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从忽悠刘备开始》 第1章 我不想被灭口 中平四年(187),二月初一,中山治所卢奴县。 朔日的夜晚,月球正运行在地球与太阳之间,自然是月黑风高。 本郡张督邮的宅院中,一个仆役小厮端着壶酒,正要送去书房。 仆役姓李,没有名字,大约十五岁年纪。因为怕打扰主人公务,他走路几乎没有声息。 走到书房墙角时,屋内忽然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多年伺候人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不该贸然进去,所以他就从窗缝往里偷窥。 结果就看见胡书掾口吐白沫栽倒在地,而张督邮表情冷厉无动于衷。 小李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无声拔腿就跑。 不该看见的事情绝对不能看! 跑回仆役睡觉的柴房后不久,院子里就嘈杂起来:“不好啦!胡书掾急病暴毙啦!快知会他婆娘来收尸!” 小李内心忍不住恐惧:什么暴毙!明明是被暴毙!估计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灭口了吧…… 他越想越怕,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幸好柴房里就他一个人睡,这个混乱的夜晚倒也没人注意到他。 …… 在北方的冬夜里随随便便吓晕的人,往往都会在后半夜凄凄惨惨冻醒。 几个时辰之后,李俗瑟瑟发抖地醒来时,体内已经换了个灵魂。 摸着自己瘦弱的新身体和褴褛的破衣,他赶忙摸黑扒拉几束柴草往身上盖。 随着寒意渐褪,他才有心思整理脑内混乱的记忆,过了几分钟,总算稍稍接受了“穿越”这个事实——也算他运气好,夺舍的时候,还继承了一些肉身本尊被吓晕前的记忆碎片,所以好歹勉强知道现在的年代、地点、近况。 貌似这小厮也姓李,没有名字。正好方便了李俗将来取回本名、再自取个表字。 “日,老子明明只是加了个班,又通宵肝扶汉室,怎么就……阿秋,真特么冷,也不知道几点了。” 昨天李俗还是个30多岁的佛系白领,职业是谈判专家。 他明明记得那是2019年5月23号,也就是《全面战争:三国》的首发日。他原本想得好好的,一下班就回家匡扶汉室。 谁知傍晚遇到个突发案子,害得李俗不得不加班——那是一个被老婆绿、同时生意破产的男人,想跟老婆同归于尽。 李俗赶到现场,用“兄弟这点挫折算啥,你看男足都踢成那样了,不照样吃得下睡得着活得有滋有味”的经典话术,让对方重新燃起求生欲,也为男足又积德了十四层浮屠。 就因为加班耽误,李俗回家已是深夜。他不甘心睡觉,就匡了一通宵。 天地良心,他本意是想灭了袁术就睡觉的! 可惜,有些东西你一旦进入“下一回合”的魔咒之后,就出不来了。 最后咕咚一头栽倒,醒来就在这了。 …… 接受现实之后,李俗不由一声长叹: “唉,穿越好像也没那么爽。再也没空调吹,没游戏打,没冰淇淋巧克力吃,不能天天泡温泉做马沙基,刚穿过来就差点儿特么冻死!也不挑个锦衣玉食的身体穿!” 与很多人意淫的“向往穿越”不同,李俗其实不是很想穿越。 主要是因为他对原先的生活挺满足。 就好比后世央视萨贝宁那个访谈节目上,问王石想不想重生一次、回到年轻,王石果断说不想——因为王石这辈子就够成功了,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重生了未必还有这么好运气、再把万科做那么大,他干嘛要重生? 如果每期彩票的号码都是真随机事件,那么中了大奖的人肯定是最不希望重生的。 李俗也算是高材生、社会精英了。他09年本科毕业于外交学院,博弈论的成绩全年级第一,口才又好,是同学们公认的老阴哔。 只因赶上次贷危机,没什么应届好工作,不得不留校读研,熬到12年被隔壁公安大学招去当讲师,后来又辗转到一线。 他的事业也挺成功,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当初教书时就因为表现好,才有资格参加公安大学出版社那套《谈判专家话术》的教材编写。昨晚那套用国足劝人找回求生意志的话术,也是他首先发明、并写进教材里的。 或许有人会奇怪:这种高材生怎么会沉迷游戏?不该一心拼事业吗? 这就要说到李俗的脾气了,那就是他这人比较佛系,工作全凭兴趣,也就是典型的“聪明但不努力”。 他一直觉得,后世那个社会,其实对于低欲望的男人很友好。只要你不想繁殖,就不会被生孩子警告,也不会被逼彩礼和买房。 加上李俗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是那种早早签了遗体捐赠协议、连墓地都不买的开明人士。爹妈都不在乎传宗接代,他当然更轻松了。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穿越这个事实已经改不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李俗适应了一会儿,接受这些现实后,就开始思考建设性的问题:来到这个汉末乱世,我该怎么办? 反正天还没亮呢,柴房里黑漆漆的,闲着也是闲着。先瞎几把意淫规划一波。 “自己争霸立国?算了,这个肉身出身太卑贱,一点资源都没有。关键是我既没有武艺也不会打仗啊,而且也不屑于花那么多心思笼络人心,还是给人当个谋士、混场名声富贵吧。” 略一思忖之后,本性佛系的他,就把争霸这个选项排除了。 前世越是有社会阅历,他就越知道,当大领导需要的驭人之术是很烦的。 别看李俗口才好,又能洞悉人心,可他是个孤高内向的人——外向和内向,不是按是否擅长交际来判断的,而是看能不能从社交中得到快感和能量。 就算一个人交际手腕很差,但只要聚会能让他轻松愉悦,那他就是外向的人。 反之,就算一个人交际手腕很高明,但他把社交当成工作应酬。别人唱个KTV是休闲放松、他唱KTV后反而觉得更累更憔悴,那这种就是内向的人。 李俗就属于后者,他有严重的智力优越感,每次跟蠢人聊天都会让他烦躁,所以他非常有自知之明,不能亲自争霸。 要知道,曹刘那些开国之君,都得有礼贤下士、人尽其用的禀赋才行。 哪怕遇到个纯保镖型武将,武力值90多智力值个位数,曹刘也能耐心笼络,可李俗绝对没心思去哔哔赖赖。 而且当丞相能享受到的荣华富贵,跟皇帝也没差了,主要是亏在不能世袭。 但李俗昨天还是个连儿子都不想要的佛系男,所以这点劣势直接被他无视了。 不能争霸,剩下的就是辅曹辅刘选一个,争取高官显爵荣华富贵。 李俗在心中捋了一波:“嗯,现在是中平四年,曹操都快升典军校尉了,跑去拍马屁也不一定被重视。还是刘备好,他现在应该还只是安喜县尉,咱正好可以雪中送炭。 辅刘还有两个关键好处,一个是刘备就在中山,离咱近。另一点就是不用担心君主因为血统自卑感而乱杀功臣——光武帝刘秀就没有杀功臣,因为那时天下人都习惯皇帝姓刘了,刘秀不需要猜疑链。” 李俗觉得后面这点是最关键的。 当然他也不是说“曹操如果在生前就统一了天下,也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涉及个人安全的事情,他不能冒险试探假设,还是按最稳的来。 …… 李俗就这么在寒夜中瑟瑟发抖地捋顺了未来的出路。 因为过于入神,也没意识到天色渐明。 直到一脚踹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李俗惊觉抬眼,便见一个壮汉应声晃进柴房,原来是督邮掾王二。 王二有些武艺,负责帮督邮缉捕抓人,是府上的红人,平时也没少欺压李俗等仆役。他跟昨晚死了的书掾,一武一文,算是督邮的左臂右膀。 李俗瞬间肾上腺素飙升,暗暗戒备:糟糕,难道是我昨晚目睹灭口经过的事儿,被发现了? 幸好,王二只是颐指气使地用皮靴踢了踢李俗:“不知主公今天要奉使君之命出巡?你这厮竟起这么晚!跟俺过去,主公有事吩咐!”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见不是东窗事发,李俗便揉了揉膝盖,酝酿个尽量谦卑的表情,赔笑道:“让王哥劳心了。” 然后就跟着去了内堂,到门口时,王二先入内禀报:“李三带到。” “你先下去吧。”督邮大腹便便地箕踞在席榻上,挥退了王二,然后眯缝着眼上下打量李俗,问道,“记得你跟胡茂学过识字?” 胡茂便是昨晚被暴毙的书掾。李三在府中仆役里算是上进的,认得些字。 李俗小心地答应:“某……俺确实认得几字,多亏胡书掾这两年提携,没成想他竟然……” 督邮思索了几秒:“本官今日便要巡视郡南三县,胡茂这事儿来得突然,现在缺个书掾,你就暂时打理一下吧。” 李俗内心本能反感,不想身处危境。 但他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明着拒绝,心思迅捷地酝酿了一下反应,便演技颇佳地附和道:“多谢老爷抬举!只是……某识字不多,怕误了事儿。” 督邮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急用的字认识就够了——过来看看,这里有份朝廷文告,上面的字可认得?” 说着,督邮就把一片木牍推了过来。 呵呵,居然觉得识字少是优点?李俗心中愈发戒备,硬着头皮谨慎地拿起木牍。先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不该认识的敏感字。 幸好没有。 这是一份冀州发到下属各郡国的文告、又附上了本郡长官的批示,一共提了两件事儿。 先是说去年年底、前任冀州刺史王芬在任内暴毙,近日朝廷新派了贾琮接任,让各郡配合贾刺史的工作。 然后,又传达了“冀州各郡,凡有因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的朝廷文件精神,要把前几年因为讨黄巾得官的武将都撸掉。 读到这里,李俗心中闪过一念:这不就是《三国志》上那道撤掉刘备官职的公文么? 那么眼前这个督邮,也就是历史上被“怒鞭督邮”的那一个了! 可是,督邮作为区区一个监察官员,身上到底能有什么大秘密需要隐瞒呢?大到要杀害自己书掾灭口的程度?难道昨晚猜错了?胡书掾和督邮是另有恩怨?比如胡书掾睡了督邮的小妾、督邮怕明着杀丢脸不成? 李俗正在惊疑不定,他一眼瞥到了木牍末尾处的本郡长官公章,然后脑子里“轰”地就想起一件大事来。 “这个玺印是……中山相张纯?张纯!” 第2章 先攒一波怒气值 李俗夺舍的这个肉身李三,原本并不知道现任“中山相”是张纯,所以李俗继承其记忆时也不知道。 这并不奇怪——后世你拉个名牌大学生,他也不一定报的出本市市长是谁。 何况李三原本只是个仆役,大家平时聊天也不敢提及使君名讳,所以只知道使君姓张。 因此,直到看到印玺的那一刻,李俗才瞬间回忆起张纯是谁。 毕竟这人在汉末太有名,哪怕后世只读过《三国演义》的普通人都知道。 中平年间,天下最大的两股反贼,便是南边的区星,和北边的张举张纯。 长沙贼区星一年不到就被平定了,也因此成全了孙坚的功绩。让孙坚从县级跃升到郡级,被封为长沙太守,捞到了后来成为一方“诸侯”的资本。 张举、张纯之乱则厉害得多,前后蔓延了幽冀青三州之地,持续两年多,还导致了青州黄巾复燃。巅峰时张举称天子,张纯称大将军。 在平定举纯之乱的过程中,也崛起了两路诸侯,分别是幽州牧刘虞和奋武将军公孙瓒,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只是没想到,后来的大反贼张纯,如今还是根正苗红的朝廷命官、刘备的顶头上司。 想明白这点后,李俗也理解昨晚胡书掾的死因了——估计他是看到了某些本该“阅后即焚”的谋反证据吧。 这些内心活动,看似复杂,但其实也就花了几秒钟。 一旁的督邮,见李俗读公文读着读着停下来了,有些不耐烦:“怎的不读了?可是有字不认得?” 李俗立刻惊醒,意识到此刻不能耽误,连忙附和:“是,俺别的还好说,只是这文末的印章,实在不会念。” 督邮听说只是不认识印文不,顿时满意地嘲笑: “印玺是篆文所刻,尔等粗鄙之人当然不认得了!不过不打紧,只要认识些常用的隶书就够了,这次你便先客串几日书掾。 待此间事了,若确实表现卓异,就正式提拔你。去吧,把文告都整理好,辰时出发!一会儿先去安喜县。” 督邮嘴上说得好听,内心其实已然把李俗当成了特殊时期权且一用的工具人、消耗品。 “是!”李俗表面谦恭,连忙收拾那些木牍和蔡侯纸的卷宗,内心却是暗忖: 你们这些反贼!如今应该还没做好万全准备,处在预谋期吧! 老子怎么可能跟着这些注定要灭亡的垃圾混!而且督邮如此凶残,万一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说不定咱也有被灭口的风险。 如果督邮一直把他困在这卢奴县,李俗手无缚鸡之力,一时倒也无法逃脱。 可既然要去巡视安喜县,那当然要借刘备之手弃暗投明了! 李俗一边收拾,内心一边觉得:历史上刘备原本就把督邮怒鞭了个半死不活。现在自己只要设计吐露一些真相,让刘备杀督邮并不是难事。 这事关键在于如何快速取信于刘备、以及防止刘备跟督邮对质。 虽然有些复杂,但自忖以他前世金牌谈判专家的口才和智商,并不是想不出计谋。 而且这事儿也不是算计刘备,而是双赢。 刘备本来是应该丢官的,现在跟李俗一起告发谋反的话,不但不用丢掉县尉,还能反罪为功得到进一步的晋升。事后刘备会因此感激他的。 至于李俗自己,也能借此一举摆脱打杂仆役的卑贱身份,洗白捞个功名。 毕竟天下已经有点乱了,在这种乱世,不捞点身份还怎么自保混下去? 而且,要告发郡守/郡国相谋反,至少要找州级告发,也就是要去冀州州治邺城。 自己一个没有武力值的瘦弱少年,还没盘缠,兵荒马乱根本去不了邺城。但是跟刘备联手后,这些就不算事儿了。 他得抓紧这段时间,赶紧多读一些朝廷公文,以便掌握更多蛛丝马迹。 到时候才好倒果为因、把自己知道的历史结论,夹带私货掺杂在公开信息里。 真瓶装假酒,逆推得有鼻子有眼的,那样才好忽悠刘备不是。 毕竟,他总不能直接铁口直断“张纯要造反”,谁信啊。 …… 半个时辰后,李俗虚与委蛇地帮督邮准备好了文案,一行人就出发了。 除了王二和李俗之外,督邮还带了十个类似衙役的护卫,都有弓箭佩刀。毕竟官员乱世出门,大多都会带点保安。 一路上,督邮还警告敲打了王二等人,说是此去不许收受好处门敬,凡是他称病不见的客人,一律不许放进来,连通报都不许通报。 王二不明所以,只能唯唯答应。李俗却知道,督邮这是不想给刘备求情的机会。 卢奴到安喜不过几十里,顺着恒水午后便到了。 进了县城后,督邮先把一份抄录的文告木牍递交到县衙,跟县令交割,表明了此行的来意。县令也招待了顿酒席,然后送督邮回驿馆歇息,明日才算正式办公。 不一会儿,“郡里要沙汰军功官员”的消息就在安喜县官场上传开了。那些靠军功爬上来的官员,便开始人人自危。 王二和李俗一直在驿馆门口闲逛观望,李俗望眼欲穿地等到接近申时,才看到三个大汉联袂走来。 当先之人大约一米七几,双耳垂肩,双手过膝,身着华丽的大红色绸袍,还绣了纹边。 身后一左一右,一个红面长髯身高两米。另一个则是钢针一样茂密的络腮短须,脸型跟晒黑了的古天乐差不多,身高一米八几。 走到近前,为首那人便朝王二和李俗拱手:“两位上差,还请行个方便。便说安喜县尉刘备,求见督邮。” 李俗松了口气:果然是刘备! 唯一让李俗意外的是,刘备自报家门时居然没说“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 但随即一想也就释然了:如今大家就在中山本地。你是汉室宗亲,那就意味着你所有堂亲戚都是汉室宗亲,有啥值得显摆的? 估计全中山能找出几千个靖王之后。 一旁的王二反复搓了搓手,似乎是收孝敬的职业瘾犯了,不过路上督邮警告过他,他只能惋惜地拒绝:“督邮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见客,三位请回吧。” “我大哥好心求见,你敢……”张飞差点儿就怒了,幸亏关羽一把拉住。 李俗见状,连忙插手,假装劝说王二:“王哥,虽然老爷有吩咐,但咱也不能得罪了地方官员。不如我跟他们分说解释,免得伤了和气。” 王二压低了声音呵斥:“主公不许放人求见、不许收孝敬!” 李俗不卑不亢地低声反呛:“我又没收,我是帮主公维护官场关系——这里是人家的地盘,闹破脸只怕你我都讨不到好吧! 你要是不服,到时候我自会和主公分说!我是书掾!主公不方便的时候,官面上的事儿我说了算!” 李俗最后这段话很嚣张,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就是激怒王二。让他去督邮那儿告状,最好激化矛盾、引起督邮心虚、胡乱脑补。 怀着奸谋的人,你就是要刺激他,他才会露出更多破绽,便于李俗乱中取势。 说着,李俗就不顾王二的阻挠,直接拉着刘备一行,借一步说话。 王二在背后恨得暗暗咬牙,却也没法直接阻止。因为他虽然资历深,可文武分工本来就是这样的,武掾只管抓人缉捕,书掾才负责官场迎来送往。 “这厮才做半天书掾,就如此猖狂!小人得志!好,且让你得意一时三刻,等主公晚上休息的时候,看我不告你个吃里扒外!” …… 刘备并不知道李俗和督邮、王二暗地里的恩怨,他只见李俗帮他说话,心中便对这位上差颇有好感。 借一步走开之后,他立刻盛意拳拳地邀请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有何教我?不如到舍下饮酒叙谈。” 刘备在挺礼贤下士这方面还是很厉害的,何况如今正有求于人。 汉朝市井商业不是很发达,北方小县城酒楼也少,茶肆更是不存在,请人喝酒都是回家喝的。 李俗也拱拱手:“在下李俗……素,表字伯雅,今年一十八岁。张督邮原先的书掾胡先生,最近急病暴毙,某因此得以补阙。” 表字是现编的,年龄也随口虚报了三岁。至于名字,“李俗”这名字放在后世那种开明的社会倒还不至于惊世骇俗,既然回到了汉末,他也考虑到社会压力,决定还是换个朴素些的近音字吧。 他怕太年轻让人觉得不靠谱,而且这次立功之后,如果要授官或者哪怕只是得到一些吏职,年纪太小也是个障碍。 刘备:“原来是李先生,书掾虽非显职,但如此少年有为,异日前途不可限量。遥想备十八岁时,还在雒阳卢尚书门下求学,识字数恐怕还不如先生。” 李素:“不敢当,某无缘拜访名师,不过是跟着胡书掾略习文字,自寻些书简攻读罢了。” 大家互相熟络一番,便叙谈着回县尉府。 李素注意到,刚才张飞在听说他只是打杂出身后,就有些不屑。 他心中不禁莞尔:看来张飞果然是个“名士控”,看重名声和血统。历史上刘备入川后,张飞对刘巴等蜀中名士,可是巴结得不得了。这种人很容易错过寒门贤才,也很难跟普通士兵处好关系。 这一点上,关羽恰好相反。 听说李俗是自学成才后,关羽居然忍不住主动搭讪:“不知先生自学、治何经典?某研读春秋数年,如若有暇,可与先生交换。” 李素微微一笑,随口答应了关羽。 关羽要是晚生两千年,估计就是个“读书有用,文凭无用论”分子,觉得“什么清华大北大,不如胆子大”。 说不定此时此刻,关羽脑中就在这样心理暗示:小李都能自学当上督邮书掾,我这种自学《春秋》的人,有朝一日当然也能成为名臣! 一股“同为成教自考人”的戚戚共鸣,油然而生。 …… 回府后,刘备谦让了一番,四人分宾主坐定。 张飞慢吞吞地起身拿酒,却被关羽抢先,亲自给刘备和李素斟满一大漆碗。 酒水清冽,这还是李素穿越后第一次喝到酒,入喉时觉得绵密细润,估计有接近二十度,心中微微赞叹。 这种清酒其实叫“中山冬酿”,在汉末是很有名的。当世大儒郑玄在注释《周礼.天官.酒正》时,解释什么是“清酒”,就以此举例:“清酒,今中山冬酿接夏而成”。 其他郡产的浊酒、黄酒,酒精度数可能也就十度以下。在没有蒸馏的时代,中山冬酿已经算很好的高度酒了。(蒸馏后估计就是衡水老白干) “好酒。”李素喝完,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刘备见他对酒很满意,也放下漆碗,趁机双手扶膝、郑重问道:“先生,督邮此番托病、不许我等陈情,不知究竟何故?备自问为官与民秋毫无犯,地方肃然。纵然是因军功得官,但到任两年、政绩已足以自明,心中实在不甘。” 第3章 什么?州郡两级领导都是反贼? 刘备的问题,李素心中当然早有答案。 但,江湖不是打打杀杀, 江湖是人情世故。 最忌讳的就是交浅言深。 否则你就是说了,别人也不信啊。 所以,李素必须先铺垫一下背景和情绪,让刘备自己潜移默化形成“张纯和督邮确实有对朝廷不满的动机”的印象。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玄德公,有些话,作为督邮书掾,本不当对外人讲。但我不忍见玄德公这样赤心忠于朝廷之人,被小人构陷,才不得不说。一会儿无论听见什么,还望玄德公为我保密。” “你我一见如故,先生高义,备岂有出卖朋友之理,出君之口,入备之耳,再无第五人知晓。”刘备理所当然地打包票。 出来混的,不能卖线人,这是基本职业操守。 刘备有此承诺,基本上也就堵住了他和督邮对质的可能性。 李素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那玄德公可知,此番朝廷沙汰冀州军功官员,起因为何?为何贾刺史一到任就立刻动手?去年暴毙的前刺史王芬,玄德公又有多少了解?” 刘备还没接话,张飞已经有些不耐烦:“别卖关子了,咱也就知道王刺史是个大名士,名列‘八厨’。别的都不知道,先生直接说重点吧。” 汉末天下名士,以“三君”为首,其次八俊,其次八顾,其次八及,再次八厨。 厨者,本身才学德行不足,全靠慷慨疏财、急公好义而得名。 “翼德不得无礼!你那毛病可改改吧。这些名士品级,本就不值细究。盖因党锢之年清流难以为官,缺乏朝廷认可,才退求其次互相标榜。如许劭之月旦评,若是早二十年,哪有人如此追捧?” 刘备不由呵斥了张飞一番,才转向李素赔笑道,“舍弟喜欢巴结名士,让先生见笑了。恰才所问,备实不知,还请指教。” 李素微微点头,继续铺垫道:“那就说来话长了,此番冀州官场的动荡,说到底,远因肇始于王芬——他其实是谋反未遂,畏罪自尽的。而贾刺史接任之后,奉命沙汰冀州官场,也是为了清洗王芬党羽余毒、向朝廷表忠。” “什么?王芬居然谋反?!”刘关张三人齐声大惊,连刘备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有些齁不住。 幸好刘备反应快,立刻吩咐:“二弟三弟噤声!听先生说!” 张飞犹然有些不信,嘟囔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全无消息?不会有假吧。” 关羽倒是冷静些,他捋着长须凝神思索,分析道:“这么说来,倒也并非全无蛛丝马迹——大哥,你可还记得,去年年底,曾有传言说今上要按例回河间郡潜邸省亲。 沿途各郡县,还为此肃清过一次盗贼,说是以免道路不靖,咱当时不也立功受赏了么。可后来省亲莫名其妙取消了,莫非就跟王刺史有关?” 李素不由投去嘉许的目光,暗忖关羽果然智商还挺敏锐的。 关羽提到的这事儿,涉及到一个背景,那就是桓灵二帝,都不是先帝子嗣。东汉后期连续幼君继位,都是没生子就死了,所以只能找外藩入继大统。 桓灵分别是河间王刘开的孙子、曾孙(桓灵之间为堂叔侄关系) 因为是以河间王后人入继大统,灵帝在位期间,偶尔会北巡一下,从雒阳回河间老家玩玩。 王芬之所以敢动手,也是仗着河间在冀州,他计划以防备黑山贼为借口、调动冀州数郡的兵马,然后等灵帝北巡路上逼宫废帝。 但后来朝廷起疑取消了北巡,还招王芬进京,王芬就彻底抓瞎了,只能畏罪自尽。 朝廷也怕丢人,加上之前只是怀疑王芬不轨、并没有抓到真凭实据的铁证。见他自尽了,也就没公开死因,算是承认“任内暴毙”。导致冀州下面各郡的基层官员,其实是不知道王刺史死因真相的。 不过李素说出这些来,并不会惹人怀疑情报来源。因为他算是“郡守秘书的秘书”,知道这些也很正常。 他就把上述细节大致说了一下,最后总结道:“确如云长所言,今上取消北狩,正是由于怀疑王芬谋反,想废帝另立合肥侯。” 刘备听了,颇为郁闷地叹道:“诶,王芬这厮,也算是清流名士了,怎会如此大逆不道,他究竟图啥?” 李素:“无非是因为今上信任宦官罢了。王芬早年因党锢罢官,还是黄巾乱起之后,卢尚书谏言朝廷解除党锢、才重回仕途,因此深恨宦官、想借废立诛尽宦官。” 王芬其实就是个妄人,这事儿也完全是异想天开,所以聪明人都不会跟他干的。 历史上王芬试图找过三个朋友同谋,分别是曹操、华歆和许攸。 曹操严词拒绝,华歆委婉劝阻,只有许攸表示精神上支持他。 张飞在一旁听了这波分析,越想越气:“王芬这贼厮鸟!自死也就罢了,还连累那么多人!对了,先生刚才说王芬事败之前,曾以‘备御黑山贼’为由调集各郡兵。 那岂不是去年缴黑山出力越多的,反而越被朝廷猜忌么?难道督邮就是因此才称病不容我等陈情、非要沙汰大哥的官职?可我等确是忠心为国、保境安民才卖力剿贼,上官怎能不辨是非?” 李素听了,心中暗喜:本来他就想让刘备觉得张纯“赏罚不分、牺牲刘备摊派罢官指标”。 现在,张飞这暴脾气主动把这一点脑补出来,倒是省了一些口舌。 李素便跳过了原计划第二阶段的忽悠话术,直接摆出一副“同情忠良”的心有戚戚焉神态语气,叹道:“其实还不止如此……” “请先生尽言!”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闻言也嘴角法令纹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是怒气值攒到了一定程度。 “中山相张纯与督邮,此番之所以非要罢免玄德公,其实是因为他们也已经对朝廷的清洗寒心,因而想要叛汉。而张纯素知玄德公是汉室宗亲、绝不可能跟着他干、才想借着朝廷的名义欺上瞒下、在谋逆之前诛锄异己!” “什么?张使君也是剿黄巾立功累官的勇将,颇受国恩,怎么可能谋反?!”刘备闻言大惊,几乎跳了起来,下意识就去摸剑柄,显然在思考李素有没有可能是在诬告。 这实在是因为短短几分钟之内,听到的劲爆消息太多了,有些过于魔幻。 换了任何人,接连听说自己的两级顶头上司、州里和郡里的一把手,都是反贼,这谁接受得了呀? 李素连忙安抚:“玄德公勿惊!且听我一言——恰才你听说督邮非罢你官不可时,你内心难道没有不甘么?你难道没有想过出一口恶气,然后弃官不做么?” 刘备冷静了一下,嘴角肌肉犹然在微微抽搐:“这……某恰才确想狠狠痛打督邮一顿!大不了弃官而去!” 李素:“张纯想谋反,心中愤懑也是与你一般。他见王刺史死后,朝廷猜忌冀州各郡军功派官员,看谁都像是王芬余毒,觉得前途无望,才铤而走险的!” “这……”刘备顿时语塞,对这事儿的采信程度,也提高到五五开。 这都是李素前世当谈判专家练出来的说话技巧,短短几个字,就激起了刘备换位思考的同理心。 就好比《洪武大案》上朱元璋问造反的农民“为何不告官”时,农民瞬间反呛“你造反时为何不告官呢”?朱元璋肯定会秒懂,然后心有戚戚焉。 李素见刘备陷入了沉思,也不摸剑柄了,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连忙换上貌似同情歹徒苦衷的职业化语气,循循善诱地说:“玄德公可还知,上个月太尉张温来冀、幽点将,拟提拔一名中郎将,兼护乌桓校尉,领三千乌桓突骑去凉州助阵、讨伐北宫伯玉? 张纯就向太尉毛遂自荐,但太尉却因他是冀州官员,弃之不用。当时,还有辽东郡长史公孙瓒竞争此位,张温最后便点了公孙瓒的将。 后来,朝廷又下了如今这道沙汰冀州军功官员的文告,这几件事相加,张纯揣测留在朝廷也没有好下场,就动了谋反之心。” 刘备眼神一亮:“此事当然知道!伯圭是我师兄啊!月前他被张太尉重用、掌乌桓突骑,我还致书庆贺呢!原来张使君生出二心的直接诱因,竟是与伯圭兄的争竞!” 最后这个证据涉及到公孙瓒,而且跟刘备知道的情况完全一致,犹如草灰蛇线,伏行千里,终于让他对李素的信任度,进一步提高到了七八成。 当然,七成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涉及谋反,在没有铁证之前,谁都不敢说全信。 李素能在认识对方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就说服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没有精妙的口才和心理揣摩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刘备心中最后一块疙瘩,只是因为他还在怀疑李素的动机——李素凭什么刚认识他,就跟他这样推心置腹、交浅言深? 刘备深呼吸了一口,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而后平静地问道:“备还有一事不明:纵然一切属实,敢问先生为何要告发家主?” 他这是潜意识里想考验李素这个人可不可信赖。 毕竟大家都喜欢既忠于朝廷、但最好也能兼顾护主的人才。 李素早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问,当下一脸义正辞严:“某并非卖主求荣之人,但自古忠君大于事主,他们事涉谋反,某怎能坐视同流合污!兵戈一起,又要枉死多少无辜? 何况胡书掾与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授业之实,督邮为灭口而杀我恩师,我早就跟他恩断义绝、想出首告发了。只是势单力孤,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机缘逃脱,只好隐忍徐徐图之。” 刘备听了这三条理由,才肃然起敬:“原来先生果是义士。 第4章 怒杀督邮 了解了李素告发督邮的动机后,刘备也基本上相信了李素这人的人品。 总的来说,距离最终的决策,只差最后临门一脚了—— 换位思考,刘备跟李素认识也才半个时辰。就算聊得再投机,也不可能根据一面之辞,决定事关自己前途的大事儿。 思前想后,刘备用商量的口吻说:“若一切属实,备自当护先生去邺城出首,同诛逆贼、共作忠臣。只是,如今全凭一面之辞…… 不如这般,备本意就恨那督邮不辨是非,欺上害民。明日将其揪拿鞭笞,数落其罪,顺便逼问反情,先生以为如何?请先生放心,纵然并无所获,备大不了弃官而去,而且一定会带上先生、护先生周全!” 李素也理解,这已经是如今刘备决策的极限了。 抓住督邮拷打一顿、数落其害民之罪,这事儿所需的“怒气值”,刘备本来就攒得差不多了。而且不管打不打督邮,这个县尉估计都没得当了,逼问不过是顺手为之。 怒鞭督邮这事儿,正史上就是刘备亲自干的。如今的刘备,可不是什么老好人爱哭鬼,最多只能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快意恩仇江湖大哥,真惹毛了也是相当危险的。 就像现实生活中,老实人一般不轻易爆发,但真要是把老实人逼急了,爆发威力绝对比轻言爆发的小混混要可怕得多。 如果李素肯答应,那就说明李素不心虚,刘备对他的信赖度自然会再拔高一层。 幸好,李素来之前,早就算好了,预埋的挑拨尺度也是恰到好处。 他知道,只要今晚不回去,督邮肯定会从王二那儿听说“李素跑了”的小报告。 督邮一定不敢冒这个险、任由李素失踪,他会想办法不择手段把李素抓回去。 这样,督邮就会自己心虚暴露出破绽。 所以,李素淡然坦荡地答应道:“玄德公看来还是不信我,不过无所谓,悉听尊便——不过我有一计,可助玄德公尽快辨明真相。只要玄德公今夜敢收留保护于我,督邮见我不归,定然会心虚主动来寻,到时候真假立辩……” 刘备眉毛一挑,觉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他连忙吩咐:“这有何难?云长翼德,今晚可得警觉些,务要护住伯雅周全。” 关羽张飞立刻答应:“大哥放心。” 李素继续关照了一句:“玄德公如真心求证,不可在院外多驻亲兵,而当以兵法示敌以虚,免得督邮不敢上门要人。” 刘备点点头:“确是此理,没想到先生还颇有急智,跟着督邮做书掾真是屈才了。” 这边正在窃窃议论,刘府门口忽然火光闪动,脚步纷沓,就有一队人夜行而来。 刘备心中一动:这李伯雅,对人心的算计居然如此准确?刚说没多久就有人来了! 他连忙让张飞前去开门,卖个破绽示敌以虚。 张飞按着佩剑,单手把院门开了,然后闪身到侧门廊内。 几秒种后,身材高大的督邮掾王二当先推门入内,然后是十个随从护卫鱼贯而入,中间簇拥着督邮。 看到这个阵仗,刘备基本上已经完全相信李素了。 不过既然双方还没撕破脸,刘备也只是先冷笑敲打:“督邮!你不是托病不见人么,怎的还有闲心深夜到我府上。” 督邮阴着脸:“刘县尉,我是来抓捕自家逃奴李三,还请刘县尉不要庇护。” 刘备看了李素一眼,灵机一动,主动大包大揽地试探道:“带他走也没用了!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都已经说了!” 李素闻言,也是暗暗赞叹:刘备这种人,果然有当一个合格老大的气质,遇到对外的事儿,会亲自大包大揽扛下责任,不会轻易把手下推出去背锅。 跟老板就要跟这样的老板。 对内追责是公司内部管理的事儿,但面对客户和供应商、竞争对手这些外部实体时,就不能蝇营狗苟纠结内部责任了,家丑不可外扬嘛。 那些跟客户解释“我们公司这一单没做好,是因为我手下具体谁谁谁没做好”的老板,是最没有气量的,客户也不关心这些。 “什么?”见刘备主动大包大揽,督邮果然脸色大变,然后一个眼神,暗示身边一个护卫立刻回身把院门关死、门闩搁上。 显然,他这是打算连刘关张一并灭口了。 虽然督邮也不想杀人,作为文官他也胆小怕事,可谋反这种事情一旦暴露,下场就太惨了。为了掩盖谋反,人什么事都是敢做的。 至于将来如何善后、如何确保自己手下的护卫不会多嘴,已经是后话,眼下顾不得了。 督邮提前锁门,也是怕一会儿杀不完刘关张、万一留下个活口逃出去报信。 张飞看似人畜无害地站在门廊侧面,他虽然有机会阻止,但大哥没发话,他也乐见其成,所以动都没动。 确保从容锁死院门后,督邮这才变了一个狰狞的表情:“刘备!这就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了!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只好送你们全部归天!你虽是本县县尉,可此刻这院中,你们不过三人,还被我们包围了,王二还不动手!” 王二立刻抽出佩刀,带着一队手下,自信满满地朝关羽张飞冲杀而去。 呵呵,咱有十几个人!还杀不掉对面三人么? 至于李素,督邮和王二都没把他当人,因为一贯知道他没有武力值。 李素连忙退后两步躲进屋内,冷笑着打击督邮一方士气:“督邮,谁找死还不知道呢,你们才被云长翼德包围了!” 而后关羽就一个闪身,堵住屋门把李素护在身后,随手抄过刚才放在门边的刀,眼神一眯。 王二本来还在内心嗤笑李素算学不好、居然说出“十二个人被三个人包围了”这种可笑的话。 但当他看到关羽眯眼时,王二没来由地就觉得浑身凉飕飕的,神思一个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飞起来了,还有另外两个护卫也跟他一起飞起来了。 然后王二就看到自己胸腔以下的部分,还直挺挺站在原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督邮也是一脸懵逼,直到被刘备亲手刺翻在地,他也没反应过来:不是说好了刘备府上就三个人?我们有十二个人啊!怎么会被三个人……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十几个人已经被三个人包围了,然后团灭了。 刘备倒是考虑过留活口,但督邮一开始就被刘备亲手一剑杀了,混乱中也没人带头投降,一时不好收手,只能全杀。 刘备心思缜密,他知道这时候要劝降,就得大吼大叫。黑夜中容易惊动邻居,不利于保密。 既然已经知道张纯在谋反,谁敢确定本县有多少人已经是张纯的心腹?万一县令也是张纯的人、知道刘备杀了督邮后也陷害刘备呢?这种险不能冒。 李素在屋里躲了半晌,听外面没动静了,才偷偷走出来,捡起一把剑,颤巍巍地试探着补刀。 “先生这是为何?”刘备若无其事的问,显然杀人并没有让他惊慌。 “怕还有人没死透,万一走漏风声。”李素随口应付。 但他内心其实在想:正好把这些欺负过我的家伙统统彻底补刀,将来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李素是仆役小厮出身了。 今天督邮带他出门公干时,他的身份是书掾,之前认识他的人都死了,那他从此就是“书掾起步”了。 汉朝又没有严格的户籍和身份证,换个落魄书生的出身还不容易么。 …… 杀光之后,刘备休息了一会儿,开始思索长远对策。 关羽擦了擦刀,率先劝谏:“大哥,荆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谁知这中山有多少张纯的心腹,咱还是尽快去邺城出首吧。” 刘备目光游移,找到李素,叹道:“罢了,事到如今,备不再怀疑张纯谋反之心,只可惜没有抓到活口铁证——先生,不知督邮的往来书信中,可有谋反书证?” 李素当机立断地劝说:“玄德公,督邮都狗急跳墙了,还要什么铁证!谋反这种事情朝廷都是先宁可信其有的。唐周告发马元义、张角时,可有铁证?只要贾刺史派人来抓捕张纯,张纯必然武力反抗,到时一切自然坐实,大伙也能因此功加官进爵。” “是备一时心乱不察,受教了,”刘备连忙认错,立刻吩咐: “二弟,你把这些人的首级割了单独藏起来,找些石灰腌制带走,然后整顿人马。三弟,把尸体处理了,把地洗干净,准备行粮盘缠,我等明早一开门就出城,去邺城找贾刺史出首! 伯雅,咱商议一下此去邺城的行程,看看可有什么违碍——先生放心,在这安喜县内,备还颇有势力,驿馆的守卫也都是某之心腹,两三日内外人不会知道督邮死讯。” 邺城在魏郡,是冀州最南边的郡,而中山在冀州最北,此去至少要穿过三个郡。 如果刘备已经跟官方彻底撕破脸皮,要武装突围,那当然不用费那么多心思。 但他要尽量多保密几天、潜行到邺城,那就得好好做功课了。 之所以要潜行,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此次告密的成功率和效果——张纯越晚知道督邮被杀、越晚知道刘备已经知道他谋反并且出首告发,那么张纯就会越晚做准备。 到时候,刘备带着贾刺史的兵马回来抓捕张纯,效果才会越突然。 就算后面实在藏不住督邮死讯了,也要先装作是“刘备跟督邮有私仇,发生了仇杀,然后刘备弃官逃跑”,这样才能尽可能多稳住张纯一些日子。 所以,明天出城必须假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另找借口。 第5章 水到渠成 汉朝出远门需要符传,“传”是用剖开的竹节做成,晒干后涂写上内容,相当于后世的“路引”、“通关文牒”。 庶民得临时申请路传,而官员则有长期有效的传。但根据发传衙门的级别不同,官传能去的范围也不同。 刘备是县尉,他的官传是本县发的,按例不能用于离开中山郡。 事出突然,刘备毫无准备,也只能虚心请教:“不知先生以为,此去邺城走哪条路为好?” 李素却是早就想好逃跑路线了,便对答如流:“此去邺城,正南巨鹿郡有大泽,无法通行。所以要么走西南陆路、近路,要么走东南远路、水路。 我建议走陆路——水路要过安平、下博,由白马渠入漳水、溯流至邺,一路津关城隘都要验明符传,过几天要是督邮死讯走漏,郡县行文追查,难免多生枝节。 而陆路由无极县入常山郡、而后沿太行山南下,快马加鞭两三日可到邺城。这条路的好处是太行山麓黑山贼猖獗、官府无力盘查。但缺点也是万一遇到贼兵会很棘手……” 中平年间,整个并州除了南面的河东郡以外,其余整个太行山区都是黑山贼的地盘,对于普通行人而言,是个不小的威胁。 刘备闻言却不惊反喜:“还是先生想得周到,那便走常山吧,备兄弟三人略有武艺,小股黑山贼不在话下。一会儿让云长挑选心腹从骑,一并护送便是。” 李素又提醒道:“那符传该如何处置?而且得另想一个出城理由掩人耳目。从中山到常山,要渡过滹沱河,沿河各渡多有巡哨军士防备黑山贼入境,那些人可是张纯的兵马。” 这个问题着实让刘备棘手了一会儿,好半晌他才用商量的口吻说:“符传与出城的理由……我看不如找个庆吊之事作借口,按惯例官府也会通融。 想起来了!无极县豪族甄家的家主,曾任上蔡令的甄逸,不是去年腊月过世了么?备与甄兄也算有数面之缘,一直无暇前去吊丧,算日子还不满断七,明日正好借此出城,见机行事。如此哪怕数日不归,县令也不会立刻怀疑。” 大汉以孝治天下,高门大户的有钱人家死了家主,白事不摆满七七四十九天到断七,你好意思? 所以人死了一个半月之后才去吊丧,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古代信息传递慢嘛。 李素只是对刘备的人缘颇感意外:“没想到玄德公还跟甄家有交情。” 刘备:“也谈不上交情。备当年带着苏双、张世平去雒阳贩过马。所以,本郡贩马的豪商,好歹都有一面之缘,甄家也是本郡豪商,货通辽东。只是他们家大业大,不一定记得我。” 不记得也无所谓,反正甄逸都死了。本来就是邻县,官场上混的人相互应该都认识。 刘备跟他儿子说:我跟你爹熟,所以来看看,顺便请你帮点小忙。 甄逸的儿子还能反驳逐客不成?想不想举孝廉了? 汉朝人在老爹丧礼上不给客人面子,那可比西西里马飞亚教父在女儿婚礼上不给客人面子,要更加严重。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次日卯时刚过,晨光熹微。 一行人已做好准备工作,等候出城。 李素也换上了普通骑兵的衣甲,伪装成刘备的亲兵。 他必须隐瞒身份,因为如果守城的人知道督邮的书掾居然跑了,那肯定会去驿馆查验,到时候就穿帮了。好在督邮昨天就装病不见客了,这方面帮李素省了很多事。 关羽也带着十五名骑卒,还有额外的一批战马,确保一人双马。把兵刃甲胄都偷偷收拾在行李里驮出城,毕竟在城里就全副武装实在太显眼了。 三年前刘备讨黄巾时,凑了四五百乡勇。还依靠两个贩马的朋友张世平、苏双赞助,组织了五十人的骑兵。 做了县尉之后,常年养那么多人也养不起。如今麾下只剩两百步卒、三十骑兵,其余不是战死了就是给钱遣散了。就这两百人,也并非全是私兵,有些是吃朝廷编制钱粮的。 这次为了赶路,要一人双马,所以刘备只能让关羽挑十五名骑卒,其余的人留下、把马腾出来。 张飞则让庄客连夜杀了一只羊一口猪,剔骨取肉卤煮了,还烫了几斛粟、粱面饼子作为行粮。 汉代的猪和狗一样,都是养在厕所里——所以秦汉六畜一贯以猪狗为最贱,骂人都骂“猪狗”不骂“牛羊”。因为猪狗完全靠排泄物和湿垃圾养活,导致猪肉的气味非常腥骚。 张飞准备的时候,下意识装了三胃囊的羊肉、其余猪肉则放在一口口麻布褡裢里、分给手下骑卒。 看来张飞那看不起平民和小兵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 刘备心细,见状不由埋怨:“翼德,怎可如此轻慢贤士!该给伯雅准备羊肉才是。何况我等为将者,饮食当与士卒最下者同。” 说着,刘备就把自己那个羊肚递给李素:“先生是读书人,吃不惯猪肉,路上吃这份好了。” 虽然知道这是笼络人心,李素还是觉得颇有好感。 但他也不能显得太娇贵,便谦虚了一句:“某出身贫寒,岂敢忘本。” 说着,他当众从麻布褡裢里拿出一小块猪肉吃下。 “日,这猪骚味儿比后世重太多了……尼玛这气味很上头啊,以后得多整花椒大料。”李素内心吐槽,咬牙平复了一下情绪,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刘备打量了他两眼,拍拍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刘备的亲兵们也看在眼里,也觉得这先生倒是没有其他文官谋士的架子,居然亲自吃猪肉。 一行人策马缓缓奔驰,很快到安喜县西门。 守城门吏遥遥望见,连符传都没验看,只是陪着笑脸随口询问:“县尉何往?” 李素开始还小紧张了一下。见门吏那么客气,随即释然:这才是正常反应嘛。刘备是县尉,守城的门吏按说也算他的下属,在督邮被杀之事泄漏前,门吏当然不敢跟刘备较真。 法度是法度,人情是人情。 刘备也很沉着,把早已想好的台词说了:“某昨日跟一个马商聊起,方知无极县的甄兄去年腊月过世了。算算日子马上要断七,所以赶着去吊丧。若是明日县令问起,代为解释一二。” 门吏连忙放行:“庆吊之事,本不待期,县尉请便。” 一行人从容出城,望着城墙消失在地平线上,心情这才放松下来,开始策马加速。 李素还是第一次独自骑战马,开始稍微有些不适应。刘备注意到了,便跟他并辔而行,偶尔帮他控制一下缰辔,顺便闲聊: “此次立功之后,伯雅作何打算?你我意气相投,又都有忠义报国之心,备若能因功升为县令,便请伯雅当我主簿,不知意下如何?” 李素也是一愣,他本有辅刘之心,但也不想自己显得太掉价:“我与玄德公一见如故,如蒙不弃,自当相助。不过职务还当以朝廷处断为准,岂可私相授受?” 刘备揣摩了一下,内心居然有些羞愧:“言之有理,还是先看朝廷安排吧。” “多谢玄德公体谅。”李素也松了口气。 穿越到汉末三天了,李素对如今的时代氛围也有了更多的认识。之前他因为演义的惯性,把黄巾之乱后的天下,想象成“谁拳头大谁有理”。 但几天接触下来,包括亲身体验了“杀督邮后还得安排借口、符传、走官场程序”这一套流程。李素总算是认识到,朝廷的权威,至少在灵帝驾崩前还是很有用的。 在此之前,大家讲的还是官场规则的逻辑。文官没有私相投效的习俗,连荀彧投曹都要等到191年。 在此之后,才切换到诸侯争霸、有兵马就说了算的时代。 关羽张飞能跟着刘备跑,那是因为他们是武夫。只有基层军官和小吏,才能在中平年间私自则主。 而如果关张在190年之前就做到比“别部司马”还大的武官,那他们照样得听从朝廷调遣。要想继续违抗任命追随刘备,除非是辞官不受。 李素刚才那番话,一来是显示他尊奉朝廷、注重汉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刘备心中埋下一个种子:这李伯雅可不能当小吏招揽,未来说不定是“客卿”、“大贤”。 大家都是同朝为官、匡扶汉室嘛,分什么彼此呢? 当然刘备要是真在朝廷任命的框架下,成为了李素的上官,那李素喊他主公倒也是可以的。 就像关羽暂居曹营那样,说明白“降汉不降曹”,对方反而会更加敬重你。 李素也正好趁着灵帝死前这几年,尽快把自己的起点拔高。 —— 第6章 赴常山 李素一直坚信,只要把“张纯谋反”这事儿了断了。凭着自己的才学和先知,让自己和刘备在灵帝末年快速爬升,应该是没什么难度的。 也不用多说,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灵帝西园卖官的事儿,那是众所周知的吧? 当然了,公开买官肯定会被清流士人鄙视,不利于将来笼络人心。 所以最好是立功加买官结合着来,宁可多加点钱额外求个保密,在功劳允许的授官自由裁量权范围内,使钱顶格拿好处。 其次,灵帝时买官,号称四百石的小县长卖四百万钱,两千石的郡守卖两千万钱。可这些官任期也就一年半载。名为“买”,实为“租”。 真要按官位的实际使用价值算买断价格,十倍的价钱都不够。 比如曹操的老爹曹嵩为了过过三公的瘾,花五千万买个太尉,也就做了三五个月。 可是,李素知道灵帝什么时候会驾崩、诸侯什么时候会讨董。也就是说,李素是可以“租”到灵帝驾崩前的最后一个任期的。 这就相当于你本来是个租房北漂,明明只交了付三押一。结果刚住进去房东就暴毙了。 还是一户口本死绝、法定继承人都找不到那种,也没关于分配房产的遗嘱。 然后你居然就租成了房东,世上还有特么比这更爽的事情么? 李素未来两三年的大方针,就是一边立功,一边尽量“变买为租”,放大自己和刘备的立功效果收益,而且要在房东暴毙之前的那个时间差出手,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这才不枉自己上辈子读了那么多国际关系和博弈论嘛。 …… 从安喜到无极,不过九十里地。 李素骑术不太好,所以一行人骑了将近两个时辰。 为了养恤马力,中途还换了一次马。 这一路上,李素跟刘备纵论天下,内心也差不多把上述的战略布局想明白了。 大约午时三刻,无极县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张飞一马当先,从马脖子上摘下一个皮囊,吨吨吨灌了半皮囊的中山冬酿下去,就跟喝水似的,喝完后还吐槽了一句: “大哥,到甄家吊丧只是个借口罢了。反正我们带够了干粮和毡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绕过无极多赶些路也不打紧。” 刘备闻言不由哂笑:“怎能如此鲁莽!咱出城时跟门吏过要去甄家。明日县令见我等未归,必然会查问。到时候万一派人来无极核验,却发现我等并未来过,之前的隐瞒岂不都白费了? 而且我记得,甄兄的夫人张氏,似乎是常山真定人士。跟甄家处好关系,才能助我们偷渡滹沱河去常山,也不差这半天的时间了。” 关羽听了,在旁连连点头:“大哥所虑甚是稳妥,三弟,我们只管听安排便是。” 言语之间,就到了无极县东城门。 无极的守兵,显然不如安喜县那么好说话。尤其是看到刘备清一色的骑兵,隔着百余米就紧张起来,纷纷抽刀架矛戒备。 “尔等何人!速速出示符传!”门吏握着刀盾的手都出汗了,唯恐对方是小股深入的黑山贼、漏过了在常山郡和中山郡边界巡逻的官军,潜至此处。 “仆乃安喜县尉刘备,近日方闻故友甄逸病故,特兼程前来吊丧。”刘备没有耍大牌,远远就把官传举在手上,并且示意关张约束手下等候,他单骑上前答话。 门吏接过官传仔细看了,确认是邻县的官员,才松了口气,但依然补问道:“既是吊丧,为何带恁多兵马?” 这行人共有一十九骑,近四十匹马。 而且因为刘备起兵涿郡,手下的嫡系骑兵都是胡汉杂处。尤其这次太仓促,汉骑还得安顿家小,所以带的大多是乌桓突骑。 这支人马看起来就很精锐,难怪对方害怕。 刘备不卑不亢地回答:“黑山贼猖獗,道路不靖,作为朝廷武官,出行怎能不做戒备?你们吕县尉不也如此么——你叫什么名字,倒也勤谨可嘉。” 这几句话说得很巧妙。 首先是传达了他和无极的吕县尉份属同僚。其次又夸赞吕县尉治军跟他不相上下,还顺带嘉许了门吏。 颇有几分《巴顿将军》对严于执法的勤务兵说“我晋升你为上士,加利福尼亚男孩”的意味。 门吏终于换了个态度,陪着笑恭送:“刘县尉所言甚是,请入城——可要带路?” “不必了。”刘备做戏做全套,假装认真地问了对方名字,就好像真心会到吕县尉那儿给他美言几句似的,然后才策马入城。 …… 一行人很快到了甄府,刘备当先下马,然后陈清来意,自有人通报引入。 那些骑兵就在门廊下歇脚。 走到正院第三进,就看到两个头缠灰黄色葛巾、身着白色生绢袍服的少年人降阶而迎。 汉代对丧服的要求是不许染色,也就是保留织物天然的本色。头巾只能是葛布或者麻料,不能用丝绢,所以很少有纯白的。 但衣服不限材质。有钱人的生绢孝服就是纯白的;穷人才穿麻、葛。后来曹操专权时,打击厚葬之风、简化孝服等级,才在礼法上强行统一了孝服材质。 所以看少年的打扮,就知道他们是甄逸的儿子。 刘备礼貌拱手,说明来意:“二位少君节哀,仆安喜县尉刘备,早年与令尊略有薄交,近日方闻故友仙逝,来晚一步。这几位是我二弟、三弟、书掾李先生。” “原来是刘县尉,休如此说,阁下兼程而来,阖门上下,俱感厚意。”少年也回礼作揖,然后相互介绍了一下。 左边那个年长的名叫甄俨,十五岁,右边的叫甄尧,才十三岁。 毕竟甄逸死的时候也才三十几岁,家中男丁自然都比较年少。看甄俨兄弟俩说话都不是很成熟,接待客人时也不敢托大。 这倒正好方便了见机行事。 一行人被甄俨引到灵堂,刘备在甄逸灵前行了礼,说了些“甄兄慢走,小弟来迟一步”之类的套话,便算祭拜完毕。 白事已经摆了一个半月,该来祭吊的早就来过了,所以今天就他们这一伙客人,没那么多讲究。 刘备祭拜的时候,李素一直在旁边好奇地暗中观察。 府邸很奢华,他也知道甄宓就是这家的,不过小姑娘现在才四五岁吧,见到了估计也看不出美丑。哪怕是她四个姐姐,也得服丧三年才能考虑那事儿,所以李素也就性致全无。 “今天是来求人帮忙的,瞎几把想那些作甚。”李素内心暗暗告诫自己,这才收回心神。 另一旁,甄俨已经回完礼,随口问道:“刘县尉旅途劳顿,实在是怠慢了。小侄年幼无知,很多事情先父也没来得及交代,不知刘县尉与先父因何相识,还要请教。” 看得出来,甄俨也有点怀疑这些人是来打秋风套交情的。只不过身为世家子,还是要讲究体面,所以刚才祭拜时没有流露出来。 不过,刘备路上早就想好了:“甄家执掌辽东商路,本郡谁人不知?涿郡张世平、苏双等贩卖乌桓战马的豪商,你们应该也多有往来吧? 备早年游学雒阳,曾为张、苏向导,贩马至司隶。三年前,苏双自辽西得了一批乌桓好马,归途中与甄兄偶遇同行。甄兄看上了其中一匹,本想买下,苏双也答应回来之后奉上。 只是归途时便遇上黄巾乱起,备仓促于乡里合徒众、起义兵讨贼,苏双便将那批马赠予备。备念在勤于国难为先,便暂且挪用了。没想到一拖数年,疏于查访,竟让备失信于甄兄。此番前来,当将此马奉上。” 李素在旁边,听到刘备这番话,也是颇为佩服。幸亏他涵养好,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刘备这人,交朋友的情商是真的厉害。 果然,甄俨闻言后立刻正色感谢:“世叔如此高义,堪比季札挂剑,小侄惭愧。” 季札挂剑的典故,说的是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拜访徐国君时,徐君看上了他佩的宝剑,季札因为还有出使他国的任务,不便立刻赠剑,就承诺等他回来时再送。 可等季札回来时,徐君已经病死,季札就把宝剑挂在徐君坟前的树上,因此被世人作为重然诺、守信义的道德典范。 现在甄俨都没听亡父提过刘备欠他马的事,刘备却主动“遵守诺言”,确实当得此誉。 甄俨略一思索,便盛意邀请道:“不知世叔军务是否倥偬,若是有暇,不如在寒舍多住几日,也好让小侄略尽地主之谊。四天之后,就是先父断七之日,届时还会有不少其他的贵客来访,世叔正好与大家一叙。” 刘备脸色不变,但举止明显犹豫了下来。 估计他内心也有些后悔演过了,导致甄家人太感动,反而留客过于殷勤弄巧成拙。 留下来参加甄逸的断七大礼当然是不可能的,到时候督邮的尸体都臭了,他们这一行还不得被捉拿归案呢。 李素见状,知道这时候需要他帮忙解围了,连忙开口:“主公,您不是说最近跟张督邮、庞县令不睦,此间事了,还要去邺城申诉么?” “伯雅!这是我等私事,何必烦扰他人。”刘备非常心领神会地接话,然后转向甄俨,“让贤侄见笑了,李书掾也是怕备留的久了,到时候跟那些有龃龉的同僚在此相见,反而让你们难做。” 甄俨本来就是随口一提,见状也就不再坚持:“无妨,李兄也是好意。这事是小侄冒昧了,既然叔父另有公干,不敢强留。” 刘备趁机请求道:“其实,备原本打算此间事了,便要去邺城申诉一些事务。但今日出门仓促,不及去卢奴请取符传,因此难以通过关防查验。不知贤侄可否助我一臂之力,送我等去常山?也省了备往返卢奴之劳。” “这有何难,一会儿让张叔带你们一起。有我们甄家商队的旗号,真定渡的巡哨司马,想来不敢造次。”甄俨满口答应,这点帮忙对甄家而言完全是小事一桩。 “那就多谢了。”刘备拱手示意。 第7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甄家的生意做得很大,这两天本来就有一支商队要启程。 正好刘备急着去常山郡,甄俨也就吩咐管事提前出发。 商队的管事姓张,名叫张权,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者。是甄逸的未亡人张氏、从真定娘家带来的老仆,待客和气。 出发前,他还按主人的吩咐,把刘备坐骑的钱付了——刘备刚才演了出“季札挂剑”、留下了自己的坐骑,甄家不想欠人情,非要坚持给钱,推辞都推不掉。 刘备不得已,收了张权四块马蹄金饼,当一百万钱。 李素听说这个马价时,也是颇为吃惊:“如今马贵到这种地步了?” 刘备解释道:“甄家兄弟都是信人呐,他们是按雒阳的马价付的。今年有风声说,陛下想在西园另筹新军,京师极为缺马,价钱暴涨数倍。” 黄巾之乱前,顶级好马也就二三十万钱,去年也才六七十万,上涨实在是太快了。 汉制流通货币只有铜钱,也就是汉五铢。白银没有官方流通价,黄金是朝廷赏赐功臣用的,极为稀少,民间罕有流通。 官方定下的黄金汇率,从西汉初年就没变过,强行锁定在每金兑一万钱。 只是随着几百年来铜钱铸造量越来越大、币质越来越差,如今黑市汇率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到一万八。 所以“一百万钱”马价,实际折成黄金才60两。 朝廷定制的赏赐用马蹄金/麟趾金多为15两一饼,可不就才四个饼么。(就是海昏侯墓和中山靖王墓里挖出来那种金饼) …… 李素胡思乱想地算着账,一行人走出四十里地,抵达了滹沱河边的真定渡。 对岸就是常山郡了。 渡口有一支五百人规模的郡兵把守,统兵的是一位军司马。还有好几个曲军侯、屯将之类的中低级武官,带队沿河巡哨,这些部队都受中山相张纯的辖制。 刘备看到这阵仗,微微有些意外,忍不住跟李素探讨:“去年滹沱河畔还没有这么多兵力巡哨,莫非是最近常山郡境内的黑山贼更猖獗了?” 李俗本来就不知道往年的行情,只好报喜不报忧地分析:“说不定就是张纯举事在即,所以心虚呢。” 刘备蹙着眉点点头:“但愿如此。” 幸好,戒备虽然加强了,过河时却没有节外生枝。 守卫渡口的军司马远远看到甄家商队的旗子,查都没查,很随和地跟张权攀谈了几句,就直接放行,刘备一行也跟着顺利上船。 上船后,天色已经黑了。 考虑到渡河后就要分道扬镳,李素忽然想起些问题,只有本地人能回答,他就就找了个机会跟张权私聊: “老丈,不知这真定县内姓赵的村落可多?有没有什么勇武之士?” 可惜,张权想了想,说:“赵是常山大姓,周边姓赵村落不少,老朽可以指给你们,只是没听过什么勇士。” 李素有些失望。 作为穿越者,都路过真定了,本意自然是想找出赵云。 可能赵云还太年轻吧,没机会脱颖而出。 不过,历史上赵云和刘备本来就很投契。李素唯一要提防的,是刘备因为他的助推、发展太快,还没在燕赵之地混出名堂,就已经转战他乡了,那倒是有可能错过赵云。 所以,只要在刘备换地图之前把赵云挖到,都不算晚。 张权见李素失望,也没多想,很客气地请他一起吃晚饭:“小郎君,想那些作甚,不如一起吃点。” 说着,就递给李素几个烤制的死面饼,还夹了一些卤肉。 死面就是没发酵过的硬面。但如今小麦本就是上流人吃的谷物,所以硬面也不错了。 对比一下,张飞昨晚准备的行路粮,仅仅只是高粱和粟面(糜子面)饼。 至于馒头等发酵面食,要等诸葛亮南征孟获时发明。饺子则要等南阳张机写出《伤寒论》的时候。 李素拿着饼闻了一下,没闻出是什么肉,试探性咬了一口,才被意外的美味惊喜到:“这是驴肉?” 张权:“怎的?小郎君吃不惯驴肉?” 李素:“不不不,鲜香美味,着实不凡。” 张权:“既不嫌弃,一会儿带上几斗——我们主家正在服丧,主母与少爷怕物议,严令阖府上下不许杀羊。而猪肉又过于腥臊,连老朽都不想吃,便弄了这些驴肉。驴肉也是贩夫走卒之食,家中商队的驮畜又多,杀几头瘸驴够吃很久。” 原来还是为举孝廉而演的戏。 大户人家如果杀羊,那外人都会认为是主人要吃肉。服丧期间这点都忍不了,那就太不孝了。 但猪驴这些贱畜就没问题了,那都是给下人吃的。虽然会让家奴背上“不义”之名,但不影响主人的孝廉。 穿越后还能吃到驴肉火烧,让人心情爽快不少。 “咱中山郡的驴肉火烧就是正宗,卤肉还放丁香,河间郡估计做不出这味道。” 这一点,其实是李素误会了。卤驴肉放不放丁香,跟地域其实没关系,只能说甄家人有钱豪横——丁香可是上流社会拿来防口臭的高级香料,大臣上朝奏事都以含一片为风雅。 换作穷人,管你中山还是河间,都舍不得这么搞。 …… 一伙人吃完饭,船队也到了滹沱河南岸。 张权很慷慨地送了刘备一行几袋火烧和卤驴肉。 “多谢老丈厚意,备就此别过!” 刘备在马上拱拱手,一行人挥鞭西去。 真定县城已经关门了,一行人就绕过县城,又往西走了二十里地,夜色渐深,才抵达了一处张权之前介绍的赵姓村落。 这村落已经靠近真定县与井陉县的边界。前面的井陉县是太行山区,也就是黑山贼的势力范围。 从这里折向正南,只要沿着太行山的边缘再走两天、大约三百多里路程,就可以抵达漳水边的邺城。 “大哥,张老指的路果然没错,咱便进村过夜吧,也好过在野外露宿。”负责探路的关羽回马建议。 如今是二月初,北方夜里还是很冷的。 “也好,说不定明天会遇见黑山贼,养足精力才好对敌,明日天不亮就要启程。” 刘备也算知兵之人,他的原则就是尽量选择贼区边缘扎营、然后一鼓作气冲过去,减少在贼军腹地过夜的日子。 一行人打马到了村口,但迎接他们的却不是热情好客的村民。 嗯,口胡了,其实也算热情好客,只不过是亚楠人民那种热情好客。 “不好!黑山贼来啦!” 村子里很快传出一片鸡飞狗跳,远远可以看到很多老弱妇人都躲进村中几座大院落里,而男人则在村口零散的土墙间瑟瑟发抖地戒备。 北地山区民风彪悍,每村都有猎户,所以除了竹枪铁锄之外,还有人拿了猎弓竹箭。 关羽丹凤眼一眯:“大哥小心,这些村民有弓箭!不如待某持符传上前喊话。” 张飞也自告奋勇:“大哥还是俺去吧,俺嗓门比二哥大。” “翼德小心。”刘备从谏如流地把符传递给张飞。 张飞绰枪戒备,策马近前,约离一箭之地,就在敌方射程外,扯开嗓门大吼:“我等乃中山郡兵,并非黑山贼,有符传在此!此番前来乃是为探查贼情,尔等良人勿惊!” 村子周遭本是一大片麦田,刚抽芽的冬小麦上,还覆着薄薄的瑞雪没有融尽。 被这一声暴吼,半径三百步内,冬雪全部簌簌而落,露出了麦苗。 趁着隐约的火光,可以看到周遭的颜色,清一色的由白转绿,似乎瞬间春回大地。 刘备关羽习以为常。 一旁的李素却脑瓜子“嗡”地一下,晕眩了好一会儿:“沃日!要是明天行军到太行山深处,让张飞这般暴吼,非特么引来雪崩不可!” 李素都这样了,村里那些亚楠人民自然也毫不意外地被震得瑟瑟发抖,竹枪锄头落了一地。 原本拉满猎弓戒备的猎手们,有些因为紧张直接拉断了弓弦,甩飞在手臂上抽出道道血痕,纷纷吃痛坠弓于地。 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村民依然以为张飞是黑山贼,也不敢抵抗。 这声波攻击的射程范围比弓箭还远,拿弓有屁用啊。 张飞便很顺利地策马来到村口。村中一位长者瑟瑟发抖过来搭话,应该是村长。 张飞倒也敬老,主动把符传给对方看,对方半信半疑,松了口气,让一行人进村。 “使君远来探查贼情不易,老朽为阖村乡亲谢过了,请使君用热汤。”安顿好之后,那位村长就谨小慎微地煮了一锅热水,放点盐巴齑菜,就算是汤了,恭敬地请刘备等人喝。 刘备只是个县尉,被称使君有些不够格。 但乡野百姓不懂官场,见官就喊使君,也算是一种拍马屁,刘备便不跟他们计较。 喝着热汤,刘备也拿出几个驴肉火烧,和气地请村长吃:“老丈可是姓赵?此去赵郡还有多少路程?” 赵村长见居然有肉饼吃,顿时有些惶恐,愈发掏心掏肺地说心里话:“老朽姓赵,此去赵郡不远,明日往南再走四五十里便到。” 李素瞅了个空档,插话问村里有没有叫赵云的,可惜并没有。 刘备又问道:“恰才进村时,你们戒备如此森严,可是黑山贼情又有反复?难道比往年更猖獗了?” —— (PS: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已经变成签约状态了,所以还没新书投资的同学,再投就已经比昨天之前的早期用户少回本25%了。还想投的随手点点免费的就行。) 第8章 进击的黑山贼 赵村长似乎被勾动了伤心事,叹道:“使君,您是好人呐,这般率兵深入险地探查贼情,便知您心怀百姓。咱村若是能度过今年这一劫,定然四处传说恩德。 有些话涉及朝廷上官,老朽本不当讲:今年正月以来,贼情比去年猖獗了不知多少!原本防卫黑山贼的郡兵,全部都撤走了! 老朽去县里打听,最后却听说,是新来的贾刺史,要撤走常山、赵郡、广平郡等处备御黑山贼的郡兵,将来再择机派人换防。可眼下这常山、赵郡各县,城外是一点官军都没有了!此间百姓,恨贾刺史都恨得牙痒!” 听到这儿,本来在旁边安静喝汤的关羽怒道:“你说的是冀州刺史贾琮?他为何要这样?” 不等赵村长回答,张飞也转向刘备,恨恨地诟骂:“大哥!没想到那贾刺史是如此狼心狗行的害民贼!咱去拜见那等狗官申诉,真能有用么?不会反而自投罗网,逮了我们问督邮之事吧!” “二弟三弟稍安勿躁!”刘备毕竟沉稳,“我不信贾刺史刚刚上任,就会不顾官声、无端做此害民贼之行径,其中必然事出有因。” 而李素心中一亮,已然想明白了,便推演道:“依我之见,多半还是王芬的遗祸——可还记得王芬图谋废立之前,曾上书朝廷,借口防备黑山贼,要调动常山、赵郡、广平郡兵。 所以朝廷如今必然忌惮,贾琮接任刺史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几郡兵马换防撤编、重新整顿,想必是为了让朝廷安心,相信他已经控制住冀州的局势。 至于因为兵马撤编后、导致黑山贼势再次猖獗,恐怕贾琮也是顾不上了。对他而言,几郡乡间百姓的死活,也是比不上朝廷的信任重要。就算有难言之隐,他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刘关张听着,不免长吁短叹,感慨百姓受苦,同时也对李素的见识愈发钦佩。 “伯雅真是机变之士,未见贾琮,便能猜出他的心思。张纯和督邮实在是有眼不识贤才,竟让屈居书掾。备若为一郡太守,至少也得让伯雅出任长史、从事之职。” 李素谦虚叹道:“有见识又如何,我纵然洞若观火、猜透贾琮所思所想。可人微言轻,又何来救民之力!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三人若有所思,随后愈发肃然起敬:“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太好了,真是字字珠玑!但有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加上先生辅佐之才,定然终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感慨叙谈一会,四人便在村长屋里的火塘边,打地铺抵足而眠。 虽然是住在村中,刘备也没放松警惕,依然如行军时那般,把手下的十五名骑卒分五批、轮流哨望值夜,堪称军纪严明。 平均下来,每批骑卒中间都要熬夜三刻钟的时间,然后才能回去睡回笼觉,而刘关张可以睡满七个半小时,养足精力确保明日的战斗。 李素并不懂军阵之事,这些都和他无关,他只管呼呼大睡养足精神。 毕竟今天骑马跑了将近两百里地,饶是他前世作为都市精英白领,到京郊马场学过一些马术,但今天这样猛骑,还是把大腿都磨破了,急需休养。 …… 半夜无话,所有人都约莫睡了三个时辰,眼看到了寅时,值夜的哨兵也换到了最后一批。 “杨飞,阿贵,回去睡吧,我们来替了。”一个刘备手下的乌桓突骑队率,披挂好皮甲,带着下属,绰刀持弓爬上村中最高的木楼,挥手吩咐手下的骑卒回去睡觉。 被替换的骑卒自然是满心欢喜地收队:“多谢刘哥,这里还有些清酒没喝完,哥几个接着喝提提神吧。” 交班的骑卒一边说,一边把个葫芦交给队率,那队率也不推辞,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中山冬酿御寒,然后开始执勤。 这突骑队率名叫刘盾,涿郡人。这当然不是本名,因为乌桓平民取名的时候,父母本来就只取个读音,连对应的文字都没有。 乌桓名惯用那些“嘟噜嘟噜”的音节,跟阿三唱“我在东北玩泥巴”差不多。比如著名的冒顿(音du)单于,还有后来的乌桓蹋顿。 刘盾本来也是只有发音没文字。但三年前他十六岁的时候,赶上了刘备募集乡勇,他就跟着投军了。刘备看他作战忠勇,便赐他姓刘,还给他的音名配了汉字。 刘盾对于能被赐姓刘这事儿非常感动,决定死心塌地跟着刘备混。 汉末北方胡人,也并不都是跟汉人对着干的。当时的胡汉形势与后世宋、明的情况截然不同,因为汉末有五胡,所以胡人也分生熟。 最排斥汉化、坚持武力为敌的,主要是鲜卑人和氐人。尤其是前些年鲜卑大人檀石槐在世时,把鲜卑势力扩张到最大,号称东西一万五千里,对汉地威胁非常大。 后来五胡乱华的历史也证明了,鲜卑人和氐人都建立了北魏、前秦等统一北方的大王朝。 羌人相比于前面两个民族稍好一些,但也经常反叛,只是没有灭汉的野心,只想烧杀掠夺,属于第二梯队。 而乌桓和南匈奴,大部分是西汉末年到东汉初年内附的,熟化程度最高。 东汉朝廷也经常花钱征调乌桓骑兵攻打其他更死硬的胡族,有些后来就彻底汉化消失了。 当然,乌桓人叛变的时候也有,尤其是黄巾之乱后这两年渐渐变多。但主要原因还是中央财政崩溃,再也拿不出钱雇乌桓突骑为朝廷打仗。 很多乌桓人世代给东汉朝廷当雇佣军已经习惯了,没别的谋生技能,失业领不到军饷就渐渐败坏,没饭吃就化身为贼开始掠夺。 但以刘备手下一直稳稳养着几十个非常忠心的乌桓突骑——主要是刘备发工资一向很准时。 