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玄后》 第001章 玄鸟至 大云,景元二十九年。 当今叶氏皇族,自前朝姬氏后崛起,到如今国祚延绵已有百余载。 而在距帝京长安千里之遥的樟州玉山,一双眼眸在敝旧草屋中睁开。 时至二月,春分悄临。 杳冥九霄之上,雷霆撕裂长空。 玄鸟至,雷乃发声。 倾盆暴雨从天空哗啦落下,王朝的寂静一触即碎。 抬眼可望的前方—— 磅礴雷啸,天下震动,山鸣谷应,已是风起云涌。 …… …… 雨水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她怒时,江翻河涌。 她静时,烟雨溟濛。 经历了怒雨冲刷的玉山,尘埃浮灰被尽数带走,静雨中的玉山,宛若一尊姽婳幽静的璧人,身披朦胧寒雾做就的薄纱,回眸尽是道不清的韵致迷人。 朦胧寒雾之下,便是翠郁葱茏的山林草木,又有碧色小溪从林间蜿蜒而过,只得其声不见其形。 这一方宁静得不似凡俗的玉山之中,便只有这流水淙淙声,叶子沙沙声,雨水淅淅声。 突然间,有别的声音附和上了这曲山中清歌。 哒,哒哒;哒,哒哒。 一起一落的,极有韵律的,非但没有破坏林间雅致,反倒为这天地春色,添上了些许灵动。 不觉间,声音已经由远而近,在那草木林深后,有一道身影拨开缥缈薄雾,踏屐撑伞而来。 那是一个少年。 窄袖青衫裹着略微消瘦矮小的身板,脚下踩着一双高齿木屐,清脆叩击着湿滑的青石板路,稳稳当当地助他在这山谷小道上悠然独行。 天光才刚亮不久,少年独自一人走在这山间路上,并不显突兀,反倒与周遭山水融为一体,恰似山有灵而羽化成人,年纪不大,却眉眼灵动,风仪磊落,行走间扬起的衣角沾染了淡淡湿意,也依旧飘逸清隽。 行走到一半,少年忽的驻足。 举着的油纸伞微抬,少年于玉山山腰远眺那雨中模糊不清的黑色城池,思绪蓦地飞远到九霄云外,眼神随之苍茫悠远。 少年仿佛看到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越过苍茫的时间洪流,分开亘古的历史长河,将这陌生遥远的盛世画卷在自己眼前展开。 这等伟力的肃穆宏大,只让少年生出自己何其渺小的自叹。就像一滴渺小的水珠,就算落在这画卷上,也能在须臾间被蒸发,顷刻消失无踪。 人力薄弱,如何与天抗争?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郁郁沉压下,少年蓦地吟诵出声。 没人听见少年的声音,但这林间的生灵,都在为了少年的洒脱大气而欢呼,连风雨之势都加重了些,以此表达欢愉。 少年眼底茫然也在吟诵刹那一扫而空,嘴角悄然弯起,继而踩着清脆的木屐哒哒声,顺着小道远去。 天光渐明,雨水将歇。 少年驻足在高大灰白的城墙前,看见上书的“樟州”二字,驻足片刻,才重新迈开脚步。 许是少年才从山中下来不久,周身沾染的山林僻静幽致气息尚未散去,将少年裹挟着一并入了这十丈红尘的喧闹嘈杂。 晨光熹微下的樟州城大街,在一场弥蒙春雨后,格外的干净清新。大街两侧用砖石砌出两条水渠,流水清澈,遍栽莲花。岸边又混种了桃李杏梨,可惜还在初春,枝头没见多少绿意,可见冬日寒峭没有完全离开,也就见不了杂花相间的锦绣春色。 盖因时辰太早,大街上没见到几个行人,举着伞的少年显得格外孤寂。 漫步而过,身后只留下清淡的痕迹,雨一落,便又什么都没了。 直至越过一座石桥,来往行人才多了些。 这时雨势也歇了,少年收了油纸伞,拎在手里,融入了这晨间的樟州喧闹。 方才站在山腰远眺画卷,少年觉得陌生。如今近观这画卷,少年……仍觉陌生。 挑着菜的汉子,背着鱼篓的阿婆,提着竹筐的老丈……一个个从少年身边经过,距离那般近,少年几乎能看到他们眉间或轻愉或焦愁的生动神情。 可少年仍旧觉得他们是平的,是画卷上的人物,顶多是画师笔法更精湛些,工整地裁了一角古时旧景,真实到能够让少年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待到回首来时处,又只剩下荒唐萧索。 少年微微怔神之际,身后蓦地一身吆喝,叫得少年回过神,及时侧身避开,扬起的碧色衣角与驴车沾满雨后泥泞的木轮险险擦过。 赶车人来不及道歉,那驴车便已经摇摇晃晃远去了。 少年垂首,衣角并未沾上泥土,倒是万幸。 再抬眼时,旁的不知什么处飘出一股香味,引得少年鼻翼微动。 少年循着味道望去,就看到一家卖面食的铺子,临街的地方摆着一个炭炉,店家老丈正将一片片雪白的馒头片往上摆。 细细一看,那雪白馒头片还泛着湿润的金黄色泽,应该是刷了一层蜜,放在炭炉上一烤,薄薄馒头片就逐渐变得焦黄,裹杂着蜜香的馒头香气转瞬弥漫开来。 熟而生巧的老丈夹起馒头片,正是最恰当的时机,馒头片外脆里软,买馒头片的客人接过后张嘴那么一咬,酥脆的声音隔老远都落入了少年的耳中。 少年无意识跟着动了动嘴,仿佛也咬了一口馒头片。 犹豫短瞬,少年还是抬了脚。 行走之间,似乎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少年疑惑回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晃晃头头,眨眼就已经站在炭炉前。 少年摸着空空如也的腹部,惆怅长叹。 这几天在那深山老林,除了粥就是粥。 换作以前,这小小馒头片哪能够入眼,如今倒成了绝世美味。 翻捡着烤馒头片的老丈抬眼看见一俊俏小郎君站在跟前,眯眼一笑招呼着:“小郎君可是要尝一尝?” 少年先是点了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可老丈已经装好馒头片递过来了。 少年拽着空空如也的钱袋,盯着面前泛着热腾香气的金黄馒头片,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拒绝还是接住。 老丈开这铺子也有几十年了,察言观色是本分,非但不恼,反而将馒头片直接塞进少年手中:“小郎君尝尝便是,左右不过一个铜板的事。” 少年没想到会在这陌生地方,感受到来自陌生老丈的善意,这很新奇。 少年拱手道了谢,抓着馒头片咬了一口。 咔擦咔擦。 少年跟着眉开眼笑。 老丈看少年吃得高兴,同样开心自己的手艺被人赏识,再加上是个这么俊俏脱俗的小郎君,心里更是欢喜无比。 吃着吃着,少年动作一顿,开始仔细端详这馒头片,像是瞧见了什么新奇不得了的事物,眉眼间满是诧异。 “可是有什么不妥?”老丈还以为是自己的吃食有问题。 “没有。”少年摇摇头,认真地说,“味道极好,酥脆香甜。我只是没想到小小馒头片,也能有大乾坤。吃这馒头片,便成画中人。” 少年也没想到,回首没瞧见什么荒唐萧索,倒是平白撞入了这万丈红尘,成了画上景,景上人。 少年似是而非的话,老丈听不懂,只能在心里想,果然瞧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说话也这般文雅好听,待他的小孙儿到了年纪,也要入城外玉山的书院,当个读书的相公罢! 少年不再多言,再度给老丈道谢后,咬着馒头片,踩着木屐,悠然远去。 出了集市往南,又走上一条宽敞的大街。 在集市上消磨掉不少时光,这街上也不再是起初入城时的清冷。 临街的酒楼食坊开门迎客,来往的行人脚步泰然自若,偶有马夫赶着车经过,轻巧无声地碾过湿润石板路,未曾溅起半点水花。 当真是一副国泰民安的盛世光景! 少年兴致盎然地四处张望,心境较之前倒是截然不同。 行至不远处,前方突然变得拥堵,宽敞的街头站了不少人,足足把供四辆马车并排而行的大街堵了个严严实实。 人墙里面,还有怒喝声、吵闹声。 少年好奇心重,也凑上去看热闹。 眼见被人群围着的中央空地,地上横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板滑开一条大缝,刚好露出棺中人的模样——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妇人。 围着棺材吵闹的,应该就是死去妇人的家人们。 “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我那可怜的女儿定然是被你下了毒手才丢了性命!你还我女儿命来!”发钗凌乱的中年妇人,不顾仪态地拽着身着生麻白布丧服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吼着。 旁边还有那妇人的娘家人,跟着怒目而视,指着男子呵斥叫骂。 街上顿时嘈杂不已。 男子双目通红,直直跪了下去,拽着中年妇人的裙角大哭:“阿娘,我也不知柔娘为何突然去了……我不知……不知啊……” 他喃喃重复着“不知”二字,说是不知,倒不如说不甘。 不甘妻子丢下一双儿女还有他,就这么早早地撒手人寰。 中年妇人被这哭喊冲撞得愣神,也是腿软瘫坐到了地上,跟着抱头痛哭。 旁边又跑出一对同样身着生麻丧服的小娃娃,看身形还不到大人们腰部,如此幼小的年纪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惶恐不安地喊“阿爹”“阿婆”。 直喊得人心酸,不少人跟着抹了泪。 少年站在人群中,倒是神色如常,只是踮起脚,仔细观察了棺中妇人死灰的脸色,复又挑眉,嘴角多了浅淡笑意。 ------题外话------ 1。新文求收,准备了大半年,大气女强正剧路线,诚心之作,阿朔出品,质量保障! 2。先占坑,目前存稿中,等稿子存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更新! 3。这是阿朔在潇湘的第十三本文,一路走到今天有了很多进步。灵感最初是有人希望我再写一本《隐帝》一样的文,其实我写隐帝时尚且稚嫩,留下很多遗憾,为了弥补这些不足,才开了古言,就像我曾经回复过评论的“写一本《隐帝》和《大国师》结合的文”,当然内容在多番删改后大相庭径,但这本《大玄后》,仍然是我自己写着也会觉得十分精彩的文,大纲和思路在几经易稿后都更加完善,我对它报以很大期望,为了它写了近十万字的背景大纲,看了二十多本书,至今仍在不断学习……现在,我希望你们看了也会喜欢,么么。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2章 棺中惊坐起 生死之事大多容易触动心灵。 毕竟这世间,不论富庶贫穷、高贵卑贱,纵然诸事可避,却谁都越不过这生死门槛。寿命一到,皆是尘归尘,土归土。 看那棺中妇人,还是花信年华,却这么无缘无故的去了。 人群中心酸抹泪的,无意中看到这青衫少年含笑而望的模样,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心里暗骂一声铁石心肠。 旁人都看得心酸,就你还能笑得出来? 少年笑得不假,也是发自真心。 本打算上前,听到旁人谈论起这妇人的事,少年迅速收住脚步。 这些围观的人中,果然少不了知晓内幕的,只听得有人说—— “这家人啊,就住在那安乐坊,夫妻俩开了个食铺,平日里生意不错。几日前,他们那食铺快关门的时候,这妇人忽然说有些不舒服,她丈夫以为是累着了,便叫她早点回家休息,等关掉食铺回家,妇人早早就睡下,她丈夫便也没在意。谁知第二天早起,这妇人怎么唤也唤不醒,她丈夫伸手一摸,才发现这妇人浑身冰凉,没了气息。” 讲述的人说得栩栩如生,仿佛那一幕幕发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了个清楚。 其他人听得入神,附和点头道—— “难怪那妇人的娘家不依,前一天还好好一个人,怎的第二天就没了?” “就是就是,怪不得怀疑她那丈夫呢。” “去年平泰坊不也出了桩闲汉杀妻案?听说起因就是二人起了口角,当晚那丈夫就拿枕头把妻子给捂死了。” “这夫妻俩不是没吵架吗?” “许是平时不和。” “可看那丈夫哭得凄惨,倒也不像是杀害妻子的恶徒。” “我瞧着也不像。” 少年悄无声息地立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听了好一会儿,才越众而出。 人群在中央留了那么大一空地,多半是忌惮棺材上的晦气,不敢靠得太近。于是这少年刚迈出两步,就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少年浑不在意其他人目光,从容自如地来到中年妇人与丧妻男子身旁。 少年先是伸手在两个小娃娃头顶上拍了拍。 那两个小娃娃许是年纪尚幼,不懂善恶好坏,只是觉得面前这哥哥好看得很,油然而生一股天然的亲近感,被少年伸手拍拍头,先前的惶恐不安一扫而光,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可小娃娃的阿婆阿爹就未必有他们那般心大了,伸手将孩子抱在怀里。 “你是什么人!”警惕地看着少年。 少年微微一笑,稚嫩清秀的脸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看少年这瘦小身板,也不大像个闹事的。 周遭人们都好奇的时候,少年却淡笑着道来一句—— “先不必悲痛,我看棺中人尚存一线生机。” 轰隆一声,石破天惊! 多少人都跟着惊呼起来! “人都死了好几日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少年莫不是个大夫?” “可城东杏林堂的孙大夫早就看了,说药石无医!” 不如其他人的怀疑打量,早已哭得眼睛红肿的男子腾地站起,急切地看着少年。 “郎君此话何意?” 少年却笑不语,径直来到棺前,顺着那条大缝,用力将棺材板一推。 四下一片哗然! “你要做什么!” 怒喝的人应该是棺中妇人的娘家兄长,捏着拳头就要上前,却被丧服男子给拦住了。 “大兄再等等!再等等!”男子期盼地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 哪怕一线希望,身处绝境的人也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它,譬如此时的男子。 少年双手撑在棺材上,从上至下地看着棺中平静躺着的妇人。 面如白纸,嘴唇泛青,胸口一丝起伏也无。 少年伸手一摸,果真浑身冰凉发硬,像极了死去的模样。 可少年明了,这妇人的身体僵硬,与真正死后的身体僵硬,是不同的。 心下有了判断,少年出手果决,快如闪电,几乎没有人看到少年在妇人身上几处各用力按了一下。 不远处,丧服男子颤巍巍问了一句:“郎君,如何?” 少年直起身子,也不看男子,反倒抬头看起了天,眯眼似乎是在观察什么。 忽的,少年伸掌在妇人的额头用力一拍,随之大喝道: “生机未决,不入轮回,还不速速醒来!” 一声清喝,头顶风云似也跟着变了色。 才停了不久的小雨,竟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这天象变色,周围人却是一个敢出声的都没有。少年方才那声大喝实在是气势磅礴,宛若惊雷在耳旁炸开,教他们除了瑟瑟发抖,已是不敢如先前般质疑了。 雨滴冰凉,落在棺中妇人的脸上。 男子悲戚上前,不愿让雨水湿了妻子的尸身。 少年转身,撑开了手里的油纸伞。 棺中传来低低一声痛呼。 男子才冲到棺材旁,就见到死去几日的妻子,从棺中直直坐起,伴随着咳嗽,眼神迷茫不解,似乎不明白为何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人群攒动的街头。 “李郎……”她看到自家丈夫了。 男子浑身僵直,不可思议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妻子。 活……活过来了? “诈……诈尸了!” 离得近的,陡然看到这惊魂一幕,却是吓得亡魂皆冒,不少人当场就腿软了,恨不得转身就跑。 棺中妇人不知缘由,但她有呼吸,有心跳,还被雨水冻得哆嗦,明显是个活生生的人。 更多的人,敬畏的目光落在青衫少年身上。 起死回生啊。 少年依然是最初的清淡笑容,撑着一柄油纸伞,朝东而行。 少年所经之地,无人敢阻挡,竟生生在稠密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由得少年通行。 少年踩着木屐,步伐闲适不改,衣角不沾湿意。 很快,悠悠消失在人群中。 …… 临街楼阁之上,敞开的槛窗倚着一人。 郎艳独绝,纵使遍身蜀锦奢华,也不敌那如玉眉眼的春色半分。 他手执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腕。 轻笑出声,道了一句: “有趣。” ------题外话------ 瞅了瞅昨天就收藏过百了,不过现在收藏都要隔天才能刷新出来……嗯,大玄后从今天正式开始更新!更新稳定在每天早上九点好了,我会提前一天上传,希望大家可以在看了每天的早上更新之后,开启愉快的一天~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3章 少年非少年 才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出起死回生大戏,少年却像没事人般,悠哉悠哉地出城而去,径直上了玉山。 其实这不过晃悠了半个上午,要说少年还不想这么快回去,奈何再不走,方才那些人能把路给堵死,之后更是麻烦一堆不说,山中草屋那傻乎乎的丫头又不知该如何跳脚了。 想想,还是早点回去为妙。 少年哼着下山时的小曲儿,脚步轻快。 彷徨而来,乘兴而归。 不错,不错。 “天时地利人和,古人诚不欺我呀。”少年和着那古怪的曲调,直接把这句话唱了出来,还拉长声音,跟着呀呀好几声。 唱时语调上挑,不复此前言辞凿凿的少年清越,反倒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女儿纤细。 上山路曲折,较来时多花了不少功夫。 眼看着木屐踩着石板青苔湿滑,走路也很是吃力,老天很给面子地再度收了雨势。这一次是真正的云收雨歇,天光放晴,春日里并不刺眼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少年掩嘴打了个呵欠。 被太阳这么一照,什么困意倦意都齐齐往上涌,若不是林间都是湿漉漉的,少年当真愿意找个干净舒适的大山石,照着暖阳眯眼睡上一觉,必是人生快事。 不怪少年太过惫懒,只是为了避开那一根筋的傻丫头,少年是在天色还未放亮的时候,摸黑溜出来的。 揉揉眼睛,少年加快了脚步。 自家那草屋虽然简陋,可床榻柔软被子暖和,还是能容得好好睡上一觉,现如今没什么比这个更迫切了。 少年总算回到玉山草屋时,围着木栅栏的小院儿里并没有人。 少年庆幸不已,踩着虚浮的步子,迅速钻进屋中,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踹掉木屐,一头栽进床榻,卷着被子沉沉睡去。 …… 阿福是红着眼睛回来的。 山下那些未免欺人太甚,她急得都找上门去,却见也不见她,找个理由就随随便便将她打发了,更别提帮她去找人! 这可怎么办? “会去哪里呢……”阿福喃喃着,垂头丧气地推开院子门。 她忽然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半敞的屋门。 不对!她走的时候明明把门关得好好的! 莫不是进了贼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连阿福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哪家的愣头贼子,会闯这么一个家徒四壁的破草屋呢? 唔,衣箱里的锦缎衣衫原来是值钱的,可现在都洗得泛白了,能值几个钱? 阿福想是这般想,可还是拎起靠墙放着木棍,小心翼翼接近屋门。 屋里摆设一如她走时的样子,唯独床上拱起一团,似乎有人在那里。 阿福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床边。 木棍高高举起,就要狠狠打下时—— 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及时往旁一滚。 “啊!阿福!你要打死我啊!” 少年劫后余生,听到木棍砸在被子上的沉闷声,心有余悸。 幸亏没砸到自己,不然今天岂不是小命不保? 阿福瞪大眼睛。 人……回来了? 缓过神的少年,已经完全没了睡意,拍着胸口,数落阿福的识主不明:“不就是没吃你的早饭吗,你看你,怎么能拎着棍子来打我呢?万一打到我了,这深山老林的,寻个医都不方便……” 阿福丢开木棍,一下子跪在床边,两眼红通通跟兔子似的瞪圆了:“我以为你丢了……” 她说着,一头砸在被子上,憋了许久的伤心借着机会哇地哭了出来。 这哭声,甚是撕心裂肺,比险些命丧木棍的少年还要委屈个三十倍。 少年咽下差点问出声的一句头疼否,满脸讪讪。 抓了抓头发,少年斟酌再三,决定先安慰安慰阿福——便伸手拍拍阿福的头,咦,还挺好摸的。少年趁机又揉了两把,嘴上倒是没忘了安慰话:“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阿福听了,觉得也是,立马一抹眼泪不哭了。 “我去做饭!” 都临近晌午了,阿福怕少年不见这一上午饿了肚子,麻利起身,朝厨房去了。 少年只来得及喊了声“我不要喝粥”,也不知道阿福听到没。 待屋里只剩下少年一人。 好了,这下也不用睡了,一棍砸得什么瞌睡虫都跑了。 少年还是躺下了,枕着手臂,翘着一条腿,懒散得没了骨头。 少年在回忆清晨的事情。 正如唱的那句“天时地利人和”,今儿是真的天时,地利,人和。 “难得啊,老天都在帮我。”少年一贯以为老天总是针对自己的,忽然帮了这么一把,倒是受宠若惊了。 在旁人看来,或许以为少年有一身令人惊奇的起死回生之术。 可少年自己心知肚明,那不过是凑了巧,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遇上了恰当的人。 要知道今天下山时,少年还在思索,到底要如何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 结果,转眼老天爷就送来这么一个大好机会—— 没错,那妇人并未真正死去,而是假死。 少年刚好能辨别,又懂如何破了死之假象,就借着这大好良机,上演了一处“起死回生”的大戏。 ——哦不对,起死回生都是旁人说的,少年连一个“起”字都未曾往外吐露呢。 这般天赐良机要是拒绝,实在是愧对上苍厚爱啊。 何况,这还是日行一善,救了一个险些被活埋的假死妇人! 我果真是善良无比啊。 少年美滋滋地想着,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更令少年满意的,是今天此举,比预想还要完美地落了第一步棋。 “今天的一小步,就是明天的一大步!”少年激动到难以自抑,只得用力挥了两下拳头。 “饭好了!” “哎!” 少年利落翻身而起,摸了摸还带着湿意的衣衫,来到铜镜前,拆掉绾发的木钗,满头青丝尽数散落。 …… 少年不是少年。 少年本是异乡客,灵魂漂泊无所依处,落足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大云王朝,彻彻底底成了这个住在玉山偏僻草屋中,无依无靠、天生痴傻的小娘子。 小娘子无大名,旁人只唤她一声元娘,姜元娘。 她却不是姜元娘。 她来自时空另一端,看不清来处,也找不准归路。 她从前有一名字,如影随形,纵千里不忘—— 姜羲。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4章 姜娘子 姜羲。姜羲。 她无声地重复了两遍。 舌尖含着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有着不可言喻的神圣感。她不像是在念自己的名字,倒像是在念咒。 咒念了,心才安了。 雨过天晴后越发明亮刺眼的阳光,越过半掩的房门,照亮半室,盈盈生辉。 剩下半室,清冷宁寂的背影孤坐镜前,也将一切光明排斥在外。 铜镜照不清人影,唯独一双眼眸清晰。 清澈,望之若湖。 她垂下眼,用木梳将散落的头发梳理了一遍。 发丝还残留着冰凉湿意,恰好可以到屋外阳光下晒晒,她便没有绾发,披着一头散发出了门。 融入阳光里,姜羲才多了雀跃的神采。 吃饭!民以食为天!没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了! 姜羲哼着小曲儿,眼中波光粼粼满是喜意,还没来到院中木桌前,身子转瞬僵硬,愕然地看着木桌上巴掌大小的素花瓷碗。 她对这个碗不陌生,都能记得边沿有个浅浅豁口…… 废话!你半个月来天天对着这么个瓷碗喝粥试试!恐怕碗底团菊有几片花瓣都能记得清楚! 姜羲皱着脸,面对每天雷打不动的寡淡白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阿福端着一盆温水来到姜羲面前,用手帕沾了水,帮姜羲洗手净脸。 她这才注意姜羲的少年青衫,瞪着圆眼:“娘子这是什么打扮?怎么穿了一身……男装?” 阿福晕乎乎的,想起娘子的这身衣服,似乎还是她亲手做的…… 姜羲怏怏地喝着粥,没什么胃口,随口嗯了一声:“我清晨下山去了一趟。” 阿福哦了一声:“下山……下山?” 慢半拍的阿福,终于注意到这不对劲的状况。 “娘子……下山……穿着男装……独自一人……” 姜羲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对啊,我独自下山了一趟,怕你担心嘛,就没告诉你。阿福,有肉没?” 阿福呆呆的,毫无反应。 “阿福?阿福?” 阿福晃了下身子,后知后觉道:“娘子,原来你……不傻了?” 姜羲一手托着下巴。 虽然刚来的时候,她就看出忠心耿耿的阿福,是个木头脑袋。却也没想到阿福竟然迟钝到了这个地步,跟她相处了半个月,都不知道跟了多年的主子,内里早就换了个芯。 不对,兴许在阿福看来,是她的痴傻病好了。 阿福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了:“娘子!你好了!你的病真的好了!” “是啊,是啊,我好了。”姜羲看她高兴,实在不忍心告诉这个傻乎乎的丫头,说她的主子,真正的姜元娘半个月前便已经去世。 人生——难得糊涂。 “我们是不是可以回侯府了!”阿福眼睛亮晶晶的,突然来了一句。 “侯府?”姜羲诧异。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 “对啊,娘子本就该生活在长安的侯府,先前赵嬷嬷跟我说过,若是娘子的病好了,我们就能回长安了……没想到我们真的能回去!” 阿福满脑子都是对帝京长安的美好憧憬。 她想起几年前去世的赵嬷嬷,那位跟着娘子从长安一路来到樟州的赵嬷嬷,跟她反复描绘过美好的长安侯府生活——锦衣玉食,顿顿有肉。 长安?侯府? 姜羲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这具身体少得可怜的记忆,才从某个旮旯角落,找到了些许画面片段——落败破旧的小院,横眉冷指的仆人。 那便是阿福口中的侯府吗? 姜羲从乏善可陈的记忆总结得出,这个侯府,应当不是什么好去处。 “这下有点麻烦了啊。”姜羲摩挲着下巴,低声喃喃。 “娘子说什么?”单纯的阿福,对姜羲心底的顾虑一无所知。 姜羲轻咳了两声:“阿福啊,你能跟我好好说说这身体……我的身份吗?” 阿福想了想:“娘子是长安南宁侯府的三娘子,娘子的父亲是南宁侯,母亲是长公主!” 这些话是赵嬷嬷告诉阿福的,说话时极为自豪虔诚,阿福记得很清楚。 “那我为何从长安来了樟州?”姜羲问。 “娘子出生时得了痴傻病,为了养病,才被送来樟州老宅。”阿福认认真真地回答,眼里有些许心疼。 可怜的娘子啊,自打出生起就得了痴傻病,连阿爹阿娘是谁都不知道。 “那我为何住在这玉山?”姜羲又问。 “都怪老宅那些人!”阿福的脸色有了变化,为姜元娘打抱不平道,“娘子的阿爹阿娘明明送了银钱物件,说要好好照顾娘子,结果老宅那群人却如此苛刻娘子,还将娘子送到山下的白云观!白云观里处处都是香客,娘子住着哪里方便,不得已才搬来这玉山!” ——这下,姜羲算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明白。 “养病?”姜羲轻嗤。当真可笑。 阿福懵懂地歪头。 姜羲却慵懒地倚着桌子,伸手摸摸什么都不懂的阿福。 这个单纯的丫头,哪里看得出那高贵侯府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一句轻飘飘的养病,便将身为侯府污点的痴傻娘子,来到陌生的樟州,面对一群与财狼虎豹无异的族人。 若姜元娘还是姜元娘,就算没有姜羲灵魂的到来,怕是过不了几日,也会被老宅的人吃得骨头也不剩。 这可是身份高于一切的封建社会,若没有侯府的默许,姜氏老宅的族人怎敢对一个侯府娘子放肆? 大概只有阿福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傻丫头,和那位跟着姜元娘从长安来到樟州的赵嬷嬷,才会相信回去长安的鬼话。 不,赵嬷嬷应该也是不信的。 她只是用欺骗,让等待变得不那么无望。 …… 姜羲忽然有些浑身发冷。 穿越已有半月,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她已经离开了将她视若珍宝的家人们。 而她所谓的新“家人们”,轻而易举就决定了她的生命。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姜羲都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 珍惜生命,远离一切妖魔鬼怪。 姜羲心想,这对她反而是好事。 没有牵绊,才能挥刀斩断此身的羁绊因果。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5章 桃林忽见橘猫 “娘子。” 阿福担忧地望着姜羲。 她心性纯良,反而较常人更加敏锐,刚才那一瞬,她分明从娘子身上感受到了混杂着悲伤,与孤独的气息。 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惶恐地拽着姜羲的青衫一角,跌跌撞撞地献上一颗虔诚而热烈的赤子之心,只愿为她肝脑涂地—— “娘子不要怕,阿福会保护你的!” 她握着拳头,目光坚毅,却气势汹汹,一身战意浑然像是个女战士。 姜羲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拍拍阿福的发顶: “我不怕,因为我有阿福呀。” 阿福感受到来自姜羲的郑重,笑得像个孩子,纯粹而快乐。 “阿福。”姜羲笑容一收,神情随之凝重。 阿福竖起耳朵:“娘子有何吩咐?” 姜羲紧紧握住阿福的双手,郑重其事地问—— “有肉吗?” 阿福傻眼了,张嘴不知道回答什么,只得费解挠挠头。 “看看你家娘子我这瘦弱的小身板,难道不应该吃点肉肉,补身体吗?”姜羲充满了希冀,连阿福那张包子脸,也在她眼中化成了香菇猪肉包……啊呜。 阿福愧疚不已:“可……可是……”她顿了顿,艰难地迎上姜羲饿的发绿的目光,“娘子,我们没钱买肉。今天熬粥的米,还是一月前白云观送来的。” 姜羲无力地倒在桌子上。 原来她刚睁眼时喝的肉丝粥,已经足够奢侈了。 “娘子!”阿福惊呼。 姜羲摆摆手。 算了算了,先填饱肚子要紧。 “阿福,还有粥吗,再来一碗。”她想了想,“白水也行。” “有的有的!” 阿福一溜烟儿跑进小厨房,很快再给姜羲端来一碗粥。 姜羲一口气连喝三碗,才算是填平了腹中饥饿感。 可白粥没有油水,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消化掉,又该饿了。 还是去山间找找有什么可吃的野果,当饭后甜点也是不错的。 再者,今天下山这么一趟,不免吹了冷风,沾了一身湿意。这具身体有多脆弱,她早在穿越来便已经体会过了,实在是不想染上风寒。 “我仿佛记起了一个好去处。” 姜羲摸着下巴回忆。 几天前,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具身体,勉强能下地走路后,开始在附近林间溜达,无意中闯入一片隐秘之处。 想罢,迫不及待地起身,跟阿福招呼一声,不等她回应,进屋拿上衣物,装在背篓里,出了小院。 姜羲的记忆力很好。 这条路虽然只走过一次,但她仍然在一堆郁郁葱葱的杂草中,找到了准确的路。 这地方显然人迹罕至,草丛中甚至没有踩踏过的痕迹。 姜羲渐渐激动起来。 费力地拨开头顶垂下来的藤蔓,她看到前方出现一片烟雾缭绕,飘飘渺渺,恍若人间仙境。 再走出几步,视野里便出现了几株桃树,成了这方绿意间唯一的艳色。 正是桃花盛开之际,那一片片坠在枝头的粉色云雾,深红浅红层层堆簇。风一吹,花瓣摇摇晃晃洒落,随风飘零,落入山涧溪水之中,顺着流水而下。 那山涧溪水,便是此处烟雾之来源。 ——那是一个温泉眼。 婴儿手臂粗的温泉水,顺着山涧流下,汇聚成了一处数丈见方的天然温泉水潭,潭水热雾氤氲,清澈见底。 近有老树苍苍,落英缤纷。 远有溪泉淙淙,澄澈自然。 大概武陵人忽逢桃花林的惊喜,也莫过于此。 姜羲还看见了枝头上挂着的野果,带来的背篓也就派上了用场。 她哼着小曲儿,心情大好。 摘了满满一篓的野果,等忙活出一身汗水,就褪去衣物,泡泡温泉。顺便洗上几个野果,嚼着酸涩不失脆甜的果肉—— “太舒服了!” 姜羲倚着一块大青石,惬意眯起眼睛,发出由衷的感叹。 …… 泡了一会儿,脑袋因为蒸腾雾气晕晕乎乎的姜羲,忽的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警惕地睁开眼睛,目光冷锐地扫向某处。 她没敢发出太大声音,只是悄悄摸向刚刚脱下来的青衫。 而她的目光,始终盯着那个方向。 姜羲担心,会不会窜出来什么山中野兽。 也怪她大意,前世安逸日子过久了,竟然忘了,这可不是人类文明极度发达、山林野兽早已罕见的时代! 在这个人类居住面积占少部分的世界,深山野林的真正主宰,是野兽! 随着那声音越发靠近,姜羲的身体反而放松了。 听声音,不像是什么大型野兽,倒像是…… 姜羲看见蓦地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一团橘黄色。 ……猫? ……还是一只橘猫? 姜羲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橘猫,踩着轻巧的步子,旁若无人地来到温泉水潭边,然后…… 朝潭水伸出自己的猫爪! ——它居然在洗爪子! 近在咫尺却直接被无视的姜羲,嘴角忍不住抽抽。 她该感激这大橘猫对自己的视而不见吗? 可心里这满满的不爽是怎么回事? 洗完爪子的橘猫,总算是注意到姜羲的存在,慵懒地抬眼瞥了瞥姜羲。 它的眼睛还颇为奇特,是一阴一阳的鸳鸯眼。 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与普通的家猫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 姜羲却从这橘猫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熟悉的气息。她甚至发觉,自己能够读懂橘猫那双鸳鸯眼中,该死的讥笑! 讥笑什么? 姜羲第一时间就是想到她搓衣板似的身材。 “非礼勿视,懂?” 姜羲威胁地露出牙齿。 “喵。”豆芽菜。 “嘶。” 姜羲倒吸一口气,忍住摸石头砸傻猫的冲动。 虐待动物是要不得的。 “喵喵。”你敢打我吗豆芽菜。 姜羲发誓!她绝对听懂了那喵喵声的含义! 姜羲忍不住砸出握在手心的小石头,趁着橘猫侧头之际,迅速从水潭里跳起,套上手边的青衫。 脏不脏不管了,先收拾这死猫再说! 橘猫腾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冲着姜羲实力嘲讽—— “喵!喵!”你以为能追上我吗豆芽菜! 姜羲想好了! 她今天要开荤! 就吃猫爪烤肉! ------题外话------ 我仿佛才看到,设定的早上九点更新,实际并不是这样?额……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6章 兽面图腾 大橘猫很胖,奈何它身形灵活,轻轻松松就能吊着姜羲兜圈子。 姜羲喘个半死,连根猫毛都摸不到。 好!她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一百种刑法了! 只要抓住这该死的橘猫! “站……站住……” 姜羲停下来,撑着膝盖,已经跑不动了。 橘猫跳到一块青石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姜羲,慵懒地舔着爪子,猫耳愉悦地晃来晃去。 姜羲看得咬牙切齿,眼珠子一转,迅速生出一计。 她装作松懈的样子,趁着死橘猫舔毛低头的瞬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橘猫扑了过去! 她瘦弱的身体难得爆发出这般速度,只可惜橘猫更胜一筹。 等姜羲砸在那方青石上,橘猫早已经跳开。反倒是姜羲,胸口被石头硌得生疼,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狼狈抬起头,手肘撑着青石就要起身—— “好呀,今天我非要……啊!” 伴随急促尖锐的一声惨叫,姜羲和着那松动的青石眨眼消失在了草丛中! “喵呜。”橘猫眨眨眼睛,它发誓自己绝对是无辜的! 它跑到姜羲“消失”的地方,用爪子轻轻拨开草丛。 原来这草丛下是空空的一个大洞,大青石则是半悬在边沿。 姜羲再瘦弱,也比一只猫重多了,那青石承不住姜羲的重量,自然就砸坑里了。 橘猫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圆圆的脑袋—— 姜羲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身下是厚厚枯草跟污泥,幸好有这么一个缓冲,加之不算太高,所以姜羲摔得并不算太惨。 就是温泉白泡了…… 姜羲爬了起来,郁郁地瞪着趴在头顶洞口看热闹的橘猫。 “肥猫!都怪你!” 橘猫瞳孔一竖,爪子当即挠了几块小石头砸向姜羲! 喵喵喵!居然敢说本大爷是肥猫! 姜羲躲得够快,也不小心被小石子弹了脑门。 这下她真的恼了,栽在这肥猫身上一次两次……不能忍! 就在姜羲捋起袖子,准备冲上去跟橘猫再战三百回合的时候。 “唔。” 姜羲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橘猫也跟着她肥肉一抖。 她警惕转过头,喝了一声。 “谁!” 这里居然还有人? 方才只顾着跟橘猫打闹,现下姜羲方才注意到,她身处的地方不是一个大坑,而是一个山洞,不远处光亮透来的方向,那里才是山洞的真正入口。 她刚才摔下来的洞口,应该是山石垮塌后形成的,在山洞的顶部,被杂草掩盖着,极为隐蔽。 姜羲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所谓的人影。 这就有点渗人了。 姜羲谨慎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却不注意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因为身着黑衣,和山洞的漆黑融为一体,她才没有注意到存在。 姜羲没有直接上前。 她先走到山洞洞口,掀起挂在洞口如瀑遮掩的藤蔓。 光亮争先恐后涌了进来,也照出地上那身影高大的轮廓。 胸膛微微起伏……嗯,还活着。 面上戴了一张玄铁面具……遮得倒严实。 手臂腿上胸口的刀伤血流不止……多大仇啊。 还有被血渗透的黑衣,满地拖拉的血迹。 ——人没死,但是照这个失血速度,应该离死也不远了。 姜羲静静观察了一会儿。 面具男子毫无苏醒的迹象,应该是失血过多,陷入了重度昏迷之中。 如今摆在姜羲面前的问题是,救,或是不救? 姜羲的思考只有一秒钟。 她果断放下藤蔓,转身往回走。 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洗温泉吧! 此人身上的刀伤、黑衣、面具,无一不透露着“麻烦”二字。 她若帮了忙,指不定会招来什么杀身之祸。 在善良和自己小命之间,姜羲没有丝毫犹豫,果断选择自己小命。 对于她的选择,昏迷的面具男子一无所知。 在他的手旁,一块古拙简朴的玉佩,静静散发莹润的光泽,在这黑黢黢的山洞,实在是不起眼。 可姜羲看到了。 她只是路过面具男子时,随意多扫了几眼,目光便定格在那块玉佩之上。 尽管山洞内光线微弱,她仍然清晰地看见玉佩上的阴刻花纹,简落的九刀,便轻松凿刻出一张威严狰狞的兽面。 姜羲瞬间屏住呼吸! 她眼也不眨地看着玉佩,一时之间种种情绪涌上—— 激动、疑惑、欣喜、怅然…… 姜羲从未想到,会再看到这个兽纹。 “喵喵。”橘猫竟然开始催促起来,问姜羲怎么还不上来。 姜羲却不再急着上去,这块玉佩上的兽面图腾,足够她驻足。 姜羲利落地转向,朝着玉佩走去,弯腰捡起来。 近距离观察,她越发确认这个图腾,就是她所熟悉的。 这鬼斧神工的九刀玉刻,活灵活现的威严兽目,都绝非是相似,或者模仿。而是真真切切,她所知道,并了解的那个图腾。 刹那,姜羲心口微烫。 她紧紧攥着玉佩,看向面具男子的目光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这个面具男子,会和跟兽面图腾有联系吗? ——这是姜羲必须问的问题。 所以,现在她需要这个男子醒过来。 于是姜羲开始俯身寻找着什么东西。 她以为要花费不小功夫,却没想到,也就是走几步的功夫,她就看到了她所需要的药草。 叶片边缘呈锯齿状,叶面绿色,背面泛银,除此之外与其他杂草并无区别。 姜羲却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止血草,还是止血草中的极品,叶片背面的银色正是它的独特所在。 “这家伙是天选之子吗?还说这不是主角待遇!”姜羲一边吐槽,一边挖草。 她本意是寻找普通止血草,结果几步之遥的地方,就是出现了极品止血草,而它的功效,至少是普通止血草的十倍。 这叫瞌睡了送枕头。 只可惜枕头不是送给她的。 明明她才是穿越者——传说中的天命之子、气运的化身,随身带着外挂和金手指的主角命——现在怎么沦落到给人挖草了? 姜羲唉声叹气的功夫,所有的极品止血草都被她挖了出来。 她顺着洞口爬回刚才的温泉水潭,找了叶子洗净卷起,将止血草榨出的汁装好,又用另一片干净叶子将止血草泥包起。 ------题外话------ 打滚求收藏嗷嗷嗷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7章 朱雀腾飞 重新下到山洞,姜羲先把止血草汁喂给对方。 男子的嘴唇刚好在面具之外,苍白干裂。淡绿泛银的草汁,还带着些微甘甜,男子哪怕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嗫动嘴唇,将草汁尽数吞咽下。 接下来是处理伤口。 姜羲看看对方的刀伤,又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衫。 虽然有点脏了,可毕竟是阿福亲手给她做的。 姜羲毫不犹豫朝着男子的衣服伸出手。 此时她的角色是医者,没什么好害羞的,直接扯了男子较为干净的贴身衣物,撕成碎布条,在止血草泥敷上后,将其包扎。 伤口处理好了,止血草汁的功效应该也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姜羲伸出手指,按住面具男子手腕的脉搏。 忽然间,手指感受到的动脉,疯狂地跳动起来。 姜羲不禁皱眉——她发现,极品止血草对面具男子的作用,大到超乎她的想象。 仿佛男子体内还存在别的药力,与她刚才喂下的止血草汁作用结合,一加一发挥出大于二的功效,瞬间以燎原之势席卷了男子的身体,快速恢复他体内的所有伤势! 姜羲紧抿着唇,眸光冷冽。 姜元娘的这具身体与她前世差距很大,所以她现在也有些拿捏不准。 是她感觉错误,还是……这男子身上有别的什么秘密? “嘶。”姜羲忽的吸气,她的手指传来灼烫灵魂般的热度,逼得她下意识弹开手。 姜羲神色莫明地看看指尖,又看看男子。 “唔。” 男子发出痛苦的闷哼,哪怕隔着面具,也能想象出他痛不欲生的表情。 他的意识仍未清醒,身体却抽搐并挣扎起来。 姜羲担心会崩裂刚刚敷好包扎的伤口,只得伸手将他按住。 这次没有感受到灼烫,只是男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哪怕姜羲按住了他身上的穴位,男子仍几次都险些挣脱姜羲。 拉扯间,男子上半身的衣物垮落,露出肌肉分明的身体。 那身体的每一处线条,充斥着凛冽协调的美感,肌肉不算夸张,却是恰到好处,教人一眼便能看出蕴藏的恐怖力量。 姜羲无暇欣赏,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男子露出的左肩下方一角。 那是一只扬起雀翅,赤羽分明,羽尾拖拉出烈焰的痕迹。 她手上的力道渐轻。 男子挣扎得更厉害,背后的图腾也让姜羲看得更清楚。 是朱雀! 伴随着男子的气血翻腾,振翅欲飞的朱雀越发红艳似火,将朱雀包裹的火焰几乎要化为真实,灼烧得四周空气开始逐渐发热。 姜羲还未回过神,便感觉她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视野瞬间空白,耳畔响起一声清脆的雀鸣。 等到视野重新恢复清晰,却看见那扎根于血肉中的朱雀,挥动翅膀,费力挣脱桎梏,然后傲然腾飞,仰天长鸣! 姜羲感觉到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沸腾! …… 在姜羲意识中过去了许久,实际只过了短暂瞬间,姜羲彻底松开手后,男子反而不再挣扎,重新陷入昏迷。 这一次比刚才,气息更加沉稳。 姜羲却跌坐在地上,眸光凝滞,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朱雀……居然是朱雀……” 她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 方才的朱雀腾飞,自然是幻象。但姜羲发现了一个事实,半个月来都被她忽略的事实——这个世界,或许与她所处的世界,是相通的。 要放弃之前的计划吗? 不,朱雀的存在说明,她回家的可能性更大,她的计划也更加笃定必行! 姜羲缓缓收紧手掌,指甲掐得掌心发白。 许久,才终于平息了激动。 她将男子的伤口检查了一遍,发现他身上的刀伤几乎都凝结了,彻底不再流血。切脉检查一番,果然较先前的伤势,有了大幅度的好转。 是朱雀图腾的作用吗? 姜羲不确定。 垂眸间,目光不觉在玄铁面具上停留许久。 她突然朝着面具伸出手。 “喵呜。”橘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姜羲身边,不仅惊了她一跳,还嗷呜一口咬住了她的衣袖。 姜羲皱眉:“怎么了?” “喵喵喵。” “有人来了?” 下意识呢喃过后,姜羲按着额角,她怎么会听懂橘猫的喵喵声呢?算了不管了。 “有什么人来了?”姜羲说着,从地上爬起,“山洞外?” 橘猫点点头。 “糟了,该不会是追杀他的人吧。” 姜羲就知道,这个面具男子浑身都是麻烦! 为何他身上偏偏出现了兽面跟朱雀? 姜羲叹着气,迈腿向山洞外走去。 橘猫跟在她身边。 不知不觉,一人一猫配合得很是默契,刚刚的追打喊杀恍然一场幻觉。 姜羲和橘猫都没发现这样的转变。 来到山洞外,才发现身处的山洞其实很隐秘,周围古老幽深的森林布满了藤蔓,杂草疯长到无处下脚,洞口就这么被层层叠叠掩盖。 姜羲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 “那些人在什么地方?”姜羲压低声音问橘猫。 橘猫竖起耳朵,似乎在听什么,然后猛地咬住姜羲的衣角。 “来了?” 橘猫点头。 姜羲弯着腰,藏在一棵大树后,从上往下看去。 她所处的山洞地势较高,在地势偏低的地方——一群黑衣人戴着银色面具,手里提着寒光冽冽的长剑,周身散发着汹汹煞气。 还真是杀手啊! 姜羲目露惊异,有些好奇,也忍不住吐槽大白天的穿黑衣,简直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恨不得更显眼。 不过那群黑衣人距离姜羲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说的话姜羲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能通过他们的动作判断,他们是在搜寻什么,动作极为仔细谨慎。 见状,姜羲更加肯定他们就是在找山洞里的面具男子。 原本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如今早已经荡然无存。 那群黑衣杀手恨不得连老树都劈开仔细查找的架势,期待他们看不见被遮掩的山洞口几乎不大可能。 如今,他们笔直地朝着山洞前进,发现面具男子只是时间问题。 “看来只能想别的办法了。”姜羲喃喃自语,神态超乎想象的冷静自若。 她折身返回山洞,经过男子身边时,停了下来。 “你可真要好好报答我的生死大恩……在我的字典里,从没有舍己为人四个字。” “今日,为你破例。” ------题外话------ 不是玄幻,不是玄幻,不是玄幻。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8章 为了朱雀! 姜羲将男子搬到山洞里更隐蔽的地方,用山洞里的枯草遮住了他的身形。 然后她爬回了温泉附近,找到丢在这里的衣衫。 “怎么是阿福的?” 姜羲想起,出门的时候,她随手收拾了一件衣服,也没仔细看,没想到却无意中拿到了阿福的衣服。灰扑扑的面料,是粗布制成,针脚很随意,远没有给姜羲做衣服的精细。 却恰合姜羲之意。 姜羲默默感激了可爱的小阿福后,快速换上阿福的粗布衣服,又把头发梳成丫鬟头。 只是她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丫鬟头也梳了个歪歪扭扭。 姜羲管不了那么多,找到装着野果的背篓,将它背上。 最后没忘了在脸上和身上都蹭了灰尘,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赶了山路的狼狈。 “喵呜。”橘猫不解地看着姜羲。 姜羲回头与橘猫短暂对视。 “等我回来。”姜羲深深呼吸后,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没走两步,姜羲就开始后悔了。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前世亲人们对她百般叮嘱的话。 ……要不还是掉头? ……还是回去吧! ……不能多管闲事。 诸多想法翻江倒海,搅得姜羲心绪不平,可她的速度丝毫没受到影响。 大脑里已经勾勒出附近地形。 “为了朱雀!” 她咬咬牙,终是走到了黑衣杀手们的必经之路上。 背对着黑衣杀手的方向,姜羲一秒入戏,像个寻常的小丫头,背着背篓,在山间采摘野果,对身后逐渐逼近的危险浑然不知。 咦?好大一堆蘑菇! 姜羲忽见树下出现的一片野生菌,如此意外让她欣喜不已,几乎忘了身后那些黑衣杀手的存在,轻快地跑向鲜美的天然食材。 “铮——” 长剑划破空气,倏地横在姜羲脆弱的脖子前。 姜羲浑身僵硬,哆哆嗦嗦地看向诡谲出现在她身边黑衣杀手。 居然都不带声响的!这是什么!武林高手吗? 她脑子里疯狂地涌现各种吐槽,恨不得把几分钟之前的自己狠揍一顿! 后悔!后悔死了! 她的懊恼,落在黑衣人冷酷的双眼中,便是恐惧。 黑衣人上下打量姜羲,并未露出丝毫诧异。 这年头,山下农家的丫头,为了找食物漫山遍野跑是常事。姜羲在他们看来,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小丫头。”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姜羲脑后飘来。 她战战兢兢挪动眼神去看,就见到一群黑衣人出现在她身后,一个个磨刀霍霍,似乎随时都可能朝她砍杀过来。 姜羲的小身板又忍不住颤了下来。 “不用怕。”方才说话的人再次道,“我们问你个话就走。” “问……问什么……”姜羲很想告诉身边这位黑衣兄弟,剑拿开点行吗。可为了她树立的人设,一切都只能忍住。 “你可否看到有人从附近经过?” 姜羲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撒谎的孩子,会被杀掉的。” “看到了!我看到了!” 姜羲果不其然一副被吓惨了的模样,畏惧地看着黑衣杀手们手上的剑,几乎要哭出来:“往那边走了!我刚才不小心看见的!浑身都是血!”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睁大眼睛努力回想方才的情景,对着黑衣人描述出来。 说完之后,哇的哭了:“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仔细判断她话中之意的黑衣杀手们,互相交流了眼神,然后点点头。 他们再次看向姜羲,眼中的寒意把姜羲吓得一把抱住脑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喃喃着“不要杀我”。 片刻之后,四周寂静无声。 当姜羲抬起头,那群黑衣人已经没有了踪迹。 她反复确认了几次,才确认那群黑衣人是真的离开了。 “演戏太累了。”姜羲摸了摸根本就没有泪水的眼角,惋惜自己的演技修养还是远远不足。 好在,台词发挥得不错。 说话需要心理技巧—— 她的一番话故意说得语序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却恰恰是一个被吓傻了的孩子应该说的话。 若是她条理清晰,逻辑明确,那群黑衣人怕是该怀疑她的身份了。 姜羲有些吃力地爬起来。 刚才的惊惧,一部分是在演戏,也有一部分是真的怕。 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以后打死不干这舍己为人的活儿! 姜羲唉声叹气一番,没忘了蹲到那片野生菌旁,把这些天赐食材全都摘了下来。 “要是再来一只鸡炖汤,啧啧……” 光是想想,口水都快下来了。 姜羲哼着小曲儿,试图驱散阴霾之际—— “铮!” 姜羲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就地一滚,险险避开朝她心口刺来的剑尖。 等她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其中一个黑衣人,掉头回来了。 还拎着剑,杀气腾腾的样子,分明是要将她灭口! 姜羲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又惊又怒地瞪着黑衣人。 她确信自己的演技和手段没有任何问题,偏偏她却低估了这群人的丧心病狂,连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也不放过! 要杀姜羲的黑衣人更加吃惊,他被头儿吩咐来清理这个孩子,却目睹了对方淡定从容地自言自语。 那模样与在剑尖下的颤抖恐惧,判若两人。 看到这一幕,黑衣人怎会猜测不出事情真相? 亏他们心思缜密,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给蒙蔽了! 黑衣人怒不可遏,提剑要杀掉姜羲。 姜羲再次就地翻滚避开刺来一剑,一颗心却逐渐下沉,暗道不好。 她体内的力气在逐渐流失,原主的身体实在是太脆弱了,今日来来回回一番折腾,几乎耗费掉她的所有精力。 此刻,她的身体动作根本跟不上她的意识。 ……下一剑,她避不开! 姜羲咬牙撑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往后退,但那剑尖却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蓦地,姜羲耳边响起前世姐姐说的话—— “阿九,你的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贵,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死光了,你也要活着!好好的活着!” 姐姐。 我好像要食言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09章 杀人的橘猫 姜羲眼睁睁看着那剑尖裹挟着死亡气息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剑势陡然停下! 姜羲浑身紧绷地怒视着黑衣人。 而剑尖距离她的喉咙,仅有一寸之遥。 “说!小丫头!你看到的人在那里!”黑衣人在关键时刻住了手,冲着姜羲怒斥喝问。 他显然不蠢,在发现到姜羲是撒谎误导他们之后,也迅速意识到姜羲的真正目的——恐怕只有她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在什么都方! 面对逼问,姜羲表示不屑一顾。 “我告诉你,你不能杀我!” 黑衣人冷笑:“如果你说了,我不杀你。” “好,你先把剑放下。”姜羲冷静地开始讨价还价。 黑衣人却没动,他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太鬼,万一顺着她的话做了,指不定又要着什么道。 不行,他要赶快把事实告诉给头儿。 黑衣人的飘忽出神,被姜羲注意到了。 她朝着黑衣人身后的方向使了个眼神,紧接着,迅速抓起手边一块石头—— “喵!” 神出鬼没的橘猫,这次出现在了黑衣人的身后,并在姜羲的指示下一跃而起,矫健有力的后肢帮助橘猫圆滚滚的身子跳起足足一人高! 刺啦一声。 橘猫锋锐如刀的利爪,划破空气,也深深划破了黑衣人的喉咙。 淙淙的鲜血从破开的劲动脉喷溅而出,黑衣人尚且来不及伸手捂住伤口,便一声不吭地向后倒去,气息断绝! 死了。 黑衣人死了。 姜羲发愣地看着这一幕,手中握着带尖的石头还没来得及砸向黑衣人的太阳穴。 而杀伐果决的橘猫,毫无杀了人的姿态,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下意识想要去舔爪子,凑近嘴才想起上面沾了血,嫌弃地在草叶上蹭了几下。 可脏了毕竟是脏了,这让橘猫有点烦躁。 “喵喵!”我要去洗爪子! 姜羲看着橘猫,不知道该淡定应对,还是抱头尖叫。 “喵!”去不去! “去!”姜羲费劲地爬起来,提起背篓,顺便把滚落的野果捡了回来。 还好没碰坏,都是新鲜脆甜的好野果,要拿回去给阿福尝尝。 姜羲背上背篓,跟在橘猫身后,掉头返回。 …… 此时,在姜羲错误引导下,朝着完全背离山洞方向而去的黑衣杀手们,又进入了漫无边际的寻找。 怎么连点痕迹都没有发现? 真的是往这个方向过来了吗? “头儿,十八还没回来。” 领头的黑衣杀手沉默下来,心中也有疑惑。 不就是处理一个小孩,需要这么久的功夫吗? 还是说……出了什么事! 领头的黑衣杀手眼神骤然沉寂,转瞬多了一丝怀疑。 “回头。”他果断下令。 此次任务重大,那人非死不可,他自然不允许出现半点意外! 就在一群黑衣杀手都打算掉头原路返回之际——四下阒然,树林间的鸟语虫鸣仿佛在瞬间消失了。 淡淡的冷意弥漫开来。 这……不是冷意!是煞气! “戒备!” 领头的黑衣杀手一声大喝,身旁训练有素的杀手们迅速跃身而起,占据有利的防守位置。 咻的一声厉啸。 一支阴冷的黑色羽箭破开空气,在黑衣杀手都无从反应的短短时间,瞬间穿透一人的喉咙,收割一条生命。 黑衣杀手们知道是劲敌逼近,眼神变得凌厉,连倒地死去的同伴也无暇顾及。 毕竟,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整地走出这片树林。 更多的羽箭在此刻降临。 杀意逼近! 在黑色羽箭尽数倾泻后,黑衣杀手倒地一半。 此时,树干上跳下一道道黑色身影,持刀劈向杀手们。 ——这是一场惨烈的腥风血雨。 银光与寒刀,猩红与鲜血,碧影与苍树。 刀与剑的撞击,血与命的厮杀。 死去的,只会成为污泥枯骨。 而这次不幸落败的,是那群黑衣杀手们。 在为首的黑衣杀手被一剑穿心,不甘地瞪着对手倒地后,剩下的黑衣人才松了口气。 “收拾了。”其中一人,戴着一张玄铁面具,冷冷吩咐。 若是姜羲在此,必然会认出,此人的玄铁面具,从做工到材质,都与山洞中那人相差无几。仅仅是山洞中人,玄铁面具上的花纹更加精巧罢了。 此人留下一批人扫尾后,带着另外几个属下,顺着敌人们来时的痕迹追寻过去。 走出一段距离,就发现倒地死去的人。 从衣物判断,与那群人是同伙。 可为何会死在这里? 戴着玄铁面具的人,在尸体旁蹲下,仔细检查一番,发现除了脖子上那道利落割断气管的伤口,身体其他地方毫无损伤。 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也来不及注意这伤口,找人才是当务之急。 一声命令下去,几个属下四散开来,遁入林中消失。 离开前,当然没忘了把这具尸体给处理了。 …… 姜羲还不知道,她跟橘猫在林中留下的麻烦,已经被人帮着“扫尾”了。 她和橘猫原路返回后,本想重回山洞。可又担心再次撞上黑衣人,犹豫过后,决定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谁让这个世界的武力值,高到吓人。 她这脆弱小身板,上去都不够人家塞牙缝。 活脱脱的战五渣! 还是好好躲一边,等那群人彻底走了,再回去山洞,免得引了敌人过去。 姜羲刚下了决定,就感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裙边扫了一下。 姜羲瞥向胖橘猫。 方才一番合作,也算是生出一点战友情谊了。 不知道橘猫是不是也这样想,喵喵两声,示意姜羲跟着它走。 姜羲没有迟疑跟上去。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这橘猫聪明到诡异,又为何会主动帮她。 但那冥冥之中的知觉告诉她——橘猫,可以相信。 所以她就信了,跟着橘猫找到不远处的小山坡,刚好有一处藏身的凹槽,够瘦小的姜羲挤进去。 那橘猫呢?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担心”。 橘猫脑袋一拱,钻进了旁边一个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小山洞,大小也刚好容纳橘猫。 姜羲弯腰一看。 好家伙,柔软的干草,新鲜的果子,还有隐隐的桃花芬芳……橘猫盘卧在上面,惬意地摇晃着尾巴,昏昏欲睡。 姜羲的担心果然多余了,气鼓鼓地回到自己的地方,抱着腿,静静等待起来。 ------题外话------ 签约书寄了,终于改了状态啦。求收求收~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0章 橘猫阿花 姜羲在发呆。 视野穿透重重叠叠的绿叶遮挡,可以看到宽阔广袤的天空。 细碎的星子被随手洒满天幕,没有任何污染的苍穹,带着旷古的神秘和苍远,仿佛有来自亘古的声音,从那苍穹之上传来,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姜羲眨眨眼。 那些窃语尽数消失。 姜羲闭上眼睛,有些失落地把脸放在膝盖上。 是啊,她已经不是前世的那个姜羲了。 在她因为星空而惆怅的时候,橘猫从小山洞里钻出来,脑袋在姜羲手臂上蹭了蹭,似乎是要提醒她。 “对了,都入夜了,再不回去阿福该担心了。”姜羲后知后觉想起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 她匆匆起身,没走出两步,又停下。 差点儿忘了山洞里的人! 如果她没有猜错,朱雀图腾对那人的伤势有着极好的恢复作用,再加上止血草的功效——只要没有遇上那群杀手,那人的性命应是无大碍,只是止血草还有安眠作用,现在应该还没醒转。 离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 要回去看看。 她还要问问那人,兽面玉佩与朱雀图腾是怎么一回事。 姜羲按照记忆的,从温泉旁的路,找到山洞所在。 清凉夜色下,山洞十分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姜羲却凭借强大的记忆力,准确找到了她安放那面具男子的位置……不在! 她愣了一下,迅速在四周搜索起来。 没有人!还是没有人! 难道说是被那群黑衣杀手找到了? 姜羲茫然之际,橘猫嘴里叼着什么东西,从头顶跳下来,轻巧无声地落在姜羲身边。 姜羲从橘猫嘴里取下一物,竟然是一个火折子。 心中再次被橘猫的灵性给震惊了一下,也不知道这火折子是它从哪儿收集的。 ……顾不得多想,姜羲借着火光搜寻了一番。 人真的不在了。 却不是那群黑衣杀手带走的。 ——姜羲离开的时候,随手将兽纹玉佩丢在了那堆干草后面,若不仔细,是找不到的。可现在那堆干草后,兽纹玉佩已经不见了。 说明带走面具男子的,很可能是他的同伴,并且知道兽面玉佩是男子的贴身之物,才有目的地一番寻找后离开。 意识到这一点,姜羲稍稍安心,至少此人没有性命之忧,她也还有机会再找到兽纹玉佩与朱雀图腾的秘密。 ……该死! 煮熟的鸭子都到了她嘴边,居然就这么飞了! 这茫茫世间万千人,她又要到哪里去寻一个连脸都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这份郁闷的心情,一直维持了好几天。 这日,姜羲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就把坐塌搬到院子里,准备躺在上面晒晒太阳,顺便再小睡一会儿。 “要是什么时候,找人做把摇椅,躺着睡觉一定特别舒服。”姜羲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不对!她又没打算在这里久留! 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的人,做什么椅子? “娘子!我回来了!”阿福蹦蹦跳跳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条大鱼,“看!这是我今天在小河里捉到的!” 姜羲皱眉:“阿福,你下河捉鱼了?” 阿福用力点点头,软绵绵的圆月脸,笑起来跟她的名字一样:“娘子不是说想吃肉吗?我们虽然没钱买肉,但是吃鱼片粥还是可以的!” 阿福拍着胸脯,一个劲儿向姜羲保证,自己做鱼片粥的手艺如何炉火纯青。 姜羲看上去却并不高兴。 姜元娘的身体虽然瘦小平庸,但在住进了姜羲的灵魂后,早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从呆滞无神,到灵动鲜活的眉眼——眼神沉寂下来的时候,竟然也有一股凌厉威严的气势。 阿福心头微沉,惴惴不安起来,娘子怎么生气了? “谁让你下河的?” “我……阿福想给娘子捉鱼吃。” “若是你出意外,被河水卷走了呢?” “那小河水不急的……” “谁能保证意外不会发生?” 