝对会平步青云了。萧怀忠一定对自己很器重,搞不好自己还能得到皇上的接见和欣赏。只要自己能有接触他们的机会,凭着自己的才干,必然会有一番作为。将来自己或许能达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也未可知。自己的爹爹当年在大宋连个科举都很艰难,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在大金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爹爹倘若泉下有知,当也为自己感到自豪吧。 赵祁年这样想着,口中不停的大声呵斥督促着兵士们抓进进攻,不可松懈。天已经亮了,对方其他各处的兵马一旦看清了局面,怕是会主动增援过来,虽然于事无补,但总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就在此时,一个怪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不大,但是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听到了,或者说是感受到了那种声音。 那是一种低沉的,隆隆的轰鸣声。像是远处云层中滚过的雷电,又像是在及远之处疾驰而过的大批野兽踩踏地面的声音。脚下的地面似乎微微有一丝丝的抖动,但却有不像是抖动,而像是一种共鸣。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赵祁年诧异叫道。 众士兵面面相觑,都表示不知道。然而那声音迅速变大,像是千军万马正朝着这里冲锋而来的感觉。声音的来源也更加的清晰,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然后,所有人都惊愕的瞪大了双眼。 背后西侧的雪山山坡半腰处,一道弥漫着雪雾的高大的雪墙翻滚着顺着山坡滚滚而下。那高达十几丈的雪雾浪花翻卷着,就像是夏日暴雨之前晴空中迅速翻卷的乌云,又像是海啸袭来的滔天巨浪。他们滚滚而下,势不可挡,山坡上的树木岩石沟壑,小坡都无法阻挡他们前进,他们吞噬了一切,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山下直扑过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他们才惊醒了过来。 “雪崩了!雪崩了!” 雪崩,这是雪山之地最为可怕的自然灾害之一了。轻飘飘的雪花看似无害,而且还是文人骚客诗词歌赋之中最为浪漫的意象之一。但是一旦成灾,堪比任何雷霆风暴海啸地震洪水猛兽。雪崩袭来时,天崩地裂,吞噬掩埋一切,绝对是毁灭性的灾害。北方住在深山之中的人,最为害怕的便是这种灾害了。 本来,在这样的天气里,雪崩是很难发生的。毕竟已经是三月,最近一段时间也没有下雪,之前的积雪早已固定在山体上,该融化的融化,该冻结的冻结。像是太行山高山之上的积雪,基本上在雪下了之后该发生雪崩便已经崩塌了,承受不住重量的积雪早已滑落,剩下的都是长年的积雪了。但是,此刻不知道为何,它们崩塌了。 赵祁年不可能不知道雪崩的凶猛,他常年驻守壶关,便是在太行山深山峡谷之中,他曾经无数次的目睹山峰积雪雪崩的场景,那场面地动山摇毁天灭地,极为壮观。但是,作为旁观之人,那自然是大自然力量的展示,是一种难得的奇景。然而此刻,那滚滚而来的雪墙的朝向正是他们立足的这片山谷,那便不是欣赏,而是极度的恐惧了。 “快逃!雪崩了!快逃!”赵祁年大喊着冲过去骑马,一万多金兵乱做一团,开始到处哭喊逃窜,试图躲避那已经从山腰冲来的巨大雪浪。 然而,雪崩来的太快,速度快如迅马,他们两条腿在山谷雪地上奔跑,哪里能逃得过积雪崩塌的速度。起初到来的是夹杂着雪粉的一股气流,光是那股冲积而来的气流便足以让那些逃跑的金兵浑身冻结,被冲积倒地。然后抵达的才是雪崩最为恐怖的主力军。大量积雪裹挟着石块树木冰块以及山林中动物的尸体,各种怪怪的杂物冲了过来,每一种东西都足以致命,哪怕是一块小小的石块,在雪崩的裹挟里都是一颗足以洞穿人体的利器。 几乎所有山谷中的金兵,在短短的盏茶时间里便被狂暴奔腾而来的雪崩所吞噬,人马车辆物资兵器,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被撕裂掩埋。 山崖上,张若梅等忠义军众人也目瞪口呆的目睹了雪崩袭来的场面,他们看着雪崩轰鸣而下,直冲向山谷之中,将无数的金兵掩埋的场景。住在深山很长时间,他们目睹过雪崩的威力,所以当如此凶猛的雪崩奔腾而来的时候,他们也知道这是巨大的危险。 “下崖躲避,快!”有人高声叫喊着,所有人立刻飞奔下崖,在山崖背面躲避。 雪崩如海啸一般冲击而来,吞噬了整片山谷之后直接冲击到封龙山北崖之上。轰鸣声中,雪浪翻滚,雪雾弥漫。夹杂着各种裹挟之物的积雪瞬间填平了二十丈宽深达三十多丈的深涧,并且直接越过高崖顶端,在山崖内飞溅落下。方圆二三里的地方全部成了一片平地。 好在封龙山的山崖足够高,那也是一座山,所以雪崩虽然波及,但是躲在山崖背面的众人却是无恙。只是他们被漫天的雪粉所遮蔽了目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轰鸣声终于停歇,雪粉慢慢的落下,视线慢慢的清明。众人这才看到,山崖内部地面上到处是雪堆树木枝叶,还有无数露在外边的手脚车架和马匹。那是被雪崩裹挟着越过山崖落到内部的雪崩的牺牲品。 张若梅等人小心翼翼的重新攀爬上一片狼藉的山崖顶端,放眼往外边看去,顿时惊得一个个说不出话来。 哪里还有天堑深涧,哪里还有山谷?眼前是一片被雪崩横扫过的雪原。雪已经填平了一切,跟封龙山的山崖已经齐平了。放眼看去,原本是对岸山谷敌军驻扎攻击的位置已经一坦平洋,唯有一片雪原横亘,空无一人。 所有人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没有人说出一句话来,他们只这么站着,心里的惊愕无可形容。北风呼呼的吹着,太阳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有气无力的照着。 群山寂静,四处无声,一片死寂。 “大统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一名女卫校尉轻声问道。 张若梅沉默半晌,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老天爷保佑我们吧。这一场雪崩,救了我们大伙儿啊。” “或许吧。老天爷开眼了。”众人纷纷点头道。 北边的大雪山这么多年也没有一场雪崩,但这一次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爆发了这么大的雪崩,这不是老天爷开眼是什么? “金兵一万多人……就这么全没了?全部死了?简直不敢相信。”有人喃喃道。 张若梅吁了口气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来收他们了。杨二姐,李三妹,王嫂子,你们立刻将情形通知各处。其余人等,跟我搜索战场,看看有没有活着的,或者躲起来的,全部杀了。” 三名女卫拱手应诺,匆匆下崖而去。张若梅带着众人开始踏上雪原搜索残敌。就在他们走到对面山谷的位置的时候,忽然有人指着西侧雪崩发生的山腰位置,大声叫道:“那是什么?有人来了。” 众人忙抬头看去,之间山腰一片雪白的雪坡之上,数十个黑点正飞速而来。他们披风猎猎,宛如雄鹰在雪地上飞翔一般。 张若梅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那领头的身影,忽然惊叫了起来。 正文 第五百章 天谴(续) “夫君,那是我夫君!”张若梅惊喜的叫了起来。 “真的是方大人,真的是他们。他们怎么在这雪山之上?”旁边众人也都认了出来,叫了起来。 张若梅心念电转,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今日战况如此激烈,夫君却不见踪影。说他带着自己人逃走了那是绝无可能的,史大人还好好的在大营之中呢,他便是不管自己逃走,也得带着史大人吧。 金兵攻击北崖是方子安之前便坚持这么认为的,自己认为他的想法未必正确,并没有在北崖安排人手。而现在,大雪山发生雪崩,夫君他们又出现在这里,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说另有别情。难道说,这场雪崩跟夫君有关? 张若梅不敢想象这些,但她却又隐隐觉得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夫君身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天大的奇迹他也能让它发生。 山腰上踩在雪板上滑行而下的正是方子安等人,滑雪这项技能是在临安便教给了消防军众人的。去年临安大雪,消防军校场全是厚厚的雪,方子安便教了消防军一些人学会了滑雪的技能,这也并不难学。此刻跟随方子安身边的十几人个个都会。他们踩着临时制作的雪板疾驰而下,一路上顺着雪崩崩塌的轨迹下来,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很快便呼啸着来到了山谷里。 “夫君!”张若梅一边叫着一边跑着迎上去。 方子安一个扭转,激起一片雪雾,伸手扯掉蒙面的布巾,脸上满是笑容。 “若梅,这场雪崩如何?”方子安笑道。 张若梅愕然道:“难道真是你们所为?”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当然是人为的,难道你以为还是老天爷开眼么?” 所有人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一切确实是方子安一手安排的杰作,不久前众人还说是老天开眼,结果这老天爷便是方大人而已。 张若梅急于询问,方子安却道:“不忙细说,先去其他战场瞧瞧。应该还热火朝天呢,咱们去给他们降降温,让萧怀忠知道知道他这一万多北崖兵马已经全部完蛋了。赵刚,你带着人会同忠义军兄弟在此清肃残敌。如果有活的……也不必杀了,放了他们便是。今日这场雪崩,已然造成太大的杀孽,能生还者,乃是天数。不可违天之和。当然,重伤不治的,便帮他们一把,送他们没有痛苦的去。那便是慈悲。” 赵刚等人点头应诺。忠义军中一些人心中想:“都杀了这么多人了,还谈什么慈悲?这方大人可真是有些……虚伪。” 当然也有人颇为赞许,心想:“人常说,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方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岂非正是这样的人。” 张若梅本想仔细的清扫战场,看看雪崩埋葬了多少敌人。但方子安要走,她此刻一刻也不想离开方子安,于是留下其他人跟着赵刚雷虎等人清扫战场,自己则和方子安回到崖下。雪崩造成的毁坏太严重,二十几辆马拉雪橇没来得及隐蔽在山崖背面,结果被冲进去的大雪和杂物砸死了大半,其余的受惊逃脱,只剩下两匹马儿躲在崖下瑟瑟发抖。 方子安找到了这两匹马儿,翻身上马。 沈菱儿也骑了一匹。 张若梅摊手道:“我怎么办?” 方子安俯身伸手笑道:“还能怎么办?老夫老妻了,还害羞不成?上来。” 张若梅看了沈菱儿一眼,沈菱儿根本没看她,于是咬牙伸手过去握住方子安温暖的手,一股大力拉扯之下,翻身上马,坐在方子安身后。 “坐稳了,咱们去东山崖。”方子安大喝一声,催动马匹飞驰而去。两骑在阳光下的雪原上飞驰向东,直奔东山崖而去。 东山崖的战斗已经并不那么激烈了。在凌晨时分,崖顶的烽火点燃的时候,萧怀忠知道那是北崖动手了。于是他下令疯狂佯攻。彼时张若梅正抽调了人手离开东崖,由新任的副将李大海带着八百余人加上自愿参与防守的三百多百姓苦苦支撑。好几次,险情迭出,对方的炮灰敢死队居然冲到了锁链这一段。好在洞口吊桥背后有手持长铁强的百余名兄弟守卫,用铁枪将他们全部捅死。 坚持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萧怀忠才觉得差不多了。毕竟是佯攻,已经送了七百多条性命在这里,炮灰的命虽然不值钱,但也是人命。只要能给北崖争取到一定的时间,便已经够了。士兵们进攻了大半夜,一个个也已经疲惫不堪,又要面临去送死的压力,不能太过逼迫。弦蹦的太紧,会断掉的。萧怀忠可不希望这些人阵前哗变,自己就是用了这种手段对付萧裕的,可不能不防。 此刻战斗还在继续,不过已经是雷声大雨点小,双方都在勉力支持,各自伤亡都很大。天亮以后,万人敌可以辨识瞄准,金兵自然而然便不敢太放肆了。 萧怀忠在焦急的等待北崖的消息。这一次他可谓是下了血本,孤注一掷。三处佯攻,粗略估算,昨晚上起码伤亡两三千人,加上西山梁连死带跑的三千多人,他出征时率领的四万大军已经没了六七千人。而到现在为止,除了五马山之战胜利,匪首张敌万被杀,杀死了几百忠义军之外,远远没有可以夸耀的资本。更重要的是,忠义军大营还没拿下,那方子安还没抓获。所以,这一次他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将所有的事情一起解决。 东山崖上,一面八字军军旗高高升起,崖顶上所有的忠义军士兵突然停止了射击。有人用竹筒喇叭开始齐声向着崖下喊话。 “金国兵马元帅萧怀忠听好了,我们有重要的事情宣布,请你立刻下令停止进攻,听我一言。我叫方子安,大宋钦命副使。都停手,叫萧怀忠来说话。” 那人嗓门洪亮,对岸金兵听得清清楚楚,有人连忙去禀报萧怀忠此事。萧怀忠听了诧异道:“方子安?要宣布重要的事情?点名要本帅去听?” 一旁护卫将领提醒道:“元帅莫理他,小心有诈。” 萧怀忠想了想,哈哈笑道:“本帅倒不怕他使诈,本帅认为,他们是山穷水尽了,想投降了,想要跟本帅提提条件。也罢,本帅听听他说些什么。投降是可以的,但条件是不许的,定是北边赵祁年的兵马已经让他们扛不住了,很快就要被突破了。哈哈哈。” 萧怀忠踌躇满志的从山坡上下来,身边的护卫撑着大盾亦步亦趋防备着八字军的弩箭射击。萧怀忠可不敢托大,他停留在一处大石头背后不肯露出身子。 “方子安,你要说什么?本帅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你赶紧说,说完了咱们继续打。”萧怀忠大声叫道。 方子安站在崖顶,披风猎猎,胸腹挺直,宛如一座雕像。 “萧怀忠,你退兵吧。现在退兵还来得及。”方子安大声叫道。 萧怀忠哈哈大笑起来道:“方子安,你失心疯了么?本帅退兵?你们是不是顶不住了?马上就要被突破北崖了?所以你想来求饶?要求饶你也没什么资格了,你们早该在我大军抵达之后便立刻投降的,那时候本帅还可以饶了你们。但现在,本帅只能答应你们,留你们全尸。”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萧怀忠,你这个人不地道。小人得志,嘴脸丑恶。你这样的人如果能够胜利,那便是老天不开眼。你以为你计划高明,无懈可击。三面佯攻,北崖突破的计划倒是不错,也不枉你领军这么多年,也不算是不学无术。然而,天道有轮回,苍天绕过谁?我们忠义军力量薄弱打不过你们,但老天自有天谴。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北崖一万多兵马已然全部被雪崩掩埋,活着的没几个了。你瞧,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你们遭天谴了。萧怀忠,此刻不退兵,你和你剩下的这点兵马必死在太行山中。” 萧怀忠闻听此言惊愕发愣,忽然大笑道:“哈哈哈,你骗谁呢?雪崩?天谴?你怎不再多扯些谎?要编造谎言,也得编些让人能够相信的,而不是这种废话。” 方子安大笑道:“骗你有什么用?骗你退了,你发现上当了,还不是又来攻?萧怀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我何必要骗你。我刚刚从北崖赶来,山崩地裂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亲眼目睹。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叫你来说话,咱们可休战半个时辰,你派人去核实便是。或者你们有传讯的手段,你可传讯给北崖金兵,看看有无人回应。我好心好意提醒你,是不希望更多的人死在这里。北边山谷一下子便被雪埋了一万多人,老天发怒了,知道么?你不退,那只有等死了。” 萧怀忠当然不信,但方子安言之凿凿,他也心中疑惑。军中自有传讯的手段,金兵用的是穿云箭,那是一种带着焰火的响箭,十里之内,无论白天黑夜皆可传讯,相互呼应。 萧怀忠命人即刻取穿云箭发射上天,但见数支响箭蹿升天空之中,在空中冒着红色的炫丽的光芒,在太阳下都极为醒目,良久不散。不久后,南崖战场传来回讯,一支穿云箭蹿升天际便是回应。跃马涧处较远,但是看到南崖的信号不久后也回应了南崖,由南崖攻击兵马连射两支箭代为禀报。围堵北边兵马迟迟未见回讯。 萧怀忠呆呆的看着北边的天空发愣。萧正德在旁沉声道:“元帅莫担心,定是八字军的轨迹。北边也许激战正酣,根本无暇回讯。” 萧怀忠皱眉道:“军中讯息见之必回,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第一时间回讯。赵祁年岂不知这一点?也许,真的出事了。正德,你带人火速去瞧瞧。” 突然之间,萧怀忠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不肯相信方子安的话,那样的话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但是,他却又隐约觉得,似乎真的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正文 第五零一章 败退 经过沟通,忠义军同意让金兵将领萧正德带着几名兵士从索桥过去,抄近道前往北崖查看实情。萧正德等几人顺着锁链爬了过去,下了东山崖直奔北崖雪崩之处。 一个时辰之后,萧正德手软脚软脸色煞白的回来。 “怎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萧怀忠大声问道。 萧正德抹着额头上的汗,颤声道:“了不得了,元帅。真的是雪崩。整座山谷全部填平了。赵祁年和那一万五千人全部没了。只有不到一千人侥幸活了下来,一个个已经走不动道了。太惨了。全部被雪活埋了。雪地里走几步便是死人,踩上去……能感觉到下边全是人……” 萧怀忠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灰白,嘴唇抖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谴啊,天谴啊,真的是造天谴啊。老天爷惩罚我啊。一万五千人啊,一眨眼全没了么?我完了……我该怎么跟皇上交代啊。四万大军,加上壶关的八千人,一共四万八千兵马。现在……剩下不到三万人了。完了,全完了。皇上会杀了我的。”萧怀忠喃喃自语道。 萧正德颤声道:“元帅,我瞧那北边山崖全部填平了,深涧已经全部被雪覆盖,已成一条可直通封龙山北崖的大道。要不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集合全部兵马从北边山崖攻进去。灭了忠义军,也好跟皇上交代。” 萧怀忠眼睛放光,看到了希望。他思索了片刻,却又缓缓摇头道:“这是天谴,你知道什么叫天谴么?老天爷帮他们,我们赢不了了。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下边的人还敢动手么?再者……你说的是北边那座山雪崩了,南边那座山呢?崩了么?上面有雪么?” 萧正德猛然一惊,浑身冒起了冷汗。适才去查看的时候,那个方子安在旁陪伴。在灾难现场的时候,方子安指着南边那座山峰跟自己说的话。 “雪崩的时候,只有北边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其实南边的雪山更高,山坡更陡峭,更容易发生雪崩。也不知老天爷怎么想的,偏偏留了南边的山峰没有崩塌,真是奇怪的很。” 方子安是笑着说这话的,当时萧正德正处在震惊状态,并没有太过在意此事。但现在萧怀忠这么一说,他顿时惊醒了过来。于是将方子安说的话跟萧怀忠学了一遍。 萧怀忠也是冷汗直冒,半晌开口说道:“我们的撤兵了,进山剿八字军便是个极大的错误。老天爷明显是要惩罚我们了。再不走,我们都得死。我有预感,南边那座山上的雪是给我们留的,我们只要集合兵马从那山谷再进攻,必然和赵祁年同样的命运。到时候我们剩下的近三万人也要全部完蛋。不从北边进攻的话,现在工兵造桥辎重全部已经没了,对方已经有了两架床弩,加上老天爷帮他们,我们赢不了,没得送了性命。” 萧正德咂嘴点头道:“元帅所言甚是。可是,咱们这么回去……皇上能饶得了我们么?皇上那脾气,可不好说话啊。不过,元帅当日救驾有功,或许皇上会看在那件事上不予追究。” 萧怀忠呵呵冷笑道:“他会记着别人的功?萧裕功劳大不大?唐括辩功劳大不大?这都是为他谋得皇位的大功臣,还不是都死在他手里。你可以说萧裕是造反。可萧裕为什么造反?还不是感觉到了自己要被杀?完颜亮这个人,薄情残忍,可患难而不可富贵,寡廉鲜耻,绝对不可相信。我们这般情形回燕京,必被他立刻诛杀。” 萧正德嗔目道:“那我们怎么办?打又打不得,退又退不得,那便如何是好?” 萧怀忠沉吟半晌,咬牙道:“我们回西京去,大同府是我的底盘,带着这近三万兵马直接回大同府,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萧正德惊愕道:“元帅这是要……造反?” 萧怀忠冷笑道:“造反?完颜亮不逼我,我便还是大金的臣子,咱们相安无事。倘若他逼我,我自不会坐以待毙。我可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任他杀戮,逼急了,我献西京给大宋,投靠大宋去,也未必不是一条活路。” 萧正德良久无言,嗔目不已。 萧怀忠沉声道:“正德,你跟随我多年,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如何?” 萧正德道:“元帅待我如子,正德靠着元帅提携才有今日。正德时常感念元帅之恩,无以为报。” 萧怀忠点头道:“好,那你愿不愿意跟老夫走这条路?你放心,老夫有九条命,谁也奈何不了我们。我们在西京,坐拥八万大军,可左右逢源,绝对的舒坦惬意。现如今的情形也逼得我们不得不走出这一步,你可同意?” 萧正德道:“末将自然是唯元帅马首是瞻,只是不知道其他人……” 萧怀忠沉声道:“其他人不必担心,不愿从我者,回燕京去送死便是。或者,老夫这里便结果了他。正德,你火速去将其他两处下令兵马撤回,告诉萧元朗耶律才他们,就说完颜亮下了圣旨来,说我们攻击不利,要拿我们回燕京问斩。回来之后,你将那完颜德康给宰了,将脑袋拿给他们看。就说我们已经抗命将完颜德康给宰了。回燕京也是死,看他们怎么抉择。如果萧元朗和耶律才有所迟疑,你也不必犹豫,直接命人砍杀他们便是。做了这些之后,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西京大同府兵马副统制,在我之下,统率百将。可听明白了?” 萧正德心惊肉跳头皮发麻身上冷汗淋漓,但此时此刻,他已然别无选择。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死的便是他自己。于是乎一咬牙,一跺脚,沉声拱手道:“元帅放心,卑职这便去办。” …… 金兵偃旗息鼓,拔营后撤到山坡之上,再无进攻迹象。忠义军众人不敢怠慢,人手还在山崖上驻守,但是所有人的心情已经开心到要爆炸了。 北山崖的雪崩将一万多金兵全部活埋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震惊之余心里也长舒了一口气。北崖被攻击的时候,其实大伙儿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了,突然北崖金兵全军覆灭,让众人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与此同时,对于雪崩为何会发生,忠义军将士们之间也是众说纷纭,猜测不一。上面没有公布具体的原因,兵士们只是在私底下听说是方大人的杰作。但问题是,方大人有什么本事能操控雪崩的发生?他难道是神仙?土地爷?还是妖怪?这件事着实蹊跷的很,令人不得不生出疑惑。 东山崖议事的山洞里,忠义军几名高级将领已经全部被召集回来参加会议。坐在长桌旁的众人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判断,金兵应该是不会再进攻了。两军交战,伤亡达到三成,基本上便是败了。即便金兵人数依旧众多,但是那一场雪崩的毁灭性打击,不仅将一万五千金兵埋在了山谷之中,更让所有金兵的士气都全部打落尘土之中,他们根本无力再战了。无论是谁,在经历了如此打击之后都无法再鼓足勇气参加战斗。 方子安和张若梅还没进山洞,众将领也早知道这是方子安的杰作。但是他们和普通士兵一样,很想知道方子安到底怎么让这一切发生的。所以,议论纷纷之中,话题总离不开这件事。 当方子安和张若梅并肩进入山洞的时候,众将领肃然而立,恭敬行礼。这一次,对方子安,他们是从心眼里到全身没一个毛孔都敬佩且敬畏。这个男人拯救了一切,拯救了他们的全世界。 张若梅显然抽空洗了个澡,身上换了干净衣服,发髻也梳理的整整齐齐,像个人妻的样子。她容光焕发的招呼大伙儿坐下,开门见山的道:“各位兄弟,咱们胜了。金兵已经不敢再进攻了。他们很快就要撤了。各处战场的金兵已经撤离,东山崖外的金兵主帅的大帐也拆了,他们正在装车准备离开。这一战,我们大获全胜。” 众将鼓掌欢呼起来,当真是热泪盈眶,激动不已。这场战事从一开始便陷入了极度艰难的境地,没有人有胜利的想法,有的只是死战的决心。张敌万在五马山战死之后,全军上下陷入了士气极度低迷的状态,有人已经动摇,有人已经放弃。但是,那些最坚定的人,最有智慧谋略的人,最有勇气的人撑住了场面,笑到了最后。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次胜利让他们学会了许多,无论从战斗本身,还是从性格意志的磨练上,所有人都得到了一次跃升。对于他们今后的人生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张若梅也热泪盈眶,抹着泪道:“我们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待,我想,哥哥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我们做到了,这简直不可想象,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当然,这次能战胜金兵,我想首功之人毋庸置疑,你们都知道是谁是吧?” “除了方大人,还能是谁?”肖贵大声叫道。 “对,方大人真乃神人也,不是他造出了万人敌,不是他让北崖进攻金兵覆灭,我们岂有这场胜利?”众将纷纷点头叫道。 方子安哈哈笑道:“各位,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做成的事情,这是大伙儿的功劳。你和我,乃至每一名兵士,每一名参与进来的百姓,都出了力。咱们契合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个零件,组成了一架超级万人敌,这才战胜了金兵。这是集体的胜利。” 鲁震东哈哈笑道:“好比喻,方大人真是读书人,说的话都这么有道理。” 肖贵大声道:“方大人,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们到底是怎么让山坡上的雪崩塌下来的?你是土地爷么?快给我们讲讲吧,我们就想知道这件事。” 张若梅笑着看着方子安道:“夫君,我说的没错吧,大伙儿定要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土地公,活神仙,你给大伙儿讲讲呗。” 正文 第五零二章 伤逝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若是土地公,你岂非是土地婆了?” 张若梅红了脸瞪了方子安一眼,这话便是在众人面前打情骂俏了。虽则眼前都是自家兄弟,行伍出身的汉子,并不会假正经说些道貌岸然的话,但终究是不好。 肖贵却哈哈笑道:“咱们大统领岂非便是此处的土地婆么?咱们封龙山忠义八字军的大营在这里,不是土地婆是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张若梅摆手道:“你说不说?快说正事。” 方子安咳嗽一声对众人道:“哪有什么神仙老天爷帮我们,一切都是靠自己谋划安排的才成。昨晚金兵发动攻击之后,和我们预想的情形有些不一样。我几处转了转,估算了一下金兵的数量,发现相差很大。倘若兵马相差个几百甚至两三千人,都还不易发觉。但是三处兵马的人数显然是不对的。当然,天太黑,我也不敢确定。但此次是干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战事,我不能掉以轻心,有疑惑而不解决,便会酿成大祸,无可弥补。所以,我便带着人去了北崖,我们下到深涧之中,用羊皮筏子渡过去,在对面山谷之外寻找有无对方兵马埋伏于此的迹象。很抱歉,那时候你们都在和金兵激战,这种事我去做最合适,便没有告知你们。” 众人沉默不语。这也许便是方子安的过人之处吧,自己等人其实也感觉到数量有些不对劲,但是却没往深处去想。方子安却不一样,他觉得数量不对,便会立刻仔细的探究清楚。 “……之前,我担心的便是北崖会成为金兵攻击的一个要点,但金兵并没有从此处进攻,这让我有些意外。正因如此,我才带着人去北边山谷外查看。果不其然,过了北边山谷之后,我们发现了打量的金兵正绕行至此。那时候我们想要示警却也来不及了,况且……咱们的兵力有限,三面战事激烈,要临时抽调人手来防守,又没做太好的准备,恐怕来了也守不住。而且……我也并不想示警,那样会打草惊蛇。” 张若梅脸再次红了,这一次是羞愧的红了。那天的会议上,她并没有附和方子安的意见,她也认为北崖不会是金兵进攻的地点,所以压根没安排。敌军进攻的时候,多出来的一队兵马被增援到了南边断崖和跃马涧,也没有放到北崖上去,以至于敌情被发现时仓皇应对,根本无法抵抗金兵架设桥梁的举动。若是事前按照方子安的想法,放一架万人敌在此,则可轰击索桥,金兵便不会那么轻松的差点便得手。 “……方大人,我不太明白,你为何说示警会打草惊蛇?难道你的想法是放任敌人进攻北崖么?”李大志疑惑道。 方子安笑道:“问得好。示警确实可以多半个时辰让你们做好准备,但那样也让金兵警觉,也会暴露我的行动。那日我和沈姑娘在周围地形查看了一日,不但认为北崖外山谷是他们进攻的地点,同时我也发现了南北两座高山,山坡上的积雪沉积,或可为我所用。当时我便有这样的拒敌想法。昨晚发现金兵踪迹的时候,既然已经无法阻挡他们,索性我便搏一搏我的对策。倘若成功,则能瓦解金兵进攻,进而打赢萧怀忠的兵马。我承认,我确实冒了些险,让你们少了半个时辰应对的时间,但我知道,这半个时辰金兵还不至于攻破北崖。他们可是要先搭桥梁才成的。而利用和半个时辰的时间,我带着我的兄弟们爬上了北侧山峰顶端,实行我的大计划。” 众人纷纷点头,方大人原来早就有了雪崩的计划,他知道敌军既然从北崖进攻,那是绝对挡不住的。于是索性冒险不示警,让金兵懵懂无知的进到山谷之中,然后实行他的毁灭手段。当然,听方子安的口气,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是搏一搏而已。这搏一搏说的轻松,搏得可是战斗的胜负,数万人的性命。这搏的也太大了些。 “山顶和山坡上的积雪很厚,但是都是陈年的积雪,很是硬实,要制造雪崩,那可不简单。雪崩便是积雪已经太多,承载不住自己的重量,所以坍塌下来。要想制造雪崩,却不能任它自己去慢慢的积累,可以用外力让其滑落。打个比方,屋顶上的雪有时候虽然积的很厚,但却未必会自己滑落下来,但是人站在屋脊上用力一推,积雪便有可能滑落了。这个比喻当然并不贴切,因为山坡上方圆四五里面积之大,谁也没法推动雪。几千几万人也不成。但雪崩不像是屋顶上的雪,只要有小雪崩自上而下的滑落,便会像是滚雪球一样带动山坡上的雪滑落,进而形成大的雪崩。所以,想要制造一个规模不小的小型雪崩,便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了。” 方子安说着话,向赵刚道:“拿一枚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赵刚从腰间皮囊中取出了一枚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东西。众人却认识这是什么,这正是大宋军中的一种火器叫做霹雳球。陶制小球里边有火药,点燃投掷爆炸,威力其实一般。 “……这霹雳球,大伙儿应该都认识,单个一枚威力虽然一般,但其爆破的力道却已经非一个壮汉所能比拟。我们将我们所有的霹雳球都用上了,在积雪最容易滑落的山顶陡峭岩壁上挖了深深的雪洞,然后将所有的霹雳球同时点燃引爆。利用爆炸的力量将山顶岩石上的积雪炸的滑落。先是小些雪瀑布,但是沿途不断的加入其他的积雪,到了山头之下时其实已经势不可挡。到山腰时,半个山坡的积雪都被带动滑落,进而引发了这场大雪崩。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引发这么大的雪崩,整个山谷都填平了。我想,可能是雪山坡上常年积雪,却很少发生雪崩,导致整个雪层不稳定的缘故。如果没有外力,它们还能撑一段时间吧。但终究有一天,会发生自然的雪崩。” 方子安说到这里,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方子安他们是将消防军剩余的全部霹雳球带到山顶上,在山坡陡峭的积雪崖壁上,用大量霹雳球的爆炸制造了山顶积雪的坍塌。坍塌的积雪在下落过程中滚起了雪球,导致了整片山坡的大雪崩。这般手段和巧思当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众人赞不绝口,既佩服,又感叹之极。 …… 傍晚时分,金兵全部拔营撤退离开。午后方子安进行了交涉,让萧怀忠交还张敌万的尸体。萧怀忠当时没有回应,但在拔营离开之时命人通知方子安等人去领尸体。 当张敌万的尸体被抬进封龙山东崖山洞的时候,所有忠义军上下都痛哭失声,涕泪嚎啕。张若梅哀哀痛哭,悲伤不已,几番哭晕在方子安的怀中。方子安也是眼圈泛红,流了不少眼泪。 张敌万战死的选择虽然是性格冲动使然,其行为有待商榷。而且他一死,给忠义八字军的士气以毁灭性打击,差点便无法恢复过来,导致严重的后果。然而,张敌万还是令人尊敬的。当年若非他率领忠义八字军冲出重围在此重建,忠义军早已做鸟兽散,早已不复存在了。而且此人嫉恶如仇,勇猛果敢,又是张宪之子,岳家军中的一员猛将,他以个人的身份和人格的魅力凝聚起了忠义军将士,将他们一路带到了现在。抛却其他的东西不说,光是这一点便永远是忠义军将士中令人尊敬的合格的大统领。而他所率领的忠义八字军高举抗金大旗,在大宋朝廷妥协忍让偏安一隅的情况下,几乎是唯一一杆抗金的旗帜,在沦陷区百姓心中,那也是一杆让他们看到希望的明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敌万和他的八字军理应在史书上写下一笔。张敌万这个名字,也理应被人记住。他的死,也理应得到更多人的缅怀和叹息以及眼泪。 众人悲恸吊唁了很久,这才张罗着打造棺木入殓。张敌万的尸体很不好看,毕竟死状惨烈。死后又遭蹂躏,简直一塌糊涂。张若梅坚持要亲自替他更衣清洗,方子安怕她一个人太过伤悲,便也陪着她一起。张敌万的尸体上插着七八只箭杆,死后又拖拽摩擦出各种伤口,已然惨不忍睹。张若梅一边哭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替哥哥包扎伤口,清洗身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整理了发髻之后,方才交于肖贵等人入了新打造的棺材里。 众人商议着要给张敌万以最为隆重的葬礼,先将棺木挺在聚义厅中三日供众军民吊唁。于是肖贵李大志等忠义军将士们抬着张敌万的灵柩下了崖,往大营送去。 当此之时,成千上万的军民跟随护送,火把连成长龙一般,痛哭哀哀,惊天动地。崖顶上留守的忠义军士兵们腰系白麻,在山崖上笔直站立目视相送。目送张大统领的尸首远去。 当此之时,寒风萧萧,夜风悲鸣,虎豹噤声,万人同哀。 张敌万虽死,但其留下的忠义军依旧不会屈服,他们会依旧战斗生活在这太行山中,依旧留下他们战斗的传奇。 正文 第五零三章 夜话 深夜。整个封龙山山谷寂静无声。在经历了噩梦一般的几日战斗之后,封龙山军民终于可以安稳的睡一个觉了。神经绷紧了多日,在今日金兵退去之时,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了。 陋室小屋之中,方子安靠在床头眯着眼睛。张若梅伏在他的胸口似睡非睡似醒未醒。张若梅的手臂将方子安紧紧的搂着,似乎生恐方子安飞走了一般。方子安伸手将她的手臂拿开时,张若梅却抱得更紧了。 “你怎么了?什么时候这么粘人了?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方子安轻声笑道。 张若梅抬起脸来,看着方子安道:“夫君,你……不生我的气么?” 方子安道:“生气?生什么气?” 张若梅叹息一声道:“那天我没有信你,你说敌人会从北崖进攻。而我没有站在你这一边。事实证明,我很愚蠢。” 方子安笑道:“就为了这事么?那我也太小气了。你我都是独立的人,你有你自己的判断这很正常。我说的也未必对。你是八字军大统领,自当有主见,这一点我反而欣赏你。” 张若梅轻声道:“你说的是真心话么?” 方子安叹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可以和我意见相左,但不可以认为我撒谎骗人。你我夫妻,我骗你作甚?讨好你么?你人都是我的了,我还用得着讨好你么?” 张若梅锤了方子安一拳,想了想,轻叹道:“夫君,你不知道,昨晚忽然不见了你,我的心空空的,害怕的不得了。我得向你坦白道歉,我当时在心里还怪你,大战打起来了,你却不见了。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我对不住你。” 方子安吓了一跳,忙道:“别说‘对不住你’这样的话,男人最怕女人说这几个字。” 张若梅道:“那是为何?” 方子安道:“那意味着男人头上可能绿油油了。” 张若梅嗔道:“你在说什么啊。若梅这一生也不会喜欢别的男人。你也不会头上绿油油的。倒是我,头发都绿了。那么多姐妹侍奉你。” 方子安伸手下去,抓住张若梅的胸口揉了几把,笑道:“吃醋了?” 张若梅摇头道:“我才不吃醋呢。反正我也和她们不会见面。” 方子安道:“此话怎讲?” 张若梅幽幽一叹,轻声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纠结此事。本来,这大统领的位子我是不想坐的,我只一心想跟着你去临安,跟着你过日子。可是忠义军怎么办?我哥哥已经没了,我若一走,忠义军恐怕就要散了。那日肖贵他们找到我,恳求我留下来继续担任大统领之职,说我一走,忠义军中无人可统率全军。我甚是纠结,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两天几场血战之后,我们保住了这里,击败了金兵。我对这里的人,这里的山,这里的一切都生出了难以割舍的情感。我若走了,他们该如何?金兵来了,一盘散沙该如何应对?然则那么多人的血,我哥哥的血,岂非白流了。” 方子安沉默不语。 张若梅忙道:“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出嫁从夫,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是不会自己做主的。我也是想向你征询一下意见。” 方子安沉声道:“若梅,我尊重你的选择,就像你当初从临安到这里来的选择一样,我都不会阻拦你。你说的对,忠义八字军中鱼龙混杂,将领们的来处不一,把他们凝聚起来,需要一个共同认可的统领。之前是你哥哥,现在是你。倘若一走了之,这里肯定乱了套。萧怀忠的兵马虽然走了,但还会有别的兵马来。” 张若梅道:“多谢你。可是我也很矛盾,如若我留在这里,我便不能跟着你了。这是我难以忍受的地方。你是要做大事的,当然不能留在这里。我曾想过,要不将姐姐妹妹们一起接到这里,你当大统领,我们一起在这太行山里快快活活的过日子,那该多好?” 方子安微笑不语。张若梅轻叹道:“我知道我是痴人说梦,不过是自己瞎说说罢了。你怎么可能留在太行山中。你说过,人生不得不面对一些选择,有所得便有所失。世上为什么便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呢?” 方子安柔声道:“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有些事确实难以两全。不过我们只是分离罢了,却也不是生死相隔。我们一定会重逢的。你在太行山中好生的经营,我此番回去大宋,秦桧老贼必然完蛋。待新皇登基,必有北伐之日。届时忠义军将大有作为。你不必着急。你若是想我了,也可以去临安见我。凭你的本事,岂非来去自如?” 张若梅闻言高兴了起来,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些。咱们又不是见不了面。我想你了,便等这里清闲安全之时去找你。我是你的妻子,还怕你的那些姐姐妹妹们不让我进门不成?谁要敢给我白眼,我便打人。” 方子安呵呵笑道:“打人么?打得过菱儿么?” 张若梅哼了一声道:“我和菱儿必有一战。” 方子安头皮发麻,忙道:“家和万事兴,可莫要真闹起来,那岂非是给我好看。罢了,这件事你不用纠结了。我同意你留下来当你的大统领,你要好好的整顿忠义军兵马,建设好这里,训练好他们。我给你个忠告,以忠义军现在的实力,只能自保,不能冒进。打造盔甲兵器,训练兵马,囤积物资,招募人手。待机而动。本来我想劝你们学会隐身于此,但经此一役,隐身是不可能的。但和金兵作战,要学会随机应变,善于利用地形优势。那万人敌的制造方法你们的人也都会了,便多造些,守崖,应付金兵的远程重型武器是有用的。” 张若梅点头道:“我知道了,我按照你说的做便是。不过北崖已经和山谷平了,有些麻烦。” 方子安笑道:“你是傻了么?那不过是雪填平了而已。春夏雪融,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对了,有件事你的很快就要安排去做。便是去清理雪崩下金兵的尸体。第一是收集盔甲兵器,那都是好东西。他们送上门来的东西,正好补充你们缺乏的物资。其二是避免尸体腐烂,发生大的瘟疫。雪融之后,尸体都会暴露出来,会腐烂恶臭,引发病疫。就算没有疫情,天天闻着尸臭味也会很难过。再者,出于人伦考虑,也该让这些人入土为安。” 张若梅忙点头道:“对对对,那么多死人在北崖外,想想都让人不安。过两日我便组织人手去做这件事。将尸体运到雪山北边的峡谷里一起掩埋了便是。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我的么?” 方子安笑道:“我又不是明日就要走了,你好像要赶我走似的。” 张若梅紧紧搂着方子安柔声道:“夫君,我怎么会赶你走,我巴不得你不走。我是对自己没信心,想得到你的指点。你一走,我便没人可以请教了。” 方子安轻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无非便是遇事多想,搞好团结,抓好生产,训练好兵马便是了。你们要自给自足,方可不怕金兵的封锁,这是立足之道。军事上我倒不是很担心,经此一役,完颜亮想要剿灭你们,恐怕也的掂量掂量了。萧怀忠兵败之后,完颜亮一定会杀了人,而萧怀忠这个人显然不是引颈受戮之人,必要闹出些事情来。短时间内,他自顾不暇。你可安心便是。” 张若梅点点头,坐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夫君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夫君打算何时离开?我带着人亲自送你走。” 方子安道:“金兵定然断了南下之路,得看看情形才能决定。我拟让菱儿先探路,最好能让大宋边军协助接应我们。否则我们很难越过从太行山到淮西军这一段数百里的路程。这件事我自会考虑,不能莽撞,恐怕还得在这里盘桓多日才成。” 张若梅喜道:“那可太好了,我能和夫君多团聚些日子。” 方子安道:“你巴不得我回不去是么?” 张若梅道:“可不是我挽留你,金兵堵着,那能怪我么?” 方子安见她娇嗔模样甚是动人,长发披散在肩头,自有一股慵懒的风情。薄薄的衣衫下,胸口茁壮浑圆,诱人之极。心中一热,伸手搂住张若梅翻身压倒在身下,低声道:“临走之前,我得送你个礼物。” 张若梅喘息道:“什么礼物?” 方子安道:“送你个大胖娃娃。” 说罢伸手撩起张若梅的薄裙,略作准备,待水润滑溜之时便剑及履及,一杆到底,快意进出起来。  正文 第五零四章 难归 三天后,张敌万棺木下葬,全体忠义军将士和封龙山大营百姓都前往送行。人人缟素,个个带孝,送别这位忠义军前首领。 张敌万的坟修在西崖高坡之上,那里是全封龙山最高的山崖,在那里,可以远远俯瞰整个山谷,那是他为之献出生命的地方,那里有他全力保护之人。 棺椁下葬,尘埃落定,张敌万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将逐渐在人们的心中远去磨灭,除了他至亲的亲人和忠义军的几位亲密的兄弟之外,没有人会记得他很久。说起来,很残酷,但这却也是事实。 当日张若梅情绪低落,回房后自闭了一天。方子安也自不去打搅她,让她好好的排解心中的哀痛,他相信张若梅很快会恢复的。 方子安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解决了金兵攻击的危机,下一步自然是要想办法回大宋。但这并不简单。这不是单个人的潜行,而是一只近两百人的车马一起行动。方子安都不用去探听山外的消息,便知道,出了太行山往南的路上,必已经完全被封锁。冒险而行,危险性极大,很可能被围杀在前往大宋边界的道路上。这其实已经不是个人性命的问题,方子安怀里可是揣着那封秦桧的效忠书,那是一个重磅的将引爆大宋政坛的炸弹。他必须要将这封效忠书安全带回大宋,才能将秦桧扳倒。 方子安曾想过派人将这封信送回大宋,比如说沈菱儿可以带着这封信偷偷回到大宋,凭她的身手,定能平安回到临安。但问题是,沈菱儿带回这封信之后,又能交给谁呢?朝廷之中,谁是那个可以托付之人呢?杨存中?还是软禁中的普安郡王赵瑗?杨存中这个人虽然在方子安的脑海之中是可以信任的,但问题是这个人对赵构太过忠心,很可能会被赵构左右。 赵构信任了秦桧这么多年,倚重他,提拔他,对他极为宠信。当赵构看到这封效忠书的时候,不知他作何感想。站在人性的角度上,方子安觉得赵构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愤怒不已。但紧接着,他的心态会变化。由愤怒转为……尴尬! 尴尬是一定的,他宠信了这么多年,将大宋宰相之职交给秦桧,结果这个人是金国的细作。他能不尴尬么?那岂非是在说他瞎了眼?是个瞎眼昏君?任用奸佞这么多年,居然懵懂无知?赵构若只是个普通人便罢了,可他是皇上,他自当维护自己的尊严。方子安试图站在赵构的位置上去想他如何处理,想来想去,觉得赵构恐怕会隐瞒此事,不予声张。偷偷赐一杯毒酒给秦桧喝了,一了百了。对外说秦桧病死了,完完全全的将整个消息抹去。这样对他皇帝的威严无损,对他自己的面子也毫无损害。 所以,方子安认为,杨存中不是不可信,而是他太愚忠。信送给他是不合适的,他会听赵构的话,按照赵构说的去做。 然而,方子安要的可不止是秦桧倒台,他要的便是赵构尊严扫地。这个人不能说一无是处,也绝非亡国昏庸之君。恰恰相反,赵构是太聪明,太会算计了,所以才能解释他的一系列行为。杀岳飞的忠良之臣,签屈辱和议,向金人称臣。这些事看似是个标准的昏君作为,但你若从内在的逻辑来分析,会发现他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大宋江山来考虑的。 放在后世来说,赵构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完全理性的实用主义者。但只要对他的利益有利的行为,他都会去做。谁要是威胁到了他的皇位,他苦心建立的半壁江山,他都会去铲除。 在北宋沦亡的时候,赵构站了出来,收拢了人心,站稳了脚跟,建立了南宋王朝。时代选择了他,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抓住了这个机会。所以,他绝不是昏庸,而是太过精明,太会把握机会了。但这样的人长久占据皇位,不肯让位的话,对于大宋的未来是没有好处的。大宋的屈辱永远洗不脱,大宋忠良的冤屈也永远不能昭雪。秦桧要公开处死,赵构要威严扫地,甚至引咎退位,这便是方子安想要达到的效果。也许未必会如意,但方子安一定要去做。这封秦桧的效忠书抵达临安的时候,必然要第一时间公开,闹得满城风雨,让赵构根本无法隐瞒。 杨存中不合适,普安郡王便更不合适了。信到了他的手里,赵构更可以拿传位作为条件去逼迫他答应低调处理,那还是枉然。 鉴于上述考虑,方子安放弃了先将效忠书送回大宋的想法。但如何安全的回到大宋,方子安大伤脑筋。最终,他决定让沈菱儿去淮西找李显忠,请李显忠帮忙接应使团兵马回大宋。李显忠这个人,当初在濠州和他短暂交往,在方子安的感觉中,此人倒是个热心热肠且有些见识之人。如他愿意出兵佯攻边界,则金兵必然要集中注意力在边界上,使团回归之路的压力便小很多。就看李显忠愿不愿意这么做了。毕竟即便是佯攻金国,也是要调动兵马,搞得像个样子的。如今宋金还没撕破脸,大规模调动兵马作攻击之态,那将是一种宣战的姿态,朝廷追究下来,是要担责的。 无论如何,方子安打算一试。他写了一封信交给沈菱儿,请沈菱儿务必送达濠州淮西军统制李显忠手中。方子安告诉沈菱儿,送信之后,便回临安去见秦惜卿和史凝月春妮她们,告诉她们自己的情形。出来数月,书信断绝,消息全无,她们一定担心自己的安危,而自己也何尝不时时的担心他们。 实际上,方子安对秦惜卿史凝月等人的处境是很担忧的。他很担心有些极端的事情发生,所以沈菱儿此行也是要传达自己的警告,让秦惜卿和史凝月春妮她们最好能够暂时找地方躲避起来。方子安不希望有自己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而随着萧怀忠的兵败,有些事极有可能将要发生了。 说白了,秦桧一旦得知自己从燕京跳脱,而萧怀忠的大军又兵败的消息之后,他可能会垂死挣扎,孤注一掷的做出反击。方子安一直担心的便是这件事。 沈菱儿深知自己此行的重要性。公子将这么重要的职责交给自己,说明自己在公子心目中是不可替代的。她当即打点行装带着方子安的信件和口信上路。方子安送她道五马山隘口之外,搂着她再叮嘱了几句,才目送沈菱儿一人两马飞驰离开。 次日清晨,张若梅出了房门,眼圈虽然红肿,但是精神已经好多了。虽然悲伤难抑,但是她知道终究要走出来。有时候人只需要自己安静一会,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便可恢复。 一旦走出来,张若梅立刻便忙碌了起来。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她要带人去是打扫北崖和周边的战场,虽然这件事肖贵他们早已开始做了,不过张若梅是要亲自到场的。 方子安没有跟着她去北崖打扫战场,他将目光放在了山谷中尚未完工的工程上。太行山中此刻虽然还是冰天雪地,春天仿佛还早的很。但方子安知道,一夜之间便可能春暖花开,农时四月中最迟便要开始。工程的量很大,中间又有耽搁,恐怕很难在农时前完成,但是起码要将大渠贯通,将一些基本的保证耕种工程完成,这可是忠义军立足的保证。 方子安亲自组织百姓重新回到渠道疏通挖掘,堤坝围堰,支渠的开辟之中。消防军士兵们也跟着方子安一起去帮忙。百姓们对方子安等人早已视若神明一般,方子安亲自动手帮他们干活,百姓们自然热情高涨,干劲十足。工程的进度进展的很顺利,方子安估摸着应该误不了山中的农时。 期间,史浩问过方子安什么时候离开。方子安将自己的担心和考虑告知史浩,史浩深以为然。不过他觉得,要李显忠为自己这只使团兵马出动佯攻,恐怕李显忠没那个胆子。方子安则抱着乐观态度,史浩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此次大战之后,史浩已经彻彻底底的看不清还有什么是方子安办不成的事情了。自己这个女婿在史浩的眼里已经不仅仅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已经像个妖怪一般了。史浩决定不再操心这些事,一切自有方子安安排。 数日之后,跟踪萧怀忠兵马出山的哨探送来回了消息,说萧怀忠的兵马没有往北回燕京,而是丢了辎重车辆,轻装从南侧山谷穿行而出,不知去向。 忠义军众人听了错愕不已,不知道这萧怀忠搞什么花样。有人猜测他是去山南州府驻兵,彻底封锁方大人他们回大宋的路途了。 方子安听后却大笑不已。他知道,萧怀忠可不是要继续完成他要追杀自己的使命,他是根本不敢回燕京,所以带着残兵败将往南借道回他的老巢西京府去了。此人果然是反复无常,毫无忠诚可言。他知道回燕京必死,所以直接逃到大同府去当他的地头蛇去了。但不知完颜亮听到这个消息后作何感想。完颜亮应该是不能忍,恐怕要派兵去向萧怀忠兴师问罪了。如若是真的,那倒是个趁乱南归的好消息。 正文 第五零七章 抄家 马车行到涌金门内时,史凝月想顺道回柳叶儿胡同自己家中看望一下娘亲,好几天没回家,也不知娘亲怎么样了。虽说有家中仆役照看着,应该没什么事,但爹爹去了金国,娘一个人在家里终归是不放心。另外,天气暖了,自己还得取几件春装带着换洗。 马车刚到了东河大街即将拐入柳叶儿胡同的岔口,便看到大批的官兵在骑马将领的率领下从对面街口飞奔而来。此刻大街上熙熙攘攘,百姓游客多的很,士兵们呵斥叫嚷着,一路鸡飞狗跳动静颇大。 史凝月掀开车窗皱眉看着外边的官兵飞奔的队伍皱眉道:“这些人就不知道客气些,非要扰民,闹得鸡飞狗跳的,一点也没有爱惜百姓的心思。” 春妮笑道:“你是官家小姐,自然大惊小怪。当初我在街头和爹爹摆面摊,不知见过多少这种场面。这些人哪里会体恤百姓了?他们不欺负百姓心里就痒痒。都是爹生娘养的,有些人出生还是普通百姓,但却就是要忘本。……咦,凝月你怎么了?” 春妮话说了一半,看见史凝月的脸色变了,双眉紧紧的蹙在了一起,忙问道。 史凝月猛然放下车帘,皱眉道:“我看到那个狗东西了。秦家的那个秦坦。是他带着兵马。他们怎么转向柳叶儿胡同了?他带着人来这里作甚?” 春妮也吓了一跳,忙掀帘子往外瞄,瞄了一眼惊慌道:“是他,这真的去柳叶儿胡同了。莫不是去你家里?” 春妮也就是随口一说,史凝月却猛然紧张起来。 “怕是要出事。子安离开时叮嘱过我们要注意安全,他说他不在京城,恐怕有可能有人会乘机对我们不利。秦坦这厮怕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史凝月这么一说,春妮也骤然紧张起来。一紧张,肚子里的孩儿又开始闹腾,春妮不敢呻吟,咬着牙忍着,脑门上的汗也下来了。 “你莫担心,我下车去瞧瞧。”史凝月低声道。 春妮低声叫道:“你不能去,万一他们是找咱们麻烦的,你岂非自投罗网。” 史凝月皱眉想了想,伸手将春妮包头的青布拿了下来,包在头上,额前压得低低的,又将盖着腿的花布披在身上,裹住身上的锦缎长裙,打扮的像个街头妇人一般,低声道:“放心,我只瞧瞧他们干什么去,不靠近他们,应该他们认不出我。” 春妮只得道:“那好,你一定要小心。我让车夫将车停在旁边的巷子里,你出来后直接去找我。我这身子不便,也不能陪你去。” 史凝月点点头,打开车门下了车,低着头站在路边。待那队官兵全部进入胡同之中时,跟着旁边好奇的围观百姓跟着往里边去。不久后,史凝月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发生了,秦坦指挥着手下官兵将史浩府邸前后门全部把住,带着一队官兵进了自己的家。 史凝月的脑子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显然秦坦不是来拜访的,他是来自己家里拿人的。没想到这厮如此胆大,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带着兵马来自己家里。不对,爹爹是朝廷命官,若无皇上圣旨,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成? 史凝月心里乱做一团的时候,胡同口围观的百姓们也是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了?这帮官兵怎么来史大人府中了?看这样子像是抄家啊。史大人那么好的人,又犯了什么事么?” “可不是么?史大人是朝廷里少有的好官。连他也要被抄家了么?可真是没天理了。史大人不是去了金国出使了么?家里只有夫人和史小姐在,这可要被吓死了。” “哎,世道就是如此啊,好官有什么用?在咱们大宋朝廷里,好官都没好下场啊。史大人这样的在国子监教书的清闲官员都要遭到这样的下场,真是让人痛心啊。” “他娘的,还不是那个奸贼当道,祸害忠良。史大人跟那奸贼尿不到一个壶里,那奸贼便要害他。还撑着人不在临安,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真是贱的很。当初岳爷爷就是这奸贼害死的,但凡有点良心的官都被他害死了,我看呐,不久朝廷便全是他的人了,他便要当皇帝造反了。” “哎呦哎呦,这位大哥可别乱说话,我等可什么都没听见。你这话被官府知道了要杀头的。我们都聋了,你的话我们都没听见,离你远些。” “呸,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样子,正因为有你们这些缩头乌龟,那奸贼才如此猖狂。杀岳爷爷张统制你们不说话,抄史大人的家你们也不敢多说,将来有一天你们统统被他杀了,也没人替你们申冤,等着吧……” “这人疯了,离他远些……”众百姓纷纷对那说话爽直之人敬而远之,普通小民自保不足,岂敢沾事。 史凝月在旁边听着别人的议论,都快要哭出来了。听众人这口气,这是要抄自己的家了。具体情形又不清楚,娘又在家里,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有一些好事者喜欢看热闹打探消息,大着胆子去胡同里探听原委,很快便有了眉目。 “说是皇上下了旨意,要将史大人和他女婿方子安革职拿办,全部抄家。家眷一并锁拿法办。”得到消息的百姓兴奋的宣布着。 “可是史大人和他女婿不是去金国出使了么?怎地犯事了?人还没回来,犯什么事?”有人不解的道。 “咳!正是在金国犯的事儿。听说金国宰相造反,史大人和方大人参与其中。那宰相事情败了,金国皇帝秋后算账,便派人来向咱们的皇上兴师问罪。皇上当然不能不给人家一个交代,这便下旨拿办两人了。” “哦,原来如此。史大人和他女婿方子安干什么要掺和人家金国朝廷的事情?当真是自己找麻烦啊。不过……这种事拿史大人和方子安便好了,跟他们的家眷有什么干系?祸不及妇孺,难不成要拿人家妻女送给金人发落不成?那也太过分了吧。史大人和方子安在金国犯了事,金人自会发落他们,干人家妻女家眷什么事?人好好的在临安待着,也没参与其中,真是莫名其妙。” “咳,你有所不知,听说史大人和方子安犯了事之后金国根本没拿到他们,教他们给跑了。躲在太行山里跟八字军在一起呢。好家伙,这本事可不小,在金国燕京府犯了事还能逃出来,可真是有两把刷子的。金人拿不到他们,自然是要拿他们家眷泄愤了。咱们的朝廷……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金人一发怒,咱们朝廷上下抖三抖,怎能不照办?这不?里边正在拿人呢。一堆大姑娘小媳妇的,哭哭闹闹的,真是可怜。” …… …… 史凝月听着这些话,心里既焦灼恐惧同时又有些欣慰。焦灼恐惧的是,她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爹爹和方子安是在金国闹了事情出来了,所以朝廷下旨要抄家了。欣慰的是,终于知道了爹爹和子安的消息,他们闹了大事,却还跑了,跑进太行山中了。太行山里有忠义八字军,若梅也在那里,相比是投奔她了,性命当可无虞。然而,令人忧心的是,他们恐怕永远回不来了。难道要在太行山中呆一辈子?那可怎么好? 而眼下这局面,该如何是好?娘就要被抓走了,自己也不能露面,可怎么办才好? 史凝月很想去府中去救娘亲,但是理智告诉她现在去了便是白给,去了也是白去。为今之计,恐怕得赶紧去告诉春妮,再想办法才是。史凝月这一辈子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危急时刻,心乱如麻,眼睛里流着泪低头疾走离开。 来到停着马车的胡同里,春妮正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见史凝月回来后脸上焦急万分,还有泪痕,便知道事情不妙了。史凝月一边哭一边将情形告诉了春妮,春妮也傻眼了,她也是没经过事的人,两人相对垂泪,一时不知所措。 春妮到底是底层出身,心理上耐受些,想了想道:“凝月,这么看来,夫君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倒也不必担心他们。现在我们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便好了。别被他们给抓了。夫君会知道这事的,迟早会来接我们的。我家里也不能去了,咱们得赶紧出城。他们抓不到我们人,便会满城搜捕的。” 史凝月道:“可是我们出城了去哪里呀?娘还在这里呢。” 春妮道:“伯母应该没事,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伯母下毒手。皇上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么?我想,他们之所以抓我们,是想拿我们要挟夫君。定是秦桧那老贼的奸计。咱们出城去湾头村去,惜卿姐姐在那里。她见多识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或许她会有好的法子。总之,先逃出去在计较。” 史凝月闻言点头道:“你说的对,娘应该暂时没事,皇上见过我娘的,还赏了夫人的封号,皇上当不至于让我娘吃苦。我只是怕她受到了惊吓。但现在想救她也没法子,咱们先出城去找秦姐姐去,她一定有法子。” 两人商议已定,让车夫赶着车就近往涌金门原路返回出城。然而到了城门口,两人又再一次傻了眼。不久前两人进城的时候还是畅通无阻,但现在城门口已经有大批官兵盘查,射了拒马通道,进出百姓全部要验明身份才能进出。两人知道,这明显是针对自己两人。两个人坐在车里相对无言,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去找一个人吧。”春妮道。 史凝月道:“找谁啊?现在谁还能帮我们啊?” 春妮道:“咱们去找杨大帅去。夫君走时告诉我,他托付了杨大帅保护我们。我之前听你说是皇上的圣旨降罪,便没说这件事。不知道那杨大帅会不会帮我们。但现在,除了找他,恐怕别无去处了。我们在城里没有立足之地,他们很快便会搜查到我们的。你瞧,那边街口已经开始设卡了。” 史凝月想了想咬着银牙道:“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去找杨大帅去。也许不管用,但总好过等死。咱们这个样子,确实逃不掉了。我瞧你脸色蜡黄,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春妮点点头喘息道:“我肚子开始疼了,这孩儿怕是要生了……我的老天爷,这也太不是时候了。” 正文 第五零八章 求援 两人让车夫掉头前往城南皇宫殿前司衙门去,两个人其实都不知道殿前司衙门在哪里,好在赶车的车夫知道。这大车是方家自己的车,赶车的老头也是自己人,平日里没少在城里活动,对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所以倒是知道殿前司衙门的位置。 这样坐着马车在城里乱走其实很是危险,两个人在路上看到当兵的或者是当差的人心里便害怕,便觉得这是来抓自己的。路上也确实到处有关卡,老车夫已经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一路躲避关卡,从各种小巷窄桥绕行,倒也一路没有遇到更大的麻烦。 然而,春妮的肚子越来越疼了。不知是已然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还是因为今日的惊吓焦灼,春妮的肚子阵痛越来越明显。春妮虽然没有经验,但府里请了稳婆在家伺候,春妮问过稳婆孩子出生前的征兆,那便是肚子一阵阵的疼痛,而且间隔越来越短的时候,孩儿便要出生了。现在这种种迹象表明,正是要生孩子的迹象。 这种时候,孩子却又要出生,简直是雪上加霜。春妮疼的脸上冒汗,却用手用力的勒着肚子,口中念叨道:“我的儿啊,你可别这时候添乱啊。别这时候出来啊。算是娘求你了。咱们明日或者后日都成,今日真的不成啊。” 史凝月也是毫无章程,除了给春妮擦汗安慰之外,别无其他的办法。突然之间,各种麻烦找上来了,史凝月真想大哭一场宣泄情绪,但是她知道,这时候她哭也没用,只能咬牙挺住。 马车在南城御街停下,这里到处是侍卫兵马,车马禁止通行。史凝月也只能硬着头皮依旧打扮成一个普通村姑模样下车。 春妮疼的吸着冷气,颤颤巍巍的叮嘱着史凝月:“凝月你一定要小心啊,万一觉得不对劲便不要去了。杨大帅也未必管用,实在不成咱们再想法子。” 史凝月道:“你不要担心,我相信杨大帅是有担当的,他既然答应过方郎,此刻怎好反悔?咱们一定要逃出去,不能被抓了。春妮姐姐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等我回来。” 春妮流着眼泪连连点头道:“我挺住,等你回来,你也要小心。” 史凝月咬着嘴唇转身离开,低着头规避和那些在周围游荡的侍卫们目光对视,生恐被发现身份。她知道殿前司衙门在皇宫西南,于是沿着皇宫宫墙外的大道往西南方向匆匆而行。由于不知道具体衙门的位置,周围树木之间全是朝廷各个衙门公房所在之处,她只能不时的四处张望着。她的举动成功的引起了一队宫墙外围巡逻侍卫的注意。 “那妇人,干什么的?这里是皇宫外围衙署重地,你乱闯什么?”一队士兵迅速赶上,拦住了史凝月。 史凝月低着头不敢抬头,心里一阵绝望,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什么人?你到这里找人?看你这打扮,城外乡下来城里寻亲戚的吧。你亲戚住哪条街哪个民坊?得有地址才能找。这里是皇宫,莫非你找皇上走亲戚不成?”士兵头目道。 周围众侍卫纷纷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倒也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乡下女子笨笨的。 史凝月觉得他们并不认识自己,也不像是在这里等着抓自己的,于是鼓足勇气道:“我不是走亲戚,我是来找殿帅杨存中的。” “什么?你找殿帅?你是他什么人?找他作甚?”侍卫们都有些诧异。 “我……我……是来给他报信的,有个重要的事情要禀报他。不过只能跟他本人说,不能跟别人说。”史凝月不善撒谎,结结巴巴的道。 “奇奇怪怪的,你能有什么重要的消息禀告殿帅?真是奇怪。”侍卫头目皱眉道。 旁边有侍卫道:“殿帅的事情可说不好,殿帅亲民,交往了许多平头百姓。咱们普通士兵不也是跟他称兄道弟的么?难保真有什么事要禀报。这姑娘老实巴交的,不像是说谎。倘若真有事,耽搁了可不好。殿帅会怪咱们的。” 侍卫头目想了想点头道:“也罢。那姑娘,你是要去衙门找殿帅是么?那你可见不着他啊。他不在衙门。” 史凝月叫道:“啊?那我怎么找他,事情很急,必须要找到他跟他说。他去哪里了?几位军爷行行好,回头我请你们吃酒,事情真的很紧急。” 侍卫头目笑道:“吃酒倒是不必了,我们殿前司侍卫当值的时候是不许喝酒的。殿帅也没去哪里,在宫里侍奉皇上呢。” 史凝月忙道:“那他什么时候出来?我在皇宫门口等着他便是。” 侍卫头目道:“你也不必等,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殿帅有时候到深更半夜才出宫,要看皇上什么时候歇息了。不过明日一早他 一定在衙门里,这是他的习惯。你明日一早来衙门找他,准能见到。” 史凝月摇头道:“等不了明日,我就在这里死等,必须要等到他。到明日便迟了。” 侍卫们苦笑摇头,见这女子也不像是刺客什么的,便也不再理她,继续巡逻去。史凝月来到宫门外站在御道一侧的柳树下死等。心里当真是像是烧开了的开水锅一般沸腾焦灼,一时又担心春妮怎么样,一时又想起娘亲被抓走,那宫门口来来往往的官员说说笑笑打着哈哈行礼,却根本没有杨存中的身影。 半个时辰过去了,巡逻的那队侍卫过来,见到史凝月还站在那里等着。一名侍卫对侍卫头目道:“头儿,这姑娘怕是真有急事儿,咱们换班歇息了,要不你去见殿帅,跟他说一声,叫他出来见一下。若真是要紧事,倒是一桩功劳。” 侍卫头目被‘功劳’二字拨动了神经,点头道:“一会我去瞧瞧,若殿帅不在皇上身边,我便去说。若和皇上说话,那我可见不着。功劳不功劳的,算个屁!” 那侍卫头目交接了班次,拿着腰牌进了皇宫之中。刚要往御书房去,却正好见到杨存中在十几名侍卫将领的陪同下说说笑笑的往外走。侍卫忙上前参见,禀报了有人来寻找他的事情。 杨存中有些纳闷,怎么会有个村妇来找自己禀报什么要紧事,于是出了宫门走了不远,便看到了站在柳树下花布包着身子的村妇。 “便是那女子!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了。说的很紧急,小人便想着要进宫禀报大帅。”侍卫头目忙道。 杨存中点点头,阔步走了过去。史凝月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面目黝黑的老者走来,顿时不知所措。她也不认识杨存中,不知道这群人是干什么的。倘若是来抓自己的,自己该怎么办?转身往河里跳么? “喂,那姑娘,这是我家杨大帅,怎还不上前见礼?发什么楞?你不是有事禀报么?”侍卫头目叫道。 史凝月闻听此言,心中大喜,忙上前对着那老者道:“你便是杨大帅么?” 旁边众将呵呵而笑,有人道:“果然是村姑,礼数都不懂,也不知行个礼。” 杨存中倒是不在乎,看着史凝月沉声道:“你是何人?找老夫何事?” 史凝月刚要说,见周围全是人,于是道:“可否单独跟大帅说几句话?” 杨存中皱了眉头,旁边众将心中生疑,觉得这女子怕是想要做什么不利的事情。 杨存中道:“这都是本帅自家兄弟,不必避讳。我又不认识你,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你照说便是。” 杨存中倒不是害怕有诈,他是真的不想避讳身边的众将,那都是他的心腹之人。 史凝月知道不能要求太多,她只是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罢了,她的想法里,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岂不知如果杨存中不帮忙,来找他便是自投罗网。 “好,杨大帅,我不是什么民女,我爹爹是史浩,我是史凝月。我的未婚丈夫是方子安。”史凝月伸手取掉蒙着半张脸的包头巾,将身上的花布扯下。 所有人都眼前一亮,这女子明眸皓齿,端丽无比,气质高雅。那侍卫头目更是惊得张大嘴巴,适才还以为她是个村妇,没想到是个如此美丽的女子。 “你是史浩之女?哎呀,出落得这么漂亮,很早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呢。我去你府上喝酒,你那时才十二三岁。一晃便成大姑娘了。哈哈哈。”杨存中笑道。然后才想起来问道:“你怎地打扮成这样来找老夫?” 史凝月不知杨存中是假装还是真的不知,只道:“我未婚丈夫方子安,不知杨大帅认不认识?” 杨存中笑道:“我怎不认识他?他隶属于我神武中军治下,我是他的顶头上司呢。你和他有婚约,这我有耳闻。不错,不错,很有眼光。方子安可是个人物呢,老夫都对他有些佩服。” 史凝月道:“多谢夸奖,我爹爹和方郎去了金国出使,之前有没有拜托过大帅什么事情呢?” 杨存中皱眉道:“拜托什么事情?我年纪大了,倒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史凝月断定杨存中在装傻,沉声道:“既然忘了,那便算了,叨扰了,凝月告辞。” 杨存中皱眉喝道:“站住,怎地说走便走?” 史凝月豁出去了,转身瞪着杨存中道:“怎地?大帅要抓我么?那便抓我便是。反正我娘被抓了,我家也被抄了。方郎的妻子春妮就要生孩子了,现在有家不能回。全城都在抓我们。杨大帅也别抓我们了,一刀砍了我们,给我们个痛快吧。方郎啊方郎,你托付人照顾我们,以为别人跟你一样仁义,结果你看错了人了。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都是一伙的啊。” 杨存中神情错愕,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谁抄了你的家?谁要抓你们杀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正文 第五零九章 曲生 史凝月冷笑道:“杨大帅何必如此,这么大的事,您能不知?皇上下旨,说我爹爹和方郎在金国参与叛乱,要将我两家抄家灭族。我娘已经被他们抓了,我和方郎的妾室春妮恰好今日出游,躲过了一劫。现如今城门封锁,我们已经出不去了,春妮姐姐即将临盆,此刻不知是死是活。我们迫于无奈,想起方郎临走时交代我们的话,说有什么紧急之事可来寻杨大帅相助。现在看来,方郎聪明一世,却也是有看走眼的一天。” 杨存中神情错愕,眉头紧皱,面色沉了下来。转身对身旁一名将领冷声问道:“陈将军,可有此事?” 那名将领慌忙拱手道:“回禀大帅,卑职……卑职知道此事。”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怎不回禀?”杨存中厉声喝道。 那将领低声道:“大帅,卑职以为您知道呢。您将保护史大人和方大人的宅邸的任务交给了卑职,卑职自当尽心尽力。但这一次是大事,皇上下了旨,方子安和史浩两人在金国参与了金国内部的叛乱,金人派使者来兴师问罪,皇上便下旨抓捕史家和方家众人,革职抄家。卑职以为大帅知道的,大帅午后不是一直陪着皇上么?皇上难道没告知大帅?我还当大帅是知道此事,觉得难为,所以才没说话。其实卑职接到了下边兄弟们的询问了,这是圣旨拿办,兄弟们也不好阻拦步军司侍卫兵马他们抄家拿人的。” 杨存中骂道:“我知道个屁!皇上只字未提。史浩和方子安在金国参与叛乱?怎么会有这种事。是谁奏报皇上的?是不是秦相?” 那将领轻声道:“正是秦相所奏,金国使者也在。” 杨存中皱眉沉吟道:“不管怎样,祸不及妇孺,怎可对两人家眷动手?皇上的旨意……有没有说必须拿办史方两家妇孺讯问?” “那倒是没听说,只说抄家革职,其他的没说。” “那好,史小姐,你莫着急,那春妮姑娘现在何处?你们的事情我管了。你们去我府中暂时安顿,我夫人和女儿会照顾你们的。你娘的事情,老夫想办法救出来便是。”杨存中道。 史凝月大喜,忙盈盈下拜感谢。 杨存中身边有人忙低声道:“大帅,这事儿您不好管吧。这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要是责问起来,您怎么交代?” 杨存中沉声道:“祸不及妇孺,皇上问起来我自会解释。我不管方子安史浩做了什么,我之前答应过他的事情,比要办到。况且,史大人和方子安尚未回朝,消息的来源只是金国的一面之辞,具体情形未必如此。皇上这旨意下的仓促了些。回头我还得跟皇上说说这件事。嘿嘿,秦相奏议的事情,老夫可不信。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事情是真的,方子安他们参与的是金国内乱,跟咱们什么关系?金人莫非真把咱们大宋当成臣子,有什么事便来鸹噪一番不成?这事儿我管定了。” “大帅,三思啊。涉及金国之事,又这么快便下了旨意,又是秦相奏议,您却要收容史浩和方子安两位的家眷,这真的不太合适。咱们不是怕事,而是……不要授人以柄,让狗咬到我们身上来。真闹起来,皇上岂非两头为难?”一名将领低声道。 杨存中稍微有些犹豫,他一直奉行的是忠于赵构的想法,一般不参与朝中争斗。他和秦桧之间也没有真正的撕破脸。秦桧再怎么闹,也很少真正将矛头指向自己,因为秦桧知道杨存中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偶尔有所牵连,也只是试探性的进攻。而杨存中虽然对秦桧所为极为不满,但他遵照的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能忍,他便也得忍。所以两人不能说相安无事,却也是心照不宣并不撕破脸皮。这一次自己若是伸手相助,不但有抗旨之嫌,而且还是直接跟秦桧对着干。收容史浩和方子安的家眷,这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倘若皇上要他交出来,那么交还是不交呢? 史凝月见此情形,轻声道:“杨大帅,凝月知道你的难处,要不这样,大帅可否想办法送我们出城,这样便不必担口实。大帅倘若愿意相帮,我们史方两家将感激不尽。” 杨存中皱眉道:“可是你们出了城,又可去何处呢?倘若没有安全所在,岂非还是要被拿获?” 史凝月道:“那便不用大帅操心了。大帅只需帮我们这一次便可。倘若被抓回来,那也是我们倒霉。大帅,我们真的等不起了,春妮姐姐就要临盆了。您帮是不帮,一言而决。” 杨存中沉声道:“好吧,老夫自然不能袖手,但适才我也考虑了,收容你们在府中,倒不是老夫怕惹麻烦,而是如果皇上要老夫交你们出去,老夫交还是不交呢?确实不太妥当。倘若你们在城外有安全的所在,还是出城为好。来人,牵马过来,我亲自护送史姑娘出城。” 当下杨存中等人护送着史凝月和春妮乘坐的马车直奔东城门处。东城侯潮门处,果然已经有侍卫步军司的兵马进行设卡盘查。杨存中等人到了,居然还有人想要查查马车里是谁,当即被随行的殿前司侍卫打了几鞭子。军队之中的生态是,殿前司侍卫是老大,地位最高,因为是直接保护皇上的侍卫兵马。其次便是侍卫马军地位高于侍卫步军,而禁军又高于地方厢兵。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早已约定俗成。殿前司侍卫打了侍卫步军司的禁军也是白打,更何况他们不长眼,居然要查殿帅随行的人员车马。 杨存中等人护送了史凝月和春妮出了东城门,又沿着官道送出十里地去,这才停马驻足。 史凝月下车行礼道谢。杨存中叹息道:“史姑娘,你心里定对老夫不齿,没能帮你们什么。但有些事确实难为。老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不效忠皇上,有些事做的不能太过。你们好自为之吧。” 史凝月道:“我明白,已经很感谢大帅了,若无大帅护送,我们根本出不了城,今晚便要被他们抓了。大帅好人有好报,我相信我爹爹和方郎是无辜的。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帅看顾一下我娘,即便无法解救,还请不要让她老人家受苦。” 杨存中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会相助的,他们还不至于对一个妇人下毒手,否则便也太下作了。我自会命人看顾,保她周全。你们一路小心吗,我会在此停留到天黑,看看有无他人跟踪我们前来,对你们不利,你们快走吧。” 史凝月敛琚道谢,上了车命车夫立刻前行。杨存中等人果然驻足原地,随行人员散开各处查看阻挡,防止有人跟踪前来。 马车颠婆,春妮已经实在撑不住了,疼痛已经让她浑身汗透,嘴唇都咬出血了。史凝月不住的安慰春妮,要她坚持住,湾头村不过二十里路,到了湾头村便一切好办了。然而生孩子这种事如何坚持?今日午后疼痛到傍晚,已然到了临盆之时。 马车过了一个小水坑颠婆了一下,呼啦一声,春妮大叫了一声,身下湿透。史凝月吓了一跳,还以为春妮失禁了,却听春妮哭叫道:“破水了,凝月,叫车夫停车,孩儿要生了。我的使劲让他出来,没有了囊水,孩儿不生出来便要没命的。你帮我,快。” 史凝月插着两手叫道:“怎么办?没有稳婆,这马车里怎么生?我也不会接生啊。” 春妮虚若的道:“你可以的,帮我,解开我衣裙,必须生了。孩儿要出来了。你必须帮我。” 史凝月道:“好好好,停车停车,车夫走远些,要生孩子了,你走远些。” 老车夫也傻了眼,忙停了车,走的远远的踟蹰张望。车厢里,史凝月解开春妮一片狼藉的衣裙,扶着春妮躺在车座上,又是焦急又是害怕,又不知如何下手。只能看着春妮一边痛苦的扭着身子用力,一边绝望的看着自己。 春妮按照之前请教稳婆的方法,调整着气息一下一下的用力,希望能将孩子生出来,却好像根本没有效果。正自绝望之时,忽然她听到了史凝月叫道:“看到了,看到了,出来了。” “啊?出来了么?”春妮大喜。 “出来了个小脚!”史凝月喜道。 春妮闻言心头冰凉。稳婆说过,最怕的便是脚先出来,那是胎位倒置的迹象。一般都是孩儿的头出来,然后才能顺顺当当的生出来,孩儿的脚出来,胳膊手肩膀全会卡住,那便是难产。春妮听说的因为难产而死的情形不知多少,三元坊便有好几名妇人难产而死。 “完了,孩儿出不来了。”春妮心中一片死灰。 “现在该怎么办?”懵懂无知的史凝月尚处在看见孩童的惊喜之中,大声问道。 春妮轻声道:“凝月妹子,不用忙了。你坐下歇歇吧。听我说几句话。” 史凝月讶异道:“这时候说什么话?” 春妮道:“你听我说,一会我便没力气说话了。你听着,夫君若是回来,你告诉他,春妮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便是遇到了他,是他让春妮成了另外一个人,春妮爱他,爱到骨子里。今后,你要好好照顾夫君,你们好好的过日子。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要忘了我。” 史凝月大惊道:“你说这些作甚?” 春妮兀自道:“你跟我爹爹说一声,女儿不孝,不能替他养老送终了。不过夫君是个孝顺的人,自会照顾他。要他不要多喝酒,保重身子,不要太劳累。女儿无法尽孝了,让他不要太伤心。” 史凝月叫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在干什么啊?你使劲生啊。” 春妮苦笑道:“孩儿胎位反了,生不出来了,我也没力气了。凝月,我要死了。” 史凝月哭叫起来道:“你不能这样,你要加油用力,快生,快生。” 春妮脸色蜡黄,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额头上,苦笑道:“生不动了。” 史凝月呆呆坐在车厢地板上,看着那支小脚,突然伸手抓住小脚往外拉,春妮疼的大叫起来。史凝月既担心春妮,又怕拉断了孩儿的脚,忙松了手。 “别费气力了,不成的。”春妮流泪道:“趁我还能听见,跟我说说话吧,死了就谁的话也听不到了。” 史凝月也哭了起来,跌坐一旁心如刀割一般。车厢里静寂无声,夕阳西下,黄色的光芒从车窗射进来,斜斜的照在车厢板上。光柱中,有无数的精灵在跳舞。风吹过旷野,绿草红花刷刷作响,静谧无比,却又让人觉得留恋无比。 史凝月看着春妮已经惨白的脸,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轻声道:“春妮姐姐,我给你唱歌吧,我新写的。” 春妮嘴唇动了动,似乎笑了笑。 史凝月擦了擦眼泪,低声唱道:“像云似雾,如雨似风。摸之不着,嗅而不闻。闻声则喜,不见而忧。心头眉梢,似有若无。情之所在,无影无踪,情之所至,如醉如痴。情为何物,何人可问。奴只知,此生伴君,不问秋冬……” 这词写得平白,春妮也听得明白,说的便是那种朦胧生出的情愫,写得便是对郎君无缘无故的爱情。春妮听着曲子,想起了三元坊南街上的清晨,自己透过面汤的热气张望街口,等待那个让自己心动的男子的身影出现的情景,嘴角不仅露出笑意来。 “噗嗤!哇!哇哇!” 突然间,异响声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打破黄昏的宁静,响彻四方。 正文 第五一零章 边城 淮河南岸,濠州边城。 春天的到来改变了边界之地被双方兵马来回践踏涂炭的苍凉景象,到处绿树婆娑新草满地。然而,春天的温暖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自去年冬天以来,大宋淮西军兵马和金国边界神威军兵马摩擦不断。大年初一那天,金兵为了报复小站兵马被杀之事突入宋境,他们也有秘密的渡河地点,摸过了淮河在濠州境内大肆劫掠。原本正攒了些银子和物资过年的濠州百姓遭了殃,金兵抢了不少财物,杀了数十名回乡团圆的百姓。 大年初二,淮西军统制李显忠得知此事便亲自带着三百人过了河进行反报复。李显忠的人马袭击了位于虹县境内的五河小镇,将镇上驻守的一百八十名金兵和三十多名女真百姓杀了个精光,一把火将五和镇金兵兵营烧成了白地。 由此,双方的袭扰和报复不断,几乎每隔三五日便是一场厮杀,一直持续了数月尚未停息。虽然只是小的袭扰和遭遇战,但战斗的残酷一点也不亚于大战事。一样的血肉横飞断肠破肚,一样的狼牙棒砸脑门快刀子捅心脏。双方收割战利品的方式也几乎相同。金人喜欢割脑袋请功,大宋淮西军也割脑袋请功。往往一战之后,败的一方留下的都是无头的尸首,胜利的一方的马背上叮呤咣啷的挂着一串发髻结在一起的血糊糊的脑袋。有些死去的士兵尚未瞑目,于是便在碰撞中相互对视。有的还张着嘴巴,于是便在颠簸之中偶尔亲下嘴。就算生前是一个小队的战友,却也没有死后这么亲密过。 此时此刻,濠州街道上,一百多骑飞驰而过,马上的士兵大声的吆喝着,挥舞着手中的马鞭。马鞍上挂着的金兵首级还滴着血,沿着长街滴了一路。百姓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副场面,纷纷站在路旁鼓掌。 “哈哈哈,看来又是一场胜仗啊,又割了不少金人的狗头回来。真是大快人心啊。” “是啊,最近老打胜仗。金兵来一次便死一次,算算这七八次战斗,咱们的兵马都杀了他们好几百了吧。淮西军衙前的旗杆上都挂满了,像是秋天结下的葡萄,一串串的。哈哈哈。” “那是当然,李显忠将军亲自带队,淮西军本来底子就不弱,当初岳家军的底子,跟金狗打仗那还不手到擒来?以前那个张统制胆小如鼠,不敢跟金人作战。金人过河了,便知道让百姓回避躲藏,真是窝囊的很。李显忠将军当了淮西军统制之后,一切都变了。” “这就要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金人这么不耐揍,过段时间怕便不敢过河了吧。教我看,趁机会干过去,打他一大仗。收复失地。” “你想得倒是不错,可惜朝廷不敢。淮西军跟金人这么打,都是冒着风险的。搞不好朝廷便要降罪。你忘了当初岳元帅打到汴梁城南朱仙镇,金兵望风而逃,朝廷却下令退兵的事么?想想真是恨得牙痒痒啊。也不知那些坐朝廷的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老哥,你可莫说这些了,你这一说,我气喘的毛病被你勾起来了。一会我会气死。” “得了,您和保重,我不说了便是。” 在百姓们热烈的议论之中,骑兵们飞驰而过,直奔军衙广场。到了广场上,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吩咐众人将首级挂在旗杆上,自己大步流星的进了大开的军衙大堂。堂上大案之后,李显忠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案后喝茶,见那将军走进来,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坐直了身子。 “马胜将军,回来了啊。今日如何?胜了还是败了?”李显忠大声问道。 那名叫马胜的将军大步走到军案前,伸手端起李显忠的茶盅咕咚咚仰脖子将一盅茶全部喝光,抹着胡子上的茶沫子笑道:“瞧您问的,败了我还能回来么?今日宰了四十三条金狗,兄弟们正在挂首级示众。嘿嘿,真是过瘾。我一个人杀了五个。这回我人头数够了吧,总可以生偏将了吧。” 李显忠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亲自为他在斟了一杯茶道:“够了够了,明日便报上去。瞧你这觉悟,杀金狗是为了升官么?那是为了保护咱们淮西百姓的安全,保护我大宋江山社稷。下回可别把升官放嘴巴上了。” “是是是,李统制教训的是。