胡人那么多,也是要分化利用的,以胡杀胡有何不可。 …… 闲言休絮,且说这刘盾喝了些中山冬酿,觉得暖和了些,便抖擞精神忠于职守。 在木楼上瞭望了约莫半个时辰,大约寅时二刻(凌晨四点),他忽然注意到南面有火把的微光。 刘盾立刻眯起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方向确认,但不久之后,随着火光渐近,忽然就熄灭了,随之而来是轻微的异响。 “黑子,立刻去通报主公!小四,准备弓箭!”刘盾果断地低声喝令,同时攀着木楼的梯子滑到地面,趴在地上侧过脑袋,用一边耳朵贴着地面聆听。 “南边有马蹄声!应该是贼人发现村庄在望,这才熄灭的火把。”刘盾立刻判断了出来,十有七八就是黑山贼了! 汉人贫民饮食粗粝,没有肉食和动物肝脏,本来夜盲症就比吃牛杂羊杂的胡人严重,所以赶夜路偷袭不易,不打火把很容易自相践踏。 只能是发现目标后再临时熄灭火把,悄咪咪摸过接敌前最后一段距离。 刘关张和剩余的骑卒倒也警觉,本就是和衣而卧,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起身披挂整齐了。 黑山贼也悄咪咪摸到了村口,这才突然发喊、摸黑往村子里猛冲。 不过,他们的呐喊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随着“嘣~嘣~”几声弓弦响,和锋镝入肉的闷声,气势瞬间就压了回去。 “不好,是射声锐士,莫非有精兵调防来了?” “不可能!兄弟们不要慌,给俺继续冲,啊……” 黑暗嘈杂之中,一个黑山贼小头目想稳定贼心,被一箭射中,痛苦惨叫着倒下。黑暗中并未射中要害,但那戛然而止的惨叫,对于黑山贼士气的打击是很严重的。 “跑啊,真的有射声锐士!”那些本就只想洗劫些财物、打打顺风仗的小贼,瞬间就乱了。 所谓“射声锐士”,是京师北军八营之一的“射声校尉”麾下精兵。 两汉作为禁军的北军八校尉,许多都是以兵种特征命名的,诸如屯骑校尉、越骑校尉、胡骑校尉,那都是骑兵营,虎贲校尉是弓车兵。 而射声校尉麾下,顾名思义就是精锐的弓箭兵,取“冥冥中循声而射”之意。这些弓箭手不但要箭法好,更要听觉灵敏,能够听声辨位。 刘盾的武艺其实不算好,但作为乌桓突骑,他的种族天赋点得不错,骑射之术在刘备麾下能排到数一数二。那是从小在草原上游猎练出来的,能做到黑夜之中、三十步内射声而中。 三十步命中,在白天靠眼睛瞄准的情况下,当然不算高手,高手都追求百步穿杨。但在黑漆漆的晚上就比较逆天了。 即使是汉武帝那种严苛的年代,射声营选拔标准也只是听声辨位二十步中。更何况几百年来北军武备废弛,如今京师射声营的士兵,能做到黑夜二十步中的,恐怕最多只占十之二三。 这样的大环境,也难怪这些运气不佳的黑山贼,误以为撞上了射声营,士气也瞬间崩溃了。 不过这股黑山贼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前面都是开胃菜。 第9章 市义 趁着群贼混乱,刘关张已然带着骑兵队从侧翼包抄杀来。 “云长翼德,一个都不要走漏!会给村子招灾的!”刘备果断喝令,要求除恶务尽。 就算不全杀,也要确保俘虏,不能留活口回去通风报信。 “大哥放心!”关张暴吼着各带五个骑兵从两翼包抄,砍瓜切菜一样背刺冲锋那伙贼人。 这伙黑山贼也就三五十人。只有十来个骑驴、马,其余都是徒步。 以黑山贼的贫穷程度,估计是负责劫掠的斥候部队,才有这么多马匹。 黑暗中只听关羽的刀呼呼生风上下翻飞,周遭惨叫连连。 最后几个黑山骑兵,黑暗中听到刘备指挥,狗急跳墙地循声杀来,想擒贼擒王:“冲过去杀了那个喊话的!他是官军的首领!” 刘备身边还有两名骑卒护卫,立刻持着刀盾迎上去格挡牵制。刘备觑准机会,迂回反手一剑,割伤一名黑山贼的臂膀大动脉,一时血如泉涌。 另一名黑山贼猝不及防,似乎完全没料到刘备能突然从那么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攻击,也被刘备斩落马下。 李素躲在后面观望,这才注意到刘备骑战的武艺果然也不错。 主要是“双手过膝”的长臂、“目能顾耳”的视野范围,在这种一沾即走的游斗场合下,真是占尽了便宜。 当然了,刘备这种人,其实哪怕眼睛长得平平无奇,也能做到目能顾耳——谁让他同时还“双耳垂肩”呢,把耳垂拎起来盖在眼睛上不就顾到了? 刘备亲自手刃二骑贼后,远处也渐渐安静下来。 十几个俘虏跪地投降,其余都被关张杀了。 “我军有没有死伤?”刘备关心了一句。 “只有两三个轻伤,这么点贼人,我和翼德就够了,怎么可能死人。”关羽满脸通红地兴奋显摆。 在他看来,手下的小兵都是顺风仗捡人头的,轻松得很。 “没有阵亡就好,给轻伤的弟兄包扎一下。”刘备点头嘉许。 一地受伤投降的贼兵,看出刘备是首脑,纷纷跪地求饶: “将军饶命啊!我等原先也是百姓,是被掳从贼的呀!那些骑马的头领才是积年悍匪,我等都是被逼的! 他们打听到最近郡兵撤走了,才来掳掠的。往年我们都只敢在井陉活动,不敢来真定的。” 刘备要打听贼情,倒也不好立刻都杀了,便拷问道:“若真有诚意弃暗投明,便说说此去邺城,一路有几家贼头、多少人马?” 俘虏不敢违抗,竹筒倒豆一样全招了:“俺们什么都说!俺是本县褚燕手下,褚头领算上老弱总计有万余之众。 再往南是褚头领盟兄张牛角的地盘,兵民总计数万人。过了郡界往南,一路还有郭大贤、张白骑、丈八髭、雷公、白雀、五鹿、李大目,起码七八路头目,才能到邺城。势力大的划地万户,小的数千户。” 中平四年的黑山贼,还没有形成拧成一股绳的庞大力量,而是几十家小头目各自为政、划地盘劫掠种田的格局。 听俘虏报出那么多头领的名字,刘备倒不觉得什么,但旁听的李素却有些头皮发麻。 他知道,所谓褚燕,就是后世最有名的黑山大头目张燕,但眼下还没改姓——他如今尊奉张牛角,后来张牛角战死,褚燕为了笼络人心继承地盘,才改姓张。后来利用袁绍、公孙瓒争霸幽冀的机会,才左右逢源彻底统一黑山军,成为并州霸主,号称拥兵十万,雄踞太行。 另外,张燕跟赵云一样,是常山真定县人,所以在这遇上张燕的人马很正常。 刘备并不知道这些,他眼下的当务之急,只是弄清贼军是否会有援兵,于是他继续厉声逼问:“你们既是褚燕的人马,那此来可有使命?有没有援军等着你们回报?” 降贼瑟瑟发抖道:“我等只是受命来周边村寨征粮,目标不定。若是得了钱粮便要回报,如今既是被擒,两三日内也不会有同伙来搜索。” 刘备微微松了口气,心中暗忖:“万幸没遇到褚燕的大部队。不过前面的张牛角也算一股强势力,今天要趁早全速冲出去,最好一天之内通过赵郡,到广平再歇息。这样就能避过黑山军中最扎手的硬茬子。” 刘备正思索对策,关羽却已经在担心如何处理俘虏,他忍不住问道:“大哥,这些降卒如何处置?” 刘备微微皱眉,他现在急着赶路,没法收编精壮,统统杀了又有些不忍。 略一思索,刘备便把赵村长揪到一边悄悄商量:“老丈,这些黑山贼若是贸然放走,怕是会通风报信、带人马回来屠村。 不如收缴了兵刃衣甲、密押去县城请功,你们怕被记恨,只管留某的名字,说是安喜县尉刘备擒获的便可。” “多谢使君赏赐。”赵村长觉得没什么风险,说不定还能那到点官府赏金,便答应了。 另一边关张打扫完了战场,缴获了十几匹驴马、四十几套衣甲兵器,都比较简陋陈旧。 刘备吩咐把战利品一并折价卖给村人——这些农民要了驴马兵器也用不上,但他们可以趁过两天送战俘去县城献功的时候,一并卖掉。 相当于是让村民们当中间商赚一笔差价。 赵村长跟村中其他长者一商量,觉得也有利可图,就答应了。 只是村子贫弱,村长带着人卖力说合、把村里的硬通货刮干净了,也只有数百斤铜钱、几十匹布帛,远远不够这批战利品的价钱。 这时,刚才一直打酱油的李素,终于逮到了发挥天赋的机会,连忙附耳劝谏:“主公,古有冯谖为孟尝君市义。今日咱无暇处置战利,不如也效法市义之计,让村人代为在此处乡间传颂主公仁德。 如此一来,若是将来朝廷授给主公官职、令主公一并参与讨伐张纯叛乱,主公也便于在这常山乡间多募义勇。” 李素的目的其实很直观:今天来到这个姓赵的村子,没遇到赵云。但是没关系,真定县就那么几个姓赵的村子,只要刘备仁德爱民的名声在乡间传播开去,何愁将来招募不到赵云这样的勇士。 这番浅显的道理,刘备很容易接受,虽然他还不知道真定有赵云。 只是,对于李素依然急于备战的心态,刘备有些不理解:“莫非伯雅以为、此番我们告发张纯之后,他还有机会揭竿做大? 我们行动如此迅捷,贾刺史派兵回来抓捕时,张纯定然猝不及防、就算不死也要元气大伤,怎么可能还有绵延的战乱?” 李素却知道,历史上张举、张纯之乱中,中山相张纯只能算是二号人物——毕竟后来他只是称大将军,前泰山太守张举才是自称天子的。 所以,这次就算是实现了最好的结果,真把张纯势力扼杀于襁褓之中,那也不过是把叛乱的前期主力砍掉一半左右,想彻底不战而扑灭叛乱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些理由,他没法跟刘备说,只能修饰一下:“主公,我们到邺城,前后要花三天,等见到贾刺史,督邮的死讯多半已经被发现了。就算张纯误判督邮是因为利益之争、被你仇杀,他也多半会警觉。 而贾刺史如果要调兵来捉拿,大股人马行军不可能如我们这般每日二百余里奔袭。到时候消息迁延,能重创张纯、削弱其势力,已经很不错了。而张纯只要往北突围,进入幽州涿郡地界,贾刺史没有朝廷授权,根本不敢追击。” 虽然自黄巾之乱后,朝廷允许各处自行备御,但越州追击这种事情,手续还是很麻烦的。对于刺史来说,遇到贼乱,只要逐出本州地界就好了。贸然乱追说不定还会被朝廷猜忌,认为你扩张地盘。 这也是后来宗室重臣刘焉,要谏言灵帝“废史改牧”的重要原因之一。 …… 刘备听了李素的分析,眉头顿时深锁。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他还真没做好“告发张纯成功后,还要打硬仗”的心理准备: “伯雅所见甚是深远。既如此,从今日起,我等就要做好将来被朝廷派遣讨贼的准备。此行途中再有杀贼所得财物,便低价处置,权市民义吧。” 想明白之后,刘备内心居然有些跃跃欲试。 时隔三年,又要再招募乡勇,为国剿贼了么。 于是,他也就不再纠结于价钱,以极低的价格,把大部分杀贼缴获处理掉了。 刘备只留下了五匹状态还不错的马匹,用于驮运物资。 然后把剩下的马和全部的驴、几十套破旧兵器衣甲都留给村民,换回三四百斤铜钱(大约七八万钱)和四五十匹布帛。 这些东西拿去常山县城慢慢卖的话,起码能卖二三十万钱,所以起码打了对折都不止。 为此,赵村长千恩万谢地感戴:“使君真是爱民如子,我等在此一辈子,还没见过杀贼的官军将缴获让利于民的,咱全村永感将军仁德。” 毕竟,刘备不光是把战利品便宜处理了,他还帮村子度过了一劫——如果昨晚他们不住这儿,这就被黑山贼洗劫成功了。哪怕刘备什么都没缴获,村人也该给孝敬劳军感恩。 李素见人心可用,在旁劝道:“老丈若是有心,可在本县邻近各村,传颂我家主公恩德,记清楚了,我主是安喜刘玄德。” 赵村长:“一定一定,老朽当亲率子弟,各处传颂。” 李素心中暗忖:但愿这番仁德,能传到赵云等人耳朵里吧。 第10章 邺则邺城水漳水 处理完战利品,一行人重新上路。 他们要在两天内赶五百里路,才能抵达邺城,幸好有一人双马,倒也能够坚持。 上路后不久,刘备就显得比昨日更加忧心忡忡。 几天相处下来,李素跟刘备也混熟了,偶尔能开开玩笑,便打趣道:“主公可是为前路可能遇到更多黑山贼担忧?前日主公不还说黑山贼不足为惧么。” 刘备忍不住笑骂:“此一时,彼一时,以云长翼德武艺,小股黑山贼确实不在话下。可当时我怎知贾琮会撤走常山、赵郡的巡哨兵马、黑山贼也会比往年活跃那么多?” 在刘备原本的估计里,赶三天路,遇到一两波小股黑山贼,已经算运气很差了。 可昨晚就在村子里睡了一夜,就被袭击了,这让他不得不调高对遇敌概率的评估。 李素微笑:“原来主公也有怕的时候。” 刘备一愣,狠狠在李素肩膀上拍了一掌,差点把骑术不佳的李素拍下来,幸亏刘备眼疾手快,又扶住了对方:“你这厮莫不是又想到了什么避敌的诡计,还不快快说知!” 李素抱着马脖子重新起稳,这才揉着肩膀回答:“倒也算不上什么计谋,只是顺势而为——我们原先计划的路线,要继续往西,过了井陉县城,然后沿着井陉、石邑、房子、襄国各县以西的荒郊之地南下,几乎是贴着太行山了。 按近日黑山贼愈发猖獗的形势来看,走这条路遇到黑山贼大军的危险,已然大增。我看,不如提前折向正南,从上述各县的东部郊野通过,一来可以省掉一些折返的路程,少走至少五十里,二来也能避过贼军。” “可如果走井陉、房子以东,万一遇到官军巡哨查验符传……”刘备下意识就反驳,说到一半,他自己也醒悟过来,原先顾虑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刘备恍然一拍大腿:“妙计!咱一时疏忽了,怎就没想到!就依伯雅,咱立刻折向正南!避开大股贼军!” 原先不敢走偏东的路线,是怕官军查验,现在都被刺史贾琮撤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与此同时,刘备把路线往东收缩后,黑山军大部队一般就不敢过来了——黑山军绕过官府控制的一个个县城,目的只是掠夺,不需要太多兵力。 如果派出大部队,不拔掉官军的钉子县城,就贸然深入敌后,万一被坚壁清野、阻断归路,那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大部队深入,是必须考虑后勤和军粮的。 只有小股掠夺的斥候,才不用考虑后勤,可以因粮于敌自给自足,遇到断后路也可以轻松发挥机动性逃脱。 但现在,刘备就恰好可以利用贾琮示给黑山贼的“虚”,逆而“实”之。大概率确保自己游走在官军实控区和黑山贼实控区的边缘,游刃有余。 关羽张飞一开始不明所以,听了刘备的分析后,也是深以为然,严格听从号令变更了路线。 连张飞这个名士控,对李素也真心佩服起来:“李先生,不拜名师都能学出真本事的人,俺老张这辈子就没服过几个,二哥是第一个,你便是第二个。你这些兵法都哪学来的?那督邮也不掌兵呐。” 李素微微一笑:“有些人,天生擅长举一反三——那些写出《公羊传》、《谷梁传》的先贤,哪个不是研读孔夫子那区区一万八千字里的《春秋》,就能注出十几万字的传。擅读书者,可把书越读越厚,而后越读越薄。” 张飞一阵无语,暗忖这李伯雅口气倒是够大。 不过,后续的行程很快就证明了李素的判断。 第一天上午,大伙儿非常安全,一点贼兵都没遇到,快傍晚的时候才遇到第一股小贼。 也就几十人规模,被刘备一行依照清晨时的模板,无伤灭了,斩获首级接近二十个。 因为是在野外遇的敌,所以也不用担心“留下活口会导致黑山贼报复当地村民”的事儿,把那些家伙杀散就行,没必要确保全歼。 当天傍晚,一行人就穿过了赵郡全境,到了广平郡北境的襄国县以东,照例找个村子扎营。 半夜时分,又遇到了一次黑山贼,同样人数很少,是来掠夺的小股斥候部队。不过刘备安排的巡夜士卒很警觉,提前预警杀散了对方。 次日天明,行了不多远,照例找个村子把战利品打折一卖,留名市义,然后上路,继续复制前一天的辉煌。 虽然刘关张和手下的乌桓突骑杀敌果敢,但大伙儿心里都清楚:这次能够顺利抵达邺城,最大的功劳还是李伯雅的定策之功。 要不是他临时换路线换得好,碰上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规模的大队黑山军,那可就惨了。 捏破软柿子的功劳,当然比不上找出软柿子。 二月初五傍晚,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漳水北岸。 三天的时间里,刘备亲自手刃了七八个黑山贼,关张更是各自累计斩杀数十人。击退的三伙贼兵,分属黑山贼中的丈八髭、张白骑、李大目三路人马。 看着邺城出现在地平线上,一行人心中颇为感慨。 刘备在心中默默盘点了一下,没想到一路上就靠着杀黑山贼,都能有这么多缴获,加起来获钱帛百万,还多出来三四十匹驴马,到邺城一卖又是一大笔。 当然损失也有,因为连续作战,他带来的乌桓突骑战死了三人,只剩十二个,还有几个带点伤。 这些都是跟了刘备数年的心腹精锐骑兵,所以抚恤也比寻常士兵要重得多,平均一条人命刘备会给家人分十万钱。没有娶妻的就分给他们的兄弟或者父母,实在没家人 另外战争中的缴获,刘备也不能全吞,要拿出至少三分之一分给活着的士兵作为赏赐。 这些钱看似好赚,但如果没有李素临机应变、重新选择路线,恐怕也只是泡影。 不过,分赃和处理战利品都是后话了,眼下得先办正事儿。 大伙刚抵达邺城北门,守城的门吏军士比中山那边更为严密,老远就张弓搭箭,还派出一队哨骑远远截住刘备一行,各种查验。 刘备拿出无效的官传,一边应付查验,一边解释说有要事求见贾刺史禀报。 即使如此,还是给此刻北门门口的守城士兵,每人上百枚铜钱“见者有份”,才得以入城,一共花掉了上万钱。 而且只有刘关张李四人可以直接进城,其他骑兵只能在瓮城侧面找地方歇着,由守城士兵看着,免得他们是黑山贼乔装、放进内城惹出麻烦。 为此,刘备喊过心腹骑兵队率刘顿,吩咐道:“若是守门军士贪婪,可分些酒肉与他们,实在不济,还可拿出十匹布帛分润,就当是入城行商缴税了,别让弟兄们受刁难。” 汉末各地物价差异那么大,也不光是商业运输困难,更重要的是商税复杂重复,每过州郡关隘,收税不轻。 就算想办法避税了,也要各处给好处,否则雒阳的马价怎么可能比幽州贵三四倍之多。 刘顿感激地允诺:“主公放心。” …… 花钱开路之下,刘备一行总算在傍晚时分,借口求见到了刺史贾琮。 关羽张飞被挡在刺史府的正堂外,只有刘备和李素被允许入内。 行礼之后,李素也偷偷观察了一下贾琮,那是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清瘦,看上去倒是一脸正气,跟之前传说的“阉党”身份似乎有些对不上号。 贾琮这人,也是中平元年、黄巾之乱爆发后才成为刺史一级高官的。184年他最初被任命为交州刺史,去劝降交趾的民乱,据说挺有官声。 之前历任交州刺史,都被指责贪婪财货、搜刮岭南特产的香料、珍珠、犀角,导致当地土著民怨沸腾。贾琮到任后,号称三年内没有私掠过上述土特产,平息了乱局。 所以这次王芬在冀州案发后,朝廷火速从交州把他调来。因为路途遥远,导致王芬死后一个多月贾琮才赶到、至今上任还不到十天。(已经是快马加鞭单骑上任了,否则从岭南跑到河北,一个多月都不够) 不过,贾琮身上也有汉末能吏复杂性的一面,那就是他阿附宦官,也没少给十常侍上供——这也可以说是没办法,当时不少想要有所作为的官员,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宦官送钱,连早年帮助大汉平定凉州羌乱的太尉段颎,不也得跟宦官处好关系么。 而贾琮身上“阿附宦官”的属性,如今对他是一种加持,可以让他在危急时刻更受朝廷信任。但历史上等十常侍覆灭后,他也因此迎来清算,被董卓拿掉换上韩馥,算是讨好清流。 这就注定了李素对贾琮的态度:公事公办可以,但是没必要下注讨好,这艘船也快沉了。 此时此刻,贾琮端坐堂中,严肃拷问:“刘备,你身为安喜县尉,有何事非得到邺城上告?难道不该逐级申诉,先找中山相张纯吗?” 刘备深呼吸了一口,沉着答道:“回禀刺史,此事重大,且正是涉及张纯!” 第11章 取信贾琮 “你们想告发中山相张纯谋反?” 果不其然,贾琮听说这个消息时的第一反应,也是大惊不信。 没办法,消息实在有些魔幻——这年头谋反的人都这么扎堆一块儿出现的么? 不过,幸好李素已经说服过一次了,所以再来一遍,业务足够纯熟。 刘备立刻就把李素推了出来:“敢教使君得知,这位李书掾,原本便是中山督邮张善的书掾,他目睹了督邮张善杀害原先的书掾胡茂灭口,还见过张善与张纯往来的书信,故而自危,伺机出首报效朝廷。其中细节问他便知。” 贾琮便转向李素,照例也是先质疑了李素的人品,拷问李素是否背主之人。 李素也照例烘托了一番他与已死的胡书掾的“授业之实、师徒之情”,贾琮听说他出首的主要动机还是为恩师报仇,总算觉得他人品可信。 然后,贾琮才开始问细节,李素就把跟刘备说过的分析全部说了一遍。 贾琮听完暗暗点头,摸着颌下的山羊胡子,反复思量了一会儿,最后一拍桌案,拷问道: “某还有一事不明,你既是新晋督邮书掾,原本不曾出远门,又如何知道安喜刘县尉可以助你逃脱督邮摆布?尔等难道有事先通谋?” 刘备听了,微微一惊:这问题他之前没问过李素。 因为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跟李素事先通谋,所以没必要问,也就压根没想到。 但是站在贾琮的角度,他是置身事外的第三方,不能不往“李素和刘备有没有串通陷害上官”的可能性上想。 可以说,在“说服刘备”和“说服贾琮”这两件事上,关键的核心难度差异,就在于这个问题,其他都可以抄答案照搬。 刘备很担心李素回答不上来,或者至少答不得体。 “伯雅……这可要靠你了,可千万别出错啊……”饶是刘备喜怒不形于色,也不免在心中暗暗默祷,一边用眼神的余光偷看旁边李素的反应。 幸好刘备“目能顾耳”,视野范围很好,所以偷窥都不用扭头,坐在上位的贾琮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不过,刘备显然小看李素了。 他前世可是金牌谈判专家! 只见他还是那么沉着,诚恳地拱手答道:“小子只知一个朴素的道理:凡是反贼处心积虑想要陷害的人,必然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之人。 在从卢奴县出发之前,小子看了督邮拟定的非沙汰不可的官员名单,上面将刘县尉列为张纯起事之前非诛锄不可的异己。 因此小子冒昧以为,张纯定然是素知刘县尉对朝廷忠义无双、绝不可能从贼。而小子既然想与督邮相抗,唯有将此事托付与刘县尉,才有可能成功——事实也证明,刘县尉亲冒矢石,沿途击杀黑山贼百余,我等才得以到此。” 贾琮坐在案前,闻言微微一动,挺直了身子。 刘备听了,心中也不禁大喜。 这番话实在是说得太好了! 李素居然将他之所以看好刘备的理由,解释为“反贼处心积虑非除掉不可的祸害,定然是对朝廷最为忠义的楷模”。 这不就是简单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逻辑么,短短几句话,就给刘备的忠义属性加了一个大大的背书。 “原来如此,这倒也说得过去,看来刘县尉忠义之名,布于中山呐。”贾琮嘉许地捻须微笑,自言自语。 很快,他就想出了处置意见:“若此事最终确凿无疑,凭此功,便是赏赐尔等金五十斤、另表官职也不为过。不过眼下还需求证,赏赐便先记下。来人,传潘都尉。” 汉末都尉负责一个郡或者一处关隘的守备,兵马不超过两千人。 刺史按理不能直接调动郡兵,但贾琮是来快刀斩乱麻、处理冀州烂摊子的,又有十常侍信任,这才能破例。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武官被招来。 李素暗中观察那人,倒也雄壮高阔,像个橄榄球运动员,居然还是穿着盔甲来见上官的。 那都尉走到堂前,抱拳行礼:“末将潘凤,拜见使君。” 贾琮点点头,转向刘备和李素:“这位便是魏郡都尉潘凤,我派他带本部兵马,随尔等去中山查问。” 然后他又跟潘凤说了这次的大致任务、前因后果,叮嘱道:“若是张纯肯来邺城对质,便以礼相待,如若果然敢举兵抗拒,便以武擒之。” 潘凤虎吼应诺:“末将领命,不知何时启程?可要今夜星夜出城?” 贾琮:“不可鲁莽,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趋利者军半至。你回去先整顿本部兵马,明日一早出城。可分出骑兵先行,免得大军惊动了张纯。具体行军细节可与刘备商议。” 一行人这便告退。 …… 刘备和李俗趁着在邺城这种大都市的机会,连夜处理掉了战利品,还把手头那些笨重的钱物,尽量换成马蹄金便于携带,哪怕汇率稍微吃点亏也无所谓了。 甚至连来时“一人双马”多出来的那一半战马,也卖掉了——因为邺城马价比幽州贵,卖掉后回北方买新的可以赚一笔差价,大约能有本金的三成。 正常商旅南下贩马,一路上缴税都要缴很多,他们这次走官军和黑山军控制区边缘南下,其实相当于是顺带逃个税。 这一切,李素甚至都没机会插话,就在旁边看着刘备亲自基操勿六,很麻溜处理干净了,找买家谈价钱都非常轻车熟路,一个时辰搞定。 事后聊起,才知道刘备偶尔客串卖马中介,都已经有十几年经验了——当年游学雒阳的时候,他不就给中山马商张世平、苏双当向导么。 李素听说后,内心也是暗暗感慨:什么织席贩履!那只是刘备未成年之前的谋生手段好吧! 只怪演义形象太深入人心,其实人家十五岁起就改卖马不卖鞋了。卖鞋才几个破钱哪有卖马赚?不然哪来的钱招募小弟、又哪来的钱“养鹰犬、美衣服”,享受生活。 处理生意折腾到深夜,一共换回几十枚马蹄金饼,然后又是一晚抵足而眠。 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没亮,他们就又早早起来,依约赶到了潘凤那里,一并取齐准备返程。 在贾琮面前,潘凤对刘备还比较客气,但是到了军营里,一切就完全是他自己说了算,压根就没打算请教刘备行军路线。 潘凤直接吩咐道:“刘县尉,你与我帐下的骑兵别部司马一起、引五百骑先行开路。我率一千五百步卒随后。五日后务必抵达卢奴,我率步军走一段漳水水路,稍慢一些,会晚你们一两日抵达。” 步兵如果靠两条腿走路的话,七八百里的路程十天都到不了。但顺水而下就能快很多,因为船可以昼夜行驶、不用考虑睡觉的问题。 “谨遵都尉将令。”刘备不想跟潘凤计较,直接选择了领命。 他只是县尉,掌一县防务,潘凤是都尉,掌一郡防务,一个副县级一个副郡级,整整高了一轮。连潘凤的别部司马,那也相当于潘凤的副职、正县级,还比刘备高半级。 潘凤这边正在调度,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骑兵军官进帐,潘凤就指着介绍:“这便是本郡别部司马张郃,你们跟着他先行。” 刘备依然按照官场级别,不卑不亢跟张郃示好,说了些路上请指教的场面话。 李素在旁观察,如今的张郃年纪应该比刘备关羽略小一两岁,比张飞略大。25岁能做到别部司马,也算不错了。 然后一行人就拔营出发,张郃率领五百骑兵,加上刘备一行十六人,按照当初刘备南下的原路返回。 因为这次有足足五百精锐骑兵,黑山贼当然不敢造次,肯定会提前逃跑绕开,回去的路上估计是遇不到战斗了。 数日无话,部队每日行百余里,四天后重新渡过滹沱河,进入了中山地界。 一路上,李素内心也是颇为感慨:刘备的起点是真低啊,如今不但潘凤官位级别比他高,连张郃都比他高! 张郃一路上还比较严肃,也是过了滹沱河,才变得轻松起来:“如此轻易便进了中山郡界,看来张纯还未露出异心嘛,刘县尉,到时候看你作何解释。” 第12章 一鱼三吃,一功三立 时间线回溯到二月初六。 也就是刘备杀死督邮后第四天、也是刘备与张郃从邺城出兵的第一天。 中山郡治卢奴县,太守府邸之中,张纯终于收到了一条让他不安的讯息。 这天一早,他手下的从事许艺前来禀报:“府君,据安喜县、魏昌县回报,张善巡视郡南三县,但是忽然失踪了——他四天前就到了安喜县,此后一直托病不见客,后来连安喜庞县令都为之诧异,强行到驿馆查验,才知道张善失踪了。 而魏昌县郭县令和无极县王县令,也都表示没有见张善巡视到他们辖区。昨日是无极甄家已故家主、前上蔡令甄逸断七大礼之日,各县官员都去祭吊,在无极相遇,才说起此事。” 张纯听了,左眼一跳,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查明原因了么?” 从事许艺回奏:“还不知详情,不过目前最大的嫌疑,是安喜县尉刘备作案——张善此去安喜,便是去沙汰刘备官职的。可巧张善托病谢客后的次日,刘备就离开了安喜,四日未归。 我查问了安喜庞县令,说是那天一早,刘备就借口祭吊甄逸、未及请取符传便去了无极。后来无极甄家的人也证实刘备确实去祭拜过,但祭拜后当天就离开了无极,不知去向—— 现在看来,刘备极有可能是假借祭拜,金蝉脱壳了。或许张善就是跟他起了冲突,为他秘密所害,而后刘备假托借口潜逃。” 张纯听完,彻底坐不住了,从案前一下子直起身,挺着膝盖站起来,手也下意识去摸剑柄。 一个正在联络谋反的人,精神是极度紧张的,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敏感。 历史上,他要再过两三个月才举兵,眼下的准备工作当然是非常不充分的。 不过,或许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来回踱步了一会儿,立刻吩咐:“让王都尉立刻巡视郡北各县,借口防备黑山贼,把各个县尉的兵力集中起来,筛选一遍,以备不虞。 另外,把滹沱河沿岸巡哨的士卒,也逐步收拢,集中到北平、唐县,靠近幽州地界。还有,立刻把阎柔找来,我要他提前联络乌桓难峭王,准备接应!” 许艺精神一凛:“府君,刘备杀张善,可能只是仇杀,未必事涉泄密……若是提前举动,恐怕郡南四县兵马,便不能为我所用了,还有那些之前派出去置办军需的眼线,也会来不及赶回……” 张纯:“一切求稳为上!钱财辎重、裹挟人马,那都是小事!” 许艺连忙答允:“是!卑职立刻去办。” 中山郡下辖十二县,在郡治卢奴以南有四县,那些县都靠近冀州其他郡,之前张纯怕惊动了邻郡,所以未敢轻动。 包括卢奴在内的其他八县,则靠近幽州的代郡和涿郡,本来就常年处于相对戒备的状态。 张纯的打算,显然是万一提前被发现,就突围逃到幽州,利用冀州刺史贾琮不敢轻易追击到幽州境内的顾虑,打个时间差夹缝求存。 另外只要到了幽州地界,就容易勾结鲜卑、乌桓等蛮族了。 …… 话分两头,三天之后,二月初九,滹沱河北岸的无极县。 张郃、刘备带着五百骑兵,在此略作停留。 这是他们进入中山郡界后途径的第一个县城。因为张郃、潘凤从贾琮那儿得到的命令,是要先试探张纯是否有异心,所以进入中山后,要先暗访盘查一番,不可能直奔卢奴县武力解决。 张郃就驻军城外、还接管了一座城门,而后带着刘备等几十骑进入县城,召王县令与本县几个头面人物叙谈。 “张司马远来劳顿,不知使君有何要事,我等必然配合。”王县令并不是张纯的心腹,所以毫不知情,对张郃、刘备很是礼貌。 张郃见状,对刘备愈发怀疑起来:不是说张纯已经把中山郡各县诛锄异己、清理了一遍么?怎的在无极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安然允许我等控制城门、入城随便查看? 张郃便旁敲侧击问道:“近日本县或者周边各县,可有什么贼情异状、兵马调动?” 王县令一愣,稍微想了想:“滹沱河沿岸的巡哨兵马,倒是在这两日撤走了——府君原先说是要防备常山的黑山贼入境,可近日听说北边靠近幽州边界,又有乌桓人活动,所以撤了防备黑山的人马去防乌桓。” 听了这个消息,张郃又犹豫起来了。 刘备和李素在旁边听了这番交谈,也知道张郃是在怀疑告发的真实性。 李素觉得眼下需要快刀斩乱麻,环视了在场的本县要人,发现甄家的甄俨也在场,就决定从甄俨下手。 他灵机一动,问道:“甄兄,还记得在下与刘县尉吧?七天前,我们还来吊唁过令尊。” 甄俨这才注意到李素站在张郃身后,连忙还礼:“当然记得,李兄有何见教?” 李素:“最近几日,张府君可有派人来无极,查问过刘县尉动向?问得细么?” 张郃在旁边听着,不明所以,也就静观其变。 甄俨快速扫了一眼其他人,如实回答:“前天本郡从事许艺来过,专门问了刘县尉行踪,查得还挺细,哦,他还说……还说刘县尉可能是,畏罪潜逃。” “不是畏罪潜逃!是去邺城讨个公道!”李素当机立断定了对话的基调,并立刻转向张郃,分析道, “张司马,显然张纯是害怕惊动邻郡,所以未曾拉拢无极县官吏兵马,他们并未从贼,也就不明就里。 而张纯急于追查刘县尉行踪,便是心虚的表现。幸好有这位甄公子急公好义,帮助我们掾转,才得以晚惊动张纯几日!” 这时候,李素正需要和甄俨相互利用,当然要卖对方一个好了。 甄俨只要帮他说话,张郃的行动就能更加果断,给张纯反应的时间也就越短,到时候斩获擒拿到的战功也就能更大一些。 而同时,甄俨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因为他只要陈述一些“事实判断”就行了,比如张纯有没有追查刘备、如何追查。 但这些行为代表着什么、如何解读,那个背后的“价值判断”是不需要甄俨去判断的。 所以甄俨并不用承担什么“诬告”的风险。 失败了不算诬告,成功了却能算“协助告发谋反、帮助告发者隐秘逃脱”。 甄俨虽然年轻,也算是出自官员世家,基本的官场阅历还是有的,所以立刻就知道怎么选了。 听了李素的暗示,甄俨也估摸出张纯可能是有什么劣迹被刘备告发、被贾刺史猜忌了,连忙把有利于刘备、能证明刘备被追查被排挤的事实细节,都说了出来。 “看来张纯确实有紧急调动兵马,并且严查刘备……不能再犹豫了,直奔卢奴县吧,只要张纯不敢让我们全军入城、有所推阻,那就立刻动武!” 张郃心中立刻定计。 他相信,只要张纯没有集结整个郡的兵马严防卢奴县,靠着他手头的五百骑兵,从张纯手中夺取卢奴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如果张纯要跑,或者公然集结各县人马,靠他的五百骑兵还是不敢追击的,至少要多等一两天,等潘凤的两千大军到齐才行。 张郃便拱手谢道:“多谢甄少君协助,若果真张纯所犯属实,某定然将此间细节上报潘都尉,潘都尉自会向刺史表明尔等协助之功。” 说完之后,骑兵也算休息够了,张郃立刻严令全军全速,当天傍晚之前必须冲进卢奴县。 王县令和甄俨等人目送骑兵远去,心中也是剧震。 王县令在担心站队,甄俨则是盘算着:没想到帮刘备遮掩了一番行踪,似乎还能捞到一份协助的功劳。 只是不知张纯究竟犯了多大的事儿,这份协助的功劳又能有多值钱。 如果结果真的不错,刘备这个潜力股倒是可以好好投资结交一下。 一想到七天前,自己还把刘备当成一个打秋风的,甄俨便很惭愧。 第13章 屁股决定立场 八月初十,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离开无极县后,五百骑兵又奔驰了一百里地,终于来到了卢奴县西南方的一处平缓的山丘上。而且,他们一早是从常山真定出发的,因此全天的行程已经超过一百五十里,称得上人困马乏。 张郃带着刘备等人,登上高坂瞭望县城,顺便喝点水歇口气,进行战前最后的修整。 李素穿越已经十天,这十天他每天白天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从卢奴到邺城往返一周,整整跑了一千五百里路。 就算这个肉身的身体底子再差,骑术也算是彻底练出来了。加上这十天每天都有肉食补充,他感觉自己浑身筋肉都紧实了不少,也变黑了一些。 当然这身体素质跟武将还是远远不能比的。今天一天狂奔下来,他觉得自己大腿内侧那些已经结了老茧的皮肉,又有些二次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张郃瞭望了一下动静,吩咐道:“看起来城中并无准备,别歇了,喝口水,全速冲下去,靠近时再呐喊亮明身份,先控制住城门和主街、直奔太守府。万一守军自始至终不抵抗,我们也不可妄杀。” 他这番吩咐,显然还对“张纯并未反叛”这种可能性,抱有最后的希望。 刘备也不觉得这种安排有什么不妥,没有吭声,准备配合执行。 但李素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张司马,出行前潘都尉吩咐过,要我军配合潘都尉行动。何不四门围定,然后分出一曲骑军喊门入内控制。 如果张纯据城死守抵抗,我们有五百骑兵巡哨,纵然无力攻城,也可防止敌军弃城突围,将其困死。至于攻城,可等一两日后,潘都尉的大队步兵赶到,再攻不迟。” 张郃闻言,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哂笑:“区区书生,你在教我打仗?” 李素:“不敢教司马阵战,只是怕仓促抢城,难免不够严密,使张纯突围逃脱。” 张郃脸色一变,厉声道:“你当咱袍泽兄弟的命不是命?明明可以偷袭少死些兵士拿下城门,为何要迁延时日先围后打、错失奇袭良机?兵法云下政攻城,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口口声声说张纯要跑,可他身为中山相,若是连中山老巢都放弃了,逃走也不过是失了根基的浮萍,能有多大作为?” 凭心而论,张郃这番话从军事角度也不算错,他作为军司马,必须笼络士卒军心,鼓舞士气,不能草菅人命。 偷袭抢城的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如果迂回分兵、四门围定,城里的人真有反意的话早就反应过来了。 每个人都是屁股决定脑袋,站在张郃的立场上,他只能这么决策。 李素叹了口气,他知道张郃是没法说服了,便最后提醒道:“张司马,我虽然没有抓到铁证,但凭我之前见到的张纯与督邮的往来书函提及、张纯多半还是有外援的。 否则,他仅靠中山一郡之地,怎么可能背叛朝廷?若是让他走脱,得以联络外援,恐怕为害之大,就不是一个冀州能堵得住了!” 李素说的,便是历史上如今已经逃到幽州渔阳的张举,乃至在幽州各地活动的鲜卑、乌桓。 但是,他没法直接报答案,强行告诉张郃“张纯跑了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只好假借分析,先预测一波,立帖为证,也把他和刘备的责任摘干净。 就好比一个律师已经提醒了老板某某法律风险,还形成了会议纪要立帖为证,最后你还是采坑了,那这个锅就不是法务顾问的事儿了。 说到底,还是他和刘备眼下官位太低,说了不算,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靠同行衬托先往上爬了。 爬到高位,才有资格谈匡扶汉室。如果始终在区区一个书掾和县尉的位置上挣扎,空有雄心和报国之志,也无法施展呐。 不过,说出这番话时,李素心中也明白,这个张郃是不可能拉拢了——给刘备当过一次反面教材例证之后,张郃这辈子还有脸投刘么? 更何况,这世上没人会甘心给自己曾经的下属、或者是之前地位更低的同僚打工的。 就好比历史上的刘备哪怕笼络人心再强,也不可能说服公孙瓒或者陶谦给他当小弟。那些人再穷途末路也不可能给曾经的直属小弟当小弟的。 可惜了。 张郃果然没有听出李素话中的甩锅玄机,他还在一心一意以军事视角看待如何拿下卢奴县的问题,所以等士兵们喝完水之后,他立刻吩咐全军全速,突击南门。 …… “杀呀!捉拿反贼张纯!余者不问!” “放下兵器,胁从不问!张纯背叛朝廷、勾结鲜卑,我等是朝廷官军,再有抗拒者以反贼论处!” 半刻钟后,卢奴县城内外已然乱作一团,张郃带来的五百骑兵,与张纯麾下的中山本地郡兵,绞杀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城中南北向的中央主街上,战马往来冲杀驰骋,血溅盈街。 张郃的偷袭抢城计划还是挺成功的。 因为张纯尚未正式举起反旗,消息封锁,城中官吏军士并非全部都跟他一条心,在张郃打着朝廷旗号突然抵达城下时,自然有心向朝廷的人帮着带路开门。 张纯组织起反抗时,双方已经打成了一锅粥的巷战。 张纯的亲兵战力不弱,但关键是士气低落,没有大义名分。 张郃也略懂兵法,一边猛攻一边攻心,让士兵们鼓噪呐喊,强调后面还有潘都尉大军即将来援。 一听说还有数千朝廷精兵援军,中山本地的郡兵士气终于撑持不住,彻底崩溃了。 “张纯在哪里?可曾捉拿到了张纯!”几十个骑兵冲进太守府,张郃逮着人就问,可惜并没有收获。 混乱稍歇之后,刘备才带着几十骑出现在院门口,一边高声大喊:“张司马,还在这里作甚!速去北门追杀!张纯突围跑了,这里只是弃子!” 张郃扶了一下头盔,脑中“嗡”地一下,暗恨居然真的让李素不幸言中了? 他恨恨对着府门前的拴马石抽了一鞭,然后吩咐手下一名曲军侯把守好太守府、继续搜索,他自己带着几十骑亲兵,立刻迎上了刘备: “张纯从北门跑了?刘县尉看到他往哪儿跑的?速速带某去追!” 被张纯跑了,张郃也是挺担心的,贾琮给潘凤和他的指令是活捉或者擒杀,跑了贼首功劳可就大打折扣了。 而且李素还提醒过他,如果事后复盘,被认定为是因为他们行动迟缓、决策失误才导致张纯逃脱,并且张纯后续危害依然很大,那就可能还要略受处分。 还是犹豫了呀!不够无条件信任告发者,也不够重视张纯可能的外援。不过现在说也晚了,只求努力追杀混个苦劳吧。 看在大家奋力血战的份上,好歹能拿点辛苦钱。但只要抓不到张纯,升官肯定是别想了。 李素虽然早已料到,也只能跟着刘关张一起奔驰追敌。 大伙儿追了一刻钟左右,天色渐暗,张纯也已经遥遥不知去向。 李素大腿上磨破的伤口愈发疼痛,湿漉漉地流血不止,跑得不由慢下来。刘备关心下属,也跟着放慢了速度,还亲自跟李素并辔而行,偶尔帮他控制缰绳。 张郃心急火燎,见刘备的人越跑越慢,不由焦躁:“刘县尉何故迟缓!追贼如火,岂容迟误!我等可不知张纯逃跑方向!” 他倒也不是针对刘备,只是身为武将,在军令压力下急了,潜意识就希望“追不上张纯”的锅能和刘备分摊一下。否则看着刘备“告发有功”,他却“追捕无功”,心里实在不好受。 刘备下意识环视一眼,爱兵如子地委婉劝道:“张司马,张纯的骑兵都是生力,白日里歇足了气力。我等却是交战之前已奔袭一百五十里。 刚才城中交战,所需奔驰程途不长,马力还可支持,如今要穷追不舍,不知要追多远,如何赶得上!” 张郃正在焦躁中,听了这话立刻挥着马鞭甩锅:“既如此!追不上张纯的责任,有你一半!” 关羽张飞闻言,立刻大怒,要不是看在张郃是上官,几乎就要跟他“好好讲道理”了。 “这厮好不晓事!前几天还跟那潘凤一般、怀疑我等诬告。恰才伯雅教他计策他又不听!现在却来怪我们延误?”张飞把丈八蛇矛的矛杆捏得摩擦作响,就想狠狠捅过去。 幸好关羽识大体,再次拉住了张飞。 李素缓了口气,建议道:“张司马,现在不是推诿的时候,依我看,你若想弥补,也别指着张纯追了,还是尽快勘察一下中山与幽州交界的地形,明日分兵堵口、迂回把守住通往幽州的各个隘口,说不定还能截获一些乱军。” 张郃不甘心地反问:“张纯都跑了,堵截州界隘口又有何用?” 李素:“张纯的亲兵都是轻骑,马力蓄养充足,你这样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但张纯要举事,定然不可能只指望身边的亲兵,他定然还有提前集结卢奴以北各县郡兵、随时视情况而动。 只要我军把守与幽州的州界,多少还能堵截住一些被裹挟的乱兵,减少被动从贼的人数规模——那些被张纯裹挟的郡兵,未必没有心向朝廷的,只是朝廷没有派人来时,他们不敢自行反抗张纯。若是能截住这些人,此消彼长,也算是些功绩了。” 张郃眼珠子乱转了几秒,沉吟道:“罢了,也只有如此,明日我将五百骑兵分为两股,分别堵截易水渡与郎山隘,使贼兵不得过,也就是了。” 然而,这个安排听在刘备张飞耳中,瞬间就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第14章 以邻为壑奈若何 刘备对张郃的分兵堵截规划颇为不满,立刻就质疑道:“张司马!如此分兵,广昌县、涞水河谷道如何处置?只堵了南边的两条路,如若张纯裹挟的乱兵顺涞水东下,岂不是能安然走脱?” 原来,华北大平原上的地形是一马平川的,谈不上堵截。但中山郡与幽州之间的边界,却已经进入了燕山余脉,这才有可能把守重要道路。 这里一共有三条道路可以通往涿郡。 最大的路就是易水渡,也就是战国时太子丹送荆轲刺秦时那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易水。易水有很长一段都是幽州和冀州的州界,好几个地方可以渡河。 其次就是郎山隘,也就是后世保定的狼牙山景区,有山谷可以通行。 最北面还有一条,是从中山的广昌县(后世的保定涞源),从涞水源头顺流而下,可以直达涿郡郡治涿县(在保定与京城交界) 刘备张飞都是涿郡本地人、后来到中山做官,所以对周边地理是很熟的。因此他们一听张郃的安排,就知道张郃放弃了北面的涞水,只注重防止叛军渡易水。 这一点刘备是不能接受的,因为他老家是涿郡涿县的,张郃这样分兵,叛军就有可能顺着涞水直通涿县。 古人都有很重的乡土情结,何况刘备的亲人都在老家涿县,他怎么可能坐视兵灾再次波及自己的故乡? 所以才不顾张郃如今官位还比他高,坚持要据理力争。 张郃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他见刘备反应如此激烈,也有些恼火:“刘县尉!我们只有五百骑兵,分两处巡哨把守已经捉襟见肘,而广昌远在北方两百里外。我若分出孤军再去把守,被张纯歼灭怎么办? 而易水渡与郎山隘好歹离卢奴近,后日潘都尉的步军大队也能赶到驰援。若是分守广昌,潘都尉的步军赶到那边起码多走三天!岂不是百余骑兵就要多孤军独战三天!” 张郃这波分析,从军事的角度来说,是非常正确的,他兵力不足,要以五百人堵几千被裹挟的乱兵,本来就没有把握,他只想抓大放小。 而且说句难听的,堵截乱兵只是为了弥补之前没抓住张纯本人的惋惜,所以抓点小鱼小虾凑凑数,回去好向刺史贾琮表功。 这些小鱼小虾究竟是抓到了五成还是七八成,其实不重要了,对于张郃与潘凤的功劳没有影响。 张郃见刘备还是不服,一不做二不休,森然说出一句打开天窗的亮话:“刘县尉,说句难听的,我们堵截了被裹挟的乱兵,也就仁至义尽了。至于张纯余党逃到幽州之后,为害多大,与我等无关!甚至与贾刺史也无关!那是幽州刺史陶谦该担心的事儿! 我们越境追击也好、主动为朝廷分忧也好,就现在这朝廷,会感恩我等么?恐怕还会怀疑贾刺史割据吧!反正我只堵易水渡与郎山隘,剩余你要堵你自己带兵去堵!” 刘备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李素见状不对,连忙一把拉住刘备:“主公不可鲁莽啊!张司马毕竟是友军不是督邮,咱从长计议!某定有计策救出主公家眷!” 怒杀督邮,那是有功无罪的,但要是跟张郃火并,可就真的官做到头了。 李素好歹暂时劝住了刘备,把刘备拉到一旁,问了其中原委。 刘备也耐心解说,说是担心故乡的伯叔兄弟: “现在张纯还不知是你我出首告发了他,而且他应该自己忙着逃跑收拢残兵,还不至于报复我家人。可若是迁延时日,回过味儿来,拿我家人泄愤,这可如何是好?” 李素听完,这才意识到事情紧急,也忍不住扼腕叹息: “唉!朝廷法度,也确实不公。扁鹊言‘上医治未病’,可天下哪有那么多肯为治未病论功行赏的明君察臣!” 大汉朝的KPI考核制度有问题啊! 就知道逼着下面的将领完成平叛的指标,却不能给“防患于未然”的地方官员以更大的功劳和赏赐额度,唯恐地方官员“卡BUG刷分”——这就是自古“上医治未病”最难执行的地方,因为统治者不懂你是不是真的治了个严重的未病。 这不,就导致了现在以邻为壑、把贼乱驱赶到别人辖区再烂一会儿、经验值赏金变多了再收割军功的怪圈。 刘备也跟着感慨朝廷不明,随后强行把话题拉回正事:“伯雅,眼下还是先想想如何护我家眷乡亲,备实在不忍故乡涿县被兵灾荼毒。 不如咱就弃官吧!大不了跟三年前平黄巾一样,带着本部人马、再募集些乡勇,守卫家园!” 李素差点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都做了那么多事,帮刘备把杀督邮的事儿返罪为功了,刘备绕了一大圈居然又生出了弃官的念头。 他连忙阻止:“不可!弃官事关重大,岂可轻言……容某细细思之。” 他虽然阻止了刘备,但不得不说,刘备的想法还是帮他打开了思路、便于找更多应对策略。因为这至少让他了解了刘备的决心。 在可以“不计代价、欲扬先抑”的大思路框架下,李素很快想出了别的可行奸计。 他立刻跟刘备商量道:“既然玄德公连弃官的代价都肯付出,咱可以选的办法也就多了,我有一计……” 刘备立刻抓住李素的手:“请伯雅速速言之!” 李素便分析道:“若是直接弃官,无声无息,这官恐怕就真的白弃了。所以要弃官,也要先做些别的准备。 依我之见,咱不如兵分两路。让翼德留在本地,召拢安喜县的嫡系兵马,并且在中山收拾溃兵、到邻郡募集乡勇。顺便再分出一些人潜入涿县,先把主公与翼德的家小救出。 或者就在翼德曾经的故庄筑坞堡自守,以免叛军侵扰。至于涿县乡亲,只能先放一放了,相信张纯就算知道主公和翼德是涿县人,也不至于拿无辜的全县百姓屠城出气。” 刘备立刻追问:“我等兄弟自起兵以来,未曾抛下过谁,怎能让翼德独自承担?那我和云长又该作甚?” 李素连忙解释安抚:“主公稍安勿躁!你们另有要事要办,我也没让你们抛弃翼德,只是要翼德先留在这儿预做准备、守卫上十天半个月的。” 说罢,他怕刘备再反驳,连忙转向张飞用激将法:“翼德,让你守护大哥家小亲眷,以及你自己的家小亲眷,至少坚守半月,可有信心?大哥的兵马都留给你!” 张飞瞬间就被挑起了荣誉心:“大哥放心,先生放心!休说是半个月,便是一个月,只要大哥的家眷少了一根手指头,我提头来见!你们另有要事就放心去办吧!” 刘备这才作罢,继续问道:“那我等有何安排?” 李素:“眼下当务之急,是先与张司马形成默契,捐弃前嫌,共拟一份陈清张纯反情及初步战果的文表,我与大哥星夜送去邺城,交贾刺史定夺,先把咱之前所做的一切功过,有个定论。 然后,因为贼乱已经蔓延到幽州,不再是冀州一地可以处置的,贾刺史必然要派遣使者进京上奏,请朝廷统一调度。大哥早年曾于雒阳卢尚书门下求学,对进京道路、规例应该也熟,可自告奋勇向贾刺史请缨,担任进京奏报的使者。 待到朝廷知晓贼情与其中告首、追剿的原委之后,大哥再以‘身为冀州官员,无法去幽州平叛’为理由,飘然弃官、回乡募集乡勇、去涿县守护乡亲尊长,必然可得天下孝义之名!” 李素的计划,那就是“弃官可以弃”,但是要弃得轰轰烈烈,天下闻名,而且最好可以撬动一些大佬,成为他人引用的漩涡,这样才能让弃官弃出最大的价值,甚至以退为进! 在大汉朝混,名声很重要!有了名声,就算弃官了,依然会被人直接征辟回来,直接空降高位。 怕就怕做好事不留名,义举不被书面记载下来,那就白做了。 刘备原先没做过这种事情,一时有些没想明白,不由问道:“如此说来,四弟不还是支持我弃官?去了京城再弃,有多大差异?” 李素:“大哥!我既然如此说,进京之后定然会设法左右逢源,为大哥的义举扬名!大哥可知道东莱刘繇大名?” 刘备想了想:“略有耳闻,东莱刘正礼,据说齐王刘肥后裔,算是最偏远的汉室宗亲了。他早年曾先后举孝廉、茂才,如今是郎官还是侍御史来着。” 李素便循循善诱分析:“刘正礼便是十九岁就举孝廉,他当年的孝行,听说是因为其叔父为贼人所获,他亲自率十余宾客乔装潜入贼巢,杀贼就叔,故而在东莱乃至青州闻名。 大哥也曾说,你十五岁与堂弟德然一起至京师游学、全仗德然之父、令叔元起资助。如此,叔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为救叔而弃官之名,只要在京师传播,还怕不名扬天下?” 刘繇救叔,那是人家还有亲爹活着的。 刘备可是少年早孤,他爸刚举孝廉还没来得及当官、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叔父刘元起给刘备出了进京读书的学费和盘缠,待遇跟他亲儿子刘德然一样,这就等于是有养父之恩了。 刘备没有亲爹可以孝敬来得到孝廉,但如果抓住“为救养育之恩的叔父而弃官救难”,绝对是大汉朝的道德楷模了。 刘备眼珠子乱转,思前想后,最后死死握住张飞的手:“翼德!收拢人马、募集乡勇!护住你我家眷,死守半月!半月之内,我必然从京城回返!实在不行,带着他们退回安喜也无妨!” 张飞:“大哥放心!” 刘备:“走,二弟四弟,我们这就去找张郃,联名上奏贾刺史的文表!” 第15章 这不是讹诈,是友好协商 天地良心,李素真没想刻意跟人称兄道弟。作为后世之人,他对结拜这种事情还是很有距离感的。 只是刚才激将张飞的时候,为了表述方便,所以他借用了张飞视角的第三人称称谓,用了几次“大哥”这个词。 谁知聊着聊着,刘备见计策可行,一时欣喜,也稀里糊涂喊他“贤弟”了。 这事儿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李素回头想想,觉得刘备或许是感激他出谋救叔,所以顺势笼络人心。 刘备毕竟是个孝顺之人,而且刘元起对他的恩德不仅仅是普通的叔侄关系,还是在刘备亲爹死了之后供他读书游学的叔父。你助他救刘元起一家,人家还好意思拿你当下属对待么? 没正式结拜过的喊几声贤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在徐州那阵子,刘备和吕布都能互相乱喊贤弟呢。 另外,李素之所以建议让张飞留守,一方面是考虑到张飞是涿郡本地土豪出身,在这儿有人脉有势力,有地头蛇光环,容易开展工作。 如果留下关羽这种外来户,关羽此前几年在本地的威望都是建立在刘备的支持上的,刘备这个有官职身份的正主走了,本地人不一定买关羽的账,无法令行禁止。 至于张飞在历史上看护刘备家眷时的弗莱格劣迹光环,李素不是没考虑到,但他觉得问题不大。 首先是张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想到来对付刘备家人。而且张飞在本地是要招兵买马训练部队的,有这点时间差,李素有把握把赵云挖地三尺找出来—— 上次刘备南下邺城的时候,在常山真定、井陉一代乡间钓鱼杀了几波黑山贼的掠夺斥候,还沽恩市义地低价处理战利品、换取当地乡民传颂刘县尉功德。 虽然那次并没有找到赵云,但真定就那么大,李素觉得这种传颂都经过七八天的发酵了,应该已经传遍真定全部赵姓村落。这次张飞再打出刘备的旗号募集乡勇,肯定可以把赵云挖出来。 有了赵云之后,让赵云直接看护家眷、张飞负责统领和训练留下的部队,各有分工,就不怕了——原本历史上,张飞弄丢刘备家眷,那是发生在刘备在徐州、被袁术和吕布夹击偷袭的时候,那时赵云还在公孙瓒那儿呢。 说句有点神秘主义的吐槽:有赵云这个“天下第一保镖”的BUFF光环加成,绝对可以抵消掉张飞的“丢嫂子”DEBUFF弗莱格,看人家长坂坡的时候不就合作得好好的? …… 这些都不计较,可以归途中从长计议,眼下先处理给贾琮的奏文才是正事。 几分钟后,一行人就火急火燎找上了正在安排兵马堵截的张郃。 “你们急着回奏使君、想要某与你们一并联名表章?” 听说刘备不再坚持分清“延误追贼”的责任,而是想急着回奏贾琮时,张郃的情绪也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追击张纯这事儿,他做得确实不够细。 虽然杀伤交换比看起来很漂亮,战场上的成果不错,可政治账着实是没算明白,导致了张纯走脱。 刘备既然肯和稀泥,他也就乐得顺水推舟。 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是刘备在公文里动手脚。 于是,张郃略一思索,便问道:“能让我看看,你们准备怎么写么?” “草稿在此,张司马自便。”书掾出身的李素立刻把已经拟好的公文递给他。 李素前世在外交学院念书时,就习惯了各种公文撰写,有这方面的专业课。 从“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到“请XX悬崖勒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直到“是可忍孰不可忍”、“勿谓言之不预也”,各种文体用在什么场合,那都是了然于胸。 哥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穿越后好歹继承了肉身被夺舍前那段记忆,加上给督邮当书掾那两天抓紧看了很多这个时代的公文,了解如今奏事的文体,所以写写应用型的公文已经非常得心应手了。 刚才跟刘备商量好了计谋之后,李素几乎就是让关羽打着火把帮他照亮、他自己就在马背上一挥而就把这份奏文写完了。 这文章的速度,着实让刘关张都惊讶了一把。 没想到伯雅贤弟不但博览群书,见识不凡,文笔也如此流畅便给,真是文坛奇才啊。 张郃见了草稿,也是大吃一惊:“这是你刚才在马背上写完的?呃……倒也措辞公允。” 浏览一遍之后,确认刘备没有甩锅说他的坏话,通篇只强调张纯确实谋反、而且蓄谋已久佣兵不少,张郃与刘备分离杀贼,俘获斩杀从贼数百云云,最后把张纯逃脱的理由也归纳为张纯兵力太强大,而且有鲜卑/乌桓人接应。 说实话,张郃是真没遇到乌桓和鲜卑人接应,但李素肯这么吹牛,夸大敌情,他也乐见其成。 “没什么问题吧?没问题就签名用印吧。”李素提醒了一句。 张郃这才醒悟,接过笔在末尾的署名栏添上了自己的名字,算是他跟刘备、李素联署。 而关羽和张飞,连签名的资格都没有。 …… 拿到了张郃联署的奏文后,刘备一行飞快地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就踏上了“往返跑”的归途。 这次因为有朝廷的使命,他们跑得更快,而且专挑大路走,一路还设法找地方换马。 李素也不得不再忍忍这种悲催的生活:穿越后前十天,从卢奴到邺城打了个来回,后面二十天,估计要到雒阳打一个来回…… 大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得垫个比女人的姨妈巾还厚实的护垫才能保住腿有木有! 髀肉磨尽啊!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再次赶到了滹沱河畔的无极县。 连张飞也来了,因为按照刘备商议的计划,张飞并不是立刻就去涿郡接两家的家眷。 他得先花几天时间初步募集一些人马、顺便收拢一点被官军打散后的中山郡兵,有了一定兵力后才能去救人。 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反正张纯现在也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都没工夫查问和报复刘备。 既然要募兵,肯定需要大笔的钱粮,更需要供应商——光有钱,如果找不到大商人卖给你大笔物资,那也是白瞎。 所以大家一合计,决定让张飞顺路护着大哥二哥一起到无极县,跟甄家借点钱、分点功劳,让甄家人帮忙筹措物资。 刘备再次出现在无极的时候,本县的王县令和甄俨、甄尧也都是挺懵逼的。 这不昨天上午刚见过、还火急火燎往北赶、这才一天多点功夫,今儿下午又回来了? 不过,刘备一开口,他们瞬间就跟鹌鹑似地服帖了。 “张纯勾结鲜卑、乌桓谋反了!已经被我等与张司马杀散!夺回了卢奴县,但张纯余党逃窜向幽州,已然糜烂!我们急着回邺城回禀贾刺史、还要上奏朝廷!” “张……张纯谋反?!”王县令和甄俨吓得根本不敢质疑。 同时,甄俨也有些庆幸自己之前帮助了刘备。 刘备也不想吓他们,立刻拿出他和张郃联名的奏文,那是写在一块绢帛上的,在王县令和甄俨面前晃了晃。 “二位勿惊!我与张司马都知郡南四县人马并未从贼,你们都是无辜的。其中甄少君协助我等出首、避免了过早惊动叛贼,还略有功劳!我与张司马都是明断之人,已经在这份给贾刺史的奏文中写明了。” 刘备这句话,显然是跟李素商量过之后,才决定如此说的。 果然此言一出,王县令和甄俨愈发噤若寒蝉。 张纯谋反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但关键是整个中山郡官场上,留下的这些人,哪些会被判定为之前跟张纯有所暧昧?哪些才是坚决忠于朝廷、不接受张纯私下笼络的? 这些问题,慢慢查肯定查得清,但一时半会儿仓促之间,就说不准了。 万一兵戈混乱之中,某个官员或者某个富商被划定的成分划得不好,当成了“从贼”者…… 朝廷来平叛的大军先一顿兵过如篦的掠夺,就算事后给你昭雪冤情,已经被抢走的东西说不定也就算了。 王县令和甄俨连忙对刘备拱手:“刘县尉明鉴啊!幸好刘县尉知我等忠心,不曾与张纯同流合污!来来来,刘县尉原来奔波劳苦,还不敬他几碗,再送几匹好马路上换着骑,助他尽快赶到邺城……” 一伙人手忙脚乱把刘备引到甄府,当上宾款待,好酒好肉端出来,还送盘缠华服名马。 他们都知道,刘备目前暂时掌握了一个隐性权力:那就是可以在贾琮那儿美言几句,暂时保住某些中山本地官商的定性,把他们定位为忠于朝廷的一方,至少躲过因为张纯逃走后这段权力真空期的混乱世间。 不光刘备被这样热情招待,连李素和关羽张飞,也是得到了甄家人的热情款待。 “贤侄不必如此,我与张司马的奏文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们都是忠于朝廷,还有协助之功的。诶诶,酒够了,真够了。” 刘备被甄俨甄尧兄弟俩轮流敬了七八杯最上品的中山冬酿之后,连连谦逊推拒,还拿着那份表文借着酒劲解读。 甄家兄弟看了表文上的美言,这才停手不再敬酒,但送东西依旧。 刘备几次想按计划开口打秋风,但酒后容易流露真性情,那些敲诈的话便不好意思说出口。 第16章 高考移民举孝廉 刘备挣扎了几番,最后还是给李素使了个眼神,然后说道:“不胜酒力,且去更衣。” “来人呐,伺候世叔更衣!”甄俨有眼色,连忙努努嘴,示意家中两名美婢去服侍刘备。 “诶,不可不可!”刘备连忙推阻。 李素见状,上前扶着刘备去厕所,压低声问:“大哥为何不依计行事?” “唉,喝多了容易说真话,那些要钱要粮的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啊!”刘备拍了拍李素的手,羞愧地低声回答。 李素也是无语:“那大哥一会儿便假借酒醉昏睡,我来开口吧。” “有劳四弟了!”刘备要脸,这种厚脸皮的活只好找卖嘴皮子的李素解决。 然后,刘备上完厕所回来又喝了两杯,就假装呼呼大睡。 李素见状,清了清嗓子:“甄兄待客真是殷勤,我大哥醉了,有些话他没来得及说,还是我代劳吧。” 甄俨眉毛一挑,已经做好了出点血的准备。 看来这位李兄,短短几天,就比当初更受刘县尉信任了,几乎已经是干脏活的代理人。 “甄兄,不瞒你说,我大哥是至孝之人,且重然诺。他早年丧父,是叔父出钱供他游学京师、摆大儒卢植为师。如今张纯作乱,流窜幽州、祸害涿郡。然他身为冀州属官,无法回乡效力。 因此,我大哥欲先为朝廷尽忠、替贾刺史进京通禀反情。而后便弃官归乡、募集乡勇保境安民,北却张纯、西拒黑山,护涿郡百姓安宁。但募兵自保所需钱粮颇多,还想向甄兄借用一二!” 李素洋洋洒洒,慷慨陈词,把他和刘备的计谋中、可以拿来说的部分,都说了一遍。 当然了,那些不能说的部分,比如“弃官也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做官、被朝廷更加重视地征辟、弃官期间要如何宣传造势”…… 那就没必要说了。这种东西干脏活的人心里知道就好,说出来有损刘备的声誉。 甄俨也懂官场规矩,自己很快脑补出来了。 他立刻秒懂,而后心生佩服:这刘县尉,刷孝义之名的格局,果然别致啊,几乎可与东莱刘正礼相提并论! 咱这种“老爹死了多给点陪葬、老爹白事期间对客人尊重一点、急公好义有求必应”之类的基本操作,跟刘县尉的借势大手笔一比,简直就是小儿科啊! 不用说,刘县尉这个大招放完,绝对孝义之名布于天下! 说不定,还能搅动起各方势力,各为己利、利用这个事件炒作呢! 想明白因果,甄俨非常上道地直接问:“不知需要多少?” 李素作势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渣子:“某不曾经商,也不懂军需耗费。只是曾听大哥说过,三年前他募集乡勇讨伐黄巾时,张世平、苏双两位恩人,送了他良马五十匹、镔铁千斤,钱粮若干,当时总得值钱五百万吧。这次张纯之乱……” “那便赠刘县尉一千万钱助军,也不用说借了。”甄俨立刻做了决断。 李素暗暗点头,觉得对方的开价中正平和,非常上道。 历史上,刘备就拿过两笔富商赞助,一笔就是刚才提到的、讨黄巾时的天使轮。 第二笔,就是后来在徐州,被袁术和吕布夹击偷袭、丢了下邳逃到广陵。东海郡巨富糜竺给了他两千万、仆僮两千人,让刘备重新组织起部队。 现在甄俨这笔钱,规模刚好介于苏双和糜竺之间,也很符合刘备现在的地位。 你事成之后能当县级,别人才会投你五百万。 事成能当郡级,就投一千万。 事成能当徐州牧,糜竺才投两千万。 不是甄家给不起更多的钱,而是刘备现在的级别,只适合拿这么多。 A轮融资就给B轮C轮的钱,那不是好事,有可能会揠苗助长,也有可能在估值低位就让出太多股份、提前欠了太多人情。 马云当年港股第一次上市,融钱融多了还知道让蔡重信先去存掉17亿美元呢。 “如此,就多谢甄老弟盛意了。”李素抱拳谢礼,然后给旁边的王县令使了个眼色。 王县令知道甄俨跟李素有under-table的交易要谈,非常上道地也假借醉酒更衣起身离席。 “咳咳,”李素清了清嗓子,“此番张纯出事之后,中山相之位空缺,朝廷一时也不及任命,肯定是贾刺史表谁就是谁了。我大哥虽不能左右贾刺史决策,但我等此次掀了整个中山官场的台面,新来的府君无论是谁,为了安抚人心,我看今年本郡的孝廉指标,甄老弟应该争取一下。” 甄俨闻言,瞬间大喜。 其实吧,以甄家的势力,就算没有官场上外援帮衬,多等几年也是能举到孝廉的,早晚而已。但是现在能借着今年的乱局,乱中取利,那就最好不过了。 汉制内地各郡凡人口满20万税龄男丁的,岁举孝廉一人。不满20万但超过10万的,两年举一人,10万都不满的三年举一人。 中山在冀州算是中等偏小的郡,没到40万男丁,所以每年只能举1个。最大的郡是后来袁绍当过太守的渤海郡,有70万户、近300万人口,税龄男丁也远超120万,但每年也只能举6个孝廉——因为法律上写死了无论人口再多,120万举6人就封顶了。 所以渤海郡才是汉末第一大高考地狱难度郡。 另外,东汉后期因为边患加重,为了鼓励国防,所以给予北部边防的幽、并、凉三州额外优惠,举孝廉所需的户口指标减半,跟后世的边防穷困省份给高考优惠差不多。 这也是李素之前建议刘备弃官回涿郡老家剿贼救叔的重要理由之一:因为中山属于冀州,是内地郡,没有录取率翻倍的优惠。 而过了一条易水之隔,到了涿郡,那就属于幽州,属于优惠地区,这就等于让刘备当了一次孝廉的高考移民。 当然严格来说刘备也不算高考移民,因为他本来就是原籍涿郡,是当地人。他只能算“到了大城市当北漂打工求学,但始终坚持不放弃值钱的原籍农村户口,举前回原籍”。 扯得有点远,幽州的优惠跟甄家没屁关系,他们还是得按土生土长的冀州竞争率来混。 竞争激烈,考虑到孝廉后普遍被授三百到六百石的官职,所以各地孝廉的均价,都是要给太守四百万钱的。 可往年就算你想给钱,也还得排队,张纯那儿那么多关系户,都是四百万四百万提前拍好了,甄俨太年轻,也插不进去。 等不及的人,那就只能直接四百万买个小官,但那就没有孝廉的出身了,名声不好。 李素现在却是借着把张纯彻底掀桌子掀了,那些在张纯那边花过定金挂过号的关系户也就不存在了。 摇号作废,重新排队。 新太守要感谢刘备和李素,还要考虑贾琮的态度,往后那些年可以自主,但新来第一年,总的给点面子吧? 把这里面的弯弯绕琢磨明白后,甄俨彻底心服口服:“李兄,到时候新府君上任,该多少还是多少,钱粮自然有我们自行处置,您能帮我们插个队,已经是深感厚意了。那一千万助军钱粮,你们尽管支用不必客气。 另外,其实我们这里还有好几笔军需物资,之前……也是有人给了一些定金,让我等才买的。但是没来提货,不如咱折得便宜些,到时候直接处理给刘县尉、助他保护乡亲吧。” 李素眼神一眯,连忙追问详情。 甄俨也有些尴尬,低声隐晦地解释了一番,但言语中丝毫不落把柄。 李素便知道,这批货,可能是反贼张纯为了举事、托其他人出面扮演皮包公司买的。 最终用途,应该是经过一番摆账过桥、关联交易的掩饰,还会流到张纯手上。 只不过,张纯出事了,所以给了定金来不及提货,甄家白赚了一个定金。 既然甄家这么合作,李素也不会非要究根问底把话挑明,那样双方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说难听点,真把甄家认定成“从贼”,哪怕公事公办抄家了,钱也到不了李素和刘备手上啊! 还不如现在拿一千万助军捐纳、再买便宜军需物资呢。 “成交,跟甄老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李素端起青铜酒爵,跟甄俨皆大欢喜地碰了一杯。 第17章 来将可留姓名 刘备一行终究还有重任在肩,要急着赶路去邺城和京师。 所以,在甄家耽误半个下午、喝喝酒小憩一会儿,再过个夜,已经是极限了。 酒宴是午后未时开始的,刘备恰到好处地再次酒醒时,大约是申时末刻,也就是四点多。 李素已经跟甄俨把幕后交易都谈妥了,所以刘备什么脏话都没听到。 “大哥你终于醒了,一切已经谈妥。”李素悄咪咪地附耳说道。 刘备懵逼微楞,随后佩服地叹道:“真妥了?诶,本意只是装睡,没想到喝多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伯雅就是利落啊,你做事我放心。甄家人答应给多少?” 李素一边汇报,一边把了一盏茱萸酸辣醒酒汤,端到刘备嘴边:“捐一千万钱助军!而且,还可以把一批军需物资以低价处理给咱。甄俨没明说,但我估计就是张纯下了定金没来得及提走货,便宜我们了。” 刘备彻底震惊了:“这么多?怎么说服的?伯雅你这可真是……仪、秦之舌啊!” 废话,外交学院的高材生,可不就是仪秦之舌么。论讨价还价讹人,李素是专业的。 