阿福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恐地望着姜羲。 这份可怜,落在姜羲眼中,到底是心软了几分。 阿福毕竟是这个陌生世间,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 姜羲叹气,语气柔和下来:“下次不要随随便便下河捉鱼,我想不想吃肉不重要,你的安危才重要,懂了吗?” 阿福脑袋笨,却也听懂了娘子是在担心她。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姜羲:“阿福下次再也不敢了。” 姜羲满意点头,孺子可教。 她的眼神忽的一凝,劈手夺过阿福拎着的鲜鱼,高高举起。 一口咬空的橘猫,忿忿不平地怒视着姜羲。 几天前姜羲从深林里回来,它也跟在姜羲身后回来,姜羲便默认它成了小院的一员。 毕竟是救命之猫,一碗饭还是要给的。 此时,姜羲把鱼举到橘猫够不着的高度,得意丢给它一个眼神。 橘猫不满地在地上磨着爪子,随时准备奋力一跃。 “阿花。”姜羲叫出这个让橘猫从来到小院,不满道现在的名字。 “喵喵喵!”我才不要叫阿花! 姜羲无视了阿花愤怒的控诉,眉一挑:“你是不是忘了,屋里的东西?” 橘猫阿花浑身僵硬,回忆起了被姜羲“秘密武器”支配的恐惧…… 它瞬间萎了,趴在地上,发出乖巧的喵喵声。 姜羲见阿福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心想猫这种生物,果然天生就有把周围人全部变成铲屎官的特异功能。 别看阿花平时又肥又懒,撒起娇来还真有点软萌可爱。 她也有点心软了。 救命之猫…… “把鱼分给阿花一半吧。”姜羲难得大度地说。 橘猫阿花高兴极了,在姜羲腿边绕圈圈,喵喵喵叫个不停,连阿花这个名字都默认接受了。 果然,没有什么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 如果没有,那就两顿。 姜羲懒洋洋地躺在坐榻上,看着厨房里阿福忙碌的身影,胡思乱想着—— 嗯,到时候带着阿福一块儿走好了。 阿花也可以带走。 到时候两人一猫,一步一步,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只是在那之前,她要赚取足够的路费。 ——山下那个“起死回生”的故事应该已经传开,她的计划第一步已经做好,接下来就是计划的第二步! ------题外话------ 谢谢小妖精两位亲的评价票哦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1章 天生无魂 阿福的话不是吹嘘,她熬粥的手艺真的很好。 这不是天分,而是她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 在赵嬷嬷去世后,是她一碗粥一碗粥喂活了姜元娘。 姜羲早已察觉,原身姜元娘不是得了什么痴傻病,而是天生无魂,否则她穿越而来,灵魂融入不会这么轻松,她也不会这么快就接受这个身份。 也就是说,姜元娘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驱动她睁眼的,仅仅是身体的本能,其他地方比植物人好不到哪儿去。 照顾这样一个人,要耗费的精力可想而知。 阿福比姜元娘还要小一岁。 姜元娘八岁来到樟州,阿福就在那时被姜氏老宅的人买下送到姜元娘身边,连调教都懒得。阿福却勤恳认真,跟着赵嬷嬷一点点学习,照顾着姜元娘从八岁到十三岁,整整五年时间。 如今的阿福,也不过十二岁。 姜羲想想,若是在前世的世界,这个年龄应该是天真懵懂的学生,享受着单纯的快乐,烦恼的事情不过是玩耍与学习。 可阿福却会洗衣做饭,会下河摸鱼,会上山摘果。 万恶的旧社会! 姜羲一边吐槽,一边享受着阿福的手艺,鲜嫩的鱼肉混合清新的米香,惬意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阿花蹲在她旁边,用着专属的瓷碗,装着半条鲜鱼,撒了细盐上火略烤过,鲜美焦脆的滋味,也惬意得它忍不住眯起眼睛。 “好吃!” “喵喵!” 明晃晃的春日阳光下,一人一猫的两张脸,莫名地有些相似。 …… 享用过美味,姜羲再次换上少年青衫,准备下山。 阿福这次没有多问,姜羲已经用“方便行事”的理由搪塞过她,实心眼的阿福信了,还说要给娘子再做一身男装,方便换洗。 看着认真脸的阿福,姜羲有种欺骗小姑娘的错觉。 有点心虚啊…… 可是,她总不能对阿福说,你家娘子女扮男装,是为了方便下山装神棍,好骗人赚路费吧! 权衡之下,果然还是隐瞒好一点。 她素来就是这么善良! ——很快丢下心理包袱的姜羲,严词威胁阿花不准跟上来否则秘密武器伺候之后,踩着轻快的脚步下山。 这次下山,便较之前轻车熟路多了。 入城的时候,顺道问了旁人安乐坊所在,步履闲适的姜羲不紧不慢地在这樟州城里转悠。 不知不觉,姜羲的目的地越来越靠近安乐坊。 安乐坊地处樟州城的东南位置,在这里住的大都是平民百姓,街角开的食铺也多是实惠简陋之处,虽然不如姜羲在樟州沿河两岸看到的那些大酒楼镂金绘彩,但味道却未必会逊色一筹。 一家食铺的肉香味隔着几丈远,随风飘了过来。 姜羲鼻翼微动,不自觉分泌着口水,似乎从山上下来走这么一趟,中午吃的那点鱼片粥都给消化掉了呢……不对!今天是有正事来的! 姜羲摇摇脑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食欲。 “咦?”一个寻常的中年妇人在姜羲身边顿住脚,上下打量着,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那天在街上的……” 来了!姜羲心里一跳,面上却镇静不见,只是微笑对着妇人。 “这位娘子可是认识我?” “没错!就是你!”中年妇人眼睛越发地亮了,转头就冲着街头邻坊喊道,“大家快来看啊!起死回生的小真人来了!” 姜羲面皮一僵,这又惊又喜的语气,怎么听起来像是叫人快来看大熊猫呢?还有,小真人又是什么鬼? 姜羲身边这位身形微胖的寻常妇人,平日里最是喜爱八卦碎嘴,那嗓门也不是一般的大,一声喊透了街头巷尾,没一会儿,姜羲身边就站了不少人。 大家似乎都对姜羲的故事很熟悉,又敬畏又好奇地将她围在中间,彼此小声交谈,一些飘进了姜羲耳里。 “原来李家那档子事是真的!” “棺材就是我们看着抬出去的,能有假吗?” “这么说,真是这小郎君使了妙法,让柔娘起死回生了?” 大伙儿越发地激动起来,很快就将姜羲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姜羲已经换了心态,安之若素地站在中间,接受众人的目光洗礼,笑得从容坦然,年轻稚嫩的少年郎看不出半点窘迫不安。 这身气度卓然于凡人,也让人越发信服“起死回生”的传说。 没多久,能够验证这个传说的人来了。 李大郎和妻子柔娘拽着两个孩子,挤过重重人群,一眼看到中间站着笑容明亮耀眼的青衫少年,日日铭记于心的脸部轮廓与面前的对上,夫妻俩不禁激动起来。 “快来给恩公磕头!” 李大郎拽着两个孩子,扑通一声跪在姜羲面前,没等姜羲说话,就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柔娘也跪在李大郎旁边,眼泪簌簌地落下。 四下一片肃穆。 大家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 姜羲眼角余光瞥见四周人们越发敬畏若神的目光,知道需要适可而止,便往后站了一步,稍稍侧身避开。 “你们不必行如此大礼。”她顿了顿,“我也不懂起死回生。” 和煦日光下,穿着青衫的少年浑身镀了一层金光,恍若凌风踏云而来的仙人,垂眸含笑皆是大道,唇边更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悲悯。 “本就未死,又怎能说是起死回生呢?生机未断,自然不入轮回。” 李家夫妻有些发愣。 李大郎最先反应过来,他抬袖抹去满脸泪水,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表情,掷地有声地说:“小真人不必谦虚!我们知道,这些是天机,不能对凡人泄露!我们不会多嘴乱问的!” 周围人听了李大郎的话,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姜羲见状,很想找人问问,你们到底是误解了什么? 李大郎果然不在起死回生这个问题上纠缠,从衣服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钱袋,毕恭毕敬地捧到姜羲面前。 他这几天总想着小真人高深莫测的潇洒背影,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找到恩公。 而他能用的办法,也就是把能换的家当换成钱财,尽数装进手中的钱袋里。 每一个铜板,都是他发自肺腑的感激。 这里已经是他的大半家产。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题外话------ 今天双十一,大家有没有忙着剁手,反正我是剁了,心在滴血orz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2章 小儿惊厥 看着钱袋,姜羲有些意外。 她本没打算从李大郎身上得到什么回报。 那天出手施救,除了顺手一帮,主要还是为了借着一场“起死回生”,打响名声。 等她的名声在街头巷尾慢慢发酵,自然会有富贵人家请她上门,花费钱财找她解决难事。到时候她再顺水推舟,解决了人家的难事,又给自己赚上一笔路费,皆大欢喜。 可看李大郎夫妻的穿着,并不是什么宽裕的人家。如今他捧上的沉甸甸的钱袋,也捧上了他满腔的赤诚感激之心。 姜羲平静的心弦被悄悄波动了一下,只是很快就淡去。 她伸手扶起李大郎,探手从那钱袋中取出一枚铜钱。 “这个就够了。” 白皙的指尖捏着一枚古拙粗糙的铜钱。 李大郎怔怔地,半晌才摇头激动起来:“不!恩公!小真人!您对我们家天大的恩情,一个铜板哪里够……” “一枚铜钱,了结你我尘缘。我助你妻重归人世路,你予我一文香火钱,这很公平。”姜羲认真道。 李大郎莫名被劝服了,攥着钱袋,除了一声声的道谢,竟是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姜羲与起死回生的故事看似到这里就结束了。 其实,这才刚刚开始。 李大郎一家人转眼就被挤到了人群外,位于人群中央的姜羲被热情的百姓们包围着,你一句我一嘴地开始向姜羲发问。 “小真人,我家孙儿昨天惊厥了,你能不能上门帮我们看一看?” “小真人,能帮我女儿算算姻缘吗?” “我家儿子今年能考上六道书院吗?” “小真人保佑我家秀娘这胎是个儿子!” “……” 姜羲听得脑袋发涨,到后来已经完全分不清周围人在说些什么。 “等等!”姜羲扬声打断嘈杂,示意周围安静。 几十号人刷的安静,一双双眼睛盯着姜羲。 姜羲清了清嗓子,迎着充满压力的众人注视:“我也有我的规矩,方才说小孙子惊厥的是哪一位?” 立刻就有一位老丈站出来。 姜羲神情随之肃穆,威严的眉眼让躁动的众人越发安静。 她道:“我每隔一日便会来城中一次,一日一问,概不破例。” 说完之后,竟然无一人敢表达失望或不满。 姜羲叫上老丈,与他悄然离去。 “隔天一次机会啊。” 人群里传来惋惜的叹息。 却也很快就接受了姜羲的规矩。 在他们看来,没有规矩才奇怪,小真人这作派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就是年纪有点小…… …… 姜羲随着老丈来到他家里,离街上不远,就在附近的一条小巷中,也是在安乐坊。 老丈敲了门,开门的是他的儿媳妇,睁着一双略微红肿的眼睛,似乎刚刚才哭过。 “这是我请来的高人!快带勇哥儿来给高人看一下!”老丈兴奋道。 年轻妇人有些发蒙:“阿爹……” 她的眼神充满了狐疑跟不信任,看姜羲的眼神就跟看江湖骗子似的。 大概是在鄙夷,这么一个清秀好看的少年,怎么小小年纪就就学会骗人了。 姜羲理解她的质疑,还是让她先把人抱出来看看。 如今她是男子装扮,就算年纪小,也不好往人家内宅里闯。 “乱想什么!”老丈看出来了儿媳妇的警惕,高声喝道,“这位可是让李大郎媳妇起死回生的高人!” 年轻妇人一惊,难道是先前传闻的那事儿? 她刚才也听到邻居孙娘子的呼喝声了,阿爹立马跑出去看热闹,她却顾念着小儿子待在了屋里。 年轻妇人这下不再犹豫,转身冲进屋里,把小儿子抱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龄不过三四岁的小娃娃,裹在棉被里,双目发直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偏偏人怎么叫也没有反应,就像是被吓呆了。 老丈的兴奋被冲淡后,看到孙儿的模样,不由得唉声叹气,道:“都怪我,昨天夜里带他走了夜路,回来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唤都不应……” 姜羲看孩子的呼吸有些不平稳,便先是解开了那裹得严严实实的厚棉被。 “不必裹这么厚,否则没病也要捂出病来。” 年轻妇人被吓着了,双手无处安放,只能使劲点头。 姜羲听着孩子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些,才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嗯,温度正常,不烫也不凉。 顺势把身上其他地方检查了一遍,都没有异样。 姜羲心里却是有数了。 “有煮熟的鸡蛋吗?刚出锅,滚烫的。” 姜羲的要求,就算没有,也要现煮一个才行。 没过多久,年轻妇人就用粗陶碗盛着一个刚煮好的鸡蛋,端到姜羲面前。 姜羲把鸡蛋剥了壳,放在小娃娃的额头上先滚了三滚。 又各自在他的左右手心,左右脚心,滚了三滚。 她动作轻缓,目光始终关注着孩子的反应。 当她用滚烫的蛋白顺着孩子的额头滚动时,孩子的身子微微颤了颤。 滚到手心时,孩子的眼珠子已经在晃动。 等滚到脚心,鸡蛋刚刚拿开,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娘……阿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小院子。 年轻妇人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小儿子,用母亲的温柔将惶恐的孩子包裹起来。 “阿娘在呢,阿娘在呢。” 小娃娃窝在母亲怀里抽噎了一会儿,才终于止住哭声,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姜羲,小模样很腼腆,更比之前呆滞的样子灵动百倍。 这就……大好了? 老丈原本预想着,或许要做诸多繁杂的准备,还要烧符灌水之类的。 谁曾想,用鸡蛋就那么滚一滚,就好了? 老丈瞪着眼前一幕,说不出吃惊,还是欢喜。 恰好老丈的家人都闻讯赶了回来,进屋就看到孩子已经恢复正常,一个个的喜不自胜,对姜羲也是百般感激。 他们再次送上谢礼,除了几十文铜钱,还有满满一篮子的米油肉,光这个篮子就价值不下几十文。 姜羲最满意的就是篮子里的那块肉,天可怜见,总算是能见荤了。 嗯,中午的鱼片粥不算。 从这户人家出去时,姜羲还在心里盘算,这块肉是用来红烧好呢,还是白切好呢? ——还是爆炒好了! “郎君请留步。”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3章 人间富贵花 人间有柴米烟火巷,自然也有极致富贵窝。 二月里春光淡沲,临湖沿岸杨花风吹满面,一片画栋飞甍枕水而卧。远远望去,便是一派富贵风流,锦绣景色。 一袭青衫布袍的姜羲,手提菜肉竹篮,素锦袍角沾了泥点子,脚下软鞋沾满尘土——落在这片堆金砌玉之中,浑身都写着格格不入。 伫立在姜羲身前的黑衣冷面侍卫,却巍然不动,抬起手臂作邀请状,除了那张毫无表情波动的脸,不论动作还是语气,都将教养二字刻入了骨子里。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侍卫,而是一个基于世家门阀百年底蕴才培养得出的侍卫。 姜羲在心里判断。 再看面前这片雕梁画栋的楼阁建筑,位于整座樟州最繁华热闹的黄金地段,却静悄悄地敞着大门,无一人出入—— 姜羲又在那“贵”之前,加了一个“富”。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富贵高粱子弟,怕是这樟州数一数二的世家子弟。 偏偏姜羲来到这大云王朝的樟州城之后,压根儿没去打听过什么世家势力,就算有了以上推测,其余也不过两眼一抹黑,连“邀请”她的主人家身份都判断不出来。 麻烦呐。 姜羲在心里感慨,脚下却没有磨蹭,在那侍卫出声再次提醒之前,提着手里的菜肉竹篮,从容闲适地往这楼里而去。 一路进内,趾高气昂的奴仆站出来狗眼看人低的桥段并没有出现,姜羲有些可惜,否则她可以借着机会,头也不回地掉头离去,免去一桩麻烦。 戏剧创作果然还是太戏剧了。 领前的侍卫对姜羲突兀的唉声叹气不置一词,活像个泥胎木偶,把她带上四楼也是顶层后,就消失在重重雾纱薄帐之中。 姜羲不管别的,她兴致勃勃地望着楼外那片山水景致,感叹不愧是骄奢淫逸的富贵世族,这层楼的位置,不论从高度还是角度,都足以将最美的临河风景尽收眼底。 近处有层楼叠榭,河水粼粼;远处有重峦叠翠,天高鸟飞。浓墨淡彩,列已成画,还不须多一笔一画,已是人世间至高的视觉享逸。 姜羲原本有些心气烦躁,可是看到这样的景色,烦躁也成了烈阳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只剩下凉风习习、腋下生风。 只是她的兴致没能维持多久,就被人打断了。 几名婢女鱼贯而入,手里各自捧着梳洗器具、衣物配饰等等,踩着厚底软鞋,轻盈无声地靠近姜羲,直接就要帮她宽衣。 姜羲避开了其中一名想要接过她竹篮的婢女,退后一步。 “不用,我自己拿着挺好的。” 为首的婢女总算抬头,虽说礼仪规矩丝毫不差,但姜羲还是从她的眼睛深处看出了几分天然的自傲。 “我家郎君喜净,烦请贵客见我家郎君之前,净手更衣。” 话虽说得客气恭敬,姜羲摸着下巴,听着却不大乐意。 笑话!她好歹性别为女,外衣一脱岂不什么都露馅了? 姜羲尚且觉得这个身份很好用,还没打算揭穿,自然不要婢女们近身。 “正好,我也不太想见,那大家就各自珍重,告辞!” 姜羲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婢女清秀明丽的脸上显然露出几分慌乱。 那藏身在某处的主人总算是出声了—— “退下。” 这声音泠泠清脆,恍若玉石击缶,美妙如仙音乐曲。 听在姜羲耳里,也有乍然间的惊艳之感。 不知不觉,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那位邀请她而来、身份神秘的郎君,自重重雾纱薄帐中走出,仿佛裹着金银耀光的神仙玉人,惊艳之感也往上攀了一层。 姜羲被晃得目眩神离,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耀光是来自对方身上的金玉锦缎,金丝银线堆织在一起,非但不俗气,反而成就了另一种奢华美感。 但是。 那遍身罗绮,也终究不过是那少年的陪衬。 少年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 可眉眼却生得秾艳三千,连方才被姜羲暗暗夸赞过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绝色风景,也被这少年衬托得寡淡无味。 姜羲再次发出感叹—— 真真儿一朵人间富贵花。 少年抬眸向姜羲望来,似是看穿了她的惊艳与感叹,嘴角微翘,眼尾一挑,尽是春波流转。 他倚榻坐下,懒散散来了一句: “你就是前几日,在樟州以起死回生诓骗寻常百姓的江湖骗子?” 姜羲顿时呼吸一滞。 啧啧,这人间富贵花,怕是一朵毒花罢。 姜羲也不意外,皮笑肉不笑的:“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江湖骗子?” 少年把玩着腰上坠的玉佩,看也不看她:“起死回生的笑话都说出来了,还不准他人说你江湖骗子?” 那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姜羲很不爽。 “我从未说过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事。” “那便是骗子。” “我救了那妇人。” “不也是骗子。” “我仅取了一文香火钱!” “还是个骗子。” 姜羲捏紧拳头,有种想掐死这少年的冲动。 就他这样儿的,确定走到街上不会被人群殴致死? 少年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恼羞成怒了?” 姜羲忽的没了脾气,清风一吹,整个人都静了下来:“我错了,努力降低自身层次硬要与傻子多言,只会让我也变得像个傻子。” 少年没有被她的言语激怒。 反倒是从旁垂手而立的婢女,怒目而视,呵斥了一声大胆。 “闭嘴。”少年却是不悦地看向婢女。这反驳是在承认对方说他是傻子? 婢女匆匆低下头,委屈又惶恐。 少年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姜羲:“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之前算我低估你了。” “呵呵,好说。” 少年疑惑地眨眨眼,眼尾迤逦出烟波荡漾。 怎的这声呵呵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来,多了一种嘲讽的味道? 是他的错觉吗? 少年不解,却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人还挺有意思。 ------题外话------ 多多收藏,多多评论,多多益善!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4章 穆十三 少年不是第一次见到姜羲。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樟州的大街上。 他倚着桂子楼临街槛窗,品着桂子楼初春里独有的清茶,却听到窗外一阵嘈杂。他好奇望去,却目睹了一场“起死回生”的好戏。 起死回生? 呵。 少年对这等天命鬼神之说贯来嗤之以鼻,对这出戏自然不看在眼里,倒是那形容磊落的青衫少年郎让他留了意。 尽管身板干瘦,相貌也实在是称不上好看,可那身气度,却让青衫少年在一众百姓里鹤立鸡群。 那转身执伞而去的从容洒脱,更是让少年道了一声有趣。 这才有了今日的邀请。 “我姓穆,家中排行十三,你可唤我穆十三。”少年穆十三并没有因为姜羲的言论发怒,反而和颜悦色道。 姜羲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你呢?姓甚名甚?” 姜羲本不想跟这穆十三多费口舌,他开口了,她才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 “我姓姜,家中排行第九,你可唤我姜九。” 穆十三拧着眉:“我说的,可是字字属实。” 姜羲耸耸肩:“我也没撒谎啊。” 她说的也是实话。 她姓姜,家中排行第九,家人都唤她阿九。 ——在前世。 大概是姜羲说起时,眼里那若有若无的哀伤,取得了穆十三的信任,他便颔首认了姜九这个名字。 姜羲不耐烦:“所以,敢问这位穆十三郎,你找个冷面侍卫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有何事?” 穆十三没回答她,反而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不是樟州人?”他没头没脑地突兀一句。 姜羲自然是否认:“我当然是樟州人,从小便生活在樟州。” 穆十三不信。 不过他更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天你用了什么戏法让那妇人活过来的?我派人查过,那妇人一家与你从无瓜葛。” 不仅如此,他穆家暗卫掌管江南一地数之不尽的消息命脉,竟然打听不出面前这名为姜九的少年半点身份消息。 对方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樟州,无根无源。 姜羲不知道穆十三还调查过她的身份,心想这大云的世族公子莫非都闲得没事儿干,大街上不认识的人也要调查一番? “不是戏法。” “你还会医术?” 语气里浓浓的质疑意味,让姜羲不满地瞪着他。 “我懂医术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穆十三挑眉:“岐黄一道,浸淫十数年才算是初窥门径,天下名医中最年轻的也年过四十。而城东杏林堂的孙大夫,五十有七,行医数十载,堪称一方名医。连他都治不好的病,你一个毛头小子随便出手就能治好?” 穆十三可是亲眼目睹,当日姜九连汤药都没用。 可在荒谬的起死回生之说这个前提下,唯一能够解释姜羲能力的,便是医术。 “再者。”穆十三顿了顿,“就算你懂医术——按照你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年龄,能达到这般境界,莫非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学医?” 穆十三觉得,姜羲看起来年十一二岁都没有,顶多十岁。 姜羲却面无表情:“我今年十三。” 穆十三不由得清咳两声。 姜羲知道穆十三在怀疑什么,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若不是顾忌着暗处的侍卫们,和面前少年权势滔天的身份,她早就离开了,轮得到这穆十三喋喋不休? 穆十三闻言,一抖袖子,透过窗棂落下的阳光,折射着金丝银线,化作粼粼碎金,映着他那秾艳绝色的脸,蓦地光芒万丈起来。 “那天你救了李家的妇人,或是求财,或是求名,或是有别的什么目的,不可否认的是,你的事迹已经逐渐在这樟州传扬开,不少市井百姓都知道了你一番妙手起死回生的故事。” “今天你又救治了一个惊厥的小孩子,想必这名声日日累积,定然一日高过一日,求你一面的人定然数不胜数。” “你很聪明,知道过犹不及,便告知百姓,说你隔一日来一次,且一次一问。此举目的,是为了避免树大招风,为势单力薄的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你忘了一点。” 穆十三懒散地靠着椅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姜羲。 姜羲不自觉问道:“忘了什么?” 穆十三轻笑出声来。 姜羲听到那笑声,还来不及懊恼,穆十三便道: “你忘了,你最初救治的,是李家的妇人。被城东杏林堂的孙大夫诊治过,却出口断言已经身死再无回转之机的李家妇人。而杏林堂,也是樟州城最大的医铺药行。” 穆十三带着笑意的一番话,却让姜羲瞬间醍醐灌顶! 没错!杏林堂! 她怎么忘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只是她与李家夫妻的事情,还夹杂着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杏林堂! 她忽略了,城中知道这个“起死回生”故事的人,却未必会忽略。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起死回生之说的,再加上姜羲今天在街上当众否认过——大部分的樟州百姓,心里应该更倾向于姜羲是妙手回春,用医术救了还没真正死透的李家妇人。 姜羲是妙手回春,那城东的杏林堂成了什么? 这是名声的冲突。 而在医术无法用直观明确的数据衡量的时代,一个大夫的名声便是一切! 可以说,姜羲的名气每高出一分,那位孙大夫的名气就要压低一分。 换作她是孙大夫,也不会容忍一个人踩着自己上位。 所以,这也是利益的冲突。 姜羲思及此处,神色凝重了片刻,又很快就舒展开来。 她镇定道:“此事虽然麻烦,但也不是不能挽回。” 她有的是办法,可以让舆论换一个方向,将她的手段与医术划清界限,那她与杏林堂的冲突,也会消弭于无形。 “我相信你有办法。问题是,你要如何达成?”穆十三手撑着脑袋,鸦黑发丝如瀑散在肩上,“在这樟州城里,你怕是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穆十三的鼎鼎大名? 姜羲抿唇不言。 她没钱,也没人——就是她现在的困境。 “我可以帮你。”穆十三抬起右手,“这手,是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那只手被阳光一照,润得几乎能透过光。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5章 博戏掩钱 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 姜羲静静看着坐在锦绣堆中容色绝艳的穆十三郎笑得无比自信,仿佛已经提前预知了她的答案,笑容中充满了笃定。 她索性把右手提着的篮子放在地上,就近找了位置坐下。 穆十三眼瞧着她自然而然的动作,虽然忍不住挑眉,却并未说什么。 “中午出来得急,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饿得慌,能否让厨房先给我上几个菜?”姜羲往后一靠,眉眼里的慵懒从容自然漫溢出来,环视四周的目光也与先前的警惕不同,俨然反客为主。 穆十三目睹她的一系列转变,渐渐收敛了笑容。 他严肃地看着姜羲。 沉下脸来的穆十三,丝毫不缺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世家子弟风范。 这下,换作姜羲笑了。 “十三郎莫非这么小气?请人帮忙却连一顿饭都舍不得?” 她故意斜着身子,挑着眼尾笑着说话的模样,气度风流并不逊色于穆十三。 穆十三也感受到来自这个名为姜九的少年身上,那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姜氏?这樟州城中有名的姜氏只有一家,可那家无论如何是养不出这般通透洒脱的后代。 拥有大家子弟的大气,却面黄肌瘦,还穿着寒酸的布衣。 姜九……真是一个矛盾至极的人。 ——种种猜测在穆十三的脑中盘旋,后又落下。 他回过神:“我何时要请你帮忙?” “那就是威胁?”姜羲唔了一声,跟着点点头,觉得挺像这个意思的。 穆十三默了默。 “就算帮忙好了。”穆十三说罢,唤来站在墙角的黑衣下属,“在正式请你帮忙之前,也让我见识一下,你是不是有这个本事。”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下属就端上来一个铜盘,上面盖着布。 穆十三示意属下将铜盘放在他与姜羲之间的圆桌上。 在他挑开白布之前,瞥见姜羲散漫的神情,便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掩钱吗?” 掩钱? 对于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语,姜羲表示陌生。 “不知!” 穆十三眼见姜羲一无所知还理直气壮的模样,忽然就有些犹豫了。 这家伙真能帮他赢了盛六? 最后他还是挑开布,露出堆满铜盘的铜钱。 “掩钱乃是一种博戏。”他说着,从铜盘上抓起一把铜钱,放于属下捧着的盒子里,在姜羲看到之前,盒子便已经盖上。 博戏?姜羲迟钝了一下,才忽的想起,这个什么博戏,不就是指的麻将、骰子这类赌博游戏嘛! 她迟疑道:“你该不会是让我猜这盒中有多少枚铜钱吧?” 姜羲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穆十三说是,立马起身走人。 还好事实并非如此。 只听得穆十三道来掩钱的规则:“这盒中的铜钱,以四枚为一组,除尽后计算余数。一,二,三,四,择其中之一下注。猜中者,胜。” 姜羲恍然大悟,但神情又很快变得古怪。 “就这样?” 穆十三听出了姜羲语气中的不以为然,不爽地反驳:“你别以为这就很简单。如果你第一次便猜中了,这十里楼中所有菜肴任你选择。” 姜羲想也不想,一锤定音。 “下注吧。” 姜羲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盒子上。 大脑飞转,一个数字很快浮现。 “三。” 好快!穆十三心里暗暗吃惊。 如果不是胡乱回答,那就是精于此道。 莫非他运道真的这么好,随手从大街上拉来一人,在掩钱一道上就能胜过盛六亲自从长安邀请来的博戏高手? 他指使属下打开盒子,以四枚钱币为一组分别摊开。在最后四枚铜钱被推开后,剩余的钱币数量不用数也一目了然。 不偏不倚,刚好是三个! 姜羲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看来她那段无聊至极的时光里学的小把戏,还是有点可用之地。 “这下我可以点菜了吗?” “……可以。” 空无一人的酒楼总算出现了掌柜打扮的人物,衣着锦缎,身形富态。看他坐拥樟州最好地段的大酒楼,却仍然对穆十三卑躬屈膝笑脸相迎,姜羲就明白她轻易摆脱不了穆十三这个家伙。 真是麻烦。 烦躁之余,姜羲并没有耽搁点菜的功夫。 这古代的酒楼都没有菜单,只有全靠记忆力的口述菜单。 像是十里楼这样的大酒楼,报菜名也别具一格,几乎被演绎成一种乐艺,声韵与节奏都极具美感。 报菜名的人则是大掌柜亲自上阵,看他气也不喘便顺溜地唱出一系列菜名,音律美妙如艺术,就知道人家为什么能稳坐大掌柜之位了。 姜羲听得津津有味,等大掌柜拱手请郎君点菜,她迅速回忆了一下听到的菜名,似笑非笑地瞥向穆十三。 穆十三被她看得喉头一哽。 “何事?”他莫名心虚气短。 姜羲弯唇:“十三郎的好奇心可真重。” 穆十三眯眼,故作不知道:“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若不是十三郎的好奇心,这位堂堂的十里楼大掌柜,怎么会如此不合时宜地在这初春之际,报上秋季才食用的蟹酿橙呢?” 古人顺应圣人所言,讲究不时,不食。 那些规矩森严的钟鸣鼎食的大族,譬如这位穆十三郎出自的穆氏,对饮食讲究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十里楼,做迎客送往的买卖,招待尊贵讲究的世家子弟穆十三,怎敢在他面前乱报菜单? 除非……有穆十三的允许。 ——这又是一次来自穆十三的试探。 姜羲已经数不清,从她跨进这家十里楼开始,穆十三对她明里暗里有多少次试探。无非就是想知道她的出身,来历。 这腹黑的家伙,浑身都是心眼。一个不小心,她恐怕就要掉坑里了。 暗戳戳试探是一回事,被人明面上点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穆十三到底修炼不到家,被人三番两次地看穿心思,也觉得面上无光。 两颊泛上薄薄绯红,脸皮子太薄的少年,眼睛亮得不像话。 姜羲乐哉乐哉地欣赏美人恼羞成怒,养眼之后,心气儿也顺了不少。 嗯,真是绝佳好画!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6章 被俯瞰者 穆十三挥手让大掌柜下去,没一会儿,姜羲面前就如流水摆满了各色菜肴。 樟州城里最好的酒楼果然十分讲究。 最先上来的是开口汤和几碟果子。每样分量不多,摆盘却十分精巧。 几碟果子下肚后,被酸甜打开的胃口,刚好迎接接下来的几道硬菜。其中一道是以河豚为汤羹,颜色雪白,味道极鲜。 这是姜羲来到这大云朝后的第一顿大餐。 无数种味道在这具身体的舌尖炸开,味蕾神经牵动着大脑的同时,仿佛也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让她回忆起了前世品尝过的各种美味。 在前世姜羲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平生最大爱好之一便是美食。 来到这大云,喝了半个月的稀粥才吃了这么一顿——从奢入俭便是这样了。 姜羲心中感慨,筷子却不停。 在穆十三眼中,她举止动作都极有礼仪气度,偏生不知那筷子怎么就动得那么快,跟飞似的,蹭蹭几下,桌上的菜就少了大半。 不消片刻,心满意足的姜羲停了筷子,优雅地借着婢女捧着的铜盆净手擦嘴,坦荡地笑望着穆十三,问了一句—— “能帮我打包几道菜吗?”让阿福和阿花也享享口福。 “可以。”穆十三很爽快地颔首,“只要你帮我赢一个人。” “掩钱?” 穆十三点头。 总算是把目的说出来了。对此姜羲嗤了一声:“这也算作威胁的一部分吗?” “威逼?”穆十三歪头,青丝如瀑。他一拂手,笑道,“利诱如何?” 他的忠心狗腿子黑衣侍卫,再次端出一个木盘,里面堆满了用线穿着的铜钱,堆得跟小山似的。 “这里是三十贯。”穆十三手指一扫,“再把那一铜盘的钱算上,都是你的酬劳。只要你今晚帮我赢过一个人。” 刚才那一铜盘应该有一二十贯。 加上这三十贯钱。 ——阔绰啊。 姜羲想起她从阿福口中问来的话,这江南之地,一般的百姓三口之家,一月收入大约便是十贯,还是三口之家人人能赚钱的前提下。 而穆十三这样的大家子弟随手一挥,抛洒出的银钱就是百姓们数月才能赚来养家糊口的钱。 但这也不及他那身华美的金丝锦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姜羲不自然地抿了唇,似乎思及什么,神思一下子飞远了。 穆十三见姜羲没有回答,以为她是嫌钱不够。 “再加二十贯。”他不假思索地比划出两根手指。 姜羲总算回神了。 她垂眸,漠然地看着那盘铜钱。 那铜钱的背后,似乎就是穆十三漫不经心的笑脸,和弹指挥手间,便用金钱随意驱使人做事的高高在上者。 别看她刚才跟穆十三在言语上你来我往,似乎打了个平手。可事实呢,她始终是被动的,只因穆十三背后的权势滔天。 就像穆十三自己说的—— 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就能决定她姜羲的生死啊……曾几何时,她姜羲,堂堂姜羲,竟然要沦落到承受这般的侮辱了? 这世间,有人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被俯瞰的,有的瑟瑟发抖,有的甘之若素,也有的会奋起反抗。 姜羲却不属于这之中的任何一种。 因为她从不是被俯瞰者。 能决定她命运的,只有她自己。 …… 穆十三不知道姜羲在思索什么,眼看着天色即将入暮,他跟盛六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你开价,无论多少我都答应你!” 穆十三还以为姜羲是对价钱不满意,忍不住开口催促: “不仅是银钱,杏林堂的麻烦我也可以帮你解决,让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如何?答应吗?” 姜羲轻笑,终于抬起眼。 幽深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平静又汹涌地流淌。 她眼尾挑起,带笑的时候,眼眸瞬间焕发的瑰丽光彩,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几乎打破了穆十三对姜羲“长得不算好看”的第一印象。 “我有可以拒绝的余地吗?”姜羲说。 穆十三认为她就是答应了,很快抹去刹那的惊艳,抚掌而笑。 “极好!极好!” 姜羲眺目望向窗外,看着日落西山天渐暮,看着河灯沿岸而亮,看着碧波荡漾的樟州河上驶来几艘华丽镂金画舫。 十里楼临河,也拥有自家的码头。 穆十三带着姜羲,和一众侍卫婢女,上了其中最大最奢华的一座画舫。 画舫顺河而下,两岸几乎都是酒楼茶坊,瓦舍勾栏,灯火照天,笙歌不断,夜幕下的樟州城,是姜羲第一次见到这般繁盛之极的模样。 乘坐的画舫终于在一处码头停下。 码头相连的是一座有些特别的酒楼。 三层楼高,以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另外四座等同高楼,连起一片朱楼碧瓦,在煌煌灯烛的照耀下,恍若瑶台仙宫,连那些站在廊下的浓妆妓子们,不畏春寒身披薄纱绣衣,河风吹起裙带飘飘,映着背后晃耀灯光,望若神仙。 原来这不是酒楼,而是所谓的青楼。 还是这樟州城里,寻常人都进不得的青楼。 这里是盛乐坊。 也是樟州青楼聚集享欢之地。 姜羲方才看到沿岸越发精美奢华的楼阁建筑,便是属于盛乐坊的一部分。这里聚集夜色下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们,也是入夜后的樟州最热闹之地,几乎通宵达旦的灯火通明,等到黎明见晓,才重归寂静。 这也是为什么姜羲上次来樟州闲逛,压根儿没在沿河看到如此景象的原因。 今晚她也算是涨了见识,居然亲身经历了古代的青楼。 前方有穆十三郎开道,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倒履相迎。 凭栏而立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笑盈盈地看着穆十三,那目光并不陌生。 难道因为穆十三是这里的常客? 或者说,穆十三本就在这樟州城中人人熟识? 姜羲忽然明白,为什么穆十三在十里楼时,会说她不是樟州人了。 穆十三,原来是在樟州大名鼎鼎的名字啊。 ------题外话------ 小备注:一贯钱等于一千钱(铜钱)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7章 江南四姓 “十三郎来了!” 一袭香风迎面扑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窈窕韵致的海棠色身影,雪脯玉肌,面比花娇。姜羲瞅了一眼,也忍不住称赞好一个国色天香的海棠美人! 只不过…… 这艳比花娇的海棠美人,站在那容色倾城的穆十三旁边,也被平白衬得颜色寡淡,矫揉俗气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海棠美人虽热情上来招呼穆十三,状似亲昵地凑在他身边。事实却连穆十三的衣角也未曾碰到,举止谨慎得很。 穆十三摇着洒金折扇,对海棠美人也不怎么上心,多余眼神也没给一个,开口只问她戏台搭好了没。 海棠美人掩唇一笑:“十三郎的吩咐,咱们春风楼岂敢怠慢了?戏台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十三郎来呢。” 穆十三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样子,径直上楼。 登上二楼,迎面便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平台,以精巧复杂的架构为支撑,平台的一半悬在半空中,与对面一座豪奢大气不下春风楼的鸿宇楼阁遥遥相望,下方则是樟州河。 夜凉如水,河风习习。 姜羲被扑面春寒吹得一个哆嗦,她微微拧眉望着上方,眼底不免生出些许震撼。 在这个没有工业、没有钢筋水泥的时代,这座春风楼与对面的醉仙楼之间,竟然架起一条飞桥,下方没有任何桥柱支撑,就如在空中以墨汁涂了神来一笔。 而那竹桥在如纱月色笼罩下,更若仙宫虹桥。 桥下有来往画舫,灯火通透,传来嬉声笑语;桥上有曼妙美姬,环佩叮当,笑靥艳艳地翩翩起舞。 这是一个工业钢铁崛起之前,由木工机巧主宰的世界啊——姜羲以前只在书上见过寥寥几语的描述,等到亲眼见到,才知道木艺发展到了极致,是一种何等的美感。 姜羲看得目不转睛,不知觉间被穆十三带着来到二层平台的边缘。 从这里便可跨上那横拱飞桥。 也是走近了看才知道,在春风楼这面的楼阁外墙,以竹竿扎成尖顶高耸的棚架,上面缠缚着彩色绸帛,是为彩门欢楼。 那横拱飞桥,便是由春风楼与对面的醉仙楼外搭建的彩门欢楼连接起来。 此刻十数名舞姬站在飞桥上起舞,都没让飞桥有丝毫的晃动,足以见得这两座彩门欢楼构建而成的飞桥,是何等稳固。 “不错。”穆十三放眼放去,也觉得满意。他摇着扇子,眉开眼笑,“这戏台甚好甚好。” 姜羲听他说,便明白了,这座飞桥就是穆十三与海棠美人口中的戏台。 今天他与那位神秘对手的对赌,也应该是在这里展开。 果真是世家出身的金玉公子哥儿,连赌博也与常人不同,闹得这番惊天动地的阵仗。 就是不知对方是谁,竟与穆十三一样无聊。 姜羲正想着,就听见对面的醉仙楼一阵嘈杂。 身旁的穆十三一收折扇,挑眉:“来了!” 谁来了? 姜羲顺着身边人的目光看去,就见那对面醉仙楼那与春风楼如出一辙的二层平台,一道宝蓝色的身影在众人拥簇中大步而来。 好一个张扬肆意的少年! 姜羲目力不错,隔着河也能看清那少年的模样。 她以为身边的穆十三郎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男色,没想到对方那少年较之穆十三也毫不逊色。 少年的五官兴许没有穆十三的精致,一笔一画都有如细细描绘,但少年那眉宇中足以与太阳争辉的骄傲灿烂,却实在难得! 他站在人群里,就是天生的发光体——那般蓬勃而充满朝气,热度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吸引着旁人不自觉向他靠近。 和穆十三阴着狠的腹黑不同,那少年光是看面相就知道,坦荡而骄傲,如直指云霄的利剑,纵使折断也不会折腰! 跟穆十三还真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啊,难怪会和他成为对手,毕竟—— 一山不容二虎。 姜羲暗自感叹时,桥上的舞姬们已经悄然撤下,穆十三与对面醉仙楼的少年对视一眼,便各自踏上飞桥,在距离彼此还有一丈远的地方默契停下。 “盛六,你今日可来迟了。”穆十三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先发制人道,“也是,想来你盛家六郎也不会在乎这场小小赌局,不如提早认输如何?” 名为盛六的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跟穆十三长期不对付的,面对穆十三的绵里藏针,嗤了一声。 “想要认输的是你吧!上次输得那么惨的样子,还记不记得?”少年的声音如他的外貌,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是笃定自信,“不记得也没关系,今天我可以帮你回想起来!” “你我相争多年,一直是我赢居多,所以今天谁输谁赢,还不一定。”穆十三丝毫不急,仿佛已胸有成竹。 盛六郎见状,也隐隐好奇,莫非是穆十三找到了什么博戏高手? ……不大可能,这才几天的功夫? 掩钱的博戏玩法源自长安,掩钱高手也多是出自长安。这短短几天的时间,还不足以让穆十三去一趟长安。 就算穆十三找到了也没关系,他照样会让穆十三输个一败涂地! 两人一个照面之后,便各自回到了春风楼与醉仙楼。 姜羲也没有闲着,悄悄靠近了春风楼里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儿,三言两语逗得对方开怀大笑,连带着跟她说了不少穆十三、盛六二人的事。 姜羲借着对方的只言片语,很快梳理出不少信息。 这江南之地自古便文风鼎盛、世族林立,其中不乏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以耕读传家,世代显赫。 经历了前朝大周八百余年和当今大云的百余年——这近千年的岁月,无数世家起起落落,唯独有江南四姓屹立不倒,繁荣昌盛至今。 其中二姓,便是南康穆氏与东阳盛氏。 另外二姓,一是有大云第一世家之称的缙云宁氏,一则是当今太后与先皇后出自的临海孟氏。 这宁氏与孟氏早在大云开国之初便举族出世,迁居长安。 穆氏和盛氏则拒绝了大云太祖所邀,留在了江南一地,经营数年后,逐渐形成了樟州城内两足鼎立,其下大大小小世家权贵或附庸或靠拢或中立的局面。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8章 穆昭与盛明阳 穆十三,名穆昭,此辈穆氏子弟中行十三,樟州人皆称他为穆十三郎。 穆昭的父亲乃是此代南康穆氏族长的第六个儿子,从小生得平庸,不如兄长们受族里重视,奈何生了一个绝世明珠般的儿子穆昭。 穆昭从小没什么耀眼天赋,就是一张脸生得极为好看,偏偏得了他祖父的青睐,是穆氏最受宠的年轻后辈,在穆氏的地位独一无二。 而盛六,名盛明阳,在盛氏子弟中行六,故被樟州人称为盛六郎。 盛明阳与穆昭不同,他的父亲是东阳盛氏的宗子,下一任的盛氏族长。作为盛氏未来族长的嫡长子,盛明阳的地位自然不同于其他盛氏子弟,备受盛氏一族上上下下的宠爱,绝对的天之骄子。 一个穆昭,一个盛明阳。 这两个樟州两大世家的年轻晚辈,因为年龄相仿,又同样受家族重视,不免被周围人拿来比较。 这也造成二人从小不和,处处争锋相对。 嘴头争吵,对赌打架,那是家常便饭。 就连一路看着二人长大的樟州老百姓,也从开始的惶恐不安,到现在的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在赌坊开盘下注,看这次谁输谁赢。 今天这场掀起整个盛乐坊热情的赌局,源自两人在几日前的一场口舌之争,最后约定以掩钱定输赢。 春风楼和醉仙楼,作为盛乐坊最大的两座青楼,几天前就被两人各自包下来作为赌局的场地,建起彩门欢楼,搭起横拱飞桥。 穆昭与盛明阳的名字,在樟州城内,是绝对的路人皆知。 两人的惊天豪赌也随之传遍樟州大街小巷,流水的豪客在今天涌入春风楼和醉仙楼,樟州河上画舫看客无数,就算盛乐坊外也有人为此彻夜不眠。 整座樟州城,都在为了两人的赌局而躁动。 人们看的不仅仅是穆昭与盛明阳的对赌,他们更是在看二人背后的穆氏与盛氏的交锋角逐。 没有人觉得,仅凭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便能在樟州闹出浩大阵仗。 他们理所应当地把两个少年的不和,视为穆氏盛氏的不和,不过是借着两个晚辈的手,争斗于无形罢了。 只可惜两大世家你来我往,输赢算来竟是五五开,江南两足鼎立的僵持局势也始终没有变动。毕竟两大世家扎根江南太久,小小的涟漪不足以撼动两家的地位,这也让很多希望浑水摸鱼的人失望了。 …… 姜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说今天的赌局是场戏,那么——到底谁是戏中人,谁是壁上客? “既然是惊天豪赌,那赌注是什么?” 对此,姜羲也少不了好奇。 小丫鬟拽着姜羲从槛窗探出身去,指着隔河相望的两座楼阁之间,飞来舞去的一道道妖娆身影。 “你看看,那是什么!” 姜羲有些吃惊,定睛一看,才发现两座楼阁几乎一样高,刚好可以连接起一条条坚固绳子,再用彩绸掩盖,在夜色下不显。 那一道道妖娆身影,则是用绸带缠绕在腰间,借力悬在半空中,轻盈的身姿随着河风之力飘摇曼舞。她们头戴宝冠,腰系长裙,颈戴璎珞,腕配铃铛,伴随着丝竹乐声,洒着漫天飞花,一时犹若神女飞天降世。 姜羲见过举世闻名的飞天壁画,已经足够惊艳。 但生花妙笔落足在现实中,带来的视觉冲击已经非人间绝景能够形容。 只是。 这些飞天舞女,如何就成了赌注了? 姜羲还来不及多问,就被穆昭身边的侍卫找来了。 “姜九郎,我家十三郎唤你过去。” 姜羲只得放下心头疑虑,跟在黑衣侍卫身后,回到穆昭身边。 穆昭抬眼见她,凉凉来了一句:“我差点当你临阵脱逃了。” 姜羲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姜九岂敢?” 那浓浓的讽刺,任谁都能听出来。 穆昭却不在乎。 他只要姜羲赢过盛明阳的人。 “赌局快开始了,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跑。”穆昭眉眼严肃地叮嘱。 姜羲却望着两座楼间的飞桥出了神,似乎想到什么。 “姜九?姜九?”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的穆昭不高兴了。 “怎么了?”姜羲心不在焉地应着,脑子里却在盘算另外一件事。 有可行性吗? 有的。 穆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悦地重复:“我让你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那恐怕不行。”姜羲下意识回答。 穆昭不答,只是眯起眼。 姜羲慢一步想起自己说了什么,紧随其后一句:“我有些……嗯,着急的事情。”还故意装出一脸尴尬。 穆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没生气,挥挥手让婢女带她去。 姜羲借机开溜,却不是真的为了去如厕。 还好穆昭嘱咐的婢女只是春风楼里的普通婢女,没有穆昭的特别叮嘱,也不会故意盯着姜羲不放。姜羲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将她暂时支使开,这才有余地,做她想做的事情。 …… 穆昭等了许久,才等到姜羲回来。 这次他没生气,也来不及生气。 因为赌局正式开始了。 盛明阳带着一人,从醉仙楼来到了飞桥上,借着高度优势,挑衅地睥睨着穆昭。 穆昭面色微沉,示意姜羲跟上后,也上了飞桥。 竹搭的桥面还算宽敞,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左右各站着一位美人,其中之一便是姜羲方才见的海棠美人。 另一美人应当来自醉仙楼,姿容清丽,淡笑婉约,形容举止仿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大家闺秀。 两大美人,自成颜色,也是这飞桥上的一道别致风景。 但她们在这场赌局里并不是单纯的花瓶,她们的位置,就如同行酒令中负责宣令行酒、判断对错的律录事。 也就是所谓的裁判。 不过跟简单判断对错输赢的裁判不同,在青楼中素由名妓来充当的律录事,要的是满腹才情,和八面玲珑会说话。 才足以活跃气氛,哄得满堂喝彩。 姜羲想,让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挡在中间,兴许还是为了不让穆昭跟盛明阳二人打起来。 否则在这众目睽睽的大庭广众之下,太丢人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19章 第一局 姜羲在踏上飞桥的时候,用力踩了踩。 竹桥连一丝晃悠也无。 她并不知道,在穆昭与盛明阳二位金玉般尊贵的公子踏上来之前,就已经用最严谨缜密的方法测试过它的承重能力。下方的樟州河上,还准备了几艘小船,上面是随时待命的侍卫。 否则怎敢放任两人亲上飞桥? ——比她预想的,要困难很大啊。 姜羲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不觉间有些心不在焉。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穆昭和盛明阳已经你来我往地交锋过手了一番。 两人都是话里话外不饶人的主儿,虽说只是舌战,却仍然令春风楼与醉仙楼上的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你今日的帮手?”盛明阳的目光终于落在穆昭身旁的姜羲身上,上下审度了一番,冷笑道,“穆十三,莫不是你狗急跳墙了?一个毛头小子也敢派上阵?” 穆昭呵呵笑着:“胜负未分,还是别急着逞口舌之快。” “那我便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盛明阳手臂一挥,跟在他身后的老者便缓缓踱步上前。 穆昭也往后退了一步——毫无动静。 他侧头看去,只见姜羲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压根儿没注意到赌局已经正式开始了! “咳咳!”穆昭低咳两声提醒姜羲,只是这动作不可能只有姜羲听到,旁人也能听到,跟着就注意到魂游天外的姜羲。 盛明阳乐了,哈哈大笑起来:“穆十三!要不要临阵换人?今天我大发慈悲,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不用!”穆昭口吻到底生出些许恼怒。 姜羲还没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气氛,就被穆昭伸手拽到了前面来。 她总算注意到周围情况,挠挠头。 盛明阳扬起下巴,灯火映照出的双眸,因笑意而灼灼耀目—— “穆十三!连这毛头小子都懂得知难而退,可不会像你一味逞强!”他说着,冲姜羲努嘴,“喂!小子!你是不是被穆十三临时拉来凑数的?你懂这掩钱怎么玩吗?” 面对盛明阳的提问,姜羲还努力思考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回答他: “应该比你懂。” 盛明阳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句,瞬间愣了。 穆昭却噗嗤乐了,他就知道姜九这小子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 笑得恣意风流的穆昭没给盛明阳发怒说话的机会,催促赌局开始。春风楼的海棠美人与他一派,当然是抓起一把铜钱,哗啦啦往铜盘里一撒。 “赌局开始!” 伴随着她话音一落,两楼合奏的绵柔丝竹乐声骤然一变,恍若一支铁甲精军不合时宜地撞进温柔写意的江南水乡,眨眼便搅得十丈软红支离破碎,扬起漫天的杀伐血红! 飞桥两旁上空的飞天舞姬,也跟着扭转腰肢,伴随着铿锵有力的乐声,舞得大气磅礴,灵巧的身子上下翻飞,袖里甩出的长长红绸舞得密不透风,就似将军手中长枪,搅得下方河水也开始不复平静。 乐声入人心,看客们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浑身的热血也跟着被点燃! 飞桥上的赌局,瞬间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海棠美人的纤纤玉手已经飞快翻动。 另一婉约美人则高声道出规则:“今日博戏——掩钱!以十局为限,双方各自下注,先赢至十局者为胜!” 海棠美人刚好捧出盛着铜钱的器皿,盈盈笑道:“请二位下注。” 老者沉吟思索后,拿起面前的竹牌,郑重地用毛笔涂抹写下一字。 不能照抄答案的姜羲有些惋惜,她咬着笔头,快速写了一字。 与此同时,两楼中的无数看客们也在跟着下注,豪掷铜钱无数,看楼内的气氛,竟然比吹着河风的飞桥上还要紧张。 竹牌已经被扣在桌面上。 无数人都在翘首以待结果。 海棠美人打开装着铜钱的木盒,手执金铸的小扒子,以四枚为一组,摊开铜钱。当铜钱越来越少的时候,结果也近乎一目了然! 老者眼中骤然迸发惊喜! 看得出来,在目睹结果之后,老者整个人都透着自在闲适。 姜羲抱着手臂挑眉,却没表现出喜悦或失落。 “开——一摊!” 桌上剩余的,刚好是一枚铜钱! 婉约美人亲自将姜羲与老者的竹牌翻开。 老者的竹牌上果然写着“一”,他对了。 姜羲呢? 穆昭黑着脸上前一步,却看着姜羲的竹牌上,写着一个“二”。 “盛六郎胜!” 两楼的看客里跟着赌兴的,不只在押桥上的掩钱结果,他们还在赌穆昭跟盛明阳之间谁输谁赢! 听那沸腾的欢呼叫好声就知道,押盛明阳的人不在少数! 就在此时。 撕拉。 姜羲耳朵一动,灵敏地侧头朝着那些飞天舞姬看去——她这才明白,为何她在问那春风楼小丫头,什么是赌注时,那小丫头会拽着她看这些飞天舞姬了! 右方的一名舞姬,原本牢牢缠着她腰肢的绸带上方忽然整齐断开,她猝不及防地尖叫一声,急速向下坠去!落入河水中! 姜羲愣愣地看着河面上的一圈圈涟漪。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赌注?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攥紧手掌时,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从河里的涟漪中冒出,虽然妆容跟发髻都乱掉了,但她身上衣服证明了,她就是刚才轻盈灵动的飞天舞姬之一。 前一刻还仙姿缥缈。 这一刻就成了落汤鸡。 姜羲看到那舞姬双手划动便轻易浮在水面上,明显是个知水性的。 她松了口气。 还好这群家伙没有丧心病狂到用人命作为赌注。 四周的临河栏杆处,转眼多了许多看客,基本都是两楼里的男客们,一个个望着河里的舞姬大笑,任谁都能听出这些笑意的轻浮。 原来舞姬穿的衣服是层层叠叠的薄纱,一沾水便紧紧贴在舞姬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舞姬虽然妆发有些凌乱,可浮在水中仅身着寸缕,浑身湿漉漉又可怜兮兮的样子,瞧着当真是楚楚动人,活色生香。 难道男人们会笑成这个样子。 毕竟是青楼之地,姜羲也不意外会见到这样一幕。 她细细数了悬着的舞姬们,以飞桥为界划分左右,左边十个舞姬,右边九个舞姬,加上刚刚掉下去的一个,刚好一左一右各十人,也与十局所对应。 盛明阳胜,则穆昭方落下一人。 穆昭胜,则盛明阳方落下一人。 这落的不只是舞姬,还是二人的面子,更是每个舞姬所代表的一百贯赌注!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0章 姜九连败 错了? 居然错了? 穆昭错愕地看看竹牌,又看看剩余的一枚铜钱。 但他极快地整理了表情,所有疑问的话语都咽了下去。 可盛明阳没有错过穆昭的表情变化,他放声大笑,对姜羲先前的嘴硬嗤之以鼻:“这就是你所谓的比我更懂?” 姜羲才不管他的讽刺,拂了拂袖子,袖角逶迤出风淡云轻。 她抬手,示意:“第二局。” 盛明阳神情一振,原本被姜羲莫名的态度糊弄得摸不着头脑的他,越发信心笃定起来,挥着手喊开局开局。 第二局。 又是在竹牌上以毛笔写字。 “开——四摊!” 两楼里跟着人声鼎沸,抱怨的叫好的,还有更多等待飞桥上胜负的。 老者的竹牌,写的是四。赢了。 姜羲的竹牌,写的是三。输了。 又是一声慌乱尖叫,右方的一名舞姬极快坠入河中,穿着湿透的薄纱舞裙,在河里呆了一会儿,等看客们尽饱眼福了,才被姗姗来迟的小船救起来。 之后,第三局。 老者仍然胜了。 姜羲依旧败了。 右方再次少了一名舞姬。 至此,盛明阳一方已经连赢三局——先前的什么烦恼担忧,统统一扫而空! 赢定了! 盛明阳畅快的笑声就在耳边回荡,穆昭眉梢眼角尽是冰雪冷意。 他实在没忍住,暂停了赌局,上前到姜羲身边。她倚着栏杆,往下不知道看什么,莫非是在欣赏舞姬落水后的狼狈春色? 穆昭咬牙,几乎从牙齿缝中挤出话语:“姜九!” 仅有两人听到的声音,短短两个字已经道清了穆昭此刻的心情。 他就弄不懂了。 能够在他事前的考验一猜即中,为何到了正式赌局就连连败退?是临阵胆怯,还是能力不够? 抑或是……姜九这家伙原本就是盛明阳布下的陷阱! 想到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被绕进了一个骗局,穆昭心里就遏制不住地怒气冲天! “别胡思乱想。”姜羲转身,背对着盛明阳,看向穆昭的目光有一瞬间锐利得惊人,如针刺破了他故作的伪装,竟一语道破他现在的想法,“我不是谁派来的人,你也别太高估某人。” 穆昭眼里跳跃的火光逐渐沉淀。 他……也是赞同姜羲说法的。 盛明阳要是能有这份深沉的心思布局算计他,他穆昭会傻傻跟他争斗这么多年?太闲了给人凑趣当猴耍吗? 正是跟盛明阳当了多年对手,穆昭很清楚对方的弱点所在。 如果不是盛明阳暗中捣鬼,那姜羲连输三局…… “你是故意的。”穆昭长长吐出一口气,反而不再担忧了。 姜羲瞥见他的神色:“看来你还是挺相信我的。” 穆昭神情一僵。 “如果你再输下去!先前我答应帮你解决杏林堂统统作废!你最好记住!”穆昭恶声恶气说完,转头就招来婢女搬来一张椅子。 他就坐在这里!死死盯着姜九!看她还要耍什么花样! 目睹这一切的盛明阳,虽然不知道二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可见到穆昭搬了椅子坐下,他也有样学样。 笑话!他盛六岂能输了穆十三? 赌局重整,在第四局开始之前,姜羲叫了停。 “这样赌下去没什么意思,换个法子如何?” 老者负手而立,傲意凛然的样子几乎可比当世大儒:“怎么换,你先道来。” 姜羲:“你问,我答。或者,我问,你答。你若先赢完七局,便算你胜!我若先赢完十局,便算我胜!” 老者没什么好畏惧的,一口应下。 并以他身为长者不愿欺压后辈为由,让姜羲先问,他来答。 姜羲没有推让。 她漫不经心地从器皿中抓起一把铜钱,往盒中随手一洒。 因为动作随意,所以她的动作不比姿态轻柔的海棠美人,铜钱落在铺满软绸的盒底,发出明显的细微声响。 老者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身后穆昭盯得很仔细,顿时觉得不妥,似乎想要起身。不过他最后还是压下冲动,置于膝盖上的手掌悄悄收紧。 姜羲背对着他,他当然也看不见姜羲眼中一纵即逝的笑意。 果然如她猜测! 之前她就发现,海棠美人抓钱时,老者的精神力极为集中,双目却是茫然的。很显然,他不是用“看”,而是用的“听”。 听声辨钱啊。 姜羲猜测,老者必然天生耳力聪慧远胜常人,又经过毕生的训练磨砺,才有了如今十赌十赢的本事。 ——啧啧,这大云当真是卧虎藏龙,看来她还真不能小觑了这些古代的老祖宗们。随便玩儿一手,比什么高科技作弊牛掰多了! “请下注。” 只有老者一人回答,下注当然可以不用写,而是说的。 老者毫无迟疑:“一!” 铜钱摊开,老者不出意外再赢一局,至此他已赢下了四局。 现在轮到姜羲。 之前她的连连败北,实在是让很多人失去了对她的信心,除了姜羲身后的穆昭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坐在两楼中的看客们,大多已经失去了了解姜羲输赢的热情,连带着押注穆昭胜的人也寥寥无几。 有了四局保底的老者,看上去也非常自信,还勉励了姜羲几句,说了一番心急者不能成事之类似是而非的话,神情和蔼得像是谆谆教导晚辈的老丈。 姜羲笑嘻嘻的:“老丈,现在输赢还没分,我不是还有整整六局的机会吗?哦对了,说不定我这一局赢了,还能给自己多争取时间呢!” 老者认定她是死要面子,嘴上说着不与她计较,但是在他往盒中放钱时,手掌松开得很有技巧,至少以姜羲的耳力,是丝毫没有听到铜钱撞击声。 姜羲手指摩挲着下巴,歪头很苦恼的样子。 老者虚伪假笑地让姜羲不要急,慢慢来。 “嗯,不急不急……我猜三好了。” 老者眼皮一跳。 海棠美人已经拿起金扒子,将结果摊出,眼睛因欣喜亮起,雀跃扬声道: “开!三摊!十三郎胜!” 左方整整齐齐的十个舞姬落下一人! 终于!