不过保家卫国和升官发财也两不耽误。我要升职还不是为了多些俸禄,似我等这般战场上厮杀的,保不准那天便没了脑袋。我老娘和老婆孩子可还得过日子。我死了,官阶高些,抚恤银子朝廷不也得多给些么?”马胜笑道。 李显忠本想呵斥几句,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确实,边军对敌频繁,搞不好那天失手便没了。这几个月来,金狗杀了不少,自己的兵马也损失了两百多人,那可不是说大话便成的。 “罢了罢了,我明白你的想法。兄弟们怎样?有没有受伤的?金兵不是好多天没敢过河了么?今日怎地胆儿又肥了?脖根子又痒痒了,胆敢过河来了。”李显忠道。 马胜道:“说起来倒也奇怪,他们今日是追着一个人过河的。也不知是谁,从对面过河来了,人和马是泅渡过河的。一帮子金兵跟在后面追赶射箭,人都到了咱们这边了,还不依不饶的跟过来。咱们的哨卡看见之后发了警报,我们带人去的时候,那人正被一大群金兵围着厮杀。那人挺厉害的,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杀了七八个了。” 李显忠讶异道:“哦?有这回事?谁这么厉害?跟你们回来了么?” 马胜摇头道:“没有,我们带人赶去的时候厮杀起来,一队金狗被杀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都往回跑了。咱们有命令,逃过河去的也不追,便没再追赶。回头再看,那人却不见了。” 李显忠咂嘴道:“闹半天那个人是谁你们也不知道,从对面过来的,想必是往南逃的义士,能力抗一队金兵,武功很好啊。要是能吸收到咱们军中便好了。” 马胜道:“是啊,可惜了,人不见了。我只记得,他的兵刃很奇怪,是一根长鞭。前面带着倒钩刺,勾住金狗只一拉,金狗脖子便被扯开了。那人身形不壮,力气却不小。” 李显忠道:“用鞭子的么?倒也少见,那兵刃没些真功夫可玩不了。长什么样子?” 马胜道:“没看到脸,那人包着头脸,身上穿着的是黑袍子,什么也没看到。我总觉得,好像是个女的……那样子似乎真的是个女的。” 李显忠哈哈大笑道:“你个狗东西,多久没尝女人味道了?见什么都是母的。女子能这么厉害?跟金兵这么打?我瞧你是想女人想疯了。” 马胜忙道:“不是啊李统制,是真的像女的……咦……” 马胜忽然停住了话头,目光被大堂外眼光下飞驰而来的一骑快马吸引住了。那是一匹黑色健马,马上端坐着一个黑衣人,头脸包着布,带着一只斗笠,只露出两只眼睛。 “哎呦……就是他……就是那个人……说他他就来了。李统制,就是那个人。”马胜叫了起来。 李显忠也看到了飞驰而来到了军衙大堂门口的那骑,疑惑的站起身来。但见那人在军衙大堂前勒马站定,飞身下马,举步便要进来。 门口两名兵士厉声呵斥道:“淮西军衙大堂,你是何人,不得乱闯。” 那人一挥手,两名士兵交叉的兵刃便被挥开,踉跄着跌在门旁。那人举步而进,两名士兵大声叫嚷着起身要来阻止,却听李显忠大声道:“不用拦他,让他进来。” 那人走进了大堂,李显忠叉腿站在那里,沉声道:“这位壮士,你便是适才跟我的兵马一起杀敌的人是么?” 那人伸手取下斗笠,满头秀发如云泼洒而下,李显忠瞪大眼睛惊愕不已,原来他真是一个女子。马胜双目放光,笑道:“怎样?被我说中了吧,我这眼睛可毒辣的很。这位姑娘,好手段啊。适才杀金狗很是厉害啊。” 那女子没有搭理李胜,只脆声问道:“谁是李显忠?” 李显忠呵呵笑道:“这位姑娘是来找李显忠的么?你找他作甚?” 那女子道:“你是李显忠么?你若不是便去叫李显忠来说话,我有要事找他。” 李显忠还没见过这么横的女子,又觉得有些好笑,正要说话,旁边的马胜道:“这位姑娘,你找李将军却又不认识他么?站在你面前的便是李统制呢。” 那女子愣了愣看着李显忠道:“你便是李显忠?却怎么又不承认?真是奇怪。见不得人么?” 李显忠一时语塞,被这女子抢白的说不出话来。那女子伸手取下脸上的蒙布,露出一张娇美的面容来,这一下灰蒙蒙的衙门大堂里像是照进了一缕阳光一般亮堂了起来。 “李将军,我叫沈菱儿,奉我家公子方子安之命来送封信给你的。”那女子道。 李显忠讶异道:“给方大人送信的?方大人还好么?他从我这里去了金国,几个月了,还没回临安么?” 沈菱儿皱眉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家公子说了,要说的事都在信里,你拿去瞧了便都知道了。” 沈菱儿背转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封油布包裹的信件递给了李显忠。李显忠伸手接过,回到座上迅速打开,细细的开始看信。但见他眉头忽舒忽展,脸上一会喜一会忧,神色阴晴不定。旁边马胜急的挠头,不知道信的内容,在旁边干着急。 “篷”得一声响,李显忠一巴掌拍在了案上,大笑道:“好个方大人,当真是厉害啊,居然干出了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真是让我佩服死了。我当日跟他交往虽只两日,便知他非寻常之人,果然做出了非寻常之事。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正文 第五一一章 劝说 军衙后堂小厅之中,已然将过河时弄湿的皱巴巴的黑袍子换成女子春装的沈菱儿走了进来。正坐在厅中发愣的李显忠眼前一亮,暗赞方子安艳福不浅,这女子着实美貌的很。 “沈姑娘,请坐。喝茶!”李显忠起身给沈菱儿倒了一杯茶水。 沈菱儿也确实口渴了,道谢之后端起茶盅送到嘴边,却又放下了。伸手从头上发髻之中抽出一枚闪亮的银簪出来,擦了擦在茶水里探了探。 李显忠苦笑不得。这位沈姑娘看上去不太通人情世故。就算行走江湖要防范歹人,也没有当着自己的面这么干的。她倒是毫不避讳对自己防范之意。而且,她这么做却暴露了她是个江湖上的雏儿。银簪试毒这一套根本不管用,很多迷药可不是银簪能试出来的。 “本人和方大人虽只有短暂交往,但我们相互欣赏,互为知己。沈姑娘是他的人,本人自会礼敬有加,请沈姑娘防线便是。”李显忠微笑道。 沈菱儿道:“我知道,我只是防范于未然。我家公子喝茶,我都试毒的,这世道险恶的很,知人知面不知心,得处处提防,不是针对你。” 沈菱儿说话向来不绕弯子,直来直去。 李显忠笑了笑,心想:“也不知这姑娘经历了些什么,老气横秋的说这些话,倒是显得有些好笑,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李将军,公子的信你看完了么?怎么说?可否有个答复?”沈菱儿道。 李显忠转身坐在椅子上,伸手示意沈菱儿落座。沈菱儿道:“我不是来闲聊的,我有很多紧急的事情要办,我只想讨个回答。成便成,不成便不成。” 李显忠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沈姑娘请稍安落座,我想问问你一些事情。” 沈菱儿想了想,坐在椅子上。李显忠沉吟道:“信我瞧了,咱们一会再说你家方大人信上的事情。我想问你,你家方大人是怎么做到让金国内部叛乱的?” 沈菱儿摇头道:“这我没法回答你,公子的计谋我是不懂的,我也没参与。公子不许我跟着他来金国,是我偷偷去的。公子怎么做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事后也没问。” 李显忠盯着沈菱儿皱眉。沈菱儿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说的是实话。公子交代我对你不必隐瞒,但你需得问我知道的事情。” 李显忠点头道:“好,那便不问金国内乱的事。你家公子说,萧怀忠率四万大军进攻忠义八字军的大营,被你们三四千人给大的大败?被你们歼灭了近两万人?” 沈菱儿点头纠正道:“两万多人,你没算壶关增援的金兵。他们一共近五万人,最后不到三万人活着逃走了。” 李显忠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作为一名军中将领,最在意的无非便是杀敌致胜之法,最羡慕的便是能够大胜敌军的事情。但作为最基本的作战常识而言,他想不通方子安是怎么做到的。 “可否告诉我,方大人是怎么退敌的。五万大军对三四千人,这仗怎么打的?”李显忠道。 沈菱儿笑了笑道:“这你问对了,我全程跟着公子备战,包括作战的过程。我家公子事后总结了三点,一是天时,二是地利,三是人和。” 李显忠白眼珠翻上了天,这话等于没说。 沈菱儿继续道:“所谓人和,便是上下一心,齐心抗敌,血战到底的决心。所谓地利,便是在山中作战,封龙山地势险要。而天时,则是太行山积雪难化,可为利用。我家公子说了,这三点乃是老生常谈,但却是古代作战总结的瑰宝和结晶。正是作战取胜的基本要素。当然,有了这三样,也不能保证会胜利,还需要谋划,还要会随机应变的应用。比如人和这一条,光有死战之心还不成,还需要组织得当,分配合宜,需要有好的装备,严明的作战纪律和素养等等。天时地利如何利用,也是为将者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譬如那日决战,忠义军谋划失误,金兵从北崖进攻即将得手之时,我家公子果断决定引动雪山雪崩,一举成功,将一万五千名金兵埋在山谷之中,彻底将金兵击溃,这便是利用天时地利之故。我家公子说,雪在山坡上,敌军在山谷里,你不能干瞪眼,得想法子利用积雪利用地势。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也许确实不会发生。但一旦成功了,便将奠定胜局。你不能在那里计算成功的可能性,而是有可能成功击溃敌军的法子你都要去试。否则,雪永远在山坡上,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突破峡谷,杀入大营之中。” 沈菱儿侃侃而谈,眼神中满是骄傲。平素她可不是这般健谈之人,话也很少说。但是谈及公子谋划的这一战,自然是神采飞扬。一方面是确实因为这一战是一场值得骄傲的大胜。本就值得骄傲。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这是公子的杰作。沈菱儿的身体早已被方子安征服,如今不但是身体,连五脏六腑灵魂精神都已经完全被方子安征服了。公子谋划的这一战可称神迹,怎不让她五体投地,钦佩不已。正所谓爱之私之,不外如是。 李显忠惊讶的倒不是沈菱儿忽然的健谈,而是他听到了沈菱儿说的用雪崩埋了一万五千金兵的事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四千人可以战胜那近五万金兵了。原来一场雪崩便已经掩埋了一万五千金兵,什么样的兵马在经受了这般毁灭性的阵亡之后还能继续打仗?萧怀忠的兵马败退便在情理之中了。雪崩之后,士气心理也都雪崩了,还怎么继续打下去。 “方大人真乃神人也!居然能想到利用山坡积雪制造雪崩的法子退敌,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倘若是我……定想不到这法子。我和他,相差甚远……” 李显忠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却是这样想的。而让李显忠更为佩服的是,方子安在信上只字未提这件事。若是自己干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不到处炫耀?方子安在信上只说是忠义八字军上下齐心协力,上下用命,最终萧怀忠知难而退,败退而走。压根也没有半点自夸。相反,方子安信上自得的似乎不是这场战事,而是他在燕京府的所为,这倒是让人觉得奇怪。挑动金国内乱便足以让方子安觉得比一场大胜还重要么? “李将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公子说了,你问了,我便回答你。你不问,我不能主动说。”沈菱儿道。 李显忠沉吟片刻,沉声问道:“我想知道,是什么让金人调动大军进攻忠义军呢?之前这么多年,金人不敢进山围剿,这和方大人在金国的作为有无干系?” 沈菱儿想了想道:“公子拿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金人想要拿回去。这是原因之一。另外公子让金人朝廷内讧,金人自不容公子逃脱。” “我能问问,拿了一样什么东西么?”李显忠挑眉问道:“能让完颜亮发大军去夺回来,那东西一定很重要吧。” 沈菱儿沉声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除非你答应公子信上要求的事情。公子说,如李将军愿意行动,策应使团归来,则可以告诉他这个秘密。如李将军无意,便不必告诉他。公子只让我告知李将军,此次行动绝非是关乎史大人和公子以及使团众人的个人生死,而关乎大宋江山社稷,关乎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就怕李将军没有胆量冒这个险,因为他知道,调动兵马佯攻金人这件事,对李将军而言恐受朝廷重则,恐有性命之忧。若李将军不肯,他也表示理解。” 李显忠紧皱眉头,沉吟不决。他确实是打算拒绝的。虽然方子安信上说,萧怀忠兵败之后比不敢回燕京府,很有可能已经率军逃回西京大同割据一方,躲避被完颜亮诛杀的命运。完颜亮必然兴师问罪,调兵去大同围剿。而最近的可调之兵便是宿州府的神威军边军。若李显忠敢于行动,则宿州几处州县必然空虚,可轻松占领,将留守金兵歼灭,此乃大胜。只要吸引得太行山南,汴梁一带的驻军南下救援,则太行山封锁态势必解,自己和使团兵马便可乘机南下。 李显忠对方子安对局势的判断还是认可的,这几天他也在思考一个问题。金兵突然一反常态的袭扰频繁,和以往的作为大不相同。这违反了之前边界的平衡,而这似乎正在掩饰着什么。近半个月以来,之前在对岸耀武扬威策马奔腾的金兵大队骑兵似乎不见了,河岸边却还加强了防卫。这种反差是值得思索的事情。身为经验丰富的领军将领,他自然不能像普通士兵那样什么都不想。看了方子安这封信,他似乎明白了,金兵以袭扰掩饰兵力的空虚,大队骑兵不在出现在视野里,那其实便是因为大部分兵马被抽调走了。 兵力空虚的情形下,那绝对对自己是一种诱惑。然而,宋金两国虽然边界越发的火热,却依旧是有和议在的。自己若贸然出兵攻击,必受惩罚。 李显忠犹豫的便是这一点。 “李将军,给个痛快话,成便成,不成便不成。我家公子说了,绝不勉强。毕竟不是谁都有胆量冒险做大事的。我家公子在我临走的时候还说,他最担心的不是我大宋国力衰弱,而是没有血性之人。随着偏安一隅的和平日子久了,很多人都磨灭了斗志,忘记了耻辱。他说,我大宋现在就像是被阉割了的男子,失去了血性,失去了斗志。虎狼之国觊觎之心未灭,待他们磨好了爪牙,便会撕毁和议,灭我大宋。可惜无人明白这一点,还在苦苦维持着可笑的和平。对付虎狼,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而不是讲道理,礼让求全。”沈菱儿道。 李显忠眉头抖动,他听出沈菱儿话语中的讽刺之意,心情有些激动。他知道这些话是激自己,可是他还是没法不被激起情绪来。因为方子安说的这些话,都是他内心里想说的。 他方子安敢去金国做大事,敢以一己之力杀金国数万兵马。他的职责本不在此,他敢为之,而自己为何不敢?自己是边军领军将领,杀敌本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难道便是方子安口中那种被阉割的男子么? 李显忠呼吸急促了起来,拳头握的咔咔响。 “李将军,我还有要事要办,就此告辞了。”沈菱儿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李显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连眼前这个女子都不如。他热血上涌,大声道:“且慢,我愿意行动。沈姑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方大人手中握着的秘密了吧。” 正文 第五一三章 别离 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四月下旬,大山之中,春天姗姗来迟。在经过了一个月的突击奋战之后,封龙山的水利基建终于可以运转了。主渠贯通之后,虽然旁边的支流和灌溉系统尚未完全完工,但方子安提出了折中之策,一方面让百姓们在耕种之余继续贯通支渠网络,一方面选择了几处低洼的野塘加以清淤拓深拓宽,连接支渠网络,关键时候可以蓄水和排水。挖出来的黏土用草袋装起来,围着沟渠周边加固堤坝的高度,以防不测。 四月下旬,地气变暖,冻土和积雪开始融化。整个山谷除了田地沟渠之外,原来被雪盖覆盖的地面全部返青,各种野花野草争分夺秒的萌发开放,山谷之中像是铺着一层层的绿草鲜花的地毯一般,景色是极美的。在往年,融化的雪水会浸润泥土,整个山谷中部的低洼地带会一片汪洋,泥泞不堪。但今年因为有主渠和支渠排水,情形好了太多。融化的雪水有了去处,草甸子上也变得干燥起来。融水渗入地下,再渗入沟渠河塘之中,再流向东南角的大水库之中。 农时的到来,也是检验方子安的暖棚水田的能否真正奏效的时候。百姓们在四月中便插下了秧苗,然后便密切关注秧苗的长势和气候对它们的印象。早晚温差大,白日里阳光温暖倒也没什么,到了晚上,还是极冷的。百姓们最担心的便是晚上暖棚之中的温度和突如其来的变幻的天气。 四月十九那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下来,气温骤降。百姓们忧心忡忡的赶到水田里,发现秧苗安然无恙,暖棚里暖烘烘的,嫩绿的禾苗在微风中招摇着,这说明暖棚水田既能保暖,也能遮挡突如其来的冰雹雪雨。 方子安甚为欣慰,验证暖棚有用,这意义重大。这意味着起码封龙山能够种植一季的稻米,对封龙山忠义军的自给自足又迈进了一大步。基本上,加上山崖左近的高坡旱粮的收成,以及大面积的草地上可以放羊的牛羊鸡鸭等禽畜,今年绝对不会出现之前那般的饥荒情形。眼下,自己带来的粮食以及年前年后八字军自己采买和狩猎的粮食是能够撑到冬麦收割时节的。萧怀忠的兵马退却时也留下了不少粮食物资,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要渡过去,一切便都好说了。 北崖的战场清理工作是个大工程,不过随着天气的转暖,积雪的融化,被埋在雪中的金兵尸体很快显露了出来。忠义军大部分人手基本上都在抢时间清理北崖战场。这一回,忠义军算是吃了个饱,雪崩损坏不了甲胄和兵器,扒下来都是能用的。忠义军中缺少甲胄铁器的窘境就此成为过去。山洞的装备库里每天都有大批的清洗的干干净净的各式金兵甲胄入库。刀枪狼牙棒弯刀弓箭更是成捆成捆的往库房搬。狼牙棒的铁疙瘩对忠义军士兵而言是不顺手的,于是便被融化成铁锭,随时备用打造兵刃。甚至为了即将到来的耕种季节和需要不断完善的灌溉系统的耕作和挖掘,张若梅下令打造了不少挖掘的工具和镰刀锄头锤子铁钎等用品,真是鸟枪换炮,富得流油。 当然,清理战场时也是令人心有余悸的。越是暴露出来的金兵的尸体越多,众人便越是心惊肉跳,后怕于当日的情况。雪下的尸体一摞一摞的,一个个被闷死冻死在雪地里,样子也难看。天气变暖之后,战场上很快便有了气味,不得不便洒石灰水消毒,边迅速的跟腐败的细菌抢时间。一车车的尸体被拖到雪山北边的峡谷里倾覆进去。为防止虎豹豺狼野兽吃尸体,尸体都被从山坡上推下的石头泥土掩埋。整条峡谷便成了个万人坑。 四月二十六,山外消息传来,东南山口金兵兵马已然大批撤离,方子安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意识到计划奏效了。李显忠肯定是出兵攻击宿州边界了。金兵这是要将汴梁北的兵马调集前往进行反击。汴梁北部一带应该兵力空虚了。那也就意味着离开太行山返回大宋的窗口期到了。必须要抓紧时间离开,因为李显忠是不可能和金兵进行大决战的。金兵一到,他应该便会撤兵,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方子安做了决定,次日一早便即启程。他吩咐赵刚雷虎等人立刻整理车马,打点行礼物品,做好出发的准备。 张若梅的心情很不好,虽然知道这是方子安离开的最佳时机,但是夫君要回大宋了,从此天各一方,身边再无他的身影,不免心中黯然。 方子安看出了她心情不佳,午后时分叫了她带上供品香烛前往张敌万的坟头祭拜告辞,同时也跟张若梅说说话,派遣一下她的愁绪。 两人骑着马缓缓而行,到了西边山崖高处张敌万的墓前,已然是夕阳西下时分。张敌万的墓坐落在山坡高处,这才短短月余时间,坟头居然长出了一些青草来,这让方子安不禁心中感慨不已。人生无常,生死无情。管你生前如何英雄如何好汉,一死之后,不免青草满身,腐败为小草的养料,无知无觉,永堕黑暗之中。所以,活着的时候,自当珍惜生命,活的精彩。方子安很少有这种感叹,他的一些认知早已被自己附身重生的事实所击溃,他已然不太相信人死灯灭的想法。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或许真有转世重生这种事,也未可知。虽然和他一个唯物主义战士的认知相悖。 两人摆上供品点起香烛祭拜了一番。方子安轻声道:“兄长,今日子安前来见你,是向你告辞的。如今李显忠已然出兵佯动,打开了山南缺口,我必须要走了。我并非不留恋这里,你和若梅以及八字军的兄弟们都是我生死的战友,如有可能,我愿意在这里呆一辈子。然而,我身负重责,不得不回。秦桧老贼还在逍遥,岳元帅和岳父张统制的大仇未报,我大宋河山未复,耻辱未雪,我不能在此逗留,必须要完成这些事情。我想,这也是你想做的事情。此去若一切顺利,我将可以扳倒秦桧老贼,告慰忠良英灵,涤荡朝中阴霾,让我大宋恢复郎朗晴空。待到王师北伐之日,收复旧山河,赶走金人的那天,我再来见你。那时,你当也开心不已吧。” 张若梅在旁默默垂泪,她听着方子安这些话,知道有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啊,即便再不舍,自己又怎能让方子安留在这里。他有那么多大事要做,而且自己的爹爹大仇未报,他此去扳倒秦桧正是替自己报仇雪恨的,自己更不能让他走的不安心了。 “哥哥,妹妹来看你了。你在的时候,妹子不懂事,经常跟你吵闹。你没了,妹子才知道你是多么的重要。你是我的哥哥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你没了,我张家就我一个人在了。但是哥哥你放心,妹妹一定会好好的统领好忠义军的兄弟们,保护好封龙山的百姓们。你瞧见没,山里大变样了,秧苗也插上了,大伙儿都好好的。到了秋天,咱们便有自己种的稻米吃了,有自己饲养的猪羊吃了,再也不用挨冻受饿了。你泉下当可欣慰了。” “……哥哥,子安要走了,他有大事要做,我不能随他去,虽然我很想离开,但是这里离不开我,我必须留下来。我很舍不得他,但是我知道他不得不去。你在天有灵,保佑他一路上顺顺利利的,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回到大宋,一切都按照计划的实现,铲除奸贼,为爹爹和岳伯伯他们报仇。你……更要保佑我们夫妻能够早日……团聚……我会在这里等着他来,带着王师打过来,这样我们忠义八字军的兄弟们便也能扬眉吐气,重见天日。哥哥,你要保佑他啊。” 说着说着,张若梅哽咽了。方子安在旁听着,心中也自感动。他伸手搂住张若梅的肩膀,轻轻叹息。张若梅靠在方子安的肩头,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张敌万的坟前一动不动。 清风吹拂,绿草沙沙作响,鸟雀在四周跳跃飞翔,两人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夕阳西下,暮色笼罩山野,这才缓缓骑马离去。 次日清晨,使团车马告辞离开。消息传出,封龙山军民纷纷前来相送,提着篮子,挎着包裹,里边 都是鸡蛋馍馍腊肉之类的家中最好的食物,硬是往消防军兵士手里塞。消防军士兵们不要,他们便往车上扔,那场景当真令人感动。 人们当然对使团兵马感恩戴德,所有人都知道是方子安的到来不但救了他们,而且帮他们规划了山谷,让他们的未来有了希望。这个人的到来像是天降下来的救星一般,怎不受人爱戴。 忠义军将士也是恋恋不舍。肖贵李大志等人甚至都红了眼圈,拉着方子安和众消防军兄弟不松手。数千人送到东山崖外的山道上,这才在方子安的请求下不再跟随。而张若梅和肖贵等人则一直护送到了五马山隘口。 “诸位兄弟,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这么哭哭啼啼的,你们等我的好消息,好好的经营这里,守着这里,让这里成为金人心窝里的一根刺。信我的,忠义军将来大有作为。好好的练兵,好好的做事,待时机到来,一飞冲天。”方子安驻马笑道。 肖贵等人纷纷拱手道:“你方大人说的话我们都信,我们等着那一天。既如此,我们便就此打住了。方大人史大人,诸位消防军兄弟一路顺风。” 方子安微笑点头,看着张若梅道:“若梅,我走了,你要保重。待你有暇,便来临安看我。莫忘了,你除了是大统领,还是我的妻子。” 张若梅笑着,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咬牙点头。 “走了!”方子安伸手摸了摸张若梅的脸蛋,拨马转头,下令加速。车马快速通过隘口,绕行山坡之侧,消失在绿树长草之间。张若梅勒马而立,久久不归。 正文 第五一六章 上路 宴席在气氛沉闷之中结束,虽然主宾都尽量保持风度,但是眼下的情形却叫他们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一个要被贬去果州当团练使了,另外一方的两个人已然成了朝廷的犯官,有家回不得。家眷亲人都受牵连,正在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宴席之后,史浩和方子安回到了李显忠安排好的兵营之中,两人虽然都很疲惫,但却殊无睡意,相对而坐。初夏时节,夜晚已然有些闷热。加上两人心情不佳,更是坐在堂上额头见汗,身上燥热无比。 “子安,现在可怎么办啊?夫人和凝月都受牵连了。夫人在府中监视居住,凝月和你的妾室更是出城不知去向。秦桧老贼先下手为强了。我们连累她们了。”史浩叹息道。 方子安坐在那里早已将事情想了个通透,听史浩所言,知道他有些后悔了。做大事固然不能惜身,但只是自己受罪哪怕是身死都没什么,牵连妻小,那是谁也不能接受的事情。方子安当然理解他。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明日一早便出发,赶回临安。据小婿看,事情并非不可收拾,您不要太捉急。”方子安道。 “还不捉急?这都火烧眉毛了。子安呐,我一家子对你不薄吧。这个时候了,你一点也不急么?你我家眷都在遭难,我和夫人倒也罢了,凝月总是你没过门的妻子吧?你怎能如此无动于衷?”史浩是真的急了,关心则乱,他现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岳父大人,你听我说。我知道凝月她们在哪里。据我估计,她们出城之后定是去湾头村避难了。湾头村你知道的,我在那里造船出海的一个基地,也小有规模了,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人手在那里。惜卿也在那里,当初万春楼被抄了,惜卿在城中不安全,我便将她安置在那里。这事儿凝月她们都知道,她定和春妮去湾头村了。到了湾头村便到了家了,便不会受罪。岳母大人此刻住在家中,虽然失去自由,但是必是不会受罪的。有杨存中看顾,贼子们也不敢对她怎样。”方子安连忙安慰道。 史浩也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了,听方子安这么一说,心里倒是放心了几分。那个湾头村他是知道的,当初只当方子安不务正业胡闹,谁知道如今竟然成了一处避风港口了。 “可是……那湾头村便绝对安全么?毕竟在京城周边,若是有心探查,必是能查到的。到时候一锅端了,那可如何是好。”史浩道。 方子安无言苦笑,不过史浩说的也不无可能。 “我也正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我要尽快的赶回去,先去湾头村将人转移走。湾头村那处终究会被秦桧他们找到。岳母我也要救出来,一并送走。待安顿好家眷,我无后顾之忧,便可跟老贼拼刀子了。目前老贼 确实占着上风,但是他的命.根.子捏在我手里,他怕是要夜夜噩梦,日子比我们难熬。”方子安道。 “救你岳母么?你还是别去冒这个险了吧。我想了,他们软禁你岳母,恐怕便是吸引咱们去救,然后自投罗网。你岳母应该无恙,你只需将凝月她们安顿好便成。”史浩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脑子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方子安微笑点头,他岂有不知岳母便是诱饵。本来抓自己和史浩的家眷便是一件令人惊诧的事情。方子安也想明白了,这定是秦桧的主意。拿着家眷,便不怕自己和史浩不屈服了,谁料想凝月她们跑了,拿着岳母一个人,这诱饵的份量不够。但即便如此,方子安也不能不管史夫人的安危。他必须救出岳母,否则史夫人终究有危险。倘若亲眷不能保护,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那是绝对不能原谅自己的。 此次跟老贼已然势不两立,方子安就是那样的脾气,他不允许自己对老贼有半点的示弱。硬刀硬马的上,人要救,老贼要死,两件事一样的重要。 “岳父大人放心,我自有分寸。还请岳父大人安心的留在濠州,这里是安全的。我知道岳父大人的心情急切,但是去临安的路上可能有很大的风险,所有您还是留在这里为好。我会及时的向你禀报消息的。”方子安道。 史浩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跟着你去,便是碍手碍脚,你反而要保护我。这回你自去,我就留在这里。但你要千万小心,秦桧老贼比金人可要更加的阴险狡诈,这一次是生死之搏,他也必不会留情,你万万小心。” 方子安点头应了,两人商议良久,直到深夜才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消防军中的众人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发回临安的时候,方子安召集了赵刚雷虎冯一鸣三人到旁边简单的开了个小会,方子安将眼下的情形跟三人说了一遍,三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狗.娘养的老贼,居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简直畜生不如。朝廷一群混账王八蛋,咱们历经艰险从金国活着回来,结果等着我们的居然是牢狱之灾。皇上胆小如鼠,金人一句话他便吓得屁滚尿流,这等人当什么皇帝?怎不早些死了干净?连累天下人跟着他受气。这个直娘贼的狗东西!” 雷虎气急了,连秦桧带赵构一起骂。他这一辈子还从未敢骂过这样的话,但此刻是真的要气疯了,所以毫无顾忌的骂了起来。 赵刚也跟着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秦桧和赵构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两人本来出身就低,骂人也是市井最为粗俗的言语,不离下三路。两人骂的是过瘾了,方子安和冯一鸣却苦笑着直皱眉头。 “别骂了,别骂了。二位兄弟,骂也不顶用啊,事已至此,骂能管用的话,秦桧早死一千一万次了。全大宋的百姓都日日夜夜的骂他诅咒他,他还不照样活的好好的,照样作威作福?”冯一鸣道。 “骂不死他,起码解解气。”雷虎道:“俺再不骂两句,俺肺要气炸了。” 方子安沉声道:“二位兄弟骂过瘾了么?若是不想再骂的话,我可要说正事了。” 雷虎和赵刚忙道:“好了好了,大人说怎么办?” 方子安道:“我要去临安,但是你们要留下来一个。人多了反而不好办。我估摸着,回临安的路上,老贼定然已经全部安排了人手堵截。回临安不亚于从金国回到大宋的艰难。所以,目标不能太大,人不能太多,你们要留下来一个,带着其他兄弟在这里保护史大人。雷虎兄弟,你留下吧。” 雷虎叫道:“凭什么是我?大人这是瞧不起我是么?我干不过冯大哥,还干不过赵刚么?赵刚,咱们比试比试。” 赵刚摆手道:“我可不跟你比试,这是大人的安排,干我什么事?你乖乖留下来便是。” 雷虎拉着赵刚不依不饶,不肯罢休。方子安喝道:“雷虎兄弟,现在不是闹的时候。我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武技,而是因为体型。你的体型太胖,太显眼,很容易吸引人的目光。而我们此去是要乔装打扮,尽量避人耳目的。这才是我要你留下来的原因。” 雷虎呆住了,半晌嗫嚅道:“俺也是倒了血霉,长得胖些也是罪过了。从今日起,我不吃饭了,光喝水,再也不长肉了。” 赵刚挤着眼道:“胖虎兄弟,你便是天天喝水,一样长肉。你天生是胖子,饿死也是胖子。” 雷虎没好气的摆手道:“去去去,少来消遣。” 方子安对赵刚和冯一鸣道:“二位可愿意跟我去?只我们三人,路上凶险无比,恐怕比去金国不遑多让。我这次不下命令,你们自愿。我已然不是消防军统制,也无法对你们下命令了。” 冯一鸣笑道:“子安老弟,我也不是你消防军衙门的人啊。之前跟你去金国也不是因为你下了命令,而是为了大事。现如今我反倒要退却么?自然跟你一起去。” 赵刚道:“什么狗屁圣旨?我们根本不搭理。当然跟着方大人去了,我这时候装孬种,那还是个人么?” 方子安点头道:“好,既如此,那便不多说了。二位回房准备,身上的盔甲兵刃便不要露出来。这样,咱们装扮成三名客商掩人耳目。” 赵刚和冯一鸣都点头答应,旁边的雷虎翻着白眼指着赵刚道:“就他那样子,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一身的闲汉地痞气,一说话便露馅了。教俺看,大人当老爷,他两个当仆役便是了。” 赵刚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反而表示同意:“对,雷虎兄弟说的是啊,我扮客商可不成。不如就按他说的,大人扮成老爷,我们两个扮成仆役跟着便是了,这反而真实自在些。” 方子安想想也是,笑道:“那好,那便我扮客商,赵刚兄弟扮成跟班,冯兄的样子倒像是师爷,便是我的师爷了。咱们三个便是去临安采购货物的商贾,你们看怎样?” 赵刚和冯一鸣都点头称好,各自回房准备。方子安跟雷虎走去跟忙活着准备赶路的众兄弟打招呼。方子安也没说具体缘由,只告诉众人,需要在濠州盘桓几日,所以今日不走。方子安告诉众人,也不必拘束自己,这几日在濠州走走看看,玩耍玩耍散散心,只要不违背濠州本地的规矩,一切都可随意。 众人虽然觉得很突然,但这一路上早已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倒也不必多言,又开始将车马卸载归位。方子安拉着雷虎到一旁叮嘱几句,告诉他虽则在濠州安全之地,但也要防止有人渗透进来对史大人不利,要随时保持警惕云云。雷虎知道事情的重大,不敢嘻嘻哈哈,点头一一答应。 太阳升起三竿高的时候,濠州南门外三骑飞驰而出,片刻间消失在山野之地。 正文 第五一七章 变故 三人从濠州出发,一路南下。两日后过定远抵达庐州境内。此处依旧是淮西军所辖,但距离驻军的边界越远,三人便越发小心。在往东南过巢县境内的时候,方子安想起了赵长林来。他应该还在这里当县令吧,又或者是高升了也未可知。想起赵长林来,方子安心中颇有些遗憾。但是赵长林已经成了过去时,他在方子安心中也只是个淡淡的影子,早已不留太多的痕迹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赵长林有自己的选择,但愿他不要最终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吧。 再两日,抵达和州当涂县,地处过江渡口密集。下游有浦口、太平州渡口,此处有当涂渡口,上游还有芜湖渡口。但三人转悠了一天,发现几乎所有的渡口都已经有兵马在盘查渡船,检查过江客人的身份。很显然,之前的猜测成真,秦桧已经派出大量兵马沿途堵截自己。这还是在远离京城的长江边上,越是往临安府靠近,相信盘查会更加的严密。 渡口的封锁可难不倒三人,三人在江边找了一个小渔村,花了几两银子便找到了愿意送自己偷渡过江的江边渔夫。长江沿岸很多村落靠着在江中捕鱼为生,过江对他们而言是太简单的事情,就像是走大路一般,有时候一天他们要来回江南江北跑好几趟。他们也并不询问三人为何要偷渡过江,偷渡过江的人很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可不管什么理由,只要给银子,便会躲开长江上的水军船只,将你安全送达对岸。 当天晚上,三艘小船载着三人三马在夜色中渡过了长江。几名渔夫技术高明,方子安甚至连衣角都没湿,便安全渡过了大江。这让方子安心中感叹,任你多么险峻的地形天堑,在有些人眼里也不过是如履平地罢了。就像之前在太行山中穿行,地形不熟,觉得处处无路,寸步难行。后来忠义军带着自己走密道,才发现其实山里是有路的,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路线。 鉴于盘查的关口越来越多,越往东南方向局势便越是紧张,冯一鸣建议往西南绕行,觉得西南方向经徽州府从内陆走,再从严州往东进入临安府境内,应该能够减少麻烦。但是方子安否决了他的提议,方子安不想耽搁太多的时间,每耽搁一天,方子安便觉得要出事。位于临安城外的湾头村距离临安城并不远,自己之前也并没有做的很机密,所以秦桧他们一定会查到制造局所在之处,必须尽早赶到为好。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贼以为我们必定偷偷摸摸的悄悄回到临安,我们便大摇大摆的走直线。路上随机应变。”方子安道。 冯一鸣和赵刚只得听他的,三人从芜湖县境内官道直奔东南,经广德抵湖州,一路上遇到七八处盘查关卡。但靠着李显忠开具的采买茶叶的淮西商贾的身份文书作为掩护,靠着银子打点开路,倒也平安无事。这些盘查的兵马大多为当地守军,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按照方子安和史浩的画像进行筛选盘查两名犯官。但方子安三人乔装打扮,相貌和人数也根本对不上号。加上有地方州府的路条和身份证明,所以根本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 三日后,三人过湖州边境,正式进入了临安府府境。而这时候情形便大不相同了。抵达余杭境内时,官道上盘查的兵马已经完全是京城禁军,这些人显然都是京城派出来的禁军,都是侍卫步军司的兵马。所有人的盘查也更为严密,此刻那淮西路条公文是不能用了,那反而会引起怀疑。从淮西而来的人,显然是要接受重点盘查的。 方子安三人在安溪小镇过了一夜,当天夜里便遭遇了一次危险。半夜里,一队禁军前来突击盘查,闹得鸡飞狗跳。方子安三人所住的客栈在镇子北边,幸亏三人警觉,禁军进了镇子后三人便立刻察觉了,当即迅速从镇子北边撤离。但这么一来,搜查的士兵在盘查小店掌柜的入住记录的时候发现了三名客人消失不见的情形,生出了怀疑。数十名士兵沿着小镇周边的野地里搜查了许久。 方子安意识到行踪可能已经暴露了,晚上这么一闹,兵士们定要上报。在这种时候,秦桧他们不可能放过任何的细节。突然消失的三名客人,对他们而言显然是一种警报。方子安决定当晚便趁夜赶路从余杭往东直奔海边。不能再直接前往临安了,得从海边绕行。午后时分三人抵达了海边贫瘠的岩滩,这里一片荒野,倒也并无兵马出没。再沿着海边崎岖的海岸线再往回走,终于于黑之后抵达了海边的万家村。 抵达村东头的峭壁上,看到万家村就在前方,方子安松了口气。但是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万家村虽然不大,但也有着几十户人家。平日里村子里也是鸡犬相闻,东边的小码头上也停靠着船只。但现在,码头上一艘船也不见了,且天刚刚黑下来,整个村子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灯火,像是个鬼村一般。 这是不正常的。方子安很快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劲。要说万大海一家子制造局建立之后便搬到湾头村去了,还有一些船工也搬去就近居住还情有可原,但整个村子看上去一个人没有,码头上一艘小船也没有,那还是不可能的。眼下正是初夏打渔的好时节,这时候应该热闹的很才是。 带着疑惑,方子安等人来到村东头万大海家的院落前。万大海的小院虽非豪宅,但平日却也整洁的很。万大娘是个勤快人,屋前屋后都清理的干干净净。然而,方子安等人抵达院子周边,便发现了打量的马粪和破碎的坛坛罐罐。到了正门口,发现门楼倒塌,半扇门倒在地上,院子里更是一片狼藉,全是砸碎的坛坛罐罐以及破损的桌椅等物。这里就像是发生了一次抢劫一般。 “不对劲啊,怎么回事?这村子一点人声也没有,废弃了么?”冯一鸣低声道,路上方子安已经跟两人说了万家村万大海的事情,两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一些基本的情形。 方子安沉吟道:“出事了。院子外边那些马粪是战马的粪便,万家村何时会有马匹?那定是官兵来过这里了。也就是说……湾头村怕是没了。”“啊?那方大人的家眷还有那些其他人都被秦桧他们抓起来了?”赵刚惊愕道。 方子安皱眉不语,心中有些慌乱。照着目前的判断,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没想到自己来迟了一步。如果湾头村制造局被抄了,那么所有人怕是都已经被拿获了。秦惜卿史凝月春妮他们都已经被秦桧掌握了。方子安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但是眼前万大海宅院的情形则告诉他,朝廷兵马来过这里。他们为什么而来?必是因为湾头村被发现了,然后牵连到了万家村。 “子安兄,我们得想办法进城救人了。看来情形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现如今咱们没有别的退路了,只能进城救人了。人质在他们手里,必然要逼着你去投案的。”冯一鸣沉声道。 方子安心中纷乱,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脑子里急速的思索着对策。突然间,方子安笑了起来。 “完了,大人急疯了。”赵刚担忧的看着方子安。 “我有个疑问。你们说,他们既然已经抄了制造局,抓了人,为何还要到这万家村来呢?跑来砸了万大海的屋子有何意义?这村里人都被抓了?不能啊。很多人跟我并无干系啊。”方子安道。 “是啊,有点奇怪。抓了人为什么还要到万家村来?岂非是多此一举?万家村的百姓跟你又没有太大的关系,万老爷子或许是受牵连了,但抓了人还要来砸房子,这也太过分了吧,谁会这么干?这么大怨愤么?”冯一鸣也道。 “除非……他们根本没抓到人。”方子安点头道:“一定如此,他们定是没抓到人,所以才来万家村抓人。否则无法解释他们的行为。万大龙头他们都没抓到,更遑论其他人了。一定如此。” “哎呦,很有可能啊。没抓到人才会来湾头村抓人,这里又扑了个空,便打砸了一番泄愤。应该是如此了。”冯一鸣醒悟了过来。 方子安大笑:“咱们去村里转转,应该还有人在。问问情形。不可能整个村子的人都不见了,最多官兵来了,把他们吓跑了而已。挨家挨户找找看。” 三人分头行动,开始在村里找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村子里是有人的,几名老者躲在村西头的破庙里藏着,被方子安三人发现了油灯的灯火,过去找到了他们。 几名老者见到有人来了,吓得趴在地上大叫:“军爷,我们可没犯法啊,你们可莫要抓我们。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经不起你们打骂。若要抓我们去受罪,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们算了。” 方子安忙上前安慰道:“几位老丈,我们不是官兵。我们路过此地的茶商,发现村子里空无一人,于是便寻到这里来了。” “哦哦哦,原来你们不是官兵,吓死我等了。我们还以为是官兵来打砸抓人呢。”几名老者如释重负。 方子安取了干粮,拿了酒水招待几名老者,几名老者喝了酒情绪平复下来。方子安开始慢慢的询问情形。 正文 第五一八章 海遁 “这村里到底怎么回事?怎就你们几位在?其余人呢?如何不见了?”方子安问道。 老者们相互看了几眼,眼神中有犹豫之意,并不肯回答。方子安连问几声,几名老者只顾喝酒吃菜,却守口如瓶。 赵刚劈手夺过一名老者手中的酒杯,怒道:“我们老爷问你们话呢,怎地装聋作哑?吃了我们的东西,喝了我们的酒,问你们话你们怎地不说?不说的话,把酒水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那老者道:“几位是客商,何必管闲事?老汉我瞧你们不像是客商,倒像是官家。想用这种办法来探听我等口风,却是休想。不喝你们的酒便是了。” 赵刚还待喝骂,方子安摆手制止。微笑对几位老者道:“几位老丈,我等确实不是官家派来的,只是常来此处,今日来此发现情形有些不对。村东头万大龙头的院子被人砸的七零八落的,村子里又没有人,我们担心发生了什么变故。故而找到几位在此,所以多嘴询问。倘若几位觉得不方便说,那便不问就是了。酒是请你们喝的,哪有让你们吐出来的道理?来来来,满上,满上。” 几位老丈很少喝这种好酒,又年老馋酒,闻言都喜笑颜开。方子安亲自给他们斟酒,几位老者一边喝一边还指桑骂槐的说赵刚。 “还是这位老爷仁义,说话中听。我老汉几个加起来活了几百岁了,什么阵仗没见过?我少年时浙东沿海闹海匪,刀子架在脖子上,老汉我也没眨眼。有些人以为能吓到我们,那是休想。” “就是,老爷不横,仆役倒是横的很,这世道也是奇怪了。” “这叫阎王好说,小鬼难缠。越是没身份的,便越是作威作福。你瞧那些差役们,一个个在大人们面前点头哈腰跟条大黄狗似的,到了咱们面前,不也吹胡子瞪眼了不得么?让人笑话。” “……” 老者们字字扎心,听得赵刚直发毛。若非方子安用眼神制止,他便又要暴起了。 方子安只顾劝酒,将携带的牛肉干猪肉脯等物取出来陪着几位又说又笑的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还跟他们说些家常事。什么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腿脚好不好,身子骨硬朗不硬朗,出海打渔收成如何等等。几位老丈对这个贴心的年轻人很是满意,且又多喝了几杯,逐渐话多了起来。 方子安还没开口问,一名老丈自己便开口说起了村里的事情。 “这位小兄弟,我瞧你很好,我们适才也不是不识抬举,不告诉你们村里的事情。只是这事儿跟你们说了也是无用。你们想知道,跟你说也自无妨。但千万不要传出去便好。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可以说,但不能传出去。”其余几名老丈大着舌头点头道。 方子安笑道:“君子不窥人隐私,你们不想说,我们不听便是。” “没事没事,跟你说了便是。”几名老者纷纷道,方子安不想听都不成了。 赵刚无语,冯一鸣在旁微笑,他知道方子安是用的欲擒故纵之计。加上殷勤劝酒,几位老者其实都已经喝大了。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会呼呼的往外说。方子安这一招可比强行逼问效果好太多了。现在几个老者都抢着说了。 “是这样的,咱们这里前几日来了官兵,挨家挨户搜查,说是咱们窝藏了罪犯。官兵凶的很,又砸又打的。威胁咱们交出人来,不然还来。咱们村的人都很害怕,都逃出去避难了。我们几个老骨头腿脚不便,走不了,便留了下来,在这里躲着。” “是啊,官兵凶的很,骑着马来的,有人带队,说是秦桧的孙子。他们是从湾头村那里来的。湾头村那边有个造船修船的制造局,咱们很多后生在那里做事。官兵们说那是犯官开设的,朝廷要查封,还要抓人。” 两名老者吐沫横飞的说了经过。 方子安皱眉道:“他们是来抓村头万大龙头和跟着万大龙头做事的那些船工的是么?” “你怎知道?”老者们惊讶道。 方子安道:“万大龙头的家不是被砸了么?那不是来拿他,又是拿谁?” “对对对,确实如此。但他们也不止是来拿万大海的,他们也是来拿其他人的。那个领队的秦桧的龟孙子……不对……秦桧的孙子说,但凡给犯官做事的,都要被抓起来。那要是被抓的话,咱们村可要抓走一半人了。咱们村很多人可是都跟着万大海在那船坊里做事的。” 方子安吁了口气道:“那湾头村那边,他们抓到人没有?” “没有……抓到了还来这里抓么?你看着精明,怎地脑子不太好呢。”一名老者指着方子安嗤笑道。 方子安翻了个白眼道:“一个都没抓着?” “半个也没抓着啊。他们没到,所有人便都跑了。官兵们除了烧房子泄愤,还能怎样?听说东西都搬空了。”老者们笑道。 方子安也笑了,问道:“可真是有本事啊。他们又没来湾头村,却又跑了,那能躲到哪里去?你说朝廷下旨抓他们,天下之大,他们有能去哪存身呢?” “他们去了……”一名老者话说了一半,旁边另外一名老丈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斥道:“不要瞎说,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知道?咱们几个又没跟着去,怎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几名老者突然醒悟过来,纷纷闭了嘴。虽然醉意熏熏,但有句话说得好,酒醉心明,有些底线他们还是有意识的守住的。藏身之处这等关键讯息,他们不愿泄露。 方子安变着花样的哄着他们说出来,但是老者们甚为警惕,纷纷摇头说不知。一名老者道:“实在不知道这些,倘若偏要问,只好我们将喝的酒吐出来了。” 方子安实在不得已,只得叹了口气亮明了身份。 “几位老丈,我便是朝廷要抓的那个犯官方子安。万大龙头便是替我做事的。我之前出使金国,现在回来了。我不光要找万大龙头,我的妻儿家眷也都不见了,所以我才问情形,是不是被官兵抓了,还是躲在何处?几位老丈还请告知,我此刻焦急万分。” “啊?你便是那个方大人?万大海把你夸成一朵花的那个方老爷?” “哎呦,你可事连累了这么多人了。咱们万家村被你祸害了。” “你还敢露面?听说皇上下了圣旨拿你,你还不赶紧跑。” 老者们七嘴八舌的说道。言语间既有埋怨,又有惊讶担心。万家村的人几乎有一大半的船工是跟着万大海在方子安的制造局做事的,家家户户都得惠,其实对方子安还是很感激的。只是这件事已经连累了他们,自然心中有抱怨。方子安知道普通百姓也不能指望他们道德水准有多高,也不能指望他们出了事不埋怨自己的,所以倒也并不在意。 “几位老丈,我是被冤枉的,很快便会澄清此事,届时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还请几位告知具体情形,我得去找他们去。确认他们是否被抓了起来。换做你们,亲人下落不明,你们不心焦么?还请行行方便。”方子安沉声说道。 一名老者见状,踌躇了片刻,叹息道:“罢了,咱们告诉他吧。当官固然风光,倒了霉也怪可怜的。咱们之前得了方老爷的恩惠的。我家大牛便是在制造局做事的,几个月赚了上百两银子,给我娶了孙媳妇回来了。万老三,你家不也是么?你小儿子生病不能出海了,大海带着他去看管料堆,一个月不也拿着五两银子的薪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差事去?这银子可都是人家方老爷给的。” 其他几名老者闻言纷纷点头道:“说的也是,既是方老爷想知道,不说不够意思。万老栓,你跟方老爷说便是了。” 那名叫万老栓的老者这才对方子安道:“方老爷,是这样的。那些官兵在湾头村没抓到人。在官兵去抓人之前,湾头村里两艘大船便载着人出海了。咱们村里做事的一些人也上船逃到海上了。万大海通知了村里人,防止官兵跑来作践,家家户户都上船下海去了。官兵们来咱们村里时,咱们村里人都走光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受不得风浪颠簸,所以便留了下来。咱们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可不怕死。官兵们虽然凶狠,但是人在海里他们可没法子。我们看到两大艘船装的都是人和东西,满满当当的,冒着黑烟去了海里。嘿,冒黑烟的船老汉我还是第一次见。” 方子安瞪大眼睛讶异道:“你们是说,他们坐船提前出海了?官兵什么也没捞着?” “那可不,全出海了。”万老栓点头道。 方子安闻言喜出望外,大笑道:“聪明啊,这法子当真聪明,坐船出海,找个小岛呆着,那不是最安全去处么?想到这个法子躲避,可真是聪明的很。几位老丈,但不知他们躲在哪个岛上。” 老者们摇头道:“那可真不知道了,海上小岛多如牛毛,巴掌大的小岛也能躲成百上千个人,具体哪个岛,我们可不知道。咱们几个若不是老了,经不起海上的风浪,咱们也去了。哎,其实躲也不是办法,难道一辈子躲在海里?那也不是个事儿啊。方老爷,教我们说,你还是赶紧投案吧,省的连累大伙儿。” “你说什么?”赵刚怒骂道。 方子安忙摆手制止赵刚,不用跟老者们计较这些。他们都是寻常百姓,自然首先为自己考虑,也没有错。 此刻方子安心情大好,之前的担心烟消云散。谁想出来这么个注意,这可真是避祸的好办法。制造局的两艘蒸汽机大船可派上了用场。两艘船足可将所有人和贵重物资全部带走。物资钱财倒也罢了,关键是人没事便好。 正文 第五一九章 出海 鉴于目前的情形,方子安和冯一鸣赵刚商议了一下,决定暂且不去湾头村制造局去了。根据几位老者提供的信息,湾头村制造局应该是已经人去楼空,或许已经被夷为平地了。此刻去已然没有任何的意义。 三人决定,进城的事情暂且缓一缓,得先找到躲藏起来的众人才能安心,也能进一步的了解情况。不能确定家眷众人是否安全,方子安是不能安心进行下一步的,况且,要干大事,也还得需要些帮手。 当晚,三人就在万家村歇息了一夜。夜里,海风劲吹,海潮声声,方子安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心绪如同海潮之声起伏不定,难以平息。方子安想起了在太行山中做的那个梦,当时自己梦见和惜卿凝月等人在西湖上泛舟,忽然变故陡生,秦坦驾船打杀过来,然后梦便醒了。现在想来,似有征兆。 当然,方子安是不会相信这种虚妄的东西的,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隐忧,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那样的场景。对于身边人的担忧是从自己从大宋出使金国的时候便一直存在的,否则自己也不会去拜托杨存中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在金国干了一番大事之后,方子安也想到了金国人会利用自己尚未回到金国的间隙时间去通知秦桧做好应对。但自己确实鞭长莫及,当时忙于应付金国大军,也完全没有精力和办法处置这件事。 现在的情形如此,方子安心中自是意难平。自己确实做了许多事,但如果身边人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的话,这些事便失去了意义。方子安固然已经融入大宋,也有了同仇敌忾的家国情怀,不愿见大宋屈辱的历史延续,金人的屠刀永远悬在大宋百姓的头顶。更不能眼见着秦桧这个奸贼在大宋作威作福祸害天下人,残害忠良。于公于私,方子安都必须要将秦桧老贼铲除。但现在的局面,方子安心中着实难以接受。 不能怪杨存中没有履行诺言,他确实出了力。然而每个人有自己的处事原则,杨存中是要以赵构的意志作为行事标准的。在此前提之下,他才会做出一些行动。一旦赵构下了旨意,他便身不由己了。他之所以能够在朝中屹立不倒,作为曾经的主战派高级将领,很大程度便是因为皇上的信任,否则秦桧岂能容他?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和岳飞他们一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刚正不屈,硬碰硬的做事。事实上方子安反而对杨存中的做法是认可的。倘若杨存中不是这般作为的话,那现在朝廷除了政务大权,就连兵权怕是都要落到秦桧及其同党的手里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存中起到了制衡其权力膨胀的作用。当然,赵构是幕后总导演,方子安相信,朝廷之所以是如今这个局面,便是赵构在幕后设计的结果。他给秦桧权力,但同时也将部分兵权交于杨存中手中,玩的是帝王的平衡之术。 海潮声声,心潮起伏,方子安想了许多,久久难以入睡。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的合了眼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方子安三人一早便爬了起来去了万家村东边的渔船小码头,希望能找到一艘小船出海。然而他们站在码头边张望寻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一艘船只。昨日傍晚时便没看到船只,方子安还认为是天色太黑了,也许看不清楚。但现在阳光普照,大海碧波粼粼,却不见一艘小舟。 正踌躇间,脚步声响,那几名万家村的老者从码头上下来,颤颤巍巍互相搀扶着,一边走还一边斗嘴。 “哎,我说方老爷你们几位,走也不说一声,害得我们在村里找了许久。你们这是打算出海么?”万老栓一边埋怨着一边走近。 方子安拱手道:“不想惊动几位老丈罢了。我们确实打算出海寻人。这不,正找船呢。怎地一艘船也没有。” 万老栓斜眼看着方子安道:“你懂得驾船?” 方子安道:“不能说会吧,西湖上划过舴艋舟。” 万老栓和几名老者差点笑喷了。 “西湖上划过舴艋舟也算是划船?真是要笑死我们了。你们几个都不会操舟便敢下海?你看着这大海似乎平静的跟西湖一样,我保证你出了码头不久便要翻船,全部溺死在海里。别说找人了,怕是你们的尸首都找不到,全被海里的鱼虾螃蟹给吃了。”万老栓毫不客气的揶揄道。 赵刚叫道:“怎么说话呢?咒我们死么?” “咒不咒你们,你们出了海都是死。幸好没有找到船,不然你们怕是都已经糊里糊涂的出海了。这大海看着平静,到了海上,一点点风便要起几层楼的浪,不会操舟便是等死,明白么?”万老栓沉声道。 方子安微笑道:“几位老丈,我们知道出海危险,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得去找人啊。再说了,大海的危险我们也是知道的,我们也没打算自己亲自操舟,是想找个渔船带我们去找罢了。” 万老栓翻着白眼道:“上哪找人带你们去找?昨日不是说了,人都跑光了。你们可曾见到一艘船一个人?再者,就算有人载你们出海,你们知道上哪找去?咱们钱塘江口的海面上小岛多如牛毛,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你知道去哪找去?” 赵刚道:“你这老头,巴巴地跑来一顿数落作甚?又不干你的事,你倒是来教训人。难道你有办法不成?” 万老栓道:“没办法我们来作甚?你这后生说话不中听,看在方老爷面子上不跟你计较。方老爷,咱们几个商量了,你要出海,我们跟着你们去便是,替你们指路。” 方子安忙摆手道:“那怎么成?几位岁数大了,可受不得风浪,怎敢让你们带路?” “我等也不是纸糊的,我们一辈子都在海上打渔,对这一带也熟悉的很,真以为我们是光吃饭没用的人么?这把老骨头出海操舟还是成的。”万老栓道。 “就是,打能走路我们便跟着爹娘出海,别看我们几个岁数大了,到了海里,一个能打你们八个。”其余老者也七嘴八舌的说道。 方子安皱眉犹豫,几名老丈热心热肠,但是确实年纪大了,怕有闪失。不过如果他们真能出海的话,凭着他们的经验和对海况的熟悉,倒是可以事半功倍。 “莫想了,方老爷,老汉我若是死了,不找你麻烦便是,不用你担干系。来,那横小子,来跟我们拿船。船都找不到,出什么海?”万老栓道。 方子安闻言只得点头答应。几人跟着老者来到码头上方的树丛里,那里藏着好几艘渔船,都用树枝草帘子挡住,正是为了防止被官兵破坏了。 “用我家的大船,稳当的很。”一名老者道。 “你家船船板都腐了,不牢靠,用我家的。年后新换的仓板,上的桐油,光鲜的很。”另一名老者道。 “呸,你家那船,比洗脚盆大不了多少。咱们这么多人,难道都挂在船舷上不成?也不嫌丢人。”又一名老丈反驳奚落道。 几名老丈为了用哪条船又吵闹了起来。方子安冯一鸣三人相视苦笑。这几个老者应该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从小便在一起玩耍嬉闹,从小玩到老,相互间也没什么心机,斗嘴吵闹怕是常态,那只是一种感情到了一定程度的表现罢了,可不是真的互相拆台。 “得了,让方大人选便是。”几人达成了共识。 方子安感觉责任重大,生恐选船不让他们满意,又是一番言语。于是转了一圈,选了一艘平地乌篷船。其他的都没看,完全是看船舵是新的,那是老把头和万大龙头给好船定的标准。船舵是船上操控的重要部件,船舵全新,说明船只更易于操控,船只也必是完好的。 “有眼光,哈哈哈,是我家的。”万老栓大笑起来。 其余几名老者报以鄙夷的目光,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方子安三人合力将木船移动,下方放上滚木滚动到码头上下了水。扶了几名颤巍巍的老者上了船。本来方子安担心他们在船上吃不消,然而几名老者一上船,登时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般,手一摸到船舵船桨,立刻精神抖擞,嗓门也洪亮,腰背也挺直了起来。 “起帆,出发。”万老栓扶着船舵大声喝道。 不待方子安等人上手,几名老者便已经开始熟练的行动,拉身升帆,动作娴熟麻利,挥动船桨来也是虎虎有力。方子安明白,这是他们一辈子做的事情,这是他们最为擅长的领域,当然自有他们的自信。当下也不多言,跟冯一鸣赵刚等人操起船桨便开始划船。 乌篷船速度很快起来了,借助风力和人力,像是一尾游鱼一般离开码头,驶向阳光下金光粼粼的开阔海面。  正文 第五二零章 出海(续) 小船逐渐远离陆地,在海湾之中海况还算平静,但航行七八里水路之后,两岸陆地逐渐已经成了一条黑线,前方是更为辽阔的海面。而平静的海况也变得有些汹涌起来。 时值五月,东南季风劲吹,海面上浪潮涌动,起伏如小山一般。海水的颜色也变得深邃碧蓝,远远看着像是一块墨玉的深色。这颜色便给人一种深邃神秘的恐惧感。 方子安还好些,毕竟跟随大船出过海,见识过大海的广阔和风浪。赵刚可不成了,虽然是临安本地人,也经常看见大海,更是在八月钱塘潮来时凑过不少次热闹。但是,看归看,自己亲身经历可就是两码事了。船身随着波浪起伏震荡,赵刚的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的晃悠,脸色惨白,头晕眼花,到最后爬在船上呕吐不止,浑身无力,面如死灰。 几名老丈看着赵刚这副模样别提多高兴了,方子安甚至怀疑他们故意将船迎着大风浪去,故意整赵刚。身为临安人的赵刚居然是个旱鸭子,居然晕船,方子安也很是无语。见赵刚确实难受的紧,方子安教他一个法子,让他扎紧腰带,束缚住身体,这样可减少体内内脏的震荡呕吐感。这种法子是方子安在部队里学的办法,是在没有药的情况下临时的办法,有时候确实有效。赵刚喘着粗气照办,一个魁梧的大汉,此刻却像个小猫一样蜷缩在船舱里毫无力气。 “几位老丈,浙东沿海之地岛屿万千,咱们从何处开始找呢?一个个的去寻么?”冯一鸣倒是面色如常,倒是对茫茫大海之中漫无目的的寻找有些担忧。 “一个个的找?那怕是疯了。咱们这片海里,单单是叫得出名字的大岛屿便有数十个。什么昌国岛、翁州岛、嵊驷岛、桃花岛、大榭岛、小榭岛、梅岑岛、沈家岛等等。而不知名的岛礁多如牛毛。一个个的去找,找到猴年马月去?”万老栓翻着白眼道。 方子安头皮发麻,他知道浙东沿海千岛万屿之地,之前没多想,一心想着出海找人。此刻到了大海之上,也立刻考虑到这个问题。这种情形下,胡乱去找,就算是一个个的岛礁上都走一遍,怕是要有个三年五载才能将所有岛礁都搜寻一遍。关键是,你就算找到了别人藏身的岛屿,上了岛也未必寻得到人。这些岛礁有的面积极大,上面还有高山林木,岩洞深涧,几百人随便往哪里一藏,那是丝毫也没有任何的踪迹和征兆的。就算朝廷调动水军搜查,怕也要数千人一起搜寻方有效果。 好在有几名老者同行,方子安知道他们想必有些主意。 “那咱们如何寻找?是否要经过些筛选?有些岛屿便不必去了。”方子安道。 万老栓笑道:“方老爷不妨说说怎么帅选?我们也听听。方老爷看上去是个有脑子的,跟那一位没法比。” 万老栓朝着蜷缩在船舷旁面如土色的赵刚一指,此刻他还不忘奚落赵刚。 方子安知道几名老者这是要出题考自己。这让方子安想起了在特战队的时光。实战演习的时候,要进行一项任务的时候,队长总是要考众人,比如说前方暗堡如何摸掉,如何通行对方警戒区等等,这是让众人养成遇事细细思考的好习惯。方子安显然养成了这样的好习惯。 “要是筛选的话,我想有三种岛屿不必去找了。一是太小的岛屿,这次湾头村和万家村加上我的人一起恐怕有五六百口人。太小的岛屿怕是根本不够呆的,一些小的岛礁不能让几百人待得下的,便可忽略了。”方子安沉声道。 “说的好。当大人的毕竟懂得多些。这一条说对了。光是这一点,便可以筛选掉好几百个小岛礁了。”万老栓赞道。 “还有呢?筛掉几百,还剩几百呢。几百个也搜不完。”万老三道。 “第二点筛选的条件便是,岛太大了也不成。据我所知,几处大岛都有朝廷水军港口,有水军驻扎。躲之还不及,不可能去自投罗网。”方子安道。 “说的很是,这一条筛掉三十几个大岛。还剩几百个。还得筛选。”万老栓对方子安有些敬意了。这年轻人确实说的在点子上。 “第三个条件则更为重要了,那便是岛屿上必须要有水源。茫茫大海之上,又是初夏天气,船上不可能备足淡水。几百个人吃喝拉撒都需要水,若无稳定淡水水源,根本无法停留。这一次也不知道要躲多久,肯定要去水源充足的岛上去。”方子安沉声道。 “哎呀,厉害,着实厉害。果真是了不起。没想到方大人思虑如此周到,真是佩服的很。若说常年打渔的渔民倒也罢了,方大人是读书人,并非海上讨生活,能说出这三点来,已然是了不起了。”万老栓挑起大指大声赞道。 其他几位老者也纷纷点头称赞。方子安能说出这三点筛选的条件来,已然是很容易了。对于一名不事稼穑的读书人而言,这已然很令人称奇了。 “这第三条一下子便可筛选掉一大半的岛屿。浙东海上,除了大岛之外,有稳定水源供给的便只有那么二十几个。咱们只需找遍这二十几个岛屿,基本上便可以找到他们了。”万老栓笑道。 方子安道:“可否再加个条件,便于更精确的筛选。” “哦?还有筛选的条件么?”万老栓等人讶异道。 方子安道:“万大龙头他们乘坐的是大船。浙东海面有水军游弋,大船甚是醒目,就算出海时碰不到,停靠在岛屿旁边时间一久必然被发觉。所以,我猜想万大龙头必会寻找一个可以藏着大船的岛屿。比如说有个小海湾之类的岛屿,这样便可以藏起船只来,免得被水军发觉。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小岛。” “哎呀,我怎么没想起来呢?说的很是啊。定然如此。方大人这个提醒的及时啊。”万老栓拍着大腿叫道。 一名老者道:“我刚想起来,刚要说,被他说了。” 其他人报以鄙夷的目光道:“你想起来个屁,适才也没见你提。这几日咱们猜测躲藏的岛屿,也没见你说一句。这时候却又要强自往脸上贴金了。” 那老丈红着脸争辩几句,其他人却早已注意力不在此事上。万老三道:“如此看来,那能呆的小岛只有那么一两个了。我看东极岛和鼓浪岛都有可能,那里远离大岛,岛上也有淡水湖泊,而且还有内海湾,可以停靠大船。定是在那两处。” 其他人纷纷点头道:“正是,正是,比在那两处。” 万老栓道:“就是有点远,在最东边,都快要出海了。风大浪急,他们大船自然可以开去,我们这船怕是有些难。” “万老栓,怕什么?你若掌不得舵,便闪一边去,我来。就知道你关键时候不成的,从小到大都如此。”万老三道。 万老栓怒道:“放屁!我掌舵公认的好,除了万大海谁比我强?你万老三掌舵?我们都得进海鲨肚子里去。一边去,我可没说我掌舵不成,我是担心方大人和这两位后生。” 方子安笑道:“我们不怕,既然确定位置,咱们便去。快走快走。” 万老栓笑道:“既然如此,那便闯了。说实话,这种小船是去不得远海的,但今日海浪还行,不算大,应该是可以的。海上的事情说不清,咱们抓进去,免得一会儿起了风暴,那便完蛋了。那几个老东西,还愣着作甚?再加一面帆,就知道混事偷懒。万老三,说你呢,你最会偷懒。从小你就是这样。” 万老栓睚眦必报,将话又还了回去。在几位老丈的争吵声中,乌篷船升起了一面侧帆,兜住斜刺里来的风转为前进的动力,速度陡然加快,在海面上快速前进。 船速加快,晕船的赵刚便更加受不了了,本来已经止住的呕吐再次开始,爬在船舷上哇哇大吐,直将前几日吃的饭菜都全部吐了个干净。似乎要把胃袋都要吐出来了。 老丈们说的两座岛屿都在数十海里之外的远海,一般只有大船才敢去那么远,小渔船只在群岛之间的浅海进行捕鱼。好在确实海况不错,今日风和日丽,海面上波涛起伏,但却并非太剧烈,只要天气不变,风力不增强,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距离太远,虽然两岛在一条直线上,不必跑冤枉路,但抵达那里起码也要几个时辰。到中午时,只走了一半路。众人其实都累的够呛,几名老者虽然逞强,却毕竟年纪不饶人,驾船又是体力活,都累的气喘吁吁。 方子安见此情形,提议在左近的一座小岛歇息吃饭,恢复气力。几名老者也肚子饿了,于是答应了下船歇息。众人在海滩上架起了柴火点起火堆来,方子安拿出干粮分给老丈们吃,万老栓却拒绝了。 “在岸上你请我们,到了海里,自然是我们请你。海里全是吃的,你只出酒便是。老伙计们,咱们去抓些鱼虾来。” 万老栓不由分说和几名老者开始在海边礁石沙滩上抓鱼摸虾。果然不是吹牛,毕竟一辈子都靠海过活,抓鱼虾的技艺不俗,很快便抓来了一大堆乱爬的青蟹和几只大龙虾和几条海鱼。方子安大喜过望,这些新鲜海货在后世可都是非常昂贵的吃食,这里随手便抓到了。于是在火上烤了鱼虾,众人就着酒水吃了起来。 然而吃到一半,一名老者突然道:“完了,麻烦事来了。”  正文 第五二二章 如归 半个月之前,临安城东的马车上,春妮诞下一子。事后得知,那孩儿并非脚下头上的难产胎位,而是侧着身子的位置。胎位确实不正,但却并没有到无法产出的程度。史凝月看到的也不是婴儿的小脚,而是婴儿的一只小手。 当时处于慌乱之中,胎儿又满身的胞液,马车里光线也不足,初生婴儿的手脚看起来也差不多,史凝月又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刚刚出生的婴儿。……诸多因素之下,史凝月误把小手当小脚,给了春妮一个错误的讯息,春妮以为是难产位,所以心理上便放弃了。 然而史凝月最后唱的那只小曲,舒缓了春妮的情绪,让春妮身体松弛了下来,那胎儿却顺势生了出来,当真是歪打正着,让人啼笑皆非。 之后两人连忙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命车夫迅速上路,将马车赶往湾头村。当史凝月和春妮见到秦惜卿的时候,史凝月忍不住扑倒秦惜卿的怀中放声痛哭了起来。 秦惜卿很是意外,见史凝月和春妮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有个初生的婴儿,两人像是造了什么罪一般,于是连忙安抚她们,让人安排虚弱不堪的春妮赶紧进房躺下,回过头来向史凝月询问情形。 史凝月抽抽噎噎的将所有的遭遇都说了一遍,秦惜卿听了之后惊愕不已,良久无语。 “凝月,此事当真么?他们下了圣旨降罪给史先生和子安,抄了你们的家么?”秦惜卿惊愕问道。 史凝月道:“那还有假么?这等事我能瞎说么?我娘都被他们拿了。” 秦惜卿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是皇上下的旨意?还是秦桧老贼的主意?” 史凝月道:“还不都是一样?皇上和秦桧老贼不是一条裤子通气么?” 秦惜卿摇头道:“不一样。若是皇上主动下旨,则只是子安在金国参与了金国的内乱之事。若是秦桧的主意,那则有可能是子安拿到了他的把柄,他要借此拿了家眷要挟子安。否则,子安尚未回大宋,他为何此时发动?他的意思便是不让子安回到京城。那必是有缘故的。” 史凝月眨巴着眼睛听的不太明白,对于这里边的关窍,她自然不会多想。但秦惜卿却是明白人,听了此事之后她立刻便有了疑问。既然史浩和方子安犯了罪过,朝廷也应该等他们回来再下旨,这么急着下旨不是摆明让方子安和史浩根本不能回来么?既是罪臣,又为何不让他们回到京城拿办?这里边必是有猫腻的。 “罢了,且不说这些了。你们两个都受惊吓了,特别是春妮,哎,真是作孽。好歹母子平安,子安回来时见到自己多了个儿子,该不知多高兴呢。”秦惜卿微笑道。 史凝月哼了一声道:“他还在太行山呢,哪里知道我们在这里受的这般罪。太行山里有他的若梅呢。” 秦惜卿笑道:“怎么啦?吃醋了?子安也不容易啊,他去金国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去的,为的是国家大事啊。咱们帮不上他什么,又怎能责怪他,反而要拖他后腿不成?你爹爹不也是一样么?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固然不能儿女情长,天天围着我们转。这一次子安倘若真能找到证据的话,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整个朝廷的局面就要发生扭转了。” “我说的也只是气话,并非真是怪他。你是说他找到了秦桧通敌的证据?”史凝月道。 “我估计应该是这样,不然秦桧老贼不会这么着急,而且还要祸及家人。我大宋除非罪大恶极之人,否则家人怎好牵连?他一定是得手了。金人必是告诉了老贼,所以才有这番突然的行动。他们拿了家眷,便是用来要挟子安的。”秦惜卿点头道。 史凝月终于听明白了关窍,冷笑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除了拿到我娘之外,我们却都走脱了。老贼可是失算了。那杨大帅这次倒是仗义,帮了我们出城,不然我们定要被他们搜捕到。” 秦惜卿点头道:“是啊,子安临走拜托了他,也给他看了那块免死金牌,说了去的目的。但子安为何不命人将秦桧通敌的证据送回来交给杨存中呢?或许能扭转局面呢,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史凝月道:“方郎那心思,谁能猜得透?我也不想再说这件事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的洗个澡吃顿饭,美美的睡一觉。” 秦惜卿忙道:“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你和春妮都要吃东西的,春妮还要擦身子,要吃糖水枣子粥补身子的。子安不在,我们得好好照顾她才是。我这便让人去准备热水,熬粥做菜。你们来了,我很高兴,这里暂且是安全的,今晚美美的睡一觉。你娘的事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不会对你娘下毒手的,那岂非既无理由又留口实?而且你娘是他们手里唯一的人质,秦桧老贼把她当祖宗供着都来不及呢。” 史凝月听着在理,心里安稳了许多,于是笑道:“那我便不客气啦,对了,我们出来的仓促,可什么衣服啊香粉啊都没带。只能穿你的啦。你不会介意吧。” 秦惜卿笑道:“尽管穿,尽管用,咱们之间还客气么?” 史凝月道:“那我要穿你那件酒红色的石榴裙,挺好看的。要用你的玫红色玫瑰粉。” 秦惜卿点头微笑道:“好。” 秦惜卿吩咐了侍女准备饭菜热水,史凝月挑了衣服自去沐浴。秦惜卿命人端了热水进房,关了房门亲自用热布巾给昏睡过去的春妮擦洗身子。 春妮醒了过来,发现是秦惜卿在替她清洗身子,忙挣扎着起身来道:“秦姐姐,怎好劳动你动手,我自己来便好。” 秦惜卿笑道:“你快躺好,你这是坐月子呢,可不能敞了风,被子也盖好。坐月子是大事,这时候不小心,以后会落下病来的。” 春妮道:“我们普通人家,哪有那么娇贵?我娘生我的时候还起来担水烧饭呢。这没什么。” 秦惜卿笑道:“你娘是你娘,你是你。老一辈吃苦习惯了,咱们自然能过好日子便过好日子。你嫁给子安了,便是方家的人。瞧你多能干,自己便把孩子生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孩儿?粉嘟嘟的甚是俊美,跟他爹爹一样的英俊。春妮你好福气啊,养儿防老,以后便不怕什么了。好羡慕你啊。” 春妮看着睡在一旁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儿,脸上满是笑容。 “秦姐姐有什么好羡慕的,以后你也会有儿子的。子安跟我说了,你们好了是么?那孩儿还不是迟早的事。” 秦惜卿满脸绯红,啐道:“这个人,这种事也跟人说作甚?真是受不了。” 秦惜卿想起了方子安前来告辞的那天晚上,自己将身子给了他。那男人很是凶猛,事后自己好几天都觉得不得劲。但后来晚上经常做梦,梦见方子安搂着自己动作,秦惜卿醒来都羞死了。那一晚印象深刻,自己居然做春梦了。想想以后和方子安能经常做那种事情,既是害怕又是期待的很。 “我命人熬了红枣粥,一会你得吃些,补补血。这杯红糖水你先喝下去。补血补虚,一定得保重身子才好。你虽不介意,这孩儿可要有娘喂奶的。明儿我着人去弄些鲤鱼来炖汤,那汤水吃了奶.水就下来了,孩儿明日便可以喝奶了。这是几件内衣裤,你自己换上,我去瞧瞧粥好了没有。若是有事,便叫人就是,门口就有人守着。你安安心心的养着。”秦惜卿轻声说道。 春妮连连称是,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打搅。她在秦惜卿面前是自卑的,相貌才学都不如她,自是有些自卑和压力。但秦惜卿说话亲切,如春风化雨一般,今日的惊恐和疲惫便在秦惜卿的这些话语中慢慢的平复了下来,心里也定了下来。 秦惜卿微笑点头,出了房门来到小厅之中,却慢慢的坐了下来。仔细思索了一番事情的经过之后,秦惜卿感觉有些棘手。她不知道方子安该怎么处置这个局面,但眼下她自己必须做出决定来。因为她感觉这里并不安全。事情到了如此的地步,秦桧他们怎么会抓不到人便罢手。秦惜卿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跟老把头万大龙头苏橫钱康他们商议去。 想了一会,又担心起方子安来。他在金国搞了那么大的事情出来,可真是厉害的很。他也真是有能耐,居然把金国搅了个底朝天,还从燕京府逃出去了,进了太行山中。或许还拿到了秦桧通敌的证据,自己这个男人可真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这劫难他能不能过去。他若在身边,自己便不用担心这么多了。 “子安啊,你快回来吧,我们都需要你啊。”秦惜卿心中低低的呐喊着。 一会功夫,史凝月沐浴已毕一边嚷饿一边走来,秦惜卿收起心情,笑着迎了出去。 正文 第五二三章 绸缪 次日上午,秦惜卿将刘老把头、万大龙头、苏橫大师、钱康大管事等制造局中骨干人员全部叫道了自己住处的小厅之中。众人平日各自忙活,其他几人倒是经常见面谈事,但是秦惜卿深居简出,他们很少来此。今日秦惜卿叫他们前来,他们都有些意外。 小厅中,秦惜卿摆上点心茶水招呼众人。 “这是湖州蜜枣粽子,端午节要到了,我命人去采买了些回来,味道不错。诸位尝尝鲜。”秦惜卿笑吟吟的说道。 众人连声称好,这才想起五月初五端午节就要到了。平日忙碌不休,都忘了这茬了。 “好好好,湖州蜜枣粽子天下闻名,软糯香甜,甚是合我们这些老人家的口味。秦姑娘有心了。今日在秦姑娘这里过个节,过两天便要出海了,便也吃不着粽子,过不了节了。”万大龙头笑呵呵的道。 刘老把头也点头道:“自秦姑娘来此之后,我们算是有口福了。经常派人给我们送点心去。有些点心我这一辈子也没尝过。什么玫瑰松花饼,什么梅花酥饼,名字我都叫不出,那是真好吃。今日又请我们来过节,秦姑娘如此照顾有加,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苏橫笑道:“你二位倒是容易拉拢,吃几个点心便感谢了。我还当端午节到了,惜卿姑娘要叫我们来唱个曲词犒劳犒劳我们呢。” 秦惜卿笑道:“苏大哥喜欢听曲,改日唱给你听便是了,但现在可不成。今日也不是请诸位来过节的,而是有事要商议的。出了一件大事,惜卿难以抉择,故而请诸位来商议。” 众人闻言忙凝神倾听,秦惜卿轻声道:“先请你们见一个人吧。凝月,你来了么?” 秦惜卿向着厅外轻声叫着,门口脚步轻响,史凝月怀抱一个孩儿走了进来。史凝月来过湾头村,几人都认识她,也都知道她是方子安未过门的妻子,见她抱着孩子进来,都讶异不已。 “史小姐?你怎么在这里?怎地还有个孩儿?莫非是子安和你所生?子安走了也才半年,走之前没见你身怀有孕啊。怎么回事啊?”钱康惊讶问道。 史凝月红了脸啐道:“钱大哥不要乱说话,这可不是我的孩子,但这确实是方子安的儿子。” 钱康更是惊愕道:“什么?子安有了儿子,何时有的?难道在外边拈花惹草闹出来的?人家找上门来认亲了?哎呦,这事儿可不小。原来叫我们来是为了这个。” 秦惜卿掩口葫芦,叹道:“钱管事这脑洞可真够大的。这是春妮生的孩子,春妮也在这里,只是才生了孩子,不便出来见人,就在房里歇着呢。” 众人闻言恍然,哈哈大笑一番,纷纷围上去看那孩儿。那孩子鼻直口方相貌俊美,确实很像方子安,纷纷赞叹不已。 “子安有福啊,方家有后了啊。若是他从金国回来,知道此事,定然开心的很。去了也有小半年了,也该回来了。可有他的讯息么?”万大龙头摸着胡子笑道。 秦惜卿叹息一声,眉头蹙了起来。众人觉得不对劲,忙问道:“怎么?莫非他出了什么事么?” 当下秦惜卿也不隐瞒,将所发生的事情统统说了出来。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惊愕不已。 “这……居然出了这样的事,那可如何是好?朝廷是不是太过分了?参与金国的事情,干咱们大宋何事?再者,事情不能听金国使者一面之词啊?”刘老把头喃喃道。 万大龙头冷笑道:“那里是过分?这明明便是迫害吗。没听秦姑娘说么?子安掌握了秦桧的通敌证据,所以老贼才动了手。真是险之又险,还好史小姐和春妮姑娘逃出来了。这个朝廷,这个皇上真是没救了,像子安这样的官,他们也容不下。” 钱康着急道:“那此事子安知道么?他岂非现在连大宋都回不来了?回到大宋,那便是自投罗网么?哎呀,事情怎么搞成这样了?” 秦惜卿摇头道:“以子安的性格,他怎会不回来?他行事自有办法,我觉得,我们倒是不用为他担心,我们应该为我们自己担心才是。” 一直在旁皱眉沉默的苏橫开口道:“秦姑娘所言甚是。既然朝廷连家眷都要拿,想必这次是有人借题发挥,想要要挟子安。他们必不肯干休。我们这里并不安全,官兵很快就会查到这里,然后把我们一锅端了。” 秦惜卿点头道:“我也和苏大哥有一样的担心。制造局并不隐秘,除了出海贸易之事瞒着市舶司之外,其余的事情其实瞒不了别人。车马来回频繁,这里又人多口杂,一定会被他们查到这是子安的产业。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一旦被他们查到,便将无处可逃。所以今日我叫诸位来,其实便是想询问大伙儿的意见,咱们是否需要撤离这里,或者起码也要做好准备,一旦有风吹草动,我们便立刻离开,绝不能被官兵给抓了。凝月和春妮母子是被追捕的人,我更是为了避祸才来这里的,而诸位是跟着方子安做事的人,我想,他们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众人尽皆默然,虽然不希望事情到那种地步,但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一旦查到这里,所有人都要被抓走,这里的一切都要毁了。 “如果要走,走去哪里呢?朝廷既然要抓人,咱们又不是一个两个人,这一大摊子东西,一大堆的人,能走到哪里去?”刘老把头皱眉道。 众人再次沉默。天下之大,却都是王土,躲到哪里也躲不过。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多的制造局刚刚蒸蒸日上,如今却要毁了。 秦惜卿轻声开口道:“这个问题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觉得,咱们得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唯有海上。” 众人吃惊的看着秦惜卿。秦惜卿继续说道:“咱们有大船,这两艘大船便可以载很多货物和人员。咱们离海又近,出海之后找个小岛躲起来,任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咱们。走起来又方便,只需将货物打点好,准备好,一旦有风吹草动,咱们上船便走。趁着这几日他们还没找到这里,正好做好准备。” 万大龙头拍着大腿道:“说的对,到了海上,他们望尘莫及……” “可是有水军……”钱康道。 “水军不怕,他们只在几处大岛上驻扎,巡视的路线我们都清楚。我们出海避开水军很简单。咱们去东极岛或者是鼓浪岛,那里有湖泊淡水,有海湾可停船,岛上的渔民也不多,很少外出,更不会去报信。必是极好的躲藏之处。”万大龙头沉声道。 刘老把头点头道:“东极岛和鼓浪岛确实可以躲藏,咱们带足物资,可以先用大船送两趟,之后做好准备,官兵一来咱们就走。湾头村和万家村的人也一起走,免得被他们抓了拷问,牵连到他们。反正咱们是打渔出海的,只要在海边便能活着。朝廷不给活路,咱们便当方外之民去。” 秦惜卿笑道:“方外之民倒是不必了,咱们也只是暂避,我相信这件事会过去的。子安没回来,我们不知道他有何计较。咱们躲避的目的是避祸,否则被朝廷抓了,子安行事便蹩手蹩脚了。” 万大龙头点头道:“秦姑娘考虑的很是,咱们也别犹豫了,从现在开始便准备。一切行动取消,开始搬运货物上船运走。能带走的都带走。白天装船,晚上运走。我先带着大船去跑一趟,找个安顿的地方。免得到时候仓促。得派人去盯着京城东边那里,官兵一出动咱们便立刻上船离开。你们看怎样?”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很是不舍,但是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苏橫最是心疼,他的高炉建好了三座,去了岛上是不可能建高炉的,大量设施都才建好,刚刚上了轨道,一切便都要毁了。但他虽痴迷机械制造,却是明事理之人,明白这么做势在必行。 众人虽然做了决定,却也心情沉重。不知道方子安能否回来,能不能扭转局面,否则一辈子住在海岛之上不得回来,那绝不是众人愿意的事情。 其后数日,众人开始分头做准备。大量的贵重物资比如铁锭机械零件之类的东西开始装船往海上运。万大龙头在鼓浪岛上找到了可以容纳人居住之处,带着人在岛上搭起了简易的房舍,修建了一些茅房屋舍,以便遮风挡雨。 几日后,沈菱儿突然现身湾头村,让秦惜卿等人甚是惊喜。得知方子安的情形,听了沈菱儿说了方子安在燕京城中的作为,在太行山和金兵大战的情形,众人都是心旷神怡,激动不已。 沈菱儿带来了方子安的口信,告诉众人他即将回来,已然拿到了秦桧通敌的确切证据。有了方子安的消息,且方子安在金国大杀四方的激励之下,众人重拾信心,郁闷的心情得以好转。他们相信,只需等到方子安归来,事情终归有个了局。 七八日后,沈菱儿发现了秦坦带兵出东城门来的消息,迅速赶回禀报。早已做好准备的众人立刻上船离开。秦坦扑了个空,一怒之下烧了许多制造局的房舍,又跑到万家村去抓人,但两处村落的百姓早已撤离,秦坦气的只能无能狂怒,打砸一番,无可奈何。  正文 第五二四章 团圆 惊涛骇浪之中,大船缓缓驶来。汽灯的凝聚的光柱就像黑暗中的灯塔一般给人以希望。抱在桅杆上随波逐流的众人真是喜极而泣,感动不已。 船上的人看到了水中的众人,小心翼翼的驶近,抛下绳索来。方子安将几位老丈先拴在绳子上吊蚂蚱一般的让船上的人拉扯上去,然后是赵刚和冯一鸣,最后自己才上了船。 船上早已一片欢腾之声,当方子安被救上来之后,随船而来的秦惜卿史凝月沈菱儿等人喜极而泣,娇声欢呼起来。然而,方子安此刻的形象实在不敢恭维,身上像个落汤鸡一般湿淋淋的,帽子也不见了,发髻也散开了,湿漉漉黏糊糊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像是一团乱草堆一般。整个人狼狈不堪。 赵刚更是不堪,趴在甲板上不断的咳嗽着,吐出一大堆污秽之物。适才他喝了不少海水,此刻难受之极,浑身无力。老者们也去了半条命,上船后迅速的被抬到船厅之中,有人立刻给他们换衣擦洗,灌汤灌热水让他们缓过来。 虽然疲惫不堪,但是方子安的精神状态是极为亢奋的,没有什么能劫后余生更让人高兴的了。方子安最喜欢的便是这种刺激的感觉,当年他便喜欢玩命,在部队里有拼命三郎之称,训练起来拿自己不当人的。这种刺激能让人荷尔蒙飙升,爽快之极。此刻方子安便是这种感觉。他虽样貌狼狈,但是精神亢奋,站在狂风骤雨大作的摇晃的甲板上,方子安一把将身上衣服扯开,露出肌肉健壮匀称的身体,仰天大笑不已。 