李素微微一笑:“不但钱多,而且付得快,大哥刚才酒醉未睡的工夫,二哥三哥已经在城外,找了处甄家人借的庄子,竖起旗来,招兵买马了。 我算了一下,有甄家这笔钱,加上之前咱在安喜县的嫡系人马、这几天能够收拢的郡兵溃军,一共拉起两千兵力不在话下。” 刘备黄巾起兵时有五百乡勇,三年过去了,伤亡流散,还养着两三百人。 甄家这笔钱,正常价位大概可以扩军千人。但因为有打折价的张纯来不及提走的军需物资,所以起码能多募几百人。 同时,张纯作乱逃走后,中山郡各县被裹挟的郡兵,有的被张郃击溃后重新俘虏了、反正重归朝廷。这里面也有不少操作空间,昨天刘备的几十个亲兵就抓了上百个俘虏。这几天扫清郡内张纯余毒,起码还能再抓几百个被裹挟的郡兵俘虏。 全算起来,可不就得有两千人马了么。 而且后世多年的历史经验早已验证,预备役扩充为正规军时,要想快速以老带新形成战斗力,最多只能按三三制扩充。 比如和平年代一个营的正规军,遇到动员时补充进两个营的预备役新兵,扩编成一个团,这种部队素质才是有保证的。 刘备只有那么多嫡系老兵和俘虏郡兵,也就只能招两倍于此的新丁乡勇,再多的话部队素质会崩的。 等这两千人都在讨伐张纯的战斗中,经过血战的磨练洗礼,再考虑下一步。 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蛋。 …… 听说自己有可能拉起两千人马、其中三分之一是老兵,刘备一下子就觉得很满足。 不过一想到他师兄公孙瓒,如今已经从太尉张温那儿领到了三千乌桓突骑、百战精兵,刘备脑中那种小富即安的幻觉很快就消退了。 “咱也终于要崛起了,可不能骄傲自满。我手头的老兵,充其量只是伯圭兄的两成,质量也远不如伯圭兄的清一色突骑。”刘备如是暗示自己。 一番心理建设之后,醒酒的茱萸鱼汤也喝完了,刘备起身掸掸衣服:“走,伯雅,与我去看看云长翼德干得如何。” 两人策马离开甄府,又出了无极城门,往西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处郊外的庄子。 这座田庄是甄家的产业,不过因为甄俨送了刘备一千万钱消灾助军,这处田庄暂时也一并借了。 刘备到的时候,庄子里已经一片热火朝天,关羽和张飞正在熟门熟路地招募乡勇。 他们还带了几十个老兵,一起帮着传帮带、甄别考核新兵素质。 一看到刘备,张飞就欣喜地凑过来显摆:“大哥,俺的号召力也不错吧?有那么多人来应征。我准备在这儿募一天,无极、真定都是小地方,能招三四百精壮就不错了。然后稍作整顿,就拉去涿郡,再一路拉人,到涿县老家差不多就满两千人了。” 李素听了有些担忧,怕错过了赵云,提醒道:“一天不够吧?真定那边说不定都还没得到募兵的消息。” 张飞不服反驳:“军旅之事,四弟你就别操心了,那不是你们白面书生管的。刚才已经招到两伙从真定渡河赶来的乡勇了,咱挑了些精壮的。 别说甄老弟还挺够意思的,你刚才酒桌上跟他说要募集真定乡勇,他就派了甄家的信使,骑快马到真定各处乡间散布消息。 别说,咱上次在赵家村剿的那股黑山贼,还真是在真定十里八乡给咱涨名声了,好多都愿意跟着大哥干。” 刘备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李素上次劝他“市义”,总算是看到疗效了。 他欣慰地吩咐:“那咱今晚也不急,就在这庄上过夜吧,不回甄府了。咱兄弟分别在即,走之前,最后再一起做点事。” 兄弟一伙,便亲自投入到了募兵的工作中去。 李素不懂军旅生活,百无聊赖地找了个瓦房,在门廊下闲坐歇息。 眼瞅着那边热火朝天的招兵,天色渐晚,庄子上支起了一些大锅,刘备吩咐给所有来应募的人,无论有没有被选中,都能蹭一顿饱饭。 因为要供几百人吃饭,质量当然谈不上好,有比较浓稠的黍米粥和腌菘菜吃就不错了,没肉没油。 荤菜只有十几尾刚从滹沱河里捞上来的鱼,草草宰杀后加了足足几百斤河水,再略撒些盐,煮成寡淡的鱼汤。 不过就是这样比后世食堂免费汤还稀薄的鱼汤,照样被应征的乡勇抢着喝了个精光,偶尔分汤时遇到汤里有一点煮烂了的碎鱼肉的,还能高兴上好一会儿。 为了鼓舞士气、彰显“为将者饮食与士卒最下者同”,刘备和李素四人也一样吃这种廉价粗劣的晚饭。 幸好李素午后在甄家已经用过了酒肉,晚上吃点清淡的倒也无所谓。 这边一边放饭,那边还源源不断有新人来应募。 似乎是因为“应募不上也能混顿饭吃”的利好消息扩散开去了,临近傍晚,来的人居然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刘备不得不打着火把连夜继续招人。 饭不够吃了,也吩咐甄家的庄客再取几麻袋粮食来,全都煮上。 …… 李素吃过晚饭,见天色黑了,觉得无聊,就在门廊下跟刘备聊聊天,聊了一会儿就眯过去了。 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才被一阵打闹声吵醒。 “怎么回事?”刘备和李素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张军侯的人跟两伙应募的人闹起来了!好像是放饭起的冲突。” 嘈杂混乱之间,刘备和李素连忙挤过去,吩咐亲兵维持秩序,把旁边的人推远一些。 人群之中,就看到一个壮汉在那儿据理力争:“刘县尉此前勇战黑山贼,在咱真定名声多好,你这般言而无信,岂不是坏了刘县尉名声? 我听邻村长者都说,刘县尉将杀贼缴获分于乡亲们时,慷慨仁义,让利于民不下十万钱。今儿这里就算有千把人吃饭,每人不过黍饭腌菜,能吃掉你多少?为何还要来投者展示气力才有饭吃?人家走十几里路来容易么?” 李素暗中观察,期待地想:这壮汉莫不是赵云么?不过不太像啊,这长得也太……雄壮狂野了。 嗯,倒是壮汉身边还有个同行的年轻人,在那儿劝架,看起来比较秀气英俊,似乎也会点武艺,难道他才是赵云? 李素还没鉴定出结论,就看到张飞拿着鞭子,气咻咻地跟对方对骂,搅扰了他的思路。 刘备在侧,连忙环视扫了一眼,看到他的亲兵刘顿就在旁边,连忙问这位乌桓突骑队率:“怎么吵起来的?” 刘顿便解释:“张军侯也不是不放饭,就是听说白吃的人越来越多,好多都是明显当不了兵的老弱幼童。 庄客来不及煮,张军侯焦躁,便随手指了旁边那块坐着吃饭用的石墩子,说能举起此墩的才有资格白吃一餐,举不起来的就先晾在一边。” 李素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场中那块石墩子,大约也就汉尺一尺见方,按石头的密度大概有四十几斤重。 成年男人拿起来确实能做到,也就比后世的大桶桶装水再大一些。而且就举一次,也消耗不了多少卡路里,不至于举完又饿了。 只是汉朝很多人营养不良,那些十几岁的少年和五十岁以上的老者,身体差的可能真举不起来。 李素只是奇怪:“看那壮汉,也是身高八尺不止,不会连这都举不起来吧?” 刘顿:“好教先生得知,那壮汉并不是自己举不起来,他之前就已经通过了选拔,这是给后来混饭的人不平呢。” 刘备闻言点点头,当下排开众人走到场地中央,非常礼贤下士地拱拱手:“这位壮士,你所言甚是,备并非吝啬之人,舍弟也不是不放饭。我恰才已经问了,只是人数之多出乎意料,来不及煮,所以要排个先来后到。” 说到这儿,刘备提高了嗓门,对着在场千余人大吼:“大家放心!我刘备说到做到,今日所有人都有饭吃!只是要等晚一些。大家也看到了,这几口锅一直都没停过,你们等得到多晚,咱就煮到多晚。” 听刘备这么表态了,所有看热闹的人也就彻底放下了心。极少数不是很差这一顿饭钱的,懒得等也就走了。留下非蹭不可的,多半也是实在家里揭不开锅的。 刘备这才走过去,礼贤下士地跟闹事壮汉打招呼:“敢问壮士姓名,备如此处置,你以为如何?” “在下赵云,邻县人士,听闻刘县尉仁义之名,在此募集乡勇,特带人前来投奔。某并非闹事,只是觉得美名来之不易,不该因小失大。” 李素在旁边暗中观察,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微微失望。 你这至少是胡军版的赵云了吧?怎么长得这么雄壮狂野?那胡子,那粗糙的皮肤,说你是萧峰都有人信吧! 还以为赵云是个小白脸呢,有点毁三观。 那他旁边那个瘦削的小白脸又是谁? 李素想到就忍不住问:“赵……壮士,你身边这位同伴,不介绍一下么?” 那小白脸连忙拱手:“在下夏侯兰,与赵兄同乡。” 切,原来是个N卡啊,连SR都不是。 果然人不可貌相。 第18章 你丫开自瞄挂了吧 李素为了帮刘备提前挖掘到赵云,着实是做了不少暗中准备工作的。 他对于赵云最终被发现的那一刻,也是脑补了各种场景。 没想到最后事到临头,却是这么平平淡淡地一副图景。 只是几句耿直之言、都没机会跟张飞打起来、充分展现武艺然后惺惺相惜一下。 连刘备都没觉得这年轻壮汉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仗义执言、有点见识的勇士”。 交谈了几句之后,吩咐让赵云继续统领他同村的几十人,再给他补了几十人,临时任命他当个屯长。(名义上的屯长,实际上因为是义军,所以没有朝廷编制) 至于跟赵云一起的夏侯兰,更是只捞到个队率。 李素怕明天刘备走了之后,赵云就得不到展露本事、被张飞提拔的机会,所以只能亲自操心,连忙为赵云创造机会。 李素就舍下脸皮提醒:“大哥,我看这位姓赵的壮士,跟你一样生就猿臂,想来也是擅射之人,武艺应该不凡,不如考校他一下,免得埋没了将才。” 刘备听了,还在捻须不语,一旁的张飞却先忍不住了。 张飞脾气爽快,直来直去地拍了拍赵云:“将才?这小子就是会较真,看起来个大,武艺么……可敢跟我走两招?” “张军侯的武艺,某在乡里也曾闻名,据说曾一声大喝,使方圆数百步积雪尽落,我怎敢与军侯较技。” 赵云初来乍到,性情谨慎,只想就事论事,不想私怨得罪人。他还没摸清张飞的脾气是真豪爽还是装的,便决定先稳一手。 毕竟听说刘备马上就要南下,未来一段时间这些兵都要受张飞节制。如果张飞记仇给穿小鞋,那不是跟自己前途过不去么? 赵云心中暗忖:就算要炫技,怎么也得熬到刘县尉回来了再说,不能急于一时。 张飞看他推阻,心中有气,还以为赵云是看不起他,就抄起一旁的丈八蛇矛,倒提在手,拿矛杆挥打,想逼赵云出手。 赵云连连腾挪闪避,没到三招,刘备看不下去了,厉声喝止了张飞:“翼德!他们新来投效,不可如此!” 说罢还跟赵云歉意道:“我三弟好武成痴,并无恶意。看来,子龙也是深谙武艺,刚才倒是小看了你。好好干,若是作战果敢,等我回程,便也升你为军侯。” 张飞不尽兴,嚷嚷道:“小赵,你这就不地道了,便露一手又何妨?” 赵云见刘备赏识,再敝帚自珍也有点说不过去,就决定稍微露一手:“多谢刘县尉赏识,只是我的兵刃只适骑战,不适步战,不便与张军侯较技。要观我武艺,不如就展示一下射技,请刘县尉品评。” 赵云已经看出,这群人里,应该只有长臂的刘备本人最擅射。 汉朝射箭还属于君子六艺,儒生都会射箭。所以射箭是读书人或者北边的游牧比较擅长的技术。 关羽张飞都不以弓箭闻名,就是从小缺乏这方面的系统专业教育。 展示一下弓箭,不跟人直接对打比试,应该是最不伤人面子的炫技方法了。 刘备也有些惊喜:“哦?子龙竟还对射术有信心?倒要见识。不过如今天色已晚,可敢演射声之法?” “悉听尊便。”赵云依然沉稳地答应。 刘备点点头,就逮过旁边的刘顿,也就是刚才问话的那个乌桓突骑队率,吩咐:“顿儿,你跟这位赵屯长比比黑夜射声。来人呐,取两个铜铃来,再找两头庄上捉住未宰的小兽。” 很快就有甄家的庄客,送来一头獐子和一头麂,还拿了两个赤铜的铃铛,轻车熟路挂在小兽的脖子上。 这是如今大户人家玩夜间围猎游戏的标准操作,也就是给小兽挂上铃铛,趁着其逃跑的时候响铃,听声辨位摸黑射箭。 有把握的人,就会等猎物逃远一点,铃声越来越轻再下手。没把握的,就跑出十几二十步便立刻放箭。 最后比拼谁射得晚、射得远获胜。因为玩法风雅,在公卿之间很流行,不但能显示射艺,还能显示“淡定、沉稳”的心理素质: 诶?说你不行吧!那么沉不住气,一上来就射了! 看哥多淡定,能憋那么久不射。但是只要哥一射,就射得比你远,还比你准!说好了能射40步就妥妥让兔子先跑39步! 废话少说,大家都是老司机哦不是老射手了,规矩都懂,庄客立刻按刘备的要求全部布置好。 “谁先射?”刘备随口一问。 “不如让刘顿先射吧。”李素在旁建议了一句。 刘顿不是穿越者,他当然不知道“中华小当家先吃必输定律”,所以也就没看穿李军师的恶意,非常耿直地先射了。 庄客放出那只獐子,铜铃丁零当啷响了起来,声音渐远。刘顿闭上眼睛凝神细听,估摸着声音已经有三十步远了,但他要在刘备面前卖弄,冒险又多屏息了一两秒,这才松手。 “嗡”一声,箭矢没入黑暗中,刘顿这才睁开眼睛。 近处有火把,远处是黑漆漆的一片,夜里从有火光的地方看向黑暗处,更加无法看清,所以还不如闭着眼射免除干扰。 但随着箭矢声,铜铃也戛然而止,大家就知道射中了。 “到底是乌桓突骑,射声锐士。”旁边就有人在那儿瞎赞叹。 刘备一个眼色,一个甄家的庄客便从刘顿站的位置,一步步丈量,走向猎物的方向,很快就报出了成绩。 “三十七步!” 刘顿松了口气,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的平均水平也就三十步左右,今天是超常发挥长脸了。便把弓箭轻松地递给赵云。 赵云接过,深呼吸了两口,麂很快被放出去,随着铃声渐远,赵云也屏住了呼吸,同时闭眼。 “怎么还不射?再跑就听不见了吧?”张飞和刘备在旁边观察,不由有些奇怪。 连李素都觉得,赵云的技能前摇似乎太长了,你特么需要出减吟唱装减CD装啊! 终于,在李素都快听不到铃铛的时候,赵云“嗡”地一箭出手了。 “射中了没?好像没铃声了,可是,本来射之前铃声就已经很微弱了,到底是射死了没铃声还是跑远了听不见了?”大伙儿都是一脸懵逼,不知道如何判断。 “去找呀!”李素拍了拍那些庄客的肩膀,那些家伙才朝刚才铃声的方向搜索。 找了好一会儿,就在不少人以为是猎物跑掉了的时候,他们终于呐喊起来:“找到了,在我这里,等等,我重新走回来丈量一下步数。” 因为搜索了好一会儿,找到猎物的庄客并不是径直走过去找到的,所以步数已经乱了。 去的路上的步数不能做数,要从猎物点走回到赵云站的地方,重新计步。 “四十九,五十……五十四!走到赵屯长这儿,一共五十四步!” “什么?闭着眼射五十四步?这……怕是射声校尉都没那么准吧。” 围观者瞬间大惊失色,议论纷纷。 连刘备都禁不住肃然起敬。 他手下从来不缺武艺一流的猛将,二弟三弟有多可靠,他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不过这种敏锐的神射手,倒是从未见过,连那些乌桓突骑中的精锐,都远远比不上。 “哎呀,子龙,真是没想到,就凭这一箭,等扩军完毕,立刻便可授你军侯之职,来来来,别站这儿了,进屋喝酒,咱今日彻夜畅饮叙谈!” 刘备说着,自然而然就拉了赵云的手往屋里跑。 而且他还很会做人,很注意细节,另一只手还拉了夏侯兰一起——夏侯兰虽然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不过既然是跟赵云结伴而来的同乡,为了给赵云长脸,也得一并给面子。 “大哥,明早还要赶路呢,少喝一点。”李素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随后趁机劝谏,“大哥,我等走后,此间募兵整训事务繁忙,翼德光做这些,只怕已忙不过来。 保护大哥家眷之事,正好在军中挑选敏锐之士具体负责。我看子龙射术精锐,耳目聪明,性情警觉,倒是正当其用。如此也好让翼德腾出精力,总览大局。” 刘备结交赵云,兴致也正在兴头上,对李素这个建议立刻就顺水推舟,吩咐张飞: “此议甚好,翼德,你寻常脾气暴躁,训练士卒时多喜鞭挝健儿。那些需要细心处置的事务,正好让子龙助你,我看他谦退谨慎,正好试试他带兵之能,说不定假以时日,也是个将才呢。” “就依大哥便是。”张飞嗡声嗡气地哼唧了两声,算是答应。 他其实也不喜欢处理那些细节琐事,还巴不得分一些琐碎的事情出去。只是又被刘备当面揭老底,面子有点难受。 一边答应,张飞心中一边已经埋下一个念头:“等大哥走了,明儿个咱就找机会跟那个叫子龙的家伙对练几十回合! 要是只有弓箭厉害耳聪目明,搏斗武艺不行,咱哪怕抗命也不能让这小子保护家眷。要是他真能在俺蛇矛下走二十合不败,便乖乖听大哥的。” 第19章 咱也是官了 刘关张与赵云喝了整整半夜,说些武人感兴趣的话题,非常投机,相见恨晚。 李素只是稍微陪着喝了三五杯,就扛不住早早去睡了。 没办法,谁让他体质差呢。 刘关张那些牲口一样的老司机体质,属于骑在马背上都可以睡着觉的,所以晚上少休息没什么影响。 但李素不行啊,他的骑术,尽管比刚穿越时已经熟能生巧了好多倍,但也只是相当于驾照刚过实习期。 得跟新手上路一样全神贯注,一旦疲劳驾驶就有坠马的风险。 不过早睡也有早睡的好处,那就是李素可以单独睡,清净。不用跟那四个武夫那样喝多了抵足而眠。 次日起来,略用些酒食,刘备关羽和李素,就带着二十几个突骑亲兵上路了,而且是一人三骑,确保每天可以赶三百里以上。 “翼德,子龙,你们自己保重,遇事小心处置,商量着来。就此别过了。” “大哥二哥伯雅,一路顺风。”张飞一直把刘备送到滹沱河畔,这才告别回去。 甄家还是派了当初那个老管家张权,带了几条船,渡刘备一行过河,到真定上岸才分别。 张权看着刘备带了这么多马匹,跟李素闲聊时也是感慨万千:“刘县尉真是干大事的人,距离上次渡你们南下,不过旬日,便已如此人强马壮。” 李素笑笑:“还是多亏甄贤弟帮衬,我们才能这么短时间内买到那么多马匹。这趟要急着去京城,所以配了一人三马。” 原来,这也是李素昨天和刘备商量好的。 大家都已经知道,今年京城马价暴涨,贩马南下肯定可以大捞一笔。所以每次名正言顺南下公干的机会,都不能浪费了,要稍微带点货。 因此,刘备只是把甄家刚给的一千万钱,就地留下招兵买马购置军械。而把刘备原有的本钱,包括最近剿灭黑山贼的战利、上次私贩战马到邺城时的得利、这几笔钱都凑拢来,准备这次再干一票大的。 这属于合法合理代购,不算偷税漏税。 而刘备的本金,大约是40几块马蹄金饼——上次在邺城出货,卖了20几块金饼,再加上前述另外两笔进项,手头所有的钱就是40几块饼。 按照正常商人的做法,最多拿出25块饼买马,剩下的饼要用来缴纳到雒阳这一路上各种过关的商税。最后卖到雒阳,即使按照雒阳马价比幽州贵三倍,也就换回75块饼。 40几块变75,还要考虑路上的风险、要给商队请保镖防止被黑山贼或者别的贼抢走,赚得也不算很多。 但刘备这次是“给朝廷汇报军情的加急特使”,他多带一点马当然是属于为了让护卫换着骑,名义上不是为了卖的,也就不用交税了。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40块饼全拿来进货,到雒阳卖光就能变成120饼。 不过,这种生意也没法多做,因为今年是马价最后的辉煌了,等汉灵帝组建完西园八校尉的新军后,整个大汉朝都找不到那么舍得花高价当冤大头的人了—— 如今的雒阳,还是积攒了东汉150多年积蓄的皇都。等董卓洗过一遍之后,全国的高档货物价都会迎来一波重挫,因为“雒阳豪门”这个阶级被彻底洗掉了,整个世界的上流社会消费力都会急剧萎缩。 所以,这钱看似容易赚,但也只剩这最后一锤子买卖了,很可惜不能多跑几趟。 “雒阳那些有钱人的钱,现在不狠狠赚他几笔,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董卓,哼,所以捞他们的钱不用手软!”李素在马背上,如此给自己完成了心理建设。 …… 两天之后的傍晚时分,大伙如期先抵达邺城,然后直入刺史府,先把刘备、李素与张郃、潘凤联署的奏文,报到了刺史贾琮那儿—— 潘凤带领的步兵,本来行军速度就比张郃的骑兵慢了将近整整两天。但因为刘备到了卢奴后立刻南下返回了,所以回到无极的时候,刚好撞上了带兵北上的潘凤。 当时刘备就把前线的情况跟潘凤汇报了,潘凤听说张纯果然反了、而且还因为官军部署不严密让张纯跑了,内心也是有些惴惴的。为了弥补自己的心虚,他看了刘备和张郃的奏文没有问题后,也就联署了自己的名字,免得贾琮到时候觉得潘凤行动迟缓、不知前线情况。 这种事儿只能说大家各有各的利益,刚好一拍即合。署名之后,潘凤第二天就领兵北上、严密沿着中山郡与涿郡之间的易水布防巡哨,如同来迟了的港片条子,做些扫尾的工作,抓抓跑得慢的张纯溃兵。这些细节,自不必提。 贾琮接到奏文,仔细看了一遍,最初的惊讶自不必说:张纯居然真的谋反了!而且怎么还勾结了鲜卑人和乌桓人? 为了确认真相,他非常详细地亲口询问刘备和李素,而且是分别单独召见这两个人,出其不意地问。 但奏文中本来85%以上都是事实,仅有的关于“胡人接应”的那些夸张叙述,李素也早就跟刘备对过口供了,刘备也理解为什么要这么说。 所以贾琮这点汉朝人的朦胧朴素“隔离审查”操作,在李素这种的老阴哔面前,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 老子上辈子可是在公安大学教过书的诶! 虽然教的是谈判专家课程,不是刑侦,但每天食堂吃饭听同事聊到的那一星半点刑侦常识,也比你牛逼百倍了吧! 论反侦察水平,李素简直是贾琮的祖宗,贾琮自然没看出任何破绽。 “原来张纯真的有勾结幽州胡人作乱,那这事儿倒是不用急着自行镇压、把事情压下去再上报朝廷了,反而应该尽快通报朝廷……” 贾琮在弄明白情况后,心中瞬间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作为冀州刺史,本州的郡级官员谋反,他还没能扑灭于萌芽,这本来是贾琮的极大失职,政绩会因此暴跌。 所以,刚看到奏文的时候,他内心是很悲凉的,虽然不至于觉得自己官做到头了,但肯定也是前途无望—— 之所以说不是“官做到头”了,那还是因为他好歹可以推卸说自己上任不久、张纯的事儿是前任王芬埋下的雷。他只是奉朝廷之命来清除王芬余毒、“排雷”的过程中,手法不当,导致地雷直接爆炸了。 但是,看到鲜卑和乌桓与张纯勾结这个描述时,他内心就生气了一股希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鲜卑人和乌桓人,那都不是冀州的!是幽州的! 所以,这次逆案不是完全冀州本地人干的,而是冀州的一小撮阴谋分子和幽州的一群武装乱贼,勾结起来干的! 要追责也是冀州官场和幽州官场各一半! 张纯跑了,也不是冀州官场平叛不利,而是冀州这边派去杀贼的都尉、别部司马,全部奋力奋战了,效果也很好,但猝不及防被没料到的幽州胡人接应了张纯,才导致了张纯没抓住! 所以,首先发现逆情的功劳,是冀州的! 首先出兵平叛的功劳,也是冀州的! 导致平叛没能彻底完成的罪过,是幽州的! 贾琮这个老官僚,内心瞬间就总结出了他该向朝廷重点陈述的三项要害。 咱贾某人可没有罪,还是非常尽忠职守的! 朝廷要追究,也该追究幽州刺史陶谦! 想到这儿,贾琮也不避着李素,就当着他面吩咐手下:“来人呐,请仲治来。” 不多时,就有一个文官服饰的属吏趋步而来:“使君有何吩咐?” 原来,他就是刺史的文学从事辛评。 贾琮头也不抬地吩咐:“你照着这个,帮我拟定一道给朝廷上奏的表章,要强调幽州胡人与张纯的暗中勾结——你懂我的意思吧?” 辛评连忙点头:“属下明白,就在这里写么?” 作为常年给刺史代写奏表的笔杆子,辛评当然知道如何揣摩领会领导的意思。 “你就在旁边写,明早就要送去京城的。” 贾琮最后交代了一句之后,重新转向李素,摸了摸胡子,斟酌着说:“既然贼情已经清楚,当初许诺尔等的封赏,也该兑现了。 刘备是安喜县尉,是朝廷授予的官职,我不适直接调动,还是等上奏之后,看朝廷如何任命。你原先是中山督邮张善的书掾对吧?现在既然已经无职,我便征辟你为书佐。” 这是命令式的口吻,由不得李素拒绝。 但李素也不想拒绝,因为他知道,这只意味着一个起步官职,重要的不是什么职务,而是得到了任命后,依然可以为贾琮去雒阳上表。 比官职更重要的,是眼下的差使。 只要有差使,李素相信凭借着他的本事到了京城之后,肯定可以很快换官职的,到时候只要有人赏识他,给他更高的征辟,贾琮也没法不放手。 “谢使君大恩!”所以李素非常干脆利落地行礼感恩。 贾琮捻须思索,扭头问辛评:“仲治,功曹、簿曹等曹,何处有书佐空缺?” 辛评心中一凛,谨慎答道:“功曹有空缺,但功曹掌人事考评……” 贾琮摆摆手:“没关系,只是先放一放。某手头,比三百石的掾属,也没几个,再高也不合适。” 辛评也就不再坚持,只是心中暗忖:这家伙,只是靠告密起家,居然也能跟咱只差半级了! 辛评是刺史的从事,是正三百石的官,刺史手下其他那些“曹”的从事官,也是正三百石。而李素被任命为“曹”的书佐,相当于是曹从事的副手,是比三百石的。 (注:汉朝从万石、两千石,一直到最低的二百石、一百石,一共有九级,每一级又有正的和“比”的,正往往省略。大家可以把“比”多少石简化理解为后世的“从”几品。) 真是走运的佞幸小人啊!告密就告到比三百石了。 第20章 汉朝也有价格双轨制 除了官职之外,赏金肯定也是有的。 原本派兵去查张纯之前,贾琮就说过了,这事儿如果属实,就该赏黄金五十斤。 现在李素和刘备帮他把事儿办得挺漂亮,也能对外推卸责任、让张纯这事儿冀州方面担的过失尽量减小,贾琮当然也会公事公办。 这种事情,价码都是有成例的,朝廷事后也会给报销。基本上是比照七八年前的会稽贼许昌/许劭,或者最近的长沙贼区星的价码,不需要讨价还价。 贾琮当面宣布了赏格之后,李素再次谢恩,然后贾琮就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去领钱了。 李素本想谏言几句、毛遂自荐担任去朝廷的信使。 但是看贾琮逐客的态度比较明显、而且急着跟辛评讨论奏表的措辞。李素就知道,自己还没充分取得贾琮的信任,冒进的话说不定反而会让对方讨厌。 还是先稳一手,去领钱吧。等辛评出来,再塞好处套话、处好表面同僚关系,谋取这个差使。 李素便拿着贾琮的批文,退出了刺史府。 刘备早就被问完了话,一直在门口等着,见李素出来,连忙迎上去:“如何?” 李素:“大哥,你的官职,还要等朝廷改任,不过也正好便于咱的‘弃官计划’,免得朝廷都给您升职了您再弃官。” 刘备对后一阶段计划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听说这个消息当然不会难受,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追问:“那伯雅你呢?” 李素:“使君暂授我刺史功曹书佐一职,秩比三百石,不过还没有具体差使。另外,按朝廷成例,赏赐你我共黄金五十斤,咱现在便去领赏吧。” 听说果然有几十斤黄金可以白拿,刘备也挺开心,谁会不喜欢钱呢。 做大事需要很多钱,更何况刘备是个很喜欢“美衣服,养犬马”的人。 “走走走,那便先去领钱!今晚好生痛饮一顿,找这邺城最奢华的酒肆!”刘备几乎瞬间就进入了享受生活的生物钟节奏。 接着奏乐!接着舞! 俩人拉上关羽,有说有笑地上马,直奔簿曹领钱。 到了地方之后,一名负责接待的簿曹掾弄清楚情况,就领着李素和刘备到钱库办理交割手续。 刘、李被拉到一处钱库,那簿曹掾“哗”地拉开大门,走形式地让他们虚晃了一眼,公事公办地说:“这几箱,加起来就有五百万钱,搬走吧!” 李素瞬间有些无语。 卧槽!不是说好了五十斤黄金的吗?怎么变成五百万铜钱了? 五百万铜钱,折合后世的重量单位,有12吨重,这谁特么拿得动啊! “这位曹掾大哥……可是本州钱库缺黄金么?所以……”李素有些为难地说。 谁知对方反应很快:“那就按朝廷惯例,折金吧。” 说着,那簿曹掾就带着刘、李来到另一间守卫森严的库房,一番手续,然后提出一盘20个的马蹄金饼,一共30斤。 “这这这……说好了50斤黄金,这就变成30斤了?”李素瞬间对汉末朝廷的黑暗,有了更生动的认识。 而刘备似乎这方面社会经验比李素丰富不少,不动声色地把交割手续办完。 背着三十斤金饼离开簿曹衙门后,刘备才问李素:“伯雅,你也是书掾出身,竟不知其中陋规?都多少年了,朝廷名义上赏赐黄金,都是要先官价折现成铜钱、你非要坚持拿金饼,还要再折回来的。” 李素懵逼了一两秒,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原来,汉朝人就已经用“计划内价与计划外价汇率双轨制”盘剥立功的人了! 官方汇率,从西汉至今都是一两黄金一万钱。 民间汇率,实际贬到一两兑一万七。 所以,他们什么都没干,就已经被打了个六折—— 还别不服气,看看人家平黄巾三杰之一的朱儁,当年协助剿灭会稽贼许昌的时候,朱儁的五十斤黄金赏金,也是这样到手就贬值成三十斤的! 这还不是管钱的人贪污,而是朝廷直接就少发。 非常符合桓灵二帝悭啬的特色啊! “别想了,这世道就这样,三十斤也不错,本来就是意外之财,去好好喝顿好的吧!”刘备拍了李素两下,让他别瞎几把想了。 “大哥,我还有点事儿,你们先去找地方喝吧,明天担任信使的事儿,我还没说服使君呢。我想回刺史府门口蹲辛从事,请他一起喝一顿,给点好处,看看能不能在使君面前美言几句,讨到这个差使——使君如今还不知我的口才,对我办事不信任呢。” 李素原本以为,贾琮会直接让他当信使,都没想过其中会有曲折。 不过回头想想也正常,一个原先只给督邮当过书掾的人,堂堂刺史怎么会放心你独自代表他去向朝廷汇报工作呢? 充其量,也就是把李素当成一个证人,但另外肯定要选别的可靠的人当正使。 如果不讲究一点,直接就把他这个证人和最初告发者晾在一边了,李素和刘备的事儿,说不定只能在奏表上、以文字形式被朝廷读到。 也怪李素当初没铁证,只能先到贾琮这儿告发。他要是跟唐周那样有书证的话,那就也学唐周“直入禁中告变”。 到不了雒阳,如何攀龙附凤结交权贵、扬名天下? 现在没办法,只好塞钱给好处,请人美言几句。 “这是正事,那就有劳贤弟了。”刘备也知道轻重缓急,握着李素的手,摆出一副委以重任的姿态。 李素:“大哥,不过,我可能会需要使些钱,才能促成此事。不但这次,将来到了京城,恐怕也有一些关节……大哥你是正直之人,不会想知道其中细节的。” 刘备一愣:“原来是刚到手,就要花出去了,罢了罢了,早该想到的。呐,尽管拿去使。贤弟乃吾之良、平。昔高祖闻陈平受金盗嫂而不罪,授陈平万金而不疑,你我兄弟,怎会信不过你。” 说着,刘备从金袋里抓了一把,大约几斤的马蹄金,拿去跟关羽喝酒购物享乐,剩下的居然就全交给李素了。 二十几斤重的黄金,就缠在李素的腰上,差点儿让李素走路都觉得别扭了。 不过,听刘备把他比作陈平,李素还是挺得意的。 做陈平多好啊!哪怕遇到刘邦那样的君主,陈平都比张良萧何活得更久,而且经过吕后和汉文帝两朝反复洗牌,依然屹立不倒。连周勃都罢相了陈平还照样独相,而且一直做到寿终正寝。 做人嘛,要想不被君主猜忌,就得有点小毛病,“我们撒谎,欺骗,偷窃,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这些脏水往身上一泼,才是开国功臣中的不倒翁。 刘备刚才提到的那个例子,讲的是楚汉争霸时,项羽刘邦在荥阳对峙。刘邦已经快撑不住了,有人向他举荐陈平,说这人可以使反间计让项羽退兵。 陈平人品不好,贪财好色,但刘邦人尽其用。陈平要“万金”上下打点,刘邦眼睛都不眨就给了,花完之后再要,前后一共花掉了四万金。但陈平也终于把项羽身边的人都腐蚀了,挑拨项羽跟亚父范增翻脸,最终气死范增。 谁都知道,这四万金陈平自己肯定捞了不少。但跟除掉范增相比,刘邦才懒得计较呢。 刘备这人,如今虽然还没有夺取天下的野心,但他从小以高祖皇帝为榜样,这点脾气还是有的。 他跟李素的交情已经到了这个火候,潜意识里自然把李素视为自己的陈平。 高祖皇帝连四万金都能给陈平不问用途,咱还给不起四弟二十金么! 弄砸了就当二十金买个教训么,又不是玩不起! …… 得到了刘备对用钱方面的充分信任后,李素也彻底放得开手脚了。 他回到刺史府门口堵着,过了不一会儿,就等到从事辛评出来了。 李素连忙上去套近乎:“辛兄!小弟初来乍到,并无在使君面前争宠之意,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辛评跟膝跳反射似地往后嫌弃地一缩,上下打量,似乎压根儿不稀罕跟李素打交道。 不过,李素的下一个动作,立刻就让辛评感受到了他的善意。 李素大大方方伸出手去,握住了辛评的双手。辛评刚要推开,却感受到了左右手手掌中各塞进了一个沉甸甸的空心马蹄状物体。 刚见面,直接就给三斤黄金? 辛评自己也不过是正三百石的小官,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善意和被尊重,顺手把东西往袖子里一揣,表情也瞬间笑得如同一朵灿烂的菊花: “大家份数同僚,互相提携是应该的。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就问我,大家多多亲近。” “小弟初来乍到,我义兄在鹿鸣楼设了酒席,还请辛从事赏光。我也实不相瞒,我们无意长留邺城,只是想请辛兄帮忙美言几句,助我向使君讨个脱身的差使。” “好说,好说。” 听说李素无意在贾琮手下一直干下去,辛评对李素就更加友好了。 第21章 说服沮授-上 邺城最繁华的酒肆鹿鸣楼,也不过是一座两层的木质小楼罢了。 受时代的建筑技术所限,民用建筑只能靠“摊大饼”来扩大面积。 不过,鹿鸣楼的主人显然还是非常想凸显自家生意的档次的,所以楼底的地基部分,是一层堆筑到三尺高的实心夯土基台,最外层还包砌了气派的石垣。 同样是两层的楼,他家看起来就比隔壁阔气不少。 李素领着辛评来到酒楼二楼、找到刘备和关羽的时候,也着实被刘备的声色犬马状态惊到了! 刘备居然还喊了歌女陪酒! 这这这……跟他一贯的形象不符啊! 后来李素才知道,刘备这人还是很喜欢享受生活及时行乐的。 刘备之前死过一个老婆,是讨黄巾期间,他带着关羽张飞在外奔波征战,老家被黄巾贼洗过一遍,就跟老婆失散了,应该是死了。后来刘备觉得天下也不太平,作为基层武官经常要颠沛流离征战,暂时还没再娶老婆。 (注:历史上刘备后来还死过一个或两个老婆,但应该是当下密县丞、高唐县尉的时候,跟青州黄巾军交战,所守城池被攻破才死的。现在还没发生) 在卢奴和安喜的时候,刘备之所以还很收敛,是因为中山是穷地方,没那么多享乐资源。可是到了邺城,情况就不一样了。 邺城虽不如雒阳和长安,但也排得上整个大汉朝繁华程度前五名的大都市了。在这里,有钱就能买到声色犬马。 这次难得连续捞了大笔外快、又持续征战奔波神经紧张,好不容易来一次邺城,刘备也就敞开了花钱。 “伯雅,仲治先生,来来来,不要客气。久仰仲治先生大名,听说是使君最信重的笔杆子。今日咱不醉不归。” 刘备很有礼貌地先推开歌女,然后亲自过来拉住辛评的手入席,还推了一个最漂亮的歌女坐辛评旁边。 刘备此前的安喜县尉,就是三百石的级别,所以他跟辛评算是平级。这次贾琮说了奏报朝廷,肯定还会给刘备稍微升一升官,所以事后刘备的级别肯定是比辛评要高的,辛评也就不敢造次推辞。 人家笑脸相迎,多个官场朋友总是好的。 桌上的酒,还是中山冬酿,只不过比在中山本地喝到的还要好,极为清冽绵柔。显然中山商人都把本地最好的酒卖到州治邺城来了。 满桌的菜肴,有在青瓦上炙烤的新鲜鹿脯肉、鹿肝,以及其他三五种野味的肉类。 李素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端奢华的饮食享受,也是食指大动,唾液腺疯狂分泌。 其实,哪怕是之前那个被他夺舍的肉身本尊,活到十五岁,也没吃过烤鹿肉呀。 李素见状,也有些疑惑:“不是说汉朝没有铁锅所以不能炒菜,没有食用油所以也没法做铁板烧么?大哥面前那块烤得吱吱冒油的鹿脯肉,是哪来的那么多油?鹿肉本身挺瘦的,肯定没那么多油。” 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了,因为服侍他陪酒烤肉的歌女,也动手帮他烤了一块。 他暗中观察歌女的操作,才发现,原来是旁边放了一个瓦罐,里面有白白的狗的肠系膜(也就是相当于猪的“网油”部位),在烤鹿脯之前,歌女用竹片夹子把狗网油包裹在上面,稍微烤一会儿后网油就化掉了,变成了刘备面前那块肉的样子。 李素心中暗忖:“这看起来有点像是后世越南人的瓦片烤肉了。记得上辈子去越南旅游时,导游还说这种烤肉法是南越王赵佗时代流传下来的古风,没想到真是,汉朝也这么烤。” 他闻着香味,食指大动,夹了一块鹿脯,有一股淡淡的花椒和丁香的气味,一口咬下,差点儿好吃到舌头都掉了。 难怪《周礼》里面,把“馐”列入周天子的“八珍”,看来狗狗的油烤菜确是有奇效。(注:“珍馐美味”中的这个“馐”字,最初的意思是用狗油包裹烤的狗肝) 李素吃了一会儿,看到一旁的辛评也是匕箸翻飞,就知道对方非常满意。 看来今天这顿饭,刘备是下了血本请客了,花费应该不斐。 酒过三巡,刘备主动提起:“仲治,备有一事相请,舍弟刚才应该也跟你提过了。舍弟想出任代表使君上洛奏报的信使,备也想作为护卫和证人,一起上洛见见世面,得到一个在朝廷公卿面前露脸的机会,还请仲治帮忙美言几句。” 辛评来之前,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了,知道对方又给金饼又请吃上等宴席、请歌女陪侍,肯定是要帮忙办事的。 不过,也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是想求为使者。 他心中盘算了一下,这事儿其实有难度,但金饼也拿了,吃喝玩也弄过了,不好推辞。 “这事,稍许有些麻烦,咱也不是不肯帮忙,只是不知刘县尉为何要上洛?就是为了见见世面,没有别的理由?”他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理由是否坚定。 刘备跟李素对视一眼,李素便接过话茬,决定再吐露一些半真半假的理由:“其实,也不止于此,仲治兄或许不知,我大哥出仕之前,曾经贩过马,知道去京师的商路,如果能跟随递表的信使,可以免除沿途关隘津渡的商税,也能多获利一二十金……” 这个理由,是不太敏感的,所以在非说一个理由取信对方时,李素取舍之下,就说了这条。 辛评一听原来是想带私货捞一票,倒也觉得很正常——人家能逃税20金,所以送你3金牵线搭桥、再请吃喝玩,说得过去。 辛评捋了一下思路,就想好了说辞:“既然有这方面的考虑,咱也给你指点条明路——此番,伯雅贤弟想当正使,是不太可能的。使君并不知贤弟的口才和应变才能,上洛奏对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放心? 所以,正使必然是使君身边的别驾从事。你们要想随团,最多只能为副,或者只是当一个证人,以备朝廷到时垂询。而且,你们得赢得别驾从事的信任,让他觉得你们还算可靠、能对此行有所裨益。” 听了辛评这番内幕消息,李素才恍然。 一开始确实把问题想简单了。 贾琮要给朝廷上奏,这事儿是很正式的,跟告密谋反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当然要找口才和随机应变能力都深受贾琮信任的心腹主持才行。 而汉末的官场惯例,刺史在做这种事情时,最信任的肯定是别驾从事。 别驾二字,本意就是“刺史出行时,另有一车随行”,后引申为当刺史分身乏术时,出使代表刺史——比如《三国演义》上,益州牧刘璋派人朝见曹操,乃至后来联络刘备,派的都是别驾从事张松。 李素和刘备只能退求其次,继续追问:“不知使君身边的别驾是……能否请仲治请来,一起畅饮叙谈?” 辛评闻言,整个人条件反射似的往后微微一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难缠的家伙:“你们想给沮别驾送钱?千万别,他这人不像……总之这厮秉公行事,很是难缠!你们还是得有真才实学,让他相信带上你们,有助于完成使君的使命,他才会帮你们美言。” 辛评差点儿想说“这家伙不像我那么好说话,肯收钱”,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贪婪不是什么好事儿,才硬生生收住。 李素一听“沮”这个姓很罕见,心中一动,连忙问:“本州别驾,可是渔阳沮授?” 辛评尴尬一笑:“原来伯雅也听过这个名字,可知此人难缠了吧。” 李素微微点头,确实有点难缠,不过幸好不是“刚而犯上”的田丰。 如今贾琮在位,贾琮属于“阉党”,所以田丰应该还处在“气愤宦官当道”的状态,弃官在家呢。沮授虽然也公事公办,眼光也跟田丰差不多强,但情商比田丰高一些,倒是相对容易应付。 李素盘算了一下,就正色请求“如此,有劳仲治兄了,只求仲治兄帮我们引见沮别驾,某自当以才学道理动之。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都不会再劳烦仲治兄。” 听说收了钱和好处,只要帮忙引见门路,辛评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那就祝你们顺利了,使君那儿,我有机会自然还会为你们美言。” 看起来,辛评这人好歹还算拿了钱就肯办事儿的。 …… 因为还要谈事,李素忍住了喝酒的度量,只是稍微喝了几杯,鹿脯和别的烤肉倒是没少吃。 酒宴结束后,他就在辛评的带路下,夤夜登门拜访沮授。 至于刘备关羽,已经喝多回去歇下了,见沮授这事儿不需要他们出面。 沮授接到家人通报,出来迎候时,还有些诧异:“仲治?深夜来访莫非是使君有要事吩咐?” “确实也跟使君的正事有关——这位是使君新征辟的功曹书佐,李素李伯雅。他此前为中山督邮书掾,出首张纯反情有功。明日使君可能就要派你上洛为使,奏表我刚刚连夜帮使君拟好。 不过,怕你不懂其中关窍,所以引伯雅与你结实一番,上洛所奏事务,如有不明的,你可与伯雅磋商。若是没有把握,需要带他为副使,我也会在使君面前帮衬说和的。” 沮授上下打量了李素两眼:这小子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办事儿牢不牢靠? 辛评这厮,收新人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这么热心,不会是拿了个草包的好处吧…… 沮授便不马上表态:“此事,容我先看了使君奏表,从长计议。” 第22章 说服沮授-下 辛评本来就是个牵线搭桥的,在沮授家稍微坐了一会儿,表明态度之后,就告辞了。 只留下李素和沮授商谈。 沮授仔细读完辛评写的奏表,觉得这趟上洛似乎没什么难度,也没有必要带副使,就决定先敲打一下李素。 “如此小事,我自行处断即可。仲治说带你为副、可大有裨益于使君的大事,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是在拷问,带上李素,对贾琮的正事儿,能有多大的额外好处。 如果换了一个只靠花钱开路的关系户,遇到这种公事公办的硬茬子,说不定就会退缩。 但幸好,李素是金钱与才华并举的存在。 他给辛评钱,并不代表他只有钱。 哥可是有真本事的,两手都要硬! 加上刚才察言观色、对沮授品性的揣摩,李素决定说点快刀斩乱麻的:“别驾若肯带我为副使,我可令使君此番绝不受朝廷责难,有功无过。” 沮授表情没有丝毫波动:“我一个人去,也做得到——就凭这份奏表上所言,花团锦簇,处处可见使君接任王芬之后,雷厉风行,处事果决,逐张纯于未燃,扫余毒如迅雷。纵白璧微瑕,也是幽州同僚见事不明,以至于此。” 李素沉住气,同样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极为平静:“是么?那如果别驾上洛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幽州鲜卑、乌桓与张纯勾结的贼情,细节处与你所知不同、到时候被朝廷盘问、应对失拒呢?” “何以至此?”沮授下意识就不信,随后才像是想起了一种可能性,脸色一变,下意识反问,“难道……你们所报的鲜卑贼情有假?不是说,有潘都尉和张司马,与你们联署么?你还敢捏造贼情不成?” 李素很满意,终究还是沮授先打破了古井无波的状态,有了表情的波动。 这样,就建立起了心理优势。 李素知道,沮授这人是比较大公无私的,喜欢对事不对人,不然后世袁绍也不会让他做监军了。而对付公允的人,一定要说话坦诚,并且有道理,才能赢得对方的好感。 所以,李素很快就想好了措辞的节奏:“谈不上捏造,只是有些修饰,以及我们的判断——但这些判断,绝对是为国为民,为了天下百姓,是为了让朝廷尽快警觉、认真应对。” 沮授脸色一沉:“且细言之,若是不能让我信服,我立刻便去使君那儿揭发你们冒功!” 李素:“我们在追剿张纯时,确实遇到了张纯麾下有少量鲜卑骑兵。但并没有见到鲜卑与乌桓的重要首领、亲自领兵接应张纯。 但我们根据前线的情报揣摩,这种情况是必然存在的,只是当时还没出现罢了。如若我们不报,因此导致朝廷不重视,那才是害了幽州百姓,甚至幽州糜烂之后,还会反噬冀州、青州。孰轻孰重,别驾应当想得明白。” 李素的话,关键就一个:我实话告诉你,我稍微夸大了一点敌情,但我的夸大,是为了百姓和天下,是在帮助朝廷。 沮授是个以天下和百姓为重的人,不可能为了拘泥小节而导致大事糜烂。所以问题就变成了:李素能不能证明他的战略判断,能不能证明“乌桓人这次肯定会大规模叛变。” 沮授分得清轻重缓急,也就暂时按捺住情绪,耐心问道:“你为何觉得乌桓人必然会跟随张纯而反?乌桓人连年为朝廷尽忠,从中平二年起,朝廷就屡屡征调乌桓突骑去凉州协助平定羌乱。 虽然近年乌桓突骑战力下降、士气低落,远途征发者多有逃亡,但也不至于背叛朝廷吧?如若你所言是污蔑,岂非反而逼反了忠良!” 李素智珠在握地摇摇头:“只凭笼统经验是没用的,凡事都要仔细算计——敢问别驾,你可知往年朝廷为了养乌桓突骑,每年要从冀州调拨多少钱粮给幽州?” 沮授一愣,居然被问住了,不过他觉得这事儿不重要:“我只是别驾,又不是簿曹,如何能记得住每一笔钱粮!” 李素却是自从汇报张纯贼情时,就开始了解周边情况了、也尽量用一切渠道搜集,看朝廷的相关公文、历史文档,所以他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李素信口拈来地叙述:“熹平年间,朝廷每年划拨给幽州的佣兵军饷,平均为两亿钱,冀州出一亿两千万钱,青州出八千万钱。 光和年间,进一步上涨到每年两亿七千万钱。多出来的七千万钱,由徐州摊派……” 李素大致把数据报了一遍。 原来,汉末也是存在“中央财政转移支付”的,就跟后世让沿海经济发达省份多收税、然后去养老少边穷省份扶贫,一个道理。 只不过汉末的“财政转移支付”,是为了国防需要,让内地的、富庶的农业州,出钱给对口的边州养兵。 他刚才提到的那笔每年两亿多钱的支出,还是专款专用的,用于雇佣幽州的内附乌桓骑兵服役,作为他们的军需开支和军饷。 并州也有同样的专项经费,只不过是给并州的南匈奴雇佣兵的。汉末对内附的汉化游牧雇佣兵,需求其实一直很旺盛。 乌桓和南匈奴两族,也是真心给大汉拿钱卖命的,这一点跟羌、氐、鲜卑截然不同。只是发钱少的年份,雇佣兵士气就会低落,逃亡很多。 最典型的就是去年也就是186年,朝廷其实已经征调过一批乌桓突骑去凉州,但就因为才发了两三成的军饷,所以骑兵都不肯卖命死战,稍微打一打装装样子,就都当逃兵了。 而且,也别看每年两亿多钱,似乎挺多,但凭良心说,这点钱其实不算贵,因为大规模讨伐羌乱的花费更大——熹平初年,当时的太尉段颎攻打羌人,前后延续一年多,一共花了44亿钱的军费,朝廷国库几乎为之一空。(东汉末年,全国一年的正常赋税,大约也就30几亿钱,卖官收入不算。) 后来汉灵帝不得不几千万一个职位地卖官,也跟段颎花光了国库有关。 沮授平时对钱粮数字没什么概念,听李素说得这么细,他也有些沉默,虚心等李素慢慢说完。 李素看对方反应,就知道这事儿有七八成把握了,他继续说道:“可是,从前年开始,据我所查的朝廷文告,冀州给幽州的那一亿两千万钱,就断了。去年,连青州的钱,也因为黄巾余孽的蔓延而断了,如今只剩徐州还在给这笔钱。 那些乌桓突骑,常年给朝廷打仗吃粮,不会耕作经商,没有别的谋生技能。第一年拿一半钱,勉强还能求存,大不了吃往年的积蓄。可是第二年再如此,而且只有三成的军饷,能不反么? 我做督邮书掾时,曾看过张纯的某些文书,只恨没有拿到书证,都被烧了,上面就有张纯问计于幕僚,要如何笼络乌桓突骑为他所用,而对策也很明白:只要允许乌桓突骑掠夺便是。别驾,换做你是乌桓难峭王或者丘力居,你会响应张纯么?” 现代人跟古代人思维模式上最大的差别,就是现代人会加入科学思维和数学的定量分析。 水门事件中的“深喉”,给追查者们爆料的那句最关键的话,不也是“跟着钱查”。 这世上,很多表面上看不透的东西,只要跟着钱的脉络走,都容易真相大白。 沮授虽然也是文人,但他不管钱粮,只管大局,让他算账他还真没这个敏感性。 李素这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就正好击中了沮授的短处。 “你……你不是书掾出身么?怎得见你算账,比簿曹从事还了得?而且能如此触类旁通,见微知著,着实难得,使君应该调你去簿曹才对,怎么能放在功曹呢!”沮授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有些佩服。 当然了,只是某些角度的佩服。 沮授自问自己也算明断远见的大贤。 这李素,充其量只是寸有所长,刚好有个长处略微超过自己。 “所以,还请别驾决断,我此番绝对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让朝廷平叛能够更加雷厉风行。相信你带上我,定然对使命有所裨益,我也不会抢你的功劳。” 沮授闻言,像是受了什么侮辱,傲然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沮某岂是嫉贤妒能之人!你若真有实学,我自当向使君明言。若是真能立下大功,哪怕求使君今年举你茂才也无不可! 不过,我还有一言问你——你来之前,是不是给了辛仲治好处?不然他为何如此帮你?他这人,我太了解了。” 李素:“确实给了一些,但是不多,主要是吃喝玩乐而已。这也是为了正事,只要我本心是为了帮助朝廷,又有何不可?如今这世道,如果不花钱,八成的事情,恐怕都做不成吧?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李素就差把马基雅维利那句“只要动机正确,可以不择手段”的台词,给搬出来了。幸亏他考虑到了汉朝人的道德接受度,硬生生还是忍住了。 “唉……”沮授也知道李素说的都是实情。 寒门子弟,没有名望,要想报国,不使点手段,连表现机会都没有。 “罢了,看在你确实对正事有所裨益,我会向使君力求带你为副的。”沮授挣扎再三,还是决定以平叛大业为重。 …… 第二天一早,沮授就被贾琮叫去,安排了差事。 沮授巧妙措辞,力陈带上李素、刘备等当事人人证同行的好处。 贾琮一开始还有所疑惑,怕带的人多了,说错话的风险反而增加,不利于“统一口供”。 但沮授说他已经盘问过李素了,力陈李素口才,还为李素上洛期间的言行作保,贾琮这才改变主意,授李素为副使,一并上洛。 一路无话,一行人舟马轮换,不过三四日,在孟津渡南渡黄河,抵达雒阳。 第23章 这点破事也想见陛下? 二月十八,午后时分。 冀州朝觐使团,在沮授的带领下,经过三天多的跋涉,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看着至少有六丈高的巍峨城墙,出现在眼前——而且是绵延完整的那种、不是后世旅游景点那种短短一段——李素的心情,也是颇有些激荡的。 来到这个世界后,终于第一次来到了雒阳城。 相比之下,倒是沮授和刘备原先就来过,所以没那么惊讶。 “这便是煌煌帝都雒阳了么?真是幸运,来到这个时代,居然还能赶上雒阳城被毁之前,见识一下回光返照烈火烹油的盛景。可惜,只有两年了,一点基础都没有,恐怕是来不及发展出足够的势力阻止董贼了。 能够从雒阳多救出一些文化瑰宝、保护文明传承,就算很不错了。如今的西凉军,是天下第一强军,根本刚不过他们。估计就算是董卓逃到长安后,如果其他联军诸侯不给力,我就算给刘备开挂,也依然单挑不了董卓。 如果能在李傕郭汜内讧的时候,提前结果了李郭二贼,拯救朝廷,就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吧,而且还要看地理环境,能不能劳师远征够到李郭二贼的地盘。算了,不想那么远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遥望见城楼,到穿过城楼,短短几里路,李素内心如是瞎几把乱想了一通。 前世他也看过不少B站的纪录片,比如《假如国宝会说话》,里面有一集提到的“熹平石经”,便是熹平年间议郎蔡邕奏请汉灵帝出钱刻的、放在雒阳太学门口的广场上,一共46块大石碑,正反面都刻,总计刻了20多万字,囊括儒家七部经典(五经加上《公羊》、《论语》)。 目的是使寒门子弟可以有一个经典书籍的正规抄写出处,传播文化、勘误通假。缓解世家门阀把书藏起来不让穷人抄的社会矛盾。 虽然熹平石经只存世了短短七年,就遭遇董卓焚城而毁,但它象征的“打破门阀知识垄断”的意义还是非常重大的。 虽然惠及的人数不一定够多,好歹你得有钱来一趟雒阳,你才有机会抄。 熹平石经在这个时代,当然还没有文物价值,但是被董卓毁掉的文化古籍又何止石经呢?这只是个代表,因为是石头的,好歹两千年后还能留点残片(后世博物馆里全加起来只留下八千多字)。那些纸质的和竹简、绢帛,连残片都不存在了。 就算力有不逮,救不了雒阳城,至少拯救一些文化传承吧。 “伯雅,想什么呢?刚才看到城楼起就没听你说话,咱聊天也不搭理,莫不是第一次来雒阳,被这规模震到了?” 刘备看李素出神许久,忍不住拿马鞭的鞭梢捅了捅他。 “哦,没什么,我确是没见过这等世面,一时失态。”李素也不以为耻,顺势承认了。 一旁的沮授闻言,也摆出长者姿态点评:“伯雅,你这人见识不错,才学也广博。不过光读书是不行的,也要阅历天下,方成大贤。幸好你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多谢别驾指点。”李素应承了一句。 路上这三天里,沮授对刘备和李素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李素自己自忖没那么强的结交朋友手腕,他只会公事公办当说客搞外交,所以交朋友这儿,完全要归功于刘备。 刘备的交友情商是真的高,关键是李素也看得出来,如今的刘备,确实还没发展出多大野心,他就是真心匡扶汉室,所以在真诚推心置腹、仗义疏财之下,沮授对他们的印象才渐渐变好。 后世袁绍手下那些谋士,大多数是只注重世家门阀利益、不太注重汉室的,不然也不会一门心思跟着袁绍走了。但田丰和沮授这两人,算是比较兼顾世家门阀和尊重汉室的—— 官渡之战前,只有田丰和沮授,对袁绍劝谏了战争的正义性问题,认为直接讨伐曹操师出无名,而应该先派遣使者向朝廷表奏“终于灭了逆贼公孙瓒”这个功绩,等曹操从中阻挠时,抓住曹操“租塞言路”的罪证,证明曹操是“挟天子”而非“奉天子”,这才好大举进攻曹操。 只可惜,袁绍自己不尊奉汉室,也不在乎大义名分,没听田丰沮授的。 所以,这几天接触下来,李素也开始考虑一种可能性:沮授如今地位比刘备还高,到底有没有可能利用他的尊奉汉室,最终把沮授拉拢过来呢? 难度很大,但仔细想想,好歹没有之前拉张郃那么难,毕竟算是有一线希望。 关键在于,沮授并没有当过刘备的直属领导,哪怕沮授目前官职级别高,但双方也是份数同僚。 这有点像一家大公司里,刘备好比是个研发部副经理,而张郃眼下是正职经理。如果刘备立下奇功,研发出一个能够挽救公司的新技术,最终一步步爬到总监、总裁、董事长,那么张郃肯定是待不下去要跳槽的。 因为研发部副经理靠研发出头一路当到董事长,那就意味着正职经理无能,是踩着人家脸爬上去的。 但是,沮授就好比一个销售部经理,虽然目前级别比刘备高,但双方属于不同系统。一个销售老总,当然更有可能接受研发线的草莽英雄崛起、最后当到董事长。 沮授这条线,还是要继续花功夫结交才对,不该放弃。 …… 一行人缓缓策马又走出百十米,沮授忽然想起个事儿,追问道: “不对!伯雅,你说你是第一次来雒阳?不可能吧,我见过你写的文书,那字明显是蔡伯喈的体。你若是没来过雒阳,又从何处抄学到太学石经上的字体?” 李素听了这个问题,心中也是微微一凛,没想到这点小事,也会留下破绽。 原来,他后世对于汉朝隶书的字体,也是有所认识的,所以穿越后重新熟悉写字,难免往后世见过的汉隶规矩上靠。而后世流传的汉隶,其实无一例外都是从熹平石经等出处来的,其他的汉隶早就湮灭不存在了。 但是,在这中平年间,天下其实是有好多家字体的,这些体不仅仅是笔锋、美术上的不同,连通假字都不一样——熹平石经刻印时,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在校准通假字,很多字都有六七个版本。 这就等于说,自从秦始皇“车同轨书同文”之后四百多年,其实又有很多民间流传的古字通假写法复苏了,还有很多是这四百年里以讹传讹再生造出来的。 汉灵帝刻石经,其实又一次起到了“书同文”的作用,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官方刻碑认定正版文字的校准。只是历史意义远不如秦始皇重大。 李素的书法水平,当然远不如蔡邕,他的字至今还有点歪歪扭扭。 但因为他写的字所有通假法则都是蔡邕这一脉的,所以沮授只是看他选通假字的规则,就看出他是学过熹平石经的,这才怀疑他到过雒阳。 李素急中生智,连忙编造理由:“是中山督邮的前任书掾,我的授业恩师、胡茂胡先生,生前曾来过雒阳,抄写过太学石碑的体,所以我是跟他学的。” 沮授闻言,这才没有继续质疑,只是有些起敬:“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督邮书掾了,也能如此治学严谨,自备盘缠来一趟京师,只为抄书,花费可是不斐呢。 可惜了,若是没有遇害,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贤良方正之士。既是如此,公事办妥之后,伯雅,你可自行去太学门前瞻仰补正,也算是告慰你恩师在天之灵了。你的字,虽然得了蔡议郎通假之正宗,但笔画实在是太丑了!” “小子谨记教诲。”这个建议李素倒是很乐于接受,没办法,谁让他上辈子练书法练得少呢。 抄肯定是来不及的,二十多万字呢,而且抄也不一定抄得美观。但他是后世之人,完全可以用拓印之法,把碑文偷偷拓下来嘛。 虽然目前还发明不了活字印刷,但发明一下雕版,甚至只是拓印,还是挺轻松的。 一行人聊着聊着,就到了鸿胪寺。 鸿胪寺是九卿中掌管封国、地方使者觐见奏事的衙门,属于九卿之一。沮授被贾琮派来,负责接待的衙门就是鸿胪寺。 沮授先行入内,把手续办了、递上表章,走程序,这些李素和刘备都是没资格进去的。他们得等到朝廷上具体掌管军事和平叛的主官,需要勘问的时候,才有资格面见奏对。 刘李等了好一会儿,沮授才办完手续,出来后还一边摇头叹息: “陛下不理朝政,一至于此!事涉叛乱,居然都不亲自查问。估计这事儿暂时只能报到中常侍蹇硕,与大将军何进处。咱等着他们召见,勘问详情吧,面君估计是没机会了。” 刘备闻言大惊,他原先也没资格接触那么高层,也是第一次听说汉灵帝不管事儿居然到了这种程度。 那估计对于出首者和使者的封赏,也不是皇帝亲自知情的,可能就何进或者十常侍随便商量一下,就决定了。 真是憋屈啊,算了,等何进召见吧。十常侍刘备是完全不想见。 —— (今天第二更会比较晚,白天要出门,抱歉,但每天两更始终不会少大家的) 第24章 洛阳纸贵 因为一时等不到召见,沮授在那儿前后奔走的同时,刘备和李素便暂时闲了下来,有了那么一两天的窗口期可以自由活动。 刘备想到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把随行亲兵们多达“一人三马”的战马卖了,换回了120个马蹄金饼。 然后,刘备就在雒阳,开始了短暂的放松和享受生活,其中细节自不必表。 而卖马的渠道,刘备本来就认识不少雒阳收马的商人,加上甄家也常年做这个生意,所以正好找甄家的人帮忙居间,多卖了一些价钱。 刘备和李素出发之前,甄俨可是给了他们一些信物和文刺,让他们生意上有需求要合作,可以随时找在雒阳的甄家分号的人。 所谓文刺,就是这个时代的介绍信,是写在木牍上的——就好比“名刺”就是的名片,也是用木板刻字防止损坏,谁让这个时代的纸张太脆弱了呢。 而卖马得来的钱,除了这几天享受生活所需之外,其余部分刘备都非常放心地交给了李素。 显然,刘备也是懂一点如今官场规矩的,知道做什么都得使钱。既然李素这方面那么有能耐,当然要用人不疑了。 这没什么好讳言的——因为汉灵帝一朝,不光是买官的人需要给钱,连朝廷因为工作需要主动任命的官员,也是要给“上任钱”的,所以是人人给钱。 按照《后汉书》,唯一一次有明文记载的例外,是大宗正刘虞改任幽州牧、去主持平叛张举张纯之乱时,汉灵帝亲自下诏,说素知刘虞清廉无财,明令十常侍不许勒索刘虞的钱财。 除了刘虞,其他灵帝朝的官员,再没见记载能不给钱就上任。 倒是因为确实清廉、拿不出钱,无法上任而自尽的官员,时有发生。可惜这些真清官没有刘虞的威望,没法让皇帝专门特赦。 因为刘备的信任,李素手头的钱,加上之前的赏金,膨胀到了200多斤黄金,他一个人根本背不动。刘备就把关羽也派给李素一起行动,客串一下搬运工,顺便保护这些钱。 …… 这一天,是他们抵达雒阳的第二天,一大早,沮授来通知他们,说是明日大将军何进要召见,询问张纯贼情,让他们预做准备,但今天还可以自由活动一天。 李素就准备出门。关羽关心地问:“伯雅何往?我护你一起。” 李素婉言推辞:“不必了,我今日抽空去太学拓碑,二哥你留下看着钱就行。” 说着,他只是从行礼中略微拿了三五块金饼零花,就出门了。 昨天卖马的时候,他也随手在甄家人的商号里,买了一些大张的纸,还有笔墨刷子等物,准备今日趁着一大早,去太学门口的广场,拓几块石经的经文试试手。 毕竟沮授的教导,他还是准备尊重一下的,这不但对自己有好处,也能跟沮授拉近交情。 他后世也见过拓碑,所以大致知道怎么操作。 如今的石碑石头就是黑色的,刻的时候,阴文的字是白色的。 这样一来,只要上墨的时候足够小心,用已经全部浸润了墨的墨绢先贴一遍后揭掉,确保墨不粘在凹下去的字上,就不会影响碑文本身的阅读。 至于本来就是黑色的石头,多沾点墨完全看不出来,管理太学的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和制止。 李素去得早,加上如今宦官当道,太学生看不到什么出头之日,读书也多有荒废,太学门口竟然没什么人往来。 李素弄了一大盆墨,先把几张绢帛浸在里面,彻底浸饱了墨,然后稍微晾晾干,往一块石碑上小心地贴了一下。 然后把墨绢揭掉,再拿一张纯白的白纸盖在同一个地方,石碑上的墨就重新转印到纸上了。 但是,纸张似乎过于脆弱和易渗,石碑上的阴文字迹笔画又太细。不一会儿,纸上那些白色的字迹部分,就被旁边的黑墨渗透过来,变成了整张纸都是纯黑色,一点字都看不清了。 又过了几秒钟,因为浸墨太多,整张纸都直接浸烂了。 “糟糕,这蔡侯纸太差了,拓碑都拓不了。”李素心中暗暗叫遭。 这种破渔网和烂麻破布造出来的纸,纤维渗漏太过明显了。用毛笔往上写的话,墨量少,稍微渗一下也无所谓,但拓碑时纸面大部分都是染墨的,一下子就渗烂了。 “对了,昨日在甄家商号拿纸的时候,甄家的管事不是还给了我几张稀罕好纸么,不如试试那个。”李素是个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的脾气,所以也没颓废多久,立刻就开始想替代办法。 原来,昨天甄家管事还给了他几张名叫左伯纸的好纸,据说是青州东莱郡那边传过来的。 蔡侯纸的发明,距今已经七十多年了,大汉各地都有生产。而左伯纸是十年前才被一个叫左伯的东莱人发明的,至今还只有青州生产。 这种纸比蔡侯纸进化的地方在于,其原料更加讲究,必须用相当比例的桑树皮造纸,也就是类似于后世的桑皮纸(80后应该都见过,小时候早餐店用来包馒头的那种黄黄的纸)。 所以左伯纸比蔡侯纸要强韧很多,不容易因为浸水浸墨过多而糜烂,价钱也昂贵不少。 而且因为汉末只有山东和蜀地是丝织业大州,会大量种植桑树。其他蚕桑丝织业不够发达的州,就算想学造左伯纸也没有足够的原材料。(如果不养蚕的话,单纯为了获取桑皮造纸而种桑树,是很亏的) 像刘备如今所在的冀州,就几乎没有丝织业,也没人养蚕,有了桑皮纸技术也没法在冀州推广。 李素一番操作之后,也没有重新上墨,就靠着第一次沾在石碑上的余墨,重新拓了一张左伯纸上去。 观望了一会儿,他发现这次纸倒是没有浸烂,但墨汁顺着桑树皮纤维的方向渗漏延展的问题,依然没法解决。 拓出来的字体,虽然依稀能看见,但就跟龟裂了一样,看得出一道道树皮纤维纹路都吸到了墨。 “不行,看来汉朝所有的纸都没法拓印,难怪历史上的碑拓印刷,起于魏晋呢。我记得后世普通的宣纸都能随便做拓碑了,宣纸跟左伯纸的配方有什么差距呢…… 具体好像记不清了,倒是去宣州的宣纸博物馆看过,说各种宣纸都是有楮树皮作为原料的。难道后世最基本款的宣纸,跟现在的左伯纸的差距,就在于造纸选的树皮不一样?” 李素心中如是默默盘算着。 他穿越前只是个百无一用文科生,技术的东西都不太懂,连火药都只知道简单的“一硫二硝三木炭”口诀。对于造纸和印刷术,他的理解也都是文科生的理解。 无非因为外交学院时,有很多附庸风雅贵族艺术的选修课,所以他挺喜欢去各种古文化博物馆晃悠,这些知识也都是在宣纸博物馆看来的。 “没办法了,要想拓碑,乃至将来搞印刷,帮主公做宣传工作,首先得解决纸的问题。刻印倒是方便,搞不了阳文雕版,就先弄阴文的拓碑雕版好了。一会儿想办法找渠道买楮树皮,再找甄家的商号工坊想办法试造新的纸。” 心中如此计议已定,李素就决定先收摊回去了。 今天的拓碑,暂且以失败告终。 他刚收拾东西,才注意到身后已经围了几个太学生,在那儿指指点点:“哼,真是有辱斯文!太懒了!” “天下读书人到此朝圣,都是亲手抄写的,居然还有人想要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直接把字迹印回去!” 李素也不跟他们计较,非常诚恳地道歉:“是小子学识不精,写字太丑,又没有时间久留京城,因此想把蔡议郎的字原样印回去慢慢习学,见笑了。” “你这家伙,把碑洗干净!不然今天别想走!” “我马上洗干净。”李素也不觉得尝试新技术有什么丢人的,大大方方把石头重新洗干净。 那几个太学生看他态度那么好,一时倒也没了继续找茬的借口,顿时觉得无趣,就径自走了。 …… 当天回来之后,他就狡兔三窟地在雒阳城里找了几家卖木料等为主的商号,想看看有没有楮树——因为直接买树皮肯定是买不到的,这年头楮树皮的作用根本就没人发现。 幸亏楮树本身也是不错的建筑木料,所以找了几家之后,就在一家专门贩售秦陇大木的商号问到了。 听说只要树皮、不要木头,对方直接把他领到商号后面的堆料场,指着一堆加工梁柱时刨下来的树皮,给了个很低廉的价钱,就让他拉走了。 “能把树皮碾碎么?我加钱。”李素怕拉到甄家商号时,还能被认出来是楮树皮,所以坚持花钱把树皮充分粉碎。 正好那家木料行的匠人也没活闲着,掌柜就让他们粉碎加工,多收了李素一些加工费。 当天傍晚,李素拉着几大车的楮树皮,倒腾了好几次车,回到甄家商号,找到那儿的管事。 “李少君有何吩咐?”甄家管事也认识他了,非常客气的招待。 “我希望在你们家的造纸工坊造一批左伯纸,该多少工费我会照付,还会额外加钱,但是,你们得用我带来的桑树皮。” “这有何难,三日之后,李少君便可来提货了。”甄家管事非常爽快。 雒阳本就是天下文化中心,造纸的生意,如今最兴盛的就是在雒阳,供应链响应是很快的。 第25章 本初以为如何 后世制造宣纸耗费的时间还是挺久的,动辄一两个月才能出货。 不过最主要的耗时环节,还是原料的浸泡。充分浸泡的目的,是尽量去除干净原料中的蛋白质和淀粉、尽量只留下纤维素。 因为淀粉类多糖和蛋白质是很容易腐败变质的,不除干净就影响纸张的寿命。而纤维素的化学性质就要稳定得多,只要不遇到蛀虫、白蚁和专门分解纤维素的微生物菌群,就不用怕。 如果把充分浸泡的环节省略一些,整体生产时间就能缩短一大半,因为粉碎打浆摊纸其实花不了多久。 而汉朝的造纸,浸泡时间本来就比较随性,如今是纸张的萌芽期,这个时代造出来的纸寿命本来就不长。蔡侯纸那种杂七杂八的原料来源,每次用的料都不一样,也没法统一浸泡时长。 后世经典的宣纸,号称保存得当可以做到“纸寿千年”,所以故宫博物院里可以看到的最古老的纸质书法藏品,基本上也就到唐朝。而汉朝的纸根据运气,就算干燥、妥善保存,差的几十年就彻底烂透了,好的也不过百年。 甄家的工坊敢跟李素报十天半个月就出货,也是基于这个时代的一般工艺经验。这样造出来的纸,耐久度肯定也会比较短。 但是,纸张是否容易渗水渗墨、能不能用来印刷,这方面的性能,跟浸泡时间是不影响的。所以这种纸依然可以拿来雕阴文版印书,只是印出来的书寿命短点。 而第一批的试产品,李素本来就没打算用来印那些传家的经典书籍,而是给刘备搞宣传用。 比如,李素打算等刘备“弃官救叔”之后,就刻印一批《孝行录》或者叫《孝义录》,记载一些本朝的经典名人孝廉事迹,然后在雒阳廉价卖一卖。 