姜羲拿下一局! 但,这只不过才一局的胜利,相比老者的连赢四局,姜羲之胜毫不起眼,连水花都没翻起一点儿。估计看客们更多的认为,姜羲是连输之后的瞎猫碰上死耗子吧! 没人看到,老者愈发凝重的眼神。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1章 胜负难料 姜羲的第一次胜利没能引来侧目。 第二次第三次也依然如此。 除了身在局中的盛明阳穆昭二人,那些春风楼醉仙楼的看客们,除了起哄乐呵,压根儿不在乎谁输输赢。他们参与的是这场热闹,在意的却不是他人结果。 所以,随着赌局过半,两楼中越发沸腾热闹时,飞桥上的气氛,反而沉静得几乎能凝结成冰。 寒意,冰冷,冬日肃杀。 夜色下面对而立的姜羲与老者,不知何时陷入了静默,除了简单的几语—— “开”、“四”、“胜了”——便再无其他的交流。反倒是他们推器摊钱的动作越来越快,手法几乎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就算老者仍然保持更大的赢面,但在他故意使出独门手法,试图混淆姜羲视线却失败后,老者意识到,这少年果真不简单! 光看她现在,每每气定神闲地道出正确答案,并连赢三局就知道,之前她不过是在故意藏拙。 是陷阱吗? 老者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微眯起,作为混迹多年的老江湖,老者没有发现有任何不妥。反而是直觉告诉他,少年有别的秘密。 比如,少年偶尔会下意识地轻敲桌面,频率极有规律——像是在计算时间。 她在等? 等什么? 接连疑问浮掠心头,老者却一言不发,连一个多余的猜疑眼神都没有。 老者能够稳打稳扎地成为如今的老江湖,靠的不是本事,而是懂得趋利避害。因为他的直觉同样在告诉他,远离这少年的一切。 大概是因此恍惚了一瞬。 在姜羲以后手赢了第四次之后,已经连赢下七局的老者史无前例地失手了! 偏偏紧随其后,姜羲就拿下了她的第五局。 现在的胜负是,老者赢七,姜羲赢五。 春风楼的海棠美人身为穆昭公子的支持者,怎能不觉得扬眉吐气。她故意选在这个时候,娇声报出结果。 海棠美人原先是歌姬出身,一口好嗓子娇软绵柔却极具力量,抑扬顿挫的几语,很快将看客们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暂时脱离了赌局的看客们见状,眼睛一亮。 咦?有转机? ——围观者大多对戏本子般精彩的绝地反击套路喜闻乐见,纷纷重燃了对这场赌局的热情! 骤然回神的老者,手臂微颤,难掩震惊。 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失手是什么时候了……莫非是因为刚才的心不在焉? 老者懊恼不已,认定是分神导致了纰漏,回身朝盛明阳一拱手,屏气凝神重新投入赌局。 不知是不是他求胜心切,过于专注没能让他赢得什么,反倒令他再度错失两局。 倒是姜羲,稳打稳扎再拿两胜。 此刻——老者赢七,姜羲赢七! 平局! 姜羲追平了! 两楼中紧跟着爆发震天的呼声,多少人为了少年高声欢呼! 姜羲抱着手臂,嘴角一边扬起:“我不是说了嘛,胜负难料呀。” 老者面沉如水。 总算等到这一刻的穆昭,紧绷的身体随之舒展,慵懒地倚着椅子,满意欣赏着盛明阳变幻的脸色。 多好的大戏! 穆昭顺带瞥了一眼姜羲,想着这小子还好早有盘算,若继续输下去……哼。 只是穆昭的愉悦没能持续太久。 在接下来的一局中,老者重整旗鼓,以最严谨肃穆地态度来对待平生最重要的一战! 任谁都能看出老者那身凛然的气势,仿佛他面前不是小小赌桌,而是血雨腥风的战场,他则是出征迎敌的老将,不成功便成仁! ——再小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 老者的破釜沉舟很有成效,他终于在时隔两局后拿下一胜,这也是他的第八胜! 这样的结果让老者如释重负。 他欣慰又沉着地看向姜羲,似乎从先前的输赢胜负中领悟了很多,眼里竟然有几分对姜羲的感激:“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纵横赌桌几十载,自以为谨小慎微,没想到还是生出骄横之心。今日与小郎君一番对赌,倒是让我当头棒喝,清醒了很多,在此多谢。” 姜羲拧着眉,难看的脸色似乎并不乐意见到老者之胜。 也对,如果老者这次还是输,那她只需要再拿下三胜,便可率先达成十局,赢了今天的对赌! 唾手可得的胜利,就这么鸡飞蛋打。 旁人虽然瞧不见这少年的神色,却听清了老者那一番感激话语,感慨之余自然也对少年的一言不发生出不满。 姜羲冷脸开始了她的这一局。 作为提问的人,老者这一次收起所有花哨繁琐的手法,平平淡淡地向姜羲发问,让她下注。 姜羲迟疑了:“二……不!三!” 老者也不急:“你可再想想,二或者三。” 姜羲哼了一声:“我说三就是三!你快开!” 蛮横无理的言语让更多人滋生不满。 略知姜羲秉性的穆昭微微蹙眉,他总觉得……有阴谋的味道。 老者叹了口气,摊出结果:“开二摊。” 他将结果示意于姜羲面前,似乎在对她说,看,一开始你的答案明明是正确的,却因为你的摇摆不定而输。 姜羲中断了连胜之路,止步于七胜。 接下来一局,她的心态更不好了。眼见着老者拿下第九胜,她踩着焦灼的步子来回踱步很久,才开始新一局。 这一次,她给答案的时间花得更久,等得看客们都不耐烦了,她才吞吞吐吐地,报出一个“一”。 “开,四摊。” 至此,老者胜九,姜羲胜七。 春风楼醉仙楼的看客之间交谈不断—— “那位老丈都说了,胜也不可生出骄横之心,这少年也是咎由自取了。” “没错,可惜了十三郎今天要败北。” “听说赌注一共是一千贯!” “此话当真?这…这可是一千贯!” “一千贯又怎么了?那可是南康穆氏!” “一千贯啊一千贯,当真是惊天豪赌……” 姜羲和老者听不见两楼里的人在说什么,二人全神贯注都在赌局上。 老者惋惜地摇头:“你太心急了。” 姜羲倔强地瞪眼,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 “胜负难料!”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2章 扮猪吃虎的少年 所有人认定的最后一局,开始了。 念着这一局的至关重要,姜羲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她甚至故意拖拉时间,不肯放弃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她很心急。 可越心急,就越容易出错。 就在她要往盒中放铜钱时,因紧张而僵硬的手不慎出了差错—— 哗啦啦啦。 铜钱撞击着盒底,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呼吸一滞,飞速看了一眼老者,又伸手去抓即将被盖上的盒子,无比懊恼地低呼:“等等!这次重来!” 老者挡住她的手,说: “开局不悔。” 姜羲自是不甘心的,她回头喊了一声:“穆昭公子!”并朝穆昭使眼色,示意他站出来帮她说话。 穆昭神色莫测,在片刻静默后,摇摇头:“就按照规矩来吧,开局不悔。” 从旁的海棠美人领了意,越过姜羲请老者下注。 “一。” 老者负手而道。 他本就靠耳力听声辨钱,姜羲一失手,简直就是把答案亲自送到他面前。 海棠美人轻叹一声后,打开盒子。 大概这座飞桥之上,所有人都认为老者必胜无疑。 海棠美人有意拖延,当最后结果出来,她先是一愣,表情转为惊讶,进而又化作喜悦。 她侧头看向穆昭,却见十三郎神色幽深。 他没看见结果吗? 不,他看见了。 海棠美人来不及去思索穆昭神情背后代表的含义,身旁的另一美人已经皱眉道出结果。 “开,二摊。” 本以为已将胜利握在手中的老者,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 “怎么会!”他脱口而出后,立马低头看去,却看见桌上空处明晃晃摆着两枚铜钱。 怎么会多了一枚! 老者确信他方才没有听错,难道说……老者选择看向姜羲! 谁知姜羲看上去比老者还要意外,且掩饰不了笑意。 “我都说了嘛!胜负难料!”姜羲挑眉,少不了少年人得意时的扬眉吐气。 从她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她。 偏不知为何,老者就是放不下那份对姜羲的疑惑。 尤其是在他错了,姜羲却对了之后,这份疑惑的分量也在逐渐加重。 是他太小心眼了吗? 老者沉着地开始了下一局。 这一次,他还是错了。 他又少数了一枚。 在胜利门前徘徊的滋味应是很不好受的,老者没有表现出心焦,但主动权到了他手上后,他还是有意试探。 就像丢出一枚鱼饵,看姜羲会不会咬钩。 糖衣炮弹啊。 姜羲笑了,对此她的反应是—— 鱼饵收了,鱼钩丢回去! 所以她拿下了第九胜,再次与老者齐平,还赢得滴水不漏! 九比九平! 这跌宕起伏的剧情让太多人看不懂了,但那两楼中也不乏樟州城中的一些精于谋算的人物,他们身在局外,更能看清此山真面目。 拨开迷雾,在那重重障眼法之后,是一个扮猪吃虎,心机深沉的少年。 少年至始至终都掌握着这场对赌的主动权,不论是一开始故意输给对手,还是利用对手心性漏洞打压气焰,抑或是再次示弱,让对手重拾优势……竟然都是少年步步为营的谋划!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少年在两退两进见,已经彻底拿捏住了对手。 她不仅会赢得这场对赌,更是从计谋与手段全方位的碾压了对手! 恐怕以后再在赌桌之上遇见,这老者见了少年都会立马绕道离开! 一场纯属玩乐的对赌本来不算什么,如今却会因为少年的惊艳表现,成为日后樟州城内的一大谈资。 而亲自围观了这场赌局的看客们,则擦亮眼睛,等待最后的胜负。 一场早已分出的胜负。 老者还未死心,真正的最后一局到来,他也不会放弃抓住最后的机会。 姜羲眉眼早已归复平静,她这次有意将铜钱弄得叮当作响,都懒得掩饰,也像是在对外承认,是的,刚才都是她在演戏。 等了很久很久,老者才给出答案。 “四!” 姜羲略显惊讶。 她从海棠美人手里拿过小扒子,亲自将结果摊在老者面前。 是二。 老者身躯一颤,惊讶的视线不断在姜羲和桌上的两枚铜钱之间变换。 半晌,他才长叹一口气。 “我输了。”承认了结果后,老者却释然不少,“枉我刚才自以为抓住了你的漏洞,哪想一脚踏入另一个陷阱。我实在是输得不冤。” “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我日后定然铭记于心,时时警醒。” “姜九。” 老者见少年说得真诚坦荡,并不是胡诌一个名字出来骗他,点点头:“好,姜九,我记住了。” 说完,他冲着姜羲一拱手,转身,离开。 在经过盛明阳身边时,老者叹息着颔首致歉。 盛明阳不耐烦挥挥手。 老者不曾多言,从飞桥上离开了。 盛明阳没有离开,他要盯着这个名为姜九的小子,看他是怎么赢下最后一局的! 姜羲忽的眉开眼笑。 她轻抚袖子:“请开。” 她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被认定为胜利者的笃定。那果实就在木盒中,只需要姜羲说出一个字,便将胜利果实轻松摘下。 只要一个字。 姜羲嘴唇嗫动,含在唇齿间的声音即将吐出的瞬间—— “轰!”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声响,随之而起还有噼里啪啦,像过年爆竹的声音。 可不是爆竹? 春风楼那座临河以竹竿搭建起来的彩楼,燃起来了! 原本缠绕在竹楼上作为装饰的彩绸,此刻充当了最好的助燃物,悄然而起的火舌顺势攀爬,眨眼间就点燃了整座彩楼。 “快走!” 姜羲伸手揽住距离最近的两位美人,那小竹竿似的手臂,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顺势圈住美人纤细弱柳的腰肢,带着二人就往春风楼的方向跑。 两位美人被拖着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算清醒过来。 她们感受到脚下的飞桥,已经开始不安晃荡,因为一座彩楼的燃烧坍塌,两楼之间的平衡被打破,飞桥也变得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垮掉! 她们咬牙跑了起来,虽吃力了些,却不至于成为姜羲的累赘。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3章 落水 姜羲是反应最快的,她拔腿就跑,顺便带上两位美人。 穆昭和盛明阳这二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却是愣了好久,才意识到此刻状况。他们能做什么?当然是跑啊! 深陷大火的是春风楼,与春风楼一河相隔的醉仙楼没有受到牵连,盛明阳踩着摇摇欲坠的飞桥,顺利回到醉仙楼,被一群关心的人围住问长问短。 盛明阳敷衍两句,越过众人,望向春风楼。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成熊熊大火,顺着丝绸点燃了整座彩楼,直接拦在了飞桥与春风楼二层平台中间,成了一道火门! 嚣张的火焰并没有就此停留,它顺势爬上了春风楼,因为这些亭台楼阁基本以木质为主。滚滚热浪逼退了二层平台上的那些乐师跟妓子们。 就连春风楼内,远不至于被波及到的那些樟州城内的达官贵人们,四下狼狈逃窜,混乱中尖叫声此起彼伏,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十三郎!” 发出尖叫的是春风楼的鸨母,她被春风楼的莺莺燕燕们围在中间,看到被阻拦在火势之后的穆昭,几乎快要晕厥了! 如果穆氏最受宠的十三郎在她春风楼出了事……鸨母花娘完全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是什么! 她推搡着身边的人,怒骂他们的无能,让春风楼的人赶紧救火。 “快去把十三郎救回来啊!”鸨母厉声大骂,眼中除了十三郎,好像并没有看到飞桥上被困住的还有另外三人。 清晰目睹一切的姜羲,扯了扯嘴角。 但她没有太多功夫去纠结封建时代下人命的贵贱高低。 她只知道身旁的两个女子是无辜的。 “往另一个方向跑!” 姜羲突然扬声道,好似当头棒喝。 两位美人仍然懵懂,但穆昭最快速地反应过来。对啊,他们可以往醉仙楼的方向跑,为什么自找死路呢? 穆昭懊恼不已,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所影响,竟然迟钝至此! ……迟钝的穆昭更是忘了,是谁带头往这个方向跑的。 姜羲带头,二位美人其次,最后是穆昭,四人迅速顺着飞桥奔向醉仙楼方向。 可是这飞桥长得横贯樟州河,又有了先前的耽搁,在姜羲几人快要跑过飞桥的时候,春风楼的彩楼——塌了! 一方的倒塌,便是飞桥的倾斜。 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姜羲等人便已经稳不住身子往后仰去。 如今距离醉仙楼不过几步之遥。 姜羲及时稳住身子,瘦小的身板爆发出一股力量,竟然伸手拽住两位美人,一把将她们推上了醉仙楼! 两位美人跟滚地葫芦似的翻了几圈,就此逃过一劫。 剩下来的姜羲和穆昭就没那么幸运,竹桥的一头随着倒塌的春风楼彩楼砸入河中,另一头扯着醉仙楼彩楼也是摇摇欲倒,而两人顺着与河面近乎垂直的倾斜竹桥,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二人却及时抓住了飞桥的栏杆。 身子在半空中晃悠,却到底没有掉下去。 穆昭刚费劲仰起头,就猛地眼前一黑。 一个人从上面砸在他身上,还正好撞到他的鼻梁,撞得他头晕眼花,手上也自然抓不住,直直掉入河里。 这时才冲到醉仙楼的穆氏侍卫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十三郎落了河…… 糟了!十三郎不会水! …… 穆昭本就被掉下来的姜羲砸得头晕眼花,又突然落入河中,冰凉刺骨的河水呛了他满口,这狼狈不堪简直是他平生仅有! 清醒的穆昭必然会因此恼羞成怒,但现在的穆昭,却是半昏半醒的穆昭。 和他不同的是姜羲。 她掉下来的瞬间就知道会入水,便提早准备屏气凝神。 方才阵仗闹得挺大,其实飞桥距离河面不算高,落入水里也不算摔死,顶多会被呛几口水而已。 她有所准备,连呛水都没有,顺利入水后立马开始划动手臂,没一会儿就适应了河水,轻盈地浮在河水中。 她扭身,一眼就看到穆昭。 幽暗河水中,姜羲睁开的眼睛里也都是粼粼的暗光。 她靠近穆昭,看着晕过去的他,右手捏成拳头,毫不犹豫地狠狠砸出! 水里是没有声音的,水流也阻碍了姜羲的拳势。但姜羲这一拳,仍然结结实实砸在穆昭的眼眶上。 穆昭闷哼一声,竟然倏地睁开了眼! 他反而被姜羲一拳头给砸醒了! 姜羲手抖了一下,赶紧扭头逃走。 游了没多远,姜羲忍不住回头。 穆昭不知何时又晕过去了,就这么静静漂浮,在头上那片满河面细碎如洒金的灯火辉光映照下,三千青丝散开,好似幽暗河里徐徐绽放的花。 他面如琢玉,平静而美丽。 连河水挤压着肺部也没给他带来任何痛苦的神色。 因为他晕过去了,整个人都在不断往下沉。 姜羲遥遥看着这一幕,心底有些迟疑。 她现在最好的选择是赶快离开,否则对上穆昭这样的世家公子,万一被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怕是会气恼得想要弄死她! 而且,很快就会有人下来救穆昭,毕竟河上那么多的小船,是一开始为了落水的舞姬准备的。 他肯定不会死。 姜羲这么告诉自己,却在迟疑了短短三秒后,果断朝他游去! 一手环住他的胸口,一手使劲划动,姜羲带着穆昭朝着水面上浮。她没看穆昭,自然没发现,穆昭睫毛微颤,竟又悠悠转醒。 他恢复了一些意识,又不是完全清醒。 昏沉之中,他没感受到眼眶上火辣辣的钝痛,却意识到他正被人带着往上游。 环住他的手臂很瘦弱,却很温暖。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嫉妒他的堂兄不顾他的幼小,将他一把推入莲池里。 他被水草束缚住手脚,挣脱不得,险些被淹死。 如今这位堂兄见了他,只会畏惧得绕道走。 可小时候的阴影,留下了就是留下了。 在他心脏上扎根,在他每每以为自己早已不放在心上的时候,就会冒出来一通肆虐,得意又嚣张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但是。 在那手臂的温暖下,这根深蒂固的阴影,竟是动摇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4章 天子一怒,姜羲一怒 穆昭清醒了片刻,很快又陷入昏迷。 姜羲已经带着他冲出水面,也刚好听到四周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是穆昭那些侍卫,还有小船上的人。 穆昭身份贵重,此地所有人,包括盛明阳在内,都承受不了穆昭身亡的后果。 自然只有奋力相救。 姜羲带着穆昭悄然在水面冒头,还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上来了。 姜羲认定这是个绝佳机会,把穆昭一把推向距离最近的某个黑衣侍卫。 然后,她又憋气下沉,灵活得像是一尾鱼儿,甩甩尾巴,钻入河水里,借着夜色下河水的昏暗,避开寻找穆昭的人们,悄无声息地游走了。 “十三郎在这里!” 穆昭也被及时发现,很快被救到小船上,善水性的侍卫上前帮穆昭按压胸口。没一会儿,穆昭就呛出胸腔里的水,剧烈咳嗽起来。 他还没醒,侍卫们却不敢耽搁。 迅速抬着穆昭上岸,坐马车直接离开。 醉仙楼上,盛明阳还没有离开。 醉仙楼的彩楼塌了一半,却并未影响醉仙楼。 只是刚刚穆昭才出了事,盛明阳再往平台上走,一堆人都想要把他死死拦住,再承受不起盛明阳出事的可能。 盛明阳不耐烦地拨开人群,霸道冲出重围,来到二层平台,探身往下望。 樟州河重归平静,那些入水救人的侍卫已经离开。 明明还有一人。 盛明阳垂眸凝望樟州河面,水面上跳动的火光,也倒映入了他意外沉静的眼底。 那家伙……死了么? …… 姜羲当然没死。 她不仅没死,还完美达成目标,借着河水遁走。 穆昭的那些侍卫大概更在意穆昭的生死,无暇顾及她。另外留下来寻找她的人,几度来回都没发现人影,也都当她是被河水冲走了。 她又顺着樟州河游了一段才上岸。 顶着这湿漉漉的头发跟衣服爬出水面,大半夜的真的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水鬼。 还好这附近没人。 姜羲拨开脸上凌乱的发丝,低头一看—— 湿透的胸口,平平的胸口。 ……真是落水也不用担心女子的身份暴露啊。 姜羲微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骂人。 她临河而立,远远望向那半空上的浓烟滚滚。 春风楼毕竟是临河的建筑,哪怕着火,就地取水也很方便,到现在,大火应该被熄灭得差不多了。 一场繁华热闹,最后以火灾收场,碧瓦朱甍化作满地零落。 她望着春风楼的飞檐一角,忽的笑了。 波光淡淡,潋滟万千。 这舒展眉眼的畅快一笑,竟让眉间多了浩渺苍远,如苍鹰高空而歌,如此肆意而骄傲。连她那寻常平凡的眉眼,也跟着焕发出璞玉般的光华。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诸侯一怒,战乱狼烟,民不聊生。 她姜羲一怒……或许撼动不了这些天之骄子高高在上的地位,给他添点麻烦还是可以的。 比如这场火。 又比如穆昭眼眶上的乌青。 “喵呜。”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姜羲的沉思, 她回头,刚好看见草丛里钻出一只毛发光亮、又胖又圆的橘猫来,舔了舔爪子,懒洋洋地冲她叫。 该回家了。 姜羲因脑中突然冒出的那个“家”字一怔,又摇摇头,带着一身湿意水汽离开。 …… 穆昭刚被送回穆府,穆氏的族人们便得到了消息。 最先赶来的是穆昭的父亲穆征。 “十三!”穆征刚跨进门,跟着就红了眼睛。 一想到自家那如玉的儿子落了水,就止不住的心疼。 穆昭还没醒,穆征已经朝着他身边的人大发雷霆,怒问他们是怎么照顾十三郎的,竟然将人照顾进了水里! 稍晚一步赶来的妇人,撞见穆征怒斥下人,冷冷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飕飕扫向穆征:“十三郎还没醒!你莫要在这里大吵大闹,当心吵醒了他!” 妇人衣饰雍容,却简单讲究,正是穆昭的母亲,穆征的夫人——盛雅。 没错,穆昭母亲出身盛氏,乃家中嫡女,身份贵重。 从辈分上算来,穆夫人还是盛明阳的堂姑姑,穆昭跟盛明阳也有一层不远不近的血缘关系,却不知为何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穆征虽是长房嫡子,却排行第六,加之天分寻常,在家中不受重视。穆夫人身为盛家嫡女,若不是嫁进来之前亲口发话选了穆征,这桩亲事大概也轮不到穆征。 因此穆征对夫人素来敬重,夫妻二人多年以来也是琴瑟和鸣。 积威已久的穆夫人发话,穆征从善如流地住嘴。 穆夫人匆匆奔赴床前,瞧见幺子那苍白的脸色,心脏跟着被揪起。 什么盛家嫡女,什么穆征夫人,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心疼儿子的母亲。 穆夫人哽咽道:“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大碍。”穆征走过来,安慰地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十三郎一贯吉人天相,这次落水也很快被救起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穆夫人沾了沾湿润的眼角,平复了情绪,半晌,才将下人们叫到外间。 “说!十三郎今天为何会落了水!” 下人跟侍卫们都不敢隐瞒,将今天在春风楼的事情一一道出。 “胡闹!”她怒目而视,精致娴雅的眉眼也染上了真怒,“十三郎不懂事,你们这些人不懂事吗?竟然跟着他胡闹?” 穆夫人盛怒之下一拍桌案,面前那些下人跟侍卫的头压得更低了。 穆夫人又问:“你们说的那姜九,是何人。” “是十三郎在街上遇见的一个少年,模样寻常,却在城里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十三郎见她有本事,就亲自去请了她。” “请?”穆夫人一挑眉。 她亲儿子的秉性她能不清楚? 穆夫人忽的皱眉,又让他们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详细地说了出来。 话语虽然零碎,却很快完整拼起故事全貌。 穆夫人若有所思,喃喃低语了一句:“这少年,怕是不简单。” 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穆征抬头,疑惑地哦了一声:“一个博戏高手而已,怎么称得上不简单了?” 穆夫人笑了,纵然保养极好,眼角也有一道皱纹,因笑意也更加明显。 没等她说什么,里间的人就匆匆来报,说十三郎醒了。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5章 四皇子 穆征与夫人穆夫人进来的时候,穆昭怔怔的在发呆。 穆征开口就问:“十三郎感觉如何了?……咦?为何没有反应?会不会是呛了水,人变傻了?” 看穆征忧心忡忡的表情,可见他是真的在认真思考穆昭傻掉的可能性。 穆夫人懒得理他:“十三郎,你可还有什么地方觉得不适的?阿娘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穆昭从怔愣中回神,抬起头,闷闷喊了一声“阿爹”、“阿娘”后,接着就没声儿了。 看他神情变幻,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又归于平静。 “看出这件事情有猫腻了?”穆夫人突然发问。 “阿娘也知道?”穆昭刚脱口而出,便懊恼地扶住额头。 穆夫人的话里隐隐有笑意:“我早盘问过侍卫们,这场火来得蹊跷,事后有人在彩楼下发现了一点痕迹,这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什么?”穆征登时大怒,发须无风而动,“竟有人想要谋害我儿?” 穆昭没说话,连惊讶也无,可见是早有预料。 “是那个少年吧。”穆夫人徐徐而道,“姜九?” 穆昭仍然不说话。 似是默认,也似是无话可说。 穆夫人:“看来这件事给你的打击挺大?怎么,堂堂穆昭公子素来精于算计,无往不利,竟然也有一天会被人算计了去?心有不甘?还是耻辱愤慨?” “阿娘。”穆昭口吻无奈,沉默到底被打破了。 刚开始,他不是没有愤怒。 一想到自己竟然傻到以为那少年是以两退三进之法,彻底败了盛明阳请来的博戏高手——穆昭便深以为耻。 他怎么就没看到,那小子的心思根本不在赌局上,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在穆昭回忆起姜羲带头往春风楼方向跑的故意拖延,以及推走无辜美人却松手砸在他身上的种种行为时,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以方便为由中途离开; 以赌局之名拖延时间; 以带头之举拖他下水;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姜九那家伙从头到尾的一场精心谋划! 不过。 “阿娘是怎么看出来的?”穆昭自己身在局中,一抽身便能看明白,这不奇怪。但母亲对那些细枝末节一无所知,又如何能推断出姜九就是幕后布局之人呢? 一派端庄娴雅的穆夫人低头帮穆昭整理腿上的被子,很随意说道:“任何人的行为都有迹可循。那少年姜九与对方素无瓜葛,又无恩怨,怎么会费尽心思只为打压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丈?除非是别有目的。” “而你让那少年替你出面参与赌局,使的也不会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有本事的人终归是傲气的,心有不快,当然要出手报复。” “所以,这别有目的,便是为了——报复你!” 穆夫人言笑晏晏,眼底的促狭似乎在问穆昭—— 说得可对? 穆昭无奈拱手求饶:“阿娘的智慧,儿子万分莫及。” 穆夫人颔首:“但那少年心性不算太坏,总结她的行为,不过是为了给以势压人的穆十三郎一个教训罢了。” 穆昭安静了良久,才突然说了一句: “没错。在水中,是她救了我。” 她本可以立即遁走离开,却转身救了他。 将他推落这个境地,又伸手将他拽起……姜九…… 穆昭在嘴里呢喃着那个名字时,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思,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别的什么。 穆夫人见儿子神色有异,拍拍肩膀,让他好生休息。 而后,拽着从头到尾都没听懂的穆征走了。 …… 春风楼的火势终于在水龙之下熄灭。 狼狈不堪的鸨母望着临河那面黑焦焦的断壁残垣欲哭无泪。 虽说主要燃烧的都是竹搭的彩楼,春风楼这片楼阁受损的地方并不多,可一想到好好一桩美谈,明日却要变成樟州城里的笑话…… “最好别让我查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在我春风楼闹事!”鸨母恶狠狠骂道。 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迈进来,凑到鸨母耳边说了什么。 鸨母惊愕道:“什么?寿仁坊让我们不必查下去了?” 寿仁坊位于城西,是穆氏族人聚居之地。 此坊有半坊之地都是穆氏百年老宅,另外半坊也基本是附庸穆氏之人所居。 故而整个樟州城的人,都习惯用寿仁坊来称呼穆府。 鸨母心情很不好。 揪不出罪魁祸首,这口气只能就此咽下,当然憋屈!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来火上浇油—— 欢快的丝竹乐声从河对岸传来,竟然是醉仙楼! 相比春风楼这片楼阁的黯淡无光,醉仙楼点亮了婴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将整座楼阁照耀得宛若琉璃仙宫,远远都能瞧见妖娆起舞的妓子,跟寻欢作乐的豪客们。 很显然,对岸春风楼的惨淡没有影响到他们。 甚至于有些在春风楼破坏了兴致的客人,也掉头去了醉仙楼。 明明他们醉仙楼……哦不,是十三郎赢了赌局!怎么醉仙楼一副他们才是胜者的做派? 鸨母不爽极了,却知道盛六郎还在醉仙楼上,只能暗暗咬牙,诅咒几句醉仙楼早日关门大吉罢了。 也是此时。 原本紧闭的樟州城门被打开,一辆低调内敛的马车在一队轻骑的护送下,悄悄进了樟州城。 已是入夜时分,进城大街上并无行人,临街的铺面也尽数关闭,但一堆火把的照耀下,还是有一支不大不小的迎接队伍守在城门口,等待马车内的贵人而至。 队伍为首的,便是樟州刺史,杨志源。 马车在距离杨志源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一只手掀开门帘,露出那位神秘贵人的真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虽是少年郎,却也是身份尊贵的少年郎。 在夜色下,那面容看得不大真切,依稀能瞧见些许清隽的轮廓。 唯有一双眼睛,因盛满的笑意而灼亮。在看向刺史等人时,又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跟睥睨。 杨志源纵使身为刺史,也不敢怠慢,上前拱手: “见过四皇子。” 他身后人也整齐划一地拱手: “见过四皇子!” ------题外话------ 上一章关于穆昭母亲的称呼有细微修改,可忽略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6章 消失的李家人 和煦晨光下的玉山,宛若流动的山水画。 草翠木也青,鸟鸣山愈静。 在半山腰的一处敝旧的草屋小院。 “娘子,饭好了!” “喵呜喵呜。” 阿福跟阿花一前一后跑进屋,撞开了紧闭的屋门,也带来了满室的清辉。 床上拱起的一坨动了动,跟着从被子里冒出一个脑袋。 姜羲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揉发红的眼角,掀开被子坐在床沿。 阿福从屋外端来热水,帮着姜羲洗漱。 阿花轻巧地跳到床上,顺带在略带余温的被子里打个滚儿。 说来也怪,阿花这只不知打哪儿来的肥橘猫,多半是在山野间长大,偏偏拥有一身不需要怎么打理,也能光亮顺滑跟缎子似的金色毛发。 看它整日在房梁屋角窜来窜去,身上却不染尘埃,更不会像普通猫儿那样追逐老鼠。吃的要么是阿福做的小鱼干,要么是山野鲜果,特立独行得很。 久而久之,姜羲不仅默认了这只古怪的猫作为家中一员,对它乱钻被窝的行为也开始慢慢接受。 就像现在,阿花从地上跳到干净的被窝里,姜羲也没嫌弃,还伸手在它肥乎乎的身上揉了两把。阿花也不以为耻,还把肚子翻过来,发出惬意的咕噜咕噜声。 姜羲这下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沉溺在撸猫的快感中不可自拔。 早饭是白粥配酱菜。 姜羲安慰自己,味道虽说寡淡了点,但也正因如此,才叫养生啊。 “娘子,我们的米缸就快要见底了,今天是不是该下山了呀?”阿福说起下山,就愁眉苦脸得不行。 自从姜羲“恢复”,她就习惯事事与她商量。 所以阿福提到下山,姜羲也知道她所谓的下山,就是去找姜氏的族人,要点米面吃食,毕竟这一主一仆住在山上,没有任何的经济来源。 姜羲眸光微冷,轻轻放下筷子,声音却蓦地沉下:“不是每月都有固定的日子?” 阿福点点头:“本该是昨日的,可……” 不用阿福说,姜羲也能想到姜氏老宅那些人的嘴脸。 她成为如今的姜元娘已一月有余,前几日刚好见过姜氏老宅的人。一个粗使仆妇,却在她面前颐气指使,傲慢得宛若当家夫人。 可想而知,姜氏的人待她又是怎样的态度。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山下就不用去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姜羲轻飘飘一句话,却彻底安了阿福的心。 在她看来,自家娘子神通广大,有什么不会的? 顶着阿福的狂热崇拜眼神,姜羲颇感压力地轻咳两声,索性起身去小院附近走动散步,也用这种简单锻炼的方式来恢复身体。 其实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效果,看姜羲这将养了一个多月还是瘦小没什么肉的身板就知道。 姜元娘的身体早年伤得太狠,恢复须靠食补,单纯运动起不了作用。姜羲这样做,也就是习惯使然。 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活脱脱一副地主老财样儿的姜羲,走到山坡的一块大青石旁,费了老大力气爬上青石。 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跟在她背后的阿花,带着一身肥肉轻巧跳上大青石,在她旁边蹲坐下。 那猫眼儿斜睨着她,充满着挑衅。 姜羲不生气,揉了揉猫脑袋:“阿花,你爱我爱得很深嘛,我走到哪儿你都要跟上?” 阿花一愣,冲着姜羲张牙舞爪。 姜羲轻哼一声,眸光流转,带着淡淡随意,瞥向那玉山之下。 所谓登高望远。 姜羲选在这位置,一眼就能把樟州城尽收眼底。 虽有雾霭流云遮掩,但那一片巨大的黑色城池,就像一头亘古不变的巨兽。看似宁静,内里不知道多少暗流汹涌。 别看前几日她还在盛乐坊搅风搅雨,好不畅快,俨然一副不畏权贵、敢于抗争的斗士模样。 如今问她怕不怕——她当然是怕的! 姜羲打小就被家里人耳提面命,她的性命比一切都重要,就算周遭人都死绝了,她也不能为了帮忙而让自己身陷险境。 这教养的道理或许凉薄,但一想起前世,哪怕她手指被水果刀割个小口子,家里人也会跟她马上就要血流成河不治身亡似的哭天喊地。 不禁莞尔。 “去吗?” 姜羲唇间的呢喃,随着风飘过来。 阿花也听到了,疑惑地抬头喵喵喵。 姜羲拍拍它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早就做了决定……毕竟我不再是以前的姜羲了,任那是龙潭虎穴,也该去一闯不是?” 就算那穆昭在城里设下天罗地网,她不去闯一闯,又怎么知道破不了局呢? 笃定之后,姜羲迅速从大青石上跳下。 还差点儿一个不慎崴了脚。 姜羲快步回了小院,三两下换布衣扮作少年模样,匆匆走出小院。 可没走几步,姜羲脚下一顿,又半路折回来,挑了一顶竹编的斗笠戴上。 压低的帽檐,遮掩住容貌,姜羲这才满意,抱着手臂晃晃悠悠地进城,俨然一个好吃懒做、就知道进城闲逛的农家少年。 打一进城,姜羲就开始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时刻警惕可疑人物。 但凡发现有人在看她,就加快脚步避开视线。 遮遮掩掩走了一路,姜羲都有点累了。 留神看向四周,咦,有点眼熟? 姜羲恍然,这里不是那日假死的李家妇人所住的安乐坊吗?听说她家还在这里开了一间铺子? 姜羲心念微动,跟着找寻起李家的铺子来。 她记得,应该就在这附近。 姜羲自负记忆力过人,那日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李家的食铺位置与外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她所站位置,右边第二个巷口开始数的第三个铺子。 临街架着锅,李大郎站在油烟后面忙碌,妻子柔娘熟稔地招呼客人,家中幼子蹲在店口玩耍,要是看铺子忙碌,还会很懂事地跑来帮忙。 这是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樟州人家。 也是樟州街上千篇一律的寻常景色。 可是现在。 姜羲记忆中生动的画面轰然倒塌。 同样的食铺,同样的夫妇,同样的幼子——却没有了她熟悉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庞。 姜羲倏地脸色煞白。 ------题外话------ 今天第一次的PC首页推荐啊,求收求收~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7章 天之骄子 就在姜羲惊疑于李家人的消失,就算知道可能会有危险,仍然固执地选择上前询问李家人下落时。 同在城中的另一处大街,以茶闻名的桂子楼中,依然是那个临街靠窗的位置,穆昭懒散地靠坐,指间捏着一只玲珑的碧玉茶杯,望着杯中的茶汤,也不知道想着什么怔怔发呆。 金灿阳光穿过窗棂,将他照耀得宛若玉琢璧人。 盛明阳踏上二楼,抬眼便看到这一幕。 令旁人惊艳感叹的画面,却只能让他轻嗤撇嘴—— 穆昭这家伙,像极了他爷爷的百兽园中的孔雀,整日抖着一身锦绣羽毛,骄傲陶醉在自己的美丽当中。 呸,晦气。 尽管极不情愿,盛明阳还是走上前去,在穆昭对面大喇喇落座。 “你倒是还有闲心喝茶。” 穆昭回过神,瞥他一眼,毫不客气回击:“不然呢?抱着我阿翁的腿哭天喊地?” 盛明阳嘁了一声:“长安来的那位贵人,打着为圣人尽孝心的旗号,可他真正为何而来,我们都知道。” 听他提及此事,穆昭稍稍正色:“是啊,来者不善。” “我也听到,这位贵人在长安算不得受宠。” “若是受宠……会来江南?” 穆昭、盛明阳二人脸上不约而同浮现些微冷意。 长安圣人派遣堂堂皇子亲下江南之心,他们两家都心知肚明。 一场风暴的漩涡已经在悄然凝聚,而身在漩涡中心的穆昭、盛明阳二人,是感受最明显的。 此刻两人表现出来的模样,与平日里在樟州百姓面前你争我斗的浪荡纨绔子弟形象比较,简直是判若两人。 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他们。 在残酷森严的世家体制下长大的——真正的天之骄子。 穆昭与盛明阳没有多说,两人素来不和,此次是因为四皇子自长安下樟州一事,临时站到统一战线罢了。所以一些敏感话题,点到为止。 盛明阳突然往椅背一靠,手抱着后脑勺,嘴角斜斜挑起。 “管那么多呢,书院又要准备招手新学子了,我呢,就打算待在书院好好用功读书,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穆昭轻呵。 “对了!倒是你!”盛明阳咧嘴笑得很欠揍,“我听说几日前,堂堂的穆十三郎被人坑了?” 穆昭脸色骤然一变。 盛明阳笑得更欢了:“我还真想再见见姜九那小子,仔细看看坑了穆十三郎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儿!” 穆昭心绪复杂极了,却不会露怯,当即冷笑还击:“那我倒要问问盛六公子,输得一败涂地的滋味如何?” 被击中痛处的盛明阳腾地跳起。 那天的事情绝对是他的此生耻辱! 信心满满地开始,结果却踢到石头狠狠摔了一跤——这种经历盛明阳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突然想起什么,盛怒重归冷静,扬眉笑起的时候,竟有几分洋洋得意。 “你且等着,这件事情还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 穆昭皱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待他多问,盛明阳的贴身侍卫出现在二楼,也不知道跟盛明阳耳语些什么。 只见盛明阳听了,兴致勃勃就离开了。 留下穆昭,若有所思地捏起茶杯。 一饮而尽。 …… 姜羲的心里很不平静。 只是她习惯掩饰自己的情绪,内心越焦急,外表看上去反倒越冷静。 方才对那家人的追问毫无所获,他们也是前几日才盘下那家店面做点小本买卖,根本不知道什么李家。 姜羲还问了附近的邻居,那些人竟然齐刷刷地说不知道李家。 姜羲不甘心,随手从街上拦下一位妇人,问起城东发生的起死回生一事,被问到的妇人竟然一脸茫然,声称自己从未听说过。 那一刹那,姜羲几乎难以呼吸,冷意如潮水席卷全身。 很难想象,一家人的生活痕迹会就这样被轻易抹去,仿佛一颗水珠,在太阳下一晒,便轻易被蒸发……没人记得他们。 ——遗忘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一件事情。 姜羲站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 她加快脚步,按照记忆转头进了一条小巷,在一户人家的小院前站定。 姜羲曾随一位老丈来此,医治他那受到惊厥的小孙子。 小院的房门紧闭,里面也没有任何声音。 像是已经人去楼空。 姜羲迈步上前,想要上去敲门。 抓着入手冰凉的门环,姜羲手臂僵硬,突然就没了扣门的勇气。 “小郎君找人吗?”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是一个打扮寻常的妇人,许是住在这附近的。 姜羲迟疑道:“我想找住在这里的刘家人……” “你是他家的亲戚吗?”妇人问了,自己都觉得不信。 面前这少年虽然戴着斗笠看不清长相,打扮也似乎是寻常的农家少年。可他一身磊落清冽的气质,就像雪压青松,与身后充满烟火气的小院儿格格不入。 哪里像是刘家的亲戚? 姜羲摇头:“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似乎都不在家?” “啊,对了!他们家前几天似乎出了什么事儿,一大清早就匆匆收拾行李,举家去投靠亲戚了!” 刘家人大概是是故意避开街坊邻居,才选择在清晨无人时离开。 偏偏遇上这妇人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扫地,正好撞见刘家人搬家。 姜羲:“能告诉我,到底是几日前吗?” “大概……五日?” 姜羲心头一沉。 五日前……正好是她从盛乐坊遁走的第二日。 李家和刘家的消失,是因为她吗? 是穆昭为了报复她? ——姜羲不知道。 但她直觉,至少这一切不是与她完全无关。 在她本人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陷入了一场不知名的漩涡中。 就在姜羲的衣袖里,放了一张她亲手画的兽面图腾。完全是按照她的记忆,以及山洞里面具男子所带的玉佩的样子,绘制而成。 原本她想利用这画,看看能不能在樟州城里找到一些跟兽面图腾有关的线索。 现在她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危险。 ------题外话------ 额,我以为这章已经在昨天晚上提前发了,结果……咳咳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8章 雪心斋 姜羲道别好心告知她刘家去向的妇人,裹挟着满脑子复杂混乱的思绪,走了没两步,又突然停下来。 “不……不是他。”她轻轻自语道。 李家消失,刘家搬走——若这一切不是巧合,而真的是与她有关的话,则幕后可能性有三。 第一,是穆昭为了报复她所为。 第二,被她触及了利益的杏林堂为了报复她所为。 ……姜羲来大云才多久,入樟州才多久,得罪的不过就是这两方。 不过。 首先是穆昭,以他身为穆氏公子的身份,完全有这个能力让两家消失。 但是,姜羲与他接触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能看出穆昭之本性。若他要报复,大抵会直接找上她姜羲,而不是让一家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并且这个所作所为,根本不符合他的目的。 所以,排除。 其次是杏林堂,李家和刘家的消失无疑是符合他们利益的。这两家消失,再将城东发生的事情遮掩一下,杏林堂照样是樟州妙手回春的杏林堂。 但是,听穆昭那日说要帮姜羲时语气中的随意,就足以见得,杏林堂对姜羲这样的小人物来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但在穆氏跟前就不值一提了。这样的杏林堂,哪能在樟州城里一手遮天? 他们是有心而无力,所以,同样排除。 “那么剩下的可能……”姜羲眸中暗光流转,“在这樟州,还有一波蛰伏在暗处的敌人,在盯着我。” ……如此神秘、又居心叵测的暗藏者,不是敌人,又是什么? 想到生死未卜的李家,被迫离乡的刘家。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能离开樟州了。”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迈步出了小巷,出了安乐坊,融入大街的如织人流。 她沿街走了一会儿,目光顺着临街的铺子,一一扫过。 她略过了一家当铺,又略过了一家玉器店,最后停驻在一家书铺的匾额上。 雪心斋。 只是一家售卖书籍的书铺,名字倒是雅致的很。 符合雪心斋此名的,还有它的外观。 它的面积极广,足有四五间铺子加起来大,又有二层楼高。正门左右各自摆放一座象征文运昌盛的麒麟石雕,其后又挂着一幅劝学对联,看字体飞扬飘逸,当是大家墨宝。 姜羲折身,上前入内。 入目一扫,姜羲稍稍讶异。 这雪心斋打的虽是书铺名号,内里看上去竟然与前世的图书馆有几分相似。 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不同书籍,木质香气混合着纸墨书香。书架间穿梭着不少向学的年轻人,或是挑选书册,或是在靠窗的书桌上抄写。 静谧如水隐隐浮动,雪心果真不负雪心之名,入内走一遭,连姜羲心底些微的浮躁也尽数褪去。 浸染在书香之中,这雪心斋还真是一处好地方。 此时,正好两名少年低声交谈着从她身边经过,话语内容自然也飘入了她的耳中—— “今日是你第一次来樟州,为兄特意带你来见识见识这雪心斋。” “原来这里就是三希先生的雪心斋?” “没错,三希先生亲自开了这雪心斋,除了方便我们这些学子买书,也是为了帮助那些贫寒学子。看到那边坐在书桌前抄写的人吗?除了抄书先生,还有很多买不起书的寒门子。三希先生不仅允许这些学子在雪心斋中抄书,还无偿提供笔墨纸砚。” “三希先生不愧是六道书院的山长啊,同样是江南两大书院,六道书院可不像江南书院那样只招收权贵世家子弟,连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也有奋学向上的机会。” “不错。六道书院乃是读书圣地,三郎你若是想要登科及第,第一步就是先迈入六道书院的大门。” “阿兄放心,小弟苦学十载,此行必然得入六道书院!三日后的入学考试,我有信心!” “嗯,为兄在六道书院等你。” 姜羲听了一会儿兄友弟恭、勉励向上的对话,才轻步上前,视线在一排排书册中梭巡。 走了一圈,才找到跟野俗杂谈有关的书册所在之地。 姜羲随意抽出一本,简单翻阅了一下,并没有如她希望找到和兽面图腾相吻合的内容。 她知道这兽面图腾必然是隐秘的,不可能就在这书铺的一本书里轻易找到,便又拿了基本,快速的翻阅,有目的地查找。 可惜,她找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 “小郎君是要找什么书吗?”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姜羲倏地回头,便见身后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身着褐色布衣,模样寻常,脸上的笑容却是和蔼可亲,教人不自觉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姜羲不同,她保持着淡淡的警惕心,冲着老者纯良一笑: “我就随便翻翻。” 已经见识了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危险,姜羲哪里会把兽面图腾的事情随意透漏给旁人?不管再麻烦,她也宁可亲手寻找。 老者仍然在笑,笑容高深莫测。 一张口,偏偏一股熟悉的神棍味道:“我看小郎君的头顶文运昌隆,目含清光,怕是文曲星照顶。可有打算,去参加三日后的六道书院入学考试?” 姜羲呵呵笑了声:“考虑考虑。” 她周遭的事儿都没摸清,还女扮男装入山读书? 又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嗯,六道书院不仅人才济济、大儒坐镇,更有江南之地最大的藏书楼。其中不乏一些市面罕见的古籍孤本,就连樟州的穆氏、盛氏,也曾派人将家族累世珍藏的书籍拓印一份送去六道书院。那里藏书之丰富,连长安皇家的藏书楼都难以比拟。” “就是可惜,六道书院的藏书楼并不轻易对外开放,能进去的都是六道书院的学子先生们。不然小郎君还可以进去找找,看有没有自己要寻的东西。” 老者嘴上说着惋惜,眼中却闪烁着狐狸般精狡的光芒。 他迎着姜羲望来的目光,狡黠一笑。 “当然,若是小郎君没有在找书,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题外话------ 开头铺垫了这么久,第一卷的主线终于来了。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29章 中二少年 老者说完,旁边就有人喊了他一声。 “我先告辞了,你慢慢看。” 老者朝姜羲颔首后离开。 姜羲随之望去,见雪心斋里的伙计对他毕恭毕敬,来往学子也无一不停下来向他问好——原来,那老者便是这雪心斋的老板。 姜羲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六道书院吗?” 不管那老者话里是什么意思,但他提及的六道书院藏书楼,的确是在姜羲面前摆了一块诱人的蛋糕。 她清楚,在书铺中售卖的普通书籍里,几乎不可能找到她要的线索。而这雪心斋,已经是樟州最大的书斋。 她要找的那些信息,也只可能在故纸堆中留有只言片语。 果然还是要去吗? 姜羲的苦恼,很快就没了。 因为,她刚好从旁边一位年轻学子口中了解到,六道书院招收新生的入学考试一年一次,需要提前至少一个月报名。 而今年的入学考试,就在三日后。 也就是说,就算她想去,也错失了报名时机! 真好,她的烦恼就这样被轻易解决了呢。 姜羲面无表情,笑不出来。 不过……越不让她去,她反而越想去了。 六道书院啊。 “原来你在这里。” 盛明阳挑眉而笑,明亮笑意中裹挟着肆意张扬,一如他本性般灼灼如曜日,烈烈如火焰,并朝着姜羲,步步逼近。 姜羲把手上翻完的那本书放回书架。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就是有点意外,竟然不是穆昭,而是盛明阳。 “盛六公子?”姜羲懒懒掀开眼皮,“找我有事?” “当然!” 盛明阳从来就不是弯弯绕绕的性子,他此行抱着目的前来,对姜羲也是有什么说什么。 只见他靠着手臂,斜靠着书架,姿态说不出的公子风流: “上次在盛乐坊,你我之间的赌局可是还没有分出胜负。所以,这一次,我们再赌一次!” “你压到书了,老板会骂你的。”姜羲冷不丁来了一句,顺便示意盛明阳看她身后。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素来和蔼可亲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收起笑容,默不作声地看着盛明阳,好似在悄悄磨牙? 盛明阳蓦地看去,浑身一抖。 他似乎认识那老者。 不仅认识,还有些忌惮。 只见盛明阳半点强硬的姿态都摆不出来,迅速乖乖站好,还不忘把自己压出的书册折痕按住,希冀能将它恢复。 什么公子风流,那都是错觉! 好不容易把书弄好放回去,盛明阳这下也不敢再靠着书架了,冲着姜羲双手叉腰催促道:“这赌局,你到底答不答应!” “不答应。”姜羲都快翻白眼了,“还有,盛六公子。那不是你跟我之间的赌局,而是你跟穆公子的赌局。” 话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很清楚——干我屁事? 盛明阳没想到姜羲会拒绝。 这小子就没有一点身为博戏高手的自傲吗? 姜羲迎着他震惊的眼神冷笑。 呵呵,我可从来没说自己是什么博戏高手。 盛明阳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话锋一转:“不行,这次你必须跟我赌!” 姜羲不耐烦应付他,嘴上就含糊道:“那就算我赢吧。” “那日最后一局你可没有答出来,怎能算你赢?” 这就属于盛明阳强词夺理了。 姜羲仍然不耐烦:“那就算平局!” “我盛明阳的人生中,只有胜与败,没有平局!” 听起来像是中二少年的语气啊。 姜羲鄙夷地瞪着他:“你该不会是想要让我算你赢吧?” “我不会要被人施舍来的胜利!” 果然是中二少年。 姜羲按捺住想要暴捶盛明阳一顿的冲动,微笑道:“所以呢?盛六公子到底要如何?” “我方才不是说了,再赌一场!”盛明阳不依不饶,非要拽着姜羲赌一局,眼里燃烧着熊熊的胜负心,看得姜羲头皮发麻。 咦,不对。 原本表现出强烈拒绝的姜羲,在想到什么之后,突然转变了姿态。 她竟然主动点头:“好,那就赌一局!” 没等达到目的的盛明阳放声大笑,姜羲就迅速来了一句—— “但是,我们不赌掩钱,赌些别的东西。” 盛明阳眼睛一眯,直觉姜羲是要耍什么花招。 但他自负一切阴谋规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没用的,便一口答应下来。 “听说三日后,六道书院的入学考试在即。不如我们这次就赌,看我能不能顺利通过六道书院的考试?” 姜羲终于暴露了目的! 盛明阳忽的收敛了所有张扬傲慢的姿态,随着他沉入凝思当中,中二少年看上去竟然也有威严与深沉。 良久,他才缓缓答了一个“好”字。 姜羲徐徐漾开一抹笑意: “一言为定,那就三日后,玉山六道书院见!” 她越过盛明阳,转身离开。 留下的盛明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我盛六竟然也有被人利用的一天……且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好了。” 姜羲其实并不在乎盛明阳会不会看穿她提议下的目的,反正盛明阳想要赢过她,就要先接受她的条件。 而盛明阳呢? 他又哪里是真的不甘心赌局结果硬要输赢,他只是对少年姜九生了好奇,又存了试探的打算,便顺水推舟罢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 六道书院入学考试的资格问题,对无根无本的浮萍姜羲来说,很难解决。 对于盛氏六公子盛明阳来说,却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 六道书院一年一度招收新生的入学考试……来了! …… 江南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学风鼎盛。 有人说,天下文曲才气,江南独占八分。 在前朝大周最为昌隆时,朝堂上科举文人出身的朝廷命官,有八成都是来自江南之地!更是催生了江南之地林立云集的无数书香世族,煊赫如江南四姓! 从那之后,读书一道的重要性,就已经在每一个江南百姓的心里根深蒂固。 富贵者,登科及第便是锦上添花; 贫寒者,蟾宫折桂更是鱼跃龙门!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0章 六道书院 江南之地如此浓重的学风氛围,也令江南一带出现了各种书院。从乡间私塾,到世家族学,再到县学府学……在这之中,又有两座最负盛名,被合称为江南两大书院,如擎天巨擘横贯江南长空。 在两大书院之下的其他书院,都只能叫其他书院罢了。 这两座书院,其一,名曰江南书院。 以江南二字冠名,由此可见其历史悠久,坐落在樟州城中,存在的岁月几乎与樟州这座城池等同。最早的由来,是当时江南之地最鼎盛的几家大族合开的族学,特意请来天下大儒,以教导几大世家的后辈。 久而久之,名声传扬出来,越来越多的世家都想将家中晚辈送入这家族学。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创办江南书院的几大世家,有的已经湮灭,有的苟延残喘,但这江南书院却独立出来,自成一隅。 发展到今日,可谓是底蕴深厚。又秉承着最初的理念,只招收世家大族的子弟。 于是那江南书院的学子,个个出身非富即贵。 除了江南书院以外,江南两大书院之二,便是六道书院。 六道书院来历神秘,只知是几百年的前朝大周时,一位名士在樟州外玉山上隐居,顺带收了一些学子教导。就仿佛名士随手抛下一颗种子,却未曾预料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名士号青云先生,如今已在江南一带百姓们的口口相传中,成了圣人般的人物。青云先生效仿孔圣先师,秉承有教无类,选择弟子只看天赋不看出身,时至今日,六道书院也仍然坚持“有教无类”。 比如今日的六道书院入学考试,若是通过了,家境贫寒者便可向学院申请免去束脩,还能定期拿到来自学院的补贴。 没了后顾之忧,是以六道书院拥有了源源不断的优秀学子,挤破门都想踏入那道山门。也成就了六道书院的美名,几百年过去了,六道书院已经隐隐约约有超过江南书院,独占鳌头的趋势。 六道书院树大招风,多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小人的明枪暗箭。 但这六道书院也不知道有何倚仗,内里竟然卧虎藏龙,无数想要暗害重伤书院的,皆大败而归。 唯有六道书院——巍然不动,一直在那玉山之上稳稳盘踞,遥遥眺望樟州城,成全一隅置身事外、不染红尘的悠然宁静之地。 …… 六道书院一年一度的新学子入学考试当日。 樟州城醒得很早。 临街的酒楼食铺门窗大敞,挑着担子的小贩走街串巷,闲来无事的人们三两凑作堆……这些市井的繁华烟火,在今日,有了不同的味道。 无数少年学子,或是带着父母家人的殷殷期盼,或是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或是对此行志在必得的自信。 一道道朝气蓬勃的身影,一张张期盼未来的脸……汇聚成一条长龙,在夹道人群的目送中,出了城门,径直往城外玉山而去。 玉山原是樟州的一处名胜,夏观松涛阵阵,冬品银装素裹,自古无数江南文人骚客为之赋诗唱诵。 后来六道书院在此落足,逐渐占据了半壁的玉山,江南人为表示对六道书院的尊重,连玉山都很少去了。玉山就成了六道书院的玉山。 “六道……”姜羲望着山门上端正的大字,眼露疑惑。 此时的她,跟其他众学子一并站在山门前,并不扎眼。 姜羲跟这些等候的学子一样,都来得很早。 这会儿六道书院的山门还没打开,距离考试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学子们刚开始还忐忑不安,没一会儿适应了氛围,反而放松下来,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有不拘小节的,直接就地盘坐。 姜羲站在角落,抱臂靠着树干,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有见她气质不凡,想要上前来交谈的,也生生被这姿态隔绝在外,无意识地避开了姜羲站着的地方,倒让她周围少了吵闹,多了安静。 “请问……你也是来参加六道书院考试的吗?” 姜羲侧目望去。 只见站在一旁,忐忑与她搭话的,是一个小少年。 之所以在少年前添一个小,是因为这少年满脸都写着稚嫩二字,脸蛋甚至有点点婴儿肥,眼神懵懂胆怯,却很纯净,就像一泓清泉,不曾染上半点其他色彩,恍若姜羲曾见过的顶级黑色琉璃,那般剔透干净。 小少年虽穿着寻常,与姜羲并无二致,但看他那单纯的眼神和白嫩的皮肤就知道,这小少年哪里是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的孩子,分明是金玉堆中浸淫长大的尊贵公子。 看得出来,少年的性子很胆小内向。跟姜羲搭了一句话,姜羲回望看他,他倒是羞怯地先避开姜羲的视线。 姜羲想,大概是他的家人也了解他过于胆小的性格,才会让他故意穿成这样,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独自来参加考试,以此磨砺胆子? 姜羲好奇的是,这小少年为何在这么多人当中,偏偏选中了她? “你问我吗?”姜羲好笑反问。 小少年一缩脖子羞窘不已,声音细若蚊蝇:“我是不是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不是来参加六道书院考试的,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真是一个糟糕的开始。 小少年懊恼得很。 却听姜羲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你的问题不愚蠢。你很聪明地问对人了,我今天还真不是来参加考试的。” 小少年一愣,不解地抬头看向她。 疑惑都让他忘了害羞。 姜羲故意冲他挤挤眼睛:“我啊,今天是来跟人打赌的。” 小少年懵懂:“打赌?” “对啊,打赌看我能不能通过六道书院的入学考试。”姜羲压低的声音只有小少年听到。 毕竟这话传出去,不知要给她拉多少仇恨。 小少年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小少年的长相很是软糯温和,轮廓更是给姜羲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精致的眉眼,清澈的眼神,以及良好的礼仪气度,本应该让他在一众学子中鹤立鸡群,却因为他的胆小性子,生生被压得泯然众人。 直到这一笑。 像是雨过天青,山雾朦胧温润了眼角,春日的碧空万顷寥廓澄澈,笑意在他的脸上熠熠生辉。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1章 青云梯 惊艳只是转瞬,姜羲耸耸肩膀,面对小少年的笑意说了一句: “这很好笑吗?” 小少年捂着嘴摇头,奈何笑得越发欢快了。 好不容易笑够了,小少年很是不好意思,主动自我介绍:“我叫……唔,檀桐。” 一直以姜九之名行事的姜羲,第一次对外人报出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我叫姜羲。” “是晨曦的曦吗?” “不,是……羲阳的羲。” 姜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个羲代表的真正含义,眸光沉了沉。 小少年檀桐没注意到姜羲的神色变化,只是感叹了一声:“太阳啊。” 羲阳自古便是太阳的别称。 和她真像。 檀桐在心里悄悄地想。 “不过。”姜羲问他,“你怎么会来找我说话?” 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就有成堆成堆的开朗少年聚在一起,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看上去氛围很好。若想融入众人,加入那样的小团体才是首选。 相比之下,她独自待在角落,显得孤僻很多。 檀桐歪头想了想:“因为……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 姜羲低头笑了。 真是个内心温暖的孩子。 姜羲认可了檀桐的心性,便起了话头,主动与他攀谈。 檀桐刚开始还有些拘谨,慢慢的,那份胆怯也被放下,向姜羲打开了话匣子。 这孩子也是纯良得过了头,跟姜羲认识不出一个时辰,就表现出对她的强烈信任,没两句话就把他的来意抖了个干净。 什么家中长辈担忧他少出家门,难以与人交往,便让他独自前来玉山,还特意叮嘱他要多与少年人说说话。 姜羲之前猜到是一回事,现在看檀桐亲自说出口,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咚—— 悠长低闷的撞钟声,响彻整片玉山。 檀桐啊了一声:“山门要开了!” 山门一开,意味着考试也要开始了。 檀桐紧张地扯着袖角,无意间瞥见一派从容的姜羲,顿生钦佩。 他什么时候也能做到姜羲这样的遇事从容不迫呢? 檀桐望着姜羲的眼神里,不觉多了崇敬。 姜羲心里却在想,原来每天早晨扰人清梦的山钟是出自六道书院啊。 “走吧,我们去领木牌。” 姜羲带着檀桐,跟着人群队伍踏上六道书院山门后的青石阶梯。这青石阶梯也不知道有多少步,一眼望去只知连绵不绝。 阶梯的石面因为常年被行人踩踏,光滑平整得几乎看不出最初的纹理,角落处长着杂草,阶面泛着青苔的幽绿,很是苍古。 姜羲听到旁边的学子说,这阶梯也是六道书院的一处典故—— 创立六道书院的青云先生所教出的六十四学生学业有成,或官至宰相,或主政一方,或桃李天下,或潜心治学。