所有人都看着方子安,先是惊愕,然后便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想一想他的作为,想一想他的遭遇,想想这个人所经历的一切和他所完成的一切,此时此刻,风雨交加,差点死于海涛之中,怎不情绪激烈,仰天长啸。 “惜卿,凝月,菱儿,你们好么?哈哈哈哈,我回来了。过来啊!”方子安站在风雨之中向着船厅里探出的几张激动的如花面容大声叫道,张开了手臂,敞开赤裸的怀抱。 因为暴风雨大作,所以秦惜卿和史凝月她们都躲在船厅里看着外边救人的事情,怕被雨淋湿衣衫而毁了形象。她们本想等着方子安进了船厅再一叙激动之情的。可是方子安张开了双臂发出了邀请,在大雨之中,他又赤着上身,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怎么可以? 秦惜卿犹豫着,沈菱儿看秦惜卿犹豫自然也不会抢先,虽然她什么都不怕,两人只稍一犹豫之间,但见身旁一道绿影冲出,绿裙飘飘的史凝月冲了出去,冲入了方子安的怀抱。然后被方子安一把抱起,在雨中旋转起来。 秦惜卿吁了口气,心想:很好,凝月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去最合适。自己可不能那样,倒不是自重身份,而是自己可不会跟他们一样疯狂。自己爱那个男人,但却也不用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方子安抱着史凝月大笑着在雨中转着圈圈,史凝月紧紧的搂着方子安的脖子,身上的衣衫很快湿透了。旁边船工赶紧转过头去,这场面实在少儿不宜。 沈菱儿冲了过来,手里拿着披风大声道:“秦姐姐说了,请公子进船厅。甲板上不安全,船要掉头回去了,风浪太大了。” 方子安这才放下史凝月,用披风裹着她的身体,三人飞奔进了船厅之中。大船也在风雨惊涛之中缓缓的调转船头,朝着不远处的小岛开去。 船厅之中,方子安满身是水,赤裸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着光亮,双目炯炯看着秦惜卿笑道:“惜卿,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秦惜卿不敢看他的身体,情绪却很激动,竭力压制激动的心情道:“是啊,回来了,很好,非常好!” 方子安笑道:“你们受苦了。一切我都知道了。” 史凝月一边揉着头发,一边嗔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多了个儿子了么?” 方子安惊讶道:“春妮生了?” 史凝月笑道:“是啊,生了个大胖儿子,是我接生的呢。” 方子安先是惊讶,再是大喜,激动的搓手道:“春妮呢?怎么不见?” 秦惜卿道:“还没出月子呢,这大风大雨的,难道要她一起上船来?知道是你遇险了,她倒是想来,但是可不能来。” 方子安点头道:“对对对,那是自然,身子要紧。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是我们在海上遇险的?” 史凝月道:“是菱儿说的,她说那焰火弹是他看着你制作的,一模一样的。焰火弹也是她看见的。她说了,我们还不信。后来她急的都要哭了,我们才知道不假,这才请万大龙头开船来找。果然是你。” 方子安看着沈菱儿道:“菱儿是我救命恩人啊,谢谢你。” 沈菱儿红着脸道:“这有什么好谢谢的。” 史凝月在旁笑道:“是啊,一家人谢什么谢?那个……啊切,啊切!” 史凝月正要说什么,忽然连打两个喷嚏。秦惜卿忙道:“都着凉了,这飓风中的雨水多冷啊。叫你们疯,病了可就不好了。子安你也是,还不擦干身子穿衣服。浑身都湿透了。” 方子安笑着点头,从腰间取下一只皮囊来递给秦惜卿道:“这个你收着,里边有最重要的东西。” 秦惜卿接过去轻声道:“是那证据?” 方子安点头,接过沈菱儿递过来的干布使劲的擦身子。秦惜卿道:“这不给海水泡透了?” 方子安笑道:“放心好了,一层铁管,两层羊皮囊,一层牛皮外囊,就算用刀砍,也未必砍的开。海水不可能进去的,扎的紧紧的。” 秦惜卿这才点头,伸手放进怀里,心中想: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自然而然便给了我保存,他看我很重,我此刻终于知道了。 大船在波涛之中艰难掉头驶向前方小岛。万大龙头亲自掌舵心无旁骛的指挥着船只航行,甚至连方子安来到他的身边,他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大船靠近小岛,精确的从两道大门一般的山崖之中驶入港湾之中,万大龙头才长长吁了口气。 “大龙头老当益壮,技艺不减当年啊。这大船在你手里简直像是一艘小舴艋舟一般。大海在你面前就像是洗脚盆一样,哈哈哈。”身后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万大海一跳。 “哎呦,子安,你何时来的?哎呀,可没受伤吧。飓风来了,你们也敢出海,胆子也太大了。”万大龙头先是惊喜,接着便是埋怨。 方子安拱手道:“我这回可真是受教训了,差点送了命。” 万大龙头也不深责,只道:“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别人想,有些冒险的事还是少做为好。那几位还好么?你怎么连我万家村的那几个老家伙也动员给你开船了?这般折腾,不是要了他们的老命么?” 方子安忙道:“已然安顿了,只是受了惊吓,受了些凉。他们比你想想的坚强,应当没事。” 万大龙头道:“那就好,我的去瞧瞧,他们都是我的族兄,其中一个还是我亲堂兄,我得去看他们,免得他们埋怨我。你且先上岸跟你妻儿团聚,你还没看到你的儿子吧。去瞧瞧,一会我们再见面说话。” …… 方子安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海岛上的临时居所。大风大雨之中也没能阻挡他们前来探望的脚步,个个喜笑颜开,欢喜不已。其实他们当中也有埋怨方子安连累了他们的,但是这位方大人确实给了他们很多好处。普通百姓虽然势利,但是本质还是良善知恩的,得知方子安等人从海里被救了上来,心中还是欢喜的。 方子安站在草棚下拱手道谢,直到万大龙头和刘老把头把人打发走,这才得空回到草棚里。已经有人做好了热腾腾的菜肴,以鱼虾等海菜为主,加上一些菜蔬,普通但却丰盛。万大龙头,刘老把头,苏橫大师,以及方子安和几名妻妾尽皆上座。方子安怀抱小婴儿坐在上首,神采飞扬笑意满脸,一副慈祥的老父亲的嘴脸。 虽然身处海岛之上,虽然身在茅草木土房子之中,虽然外边狂风骤雨,甚至还有雨滴飞溅进来,虽然只是简单的饭菜,但是座上众人还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吃喝谈笑,兴致勃勃,人人欢畅。 大伙儿听方子安谈及金国经历种种,人人侧目,个个赞叹。听到方子安雪崩退敌一节,虽然从沈菱儿口中已然知道了这件事,但从方子安口中说出,更是一片赞叹之声。 酒酣耳热之际,秦惜卿主动请缨献唱一曲。于是在暴风骤雨的草棚之中,秦惜卿拿起了许久未拿起的琵琶,在风雨之声中弹奏演唱起来。唱的正是那首《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听着秦惜卿如金石般的嗓音,听着外边的风雨大作和琵琶混合之声,想着方子安去金国的所有经历,真可谓是人人神魂飞驰,唏嘘而叹。  正文 第五二五章 艰辛 宴席散后,众人虽然很想知道方子安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但知道方子安和秦惜卿等人久别重逢,必然有些体己话要说。加之方子安等人一路辛劳,需要休息,于是便都告辞散去。 方子安和几个女子回到茅舍住处喝茶说话,叙述别来情状。 在灯下,秦惜卿打开了那个皮囊,从里边的小铁筒里取出了秦桧的那张密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史凝月也凑上来看了一遍,两个人半晌都没有说话。 方子安笑道:“怎么?不敢相信是么?” 秦惜卿道:“虽然早觉得这老贼不对劲,怀疑他是为金人做事,但是这证据摆在眼前,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大宋这么多年来居然用了个金人细作做宰相。也难怪朝政靡废忠良尽没。” 史凝月咬着银牙骂道:“皇上真是瞎了眼,对一个金国细作信任了这么多年,重用了这么多年。这下好了,脸要被打肿了。” 方子安沉声道:“凝月说到了点子上,这封信一旦公开,皇上的脸要被打肿了。所以我才不能将信交给别人,赵构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种事伤其颜面,他这个皇帝会很不体面的下台。我这一次便是要将事情搞大,让他没脸。” 秦惜卿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方子安笑道:“怎么做?待风雨停息,我便进京。我要将这封信誊写千万份,然后张贴在大街小巷,公开秦桧的身份,让这件事天下皆知。他越是要捂着,我便越是要公开。这一次不但要老贼完蛋,更要让皇上被天下人唾骂,引咎退位。要干,便索性干一票大的。” 几名女子静静的发愣,谁也没说话,心中却是心惊肉跳。方子安这是不嫌事小,连皇上都要搞下台了。看来他是真的发狠了。 “子安,我有些担心。你若真的这么做了,皇上反而没有余地了,事情会不会适得其反?倘若他为了维护颜面拒不承认此事,反而罔顾事实,说你存心污蔑呢?那便如何?你想过这一层没有?”秦惜卿缓缓道。 方子安沉吟半晌,点头道:“倒是有这种可能。倘若皇上真的狗急跳墙反咬一口,事情倒也棘手。他也不是没干过罔顾民意之事。和金人媾和称臣,杀岳飞等忠良之臣,他都敢干,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了。我确实不能低估了他的底线。但是……他自己犯的错,岂能不受惩罚。即便他是皇上,任用了十几年金国细作为宰相,就凭这一点,他这个皇上便当不得了。” 秦惜卿道:“有无折中之策?既能解决了秦桧老贼,又能让皇上退位,让新皇登基?既不逼得他狗急跳墙,又能达到目的呢?” 方子安皱眉沉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的想法是激进且不计后果的。自己之前的想法是,满城公开此事,让民怨沸腾起来,赵构自会感到巨大的压力,绝对不能包庇秦桧,而且会因为颜面无存而下台。但是如果赵构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厚黑,更加无耻呢?他若无视民怨反咬一口,将自己说成是污蔑呢?那岂非自己再无退路。如果自己孤身一人的话,倒是无所畏惧,可是今日来此,看到这么多人跟着自己倒霉,被困在这孤岛之上,住着破烂的草舍,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方子安心中很有些内疚了。 再看看自己的身边人,这些女子本该过着最好的生活,现在却跟着自己受罪。自己也有了儿子,再也不是无牵无挂之人了,现在行事岂能如此激进。自己当初劝说萧裕的时候,便说他若不顾妻儿老小便是不负责任之人,现在如果自己也这么做的话,岂非也是这样的人了。 方子安思索再三,决定再好好的想一想该怎么做。从现在开始,一切行事当深思熟虑,当留有后路。为自己,也为身边的人考虑。反正这飓风还得肆虐数日,自己还有时间考虑。 众人谈论了一番话后,各自回去歇息。方子安去了春妮的住处,春妮正抱着孩儿哼着二哥哄着他入睡。见方子安进来,忙坐起身来。方子安摆手制止了她。 “孩儿还没睡么?”方子安凑过去看着粉嘟嘟的孩儿,脸上满是笑意。 “就快了,喝了奶.水便睡了。小家伙很能吃,一夜要吃三四次奶。这才没满月,身子都沉得很。将来必是个魁梧的男子汉。”春妮笑道。 方子安凑过去在春妮脸上吻了一下,轻声道:“你受苦了。” 春妮红了脸道:“不苦,我很高兴,能给你生个儿子,我全部心愿便都满足了。现在我很满足,丈夫儿子都有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了。” 方子安叹道:“你夫君没本事,害得你跟着受罪。这岛上怎是人住的地方。你一个生了孩子的娘,理当受到最好的照顾的。” 春妮忙道:“万万别这么说。我是吃惯了苦的,这些不算什么。我只祈祷大家都平安,你,我,孩儿,还有我爹爹,还有秦姐姐史小姐沈姑娘她们,都好好的,别出什么意外,我便满意了。” 方子安点点头,祈祷团圆平安,这是每一个为人妇为人母最为朴素的想法。春妮这般祈祷,其实也是担心再出什么事情,便是为了她的愿望,也不能行事不顾后果了。 “夫君,孩儿还没起名字呢。凝月说得你来起。”春妮笑道。 方子安道:“我不是听凝月叫他难儿难儿的么?” 春妮笑道:“那是凝月瞎喊的,她说生孩儿的时候正受苦难,所以叫他难儿。还说什么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我觉得这名字当个小名儿瞎叫叫是可以的,用作大号,怕是还得你来起。” 方子安点头道:“你想叫他什么?” 春妮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将来平平安安,福寿安康便好。最好能像你一样,有本事。” 方子安道:“那便叫他来福吧,方来福,这名字挺接地气的,寓意也不错,你觉得如何?” 春妮嗔道:“家里喂马的小厮也叫来福,我认识的三元坊就有三个来福,这名字也太俗了。你一个读书人,给孩儿起这么个名字,便不怕人笑话么?”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你都嫌弃的名字,那只能换一个了。恩,我希望他将来学有所成,定国安邦,不能只做个普通人。这世道,普通人活不下去的。叫文定如何?” “方文定,好像不错的样子,寓意也好。你是他爹爹,你说了算,我是觉得不错。”春妮道。 方子安道:“那便这么定了,大名就叫文定。” 春妮欢喜的对着已经熟睡的婴儿柔声道:“我们孩儿有名字了,爹爹给起了个文定,方文定以后便是你的名字啦。这名字比什么来福可好听多了。” 方子安呵呵而笑,心中也自安慰。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当爹,这种感觉很是奇妙。这个孩子虽然来的时间点有些尴尬,但是对于春妮而言,能率先生子,对她自己也是一种安慰。 方子安打了个阿欠,转头四顾。春妮道:“你困了?不过你不能睡这里。” 方子安道:“为什么?” 春妮道:“我还在坐月子呢,也陪不了你。再说了,孩儿一夜醒个四五回,又是拉屎拉尿,又是喝奶哭闹的,你在这里如何能睡得安稳?还是去别处睡吧。秦姑娘那里宽敞,能睡得下几个人。”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还哪儿都不去了,你想赶我走,那可休想。孩儿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喂奶的事我帮不上,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帮忙的。” 春妮还待再劝说,方子安已经拿了一张草甸子铺在地上躺下。临时搭建的土床太小,也太不牢靠,可容不下两个人加个孩儿一起睡。所以方子安索性睡在地上。 春妮忙道:“你上床来睡便是,挤一挤便是。” 方子安不答,不一会儿竟已是鼾声响起,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方子安啊切连天的醒来,两个眼眶隐隐发黑,眼珠子满是血丝。昨晚一晚上,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拉扯孩子的艰辛。那孩儿一夜闹腾了四五回,喝奶倒也罢了,拉了三泡尿两泡屎还哭了小半个时辰。方子安帮着弄这些屎尿之物,然后一整晚鼻孔里都似乎弥漫着孩儿屎尿的酸臭味。整个土舍之中也全是这种味道。一整晚,方子安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辛苦无比。 春妮很是愧疚,但她也没法子,那孩儿吃了拉拉了睡睡了哭哭了又吃,循环往复这是常态。看着方子安无奈的样子,春妮自己也很无奈。只能安慰方子安说,白天里人多能帮忙,到时候再补个觉便是。 虽然辛苦无比,但方子安也真正感受到了拉扯孩儿的辛苦。以前对此毫无感受,现在才明白父母的伟大。每个孩儿都是这么一把屎一把尿的侍奉拉扯,经历了多少煎熬。有的人孝顺父母,倒也罢了,也算是报恩。怕就怕有的人不孝,长大后打骂父母,蠢子无情,那爹娘该多么伤心。 早饭的时候,凝月看到方子安的黑眼圈很是奇怪,经方子安一说,众人都大笑起来。史凝月笑的最大声,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她想起了她的娘亲还被软禁在京城之中。众人又忙着安慰她,方子安开玩笑说,此时此刻,你娘应该日子比我们好过。起码不用在狂风暴雨之下住在这荒岛草舍之中。这么一说,史凝月才感觉好受了些。 正文 第五二六章 观海 这一场飓风着实不小,到了第三天达到了顶峰。飓风吹得岛上的树木连根拔起,岛上小山上的石头都在暴风骤雨之中崩塌了不少。 所幸的是,众人居住的临时茅舍搭建在港湾之中的山坡平地上,周围有山崖遮挡风雨,还有许多树木在周围抵挡风力,所以即便狂风骤雨肆虐,除了漏雨和漏风之外,倒也不虞担心有安全的问题。只是居住在这种环境之中,实在是权宜之计,艰难万分。 秦惜卿史凝月等几人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特别是史凝月,因为暴雨之故,屋子里跑进来了癞蛤蟆和老鼠,还有几条蛇进来躲避山坡上漫溢的雨水,把史凝月都给吓哭了。再也不肯进房去,晚上也非要跟着秦惜卿睡。这导致方子安晚上想去跟秦惜卿亲热一番也没了机会。 第三天午后,暴风骤雨最为猛烈之时,方子安却披着蓑衣斗笠要出门。秦惜卿等人忙问他要出去做什么?屋子里尚且漏雨,外边岂非是风雨大作,出去会很危险。这两日不时有百姓被飞石和树木砸伤。 “我去看看大海。这种时候的大海一定最为汹涌壮阔,是最好看的时候。”方子安笑道。 几个女子齐飞白眼,这时候去看大海,岂非是傻子么? “谁跟我去?平静时候的大海我们看得多了,可我敢担保飓风之中的大海你们绝对没见过。放心,旁边有个崖壁,避风遮雨,却能看到海湾外的大海,我已然看好了位置,绝对不会有安全之虞。凝月你要不要来?”方子安笑道。 史凝月摇头道:“不来,我那日受凉了,现在还咳嗽呢。秦姐姐也别去,不跟他发疯。” 方子安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他并没有希望她们能跟自己来,于是笑了笑,披上蓑衣斗笠推门出去。 秦惜卿叫道:“等我一起。” 史凝月春妮等人愕然,秦惜卿笑道:“他说的对啊,我还没见过飓风中的大海是什么样子,岂非是一种遗憾?再说了,他一个人去,你们放心么?我跟着去,也好拦着他做些冒险的事情。” 史凝月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别让他乱走。” 沈菱儿也起身道:“我也去。” 秦惜卿摆手道:“你帮着些春妮,那孩儿一会要醒了。” 沈菱儿只得道:“那你们小心些。” 方子安和秦惜卿穿了蓑衣斗笠出了茅舍,外边风雨交加,树木摇晃的厉害,还没到树林边缘,远远便听到海涛如轰雷一般作响,甚是骇人。 方子安来到林子边上,风很大,吹得他斗笠都快要飞走,身子似乎都站不住,忙停步等秦惜卿跟上来,拉着秦惜卿的小手笑道:“我得拉着你,不然这风定给你吹走了。” 秦惜卿紧紧攥着方子安的手笑道:“那你可得拉紧我了,我若被吹上天,你可就找不到我了。” 方子安大笑道:“那我岂非要哭死了,名冠天下的秦惜卿从我手中飞走了,我岂非是罪该万死。” 秦惜卿道:“飞不走的,只要你拉着我,我永远飞不出你的掌心。” 方子安听她这话情致宛然,心中一动,看着秦惜卿的眼睛。秦惜卿也正深情的看着方子安,眼睛里有火苗跳动。这两天两个人虽然朝夕相见,但在这海岛之上,又是飓风袭来,又是人来人往,实在是一地鸡毛,都很难有机会单独相处。两个人虽然找机会挨碰碰的拉拉手,眉眼间勾搭勾搭,但却根本没有亲热的机会。和凝月不一样,方子安和秦惜卿之间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凝月只需要方子安在身边便可安心,她可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毕竟还是处子之身,可是秦惜卿尝过个中滋味,自知情动之处。 方子安突然明白了,秦惜卿之所以跟自己出来,不是因为要看大海,而是想要跟自己单独相处。 明白了这一点,方子安很是感动。当下两人紧紧拉着手出了林子,风雨交加之中,蓑衣根本无法遮挡,身上很快淋湿了。到了山崖下,方子安一把将秦惜卿抱起来往上攀登。这里确实是背风处的山崖,岩石还是干的,只是秦惜卿是爬不上去的。方子安怀抱美人很快上了山崖半腰的那处平台上,这里是岩石凹进去的一部分,像是个小小的山洞,但又不全是。两侧长着不少树木,围了起来。前方透过树木之间的间隙,可看到河湾外远处的大海。 “你瞧那大海!”站定之后,方子安眺望远处,沉声说道。 秦惜卿举目看去,河湾之外的海面上黑沉沉的波浪翻涌,海波排空,浪头高达数丈,在海岛旁的乱流的作用下,相互之间碰撞着翻卷着撞击着,好像千军万马在厮杀一般,发出沉闷的如雷鸣一般的轰响。天空中阴云低垂,闪电在黑云之中穿梭着,时而如蛛网一般闪亮,时而笔直的劈在海面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真是前所未见的奇景,我来着了。回去后我要告诉凝月她们,一定要来瞧。能见此奇景,便是浑身湿透又如何?便是淋雨生病了又如何?”秦惜卿赞叹道。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这便是大自然的威力。人与之相比较,简直渺小到可笑。此刻我们身处的这座岛屿,在大海之中也不过是一叶扁舟一般。幸而有根,不然会被打成碎片。” 秦惜卿点头道:“郎君好比喻,这岛可不就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么?惊涛骇浪之中,我们能活着,得感谢这座小岛。” 方子安笑道:“你不怪我将你们连累到如此地步么?你们本该住着大房子,吃着好东西,漂漂亮亮的过幸福的日子才是。然而我没给你们这些,反而让你们跟着我受罪。这小岛虽然可存身,但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秦惜卿摇头道:“你千万莫这么想,我就知道你心中会有这般想法,郁结难解,所以想出来散散心。我便没有拦你,让你出来透透气。你看看这大海的辽阔,想一想人这一辈子的短暂和渺小,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了。” 方子安笑道:“你还挺会安慰人的。你且观海,我去生火。” 秦惜卿道:“生火作甚?” 方子安道:“你我衣服全湿了,不得烤干么?虽然人很渺小,但生了病还是要难受的。老天爷可不管你生病发烧咳嗽难受,咱们得自己照顾自己。” 秦惜卿笑着点头,自顾看着远处的海面赞叹,方子安却折了些柴禾弄了些半干的树枝枯草开始在崖壁凹槽处生火。待火势燃旺了的时候,方子安脱了蓑衣斗笠,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用树枝挑了在旁边烤着。秦惜卿回头时,看见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中裤的方子安正在火旁搓着手,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怎地……脱光了衣服?” 方子安笑道:“不脱光难道穿在身上烤么?你也来!” 秦惜卿红着脸道:“我才不。” 方子安笑了笑,突然起身走了过来。秦惜卿警惕的道:“你做什么?” 方子安道:“脱了湿衣服烤干,不然要生病的。” 秦惜卿摇头道:“不不。” 方子安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抱起,低声道:“你人都是我的,又害什么臊?这里又没人来。我这两天正想着你,可是没有独处的机会,我都想死你了。” 秦惜卿慌张的挣扎,却又怎敌方子安的气力大,被方子安剥去湿漉漉的衣衫后,整个人赤身裸体的时候却又只能往方子安怀里钻了。本来两人便相互想着对方,秦惜卿只是没想到要在这野外做这件事,害羞罢了。方子安动了手,她也就认命了。两人便在火堆旁尽情欢好,极乐之时什么大海什么飓风什么雷鸣闪电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眼中只有对方,只有眼下正在做的事情。 云收雨止,秦惜卿满脸红潮,坐在方子安怀里闭目喘息。方子安柔声问道:“感觉如何?” 秦惜卿伸手锤了他一拳道:“不许问,不许说,不许看我。衣服干了没有,早知不跟你来了。” 方子安笑道:“来有来的好处,此中滋味自知。” 秦惜卿嗔道:“你还说。” 方子安忙道:“不说了,衣服差不多干了,可以穿了。这地方不错,咱们明日还来。” 秦惜卿嗔道:“你可真是坏的很。明日我可不来了。你骗别人把。” 方子安大笑,拿了烤的热乎乎的衣服遮掩住秦惜卿的身体,秦惜卿穿衣之时,方子安忍不住又上手抚摸了一番。秦惜卿嘴上说的狠,行动上可一点也不反抗。衣服穿了一半,被方子安又脱了,很快梅开二度,再登极乐。 半个时辰后,一切平息下来,两人才穿了衣服上身。秦惜卿自己整理好发髻衣衫后,让方子安坐在一块石头上,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木梳给方子安整理散乱的发髻。素手轻柔,暗香盈鼻,方子安享受无比。 “惜卿,我想明白了。”方子安忽然道。 “想明白什么?”秦惜卿问道。 “你前日说的那些话,我这两天想明白了。我不能自私冒险,得有两全之策,不能逼得皇上狗急跳墙。说白了,我之前的想法其实很不成熟。我并没有逼他退位的资本。我以为发动民意可以促使他下台,但我忘了,这里是大宋,不是……后世。我是说……老百姓的力量太小了,舆论的力量太小了,大宋的兵马和权力在他手里,他完全可以无视这些。”方子安差点说漏了嘴,说出了后世这个词,连忙含混掩饰道。 秦惜卿没有在意那个词,闻言轻声道:“你说的对,老百姓只是羔羊罢了。刀在皇上手里,逼急了,他会动刀杀人的。除非老百姓也有刀,也敢拿刀反抗,但那便是造反起义了。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大宋自乱,生灵涂炭,恐怕也不是你本意。” 正文 第五二七章 回京 方子安叹息道:“那当然不是我的意思。完颜亮觊觎之心昭然若揭,我大宋本已处于劣势,兵力战力均不足以对抗,倘若再内部纷争,金人便渔翁得利了。我的目的是铲除奸佞,还朝廷以清明之治,再图收复山河之望,岂能当乱臣贼子,造成大宋内部纷争。倘因此金国铁骑倾巢而来,我大宋覆灭的话,我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秦惜卿伸手捧着方子安的脸,俯下身来在方子安额头轻轻一吻,柔声道:“郎君是仁义之人,自不会是乱臣贼子。其实,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惜卿都不会在意。只要你决定了,惜卿都站在你身旁支持你。” 方子安微笑道:“多谢了,其实我本人并无野望,我本来的想法只是升官发财娇妻美妾过一辈子罢了。只可惜,现实逼着我一步步的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只是不敢当蝼蚁,不甘心命运为他人主宰。秦坦的手下要杀我,我自然不能让他杀。他们要杀若梅,我自然要救若梅。我老师死在他手里,我自然要为老师报仇。这一步步的,便到了今日。” 秦惜卿轻声道:“你会不会怪我当初将你引荐给王爷?让你再无回头路?” 方子安呵呵笑道:“我自愿上船的,船上有你这么个绝世美人儿,我自然心甘情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惜卿嗔道:“你当初可是对我凶的很,拿了诗稿强买强卖,没见你对我假以辞色。我还是亲自上门去找你的。” 方子安大笑道:“我那是假正经,你高高在上,我一个穷书生高攀不起,只能装作不在意了。你难道没有这点自信么?这世上谁见了你秦惜卿,不是惊艳不已。哪个男子能抵挡住你的诱惑力。” 秦惜卿笑道:“哪里有?你嘴巴今日吃了蜜么?这么甜。” 方子安仰头道:“你尝尝便知道了。” 秦惜卿用木梳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却又俯下身来亲吻方子安的嘴唇来。这一吻,差点又引发一场战火,好在秦惜卿及时熄火,她今日已经足够了,再受不得鞭笞了。 两人整理衣衫发髻,这才站在崖壁前欣赏海景。那海面巨浪排空,轰鸣奔涌的场面,让两人叹为观止,惊叹不已。 方子安触景生情,看着那海上巨浪,想起了一首歌来,低声哼唱道:“巨浪巨浪,不断的增长……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秦惜卿听着讶异道:“这是什么曲子?” 方子安道:“这是一位爱国词曲者写的曲子,我从一位长者口中听到的,便学了来。那长者……文武全才,而且高寿。我希望他身体健康。如有可能,我愿意捐出我生命中的一秒给他。” 秦惜卿满头雾水道:“是谁让你这么尊崇?不过一秒就是一息是么?这也太少了。” 方子安笑道:“天下人都捐出一秒,那便不少了。天下人数以亿计,那还了得?” 秦惜卿觉得方子安说话怪怪的,不再搭理他。看着那海潮翻涌道:“在这里观海还真是个好地方。”方子安玩梗上了瘾,笑道:“晚上可以睡在这里听涛。这叫观海听涛。” 秦惜卿道:“我晚上可不在这里住,你也不许在这里。蚊虫老鼠蜈蚣多的是,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方子安大笑道:“好。” …… 飓风前后持续了五天时间,终于云开雨歇,风住浪止了。艳阳照耀之下,岛上的百姓们纷纷出来透气。起初太阳晒着还暖烘烘的受用,但很快便受不住了。初夏的太阳已经很有威力,海边的阳光更是通透,照在身上隔着衣服都像是火在烤。 海岛上飓风过后的情形当真是一片狼藉,山石崩塌,树木折断,地面上被水流肆虐之后,满是裸露的石块和沟壑。断了的树枝和树叶,刚刚结出的野果满地都是,林子里还有不少被雨水灌死的野鸡和老鼠。 不过,曾经咆哮肆虐如也野兽一般的大海倒是平静了下来。海中的野兽蛰伏了,等待下一次飓风来的唤醒肆虐。 海湾边的沙滩上,方子安支起了太阳伞,摆上了桌椅,带着众人来海滩上享受飓风之后的日光浴。春妮也出了月子,带着小婴儿出来晒太阳,一家子其乐融融。 方子安脱了衣服拿着鱼叉下了海,他要和几名渔民后生比试叉鱼的技巧。渔民们不信方子安有这样的本事,直到看到方子安潜下海中翻腾自如,一会一条鱼,一会一只虾,他们才相信方子安不是吹牛。 方子安可是受过潜水训练和荒岛求生技能的,海中抓鱼这种能力还是有的。况且这小海湾中在飓风到来时是鱼虾们的避风港,海货多如牛毛,方子安都挑花了眼,专捡着肥大的鱼儿叉上来。比试结束,方子安和几名年轻渔夫弄了一大筐子鱼虾上来。接下来便是烧烤大宴了。 炭火炙烤之下,鱼虾的香味扑鼻,方子安让人请了老把头和万达龙头苏橫等人过来一起吃烧烤喝酒,同时宣布事情。 “各位,我得回京城去了,我还有大事要办。万老爷子,刘老爷子,苏大哥,钱兄,今日我们流落海岛,都是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连累。虽然你们并不怪我,但我心中却是愧疚不已的。我必须去解决这件事情,这里虽然能住人,但是我们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是时候去解决大事了。” 众人知道方子安飓风之后便是要离开的,倒也并不讶异。万大海道:“子安,其他的话我们也不说了,只希望你能够成功。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的呆在这里,我们做好了长期待在这里的准备。我和乡亲们已经说好了,在山坡上开辟场地,好好的建造房舍,安顿下来。至于能不能回去,你也不要有压力。在那儿不是过日子?这鼓浪岛也未必不能活人。我们渔民的祖先很多人都是在海岛上生活的,这里没有官府管着,反而自在。” 方子安笑道:“这里虽好,但终究不是家园。一场飓风便现了原形。不过做些基本的建设也好,总不能老是住在茅草棚子里。我此去也未必能成功,或许将来还不得不回来。请代我照顾好这里的所有乡亲们,我方子安欠他们的,我一定会弥补。” 苏橫笑道:“你自然要弥补,我的蒸汽机小型化,以及许多零件的改造正在紧要关头,却出了这样的事。你得赶紧解决问题,否则我在海岛上可什么也干不了。” 方子安笑道:“苏大师,我建议你这段时间静心做绘本,记录你的所成和设想。理论研究也很重要。著书立说,将你的技艺传于后世也是你的责任,不至于无事可做。我自然会全力解决问题,否则也太对不起你苏大师了。你本来在京城过的好好的,跟我去了湾头村,又被迫流落至此,我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总而言之,我方子安欠你们,我拼了性命也要去解决此事。” 刘老把头摇头道:“拼了性命可不成,成最好,不成也不能死。子安,听老汉我的一句劝,别拼命,留着性命比什么都好。你有家室,这么多好姑娘在这里等你,你可别让她们空等一场。” 方子安听着这些话心中感动不已,这些人非但没有怨言,反而为自己着想,真心实意的给自己建议而非压力,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子安小老弟,什么也别说了,我们相信你。咱们喝酒吃烤鱼,算是给你践行。我亲自驾船送你回去办事。把那些害你的人都统统给办了,哈哈哈。”万大龙头大声道。 众人纷纷举杯,共同为方子安践行。 傍晚时分,方子安打点停当带着冯一鸣赵刚上了小船,沈菱儿也随行前往,因为只有她能帮上忙。大船不能开,因为目标太大,众人坐的还是小渔船。不过有万大龙头亲自掌舵操舟,万大龙头的两个儿子跟着一起帮忙,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亲吻了儿子,告别了眼泪汪汪的几个女人,在父老乡亲的注视下,方子安等人上船离开。小船从海湾出口驶向大海,方子安站在船头不忍回望,他知道身后都是关切的目光,这让他感觉肩头责任重大,此行必须要成功。 飓风之后海面平静,从傍晚时分航行到半夜里,小船在万家村码头靠了岸。方子安等人下了船,万大龙头回家一趟,看到被打砸的一塌糊涂的院落,沉默半晌,叹息数声。 “老爷子,莫伤心,将来重修个好的宅子便是了。”方子安安慰道。 “我不是因为宅子被砸了,而是因为这宅子是我的爹娘亲手修建起来的。我没有守住,被这帮混蛋给毁了,我心里有些难受罢了。没什么,一座破宅子而已。子安,咱们就此告辞吧,你一切小心,老汉我是帮不上你什么了,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万大龙头道。 方子安道:“好。就此告辞。我每隔五天让人来万家村一趟,你那边也派人来,咱们互通消息,免得大伙儿着急。就定在半夜时分码头见面便是。” 万大龙头点头应了,带着两个儿子向方子安等人拱手作别,自回码头上船回去。方子安等人找到了藏在村子里的马匹,这几日留了些马料和水在屋子里,马儿倒也无恙。于是四人三骑上马出万家村往西,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文 第五二八章 岳母 初夏的清晨,临安城中很快变的热闹起来。几日飓风给百姓们造成了诸多的不便,大风大雨之中也不敢出门,很多活计都不得不停了下来多在家里避风雨。现在飓风过去,自然是要加倍的干活,弥补损失。 大街小巷之中,还有飓风袭击之后留下的痕迹尚未清理。飓风最猛烈的那天,临安城的大树被刮断了无数棵,房舍被雨水和飓风的联手摧残也倒塌了不少。很多百姓辛辛苦苦攒下家当,一夜之间便什么都没有了,真是欲哭无泪。更不要说,一场飓风下来,城里总是要死不少人的,大树砸死的,房屋倒塌压死的,淹死的,还有更奇葩的是有人在城头被风吹落下来,直接摔死的。总之,对于临安百姓而言,飓风和水火一样,都是让他们防不胜防,难以抵挡的灾难。 去年飓风袭击之时,当时还是防隅军的消防军兵马出动,救了不少人。但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消防军衙门并没有出动人手救灾。不知道内情的百姓们感叹着那消防军衙门的方大人也不过是个嘴上功夫的人,果然只是为了升官而积攒口碑,升了官了,便再也不兑现诺言,再不会管百姓的死活了。当然,有些知道内情的却明白,那消防军衙的方子安方大人和他的准岳父史浩都已经被朝廷下旨降罪,家都被抄了。消防军衙已经被其他人接手,暂停一切活动,哪里还会管到百姓的事情去。 临安城东,涌金门内柳叶儿胡同中静悄悄的。和大街上相比,这里原本就很安静,何况现在胡同里的史大人已经获罪,家已经被抄了,谁还敢接近?平日里喜欢去史家门前晃悠,弄几个赏钱的闲汉们也都不见了踪影,受到史家恩惠的普通百姓心有余而力不足,相帮却帮不上。更别说现在柳叶儿胡同口早已有官兵把守,屋子内外都有人把守了。 史家后宅之中的小佛堂里木鱼声声。史夫人一大早便起来做早课了。之前史夫人便是个虔诚礼佛之人,家里出了事之后,她被囚禁在家中,更是只能在佛前才能心绪安宁,才能让自己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她却也没去想,为何自己如此虔诚礼佛,佛祖也没帮她史家渡过这一劫。 那天,她真是吓坏了。她正在后宅和丫鬟说话,猛然间大批的官兵冲了进来,领头的是那个秦桧的孙子秦坦,她认识的。有人曾经半开玩笑的说要把凝月介绍给秦桧的孙子秦坦,两家结为亲家的话。被史浩严词拒绝,臭骂了一顿。回来后丈夫跟自己说了,史夫人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凝月嫁给谁都成,哪怕是个普通人家的公子,也不能嫁给秦家人。那岂非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那天那个秦坦冲进来的时候,那样子甚是凶狠。不由分说便命人开始抄家搜查,最后将所有人集中到院子里,宣布了朝廷降罪的圣旨,告诉自己,丈夫和自己那个准女婿方子安在金国犯了大事,现在已经全部被革职了。那秦坦逼问自己凝月的下落,自己怎会告诉他?然后自己便被他们拿到了衙门里下狱。不过当天晚上,便有人将自己放了出来送回家中,说要自己在家里住着,但不许随便外出,不许和任何人说话,随时接受过堂提审云云。 史夫人对自己的安危倒是不太担心,她最担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凝月。丈夫和方子安在金国做了什么?那秦坦说,现在金国上下都在通缉他们,大宋也容不了他们,那他们翁婿二人该往哪里去?还有凝月,既然方子安也获罪了,那么现在在方家陪着方子安那个待产小妾的凝月怕是也被抓了吧。凝月要是落到这些人的手里,怕是要遭大罪。这些人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过那个秦坦不断的逼问自己凝月的去处,这倒是让史夫人有些放心了些,凝月她们看来没被抓住,否则他为何老是逼问自己凝月可能的去处?只要丈夫和女儿都没被他们抓住,自己如何倒也无所谓了。关在家里便关在家里吧,反正自己也很少出门,就当是闭关礼佛,每日给丈夫和女儿祈求平安好了。 史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行事贤惠而宽容,平日里对下人都不错。此番受难,倒是有身边人不离不弃。几名丫鬟婆子自愿留下来侍奉她,她的日子过的倒也不那么太辛苦。只是家中里里外外被那帮人糟蹋了个遍,老爷书房被弄的乱七八糟。老爷最喜欢的那从湘妃竹也被人砍了,他回来后不知道有多么伤心恼火。 可是老爷和女儿还能回来么?史夫人最烦恼的便是这一点。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不知道有没有团聚的那一天,这让史夫人每夜流泪,辗转难眠,憔悴不堪,每天倒有七八个时辰是在佛前诵读佛经渡过的,只有那里让她的心能平静下来,让她对未来有一丝希望。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求你们保佑我夫君和女儿他们平平安安的,信妇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的他们的平安。佛祖显灵,保佑他们吧……” 木鱼声里,史夫人口中念叨着这些祈求了无数遍的话。虽然佛祖从来就没显灵说话,但她相信自己的虔诚菩萨是知道的,他们会保佑丈夫和女儿的。她艰辛这一点。 敲了半个时辰的木鱼,史夫人有些累了。昨晚也没睡好,此刻身子倦怠的很,于是放下了木鱼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静坐歇息。想恢复一些精力之后再继续敲木鱼祈求。这时候,她听到了佛龛后面有悉悉索索的动静。 史夫人吓了一跳,佛堂之中平日无人进来,看着眼前那半人高的木刻佛龛,菩萨宝相庄严却并没有显灵的迹象,而佛龛后确实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佛龛后有道门,后面是个小隔间,平日里边放些法事的用具,自己都很少进去。 “莫非是耗子。”史夫人想。 “出去,耗子出去。”史夫人呵斥道。 “岳母大人,是我。”佛龛后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史夫人吓得头皮发麻,本能的想往外跑。但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声音喊自己岳母大人,莫非是…… 史夫人压低声音叫道:“是子安么?” “是我,岳母大人。”那声音道。 史夫人的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哭道:“子安,你遭了难了是么?魂魄特地回来见凝月是么?我的儿啊,你怎么就去了,可怜我凝月尚未过门,便成了未亡人了。你是被金人杀死的还是被秦桧杀死的?” 佛龛后一片沉寂,半晌后那声音道:“岳母大人,我没死啊,你开门啊。这道小门怎么反锁着啊,我打不开啊。你没有钥匙的话,我便用刀子撬开了。” “啊?”史夫人脸上还挂着泪珠子,整个人呆住了。 突然间,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伸手拉开了铁条反锁的门栓,猛地拉开。只见方子安灰头土脸的站在门后,惊愕对视了片刻后,史夫人一把便将方子安揽在了怀里。 “真是你啊,我的儿啊,你是活的。身上是热的,真的没死。我还当你是死了,魂魄回来找我和凝月呢。我瞧瞧,我瞧瞧,真的是活的。我掐你一把试试。” 史夫人又哭又笑的说着,手在方子安脸上鼻子上乱摸,还狠狠的掐了方子安的胳膊一下,方子安疼的叫出声来。 “岳母大人,真的是小婿,我好好的,怎会死?”方子安又是感动又是欢喜,连忙道。 “太好了,太好了。老爷呢?你岳父呢?他怎样?也来了么?”史夫人欢喜道。 “岳父大人也安好,现在在边界的濠州城里,有好朋友照顾着他,暂时不能回京城。我早就回来了,昨日我还和凝月在一起……”方子安道。 “啊……你已经见了凝月了?她安全么?”史夫人连番惊喜,差点晕过去。 “她没事,当天她便逃出城去了,和我那妾室春妮一起去了安全的地方。现在她们都躲在海岛上。我找到了她们,跟她们在一起呆了几日,昨晚我才偷偷进的城。” “好好好,太好了。我要欢喜死了。佛祖保佑,佛祖真的保佑了。你们都平安,那就好。”史夫人连连朝着佛龛中的木刻菩萨作揖道谢。 方子安在旁看着她,心中既愧疚又感动。史夫人看来这段时日子担惊受怕的,很是受了些折磨。但她一心希望的还是亲人安全,是个伟大无私的女人。 “岳母大人,你还好么?身子如何?奸贼们没有为难你吧。”方子安问道。 “没有没有,我好的很,就是担心你们。奸贼们不敢把我怎样,我也不怕他们。他们只是不时的来烦我,问我这问我那的,威胁我,让我觉得恶心。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府里府外都有他们的人把守,你怎么敢进来?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你快些想办法走,莫被他们发现了……” 方子安笑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我天没亮便摸进来了,从东边围墙外的槐树上跳进来的。但是你院子门前有他们的人,加之天还没亮,我也不好去打搅岳母,所以我记得这佛堂清净,应该没有贼子们敢在佛堂撒野,所以便摸上屋顶,从屋顶跳到那隔间里。我也一夜没睡,便迷瞪了一会儿。岳母在外边敲木鱼的时候,我正睡在里边呢。岳母没声音了,我便爬起来准备开门叫你,可是这门居然是上了栓的,这不,被岳母当成是耗子了。” 方子安一番解释,史夫人破涕为笑道:“岳母给你道歉,把我女婿当老鼠了。谁知道你会躲在里边?你这么冒险来看我作甚?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岳父和你商议了么?你们打算怎么办?” 史夫人连珠炮一般的问出了一大堆的问题,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心情尚未平息,依旧激动不已。 正文 第五二九章 副相 方子安请史夫人坐下,细细的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安抚她激动的情绪,最后说道:“岳母大人请放宽心,一切有小婿去处置。正所谓邪不压正,正因为我拿到了秦桧老贼通敌的证据,所以我们现在才处境艰难,这是老贼最后的疯狂,他便是要我和岳父大人回不来京城。他对你们下手,便是要拿你们要挟我和岳父大人,让我们投鼠忌器。但我们怎会如他所愿。岳母大人,我来见你,一方面是来探望你,另一方面也是请岳母协助我做事。” “我?协助你?我能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被囚居在这里,半步也离不开这里,可怎么帮你。”史夫人苦笑道。 方子安道:“你不用出门。岳母现在是他们手头唯一的人质,是个香饽饽呢。岳母想见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秦桧老贼,你想见也是一句话的事,你信不信?” 史夫人讶异道:“你是要我把秦桧叫来?你杀了他?” 方子安摇头道:“要杀秦桧,机会多的很,我又何必和岳父反冒着大风险去找他通敌的证据。杀秦桧最主要的是要肃清其流毒朋党,正本清源,还大宋朝政清明。光是杀了他,不足以达到目的,所以才要找到他通敌的证据,彻底的铲除他和他的同党。若淡淡刺杀秦桧,岂非成就其忠臣之名?并且,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是需要负责任的。” 史夫人点头道:“说的也是,杀了他,他的同党还是把控着朝廷。还是不能去根儿。得揭露他的罪行才成。那你是怎么想的,要我做什么?” 方子安道:“我想见的不是秦桧,而是副相汤思退。我想要岳母将他约来,我跟他有些交易要做。” “汤思退?那不是秦桧身边的奸党狗朋么?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他有什么交易要做?”史夫人惊讶道。 方子安轻声道:“岳母大人,我原本的想法也跟你说了,我是想公开张贴秦桧通敌的证据,发动百姓,逼迫皇上对秦桧进行清算。但那样一来,皇上自己任用奸相这么多年,他定然不肯承认这个重大过失。因为他一旦承认,他便不配当这个皇帝了,只能屈辱的退位。秦桧身边的那些奸党官员也没有退路,他们也只会全部抱成团诋毁证据的真实性。那便等于是我们将皇上和奸党逼到一处去了。他们会罔顾民意,痛下杀手,事情反而会很糟糕。所以,这个计划被我摒弃了。我要做的反而不是逼他们无路可退,反而是要给他们留路。就像围城打仗一样,四面合围,无路可退,守城的兵马便会死战。围三阙一,留一条路逃走,反而容易瓦解对方的斗志。” 史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人,这番话她岂会不懂。沉吟半晌道:“你说的有道理,至刚易折也是这个道理。你是想拉拢汤思退背叛秦桧是么?他若不肯,反而知道你潜入城中,你岂非要糟糕?”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反应,我赌的是利益,不是良知。汤思退附和秦党,甘当秦桧的走狗,不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地位和权势么?重利之人立场必不坚定,必虽利而走。正所谓无欲则刚,有欲便刚不起来了。他必是从自身的利益去考虑,而不是为秦桧这个金国奸贼当走狗,因为他明白,那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眼前不给他退路,他便会铁了心去维护秦桧,若是给他出路,情形定然不同。我仔细考虑过了,此事可为。” 史夫人沉声道:“罢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些东西也不太明白,瞎操心也是无益。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事情也到了这般地步,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说怎么办,我便照做便是了。” 方子安点头笑道:“岳母放宽心好了,就算他不愿意合作,他想拿我却也是妄想。我一刀宰了他还差不多。这样,岳母去跟看守说,说你想见汤思退,跟他说重要的事情。汤思退是秦党要员,秦桧当会防线让他前来探知消息。秦桧也笃定你没有和外界接触,不知道他通敌的消息,所以也不怕你告诉汤思退此事。汤思退来了,剩下的事便是我和他的事了。” …… 晌午时分,正在衙门公房中当值的副相汤思退接到了消息,说史浩的夫人点名道姓要见自己。汤思退有些纳闷,这位史夫人为何要见得是自己,当真有些奇怪。自己和史浩当年虽有交往,但自从自己跟了秦桧之后,基本上便老死不相往来了。虽然对于秦相这一次对方子安和史浩的家眷下手的举动,汤思退也觉得有些过火。即便是朝堂争斗,也应该留有余地,不该祸及妻儿。即便是杀大臣,那其实也是不应该的。因为大宋太祖有祖训,不可杀士大夫读书人。秦相其实已经破坏了这个祖训了,杀了不少大臣。但对于妇孺家眷牵连,汤思退是不赞成的。 但汤思退却也没闲到去指责秦桧的地步。自己跟着秦桧以来,官运亨通,顺风顺水。自己才四十出头便已经是大宋的副相了,眼见着秦相年纪大了,他死了之后,自己必是宰相,自己只需要稳稳的呆着,剩下的事情便都顺理成章了。对于史浩和方子安的事情,汤思退其实是根本不想掺和的。其实汤思退认为,史浩和方子安已然没有任何威胁,普安郡王已经倒了,这两人便是丧家之犬,在朝中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又何必这般赶尽杀绝。留着他们看笑话挺好的,是不是的敲打一下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秦相却不能容他们,这未免有些过于睚眦必报了。或许秦相就是这样的人吧,自己还是心善了些。朝堂争斗本就要毫不留情,自己或许从中能够学到些什么。 虽然不想掺和此事,但是既然点名要自己去,这事儿还得去办。去之前,得去见见秦相,免得秦相多心,以为自己和史浩他们有什么勾当。 汤思退出了自己的公房,沿着回廊来到东首宰相的公房大院之中。秦相这几天勤勉的很,平日早朝后在政事堂喝两杯茶便走,这几日却留在公房内处置公事,直到中午才离开。据说,皇上前两天对秦相说,朝中政务有些积压倦怠,官员们有些不勤力,需要敲打敲打。秦相或许是嗅到了这话语中的弦外之音。那是皇上在旁敲侧击的敲打他罢了。秦相还是惧怕皇上的,皇上一发话,他还是全部照做的。汤思退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秦相一发话,自己还不是屁颠屁颠的照做,自己倒也不用鄙视秦相无骨。 秦桧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有人送给他庐山山顶新出的第一茬云雾茶,滋味甚是甘美,他已经换了两次茶叶,喝了第四杯茶了。看到汤思退整顿衣冠走了进来,秦桧脸上露出了笑意。通知汤思退去见史夫人的正是秦桧,消息禀报来的时候,秦桧自然是第一个知晓的,那史夫人要见汤思退,秦桧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他本能的想说不许,再一想,倒也无妨。让汤思退去探探口风,或许有些意外的收获。方子安和史浩现在踪迹全无,或许会想办法告知史家那位娘子他们的下落,史家人对自己和秦坦排斥,不肯跟自己和秦坦交流,便让汤思退去代劳好了。 他适才心里有个小小的测试,便是看汤思退来不来见自己。他若不来见自己,说明他对自己还不够恭敬,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来了,那说明他还是懂事的。 “学生给相爷见礼,相爷还在忙啊,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不要过度的操劳啊。”汤思退上前行礼道。 “哈哈哈,思退啊,来来来,坐下喝茶。有人给老夫送了几罐庐山云雾,这可是好东西。老夫正想着让人给你拿去一罐尝尝鲜。这茶叶一茬才出八两,是庐山山顶上的两颗千年古茶树上所处。甚是难得。”秦桧呵呵笑着。 “这么好的东西,学生可不敢享用。学生对茶道不精,吃了也是牛嚼牡丹,糟蹋东西。秦相留着自己享用便是。”汤思退忙拒绝了,他知道,秦桧若是想要分享,早就派人送给自己了。这茶叶是昨日江西制置使李源送给秦相的,自己知道的清清楚楚。秦相昨晚便送了两罐进宫给皇上了,自己可无福消受。 “呵呵呵,思退你这个人就是太谦逊,你的品味老夫还不知道么?你活的很精细,老夫是了解的。不过你既然不肯要,那便罢了,老夫从不强人所难。思退来,是有事么?”秦桧笑道。 汤思退拱手道:“是,那史浩的家眷突然点名要见学生,学生不知是为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去见。特来请示相爷。” 秦桧笑道:“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史浩的家眷要见你,你去便是了。” 汤思退道:“我去了能说什么呢?我担心那史夫人拿旧日我和史浩的交情说事,我若拒绝,显得不近情理。我若不允,去了何用?” 秦桧道:“这倒是,你和那史浩当年在国子监是一同共事的,是有交情的。史夫人要见你,怕也是想向你求情。你去便是,不妨告诉史夫人,公是公,私是私,你是公私分明之人。倘若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自可相帮,若是为史浩的罪名求肯,便无法通融了。或者你问问史浩和方子安有没有偷偷跟她联系,问出二人的下落,令他二人来自首投案,或可从轻发落。总之,这种事老夫还用教你么?你行事向来有主意和分寸,自己看着办便是了。” 秦桧虽然说不教,其实已经教的够清楚了。汤思退当然不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来见秦相,只是做个姿态,表示自己的恭敬和尊重罢了。 “既如此,学生便去见见。这件事学生一直是没有参与的,其实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待去见了,回头再禀报相爷。学生告退。” “好,你去吧。对了,莫忘了给史夫人带些礼物去。国法归国法,人情还人情。你去属于探监,自是要给些关照。”秦桧道。 汤思退躬身道:“学生明白,学生告退。” 正文 第五三零章 副相(续) 汤思退来到史府时已经是中午时分,史夫人在前厅迎接了他。汤思退看到史夫人的时候,眼热了一下。年轻时候,史夫人是出了名的大美人,汤思退那时候还暗地里意淫了一段时间,对史夫人的美貌颇为垂涎。后来和史浩交恶,自己又娶了八房妻妾,个个年轻貌美,便逐渐淡了。 今日一见史夫人,依旧是风韵犹存,高贵大方。汤思退的回忆被勾了起来。 “夫人有礼了。汤某应邀来到。不知夫人有什么话要对汤某说。”汤思退拱手道。 “汤大人好。汤大人日理万机,能够前来,奴家甚为感谢。我确实有话要和汤大人说。我命人在后堂花厅摆下了薄酒,请汤大人入席叙话。”史夫人微笑道。 汤思道:“去内堂么?” 史夫人点头道:“是啊,内堂无人,奴家正好跟你说事。” 汤思退的心跳了一下,去女眷内堂可不合规矩,虽说史家现在被查抄了,后堂也没什么顾忌的。但是毕竟是女眷居住的内堂,又是史浩的夫人,传出去需不好听。 不过汤思退很快便骂自己龌龊了,怎有这样的心思?很明显史夫人只是有些求肯自己的话不肯教人听到。另外,自己也要探听她的口风,当着兵士外人的面,她必是不好说出口的,否则又何必叫自己前来。 “好,那便叨扰了。”汤思退笑道。 史夫人点点头,起身引路往后堂行去。汤思退跟在史夫人身后,看着史夫人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意。那史浩自命清高,当初一起共事的时候便高傲的很,得知自己依附于秦桧之后更是对自己不加掩饰的鄙夷。这几年上朝下朝时眼中根本没有自己,即便自己已经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之职,他都不假以辞色。现在,他倒了霉了,他的夫人却要巴巴地请自己去内堂,一会肯定要向自己求情叙旧。如果自己无耻一些,答应救史浩而提出一些非分之想,恐怕史夫人也是会被迫答应的吧。 带着这些龌龊的想法,汤思退来到了后堂小厅之中。史夫人果真摆了一桌酒席,虽然菜式不多,但却也精致的很。 “汤大人今日前来,奴家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招待你。多年未曾下厨做菜,滋味颜色也许不足,还请担待,将就着用一些。”史夫人笑道。 汤思退心中自得,口中倒是谦逊。 “哎呀,怎敢劳夫人亲自下厨,怕是史大人平日也吃不到夫人亲自煮的菜吧,本人可是有口福了。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啊,哈哈哈。” “敢当的。当年汤大人和我夫君在一起共事,倒也常常见面,相互间也熟悉的很。这么多年了,也没请汤大人来家中吃过一次饭,今日便算是补过。只可惜我夫君不在家中,否则倒是能陪你喝两杯酒,共叙旧日情谊。”史夫人微笑道。 汤思退捻须微笑,心中受用,心想:“这时候说的话都是这么好听。你夫君在,怕是要给我吃白眼珠子。什么共叙旧日情谊?旧日有何情谊?” “好说,好说。史大人还没消息么?哎,真是作孽啊。你们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官也是很心痛的。其实史大人回来说清楚便好了,这般躲着,也不是办法。夫人担惊受怕不说,岂非坐实了罪名么?”汤思退道。 “谁不说呢?可是他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也是很心焦。哎不说这些了,汤大人请坐,奴家关了厅门。” 史夫人走过去将厅门关了起来,顺手还将窗户也关了。汤思退心里怦怦跳,心想:“莫不是真要用美人计?可惜美人迟暮,我却没兴趣了。但看看她怎么表现倒也是种乐趣。” “坐呀,请坐。”史夫人笑着回转身来,招呼道。 汤思退点头而笑,撩袍坐在春凳上,史夫人在对面坐下,笑道:“汤大人,我叫了一人来陪你喝酒,否则汤大人一个人喝酒,没什么意思。” 汤思退一愣,厅中还有其他人么?自己怎么没见到。再看席上,确实有三幅碗筷,自己之前倒是没注意。 “叫了谁啊?不会是史大人吧,躲在家中么?”汤思退笑道。 “当然不是。子安,你出来吧。陪着汤大人喝酒。”史夫人笑了起来。 汤思退一惊,站起身来,脸上变色。便见帐缦之后,一人缓步而出,面带微笑,不是方子安还是谁? 汤思退这一惊非同小可,站起身来便往外跑,快步跑到小厅门口,伸手要拉门栓时,但听笃的一声响,一柄飞刀擦着脖子钉在门板上。 “汤大人去哪里呀?我方子安又不是妖魔鬼怪,怎地见了我便跑?你要再动一下,下一把飞刀可就不是钉在门上了,而是在你的脖子上了。请回来坐下喝酒吧。”方子安在后方说道。 汤思退知道自己着了道儿了,暗骂自己愚蠢。自己居然毫无防范的便跟着那妇人来到了无人的后宅之中。好歹也带几个随从进来。都怪自己心中龌龊,似乎还期待着发生些什么,所以才昏了头,没有招呼人跟着进来。这可麻烦了。 汤思退知道方子安是有功夫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关于方子安的事情,汤思退都知道。包括秦坦派了人去杀他,却被他反杀的事情。只是这些事都不能公开,双方心照不宣,说出来秦坦也脱不开身,所以都装没发生过。但私下里,对方子安会武功的事情,汤思退是清清楚楚的。这一柄飞刀就在脸前,自己能否有把握在打开门逃出去之前不被方子安给射杀?答案是,没有。或者说,不能冒这个险。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方子安,你好大的胆子。朝廷下旨革了你的职,抄了你的家,正在通缉你。你既然回京,还不去投案自首,躲在这里作甚?居然还敢设局诓骗本官前来,还敢威胁本官。你也太无法无天了。”汤思退回转身来说着狠话,尽量不让自己表现的太脓包。 方子安笑道:“汤大人,何必如此?我可没对你做什么?谁规定朝廷通缉了我,我便要去自首?有人杀你,难道你伸着脖子给人杀么?” 汤思退皱眉道:“你犯了罪,难道不伏法?要造反么?” 方子安笑道:“我犯了哪门子罪?” 汤思退道:“你在金国参与叛乱,这不是罪行?” 方子安大笑道:“汤大人,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在金国参与了什么事情,那也是犯了金国的法罢了。大宋的律法我犯了哪一条?我犯了金国的法,叫金国人来拿我便是了,干朝廷何事?朝廷这不是给金人当走狗么?” 汤思退一时语塞,咂嘴道:“我不跟你强辩,总之你在金国行止不端,破坏两国之间的关系,朝廷便要办你。你速速去自首,本官便当适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你们设计诓我至此,是何用意?莫非想要对我不利么?我可告诉你们,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威胁我也没用,我可不受人威胁。杀了我你也脱不了罪。” 方子安站在酒桌旁笑道:“汤大人,我只是想和汤大人喝一顿酒罢了,平日高攀不上,这才请我岳母大人相邀。汤大人,既来之,则安之,来坐下喝酒如何?这是内堂,杨大帅是不许兵士来内堂的,你就算开门出去,也要跑到二进那边才能叫到看守的士兵。除非你有把握在此之前不被我追上。我这可不是威胁你,我压根没想伤害你,但你要是跑出去叫人,对我可是有危险的,我只能被迫动手。汤大人当明白这个道理是么?” 汤思退冷笑数声,表示不满,但却也回转身来,坐在酒席旁。 “方子安,你若是个男人,自己犯的事便自己去面对,莫要祸及他人。本官劝你一句……” “汤大人,你说的话你自己信么?什么莫要祸及他人?我和史大人犯了事,朝廷只下旨拿办我们便是了,干我们家眷妇孺何事?史夫人被囚禁在这里,史小姐和我的侧室下落不明,都被通缉。这就是你说的莫要祸及他人?汤大人也是读书人,当明事理。有人存心要整我们,这还看不出来么?秦桧老贼不但要我和史大人死,还要斩草除根,连我们的家眷也都入罪,何其歹毒?这便是你所说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方子安冷笑道。 汤思退皱眉道:“朝廷的做法或许过了些,但也是你们确实犯了错在先,怎怪得了别人?你也莫对秦相不敬,他是我的恩师,莫要在我面前说他的不是。” 方子安大笑道:“少装了好么?你怕隔墙有耳,把你对秦桧不敬的话说出去是么?放心,我们可没那么阴险。再说了,你的恩师不是赵子初么?怎地是秦桧了?你要依附于他,却也不必连自己的恩师都不要了。” 汤思退脸一红,愠怒道:“赵先生是我启蒙恩师,我是拜在了秦相门下的学生。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你懂什么?” 方子安冷笑道:“汤大人,希望一会你还能说你是秦桧这老贼的学生。我怕你巴不得撇清干系。” 汤思退皱眉道:“方子安,你莫要以为能要挟本官,本官可不怕你。” 方子安笑而不语,提起酒壶提汤思退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满上,举杯道:“先莫要发怒,喝了酒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汤思退盯着酒杯不说话,也不喝。方子安伸手过去将他面前的酒杯端过来,冷笑道:“你怕我给你下毒,下迷魂药?我说了我并无恶意,我想杀你,你现在已经死了。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罢方子安仰脖子将那杯酒喝干,朝着汤思退亮了亮杯底。汤思退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强自道:“你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哪里是怕什么毒酒,我只是不愿跟你这朝廷罪臣喝酒罢了。” 方子安将酒杯一扔骂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汤大人或许手眼通天,但在这小厅之内,我要怎么弄你便怎么弄你。我对你客气,你若不识抬举,那我便对你不客气了。反正我方子安已经被逼到绝路上,我不介意拉着汤大人垫背。” 汤思退心中一惊,忙道:“你说话客气些,我自然也客气。咱们都是读书明理之人,你说了没有恶意的,怎地又说这些话?” 方子安冷笑,汤思退拿过酒壶去自己斟了一杯酒,自己喝干,亮着杯底道:“我也喝了,你有什么事便说吧。不过我话说在头里,我虽是朝廷副相,可也做不得什么主。朝廷的事,只有皇上和秦相做得主,你莫要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就算此刻答应了,也是办不成的。” 方子安冷笑道:“放心,不会求你的。怕是你要求我差不多。你既不爱跟我喝酒,我也犯不着跟你客套。我请你来,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的。” 方子安说着话,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汤思退满腹疑惑的接过去,展开看了起来。  正文 第五三一章 利害 汤思退看着那张纸上的内容,脸色剧变,额头上的汗珠慢慢的渗了出来,呼吸急促起来,手也微微的抖了起来。 方子安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只看他作何反应。 “污蔑!这是污蔑!方子安,你好大的胆子,你伪造这种信件便想骗得了我么?你本来的罪行并非罪大恶极,不过是在金国行止不端罢了。但你伪造这封信,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你这是要动摇我大宋朝廷根基,搞乱我大宋朝堂啊。这样的罪,怕是没人能救得了你了。”汤思退一把将那张纸拍在桌上,站起身来厉声说道。 方子安点头道:“不错,跟我所想的反应是一样的。你当然不肯信这上面的内容是真的,因为如果上面的内情是真的,你便是同金国奸细为朋党,狼狈为奸,祸国殃民。你将同奸贼同罪。那是杀头之罪。不仅掉脑袋,而且要被万世唾骂。你当然不愿意去相信这信上的话。” 汤思退怒声道:“此信乃伪造,我当然不信。秦相为朝廷效力至今已有一十八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人所共知。难道满朝文武瞎了眼?难道皇上……皇上……也瞎了眼?秦相是金人细作?当真是笑话。你们不过是旧事重提,以此攻讦秦相罢了。这种攻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方子安冷笑道:“醒醒吧,汤大人。如果你知道秦桧是金国奸细的身份的话,今日便当我没有找你,因为你们是一丘之貉,都是叛国奸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但如果你不是,此刻还不警醒,那便太愚蠢了。我给你看这封信,正是你补救立功,力挽狂澜的一次机会,你若执迷不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封信虽非原件,但原件就在我手里。你瞧,这便是那封原件。你跟秦桧日久,当认识秦桧的笔迹签名,下边还有他的手印。” 方子安从怀中取出原件,展开在汤思退面前。汤思退瞪着眼瞧,伸手要去拿。方子安劈手一躲,冷笑道:“我可不能将此物落在你的手里,我对你可不那么信任。万一你毁了此信,岂非毁了证据。你瞪大眼睛瞧瞧,那是不是秦桧老贼的笔迹。看看那纸张,那是金人常用的羊皮纸,年代久远,那可是二十多年前完颜昌放归秦桧老贼时老贼亲笔写的效忠书。嘿嘿!愿以毕生之力,尽忠大金之国,鞠躬尽力,为大金一统天下效绵薄之力……听听,老贼说的多么谦卑,多么无耻。他要为大金国效忠,要为大金统一天下而效力呢。” 汤思退年纪才四十出头,耳不聋眼不花,这么近的距离,自然看得清清楚楚。跟了秦桧这么多年,他的笔迹,行文的习惯,华丽的签名,自己都耳污目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自己看到的那张纸上是誊写的抄本,但方子安拿在数尺之外展示给自己看的那张羊皮纸上的信却的的确确是秦桧的笔迹和签名。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这样?”汤思退浑身热汗淋漓,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不可能?你们其实心里都怀疑,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立场不同,自然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你们想依附于秦桧的权力,自然对他的倒行逆施极为容忍,对别人的指责看成是攻讦污蔑。正是你们这帮助纣为虐之人不肯相信,所以我才和史大人冒死去金国寻找证据。实话告诉你,我在秦桧的格天阁中找到了女真人赐予的免死金牌,这才断定秦桧和金人必有勾连,所以才主动冒险去金国查找证据。不知你可记得,当初出使的时候,你们这帮人可是顺着秦桧的意思要我和史大人去金国出使的,你们都知道老贼想借机除了我们,但你们只知道他想借刀杀人,却不知他为何这么痛恨我们。因为他知道我们拿走了他的免死金牌,知道我们已经极度怀疑他了。而我和史大人则顺水推舟去了金国,我们去的目的便是查找更加直接的证据,否则你们这群糊涂虫是不会警醒的。这样东西倒是可以给你瞧瞧,这便是从秦桧的格天阁中偷出来的免死金牌。我问过了,那是女真人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铸造的给大功之臣免死特权的十二道金牌中的一枚。持此金牌,便如萨满神佑,免除一切死罪。你告诉我,秦桧何来此物?” 方子安取出那枚免死金牌丢在了汤思退面前的桌子上。汤思退伸手拿起,仔细端详,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说信是我伪造的,这金牌我也能伪造么?凭你的见识,当知道这东西是真的。你定或许要说,这是我从金国偷来嫁祸的,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法子,执迷不悟是你的事。我今日请你来,便是告知你所有的真相,让你明白秦桧是金国奸细的真相。我相信你汤大人虽然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但是作为大宋之臣的底线你是有的,作为宋人的底线是有的,并未到泯灭人性不顾大宋江山社稷的地步。小节可有亏,大义岂能废?或者咱们不晓以大义,只谈利益。你既知秦桧是金人细作,还不肯回头的话,迎接你的将是什么?”方子安沉声道。 汤思退汗珠滚滚,不断的伸着袖子擦汗。他心中已经有六分相信这些东西都是真的了。其实秦桧的身边人也并非对秦桧所为毫无察觉。只是没有人愿意往那事上去想,而且那是秦桧的大忌讳,想跟着秦桧混,便不能有别样的想法,否则相互之间只要透露出一点意思被秦桧知晓,那便要完蛋。甚而至于即便秦桧的一些政策和决定明显是反常的,但还要自欺欺人认为这是秦桧的高瞻远瞩,自己这些人是不懂其深意。这般麻痹之下,秦桧一切的行为便成为正常了。汤思退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然而方子安拿出的两样证据都是重磅的证据,结合之前秦桧所为,一些疑点也豁然贯通。 比如说之前秦桧家中的大火,后来自己听说格天阁丢了一件极为贵重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却不知晓。现在看来,便是这枚金牌被方子安给偷走了。这之后才有了所为的金人试图撕毁和议之事,才有让史浩和方子安去金国出使谈判之事。在此之前,金国可没提出半点异议,突然间便变脸了,显然是为了让史浩和方子安去送死而打的配合,用的计谋。 “汤大人,这一次你该能看的清楚。我和史大人就算在金国行为不当,要治我们的罪也该等我们回来再询问清楚才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我们拿到了他通敌的证据。他这么做便是让我们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归,让我们根本没有辩白的机会。秦桧这么着急便将我们革职抄家连家眷都不放过,那是为什么?显然是想要拿我们的家眷当筹码,逼迫我们和他进行交易,不让我们公开这些证据。这些种种的作为,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看的清楚,想的清楚,除非是自己执迷不悟,又或者是秦桧的同党,否则怎会看不出端倪来?”方子安继续说道。 汤思退心里已经信了七成。 “方大人,我不太明白,你为何将此事告知于我?我不是你们口中所言的秦党之人么?你们当巴不得将我置之死地才是,却叫我前来,是何用意?除我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汤大人,朝中知道此事的人只有你,除此之外,无人知晓。甚至连杨存中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本来的计划是,将老贼的效忠书誊录千万份四处张贴公之于众。但后来一想,那样做不太恰当。对你汤大人这样的大宋臣子,或许并不知道秦桧是金人的细作,我若这么已公开,对你们实在太不公平了。拜在秦桧门下的官员数以百计,分布在朝中各个要害衙门,所有人其实都是被老贼蒙蔽的,一旦此事公开,则所有人都被牵连,我大宋整个朝廷里的一半官员都要牵扯其中。于个人而言,我倒是不介意你们这些人都受到惩罚,毕竟你们为虎作伥,干了不少坏事。但是,对于大宋朝廷而言,这是灾难性的。当前宋金已然交恶,我大宋再有内乱,朝中再一片混乱的话,金人必乘机用兵,则我大宋危殆。所以,考虑到大局,我希望此事能够有另外一种解决方式,不至于危害江山社稷。这是我的考虑。”方子安沉声道。 汤思退嘘了口气,他承认方子安说的是对的。若是以之前的方式来公开的话,整个大宋必会乱成一团。别人不说,单是自己,将何去何从?一旦此事公开,自己该如何自处?当没有退路可言的话,自己会怎么做? “汤大人,我请你来,一则我认为你并不知秦桧为金人细作之事,二来,你是朝廷副相,在朝中影响力强大。秦桧而下,便只有你最有权力。这种时候,你身为副相,当勇挑重责站出来力挽狂澜。我想,这也是你摆脱依附于秦桧的身份,证明自己是大宋忠臣,改变人们对你的观感的一次机会。若你能决绝行事,解决此事,则你将青史彪炳,万古流芳,为世人所仰慕,彻底摆脱秦桧的附庸奸党的身份,华丽转身。今日若是你我不能达成共识,我迫于无奈,明日便会将这封信张贴于临安街头,发散往大宋各地州府。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被迫如此。因为被金国细作把持的大宋,还不如早早灭亡,因为它并无任何前途。但我想,我该给大宋一次机会,给我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汤大人以及许多和汤大人一样蒙在鼓里的朝臣一次机会。所以,我才请岳母大人邀约你前来,和你共商此事。”方子安沉声说道。 汤思退脑子里乱做一团,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今日谈不拢,方子安便会公开证据。证据一公开,便无法收回,所有的事情必是朝激化和混乱的方向走。而自己,则再无机会洗白自己。在所有人的影响中,自己必是和秦桧一样是金国细作的身份。便将遗臭万年。自己只是跟着秦桧捞好处罢了,犯得着青史遗臭,子子孙孙都背负骂名么?自己也是要声誉的人,也是要脸的人,为了利益可以做许多龌龊之事,但是当真要跟秦桧这个金国的细作绑定在一起,为了他而不顾一切么? “方大人,你所说的另外一种解决方式,是怎样的?”汤思退终于开口问道。 正文 第五三二章 抉择 方子安满意的笑了。他知道,汤思退已经动摇了。他从一开始的绝对不信,到现在基本信了九成九了。证据摆在面前,加之平日他必是也见到了秦桧的一些异常的言行,两相对比,必然会发现那些异常之处。秦桧即便老奸巨猾,隐藏的再好,也总有破绽的,若是无心,自然难以发觉。若是有心,则会看得清清楚楚。 “汤大人,这一次的事情不光是要揭露秦贼嘴脸,皇上也难辞其咎。皇上可是真的瞎了眼啊,让一个金国奸贼当了我们大宋十几年的家,任凭他残害忠良之臣自毁长城,这样的皇上还怎么能服众?还如何执掌大宋江山,让我大宋中兴?说句难听的话,光是让敌国细作在身边十几年,位居宰相,掌握朝政大权的行为,便是古往今来的昏聩的君主之中也没几个吧?纵然皇上在当年保住了江山社稷,也难掩此事带来的恶劣影响。这样的皇上,还能坐在宝座之上么?”方子安沉声道。 汤思退惊愕的看着方子安道:“你的意思是,难道要逼着皇上退位?” 方子安摇头道:“不是逼,是请他体面的退位。这样对国家,对他自己都是有益的。皇上不退位,天下众怒难平,朝廷上下难有安宁之日。他若真为江山社稷着想,便该承认犯下的错误,并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得跟他达成交易,我们可以不公开此事,给他合适的体面退位的机会。让他在一年或者两年之内传位于普安郡王,此事才能算完结。” 汤思退心惊肉跳,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和别人谈论逼着皇上退位的事情。那可是乱臣贼子权臣之所为。但是,再一想,方子安说的不无道理。皇上用了金国细作做宰相十几年,这简直是世上最大的笑话。这件事一旦公开,皇上声誉无存,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皇上对自己的声誉最为重视,他能忍受这样的结果么?如果有个体面的方式,让他体面的退位,那或许正是解决这件事的最佳办法。 “可是……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跟皇上说这件事么?”汤思退皱眉道:“这样的事,我怎可去做?” 方子安冷笑道:“汤大人是忠良之臣,怎肯做这种乱臣贼子做的事情?你不做,我去做便是。但你可想清楚了,新皇即位,论功行赏之时,你汤大人可别眼红我得了高位。我想着,你本就是副相,此番若能.力主此事,力挽狂澜,秦桧铲除之后,宰相必是你汤大人。但你既不肯出力,新皇若是将宰相授予他人,你心里可别不痛快。自古以来,危急之时能够担当为事之人,事后自然会有回报。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汤思退皱眉道:“我并非不肯出力,只是我不知如何作为罢了。毕竟那是皇上,我总是人臣,总有君臣之分,我不好拉下这张脸来。皇上素来对我不薄,这时候我实在是有些为难。” 方子安冷笑道:“你现在倒是谈什么纲常伦序了,为人臣这最大的忠是忠于江山社稷,忠于百姓。你跟着秦桧作恶这么多年,心里何曾有过忠字?汤大人,你还不配说这个字,莫忘了你自己此刻还脱不了干系。我说了,一旦公布此事,你汤大人也跑不掉,落得一世骂名是肯定的,被人指着脊梁骨背后骂你还是轻的。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你做这件事不仅是为了别人,同时也是在救你自己,你要想清楚了。你肯为之,便带着我一起进宫见皇上,尽你我之力说服皇上。你若还在这里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话,那今日咱们这场见面便是白瞎了。肯做,你便跟我喝了这杯酒。不肯,你现在便可以走了,我说了,我对你并无恶意,绝对不会伤害你。但很快,我的人便会将秦桧的信贴满大街小巷,传遍各地州府,到那时,你可莫怪我没给你机会。” 汤思退搓着手神情阴晴不定,他在仔细权衡此事的利弊。若不合作,方子安将消息公布出去,则自己便完蛋了。必被看做是和秦桧一样的金国细作,这之后将背负永世骂名。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但带着方子安进宫见皇上,劝说皇上退位,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甚至可能当场便掉了脑袋。但是,以皇上的性子,倘若晓以利害,皇上未必不会同意。毕竟这是他赵家的天下,他原本就是要托付于他人的。若是恋栈不去,方子安将此事公布于天下,则赵宋天下便将纷扰动荡,金人趁着大宋纷乱时南下,则可能社稷不保。体面的退位,大事化小,未必不是一种权衡之下的解决办法。 汤思退自然不是善男信女,他跟着秦桧也不知做了多少缺德冒烟的事情。方子安看准了他是唯利是图之人,所以才敢叫他来见。因为方子安再三权衡之下,认为朝中能够跟自己合作解决此事的人不是普安郡王,不是杨存中,不是其他大臣,反而恰恰便是秦桧身边的狗。狗一旦翻脸咬主人,必比其他人还要狠,还要恶毒。这些狗当中,汤思退是最为阴狠的一条,比之万俟卨之流的坏在明面上而言,汤思退是坏在心里头。正因为他心中花花肠子多,脑子也聪明,自然最会权衡算账,有些事自己甚至不用明说,他自己便权衡清清楚楚。 在目前的情形下,既然方子安不想社稷动荡,不想鱼死网破被金人渔翁得利,却又要解决这件事的话,那么选择汤思退来帮着自己去解决此事,是一个最佳的人选和抉择。方子安知道这个选择会让很多人觉得恼火,觉得不快。汤思退作恶不少,怎能放过此人,怎能与之合作。所以方子安根本没有告诉身边人自己的想法。 政治权力斗争原本就只有利益最大化作为行为的准则,合作和反目都是因为利益。有时候即便是敌人也是可以合作可以利用的,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合作便是可行的。倘若以情绪作为出发点,在政治权利争斗之中显然是幼稚可笑的。权谋之道从来就是合纵连横互相利用,在其中腾挪,绝不可以好恶作为唯一的标准。这便是方子安选择汤思退的原因。 事前的一切功课都是有益的,关于朝中大臣们的底细,方子安之前便从史浩等人口中知道不少。知道他们的过去和发迹史,知道他们行事的方式,这显然有利于在与之争斗之中掌握先机。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游刃有余。 而此刻,当汤思退在眼前犹豫不决的时候,方子安知道,他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汤思退这个人,心眼多,脑子活。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要做精确的权衡和计算。而不管他怎么权衡怎么计算,都没有任何选项大过自己要将秦桧的效忠书公之于众给他带来的伤害。而这便是方子安的底气。而对于赵构的恐惧,最终会被未来权力的吸引力和可行性所抵消。赵构不是没退过位,当年苗刘之乱,他便退了位。这说明,赵构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还是会选择放弃权力的。赵构不是那种为了恋栈皇帝之位而不顾一切的人,除非他没有任何的退路。但有权宜之法,他便会屈服。这一点从绍兴和议的屈辱程度中可见一斑。 “方子安,我可以和你合作干这件大事,但是,我也有条件。”汤思退沉声开口道。 方子安笑了,汤思退做出了抉择。就怕他不提条件,提了,便是成了。 “汤大人请讲。” “我可以和你一起进宫见皇上,也可以对皇上晓以利害,我愿意冒这个险。但在此之前,你需和我一起去见普安郡王。我要得到普安郡王亲口的承诺,皇上如果退位,我要当宰相之职。我并非贪恋权力,我只是想更好的为大宋效忠尽力。之前所为对大宋造成的伤害,我要弥补,否则我心中难安。而且,我需要你的保证,在事成之后,你需销毁那份证据,这也是劝说皇上的条件之一。你只要攥着那证据,终有一日你会旧事重提,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汤思退缓缓道。 方子安笑道:“好,一言为定。这相位原本就是你的,否则我请你来作甚?证据我也会销毁,当着你和皇上的面销毁,我说到做到。汤大人行事果决,有担当有胆魄有见识,只要吸取之前的教训,将来必成一代良相。” 方子安送上高帽子,他才不会蠢到去戳穿汤思退话语中的虚伪,什么不贪恋权力,弥补过失,都是扯淡。他要的便是权力,便是宰相之位,那便满足他。只要能达到目的,方子安才不在乎宰相谁做呢,反正轮不到自己。 方子安端起了酒杯,汤思退也端起了酒杯,两个各怀鬼胎之人举杯相对,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汤思退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今晚我们皇宫东门外见,我们一起去普安郡王府上去探望。若一切顺利,稍晚一些我们便进宫见驾。我还要仔细的想一想一些事情,好好的准备一番,既要做,便要成功。” 方子安笑道:“好,恭送汤大人。汤大人好走,晚上见。” 汤思退拱拱手,转身快步而去。 方子安站在屋子里呵呵而笑,心情舒畅之极。史夫人从帷幕之后走了出来,方子安忙行礼。史夫人皱眉道:“子安啊,这个汤思退靠得住么?” 方子安笑道:“汤思退靠得住,老母猪会上树。” 史夫人嗔道:“你知道他靠不住,还和他合作?他若出去告密,带人来拿你怎么办?” 方子安笑道:“岳母大人放心,他不会的。他没那么蠢。再说了,他若想那么干,何必犹犹豫豫?早就一口答应我的条件了,何必跟我磨蹭到现在?他没那么傻。告密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自知道我做好了安排,一有风吹草动,便会告示满京城的。岳母大人请坐,小婿敬你一杯,今日之事还得岳母出面,汤思退才会前来。若事能成功,岳母要记一大功。” 史夫人叹道:“我要什么功?我只要你们都平平安安的,老爷早点回来,你和凝月早些成婚,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便好了。” 正文 第五三三章 囚鸟 一弯残月挂在空中,时已二更,普安郡王赵瑗的府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自从去年被幽居于此之后,赵瑗便从未出过自己的府门。其实严格意义上说,他也不是不能出门,只需在禁军的监视之下出门,倒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赵瑗不能出去。 赵瑗知道,自己被软禁于此并非事情的结束,父皇定然是派人暗中观察着他的。在这种时候,行止反而要比之前更为小心谨慎,如果自己还没心没肺的出门去散心游玩,传到父皇耳中恐怕会让他更为恼怒。父皇软禁自己,是要让自己闭门思过,反省自悔,自己若还是按捺不住行为,那便永无翻身之日了。 近十个月的时间,像是十年一般的漫长。赵瑗其实在府中待的都要发疯了。他终于知道宗人府为何有那么多的疯子,好吃好喝的待着,人为什么要发疯?