这种类似于传单广告的作品,只要卖得便宜,纸差一点、看几年就烂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宣传效果也达到了。 趁着印这批作品的过程,把用楮树皮的新式造纸术再完善磨合一下、总结出一套工艺,将来印其他传世经典时再用真正耐用的好纸,也来得及。 至于这套《孝义录》怎么写,比如可以先把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刘繇刘正礼“乔装潜入贼巢、杀贼救叔”的事迹,就摆在前面。(刘繇在光和年间就已经先后举了孝廉和茂才,如今已经是朝中比两千石的清流高官了,担任“侍御史”。) 然后再列一堆其他各郡的侠义孝行典范,也都要是已经被朝廷表彰过、当事人已经举过孝廉,甚至后来也因为为官政绩卓著又举过茂才的。 最后,再把刘备即将要做的好人好事蹭热度摆在最后,跟那些本朝先贤义举摆在一起,蹭一波流量。 这扬名的事儿,可不就办成了么? 当然了,实际操作过程中,肯定没那么简单。你还得想办法找名人大V、公知名士帮你吹捧卖书。得以利诱之,让那些名士也意识到推广这书对他们也有好处,但李素相信,只要先把书弄出来,后面的发行环节他肯定有办法搞定。 搞宣发工作,汉朝的人怎么跟后世的人比?后世那些写书的拍网剧的拍电影的,发行工作经验那么多,李素上辈子好歹也算卖嘴皮子谋生的人,稍微见识一点娱乐圈发行炒作的经验,就够汉朝人喝一壶了。 …… 搞定了造楮皮纸的订单后,李素回到家就开始琢磨后续的“项目时间表”。 造出来的纸要用于印刷,那至少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这半个月里,他首先需要弄一批适合雕刻的木板,然后在上面把要宣传的故事都写好,再找木匠雕刻出来。 雕刻的方法,就直接用阴文雕刻,也就是把他写字的部分刻掉,刻凹下去。到时候印出来就是黑底白字。 阴文雕刻的好处是方便,要刻掉的木头部分比较少,刻起来也就快。另外,不需要复杂的倒模操作,直接写直接刻,不用木匠识字。 至于将来雕版印刷真要是成熟了,再搞成白底黑字的阳文当然更好,但目前这两年犯不着这么折腾,先解决从无到有的问题再说。 那些完善的攀科技,等将来汉灵帝驾崩了,自己也跟着刘备找到了一块根据地,天下进入争霸模式,再攀也不迟。 这也避免了早年就乱攀科技、结果立功后被朝廷调来调去,增加技术泄密的风险—— 就比如,现在要是刘备回到幽州后,李素就攀出几项牛逼科技,在当地也培养人才、建造工坊。可要是将来因为立功太快,被朝廷猜忌,灵帝死前又把刘备调离幽州呢? 你把幽州那些不能搬走的工坊再彻底拆了?那吃相多难看。如果有培养出来的匠人安土重迁不肯跟着刘备搬走,也不能全部把人杀了灭口呀。 毕竟如今朝廷还是有威望的,要是为了技术保密而滥杀无辜,肯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最稳的做法,还是等朝廷无法再把军阀调离后,找一块雷打不动的根据地苟起来,再慢慢攀那些永久性科技,而目前只攀一些过渡性科技。 过渡性科技只要吃到螃蟹,稍微沾两三年便宜,也就赚够了。哪怕将来扩散了,就当是造福全人类呗,也犯不着吃相太难看永远敝帚自珍。 “造纸晾纸算它半个月,我同期把书写了木板刻好,算20天后开印……倒也来得及。找朝廷述职、让刘备在京城名人面前露个脸,这至少还要三四天的时间。 按目前朝廷的办事效率,对刘备的封赏敕命下来,至少是五六天之后了。到时候,我让刘备在混完脸熟汇报完工作、但封赏敕命还没下来的时间差里,‘弃官回去率领乡勇杀贼’,这样的话,算上赶路回涿郡的时间,起码七天,那就是12天后回到涿郡带兵。 哪怕立刻跟张纯打出一点小战功小名声,那也是15天或者20天之后了。那些小捷报要传回雒阳、并且有一定的知名度,起码再加10天,那就是一个月之后要开始卖书…… 我现在要做的是,在这几天里,也尽量跟京城的名人要人混一些脸熟,最好找到一个肯征辟我的,七天之内就把我从贾琮的下属征成京官,这样我才好有借口在京城滞留一个月以上,居中处理这些宣传工作。 不然的话,最多十天之后,我就得跟着沮授回邺城了,那就得继续给贾琮打工,没法实施我的计划了。” 李素心中细细盘算,把整个时间表要求大致算明白了。 千头万绪,形势还真是紧迫啊。 明天就要跟刘备一起,被何进召见了,按说今晚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可他却连觉都有点睡不着。 “晚点再睡吧,写点东西,让心里踏实一下。”李素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决定用前世养成的习惯,睡前写点东西,把注意力分散一下,有助睡眠。 于是他翻身下床,在屋里找了块木质适合雕刻的木牍,决定今晚就先把《孝义录》里的第一章故事、也就是刘繇潜入贼巢杀贼救叔的事儿,给写成杂记故事。 “伯雅,怎得都二更天了还不睡?”隔壁的关羽看他把油灯灯芯重新挑亮了些,迷迷糊糊中被明暗反差晃到了,不由有些起床气。 “二哥你自己睡吧,我想起还有封书函急着写,可能对大哥有用。”李素一边舔着笔一边解释。 听说是刘备要用,关羽立刻闭嘴了,转身朝里继续睡。 李素便洋洋洒洒,把他记得的故事写了下来,还略微润色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捏造细节,都是想当然的。写完之后,对自己的故事还挺满意。 汉朝人写杂记都是很简略的,因为竹简木牍刻写困难,抄写也慢,要惜字如金。如果一个故事字太多,别人就懒得抄了。 但李素本来就是打算印刷的,所以不怕细节丰富不愿抄,故事的可读性可精彩性就比同时代的作品高多了。 不过,他审视了一遍之后,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自己的书法还是太丑了!要是直接让木雕师傅按他的字迹雕刻,印出来恐怕也卖不出去。 “做点事真是麻烦啊,看来只能是我先把故事写出来,然后花钱找个书法好的人帮我抄一遍,再让木雕师傅按照那个书法好的版本刻。罢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搞定的,还是先睡觉吧。明天觐见何进之后,再从长计议慢慢找书法名家。” …… 一夜忐忑无话。 第二天清晨,卯时三刻。 距离李素、刘备等人被召见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不过大将军府上,已经忙碌起来了。 在召见外使之前,何进的几个心腹幕僚,已经被提前招来议事,准备就幽州新爆发的贼乱,商讨出一个初步的对策来。 受邀的宾客一共有四人——确切地说,是袁绍、曹操、鲍鸿等三个宾客,加上一个自己人,大将军主簿陈琳。 何进位居中枢,他当然知道皇帝如今身体已经有些不好,开始谋划筹建西园八校尉、以分外戚何氏兵权,好给并非何皇后所出的二皇子刘协铺路。 西园八校尉的大致人选,何进也参与了博弈,基本上能料到。 设立西园军何进是没法阻止的,但往八校尉里掺沙子还是做得到的。 今天请来的袁鲍曹三人,加上因为昨晚喝醉酒没请到的淳于琼,就是内定八校尉中亲何的一派。 其中曹操的“亲何”属性还比较隐蔽,因为他是宦官之后,汉灵帝如今还不知道曹操亲何,以为他是宦官派,至少是中间派。 而另一排反何的四校尉,自然是以宦官蹇硕为首,另有宦官曹节的女婿冯芳,还有与何进不太对付的赵融、夏牟。 所以,从年初八校尉的风声传出开始,何进就开始有意笼络袁鲍曹淳于,有军事方面的决策,都跟他们四人商量。 此时此刻,众人分宾主坐定后,何进就开口了: “本初,河北乱起,蔓延二州,你以为当如何处置?该全力进剿,还是剿、抚并用?对于牵扯其中的胡人,又该如何申斥惩戒?” 第26章 谈笑袁本初,往来曹孟德 何进手下这几个心腹,很显然以袁绍地位最尊,毕竟四世三公的家世摆在那儿。 何进作为“屠沽之辈”,纵然因为外戚的缘故,当上了“官场暴发户”,也还是要给豪门面子的。 每次问起军政大事,无一例外都先听袁绍的意见。 袁绍也习惯了这种节奏,丝毫没有谦让就侃侃而谈起来:“大将军,我以为此次张纯之乱,原本完全是可以彻底压制住的——张纯只有区区一郡之兵,能有多大能耐兴风作浪? 之所以贼势糜烂,在于鲜卑、乌桓与张纯通谋。所以眼下关键,对于幽州那些此前失职、没有安抚好乌桓的地方官员,及其弊政,应当下重手公开严查,并且由朝廷调遣大军进剿。 另一方面,要示好于乌桓,分化乌桓与鲜卑。乌桓人素来为朝廷所用,是近年来朝廷因钱粮不济、屡屡拖欠乌桓突骑军饷,还征发无度,才把这支精兵逼到了张纯那边。 咱反正要严惩几个幽州污吏,不如便借那些人的首级,广为传说,说前些年朝廷拖欠乌桓军饷,都是这些人上下其手贪墨了,朝廷如今将其抄家,所得钱财可以重新笼络乌桓。 最好再任命素来在北境有威名的大宗正刘虞,重新担任幽州刺史,让其出面花钱安抚乌桓,只要乌桓反正,与朝廷并力同心击杀张纯、鲜卑,则何愁张纯不平?” 袁绍这番话,是典型的“杀贪谢罪、把之前欠饷的责任推到死人头上,给双方都有一个台阶下,好保住朝廷和乌桓人双方的面子,再谈重新劝降”。 这种招数,后人都玩得很溜了。比如明末辽东欠饷哗变、乱兵抓了关宁巡抚毕自肃,最后明廷的操作也跟袁绍差不多。 也难怪后来的历史上,袁绍能和亲招抚蹋顿为他所用了。 “嗯,本初之言,正合我意……”何进是个没主见的,听袁绍这么一二三洋洋洒洒的宏论,瞬间就觉得很有条理。 “大将军不可啊!” 可惜,他话音没落两秒,反对意见立刻来了。 何进有些扫兴,循声看去,耐着性子追问:“孟德又有何高见?” 曹操谦卑地拱拱手,诚恳谏言:“张纯之乱,说到底就是因为王芬暴毙后,朝廷疑神疑鬼、派贾琮去肃清王芬余党,闹得冀州官场人人自危。 如果今天因为幽州官员对乌桓、鲜卑怀柔不利、欠饷不报导致胡兵从贼,就拿他们开刀塞责,难道就不怕在幽州官场上也逼出更多的张纯么?此事万万不可行!不但不能劝陛下追究幽州官员,还要好生安抚,让他们安心剿贼为先。” 何进一听,似乎也很有道理,连忙又看向袁绍:“这……孟德直言,本初以为如何?” 袁绍斜乜了曹操一眼,心中盘算数秒,随后忽然大笑:“呵呵,孟德此言,怕不是有私心吧!大将军,我有一言,请屏退左右!” 何进有些尴尬,旁边本来就没有仆役婢女服侍,屋里就五个人,屏退左右的话岂不是专门防着鲍鸿、陈琳不成? 何进大包大揽地说:“本初但说无妨,四位都是机密之士,不该乱说的事儿,自然会守口如瓶。” 见何进坚持,袁绍也就大咧咧说了:“孟德,你口口声声把张纯之乱归结为追查王芬余党逼反所致、还阻止在幽州官场比照王芬案惩处几个典型,怕不是因为你当年也被王芬劝诱过、还知情不报吧!” “你……你何以知之!”此言一出,曹操脸色大变,也瞬间没了反驳的勇气。哪怕曹操觉得自己的观点是对的,也只能闭嘴。 如前所述,前任冀州刺史王芬谋反暴毙之前,是试图勾结过三个同谋的,分别是曹操,华歆,许攸,曹操和华歆都拒绝了,只有许攸跟王芬出谋划策了一下。 但是,虽然曹操拒绝了,也劝阻了,但他也没出首告发王芬呀!所以这事儿真闹大了追究起来,曹操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还是免不了的。 你知道有人谋反还不举报,这罪名也不轻了。 此事曹操一直觉得很隐秘,却被发小袁绍在这时候点破,瞬间就懵逼了。 只听袁绍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傲然表情,坦然说道:“我当然知道,是子远弃官逃往之前,告诉我的。” 袁绍,曹操,许攸,这三人相互之间都是发小,怪不得许攸畏罪逃亡之前,把其中因果都跟袁绍说了。可能许攸也觉得袁曹关系那么好,说了也无妨。 谁让许攸这逼一贯是藏不住话很爱显摆的大喷子呢,不然后来临死前也不至于一口一个阿瞒不知收敛了。 此刻袁绍也是心高气傲,见不得小老弟曹操驳他的意见,所以直接出大招让对方闭嘴。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两年后议诛宦官的翻版——曹操那句“当诛元恶,一狱吏足以,何必引外兵进京”还没说完,就被“孟德亦宦官之后,欲怀私耶”堵回去了。 只能说,两次曹操都是计策不错,可惜屁股不干净,被人釜底抽薪、直接质疑了立场和动机。 曹操哑口无言,再也不敢献计。 何进见场面已经一边倒,便顺水推舟做了决断:“那便依本初之计,我明日就上奏陛下,对于幽州官场,咱剿抚并用、裁撤几个典型,然后派遣威望之士与名将执掌幽州局面、兼抚乌桓。” 聊完大战略后,差不多也是辰时过半了,何进便跟袁绍商议:“本初,前日有冀州急报军情的使者前来,是贾琮的别驾。今日你我既已议定方略,我想召对他们,也好多了解些前线的近况细节,本初以为如何?” 袁绍拱手:“蒙大将军信任,绍自当尽力。” 何进:“来人呐!召冀州信使入见。” …… 沮授、刘备和李素,今天一早就在大将军府门口候着了。 没办法,通知他们的时间就是卯时三刻,哪怕明知道何进动作比较慢,要跟心腹先商量完了才会召见,冀州使者也只能白白干等。 谁让如今大家都官微言轻呢,只能他们等,不能让何进等。 如今又没有凳子,在门房里跪坐在席子上,还不好箕踞,坐久了腿都麻了。 李素起身的时候,差点儿晃了个趔趄,幸好刘备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三人很珍惜这次露脸的机会,小心谨慎地依次步入内堂。 何进倨傲地箕踞坐在正堂中间,竖着一条腿,把胳膊肘搁在翘起的膝盖上,看到来使,也只是随便挥挥手:“沮别驾,把前线军情细节,凡是表章上没有写到的,细细叙述一遍。本初、孟德,你们有什么想问的,也随便问,不必拘束。” “谢大将军!”袁绍与曹操齐齐拱手。 李素听到“本初、孟德”这几个字,心中微微一凛,没敢抬头,只是把眼神往斜上方瞟,看到何进左右各坐着一人。 左边那人高大威猛,仪容气质不俗,着实算得上帅气中年。 右边那人,坐姿都起码比左边矮一个头,站起来就更不知道要矮多少了。样貌微胖,皮肤粗糙,略有几分黢黑。不过一副胡须倒是修饰得非常精致,显然是用心打理了,遮掩了一大半面容缺陷,所以脸看起来倒是不丑。 李素根据《三国志》的记载,略微一算,就判断出长得帅的是袁绍。 而沮授和刘备,在听何进提到袁绍、曹操时,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他们并不觉得这两个武官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过人之处。 然后,沮授就例行公事,把冀州战场的情况细节,叙述了一遍。 口述问对,能说的东西肯定比奏表上要多得多。因为奏表是要以文字形式固定下来的、朝廷收走之后会留档,所以那些不是很有把握的揣测、猜想,是绝对不敢往表文里写的。 但是当面问对、尤其是私下问对时,这些就都能说了。 所以何进袁绍稍微听了一会儿之后,便觉得颇有收获,对冀州、幽州的贼请更了解了。 袁绍因为刚才提了“找几个幽州官员的反面典型推卸责任”的建议,此刻正急于在何进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华谋略,便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沮别驾,你可知如今张纯已经陷落幽州哪些郡县?有哪些朝廷要臣讨贼不力、或者可能已经殉职的?” 这个问题,典型就跟崇祯问“兵变地那些负责官员有谁死了?哦,毕自肃死了?那兵变的锅就让他背”一个道理。 沮授一时语塞。 他完全不知道何进和袁绍刚才之前聊过什么,这种刁钻的问题他怎么能乱说? 这袁本初怎么老是想找替罪羊来安抚交战双方呢? 幸好这时,李素在旁边,他偷偷给刘备使了个眼色,然后主动奏报:“禀大将军,沮别驾并未亲临战阵,故而不知。卑职曾任张纯督邮书掾,与刘县尉一起参与过抓捕张纯,此问我与刘县尉可以回答。” 何进一听李素地位卑微,脸色瞬间就有些难看,但袁绍正好需要套话,也就耐心追问:“请试言之!” 袁绍毕竟还是有涵养的,哪怕是装得礼贤下士一点,他好歹比何进愿意装。 李素拱手回禀:“我等抓捕张纯时,曾抓获一些张纯的心腹亲兵,据说他们逃出冀州地界时,曾得张纯之令,说是要突围途径涿郡、前往渔阳,与渔阳的乌桓难峭王合兵。 只因此事并无铁证,为恐诬及无辜,贾刺史并未写入奏表。但以卑职看来,张纯既然敢穿过涿郡向渔阳郡方向突围,定然是有所把握,不会是去送死的。 因此,渔阳乌桓是乌桓诸部中最有可能率先从贼的,以此度之,如若渔阳乌桓与张纯里应外合,此刻渔阳郡守、及驻防渔阳的护乌桓校尉公綦稠,恐怕均已遭遇不测。” 沮授和刘备在旁边,听李素这么敢说,也是微微失色。 刘备稍好一些,因为他在前线看到的贼请确实跟李素说的差不多,只是刘备没敢妄加擅自分析罢了。 这种话,都是根据前线情况的蛛丝马迹,做的进一步推演,没有实打实的凭据之前,肯定是不敢写进奏表里的,也就敢启发性地提一句。 至于李素为什么敢说,倒也不是他推演多严密,而是因为《后汉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张纯作乱之初,渔阳郡守、及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双双殉职。另有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众等人,为张举及丘力居击杀。 倒也不是李素上辈子做学问多好、能熟读《后汉书》。而是他前世也喜欢在B站看一些历史地理类的沙盘解说视频,恰巧看了一个叫“信息素”的B站UP主的三国解说视频,寓教于乐记住了这些典故,现在就趁机拿来用用。 袁绍听了这个推演后,却是眼前瞬间一亮。 第27章 好战略也要有好执行 袁绍对于公綦稠这么一个反面典型忽然冒出来,内心是颇为欣喜的,他连忙给何进提了一个具体的平叛方略: “大将军,依我之见,既然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已经凶多吉少了,而且他确实对渔阳乌桓对张纯的暗中勾结没有察觉,一个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咱不如就上奏朝廷,将此前幽州各部乌桓的欠饷、朝廷拨付钱粮不足等罪过,都推到公綦稠身上。 对于从贼的乌桓、鲜卑,咱要一边武力进剿,一边尽可能暗中宣讲前两年之所以欠饷的理由,把乌桓人对朝廷的怨气转移到公綦稠为代表的欺上瞒下之辈身上。” 李素在下面,听了袁绍这番话,都差点儿生出幻觉了:你丫居然是袁绍?要是不看你这张帅脸只听声音,我还以为你是跟王垕说“汝故行小斛分粮,借汝项上人头一用”那货呢! 歹毒啊,这不是曹操才想得出来的计策么?把朝廷欠饷的罪过,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给双方都有一个台阶下。尽管这个死人,或许死前是忠于朝廷的,被乌桓人突袭时,说不定还努力反抗过,是力战而死…… 但不得不承认,在快刀斩乱麻的时候,这种招数虽然道义上卑鄙了点,但对于平息事态确实是有效果的。 “袁绍年轻的时候智商居然还挺高呢?难道历史上官渡之战前后,他屡屡昏招迭出,只是因为天寿将尽、老年痴呆了?”李素内心不由升起这么一股念头,顿时觉得三国志也好,三国演义也好,对那些名人的定性,也不能全信。 史书和演义,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喜欢“盖棺定论”,也就是拿一个人最终的巅峰成就或者巅峰罪行,来评判一个人的能力。 史书过于简略,看不出一个人才的成长性。 如果只是为了知道这人最终是个什么样的人、做成了什么事、如何历史评价,看史书是没问题的。不是史书不想写细,而是要记的人太多,必须惜字如金,只能以这个人的“终极形态”来定性。 就像打光荣的三国志,诸葛亮登场就写着“智力100”,赵云登场就写着“武力98”。 但是,既然是穿越过来,跟这些活生生的人打交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就好比很多小白,拿一个“诸侯讨董时徐荣先后击败了曹操和孙坚”就妄下“所以徐荣才是三国第一军神”的结论来博眼球。 拜托,人是会成长的。战争和军事素养,更是需要实战经验堆出来的。 讨董之初,西凉军是常年讨伐羌乱、已经打了小二十年仗的成熟军事机器。而关东诸侯都是刚刚要开始战乱的新兵蛋子,就算将领有经验,基层军官指挥体系也还没有经验。 徐荣击败了刚出道没几年的曹操和孙坚,只能说他确实比30多岁时的曹孙更强,算是一代名将,但未必就是空前绝后。 同理,袁绍六十多岁的时候老年痴呆昏招迭出,不代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老年痴呆了。 李素细心聆听,暗中观察,不由对袁绍多了几分戒备。 可不能被为了突出人物特征而专门塑造的文学形象给骗了!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真实的人! 还是稳健一点,苟一点,先躲在暗处观察仔细了。 …… 随后,袁绍又洋洋洒洒稍微说了几条执行方略,期间也问了李素和沮授几个问题,补充些素材来完善他的方案。 这种讨论,李素和沮授本来是没资格在堂下旁听的,只是因为袁绍不时有前线情况需要向他们了解,他们才能破例多露一会儿脸。 何进听得连连点头。 连李素都有些奇怪:如果何进真按袁绍的做法干,那恐怕张举张纯之乱,也没有将近两年可拖了吧?按这么明断的执行力,最多一年零点儿,张纯就该被灭了啊? 自己的蝴蝶效应,应该没这么大吧? 咱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最多只影响到刘备、沮授、张郃这一级别的小人物,不至于会波及到袁绍何进这样的高层才对。 就在李素狐疑的时候,他终于陡然听到了一条袁绍在执行层面的疑似昏招。 原来,是袁绍聊到了“哪些官员应该裁撤背锅、哪些官员可以留用”时,曹操提出了不同意见,引出了后面的争论。 只听曹操反驳道:“本初!你说的抚剿并用之法,纵然可行,但如此裁撤官员,恐怕会给胡人留下我大汉吏治混乱、赏罚不明的印象,导致胡人愈发轻视我大汉。 比如,你把责任都推给护乌桓校尉公綦稠等人,那幽州刺史陶谦呢?陶谦本就肩负监察整个幽州之责,是公綦稠的上司,如果对外宣布公綦稠上下其手连续两年将朝廷给乌桓各部的军饷中饱私囊,陶谦却毫不知情,也不闻不问,朝廷也不加责罚,胡人岂不会觉得朝廷昏庸? 可如果连刺史陶谦一并责罚,那影响就大了,恐怕冀州整个官场震动,一如贾琮顶替王芬之时,到时候人心更乱,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张纯!” 袁绍听了这一问,也不得不稍微收敛一点。 他的赏罚,其实也是有私心的。陶谦好歹是清流名士、天下知名。如今的袁绍跟陶谦并未交恶,他在找地方上的替罪羊时,也想专注于找草莽和阉党的人当替罪羊,不想波及清流名士。 毕竟清流名士才是袁绍的基本盘。 而且曹操提出的问题也确实严峻,要想推卸塞责,现任幽州刺史陶谦是个绕不过去的坎儿。不处理就无法塞责,处理了又会人心惶惶。 袁绍想到麻烦处,竟忍不住自行站起来,来回踱步,旁若无人,也不管何进还在那儿坐着呢。 而何进居然也不责怪袁绍闲逛失礼,就那么耐心的等着袁绍静静想。 李素暗中窥探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感慨四世三公的招牌到底好用,何进明明官位比袁绍高那么多,还照样对袁绍如此尊敬。 逛了好一会儿,袁绍终于拿出了一条跟历史上差不多的建议:“此事也不是不可绕过。大不了,追究公綦稠的旨意,晚两三个月再请。如今幽州新乱,陶谦之位确实不宜轻动,还需要他部署各郡自行守御、先稳住阵脚。 眼下已经是二月末,我看不如让陶谦戴罪立功、安分干到四月份。然后让太尉张温将其调到凉州军前——张太尉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在幽州点将,率乌桓突骑去凉州平羌乱、讨北宫伯玉么? 领突骑的校尉,他倒是点了公孙瓒,但一直还欠缺一名足够名望的参军,我看不如到时候就让陶谦担任张太尉的参军,也不提他的功过,就悄悄调离幽州。然后,咱再公开处置那些幽州失职官员,免得牵连过多人心惶惶。 而且此法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把公孙瓒已经募集起来的三千辽东乌桓突骑调离幽州——就算目前辽东乌桓尚无从贼迹象,我们也不能指望靠辽东乌桓去平渔阳乌桓,因为他们毕竟都是乌桓,同气连枝,让乌桓人自相攻伐,说不定只会让从贼之人越来越多。” 李素在旁边偷偷听了这个观点,心中暗忖:倒是有点像历史原本的轨迹靠拢了…… 莫非,这袁绍的计策,都是高开低走,一开始大战略侃侃而谈谈得很好,到了执行层却各种“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招式走样? 不过,李素记得,历史上幽州刺史陶谦,确实是185年左右上任(前一位幽州刺史郭勋在184年被黄巾军杀了)、然后在187年被张温作为平羌参军调走了。 参军这种职务,级别是没有定数的,关键看给谁做参军。因为张温是太尉,所以找个刺史当参军也不算辱没刺史。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后世诸葛亮的参军是马谡,但马谡生前在蜀汉的地位是不低的,因为他的参谋对象是丞相。 曹操听说准备把陶谦冷处理调走,倒也没有反驳,目前看来,这似乎是对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了,关键是要找个比陶谦威望得多的继任者。 但是,想把陶谦和辽东乌桓都调走,必然会导致幽州武力进一步空虚。 曹操是个素来相信“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的家伙,他觉得这样一来,怀柔难度就更大了。 于是他再次诚恳地探讨:“本初,汝计固可安定人心,但必然会导致幽州在一段时间内武备空虚、暂时示敌以弱,导致后续怀柔更难实施。” 曹操此言一出,不仅袁绍再次陷入深思,连堂下三人当中,都有一人稍稍紧张了起来。 那人便是刘备。 刘备是最担心“在执行袁绍的计划过程中,导致幽州军力出现短暂空虚的真空期”的,因为他老家就在涿郡! 任何在朝堂上衮衮诸公看来可以置换牺牲掉的小利益,在刘备看来,那都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或者是他的亲人,或者是他的同乡。 刘备一忍再忍,几乎就要僭越出声抗辩。 但是李素眼明手快,偷偷拉了一下刘备的手,用压低到只有他和刘备听得见、连沮授都听不见的超低音量安抚: “大哥稍安勿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现在不是开口的时机,反正你也要弃官回去组织乡勇自保,等最后再开口吧。” 刘备深呼吸了两口,这才暂时压住了劝谏的冲动。 谁让他现在还只是个县尉呢!说了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听的,只是表个姿态罢了。 刘备刚沉住气,袁绍终于像是想明白了如何解决曹操提到的问题,再次抛出了一条计策。 第28章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 曹操以“如果调走刺史陶谦及其嫡系,难免导致交接期间幽州军力出现真空,给张纯和渔阳乌桓趁虚扩大地盘的破绽”为由,劝谏了袁绍的提案。 袁绍要坚持自己的意见,当然必须就这一点做出反驳。 他又旁若无人地在何进面前来回踱步思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脑中榨出一条计策:“陶谦是必须要调走的,公孙瓒麾下新募乌桓突骑,也不宜留在幽州。若是担心交接空虚,不如再调遣外州胡兵到幽州补充,震慑乌桓——此‘驱虎吞狼’之计也!” 袁绍说到这儿,场内无一人质疑,都是在全神贯注地听他具体有何高见。 但李素心中却是“突”地嘀咕了一下,闪过一个不详的预感。 “驱虎吞狼”这四个字,出袁绍之口,入何进之耳,似乎从来就不会有好事发生吧?这弗莱格也立得太大了。 你丫明明是那种连董卓都想借来“驱虎吞狼”的家伙,每次一驱都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就在李素担忧的时候,袁绍揭开了谜底:“我觉得,不如请陛下降诏南匈奴羌渠单于,勒令羌渠单于派匈奴大将率云中、定襄、西河等处骑兵,前去幽州平叛。 如此,定然可以以胡制胡——驾驭胡人之关键,便在于不能用本地胡人镇压本地胡乱,而要异地调防,使其不能相互勾结。以幽州乌桓击凉州羌人、再以并州匈奴击幽州乌桓,岂有不谐之理?” “哎呀,此计甚妙!我怎么没想到云中还有羌渠单于可用呢!此人素来忠于朝廷,定然愿意出兵。”何进闻言大喜,简直是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赞叹袁绍的计谋。 李素在堂下,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他终于知道袁绍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也知道为什么历史上袁绍定的这个大战略方向明明是对的,但最后实施下来,张举张纯之乱却绵延了两年才讨平。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羌渠单于确实对大汉朝足够忠心。袁绍让灵帝下诏之后,羌渠单于也立刻派出了自己的长子、左贤王于夫罗亲自率领匈奴骑兵去幽州帮忙平叛。 但是,朝廷这次征发匈奴骑兵时,犯了跟前两年征发乌桓骑兵时一样的错误,那就是根本没给军饷!只是象征性地给了点赏赐。 然后么,就触发了连锁反应——南匈奴内部本来就有一些不服羌渠单于的反对势力,见状后立刻开始散播“朝廷原先每年都是征发乌桓人给朝廷卖命,但因为这两年没给钱,乌桓被逼反了,所以朝廷才想起来征发我们。我们要是不反,就要顶替乌桓的角色,帮乌桓人给朝廷打白工了”之类的不利言论。 然后,左贤王于夫罗刚带着单于的嫡系兵力南下绕过太行山、走到河东郡,留在云中的反对势力就发动兵变,杀害了亲汉的羌渠单于,另立了一个反汉的单于。 本来相当于单于接班人的于夫罗,只好滞留河东郡进退两难,请求河东地方供应军需,并且希望汉庭帮他一起回去云中复国、恢复亲汉的南匈奴政权。 可惜于夫罗遭遇这些事儿的时候,已经赶上了汉灵帝病入膏肓,汉庭内部很混乱,根本没空搭理他,于夫罗只好常年在河东郡驻扎下来。 后来为了供给这批南匈奴骑兵的军需,河东郡本地财政越来越恶化,连锁反应又崛起了白波贼郭泰。 只能说,汉末一堆的贼乱,都是拆东墙补西墙拆出来的,越拆越乱。 为了镇压黑山贼,引出了张纯;为了镇压张纯,引出了青州黄巾军和南匈奴反羌渠势力;为了养羌渠的儿子于夫罗的人马,又引出了白波贼…… 说到底,核心就是一句话:朝廷征兵不给钱! 这就形成了“谁还听汉庭的话,愿意帮助大汉平叛,谁就吃亏。要是反了,就不用承担不拿钱白帮朝廷打其他叛军的义务了”的恶性循环。 李素之所以对羌渠单于和于夫罗的经历也这么清楚,倒不是因为他前世读史时关心这种小角色——他前世看书,关心的其实是蔡邕的女儿蔡琰。 历史上蔡琰是在蔡邕被董卓召回朝廷后不久,嫁给了河东郡的卫仲道。但卫仲道是个虚得不行的短命鬼,蔡琰嫁过去不久就暴毙了。而南匈奴左贤王于夫罗因为复国无望常年滞留驻扎河东,这才有了后来文姬被胡人带走的历史。 李素对这段历史的细节了解,完全是因为他对蔡文姬的兴趣,才顺带读到的。 …… 此时此刻,见袁绍终于在执行层面出了馊主意,李素不能不起劝说的念头。 只是他人微言轻,不适合开口,只好轻轻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前面的沮授: “沮别驾,袁公战略深远,看大事眼光不错,但他出身纨绔,不知民间疾苦,不会算账。如此轻言征发匈奴,却不谈军饷、赏赐。我看他恐怕是想像用乌桓人那样,白白让匈奴为他效力,如此行事,只怕会酿出更大的祸乱。 此刻堂上诸人,皆不知民间疾苦,若无人明言,岂不是坐视朝廷自乱阵脚?我与刘县尉人微言轻,说了也白说。阁下初举孝廉入仕、复得李邵荐为茂才,难道不该出一言而救朝廷?” (注:李邵,黄巾之乱爆发前的冀州刺史,任期年。) 沮授闻言,对李素竟微微有些刮目相看。 “此子见识,倒是不凡,居然还会看人?袁绍雅望非常,眼光深远,不过多半确有世家纨绔的毛病,不知民间疾苦,不察民情。具体施政落到实处,确实容易出乱子……不行,这事儿我必须犯颜直谏,才对得起朝廷给我的孝廉和茂才!” 沮授心中如是盘算了一番,正义感升起,决定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提醒一下。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僭越问道:“大将军、袁公,我等久在边地,素知近年胡人之心,最恐朝廷征发无度。若要征发并州南匈奴至幽州讨贼,不知朝廷军饷赏赐可有齐备?若是欠饷,恐怕不但不能为朝廷所用,反受其害……” 李素在旁边,听沮授耿直阐明下情,也是微微捏了把汗,唯恐袁绍直接发飙。 不过,他们稍微等了几秒钟,并没有等来袁绍的愤怒,看样子如今的袁绍,好歹还是听得进去道理的。 只见袁绍在那儿尴尬地踱步了两秒,耐心和蔼地问:“若要军饷赏赐,至少要多少钱,才能让羌渠单于甘心为朝廷所用?” 沮授想了想,居然答不上来。 他之前在邺城,跟李素讨论乌桓乱情的时候,算账就算不过李素。 毕竟术业有专攻,沮授在谋略和吏治方面都有大才,可他不擅钱粮,数学就更不如李素了。 沮授连忙给李素使了个眼色,让他表现,李素便拱手上奏:“熹平、光和年间,朝廷用乌桓突骑,年军费两亿钱至两亿七千万钱。如今征发羌渠单于,至少出五千匈奴骑兵。 骑兵耗费巨大,累计所需军费赏赐,恐怕至少一亿钱。这还得半年之内能够结束征战,若是迁延日久,还得年年给钱。” 袁绍不由一愣:“区区胡人,竟然需要这么多钱?这怎么能给!” 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毛病,彻底显露出来了。 袁绍想了一会儿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下意识的拒绝有问题,为了表现自己的“礼贤下士”形象,他又耐心补救了几句解释: “尔等久居边郡,不知朝廷艰难!年初西园失火,温明园十余处楼台受损。陛下为此要扩建南宫、在城南增筑毕圭苑。 为此,今年新晋官员的上任钱都加派了,名为‘助工’,朝廷窘迫至此,哪里还有那么多钱赏赐南匈奴?依我看,赏赐还是要赏的,稍微给点意思意思就好了,关键是要派遣一位舌辩之士,对羌渠单于晓之以理,让他知道如今挺身而出的好处、让南匈奴可以从此取代乌桓人在朝廷中深受信任的地位! 所谓君子言义不言利,胡人本就逐水草而居,要那么多钱干嘛?一时钱粮的多寡,难道不能晓以大义、暂时克服一下么?” 袁绍都这么说了,沮授再劝,但也没有效果。 倒是旁边的曹操,虽然也是富家子弟出身,但毕竟因为宦官之后被人看不起,他好歹接触过一些穷人,知道疾苦,因此也帮着沮授、李素一起劝说: “本初,你这未免想得简单了,胡人虽然花钱的地方不多,但他们粗鄙不知礼义,更要以财帛接纳其心。否则,纵然羌渠单于可以晓之以理,下面的诸部粗鄙头人,难道也晓之以理?我看若是钱粮不足,还是别动南匈奴骑兵了,否则恐怕反而为害!” 李素在旁,听了曹操这番话,也是暗暗点赞:曹操到底是知道穷人和粗鄙之人需要些什么,竟然能猜出“哪怕羌渠单于答应了,下面各部头人也有可能因此叛乱”,这简直就是开了透视知道历史啊! 曹操这智商,着实有点东西! 可惜,这番劝谏,最后还是被袁绍反驳了。 关键是大将军何进也没想到更好的解法,他也知道让皇帝在这种财政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再每年拿出至少一亿钱给南匈奴发工资,是不可能的。 他跟袁绍心里想的,恐怕是: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那么不识抬举、不珍惜忠于朝廷的表现机会,给朝廷立功还斤斤计较要给足钱吧? “此事休要再议!便依本初之谋,稍微给点钱意思意思得了,其他困难让羌渠单于自己克服!” “大将军!”曹操联合沮授、刘备、李素一起苦谏再三,也拉不回何进。 第29章 省亲救难 在大将军府上的这一番直言敢谏之举,最终也让李素大致看明白了这段史书原本未载的平叛决策,为何最终还是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袁绍这人,大战略其实是没问题的,眼光也是真的不错。 但亏就亏在不知最底层民间疾苦,不知道穷人和“小人”的想法,这方面缺乏同理心。 包括后来曹操给袁绍的那句“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评语,说到底其实也是这个原因——袁绍其实知道什么是大事,也知道什么是该干的。 但到了要下注的时候,他又舍不得下那么大的本钱,觉得赔率有问题。然后就被更豪爽更果断的曹操抢走了投资机会。 眼下本该果断想办法勒紧裤腰带筹钱,要不就别征发南匈奴。 但他却把心思花在“如何不给钱,咱跟羌渠单于谈谈效忠大汉的企业文化,谈谈996福报,谈谈使命愿景价值观”上面。 不是说不能谈使命愿景价值观,而是愿景只能说服单于这种拿分红的人,这些人有远志,能够管理自己的欲望,延迟满足。 而南匈奴底层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三和大神”,你给他拿月薪他都觉得你黑厂呢,恨不能只接工资日结的活,谈愿景那就更是黑厂中的黑厂了。 当然袁绍的礼贤下士、仗义助人,这些都不是假的。 但关键在于,你首先得是个“士”。寒士好歹也是士啊,得识字。 跟“士”打交道打多了,就容易产生“君子言义不言利”的思维惯性、路径依赖,觉得对付所有人都能跟对付“士”一样招数。 而贫苦农民、大头兵要什么,想什么,就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 离开大将军府,李素心中也是有些惆怅。 说到底,还是现在地位太卑微,他跟刘备一个比三百石一个正三百石,说啥也没人听啊。 不过好在话已经说过了,直言敢谏的印象也在这几个大人物之间传开了。 加上袁绍虽然不纳忠言,但好歹还讲究“礼贤下士”的面子,所以对刘备和李素表面上还是挺客气的,大伙儿也就没有受到责难。 而且,等到将来,事实的发展证明了征发南匈奴这一决策的失误,李素的正确性也能得到进一步的背书。 这样一来,刘备会更相信李素的智商。 而沮授对袁绍的好感,也会提前留下一道裂痕,对李素和刘备的好感度却会略微此消彼长。 收获了这几点好处,今天这顿舌战就算没白扯。 一行人惆怅地走到街上,离开大将军府门已经走出三四十步了,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沮先生请留步。” 沮授三人回头看去,原来是曹操。 曹操如今跟何进的关系也算比较心腹,所以事儿谈完之后,他比沮授、刘备要晚退场一会儿。应付完了那些繁文缛节之后,才匆忙追赶出来的。 “原来是曹兄,不知有何指教?”沮授三人都礼貌拱手。 曹操也回礼:“大将军不纳忠言,我对讨贼之事,也是颇感隐忧。三位似乎见识不凡,请到舍下饮酒叙谈。” 李素皱了皱眉:曹操这是觉得大家“所见略同”,对他和刘备有了结纳之心? 不过,只是喝顿酒,倒是没什么,反正现在天下还没进入争霸节奏,大家没有阵营矛盾,能多交点有地位的朋友并没坏处。 于是一行人就搭了曹操的马车,去了曹府。 到了门口,李素和刘备看着曹府的气派,也是暗暗心惊。而一旦走到里面,装饰之奢华,更是让刘备目瞪口呆——这也太有钱了吧?起码比大将军何进的府邸都奢华呀! 李素这才反应过来:如今的曹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富之家! 曹操的老爹曹嵩,现在还位列九卿,这几年里历任了鸿胪寺卿和大司农,那都是肥差啊。 尤其是大司农,管国家的粮食储备交易和其他官方贸易(这种贸易理论上是为了平抑物价,类似于宏观调控),这得特么多肥! 所有这些官职,都是曹嵩买来的,加上曹嵩这人本来就贪,当大司农任内每年捞到的钱肯定海量——估计每年拿出三四千万买官,至少多贪一倍回来。 因为做大司农赚钱太多,历史上曹嵩就是在这两年,花了一亿买个太尉当当—— 如今的太尉还是张温,历史上张温会因为几个月后没能阻止“韩遂杀北宫伯玉后自立”的理由被罢免。 然后轮到崔烈买太尉,崔烈又因为张纯崛起被罢免, 再轮到曹嵩买,最后曹嵩又因为明年初的葛陂黄巾军爆发被罢免。 反正灵帝末年的太尉就是花一个亿就能当,当几个月后,只要国内有任何新的乱贼出现,这个太尉就会被借口撤职,然后再卖一遍。 从这个角度来说,买太尉相比买其他官,随机性因素比较多,任期也不固定。 有点像拆盲盒,贼吉儿刺激。 李素进了曹府,在主人家的带领下略微赏玩一番,便心中暗忖: “现在曹嵩还没买太尉,但随时都能买,那就意味着曹家的地窖里,至少窖藏了一个亿的铜钱或者等值的黄金。真特么有钱啊,要是这些钱不买太尉亏掉,说不定曹操后来讨董所需的五千人马,都不需要卫兹赞助了。” …… 李素走马观花地瞎想了一会儿,曹家的仆役已经端上美酒佳肴。 曹操请三位客人坐定,亲自一一把酒叙谈。 沮授地位最尊,曹操便先跟沮授拉拉家常,问他后续安排。 沮授肯定得马上回去找贾琮复命,曹操也就不再纠缠。 然后,又问到刘备和李素的安排: “刘县尉,此间事了,不知尔等有何安排?我看你也是公忠体国,讨过黄巾,有些将才。在敌方上屈居县尉,岂不可惜?说出来也不怕见笑,操虽不才,在京师颇有门路,若是刘县尉有心报效朝廷,介绍你一个别部司马之位,却是不在话下。” 曹操并不知道,刘备此前斩杀黑山贼、护送李素出首、跟随张郃追捕张纯等功绩,都还未论功升职,所以才只提别部司马之职试探。 而等这些功劳都升赏之后,刘备哪怕不靠人情,至少也能自行做到别部司马。(当然上任钱还是要给的,灵帝死前,走朝廷正常军功晋升渠道,也要别部司马五百万,都尉至少一千万) 所以这种程度的劝诱,本身就没有吸引力。 何况刘备急着回去救叔叔和乡亲们呢。 只见刘备把樽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婉言推辞:“多谢曹兄厚意,不过备在上洛之前,就已打定主意:此番快马兼程、将张纯反情汇报给朝廷,咱也算尽忠职守、善始善终了。 即日起,备便打算弃官归乡里、组织乡勇,守卫亲长、护佑乡邻。朝廷授我冀州官职,但我祖籍幽州涿郡,眼见张纯为害备之故乡,却因职守在身无法保护亲长。生而为人与禽兽何异! 更何况,刚才听那袁本初之意,竟是丝毫不顾及陶谦被裁撤之时,朝廷在幽州的军力,会有短暂的空虚——在他看来,牺牲个别小民、让张纯暂且猖獗数日,或许都是为了天下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可于我们涿郡百姓而言,多空虚一天,便是一天的危如累卵,备岂能坐视!” 说到悲愤之处,刘备亲自拿起旁边酒瓮里的错金铜质提角。也不用酒樽,就直接往面前一个原本用于装肉、此刻肉吃完后空着的大碗,打了整整三角酒,然后一饮而尽,长叹一声。 李素在旁边,连忙帮刘备捧哏解释:“刘县尉的叔父元起公,居于涿县老家。刘县尉早年丧父,十年前是靠着叔父资助,才有盘缠上洛求学于卢尚书门下,因此视之如父。 若非有紧急军情需要上报朝廷,耽搁不得。刘县尉几乎恨不能肋生双翅,弃官飞回涿县,领兵救叔。” “反正大将军召见也召过了,该问的都问了,某今日便出城,回涿郡去!”刘备喝多了,本来就豪气顿生,于是就放下酒碗,借着酒劲直接高声宣示。 他说话声音很突兀,着实有些失礼,让附近院落的曹府下人都不禁往这里张望。 但曹操却是毫不介意,反而觉得刘备是个快意性情之人: “没想到刘贤弟也是如此豪爽孝义之人,受叔之恩,自当不惜代价省亲救难,区区官职何足道哉!来来来,我再敬你三杯,为贤弟壮行!” “喝!”刘备酒到杯干,喝完之后就先起身告辞了,只是对李素撂下了一句话, “伯雅!你不会武艺,也不明阵战,去了涿县也是无益。我省亲救难,不能再为朝廷效力,你便留下,万一大将军与袁公还有其他军情要问,你帮我应对,也不至于误了大事——你就当是代替我,为朝廷尽忠吧。” “公私分明,忠孝两全,真义士也。”曹操看了看刘备,又看了看李素,琢磨了一下他俩的分工,不由赞叹。 李素拱拱手:“曹公,刘县尉醉了,我与他一同来,也当为他送行,今日便喝到这里,失礼少陪了。” 曹操:“无妨,我自当派车,送你们到孟津渡。来人呐,速速备车!” 然后,曹府上就派了两辆车,邀请李素和刘备同车,顺便路上让刘备稍微醒醒酒,等从孟津渡过了黄河,再骑马赶路不迟。 至于刘备带来雒阳的亲兵,自然是骑马跟着车队。而关羽则得了刘备吩咐,继续留在雒阳,帮助李素一起打点朝廷这边的事务。 毕竟李素毫无武力值,身边没个猛将搭档,很多事情不方便,哪怕是出远门都怕遇到盗贼。 第30章 原来大吃大喝也是在为大哥办事 送刘备在孟津渡上船之后,曹操礼贤下士地请李素一起同车回城。 李素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半推半就地上车了。 一路上闲着也是闲着,曹操随口问道:“刘县尉去后,汝有何打算?” “我能有何打算,但凭朝廷差遣罢了。”李素把话说得很稳,丝毫滴水不漏。 俺是朝廷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曹操呵呵一笑,傲然教导:“不肯尽言,看来是对朝廷处事有怨气呐。也难怪,我弱冠之时任雒阳北部尉,见豪强不法,也是眼中揉不得沙子。不过天下不如意事十有七八,官可以弃,做人修身却不能怨天尤人。” 李素本意只是怕言多有失,却没想到曹操是这样解读的,还进攻性地点破。 还真是敢说话啊,一点都不客气。 李素下意识调动了上辈子的职业习惯,对曹操心理分析了一波:曹操言语中先对朝廷有所怨言,这种语境,明显是想示人坦诚,希望对方也放下戒备说一些真心话。 因为就算对方也说出什么怨言,只要尺度不比曹操出格太多,那曹操就不可能去做告密的事情。何况李素如今地位那么低微,也不配被曹操算计。 于是,李素便将计就计说道:“卑职不敢怨谤朝廷,只是刘县尉待我,恩若兄弟,我颇为他的遭际不平罢了—— 他不得不弃官,说到底,还是朝廷严禁地方官员越境追击乱贼这条法度太过昏庸。形同将忠臣良将捆起来、任由反贼先动手。难不成张纯不杀回中山郡境内,中山都尉便不能主动出击、到涿郡追杀张纯么?天下焉有是理! 中平元年,黄巾贼初起之时,大将军请陛下降诏、允许地方自行募兵备御。可这天下乱贼越来越多,那条善政为什么就不能再进一步、允许官员越境剿贼呢!” 曹操不由被李素这番看似热血上头的话逗笑了:“这想法很危险啊!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越境击贼、给地方刺史主动出击的调兵之权,这种事儿,牵扯太多,岂是尔等小子想得明白的!” “卑职年轻识浅,见事不能通观全局,只见眼前利害,让曹公见笑了。”李素假装人畜无害。 李素说这番话,那也是经过话术精心设计的。一来是向曹操展示自己的胸无城府、好让曹操将来一直觉得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 另一方面,也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想把“哥就是支持朝廷允许地方官员越境击贼,我目前手头的相关事迹、素材,也能有助于推动这个目的”的人设,在小圈子里慢慢扩散出去。 曹操知道这一点,或许没什么用,但曹操也有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和认识的人脉圈子。 万一曹操圈子里,还有别的朝廷大佬,如今也在谋划这事儿,然后一拍即合、想把刘备和李素当成马前卒棋子利用呢?(当然李素和刘备肯定不会白白给人当棋子,他们是要各取所需得到好处回报的。) 多个中介渠道多条路嘛。 李素的功课果然没有白做。 一路上,两人青梅煮酒骂朝廷,有一搭没一搭瞎扯淡。 扯着扯着,曹操忽然冒出一句:“你刚才那种想法,倒是跟朝中某些耆宿老臣颇有暗合之处。” 李素微微有些期待,表情语气不变地反问:“哦?还请曹公教我。” 他本想说“愿闻其详”,但愿闻其详就显得太过于淡定了,反而容易漏出破绽——曹操的地位比他高那么多,跟他说点事儿,哪怕是出于尊敬的捧哏,李素也该表现得积极一些对吧? 双方尊卑有别,可不是谈判专家与歹徒的平等闲聊。 曹操便爽朗教训道:“我说的是太常卿刘焉。刘君朗可是跟陛下提过一次了,说天下贼情蔓延至此,让各地被动守御根本守不过来,而应该‘废史改牧’,设立州牧之职,给地方更大的主动调兵之权。只是陛下一直忌惮地方失控,迟迟不肯准奏——嗨,这些天下大事,跟尔等小辈说了也不懂。” 李素谦卑道:“那还真是荣幸,真没想到卑职一时义愤而成的热血浅见,竟然也能跟朝廷重臣暗合。此生若是有幸,真想向太常卿请教其中道理。” 曹操大笑:“这有何难?回去我给你一道文刺,过几日你自去太常卿府上拜见即可,刘君朗肯不肯折节下交,便不关我事了。” 李素愕然。 所谓文刺,就是这个时代的“介绍信”,引荐人脉用的。就好比“名刺”是本人自己作的名片,而“文刺”是别人给你开的。 曹操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不至于吧。 大家虽然因为在何进府上讨论军机、观点相合,所以一起喝了顿酒乘了次车。 但这种交情,还远远不配让曹操开一封向太常卿刘焉介绍李素的介绍信。 这年头开介绍信那可是大人情,很多有钱人想求官,却找不到门路花钱,缺的就是一个介绍信人脉。 不过,李素短暂地震惊了几秒曹操的慷慨后,终于回过神来:卧槽!曹操这哪里是送人情给他李素!他明明是想送人情给刘焉! 棋子想找到棋手,固然会让棋子欠介绍人一个人情。 但对于棋手而言,如果找到一颗刚好合用的关键棋子,也一样会欠介绍人一个人情。 所以,曹操重视的并非让李素欠他人情,而是想让刘焉欠他人情! 此时此刻,刘焉和刘备(李素),是相互需求相互利用的关系。 刘备需要刘焉帮他宣传事迹扬孝廉忠义之名, 刘焉也需要通过渲染刘备的事迹,来佐证“朝廷不允许越境击贼造就了多少人伦悲剧”,从而为他“废史立牧”的劝谏计划添砖加瓦、增加论据。 想明白这一切,李素的心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想通,一脸的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就在车上对曹操作揖行礼:“曹公慷慨,令人感佩!素若能求教于太常,皆曹公举荐之义也。” “诶,区区一道文刺,又花不了多少时间,何必见外,说不定,以后大家还要同朝为官呢。” 曹操微笑捻须虚扶,心中得意:诶,到底是少年人没见过世面,这就感动成这样。某这道文刺,两头卖人情,让这小子和刘君朗都感谢于我,真是妙哉。 曹操这就在心里,给李素这人打下了“有些小聪明,精于计算账目,但看问题不全面不成熟”的印象。 四十里路很快走完,傍晚时分,马车从孟津渡重回雒阳城。 李素跟着到了曹府,略等片刻,取了曹操临时写就的介绍信。又被曹府留着吃了点酒肉饭食,这才礼貌地感谢离去。 …… 回到住处,李素就看到关羽一个人在那儿吃饭,就简单一大碗蒸麦饭,一条煮狗腿。 嗯,确切地说,是带着一条腿的半爿狗。很简单的水煮,蘸着含盐的韭菜酱吃。 谁让曹操只留了李素吃饭呢。如今的关羽,完全是低调的普通亲兵打扮,曹操也不知道他本事,也就不会刻意去礼遇。 李素有些不好意思:“二哥,曹操留我应酬,耽搁了。好在明日开始便没有公务应酬了,难得来一趟雒阳,咱吃点好的。” 关羽撕了一口狗腿,咽下肉抹抹嘴:“说这些作甚?别误了大哥的事儿才是正经。后续这些日子,该做些什么,可有眉目了?咱等在沮别驾回邺城之前,攀上本地权贵的交情才好,不然如何滞留京城帮大哥做事?” 李素微微一笑,得意地掏出曹操的介绍信:“我当然不会误了大哥的大事,今天跟曹操吃喝,还不是为了讨这道文刺。有了这文刺,我有把握找到愿意征辟我等的京城权贵!” “哦?”关羽立刻肃然起敬,之前被一个人晾在家里吃狗腿的郁闷也消散了。 原来伯雅跟曹操大吃大喝,不是真的为了享受。而是跟曹操虚与委蛇、暗中帮大哥办事啊! 自己居然误会他了,真是惭愧啊。 第31章 代人捉刀 “既有曹公的文刺,咱明日就先去太常卿府上投递?”关羽大致看了一下曹操写的介绍信,就直来直去地建议。 李素连忙让关羽冷静:“稍安勿躁,现在去还太急了。一来是大哥才刚刚离京回涿郡,什么事儿都还没做成,就先帮他吹嘘,容易被人轻视。 而且,为大哥宣扬义举孝行的其他准备也还没做好。这几天,我先把《孝义录》的文稿先写完,雕版和印刷暂且不忙,好歹有一份原稿,见刘太常时也好多点筹码。 沮别驾应该五六天里还不至于离京,我们还有时间。最好等到幽州那边汇报贼情的表文也到了,张纯之乱彻底闹大、成为朝廷上下共同关注之事,我们再去拜访。” 沮授和刘备送来的公文,只是冀州刺史的。 而幽州刺史陶谦,到现在都还没把幽州的贼情闹得多大了、汇报到朝廷呢。毕竟幽州是被后来波及的,陶谦猝不及防,千头万绪折腾下来,等搞清楚情况,起码比冀州人晚四五天。 而且幽州在更北方,路上信使快马加鞭传递消息,也得比从冀州出发的多走两三天。 关羽不懂这些官场门道,只好听李素的,他只是提醒道:“持文刺上门求见,至少也要提前三天预约,别人见不见还不一定呢,可得记得留出时间。” 李素一愣,立刻表示虚心接受。 也怪他穿越至今个把月了,还没走过“正式递交名刺/介绍信求见达官贵人”的程序呢。之前见到的名人,不是机缘巧合就是有可以插队的紧急军情。 以至于李素到现在,还没习惯汉朝达官贵人那种正常“慢生活”的交往拜访礼仪。 确实得多留出几天时间,让刘焉决定是否要见他。 …… 当天晚上,李素又查找了一些素材,写了一会儿《孝义录》,然后睡觉。 因为已经彻底对自己的书法放弃了信心,李素写东西反而快了起来,也不在乎字丑不丑了,反正最后雕版之前还要请人抄写一遍。 第二天起床之后,他就带着关羽在雒阳城里乱转闲逛,先去太学晃悠一下。不过如今太学凋敝,也没什么人读书,好不容易逮到几个人搭讪,想求问一下认不认识什么书法名家,人家也不跟他交浅言深。 所以逛了一个上午,并没有什么收获。 倒是跟一小撮读书人稍微混了个脸熟,但其中一个名人都没有,都是些史所未载的龙套。 逛累了,李素就回到住处,写书歇息一会儿,用过饭下午再出去浪。 关羽见他一无所获,也怕误事,吃饭的时候建议道:“我看那些名士腐儒也都清高得紧,酸腐散漫,跟他们打听消息,却不误了大事。 既然只是要找文字工整之人,我看不如回甄家的商号,问问他们管事——甄家在京师的商号,既然经营卖纸的生意,难道还认不得几个字写得好的?” 李素闻言,放下筷子,觉得关羽说得很对。 甄家作为富商,想跟达官贵人攀交情,估计还是有难度的,但要作为一个情报来源,肯定可以胜任。 卖纸就能认识很多懂书法的顾客,卖马就能认识懂弓马武艺的顾客。 “云长妙计,吃过饭我就去甄家商号问问。”李素从善如流地答允。 关羽“傲视士大夫”的脾气,没想到对于做这事儿还挺有帮助,爽快。 …… 饭后,李素就立刻去了甄家商号,找到了管事。 商号管事名叫张亮,是甄家大管家张权的儿子。自从甄逸死后,甄家由主母张氏掌权,她就把自己娘家的心腹仆人都派到了管钱管生意的位置上。 李素前几天下的造纸订单,也是找张亮亲手经办的。 见李素再次登门,张亮也很客气:“李先生有何贵干?你那批纸,还要些时日才能出货,如今还在沤料洗料呢。” 李素往那儿一座:“不是来要纸的,是想问问你这儿有没有雕工便给的木匠,还有,认不认识京城什么书法好、又肯收钱帮人写字的读书人。” 张亮想了想:“木匠好说,书法是什么?” 原来如今都还没有“书法”这个术语概念。 李素清了清嗓子:“就是字写得漂亮、工整的,最好要跟太学门口刻的石经字迹仿佛。” 张亮这下就理解了:“字写得漂亮又穷困潦倒、愿意帮人代笔的,京师一抓一大把,我随便帮你找个就是了。 不过,要跟太学门口石经上那些字仿佛……就要难些。那都是蔡议郎的体,当年能随其学得精妙的,如今多半身居高位,谁肯给人抄写。” 李素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因为蔡邕被罢官回乡已经十年了,那就意味着京城跟着蔡邕学书法的徒弟,至少是十年前就在太学读书的。 蔡邕近年来才新收的徒弟,肯定有地位卑微的,但都在吴郡。 比如后来的东吴丞相顾雍,如今应该才十几岁,他就在吴郡老家服侍蔡邕、跟着蔡邕读书。顾雍的书法,是蔡邕本人亲口承认的“亲传弟子第一”。 包括顾雍的“雍”字就是蔡邕赐的,准许他与老师同音。表字“元叹”也是蔡邕赐的,本意是“被老师赞叹之人”。 但李素也不能跑到吴郡去找人啊,他要是找得到顾雍,那不直接找蔡邕就行了,还费那个事儿干嘛。 李素想了想,就降低要求:“咱不要求蔡议郎亲传,只要学得像,哪怕是自学成才的也行,随便指点一个吧。” 张亮又想了想,这次倒是很快有了建议:“若是如此,倒有一人可以举荐——此人名叫钟繇,字元常。蔡议郎下野之前他就在太学了,应该没什么机会亲传。但他自习勤勉,至少有九成相似,还经常来我这买纸。 他在太学蹉跎到三十岁才出师,又当了五六年闲职郎官,一直没有正经差事补阙,仕途不利,所以肯帮人抄写,开价也不会太高。” 汉朝对刚刚举上孝廉,或者是刚刚从太学毕业的新官,如果没有实职出缺,就先放在“郎官”的位置上候补。 换句话说,郎官就是一批每年领三百石俸禄、然后基本没活干、留在京师继续修身深造的宅男。 以京师高昂的物价,没有别的收好处机会,就靠三百石全家要吃一年,日子还是比较清苦的。如果不是出自有钱人家,或者是当郎官年数久了,就得找点副业补贴家用。 李素听到钟繇这个名字,顿时觉得找对人了。 历史上钟繇属于典型的大器晚成,虽然后来官位挺高,但他似乎是在董卓、李郭执政期间,才靠朝臣大量死亡出缺、快速晋升上去的。他仕途的整个辉煌期,都是在迁都长安之后。 如今还是定都雒阳的太平年代,钟繇就是个需要打工的穷逼郎官,混到三十七八岁了还没个正经差事。 “多谢指点。” 李素谢了张亮的指点,又顺便在甄家商铺里买了点礼物,问明钟繇在京中的住处,然后就派亲兵去钟家送礼邀约。 介绍信就不需要了,因为郎官也不过是三百石的闲职,钟繇如今地位根本不比李素高多少,只是痴长了二十多年的年纪,李素让人送礼去见,对方肯定会见。 …… 果不其然,李素送礼第二天,钟繇就让仆人回礼了,还说随时恭候。 官员之间,正常的初次拜访,一般是要提前三天通知,好让对方有时间准备。 钟繇只让李素等了一天,就允许他自便,可见也是穷得没架子了。 李素也不托大,就随手带了几块马蹄金饼、让亲兵抬了一斗上等美酒、一块鹿脯,去找钟繇做事。 以钟繇的身价,代抄一卷书的辛苦费,估计也就几千钱。李素带那么多钱,也是想结交一个长期供应商。 等防渗拓印的新纸造好了,李素未来要印的书可就多了,供应链必须先筹备好。 而且这次抄写的第一份文书,尤其要好好写,因为将来印刷之前,就要先拿给刘焉看的。 正所谓字如其人,拜访大人物时,给对方看到的第一笔字非常重要。 第32章 不署名才是最大的扬名 次日清晨,雒阳城南偏西,一座位于偏僻街坊的土坯小院里。 一个年近三旬的妇人,早早起来洒扫收拾,让潮湿破旧的房子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寒酸。 收拾到一半,见丈夫还在那儿睡大觉,她不由气上头来:“你这竖儒还不起!今天要来贵客,也不准备准备!” 原来,这妇人正是钟繇的发妻孙氏。 孙氏初嫁时,钟繇才刚被举荐。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了,他除了在太学念书就是担任闲职郎官,至今还没捞到个实职,老婆的怨气也就渐渐郁积。 你丫二十出头的时候这点出息,算是青年才俊潜力股。都三十七八了还这德行,硬生生拖成了垃圾股,套现遥遥无期啊! 钟繇被扯了耳朵,只能一边故作威严一边爬起来:“撒开!哪有什么贵客,人家就是来谈生意的。上次大将军府的吕中郎来做客,也没见你这么上心!从事中郎秩六百石呢!” 听钟繇居然还反驳,孙氏就更气了: “你还好意思说?吕中郎当年跟你同进太学,人家升到六百石你还在三百石!再说就这乱世,秩几百石顶个屁用啊!肉价都一斤近百钱,就靠那点俸禄全家喝风啊!要有差事才有得捞!吕中郎帮人介绍引荐、收的孝敬都比俸禄多了! 甭管前天递帖那客人秩几百石,就看那礼物,至少比吕中郎阔绰,人家肯找你做事你就好好做!要是……要是误了事儿,咱们家一个月不买肉吃!” 钟繇憋了一肚子气:老子一直没实授差事,又不是才干学识不行,是没钱买官啊! 当然了,也是他不想搜刮,所以粗略算了笔账,觉得就算借钱买官弄个县令,估计也回不了本。 这年头的外放地方官,只要你不搜刮,肯定是越做越亏的。与其自己倒贴钱做官,索性就每个月领三十几斛皇粮混日子了。 不过,妻子的怨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钟繇知道这种时候只能闭嘴,越解释只会让情况越糟。 “哼,这长舌妇,天天嫉妒富贵,等我发迹了,迟早休了你!”钟繇在内心暗暗啐了一声,然后就任由妻子吐槽,不再搭理。 不一会儿,预约好的客人就登门拜访了,钟繇夫妇的矛盾也就暂时收敛,连忙出去迎客。 …… 钟繇刚迎到门口,李素已经笑吟吟地进来了,见人就拱手:“钟兄,初次拜会,多有冒昧。” 至于自我介绍就不用说了,那是临时邂逅的情况下才需要的。 李素的全部个人信息,前天让亲兵递的名刺上都写了,为的就是确保双方第一眼见面前就知道对方身份。 这种含蓄的礼仪,可比后世大公司开年会时、让每人胸前挂个名牌,要典雅得多。 双方省了很多客套,略聊几句,就进入了正题。 “久闻钟兄书法名动太学,素近日斗胆著书一卷,欲传之后世。但恨字丑,羞于示人,特请钟兄代笔誊抄,愿奉润笔之资一金。” 说罢,李素就很豪爽地先拿出一锭马蹄金,直接排在案上。 钟繇微微一震,他毕竟是只拿基本工资的闲人,这特么值好几个月俸禄呢。而且李素的直白,也让他有些不适应。 这年头的读书人哪个不是矜持自傲的,很少有像李素那么坦白直说“老子字写得丑”。 这种做派,让钟繇想起京城的一号人物,那就是以“犹不失为心口如一之真小人”著称的曹孟德。曹操那家伙,也是这么敢说,提到自己的缺点时也大大方方毫不讳言、面无愧色。 而钟繇的老婆孙氏闻言,就更是激动不已,手指甲都快掐到钟繇大腿肉里了。一边掐一边还用眼神示意:你特么快给老娘答应这桩好生意!这么豪爽的客人难找啊! 钟繇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一下被掐的疼痛,正色问道:“自古未闻著书者只留誊稿、不留原稿的。你要我誊抄,却不说明,岂不让人误会著者?” 汉朝人当然没有靠著作权获取经济利益的概念,毕竟如今就没有印刷出版业。 但书是谁写的、谁抄的,这个扬名的权利还是很重视的。 如今的惯例,是只要你能找到书,想抄就抄。 但如果抄的不是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这种大家都知道作者的传世经典。而是抄那种小众私人作品,抄写的人就得在书稿末尾写明传承因果,比如这本书最初是谁写的,谁抄第几版的时候对内容有多少修改贡献…… 就跟后世收藏名家字画真迹的规矩差不多,小众作品抄得多了之后,书尾跟的类似于款、提拔的部分也越来越长。 那些裴注《三国志》、的书,都是这样传承作者信息的。 哪怕是四书五经,也有抄写者想要留名的,所以略微篡改。比如十年前蔡邕刻《熹平石经》的时候,搜集到的《诗经》有鲁抄本、齐抄本、韩抄本,《公羊》也有好多版,《论语》更是有盍、毛、包、周诸家异字。朝廷需要挑一个正本公示天下,其他作为比对。这都是因为抄书抄久了有讹误,而且每一代修改者都要留名。 倒是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开放源代码项目,一个程序员哪怕只有几行代码的贡献,都能在修改后留下自己的署名。 钟繇有此一问,倒不是想剽窃李素的著作,而是觉得“明明初版就是自己的书体,但对外却落款是李素写的,会不会导致别人误会这字也是李素的,有弄虚作假之嫌”。 汉朝那些不贪不搜刮的文人,还是颇有一些气节风骨的,钟繇都穷了这些年了,弄虚作假总觉得不舒服。 李素一开始很不适应,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这么纠结,闹明白之后,才爽朗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钟兄肯抄,你想写‘李伯雅编著、钟元常某年月日录’也行,直接写你编写也行,我不在乎这些虚名。不如,你先看一下稿子吧。” 这部书,对李素而言,就是一部帮刘备扬名作秀的工具书,“版权”又不值钱! 要谈“著作的署名权”,等将来李素写出真.传世名著的时候再谈也不迟。 但钟繇闻言却是大惊,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惊世骇俗的写书人,居然连创作者的“署名权”都不在乎,谁想拿就让谁拿? “这如何克当!是贤弟写的,自然要写明是贤弟写的。容某先看一看内容。” 钟繇说完,接过那张卷轴先看起来,他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内容,才让李素不珍惜版权。 “原来是本朝名人的孝行故事,这种东西,编录出来倒也能宣扬善举,是个好事儿……嗯?末尾这个刘备刘玄德是何许人也?弃官归乡性侵就难、历战反贼张纯?这事儿还没发生吧,前日看了朝廷邸报,这张纯好像是新近在冀、幽崛起的反贼才对。” 钟繇看着看着,不由对故事的真实性提出了怀疑。 李素对此言之凿凿:“刘县尉确已辞官归乡省亲救难,只是他会如何与张纯交战,目前还不明朗,但我也没写交战细节与战功,只取其行其志,有何不可?值此国家危难之秋,不正当褒扬此等义士、恢弘志士之气么?” 李素这番话脱口而出,倒是让钟繇哑口无言,还觉得李素颇有文采,随口说话就气势不凡。 他哪里知道,李素只是念书的时候被逼着背《出师表》,所以随口拼凑稀里糊涂拿来用了。 孙氏在旁边也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但她看到丈夫终于被这个有钱的豪客反驳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就很开心,连忙在背后继续暗暗掐钟繇,让这老小子赶紧答应了这门生意。 钟繇原本职业病犯了,还在出神琢磨李素的修辞,被老婆一掐又收回神来。 他连忙伸出袖子,把面前那锭马蹄金往自己面前拢了一下,他背后掐进肉里的指甲,也随着黄金的靠近而瞬间松开了。 “既如此,多承厚意,使仆有幸共襄盛举……只是,某也知道一些令人感佩的孝行义举,不知……不知能不能也自行撰写几条,附于骥尾?” 钟繇这是觉得钱拿多了,只抄写有点亏心,就想从创作阶段就帮忙一起干。而且读书人谁不想著书立说扬名,反正他一个郎官没有差事,闲着也是闲着。 李素大笑:“这有何难?钟兄肯写,到时候著者署你之名也无不可。” 钟繇:“不不不,怎能越俎代庖。” 李素:“钟兄,你恐怕还没明白吧?此书之关键,乃是在此多事之秋,弘扬义举。著书之人越是名动海内,此书才更容易被天下人传唱习学。若是署我之名,恐怕看都没人看吧。” 李素现在就像是一个连试水推荐位都还没拿到的扑街新人,用他自己的名字发书,传播度当然远不如给大神当抢手。 而这本书的目的是把其中的故事炒热,不是给作者扬名,目的性非常明确。 这种时候,最有效率的做法,当然是学习中学生作文,明明是自己编造的话,但为了增加可信度,你也得说是鲁迅先生说的。 就好比马云没牛逼之前,为了说服别人,有些观点明明是他自己想到的,但他必须说是比尔盖茨说的。 德国大哲学家费希特,号称是唯心与唯物的承前启后者(承康德,启黑格尔)。但费希特当年的第一桶名声,是怎么崛起的?是因为他写了一些关于康德著作的盘点贴,然后交给康德斧正,康德看了觉得还行,交给了自己合作的出版商。 但康德没注意到费希特居然没署名,于是出版商也误会了,把书按照康德的著作署名了。等书出版之后,康德发现乌龙了,才公开澄清这本书是费希特写的。 然而此时,读者们都已经把这书当成大神康德的著作,卖得很火了。然后费希特忽然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基层大学老师,一跃成为康德的衣钵传人,后来成为一代大哲学家。 