他们为了反哺青云先生授业之恩,回到玉山后,亲自铺石修路,通往青云先生的六道书院,成为美谈。 当初参与铺石修路的,无一不是一方大贤。故而这条路,又有美名青云梯。 意为青云直上,步步登天。 不少人仰慕青云梯的典故,来玉山必要登一回青云梯。 他们刚才经过的第一道山门,也是六道书院最初的山门。最开始青云梯声名大噪后,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求到六道书院山长面前,请他通融准许登梯——因那青云梯原是六道书院一部分,本是不允许外人踏足的。 久而久之,求请的人络绎不绝,六道书院索性将山门退到青云梯之后,便可让游人随意登攀青云梯,成全了他们的方便。 平时这青云梯也是游人不绝,唯独在一年一度的六道书院入学考试期间,大家都会默契地选择避让,不打扰六道书院学子的清净。 檀桐跟姜羲一样听得认真,听完之后,还振奋不已地对姜羲小声说:“我以后也要成为像青云先生那样的人!” 人生许是有很多变数,但檀桐此时的赤子之心难得。 姜羲看着身旁雀跃的小少年,不禁笑了。 很快到了第二道山门,也是六道书院的真正山门。 跟第一道山门空无一人不一样,这道山门站着几位穿着青袍的少年,看面相并不比前来报考的学子大多少。 檀桐凑到姜羲身边耳语:“他们都是六道书院的学子,听说六道书院的很多先生都不管事,都是撒手让学子们自行解决!我兄长也在六道书院读书,听他说,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了先生一面呢!” 姜羲哦了一声,放养式教育? 这样也能教导出一批批优质的学子,这六道书院果然是卧虎藏龙。 那几个身为六道书院学子的少年人,面对一双双眼睛也不发憷,看得出来已经有过不少经验,熟稔地上前分开拥挤的人群,并让他们排队成列。 “不得拥挤!不得插队!不得喧哗!” “违者禁止参加考试!” 禁止考试的警告很有用,刚刚还乱成一团的学子们,迅速分成几列,规规矩矩站好。 不过鱼池里总有那么几尾不听话的鱼儿,一个牛高马大的少年原本站在靠后的位置,见前面排着几十号人心生不满,便趁着管事的学长不注意,仗着力气往前插队,很快就到了队伍靠前。 他身手灵活,那些被他抢了位置的也敢怒不敢言,一时竟然没让他被发现,安安稳稳来到发放木牌的桌案前。 桌后的青衣少年瞥他一眼。 “陈三,禁止参加考试,请速速离去。” 插队少年勃然大怒,一拳头砸在桌案上,怒吼道:“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参加考试!” 桌后的青衣少年也不怕他,好整以暇道:“不得拥挤,不得插队,不得喧哗。这三条你已经犯了其二了。怎么,明年也不想考了?” 那插队少年被掐住了命脉,不敢再闹腾,灰溜溜离去了。 有了这么一出杀鸡儆猴,六道书院山门前的队伍也愈发安静有序。 很快到了姜羲的位置。 “姓名,年龄,籍贯。” “姜九,十三,樟州人。” 桌后人登时抬眼看向他:“你就是姜九?” ------题外话------ 这几天一直在感冒中,总觉得写得有点不在状态……唔,我会尽快调整一下状态的。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2章 无一人 姜羲点头,心中却想,盛明阳果然在此有所准备。 身后的檀桐焦急地拽住姜羲的衣角:“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没事。” 姜羲才安慰住檀桐,旁边就走出一名早已等在此处的灰衣侍卫。 “姜九郎。”他拱手向姜羲见礼,“我家六郎等候多时了,请。” 姜羲应了,接过属于她的木牌。在转身之时,她注意到那侍卫好了好几眼檀桐,而檀桐则迅速低下头,避开了侍卫的视线。 二人似是认识的样子。 看来,这位檀桐小弟的身份,还真的不简单呢。 姜羲没做多想,跟檀桐暂且道别后,跟着那灰衣侍卫离开了。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姜羲这边的动静,可禁止喧哗的命令高悬在头上,这些人就算好奇或怀疑,也不敢说什么,任由姜羲离去。 侍卫无声在前,姜羲默默跟上,二人顺着右侧一条曲折的青石小路,来到半山的一座临崖石亭前,盛明阳刚好就在石亭之中,趴在石亭靠悬崖的那侧栏杆上,探头往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脚步声靠近,他敏锐地回过头,刹那间目凝如炬。 这个纨绔风流的世家少年,竟然拥有鹰一样的眼神。 看到是姜羲后,他挑眉转笑:“是你啊。” 姜羲拱手,算是见礼。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姜羲:“怎么会呢,我区区一介清贫之身,怎么能在盛六公子许诺下的大笔钱物面前无动于衷呢?毕竟,财帛动人心嘛。” 姜羲前来六道书院参加考试,一则是她本身有进六道书院的意愿。 二则,赢了跟盛明阳的赌局,解决她目前最迫切的温饱问题,也是她最必要的需求。 说起来,姜羲还很后悔。 那天她自樟州河遁走后,穆昭许诺下的数十贯钱财没带走不说。连她收下的好好一篮子新鲜菜肉,她也只来得及揣上铜钱,其余的都没能带走…… 太可惜! 光是想想,姜羲都扼腕不已。 毕竟,现在每一文钱对她都很重要。 盛明阳听了她的话,却是笑了:“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挺精辟。财帛动人心……唔,的确是这个道理。现在我有点相信,你敢跟我打赌你能入这六道学院了。” 小小年纪?姜羲光听了就头疼,她上辈子都二十几岁了——盛明阳这种十五岁的小家伙,遇见也该乖乖叫一声姐姐好吗? 还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姜羲张嘴欲辩驳。 就听见遥遥飘来一熟悉又懒散的声音。 “进六道书院,哪有这么简单。” 石亭旁的那条山道,一道华丽的身影徐徐靠近。 他顺着苍古简朴的山间小路走来,两旁却似有繁花似锦只为他。穆昭此人,真有把时间一切景色都化作自身陪衬的能力。 这原本应该是一幅极致美丽的画面。 “听说你这几天没出门,是因为眼睛被人打得乌青?”盛明阳张嘴便破坏了那份极致的美感。 穆昭睨着盛明阳,暗暗咬牙。 而将人眼睛打得乌青的始作俑者姜羲,则忍不住摸摸鼻子。 穆昭自然美错过她这个小动作。 他不动声色,踱步进了凉亭。 “听说,你们两个也要打赌,我便来看看。”穆昭顿了顿,转向盛明阳,“都在家里休息好几天了,也要出来看看前几日自信满满却输得一塌糊涂的盛六公子是个什么样子不是?” 两人见面,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 而一般来说,从没有人敢插进二人的争斗当中。 此时,姜羲充当了这个第一人。 “打断一下你们。”她忍不住开口,“我的考试快要开始了,那可耽搁不得。” 关系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生计呢! 穆昭与盛明阳,皆是呼吸一窒。 然后,二人动作一致地扫向姜羲。 姜羲面无表情地迎上两人视线。 穆昭出声打破沉默对峙:“六道书院一年一次招收新学子,从江南各地赶来赴考的学子数以千计,但六道书院只会从中择取三十人。这是真正的,百里挑一。” 姜羲颇感古怪,皱眉瞥了穆昭一眼。 她有点难以想象,这种分析厉害并为她考虑的话,会是从穆昭口中说出来的。 她不信以穆昭的聪慧,会看不出来那天的春风楼大火是她一手导致。 所以,穆昭这算什么?以德报怨?天生受虐狂? 她越想,事情就越往奇怪的方向拐去了。 “咳咳。”她清清嗓子,把方向扯了回来,“但是,据我所知,进入六道书院,除了成为这三十人之一,另外还有一个办法。” 她刚说完,穆昭、盛明阳二人的表情竟然都变了。 姜羲话中之意,代表她打算走第二条路。 但是。 “你可知,从这六道书院出现在这玉山开始的数百年间,用第二种办法进入六道的有几人吗?” “无一人。” ------题外话------ 抱歉更得这么晚,这几天生病中太难受了……明天更新时间也会不确定,但是后天开始会恢复到上午九点。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3章 三道考验 也是此时。 青云梯之上,领取了木牌的赴考学子们,在学长们的带领下,过了第二道山门,呈现在面前的,是两条分叉的路。 “这条就是通往考场的路了。” 赴考学子当中突然冒出一个嘀咕声:“那另外一条呢?” 说话的人大概只是单纯的好奇,没料到周围的人都被方才的杀鸡儆猴给吓到,环境过分安静,倒显得他的声音突兀起来。 他登时涨红了脸,满心的惴惴不安,生怕也像刚才那人一样被赶出去。 好在那学长听了也只是笑笑,并解释:“你们应该都听闻过,进我六道书院,有两种方式。其一,便如你们这般,正正经经地考。另外一种嘛,就是通过我六道书院的三道考验,便可免去考试,成为六道书院的一员。” 队伍前方一个娃娃脸的学子忍不住发问:“通过考验便可入学?这么简单?” 他之所以这么问,正是因为六道书院每年雷打不动,只招收三十名学子。运气好的,遇上同年赴考之人资质平平,说不定能成为三十人之一。运气不好的,遇上同年之人过于优秀,那资质稍普通的,就只能成为炮灰。 可是,现在学长口中的第二条入六道书院的途径,明显没有名额限制。那又为何,一个赴考的人都没有呢? 不只是他,还有很多人都对此不解。 “简单?”学长嗤笑一声,“你可知,这三道考验是什么?” “这三道考验,每一道考验,都对应一位考官,这位考官则由我六道书院的先生担任。通过考验的方式,则是让这位考官说出一句——‘我不如’。” “第一关,画艺。第二关,书艺。第三关,诗艺。” “若是一连通过三关,让三位考官说出一句我不如,介时不仅可以进入六道书院,更是可以得到直入甲班,免去束脩,无限制出入藏书楼等种种便利。” “甚至于,山顶的铜钟会为你敲响九九八十一下,整个书院乃至整个樟州都会认识你。” “怎么样,你要试一试这一条路吗?” 那问话的娃娃脸学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 “所以,你知道为何几百年间,都没有人通过这三道考验了吧。有这个本事通过的,大抵已经成名,犯不着进书院当个学生。而赴考的学子,有谁能压过六道书院的先生?” 穆昭给姜羲分析利弊,竟像是站在她立场上,只为她而考虑。 姜羲捏着下巴,拧眉打量着穆昭。 穆昭:“如何?打算放弃了?” 姜羲诚实地摇头:“没,我就是觉得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 穆昭险些气死:“你竟将我比作黄鼠狼!” 姜羲:“那我不也把自己比作鸡了吗?挺公平的呀。” “噗嗤。”旁边围观二人斗嘴的盛明阳笑喷了。 他突然觉得,就这么当个旁观者也挺好的。尤其是看到穆昭这死对头吃瘪,那心情,别提多愉快! “笑什么笑。”二人齐刷刷朝他看过去。 盛明阳撇嘴,吊儿郎当地抱着手臂:“是啊,姜九,我觉得穆昭说得挺有道理。你还是老老实实去考你的经义,别老想着另辟蹊径。” “可是我不会呀。”姜羲一摊手,坦然得不能再坦然。 她不是选择的第二条路,而是她能走的只有第二条路。 “你不会?” “嗯。” “你没读过四书五经?” “倒是读过,忘得差不多了。”姜羲心想,她那会儿要背的东西多了去,哪里有空背什么四书五经。 盛明阳沉默半晌,皱眉沉下脸:“我忽然发现自己很蠢,竟然如此浪费时间。” 姜羲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瞬间让盛明阳觉得她怕是表不及里——什么深不可测,不过是一个书经都未曾读,却说大话要考六道书院的蠢货。 而他竟然会为了这种人浪费时间? 姜羲听懂了,却不以为恼。 “胜负还未分呢,不是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让盛明阳、穆昭二人想起那日飞桥上,面前这不起眼的小子于不动声色间悄然布下大局的场景。 姜羲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胜负只看这一回咯。”她说完,脚步轻快地出了石亭,手上甩着她的那块身份木牌。 走了几步,忽的停下来,回头而望: “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叫姜羲。” 山坡石路上,那少年郎回头一笑,咧开的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连带着那笑容也刺眼起来。 原本是颗不起眼的杂草,在这瞬间,陡然生出琼花仙草的芬芳。 盛明阳与穆昭不约而同地愣住。 他们看着那笑容,尚且不知道,今日之变代表着怎样的波澜万丈的开端。 直到很多年后,经历过浴血奋战、金戈铁马,也经历过皇权动荡、乱世飘零的他们,仍能回忆起她于山花野草中粲然一笑,说—— 她叫姜羲。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4章 君王 “姜羲?你叫姜羲?” 站在姜羲面前的,是一个儒雅斯文的中年人。素净飘逸的白袍,腰间坠着一块古朴玉佩,发须打理得整齐见光,一看便知是一个生活极有章法条理的人。 这位本是六道书院的一位授业先生,听说有人选择走第二条路入六道,特意前来处理。 这第二条路也不设门槛,只是选择后,便不得再走第一条路正常赴考。 按照原本流程,这位先生核验姜羲的身份无误,就可直接放行,允她考试。 偏偏此刻,这位行为素有章法的先生,却将写了姜羲名字与号码的木牌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数十遍,神情更是说不出的古怪。 面对第三次重复提问,再无奈,姜羲也只有点头说是。 她心想,她姜羲叫姜羲很奇怪吗?还是说,她的身份被识破了? 第二个猜测让她生出些许警惕。 “先生,我是否可以考试了?” 中年人恍然回过神来,不免为他的失态尴尬:“抱歉。” 说着,将木牌递还给姜羲,姿态也重归儒雅温和。 他深深看了姜羲一眼,沉声道: “也许你已经清楚,但是按照规矩,我还是要说一遍考试规则。此路入六道,需得过三重考验,每一重考验由我六道的先生主考,通过即可进入下一关。” “考试没有时限,如你愿意,枯坐考场一年也不是不可,我六道自会提供饭菜。” “第一关,书艺。” 说着,那中年人伸手捋了捋长须美髯,姿态风流写意。 他道:“我就是第一关的主考,颜唐。” 姜羲不熟悉大云,自然不知道颜唐之名。 她眨眨眼睛,平静地迎上颜唐似是无意看来、隐含期待的眼神,疑惑歪头——还有其他事吗? 颜唐摸着美髯的手指一僵。 颜唐咳了两声,又觉得太刻意,只好放下手,不觉间加快动作,将姜羲领到一张桌案前,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考题很简单,写一篇你最满意的字即可。哦,对了。” 颜唐转身抱了厚厚一沓纸,砰地落在姜羲面前。 “这些你都可以用,直至你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字。如果这些用完了,那边还有满满一柜子。” 说完,他双手负在身后,昂首准备离开。 “先生。”姜羲却是叫住了他,“你不在这里监考?” 颜唐潇洒一摆手:“不必,这周遭也没人,你没办法作弊。” “不是……”姜羲腼腆一笑,“我是想说,先生你这就走了,我答完题该向谁交卷呢?” 颜唐皱眉,略显不悦:“我时间宝贵,哪能陪你在这里消磨。待你答完,摇响门上的铃铛,自会有书童前来通知我。” 不是颜唐轻蔑。 而是这些年自认能取巧入六道的学子,不知凡几。直到今年才好些,仅有姜羲一人。 他颜唐成为这三个考官之一,刚开始还有心思应付考生。到后来,发现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家伙,却是再不愿在这里浪费时间。 对姜羲,他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态度。 谁知姜羲却说:“先生别急,我很快就答完。” 颜唐更不高兴了,但他没表现出来,只是沉着脸看姜羲到底是打算怎么糊弄他。 姜羲不疾不徐,铺开纸,推开墨,提了笔。 挥手便写。 毛笔划过纸张,飒飒轻响。 写字过半,她笔一顿,停下来观看,觉得不大满意,将纸揉成团丢开,重新开始写。 颜唐没看到她写了什么,但见她架势凛然,还颇有几分书法大家的气度,轻哼一声,余光偷偷瞥向姜羲正在挥毫的纸上。 这一瞥,目光却是凝住。 只见那挥毫方寸间,刀刀遒劲,笔笔生花,宛若游龙走凤,气势磅礴地盘卧在桌案上。 恍然间,颜唐觉得姜羲手中的不是笔,而是一把刀,呼啸有力地劈开山石,裹挟风雷之势,素手下风起云涌。她漫观山河,则是云端的帝王。 ……这幅字,竟然让他窥见了君王之威! 颜唐震撼,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姜羲一气呵成地完成了。 “先生请看。”她搁下笔,周身挥斥方遒陡然一散,笑着的样子仍然是个无害青涩的青衫少年。 颜唐怔怔上前,观摩半天,只觉爱不释手,连他那满架子的古物都比不得面前这幅字来得让他喜欢,就像是契合他的灵魂,每一个字都让他仿佛徜徉在温暖中惬意自如。 当然,这幅字不是没有缺点——笔力稍显虚浮,劲力不够…… 但这不是书写者实力不够,反倒像是腕力不足。 姜羲果然解释说:“近来身体不适,许久没碰笔了,大概有些生疏,还请先生斧正。” 姜羲来了大云,就从箱子深处翻出笔墨纸砚,腿脚虚软走不动路时,便喜欢坐在院子里写写画画。就是腕力锻炼不如前世,书法功底仅有前世的五六成。 “斧正?如何斧正?”颜唐头也不抬,几乎趴在那副字上,毫无儒雅仪态,眼睛都快放出光来了,“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姜羲眨眨眼,她这算是……过了? 姜羲知道她书法极好,前世最满意之作,比之当世大家也毫不逊色。这次考试更是稍稍取巧,在字体中糅合了这个世界所没有的柳体之骨,在柳体之上添加自己的风格,打算用一种全新的字体通过这次考试。 但是,颜唐先生的反应未免有些太过了。 偏偏看他姿态,又不像是在演戏。 过了好一会儿,姜羲忍不住出声提醒颜唐,颜唐才恍然回神。 “你的考试?过了过了。”说罢,他抱着那幅字一脸狂热,“这幅字可否送给我?” “当然。”姜羲欣然同意。 就见颜唐宝贝地卷起那幅字,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什么奇珍异宝,还特意找来一个匣子装上,揣在怀里。 而后随意叮嘱姜羲几句,一溜烟儿从门口跑了。 姜羲望着他的背影,眼睛微眯,眼底似有黑浪翻滚。 “有点奇怪呀。” 她说罢,摇摇头,顺着颜唐指的方向上山,来到了第二座竹屋。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5章 宋胥 还没进屋,先听到里面传来的呼噜声。 姜羲跨过门槛,果不其然看到一人仰头倒在临窗榻上,呼呼大睡,衣衫凌乱而不自知。 姜羲默默看了片刻。 仰倒睡着那人腾地坐起,眼睛圆亮,丝毫看不出方才大梦初醒。 “你是谁?” 被一双眼睛瞪着,姜羲拱手:“我是今天的考生,姜羲。” “你叫姜羲?”那人挠挠头,露出些微疑惑,却又很快甩甩头,“不对,你竟然通过了第一关?颜唐那小子放水了?” “颜唐先生岂会是这样的人。” “唔,说得也是。”那人大刀阔斧地坐起来,也不管外袍的衣带怎样松掉,胸膛怎样敞着,托着下巴挑眉打量姜羲的样子,不像是书院的授业先生,倒像是个浪荡不羁的风流子。 就是这个风流子年轻有些大,瞧着跟颜唐先生年龄相差无几。但姜羲知道,这人的实际年龄应该比颜唐大不少,那自然而然有如对待晚辈的语气可不是装出来的。 “哦,我叫宋胥,是这六道的先生,也是第二关的考官。既然你现在已经过了第一关,那考题嘛……”宋胥一拍脑门,突然想起,“啊,糟了,我忘了准备考题!” 姜羲不温不火地看着这位一看就很不靠谱的先生,静静微笑,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第二关是什么来着?画艺?哪个该死的家伙让我来当画艺的主考官?”宋胥独自嘀咕着,声音却大到姜羲听得清清楚楚。 主要是宋胥也没想到,心高气傲的颜唐竟然会主动说出“我不如”二字。想想有多少妄图走捷径的学子,就栽在了第一关的手上,根本没有来到第二关的机会。 当初宋胥一口应下这个主考,也就是为了找个地方睡觉。 现在嘛…… 宋胥略懂画艺,却根本算不上大师,猛地从梦中醒来,脑子一片空白,环顾四周一圈儿,最后落足在自己身上,眼睛跟着亮起! 他扬起下巴:“今天第二关的考题就是——画我!” 说着,他张开手臂,咚地一声砸在软塌上,作势欲继续睡下去。 “画先生的睡觉图吗?” 姜羲的声音飘进宋胥耳里时,已然飘飘远去了。 “唔嗯。”宋胥含糊应了,快速彻底进入梦乡。 临睡前,连画具在哪儿也没交代姜羲一句。 但姜羲已经从前一位颜唐先生处摸到一点规律,很快在屋里的一处柜子找到了纸张画笔颜料等等一应俱全的东西。 她想了想,又从腰间阿福绣的荷包里,摸出一小根用布裹着的东西。 打开——原来是根碳条。 碳条在手,前世正经学过素描油画,也自幼练习水墨画的姜羲,很快进入状态,挥洒勾勒大概线条,再将细节一一添上。 不消片刻,一张宋胥大睡的素描图就跃然纸上。 这只是第一层,接下来,姜羲利用水墨颜料等种种工具,以素描的基础,辅助透视画法等现代技法,又用国画的方式表现出来……说来复杂,却是姜羲前世闲暇时喜欢鼓捣的,画画不像是书法那样要求腕力,以姜羲现在的手腕灵活控制绰绰有余。 越画,越是游刃自如。 成画一出,已经有前世的八九分功力。 姜羲很满意,直接叫醒了宋胥。 “这么快!”宋胥顶着个鸡窝头,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在他看来,姜羲的速度也太快了,也就是他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 事实上,姜羲已经画了一个时辰,宋胥也睡了一个时辰。 姜羲也不急,笑吟吟地看着宋胥:“不然,先生再去睡会儿?” 宋胥很想答一句好,可他惫懒掀开眼皮,瞥见姜羲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就像大冬天一桶冷水浇在身上,浑身一个激灵,跟着彻底清醒了! 他缩缩脖子,嘴上却是大义凛然:“我身为六道书院的先生,岂有不懂事情轻重缓急的道理!别急,待我这就将你的画仔仔细细看来。” 他抹了把脸,当真郑重其事地向那副挂起来的画看去。 画上墨痕还未干透,带给宋胥的震撼却不少。 临窗软塌上仰头大睡的身影栩栩如生,连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在纸上呈现出一种金色琉璃般的质感。 更难得的,是画中的精气神。 那身影虽然看不真切样貌,可熟睡时的小动作,竟将此人骨子里的懒散跟随性画得入木三分,一股岁月静好的闲散意境油然而生。 宋胥看着这画,突然觉得这作画的人,该是有点懂他的。 想着,宋胥抬眼看了看姜羲。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懂他? 听起来啼笑皆非,宋胥却是沉默下来,也收起了先前的漫不经心。 “虽然我对画艺并不精通,但是按照考试规则,我要说一句——我不如。” 肃穆起来的宋胥,看得出是一个潇洒俊俏的美男子,哪怕经历了很多岁月,眼角添了痕迹,仍然抹不去他得天独厚的容貌。 就连松散衣带的做派,也不显轻挑,反而让人觉得自在任性,有名士之风。 “所以这一关就算你过了,这幅画能送给我不?” 宋胥笑得龇牙咧嘴,什么名士之风也被破坏了个干净。 姜羲看出了他的心思——宋胥可不是像颜唐,为了喜爱而收藏。他更像是为了毁灭证据,不让别人知道他在监考时睡觉。估计这画入了他手,转眼就得束之高阁。 “好。”姜羲还是答应了,也没什么觉得可惜。 在她看来,刚才那副作品算不得完美,还存在瑕疵,放在她手上,也是个被毁掉的下场,给了人也好。 第二关,存在部分姜羲运道好的成分,但也算是她过了。 转眼间,在世人眼里千难万难的六道书院入山三重考验,已经被姜羲一鼓作气突破两关。 只剩下一关。 姜羲向宋胥告辞后,转身出了屋子,前往第三关所在。 而身后。 宋胥忽的思及什么,眼神逐渐沉下变得幽暗。 “姜羲……”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6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姜羲没听到有人在背后意味深长地念起她的名字,轻巧迈步来到第三关。 与前两关的屋子不一样,第三观在一个竹筑的小亭中。 亭中坐一人,垂首焚香。 那双手并不美丽,甚至有些粗糙,依稀可见刀痕交错。但在优雅舒缓的焚香动作中,那双手也变得雅致美丽起来,动作之间自成风仪。 姜羲来到那人面前,刚好香料在炭火的熏烤下,绵长细腻的白色香风从博山炉的镂空孔洞钻出,徐徐直上,香风袅袅,而悠长不绝。 姜羲俯首,清冽的香味盈了满鼻。 香味之冽冲入大脑,让姜羲不由得精神一震,连过两关的疲惫也被冲淡了些。 “你来了,姜羲。”没等姜羲开口,对方便已经叫出她的名字。显然,在姜羲来到这里之前,她已经听说了姜羲连过两关的事情。 坐在桌后的,是一个穿着素净白色布衣的女子,面白肤细,竟无丝毫岁月痕迹,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她乌发极黑,随意用木簪束在脑后,除此之外身上再无金银点缀。 女子很美,是一种悠然宁静的美,仿佛坐在山崖上眺望的远方幽静山林,连绵不绝的美景阅之不尽,也深不可测,就像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 姜羲想,那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伤痛,才能拥有的如死水毫无波澜的眼神。 “我是楼尘。”女子颔首道,“坐。” 姜羲依言,盘腿而坐。 博山炉旁是一套青瓷茶具,姜羲来之时,茶水正好。 楼尘抬手,为她与自己倒上两杯茶水。 碧色青瓷茶碗中,金黄的茶汤轻轻晃动。 姜羲谢过后,端起饮茶,刹那间喉咙鼻间都充斥着茶香。 唔,还间或夹杂着一股药香。 原来是药茶吗? 姜羲这才注意,离得楼尘近了,她身上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药香越发浓烈。 因为是香,而不是苦,倒也很好闻。就像楼尘给人的感觉一样,清净不徐。 这位楼尘先生,好似是位大夫呢。 姜羲抬眸,并没有把揣测摆在脸上,而是有礼地递上自己的身份木牌。 楼尘接过后,看了一眼。 她道:“你三关已过其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书院也已经知道了。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来到第三关的人,祝贺你。” 姜羲并无受宠若惊,只是淡淡道了声谢。 楼尘也不以为意,说:“虽说第二关的主考……宋胥……”她顿了顿,“他是被随意推举出来当的这个主考,走个过场。但你的画,已经送去给书院的先生看过了,他们一致认为,你有这个实力,通过第二关。” 姜羲略微讶异,没想到书院给她的评价会这么高。 “所以,第三关。”楼尘说,“写一首诗吧,说说你现在的心境如何。” 姜羲愣住了。 心境? 什么心境……被困在异世界,有家而回不得的心境吗? 还是说,她不过是想要去寻找回家的路,却屡屡遭受挫折的心境? 恰好此时。 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的天色,开始聚集大片大片的乌云,遮天蔽日,沉沉欲摧。连宁静的山风,也多了呼啸不安的意味。 仅仅须臾,压在云头的雨水便哗啦啦落下。 竹亭之外,转眼就成了大雨泽国。 开阔旷达的山景在雨幕下逐渐迷蒙不清,越来越大的雨势,就像是一直以来被姜羲压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挥之不去。 她眺望远方,目光生出迷茫。 楼尘在侧,自然也就看到了姜羲此刻的神情。 她大概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然会有这么复杂难懂的神情。那苍茫旷古的眼神,更是她前所未见,连古井无波的心都忍不住生出些许好奇。 少年很神秘。 少年也很困惑。 楼尘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少年眼中的阴云沉沉被什么东西快速破开,金光乍裂,清明可见。 不过转瞬间,姜羲亲手执慧剑,斩去了一切的迷茫、困惑以及不解。 “你像是堪破了什么?”楼尘忍不住发问。 姜羲嗯了一声,回首过来时,已是笑意盈盈:“我只是明白,我现在所有的迷茫,都是无用的东西。” 她沉静片刻,昂首而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姜羲停下,轻笑,而后起身来到竹亭栏杆,凭栏眺望雨势。 大好山河景色,都在她目之所及处。 一场忽如其来的急雨,又突然地停下。 雨势渐小,斜阳破开乌云,照在不远处的一山头之上。 碧空被一场大雨洗净,越显青冥浩荡。 她平静的声音在继续: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诗成,雨停,心静。 姜羲回首,迎上楼尘震撼莫测的眼神。 “极好……极好。”楼尘不由自主喃喃道,“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利剑,直直刺破了她多年以来的心结。 就像刚才的那场转瞬即逝的大雨,人生的风雨可否也能如此? “你的豁达,我不如。”楼尘道。 姜羲已经回到她对面坐下:“不是豁达,只是接受。与其沉浸在苦难之中,不如昂首看四周,迎接我们的是未来。” 她似乎也看出来,楼尘像是沉浸在什么过去的苦痛之中,至今挣脱不得。 “哪有这么容易。”楼尘低声说了一句,又道,“不过,你的一首妙诗,让我心中豁达不少,能否让我抄写下来?” “当然。” 楼尘备好笔墨,提袖而写。 她的字清雅娟秀,一行行如流水在笔尖倾泻。 写至结尾处,楼尘却停笔不写了。 “怎么了?” 楼尘苦笑:“我只是……发现自己写不出这首诗的豁达明了。”说着,她将笔递到姜羲面前,“还是请你来吧。” 姜羲也不推辞,接笔重写。 这一次是一气呵成,在纸上誊抄完整首诗。 “不落款吗?” 姜羲摇头:“还是不了。” 虽然借用大诗人的诗才帮她过了这第三关,但姜羲还是无法继续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宣告这首诗是自己所做。 这落款,还是留着吧。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37章 前无古人 六道书院入学考试的考场内,井然有序坐落的学子们,有的埋首奋笔疾书,有的抓耳挠腮满心纠结,也有的成竹在胸,早已经答完考卷,开始分神去想其他事情了——比如檀桐。 他位置,坐了考场偏角落的位置,很安静。 这个环境,也让檀桐有更多的余地来担忧姜羲。 考场座位是按照山门领取的号码牌安排,而号码牌顺序则是根据排队先后。 檀桐与姜羲在排队是是前后顺序,也就是说,姜羲本应该坐在檀桐的前面。 但此刻,檀桐前方的位置,却并不是姜羲。 姜羲呢? 檀桐满心的担忧,总觉得姜羲被叫出去,不是什么好事。 “答完题,可以再检查一下。”巡视考场的先生,不知何时来到的檀桐身旁。 檀桐哦了一声,垂下眼睛。 六道书院的入学考试偏重经义,对檀桐这样由大儒开蒙、沉浸书海十年的世家子弟来说,答卷就是信手拈来。 可就在檀桐身后,农家寒门出身的学子,却绞尽脑汁,才能磕磕绊绊答全了一道经义问题。因为家境贫寒,没有丰富的藏书和优秀的先生,更没有足够的时间与笔墨纸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答得是对是错,只能尽量留下工整的字迹,还要小心素白纸张上不被染上墨汁。 时间悄然流逝。 从开考到现在,已经过去数个时辰。 眼看着考试就要接近尾声。 从书院山顶的钟楼,蓦地响起一声沉闷的撞钟声。 声浪如涟漪,以钟楼为中心,席卷整座玉山,然后逐波荡向远方。 考场内的千名学子齐刷刷抬起头,不少人面露惊恐——考试结束了?不行!我还没有答完! 就在骚动从小小范围开始掀起时,考场内巡视的监考先生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眼神,已经是心里有数。 “不要吵,不是考试结束的钟声,而是……” 话未说完,接着第一声后的第二声撞钟声来了。 学子们疑惑不已,不安地坐在考场内,听到那撞钟声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连绵不绝,也不知道响了多少下。 ……八十一下。 檀桐在心里默默数着。 他抬眉露出讶异的神情。 也是在六道书院之内,还留在石亭中的穆昭与盛明阳,同样听到了九九八十一下的钟声。 二人面对而坐,石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茶具。 “八十一下。”穆昭看向盛明阳。 几个时辰前,为了让姜羲知难而退,他还提起过六道书院的八十一下钟声。 而现在,这八十一下钟声响起,他仿佛看到那张狡黠如狐的笑脸,冲他得意洋洋地笑。 只瞬间,穆昭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盛明阳也愣住了:“他胜了……他竟然……胜了!” 六道书院创立以来,第一位靠过三关入山的学子! 姜羲!做到了! “哈哈哈!”盛明阳忽的扬首畅快大笑起来,毫无与人赌输后的懊恼跟不忿,那张贯来骄矜的脸上,反而露出由衷的钦佩。 “穆十三,我素来不会佩服什么人,但这次,我诚心诚意地佩服姜九那小子!我输得心服口服!” 盛明阳起身,笑意灿烂满溢,如乌云散去后、云端骄傲晃眼的阳光,照亮了半壁玉山,精致眉眼更如玉璧般通透光彩。 “走吧!去看看我们六道书院前无古人的姜九郎!” ------题外话------ 今天有事,只有一千字了……抱歉,明天早点更新。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第061章 盛氏檀桐 从藏书楼出来的时候,姜羲心情仍然有些复杂。 倒是没想到,那位楚世子给她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很显然,在书给她之前,楚稷就已经看过信,并读过信中内容了。 “古古怪怪。” 姜羲摇头,想来想去,也只能给楚稷这么一个评价。 不过有些意外呢,她还以为她从藏书楼里主动出来,马济就会立刻带人从旁边跳出来呢。 以马济极强的报复心……这才多久就离开了,不应该呀。 姜羲想着,随手拦住路过的一位学子,问: “这位同窗,请问刚刚这里晃悠的马济等人,去哪儿了?” 姜羲也是拦对了人,此人对马济的名字并不陌生,张口就道:“他们去学堂那边了,刚刚好像听他们说,是去找一个甲班学子的麻烦。” 姜羲道过谢后,总觉得这件事情哪里不对。 马济一群人商量的声音可不小,她也清晰听见马济说,一定要在门口堵到她出来为止。 这么快就放弃,有点不合常理呢。 姜羲转念一想—— “糟糕!檀桐!” 她怎么就忘了,檀桐作为甲班里唯一与她交好的人,极有可能成为马济等人泄愤的对象! …… 此时此刻,檀桐站在甲班门口,浑然不惧地迎向马济等人的目光: “你们做什么!” 他低声怒斥时,清秀眉眼间竟也生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马济有点被唬住了,狐疑地打量檀桐,这家伙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富家子? “你就是檀桐?跟姜羲是朋友?” “是又如何!”檀桐攥紧拳头,恨恨地看着马济,“我知道你!之前欺负莲房哥的就是你!别以为这玉山就是你的地盘,能任由你横行霸道!” 马济本来有些忌惮檀桐会有什么隐藏的身份,但转眼一想,若真是有名望的世家子弟,怎么会跟姜羲苏策这样的下等人来往呢? 苏策那卑贱的奴仆出身就不说了,姜羲……听说也是个靠着歪门邪道进玉山的水货,在玉山上根本没人愿意与她来往。 与这两人交好的檀桐,又能好到哪儿去? 正所谓龙不与蛇居,马济觉得自己的推断甚有道理,才弱下的气势,重新强了起来! 他不满地嗤笑:“就算这玉山不是我说了算,但我马济想要收拾你,还是轻而易举的。赶快说!姜羲在什么地方!” 檀桐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我绝对不会告诉你!” 小小少年,瞧着粉雕玉琢没什么血性,却硬是没在马济一群人的架势下退缩。 马济伸手就拽住檀桐的衣领,仗着远比檀桐高大的身板,竟将檀桐半提了起来! 檀桐被衣领勒得白润如玉的脸都通红不已,眼看着就要喘不上气来了。 “马济,这里是学堂,若是先生来了,你怕是讨不到好去!”到底有人看不下去了,朝着马济低喝道。 檀桐的学业在甲班中也数一数二,若不是跟姜羲走得太近,那必定也是炙手可热的结交对象,所以这会儿,也有人愿意卖个人情,帮忙说句话。 马济哼了一声,却是松开了拽着檀桐衣领的手,将他一把推倒在地。 “识相的,就赶紧把姜羲在的地方告诉我,这样我就饶过你!”马济居高临下地看着檀桐。 旁边人也劝檀桐: “檀桐,告诉他吧,别为了帮姜羲就伤害自己!” “是啊檀桐,这些都是姜羲惹下的麻烦,与你无关的。” “檀桐,服个软吧。” 在他们看来,檀桐此人有些太过单纯,乃至不识时务了。 就像与姜羲交好一事,那家伙就是个另类,看看在玉山,除了檀桐跟苏策,有谁跟她走得近的? 六道书院精英云集,对他们这些年轻学子来说,也是最好的结交人脉的地方,未来涉足官场,同乡同窗都是绝佳的资源! 所以在他们看来,檀桐为了交好一个姜羲,却放弃这么多人脉资源,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 他们惋惜地看着檀桐,见他倔强着仍然不肯说,叹息摇头—— 聪明是聪明,可惜……太傻了! 檀桐又怎会轻易向马济这样的东西低头? “马济,我说过,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最好死心!还有,别以为我檀桐就好欺负!你会后悔的!” 檀桐还未从地上起身,分明矮了马济一头。 但看在眼里的人就是觉得,檀桐在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那周身的矜贵傲然,是浑然天成的世家风范,如竹风骨直接将马济碾压! 也就马济还没察觉,嚣张地大笑:“个头不大,口气倒是不小!欺负你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让我后悔!” 说着,他将大掌伸向檀桐! “马济!” 一声暴喝,如朝阳破开乌云!利剑披棘,所向披靡! 一众学子不可置信地看去,就见不远处浩浩荡荡奔来一堆人,为首的赫然是玉山上鼎鼎大名的盛家六郎盛明阳! 盛明阳看到坐在地上,在高壮马济衬托下,脆弱得跟小绵羊似的檀桐,眼睛都快喷火了! “小九!”盛明阳大步流星冲上来,直接一拳砸在马济脑袋上,“不知死活的家伙!你居然敢欺负我弟弟!” 檀桐跟着傻愣愣地喊了一声“六哥”! 弟弟?六哥? 檀桐……居然是盛氏檀桐? 那些才腹诽了檀桐不识时务的学子,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前一刻他们还嘲笑檀桐不懂得结交人脉利用资源。 这一刻他们却惨遭打脸——有的人不结交,也许不是不懂结交,而是不屑结交!堂堂盛家郎,哪里看得上他们这些普通学子! 众人晃神的功夫,马济已经被盛明阳几拳砸到地上。 别看马济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就是个空架子,连病秧子的姜羲都不如,不然也不会短瞬被制服。 这样的他,更不会是从小习武的盛明阳的对手! 盛明阳都没用内力,仅仅用淬炼过拳头,就打得马济满脸开花,哀声求饶! 盛明阳会心软吗? 当然不会! 他可是亲眼看到马济欺负他弟弟——那是他的亲弟弟,盛家九郎盛明煊! ------题外话------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会尽量固定更新时间在早上九点 第062章 谁是亲哥 姜羲匆匆赶到时,马济已经被盛明阳暴打得不成人样。 平时跟着他的一群小弟,则瑟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上去帮忙。 一颗心高高提起的姜羲,登时有一种摸不清状况的茫然。 这是怎么了? 不过她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檀桐,眼睛一亮。 “檀桐!你没事吧!” “九哥!”檀桐这才起身,往前跑了几步,在姜羲关切担忧的目光下,咧嘴露出笑,“不用担心,我没有受伤。” 姜羲一路上跑得太急,这会儿还有些喘,闻言连气息都平复不少。 “还好你没事。” 若是檀桐因为她的缘故被马济欺负了……那马济可就不是留点小伤的事情了! 檀桐也听出了姜羲话语下的腾腾煞气,一时之间感动不已。 他的眼里盛满了感动的水意,小声说:“谢谢你担心我九哥。” 姜羲瞥了一眼,檀桐看她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可怜可爱的小狗狗。便没忍住,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这件事本来就算我牵连你的。” “九哥……”檀桐倒不好意思起来,小脸都红了。 盛明阳抱着手臂,冷脸笔直地站着,活像尊黑面神。 小九这家伙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他亲哥在这儿呢! 大概是盛明阳几乎要凝聚成实质的怨念,强烈到檀桐都感受到了。他这才回头,悄悄瞥了一眼盛明阳,喊了一声“哥”,就没下文了。 盛明阳的脸更黑了,这就完了? 姜羲也是这才注意到盛明阳:“咦,你怎么在这里?” 没等盛明阳开口,檀桐急急忙忙抢住说:“他是我哥……嗯,亲哥。” 说着,声音变弱了,心虚地低下头。 “抱歉,九哥,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姜羲一脸坦然自若,连半丝震惊都没有。 早在入山那天,她从盛家侍卫对檀桐的特殊态度,就看出几分端倪,只是没想到,檀桐刚好是盛明阳的弟弟罢了。 “没关系,我早就猜出一二。”姜羲还安慰了檀桐,顺便问,“对了,檀桐应该不是你的本名吧?” “檀桐是我准备入玉山读书时,祖父为我取的字。我在盛家行九,我叫盛明煊。” 与檀桐相识多日,结果今天才知道他的本名—— 盛氏九郎,盛明煊! “唔,原来我们都是行九呢,这算有缘吗?”姜羲摩挲着下巴,突然来了一句。 檀桐本没想到这方面,听姜羲一提,顿时高兴到不行。 “真的呢,我们都是阿九!嘿嘿!” 小少年挠着头羞涩又开心的模样,看得盛明阳满肚子火气,又不免有些嫉妒。 臭小子,到底姜羲是你亲哥,还是我盛明阳是你亲哥! 明明质问就在嘴边蠢蠢欲动,盛明阳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他居然担心,檀桐会在这个问题上迟疑! 压压火气,盛明阳朝着姜羲盛明煊大步走来。 气势汹汹,无人敢挡。 盛明煊下意识想往前站挡住姜羲,他知道,姜羲跟盛明阳有过节,玉山早就流传姜羲之所以连闯三关,就是为了与盛明阳打赌,结果盛明阳输了。 盛明煊想法很单纯,不能让盛明阳欺负九哥! 盛明阳瞥见弟弟动作,一口老血哽在喉咙。 感情姜羲还真是你亲哥了! 盛明煊也有些小小心虚,在盛明阳威胁的逼视下,硬是挺起胸口鼓足勇气。 六哥……总不会打他吧! 盛明阳倒真有打他的冲动了:“小九,给我让开。” 盛明煊险些脱口说不,被姜羲拍拍肩膀。 “没事檀桐,让开吧。” 盛明煊听了,二话没说,往旁边站了一步。 这下盛明阳连额角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了。 “盛六郎。”姜羲笑意盈盈地主动朝盛明阳拱手。 盛明阳神情莫测地看向姜羲。 很多人忍不住紧张起来——传闻姜羲同时得罪了盛家六郎跟穆十三郎,二人都对她很是看不惯……这也是姜羲在玉山人缘淡薄的一大因素。 “好久不见!”盛明阳绷紧眉眼骤然一松,竟露出隐隐笑意。 这变故可让很多人都看傻了。 怎么回事,不是积怨已久吗?为什么看上去像是老友重逢? 盛明阳也颇感无奈,本来一肚子憋屈,偏偏在看到姜羲之后,所有愤怒烟消云散,气也生不出来。 谁让姜羲这小子太对他胃口呢? 同辈人中,能得到盛明阳认可的人不多,穆昭算一个,姜羲也算一个。 “上次陪你逛了玉山,你可说好了要请我吃饭,怎么就没下文了?” 如此熟稔的语气,看傻了太多人。 “六哥,九哥,你们这是……?”盛明煊问出了很多人心里的疑惑。 盛明阳想了想:“不打不相识?” 姜羲认为这个形容很贴切,点点头。 盛明煊恍然的哦了一声,没多大疑问,只是很高兴。 “换个地方如何?”盛明阳环顾四周,不大满意被这么多人围观,还有,“难得遇上,欠的那顿饭给我补上!” 姜羲微笑:“好说好说。” 盛明阳挥挥手道别其余人,跟姜羲盛明煊一齐离开。 至于地上躺尸的马济…… 谁还记得他! …… 松亭侯府。 “什么!你居然得罪了盛六郎!你还差点儿打了盛九郎?”面黑如锅的中年人,一拍桌案,怒喝而起。 在他面前,鼻青脸肿的马济老老实实地跪着,哪怕疼得龇牙咧嘴,也大气不敢喘,他知道自己惹下多大的祸。 此时发怒的是他的父亲,松亭侯世子。 而坐在正面首位的老松亭侯,这会摩挲着茶杯,看也不看马济,眼底尽是冷漠。 今日下午,被打得站都站不住的马济被人送回家,震怒了整个松亭侯府,当场就有人叫嚣着要收拾对方,给马济报仇。 等他们问清楚来龙去脉。 便一个肯吭声的都没有了。 就连最为宠爱马济的老松亭侯,也未置一词,对马济的态度急剧转变。 在家族利益面前,哪怕是嫡亲的孙子,只要损害了侯府的利益,那也是不可饶恕的家族罪人! 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了盛氏! ------题外话------ 2019了,新年快乐鸭~ 第063章 负荆请罪 江南四姓……东阳盛氏……这些贯穿樟州乃至大云数百年历史的赫赫大名,难道只是一个名字吗? 不,那背后代表的是滔天的权势富贵,是十个松亭侯府加起来都抵不过的门楣底蕴! 盛氏一怒,松亭侯府怎敢承受? 松亭侯世子光是想到那位盛氏未来家主盛楠,就头疼欲裂。身在樟州,少不了见识这位盛氏未来掌权人的手段,若是可以,松亭侯世子这辈子也不想惹上他。 偏偏……他的儿子欺负了盛楠的小儿子!还被盛楠的大儿子给打了! 松亭侯世子按着剧痛的脑袋,跌坐回椅子,喃喃道:“这可该如何是好……” 松亭侯府其余人也是惶惶不安,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盛氏怒火下,他们又能好到哪儿去? 于是,埋怨的矛头皆对准了跪着的马济。 “大哥,我早就说不能这样溺爱孩子,看看马济,就养出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是啊,以前惹了那些事,我侯府还能兜住,现在把天都捅破了,我侯府要如何应对?” “也光说他了,想想如何解决才是。” 嘈杂争吵声中,马济的母亲也在其中,可她只是默默坐着垂泪,更不敢上前来帮马济求情。 马济眼看着这些叔伯兄弟七嘴八舌地讨伐他,忍不住开口辩解叫冤: “我哪里知道他姓盛!玉山里所有人都只知道他叫檀桐!若是知道,我怎敢惹上他?阿翁,孙儿的确有错,但我也是不甘心呀……” 他咬咬牙,顾不上什么约定什么威胁。 “我先前被玉山的姜羲等人欺辱,那姜羲的匕首都抵着我的脖子了!我差点儿就没命了啊!我身为松亭侯世子嫡子,怎可忍受如此大辱!我是想找那姜羲报仇,误打误撞将盛公子牵扯进来……孙儿不是有心的啊!阿翁!” 马济心知大祸临头,对着老松亭侯磕头不停,没一会儿额头都青了。 老松亭侯不为所动,只道:“把你做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马济正欲开口。 “我说的是,所有。”老松亭侯严厉的目光,逼得马济不安低下头。 这一次,马济从苏策这个根源讲起,所有恩怨事无巨细全都讲来,连自己欺辱苏策的作恶行为都没有隐瞒。 因为不敢。 “我就是想用檀桐……盛公子逼出那姜羲!谁想到……谁想到……” 老松亭侯:“我知道了。” 马济听阿翁并未发怒,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还没来得及惊喜,就听老松亭侯说了一句: “来人,家法伺候!” 马济愕然瞪大眼睛。 立刻有家仆捧上藤条。 “父亲!”松亭侯世子跟着站起。 “怎么,想为你儿子求情?” “儿子不敢,儿子是想说父亲年事已高,家法不如由儿子亲自代劳。” 老松亭侯淡淡道:“不用了。” 所有人听到这句,包括马济,都下意识认为,或许老松亭侯是想手下留情。毕竟家中晚辈众多,唯有马济是他从小疼到大的。 谁曾想,老松亭侯拿起藤条,甩的第一下就打得马济惨叫倒地,哀嚎不已。 马济一个劲儿喊着阿翁饶命,老松亭侯仍然不为所动。 马济被打得皮开肉绽,爬起来就想跑。老松亭侯又叫来人,把马济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往他身上抽了五十鞭! 等五十鞭结束,马济已经蜷在地上,奄奄一息。 背后的伤口都已经麻木,人更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了。 松亭侯世子不忍地偏开头,马济母亲泪如雨下,想上前又不敢。 累得气喘吁吁的老松亭侯,叫来人给马济灌了药,暂时稳住伤势,然后—— “准备礼物,去康源坊,负荆请罪!” …… 姜羲小院儿。 “这就是你请我吃的饭?” 想请盛明阳吃饭的人,能从樟州城东排到城西,盛明阳难得答应一次,结果就碰上这么一个抠门的主人? 盛明阳不满极了:“请客吃饭怎么着也该在十里楼吧!” 这小子上次还赢了他那么多钱!吃个十里楼不为过吧! 姜羲还在微笑,心里却在悄悄翻白眼—— 你以为十里楼跟大白菜似的?那里一顿饭多少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姜羲前世对金钱并没有什么概念。 可当她来到大云之后……喵的太穷了!穷得她都爆粗口了!每天白粥清水的日子她再也不想回去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怎么能胡乱挥霍? 眼看着为了买恢复身体的药材,银钱都耗费大半了,这样坐吃山空下去,姜羲也有紧迫感了! 对了,这小子好像是个大财主…… 姜羲心里念头很多,面上却丝毫不显。 “外面饭菜怎比得上亲手下厨?若是旁人,我当然可以去个酒楼就打发了。但你盛明阳,是我姜羲认可的朋友,只有亲手做的饭菜,才能体现出我的真心。” 看着姜羲认真诚挚的脸,盛明阳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挠挠头,“这些,真是你亲手做的啊。” “当然。”姜羲微笑点头。 苏策险些被茶水呛到,他震惊地看着姜羲! 他分明看见是阿福做的饭菜!怎么变成姜羲做的了? 姜羲毫无所觉,招呼盛明阳盛明煊坐下。 “你也坐下啊。”姜羲对苏策道。 苏策看看姜羲,又看看盛明阳,只能把嘴边的话咽下去。 盛明阳坐下后,因为姜羲亲自下厨的缘故,他吃得很认真。 虽然饭菜不如家里精细,但这些都是朋友的真心啊! 用过饭后,盛明煊不免提起了马济。 “哥你把他打得那么惨,不会有什么事吧,万一阿爹责罚……” “现在是松亭侯府担心我盛氏找麻烦吧,怎么变成了我担心阿爹责罚了?马济那小子可是差点儿打了你!怎么也该松亭侯府该上我盛氏登门道歉才对!他们理亏!唔,按松亭侯府见风使舵的性子,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康源坊了!” “我就是担心嘛……” “担心什么!你等着!不出两日,马济就会主动离开玉山!” 第064章 当枪使(二更) 实际上,不用两日。 当天下午,松亭侯府就派来人,以马济突发急病需要在家休养为由,亲到玉山抹了马济学籍。 玉山并未阻拦,关于马济为人他们也有所耳闻,只是碍于山规不得随意插手。现在马济主动请退,他们都觉得这种麻烦人物走了最好。 姜羲这会儿刚听了消息,盛明阳就大步带风的赶到小院儿。 “我之前就说这事儿是松亭侯府理亏,我打了他马济,他该受着不说,还该上家里道歉!” 他前脚刚迈进院门,锦袍一抖,下巴高高扬起——像只骄傲的大公鸡,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区区松亭侯府,也敢欺我盛氏无人了?” 姜羲默默地想,第一次见到把以势压人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她持书起身:“马济上你家道歉了?” “那当然!他敢不来!”盛明阳哼了哼,“还是负荆请罪,被他家阿翁打得半条命都没了,被家仆背着进的康源坊。我阿爹看了,也不好发作,说我既然也打了马济一顿就算扯平,接受了他们的道歉。现在马济闭门养伤,离开玉山,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 盛明煊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解决得这么快。 “原来这么简单,早知道……” 姜羲看穿了他的心思,路过盛明煊身边时,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傻小子,心里有盘算也别说出来。 “他们上门还说了什么?” 盛明阳想了想:“哦对了,那位老松亭侯还替他孙子辩解来着,说他孙子也是年少无知,被奸人蒙蔽挑拨,才会欺负同学……反正说来说去,他孙子就是个二愣子,被人当了枪使!” 说着,盛明阳面露嘲意,啧啧道, “换我是松亭侯,自家有这么一个被人玩得团团转的孙子,我宁愿不往外说。丢人!” “被人当了枪?谁?” “好像是一个叫赵常书的吧……” 盛明阳语焉不详,毕竟昨天他在玉山不在家里,没亲耳听到老松亭侯的话,现在说的都是从家仆口中转述得知。 苏策本默默不做声,听见那名字,瞳孔微震。 “谁?赵常书?” 姜羲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还真是他。” “怎么?你们认识?”盛明阳挑眉。 苏策不知觉攥紧了手:“他是我以前的朋友……” 盛明阳摇摇头,没说什么。 苏策远不如表面那般心绪平静,他低着头不知想了多久。 “我要去找赵常书。” “莲房……” “我要找他,问清楚!” 苏策语气越发坚定,最后腾地起身,步伐坚定地往外快步走去。 姜羲自是不放心,追了上去:“我跟着莲房,你们待在这里。” “九哥!”盛明煊也想跟上去,平时可都是他们三人一起行动的呀! “别去添乱。”盛明阳敲敲弟弟脑门,心里也在思索着,自家这弟弟是不是太傻了点儿,可别走出去被人骗了……对了! “哎!姜羲!说好了今日请你们去十里楼的!” 姜羲背对着盛明阳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然后追上苏策,背影很快消失了。 …… 在苏策口中,赵常书从小就展露出了高人一等的读书天赋。 但在玉山,泱泱上百学子。 精英荟萃,天才云集。 在这里,赵常书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子。 他与苏策同年靠近玉山,苏策得师长青睐入了甲班,赵常书则被断定为资质平庸入了丁班。 甲乙丙丁,丁班为末。 马济读的也是丁班,与赵常书是同窗,两人大概是因此而熟知的。 苏策赶来丁班时,赵常书并不在。 “他似乎身体不舒服,今天没来。” 苏策闷不做声,掉头去了赵常书的宿舍。 这一次,他总算见到了赵常书。 被匆匆叫出来的赵常书,衣裳凌乱,头发不整,跌跌撞撞从房间里面出来,抬头见到是苏策,他浑身都僵硬了。 赵常书的相貌平平无奇,但因五官端正,看上去颇为憨厚老实。以姜羲看来,就是一副所谓的天生好人脸。 “……是你啊。”赵常书吐出一口浊气,不紧不慢地整理了衣衫,扶好头冠。 苏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压抑:“你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找你?” “我觉得你迟早会找我的。” 说着,赵常书长长叹了一口气。 “苏策,你也……别怪我。当初我被马济裹挟,整日看着你被欺负。我们曾是朋友,我本该站在你这边,但我畏缩了,害怕了。所以,你责怪我无可厚非。但是!我真是身不由己!” 他越说,声音越发激动。 “我一介寒门子,怎敢跟他堂堂松亭侯府嫡子抗衡?马济脾气不好,对我们是动辄打骂,我们哪一个不怨他恨他?偏偏……因为我们身份卑贱不敢反抗,只得听之任之,我怎敢帮你说半句话?若是惹得他不高兴……” 赵常书摇头叹息,满脸的痛苦和懊恼,仿佛承受着极大的自责。 “马济去盛家登门道歉了。”苏策突然说。 他神情冷静,哪怕看着赵常书又是愧疚难当又是自责不安,也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说: “老松亭侯亲口所说,马济当初针对我,是因为有人挑拨。” “这个人,是赵常书。” 说完,他直直看向赵常书的眼睛深处,仿佛在问—— 这下,你要怎么解释? 赵常书愕然不已。 “他,他竟然这么说?”赵常书看上去比苏策还要惊讶百倍。 他表情扭曲,似哭似悲,仰头长叹: “也罢也罢,我们这些小人物,本来就是那些高门贵子的垫脚石挡箭牌,他说是我挑拨的,我又能辩解什么呢?苏策,我的为人你是清楚的,至于相不相信在你……哎,看你跑来质问我,怕是已经信了几分吧?” “不。” 赵常书惊喜:“你相信我?” 苏策摇头:“不,不是。我发现自己,从来没看清过你的为人。” 赵常书面色骤沉。 他面生怒意,拂袖就要离开。 “反正事实摆在那里!信不信由你!” 苏策朝他的背影高声问道: “你说你身不由己,那我问你,我不会水的事情,是谁告诉马济的?我家中祖辈曾是奴仆出身,又是谁传出去的?” “赵常书,这些事情我只跟你说过!” ------题外话------ 本来是想昨天元旦加更的,结果拖拖拉拉到晚上了……今天的第二更。 第065章 面具 少年时的感情多么真挚。 幼时赵常书家境贫寒,常常吃不上饭。苏策家中条件稍稍好一些,便总是从家里偷摸带吃食给赵常书。又听他提及家境便语气沮丧,便讲了自己祖辈的事情,从奴仆到白身,也是靠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 “连我祖辈都能摆脱奴仆的身份,你现在的处境好多啦!所以……我们一起读书吧!以后当大官!”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跑去私塾偷听讲课,在沙地上用树枝歪歪扭扭地写字。 直到后来,正式步入学堂。 苏策曾无数次怀念过幼时那金子般不可磨灭的珍贵时光。 但现在……他后悔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会把当初我为激励你而说出的秘密,变成刺向我的利刃!” “我没有!”赵常书下意识辩驳,“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是谁说出去的,但是苏策,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啊!” “呵。”苏策看着赵常书惊痛不已的模样,心绪毫无波动。 赵常书见苏策并不相信,眼睛一转:“你不相信……就算了!但是苏策,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小时候的感情,哪怕我现在对不起你,我以前也是感激你的,真的。” 赵常书见苏策看也不看他,一边叹息一边摇头,仿佛在为失去一段真挚的友情而惋惜。 “不要做戏了。” 姜羲一步一步走来,轻蔑嘲讽的目光落在赵常书身上,上下扫视。 看上去还真是憨厚老实。 可心嘛……就未必了! 赵常书皱皱眉:“请你不要随便插手,这是我跟苏策的事情。” 姜羲懒得理会他。 “我最近比较无聊,刚好调查了一下玉山上被马济欺负过的学子们,我发现,这其中八成的人,其实与马济并没有什么冲突。” 赵常书心口猛跳:“这……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马济他本就喜怒无常,很多人并没有惹上他也……” “可有趣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姜羲抱着手臂,笑盈盈地睥睨赵常书。 “关我何事!”赵常书转身就想逃。 “站住!” 姜羲的一声低喝,像是钉子定住了赵常书的腿,让他硬是迈不开脚步。 她又上前两步:“心虚了?怎么,怕我说出这与马济并不冲突的学子们,实际都是与你有关联的事实吗?” 赵常书被彻底戳中痛处,色厉内荏地朝着姜羲大吼:“满口胡言!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就算那些人和我有关联,那又关我什么事?难道他马济堂堂侯府公子,还能被我一个小小草民给蒙蔽了?” “很爽快吧,心里。”姜羲突然道,“高高在上的王公贵子,却被你赵常书玩弄在掌心里,被你当成枪使,指哪儿打哪儿。你的心里,一定非常满足,乃至畅快得意。” “但是——赵常书,面具戴得太久了,就一辈子取不下来了。你以为自己做得真的很隐蔽吗?马济他被你操控,是他愚蠢!他无知!但你最好不要把整个松亭侯府都当作无知之辈任你玩弄!” “刚刚苏策应该告诉你了吧,老松亭侯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待将松亭侯府嫡子操纵玩弄的人呢?何况这次你还替他们招惹了盛氏?” “赵常书,这世间的所有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希望你在做这一切之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姜羲看着赵常书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轻笑。 “好自为之。” 说罢,拽着苏策走了。 …… 姜羲与苏策扬长而去后,剩下来的赵常书却因为恐惧,浑身颤抖不已。 松亭侯府真的知道这件事情了?那他会怎么办?被赶出玉山吗? 赵常书睚眦欲裂——不!不行!他必须留在玉山!他还要参加科举!金榜题名!他还要位极人臣!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可是,不管赵常书心里怎么咆哮不肯承认,他的理智都帮他清晰地认识到,这一次是真的要完了。 松亭侯府不会放过他,盛家不会放过他,玉山也不会放过他。 “苏策……苏策!啊!”赵常书失控地嘶吼着,双目充斥着仇恨。 都怪苏策!要不是他!要不是他! 处于崩溃边缘的赵常书,就像是没了理智的野兽,偶尔路过的玉山学子见了他的模样,都不敢靠近询问,只得远远绕道离开。 …… 姜羲丢了一堆狠话跟威胁,可走出一段路后,摸摸下巴,总觉得不放心。 她忍不住小声喃喃: “等着松亭侯府处理这件事情,都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万一松亭侯府为了低调,夹起尾巴做人,那赵常书岂不是能够逃过一劫?不,不行。” 赵常书必须付出代价才行! 姜羲忽的想起,昨日某人送给她的那份礼物。 “对了!”姜羲眼睛骤然亮起,心情愉悦地拍拍苏策的肩膀,“莲房,我已经想到怎么处理赵常书……你怎么了?” 苏策一路走来都是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羲说的话,他一概没有听见。 “什么?”他恍然回神,双目却茫茫然然,像是灵魂漂泊在空中却找不到方向。 姜羲知道他还没彻底走出阴霾。 被曾经最好朋友背叛的感觉,那可不太好。 “吃酒去如何?” “什么?” “盛明阳说要请我在十里楼吃饭,走吧,一起去!” 没等苏策回答,姜羲就硬是拽着他的衣袖,拖着苏策下了玉山。 说起来,从姜羲来到六道书院后,这还是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走出玉山呢。 繁华恢弘的樟州城熟悉又陌生。 穿过城门,中心大街上两道混种的杏花梨花已经纷纷开了。 或粉或白的花瓣洒落在道路两旁,顺着水渠流淌而去,行走在道路两旁的仕女名士,衣着锦绣,望之若画。 姜羲看着这美得清新雅致的一幕,不由得怔怔出声: “原来……是春天到了啊……” 第066章 一颗糖 走着走过的路进城,经过繁华喧杂的坊市,行过曾踏足的地方。 “是雪心斋。” 姜羲跟着停下脚步。 不由想起月前在雪心斋见过的那位老人,她心绪微动,总想再去见见那位张口就说她文曲星照顶的老者。 心不在焉的苏策,慢一拍才看见匾额:“是雪心斋啊。” “你也去过雪心斋?”姜羲随口问道。 “樟州读书的学子,哪有没去过雪心斋的?”苏策眉间郁色稍稍化去,多了轻松,笑道,“这里几乎要成为江南的名胜之地了,来樟州的读书人,第一件事总是要来雪心斋看看的。” 免费开放书籍供贫寒学子阅读——不论是大云还是前朝,三希先生的雪心斋都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 因为是三希先生,振臂一呼便云集景从,所以才能做到! 换作其他人,那些将书籍知识视为传家财富而束之高阁的世家,怎会坐看他人触动利益而无动于衷? 天下学子正是知道这一点,对三希先生更是感恩戴德,连带着雪心斋也成了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姜羲与苏策进了雪心斋,寻了一圈,也没有发现那位雪心斋老人的身影。 姜羲叫住雪心斋洒扫打杂的童子一问,才知道那位老人走亲访友去了,如今不在樟州。 “可惜了。” 苏策疑惑道:“我自识字起便喜欢往雪心斋跑,为何从未见过这位老人?” 从旁的童子笑道:“南先生是三希先生的好友,以前在山中隐居,最近两月才来到樟州。三希先生请南先生上玉山教书,南先生不肯,说既然入世,就该在世间享受市井烟火气,这才留在了雪心斋。” 苏策恍然:“原来是荒野遗贤!” 姜羲却问:“南先生么?那位老先生姓南?” “是的。” “不知大名是……” “这我也不知道。”一直彬彬有礼的童子挠挠头,露出几分孩童的羞涩,“我们都叫他南先生。” 姜羲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顺手从荷包里抓出一把糖塞给童子。 童子偷偷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悄悄收下,欢喜地冲姜羲道谢。 