那便是因为压抑,没有未来的绝望。情绪上的极度压抑,行为上的极度谨慎会带给人一种心理上的绝望,然后,心理便开始变化,开始发疯。赵瑗已经自我有些察觉,因为在独处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会莫名其妙的笑,莫名其妙的自己跟自己说一些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这让他很是恐惧,越发的忧郁。 在这十个月里,赵瑗三十岁的人生经历中第一次觉得人情凉薄到让人心冷的地步。之前,自己的王府之中不说是宾朋盈门,那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的很。若不是自己低调,自己可以天天设宴,日日和京城名流官员宴饮。但自从自己被软禁之后,这些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他赵瑗这个人一般,仿佛他们都不曾认识自己一般。他们没有一个前来探望,没有一个前来问候,势利如此,令人心寒。 赵瑗也明白,这种时候那些人自然不肯来自找麻烦,谁会来探望自己一个被囚禁的郡王?一个失去了皇位继承资格的王爷便等于是一个废人了。自己不怪他们,因为这就是现实,实实在在的现实。当然,也有例外,便是那个方子安。他虽然只来过一次,但那天晚上,他给了自己希望。自己给他推荐了冯一鸣作为帮手,方子安也承诺将全力帮自己脱困,他说要找到秦桧通敌的证据。 但是,方子安不过是小小的官员,官职低微,权力也有限,虽然救了太后,有了个消防军衙统制的官职,在皇上面前也有了些说话的资格,但是凭他要想扳倒秦桧,怕是痴心妄想。更何况自己听说了,他和史浩被派去金国了,那是趟危险的差事,恐怕他们两个都回不来了。这最后的希望,怕是也最终破灭。或许自己这一辈子便只能囚居在这王府之中了吧,现在自己反倒要祈祷父皇长命百岁,因为只要父皇在,即便恩平郡王赵琢即位了,自己也能保住命。否则,自己必是被新皇赐死的。 月上中天,王府后花园中,赵瑗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盛开的花朵和茂盛的花树之间游荡着。他一点睡意也没有,白日里最难熬,夜晚反而清净。空无一人的花园中是他的天下,他反而感到自在。 一盏灯笼照亮了花园的进口,几名士兵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个人来到了花园门口。赵瑗有些惊恐的看着花园的门口,他不知道这半夜三更时分,这些人来干什么?莫非是来送自己上路的?这是自己无数次在梦中梦到的场景,一群人来到自己的面前,拿出一丈白绫或者一杯毒酒,对自己说:“皇上有旨,请王爷上路。”,每一次自己都会满身大汗的惊恐的醒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知道那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而且也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新皇要即位了,自己这个王爷便是碍手碍脚的障碍了,为新皇铺平道路,赐死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爷,政事堂汤大人来看您来了。”王府管事赵福低声叫道,站在院门口的几个人其实都没看清楚赵瑗在哪里,只看到白衣一闪,像个鬼影闪过,便不见了踪迹,几个人都伸着脖子瞪着眼看。 “王爷,王爷,你在哪里?”赵福叫道。 花丛之后,赵瑗缓缓现出身形,他穿着长袖白袍,看上去就像是个孤魂野鬼一般。 “汤大人?哪个汤大人?汤思退么?”赵瑗道。 “正是下官,下官见过王爷。”汤思退拱手道。 赵瑗瞪着眼看着灯笼照着的汤思退瘦削的脸,叹了口气道:“汤大人来了,我明白了。可否容本王沐浴更衣,整理一番。本王想死的体面些。” 汤思退一愣,忙道:“王爷此言何意?思退前来探望王爷,莫非给王爷带来了莫名困扰?” 赵瑗道:“汤大人,你也莫要掩饰了。你半夜三更前来,是否是奉秦桧之命来取本王性命的。父皇终于决定要杀了我了么?哎,我就知道这一天会来。是毒酒还是白绫?我不想吊死,还是毒酒吧。最好是鹤顶红,喝下去没有痛苦。” 汤思退脸色讶异,终于明白了过来,笑道:“王爷想到哪里去了。思退只是来探望王爷罢了。王爷多心了。思退既非奉秦……相爷之命前来,也非奉圣旨而来,只是我自己想来探望王爷罢了。” 赵瑗楞道:“怎么可能?你怎会来探望本王?你不是秦桧的人么?怎会来探望本王?你不怕惹了麻烦么?亦或是你想从本王身上得到些什么?本王现在是个废人了,百无一用了,没有任何价值了。莫非你是来嘲笑本王的?” 汤思退躬身道:“王爷想多了,王爷虽然被皇上责令在府中思过,但却也是我大宋王爷。下官来探望王爷也是应该的,并无什么其他的想法。王爷,咱们可否移步说话?” 赵瑗满腹疑惑,但见汤思退确实没有拿出毒酒和白绫来要自己的命,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下来。于是道:“那便去书房说话吧。我去换身衣衫来。” 赵瑗换了身长袍来到书房的时候,汤思退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案旁。门口站着一个人,进门的时候,那人突然低声在赵瑗耳边道:“王爷慢些,灯火昏暗,小心脚下。” 赵瑗身子一震,抬头看去,见那人是个兵士,面庞黝黑,相貌丑陋。赵瑗吁了口气,心道:“自己现在是太希望见到他了,所以居然把这个人当成了他。” “王爷!”汤思退起身拱手行礼。 赵瑗恢复了些神色,拱手道:“汤大人,请坐。本王戴罪之身,你不必多礼。” 汤思退道:“王爷终究是王爷,礼数是要周全的。况且,王爷此刻不过是一时之祸,皇上哪天气消了,便也没事了。人这一辈子,那里还不经历一些沟沟坎坎,一些起起伏伏的。熬过去便是否极泰来也未可知。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便是这个道理。” 赵瑗有些惊讶,这些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还可以理解。但是从汤思退口中说出来,教人当真无可言喻。他巴巴地半夜跑来劝解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世道变了? “汤大人所言甚是。本王和汤大人交往不多,没想到汤大人居然还是个这么能安慰别人的人。多谢汤大人了。”赵瑗沉声道。 汤思退摇头道:“下官不是来安慰王爷的,王爷是不需要下官安慰的。下官是来跟王爷说件大事的。王爷请坐,下官细细跟你说。” 赵瑗满腹疑惑的坐下,汤思退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对门口的禁兵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官有话要单独跟王爷说,你们都退的远远的,退到院子外边去。谁要是敢偷听,本官教他全家人头落地。” 几名看守禁兵闻言忙躬身答应,大半夜的谁也没兴趣去听什么闲话,更不会去冒着全家掉脑袋的危险。虽然看守的兵士都是皇宫内卫,但是来的是副宰相汤思退,他们自然也不会去多想什么。皇上和秦相爷只是嘱咐他们记录王爷的言行,谁来探望王爷,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云云。但这可不包括秦相最器重的汤大人。 人都退下,门口那名禁兵却留了下来,反而去关了门窗,拉了窗帘。 “这是……?”赵瑗皱眉道。 汤思退笑道:“王爷瞧瞧他是谁?” 那兵士来到赵瑗面前,拱手行礼,沉声道:“下官方子安见过王爷。” 赵瑗这一惊非同小可,站起身来愕然道:“子安?真的是你?” 方子安伸手抹去脸上妆容,露出本来面目,笑道:“王爷,不是下官还是何人?” 赵瑗惊喜过望,上前拉着方子安的胳膊端详道:“果真是你,哈哈哈,我就说方才听声音很像,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真的是你啊。你和史大人从金国回来了么?史先生呢?他没来么?” 方子安心中轻叹,赵瑗的消息闭塞到了这种程度,看来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和史浩已经被朝廷革职拿办的消息,也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王爷请坐,容我慢慢跟你说,发生了很多事情,今晚我和汤大人来见你,是有大事要向王爷禀报。王爷且宽坐。”方子安微笑道。 赵瑗这才想起方子安和汤思退是一起来的,心中一凛,沉声道:“子安,莫非你已然和他们一伙的了?你投靠了秦桧了?” 方子安苦笑道:“王爷便这么看我么?子安是那种人么?王爷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一旁的汤思退有些尴尬,自嘲道:“看来在王爷心中,我们这些人是何等的不堪。王爷啊,你可误会下官了。” 赵瑗真是满腹疑惑,满头雾水,急着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催促着方子安快说。当下方子安和汤思退你一言我一语将方子安和史浩出使金国的经过以及目前的局势都告知了赵瑗。赵瑗听得是惊愕万分,同时又兴奋的眼睛冒光。 “这便是那封秦桧的效忠书,王爷请过目。这是誊录下来的副本,原本经过汤大人鉴定,确是秦桧所写。”方子安呈上誊录的秦桧的效忠书。 赵瑗接过,颤抖着手一口气读完效忠书上的内容,猛然爆发出大笑之声,激动的用手拍着桌子道:“好,好。这老贼……好啊,果真是金国细作,大宋内奸。这下好了,看他还能逍遥。子安,子安,你可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啊。本王……本王终于能够重见天日了……” 赵瑗激动的快要掉眼泪了。方子安看着他微笑,心中也自欣慰。他能理解赵瑗的心情,一个失去了政治生命的皇子,必是心如死灰,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着。猛然间命运即将有扭转的机会,他怎会不高兴?秦桧是奸细,则意味着秦桧立主的恩平郡王赵琢为太子之事必是要泡汤的。赵琢和赵瑗只是二选一的关系,赵琢没有任何当太子的可能,然则剩下的只能是他了。命运的大起大落怎不叫赵瑗激动欲狂,难以自抑。 “有了这东西,怎不赶紧呈给皇上看?怎不立刻拿办秦桧?还是说秦桧已经被拿办了?这么大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呢,哈哈哈。”赵瑗兀自沉浸在喜悦和激动之中,没有注意到方子安和汤思退的神色。 “王爷,请稍安勿躁,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现在遇到了变故了。”方子安轻声道。 “怎么?”赵瑗皱眉看着方子安,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正文 第五三四章 共识 在进一步知晓近况之后,赵瑗目瞪口呆。拿到了证据不等于便翻了身,自己适才确实太高兴了,以至于没有仔细的思量此事。 方子安是对的,以自己对父皇的了解,证据呈上去,父皇未必便会立刻下旨将秦桧抄家杀头株连九族那么简单。父皇自视甚高,曾经有很多次,自己侍从父皇身边时,父皇都说过太祖的事情。父皇说,太祖起于战乱之间黄袍加身,立大宋基业,一统南北,乃不世之业,万人敬仰。父皇说他也是如此,国难之时,他也是起于乱局之中,力挽狂澜。他说,不知道后世史书写自己的时候,会怎么评价自己,虽或许不如太祖功业,但起码也算是承太祖之遗风吧。 父皇说这些的时候,神情自傲无比,他显然是把自己看做和大宋开国太祖一样英明神武的人物的。 父皇可以向金人祈请,但却是绝对不允许大宋臣民对他诋毁的。外人是外人,在大宋朝,父皇是要绝对的尊严和权威的,谁要是敢诋毁他的声誉,必遭到他无情的惩罚。当年岳飞他们上书言语不逊,指责父皇消极怠战,不思收复失地,结果如何?即便是岳飞那样的国之砥柱,也照样会被处死。 如今,方子安手中的那份证据证明秦桧是内奸无疑。而父皇宠信了内奸这么多年,这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成为他人生的污点。这样的事情若是写在史书上,简直要被后世人讥笑千百年。父皇怎肯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方子安是对的,一旦证据呈上去,父皇一定会将此事按下,绝对不会张扬。所有的一切都会照旧,最多赐死秦桧,甚至连秦桧的家人和同党都不会去动,以免被人看出端倪来。如果方子安将证据公开,则一定会激怒父皇,结果适得其反。方子安的顾虑绝非顾虑,他所考虑的情形确实都是父皇会做出的举动。 “子安,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是本王过于急躁了。这件事恐怕需得斟酌而为,一招不慎,恐怕适得其反。” “正是,所以我才说服了汤大人,将此事告知了汤大人。我们已然决定走另外一条路。今晚我和汤大人来,便是将此事同王爷禀报清楚的。”方子安道。 “哦?你们打算怎么做?汤大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怎么又和你站在了一处?汤大人先给本王解释解释。” 汤思退知道赵瑗对自己还不放心,自己突然和方子安一起出现在这里,且说的是这般隐秘的大事,王爷定然心中是疑惑和担心的。 “是这样,王爷,今日午后方大人邀约了我,向我展示了秦桧通敌的证据,下官得知此事震惊不已。下官确实和秦相走的很近,也确实帮着他做过不少违心之事,但是下官对天地发誓,我汤思退若是知晓秦桧是金人细作之事,便天打五雷轰碎了我,叫我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下官不才,却也知道大义大节之所在,绝不会出卖江山社稷取悦于金人。万没想到,秦桧这个……这个老贼居然不顾廉耻大节,甘为金人走狗,下官听到这个消息,当真恨不得吃他的肉,扒他的皮。所以,方大人一跟我说这件事,我便立刻表态要和老贼划清界限,一起铲除秦桧这个奸贼,以弥补我之前的过失。”汤思退咬牙切齿赌咒发誓,态度诚恳之极。 “好!汤大人能明大义,便还不算晚。之前你也是被秦桧蒙蔽,不知其底细,现如今及时醒悟,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赵瑗点头赞道。 汤思退道:“多谢王爷。下官必和老贼不死不休。我和方大人商议了,这件事不能草率行事。方大人和我商议许久,这才有了个计划,特来向王爷禀报。” 赵瑗道:“好好好,你们打算怎么做?” 方子安刚要开口,汤思退抢先道:“是这样,我们打算进宫去见皇上,对皇上晓以利害。我们以不公开此事作为条件,让皇上立王爷你为太子,并且在一年之内退位让贤。如此此事可不公开,保住皇上的颜面,不造成朝廷动荡和内乱,此乃两全其美之事。至于秦桧老贼,皇上可以随便给他安个罪名,抄家灭族,肃清党羽便可。王爷以为如何?” “啊!”赵瑗惊讶的叫出声来,“你们是要逼皇上退位么?” “不是逼,是劝。皇上对此事难辞其咎,本来就要罪己退位以谢天下的。倘若公开秦桧的身份,会让皇上颜面无光。那还不如用折中之策,让皇上体面退位让贤,这对皇上,对朝廷都是最佳的选择。”汤思退道。 赵瑗皱眉沉吟道:“可是他怎肯退位?他真的肯放弃皇位么?” 方子安在旁轻声道:“倘若换做是王爷,你会怎么做?你是全然不顾大宋社稷,一意孤行,毁了自己亲手建立的大宋朝,还是就此体面下台,保证有序交接,保证不会生乱?皇上辛辛苦苦将大宋朝稳定下来,到了今日这个局面,他会毁了自己的心血么?他就算不想退位怕也不成了。” 赵瑗坐了下来,仔细的思索此事,他心里觉得赵构不会同意退位,但方子安说的也有道理,父皇不可能毁了江山社稷,不可能不顾一切。这件事应当有成功的可能。 “王爷,你若觉得不妥,此事可从长计议。只是……目前秦桧老贼已经对方大人和史大人动了手,如果再拖下去不解决,方大人和史大人被秦桧以朝廷圣旨的名义拿获杀害了,则什么都完了。方大人和史大人的家眷也在被通缉之列,如果被抓到了,用来胁迫方大人交出证据,到时候可如何抉择?方大人至情之人,到时候可就两难了。”汤思退沉声道。 赵瑗缓缓点头,事到如今,确实没有太多的选择。虽然他心里没底,但是这件事最终的受益者是自己。如果父皇同意退位,自己便是理所当然的继位人选,对自己而言,那是一举翻身的机会。就算有风险又如何?难道自己要一辈子被囚禁在王府之中不成? “好,好。本王无法随你们前往,但本王会为你们祈祷成功的。但你们要好好的说话,不要逼迫他,更不要失了礼数。无论如何,他是我大宋的皇帝啊。”赵瑗沉声道。 “王爷放心,我等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绝对不会有半点的逼迫的。再说,只是我和方大人前往,又如何逼迫皇上?这不是逼宫,也不是兵谏,只是一场交易和劝说罢了。”汤思退躬身道。 赵瑗点头,心中想道:父皇,非我不孝,这一次你是真的该退位了,你宠信了十几年的人竟然是金国内奸,怕是你自己也会羞愧的无地自容吧。希望你能以江山社稷的大局为重,不要恋栈不去了。你曾经说过,你肩上担着这副担子太重了,你早想颐养天年好好的享享清福了,那么这一次便是你体面退位享清福的时候,不要闹得满城风雨,闹得灰头土脸。到最后就算你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毫无趣味,天下人都在笑你愚蠢,你受得了么? “王爷,如此,那我们便告退了。今日太晚了,明晚我会带着方大人一起进宫面圣。怎样的结果,明晚便知。方大人,你似乎有件事忘了跟王爷说了吧。”汤思退道。 方子安笑道:“哦哦,说的对,王爷,我确实有件事要请王爷应允。” 赵瑗道:“什么事,你说便是了。” 方子安道:“是这样的,我觉得汤大人明理知义,之前是对他了解不深,此番这件事让我看清楚了他。我觉得秦桧铲除之后,当以汤大人为群臣之首,便于快速恢复朝廷秩序。皇上一退,秦桧一除,朝中自然人心慌乱,这时候需要汤大人这样的人坐镇,方可消弭影响。这么说吧,我希望王爷能答应,将来以汤大人为宰相,重新布置朝廷政局,” 赵瑗看着方子安,他忽然明白了。方子安这是给了汤思退承诺了此事,这是汤思退合作的条件之一。虽然赵瑗并不认为汤思退的品行能力适合当宰相,但是此刻只是空头许诺,倒也不用较真。 “原来是这件事,不用你说,将来本王若即位,自然是以汤大人为宰相的。汤大人是最为适合的人选。”赵瑗道。 汤思退差点哭出来,他假作惊愕之状道:“方大人,你说的事便是这件事么?怎好现在跟王爷说这个?” 方子安心中作呕,这其实是汤思退要他这么做的,他自己直接说不太好意思,所以让方子安陪他演一场这样的戏。 “汤大人,此事也是大事。一旦事成,需得有人主持大局,自然需要提前预备。”方子安笑道。 赵瑗道:“汤大人,希望你不负众望,将来为国多多效力尽忠。” 汤思退起身跪地朝着赵瑗客起头来,口中道:“臣必粉身碎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文 第五三五章 敏感 五月将末,春也将暮。 一场细雨从清晨开始下了起来,飓风之后加上入梅天气,到处是湿漉漉的,令人很不舒服。从以往的经历来看,这场雨看来不会很快停止,可能要持续个三五日。 秦桧坐在书房里看着窗为的细雨飘落,脸上的神色很是难看。他最怕阴雨天气,一到这种天气,他的身上的肌肉骨节便酸痛不已,让他浑身不舒服,浑身不自在。他想起了曾在在自己书房伺候自己的那个婢女小琴,那是万春园混进来的卧底,就呆在自己身边刺探情报。事情败露之后,小琴被诛杀在临安东城荒野雪地之中。但是,那个婢女是真的会伺候人啊,每逢阴雨天气,她便会替自己按摩肩背和身上酸痛之处,让自己的痛苦消失的无影无踪。她那轻柔的嗓音,柔软的手指,就像春风一般抚慰着自己的身体和心灵。还有……她那张温软的小嘴……灵活柔软的舌头,让自己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焕发出男人的活力,让自己无数次身心舒泰,魂为之销。 不可否认的是,在小琴的侍奉下,秦桧很快乐,很舒坦。只可惜……她居然是细作。虽然秦桧对这种混在身边刺探情报的细作毫不容情,但是在小琴死后,秦桧却很长时间感到不开心,心中不时的想起她。 在这样的阴云天里,身上酸痛之时,若是有小琴在,那该多好啊。 不过,秦桧今日不开心的缘由倒也不全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而是因为另外的事情。昨日发生了一件破天荒的事情,汤思退去了史浩府中探望了史夫人之后,居然没有回来详细的向自己禀报。自己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见汤思退来自己府中禀报和史夫人谈话的内容,这让秦桧甚为不爽。他觉得汤思退有些反常,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胆量和不周全。哪一次办事,他不是第一时间便来禀报自己的,甚至有时候秦桧都觉得他太繁琐了。有些是他自己完全可以拿主意做主的,却非要跑来说一声。恭敬自然是足够恭敬,但是却也有些让人厌烦。 但这一次,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没来回禀,这却又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事出反常必有妖,秦桧这么多年来练就的本领之一便是极为敏感的嗅觉,从蛛丝马迹和细枝末节之中咂摸出别人察觉不到的异常来。这当然是平日揣摩上意所练就的本领,也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之故。他必须格外的谨慎和敏感,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方能防微杜渐,方能防患于未然。 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反应。 脚步声响,秦福匆匆的身影出现在了长窗外的细雨之中,他低着头匆匆朝着书房小跑而来。秦桧看到了秦福,立刻直起身子来。 “相爷!” “怎样?查到了什么没有?”秦桧沉声道。 “查到了。汤思退这厮昨日二更天出了门,您猜他去了哪儿?相爷绝对想不到。”秦福伸着脖子道。 “狗东西,还卖关子,快说。”秦桧皱眉骂道。 “是是是,他去了普安郡王的府里,去见赵瑗了。”秦福连忙说道。 秦桧一怔,心中发冷。 “当真?此事当真?” “奴婢办事您还不信么?我命人盯着他的府邸,他初更出的门,二更到的王府,带着几个随从,在普安郡王府中从二更天待到了四更天,在普安郡王的书房里说了一夜的话。我的人进不去府中,但是奉命看守王府的禁军之中有熟人,咱们的人问出了话来,确定无疑。”秦福道。 秦桧的脸比天上的阴云还要阴沉,沉声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个……便不得而知了。汤思退屏退了禁军看守,毕竟他是副相,禁军士兵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禁军中的人说,汤大人对那赵瑗似乎极为恭敬呢,又是作揖又是行礼的,关着门嘀嘀咕咕的说了几个时辰。他跟赵瑗能有什么好说的?此中必有猫腻。”秦福道。 秦桧皱着眉头,果然自己的预感再一次应验了。汤思退这时候跑去见赵瑗,里边绝对大有文章。他和赵瑗本无交往,他是自己的人,赵瑗被囚禁是自己也是他的胜利,他怎么可能去探望赵瑗?两头下注?莫非他觉得赵瑗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结合当下的敏感时期,加上昨日他去了史家之后的反常表现,秦桧不能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探望行为。 汤思退这个人,思虑周祥,想的很多。很多事他想的也很深。在秦桧的身边,他算是一个能出主意帮衬自己的人,不像万俟卨,这个人太毛躁太浅薄。自己也是知人善用,让万俟卨当监察御史,便是要利用他这种大嘴巴火爆脾气去攻击对手。而汤思退作为自己的副手,则是帮自己拿主意的。相较而言,秦桧对汤思退要看重的多。他此刻做出这种反常举动,绝不能简单的看待。 “莫非……他知道了些什么?”一个念头像是乌云中的闪电照亮了秦桧的脑海,这个想法的冒出也让秦桧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这绝非是杞人忧天。因为如果汤思退知道了自己是金国细作的秘密,这他这番行为便有了一种合理的解释。进而可以推断出他在史家得到了这个消息。便也能解释为何史夫人要点名请他去说话的行为,更能解释汤思退回来之后根本没有来向自己禀报谈话的内容,而是跑去见了赵瑗,他这是为自己倒台之后铺路,在未雨绸缪讨好赵瑗。 越是这么想,秦桧便越是确定汤思退知道了些什么,他的心情便也越是焦躁和愤怒。汤思退背叛事小,一旦他真的知道了秘密,则说明自己要将方子安和史浩拒之于临安之外,暗地里解决这件事的计划即将面临失败。关于这件事,秦桧想的也很清楚,此事不怕方子安在外公开,他越是公开闹腾,自己便越是没有危险,因为有人会护着自己。就怕的是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些事情发生悄悄的变化,让自己无所应对,没有准备。比如说汤思退这件事,这便很可怕。如果汤思退知道了秘密,他的破坏力是很强的,他背叛了自己,会拉着一帮人背叛自己。他有了退路之后,便不会再对自己死心塌地,反而会反咬一口。这种自己养的狗反咬主人一口的举动最为隐秘,也最能伤及要害。 “相爷,要不要将汤思退叫来问他话,这厮到底打的什么心肠?翅膀硬了?不听相爷的话了?相爷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若不是相爷在朝中罩着,他们这些人早被其他人给扒皮抽筋了。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们,相爷,我这便去叫他来。”秦福一边大骂,一边转身要去。 秦桧摆手喝道:“站住,叫他作甚?盯着他便是了,瞧瞧他到底要做什么,跟什么人见面。还有,你立刻进宫一趟,去找内侍总管邝询,告诉他,从现在开始,皇上身边什么人进出,说的什么事都要全部禀报于我,你去的时候给邝询带些万福膏去。他最近瘾头很大,多给他些,让他精神着些。” 秦福忙道:“好,奴婢这便去。” 秦桧又道:“路过枢密院公房的时候,让秦坦回来一趟。还有……你进宫去要小心,莫要被人发觉了。” “奴婢明白,奴婢这便去。相爷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去叫人问问,老夫人去灵隐寺烧香去了没?若没去,今日可以不用去了,下雨路滑,又都是山路,以防意外。再说了,求那些泥胎木塑的菩萨有什么用?凡事都得靠自己……靠那些虚妄的东西是不成的。”秦桧道。 秦福点点头,觉得相爷今日怪怪的,平素对老夫人礼佛不是很支持么?说什么要多行善事,多拜神佛,积攒功德,会有好的回报云云,现在却又说拜那些泥塑木胎没什么用。相爷高深莫测,自己倒也不必去猜测他的心思了。 …… 细雨霏霏之中,三元坊杏花巷中来了两个人。一名面貌黑瘦的中年富商模样的人,带着一个明眸皓齿长相清秀的双寰小婢女。两个人走在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上,不时踩的泥水飞溅,臭气熏天。 “公子,你这旧居可真不怎么样。这里全是机关。你可得当心,小心滋你一脸臭水。”小婢女道。 黑脸中年男子笑道:“再不好也是我的家啊。咱们那座大宅子虽然好,可是现在却被别人给封了。倒是这里,很长时间没来了,也该来瞧瞧。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不知道这么长时间,屋舍倒塌了没有。” 两人正是乔装打扮了的方子安和沈菱儿。今晚要干大事,白日里方子安想调整心情,让自己不要太紧绷,于是便带着沈菱儿来三元坊杏花巷老宅来瞧瞧。这里许久没来,方子安很早就想来瞧瞧了。自己穿越之初的第一个落脚点就在这里,在这里自己上了栖霞书院,认识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是自己梦开始的地方。 如今,今天晚上,自己又要去做一件大事了,那或许是另外一个梦的开始,来故居瞧瞧,就当是一种仪式感,或者是一种精神上的加油鼓劲吧。 正文 第五三六章 惊变(一) 老宅子已经不成样子了。院落还在,但只是一个外形罢了。院墙和门楼都已经倒塌,院子里荒草丛生,藤蔓纠缠,就像是荒郊野地一般。倒塌的院墙被各种藤蔓爬满,倒是方子安之前最喜欢的墙头上的几丛金银花开的正好,长长的嫩黄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寂寞而热烈。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啊,这才两年不到的时间而已。”沈菱儿皱眉叹道。 方子安笑道:“宅子一旦不住人,便会如此。这宅子已然是三元坊百姓口中的鬼宅了,你没听到巷子口那老叔说么?这宅子夜里闹鬼,没人敢来。巷子里的其他几户也都吓得搬走了。” 沈菱儿道:“搞不好还真闹鬼,公子忘了在这里杀了很多人么?第一次死了三四个,第二次死了八九个。郑老八运气真好,两次他都没死。” 方子安笑了起来,想起了那个郑八爷。确实,这厮运气还真不错,两次可算得上是屠杀的行动,他都是幸存者。现在在川西不知何处在享福呢。凭他那脑子和在京城混迹的经验,不管到了哪里,恐怕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两人扯开缠绕在门楼上的藤蔓进了院子,院子里草根纠结,新草和枯草缠杂在一起,地上居然还开着无名的小花。方子安当年手植的芭蕉已经全部没了,枯死的芭蕉树干已经成了藤蔓的攀爬杆,想来这落雨天也没有雨打芭蕉的感觉了。 “这杏花树倒是还在,生的还很茂盛。”沈菱儿仰着头看着院子里高大的杏树道。 方子安也仰头看去,那杏树果然茂盛的很,上面已经结了一颗颗小小的青杏子。这让方子安想起了一句词来:花褪残红青杏小…… “当年我和钱兄还有……赵长林经常在这树下喝酒,高谈阔论,踌躇满志。其实也就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如今钱兄早对仕途毫无兴趣,一心管着那一摊子杂事,乐在其中。而赵长林……哎!真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了。”方子安叹息道。 沈菱儿知道赵长林的事情,知道方子安心中难以释怀,轻声安慰道:“公子不用叹息,人各有志,来来往往的都很正常。公子身边不也有很多人原本并不相识,最后却成了莫逆之交么?” 方子安转头看着沈菱儿笑道:“菱儿这话说的很有哲理啊,菱儿长大了。比如说你,以前你要杀我,现在却恨不得用命护着我,是不是?” 沈菱儿红着脸轻声道:“公子对我好,我早已将公子视为亲人了。公子和姑娘,都是我的亲人,我自然珍视。” 方子安伸手过去,攥着她柔软温热的小手道:“我对你不好,但从今日之后,我会对你好的。你把我当亲人,你自然也是我的亲人。这次大事一了,你和你家姑娘我都娶了,咱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看你很喜欢文定,将来你也生一个。” 沈菱儿低垂着头道:“听公子吩咐便是了,公子对我很好的,你虽然嘴上没说出来,但是心里是关心我的,我知道的。在太行山里的时候,你半夜过来偷偷的查看我胳膊上的伤势,我假装睡着了,但我其实是知道的。” 方子安呵呵而笑,一把将这可人儿揽在怀中,对着她红嘟嘟的嘴唇便是一吻。 两人在房前屋后走了一遭,其实宅子也没什么好瞧的,本就破旧,住了人还好,不住人之后会以极快的速度损毁。西边厢房早已塌了半边,风吹雨打的,又是在临安这种飓风经常光临的所在,房子能立着便已经是奇迹了。屋子里不知被梁上君子和流浪汉们光顾了多少回,里边除了破碎的瓦罐和纠结的蛛网之外,已然什么都不剩了。倒是那口大水缸还在,破了个大洞,但是还立在那里。这让方子安又想起了当初泡在这水缸里避暑读书睡觉的时光。 “走吧,没什么好瞧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不是个怀旧的人,今日只是一时想起,便来瞧瞧。今晚要进宫见皇上,事情成与不成,便看今晚了。”方子安道。 “以后好好的修一修便是了。”沈菱儿还是看出来方子安心中的怅然,这里有太多的回忆。 “修什么?今晚的事若成功,我们便可回到大宅子里住了。若是不成……我们也不用住阳间的宅子了,恐怕要到阎王殿去住了。”方子安笑道。 “公子放心,一定成的。今晚我和赵大哥冯大哥我们一起去皇宫么?”沈菱儿道。 “对,一起去。侍卫的衣物都准备好了,易容之后跟着汤思退一起进宫,有他引路,当畅通无阻。皇上若是愿意合作倒也罢了。若是不愿意合作的话……”方子安眉头一跳一跳的,腮边肌肉滚动,那是在咬着牙齿。 “皇帝老儿不愿意合作的话,便砍了他。”沈菱儿轻声道。 “对,砍了他。”方子安呵呵笑道:“他是皇帝又怎么样?今晚若是他不愿意合作,那便不能怪我了。弑君之罪虽然大,但我却也不怕。菱儿,我们杀了许多人,但还没杀过皇帝是吧。” 沈菱儿抿嘴笑道:“当然,皇帝那么少,怎么能杀到?或许今晚可以杀个皇帝玩玩。” 方子安大笑道:“对,杀个皇帝玩玩。但愿皇上不会不明白局势,不会是哪个被我们杀的皇帝。杀了他又怎样?立刻拥立普安郡王便是了,换个皇帝便是了。又能如何?” 沈菱儿看着方子安叹气道:“公子,可是你说过,弑君之人从此很难在大宋立足。就算是王爷当了皇上,怕是也对你疏远。毕竟……那是弑君……” 方子安点头道:“我是说过,但是起码我们能活着。朝廷待不下去,我们可以远离这里,可以去太行山中。或者,隐姓埋名当个大商人赚钱也不错。总之,大伙儿都能活下去。我便当那个弑君之人便是了,其他人可以安全便好。” 沈菱儿轻声道:“但愿不要到哪一步,公子是经世之才,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但愿那皇帝合作。” 方子安笑道:“但愿吧。” …… 汤思退的心情很是激动,虽然他尽量压抑这种兴奋之情,但是内心中的澎湃却是很难抑制住的。昨晚见了赵瑗之后,得到了赵瑗的承诺,汤思退算是正式的踏上了赵瑗的船。他心里也明白,事到如今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回旋余地了。这一次是他人生的一次最大的豪赌,他压上了全部的本钱。赢了便盆满钵满,输了便什么都不剩。这其实并不附和他的行事风格和方式,但是他已经不去管那些了。 该算计的已经计算了多次,成功的概率颇大。秦桧是金国细作的事情迟早要爆出,自己蒙在鼓里便罢,现在知道了,还怎能跟随秦桧的那架大车冲向深渊之中,他当然要跳车,哪怕摔的鼻青脸肿,也比粉身碎骨要好。 凌晨时分从王府回府之后,汤思退没有丝毫的睡意,他一直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去彩排今晚见皇上后怎么说话,如何能让皇上接受现实,晓之以利,动之以情。如果皇上发怒翻脸怎么办?如果皇上痛哭流涕哀求怎么办?如果皇上冷漠不理怎么办?这些都要有预案准备。汤思退一旦进入角色之中,便是全心投入的那种,他想了很多,想的很细,想的自己都兴奋的很,但却唯独忘了要在这个时候不能让秦桧生疑。 他其实不是忘了昨日的事要跟秦桧回禀,他当时从史家出来之后是打算去见秦桧的,但是他知道秦桧的精明,他担心自己会在秦桧面前暴露秘密。秦桧是多疑且敏感之人,在他面前,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战栗和胆怯。之前心中没有其他的想法到也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且已经决定要背叛秦桧了,再站在秦桧面前,恐怕会手足无措,反而让秦桧生出疑惑。所以,汤思退选择了装傻充愣,不去见秦桧。倘若秦桧派人来问自己,汤思退也想好了说辞,便说自己被史家那个妇人翻来覆去的骂了半天,脑子都被骂晕了,也没问出什么来,生了气所以闷在家中消气。正打算之后再禀报的,只是想静一静,恢复心情。 汤思退自己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在他的人生里,还没有那一刻感觉到如此热血沸腾过。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正义这一边,感觉自己真正的成为了自己。秦桧倒台,未来便是自己的舞台,那是多么令人憧憬的未来。 午后时分,汤思退出了门,他去了禁军库房,带着手下的几名护卫他的禁军兵士领了几套禁军侍卫的盔甲,那是为方子安他们准备的。今晚的事情,虽然方子安必须同去,但是汤思退已经想好了,今晚他自己要唱主角,劝说皇上的事情他决定自己来。他认为自己一定比方子安更能让皇上接受事实,而这,也是未来在新皇即位之后的最大资本。这从新皇的首功,他必须拿下。 傍晚时分,汤思退好好的洗了个澡,让侍妾拿出熨帖的最好的全新官府穿上,对着镜子扭了半天,认为一切都已经完美了,这才命人备好马车出门上了车。在身边护卫的护送下,汤思退到了指定的东河中段岔路口的通达客栈,命人将服饰送进了客栈二楼东首的那间屋子里。不久后,四名身着侍卫服饰的人加入了队伍,骑着马儿跟随护送护卫一起往南城皇宫方向行去。 不久后一行车马抵达了东华门外。汤思退下了车,吸了口气负手走向宫门,几名侍卫跟在身后。到了宫门口,汤思退招呼了一声,宫门禁卫便即放行。几人下马快步跟随汤思退进了皇宫之中。 此刻,太阳刚刚落山,暮色四合,黑夜即将笼罩大地。临安城如往常一样的安静,商户收摊关门,劳碌了一天的百姓们匆匆回家。青楼中的灯火开始辉煌起来,酒楼里的喧嚣开始热闹了起来,夜市上的灯火也开始点了起来。所有人都一如往常的生活,却不知一场巨大的变故即将袭来。  正文 第五三七章 惊变(二) 入夜的皇宫中灯火辉煌,赵构喜欢皇宫明亮的样子,或许是之前颠沛流离久了,害怕破败和黑暗的情形。想当年,他一路南下逃亡,曾经不得已乘船下海。金人发起搜山检海行动,派出战船在海上对他进行搜捕。好几次金人战船距离赵构的坐船已经很近了,赵构吓得要跳海,但是被臣子们劝住,让他藏在狭小的夹仓里。 那夹仓又狭窄又潮湿又闷热又黑暗,那么多人躲在夹仓里,又是在大海之上,多日没有清洁身体,里边酸臭难闻,气味刺鼻。有那么一刻,赵构觉得自己是躺在了棺材里一般。 从那时起,赵构便发誓,将来要是能立足下来,必不会再忍受狭窄黑暗潮湿闷热的环境。当局面稳定,在临安立足已稳时,赵构兑现了诺言。一到夜晚,皇宫中便灯火辉煌,彻夜不熄。赵构的寝殿更是没有一处阴暗的死角,到处是高烧的巨烛,他连睡觉都点着灯火。 晚膳之后,赵构照例去花园里走一圈。年纪大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年纪不饶人。除了那方面不成之外,也经常腰酸背疼。听从太医的建议,最近他在练习太医教给他的五禽戏,太医说那是华佗所创,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 在花园的空地上,赵构一身短打扮,像模像样的打了一套拳,直到自己气喘吁吁,身上微微见汗,这才接过内侍递过来汗巾擦着脸上的汗,准备回去沐浴更衣。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内侍总管邝询匆匆而来的身影。 “启禀皇上,汤思退大人请求觐见。”邝询尖着喉咙说道。 赵构擦着汗道:“这时候来作甚?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么?” 邝询道:“是啊,臣子们就是不懂规矩,不知道体恤皇上。那,见是不见呢?” 赵构道:“当然见,叫他们去东春阁等着,朕去换身衣裳。” 邝询应诺,转身来到殿外,看着站在殿外台阶下的汤思退等几人道:“汤大人,皇上请你们在东春阁等着,进来吧。” 汤思退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邝总管,有劳了。” 邝询笑道:“这算什么?咱家份内之事。” 汤思退笑着招呼身边人进殿,邝询却道:“这几位侍卫兄弟可不能进来,这是规矩。” 汤思退笑道:“今日禀报皇上之事便是跟这几位有关的,你们瞧,他们空着手,也没带任何兵刃,还有我汤思退作保,邝总管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邝询想了想笑道:“那倒也是,那便一起来吧,但是要有规矩。相信你汤大人定是已经嘱咐过的。” 汤思退笑道:“那是自然,多谢邝总管提醒。” 几人穿过明亮的廊道,沿着雕花回廊一路往后,来到后殿东首的春阁之中。邝询将他们让进春阁里,告诉他们皇上正在更衣,一会便到,便转身出门,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猛然安静了下来。五个人坐在屋子里像是泥塑木雕一般。烛台上的巨烛燃烧着,烛花发出轻微的噼啪作响之声,窗外花圃里,蛐蛐在大声的鸣叫,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窗棂的彩纸上扑腾乱飞,撞得啪啪作响。 “方大人,你紧张么?”汤思退忍不住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当然。” 汤思退点头道:“确实,我也紧张的很,不过咱们胜券在握是么?” 方子安笑道:“汤大人,这种时候不要多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然来不及了。” 汤思退低声叹息道:“是啊,想多了也没用。不想了。” 屋外脚步声缓缓而来,脚步很轻快,来者心情不错。 “人到了么?”赵构的声音在外边响起。 “皇上,在里边候着呢。”邝询道。 “那好。叫人沏茶送来,就沏秦相送来的庐山云雾,滋味不错。饭后正好消食。今晚的膳有些油腻,御膳房的厨子最近手艺有些退步,赶明儿去和丰楼请他们的大厨进宫吧。”赵构道。 “遵旨!皇上请进,老奴给您挑帘子。” 门帘挑动,屋子里的五个人都已经站起身来,躬身对着门口。赵构换了一身黄色滚边锦袍走了进来,清隽的脸上带着笑意,红润而有光泽。 “臣汤思退叩见皇上!”汤思退高声叫着,跪地行礼。方子安等人也高呼行礼。 “嚯,不少人呢,怎地来了这么多人?汤爱卿,诸位都免礼平身吧。邝询,上茶来。”赵构随意的摆了摆手,大步走到书案后的锦塌上坐下。 邝询连声招呼着,两名小内侍端了茶水进来,放在赵构面前。 赵构拿起茶盅盖子端详着茶色,嗅着茶香啧啧赞叹,似乎忘了眼前还有人觐见的事。 “皇上,微臣……”汤思退道。 “汤爱卿,这庐山云雾茶你喝了么?”赵构头也没抬的问道。 汤思退咂嘴道:“臣岂有福气享受这种好茶。” “怎么会?秦相对你那么器重,他送了朕两罐茶,怎么也得给你一罐尝尝鲜。难道没给你么?怎地这么叩门?这秦相,越来越小气了。”赵构笑道。 汤思退只得道:“秦相要送,臣没要。” 赵构笑问道:“那是为何?” 汤思退道:“臣出身贫寒,知道物之不易。这小小一罐茶,便抵得上普通百姓三年的生计收入,臣不敢喝。再者,臣深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臣怕喝叼了嘴巴,将来喝寻常茶叶没有滋味,会心心念念的喝好茶。什么都用好的,用度自然跟不上,很可能会生出贪腐之念,那臣岂非成了贪官了。” 赵构大笑不已道:“汤爱卿,你还真是能说,喝个茶也能喝出大道理来。叫朕说,喝茶便是喝茶,哪有那么多说道?当年朕也喝过白开水,也喝过柳树叶泡的茶,但那是没有办法的时候。如今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世道繁华,人人吃饱穿暖,这时候还抠抠索索的便无必要了。朕有好茶喝,说明我大宋盛世繁华,朕若是穷到只喝白水,百姓们岂非要喝西北风?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汤思退点头道:“皇上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微臣只是自己的看法罢了。” 赵构呵呵而笑,喝了一口茶水,咂摸了几下嘴巴,这才问道:“对了,汤爱卿来见朕有何事么?这么大阵仗,这些都是什么啊?朕好像都没见过。” 汤思退拱手道:“皇上,这几位知道关于史浩和方子安的重大线索,臣所以将他们都带来见皇上了。他们是跟随方子安和史浩出使金国的随行消防军衙的禁军。” “哦?”赵构闻言一怔,忙看向那低着头垂手而立的几人。 站在门口的邝询也吃了一惊,侧着耳朵仔细的听。 “你们是跟随史浩和方子安去金国的消防军兵士?”赵构问道。 “正是。”那四人齐声道。 “这么说……史浩和方子安回大宋了?他们现在何处?他们在金国犯了大错,回大宋后当立刻投案自首才是。他们自首了么?”赵构沉声问道。 “启奏皇上,史浩和方大人确实回大宋了,但是他们没法投案自首。”汤思退道。 “什么?此言何意?”赵构讶异道。 汤思退道:“皇上,史浩和方子安一案另有隐情,他们本来是要回大宋说明情形的,可是……有人不让他们回来,他们只要一现身,怕是便要被诛杀。” 赵构站起身来,沉声喝道:“汤爱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人要诛杀他们?什么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回来投案?朕的旨意只是革职抄家,并没有要治他们死罪。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勾当?” 汤思退转头看了看四周,并不说话。赵构道:“怎不回答?” 汤思退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人多口杂,臣不能说。” 赵构喝道:“朕这里,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是不信你带来的人,还是不信邝询?他是跟着朕多年的人。” 汤思退沉声道:“皇上,请不要为难臣。” 赵构恼怒不已,正要呵斥,邝询忙道:“皇上,老奴去廊下,若有吩咐便召唤老奴。” 邝询知道说的是自己,于是知趣的退下。赵构气的要命,冷声道:“汤思退,你到底捣什么鬼?” 汤思退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因为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是秦相下令,半路截杀史大人和方大人,不让他们回大宋,回到大宋也不让他们回京城自首。牵扯秦相,微臣岂敢不谨慎?” 赵构一愣,冷笑道:“是秦桧?汤思退,你说话可要有根据,不可胡言乱语。他为何要下这样的命令?” 汤思退沉声道:“皇上,这种事微臣岂敢乱说,他这么做自是有原因的,因为史浩和方子安一旦回京,便会带回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将会毁了他,也会毁了皇上,甚至会毁了我大宋。所以,秦相下令截杀两人,不让他们将此秘密带回京城来。” 赵构头皮发麻,他发现汤思退说话的语气和平时全然不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整个人显得咄咄逼人。之前弯着腰说话,现在已经挺胸叠肚盯着自己的眼睛说话。目光中殊无尊敬谦卑之意,反而带着一丝嘲讽和蔑视。 赵构猛然意识到,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正文 第五三八章 惊变(三) “什么……秘密?”赵构压着嗓子问出了这一句。 “这里有封信,请皇上过目。”汤思退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双手递给赵构。 “什么信?谁的信?”赵构皱眉问道。 “秘密就在这封信上,一切都在上面,皇上御览之后便知端的。”汤思退说道,他已经不太紧张了,神情之中带着一些倨傲之色。 一旁扮作禁军的方子安看在眼中,心中感叹。汤思退果然不是善类,此时此刻,他心中恐怕对皇上的敬畏之心早就没有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回禀皇帝的语气,而是对平辈甚至是下属的那种语气。在他心目中,皇上恐怕已经不再是皇上了吧。 赵构接过了信,在烛火之下读了起来。不久后,他的眉头紧皱起来,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呵呵呵呵,朕当是什么?这是谁伪造的信件?又是污蔑秦桧那一套。汤思退,此信明显是假的,你居然当真?真是糊涂!”赵构一把将那张纸掷于地上,大声喝道。 汤思退弯腰捡起了信,沉声道:“皇上,臣读到这封信的时候跟你的反应一样,也认为这封信是假冒的,是有人构陷秦桧的信件,搞阴谋诡计。然而,当臣看到了那封信的原件,以及从秦桧府中搜出来的女真人的免死金牌的时候,臣便哑口无言了。信是秦相亲笔所写,签名画押的。免死金牌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铸造的十二枚免死金牌之一。信和金牌都是真的,这件事……也是真的。” 赵构喝道:“胡说什么?你说朕适才看得是秦相的信?那根本不是秦相的字迹。什么免死金牌?你在说什么?” 汤思退叹了口气,转头对身后站着的方子安道:“方大人,你还不现身见皇上么?皇上他不信呢,恐怕要借你原件和金牌一用,皇上才肯相信。” 赵构闻言惊愕的看向站在那里的一个相貌黝黑的高个子,愕然道:“什么?他是……方子安?” 不光赵构惊愕,在窗棂之下偷听邝询也惊得张大嘴巴,差点掉了下巴。之前听到汤思退说的话已经让他惊得目瞪口呆,现在那罪臣方子安居然就在春阁里,汤思退好大的胆子,将罪臣方子安带着混了进来。邝询心在颤抖,他屏住呼吸仔细听,希望能听到那个大秘密是什么?虽然已经有些端倪,但还没太清楚。 “微臣……方子安……见过皇上。”方子安缓步上前,躬身行礼。 赵构惊愕的看着方子安的脸,方子安掏出一块布巾在脸上擦了擦,露出本来面目。赵构见到方子安真容的那一刻,大声喝道:“罪臣方子安,你们在搞什么名堂?装神弄鬼么?来人,侍卫何在?拿下罪臣方子安。” 方子安冷声道:“皇上见了微臣第一反应难道不应该是问我为何混到宫里来么?我本来出入皇宫无需如此偷偷摸摸,皇上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拿我么?不问问我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还有……皇上不想看秦桧那封信的原件和金人给他的免死金牌么?就算臣有罪,也有个轻重缓急。皇上莫非要将那么大的一件事看做比臣的罪还重?” 赵构瞪着方子安道:“方子安,朕命你和史浩去金国谈判,你在金国都干了些什么?参与金国内部谋反之事?这个罪还小么?严重破坏我大宋形象,破坏两国交好的关系。金人会以此为由攻我大宋,这还不够严重?” 方子安呵呵而笑道:“皇上,我大宋在金人心目中还有形象可言么?女真人想攻我大宋,难道还需要理由么?莫要自欺欺人了。皇上,莫要说我只是为了自保所以在金国搞了些事情罢了,就算我参与了金国内乱,那也只是犯了金国的罪条。金人的律法能管到我大宋臣子么?对哦,皇上当年议定的绍兴和议中确实明确规定了,大宋向大金称臣。皇上这个皇帝的都是金国皇帝下旨册封的。那不就是个儿皇帝么?皇上当儿皇帝还心安理得了是么?所以要臣子们都要对金人奴颜婢膝。对不住了,皇上怕女真人,我们可不怕。我方子安不怕,之前的岳元帅,韩元帅,张统制,以及岳家军,韩家军的将士们都不怕,皇上倒是怕了。” 赵构完全没想到方子安居然说出这一番话来,这已经等于是当面指着鼻子骂自己了。身为皇上,他岂能受臣子这般当面羞辱。 “来人,来人。侍卫呢?都死了么?来拿人。有人要造反。”赵构大声叫了起来。 外边闹腾了起来,内侍们慌忙去叫人,侍卫们就在不远处,脚步声咚咚作响,兵器盔甲撞击的声音哐当哐当作响。 方子安跨前一步,冷冷看着赵构。赵构退后一步喝道:“方子安,你要干什么?” 方子安冷笑道:“皇上,岂不闻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你要拿我,说我造反,那是在逼我。我从金国历经艰险赶回来,带回来了我拿命换来的证据,为我大宋江山稳固费尽心力。而你身为大宋皇帝,奴颜婢膝,仰人鼻息,先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取悦金人,先拿了我,而不问这证据。你这皇帝,岂不是昏君?今日我敢来见你,便没打算活着出去。我明白跟你说清楚,那些侍卫只要踏进门来半步,我便叫你死在当场。” 赵构惊骇不已,指着方子安道:“你……你……” 方子安沉声喝道:“冯兄弟,赵兄弟,堵着门口,进来一个杀一个。” 冯一鸣和赵刚沉声应诺,飞步来到门口,赵刚一脚将一名在门口探头的内侍踹飞出去,从怀中取出兵刃攥在手中。冯一鸣也从靴筒之中取出了长匕首攥在手里。 “皇上,皇上,侍卫们来了,莫慌莫慌,快去护驾,你们快去护驾。”邝询的叫喊声在门口响起,侍卫们的脚步声也已经到了门口。 方子安逼视着赵构,手插在怀中,目光冷冽的看着赵构。赵构知道,他的手一旦伸出来,必然是一柄利刃在手中。方子安身手矫健,身有武功,门口又被堵住了,自己根本逃不出去。若是再擅动,怕是他真会要了自己的命。 “何人惊驾?找死么?”外边侍卫的呼喝声响起。 赵构突然大叫了起来:“朕没事,都给我躲得远远的,朕没事!” 外边静了数秒。邝询窃窃问道:“皇上,当真……没事?” “滚的远远的,都给朕滚得远远的,别来烦朕!”赵构吼道。 邝询连忙挥手,招呼众人退下,心中疑惑不已。里边明明吵起来了,皇上召唤侍卫,怎地忽然又要众人离得远远的,恐怕是受挟持了,又或者是改了主意了。邝询站在廊下想了片刻,忽然招手叫来一名小内侍。 “总管有何吩咐?”小内侍忙问道。 “咱家要离开一会,如果皇上问起我来,你便说我内急去解手了。”邝询道。 小内侍忙答应了,邝询看了春阁紧闭的门窗一眼,转身飞快离去。 春阁内,赵构颓然坐在锦塌上,神情沮丧中带着愤怒。 “方子安,汤思退,你们两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们胆敢闯进宫里来威胁朕,无法无天,你们无法无天了。”赵构喃喃道。 汤思退沉声道:“皇上,臣不得不这么做,秦相控制的极为严密,臣只能这么做。臣是为了大宋社稷江山着想,皇上还是沉下心来看证据。皇上自己辨别证据的真假,臣等并不想逼皇上,但这件事太重大了,皇上难道考虑江山社稷么?” 赵构沉默不语,方子安将免死金牌和秦桧的那封信摆在桌案上。 “皇上请过目,这是金国奸贼秦桧亲笔写给完颜昌留存的效忠书。这免死金牌是臣在他的格天阁暗格里偷出来的。皇上请御览。” 赵构看着那两样东西,像是看着两块烧红的铁。其实他读到那封假的信的时候,心里便明白了。若无真凭实据,汤思退怎敢拿这假信前来给自己瞧?那信上的内容口气,完全是秦桧的口吻。秦桧的文章奏折自己看得多了,那信上的一些习惯性的用词自己都看的出来。只是在读到信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里便意识到这件事绝对不能承认,必须快刀斩乱麻的将这件事压下去,不管是不是真的。 然而,赵构没想到的是,方子安居然敢威胁自己,而且那不是虚张声势,适才自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他是真的会动手的。自己不能逼得他太紧,先缓和一下气氛,免得逼得他真的下手。 赵构拿起了那封泛黄的羊皮信,他快速的看了一遍,看到了秦桧熟悉的落款和按下的手印。他又拿起那枚免死金牌看了两眼,他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是真的。 “皇上,可有什么要说的?”方子安沉声道。 赵构叹息道:“朕瞎了眼,秦桧果真是金国细作。这些证据都是真的。朕知道怎么做了,朕即刻命人将秦桧抄家灭族。朕不会饶了他的。” 方子安点头道:“皇上圣明,还有呢?” 赵构想了想道:“还有……对了,撤回对你们的罪责,官复原职。朕还要给你们嘉奖,你们是有功之臣。” “就这些么?还有呢?”方子安道。 “还有?还有什么?你们还要朕怎样?”赵构叫了起来。 方子安叹息道:“皇上难道不是应该立刻召集群臣宣布此事么?” 赵构摇头道:“不必了,那会造成人心动荡的。朕想低调处置此事。” 方子安笑了。 “皇上是不想被世人知道你十几年来信任的人是金国细作吧。皇上可真是圣明啊,十几年来用了个金国奸细当宰相,皇上怕被人讥笑,怕史书上记下这一笔,被后世人笑死,是不是?” 赵构跳了起来道:“干什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不就是要扳倒秦桧么?朕遂你们的愿便是了。你们还想怎样?朕是皇上,难道你们一点也不体恤朕的难处么?” 方子安目光如炬,冷冷道:“我们体恤皇上,谁来体恤百姓?谁来体恤被秦桧害死的忠良之臣们?谁来弥补秦桧这么多年来带给大宋和大宋臣民的损害?谁来体恤被秦桧力主割让给金人的淮北中原之地的遗民百姓?你是皇上,亏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这个皇上啊,当得起昏君二字。你不配当大宋的皇上。皇上,你难道没有一丝丝的内疚和反省么?难道不愿为此事负任何的责任么?” 赵构怔怔的看着方子安道:“朕明白了,你们今日是来逼宫的,是来造反的。你们想逼朕出丑,想要朕当不成皇上是么?不可能!朕不会如你们愿的,大宋是朕一手保存下来的,有今日的局面,是朕力挽狂澜,朕没有功么?朕只不过看错了人罢了。汤思退,方子安,朕劝你们适可而止,莫以为你们能威胁到朕,朕历经生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们想当乱臣贼子么?朕劝你们回头。” 正文 第五三九章 惊变(四) 方子安心中暗暗叹息,赵构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不肯面对罢了。这反而是件好事,赵构既然这么在乎颜面,那么事情便有进展下去的可能。方子安最怕的是赵构是个毫无底线廉耻之人,他若什么都不顾,反倒难有回旋余地。 “皇上,你要这么说话,臣等可就真的要当乱臣贼子了。皇上不要逼我们。”汤思退在旁冷冷说道。 赵构看着汤思退冷笑,这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恭恭敬敬的汤思退,终于露出了他的嘴脸。赵构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人,汤思退的恐吓岂能吓倒他。 “汤思退,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朕若不肯,你们便是弑君也是无用。朕所经历的事情,岂是你们所能知晓。朕当年面对的险境岂是你们这几个乱臣贼子所能想象?你要当乱臣贼子,朕成全你。朕就在这里,你来杀朕便是了。” 汤思退怒道:“皇上,你可莫以为臣等不敢。” 赵构冷笑道:“那你便来杀,朕等着你这乱臣贼子来弑君。” “你……”汤思退恼怒的脸红脖子粗,之前做过的种种架设和预案此刻似乎都失去了用场。赵构的态度忽然强硬,连死亡威胁都不怕,似乎失去了回旋的余地了。 方子安皱眉看着汤思退道:“汤大人,你这是作甚?咱们是来劝解皇上的,可不是来弑君造反的。你要当乱臣贼子你去当,我可不想。我可不当乱臣贼子。” “你……”汤思退再一次的愤怒了。适才是谁威胁皇上的要打要杀的?现在他倒是来装好人了。这个方子安莫不是要把自己卖了,可惜此刻他想讨好,却也迟了。 方子安当然不是要讨好,他是要创造缓和的谈话氛围,汤思退这般强硬,赵构反而被激起了怒火,事情反而不好办。汤思退没脑子,说好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估摸着他是心理膨胀了,真把自己凌驾在皇上之上了。 “皇上,逼宫也好,造反也好,臣等并不想跟你辩驳。微臣只想请皇上好好的想一想,当初皇上宵衣旰食历尽磨难保住了大宋半壁江山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皇上个人么?臣不这么认为。臣认为皇上格局甚大,那是为了延续大宋社稷江山,延续祖宗基业,不忍见大宋基业沦丧,百姓沦为金人禁脔,故而挺身而出。适才臣的一些话说的也过头了,当年皇上孤身前往金军大营为质,谈笑自若面不改色,金人为之叹服,又何曾会被死所威胁。我想皇上所虑的乃是大局,不知臣想的对不对。”方子安沉声道。 赵构吁了口气道:“你这话还算是知道朕的初衷,朕若是贪生怕死,岂有今日?朕有些事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了大宋的大局着想。有些人根本不懂朕的心思,只知道一味的叫喊北伐北伐决战决战,他们也不想想,那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朕的考虑岂是他们所知?” 赵构这话半真半假,确实他的一些做法是顾全大局,但有一些纯属私利。比如说对迎回二圣的口号反感,便是因为二圣回归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胁。所以,岳飞等人全力北伐,节节胜利,他反而心中矛盾。在防守保命的时候,他希望岳飞他们能够击败对手,但是真要是打到了北边,他却又私心作祟,心中担忧了。在过去那段时间里,赵构便是被这种矛盾的心理支配着。直到绍兴和议签订了,金人不再进攻了,他终于可以杀了岳飞,不必听他不断的烦扰自己了,因为已经不需要岳飞了。而秦桧便是迎合了他的这种心理,才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从内心里,他甚至是将秦桧引为知己的。 “皇上高风亮节,顾念大局,乃是明君在世。只可惜……皇上的一世英名被秦桧这狗贼给毁了。这也不能怪皇上,秦桧伪装的太深,迎合皇上的心思,骗取皇上的信任,责任不在皇上,而是他处心积虑所为。然而,我等知道这些,百姓们心里会怎么想?秦桧是金国奸细的事情一旦公之于众,百姓们除了痛骂秦桧之外,对皇上会怎么看?皇上任用金人奸细为相,十多年无所察觉,皇上英明神武的形象可就全毁了。之前种种文治武功也会被一件事给彻底颠覆。到时候,全大宋臣民百姓心里对皇上只有一种看法,那便是:皇上是个昏聩之君,被秦桧玩弄于股掌之上。皇上,你说臣说的对不对?”方子安沉声说道。 赵构叫道:“朕已经承诺杀了秦桧,诛他全家了,你们还想如何?你们非要逼着朕退位,这便是谋反。朕是被秦桧蒙蔽了,可是那能全怪朕么?你们这些人都不懂朕的心思,只有秦桧懂朕,朕当然信任他。谁料想……这老贼是金人奸细,朕的心也很痛。” 方子安道:“做错了事就要负责,身为皇上,不能推诿狡辩,否则何以为君?错了便是错了,无论有怎样的理由都没用,况且是这种大错。皇上不敢负责,这和当初那个敢于孤身犯险去金营为质的皇上判若两人。” 赵构皱着眉,咬着牙不回应。 方子安继续道:“皇上,此次臣出使金国,见到了完颜亮。完颜亮毫不掩饰南下的企图,他写了一首诗我见到了,诗曰: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诗如此直白,皇上当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吧。” 赵构皱眉道:“完颜亮狼子野心,朕岂会不知。但他想归想,我大宋百万雄兵岂会容他得逞?他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方子安冷笑道:“那是之前,此事一旦公开,皇上威严扫地,大宋军民人人脸上无光,心气全无。有异心者会乘机煽动作乱,我大宋自己内部便要乱了起来。而皇上还以为天下军民会唯你马首是瞻,还像当年大宋乱局之时你登高一呼众者云集跟随你么?你任用金人奸细为相十余年而不知,别人还怎么相信你?到那时,大宋自己内部混乱起来,金人再乘机进攻,内外交困人心思变,怕便是要江山易手,改朝换代了。到那时皇上怕是又要乘船去海上流浪,逃得性命了。以前还有江南半壁江山可作临安,以后呢?是否要找个小岛当岛主了?若是如此,我倒是有个建议,南海有一处台湾岛,皇上先运些金银财宝去那里备着,将来可以逃往那里。” 赵构听得心惊肉跳,方子安描述的场景并非虚言恐吓,赵构知道,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此事公开,自己恐怕便再无号召之力,声誉扫地。谁会相信一个让金国奸细当了十几年宰相的皇帝,自己会成为天下的笑柄。自己就算还坐在宝座上,但也只是个宝座而已,政令甚至都出不了皇宫,到那时,皇位还有什么意义?更可怕的是金人有可能乘机南下,完颜亮要立马吴山之上,自己岂非和父兄一样的命运,要被掳去金国,受尽屈辱么?到后来连江山社稷都没了,还贪恋什么皇位?将来史书之上写到自己的时候,恐怕添油加醋,将自己写成是个无能昏聩的昏君了。 赵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想到这些后果,他完全无法接受。若是到了那种地步,还不如一死了之。 “你……你却为何偏偏要公开此事呢?此事只要秘而不宣,便不会有那样的后果。方子安,你既说为大宋社稷着想,却又为何拿此事来要挟朕。”赵构叹息道。语气中既有愤怒和埋怨,却又有哀肯之意。 “皇上,我说了,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逃避责任是不可能的。天地有规则,朝廷有律法,家族有规矩,个人行为有道德约束,没有了这些,一切便将混乱不堪。皇上犯了错,却想隐瞒世人,不了了之,那是不可能的。庶民犯法也要受惩罚,皇上岂能例外?我不希望大宋陷入混乱之中,招致灭国之祸,但这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皇上。皇上当意识到一点,皇上确实不适合再统领这个国家了,秦桧的事便是明证。秦桧的事一处,朝廷需要进行一次大清洗和肃清,新皇即位才能扫清阴霾,振作朝纲。所以,我适才才请求皇上退位。我有两个提议,皇上请听听看能否接受。其一,皇上可以继续当皇上,但需立普安郡王为太子,以太子监国理政,皇上依旧是皇上,但不用再操劳,到了皇上不想当皇上的那天,传位于普安郡王即可。其二,皇上可以继续当皇上,但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便要退位,传位于普安郡王。这两种办法都可以让皇上体面的应对此事,天下也会太平,国家也不会混乱。皇上觉得如何?” 赵构闻言盯着方子安道:“看来你早已想好了,考虑得如此精细,看来朕是不得不做出选择了。” 方子安道:“皇上也有其他的选择,皇上可以即刻下罪己诏退位,起码落得个勇于面对绝不推诿的美名。皇上也可以选择拒不退位,则明日一早,临安大街小巷贴满关于此事的告示以及誊录的千百份秦桧效忠书的内容,舆论大哗,天下大乱。皇上还可以此刻选择虚与委蛇,假意答应我们,回头再翻脸将我们抓起来杀了。嗯……这种办法有些冒险,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做好了安排,我一死,消息一样会公开。而且还有知情人史大人在呢,皇上也做不到一手遮天。总之,皇上有充分的选择权,不像我们,选择有限。我和汤大人今日进宫,结果无非是两个,一则生,一则死,而皇上无论如何都会活着,就算退位,也能颐养天年。” 赵构紧皱眉头沉吟未决,方子安知道要他做这种决定定不容易,也不催促,示意汤思退和自己退到一旁,任由赵构坐在锦塌上垂头深思。 正文 第五四零章 惊变(五) 初更后的临安城华灯璀璨,街市热闹,百姓熙攘。落马桥一带,大瓦子正在散场。百姓们只需花十文钱便可看一场瓦子里的话本杂剧,今晚演的的是前朝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散场的熙攘的人群都议论纷纷,有的津津有味的说着剧情,有的喃喃咒骂着帝王无情,马嵬坡上将贵妃给勒死了。 寻常百姓生活枯燥乏味,自己一辈子当不了帝王将相,娶不到管家小姐,便喜欢看这些杂剧话本,从中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数骑从皇宫方向飞驰而来,熙攘的人群挡了他们的去路,马上人甩起皮鞭尖声叫骂抽打着百姓,将百姓们从话本的梦境之中打回了现实,抱着头往两旁躲避。 那是几骑皇宫侍卫,簇拥着一名宫中内侍飞驰而来,百姓们心里咒骂,却也不敢多言,只能躲避到一旁,目送着那些人飞驰拐入相府胡同里不见了,才将骂人的话骂出口来。 秦桧在书房中接待了从宫中赶来,骑马骑的气喘吁吁的邝询。见到邝询,秦桧笑着拱手道:“邝总管,这么晚怎么来本相府中了?皇上要召见老臣么?那也不用劳动你亲自来啊。” 邝询可没有心情行礼客气,一把拉着秦桧走到书架后,压低声音道:“相爷,出大事了。” 秦桧道:“出什么事了。” 邝询道:“今晚,副相汤大人进宫见皇上了。” 秦桧笑道:“是啊,那又怎么了?老夫知道他进了宫啊。” 邝询道:“你知道还有谁跟着他一起去的么?便是那罪臣方子安。汤大人带着方子安还有几个人将皇上堵在春阁里了。他们似乎意图不轨,他们拿出什么书信证据,说……说……相爷是金国的细作,要皇上将你拿办。皇上似乎不太愿意,他们便威胁皇上。我在窗外听得不是很清楚,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但大致就是如此。皇上现在被他们挟持,侍卫们也不敢进去,因为担心皇上会有危险。相爷,我得知此事之后立刻便来禀报了。大事不妙了。” 邝询在赵构身边呆久了,说话虽然急促,但是却口齿清楚的很,这是他为了回禀皇上的事情所练就的本事。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个大概,情形也说了个大概,秦桧听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秦桧呆呆的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无动于衷,但是他的脑子里已经像是被人在里边爆了一颗霹雳球一般,嗡然作响,乱做一团。 “你是说……方子安……在宫中?他们拿了什么证据?”秦桧机械的问道。 “一封信,好像是相爷你的什么信。汤大人对皇上说……说……那是你写给金人的……效忠信。皇上开始不信,后来不知怎么……似乎有些相信了。相爷……你该不会真的是……金人的……”邝询咽着吐沫吞吞吐吐的道。 “你说什么?”秦桧冷目看着邝询,眼睛里寒芒闪烁,杀气腾腾。邝询吓得一哆嗦,赶忙闭嘴。 还没有人当面问过秦桧这句话,十几年来,只有秦桧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其他人,任何人,都从未在他面前问过自己是否是金国奸细的事。当然,有人说过,有一些试图弹劾自己的人,他们确实说过,但是他们大多数死了。活着的不是在岭南便是在琼州或者湘西那些偏远之地,过着蛮夷般的艰难日子。 邝询问出这句话,那也代表着他的身份从今日起,已经无可隐瞒了。 邝询叙述的每一个字都是秦桧力图掩饰的真相。秦桧的脑海里瞬间无数自己不愿意想起的画面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来。……北上的艰难之路……金兵旷野的笑声……后妃帝姬们凄惨的哭叫声……自己挥起棒子打杀的金兵的尸体……被吊在树上要被开肠破肚的恐惧……骑马路过的完颜昌……录事参军……效忠书……南归……免死金牌…… 所有这些记忆都是秦桧刻意让自己从不想起的记忆,这些记忆代表着屈辱和不敢,恐惧和放纵,挣扎和放弃。曾几何时,他秦桧也是读圣贤书,决定要忠君报国的啊,可是现实逼迫着他一步步做出选择来。每每他给自己做出的选择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他内心里又觉得那理由是在自欺欺人。这么多年来,秦桧便是在这种掩饰和矛盾,自欺和自负之中过来的。而现在,秦桧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掩饰了,因为掩饰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邝总管,你说对了,我……秦桧……是大宋朝的政事堂宰相。但同时,我也是金国南院大丞相完颜桧,呵呵呵……完颜桧,这名字真是别扭啊。完颜昌非要让他们的皇帝给我赐姓完颜,老夫真是无语了。邝总管,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我当年便是写了那封效忠书给完颜昌,他才放归了我回来,要我作为金国内应潜伏在朝廷之中的出力的。谁能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得到了皇上的赏识和信任,一路做到了宰相。说起来……听对不住皇上的。呵呵呵。” 秦桧又笑又说,有一种如释重负,放下枷锁的轻松,却又有些语无伦次的激动和颤抖。能够直截了当的当着不相干的人说出自己是卧底,是件多么畅快的事情。 邝询整个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邝询其实一直以来有个疑问,那便是身为大宋丞相的秦桧为何会让他打探皇上的言行和行踪。这并不符合秦桧身为人臣的身份。但是邝询身不由己的听从了秦桧的指令,那是因为他被秦桧用万福膏给控制住了。 邝询是赵构身边的老人了,自打赵构在北方举旗造反,邝询便是赵构贴身的内侍。但是在扬州那一次,邝询犯下了大错。那天皇上正在和一名妃子在龙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金兵攻到了扬州城下,自己情急之下站在外边喊了那么一嗓子‘金兵来了’,吓得皇上赶紧提了裤子穿衣逃跑。自那之后,皇上便不举了。 邝询自打知道皇上的不举之症跟自己有关之后,日日惊恐,忧思难结。虽然赵构曾经有意无意的说过,那件事不怪他,因为金兵破城在即,在扬州那一次若是不立刻起驾离开,慢的半个时辰,城便被金兵破了。事前混入在扬州城中的金人细作士兵在金兵攻城之后便集结起来直接冲向了赵构所在的住处。赵构前脚走,他们后脚便闯了进去,将尚未来得及逃走的宫女内侍们杀了几十个。真是险之又险。 赵构也明白,性命当然是最重要的,虽然那一嗓子吓得他从此不举,但却也及时的救了自己的命。有时候虽然觉得邝询该死,但有时候却又认为他毕竟出发点是为了救自己。 邝询自己却因此得了抑郁之症,心中既内疚又害怕。症状越来越严重的时候,秦桧知道了此事,给了他一种叫万福膏的药物。自打他吃了那药物之后,感觉好多了,人也精神多了,再也没有那么多消极的情绪和想法了。但是,那东西有瘾头,起初一日只需挑一小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点吃了便舒坦了,到后来,一日三次,一次一大勺。吃过了之后如在云端之中,浑身舒泰,但若是瘾头发作,却也是阿欠连天,难受之极。但那药只有秦相有,自己有时候瘾头上来,便亲自来相府之中讨要。一来二去,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知道那药物很珍贵,于是秦桧提出什么要求来的时候,邝询也不好意思拒绝,或者是担心惹恼了相爷今后不给自己药物了。 现在邝询明白了,秦相是金人细作,那么他要自己打探皇上的言行的行为绝非是如他说的要迎合上意,而是让自己成为了他的细作了。邝询也突然明白了,为何宫里好几个内侍领班和侍卫将领都和自己一样经常打阿欠,显得萎靡不振,但有时候见到他们却又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阿欠连天的样子。那好像也是跟自己犯了瘾头时候的样子是一样的。也就是说,秦相在宫里,在皇上身边不止有自己一个人为他通风报信,可能有许多人。他们都被秦相的万福膏给控制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邝询浑身汗水涔涔,惊惧不已。 “不要怕,邝总管,老夫有大事要办了。邝总管,你带路,我们去宫里。”秦桧道。 邝询咽着吐沫道:“去宫里?相爷去作甚?” “护驾啊?保护皇上啊。还能做什么?呵呵。方子安和汤思退等贼子不是要威胁皇上的性命么?老夫去救驾啊。呵呵呵。救驾去。”秦桧笑道。 邝询呆呆道:“可是你……” 秦桧道:“可是我是金人的奸细是么?正因为如此,才要去救驾呢。皇上只能听老夫的,怎能听别人的。邝总管,你莫要多问了,跟着老夫走吧,救你的皇上去。” 秦桧大笑起来,转身快步离开书房。邝询呆立半晌,赶紧跟随而出。 …… 临安皇宫寝殿东春阁内,赵构依旧保持着沉默,他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了,长到汤思退已经忍不住怀疑赵构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几次想要上前提醒,都被方子安制止。方子安知道,这种大事,赵构越是考虑,便越是能做出明智的选择。最怕的便是冲动行事,仓促做出决定,那他不是在敷衍,便是会事后后悔。 方子安知道,赵构虽然自私,但是在关乎江山社稷存亡的事情上,他是不能不考虑的。每一个赵氏皇族子孙,都不可能无视江山社稷的存亡,那是他们能得到特权和享受荣华富贵,子孙后代享受特权的基础。是他们的祖辈打下的江山,他们最怕的便是在自己手里断送。更不要说,如今的大宋江山是赵构一手建立起来的,他之所以如此犹豫,固然是不肯放弃皇权,但同时也是因为对这片社稷江山的极度的重视。若非他知道这片基业来之不易,也不会如此的纠结了。 方子安提出的两种选择方案其实对赵构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两种方案都能让自己体面的退位,保证权力的和平过渡,这是很重要的。只是,两种方案都会让自己很快的失去权力,赵构纠结的便是这一点。他知道失去权力之后,他便失去了全部的掌控权。新皇即位后,人们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在新皇身上,而自己将成为那个过气的等死的人。想到这一点他便难以接受。 如果自己没有享受过这无上的权力所带给自己的快感便罢了,偏偏自己享受过了,知道那权力所赋予的尊荣和掌控感,要全部失去了,绝对是会不甘心的。 赵构很想想出一个能够让方子安能同意的既能保证自己的权力,又可以让方子安接受妥协的方案来。可是他实在是找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赵构难以下定决心,但皇宫外边却已经乱了起来。大批的侍卫步军司兵马从临安四城兵营之中被紧急征调,赶到了皇宫外围。 二更过半时分,秦桧现身于宫门之外。 正文 第五四一章 惊变(六) 春阁内,宫门殿前司兵马守卫将消息禀报了进来,宫门守卫将领在廊下大声的回禀。 “启禀皇上,秦桧携大批兵马聚集于东华门外,说是要来救皇上,捉拿罪臣方子安。秦相说,请皇上立刻下旨开宫门,否则情形紧急,他要带兵闯进来救驾了。” 汤思退脸色发白,叫道:“完了,消息走漏,老贼造反了。” 赵构惊愕叫道:“谁走漏了消息?他怎知此事?适才谁出宫了?邝询呢?” 门外有小内侍禀报道:“邝总管内急,去小解了。” 赵构喝道:“什么时候的事?” 小内侍道:“一个时辰之前。” 方子安在旁大笑道:“皇上,那是金国的奸细啊,你以为你身边铁板一块么?早就千疮百孔安插了诸多眼线了。定是这个邝询报的信。我说他鬼鬼祟祟的竖着耳朵偷听呢,却原来是为秦桧打探消息,去送信给他了。秦桧老贼可真有本事啊,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都是他的人,厉害,厉害。” 赵构心中恼怒不已,知道情形大致如此,邝询平日寸步不离,今日自己身处险境他不会不知道,这时候他怎么会离开,必是他去报信了。 “现在如何是好?秦桧这恐怕是真的要反了。”赵构惶然道。 方子安冷笑道:“还能怎样?已然到了这一步了,他要造反,只能剿灭他了。这老贼早有准备了,得到消息便立刻起兵,这说明他已经做好了造反的准备。不过他造反正好,皇上也不用找什么理由去诛他九族了,谋反之罪还不够么?皇上,快做决定吧。你要再犹豫,万一秦桧攻进宫来,挟持了你。到时候你无所准备,岂非被这老贼挟天子以令天下,拱手将大宋江山送人了。” 赵构咬牙道:“好,朕答应你,以一年为限,一年后传位于普安郡王。但你必须将这效忠书当着朕的面销毁,朕不能留下证据。还有,秦桧这八成是反了,他若攻进来,什么也别谈了。杨存中也不知在何处,这平乱的重任且交给你。你需得给朕平息了这场叛乱。” 方子安大笑道:“好,一言为定。皇上你现在便拟旨,咱们得白纸黑字留下凭据。” 赵构怒道:“朕乃天子,一言九鼎,你还信不过朕么?” 方子安摇头道:“万事讲凭据,口说无凭。秦桧老贼若不是留了这证据被我拿到,便是全天下人说他是细作你也不会信。咱们一码归一码。你不写,我来写,你签名按手印便是。” 赵构怒道:“秦桧就在宫门外,说话间便要打进来了,你还来纠缠这些。着实可恶。” 方子安摆手道:“秦桧不足虑,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一会他自己便要投降。他手头能有多少兵马?就凭他还造反?弹指间灭了他。咱们还是赶紧立字据的好。” 赵构听着方子安说的话感觉有些奇怪,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沉声道:“方子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秦桧会造反?那消息便是你放出去的?” 方子安一愣,苦笑道:“皇上这是什么话?我一直在这里,怎会放出消息?你身边那邝询送的消息,怎地赖到我头上了?” 赵构皱眉沉吟,不知为何,他老是感觉怪怪的。方子安对秦桧造反的事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也不担心他打进皇宫来。秦桧手头可是有一些兵马的。侍卫步军司的兵马归他调度,也有上万之众。他居然满不在乎,说什么弹指间灭了他,他哪来的信心?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早知秦桧会反,所以做好了准备。可是,他是怎么将消息送出去的呢?若是秦桧早就知道,又怎么会这时候才来,早该动手了才是。 不过此刻却也无暇去细细思量此事,赵构也担心宫门守不住,被秦桧攻进来挟持了自己,那便大事去矣。方子安要立字据便立吧,反正事到如今,自己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 方子安提起御笔刷刷刷刷写下字据,一二三四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先签上名字按上手印,再让赵构签字按手印,汤思退也按了手印,方子安吹干墨迹,将字据贴身放好,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皇上,咱们去会那秦桧吧。” 赵构一言不发快步出门,方子安等人跟在身后,一群侍卫早已集结跟随赵构等人来到东华门内广场,这里早已是兵马云集,殿前司今晚当值的两千兵马尽皆聚集于此。 赵构和方子安等人登上城楼,外边广场上兵马密密麻麻,火把照的四处雪亮。秦桧秦坦等人早已等的不耐烦了,秦桧已然开始下令兵马准备进攻。器械车马正在快速调动,十几辆冲车和大批的云霄攻城车也组装到位。 赵构担心的道:“这可怎么办?秦桧看来真的做好了准备。这便要进攻了。方子安,你当真能应付么?” 方子安笑道:“皇上放心便是。” 赵构岂能放心,兀自忧心忡忡。方子安大声朝着宫外广场上叫道:“秦桧何在?上前说话。” 秦桧和秦坦等人远远的在广场中间的空地上,他们也已经看到了登上城楼的赵构等人。当即带着众人上前,来到城楼下百步之外。 “皇上何在?”秦桧大声叫道。 赵构现身出来,高声道:“秦爱卿,你带着这么多兵马来此作甚?还不速速撤兵。” 秦桧哈哈笑道:“皇上,老臣听说你被方子安那罪臣挟持了,特带着人马前来救驾。皇上你快下令开了宫门,老臣在,没人能动你一根汗毛。” 赵构叫道:“秦爱卿,莫听别人瞎说,方子安进宫来是向朕请罪的,并没有劫持朕。秦爱卿,你这兴师动众的,闹得人心惶惶的可不妥当,快些退兵。” 秦桧叫道:“皇上,老臣知道你为了保命不得不这么说,老臣消息准确,自知内情。皇上既不便下旨,那老臣便命兵马攻进去,杀了那方子安和汤思退一干人,皇上便得自由了。” 赵构叫道:“秦爱卿千万莫要用兵,否则事情便闹大了。你我君臣有什么话说不开的?这么多年来,朕对你如何?你不能乱来。听朕的,你进宫来,咱们当面说话。朕觉得这当中肯定有误会,说开了便好了。动了刀兵便没有回头路了。” 秦桧叫道:“皇上对老臣不薄,老臣不也对皇上不错么?这么多年来老臣为皇上背了多少黑锅,干了多少肮脏的活?皇上倒是洁身自好,老臣却全身皆墨。老臣也没说什么不是么?老臣是自愿如此,感念皇上对老臣的一片赤诚。老臣最后跟皇上说一句,皇上千万莫信那方子安说的话,一个字都别信。那都是对老臣的诬陷和栽赃。他们一向如此,目标便是要老臣死。皇上是老臣最后的依靠,若连皇上都被他们蒙蔽,老臣可就无处申冤了。” 方子安在一旁大笑道:“秦相爷话说的如此情深意切,还真是令人感动呢。可惜,你的底细早已拆穿,再也蒙蔽不了皇上的眼睛了。秦相爷,何必这个兴师动众的想不开?体面的面对现实不好么?何必闹得这么大架势?我若是你,便立刻进宫来向皇上请罪,皇上开恩,或可网开一面。最不济也给你留下后嗣。” 秦桧怒声骂道:“小贼,就是你坏了本相的事。本相要将你碎尸万段。” 方子安冷声喝道:“国之恶贼,人人得而诛之。” 秦坦在旁怒骂道:“方子安,我要将你这狗东西扒皮抽筋,将你全家杀的一个不剩。” 方子安笑骂道:“凭你还不配,你岂是我方子安的对手,你爷爷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你。” 秦坦怒骂连声,对秦桧道:“爷爷,跟他们还说什么?一切准备就绪了,攻进去便是。杀了方子安,拿了皇帝,你当司马懿,这天下便是咱们秦家的。” 秦桧点头微笑道:“也只能如此了,看来皇上已经劝不回头了,他已然信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秦桧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秦桧看向城头,拱手遥遥行礼,口中大声道:“皇上,老臣不妨明言,内城城门内外全部封锁,街巷全部封锁,杨存中今日去了城外军营视察,他是回不来了。老臣只需下令攻击,皇宫必破。老臣最后劝您一句,下旨开宫门吧,免得刀兵之灾流血死人。” 赵构闻言惶然道:“怎么办?他早准备好了。方子安,你适才说的话可不是吹大气?你如何应对?” 方子安笑道:“老贼有他的安排,我有我的安排。皇上看戏便是。” 方子安伸手入怀,掏出一只黑魆魆的铁管,凑近身旁的火把点燃,举手向天,高高举起。火苗嗤嗤蔓延,猛然间一道焰火窜上黑暗的天空之中,绚烂的火球四散爆裂,美轮美奂。 秦桧仰头看着天上爆裂的焰火弹发愣,身旁的秦坦骂道:“死到临头了,还放焰火。” 左近临安城的街巷之中,不少百姓也看到了焰火,他们驻足看着皇宫方向,看着焰火爆裂湮灭,心想:皇上心情不错,皇宫又放焰火了。 正文 第五四二章 惊变(七) 昨日午后时分,方子安从三元坊离开之后从涌金门出了城,来到西湖北侧的栖霞山上。在办大事之前,方子安前来拜祭老师周钧正。周钧正的忌日快到了,三年前,周钧正谋划策动刺杀秦桧未遂,被查出牵连,死于狱中。而那也是方子安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秦桧一党在大宋朝中的霸权。 对于周钧正,方子安内心是愧疚的。老师对自己是极好的,自己穿越之初茫然无着之时,若非老师因为那首‘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诗句而破格录取自己为书院学生,每个月能领到朝廷给学子的微薄的资学之银,方子安必然是要窘迫之极的。在当时人生地不熟,名声又不好的情形下,能得周钧正破格录入书院,算是给了他在这个世界能够栖身并且向上攀登的一根救命稻草。没有这救命稻草,方子安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周钧正为了保护自己,找了个理由将自己逐出门墙,避免了自己被刺杀秦桧的案子所牵连。平日里对自己也是关爱的很,且接济良多。如此良师益友,实在是自己修来的福分。而自己在他去世后,也并没有好好的照顾师娘。