李素这种老阴哔要捞名声,出的第一本书当然也巴不得自己不署名,最好让人误会成某个名动海内的当世大儒所著,然后等那个海内大儒发现误会之后出来澄清,李素也就能走费希特借名康德的捷径了。 当然了,钟繇肯定还没资格算大儒,他最多只是在文坛名声比李素略想,但思路是一致的。 第33章 刘焉的赏识 钟繇不是穿越者,他当然不知道康德和费希特的典故。 但这并不妨碍钟繇理解李素的意思。 谁让先秦诸子百家,在“托古夹带私货”方面,早就留下了无数先例呢。 连孔夫子都说他是“述而不作”,那些真理都不是他孔子自己发明的,是三代先王圣贤的,他只负责发现。 在考试作文里编造鲁迅语录这种勾当,也绝不仅仅是后世中学生在干,人家苏东坡也干。 只不过苏东坡编造的不是鲁迅,而是尧舜,还看得主考官欧阳修一愣一愣的:尧舜还说过这些?这考生读书路子野啊,连我都没读过。 事后问起,苏轼直接一句怼回来:我也没读过,想当然耳! 以尧舜的人设,他们就该是那样的! 反正尧舜的很多事迹都是孔子帮他们编的。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孔子编得我编不得? 所以,被李素的思路启发之后,钟繇这老小子也开始动自己的歪脑筋。 既然原作者李素都允许加塞故事、增加署名作者、傍名士。 那他钟繇也能弄一些当年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从各位恩师那里听来的孝义典故,辑录进去,到时候就署那些恩师大儒的名字蹭流量…… 听那李素的意思,似乎是有本事把这书快速大量抄录传播,这就很有盼头了(钟繇还不理解“印刷”这个概念,所以李素只能和他说这书出来后有本事大量传播) “既如此,以后但凡有需要誊抄的,尽管来找我便是,多承厚意!” 双方谈得不错,钟繇的老婆也把李素带来的鹿脯煮了、美酒大伙儿分喝了,宾主尽欢,然后告辞。 …… 此后几天,李素每天写书,让钟繇帮忙誊抄。 钟繇一边抄,一边也自己想一些近年来发生的、民间小范围流传的孝义典型事迹,增补到书的内容里去,也让故事变得更加充实起来。 钟繇编的这些故事,李素也会把关检查一下,最初还退了回去,让他写得再细节一些、有血有肉。 钟繇开始很不习惯,但李素表示不要担心传播难度,而且可以加钱,钟繇也就认栽了。 他想不认栽也不行,他老婆会扯他耳朵的。 而且一旦不惜笔墨累赘放开了写,钟繇也很快发现了这种叙事的好处。 秦汉的文体是非常凝练的,就因为竹简刻字太烦了,大家都想惜字如金,习惯了如此。从古文到六朝骈文,再到唐宋散文,本来就是一个因为写字印字越来越容易、导致文体也越来越丰满的过程。 这是一个科技进步导致文章慢慢变水、也越来越丰富生动的过程。 君不见后世输入法科技越来越先进,到后来都可以语音输入了,一帮禽兽写手在水字数时也就越来越丧心病狂。 李素不需要介入具体的创作,他只要敏锐地意识到科技对文体的影响趋势,在最初的大方向上推一把,后续就可以靠历史车轮自身的惯性越转越快。 据说,后来《季汉书》上,就把李素当初那些微弱的指点,定性为“季汉数百年骈文之风开宗鼻祖”。 这都是后话了。 准备得差不多后,李素把之前曹操给他的介绍信,亲自递送到了太常卿刘焉府上。 还附上了一份钟繇手抄的《孝义录》最后一卷(也就是包含刘备事迹的那一卷) 他把姿态放得非常低,甚至给刘焉府上负责通传访客的管事,都塞了钱财好处。请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李素美言几句。 他在太常府门口候了大约一刻钟,通传的管事出来回报,说刘焉答应三天后接见他。而且还说,会在接见之前,就把他递进去的那一卷书读一遍。 回去后,李素就继续他的造纸、雕版、写书大业,等三天期满再登门拜访。 …… 当天傍晚,刘焉结束了与几位交好同僚的置酒高会、商议朝政后,轻车回府。 坐在家中暖阁,自有美貌婢女服侍他洗脚。 刘焉斜躺在软榻上,身后一婢揉腰,一婢敲背捏肩,他缓了一会儿,眯着眼吩咐:“把今日收的拜帖和文刺呈上来。” 婢女立刻呈上,他就随手一份份翻阅起来。 白天让管家排预约的时候,刘焉本人其实压根儿就没空细看。所以等夜深人静了,再挑重点读一遍。 管家收了李素的钱,这时候就把曹操那封介绍信和李素写的那卷书放在最上面。 这个小动作很关键,至少价值一贯五铢钱。 因为刘焉年老精力衰弱,按他的习惯,如果连续读到两封拜帖都是没营养的客套话,他就会错觉今天没发生什么大事,剩下的很可能就不看了。 “嗯?曹操?大司农家那混小子,很少荐人到我这儿来。”刘焉扫了一眼,心里首先就留了个第一印象。 曹操这人素来是不太礼貌的,也不喜欢跟掌管礼仪务虚的官员结交。 大司农和太常卿,也是一个最铜臭实利、一个最虚名清贵的职务,所以曹家人找上他,刘焉难免会好奇。 他忍着不快继续往下读,但很快表情就变得精彩起来。 “还有这事儿?”他一把把曹操的介绍信丢在一边,又翻看起李素写的书,而且是直接卷到最后一段,看刘备的事迹。 “好字!中正端方,倒是与太学门口立碑的体仿佛,看来也是个治学严谨之人。果真十户之邑,必有忠信啊,草莽寒门,也有苦学之士。” 刘焉看到李素的书时,刚入眼帘,第一反应居然是感叹了一会儿字非常漂亮,首先就留下了一个好印象。然后,他才想起自己是被曹操提醒、应该以看故事为重。 于是便继续往下读, “冀州中山郡官员,刚好是冀州与幽州之间的边郡,老家却在涿郡,也就是州界的另一侧……” “之前已经在中山告首、追杀反贼有功,却因为反贼突围逃过了州界,冀州官员眼睁睁看着,因为朝廷法度而不能追击,只能坐实反贼祸害他的故乡……最后在向朝廷禀报完贼情后,果断弃官回乡、募集乡勇省亲救难?!妙哉!” 刘焉越读越兴奋,这个素材太好了!绝对值得作为朝廷近期讨论的热点!作为抨击现行刺史放权尺度的典型论据! 他酝酿向陛下进谏“废史立牧”的事儿,也有一两个月了,这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啊! “奴婢该死!可能是捏重了。”旁边一声娇软求饶的女人声音,把他从惊喜中唤醒。 “不关你们事,退下吧。”刘焉意气风发地摆摆手。 原来刚才是他读到精彩处,难免想要击节叹赏。婢女见他不耐烦地耸肩摆手,还以为是摁重了。 婢女连忙退下,他一招手,府上管事便凑到近前,刘焉吩咐道:“你明日去知会一声,便说愿意即日接见这李素。” “喏。”管事连忙答应,这就要退下。 刘焉很快又改变主意:“回来!算了,还是提到后天吧——明日,你先把董侍中请来府上,我有要事与董侍中密谈。” “喏,”管事多往返跑了一趟,再次退下。 第34章 没有反贼杀害朝廷使者,咱就制造一股反贼 第二天一早,刘焉府上的管事,就先去找了李素,通知他可以提前一天觐见。 然后又临时去了侍中董扶府上,说刘焉请他过府。 董扶跟刘焉私交非常好,被刘焉隐隐引为智囊,便如袁绍之于何进。所以刘焉突然相召,董扶也毫不犹豫地欣然前往。 这个董扶,《三国志》里几乎没提,但在《后汉书.方士传》里却算第一等名士。 他是益州广汉郡人士,为当世蜀中头号大儒。早年在成都治学,曾得朝廷三公十次征辟、三次察举为贤良方正、有道博士,他才出山为官。 董扶的经学水准,在朝中大儒里绝对能排上前三,连卢植、郑玄都远不如他。 除非卢植和郑玄的恩师马融复活,才有可能压过董扶。(董扶辈分很高,今年已经81岁,三国志上之所以没名气,是因为他只剩两年寿命,董卓进京后他就老死了) 不过董扶最著名的本事,还是他的谶纬之学。 也就是夜观星象、解读民谣图谶,预言天下大势。 他的这项能力,堪称当今天下第一。 自前些年黄巾贼起、天下大乱之后,董扶多次预言何处将乱、何处安宁,让汉灵帝都刮目相看。 虽然不敢说他的预言解读100%准,但绝对是如今世上还活着的人里,公信力最高的。 刘焉昨日得了李素提供的把柄,正要再次推动废史立牧,但动手之前,还想跟董扶商量一下具体操作。 …… 半个时辰之后,董扶乘着轻盖牛车,飘然来到刘焉府上。 只见他鹤发童颜,清癯瘦削,仙风道骨。一副纯银色的长须垂至胸腹,完全就是星宿老仙的造型。 他官居侍中,之所以还坐牛车,当然不是因为买不起好马。而是马车过于颠簸,上了年纪的人受不了,慢吞吞的牛车刚好合适。 刘焉亲自出门百步迎接,礼敬有加,还扶董扶下车。 两人入内叙礼,随后刘焉就把曹操的介绍信和李素写的东西递给董扶。 等对方看完后,刘焉就开门见山垂询:“董公,今日有一事委决不下,特请您商议。依你之见,如果我等把这个‘涿郡刘备’的事迹宣扬出去,弄得人尽皆知,使朝野议论‘刺史无主动调兵越境剿贼之权’的弊政,可有把握让陛下收回此前成命、准许设立州牧?” 董扶仔细推敲,又问了一些细节:“这事儿不好说,得看能激起多大的朝野议论了,而且要宣扬得不着行迹。若是让陛下一眼就看得出,是阁下在幕后推手,陛下定然会怀疑你另有所图。 另外,纵然陛下因这个由头,允许从此设立州牧。你若第一个请为州牧,也难免惹人猜忌,以为你有割据之心。至少也要先一心为公,举荐几位其他朝野人望的耆宿,先担任那些如今被战乱波及的州的州牧,而后你才能自请——万不可为天下先。” 刘焉捻须细思,觉得董扶之见,果然是持重老辣。 他真心叹道:“我岂有割据之心?请求设立州牧,而后外任,也不过是见天下将乱,陛下恐怕也不久于人世,想求一方净土,为汉室宗亲留一股血脉—— 虽然陛下如今还未油尽灯枯,但我辈以史为鉴,本朝自光武中兴以来,除了最初的光武、明帝之外,此后历代十帝,从未有寿命超过35岁的。 先帝刚好35岁驾崩,今上也已32岁,都是自明帝以后,最高寿的天子了,这还得益于他们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于深宫、避免了自幼虚纵孱弱。 如今之势,一旦山陵崩,中枢岂有不乱之理?州牧之权虽大,只要陛下坚持只让我等汉室宗亲为牧,正好以藩牧拱卫朝廷、威慑不臣,岂不美哉?我有此倡议,完全是一心为了大汉,天日可鉴!” 董扶静静听刘焉吐槽完,不疾不徐接道:“太常之忠心,我辈素有所知,不必解释。但外人不知,避嫌还是不得不为的。” 刘焉点点头:“依我之见,我想把那李素继续留在京师,为刘备之事迹宣扬造势。但不能让外人看出他是为我所用。不如,就举荐他去伯安处,让他在大宗正府得辟一闲差。 此举有三利:首先,那刘备也是汉室宗亲、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只因幼年丧父,断了世代爵禄传承。如今既要扬刘备事迹为我用,当先请宗正按谱查验、确定其宗亲支脉,而后名正则言顺。 其次,伯安为大宗正之前,曾任幽州刺史十年之久,在幽州威望极高。此番幽州为张纯及胡人所乱,陶谦不能制,一旦陛下恩准废史立牧,首当其冲的,便是幽州牧一职。我辈届时当群起而奏,请陛下命伯安为幽州牧、平定乱局。如此一来,陛下定然不会猜忌于我,认为废史立牧是全然出于公心。 而将那李素派到伯安手下辟一闲职、待伯安去幽州上任时,那李素也正好以属吏身份跟去幽州上任,与他旧主刘备合力击贼。如此李素定会欣然接受好意,在宣扬刘备事迹时,全力以赴为我所用。” “妙计啊,君朗之计,滴水不漏!”董扶听了,都连连赞叹刘焉谋略深远。 他们口中提到的“伯安”,便是前任幽州刺史刘虞、如今的大宗正。 大宗正也是九卿之一,是掌管所有涉及汉室宗亲事务的官员。所以刘备这个汉室宗亲的含金量是否足够,直接就是由大宗正出具鉴定结论的。 这也只能说是天命巧合了,历史上刘虞就是在宗正的任上,因为幽州乱局不可收拾,被汉灵帝调去当幽州牧、然后瞬间平定了张纯。 刘焉想废史立牧,却不想亲自当第一个被立为州牧的人,那就正好先假装“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伯安兄,为了朝廷”。 等刘虞当好了幽州牧,为朝廷立了大功,证明立州牧的决策是对的,幽州这个“试点州”很成功,那么皇帝自然会继续推广,在更多的边境州立州牧。 到时候,刘焉在混在州牧堆里,为自己悄咪咪弄个好地方当州牧,安分下来过日子,岂不美哉! 刘焉与董扶商量了一会儿“如何不留嫌疑地劝陛下同意立州牧”后,难免发散思维,多聊一些未来的展望。 刘焉意淫到美好之处,难免主动求教:“董公,我求为州牧,倒不在乎所任之州是否富足,只求离朝廷远些,最好有乱贼、蛮夷阻隔道路,使朝廷使者不得通—— 我并非异心,只是不想陛下山陵崩时,朝中有奸臣乱命,召我回朝。而且以如今陛下卖官鬻爵之风,州牧任期估计最多也就一年,很难超过两年。若是使者畅通,万一陛下昏聩之中另卖州牧之职,岂不是前功尽弃?” 刘焉也是跟董扶多年至交,推心置腹,才敢说这种有点大逆不道的话。 他这番话其实有一个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了:他这次如果外放州牧成功,那他就是打算至少做到汉灵帝驾崩的! 但是,他不知道汉灵帝还有多久驾崩,万一跟桓帝一样长寿,那有可能还得活三年! 现在卖的官,绝对没有任期三年那么久的。所以与其指望皇帝快点死,不如指望去个很远的州,然后在辖区州与司隶之间,爆发一些贼乱,叛军的地盘阻断了交通要道,让汉灵帝就算想撤换他,圣旨也送不到! 最好是宣布圣旨的使者,在半路上就被叛军截获杀光,那么任命他刘焉为州牧的圣旨,就是那个州从中央得到的最后一道圣旨了! 圣旨很值钱, 但确保自己手上的圣旨是最后一道圣旨,才更值钱! 董扶老神在在地不说话,听完之后,只是微微点头。 刘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想去最远的交州!当交州牧!本朝立国之初,交州便是最与世隔绝的,高祖建国之时,交州便是秦始皇所命的南征秦将赵佗所据,南越享国近百年,武帝时方为本朝所灭。 且自熹平以来,郁林、零陵郡便屡有乌浒蛮反叛朝廷、盘踞于五岭之间。光和年间虽有朱儁平叛,但黄巾起后,朝廷无力增援、荆州刺史也任由荆南二郡糜烂。我若到任之后,坐视乌浒蛮继续隔绝五岭,纵然君侧出现奸佞,也不至使乱命传至岭南!董公以为如何!” 刘焉提到的乌浒蛮,就是后世的壮ZU,当时五岭山区都是乌浒蛮的地盘,只要乌浒蛮反汉,汉朝使者是不可能活着到广州的。 说句难听的,就算活着翻过了五岭,也可以让他神秘死在半路上,然后说没接到这个使者。 不过,这一次,董扶并没有回应刘焉期待的眼神。 他捻须思索了一会儿,反问道:“君朗,交州烟瘴之地,你也年近六旬了,恐怕不详。依我之见,我夜观乾象,益州有天子气……” 董扶说到这儿,不得不停顿一下,而刘焉的眼神瞳孔,也是剧烈缩放了几下,喘息都粗重了不少,一瞬间冷汗就冒出来了。 “董公慎言!某……某一切所为,都是为了朝廷,我只求避祸!”刘焉有些语无伦次。 董扶等了一会儿,叹道:“君朗示我以诚,我岂能不诚?还望勿疑!我并非劝你如何,只是如实相告,以天象观之,益州确有天子气。 大汉已历二十四帝,西于长安传十二帝,东于洛阳传十二帝。如今重回大乱,天道循环,王气已然再次西移。纵然君朗不应益州天子之气,也有他人应之。你既忠于朝廷,更该坐镇益州,或能逆天改命,破此王气,慑服不臣。” 刘焉浑身汗出如浆,许久才问:“蜀道虽险,但蜀地民风淳朴、百姓殷富,并无贼乱。终究不如五岭烟瘴、有蛮夷隔绝。” 董扶盯着刘焉的眼神,似乎在确认对方的真意,许久之后,才抛出一条对策:“蜀中富庶,又有何不好?阻隔汉使的危险有很多种。汉中五斗米道、巴郡板楯蛮,焉知君朗入川之后,这些素来不归王化之贼,会不会再次蠢蠢欲动呢?” 刘焉骤闻此言,瞬间就觉得自己心跳提到了180,血压飙到了200。 没有反贼截杀汉使,那就主动制造一股反贼来干这个脏活! 第35章 从来就没有什么玄学 刘焉与董扶密谋后的次日清晨,李素一大早就收拾停当,准备去刘焉府上拜会。 他没有带关羽,只是带了刘顿等几个亲兵作为随从,帮忙提些见面礼。 刘顿是乌桓人,原先没来过雒阳,这次是第一次有机会提着礼物去九卿府上,他心中也与有荣焉。 尽管他只是跑腿的。 “李先生真是大才啊,主公离京的时候,什么人脉都没留下,只留了些钱。李先生居然短短五六日,便打开那么大局面。上次送拜帖时,还说三天后才见,昨儿居然还主动回访,说可以提前一天,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刘顿挑着礼物,看着刘焉府门前其他排队等候的访客,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李先生能够插队!那就说明李先生受太常卿的赏识,压过了这些排队的人! 而且,之前李素主动预约时,对方答应的是午后拜访,显然是不打算留李素在府上吃饭了。后来刘焉府上的仆人却通知改在辰时,这明显是要留人吃早饭了。 区区一介外州的功曹书佐、比三百石的小官,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李素领着刘顿刚进府门,背后就传来几声等候者的怨念吐槽:“什么?这等寒酸之人,竟受太常如此殊遇,太常便是为了见此人,才更该约期的么?” “唉,害我们都得多等一刻钟。” …… 刘焉位列九卿,除了最顶层那些秩万石的三公、大将军、大司马之外,再下来就轮到他了。 所以,在其他排队者的羡慕目光中,走进府邸之后,李素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严谨肃穆的氛围。连旁边的管事也暗示他注意一点,免得失礼,李素的随从亲兵更是噤若寒蝉。 李素打起十二分精神,把上辈子待人接物的本能反应全部调动起来。 太常卿执掌整个国家的宗庙社稷祭祀礼法,大致相当于后世的礼部。(礼部多一个科举管理权,理论上更重要。但汉朝的太常也兼管太学) 所以刘焉的府邸谈不上奢华,但每一处装饰细节都很肃穆大气。 走到正堂,远远看见刘焉端坐,李素立刻上去行礼:“卑职拜见太常,得蒙赐见,聆听教诲,何幸之至。” 刘焉道貌岸然,一脸的和蔼庄重,完全是个和蔼老者形象:“不必多礼,曹孟德书中所言,我已尽知,你与那刘备,倒也算是天性忠义,璞玉未琢。” 李素:“不敢当太常赞誉。” 刘焉摆摆手,赐他在旁边坐下,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我不问地方政事军务,但刘备的事迹,若能宣扬开来,倒也能恢弘志士之气。当次国难之际,正需要这等不计私利之人报效国家,才能裨补朝廷政令死板之阙漏。” 刘焉耐着性子,把他之所以要宣传刘备的理由,中肯地夸了一遍。 随后端起面前的陶盏,喝了一口水,准备熬过李素的自吹自擂。 不过他的养气功夫很好,脸上没流露出丝毫不耐烦。 今天的接见,完全是走个流程——李素这颗棋子该怎么利用,刘焉跟董扶密议之后,就已经想好了。无论李素一会儿表现多差,结果已然内定。 之所以还非见不可,而且要显得那么礼贤下士,完全是为了编造一个借口,免得将来局外人产生“太常卿怎么会破格对这种小人物施恩有加,是不是另有所图”的怀疑。 然而,李素并没有因为领导的客气话而疯狂表功自夸,只是淡淡一笑: “太常心怀黎民,素与刘县尉,深谢知遇之恩。我在曹孟德处,听闻太常曾有高论,可解决如今地方郡兵不能主动击贼之弊政,故而斗胆想求教一二。今既有幸得见,定能有所裨益。” 前半句点到即止地自矜一下,后半句立刻回到“求教”这个主题上。 李素今天登门,摆的是“愚者千虑,偶有一得”的低姿态。以示就算他在“废史立牧”的倾向上跟刘焉暗合,那也“应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巧合。 换句话说,他要表现得自己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刘焉才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前者只是不小心蒙对了答案、不知道解题过程;后者才有解题过程,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刘焉不由微微高看了李素的品性一眼。 知进退,有分寸。 “这少年,究竟是真的天性质朴、从不居功。还是太有眼色,到了连我都看不透的程度?”刘焉心中闪过怀疑,但很快就驱散了。 终究是李素的外观太有欺骗性,这么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人,怎么可能是人情世故老奸巨猾之辈,那就是真的天性无私了。 不管这些了,刘焉见对方上道,正好速战速决:“求教一说,还是休要提起,这并非一朝一夕。不过老夫见你赤诚,倒是可造之材。 我想考教你一下,若是确有能吏潜质,便拜托友人征辟你留在京城做事,日后自然会有长进。” 说是考校,刘焉心中已存了放水的念头。 就像一个懒得较真的大学老师,面对一个还差一门挂科就能拿到学位证的学渣。恨不得直接递答案给对方抄,让对方好赶紧毕业滚蛋。 李素还是那副淳朴的姿态:“卑职拜谢,祈命题。” 刘焉回忆了一下曹操的推荐信,想起曹操说过,这个李素似乎精于算数之学,便放水问道: “听闻当日在大将军府上,你以算数之学分析往年朝廷跨州调拨之军费赏赐,推断渔阳乌桓必反、公綦稠恐已不测。昨日,朝廷接到幽州刺史陶谦邸报,果如你所料。既如此,你不如便以算学之法,再剖析一下本朝其他贼乱。” 这个问题非常宽泛,刘焉也是不够了解对方,所以想让李素挑擅长的自由发挥。 不过李素却很认真,丝毫没流露出“我知道你要放水”的懈怠。 他主动追问:“此问过于宽泛,还祈具体选择一场变乱。” 刘焉微微不悦:给你降低难度随便扯,你还不领情? “那就以黄巾之乱为例!你倒是说说当年张角为何会崛起于冀州?纵然朝廷税赋极重,可冀州是富庶之州,百姓既因贫病而起,难道不该始于更贫穷之处么?” 这个问题,因为比前一问更具体,也就更难。 “反贼怎么发生的”这种东西,很难从从钱粮、户口等定量分析的角度复盘,而且李素手头也没当时的历史统计数据。 但这一问还是激起了李素的探索精神。 他上辈子念的是外交学院,也是学过很多统治艺术相关的专业课的。 历次改朝换代的分析、各种变乱的原因,他在专业课时吃得非常透彻。 他心思飞速运转,搜索着后世防范巫术神棍型反贼的知识,很快找到了一个数学分析的角度。 李素清了清嗓子:“卑职以为,张角和黄巾贼,并不仅仅是因百姓贫寒而生,关键在于当时天下瘟疫流行。而只有因贫寒而起的叛乱,才会首先在最贫穷的地方产生。 从算学而言,因瘟疫而起的乱贼,最初出现于何处是随机的,只是冀州人口众多,所以出现在冀州的概率比较大,最终也恰巧如此。” 刘焉原本没抱期望,听了这个答案,却颇激起了几分兴趣。 有点儿意思。 就像原本准备放水的老师,突然发现这个补考生不但能做出基本题,甚至连附加题都做得出。 “再说细些。”刘焉微微颔首,一边不由自主身体前倾。 李素拱手继续回答:“因瘟疫而起的贼乱,有一最大特征,便是有巫医之流煽惑人心、聚合徒众。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天下本无巫神,反贼所借的道术,无非是假装施舍符水。 患者服用后不药而愈的概率,与病情加重而亡的概率,我们假设是五五开。因此运气好的巫医,行巫两次全部治好的概率,是四分之一,行巫三次全蒙对的概率,是八分之一。 以此类推,行巫十次全蒙对,在巫者中能有千分之一,行巫二十次全蒙对,能有百万之一。以我大汉民风,十户之邑,有人口五十,其中总有一二刁徒,会在大疫之年行巫骗人。 大汉人口五千万,瘟疫之年偶尔行巫者数十万,则按概率至少有一个张角,能出道时最初二十次行巫全部应验。甚至都不用全部应验,只要医二十人活十七八人,便已经会被乡里奉为神明。 再往后,其实已经不需要运气,因其名声在外后,治好的人都会归功于他巫术高明,治不好的都会说是因为死者之心不诚,便如雪崩之势,信徒越来越多。 故而黄巾、米贼等先例,给后人一个教训:日后凡遇大疫之年,朝廷首要之务,便是严禁谣言、严禁行巫蛊之术者,不能给天下骗子赌运气的机会。因为就算巫蛊谣言之辈毫无道术,他们只要参与赌骗的人数够多,总能用概率堆出又一个张角。” 张角是必然会出现的,但为什么具体是这个张角崛起,只是一个概率论问题。 换句话说,张角这类巫赌型的反贼,虽然也需要硬实力,但硬实力的比例远比曹操刘备要低得多。 如果要做曹操、刘备需要30分的实力,70分的运气,那么做成一个张角,需要1分的实力,99分的运气。 李素之所以对这点那么清楚,是因为后世全球文明国家都已总结出这方面的统治经验:遇到瘟疫之年,绝对不能允许预言型的谣言传播,因为根据概率论,只要制造谣言的基数大了,最后肯定会出现“神预言”的。(后世更麻烦的是还有注册机,歹徒可以注册很多号发言堆概率) 而无论教育多发达,平民也并非个个都懂概率论,这时候数学差的无知愚民就容易被利用。 刘焉听完,瞳孔瞬间放大了不少。 虽然“随机、概率”这些词汇,他确实听不懂,李素也是没办法用这个时代的术语来表达,因为这个时代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术语。 但是,刘焉敏锐地察觉到,李素的思想是很有可能对的,因为“每多赌一次连胜概率减半”的粗浅数学,他还是算的明白的。只不过此前从来没人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李素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户。 至于术语,说不定是《九章算术》或者《周髀算经》里面的吧,他自己读数学书少,不知道也不奇怪。 “这竖子……竟然靠钻研算学,也能窥测出治乱之道。看来满朝衮衮诸公,对君子六艺中的‘数’,都过于轻视了呢。 如此说来,纵然此子经学正道不足,但光凭这门算艺,我举荐他到伯安处任职,也足以胜任了,绝不会被外人怀疑别有用心。” 刘焉心中如是暗忖,越想越觉得惊喜。 第36章 征辟只是走走过程 到刘焉府上的这次拜会,结果可以说是大成功,效果拔群。 刘焉对李素这颗棋子的态度,就像渣男遇到美女。 渣男明明只是馋对方的身子(想把对方当枪使,当样板典型案例树,推动废史立牧),但不好意思明说,怕因此受到外界的猜忌。所以不得不编造一点借口,说是欣赏对方的“才华”和“贤淑”。 这种情况下,对方哪怕九分是靠美貌,只有一分的才华和贤淑,渣男在对外吹牛的时候,也得吹成九分的才华和贤淑。 更何况,渣男在考校的时候,惊喜的发现原来这位美女真有九分的才华和贤淑,那就更是瞌睡送枕头了,当然要大吹特吹来遮掩自己的好色(异心)。 仅仅第二天,刘焉就把李素的才华和忠义,私下里跟大宗正刘虞通了个气,暗暗力劝刘虞征辟李素一个基层的幕僚官职,说将来对刘虞回幽州平叛必有裨益。 至于刘焉和刘虞私下里怎么说的、具体如何劝,李素这个外人开不了天眼透视,也就不知道了,反正结果应该是很不错的。 估计刘焉就是把自己考校李素时听到的精彩问对,以及从曹操那儿听来的、李素当日与大将军何进的问对,统统转述一遍,再添油加醋夸大一下李素的才干。 如今,“废史立牧”的事儿,虽然还没提上议程,但刘虞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有相当大的概率,会在一段时间之后,被皇帝派回幽州任职——哪怕不设立州牧职位,他也会按幽州刺史的官职回去。 谁让刘虞在幽州地区的威望之高,整个大汉朝没有第二人可比呢,只要幽州局势糜烂到不可收拾,迟早得调刘虞回去的。 这种时候,听刘焉如此盛赞李素才华,说对平叛有用,还强调李素跟如今不拿朝廷军饷在涿郡兴义兵讨贼的刘备也关系很铁,种种考量之下,刘虞也就答应了征辟之举。 …… 拜会刘焉之后的两天,李素就接到了这份征辟,正是大宗正府的名义下达的,效率高得雅痞。 李素纵然有心理准备,都没想到那么快。 当时是上午辰时,李素正在驿馆里,跟沮授、关羽一起吃早饭呢。 原本估计最多再过一两天、朝廷对于之前一系列功过的赏罚结论就要下来了,他们一行人就得回邺城了。 刘虞这份征辟,时间点掐得很不错,硬生生把李素截胡了下来,让他不必回邺城再给阉党的贾琮做事了。 刘虞派来的征辟使者,就洋洋洒洒当着一群人的面把内容宣布了:“久闻冀州功曹书佐李素……特征辟为宗正公主家丞,秩三百石,佐校外戚簿籍。” 这种征辟文书并非朝廷旨意,李素也是第一次遇到,所以听完后略微有些懵逼,一开始还不敢直接接,而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沮授。 因为之前贾琮赏赐征辟他的时候,他是从零起步,不存在交接问题。现在刘虞再次征辟他,他总得先跟贾琮那边切割清楚关系才对。 幸好,刘虞派来的信使也比较懂行,当面就跟沮授说:“沮别驾,宗正的征辟,已经在崔司徒处备案。贾刺史那儿的交割,还望您代劳了。” 沮授一拱手:“些许小事,授回邺城时自当妥为处置。” 在沮授的协助下,李素总算是在没有闹出笑话的前提下,安然接受了自己的第二次征辟。 事后,他还就这里的礼法和办事流程跟沮授请教了一下。 沮授本就是个好为人师之人,也就耐心解答。 原来,刘虞之所以只征辟他一个正三百石的小官,是因为一旦到了正四百石和比四百石以上,朝廷的人士管理就要严格得多,不是仅仅用人单位到司徒那儿备个案就能通过的了。 另一方面,则是一些不上台面的潜规则:汉灵帝时,西园卖官的起步价,就是统管比四百石以上的官位,比四百石卖三百万钱,正四百石卖四百万钱。 再往下的芝麻小官,皇帝也卖不过来,基本上就不卖了。 与此同时,自从前些年旧皇宫遭火灾、汉灵帝开始修毕圭苑之后,正常任免的官员也要给钱才能上任,只不过比全价买的官要便宜不少,一般运气好是打五折优惠,高的也有七八折的,具体不一定。 比如买一个最差的郡的太守,要两千多万。但如果是你才干很适合这个职位,朝廷也刚好急需用你去担任这个太守,那可能给一千万就拿下了——最典型的就是孙坚的长沙太守,本来起码卖贵一倍,但孙坚有将才,又刚好爆发了区星叛乱,朝廷需要孙坚平叛,所以五折优惠就给孙坚太守了。 但是,这个“正规任命的官员也得给上任钱”的制度,也是最低只到比四百石为止,再小的官,汉灵帝也没精力卖,太琐碎了。 因此,刘虞才找了宗正府里最便宜最差的官职,公主家丞,给李素征辟。因为宗正府的属官都比较清贵,除了这个位置之外,根本就没有三百石那么小的了。其他起码都是比六百石的某某令、某某主簿,不好操作。 而且宗正府下面的属官,分两个派系,一派管的是汉室宗亲,一派管的是外戚。 按照朝廷制度,掌管宗亲簿籍的官员,本身也都必须是姓刘的汉室宗室。只有管外戚的官员,才能由外姓担任。 李素出身卑微,是外姓,所以才给了“公主家丞”,就是管那些公主和驸马们的子嗣后人名册簿籍、血统亲疏排序。 当然了,这些职权分工都只是理论上的,是待遇问题。实际工作中,李素要是肯主动帮忙,无偿加班的机会估计也是不少的。 姓刘的有编制、挂个名分,外姓的临时工、实际干活,岂不美哉。 …… 使者走后,沮授也很快离开了。 屋里只剩李素和关羽,他终于松了口气。 “这下总算是暂时在京城找到了一个合法的身份,可以继续驻留下去,不用跟沮授回邺城了。” 关羽却有些担忧:“恭喜贤弟了,从比三百石升到正三百石,又悄悄升了半级。不过,你从此就是京官了,再想帮大哥做事,恐怕多有犯难。” 李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关羽在担心什么。 他是在怕自己不能再帮刘备出谋划策了? 李素微微一笑,坦然说道:“当初是谁救我出督邮魔爪?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云长稍安勿躁——以我观之,幽州局势糜烂下去,大宗正刘虞迟早要调任幽州执掌地方。到时候,我作为刘虞属吏,跟着平调到幽州地方,还怕不能与大哥守望相助、成掎角之势? 刘虞之所以征辟我,估计也是看中了我的实干之才,见我在最初对付张纯时有功有谋,将来可以一用。否则,你真以为他征辟我真是为了去给那些公主驸马家里记账人口、数他们生了几个孩子?我敢说,这个职务,绝对干不满半年就要下放地方的。” 关羽闻言,这才释然,也对自己刚才的戒心颇感惭愧。 第37章 刘县令弃官 李素得到了征辟,也就能名正言顺长期留在京师了。 此后两天并无大事发生,他就去宗正卿那儿办了一下“入职手续”,熟悉一下情况,然后业余时间就继续完成他的写书、刻书、印书工作。 两天后,三月初一,正是朝廷五日一朝的大朝会日期。 算算日子,李素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了。在京师滞留,前后加起来也有十几天。 灵帝如今常年荒于政事,但朝会还是要开的。无非皇帝稍微露个脸就闪,具体事务由公卿初步处理后、交十常侍定夺。 之前幽州刺史陶谦的第一份告急文书,是四天前送来的,错过了上一次大朝会,所以对于相关告急的奖惩处断,自然要在这次朝会上讨论。 公卿与十常侍一番闭门博弈,最后达成了平衡。 陶谦暂时不奖不惩,仍然暂留在幽州刺史职务上,让他戴罪立功先把幽州局面稳定住,免得糜烂快速扩大。 不过大家都知道,陶谦这个幽州刺史是当不久了,最多几个月,就会被借口调走。 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十天前仓促带领驻扎在渔阳的乌桓南下迎击张纯。可行至后世居庸关一带时,其帐下的乌桓难峭王突然发难,与张纯里应外合,击杀公綦稠,并杀散公綦稠帐下嫡系的汉人部曲。 这次的朝会上,也正式定了调子,把一切都推到了公綦稠这个已经战死的死人身上,认为是他御下不明,又克扣乌桓粮饷,没有察觉到乌桓人的异心。 与此同时,朝会还正式对刘备、潘凤、张郃等人之前出首、追捕张纯的功过,讨论出了一个结果。 潘凤、张郃功劳较小,或者说行动中有一定的过失,但总体上功大于过,各自被赏赐了一些金钱,但没有升官。 而刘备功劳最大,因为有首先出首之功,还是一路杀穿了黑山贼盘踞的地区、冒险南下报信的,追杀张纯时作战表现也英勇敢先。 最终朝议决定,将刘备由安喜县尉,改迁为广昌县长,秩正四百石,比原先升了两级。(安喜县尉是三百石,要升到比四百石、再到四百石) 之所以广昌县长只有正四百石,是因为这个县比较小——一万户以下的县,只有“县长”,根据户口数从正四百石到比六百石。一万户以上的县才有“县令”,从正六百石到千石。 而广昌县是中山最北面的县,位于涞水上游(相当于后世保定的涞源县),这个县在燕山山区,户口很少,才刚刚五千户左右,所以县长比较不值钱。 另外,根据之前张郃堵截张纯时的部署,当时因为官军兵力不够,只堵截了中山郡与涿郡交界的南部地区、也就是易水沿岸,而没有兵力去堵涞水。 所以最终,张纯确实是从广昌县沿着涞水逃脱的。广昌当地的官员,不是本来就跟着张纯从贼,就是被张纯杀害殉国了。 因此,广昌县官场上的官员,基本上都被清空、腾出了很多官位空缺。 朝议这才决定让知兵善战的刘备去当广昌县长,也好负责堵住涞水一线,防止张纯在幽州做大后,再沿着这条路反向蔓延回冀州。 至于李素,在朝议上倒也有提到他的名字,但后来听说大宗正刘虞已经征辟他为宗正府公主家丞、秩正三百石,也就不再另外处理,只是追认备案即可。 …… 可惜,朝廷对刘备的任命征辟,当然没能正式下发下去。 因为刘备早就不在安喜县尉的职位上了,哪怕把任命送去也是白跑一趟。 朝议后第二天,李素就以“刘备前同僚”的身份,用恰当的渠道,委婉上报有司,说刘备已经弃官回乡、组织乡勇抗击张纯了。 有司之中,其实有少数人已经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了,毕竟刘备离京已有将近十天。但做局需要,他们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等李素“正式禀报”后再假装“恍然大悟”。 演得也是挺累的,刘焉的势力,估计在这背后也花了不少资源,自以为把刘备和李素当成提线木偶一样在操纵。 与此同时,在李素把上述情况正式反馈之后,又过了两天,李素之前在甄家工坊订货的第一批防止印刷渗染的楮皮纸,也已经正式造好晒干、可以用于印刷了。 这批纸的原料并没有充分浸沤,前后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出品,所以造出来的纸寿命会短一点,但印东西是没问题的。 雕版也已经在等纸的过程中雕好了,就等纸一到立刻就能印—— 雕版过程中,当然也遇到过一些技术难题,比如一开始李素都没考虑到阴文雕版雕出来的字,印好后是反的。 但这些问题都是好解决的,李素让钟繇重新在很薄的绢帛上抄了一遍,也多给了钟繇一份抄写费。因为绢帛透墨性比纸更好,写完后绢背面也能清晰印出字迹,所以把绢反过来盖在木板上、让木匠顺着反的字刻,就能刻出可以印书的雕版了。 李素还做了一个滚筒状的、外面包裹类似海绵一样吸墨材料的工具,用于给雕版刷墨,免得墨沾多了楮皮纸也撑不住。 总之一番折腾,总算是把这世上第一批黑底白字的阴文卷轴书印了出来。 给刘备授官未遂后的第三天,这批书就开始在雒阳流传开来了。 最初的卖家,是甄家的商铺,他们就跟原先卖纸一样卖成品书。 毕竟这个时代原先还没有书籍这门生意,大家都是买纸回去自己抄的,就算有交易,也是读书人之间买卖,没有商人批量卖的。 …… 三月初四,也就是《孝义录》开卖后的第二天。 李素一早去衙门里点卯,处理了些事务,等着逮到公务的空闲,就翘班溜出来。溜到甄家商号,向管事张亮查问一下卖书的情况。 张亮对李素的态度,着实比较两面化。 一方面很感激李素发明了这门新生意(虽然现在还对甄家人技术保密),看起来整体行业前景很开阔。 但另一方面,最初出版的这本书,质量确实不咋地,卖得不太好。 张亮便如实相告:“先生,自昨日起,来这儿看新鲜的人不少,很多人试读了之后,也觉得故事精彩,也颇有教化之功,发人深省。但很多人觉得这书价钱太贵,于仕途经学并无补益,舍不得花钱买。” 李素对这个暂时的结果,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大家不买的主要原因居然是嫌价格贵。 他便耐心问道:“这书价格还贵?光是卖纸,这样一张长卷,蔡侯纸都要十几钱,左伯纸更是要三十钱。我造的左伯纸,比寻常左伯纸质量还好,光卖纸卖四五十钱,因为稀缺,恐怕也不为过吧? 我还把字弄上去了,只收一百多钱一卷,贵么?这一卷好几千字,找个文书抄写,手慢也得抄几天,读书人的时间,一天不得至少当得百钱工钱?” 李素非常中肯地剖析,一度以为是甄家的人不会做生意,不会给客户找参照对象说服,才导致客户不肯掏钱。 另外,或许有人会觉得一张纸卖十几钱到几十钱太贵了——但实际上,这个时代的纸是非常长的,也就是跟后世宣纸一样宽阔,比宣纸窄一些,但更长。 因为汉朝的人写书的习惯,还没脱胎于竹简,竹简就是很长一排竹片卷起来的,有纸之后旧习难改,也就依然做成长长的卷轴。所以书才是以“卷”为单位的,一张长纸写满卷好就是一卷书了。 没有蔡侯纸之前,这样面积的一条绢帛,至少要几百钱。纸只卖十几钱到几十钱一卷,已经比写在绢帛上成本便宜了十几倍了。大家的心理价位对标的是绢帛,所以对纸的售价也是很认可的。 面对李素的分析,张亮耐心解释:“先生,你这书,算纸钱和工费,确实不贵,说到底还是题材。读书人花大钱买书看书……目的终究是要有益于仕途,只是故事的话,看过记个大概也就罢了。 你要是肯卖经学书籍的话,我倒是可以保你销量至少涨几十倍。以雒阳城读书人的数量,只要我们一家独揽,《春秋》一天卖出几百卷都没问题。” 销量暴涨几十倍,也才能保证一天卖出几百卷。可见李素这个《孝义录》,如今只能每天卖出十几卷,攒一个月也不到一千卷,只能覆盖到如此少量的读书人。 幸好,李素知道自己有后手。 他拍了拍张亮的肩膀:“别急,再观望两天。明天,又到了朝廷朝会之日了,我相信不出数日,这套书就会大卖的,到时候,定然会有贵人相助。” 张亮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真的?读书这种事儿,就算有贵人相助,都不能逼着士子去买吧?除非是太学都规定孝子人人要读此书,那倒是有可能卖出去。但太学是太常卿管的,那些清贵之人怎么会关心这些污浊俗务呢。” 李素眼神一亮,暗忖这张亮倒是个做生意的福将嘛,弗莱格立得不错。 第38章 钦定人教版 张亮并不知道,自己的弗莱格立得有多准。 李素走后,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初六,又是大朝会的日子。 这次的朝会上,讨论了很多千头万绪的日常公务。但其中也夹杂了一条,便是对五日前那个“任命刘备为广昌县长”敕命的反馈。 三月三号的时候,有司就已经知道刘备弃官了,但今天才算是在朝会上提到了一句。然后知道这事儿的范围,也就从有关部门,扩大到了整个朝堂。稍微有点品级的京官,都确保听说过了刘备这个名字,不少人暗暗赞叹其孝义足以为楷模。 还有些对汉朝孝廉造假比较敏感的人,则觉得将来肯定会冒出一股新的孝廉行径跟风潮。 说不定从此以后,那些异地做官、还是做不值钱小官、没有正经孝廉出身的人,都会拼命发掘一下,自己家里有没有什么长辈亲戚、是生活在如今有乱贼猖獗的战乱地区的。然后就会找个借口,弃官去贼占区组织乡勇抗击、博取孝义名声。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刘备这种孝义行径,好歹是有门槛的。正如当年刘繇刘正礼的孝义行径,也是有门槛的。 你首先得知兵、能打仗,才能模仿这种孝行。 不然到了张纯、区星、或者将来的葛陂黄巾军地盘上,打不过对方,直接被反贼一刀砍死,孝义的戏也就白演了。 而且,模仿者终究是需要观望一段时间的,所谓不见兔子不撒鹰。 得大家都看到刘备因为这个弃官孝义的举动,得到了更大的好处,落袋为安了,大家才会放心跟风。 所以至少今年上半年,是绝对不会有人跟风了。 …… 大朝会次日,三月初七清晨。 张亮作为甄家商号在雒阳的大管事,并不用亲自起早去各处商铺、工坊巡视。 所以他按照往常的作息时间,睡到卯时末刻,才施施然起床,然后在辰时吃过早饭,正常节奏出门做事。 然而,大约辰时过半,他刚穿戴洗漱整齐、还在家中吃着羊肉汤饼,属下一名管账的伙计急吼吼上门,跟他通报了一个好消息。 “管事!西城那家卖纸的商号,都挤满了客人了!早上才开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出去几百卷《孝义录》了。 店里摆的存货都卖光了!连带着李先生在咱那儿造的那批左伯纸,有还没拿去印的,也都有不少太学士子买了去,说是要自己传抄!咱赶紧从库房和工坊里调货过去吧!” 甄家在西城的商号,正是主营卖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以及其他一些文人常会光顾的珍玩雅趣之物,如今卖书也是在那家店。因为西城那家店的位置临近太学,雒阳有好几万进过太学的读书人,在那儿做这种生意特别附和市场定位,生意也好。 张亮一听这好消息,惊讶得竹筷子都掉在桌上了。 这不可能啊!前天还只能一整天卖十几卷呢,怎么才两天工夫,就忽然风向大变,一早上就卖出去几百卷了? 这涨幅也太夸张了吧。 “咱一共印了多少?”张亮连忙追问。 “一共印了一千卷,当时您还是说,给李先生一个面子,多印点儿慢慢卖,哪怕砸一些在手上,就当是给李先生刘县尉卖个人情了。 另外还有几千张大尺寸的左伯纸,也是这一批的,造好了放在那边晾着,李先生也没提走,说是卖完了随时让咱帮着加印。” 张亮连忙吩咐:“快快快!立刻把工坊里的存货全部调到太学旁边那家店!剩下的纸墨也调度起来,召回匠人赶紧加印!我亲自去西城店里查看!” 张亮捡起桌上的筷子,把汤饼碗中最后两块羊肉夹吃了,剩下就丢给家中仆人,自己急吼吼地带着伙计出门。 仆人虽然没吃到肉,但能喝到淳厚的羊肉炖汤煮的饼,也是非常难得了。主人走后,立刻就端起剩碗稀里哗啦吃完,连羊汤都全部喝尽。 半刻钟之后,张亮就骑着驴赶到了太学附近那家商铺——他倒不是坐不起车,而是作为商人,一贯要懂得低调。京师豪门太多,商人在城里坐车太过显摆,容易被人惦记。 到了店门口,他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起码还有好几十个太学生在那闲逛。店里存货的《孝义录》应该是卖完了,最后还有两卷也被其中两人买走,但其他没买到的太学生堵着他们不让走,让这俩人暂时当众朗诵,好让大伙儿听听书中讲的究竟是什么事迹。 那俩抢到最后几本书的买家,怕拉仇恨得罪人,也就半推半就从了。 一时间,店门口摇头晃脑的读书声不绝于耳,惹得旁边铺子的商人也都侧目过来围观。 张亮帮甄家打理雒阳的生意还不满两年,雒阳富商藏龙卧虎。甄家在冀州或许是排得上号的豪商,但在京师却也未必压得过顶级的竞争对手。 所以两年来,他从没见过这种程度的被同行羡慕的盛况。此时此刻,他内心当然是又惭愧又激动: “幸亏当初我还想卖个人情给李先生,答应让匠人多印一点呢……生意居然这么好,给甄家都长脸了,回去主母定然会愈发重用我的。” 心中如是思忖着,他便看到与他同来的一名伙计,押着一批货送进店内,大约又有两三百卷,总算把围在门口的几十个人打发走了。大伙买到了书卷之后,纷纷准备散去。 张亮趁机拉住一名准备离去的太学生问道:“这位兄台,你们今日怎得如此齐心、都来买这新书?可是听闻了什么商户的宣扬么?” 那太学生用看无知者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两眼:“你是读书人么?” 张亮一尴尬,他当然不算读书人。 但汉朝士人和非士人的衣冠差别也不大,也不像后世科举朝代那样,弄点儿方巾之类只有秀才才能穿的衣服礼制。此刻他穿着还算朴素大气,要假装读书人倒也能做到。 于是他连忙托词:“小弟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不明所以……” 那太学生立刻颇为骄傲:“原来是乡下人,难怪了——你可知,昨日朝议之时,满朝公卿都在议论幽州张纯作乱、渔阳糜烂的事儿。就有人提到上次朝廷征辟的一名平叛官员的孝义之举。 那人叫刘备,居然为了救自己老家的叔叔、不从朝廷调遣,放弃了外地的官职非要回老家杀贼。满朝公卿都为之感慨,如今我大汉朝正在危机多事之秋,正要弘扬如此忠义之士,以家国为重! 朝议之后,太常卿亲自嘉许,说要在太学弘扬其义举,将来说不定还要查问士子们的感想呢。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觉其香。我辈忠义之人,怎能不学这些忠义事迹?” 说罢,那太学生就拿着买到的书,傲然飘然而去。 张亮一脸懵逼,震惊久久不散。 自己当初的瞎几把意淫,居然一语成谶了! 那李素,究竟有何等手段,竟能让太常卿亲自嘉许他所写的书和事迹? 要知道,太常卿就等于后世的礼部尚书,也就相当于管礼法和教育部门。 用后世的话来说,李素就相当于一个初出茅庐、刚写了一点粗浅文章,想要去发表出版、赚点稀饭钱。 但他的作品,刚上市的前几天,根本无人问津,至少是觉得“当故事读读还行,花钱买就算了”。 但是,仅仅几天之后,这本书就被教育主管部门的大领导,直接钦定为“人教版”、要求全国教育部门学习。还是读完要写读后感那种、写你从这个先进事迹里学到了什么文件精神。 这特么能不热卖么! 京师累积的、上过太学的读书人,怕不有数万之众,难怪太常卿发话之后,第一天上午就卖光一千卷都毫无压力! 一卷书赚一百多钱的纯利润,一卷纸也要赚三十几钱。这一天下来,恐怕能赚几十万钱。 钱还不是关键,关键是这背后的人情、能量,以及能掀起的影响。 “一定要把这儿发生的事情告诉主母和少主,这李先生之能,太可怕了,跟他合作,绝对是天下最赚的生意。”张亮心中,已然把李素敬若神明。 一个随便写本书就能让教育部门大领导为他站台的存在,富商们还不赶紧下重注抱大腿? 第39章 上达天听 雒阳城南,近年来新建的皇家园林毕圭苑。 正值阳春三月,园中百花明媚,鸾雉翩飞,仙鹤信步于庭。 时年三十二岁的大汉皇帝刘宏,面色苍白虚萎,但兴致盎然。眯着眼闲坐庭间,享受着一群不着内裳的宫女喂食喂酒、遮阳扇风。 说起这座园林,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典故——“修宫钱”这种中平年间新出现的搜刮名目,便是为了修它而巧立的。 在此之前,早在光和年间,当今天子就确已在西园卖官了。但1.0版本的卖官,还仅限于针对买官上任这种渠道的官员,并不是针对所有人。 “修宫钱”这种2.0版本的卖官,才普及到“无论是靠本事上任的,还是买官上任的,都得给钱。但靠本事上任的可以打折”的形态。 不过在刘宏看来,卖官的加剧也是无可奈何,谁让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逐渐崩坏、那帮地方刁族只是名义上尊奉天子,每年能实际征上来交给朝廷的税钱,却越来越少。 明知卖官是饮鸩止渴,他也得过且过,不去想将来了。 而且有一说一,不管卖官的理由是什么,刘宏生活上的穷奢极欲是没得洗的。 卖官得来的钱,虽说花了一部分在筹建西园新军上。但总的来说,用在富国强兵上的钱,还是远不如造园林浪掉的多。 “喝啊~唉哎哎,真没劲,”体虚气弱的刘宏,觉得玩啥都没劲,歇斯底里地伸了个很深的懒腰,似乎想把深入胸腔和肋骨的憋闷感驱散掉。 但懒腰伸完,更大的无力感重新袭来。 “段珪!”刘宏一阵烦闷,大吼招呼身边的常侍。 “陛下有何吩咐?”段珪立刻脸赔笑得像菊花,恭敬逢迎等候吩咐。 刘宏宠信十常侍,已经有二十年了。 十常侍中的张让、赵忠、蹇硕等核心角色,如今已经不太管伺候皇帝的活儿,而是帮刘宏执掌朝政、军务为主。刘宏身边的使唤人,也就渐渐降低到段珪等数人。 只不过,张让赵忠也都是人精,即使不在皇帝身边日常伺候,他们也会随时掌握情况,绝对不可能让其他宦官架空自己。 “近日京城可有什么新奇珍玩、坊间趣事?毕岚造的泉洒都看腻了,也就那样。”刘宏便随口问段珪。 他口中提到的“泉洒”,是一种类似于后世喷泉、水法的造景,用翻车提水蓄在高处,然后用铜质的鸟兽首或者蛤蟆首喷水洒出。 这东西是掖庭令毕岚(也是宦官)设计造的,是毕圭苑中今年刚完成的美景。以汉朝的技术,当时设计研制重复了好多次才成功,一座铜喷泉就花费数千万,然而刘宏也就稍微玩了一会儿,便觉了然无趣。 段珪苦着脸,也是深感无奈。 果然又来了!连毕岚造的喷泉都不能满足陛下,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呢?要让陛下始终保持新鲜感,还真是不容易啊。 他硬着头皮想了一会儿,只能说道:“这两日,听说京中读书人,都在争相购买一卷新书,已经卖出数千卷了。上面讲的都是些孝义故事,不过有些还写得挺活灵活现的,不知陛下是否有兴……” 刘宏脸一板:“书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不看!朕最恨那些虚伪说教!” 这种话作为皇帝是很不该讲的,但是在心腹宦官面前,也没必要矫饰,反正宦官绝对不会忤逆他。 段珪本来也是应付差事,看刘宏生气,连忙解释:“陛下不爱看也无妨,老奴可以把其中故事、杂记讲述出来,其中还是颇有些新奇趣事的。” 段珪如此推销,一来是他也觉得那个故事确实有趣,或许可以应付掉皇帝的无聊。另一方面,他这两天刚刚接受了太常卿刘焉的拜会,双方不知道聊了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收到好处。 总之段珪就是选择了如此应付,内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刘宏这才好奇:“你也会讲书?” 段珪媚笑着说:“因为那书浅显,言语粗俗,一如市井闲聊,一看就懂。” 刘宏愈发好奇了:“言语粗浅,那必然洋洋洒洒,冗长不堪,怎得还能几日内传出数千卷?抄写恐怕都不及吧。” 段珪:“好像是有商人用了新的奇巧之法,如同印玺一样印制的,故而传播极快。” 刘宏往那一靠,张开嘴等宫女喂了他几颗去了皮、籽的葡萄,随口吩咐:“那你就挑新奇趣事讲讲。” 段珪找来书,战战兢兢挑了几个近年的故事、看起来比较有血有肉不像是演戏的,给刘宏讲了一下。 没讲多久,刘宏果然被吸引住了,连葡萄都忘了继续吃了。 “这话说着才像是在说故事讲笑话嘛,一点都不说教,难得现在的读书人还能写出这么通俗的故事。”刘宏点点头,随口评论道。 不得不说,这完全是书的创作时代性的碾压。 汉朝的书,太干了,一点灌水细节都没有,所以故事的趣味性,当然不能跟李素写的相比。 而且,很多汉朝的书,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精炼那么干的,有些是在常年的传抄中,变得越来越干——因为抄书的人会不耐烦,比如一句话原文是二十个字,那么抄写者绝对不会增加修饰语,抄成二十二、二十三个字。 最多只是把原书抄完之后,在字里行间加注释、发弹幕吐槽。 但把原文二十个字缩写成十八个字,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不影响叙事清晰就行。下一次别人再借你的书抄,还是嫌慢,觉得还能精炼,就再少抄两个可有可无的,这句话就变成十五个字了…… 所以先秦两汉的故事书、其实是一代代人不断缩写的群体智慧产物。最后才变成《西京杂记》上那样几十个字甚至十几个字就讲完一个小故事的程度。 而刘宏的审美,是连《西京杂记》那种干燥到便秘的故事书都能忍的,一听段珪转述的《孝义录》,瞬间就觉得趣味横生。 听到精彩之处,刘宏忍不住屡屡互动反问: “那刘备南下邺城出首张纯,竟是走的黑山贼控制的地界,才躲过了反贼的搜捕?那张飞,竟能一声大吼,震落方圆百步内麦苗上的积雪?使伪装成乡民的黑山贼恐惧辟易?” “最后杀回卢奴县时,那刘备竟以如此计策,骗开城门、使张纯猝不及防、不得不弃城而逃?” 刘宏丝毫没意识自已已经被带歪楼了。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注意到,这个故事貌似跟“孝义”没什么关系,最多只是忠义。 他这才打住段珪:“等等!这些事迹跟孝有什么关系?” 段珪这才连忙跳掉一段剧情,翻到最后:“是这样的,这安喜刘玄德,祖籍涿郡涿县,追杀张纯过境后,因为官职在身,无法再追,后来几经曲折,弃官而去,回家保护家中叔父、聚乡勇保境安民……” 刘宏听了,发现他第一次看到故事居然能在“说教”之外的环节,灌水铺垫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刺激过程。 虽然有点主次不明,无病呻吟,说教太少、立意拔得也不够高。 但不得不说,这故事听起来是真刺激啊。 愣了一会儿之后,刘宏才拍这大腿叹道:“若是《西京杂记》和其他稗官野史也这么写,朕何至于不喜读书!” 潜移默化之间,刘宏竟然把只是打了一两场微不足道小仗的刘备,想象成了一个将才。 正所谓庞贝打仗打得好,不如凯撒《高卢战记》写得好。 拿皇打仗打得好,不如同行衬托、敌军秘书写《战争论》写得好。(克劳塞维茨早年是布吕歇尔和沙恩霍斯特的参谋,跟着那两位将军跟拿破仑打过仗。克劳塞维茨当参谋时战绩很烂,但写书很牛逼)。 将领的将才是个很专业的东西,外行不一定看得懂,皇帝就更看不懂了,他们只能看结果,要么就看故事。 而当结果扑朔迷离、胜败的理由无法归咎于具体的人时。要在一群同事当中揽功推过、脱颖而出,会吹牛逼、朝中有人帮你吹牛逼,就非常重要了。 绝对能够事半功倍,把你实际在战场上的功勋,放大好几倍呈现。 潘凤、张郃、公綦稠,在讨张纯的过程中,实际表现未必比刘备差,但没人帮他们吹啊。 只能说,李素吹得好,刘焉又正好要利用这两颗棋子,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共同炒作,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雒阳城里几天卖出几千卷,这样的盛况,想不直达天听,都不可能了。 刘宏感慨了一会儿自己“被枯燥之书所误”的惋惜之后,终于注意到更多问题。 “这个刘备的事儿,好像之前就听到过一些?” 段珪:“陛下,刘备弃官拒征辟之事,好像上次朝会时,有人提过,具体可问赵常侍,都怪老奴对国事不太清楚。” 段珪对于自己“只专心服侍皇帝,不关心朝政”的人设,还是维护得非常用心的。 刘宏想了想,点点头:“难怪呢,想来是朝会时,要找几个有功之人,鼓舞朝野士气,所以,这李素的《孝义录》,才传播得那么快吧。” 刘宏虽然荒淫,但智商是不低的,很快就想到,这东西火得那么迅速、那么反常,背后肯定是有朝中推手。 只不过,这种推手,目前看来对大汉是有利的,因为大汉正需要这样的典型来恢弘志士之气。 所以刘宏也没打算追查究竟是谁在帮刘备宣传。 既然是对朝廷有利的好事,查那么清楚干嘛?做人要及时行乐难得糊涂嘛。 他又问了段珪一些信息,听说刘备也是汉室宗亲,所以才拒绝跟张纯同流合污、如此坚贞。 于是,刘宏就让宦官宣召大宗正刘虞觐见,想问问刘虞有没有什么安排。 —— PS:新书第三周了,又到每本书一度的求活粉时间了,求本书的真人活粉读者,打赏1块钱,鉴定一下追更的活粉人数有多少。也让编辑看到我的利用价值、也为我自己增加一点创作信心和底气。 已经有过打赏记录的书友就不用再打赏了,因为不会增加活粉数。只要还从未打赏过本书的,求1块钱。也不是为了这点钱,就是看一下大数据,激发一下创作灵感和动力。 新书期内活粉数每多100人,上架首日多爆更三千字。大家都可以看网页端的粉丝榜人数记账,童叟无欺。(满500人后,网页端粉丝榜名单显示不下了,但是我依然会按照比例折算。不会非常精确,但也大差不差。) 第40章 过渡性的官也要好好干 皇帝从段珪那儿得知了刘备事迹始末后,当天就召见了大宗正刘虞,问了一些关于刘备的身世、谱系。 虽然皇帝的脾气比较三分钟热度,没有说更多,也没明言刘备可用。 但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查问,也足以让刘虞意识到,刘备这个“汉室宗亲”中新晋的后起之秀,恐怕是要走运了。 毕竟,能让皇帝听说你的事迹,对于县级的小官而言,本身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从宫里回来后,刘虞思之再三,又亲自再看了一遍《孝义录》的最后一卷,然后就提笔给自己的老下属、涿郡太守韩卓,写了一封信。 韩卓是一个在幽州混了十几年的老官僚了。当初刘虞担任幽州刺史时,韩卓还只是涿郡下面某个县的县令。 中平元年,黄巾贼起之后,涿郡原先的官吏因为战乱损失了一波,韩卓年限资历也积攒够了,算是在战火中得到提拔,成为涿郡太守,如今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干了三年。 虽然刘虞离开幽州已超过十年,但凭着早年在当地积攒下的威望,刘虞只要愿意给幽州各郡太守写信提要求,太守们基本上是莫敢不从。 起码得到幽州刺史陶谦这个级别,才敢不给刘虞面子。 刘虞信里也不废话,就跟韩卓直说:弃官回涿县统领义勇击贼的刘备,其事迹、孝义已经传遍京师,而且是直达天听,连皇帝都垂询了,还到宗正府问过刘备家世谱籍。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韩卓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怎么干。 反正今年涿郡的孝廉名额还一个都没用呢,加上涿郡人口虽然不算很多,但因为是属于幽州的郡,所以能享受到“举孝廉所需的人均户口数减半”的优惠。 这就相当于高考录取率翻倍了,竞争本来就不会太激烈。 刘虞的信大约三月初九寄出,不用走特别快的加急信使,就正常投递,大约八天之后抵达了涿郡。 韩卓得信立马处理,花了几天寻访、了解材料、增补当地新近考证到的被察举人先进事迹,大约三月二十完成察举奏表,递送给朝廷。 一来一去,半个多月的时间,三月底的时候,这份察举奏文终于抵达京城。 …… 三月二十九,明天就是月底的休沐日。 李素也已经在宗正府上,担任“公主家丞”这个过渡性的芝麻小官,也有大半个月了。他已逐渐适应了自己名义上的本职工作。 这段时间干下来,他也大致理解自己的工作为什么品秩只有区区三百石、位居宗正府诸多僚属中的最末尾—— 因为这活儿实在比较清闲,又没什么重大的职责。除了每天点卯不能翘班以外,只要你人在衙门,偷偷懒也没人管。 这么说可能不太直观,稍微举个例子就明白了——宗正府上的各个“丞”,主要的职责便是核验宗室/外戚的血缘身份,勘合编写谱系籍贯,类似于派出所的户籍警。 而管刘姓宗亲的“宗正丞”之所以繁琐,便是由于要核查刘姓王爷、侯爷的妻妾子嗣,有没有明显血缘破绽的。 比如要是某个王爷跟他老婆一年多没见,他老婆却生了孩子,那宗正丞就要把这个信息记录在案,不能让野种写进宗室簿籍。 尤其有些侯爷自己生不出孩子,怕没人继承爵位,于是就默许老婆绿自己,一旦查实就可以奏请皇帝削夺犯事者的爵位。如果宗正丞明明查到却包庇,就要被追究渎职的处分。 但是,李素担任的“公主家丞”,这一大块繁琐的核验工作就不需要了,他只要无脑登记就行。 因为只有父子关系可能有假,母子关系假不了。 大汉朝的律令虽然没有明写“驸马没人权”,但实际操作中,只要是从公主、郡主等宗室女性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统统无脑登记到外戚簿籍里。驸马有没被绿根本无关紧要。 也正是因为少掉了这么大一块八卦工作量,所以“公主家丞”的俸禄品级只有“宗正丞”的一半…… 不过,这种职务给李素用来过个桥,却是正好人尽其用。他本来就不指望朝廷的俸禄过活,工资少一半、却能清闲,岂不美哉? 多出来的时间,正好遥控一下甄家人的卖书生意,或者免费给同事帮帮闲。 还别说,就在这20天里,他又请钟繇帮忙抄写了一部《尔雅》,然后还准备抄《论语》。同时在甄家的工坊里下了更多的楮皮纸、印墨的订单,找工匠雕刻,扩大他的印书卖书生意。 本来甄家也挺眼馋这门生意的利润,动过剽窃的念头。 可惜一来是楮皮纸的配方他们暂时破译不了,他们私下里拿别的左伯纸、配合李素雕的木版去印,发现都会渗开来糊成一团,字迹模糊。 二来么,也是因为见识到了李素的通天能量,印的第一本书居然就能让太常卿为其销路站台。甄家人慑服于李素的后台之硬,在小试技术失败之后,就果断放弃了,乖乖选择精诚合作、让李素赚大头,他们只赚点小头。 而李素扩大印书种类时,之所以先选《尔雅》和《论语》来刻,也是因为这两部书字比较少,都不到一万五千字。大约每部书用三四张长卷轴就能写得下。而其他大部头经典他也来不及找人抄和刻,只能一步步来。 这样的书每部只卖不到一贯钱,以汉朝世家读书人的身份肯定都是买得起的。 因为这毕竟比抄书便宜太多了,如今的人得到一部书都是要好好保护代代传家的。能看几代人的传世之作,一贯钱一部就显得很划算。 而宗正府里那些同事,大家知道李素是随时可能跟着刘虞去幽州上任的、与其他人不存在晋升上的竞争关系。 加之李素家资丰厚,出手阔绰,所以他很快就在同僚之间赢得了极好的的人缘。 金钱人缘双丰收,这小日子暂时过得那叫一个滋润无比。 …… 这天正是要下班的点。 宗正府上好几个同僚,已经提前到李素这儿晃悠,套他的话,想看看休沐日有没有什么吃喝玩乐的活动。 李素则非常敬业地在帮同事做事,排查一批刘姓侯爷前些年上报的起居活动轨迹、再对照着他们孩子的出生年月,帮忙剔除出几个漏网之鱼。 他前世毕竟是在公安大学教过书的人,虽然教的是谈判专家的课程,但对于户籍警的管理制度,也是略懂一些。 所以凡是他经手之后,就觉得汉朝现行的宗室户籍排查手段,简直是太落后了。 连个表格都做不好,完全是挂一漏万查到哪算哪,看漏了也就放过算了。 李素稍微拿出一点后世户籍管理的数学、统计学手段,效率瞬间翻好几倍。 宗政令和宗正丞就非常喜欢李素,一边享受李素的帮忙,一边关照他千万别泄露这种工作方法。免得上级发现工作效率提高之后,对他们提出更加高标准严要求的考核指标、或者压更多的工作量过来…… 巴不得李素走了之后,他们用李素改良过后的新工作方法,明明可以把原先四天干完的活儿压缩到两天完成,还不让大领导知道。这样他们就能永远每轮休沐周期多偷懒两天了。 “李贤弟,你这数学之才,留在咱宗正府真是大材小用了。就该让你去大州大郡,当个执掌钱粮户口的主簿、长史。若是再磨砺十年二十年的,入朝为计相也不是不可能呐。” 宗正令刘畅看着李素下笔如飞,在旁不禁抚其背嘉许。 一伙人正在围观李素干活,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咳,所有人立刻紧张地散开,回身行礼,如同被班主任逮住的中学生。 原来,竟是大宗正刘虞,亲自来到了李素办差的这间书室。 “拜见宗伯。”所有人齐刷刷躬身行礼。 (注:“宗伯”是称呼大宗正的口语雅称,类似于下属称呼刺史“使君”。出自周礼,称执掌宗室的大臣为“春官宗伯”。同理,九卿中的其他八个职位,也都有对应周礼的雅称。) 刘虞本来只是收到了韩卓的回信,得知韩卓的察举奏表已经送到雒阳,所以想过来找李素吩咐几句话,没想到就看到了这一幕。 也是时机凑巧,因为正常情况下,他有话问李素,肯定是把李素喊过去拜见。但因为明天是休沐日、今天快下班了,他才亲自闲逛至此。 就好比大老板快下班的时候,偶尔也会纡尊降贵闲逛到下属的办公室里,当面交代,顺便神出鬼没地抽查一下工作。 刘虞拿起李素正在勘合的几本簿册,又扫了一眼李素做的表,不怒自威地叹息:“尔等便是这般做事的?把宗室簿册交给主外戚的同僚来做?” 宗正令和宗正丞连忙认错解释:“我等只是听说李家丞做簿籍颇有妙法,所以……想请教于他,这才让他代为示范,我等好从旁学习。” 罢了罢了,到了这一刻,也只能弃小保大,“暴露高效率的新工作方法”了,总比让领导觉得你工作态度有问题要好。 “原来如此,倒也情有可原,尔等先退下吧。”刘虞本来就不是来追究的,随口一句,就放过了这事儿。 宗正令刘畅口中发苦,一边退下一边还不得不做戏做全套、继续夸赞李素:“属下遵命,李家丞的簿籍计术,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以至于此。” 其他属官全部退下之后,刘虞往案前一坐,李素侍立在旁。 刘虞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问道:“你跟刘备刘玄德,究竟是何关系?他的事儿,你能代为处断么?” —— PS:感谢大家的支持,目前我看到是155活粉了。到时候上架首日9千字已经有了,再冲一冲就首日1万2,上不封顶。 第41章 皇帝也收封口费 说句实在话,来宗正府任职这二十几天,李素连跟刘虞说话的机会都没捞到过几次。 至今为止,他跟这位顶头上司实在谈不上熟悉。 刘虞跟刘焉不一样,他毫无私心,也就没有动机去拉拢和利用李素——刘焉之所以“礼贤下士”,是因为他知道把李素和刘备的事迹炒热,对于他心心念念的“废史立牧”大业有很大的推动效果。 至于李素本身的才华,虽然也显露了一些,但还远不足以让“九卿”级别的大佬把他当能人异士尊敬。 所以,刘虞虽然征辟了李素,但也就把他当成一个“可堪一用的基层属吏,说不定将来可以带到幽州去帮着管管军队后勤调度”,并没有额外的重视。 今天,也是收到了韩卓的回信,才信步过来看看,顺便考校一二。 李素知道,未来回到幽州,这刘虞就是他和刘备的顶头上司了。至少在张纯、张举叛乱彻底平定前,都要在这位大佬手下做事。 因此眼下有机会表现,他还是非常珍惜的,言辞应对也都极为走心。 他略一思索,用尽量不犯忌讳的措辞解释:“刘县尉当初于我,有救助之恩,若非如此,我也不能逃脱张纯爪牙的控制、出首立功。故而我与他虽然相识不足两月,却恩若兄弟。” 刘虞闻言,微微点头:“人生于世,自当立信重义。如此说来,你为那刘备扬名,倒也算是知恩图报。” 刘虞本来对于李素帮刘备炒作、扬名的动机,还不是很了解,怕他俩有什么阴谋,所以不想跟李素太接近,只想先观望。 他为人方正,没有曹操那种“唯才是举,虽不仁不孝亦可重用”的魄力。他的用人观,是才华和道德并重,不喜欢结党营私搞小动作的下属。 但李素入职二十天来,刘虞从未见李素有试图在他面前多露脸。 而且今天来视察,他又明明看见李素确实是已经帮宗正令、宗正丞改进了做簿籍表格的效率,但却从来没表现出邀功请赏的举动。 这才让刘虞渐渐熄了对李素人品的猜疑,相信李素不是溜须拍马的阿谀之辈。 这个疑心开释之后,刘虞也就放下架子,很务实地问道:“我看你和刘备,也都是赤忱之人,有些话就直说了。涿郡太守韩卓,昨日已有表文送到,举刘备为涿郡今年的孝廉,后日朝会公议,估计会择涿郡一大县,实授县令之职,秩六百石。 不过,陛下法度犹在,如今即使是孝廉正途出身的官员,也要按授官缴纳‘修宫钱’。以致很多有气节的清流名士,都隐居故乡拒绝征辟、不愿为官,以免背负花钱为官的污浊之名。 我看那刘备,如今也算有美名在外,不忍如此义士,背负上花钱买官之名。但朝廷又确实需要用他,国难之秋,不该为求虚名而处实祸,所以,想问问你是如何为他考虑的?” 刘虞毕竟是第一次跟李素恳切深谈,所以有些话尺度还不是很放得开。 要不是惋惜刘备如今那么好的名声,能作为提振官僚集团士气的典型,刘虞也不至于跟他说这些,换个人早就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李素略微一琢磨,就大致明白了。 首先,刘虞的第一层意思,就是如果李素想让刘备当官、不在乎名声的话,那么后天朝会之后,就乖乖拿六百万钱、去皇帝的西园交钱。 