等童子走了,好奇的苏策也跟姜羲要了两颗糖过来。 苏策尝了一颗,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这真的是糖?”苏策瞪圆了眼睛。 雪心斋的小童年纪小,见识不多,不知道这糖的特别。 但苏策一吃就发现——这糖,不一般! 他敢说,樟州最好的点心铺子也做不出这糖的滋味儿。 姜羲也捻了一颗塞进嘴里。 “当然。”她含糊道,“是我让阿福做来吃着玩儿的。” 这大云,实在是美食匮乏,什么甜品零食更是想都别想。 姜羲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指导阿福做出了糖果,闲来塞一把在荷包里,偶尔吃一颗,勉强安慰蠢蠢欲动的馋劲儿。 苏策更震惊了:“这是阿福做的?” “我教她的!” “那这是哪儿来的方子?”苏策直觉问了一句。 “我自己研究的啊。” “真……真的?”苏策忍不住拔高声音。 姜羲奇怪地瞥着他:“这么激动干嘛?不就是糖果而已。” “不不不,这不仅仅是糖果而已!”苏策莫名激动起来,就像是平地发现了金子,高兴得都在手抖了,“如果以这糖果开一个点心铺子,我发誓它绝对会风靡整个大云!” 一闪灵光飞逝而过——姜羲很幸运,抓住了灵光! “对呀!”她怎么没有想到! 姜羲眼睛晶亮地看着苏策,人才啊! 想她最近几日,还在为坐吃山空的银钱发愁,没想到一转头,苏策就给她送上一条绝佳的发财计划!简直就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太及时了! “苏策,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中是做生意的对不对?” 姜羲刚表露出意思,苏策就明白了。 但是:“这方子珍贵,光是靠我家里怕是不行……你也知道,我家中虽然也算富裕,却没有底蕴,贸贸然插足,反而对未来的长久发展不利。” 苏策并没有因为这糖果带来的巨大商机而迷花了眼睛。 他头脑清醒,看得更远。 他深知伴随着巨大商机的,还有潜藏的未知危险。 苏策想起什么,却不好启齿,犹犹豫豫半天:“那个……阿九,你说盛六公子对做生意感兴趣吗?” 姜羲瞬间领会了苏策话中之意。 拉靠山,扯大旗! 还有谁比盛氏更合适? 姜羲感叹苏策头脑灵活的同时,也啧啧惋惜苏策还是太年轻,脸皮功夫修炼不到家。 “走!去十里楼!别让盛六郎等太久!” 姜羲兴致勃勃地领着苏策出了雪心斋,直奔十里楼而去。 十里楼姜羲去过一次,路她熟,比苏策这个樟州人更快找到了十里楼的位置。 今天的十里楼,与上次姜羲来时大不一样,还未靠近,就能看见许多人进进出出,或是锦衣公子或是儒雅文士,楼上近窗处更是高朋满座,倚栏眺望远景,指点江山慷慨激昂。 姜羲心想,还好盛明阳不似穆昭那般骄奢到要将整座十里楼都包下。 跟门口迎客报了盛明阳的名字,姜羲苏策立刻被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包间。 盛明阳盛明煊兄弟二人早就到了。 姜羲一进门,就听到盛明阳抱怨“有人请客都不着急”。 “九哥,莲房哥,快坐快坐。”盛明煊已经迎了上来,喋喋不休地跟姜羲说十里楼什么菜好吃什么菜不好吃,恨不得把以前吃过的经验一股脑儿全倒给她。 盛明阳悄悄捂住脸,这么丢人的弟弟让他没眼看下去了。 姜羲认真听盛明煊说完了,才塞给他几颗糖果。 “润润嗓子。” 没忘了给真正的大财主—— “你也尝尝。” 大云的制糖技术并不先进,饶是盛氏这样有菜谱传家的世家大族,也从没有过这般好吃的糖。 盛明阳盛明煊兄弟俩也有点被惊艳了。 特别是盛明阳,懒散靠着椅子的他一下来了精神,直问姜羲在哪儿买的,他要买下那家铺子! 姜羲呵呵地笑着,果然是大财主,张口就是买铺子! 第067章 姜记 “好说好说,这家铺子以后说不定还真是你的。”姜羲笑呵呵道,“当然,也是我的,也是苏策的。” 话中之意,姜羲苏策都是心知肚明。 盛明阳听了,也挑眉多了兴味。 唯独盛明煊听得迷迷糊糊,只听得独独落了自己:“那我呢?” “你?吃糖吧。”姜羲又塞了颗糖进盛明煊嘴里,安抚了他,又向盛明阳问,“怎么样?有兴趣吗?” 盛明阳重新坐下,背挺得笔直。 他支着下巴,笑意玩味:“先说来听听。” 姜羲也不跟他绕弯子,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事情。 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跟苏策商量过了:“方子是我的,开铺子的事交给苏策,若是铺子遇上了麻烦,就得麻烦盛六公子你了……如此,我们三方分成,你觉得如何?” 盛明阳并没有立刻答应。 他嘴里含着糖果,懒散目光若有若无瞥了几眼苏策。 “这件事不如你直接交予我,其它自有盛氏处理,你嘛,坐等分成就是。” 苏策抿着唇,并不意外盛六郎想在这件事情中撇开他。 他也没愤慨地觉得自己被侮辱,毕竟姜羲手里有最关键的制糖秘方,盛明阳背后则站着整个盛氏,他却在这次合作中可有可无。 所以他尊重姜羲的选择。 结果,姜羲想也不想: “不。” 她断然拒绝。 “都不考虑一下?”盛明阳笑道。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姜羲却说,“我不是想跟盛氏合作,我是想跟盛明阳你合作。你懂了吗?只是你,盛明阳。” “跟我?” “对,这是我们三人,不扯上任何家族长辈的合作。只是我姜羲,你盛明阳,他苏策三人的合作。” 别说盛明阳深感意外,连苏策都没想到姜羲会是这个意思。 姜羲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双手一摊: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意外地看着我?开家糖果铺而已!我有独一无二的制糖秘方,苏策对开铺子的事了若指掌只是缺乏实践,盛明阳你也足够恶名远扬……你别瞪我,这是事实呀。” 盛明阳几乎快要炸毛了:“什么恶名!本公子是威名赫赫!” 姜羲敷衍地点头:“行,威名,樟州小霸王。呵呵,有你老人家威名在,应该没哪个不长眼的宵小之辈敢在我们姜记闹事吧?” “姜记?” “对呀,我想的名字,通俗易懂——姜记糖果铺。” “为什么只有姜?我们的名字呢?” “那就叫姜盛记?姜盛苏?多奇怪呀!” “那也不能只叫姜记!” 苏策怔怔地看着表露出极度不满的盛明阳因为糖果铺子的店名,与姜羲争执不休。 合作的事情就算这么定下了? 好像……也不坏呀。 他不仅不觉得为难,反倒是周身流淌的血液在因为激动而隐隐沸腾。 少年虽是少年,却总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 以前以为只有科举取士这条路。 现在,姜羲轻飘飘地找到了第二条路,并告诉他—— 你远比想象的强大,可以做的事情也远比想象的更多。 …… 糖果铺子的名字,最后还是定为姜记。 大获全胜的姜羲洋洋得意地叫了一大桌子菜,犒赏两位未来的合作伙伴,以及一只姜记糖果铺的吉祥物。 嗯,盛明阳请客。 姜羲高举酒杯:“为了我们的姜记糖果铺!” 另外三只酒杯清脆地与她碰撞在一起。 抬手一饮而尽。 至于那稀里糊涂的商讨过程,则没人提起。 盛明阳与苏策都默认了姜羲的计划,酒菜过半后,都开始商量要把铺子开在什么地方,该如何装潢,要怎么推销……脑子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各种灵感,兴奋的二人都想把它应用在这家糖果铺上。 哪怕它还未成真,但尽情挥洒的想象力已经生出雏形。 酒足饭饱,几人趴在包间的临楼栏杆上眺望远方。 河风习习,远远能看到一艘彩饰花船在宽敞的河道上行驶而过,河道两旁的茶坊酒肆中,不少人都冒头对着那艘花船指指点点。 盛明阳也一眼认了出来:“霓裳阁!” “怎么?你去过?”姜羲打趣道。 “我倒希望我能登上霓裳阁,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她很洁身自好的! 盛明阳鄙夷道:“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是天下第一名妓霓裳的船!” “霓裳?姓练吗?” “什么?” 姜羲摆摆手:“你继续说。” 盛明阳哦了一声,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霓裳原是长安名妓,善琴舞,懂诗赋。在长安时有名士评价她若身为男儿身,才学必可入朝堂!从那以后,霓裳就一举天下闻名!一月前她自长安顺水乘舟而来,说想体会江南水乡景致,似乎来了已有段时间,却一直住在船上,也不见外客,做派神秘,为此不知道多少男人想一登霓裳阁,成为天下第一名妓的入幕之宾。” 在大云,真正的青楼并非是男人们寻欢作乐之地,那种腌渍地儿虽然也存在,却都是在阴暗角落不敢对外宣扬。 大云的青楼,出入的都是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在青楼饮酒作诗被大云人视为一种寻常的雅聚。而这些青楼妓子通常充当活跃气氛的角色,光会才艺不行,还需懂诗书,够聪慧,能明理,会说道。 姜羲注意到盛明阳眼底跃跃欲试的火焰,原来身边这位就是欲登霓裳阁的众人之一啊。 盛明阳恼怒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樟州想登霓裳阁的人多了去了!” “却无人能上去?” “你怎么知道?原来你也去过?!” “都写在你脸上呢。”以姜羲看,这些人对霓裳阁的趋之若鹜,除了对这位天下第一名妓的好奇,还有单纯的好胜心。 争斗是雄性本能。 他们估计都看上了那个“第一位登船”的名头,连争强好胜的盛明阳也是如此。 姜羲不由得在心里对那位名妓霓裳称赞不绝。 不过是一个保持神秘感的小手段,便为自己在江南打开了局面。 果然世间处处是人才。 ------题外话------ 给阿九找个来钱的法子,不会在这方面多写 第068章 碧云台 “反正我迟早要登上那艘船!” 盛明阳意气风发地指着那艘花船,发出的声音铿锵有力! 可真有志向啊。 姜羲懒得理他,叫苏策盛明煊回去继续喝酒。 没人捧场的盛明阳也觉得没意思,凑回酒桌旁:“现在天色尚早,大家都无事,不如去碧云台骑马如何?” 姜羲没说什么,耸耸肩表示随波逐流。 倒是苏策,兴奋又期待。 姜羲所不知道的是,大云马匹非常少见,寻常百姓家中几乎没有,像苏家这种还算富裕的商户,只能买到劣质的马匹用来拉车。 但是,在盛明阳提及的碧云台,那里是樟州贵族子弟们的享乐之地,拥有江南最大的跑马场与击球场,所拥有的马匹都是从邻国北越买来,是真正的草原骏马。 脚踏雷云,尽情驰骋,这对男孩儿们来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从前碍于身份不够,苏策只在传闻中听过碧云台的名字。这次跟着盛明阳,一行人轻轻松松地迈进了门槛规矩森严的碧云台。 碧云台之主远远迎了上来。 “六郎可是许久都没来了!” 盛明阳放眼扫视宽阔的跑马场:“最近可有什么好马?” “当然有,刚从北越王庭送来了一批,六郎可是要看看?” 盛明阳嗯了一声。 那碧云台之主,便将一行人带到马厩,叫来经验丰富的马夫,亲自为姜羲等人选马。 至于盛明阳,并不在选马行列中。他拥有一匹通体乌黑,名为无影的北越宝马,价值无法衡量,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珍贵好马。 今天他说要骑马,随从已将无影从康源坊牵到了碧云台。 果然是威风赫赫、神骏无比,把碧云台马厩里所谓的北越骏马全都比了下去,比寻常北越马高出小半个头不说,周身肌肉紧实清晰,块块分明,黑黝黝的大眼睛里更是透着一股子灵气。 这样的好马,让人恨得立刻据为己有。 结果从无影抵达开始,就迅速吸引着碧云台所有人的目光。 盛明阳浑然不觉,看马夫已经给无影套上马具,抓着马鞍轻巧翻身而上。 盛明煊眼巴巴望着亲哥的马,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无影是阿翁亲自送给六哥的礼物,连他也没有! 不过六哥倒是有一匹外形与无影如出一辙的马,是匹母马,同无影一同被送到盛明阳手上,因为性子比无影还刚烈,至今无人能降服,也一直没有主人。 盛明煊想当那匹骏马的主人,对着盛明阳软磨硬泡许久,也没能让盛明阳松口。 现在看到无影,心里更是羡慕了。 盛明阳从来没有低调的想法,他骑上无影后,都不用指挥,无影就已与他心意相通。只见盛明阳轻轻一抖缰绳,聪慧的无影立即踏云而出,幽黑身影恍若一道黑色流光,咻地飞过马场,吸纳着无数人的注意力与目光。 盛明阳游刃有余地驾驭着无影,墨发夹着发带上下翻飞,衣袍猎猎带风,裹挟着云雷之势,风驰电掣疾奔而过,带起无数飞石砂砾。 靠着场边站着姜羲三人,另外三位马夫各自牵着选好的马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不愧是无影!” “盛六公子的骑术也很精湛!” 盛明煊与苏策一唱一和,对盛明阳的敬仰如江水滔滔不绝。 姜羲眨眨眼,没作声。 她没骑过马,这种剧烈的运动对前世身体羸弱的她,是一贯陌生的。 当然也有好奇。 她不由得回头走到刚选好的马匹旁边,伸手摸了摸。 姜羲挑选没有经验,全是靠眼缘。 意外的是,马厩里的马都很亲近她,姜羲就挑了主动走过来的第一匹,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见姜羲摸它,毫无反感不说,还主动凑近姜羲蹭蹭,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那马夫惊讶地说,第一次有马匹这般主动亲近人,尤其是新学马的人,总是不懂把握分寸,惹得马匹厌烦,被马蹄狠踹的都大有人在。 另外一个马夫笑道:“有的人就是天生与马有缘,小郎君若是学会骑术,必然是一等一的骑者!” 这话惹来一堆赞同,这些在碧云台混迹多年的马夫们,一手不着痕迹的马匹拍起来别提多顺手。 盛明煊无意中听了一耳,果断放弃亲哥,窜到姜羲身边。 “九哥,九哥,你没学过骑马吗?” “嗯。” “太好了!”盛明煊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我来教你吧!” 没想到还有他教九哥的时候!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结束了两圈热身跑马的盛明阳,放慢无影速度,渐渐在姜羲等人身边停下来的时候,恰好听到盛明煊自告奋勇的话。 他拉紧缰绳,让无影变跑为走。 他笑吟吟地调侃:“小九,你的那点骑术就不要拿出来丢人了。” 盛明煊当即反驳:“谁说的!我骑术可好了?” “所以去年差点儿被马甩下来?” 盛明煊顿时哑口,那次他的确鲁莽了。 ——盛明阳之所以没把母马送给盛明煊,不仅仅是因为母马烈性难驯,也因为盛明煊的骑术实在不到家。 就这点水平,还要教人骑马? “还是我来教你吧。” “好啊。”姜羲无所谓,谁教都行。 盛明阳指导姜羲上马后,让马夫拽着缰绳,先让马匹在跑马场里走两圈再说。 “双腿不要绷得太紧,放松。” “你要跟随马匹前行的节奏来轻轻晃动身体。” “缰绳不要拽得太用力。” 盛明阳意外是个耐心很好的优秀老师,轻而易举地给姜羲讲清楚了骑马要点。恰好姜羲也是个聪慧过人的好学生,懂得举一反三,盛明阳说出的所有重点她都能完美消化,然后掌握。 如此高傲的盛明阳,在看了一会儿姜羲的学习进度后,沉默了。 想了想,他问: “想学打马球吗?” 第069章 马球 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话,很快连盛明阳自己,都意外到这句话有多么的突兀。 他无奈地耸耸肩:“算了,我最近太想找到马球高手,病急乱投医了。” 现在的姜羲连基本的骑马都没学会,要在一月之内要让她精通马球,并参加端午马球比赛——光想想就知道有多么不靠谱。 “马球?不试试怎么知道。”姜羲反而兴致勃勃,“说不定我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呢?” 盛明阳立马就想笑:“嗤,哪有这么容易……” 他忽的哑声,瞪圆眼睛看着姜羲轻松灵活地催动马儿或小跑或慢步。 哪怕她的骑术表现得很生疏,但她看上去却是游刃有余,她的马儿像是与她心意相通,乖巧又听话,完全在姜羲的掌控之下。 难以想象,这种驯马的手段,只有北越草原上最经验丰富的高手才会拥有的,姜羲却无师自通! 盛明阳立刻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姜羲歪歪头,短暂思索后:“大概是我天赋异禀,一点就通?” 盛明阳有种把之前所说的话全部吃下去的冲动! “好,我们去马球场。” 盛明阳也想看看,姜羲还能给她带来怎样的意外之喜。 碧云台并非只有跑马场,与之相邻的就是马球场,毕竟不是所有世族都跟盛氏穆氏那样阔绰,所占据的半坊之地足以在府内修建一个马球场。碧云台的这个马球场,比跑马场的人更多,场边还修建有看台,有不少看客站在其上为场中的马球赛激昂呐喊,其中又以女子居多。 姜羲亲眼看见,当马球场里的一位球手挥杆进球之后,看台上的年轻女子们挥舞着手帕尖叫呐喊,情绪激动的直接往马球场里丢绢花水果,似乎不这样表达不了内心的兴奋。 这现场的狂热程度,比后世演唱会上热情粉丝的表现也相差无几了。 姜羲在心里默默想着。 第一次目睹这般场面的她,有点乡下人进城大开眼界的感觉——是谁说的古代礼教森严,女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盛明阳见姜羲神情有异,以为她被那些热情如火的女子们吓到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江南女子平时还是温婉居多,但是在马球场上,大家的情绪总是……你明白的。” 盛明阳丢给姜羲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姜羲面无表情,不,我不懂。 “旁边马球场没人,我们去那边。” 姜羲点点头,让马儿跟在盛明阳的无影身后。 两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喧闹震天的马球场,又默默无声地掉头离开,像是石子丢进湖里,看似没有惊起太大波澜。 却仍是有人注意到了。 马球场上最英姿飒爽的球手拉住缰绳,逐渐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场边那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一挑眉。 “盛六郎!哈哈!没想到你也来了碧云台!” 说话的少年驾着马直接冲出马球场,直奔盛明阳身边! 随着少年的动作,场内场外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盛明阳身上。 “是盛六郎。” “是来打探敌情的么?” “有什么好打探的,反正六道书院年年都会输给江南书院!” 那些话飘进盛明阳耳里,他不怒反笑,挑眉看向来人:“秦源。” 双方都没下马,彼此远远视线交锋,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咦,这位莫非是你盛六马球队的新成员?”少年秦源的注意力落在姜羲身上。 “她是我的朋友。”盛明阳冷淡回答。 “朋友?不知是哪家郎君?” 面对秦源的主动结交,姜羲笑笑:“只是玉山上的一个普通学子而已。” 秦源才不信:“与堂堂盛六郎交好的岂会是普通人?盛家六郎平日里最是眼高于顶,你也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被他看在眼里吧!” 秦源不软不硬地刺了盛明阳一下,哪怕盛明阳不想理会,也露出淡淡愠色。 “秦源!如果你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的话,最好给我回去继续打你的马球!” 秦源的笑容顿时僵硬,脸色沉下:“盛明阳,你也不要太嚣张!当心这次端午马球会跟去年一样输得太难看!” 不等盛明阳反驳,他又阴阳怪气地添堵道:“哦对了,说不定今年还轮不到你上场呢,如果你在对上我之前,先输给了穆十三,那岂不是很可惜?哈哈!” 盛明阳冷哼:“逞凶斗勇之辈,你马球打得好,能帮你过科举?听说你这次又落榜了?听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不如就彻底放弃,去北疆军队当个小兵,我觉得能更好发挥你的有勇无谋!” 秦源被惹怒了:“无用书生!” “匹夫之勇!” 姜羲盘观着两人跟斗鸡似的恶狠狠的眼神交战,脑子已经根据那些七嘴八舌的旁观者交谈内容,大概推测出目前的情况—— 也就是说,秦源是江南书院学子,而江南书院是江南之地唯一能与六道书院相媲美的书院,与六道书院的一视同仁不一样,江南书院至今遵守创立时传统,只招收世家权贵子弟。 江南书院远比六道书院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但是六道书院的有教无类理念,使近年来优秀人才如雨后春笋涌现,反而是故步自封的江南书院一直原地踏步不前,最近几年已经完全被六道书院超过。 两座书院的历史遗留问题,让两座书院的学子们天生不和。 江南书院学子们看不上六道书院里都是读书读傻了的二愣子。 而六道书院学子们也看不上江南书院里的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 书院与书院,学子与学子——他们之间的争斗,从比较每年通过的科举人数,最后发展到各个方面,比如马球。 可惜的是,六道书院在马球方面一直没能达成共识,在迎战江南书院之前就首先爆发了内战,自己人打得头破血流,对上江南书院自然节节败退。 当然,这个现象并不是一直都如此,以前虽然江南书院占上风,偶尔还是有输有赢。 但在处处针锋相对的两人走进玉山之后,一切的局势就改变了。 是的,这两人就是盛明阳与穆昭。 第070章 二百贯 盛明阳穆昭二人的到来,让好端端的玉山马球队拆分为二,由两人各自领导,实力也因此削弱,才让最近一年六道书院在与江南书院的大大小小马球赛中输得一败涂地。 没人奢望过二人会因为一个马球而握手言和。 两人从小争夺到大,处处争锋相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这场从祖辈延续下来的恩怨几乎为樟州的每一个人所知。 这下,姜羲也知道为何盛明阳说,对优秀马球手很迫切了—— 端午是六道书院与江南书院约定好的马球之战,也是两大书院赌上自尊心的一场决战! 他要是不想输给江南书院,也不想向穆昭低头的话,那就只有壮大自己的马球队,先击败穆昭的队伍,再迎战江南书院狠狠打败他! 重重艰难,让盛明阳也无法淡定了。 “多说无益。”秦源忽的收敛了怒意,转而为笑道,“盛明阳,在端午之前,不如我们打个小赌如何?看谁输赢,输的人就称对方一声大哥!” 盛明阳仅仅看到秦源狡猾的眼神,就知道这家伙心怀不轨!而他又岂会轻易上当呢? 秦源见盛明阳神情轻蔑,也不说话,便故意刺他: “你盛六不是最爱与人对赌?前段时间在盛乐坊的那场豪赌让人至今历历在目……哦对了,那场对赌你似乎输给了穆十三,所以你才不敢跟人打赌了是吗?” 姜羲看秦源故意挑衅的样子,有点想笑。 这样拙劣的激将法…… “赌什么?” 姜羲倏地侧头去看盛明阳。 那家伙神情紧绷,黑眸幽沉,倒像是真的被秦源给激怒了。 “好!我们就赌谁能先上霓裳阁!如何?” 秦源奸计得逞,得意已在笑容里隐隐浮动。 如此明显的计谋,摆明了就是挖坑让盛明阳跳,姜羲想,盛明阳应该不会这样轻易的上当……吧? “赌就赌!” 秦源笑得越发猖狂:“盛六,别太自信,当心输在我手上!” “呵呵。”盛明阳冷冷嗤道,“输是不可能输的,你就准备好低头叫我大哥吧,好弟弟!” “你!” 秦源怒目相视时,盛明阳已经扯了扯缰绳,骑着无影转身离开。 留给秦源一个自信又张扬的背影! “呸,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秦源低低骂道。 …… 沉默不语间,姜羲已经随着盛明阳,来到隔壁的马球场。 这里已经被提前清场,除了姜羲盛明阳外,就只有闻讯赶来的盛明煊苏策。 “六哥!我听说你要与秦源打赌上霓裳阁!”盛明煊的声音远远随风飘过来,他担忧的脸很快出现在眼前,“这不是真的吧!” 盛明阳撇嘴:“赌局是真的没错。你就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看这小子的样子,仿佛他已经输了,要来安慰他似的。 笑话!他盛明阳可能输吗? ……与姜羲那次除外。 姜羲敏锐感觉到盛明阳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自己。 她索性直问:“如何才能上霓裳阁?” 盛明阳笑眯眯的:“很简单,每隔三天,霓裳阁的花船会挂出一块木牌,以木牌上的提示为题,赋诗一首,若能得到青睐,就可以登上霓裳阁!” 姜羲大概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故作不知的样子,打趣道:“嗯,以你盛六公子的才学,一定可以力压那秦源!让他乖乖叫大哥!” 盛明阳尴尬地咳了起来:“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哥哪里会写诗?他年节在家宴上作的诗,气得我家阿翁差点儿连饭都没吃下呢。”盛明煊一脸无辜地捅破了真相。 果然是,亲弟弟。 盛明阳没好气地瞪了盛明煊两眼。 复又朝着姜羲笑:“我虽然自负才学绝不弱于秦源那不学无术的家伙,但是,你也看到了,秦源如此胸有成竹,这其中肯定有猫腻。我贸贸然上去迎战,可能要吃大亏……” 原来他知道!姜羲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 盛明阳果断点头。 姜羲友善地翘起嘴角:“当然……不行!” 盛明阳眼珠子一转:“五十贯!” “我都说过了,入山考试那天是我运气好,我对作诗并不擅长……” “一百贯!” “我心里是很想帮你的,但我自认没有这个能力……” “两百贯!” “但是!”姜羲骤然肃穆了神色,字字有力地铿锵道,“谁让你是我的朋友呢!为朋友两肋插刀,哪怕是能力不足,也要上去一试才行!” “好!”盛明阳哈哈大笑起来。 姜羲严肃地打断了他:“你要知道,我并非是看在那二百贯!” “当然,你帮我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知道就好。” 苏策默默地看着二人哥俩好的模样。 盛明煊则挠着头彻底搞不清楚状况。 天色很快近暮。 姜羲的学马球计划泡汤了,几人骑马围着马球场没跑两圈,就为了赶上登霓裳阁的时间,匆匆纵马前往樟州城。 霓裳阁的花船停靠在盛乐坊附近,彩带缠绕,轻纱漫飞,已在暮色下点亮烛火的花船,在水面上倒映出影影绰绰的摇晃光点,通体明亮宛若龙宫宝船,吸引着无数人的瞩目。 霓裳阁花船来到樟州已有段时日,却至今没人能作出足以得到青睐的诗词。 这让自负江南乃物华天宝之地的樟州文人们,如何能够忍受? 从一开始的新奇试水,到现在的全力以赴。 于是霓裳阁花船停靠的码头前,开了一场又一场的诗会,无数满腹诗华的才子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盛明阳却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虽然一直嚷着要登霓裳阁,但他并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登船之事便也一直没有来得及付出行动。 他的到来,很快引来旁人瞩目。 樟州人是看着盛明阳长大的,对他那张脸熟悉的很。 他们更好奇的,是跟在盛明阳身后的三个少年是谁。 在没人注意的近码头处的一座茶楼之上,趴在临窗栏杆上的穆昭认出了姜羲几人,饶有兴致地摇着扇子,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第071章 争诗 霓裳阁花船糊着碧纱的海棠花窗上,倒映着一道曼妙绰约的身影。 面敷浅浅铅粉,眉眼纤长婀娜,如云乌发松松挽成堕马髻,回首旋身间,珠缨摇晃若散落星光,清脆叮当。 “如何?”女子轻启樱唇,呵气如兰。 行走间,周身萦绕着淡淡兰香,留下香痕点点,直至在桌案后坐下。 抬手,斟茶。 举止从容,形容优雅。 倒是与突然冲进屋内的婢女打扮的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霓裳。”女子唤了一声,脸上的仓皇倒是稍稍淡去,“那些黑冰阁的人已经找到我们了,追上只是时间问题。怎么办,若是今晚在花船上开战的话,怕是会将码头的那些江南才子牵扯进来。” 霓裳,这位传闻中的长安第一名妓,晃动茶杯,看着茶汤里上下起伏的茶叶。 “速度真快呢。” 对面那女子愤慨道:“真是一群恶犬,竟闻着殿下的血腥味儿紧追不放!哪怕最近几日我们以你名义吸引江南文人聚集作为掩盖,绞杀了一批,可这些家伙绵绵不绝,就跟杀不尽似的。” 霓裳将茶杯重重一放,抬起冷漠的眉眼,杀意腾腾道: “今晚应该是最后一批了,我要这些伤了殿下的黑冰阁走狗,尽数葬身在这樟州河里!” “不过,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她思索间,又听得码头上一阵喧闹。 她叫来人,问是什么情况。 “东阳盛氏的六郎也来了呢。”小婢女喜气洋洋地说。 东阳盛氏名气太大,连那位大名鼎鼎的盛六郎也掺和进了霓裳的登船之约中,于霓裳而言也是一种荣耀,她身边的婢女更是与有荣焉。 霓裳缓步前行,来到近码头的一间房,推开窗刚好能看见船首靠着的码头上,那挤满的人群中,为首的两批人马。 一批便是以盛明阳为中心,有姜羲、盛明煊、苏策等等。 另一批则是以秦源为中心,身后也跟了一些人。 两批人马各自而来,争锋相对,让那些原本是来参与登船之约的江南文人们,从参与者变成了旁观者。对此他们也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就等着看盛明阳与秦源,究竟谁能首先登船。 霓裳见了,微微一笑。 “看来,今夜我们的霓裳阁要迎来第一位客人了。” …… “盛明阳!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秦源咧嘴露出恶劣的笑意,“我还以为你会担心输给我,临阵脱逃了呢。” “我会输?”盛明阳斜睨着秦源,冷嗤着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秦源最是看不来盛明阳这幅目中无人的得意模样,暗暗咬牙。 “你没跑最好!话不多说,我们直接准备登船,如何!” “正有此意!” 两人各自往前跨了几步,靠近霓裳阁花船船首。 船首站着一位婢女,身后墙上就挂着那所谓的木牌。 木牌是三天前挂出来的,若是到今日仍然没人能作出打动霓裳的诗,那么这木牌会收回去,挂上一道新题。 这段时日,这木牌换了几次,却无人能摘下它。 而这次的木牌,上面仅刻了一个字。 “月?”盛明阳瞪大眼睛凑近了,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题目。 与他不同的是,秦源看也没看题目,显然是早就知道了木牌上的字。 “对了,盛六,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表兄宋尚,这次登霓裳阁以我表兄为主,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说白了,就是让表兄宋尚来替他秦源作诗。 这秦源虽好声好气问过,事实却是,哪怕盛明阳说有意见,他也多半不会考虑,照样我行我素。 盛明阳哪里看不透这小子的秉性。 现在盛明阳见了宋尚,才算知道秦源的底气来自何处了。 “你竟然找人帮你?”盛明阳怒意油生,厉声指着秦源怒喝。 秦源一摊手,咧嘴大笑:“霓裳阁的规矩,本就没说只让作诗的一人上船啊。我表兄若是通过了,我跟着上船……呵呵,盛明阳,如此我自然比你先登船了。” 盛明阳怒气冲冲喝到:“卑鄙行径!” “规则如此而已,我只是合理运用了它,有错吗?”秦源眉飞色舞道,好像他已经赢下了这场赌局。 “你!”盛明阳似乎哑口无言,胸口不断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行。 旁边围观的,突然有人想起了什么。 “对了!这个宋尚,不是几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诗词神童吗?” 被人这么一提,越来越多的人想了起来。 “就是十二考入长安国子监的那个?” “原来是他。” “有宋神童在,登霓裳阁想必是信手拈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出了那宋尚的身份。 江南之地以江南、六道两大书院为尊,二者也是整个大云都首屈一指的书院。 但说到底,两大书院也不过是府学一流,而在府学之上,还有长安那高高在上的国子监。 那里才是真正的大儒云集,天下文人向往景从之地。 六道书院跟国子监相比,唯一胜过的地方就是山长三希先生。其他方面,则均略逊一筹。 国子监招收学子从十四岁到十九岁,而宋尚能以十二之龄,越过江南与长安之间的重重屏障,考入国子监,足以见得才华横溢了。 难怪宋尚这个名字一说出来,众人皆对秦源等人的登船坚信不疑。 当然,有人例外。 盛明阳见秦源越发的得意猖狂,渐渐收敛了外放的怒意,神色平静自若,情绪切换不过转瞬。 “既然你也是请人替你上场,那正好。”盛明阳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子,方才还怒气冲冲的人仿佛不是他一般,“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朋友。” 盛明阳下巴一扬,傲然道: “她曾连败三位玉山先生,令对方自认不如,堪称诗画书三绝!” “她更是令玉山钟声,连响九九八十一声而不绝,震彻樟州!” “她就是我六道书院的天才学子,姜羲!” 姜羲像是在响应盛明阳,微笑着上前一步,施施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中,坦然地接受四面八方的瞩目洗礼,却仍淡定自若。 她衣袍随风微拂,凌然傲骨,风仪浑然。 少年初露峥嵘,却是气盖苍梧云,漫天星辰为之贺! 第072章 把酒问月 没人看到,姜羲那澹澹笑意之下,藏着怎样的怒意和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将盛明阳直接暴打一顿—— 该死!谁让这个家伙给她加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名头的?把她当猴儿耍吗? 加钱!一定要加钱! 姜羲在心里不断咆哮,面上却丝毫不显,朝着四周人颔首算是见礼。 人群里,一开始还对姜羲之名有些陌生,可一提到那首流传甚广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便人尽皆知。 这首词在近来樟州数场文会上被传抄过许多次,大家对它并不陌生,只是词作者相对而言名气没那么高罢了。 现在将那首词与姜羲对号入座后,众人惊觉,原来又是一位诗词神童? 如果说宋尚是靠着从小到大的累积,点点滴滴打下的天才名号。 那姜羲便是横空出世,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天才! 相比之下,姜羲更像是真正的天才! 盛明阳笑盈盈道:“原来我还为请了外援心有愧疚,没想到秦源你也是这个打算……如此正好啊!” 秦源脸色变幻不定,他虽老早就知道盛明阳这家伙没表面那么傻,内里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阴货,却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个地步! 明明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竟然也有脸摆出受害者的样子? 秦源气结,懒得跟盛明阳继续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尽快开始吧!表兄!” 宋尚闻言,越过人群走出。 宋尚看上去就是个清秀的白净书生,笑意温温和和,没什么出挑的地方,给人的感觉也是锋芒蕴藏,棱角光滑。 宋尚上来就跟姜羲客套,道:“看小郎君年纪还不大,已经名扬樟州了,果然是天才啊。” 姜羲认真点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 宋尚:……这要怎么接话? “寒暄就不必了,以月为题,谁先来?” 姜羲的不按套路出牌,让宋尚的节奏被打乱,他下意识谦逊:“既然我年龄更长,那就退让一步,小郎君你先来好了。”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姜羲眼角余光扫过人群,差点儿忘了要维持傲竹风骨。 “怎么会呢……”宋尚正想说几句场面话。 “嗯,那就我先来吧。”姜羲直接打断了他。 宋尚突然觉得心累。 秦源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难看至极。 盛明阳见到这个场面,别提心里多畅快! 姜羲已经踏上花船的甲板,客气问道:“可否讨一杯薄酒?” 婢女笑吟吟地说当然。 然后便让人端来酒壶跟酒杯,还亲自为姜羲斟了一杯。 姜羲捏着酒杯,也不急着喝,而是思忖片刻后,张口就吟: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她顿了顿,执酒杯,望天问月: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姜羲一口气吟诵道: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念完,她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回首含笑: “诗名……把酒问月!” 码头上众人神情莫测,既被诗词中点染的画面摇晃得心神不定,又为姜羲小小年纪却展露的峥嵘诗才而震撼。 听说,这位天才今年才十三岁! 就听得花船上飘飘渺渺,如雾隔纱飞来一道声音: “霓裳请公子上船一见。” “成了!”盛明阳攥紧拳头,没理由不在脸色铁青的秦源身上踩上几脚,落井下石一番,当即对他一阵哈哈大笑,眼神轻蔑至极。 姜羲都快看不过去了,飞去一个眼神:还不登船? 盛明阳嘻嘻哈哈的,拽着盛明煊跟苏策,嚷嚷着今天要带他们见识一番,大摇大摆地跨上船。 有客而至,花船不再停泊,渐渐离开码头远去。 花窗突然冒出一个玉冠脑袋,朝着秦源一边摇手一边大喊: “好弟弟!不必目送大哥了!” 有人噗嗤乐了。 秦源冷冷地回头去,却没看到是谁在笑。 他倒觉得,四周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包含怜悯跟嘲笑。 该死!盛明阳!姜羲! 盛明阳还在嚣张大喊: “好弟弟,等大哥回来,一定给你多叫大哥的机会!” 秦源脸色越发难看,压低声音冲宋尚喝道:“都怪你装什么君子风度,若是你先写,赢的人未必会是盛六!” 秦源的话不无道理,毕竟那“月”木牌早在三日前就已经挂出来,宋尚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冥思苦想,三日才写好了一首诗。 若是宋尚先作诗,说不定登船的就是他们。 宋尚苦笑道:“我的诗没有她的好……对方虽是年纪不大,但诗中心境,我的确不如。” 宋尚自认输得不冤。 偏偏秦源不这么以为,他声音阴鸷:“你这次让我丢了大脸,我自会告诉阿娘!” 说完拂袖而去。 宋尚默默叹气,他家境并不足以支持他在长安完成学业,基本都是来自秦家的支持,若是秦源回去告上一状,说不定真会给他带来不小影响。 …… 盛明阳冲秦源耀武扬威完了,心气儿顺了,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船舱呢。 隐隐期待的盛明煊小声地问苏策:“莲房哥,待会儿我们可以见到那位天下第一名妓吗?” 被莫名其妙拉上船的苏策,还沉浸在紧张情绪中,只能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二人坐姿很是拘谨,一看就是第一次上青楼的雏儿。 盛明阳这位青楼常客自不用说,闲散慵懒地靠着椅子,自在得像在自家。 姜羲呢,同样不见怯意,找来婢女为她上酒,怡然自得地自斟自饮。 只是几人坐了一会儿,迟迟不见那位名妓霓裳露面。 问过婢女,婢女抱歉道: “霓裳姐姐说了,只请作诗的小郎君上楼。” 盛明阳面露不满,但毕竟是人家的规矩,他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蹭着姜羲上船也就够了。 婢女赶紧安抚:“但是几位放心,我霓裳阁也有几位姐妹,为君献舞一曲,虽是蒲柳之姿,但望几位万万不要嫌弃。” 蒲柳之姿当然是谦虚话,几位披着蝉翼薄纱的舞姬赤足踏鼓而来,腰上环佩叮当,面纱后半遮半掩的姿容,秾艳若牡丹绽放,看得苏策盛明煊两个单纯的毛头小子,当即绯红了脸。 第073章 月色下的杀机 船舱内,一派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的太平安逸景象。 船舱外,一批黑衣人踏着河水裹着杀意悄然逼近。 在夜色的遮掩下,他们像是通体漆黑的乌鸦,与黑暗融为一体,轻巧灵活地纵身跃起又落下,踏过河波带出涟漪,经过之处却像微风拂过般悄无声息。 他们一路追踪,眼睁睁看着追寻之人躲入前方灯火通明的花船。 为首的人面色微沉,蒙着黑布的脸仅仅露出一双杀气凛凛的双眼:“那船上有东阳盛氏子弟,小心不得惊扰,免得给主子惹来不必要麻烦。” “是!” 为首者手一挥,他身旁数十个黑衣人急速踏着河水如箭射出,若一道道流光落入那花船之上。 搜寻着追杀之人踪影的黑衣人们,一路小心隐藏着自己的身形,借着夜色行着血腥之事。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已成了猎物,主动钻入了霓裳阁的杀机陷阱之中。 这霓裳阁,就是为他们准备好的埋骨之所! 就在黑衣人踏足霓裳阁的同时,姜羲也在一位粉衣婢女的引领下,往二楼而去。 她才走了几步,就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九郎可是有点吃醉了?”婢女关怀地问道。 她刚问过姜羲的姓名,姜羲自称姜九,婢女便顺势叫她一声九郎。 姜羲摆摆手:“没关系,大概是酒喝得太急。没想到贵地的酒滋味清甜,后劲儿却是大得很呢。” 婢女笑道:“是的呢,我们霓裳阁的酒风味独特,入口绵软,但后劲却大,九郎方才吃了那么多酒,小心醉过去。” 姜羲含糊嗯了一声,低着头跟在婢女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了,总觉得这婢女说的话,像是在铺垫什么。 素来谨慎的姜羲,在婢女背对她之时,迅速从袖里摸出一颗药丸塞进嘴里。 药丸在舌尖化开,辛辣冲鼻,却转瞬冲开了沉沉醉意,让姜羲重归清醒。 ——如今她的制药手段虽不及前世十之一二,但根据基础药理配制一些药丸还是没问题。正好最近闲得无聊,她就买来各种药材,根据记忆力的药方研究还原。 因为大云的药材有许多都与前世她用过的不一样,所以配方难免失衡,配出来的药也是稀奇古怪。在各种鸡肋的药丸中,她刚吃过的醒酒药丸算是比较有用的一种,药效比普通的醒酒药好上十倍。 姜羲随手揣了一瓶带在身上,没想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破开醉意的姜羲,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继续装作醉醺醺的样子,脚步虚浮地跟着引路婢女踏上二楼。 粉衣婢女推开走廊尽头一间房的门,侧身让开:“这里便是我们霓裳姐姐的房间,请九郎先进去稍等片刻,霓裳姐姐很快就来。” 姜羲按兵不动,应声迈进房间,装作参观的样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瞟过周围,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难道真的是她想得太多了? 姜羲停下脚步,刚回过头,就见到那位粉衣婢女,站在桌案前,掀开了博山炉的盖子,丢了一颗香丸进去。 “这是?”姜羲目光紧紧盯着婢女拨弄香丸的手。 婢女笑得一派坦然完全看不出心怀鬼胎的样子:“这是我们霓裳姐姐亲手配制的香丸,味道很独特,要是九郎你喜欢,走得时候可以带上些。” “味道很不错呢。” “我们霓裳姐姐合香手法可是一绝。当然,霓裳姐姐其他方面也很厉害。” 粉衣婢女毫不掩饰对那位霓裳的崇拜。 姜羲默默听着,却故意站在离博山炉最远的地方,并且一直观察离博山炉最近的婢女的反应。 直到那香丸燃烧,袅袅青烟顺着博山炉的孔飘出,那婢女也没显露半点异样,甚至还深深吸了一口气,顺便再跟姜羲吹嘘了一下她的霓裳姐姐。 姜羲随口应付着,心思却完全不在那位名妓霓裳身上了。 她更想看看,这霓裳阁在搞什么鬼。 婢女点完香,给姜羲送来茶,才道别离开。 等婢女离去后没多久,仍然坐在离博山炉最远一张椅子上的姜羲,忽的感觉一阵困意涌上头。 这感觉来得太古怪,姜羲第一反应就是狠狠掐住掌心软肉! 另一只手则在袖里一阵摸索,翻出装醒酒丸的药瓶,往嘴里倒上几颗压在舌头下面。 一颗醒酒丸便有寻常醒酒药的十倍功效,姜羲起码丢了五六颗进嘴里,作用自然更大了。药丸的辛辣直冲天灵盖,姜羲就算想睡也睡不过去。 “幸好有用。”姜羲小声嘀咕着,鼻翼微微抽动,谨慎地嗅着空气中浮动的香味,“似乎都是助眠的香料……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先是醉人的甜酒,后是助眠的香料。 这种种结合,分明就是为了给她营造出一种不小心喝醉晕过去的假象。 那目的何在呢?为了让她晕过去好对她上下其手吗? 姜羲摸着脸庞,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容貌的恢复让我变危险了吗?大云的女子有这般生猛?” 她早就发现,随着身体在调理之下逐渐健康,五官也在渐渐长开,姜羲已经在模糊的铜镜中依稀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以她前世那张脸惹来人觊觎也不奇怪,可是…… 她是女子啊! 女子对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姜羲还真想看看! 她抱着几分恶趣味,靠着椅子,呼吸趋于平稳,像是真正陷入了昏睡当中。 事实上,她五感全开,警惕地辨别身边的细微动静。 然后,她听到有人进来了。 还不止一个人,而是有三个人。 根据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闭上眼睛的姜羲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粉衣婢女穿过的厚底软鞋的样子。 三人中有人开口了,果然是姜羲猜测的粉衣婢女: “好似睡过去了呢,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霓裳姐姐的香丸怎么会有问题,你们快来搭把手,我们把她藏在床底下,免得待会儿黑冰阁的人进来波及到她。” 这人的提议很快得到另外两人的响应,她们携手上前来搬动姜羲。 “咦,这个人比我想象中的轻很多呢,倒跟那些臭男人不一样。” 粉衣婢女嘻嘻笑道:“我早就发现这个小郎君不一样了,以往那些客人来看姐妹们跳舞,哪个不是色眯眯地光盯着裙底看?今日这几位小客人,倒是坐怀不乱,是个好人!” “别轻易判断好人坏人,小心被人欺骗。” “知道啦。”粉衣婢女脆生生地应了,又蹬蹬跑开,来时手上抱了什么东西,“床底脏兮兮的,用被子给她裹上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你是怕她磕到头吧?” “她是好人嘛。” “我都说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轻易相信人……把头裹起来……哎哎,露点缝隙给她呼吸吧,万一憋死了好可怜的!” 姜羲听着三个年轻少女的嘀咕交谈,像是不谙世事,但话里含义又透着不一般。 她像是无法动弹的木偶,任由三人将她裹进被子,塞在床底下。 等把姜羲藏好了,三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房间里小声交谈: “黑冰阁的那些人已经上船了,他们果然顾忌一楼那位盛家小郎的身份,很是小心翼翼呢。” “霓裳姐姐是因为盛家小郎才选的姜九郎上船吗?” “怎么会,我亲耳听见霓裳姐姐对那首诗赞不绝口呢。”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待会儿小心一些,别被黑冰阁的鹰犬伤到了。” “我们知道啦,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谁是黄雀还不一定呢。” “好了,走吧。” 一阵窸窣脚步声后,三人各自离开了。 床底下的姜羲等了好一会儿,见真的没了动静,才从床下小心翼翼爬了出来。 不是预想的见色起意,姜羲揉揉脸,好一阵庆幸。 不过,那三个霓裳阁的婢女,交谈间却透露了不少秘密—— 黑冰阁?鹰犬?霓裳? “这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姜羲的目光越过半开的海棠花窗,只见月色宁静,清辉遍洒。 又有谁能想到这月色下藏匿的重重杀机呢? 第074章 黑冰阁 姜羲将卷着她的锦被裹起来重新塞在床底,伪装成她还在那里的样子。自己则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贴上房门,隔着门板竖耳观察外面动静。 没有人。 确信后的姜羲,轻轻推开房门走出。 虽说直觉告诉她,待在房间里绝对是最安全的选择——那三个婢女的交谈,话里话外都表露不想让这霓裳阁中蛰伏的危机伤害到她的意思。 但是,姜羲不是独自登上这船,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苏策盛明煊盛明阳。 她是安全了,可他们呢? 姜羲无法坐视不理,只得偷偷溜出房间,按照来时的路一路往一楼摸索而去。 来时并没花费多少时间的走廊,现在却漫长到仿佛看不见尽头。 姜羲屏息凝神,一路蹑手蹑脚前行,顺便观察所有方便躲藏的地方。 她是个战五渣,在这个极大可能存在武功高手的世界,还是正视自己的实力为好。 忽然,姜羲浑身的毫毛都忍不住竖了起来! 直觉绷紧,危险的气息不断逼近! 姜羲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一个灵敏翻身,轻巧推开身旁一个房门躲了进去。 为了方便,她没有完全关上房门,而是留下了一条缝隙。 姜羲躲在门缝后,屏住呼吸,悄悄观察着走廊上的动静。 她敏锐捕捉到危险气息靠近的地方——那是走廊上的天花板,一个黑衣人手持长剑悄然从房梁上纵身而过。他压低身子,不断观察四周,似乎在搜索什么。 姜羲不敢拿宝贵的小命去满足好奇心,她迅速折身躲在门后,刚好避开了黑衣人看来的视线。 咚咚。 微不可查的两声,姜羲猜测,应该是那黑衣人发现四周没有敌人,从房梁上跳到了地面。 “那黑衣人……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姜羲无声地呢喃着,脑海里的记忆不断翻腾。 就在她即将回忆起来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动静! 是锐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与姜羲一门相隔的走廊上,黑衣人虽然十分警惕,但仍然被无人的假象暂时蒙蔽了眼睛。他松懈的转瞬,便是露出破绽的时刻! 三把兵器从刁钻的角度杀过来,黑衣人反应不及,纵使迅速旋身也没能完全避开,被一柄短刀在腰上划开一条长长血口。 黑布蒙着的嘴发出闷哼,突然受伤无疑激怒了黑衣人,他抬手将长剑刺向看不见的身后,刚好与身后二度朝他刺去的短剑碰撞在一块发出清脆的铁器争鸣声。 黑衣人躲开杀招,趁机转身迎上朝他杀过来的三人,黑布之上的瞳孔却骤然收紧。 这些穿着婢女衣服的人,不是这艘船上的普通人吗? 黑衣人不傻,他当即猜测出,或许这艘船原本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而上船之前,他们已经知道这艘船的主人是霓裳,那个名动长安的天下第一名妓……霓裳这个女人,竟然是那个人的帮手? 这个猜测透露出太多信息,黑衣人心生震惊之余,也改变了原本想要杀死这三人以报伤他之仇的想法—— 他需要尽快逃出去,报告给上面人! 黑衣人思考的时候,手上长剑依然舞得密不透风,狠狠压制着那三个婢女。 待他改变想法,转攻为守后,竟然有逐渐脱身的趋势! 那三个婢女应对得很是吃力,慢慢落入下风。 “不好!此人是黑冰阁中的高手!” 说完,其中一个婢女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像是一个信号,很快又出现了两个婢女持刀杀入战局。 黑衣人跟三个婢女大都还能稳住上风,但是在又加入两人之后,他开始变得吃力,身上不断出现新的伤口。 虽然他也给交手的婢女身上留下不少伤口,但对方以五人敌他一人,相较而言神情轻松得多! 黑衣人更是发现,这五人身手如出一辙,连武功水平都差不多,其实远远不如他,但是却懂合纵连横之法,三人联合已能与他对敌,五人联合更要胜他一筹! 原来这个霓裳阁里藏着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杀手,恐怕那人…… 黑衣人的想法被打断。 一柄短剑狠狠穿透他的喉咙,转瞬斩去他的生机,夺走了他的性命。 眼看着黑衣人总算倒下,五个婢女气喘吁吁地交换眼神: “这次上了船的一共有二十一人,人人都有此人身手吗?” “怎么会,按照这人武功,在黑冰阁也算得上高手,二十一人中顶多有五人能与他匹敌,剩下的不足为惧。” “但是姐妹们恐怕也应对得吃力,就算将这些人分开逐一击破,我们也要赶去相助才行。” “收拾一下,走!” 等到五个婢女离开,旁边虚掩着的房门后才重新出现一张苍白的脸。 姜羲瞪大眼睛,看见被拖走的尸体留下来的血迹,心中战栗不已。 原来这霓裳阁上的婢女,个个身怀武功!还杀人不眨眼! ……盛明阳这个坑货!谁让他脑子进水提议来这霓裳阁的! 姜羲万般懊恼自己为了一点银钱就被迷惑了眼睛,傻傻上了这贼船,被卷入这船上杀局。 她好无辜! 安慰了可怜的自己,姜羲还是选择从房间钻出来,贴着墙角,一路前进。 她发现自己敏锐的五感真的很管用,直觉能够发现杀机,躲起来连黑衣人婢女杀手都发现不了她。 她该感谢老天送给她的金手指吗? 不,如果可以,她宁愿没有用上这些金手指的机会! 悄无声息间,姜羲已经靠近了通往一楼的楼梯,她将自己藏在阴影中,小心地往下张望。 透过楼梯的缝隙,她看见一楼还是一片太平笙歌。 盛明阳三人就落座其中,二楼的重重杀机与他们宛若两个世界。 姜羲倒不担心盛明阳盛明煊,她从刚才那些婢女的交谈得知,那些黑冰阁的杀手似乎很忌惮盛氏郎君的身份,而花船上的婢女为了扯他们盛氏的大旗,想来也不敢伤害盛明阳盛明煊。 她担心的是苏策! 他可半点背景靠山都没有,一旦他离开盛明阳两人身边,那卷入被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群视生命为蝼蚁的杀手可不会放过一个没有世家背景庇佑的寻常百姓! 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的姜羲,迫切地想要下楼去提醒苏策。 但是她从楼梯堂而皇之地下楼,又太容易暴露自己,惹来不必要麻烦。 可是不下楼,苏策安全堪忧…… 仿佛为了迎合姜羲的猜测,她预料中最坏的情况来了。 苏策对身边盛明煊说了几句话,一脸腼腆地起身,似乎打算往什么地方走去。 姜羲的心骤然提起! 她记得登船时,婢女就介绍过,更衣室就在靠西最里面的位置。 所谓更衣室,就是对茅房的雅称。 而苏策正是往西走去,他应该是要去如厕……这倒霉孩子!就不能憋一憋! 姜羲在心里不断吐槽,却悄悄起身往后,贴墙而行。 还好苏策去的是更衣室,姜羲记得那里有一处隐蔽的楼梯通往二楼,大概是方便花船内婢女仆人们行走的。如今方便了姜羲,她不用过多的暴露在危险下,就能靠近苏策的位置。 此时的苏策已经吃了不少酒,亏得他酒量不错,虽然两颊已经生出醉意,但走路并不摇晃,仍是稳稳当当。 他靠近更衣室时,呼唤两声,却并没有仆人出来帮忙。 奇怪。 苏策在心里嘀咕着,只好决定自己动手,一边伸手推开更衣室的门。 门里用浓重的香料味儿掩盖了该有的臭味,但香料味儿太冲,苏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扶着门框的手一松,一不小心被什么人钻开跟了进来。 苏策大惊,猛地回头去,却见姜羲冲上来捂住他的嘴。 “小心点,有危险!”姜羲叮嘱完,才慢慢松开手。 “你怎么在这里!”苏策学着姜羲的样子压低声音。 姜羲谨慎地观察周围,一边回答:“有杀手闯上了船,我刚才看见了!” 她想了想,暂时没把这船上的婢女们也不简单的事情透露给苏策,免得他知晓太多,露了痕迹。 “怎么会!”苏策果然瞪大眼睛,惊愕道,“那这船上的人是不是会有危险?” 姜羲瞥他一眼:“你更应该担心我们有危险!” “对了,阿九你在二楼……那怎么办?” 姜羲含糊回答:“我躲起来了……你放心,这些杀手像是来找什么人的,只要你好好待在盛明阳他们身边,不要胡乱动弹,那些杀手应该威胁不了你们,他们忌惮盛氏。” “那你呢?” “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还是来一楼跟我们待在一起吧,我怕你有危险。” 姜羲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怕暴露行踪,让那些黑衣人知道我看到了他们,到时候就真的麻烦了。待会儿我回去二楼躲着,你们待在一楼大厅不要乱跑。哦对了,暂时别告诉盛明阳他们,我怕他们露出马脚被人发现。” 苏策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只知道点头应声,按照姜羲的安排去做。 第075章 美人有毒 姜羲叮嘱完苏策,看他快速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放慢脚步,像是刚解决完急事的样子,悠哉悠哉地往回走。 蛮聪明的嘛。 姜羲默默赞了一声,确认周围没人后,才从更衣室悄悄摸出,顺着来时的楼梯,准备原路返回。 既然不用担心苏策他们的安全问题,当然是回霓裳房间的床下躲着最安全! 好好裹在被子里!被子外面的世界太危险! 姜羲越是心急,情绪越是冷静。 她一路走走停停,好几次都险些撞上到处搜寻的黑衣人,最后堪堪避开。 在姜羲看来,这群黑衣人就像是自以为是的螳螂,追寻着猎物蝉,却不知这整座霓裳阁里藏着的,是盯着他们狩猎的黄雀! 还以为自己是猎人,殊不知早就成了猎物,被一个个拖入黑暗消失不见! 很显然,看那些黑衣人的样子,他们都还没发现身边有同伴逐渐消失。也不知道是因为联系不紧密,还是因为本来就对同伴的生命漠视不管。 一路回去得很是顺利,每次意外都能化险为夷。 提心吊胆的姜羲总算是平安回到了霓裳的房间,在踏进房间之前,她停驻在门口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房间里没人,才推门而入。 姜羲目光触到丢在角落的锦被,还没来得及心安,就听见木窗被砰地从外撞破! 房间里是没人,但架不住有人从窗外闯进来啊! 几乎是黑衣人踩着碎片落入房间的同时,姜羲就已迅速拽住棉被滚进床底。 她感谢床前有一道屏风遮掩,如果运气好的话对方发现不了她……糟糕!那人朝她看过来了! 姜羲卷着锦被躺在床底灰尘中,瞪圆眼睛看着一双黑色靴子,鞋尖朝着她的方向,靠近,再靠近。 姜羲顺势看见了那人手里提着杀气腾腾的长剑,一身黑衣似曾相识。 如果说,之前的黑衣仅是让她觉得眼熟,那么此刻出现的人,姜羲很确定,对方她见过! 她在什么地方与黑衣人打过交道? ……对了!在玉山后的深林温泉!她救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当时追杀面具男子的黑衣人,就穿着跟出现在霓裳阁杀手一样的黑衣! 虽然黑衣也有相似,但此刻出现在房间里的这个气息熟悉的黑衣人,足以让姜羲肯定,这批黑衣人与追杀面具男子的黑衣人是同一批人! 原来追杀面具男子的,就是所谓的黑冰阁! 虽然名字让姜羲陌生,但无意之中发现的线索仍然让姜羲忍不住激动。 要知道,那个被她救过的面子男子,他身上熟悉的兽面玉佩,和背后连她都没见过的朱雀图腾……这一切,就是最初带给她回家希望的存在! 她一直想寻找那黑衣男子的身份,却一无所获,便只有从故纸堆里翻找跟兽面图腾有关的信息。耗费精力巨大不说,还不一定有结果,全凭姜羲那点微薄希望强撑着。 但现在不同了,她既然知道追杀那面具男子的是黑冰阁,那顺藤摸瓜查出面具男子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前提是她能在这个房间里活下来! 姜羲默默攥紧了被角,身子摆出防御的姿态,随时准备见机逃跑。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撞开! 一道身影纵身飞来,持剑杀向房间内的黑衣人。 黑衣人反应极快,挥剑格挡,冷静与对手交锋,却是无暇顾及房间里的另外一人。 姜羲倒是稍稍安心,她知道,杀进来的人应该是霓裳阁的人。 会不会就是霓裳本人? 姜羲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美貌高手蛰伏青楼的故事桥段。 耳边时不时想起刀剑碰撞的争鸣声,厮杀似乎很激烈,屋内不少家具都被打翻在地,连挡着床的屏风也被一剑劈成了两半。 姜羲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心里也确定,这个世界果然有武功高手! 她不声不吭,努力卷紧小被子,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忙活好一阵,就是想把被子恢复成最初原样。 不能怪她想太多,只能说世界太危险! 姜羲胡思乱想着时,房门再次被风推开,一道纤细曼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没了屏风阻挡,姜羲能看到一双纤纤玉足跨过门槛,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见微知著,见美人足知美人颜。 仅是惊鸿一瞥,姜羲却已经能够想象,玉足的主人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她进来,周身还裹挟着一阵香风。 美人羸弱的身子并不见凌厉杀招,但她抬手拂袖却让房间内的黑衣杀手头子露出惊恐的神情! 没等他发出声音,便从半空中狠狠摔在地上,眨眼间五窍流血而死。 他落在地面时刚好与姜羲对上眼神,姜羲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拼命扼紧喉咙,竟恨不得掐死自己的临死凄惨样子,就能猜测出他死前有多痛苦了。 美人有毒,更是见血封喉的毒! 姜羲不愿与那狰狞面庞相对,选择死死闭上眼睛装晕。 看不见后,听觉越发清晰。 她听见那香风袅袅的美人在低声呢喃:“杀你算是便宜你……竟敢趁殿下体弱伤了他!” “霓裳!”旁边有人在喊她。 原来这个有毒的美人,就是霓裳! 霓裳往前走了几步,冷漠地问:“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吧?” “二十一人,包括这里一人,一共二十二人,全都处理干净了。” “姐妹们呢?” “有几个受了重伤,还好都活着。” “与刀口舔血的黑冰阁对上,还能尽数灭敌,总算没丢了殿下的脸。” “为殿下,万死不辞!” 霓裳挥挥手,示意她们安静。 “这房间还有人?”她忽的转头向着姜羲藏身的方向。 “就是那位作诗的姜九小郎君。”开口的婢女有着姜羲熟悉的声音,是那个粉衣婢女,“我怕黑冰阁的鹰犬伤了她,就将她藏在床下了。” 粉衣婢女在示意下,跑过去把姜羲从床底扯了出来。 姜羲闭眼,仍在沉睡。 粉衣婢女的目光在姜羲身上扫过:“卷起的被子还是我们离开前的模样,她应该是一直晕在这里……也是,霓裳姐姐的香丸,谁能逃过呢?” 霓裳眉眼覆盖的霜雪转瞬化去,嫣然一笑姹紫千红。 “就你嘴儿甜。” 她叫来人,将房间恢复原样。 等待过程中,又询问了一楼的情况。 禀报的婢女说一楼三人无恙,霓裳点点头表示知晓,伪装昏睡的姜羲也悄悄安了心。 姜羲听到周围一阵忙碌,便故意按兵不动,不管被人怎么搬来搬去,都是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 姜羲暗数过了将将一盏茶的功夫,四周动静总算停止下来。 然后,有人来到她躺着的床前,用散发着恶臭的瓶子在她鼻子下来回一晃。 ……姜羲费尽浑身力气才狠狠憋住气,没让呛出声来! 太臭了! 本来她就没有晕过去,现在被这恶臭一熏,倒快要晕过去了! 姜羲艰难调整好情绪,装出大梦初醒的样子,睁开惺忪的眼睛, “我这是怎么了……”她故作头昏脑涨,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 一抬头,就看到站在床边的粉衣婢女冲她露齿微笑: “九郎你醒啦,刚才你喝酒太多,不小心睡过去了呢!” 姜羲心中默念,这说辞,还真与她猜测的别无二致。 偏偏她还要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挠头反问真的么。 粉衣婢女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冲她一个劲儿点头。 “当然是真的呀。看来九郎你是真的吃醉了,连醉晕过去的事情也不知道。” 姜羲腼腆笑了笑。 她无意往旁边一瞧,就隔着绢纱屏风,朦朦胧胧瞧见一道身影。 那张秾艳完全的脸被屏风模糊后朝她远远一望——清媚眼神瞬间酥入人心!浓烈的美貌几乎令人窒息! 姜羲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 霓裳! 