师娘在汤阴老家住着,方子安虽然托人送去几次银两和衣物用具,但却没有去看过她,也不知她近况如何。这三年来,方子安忙忙碌碌,先生的坟前也很少来看,想起来真是汗颜。 晚上便要干大事了,先生的几日也要到了,所以方子安决定来祭拜一番,告知先生自己今晚要做的事情。 书院后山松树林旁边,周钧正的墓已经淹没在长草和荆棘之中,很长时间没有人来祭扫了,坟墓周围已经长满了草。方子安和沈菱儿于是放下供品,开始动手清理杂草和荆棘,既是祭扫,自不能任坟头被乱草小树荆棘覆盖。那墓碑上的字迹也已经淡去,方子安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描成新的字迹。一切收拾停当,才从篮子里取出果品香烛来摆在坟前,方子安恭恭敬敬的在坟前磕了几个头。 “先生,学生不肖,今日才来看你,实在是惭愧之极。这几年来,学生蝇营狗苟忙忙碌碌,也不知忙些什么,却脸先生的坟头都没经常来祭扫,着实不该。先生泉下有灵,大骂我一顿吧,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方子安轻声絮叨着。 沈菱儿跪在一旁,她虽不认识周钧正,但此人是公子的老师,便是自己的长辈。跟着方子安前来祭拜,便像是见方家长辈一般,自然需要恭敬虔诚。听着方子安跟他的老师说话,沈菱儿在旁默默的倾听不语,只不断的将纸钱投入火中燃烧,心中道:“先生你泉下有灵的话,可不要怪公子,公子忙的很,坏人一刻也不曾放过他,他很忙很累的。你若泉下有灵,要好好的保佑他。” 方子安继续低声说道:“先生,你可知道学生今晚要去做什么吗?学生要去跟皇上摊牌了。我和史大人去了金国,找到了证据,今晚要让皇上有个交代。若能成功的话,先生你大仇得报,夙愿得偿,秦桧这个奸贼也将人头落地了。学生想,这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此刻我前来祭拜先生,便是要告诉先生拭目以待,保佑我今晚成功。当然,倘若不成功的话,学生也没命再来祭拜了。所以这次学生买了好多的纸钱供品,一次性烧多一些,足够先生在下边花的。不然以后便有可能没机会来祭扫烧纸钱给你了。先生,那秦桧真的是金国细作,之前你便说过,秦桧很可能是已经投敌了,才会做哪些倒行逆施的事情。被你说中了。可笑当今皇上,真是愚不可及,居然用他为相,任他在朝中横行霸道十几年。今晚,这笔账也要跟他算。” 空中停了的雨丝有飘落起来,沈菱儿见方子安无所察觉,忙起身拿了雨伞撑起,站在方子安身后为他遮雨。方子安兀自继续诉说。 “先生,我是这么计划的。今晚的事情肯定是不容易的。进宫倒是不难,跟着汤思退进宫见到皇上是没问题的,但我的条件皇上未必肯答应。那可是叫他退位,放弃皇位,放弃权力,他是一定不肯的,甚至威胁杀了他也是没用。真要是逼急了,我倒也不在乎一刀砍了他,但是杀了他于事无补,反而会导致更乱的局面。秦桧掌权,皇上若是死了,岂非成了他的天下了。所以不到迫不得已,我不能杀他。但他不答应我的条件也是不成的,这一次我必须既要秦桧完蛋,也要皇上负责,让普安郡王早日即位,重振人心。这次机会是最好的机会,也是风险最大的机会。此次若不能做到两件事都解决,彻底改变朝廷的航向,则后患无穷。” “……先生,我不是危言耸听,金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完颜亮是一定会打过来的,以如今的皇上的抗敌之心不坚,是抵挡不住的。当今皇上确实收拾了当年的烂摊子,那是他的本事,是他最高光的时候,他确实也做到了。但是守成之时,他便太过软弱了。就像是一个赌徒,豪赌了一把赢的盆满钵满之后,他反而不敢下注了。他只想守住手里的钱财,不肯再输回去。周围人都觊觎他的钱财,他便一点点的散发给他们银子,安抚他们的心,让他们不至于一下子抢光。殊不知,旁边的人已经对他的钱财垂涎,磨刀子要宰了他了。完颜亮一旦南下,这一次必是要决意灭国的。” “对了,完颜亮的诗老师没听过吧,‘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呵呵,先生你听听,这便是完颜亮的志向啊,他要和他女真祖辈一样,攻入我大宋的都城。临安要成为和汴梁一样的下场。好大的口气,好狠的心思,但这世界就是如此啊,弱肉强食,胆小怯懦便要挨打,这便是规则,怪不得别人。所以为了长远计,当今皇上必须退位,他在位,恐怕又要多几个岳飞张宪,输了赔钱称臣,赢了杀忠良之臣,生恐惹恼金人,实在是……怎么说呢?让人实在是气愤的要命。这一次,不能让他继续恶心天下人了,他想对金人奴颜婢膝,退位之后可以去完颜亮帐下去当侍从,去伺候完颜亮去,那也由得他去。” “……所以说来说去,这一次的目的便是要一举两得,除去秦桧这个金国奸细和大宋贼子,也要同时逼赵构退位,让他不能再祸害大宋。赵构不肯,便让他不得不同意。他想大事化小,消弭此事的印象,我便偏偏把事情搞大。当然,秦桧的身份不能宣布,那会让皇上没有退路,反而会适得其反。只要守着这个底线便可。他不肯,我便去逼秦桧,秦桧一旦知道皇上要杀他了,他必是要反的。对了,那也不叫谋逆,他本就是金国人,他那叫自保。秦桧手里有兵啊,他岂肯束手就擒?所以一旦知道皇上见到了我,他便要造反了。我想,他其实已经在暗地里做准备了,他就怕我回到京城,又抓不到我,不知我在何处,他怎会不早作预备。所这件事甚至都不用我去找人告诉他,那个邝询,先生知道吧?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他是秦桧的人。万春园还是打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的,那个邝询收受了秦桧不少贿赂,还在暗地里服用万福膏,便是那种以罂粟果浆熬制的让人上瘾的毒物,秦桧以万福膏控制了邝询。邝询肯定会报信的。哈哈,先生你说妙不妙?秦桧甚至不会有半点怀疑,这个老狐狸嗅觉敏锐,可不能做作,不然他不会上钩。他得到消息后肯定会造反,这么一来,皇上就再也无法大事化小了,他立刻便会答应我的条件,因为他若跟我耗着,秦桧便会来控制住他,拿他当人质了。秦桧要么挟持他,要么以他为人质逃往北边去,这两种结果都是对他大不利的,他又怎肯如此。到那时,他便只能答应我的提议了。当然,他会提出一些额外的条件,那也没什么,只要他能退位交权,秦桧及其党羽都要被惩处便好,至于他自己的一些条件,都能满足他。” “先生,事情不止于此,秦桧要是乱起来,也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皇宫会被他们攻破的,后果难以预料,所以我必须得有办法理解解决叛乱,不能让其酿成大祸。所以,一会我会去找方孝祥去。方孝祥会替我去见杨存中,请他跟我演一出好戏。当然,杨存中是不知道我要进宫的,他只会知道秦桧今晚可能会造反,他只需假作不知,故意让秦桧放松警惕便可。他的兵马做好准备,以便快速行动,平息叛乱。这些都是学生想的计划,不算是最好的计划,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希望一切能顺利吧。” 方子安絮絮叨叨的在周钧正的坟前说了许久,沈菱儿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一动不动。她自己,半边肩膀的衣衫已经全部被细雨湿透。  正文 第五四三章 惊变(八) 皇宫东华门外,炫丽的焰火腾空而起,那是召唤埋伏兵马的信号。杨存中早就全副武装站在皇宫东北方向的一处高楼之上,他的兵马已经完成了秘密的集结,殿前司神武中军三万多兵马在天黑之后全部抵达了凤凰山西山皇宫左近的山林之中。 傍晚时分,翰林院修撰,去年的新科状元张孝祥匆匆找到了他,向他告知了一个让他极为惊愕的消息。张孝祥告诉杨存中,方子安已然回到了临安,并且手中掌握了秦桧通敌的秘密。秦桧已然知晓身份败露,即将起兵造反,控制皇上。 听了这个消息,杨存中其实是心中存疑的。但是,方子安当初去金国之时曾经给他看了从秦桧家中偷出来的金牌,而张孝祥又取出了秦桧效忠书的誊录副本读给他听,杨存中心中自然信了几分。张孝祥似乎知道杨存中的心思,于是告诉杨存中,他可以不信,但只需看秦桧会不会调兵造反便可验证一切,其他的都可以无视。一旦秦桧调集侍卫步军司兵马,则一切都得到了证明。 张孝祥还告诉杨存中,这件事不能张扬,一来会打草惊蛇,让秦桧有所防备。二来此事干系皇上的声誉,皇上任用金国细作为相,会沦为天下笑柄,这对皇上不利。张孝祥说,方子安顾念皇上的声誉,故不肯公开这个消息,为了保护皇上,不让皇上被天下人耻笑,只有等待秦桧自己起兵造反,再以反叛之罪诛杀秦桧。这么做有理有据,且最大限度的照顾了皇上的名声,将影响减少到最小的程度。 这番话打到了杨存中的心里。杨存中心中正在担心如果秦桧是金国细作的事情是真的,皇上该何以自处?皇上岂非最为尴尬。杨存中对赵构忠心耿耿,他不希望出现皇上被世人耻笑的情形。而且他是了解赵构的,他知道赵构如果得知这个消息,定会选择不予承认,甚至会说证据是伪造的,方子安等人是污蔑捏造证据攻讦秦桧,这也是杨存中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而方子安的考虑显然正合杨存中心中的意愿,杨存中觉得方子安的考虑还是周祥的。从一开始,他其实便不认可方子安和史浩的罪名,认为朝廷做的实在太过的,或者说是秦桧做的太过了。现在看来,整件事其实是秦桧为了掩饰自己金人奸细的身份为方子安史浩所知晓,被掌握证据之后的疯狂打压。如此一来,整件事便顺理成章了。 杨存中考虑之后,决定相信方子安的判断一次。虽然他无从得知方子安是怎么知道秦桧今晚必要造反的,张孝祥也没给出答案,只是说方子安要杨大帅调兵做好准备,他有确切的消息来源。杨存中虽对方子安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法很不满,但是一来他不敢无视此事,二来方子安这个人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还是很重的。之前杨存中便对方子安甚是赏识,现在又知道了方子安在金国干的那些事情,更是心中畅快的很,对方子安的能力和胆识是甚为认可的。他决定配合方子安一次。 杨存中迅速召集将领布置调兵任务,然后故意高调带着数百骑兵卫队出城前往城东军营,宣布去城东军营进行突击检查军务,明日操演军阵,今晚不回来了。这个消息显然很快便就会被人送到秦桧的耳朵里。秦桧对于杨存中的动向是实时掌控,虽然他不敢过分的让人盯的太紧,但是杨存中高调出城的消息,城门侍卫步军把守,消息自然很快的便会送达秦桧耳中。 秦桧之所以得知方子安和汤思退进宫的消息之后决定立刻起兵而反,便是因为知道杨存中已经出了城,且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的侍卫步军司兵马将官都是他秦桧的人,不听话的在近期突击进行了一次大调换,虽然动作很大,皇上也有所反应,询问过两次,但是秦桧不为所动,只以正常稽核升迁降职为搪塞。 杨存中确实高调出了城,但是转头他便绕行东水门进城了。水门归属临安水军,而这恰恰不是步军司所辖。杨存中也没有高调进城,而是扮成普通水军乘船进城,之后立刻赶往皇宫。 神武中军殿前司兵马在天黑之后秘密小股调拨,前往皇宫所在的凤凰山左近的山林埋伏起来等候命令。杨存中自己则在一处高楼上一边饮酒一边关注皇宫的情形。其实等到快二更的时候,杨存中有些怀疑方子安的消息的准确性了。他倒不认为方子安是故意耍自己,他只是觉得方子安的消息来源并不可靠,而秦桧骑兵造反这件事本身就有些不靠谱。在事情没有彻底糟糕之前,秦桧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方子安的判断有问题,自己也草率了,兴师动众的配合了他。 但没多久,大批兵马便聚集于东华门外,秦桧带着他的儿孙们赶到了。杨存中既高兴又讶异,同时又有些释然。秦桧果然起兵了,这说明所有方子安所说的一切,提供的证据都是真实的。杨存中也替皇上松了口气,这么一来,秦桧是金人细作的事便不必公开了,皇上的声誉得以保存,皆大欢喜。其实唯一没有得利的是方子安和史浩。这两人本来有大功的,因为他们查出了秦桧通敌的证据,但是却不能公开嘉奖了。自己以后要多提携提携方子安,这一次起码给他升个官职,让他往上走一走。虽然他的官已经不小了。 杨存中没有立刻动手,因为调兵的事虽然违规,但只要秦桧的兵马不攻进皇宫,便不能算是造反。方子安说,等他发出信号焰火的时候,一起率军进攻。方子安说的率军是他的消防军衙的兵马,虽然只有一两千人,但也是一股力量。杨存中本不需要他那么点兵马凑热闹,但是他明白方子安也是想混些平息叛乱的功劳,这么点小心思,杨存中还是懂的。 只不过,当焰火从东华门宫门城楼上腾空而起的时候,杨存中有些诧异。那是宫里的位置,方子安什么时候到了宫中了?难道他和皇上在一起?这小子骗了自己? 但此时此刻,已经无暇去考虑这些。信号腾空之时,便是兵马发动平叛之时。杨存中大声下令,身旁亲卫也发射焰火弹回应。顷刻间,左近山坳林木之间,神武中卫的殿前司兵马和侍卫马军司一部分兵马总计三万余人如潮水一般涌出。 骑兵率先抵达,黑压压五千骑兵飞驰而至,从四面八方涌入东华门广场。后方,无数得步兵呐喊着从道口涌出,在短短的时间里,数万兵马纷纷涌入东华门广场,开始对广场上的兵马进行包围。 秦桧惊骇的看着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这是神武中军殿前司的兵马,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就等自己起兵造反。今晚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自己彻底的失败了。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和理由。 “爷爷,咱们破釜沉舟攻进去,拿了皇上做人质。”秦坦脸色煞白,看着源源不断冲进广场的兵马,大声叫道。 秦桧闭目苦笑,叹息道:“孙儿,没有这个必要了。你以为宫门是纸糊的么?宫里还有两千殿前司兵马守卫呢,否则我为何要等攻城器械到位?便是因为很难攻下。此刻咱们一攻,他们便会从四面八方进攻我们,我们自保不暇,还想攻进宫里?那是痴人说梦了。秦坦,我们败了,爷爷无能,这一次这一关过不去了。” 秦坦大声吼道:“不可能。祖父你怎么可能没有法子?你永远都有办法的是不是?你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秦桧叹道:“秦坦,人力有穷尽,爷爷也是人啊。爷爷这一辈子确实纵横自如,但今日,却是山穷水尽之时,爷爷确实无力挽救了。放弃吧,爷爷去跟皇上谈谈条件,看看能否以牺牲老夫一人,保住你们的性命。只能如此了。” “爷爷!”秦坦又是惊恐,又是难受。 秦桧纵马上前,往宫门方向而去。兵士纷纷让开通道,让他来到宫门下百步之外。 “皇上!老臣有话说。”秦桧大声叫道。 赵构在城楼上看到大量兵马涌入广场,局面彻底得到扭转,早已没有任何的担忧和顾虑,腰杆子也挺得笔直,说话也有了底气。 “莫要对朕自称老臣,朕受不起你这样的臣子。秦桧,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赵构朗声道。 秦桧长叹一声,叫道:“皇上,老臣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形势逼人,我只能如此。但是皇上,自始至终,老臣没有像伤及皇上的性命,这一点皇上相信么?” 赵构皱眉道:“你只是想要我活着,便可以利用我罢了。活着是把我送给别人,当别人的玩物和羞辱的对象。朕说的话你应该懂。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在你身后再添污点了,便不要挑明了。” 秦桧呵呵一笑道:“皇上啊,你的心思老臣岂有不知?所以,老臣是来请求皇上的,请皇上开恩。老臣可以伏法,但请老臣开恩,饶了我的亲眷家人,他们都是被老臣逼着一起走到了这一步。皇上,念在老臣多年跟着你的份上,为你做了不少的事情的份上,你可否答应老臣呢?” 正文 第五四四章 惊变(九) “他居然还敢求情,这个奸贼是不是疯了?都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想家人脱罪?还谈什么和皇上往年的情分?真是疯了!”所有听到秦桧此言的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秦桧,恐怕朕不能如你所愿了。你心里当明白,你的罪行是怎样的罪行,那必是要诛连他人的。不要再说什么往日君臣情分了,你若真对朕忠心,有怎会有今日这局面?你不过是欺骗朕罢了。秦桧,快快投降吧,不要再有别的幻想了。”赵构高声说道。 秦桧闻言点头大笑道:“皇上便一点也不念十几年相处之情?那也罢了。只是皇上也该知道杀了我之后的后果吧。大宋没有了我,必是会招致刀兵之灾的。老夫把话放在这里,老夫一死,朝中必是主站派占据上风,要求北伐和金人交战,要求收复失地。这些人一定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的要打仗,然而……大宋是金国的对手么?全面开战,则会招致灭国之祸。皇上,也许你们听了觉得好笑,但老夫不管是什么身份,却一直是让两国能保持和平相处的定盘星。老夫在,可想办法保持两国的和平,老夫不在,便无人为皇上谋划了。” 汤思退低声骂道:“这老贼,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自夸功绩。居然还敢提让大宋屈辱求和之事,这正是他的重罪才是。正是他欺骗皇上,蒙蔽了皇上,让我大宋上下蒙羞求和,割地进贡。光是这一点便该杀。” 方子安在旁笑而不语。汤思退已然进入角色了,他倒是忘了秦桧的很多决定都是他和万俟卨梁师道等人帮着谋划的,这会全部一推干净,全部推到秦桧头上了。当然,秦桧确实是负主要责任的,但这厮本就是金国奸细,他的用意便在于此。而附和他行事,不顾大宋利益和面子的其他人则是根本没有任何廉耻和是非的,他们只知逢迎,而将大宋利益置于不顾。汤思退现在倒是振振有词,可当时他也是逢迎者之一。 “秦桧,事到如今,什么也不要说了。你是知道朕的,你知道朕是不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的。你认命吧。”赵构不可能答应秦桧的任何条件,就算没有方子安和他达成的协议,这一次秦桧和他的亲眷也是必死的,根本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秦桧点头道:“好,老夫明白了。皇上既然不肯给老臣任何余地,不肯念任何旧情,老夫却也不必再顾念什么了。皇上休怪老夫将事情当众说出来了,老夫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皇上恐怕最怕人知道那件事吧?老夫偏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仁我不义,老夫让你也被背负万世嘲笑。老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帝是怎样的昏庸愚蠢,怎么样的知人善用,哈哈哈哈。至于老夫,反正也要死了,自帮你杀了岳飞他们之后,老夫便已经背负万世骂名,倒也不在乎再多一个被骂的原因,哈哈哈哈。” 秦桧扬天大笑起来,情状癫狂。赵构脸上变色,秦桧这是要破罐子破摔,将他是金人细作的事情说出来。那自己岂非是一场空?自己最怕事情公开,秦桧却要自爆身份了,这可如何是好? 秦桧对着城头大声笑道:“如何?皇上可否再考虑考虑?留我亲眷性命,老夫自己将所有的秘密吞在肚子里带去阴间便是了,皇上以后也可高枕无忧,不必有任何的担心了。皇上若同意,便请立刻当众拟旨宣布,赦免我的儿子孙子他们,老夫自己领死,也不必相互厮杀,死伤更多的人命。不仅对你,对朝廷都有好处。” 赵构砸着嘴转头看着方子安,虽然没说话,那意思却是:这可怎么办?秦桧若是说出来身份的秘密,那之前的协议可就是一张废纸了。那协议正是建立在让自己体面的退位,让大宋政权平稳过度,不生波澜,不会自乱为金人所乘的基础之上的。这个秘而不宣的秘密是协议的基础,基础没了,协议毫无意义。 方子安低声道:“皇上,请允许臣诛杀老贼。” 赵构一愣道:“什么?” 方子安道:“请皇上下旨,允许臣诛杀老贼,就在此刻。” 赵构道:“可是……怎么杀?他在外边啊。” 方子安道:“皇上之意是,臣可以此刻杀他是么?” 赵构道:“当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还用说?可是……” 方子安躬身打断道:“微臣领旨。” 赵构正诧异间,方子安转头对着廊柱暗影之中喝道:“动手!” 弓弦连续作响,嗡然之声在耳边回荡。宫门城楼的暗影之中,三支劲箭如流星一般穿破空气,飞向城下。秦桧策马立在一百三十步之外,这是认为的安全的距离,是大宋弓箭射程的极限。皇宫之中没有床弩之类的及远攻杀器械,所以他根本不担心会有危险,更何况身边还有人保护着。 冯一鸣早就隐藏在城楼暗影之中,他得方子安之命,从一开始便准备用强弓狙杀秦桧。寻常弓箭射程百步,强弓射程一百二三十步,而冯一鸣用的是铁胎弓,射程一百五十步开外。但其实关键不在于弓有多强,所谓的有效射程只是弓箭的杀伤距离,距离不代表准头。就算站在射程之内,射箭者没有准头也是白搭。距离越远,箭支的飞行轨迹更加有偏差,所以便更难命中。 秦桧之所以敢站在一百三十步距离的原因不是因为这里绝对安全,而是他所处的位置脱离了普通弓箭以地毯式攒射以弥补准确率不足的距离。或者说,即便有弓箭能从城楼射到秦桧所在的距离,但只有极少数弓箭手持有强弓能做到。而要准确的射杀自己,则更是聊聊。据秦桧所知,殿前司侍卫中还没有这么厉害的人。 然而秦桧却不知道,有一个叫冯一鸣的人,箭术如神,且早已得方子安的指令狙杀他。方子安早就考虑到了秦桧会不会破罐子破摔,自己用自爆身份的事情来要挟赵构。以秦桧的精细和聪明,自己能想到的点他都能想得到,所以,他很可能也会和自己一样利用这一点为自己争取交换条件。事实证明,他果然最后恼羞成怒要这么干了。方子安怎允许他破坏眼下已成定局的大好局面。所以冯一鸣早就瞄准了秦桧准备射杀,而方子安需要的只是赵构的一个点头罢了。 三支劲箭穿透空气瞬间抵达秦桧身前,秦桧身边的护卫不可谓反应不快,其中几人都是秦桧花巨资请来的江湖高手,便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替自己杀人。箭支破空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快速的做出了反应。一人手持盾牌替秦桧遮挡,一人身手拉秦桧的腰带试图让他的位置改变,另一人横着身子要替秦桧挡箭。 盾牌上笃的一声响,一支羽箭正中盾牌。挡箭的那人肩头上冒出一朵血花来,盔甲被射穿,一支箭钉在他的肩窝处。但是第三支箭,他们没能防住。秦桧的身材高大,身形肥硕,身后拉扯他腰带的护卫确实拉动了他的身子,但是却因为他身子沉重而没能一下子拉离马背。第三支箭在挡箭的盾牌和肉盾之间穿过,噗的一声,钉在秦桧的胸口处。 秦桧本来在大笑,那笑声突然截然而至,像是被人硬生生的将笑声塞在了喉咙里,剩下的只是怪异的声响和剧烈的喘息声。那箭并未伤及心脏,而是钉在了他的右边胸口上。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因为那支箭的箭头钉在了秦桧的肺里,然秦桧的呼吸顿时停滞,笑声也戛然而止。 “救……救……我!”秦桧嘶哑着叫道。身旁的护卫尚未来得及施救,秦桧已经一头栽下了马背。劲箭贯穿内脏,秦桧又非年轻力壮之人,这一下已然足够让他闭嘴。 身旁护卫连忙下马施救,城楼之上,方子安已然大声呼喝起来:“所有人听着,秦桧贼子谋逆造反,已被皇上下旨射杀。尔等乃朝廷兵马,怎可跟随老贼谋逆。立刻放下兵刃投降,皇上将不予追究你们的责任。若执迷不悟,就地格杀,株连九族。” 城下叛军士兵本就心中嘀咕,秦相要带着他们造反,他们心中惊骇。只是将官一层层的押着,心中想反对却不敢说,也不敢行动,因为会被就地正法。但此刻目睹秦桧被射下马来,周围全是神武中卫的殿前司兵马,早已没有了任何想要反抗的念头。大批的士兵纷纷抛下兵刃跪在地上抱着头放弃了抵抗。 杨存中也早就赶到了广场上,喝令兵马立刻展开清剿,一方面将投降士兵押解起来,一方面组织精锐兵力对负隅顽抗之敌进行绞杀。一时间广场之上,杀声震天,刀剑之声大作。 方子安让殿前司兵马保护好皇上退下宫门城楼,自己则带着几人冲出宫门前往广场西侧跟消防军衙的一千兵马汇合。那是方子安让赵刚去联络的自己衙门的兵马。这种时候,消防军衙自然是要在场的,不说冲杀在前,起码要参与其中。这可不完全是为方子安自己争功,也是为了让消防军衙上下得到好处和露脸的机会,方子安怎会错过。 正文 第五四四章 惊变(九) “他居然还敢求情,这个奸贼是不是疯了?都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想家人脱罪?还谈什么和皇上往年的情分?真是疯了!”所有听到秦桧此言的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秦桧,恐怕朕不能如你所愿了。你心里当明白,你的罪行是怎样的罪行,那必是要诛连他人的。不要再说什么往日君臣情分了,你若真对朕忠心,有怎会有今日这局面?你不过是欺骗朕罢了。秦桧,快快投降吧,不要再有别的幻想了。”赵构高声说道。 秦桧闻言点头大笑道:“皇上便一点也不念十几年相处之情?那也罢了。只是皇上也该知道杀了我之后的后果吧。大宋没有了我,必是会招致刀兵之灾的。老夫把话放在这里,老夫一死,朝中必是主站派占据上风,要求北伐和金人交战,要求收复失地。这些人一定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的要打仗,然而……大宋是金国的对手么?全面开战,则会招致灭国之祸。皇上,也许你们听了觉得好笑,但老夫不管是什么身份,却一直是让两国能保持和平相处的定盘星。老夫在,可想办法保持两国的和平,老夫不在,便无人为皇上谋划了。” 汤思退低声骂道:“这老贼,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自夸功绩。居然还敢提让大宋屈辱求和之事,这正是他的重罪才是。正是他欺骗皇上,蒙蔽了皇上,让我大宋上下蒙羞求和,割地进贡。光是这一点便该杀。” 方子安在旁笑而不语。汤思退已然进入角色了,他倒是忘了秦桧的很多决定都是他和万俟卨梁师道等人帮着谋划的,这会全部一推干净,全部推到秦桧头上了。当然,秦桧确实是负主要责任的,但这厮本就是金国奸细,他的用意便在于此。而附和他行事,不顾大宋利益和面子的其他人则是根本没有任何廉耻和是非的,他们只知逢迎,而将大宋利益置于不顾。汤思退现在倒是振振有词,可当时他也是逢迎者之一。 “秦桧,事到如今,什么也不要说了。你是知道朕的,你知道朕是不可能对你网开一面的。你认命吧。”赵构不可能答应秦桧的任何条件,就算没有方子安和他达成的协议,这一次秦桧和他的亲眷也是必死的,根本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秦桧点头道:“好,老夫明白了。皇上既然不肯给老臣任何余地,不肯念任何旧情,老夫却也不必再顾念什么了。皇上休怪老夫将事情当众说出来了,老夫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件事。皇上恐怕最怕人知道那件事吧?老夫偏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仁我不义,老夫让你也被背负万世嘲笑。老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皇帝是怎样的昏庸愚蠢,怎么样的知人善用,哈哈哈哈。至于老夫,反正也要死了,自帮你杀了岳飞他们之后,老夫便已经背负万世骂名,倒也不在乎再多一个被骂的原因,哈哈哈哈。” 秦桧扬天大笑起来,情状癫狂。赵构脸上变色,秦桧这是要破罐子破摔,将他是金人细作的事情说出来。那自己岂非是一场空?自己最怕事情公开,秦桧却要自爆身份了,这可如何是好? 秦桧对着城头大声笑道:“如何?皇上可否再考虑考虑?留我亲眷性命,老夫自己将所有的秘密吞在肚子里带去阴间便是了,皇上以后也可高枕无忧,不必有任何的担心了。皇上若同意,便请立刻当众拟旨宣布,赦免我的儿子孙子他们,老夫自己领死,也不必相互厮杀,死伤更多的人命。不仅对你,对朝廷都有好处。” 赵构砸着嘴转头看着方子安,虽然没说话,那意思却是:这可怎么办?秦桧若是说出来身份的秘密,那之前的协议可就是一张废纸了。那协议正是建立在让自己体面的退位,让大宋政权平稳过度,不生波澜,不会自乱为金人所乘的基础之上的。这个秘而不宣的秘密是协议的基础,基础没了,协议毫无意义。 方子安低声道:“皇上,请允许臣诛杀老贼。” 赵构一愣道:“什么?” 方子安道:“请皇上下旨,允许臣诛杀老贼,就在此刻。” 赵构道:“可是……怎么杀?他在外边啊。” 方子安道:“皇上之意是,臣可以此刻杀他是么?” 赵构道:“当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还用说?可是……” 方子安躬身打断道:“微臣领旨。” 赵构正诧异间,方子安转头对着廊柱暗影之中喝道:“动手!” 弓弦连续作响,嗡然之声在耳边回荡。宫门城楼的暗影之中,三支劲箭如流星一般穿破空气,飞向城下。秦桧策马立在一百三十步之外,这是认为的安全的距离,是大宋弓箭射程的极限。皇宫之中没有床弩之类的及远攻杀器械,所以他根本不担心会有危险,更何况身边还有人保护着。 冯一鸣早就隐藏在城楼暗影之中,他得方子安之命,从一开始便准备用强弓狙杀秦桧。寻常弓箭射程百步,强弓射程一百二三十步,而冯一鸣用的是铁胎弓,射程一百五十步开外。但其实关键不在于弓有多强,所谓的有效射程只是弓箭的杀伤距离,距离不代表准头。就算站在射程之内,射箭者没有准头也是白搭。距离越远,箭支的飞行轨迹更加有偏差,所以便更难命中。 秦桧之所以敢站在一百三十步距离的原因不是因为这里绝对安全,而是他所处的位置脱离了普通弓箭以地毯式攒射以弥补准确率不足的距离。或者说,即便有弓箭能从城楼射到秦桧所在的距离,但只有极少数弓箭手持有强弓能做到。而要准确的射杀自己,则更是聊聊。据秦桧所知,殿前司侍卫中还没有这么厉害的人。 然而秦桧却不知道,有一个叫冯一鸣的人,箭术如神,且早已得方子安的指令狙杀他。方子安早就考虑到了秦桧会不会破罐子破摔,自己用自爆身份的事情来要挟赵构。以秦桧的精细和聪明,自己能想到的点他都能想得到,所以,他很可能也会和自己一样利用这一点为自己争取交换条件。事实证明,他果然最后恼羞成怒要这么干了。方子安怎允许他破坏眼下已成定局的大好局面。所以冯一鸣早就瞄准了秦桧准备射杀,而方子安需要的只是赵构的一个点头罢了。 三支劲箭穿透空气瞬间抵达秦桧身前,秦桧身边的护卫不可谓反应不快,其中几人都是秦桧花巨资请来的江湖高手,便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替自己杀人。箭支破空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快速的做出了反应。一人手持盾牌替秦桧遮挡,一人身手拉秦桧的腰带试图让他的位置改变,另一人横着身子要替秦桧挡箭。 盾牌上笃的一声响,一支羽箭正中盾牌。挡箭的那人肩头上冒出一朵血花来,盔甲被射穿,一支箭钉在他的肩窝处。但是第三支箭,他们没能防住。秦桧的身材高大,身形肥硕,身后拉扯他腰带的护卫确实拉动了他的身子,但是却因为他身子沉重而没能一下子拉离马背。第三支箭在挡箭的盾牌和肉盾之间穿过,噗的一声,钉在秦桧的胸口处。 秦桧本来在大笑,那笑声突然截然而至,像是被人硬生生的将笑声塞在了喉咙里,剩下的只是怪异的声响和剧烈的喘息声。那箭并未伤及心脏,而是钉在了他的右边胸口上。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因为那支箭的箭头钉在了秦桧的肺里,然秦桧的呼吸顿时停滞,笑声也戛然而止。 “救……救……我!”秦桧嘶哑着叫道。身旁的护卫尚未来得及施救,秦桧已经一头栽下了马背。劲箭贯穿内脏,秦桧又非年轻力壮之人,这一下已然足够让他闭嘴。 身旁护卫连忙下马施救,城楼之上,方子安已然大声呼喝起来:“所有人听着,秦桧贼子谋逆造反,已被皇上下旨射杀。尔等乃朝廷兵马,怎可跟随老贼谋逆。立刻放下兵刃投降,皇上将不予追究你们的责任。若执迷不悟,就地格杀,株连九族。” 城下叛军士兵本就心中嘀咕,秦相要带着他们造反,他们心中惊骇。只是将官一层层的押着,心中想反对却不敢说,也不敢行动,因为会被就地正法。但此刻目睹秦桧被射下马来,周围全是神武中卫的殿前司兵马,早已没有了任何想要反抗的念头。大批的士兵纷纷抛下兵刃跪在地上抱着头放弃了抵抗。 杨存中也早就赶到了广场上,喝令兵马立刻展开清剿,一方面将投降士兵押解起来,一方面组织精锐兵力对负隅顽抗之敌进行绞杀。一时间广场之上,杀声震天,刀剑之声大作。 方子安让殿前司兵马保护好皇上退下宫门城楼,自己则带着几人冲出宫门前往广场西侧跟消防军衙的一千兵马汇合。那是方子安让赵刚去联络的自己衙门的兵马。这种时候,消防军衙自然是要在场的,不说冲杀在前,起码要参与其中。这可不完全是为方子安自己争功,也是为了让消防军衙上下得到好处和露脸的机会,方子安怎会错过。 正文 第五四五章 惊变(十) 秦桧奄奄一息被抬到后方,秦禧等人哭天抢地,既为秦桧也为他们自己。他们知道,末路已至,今日必然无幸了。 秦坦看着秦桧躺在那里,身子不断的颤抖着。祖父躺在那里,口中冒着血沫子,呼噜呼噜的艰难呼吸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养的一条恶犬。那只恶犬是平日里牵着在街头耀武扬威恐吓他人的,极为凶猛。直到有一天,那恶犬惊吓到了祖母,然后它便不得不被处死了。它脖子上被套上绳索吊了起来,仆役用木棒在它头上猛击了数下,放下地来的时候,那条狗便是软绵绵躺在地上,嘴巴里冒着血沫子,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便跟秦桧现在的模样差不多。 “怎么办啊?怎么办?我们都要死了。这个老匹夫,他害人啊。造反干什么?害了一家子啊。”秦禧大声哭叫道。 他本是秦桧的夫人王氏那便的侄儿,被过继到秦桧膝下为子,这本来是他这一生最划算的一次转变,他也因此受益良多。但现在,他第一次后悔成为秦桧的养子了。 秦坦怒目园睁,大声喝道:“爹爹,你说什么?这种时候你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人么?” 秦禧也怒骂道:“小畜生,就是你天天跟这老东西一起搞事情,搞的天下人都指着我们秦家脊梁骨骂。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当我不知道你是秦家的亲孙子,是这老匹夫在外边生的儿子所养?你和他一样,一肚子不安分的坏水,现在好了,全部都得死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秦坦冷笑道:“你知道有如何?还不是憋着不敢说?这时候说出来又如何?却也迟了。你非我秦家人,给我滚到一边去等死。我却要带着爷爷去突围了。所有人听着,你们参与了此事,便无退路,想要活命便要冲杀出去,投降也是死,还不如拼死一搏。城门是我们的人,外边州府官员很多是我们的人,冲出临安城便是生路。都给我杀!” 秦坦说的没错,一些高级将领都是秦桧的爪牙党羽,起兵便意味着没有回头路,投降也是要杀全家的,还不如拼死一搏。虽然不少叛军开始投降,但还有不少死硬分子不肯投降,他们集中兵力开始突围。兵马聚集起来,倒也人数不少,有三四千之众,在将领们的威胁和鼓动之下,直往广场边缘冲杀突围。平叛兵马人数虽众,但四面合围且重兵集结在东侧和宫门方向,被叛军集中力量往西侧一冲,倒是节节后退,有被冲破围笼的迹象。 秦坦大喜,吼道:“西边是消防军的兵马,不堪一击,往西边猛冲。” 秦禧见突围有望,拉着秦坦的盔甲下摆叫道:“坦儿带上我们一起。” 秦坦冷笑一声,抬脚将秦禧踹倒在地,骂道:“你非秦家人,我带你作甚?来人,抬上爷爷一起冲。” 大量叛军朝着广场西侧猛冲而来,西边正是消防军兵马。方子安带着兵马堵在出口处,见秦坦等人猛冲而来,忙下令做好战斗准备。消防军早已不是以前的防隅军,自成立为消防军之后,名义上是救灾防灾救火的兵马,但是方子安可是完全按照正规兵马进行训练的,装备也进行了更新,已经有战斗的能力。 当下消防军中数百弓箭手列阵准备,待对方冲到射程之时,箭支如雨激射而出,登时人仰马翻,射杀不少。但叛军没有退路,秦坦和叛军将领们不断催逼,叛军还是冒死冲杀过来。 方子安沉着下令,弓箭手轮番射击,待对方兵马抵近三十步距离,方子安高举钢刀吼道:“杀!” 一千多消防军兵马迎着对方冲了上去,双方在广场西街口开始了肉搏厮杀。叛军的进攻是凶猛的,因为他们明白,四周兵马已然围杀而至,必须以最凶猛的冲击将西边路口冲开才能冲出广场。一旦进入街市之中,则回旋余地便大了许多了。或战或逃,或藏匿都是可能有活路的,但若是在这里被围杀,那是绝无生路的。消防军也不怂,方子安身先士卒,旁边沈菱儿和冯一鸣护着,三人当先杀入敌群之中,照面便砍杀四五人。 但普通士兵不是目标,方子安看到了秦坦骑着马在后方的身影,径自向秦坦杀去。秦坦也看到了方子安,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方子安搞出来的。 “杀了方子安,那狗贼正是祸根。”秦坦对身旁护卫吼叫道。 七八名武功高强的护卫催马冲了过来,方子安喝道:“菱儿冯兄挡住他们,我去取秦坦性命。” 这沈菱儿和冯一鸣齐声应诺,冲上前去迎战,方子安杀向侧首。一名骑兵挺着长枪当胸刺来,方子安侧身一闪伸手抓住枪杆猛力一扯,将那骑兵扯下马来挥刀砍死,然后纵身上了马,将钢刀归鞘手持长枪往前冲杀,直奔秦坦而去。 秦坦看得真切,大声喝令身旁兵士去围杀,方子安浑然不惧,一人一马一抢一路杀过去,挡在面前的兵士无一人可挡,长枪挑刺横扫,一枪一个,出枪必杀人,杀的一路尸体,杀的叛军士兵无人敢挡。 秦坦见方子安如此勇猛,眼见四周殿前司兵马围杀过来,前方消防军兵马死命挡住,知道已然很难突围。但求生欲让他还是不肯认命,于是拨马掉头便逃。方子安策马在后方猛追,秦坦其实无路可逃,四周全是兵马,没有任何生路,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绕圈子。 战场上的战斗迅速接近尾声。叛军的时间很有限,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冲不垮西边的路口,那便宣告了他们的失败。消防军付出了一百多人死伤的代价,但是死死的缠住了对手。神武中军骑兵从后方疾驰冲锋,以摧枯拉朽之势解决了战斗,砍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剩下的全部投降,战斗宣告结束。 严格来说,战斗还没有结束,因为战场上还剩下方子安策马追杀秦坦的身影。一个狂奔,一个猛追,广场山数万人此刻都成了看客,都在看戏。杨存中甚至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去帮忙,他知道,这个时刻是属于方子安的,他必不肯任何人在这个时候出手相助,其实他也无需别人相助。他和秦坦之间的恩怨必须由他们自己解决。 秦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明明已经没了生路,但他下意识的感觉自己必须要跑,跑的一时是一时。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执着的做一件事,骑着马飞奔,逃离一个的人追杀。而这个人,自己想尽办法,数次派人去杀他都没能杀死他。不光是自己,自己的爷爷也杀不死他,他去了金国逛了一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然后一切便崩溃了。现在他要来杀自己了,自己不能被他追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追上。 方子安有些恼火,自己的马儿只是普通的战马,没有秦坦的马儿好。自己的骑术也一般,并不能轻松追上对手。绕了三四个大圈子,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拉远了。方子安索性将马儿调头驰向中间位置,抄近道,但秦坦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周围的人不会出手,于是反而将马儿朝着周围兵马的方向飞驰而去,距离方子安更远了。方子安无奈,只得拨马追去,秦坦又绕了回来。 方子安怒了,这厮跟老鼠一样乱跑,自己一时之间还真追不上他。方子安皱着眉头,用手中长枪枪杆在马屁股上猛击了数下,胯下马儿吃痛疾冲起来,秦坦忙挥鞭打马往前跑。方子安扬起了手,口中嘿然发生,手中长枪猛地掷了出去。 长枪旋转着,枪头的红缨如火跳动着,枪尖上尚未干涸的鲜血呈现殷红的斑斑之色,在四周的火把照耀之下清晰可辨。枪飞的并不快,甚至有迹可循,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支在空中飞出去的长枪,士兵们从来没有如此关注过一杆普通的长枪,今日长枪却是焦点。 秦坦在前方飞驰着,他并不知道背后一杆长枪飞来,他哪怕回头瞄上一眼,便也知道那长枪飞来的轨迹,便也会轻松规避。然而他太害怕了,他不敢稍作停留,只知道对方打马追来,他便只能飞驰往前。哪怕多活一秒也是好的,如果可以的他,他可以下半辈子都跟方子安在广场上兜圈子,只要能活下去。 长枪激射而至,当秦坦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回转身来看时,他看到的是枪尖在眼前放大,红缨跳动似火,那是他看到的最后的场景。 长枪刺穿了他的背部,将他穿了个通透,连人带枪摔落马下,瞬间毙命。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惊叹方子安这一枪掷出的精准。 杨存中抹着胡子对身旁将领道:“秦坦太蠢了,他不跑还好,方子安的枪投掷的位置是他的前方,算的正是提前的位置。他不跑就没事,这一跑,倒像是自己送死一般。拿自己的身子接了枪,真是蠢到家了。”  正文 第五四六章 惊变(十一)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临安城上,昨日的阴云散去,天空晴朗,空气清新。 临安城中的百姓们几乎彻夜未眠,他们昨天半夜里听到了兵马奔走之声,听到了南城皇宫处的喊杀之声,都知道发生了变故。各种消息昨晚便已经开始流传,但都未经证实,且无人敢去皇宫厮杀之处去打探消息,所以都做不得数。 直到天亮之后,有消息传来说宰相秦桧起兵造反,意图攻打皇宫,夺皇帝之位。结果被禁军围于东华门外广场,数万兵马杀的血流成河,秦桧和他的兵马最终失败,秦桧被箭射杀而死。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全城,百姓们又惊又喜又疑惑,纷纷相互打探消息的真实性。心中既期待,却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秦桧纵横朝堂这么多年,已经像是乌云一般横在头顶这么多年,也没见那天散去。突然说他造反,这事儿有些不太令人相信。 然而,很快,从南城方向的街区和民坊那边传来了爆竹声,有人已经开始上街欢呼,欢庆秦桧之死。更有人跑去了东华门外,他们看到了吊在广场旗杆上的秦桧及其子孙秦禧秦坦等七八名秦家子孙的尸体,消息得到了证实。 这个消息如同钱塘江的浪潮一样,以极快的速度波及全临安城,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一眨眼便全部涌上了街头。各个街口.爆竹烟花炸的硝烟四起,人人喜笑颜开,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拱着手向对方道喜。很快,街道上的百姓们便组织了起来,各种节庆时候才出来的节目都开始上演。端午节时候才表演的划旱船赛龙舟,八月十五才有的舞龙灯舞狮子,过年才有的放烟火放爆竹,元日才有的提灯逛街……总之,秦桧死的这一天是所有人的节日,所有节日的节目都可以汇总表演出来,因为这比所有的节日都让人高兴。 这是全民的喜事,还从没有一个人的死会让这么多人欢喜雀跃,秦桧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可见一斑。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赵构保了他十几年,让他当了十余年的宰相,将整个国家都交给他打理,真是极具讽刺意味。 城中的肃清秦桧党羽的行动也开始展开,之前依附于秦桧的党羽太多,朝中官员便有一小半是拜在秦桧门下。门生干儿子干孙子都有十几个。得到了秦桧造反被杀死的消息,这些人的第一反应便是赶紧卷了细软银两带着老婆孩子跑路。但他们哪里逃得掉。杨存中第一时间便封锁了所有的城门,让神武中军兵马替换了所有侍卫步军司的兵马。侍卫步军司除了参与叛乱的一万多兵马之外,还有一万多人被勒令不准出营,只准留在兵营之中。出营半步,便视为反叛。城内外全部由杨存中的手下兵马控制。 汤思退此刻成了大忙人,他现在可是弃暗投明平叛的功臣,本就是副相之职,现在秦桧完蛋了,他顺理成章的成了群臣之首。他下令各衙门官员小吏一律不准请假,全部回到衙门里,但凡有不来衙门的,便视为秦桧同党。而来了衙门之后,他则带着殿前司兵马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抓捕秦桧的党羽。反水的狗咬人最疼,没有谁比汤思退更加知道谁是秦桧的党羽了,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跑不了。一时间说情的,求情的,送礼的,叙旧的,各色人等围着汤思退,汤思退成了最大的香饽饽。 到晌午时分,朝廷的告示终于贴遍全城,那是赵构发布的安民诏书。 “……秦桧乱臣贼子,辜负圣意,忘恩背义,狼子野心,意图夺大宋之国,挟天子以令天下……幸而上天有道,不容奸佞得逞,朕有忠臣良将佐助,一举挫败其阴谋。……朕固知其品行,其败坏伦理,乖张跋扈,一时忠臣良将,皆为其诛锄略尽。无耻奉承之徒受其擢用……秦桧操纵权柄,遍布耳目,小有议论,即遭捕杀,朝中臣子,稍有逆其行者,便操控党羽围而攻讦,杀戮贬斥,随心所欲,玩弄权术,欺上压下,只手遮天,蒙蔽圣听……朕知其所为,欲除之而清朝堂,秦桧得消息而反,试图殊死一搏。……乱臣虽死,但其罪大恶极,故曝尸三日,以示天下。其党羽亲眷,一并肃清,按律处置,绝不姑息。以此诏昭告天下百姓,以安民心,钦此……” 洋洋洒洒的一份安民诏书写的是文采飞扬,这正是赵构授意所写。里边最重要的内容不是告诉百姓们秦桧已经死了,而是告诉百姓们,他赵构其实早就知道秦桧不是个东西,早就在搜集证据要办他。秦桧知道之后,便开始造反了,然后英明神武的他便带着一干忠臣良将将秦桧给灭了。整篇诏书便是告诉百姓们,他赵构早就掌握了秦桧的心思,之所以用他,是被他蒙蔽了一时罢了,而自己已经搜集了他的证据,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秦桧已经无法蒙蔽他了。 诏书一处,便等于是正式确认了秦桧已死的消息。满城百姓更是欢腾雀跃,兴高采烈。 百姓们自发的组织起大游行,他们从城中各处前往皇宫东华门外去看秦桧吊在旗杆上的尸体。起先广场上维持秩序的殿前司兵马还能控制住前来观看的百姓,百姓们也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随着百姓越聚越多,广场上的百姓已然超过了十余万人。人们看着旗杆上悬挂的秦桧的尸体,有的在广场上方鞭炮,有的开始放焰火,并且用焰火往秦桧的尸体上喷。进而至于有人大声叫嚷,要将秦桧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百姓们的情绪本就激动,这一喊,有人立刻行动起来。殿前司兵马人数只有几百,如何控制的住激动的百姓。见势不妙,领头的赶紧下令撤离,这下百姓们更加的肆无忌惮。他们砍断绳索,将秦桧等人的尸首放了下来,人们围着秦桧的尸体啐唾沫,用石头砸,用木棍打,最后有人一拥而上,用手撕扯,用牙咬…… 秦桧没被挫骨扬灰,因为在愤怒而激动的百姓的撕扯之下,秦桧的尸首最后连渣子都没剩下。百姓们不仅将他扒皮抽了筋,有的还真的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连带着秦坦秦禧以及秦家亲眷的尸体也都被扯得粉碎。 宫墙上,闻讯赶来的汤思退见到这样的情形,暗暗心惊,也暗自庆幸。还好方子安找到了自己,自己也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否则那被撕扯的无影无踪的人当中便有自己一个了。 中午时分,赵构召集文武群臣开启了大朝会。朝会的内容自然是关于平叛和肃清秦桧党羽之事。朝会上,一些人开始了表演,大骂秦桧狼子野心,玩弄权术,蒙蔽圣听,辜负圣意。说他们早就看出来秦桧不是东西,早就想揭发弹劾他了,只是苦于秦桧弹压,一时不得行事。一群人骂秦桧贪赃枉法,玩弄权术,残害忠良,荼毒朝野,结党营私……等等这些罪名倒也罢了,倒也没冤枉了秦桧。更有甚者,他们开始骂秦桧好色无厌,在天下搜罗美女,每日无女不欢。说秦桧奢靡浪费,一餐饭吃一头牛,说秦桧撒尿用的夜壶是玉做的,睡觉的床榻是黄金打造的,更有的说秦桧逼着人叫他皇上,秦府上下每天见到他都要三跪九拜云云。 方子安站在堂上听着这些话,觉得很是无语。这帮人真是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偏偏朝堂上似乎没有任何一人呵斥他们不要胡说八道,有些事明显是胡扯的。甚至赵构也坐在宝座上托着腮一点也没有任何的表示,似乎并不觉得这些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方子安本想呵斥这帮人闭嘴,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何必在这个时候出来煞风景。秦桧影响力颇大,根深蒂固,流毒是要肃清的,矫枉过正也不是什么坏事。秦桧完蛋之后,必须要进行长时间的鞭尸和挖掘流毒余党,折腾折腾其实也是没坏处的。 但方子安急着要离开京城去接在岛上的众人回来,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方子安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于是方子安悄悄的向杨存中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有要事先要早退,皇上若是问起来,便替自己搪塞一番。杨存中知道方子安是要去接家眷亲人回来,点头应了。 方子安悄悄的退出了大殿,踏出光线黯淡的大殿,外边阳光刺眼,春光明媚,景色清明。身后大殿上,有个人的大声控诉声传来。 “秦桧老贼……吃的饭菜里边撒金粉,拉屎要人双手捧着,他听说尝粪便可以知晓身体的疾病,便逼着他府里的郎中尝粪便……还逼人咽下去……” 方子安皱着眉头,甩甩头,不想听这些荒谬之言。加快脚步下了台阶,拉过一匹马来,上马飞驰,融入暮春的阳光之中。  正文 第五四八章 变味 两人落座,重新上茶,两人寒暄几句,赵瑗拱手道:“子安,这一次你居功至伟,老贼授首,我也得以恢复自由之身。而且……大概要被立为太子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本王郑重向你道谢,若无你这年余时间一番努力作为,岂有今日光景。” 方子安笑道:“王爷不用说这样的话,我这也是为了自己。秦桧不也是要杀我的么?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意。所有这一切其实冥冥中自由安排。我去金国时也没想到能拿到证据活着回来。这或许便是命运使然,王爷本就福运齐天之故。” 赵瑗哈哈笑道:“你莫说这些话,过分的谦逊便是矫情了,你当本王不知道你这一路来的辛苦么?你放心,本王都记在心里。子安,你是本王的贵人,行事又有能力,文武双全,知识广博,是本王见过最有本事的人。本王即位之后,必重用你,和我一起好好的将我大宋中兴,好好的做一番事情,将来你我可青史留名。” 方子安笑道:“王爷抬举我了。其实子安想说的是,子安并不期望能得到多大的好处。若说之前,子安确实有进取争夺之心,但现在,子安认为最重要的不是官职多高,而是要真正的做事,为百姓想,为江山社稷着想。哪怕只是当一任县令,那也是可以尽其所能,发出光热的。” 赵瑗摆手道:“你瞧瞧,又来了。本王可不是故意这么说,我是真心感谢你。你如当县令?我岂非要被人戳脊梁骨。再说,那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么?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我知你受了委屈,很快朝廷便会下旨,赦免你们在金国所犯之罪。” 方子安皱眉道:“在金国所犯之罪?王爷也认为我们在金国犯了罪?犯了哪门子罪?” 赵瑗忙笑道:“错了错了,是我说错了。你们没有犯罪,是朝廷的错。其实说到底,是秦桧老贼捣的鬼。朝廷会下旨抚慰的,还有嘉奖,你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方子安道:“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是这干系到名节之事,岂能马虎?现在尽可将一切罪过归于秦桧身上,这当然也不冤枉他,老贼确实坏事做尽。但老贼授首并非万事大吉,朝廷里的事情,王爷当比我明白。有些根子上的东西必须根除,王爷任重而道远,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赵瑗点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假以时日,我自然会一一矫正。我若即位,首先要做的便是为岳飞张宪等人平反昭雪,恢复他们的官职名誉,给其后人嘉奖,以正风气。之后便要整兵备战,收复河山。我淮河以北乃至中原之地,故都汴梁都在金人手中,这些事都必须要解决。子安,你必须要帮我,好好的替我谋划。你资历不深,我本想在朝会上提出让你任宰相的,但是你太年轻了,我怕上上下下不会同意。所以,我的想法是,你任副相,或者是枢密副使。我即位之后,你可先接替杨存中领殿前司兵马,历练几年再正式拜相,你看如何?” 方子安笑道:“不是答应了汤思退让他当宰相么?王爷要反悔?” 赵瑗道:“我那晚只是随口答应他罢了,宰相之职极为要紧,汤思退嘛……我觉得还得考虑考虑。他的能力似乎不够。” 方子安摇头道:“不是能力够不够的问题,王爷从现在起便要树立自己的威信了,不能出尔反尔。汤思退够不够格我不敢妄评,但是他这次也是立了功的,且知道事情的底细。若是王爷反悔,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也会失信于人。他想当宰相,让他当便是了。若胜任最好,若是不胜任,再撤换掉,他也无话可说。” 赵瑗点头道:“还是子安考虑的周到,确实不能出尔反尔。否则会落得言而无信之名。最好你入政事堂为参政副相,则不怕有什么差错了。”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去政事堂,我哪有当副相的资历和本事。我这才入仕几年?我对军国大事其实并不太了解。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我可不能去,否则便是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赵瑗皱眉道:“怎么?你不肯?那你要当什么官?你得帮我啊。” 方子安道:“自然要帮王爷的。王爷即位之后,想干的事情很多,都是要花钱的。要不这样,我去给朝廷挣钱去。市舶司大有可为,朝廷的海外贸易税收还只是刚刚起步,我去市舶司去挣钱去,有了银子,什么事都好办。王爷以为如何?” 赵瑗看着方子安道:“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市舶司提举才几品的官?你这个消防军衙的统制都是五品官了,难不成不升反降?你这是说笑么?” 方子安笑道:“这还不好办么?市舶司属于户部管辖,我在户部挂个侍郎之职不就好了?以户部侍郎之职提举市舶司,行市舶使之事。” 赵瑗皱眉道:“你是当真的么?以你之才,居然要去做这个去?” 方子安笑道:“王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没有银子,什么都干不了。王爷继位便要整军,又是要北伐什么的,那得花多少银子?我这还不是帮王爷着想么?再说了,这事儿也不丢人啊,我自己都没觉得丢人,王爷倒是不愿意了。” 赵瑗摆手道:“得了,不说了。这事儿从长计议吧,今日也只是闲聊,我现在可还没有决定的权力。一切还得和父皇商议,他点头才成。” 方子安微笑道:“他一定会同意我去市舶司的。” 赵瑗皱眉道:“为何?” 方子安道:“不为什么,我只是这么觉得。王爷,到了饭点了,我看看备了酒菜没有,咱们边吃边聊。” 赵瑗笑道:“好啊好啊,本该我请你的,倒要先叨扰你一餐。等史先生回到京城,我好好的设宴招待你们。咱们好久没有一起畅饮相聚了。惜卿也去,给我们助兴。” 方子安摇头道:“惜卿便不去了,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能让她再为人喝酒助兴而唱曲。” 赵瑗苦笑道:“哎,你也太小气了。惜卿绝世嗓音,从此听不到了,成为你的私宠了。真是……真是……” 方子安道:“真是什么?” 赵瑗自觉失言,笑道:“没什么,你说的对,她是你的,你不愿意,自然不勉强。走走,肚子咕咕叫了,吃饭喝酒去。我还有些话想要请教你呢。” …… 厨下备了些酒饭,两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继续说话。 “子安,那天晚上,你去宫中见父皇的时候,是怎么跟他说的?父皇得知秦桧身份之后,是怎样的反应?我很想知道。”赵瑗喝了两杯酒后低声问道。 方子安笑道:“王爷,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起?王爷只需知道结果便好了,何必问其中的细节?当真好奇,去问皇上便是。我是答应了要保密的。” 赵瑗叹息道:“子安,我若能问父皇,还用得着问你么?你们定了怎样的协议?父皇说没说什么时候退位?我不是着急即位,恰恰相反,我是认为,这一次我们逼得父皇狠了些,我有些于心不忍。” 方子安撇了一眼赵瑗道:“王爷现在说这样的话,你在王府半年多时间还没待够么?王爷觉得不该逼迫皇上,大可自己去跟皇上说,说你不想即位便是。” 赵瑗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哎……我是皇上在宫里养大的啊。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其实他怎么对我,我都心中没有恨意。皇上是那么高傲之人,这一次,他心里一定很难受。毕竟……非其意愿,而是形势所逼。” 方子安对赵瑗无语了,皱眉道:“王爷要我说多少次?秦桧之祸便源于皇上,皇上只是为此事负责罢了。再说了,皇上退位是体面的退位,没人知道秦桧的身份,有何不妥?朝廷需要一个新的气象,新皇登基才能让朝政重启,才能让人心振奋。王爷身上肩负着多么重的担子,怎地还说出这些话来?” 赵瑗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就是这么个人。罢了,你说的对,我不能老是想这些没用的事情,我可不想回到王府幽闭一生。对了,你说我即位之后,该先做哪些事好呢?我现在有些没头绪,心里有些慌慌的。史先生没回来,他回来后我得好好听他说说。但你的意见也很重要。子安,我是真心求教,希望能听到你的意见,以供参考之用。” 方子安喝了一杯酒道:“王爷真要问我,我便胡扯几句。首先,正如你所言,需要正风气。拨乱反正是必须要做的。岳元帅,张统制等人的冤狱必须平反,这件事可以振奋人心,表明新朝廷的态度。” 赵瑗点头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我会第一时间下旨恢复他们的名誉,我拟在西湖边修建岳王庙,供百姓上香火,表明朝廷对岳飞的追缅崇敬之意。” 方子安道:“具体怎么做,王爷到时候自己斟酌便是。” 赵瑗道:“对金国的作战之时上呢?我想北伐收复失地。这其实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 方子安道:“自然是要收复失地,但需要等待机会,准备充分。切忌操之过急。朝廷容不得一次失败,倘若操之过急而失败,反而适得其反。你要当心回到朝廷和金人议和的老路上。你定要说绝无可能,但形势逼人之下,由不得你选择。北伐是要北伐的,但要慎重,要准备充分,不可操之过急。” 赵瑗愣愣的看着方子安道:“你原来是这个态度?你的意思是,不能即刻北伐?需要等待机会……那要等什么机会?” 方子安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金国内乱,或许是我大宋兵马准备充分了,训练得已经完全可以战胜对手了。总之,机会来时,自然便是机会。否则,不可轻言北伐。我这话也许王爷听着不太高兴。我知道王爷的雄心和志向,但是,需要慎之又慎。兵者……大事也!” 赵瑗不说话了,端起酒杯喝酒。那酒水在嘴巴里苦涩的没什么味道。正如今日和方子安的一席谈话一般,总觉得不是味道。  正文 第五四九章 深意 吃了午饭,赵瑗告辞离去,方子安将他送出门口,回转身来回到内宅之中。春妮带着儿子正在午睡,方子安不敢惊动她们娘儿俩个,于是往东首跨院去寻秦惜卿。 秦惜卿的小院已经整饬的很好,这里本来就没有破坏的很严重,除了一些家具摆设被拿走以外,其余并无太大损失,稍微整饬一下便已经恢复原貌。 院子里静悄悄的,沈菱儿不见踪迹,只有几名秦惜卿的贴身女婢坐在回廊下低声的说话。见方子安进来,几名婢女忙站起身来行礼。 方子安低声道:“惜卿呢?” 一名婢女往假山一侧的花树处指了指,方子安点头缓步走过去,只见假山旁的一树紫薇正开的花团锦簇艳丽无比,花树下方的木椅上,秦惜卿托着腮斜倚在花树下闭着眼正在小寐。方子安站在那里看着这人花相映花娇人美的景色,心中赞叹不已。秦惜卿是真的美,她虽出身风尘,但身上无一丝风尘之气,高贵娴雅,气质迷人。 方子安不忍打搅眼前这副美景,于是便盘膝坐在青草地上,欣赏着眼前人花辉映的美景。四周悄然无声,风从花树树梢掠过,树荫微动,花枝乱颤,有零星花瓣轻轻飘落。此情此景,让方子安心中安定平静无比,时光如能就此定格,永远享受眼前的美景和心中的安宁,那该是多好的事情。 一只蜜蜂嗡嗡飞来,打搅了眼前的宁静,它绕着秦惜卿的云鬓额头飞来飞去,方子安担心它钻进秦惜卿的鼻孔里,或者是蛰了人,于是走过去赶走了它。袖子这么一挥,秦惜卿惊醒了。 “啊!子安你怎么在这?”秦惜卿坐起身来道。 方子安笑道:“我来了多时了,你睡的好香啊,定是累了吧。” 秦惜卿娇声道:“你来了怎不叫醒我。” 方子安道:“美人酣睡花树之下,正是一副美景,我欣赏还来不及,怎会破坏他。若不是一只蜜蜂搅局,我还要再欣赏下去。” 秦惜卿娇嗔的伸了个懒腰道:“唔……确实有些累了。这段时间闹腾的很,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我本来坐在这里想事的,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方子安见她伸懒腰的样子甚是诱人,俯身便要亲吻。秦惜卿伸手挡住方子安的嘴巴低声道:“那边全是人,婢女们都在呢,别胡闹。这里怎么成?” 方子安低笑道:“怎么不成?咱们又不是没在野地里亲热过。” 秦惜卿想起了海岛崖壁上观海听涛的光景,红着脸伸手捶打方子安的肩膀,方子安挑起她的下巴,强行亲吻了一番,这才放开了她,挨着秦惜卿坐了下来。 “适才在想什么?”方子安问道。 秦惜卿整理了衣服,笑道:“想眼下的事情。我听你和王爷今日的谈话,感觉怪怪的。你们两个好像都藏着掖着一般,说话总是有些不对味。你似乎是故意给他脸色看,说什么要去市舶司做事这样的话。你难道当真要去做市舶司的提举不成?” 方子安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是在想这件事。惜卿,不是我阴阳怪气,你难道没听出来么?王爷是来试探我的。” 秦惜卿道:“试探你?试探什么?” 方子安轻声道:“我最近做的事情犯了大忌讳,虽然我帮了他,但是我做的事也让他们对我有深深的戒备。我可是逼着皇上退位的,他知道这一点不是么?” 秦惜卿惊愕道:“可是你这是为了帮他啊,他怎会这么想?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方子安微笑道:“这是两码事。帮他是事实,我的行为也是事实。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身份不同考虑的问题也不同。他被囚禁于王府之时,自然希望有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救他出来。但现在他要被立为太子了,要当皇上了,他自然考虑的是谁对他有用,谁会威胁他的位置。而我的作为,恰恰是他心头的大忌。一个敢逼迫皇上退位的人,在他们眼中,不管目的如何,都是乱臣贼子,都是要重点防备之人。” 秦惜卿啊了一声道:“那照这么说,岂不是……王爷会对你不利?他当真会对你做些什么吗?” 方子安道:“说不准,但不得不防。他今日来问我当不当副相,便是试探我有无掌权之心。一方面,我确实对争权夺利的事情不感兴趣,我的资格也不够当副相。另一方面,我就算心里有想法,却也不能表露出来。这个时候,我必须保持低调。你以为我说去市舶司是假话么?那是我的真心话。那是个肥缺,却也是个没有威胁的职位。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秦惜卿深深看着方子安叹息道:“哎,我的郎君啊,你说你这图的是什么?早知如此……” 方子安笑道:“早知如此我也还是会这么做。倒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天下人,也为了我们自己。秦桧是金国奸细,大宋迟早毁在他手里,覆巢之下无完卵,岂能容他毁了大宋。于个人而言,秦桧秦坦要杀了我,我岂会坐以待毙。若梅的爹爹,我的先生,都死在老贼手里。这血海深仇自然是要报的。” 秦惜卿点头道:“说的也是啊。可是,现在王爷这么对你,我真替你不值。万一他真的觉得你的行为出格,要对付你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方子安笑道:“也不用过于担心,他也知道是我帮了他,不至于那么绝情。他若真决绝无情的话,连试探都不会试探,找机会处置了我便是。王爷还是有些人情的,绝非冷血之人。我只需低调一些,他便安心了。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能居于要职,消防军衙我也不能待了,手头握着兵权,虽然只有那么一两千人,恐怕也会被忌惮。我会请辞消防军统制之职。” 秦惜卿伸手摸着方子安的脸,轻声道:“我的郎,你可真是不容易啊。你心中便没有半点愤怒么?” 方子安微笑道:“惜卿,愤怒是没有用的,得想办法改变现状。朝廷是个不讲理的地方,讲的是利益。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比谁都明白。我们不必为别人的行为愤怒,让自己强大才是硬道理。起码表面上,王爷并没有表现的太明显,我们也不必耿耿于怀。我若能去市舶司,正好利用职务之便将我们制造局给发展壮大起来。蒸汽机大船我要推广到各个船行,制造局便有大量的订单和银两进账,有了银子,我可以造很多很多需要的东西。比如我跟你说过的那种火枪,要的是铜子弹和大量的精铁,这都需要前。但那种东西不用多,只要有个一千柄,便足以横扫十万大军。就是没银子造,其实原理也不难。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我潜心赚钱,潜心钻研,好好的弄一些东西出来。” 秦惜卿笑道:“原来你是有自己的小九九,想要利用职务之便谋私利,没想到啊,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方子安笑道:“怎么能这么说?蒸汽机上船是大势所趋,商船靠着风帆和人力怎么能远航?利益只是顺带挣的。我们的大船在飓风中也能扛住,其他的船只成么?这也是为了别人考虑。” 秦惜卿笑道:“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倒也确实在理。罢了,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了。我反正现在跟着你,你当官也罢,当乞丐也罢,休想扔了我们。” 方子安笑着搂着秦惜卿的腰肢,亲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怎会扔了你这么个人间尤物?那我岂非是傻子么?今晚我来你这里好么?” 秦惜卿红着脸低声道:“不成,我那个来了,你去找菱儿吧。菱儿住在旁边的院子,我让她去单独住一个院子的,方便你出入,免得她在我这里觉得蹩手蹩脚的。” 方子安听到‘方便你出入’这一句,心中大热。想起菱儿一双大长腿和丰满的身体,又极为配合自己的喜好,不觉是之大动。今晚得去找她,好好的舒服舒服。 …… 临安皇宫东北角,进丽正门右手有一处单独的院落和宫殿,那便是东宫所在之地。 此刻夜幕低垂,皇宫内灯火辉煌,东宫区域却是灯火阑珊。 赵瑗坐在水阁里,手里端着一杯酒静静的欣赏着这静谧的夜幕下周围的景色。东宫,这是他梦寐以求要住进来的地方,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这两天他将东宫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最后还是觉得这水榭小阁比较清净,景色也不错。 暮色之中,水榭中的荷叶田田,一根根立在水中。已经有含苞待放的花苞了,想来若是再过些时日,这里的荷花盛开,景色怕也不比西湖的荷花差多少。更重要的是,这里不是西湖,而是东宫啊。那是未来储君的居处。这里的荷花,只有要当皇上的人才能欣赏到。西湖的荷花再美,人人可观之,可这里,却是自己独享。 赵瑗喝了一口酒,思绪飞扬。白天见了方子安之后,他略略的放了心。其实他本不想去试探方子安的,但是昨天晚上父皇召见他时说的话,让他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所以他去了。 昨晚,父皇在寝殿之中召见了他,那一次谈话,赵瑗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正文 第五五零章 教诲 昨夜,赵构让人将赵瑗召进了寝殿之中。当赵瑗惴惴不安的走进寝殿里的时候,赵构正在用一支银色鸟签挑着鸟食逗弄挂在架子上的笼中鸟。 赵瑗不敢打搅,站在一旁等着,看着赵构耐心的给笼中的那只鸟儿喂食,还用一支特制的小梳子伸进笼子里去,给鸟儿梳理羽毛。直到赵构忙活完了,拿着布巾擦手的时候,赵瑗才快步上前,恭敬磕头见礼。 “儿臣给父皇见礼了。” 赵构转头看到了赵瑗,面色淡然的道:“你早就来了?起来吧。” 赵瑗爬起身来笑道:“是,儿臣见父皇在喂鸟儿,便没敢打搅。这鸟儿怪灵巧的,这是什么鸟儿?” 赵构道:“是黄莺。叫起来可好听了。” 赵瑗道:“那是父皇照应的好,适才看父皇照顾鸟儿的样子,真的很细心,很有耐心。” 赵构呵呵一笑,走到软塌旁坐下,示意赵瑗也坐。赵瑗岂敢落座,躬身站在一旁。 “侍奉鸟儿自然要有耐心和细心,这鸟儿最是娇贵,稍有不周,便会生病,甚至会死去。我父皇当年便深谙此道,他琴棋书画洋洋精通,但世人不知道的却是父皇最擅长的便是养鸟了。他有三只鸟儿,侍奉的是羽毛光滑鲜艳,声音悦耳动听,一起鸣叫时,声音高低不同,倒像是三个乐师一起奏乐一般,父皇很是欢喜。父皇曾经跟我说过,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父皇说,治大国如养鸟。把鸟儿养好了,国家便能治理的好。”赵构沉声说道。 赵构说的正是徽宗皇帝,那真是个艺术家皇帝。诗文画画书法音律都很精通,养鸟的事儿倒是无人知晓。也没人知道,原来养鸟才是徽宗的得意之处。 “还有这一说,倒是新奇,儿臣受教了。”赵瑗道。 “受教?”赵构看着赵瑗呵呵的笑:“受什么教?父皇把江山丢了啊,自己被金人掳去金国,连尸骨都回不来啊。这便是养鸟治国的道理?你又受的什么教?” 赵瑗惊愕的看着赵构,不知所措。他只是客气一下,谁想到赵构说了这么一番话来。 赵构看着赵瑗忽而大笑起来,指着赵瑗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你这样可很容易受人骗的。朕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朕养这鸟儿可不是因为什么治国的道理,而是……朕很快就要天天养鸟浇花,过清闲日子了。朕要去颐养天年了。朕得把这鸟儿养好了,它能陪着朕解闷。鸟儿可比人忠诚,你对它好,它便对你好,为你唱歌解闷。可不像是人,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知道他对你是不是真心诚意的。” 赵瑗更是不敢接话,赵构这番话更是意有所指了。 赵构笑了笑,看着赵瑗道:“赵瑗,你恨朕吗?” 赵瑗忙道:“儿臣岂敢对父皇有恨意?父皇这么问,儿臣何以自处?” 赵构道:“朕把你软禁在王府大半年时间,这段时间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怨恨朕?” 赵瑗忙道:“儿臣从小便是父皇养育长大,是儿臣辜负了父皇,是儿臣罪有应得,怎能怪得了皇上。儿臣做错了事,理当受罚。” 赵构微微点头道:“你还是那个实在的孩子,你很好,你比赵琢好多了。朕有时候对你严厉,那也是为了你们能更好的成人。你呀,过于忠厚老实,这可不好,你要学着动心思。朕已经决定在一年内传位给你了,朕要退位享清福去了,但这副担子,你挑的动么?你可别以为那些人都像表面上那样对你歌功颂德的尊敬,口上成天喊着忠心。那些人都是人精,你将来要跟他们打交道,你倘若震慑不住他们,他们便会将你耍的团团转,把你当成傻子耍弄。若是出了什么事,便会一股脑儿怪到当皇上的头上。你懂朕的意思么?” 赵瑗不敢说懂,又不敢说不懂,只闷着头不说话。赵构显然是意有所指。他被秦桧蒙蔽了这么多年, 这件事怕是对父皇伤害极大,打击极大吧。皇上说的似乎是这件事,但又似乎不是这件事。 “当年,我大宋汴梁被金人攻破,二圣被金人掳走,天下人都说徽钦二帝是亡国的昏君,他们私下里议论着。之前对皇上的书画音律津津乐道,亡国之后便说是玩物丧志了。那些大臣们便没有责任?国家的兴亡跟他们一点干系没有?到了那时候,所有的罪责都是皇上背着了。所以,朕告诉你,你要学着当个皇帝,便首先要学会洞察他们的内心,学会控制他们。要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上,而不是被他们玩弄。你要记得,你的敌人其实不在外边,不是金人,不是什么其他的人,你最大的敌人便是你的臣子,你的百姓,就在庙堂之上,山野之中,明白么?你征服了他们,你的皇位便稳固了,便可高枕无忧了。” 赵构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他显然是情绪激动了起来。赵瑗听着这话又觉得对,又觉得不对,也不敢反驳,只能唯唯诺诺的点头。 “赵瑗,朕今日叫你来,便是朕要好好的教教你。朕已经要退位了,大宋今后的重担要交到你肩上,那可绝非儿戏。朕这一生都在致力于保住祖宗的江山社稷。朕可以自豪的说,朕做到了这一点。朕当然也有走眼的时候,秦桧这个老贼,他骗了朕这么多年,最后居然是……居然……造反了,这让朕很不开心。但是,朕何尝不是利用了他?没有秦桧在朝中,主战派那帮臣子早就翻了天了。秦桧便是平衡压制他们的棋子。朕不是不想收复山河,收复祖宗基业。但是,得要先守住才成啊。他们都说朕偏安于此,不图恢复山河。江山不是他们家的,他们当然不在乎。大不了改朝换代,他们继续当官,做别人的臣子罢了。而我们呢?二圣的遭遇就在那里,朕岂能冒那样的险?” 赵瑗缓缓点头,心中颇有所感。赵瑗自己也是主战派,但是父皇这一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赵瑗,你听好了,你若不能掌控住局面,我大宋便会亡在你手里。你记着,有些人你坚决不能用,就算他有本事,也不能任其坐大。其实朝廷需要的是笨一些的官员,最好笨的像头猪,那样你能更好的掌控他们。而有些人,能力超群,但却也胆大包天,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你知道么?有人用刀子逼着朕答应他的条件。朕相信,那绝非是你指使的,你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做出这种事来的人,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朕说的是谁你应该清楚,帮了你最多的人,你往往会丧失对他的警惕,过分倚重于他,但你莫忘了,他能用刀子逼着朕,将来……也会用刀子逼着你。你给朕记住,这种人一定不能重用。你懂我的意思么?若不想有朝一日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便从现在开始疏远他,不能让他坐大。” 赵瑗听的明明白白,父皇说的那个人是谁他自然是知晓的。整件事他都是知道的。之前觉得没什么不对,父皇错认了秦桧这个金国细作,方子安拿此事做文章,这没什么不对。而且,方子安是为了自己,自己也觉得应该这么做。但此刻,听赵构这么一说,赵瑗心里也有些犯嘀咕。是啊,仔细一想,方子安的行为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之行啊,这种事就算理由正当,但却改变不了性质。他能这么对父皇,自然也有可能这么去对自己。倘若有一天他也这么对自己,那该是怎样的情形? 不过,赵瑗却也明白,方子安做的一切最终的受益者是自己,他是自己能够重新出头的最大功臣,自己若是不念其功,将来自己如何自处?别人看在眼里会怎么说?情形岂非更加的不堪? 赵瑗认为,父皇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具体事情具体对待。方子安是有功的,自己不能不念其大功,反而去打压他。起码表面上是不能这么做的。至于方子安到底是不是那种人,自己得更深入的了解他,才能断定。但有一点父皇说的对,方子安是个胆大的人,他什么事都敢干,且能力超强。这样的人若是为自己所用,固然绝对是助力。然而,却也是双刃剑,不得不防。 …… 水榭小阁子里,赵瑗回忆着见父皇的情形,咂摸着他的每一句话。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咂摸起来,父皇的话确有偏颇之处。显然父皇对方子安是恼怒的,这种恼怒很大一方面来自于被迫退位的恼火。方子安已经告诉了自己,皇上以一年为期,一年后便要让位给自己了,那是他亲口答应的条件。这一年时间,自己将被立为监国太子,正式开始治理国家,这一切都是方子安争取到的。 今日和方子安的谈话虽然不太愉快,那其实也没什么。功劳大了,自然脾气大些。但方子安居然并不贪恋权势,自己试探性的想让他当宰相或者副宰相,若是别人,怕是立刻便磕头谢恩了,他居然还不肯。他要去市舶司为自己挣钱?这个想法倒是让人诧异。 或许……如他所愿?这样父皇会高兴些,而自己却也可以安生些。只要方子安自己不觉得委屈,不起来闹,别人怕也说不了什么。 正文 第五五一章 酒宴 两日后,史浩在消防军使团人马的护送之下回到京城,赵瑗和方子安等人前往城外迎接,见了面之后,更是一番欢喜寒暄。史浩已经得知了方子安回到京城之后的大致经过,一路唏嘘而来,见了方子安之后更是没口子的夸赞。 到家之后,史夫人和史凝月更是欢喜的流泪,史夫人和史浩伉俪情深,感情甚笃,见了史浩更是流泪不止,当着众人的面便上上下下的检查,又说瘦了,又说黑了,弄的史浩怪尴尬的。但史浩也知道,家人对自己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倒也颇为感动。 不久后,得知史浩归来的消息,朝廷圣旨也随即到达,传旨的是汤思退。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是汤思退俨然已经以宰相自居,那圣旨的内容正是撤销前番对方子安和史浩的罪行的指控,加以抚慰。对于前番错误的解释自然是全部推到秦桧身上,无非是什么‘……秦桧专权蒙蔽圣听,捏造史浩方子安二人在金国之事,意图攻讦谋害忠良,现查明尽属诬陷,之前降罪旨意收回,两人官复原职,容后自有嘉奖抚慰。望卿等忠心如故,不改初衷……’云云。 这圣旨显然是早就拟好的,就等着史浩回来后宣布,恢复二人名誉官职,安慰一番,便也就过去了。史浩和方子安当然也没想着去追究此事。这件事倒也确实是秦桧搞出来的鬼,至于赵构的错,跟他犯下的其他的错相比,这算不得什么。他连岳飞都杀了,错怪史浩和方子安算什么?他连秦桧这个金国细作都任用为宰相,十余年信任有加,还有什么荒唐的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当天晚上,赵瑗在和丰楼摆了一大桌酒席,为史浩接风洗尘,并宴请方子安等人。酒席丰盛,但远比不上重逢的喜悦高兴。众人谈及之前的事情,都觉得如在梦中。赵瑗也第一次听到了两人出使金国的完整版本。对于两人在金国的经历,真是又惊讶又钦佩。知晓方子安在太行山中退敌的经历,更是心中对方子安的能力更加的另眼相看。方子安的能力已经毋庸置疑,只是父皇的话萦绕在心头,赵瑗心里也很是矛盾,该如何抉择对方子安的态度。是完全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他,还是该有所防范,按照父皇的意思,让方子安远离权力中心呢? “王爷,立太子的事情皇上怎么说?什么时候正式册立?秦桧死后,朝中的官职如何重新安排?人选是否确定了?”史浩心情高兴,喝了些酒之后问起了赵瑗朝廷里的事情。 赵瑗忙道:“册立太子的事情父皇说了,钦天监则黄道吉日便即宣布。日子择定了,再下诏书到各地。四川吴大帅他们都是要来的。朝中职位的安排也暂时议定,皇上同意汤思退暂任宰相之职,这是子安和我都应允了的。” 史浩顿时没了心情,皱眉道:“怎地让他当宰相?这不是换汤不换药么?此人怎不受牵连?子安你怎么跟这种人合作?” 方子安笑着将之前的考虑说了一遍,告诉史浩,在当时的情况下,必须分化利用秦桧身边的人,自己才有机会行事。汤思退虽然不是个好人选,但是毕竟捻熟政务,有利于朝廷迅速恢复正常。这只是暂任,之后再调整便是了。最关键的是宝座上换了人,其他的一切都好办。 史浩其实也知道方子安之前的顾虑,想想他来到京城后的处境,确实极为艰难。能打开局面,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倒也无可厚非。方子安说的也对,只要王爷能登基,其他的人选都是可以调整的。 “枢密使的人选……父皇本属意杨存中的,但杨存中拒绝了。杨存中说,皇上退位之后,他也即将致仕,他年纪大了,戎马一生,想享享清福了。他既这么说,皇上也不好勉强。”赵瑗道。 史浩叹道:“杨存中对皇上倒是忠心耿耿,皇上要退位了,他也要致仕了。这也是好事。他若不退,王爷将来身边留着他,岂非事事还要听皇上的摆布。殿前司指挥使肯定是要换人的。我这么说虽然直接的了些,但这些都是王爷要考虑的。” 赵瑗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想到过这些。我本属意子安统领殿前司兵马,但是他也不愿意。可能子安也想享享清福了。” 史浩皱眉看着方子安道:“你也要致仕了?新皇即位,正是你大展拳脚为国效力的时候,王爷要你当殿前司指挥使这个要职,这是何等的信任,你怎么还拒绝了?” 方子安笑道:“大人,我这半年来心力交瘁,着实不想再忙活了。您忘了,我马上就要和凝月成婚了,成婚之后,我想多些时间陪伴家里人。殿前司指挥使这个职位极为重要,责任重大,我想还是王爷另请高明的好,我自己觉得是没这个能力胜任的。岳父大人,你就不要逼我了,让我享享福不成么?我这半年下来,起码得歇个三五年才能缓过来。” 史浩本想再劝,但觉得其中或有隐情。方子安不是那种不思进取之人,或许他自有别的考虑,此刻不便说出来罢了。于是道:“罢了,我也搞不明白你的心思,此事你再考虑考虑吧。” 赵瑗笑道:“史先生莫急,我会慢慢劝子安的,本王登基之后他不帮我,却要去享清福?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陷本王于不义么?这件事不能依着他。” 方子安笑道:“王爷,世上哪有逼人当官的道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朝中的人员安排吧。枢密使谁来当?莫非也让汤思退兼任?那可不太好。” 赵瑗道:“那倒不会。我拟起用张浚,不知先生和子安怎么看?” “张浚?”方子安当然知道这个人,此人是和岳飞等人同时代的抗金名臣,秦桧当权,又因淮西之变有过,被贬职十余年了,在临安这么多年,也没听到过他的名字。想来应该年岁不小了。 “张浚?”史浩也诧异道:“张浚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他已经年近花甲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赵瑗道:“我觉得没问题。当年川陕之战,张浚起用吴阶吴璘两人,大破金兵。现在吴璘已经是川陕独挡一面的大员了。加之他资格老,在军中声望也高,他当枢密使,军中无人不服。” 史浩点头道:“可以倒是可以,只是……我听说张浚可是主站派,他要是当枢密使,必然是要积极主张出兵北伐的。皇上同意启用他么?” 赵瑗笑道:“这不是正好么?我也是主战派啊。先生和子安不也是主张要收复失地的么?我即位之后,这件事必是要提上日程的,张浚主战,岂非正好?父皇说,他退位之后,江山社稷交给我,他便什么都不管了,任用什么人,做怎样的决策,他都不会干涉。用张浚,他当不会反对。” 史浩笑道:“那便罢了,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张浚脾气大,好说大话。有人评价他志大才疏,虽然有些过了,但张浚脾气大是真的。他当枢密使,你们若是意见不合,他可是会骂人的。” 方子安笑道:“骂人倒是不怕,怕的就是太激进。枢密使必须是能总揽全局,知晓进退的,可不能为了北伐而一味得不顾一切。居高位者,必须通盘考虑。” 赵瑗哈哈笑道:“你瞧瞧,子安还说他不通政军事务,这不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么?要不你做枢密使得了,便省的有这么多的不放心了。” 方子安端起酒来自己灌了一杯道:“算我最贱,当我没说。我可做不来。” 史浩越发觉得方子安奇怪的很,心想:你宰相枢密都不做,难不成要当皇上不成? “先生,御史台还得先生掌管,御史中丞之职先生必须要做,你可莫要跟子安一样推辞。这是我老早便想好了的。你得替我盯着那些人。御史中丞也是清要之职,无需处置具体政务,这也符合先生不想管具体事务的想法。先生以为如何?”赵瑗道。 史浩笑道:“老臣岂能推辞,这差事我自然是应了。我虽老了,但却也能发挥余热。不过,王爷登基之后,还得多多重用提拔年轻一代,将来他们是中坚力量,我们这些老家伙只是过渡罢了。” 赵瑗笑道:“可惜有人年纪轻轻便要享清福了,明明有宰执之才,将帅之能,偏偏不肯帮我。” 方子安道:“王爷不要强人所难,我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我说了,替你去挣银子去,那可是大事,没银子什么都别谈。这还不是帮你么?我又不是辞官归隐了。年轻一代才俊颇多,那个张孝祥便很好,我向你推荐他。这一次反正是大换血,政事堂里当有他一个位置。” 赵瑗道:“还用你说?张孝祥资历尚浅,当参政自然是不成的,我拟让他为政事堂主事官,历练两年,便可为参政了。还有一些青年才俊,我之前通过万春园也搜罗了一些,这一次一并提拔上来。老贼在时,这些人难有出头之日,现在自然是要统统用他们的。我大宋其实人才济济,假以时日,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史浩赞道:“王爷考虑的周到,不用说,将来必是贤明之君。