一手给钱,一手给官印,正六百石的官租金六百万,租期一年,童叟无欺。 不管怎么说,这个官职可比刘备闹出孝义之名前、纯靠出首和追贼之功所得到的官位,又高了一截了。 朝廷上次给刘备加封的官才正四百石。升一级是比六百石,再升才到正六百石。所以这次可是正儿八经让他做一万户以上的大县县令了,管辖调度的资源能比上次多一倍。 但是,刘虞也说了,如果“屈服于皇帝收钱的淫威”,乖乖就范,对刘备的名声,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负面影响的。 当然了,“因为确有才华、为朝廷所需,被征辟为官”,给点“修宫钱”,肯定比完全没才华、100%主动堆钱买官,名声损失要小很多。 但真正最有“气节”的官员,是直接选择“拒绝交钱才能做官,宁可不做”,甚至还有自尽死谏抗拒交钱的。 李素琢磨了一下,冒险问道:“宗伯倒是目光如炬,竟知晓我能为玄德兄出得起这钱……但玄德兄的名声,如今确实是士林忠孝两全之榜样,轻易伤损,恐怕对士人报效朝廷的士气、决心也是一种损失。 还请宗伯指点,可有只花钱、却不损名的办法,最好是我们乖乖交钱,但外人不知道我交了钱,哪怕为此多交点也无所谓。卑职知道这个不情之请可能很为难……卑职绝不是为了私利。” 刘虞闻言,站起身来,来回踱步了一会儿,仔细盯着李素,甚至绕到背后观察他的神色、举止变化。 良久,刘虞叹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但你可敢发誓,稍后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不外泄!” 李素心中一凛,似乎已经猜到,连忙发誓:“宗伯稍后所言,我李素若有泄露,身败名裂。” 他没说什么要死要活的代价,而是说“身败名裂”。 但偏偏是这个赌咒的措辞,居然让刘虞心有戚戚焉。 这也是个知道名之妙用,或重于性命的存在,大家是同道中人呢! 惜名之人,便当以名动之。相反,李素刚才要是说出个诸如“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之类的誓词,说不定刘虞还不屑一顾。 刘虞就这般鬼使神差地被打动了,他悄声说道:“那你便给我八百万,我帮你通过别的路子想办法,向陛下讨一道‘特赦修宫钱’的恩旨!” 李素极为短暂地一愣,随后瞬间秒懂。 如果是给了钱还败了名,那就只用给六百万! 如果想“给了钱但不让外人知道你给了钱”,也就是“做了坏事不留名”,那钱方面你就要损失更多!你得给八百万! 多出来的两百万,是用来让汉灵帝把这事儿的骂名全部拉仇恨拉走、给一道“别的官上任都需要给钱,唯独给这个官特别豁免”的诏书! 说不定,就是因为刘虞身为大宗正,他有直达汉灵帝的秘密送钱渠道、秘密到连汉灵帝身边的十常侍都能绕过! 一刹那间,李素忽然回忆起上辈子看《后汉书》时看到的一条记录: 整个灵帝中平年间,天下官员上任都需要给“修宫钱”,即使是才干再卓著、朝廷再急需你,最低最低也就打到三折的折扣,几乎没有豁免的。 《后汉书》唯一一个明文记载的豁免案例,就是大宗正刘虞调任幽州牧这次。 汉灵帝下了一道被载入史册的特旨,强调他深知刘虞是个清官,没钱,让他不用给修宫钱就能上任。 而这道诏书,也让刘虞的威名进一步提高,几乎到了河北无人不敬仰的程度,大家都知道他是全国唯一一个皇帝特旨认证过的清官。 现在,结合刘虞刚才说的这番话、提的这条建议,李素心中豁然开朗,开始怀疑:莫非……历史的真相,是汉灵帝原本愿意给打两折、只要一千万就卖幽州牧,可刘虞却愿意给超过一千万的钱,只求皇帝给特旨帮他洗刷交钱的恶名? 结合后世看到的史料,李素忽然觉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因为《后汉书》里就有一个矛盾的记载,说是刘虞素来表现得非常清贫,在个人生活作风和俭朴方面也名声远播,连胡人都敬仰他的生活私德。 但最后刘虞被公孙瓒杀害之后,公孙瓒抄了他的遗产,却发现刘虞妻妾藏在家里的服饰、珠宝都非常华贵,完全不是她们平时在人前表现的那么俭朴。 这个记载未必完全可信,也有可能是公孙瓒杀害刘虞后栽赃他。不过,至少给李素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和思维角度。 不管怎么说,这位宗伯大人肯定是个非常爱惜羽毛名声的人! 他的这种爱惜,倒不一定是出于虚伪,更有可能是为了国家,比如国家需要这么一个有威名有仁义俭朴之名的道德楷模,去威慑和感化五胡。 如果刘虞的人设倒了,损失的不仅仅是刘虞个人,还有可能连累整个大汉朝这块招牌,在胡人心中的号召力下降。 对于幽、并二州的胡人而言,刘虞的形象,就代表了大汉的形象。到了这个位置之后,刘虞已经不得不伪装美名自己了。 后来的历史也证明,公孙瓒把刘虞这块招牌弄掉之后,胡人立刻就不把汉朝当回事儿了。哪怕袁绍打着为刘虞报仇的旗号,反杀了公孙瓒,也没能重建起刘虞时代的威望。 因为袁绍驾驭乌桓大人蹋顿的时候,已经沦落到要靠婚姻和亲了。 而刘虞的时代,丘力居哪敢提和亲啊,借他胆都不敢。 …… 这些前因后果看起来挺复杂,但李素上辈子学的就是外交欺骗,他当然深谙“立鹰派/鸽派人设”的操作逻辑是怎样的。 所以在他脑内,仅仅花了几秒钟,就把这些因果逻辑都想明白了,简直比吃饭喝水还迅速。 他也立刻做出决断,诚恳地说:“多谢宗伯指点,我愿出这八百万!” 多出来的两百万,算是皇帝封口费!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42章 皇帝直接卖给个人买家,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跟刘虞谈妥了“君子协定”之后,李素当晚就找到张亮,让他结算一下账目,把这段时间卖书卖纸挣的分红,统统提现。 刘虞也怕皇帝玩“黄金和铜币的官方价与黑市价汇差”占便宜的招数,所以特别关照了李素:给朝廷交钱,一定要换成铜钱交,大伙儿都这么约定俗成的。 而当初刘备留给李素那笔钱,主要是金饼的形态。需要大笔铜钱还得临时找甄家兑。 八百万钱有二十吨重,要装好几辆牛车。幸亏就是在雒阳城里短途交易,左手倒右手,运输成本几乎忽略不计。 “先生,这20几天里,我这里的账目统计,《孝义录》一共卖出五万多卷,其中有玄德公事迹的第三卷销量最好,卖了两万六千卷,上中两卷各卖出一万二。按每卷给您分红一百钱,再加上单独卖白纸的分红,一共是六百万钱。另外,这里还有五百万钱是您用金饼兑的,都收好了。” 张亮亲自出面,带着一队伙计,跟李素把账目结清。 卖一套书,第一个月就赚了五六百万钱!贩卖知识的生意,还真是大赚啊! 不过李素也知道,未来这门生意的毛利率肯定会快速下降,因为书肯定会慢慢降价。 第一套书能卖得贵,是因为赚到了吃螃蟹的超额利润,消费者的心态还是以手抄书的成本来对标的。 另一方面,并不是什么书都有这么大的气运机缘、一发行就得到教育部级别大领导的亲自力推。 或许第二个月,等《尔雅》、《论语》刻印之后,甄家商号这边每月的书籍利润分红就会跌到三四百万钱,再过几月就降到一两百万钱,然后渐渐细水长流。 当然每个月一两百万雷打不动的铁利钱,也非常可观了。基本上相当于一个轻徭薄赋的穷郡太守,每个月能搜刮到的民脂民膏了。而且卖书可以扬名,买太守搜刮还得被喷得臭名昭著。 李素收下钱,撂下一句话安抚张亮:“干得不错,我也希望大家可以长期合作下去。只要你们好自为之,以后赚钱的机会还多着呢。” 张亮非常懂事,躬身拱手表态:“请先生放心,雒阳这边的生意,我已经密信给家父,家父也上报主母和少君了,他们都非常支持目前的合作方式,绝对不会亏待李先生与刘县尉的。” 李素点点头:“那就好,不过,以后就别叫刘县尉了,要改口叫刘县令。” 然后,他就带着钱飘然而去。 生意方面的事情,能这样恩威并施处理好,那是最好的。他就相当于一个以技术入股的投资者,既不懂经营,也没有渠道,所以最好就是跟人分红。 只要对方允许他拿大头,哪怕被经营者分走三四成利润,李素也是能接受的。 后世很多初次创业者,总是疑神疑鬼怕投资人听了他的创业创意后、剽窃他的企划另外找个人单干,但其实这是一种很不成熟的猜忌。 因为对于投资人来说,除非他就投了很少几个项目,他自己有精力亲力亲为下场经营。 否则的话,他把你的创意剽窃后,他还得再找职业经理人、再找团队、再从头磨合项目……那还不如就直接用眼前这个已经把一切初期问题想明白了的团队呢!无非就是估值占股上稍微差点百分比嘛! 反正职业经理人都不是亲儿子!都是干儿子!干儿子二号和干儿子一号有区别么? 李素就是把这个道理想得很明白很透彻了,所以才对甄家商号放养。只要对方别想不开做假账黑他钱,那就合作下去呗。 …… 拿到钱之后,李素也在心里默默盘点了一下自己控制的资产。 之前进京那次,刘备卖了七八十匹战马,加上之前结余留在李素这儿的钱,价值两千多万。刨去这些日子在雒阳打点的各种花销,再加上张亮分的六百万,总额接近三千万。 明天就要给刘备买官兼买名,花掉八百万,那就还剩2100万。 不过,李素刚才问张亮兑换了500万铜钱,而非200万,也就是说他这几天是有打算再多花300万的,那就只剩1800万了。 因为带的钱太多,回去的路上李素也不敢一个人走,他特地请了关羽一起来,横刀立马护送运钱的牛车队。 关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伯雅,你多换的这300万……是另有他用么?我不是管你,就随便问问。” 刘备吩咐过,钱的事情,留给李素就随他用,不查账,所以关羽问话之前也要表个态,以示他并不是违背大哥的交代。 李素微微一笑:“兄长放心,钱肯定都用在正道上。这三百万,我是想着等县令实授后,到西园给翼德也补个县尉,就跟大哥同县,这样也好便于执掌地方,不让外人掣肘。 四百石以下的官,本来朝廷就是可卖可不卖的,含糊处理了也没人注意,说不定大家也会当成翼德就是靠真本事打出来的县尉之职。” 关羽闻言便觉得有些不值——反正翼德在大哥手下做事,有官没官有区别么? 不过毕竟是自家兄弟,人家升官关羽也不好阻止,所以话就没说出口。 李素却看在眼中,已然大致猜透关羽的心思,他便分析道:“兄千万别觉得这钱花得不值。有官位在身,战时调兵遣将才更为名正言顺、部署也更加愿意听命。 其次,这也能让大哥麾下那些后来的军官士卒觉得更有奔头,更甘心效死力,人心也更为凝聚。” 说白了,就是要让团队里其他人产生一个印象:“跟着刘老大混,只要老大有肉吃,你们也能分到汤喝,大家好好干,迟早都有官做”。 从这个角度来说,三百万李素觉得花得值。 关羽想明白这番道理,才心服口服地叹道:“罢了罢了,是某太过轻视虚名,贤弟此举,确实深谋远虑。” 李素笑道:“若非兄如今滞留京师,无处立功,不然也为兄长谋个一官半职。武官比文官管得松些,五百万的别部司马,都是可卖可不卖的。到时候弄个三四百万钱不动声色送到西园,朝廷另以勇武善战为借口授兄别部司马,含糊混过去,岂不美哉?” 关羽义正辞严拒绝:“某不屑为之!” 李素看他那么坚贞不屈,想了想还是别跟关羽提这种事儿了。 大不了将来时机恰当的时候,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把事儿办了。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情比较舒坦,可以一直“真香”下去,知情了反而容易伤自尊。 …… 第二天一早,李素分两次,先给了刘虞八百万,然后又往西园送了三百万。 各自行事都很隐秘,交接也非常巧妙,总之就是能确保对方收了钱肯定办事。 就让刘备集团“骄奢淫逸、贪婪堕落”的恶名,都由我李某人背负吧!其他人都不知情! 作为代价,就是刘备集团的活动经费,也全部由咱支配! 刘虞拿到钱之后,也不含糊,直接送到某个地方,然后求见了天子。 听说是大宗正求见,皇帝刘宏还是非常给面子的,挺快就召见了。 入内之后,刘虞直接要求屏退左右,刘宏也从善如流,把十常侍的人都暂时调开了。 十常侍似乎知道刘虞想干什么,也知道刘虞没威胁,很有眼色地退远。 刘虞拱手陈情:“陛下,臣以为,如今天下大乱,不可堕志士报国热情。明日朝议,当实授宗亲刘备正六百石官职。此人如今骤得盛名,为天下志士关注。只有让他无偿得官、才能一并鼓舞那些关注他的志士。 臣今带八百万钱前来,求陛下授其官后,再下明诏声明其并未花钱,给天下报国志士留点念想。” 刘宏一开始还有些懵逼,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刘虞明明是多给了钱,态度还这么客气。稍后才反应过来,那两百万钱是额外下诏的劳务费。 还是大宗正忠心为国啊!其他公卿怎么就没想到这样为朕分忧呢? “此议大善!朕便恩准所请!宗伯,以后还有这样应该弘扬的义士名臣,尔等应该及时劝谏于朕!”刘宏欣喜准奏,似乎在为自己发现了一条新的财路而兴奋。 反正大汉朝的吏治都烂到根子上了,举孝廉制度已经荒谬到了各种疯狂作秀和利益输送卖人情。 就算朕不卖,地方上的太守们就真的毫无私心举荐贤才么?举上来的一样是关系户啊!而且那些关系户送的好处,还被手握举荐权的太守赚走了! 这多让刘宏心疼? 在他看来,他是皇帝,天下的官位都是他拿来做人情的筹码,凭啥要让地方官上下其手? 皇帝直接把官卖给个人买家,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不好吗? 可惜的是,他的兴奋并没有引来刘虞的响应。 刘虞语气沉重地叹息劝谏:“陛下,天下有多少真正的道德义士值得如此明诏特赦,您还不清楚么?而且人一多,必然行事不秘。 到时候大家心知肚明,知道别的‘明诏特赦’的人也是给了钱的,甚至是比平常人给得更多,那么那些志士的名声,恐怕会更受摧残! 老臣此议,只是偶尔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还请陛下……唉。” 刘宏又有些失望:“罢了罢了,那这种举动,便少做几次吧。朕今日便授宗伯特许,从此以后,凡是要恩旨特赦、免贡上任的清官,都由宗伯上报。该当如何,好自为之。” 卖官也是有不同的销售渠道的,平时哪怕是西园卖,刘宏也得给十常侍这些营销部工作人员分提成点数,这是古今皆同的,不可能让宦官们不拿钱白干事。 宦官并不是坐着收钱的,他们也很辛苦。要跟官员讨价还价、商量扣率。淡季还要主动打折促销、拉拢转化潜在客户。比如崔烈就是典型的“可买可不买”的潜在客户,是因为遇上大促、折扣力度大才没忍住掏钱。所以一定要给宦官一些好处,鼓励他们抬价和促销的积极性。 所以,如今再特许刘虞,也不过是刘宏在这末法之世,最后再多开辟一条秘密销售渠道罢了。这条销售渠道不会被其他经销商指控串货,还能卖出高价,岂不美哉! —— PS:感谢大家的支持,目前网页端活粉数已经达到232人。 顺便也求点推荐票吧(我是不是越来越贪得无厌了?写到40几章,居然连推荐票都开始求了。如果我确实贪婪,那你们随意就好。) 第43章 刘涿郡亦知世间有孔融耶? 四月初一,例行的朝会日。 三公九卿,乃至十常侍把控的内廷、少府诸臣僚,统统其集南宫正殿德阳殿,参加朝议。 确切地说,是“集议”——朝议分两种,有皇帝亲自参加、有君臣奏对的叫“廷议”。只有百官自行议论、最后出结果到皇帝那备案一下,叫“集议”。 而刘宏近年来已经很少参加廷议,今天当然也没来,大臣们早就习惯了。 但只要皇帝最后盖章确认了,臣子就不能指责皇帝“不勤政”。至于这个章是刘宏盖的还是张让赵忠帮忙盖的,外臣也不知道。 或许是议题的关系,最近几期,十常侍和他们的爪牙都比较收敛,大臣们主张的议题,也都很快通过。 因为如今属于“贼情扩大期”,朝廷需要讨论很多点将平叛、稳定局面的人事工作。而十常侍手下的嫡系普遍不如外臣善战,在这种时候一贯要蛰伏。 随着最终的“集议会议纪要”被圈定、送到内宫让皇帝备案确认,不少朝臣都松了口气。 不过,理论上他们还不能马上散去。而要等“会议纪要”送到内宫、陛下按流程用玺之后,才算集议正式结束。所以放松下来的大臣们,也就在德阳殿上窃窃私语。 “子干,看来最近十常侍倒也有所收敛,我等的任命奏请都通过了,总算是大汉之幸呐,他们居然没有在点将时作梗。”尚书郑泰庆幸地跟同僚卢植小声耳语。 卢植却显得没那么乐观,他忧心忡忡地叹道:“公业,你还是嫩呐——三年前,黄巾贼初起时,他们不也是潜伏爪牙隐忍。 当时我奏请陛下废除党锢、任用清流,开始也是一一准奏。可半年后呢?等我与张角相持于广宗,张让赵忠是如何派遣左丰等贼欺上瞒下、揽功推过的!若非皇甫嵩挽狂澜于既倒,当年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郑泰闻言,立刻默不作声,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他的资历比卢植短,三年前黄巾贼刚爆发时,他还不是尚书,所以卢植提起旧事教训,他就没法接话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代入卢植描绘的灰暗前景,与卢植一起心情沉重。 十常侍每次都是等官军和反贼进入相持阶段后期、即将展开战略反攻时,才会活跃起来,下山摘桃子,在定性分功劳的时候多捞一票! 两人的沉重叹息,很快引来了其他无所事事的朝臣。 一位九卿服色的高官,凑过来用指点的语气说:“子干、公业,何必自隳其志,满朝正直之士,难道不会吸取三年前的教训么? 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上个月大将军请陛下颁给羌渠单于的敕命,羌渠单于已经回信了,即日将点起南匈奴骑兵南下、月余便可到幽州助战。这次讨伐张纯,朝廷使出全力,狮子搏兔,不会给张纯长期相持的机会的!咱定能在十常侍抢功之前,便抵定胜局!” 卢植、郑泰闻言立刻转身,恭敬应对。原来说话的人是少府黄琬。 很多人容易把汉朝的“尚书”跟后来隋唐“三省六部制”时期的尚书搞混,以为尚书是非常大的官。 但其实汉朝的尚书,最早只有正六百石,是属于九卿之一的“少府”名下的属官。在汉武帝时,少府执掌的是内廷,其下设有“六曹”,每个曹各设尚书。 只是后来内廷的权力渐渐扩大,所以尚书的实际权力也渐渐扩大,俸禄级别也渐渐升高。再往后,有些三公九卿会挂一个“录尚书事”的兼职,也就是身上同时有一个外廷官和内廷官的身份,这时候当尚书的人才越发高贵起来。 不过,卢植和郑泰,都是身上只有一个“尚书”,而非九卿兼“录尚书事”。 所以卢植的官职并不如很多人想象的那么高,见到少府黄琬还得客客气气的。 卢植连忙回答:“但愿如黄公所期。” 黄琬字子琰,但卢植对他尊敬,并未称字。 眼看他们聊起军事,远处又有几个知兵的九卿过来一起讨论。 分别是执掌京师禁卫的卫尉杨彪,执掌銮舆、马政的太仆朱儁。 朱儁与杨彪都表达了对南匈奴兵执行力的担忧,所见几乎与李素当日反驳袁绍的话相同:“朝廷拨付给羌渠单于的钱粮不足,只怕到时候南匈奴骑兵也是虚应差事……” 这边吐槽到钱粮拨款的问题,又牵扯到大司农曹嵩不得不插话进来,为自己辩解:“诸公是何言哉!太仓钱粮不足,曹某还能变出钱来不成?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不过他的话显然被其他九卿鄙视了:你家都囤了一亿钱准备买太尉了吧!谁不知道这一亿钱就是你当大司农贪来的!太仓钱粮空虚你丫就没责任?! 一番纷纷扰扰的吐槽之后,十常侍之一的赵忠,已经拿着一卷旨意,从内宫走出。九卿看到赵忠,连忙安静下来,等他宣布陛下已经用玺、朝会结束。 然而,几个眼尖的三公九卿,立刻注意到一点异常: “诶?不对,如果只是宣告陛下已经用玺,是不用把集议重新捧出来的,留在宫中存档不就好了么?赵忠手上拿着一卷文书,难道是另有旨意?还是今天集议的内容,有某些点被陛下驳回了?” 原来,如果一切正常通过,往常赵忠或者张让都是空着手出来的,不会拿东西。 大伙儿就静静等待,想看看是哪一点被驳回了。 赵忠慢吞吞走到丹墀之侧,展开诏书宣读:“……兹闻涿郡所举孝廉刘备,孝义素著,清廉克己,舍官为国,集议授以涿郡良乡县令……” “……故特赦其免纳修宫钱,以光朝廷恩德,恢弘志士之气,使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共克时艰……” 三公九卿,朱紫冠盖,听着这道诏书,表情忽然变得越来越精彩。 什么?! 自从中平二年,南宫失火全面开征修宫钱,还没听说过陛下单独下诏,赦免某个特定官员上任所需缴纳的钱财过吧! 这刘备区区一个县令,居然能被破例特旨?这特么是什么待遇! 这两年里,以清廉之名上任的三公九卿、刺史太守,还少么!凭什么从刘备开始破例! 当然了,其实其他的官员,真的官声素著、有清廉之名,其实暗中也有少量没交钱就上任的。但关键是那些没交钱其实表现形式是挺屈辱的,得去西园跟相关宦官博弈一番、宦官密奏皇帝,皇帝觉得确实榨不出油水,也就私下里没收。 换言之,那些人只是没有交钱的实体,却没能避免被人误会交了钱的恶名。 名和钱都是很重要的! 因为交钱成了惯例,所以只要没有特旨,大家都被“有罪推定”了,只要没特别说明,就当你交了钱。 “肃静,肃静!有什么好吵的,这是陛下特旨开恩,又不是驳回集议的任命,还不退下!”赵忠在丹墀一侧,冷冷嘲讽了朝臣几句,朝臣们这才意识到这事儿不能讨论,连忙散去。 皇帝如果不同意集议讨论的结果,那大臣是可以再进谏、反驳讨论的。但皇帝全盘接受了,只是额外施恩,所施的恩也不是朝廷的权限,而是西园卖官铺的权限,大家连说都没法说。 三公九卿,乱纷纷往外走,稍微几步之后,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皇帝这么干,动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为了鼓励天下人‘报国的时候不要将就回报,哪怕朝廷亏待你,你也要先继续报效朝廷,只要坚持得久了,朝廷肯定看得见,会给你更大的好处’。 从这个角度说,这也是时势所迫,必须树立这么一个正面典型,给大家一个为朝廷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念想。 这么一想,大家的良心也就平了,不至于再去嫉妒刘备,最多是稍微有点羡慕:这小子赶上了皇帝树典型的风口啊! 大伙儿都是人精,完全知道这波操作的价值。 之前几万卷的《孝义录》,只是传播了刘备的事迹,可未必能让世人都觉得刘备有多大前途。这种昏聩的乱世,有清名但不被重用的怀才不遇者太多了。 名士们相互标榜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还少么?这些人都牛逼了吗?许劭的月旦评每个月品评提高了那么多人的知名度,这些人都飞黄腾达了么? 光有名没用啊,得你的名被朝廷认可、重视,那才值钱。最好是“朝廷都觉得你的名很重要,朝廷都愿意做一点事情来保护你的名”。 所以今天这道特旨,才是把“知名度”着实转化成了“信心”。 从此以后,大家不再仅仅是知道刘备的名字,更有很多有识之士会觉得“刘备这人说不定会有大前途,有很好的上升通道,跟他做同事说不定也会连带着有前途”。 一旦信心建立起来了,官场上同事就会跟你搞好关系,主动客客气气。 豪商也会更加乐于下注、敢于下注,借钱投资给你招兵买马。 当然,刘备肯定也会愈发倚重李素,除了被倚为“良平之才”外,这就相当于又多了一重戈培尔之于元首的价值。 后世宣传大神戈培尔,可是被史称为“塑造了元首的人”。而当今之世,刘备将来的宣传人设工作,恐怕也要完全倚重李素的神操作了。 不光是刘备,连京城中不少朱紫冠盖的大佬,都开始认真思索李素这个区区三百石小掾的价值,想要拉拢他为己所用了。 他们已经毫不怀疑,李素是如今有数的节奏大师,给人搏名声带节奏带的飞起。 …… 七天之后,朝廷宣旨的使者,乃至李素的私人信使,前后脚抵达幽州涿郡涿县。 如今正组织乡勇、事实上负责涿县防务的刘备,听说天使将至,连忙出迎。 “……兹闻涿郡所举孝廉刘备……以光朝廷恩德,恢弘志士之气。使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共克时艰……” 听完诏书之后,刘备整个人都在颤抖,如同尿的时候被冷风吹了一激灵一样,哆嗦得厉害。 伯雅贤弟,当真有通天之能,鬼神不测之机! 咱区区一个县令的任命,怎么就得到陛下专门垂询、可以不交修宫钱就上任的特赦? “大哥,大哥!快接旨啊!你愣什么。”张飞看刘备还在那儿一脸懵逼,不由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张飞跟随刘备三年,还真没见过大哥这种素来以“喜怒不形于色”著称的人,激动到这样懵逼发呆的状态。 “伯雅真吾之良平也!不对,还要加上仪秦!”刘备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腮帮子肉,才回过神来,恭敬接旨。 第44章 马蹄北去人北望 后世曹阿瞒在被祖安神医陈孔璋喷出医学奇迹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 有文事者,必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 此事如今虽然还没发生,但道理始终是通用的。 李素文事虽佳,亦必以刘备武略济之! 刘备当然也懂,所以收到圣旨之后,他颇感朝廷恩德信任,也颇感压力。 有一台天下最强功放倍率的“功劳放大器”在手,你也得首先确保被乘数本身不能是零。 要是被乘数是零,放大倍数再高,乘出来还是零。 “可不能辜负了伯雅创造出来的大好扬名局面。这次非得斩将立功,让朝廷诸公看看免我修宫钱免得对!” 接下旨意的那一刻,刘备心中如是盘算着。 不过他身边的其他同伴,却暂时没那么高的觉悟。 天使刚走,张飞、简雍就欣喜地冲上来,抱作一团,拍背庆贺—— 说句题外话,简雍跟刘备是发小了,黄巾之乱前就认识,刘备当安喜县尉的时候,简雍也跟着混日子。 只是简雍没有武力值,所以刘备带着李素等人南北奔波、出首为使的时候,一直没带着他。 中间前前后后晾了简雍一个月,直到刘备弃官回到涿县组织义兵时,才再次把休假够了的简雍召回身边。 从这个角度来说,简雍跟随刘备的时间资历是比李素更长一些的,但他如今的才华和受信任程度,显然已经被李素远远盖过。简雍也就能帮刘备处理一些简单的文职工作,外加当当信使、陪领导讲讲荤段子。 “大哥,难得如此大喜之日,咱定然要每人痛饮数斗,一醉方休!”张飞直接拎过几坛美酒,马上就要开喝。 刘备脸色一肃:“三弟、宪和,稍安勿躁!如今可不是窃窃自喜的时候。伯雅为我等创此良机,我们更该夕惕若厉,为国建功,方不负此名!如今先去太守那儿,交割官职,待到了任所、整顿完人马,再喝不迟。” 说着,刘备又拿出了一道朝廷的任命,以及李素寄给他的私信,一一拆看——刚才的圣谕,只是针对“豁免修宫钱”的,跟官员任命没关系。任命依然是有司徒签发的朝廷敕文记载。 另外,李素也派了亲兵刘顿给刘备送回一封私信,让刘顿跟着天使,客串一下随队的护卫,把信送来。 “对对对,是我糊涂了,大哥是要调任别县县令了,咱到了任上再喝不迟!岂能喝酒误了上任。”张飞也反应过来,连忙认错。 因为他们眼下,是在涿郡郡治涿县接到的任命和旨意,涿县是刘备和张飞的老家,过去一个月,他们就是在涿县保境安民、击退小股前来袭扰的张纯麾下劫掠贼兵。 而朝廷现在是任刘备为良乡县令,良乡在涿县西北,也是涿郡最北面的边境县份,因此他们要即日就赶路上任。 张飞和简雍一边收拾整顿人马和行礼,刘备就在一边拆看任命文书和李素的信件。 看到后面,刘备微微一喜,招呼道:“翼德!好消息!总算也没让你白跟我三年,拿去看吧——授你为良乡县尉,秩三百石。” 张飞正在召集人马,闻言大喜,连忙凑过来看:“俺也算官了?其实……跟着大哥都一样。这,二哥是个什么官……” 刘备:“云长暂时还没有授官,毕竟他留在京师,暗中保护伯雅,不比你跟我回乡、组织乡勇抗贼。不过日后但凡有差事,有机会立功,迟早会授官的。” 这多不好意思啊!张飞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刘备瞥了他一眼,虽然张飞没说出口,但自家兄弟,刘备太了解他了,连忙出言安慰:“放心吧,有伯雅在京城,只要有差事,云长定然有机会立功。 伯雅这人,太能来事了,你这县尉,其实也没多少抗贼的功绩闻于朝廷。是他托人使了三百万,把其中功绩酌情猜测增补,也就顺水推舟了。云长那边,只要逮住机会也如此操作,岂有不谐之理?” 刘备说完,拍拍张飞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就把李素的私信放在油灯上烧了。 因为信上李素还说了花了八百万给他弄“特赦”的事儿。这事儿需要保密,不能让当事人以外的知道,所以送来的路上,信还用火漆蜡油封好的,刘备拆开前也检查过,不会有外人偷看。 所以,刘备看完信之后,心中其实已经知道“皇帝特赦他不用给钱”的真相是什么,也知道李素其实花了更多。也知道这事儿有刘虞帮忙,因为涉及到刘虞的清名,才更要保密。 知情之后,刘备还非常豁达,依然觉得“以后伯雅需要多少钱给他就是了,没必要问具体用途”。这些钱都是问不清楚的,只有充分信任,才能收获汉高祖之于陈平的奇效。 李素在信中,还假托“从朝廷打探到的消息”,说陛下很有可能不日即将设立州牧、并以刘虞为幽州牧,关照刘备这些日子多跟刘虞故吏搞好关系、多表现自己,争取立功。 这些话,当然是李素通过他的先知编造的,实际上朝廷现在还没流露出这样的风声呢。连推动“废史立牧”的正主刘焉,心里也都还没底。 但是,李素写在了密信里,刘备却是深信不疑,真当他是在京师打探到的内幕消息—— 李素连骗取陛下的特赦恩旨这种逆天难度的事情,都能因势利导、与刘焉、刘虞相互利用,假借两位九卿级别的大佬机缘巧合一起推动。 相比之下,打听点朝廷内幕机密,很难么? 以李素现在在刘备心中积累的信用值,李素哪怕说出再劲爆十倍的内幕,估计刘备也会无条件相信的。 如此一来,李素虽然不在刘备身边,不能帮他就具体军事问题出谋划策,但却反而更能提供更多的政治远见。 在幽州官场上,该靠拢谁、与谁交好、与谁合作立功,李素假托一个情报来源,就正确引导控制了刘备。 这就是留在京师、假装近水楼台的好处。 …… 张飞听说自己的县尉也花了钱时,还有些不乐意,嘟嘟囔囔吐槽了几句,说现在还不是慕此虚名的时候。有这三百万,还不如多招募两个曲的兵马、多造两个曲的兵器。 倒不是张飞没有官瘾,而是他也知道轻重缓急,在他看来,有个官职哪有手下多领几百个兵划算?只要兵强马壮了,哪怕没有正式官职在身,不一样威风凛凛? 刘备教育了他几句,说李素自然有他的运筹帷幄,只管信任便是,张飞这才住口,口嫌体直地去真香了。 反正刘备的教训,已经缓解了“关羽没官他先有官”的尴尬和不好意思。 不一会儿,两千人马点齐,刘备带着张飞赵云简雍,以及两家人的全部家眷、行李,便要出城,去北边的良乡上任。 两千人马出城,动静何等之大。 涿县是本郡郡治,所以涿郡太守韩卓,也亲自到城门口,给刘备送行。 刘备一见,连忙下马行礼。 当了良乡县令之后,韩卓就是刘备的顶头上司。 何况刘备这个孝廉,都是韩卓受刘虞所托举荐的,刘备当然要给足面子了。 在汉朝,别人举你孝廉,这是非常大的恩德。 袁绍家四世三公,之所以有那么多人脉,就因为那些门生故吏都是袁绍的爷爷和叔叔们举孝廉举上去的,对方做官做大了依然要报袁家的恩。 “怎敢劳府君亲自送行!府君恩德,备没齿难忘。”刘备趋步上前陪话。 韩卓倒是不居功,他毕竟也是被恩主刘虞吩咐,才这么干的,所以说话姿态很是公事公办:“不必多礼,某只是察举孝廉,官职是朝廷定的。你此番去良乡,担子却也不轻。本郡单都尉,上月初救援公綦稠阵亡,你也是知道的。 前几日,破贼校尉邹靖召集本郡、广阳、渔阳三郡都尉,沿?水巡防,务要先把张纯与乌桓叛军堵截在上谷境内,不至糜烂。本郡也没有别的兵马可调了,你到了良乡之后,务必小心!” 战乱年代,手下有能打的将领,还是要笼络倚重的。韩卓也是因为涿郡兵马,之前遭遇了一些损失,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刘备拱手:“府君放心,但有备在,定然堵死?水谷道,不使叛军复度燕山。” 第45章 我守居庸关,敌在八达岭 刘备一行大约两千人马,计有两百骑兵、一千八百步兵。护着官员家眷车队,出了涿县城门,逶迤往北而行。 走了大约五十多里地,队伍行到一处高坂,远望已见?水出现在在地平线上。 向西北望去,是绵延的燕山,?水便从燕山中蜿蜒流出。 正前方低洼之地,一座经典的边地小城,土墙围砌,略显残破,没有专门挖掘护城河,只有城北刚好临着?水。 这便是刘备要上任的良乡县了。 “玄德,怎地不走了?坐久了车憋气,大军要是歇息,我便下来走走,正好在高处透透气。” 刘备背后一辆马车里,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探出头来,声音嘶哑地问道。 刘备原本正在观察地形,闻声连忙回身:“叔父小心,我扶你。” 说着,刘备就亲自上前搀扶。 看护家眷车队的赵云,原本赶在刘备前面出手,但是被刘备轻轻拂开了手臂。赵云也很有眼色,连忙收手,没有妨碍主公亲自尽孝。 另一边也有个年约25岁、比刘备稍微年少些的汉子,赶忙跳下马车,扶着老者另一支胳膊,口称:“父亲小心。” 原来,这老者便是当年在刘备丧父之后、出钱赞助他上雒阳求学的叔父、刘元起。 旁边那个长相跟刘备相似,只是手臂没刘备长、耳朵没刘备大的年轻人,是他堂弟刘德然。 刘元起与刘德然父子,历史上此后再湮没无闻,估计就是在刘备逃难江湖、幽州被张纯洗劫的时候,遭了贼乱不幸吧。 但这一世,李素帮刘备提前检举了张纯,刘备不但可以保护家人,还做到了县令,一切已然不同了。 这刘德然的学问,比刘备确实古板些。但他跟刘备、公孙瓒是师兄弟,好歹也算卢植教出来的,如今活了下来,跟着堂兄一起做事,能力倒也跟简雍不相伯仲。 更难得是因为有同学兼堂弟这层身份,显然更受刘备信任。 老叔刘元起拄着拐,站在坡顶透了会儿气,叹道:“唉,老夫在涿县住了大半辈子,也没想到还有搬家的一天。” 刘备连忙表态:“使叔父流离,备之过也。好在良乡离涿县不过六十里,很快能习惯的。如今兵荒马乱,还是身边有兵马才安全。” 刘元起轻声一笑:“说甚话来!若非玄德募集义勇庇护乡邻,恐怕上月单都尉救援公綦稠战死之后,那几股来涿县洗劫的乌桓骑兵,便已经破城了吧! 听说,你弃官庇护乡邻的义举,已经连天子都听闻了?刚才一路上,德然他们可是没少和我说你如今的风光。” “若无叔父,我岂能负笈游学。一切都是应该的,无论做什么,都不足以报答叔父大恩。” 刘备又说了一堆感恩的话,虽然絮叨,却也发自肺腑。 最后还是刘元起让他住口别客气了,刘备才收住。 刘元起重新上车,咳嗽几声:“不说这些了,只是,今日你我叔侄能有如此境遇、使你能忠孝两全、既庇护乡邻,又官位不降反升,可不能忘了你说的那位……教你弃官求名之计的朋友。我们刘家人,受人援手,自当感恩。” 刘备敛容正色,对叔父许诺:“那是自然,我待伯雅,与德然相若仿佛。若论见识计谋,更是视之亦师亦友。叔父教诲,铭感于心。” …… 刘备一路上跟叔父、堂弟说了些他跟李素的交情,很快到了县城门口。 良乡县如今没有县令,所以刘备也不用跟前任交接——前县令在张纯之乱中殉国了。 县中留下的属官,职位最高的只有一个县丞,名叫齐靖,所以县里的情况就由他向刘备介绍了。 “卑职本县县丞齐靖,参见县令。玄德公大名闻于京师,能来良乡任职,实乃百姓之福。”齐靖老早就在城门外等候,一看到刘备就带着小吏、衙役们迎上来行礼。 刘备微微有些不习惯。 两个月前他还是县尉,而且当了两年多。所以他知道县尉、县丞这些属官,在县令面前是个什么姿态。 这齐县丞也太卑躬屈膝、谨小慎微了吧? “快快免礼,备初来乍到,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勤于王事,不必多礼。”刘备也是老收买人心了,当然知道如何与下属、群众打成一片。 “玄德公太谦了,昨日便听说公乃当今第一位得天子明诏、免予缴纳修宫钱便上任的良臣能吏。如此忠义著于四海的大德,能来我良乡,岂非阖城百姓、与有荣焉?”齐靖坚持拱手作揖,还递上一碗清酒。 刘备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这架势,自己不喝对方也不会收手,就连忙喝了。 一边喝,刘备内心其实也颇为得意,只不过他素来表情不写在脸上罢了:没想到咱的事迹传播得那么快! 刘备是带着军队行军来良乡的,所以走得比较慢,路上花了一整天。估计是有些路过的商旅、那种单骑快马赶路的商人,比他先到了,就把大新闻传播开来。 照这个趋势,十天之内,周边数郡肯定都知道他不交修宫钱的美名了,一个月内传遍幽州也不是不可能。 对于未来做事,方便不少啊! 另一边,齐靖又带着县中属吏,继续给张飞、简雍、赵云也一一倒酒。 赵云其实还没任何官方的官职,他的曲军侯是刘备自封的。只是赵云保护刘备家眷有功,刘备重视他,赏赐了一套打磨亮堂的鱼鳞铁甲,还带明晃晃的护心镜(当时明光铠还未成熟)。 县中属官看他甲胄鲜明,才以为他跟张飞一样都是有品秩的武官,还暗暗感慨刘县令的兵马真是装备精良。 他们却不知道,这些装备、马匹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当初张纯问甄家定的货,结果因为案发太快,没来得及提货,便宜了刘备。 双方一番交接后,刘备也赚足了面子,便并辔而行,引至县衙。 一路上,刘备也向齐靖问些本县最近的战况、上官有何布防要求,齐靖都一一作答: “好教刘公得知,本县防区,目前由本州破虏校尉邹靖统辖。邹校尉节制本郡本县、广阳郡昌平县、渔阳郡渔阳县,沿燕山布防。 要求三县驻军各自堵截防守燕山隘口,不使张纯叛军窜入三郡腹地。若遇叛军强攻,三县驻军也要守望相助。另外两郡的友军,分别由广阳都尉焦触、渔阳都尉张南统辖,都隶属于邹校尉。” 刘备毕竟是本地人,熟悉地理情况,所以大致梳理了一遍,就彻底搞明白了现状。 汉朝也是有修长城的,但因为汉朝时蓟县战略地位不是很重要,所以幽州境内的长城是单层的,不比后世明长城在京师附近有内外两道长城。 汉长城修在上谷、代郡与乌桓之间的边境上,相当于后世的张家口一代,等于明朝时的外长城。 而蓟县西北的燕山山区,明长城有居庸关、八达岭,而汉朝就只是原始的山林。但这片山区本身地形也是比较险峻的,能够起到一定阻挡大军的作用。 加上这一代是上谷、涿、广阳、渔阳四郡的交界处,所以管理起来权属复杂。大军要翻越燕山,只能选择沿着?水河谷行军。除此之外其他山路都得轻装弃马,也不能带粮草辎重。 因此防守的关键,就是堵住?水河谷! 恰好?水有三条支流,分别流经涿郡的良乡县——这条支流就是后世京郊房山的永定河。 另外两条支流,则是流经广阳郡的昌平县、渔阳郡的渔阳县(密云),三股支流最后在雍奴县(津门武清)合流,注入渤海。 堵住永定河流出燕山的三个河谷出口,就堵死了张纯大军蔓延的路。暂时把张纯困死在上谷郡,以及与上谷郡接壤的代郡东部、渔阳郡西北部。让张纯只能控制相当于两个郡的地盘,无法掠夺吸取更多物资。(相当于后世居庸关以外、张家口以内,都是张纯的地盘,汉朝时这一代还是游牧草原为主,是内附乌桓人的牧区) 在朝廷集结足够兵力反攻之前,这是相持阶段最稳妥的战法。 被张纯诱惑的那些乌桓兵,说到底也不是真心支持张纯,他们只是没钱发之后,遇到张纯许诺他们可以随便抢劫,才跟着张纯干的。所以只要堵住,不给他们“可抢资源”,乌桓人渐渐就会跟张纯离心离德,生出内部矛盾来。 而这三条要防守的永定河谷当中,刘备要防守的这条,是相对比较难走的,威胁应该也轻一些。 路况最好、最容易成为张纯主攻方向的,应该还是蓟县正面的昌平道——历史也证明了,后来在这条道上修了居庸关和八达岭,可见这是防守的最重点。 只不过,一个多月前,张纯击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时,就是在那一代猝然发难的,以至于朝廷军队目前也没有完全控制昌平道—— 昌平道南口的居庸关地区,现在在邹靖和焦触的控制下,但北口的八达岭,目前被张纯的部将占领了,也在八达岭设置了营寨。 …… 刘备把县中的情况全部摸清之后,就决定立刻着手展开布防。 他首先问齐靖:“邹校尉既要我等守卫?水河谷,此处可有之前朝廷军马留下的营寨、关隘等设施?” 齐靖:“县城往北15里,燕山山口处,有一座当年单都尉战死前留下的营寨,只是已经被火烧过一遍,非常残破,需要休憩。关隘是没有的。” 刘备点点头,吩咐张飞:“翼德,你先点起一千人马,随我去单都尉留下的旧寨遗址看看,剩下一半人马且留守县城。所需军粮,我自会从县城给你送去。” 张飞二话不说,就带兵出发了。 刘备到了地方,看到的是满地残破的营寨,看起来修缮也要花费不少钱粮。 他又登高而望,观察山势,思忖良久之后,眉头一皱,问跟随而来的齐靖: “这里沿着燕山,一贯都没有设烽火台么?那还如何协防三县河口?张纯大军集中扑击其中一处河谷时,难道另外两处谷口的援兵,还要等快马通传军情?那起码得多耽误几个时辰。” 刘备一眼就看出,这儿虽然没有长城,但修几个烽火台也好啊。 齐靖苦着脸:“单都尉战死前,本县官库的钱粮已经竭泽而渔,全部供给军需了,邻县情况也差不多,实在是修不起,就这么凑合着防守吧。” 第46章 虚实之法 “战局紧迫,烽火台是必须修的。钱粮不足,我会先行想办法,修好之后再问州郡要钱。” 刘备也知道战时地方都被打烂了,缺钱是肯定的。 但他也算有点军事素养,加上三年前他就是在涿郡本地跟黄巾军战斗过,所以对于地利的妙用理解非常透彻。 这也是刘备天生比张纯有优势的地方。古代地理学不发达,外地人初来乍到领兵,肯定不如在当地住了几十年的地头蛇。 而州郡官员之所以不肯牙缝里挤钱拨款,也跟他们不了解地利有关——州郡官员都是外地来的,好多任职都不到两三年。他们也没有充分认识花钱在燕山沿线设置烽火台的性价比。 东汉对于地方官员任命有“三互法”,河北管得比较严,很多州郡两级官员都是外地人。刘备之所以这次能回老家当官,一方面是因为他还只是县令,级别太低。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朝廷目前树立的“弃官保卫家乡”的正面典型,所以可以放宽一点。但这种法外开恩,最多也就让他将来做到郡守一级。 在汉灵帝死前,按朝廷法度,刘备是不可能在幽州升到“副州级”的。(就算允许,短短两年多他也不可能升那么快) 李素不在身边,刘备没有别的挂可以开。他能够比历史同期做得更好的,无非两点: 首先李素走之前,包括后来写信通讯中,给他提供的那些大局观。 其次,便是刘备超越其他官员的“本地人”理解优势。 县丞齐靖也是外地人,对刘备这么热心修烽火台,也是不太理解,他苦口婆心最后劝道:“刘公,要是真垫了这钱,州郡那边最后肯定是要不回来的,这就等于是你自己出了。” 刘备斩钉截铁道:“尽人事,听天命吧,就算真要不回来,也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乡亲们的安妥冒险。你先算算,大致需要多少,我看看垫不垫得起。” 齐靖这方面倒还利落,很快粗略算了一笔:“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修城是最繁重的劳役,动用民夫每日每人约需粟一斗,寻常年份也要三十钱,如今战乱,粮价上涨,没五十钱是不够的。另外所需木料、工具,全部相加,每日花费也跟民夫工费仿佛。 在山上修一座两三丈高的夯土烽火台、上立木楼,总的要征调数百民夫,劳作七八日。算下来,征调所需不下十万钱,材料器具也要十万钱,修成后约能藏兵二三十人。此处到昌平道口,大约六十里地,山上要烽烟相望,至少得修三座,才能确保传递军情。” 难怪古代筑城是最费钱的工程,修个长城能把秦始皇都给修穷了。 夯土基台加木楼,都要二十万钱修个台,三座就是六十万钱。 要是用砖石,价钱起码再翻几倍。 幸好,八百万的县令都买了,六十万修几个通讯工事还是修得起的。 刘备一咬牙,就吩咐齐靖立刻去找县中商人募集材料。 至于民夫,还是让手下的士兵客串吧,大不了给参加重劳役的士兵口粮提升到一斗——反正他们本来闲着也是要吃军粮的。 刘备手头,如今还有五百万的闲钱,是昨天李素的密信里跟他说的——李素在雒阳赚了大钱后,又雒阳的甄家商号管事张亮那里存了五百万,记在甄家商号账目上,让张亮给他爹写家书时,说明这事儿,然后在中山这边给刘备支取。 所以,就相当于李素直接拿甄家人当异地存款的银行来使。 汉末当然不存在钱庄、票号,连任何异地汇款的雏形都没有。只能是关系非常好的合作者,靠信赖操作。也没有“飞钱”、“银票”之类的信物,全靠熟人之间熟悉笔迹、查验密信的火漆印章。 刘备在信中初见这操作时,也觉得很新奇,但随后就发现这招太好用了。 只要以后李素那边结余比较多、而刘备手头紧时,甚至可以直接找无极这边的甄家本家透支,李素再在雒阳那边存进去,还省去了往返搬运钱财。 …… 烽火台至少要七八天的赶工才能投入使用。 所以,把工程部署下去之后,刘备便吩咐选擅射之士三队,每队各二十人,到时候驻守这三处烽火台。 另外,他让张飞驻守永定河口的大营,而把赵云单独调出来,拨给他一队一百人的骑兵,胡汉参半,都是精锐擅射之士,让他驻扎在三座烽火台的当中那座,以机动驰援。 万一张纯派出小股斥候翻山越岭探路、要攻打烽火台,赵云的人也能居中快速支援。刘备给他的任务,就是对付那些几百人以下规模的敌军侦察部队。 做完这些部署后,刘备就带着几十骑亲兵,去了一趟昌平县,拜见负责围困战役的主将、破虏校尉邹靖,汇报一下他的部署。 钱花了,不能白花,得让领导知道你多尽心尽力,对吧? 要是后续张纯没有偷度,也没有紧急奇袭,不需要三个隘口的守军快速反应协防,那刘备这些“以备不虞”的烽火台,从结果上来说可就白修了。 为了防止白修,哪怕没用上,也要先表个功露个脸。 四月十二这天,大约烽火台修建过半,刘备就赶到了昌平。 邹靖也并非驻守在昌平县城中,而是前出到后世居庸关一带的山口,当道扎营。当然,如今并不存在内长城和居庸关,只是一个比较险要的山口。 “玄德,数年不见,你颇有长进啊。”邹靖一见到他,就很熟络的样子,一副对门生故吏的态度。 刘备态度谦逊:“能再在恩公麾下效命,备之幸也。敢不竭股肱之力,杀贼报国。” 原来,刘备三年前组织乡勇参与讨伐幽州黄巾时,邹靖就已经是本州的破虏校尉了,当时刘备还是白身,跟着邹靖打完仗才升到县尉。 所以这是老领导了。 叙过数年别来之情、还给邹靖送了一份值二十万钱的私礼,刘备才聊起他的部署,介绍了他修烽火台的方案和好处。 邹靖听了,连连嘉许,也颇感刘备很了解当地的地利,但钱粮不足没法推广。 “玄德,你虽然官职卑微,好歹是一县之令,可以调集本地民夫钱粮。我等只是军职,刺史郡守不拨钱粮,筑城是不可能的。不过,你既然修了,可以先试试,若果真有用,也好向刺史谏言。” 邹靖话里话外,似乎对刺史陶谦也不大尊敬。 他当年的校尉,是前任刺史郭勋提拔的,只不过郭勋被黄巾军杀了。所以陶谦对邹靖没有任何提拔之恩,这三年里他原本是什么官现在还是什么官。 邹靖也觊觎过公綦稠的位置,想调动一下,陶谦也没搭理。 …… 叙旧之后,刘备也就暂时返回良乡驻守。他和邹靖并没能闲暇多久,因为张纯的骚扰很快就来了。第一次骚扰,甚至是在刘备的烽火台修完之前三天发生的,当时烽火台都还没派上用场。 张纯并没有采取长期、大举围攻的持久战姿态,而是经常一沾即走。 刘备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渔阳县那边的张南张都尉也不适应。 但双方各有死伤,尤其是刘备这边,刘备占据地利,从没让张纯找到过好处,杀伤交换比至少在五倍以上。 打着打着,刘备也大致摸清了张纯的策略:敌军之所以这么干,跟张纯手下的骑兵比例较高,是有很大关系的。 因为三条河道山谷的汉军守军,都是没有城池关隘的,只有简单的营寨。骑兵不能攻城,但是攻打简陋的营寨还是不比步兵差的。 至于拒马、鹿角之类的营寨工事,并不是让骑兵直接冲上去撞死的,最多只是拖延一下骑兵的节奏和速度,让骑兵丧失冲击力。 张纯骑兵多,乌桓人多,他就指望发挥战略机动优势,调动守军,所以经常渔阳谷打一下、良乡谷打一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些看起来是佯攻的,佯着佯着攻势就忽然变猛。 有些看起来一开始攻势很猛、被攻打的谷口守军都紧急请求援军了,结果援军赶到时敌人已经跑了,援军大多数是步卒,就被张纯调动得很是疲惫,怨声载道。 偏偏还不能大意,因为大家都知道,守军如果把七八千人马全部拧成一股绳、拒守其中任何一个谷口,死守,张纯全力进攻也是突破不了的。 这样的地形,哪怕是攻打营寨,你没五倍以上兵力根本攻不破。 怕就怕虚久了之后实一次,如果张纯真集中全部兵力攻打其中一处、而另外两处救兵不到,那么猛攻一天还是能突破的。 “良乡到昌平,直线就有六十里,实际上行军增援还要绕一绕,绕过笔架山,路程就上百里了。昌平到渔阳还有七八十里。咱都是步军为主,张纯这样前一天打渔阳道、后一天打良乡道,普通士卒靠两条腿跑都跑死了,这也不是办法,久了肯定要士气低落。” 又一天仗打完,刘备跟张飞在寨中烤着肉温着酒,就觉得邹靖等人的稳固防御策略有些不太行。 论杀伤比,汉军确实比叛军好得多,一个人起码换三四个,但关键是杀伤的绝对人数不多。可汉军这边,粮草、体力和士气的整体消耗,却是非常巨大。 “大哥,要不咱过几日,索性就虚张声势,在咱的营寨里多立旗帜,把邹校尉焦都尉张都尉的旗都立起来!远远骗骗张纯也好!让他以为咱这儿始终有大军驻守,也免得他来骚扰了,让他直接知难而退吧?”张飞干了一瓮酒,如是建议道。 第47章 子龙!你抢我人头! “多立旗帜虚张声势?让张纯直接放弃良乡谷口这条骚扰路线?” 刘备乍一听这建议,觉得倒也有几分可行性。 关键是目前张纯的疲敌之法确实不能不解,别看眼下汉军杀伤交换比很占优。但论全军的体能和士气下降速度,汉军明显比叛军衰竭快得多,不采取措施,再过五六天,就有可能崩。 但张飞的具体操作,还是略显稚嫩粗疏。 刘备想了想:“光虚立旗帜是不够的,还得跟其他兵法配合用——明日起,你和子龙带着全部骑兵,往西北移囤,到张都尉的渔阳营附近,埋伏预备增援。 张纯的斥候第一次看到我们这儿旗号林立,说不定就会试探主攻最远的渔阳谷,调动我军。如果真如此,你和子龙千万要沉住气,先等张都尉、邹校尉与敌军生力厮杀。 待敌军力竭退却,你与子龙再奋勇杀出,力争多亲手击杀些贼军,让贼军认出你们,但千万不要自报名号。而且不可恋战,占点便宜就走……” 刘备追求的,便是先引诱叛军踢到铁板,等叛军中计后,再诱导他们误以为“假装渔阳空虚是汉军的计策,实际上汉军主力都在这儿,真正空虚的是良乡”,让叛军主力不停变更主攻方向,疲于奔命。 这种招数不能多用,多用肯定无效。但因为之前官军一直是堂堂正正地打,偶尔第一次用,估计可以占一笔便宜。 而且,要故意让敌军误判,也有条件,那就是军中得有可以先身士卒、杀敌勇猛的战将,要杀得敌军断后的部队能一眼认出你来,产生“原来刘备手下大将都在渔阳这边,我们果然中计了”的认知。 而焦触、张南麾下并没有这样万人敌的猛将,所以他们模仿不了刘备这一招。 张飞眼珠子瞎转了一会儿,终于心领神会,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今的张飞,在兵法上还是很质朴的,只能是大哥拨一拨动一动,慢慢领悟积攒经验了。 …… 第二天,刘备这边大营就竖起了很多额外的旗帜,甚至还扎了一些草人套上废弃的破衣服,放在寨墙边的望楼上,远远看去似乎人多势众,比往常多出了很多兵马驻守。 叛军的斥候稍微接触之后,果然就走了,一整天都没有大规模的进攻。 第三天也是如此,让已经跑得很疲惫了的汉军步兵大部队,得到了两天难得的休息。 第四天时,自以为摸清了情况的叛军,似乎是沉不住气了。张纯不愿再让汉军恢复体能、士气,否则之前的“疲敌战术”就白疲了。 于是张纯便集中了超过万人的主攻兵力,以及同样多的预备队,猛攻离刘备这边良乡营最远的渔阳营。 张纯当然还有更多的兵马,但?水河谷展开不了太多兵力,会打成添油战术,所以只能投入这么多。 渔阳营的都尉张南,被打得焦头烂额——这次叛军不是打着佯攻调动汉军的心态而来的,而是真的以为汉军主力南移、北边的渔阳营空虚,所以想一鼓作气突破。 渔阳营的三四千兵马据营死守,占据地利拼命反击,依然半天之内就战死了数百人、负伤上千人。这种伤亡比要是在野战中,部队早就崩溃了。幸好是当道扎营后方稳固,才死撑了下来。 渔阳这边因为没有烽火台传讯,援兵来得也就慢些。从清晨打到申时(下午4点),邹靖的昌平兵才过来增援,两军合力又死战半个时辰,堪堪击退张纯。 ?水在渔阳谷口有一处洼地小湖,大约便是后世密云水库的选址,双方几千具尸体堆在岸边,湖水尽赤。 叛军一方也战死了将近三千人,不过张纯本来就是毫无人性强拉壮丁的,对他而言兵源还好补充,只要能为损失找到借口、忽悠住低智商的乌桓人的士气,就不怕。 张南和邹靖都被打得有点怀疑人生了:张纯不是还打算保存实力滚雪球越滚越大的么?他手下的乌桓人也是为了求财劫掠而来的,不是为了拼命,怎么变得敢这样打消耗战了? 张纯兵马力竭退却时,刘备派来增援的张飞和赵云,才假装“刚刚赶到”——他们是刘备“仗义”派来的编外人马,理论上要跑超过150里路才能赶到,所以张南和邹靖也不好怪他们摘桃子打顺风仗时才出现。 人家肯赶来增援就不错了。 …… “打探军情的斥候真是废物!居然说汉军主力都在良乡谷埋伏想诱歼我军?明明主力还在渔阳这边!回去把散播假军情的斥候都痛责五十鞭!” 退兵路上,带着千余从骑亲自断后的张纯,一路就在马背上骂骂咧咧,今天这一硬仗,对他在乌桓人心中的威望和信用度,着实有些打击。 他曾经的主簿、如今的随军参军许艺,也骑着马疲惫地跟在他身边,劝道:“主公,要不明日改打良乡?” “蠢物!明日再打,说不定敌军就虚则实之,又调回去了!要打也得今晚偷偷翻山劫营,就算担心夜间不能视物,最晚也不能晚过明晨佛晓!罢了,先从长计议吧。” 张纯批了几句参军,深觉身边人才匮乏,参谋都不靠谱。 也没办法,从文职主簿转职来的参军,能懂多少兵法常识? 只能靠武将和兵力硬堆了。 张纯正在郁闷思索,忽然背后就传来喊杀声,让他颇为意外。 “汉军骑兵少,居然敢追击?!” 他回头望去,如今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暗。成百上千的战马奔腾,带起征尘,让人看不分明敌军兵力多少。 张纯之前跟邹靖交手,还没遇到过汉军大股骑兵追击。汉军机动不足都是打防御战,乌桓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些日子下来早就松懈了。 稍微看了几秒,张纯微微有些头皮发麻,心虚吩咐:“让卑骨嘟带本部骑兵断后,我们先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反正本来就是要撤军的,让弃子稍微牵制一下,以其余乌桓骑兵的速度优势,肯定能拉开距离。 关键是天也快黑了,天黑之后汉军就没法追击了。要是恋战跟汉军纠缠到彻底天黑,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阴谋呢。 先稳一手最重要! 卑骨嘟是附近一个小部落的乌桓头人,如今被张纯授予别部司马之职,统领一千名乌桓骑兵,但这些天血战下来,也就剩七八百人。 乌桓人智商比汉人略低,长官军令他就耿直执行了,回身向张飞赵云杀来。 两军先锋对向冲刺,张飞一身黑铁打造的鱼鳞玄甲,腋下挟蛇矛冲在最前,组成了锥形阵势的锥尖部位,与敌相距数十步时,张飞忍不住大喝一声:“我乃渔阳都尉张南帐下司马张北,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出兵前刘备其实是关照过张飞“实则虚之”,交战不许自报名号,要等敌军自行认出他来,那样计策的后续诱敌效果才最好。 但张飞这厮,真到了热血上头的战场上,习惯的力量哪里忍得住?大哥不让自报家门,他灵机一动编造一个假身份,也要大吼一嗓子。 不吼不舒服斯基,这是写到张飞基因里的习惯。 对面最前头的一排乌桓骑兵,相距已经不到二十步,闻吼瞬间脑瓜子“嗡”了几秒,眼前金星未散,就被张飞接连挑落五六人,叛军登时气势一窒。 连带着张飞背后的亲兵,也因为对大吼的抗性更高、一贯有心理准备,所以大多顺利把遇到的第一个敌骑挑落马下。 汉军打出波30比0,瞬间把叛军士气打掉一截——除了张飞亲自刺杀的那五六个,其余都是被张飞的范围晕眩短暂晕住、亲兵补枪的。 随后两军彻底撞在一起,堵在谷口绞肉厮杀起来。张飞大呼酣战,双方的伤亡都很快开始上升。 只是刘备军中马少,骑兵本来就是挑选出来的精锐,而对面的敌军已经是打了一整天、体力士气都快衰竭了,所以总的来说,交换比轻松达到了一个能换七八个的程度。 半盏茶工夫的激烈厮杀,汉军骑兵死伤了十几个,乌桓兵伤亡已然过百。 “贼将可敢与我渔阳张北决一死战!”张飞虎吼连连,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但也让敌军司马卑骨嘟不敢轻易交锋,反而指挥左右主力团团往张飞的方向围裹上来,一时有些胶着。 “那才是叛军的将领吧?你们跟我来。” 赵云在远处,觑冷连珠数箭射死几个敌军骑兵,很快注意到了躲在后面指挥围攻张飞的卑骨嘟。 如今刘备帐下的骑兵一贯分为两股,胡汉各半。张飞带领的都是汉人骑兵,甲胄也高级一些,但只擅近战不太会骑射。赵云手下七八十人,都是乌桓突骑,配合少数汉人射手,轻甲劲弓、近战只配弯刀,只有赵云本人能够驾驭长枪。 来之前,刘备吩咐过不能自报姓名,赵云忠实执行了命令,他甚至在自己明晃晃的铠甲外面,还特地罩了一件破斗篷,免得一眼就被人注意到。 此刻他带着人始终在旁边迂回冷箭,混乱中也就没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跟着我从河谷最左边迂回,看到那个指挥围攻张县尉的了么?冲进射程后,你们所有人对着那个方向乱射!” 赵云说着,把弓搭在鞍上,抄起坐了一盏茶时间冷板凳的长枪,瞅冷子就猫低身子冲刺了上去。 “噗嗤噗嗤”几声低调地轻响,不知不觉就在卑骨嘟侧翼撕开一个口子。 卑骨嘟莫名其妙觉得身侧一股寒意,回过神来,才发现居然另一队很低调的汉军骑兵,居然已经杀到他几十步之内了。 “怎么回事?这些汉人怎得跟我们乌桓人的战法如此相似?张将军起兵,不是全幽州的乌桓兵都已经跟着张将军走了么?汉军中怎么还有?这些卖乌求荣的乌桓奸!” 可惜,他刚动完这些念头,抄起弯刀想要抵御,赵云已经一箭射来,从卑骨嘟脸上贯目而入、贯耳而出。 “南匈奴左贤王于夫罗,奉天子明诏,来幽州剿灭叛军啦!匈奴精骑万骑随后就到!兄弟们杀啊!” 赵云看敌将坠马,连忙按主公之前的吩咐瞎喊一通乱敌军心。 “什么?难怪敌军中那么多骑射之士,是汉人皇帝调了别的胡兵来剿我们了!”没文化的乌桓兵瞬间人人自危,士气彻底崩溃。 第48章 可惜队友不给力(五千多字大章,刘备支线结束) / 如今在幽州前线统兵御贼的其余诸将,都不知道朝廷会调遣南匈奴佣兵来协防乌桓。 充其量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朝廷要异地换防制止糜烂。 而刘备,是当初跟着李素一起,在大将军何进府上,听袁绍运筹过调南匈奴兵的军机细节的。 只是刘备很信任李素,李素说袁绍的计划不靠谱、朝廷征兵不给钱有可能导致南匈奴内部哗变,刘备就几乎彻底相信了。 刘备就想有枣没枣打一竿,这才如此吩咐赵云。否则,将来南匈奴要是真的自顾不暇,消息传到幽州,那这张牌不用也是浪费了,威慑力是有保质期的。 将来于夫罗如果知道自己的威名,只是被刘备用来在这种小战役中吓一吓敌军、捞一笔区区斩首数百级、缴获战马数百匹的的收益,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管怎么说,赵云带的乌桓骑兵确实和南匈奴的比较像,都是骑射流的,临近黄昏敌军本来就看不清,又赶上断后将领被赵云射杀,种种因素综合作用,卑骨嘟的人马算是彻底崩了。 张飞赵云一顿猛追,斩杀首级数百级,缴获马匹多达五六百匹,他俩加起来,亲自杀敌过百,着实让溃兵们胆战心惊了一把,把张飞和赵云的形象深深印在脑中,犹如鬼魅挥之不去。 “张县尉,不能再追了,天黑了,我军人少伤亡也不少,回头吧!”追杀了十几里后,赵云冲上前,拉住热血上头的张飞缰绳,总算把张飞拉住。 回头计点人马,己方也折损了足足七八十人,至少三十人战死,大约五十人受伤,实在是不能再追了。 刘备起家一共就两百骑兵,再打下去种子部队都打光了。 “是俺冲动了,收兵。”张飞有些惭愧,一想到大哥的家底被他败了不少,虽然是大胜,也着实应该吸取教训,下次不能追这么莽了。 回渔阳营路上,没走多远,张南和邹靖这才领着人马出来接应。 双方会师,张南的第一反应原本是想感谢救援,但看着张飞缴获了那么多马匹,又没有分赃的意思,他的心情也开始怨念起来。 原本还没往“刘备的人是故意等我们血战到双方精疲力竭再冲出来摘桃子”这个方向想,但看到战利品,顿时就提醒了他。 他们打的是防守战,而敌军攻营时,很多都是下马步战的,这就导致防守一方很难缴获马匹,只要敌军退兵,战死同伴的马匹都会带回去。乌桓人天生就是马背民族,一人控三马非常轻松。 自己死了一千多人,只缴获了不到一百匹马,张飞却缴获了五六百! “刘县令的人马,真是赶到得及时啊。邹校尉都打得力竭了,你们刚好赶到!”张南还不敢以自己的名义不服,就把校尉邹靖的招牌抬出来。 “你……”张飞几乎立刻就要发怒。 老子的战利品也是自己带着弟兄们杀出来的,你丫的有什么不服? “不可鲁莽啊,张南虽不算什么,邹校尉毕竟曾是主公恩主,给邹校尉一个面子吧。”赵云谨慎,连忙在旁边低声苦劝。 张飞这才冷静,一想也是,毕竟刘关张当年都在邹靖手下讨过黄巾,张飞自己也挺感激邹靖的。 于是他才各退一步,分了两百匹战马,姿态大方地让邹靖分配战利,他自己只带着三四百匹回去找刘备请赏。 邹靖自己留下一百匹,分了一百匹给张南的渔阳营,这事儿才算摆平。张飞冷静下来其实也是有点情商的,知道把人情留给上司邹靖去做。 至于张南,跟刘备是互不统属的友军,干嘛拿自己的好处去费力笼络那些渔阳人。 张南愤愤不平,但被邹靖压着,只好认了苦差事。 邹靖很满意地收了礼物,自然也会收下卑骨嘟的首级,以及张飞等人斩获的其他敌军首级,全部让随军书记核验登记用印,表示定然会及时送到刺史陶谦那儿表功。 张飞赵云这才领兵回去。 …… “蠢物!于夫罗怎么可能来这么快!一群废物!这都能被骗。” “从没听说过张南帐下有个叫张北的,你们还不把那俩汉将好好描述一番!” 张纯收兵之后,当晚就郁闷了,一番拷问败兵,很快就总结出:刚才追杀他的哪是什么渔阳营的骑将!分明就是刘备手下的张飞,以及另一个不知道名字、但也在战场上见过几次的银甲猛将。 果然良乡营那边的才是疑兵!连良乡营的主力精锐都调到渔阳营这边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而且赵云喊出的“于夫罗来援”,也确实让他生出了更多危机感。 他之所以急着攻破燕山防线、杀进蓟县,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蓟县为幽州州治,财富丰足,可以狠狠掠夺。另一方面,也是怕朝廷调遣的其他种族胡兵换防到位,再也没机会。 这番疑兵,终于让他心性大乱,彻底急了。 “等渔阳的兵马回防良乡,今天的损失就白死了,立刻快马通知驻在沮阳的难峭王,让他今晚就出兵攻打良乡谷、最晚明日佛晓杀到刘备营寨!我们兵多分散,骑兵转椅又快,刘备的人一夜肯定来不及回防的!” 参军许艺谏道:“……会不会太快了?往常大军出兵,都要斥候缓缓搜索,燕山之中,险要处甚多,若是不严密排查,沿谷进兵被刘备埋伏如何是好?” 张纯:“来不及了!我军死伤数千才确认敌军主力全在渔阳,慢慢哨探只会延误战机!他们都没有人马回援,怕什么伏兵!” 他的军令很快得到执行,当晚戌时快马信使就把消息送到了燕山防线南侧的沮阳县。那儿正驻扎着张纯的同伙、乌桓难峭王。 张纯的联络人阎柔,亲口费尽唇舌跟难峭王讲兵法、说战机,乌桓难峭王才将信将疑,点起本不数千骑兵,又准备了数千预备队。吩咐今夜士兵早起,三更造反四更上路,五更到良乡谷南侧劫营。 时间仓促,又是夜行军,沿途斥候搜索只能免了。 …… 刘备的两千人马,这几天也是昼伏夜出,生物钟早就倒过来了,凌晨四五点精神正好着呢。 刘备派走的只有两百骑兵,剩下的步兵主力一个都没动,状态保持得非常好。 只是张飞赵云打得太生猛,黄昏时视线也不好,才导致敌军败退时不知追兵多少,误以为刘备把大多数人都派出去了。 “宁可敌军不来,不可我军无备。”刘备坐在帐中,缓缓饮酒提神,心中戒备。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晚他终于没有白等。 “敌袭,举火!弩箭齐发!” 随着营前呐喊四起,刘备迅速跑出帐去,登楼观敌指挥。 营寨守备很是严密,还架设了一些弩,对着谷口来路。无论白天黑夜,遇到敌袭就无脑先朝着预设方向放箭,总能压制住敌人一波。 “这叫营中空虚毫无准备?张纯骗我!”领兵而来的乌桓难峭王立刻就是心脏猛烈一收缩,瞬间有不好的预感。 佛晓劫营,遇到敌人早就有准备,不管敌人多少,这事儿本身对士气打击就太大了。 “大王,快看!东北方向有火!” 难峭王顺着亲兵的指点望去:“该死!这是汉军的烽火台,我记得这里没有长城才对!” 但来都来了,不莽一波就走也不甘心,难峭王指挥部队奋力扑营,几次被刘备乱箭射回,伤亡无数。虽然也杀伤了不少汉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汉兵兵力充足,不是消耗战能奏效的。 士气一泄,自以为中计,想保存实力的难峭王这便起了退心。 “罢了,且战且走,所幸死伤不多,就当白跑一趟吧。”难峭王果断吩咐退兵。 乌桓兵伤亡千余,缓缓有序退去。 然而他们刚退不久,就听到前方来路上,有隐约沉闷的轰隆声——其实刚才交战时就已经有了,只是喊杀声太响掩盖了其余。 “大王,来路谷口被上千棵伐倒滚落的大木垒断了!我军被砸死百余人!” “不好!真的中埋伏了!”难峭王身边的人都慌了起来。 “不要焦躁!乱军心者斩!”难峭王知道情况危急,抽出刀来二话不说就把身边一个乱喊乱军心的人斩了,慑住其余,这才果断吩咐,“汉军鬼鬼祟祟,只敢以弓弩接战,人数不会太多!不敢跟我们硬战!只是道路垒断,下马搬开木料便是!” 可惜,黎明中部队本来就很难驾驭,山头埋伏滚木的汉兵举火呐喊,后面良乡营也有架着枪盾和弓弩的追兵缓缓压迫出来,下马的乌桓兵很快就乱了。 大部分人都发现,只要弃马步行,往两边山坡上一钻,完全是可以逃脱的。既然如此,还舍己为人、冒死为后面的友军搬树干嘛? 难峭王连杀好几个抗命的,也止不住队伍的乱跑。便在这时,又有人指着东北方,那里有一排火把靠近,也不知是不是被烽火台引来的快速反应援军。 难峭王只好长叹一声,也弃马沿着两旁山坡密林摸黑逃跑。 天彻底大亮之后,刘备带着人马出来打扫战场,发现被滚木垒断的山谷里,居然杂七杂八留下了一两千匹乌桓马,弯刀弓箭等兵器以及毛皮甲胄,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票真是赚大了。 更难得的是,但愿能在张纯和乌桓土著蛮王之间,撕开更大的信任缺口。 …… 邹靖当天就知道了刘备这边的大胜,只是不知道刘备具体缴获了多少战利。 刘备也很会做人,对外宣称又缴获了六百匹马,主动给老上司分了三百,其他同僚就没有了。 趁着胜利,刘备也进一步谏言,陈述张纯经此两败,肯定不敢再玩疲敌之术了。想明白之后的张纯,按说应该会集中兵力、不得不选择打正面战、消耗战,以路最宽阔的昌平谷为主攻方向。 毕竟,昌平谷是后世居庸关和八达岭所在,也说明这条谷是燕山三谷中最宽的。乌桓人被刘备埋伏垒木夺马后,对那些很窄的小路估计都有心理阴影了。 邹靖觉得挺有道理,便集中更多兵力防守正面昌平谷,又责备张南不肯自掏腰包造烽火台、导致相互援护迟缓。 可惜张南死要钱不肯亏本,也就破罐子破摔,混军饷但求无过。 朝廷输赢,凭什么让我拿出几十万钱甚至百万钱修烽火台?你当人人都是刘备那种汉室宗亲、自带干粮也要效忠朝廷的傻货? 老子当官混俸禄混军饷的! 再说你邹校尉为什么不自掏腰包两百万,把咱所有人的单都买了! 如是相持血战旬日,张纯在乌桓人中的威望,也随着几场败仗渐渐衰落,乌桓人一时不肯用命。 竟被邹靖和刘备结硬寨、打呆仗,沿着昌平谷缓缓反推,反而夺取了原本被张纯控制的昌平谷北口旧营,也就是后世的八达岭长城所在地。 八达岭是燕山在附近地区的制高点,地势比后世居庸关所在地都高,可以俯瞰昌平谷。 这附近的控制权,还是当年公綦稠被乌桓难峭王突然反水杀死时丢的,所以并不是邹靖的锅。 邹靖与刘备收付八达岭,等于是彻底绝了张纯短期内复度燕山的最佳道路。 这一功绩,绝对是可以表奏朝廷,另得升赏的,因为你属于帮忙解决公綦稠当年欠下的烂摊子。 “此处燕山旧隘落入我手,只等南匈奴援军抵达,我等便可出关居高临下、荡平张纯了!