原来这就是霓裳,杀人不眨眼的有毒美人……霓裳! 姜羲蓦地想起方才那黑衣人惨死的样子,莫名一阵战栗从后腰爬上天灵感,冲散了对霓裳美貌的惊艳,眼神恢复清明。 不过在粉衣婢女眼中,姜羲仍是看痴了去。 她掩嘴笑了起来:“屏风那边就是我们的霓裳姐姐呢,九郎还不快起来。” 姜羲无奈地瞥了一眼催促不停的婢女,从床走下,绕过屏风,靠近霓裳。距离这份美貌越近,就越能感觉到那张脸的无一缺憾,就连一根头发丝儿都精致至极。 但姜羲惊艳过后,便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左右不过一副皮囊,她也不是没有过。 况且,在大云遇上的穆昭盛明阳,哪一个容貌逊色了? 哦对了,还有一个容色更胜一筹,身为男子将天下第一名妓都压下去的永城侯世子楚稷。 第076章 殿下 姜羲在神游天外的时候,霓裳也在无声打量着她—— 她的第一印象是,很干净! 就像是傲然于世的翠竹,濯濯磊落的气度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仿佛她天生就要挺直腰板,不会为任何人折服……不,应该说她从未向任何人折服。 霓裳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高贵,看到了骄傲,看到了独立于世,看到了浊尘世不染……她看到很多,却无法看到全部。 既干净,又神秘。 真是一个复杂的人呢。 霓裳在心里下了定义,抬眸见姜羲心不在焉明显不知在想些什么,淡淡笑开。 “霓裳可否唤一声九郎?” 姜羲听到那清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软酥入骨般妩媚,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 “当然。”她拱手一礼,顺便避开了霓裳极具魅惑的眼神。 霓裳拈指轻笑:“九郎倒是与旁人不同。” “哪里哪里。”姜羲谦虚得紧。 废话,她哪里敢跟这位一言不合毒死人的美人姐姐贫嘴? 现在的姜羲,满脸都写着乖巧,听话,懂事。 霓裳却不知面前这个是装了满腹心事的,反而被姜羲逗乐了,原本压得沉甸甸的心头多了几分轻松。 “可惜,九郎今夜吃多了酒,你的几个朋友也在楼下醉倒了,我也不能拉着你待太久……否则,一定要跟九郎好好聊聊才是。”霓裳说着,朝姜羲眨眨眼,“还有,九郎的诗,写得好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姜羲都要被面前清甜可人的小姐姐的美貌给动摇了。 这样漂亮的小姐姐,怎么会杀人不眨眼呢? 不过亲眼所见还是给她泼了一盆凉水,她也猜到霓裳想送他们早点离开应该是为了清理船上黑衣人尸首,楼下三人无疑是被有心灌醉…… 种种迹象,让姜羲都无心多待,她连声称是,起身道别。 一盏茶后,姜羲和盛明阳三人被霓裳阁的花船送到了码头上,那里有等待着的盛氏马车,接了四人直接回了盛氏所居的康源坊—— 玉山有门禁回不去,四人里又醉倒了三个,只好一并带回了盛府。 盛明阳盛明煊被下人送回了房间,姜羲与苏策也被安排住进了客房。 姜羲没忘了检查三人身体,确认三人是真的醉倒了,才放下最后担忧。 深夜寒重,姜羲毫无睡意。 她仰躺在床上,盯着床头的淡青色流苏半晌没合眼,脑海里翻来倒去都是今夜霓裳阁花船上所发现的一切。 虽说生死杀机太过惊心动魄,但毫无疑问的是,姜羲一直所追寻的真相,那座庞大的冰山已经揭开了面纱一角! 首先,今晚登上霓裳阁的神秘黑衣人,与那天在玉山深处追杀面具男子的黑衣人,统统来自一个叫黑冰阁的组织。而这个组织来到樟州,其目的为了追杀一个人,也就是霓裳口中所称的殿下! 霓裳说,黑冰阁杀手是趁着那个殿下体弱,才趁虚而入伤了他。 那她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那日她在玉山救过的面具男子,就是霓裳口中的殿下? ……极有可能!那个面具男子衣料不凡,身负朱雀图腾,绝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而“殿下”二字,也让姜羲有了新的猜测。 最近她遍阅玉山群书,了解了不少关于大云这个架空世界的知识。 比如,在当今大云天下,有资格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三个人! 太子殿下! 皇后殿下! 太后殿下! 姜羲那日救的面具男子,明显是个年轻男子,莫非……是大云的太子殿下? 据姜羲所了解的,大云的太子殿下,乃是当今景元帝原配,已逝敏德皇后的唯一嫡子,也是皇长子,年十九。 似乎与那个面具男子的年龄能对上,依姜羲判断,那个面具男子年龄也差不多十八九岁。 所以……是这位大云的太子殿下,悄悄从长安来到了江南,结果不小心泄露了行踪,被别有用心的黑冰阁得知,一路追杀,让其重伤。 而这黑冰阁,则是大云的反皇势力,或者是与太子牵扯了皇位之争之类的某皇子势力,想要通过杀死或伤害太子达成什么利益目的。 霓裳则是大云太子殿下的下属,因为主子受伤有心报复,故意在花船上布下疑阵,请君入瓮围杀黑冰阁! ……是这样吗? 若是如此,为什么霓裳阁的人,又会义愤填膺地称黑冰阁的人为鹰犬? 这分明是仇视朝廷的人对那些朝廷走狗的称呼! 大云太子的下属仇视朝廷?开什么玩笑! 殿下又真的是大云太子吗? 大云皇室又跟她要找的兽面与朱雀有何关联? ——姜羲越想越乱,她反复琢磨今晚听到的那些对话,琐碎到将每个字都拆出来仔细分析,搜寻可能得到的一切线索。 虽然到最后,姜羲仍然没什么头绪,但她并没有气馁。 比起从茫茫书海中找到兽面与朱雀的只言片语,有迹可循的黑冰阁与霓裳的那位殿下这条线索就容易寻找得多。 只要有希望,她就有信心。 姜羲这样安慰着自己,慢慢放松了精神,逐渐陷入沉睡。 闭眼,再睁眼。 已是天色大亮。 大概是昨晚的惊心动魄消耗太多精力,姜羲久违睡得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 她砸砸嘴刚从床上爬起,就听见有人砸门。 “阿九!阿九!” 是苏策。 姜羲跑过去打开房门,满脸仓皇的苏策一溜烟儿钻了进来。 姜羲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关门之前还仔细检查了房门外有没有其他人。 苏策注意到姜羲的动作:“我看了外面没人,这才跑过来找你的。” “你也是刚醒?”姜羲指了指苏策还没来得及整理的仪容。 苏策这才恍然发现,只能胡乱在头发上抓了两把:“哎……来不及说这些!昨晚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茫然得很,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盛府,霓裳阁的人说你们三个吃酔了,让我把你们带回来了。” “我们根本没有吃酔!”苏策神色惶惶,道,“昨晚你提醒我之后,我就没敢吃酒了,都是装作喝过,把酒倒进袖子里了!后来来了一个送酒的婢女,说是霓裳亲自倒的佳酿。盛明阳听了二话没说就喝了,檀桐也跟着喝了,我没办法,只好喝了……虽然我等人走了之后很快就把酒吐了出来,可难免不小心吞下些!那酒恐怕有问题,我才沾了一点也晕了过去,盛明阳檀桐就更别提了!” 姜羲点点头:“你猜测得应该没错,那酒应该会让你们产生醉倒的错觉。不过醉倒也好,他们就是不想让你们看到才选择让你们醉倒。现在在他们眼里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安全。” 苏策紧紧皱着眉:“阿九,你说的他们,是不是霓裳阁的人。” 姜羲没想到苏策会如此敏锐,一下就猜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并没有否认。 “昨晚霓裳阁的人太少了!我们刚登船时,还处处能看见走动的婢女仆人,到后来,除了台上的几个舞姬,和后来送酒的婢女,就没再见过其他的人。甚至于我吃多了酒,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我都不能确定台上的舞姬还在不在……” 苏策压低声音的讲述,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姜羲拍拍他的肩膀,不再隐瞒:“是,昨晚跟那些黑衣人交手的,正是霓裳阁的人!” “果然!这么说霓裳阁的人也不简单?” “是,虽然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我们最好不要去轻易了解霓裳阁的猫腻,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姜羲说了一部分,保留了一部分。 “但是,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盛明阳和檀桐。他们身后毕竟是盛家,关系错综复杂,哪怕我们能相信他们,也不能相信盛家。” 其实,姜羲虽然对盛明阳抱有疑虑,但对檀桐还是很信任的。 偏偏檀桐性子太单纯,脑子一根筋,万一被人骗着说出了霓裳阁的事,那可就麻烦了。 苏策也与姜羲想得差不多,认可地点点头。 昨晚的事情摆明了是个大麻烦,越少人知道越好。 姜羲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对了,那些黑衣人自称来自黑冰阁,你知道黑冰阁是什么地方吗?” 苏策面露困惑,摇摇头:“从未听过。” 姜羲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算了,我们也别再深究了,黑冰阁三字以后也别再提起。” 姜羲如是给苏策说。 苏策对此很是认同。 ------题外话------ 注:顺便解释一下,本文从称呼及其他方面多参考唐宋,所以对原身姜元娘都是称呼的娘子,对刺史也是称呼的杨刺史,还有阿爹阿娘阿兄等等,唐宋时没有小姐、大人之类的称呼,还有唐宋盛行骑马马球之类的……当然,这些知识基本从书籍中了解,如果有错漏,麻烦指正评论 第077章 天才嘛 直到日上三竿,沉溺在睡梦中的盛明阳盛明煊仍迟迟未醒。 姜羲和苏策本想与二人照面后再回玉山,耐心等了一会儿,结果没等来兄弟二人,倒是等来了他们的母亲,也是这座盛氏大宅的主母—— 盛夫人,唐思容! 这位盛夫人之名,并不如寻常世族夫人般藏于深宅不为人知。相反,樟州的百姓几乎都听说过这位夫人的故事,还有人将她与其夫盛楠的故事编撰成话本在闺阁中流传…… 两人的故事其实听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大概就是落魄世族千金遇上东阳盛氏未来宗子,二人少时互生情愫,最后身份门第远远不及盛氏的盛夫人,顺利嫁入盛氏,还成为了盛氏主母。 故事到此没有戛然而止,婚后二人仍旧琴瑟和鸣,生下两个儿子,盛楠逐渐掌握盛氏大权,洁身自好从不在外沾花惹草,家里连一个妾室也无。 在整个江南的女人们看来,盛夫人这样的生活,就是人生所追求的极致了。 而此刻,姜羲与苏策见了这位传闻中的人生赢家盛夫人,便知道那些故事并非只是故事。 看盛夫人的样子,实实在在就是一个活得顺遂畅意的女人的样子。 岁月格外厚待她,且与楼尘先生那种时光凝滞的感觉不同,盛夫人所背负的那种美,是由幸福填满,连微笑也能溢出一种蜜意的美。 就好像是在幸福中泡大的。 难以想象,一个世家大族的当家主母,朝着二人颔首微笑时,竟然有一种少女的娇憨天真! “你们便是姜羲与苏策?”盛夫人好奇地看着二人,笑道,“我听九郎说过很多次,你们是他走出盛府之后第一次结交的朋友!” “檀桐是个很好的人。” “是吧是吧。”儿子被夸与有荣焉,盛夫人眼睛都点亮了,笑眼弯弯如新月。 可惜笑眼又很快转为忧郁:“九郎从小就很乖巧,偏偏幼时被朋友欺骗过,从此之后便再也不敢跟府外的孩子做朋友……” 姜羲和苏策都没想到,盛明煊还有这样的过去。 尤其是姜羲,回想起檀桐第一次与她说话,鼓足勇气却依然畏畏缩缩的样子,至今方才恍然。 盛夫人自顾自地说着:“我家小九太可怜,一颗真心捧出去却被人糟蹋了,小小的孩子,除了跟家里人,再不敢跟别人说话!” 姜羲苏策见状,绞尽脑汁想要安慰盛夫人时。 盛夫人话锋一转,转忧为喜:“还好他现在遇上了你们!我也看得出来,你们俩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呀!” 说完,她招来婢女,非要给姜羲苏策送见面礼。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见面礼,一个是葡萄花鸟纹象牙雕香囊,一个是白玉镂雕夔龙佩。 两个都是极贵重的物件,却被盛夫人随手送给了二人。 苏策惶恐得连忙摆手:“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姜羲却压下他摆动的手,颔首道: “长者赐,不敢辞。那我们就收下了。” 盛夫人笑得更开心了,一下子看姜羲无比顺眼。 “哎呀,我都忘了,你们还没用早饭吧,我让下人们来布置。” 说完,盛夫人匆匆起身又出去了。 趁着周围没人注意,苏策凑到姜羲身边:“阿九,那两个物件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我们收下会不会太过了,我们跟檀桐当朋友也不是为了这些……” 姜羲连眼也没抬,轻描淡写道:“对我们来说是有钱也买不来,对盛夫人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盛夫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欢喜,也是一番心意。” 她侧头见苏策拧着眉纠结不已,笑了: “别管太多,如果你觉得心有不安,就收到东西后好好珍藏便是。” 苏策被她劝服了:“你说得对。” 被姜羲这么一说,他想起了逢年过节家中为了方便打赏下人,会将银子打成薄叶子。他高兴了,随手抓一把银叶子,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什么钱,纯粹是心里高兴,却让受赏的仆人感激涕零。 或许在盛夫人眼中,这些小物件跟银叶子没有任何去区别。 苏策心念一动,忽然看向姜羲。 为什么他时常觉得,阿九对这些上位者的心思规矩很了解呢?仿佛……她也曾高高在上,才能那般设身处地地去想。 想得太远了,苏策很快摇摇头,丢掉这些不必要的揣测乱想。 用过早饭后,总算是等来了半睡半醒的盛明阳。 盛明煊刚开始喝酒不对,耐受不行,估计要睡到下午去了。 “奇怪,昨晚那酒喝着不烈,怎么现在脑袋这么疼?”盛明阳揉着涨疼的太阳穴,一把推开婢女端上的解酒汤,嫌恶道,“拿开拿开,都喝两碗了,一点作用也没有。” 婢女有些委屈:“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六郎,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别。”姜羲说着,摸出一个小瓷瓶,里面的解酒药大概还剩了几颗,“吃一颗,待会儿檀桐醒了也让他吃一颗。” “这什么药丸子……”盛明阳咕哝着,却在打开的瞬间,连犹豫都没有,直接丢进嘴里。 旁边的婢女阻止不及,既担忧又警惕地暗暗瞪着姜羲。 姜羲瞥见,故意笑道:“你还真敢随便吃啊,我可在里面下了断肠散!断肠散知道吗?沾一点点就要肠穿肚烂的!” “啊!六郎!”婢女失态尖叫出声,径直扑向盛明阳,“快吐出来!吐出来!大夫!” 盛明阳没好气地推开她:“别看人家是逗你的吗?” 婢女惶惶不安,看看盛明阳,又看看姜羲。 直到姜羲哈哈大笑,婢女才恍然发现,自己也许真的被骗了。 盛明阳皱着眉:“不过这醒酒药还真挺有用的。” 他的脑袋已经逐渐不疼了。 他顿悟,指着姜羲哇哇大叫:“好啊!原来你昨晚能走出霓裳阁,靠的就是这解酒药?居然不提前给我们?” “这是独门秘方,概不外传!”姜羲一摊手,“不想吃就还给我。” 盛明阳哼哼,还是不可能还的。 “还有么?” “在玉山。” “多给我几瓶。” 姜羲倒没拒绝。 看在盛六公子当了她这么久的送财童子的份儿上,这几瓶解酒药就当一点小福利好了。 “对了,我和苏策打算回玉山,你们呢。” “等等!别急着回去啊!”盛明阳吃药恢复了,又开始精神抖擞,“昨日就说好教你马球,这可不能食言!” “去碧云台?” “不用,我家就有马球场。” …… 昨天在碧云台,是随便跑两圈。 用盛明阳的话来说,纯粹只是热身。 今天在盛家,一切条件方便,盛明阳还准备了专门的马球服给姜羲苏策。 因为是临时准备,只好按照身形,分别拿了盛明阳与盛明煊的马球服,不过都是全新没穿过的,二人穿上勉强合身。 姜羲骑上马试了试,果然动作都要灵活许多。 她骑了两圈,重新熟悉马匹后,盛明阳上前来,啧啧道: “真的难以想象,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摸过一回马,便熟稔得有如多年老手。” 姜羲被夸得快不好意思了,腼腆道:“我是天才嘛,不能用常理判断。” 盛明阳顿时哑声。 苏策掩嘴偷笑。 “行了!我先来教你马球的规则!” “其实很简单,这是球,这是杆,挥杆打球,入洞即胜。” 说着,盛明阳还动手做了一下示范—— 他纵马驰骋,被布料勾勒出清晰肌肉形状的手臂猛地绷紧,用力挥动球杆,砰地一声,木球高飞出去……进洞! 他回首,朝姜羲笑得眉飞色舞! “怎么样?厉害吧!” “看起来很简单的样子。”姜羲小声嘀咕一句。 刚好在她身边的苏策听见了,悄悄捂住嘴。 他怕笑出声来…… 要是盛明阳听见了,不知道得多郁结。 只见姜羲学着盛明阳的样子骑马跃出,她人随马动,身体轻晃,双目如炬紧紧盯着地上那颗绘有彩色图案的木球,砰地一杆甩上去。 木球一下子飞远,直奔球门—— 进了! 居然进了! 姜羲笑得波光澹澹,山水清明: “看吧,我就说了,很简单的样子。” 第078章 马球队 “噗!”这下苏策忍不住了,噗哈哈大笑起来。 盛明阳目光呆滞,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傻愣愣地回头,嘴里不断念叨:“应该是错觉吧,肯定是错觉,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姜羲觉得盛明阳大概快疯了。 也是,被她这样的天才光辉笼罩着,人生肯定很凄苦吧。 怀揣着怜悯,她策马靠近盛明阳,安慰他:“不要太气馁,这世上毕竟只有一个这样的我。” 盛明阳抿住唇,碎碎念戛然而止。 姜羲还以为他是被打击得精神恍惚了。 盛明阳却忽然目光凶狠地朝她看来—— “我现在请你答应我一件事!现在!立刻!必须!” 姜羲愣了:“你这语气可不是请求吧……” “嗯不是请求。”盛明阳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加入我的马球队!” “什么?” “七日后,我们的马球队在玉山与穆昭有一场对战,谁赢了就能代表六道书院在端午马球会上迎战江南书院。请你帮我!姜羲!加入我的马球队吧!” 第一次被盛明阳如此郑重其事地叫名字,姜羲有些意外。 她目光落在盛明阳脸上,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渴望,深深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 她忽然笑了。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盛明阳为了姜羲的到来,兴高采烈,仿佛胜利就在近在咫尺!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为了姜羲的到来而高兴。 比如,盛明阳马球队的其他成员。 “盛六,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们的马球队到现在还差一人,偏偏七日后就是我们与穆昭马球队的对战……但这也不是你随便拉人来的理由啊。” “对啊,我们从小就开始骑马,练习马球也有几年时间,从进玉山前就开始了。可新来的这位同窗,学骑马才多久?两天?” 盛家的马球场,一群锦衣少年与姜羲盛明阳面对而立。 气氛更是剑拔弩张,嗯,那些少年们单方面的。 哪怕这份针对不是面向盛明阳,盛明阳仍然感受清晰,脸色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 反观站在他身旁的姜羲,懒散地抱着手臂,心不在焉的,压根儿没把对手那群锦衣少年放在心上。 “是我要加入她进来的。”盛明阳沉声道。 既然是盛明阳马球队,盛明阳在队里还是有极高话语权的。 他说得这般斩钉截铁,让部分人都动摇了。 但这群锦衣少年打头的两人,却并不像身后那些人一样的畏惧,刚才态度最激烈的也是二人。 他们也是家世显贵,与盛氏乃是世交,与盛明阳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朋友。 “盛六,我希望你知道,我们的担忧也是为了马球队好,我们都想赢过穆昭,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心情有多迫切。” “她的实力真的很厉害。”盛明阳却寸步不让,一力坚持要加姜羲进来。 有人上来打圆场:“这样吧,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比一场,如果姜九郎的实力得到我们认可了,我们就加她进来,怎么样盛六?” 盛明阳当然说好,他亲眼为姜羲的实力所震撼,他相信这群傻小子一样会被震到。 姜羲后知后觉抬起头,眼神还有些茫然:“啊?什么?比一场?” 她巡视这对面那群充斥着敌意与猜测的锦衣少年,皱皱眉: “谁说要比了?我可没答应。” 盛明阳无奈:“姜九……” 姜羲摆摆手:“不是还需要替补吗?我当替补好了。” “姜九!”盛明阳找姜羲来,可是当主力的! 可姜羲已经决定,他也没有办法。 好在那群锦衣少年也很认可这个办法,互相商量了一番,最后同意留下姜羲当替补。次日盛明阳又从书院拉来一人,凑足了九人队伍,准备几日后与穆昭的对战。 为了那场马球之战,姜羲也会每天花费时间到盛家马球场练习。 因为那群锦衣少年对她不待见,她便故意错开时间,选在那群锦衣少年不在时,草草练习一番。刚开始陪着她的盛明阳总是会催促她练习,可是看姜羲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忽的泄气了。 倒也不是生气。 毕竟拉她进来是自己的想法,姜羲从头到尾都没这个意思。 盛明阳只是想起自己幼时讨厌读书,却被人强迫读书时,那种满心不忿,迫切希望反抗的心情。 姜九现在的心情大概就跟那时候的他差不多? 算了算了,有的东西是强迫不来的。 盛明阳感慨得叹气,此后几天没有再强迫姜羲练习,对她放任自流。 而对于盛明阳的心思转变,姜羲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她这几天都在忙另外一件事情,抽空来练练马球当作放松。 顺便在出入盛家时间里,与盛夫人在交谈中越发熟悉,盛夫人待她宛若自家晚辈,到后来连盛家的大部分下人都认识了姜羲这张脸。 离玉山马球之战还有三日。 盛明阳直接从马球场下来,刚到花厅,就听见阿娘那悦耳如铃的笑声飘来。 他阿娘竟然笑得这么开心?莫非阿爹在里面? 盛明阳走进去一看,却见盛夫人与姜羲坐在一块儿,二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见盛夫人笑得头上步摇不断晃荡,碎玉金饰碰撞发出清脆鸣音。 “六郎来了?”盛夫人用锦帕沾沾眼角,竟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姜羲也抬手冲盛六晃晃,算是打招呼。 “你们这是?” 盛夫人笑意未平:“阿九在跟我讲她遇上的趣事儿呢……哎,又想笑了呢,好久都没人像阿九一样让我开心了。” 盛明阳心里莫名酸酸的。 “看来阿娘很喜欢姜九嘛。” 盛夫人毫不客气:“那是,阿九长得乖巧,嘴儿也甜,可比你这个让人费心的小子好多了!” 盛明阳忿忿不平地咬住牙,一张脸憋得通红。 “啊,对了,阿九刚才还邀请我三日后去你们玉山,看你们的马球之战呢!”盛夫人笑眯眯的,“到时候我再叫上几家夫人,一起去看好了。” 姜羲笑道:“那真是太好了!盛六一定很开心!看他激动得脸都红了!” 我明明是气的! 盛六心里憋得慌,偏偏在阿娘面前什么也不能说,等盛夫人走了,他拽住姜羲,气势汹汹地问: “你到底给我阿娘灌了什么迷魂药,以前我让阿娘去看我大马球,她都嫌我们浑身臭汗味儿,不肯去的!” 姜羲被盛明阳“幽怨”的眼神看得浑身一个激灵。 “先别说这些。夫人来看你打马球,你开心吗?” “那还用说!” “是不是觉得浑身充满力气,有一种一定要赢下这次对战的冲动!” “肯定会赢!” “那你还不感谢我?我这是在帮你们呀。” “我们?” “哦对了,是我们。” 姜羲拍拍盛明阳的肩膀,一副深藏功与名的高深莫测样子,扬长而去。 偏偏盛明阳思索半晌,觉得—— 姜九说得真有道理! …… 眼看着玉山马球之战就要到来,姜羲看着手上整理好的厚厚纸张,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在去见山长之前,苏策来找她。 “他这次,是真的要被逐出玉山了吗?” 姜羲扬起手上一沓纸张:“他之恶行,罄竹难书。” 见苏策惆怅难言,只能默默低下头的样子,姜羲问他: “是不是觉得世事太过无常?” 苏策苦笑:“是啊。不过,现在他终究要自食恶果了,我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悔悟,变回从前那个纯粹可贵的他。” 姜羲不予置评。 一个人,在变成禽兽之后,还有可能变回人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清楚的道理。 所以,她带着这些东西,去见了山长,那位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大儒三希先生。 第079章 投河自尽 六道书院的山长,并不那么好见。 年年拜访三希先生的士子络绎不绝,真正登门的却寥寥无几。 姜羲上门去拜访时还想,只要能在月底之前见山长一面,那就不算迟。 结果接待她的书童,想也没想就一口应下她的拜帖,让她明天下午来。还解释说,现在不见姜羲,不是不愿意见,而是因为山长不在,下山拜访一位老友去了,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看书童充满歉意的样子,姜羲心想,看来山长待他们这些六道学生,还是和善可亲的。 第二日下午,她如约来到山长门前,见到了刚从城里回来,连被热乎茶都没来得及喝上的山长元堂。 元堂先生取了高冠,穿着家居的葛布禅衣,和蔼得没有半点架子,见姜羲从门外进来,便亲昵地朝她笑,像是对待自家子侄般: “我回山时瞧着天色阴沉似是要下雨了,可有记得带伞?” “我来的路上已经开始下毛毛细雨了,还好我带了伞,不然回去就得淋成落汤鸡。”姜羲也是笑着回,并不见外。 元堂先生更开怀了,坦荡比拘谨好,玉山太多孩子见了他先抖三抖,畏惧他的那些虚名,像姜羲这样的太难得了。 他抬手止住姜羲的见礼,让她随意找位置坐下。 才道:“在玉山的学习生活可还习惯?” 姜羲点头:“习惯呢,先生们个个鸿儒博学,同窗们也是才华横溢,玉山果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你可知,这玉山为何叫玉山?” “学生不知。” “当年青云先生下江南至樟州,当时的玉山还不叫玉山,只是一片荒山。有一日青云先生晨起登山观日出,见霞光辉映下,这座山通透如壁玉,树木森严宛若玉上刻痕,一时震撼难言,便为这片荒山取名玉山。” 元堂先生顿了顿,笑意更浓了些: “玉乃通灵之物,上可通神,下可佑民,取名玉山,也算是一种美好祈愿。虽说后来无人再得见青云先生口中的景象,但玉山之灵应和了这玉山之名,为江南一地培养过数不枚举的优秀学子,也算得上是一座灵山了。” “那青云先生可真是慧眼如炬。”姜羲称赞了一声,语调忽的低落下去,“就是可惜,有人玷污了这玉山之灵,若山有山神,怕是会怒不可遏了。” 元堂先生的神情肃了肃:“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姜羲猛地起身,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正是那日,永城侯世子楚稷在藏书楼给她的那一封。 姜羲长揖到底:“山长,学生偶然在藏书楼的一本书中发现了这封信,读过之后,只觉得浑身冰凉,哀怒悲戚……我想,只有山长能还这封信的主人一个公道了。” 元堂先生收敛了闲散的坐姿,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我看看。” 姜羲将那封信递到元堂先生手上。 元堂先生将里面的信纸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刚开始他的手还稳稳当当,到后来,手出现微微的颤抖,再到之后,手指忍不住收紧信纸……元堂先生的心情,可见一斑。 姜羲也是读过那封信的。 那封信里,字字泣血,那是一个无助绝望的少年在人生尽头的倾诉,是他对这世间发出最后的求救呼声。 可惜,没人听到。 少年至始至终没有将那封信送出去,最后夹在一本书里,放在藏书楼。 直至半年多以后,那本书被人打开,这个少年的绝望呼喊才得以重见天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元堂先生抬首时,已是老泪纵横。 姜羲低沉又悲戚道:“最近时日,我已经查过信中少年的身份,他叫王谦,已在半年前……投河自尽,留下瞎眼的老母与五岁的幼妹。” 元堂先生喉咙仿佛哽了一口血,往后跌倒。 书童惊慌失措地扶起元堂先生,无意中瞟了几眼信纸,那字里行间令人窒息的绝望,让他也不由得仓皇,想到姜羲提起的信中人结局,茫然又唏嘘。 元堂先生按着头,半晌,才失落道:“……是我这个山长太不称职,以为教好了学生课业就是一切……” 他想起刚才提起玉山来历时,说玉山人杰地灵。现在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人杰地灵的地方,才养得出这样的畜生! 姜羲又递上厚厚一沓纸:“这些是学生调查后,根据玉山学子们的口述整理而成,已经尽力还原了事情的经过——那王谦,进玉山的时候告发过马济,马济怀恨在心,找了赵常书为他出谋划策,专挑无人之时对王谦百般欺压。他们用王谦的老母幼妹威胁他,让王谦敢怒不敢言。鞭打、溺水、言语侮辱、拳脚相向……这些事情对于王谦来说就是常事。他为了家人默默忍受着,课业一落千丈,最后在半年前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了。” “山长,这件事情里,文松这些人是帮凶,但赵常书马济绝对是主谋!马济性情暴戾恣睢,而赵常书,他虽是藏匿在马济身后,但根据同学们的回忆推断,那王谦与他也是有过节的,马济欺辱王谦,少不了他的煽风点火。” 姜羲说到这里,已是满腔愤懑。 她亲眼见过马济赵常书是怎么对待苏策的,那份恶劣已经让她无法袖手旁观。 而王谦遭遇的一切,凄惨程度是苏策的十倍乃至数十倍! 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才让一个就读玉山的寒门骄子,一家人的希望,选择用投河来结束自己生命? 赵常书马济大概也被王谦的惨绝吓到了,在那之后收敛了不少。 元堂先生闭上眼睛:“我听说过那学生投河自尽的事情,他的同窗友人们都说他是因为在玉山压力太大,跟不上课业进度,一时想不开投了河,现在看来……” 元堂先生只觉得无比讥讽。 他竟然被一群孩子蒙骗了! 玉山的众多先生,更是连一个怀疑的都没有! 若不是这封书信被姜羲看到了…… “是我对玉山学子,太过放纵了!” 元堂先生忽的起身,大声唤来书童,让他们把玉山的所有先生全部叫来! 他一甩衣袍,神色凌厉。 看样子,是要有一番大整顿了。 姜羲没忘了把那些罪证递上去,里面可不仅仅是关于王谦,还有其他人,包括苏策的。 为了收集这些,她连马球也没时间练,全花在这上面了。 元堂先生朝姜羲看来,郑重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我替王谦,谢过山长。” 姜羲知道,大云并没有针对校园霸凌的相应律法,而王谦又是自尽谈不上杀人。 但是,厅堂中那位身影渊渟岳峙、刚正不阿的山长,必然会以他的名义,给出一个妥善的答案。 王谦的老母幼妹,也能得到妥善安排。 心有慰藉后,姜羲见元堂先生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的侧脸,轻声安慰: “山长,也不能因为出了几个恶徒就否定了玉山之名,他们并不配。” 元堂先生有些疲惫地笑道:“但是让学生遇到这种事情,也是我们这些做先生的,监管不力。之前为了尊重学生天性,发掘学生才能,历任山长都是对学生放任自流。现在看来,一味的放任自流,也不是好事。” 姜羲沉默,校园霸凌这种事情,在文明发达的社会尚且难以杜绝,在这个人命轻如草芥的封建世道,又怎么可能彻底消失呢? 人性之恶,难以揣测。 “玉山还是好玉山的,山长。”姜羲道,“两日后我们在玉山有一场马球比赛,山长不如去看看……我们玉山,多的是好儿郎!” 元堂先生一怔,一腔郁结逐渐如冰雪在太阳下化开。 转眼,脸上已多了浅浅轻松笑意: “好!” 第080章 玉山马球(一) 姜羲从元堂先生住处离开后,去找正在上课的苏策时,路上恰好撞见赵常书。 他低眉顺眼地从姜羲身边走过,仿佛不认识她的样子,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没有笑意,神色凄苦,那身朴素老旧的长衫更是洗得颜色泛白,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才子。 姜羲经过他时,脚步一顿,心里却在默默说。 结束了。 她见了苏策,说得也是事情都结束了。 苏策一脸怅然,久久不言。 姜羲盯着他的侧脸,觉得有些事情他知道了,或许没有坏处。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姜羲还是将王谦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给苏策讲了一遍。 苏策听得手脚发软,脸色苍白,喃喃道:“他们怎么能这样!” “有的人生在世上,却不能称之为人,而与禽兽无异。” 姜羲看苏策连站都站不稳了,扶着他在一旁坐下。 苏策性子和软,也心地善良。这会儿听了王谦的故事,心头压得沉甸甸的,直到掩面哭了一场才好。 姜羲没有安慰他,而是说:“所以,面对这样的罪恶,你的所有忍受与逃避,都是在助长施恶者气焰,还可能给下一个人带来灾祸。让这份罪恶到我身上为止,才是最好的。” 苏策恍然大悟,之后关在屋里整整两日。 再出来时,已是姜羲加入的盛明阳马球队与穆昭马球队在玉山对战之日。 姜羲看到宛若脱胎换骨、精气神截然不同的苏策,不由得笑了。 …… 连绵下了两日的雨,识趣地选在玉山马球比赛这日一大早放晴。 阳光破开阴云,带走了空气中的潮湿。 玉山山腰上的马球场,上午还一片泥泞,下午就干得透透的,还被雨水冲干净了满地尘土,正是最适合跑马不过了。 这般和煦的天气,却并没能给秦源带来好心情。 他暗恼怎么没来场暴雨把盛六穆十三这群人变成笑话,神色郁郁,连从马上跳下来时也不见多少改善。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众江南书院学子。 皆是衣着锦绣,富贵风流的权贵子弟,与六道书院的盛穆二人久不对盘,这次前来,明面上是为了看那二人窝里斗的笑话,二则是为了端午马球会稳赢而打探虚实。 秦源不前不后地走在同窗们中间,还为了几日前打赌输给了盛六精神不振,忽的听到走在最前头,他的亲兄长秦江诧异的声音响起: “怎么玉山山门处这么多车马?” 旁边的江南书院学子也在嘀咕: “那不是盛氏的马车吗?” “还有穆氏的。” “两个小辈打马球还叫长辈来,可真够有脸。” “哎不对,那是杨刺史的马车。” “广元侯府的也在。” 略略数过去,这樟州城里叫得上名的世家大族,大半的马车都在这儿了! 江南书院一众学子们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隐隐觉得不对劲,明明这样的场合不该有这么多人在的。 怀揣着困惑跟不解,一行人顺着山道,轻车熟路地找到来过很多次的玉山马球场。还未靠近,就听到一阵锣鼓喧天! 一行人匆匆走进马球场,就见马球场周围早就搭好了看台,正中央的看台上坐着的,不正是近日来樟州城所有家族的热门话题——四皇子叶诤与永城侯世子楚稷吗? 一旁的还有杨刺史等一众樟州官员,以及盛氏盛楠,穆氏穆征、穆彻等人。 更别提旁边一众权贵世家的熟悉面孔。 咦,竟然还有专门的女客看台,坐在棚里的都是樟州的各家夫人女眷们,而那些闺阁娘子们胆子大的,还趴在围作看台的木板上兴奋四处张望,粉粉绿绿的娇裙照亮了半壁玉山。 这样的场面,怕是连端午马球会都没有——谁让这些长辈们,都觉得马球不过是权贵少年们闲暇无聊的玩乐呢? 不只是秦源,几个江南学院学子的心里,都在冒酸泡泡。 秦源长兄秦江没有弟弟那般冲动,他吩咐了同伴去打听这是怎么回事。 没多久,回话递到一群人面前。 “起初是盛八夫人要来,叫来了要好的夫人们,这些夫人带来了家中女眷。后来听闻四皇子与楚世子要来,杨刺史作陪,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就来了,不少家族闻风而动……” 最后结果,便是面前这幅画面了。 秦源气得直瞪眼:“这是什么狗屎运!四皇子跟楚世子怎么这么想不开,来看这等小儿打闹!” 这等不过脑子的话飘进秦江耳中,让他不由得朝弟弟斜眼看去:“慎言!” 秦源自知失言,忿忿不平的闭嘴,心头的嫉妒之火却怎么都灭不掉。 不管他们的心情如何,也要入场随俗,找到玉山学子坐的看台坐过去,一身的江南学院学子服尤为显眼,身边众多目光扫过来,一群江南学院的学子简直坐立难安。 好在,比赛即将开场了。 神情飞扬的穆昭骑在高马之上,最先出来。 他没穿浮华奢侈的金玉锦袍,而是难得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红色马球服,窄袖束腰,牛皮长靴,如玉面庞衬得越发唇红齿白,漂亮得不似凡人。 甫一出场,女客看台区便响起一阵阵尖叫。 大云民风开放,少年们引得少女们尖叫并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就算放在最古板恪守礼仪的老学究眼中,这也是少年天性烂漫的表现,算不得什么大事。 开始只是此起彼伏的一小针的尖叫高呼,随着穆昭那一队同样穿着红衣骑服的少年们出身,虽然不如穆昭来得惊艳人眼,却也个个芝兰玉树,引起越来越高的欢呼响起。 一时之间,沸声震天! 穆昭很是骚包,带着十来个少年,骑着马在场中跑了一圈儿,呼喊声持续不停,女客看台区更是砸来琳琅满目的瓜果珠花。 场外的盛明阳看着穆昭大出风头,自是不甘示弱,于是也带着一群少年纵马跃出,与穆昭的队伍一前一后,绕场驰骋,好不畅快! 穆昭的队伍统统穿红色衣衫,盛明阳队伍则统统穿黑色衣衫。 黑衣不如红衣张扬,却更加沉着冷静。 再加上一群肆意张扬的清秀少年——骑马而过时,连天光云影都黯淡下来。 随后,元堂先生突然露面,宣布担任裁判,又惹来一阵骚动,中央看台上的四皇子楚世子等人则纷纷起来见礼。 玉山的众多先生也随着元堂先生抵达看台,融入玉山学子的看台区,添了几分热闹。 盛明阳的队伍中,姜羲也在其列,不过坠在最后。 她看着穆昭盛明阳一前一后的行为,很想遮住脸,可听到周围兴奋的欢呼尖叫,逐渐坦然敞怀。 让人看看,也没什么坏处嘛。 她骑着马从玉山学子看台便过的时候,盛明煊拽着苏策冲她兴奋挥手,秦源阴沉沉的目光朝她看来。 身为替补,这待遇连盛明阳都没有吧。 姜羲挑挑眉,挥手回应了檀桐苏策,没有理会秦源那群人的打量,回到场边后,坐在了她的替补席,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准备观看比赛。 穆昭忽然策马过来,俯身向她:“早知道阿九你也会打马球,就该邀请你进我的马球队!” 姜羲摆摆手,很是谦虚:“才学会呢。” 穆昭似笑非笑地挑眉。 盛明阳见状,也上前来,跟护崽似的把姜羲挡在身后,警惕盯着穆昭:“少打九郎主意!她是我盛明阳马球队的人!” 穆昭笑吟吟的来一句,没到最后还说不准呢。 惹得盛明阳气恼不已。 作为二人争斗中心的姜羲,无辜地眨眨眼。 唔,她怎么觉得听着穆昭这话,不像是挑衅,倒像是在逗着盛明阳玩儿呢。 看来这二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势同水火啊。 ------题外话------ 最近每章字数都比以前的2k稍稍多一点啊,大概月底入v,所以努力多写点公众,嗯…… 第081章 玉山马球(二) 姜羲片刻失神的功夫,中间看台上,身负裁判职责的元堂先生,开始大声宣布马球规则。 江南人对元堂先生敬重到了骨子里,元堂先生一开口,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偌大马球场,看台数百人,竟然只听得见微风拂过之声,把元堂先生的话吹散传开。 马球场中,红衣少年与黑衣少年各成两队,一队各九人,双方面对而立,紧紧握着精制球杆,胯下马匹已在蠢蠢欲动。 随着元堂先生一声令下,边上的旗帜用力挥舞—— 马球比赛,开始! 穆昭率先纵马而出,就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猛地升于半空,一杆抢下那颗马球,挑向身后的队员。与他同队的少年很是默契,接住球立刻掉头就往球门前冲! 穆昭转头跃马追上,身上绯红衣袍随风而动! 那明耀的姿态,惹得看台上的男男女女们按捺不住地低呼出声! …… 中间看台上,杨刺史也是一贯的八面玲珑姿态,笑呵呵地对着穆征说: “穆兄可真是有个好儿子啊,瞧瞧这姿容,天上的神仙儿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穆征憨憨笑着应了,心头却不大高兴总有人夸他儿子长得好看。 好像他儿穆昭除了长得好看,就没有别的似的。 那是他们肤浅!不知道十三郎的好! 谁知旁边的四皇子突然也来了一句:“穆氏十三郎的优秀,我在京中也有所听闻,连阿爹也提过呢,说这位穆十三郎是南康穆氏数一数二的拔尖子弟,未来定然是国之栋梁!这样的人才,更应该到那长安群英荟萃之地,一展风华!” 穆征笑容略略僵硬:“能被陛下看在眼里,是我家十三郎的福气。”却只字不提进长安的事情。 四皇子笑容不变:“不如我给阿爹说说,让他安排十三郎进国子监读书如何?十三郎才华横溢,在国子监也不算埋没了他的才学。” “多谢陛下与四皇子厚爱,十三福气浅……” 一旁的穆彻突然打断穆征的话:“我家十三郎福气浅,能得天垂青自是再好不过了。” “四哥!”穆征失言低喝,怔怔看看穆彻。 穆彻睨了他一眼,穆征不好多言,只有匆匆低下头去。 …… 眼看着穆昭已经抢占了先机,盛明阳有片刻的懊恼。 但他很快调整心态,不甘示弱地追了过去,瞅准了空挡一杆杀出,硬是从对手的严密防守下抢到了球! 他的动作太精准太利落了,漂亮得像是行云流水。 看台上的欢呼刚为穆昭平息,又因为盛明阳而重新沸腾! …… 四皇子说动了穆家竟然还不罢休,他乘胜追击,指着场中此刻最是活跃的盛明阳笑道: “听说盛氏这位六郎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与穆氏十三郎相争多年难分胜负,在这樟州城里更是出了名的。杨刺史还记得吗,我们抵达樟州那天,这位盛六郎与穆十三郎的惊天豪赌,可是让整个樟州彻夜难眠呢!” 他边说,边摸着下巴,似乎很有兴致地说, “这样热闹的场景,如果在长安也能看到就好了!” 相比穆征的沉不住气,盛楠就要从容许多。 听到四皇子提起他家儿子,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四皇子扫了他一眼,抚掌而笑:“啊,不如就让盛六郎与穆十三郎一起进国子监如何?我看两人这么多年也该有了感情,在长安也算有个照应嘛。” 盛楠平静地颔首,道:“四皇子抬爱了,你与楚世子进樟州那天的事情,是六郎太胡闹了,为此他阿翁还狠狠罚了他,被拘在他阿翁处,每日都要抄书三个时辰呢。去长安的事儿,怕是也要他阿翁点头才行。” …… 场中已经陷入一片胶着,穆昭与盛明阳你来我往,好不精彩,惹得看台上一阵惊叫连连。 樟州的众多男女老少第一次有这种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亲自上阵的感觉,只觉得太有意思了,平日里怎么没觉着打马球这么有意思呢? 看台上慢慢分成两派,一派支持穆昭,一派支持盛明阳。 助阵呼喊声越来越大,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最后看台上一部分人大喊穆昭穆昭,另一部分人就大喊盛明阳盛明阳。 真是热闹极了。 …… 四皇子暂且没提穆昭盛明阳入长安的事情,而是转而说起了这江南。 “要我说啊,这江南好是好,可是赶长安还差了那么些。盛穆二族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姓,窝在这么一隅,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穆征低着头没说话,穆彻看了弟弟一眼,道:“长安乃是帝京,有天子龙气坐镇,岂是小小樟州可以比的。至于什么江南四姓,四皇子可不要抬举我们了,我们两家哪里比得上宁盛二家。我家老祖宗常说,我们穆家没什么大志向,窝在江南好好耕读传家就够了,不敢作其他妄想。” 盛楠也是一番滴水不漏的拒绝,大概意思跟穆彻差不多。 四皇子笑呵呵地看着身边这两个滴水不漏的世家子,也不恼。 “看二位这么着急拒绝……我就是随口说说,觉得两家安于江南一隅太可惜了,二位即不愿意,那当然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哪里哪里。” 四皇子笑得风淡云轻,仿佛几次出手试探的人不是他。 穆征依然低头不语,暗暗捏紧拳头为十三郎担忧。 穆彻笑吟吟看不见恼意,宛若笑面虎深不可测。 盛楠坐得四平八稳,四皇子的话没能让他丝毫动摇。 还有默不作声的杨刺史; 谨慎低调的众多官员; 站在四皇子身后那个低眉顺眼到几乎要被人忽略的老宦官。 许多人,许多面,许多心思,许多盘算…… 在隐隐躁动的气氛中,唯有世子楚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浑身雪白不染尘埃,出尘脱俗到这些凡间事儿都沾染不了他。 他遥遥眺望着马球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马球场内,小段持续的胶着状态,让第一颗进球迟迟未出现。 直到穆昭悄悄给身后几个队员使了眼色,几人默默完成交流,猝不及防就发动了猛烈的进攻! 先前他们的球路以求稳为上,而现在他们的打发只有一个字! 凶! 气氛转变得太过剧烈了,在盛明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穆昭就已经气势汹汹地裹挟着几人抢走了本在盛明阳球杆下的球,穆昭挑着球,完全是目下无尘得直接横冲直撞,也不管会不会伤到其他人或是自己,转眼就冲到球门附近,猛地一甩球杆—— 砰! 一球过网! 用来计数的旗帜,第一次竖起一杆镶红旗帜! 穆昭进球!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穆昭拿下一球后,就开始乘胜追击。原本已经适应之前平稳球路的盛明阳马球队,面对这样的突然转变也是猝不及防,一个个的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 这场比赛的节奏,不知不觉已经被穆昭等人给掌控了。 掌握住节奏,拿下分数不过是时间问题。 一眨眼的功法,穆昭又进了一球! 看台上的女客们越发疯狂地尖叫,她们直接把随身带的手帕荷包统统砸向穆昭,不如此实在难以表达心头兴奋! 还有—— 穆十三郎真的太好看了! 第082章 玉山马球(三) 替补席上,姜羲静静看着场中的气氛迅速发生了转变。 穆昭的打法太凶狠了,一群绯衣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只管横冲直撞,什么章法都不讲,却打得盛明阳等人措手不及。 盛明阳刚开始茫然无措,被牵着鼻子跑了好一会儿,等逐渐回过味来之后,局势却早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穆昭再进两球! 盛明阳不甘心,咬着牙硬是冲破了穆昭等人的防线,抢下了两颗球。 现在的局面,是红六黑二。 穆昭已经拉开了优势,盛明阳眼看着追上无望…… “盛六要输了啊。”姜羲摸着下巴念念道。 赛程近半了,盛明阳越发心焦,竟是不管不顾,凭着一头热血硬着头挤了上去,眼看着急红了眼! “啊!” 半声惨呼,眼看着盛明阳身子一晃,脑袋直直往地上栽去! 盛明阳落马了! 看台上一直巍然不动的盛楠终于变了脸色:“六郎!” 一直笑意晏晏的盛夫人也腾地起身,脸色刷的苍白。 看台上更是此起彼伏的一阵阵惊呼。 姜羲动作快,眨眼就跃身上马,第一时间赶到了盛明阳身边! 盛明阳面如白纸,笔直躺在地上,双目紧闭毫无动静! 穆昭眉头紧锁也跑了过来,见姜羲翻身下马已经到了盛明阳身边,赶紧凑过去。 “怎么样了!” 他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变故,看着连声息也无的盛明阳,明显有些焦灼。 他在担忧盛明阳。 姜羲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在盛明阳腿上拍了一下。 原以为晕过去的盛明阳嗷的惨叫一声,抱着腿坐了起来。 “我没死呢!”盛明阳四处张望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真被吓着了,脑袋朝地栽下去的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完! “你运气真够好的。”姜羲在盛明阳的腿上捏了捏,惊奇道,“骨头都是完好无损,身上也没有外伤……嗯,顶多有点淤青。” “真的?”盛明阳开始在身上乱摸,也没发现什么大碍。 姜羲这个距离不近不远的替补位置看得最真切:“你的马儿很有灵性,你摔下来的时候它停了一下,不然你一头栽在地上……”非死即伤! 盛明阳也知道方才凶险,心有余悸。 他拍拍身上灰尘想要站起来,身子一扭却哎哟哎哟叫唤得厉害。 这会儿马球场上的所有人基本都围了上来,场外也有很多人跑进来,盛明阳转眼就成了人群的中心。 他这下也不交换了,装得若无其事,看其他人围过来。 “六郎你没事吧。” “刚才可吓死我了!” “伤到哪里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盛明阳大大咧咧地摆手说没事。 这幅样子被随后赶来的盛楠盛夫人看在眼里,安心之余,也有点想给这嘚瑟的小子一巴掌。 方才差点儿没命了知道不! “阿爹!阿娘!我真没事!”盛明阳笑得没心没肺。 盛夫人眼角还是红的:“你吓死阿娘了,怎么突然从马上摔下来了。” “我就是不小心。” “你是太莽撞!”盛楠沉着脸,一针见血指出了盛明阳的错误。 盛明阳知道他阿爹说的是事实,讪讪摸着鼻子不语。 元堂先生也来了,关切地问:“比赛还能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了!”盛明阳立刻嚷道,“山长,我们还要继续比下去!” “你还能上场吗?”元堂先生亲切问。 “当然……啊!” 盛明阳一声惨叫,其余人则装作没看见盛楠在他肩膀上拍的那一下。 可盛明阳都疼得龇牙咧嘴了,还是不肯放弃:“我还可以比的,我没输!” “你不适合上场了,我来吧。”姜羲突然出声。 众人齐刷刷地向她看去。 “我是替补啊。”姜羲指指身上的黑衣。 盛明阳迟疑道:“你愿意上场吗?”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换上这身衣服?”姜羲笑着反问,又看向元堂先生,“不过劳烦山长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修整。” 元堂先生颔首:“这个没问题。” 人群眨眼又散了,一部分人聚拢在姜羲方才坐着的替补席。 盛明阳悄悄吸气又吐气,重新打起精神:“既然你要上场,那你就接替我做这个队长,待会儿一切安排听你!” 黑队的少年们虽然不得不接受了姜羲上场的结果,但听盛明阳竟说要让姜羲来当这个队长,一个个的都不干了。 “凭什么她来!” “对啊,一个新手懂什么?” “我不服气!” 姜羲笑眯眯地看着这几个最先发难的刺头,抢在盛明阳面前冲他们说:“你们不服我上场?可你们不服也要有本事不服啊。娃娃脸,对,说你呢,刚才穆昭他们队换了打法,你在做什么呢?发呆呢!” “还有你,对,就是你,方才盛明阳在前面冲锋陷阵,你落在最后了吧,是害怕了?连点冲劲儿都没有,也好意思打马球?” “你,刚才球就在你手上,绝佳的射门机会就因为你的犹豫而错失。” “你,竟然主动把球送到敌人手上?” “还有你……” “你……” 姜羲浅笑未改,一张嘴却是厉害得紧,专戳每个人痛处下刀子。 一群人顿时哑声,张张嘴想反驳,却不知道说什么。 盛明阳目瞪口呆! “姜九……” 姜羲拍拍他的肩膀,啊,不小心拍到伤口了:“抱歉……不过刚才唯一一个表现能入眼的人就是你了,至少在你手上进了两球,不算丢人。” 盛明阳哈哈大笑两声,竟有一种被师长夸奖后的荣誉感! 其他人均耷拉着脑袋,在姜羲的威势下默不作声。 “你们一群小弱鸡,现在接受我来当队长,还有意见吗?”姜羲笑吟吟地环顾一周。 最先被姜羲指责的娃娃脸,弱弱地来了一句:“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上场能好到哪儿去?” 姜羲笑意逐渐融去,幽眸黑沉沉的深邃无边,看得人莫名心头发怵。 “那你就好好看着,我上场后是怎么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所有人都被她的眼神慑住了,包括盛明阳。 姜羲见状,这才满意点点头: “现在我来安排,你们每个人都有编号,听着——我是一号,你是二号,三号……”姜羲挨着挨着给每个人排了号,又问,“记清楚了吗?” 能考上玉山的当然不是傻子,众人点点头。 不过编号作甚? 姜羲很快给了他们答案:“现在我根据每个人的编号安排他要做的事情。我作为一号,主要负责击球。二号、三号,你们二人球技最好,与我一样负责进球。我居中,你们二人一左一右。” 姜羲话音刚落,有人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文山他们是我们中球技最好的?”明明姜羲从未旁观过他们的训练。 姜羲快要控制不住翻白眼了:“因为我有眼睛!刚才那么久的功夫都还看不出来,我是有多瞎?” 领会了姜羲的毒舌,没几个敢呛声的,就是觉得这个“瞎”,好像是在骂他们。哎,不管了。 只见姜羲继续道:“三号四号五号,你们三人速度最快,负责传球。” “六号七号,你们负责扰乱对方视线。” “八号九号,你们负责防守。” “我的安排,听明白了吗?” 第083章 玉山马球(四) 少年们面面相觑,明显没听懂。 姜羲扶额,对这群蠢蛋表现出明显鄙视。 一群少年莫名觉得寒气透背,缩起脖子,跟姜羲呛声的事儿是一点不敢做了。只能听姜羲把每个人的定位与任务细细掰开来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姜羲的说法,令他们耳目一新。 “马球还可以这么打!”一群少年的眼睛都亮了! 从前打马球都没什么章法,可姜羲的安排,宛若给他们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太有意思了! “不过……姜九郎。”举手的少年见姜羲看过来,面露惧色,“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要给我们编号……” 姜羲哦了一声,直接道:“懒得记名字。” 少年们默默无言,谁也不敢说什么。 “现在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一群少年在姜羲的目光下乖巧点头,什么刺头劲儿都被姜羲压得死死的。 盛明阳看着一切变故,震惊之余,也有点酸涩。 这群家伙连对他时也没有这么听话的! “行了,你休息吧。” “哦。”盛明阳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替补席上,眼巴巴地望着姜羲等人骑上马。他也好想上场啊! 姜羲环顾四周:“比赛还有一半的时间,一开始求稳,等配合熟悉了,再开始发力,知道了吗?” 众少年齐齐应道:“知道了!” 声音整齐洪亮,别说隔着半个马球场的穆昭球队,就是看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穆昭身边站着一眉清目秀的少年,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新上场的看着不是一个替补吗?怎么瞧着所有人都听他的话?” 穆昭沉声道:“他应该是队长。” “那个小个子?”少年惊讶道。 穆昭瞥他一眼:“不要小觑任何人,那是姜羲姜九郎。” “就是那个姜羲……”少年脸色微变,“我有一种这场马球不能顺利结束的感觉。” 穆昭弯唇:“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一跃上马——比赛,继续! 穆昭球队还是延续之前的打发,凶猛,蛮狠! 一场马球之战,硬是被他们打出了拳拳到肉、血脉贲张的气氛! 但盛明阳马球队在姜羲的引领下,却悄然有了改变。 刚开始也是乱的,毕竟没经验,在穆昭等人的冲撞下方寸大乱,不能切实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但渐渐的,姜羲不知所云地喊着“二号”、“五号”、“九号”——盛明阳马球队的少年们,在指挥下开始融合了! 姜羲早就发现,其实盛明阳马球队的实力并不弱,真论起来,与穆昭马球队应该在伯仲之间。 输,输在没有团队配合。 穆昭等人一鼓作气地蛮冲直撞,把他们打成一团散沙,只有坐等败北。 现在有了姜羲的指挥,一切开始不一样了! 他们不用过多思考,只要按照姜羲的指挥跑到自己的位置,做提前安排好的事情。待他们开始习惯,团队合作的威力就出来了! 姜羲一甩球杆,第一次进球! 此时,中间看台上,一群官员权贵的注意力不知何时从交际闲聊,真正集中到了马球上。 在场众人,除了少数几位,其他的没几个是真来看一群小孩子打马球的。无非是借着这个机会,跟上位者打好关系,讨好讨好贵人们。 穆昭他们的横空出世,也顶多是让他们侧目而已。 可现在,姜羲一队打出了章法,他们也逐渐看出门道了。 “有意思啊,这攻守变换,倒像是在兵法演练。” “原来小小马球之中也有玄机。” “连棋盘方寸天地都有大奥妙在,这马球之地不也与沙场之战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小马球怎么可以跟沙场相提并论。” “不过小儿打闹。” 楚世子听到那些人议论的声音飘过来,低嗤了一声,似是嘲讽。 四皇子叶诤注意到他的动静,故意凑近了:“怎么了?” “那个叫姜九的,有点意思。”楚稷懒懒笑着。 四皇子叶诤哦了一声,语调挑出兴味儿:“我瞧着也不错,长安也多有人喜欢打马球的,却没谁能打得这么好看。” “双军交锋更有意思。”楚稷睥睨着看台下方马球场,嘴角往下撇,没劲。 叶诤瞪大眼睛:“你看出胜负了?” 楚稷懒得说话,这还用看? 正如姜羲事先安排的那样,黑衣少年一队,开始在后半程发力了! 配合本就是实战磨练出来的,尤其是在他们发现联手攻击,可以轻巧化解掉穆昭他们的冲撞时,自信心大涨之后,配合就越发顺利了。 姜羲与二号三号接连进球,迅速追平了分数! 盛明阳在替补位置上激动得直跳,蹦跶得龇牙咧嘴也不在乎! 而看台上,不知何时姜羲的名字已经流传开了。 他们怔怔地看着姜羲策马驰骋,在红黑相间的少年中间,宛若出入无人之境,马尾翻飞,清秀侧颜镀上一层冷肃的光,意气风发到令人不敢逼视—— “姜羲!姜羲!” “姜九郎!姜九郎!” 看台上竟然叫起了姜羲的名字,还有越发壮大的架势。 人群跳得最欢的,无疑是盛明煊与苏策。 二人兴奋得难以自抑,不嘶吼无法发泄心中情绪! 玉山书院的看台上全是跟二人一样,鬼叫狼嚎的声音,马球场上那道锐不可当的身影点燃了他们浑身的血液!热血燃烧! 砰! 姜羲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和身下马匹融为一体,迅疾如风追上了半空中的木球,挥舞球杆,将最后一球送进了球门! 场面旗帜挥舞,比赛结束了,盛明阳马球队赢了! 姜羲赢了! 看台上欢声沸天! 这些人也不管先前支持的是谁,反正全都在为了姜羲欢呼! 元堂先生笑盈盈地点头:“不愧是我玉山好儿郎!” 围在元堂先生身边的人们听了,也跟着附和起来,顺便问—— 那个少年是谁? “那小郎君是何人呀?长得真好看,比穆十三郎还要好看!” “似乎是玉山学子,叫姜羲的。” “呀,姜羲不就是那个登上霓裳阁的……” “听说她是靠过三关入玉山的。” “玉山钟声响了九九八十一下,我在家都听到了。” 曾经只知其名不知其人的过往事迹被翻出来,就跟一阵风似的,眨眼传遍了看台,如一道道光环叠加在姜羲身上,让她的身影愈发耀眼。 这被议论的架势,俨然有与盛六穆十三并驾齐驱的势头!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名字,姜羲! 一举成名江南知! …… 玉山学舍,赵常书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六道的青色衣袍穿在他身上,倒像是套在架子上,风一吹空荡荡的。 最近时日,他消瘦得厉害。 无意招惹了盛氏,他始终寝食难安,他时刻提防着盛氏会向他下手,随后绞尽脑汁想过无数应对的方法。 结果!一句逐出玉山,让他百般手段都一筹莫展! 先生还板着脸告诫他,说他与马济一同欺辱同学,逼得人跳河,种种行经恶劣到罄竹难书……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不小心招惹了盛家郎君! 说什么是他的过错,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一群道貌岸然的权贵! 赵常书悲愤难堪,一想到先生那句冷漠无比的“以后都不要想在江南任何一家学院就读”,便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他远远的,似乎听到什么欢呼声飘进耳里…… 他抬起眼,怨气深深的向那沸声传来的马球场看去,维持表面的平静尽数被撕裂打破!刹那间宛如地狱深处爬上来的凶恶厉鬼! 苏策!姜羲! 第084章 昭圣太子 听到元堂先生高声宣布黑队胜利的时候,神采飞扬的姜羲,笑了。 她额头上、鼻尖上尽是汗珠儿,后背也被汗水打湿,累得喘气不止。 但是!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畅快过! 刚开始上场,是她答应了盛明阳要赢,到后来,便纯粹是因为开心! 这种与风为伴的速度与刺激,挑动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酣畅淋漓!快意无比! 姜羲只觉得套在身上的那个枷锁被打破了,从前不敢做的不能做的都在恣意冒头,连灵魂深处都在为这份轻松自由而愉悦欢呼! 直到她从马上跳下,这份愉悦的心情也始终挥之不散。 盛明阳张开手臂大步跑过来,高呼:“今天十里楼包场!我做东!” “哇哦!”少年们欢跃兴奋! “不醉不归!” 少年们高兴地叫嚷着,挥舞着手臂齐齐涌向了……姜羲。 周围瞬间冷落下来的盛明阳笑容一滞,就看见平时都围在他身边的少年们,这会儿全簇在姜羲身边,一口一个姜九郎,七嘴八舌地述说着兴奋之情,姜羲就含笑点头,也不说话,静静听着。 这众星拱月的场面,以前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还有十里楼!也是我请客! 盛明阳有点委屈,有点酸涩。 可想到姜羲帮他赢了穆昭,一切又不算什么了。 郁色化为欢喜,盛明阳也挤过一堆少年,凑到离姜羲最近的位置。 马球场另一边,绯衣少年们神色郁郁地望着另一端的热闹景象。 有少年忍不住酸酸说了一句:“不过就是耍了点小招数,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就是。”其他少年跟着附和,皆是心有不平。 大概是对这场马球太过十拿九稳,所以输了心里难受吧。 神情没什么变化的穆昭却忽的笑了起来。 “十三郎,你笑什么?”少年好奇问。 穆昭摇摇头,一边笑一边低叹:“各赢一局,算是扯平了。” 少年疑惑没懂:“什么?” 穆昭没再解释,只是睨着身后一群人:“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借口。嗯,既然盛明阳做东十里楼,那我们也去,沾沾喜气。” “我们去做什么。”少年垂头丧气道。 穆昭扬起下巴,眼中流光回转:“我们可都是玉山学子,真正的对手是江南书院。端午马球,我们还没输呢。” 穆昭意味深长的话让少年们意识到了什么。 看穆昭主动朝着姜羲等人的方向走过去,也跟着追上。 …… 中间看台上的长辈们,也欣慰地看着这群少年们欢闹跳跃,难免生出不再年少的唏嘘。 站在元堂先生身边的颜唐先生无奈摇头:“这群孩子,玉山明令不许吃酒,还嚷嚷着不醉不归。” “玉山上不准吃酒,他们去十里楼,那是玉山之外,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颜唐怔愣地看向元堂先生。 就见元堂先生老顽童似的冲他挤挤眼睛。 盛楠也在看着少年们,顺便叫来随从,让他帮六郎提前去十里楼打点。 等姜羲一群人簇拥着到了十里楼时,十里楼已经为了庆贺的少年们清了场,掌柜的笑盈盈凑上来说盛家已经叮嘱过了,今天一概银钱全从盛家账面上支出。 第一次得到这种待遇的盛明阳颇感受宠若惊。 他亲弟弟盛明煊则在旁边小声感叹:“果然是九哥啊!” 盛明阳忍不住暗暗磨牙,侧身一巴掌拍在盛明煊的后脑勺。 盛明煊无辜摸着头,不解地望着六哥。 盛明阳不再理他,而是转身向穆昭等人,出言讽刺:“你们几位倒是脸皮厚,输了球也敢跟上十里楼来。” 穆昭一旁的少年当即怒色,穆昭抬手拦住了他。 “盛六,我们不是不请自来,姜九郎邀请我们来的时候,你可亲耳听见的。” 