我大宋有福了。” 赵瑗叹道:“先生,我就怕担不起这副重担啊,那日父皇和我谈话,说将这副重担担在我肩膀上,便是将整个大宋社稷,亿万百姓的性命交在我手上,我必须抱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心。稍有差池,便葬送了万千百姓的性命,葬送了大好河山。我听了这话,真如芒刺在背,身上冷汗淋漓。我想,以后我必是睡不安寝,食不下咽了。” 史浩点头道:“是要有敬畏之心,皇权在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王爷还是要多看多学多想。多读书,读圣贤之言,读历来朝代兴亡之史。从中可以知道许多东西。我现在还能这么跟你说一说,待到你登基之后,你是皇上的时候,很多事我便不能说了,得靠你自己悟了。” 赵瑗端起酒杯起身道:“不不不,先生永远都是我的老师,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有什么话,先生永远都可直言。我敬先生一杯。”  正文 第五五三章 排场 六月十六,朝廷正式下旨,册立普安郡王赵瑗为监国太子,行使监国之权。赵瑗改名赵眘,赵构亲自赐字‘元永’。诏书规定,朝堂军政之事,事无巨细,皆需经太子批阅之后再报皇上御览方可执行。朝堂议事,太子设座于宝座之侧,听取群臣议政。皇上不出席朝会时,代皇上答复群臣奏议。 诏书一下,各地官员纷纷上表道贺,上上下下一片赞颂之声。 六月十七,监国太子批准了御史中丞史浩和枢密使张浚的联名奏议,正式平反岳飞张宪等人的冤狱。对于主战一派当初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一并予以平反昭雪。朝廷下诏召岳飞张宪后人进京嘉抚,命政事堂枢密院查实战时冤案,对战时抵抗金兵的将领及其家属予以嘉奖抚慰。 诏书下达,万民欢庆。有人牵头集资,在西湖西北栖霞岭南麓开始建造祭奠岳飞的庙宇。全城工匠百姓自发去帮忙,仅十余日岳王庙便初步建成。有造像大家造了岳飞像坐于大殿之中,头顶上悬挂的是岳飞手书‘还我河山’匾额。同时修建配套设施,重金求得岳飞遗骸造墓,于旁建精忠报国亭。自庙宇神像建成之日起,凭吊之人络绎不绝,香火鼎盛,绵延千年不绝。 秦惜卿的父兄这一次也在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之列。当初秦惜卿的父兄几人在泗州苦战拒敌,战死城头。然而却被朝廷认定为是破坏和议的行为,不但无功反而有罪。当初秦惜卿之所以建立万春园为赵瑗刺探情报,便是因为赵瑗答应了她,将来会为她父兄平反昭雪。 朝廷圣旨下来,追赠秦家父兄几人官职,恢复其名誉,褒奖其家属,这显然是秦惜卿最大的诉求。诏书下来之后,秦惜卿在方家后园设香案向北方泗州城方向拜祭,方子安在旁陪伴。 “爹爹,哥哥们,你们的名誉终于恢复了。这么多年来,你们被污为破坏和议的罪名终于平反了。惜卿好高兴啊。这么多年,你们为国捐躯却背负罪名,怕是泉下也难安生。惜卿无能,这么多年来才为你们洗刷了冤屈,如今爹爹和哥哥们都被朝廷追授官职,下旨褒奖,你们当可瞑目了吧。爹爹,哥哥,你们泉下有知,安心瞑目。惜卿现在过得很好,一切都好,惜卿也找到了良人托付终身,你们的事他也尽心尽力,希望你们能安安心心。再过几十年,惜卿老去之时,咱们一家子再去泉下相聚。” 秦惜卿珠泪盈盈,在香案前跪拜,告慰父兄。 方子安也在一旁跪下祷祝道:“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方子安在此告慰你们的亡灵。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惜卿的,她会很幸福的。现在秦桧老贼已经伏诛,你们当可安心了。听惜卿说,当年你们在泗州英勇抗击金兵,战死疆场。你们的事情朝廷已经造成邸报,发往大宋各地州府。更多人的将会知道你们的英勇事迹。听惜卿说,当初你们战死之后,尸骸不知散落何处。如今泗州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小婿在此立誓,终有一日小婿会带着惜卿去泗州,寻回你们的尸骸安葬。那也是泗州,你们拼死保卫的地方收复之时。” 秦惜卿在旁听着,心中欣慰又感动。父兄遗骸未知踪迹,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其实只说过一次,但方郎显然记在了心里。方郎说话从来算数,他说帮着去找遗骸,那是一定会去的。 “惜卿,莫要难过了。你父兄的冤屈已雪,当可安息了。以后,你可以无牵无挂的生活了,再不必背负这件心事了。”方子安对秦惜卿说道。 秦惜卿转身对着方子安一拜,方子安道:“这是怎么了?” 秦惜卿道:“若非方郎出力,岂有今日?虽说是朝廷下旨,但其实功在方郎。指望着王爷……不,如今他是太子了,那是不成的。” 方子安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起码他是有这个心的。是啊,王爷现在是太子了,王爷当初想要你跟着她来着,你反倒跟了我这个穷小子。现在是否有些后悔?跟着太子的话,未来你可能是皇妃呢。” 秦惜卿变色道:“你怎说这种话?把我秦惜卿当什么了?我秦惜卿若是贪慕富贵,这城里多少富豪高官想要娶我?还请方郎今后莫要说这种话。” 方子安哎呦一声,连忙哄道:“都怪我,都怪我这张嘴,无遮无拦,开玩笑也不讲分寸。” 秦惜卿其实也只是佯怒,方子安跟在屁股后面赔罪了半天,便也噗嗤笑了。 ……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月底。 六月二十八,黄道吉日。 方子安和史凝月的婚礼便在今日进行。为了这场婚礼,方家上上下下没少忙活。布置宅院和新房,准备车马用具,招呼人员,准备酒席,发放请帖这些事,秦惜卿春妮和沈菱儿三人忙的是不亦乐乎。 方家人手其实不少,当初抄家之后,家中仆从对被抓起来了,但老黄他们本就是原来万春园的人,方子安等人回来之后他们也都回来了。秦惜卿自己身边的贴身女卫婢女也有十来个,家中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倒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但是即便这么多人,还是忙的不亦乐乎,准备工作也让人焦头烂额。 清晨时分,由消防军衙的兵士们组成的百人庞大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的跟随方子安来到了柳叶儿胡同史家大门外。史家众婢女仆役拦着门口要红包,方子安这一方早有准备,一锭一锭的小银元宝洒出去,史家仆役婢女们眉花眼笑,本来想好的刁难的招数也都忘了用了,拿了银子便开了府门。 春妮领衔的迎亲婢女团簇拥着方子安直入后宅,拜见了史浩和史夫人之后,来到史凝月的宅院里。又是一番撒钱之后,院门大开,史家喜婆搀扶着史凝月出了门。史凝月全身大红喜袍,顶着盖头,在史浩的笑容里,在史夫人的眼泪里,在周围众人的一片欢腾热闹之中上了轿子。然后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沿着东河大街一路巡游。 这送亲和迎亲的队伍加在一起着实人数不少,两边加起来人数足有一百六七十人。史家也是大手笔,嫁妆丰厚无比。大到桌椅板凳,小到渣斗尿壶应有尽有。什么吃的穿得用的戴的铺的盖的玩的花的史家全都准备了。吃的有各色果子肉脯糕点几十种,穿得有男女春夏秋天各色衣衫几十套,戴的金银首饰钗佩镯环七八套,用的车马仆役家具用品全都有。甚至连画眉鸟笼子都带来了。 这些还都罢了,最引人瞩目的是史家仆役专门抬着的那三大件。第一件是黄金铸成的金如意,用掉黄金一百两,预示着百年好合吉祥如意。第二件是玉石雕琢的白菜。是整块的玉石雕刻而成的白菜的样子,叶片翻卷,白中带碧,栩栩如生,价值极高。预示着财源滚滚之意。第三件是一匹活物,是一匹通体红色,皮毛如火的红色高头大马。这是罕见的品种,史浩高价买来,送给自己的女婿方子安的,那自然是寓意方子安马到成功,龙马精神的意思。 百姓么艳羡无比,一路跟随议论,暗自赞叹嫁妆之丰厚,排场之宏大。 除此之外,人们最感兴趣,议论的最多的还是队伍最后的那几担东西。那是三对箱笼,箱笼的口敞开着,里边却是扎着红绸带的一扎扎书本。 “哈哈哈,这史大人还真是个读书出身,哪有陪嫁送书的。扎个红绸带那也是书啊。真有意思。” “少见多怪,史家那女婿方大人便也是读书人,人家可是前科的探花郎,那史小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夫妻两个在家里读书,有什么不好?” “哎呀呀,想想真是羡慕啊。正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这一对神仙眷侣,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呐。我等何时才能熬到这般地步,也没有哪家官家小姐看上在下,在下满腹经纶,怀才不遇……” “得了吧秀才,就你那水平,还满腹经纶。作的诗比打油的作的还差。长得一副歪瓜裂枣,还想一步登天?得了吧。” “不懂欣赏……跟你这粗人没法说……你们不懂得欣赏……哎……” 在一片热闹的锣鼓声这街头百姓们的议论之中,庞大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回到了方家大宅之前停下。早已迎候好的方家喜婆笑盈盈的赢商前来,搀扶新人下轿子跨火盆,口中说着吉利话儿,沿着铺设的红色绒毯直入前厅之中。 随后,在天地牌位之前,在司仪的唱喏声中,新人手牵红绸线球,三拜行礼,结为正式夫妻。夫妻对拜之时,院子里的吹鼓手吹得正是那首《青玉案》。一名歌者正高声唱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文 第五五四章 婚礼 拜堂已毕,喜婆将史凝月搀入后宅洞房之中,方子安则在前院迎接宾朋。 本来喜帖只发出去几十份,方子安在临安认识的头脸人物本就不多,大多数人只是面熟而已,所以喜帖发不发倒是有些斟酌。发了人家不来却也尴尬,而且来了要送贺礼的,所以方子安决定只向熟识之人发喜帖。朝中官员发了十几份,其余的倒都是一些底层的官员和百姓,连三元坊的老邻居们也发了几份。 然而,让方子安没想到的是,道贺前来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甚至方子安自己都不认识,要自我介绍方才知晓他是谁。事实上,方子安出使金国的事情早已在城中暗暗流传,消防军衙门里那几个大嘴巴怎会放过这种炫耀的机会,所以方子安在金国策动金国内乱,乃至在太行山封龙山大寨大破金兵的事情都已经在百姓之间传播。若非方子安严令禁止他们说一些机密之事,怕是知道内情的赵刚和雷虎会将秦桧是金国奸细的秘密给捅出去。 很多人都是抱着对方子安的景仰感激之心来的,还有当初消防军衙门救助的受灾百姓们知道了也敲锣打鼓的前来道贺。他们倒不是来吃喝的,而是来给方子安的婚礼添热闹的,来了之后也不进门,齐声呼喊一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儿之后,便摆开锣鼓家伙开始舞狮舞龙玩闹起来。这下将方子安的府门前弄的热闹非凡。看热闹的也多了起来,甚至吸引了精明的小商小贩前来贩卖东西,搞得跟庙会一般。 方子安命人请他们进来,他们也不肯进来,于是只得命人拿了糖果点心,封了些银子红包给他们,权当是请他们来活跃气氛了。 朝臣也来了许多。虽然方子安跟这些朝臣们不熟,但是人人可都知道方子安。抛却史浩的身份不说,方子安一早可就是监国太子的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一次方子安虽然得了个户部侍郎的职位,并非众人想像的那般一步登天,但是并无明显征兆看出太子和方子安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倒是人所共知的是,方子安主动要求去户部,替朝廷挣钱。更别是方子安在金国策动内乱的事情人人皆知了。一个小小钦使,出使金国虎狼之地便已经是九死一生了,他不但活着回来了,还把金国弄的一团糟。光是这份勇谋便已经足以让人钦佩和赞赏了。 方子安在府门前作揖迎合忙的像磕头虫,官员们都送了厚礼,有头脸的官员都是五十两贺仪起步,家境殷实的更是封了数百两。门口登记贺礼的老黄笑的合不拢嘴,口中不断的唱喏礼金,心道:这会府里账上可要多一大笔银子了,这几天方公子花钱如流水,婚礼花了好几千两银子了,帐上都要空了。可算是填补回来了。 “方兄,贺喜贺喜。今日新婚之喜,孝祥前来道贺。我可没有什么钱物,我送来的是几管狼毫,也算名贵,给方兄平日写写字。”面目黝黑的方孝祥来了,送来了一排大小不一的毛笔,外带精致的笔架。他倒是和史浩有的一拼,都是书呆子。 方子安笑道:“状元郎来了便好,还送什么礼?” 方孝祥笑道:“成婚也是小登科,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恭贺恭贺。” 方子安连连道谢,命人引他进宅。回过头来,看到一个人来到门前,不禁楞住了。 “你来作甚?这里可没有你的事。子安成婚,你是来触霉头的么?”站在一旁陪同迎客招呼的钱康皱眉喝道。 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长林。赵长林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子安成婚,我自然要来道贺的,不管怎样,我和子安有交情在的。” 钱康怒道:“交情个屁,你这是看秦桧倒了,又回过头来拍马屁了。你这墙头草,风吹两面倒。当初也不知怎么错看了你,不知你竟是这般人。” 赵长林叹息一声道:“钱兄,长林调到京城来了,在吏部做事。我也从未和秦桧同流合污。我只想要过的更好而已,并无害人之意。” 方子安不想跟此人多说,他知道赵长林来京城为官了,他已经拜在了汤思退门下,这些事方子安都知道。 “赵长林,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并不想说难听的话。当日在巢县县城,我已然跟你说的很清楚了。你我道不同,不是同路之人,早已割袍断义,再无昔日情分。你来我自然是欢迎的,就像这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人一样,他们来贺我婚礼之喜,我都要以礼相待。你我之间已无故交之情,你可以来喝杯水酒,但我希望你从此不要提任何之前的事情,你说那些,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的好处。”方子安沉声道。 赵长林皱着眉头道:“罢了,你既这么说,我也无趣。就当我没来过。贺礼你收着,不成敬意,酒却不喝了。” 赵长林将红布包着的贺礼摆在桌上,转身离开。钱康抓起包裹丢了出去,骂道:“谁要你的肮脏东西,拿走拿走,莫像个苍蝇一样在我们眼前飞来飞去,很是烦人。” 那包裹掉落地上,几只银元宝滚落在地上。赵长林脸色铁青蹲下身子收拾起来,揣在怀里,快步而去。 不快的小插曲之后,迎来了一波大欣喜。朝中头脸人物像是约好了时间一般纷纷到来。杨存中来了,汤思退来了,连新任的枢密使张浚也来了。朝中头脸人物接连到来,让所有看热闹的百姓惊诧不已。这个方子安该是有多大的脸面,能让这些人都来道贺。 然而,更大的高潮在后面。正当百姓们对这些宰相枢密等大人物的到来议论纷纷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呼喝声从胡同口传来。 “皇上驾到!监国太子到!” “啊……皇上来了。”百姓们都傻了愣了,连皇上和太子都来了。这简直是完全没想到的事情。 百姓官员们纷纷跪拜在地,高呼万岁,恭迎赵构和赵眘的到来。赵构坐着皇辇,赵眘骑着一匹白马,在一大群禁军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前来。 “都免礼平身吧,朕是来参加方爱卿的婚礼的,各位不用拘礼。今日方爱卿最大,朕可不想喧宾夺主,朕可不是来搅局的。”赵构笑着说道。 众人纷纷起身,赵构走到府门之前,方子安拱手行礼。 “恭喜啊,方爱卿,今日大婚之喜,朕来给你道喜来了。”赵构抱拳笑道。 方子安道:“岂敢劳皇上大驾光临,臣惶恐不已。” 赵构笑道:“你忘了么?当初朕是答应了要来参加你的婚礼的。你为了去金国,推迟了婚事,朕答应补偿的。朕说话从来算数,今日自然便来了。赵眘,将朕的礼物拿出来。” 一旁的赵眘忙答应了,命人抬上礼物,却是一副匾额。 “方大人,这是皇上亲自手书装裱的匾额,送给你作为贺礼。”赵眘笑道。 方子安忙道:“多谢皇上恩赐墨宝。” 赵构道:“什么墨宝不墨宝的,揭开来瞧瞧。” 红布掀开,众人眼前一亮,那可不是寻常的匾额,那是玉石框装裱的匾额。光是四周那长条形的玉石便价值不菲了,更别说那红底金子是皇上手书的。 “琴瑟和鸣!”赵构笑道:“祝愿方爱卿和新妇琴瑟和鸣,百年好合。朕最喜欢天下人都欢欢喜喜的,朕便舒心了。” 众人一阵赞叹,纷纷叫好。赵构的字写得确实是不错的,圆融端正,颇有大家风范。只不过稍显软糯了一些,倒像是女子写得簪花楷放大了一般。或许这便是字如其人吧。有气象,却也过于保守和精细。 “你接着迎客,朕进去喝喜酒去。”赵构摆摆手笑着进了院子,也不用方子安跟随,自顾进厅。 跟在后面 的赵眘拉着方子安道:“子安,你新婚大喜,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枚玉佩跟随我多年,便送给你当贺礼。虽非名贵之物,但也是跟随了我多年的东西。这东西便也算个信物,将来你需要我帮你什么,拿这玉佩来,我便什么都答应你。” 方子安连忙摆手道:“那如何使得?君子不夺人所爱。” 赵眘道:“叫你拿着你便拿着,你若跟我客气,便是跟我生分了。我对你有愧,你拿着这玉佩,我心里安定些。” 方子安知道,这玉佩不是玉佩,而是赵眘给自己的一枚免死金牌一样的东西。他说将来拿着这玉佩来找他,他会答应自己的一切要求,这便是免死之意。这个贺礼当真贵重,虽然方子安自以为用不上此物,但却也盛情难却。或许赵眘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流水席很快开起来,庭院中庭乃至大厅花厅之中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客人来了便吃,吃了便走,来来往往,从上午到傍晚,倒有数百宾朋前来道贺。上至皇上,下至普通百姓,当真是一场极为热闹的婚宴,整个临安城一整天都在谈论这场婚事,成为舆论的最焦点。 正文 第五五五章 洞房 夜幕降临,客人们兴尽散去,方家众人收拾桌椅打扫庭院的时候,方子安醉意熏熏的进了洞房。 今日客人多,方子安喝了不少酒,即便有钱康赵刚等人跟随挡驾代酒,却也喝了个七七八八。洞房之中静悄悄的,红烛静静的烧着,熏香慢慢的散着香味,床沿上,头顶红盖头的史凝月局促不安的坐在那里。 “嗝~”方子安不合时宜的打了个酒嗝。坐在那里的史凝月身子抖了一下,想笑却又觉得不庄重,只得忍住。 “娘子!”方子安叫了一声,慢慢走了过去。 史凝月嗯了一声,身子动了动。娘告诉她,这时候一定要矜持,千万不能不庄重。洞房之夜倘若不庄重,今后会被丈夫看不起。 “我来瞧瞧我的宝贝儿,今日一定美的很。”方子安走上前来,伸手过去要掀盖头,忽然想起喜婆说的话,掀盖头不能用手,要用专门的用具。 “那个东西呢?放在哪里了?”方子安咂嘴游目四下里寻找。 “什么……东西?”史凝月不明就里,轻声问道。 “那个……棒棒!长长的,红红的那种……”方子安道。 史凝月脸刷的红了,夫君在说什么呀,什么棒棒?婚前母亲也私下里给了一些教育,对洞房之时的事情说了一些,叫凝月不要害怕。说什么男人的棒棒……会看起来吓人,但是却并不是那么吓人……虽然说的隐晦,史凝月却也知道那个东西长长的红红的……夫君怎地如此直白?这也太羞人了。再说了,夫君喝多了么?棒棒不是在他身上么?怎地问放在哪里?定是喝迷糊了。 史凝月胡思乱想的时候,方子安却欢喜的叫了起来道:“找到了,就是这东西,对了……这叫喜秤是么?为何要用裹了红布的秤杆挑盖头呢?真是奇怪。” 史凝月听了这话差点羞的找个地缝钻下去,原来是自己想歪了,居然想成了那个东西。又想笑,又害臊,憋得小脸通红。就在这个时候,盖头被挑开了。方子安看到了史凝月那张憋红的脸。 方子安诧异问道:“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喝了酒么?” 史凝月无法解释,只得点头道:“嗯,喝了一点。” 方子安呵呵笑道:“不错,不愧是我方子安的女人,躲在洞房里喝酒。我来闻闻是不是有酒气。” 方子安凑了上来,对着史凝月的嘴巴便是一个啵。笑道:“还行,没什么酒味。和平时一样的香。” 史凝月嗔道:“你自己一身酒气,喝那么多酒作甚?” 方子安笑道:“今日大喜,那么多贺客前来,我能不喝酒么?现在客人散了,咱们也该做些自己的事情了。娘子知道下一步咱们要干什么么?” 史凝月再一次脸红了,她当然知道要干什么。多少次和方子安耳鬓厮磨时,她不是没想过要将身体奉献出去。但是她自幼受到的教养告诉她,不能轻易如此。洞房花烛之夜,将自己清白之躯献给丈夫,那才是正常的做法。此刻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有些害怕,但该来的总会来,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史凝月低着头开始解扣子,领口的扣子解了一半的时候,方子安却起身一屁股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笑道:“看来你娘没教你啊,替我洗脚啊。接下来当娘子的该给丈夫洗脚了啊。你还坐在那里作甚?解衣服作甚?” 史凝月啊了一声,身体石化。不知道丈夫是故意戏弄自己,还是他当真只是要自己帮他洗脚。难道自己又一次龌龊的会错了意? 方子安已经脱了鞋袜,伸出了两只大脚丫子在空气里摆动,史凝月无奈,只得起身来拿了铜盆到了热水来到方子安身前蹲下,将方子安的两只脚泡在热水里,小手轻轻的搓揉了起来。 方子安舒服的叹了口气,往后仰着身子,闭了眼睛。 “夫君,舒服么?”史凝月见方子安舒服的样子,居然有了些成就感。 “舒服,怪不得电视上老是演洞房花烛夜,新娘子给丈夫洗脚。原来真的很舒服啊。”方子安道。 “什么?电视上?什么殿试?夫君还想考一次科举?没中状元心中不甘?”史凝月道。 方子安哈哈笑了起来道:“此电视非彼殿试。以后跟你解释。凝月,今日皇上和太子,朝中头脸人物都到了,祝贺我们的婚事,排场面子都有了,你开心么?” 史凝月搓揉着方子安的大脚丫子,点头道:“自然是开心的,你如此有心,凝月这一辈子都记着今天的盛况。不过,我娘应该更开心,我自己倒是并不在意这些,我只要能和你长相厮守,便已经满足了。” 方子安笑了一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娘自然希望你风风光光的出嫁,面子里子都有。” 史凝月道:“我娘自己吃了不少苦,自然希望我不受苦。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淮西柳家夫君知道么?当年也是大家望族,书香门第。我娘嫁给了我爹爹的时候,我爹爹是个穷书生,虽然史家也是书香门第,但日子过的清贫。娘说她嫁过来的时候不过两床被席,一套箱笼。嫁过来之后,我爹爹尚无功名,苦读诗书应考,我娘便一个人担起家中重担。每日鸡鸣便起,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后来又遇到了金兵南下,带着一家老小逃难,那可真的是难啊。她常说,她受的苦不希望我也受一遍,所以才有那么多的要求,对你也说了许多话,你怕是都烦了吧。你可莫要怨她,她也是为了我好。其实我娘很喜欢你的。当初爹爹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娘背地里替你说了许多好话的。他说你为人爽正,将来必有前程,对我也一定会很好。” 史凝月一边替方子安揉着脚,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忽然间,她听到了轻微的打鼾声,愕然抬头看时,发现方子安仰着头张着嘴已经睡着了。史凝月楞了半晌,站起身来叉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千想万念,设想过无数回洞房花烛的场面,却没想到是这种情形。洞房花烛之夜,丈夫居然睡着了,这可如何是好? 史凝月想叫醒方子安,但见他睡得香甜,体念他辛苦忙碌,不忍叫他。于是上前用吃奶的气力将方子安架起身来,移到床上。替方子安脱了衣服,将他推到床里边睡好,盖上薄被。站在床边愣了片刻,便有自己脱了衣服吹熄灯火爬上床去。起先不敢挨着方子安睡,后来一想他是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便拿过方子安的胳膊枕在头下嗅着方子安身上男子的气息胡思乱想了许久,这才沉沉睡去。 方子安确实劳累,但更多的是因为酒力上来了,史凝月在那里说话的时候,轻柔的嗓音就像是催眠曲,让人身子放松了下来。方子安很想听她说,但是眼皮不听使唤,于是昏昏睡去。 半夜里,方子安醒了过来,怀中温香阵阵,史凝月温润的身子就在怀中。方子安猛然想起这是洞房花烛之夜,自己居然睡了过去,这可真是太不应该了。 怀中凝月身上少女的温香阵阵,方子安又睡了一觉,正自肾气完足之时,心中顿时大动。于是探手过去插入凝月的亵衣之中,握住那两团柔软轻轻揉捏。史凝月被惊醒了过来,腻声道:“夫君醒了么?” 方子安嗯了一声,手上继续动作,史凝月面红似火,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突然间方子安翻身而起,压在了史凝月的身上,探手便将史凝月的裤子褪下,便要入港。史凝月忙娇声叫道:“夫君慢些着!” 方子安道:“怎么?” “容我……容我垫上白布……莫弄污了床单,需不好看。”史凝月娇声道。 方子安笑了,那是新婚之时的风俗,为证明新娘是处子之身,新婚洞房之时是要垫上白布的,次日甚至要展示,以证明新娘清白之躯奉献给了丈夫。虽然方子安并不在意这些东西,但却也并不反对。于是弓着身子等待史凝月悉悉索索的拿了白布垫在下边。 “好了么?”方子安低声问道。 史凝月颤抖着低声道:“请郎君……怜惜。” 方子安腰背一挺,悍然入港。 …… 次日一早,方子安醒来时史凝月已经起床。两人洗漱完毕,按照规矩是要去给公婆敬茶的。但方子安父母双亡,两人便在牌位前进了香,又去见了秦惜卿和春妮等人。 虽然已经很熟了,但史凝月看见秦惜卿和春妮等人的眼色奇怪,还是害羞的很。总觉的她们说话话里有话似的。什么注意身子,走路小心,不要太累云云,总像是意有所指。这便是做贼心虚了。 吃了早饭,按照风俗,两人需回门省亲。回到史府,又是一番热闹。 史夫人瞅了个空将史凝月拉到房里,低声问道:“月儿,他待你如何?” 史凝月道:“很好啊。这才一天,娘你便不放心了?” 史夫人挤着眼道:“不是,娘是问你……他那方面正常么?虚不虚?亏不亏?他身边那么多女人,娘担心他那方面不成,岂非害了我好女儿。” 史凝月的脸腾地红了,娇嗔道:“娘你在说什么啊?他……他……哪有什么亏的。莫问了,羞死人了。” “好好好,娘不问了,不亏就好,不亏就好。”史夫人忙道。 史凝月心道:他身子亏?昨晚我差点断了气。这个人要个没完,我现在走路都还疼。他亏些倒好了。以后天天如此,我可受不住。 正文 第五五六章 上任 新婚之后数日,方子安销假去衙门报到。新任的官职是户部侍郎,分管市舶贸易事宜,看上去是个闲职,但人人其实都知道这里边利润丰厚,肥的流油。眼下这种情形,方子安选择去管市舶司航运贸易之事,在某些人眼里是为了想捞一笔油水罢了。 方子安其实宁愿他们这么想。只要他们这么想,自己便安全了。或许对赵构和赵眘父子而言,自己远离核心权力圈去市舶司可以让他们真正的放心。他们会以为自己的目的是去捞油水,更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并无大志,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做法。古往今来很多聪明的臣子为了保护自己,故意表现的贪财好色。其实也是一种手段。上位者最忌惮的便是那种不贪财也好色的人,因为在他们看来,人之所欲无非权钱色,不贪钱色,则必有大志,那是可怕的。 汤思退特意在政事堂公房和方子安说了几句话,表达了他对方子安要掌管市舶司的一种惋惜。方子安知道他是在惺惺作态,他其实心里最高兴。汤思退这个宰相可以说是捡来的,自己但凡有一点想要当的意思,都轮不到他。所以他表面上表示惋惜,心里定是巴不得自己去做些闲职。 “方大人想做些闲职轻松一些,本官也能理解。市舶司其实也是朝廷重要衙门。朝廷每岁收入税款中不小的一部分来自于市舶司收缴的税银。方大人管理此事,必会让市舶之事更加的通畅顺利,给朝廷增加大笔的收入。方大人,此番这一摊子事便全权交给你了,本官之后便不过问此事了。若有需要本官助力帮忙,尽管开口。但我想,也没什么可让我帮忙的。”临走之前,汤思退笑着说道。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谢,他知道汤思退的意思。这种闲职他自然没有过问的必要。市舶司自己运转了这么多年,早已有一套自己的流程。自己管也罢,不管也罢,都是那样。朝廷近年岁入近四千万缗,市舶司所入不过七十余万,占比小的可怜。其实只是蚊子腿的肉,对朝廷如同鸡肋罢了。汤思退说的这些都是客气话吧。 汤思退离开之后,方子安叫来下属小吏陪同前往市舶司衙门。临安市舶司总衙就在御街中河大街跃马桥西,和秦桧原来的相府隔着一条中河和御街。方子安骑着那匹拉风的红色高头大马,在几名小吏的陪同下来到这里的时候,衙门里的七八名属官已经在此相迎。 方子安下了马,领头的一名清瘦的官员忙带着众官员一起向方子安行礼。 “卑职等给方大人见礼,卑职蒋政,乃本衙提举官,这几位都是本衙属官。这一位是马全安,这一位是孙之道,是副提举官,其余几位都是下边的官员。” 方子安拱手点头笑道:“原来是蒋大人,马大人,孙大人。有礼有礼了。本人授命分管市舶司航运贸易事务,今后咱们便得一起打交道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岂敢岂敢,我等久仰方大人之名,得知方大人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之后,我等都激动万分。今后我等必全力协助大人做事。一切听从大人吩咐。”蒋政等人忙道。 方子安呵呵而笑,蒋政等人再客套几句,引着方子安往衙门里走。这市舶司衙门倒也有些气派,这衙门看来是颇有些年月的老宅子,院子里树木葱郁,树荫匝地,凉爽的很。进了前厅之前,方子安看到左首一道照壁上画着一只在波涛之中翻涌的巨龙,张牙舞爪的样子甚是有些气派。方子安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发现照壁之前居然摆着香炉烛火等物,还摆着几盘供品,不禁有些奇怪。 “这是作甚?照壁前摆供品香烛是何意?”方子安问道。 “呵呵,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航运市舶司的规矩,应广大船行之请在照壁上请人画的这条龙王。咱们市舶司是关乎海外贸易的衙门,自然是希望出海的船行船只都平平安安的不出岔子。海是龙王的领地,上供是求得平安之意。”蒋政在旁解释道。 方子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点头道:“倒是有些意思。各行都拜祖师爷,咱们市舶司倒也确实该拜海龙王。毕竟从人家地盘上讨生活,自是要多多进贡。” 蒋政笑道:“是那些船行的掌柜非要这么做,他们说,咱们衙门是掌管他们船行生意的衙门,理当如此。卑职觉得这事儿也无伤大雅,便答应了他们。大人若是觉得不好,那便撤了就是。” 方子安摆手道:“大可不必。我可没什么想法,你们一切照旧。” 蒋政等人点头称是,陪同方子安穿过前厅进入二进公房之中。东首是方子安的公房,洒扫收拾的倒也干净整洁。周围巨大的花树葱郁,窗口一株石榴树开的正鲜艳,红色的石榴花缀满枝头。 “大人的公房便是这里了。下官在西首的公房,其他官员小吏在侧首两排厢房公房办事。咱们是小衙门,也没多少人。我临安总衙上下官员以及差役不过三十余人。大人您看,要不要将他们都叫来见个面?”蒋政道。 方子安摆摆手:“不必了,迟早都是要认识的。你且坐下,我对市舶司的事务是外行,很多事情不知道,蒋大人先跟我说说,告诉我咱们市舶司的职权和平日如何做事的。” 蒋政道:“好,卑职这便跟大人禀报。大人请坐,先喝点茶水吧。” 方子安点头落座,蒋政命人沏茶送来,之后便开始向方子安介绍起了大宋的市舶司。 “咱们大宋市舶司有三处衙门。咱们这里是京城总衙,其余两处一处是泉州市舶司,一处是广州市舶司。其余两处市舶司归于我总衙所管。泉州和广州都是大港口所在之地,所以在那两处设立市舶司,便于就近管理。” “恩。也就是说。咱们总衙是管着泉州和广州市舶司的。不消说,临安事务必是由咱们来管,所以不必另设了。” “大人所言极是,临安本地的衙门便是咱们总衙这里,并不另设立。设立地方分衙便是因为泉州和广州都临海,码头也大,必须要就近设立分衙就近管理。大人想知道地方分衙的情形,召另外两处的提举官来询问便知。” 方子安点头道:“咱们衙门一年给朝廷上缴多少钱税?” “回禀大人,七十余万两银子。” “才这么点么?朝廷一年财税近五千万,这么点银子可也太少了。”方子安皱眉道。 “不少了,七十多万两呢。 咱们只是个小衙门罢了。” 方子安点点头道:“咱们主要收税费的条目是哪些?” “禀报大人,大头是船只贸易归来,咱们从中的抽水。我们的抽水标准是,船只货物价格的一成。每一船货物都要交上一成的税银作为海贸之税。另外征收船舶税,一般是三十取一。仅此而已。除了征收款之外。咱们还负责查勘货物,我们有权利终止任何船只出海的资格。还可稽核走私船只,进行清缴。另外咱们负责还联络水军护送,在免受水匪袭扰。这些便是咱们的大致职权和做事的内容。” 方子安呵呵笑道:“听上事儿挺多啊,咱们不是个清闲衙门么?看来我是被人骗了啊,说是清闲衙门,我才来的。” 蒋政笑了起来道:“大人自可享清闲,这些事我们去做便是了。大人每日喝喝茶,转悠转悠便成了。这些事儿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这么多年来,衙门自有一套运作的流程,倒也不用费力。” 方子安点头道:“那倒也是。不过这一次我带了些人来。我听说咱们衙门人手比较少,稽核走私船只货物,缉拿走私人员时往往力有不逮,便是因为没有人手可用之故。所以,本官来上任,特地带了些人手来。这时候应该到了吧,怎地现在还没来?” 蒋政等人讶异的面面相觑,方大人居然还带了人手来,本以为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不知带了些什么人来。 说话间外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飞奔进公房禀报道:“启禀各位大人,外边来了许多兵马,非得进来。说是要找新来的方大人。你们快些去瞧瞧吧。” 蒋政等人闻言吃惊不小,心里嘀咕着这方大人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前脚刚来,后脚朝廷便派兵马来拿人? 方子安倒是拍了拍桌子笑道:“必是我的人到了,走,去瞧瞧。” 忐忑不安的蒋政等人跟随方子安出了衙门口,到了门口,蒋政等人都吓了一跳。门口乌压压的全是骑兵,足有一两百人之多。领头的是一名魁梧汉子,见到方子安连忙下马行礼。 “大人恕罪罪,我等来迟了。适才去消防军库房拿了装备物资过来,耽搁了些时间。”那魁梧汉子道。 方子安笑道:“来了就好。各位,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我市舶司稽核队大队长赵将军。他本是本官在消防军时的副手,这一回本官来到此处履新,他非得跟着一起来。于是我便向朝廷申请增加了正式的稽核大。从消防军中挑选了一百三十名兄弟加入本衙。从此以后,咱们衙门里可就热闹了。” 蒋政等人闻言惊愕不已。方大人还说他并不想改变衙门的现状,但他一来衙门便多了个稽核大队,而且都是清一色他的人,这想必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 那魁梧汉子正是赵刚。方子安决定离开消防军衙来市舶司衙门的事情,赵刚和雷虎等人都是不理解的。消防军上下也是心情不佳。赵刚本来是要升官的,方子安属意让赵刚接手消防军衙,但赵刚非要跟着方子安走,缠着方子安要求方子安带他一起去市舶司。方子安没办法,只得跟汤思退说了要增加稽核大队,带着赵刚一起来到市舶司。雷虎得知此事也想来,但被方子安劝住了。消防军必须是自己人掌管,赵刚离开,雷虎便被任命为消防军统制,这样整个消防军衙门其实还在方子安的掌控之中。而赵刚则如愿以偿,跟随方子安,成为新城里的稽核大队的队长。 蒋政等人心里直犯嘀咕,稽核之事本来就是象征性的。那也是一条捞油水的财路,难不成这位新来的方大人带来这么多人手,是要动真格的?那是要堵死这条财路不成? 正文 第五五七章 疑问 赵刚等人见到方子安都开心的很,进了院子一阵叽叽喳喳的闹腾,把个宁静的衙门院落弄的吵吵闹闹。那些本来正在做事的官吏文书们都皱着眉头探出头朝院子里瞧,心道:新来的这位方大人怎地带了这么多粗鄙之人前来了,这以后岂非要天天没个清净了。 衙门西侧有个杂院,是库房和对方杂物之处,正好作为稽查大队的驻地。只需收拾清理一下便好。当下方子安和赵刚带着人去收拾杂院,安顿稽查大队。蒋政等人陪了一会儿,方子安告诉他们自去忙碌,有事自会去请他们来,打发了他们。 “大人,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就算不当大官,咱们消防军衙门多自在?何必跑到这小衙门来受罪?这样的小衙门有什么前途?真是不懂大人怎么想的。”赵刚忙的一头汗,忍不住抱怨道。 方子安道:“你自己非要跟着来的,本来你可以在消防军衙逍遥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消防军衙门去还是可以的。不必跟来受罪。” 赵刚忙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大人何等样的人物,立下不世之功,却来这种地方消磨时光,着实让人费解。” 方子安笑道:“你当这是小衙门么?市舶司衙门看起来似乎很小,但是内有乾坤你知道么?咱们消防军衙不过一千多人,看上去遍布全京城,人好像不少的很。然而,咱们除了打打杂救救火救救灾之外,可也并没有什么大出息。你不过是留恋兄弟们在一起的快活时光罢了。但这市舶司衙门可不同。管着全大宋的海外贸易和各大船行。临安、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衙门,下边的船行便有数十家,所辖出海贸易的船只近千艘。每年从海外贸易的货物总价巨大,养活着相关从业人员数十万。另外,还掌管着番国商贾前来贸易的相关事宜。这么一个大衙门,到你嘴巴里,变成了一个没前途的小衙门了?” 赵刚楞道:“啊?这么厉害?” 方子安笑道:“傻了吧。咱们大宋的陶瓷茶叶漆器丝绸布匹等物的出口番国,番国的象牙香料马匹等等,进出口的货物达到几百种。每年货物贸易总价五六千万两之巨,产生利润达千万两银子银子。由此带动商铺码头造船伐木工匠制衣珠宝等等各行业的人员贸易,衍生出巨大的贸易制造链条。不夸张的说,市舶司这个衙门所相关的行业波及大宋几百万人口,养活几十万人还是我保守的估计呢。” 赵刚挠头咂嘴道:“哎呀,那要是这么说,确实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这是个如此巨大的衙门啊。难怪大人要来。原来大人早看穿了这个衙门是如此的庞大,也是个肥的流油的衙门啊。” 方子安笑道:“肥的流油是不错的,不过我来这里倒也不是看中其中的利益。我大宋光喊着中兴,北伐,收复河山这些口号。但是这都是需要真金白银去支撑的。我来是想做些实事。你想想,这么庞大的衙门和相关的利益,朝廷去年只从中取得了七十万两银子的税收,这正常吗?” 赵刚讶异道:“五六千万两的贸易总额,朝廷只得到七十万两的钱税?这未免也太少了吧。” 方子安笑道:“按照十取一的比例,起码也得五六百万两银子的税收。就算再宽松些,二十取一,也得有两三百万两银钱入账。这里边有些银子不知了去向,而且数目不菲。市舶司衙门里,船行商贾之间,一定有着秘密的利益链条。偷了本该上缴国库的税银入了自己的口袋。我敢断定,这里边有一堆大老鼠啊。” 赵刚恍然道:“原来……原来大人是要来整饬这个衙门的啊。那我这个稽核大队长……” “你会大有可为。我特别请求设立稽核大队,目的便在于此。稽核大队虽然只是市舶司所属内部执法之兵,但你们的权力可大了去了。而且若有必要,随时可扩大规模。这才是真正的权力,而不是去救救灾,救救火,平时便什么都不能参与了。赵刚,你想跟着我做些事情,那么恭喜你,你的选择对了,后面的日子,一定很充实,很精彩。明白么?”方子安呵呵笑道。 赵刚咂嘴点头道:“我就说嘛。大人这般人物,怎么会屈就这样的地方。却原来内有乾坤,有这么多的内情。莫非是朝廷特意跟大人商议好的,要大人来整饬这个衙门?” 方子安摇头道:“那也不是。一方面做些具体的增加对的大宋税收的事情才是实现大宋中兴的正确做法,而不是喊口号。另一方面,我的制造局从事的也是跟船务海贸相关的事情,我也想发展壮大一下。” 赵刚嘿嘿笑道:“原来大人也是存了私心的。” 方子安笑道:“我这叫公私兼顾。制造局可不是为了挣钱。我挣钱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享受,而是制造局的研发需要大量的资金推动。有很多东西现在想法有了,图纸有了,但是需要大笔银钱去制造打磨,反复实验。而这些东西在未来将是让大宋凌驾于世界之上的东西,是关乎大宋存亡的东西,是关乎人类进步发展的东西。那是一定要尽快的弄出来的。” 赵刚呆呆道:“我不太懂大人在说什么。” 方子安笑道:“不懂就对了。你只记住,我的目标是星辰大海,而非眼前的苟且。” 赵刚挠头,更是不知所谓了。 …… 连续数日,方子安埋没在卷宗的海洋里。临安市舶司是总衙,有着全大宋海贸船行的全部数据和贸易状况的卷宗。大宋朝廷南渡时市舶司经过改制个搬迁,但即便如此,到现在为止也有几十年的数据可以查阅。虽然未必很全面,但基本上可以窥见大宋南渡之后海贸发展的概况。 事实上大宋的海贸一直没有中断过,北方战火连天,大宋风雨飘摇之时,南方的船行照样出海去番国贸易。在南渡之初,市舶司的钱税收入一度成为非常稳定的财政税收的来源。绍兴初年,大宋的钱税收入只有一千万两,但是市舶司便贡献了五十万两。一个行业能贡献整个朝廷税收的二十分之一,那已经是很庞大的数字了。这其中还不包括衍生的造船业商贸业等等的税收。打个比方,一艘海船出海贸易,市舶司收取的只是其贸易货物总价的抽成。但是这艘大船之前的制造,维修,船上的船工,码头上搬运的工人,货物到港后分销的利润,这些统统都是衍生的利益。这些环节,朝廷也是能收到钱税的。只是没有算入市舶司钱税收入之中罢了。但对于大宋总体税收的贡献显然不止于明面上的数字。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大宋财政从当初的一千万上升到了每年岁入五六千万两。而市舶司这几十年来也发展壮大了不少。可是方子安看到的却是市舶司对财政的贡献却没有增加多少。对于一个行业规模翻了数倍,货物进出口总额翻了十几倍的情形而言,这明显是不正常的。去年收缴七十万两,开什么玩笑?贸易总额六七千万两呢,银子去哪里了?而且这么大的货物贸易,市场上的番国货物却并不普及,价格依旧高昂的离谱。这又是为什么? 不过方子安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尴尬事。自己的制造局也干着走私海外货物的营生,利润极为丰厚。这少了的税款恐怕也有自己的一份子。但是自家两艘船能有多少货物?而那些大船行数十条船只船队的出海,都是公开的正规的取得了市舶司许可的出海贸易的资格的,剔除走私的部分,还是对不上号的。这里边的猫腻是很明显的。 越是查阅下去,方子安便越是笃定这里边有巨大的利益被侵吞。数量绝对大到超过想象。 在方子安查阅卷宗的这些天,蒋政等人倒是极为积极的配合。他们忙前忙后,殷勤伺候。可是,私下里相互的眼神之中总是闪烁着些什么。问的话语里似乎总是试探着些什么。方子安和他们倒是和气的很,每天正常准时来去,也不多说什么话。但越是如此,蒋政等人的慌张便越是明显。 这一日临近傍晚时,方子安将蒋政叫到了公房之中。 “蒋大人,明日开始,不必送卷宗来了,这些日子,我看得头都大了。这比我读书时候看那些浩如烟海的诗书累多了。我本以为这是个清闲的衙门,没想到却如此劳累。”方子安笑道。 蒋政道:“下官早说了,大人其实不必如此的。事情自有我们下边人来做,大人只需清清闲闲的喝喝茶乘乘凉便可以了。这些琐碎的事情,大人何必亲力亲为?” 方子安笑道:“我也想这样啊,可是我食朝廷俸禄,自然不能尸位素餐,什么都不干。传出去也不好听啊。况且,我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蒋政心中一惊,忙道:“大人发现了什么问题?可否告知卑职。若是有不当之处,卑职可责成整改,纠正错误。” 方子安点头道:“那我就明说了。数字完全对不上啊。贸易额如此巨大,咱们的税收按照比例应该翻了几倍才是。这个问题蒋大人给我解释解释。” 蒋政忙道:“原来是这件事,下官早想跟大人主动解释了,但怕打搅大人的思路。大人既然提出来了,下官自然要给大人解惑。不过这事儿说起来话长,恐怕要耽搁时间。这样吧,大人自来衙门这么多天来,卑职和其他几位大人都想给大人接个风。不若今晚大人赏个脸,咱们去丰和楼一聚,一则欢迎大人履行市舶司,二则酒桌上也可好好的跟大人说说这里边的情形。” 方子安哈哈笑道:“这么客气作甚?怎么好意思?” 蒋政笑道:“应该的,本就该给大人接风洗尘,不然别人会说我们不懂事的。大人赏个脸不?”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好,那便叨扰了。” 正文 第五五八章 和丰 和丰楼是临安城中最大的酒楼,分号遍布全大宋各大州府。关于他的东家,市井之间有很多传说。有人说和丰楼是汴梁城破之后,樊楼的东家带着原班人马来到临安之后开设的。因为觉得樊楼这个名字不可再用,索性改了名字为和丰。临安城里倒是有好几家自称是樊楼的酒楼,然而内行人一去便知道那些都是假冒的,无论是品味格调乃至菜式的口味服务的手段都差之甚远。反倒是和丰楼颇有几分樊楼的风范,各方面都用樊楼的影子,这可作为一个佐证。 不过也有人说,樊楼的幕后老板是江湖黑道中人出身,赚了一大笔银子之后隐姓埋名金盆洗手,开设酒楼洗白自己和钱财。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说,当年泉州海匪头子打劫了泉州大船行东家郑志龙的两只贸易船队,所劫持的货物价值高达百万两。郑志龙是泉州大贾,岂肯罢休。于是请朝廷出兵剿灭海匪,在泉州海外海岛上端了海匪的老窝。然而,海匪是剿灭了,那价值百万的货物却不知了去向。据说是被匪首包三爷早就转移到陆上,通过各大商贾商行变卖成银子了。 这个说法的佐证便是,在泉州海匪被剿灭之后,临安城和丰楼便开了起来,而且一开就是个最大的酒楼。幕后的老板却又神神秘秘的不现身,只有请的掌柜的张罗生意,从未有人见过和丰楼幕后的老板。 当然,两种说法都很牵强,大概率是市井小民们闲来无事时的胡乱猜测而已。但和丰楼是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却是事实。临安城中能去和丰楼吃饭喝酒的人并不多,因为消费实在是太高了。 方子安骑着他惹人瞩目的大红马在蒋政等人的陪同下此刻便来到了和丰楼酒楼之前。门前知客的伙计是有眼力见的,临安城中的头脸人物他都认识,方子安在临安城也是个大名人,他岂会不认识。 “哎呦,这不是方大人么?方大人大驾光临,本店蓬荜生辉。敢问可有预定了席位?”伙计笑盈盈的道。 方子安尚未答话,一旁的蒋政沉声道:“啰嗦什么?早预定了。三楼西首最大的芝兰包厢。” 伙计这才看到蒋政,忙笑道:“原来是蒋大人的请的客人,失礼失礼,是是是,早订了。里边请,上楼之后右拐,临河西首芝兰厅,已然全部准备好了。” 和丰楼的包厢起了各种好听的名字,什么芝兰、湘竹、冷梅、傲菊、青荷等等。倒也雅致的很。 方子安笑着对蒋政道:“蒋大人看来是经常光顾啊。否则怎知那包厢是三楼最大的。” 蒋政愣了楞,笑道:“倒是和朋友来过几回。不过却不是常来的,这种地方,下官那点微薄的俸禄岂敢常来?岂非老婆孩子都要喝西北风了。只是虽来的少,却也习惯在三楼芝兰包厢吃酒,因为那包间最大,风景也是最好的。临窗把酒,可观中河街景。” 方子安笑道:“原来如此。” 几人下了马,有人上前来牵过马儿去喂水喂料,方子安和蒋政等人进了大门。前面是个天井大院,地面上一水的水磨白石铺就。回廊蜿蜒,假山精美,正是正宗的江南园林的规制。 “大人第一次来是么?”蒋政笑问道。 方子安道:“是啊,我出身贫寒,少时吃饱肚子都困难,这种地方挥金如土,岂是我能来的地方?” 蒋政笑道:“方大人如今却可以常来了。这就叫做苦尽甘来。在我大宋,只要肯努力肯上进,便有出头之日。大人便是明证。” 方子安哈哈笑道:“你这话不错,我爱听。” 蒋政笑道:“大人既然不常来,那可要来瞧瞧和丰楼院子里的宝贝。大人请看左首那块假山石头,觉得像什么?” 方子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假山坐落在那里,那形状一眼便看出来了,居然是一个硕大的元宝造型。 “不就是个石元宝么?”方子安哑然失笑。 “大人,那你可错了,这是挖出来便是这元宝的形状。太湖石以嶙峋怪异著称,可以像狮子老虎什么的,但是如元宝这般圆润形致的却是异类。光滑的太湖石本已经很稀奇了,更别说天生便是金元宝的样子了。没用一斧一凿,堪称绝品石头。大人不觉得稀奇么?”蒋政忙道。 方子安那里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蒋政这些人似乎无聊透顶了,对这些东西津津乐道。 “你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些奇怪。”方子安笑道。 蒋政道:“这玩意可遇不可求。此间东家花了重金买来的,摆在这院子里。商贾之家求财,这块石头最是应景了。我大宋临安大商贾看了都眼红,这东西摆在家里便是利是。据说有人出五千两银子买这块奇石,此间东家都不答应呢。” 方子安惊讶之余,心中想道:这些可真是有钱人的世界了,不懂他们的心思。后世对那些土豪的作风感到诧异,没想到在大宋,有钱人还是这般德行。五千两银子买块石头,那不是疯了么?这又非金非玉,说到底便是一块石头罢了。 “咱们临安商贾来到和丰楼吃酒时,都要去那石头处拜一拜。这叫讨个吉利。和丰楼的生意好,这块石头怕也是多吸引了一些客人。方大人,要不咱们也去拜一拜?”蒋政笑道。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蒋大人,你说的是商贾求财,所以去拜。咱们又非商贾,拜哪门子?难道拜了之后,你的俸禄便长一些不成?” 蒋政嘿嘿一笑道:“大人,这可说不准。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灵呢?万一哪天天降一笔横财呢?谁能说的准?方大人不妨一试。” 方子安心中一动,笑道:“也好,就当是好玩,咱们去拜拜。” 蒋政大喜,和身后两名官员挤了挤眼,面露得意之色。拜石头是假,试探方大人的底线,看方大人对钱财的态度是真。现在看来,这位方大人也是爱钱的。一说能发横财,便立刻去拜石头了。只要他爱钱,一切都好办。 拜了元宝石,几人举步进了大厅,有人引着从楼梯上楼。那楼梯的用料极为考究,红宇宇的也不知是什么木料,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扶手栏杆都是木刻雕花,花鸟鱼虫栩栩如生。墙壁上悬挂着精美的宫灯和字画,当真是富贵逼人,极尽奢华。 到了三楼上,沿着回廊往西,一间垂着珠帘的屋子门口挑着一盏八角宫灯。宫灯之下悬着一个精美的小木牌,上面雕着芝兰二字。那便是这间包厢的名字。 方子安暗暗赞叹,这和丰楼名声响亮,被称为是临安最好的酒楼,果然是花了些心思的。在外边看不出来有多么气派豪华,但是里边的装饰用料,点点滴滴都是花了心思的。就连一只小小的门牌,芝兰二字都是镂空雕刻的字迹,周围辅以兰芝花草的雕刻模样。门前廊下,更是挂着几盆绿油油的兰草。 “大人请进,就在这里了。”蒋政笑道。 方子安点头,举步迈入屋子里,一进屋子,他便讶异的站住了。包厢内有人,高矮胖瘦老老少少的居然有七八个人之多。看他们的衣着,都是丝绸绫罗,绝非普通百姓。生的也是白胖壮硕,养尊处优的样子。 所有人都站在屋子里,方子安一走进来,这些人都拱着手齐齐向方子安行礼。 “我等……见过方大人。” “方大人果然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和传说中的一样。” “是啊,年纪轻轻便有今日成就,方大人真乃人中龙凤……” 这群人方子安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见面便是一顿夸,方子安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蒋大人,他们是……?”方子安诧异道。 蒋政忙躬身笑道:“大人赎罪,下官自作主张,邀请了咱们临安几大船行的东家作陪。这些都是咱们临安的船行东家,也算是自己人。事前没有征得大人同意,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方子安皱了皱眉头,旋即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些都是我临安市舶司所辖的船行东家?那确实是自己人了。也好,一起聚一聚,也是不错的。正好,我本来就打算去一一拜访他们的,这可好了,也不用去一一拜访了。” 蒋政心中一松,心想:这位方大人上路子,看来有些事不用担心了,他好说话,又爱钱,事情便好办。 众人一起相让,方子安推辞一番后在上首主位坐下。蒋政招呼伙计上酒菜。酒菜都是早已定好的,伙计招呼一声,很快热腾腾的菜便上了桌子。 桌案上的菜琳琅满目,以方子安的见识,居然很多菜式他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大桌子上摆了几十盘菜。伙计更是捧出了和丰楼自酿的花雕酒出来。这是和丰楼的又一个吸引人的招牌。和丰楼的花雕酒醇厚绵长,极为难得。外边想买也买不到,只有在和丰楼才能喝的到。 “这……也太丰盛了吧。这些酒菜……得花不少银子吧。”方子安咂嘴道。 蒋政笑道:“放心,这些都是各位东家的心意。虽然这一桌酒菜近两百两银子,对我们来说是巨款,但对各位东家而言,那可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今日这顿酒,各位东家请。” “对对对,自然是我们请。请大人放心享用。”众东家纷纷笑道。见方子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有的人心中甚至生出了轻视之心。 正文 第五五九章 宴席 酒杯斟满,喝酒之前,蒋政向方子安一一介绍到场的几名船行东家。 “这位是周东家,乃是我临安船行业最大的船行隆兴船行的东家。家中有船三十余艘,在西河有三处码头。不仅出海番国做生意,还承揽我大宋内部货物运转生意。”蒋政指着一名富态老者介绍道。 “岂敢岂敢,老朽周正苍。这点生意算不得什么,还不是靠着朝廷和大人们的照顾,才有一口饭吃。”那老者言语谦逊,但神色却甚是自傲。 “周东家客气了,周东家也是我临安航运业行会会长。跟咱们衙门多有交道。”蒋政补充道。 方子安点头道:“久仰久仰。” “这一位是孙东家……这一位是钱东家……这一位是杨东家……这一位是李少东家。”蒋政一一向方子安介绍着。 方子安一个不识,只点头客套。不过介绍到那位李少东家的时候,方子安愣了愣,皱眉道:“这位李少东家……看着眼熟啊。” 李少东家嘴巴歪斜,相貌不正,所以给人印象深刻。方子安猛然想起他是谁了。 “这个……方大人好记性。当初在万家村……小人和方大人有一面之缘。当初小人不懂事,得罪了方大人,实在是惶恐万分。小人正想向大人请罪。”那李少东家名叫李彪,外号李歪嘴,正是当初在万家村和方子安起冲突的那名船行少东。当初方子安去请万大海出山,恰逢李少东家逼迫万大海为他掌舵,带着人不断的滋扰万大海。方子安出手教训了他们。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在这里又遇到了他。 方子安哈哈大笑起来,笑道:“有趣,有趣,原来真是你。哎呀,这世界也太小了吧。李少东家……嗯……不错不错,咱们临安船行业还有你这一号人物。” 李彪忙道:“大人切莫记恨,当初我也是求贤若渴,才去请那万大海的。不过当初大人不是说你也是开船行的么?叫什么‘东风船行’的,也是请万大海出山的。大人难道当真有一处船行?小人听说万大海被人请去当了大龙头,那帮人在湾头村搞了个码头。莫非那是大人的产业?” 方子安愣了愣,笑道:“那可不是我的产业,不过跟我也有干系。我入了股的。挣点小钱花花,这不犯法吧。” 蒋政讶异道:“那湾头村的船行原来和大人有关,这可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原本有人举报,湾头村有人出海走私的,下官等正搜集证据,准备去抄没的。还好朝廷里闹腾了一阵子,人心惶惶的,便耽搁了下来。否则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众东家闻言纷纷大笑,心中也自明白如镜。蒋政倒也不客气,当众挑明了这件事,这位方大人原来屁股不干净,也干过出海走私货物的事情,这下好了,大伙儿便更不用担心了。这位方大人算是落下把柄了。 方子安心中恼火,说着说着扯到这件事上来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知道自己船行走私的事情其实并不能密不透风,毕竟钱塘江上,什么风吹草动不会被人发现?湾头村万家村的百姓在外边乱说话的也是有的。而出海贸易这件事,一次两次偷偷走私或许不会被人发现,但现在已经是常态化了,自然难掩人耳目。 “走私?那我倒是不知道。我只是入股,他们说那是造船和修船的地方。走私不走私的,本官并不知晓。倘若真有此事,得依法处置。倘若没有……蒋大人,你可要负责任。”方子安厚着脸皮给他来个不认账。心中合计着,回头得赶紧让钱康赶紧向衙门里申请出海资格,自己现在掌管此事,批准了之后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大不了交税便是了,自己以后的赚钱方式绝对不是靠着走私贸易。 蒋政忙道:“大人,我也是听人举报,也没查出些什么。那船行早些报备便是。免得落人口实。这事儿便当我们没说,咱们今日是来喝酒的,说这些作甚?” “对对对,喝酒,喝酒。那谁……李少东家,你适才说之前得罪了方大人,那还不先自罚三杯,以示歉意?”周正苍笑道。 李彪忙道:“说的是,方大人,小人自罚三杯,以示歉意。大人你大人有大量,那件事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李彪连灌了三大杯花雕酒,表示歉意。方子安笑道:“我早不记得了,再说,那一次吃亏的是你,你没来找我麻烦我便谢天谢地了。这事儿便过去了,哈哈哈。” 众人纷纷点头,当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吃喝了起来。几位东家都是场面人,说话风趣,掌故熟识,说些临安城中的笑话轶事,气氛倒也活跃之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蒋政觉得差不多了,方大人看来是同类中人,有些事摊开了说更好。于是笑道:“方大人今日在衙门里询问下官的那个问题,下官想此刻是最好的解答的时候。趁着我临安几大船行的掌柜都在,不妨给予大人一个解释。几位东家,方大人今日问我,为何我市舶司每年吞吐贸易货物价值六七千万两银子,我市舶司却只能收到区区年入七十万的税收。我想几位东家应该给大人一个解释。” 周正苍放下酒盅,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水向方子安拱手道:“方大人,我等也想多向朝廷贡献财税,毕竟没有朝廷便没有我们这些船行商贾的活路不是么?可是,要是按照朝廷的做法,精细贵重货物十取其一,一般货物二十取一的比例,那我们的船行就白干了。今日索性跟大人挑明了说,我等的利润靠的便是少交的这一部分税钱才能维持。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方子安放下筷子笑道:“此话怎讲?据我所知,海外货物运抵大宋,所得利润可是翻倍的。你们花一万两买货物,到了大宋可以卖两万两。朝廷抽一两千两银子,你们还可得利八千两。除掉人员花销船只折旧,一万两本钱少说也要赚五成净利。你们一出海便是数十条船的船队,一趟下来十几二十万两银子是要到手的,怎地还在这里跟我哭穷?” 周正苍呵呵笑道:“大人,账谁都会算。明面上的帐大人算的基本不差,但是这里边可未必便如你所言啊。船只出海不要冒着风险么?遭遇风暴,只要一艘船出了事,便血本无归。海上还有海匪,过番国那些海域,当地番人还会劫掠,这些风险大人不考虑的么?” 方子安冷笑道:“休欺我是外行。市舶司牵头设立了风险银子,每家船行都缴纳了银子作为风险银子,一旦遭遇灾难或者劫掠,回头便会以此银两作为赔偿。虽不赚钱,但却不会亏本。” 周正苍呵呵笑道:“大人说的不错,但那些银子还不是我们各家船行自己出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能说分担一些风险罢了。” 方子安道:“做生意自然有风险,赚了赔了,路上车翻了,船翻了,被人劫了,这都是风险。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各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你们的风险让朝廷担着,这可说不过去。朝廷给你们足够多了,修建大码头,派水军巡航,给你们巨大的市场,收取的费用也不算高,你们连这点银子也要克扣,朝廷哪来银子发展军备,修桥修码头修路?周东家,你们赚钱不妨,却不能让朝廷白忙活。说到底,没有朝廷,便没有你们。” 周正苍看着话头不对,忙看着蒋政。蒋政在旁打圆场笑道:“方大人,周东家的意思是,他们也有难处。朝廷也不能涸泽而渔,给他们得利,朝廷才能源源不断的收税不是么?这事儿本就是双方得利的事情……” 方子安沉声道:“蒋大人,朝廷的政策是让你和稀泥随便修改的么?你还有没有立场原则了?临安本地船行,去岁货物贸易一千九百万两。即便是二十取一来算,那也是四十万的税收。然而实际收到上缴的只有十七万,剩下的二十三万两银子去哪里了?他们商家靠这二十三万得利?你们是把我当傻子么?二十三万,八家船行分,每家得多少?这么点毛头小利他们愿意干?我看你是把本官当傻子糊弄了。” 蒋政吓得忙起身来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里边……有些缘由。哎……这个……此刻不方便说……这样吧,明日……明日上午下官去大人那里详细禀报。大人看如何?今晚咱们只喝酒。” 方子安站起身来道:“今晚我是冲着你说要禀报清楚此事才来赴宴的,结果你弄来他们在这里,对这件事百般狡辩,支支吾吾。这酒还怎么喝?” 方子安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两丢在桌上道:“这是五两银子,这一桌酒席两百两,咱们十多个人,每个人摊二两银子,我和赵将军两人五两银子,总是够了的,可别说我们吃了你这顿酒,我们是掏了银子的。告辞了。” 方子安站起身来抬脚便走,赵刚也起身跟在后面。蒋政等人忙起身拦阻道:“哎哎哎,大人何必生气,大人留步。” 赵刚伸手一拨拉,蒋政摔倒在椅子里,差点打翻了面前的酒盅。眼看着方子安和赵刚两人扬长而去。  正文 第五六零章 银弹 包厢内众人目瞪口呆,蒋政揉着摔痛得屁股追出去来的时候,方子安和赵刚早已下楼离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到包厢内。 “我早说过,这个姓方的不好说话,当初在万家村,差点杀了我。你们以为他是个读书人,但他根本不是你们想想的读书人的样子。这个人,恐怕难缠的很。得,今晚白费功夫了。”李少东家冷声说道。 “闭嘴吧李少东家,也许正是因为你,方大人才不给面子。你当初得罪了他,或许正是你的原因。”一名东家不满的道。 “哎,我说钱通达,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要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姓万的摆明油盐不进的主,怎地怪到我头上来了?这厮就是个滚刀肉,不给咱们面子,多少得给蒋大人面子吧?瞧瞧他怎么对蒋大人的。”李少东叫道。 “都给我闭嘴。李彪,你若再胡说八道,本官立刻收回你李家船行出海贸易的资格,你信不信我立刻就下令。”蒋政厉声喝道。 李少东家闻言立刻闭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出海贸易的资格可不能被收回,否则自家船行便关门歇业了。那岂非一切都完了。 “蒋大人,这个方子安怕是真的有些难缠呢。怎地说翻脸便翻脸?连大人的面子都不给。他也太不识抬举了吧。咱们现在怎么办?”周正苍沉声道。 蒋政吁了口气,伸手端起面前的一杯酒咕咚一口干了,重重的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沉声道:“慌什么?本官都没慌,你们倒是慌了。他这是故意装蒜,我便不信他不爱银子。无非是想吃肉罢了。各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得下重饵才成。为了你我的财路,得出血才成。” 周正苍微微点头道:“大人所言有理,咱们或许用错了手段,像方子安这种人,直接用银子砸便是,自会砸爬下。为了咱们的财路,得掏腰包才是。” 其余几名东家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李少东忽然冒出一句道:“若是这厮胃口太大,或者油盐不进呢?那该怎么办?别银子砸进去,最后连个动静都没有。” 蒋政冷声道:“他不识抬举,我便给他个更大的难题让他去做。他若真是想新官上任三把火表现一番,那便让他去把泉州那把火烧起来。除非他有本事解决泉州那里的事情,那我们便认栽。” 周正苍呵呵笑了起来,挑指赞道:“蒋大人高啊,老夫倒是没想到。或许借他之手,将泉州那厮给扳倒,对咱们临安船行来说,倒是有大好处。” …… 方子安回到家中已经是初更时分。后宅厅里,史凝月秦惜卿等人正在闲坐纳凉。夏天的夜晚,不到二更之后气温是不会变得凉爽的,所以几个女人摇着团扇在厅中闲谈聊天。 见方子安进来,身上有些酒气,秦惜卿笑道:“这是去哪里逍遥了?新婚未足月,便想要让凝月妹子独守空房么?凝月妹子可是张望了好几回了,等的心焦了。” 史凝月红着脸嗔道:“秦姐姐什么时候这般伶牙俐齿了?是谁适才老是说他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的话?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还说我么?” 方子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没有接她们的话茬,端起身旁的凉茶便咕咚咕咚喝干,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遇到烦心事了?”秦惜卿问道。 方子安摆手道:“别提了,这帮子蛀虫。我之前不接触这些关乎朝廷财税收入的事情,不知道有这么多蛀虫在吸血。今日才知,这些人胆子大,胃口大,侵吞朝廷财税如狼似虎,都是一个个硕鼠。叫我说,朝廷当务之急不是什么整军北伐,而是整顿吏治,整顿财政才是。” 史凝月走来给方子安沏凉茶,轻声道:“别生气,衙门里的事情我们也不懂,也帮不上你什么。你着急上火也没用,好好的歇息,慢慢去解决便是了。” 秦惜卿却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们市舶司衙门也有硕鼠?” 方子安点点头,将自己这段时间查卷宗数据以及发现的问题,还有今晚蒋政和临安船行的几大东家请自己吃饭事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帮家伙以为我是好糊弄的,那个蒋政明显是很这群家伙沆瀣一气。那周正苍说了一大堆理由,诉了一大堆的苦,就是不肯说实话。这事儿不是明摆着么?他们之间必有勾结,本该上缴国库的银子都被他们给侵吞了。那蒋政一个从五品小小官员,对和丰楼那样的地方了如指掌。这厮两只手上戴了三枚宝石戒指,富得流油。他又不是豪门出身,一样是清贫之家科举出身,俸禄也就那么点,怎会有这种消费的实力?” “你是说,他们少收税款,然后私下里将税款给私吞了?有这么大胆子么?你查了账,岂不是一下子便露馅了?”秦惜卿讶异道。 “账目上已经有问题了,不过蒋政以鼓励船行惠及船行的名义搪塞。粗略估算,光是去年便有起码二十万两银子去向不明。我估摸着他蒋政没这么大胆子,最大的可能还是有人批准了他以惠及船行的名义免税,然后将这些税银私吞入囊。”方子安皱眉道。 秦惜卿轻声道:“一年二十多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方子安冷笑道:“这还只是临安一处,全大宋船行税款缺失还要多三倍。这还只是能查出来的,查不出来的呢?比如说他们瞒报货物总量呢?根本不在统计数字之中,那便更不必的缴纳税款了。这里边必是有官商勾结侵吞税款之事,恐怕还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事。嘿嘿,我定要将这帮子蛀虫一个个的揪出来,一个个的踩死。摊上我方子安,他们算是倒霉了。” 史凝月在旁轻声道:“夫君,你可小心些,这些人可不好惹。胆子既然这么大,那恐怕行事也没什么下限。” 方子安冷笑道:“秦桧我都不怕,会怕这些小毛贼?” 秦惜卿摇头道:“子安可莫要掉以轻心。越是这些人,越是不可轻视。如果他们确实是你所说的那样,你要查清楚此事,便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揭发他们的罪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更别说此事要是查出来,他们都是要坐牢杀头的。侵吞朝廷税款,这是何等的罪名。万万不能大意啊。经过前番之事后,岂能轻视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方子安想了想道:“或许你说的对吧,但这种毛贼,岂敢跟我叫板。我倒是很期待他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要玩阴的?他们能阴的过我么?” 秦惜卿苦笑无语,不过却也知道方子安说的不错。秦桧那等奸恶之人都不是方子安的对手,方子安还在乎这些人么?于是笑道:“罢了,我们的话只是提醒,做事你按照你的自己的想法行事便是。凝月说得对,我们可出不了主意。我们只是希望能清净一些罢了。这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安生,又要惹来一些麻烦,我们是替你担心罢了。”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放心,我会小心的。” 次日一早,方子安被屋外惊讶的叫声惊醒。方子安忙穿衣来到堂屋之中,却见史凝月正对着一只打开的大木箱子发呆,一脸的惊讶。 “发生什么事了?”方子安揉着眼睛问道。 史凝月道:“你来瞧瞧吧。这箱子里是什么?” 方子安走过去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那只大木箱子里整整齐齐摆着的全是银锭,慢慢一大箱子,全是银元宝。每一个银元宝都起码是十两一只的。整个箱子都是银元宝,这场面即便是方子安也是第一次见到,颇为震撼。 “怎么回事?这箱子哪里来的?”方子安皱眉问道。 “不是你的么?你衙门的人一大早送过来的,说是你的吩咐,要抬到后宅存放的。我只是好奇打开了,没想到全是银子。这么多银子,这得有多少啊。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银子?”史凝月道。 方子安闻听此言,皱眉思忖半晌,大笑道:“我明白了,这是用银弹来攻击我了。这么多银子,确实不少,这一箱子起码得有个上万两银子吧。这出手可还真是阔绰的很呢。很好,很好。想拉我下水,哈哈哈。这帮人昨晚被我那么一闹,显然是心慌了。” 史凝月道:“你是说,是那些人送来贿赂你的?” 方子安点头道:“正是。他们担心我今日会有所行动,所以赶了个早给我送银子了。越是如此,越是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是做贼心虚之举。” 史凝月忙道:“那这些银子赶紧退回去吧,别被人抓了把柄。” 方子安笑道:“退?那是不退的。这些都是脏银,退给他们。让他们花销?想得美。留下来,留作证据。叫老黄派人来全部抬到仓库去。以后有人送银子,一概收下。” 史凝月:“……” 正文 第五六一章 争论 今日有早朝,方子安是四品户部侍郎身份,有参加早朝的资格。早朝之声,皇上赵构例行缺席,太子赵眘代皇上主持朝会。 早朝之上今日提及了几件要事,第一件便是金国皇帝完颜亮派使者前来。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完颜亮的言辞并非盛气凌人的责难威胁,居然和大宋讲起了道理。 不久之前,淮西军越界攻击之事,朝廷责罚了淮西军统制李显忠,将其下旨贬官,并且赵构原则上同意了秦桧提出的对金人道歉兵赔偿银两以平息金人之怒的做法。但是在秦桧死后,一切都反转了过来。李显忠官复原职,而关于对金人进行赔礼道歉和赔偿的事情自然绝无可能。 但朝廷上下其实都揪着心,他们知道金人岂会善罢甘休。吃了这么个大亏,现在内奸秦桧又被揪出来宰了,怕是会立刻撕破脸发兵进攻。所以,新任枢密使老臣张浚甚至已经下令给淮西淮东布防兵马,荆湖驻军,以及川陕守军做好戒备,随时准备迎接金人的进攻。 金国使者昨日抵达临安,所有人都关注着那使者前来的使命,绝大多数人认为,这一次金国使者必是来下战书的。谁料想早朝之上,赵眘却告知了群臣金国使者前来的目的并非是反目,而是谈和。 “金使说了些牢骚话,但是并非翻脸。相反,完颜亮要求重提议定绍兴和议条款,延续之前两国交好和平相处的和议条款,保持两国交好的状况不变。对于我淮西军越界攻击之事,完颜亮只提出了要我们提供银两抚恤死伤金军兵马的损失的要求,再没有提出要我们惩办元凶之说。至于之前史大人和方大人在金国内乱之中参与之事,更是只字未提。皇上见了使者,读了国书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金人莫非改了性子了?诸位臣公不知怎么看。”赵眘笑着将大致的情形说了一遍,询问众人道。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金国人居然这么老实客气了,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叫臣看来,金人这是识相了。知道我大宋不好惹。之前臣便说过,我大宋并非软弱。之所以忍让而是念战火涂炭,百姓遭殃,不忍大动干戈,故而以怀柔之策应对。倘惹怒我大宋,大宋雷霆出击,他们自讨不了好。淮西军出击应该是让他们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重提修好之事。臣认为,这一次不能惯着金人,得告诉他们,绍兴和议不可能继续下去,要想和平,他们得派人来跟我们议和。条款要对我大宋有利。否则,断不允其谈和。”汤思退站出来大声说道。 听汤思退一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之前汤思退是一位积极主战的强硬分子。谁能想到,不久之前还跟着秦桧大力打压主战派的汤思退居然能说出这么强硬的话。 “汤相说的极是,就不能惯着他们。金人想和便和?想打便打?这得我们说了算。我大宋给他们脸了,现在知道我大宋兵马厉害了,便想要求和了。求和也得有求和的样子,和议重新拟定,着他们给我们进贡岁币,河北中原之地归还我大宋,方可准和。”枢密使张浚本就是个强硬的主战派,立刻大声附和道。 宰相和枢密使都是这个态度,顿时点燃了群臣的激情。朝中本来便已经换了一茬人,主战激进派已然占据绝对的上风,在这种情况之下,其他的声音自然是根本没有任何的空间。 “金人就是欺软怕硬,这一次是彻底的暴露了这一点。打的他们疼了,他们便知道厉害了。” “微臣建议朝廷需要加快整军步伐。叫金人归还河北中原之地怕是不可能的,最终还需要打过去,把他们彻底赶走。恢复我大宋疆域,起码也要打到燕云十六州以北,方可与之议和。” “那怎么成?金人虎狼之性,除恶务尽。不仅要赶走他们,还要将他们赶到漠北去喝西北风。不能给他们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朝廷当有雄心壮志,超越汉唐之伟业,开万世不朽之疆域。” “……” 朝臣们群情激奋,纷纷说道。 方子安皱着眉头站在人群之中,不发一言。他忽然觉得,整个朝廷上下都似乎弥漫着一股热血上脑的激进气氛。这种气氛看上去似乎让人热血沸腾,同仇敌忾。但是,却有些不太讲道理和不合实际。以如今宋金实力的对比,大宋尚处于弱势,金国兵力要强大的多,这些人是怎么敢说出要把金人赶到漠北的。其他人这么说倒也罢了,可怕的是宰相枢密都是这么想,弥漫着一股盲目乐观的情绪,这其实是很可怕的。 “方子安,你对此事是怎么看的。”赵眘看到低头沉思的方子安,于是笑着点名问道。 方子安出列行礼道:“臣尚没有仔细想过此事,不敢乱说。这等军国大事,当审慎对待。臣还是不多嘴了吧。” 汤思退笑道:“方大人心里其实有了看法,只是不肯说罢了。方大人,这是朝廷要事,你是朝廷要员,怎可有想法而不说?今日咱们不就是一起拿主意的么?你最近才从金国回来,还和金兵交过手,跟完颜亮也见过面。对金国近况也比我们了解的多。还是说说你的看法吧。” 方子安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既然汤大人非要我说出我的想法,我便说两句。不过,我说话怕是诸位不爱听,怕是跟诸位的想法相左。我认为,金人示弱,这看似是好事。不过说实话,我没觉得金人这是真示弱。各位大人据此认为金人是怕了我们,那恐怕是想多了。金人何曾怕了我们?一场淮西的小小失败,便可断定金人怕了我们么?各位未免也太草率了。” 方子安此言一出,许多人尴尬的咳嗽了起来。确实,一场战斗的失败算得了什么?当初金人南下,也吃了不少败仗。黄天荡一战,金人差点覆灭。最后如何?还不是照样卷土重来。金人和大宋作战中其实胜利的次数并不多,但是金人铆足劲继续进攻,而大宋胜了便想和,故而金人从不以为吃了败仗有什么大不了的。 “方大人,那你说,为何完颜亮会派人来示好,要和我们议和呢?这不是很反常么?”汤思退笑道。 方子安呵呵一笑道:“汤大人也知道这很反常,那便一定是内有原因了。我个人猜测,原因恐怕有两点。其一是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他们真的是胆怯了,就像在座诸位适才所想的那样,以为金人怕了我们。轻敌乃大忌,一旦我们以为金人不堪一击,便距离失败不远了。过去几十年来的情形证明,金人可不是纸糊泥塑的,否则我们也不会在临安行在谈论朝政了。” 众人听到方子安最后那句话,都吓了一跳。这个方子安,说话还真是毫无忌讳。这样的话也能在朝堂上说么?幸亏皇上今日没上朝,否则怕是跳起来。 “……第二个原因,我想可能是缓兵之计。我猜测,金国内部应该发生了事情,完颜亮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所以便先以议和稳住我们。我估计,完颜亮应该是集中精力平息金国内部的叛乱了。三个月前,我和史大人在太行山中协助忠义八字军击退了萧怀忠的大军。萧怀忠兵败之后逃往西京大同,形同割据。顺带一提,两个月前,淮西军突袭之战,便是趁着金人调集宿州兵马北上追击萧怀忠的兵马,兵力空虚之际才得了手,而并非之前有人说的强攻胜利。淮西军的胜利并不能反应两军实力的对比。这些且不说,那萧怀忠是反复无常之人,兵败之后不肯接受完颜亮的惩罚,便回他的西京大同府割据,完颜亮显然要先解决了他。他不肯同时和大宋交恶,同时又要平息萧怀忠的叛乱,所以才会以示好来暂时稳住我们。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我想朝廷当有专司打探情报,枢密院北方房应该在金国有不少耳目,应当会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吧。”方子安沉声继续道。 赵眘微微点头,沉声问道:“张枢密当知金国有无内部叛乱的消息吧。” 张浚点头道:“老臣确实得到了禀报,金国内部有兵马调动的迹象,确实是从燕京和上京等地往西京集结的。但这岂非正说明金人无暇南顾,而我们更应该积极备战,趁着其内部平叛之际尽快发动北伐么?” 群臣纷纷点头,有人道:“正是,既知其内部有乱,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让其首尾难顾,分崩离析。” 方子安道:“张枢密既然知道了金国内部兵马调动的讯息,当知晓两国边界之地,金兵有无调动的迹象吧?淮东淮西边界的金兵有无异动?” 张浚道:“那倒是没有迹象。” 方子安点头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金人显然防了一手了。边界兵马未动,那便是做好了应付意外的准备,也防备着我们趁此时进攻。所以,其实此刻反而是金人最戒备的时候,不适合进行军事行动。” 张浚皱眉沉吟,他不得不承认方子安的话不无道理。 汤思退呵呵笑道:“据我所知,方大人可是积极主战的。我记得方大人有一首诗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写的是情真意切,令人感动。怎地现在朝廷要动手了,却又似乎不太赞成了?莫非像很多人一样,诗归诗,事归事是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方子安,汤思退这话是笑着说出来的,其实意思已经是在指责方子安心口不一,表里不同了。确实,方子安今日所言似乎都是在泼冷水,这确实有些奇怪。朝廷北伐大计已经无可阻挡,张浚任枢密使便是一定要北伐的,他方子安也不是不知道,却要阻拦,不知是何用心。 正文 第五六二章 闹剧 别人嘲讽自己,方子安还可接受。汤思退居然还来嘲讽自己,方子安当然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这厮怕是真以为自己是大权在握的宰相了,连他怎么上位的都忘了。若不是自己给了他机会,他岂有今日。这才几天,对自己连基本的尊敬都没了。 “汤大人,你名为思退,却又怎不辞官归隐,退居山野?还做宰相作甚?名思退而不退,那是不是名不副实之人呢?”方子安笑道。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寂然。紧接着便有压抑不住的笑声传了出来。方子安如此直接了当毫不留情的嘲讽,让人措手不及。朝堂之上有不少对汤思退为相颇有微词的大臣,听了这话,更是心头快意无比,压抑不住的发出笑声。 汤思退如今红的发紫,自以为自己已经是朝中第一人,确实有些膨胀过头了。此刻被扇了一巴掌,尴尬的脸色通红,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僵在那里。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该揶揄方子安,自己显然是忘形了。这朝廷里有些人是不能这么公开揶揄的,方子安便是其中之一。自己也太心急了些,起码也要等自己羽翼丰满了才能对方子安进行攻击,此刻显然不是时候。 “汤大人,不好意思,下官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的意思是,写诗和做事当然不是一回事。不过汤大人有一点是说对了的,我确实是主战派,但主战派不等于激进派,针对目前的局面,我并不主张即刻北伐。操之过急,未必是好事。既然金人想要和,那便跟他们谈和便是,反正我大宋北伐的火候也未到。我想,还是先整饬内政,稳定民心,增强实力,训练兵马,为北伐做更为充分的准备为好。仓促北伐,结果未必如我们所期。这便是我的看法。”方子安微笑道。 方子安的一番话引起了朝堂众臣的一片嗡嗡议论。有的人认为方子安的话说的是有道理的。眼下便谈北伐,确实有些仓促,上上下下都在谈收复河山出兵北伐之事,却没有人去考虑北伐失败的后果。以目前的实力对比,谁又敢保证北伐一定成功?倘若败了呢?但有的人却很不以为然,他们对方子安说的话很是恼火,觉得方子安是在大好形势上下一心气势如虹的时候唱反调泼冷水。朝廷已经启用张浚为枢密使,那便说明从上到下都下定了决心要北伐,这时候这个方子安说这种话出来,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这个人是太子的人,他应该支持太子的决定,而不是此刻拆台,让太子难啃。因为人人都知道,太子是要做一番大事,是要一雪大宋之耻的。难怪此人功劳虽大,结果却只得了个侍郎的官职,原来是有原因的。 汤思退选择闭嘴,他知道,自己不必跳出来,自然有人要跳出来。就张浚那个火爆脾气,卯足了劲要北伐的人,岂会容下方子安这番言语? 果然,张浚沉声开口了。 “方大人这番话本官听着耳熟,我记得当初秦桧奸贼便说过这样的话。当年老夫和其他人上奏要求和金人死战,秦桧便说过要准备充分,不可冒进之类的话。没想到,秦桧虽死,流毒尤在。太子殿下,老臣觉得,北伐之事确实需要缓一缓。朝廷得先肃清秦桧奸贼的流毒才是。免得朝廷北伐之际,有人却要在背后说风凉话,扯后腿。” 赵眘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张浚居然把方子安归为秦党流毒,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秦桧就是被方子安给弄倒的啊,方子安又怎么可能和秦桧一样。张浚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说出这种话来。 汤思退也憋不住想笑,心道:这下好了,张浚本就是个老糊涂,居然这么说方子安。方子安那是睚眦必报的,岂回干休?这下有好戏看了,估摸着方子安得跟张浚翻脸了。自己真是蠢得很,之前跳出来作甚?北伐之事让张浚挑头便是了,自己犯不着跟着起哄,还惹了方子安,被他一顿奚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的长个心眼。自己这个宰相的位子还不稳,要主事还不是时候。 “张枢密,你这话简直荒唐。你是在暗示方子安也是金国细作不成?这种话亏你说的出来。方子安是秦桧余党,金国细作的话,那本官也是了。请太子下旨,将臣和方子安一并革职拿办了便是。真是岂有此理。” 方子安没开口,史浩却已经怒了。本来史浩并不打算出来说话,毕竟对于方子安的观点,史浩也是有所保留的。史浩也是支持朝廷锐意北伐,即刻做准备的。但是,这张浚居然将自己女婿跟秦桧相比,这不是泼脏水么?史浩岂容他如此攻讦。 张浚也不示弱,此番他重受重用,踌躇满志,一心想着要北伐。任何人的阻挠他都会毫不留情的反击。在他眼中,别说方子安这种后起之辈了,便是史浩,当年他在朝中为枢密使时,史浩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岂会放在眼里。 “史大人,老夫可没说,老夫只是就事说事。如今大宋上下,莫不以北伐为第一要务。你这位好女婿非要说什么时机未成熟,要徐徐图之,这种调调岂合时宜?你们怕金人,老夫可不怕。你们这些读书人,天天瞻前顾后,怕这怕那。道理都是你们讲了,考虑来考虑去,结果如何?汴梁丢了,二圣被俘了,大伙儿都在这临安待着了,还要考虑斟酌?再斟酌下去,大伙儿去海上飘着便是了。”张浚冷笑说道。 史浩怒道:“张枢密,你说我们怕金人?本官和方子安不久前才去金国走了一遭。