要是张纯为我所斩,怎么也得封个侯吧?就算没有乡侯,至少也得是个亭侯,实在不行关内侯也好啊。 玄德,你也算跟了我几年了,到时候,我表你迁蓟县县令、或再兼一郡都尉,不在话下呀!” 邹靖登上八达岭,俯瞰着冀西北草原,心中豪气顿生。 蓟县县令和良乡县令虽然都是县令,但级别差不少,因为蓟县不但是广阳郡郡治,更是幽州州治、燕国故都,那是一州之地的首县,县令得值正千石,跟都尉平级。 可惜,他跟刘备正在意淫着,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噩耗: 一个从蓟县来的探马信使,神色慌张下马:“禀校尉,得朝廷急报,南匈奴援军行至并、冀交界的河东郡时,忽传云中南匈奴发生内乱反叛,羌渠单于为叛贼弑杀。左贤王于夫罗五日前便已停滞不前,还请求朝廷另借兵马,助他回返云中郡平叛!” “什么?我这边都把燕山诸关夺回来,就等匈奴铁骑凭高视下、冲进上谷犁庭扫穴,朝廷的援军怎得这般不靠谱!” 看来,幽州这边要变成隔着燕山相安无事的持久战了。没有新的足够改变力量对比的强大援军到来之前,什么都干不了了! 邹靖手下这些步兵,把燕山沿线的关隘啃下来,是做得到的,但是追出隘口去追杀乌桓骑兵,那是想都别想啊。 他们连立数次战功,奈何队友不给力,只能待命待援。 刘备闻言,心中的震惊更是比邹靖更甚: “南匈奴居然真的是内部有叛贼,弑杀了愿为朝廷效力的羌渠单于!连方式、理由,都跟伯雅当初预料的几乎一模一样!真乃鬼神不测之机。 难怪伯雅前日信中,让我保存实力、持重而战,等候他和刘幽州带援军上任呢。” 原来,刘备跟张纯这边交战,已经陆续过了个把月了,这段时间里,李素也给他写来过几封信。 最近的一封信,也已经是半个多月前,当时南匈奴援军出发的消息才刚传来。李素在信中就给刘备打预防针,再次提醒他别对于夫罗抱太大期望。 那封信中还说,朝廷已经开始推进“废史立牧”了,陶谦的任期短则一个月,最长不会到两个月(从李素写信的日子算起),全国首位州牧的人选也暗中定死了,就是大宗正刘虞。 但刘虞上任前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交接,他也知道不带援军单身赴任没什么威慑力,所以派了几名拟调到幽州任职的都尉、校尉,趁着上任之前,去徐扬之地招募一些天下精兵丹阳兵。 李素作为刘虞的属吏,也被内定了将来要从宗正府调到幽州任职。但眼下,他首先被派去辅佐刘虞麾下一名心腹都尉,名叫毋丘毅的,先去南下招募拣选丹阳兵,两个月内必回,到时候大家在幽州再聚首。 至于关羽,也被李素带着一起,跟毋丘毅一起先去招募丹阳兵援军。 刘备并不知道,历史上,跟着毋丘毅去招募丹阳兵这差事,其实是他自己接到的——原本的历史上,刘备怒鞭督邮后,弃官逃亡江湖。后来在亡命到青州、徐州期间才听说张纯反了、他打督邮的事儿洗白了,他才赶上了个末班车,自荐跟着毋丘毅招募丹阳兵,算是为平叛张纯立了些外围边缘性的小功劳。 只是历史上,刘备在从丹阳回来的路上,路过青州时又赶上张纯的偏师搅乱青州、诱发青州黄巾军,刘备只好在青州下密就地抗击黄巾,被朝廷任命为下密丞。 没想到,这一世刘备倒是躲过了那种闲差,可以到正面战场上杀敌立更大的功劳。但被刘备蝴蝶效应空出来的缺口,却被李素这个家伙顶上了——谁让李素现在出现在刘虞手下,而刘虞刚好又需要这么个心腹闲差呢。 “罢了,等刘幽州和伯雅带援军来吧。”刘备回想完李素的书信,一时也松懈下来。 —— PS:我也是没办法,因为这一端主角跟刘备不同路,所以双线操作肯定是要写的,不写无法解释幽州正面战场的推演,但我觉得我已经写得尽量简略、推进迅速了,没灌水。计策也都差不多入扣。 不过我也吸取大家的意见,以后遇到双线操作时,我尽量跟那些大神一样注意节奏,别刘备这边连写四到六章,我就这边一两章那边一两章双线穿插。 这是第一次处理主角与配角两线分头行动的大段剧情,没有经验,就这样吧。 而且,这一章上面正文就已经五千字了。算是多送大家两千字,弥补一下让大家连续看了两天半刘备支线的节奏,我觉得我也够意思了,没再多拖一天。 多白送了大家两千多字,理直气壮多求一些推荐票和评论收藏。 第49章 一纸能抵十万兵(再次五千字大章,追赶主线时间线) 刘备没能等来南匈奴援军。 他也并不知道,羌渠单于究竟是如何被朝廷说服派出援军、又如何最终被下属叛变弑杀的。 刘备离开雒阳后的这段时间里,雒阳发生了太多云波诡谲的外交诈术和机缘巧合。 很多看似顺理成章的发展,其实背后有着一波波负负得正的骚操作。 虽然最终结果似乎没变,但对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而言,却事关个人荣辱、名望涨跌。 就好比宋义预言项梁必败于章邯之手,虽然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项梁该死还得死。但宋义个人却能因为这一嘴神预言,收获“知兵”之名,换来被楚怀王封为上将军的资历。 而如今的雒阳城中,卧虎藏龙着远比宋义更牛逼的外交诈术大师。 …… 视线回到四月上旬的雒阳,也就是刘虞即将被朝廷内定为幽州牧、但还将定未定的时间点上。 当时,大将军何进假借天子名义、征发羌渠单于援军的第一道矫诏,其实已经发出了半个月。 这也并不奇怪——刘备和李素上洛告发反情是二月底的事儿,三月初陶谦的急报也到了,所以当时何进就已经开始着手征发南匈奴援军。 何进那封矫诏的内容,甚至还是袁绍帮他出谋划策的。 不过袁绍文笔不佳,所以他只提供劝诱思路,至于具体措辞,当然是何进的主簿陈琳写的。 然而,陈琳文笔再好,也掩盖不住袁绍劝诱理由的苍白枯燥。羌渠单于一开始并没有搭理袁绍,借口说如今春荒匈奴军需物资储备不足,得等秋草马肥才能南下。 这显然是准备观望风势、拖一拖再说——历史到这儿,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因为原本历史上羌渠单于也不是那么好说话,你朝廷一征召他就屁颠屁颠来的。而是磨蹭了小半年、熬到当年秋天才勉强南下。 何进与袁绍吃了瘪之后,觉得很没面子,又调集不到人马,就把锅甩到了即将调任幽州牧的刘虞身上。 何进亲自请刘虞喝了顿酒,又跟袁绍一起软磨硬泡,说他们实在没办法了。如果任由他们的节奏来征发,那就等秋天再指望南匈奴援军吧。 要想提前,就得刘虞动用自己的个人威望和人情,亲自给羌渠单于写私人信件求援,跟圣旨一表一里推动这事儿——何进其实也知道,刘虞的个人威望,在羌渠单于那儿比汉灵帝的圣旨更管用。 刘虞推辞不过,只好暂时把这事儿记下,搁在自己的待办事项里。 而何进也没亏待刘虞,因为第一时间征发羌渠单于不顺利,作为交换条件,何进就给了刘虞手下一些武官官职的空缺名额。默许刘虞上任州牧之前可以任用心腹,征辟一名校尉、数名都尉与军司马,再在全国范围内自行征兵一定规模,到时候一起带着去幽州上任。 这才有了后来刘虞派遣都尉四出、征发丹阳兵等精兵的编制配额。 …… 被何进甩锅之后,刘虞回府就开始为他的调任做军事准备工作。 他当时还是大宗正,手下的属官也都是一堆掌管王族户口的汉室宗亲,懂兵的不多。 一想到要写信给羌渠单于、求羌渠单于出兵,刘虞便觉得身边乏人可用。 缺乏懂外交谈判的人才啊!这信可怎么写? 他自己的威望当然是足够的。但跟单于谈条件这种具体工作,才是要擅长外交的人才行。 刘虞把宗正府里的属官在脑中全部过了一遍,最后竟然想到了那个官职最小最卑微的家伙——只有正三百石的李素。 “此人在宗正府中虽然名微望寡,但当初听君朗说,他在大将军府上时,就曾面驳袁绍、直谏袁绍不谙胡人心思,君朗与曹操也都觉得李素所言不无道理……这求援信,就让李素来想想说辞吧。” 他这么想着,就把李素招来。 “拜见宗伯。”李素很快就到了,恭敬地任由刘虞吩咐。 刘虞也不客气:“大将军矫诏征发匈奴骑兵,但是暂且被羌渠单于拖延了。大将军便让我以个人之名,给羌渠单于私信,从旁怂恿。素闻你知胡情、擅揣摩胡酋心意,可愿帮我写这封求援信?放心,最后我会亲自润色、誊抄一遍的。” 刘虞只需要李素帮忙想几点劝诱的话术。 李素心中一沉,第一反应依然是劝阻:“宗伯,我一贯以为,纵然征发南匈奴成功,只要朝廷不给钱粮,南匈奴内部恐怕也迟早不稳。何进既然征不到,不如就此作罢?” 要李素写信,对李素而言当然毫无难度。 他上辈子就是外交学院的,只是后世天下太平,用不到他那一身诈英坑美的屠龙之技,他才大材小用去当谈判专家。 现在能学有所用,把本专业的技能用上,李素早就阴血沸腾,想要发泄阴谋骗人了。 但提醒是不得不说的,否则将来南匈奴真出了事,刘虞怪罪他那就不好了。 刘虞也有很多难处,最终果然没有听进去:“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南匈奴迟早不稳’,这个迟早究竟是多久呢?朝廷枯竭,远水不解近渴。 如若强征南匈奴,会导致羌渠单于一年半载之后才不稳,甚至数年后才逼反,那么眼下就该征!匈奴人不会连这点压迫都受不了吧?总不至于第一次不给钱征,他们立刻就反? 而且,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羌渠单于跟何进虚与委蛇,也只是说秋草马肥之后再南下,没说不南下。我们不写这封信,羌渠单于最终还是会南下的,我总不好从中作梗阻挠何进。既然如此,迟不如早,说不定靠着这些兵,还能尽快压制幽州乱局。” 刘虞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征发不征发是何进的锅,他们宗正府的人推动,只是加速这个进程,结果不是他们决定的。 既然如此,李素觉得他已经仁至义尽,而且已然撇清了全部“你为什么不提醒”的嫌疑。 咱就当一把宋义,预言一次“项梁之死”,长痛不如短痛吧。 李素拱手应诺:“既如此,素愿效犬马之劳。还乞一封宗伯原先与胡酋之间的抚慰书信,好让卑职习学宗伯的口吻措辞、称谓礼数。” 刘虞便翻出一封原先在幽州做官时,跟胡人酋首往来的旧书信,内容不太敏感的那种,递给李素当面揣摩。 李素略微看了一会儿,便提笔开始写,居然都不用怎么想。 “这李伯雅写这类书函,竟如此轻车熟路?怕是卢子干劝诱胡酋,都没他这么利落吧?” 刘虞光是看李素下笔的速度,就是微微一惊。 李素之前的文笔速度,已经惊讶过很多人了,从刘备到张郃,都见识过。 但刘虞却是第一个见识到李素写外交文书速度的人。 他脑中第一印象想到的对比参照物,就是卢植卢子干—— 卢植的职务是尚书。汉朝没有翰林院一类专门帮皇帝蟹圣旨的文学机构,所以少府卿下面的六曹尚书,其中有一项职责,就是帮忙草拟诏书。 卢植在六曹尚书中以知兵事著称,往年何进还未揽权矫诏之前,皇帝给南匈奴、乌桓、鲜卑那些的单于、酋长下诏书,都是卢植写的,卢植就相当于汉末外交国书写作的第一高手。 须臾之后,李素就把东西递给了他。 除了字丑了点,别的暂时没看出毛病。 刘虞也不在乎字,反正要亲自再抄一遍的,他关心的是劝诱的借口。 “匈奴诸部,汉眷之盛,起于昭宣,衰于哀平,不过八十载……乌桓诸部,汉眷之盛,起于光武,盛于明、章,至今百五十载……” 李素在劝说信中,直接就对比南匈奴和乌桓,被汉朝皇帝重用的历史。 原来,南匈奴内附的时间,是比乌桓更早的,因为汉武帝的儿子昭帝的时候,匈奴就分裂了,南匈奴就内附当了汉朝的雇佣兵。 但南匈奴当雇佣兵、每年有固定钱拿的好日子,只持续了几十年。 后来到光武帝中兴,汉朝皇帝最信任的雇佣兵民族,就换成了乌桓。 这里面原因是什么呢?匈奴单于估计都没透彻想过,但李素帮他们想了一条: 是因为新莽代汉的时候,南匈奴当时认为西汉气数已尽,所以也没打算再为大汉尽忠、跟王莽保持距离。所以等刘秀重兴汉室,当然要另外找一派一贯支持他的! 其实说白了,乌桓人也是匈奴当中的一部、再次分裂出来的。 确切地说,乌桓当年就是位于河北的南匈奴。而“光武距河内”,刘秀是从河北起家的,所以他就要把“外族雇佣兵领军饷”这个好处留给最早支持他的外族嫡系!至于那些王莽代汉时跟着王莽走的,你们就别想再有拿钱当兵的好日子了! 这才有了东汉后来近150年里,乌桓族每年能领到平均两亿钱的雇佣兵军费,可以给汉朝拿钱打仗,而南匈奴只有在特别吃紧的时候才能偶尔拿一笔! 150年了,乌桓人为汉朝打了那么多仗,也累计收了将近300亿钱。 把这些历史分析明白后,李素在信中话锋一转:现在,乌桓人短视,无非是因为他们以为汉室即将衰微。可大汉四百年威烈,岂是那么容易倾颓的? 如今朝中有能有威望的汉室宗亲那么多,就算形势危急,破而后立的机会也是大得很! 到时候,羌渠单于今日的雪中送炭,便可以至少在为子孙后代再谋一份150年的长远工资!乌桓人如今不靠谱,你们却靠谱,等汉室三兴、朝廷有钱之后,再要外族雇佣兵,可不就永远长久雇佣你们了么! 当然了,李素的具体措辞,还是比较隐晦文雅的,他不会直接写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是作为外交骗术,这么铺张一下。 刘虞看了之后,脸色也是数变。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李素这番长远考虑的话,成功说服羌渠单于的概率太大了!条件也太有诱惑力了! 李素把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的道理写得太精辟了。 谁让后世那些欠包工头项目款,说“忍一忍,现在手头紧,这个项目你帮我扛过去了,我记得你的人情仗义,后面一辈子的项目都给你做”来劝诱包工头暂不收钱的开发商,也都是这么骗人的。 论用外交诈骗暂时稳住对方,汉朝人哪有李素阴呢。 能把“不给钱白漂对方精锐大军”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写得如此清新脱俗,这世上恐怕真没第二个了。 而刘虞的第二个反应,竟然是有些惶恐和不好意思。因为这封信,最终是要以他的口吻去写给羌渠单于的。 如果按李素的写,暗示羌渠单于“不要怕汉室衰微、投资到汉室身上的钱回不了本,就算中央不行了,肯定还有汉室宗亲三兴汉室……” 那他自己就是大宗正,而且是如今宗室中威望最高的,那岂不是在暗示他刘虞能三兴汉室?好像有点大逆不道啊…… 刘虞挣扎在三,最后还是决定国事为重。 这是给羌渠单于的私信,是为了尽快求援兵,单于看完之后也会烧掉的,稍微措辞露骨一些,也就罢了…… 为了天下!刘虞大义凛然地决定不避嫌疑,按李素的写。 …… 第二天,这封信就被刘虞最心腹的密使送走了,信上封了最严密的火漆,用了封印。 刘虞最终还非常厚道地在信的末尾稍微隐晦地加了几句话,主要是安抚羌渠单于,让他“量力而行,实在有困难少出点兵也可以,内部团结也要注意。” 然后就是等待了。 信使骑的是最快的马,四天之后就送到了并州西河郡以北、雁门郡以西的南匈奴王庭。 羌渠单于见信后,深以为然,一改之前看到那封何进矫诏的态度,跟部族内部好几个心腹商议(主要是他的儿子们),最终决定果断出兵! 但即使如此,南匈奴内部依然有很多反对意见,主要是休屠各部的人。 休屠各部首领须卜骨都侯,力谏羌渠单于不要搭理汉庭的征发,也对羌渠下注汉庭的做法完全不信任。 为了阻止发兵,须卜骨都侯还在各部散布言论,强调汉室不可能再兴,现在再为了汉朝皇族的人情而给汉人白白打仗,只是把南匈奴勇士的性命往没有回报的无底深坑里填! 羌渠单于与须卜骨都侯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但羌渠竟然不觉得有必要防备内患,自信仍能控制各部,大大咧咧就让自己的长子、左贤王于夫罗、带领单于直属的八千最精锐匈奴骑兵,号称两万,南下帮助汉朝勤王了。 大军行进到雒阳就得走个把月,但信使比军队快得多。 四月中旬的一天,传递南匈奴正式出兵勤王消息的信使,就抵达了雒阳,先把这个好消息禀报了何进,随后又禀报了刘虞。 何进、袁绍、曹操、陈琳,乃至刘虞本人,或震惊不已,或觉得“没想到果然能成”。 “刘虞的威望这么高?天子诏书请羌渠单于出兵,都要借口多拖延数月,刘虞一封书信,都不知写了些什么,竟然羌渠就这么果断出兵了?” 为了这事儿,何进都忍不住几次找刘虞试探口风,想知道刘虞是怎么劝诱的。 刘虞都有些惴惴不安,怕那些“三兴汉室”的说辞暴露,就推到了李素身上。 “此事,某只负责付出名望、担保罢了。具体游说之辞,是我府上的公主家丞李素写的,是他的计策说服了羌渠单于最终出兵!” 刘虞直接就把仇恨值甩到了李素身上。 “什么?我设计的劝诱条件、配合孔璋的辞令文笔,所拟的天子明诏。对单于的说服力,居然不如李素编的一封信?这李素究竟是何等文采口才、洞悉人心?韩非之书,仪、秦之舌,恐怕都不过如此吧?” 袁绍和陈琳听说了这条内幕后,直接震惊地呆滞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的才华和智商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简直特么见了鬼了! 这样的人才,要是出身足够高贵、官职起步足够高,简直可以去当“使匈奴中郎将”了有木有!代表朝廷持节去当驻匈奴大使都没问题啊(类似于苏武干的活) 李素的信水平如何,他们是看不到原文了,只能靠袁绍这个劝诱失败的同行来衬托。 …… 另一边,袁绍和陈琳并不知道,就在他们被李素的骚操作震惊不已的同时,李素本人却毫不居功。 刘虞只是在得到回信后,惊喜交集,从而对李素更加信任。但刘虞手下人才匮乏,他只能用升官赏赐劝诱能者多劳,很快又堆给李素更多的差事任务。 “你此番劝诱南匈奴有大功,但此事不宜明着宣扬,但我定会另给差事,使你立功。待你下次回返,两功并赏,至少升你为宗正府私府长。届时让你以私府长之职,跟我平调到地方。” 宗正府的私府长,秩比六百石,与公主家令平级。 李素如今是公主家丞,才正三百石,“丞”和“令”有多大差距,看看县丞和县令就知道了,直接是品秩翻一倍的。 这一步,可是跨得够大,难怪光靠一次的功劳还升不上去。 “但凭宗伯吩咐,为国效力,岂敢推辞!”李素答应得很漂亮。 “南匈奴行动拖沓,不能全指望他们。既然大将军特许了我募兵之权,明日你便以我属吏身份,跟随拟上任渔阳郡都尉的毋丘毅,南下招募丹阳兵。 任务完成后,也不必回京了,从兖、青之地直接渡河,把兵带回幽州便是。朝廷已经暗定我为幽州牧。给你和毋丘毅的期限,是两个月,两个月后要带着兵回到幽州,最晚不能超过三个月!” “属下领命!”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50章 官位秒回收,元宝秒到账 在刘虞那儿领受了任务后,当天回到住处,李素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工作。 “伯雅,这是终于有朝廷差事要出远门了?” 看到李素收拾东西,这些天一直客串保镖、在雒阳闲逛喝酒的关羽,终于来了精神,眼巴巴指望李素这个有官身的小弟能带他一起出远门晃晃。 李素一边打包裹,一边解释:“奉刘幽州钧命,即日随渔阳都尉毋丘毅南下招募丹阳兵,而后回幽州取齐会师。” 刘虞现在还是大宗正,但募兵令确实是以“即将上任的幽州牧”的身份下发的,所以李素称呼了刘虞未来的官职。 关羽:“那我呢?就当随行护卫好了。” 李素笑道:“怎好委屈了二哥,幸得我最近颇受刘幽州信赖,举荐二哥领兵之能,刘幽州答允暂表一个武官之职,若是差事顺利、果然有功,到时再实授。” 关羽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哪有事儿还没干,先预拟一个表官的,罢了,这一趟尽量勤勉,报答刘幽州提携之恩便是。” 李素又吩咐了关羽几句,先带着他去甄家商号,找大管事张权商量,把李素尚未提取的分红钱财全部取出来。 除了必须要马上使用的铜钱之外,其余的钱也全部确保以金饼形态携带,便于收纳。这些黄金自然是交给关羽亲自保护了,李素那么虚,可没有体力背负动辄上百斤的黄金。 另外还提了好几车雕版印刷好、尚未售出的书籍,也让关羽押送,准备沿路带着。 李素此行,倒不是说要沿途卖书赚这点小钱——甄家在南方并没有商号,靠李素一路自己叫卖是不可能的,不但销量少,方式也太捞了。 之所以带那么多书,一方面也是为了便于扬名和结纳人才。这个时代书籍难得,如果低价半卖半送结交人情,很容易勾引到读书人,也可以跟当地的豪商打开合作渠道。 而且之前甄家商号主要是在京城和邺城卖书,刘备的“孝义”事迹在南方扬名的程度还比较低。自带记载光辉事迹的书卷过去半卖半送,才好更快扬名。 李素知道,历史上刘备就是靠着跟毋丘毅南下募丹阳兵这一趟,在青徐之间辗转,后来结交了不少早期人才。而按照现在蝴蝶效应后变动过的轨迹,刘备这辈子估计是没机会亲自到南方发展了。 李素既然替代了刘备这个差使,一路上总要想办法尽量勾引一些南方贤达之士。 倒不一定要跟历史上刘备勾搭的那些友人一样,反正遇到大贤就随缘呗。 …… 从甄家商号领了钱之后,李素就让关羽又先把所有的铜钱,足足好几辆大车,分别送去西苑和刘虞府上。 送去西园的钱,是给关羽买官的。 送去刘虞府上的钱,是走刘虞的“秘密渠道”,由刘虞直接偷偷塞给皇帝、给李素自己买官的——刘虞这条渠道毕竟要尽量保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免得“诏书特赦免纳修宫钱”这种把戏被世人看穿,所以至今为止刘虞只给刘备用过。 但李素已经是经手人、知情人了,所以不管给不给李素特许,李素都知情,刘虞想了想,也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让李素以后要升官,也别去西园交钱,而是通过他的渠道偷偷给,多花点钱,但不丢面子。 这一次刘虞“表”他们的官,是要等任务顺利完成后才实授实升的,但到时候他们募完兵就直奔幽州了,不会回雒阳。 所以,他们才得在出发之前,就把自己即将要升的官的价钱付了。 在汉末,官职也分已经“实授”和有人“表”你,肯定是实授的含金量更高,但表也能作为当事人吹嘘自己地位的一种方式。比如李素明明还只是正三百石的小官,但他这趟出门结交朋友时,吹牛可以吹自己是“已经有大宗正、幽州牧表我为六百石”,让别人高看他一眼。 如今灵帝还没死,“表”和“实授”之间的差异还不算太明显,再过三年天下彻底大乱后,表的含金量就大跌了。 比如历史上经常可以看到袁术也表一个豫州牧,袁绍、曹操、陶谦都表,但天子远在长安被董卓李傕控制,他们一个也不批,批了的也没有公信力,最后就沦落到大家各表各的,谁也不正宗。 去买官的路上,李素一开始还担心“如果给了钱最后没顺利立功,没有升职,怎么办”,结果收钱的宦官告诉他可以记账,就理解成是“存在买官银行里”。 不得不说,汉灵帝时代别的施政系统或许不咋滴,但卖官系统真是完善。 预付款,按揭,各种金融衍生模式应有尽有,适应各种情况。还会临时价格歧视宰客一刀或者年中大促。 至于你账面上的余额,等下次再立功了再升官时,从记账上扣。又或者是现在的官职一年任期满了,要续租目前的官职,也一样扣。 那宦官当时拿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在李素面前晃了晃:朝廷百官,每人买官是否有付清,多少人账上有余额,多少人还赊欠着、要等上任搜刮后还按揭,全部清清楚楚。 李素当时还赶上了一项促销活动:如果觉得自己有可能好几年都升不了官的,可以一次性多付几年目前官职的租金,一次性付三年租金的送一年!也就是花三年的钱,做四年的官。 不过李素立刻拒绝了那些促销宦官,因为他知道汉灵帝都没四年好活了,参加这种大促不是把钱往水坑里砸么? 莫非是皇帝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体状况不行了,想把自己死了之后的钱也预售掉? …… “六百石的公主家令,理论价600万。之前有个三百石的公主家丞,上任还不到三个月,所以未用完任期可以回收折抵150万,当付450万。因劝诱羌渠单于出兵有功,以‘能绩卓异’打对折,再加上陛下的特赦诏书老服务费,最终实付400万钱。 500万的别部司马,从零起步全额付款,刘虞表他‘勇猛知兵’,属于以才干上任,不全是买官,打六折,300万钱。 唉,还没离开雒阳,又700万钱没了。这世道,捞钱和立功果然两手都要硬,不然立了功都没足够钱兑换出任务奖励。” 离开雒阳之前,李素心算了一遍自己的余额,不由感慨。 幸亏汉灵帝卖官的用户体验还不错,之前的官剩余任期过长就又升职的,旧官可以折价回收——跟苹果手机没用满一年,又换新一代,旧机可以折价回收差不多。否则李素要出的钱更多。 当初给刘备张飞买官后,还剩1800万,又给刘备汇了500万军费,加上今天再烧掉700万,之前的钱只剩600万余额了。 幸好,四月份大半个月的时间,甄家商号卖书卖纸给李素的分红,又有三百来万,全加起来勉强还剩一千万。 这趟南下丹阳募兵,关羽本来还打算自掏腰包,在朝廷任务编制之外,另招一些勇士作为刘备的私兵呢,看来钱都不够用了。 第51章 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处理完“预购此次立功后即将被授予的官”这些肮脏事,第二天一早,李素和关羽,就带着二十骑护卫亲兵、几马车行李,找都尉毋丘毅报到一起启程。 毋丘毅是个年近40的武官,体格形貌并无出众之处,全靠一脸粗豪的络腮胡子,平添几分威仪。 从行为举止来看,这也是个严谨之人,还没出雒阳城,就顶盔掼甲地全身披挂得很整齐,也不嫌累得慌。 毋丘毅带了大约三百名亲兵,规模是李素和关羽护卫的十几倍。这些人应该是到时候要负责带领新兵、担任基层军官的吧。 新招的丹阳兵,最多只是个人搏战比较强,但不谙军纪,缺乏组织。至少需要几百名老兵担任队率、屯长,才能把部队组织起来。 不过,因为如今雒阳马价昂贵,毋丘毅带的人太多,朝廷也不可能拨给他三百匹战马。所以他们只有一些牛驴驮畜,用来拉车运输随军辎重、营帐衣被等物,只有高级武官有战马,基层军官最多只能骑那些上不了战场的驮马。 大部分步兵只能两条腿赶路,或者偶尔轮流蹭蹭牛车驴车。 摸清了队友的情况后,此行颇想有所作为的李素,就琢磨着给这位临时上官额外塞点好处,换取一些宽松的“自由活动权”。 毕竟李素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真的给刘虞打工、做那么没技术含量的事情。他还想沿途招揽人才呢,跟着大军行动迟缓,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一行人缓缓出城,走没多久,李素还没开口说事儿呢,毋丘毅就先把盔甲脱了,放在驴拉的大车上,还抡了几圈胳膊松泛一下筋骨。 李素看了不由好笑:还以为这厮多勤勉呢,原来是装给京城那些大领导看的,出了城就恢复原样了。 既然如此,应该是挺容易说话的。李素便以“临时参军”的身份商量道:“都尉,不如允许我与关司马先行探路,也好为大军开道。 若是一路上前途有什么异常,好以探马保持联络。关司马武艺娴熟,带二十骑开道足以扫荡路上的小股贼匪。” 毋丘毅摸着大胡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关羽那副比他高出两尺的身材,又看了看关羽沉重的大刀,觉得似乎可行。 而且毋丘毅也知道,李素如今虽然官位不高,但似乎是刘幽州面前的大红人,在帮助刘幽州摆平南匈奴的时候贡献颇大。等将来回到蓟县,说不定就能成为刘幽州的心腹,所以毋丘毅也不太敢使唤李素。 李素又恰到好处地稍微几块金饼塞过去,买个“一路上少管”的方便。 毋丘毅一攥入手,便如之前其他被金饼攻略的同僚一样,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不要误了日期,今日是四月十二。使君许我们两到三个月期限,如果路上不遇贼,两个月就得赶回幽州。但我看多半要稍稍遇贼,最晚七月初十,一定要到幽州。 按往二十日,返一月算,其余时间募兵、沿路击贼耽搁。五月初五之前,必须到广陵郡取齐,若是失期,可要按军法责罚!” “属下领命,一定在五月初五之前赶到广陵。”李素应诺,随后就带着关羽和亲兵,快马先走了。 这个时代的丹阳兵并不是到丹阳招募的,因为去丹阳还得渡过长江,非常麻烦。 丹阳兵的种族构成,其实主要是丹阳郡境内黄山、天目山山区的山越人,是典型的山地轻步兵,翻山越岭敏捷属性比较高,性情又悍勇果敢。 汉末丹阳兵作为天下优质兵源已经有些年头,声名在外,所以想让手下部民当兵的山越部族豪酋,都会主动渡江到北岸的徐州广陵郡找工作。 久而久之,在广陵就形成了一个雇佣兵集散地。 历史上,刘备在第一次当徐州牧讨袁术时,被吕布偷了家,无处可归,就是选择“收拾残部逃往广陵”。 刘备这么干的理由,正史上没写,但其实分析一下就知道了——被偷家后,糜竺给了绝境中的刘备“仆僮两千人、钱两千万”,让刘备“重整士马”。所以刘备选择了去“广陵雇佣兵劳动市场”,只有在那儿才能把糜竺给的钱最快兑换成战斗力。 …… 跟关羽行了一程之后,与毋丘毅的大部队渐渐拉开距离。 李素也不免开始在心中盘算琢磨这一趟要招募的贤才名单。 大部分人不能强求,只能看缘分随遇而安,但设定几个主要目标还是很有必要的。 刘备和李素自己,如今薄有一点名声,但官位终究太低了。那些起点高的大贤,对于连郡守都不是的人,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 所以要招人,第一方便的就是毫无官场地位的豪商,或者是没有功名的大地主,其次就是寒门学子、江湖流亡的壮士豪侠。 至于名门之后,目前还不是刘备和李素能劝诱的。 刚才分手前,跟毋丘毅的闲聊中,让李素回想起了后世对刘备颇有帮助、也性情颇为投契的糜竺,所以这个选项,直接被李素列入了这次路上要笼络的头号对象。 糜竺就是商人,历史上他仕途顺利还是天下大乱、陶谦牧守徐州之后的事儿了,现在应该还毫无官场地位。 这样想结交天下知名官场义士的豪商,向来是李素最喜欢拉拢的,何况此行去招募丹阳兵,他们自己募私兵的钱只有一千万了,也招不了几个私兵,不想办法再忽悠几个赞助商、互利互惠一把怎么行? 在其他穿越者看来,糜竺或许不重要,只不过是个臭有钱的。但那是因为其他穿越者没有李素的灵活变通,不是走“立功与买官互为表里、互相掩护”的快速晋升路线。 钱这种东西,对李素的重要性,是远超他人的。 其余能拉到什么人,就以招糜竺的路线为基础,再沿途随机应变吧。很多名究竟籍贯何处、如今有没有出仕,李素也记不清楚。 毕竟谁前世读历史会读那么细、细到去特地记名人籍贯呢?李素读史是为了以史为鉴,不是考据当学究的。 只能一路上找当地商人发展成卖书的经销商,然后换取情报、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边想着计划,李素一边在马背上拿出一张羊皮的地图,在内心比划起来: “这次拉拢的第一目标就是糜竺,那么路线基本上也就定下来了。糜竺好像是东海郡人,具体哪个县不记得了,也就是相当于后世苏北的盐城、连云港一带,南面就紧邻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广陵郡。 所以咱应该是先往正东略偏南的路线,一路直插东海郡,再折向正东南进入广陵。这一路先要出虎牢关,经酸枣、官渡,入睢水东下。 途径兖州的陈留、襄邑、豫州的睢阳,翻过芒砀山后转入泗水,经小沛;最后进入徐州,经彭城、下邳、东海、广陵。” 这一路里,从官渡往下到睢阳是可以坐船的,因为坐船可以全天昼夜行舟,而且是顺流而下,不比骑马慢多少,人还轻松,正好缓一缓。 同理在睢阳下船后,翻越过芒砀山区转入泗水水系,又可以从小沛开始继续坐船顺流直到下邳——其实从下邳沿着泗水继续顺流,还能直达最终目的地广陵郡治淮阴。淮阴这座城市,就是泗水汇入淮水的节点所在。 但为了去东海招募糜竺,才不得不从下邳就弃船骑马,稍微绕一绕。 李素把这个路线跟关羽说了一下,关羽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觉得这条路速度也差不多是最快的,就一口答应了。 李素便下令:“那这几天就快马加鞭多跑点路吧,咱到酸枣、官渡之后就能做几天船了,到时候有的是时间休息恢复体力,眼下辛苦点就辛苦点。” 出虎牢关到酸枣之前,都是司隶境内,雒阳周边的名人不是达官显贵就是豪门望族,起点太高了,李素肯定是一个都招募不到的,而且这里的人也都买过李素的孝义录了,没必要再在这儿浪费时间。 关羽从善如流,仅仅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赶出了三百多里地,出了虎牢关,还在第二天傍晚前,在官渡附近找了个客商租船,在船上睡了一觉顺流而下,第三天早上醒来已经到了陈留。 两天两夜,从雒阳到陈留,不得不说是很效率了。 “行李太多了,在陈留盘桓一日,我先把宣扬大哥事迹的《孝义录》,在本地找个商人当下家贩售一下,打探一下消息。以后这几天,咱也这般处置,就白天做事,晚上搭船睡觉顺流而下。” 关羽对钱不感兴趣,但听说可以帮刘备扬名,他还是乐意的。 李素便进了陈留县城瞎逛起来,先打听到了本郡有名的商人有哪些,然后找其中一家代销一些书籍。 大不了多留一些利润给当地经销商好了,李素也没指望批发书赚多少钱。如果原先找甄家商号时一卷李素抽成利润一百钱,大不了现在就少赚五十钱,总能有人愿意承销的。 在陈留转了一圈,并没有遇到什么载入史册的商人,李素就随便找个了没听过的龙套商人,批发出货了一百套《论语》、一百套《尔雅》,还有两百卷《孝义录》下卷、各五十卷《孝义录》中、上卷给对方。 《论语》、《尔雅》都有一万三四千字,一共要四张卷轴才能印得下,所以一套是四卷。《孝义录》一共一万零几百字,三卷可以刻下。 可惜,这些书卖出去如同泥牛入海,赚回来的只有钱。也可能是李素停留时间太短,当地学子士人来不及找上门打听。 李素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又调整了节奏:“还是时间不太够啊,罢了,先下一站吧。或者这样,云长你带人在这儿多停留一天、我带一车书早一天走,到下游的襄邑也这般操作。如果陈留这边有人想跟我们结交,到时候领着他们一起来襄邑找我。我在襄邑多待一天,你们明天追上来。” 这样的话,每个地方相当于停留两天,也能给当地读书人一些反应时间了。 可惜陈留这地方果然没什么前途,花了两天都没收获。 两天后的四月十六号,关羽和李素再次在襄邑的码头会合。 这一次,关羽倒是感觉很敏锐:“伯雅!以后还是不要分开走了,你这人太不警觉,要是有个闪失,我如何跟大哥交代?你看我才跟你分开一天,你就被人盯上了!” 李素闻言一惊:“啥?我被人跟踪了?我怎么没发现?” 第52章 辱师之仇,九世可报也 实话实说,在被关羽提醒“你被人跟踪了”之前,李素对于襄邑这座城市的印象还真是不错。 因为他提前一天来这儿卖书、打探消息,得到的回报可比在陈留县要多得多,他一度为自己来对了地方而庆幸。 首先,昨天一早,李素刚到襄邑,照例结交本地商人时,就遇到了好事——掌握襄邑县商路的头号豪族,居然是大富豪卫兹。 卫兹这人,李素前世读史书时没注意其籍贯,只是在看到《三国演义》上“曹操回乡招募义兵、矫诏讨董”这一段时,撇到过一眼,隐约是在陈留附近。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是襄邑县首富、掌握了全城大部分赚大钱的生意。 这卫兹历史上出资帮曹操募集最初起家的五千乡勇!想想看苏双张世平才为刘备募了五百人,糜竺也才募了两千人,就知道这卫兹出了多少钱了。 当然了,曹操的五千家底也不都是仗着卫兹,他老爹曹嵩积攒的家底也占了一小半,估计都是曹嵩当大司农期间贪来的。但就算曹嵩和卫兹出的钱五五开,也起码小两千万呢。 李素也想过笼络卫兹,但对方根本看不上他,毕竟人家后来投资曹操,一来是因为曹操起点比刘备高得多,二来也是因为当时曹嵩搬到了陈留避居,卫兹看在曹嵩这个前太尉跟他算半个邻居,才出这个人情。 刘备虽然现在号称“孝义天下知名”,可毕竟只是县令,又非同乡,卫兹怎么可能为一个“异乡人”出太多钱呢。 不过,卫兹也还算客气,至少是个有见识的,愿意在适当的尺度上,跟李素结交一下。所以他首先选择了承销更多的书,同时还没要李素的经销商打折扣率。 区区一座襄邑城,卫兹就要了足足各五百套《论语》、《尔雅》和《孝义录》全集,还说在襄邑卖不完可以拉去隔壁梁郡的睢阳等地卖,反正邻郡的商路也有不少是卫兹掌控的。 各五百套,一共就是五千五百卷,每卷50文的“经销商扣率”,就让李素凭白多赚了近30万钱。 另外,卫兹还准备了一份价值几十万钱的礼物,算是跟李素和刘备的结交。对卫兹来说,这点小钱完全是为了多个朋友多条路,结交个有前途的知名人士,花几十万钱还是不算啥的。 在卫兹的介绍下,李素还认识了不少在襄邑本地成名多年的读书人,虽然没有什么名载史册的名臣,但多认识一些人总归不坏,李素也就对这次襄邑之行颇有好感。 直到跟关羽重逢,关羽的当头一瓢冷水泼醒了他。 …… 看着李素毫无江湖经验的懵逼样,关羽走下船,用眼神斜斜暗示了远处一小撮人。 李素也偷偷朝那个方向看去,就看到码头边缘不远处,有一辆牛车停在那儿,牛车上摆着几个酒瓮,和一些其他看不分明的货物——因为都盖着稻草,所以除了酒瓮之外,其他东西都被稻草遮住了。 牛车旁边,站着一个佩剑书生,方脸正气,还有几个形貌如同仆役的随从,最后还有一个高大恶猛的壮汉,尽量低调地用斗笠遮着头脸,靠在牛车上假装休息。 也有可能是真休息,但李素被关羽提醒之后再看,就怎么都觉得对方是假装休息了。 “他们是冲我来的?我来襄邑不过两天,就是结交卫兹卖卖书扬扬名罢了,能得罪多少人?在卫兹的地盘上,他们就是要抢生意,也不该找我的麻烦吧?” 李素不由对对方的作案动机有些想不通。 关羽一眯眼:“这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在船头远远看着,就注意到那书生一伙一直偷偷跟着你,但这书生还不足为惧,后来的那个赶牛车的斗笠壮汉,才非易于之辈。” 李素被这么一提醒,才回忆起:“这么一说,这书生好像还略有些眼熟——昨日我在卫兹的商号里闲逛,巡视卖书的情况,好像就见过一眼。但这书生应该没跟我搭话,直接买了好多套书就走了,这能有什么仇怨?那个壮汉,倒是从未见过。” 关羽冷冷一笑:“等着看便知晓了,我看,那书生身边别的随从,都不是咱的亲兵对手,所以他昨日就算想找茬,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才请了那壮汉,今日再来—— 既如此,我的兵刃也不要露白,就揣一口腰刀,免得对方警觉了。他那牛车,分量就不对,酒坛估计都是空的,但车里应该藏了兵刃。” 关羽说着,对着牛车的车辙印一努嘴。 李素暗暗佩服,不愧是杀人被通缉流亡多年的,江湖经验就是丰富,今天恐怕是遇到了关羽的同行了。 想好了应对之策后,李素先上船穿了一件皮甲在身、外面再罩袍,然后默许关羽先把主武器留在船上,故意卖个破绽,只挎一口腰刀、带着几个亲兵,故意往码头边一条冷僻的无人小巷里钻,引诱对方暴露。 反正有关羽在,自己又偷偷穿了皮甲,李素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信心的。 他其实更想穿铁甲,更苟一点,不过铁甲太宽大,没法隐藏在衣服里。 所以李素只能像那些穿了吉利服的人一样,不得不为了更好的隐蔽性,而忍痛放弃护菊神锅。 果不其然,李素一行走进小巷,把背后卖给敌人后,那个书生很快带着仆人从后面堵上来。 不过,后续的发展倒是让李素有些没想到,敌方居然是先礼后兵,先跟你讲道理: “站住!你这有辱斯文之辈!今日把话说清楚了,你为何冒人之名、辱我师尊!否则,我可要报辱师之仇了!” 李素闻言转身,着实惊讶,手也下意识摁住了剑柄,虽然他的剑就是装饰,拿着也打不过什么人。 “这位兄台,你是在跟我说话?令师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 那个书生年约二十,冷哼道:“哼,还说不认识——那你为何冒他之名著书?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吴郡顾雍,此番护送恩师回乡。 这陈留郡中,居然到处贩售署名我恩师与什么钟繇的《孝义录》。他从未写过这种言语俚俗、粗鄙无文的文章,你们冒他之名,岂不是侮辱了他的文采!快说,你既售此书,你是不是便是那个钟繇贼子!” 李素一阵懵逼,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孝义录》的第三卷,是李素亲自写的,上面也署了李素的名字和钟繇的名字。因为这一卷有刘备的事迹,李素必须亲自揣摩。 但《孝义录》的上中两卷,完全是记载的前人的孝行故事,是拿来水字数、把刘备的事迹混入其他本朝先贤当中,让刘备蹭热度的。 傍名人用的这两册,李素就没亲自完全过问了,最多是钟繇写的时候给点文风灌水润色方面的指导性意见。反正这些事迹本来就是陪衬的。 而钟繇因为被李素带坏了,发现了“作者署名傍名人”的好处,所以在写上中两卷时,李素明言他自己不需要署名,钟繇就傍了蔡邕的名声——当时他给李素的理由是,这里面一些孝行典故的素材,确实是他早年在太学读书时,从蔡邕那儿学来的。 这就好比后世写论文时,素材是别人的,你署名时挂个“某某某对本文也有贡献”,理论上也没错。汉朝人又没著作权概念,钟繇直接就蹭了导师的名,模糊处理成合著,以提高书的销量。 后来书卖出去之后,李素也给过钟繇一小部分分红,大约就几个百分点,所以钟繇也颇为这波操作窃喜。 没想到,今天来到这陈留郡襄邑县,居然被正主找上门来维权了。 李素这套书的措辞还是比较庸俗的,比汉朝时候其他人的故事杂记水很多,从文笔角度来说,顶级名士确实不愿意跟这种水文扯上关系。 就好比后世顶级知名作家,说我明明是拿雨果奖的,你居然污蔑老子是写畅销书、媚俗迎合市场的,这不是侮辱么? 李素知道这事儿稍微有点理亏,也连忙解释:“原来是顾兄,这其中多有误会,在下中山李素,并非钟繇。我写的书可没有骗署蔡议郎之名,至于钟兄写的那两卷,他只是跟我合著,我只是帮着贩卖,也不是求财,纯粹是为了宣扬文治、教化孝义。这事儿我代钟兄道个歉,备一份赔礼,便就此作罢,可否?” 顾雍怒气稍息,但随后又反应过来: “你不是钟繇?那你跟钟繇合著,为何默许此事,也不纠正于他,还不是看在蹭了名师之名可以获利!你从中得了好处,便是同谋! 不过念在你不是蓄意侮辱,今日我不取你性命,你最好乖乖跟我走,到我恩师面前磕头赔罪,若是他亲自宽宥于你,我便不再纠缠!否则,辱师之仇,九世尤可报也!” 顾雍说着,比划着抽出剑来。 李素冷笑一声,他当然不会任由别人逼着磕头认错了,不过既然理亏,他也不想彻底撕破脸,只是脑中想着对策说辞。 只是他没想到,旁边的关羽一开始一直挺有耐心,但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不过就是冒你师傅的名出了本书,能辱没到多少?说你写畅销书就是侮辱你了?你丫的一群名士就是矫情! 关羽这人素来傲上而不忍下,喜欢成教自考、鄙视名士商业互吹。听顾雍叽叽歪歪到这一步,终于忍不住了: “伯雅要走,谁人拦得住?那姓顾的,你别装了,我知你今日如此有恃无恐,是仗着你请了游侠。” 关羽说着,把佩刀往胸口一横,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顾雍背后远处,那个一直靠在牛车上遮着斗笠的猛汉,见状也把斗笠一撇,抽出原本遮在斗笠帽檐下的匕首。 说是匕首,倒也有一尺半长,比腰刀短不了多少,但毕竟还是短了。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否则等关羽出手就更没希望了。 那人直接一匕中宫直进,妄想暴起发难制住关羽。 刚才雇主顾雍的话他也听了,知道顾雍已经不想杀人,但不制服关羽的话,其他一切都免谈了。看在顾雍诚恳、出手阔绰、事儿又占理的份上,他还是很想行侠仗义收完尾款的。 “铛!”地一声大响,关羽的佩刀与对手的剑匕相交,两人都是微微一震,心中颇为惊讶。 第53章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此人武艺竟与我相去不远!” 刀剑相格之后,关羽那一直眯着的眼神,忽然就睁大了几分。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数招,都是势大力沉、利落刚猛的杀招,没有花哨的修饰,随后各自后跃一步,稍稍拉开距离。 关羽很快就判断出,眼前这人的气力,尤其是爆发力,跟他不相伯仲。 至于耐力,对方应该略逊一筹,因为孤注一掷的连续数击不中之后,那人已微微露出些浮躁之气。 而且相对而言,关羽最擅长的还是马战的长兵器。此刻用短佩刀,无法充分发挥其武艺,完全是一开始为了示弱诱敌所致。 若是在战马上用长兵器大开大阖正面决战,关羽自问可在五十招内击败对方。 当然这也只是关羽自己的估计,因为他还不知道对方马战用什么兵器。只是从对方招式分析,应该不是惯用长兵的高手,反而像是大哥刘备那样双持两把短兵的套路。 关羽知道一时收拾不掉对方,抽空给旁边亲兵使了个眼神。 亲兵都是跟了他两三年的,立刻心领神会,把李素护在身后,缓缓绕过二人,往巷口退去。关羽刚才搏战之间,已然巧妙地跟对方调整了身位,挡住了巷子一侧,让对方无法截击。 至于顾雍身边的随从,显然不是刘备心腹亲兵的对手,根本不可能拦得住。 李素渐渐退到巷口,背后就是码头上的船了,足以确保安全。 对面那个壮汉,也知道顾雍已无直接杀人之心,便也不愿搏命截击,见状只是微微放低剑匕,先是若无其事地吐槽了顾雍一句: “姓顾的,你说好了只要对付十个亲兵,擒个欺世盗名的书生,这猛汉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区区五金,我可不行这个侠了,得再加五金。” “你你你……亏你以游侠自居,怎可言而无信?”顾雍顿时有些书生意气发作。他毕竟才虚岁二十,还没有养成后来的淡定工夫,被人临时讹诈加钱,颇感生气。 “谁言而无信?是你没打听清楚。”壮汉理直气壮地自辩,看顾雍也没加钱的意思,他索性就趁机收手,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兀那红脸汉,我今**是来擒人的,兵刃不趁手。既然他俩也没搏命的恩怨,咱便就此作罢——若有趁手兵刃,你未必胜得了我” 他心里想的却是:就那点定金,情报还有误,咱出了一次手,也对得起那点小钱了,定金那两个饼也不用退了。 关羽眉毛一挑:“伤人不成,这就想走?你说兵刃不趁手,莫非我兵刃便趁手了?若以侠士自居,换了兵器再与我一战!我乃河东关羽,可敢留下姓名!” 壮汉哈哈大笑:“你要讨口舌之利,便随你去,我还会留下等你们算计不成?” 壮汉心里清楚,他现在怎么也算是个收钱作案的身份,而关羽倒像是军官,就算打得过也不宜拖延。 贼不与官斗。在江湖上混,哪能为了一句挑衅的话就留于险地,那种不能忍一时之气的人早就死了,能活下来的多多少少会灵活变通。 不过,为防关羽追赶,趁手兵器还是要拿的,壮汉以剑匕护身,缓缓退向牛车,迅速取了两把兵刃,拔腿就跑。 李素一直躲在亲兵身后观望,他至今还没猜出对方身份,直到对方取出兵器,他才略觉恍然。 因为那兵器实在是少见。 “双铁戟?莫非是典韦?”李素心念电转,立刻请求关羽,“云长快追!” 关羽看典韦接近牛车时,就已经判断出对方是要取兵器,但关羽性情倨傲,也不直接阻止,而是转身奔回码头,上船取了青龙刀、牵了战马。 这一耽搁,对方已经逃出近百丈远。 但好在襄邑城本就是在睢水南岸,紧靠着睢水作为护城河,码头便在北城门外。典韦沿河狂奔逃脱,并无岔路,关羽和李素等人取了马后,立刻就狂奔追了上去。 “你……你说好了要到我恩师那儿备礼赔罪的!无信小人,连自己说的话都不算数么?”旁边的顾雍看着两拨人先后都跑了,就他自己被晾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收场。 这事儿搞得,简直如同闹剧。 就算李素不肯去蔡邕住处磕头赔罪求蔡邕宽宥,好歹提个礼物说几句软话啊!那是李素刚才自己提的! 顾雍呆在当场,跺脚叹气,把牛车上刚才碰下来的几个空酒瓮碎片,一脚一片踢到河里。 其中一脚不小心,脚趾踢到了碎陶片的尖角,顿时蹲坐在地,捂脚不语。 …… 典韦足力甚捷,拎着两把沉重的短戟,奔跑速度依然比李素百米冲刺要快些。但这样的速度耐力不能持久,即使一开始抢先数十丈,没逃出一里地还是被追上了。 很显然,典韦也没预料到李素和关羽等人明明是从码头船上下来的,却会随身有战马——大部分走水路的客商,是不会再多此一举备马的。 典韦知道跑是没前途的,索性就放弃了,手持双铁戟护身,准备迎战关羽。 “我只是收了那顾雍钱财,听说你是个辱人名声的不义之徒,才来仗义相助,又没伤到你们。你连顾雍都不追究,追我作甚?”典韦先拿话挤兑一下,趁机喘匀了气息,免得真动起手来体力吃亏。 “你说若是兵刃趁手,便不惧我,这便给你个机会。”关羽只是遇到了对手,颇想分个胜负。 他如今是官军的身份,跟人比武完全没有心理压力。若是盘问出对方有劣迹,还能顺手拿了。 李素则在一旁劝诱:“我等也不是跟壮士计较,只是见你略有武艺,沦落到收人钱财为人寻仇的份上,颇为惋惜——天下大乱,北境三州各有胡人犯境,大丈夫为何不杀敌报国博取功名?” 典韦闻言大笑:“哈哈,昏君贪官当道,还杀贼报国?杀得完么!你当我不知道,当年剿黄巾得官那些人,有几个还依然在做官的?还不是给不起修宫钱,做个一年半载就又沙汰了!” 典韦这番话,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就拿历史上刘备那个安喜县尉被沙汰的事儿来说,张纯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朝廷最初下普遍沙汰令时,很重要的一层考虑,便是觉得这些杀贼得官的官员做得太久了。 朝廷卖出去的那些官,都是每年要交租金的。而杀黄巾贼立功新授的官,后续是不给钱的。 刘备那个县尉一当就是两年多,也没续过租。 站在汉灵帝的角度,军功派的官数量一多,卖官财政就失去了可持续发展性,不沙汰他们沙汰谁? 典韦前几年其实也了解过杀贼当军官的路数,甚至想过如果因为身份洗不白,先干几票大的攒点钱买个出身也行。 但后来发现,就算铤而走险攒几年钱,最终到手的也不过是一年租期,那特么谁干啊! 不是永久产权的东西,犯不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拼! 李素听了典韦的愤懑,立刻就摸清了典韦的诉求。 他当了那么多年谈判专家,摸对方底牌的工夫还是很敏锐的。所以李素也就当机立断,改变了劝诱的说辞。 他原本是想提刘备如何招贤纳士、求才若渴,话到嘴边,立刻变成了吹刘虞: “呵呵,井底之蛙,以偏概全。你没遇到赏罚分明之人,只能说你见识浅薄、豫州官场黑暗——我问你,你到过幽、并、凉这些边州么?边州的官场,大多是讲真本事的,靠阿谀奉承花钱买官的人,就算上任了,胡人的刀子也不认!只要遇到明主,何愁立功不赏! 便说这位关都尉,三年前也不过是个流亡江湖的游侠,以卒伍之身奋力杀贼,三年已积功升至军司马!在别处或许做不到,但在刘幽州帐下就是做得到! 刘幽州赏罚分明,仁信素著,之前担任大宗正,天子闻其谏亦正色察纳。刘幽州以涿郡孝廉刘备弃官守义、杀贼不顾自身荣辱,力谏天子使其得以特赦免纳修宫钱而上任。天子明诏世人皆知,到了幽州从军,只要真有本事立功,断然不会没有官做!” 李素之所以这么劝,一来是觉得以刚才典韦的反应,如果直接用刘备的名义劝诱,对方不会信任刘备给手下人弄官的本事,有些内幕也不方便说。 其次,如果李素真的委曲求全,倒也不是说服不了,但那样的话,容易伤害团队的团结,让关羽觉得不爽。 一个团队也是要讲究凝聚力的,不能为了拉新人而过于放低姿态,让老人觉得不舒服。 李素相信刘备笼络人心的本事。他要做的,就是以刘虞募兵为名,把典韦弄走,到时候具体安排在刘备手下。 如果这样刘备都拉拢不了典韦,不能让典韦一直跟着他走,那就是刘备自己的事儿了。 当然了,这一招也只能在招募武夫的时候用用,如果是招募文士绝对不能这么搞。 因为刘虞这人向来是喜欢搞“外交胜利”平叛的,不重视武夫,历史上公孙瓒就是因此与上司刘虞交恶。 所以武夫哪怕名义上到了刘虞那儿,刘虞也未必能礼遇重用,最终多半还是便宜了刘备这种善于笼络豪杰之人。 但文士就截然不同了,刘虞挺重视确有才干的文士,如果李素以刘虞的名义劝诱文士去做事,说不定最后人家就真的一直跟着刘虞,即使刘备调走也不肯跟刘备走了,岂不是弄巧成拙? 典韦闻言果然动容:“你是说天子特赦免纳修宫钱的良乡令刘备?原来竟是刘幽州为部下争取的,那幽州倒还真是立功出头的好地方——你们若肯放我离开,我便去投奔刘幽州从军。” 刘备免纳修宫钱这个新闻实在是太劲爆了,毕竟是全天下第一次破例,以至于豫州之地的读书人也都在传说,羡慕嫉妒恨。 典韦虽然不读书,也免不了听说,至少昨天顾雍他的雇佣就羡慕吐槽过,天下人都认为这是用士的楷模。 第54章 收服典韦只是开始 李素闻言哈哈大笑:“放你离开?任你自去幽州投军?谁知你所言真假,再说了,今日你既然作案被我们撞见,就算没有伤人,要拿你也是天经地义—— 不过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我等便是奉大将军钧命、刘幽州调令,拿下招募丹阳兵讨贼的。你若是肯投诚,我便既往不咎。” 如今关羽有马,典韦没马,趁着这个机会,李素当然要软硬兼施,不能落了威风。尤其是对于那些以豪侠猛士自居的家伙,必须彻底折服,用得才能放心,一味好言好语请求说不定效果反而不好。 更何况,李素也要考虑到团队的团结氛围。 典韦投靠曹操的时候,曹操能够不计“待遇差异阶梯”给与礼遇,那是因为当时许褚还没投靠曹操,曹操手下其他的猛士武艺都不如典韦。 但如果投靠刘备,关张赵的武艺终究还是略胜典韦一筹的,何况还有先来后到,过于抬高典韦会让旧人心里嘀咕。 听李素说得这么硬气、这么成竹在胸,典韦眼珠子转了几下,权衡利弊,拱手行礼:“我乃典韦,邻县己吾人士。你们果真是刘幽州派来募兵的?可有凭证。” 典韦也是到了这一刻,才敢介绍自己的身份,算是对诚意的一种暗示。 李素也假装直到此刻才知道对方身份,扭头对关羽说:“云长,把大将军钧命、刘幽州调令拿出来。” 关羽便从怀中掏出写在绢帛上的朝廷公文,用短佩刀的刀柄挑着晃了一晃。 典韦见状,心中急速盘算一番。能混江湖的,多多少少懂点趋利避害,并不是弱智。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投诚,一来是对方不容易相信他的诚意,容易觉得他是怕了才投降,不利于取信。二来么,起点也会比较低,凭他的武艺,要是连个军官出身都讨不到,肯定是不甘心的。 思前想后,典韦戒备问道:“我若诚心来投,你们果能捐弃前嫌否?不会记恨于我吧?能授予我什么军职?我这人喜欢把话说在前面。” 关羽眼神一眯:“你又没能伤到人,只要诚心来投,我都懒得记这等小事——至于官职,你倒是敢开口。这样吧,你能步战接我马上三刀,便立授你屯长之职,日后升迁,再看军功,敢否?” 典韦松了口气,关羽还肯跟他比试,应该是根本没把他当成威胁,也就不至于把刚才的交手看得太重,还是有希望“不打不相识”的。 “好,正好大家都用最趁手的兵刃,我也正想见识。” 典韦说罢便架开双铁戟。他的双戟,每一柄的长度都比刀剑要长上一倍,大约有六七尺长,只要架势得法,还是能够抵抗骑兵冲击的。 只见他左手握在靠近左戟戟刃的一端、手后还留出四尺多长的戟杆,微微蹲低身体,让戟杆直接撑在地上。 右手则持在右戟戟杆正中间,把右戟架在左戟上面,利用戟的横枝和斜刃夹角正好卡住。这样的招法既可以保持一定的灵活性,又可以把对抗骑兵冲锋时大部分的冲力,传导到抵在地上的左戟戟杆上卸力卸掉。 关羽一眯眼,仔细观察了一番,竟然露出微微赞许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用两柄七尺兵刃假设起来、形成长枪兵抗骑兵的卸力招式,不过具体效果如何,就要看对方的武艺了。 关羽也不为已甚,并没有冲刺太远,只是从十几步外开始加速。 “铛”地一声大响,典韦也虎吼一声,身体一低,竟然没有被击退。 不过他撑地的左手戟戟杆,居然被关羽这冲锋一抡,砸得捅进泥土地里半尺之深。 “很稳嘛,明明是双戟,架好之后居然如同浑然一体。后面两刀可要尽全力了。”关羽微微赞许,后面两刀,他准备严格确保从三十步外让战马冲起来。 “铛、铛。” 三招过完,典韦左手戟被砸进泥土里一尺之深,已然脱手留在原地。他本人则握着右手戟往后跌坐摔出数尺远,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如遭锤击。 关羽收刀:“我虽占马力的便宜,但毕竟只是要你接满三招。先做个队率吧,等你上了战场,拿到十颗贼军首级,再升你屯长。” 典韦喘息匀了,起身拍拍土,拔出插在地上的左戟,倒持双戟、把戟刃朝后,对关羽李素拱手:“将军武艺确在我之上,属下佩服。就算都有马匹,我也不是将军对手,无非多撑百招。” 关羽这才傲然一笑,也不计较对方能不能撑满百招:“既然已服,往事便休要再提,只当是不打不相识了,以后大家份数同僚,好生努力杀敌立功便是。待到得丹阳,募到新兵,便先分数十由你统属。” 双方聊了一会儿,这才算彻底捐弃前嫌,为了表示诚意,典韦也把自己之前作过的案底,都诚恳跟李素、关羽交代了。 原来,他行走江湖这些年,作下的替人仇杀的案子也不下七八起了,基本上都是在陈留和梁郡境内。 就说这襄邑县,他也不是第一次接单了,两年前,典韦就接了一个襄邑人刘健的报仇单子,去隔壁梁郡睢阳县杀了一个叫李永的退休官员(曾任富春县长) 这次,是昨晚顾雍来找到他,许诺他五块金饼、先给了两块定金,说是有欺世盗名之辈侮辱他恩师。 本意也没说让典韦杀人,只是让他在旁边保护。等顾雍和李素先讲道理弄清情况,若是果然要擒拿李素去赔罪,再让典韦制服李素身边的亲兵。因为顾雍知道自己的仆人们打不过李素的亲兵。 李素听完,不由好气好笑:“这事儿只是顾雍请你,还是连蔡邕也知情?” 典韦据实回答:“这便不清楚了,不过只是姓顾的一人找上门来,他那姓蔡的老师可能不知道吧。” 典韦也不是读书人,对天下闻名的文士也不大尊重,加上蔡邕的名字又难念,他不认识那个字,就只说“姓蔡的”。 李素点点头,他也觉得蔡邕应该不至于计较到这种程度,多半是下面的人护师心切,见到些冲突就想先立功表现、等老师发落。 他便问道:“既如此,你可知那蔡邕在城中住处:一码事归一码事,钟繇既然蹭了蔡邕之名著书,我没有阻止也分了钱,就把多卖的那部分利钱,分出一些,置办礼物赔礼便是,这事儿就算扯平了。 至于顾雍得罪我的,我请蔡邕主持公道另算。不过,那蔡邕怎会住在这襄邑县的?他祖籍便在此处么?前些年,他应该是在吴郡避居、开学授徒吧。” 典韦恭敬拱手回答:“那蔡、顾等人来到襄邑,应该也不过旬日,蔡邕是隔壁圉县人,距此有四十里地。他应该是从南边回乡到此,至于为什么滞留此处,便不知了,许是觉得襄邑临近睢水,往来便利吧。” 李素觉得这个道理应该是说得通的,就好比典韦的老家己吾县,离这儿也有二三十里地,也是因为不靠近东来西往的水路要道,接不到生意,所以才来襄邑厮混。 看来这蔡邕回乡之后,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啊。若是真打算继续隐居,完全可以回故乡那种交通不便的小县城。 李素问清了蔡家新近在县里弄的住处所在,略备礼物,就上门去了。 他倒不是存了“招募蔡邕”的心思,蔡邕年事已高,名望也传播已久,是不可能为刘备所用的。 但是,李素脑中也一直有些后世的政治哲学理论方面的屠龙之技,无处施展,无法在汉灵帝驾崩前兑换成功名利禄。 作为后世外交学院的高材生,李素念书的时候,可是没少念相当于历朝历代“正统性理论”的课程,那也是研究国际关系的专业必修的,也就是研究各个政权的统治合法性来源问题。 这种政治哲学课,在后世同样是没有用武之地,但回到了汉朝,却能大放异彩。也能兑换成巨大的名望、官位,甚至这种功劳一点也不会比平定一场叛军小,可以作为举纯之乱结束后,刘备集团在灵帝驾崩前最后一次阶级跳跃的契机。 说难听点儿,哪怕是乱世将近,李素都有把握再运作出一个公孙弘加董仲舒出来,而且绝对不是腐儒空谈,要用的也不一定是儒家,而是绝对契合时势的帝王术,甚至能够论证出“汉室为什么一定可以三兴”这种神级哲学天命论题来。 只是,他如今只在谋略、外交方面,略微有些薄名为人所知。但学术上根基还是太浅,又不以治经学闻名,所以他需要一个合作者。 一个人提出思路,一个人提供论证,就像汉武帝一朝时,先有公孙弘、后有董仲舒,公孙弘提出汉家天下正统性来源的笼统设想,董仲舒则是完善、细化将其形成一套哲学体系。 这个经学大家的合作者,李素可以选蔡邕,如果蔡邕不合作,那他就等张纯被平定、汉灵帝还未驾崩的这段时间差,再在朝中找个其他名家合作。可以是董扶,也可以是卢植,就看谁上道,谁机缘合适了。 既然今天蔡邕先撞上来了,那就去会一会对方。 第55章 如果你诚心诚意被我利用 当天午后,襄邑县城内,一座平房小院内,午睡方醒的蔡邕,见了首席高徒顾雍灰头土脸的颓废样,不由盘问起这两天的异常。 顾雍倒也实在,并无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蔡邕闻言,微微皱眉,放下面前的书卷: “唉……元叹,你怎能如此鲁莽行事,读书人的事儿,就算是冒名伪作,也不至于明火执仗去跟人理论,你这几年的养气功夫都修到哪里去了?” “这《孝义录》我也看了,文辞是粗鄙琐碎了些。然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文者所以载道也,能使市井俚俗明其理,孝义之道播于伧夫俗子,此书目的也就达到了。子曰有教无类,于我又何辱之有?淡泊处之也就罢了。” 顾雍心里也觉得委屈。他也不是想伤人,本意就是去理论,只是发现李素不是普通的良善书生,而是带着不少武夫随身。顾雍明知自己的随从打不过,要是武力上不做准备,万一被李素的人反揍了呢?这才请了个本地有名的游侠保镖见机行事。 他觉得自己也没招呼典韦先动手,明明是对方那红脸长髯的壮汉先挑明了话、觉得读书人叽叽歪歪,才过了几招。 估计典韦就是为了不退定金才装模作样出手的!反正最后也出工不出力没打出伤亡。 而且汉朝人太讲究尊师和孝道,有事弟子服其劳。 这次恩师返乡,他作为蔡邕在吴郡设学所收诸弟子中、学问人品最受师傅赏识的一个,他家钱财又多,才代表其他师兄弟护送恩师北返。要是遇到了冒名恩师的事儿不闻不问,回去他也不好向其他师兄弟交代。 这种事情很没面子的,会被嫉妒他的师兄弟指指点点留话柄。 罢了,就认了这个亏吧,人在江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领受了一会儿蔡邕的教训之后,还是蔡琰跑出来说合:“爹,师兄也是维护您,本意不坏,所幸双方都没伤到人,便作罢了吧。” 双方趁机住口。 蔡邕在院中弹了会儿琴,便也渐渐忘了这事儿,心中如是想道:“回到陈留也有七八日了,再歇几日,便让元叹回吴郡。这一路让他奔波护送,也辛苦了。” 蔡邕已经丢官下野整整十年,这十年一直隐居吴郡收徒育人。 一直到两年前,也就是中平二年,随着天子彻底解除党锢,他才可以比较便捷地自选是否回故乡陈留。只是在吴郡住得久了,也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当地徒弟又多,他才没舍得立刻返乡。 但是去年年底,南方也爆发了贼乱——长沙贼区星作乱,朝廷任命孙坚为长沙太守负责讨贼,至今还没彻底剿灭。 这一场兵乱,着实让蔡邕认真思考了一下前途。原先他一直以为南方是躲避兵乱的好地方,天下虽乱却也始终是北方乱。 区星的崛起,改变了他的想法。吴郡虽跟长沙距离很远,但会稽前些年可是爆发过许昌父子反叛的。如今在吴会一带颇有威望的孙坚去了荆州,谁知道吴会会不会不稳。 所以思前想后,蔡邕在吴郡过完正月,二月份起就启程北返。他家都是文人、女眷,走走停停,赏玩风光,行程缓慢,一路竟走了将近两个月,直到四月初才抵达陈留。 蔡邕本意是回故乡圉县,但顾雍劝他说圉县交通不便,不如就在襄邑安顿下来,反正也就隔了几十里地。 襄邑濒临睢水,遇到点事儿可以直接上船抵达官渡、酸枣,下船后就可以直接进虎牢关,那是最安全不过的。 自从中平元年黄巾贼起,至今还没见过哪路乱贼能攻破虎牢关威胁到京畿重地呢。 蔡邕一想圉县老家的房子也几十年没住了,估计破败不堪,就从谏如流,在顾雍的赞助下,于襄邑县城内另弄了座院子。 过几天,等蔡邕彻底重新适应了陈留这边,顾雍还是要回老家的。 …… 蔡邕在院中弹了会琴,约莫小半个时辰。 院外有访客叩门,蔡邕的家仆过去问了来路,入内通报,说是中山李素来访,专为之前顾雍指证著书冒名一事而来。 蔡邕既然知道前因后果,倒也没觉得对方来的突然无礼,直接吩咐开门。 李素带着四个亲兵,提着礼盒入内,而关羽和典韦都留在门口,没有进来。 关羽是不喜欢跟名士打交道,会觉得别扭,才坚持不进来。宁可在推礼物来的牛车上睡大觉。 顾雍听到有访客,也匆忙从厢房出来,发现是李素,有些尴尬,就一声不吭站在蔡邕身后。 李素也不客气,跟蔡邕拱拱手,直接挑明来意:“《孝义录》冒名之事,不知蔡公是否已经知晓?久仰蔡公之名,不期在如此境遇下邂逅,素深感遗憾。 那事本是钟繇所为,素也确有默许放纵之嫌。不过我们如此行事,也是为了宣扬善行义举,牟利并非本意。今日便以多售《孝义录》所得之利,置办赔礼,以示公心。” 说着,他一挥手,亲兵立刻打开礼盒,第一个只是鹿脯、美酒,分量倒是不少,不怎么值钱,但读书人表示尊敬一般都得准备这些。 后面一个才是值钱货,放了一套玉器,以及十枚金饼。 哪怕《孝义录》因为冒署了蔡邕之名多卖出去十万卷,这份礼物也不算亏心了,何况如今才卖出去四五万卷。 金饼少于十枚,礼盒都摆不大气,不整齐,对于李素这种略微带点强迫症的来说很不舒服。 “君子言义不言利!此事我本就没有计较,你拿钱是什么意思?”蔡邕微微变色,这不看不起人么? 李素诚恳顿首:“绝非以利诱蔡公,只是使蔡公见证我此前默许之举,并无牟利之心。蔡公若是不愿此物污浊了清名,我也可收回金饼,异日以蔡公所著道德文章,刻印十金之数,广为散发。” 这个条件着实让蔡邕微微动容,扭过头去,清高辞让道:“那是你的事,这金饼我不能收。” 李素一撇嘴,亲兵就拿走了金饼,只留下鹿脯美酒和玉器。 蔡邕松了口气,这才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是朝廷重臣的属吏,也是如今颇有手腕的书商、还是发明雕版印刷术的家伙。 李素的身份太多了,让初见他的当世大儒文豪,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然而,就在蔡邕以为摆出了足够清高、能够占据主动权的交谈位置之后。 没想到李素却是步步紧逼,一点都不跟他客气,下一句话就直接让蔡邕颇感压力: “既如此,不知蔡公赋闲这些年,可有甚传世之作、配使我刊印?素虽久闻蔡公之名,深知蔡公早年受十常侍之排挤、党锢之牵连,不得为官。 但自中平二年以来,党锢已迟,蔡公却迟迟不思报效朝廷,也不著书惠及万民,素深以为惋惜。” 这句话着实如同利剑,让人无法回避,蔡邕顾雍闻言,都瞬间变色。 李素也着实是不按套路出牌了。他前世穿越之前,也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别的位面的主角,到了蔡邕面前的表现,着实可谓舔狗,只为馋他女儿的身子。但李素每次看到那种情节,就嫌恶跳过,觉得不过是吊丝意淫罢了。 他上辈子就是有智商有阅历的人士,怎么可能代入得了那种无知舔狗呢。 所以他这次来找蔡邕,定位就是四个字:相互利用。 不管将来是什么身份利用,是否可能要先蹭流量假装师生关系,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李素绝对不会为了女人当舔狗。哪怕对外看上去他尊敬蔡邕,实际上他才是那个提线提供核心竞争力的。 如果蔡邕在学界的名声不能为他所用,他还是可以扶持其他备胎的。 他的底气,就是后世接受的顶级精英外交官教育中的“正统论”学识。 以及他如今已经通过他的文辞、言论,为朝廷立过大功这个事实——羌渠单于肯出兵帮助汉室,就是他李素的功劳,这个功劳是掷地有声的,不怕跟当今任何文人比实打实的贡献。 为了快刀斩乱麻,还是速战速决摆明合作姿态的好。 他此言一出,蔡邕还没说什么,顾雍先沉不住气了,他直言不讳地说:“宦官当道,纵然朝廷解除党锢,但我恩师与宦官素来结怨甚深,岂能复出为官徒惹羞辱? 恩师这些年在吴郡授学,蒙其惠者多矣。文章亦多有著述,只是恩师低调,不曾示人传抄。尔辈虽创些许雕虫淫巧之技,倒也使书籍便于传播。然于立德立言又有何功绩、文章著述又有何创见,敢出此狂言?” 李素闻言,不禁哂笑:“顾兄怕是久居吴郡,不知朝中时事吧——某有何功?