盛明阳一时气闷,开口辩驳:“那是她大度!” “姜九郎的确大度,这一点盛六你可要跟着九郎好好学学。” 穆昭丢完这句话,拨开挡路的盛明阳,跟着姜羲一群人踏入十里楼。 盛明阳被气得跳脚,也追了上去。 三楼开阔的大厅早已被布置好,少年们一到,就将姜羲拥上上座。 做东的盛明阳也拽着姜羲坐了上座,自己则坐了下首,还骄傲地扬首扫了四下一圈儿。 其他人也均落座。 舞姬们鱼贯而入,乐师们奏起丝竹。 美酒佳肴也如流水般端上了桌。 盛明阳还在跟姜羲愤愤咬耳朵,不解为何要叫上穆昭。 姜羲眨眨眼,一句“因为我们都是六道学子啊”,将他打发了。 盛明阳苦思半天,终于恍然:“难道你是想……!” 姜羲伸手在他肩膀拍拍,也把后半句话给拍了回去。 盛明阳顿时不恼了,还眉开眼笑像是打了大胜仗。 “对了,我想问问你。”姜羲捏着酒杯,突然问道,“我听说马球,不是兴起于大云,而是自北越传来的?” “是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 “北越王庭的那群蛮夷贵族是最喜欢打马球的了,听说连他们的北越王都十分的热爱马球,加官进爵就看会不会打马球!” 盛明阳充满鄙夷地哈了一声,颇为瞧不上北越的蛮夷作风。 姜羲瞥着他:“你不也喜欢打马球?” 盛明阳尴尬道:“两回事嘛。” 姜羲挑挑眉,没说什么:“我看这马球,有点练兵的意味在内。” “你该不会是说……北越盛行打马球,目的是为了练兵吧?”盛明阳愕然地张大嘴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盛明阳茫然摇摇头:“没,就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大云开国百余年,从未打过仗,你这话说出去,怕是会有很多人指责你是无稽之谈。” 姜羲撇嘴:“我也就跟你说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你说得……有点道理。”盛明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才对姜羲小声道,“你知道前朝大周吗?” 姜羲点头。 “那你知道大周为何而亡吗?” “这个在史书上看过,似乎是大周末年,各地百姓不堪帝王暴虐民怨四起,北越与南盛两国联合攻周,大周顾暇不及,最后亡于战乱。不过这一段历史,似乎语焉不详,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被抹去了。” 盛明阳低声道:“你说得没错。周幽帝虽然昏庸不堪,暴虐苛政,却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昭圣太子!” “昭圣?后人谥号?”这评价可就高了。 “嗯,圣闻周达、威仪恭明曰昭,扬善赋简、敬宾厚礼曰圣。是为昭圣太子。这位昭圣太子,被视为大周希望,兴盛之主。而他也不负所望,自十二打理朝政,远比他昏庸无能的父亲优秀百倍。只是可惜,上天给了他优秀的才能,却没给他足够的时间。” 盛明阳唏嘘道, “当时狼子野心又兵强马壮的北越看出大周危难,联合了南盛,意图吞并大周,瓜分中原。当时的大周社稷飘摇,兵马不堪。昭圣太子硬是在这样的局面下,靠着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还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不仅打退了两国军队,更是把北越铁骑打得落花流水,十存一二。南盛那群山民也龟缩进了他们的十万大山,此后百年没敢再冒头。” “只是可惜,昭圣太子却在这场艰难战役中负伤深重,最后不治身亡。他的两个弟弟,则为了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毫无昭圣太子的仁慈,把周朝推向了更深的悬崖。之后的事情你大概就知道了,我们大云的太祖,也就是周幽帝皇后的弟弟,昭圣太子的舅舅,是他站出来稳定了大周的混乱局面,开辟新朝,便是如今的大云。” 第085章 质子 “总之,那一战是把北越跟南盛打怕了,打残了,虽然偶尔北越的流民会跑来骚扰北疆边境,掠夺牛羊,但打仗是打不起来的……大云的人,估计也不想打。” 盛明阳所述的,都是大部分史书上语焉不详的内容,大概只在他们盛家秘藏的书中可以窥见的——所谓历史真相。 虽然盛明阳说得很委婉,但姜羲还是听明白了。 前朝大周末年险些亡于北越南盛联合挑起来的战乱,是那位昭圣太子力挽狂澜,拯救大周于水火之中,本应该是扶持大周再走一段路的明君昭圣太子,最后却为国捐躯,以性命为百姓们换来了和平。 可以说,大云开国百来年的太平盛世,没有兵灾困扰,九成都是来自于那场战争的胜利余荫。 若没有昭圣太子那一战,击溃了北越南盛的强大军队,恐怕现在中原大陆已经是一片战火流离、民不聊生。 那位昭圣太子,的确能担负起昭圣二字。 至于大云开国云太祖,标准的权倾朝野外戚模板,却在侄子们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之际,坐拥渔翁之利,登上皇位,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若说最开始一点野心也无,那就过于好笑了。 如此一来,昭圣太子是不是真的死于战乱,恐怕也有待商榷……不行,想得太深了,这样不好。 姜羲摇头晃脑甩去那些想法。 她不是历史的旁观者。 而是身在历史当中。 有的事情不容她深究。 “怎么,九郎吃醉了?” 穆昭不知何时走来,披戴着一身流光溢彩,手执玉杯,朝姜羲: “来,这一杯敬九郎。” 席间少年们的目光齐齐看向穆昭,有困惑,有惊讶。大概不解为何穆昭的马球队都输在姜羲手上了,他竟然还能待姜羲这般友好。 穆昭紧随其后解释了他们的疑惑: “我六道书院与江南书院近年来的几次马球之战,都是输多赢少。但是这次,想来在姜九郎的带领下,我们六道必能胜过江南书院!我们个人的荣辱是小,玉山的输赢是大!只要姜九郎能赢,我说一声甘拜下风又何妨?” 穆昭高举酒杯时,所有人都被他一身的洒脱大气给镇住了。 那琉璃花灯下,宛若白璧雕琢的穆昭,明耀到令人眼花缭乱! 但少年们却纷纷为穆昭的心胸折服,就连往日与穆昭不对盘的,今日听了他一席话,竟也隐隐生出钦佩。 穆昭扬声道:“诸君,共饮!” “共饮!” 少年们齐齐喝道! 姜羲也端着酒杯起身,装作没听见盛明阳在身边嘀咕哗众取宠: “共饮!” 顺便拽起心不甘情不愿的盛明阳。 “共饮!”盛明煊兴奋得脸都红了。 盛明阳懒洋洋抬手:“共饮。”叛徒。 少年们一齐饮尽!欢声更甚了! 穆昭靠近姜羲:“所以,今日之后,我便加入姜九郎你的玉山马球队如何?” 盛明阳瞪大眼睛:“谁要你加入我们的马球队!” 穆昭似笑非笑瞥向他:“我说的可不是盛明阳马球队,而是姜九郎马球队!”他还故意在姜九郎三个字上,咬重强调,意有所指。 “你!”盛明阳气极,脑中闪过电光,“好啊,我算是知道你今天厚着脸皮上十里楼来是什么目的了!” 穆昭慵懒抬眼:“你我自入玉山起,相争两年,马球队各自分据,如今有姜九郎带领,合二为一不是好事吗?” “谁要跟你合二为一!” 姜羲噗的笑出了声。 盛明阳穆昭齐齐看向她。 姜羲赶紧摆手:“没,我就是……噗!咳咳!别在意我,你们继续说!” “九郎意见如何?” “姜九你快拒绝他!” 姜羲摸着下巴:“我觉得穆十三的建议不错。” 盛明阳如遭重击,深深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我就知道九郎爽快!”穆昭旋身回转,大概准备去宣布这个消息。 “姜九……” 姜羲安抚他:“换个角度想想,这不就是我们把穆十三马球队给吞并了吗?这是好事呀!” “是吗?”盛明阳皱起眉,“好像……还真是这样!” 他眼睛刷的亮了: “以后他就要听我……不是!你的了!哈哈,穆十三啊穆十三,看你还怎么嚣张!” 盛明阳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打了胜仗的作派,也去宣布这个消息了。 姜羲摇头低叹。 盛六这傻蛋,吞并穆昭马球队……这反过来说,也行啊! …… 十里楼上一片欢歌喧闹之时,寿仁坊的穆府,却是气氛凝重。 穆征自跨进府门便脸色难看,一腔怒意是在忍不住了,对穆彻道: “四哥今日是什么意思?我们穆盛两家,谁不知道那位四皇子此次江南之行的真正目的?明摆着就是为了逼我两家出江南入长安,牵制如今朝中日渐坐大的宁氏。他们此行不是请,而是逼!逼我穆氏入局!更要逼我穆氏送质子入长安!难道四哥真想将我家十三郎,作为质子推入长安那虎狼之地?” 穆彻神色平淡:“并无不可。” “四哥!” “当年大云开国,我穆氏先祖不如宁氏目光精准,错过了出山的最佳时机,让宁氏占据如今大好局面。想当年,我们江南四姓何等荣耀,如今提起江南世族,天下人却只能想到一个缙云宁氏!身为穆氏子弟,岂能甘心?” “所以便要我儿成为这牺牲品吗?十三郎平日里与你最是亲近,你就真的忍心?” “穆氏子弟,既然享受这荣华富贵,那便要承担该有的责任,十三郎难道就不是穆氏子弟了?” 穆征看着穆彻那漠然的眉眼,心下大痛。 他也知道穆氏子弟的责任这个道理,但是十三郎……他的十三郎…… “行了。” 一声轻喝,穆征穆彻二人齐齐收敛。 二人弯腰作礼:“父亲。” 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自厅外龙行虎步而来,周身威势凛凛,目含森严冷光,一袭玄衣持重——正是如今穆氏族长,穆征穆彻二人父亲,穆宗! “你们的争执声,我在外面都听见了。说罢,你兄弟二人在吵些什么。” “是,父亲。”穆彻上前一步,将今日玉山马球场的一切,尽数道来。 穆征迫不及待道:“父亲,你平日最爱十三郎,可万万不可看着他被当作质子送入那长安啊!” 穆宗悠悠而道:“此事不对。” “父亲,有何不对?” 穆宗道:“长安那位陛下若真是想逼我两家出山,来的人恐怕就不是四皇子了。” 穆彻颔首:“的确奇怪,这位四皇子并不受宠,那位陛下派这么一位皇子下江南,除非是在轻慢我们穆盛二家。但如今朝中宁氏局面,这位陛下要既想让我们二家襄助,不该是这个态度才对。除非……四皇子此行,另有目的。” 穆征愣了愣,恢复了冷静后,眼神也清明了:“今天四皇子的态度的确很奇怪,虽说提起了让我十三郎与盛六郎入长安一事,可态度并不强硬,像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么一想,穆征浑身陡然轻松起来。 穆彻却道:“就算不是这次,还会有下一次。四皇子这番话,至少有预先提醒的意思。” 穆征怒了:“四哥就这么想让我十三郎去送死?” “十三郎怎会有危险,陛下为了穆氏,也不会轻易伤害他,只会好好保护他。”穆彻无奈地看着弟弟,“你莫不是以为我这个当叔叔的,真对十三郎那般狠心?十三郎也是我看着长大,与我亲儿无异!” 穆宗一摆手,二人重新安静下来。 “先查查,四皇子与这位楚世子此行,到底有何目的!” 第086章 一步深渊 十里楼中,酒过三巡后,一群少年都是醉醺醺的了。 这厢十里楼的大掌柜早就得了盛氏提前的安排,看天色不早后,便三言两语劝了一群少年离开,不让他们贪杯伤身,更是派了马车,将少年们挨个挨个送回家。 十里楼前,六道少年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姜羲、盛明阳、盛明煊、穆昭和苏策几人。 一辆镂金雕彩的马车停在穆昭身边,他倚着马车,冲姜羲问要不要带她回家。 盛明阳夜里跟穆昭拼酒到都快吐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鼓作气挡在姜羲身前,冲穆昭怒目,斥他滚远些。 穆昭也不恼,甚至不看盛明阳,那双春水荡波的眼眸只倒映着姜羲的身影。 最后姜羲拒绝了他,穆昭才撇撇嘴,惋惜地上车离开。 盛明阳嘴里嘟哝着骂穆昭的话,被盛明煊扶着,刚才的冲劲儿过去,眼看就要醉得不行了。 好在盛明煊还算清醒,在十里楼小厮的帮助下,把盛明阳好不容易塞进马车。 “我也一起送你们回去吧。”苏策目光落在姜羲身上,见她眼睛半合,醉意渐浓不见消退,仿佛连站都站不稳了,免不了担忧盛明煊照顾不过来两个吃醉的人。 姜羲却径直摆摆手:“你不是说已有月余没回家了,明天是书院休日,你正好可以待在家里。不用担心我,我没关系的,真的。” 苏策无奈,也只能按照姜羲说的,爬上了那辆为他准备的马车。 盛氏的马车与苏策的马车在夜色下各自分头前行。 苏策住在与盛氏康源坊两个方向的平安坊,距离十里楼有些远。 苏策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大半路,闷得难受,酒液在腹中晃荡几乎快要吐出来。 他索性叫停了马车,看离家也没多远,便告知车夫自己要走着回家。 车夫恭谨道:“大掌柜说务必要将小郎君送至家中,不如让小的陪着小郎君走吧?” 苏策笑道:“这个真的不必了,我只是喝了不少酒,想吹吹风散散酒意而已,你家大掌柜不会责怪你的。” 车夫见他坚持,只好赶着马车离去。 空旷街道上很快只剩下苏策一人。 苏策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裹挟着凉意,钻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精神头好了不少,越发确定散步回家是个好的选择。 踏着夜色,苏策走得很快。 最近好几次过家门而不入,现在他更像快步回到家里,享受一碗暖身的热汤,看看阿爹阿娘久违而亲切的脸。 想着想着,苏策不觉浮掠一抹笑意。 他穿过一条巷子,眼看着就快到家门口了—— 在他即将跨出巷子里的昏暗时,斜里突然冲出来一道身影,如蛮牛般冲到苏策身上,撞得他连连趔趄几步。对方更是趁着苏策因为这突然而措手不及之际,拽着他的衣服,将他拖进了小巷。 苏策极快反应过来,开始使劲挣扎,并沉声喝道:“是谁!” “是我!”赵常书把苏策一把推到墙上,手臂死死抵着他的胸口,眼神像是凶狠的饿狼,“怎么,看到我很意外吗?现在我被逐出了玉山,你一定很开心很得意吧?” 苏策听着赵常书沙哑的声音,又借着小巷昏暗的月光,看到了赵常书那一身落魄。短短一天时间,赵常书周身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像是一个伪君子突然撕破了假象,暴露了自己的真实面孔。 没了底线的伪君子,远比真小人可怕百倍。 苏策沉默半晌,静静对着赵常书道:“你被逐出玉山,只是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我想这一点,作为将无辜学子推入冰凉河水中的你,最应该有自知之明。” “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他不想活了!这能怪我吗?”赵常书赤着眼睛,歇斯底里地朝着苏策大吼大叫。 苏策露出讽刺的神情。 这更加刺激了赵常书,他扯着苏策的领口,又怒又哭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苏策!你就是借着我得罪了盛氏公子的事在报复我!你恨我,更是巴不得我落到泥泞里,谁都能踩一脚是吧!苏策,你先前装得那么清高,好像整个世上活得最高尚的人就是你,结果现在还不如心甘情愿地当权贵走狗!” “心甘情愿当权贵走狗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那只是权宜之计!谁说我是马济的狗,从来都是他听我的!” 赵常书似乎特别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他敏感得像根爆竹,一点就炸。 苏策叹道:“你终于说出心声了吗?” “什么?” “你终于愿意说出,是你隐在马济背后操纵着一切,把他当成一把锋锐的刀了吗?所以,那些因为你们死去、受难,至今无法解脱的人……这一笔笔罪恶,除了马济,也少不了你的一份,对吗?” 还有我。 苏策看着赵常书,眼神平静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赵常书活像踩了尾巴的猫,大声恶毒的反驳,到最后,开始刺向苏策: “……都是他们的错!那些权贵子弟从来没把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当成人看在眼里!马济是这样,你以为盛明阳他们就能好到哪儿去?我告诉你,你巴结他们,最后的下场只会跟我一样!区区商贾之子,你还能妄想什么?” 苏策一把推开赵常书。 “我从没巴结他们,不要用你的心思来揣摩我。” 赵常书被一把推倒在地,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就见苏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那眼神中有轻蔑,有怜悯,也有叹息。 这所有,都是赵常书最不想看到的。 苏策凭什么怜悯他?他算什么东西! 没等赵常书怒而出口,就听到苏策沉声道: “赵常书,既然你跌入了泥泞里,那就一直呆在里面吧,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以后不要出来了。还有,我很后悔,有过你这样的朋友。” 苏策说完,陡然一身轻松。 是他之前太着相了,赵常书从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想着,苏策转身,一步跨出小巷,迎着月色星辉,沐浴在光芒之下。 在他身后咫尺,赵常书愣愣坐在地上不起,万丈深渊的夜色已经将他包裹。 ------题外话------ 入v通知—— 这章就是最后的公众章节了,通知来得比较突然,时间也比较赶,正好出去浪了几天今天才回,存稿告罄,公众章节就不多更新了,就好好准备明天的大章。 入v的单章就不发了,下一章开始收费,希望大家帮我多多订阅,一定要支持我让我一直有动力写下去哦! 第087章 步步 等苏策的身影彻底消失,赵常书脸上的怔愣神色,逐渐被怨毒所吞噬。 他怨恨又不甘,却像阴沟里的生物,除了独自咆哮没有半点作用—— 你苏策凭什么看不起我! 你从小就是这样一副自以为有多了不起的样子!竟然愚蠢地以为我会愿意跟你苏策做朋友! 没有你那低贱的商人阿爹,你的处境能比我好到哪儿去!你不过是运气比我好而已!凭什么! 苏策!你一定会从今天的位置上狠狠摔下来! 你说我身在泥泞,那你以后只会比我跌得更深更惨! ——赵常书死死攥着拳头,暴突的眼睛布满血丝,狰狞如夜色中的恶鬼,极尽恶毒地在内心咒骂苏策,不断宣泄自己的情绪! 可是,赵常书太恨苏策了。 还有那个姜羲。 若不是他们,他又怎么会被玉山逐出,已经好好过去的事情又怎么会被揭发? 一腔的愤怒怨恨持续到回家时,也迟迟没有消散。 赵常书住在整个樟州最贫穷最混乱的坊市内,以前苏策也住在这里,但在苏策父亲经商有道赚足了银钱后,早早从这个泥潭中抽身搬走了。 那樟州河沿岸的风景有多么繁华喧嚣,这片坊市就有多么暗无天日。 从小生活在这种地方的赵常书,发誓要读书考科举当大官,逃离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为了摆脱这样恶臭到令人窒息的生活,赵常书甚至愿意付出他的灵魂! 但现在!一切都毁了! 赵常书用力推开院门,本就破败的木门承受了他的怒火,哐当一声撞在墙上,摇摇欲坠险些散架。 一个穿着灰布旧裙的年长女人从厨房里钻出来,见赵常书回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阿狗怎么了,莫不是在玉山读书有什么不开心的?” 赵常书冷冷瞥了她一眼:“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不要叫我阿狗。” “可这是你从小的乳名……”女人弱弱辩驳了一句,却在赵常书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怯懦地点头,“阿娘知道了,以后不叫了。” 赵常书甩袖进了屋。 赵大娘跟了上来:“阿……常书,你怎么突然从玉山回来了?是不是在山上出了什么事情?阿娘都跟你说过,遇到事情能让则让,你我孤儿寡母,哪里能与你玉山上的那些同学比较?等以后……” 赵常书听到他阿娘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顿时炸了:“等以后!你永远都是说等以后!那要等到以后什么时候!” 赵大娘被儿子这番歇斯底里的怒吼给弄愣了。 赵常书宛若发泄,咆哮道:“你们给我取名阿狗!又整天叫我忍让忍让!是不是就要看我去给人当狗才心甘情愿!”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以后了。” 赵常书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又从屋里出去了。 赵大娘无措地扯着衣角,讷讷不敢言。 这孩子是怎么了…… 赵常书从家里出来后,没往别处走,而是来到家里附近的一个院落,院落大门敞开,一眼便能看到院落里大喇喇坐着的几人。 他们喝着劣酒,吃着下水,肆无忌惮地敞开衣裳露出肚皮,一看便是街头那些整日惹是生非的混子。 赵常书跨进这道门时,院里几人不约而同朝他看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赵相公吗?今儿个怎么愿意屈尊到我们这破落小院儿来了?不怕我们一群混子,污了你身上的文气儿吗?” 最先开口那混子的话,惹来一阵哄然大笑。 这群人都对赵常书颇为不善——谁让赵常书自小便清高,最他们这些混子最是瞧不上,连路过都是一副看野狗的嫌弃眼神呢? 赵常书本欲发作,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咬着牙,冲那混子道:“我知道你认识霍七。” 混子眼神转为讶异:“你敢随随便便提我们七哥的名字?” “带我去见他,好处少不了你的!” …… “有人要见我?还是一个玉山学子?” 昏暗房间里,大刀阔斧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一双吊三角眼,身形干瘦,一身凶戾之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便是霍七,这樟州城繁华之下,下三流污浊行当里鼎鼎大名的霍七。 他听下属说有人要求见他,登时哈了一声,觉得可笑至极。 “如今不算玉山学子了,玉山那位山长先生,对整个大云都发布了将他从玉山逐出的告令,列数无数罪状……”霍七的下属,又将那些罪状一一讲了出来。 霍七笑道:“听起来倒是个心狠手辣的,可惜太倒霉。这种人没什么好见的,赶出去吧。” “但是这个赵常书说,他知道七哥你的秘密。” 霍七的脸色骤沉。 “带进来!” “是!” 不需片刻,赵常书就被人拖拽着,跌跌撞撞从门外进来。 霍七冰凉的目光在赵常书身上扫过,看他就像是在看一条可以随意打死的狗,眼神深处的残虐让赵常书很是不适,不由得缩起了脖子。 “听说你知道我的秘密?那你知道,我霍七平生最讨厌有人威胁我吗?” 赵常书畏惧地避开霍七凶残的眼神,他强撑着勇气,颤巍巍地说:“七哥,我求你帮一件事情!报酬一分都不会少!” “我霍七什么时候穷到能瞧上你这种穷酸书生的家当了?”霍七当即嘲笑。 “银钱不会少!我要你帮我报复一个人!不!两个人!” 霍七冷笑:“我有说要答应你吗?” 赵常书颤抖地迎上霍七的目光,嘴里吐出三个字:“……九江村。” 霍七的脸色刷的变得极为难看,像是一口气哽在喉咙。 半晌,他才恶狠狠道:“说!你知道些什么!” 他眼里已起了杀意。 “如果你帮了我,那我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别以为杀了我就能保密!关于九江村的事情,我已经写成信藏在某处,如果你敢动我,那这封信就会到应得的人手上!”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请求……我太恨了!那两个害了我的人!我一定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 “所以,你来找我,就是想让我拿钱给你,去报复盛氏公子?” 马济高高在上地瞥着苏策,他最近几日都是醉醺醺的,却并不妨碍他的思维。 他顿时讥讽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傻?盛明阳……连我侯府都不敢招惹!因为盛氏发了话,现在我彻底成了家族的弃子!” 不仅如此,在元堂先生亲自公告后,他连去江南书院的事情都告吹了,家族已经彻底放弃了他,连曾经最爱他的阿翁,如今看他的眼神也是冰冷无比。 一朝从云端坠入泥泞,马济除了醉生梦死,找不到任何办法。 赵常书几年来早已经揣摩清楚马济的性子,他知道该说什么话,当即道:“我知道盛氏公子不能惹,但这次我们一群人倒了大霉,罪魁祸首可不是盛氏公子,而是那苏策姜羲!” 马济神情恍惚了一阵。 赵常书趁机道:“他们不过一个区区商贾子,一个连来历都不知道的寻常人而已,他们对你做的事情,你真的甘心?” 马济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日姜羲对他说的话,还有用匕首挟持他的样子。 “但是,他们都是玉山学子,如果出事,山长是不会放过我的。”马济已经意动,只是在忌惮。 他不想失去这最后的平静生活,如果被元堂先生得知,并要出手惩罚他的话,那侯府不会给他半点庇佑,甚至会把他逐出侯府。 “我们只是要教训教训他们,至少也要吓唬一番,才算消气啊。” 不得不说,赵常书的话对马济来说,很有诱惑力。 苏策和姜羲不是盛明阳盛明煊,不至于让他忌惮至此。 整治……也就整治了! 至少要让这两人知道,他马济不是好惹的! 下定决心,马济话锋一转:“我答应你,银钱我都给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不能伤害他们的性命。” 如此若是被发现了,至少有挽回的余地。 “当然,我们也就是出出气而已,谁敢要了他们的命啊。” 赵常书知道事情成了,一口应下马济的要求。 但当他从松亭侯府跨出时,一张脸重新被阴鸷怨毒给占据。 不伤性命?怎么可能! 他不仅要让那两人死无葬身之地,更要在那之前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有这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 赵常书走后,霍七的下属们脸色难看地看着他。 “七哥,难道真要被那么一个毛头小子给拿捏住?” 霍七一摆手:“先查查他是从哪儿知道的九江村……还有,把他说的那两个人,也调查调查。” “是。” “被人威胁到家门口了,我也不能完全不管……最近是不是有一批‘货’要去北越了?这两个玉山的学子,就丢在这批货里一起带去北越,想必能卖个好价钱,那些王庭贵族最喜欢识文断字的大云奴隶!” “知道了……可是,七哥,这批人里还有那个石头傻子,也要送去北越吗?” 提起这个石头傻子,霍七一阵头疼。 “他最近如何?还是不肯走?” “嗯,他平时也不怎么见出来,也没想过逃跑,就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会准时出现,每次都能吃整整一桶饭!”下属说起这件事时,也是不可思议的语气。 霍七按着额头:“跑?这家伙为什么要跑?你们一群蠢货难道没看出来,人家是故意赖在我们这里的?这次的人统统卖到北越,包括那个石头傻子!让他好好尝尝北越那些蛮子的苦头!还有那两个玉山学子的事情,尽快办了一起送出去。” “知道了。” ------题外话------ 第一更,今天入v首日一共三更,求首订求收藏TOT 第088章 南先生 又是一日云光天晴,踏着和煦日光铺满的青石街道,青衣少年步履悠闲地穿过人群,袍角轻扬满袖风流。 沿路两岸混种的梨花杏花,开得繁繁盛盛,风一吹,雪白的花瓣摇摇晃晃往下落,翩然驻足在少年的肩头,像是庄周梦中蝴蝶般妙不可言。 隔着重重花影,稚龄少女们看着那少年清淡的身影,几乎要醉过去了。 风儿依稀带来她们清脆如铃的声音—— “……姜九郎呀……” “……玉山马球……” 姜羲觉得耳朵有点痒,挠了挠,歪头不解。 “九郎!”阿福抱着沉甸甸的橘猫,艰难地挤出人群来到姜羲身边,圆乎乎的脸憋得通红。 再看看趴在她臂弯里悠闲自在的阿花。 姜羲点着她的额头道:“谁让你把这个懒货带出来的?怎么,累得够呛吧。” 阿福摇摇头:“不累的。” 她怀里的阿花更是得意地摇摇尾巴,看着姜羲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以为谁都能你似的弱不禁风! 还不累,从山上一路走到山下,阿花这个懒货连半步都舍不得挪挪,全靠阿福一路将它抱下来,就阿花这个体重,压在怀里跟抱个铁坨也没有太大区别……唔,不过阿福的体力倒是意外的好,到现在也不见鼻尖冒点儿汗。 “不过九郎,我们这么一大早从玉山上下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姜羲转身继续往前走:“是啊,我们要去见一个人。” “人?” “对,一个让我很好奇的人。” 姜羲带着抱着阿花的阿福,转过街道,便看到门庭若市的雪心斋。 不管这条街道上有多少变更,这座雪心斋都仿佛亘古不变地屹立在此,一如既往的书香袅袅,一如既往的静雅无尘。 姜羲上前去,门口的小厮都认出她来了。 “哟,您又来了。不过您今儿来得巧,我们南先生昨天刚回来呢。”那小厮冲姜羲笑得牙不见眼。 这小厮年纪很小,家里穷,被雪心斋收留下来做点擦洗的活计,平时请来送往的,很难遇到那些读书的相公对他和颜悦色。姜羲是为数不多会给他递糖吃的,他一直记得那糖的滋味,很甜…… 姜羲熟稔得又递了一把糖过去,跟盛明阳苏策合伙的糖果铺子还在筹备中,她随身带的糖都是她自己做来吃着玩儿的。 “就是知道你们南先生回来了,我才特意上门的。” “哦?小郎君莫不是来还我当日一语中的之恩的?” 姜羲越过小厮,就看到一身清减的布衣老者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正是她才来樟州时,在雪心斋遇见的那位老人。 “南先生。”姜羲拱手。 南先生晃晃悠悠上前,看看姜羲,又看看她身后跟着的阿福。 “入内坐坐,喝点茶如何?” 姜羲自然应下。 南先生便将姜羲请上二楼,进了专属于他的茶室。 茶室临街靠窗,墙上挂着不知名字画,摆着一张矮几,两三蒲团,还有红泥小炉,青瓷茶具,布置简单又清雅,安安静静地与外面喧闹的街道隔绝开来。 南先生率先过去跪坐而下,又抬手请姜羲在他对面落座。 姜羲从善如流。 待她坐下,阿福也在她身后的一张蒲团盘腿坐下,怀里的阿花慵懒地打着呵欠昏昏欲睡的时候—— 南先生开始煮茶。 姜羲目不转睛地看着南先生行云流水的动作:“听闻南先生与我们学院的山长元堂先生是故友?” “算是吧,认识很多年了。” “那南先生是来自北疆咯。” “没错。” “北疆之地如何,与江南差很远吗?” “不可比,北疆贫瘠、荒凉,是个不毛之地。” “那我以后要去看看。” 南先生抬眼看姜羲,手上动作微滞:“你要离开江南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听你的意思,似乎未来打算启程去北疆。” “大好河山,总要多去走走看看嘛。”姜羲三言两语带过这个话题。 南先生面无异色:“我这个老头子只是奇怪,像你们这些在玉山读书的孩子,将来的志向大多是读书入仕,你倒好,只想着往那北疆荒凉之地跑。” “那南先生又为何来江南?看南先生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在乎身外之物的样子。”姜羲问这话,纯属好奇。 南先生却哈哈笑了:“哪有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习惯了江南这温柔水乡,谁愿意去北疆那苦寒之地啃树皮子?” 姜羲扬眉:“想想也是。”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 恰好,水开了。 南先生动手泡茶,姜羲便静静看着,欣赏这样娴熟优美的茶道手法,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享受。 茶好了,南先生递给姜羲一杯,又递给阿福一杯,最后才轮到自己。 阿花顿时不干了,它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喵喵!”我也要喝! 姜羲无语地看着它:“你一只猫儿还要品茶不成?” “瞄!”没错! 姜羲挥挥手想打发阿花离开。 倒是南先生,啧啧称奇地俯身去看阿花:“这猫儿灵性得很,是从哪儿得来的?” “不过山中野猫,被我无意中捡回来罢了。” 阿花愤怒地瞪着姜羲,朝她龇牙咧嘴,喵喵不停。 什么野猫!是我救了你的命! 姜羲听懂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让南先生不用管继续喝茶。 南先生越发惊奇了:“听它的叫声,莫不是在跟小郎君你吵架?” 姜羲一脸愧疚:“猫儿顽皮,让你见笑了。” “不,这样灵性的猫儿很难得,是个宝物,小郎君以后可要好好养。”说着,南先生竟然还真的给阿花准备了一杯茶。 阿花心满意足地凑上来舔了舔,又呸呸呸吐出来。 好苦!什么玩意儿! 姜羲噗嗤笑了,谁让你非要凑上来喝的? 阿花气得使劲儿跳了两下已示发泄,见姜羲不理它,又气鼓鼓地往外跑了。 茶室没了阿花,这才恢复宁静。 南先生的话题不知怎的又回到北疆之地上:“不过若不是有目的而来,想必我也不会离开北疆。那里虽然贫瘠,却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南先生说着,眼中涌动着深深的情绪。 那是眷恋,是深思,是回忆……那份情太深沉,姜羲看在眼里,莫名觉得心头微沉,连呼吸都被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来。 她这是怎么了? 姜羲不禁有些疑惑。 “我来这江南,是为了寻人,寻一故人。” “故人?” “对,一个我们等了很久很久的故人……”南先生叹息道,无意中瞥见姜羲的神情,“小郎君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姜羲捂着胸口,难受地喘气。 阿福惊慌失措就要上来扶她,姜羲却摆摆手阻止了。 “没,就是忽然之间呼吸有些难受。” 她最近身体已经被调理得差不多了,已经很久没出现这种发虚难受的情况了。 “快喝点茶缓缓。” 姜羲依言抿了口茶,没想到南先生泡的茶还真有作用,一口下肚,温润抚平躁动的五脏六腑,连略略生疼的心脏也恢复了平静。 姜羲苍白如纸的脸逐渐恢复了血色。 “这是好茶。” “从北疆带来的,能生长在那等苦寒之地,自然不会是凡品。若是喜欢,小郎君回去的时候可以带点。” 姜羲听南先生一口一个小郎君,抿抿唇:“南先生唤我九郎便是,我叫姜九郎,家中排名第九。” 南先生笑着点点头。 姜羲望着南先生那张脸,莫名觉得很亲切。 她心念微动,突然道: “其实今天来找南先生,是有事想要问问南先生。” “九郎但说无妨。” 姜羲示意阿福将东西递上来,放在南先生面前。 “这本文集,南先生可记得?” 南先生看了看文集:“这似乎是陈同的书……” “您还记得陈同?”姜羲难以遏制激动。 “当然,他无儿无女,平时除了在私塾教书,便是跑来雪心斋,一待就是一整天。这本文集,就是陈同从雪心斋买走的。” 姜羲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真的问出了线索。 她迅速翻开书页,指着扉页上的那个图案,目光灼灼地望着南先生:“那南先生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南先生顺着姜羲的手指看去,见文集扉页上,墨汁清淡,简单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古拙大气的兽面图案,兽面狰狞,隐隐充斥威严。 “咦?”南先生睁大眼睛,“这本书上怎么会有这个图腾?” 姜羲激动得忍不住手指微颤,却仍强自按捺住:“南先生认识这个图腾么?” “当然,它在北疆之地流传,听闻是一个神秘家族的图腾。” “南先生可否跟我详细说说?” 南先生见身子前倾的姜羲,满脸都写着迫不及待,洒然一笑:“有何不可?” 他转头眺望窗外,思绪翻滚—— “很久以前,北疆之地并不像如今一般,是个寸草不生的贫苦之地。曾经,那里土地肥沃,四季如春,是个平和安详的人世仙境。而那一切美好,全因北疆内的一座山,一座神奇的山,北疆的人都称呼它为……神山!” ------题外话------ 第二更,还有一更。 第089章 神山 “神山有神,高居天外,神生有灵,上彻天文,下通地理,力逾九象,术妙万千。传说,在上古时代天神封天绝地之后,那座神山便是人间唯一能通往天界的地方……关于神山的故事,几乎是我们北疆人从小听到大的故事。” 南先生说着,一脸感慨。 姜羲听得恍惚不已。 “那后来北疆不复祥和,莫非……” “没错,神山……消失了!” “神山为何会消失?” 南先生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战乱,也许是因为凡人惹怒了神,反正,神山就这么消失在了北疆,北疆也逐渐变得荒凉贫瘠。” 姜羲眸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这个图腾呢?” 南先生在那兽面上点了点:“我也只是很偶然地在北疆见过,听闻这个图腾跟神山有关,当年神山消失,有人从神山下来了,也带来了这个图腾。” “原来是这样。”姜羲悄然捏紧手掌。 她原本还有很多想问的,但理智控制住了这股冲动。 姜羲深知,打听太多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反正关于图腾的事情已经有了苗头,再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她要找的……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南先生也问:“不过,九郎问起这个做什么?” 姜羲不甚在意地笑道:“就是在书上看到这个图腾,觉得很是神秘,好奇心犯了而已。不瞒您说,我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若是好奇什么东西,那一定要追究到底才行!这不,还特意问了这位老秀才的身份,找到您了吗?” 南先生了然点点头,看上去似乎信了姜羲的话。 姜羲也只管现在糊弄过去就行。 她缠着南先生,让他多讲了更多关于北疆神山的故事。南先生也是耐心好,竟然真的将从小听到大的那些神山传闻,零零碎碎地讲给姜羲听。 虽然最后据姜羲判断,这些传闻中真实的故事只占二三成,但这对于她来说也够了。 至少现在她知道,神山……在这个世间也存在着! 不知不觉,已经在茶室待了好几个时辰。 姜羲充满了歉意:“没想到会耽搁南先生你这么长的时间。” 南先生浑不在意,笑得爽朗大气:“哪里,我幼时听到的故事,也就只有你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讲了,其他人多少不耐烦的……能让我回忆时孩童时候,我很开心。” 姜羲见南先生说得情真意切,才放下心作礼道别,跟南先生说好改日再来拜访。 “阿福,走吧。” “哦。” 阿福随意给南先生点点头,便小跑着跟上了姜羲离开的步伐。 南先生微怔,转瞬笑着摇头。 “这孩子……” 离开了雪心斋,姜羲好一阵恍惚,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还险些被人撞到,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在神游天外。 “姜九郎!” 一只手从后突兀伸出,啪地一巴掌拍在姜羲肩膀上。 姜羲疼得龇牙咧嘴,落在身后那人眼中,不禁懊恼: “你是女人吗?怎么这么弱不禁风,拍拍肩膀就喊疼……真疼啊?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我看看?” 姜羲一把推开对方想要扯他衣服的手,没好气道:“盛六公子今天怎么想起上街了?还没带一个侍卫?” “闲来转转。”盛明阳扬扬下巴,又问,“真没事儿?” “没事!”难道说有事让你这小子来扯我衣服吗? “哦。”盛明阳耸耸肩。 姜羲这才注意到盛明阳的一身打扮,居然意外地穿了一身跟她一样的玉山学子常服,一袭青衣衬得他面冠如玉,但张扬少年却并没有因为衣衫颜色清淡就变得温润,依然是那副傲娇矜持唯我独尊的样子。 “你怎么穿成这样?”姜羲惊奇。 “无意中翻到的,怎么样,这身平凡的常服穿在我身上,也特别不一样了吧。” 姜羲受不了盛明阳这么嘚瑟,嗤了一声。 盛明阳沉浸在兴奋中,权当没看见:“对了,那个关于糖果铺子的计划书我已经看过了,不过计划书这东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虽然计划书这三个字他说来仍然拗口,但经过姜羲解释后,作为思维开阔的少年郎,盛明阳已经很快接触了这个概念。 “我都说了我是天才。”姜羲随口应付。 盛明阳竟然煞有介事地点头:“的确是天才!” 倒是说得姜羲都快不好意思了。 这还不算完,盛明阳拽着姜羲就在街道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快半个时辰。 阿花已经在旁边店铺台阶上趴着打呵欠了,阿福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姜羲也因为盛明阳的话痨头疼不已,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一家糕点铺子,拽上阿福:“我去对面铺子买点定胜糕!” “我跟你一起!”盛明阳作势就要跟上。 姜羲却拒绝了他,顺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帮我看着阿花,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转身跑了。 盛明阳挠挠头,不解地看着姜羲落荒而逃的背影,又转头看着阿花。 阿花赶紧把脑袋偏到一边——它可千万受不了这唠叨功夫! 盛明阳撇撇嘴,索性挨着阿花蹲了下来。 …… 姜羲是真去买定胜糕了,顺便还挑了其他诸如水晶糕、丰糖糕、枣糕的点心,被包好后提在阿福的手上。 她是真的饿了。 姜羲从糕点铺出来时,还在自语嘟哝:“今天得让盛明阳请我吃顿好的才行,竟然在街边听了盛六这么长时间的唠叨……” 以前怎么没发现盛明阳话这么多!头疼! 姜羲叹着气,往街对面一看—— 咦?盛明阳呢? “盛明阳呢!”快步冲到阿花身旁的姜羲,皱眉朝它问道。 阿花还是那个懒散趴着不肯动弹的样子。 “喵喵。”有人把他带走了。 姜羲顿时头疼不已:“你怎么不拦着下?” 阿花无辜地睁大眼睛。 “喵喵喵。”我需要拦下的吗? “带走他的是什么人?” “喵……喵!” 阿花觉得描述有些困难,索性用爪子捂住鼻子,然后往旁边一倒,像是晕过去的样子。 姜羲立刻领会:“你是谁,有人用带迷药的帕子,迷晕了盛明阳带走的?” “喵!”没错! 姜羲果断计算了她进糕点铺再出来的时间,按理来说,绑架了盛明阳的人应该没有走远。 追上去! “阿花!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阿花喵喵叫着表示不知道。 “十条小鱼干!” “喵呜。” “二十条!” “喵喵!”这个方向! 阿花一跃而出,气势汹汹的样子宛若下山猛虎,只见得化作一道橘色的影子,直接跳到了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口,顺便回头给姜羲一个示意跟上的眼神。 肥猫总算是派上了用场。姜羲在心里嘀咕着,没敢宣之于口,就怕这个脾气超烂又格外玻璃心的肥橘猫撂挑子不干了。 “的确只能从这个方向走。”姜羲迅速环视四周,将附近地形收入眼底。 他们刚才站的地方比较偏僻,周围都是来往行人与做生意的小贩,一片繁闹之下,要用最快的动作将盛明阳迷倒并悄无声息地带走,这条小巷是最佳离开位置! 确认阿花的靠谱后,姜羲迅速招呼阿福跟上。 别看阿花跟了姜羲后长了一身的肥膘,可身形灵活迅猛仍然不减当初在桃花林姜羲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 它敏捷地跑在姜羲前面,发挥了它的嗅觉神功,顺利地找出了盛明阳被人带着离开的那条路。 而姜羲和阿福就紧紧追在它的身后,大步奔跑穿梭在街头小巷中,没一会儿便追得气喘吁吁。 气喘吁吁的只有姜羲,看阿福,额头连点汗珠儿都没有,轻松得很。 再看阿花,也是轻松写意,游刃有余的样子。 结果到头来,被累着的只有姜羲自己? 姜羲撇嘴:“阿花,你真的没有带错吧?” “喵喵!”不要质疑我! 姜羲无视了阿花愤怒的反抗声,抬手比划成刀:“如果你这次带错了,我就……让你进宫哦!” 那声音里的丝丝凉意让阿花浑身一个寒颤,忍不住夹紧了臀部。 太凶残了…… 阿花畏惧地望着姜羲,脑袋耷拉下来,喵喵两声示意姜羲跟上。 姜羲轻哼,跟我斗? 以为她没看出来,阿花这贼精贼精的,在故意拉着她们兜圈子吗? 要不是今天事态紧急,她非要让阿花尝尝久违的大刑伺候的滋味! 唔,回去补上好了! 此时的阿花还不知道自己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次它乖巧地带着姜羲一路小跑,没多久姜羲就看到了身形匆匆的三个人,肩上扛着一个麻袋,麻袋里垂下一根发带……是盛明阳的! 这下姜羲是真佩服阿花了,不仅能死死咬着这群歹徒没有跟丢,顺便还有闲心带着她兜圈子耍着玩儿! 这果然是成精了吧! 姜羲忽的屏住呼吸,拽着阿福往墙角一躲。 两人一猫的身影刚藏好,前面走着的三人就回过头来,警惕地确认了环境。 “没人跟着,我们要快点出城!” 等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姜羲才从墙角出来,脸露郁色。 盛明阳这个大麻烦,谁叫他出门不带侍卫,这下好了,孤身零零被人绑架……麻烦!一定要让这家伙在十里楼摆酒宴请一月才可以! ——姜羲还不知道,这次她是真误会了盛明阳! 第090章 被绑架 姜羲悄然跟踪了这三人一路,却发现——掳走盛明阳的三人,不论是弄晕盛明阳,还是将他套上麻袋装在马车里带出城,这一切的动作都非常的熟稔,仿佛他们已经做过千遍万遍。 这个认知让姜羲心里咯噔一下,打消了直接冲上去拦路救人的鲁莽想法。 像此三人一样的老手,但敢绑架盛氏公子,他们的来历跟身份绝对不简单,恐怕在他们身后,藏匿着一个樟州繁华阴影下、庞大又黑暗的利益体系。 他们的计划,也一定刚经过精心策划筹备,不可能只有区区三人。说不定就在这附近,就藏着更多的同伙…… 姜羲可没忘记,在玉山和霓裳阁上遇到过的那些杀手们,一个个的手起刀落眼都不眨,都是刀口舔血的家伙,还身怀武功,战力值爆表。 姜羲这样的弱鸡,上去除了自投罗网,大概也没别的作用了。 姜羲下意识忽略了阿福跟阿花的存在。 阿花虽然也展现过非同凡响的一面,但总是以懒惰一面示人,姜羲早就忘了这只猫的不简单,满脑子都是要怎么凭借一己之力救出盛明阳。 她不敢跟得太近,怕被发现,只能靠着阿花的追踪技巧,一路随着三人从城内,到了城外近郊处,一片宁静祥和的村子。 看到这片村落,跟来来往往的村民,姜羲想,她找到办法了。 她没急,而是先跟着那三人,一路看他们避开村民,来到了村落偏僻靠近深山位置的一个民居小院,黄土篱笆,荒凉无人。 姜羲拽着阿福阿花,找了地方躲起来。 她看见,装着盛明阳的那个袋子,被丢进其中一个房间。 不久后扛着盛明阳进去的人出来了,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身上沾了泥土,看上去就像这个村落里随处可见的普通村民。 村落里的村民们似乎也对这个院子里的黑暗勾当一无所知,姜羲还看见有拉着耕牛的村民从这座小院前路过,熟稔亲昵地跟三人中的某人打招呼,话语间说起农忙和家中琐事,一看便是认识了很久的邻居。 那牵牛的大叔甚至让这人带着两个弟弟去他家吃饭!而三人中的那人也笑得一脸憨厚,任谁也难以看出他会是一个拐卖人口的凶徒! 姜羲暗暗观察,不由得陷入沉默—— 以普通村落为遮掩,用寻常村民身份作隐蔽……如此缜密谨慎,这绝不是那群人的临时居所,而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也就是说,姜羲追着盛明阳,摸到这伙人的老巢里来了! 姜羲顾念小命,很有一走了之的冲动! 一旦有了利益,人就会大胆起来。 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有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便可让人践踏世间一切法律; 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那么人就胆敢犯下任何罪行,哪怕冒着死亡的危险!(注1) 姜羲很清楚,她这脆弱的战五渣小身板,对上那群为了利益就敢无恶不作的暴徒,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偏偏,脑海中浮现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让姜羲硬生生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该死,一个月的摆酒宴席可不够!起码得两个月!” 姜羲咬咬牙,让阿福留在原地,她自己则简单收拾一番后,拿着那包糕点,顺着来时的小道走出村子,改从大道进了村,堂而皇之地迈进了村落的范围。 她远远看见人影,心头所有的躁动不安都被瞬间压下—— “老丈!老丈!”姜羲扬起声音,叫住了前方挑着篮子经过的一位老丈,看穿着打扮,他似乎才从城里买了菜回来,篮子里都是空荡荡的。 老丈回到,见了姜羲:“小郎君叫我?” “对!”姜羲立刻露出一个友善灿烂的笑意。 老丈默默打量着她:“你有何事?” “我是玉山的学子,今日本是入城买些糕点。”姜羲说着,露出手里那包糕点,苦笑道,“谁知在回玉山的路上,不小心走错方向迷了路……” 姜羲无意间瞥见老丈的神情与动作,心头瞬间如寒风刮过般猛然一凛。 嘴里的话依然迅速变了意味,成了: “……老丈可否告知,去玉山该往哪个方向?” 老丈似乎松了口气,对着不远处一指:“往那个方向便是。” “多谢老丈。” 姜羲如常道谢后,转身离开。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老丈才收回牢牢注视着姜羲的目光。 有村民上前来,好奇问:“刚刚那是什么人?” 老丈摆摆手:“不过是一个问路的。” “哦。” 两人都没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打道回家去了。 而远处很长一段距离的姜羲,却悄然捏紧了掌心,目光沉沉地回首望向那片村落的位置,眼中沉浮着看不见的阴霾。 原本,她是打算用天色已晚不方便回玉山的借口暂住一晚,先进去村子,找个人家就近观察关着盛明阳的那个院落。再托人带个信到盛家,让他们派人手过来。 哪曾想,话都到了嘴边,她却注意到,那个跟她说话的老丈,非常的紧张。 他紧抿着唇角,注意力全然不在姜羲的话上,大概连姜羲的话都没有听清楚。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身处于一种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跟对危险的警惕情绪当中。 什么能让这个老丈恐惧并警惕? 无非就是姜羲这个外人。 可姜羲不过是个问路的…… 那么有问题的,便是那个老丈! 与其说他是为了姜羲的到来而畏惧,不如说他是担心什么秘密被发现而恐惧! 姜羲怔怔开口:“难怪……” 难怪那三个人能在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难怪那些不知名的凶徒会将这个村落当成老窝! 姜羲怎么也没有想到,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么一个真相—— 那个老丈……不,或许是整个村落,都是那个院子的帮凶! 因为是帮凶,他们知道村子里的那个小院在做什么勾当,他们害怕这个秘密被发现,尤其是当那个老丈看见姜羲的一身青衣时,他认出了那是玉山学子的衣服,不得不心生忌惮,才漏了马脚被姜羲发现! 姜羲几乎不敢想,若是她开始没那么谨慎,直接上门就让人帮忙通风报信,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光是想象,就让姜羲一阵后怕。 “九郎!”阿福小声地在密林中喊着,一边四处张望。 姜羲从藏身的树干后现身,焦急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那里等我吗?” 阿福抱着阿花,无辜地望着姜羲:“九郎,我听那群人说,他们打算天黑就把这批货给转移了,那盛六公子也会被带走吧。” 姜羲顾不上责备阿福,满脸都是惊讶。 连夜转走?这么快! 突然的变故,让姜羲措手不及,她抬头望望天,眼看着距离天黑,不过一两个时辰了! 天一黑,这群人恐怕就要动手了,她必须要在盛明阳被带走之前救下他! …… 这个外面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小院,健壮男人提着一大桶馒头,推门进屋。 房门打开的一瞬,有阳光争先恐后涌入,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不大且昏暗的屋子里,靠墙歪七倒八地坐着十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只有两三岁。 他们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看便是饿久了,看到馒头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去争抢,就像一群野兽抢食,争得头破血流,等抢到心满意足的食物,又重新缩回墙角,默默舔舐伤口,用馒头填饱肚子。 馒头不是白面馒头,而是灰不溜秋,不知道掺杂了些什么东西的馒头,散发着淡淡的馊味,除了能果腹,再没有其他作用。 看这群孩子的眼神,早已经充斥着麻木跟绝望,周身遍体鳞伤不知道受过多少虐待毒打,恐怕老早就学会了妥协,哪里敢对着馒头挑三拣四。 对他们来说,这馒头不仅仅是馒头,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奇怪的是,一桶馒头都被抢光了,有些弱小的孩子只能抢到半个馒头,偷偷摸摸望着别人的馒头咽口水——但他们偏偏,不敢去动剩在桶底,那两个完完整整的馒头。 直到,墙角的位置站起来一人,是一个少年,脸上被污泥遮掩,依稀能看到清秀的轮廓跟俊朗的眉眼。 少年慢摇摇来到桶前,低头一看。 而后,又默默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来送饭的健壮男子,眼神不言而喻。 健壮男子被看得满肚子怒火,若是换作其他孩子敢这么看他,他老早就一巴掌上去了!偏偏是这个石头! 男人硬是忍住气,憋屈地说了一句:“待会儿我再让人送十个馒头过来。” “哦。”少年应了一声,声音嘶哑不堪。 但听上去,就是跟其他孩子那种被关得麻木绝望的感觉不一样。 仿佛他很悠闲,身处的也不是什么绝境。 少年拿了那两个馒头回到角落,重归沉默,仿佛跟泥黄的墙壁融为了一体。 健壮男人见一群孩子纷纷望着那少年,恶声恶气地呵斥了一番,见孩子们缩着脖子发抖,心里才稍稍平衡,悄悄瞥了瞥那少年,提着木桶又出去了。 ------题外话------ 注1:原语出自马克思,稍作改动。 这是今天的第一更,一共两更哟。 第091章 我家九郎说了 “再准备十个馒头!” 健壮男子来到院子,把装馒头的木桶往角落一砸,没好气地说。 其他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石头又吃不饱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就那能打死牛的力气,一天两个馒头能饱肚子?今天大概是心情不错,竟然只吃了十二个馒头。” 这啧啧称奇的语气,好似见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顿时惹得那健壮男子一阵恼火,指着几人一阵唾沫横飞: “瞧瞧你们这德行!本来是死活拿捏在我们手里的货物,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了要供起来的祖宗?” 有人冷笑:“你敢不给吗?” 四周一片沉默。 不是没有不给过的情况,最后下场如何,已经吃过亏的这群人不愿回想。他们只是通过这些惨痛经历,明白了一个至理——别去惹这个煞星。 健壮男人也是气闷:“这煞星到底从哪儿来的……” 有人告状:“还不是老八!在街上看到这个小乞丐手脚俱全,本来想带回来当个货物卖个好价钱,哪想没等老八多几句,小乞丐自己就跟着回来了,老八当时还高兴呢,哪里知道是带了个煞星回来!” 这煞星,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身力气,打得他们这群刀口上舔血多年的人抱头鼠窜,毫无还手之力。当时一群人都痛哭流涕求饶让这煞星离开了,结果煞星居然不走,还留了下来,整日跟石头似的闷在一群孩子中间,唯一能见到动弹就是吃饭的时候。 被那煞星打过的,本想饿他一番泄气,最后被狠狠打了一顿,也老实了,从此之后煞星说吃多少就吃多少,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从被拐卖的货物,到养在家里的小祖宗。 这群恶贯满盈的凶徒,深深感觉到自己被人赖上了。 “七哥说,今晚就要把这批货往北越蛮子那边送去,顺便把这煞星送走……可这煞星真能送走吗?会不会硬赖着不离开?” 面对这样的担忧,健壮男子只是冷笑:“哼,他不走我们走!到时候没人,煞星也得滚蛋!” 众人默然:可真够有志气的。 当然,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对了,今天被带来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让我们最近安分些吗?” “是七哥的吩咐,带来的那个玉山学子似乎得罪了什么人。” 这句话,刚好飘入带着阿福阿花重新回来埋伏的姜羲耳中。 姜羲眉头微蹙,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似这群把盛明阳带来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继续听了下去—— “我看这人身上挂的那块古玉,不像是凡品,别是什么权贵公子吧。” “我听七哥说,就是个普通的玉山学子,叫什么……姜羲的!” “哦对了,还有一个叫苏策的,七哥也让一起抓来,老三老四去了,估计今晚能回来。” 这番无心之语,让姜羲听了,却是愕然不已。 ……抓错人了? 一时之间,姜羲头疼欲裂,回想起下午在街上,遇上难得穿了玉山青衣的盛六,两人站在街边谈话,而她为了买糕点借机溜走…… 就在那个瞬间,暗中窥伺的三人认错了目标? 所以,这群家伙要抓的人是她,而盛六不过就是个倒霉背锅的? 咳咳,这就有点尴尬了。 姜羲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乌龙的场面。 总之盛六是代她受过,人还是必须救出来吧。 他们还说要去抓苏策,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姜羲缩回藏身之处,看看天色,几番耽搁下来,天光已渐暮,眼看着黑夜就要降临,距离盛明阳被转移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姜羲有些心焦,当即压低声音对阿福道:“阿福,你现在带着阿花,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回城,去康源坊,找盛府报信!” “不要。”阿福一口回绝! “阿福你!” “我要保护娘子!”阿福圆脸上满是坚毅,还悄悄拽住了姜羲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姜羲顿时哭笑不得:“你这小身板怎么保护我啊,还是去盛府找人来,你娘子我才安全呀。” 阿福平时憨憨傻傻的,偏偏一遇事就会变得特别轴! 她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时间紧迫,姜羲来不及说服阿福,目光转向阿花……算了,找这个更不靠谱,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懒病犯了,找棵树窝着睡觉,到时候连累他们全军覆没。 难道,要她亲自去? 姜羲瞄了阿福一眼,看这丫头拽着她袖子死活不肯松开的样子就知道,她若离开,阿福必然要跟着离开,那谁在这里盯梢? “看来要另行他法了。”姜羲自言自语着。 脑中已有计划成形—— 可以放火,抑或是在村口搞一番动静,以此来声东击西,将这群守着院子的人引走。这个院落地处偏僻,附近很荒凉,离最近的一座民居也有好长一段距离,这意味着只要院子中这几人离开了,她便有充足的时间悄然潜入,救出盛明阳! 就在姜羲不断于脑中完善计划,考虑一切地形环境因素,力求计划完成到最完美的时候……阿福突然在她耳边问了一句: “娘子,你很想要把盛六郎救出来吗?” 姜羲不假思索:“当然,毕竟他是因为我才被抓的。” “那阿福帮你好了。” “哦……什么?”姜羲顾不得思考,急急忙忙看向阿福,就见她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出,踩着低矮的围墙跳进了关押盛明阳的那个小院儿!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姜羲除了看的傻眼,都来不及阻止! “阿福!”她一探头,也跟着暴露了。 两人一猫原本就是缩在院子靠山方向的墙根处,与那凶神恶煞的几人仅仅一墙之隔。 这一冒头,姜羲顿觉几道凶残的目光刷刷刷扫了过来,看得她浑身僵硬。 姜羲已经飞快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儿。 一、二、三……六个彪形大汉!齐刷刷地看着她跟阿福! 姜羲心里咯噔一下,好了,这下彻底完蛋了,真得全军覆没了。 “哪儿来的小崽子?眼也不长往人家院子里跳?” “二哥,那人好像穿的是玉山学子的衣服。” 为首的大汉眯眼冷笑:“哦,原来是来救人的,胆子挺大的,就凭这小身板……还有一个小丫头?” 被阿福抱在怀里的阿花顿时不满叫嚷了两声,眼瞎了看不到本喵吗? “……还有只肥猫呢。” 那个肥字,彻底惹怒了阿花。 平时姜羲总说它肥、胖、圆……好!它惹不起只有忍! 可这个又丑又彪的蠢货居然也敢说它肥?鼠可忍喵不可忍! 懒洋洋的阿花凶狠地“喵呜”咆哮一声,在这寂静山村中,竟然吼出了猛虎下山的气势! 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在阿花那声咆哮传遍全村后,整个村落所有的猫猫狗狗,纷纷畏惧地低下头,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阿福瞅准了时机,把阿花一把丢了出去! 阿花一身的肥肉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灵活,在半空中小肥腰一扭,精准地落在最前头的那个大汉的头上,对着那张丑脸就是一顿猛抓! 大汉猝不及防,连声惨叫起来,而阿花已经轻蔑地丢下这个手下败将,一跃跳到另外一人身上,又是一顿猛抓死挠! 其他几人都看傻了! 没谁会对一只猫心生畏惧,他们嘴馋的时候甚至会在村里随手抓来猫,杀了吃肉。那些在他们手掌之下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脆弱小动物,身影无形与面前这只纵横霸道的凶残橘猫合在一起……毛骨悚然! 阿花的凶残实在是太刺激了,一群刀口舔血的凶徒竟然生出畏惧,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就跑。 第一个被抓的那个大汉已经倒地,满脸血淋淋,若不是还在哀嚎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第二人的惨样也比第一人好不到哪儿去,而阿花已经放弃了这个手下败将,准备冲向第三人! 落在最后的瘦小个子眼看着大家都在往后退,低喝:“不过是一只猫!兄弟们冲上去把这死猫抓起来!” 这一声,无疑给他们注入了主心骨。 原本被阿花吓得心惊胆战的一群人重新找回了理智,纷纷抓起藏在院子各个角落里的武器,凑上去把阿花围在中间,一个个眼中冒着凶狠毒辣的光! 竟然差点儿被猫吓着了,他们可是连老虎都可以打死的人! 几个大汉全部注意力都在阿花身上,没人注意到,阿福也悄无声息地走到角落,摸出一根铁棍——说铁棍有点不真切,因为这棍子几乎跟阿福的小身板等高,通体由铁打成,沉甸甸的重量可想而知。 可是,阿福却轻轻松松地将那根长铁棍抓在手里,浑然不惧地抬起平淡的眼睛,望向那群将阿花包围起来的人! “我家娘……九郎说了,要救盛六郎,你们全部滚开。” 围着阿花的几个大汉,一边警惕着,一边朝她看来。 又是哪儿来的小娘子…… 阿福抿住唇,手上长棍毫无章法地抡起,就像小孩子对着大人的打闹般可笑的动作,狠狠朝着其中一人迎头砸去! 被阿福盯上的大汉轻轻松松避开了阿福的那一棍,还没来得及取笑,就被一铁棍子迎面打了个满脸开花! 第092章 逃跑 屋子是暗无天日的屋子。 四处都是屎尿,发霉的恶臭味。 墙壁上唯独一个巴掌大小的窗口,透下来那点微薄光芒还不够照亮房间一角。 不大的屋子,却挤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每个人如受伤的幼兽缩在一角,看别人的眼神只有敌视与警惕。 这个窄小逼仄的空间,是这群孩子的地狱。 他们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也逐渐习惯了没有日升月落的日子,除了变得麻木而绝望,连灵魂也滑向一片深渊。 