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那是秦桧老贼故意安排的,要借金人之手除掉我们。我们依然去了,九死一生回来了,到了你张枢密嘴里,我们倒成了害怕金人了。” 张浚冷笑道:“谁知道你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这事儿倒也稀奇。” “什么?张枢密,你的意思倒是真怀疑我们是金国奸细不成?呵呵呵。没想到啊,只知道你张浚志大才疏是个糊涂虫,却不知你居然糊涂到这种地步。太子殿下,臣此刻便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参奏一本,这张浚根本不适合担当枢密使大任,此人胡言乱语,攻讦同僚,无端猜忌。这种人如何能担重任。臣今日参奏此人,若有不当,臣愿领责。”史浩还从未这么激动恼怒过,他一向都是以冷静的形象示人,今日是彻底被这个张浚给气的失去了分寸,一篷美髯都气的吹乱了。 朝上众人大眼瞪小眼都傻眼了,谁能想到本来是讨论金人示好的用意,结果居然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史浩算是老资格的从龙功臣了,太子对他信任有加。张浚又是太子亲自启用的老臣,寄予厚望,担负重责。这两个人掐起来了,这不是乱了套了么? 赵眘也是愕然。他也没想到今日朝会议事居然成了这么一场闹剧,简直让人头痛。不过,赵眘自然明白这是张浚说错话了。张浚怎能胡言乱语,将史浩和方子安含沙射影的说成是金国细作。他虽没有明言,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出来。 “张枢密,你需谨言慎行。史大人和方子安出使金国九死一生,劳苦功高,怎可诋毁?本太子可以担保他们绝非你所想的那样。张枢密,你北伐之心迫切,一心为大宋收复河山,一雪前耻,本太子是知道的,但是对同僚,不可如此攻讦。这是关乎名节的大事,岂可胡言乱语?他们若是金国细作,那本太子便是细作了。”赵眘沉声说道。 张浚也意识到自己说话不经过大脑了,他倒并非真的认为史浩和方子安是金国细作,不过是话赶话说出口了而已。他本就是性格火爆之人,说话行事都是很少考虑的,此刻赵眘这么说话,那显然是自己的话说的过火了。 “张枢密,还不向史大人和方大人道个歉?你的话说的确实过了。不光太子殿下能担保,我汤思退也能担保。你若觉得史大人和方大人是细作,那我汤思退也是了。”汤思退不失时机的开口再踩一脚。 张浚咂咂嘴,躬身道:“太子殿下,老臣只是那么一说罢了,可不是真的心里那么想的。老臣只是觉得方大人这时候出来泼冷水,实在有些不对。太子殿下启用老臣之时便跟老臣说了,要老臣积极准备北伐之事,现在有人阻挠,老臣心里着急上火了罢了。” 赵眘也不想太让张浚难堪,沉声道:“意见相左是正常的,却不能胡乱攻讦。特别是干系到名节之事。方子安在太行山中和忠义军携手歼敌三万余,和史大人出使金国,不辱我大宋国威,没有屈服于金人威胁,两人都是立下了大功之人。张枢密以后还需言语谨慎些,莫要伤了两位忠良贤臣的心。这次……看在本太子的面子上,史大人,方子安,我看便算了吧。不要为这件事再闹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同仇敌忾,同心协力。你们看如何?”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方子安和史浩能说什么?史浩哼了一声,自顾退回班列。方子安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心里却是对这个张浚无比的失望。 “果真是志大才疏莽撞之人,这个人……怕是又用错了。这下好了,宰相枢密都所托非人,新朝廷可怎么才好?”方子安心里既失望又懊悔。 正文 第五六三章 翁婿 朝会在尴尬的气氛之中结束。所商议的事情并没有实际的成果。不过方子安看出来了,整个朝廷现在对整军北伐充满了热切的期望,朝廷上下人等的态度基本上不可阻挡,赵眘其实也是赞成的。在这种时候,自己站出来阻拦确实不合时宜。 方子安其实也不是反对北伐,他只是担心准备不足便仓促北伐,万一遭遇失败,后果会更惨。这不但是挫伤新朝廷上下人等的心气和积极性,更是对将来朝廷的政策会有一定的影响。像赵眘这样的人,其实是经不起失败的。如果北伐失败,很可能他会迅速的改变想法,从满怀激情干一番大事的想法退化成畏畏缩缩再不肯冒险。到那时,别说北伐了,或许更为屈辱的求和条件都有可能做出。这绝非方子安所希望看到的。 方子安有些后悔自己的明哲保身之举,或许自己便不该为了避嫌而放弃手握大权的机会。现在朝廷的军政主官在方子安看来都是不及格的,名气再大,资格再老,在具体事务上的处置,在大局的把握上的不足都不足以弥补其缺陷。那张浚主持军务所带来的好处确实很明显,军民上下确实士气高涨,统一了要北伐的思想,对将士们的士气也是有鼓舞加成的。但其急躁冒进,且格局偏小的缺点,却很可能是致命的。 早朝之后,赵眘命人将方子安和史浩请去东宫,在荷花盛开的水榭上接见了他们。 “二位,坐吧,莫要拘束。先生怎么还板着脸?还为朝上的事情生气么?喝点茶水消消气。”赵眘热情的招呼着。 史浩和方子安道谢落座,史浩道:“太子,臣生气是因为有些人太过分。动辄信口开河毫无底线的攻讦他人,这和当初秦党何异?身为朝中老臣,如今身负重责,当老成持重,谨言慎行。怎可如此暴躁无行。我尊重他资格老,但却不接受有人坏我名节,肆意抹黑攻击。” 赵眘笑道:“先生不要生气,张浚一向如此,性子刚烈,朝中上下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当初他都在朝上啐过秦桧吐沫,这事儿天下皆知。说到底,你们都是为朝廷着想。你们吵起来,本太子岂非尴尬的很。” 史浩点头道:“确实,适才我也有些失态,不该当堂吵起来的。我只是不能接受他污蔑我们是金国细作,这是对我和子安莫大的侮辱。” 赵眘点头道:“先生的心情我理解。我也不能接受有人污蔑你们两人。我适才不也表明态度了么?回头我还要找张浚好好谈谈,告诉他你们在金国所作的一切。我想他还是明白事理的,今后对你们他不会在说这些荒唐的话。” 史浩道:“臣不在意他心里怎么看我们,他只要能好好的履责,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便罢了。我倒也不需要他对我和子安有什么好的印象。” 赵眘笑道:“这就是了,我就知道先生还是深明大义的。” 赵眘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方子安,笑道:“子安怎么不说话?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方子安笑道:“没什么想说的,朝上太子殿下要我说两句,这不,我只发表了一下意见便要被人归为秦党和金人奸细了,从今而后,我谨言慎行,什么都不说了。” 赵眘哈哈笑道:“这不是耍小孩子脾气么?这等事对你而言算得了什么?你也并非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子安,我知道你是忧国忧民,担心北伐之事过于激进,要稳妥行事。可是……我索性把话说明白些吧,北伐之事势在必行,这对我很重要。我不想活在父皇的阴影之下,我必须做出些什么,才能让天下人认可我。父皇保住了江山,已然功勋卓著,我若不有所作为,岂非沦为平庸?北伐收复故地,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将来登基之后能够让天下人对我这个皇帝臣服信任的资本。我不想当个平庸之主,不想被人说成是碌碌无为之人。所以,这一次我赞同张浚加紧整军备战的想法。这并非说你的建议是不对的,但是我等不及了。” 方子安点头道:“太子殿下既然这么说,微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微臣自然是遵从了。不过我保留我的意见,还是希望能够做好十足的准备。其实今日早朝上我本想提几点整军的建议的,罢了,我也是瞎操心。张浚领军之时,我还没出生呢,操那个闲心作甚?今后朝堂之上,我绝口不参与任何北伐的讨论便是。” 赵眘苦笑道:“你这不还是心里有疙瘩么?” 方子安道:“太子殿下要求臣下未免太多了些,我已然不说话了,口已服了,心还要服么?” 赵眘叹了口气道:“罢了,或许我真的要的太多了。哎,这段时间我也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我最近心里累的很,当了太子,监国之后才知道,原来治理国家这么难。我倒是有些同情父皇了。这么多年,他能让大宋有今日,付出的心血自当不少。我这才几日,便已经有心力交瘁之感了。国事还罢了,最难测的是人心。满朝文武,你不知道他们谁是真心为国家社稷着想,谁是为了自己。我之所以要做些事情,便是有鉴于此。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罢了。要让他们真正的效忠于我,我必须要有让他们信服敬重的资本。我现在倒是颇为怀念之前的日子,子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西湖泛舟喝酒的那次么?多么无拘无束。可现在,连我都感觉到我们之间 都有隔阂了。这让我心里很是难受。” 方子安沉声道:“太子殿下,为君者都是孤独的,你是未来的皇帝,便要习惯于孤独。皇帝是没有朋友的。西湖泛舟喝酒固然惬意,但殿下难道忘了,那日你酒后听满江红,义愤填膺踌躇满志,立志要做一番大事的。至于隔阂,那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是地位身份使然。你是未来的皇帝,我们是臣子,自不能和从前一样。” 赵眘轻轻点头道:“话虽不错,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们对我能够开诚布公,能够坦诚相待。” 方子安笑道:“坦诚是相互的,殿下要我们坦诚,殿下自己能做到对我们坦诚么?怕是做不到吧。” 赵眘愣了楞,哈哈笑了起来,摆手道:“不说这些事了。总之,二位是一直支持我的,我希望二位依旧能支持我。理解我。我不希望看到朝堂之上有分裂和攻讦,二位是我亲近之人,我也说了心里话,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苦心。” 史浩起身躬身行礼道:“太子的话臣听明白了,太子放心便是,臣不会为了这点事情便耿耿于怀的。” 赵眘点头道:“那就好,你们去吧,我想些事情。” 史浩和方子安行礼而出,走过回廊尽头时,方子安回头看了一眼,赵眘坐在水榭之中沉思,背影颇有些寂寥之感。 翁婿二人出了宫门,在东华门外,史浩上了马车,方子安在旁躬身相送。 “凝月还好么?你没有欺负她吧。”史浩隔着车窗问道。 方子安笑道:“小婿岂敢,岳父大人放心。” 史浩点头,沉吟道:“有空带她回娘家看看她娘。” “好,过几日衙门的事情忙过了,小婿便带她回门。”方子安点头道。 史浩道:“你那个衙门里的事情多么?可还适应?” 方子安道:“事情不少,小婿查到了一些勾当,正想着跟岳父大人禀报。是关于有人侵吞朝廷税银的事,数额不小。” 史浩讶异道:“哦?有这种事?” 方子安道:“小婿正在查,查出证据来自会禀报。” 史浩点头道:“好。你好好的查,需要我帮忙的便来找我。不过以你的能力,我不用操心。子安,最近朝中的事情纷乱,气氛有些不对,我提醒你一句,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了。很多事……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方子安笑道:“岳父大人是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吗。” 史浩叹了口气道:“你不也看到了么?整个朝廷上下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北伐已经成了不可触碰反对的话题了。太子殿下……也不是以前的王爷了。适才他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找我们来,那可不是亲近,那是他在警告我们,不要因为我们曾经帮了他便可以反对他。他要做大事,不希望我们多嘴。他现在需要的是张浚那样的人。子安,之前我觉得你是多虑了,觉得他对你不信任,现在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就该退后一步,否则麻烦会更大。张浚敢那么说话,还不是因为他知道太子殿下现在仰仗于他。又或者太子殿下私下里跟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保证。总之……你今后不要管朝廷里的大事了,你的官职不高,也不该去发表意见。”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那么岳父大人呢?你可是御史中丞,你也打算不说话么?” 史浩笑道:“我不同。我的身份便是要说难听话的。但我不希望你被人攻讦。你好好的去做你那摊子事,也让凝月她们过些安生日子。” 方子安笑道:“说来说去,岳父大人是怕凝月跟着我担惊受怕。” 史浩笑道:“也不全是,总之,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北伐势在必行,何必在这时候说些刺耳的话?太子殿下也不容易,他确实声望薄弱了些,他怕压制不住臣民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法。况且,北伐是天下人共同的心愿,也包括你我,这也不是坏事。张浚若能领军收复失地,我倒也不在意他说的那些话。” 方子安笑道:“明白了,小婿不会惹事的。你老放心便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打算上朝了,岳父大人给我跟太子告个长假便是。” 史浩笑道:“也好。好自为之。我走了。” 方子安躬身相送,目送史浩的车马离开。 正文 第五六十四章 沆瀣 方子安来临安市舶司衙门公房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前脚进了公房,一杯茶尚未喝上一口,后脚蒋政便在门口探头探脑了。 方子安招手笑道:“蒋大人,怎地不进来?在门口晃悠什么?进来喝杯茶。” 蒋政忙快步进来,顺手关了门,来到方子安面前拱手行礼道:“大人不生卑职的气了?昨晚确实是卑职的不是。卑职不该不经过大人的同意便请了那些商贾去赴宴的。最后闹得不愉快,全是下官考虑不周所致。” 方子安呵呵笑道:“不用自责,你考虑的已经很周到了。今晨有人送了一箱子东西给我,这事儿是你所为么?” 蒋政讶异道:“一箱子东西?什么东西?卑职可不知此事。” 方子安笑道:“你不知道,便罢了。也许是我的某个朋友送的礼物。” 蒋政笑道:“或许吧,方大人交游广阔,朋友众多。不知是哪位好友送了礼物给方大人也未可知。我想方大人的朋友非富即贵,送的礼物一定很贵重。” 方子安砸了口茶道:“一般般吧。礼物不分轻重,我看重的是情义。朋友哪怕送一根鹅毛来,那也说明他想着你,这份情义是最宝贵的。我其实最烦的便是那种自以为给了你恩惠,便对你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那种人,这种人我是一定会断交的。” 蒋政呵呵笑道:“大人说的很是。大人放心,你的朋友应该不至于如此。你的朋友送礼给你,图的也是情义,而非是要大人你做些什么。” 方子安哈哈笑道:“蒋大人是个有趣的人,越是了解蒋大人更多,我便越是觉得蒋大人有趣。没准咱们能成为朋友呢。” 蒋政正色道:“若能和方大人成为朋友,那是我蒋某的荣幸。” 方子安呵呵而笑,忽然收起笑容盯着蒋政道:“蒋大人真想和我方子安交朋友,便不该瞒着我一些事情。更不该……把我方子安当傻子糊弄,当叫花子打发。那可不够朋友。” 蒋政忙道:“大人此言何来?” 方子安嘿嘿一笑,招招手道:“附耳过来。” 蒋政忙伸了脖子过来,侧着耳朵听。方子安在他耳边低声道:“蒋大人,你们一年下来弄几十万两银子进口袋,便想着拿那么点东西便堵住我的嘴么?你这是把我当乞丐了。我方子安虽非豪富之家,但那么点银子却也看不上眼。银子呢,我封存了,打算过几天送到御史台去给我那当御史中丞的老丈人,顺带告诉他市舶司衙门里的事情。你想收买我,可也要有诚意才成。你们那帮人拿着大头,我拿小头么?简直笑话。” 蒋政闻言一惊,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方子安已经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呵呵笑道:“怎么?蒋大人,本官的话你听不懂么?” 蒋政当然听得懂。今早蒋政安排人送了银子到方子安的府中,便是试探方子安的反应。现在看来,方子安确实是个贪婪之辈,他不但收了,而且似乎还嫌少,在公然索贿了。 蒋政本来还想谨慎些,万一这个方大人翻脸不认人,自己还能矢口否认那银子是自己命人送的。但到了这个时候,掩饰似乎没什么用,索性把牙一咬,不装了。 “方大人想要多少?”蒋政低声问道。 方子安伸了一个巴掌,嘿嘿而笑。 “五万两?”蒋政吸了口凉气,这厮胃口着实不小。 “不不不,我要五成。你们不管私吞了多少银子,我只要一半,剩下的你们自己分。”方子安笑道。 “什么?”蒋政叫出声来,这厮也太无耻了,开口便要五成,这简直太过分了。这简直是是狮子大开口。 “怎么?嫌多?我现在是管这一摊事的,出了事我是要担干系掉脑袋的,我要一半这很过分么?你们之前还没捞够么?一年几十万两银子,你们个个赚的盆满钵满,我多要些也很合理。不是么?”方子安冷笑道。 “方大人,不是卑职不肯,其实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多?海贸生意近几年才好起来,才有些油水。况且,衙门里这么多人,还有上面的要打点,每个人都有一张嘴,这种事都是要他们闭嘴的。每年满打满算不过从中弄出十几万两银子来,上上下下这么一分,其实也落不了多少。大人一人便要拿一半走,这不合适吧。总得给其他人些油水。” “呸!还在骗我是么?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手段。你们除了漏报贸易货物的数量,克扣朝廷税银之外,定还纵容船行明目张胆的走私。光是临安这一块,一年便有十几万两。还有泉州呢?广州呢?三处市舶司,你蒋政从中得了多少油水?那帮子商人也得了大好处。这些银子莫非你以为都是你的?给我一半,剩下的你们还可以分些。倘若不肯,一拍两散,我把你们一锅端了,你肯定是要掉脑袋的,那帮子商贾也得个个抄家完蛋。我可不是说笑,我方子安心狠手辣,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拿银子,便是跟你们一起担罪,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你还叽叽歪歪的不肯么?”方子安冷声道。 蒋政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无耻且直接的人。蒋政自然希望将他拉下水,但是蒋政却也不是吃素的。干了这杀头的事,他岂能不加小心。 “方大人,这事儿下官说了不算,这也不是下官一个人的事。大伙儿只是想弄些银子罢了,也算不得什么侵吞税款。说白了,几大船行冒着风险多花成本多派船只去番国做买卖,咱们市舶司也该给他们赚些辛苦钱。这话也不是我说的,下官说了也不算。方大人莫非真以为下官有这个胆子不成?至于方大人说要五成,这恐怕是不成的。下官倒是无所谓,下官在其中也只是拿几个辛苦钱,大头是别人拿的。所以方大人这些威胁的话也不必跟下官说。真要是闹起来,下官这条贱命倒是没什么,大人自己的前程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方子安呵呵笑了起来,拍着巴掌道:“很好,有点意思。原来蒋大人还是个硬骨头,居然威胁起本官来了。本官怕过谁?莫拿什么莫须有的大人物来吓唬本官。本官是吓大的不成?你不肯,本官便拿你们开刀。咱们走着瞧。” 蒋政皱眉道:“大人非要弄到大伙儿都没活路么?大人既是求财,便不该如此作为。万事好商量,和气才能生财。大人这么一闹,断了很多人的财路,对大人有什么好处?” 方子安呵呵笑道:“蒋政,本官就是胃口大,本官穷怕了,就像要银子。拿一万两银子打发本官,这是对本官的侮辱。你不是说你做不得主么?那这么着,你告诉我,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权力和胆量让你们这么干的。你告诉我他是谁。本官自己去找他商量。没准他还会答应本官的要求呢。” 蒋政呵呵笑道:“方大人当我蒋政是三岁孩儿么?想从我嘴里套话?恐怕是不能如大人的愿了。我可没说有什么人指使。大人也不必套我的话。大人若真要是求财的话,咱们便好好的商议商议。这年头,来钱的路子多得是,大人只要是真心想要合作弄钱,下官路子多得是,办法多得是。若是大人抱着别的想法,那便罢了。大人想要大伙儿人头落地,也由得你。下官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我只怕大人把事情闹大之后,不但银子得不到,最后连自己也跟着倒了霉,那便是人财两空得不偿失了。” 方子安皱眉瞪着蒋政,这蒋政说话倒像是有恃无恐的样子,自己本就是假装想弄银子搞清楚这里边的利益链条。现在看来,蒋政似乎起了戒心,不肯透露更多,那倒也不能操之过急。方子安这一回是打算彻底的查清楚这里边的事情,不希望一开始便弄僵。 “蒋大人,呵呵呵,看来是吓唬不到你了。罢了,本官只是求财,确实不希望弄到大家都不好看。不过本官也不是被人耍弄的人,一万两银子休想打发了我。你说的什么路子,本官倒是感兴趣的很。求人不如求己,倘若你能再有新的路子让我能弄到银子的话,本官倒也不必在你们碗里抢饭吃。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本官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地步,十年寒窗,读书科举,如今不捞点银子,对得住我那十年的苦日子么?”方子安放缓语气道。 蒋政微笑道:“大人这才是实在话嘛。何必那么凶蛮胁迫?大伙儿都和和气气的发财这是最好了。不瞒大人说,眼下便有个赚钱的路子,大人若是能走通这条路,必能赚的盆满钵满,下官也能跟着赚些辛苦钱呢。” 方子安呵呵笑道:“蒋大人,坐下说,喝茶,咱们慢慢的叙。那是什么路子?收益如何?”  正文 第五六五章 豪强 蒋政落座,面对方子安期待的目光缓缓说道:“方大人可知道我大宋海贸船行之中哪一家最大?” 方子安想了想道:“昨晚那位周东家拥有海船数十条,难道不是最大的船行?” 蒋政呵呵笑道:“看来大人了解的不够细致啊,周家确实是大船行,但却不是最大的。周东家拥有海船二十八条,确实已经是相当大的规模。然而在船行之中却连前三都排不上。广州府李子园的船行拥有五十余条海船,比之周家多了一倍。” “李子园?对对对,我好想前两日在卷宗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他是最大的船行?”方子安道。 “嘿嘿,李家船行确实已然是巨无霸了,但是却还不知最大的。李子园和周正苍两家的规模加起来,却还没有一家船行的规模大。那便是泉州郑家。郑志龙这个名字,不知大人听说过没有。”蒋政沉声道。 “郑志龙?倒没听说过。”方子安摇头道。 蒋政呵呵一笑道:“这么说吧,郑家船行拥有的海船数量是我大宋所有出海贸易的海船数量的五成。郑家有可出海远航的大船一百多条,郑家船行是我大宋当之无愧的第一大船行。” 方子安惊愕道:“一百多条海船?这还了得?那岂不是个超级巨无霸的船行?” 蒋政点头道:“那可不,郑家船行养活了半个泉州府的人,泉州半个城的人都是从事和郑家相关的事务。从船工到码头的搬运工,到造船修船,到销售的店铺,十几万人靠着郑家船行吃饭,你说是不是超级巨无霸?” 方子安皱眉道:“不对啊,为何我查阅的衙门卷宗上没有郑家船行?这么大的船行,我当不会错过才是。” 蒋政神秘一笑道:“大人没看到郑家船行,那便对了。郑家船行根本不在市舶司管辖之内。他们无需上报数字和贸易情况。名义上确属朝廷市舶司管辖,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方子安一愣,心中兴趣大增,笑道:“这倒是有趣了,明明是我大宋船行,却又不受市舶司管辖,这个郑家什么来头,这不是享有特权么?” 蒋政呵呵一笑道:“大人算是说对了,特权二字用在郑家船行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了。没错,郑家就是有特权。” 方子安道:“这个郑志龙是什么来头?居然有如此特权。” 蒋政笑道:“大人若是在危难之时救了皇上一命,也会有这样的特权。” 方子安道:“此话怎讲?” 蒋政道:“当年金兵南下,搜山检海的追杀当今圣上,皇上在陆上已经无存身之所,被迫下海,坐的便是郑家的海船。金兵水军船只在海上游弋搜捕,郑家不但出人出船,还组织了自家护院和泉州地方水军,无偿将郑家海船改造成战船保护皇上。在泉州近海,皇上差点被金兵船只围捕之时,郑志龙亲自带着自家子弟武装的十几条战船前往增援。那天大雾,郑家船只又高大,猛然从雾中冲出来,金兵不知数量多少,以为是遭遇大股水军埋伏,于是吹号逃遁。皇上因此才得以安全。你想想,这是不是护驾救驾之功?” 方子安颇为惊讶,他并不知道当年赵构漂泊海上的时候还发生过这段故事。这一切如果是真的话,那可真是在赵构最为艰难的时候给了赵构莫大的助力了。照此看来,这郑家确实是护驾有功的。 “金兵退去之后,皇上在泉州郑家还待过半个月呢。郑志龙举全家之力照顾的皇上很好,临走时还捐了二十万两银子给朝廷,作为路途上皇上和群臣花销之用。除此之外,赠了车马粮食船只等等,可谓是举全家之力侍奉。后来局势稳定之后,皇上特意召郑志龙来临安受赏,要赏赐给他官职,可那郑志龙却不愿为官,只向皇上提出了三个要求。”蒋政继续道。 “哪三个要求?想必是和他出海贸易的生意有关了。”方子安沉声道。 “大人英明,确实是关于生意上的事。郑志龙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准许他郑家船行专卖香料生意。除了他泉州郑家,大宋各地的船行不得私自和番国进行香料买卖。如今我大宋街面上所用的沉香、龙涎、龙脑、檀香、麝香等等常见的香料,除了偷偷走私的之外,绝大多数都是郑家垄断。郑家香料行开遍天下,自买自卖,来来回回一条龙都是郑家经营。其余的那些商铺的香料都是从郑家高价购得。”蒋政道。 方子安听了这话,这才想到临安世面上的几家大的香料铺确实都是郑记招牌,想必便是郑家的产业。而且当初自己用梦想号去走私的时候,合作销货的万隆商行的马鑫马东家便有意无意的提醒自己多买香料回来。说那玩意好卖又赚钱。可是香料生意成本太高,且采购香料也费时费力,所以方子安只是顺带让万大海采买一些。现在看来,马鑫当时是希望能多弄些走私的香料回来变卖。 方子安对这个郑志龙倒是有些佩服了。他的要求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他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利润。垄断销售是利润丰厚的保证,而在大宋,香料的使用已经普及到了普通百姓之家。看似小小的香料生意,却已经是生活的必需品。富贵之家每年在购买上等香料这一项上都要花费好几百两银子。越是奢靡的社会,对这种奢侈品的需求便越高。郑志龙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垄断了香料的生意,这其中的利润必是丰厚之极了。 “皇上答应了郑志龙的要求,郑志龙只提了专营香料一样商品,并非狮子大开口,皇上本就要对郑家恩典,自然不会拒绝。郑志龙提出的第二个要求是,郑家船行从此不必受朝廷市舶司管辖,郑家每年上缴十万两银子的税款,朝廷便不必再管泉州海运的事情了。在当时,全大宋的市舶司每年收到的税款不过三十万两银子,郑志龙愿意每年给十万两,自负盈亏,对朝廷而言正是旱涝保收的事情。虽然不受朝廷管辖,但是只要银子能上缴,其余的便不必在意了。皇上当时便应允了这个条件,觉得这不算是个恩惠,反倒是对朝廷有利。由此,郑家船行自己获得了在市舶司之外和番国贸易的权力。皇上为了不让这件事显得太特殊,还硬是赏了郑志龙泉州市舶司提举官之职。这么一来,整个泉州的海运贸易便全在郑家掌握。”蒋政继续说道。 方子安皱眉咂嘴道:“厉害,厉害。这个郑志龙目光远大,手笔也大啊。那么第三个请求是什么?” 蒋政道:“第三个请求便是请朝廷准许他郑家自行足见水军团练,保护自家的船只出海了。郑志龙说,海外贸易风险极大,风暴海潮皆非人力所能避免,但是海匪海盗的劫掠是可以避免的。朝廷水军自不能保护郑家海船出海贸易,而寻常人家养私人武装也为律法所不容,所以只能请朝廷开恩,准许郑家建立一只保护郑家船队的团练兵马。所有资费全由郑家自掏腰包,朝廷需要时还可征用为朝廷效力。皇上最终也答应了他,准许郑家建立一只人数上限位五百人的水军团练兵马。” 方子安听到这里,心中更是惊讶不已。 这个郑志龙可不仅仅是个商人了,他应该是一方豪强才是。不但垄断了香料生意,跳出朝廷的管辖经营,而且自己拥有一只兵马。在大宋,个人拥有军队是绝对非法的。大宋朝最忌讳的便是这个,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防的便是个人拥有军队的隐忧。听起来郑家理由正当,且团练兵马设有上限,但方子安知道,郑志龙需要的只是一个许可。至于团练上限,谁会天天去盘点他到底养了多少私兵? 可以想象,在泉州那个地方,郑家不但是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更是权势熏天的地方豪强,且拥有大量的私兵。他已经不仅仅是在海贸生意上跳出朝廷的管辖,当地的官府怕也不敢动他分毫了。那是一个大宋的国中之国,是一个私人王国,是一股割据力量了。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但这显然是不正常的。特权可以有,但有些特权是绝对不能有的。只是不知道目前郑家到底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蒋大人,说了半天,你说的赚钱的路子到底是什么路子呢?我怎么没听出来些什么?”方子安道。 蒋政呵呵一笑道:“大人,郑家可是富得流油。郑家每年出海贸易总价千万之巨,且都是精细贵重商品。按照朝廷定下的规矩,上缴税银大几十万两是必须的。可是每年郑家只上缴十万两给朝廷,这当中漏了多少?大人新官上任,又英明神武,怎不去找郑志龙去要银子去?十万八万两银子还不是开口便到手了?虽则当年和朝廷有过协议,但是现如今太子当朝,皇上眼瞅着就要退位了,那些老规矩也得改改的。这是其一。其二,郑家把持着全大宋的香料生意,这当中的利可是每年以百万计。大人如果有办法让朝廷削了他的特权,香料生意大家做,下官必保证让那些大船行的东家拿出一份子来孝敬您。到时候大人日进斗金,坐着收钱,何乐而不为?” 方子安哈哈哈大笑起来,蒋政也捋须跟着笑。方子安笑着笑着,突然停了,对蒋政道:“蒋大人呐蒋大人,你这是有多恨我。那郑志龙明显不好惹,你这是叫我去得罪他,让我跟郑志龙去掐架啊。你不怀好意啊。” 蒋政忙道:“大人可万莫这么说,下官是真心想出主意。方大人的本事下官是有所耳闻的,别人或许做不到,但大人则有可能虎口拔牙。郑志龙确实不好惹,但再不好惹,他也是个商人。咱们市舶司本就是管他的,天经地义。他难道不是我大宋子民?当然了,事情不好办,但是好办的事还能到如今都办不成么?一旦成了,大人家里便是金山银山的堆起来。当然,大人如果觉得我是在坑大人,便当下官适才放了个屁,什么都没说。”  正文 第五六六章 纳凉 夏夜的方家后宅堂屋里,敞开的前后门窗中过堂风凉爽怡人。方家妻妾正齐聚在这里纳凉。 冰镇的新上市的水果切开了,在灯光下红艳艳的,看着甚是诱人。方子安披散着沐浴后散乱的发髻坐在凉椅上,享受着身旁春妮摇着蒲扇带来的凉风。 “夫君,你真打算去泉州啊?”史凝月嘟着嘴坐在一侧,手上的团扇上下翻飞,扇的额前发丝飞起。快速扇动的团扇表达了她内心的不满。 “当然,我可不是开玩笑。今日听了那蒋政说的情形,我现在很期待去会一会那个泉州郑家的郑志龙。”方子安笑道。 史凝月皱着眉头道:“你这是何苦给自己找麻烦?这么大热的天,呆在临安不好么?偏要去什么泉州。朝廷待你如此,你何苦上杆子去自找麻烦。那郑家纳税也好,养兵也好,跟你有什么干系?秦姐姐,你说是不是?” 秦惜卿伸手拍拍史凝月的手臂以示安慰。她撩了撩发髻,笑道:“大热天的莫生气,子安这么做必是有他的道理的,你又何必不高兴。” 史凝月嗔道:“秦姐姐,春妮姐,你们都依着他,弄得我像是当恶人,格局不大似的。我还不是为他着想么?他适才也说了今日朝会上的事,那个新任的枢密使都说他和我爹爹是金国细作了,还不消停些么?他和我爹爹为朝廷立了这么大的功,秦桧那老贼都是子安扳倒的,现如今倒好,被人这么冤枉。叫我说,咱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么?不用自找麻烦。那个什么郑家,皇上都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夫君要去会他,那不是自找麻烦?” 秦惜卿微笑不语。春妮更是不说话,只顾着看方子安额头有没有汗。她对这些话题毫不关心,她也压根不想听这些。 “明日我回娘家去,跟爹爹说,叫爹爹来劝你。你不听我的,总要听我爹爹的话吧?”史凝月道。 方子安微笑摆手道:“凝月,你爹爹可不会像你一样,他也不会阻拦我的。凝月,你不是格局小,你是不希望我惹祸上身,这我都知道。你不就是怕我招惹不起那泉州郑家么?” 史凝月道:“你知道就好。你也说了,这里边水深的很。光是一个临安市舶司,便有可能牵扯到某些背后的利益之人了。秦姐姐说的对,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搞不好便会是一场祸事。我知道你不是怕事的人,但是我现在就希望一家子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什么事情。夫君,答应我,别去了好么?” 方子安叹息道:“凝月,你是读了不少书的人,你说人读了书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史凝月道:“读书的好处么?明理啊。提升认知的境界啊。不读书不知事,活着浑浑噩噩,有什么意思?” 方子安点头道:“说的好。读书明理,读书启智,提升认知的境界,总结的很好。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没读过书,那么我可能只希望能过安稳日子,能让家里人吃饱穿暖,大人孩子都平安喜乐,那便是我的全部幸福了。可惜,我从书里还学到了其他的东西。我学到了嫉恶如仇,分辨善恶。所以我无法容忍罪恶在眼前却视而不见。我学会了感同身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以我也无法只关心自己和身边的人命运而无视天下百姓的命运。我读了那些仁人志士忠臣良将的诗文,看了他们悲壮而辉煌的一生的事迹,无法不希望自己去成为那样的人。这便是所谓的境界了。或许这些东西有些虚妄,看不见摸不着,似乎不存在。但是我们都明白,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就像爱意一样,摸不着看不见,但是我从你们的目光里,话语之间,乃至春妮的扇子扇来的凉风里都能感受的到。我们不能没有信念和理想的活着,是不是?” 史凝月翻着白眼看着方子安道:“就知道你要说这些大道理。” 方子安道:“可不是大道理么?理想便是大道理。那我现在说小道理。朝廷要北伐了,这需要大量的钱银支撑。倘若粮草物资跟不上,仗便输了一半了。朝廷需要银子,我是掌管市舶司的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我该不该为朝廷整顿市舶司乱象,拿回那些被硕鼠侵吞贪污的银子?改变那些让朝廷损失巨大的不合理的政策?再说的具体一点,我为朝廷多从他们手里抢回一两银子,而这一两银子便可能转化为作战的兵士甲胄上的一片铁甲,而这片铁甲有可能挡住金人的一支劲箭,挽救一名士兵的性命。从而让他的爹娘不至于失去这个儿子,让他的娘子不会失去这个夫君,让他的儿女不会没了爹爹。你说,这是大道理,还是小道理?” 史凝月叹了口气道:“我说不过你,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 秦惜卿伸手过去握着史凝月的手道:“凝月,这些也未必关乎他人,也关乎我们自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夫君希望能做些事情,为了大宋,其实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是大宋人,自然要为这个国家着想。我承认,大宋并不完美,甚至很多事让人愤怒和无奈,可那毕竟是我们的大宋,是我们的国度。为了不让大宋沦陷于异族之手,为了能保全他,我们必须报摒弃一些个人的情绪,包容他的缺点和不完美。如果没有大宋在,我们便都没有家了。作为我个人而言,我自然想尽一份心力让它变得更好。不光是我这么想,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凝月,你爹爹也是这么想的,还有岳元帅他们那些人,就算被冤枉致死,他们还是选择维护这个国家,因为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为了大宋,为了许许多多人,也为了他们自己的子孙后代,有些事必须要做。不能因为他的不完美便放弃他,人人意气用事的话,大宋便没救了。人人都做一点的话,他会越来越好的。” 史凝月还是第一次听方子安说出这些话来。方子安说的很平淡,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力量。一种让人震撼的力量。史凝月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经成为了一种人,这种人可称之为大宋的脊梁。这种人不多,但是他撑起了大宋的将来,成为许许多多浑浑噩噩的百姓们所仰仗的中流砥柱。一代又一代,这种人总是有。总是能撑起一片天,让其他人安心的得到庇佑。当夫君这种人不复存在的时候,大宋便到了他的末日了。 “对不住,是我的不是。夫君,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再不会拖你后退了。我要劝说我娘,也不要抱怨爹爹的一些作为了,你们都是好男儿,是我们的骄傲。将来,会为人所尊崇,成为像岳元帅他们那样的为人颂扬的人物的。”史凝月轻声道。 方子安笑道:“我可不是为了这些,我只做我觉得我该做的。凝月,你也没错,也不必自责。话说,这一次去泉州,谁跟我去啊?我恐怕要在那里待个一段时间,总得有人给我洗衣做饭吧。” “我不去,泉州有什么好?再说我也不会洗衣做饭。夫君去了,我正好这段时间画些画儿,读些书。这段时间闹哄哄的,都生疏了。秦姐姐去吧,秦姐姐见多识广,还能帮你出出主意。春妮姐带着文定怕是不方便。菱儿也可以去,跟着保护夫君。”史凝月笑道。 史凝月是正房,随行之事自然是她优先,但她说这话显然是给机会。秦惜卿和沈菱儿尚未正式过门,方子安碍于史凝月的面子也不好意思经常留宿在她们的房里。这次让秦惜卿跟着去,也是史凝月希望给她们独处的机会。当然,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新婚这一个月来,史凝月被方子安折腾的要死。夫君对那事永远充满激情,虽然自己也不是拘谨之人,但是受不了他无休止的索取,实在有些吃不消。正好可以缓一缓身子,调养调养。娘说,小别胜新婚,得让夫君保持新鲜感,不然等他无趣了便不会再有激情了。所以让秦惜卿她们跟着去倒不是矫情,而是真的这么想。 秦惜卿忙道:“我去了有什么用?也是拖后腿的。帮不上什么忙。” 方子安笑道:“怎么?我现在混的这么差么?都没人愿意跟我出门了?要不春妮你跟为夫去吧,出去见见世面。你也很久没出门了。” 春妮摆手道:“我才不去,文定腻我的很,你去了也不是游山玩水的,是去公干,我才不去。对了,我得去瞧瞧儿子了,一晚上就睡了,也没吃奶,一会的饿醒了。你们聊,我回房了。” 春妮说着将扇子塞在方子安手里,自顾回房了。 方子安攥着扇子发愣道:“得,我还不如不说。罢了,你们都不肯,我也不勉强。我和菱儿去。菱儿,你该不会拒绝吧。” 沈菱儿坐在秦惜卿身边吃桃子,和往常一样她并不参与谈论的话题。见方子安问自己,菱儿下意识的想点头,但却又道:“姐姐去我便去。” 秦惜卿笑道:“看来我只能去了。泉州么?我很久以前去过一趟,那里也有认识的人,也许可以帮点小忙。哎,这大热天的,我还真是不太想动弹呢。” 正文 第五六七章 南下 方子安决定前往泉州一趟,一方面自然是职责所在。方子安认为,自己既然领了市舶司,便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泉州郑家船行这个巨无霸让方子安很感兴趣。这种享有特权的大商贾若是不能为朝廷所用,则必有隐患。当初赵构给予的特权,或许要收回了。自己想整饬市舶司,理顺整个市舶司所属的财税上缴的通道,为朝廷增加税收,则必须要触碰这个巨无霸。 另一方面,方子安也有些担心,郑家船行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是船行。那是个有着巨大财物积累,有着大量船只,甚至有着不明数目私人兵力的大怪物。在方子安看来,这完全可以看成是一股割据势力。这种割据势力若为朝廷所用的话,则第助力,若是关键时候在背后捅一刀,朝廷会痛如心扉。自己也有必要去全面的了解一下郑家的底细,看看有无隐忧。 在出发之前,方子安专门去求见了太子赵眘。方子安必须将自己对于郑家的看法禀报给赵眘知晓,争取他的支持。赵眘接见了方子安,当赵眘听了方子安关于泉州郑家的事情之后很是惊讶。他完全不知道泉州居然还有这么一个郑家船行享有着父皇给予的特权,垄断经营,且养着私兵。更让他觉得担心的是,方子安所说的,郑家的海船一百多艘,可以在短时间内改装成一只水军船队,且他们从三十年前便拥有了训练私兵的特权,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训练了多少兵马。如此一个畸形的不受控制的怪物,绝对是一个隐忧。 “我大宋北伐之时,最怕的便是内部生乱。倘若像郑家这样的地方豪强乘机为乱,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不是说他们一定便会作乱,但是这件事不可不防。地方上豪强坐大,绝对是隐忧。况且朝廷失去了对他们的监管,倘若整个福建路的官员体系都有可能受其操控,则必生大乱。我想去瞧瞧,以市舶司巡查的名义去探探底。倘若郑家守法忠君,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倒也罢了。但如果要是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则必须在开战之前铲除这个毒瘤。这是我的想法。太子以为如何?” 赵眘完全同意方子安的看法,站在他的角度上来说,他可不希望接手的大宋还有像泉州郑家这样的法外豪强存在。他们具有短时间内组织起一只军队的能力,这是很可怕的。站在赵眘的角度,就算郑家没有出格的行为,那也是不能存在这样的豪强的。 “子安,你说的对。我同意你去。虽则有父皇三十年前的特许恩旨,但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即将即位,这种特权也该收回了。这件事你全权负责,你需要什么协助,尽管说。”赵眘道。 方子安很高兴,赵眘还是不糊涂的,他最怕的便是赵眘完全不能理解郑家这样的豪强存在的危害性,反而怪自己多事。既然赵眘也觉得有必要去探底,则说明他理解了这件事的意义。 “太子殿下,我此去先探探郑家的底细。若我觉得有铲除的必要,则请太子给我有调兵铲除的权力。我需要泉州以外的可靠的兵马随时听命调遣。此为其一。其二,这一次就算郑家是守法安分的商贾,那些特权也要收回。我需要朝廷的圣旨。太子殿下可否去见皇上,请皇上同意下旨收回郑家的特权。如此,我行事便有底气了。否则郑家拿出当年的特许圣旨说事,我却无言以对了。” 赵眘想了想道:“去跟父皇说这件事……未必会有结果。父皇或许还会因此而发怒。你说那郑家当初是救了父皇的,救驾有功,皇上才会给予其三大特权。皇上是要面子的,此刻要他下旨收回这特权,很容易激起他的反感,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尊重。这样吧,我写一道手谕给你,你若需要时便拿出来给那郑志龙看,我想,郑志龙若是个聪明人,当不至于会狡辩。他若不认可我的这道手谕,那么……” 方子安呵呵笑道:“他若连未来皇上的手谕都不屑一顾,那郑家便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赵眘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子安,这件事我的想法还是不要声张,你去悄悄的将事情办了便成。这样吧,我让冯一鸣带一千兵马跟着你去便是了。冯一鸣你该熟悉的很吧,他现在是我东宫侍卫统领,我让他带一千禁军跟着你去泉州便是。” 方子安忙道:“那倒是不必了。我需要的是随时的调兵之权,太子下道手谕给我,授予我临时急调地方兵马之权便可。我若带着大批禁军去泉州,那岂非打草惊蛇,郑志龙即便没有异心也会被迫行动了,那反而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想得还是和平解决为好,免得人心惶惶。” 赵眘同意了方子安的安排。方子安对于赵眘的态度很是满意。特别是在收回特权这件事上,赵眘决定并不禀报赵构此事那是成熟的表现。告诉赵构反而未必会得到同意,现如今的赵构很可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上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而故意刁难。赵眘选择自己决定,一方面是避免这种尴尬,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赵眘已经拥有了自信,开始进入角色,把自己当做真正的天下之主看待了。对于赵构的畏惧也正在消失,自己主事的念头正在滋长、 …… 回到衙门之后,方子安叫来蒋政说话。 “蒋大人,昨日咱们谈及的泉州郑家船行的事情,我觉得是个生财之道。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泉州,好好的会一会这个郑志龙。你觉得如何?”方子安笑道。 蒋政挑指赞道:“大人英明,就该去这一趟,跟郑志龙好好谈谈。下官完全赞同大人的决定,祝愿大人马到功成。这一趟回来,必是盆满钵满。大人放心,下官会将衙门的事情做好的,静候大人的佳音。” 方子安呵呵笑道:“不不不,你跟我一起去,衙门的事情交给别人做。我要带着你一起去。” 蒋政脸都吓白了,忙道:“这个……下官还是不去了吧,大人去便成了。衙门的事情总要有人做。现在正是东南季风送海船归来之事,衙门会很忙的,一年一度,正是这段时间最忙。” 方子安冷笑道:“蒋政,离开了你和我,衙门照常运转。是你告诉我郑家的事情的,说明你对郑家很是了解,你必须陪我一起去。况且,我还不太相信你,万一你是指了个刀山火海让我去蹚,我岂非要被你害死了。明说吧,我要带着你一起去,若是刀山咱们一起爬,若是火海咱们一起跳。你若不去,我便认为你是故意害我,那郑家惹不得你还叫我去,那便说明你居心叵测。” 蒋政心中大骂,恼怒不已,心里也害怕不已。他当然知道郑家不好惹,他甩出郑家就是要方子安去触霉头的,没想到方子安要拉着自己一起去,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郑家岂是好惹的,在此之前可是有许多例子表明了这一点。不说泉州当地已经是郑家的天下,就算是福建路整个路的州府恐怕也都被郑家给控制了。自己建议方子安去找郑志龙商议收税款和破除垄断的事情,那不是自己去找不痛快吗?此事轻则被赶出泉州,重则很可能有性命之忧啊。现在方子安要拉着自己一起去,而且摆明了说要拉着自己一起垫背,说明方子安也不傻。 蒋政很想拒绝,但是那是上官之命,他没法拒绝。况且现在若是执意不肯去,则坐实了自己居心叵测的事实,方子安证实了自己对他意图不轨,那今后自己还怎么在这衙门里待?思来想去,蒋政咬着牙答应了。他心里想的是,抵达泉州之前,自己必须告诉方子安一些关于泉州郑家的秘密,告诉他郑家有多危险。希望方子安能够识趣的行事,不至于真的去跟郑家闹起来。 方子安将蒋政的脸色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蒋政这厮之前确实是居心不良。自己这一趟带着他必须要好好的折腾他,如果真有性命危险的话,那么这个蒋政便先去死吧。这厮狡猾的很,又憋着害自己,还是个贪赃枉法之徒,死不足惜。 …… 七月十九,天气阴雨,稍微凉爽了一些。选了这个日子,方子安等人从临安启程往南前往泉州府。赵刚带着十几名护卫随行,秦惜卿和沈菱儿自然也随行前往。 方子安之所以带着秦惜卿和沈菱儿她们一起走,倒不是不知道此行或许有危险,而是作为一种必要的掩饰。带着家眷去泉州,会在心理上让对方放松警惕。当然,带着秦惜卿和沈菱儿出来散散心也是需要的,关键时候,方子安自然会让她们离开,避免发生危险。 从临安南下,方子安一行倒像是真的游山玩水一般,路上经过的州府城池名胜古迹都去探访一番,游玩一番。对方子安来说,来到大宋也年头不少了,真正这么四处游玩的经历还真没有。南方各州府大多富庶,而且人文山川景观繁多,方子安选择的路径刻意都是沿着大州府和景观之处而行,便是为了顺便游山玩水的。 他们从临安出发,经过绍兴府所辖的会稽山游玩了一日,过山阴县的时候还去探望了周钧正的遗孀周师母又逗留了一日。再往南去四明山游玩了一日,在天台山又逗留两日。但凡大山大江大河风景秀丽之处,名胜古迹之所都留下了足迹。从临安到福建路北端的建宁府之间不过四百余里,正常五六日便可抵达,方子安等人硬是拖拖拉拉混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时间里,方子安也享受了和秦惜卿沈菱儿两人独处的美妙时光。白天游玩,晚间便是享受秦惜卿和沈菱儿的殷勤侍奉。秦惜卿在人前矜持,这一路却也抛却矜持,变得开朗明媚起来。在天台山的峡谷山涧之中,甚至被方子安怂恿着大白天的下水共浴,当着沈菱儿的面做了那羞羞的事情。自那之后,方子安终于享受到了一床双美的美好时光,因为秦惜卿也放弃了原则。连她自己都感叹自己跟着方子安之后变得堕落而无底线了。沈菱儿则一直是乖巧听话的,当秦惜卿第一次看到沈菱儿按照方子安的吩咐用嘴巴侍奉方子安的时候,秦惜卿差点都要疯了。 最惨的便是蒋政了,他当然也可以跟着游山玩水,但是一则心里有事,不能尽兴。二则赵刚等人盯着他死死的,每天面对横眉瞪眼的一群大男人,说话也冲里冲气的,能有什么意思?只能看着方子安携两名妻妾尽兴游玩,心里暗暗的咒骂。 欢乐的旅程总是要结束的,这一日从仙游山游玩归来,方子安被告知明日便可抵达泉州地界了。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了。方子安召集众人开了个小会,告诉众人要收敛心思,抵达泉州之后要保持谨慎和小心云云。众人心中均想:要收心的怕是你方大人吧。 晚饭后,蒋政找到了方子安,要向他禀报一些事情。思来想去,在进入泉州之前,有些事必须要跟方子安明言了。倒不是为了方子安,而是为了自己的安危。 正文 第五六八章 泉州 “方大人,进城之前,下官不得不劝您好好的考虑清楚,这泉州城要不要进,郑志龙要不要见。免得到时候进退两难。大人,您要考虑清楚啊。要不然……咱们回临安吧,就当咱们出来游山玩水了一趟。大人要的份额,回去咱们再商量商量,商量个差不多的份额,拿些安稳银子,还是别来找郑志龙的麻烦了。……” 落脚的客栈客房里,蒋政低声向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喝茶的方子安说道。 方子安耸了耸肩,摊手道:“我说蒋大人呐,是你怂恿我来的,现在又叫我回去,你这是把本官当猴耍么?我们明日便到泉州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疯了?” 蒋政连连自责道:“都怪下官,下官不该说那些话的。大人,实不相瞒,郑志龙是真的不好惹。这泉州城可是龙潭虎穴。下官昏了头了,都是下官的错。大人怎么责罚下官都成,但是这泉州城还是不要进了吧。” 方子安沉声道:“龙潭虎穴?有这么夸张么?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没跟本官明言?” 蒋政抹着额头上的汗道:“大人,下官其实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有些事下官还是知道的。大人可知道那泉州至今没有知府。没人愿意来泉州当知府。您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方子安皱眉道:“有这种事?什么缘故?” 蒋政沉声道:“大人可知道,二十年间,泉州一共历经七任知府,但是在任上死了四任。其余三任也是任满之后便立刻告老还乡再不涉官场的。死的那四任也不是老死病死的,都是暴毙身亡的。前任知府董大兴,头一天还和衙门官员视察码头海防,第二天便被发现死在海边码头,尸体被鱼虾咬的破破烂烂。绍兴十二年,第三任知府李俊是在府衙上吊自杀的。其继任者王任之当了一年知府便骑马摔死在东街上……” 方子安吓了一跳道:“这么邪门?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官员的死都跟郑志龙有关?” 蒋政缓缓摇头道:“大人这么问我,教我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原因,没人知道原因。朝廷派了人来查,查不出任何的原因。那些活着的也不说,当地官员更是嘴巴严的跟铁桶似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和郑家有关,然而……这才是最诡异的。明明人人都怀疑,却查不出任何的证据,这难道不是最可怕的么?” 方子安沉吟片刻,忽然笑道:“蒋大人,你吓唬人的本事有一套,编了这么一套故事来吓唬我?我怎么没听说这些事?我来之前也没人跟我说这些啊。就算是你,出发到现在却也没说啊。要进泉州府了,你编了这些事来吓我,是何目的?莫非你有什么企图?” 蒋政叫道:“我的方大人呐,下官能有什么企图,下官只是想保住性命罢了。那郑志龙绝对不好惹,我听到许多传言,都是关于他的。方大人,下官确实对你居心叵测,想拿你来跟郑志龙碰一碰,然你倒霉来着。谁料想您把下官也带来了,这几天下官越想越是觉得要告诉你这些。泉州真的不是咱们该来的,为了那么点银子真的不值得。大人,听我一句劝,咱们回去吧。要银子,也得有命花不是么?大不了回去后下官那一份给大人拿便是。” 方子安呵呵冷笑道:“你总算是说了实话了,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本以为你和郑志龙有勾连,这么说你和他并无来往?你们不是一伙的?” 蒋政苦笑道:“大人高看下官了,郑志龙岂会将我放在眼里?我这个小小市舶司提举官人家可是半点没放在眼里。逢年过节只打发人送些礼物给我们便算是打招呼了,其余的可半点瓜葛没有。下官倒是想跟人家攀上关系,可是人家交往的都是皇族贵胄,压根没眼看下官。下官只想保住这条命,还请大人好好的考虑考虑,这泉州城还是不要去的好。”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蒋大人,这些事你都是听谁说来的?既然你都怀疑泉州几任知府的死有问题,朝廷怎么查不出来?这个郑志龙在朝中有人?” 蒋政摇头道:“下官真的所知有限,下官不能信口开河。” 方子安冷声道:“蒋政,你老实回答我。在我之前,市舶司是不是秦桧那奸贼的亲信把持着?你在其中扮演者怎样的角色。你是不是秦党余孽?那郑家,跟秦桧之间有无瓜葛?” 蒋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摆手道:“大人,大人,下官可不是秦党啊。下官虽然贪财,但下官却绝不会同秦桧这种人同流合污的啊。下官才当提举官几个月而已,之前的提举可不是下官。之前的事情跟下官毫无干系啊。” 方子安呵呵笑道:“蒋政,莫要抵赖了,有些事越洗越黑。你对于贪墨朝廷税款,会同商贾侵吞朝廷税银之事如此捻熟,说明你早就这么干了。之前市舶司是秦桧掌控的摇钱树,不知多少财物流入秦党口袋之中,你必是秦党余孽无疑。我算是明白了,你说的什么大人物,无非是隐藏在朝着的秦党余孽。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敢捞钱,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蒋政跪下磕头道:“大人,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但小人只是个小喽啰而已。那些银子大多数都是上面拿走了。汤宰相如今已经是宰相了,跟秦党划清界限了,咱们的银子还得如数交上去。你说要五成,我想汤宰相他不会同意的,这才不肯答应你。大人,你说,汤宰相那样的人朝廷都能饶恕,我这种小喽啰难道还要被当做秦党么?这可不公平啊。下官可从来没害人,只是按照他们的指示弄些银子罢了,他们手指缝里漏出一些,我也得些好处罢了。” 方子安终于知道了谁是背后从市舶司伸手捞银子的人,原来果真是汤思退。方子安之前就在纳闷,记得当初秦惜卿跟自己说过,市舶司是被秦桧的人把持着,秦桧拿市舶司当私人的钱袋一般。现在秦桧倒台了,银子却照样不知去向。蒋政之前的话语中透露出上面还有伸手的人在,方子安就已经怀疑是汤思退了。现在终于证实了这个推测。汤思退这厮果然是屡教不改,狗改不了吃屎。他已经完全将秦桧留下的一摊子利益接手了,很多秦党之人也被他包庇之后聚拢在麾下,这厮看来是想成为第二个秦桧了。 “蒋政,你起来,我不会对你如何的。汤思退是吧?回头你得好好跟我说清楚这件事,我便饶了你。你怕他,我可不怕。但是现在,这泉州城是必须要进的。你适才说的那些事不但没吓唬住我,反而让我更感兴趣了。我倒要瞧瞧这泉州城是不是龙潭虎穴。那个郑志龙到底多大来头。”方子安呵呵笑道。 蒋政呆呆无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搞了半天,这位方大人居然还是想要进城。这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蒋政很想说一句:你想找死,能不能别拉着我。但这话又怎敢说出口来。 …… 一行人于次日午后从泉州城北门进了城。一进城,方子安便惊讶于泉州的繁华和热闹了。城池的规模看起来比之大州府要稍逊一些,但是热闹富庶程度却不亚于任何州府。这一点从街市两侧的店铺,街头百姓的衣着打扮便能看得出。 对于泉州,方子安其实并无太多的印象。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泉州在后世被称之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港口,那说明泉州港的海贸航运业很早便已经极为发达了。进了城之后,方子安便很快的体会到了这一点。街道两旁的铺子大多售卖的都是海贸货物和航运有关的货物。在街道上行走的除了大宋百姓之外,还有成群结队的裹着头巾的天竺波斯人,黑瘦如猴子一般的安南和琉球人,更有皮肤如黑炭一般的番国人。方子安早就听说泉州港是番国船只来往最为密集的港口,此刻见到这么多番国水手和商贾,算是真正相信了这一点。 方子安一行人很是惹眼,一进城便引起了城中百姓们的注意。事实上从城门进来的那一刻,城门口的守军便查了方子安等人的身份。方子安也不隐瞒,户部侍郎的身份已经足够让城门口的兵士们很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方子安等人刚刚找到一家像样的客栈准备落脚的时候,位于城东一处豪华如宫殿一般的大宅子里居住的人便已经得到了禀报。 “方子安?他进城了?很好,他终于来了。老夫等了他很久了。他来了就好啊。去码头告诉仲平伯平他们,今晚回府来,有事商议。还有,去别院请林老爷来,就说他的仇人来了。呵呵,老夫正闲的无聊,终于有些事情做了。”金碧辉煌的大厅之中,一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老者听到身边人禀报后笑咪咪的说道。  正文 第五七零章 相请 无论如何,游览这样的地方的体验是无与伦比的。虽然对方子安来说,这些东西并不新奇,然而对秦惜卿和沈菱儿而言,这绝对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光是见到那么多的珍奇异兽便足以让她们感到无比的兴奋和惊奇了。 “那掌柜的说的没错啊,这里有的,临安都没有。他没有说谎。除了可以随意烹调这些美丽的珍禽异兽我无法苟同之外,我对泉州郑家倒是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仅仅是从番国运来香料货物,他们连这些东西都运来了。他们为了赚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而且点子也很新奇啊。”秦惜卿赞叹道。 方子安笑道:“利之所驱,自然无所不用其极。大宋人喜欢猎奇,更相信吃珍奇异兽可以延年益寿,可以得到额外的好处。我相信郑家定为此制定了一套说辞。比如吃狮子,他们会告诉肯花钱的人说,吃了之后会像狮子一样强壮勇猛。吃孔雀呢,他们会说吃了之后会像孔雀一样优雅美丽。” 沈菱儿道:“这不是明摆着骗人么?傻子才会信。” 方子安呵呵笑道:“傻菱儿,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些相信的人的,特别是那些根本不缺银子的人。你说长生不老这件事靠谱么?正常人谁会相信长生不老的鬼话?但是自古以来还不是有那么多人修仙寻道想要长生不老?还不是有那么多的帝王将相愿意花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去练仙丹寻不老之药?难道他们都是傻子?这便叫做精准营销,抓住一部分最有钱的人最隐秘的内心需求。若是一个不举的富豪听到狮子肉可以让他龙精虎猛恢复雄风的话,别说几千两银子,几万两也舍得出。” 听到‘不举’两个字秦惜卿和沈菱儿都红了脸。秦惜卿心道:世上有让人不举的药,我倒是要给你买一些。你折腾的人太狠了。 话糙理不糙,方子安说的话倒是很容易让秦惜卿和沈菱儿理解这种方式。她们议论的是这种珍奇异兽的难得,郑家却这么残害这些美丽的珍禽异兽,实在是有违天和云云。方子安笑着没说话,他很想告诉秦惜卿和沈菱儿,狮子老虎豹子长颈鹿犀牛这些动物确实珍贵,但也仅仅是在大宋。番国之地,此刻怕是猛兽毒虫成灾,狮豹横行的时刻。因为大宋尚且如此,番国大部分地方应该还是蛮荒之地,根本不必担心会让这些动物灭绝。但即便如此,方子安却也不会去花银子去吃一头狮子尝尝味道。一来舍不得银子,二来方子安知道狮子老虎的肉并不好吃,又老又韧,味同嚼木,甚至没有一只老鼠肉美味。 三人在园中赏玩到傍晚时分,这才准备离开。方子安想好了,明日去东城外的泉州港口去瞧瞧,那必又是一番令人赞叹的情形。方子安都能想象到如泉州这般大宋第一大港口的繁忙盛况,绝对让人震撼。 三人说说笑笑在万国园门口下了游览的马车,准备出门离开的时候,突然间,一阵喧哗之声传来。从万国园宽大的拱形门洞里,一辆黑色的豪华马车在数十骑的簇拥之下抵达。那马车高大精美,有一层楼那么高,像个小房子一般横亘在三人面前的去路上。 沈菱儿本能的伸手摸向腰间的软鞭,方子安低声制止了他。这种情形之下,对方若是带着敌意而来,那是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的。而来者的身份,早有预期。 马车停下,穿着白色长袍的仆役恭恭敬敬的上前掀开了车帘,另一名仆役从车辕上取下一只两尺高的小桌案摆在车门旁,这时候,车中人才在仆役的搀扶之下慢慢的踩着桌案下了高大的马车。 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肌肤白皙,相貌清秀。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镶嵌着金丝的帽子,那帽子明显不是大宋常见的样式,而似乎是西域人呆的那种八角帽。穿得袍子看上去是简单的长袍,但举止之间,上面金丝滚动,闪烁着光亮,布料本身也是丝滑抖动,显然极为名贵。 “敢问,这一位可是京城来的方子安方大人么?”那中年人站定之后,目光投向方子安沉声问道。 方子安尚未答话,站在身后的秦惜卿突然惊讶的叫出声来:“蒲公子?” 那中年人的目光投向秦惜卿,微笑行礼道:“秦小姐,难得你还记得我。不过,我在京城时用的是化名,我乃郑伯平,泉州郑家船行的二东家。” “惜卿,这便是你说的在泉州的朋友?”方子安微笑低声问道。 秦惜卿缓缓点头道:“正是,我也没想到他便是郑家的二公子,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他经常花重金包场听我唱曲。他说他是泉州大通米行的东家,姓蒲。没想到是化名。” “没错,秦姑娘记性很好。我在京城都是用化名的。京城那个地方鱼龙混杂,我并不想被人知道底细。秦姑娘却也没有细问我的底细啊。当初秦姑娘若是询问的话,我也不会对秦姑娘隐瞒。只可惜秦姑娘对我是什么人并不感兴趣,只是唱曲唱曲唱曲。本人邀请秦姑娘来泉州一行,秦姑娘一口回绝。耗了半个月,本人便知难而退了。”那中年人微笑说道。 秦惜卿点点头不再说话,当初这位化名为蒲公子的郑家二老爷可没少花银子,他的用意也很明显,是要展示财力,让秦惜卿委身于他。只是他并没有像其他一些人一样的露骨,而是不断的来包场,直到半个月后他来告辞,那便是知难而退了。不过秦惜卿倒是心里有些愧疚,毕竟那位蒲公子前前后后花了有两万两银子,而且举止也并不粗俗,在心里倒是把他当成是一个朋友了。 “听说秦惜卿嫁给了大宋才子方子安,那么这一位定是方大人了吧。”郑伯平拱手微笑道。 方子安呵呵一笑,拱手道:“正是本官。郑东家,有礼了。看起来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 郑伯平呵呵一笑道:“果然是方大人,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我也不瞒方大人,我们得到消息说,户部侍郎方大人一行来到了泉州,我们知道方大人如今分管的是市舶航运之事,作为我泉州最大的一家船行,我们岂敢怠慢。这不,家父得知消息之后便派在下满城找寻方大人,得知方大人来万国园游玩了,在下便连忙赶来相见。” 方子安呵呵笑道:“多谢有心了,我本也想去拜访的,不过泉州是个好地方啊,好玩的地方很多。我两位内子第一次出远门游玩,我便想先带着她们游玩几日再去叨扰。话说我来的消息连本地的官府都不知晓,我也没去泉州市舶司跟官员们见面,倒也不是故意不去拜访你们郑家。” 郑伯平点头道:“小人明白。家父挂名泉州市舶司提举之职,说起来是大人的下属官员,方大人不必过谦。既然方大人决定在泉州游玩些时日,请恕我唐突,今日来打搅了。家父说,大人若是方便的话,明日午间,请方大人前来我郑家船行做客,家父设宴给方大人一行接风洗尘。另外,方大人来泉州应该也绝非是来游玩的,怕也是有公事的,届时还请吩咐,我郑家定当全力协助。” 方子安呵呵笑道:“郑老东家真是客气的很,不过本官此行前来确实有事要办,那便说定了。明日午间,方某前去打搅便是。” 郑伯平拱手道:“如此,小人便回禀家父了。对了,家父还吩咐了小人一件事,大人现如今落脚在客栈,泉州城虽然很安全,但让大人住在客栈之中甚为不妥。家父已经为诸位安排好了住处,还请方大人随我前往入住,以尽地主之谊。” 方子安笑道:“客栈住的挺好的,再说我带来的人还在客栈呢。我得回去通知他们。” 郑伯平微笑道:“方大人请恕在下自作主张,我已然命人将贵属请去住处安顿,他们已经在等着大人了。事前没有跟大人商议,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方子安面露惊讶之色,这帮人还真是手脚挺快的,赵刚蒋政他们已然被他们请到新住处安顿下来了。所谓的请去,怕是被逼迫不得不去。这已经不是自作主张,出手便是自行其是,带着胁迫的意味。 不过方子安很快便恢复了笑容:“那怎么好意思?你们想的也太周到了。不过恭敬不如从命。本官来泉州算是客人,那便客随主便,你们郑家一片待客诚意,本人岂能辜负。还请郑东家引路,我们便去住处安顿就是了。” 郑伯平微微躬身,取下头顶的帽子行了个奇怪的礼,笑道:“多谢大人赏脸。女眷请上马车,我和方大人骑马而行。秦姑娘,相隔数年,没想到咱们还能在泉州见面,不知这一次能否聆听到秦姑娘的仙音呢?” 秦惜卿沉声道:“蒲公子……不……该叫你郑公子了。惜卿已然嫁为方家妇,再不会为人演唱曲词了,还请郑公子见谅。” 郑伯平一愣,旋即连连道歉道:“实在对不住,方大人,秦姑娘,还请原谅。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得罪之处还请原谅。不过!哎!可惜了,世间再无秦姑娘的歌声了,可惜了。” 方子安面露冷笑,强忍住挥拳砸向郑伯平的冲动道:“可惜什么?惜卿只是为我一人而歌罢了,我是她的知音,便已足够。其他人听不到是他们没那个福气。惜卿的歌声岂是谁想听便能听的,得修个八辈子才有机会。惜卿,你说是不是?” 秦惜卿微笑道:“方郎说是,自然便是。” 郑伯平眼中嫉妒之色一闪而没,脸上很快恢复了笑容。秦惜卿和沈菱儿上了马车,方子安则骑着马,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出万国园大门,沿着长街而去。 正文 第五七一章 见闻 尽管之前有着极大的预期,但是在抵达泉州城东南郑家府邸一带的区域之后,方子安还是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在抵达泉州东南街市之后,首先让方子安侧目的便是矗立于一处叫做涂山街街市东侧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 那不是一般的建筑,那是一座有着尖顶洋葱头一般高耸的巨塔,有着巨大拱门和奇形怪状文字和花纹装饰的巨大庙宇。斑斓的彩色图案在夕阳的光辉之下绚烂夺目,远远看去像是神话之中的殿宇一般神秘而缥缈。巨大的拱门横亘如彩虹,恢弘而庄严。 车队经过的时候,恰逢那庙宇内外正在做一种奇怪的仪式。成百上千的百姓在庙宇中传出的怪异的哼唱之音中匍匐于地,顶礼膜拜,表情虔诚之极。 方子安见到这副场景,心中骤然一紧。这和后世的某教的寺庙以及礼拜的行为何其相似。在大宋这片土地上,历来都是儒释道盛行的国度,而眼前这种宗教则并不广泛,只集中于西北小部分地区。泉州地处东南沿海,不知何时居然有这种宗教盛行于此,而且看起来顶礼膜拜的都是当地的百姓,这说明已经扎根本地了。 骑在马上的郑伯平倒是没有下马进行礼拜,但他却双手捧在胸前行礼,口中叽里咕噜的哼着些什么。睁眼时,见方子安看着他,郑伯平笑了。 “方大人定觉得有些奇怪是么?不瞒方大人说,我泉州百姓信奉回回教。我郑家也是回回教的忠实信徒。眼前这座寺庙便是我郑家出资建造,为了泉州信奉回回教的百姓所建造的。方大人是否觉得有些困扰,这回回教其实跟你们佛教道教一样,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罢了。不足为奇。” 方子安呵呵笑道:“郑东家说的极是,不过是一种信仰和寄托罢了,我并不以为有什么惊讶的。我只是奇怪,在泉州这个地方,回回教居然如此盛行,出乎我意料之外。” 郑伯平笑道:“一切自有定数,很多事皆非人所能预测的。” 方子安点头表示同意。 除了这金碧辉煌的回回庙和意料之外的信教百姓之外,让方子安更为惊讶的便是接下来他所看到的一切。进入涂山街后不久,一座巨大的拱形牌楼横亘在前。与其说是一道牌楼,还不如说是一道巨大的门户。那牌坊上写着大隘门三个巨大的大字,进入这道牌坊大门之后,整个街道陡然抬高数尺,增阔数丈,而接下来的景象让方子安目瞪口呆。身后的大隘门之外是熙攘百姓来往的长街,而一门之隔的门内宽阔的长街上空无一人。两侧古树参天,绿荫森森,周围的气温仿佛瞬间降了十几度。原本炎热的汗流浃背,此刻却感觉到了一丝寒意。街道旁古木之侧已然不是正常的街道店铺,而是两道灰色的高墙掩映在树木之间。方子安目测之下,高墙起码有两丈左右,上方还建造有伪装成角楼的哨塔,有人影出没于墙顶之上。那显然是如城墙一般的围墙,上面是能行人且防守的。这对于大户人家而言其实倒也算不得什么,方子安惊讶的是郑家这是直接切割了泉州的城池格局为自己建造了一处居住的禁区。涂山街一分为二,半边是街市半边是郑家府邸,这得有多么大的财力和权势才能做到。就算是京城皇室的府邸,怕也做不到占据闹事街道封闭街区成为禁区的做法。 街道两侧的高墙之下,有身着黑袍身背兵刃的巡逻人马出没。这些人的衣着并非地方厢兵,穿得黑袍号服背后写着大大的‘郑’字,那应该是郑家的私人武装了。 “郑东家,我若没猜错的话,这里怕已经是你们郑家的府邸所在之处了吧。不是说明日才去贵宅拜访么?莫非现在便要去叨扰?”方子安沉声道。 郑伯平呵呵笑道:“方大人,我郑家府邸还离得远,这里确属我家私产范围,但却只是别院罢了。前面不院有一处别院,是我郑家专门招待客人的居处,很快就到了。” 方子安微笑点头,心中更是惊愕不已。原来搞了半天这里还不算是郑家正式的府邸所辖范围,只是别院而已。别院应该便是郑家府宅周围的附属建筑,由此可见郑家私产所辖的范围有多大。半条街还不够,整个东城的一半怕都是他郑家的产业了。由此,方子安对泉州郑家的财力和实力的认识再上了一个台阶。 车马终于在一处花木掩映的红色门楼之前停了下来。那大门倒是中规中矩的大宋式样,朱门兽首,铜环灿然。门楣上挂着匾额,上书棋盘园三字。大门已经敞开,七八名仆役垂手站在门口迎候。 “这是我家别院棋盘园,仿造东南园林而造,方大人自临安来,应该能住得惯。请方大人和两位夫人今晚权且将就一晚,倘若不满意明日再行安排。”郑伯平拱手道。 方子安笑道:“多谢了,我瞧着挺好。郑家别院,必是精美绝伦。有劳费心了。” 郑伯平笑道:“普通别院而已,我已经命人安排好了你们的住处,进去后自有仆役引路安排。天色不早,方大人今日游玩一天也累了,在下便不进去叨扰了。明日上午,在下再来听候差遣。方大人,在下便先告辞了。” 方子安忙拱手还礼,郑伯平笑着转身在仆役的侍奉之下登上豪华马车,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长街树荫之中。 “方大人请,老朽陈青竹,是这棋盘园的管事。老朽给大人引路。”一名青衣老者从门内走出,笑眯眯的拱手说道。 方子安笑道:“有劳陈管事了。我的随从人员他们在里边么?” 那老者忙道:“贵属皆已安置妥当,都等着大人呢。大人夫人请随老朽前来。” 方子安和秦惜卿沈菱儿举步进门,身后大门哐当关闭。园子里的精致相当的不错,夕阳西下,庭院之中回廊亭阁假山花树错落有致,风格上确实是大宋江南园林的风格。只是过于堆砌,显得有些太过奢华。沿着回廊往北,过了前方正厅,从侧首竹林石道走了数十步,前方一道垂门掩映在绿竹之中。里边也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 “喂。你们郑家的主子呢?怎地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接我家大人来此跟我们一起的,怎地现在还不见踪影?莫非你们是搞什么花样?茶水拿走,我们不渴。我可告诉你们,我家大人是朝廷户部侍郎,那可不是好惹的,你们倘若存着什么坏心思,可休怪我们不客气。再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倘若我家大人还没到的话,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了。” “将军……将军稍安勿躁,我家二东家已然去请了。一会便到。将军和诸位耐心等候便是。我们怎会有什么坏心思?岂敢得罪诸位朝廷来的人?请诸位来这里是让你们住的更舒适罢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少扯那些没用的,一炷香,人不来咱们便走。你们要敢拦阻,刀子可不长眼。” “……” 里边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老者陈青竹转头苦笑道:“方大人,你瞧,您要是再不来,怕是要打起来了。” 方子安哈哈大笑,快步进了垂门,大声道:“赵刚,咋呼什么呢?郑家如此好客招待咱们,可莫要不识抬举啊。这园子可比客栈好了百倍了。” 院子里正吵吵闹闹的众人正是赵刚和随行护卫。蒋政坐在树荫下正自喝茶出神。众人见到方子安到来,尽皆大喜,纷纷赶来相迎。 “大人,这郑家……”赵刚凑上来要说话。 方子安摆手道:“有什么事一会再说,现在我只想喝茶歇息。” 晚饭很是丰盛,虽非接风宴席,却也差不了多少。园中仆役端上来几十盘菜和数种酒水上来,丰盛美味。沈菱儿加着小心,用金针试探了一遍,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但方子安却不以为然。自己此来尚未同郑家人见面,他们也并不知自己的来意,怎会有什么敌意?饭菜里下毒是不可能的。不过沈菱儿的小心自然是必须的。 吃了晚饭,蒋政和赵刚来见方子安。两个人也都经历过方子安来时所受到的震撼,从那牌楼大门进来之后,他们也知道了郑家财力和势力之大,所以说的都是这些事。方子安问他们有什么感觉,是否觉得郑家有什么敌意或者是有什么让人觉得诡异的地方,他们却又都说不出来。不过有一点三人达成了共识,那便是郑家的势力绝非之前所想象的那般。不是没有预想到郑家在泉州的势力之大,而是完全没有预料到郑家的势力和财力会大到这种地步,甚至百姓的口碑也是如此的一致。 “大人,你当真要跟郑家谈什么条件么?跟郑家要利,怕是不合适吧。”蒋政再一次向方子安提醒道。 方子安呵呵笑道:“这么肥的一头羊,怎能不宰一刀?” 蒋政瞪着眼看着方子安心道:“那是羊么?那是老虎是大象啊,到这时候你居然还想着捞一把,你这是要钱不要命,与虎谋皮啊。” 正文 第五七二章 棋局 次日上午,郑伯平再次来到棋盘园拜访方子安。方子安昨夜睡的有些晚了,郑伯平到来时方子安尚自搂着秦惜卿在房中高卧,接到禀报后不得不起身来穿衣。秦惜卿却不肯一起去了。 “方郎自去应酬吧,我身子倦怠,不想去了。”秦惜卿道。 方子安微笑点头,他知道秦惜卿当然不是身子倦怠,他是怕自己多心。当年这个郑伯平化名蒲公子可是追求过她的,秦惜卿自然不肯让自己心中有梗。但其实方子安却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想当年秦惜卿名满东南,不知是多人人垂涎梦想的对象,光是临安城便也不知有多少追求者,若是自己吃这种干醋,岂非已经成了醋坛子了。 不过方子安也不愿勉强,秦惜卿不想去,那便不去好了。这段时间也确实劳累,让她多歇息一会也好。于是穿衣洗漱出房,让沈菱儿留下来陪着秦惜卿,自己则和赵刚等几人前去和郑伯平相见。 前厅之中,郑伯平正坐着喝茶。他似乎偏爱白袍子,今日穿得又是一袭绣着金丝花朵的白袍。见到方子安,郑伯平起身见礼。 “方大人,有礼了。昨夜睡得好么?”郑伯平笑道。 方子安点头道:“很好。你这园中静雅舒适,我自临安南来半个多月,昨晚睡得最香甜。” 郑伯平呵呵笑道:“那当然,龙涎香的功效可不是浪得虚名。” 方子安一怔,惊讶道:“你是说我昨晚睡得好是因为龙涎香之功?” 郑伯平点头道:“恐怕是有干系的。方大人是贵客,我命陈青竹晚上给大人点上龙涎香助眠,龙涎香安神静心,那可是香料中最名贵的,自然是物有所值。” 方子安心中不但惊愕,甚至有一丝恐惧。自己其实已经吩咐了赵刚等身边人小心戒备。晚饭时沈菱儿甚至在喝的酒水和吃的饭菜里用银簪试毒,可谁能想到香炉里点的香片却根本没注意到。怪不得昨晚觉得房中香味有些不同,秦惜卿还说了一句‘郑家还真是奢侈,用这么名贵的香片’。自己当时并未在意。 其实用什么香方子安倒是觉得无所谓,关键是郑伯平看似随意的提到这一点则无异于是在警告自己。方子安能感觉到郑伯平话语中那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威胁。倘若昨晚那不是龙涎香而是迷香,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能伤害人的香片,岂非自己这些人已经全军覆灭却不自知了。 “哈哈哈,真是有心了。方某真是受宠若惊啊。早听说龙涎香名贵之极,安神定心,对人有极大的好处。味道更是清雅馥郁,我却从未用过。谁能想到昨晚闻到的便是龙涎香的味道。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呢。”方子安大笑起来。 郑伯平笑了,眼神中带着淡淡的鄙夷。这个方子安居然连龙涎香都没用过,跟个土包子一样。 “方大人喜欢的话,回头我送你一些。不过这东西不太容易得,南海鲛人取得不易,番国也不多,每年我郑家所得甚少,朝廷和各地豪门大户之家需要的也不少,所以只能送大人一小包。多了,却也有心无力。” 方子安连忙道谢道:“好好好,别说一小包了,一勺香粉也是可以的。我知道这东西名贵的很,多了我也不敢拿啊。哈哈哈,先行谢过了。” 郑伯平笑着点头,眼中的鄙夷更加的明显了。此人不但没见识,而且是个贪婪的家伙。自己只是客气客气,谁知道他居然连推辞的话都不说,直接便接受了。 “方大人客气了。咦?惜卿小姐怎地没一起来?”郑伯平探着头朝厅外看。 “郑东家,内子在房中歇息,便不来见客了。郑东家莫非有什么话要带给她?本官可以代劳。”方子安微笑道。 郑伯平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只是问问罢了。不来也好,在下正好陪着大人去园中逛逛,女眷跟着反而不太方便。” 方子安笑道:“不方便?莫非有什么男人才能瞧的东西么?” 郑伯平呵呵一笑道:“大人可知道我郑家这别院为何叫棋盘园么?” 方子安摇头道:“这你可问住我了,莫非这园子是按照棋盘的形状造的?” 郑伯平道:“大人猜对了一半。园子并非按照棋盘的样式建造,但园子里确实有棋盘,而且……有棋子。” 方子安笑道:“那也寻常,棋盘棋子谁家没有?我虽不善黑白之道,但我书房里倒也有一副象牙围棋。” 郑伯平笑道:“我这里的棋盘棋子跟大人的棋盘棋子是不一样的。我这里的棋子也不是象牙做的。而且大人说的是围棋,我说的是象棋。大人平素下象棋么?” 象棋这种游戏在大宋已经很普及了,围棋太过复杂,象棋则简单易学些。所以普通百姓都会象棋,只是在文人雅士看来,下围棋才是高逼格。方子安对于棋道一窍不通,围棋象棋都没兴趣。 “不下。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听听曲词,逛逛街呢。下棋太无聊了,我不喜欢无聊的玩意儿。”方子安道。 郑伯平笑道:“我敢保证,我这里的棋不无聊。走,我带大人瞧瞧去。咱们或许可以下一盘。” 方子安笑道:“左右无事,便去瞧瞧也不错。” 两人出了大厅往后园行去,一直往里边走,庭院越发的精致。直到进了一个很大的花园,这里更是比外边的景色更好。凉亭假山,小桥流水,曲径回旋,不知通向何处。方子安暗暗咂舌,以此刻行走的距离,这座棋盘园的占地面积起码是个四进的大宅子的面积。占据了这么大的面积修建的还只是个别院,郑家可真够奢侈的。 转过几道回廊,走过假山后的小径和花木葱郁的景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绿油油的草坪出现在眼。草坪的两端是两座高高的假山,上面各有一座精美的凉亭,一座凉亭是红柱红瓦,另一个则是黑顶黑瓦。 “方大人,到了。大人选择去哪个凉亭?”郑伯平笑道。 方子安挠头道:“怎么个意思?我都迷糊了。选凉亭作甚?” 郑伯平也不解释,笑道:“大人是客,红先黑后,大人去右边的亭子里去吧。” 方子安道:“怎么?当真下棋么?那亭子里有高手,我都说了我不下棋的。” 郑伯平笑道:“大人去了便知,保管让大人玩的开心。” 方子安呵呵笑道:“神神秘秘的,跟你这个人一样。你们郑家人都跟你一样神神叨叨的么?” 郑伯平愣了愣,笑道:“大人怎知我郑家人神神叨叨?” 方子安笑道:“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你郑家这么有钱,在泉州搞了这么大家业,我们在临安城里居然都很少听到你们郑家的事,颇有些奇怪。或许这便是我有这种感觉的原因吧。” 郑伯平微笑道:“我郑家不过一介商贾罢了,临安城里都是大人物,我们算的了什么?大人,咱们还是下棋玩吧。” 方子安摆手道:“好好好,二东家非要我去下棋出丑,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去那边亭子里了,你可要告诉那些高手,手下留情,别让我输的太惨。” 郑伯平微笑道:“大人放心,不会输的。大人应该会很开心才是。在下会让大人终生难忘。” 方子安跟随一名仆役走向东首的那座凉亭之中,凉亭里并无什么高手在等待自己,石桌上摆着点心茶水,却连一个棋子都没有。方子安不知其意,也懒得去多想,索性坐下来喝茶吃点心。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吃早饭,本位郑伯平会陪着用早饭的,结果这厮非要带自己来下棋,真是莫名其妙。 “准备好了么?”郑伯平的声音在对面的黑顶凉亭之中高声响起。 “二东家,准备好了。”有人高声答道。 “那还不开始么?开棋。”郑伯平喝道。 方子安心中警惕起来,听起来倒像是要干什么大事似的。莫非要对自己不利?正想着,猛听得锣声响亮,从侧首回廊之中,一瞬间有数十人冲了出来,一半人红衣红裙,一半人绿衣绿裙,竟然是数十名身材婀娜多姿,皮肤白皙相貌美丽手持斗笠的女子。 那些女子娇呼着冲到草坪上,也不见她们怎么动作,草坪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棋盘。横平竖直,泾渭分明,一半是绸带铺就一半是黑绸带铺就。中间写着楚河汉界四个大字,却是事前便写好摆在那里的,上面的草皮掀开便显露了出来。 下一刻,随着锣声再起,所有的女子发出整齐的娇叱声,将手中的斗笠戴在头顶上。站在凉亭上的方子安看得真切,那些斗笠顶上都写着大字,自己这半边是红字,那边的是黑字。写的都是‘车马炮将士象’这些象棋棋子的名称。方子安到此时岂会不明白这是何意?这是以美女为棋子,下的不是棋盘上的棋,而是活色生香的美女棋。难怪郑伯年说自己肯定喜欢,这种玩法方子安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方大人,你是红方,可以先行棋。”身旁的仆役低声说道:“大人只需喊出如何行棋,下边的棋子便会按照大人的吩咐走棋。” 不用解释,方子安也知道怎么做。方子安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棋盘,猛然喝道:“炮二平五” 旁边的仆役一个趔趄差点晕过去。在象棋对弈之中,炮二平五是最为无理的一种下法,俗称当头炮。这一步棋上来便是瞄着对方帅位,是极为凶悍的下法,也是漏洞最多的下法。一般新手才会这么干,或者是最为无礼之人才会走这一步棋。 不但仆役有些混乱,下边头顶炮字的红衣妙龄女郎也有些混乱。她们还从未经历过有客人上来便架当头炮的。 “怎么不动弹?”方子安喝道。 “行棋!”仆役大声喝道。 咚咚咚的鼓声之中,站在二号线位位置的红衣女郎动了。长裙飞舞之间已经到了五号位置。对面凉亭上,郑伯平将一句咒骂压在了肚子里,面对这一无礼的下法,只得微笑加以回应。 方子安的棋力一般,但是在接下来的对弈之中却步步紧逼,下出各种无理的招数。兑子换子一般象棋高手除非觉得有利才会这么做,但他却逮住机会便兑子,看着己方红衣女郎飞身上前跳舞一般的将对面的绿衣女郎推出棋盘,他在凉亭上哈哈大笑。 郑伯平本来因为当头炮那无理的招数而打算好好的修理一番方子安,但随着棋局的进行,自己的棋子一个个的被兑光,形成了难以致胜的残局,心里气的要命。象棋的一种下法便是和高手兑棋,当棋盘上的棋子少到了一定地步的时候,就算比对方多出一两个大子也最终难以取胜。方子安采取的便是这种无赖的下法。只要有机会便一定会兑子,开始的时候郑伯平并没有意识到,当他意识到之后有意识地避免兑子的时候,方子安却又不惜用两子兑换一子,宁愿吃亏也要兑子的战法。