你若是听闻天子明诏、刘幽州表章,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大将军何进劝诱南匈奴羌渠单于率兵勤王,羌渠单于迁延不动,我为刘幽州设书一封、陈明利害,使羌渠单于即日幡然出兵,刘幽州以此功表我秩六百石,天子明诏亦以此功特赦免我修宫钱。 大丈夫读书,当观其大略不求甚解,至于寻章摘句,则世之腐儒也。当此国难之际,使天下人心安宁、四夷稳固,才是大丈夫所当为。顾兄以为我学以致用之能如何?” 一直淡然看着弟子试探的蔡邕,这才正色直身:“原来李贤侄竟能以利害说服羌渠单于,此功虽不及苏武、班超,却也非同小可。老夫失敬,莫非贤侄所修学问,乃是以纵横术为主?不知师从何人?” 蔡邕也是没办法,哪怕一开始不想太搭理,等李素把说服羌渠单于的功劳摆出来,他也只好改容待之。 毕竟无论你的立场是朝中哪一派,以文辞帮助汉人搞定胡人,那都是无差别的文治大功,别的文人想轻视你都很难。 第56章 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大汉朝过去两百八十三年的读书人都是辣鸡 蔡邕提的这个问题,李素从穿越之初就一直在准备答案,只是三个月来,从没有人像蔡邕这么详细问过他: 你究竟读过哪些书?专精哪些学问? 刘备,刘焉,刘虞,都关心过李素的才华来源。但他们不是文士,不会问太细,每次都被李素稍微信手拈来几个来源,就搪塞过去了。 这一次,必须认真回答,正好把自己的师承出身彻底编细腻了。 李素正色拱手,肃然回答:“素出身贫寒,七八岁有志于学,跟随中山郡督邮书掾胡茂,只是没有师生之名。因所学唯以致用,故无暇修诗、礼、乐,其余数经,也不过观其大略,粗通其意,不求甚解。 故而,我也算‘以吏为师’,明韩非,通算学,知钱粮。至于纵横之术,接触不过数月,乃是进京之后,得太常、宗伯提携,有暇借阅兰台典籍,并赏学苏武、班超、仪、秦等先贤话术,偶有一得,用于劝谕羌渠单于。” 李素一番话,首先点明自己是绝对的“学以致用”,学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堵死对方跟他聊礼乐诗经的可能性。 另外,他也给自己的政治实干能力之强,找到了一个借口——老子学的是韩非子,是法家,所以通晓法术势,知道政治斗争的实用哲学。 百代皆行秦政制,汉朝虽然明面上独尊儒术了,其实还是儒表法里,法家的统治手腕哪个皇帝舍得忍住不用?只是学韩非的人不敢明说罢了。 但蔡邕如今在野,官场上也威胁不到李素,大家关起门来这么说,正好堵住蔡邕更多不着调问东问西的可能性。 果然,蔡邕闻言只是微微变色,顾雍却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你……你竟然修韩非邪术?” 李素傲然道:“天下太平,当以儒术牧民。天下大争,贼寇四起,则以法术强兵灭敌,此自然之理也——我以蔡公为明理君子、不屑背后议人,才推心置腹,顾兄莫非想告发于我?” 他也是笃定了顾雍这人不会搬弄是非,从不背后说人坏话。这个人设顾雍是要立一辈子的,不能跟人玩阴的,一旦玩一次,他一辈子名声卖点就立不住了。 这也是顾雍为什么会宁可请个保镖、然后明车明马跟李素理论,也不能直接偷偷摸摸打闷棍。相对来说,这样明着来的家伙,哪怕暂时跟你有冲突,也是好对付的,阴的人才可怕。 蔡邕太了解自己的得意门生了,让顾雍搬弄是非,那是有损顾雍人品的事情。但是听到别人说与自己三观不符的东西又不深究,也不符合顾雍的理念。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顾雍赶开,别让他听见这些让人两难的交谈。 蔡邕便轻咳一声:“元叹,何必如此失惊,为师不也看过《韩非子》?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学问无正邪,觉得不对的,心存警惕、学而不用便是了——你带着从人出去逛逛吧,我与李别驾的交谈,你不宜听取。” 这是以正道应正道,既然顾雍正大光明,赶他走也要正大光明说出来。 顾雍果然没有质疑,对蔡邕拱手行礼,然后一声不吭乖乖退下了。 蔡邕对李素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李别驾”。这是以他将来跟着刘虞到幽州上任后,可以得到的表奏官职,预支称呼了,显然是表示对李素的看好。 顾雍走后,蔡邕想了想,拍了拍手,招呼女儿吩咐了几句,然后蔡琰便入内取了几卷手稿,摆在面前的琴台上。 蔡邕指着说:“这便是我近年来在吴郡设馆,闭门著述所得,这里只是其中一部分。李别驾既有刻印之力,不妨一观,觉得可以宣化天下,誊抄一份拿去便是,若是觉得不值一哂,就留下。” 双方聊到这个份上,蔡邕也不敢再轻视李素,毕竟是马上就要实授六百石的有功说客,而且蔡邕心中也未必不想让自己这些年的文章能够刻印传世。 对于华夏古代文人而言,让自己的著作名留青史,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哪怕是不爱钱财不爱官位的人,面对这么好的条件,也只能徒然叹息一声:这谁顶得住啊! 而且李素说刻印十金的书去低价传播,是还他冒名之过,蔡邕从头到尾没有言利,既得了名留青史,又不伤清高。 李素一边装模作样看蔡邕的文章,蔡邕也有一搭没一搭跟李素聊些学问上的事情。 蔡邕以才学广博著称,属于学有余力什么都懂点。 既然李素一开始就堵死了话题,说不懂诗经礼乐,蔡邕也就完全避开那三经不问,只跟李素聊《韩非子》的法术势,以及对历史的感悟理解、心得总结。 “这蔡邕倒不是个喜欢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可能是学问多了,不屑于此吧,人品倒还可以。”李素心中暗忖。 “这李伯雅虽然年少,文辞粗鄙,不过见识倒是不凡。对史事兴替教训的解读,着实有洞见,果然是个专注实用之才。”蔡邕也渐渐留下这样的印象。 当然蔡邕也谈不上多看好李素,因为他已经判断出李素跟他不是一路人,追求不同。 两人相谈大约一刻钟,李素也把蔡邕近年来的新作文章大致浏览过一遍,随后叹息着放在一边。 蔡邕见状,微微有些不喜:“莫非李别驾以为蔡某这些文章,不值得流传于世?” 李素摇摇头:“文笔华美,辞藻不凡,于洞悉君子、明心见性亦大有裨益,然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若是太平年代,这些文章自然可以牧民养性,于此将乱之世,却与天下无益。当今天下,雕印之法初创,可以传播的著述数量有限。文人要为天下人谋利,哪怕是著述帝王之术,尚且不足,唯有圣人之术,方才配被传播天下。” 蔡邕肃然一变:“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此言倒是精微奥义,颇得我心,若非早知李别驾有说服单于之能,是身负朝廷使命的君子,换别人作此大言,蔡某早已逐客了。那你倒是说说,何等著述才能入你法眼?圣人之术,不嫌口气太大了么。” 李素双手一摊,折了院中一根柳枝,蘸着池水在旁边地上随便划了几道:“很简单,蔡公,您的文章虽然当世知名,但恐怕也不敢说天下第一吧?我列你为当世前三,你以为是否公允?” 蔡邕正色回答:“能列入天下前三,已经是过誉了,茂安公、子干兄,才学文章皆不在我之下。其余当世大贤,一时不能尽举。” 李素:“那便好,可你纵然是文章天下第一,也不过是这二三十年里,整个天下的第一,这样的人,全天下每隔几十年总会有一个的,死了旧的第一定然又有新的第一顶上来,又有什么稀罕? 圣人之术,必须是普天之下,若无其人则阙。如孔孟定百世之治道,而后三百余年,方有公孙弘、董仲舒为武帝所用,补孔孟不能为当时之世所用的弊困,解天下正统之困局。 董仲舒而后,至今又已三百年。当初公孙弘、董仲舒迎合武帝、牵强那些天人感应、灾异谶纬之术,伪托成孔孟之道,如今已成尾大不掉、反噬汉室之物。如同手执利刃,授人以柄,不足以再回答‘大汉为何配享万万世之天下,刘姓为何配做万万世之天子’。 我也曾钻研董仲舒窃韩商而伪称孔孟之术,却为此后三百年,天下居然再无一人能与时俱进,再次改良圣人术,而为天下读书人惋惜——所以,蔡公请勿动怒,我不是针对您。” 是过去三百年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在更新统治哲学底层理论方面,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文化建树当今天下第一又如何?谁说天下第一就不能是废物了? 在圣人这种几百年一出的存在面前,每一个时间段的天下第一,也能是废物。 无非是这个时代文化人水平普遍都烂,矮个里拔高个,相对最高的那个总能做天下第一的。 蔡邕听李素说到这儿,几乎要被李素的狂妄震惊到目瞪口呆。 “李别驾出此惊世大言,莫非以为你自己能当全天下三百年一出的圣人?呵,请试言之!”蔡邕已经到了看热闹的心态,反而不想戳穿对方了,给了李素一个解释的机会。 李素用一种“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孟子姿态,当仁不让地说: “好,我便先说说我对公孙弘、董仲舒当年提出‘天人感应’、‘灾异应对’之说的真实原因、以及此论为何随着时移世易而不再适用、弊端重重亟待修改,阐明一二。蔡公若是觉得我所言无理,可以随时反驳。” 随后,李素便娓娓说出一番宏论。 没办法,他上辈子读外交学院的时候,有一门必修课,就是研究“古往今来一切朝代和国家,他们凭什么统治人民,他的正统性,或者说合法性来源是什么”。 因为不修这门课,你就没法在驳斥不怀好意的记者提问时,言之凿凿活用一切“自古以来”的论据了。 只可惜,上辈子李素没本事当外交发言人,这门课学到的东西,也被当成屠龙之技雪藏多年,当谈判专家时也一直用不上。 今天却要沦落到来帮忙论证“姓刘的凭什么做万万世江山”这种粗鄙而毫无技术含量的问题,为他自己谋取一笔暴利了。 不过,说归说,他就算说了,也不一定能改变历史进程,最终决定天下归属的终究是武力,圣人这种东西,终究只是牧化人心向背用的。 第57章 废黜董仲舒,复尊真孔孟 李素和蔡邕都是智商绝顶的人,所以他们说话可以直奔主题,谈“300年前董仲舒那套正统哲学理论,如今有哪些不合时宜”。 但很多以上帝视角俯视蔡邕的人,并没有蔡邕的知识基础,所以那些人听李蔡高论之前,就得先搞清楚:董仲舒当年为何被皇帝尊奉,为此又埋下了哪些雷。 董仲舒对皇帝的核心吸引力,赤果果就是一句话:他论证了“刘家人凭什么长久做皇帝”。(中学历史书上那种文绉绉的结论,只是为了让人好受一些) 先秦百家的正统观,直到公孙弘引用的《公羊传》,主要停留在“谁统一天下使百姓不必再打仗”,谁就有最大的功德,这也是华夏“成王败寇”的思想根源。(董仲舒之前,还有公孙弘先被汉武帝赏识,就是因为公孙弘从《公羊传》中详细论证出了“使天下大统一的人有至德”) 除此之外,其他还有些次要的正统性理由,比如看统治者家族血统是否高贵。 但这种丛林法则隐患很大:第一个拥有这种“大统一免战”功德的可是秦始皇啊!连始皇后人都没能享有万世江山,刘家出身更卑贱,凭什么要千秋万代? 汉初道家和法家分别建议“休养生息”、“以时间让人民习惯姓刘的当皇帝”,把这事儿回避过去了,但并未一劳永逸解决。 汉武帝时用民过重,这个问题愈发凸显,董仲舒就写了一部《春秋繁露》,拼凑出一套“天人感应”,把他自己的私货塞到了儒家的皮里,彻底击败了道家法家: 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纲君父夫。把天上的一切自然天道,跟人间的施政得失对应起来。只要天道没变,没有重大灾异,就说明如今的天子仍然受到天的眷顾,有“天命”在身。 天下人都被天人感应愚民之后,很多人明明都活不下去了,但因为相信“现在天还没有灾异,说明皇帝还没昏庸到被天抛弃的程度,咱现在造反肯定是送死,不如再等等”,谁都不敢当出头鸟。 但这也有问题,那就是天灾迟早是要发生的。风调雨顺之年倒是隐忍了,大灾之年却更加人心惶惶。 幸好,汉武帝当时还有第二招,那就是杀相谢罪。 西汉早期的政治制度是实相虚君。这就带来一个好处,因为丞相大权独揽,事情没做好就能追责。 而且天灾往往是暂时的,比如一次大地震后,立刻杀一个丞相,只要地震没有马上跟着来第二次,那皇帝就可以说他的举措有效:你看,丞相被我杀了之后,天就不再立刻降下第二道灾异了,说明我杀得对,杀完后问题也解决掉了,天命回到我身上了。 汉武帝一朝12个丞相,杀了6个,另外还有5个或罢免、下狱、或畏罪自杀,只有公孙弘在任期上善终老死。 以至于丞相就是个消耗品,杀到后来武帝任命谁当丞相,那大臣都跪下来求饶。 但这一套也仅仅是在西汉中期运行得不错,后来随着相权的分散、上天的灾异无法明确应对到某一个具体的相身上时,就开始渐渐尾大不掉。 东汉就玩得更烂了。 …… 上面这些,李素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然后他重点陈述应废掉“天人感应”的理由: “蔡公,此一时,彼一时也,先汉之时,天人感应之所以能安定天下人心,都是因为当时独相专权、天子不问细政,遇灾异则能归咎丞相。虽丞相多有冤枉,但好歹不致使天下百姓怀疑朝廷的天命。 如今,外戚专权时,无论有何灾异,都不可能杀大将军谢天下,宦官专权时亦然——这事你是最清楚的,10年前,你因何罢官?还不是因为各地上报台风、冰雹、地震、蝗灾四重灾异,天子下诏罪己,你也上书言事,归咎为‘妇侍干政’,弹劾多人。 可是你的弹劾有效果么?没有。就因为如今不是独相,最终结果就是掌权者曲解天意,归咎于朝廷争斗中弱势的一方,残害弱势以搪塞天命。天下大事沦落至此,天灾天命已经成了强者打击异己的工具。” 这番道理,后世稍微懂政治哲学的人都清楚:一派单独掌权,最大的好处就是出了事儿没法推卸责任。 而两派轮流就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了。比如懂王某个事儿没做好,他就甩锅说是前任没做好、他们四年前埋的雷今天才爆发。 但这种浅显的道理,对于汉朝时候的文人,却无异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这……天人感应之利弊,居然能如此分析?”蔡邕微微瞠目,他自幼学习圣人之学,笃信不疑,以至于从来没想到以这个角度怀疑过。 李素严肃地追加:“还不止于此——朝堂上无法确权明责,还只是开始。一旦朝堂归责不利,民间就也有贼子开始利用天人感应。 张角之流,乃至如今益州的米贼,哪个不是宣扬天命灾异之变更、无法由相权更替归责宣泄,从而引导黔首直接质疑汉家天下?” 蔡邕瞳孔迅速地一缩一放,居然无法反驳。 事实上,凭良心说,汉末的种种天灾导致的困难,虽然也应该改朝换代,需要来场大战宣泄马尔萨斯人口压力。但毕竟从灾害程度上来说,还不如明末的小冰期剧烈。(汉末主要是瘟疫多,农业绝收远没明末多) 可为什么汉朝人对天灾的“忍耐力”比明朝的百姓更差呢?说到底就是汉人相信天人感应的反作用爆发了。 灾异无法归咎,大家就相信天命要变革了。 天灾对汉朝的打击,是物质层面的物理打击,和人心向背层面的精神魔法打击,所组成的双重打击! 李素现在要做的事情,如果真做成了,等于是给大汉王朝套了一件魔免装备。 这还仅仅是“废”这个阶段的贡献,后面还有“立”的阶段,那就更复杂了。 以蔡邕目前跟李素的交情,李素还不会把“立”的细节跟对方说,要先看对方第一阶段的表现。 但可以稍微提一句:如果那个“立”的工作也做好了,效果就不仅仅是“魔免”了,而是“魔法反弹”,可以从此为将来一切要叛汉的反贼额外加持一道凝聚力DEBUFF。 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能通过精神煽动类的魔法攻击毁灭大汉,只能通过加倍努力的物理攻击毁灭。(比如要是遇到超强的异族入侵,那还是有可能灭的,野蛮人不会听你哔哔天命,无法用政治哲学煽动,这就属于典型的纯物理攻击,出魔反装也没用) 蔡邕思之再三,觉得李素所言果然道理深微,但影响太大。 天人感应都已经被天下人信奉了快三百年了!哪能说改就改?动了那些鸿儒学阀的利益怎么办?天下读书人世代传家的学问,从此都要改,都要重学一部分,他们不会反抗么? 蔡邕深呼吸了一口,叹道:“别驾真乃不世出之奇才,微言大义,当世罕见,老夫恰才着实小看你了。然此事牵连过广,你尚且年轻,不知其中阻力。 试想,若是你我质疑天人感应,使天下读书人都要重修经义,这得是多大的动荡?多大的靡费?他们肯乖乖就范么?天下已然大乱,如此破而不立,恐非吉兆。” 李素推心置腹诚恳说道:“此事困难,我也早有估计,但并非完全不可为之。首先,蔡公若有意与我共襄盛举,可徐徐细思,董仲舒之法何处可留、何处当删、何处当改,使删改的篇幅尽量变小。 而且,自武帝以来,历代先帝独尊的乃是‘儒术’,而非‘董术’,我们继续尊儒、托名复古,去董而归孔孟,我们只打击‘天人感应’一点,不及其余,未必不能与守旧之辈一战,此其一也。 董仲舒之学说,本就牵强附会,其所著《春秋繁露》,文笔哲理都远不如同时的太史公、司马相如,完全是因为迎合上意,能为帝王所用,才将此拼凑之作,列入经传。蔡公若肯推敲文意、细思哲理,又有我从旁指点方向,可在文理上胜过董仲舒,此其二也。 最后,当今之世,上至天子、下至官僚、世家豪族,其实皆苦天人感应久矣。以天子立场,如今天时不正,连年灾异,废除天人感应,可断天下反贼一臂,使其无法妖言惑众。 于众臣而言,虽然如今擅权一派可以借助灾异打击异己,但他们也要担心有朝一日天子驾崩、朝中洗牌,万一天道循环,自己失势敌人当权,也用灾异归责之法陷害他们。这等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各自废去一种陷害弱者的招数,各方都乐见其成。” 李素说的最后一点,就好比是一群官互相攻击,今天虽然一派政治斗争赢了,但如果有人建议:从此所有因为贪钱而获罪的人,不许判死刑。 那么相信斗赢了的这一方,也是会支持的,谁知道将来他会不会沦落到斗输的那一天?谁不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呢? 蔡邕听到这一刻,已然觉得一切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这李素怎么可以这么奸?把圣人之学解剖得如此鲜血淋漓? 生而知之者谓之圣。 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呢,否则以李素的年龄阅历,根本无法解释。 “别驾真乃天纵之才,老夫愿奋此残躯,共襄盛举——老夫并非为名利,也不是为了圣人之名,只是为了使天下百姓少受乱局之苦,教化天下人心思定。” 第58章 此功配享孔庙 看蔡邕终于选择了合作,李素嘴角终于扬起一丝微笑。 “成交——这里有些许纲领,蔡公可细细揣摩。洞见天道,公不如我;著经驳董,我不如公。你我精诚合作,庶有济乎。经成之后,我会派可靠信使来取,到时候你我联署姓名,刊印天下。待天下鸿儒认可,再行破而后立那一步。”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卷来之前刚写的草稿,放在案头,告辞飘然而去。 蔡邕虽然心痒难挠,但也知道双方的关系还没密切到能窥探对方心中万世天道的程度,也只好先忍住好奇,亲自起身送他出门。 李素心中,当然是早就笃定了“破天人感应”后,如何“立”的对策。 稍微提两句,他的大杀器,就是后世刘基、宋濂、方孝孺从儒家经典里,为朱元璋论证出来的“殿兴有福”神术,堪称帝国时代统治人民哲学的最高究极形态。 “殿兴有福”说起来太复杂,就挑核心的一点,那就是把“天子当有天下”的德,分成了两部分。 首先是跟公孙弘论证的《公羊传》一脉相承的,仍然是“谁统一了天下,使百姓不用再打仗”列为最大的德,配享有天下。 同时,也承认“天命有变、存在朝代更替”这个大家都承认的点。 但最关键在于,刘基和宋濂极为创造性的加入了一条反推:既然“使天下不再打仗是至德”,那么使“天下重新开始打仗”就是“至失德”,是要被天谴的,这种天谴,就能抵消掉“天命”。 因为朱元璋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而“缓称王”就意味着他的反元资历比较浅。如果反元是“至德”,那就该红巾军早期领袖来当皇帝,他杀小明王也会成为大罪。 所以,朱元璋才弄了这条“哪怕之前的朝代已经到了该被推翻的程度,彻底失德了,但第一个起来造反的人,依然不得好死。因为第一个造反的人使百姓从和平状态重新进入了战争状态,是要遭天谴的”。 如此一来“反元晚”这个弊端,在这套话术下,就变成优势了:他和刘邦都属于知道暴秦/暴元无道,天命变了,但他们不愿第一个跳出来把百姓引入战乱。他们是其他反贼已经把百姓引入战乱后,出来收拾残局的,所以收拾残局的人才既有统一天下的天命,又没有首引战乱的天谴。 这就叫“首倡必谴,殿兴有福”。 而且历史上这套理论也有很多事实论据:秦第一个大一统,改变了之前的现状,所以秦不得好死吧? 秦是暴秦,反秦有理,但陈胜吴广第一个起义,所以他们也不得好死吧!就该苟到最后才出手、眼见天下已乱、“被迫拿起武器拯救人民”的刘邦来得天下! 所以第一个篡汉的王莽该死、黄巾军的张角也该死、隋最初改变现状所以短命, 杨玄感、黄巢……乃至朱元璋身后,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统统该天谴灭亡。 第一个造反的都是主动挑衅,被迫收拾残局的人才是正当防卫。正当防卫者得天下。 当然这些事实论据,凡是张角之后的,李素目前暂时用不上。但刘基宋濂那套哲学神术理论、论证过程,他却可以直接照抄。 只要蔡邕第一阶段完成得好,他就把这个一劳永逸的“立”慢慢放出来。 凭着这份功劳,李素在汉灵帝驾崩之前,能捞到的赏赐升官,想都不敢想。看看汉武帝当年对公孙弘和董仲舒的赏赐有多重,就知道了。 而且这种神功是跨越朝代、死后是要配享孔庙、一直配享到君主制在华夏结束的那天——说句难听的,哪怕李素死后几百年汉朝还是亡了,但只要华夏还有君主制,新皇帝也依然需要利用这套理论警告臣民。 即使未来千年还有朱熹王阳明,后世文庙里李素的神像也是要立在朱、王前面的。 …… 蔡邕送出足有百步之远,这才恋恋不舍准备与李素告辞,最后居然都路遇了在外面闲晃待归的顾雍。 顾雍看到恩师礼送李素这么远,还一副深受启发的表情,也是着实吃惊。 难道,这个李伯雅,真的才学如此之深,能令恩师也为之如此叹服?才那么短的时间,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圣之学? 尽管心中有些不敢置信和不甘,但顾雍还是果断上前行礼。 李素客气一句,正要告辞,想了想还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劝诱道:“元叹兄,我看你也是气度宏大之人,年将及冠。 既然我与蔡公都已精诚合作,你可愿北上出仕、去幽州报国救民?刘幽州求贤若渴,此行令我南下募兵,并寻访贤士,有我举荐,刘幽州定会征辟,只是职位高低不敢保证。” 顾雍躬身行礼,谢道:“多谢贤弟高义,不计前嫌,然父母在,不远游。雍出身江东大族,恋故难去,还望见谅。” 李素知道这种借口是无法勉强的,也就没有再纠缠,告辞之后,便带着关羽、典韦离去。 一边走,一边心中暗忖:“顾陆朱张,江东四阀,果然其言不虚。连给他们官做,都不肯离乡太远。” 李素有些理解,后世东南六朝,这些江东大阀的难缠了。 直到南梁的时候,北朝叛将侯景来投降梁武帝萧衍。自言为了投梁,家眷妻小都陷落在北朝,被北朝皇帝杀害了,求梁武帝另赐他老婆,还说“想娶王谢家的女儿”。 但梁武帝直接拒绝了,直说“请自朱、张而后求娶。” 也就是说南渡衣冠中排名前两名的王谢,以及本地门阀中前两名的顾陆,你都别想了。哪怕有皇帝为你做媒,你最多也就只配娶到本地四阀中第三第四的朱张。 江东四阀绵延数百年的盘根错节排外姿态,可见一斑。 顾雍虽有内政大才,可惜李素只要打不到江淮,就很难为他所用了。 蔡邕在旁边,忍不住拿手杖敲了敲顾雍:“驽马恋栈豆!元叹,你根本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唉,为师真是看错你了,李别驾乃当世大贤。” 顾雍跟随蔡邕五年,从没见过恩师说那么重的话,也是不禁跪下:“恩师教诲,元叹不敢不听,只是……一切太过突然。不如,我归家之后,求告父母尊长,徐图后计?若有机缘,雍敢不为国家效力。” 李素见状,偷觑了蔡邕一眼,看来果然还是上了年纪的人有眼光啊。 毕竟“废天人感应”还要几个月的准备时间,那就给顾雍一年半载缓冲期好好想想吧。不过这一等,到时候顾雍在李素手下的地位,可就要往后排了。 等李素真成了圣人,天下读书人谁不想当圣人门徒?孔门七十二贤他不香么?到时候还轮得到你? 告别蔡邕和顾雍之后,李素在这襄邑耽搁的时间也够久了。 为了赶回多拉下的那一天行程,当天傍晚,他立刻就带着关羽和典韦,以及二十个亲兵,重新登船踏上东去之路。 还是那句话,有文事者,必以武略济之。 哪怕“殿兴有福”论再神,它也只是一个“从此延长所有朝代寿命”的无差别BUFF。但这个BUFF是不是你吃到,就要看你能不能重新统一天下了。 如果刘备的武力没有统一天下,那么李素的文治就便宜了得天下的人。 所以,招兵买马、升官赚钱、扩大地盘,这些工作也是一刻不能放松。 …… 坐船的好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能顺流而下,特别适合赶时间。 一行人申时上船,半夜就已经到了五十里外的梁郡郡治睢阳。 李素回忆了一下,史书上也没什么梁郡籍贯的大贤,就没吩咐停船。第二天天亮,就到了梁、沛交界的砀县。 再往后就没有水路可走了,要从砀县翻越芒砀山、抵达小沛——没错,就是汉高祖刘邦的出生地沛县,而这座芒砀山,也正是汉高祖斩蛇起义的芒砀山。 “要翻芒砀山了,一路上小心山贼流寇。”下船上马的时候,李素也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虽然汉高祖从这里起事之后,几百年来汉朝统治者对这儿治理力度加大了不少。 但如今毕竟又是天下大乱,芒砀山这种天生适合藏反贼的地方是不可能肃清的。 李素也第一次亲自披挂了一副玄甲,也就是色泽未经打磨的黑铁鳞甲,以防万一被山贼的弓箭招呼到就不好了。 关羽原本想把一副看上去更亮一些、防御也更高的铠甲让给李素,但被李素拒绝了。他就喜欢黑铁甲不反光的粗糙色泽,越低调越好。 “别驾不必担心,一会儿上了山,某在山坡上徒步开道、当先探路,绝对不会被贼人摸到近前的。”善于翻山越岭步战的典韦,也趁机表忠心。 李素忍不住上下打量两眼:“看不出来,你倒是勤勉,昨日可还是桀骜不驯呢。” 典韦拱手顿首:“请别驾勿疑,我虽不读书,也知道敬重真正的大贤。早听说蔡议郎是天下大贤,顾雍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我想他们要对付的总不会是好人,这才为他所雇。 但昨日见蔡议郎都对别驾佩服有加,方知好人要对付的未必就是坏人,差点铸成大错。只要跟着别驾好好干,才有奔头史书留名,不枉为人一世。” 李素这才放心的点点头:“那就好好干,对了,你还没有表字吧。等过了这芒砀山,我赐你个字。” 典韦大喜:“谢别驾赐字!只因韦出身寒微,家中长辈都不识字,这才没有取字。” 第59章 有意寻糜竺,无心遇鲁肃 四十里宽的芒砀山,是睢水与泗水的分水岭。 山南的溪全部流进睢水,山北流进泗水。 此地的地形之复杂,从后世的行政区划也可见一斑——山南的砀县属于后世豫省,山北沛县属于苏省,而中间这窄窄的山区却分属徽、鲁二省。简直是四省都不管的边缘地带,自古盗贼丛生。 不过,这样一座恶猛的山区,也并非没有文明古迹——汉景帝的弟弟梁孝王的陵墓就在山上。 后来陈琳的千古名篇《为袁绍檄豫州》里,谴责曹操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举的第一条实例就是“帅将吏士,亲临发掘”,把梁孝王墓给盗了。 李素骑在一匹当初刘备亲自给他挑选的精壮战马上,身穿玄甲,手按佩剑。 几个弓箭娴熟的乌桓突骑亲兵走在他前面,关羽在他左边并辔而行。典韦则背着双戟、又插了一兜作为投掷武器的短刀,在山道高峻的一侧探路前行。 如今的典韦还比较穷,打造不起太多消耗品手戟,所以只能用飞刀。 等到丹阳之后,李素决定再找铁匠打造一批,以后典韦作战想怎么丢就怎么丢,把手戟当回旋镖用都没问题。 李素还抱了一丝幻想,希望在翻山官道上遇到同行客商时,能撞见些历史名人。 但这种小概率事件始终没有发生,盗贼倒是理所当然地遇到了。 一行人刚进山不到十里,行到一处山道陡坡之处,只好先牵马步行。 盗贼显然比他们更有经验,也更了解地形。 一行人刚下马,在高处林间探路的典韦就率先发现有盗贼埋伏,他连忙数柄短刀飞掷过去,立杀三贼。 山贼不得不提前发动攻击,纷纷从林间跃下,更有十几张猎弓胡乱飞射而来。 关羽连忙挡在李素身前,把长兵轮转如飞,荡开至少八成箭矢,还有亲兵持盾围拢,但还是有两箭分别射中关羽的护肩、护肋,幸好铁甲坚实,普通软弓根本射不透。 亲兵中的乌桓突骑们立刻抄弓反射,箭术精湛,连连射杀十余贼。很快这股规模至少比李素的亲兵队大两三倍的盗贼,就被彻底打崩了。 典韦眼明手快,如履平地追上前去,抓回两个肩背中了飞刀未死的贼人,两腋一边挟着一个扛回来,交给李素拷问,其中一个看起来还是山贼的小头目。 “你们是什么来路?胆敢截击官军?”李素虽然对盗贼没兴趣,但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不得不盘问清楚。 那小头目求饶道:“郎君饶命,我们不知你们是官军,只是远远看见马匹众多,故而眼馋。走到近处见你们都有兵器,已经胆怯了。可这黑汉先杀我们数人,我们也只好赌一把了。” “呵呵,这么说还是我们不对咯?”李素不由好笑,继续森然拷问,“少废话,想活命就说出你们头目来历。” “我们就是普通山贼,没有来历……非要说来历,从芒砀山到巨野泽,大半个沛郡和山阳郡的贼人,都是黄巾渠帅梁仲宁的余党,不过那已是我们头领的头领的头领了。” 李素闻言点点头,也大致心里有数了。 如今兖、豫交界的山贼,主要是三年前被皇甫嵩干掉的东郡黄巾军的残党。当初皇甫嵩在仓亭击杀渠帅卜己、张伯,斩首7000级。卜己手下一个小头目梁仲宁就带着残部当山贼,居然也敢自称渠帅了。 不过也别小看这些残党,历史上他们在张举张纯的乱兵南下劫掠后,也迅速趁机做大,其中一部分组成了后来的青州黄巾军。 既然见都见到了,那就杀了,少给青州黄巾留点传染源种子。 李素走到那俩俘虏背后,抽出宝剑迅速将二人斩杀。只是剑刃狭窄,只在贼人们颈后割出寸许深的刀口。 贼人惨嗥倒地,李素不得不再借关羽的环首刀,亲自补刀斩首。 跟刘备几个月来,他也就捞到两波补刀机会。如今虽然武艺依旧很烂,但至少杀起人来渐渐镇定了些。 干完后把刀一甩,吩咐典韦:“这两颗首级也算你战功,那天云长跟你说过,十颗首级就升你屯长,现在还差五颗。” 典韦一听居然杀山贼都算,立刻喜出望外:“多谢别驾!” 典韦心里,竟隐隐然期待黄巾贼余党再多来几波。 再砍五个首级,他就可以带领一百名士兵了! …… 可惜,自此之后,直到翻过芒砀山主岭,也没再遇到敢袭击李素的贼寇。 晌午时分,一行人爬过了官道的制高点,下午就是下坡路了,一行人精神也都放松了不少。 山顶上有处小镇,原来是给梁孝王墓守陵而成的,因为四十里内就这地方有良民居住,往来商旅也都在此歇脚。 李素想吃口热食,就吩咐在村镇里歇会儿,度过中午最炎热的时候再赶路。 关羽亲自把关,验证了从镇民那买的食物的安全性,这才递给李素。 原来是一头切成小块的獐子,加了些薯蓣、梁面一起炖煮,如同浓稠的面疙瘩汤,而且毫无咸味。 一行人吃饭的时候,陆续又有几路同样戒备森严的商旅、行人到了镇上,看到李素一行貌似精良,凑上来套近乎。 一个中年汉子,似乎是商队的领头,道了声叨扰:“这位小郎君,看你们行装,是有公差在身的官兵吧?一会儿可否与我等结伴同行。些许山货,还请笑纳。” 说着,对方送了他半爿鹿脯、几只山鸡,很显然是想蹭保镖。 李素上下打量,反问道:“你们是何处商旅,往何处去?经商何必走这芒砀山呢?” 商人苦笑:“在下姓李名单,是山阳李家的管事,去东海进些族中必需的货物。咱山阳北有巨野泽,南有芒砀山,四处走什么路都有盗贼,没办法啊。幸好盗贼多了,官府征税的人也下不了乡,大伙儿就结坞自守。” 李素暗忖:原来是住在附近的人,那确实没办法了,比如山区不产盐,所以买盐肯定是要冒险去东海的。 他在脑海中过滤一下“山阳李家”的名号,试探性问道:“如此说来,你们族中也是本地豪族、多有勇士咯?有没有个叫李典的——今早在砀县,我听当地客商说起这号人物。” 李单连忙回答:“是有此人,是我们族长的侄儿。不过典哥儿还年少,而且喜好读书,怎会有勇名在外呢?” 李素也不回答:“我们是朝廷派来募兵去幽州的,你们族中可有有志之士愿从军报国?” 李单:“全族在此,只怕都不愿远游。” 李素:“那也不勉强。” 这种筑坞结寨自守的豪强,都是跟许褚一样,你不占领他老家,他就不肯跟你干。 不管怎么说,翻山路上多一伙商人同行,也有好处,何况还能白收点小礼物。 …… 歇够了之后,一行人就开始下山。 下山路轻快,典韦更是一路健步如飞,奔走在前。还专挑山道两旁的林子走,唯恐跟大部队走一起、盗贼看到人多了不敢下手。 就这样在典韦的钓鱼执法之下,他陆续又砍到了三颗山贼的人头,美滋滋回来报功计数。 有一次,甚至拉怪引到了一伙近百人的山贼,对方看他只有一个,就杀了下来,典韦手刃数人,觉得再单挑下去会吃亏,而且屯长所需的首级也凑够了,就往回诱敌。 关羽连忙摆开阵势让亲兵预备好弓箭,一顿射翻了十几个,然后才冲上去扫尾。剩下一大半山贼士气崩溃作鸟兽散。 这一幕幕看得李典家商队的人胆战心惊:官兵什么时候杀贼这么积极了?要是大汉朝的军队都这样,黄巾残党是怎么撑过这三年的?早就该被杀光了吧。 最后累计杀了三十多个,李素这边只有两个乌桓弓骑兵轻伤,一个都没死。反而是李家商队死了一个护卫,伤了好几个。 李单苦苦哀求:“郎君,县君,府君,好好赶路吧,快别诱敌了。我等走南闯北十几年,还没见官军这般骁勇主动找贼杀的。这里还有粗帛五匹奉上,我们死不起人了。” 李素这才约束典韦,告诉他赶到丹阳就正式升他为屯长,别再引怪了。 然后李素扶起李单,让他别跪了:“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对了,还没问你们此行出了芒砀山后,去哪里进货?” 李单:“我们去东海进货,得多买些盐和左伯纸。反正过了彭城之后,道路太平,咱自个儿直接去东海,不给那些彭城人下邳人赚差价!” 李素:“那正好顺路多送你们一程——我们也去东海,听说那里豪商云集,这次给朝廷募兵,正好需要找豪商募捐。你们既然经常往来这条路,应该知道有哪些豪商最慷慨吧?” 李素有此一问,也是怕关羽和典韦怀疑他怎么预知糜竺的存在的。最好借李单之口说出来,他才更容易顺水推舟。 李单听了两腿一哆嗦:这官军是去打秋风还是打劫的啊?不会是摊派硬捐吧……幸好刚才先送了他们些野味和几匹帛,放过了咱李家这点小钱。 死道友不死贫道吧。 李单这么想着,赶紧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东海豪商,最富当然是朐县糜子仲家了,不过要说慷慨,还是曲阳县的土豪鲁家。自从黄巾贼起以来,这鲁家少主年年贩卖田土,周济穷人,结交贤士豪杰。” 李素本来只想诱导对方说出糜竺,一听还有个鲁家少君,顺便也就多问一句:“这鲁家是个什么情况?家主姓甚名谁?” 李单:“鲁家老主人死了有些年了吧,是太夫人带着少君过活,那少君名叫鲁肃,年少尚未取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60章 惺惺相惜 听说鲁肃居然是曲阳县土豪时,李素倒是着实惊讶了一下,心中暗忖: “这倒是我看书不仔细、灯下黑了。一直记得周瑜当居巢长的时候去问鲁肃借粮,就以为鲁肃肯定是住在后世徽省地界,没想到居然是在苏北。那周瑜也够闲的啊,特地跑那么远去借粮?不过也有可能是后来鲁肃因为战乱搬家南下了。” 稍微提两句,糜竺家所在的朐县,大致就相当于后世的连云港。而鲁肃家的曲阳,则是在后世宿迁与连云港交界处。 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在的鲁肃还在老家宅着呢。 听说这个意外收获后,李素也是颇为欣喜,赶路更有动力了。鲁肃的才干可是比糜竺强多了,只是钱少,但李素现在金主已经够用,大贤也要多笼络。 “走,加快赶路,我们先出了芒砀山,到泗水码头上了船再歇息。”李素当下快马加鞭,命令所有人加速,务必天黑前下山赶到泗水边。 这样能趁着晚上睡觉坐船赶路,其他事情上了船安全了,再从长计议慢慢想。 李家商队也巴不得如此,一行人就不言不语埋头赶路。 傍晚时分,终于在沛县与萧县之间的一处泗水渡口,找到了揽活儿的船家,一行人租了足足七八条小船,顺流而下。 夜深人静之后,李素躺在船舱里,把头伸出船篷外,枕在手臂上,一边看着星空,一边想着拉人的事儿,顺便躲避一下逼仄空间内的马粪臭味。 “鲁肃虽然是大才,但主要还是外交眼光好,历史上他最大的功绩,无非是坚持劝孙权不要投降,以及坚持孙刘联盟。这样一个人,放在友军那儿,对于外交关系的帮助似乎比放在自己这里更大,拉过来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弊端呢? 罢了,这辈子刘备的地盘肯定变了,到时候该拉拢谁当外交盟友都还不知道呢,既然如此,鲁肃这样的人才绝没有放过的道理。而且现如今这种‘毫无功名门阀背景但又有学问见识的大地主’,可是不好找啊,一路上就遇到这么一个。” 思前想后,李素很快把“招鲁肃会不会把历史改变得太狠、在未来外交方面出现反作用”这个犹豫,排挤出脑海。这一世的刘备,反正要联盟也极小概率会联孙权了,说不定孙权都没机会接他哥孙策的班呢。 干嘛为十几年后的事儿烦恼,有好处当然是全往兜里揣了。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都是全都要。 …… 第二天天亮,一行已到彭城。 李素本来说好了要跟李家商队同行,但李家商队急着赶路,李素却还要再各大城市每处盘桓一两日,把剩下的《孝义录》等宣扬刘备名声的书籍散播一下,邀买声望,两伙人只好暂时分道扬镳。 不过李素一行马快,李单也答应三天后在下相码头等候,如果李素能赶上来,李单就等李素一起走,陆路去东海。 下相县也是项羽的故乡,是去东海路上、最后一处泗水边的渡口城市,再往东就必须走陆路了。 这一天下来,李素对李家商队了解加深后,也想明白一个问题:历史上李典被曹操重视,是因为李家其实相当于霸占了大半个山阳郡的土霸王,曹操是馋他家的几千私兵呢。所以,光招募一个李典也没什么用,如今李家值钱的是李典的叔父,未来是他堂兄,这些都死了才轮到李典。没有家族的支持,光挖李典本人也没多大用处。所以这事儿李素也就不去多想了。 双方分开行动之后,李素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关羽立刻在彭城县城里找了户商人,买了几包石灰,然后把一路上斩杀的山贼人头全部用石灰好好腌制干净。 昨天杀了那么多人,人头还要留着到丹阳的时候,给毋丘毅表功,算是“我们为大军开路杀贼”,这也是多多少少可以换回一些功勋的。 但是新鲜的人头不处理,又太容易孳生病菌传染疾病了,李素的卫生常识比古人强得多,当然不能用自己的健康安全开玩笑。 另一方面,多准备点人头,对李素下一阶段劝诱人才也有好处,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打秋风混日子的普通官军,而是真心杀贼的,说不定能让那些富商土豪更加高看一眼他们的前途。 这都是心理战的周边素材。 关羽腌人头的工夫,李素也寄售了一些书籍给同一家彭城富商,打探了一些消息。也是卖掉书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彭城郡这边最大的几家商户,也都是糜竺家的分号,不得不感慨糜竺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 店主还狠自豪地告诉李素:彭城、下邳、东海、广陵这四郡,生意做的最大的商人,都是糜家。只有北边的琅琊郡、东莞郡,当地商人才能勉强把糜家排挤出去。 能在徐州六郡中的四个,做到当地第一,这势力也没谁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李素更加坚定了自己先卖书的想法:既然这一路上最大的商号都是糜竺的,在糜家自己的商号里多卖点书,只要分销销量好,那么这些管事肯定会把这个商机情报汇报给糜竺。 如此一来,自己还没拜访糜竺,就先对糜竺进行一番信息轰炸,让他产生“刘备这人的事迹如今已经传遍天下,炙手可热,前途不可限量”的错觉。 这是后世商业造势中很常用的手法。 比如年代初,美股市场上王安电脑股价被虚估得很高,主要就是因为这款电脑在华尔街普及率非常高。当金融业者被眼前的景象误导,觉得“整条华尔街都用王安电脑办公,这公司怎么可能不火”时,他们就忽视了主流贫穷市场。 李素对付糜竺,也是一样的手法,要让他身边的有钱人,都人手一卷《孝义录》,这样糜竺就会忘记思考“穷人是否也知道刘备的事迹”这个问题了。 “多给糜竺身边的人一些酝酿时间吧,我先去拜访鲁肃,把糜竺晾那儿、饱和信息轰炸几天。”李素一路上调整着自己的策略,行到下相时,已然做出了这个决断。 …… 4月21日,与毋丘毅分开后的第九天,李素一行二十三骑,安然策马赶到了东海曲阳县。 曲阳全县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与周边各县连成一片,沃野数百里——就是靠海的地方稍微有点盐碱地。 后世的盐城大部分地区,如今还是大海,黄淮诸河夹带的泥沙,每年会把苏北的土地面积,往东扩张上百丈。未来一千多年里,能从黄海里凭空长出足有1度经度宽的国土。 这种地形,自然是土地松软平整,灌溉也极为便利,是汉末徐州难得的粮仓。 “这地方光论种田水平,还是富庶啊,难怪出手阔绰。”李素看着茁壮的麦苗,点头赞许。 一行人问明路径,就直奔鲁家庄而去。 路上的乡农,听李素问的是鲁家,都对其仗义济困赞不绝口。连原本对这种素未谋面土豪不太感兴趣的关羽和典韦,听多了之后,也隐隐然对鲁肃生出几分敬意。 “如此乱世,竟然还有豪强不是趁机兼并贫农土地,反而卖地换钱粮周济穷人,真是罕见。”关羽想起自己老家那些被他杀了的大户,颇为感慨。 又走了半个时辰,鲁家庄已到眼前。李素放眼望去,旁边的庄户严整清净,比这乱世里其他地方看到的佃农显然要好过一些。 这一片田连阡陌,起码有数百顷,要种这么多地,佃农也得几百户,看来是本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了。 走到庄前,李素礼貌让人通报。 …… 鲁肃虚岁十六,四岁就死了父亲,家中又无伯叔,便从小跟着祖母和姑姑一起生活。五年前,祖母也过世了,家中只有他母亲和姑姑,当时他还过于年少,庄子的事儿就由入赘的姑父打理。 最近两年,鲁肃算是勉强成年了,姑父作为外姓人,才把管理权重新交给他,鲁家仗义疏财周济穷困的名声,也是近两年才涨起来的。 这天鲁肃正在读书,读的也正好是新买来的印刷版《尔雅》和《孝义录》——《论语》他没买,因为家里手抄版的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没必要再浪费钱。 他的书僮便进来通报:“少君,庄外有一伙官兵到来,为首者自称是幽州别驾李素,还说是奉朝廷钧命赴广陵郡募集丹阳兵讨贼,路过特来求见。” 鲁肃一愣,刚要卷起卷轴,忽然想起什么,往卷轴末尾扫了一眼:“幽州别驾李素?怎么跟著述《孝义录》的这个李素同名?不过李是大姓,也不奇怪,但都是幽州人……快请!” 出于好奇,鲁肃立刻整理衣冠,亲自出迎。 刚走到门口,鲁肃又被来人的形象微微震慑了一下。 原来,李素一行二十三骑,每匹马的马脖子上,都挂了整整齐齐三颗石灰腌制好的人头!加起来就是六十九颗。 人头上还缠着黄巾,不过这些黄巾实际上是李素造假的——原本这些山贼,并非人人都裹黄巾,李素又嫌弃死人头缠的东西肮脏容易有病菌,所以全烧了。 他是在彭城的时候买了一匹黄麻布,把人头腌好后,重新扯了几十条干净的新黄布伪造上去、再杀一只鸡染鸡血做旧。 至于鸡当然是被李素吃掉了。 看着这么一伙官兵出现,鲁肃顿时觉得一股凌厉气息扑面而来。 “这些官兵跟往常看到的混日子的不一样!都是真豪杰!”鲁肃心中瞬间烙下了这么一个印象,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敢问阁下可是曾任宗正府属官的李素?这卷《孝义录》可曾读过?” “原来鲁贤弟还读过愚兄所著之书,那还真是有缘。”李素在马背上谦虚道。 “不曾想竟是伯雅兄光降,使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快请!伯雅兄所书事迹,某早有耳闻,近日又亲得此书拜读,使人热血沸腾,恨不能如刘良乡那般救国救命,孝义两全。” (注:刘备官职为良乡县令,这一信息如今已传遍天下,所以鲁肃以刘备官职称呼)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61章 16岁就这么阴险真的好么 看着李素直接被鲁肃引入庄内礼遇,关羽也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再次被刷新了——原来出一卷书的作用那么大!哪怕只是文辞粗浅的好人好事故事书! 不但可以卖书赚钱,还可以让其他地位不怎么高的读书人,一见到你就惊呼“原来你就是写了XXX的大贤”,然后对你礼敬有加。 著书立说、刻印贩售这门生意,真是划算。 之前蔡邕、顾雍乍一见李素的时候,还不拿他当回事儿,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比李素更大的“贤”。可是到了鲁肃这种自学成才的土财主面前,李素的社会地位和学界声望明显就反超了。 “倒也是个自学成才的爽快人,待人利索,可以结交,一会儿跟他聊聊对春秋大义的见解。”关羽自矜地捻须想道,觉得鲁肃配跟他聊聊春秋心得。 一伙人进到庄内,李素也不想多费脑子,决定就按照历史上周瑜的说辞试一试。 一边走,他一边就直接挑明来意:“鲁贤弟,不瞒你说,我此番本意是在奉朝廷之命、去广陵募兵之前,先寻朐县糜家募些钱粮。但自从入了下邳郡界,打听远近客商,皆言贤弟仗义济困、疏财报国,所以慕名而来。” 鲁肃让李素入书房对坐,关羽打横坐下。至于典韦,因为不识字,不耐烦听这些,就在外面跟着庄客闲晃。 坐定之后,鲁肃倒也慎重问道:“朝廷募兵,竟然不给足钱粮的么?若是为国贴钱,恐怕是无底深渊啊。” 鲁肃慷慨归慷慨,但智商还是很不错的,他可以仗义疏财结交豪杰,但不会去填无底洞。 给国家出钱,是你李素欠他人情,还是虚无缥缈的国家欠他人情?国家都没个代表,皇帝又不知道这事儿,钱不就白花了。 李素点点头:“实不相瞒,如今朝廷窘迫也是实情,募兵开支本就不足数,正式负责的毋丘都尉,也是能骗到多少人就骗到多少人,后续大不了军饷军食尽量优待。 不过,某此番借钱粮,倒不是为了朝廷之兵——涿郡良乡县令刘玄德,当初于我有救命之恩,是他首杀中山督邮、助我出首张纯反情,我故而以兄事之。 朝廷官募的兵马多不能战,刘县令为保卫乡里,才想让我额外趁便私募些丹阳精兵,一并带回幽州。但这些私兵便没有朝廷拨付的安家费与军饷、军食了。闻贤弟家中略有存粮,特来募些军粮,够本部私兵北上幽州途中食用即可。至于募兵钱财,我自会找糜子仲想办法。” 鲁肃闻言,神情一度亢奋:“原来李兄与天下孝义知名的刘良乡,居然有如此恩谊,难怪你为他著书扬名。刘公之忠孝两全、李兄之仗义为友,当真令人汗颜。既是为如此豪杰义士效力,自不待言——李兄可去我家粮囷,随意任选一囷自取。” 关羽一直眯着眼坐在旁边,听鲁肃居然这么慷慨,也有些激动:“鲁君真乃豪迈义士,关某走南闯北,尚未见豪强有如此慷慨。” 说着,关羽主动对鲁肃作揖行礼。 “这位是……” 李素这才想起,一见面就提借粮,连介绍都没介绍呢:“这位是关羽关云长,乃玄德公义弟,自虽玄德公讨黄巾,每战必先,勇武绝伦,累功为别部司马。 此番南来途中,多赖关司马杀贼护卫,为毋丘都尉一行开道——恰才所见我等马项所挂贼人首级,皆是关司马与典屯长率兵击杀。” 鲁肃闻言,也连忙回礼,跟关羽惺惺相惜聊了一会儿。 关羽听说鲁肃也是因为出生豪强地主、被那些诗书传家的大族看不起、无法拜名师为师,愈发觉得投契——大家都是“有实学没文凭”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就好比一个大公司里,两个不同部门的经理,业绩都不错,手下都是名校生。偏偏他们自己不是名校生,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学的实战经验。这样俩人凑到一块儿,马上就能一起喝大酒泡澡堂碰撞出火花。 粮食还没到手呢,关羽就跟鲁肃聊春秋聊得兴起,约好了晚上在庄上好好喝一顿,不醉不休,然后还叽叽歪歪聊起两人对一些春秋典故的大义理解。 李素在旁边看了,也是暗暗诧异:你俩原本可是要单刀赴会剑拔弩张的呀! 只能说,鲁肃这人脾气性情,本身跟关羽是投契的,包括鲁肃这人的“相性”,应该也是跟刘备阵营合得来,只可惜原本的历史上,各为其主。 既然如此,这一世也不需要子敬贤弟左右为难了,直接一往无前好好干吧。 一伙人聊着聊着,鲁肃反而比李素还性急,直接扯着李素的袖子去粮库,非要李素立刻点一囷,就算是他家赞助的军粮了。 李素也就顺势指了以囷,心中也颇为得意:周瑜借粮、指囷相赠的典故,好歹这一世没有消失,只不过把周瑜换成了自己。 “行,那就这囷了,来人,先大致算一下。”鲁肃也是心细,为了示人以诚,直接让庄客把囷顶开了,大致丈量一番。 庄客当面丈量,表示大约有将近两千斛,鲁肃就当即表态,将来提货时,直接提满两千斛。 这样也免得将来被人说“李素选好了一囷之后,又舍不得,偷偷把这一囷的粮食挪一部分到别的囷”。 好人做都做了,就要做彻底,不能留下瑕疵。 李素知他心意,当然没有阻止,而关羽等人看在眼中,也暗赞鲁肃心思缜密。 等鲁肃吩咐完,李素才盛意拳拳邀请道:“贤弟既与我等如此投契,何不北上一起共襄盛举?以贤弟读书明事,先任县中属官,一起筹措钱粮吏治、协助平贼报国,岂不快哉?以玄德公待人厚道,不出半年,定然可得朝廷明授官职。” 这一次,鲁肃倒是比借粮之前稍微多想了想:“从县吏做起,我不愿为之。那些钱粮俗务,并非所长。若是玄德公有诚意,知我之才,我宁可以无品无秩的谋士做起,倒也超然。 待以谋略立功,再授我官职便是。伯雅兄若能应我此求,待我收拾数日,便可同行。肃年轻不够持重,正好跟着伯雅兄历练习学。” “不愿为钱粮户籍小吏,也算人之常情。此事容易,我代玄德公答应了。”李素只要能拉到人,就求之不得了,这些细节一概答应。 鲁肃的内政才能也是很强的,但主要也是集中在大略上,让他管钱管户口,还真不如诸葛亮。至少诸葛亮更严谨更大公无私,对于法治的建设也是诸葛亮强得多。 鲁肃见他爽快,便也跟着爽快:“既如此,今夜咱不醉不休,明日起,伯雅兄便先去寻麋子仲公干吧。待你们回程之日,我也差不多做好准备了。 到时候,我随大伙一起南下广陵,我久在此地,了解广陵、丹阳情况,说不定在招募丹阳兵时,还能有所微功建树。” 糜家所在的朐县在曲阳的东北方,所以找完糜竺借钱之后,还是要回程路过鲁肃家的,故而鲁肃有此一言。 李素满口答应,只是对鲁肃最后话中的一些细节,颇感兴趣:“贤弟还打算在募兵时立功?募兵不就是有钱粮就行了么,贤弟既说不擅钱粮户口,如何立功?难道还能挑选甄别兵源不成?那是武臣之职吧。” 鲁肃得意一笑:“你们远来,不知广陵、丹阳情状。若直接以钱财募兵,当然没什么立功的余地。 但丹阳豪帅众多。去年南方区星作乱以来,从柴桑、豫章东逃的流民也不少,其中也有宗帅。这些丹阳本地豪帅、与流民宗帅多有争斗,今日这几家联手,明日那几家又冲突。 你们既有朝廷敕命在手,若是从中取利、拉拢其中几支,从胜者手中收买俘虏,岂不比直接收买自由身的山越民划算?” 李素闻言,顿时惊得目瞪狗呆。 尼玛募兵还能这么干?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鲁肃这小子身上,恍惚有一股16世纪英国奴隶贩子的影子。 你才16岁啊,这种计策都想得出来真的好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62章 谁告诉你造玻璃就能发财的 鲁肃提出的那种募兵方式,李素乍一听,脑中就恍惚浮现起中学历史课本上黑奴贩子的罪行: “他们嫌直接买自由民太贵,所以挑唆非洲当地部落酋长打仗、从战胜的酋长手中廉价购买战俘。如果直接买部民,一匹矮种马只能换五个;但如果买积压的战俘,就能换二十五个”。 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啊。 只是这种策略,有点不太符合鲁肃的年龄,连李素这样的老阴哔,都觉得脊梁骨微微凉飕飕的。 他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问:“贤弟倒是好见识,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鲁肃轻松一笑:“死读书不如多出去走走,我出身草莽,无缘拜访名师,但这也有好处,我能比其他被名师束缚的人多些见识、自由自在游离四方。 伯雅兄莫欺我年少,好歹也把徐州各郡跑遍了,在下邳、广陵也多有结交游学友人。其中几个年长我数岁,也颇有才学,他们或居于巢湖,或居于精湖、山阳池一代,当地都有丹阳兵豪帅把持地方。我与他们交游,才探知其中情状。” 李素这才放心:原来鲁肃并不是16岁就智商那么妖孽阴险,自己想出挑唆战争收买战俘这种诡计。而是当地的丹阳豪帅早已这么干好多年了,鲁肃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耳濡目染学来的这些市井智慧。 “人性之逐利,真乃天性使然。没想到那些山越酋长,不识文字大义,也能自行总结出经商贩人之道,让自己的利润最大化。”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素也是不禁感慨。 学习和阴谋,并不一定要靠圣人之学。 对钱的本能追求,才是人类不断琢磨进步的最大原动力。哪怕是蛮族,也会为了多赚钱而疯狂动脑。 捋顺了思路之后,李素当即表态:“既如此,明日我等先去麋子仲处募集些钱财,这几日还有劳贤弟帮忙先多打探些各路丹阳豪帅的消息、以及他们之间的恩怨近况。 到时若能让募兵更为顺利,我定然说服毋丘都尉表奏贤弟功劳,好让贤弟北上幽州之后,立刻便得到官职任命。” “敢不从命。” 一行人随后就在鲁肃家的庄园里喝酒谈心,鲁肃吩咐庄客杀了几只鸡鸭和兔子,与三人下酒。 因南方羊少,又宰了一口猪,给随行来的二十名亲兵分食。 彻夜长谈之后,李素对鲁肃的才能认知,也更深了一层。 鲁肃这人吧,未来确实有长者之风的潜力,但他的长者之风不是因为演义上描绘的那样忠厚,而是一种“我知道怎么算计,但我也知道什么情况下开诚布公对双方的交易效率都最大化”。 换句话说,鲁肃是有阴的本事的,他不阴不是他智商做不到,而是他不想。 深谈之后,李素在对方看到的最深刻印象,就简化为四个字:实用主义。 出身土豪,没有门望的包袱,鲁肃这人实用主义的程度,跟关羽有得一拼。 也难怪这样一个长者之风的人,历史上会最早大大咧咧对孙权说出“汉室不可复兴”。换个稍微形式主义一点、讲究风度矜持的,谁敢说这么惊世骇俗的大实话啊。 不过幸好,李素也是个非常实用主义的人,他对外诈称是学韩非出身,相比于汉朝人而言不知要实用多少,是典型的“不可为务虚名而处实祸”。 所以聊着聊着鲁肃也觉得颇为惊喜,简直遇到了知己,当晚非要拉着他抵足而眠聊个通宵。 …… 在鲁家庄住了一夜,第二天李素一行人再次快马加鞭,先去朐县勾搭糜竺募捐。 因为去糜竺家最后这一路治安很好,而且回程的时候还要路过曲阳,所以李素倒是没带全部亲兵。 他只带了一半人,可以一人双马,稍微蓄养一下马力。剩下的十个亲兵,正好协助鲁肃,万一鲁肃这几天打探丹阳豪帅的恩怨情报时需要保镖,就让这些人帮忙打杂。 曲阳与朐县相邻,也就六七十里地,一人双马仅仅跑了一上午就到了。 不过到了之后的求见却不太顺利——还是那句话,汉朝人见客,都是提前三天预约才叫“请/拜”,临时来都是很不礼貌的。 糜竺作为徐州首富,要见他的人太多了,所以时时刻刻都是三天预约期排满的。除非是本州的知名官员来访,才能插队。 李素一行通报了身份、来意之后,糜家的管事见他们是官身,尽管是偏远外州的,倒也不敢失礼。 不管见不见,先安排他们客房和女婢,好吃好喝招待着住下。 安顿好之后,管事才诚恳地说:“并非不见各位贵客,而是今日家主确实不在本县,前两日去郡中与一些官场友人相聚,约好后日方回。 所有要见家主的客人,最快也排到了后天呢,实在插不进去。若是真有急事,二爷能处置的话,明日先安排列位贵客见二爷。” 李素听糜家管事提到“二爷”,还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是糜芳,李素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宁可多等一天吧。 虽然现在的糜芳还没什么劣迹,但总觉得关羽和糜芳会相性不合不对付,还是先别见了。 “那我们还是多等等吧。” 跟毋丘毅商量好的到广陵会合的期限是5月初5,今天才4月22,还等得起。之前路上紧赶慢赶,不就是为了见有钱人的时候多留出点余量么。 人家也不是故意不见,是真不在,没办法的。 糜家管事看这两个官员还挺客气,愈发不敢怠慢,都把府中上好的陈设、用具,拿来招待客人,供客人起居使用。 李素安然在糜家住了一晚,没碰糜家派来伺候贵客的女婢。 只是第二天一早起来,接受了女婢的伺候,帮他洗头、重新扎头发戴冠。 没办法,来到这个时代几个月了,李素别的生活卫生都能自理,就是嫌弄头发真麻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时代又不能剃头,其实李素已经偷偷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稍微剪短了至少一半的发量,但外面看起来还是盘着头发的。一个大男人上辈子又没留过长头发,别提多难受了。 到了有钱的大户人家打秋风,当然要天天洗头了,好好止止痒。 不过,就在他一大早洗完头之后,婢女给他扎发戴冠、问他是否满意时,李素瞬间就懵逼了。 因为他看到婢女拿的是一面还算清晰的银镜。 “卧槽!穿越小说第一常识,不就是古代没玻璃,只有模糊的金属镜么?为什么这个镜子看起来貌似也凑合?” 李素因为明知道自己这辈子肯定是鼓捣不出烧玻璃的工业能力,所以穿越之初就把镜子的事儿抛在脑后了。 但看起来,貌似镜子对玻璃的刚需程度,并没有那些穿越小说说得那么严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63章 观摩磨镜子 天地良心,真不是李素缺心眼儿、以至于来到这个世界三个多月,才第一次关注镜子的事儿。 他也知道,造玻璃造镜子这种俗套的来钱办法,早就被他前世看过的穿越小说用烂了,玻璃和镜子的暴利,也早就被吹嘘得耳朵起茧。 但作为一个文科生,玻璃他是真的不会烧。 如果单纯只是加猛火力、把砂子烧到融化,最终得到的也不是玻璃,而是某种虽然光滑但颜色浑浊的奇怪东西—— 这个实验他在雒阳的时候倒是偷偷抽空粗略做过一次,然后就放弃了。当时关羽还差点儿以为住的地方失火了呢,后来李素好不容易搪塞过去的。 直到此刻,在糜府上用着糜家人招待贵客的起居用具,他才豁然开眼:这个世界的银镜,清晰度貌似也不是很差,没玻璃照样能用。 可惜了,也怪李素之前虽然跟甄家生意往来了好多次,但都是跟甄家那些管家、掌柜打交道,从来没被甄俨他们请到甄府下榻住过。以至于现在才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顶级银镜。 否则以甄家的富豪程度,糜家用得起的奢侈品,甄家多半也用得起。 脑中乱哄哄了好一会儿之后,糜家女婢也已经把李素洗完后的头发彻底擦好,然后一边用梳子梳,一边拿帛面的团扇使劲扇。 没有电吹风的时代,洗个头要彻底弄干,还是需要不少功夫的。四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热,女婢猛力扇了20分钟,李素倒是凉快舒坦了,妹子自己浑身大汗淋漓。 李素正好把大事儿想明白,随口就问:“你叫什么名字?知道这银镜值多少钱么?” 女婢微微一惊,连忙想办法表现:“奴婢没有姓名,夫人小姐都喊我草儿。这银镜是通体纯银的……总要几十贯铜钱吧,公子若想知道更细的价钱,我设法问问管事。” 李素听了,暗忖:还真是有够卑贱的昵称,连花儿这么俗气的都不配有,只能做草儿。 汉朝并不流通白银,但白银存量还是有一些的,主要用于做首饰器皿。 所以实际上铜银的汇率,比后世的一贯钱兑一两还略高一些。 李素手上这块银镜方圆盈尺(汉尺22厘米多,直径),厚有三分,背面还雕錾了云纹鸟兽,是非常大气的高端货。 折算成后世的体积,就是20立方厘米,按银子的密度有200多克。李素在手上掂量估摸了一下分量,觉得也差不多。 银子本身的价值,大约在五六贯铜钱,做成银镜却要几十贯——至少按20几贯来算,那也是材料钱的四倍了。 后世做金银首饰的加工费,肯定是没这么贵的。 李素不由好奇,继续问道:“是工费非常昂贵么?这些云纹鸟兽的雕饰錾嵌,莫非极为精致?” 李素的审美能力并不强,他也看不出古代工艺品的花纹錾金工艺究竟多值钱。 草儿指着镜面说:“这个奴婢倒是略有所知——背面的镂刻工费、损耗,应该不太贵,主要是这镜面。镜子哪怕藏在最细致的丝囊中,不过一两个月也就发黑了,要重新打磨。 银镜最贵的是磨镜,每次一磨,至少要薄小半分,公子手上这面镜子,最多用上一年,也就磨没了——奴婢也是经常见府中有高手银匠给夫人小姐们磨镜,所以知道。 这东海郡内,听说只有几家富豪人家和达官贵人,才敢用跟咱糜家一样的银镜呢,其余大户也只敢用铜镜。铜镜照着也还清晰,只是人像灰黄,但铜镜发绿比银镜发黑慢得多。磨掉损耗也不心疼,一面铜镜能用好几年呢。” 听草儿说了这些,李素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被那么多年的穿越小说骗了! 玻璃对镜子的贡献,其实绝大部分来源于抗氧化,而不是清晰度。玻璃挡在银子外面,隔绝了空气,让银子不会氧化发黑。 而镜子是否成像清晰,跟玻璃有屁的关系?清晰度只跟打磨工艺、磨损颗粒度粗细有关。只要打磨料够细,金属材料表面是可以镜面反射非常优良的——后世酒店大堂里那些不锈钢装修柱子,都能清晰照出人影,清晰度不比镜子差多少。 当然,除非你是跟初中化学课实验一样,拿个玻璃板和氯化银溶液,然后做银镜反应让银子均匀析出镀在光滑的玻璃上,那倒是可以让析出的银面跟玻璃表面一样光滑。这种做法下,玻璃确实对清晰度略有帮助。 只能说一帮文科生写穿越小说,一个个都言之凿凿“拿出玻璃镜子,立刻霸气侧漏、虎躯一震、惊得古人纳头便拜”,结果骗了李素这么多年。 现在,问题就被李素拆成了两部分: 首先,要造出更清晰、损耗更少的镜子,关键在于拿出更好的表面研磨技术——研磨决定清晰度。 其次,要造出耐久度更好、磨好后不会发黑的镜子,这才需要玻璃科技——玻璃决定耐久度。 换言之,古人中的有钱人,其实是可以用到比较清晰的镜子的,只不过得当成消耗品来用,非大富大贵之家不敢玩。 玻璃的问题,李素始终解决不了,不如丢开。 趁着糜竺还没回来、在糜家做客这两天,不如暗中琢磨琢磨如何提升这个时代的研磨技术,到时候弄出“跟玻璃镜子一样清晰,但只是不够耐用”的改良银镜。 如此一来,不管是自己将来卖,还是把这个略微改良版的技术跟糜竺做交换筹码,都多一条备胎。 其实做交换筹码也不错,因为这种技术的改良度相比于旧产品不是非常大,只是质量上的提升。 用后世专利法术语来说,就是这种微创新算不上“发明”级别,只能算“实用新型”级别。 这种改良后的东西依然昂贵靡费,需要掌握有钱人渠道的大商人才玩得转。 李素自己单干的话,磨出来恐怕也卖不出多少销路。 草儿看他对着银镜怔怔发愣、偶尔摩挲,也觉得奇怪,贴上来轻声关心:“公子你怎么了?很想要这面镜子么?以公子的身份,真想要的话,家主一定会赠送的吧。” 李素这才微微回过神:“没有的事儿,我怎会稀罕区区一面镜子呢——不过对了,你知道这镜子是怎么磨的么?今日府上可有银匠要来磨镜?我一时好奇,想观摩一下银匠手法。” 李素也是发现,自己一个人瞎几把琢磨,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研磨工艺的微改良,虽然比造玻璃要难度低不少,也不是他一个缺乏技术想象力的前世文科生能随便想到的。 他上辈子估计连球磨机都没见过。 草儿听他忽然说想看磨镜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奴去为公子打听一二吧,今日好像没听说府上有镜子要磨呢。” …… 李素就这样瞎几把闲晃了一天。 随着这几日《孝义录》和别的文人之间传说的故事,在这朐县愈发扩散开来,糜家人也知道李素的咖位牌面,对这种“名士型官员”的饮食起居愈发礼遇有加,只是因为糜竺真不在家才不能见他。 对于李素想去城里瞎逛、顺便暗中观察一下糜家的产业,只要不涉及商业机密的,糜家人也不管他,随便看。 一天晃下来,李素也大致了解到,糜家如今果然是有不小的商船船队、河海贸易的。 朐县本就相当于后世连云港,这里的海港条件还是不错的,汉末时又有河流从这里入海,水路贸易非常发达,糜家这种一州首富,怎么可能不重视运费低廉的水运贸易呢。 只不过这个时代的海船跟内河船似乎并不区分,李素去商港逛着观察了一圈,认出糜家的商船就是后世黄海沙船风格的,平底,河海通用,无非比唐宋时候的沙船简陋一些、也更小、但外观格局差不多。 当然了,估计也没有水密隔舱——这一点不是李素看出来的,而是他好歹粗读历史,知道水密隔舱估计要唐宋才出现。 所以糜家的沙船,也就是贴着海岸线航行一下,不会进入看不到陆地的远海。 把城里的商号和城外的码头都逛完了一圈,傍晚时分回到糜府的客房,婢女草儿已经等在那里了。 看到李素回来,婢女连忙过来卖好:“李公子,好消息呢——今日我把你想看磨镜子的事儿,跟管我们的赵姨说了一下,赵姨又委婉禀告了夫人小姐,小姐仁善,说既然有贵客想看,明日请了商号里的银匠来府上磨镜子,不是什么大事。明日我就带公子去看吧。” 李素一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多磨一次就多一次损耗,既然还没黑透到不能看的程度,何必提前磨呢。” 草儿骄傲地说:“小姐说了,既是府上贵客有此雅趣想要观赏,万不可怠慢了。多磨一次镜子不过损耗几两银料,何足挂齿。” 对于糜家这样的大土豪来说,磨损几两银子就能满足客人,当然不会犹豫了。 —— PS:早上起床看了眼,刚刚新书期结束了,那今天还是照常更新,而且也不压缩字数了。下周三江,最顺利的情况大约9月25号那个周五上架(看后续竞争是否激烈,能否排到强推期),具体不清楚,看情况吧。 所以,下周继续猛烈求推荐票求评论求追更求收藏。1元活粉还没实现的,也最后求一把。目前活粉数是407人,如果按照这个最终定格,上架当天是1万8千字(app上显示是2.2万粉,这个数字是假的,一般除以50倍等于真人。后续如果上架前活粉突破500人、网页端名单列表显示不下,我们可以以APP粉丝数除以50近似判断。也就是强推前显示APP粉丝数2.5万,首日爆更到2万1千字,APP粉丝3万,首爆2万4,APP粉4万,首爆3万字,以此类推), 另外也强调一下追更的重要性。因为读者是否追更,是判断一本书冲刺阶段是否值得被排强推上架的重要指标。如果大家都养肥,那可能会导致本书继续每天两更慢慢熬等上架。如果追更的人多,大家一起努力,就可能9月25号上架。 非常感谢大家。 另外,为免大家追的时候嫌书荒,拉一本其他阴险流的历史文新书垫垫场子:远古前辈吴老狼的《北宋有个好弟子》。狼哥的书我就不多评价了,别的不敢说,主角肯定是不择手段、焉坏焉坏的无耻老贼,喜欢马基雅维利主意的书友估计会有兴趣(其实狼哥资历很老了,也轮不到我来宣传,我08年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最初看他的《大宋权相》,接触到了阴险者的新世界。这次趁着他闭关休养了小半年,刚复出没什么人注意到,过来哔哔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