到最后郑伯平剩下两枚大子一炮一马,但方子安虽无大子,但是士相齐全,那已经是很难取胜的局面了。更何况方子安还留了一卒在对面二号位巡河游弋。无奈之下,郑伯平只能接受和棋的命运。 方子安哈哈大笑着从凉亭上下来,郑伯平也忍住心中的恼火带着优雅的笑容迎接过来,两个人在棋盘中间相遇。 “哈哈哈,果真是好玩,郑东家,你们有钱人真是会玩。哪里找这么多漂亮姑娘来当棋子的?”方子安笑道。 “大人,只要有银子,棋子还不多得是么?大人玩的开心么?”郑伯平道。 方子安连连点头道:“开心,开心。实在太开心了。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这些美貌年轻的女子当棋子,真有些暴殄天物了。” 郑伯平微笑道:“只要能让大人觉得开心,便不算暴殄天物。她们本就是用来娱人的。不瞒大人说,来我棋盘园玩过的人都觉得很好玩,很满意。” 方子安道:“很多人来这里玩这种棋么?” 郑伯平笑道:“也不是很多,要看来的人有没有资格玩。福建路制置使大人来玩过,福州知府来玩过,还有不少朝廷和地方上的官员来玩过。总之,不是想来玩的不少,可是能玩到的不多。” 方子安缓缓点头道:“那我可太荣幸了,意犹未尽呢。” 郑伯平微笑道:“大人还想玩么?事实上棋局还没结束呢。大人,适才那三十二枚棋子都住在后面的红楼上。每个人住一个单间。大人适才有没有看上的棋子?可以上红楼按照门牌上的号牌找到她,继续这场棋局。” 方子安一愣,点着郑伯平的鼻子腻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懂了,我懂了。” 郑伯平也呵呵笑了起来道:“方大人真是聪明的很,一点就透。”  正文 第五七三章 拜见 方子安算是明白了这里边的勾当。那郑伯平其实倒也说的很直白了。这棋盘园其实便是郑家用来拉拢腐蚀朝廷官员的一处所在。朝廷和地方官员来此,郑家用一些花样拉拢腐蚀他们。 今日所谓的真人美女棋,不过是一种玩乐的手段罢了。适才那场上的女子个个都肤白貌美,且经过专门的训练。她们在场上的行动如舞蹈一般,长裙薄纱起落之际,颇具观赏和挑逗性。但她们却并非如普通妓.女那般搔首弄姿令人厌恶,她们伪装的很好,似乎凛然不可侵犯,但是正因如此,才会跟让那些见惯了逢迎的官员们心动。可想而知,当棋局结束的时候,被告知可以随意挑选场上女子玩乐的时候,怕是没几个官员能够把持的住。 方子安之前便在想,朝廷官员也不都是傻子,泉州郑家在泉州如此势大,不会没有人觉得这事儿会有隐忧。就算在临安朝中官员不知泉州之事,地方上的官员也应该嗅到一些端倪或者觉察到些什么,要么会采取措施,要么会上报朝廷禀报。现在看来,福建路的主要官员应该都被郑家以各种手段拉拢腐蚀了,更别说泉州本地的官员了。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郑家的这些手段吧。除了这美女棋局之外,郑家必是在金钱美色上有更多的拉拢手段,那些官员们怕是都成了郑家控制之下的狗了。不听话的,不识抬举的,恐怕如泉州之前那几任知府一样,以各种意外的情形被肉体毁灭了。 郑家其实拉拢的手段是很直接的,像是今日,他们其实对自己还根本不了解,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已。自己甚至还没有和郑家的家主见面,只是来到泉州转了一圈而已,郑伯平便急着来给自己来了一出美女棋局,其实颇有些突兀和拙劣。但也许郑家人早已不在乎直接不直接,拙劣不拙劣。或许在他们看来,没有人能抵挡住这些手段。又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些拉拢的手段。给人一种能拉拢则最好,即便拉拢不了,他们也不在乎的感觉。 “方大人,看中了哪一位?自管去寻她。大人放心,这些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棋局女子一旦被人选中之后……我们便会更换的。大人大可放心,她们都干净的很。”郑伯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方子安从沉思之中清醒了过来,呵呵笑道:“郑东家真是有心了,没想到郑家待客如此之诚,叫方某真是受宠若惊。说实话,这些女子确实都不错,也都个个生的美貌可人,但可惜的是,在我眼中她们都是一些庸脂俗粉罢了。郑东家的心意我领了,这棋局便到此为止了吧。” 郑伯平愣了愣,点头叹道:“我明白了,方大人身边有秦惜卿那样的人物,自然对这些女子不感兴趣了。不过有时候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大鱼大肉固然好吃,清淡小菜尝尝也不错。” 方子安哈哈笑道:“有大鱼大肉,谁还吃青菜豆腐?郑东家,我看就到此为止吧。我也见识到了你们郑家的好客,心意我自然领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去准备准备,午间不是还得去正式拜见郑老爷子么?说实话,我也不是不想领你的情,但是这大白天的我去那么一折腾,弄的精疲力竭的,见到令尊无精打采的,岂非是不尊重?有机会我自会来吃这些清淡小菜的。好不好?” 郑伯平呵呵笑道:“方大人说的是,是在下考虑不周了。我送大人回住处,午间派人来请大人一行前往。” “好,好,有劳了。”方子安笑道。 …… 晌午时分,郑家派人前来相请,方子安等人早已做好了准备。方子安甚至换上了官服。秦惜卿和沈菱儿以及随同众人也都换上了正式的装束。这表明方子安是要以朝廷官员的身份前去拜访郑家,而非以私人身份。 在郑家派来的人员的簇拥之下,方子安一行出棋盘园沿着街市往东南行了数里,抵达了郑家府宅大门前。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抵达郑家府门之前时,还是让方子安惊叹不已。郑府大门高耸如城楼一般,大门不似普通大宋府邸那般平直开阔,而是三个拱形的门洞式样,大门也非豪门所用的朱红色,而是金色的大门,豪气十足。门洞周围镶嵌的大理石上雕刻着各种奇特的花纹,带着异域风格。特别是门前两只石兽,更是让人咂舌。那是两只一丈多高两丈多长的青石雕刻而成犀牛,昂首踏步,气势凶狠。 大宋豪门之前常见都是石狮子或是麒麟瑞兽,而雕刻两只犀牛,方子安还是第一次见到。种种迹象表明,郑家给人的感觉已经不仅仅是特立独行那么简单。方子安认为,没有人会在家宅门前为了特立独行而这么做,那应该是出于某种深层次的原因。 “方大人,快请进,家父已经等候多时了。”郑伯平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着台阶下方子安等人笑着行礼。 方子安笑着还礼,拾阶而上来到高大的拱门之前。拱门大开,一眼可看穿里边的情形。但见一条毡毯铺就的道路从门内通向远处金碧辉煌的大厅处。庭院开阔,树木高大,房舍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整个宅邸仿佛都在发光一般。 “哎呦,用得着这么隆重么?还铺了红地毯。不敢当,不敢当啊。”方子安笑道。 “方大人,这不是红地毯,也不是专门为方大人铺设的,这是常设之物。这些是波斯毡毯,防滑防湿,我家中通道上全部铺着这种毡毯,只不过这院子里的宽大些罢了。”郑伯平呵呵笑道。 方子安翻个白眼,呵呵笑着掩饰尴尬。郑伯平前面带路,众人沿着毡毯大道往不远处的大厅行去。行到中途,猛听得周围一声野兽的嘶吼,震慑耳鼓。沈菱儿赵刚等人闻声而动,迅速抽出兵刃护在方子安和秦惜卿周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伯平哈哈大笑道:“不用紧张,这是我家院子里豢养的狮子的吼叫。事前没跟方大人禀报此事,我家中豢养了多头猛兽,当作玩物而已。方大人不用害怕,自有专人约束。来人,把那乱叫的畜生打三十鞭子,再关到笼子里饿它三天。惊吓了方大人一行,那还了得。” 一名仆役高声应诺,飞奔往一侧树荫之下。不久后,便见两名仆役牵着一头锁着铁链的狮子过来绑在大树上,一名仆役手持长鞭狠狠的抽打那头狮子。那狮子呼喝吼叫,却被铁链所束缚,根本无法挣脱。直被打的身上鲜血淋漓,奄奄一息,这才被抬着丢尽铁笼之中,几名仆役抬着远去。 方子安等人惊愕的看着这一切,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百兽之王的狮子豢养在家宅之中当做宠物这已经是非正常的做法了。何况如此折磨打杀? 郑伯平满意的看着方子安等人惊愕的表情,笑着转身向前走去。方子安等人缓缓跟上,秦惜卿走在方子安身侧,低声道:“子安,这家人是疯子。” 方子安低声冷笑道:“他们不疯,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他们是要吓唬我们,显摆他们郑家的威风罢了。” 秦惜卿点头道:“确实如此。你道我方才看到那些仆役打那头狮子的时候心里想起了哪句话么?” 方子安点头道:“我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是不是?” 秦惜卿微笑道:“正是这句话。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威风,其实在我看来如跳梁小丑一般。他们不知道,我家方郎可是比狮子老虎还要厉害百倍的人物,靠这个能吓倒你么?真是笑话。” 方子安呵呵而笑,低声道:“惜卿现在夸赞人的本事越来越高了。你是怕我胆怯了,给我打气是么?你放心,你夫君岂是这些人所能吓唬的住的。这些小伎俩简直拙劣无比。这一笔我给他们记着。” 秦惜卿一笑,转头不语。 “方大人,老朽郑志龙等候多时了。哈哈哈,方大人大驾光临,我泉州郑家蓬荜生辉啊。老朽有礼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方子安抬眼看去,不知何时,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须发皆白相貌特异的老者来到近前。那老者身材高大,鹰目如电,正拱手对着自己行礼。 方子安吁了口气,昂首抱拳迎了上去。  正文 第五七四章 陪客 前来迎接的正是郑家家主郑志龙,方子安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也从蒋政口中得知郑志龙应该年纪已过花甲。但是眼前的郑志龙虽然须发皆白,然而却腰背挺直,脚步矫健如少年,走路咚咚有声。特别是那一张脸,双目精光四射,明亮如电。一篷又白又浓密的络腮胡子连到鬓角之处,一眼看上去显得极为苍老。然而你仔细看,胡须之外的脸上皮肤却是红润饱满,连个褶子都看不到。若非须发皆白,根本看不出是个花甲老者。这个人倒是驻颜有术保养得体。 而更让方子安觉得有些怪异的是,这郑志龙的相貌有些奇怪。他的皮肤白皙,但却并非寻常那种白皙,而是白的像是涂了粉一般。眉毛又弯又浓,鼻梁高耸,眼窝深陷。这相貌乍一看似乎觉得没什么,但是细品之下又觉得似乎不是大宋人。 “这一位想必便是郑大人了。本人方子安,郑大人有礼了。”方子安笑着拱手道。 郑志龙呵呵而笑道:“老朽还是第一次听人称呼我为郑大人。是了,方大人若不提起,老朽都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我泉州市舶司的提举官了。呵呵呵。我这个挂名的提举官朝廷居然记得,倒是叫人意外。” 方子安笑道:“郑大人是朝廷命官,皇上钦命的终身泉州提举,我等怎会不知?本人一到市舶司衙门,便立刻知道了郑大人的大名,得知了郑大人的事略,当真是如雷贯耳,仰慕不已。今日一见果然是鹤发童颜老当益壮,一派英雄气概,当真令人叹服。” 方子安之所以上来便以大人相称,其实是一种策略,意思是提醒对方,自己是以上官的身份而来的。自己是掌管市舶司的官员,郑志龙是泉州市舶司提举官,是自己的下官。虽然未必有什么用,但起码在心理上先让对方明白这一点,稍减些气焰。 郑志龙哈哈大笑道:“方大人口才了得,‘英雄’二字,老朽可不敢当。倒是方大人后起之秀,名满天下,老朽是闻名已久。老朽早跟犬子说了,要是有机会能见一见方大人便好了。没想到今日在泉州倒是见到了,老朽才是荣幸之至。” 两人相对呵呵而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熟悉之极的忘年交见面之后欣喜叙话,却不知道两人虽然口中说着客套话,眼神却已然如刀剑一般交锋数次,都想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些什么,也都想以凌厉的眼神压制对方。几个来回,打了个平手。 “方大人年纪虽轻,但却心志坚定,果然是做大事之人。”郑志龙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呵呵笑道。 方子安笑道:“郑大人过奖了,在下年纪轻,涉世未深,很多事需要请教郑大人这样的人才知分寸。郑大人,本官来到泉州,少不得很多事要麻烦你了。” 郑志龙笑道:“但有差遣,老朽自当鞍前马后效力便是。咱们也别站在这里说话了,天气热的很,仲平待客不周,适才大人和诸位没有被吓到吧?那是老朽宅子里豢养的几只小兽,可能是天气热了,不太舒坦,所以吼叫了几声。方大人放心,它们不会伤人的。” 方子安呵呵笑道:“确实吓了一跳。话说别人家都是养些小猫小狗的宠物,郑大人把狮子老虎当宠物养,还真是不同寻常。足见郑家气魄大,这等大虫猛兽也能驾驭。还有……那是真有银子啊。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些狮豹猛兽都是从番国运来的吧?” 郑志龙抚须笑道:“正是。这些都是我郑家海船从番国运来,有天竺的老虎,摩邻国的大象狮子豹子犀牛什么的。总之,我大宋没有的珍奇异兽在番国却是多得是。我们只是花些心力和代价把它们运过来罢了。我宋人猎奇,也喜欢这些异兽,我们也满足我大宋百姓的好奇之心。有些小狮虎便豢养在家宅之中,权当赏玩罢了。” 方子安微笑点头道:“厉害,厉害。” 郑志龙表情得意,笑道:“光顾着说话了,还站在太阳底下呢。方大人快请,酒宴已经摆好了,早就等着大人入席呢。快请,快请。” 一行人簇拥着方子安和郑志龙等人来到雄伟开阔的大厅之中。大厅分为内外两厅,都设有宴席。随行人员被安排在外间就坐,方子安蒋政赵刚以及秦惜卿沈菱儿等人则被请进内厅就坐。厅中装饰也甚为豪华,地面上铺着绒毯,墙上挂着字画,桌椅板凳都是油光锃亮,看上去都是名贵木材打造而成。桌上的餐盘餐具银光闪闪,似乎都是银器打造而成。这郑志龙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藏富之心,倒像是故意炫富一般。 郑志龙请方子安坐了客位,自己在主位坐下。席上除了他的两个儿子之外,还有三名男子,那两名陪着笑脸的男子似乎是本地官员,但另外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引起了方子安的注意。此人相貌清瘦,神情冷漠,似乎并不太愿意说话。但是方子安几番转目之时都发现此人正看着自己,目光中寒意森然,似乎蕴藏着巨大的仇恨,让人浑身不自在。 郑志龙命侍奉的婢女上前斟酒,方子安笑道:“郑大人,不介绍席上几位么?本官也好认识他们,不至于失礼。” 郑志龙笑着点头道:“哎呦,是老朽糊涂了,自然要引见引见的。今日宴请方大人,老朽特意将泉州知府衙门的赵大人和刘大人请来相陪。这一位便是赵大人。这一位是刘大人。” 两名官员起身拱手,高个子的那名瘦削官员笑道:“久仰方大人之名,下官泉州通判赵仁美给方大人见礼了。” 一旁的郑志龙沉声补充道:“泉州知府空缺,现如今是赵大人代行知府之事,实际上便是咱们泉州的知府大人了。” “不敢,不敢。朝廷没下旨之前,我只是个通判,哈哈哈。”那官员笑道。 方子安微笑拱手道:“赵大人有礼了,本人方子安。户部侍郎权市舶司事,来到贵府,多多关照。” 赵仁美呵呵笑道:“方大人不用介绍我们也知道,不久前我才从京城回来。方大人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用介绍么?纵横朝廷内外,出入金国燕京府虎狼之地于无物,人人钦佩呢。” 方子安呵呵笑道:“看来赵大人对我了解的很呢。” 赵仁美笑道:“不瞒你说,下官乃汤相门生,自然知道一些事情。” 方子安笑着点头,心道:看你这年纪比汤思退都大,却自称是他的门生。怕是最近才投靠的。看来汤思退这厮正在大肆拉拢自己人,广纳门生。这家伙怕是想要有一番作为了。 “原来如此。”方子安拱手转向另外一人。 “下官刘正奇,泉州水步军团练使。方大人,有礼了。”矮胖的那名官员自我介绍道。 方子安点头道:“刘大人有礼。刘大人应该是个练家子吧。” 刘正奇道:“大人怎知?” 方子安笑道:“你手掌虎口都起老茧了,那是握刀枪练习之故。手腕上还带着腕带呢,那是练武之人才需要的东西,是怕打拳伤了腕子是不是?” 刘正奇呵呵笑道:“方大人观察细致,在下确实会那么一点微末功夫。否则何以领泉州之军?” 方子安点头道:“是啊。之前我大宋都是文官领军,现在果然变了,刘大人应该上任不久是吧。应该是从别处军中提拔调来上任的是么?” 刘正奇讶异不已,方子安说的全中。心中暗赞这方子安果然眼光毒辣。但其实他不明白,毒辣的不是眼光,而是方子安的分析能力。方子安可不知道这刘正奇是谁,但看他举止失措的样子,便知道他应该是不常出入这样的场合。既是泉州水步军的团练,那也是地方上的军事首官,郑志龙应该早就拉拢了他才是,他应该不至于那么紧张。另外这人说话的口音带着江宁一带口音,唯一的解释是,这人是从外地调来,上任不久,还不适应这种场合,被郑志龙请来陪客还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方大人果然是目光锐利,这都能看得出来。咱们刘大人确实是才上任不久。之前在北边军队里任职,不久前才调来泉州府。方大人这都能看得出来,可真是了不得。方大人可以去街上给人算命了。”赵仁美呵呵笑道。 郑志龙在旁抚须微笑不语,心想:方子安看来做了不少功课,来之前怕是将我泉州的情形都摸了一遍,这厮有备而来,得小心应付。 “这一位呢?郑大人,这一位我看着有些面熟啊,似乎在那里见过面?”方子安转向那名四十多岁的男子,笑着拱手道。 那男子身子一震,似乎有些慌乱。沉声道:“方大人有礼了,本人可不记得跟大人见过面。” 郑志龙呵呵笑道:“是啊,这位是林老爷,是我的朋友。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泉州,怎么可能见过方大人?方大人这回怕是记错了。” 方子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或许是我记错了。我看着形貌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呵呵,不过不太可能,我认识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且也不姓林。林兄,唐突了。向你致歉。” 那男子神情古怪,声音中似乎有些颤抖,仿佛压抑着心中的激愤沉声道:“倒也不必。大人看着我像一个死去的人,倒是让人觉得奇怪的很。但不知那死去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或许真的跟我有什么渊源呢。” 方子安尚未答话,郑志龙沉声道:“林老爷,方大人随口一说而已,何必在意?莫失了待客礼数。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倘若不舒服的话回后堂歇息歇息去。” 那林姓男子一震,躬身道:“郑翁说的是。我还撑得住,不用歇息。” 郑志龙瞪眼看着他,欲言又止。 方子安看着那男子的形貌举止,眉头不经意的皱起,若有所思。  正文 第五七五章 强硬 酒宴丰盛,主人盛情,倒也颇为尽兴。唯一让方子安不舒服的是,那姓林的男子不是投过来的阴寒的目光,让方子安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好在郑志龙发现了这一点,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借口让林姓男子离席而去,这才让方子安感觉自在了些。 酒宴到了最后,席上端上来一盆热腾腾黑乎乎的肉食来。郑志龙热情招呼方子安等人尝尝这盘肉。方子安夹了一块嚼了嚼,那肉用胡椒烹制,辛辣味却难掩腥膻的味道,颇为重口。在方子安看来,滋味倒是还可以,只是粗粝老韧甚难下咽。方子安还可以忍受这种味道,但是秦惜卿和沈菱儿包括蒋政等人却是闻到那股味道便根本没有吃的欲望了。 “这是什么肉?我还从未吃过。”方子安好奇问道。 郑志龙呵呵笑道:“方大人见多识广,难道不知这是什么肉?” 方子安笑道:“恕我孤陋寡闻。” 郑志龙道:“这是狮子肉。适才大人进来的时候,一头狮子吼叫起来,让大人和女眷受惊了。老朽便命人将它给宰杀了,这便是它的肉。刚刚炖好的。滋味如何?” 方子安愕然,再无半点胃口了。 “这又是何必?那可是你豢养的狮子,如猫狗一般,也有些亲近了。畜生那里知道什么?吼叫几声便杀了他,大可不必啊。”方子安咂嘴道。 “那可不成,在我郑家,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慢说是猫狗宠物,便是一草一木都得按照老朽想要它长成的样子生长。狮子老虎虽是畜生,但也得按照规矩来。不该吼叫的时候吼叫起来,那便是不守规矩,下场便是成为这盘中餐。当然了,本来是可以惩罚它的,可惜它惊吓的是方大人,那它便只有死路一条了。”郑志龙满不在乎的道。 方子安苦笑道:“郑大人这么一说,倒像是这头狮子因我而死的一般,我可罪过大了。” 郑志龙摆手道:“那也不是,老朽说了,不守规矩的便要惩罚。惊动了方大人他该死,惊吓了别人它也该死。” 方子安呵呵笑道:“郑大人跟一头狮子讲规矩,我倒是头一回见到。猛兽豢养在家宅之中,便已然违背天性了,何况要它按照规矩来?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郑志龙呵呵笑道:“规矩本就是强人所难的。莫非大人以为律法规矩都是人愿意遵守的么?那都是约束。没有人愿意受这样的约束。但是没有约束,便天下大乱了。那都是大道理,就算是我郑家船行之中,直接在我郑家做事,靠我郑家吃饭的人有三万之多。这么多人在一起做事,定要有规矩约束,否则便乱了套了,是不是?正因为我郑家规矩严,才能井井有条,才能运转如意。大人明白老朽的意思么?” 方子安点头笑道:“道理不错,只是我们谈的是狮子,跟人无关。” 郑志龙呵呵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 酒席散后,郑志龙领着方子安去参观郑家宅邸。一行人从前厅出发一路往后,穿越数个风格迥异的庭院,领略了郑家家宅的豪华,让人叹为观止。最后,众人来到了郑府西首的后宅庭院,那是一处江南园林风格的花园。里边花树繁茂,清泉假山错落,甚是精美。 “方大人,咱们在那边亭子里歇息片刻,喝些茶水。这园子还算清幽,咱们也好说说话。”郑志龙笑道。 方子安微笑点头,跟随郑志龙步入树木掩映之中的一座凉亭。落座之后,仆役送上茶水之后全部退下。秦惜卿等人也在下方回廊中喝茶,并不来打搅。 “方大人,适才席上人多口杂,也不能说正事。这一次方大人来我泉州,不知有何公干。想必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吧。”郑志龙抿了口茶水笑问道。 方子安微笑道:“郑大人,朝廷里发生的事情你当都知晓了吧。” 郑志龙笑道:“老朽虽挂名市舶司提举,但老朽却从不关心朝中之事。我把自己只看做是一介商贾罢了。朝廷里的事情老朽听闻了一些,却也并不确切。我唯一关心的是我的生意如何,我郑家的船只在海上有没有遭遇海匪,是否遭遇风暴。能不能平安的在番国运回我大宋所需的货物。仅此而已。” 方子安呵呵笑道:“做生意也要有安定的环境不是么?郑大人当关心关心时局才是。郑大人既然说不了解,那么我便跟郑大人简单的说一说。简单来说,便是秦桧老贼谋反,被朝廷镇压,皇上心灰意冷,将要传位于太子了。” 郑志龙点头道:“这些老朽都知道。哎,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秦桧居然包藏祸心,意图谋反。皇上想必是伤心之极了。但这些事,老朽却也不知详细,也说不上话。知道和不知道也没多少区别。” 方子安摇头道:“那可不是,我听说当年皇上流落海上之时,郑大人曾施以援手,救驾有功。后来皇上还给予郑大人一些特许之权,作为嘉奖。如今皇上要退位了,郑大人难道不担心这些特权被收回么?” 郑志龙眉头皱起,沉声道:“原来大人来我泉州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莫非朝廷要收回当年皇上特许我郑家的几件事么?朝廷倘若真这么做,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难道新皇即位,之前皇上的许诺便全部废除,一概不算数了不成?” 方子安微笑摆手道:“郑大人稍安勿躁,我可没说我是为了此事而来。我只是提这么一嘴罢了。我此来泉州,一则是我以户部侍郎之职权市舶司之事,泉州乃我大宋海贸重地,本人权责所在,需要来看看情形。二则,我也确实是为了一些事情而来。” 郑志龙沉声道:“大人是上官,来泉州查勘海贸之事老夫自然是欢迎之至,提供便利。但大人莫忘了,当年皇上许诺了,泉州之事不受市舶司实辖,说白了,户部管不到泉州,更管不到我郑家。朝廷除非下旨收回当年皇上的许诺,否则这泉州事大人可无权过问。我郑家的事,大人也无权过问。” 方子安呵呵笑道:“郑大人啊,新皇即将即位,朝廷即将北伐,现在上上下下都在为北伐做准备。钱粮税收都在整饬。我市舶司也是朝廷财税的一块重要的收入。郑大人这么多年在泉州做生意,垄断了大宋的香料生意,生意做的是铺天盖地,银子赚的是如流水一般哗啦啦的进来。这种时候,岂能抓着老黄历不放?怎能不有所表示?实不相瞒,本人此来泉州便是跟郑大人商议商议这市舶取税之事。朝廷需要银子,郑大人恐怕要出出血了。” 郑志龙缓缓点头道:“果然是为了这些事来的,这是眼红我郑家生意做的大,银子赚的多。不过话说回来,我郑家有今日,那可没让朝廷操半点心。泉州半个城的百姓靠着我郑家吃饭,我郑家海船出海遭遇翻覆海匪造成的损失也没伸手向朝廷要一两银子的赔偿。现如今见我郑家赚了些银子,便眼红了是么?” 方子安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覆巢之下无完卵。朝廷要打仗了,需要钱粮军饷,咱们都有责任贡献一些。郑大人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这点觉悟应当是有的。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郑志龙冷声道:“方大人,老夫真人不说假话,老夫可以给银子,但是大人方才说的话让老夫有了疑虑。朝廷必须保证我郑家所得到的条件不会改变,老夫才会出银子。卸磨杀驴可不成。方大人如能保证这一点,我郑家可为朝廷分担一些。但我郑家莫看家大业大,那也是要养活许多人,花费也巨大,数目太大,我们也是承担不起的。” 方子安笑道:“郑大人果然终究还是生意人,行事之前先谈条件。可是郑大人呐,你怕是要想清楚了。你和朝廷谈条件,这恐怕有些不合适吧。郑大人虽然家大业大,但是在朝廷面前,郑大人难道还想平起平坐,跟朝廷谈什么条件么?朝廷给你的便是恩赐,朝廷不给,那也是恩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个道理难道郑大人不懂?” 郑志龙拂袖而起,沉声道:“大人若是这么说,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谈的了。朝廷也要讲道理讲规矩的,不能卸磨杀驴。当年老夫和皇上有过协议的,三条特许条件是皇上亲自许诺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么多年来,我郑家兢兢业业辛辛苦苦的做生意,不偷不抢不靠别人,现在朝廷似乎要反悔,这是何道理?方大人,如果有人这么待你,你当如何?更别说方大人语带威胁之意了。” 方子安冷笑道:“郑大人,你可莫要冲动。有话咱们好好说。” 郑志龙大笑道:“方大人,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郑志龙何时跟人好好的说过话。便是朝廷,若不讲信用,老朽也不会答应的。方大人,你最好去打听打听,跟我郑家怎么打交道。老夫已经给足了你面子,希望方大人你也考虑考虑。咱们回头再谈此事。” 方子安咂嘴起身道:“郑大人,看来你情绪有些激动,此刻确实不是谈事的好时机。你且冷静冷静,回头咱们再谈。我先告辞了,感谢郑大人的招待,狮子肉味道不错,我还想再吃一顿。” 郑志龙冷笑道:“慢说是狮子肉,龙肉我都能让方大人吃得到,但要看老朽有没有那个兴致了。送客!”  正文 第五七六章 郑家 方子安等人前脚告辞离开,后脚郑家两个儿子便涌入小亭之中询问情形。 “那姓方的来泉州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来要钱的?”郑伯平急吼吼的问道。 郑志龙冷笑道:“只是要银子倒也罢了。这一回他来恐怕另有所图。” “他要干什么?莫非是为了朝廷给我郑家的权力么?”郑伯安沉声道。 郑志龙赞许的对郑伯安点点头,自己这个大儿子还是能考虑到一些事情的。 “伯安说对了,他此来的目的绝非是要银子。虽然他嘴上说,朝廷要打仗了,要我郑家支援军饷,为国效力。然而,他的意图却绝非如此。老夫故意把话直接挑明,便是要看他态度和反应,他支支吾吾不肯干脆说话。据我看,他不仅是要银子,恐怕还想要更多。当年皇上答应我郑家的特权,他是想要收回了。或者说,是太子想要收回去了。”郑志龙沉声道。 “他娘的,那皇上说话不算话么?当年爹爹救了他,他感激涕零的要恩赐,现在怎地又要收回去?皇上不是金口玉言么?我看像是放屁。”郑伯平怒声骂道。 “伯平,住口!谩骂有何用?皇上要退位了,人走茶凉,这个道理不懂么?连岳飞他们都平反了,局面变了,朝廷的风气也变了。之前皇上的许诺自然也不作数了。方子安这次应该是来探探我们的口风,看看具体的情形的。在皇上正式退位之前,他们不好直接剥夺我郑家权利,便想着来让我们自己交出来。嘿嘿,他们可想错了,我郑家怎会主动交出特权?那是我郑家能立足的根本。”郑志龙冷笑道。 “爹爹,这里头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了?朝廷察觉到了些什么了?莫非他们知道我郑家和秦相的关系?”郑伯安低声道。 郑志龙皱眉沉吟道:“应该不至于。我们和秦桧之间的事情极为隐秘,一般人并不知晓。伯平去临安见秦桧也是用的化名,小心谨慎的很,他人怎会知晓?要说这一层关系为人所知,那我们此刻岂能安生?秦桧一死,我们便要遭到清算了。不过也不能排除是朝廷一直没腾出手来。他们总要先解决朝廷上的事情,之后才能轮到我们。如果这姓方的是来打探我们的实力的,那恐怕便真是要对我郑家要动手了。希望不至于如此糟糕。若朝廷知道我们和秦桧的关系,则一场火拼在所难免。” 郑伯平咂嘴道:“要我说,当初我们便不该跟秦桧搞在一起。咱们做咱们的生意,跟他搞在一起,弄的我们不人不鬼的提醒吊胆的,实在不划算。” 郑志龙喝道:“你懂什么?当初朝廷里便有人要除了我郑家,是秦桧出面帮我郑家渡过了难关。否则我们早就完了。当然,秦桧的目的是要我郑家为他做事,但是总归是庇佑了我郑家。你以为我郑家在这里这么多年经营,稳如泰山,便没有人眼红,没有人在皇上面前进谗言么?那些也都是有路子有人脉有财力的人,谁不想吞了我郑家的生意?他们合伙要吃了我郑家,若非秦桧出面阻止,我们早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郑伯平咂嘴道:“可是现在却也脱不开身了。” 郑志龙冷声道:“脱什么身?我郑家有今日,那是多少机缘巧合的结果?我郑家本就不是大宋人,当年祖上漂洋过海前来,在这里备受歧视。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却无靠山,常常受到欺负。当年若不是我听从了杨义的建议,去海上保护皇上的话。又怎会有后续的壮大。说起来,杨义可真是厉害的很,他说大宋不会亡,皇上会东山再起,会在临安建都稳住局面,劝我在皇上漂泊海上时全力施救,以博得护驾之功。他说的一切都应验了。真是个通天彻地的才学之士啊。他要我向皇上要那三个特权,个个在点子上。否则我郑家焉有今日?” “可惜……他被爹爹给喂了狮子了。”郑伯安咂嘴道。 郑志龙冷声道:“他活该,自以为有些本事,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我给了他诸多礼遇,他居然还要我给他郑家船行一半股权。这倒也罢了,无非便是银子罢了,这狗东西祸害了你们的妹妹,还……还勾搭上了你们的姨母,我岂能容他?不拿他喂狮子,他岂不是要当真主了?” 郑伯安点头道:“孩儿没说爹爹做的不对,那杨义确实该死。不过……确实也是真有本事。似乎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当初大宋已经那个样子了,皇上都被撵到海上去了,他居然还坚持说皇上会东山再起。爹爹当时怕是也不信的,但是他说,只要能护得皇上平安,之后便有护驾之功,今后郑家便有后福了。还真是被他说的全中。可惜了这个人了。我小时候便觉得他怪得很,说话怪里怪气的,还说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大宋人。” 郑伯平也道:“是啊,义叔……不……那杨义确实很怪,也很有本事。我去过他的住处,他的屋子里全是画着各种图案的纸张,我看都看不懂。他却说,这些东西一旦造出来,他便可以当皇上。我那时年轻,不懂他说什么。他说的是一些兵器,什么坦克飞机机关枪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确实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郑志龙叹息道:“是啊,可惜了,他若在,能帮我的话,我郑家气象可能比现在还大。他当初建议我多造船只,多练兵马,将来可以保命。说朝廷迟早要对郑家动手,现在看来,他又一次预测对了。好在老夫听了他的,我郑家现在随时可以组织起一百多条大船的水军,谁来也不怕。这厮……当初若不招惹我的妾室,不秽乱我郑家后宅,我也不会拿他无喂狮子。哎,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郑伯安道:“那么爹爹打算如何应付这个方子安?” 郑伯平在旁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宰了他得了。反正咱们宰了的官儿也不止他一个。多他一个不多。明儿我请他去登船出海,到海上让人给他们全掀到海里去喂海鲨。到时候就说是失足落海的。” 郑伯安嗤笑道:“然后那秦惜卿便归你了是么?” 郑伯平翻着白眼道:“哥哥想要给你也成,咱们兄弟不分彼此。” 郑志龙喝道:“都闭嘴!伯平,我警告你不得草率。这一次不同以往。这个方子安你道是什么人么?此人精明过人,本事也不小。据说他在金国搅得金人内乱,秦桧的老底子就是他抖出来的。他是太子的心腹,这一次来泉州只带了这么点人来,还带着家眷来,明显是有恃无恐。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泉州郑家不是好惹的,还敢如此前来,也许是做好了准备,就等着咱们动手,好找个借口。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看看情势发展。倘若他当真是来对我们不利的,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 郑伯平只得躬身道:“孩儿听爹爹的便是。” 郑伯安低声道:“可是林老爷那里怎么交代?他好像已经快要发疯了。” 郑志龙皱眉道:“他人在何处?适才酒席宴上,他也太着相了。那方子安似乎都生疑了。还说在那里见过他。他这么着急,是要坏我们的大事的。” 郑伯安道:“他在西园小厅,我适才见他时他正在发火,桌椅乱砸,骂骂咧咧的。” 郑伯平怒道:“他有什么资格在我郑家发飙?若不是爹爹看在秦桧当年帮我们的情分上,怎会收留他?秦桧死了,他什么都不是了。这么多年,他得了我郑家多少好处?” 郑志龙摆手道:“莫要说这些了。他是秦桧之子,在金国还是能说上话的。咱们还要用他和金人接洽,那是我们的后路。万不可对他无礼。伯安去请他来此,我和他谈谈。” 郑伯安点头应了,躬身离开。郑志龙端着茶盅送到嘴边,看见郑伯平还站在那里,皱眉道:“你还站在这里作甚?你去棋盘园盯着方子安他们。切记,不要自作主张,不要打草惊蛇。跟你兄长学着点,稳重些。” 郑伯平面露不悦之色,还是躬身道:“孩儿去便是了,又拿哥哥说我作甚?” 兄弟两人都离开之后,郑志龙独坐亭中陷入沉思之中。适才和两个儿子的一番话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特别是那个杨义,让他至今难以忘怀。 杨义是泉州本地人,当年郑家在泉州还不算是很有声望的时候,杨义便是自己账房里的一个先生罢了。直到有一天,满城都在传着皇上被金兵撵到海上的消息。还有人在海上看见了皇上的坐船被金兵追赶。那天,杨义突然跑来找自己,要自己抓住这个从龙建功的机会。 自己岂肯信他,但他信誓旦旦说的天花乱坠。说大宋气数未尽,这个被追杀的皇上之后会东山再起稳住局面,将和金人南北对峙。无论他帮不帮这个皇上,皇上都不会被金兵杀死。他郑家想要发达,便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郑志龙当时正为郑家的发展发愁,作为色目来的商人后裔,即便改了汉姓娶了大宋女子,在泉州已经生活了三代人,但是郑家依旧得不到本地人的认可,一直被排挤。郑家船行也陷入窘境。郑志龙很需要一个能够让郑家船行崛起的机会。杨义信誓旦旦赌咒发誓,郑志龙最终决定试一试。于是便有了那次壮举。 事实证明,杨义的建议无比的正确,郑志龙在他的建议下做出了改变郑家命运的一次赌博。 正文 第五七七章 回忆 当初郑志龙原打算是接受朝廷的官职的,但杨义告诉他,以他这种身份,当官毫无益处。他根本就不是大宋人,又何必去当大宋的官。杨义说,宋人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他因为救驾有功而被授予官职,时间一长也照样被掳下来。杨义说,在大宋朝廷做官,若无靠山根基,若无左右逢源的本事,若无揣摩上意的本事,下场都会很惨。与其为官,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当个商贾,利用护驾的功劳捞些实惠,远离朝廷风雨,又可雄霸一方当个土皇帝。 杨义的话对郑志龙颇有启发,杨义提出了向朝廷要求的那三条。杨义告诉郑志龙,垄断是暴利的来源,香料垄断看似只是海贸之中不大的一块,但是足够郑家吃饱了,贪多嚼不烂,胃口大了反而招致众人眼红攻讦,蛋糕虽大,只取一块便够了,免得别人吃不到会跟你拼命。至于其他两条,一个是为了保护既得利益,一个是排外稳固本地的根基。养私兵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有自保之力。利用朝廷给予的养兵之权,秘密训练大量可用之兵,将来不管时局怎么变化,哪个皇帝坐在龙庭之上,郑家都可立于不败之地。 杨义还告诉他,要让泉州成为他郑家的私人地盘。对朝廷可以吝啬,对泉州百姓要慷慨大方。本地民心是郑家立足的根本。一旦百姓心里只有郑家而没有皇上,则郑家更是牢不可破。除了施舍之外,杨义说,控制人心的手段不仅仅是给予利益,而要会蛊惑他们。杨义说,宗教手段最能控制人的精神,要让泉州百姓达到‘有教无国’的地步,必须要灌输给他们一种狂热的宗教信仰。而他郑家信仰的回回教最为合适。这种回回教本就是有教无国的典范。 郑志龙遵循了他的建议,随着生意的逐渐成功,财富的逐渐积累,他在城中建造了金碧辉煌的回回庙,以慈善和施舍,救赎和寄托作为诱饵,从自己的母国雇佣教士前来传教。让他欣喜的是,在泉州和周边各地,回回教以燎原之势壮大。虽然很多百姓是为了享有成为信徒的各种福利而来,但郑志龙不在乎,他知道假以时日这些人都会成为虔诚的教徒。而郑家的声誉也不仅仅是乐善好施的大商人。在泉州,他郑志龙已然是真主的化身。不夸张的说,只要他郑志龙说一句话,满城教徒都会俯首帖耳。 郑志龙对杨义当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位账房先生出身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真是捡到宝了。郑志龙对杨义的话言听计从,在城中给杨义修建了豪宅,给他大量的金银美女享受。即便杨义提出要郑家一半的股权,郑志龙虽然恼火,但却也没有真正的拒绝。但是这厮让郑志龙不能忍受的是,他贪花好色便也罢了,自己买了十几名美貌婢女送他,满足他的嗜好,但是他却将手伸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他利用出入郑家后宅的便利诱奸了自己的女儿多次,不仅如此,他连自己纳的小妾也都勾引了。郑家的后宅简直成了他的后宫。郑志龙再有忍性也受不了这厮如此胡来。那天晚上,郑志龙带着人将杨义从自己的小妾的床上拖了出来,连同小妾梅芳一起丢到了饿了三天的狮子笼里。他站在笼子外边,看着杨义惊骇大叫,光着身子在笼子里逃跑的样子,听着他大声的求饶,说什么饶了他一命,他能帮自己当皇上之类的话,郑志龙.根本不屑一顾。没有人敢羞辱他郑志龙,敢在他面前放肆,包括杨义。 当然,杨义死了之后很长时间,郑志龙心中都有些遗憾。这个人确实很厉害,他死了,自己失去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很多事都没人给自己拿主意了。而且这个杨义似乎真的有某种神奇的预知能力,他说的很多事都应验了。时至今日,尽管郑志龙嘴上强硬,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太过冲动了,不该那么草率的将他喂了狮子。 坐在亭中的郑志龙回想着往事,竟然有些沉迷。直到他被亭子下方的叫声惊醒。 “郑翁,郑翁。方子安那狗贼呢?你要替我报仇啊。”席上被劝退的林老爷一边叫着一边快步拾阶而上来到亭子里。 郑志龙皱着眉头,心中有些不满,但他还是露出了笑容来。这位林老爷可不是一般人,他正是秦桧当年北上之前跟婢女生下的私生子林一飞,秦坦的亲生父亲。秦桧回到大宋之后,虽然没有同林一飞正式相认,但是林一飞当然会受到照顾。秦坦入府之后,为了不让王氏知道这个秘密,秦桧不能同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相认,更不能将他接进相府之中,但照顾是必须的。林一飞没有功名,不能给官职,但是衙门里的肥缺是能给的。林一飞实际上便是之前秦桧掌控市舶司这个摇钱树的代理人,跟泉州郑家也是在那个时候搭上了线的。 秦桧死后,因为很少人知道林一飞的真实身份,所以被他逃出了京城。他逃到了泉州,投靠了郑家,因为秦桧生前便对林一飞说过,要是出了事逃命的话,不要直接往北,那时逃不掉的。要从海路绕行去金国活命。林一飞想到和郑家的关系,便从京城逃到了泉州。 林一飞来郑家,郑志龙收留了他,且为准备了船只从海陆送他去了金国一趟。林一飞是想去金国搬救兵的,但是完颜亮自顾不暇,正在调兵攻打盘踞西京事实上已经反叛的萧怀忠,攻大宋的计划自然延后。完颜亮只安慰了林一飞,告诉他金国会出兵为秦桧报仇的,这就么将他打发了回来。林一飞自然很是郁闷,但是郑志龙却从中发现了秦桧的秘密和林一飞的价值。他能和金主说上话,养着他便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所以郑志龙信誓旦旦的告诉林一飞,自己会想办法替他报仇,稳住林一飞留在泉州。 “郑翁,你答应过我的,要为我秦家报仇的。便是这个方子安,我秦家一门都是毁在他的手里。我儿子秦坦……在东华门外被他追赶着,一枪扎在地上……郑翁,你要为我做主啊。”林一飞抢上前来,情绪激动的叫道。 “林老弟,不要这么激动,稍安勿躁。老夫都知道,老夫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办到。坐下喝茶,天气这么热,你这个样子容易中暑。快坐下。”郑志龙安慰道。 “我怎喝得下茶水?见了那小贼我便控制不住我自己。席上我都准备跟他拼命了。郑翁,他来泉州了,这不是自投罗网么?你可不能放过他啊。”林一飞兀自叫道。 “林老弟啊,你就是太着相了,我才让你退席的。你那般样子,像是要吃人的狮子老虎一般,怎不令他生疑?他此来的底细我还没摸清,若是打草惊蛇,被他给跑了,那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郑志龙皱眉道。 “他怎么会跑掉?泉州城里他还能跑得掉么?郑翁,你是不是不想帮我。我秦家当年可是对你们有恩的。那么多船行联合起来对付你们,朝中十几位大臣上奏要抄了你们船行,说你们行为不轨。若非我爹爹这出面,你们哪有今日?这恩情你们难道不记着么?”林一飞道。 郑志龙冷声道:“林老弟,你这话又说到哪里了?恩情是要让人记在心里心甘情愿的回报,哪有天天挂在嘴上逼着人去报恩的?再说了,秦相当年确实助了我郑家,但这么多年来,我郑家帮了你们还少么?你们要银子有银子,要船给船。秦相当年和金人沟通,从我大宋运了那么多物资去金国,不都是我们冒着杀头的危险帮着运的么?不说别人,你林老爷这十几年来得了我郑家多少好处?不下于三十万两银子吧?我们可也没忘恩负义,你拿之前的事来指责我,这不太好吧。” 林一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郑翁不要见怪,我是太心急了。我见不得那厮活着。” 郑志龙道:“稍安勿躁,不仅是你,我也想宰了他。他此来是跟我郑家作对的,我能饶了他?但是得先弄清楚他的底细。他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剁了他。你急什么?我答应你,待宰他的时候,让你亲手砍了他好不好?” 林一飞嘘了口气道:“有郑翁这句话,我便等着。我不会杀人,我也不亲手砍他,我要他喂狮子。看着他被狮子活活分食。” “好好好,由得你。喝茶,喝茶,擦擦汗,擦擦泪。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成何体统?”郑志龙微笑道。  正文 第五七九章 实力 “惜卿回船厅去歇着吧,这没什么好看的。”方子安忙转头安慰道。 秦惜卿一方面是因为有些中暑和晕船,再被眼前的气味和血腥所刺激,所以心中作呕难以支撑,于是点头,让沈菱儿扶着她进船厅歇息。 郑志龙呵呵笑道:“大人的内子本不该来,这种场面确实血腥。” 赵刚本来有些晕船,但见了血腥反倒不晕了。在旁嗤笑道:“这算什么?你们是打渔的么?往海里射鱼,用网子捞上来回家炖鲨鱼汤喝么?” 郑志龙等人面露鄙夷之色。 方子安笑道:“赵兄弟,莫要露怯。这是水战之法。水战之中,派出大量水鬼潜入对方船只之下的死角,以斧凿凿穿船底,是为最有利的战法。海上盗匪,大多是水性超卓的。箭支密集射杀,以刀网拖拽,让水鬼无法靠近无处存身,这是极为有效的战法。” 郑志龙呵呵笑道:“还是方大人识货。这正是应付近战水鬼之法,不懂的人胡言乱语,贻笑大方。想不到方大人身边也有这种糊涂的人,不知道怎么当上将军的。” 赵刚羞怒道:“你骂谁?要不要找你家最厉害的兵士出来比试比试?” 郑志龙呵呵而笑。方子安摆手道:“赵将军何必恼怒,你的实力在岸上,你又不是水军,自然不懂水战战法,这没什么。没有人是全能的。” 郑志龙点头道:“方大人所言不错,老夫适才言语得罪了,赵将军莫要见怪。” 赵刚这才闭了嘴。前方一轮作战掩饰已经结束,船上郑家私兵以长杆铁钩将从海中捞起无数的碎肉,正是适才那些嗅着血腥味而来的鲨鱼的尸体。这一轮杀了上百头鲨鱼,海面上全是鲨鱼的尸体。这种训练之法其实是有效的,鲨鱼是活物,游动的速度和灵活性比之水性最好的人都要高处许多,所以能杀死这些鲨鱼,对付水鬼也必是有效。实战之中,船只之间会提前布下刀网,这样更可让水鬼不能靠近船只死角,一旦被刀网缠住受伤,出血之后便将被发现位置被船上兵士射杀。 号角声再起,接下来是正式的海上攻战的掩饰。郑家水军应该是早有安排,两艘大船化身盗匪船只,直冲其余船只,试图登船劫杀,其余船只上的士兵先以弓箭拒敌,对方靠近之后以长杆钩镰长枪拒敌。对方强行抵近船侧之后,士兵们以燃烧之物投掷敌船,以原木撑住对方船舷,坚决不让‘海匪’靠近登船。几根桅杆高处改造的平台上的弓箭手不停的居高临下的射箭,硬生生将对手打退。虽然用的都是去了箭头的箭支,长枪钩镰也都是木头的或是用布包裹了刃口枪头的,但这番演练丝毫不逊于实战,打的是热热闹闹,甚为激烈。 方子安一眨不眨的看完了激烈的对战,神情颇有些严肃。跟身旁赵刚的‘就这’的表情相比,方子安到没有觉得这是儿戏。 “方大人,我郑家的水军还成么?对付海上的小毛贼还能用么?”郑志龙微笑看着方子安问道。 方子安点头道:“确实厉害,朝廷水军怕也没有你郑家水军厉害了。只是郑大人将这些展示给本官瞧,便不怕本官回去禀报朝廷,对你郑家不利么?毕竟养了这么多实力强大的私兵,朝廷心里会不放心的。” 郑志龙哈哈大笑道:“方大人,老夫若怕你回去嚼舌根,那也不必请你来观摩了。这么说吧,且不说这些私兵是朝廷允许老夫训练以保护泉州来往海船的安全,打击还匪的。朝廷拿这个理由来指责我是说不过去的。再说了,老夫既敢让大人看,便不怕有什么麻烦事。听蝲蝲蛄叫唤,便不种田了么?朝廷若是食言而肥,便不能怪我郑志龙不仁义了。到时候为了保护我郑家,我可不会引颈受戮,让朝廷把我抄了家砍了头。我想朝廷也不希望泉州生乱吧。我虽不太爱读书,但也知道当年南方食菜事魔造反的事情。朝廷当不希望再来一次是么?上一次南方大乱,朝廷失去了汴梁城和两个皇帝,还失去了半壁江山。这一次倘若乱起来,还能往哪里退?退往海对面的琉球么?琉球岛上的人跟我郑家更熟。哈哈哈哈。” 方子安颇为惊讶,郑志龙这已经在赤裸裸的威胁,毫不掩饰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了。看上去有些不合情理。按理来说以他的身份当掩饰自己的实力才是,他不但不掩饰反而在自己面前炫耀,看上去有些疯狂。然而这其实已经是告诉自己,他绝对不会让步的。自己想跟他谈的一切他都不会答应。大不了便造反。他说的食菜事魔的事情便是当年方腊的起义。 今日郑志龙展示了自己的实力,但这只是一小部分。方子安相信,郑志龙的手中私兵必不止眼前这六七艘大船的水军。真实的数目恐怕有十倍甚至更多。若有数量不菲的训练有素的水军,倒确实是郑志龙可以周旋的资本。毕竟朝廷的水军其实并不强大,真要打起来,也未必便得了便宜。而方子安其实最担心的还是泉州城中的百姓。昨日下午,方子安又去城里转了转,随意找了一些百姓闲聊,十个有八个百姓都对郑志龙感恩戴德,崇拜之极。而且十之八九这些人都信回回教,称郑志龙为大教统,这是令人头痛的。 郑志龙之所以敢如此强硬,敢毫无顾忌的跟自己叫板,跟朝廷叫板,便是以这些真正的实力为底气,而非是色厉内荏之举。或许他早就想到了有这么一天,如今自己的到来反而让他不顾一切。他需要全面的稳固自己的地位,让他形同割据泉州的事实得到进一步的强化。所以,这一次,他不会有任何的让步。正如他所言,他清楚的知道让步的后果便是抄家杀头。这个人其实清醒之极,并非发疯。 “郑大人,本官明白了。既如此,本官也不说什么了。我看我并无留在泉州的必要了。明日我便回京城去便是,看来我的差事是完不成了。”方子安微笑道。 郑志龙呵呵而笑:“方大人,你回京城之后打算如何向朝廷禀报呢?” 方子安道:“自然是如实禀报了,还能如何?” 郑志龙点头道:“很好,如实禀报最好,也让朝廷知道我郑家的真实态度。不过方大人,你来了才三日便走,着实有些仓促。老夫还想挽留你几日,好好的招待招待你呢。大人这么一走,怕是我们之后再无相见之日了,将来大人会怪老夫招待不周呢。” 方子安笑道:“招待的很好了,狮子肉也吃了,还能如何?吃龙肉么?” 郑志龙呵呵笑道:“当真要走么?” 方子安笑道:“怎么?郑大人还舍不得我不成?” 郑志龙哈哈笑道:“确实舍不得,方大人英雄少年,名满天下,郑某早就钦佩在心了。此次相见又不能尽兴,甚是遗憾。若能长久将方大人留在泉州便好了。” 方子安大笑道:“我倒是没看出郑大人对我如此敬重。不过还是谢了。我明日逗留一日,在城里转转。明日傍晚想从水路回京。陆路太过颠簸了。能否请郑大人行个方便,明日派艘船送我一程。” 郑志龙大笑道:“要从水路么?好好好。船我郑家多得是,自然是要派的。确实,尊夫人身子虚弱,受不得颠簸,坐船从海上最好。但也要小心,海上风浪也不是闹着玩的。” 方子安道:“有你郑家的大船护送,还怕什么风浪?我倒是怕海匪,最好能能派些水兵战船护送我一程。” 郑志龙笑着点头道:“不用你说,我也会派我的兵马护送的。大人放心便是,保管让你们平平安安,全家安安全全的回到临安便是。” “那可多谢了。”方子安拱手大笑,郑志龙摆手连道不谢,更是笑的开心。 …… 午后时分,一行人回到泉州城中。方子安自去住处歇息不提,郑志龙等一行人回到家中,郑志龙立刻命人将林一飞给叫来厅中。 “林老弟,你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那方子安明日要走,而且选择了走水路,正好是动手的机会。”郑志龙大声道。 林一飞喜道:“郑翁决定要宰了他了么?” 郑志龙道:“当然,今日他看了我郑家水军的实力,若他识相的话,当哀求我饶了他,愿意为我郑家所用才是。我特意问他回去后如何禀报,他居然说要如实禀报,那便是说他回去之后朝廷便要找我的麻烦了。我虽不怕,却也不想这么快便跟朝廷翻脸。呵呵,这个方子安,我看是个蠢材,他当知道我炫耀武力的用意的,他当知道此刻要立刻做出保证,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的。我本想让他立个字据,抓个把柄在手里也就罢了,谁知他不识抬举,那他只能去死了。” “哈哈哈,好笑的是那厮还自己主动要求从海上回临安,还要我们派兵船护送他。生怕自己死的不够隐秘。哈哈哈。”郑伯平在旁笑道。 郑志龙也笑了起来,确实在城里动手虽然也不难,但是毕竟要闹腾起来,担心走漏消息。方子安自己主动要求乘船离开,茫茫大海之上,怎么折腾他都无人知晓。事后以海船失事为理由,也没人能说什么。方子安倒是省了自己的事了。 “太好了,郑翁,明日我要活活折磨他,把他身上的肉一刀刀的片下来。为我爹爹和秦坦我儿报仇。为我秦家上下报仇。”林一飞咬着牙道。 “那个秦惜卿你可别杀,也不准碰,她是我的。我要你把她活着带回来。”郑伯平在旁笑道。 正文 第五八零章 安排 天气闷热之极,天黑时分终于一场豪雨落了下来,顿时满城都是雨幕,遍地积水横流。大雨横扫街头,将长街上的商贩行人一扫而空,整个泉州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空城。 两条人影在风雨之中的小巷里疾走,直奔城北城墙之下。转过蛛网一般的小巷之后,前方高大的城墙矗立在雨幕之中,黑乎乎的像是一条长龙一般。 城墙上下空无一人,原本城头有兵士巡逻,但此刻大雨落下,巡逻的兵士们也不见了踪迹。那两人弓着身子谨慎的顺着上城的石阶登上城墙。伏在城墙阶梯旁的角落里听了一会动静之后,确定只有大雨落下的声音,并无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后,两人才快速穿过城墙来到外墙垛口。 高大的黑影从背后的包裹中取出了一串绳索,一头的铁钩勾住城垛的凹槽后,长绳噗啦啦垂了下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动作迅捷的顺着绳子坠下城墙,然后快速消失在城外黑暗的雨幕旷野之中。 二更时分,泉州城东北二十里处的一座小村庄里,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走入了村口,很快便有人拦住了他们询问,但是很快,询问之人便恭敬的拱手行礼了。两人迅速被领到了村东头的一座庭院里。 “一鸣兄弟,我来了。”阔步走近庭院的高大男子大声笑道。 庭院堂屋里,坐在灯下的冯一鸣站起身来大笑着迎接了出来。 “子安老弟,下这么大雨还赶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呢。” 来者真是方子安和赵刚两人,那屋子里迎接出来的正是东宫侍卫统领冯一鸣。 “慢说是下雨,下刀子也得来。”方子安哈哈笑着进了屋子,脱下斗笠蓑衣,身上其实已经湿透了,头发上滴滴答答的流着雨水。 “换了衣服再说话吧。”冯一鸣笑道。 “不用了,给我们来杯热茶便好。我还要连夜赶回去,否则他们恐会生疑。”方子安跺着脚上的泥水道。 “好,上茶。”冯一鸣也不啰嗦,吩咐人上热茶,领着方子安进了屋子。方子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热茶喝了两口,满意的叹了口气。 “子安老弟,那泉州城里的情形怎样?”冯一鸣问道。 “明晚动手!”方子安道:“郑志龙骄横无比,养着不少私兵,完全没把朝廷放在眼里。明晚你带着兵马摸到北门外,城里会乱起来。你带着兵马进城。主要是泉州百姓可能会受蛊惑乱起来,你必须第一时间配合我将郑家人全部拿住。擒贼擒王,郑志龙一死,树倒猢狲散。” 冯一鸣点头道:“好,一切听你的便是。” 方子安看着冯一鸣笑道:“冯兄这次私自带着兵马前来,太子知道了怕是要责骂你,你怎么办?” 冯一鸣笑道:“让太子责骂便是。只是你为何不跟太子明说?太子要派我带兵来助你,你却又不肯。” 方子安摇头道:“冯兄,那是太子随口一说罢了。他新监国,岂肯闹出乱子来。我带兵来,那便是一定要动手的,太子必会反对。再说了,之前我也不知郑家情形。可是半路上我故意耽搁了时间,让人先来泉州打探了一圈,知道情况不好,这才派人回京送信给你,请你带些兵马来助我。我想你一定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冯一鸣沉声道:“那是自然,你方大人但有吩咐,我冯一鸣赴汤蹈火,不会有半点推辞。接到你的信,我便向太子告假,带着八百名兄弟赶来了。不知道够不够。但东宫侍卫军总共只有两千人,我不能带太多,三班当值,我已然带走了一个班次的兵马了。” 方子安心中感动,拱手道:“八百应该够。郑家私兵数目不祥,我猜测当有数千人。但有一大部分是水军,我会解决的。护院私兵人数不超过千人,这要是还应付不了,冯兄岂非一世英名扫地?” 冯一鸣呵呵笑道:“那可不能栽在这里。明晚瞧我的便是。” 方子安点头道:“多谢冯兄相助。” 冯一鸣道:“谢什么?这般见外。不拿我当朋友么?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做出一些奇怪的选择,也不知道你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信你,信你不会有任何祸心。我和你去了趟金国之后,我便完完全全的相信你这个人了。” 方子安微微点头,伸手过去在冯一鸣手臂上拍了拍道:“好,有你这话,不枉我交你这个朋友。你也不用多想,我和太子之间没什么。只是我自己的选择罢了。别的不说了,明晚以焰火为号。城中起焰火,你的人便动手。对了,来时你们行踪未露吧。” 冯一鸣笑道:“完全按照你的吩咐,进入福建路之后,分批分次的扮做行商和游客,马儿也绞了毛,掩盖住官马的烙印。昨日抵达之后,我们便封锁了这个村子,这里的老百姓一个也没让他们出村。” 方子安挑起大指赞道:“做的好。” 冯一鸣道:“用得着这么小心么?这郑志龙有这么厉害?” 方子安笑道:“不是他厉害,是他的钱厉害。我是担心周边的兵马都有他拉拢的人。他用银子和美女应该腐蚀拉拢了不少人,这么多年下来,难保不会有他的死党在地方军队之中。到时候闹大了反而不好。只要我们以雷霆之势解决了他,事情也不会闹大。这种时候,不能出大乱子,否则我便是耽误北伐的罪人了。” 冯一鸣点头道:“明白了。你适才说水军你来解决,你另有计划?你身边只带着那么点人,如何解决?” 方子安微笑道:“不光你来了,我也有我的人。我跟那郑志龙说了,明日借他船只从海路回京,他开心的要命,他正要找机会对我下手。明日他必会在海上对我动手,我会教他知道我的厉害。明日我会让他训练出来的那些水上的乌合之众明白什么叫做海战。” 冯一鸣哈哈笑道:“那郑志龙怕是还不知道惹上了什么人。他以为你是好拿捏的软豆腐,岂不知他惹上的是个煞神。哈哈哈。” 方子安也哈哈笑了起来。两人再交谈数句,方子安一口将茶喝干,对身旁的赵刚道:“赵刚兄弟,茶喝好了么?我们该走了。” 赵刚点头道:“走吧。他们该等急了。”方子安道:“放心,三更前能见到。” 冯一鸣道:“你们还要去见谁?” 方子安道:“我的人坐船从海路来了,我们约好在海边渔村见面。这会子他们也在等我们去。明日海上的事情需要解决呢。” 冯一鸣微微点头,拱手道:“原来如此,子安老弟都安排好了。那便不留了,明日解决了事情之后,咱们再喝酒。” 方子安笑着拱手起身,和赵刚披上蓑衣斗笠,出了宅院踩着泥泞的路快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 朝阳初升,昨夜暴雨之后,晨间空气清新。 郑伯平早早的便来到棋盘园找方子安,其实便是监视着他们。昨晚棋盘园管事想去查看方子安等人的情形被挡了驾,禀告给了郑伯平知晓,郑伯平心里不放心,所以一早便赶来瞧瞧。 他进到东院的时候,方子安已经坐在廊下喝茶了。秦惜卿站在方子安的身后为方子安梳理发髻,两个人有说有笑甚至高兴的样子。看着这场面,郑伯平心里甚是羡慕嫉妒。不过一想到今日便可将方子安杀了,秦惜卿今晚便是自己的了,他便又心情高兴起来。 “这不是二东家么?一早便来了?怕我跑了?”方子安看到郑伯平进了院子,笑着说道。 郑伯平抚胸行礼,微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大人昨日不是说,泉州城还没玩够么?家父特意命我前来领着大人去逛逛。泉州城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地方,方大人就要走了,岂能不去瞧瞧?好歹也来了一回。” 方子安点头笑道:“说的也是,昨天内子中暑又晕船。来时路上又颠簸,都没好好游玩。今日看起来天气凉爽些,好好玩一玩。那便麻烦二东家当个向导,陪我们好好游玩游玩。” 郑伯平点头微笑,心道:“好好的玩一玩吧,很快你就要死了,爷我念在你要死的份上,你的女人要跟了我的份上,今日好好的陪陪你。” 方子安洗漱已毕,又等待秦惜卿等人打扮了一番,一起说说笑笑的出了门。一上午时间,有了郑伯平这个尽责的向导,倒是把城中大街小巷跑了个遍。方子安甚至还要求去瞧了瞧城中的团练兵营的位置,还要求去了郑家私兵的兵营和校场转了转。本来这些地方都是不能去的,但是郑伯平想着给一个将死之人瞧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便都带着去瞧了。 方子安将所有的位置和兵力布置都记在心里。刺探这些情报的时候,久违的当年侦查敌情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一想到今日要发生的事情,方子安心里便很激动。郑伯平见方子安很高兴,他便更高兴了。 中午郑志龙再一次宴请方子安一行,为方子安践行。主宾在席间气氛融洽,默契的再不谈引起分歧的那些事情。郑志龙须发飞舞神采飞扬,说些掌故和轶事给方子安听,倒也风趣幽默之极。 酒席散去,方子安正式告辞,郑志龙亲自安排车马送方子安等人出城去码头,船只早已准备好了,是一艘漂亮的大船。一直看着方子安一行登上船头,郑志龙才大笑着上车回城。 正文 第五八二章 援军 甲板之上的战斗结束的也很快。二十几名船工焉能是赵刚等人的对手,死伤十余人后,其余的放弃了抵抗。然而,一名郑家船工偷偷挂起了求救的信号旗,后方两艘郑家大船本就相聚不愿,很快便得到了消息。 “二东家,好像有些不对劲。那船上挂起了求救的绿旗,三面绿旗,那是紧急求救的信号,怕是出事了。”有人连忙禀报随着一艘大船跟随而来的郑伯平。 郑伯平闻言连忙冲到船头甲板,拿过千里镜朝着前方那艘大船张望。千里镜中,他看到了甲板上东倒西歪的船工,以及提着兵刃在甲板上走动的方子安的手下。 “这帮废物,六十多个人对付不了方子安那十余人?船被人家夺了。”郑伯平大骂道。 “二东家,现在怎么办?”郑家水军头目忙问道。 “吹号角,所有人准备,攻过去。”郑伯平吼道。 犀角号呜呜吹响,后方两艘大船鼓足风帆一左一右疾追上去。两艘船上共有郑家水军两百余人,此刻一个个箭上弦,刀出鞘做好了战斗准备。 方子安乘坐的大船因为船工大量死伤,而方子安的随行护卫都不会驾船,所以大船已经基本上停在原地在海风中东晃西转,后方两艘大船本相距里许距离而已,此刻却以极快的速度冲了上来。它们一左一右夹击座船两侧,一旦靠上座船,便可尽数上船动手。 赵刚等人急的乱转,拖着受伤的船工逼着他们操船,但之前下手太重,只剩下七八个能动的。光是转动风帆,便需要好几个壮汉一起推动机轴,更别说还要分出人手瞭望前方,操纵船舵,拉扯绳索等各种操作了。 方子安从船舱里上来,见此情形也是一时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帮着驾船转帆,让座船起码能够往前航行,拖得一刻是一刻。但是这显然是没有太大用处的,郑家两艘战船从两侧已经追了上来,距离很快接近到百步之内,对方的弓箭手已经开始朝着船上放箭压制。 “找掩体,弓箭还击。”方子安大声喝道。 十余名护卫连忙找寻掩体,手持弓弩,准备射杀登船之敌。方子安冲入船厅之中,嘱咐秦惜卿和沈菱儿躲好的同时,也将十.字弩取出攥在手中转身冲出。 “方郎小心啊。”秦惜卿在身后叫道。 方子安转身报以笑容道:“不用怕,惜卿,乖乖呆在这里,我们会赢的。” 秦惜卿用力点头道:“我知道。” 方子安冲出之后,秦惜卿对沈菱儿道:“你去帮他们,守着我也没什么用。敌人就要上船了,你去杀敌、” 沈菱儿道:“可是你怎么办?” 秦惜卿道:“给我一柄匕首便是,他们若是阻挡不住敌人,你守着我也没用。你放心,大不了一起死便是。” 沈菱儿明白秦惜卿的意思,她要一柄匕首不是防身,而是关键时候自行了断的。虽然沈菱儿不希望是那样的结果,但是此时此刻却也别无选择。号角声已经很近了,已经有箭支射入船厅之中钉在木窗上,局面确实已经很危急了,自己守着秦惜卿帮不了忙也是没用。 “快去啊,你在干什么?”秦惜卿跺脚催促道。 “好,大不了一起死便是,我去帮公子,姐姐躲着别动,千万别出来。”沈菱儿终于下了决心,抽出一柄匕首递到秦惜卿手里转身朝甲板上飞奔而去。 蒋政缩在船厅角落里瑟瑟发抖,秦惜卿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满是鄙夷。蒋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勇气,大吼一声捡着地上一柄弓箭冲了出去。 两艘战船已经在五十步之外,甲板上已经不能站人,密集而杂乱的箭支不端的射来,方子安赵刚等人只能依托于船上的设施作为庇护,不时的用弩箭反击。这次带来的都是弩.弓,近距离下比之弓箭更凶狠和快速,虽然只有十几人的反击,两侧船舷各只有五六只弩箭射出,但还是连续射杀了七八名郑家水兵。然而在躲在掩体后的郑伯平疯狂的嘶吼声中,两艘大船还是快速的靠拢了上来,距离越来越近。船上的兵马已经开始转动手中的钩爪长索,在三十步距离之内,他们会将长索投掷过来,以长索拉扯之力将船只完全靠上来登船。 “雷虎这个混账东西,怎地还不见到?要等我们全死光了么?我若是活着回去,必扒了他的皮。”赵刚一边射弩箭一边大声的叫骂着,不时的探头朝着前方海面上张望着。 方子安心里也焦急,但是他可不像赵刚这么沉不住气。昨晚见到了雷虎,定好了接应地点在小浪沙左近。但变化永远大于计划,况且自己动手的时间也提前了些,而小浪沙还在前方数里之外。 “方才发信号了么?”方子安喝问道。 “哎呦,我都气糊涂了,忘了这茬了。”赵刚猛然警醒过来,动手之后便该发信号的,他居然给忘了。 赵刚连忙从怀中取出铁管信号弹,用火折子快速点燃朝向天空。砰砰砰三声爆响,三枚红色焰火弹腾空而起,在空中爆裂如花雨。 对面郑家战船上的水军都仰着头看那焰火弹,时间凝固了片刻,下一刻回过神来又开始呐喊进攻。 几十只钩索从空中抛射而出,锋利的挠钩勾住船舷边缘的挡板,数十名郑家水军士兵用力拉扯着挠钩,三艘船在海面上迅速靠拢。 “砍绳索。”方子安大吼一声窜出,一只手举着一块木桶盖子,另一只手中的钢刀顺着船舷一路快速连砍,擦擦擦擦的声音中,锋利的刀刃将粗索尽数砍断。 “射死他!”郑伯平大吼道。 弓箭跟着方子安的身形连珠射来,方子安的周遭全是弓箭。手中的木盖子上钉了十多只箭终于支撑不住爆裂开来。但方子安在那一瞬间闪入船上粗大的锚固之后。那木盾是船上装水的橡木桶盖子,很是结实,倘若是普通的桶盖,怕是早就挨了几箭之后散架了。 赵刚有样学样如法炮制,但他可没那么幸运了,他的速度比方子安差了许多,冲到一半手臂中箭连忙翻滚入帆轴内侧躲避。好在这一箭只擦破了点手臂的皮,挂了彩而已。 但即便斩断了钩索,也不能阻挡敌船靠近之势,大船靠着惯性逼近到十步之内,很快便要连为一体。就在此刻,小岛方向几枚焰火弹腾空而起,红色焰火弹绚烂夺目。紧接着,两艘大船冒着滚滚的黑烟出现在前方里许远的海面上。那大船来的速度极快,船头波纹激荡,水面浪花翻涌,眨眼间便到了数百步之外。大船拉响汽笛,发出呜呜之声,犹如一头怪叫的猛兽横冲直撞而至。 “那是谁的船?”郑伯平探出头惊愕道。 “不知道啊,冒烟的船,着火了么?”其他兵士也惊讶道。 “莫非是火攻之法?”有人自作聪明道。 “火攻个屁,这是要撞上来。快,转舵,转舵。”郑伯平大声叫道。 “……不登船了么?” “先解决了那两艘船再说。”郑伯平叫道。此刻攻下方子安所在的座船已经易如反掌,三艘船已经并拢在一起,登船已经没有悬念。但是对方那两艘船撞击过来,所有的船都不能幸免,郑伯平岂肯搏命,先躲避碰撞,将这两艘船解决了再说。看起来那两艘船似乎只是普通的海船罢了。 号角急吹,旗语急打,两艘郑家战船上的船工急转风帆,借着侧风转舵,迅速转向。在对面两艘冒着黑烟的大船抵近两百步之外成功的让开了通道。于此同时,却也远离了方子安所在的大船。两艘冒着黑烟的大船轰然而至,贴着方子安的座船缓缓减速。 方子安站在甲板上喘气,还好接应来的及时,否则对方攻上来,便是一场浴血厮杀。 “大人,赵刚兄弟,你们还好么?俺们没来迟吧。”左侧战船上雷虎的声音传来。 “还没死,再不来,我和大人都得死在这里了。”赵刚胳膊上流着血,没好气的叫道。 方子安呵呵笑道:“雷虎兄弟,来的刚刚好。” 雷虎哈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若是出了差错,那我可要跳海了。” 方子安大声喝道:“所有人,上船,追击敌船。” 梦想号和另一艘大船搭上跳板,方子安等人快速登上两艘大船。这两艘大船正是制造局的两艘蒸汽机海船,在来泉州的半路上,方子安让人送信给钱康雷虎等人,雷虎带着两百多名消防军士兵乘坐两艘大船抵达泉州。昨晚在渔村接了头,约好了在小浪沙岛接应自己。此刻来的正是时候。 众消防军兵士见到方子安尽皆欢喜,虽然方子安已然不再消防军衙门任职,但是整个消防军衙门其实还是方子安说了算。雷虎更是方子安的铁杆心腹,完全值得信任。 “怎么说?大人,俺们怎么着?”雷虎问道。 “加足马力追上去,干翻他们。”方子安指着不远处的两艘郑家战船大声道。 正文 第五八三章 激战(一) 蒸汽机轰鸣着,两艘大船开动,朝着避让在前方数百步外的郑家战船冲了过去。郑伯平已经命战船拐了个大弯调转船头,见对方战船冲了过来,郑伯平急忙下令做好战斗准备。 所有的郑家水军都站在船头,手中标枪弓箭蓄势待发。桅杆上的平台上十几名弓箭手也已经到位,他们用绳索紧紧的将自己绑在桅杆声,只留上身能活动,这样可避免大船的摇晃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可以尽情射杀对手。 郑家水军的策略是,当对方冲过来的时候,操纵大船进行规避避免碰撞,船只交错之时,弓箭手和标枪手进行猛攻,对对方造成杀伤。与此同时,在船背面放下十几条水鬼,攀附船舷侧首,待大船交错之后,对方注意力在船上,绝对不会注意到水中的水鬼。如此天上船上水中三重攻击,必能奏效。 郑伯平甚至下令将珍贵的火箭准备好,必要时实施火攻。郑家的火箭都是从番国进口来的纯净石油炼制而成,代价不小,轻易不能动用。但郑伯平力求取胜,所以也不在乎这些了。 当然,计划是不错的,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如果都能按照计划好的实行,便再无憾事了。对方战船并没有想象中的直愣愣的冲过来,而是斜斜的绕了个弯从数百步外冲过。郑伯平很想提醒对方跑偏了,对方操船的船工的水准实在太差,这种水平若是在郑家船行之中,打杂都不要。 他骂骂咧咧的举起千里镜看着从斜侧面滑行而过的那艘大船。突然间,他从千里镜中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那甲板上,一窝人正将篷布遮蔽的一物掀开,一个奇怪的高大的像是渔民们晒鱼干的一层层的木头架子出现在视野之中。周围的人忙碌的在上面捣鼓着什么,移动那木头架子的方位将前方开口对准了自己的战船。 虽然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东西,但郑伯平本能的感到了一丝恐惧。那东西绝对不是渔船上晒鱼干的东西。 “二东家,他们停了。”旁边人叫道。 郑伯平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船只已经停在了侧首三百步之外。黑烟还在滚滚的冒,但是大船却静止在海面上。郑伯平很是惊讶,这两艘大船没有挂帆,能快速前进已然很奇怪了,在海上还能说停就停,看那锚链并没有落下,那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下一刻他已经无暇再考虑这个问题了。千里镜中,他看到了对方围着的那个奇怪物事已经对准了自己的船只,一群人在旁边叉着腰像是准备看热闹。一人手中举着一只小红旗正高高举起。 “不好!有古怪!”郑伯平话音落下时,对面那人举着小红旗的手也同时落下。 千里镜中,几只黑魆魆的粗大的弩箭在郑伯平眼前放大。在阳光下,打磨的极为光滑的弩箭反射着光芒,在千里镜中可见细微之处,旋转的弩箭箭头周围似乎空气都被扰动的弯曲。耳朵里,破空风雷之声隐隐传来。 郑伯平只来得及缩一下脑袋,头顶上一阵劲风掠过,头上带着的八角小圆帽被激荡的劲风带的飞落。然后,郑伯平听到了身后沉闷的碎裂声和众人惊骇的呼叫声。 “卡擦擦!轰隆隆!”一阵噪音响起。船厅的廊柱和长窗处木屑纷飞,断裂片片。几只铁头弩箭穿过船厅轰击在主桅杆下方,将粗如水桶一般的主桅杆下端的基座和转轴轰的七零八落,主桅杆上中了两箭,被削出一道大口子,像是被人啃了一大口。 “那是什么?”郑伯平惊骇叫道。 “二东家,咱们的人死了七个,太惨了,被轰成肉渣子了。”下边的人答非所问。 郑伯平根本不关心手下是怎么死的,他举起了千里镜看向对面的船只,他看到那该死的小红旗又举了起来。 “快躲!”郑伯平大叫起来,抱头缩在了掩体后方。 “嗡嗡嗡,轰轰轰!”九支强弩轰击而至,这一次毁伤更加严重,船厅廊柱被击断数根,半个船厅轰然倒塌下来,木屑纷飞,烟尘弥漫。主桅杆又挨了一箭,虽然还没断裂,但是已经岌岌可危,发出咯吱咯吱的恐怖的声音。 甲板上更惨,两支弩箭从甲板上掠过,冲出两道血路,带起两行血雾。七八名郑家私兵被弩箭穿透身子,像是串糖葫芦一般被贯穿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的身体冲出船舷,落入大海之中。 “掉头,快走,快走。去大浪沙岛!……发信号……叫人!”郑伯平颤抖着嗓子尖叫起来,因为恐惧而差点咬了舌头。 梦想号上,方子安皱着眉头正在骂人。 “这什么准头?叫你们射主桅杆,你们乱射一气作甚?两轮十八支弩箭都没放倒主桅?你们瞧瞧另外那边,主桅被射倒了,对方的船已经趴窝了,那不是在那里等死?雷虎兄弟啊,你都是怎么练的。” 雷虎满脸羞愧的辩解道:“俺对不住大人,俺之前都是在陆地上练的,这船上摇摆不定,机会把握不住啊。那艘船上是大人制造局的人,他们有大船可以练,俺上哪找大船去?” 赵刚在旁道:“就是找理由,不肯承认偷懒了。现在好了,他们要跑了。” 雷虎咂嘴对身边看着自己的收下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装箭,继续射啊,没听方大人在骂人了吗?” “哦哦哦。”手下众兵士赶忙去重装弩箭。 方子安吁了口气道:“罢了,先不用射了,让他们逃便是。郑家水军还有其他船只,得让郑伯平去带我们找他们,省些弩箭对付其他战船。眼前这艘也跑不快。打信号给另外那艘船,趴窝的船先别管了,没了船帆他们动不了,也不能游水上岸,回头再来处置他们。跟上梦想号,后面还有许多敌人。” 有人立刻去传令。蒋政在方子安旁边冒出头来,咂嘴骇然道:“方大人,这是什么兵器啊,好厉害啊。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凶狠的箭弩。还有这船……莫非便是大人制造局的船?怎地不用帆?” 方子安哈哈大笑道:“蒋大人,你对我了解的不够深啊。这船便不必说了,你也知道我有船只走私货物,你之前不还要挟我来着么?至于这船怎么航行,跟你说你也不懂。这弩箭嘛,它有个名字叫做‘万人敌’。是我制造局造出来的兵器,你看还能用么?装在这船上,是不是很威风?” 蒋政无语的嘀咕道:“岂止是能用,简直是杀神。你说我之前没事招惹你作甚?我真是个蠢货。” …… 郑伯平的座船开始朝着港口方向逃窜,船工和私兵们恨不得让大船插上翅膀飞走,对面敌船的攻击力太恐怖了,三百步的距离之外,那弩箭太凶狠,这还怎么打?人家都不用近身,远远的射箭便足以将大船击沉了。另外一艘船的桅杆倒下的情形有人也看到了,主桅上的几层平台上的弓箭手都绑在桅杆上,这下好了,全部跟着桅杆滚落大海之中喂鱼了。主桅倒了,那船也只能飘着了,对方想怎么对付它都可以。现在趁着自己这艘船还能跑,还不跑怎地? 郑伯平不断的大声催促,恨不得叫水军们一人拿个船桨划水。但是来的时候往北,东南季风正好顺风。回港口是侧风,速度怎么快的起来。 好消息是,后面追赶的大船似乎也并不快,不紧不慢的跟在六七百步之外,没有追近的迹象。郑伯平也无暇去考虑对方是故意戏耍还是本身船就不快。他现在想的是赶紧将船开往大浪沙岛,那里有郑家水军的训练港口,郑家的其余战船平日都停靠在那里。七八条战船几千水军一起上,还怕对付不了这两艘敌船?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海面上的光线也慢慢的黯淡了下来。海水呈现肃穆的深黑色。终于,郑伯平看到了远处大浪沙岛的轮廓,他的心情终于松下来了不少。 “吹号,快,一起吹。点风灯示警。” “呜呜呜。”十几支犀角号一起吹响,低沉的号角声在海面上回荡,传出很远。一长串红色风灯被拉上桅杆,那是夜晚郑家水军传递信号的方式。很快,大浪沙岛上便有了反应,盏茶之后,郑伯平看到了一艘郑家战船从岛侧绕行冲出。 郑伯平高兴的连连拍着胸口道:“感谢真主。方子安啊方子安,这下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阿拉胡阿克巴!” 那艘郑家海船显然不是孤单一艘,实际上岛上的瞭望哨看到了示警的信号,听到了示警的号角之后,郑家水军便以极快的速度全部出动了。二东家的船是有标志的,二东家遇到危险,似乎在海面上被另外两艘大船追击,岂能不全部出动。 在那艘大船之后,尾随着的是其余七艘战船以及十几艘小型快舟。这几乎是郑家水军的全部力量了。很快,在黑沉沉的大海上,郑家密密麻麻的战船便占据了前方海面,朝着郑伯平的座船迎接而来。 一场大战也随之拉开帷幕。 正文 第五九一章 激战(九) 郑志龙等人本得知信众前来,心中欣喜不已。他知道,一旦泉州百姓闹起来,方子安这帮人便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且事后自己还有理由搪塞,说是方子安等人来到泉州作威作福激起民愤,故最终为愤怒的百姓所杀,跟自己没有干系。到时候死无对证,朝廷怕也只能不了了之。自己再承诺安抚百姓,朝廷搞不好还要表面上嘉奖自己也未可知。 但是,他眼巴巴的等了半天,本以为大批百姓冲来,形成混战局面,自己的私兵可以乘机从腹背偷袭得手。谁能想到,等了半天,等来了郑伯安慌慌张张的来禀报说,百姓们又撤走的消息,这叫郑志龙惊愕半晌,不知所措。 方子安等人回转身来,准备完毕,开始了第二轮的进攻。 府门前的大火已然熄灭,虽然确实起到了阻敌的效果,但是那其实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举措。之前为了阻敌,手下人一下子倾倒了三四桶珍贵的火油,全部泼洒在门前的台阶上,火势确实不小,但烧着烧着便不对劲了。 门楼上热气蒸腾不能站人倒也罢了,台阶两侧的两个犀牛石雕在烈火的灼烧下开始崩塌,碎裂成一堆滚烫的石头。借着是三地面的石阶也开始崩塌,然后是两侧的门柱开始崩裂。这些都是青石和花岗石所垒砌的。石头尚且如此,更何况两扇大门了。 郑家的大门是铁皮铜钉加上夹层里的厚木板组成的,后方加上横向的铁门栓和十几根顶门柱,可称坚固厚实。但在大火的炙烤之下,铁皮开始变形,内里的坚固的木板开始碳化,两扇大门呈现不规则的扭曲形状。本来平直坚固又气派好看的大门现在像个老太太的门牙一般扭曲裂开。 郑家私兵发现这种情形禀报郑志龙的时候,方子安的第二波冲锋已经开始。这一次,冲车由两辆大车串联组成,这样可以将撞锤接的更长,从而远离灼热的门廊和门楼上可能再次泼下的火油。数十名士兵在方子安的带领下推着冲车突进,东宫侍卫兵马如之前一般用凶猛的弓箭压制,掩护冲车前进。在距离大门三丈之外,冲车停了下来。长长的原木开始伸展,就像半挂卡车一般,下边因为有平板大车的支持,所以原木虽有丈许悬空在外,却并不影响。直到够到了大门的位置,两辆平板车才将固定了位置。 郑志龙等人几乎是毫无办法的目睹着下方这帮人在眼皮底下的操作。郑志龙终于意识到,今日怕是难以善了了。在撞击声响起的时候,郑志龙沉声下达命令。 “所有人,准备死战,他们若是冲进来,咱们便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宣布,你们杀一人,我赏银一千两,只要你们把他们杀光,我保证你们个个都是身家殷实,从此不愁吃喝,下半辈子活的逍遥自在。” 众私兵有的沉默,心想:他们冲进来,我们还有命么?能打得过他们么?命都没了,银子何用? 当然有的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遭受多少伤亡,倒是之前对方进攻被己方射杀了不少,可以说是占据上风的。对方就算冲进来,人数也不占优势。杀一个赏一千,不用多,杀个三五个,下半辈子便可以衣食无忧了。三五千两银子足够下半辈子的活的自在了,毕竟这么多银子可是普通人要积攒个二三十年的积蓄。“郑老东家放心,来多少杀多少。必叫他们有来无回。”有人高声叫道。 “好!看你们的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便是展示你们的本事的时候了,我会跟你们一起作战,战斗到最后一刻。”郑志龙大笑道。 郑志龙转过身来,拉着郑伯安到一旁低声道:“伯安,你速去后宅,收拾好金银细软,后角门的马车准备好,咱们得走了。” 郑伯安惊愕道:“走?爹爹,咱们往哪走?不跟他们决一死战了么?” 郑志龙苦笑道:“死战?局面如此,拿什么死战?得逃出去了。让这些人替我们挡一会,我们得逃。逃出东门去码头坐船,咱们去琉球安身。琉球我郑家也已经有了基业,到了那里,假以时日还是能翻身。这里待不得了。” 郑伯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好吧,听爹爹的。” 郑志龙道:“我先走回后宅,你瞅个空子走,别教这些人发觉了。对了,一会你去将院子里兽栏的二十几头狮虎熊豹全部放出来,嘿嘿,得叫他们尝尝猛兽的厉害。越乱越好,越乱我们便能逃走。” 郑伯安哑声道:“好,那伯平怎么办?还在他们手里呢。” 郑志龙叹息道:“伯平么?只能怪他命不好了。此刻我们自身难保,还怎么救他?只能求主保佑他,少受些苦楚吧。死后上天堂,得大圆满。不要多言了,门要破了。” …… 冲车一下下的撞击着大门,那大门已然被撞的七歪八扭,虽然里边的木头已经成了焦炭,但是大门内衬的铁条太多,网格状的铁条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撞断。即便已经被撞击的往内凸起,大门的形状也已经不成为门了,但还是没有洞开。 门楼上的郑家私兵破罐子破摔,将火油不断的倾倒下来,虽然已经无法烧到人,但是原木前端全部着了火,像是个巨大的火炬一般。随着一下下的撞击,火焰四散飞溅,地面上到处是散落的火苗。 冯一鸣往门楼上射了几只爆裂箭,炸伤了对方好几人之后,他们才消停了下来,不敢再露面倾倒火油和投下杂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数十次猛烈的撞击之后,轰隆一声响,大门终于轰然倒塌。烟尘四起中,方子安啐了口吐沫,骂了一句脏话。这郑家大宅居然让自己和冯一鸣等人忙活了一晚上,实在是让人恼火。 “沙包铺路,垫树铺路。”方子安大声喝道。 众人早就等着这一刻了,后方大量人手扛着泥沙包,搬着树木门板等物冲上前来。郑家私兵也不放箭了,忙着撤下墙头,他们知道再留在墙头便连退路都没了。道路很快铺好,方子安带着沈菱儿雷虎等人一马当先冲过热气蒸腾的门口,冲入大院之中。与此同时,东宫侍卫们也分数路攻上墙头冲入院子里。 大院里,撤下墙头的郑家私兵们冲上前来,一时间杀的昏天黑地乱七八糟。 方子安带沈菱儿等人一路往里杀,眼睛却四下搜寻郑志龙父子的踪迹。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心想:这父子两人定是趁混乱逃往内宅了。于是乎不管周围私兵的纠缠,杀出一条血路往大厅方向冲去。当冲到大厅不远处时,猛然间前方一条黑影窜出,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吓了方子安等人一跳。“是大虫!这院子里有大虫。应该还有其他的猛兽。”方子安立刻反应了过来,大声叫道。 这时候,周围暗影处也传来了各种嘶吼之声,数十只被放出笼子的猛兽一开始还被巨大的喊杀声惊的不敢现身,都躲藏在阴暗处。但当它们对喊杀声习惯了,且已经发现无路可走时,兽性爆发,便一个个窜了出来。不仅方子安这里有,其他地方也传来了他们的嘶吼声。 猛兽们虽然是驯养的,但此刻它们已经受惊了,且退无可退。一时间凶性大发,对着人开始进攻。两边士兵正打的欢,冷不丁有猛兽冲出来不管双方,见人就扑,这下子真是乱的不可开交。到处是猛兽的吼叫声,人的惊呼声以及兵刃的交击之声。 方子安等人面前的是一只斑斓猛虎,瞪着铜铃般的眼猫着腰在前方猫着。方子安刚要说话,就见雷虎猛然冲了上去。那老虎见有人逼近,蹲低身子猛然窜出,扑向雷虎。 “小心,雷兄弟。”方子安叫道。 雷虎站在那里,手举狼牙棒对着扑来的老虎便挥了下去。噗通一声,吼叫声戛然而止,那老虎将雷虎扑倒在地,众人大惊忙冲上去救时,却见那老虎翻了个身滚在一动不动。 雷虎从地上爬起来,摸摸脸上的血骂道:“这畜生,俺差点被它压死。” 方子安叫道:“你没事吧。” 雷虎道:“在俺面前,岂有它撒野的余地?俺一棒子打碎了它的脑袋。” 方子安等人查看那老虎,果然是额头处血迹斑斑,头骨被打的稀烂,不仅暗暗咂舌。雷虎那一棒子力道强劲,只一下便将老虎的头打烂了。 “厉害啊。”方子安赞道。 雷虎洋洋自得。沈菱儿难得打趣道:“雷虎杀了老虎,都是虎。” 方子安和雷虎哈哈笑了起来。 “还有没有?俺再去打杀几只。”雷虎上了瘾头。 “莫去了,这些野兽是郑志龙放出来的,那是想拖延时间,他们这是想要逃了。不能让他们跑了,快进内宅搜索。”方子安沉声道。 一群人脱离院子里的战斗,径自冲向后宅。后宅之中一片混乱,女子哭叫声到处传来。婢女们慌慌张张的到处乱走,抱着包裹的,抱着孩子的,一片混乱。 “郑志龙在何处?说。不然砍了你。”雷虎一把抓住一名飞奔的婆子喝道。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个浇花扫叶的婆子,我不该趁乱想来拿点东西的,我不拿了便是,饶了我。”那婆子叫道。 众人这才看到她手里抱着一个包裹,里边有一些绫罗绸缎的衣服露了出来。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后园浇花的婆子,趁乱来想弄些值钱的东西。看来这宅子里的人都在乘机偷东西跑路,那说明郑志龙父子恐怕已经跑了。 “我们不追究你,那郑志龙父子住在哪里?还在宅子里么?”方子安喝道。 “他们……早跑了,连老夫人和夫人都没带,这不,老夫人和夫人在后宅大哭呢。他们父子从后园角门坐马车跑了。这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 “追!”方子安大声喝道,打断了那婆子的感慨,果然这父子两跑了。甚至连他们的妻妾都弃之不顾了,可真是心狠手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