而在这时,隔着墙壁院子里传来惨叫哀嚎,孩子们中间有人好奇地抬起头,但更多的却是选择紧紧抱住膝盖,生怕被搅入不知名的风波。 唯独角落里的孤独少年,默默抬起头,似有所感地隔着墙壁望向远方。 …… 那大汉被被这样结结实实一铁棍迎面砸上,登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嗡嗡声响。随后,便没了力气轰然倒地。 在外人看来,他一脸血花,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几乎离死不远了。 六个壮汉,被阿花挠晕两个,被阿福打晕,如今只剩下三人。 一切的变故太快,别说剩下那三人,就连围墙外的姜羲也看得目瞪口呆。 ……所以,她先前绞尽脑汁的计划,还不如阿福阿花直接冲上去一通硬怼? 这样的事实实在太冲击认知,姜羲傻愣着好久,才想起盛明阳还等着她去救。 好机会! “该死,阿福怎么这么轻松就跳进去了……”姜羲扒在不高的土墙上,手脚并用地使劲儿往里翻。 阿福刚才那跳得是真的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啊。 怎么落在她身上,就这么狼狈费劲儿呢? 姜羲想不通,好不容易踩着墙角的一块石头爬进去了。 她特意看了看阿福阿花那边的战况,嗯,不错,几乎是压着那剩下的三个大汉一顿爆锤。这让姜羲能安心往关押盛明阳的屋子摸过去,悄悄来到门前,却见门上挂了个大铜锁。 姜羲拽了两下,没拽动,又四下翻找钥匙。 还好!姜羲很快在墙角的一堆干草上发现了钥匙的踪迹! 姜羲立刻拿了起来,顺便往院子里瞄了两眼……糟糕,本来已经被阿花挠得倒地凄惨的两人,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一把抹了脸上的血迹,竟然也加入了战局。 阿福与阿花,从二对三,现在变成了二对五。 虽然一人一猫看上去还是游刃有余,但姜羲自知不能拖了,这院子里的动静闹得太大太久,等村子里的人注意到动静赶过来,到时候他们就真的跑不掉了! 姜羲抓紧时间跑到门前,一把一把地试钥匙,试到倒数第二把的时候,铜锁开了! 姜羲眼露欣喜,一把扯开大门,院子里点亮的火光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小屋,被关起来的孩子们齐刷刷地向她看来! “盛六!” 靠近门口的麻袋处,发出唔的低声,然后麻袋里的东西蠕动两下,盛明阳的脑袋从麻袋口露了出来。 迷药的后劲儿仍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盛明阳撑着晕乎乎的脑袋: “这是哪儿……好臭……” 姜羲又好气又好笑,正准备上去把盛明阳拉起来,就见到屋子里蜷缩的孩子们中间,突然站起来一个人影! 是个脏兮兮的邋遢少年,朝着姜羲大步流星迎面走来,周身凛冽如冬霜冰雪的气势,让姜羲下意识停住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少年大步靠近! 然后!那少年捏起拳头,呼啸带风地挥向她的脑袋! 姜羲条件反射抱住头,却听见身后闷哼一声。 等她转头看去,却发现她身后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个大汉,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刀,显然是准备对她下手的。 不过现在这个大汉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似乎……是被少年那一拳头砸的。 姜羲有些看懵了。 “姜九……你怎么在这儿……” 姜羲来不及解释,赶紧凑过去给盛明阳松绑。 “你被人绑了,我来救你,快走!” “什么!”盛明阳瞪圆眼睛,这下彻底清醒了。 姜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怎么样,能走吗?” 盛明阳尝试踩了几步,却觉得脚下浮软,浑身无力, 他摇头:“不行。” “你们要离开吗?”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那个一拳头就砸晕了大汉,救了姜羲的那个少年。 姜羲侧头,却无意中撞入他那双沉沉如寒潭的眼眸,仿佛苍茫银河中亘古不变的两颗寒冽星辰。 少年虽然邋遢,却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她点头说了是。 “我背他。”少年转过身,露出肌肉分明的精壮脊背。 少年毫无缘由的示好,除了让姜羲稍稍愣神外,竟然也一口答应了。虽然这少年身上还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紧要关头姜羲来不及考虑那么多。 更重要的是,不知为何,姜羲看到这少年,便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亲切与信任。 所以,她选择相信他,并把盛明阳交给了他。 盛明阳爬上了少年的后背,迷药让他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我们要赶快离开。” “再等等。” 这一次,姜羲的目光,落在了屋内的那些孩子身上。 姜羲打开了这道锁住孩子的门,按理来说,这群孩子多多少少会有点动静才对。 可是,没有。 屋内太安静了,背着盛明阳的少年是唯一一个主动起身的。 其他人,都是胆怯地缩在墙角,就算自由的希望摆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们竟也生不出伸手抓住的念头! 姜羲放眼看去,只见这群孩子,最大的十来岁,最小的只有两三岁。 姜羲不过看一眼就知道,这群孩子恐怕一开始也想过要逃出去,还试着逃过,那些抓他们的人贩子,说不定还故意让他们逃掉,然后再一次次抓回来毒打。孩子们对自由的憧憬就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消耗殆尽。 就好比熬鹰,熬掉了棱角,剩下的只有乖巧听话,他们卖出去也更方便。 ……何其残忍? 看着这群模样凄惨的孩子,姜羲悄然喟叹一声,几步进去,抱起角落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对其他人说: “今晚我带你们逃出去。” 一群孩子眼神麻木,虽然默默看着她,却毫无反应。 就连姜羲抱在怀里的孩子,也因为要逃离的恐惧,而不断瑟瑟发抖。 姜羲看得一阵鼻酸,却故意强硬起来,恶狠狠道:“等我出去,就把这房子烧了,你们留下来也只会死在里面!” 这句话太重了,但也是因为一拳重击,孩子们害怕姜羲会真的放火烧房子,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选择从地上爬起,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姜羲沉声呵斥:“不能乱,大的牵着小的!一个也不许落下!” 那群孩子已经被姜羲震慑住,乖乖听话地拉住身旁的孩子,不一会儿十几个孩子就从戒备疏离,到现在的抱紧团结。 姜羲跑出屋子时,少年和他背上的盛六都在看她。 姜羲没好气催促:“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跑?” “走!” 少年一声低喝,那群孩子比被姜羲威胁还要听话,二话不说跟在少年身后一阵狂奔,少年跑在最前面,就像领头羊带着一群小羊冲进了院子。 “不好了!这群小崽子跑了!” 大汉们疾呼,不断有人从院子外冒出来,操着镰刀棍子之类的东西。 正如姜羲所料,这些人都是这个村子的村民! 他们的身手或许比不上惨败在阿福阿花手下的几个大汉,却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转眼就把阿福阿花给包围了,院子门口也被堵住了。 “往这边走!”姜羲咬咬牙,带着他们往她刚进来的土墙方向跑。 少年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没等姜羲呼前吆后让孩子们翻墙,就见他一脚踹在那围墙之上。 轰隆! 土墙……倒了! 姜羲看傻了,这是什么铁脚,居然一脚踹倒了土墙?虽然那土墙本身也不太结实,一副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垮掉的样子……可!这也太诡异了! 姜羲偷偷去瞄少年的腿——穿着破洞的草鞋,露出的脚趾显然毫无损伤。 姜羲已经不知道该描述今晚自己一连串翻云覆雨的心情变化了。 先是阿福,现在又是这个奇怪的少年。 混乱的局面容不得姜羲胡思乱想,少年背着盛六一跃而出后,一群孩子也连爬带跳得翻过了倒下的围墙土堆。姜羲断后,没忘了回头喊上阿福阿花。 阿花最精,扭头就跑。 阿福目无惧色,抡棍横扫,如秋风扫落叶,惊起一片呼啸风雷之势! 那几个最厉害的大汉已经倒在地上了,剩下的都是靠着蛮勇强撑的村民们,本来就畏惧阿福这个奇奇怪怪的小丫头,这下更是被逼得连连后退,好一阵儿不敢靠近。 阿福瞅准机会,扭头跟着姜羲离开的方向狂追。 当然没忘了铁棍! 这个武器,太合阿福心意了! ------题外话------ 起晚了,这是第一更,下午有事要出趟门,晚上二更。 第093章 柳暗花明 夜色下浓墨掩盖的密林,枝叶杂草丛生。 逃跑的姜羲等人手无火把,只能借着透过树叶缝隙依稀落下的月光,勉强找准前进的方向。 如疾风奔驰在最前头的少年,双腿生风,眼眸闪烁着奇异的幽光,背上的盛明阳对他而言,轻巧得好似羽毛,对他迅捷的动作没有丝毫拖累。 趴在他背上的盛明阳,别提有多惊奇了。 但是,少年很轻松,阿福也比较轻松,姜羲也勉强能跟上……但其他人,却未必了。 逃出来的这些孩子尚且年幼,再加上被拐卖后整日的吃不饱,到了逃命的这个关头,他们再怎么努力拼命地想要跟上,依然体力有限。 他们的速度悄然变慢,逐渐与最前面的姜羲少年等人拉开了距离。 偏偏这个时候,拿着火把的村民们已经追着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姜羲等人能听到那些村民的呼喊声中还夹杂着恶犬的咆哮,雷霆气势似是踩着众人的心跳快速逼近。 以孩子们的速度,被那些村民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追上就完了! 姜羲指着不远处的大路:“跑!往林子外跑!” 树林的黑暗实在是阻挡视线,他们不如那些村民有火把能照亮道路,倒不如往大道跑以求一线生机! 姜羲判断后果断调转方向,其他人也跟着跑向树林外的大道。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树林之际。 “啊!” 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跌倒了。 牵着他的年轻稍大的孩子则不小心松了手,眼看着跌倒的孩子就这么被落在最后,而那些村民已经近在咫尺,如咆哮而来的恶兽要将这个落单的孩子吞噬—— 姜羲想也不想,在电光火石的转瞬间,把怀中幼小孩子塞给阿福后,自己扭头回到了跌倒孩子身边一把拉起他…… 还是来不及了。 那个打头的健壮村民,身穿短打手抡镰刀,已经劈头盖脸地砸向姜羲! 镰刀呼啸落下,姜羲除了眼睁睁看着甚至来不及反应…… 砰! 少年不知何时挡到了姜羲身前,一脚踹了出去! 那个身高近八尺的健壮大汉,就这么倒飞出去顺带砸倒了迎头几个村民! 少年冷冷屹立在姜羲身前,有一瞬间,像是被夜色蔓延、不可跨越的一座高山——如此气势,倒真的短暂震慑住了那些疯狂的村民。 借着这个机会,姜羲看见了村民们的神情。 盲从、狂热、残忍…… 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知道自己是惨无人道的人贩子的帮凶吗? 姜羲思考间,一个年迈的似是村长模样的老丈冲进村民当中,虽是姗姗来迟,二话不说开始指挥他们: “围住他们!” 村民们顿如潮水涌向姜羲等人! 少年默默捏紧拳头。 阿福无声攥紧铁棍。 阿花眯眼亮出利爪。 空气中的气氛像是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爆发! “六郎!” “盛六郎!” 有呼声,自大道而来,由远及近……是盛氏的人! 盛明阳毫不犹豫地回首高呼:“我在这里!” 村民们心知糟糕,竟然不管不顾,拿着棍棒袭向姜羲众人——那是他们狗急跳墙的最后疯狂! “咻!” 羽箭破风而来,冲在最前的村民跟着倒地! 村民们吓坏了,七嘴八舌地喊着“死人啦”。 “咻!” 又是一支羽箭射来,这一次没瞄准人而是树干。 村民们却已经被吓住了,没敢再动作,混乱的场面就此被控制,盛氏的侍卫也很快赶来。他们身着软甲,手执弓箭长刀,训练有素得像支小型军队。 愚昧无知的村民们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少人直接被吓得腿软坐地。 “六郎!” “二哥!” 盛二郎拨开人群来到盛明阳身前,见他完好无损才算是松了口气。 “怎么不能走路了?”盛二郎担忧地看着不便于行的盛明阳。 盛明阳解释:“大概还有一点迷药残留。” “这些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把这等下九流的迷药用在你身上!”盛二郎怒不可遏,挥手吩咐侍卫们,“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侍卫们应了,一拥而上。 刚刚还虎视眈眈的村民们,迅速转变了立场,也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二哥,你们怎么知道我被人绑架了的?”盛明阳好奇问道。 一旁的姜羲只觉得喉咙有些痒,想咳,尴尬…… 盛明阳与盛二郎自是没注意到。 “你还好意思问,居然敢一个人不带独自出门!这下好了,把你父亲叔伯们急得都快晕过去了,到现在也没敢告诉阿翁!” 盛明阳不觉得自己有错,忍不住嘟哝:“谁知道这么倒霉就碰上了……” 盛二郎眼睛一瞪:“这不是倒霉,而是你的疏忽!你知道这江南之地,有多少人在对我盛氏虎视眈眈吗?” 盛明阳被骂得狗血淋头,平时那般嚣张不可一世的盛六郎,这会儿在兄长的叱骂前头也不敢抬。 不过盛二郎知道场合不便,匆匆一句“回去等责罚”收尾。 那些村民们在精良侍卫们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知道他们是盛氏侍卫之后,更是战战兢兢地束手就擒。 大道上还有另外一队人马赶往盛明阳所指的村落方向,去抓那些残留余党。 场面很快被控制住。 盛二郎还考虑周全地备好了马车,原本是给盛明阳准备的,结果盛明阳拒绝了,一群孩子被塞进了马车。 “你这小子。”盛二郎欣慰又感慨地摸着盛明阳的头。 盛明阳气得炸毛,摇头晃脑死活不肯让兄长摸。 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对了。”盛二郎转头看向姜羲,感激道,“几位以身犯险救我家六郎的事情,我盛氏必然对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其实……”姜羲正欲解释。 “二郎!”有人前来报信,“有三个人不小心被逃掉了……” 盛二郎眉头紧皱,匆匆与姜羲道别,让侍卫们先送他们回去,自己则翻身上马奔向不远处村落。 姜羲暂时失去了这个解释的机会,只好跟着盛明阳一行人,先回到了康源坊的盛府。 “六郎回来了!” “六郎可是无事?” “六郎啊!” 扑面而来的热闹场面足以见得盛明阳在盛氏的地位,至于这座大宅院里有多少真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盛明阳父母也在其列,二人碍于身份没有直接哭天抢地地冲过来,但看见长子平安无事归来,也着实松了口气。 一阵喧闹庆幸后,盛明阳被簇拥进了府。 世家大族的底蕴,在此时便体现出来了。 盛明阳被绑架的轩然大波并没有打乱盛府的节奏,盛府的管家有条不紊地给救出来的孩子们安排好了休息的院落跟吃食,厨房还另外备好了安神的汤药,甚至连大夫都一并请来,不管是盛明阳还是救出来的孩子,都一并切脉确认身体无恙。 等姜羲盛明阳等人换好了干净衣物出来,人头攒动的院子不知何时只剩下盛楠盛夫人等寥寥几人。 他们也对盛明阳问起了今天的全部经过。 盛明阳摊手:“我也不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姜九郎已经来救我了。” “九郎……”盛夫人与盛楠皆是感激看向姜羲。 “其实不必谢我,这件事情说来也与我有关。”姜羲没有隐瞒,还是将她偷听到的对话讲来,“……这么算来的话,盛六实际是受我牵连,我救他是应尽之责。” 盛楠却摇头:“不,这不叫牵连,在这件事情中,九郎你也是不知情者。何况六郎不管因何被绑架,是你救了他,这一点终归是事实。” “没错。”盛夫人点头应和,看姜羲的眼神越发和蔼亲切了。 就连盛明阳也在点头,反而是姜羲闹得不好意思了。 “九哥!” 盛明煊高呼着从门外跑了进来,还差点儿被门槛绊倒,而他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则是扑到了姜羲面前:“九哥你没事吧。” “小九!你兄长我在这儿呢!”盛明阳没好气道。 “哦……六哥,你应该身体无恙吧。”单纯的盛明煊不顾盛明阳的黑脸火上浇油,“你不是从小习武么?但九哥不一样,九哥身体不好……” 盛明阳咆哮:“我才是你亲哥!”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盛夫人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檀桐赶紧坐下,你九哥没事。” “阿娘,你怎么叫九郎作檀桐?” 盛明阳本是随口一问。 谁知盛夫人笑盈盈道: “因为我们家现在有姜九郎啊。” 俨然没把姜羲当外人看待。 盛明阳有点高兴,又有点气……真是心情复杂说不清楚。 倒是盛明煊是真的很高兴,他可喜欢九哥了,让出区区名字又何妨? 短暂笑闹,冲淡了盛府因盛六被绑架而积郁的重重阴霾。 盛六郎能够无事归来,盛氏之人几乎都是明事理者,都没将过错算在姜羲身上,反而对她很是感激。 “还有,那些孩子我们会安排人,将他们送回家的。” 盛楠话音刚落,就有下人前来,说那些带回来的孩子被吓坏了,一个个的都不肯开口,管家也是束手无策。 “我去看看吧。”姜羲起身。 ------题外话------ 今天到家有点晚,主要是没存稿……等我明天调整一下,就固定更新时间了,基本一天两更吧,偶尔加更,笑。 第094章 孤狼 盛府偏院内,管家无奈地看着一群孩子。 他在盛府此地来迎去送也有数十年了,因着盛府地位总会面对形形色色不同阶层的人,如此多年下来,也算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旁人看来,这个一把年纪的老管家就跟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丈一般不起眼,但真正与他打交道,就知道这老管家手段圆滑,与他相处无不觉得如沐春风。 就没有他搞不定的人! 可现在,老管家在一群闭口不言的孩子们面前束手无策了。 他其实看出来了,这群孩子受到了长期的虐待跟毒打,对其他人非常的警惕,就连牵手一起跑出来的同伴都不相信,一被安置到这个院子,就各自找了角落蹲下,与外界疏离隔绝。 只要给老管家一段时间,他也自信能得到这群孩子的信任,偏偏如今情况特殊,他们需要从这些孩子口中得知他们的身份父母,才方便送回去,时间紧迫。 老管家听到院门口,脚步声纷至沓来,转身相迎。 “他们不愿意跟人说话吗?”姜羲问道。 老管家无奈点头:“老朽无能。” 姜羲摇头,这事儿真不能怪老管家。 “我来试试。” 她算是一众人中,唯一与这群孩子有过接触的,盛明阳那会儿被迷晕了不算。如果这些孩子对她抱有信赖和安全感的话,应该是能够对话的。 姜羲尝试了一番。 很可惜,失败了。 他们看姜羲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冻结的记忆中估计还残留着姜羲说要放火烧房子顺便烧了他们的印象,姜羲在他们眼中的形象也是恐惧的。 姜羲暗自思忖后,来到了也在其列的少年身前。 少年与那些换上了干净衣物的孩子不一样,他仍然是那副邋遢打扮,而且站在角落的姿态保持着攻击性。 姜羲虽然战五渣,却眼明心慧。 她发现,这个少年站定的位置并不是随随便便一选——进可攻退可守,就像在那间屋子的角落一样。 姜羲静静打量着这个如夜色般沉默又神秘的少年。 这个少年身上有太多谜团。 依据姜羲与他的短暂接触来判断,少年分明是有充足能力逃出那个地方,以他能一脚踹塌土墙的战力来说,院子里六个大汉捆一起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 在姜羲打量少年时,少年也在偷偷打量姜羲。 “你看我做什么?”姜羲敏感,当即问他。 换个油嘴滑舌的,大概会说你看我我也看你。 但少年不,他只是低下头,耳朵尖儿动了两下。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头。 “你有家人吗?” 少年还是摇头。 姜羲想了想,换了个话题:“你是被那些人骗过去的吗?” 少年这次没有摇头了,他认真思索了一番,说了一个字: “饿。” 别人听来很无法理解的话,姜羲却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饿了,没地方吃饭,恰好有人送上门,他就顺便找了个长期饭票。 那些骗走少年的人,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轻轻松松骗回去的货物,竟然怀揣别的心思,反而把他们给赖上了。 打也打不过,送也送不走。 只能硬捏着鼻子忍下。 再看少年邋遢的衣物,应该是少年自己不甚在意。 解了疑惑,姜羲才对少年道:“你能帮我吗?” 少年毫不犹豫点头。 倒是姜羲失笑:“你问也不问,就这么答应了?” 少年嗯了一声,瞟了姜羲两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好吧,那我就直接说了。你能帮我问问这些孩子,他们的父母家人在什么地方吗?能问多少问多少。” 姜羲见过少年一句吩咐,这些孩子二话不说跟着跑的模样,比姜羲用放火威胁他们还要来得听话。 这其中的道理也许很简单——在没了父母家人、举目无亲的境地下,这下弱小的孩子眼看着这个大哥哥能够让那些魔鬼们低声下气,在他们心里,这个大哥哥就是世上最厉害的英雄了。 这就是安全感。 姜羲的判断总算没错了,少年一出马,那些死活不肯开口的孩子们,嘴里的话跟倒豆子似的往外冒。 老管家手一挥,立刻有人拿着册子上去将信息记录在案。 没一会儿,官府的人也来了。 在场被拐卖的足有十几个孩子,在素来平稳祥和的樟州来说,算是大案子了。何况牵连的还有盛府最受宠的盛六郎? 刺史府的刘长史亲自赶来,听他说,杨刺史听到这事儿也是忧心忡忡,连觉都不睡了,披上官服就要赶过来,还是刘长史劝住了他。 刘长史也是从五品的大官,在一众盛家人面前却毫无官威,可见盛氏在江南一地积威已久。 估计现在,刺史府已经为了盛六郎被绑架一事闹得翻天覆地了。 官府接手了,姜羲等人自然不打算多呆。 姜羲拒绝了盛夫人的挽留,经过这一夜的惊心动魄,她现在只想连夜回去玉山上的那个小院儿。 大概……那个地方是她自来到大云起,唯一一个让她生出家的眷恋的地方。 姜羲都要走到门口了,又停下了脚步。 倒回来,来到少年跟前。 少年被乱发遮住的眼睛,干净无尘地望着她,好似澄澈净湖,一眼便能看到底。 姜羲从怀里摸出一包糕点。 买来一块都没吃的糕点姜羲没舍得丢,干脆塞在怀里,折腾好一会儿,如今已经碎成一堆渣渣了。 姜羲痛惜地翻着一堆糕点残渣,好不容易从里面翻出一块完整的定胜糕。 “喏,给你的。”姜羲把定胜糕塞到少年手里,随口说了一句,“你可以洗洗,换身衣服,应该会更好看些。” 少年应该眉眼不赖,这么糟糕可惜了。 其实姜羲就是想着,少年饭量那么大,跑一阵估计饿坏了,恰好她买来糕点没吃,顺手为之而已。 给完她就走了。 她没发现少年一直紧紧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哪怕姜羲身影早就消失了,他的目光也舍不得挪开半分。 良久,他低下头。 梅花状漂亮精致的定胜糕,在少年脏兮兮的掌心里,显得可怜兮兮的。 少年有些懊恼,想起姜羲刚才所说的话,后悔自己没洗手,把漂亮的糕点都弄脏了。 想了想,少年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糕点塞进嘴里——他觉得嘴里比较干净。 姜羲去的那家糕点铺子,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樟州最出名的糕点铺子,连一些贵人府邸偶尔也会去买来吃,味道极好。 松软香甜的定胜糕放进嘴里,立马就化开了。 少年惊恐捂住嘴,却没来得及阻止,就感觉那块定胜糕迅速化开滑进他的肚子。 没……没了…… 少年傻愣愣地站了老半天,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 直到老管家上前来,谨慎地打断了他的出神。 “小郎君,我家六郎请你过去一见。” 老管家的语气,莫名有些敬畏。 照理说老管家见过那么多贵人,不应该这样的。可他就是对少年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就像是家养猫狗对山中丛林之王的天然畏惧。 老管家看来,这少年瞧着闷,不怎么说——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就好像一匹草原上的孤狼。 高傲,又危险。 老管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待少年的回答。 他本来没抱希望,少年自进盛府起,没跟姜羲以外的人说过半个字。哦,刚才问话例外,那也是姜羲让的。 谁知,少年倏地抬头: “我要换衣服。” “什么?” “洗干净。” 老管家不是没听懂,他只是意外。刚才他叫人帮少年换衣服,少年可是用眼神活活吓哭了小丫鬟。 “好没问题。”老管家的处变不惊发挥了作用,他立刻挥手叫来人要帮少年沐浴更衣。 少年没让其他人动手,自己拿了衣物,进了准备好浴桶的房间。 片刻之后,焕然一新的少年从房间里踏出,前后改变之大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院子里好几个小丫鬟看得红了脸。 “好……俊。”比六郎长得还俊。 盛六郎是公认的盛家子弟容貌之魁。 如今,这个洗干净后的少年竟然把盛六郎的风头也压下去了! 当然,这其中有落差太大,内心过于震撼的缘故。但少年洗净后,容貌与盛六郎也绝对是不相伯仲。 盛六郎是天上骄日。 少年则是绝世利剑,周身寒气凛冽,气势锐不可当。 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少年被带到盛六郎面前时,盛六郎也被惊艳了。 他摸着下巴,惊奇的眼神在少年身上扫来扫去:“你真和刚才那个……是同一个人?” 少年并不理会。 盛明阳知道少年的古怪性子,干脆开门见山:“我看你身手不错,既然没有地方落脚吃饭,不如来我盛府,给我当侍卫如何。” 盛明阳对少年有兴趣极了。 少年很神秘,也很有趣,对这样的人,盛明阳的第一反应便是收于麾下。 这是见猎心喜。 少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灼目寒光直直逼向盛明阳: “她在什么地方?” “什么她?”盛明阳素来聪明,很快联想到,“哦,难道你是说……姜九?” 少年用眼神给了肯定。 “她当然回玉山去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去哪儿!” 少年留给盛明阳的,只有冷漠不可攀的背影。 第095章 我要跟着你 盛明阳性子何等骄傲,能让他拂面还不恼的,迄今为止除了他家中之人,也就唯有一个姜羲而已! 这少年可不是姜羲! 盛明阳径直叫来人,让他们把刚才出去的少年“请”回来。 那少年便以为,他盛府就是这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盛明阳冷笑高居上座,就等人回禀拦住了少年时—— “六郎,那少年不见了……” “什么?” “那少年出了院子就突然消失了,外面的人也说没看见那少年出来……六郎,那少年莫不是什么山精野鬼……” 回话的人,光是想象,都忍不住在瑟瑟发抖了。 撞鬼了?好可怕! 盛明阳都被气笑了。 这些人没见过少年的身手,他却是见过的。 如少年这般高手,想要从盛府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很难吗? 不过,少年的身手还真的超出了他的想象……该死,这样的良才美玉让他越发心痒痒了。 少年走出盛府,会去什么地方呢? 盛明阳想起少年问他姜羲所在时的神情——眼底的火焰只为了那一个人跳跃。 该不会……“来人,去玉山,把那少年带到我面前来!” …… 姜羲连夜赶回玉山后,草草收拾一番便睡了。 也没来得及将满腹疑惑问出口,算是给了阿福逃过一劫的机会。 当然姜羲也没打算就这么完了,她是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再来处理这一团乱麻的事情! 兴许是累着了,姜羲这一夜睡得特别沉,头沾枕头,眼睛一闭,再睁眼睛已是晴光大亮,姜羲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院子那棵大树枝头上鸟儿脆生生的鸣叫。 短暂的大脑放空后,疲惫一扫而空的姜羲,伸个懒腰,老半天才从床上下来。 昨晚的事儿,姜羲心里有些猜测,今天估计少不了奔波调查。 懒散披着外袍,姜羲踩着软鞋,晃悠悠地来到院子里。 正如姜羲每个清晨起来能看到的画面——阿福在做饭,阿花在晒太阳。 很难想象,就是这一人一猫,放倒了昨天气势汹汹的六个大汉,还拦住了那个村子里几十号的村民。 虽然少不了神秘少年的功劳,但阿福的表现,实在是太出人意料。 姜羲随意扫了一眼,便在厨房一角的柴火堆里,发现了被藏起来的黑色铁棍。棍子太长,有一半儿都露在了外面。 呵呵,欲盖弥彰。 姜羲清了清嗓子:“阿福啊。”还故意拉长了声音。 阿福搅粥的动作猛然一僵。 “娘……娘子。” 姜羲笑眯眯地靠近了阿福:“阿福以前是几岁来到姜元娘身边的?” “……七岁。” “那来这里姜宅之前,阿福在哪里生活的呀。” “……在家里。” “家在哪里?” “不知道。” 姜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阿福心虚地低着头。 傻孩子,连撒谎都不会,什么话都写在脸上了! 事实上,姜羲无论如何也不想怀疑阿福的,她自认有识人之明,不论阿福对姜元娘的五年照顾,还是她到来之后阿福的一腔忠心——别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全天下,最不会伤害她,也是她最信任的,便是阿福。 不管阿福怀揣什么目的,她心无杂念,是真的一心一意对姜羲好。 “那阿福小时候习过武吗?”不然昨天的身手如何解释?唯有幼时习武,能勉勉强强成为借口。 本来姜羲都递出这个台阶了,阿福顺口接几句小时候学过几招,便算是糊弄过去了。 姜羲也就是走个过场,不会追究。 结果…… “没有。”阿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姜羲敲了敲阿福脑门,意味深长地问:“真没有?” 阿福低头思索了一下:“阿福只练过舞。” 习武和练武?“有区别吗?” “是舞。”阿福认真地重复。 姜羲这才算是听懂了,是舞不是武! 所以,这也能成为她伸手的解释吗? 可看阿福这跟锯嘴的葫芦的葫芦似的,半个字不肯往外吐,姜羲也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了。 姜羲考虑了一下,如果阿福是南宁侯府派来的人,那姜羲以为南宁侯府对原身姜元娘置之不顾、生死不论的态度,就值得怀疑了。 这深处,莫非还有什么猫腻? 她原本没想了解原身家世那么多的,她的那点了解也就仅限于阿福讲的那几句父亲南宁侯母亲公主什么的。 不愿了解,是因姜羲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样拖下去,不会还要回到南宁侯府吧? 姜羲光是想想,便浑身一阵恶寒,满脑子都是各种宅斗嫡庶桥段。 让她去陷入大宅后院泥潭一样的争斗中,她宁愿卷起包袱跑路! 不管怎么说,姜羲对阿福的来历存疑。 阿福对她绝对忠诚,那背后的人是什么目的就值得警惕了。 姜羲对幕后之人的怀疑,主要集中在南宁侯府。主要原身姜元娘天生痴傻,招惹不来多少恩怨,而她一个天外来客,就更加不可能了。 “给我来碗小米粥吧。”姜羲望了一眼锅里,米粥正稠,正是下肚好时机! 阿福愣住了。 “娘子不问了?” 姜羲又是一指头敲在阿福脑门上:“叫我九郎!” 说罢,转身悠悠哉哉地去躺椅上坐着了。 阿福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 好难受啊……但是娘子,阿福真的没有撒谎,阿福从小只练过舞。 阿福悄悄抹掉眼角的泪花,努力搅粥,这粥就是要不断地搅动才好喝。 放心吧娘子!阿福会对娘子更好的! 简单的早饭,一碗小米粥,一小碟咸菜,温养受了惊的胃,是再好不过的。 姜羲刚来大云那会儿,天天吃粥,吃得都快吐了,连半个粥字都不想听见。现在日子富裕了,成天大鱼大肉,反而怀念起小米粥来。 人呐,真是复杂又矛盾的动物。 姜羲摇头自叹,独自出门去见苏策。 院门吱呀敞开,姜羲却愕然地盯着那抹突兀的身影: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出现在姜羲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夜的神秘少年。 少年换了衣服,洗得白白净净,乍一看冷凝眉眼还令人惊艳……但姜羲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少年一身独特气质,在她眼中恍若黑夜里的萤火虫。 “我来报恩。”少年眉眼冷漠,“糕点之恩。” 一本正经的言语,却听得姜羲想笑。 等等,这少年能做出为了吃饭赖上人贩子的事情,该不会是换了目标打算赖上她吧? 姜羲越想越觉得可能。 她索性侧身让开,摊手道:“少年,你也看见了,我这小门小户的,也就能养活一个我一个小丫头。” “喵呜!” “唔,还有这只肥猫。”姜羲无视了阿花的抗议,叫苦连天道,“这年月,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玉山学子,每月拿一点微薄的补助,吃点饭都要省着。”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少年?我养不起你啊! 少年听得十分真挚,听完了用更真挚的话语说:“我去码头搬东西赚钱,都给你。” 姜羲一愣,给我做什么,你留着自己吃呗。 “不不不。”姜羲连连摆手,“还记得昨晚我们去的大宅院吗?以你的身手,如果愿意在那一家做个侍卫什么的,能拿到搬东西百倍千倍的钱呢!” 盛氏作风,素以大方豪奢著称! “我不要。” 姜羲顿怒,这家伙是看她好欺负故意赖上她了是不是! “我只想跟着你。” 少年抬起眼时,覆盖在眉眼之上的霜雪骤然化开,悄然迸生的暖意如初春嫩芽般珍稀而不可思议。 姜羲除了意外,只觉得少年看她的眼神似是孺慕,恍惚在什么地方看过。 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 “我拒绝他了。”少年赶紧添了一句。 他才不愿跟着那人,太蠢了,手下几十号人在山上摸黑搜了他大半夜,连守株待兔也没抓到他——少年表示,狮子不愿与兔共处。 姜羲琢了琢磨:“你是说,盛六郎昨晚提议让你留在盛府,但是被你拒绝了,是这样吗?” 少年果断点头,所以她愿意让他留下了吗? “但我还是不能留下你。” 少年慢慢抿住唇。 “……为什么?” 姜羲摇头,没有为什么。 少年不是阿福,她不会冒着来历不明的风险,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她伸手关上院门后,越过少年就要离开。 少年几步跟上她,倔强扬首:“我是来报恩的!” 姜羲不由得驻足看他: “你留在盛府,一月下来赚的银钱,能买百块定胜糕!到时候你还给我,我一定不会拒绝!这已经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吧?” “不要盛府,跟着你。” 姜羲几乎要不耐烦了,这少年怎么这么轴? “我不需要你!我姜羲不养闲人!” 姜羲放了狠话,匆匆加快步伐。 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话语伤着了,竟然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只望着姜羲背影远去。 姜羲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又迅速收了目光,往苏策的住处走去。 第096章 风云起 这一夜的时间。 姜羲睡得餍足,却有很多人,根本无法入眠。 霍七回忆起昨夜,几乎想唾自己一口。 他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被区区一句威胁给蒙蔽,以为绑两个玉山学子的条件很容易……事实却是!他惹了天大的麻烦! 昨夜的水源村,他也在。 不过他去得晚,听说水源村出事,准备好的货物都逃了,他为了处理特意赶过去的,赶过去就指挥着手下要把一群小兔崽子给抓回来。 谁知,孩子没抓回来,倒是等来了盛氏训练有素的内府侍卫。 霍七手下这些人马,吓唬吓唬寻常百姓还可以,但是在装备精良的盛氏内府侍卫面前,连一合之敌都算不上,人家一只手都能把他们一并收拾了。 好在霍七还算聪明,他的手下远远来报说看到有精兵进村,身上有盛府的标记,霍七二话不说,扭头就从村子隐秘的另一条路逃跑了。 他只点了两三个手下,剩下了的全折在了水源村。 没办法,他既然要顺利逃走,那就得有人留下来帮他挡住追兵,牺牲自己当然不如牺牲他人。 等狼狈逃窜出来后,霍七忘了是他亲口下令让那些兄弟留下,而是第一时间恨上了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赵常书! 若不是那个家伙,他不会去绑架玉山学子,还惹来盛氏这样的庞然大物。 ……到现在,霍七并不知道,他绑的其实是盛六郎。 藏在山沟里熬过整整一夜,霍七眼也没敢合,就把赵常书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在嘴里嚼磨,大有吞其血肉以报心头之恨的架势。 好不容易撑到天亮,水源村附近搜寻了一夜的盛氏侍卫渐渐散去。 霍七带着仅存的三个下属,战战兢兢地来到他身后那位主子身前。 没错,霍七有主子。 他在樟州干的这些勾当,背后要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早就被各方黑暗势力拆分殆尽了,哪还轮得上被人喊七哥? 汇报这件事情时,霍七心有恐惧。 当然,恐惧也有限,霍七大风大浪见惯了,昨夜面临的一切还不算绝境。霍七应对过许多类似的情况,只要蛰伏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他照样干他的老本行。 最多是躲起来的时间有点难熬而已…… 出路有了,请罪的态度也要有。 只是霍七怎么也没想到,在他印象中贯来风淡云轻的主子,竟然怒不可遏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你知不知道昨晚出大事了!” 霍七被打得有些懵,茫然摇头。 他躲在山沟里整整一晚,哪儿有时间了解什么大事? “盛氏的六郎被人绑了,他们查了一夜,最后查出了一个叫霍七的人……现在,盛氏已经大张旗鼓地在樟州调查这件事情,已经搅得风起云涌了!你说说,这件事情与你有何关系!” 霍七吓傻了,腿一软扑通跪地:“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绑了个玉山学子,还有一个没来得及抓住呢,怎么……怎么就成了盛氏的郎君!那金玉公子,我哪里敢碰啊,不想活了么……” 他主子咬牙切齿道:“我也想问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霍七如堕冰窟,他是真的从主子的身上,看到了杀气。 主子想杀了他。 霍七吓得连连叩头,脑门结结实实砸得砰砰响,不一会儿就落了血花。 “求主子饶命,霍七是真不知道那是盛氏的郎君啊,霍七也是受人蒙骗,求主子放过我这一次吧……”霍七不敢作他念,只想活下来。 他那位主子却是眼睛一眯:“受人蒙骗是怎么回事?” 霍七浑身一抖:“是……是一个叫赵常书的小子,他跑来找我,说……说……” “说什么!” 霍七眼睛一闭,也不管死活了:“说他知道九江村的事情!他以此事威胁我,让我绑架两个玉山的学子……只是玉山学子而已!绝对不是盛氏的郎君!霍七哪有那个胆子!恐怕…恐怕是手下的人绑错了……” 那人收敛怒意,不在意霍七说的什么绑错之事——事已至此,如何发展到这一步他不关心,他只在意听到的九江村三个字…… “那人竟然知道九江村,这次绑架事小,你可知九江村的事情捅出去了,会有怎样的后果?”阴恻恻的身影飘在霍七头顶上方,没有来的脖颈发凉。 霍七跪叩在地,瑟瑟发抖。 “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可知?” “霍七……知道。” “滚出江南地界,先躲起来一段时间。离开之前,把该收拾的人收拾了,知道了吗?” “谢主子不杀之恩!” “霍七,你要记得,若是九江村的事情在你手上出半点差错,你的妻儿老母,都会被我剁碎了喂狗,嗯?” 霍七伏在地上,汗水打湿了地面。 …… 姜羲一路朝苏策住处而去。 路上,她故意走走停停地观察,见少年没有跟上来,才确认那少年真的被她气走了。 姜羲撇嘴,说不上来是什么怅然。 “阿九!” 姜羲循声望去,见苏策正拿着书站在树下。 这是他自小的习惯,天刚见亮时,便拿着书,到屋外院子里默声晨读。 十多年来,勤耕不辍。 姜羲看苏策高兴地朝她挥手,脑子里只有一句——成功,不是偶然。 苏策上前几步,迎上恰好走来的姜羲: “我听说你们昨晚发生的事情了,还以为你昨夜留在盛家没回来,准备读完书去找你呢。” 姜羲困惑:“你怎么会知道?” “盛六郎没带随从侍卫,独自出了盛府消失不见的消息,昨日下午就因为盛府来人,传遍整个玉山了。盛府的人很焦急,把玉山的学子挨个问了一遍。当时我跟檀桐在一起,便从盛府的人口中听到了这件事。檀桐立马下山去了,我没能走开,不过昨夜里,盛府派人来与我知会过,说你们已经平安归来。” 姜羲了然点头。 “你们无事真是太好了,不过,被绑架是怎么回事?” 姜羲苦笑:“其实说来,盛六是受我牵连……”她便将昨天盛明阳带她受过的事情,统统讲了一遍。 “什么!那些人原本是打算绑架你!”苏策大惊,脑中第一反应便是浮现了某个人的影子。 姜羲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扬眉:“看来,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莫非……” “嗯,我也猜测是赵常书,与我结怨的人,也只有他和马济了。” “那为什么不是马济呢?” “马济是松亭侯府嫡子,就算失了庇佑,那也是松亭侯府嫡子,他犯不着。赵常书不一样,他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当然,我猜测马济也不是全然无辜,若要教唆人绑架我,赵常书是没这个底气的,银钱多半出自马济。” 姜羲忖度着这二人的性格,便将事情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苏策皱眉:“如果真是赵常书,也不奇怪。” “哦?” “他自小便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记得幼时有人抢了他的东西,他用石头砸破了那个孩子的头。当时的场面,我至今难忘。” “一无所有的人,更容易疯狂。”姜羲耸肩,便给赵常书下了定论。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先去找赵常书,此事不能轻易算了。”姜羲语气不觉冷冽,“你知道赵常书家在何处吗?” “知道。” “那我们现在就下山。” 苏策一口应了,目光突然飘向姜羲身后,犹豫问:“我刚刚就想问你……跟在你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跟在我后面?谁?” 姜羲跟着回头看去,就见少年默然无声的身影,屹立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怎么跟上来了!” “你认识他?” “昨天救盛明阳的时候,同被绑架的一个少年,非要赖上我……”姜羲无奈极了,但她现在着重关注的是赵常书,暂时不想处理这个少年的事情,“算了,他要跟便跟吧,我们先下山去找赵常书。” 苏策便回屋放了书,与姜羲一同下山。 赵常书住的地方从未变过,也是苏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姜羲找到目的地。 赵常书家院落外,苏策与姜羲并肩而立。 身后不远拐角处,那个少年沉默地犹如一道影子,亘古不变。 “这就是赵常书家了。”苏策无意往后瞥了一眼,继续道,“旁边这一间是我幼时住过的房子,当时我们与他家是邻居,只是我们后来搬走了。” 搬离了此地后,与赵家的联系,自然而然变少了。 苏策幼时住过的院落如今已有了别的人家,过去的记忆也在这物是人非中不断褪色,直至泛白,被人遗忘。 虽说苏策已经看开了,但是来到这回忆之地,还是不免唏嘘。 谁能想到,小时候玩得那么要好的两人,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就在苏策怔愣出神的时候,赵常书家的院门从里面被推开,狐疑地看着门口立着的姜羲苏策: “你们是谁?为何站在我家门口?……咦,小策?” 那声小策,一下子就把苏策飞游天外的魂魄给拉了回来。 “赵大娘!” 第097章 杀之 在苏策与赵大娘叙旧之时,姜羲已越过半掩的房门,视线探向院内。 好像没有人。 “那个,赵大娘。”苏策终于从再见十年故人的兴奋中抽离,他想起了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常书他,在家吗?” 苏策没说赵常书的事儿,赵大娘性子过于柔弱,尤其是赵父几年前去世后,她被生活嗟磨得近乎懦弱。若知道赵常书的事情,恐怕赵大娘只会惶惶不安。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赵大娘笑道:“小策是来找常书叙旧的吗?我听说常书说你也上了玉山,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们二人幼时关系就好,现在又成了同窗,以后更要好好相处,小策你性子好,多多照顾常书,常书在玉山上读书那么累……” 姜羲闻言,瞥了一眼赵大娘,眉心微微蹙起。 苏策笑容不变:“常书呢?” 赵大娘总算想起要回答问题:“哦,常书昨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呢。” 苏策若有所思:“常书一夜未归,赵大娘就不担心他?” “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不是住在玉山吗,只是偶尔回来一趟。常书说他在玉山上的课业还不错,小策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他,常书自小就读书厉害,还时常拉着你背书……” 赵大娘絮絮叨叨,苏策却充耳不闻。 果然,以赵常书的自傲,并不会把自己被玉山逐出的事情告诉赵大娘。 现在的赵大娘还被蒙在鼓里,仍然以她的儿子为傲呢。 苏策耐心等赵大娘的话都说完了:“那赵大娘,既然常书不在,我便下次再来拜访好了。” 赵大娘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反复叮嘱苏策记得下次要来,她做苏策以前最喜欢的煎饼给他吃。 苏策笑着点点头,带着姜羲走出这片混乱不堪的坊市。 “抱歉。”苏策突然说。 姜羲失笑:“你道什么歉?那是赵常书的阿娘,又不是你阿娘。” 苏策的阿娘,大概也不会做出对全程无视姜羲的事情。 “赵大娘在我记忆里,是个很好的人,她刚才说的煎饼,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因为那时赵常书的父亲还在,家境比现在好,赵大娘舍得用油,煎出来的饼特别香!” 苏策脸上满满写着怀念。 “那你现在还喜欢吃煎饼吗?” 苏策一愣,随即摇头:“不喜欢了。”他顿了顿,道,“人总会长大,也都会变的。” 姜羲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那些物是人非。 她回到今天的主要目的上:“赵常书不在,他身上的嫌疑更大了。不,我现在已经基本肯定他。” “那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找他?” “我们不找他,我们去找马济。” 松亭侯府离这里有些远,两人叫了辆车,等到了松亭侯府门前,已近中午。 姜羲上去就敲门,跟门房报上来意。 门房见姜羲苏策都是一身玉山学子的青衣,语气还算郑重,告知姜羲二人,马济一大早便骑着马出去了。 也出去了? 姜羲和苏策面面相觑。 等从松亭侯府大门离开,苏策笑着说:“看来你的猜测基本正确。” 盛氏为了盛六郎被绑架一事雷霆大怒,把樟州一汪平静池水搅了个翻天覆地。 马济虽是出身侯府,定力却远远不够。 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一动,反倒容易让人怀疑到他身上。 “做贼心虚。”姜羲一语点评。 “那我们怎么办。” 姜羲严肃地思忖了好一会儿,就在苏策以为她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下一步计划时,却听到姜羲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吃饭!” …… 姜羲苏策接连寻找赵常书马济无果时,赵常书的处境,却不如二人想象那般好。 赵常书能考上玉山,自然能证明他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在委托了霍七绑架姜羲苏策报复之后,他就一直暗中盯着姜羲苏策二人。 他主要盯着苏策,接连盯着好几天,苏策周围都没有任何动静,赵常书都准备去找霍七质问了……偏偏这时,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消息传遍了樟州城。 盛六郎盛明阳……被人绑架了! 盛府雷厉风行寻人的时候,整个樟州都在盛氏的雷霆大怒下瑟瑟发抖,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咒骂那些不长眼绑架盛六的家伙。 赵常书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暗中摸到霍七附近,却发现霍七没在樟州城。 难道霍七真的跟盛六绑架一事有关? 盛六归来,逐渐流传开来的故事中,果不其然出现了霍七的名字。 不过一夜时间,霍七在樟州城内大大小小的买卖,全都出了问题,而霍七本人也不知所踪,官府跟盛氏之人都在对霍七全力缉拿,任何与霍七打过交道的人,都遭到了这两方的盘问。 赵常书不敢现身,他怕被人找上门来,与霍七的交易曝光,连累他也跟着遭殃。 趁着他阿娘半夜熟睡之际,赵常书偷偷摸进院子,简单收拾了细软,就等天一亮出城逃出江南。 也许他一走,霍七会报复到阿娘身上,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天刚蒙蒙亮,赵常书就偷偷摸出院子—— 他前脚刚迈出院子,后脚就被套了麻袋,二话不说被人绑走。 一路被臭布塞住嘴,颠簸老半天后,深陷惶恐的赵常书总算得以重见天日,却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那张脸。 “赵常书,几日不见啊。”霍七阴恻恻地看着他。 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赵常书也感觉到了那份杀机,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霍……霍七哥……” “你知不知道,你小子把我坑惨了,嗯?” 赵常书手脚都被绑住,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倒在霍七腿边:“七哥,七哥你放过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等我回去,绝不会把九江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七哥你饶我一命!” “都到了这个关头,你还用九江村威胁我?” 霍七狠狠一脚踹在赵常书肚子上,赵常书猛地蜷起身子,只觉得腹部就像要裂开似的疼。 霍七常年混迹街头,最明白打人哪里最痛最惨。 赵常书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一张口,血腥味儿直往外涌。 就算这样,赵常书依然很有毅力地忍着疼痛翻身磕头:“七哥饶命……七哥饶命……” 霍七眯起眼睛,倒有点佩服赵常书这家伙了。 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 但他不可能放过赵常书:“你知道,我为何会被盛氏盯上吗?” 赵常书抬起汗珠豆大苍白如纸的脸:“因为……盛六郎……” “啪!” 清脆的一巴掌甩在赵常书脸上,霍七就像那位主子对他,一模一样回报在了赵常书身上,赵常书的左脸也急剧红肿起来。 “盛六郎被绑架,就是因为你,知道吗?”霍七咬牙切齿道,“你竟然没有告诉我们,那个姜羲与盛六郎如此亲近!我们替你绑人,结果绑到了盛六郎身上,你说我霍七到现在受的这些灾祸,该不该算在你头上?” 赵常书愕然无言。 他们绑姜羲绑到了盛六头上? 虽然赵常书也清楚,这件事按理来说是霍七手下的失误,与他无关。但他这样想,霍七不会这样想。 死亡的脚步,在逼近。 赵常书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他索性抓住一线希望大喊:“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知道九江村!” 霍七手如铁爪狠狠扯住赵常书的头发:“我正想问你,你从哪儿知道的九江村,竟然还敢来威胁我?” “我知道你们在九江村的秘密!我知道那个御史……啊!”惨呼压住了即将出口的话,赵常书痛得近乎窒息,脖子上的青筋也暴突而起。 霍七冷笑:“还敢威胁我,你以为你死了,我们就查不出你的消息来源了?” 赵常书又是痛哭,又是求饶。 “晚了。” 霍七也不多言,拽着赵常书就往江边走。 这条滔滔大江,在樟州外为楠江,绕玉山而过,流经樟州便为樟州河。 多年以来,樟州的万千繁华,玉山的幽远宁静,楠江的气势雄浑……苍茫江南画卷下,又掩盖了多少血肉尸骨,又有多少冤魂不甘索命? 赵常书被霍七拖向楠江时,大脑一片空白。 死亡跟前,他忘了悔意,忘了仇恨,忘了癫狂……唯独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朗朗明月高悬天空,小小的他与小小的苏策坐在台阶上,他朗声背诵论语,小苏策崇拜的眼神让他获得了莫大满足,背诵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盖过了江河滔滔,盖过了霍七咒骂。 直至充斥他耳边。 直至带来一片宁静。 霍七没要几个手下帮忙,他心头之恨不杀赵常书难解。 最近几年他已经很少做亲自动手的事儿了,但刻在骨子里的凶残暴虐却此生难忘,当他把赵常书的头按在水里,看他无力地挣扎,霍七憋闷的心总算多了一丝快意。 他咧嘴笑得狰狞,手上也越发用力了。 赵常书刚开始还有力气反抗,到后来,反抗的力气逐渐变小。 最终彻底消失,静静地趴伏在江边,没了气息。 霍七拍拍手掌,站了起来。 他冷漠地看着赵常书的尸体:“丢进江里喂鱼。” “是。” ------题外话------ 赵常书的结局在他没出场之前就想好了,后续会牵连出更大的案子,以及两条主线等等,铺垫了这么多,总算是慢慢进入主题了,开森……明天正式开始固定时间啦,第一更早上九点半到十点,第二更下午一点半到两点。 第098章 小星 姜羲说吃饭,还真带着苏策找了家酒楼坐下。 酒楼不大,不过二层。 姜羲挑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在这里,探头往外一望,就能看见默默跟了她一路的少年,像只被人遗弃的可怜大狗,蹲在大门旁的台阶下。 迎客的小厮似有不满,朝他凶了两句,他也没在小厮身上施展他那惊人身手,乖巧往旁边挪了挪,窝在了不起眼的墙角。 姜羲看得怔怔出神,苏策也一样在看。 他迟疑道:“……不如叫他上来一起吃点?怪可怜的。” 姜羲没有反对。 苏策立马就起身下楼,没一会儿,少年跟在他身后一起上了楼,见姜羲看向他时,往苏策身后藏了藏。 姜羲一眼便看明白了,他这是怕她看了自己不高兴。 姜羲都快气笑了。 她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怪猫,怪人? 还非得一个个的赖上她? 她哪点长得像香饽饽了? 姜羲心里吐槽不断,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招手让那少年过来坐下。 少年瞧上去依然是冷漠刻板的冰块脸,但姜羲发现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他很高兴。 为什么?就因为她让他过来坐下吃饭? 姜羲不解,只隐隐约约,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阿福二号。 哦,这个少年还是不一样,他的战斗力怕是阿福的十倍不止。 少年怯怯地在离姜羲最近的位置坐下,那原本是苏策的位置,碗筷都摆好了,少年全当看不见。 苏策脾气好,自己拿了碗筷换到姜羲对面的位置。 姜羲扫了少年一眼,没再说那些让他离远点的伤人话,而是问了一句: “饿了没?” 少年摇头。 其实他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三个馒头,以及昨晚姜羲给他的那块定胜糕。 少年觉得那块定胜糕特别顶饿,他吃一块可以三天不吃饭! “……你的肚子在抗议呢。”姜羲手指点了点。 少年摇头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得正欢。 啪啪打脸。 苏策都忍不住捂嘴笑了,少年却浑然没有被拆穿的窘迫,目光清澈见底地迎上姜羲的目光。 “那就我来点。” 姜羲叫来小厮,点了十几个菜。 苏策担忧:“会不会太多了?” “放心,有人能吃完的。”姜羲意味深长地说。 果不其然,姜羲和苏策顶多动了动筷子,而少年风残云卷席走了整整一桌子菜。 看他慢条斯理地收刮盘底汤汁,就知道在十几盘菜面前,少年游刃有余。 姜羲喝了茶,清清嗓子。 “既然饭也吃了,少年,你说说吧,究竟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少年歪头想了想: “我当侍卫。” 姜羲愣了,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你说不养闲人。”少年指出今晨姜羲所说的话。 姜羲明白了:“你说我不养闲人,所以你就来给我当侍卫?” 少年点头。 “可我不需要侍卫呀。”姜羲稍稍放缓语气。 这是硬来不成改怀柔。 “我可以保护你。” 姜羲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笑了:“我只是普通人,区区一玉山学子,又不是什么权贵公子,哪里需要专人保护?” 她想了想,直接把少年支到盛府去,的确是她太鲁莽,为了甩锅不顾少年本身的意愿,这样不好。 她取下随身的钱袋,塞给少年。 “你说要报我的恩,其实是我该谢你才对,昨天没有你,我们很难逃出去。这是谢礼。” 少年没拒绝,把钱袋攥得紧紧的。 姜羲这才安心,叫上苏策走了。 这一次,少年没有跟上去。 没能找到赵常书跟马济,姜羲苏策只能先回玉山。 “那少年总算没跟上来了。”苏策收回目光,“他有点奇怪,为何偏偏赖上了你?” “我也纳闷呢。” 话音刚落,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从身后行驶而来,停在二人身边。 盛明阳掀开锦帘,意外道:“你们怎么下山了?” “有点事,你呢?”姜羲问。 “我正准备上玉山!” “那太好了,顺路搭个车!” 姜羲苏策前后上了马车,马车内很宽敞,燃着合香,摆着小几软垫。 盛明煊也在这里,看到姜羲和苏策很开心。 “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姜羲问起昨夜的事。 说起这件事盛明阳便气恼不已:“只查到一个叫霍七的人,还在樟州地盘上势力不小,明面上开着赌场钱庄,暗地里是做放贷跟牙行的。” 樟州有摆在明白上的放贷与牙行生意,但盛明阳既然说这是阴沟下的生意,那就说明霍七所做的放贷跟牙行,手段不正。 盛明阳简单提了几句,姜羲跟苏策便听得胆战心惊。 反正这霍七,干的都是丧尽天良的事儿。 本来霍七够圆滑,做事素来低调,不然这种勾当也不会干了十几年也没人发现,偏偏这次撞到了盛府这块铁板上。 如今霍七已经消失在了樟州,去向不明。 盛明阳气得不行,嚷嚷着非要找到这霍七,把他抽筋扒皮以解心头之恨! “竟敢绑架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人家原本是冲着我来的。”姜羲插嘴。 “……那也不管!冲着你来跟我有什么区别!”盛明阳把胸口拍得啪啪作响,一副豪情万丈的模样,“姜九!这次你救了我!我盛六铭记于心!以后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姜羲瞥见盛明阳神采灼灼,没有打压这地主家傻儿子无处宣泄的过度热情。 “哦对了,有一件事儿。”盛明阳挠挠头,有些尴尬地开口,“昨晚我们遇见的那个少年,去找你了没?” 苏策吃惊:“你怎么知道他找阿九来了?” “他问了我你在哪儿,我就说了句玉山……”盛明阳皱着眉,神情有些挫败,“我看那小子是个良才,本想留在身边,说不定培养几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结果他非要找你,对我的提议视若不见,我派了人出去找,在玉山上搜了整整一夜,还在你院子前蹲点,都没守着他。” “那他为什么一大早就直接出现在了我院子门前?” 姜羲直白的一句话,狠狠扎了盛明阳的心。 他抹了把脸,惊叹不已:“那可真是个厉害人物,能出入我盛府如无人之地不说,还能避开盛府这么多精英侍卫!他说要跟着你?” “嗯。” 盛明阳很是心塞,不过这好事儿落在姜羲身上,他还是乐见其成:“我已经让人查过那少年的身份了,就是樟州附近一个小村庄的人,原本是被丢在路边的弃儿,被那村子里的一个老鳏夫捡回去养大了。他自小便天生神力,邻居说他十岁就能扛起一头牛,唯独性子有点怪,不善言语。几年前他养父去世,他就更不说话了,后来无缘无故从村子里消失,来了樟州,身无分文,全靠乞讨为生过了几年,直到前段时间被霍七的人骗去,说是要卖到北方当奴隶。” 盛氏不愧是东阳盛氏。 短短一夜,就摸清了那个少年的来历身份。 姜羲听得认真,到最后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与村里人来往,邻居只听到他养父叫他小星。” 小星?听上去柔柔弱弱的名字,很难跟少年沉默不可越如高山般的身影联系到一起。 但莫名的,似乎又很适合他,只是说不出哪里合适。 盛明阳又道:“我是求才不得,你倒好,将这么一块良才美玉拒之门外。姜九,听我的,这少年还不错,以后你也不能潇潇洒洒一辈子孤身一人,等你走得越高,身边总要有拿出手、帮你处理杂事的随从,从现在培养最好,我建议你把他收下。” 盛明阳话里话外,大概是觉得姜羲她未来成就,不会止步于此。 就像玉山的无数学子一样,万中求胜考入玉山,不过一个开始。 后面还有漫漫万丈道路,等她攀援。 但盛明阳不知道,姜羲没有卷入红尘浊世的意思,身边有阿福阿花足矣,不需要再多一个小星。 “我考虑考虑。” 姜羲委婉拒绝了。 盛明阳听出她话外之意,可惜地摇头叹气,却没说什么。 马车上了玉山,盛明阳盛明煊又赖在姜羲院子里好一会儿才离开。 苏策没走。 “你怎么没说赵常书的事情?我们死活找不到的赵常书,对盛府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毕竟赵常书本来就是姜羲猜测的幕后黑手,与盛六被绑架这事儿脱不了关系,盛府介入也是理所当然。 姜羲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眼也不睁就道: “等我亲自见了赵常书再说,盛府的雷霆手段,跟我的不一样。” 苏策心头一凛,猛地看向姜羲。 他竟然从姜羲这句寻常平凡的话语中,听到了腾腾杀机。 以及,一种被冒犯的无上威严。 威严……这词儿有点诡异,但苏策脑海里当即蹦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这就是苏策此刻的感受! 心猛跳不止,苏策短暂犹豫,又去看姜羲,却发现闭眼的姜羲,周身都是宁静祥和的气息,又哪儿来的什么杀机什么威严? 大概是他看错了。 苏策笑着摇头。 …… 姜羲得知赵常书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赵常书,死了。 第099章 赵家后事 消息是苏策跑来告诉她的,一路匆匆狂奔,来到姜羲小院时连敲门都忘了,砰地推门而入,入目却是满脸的惶惶茫然。 听到动静的姜羲快步从书房走出,见到是苏策,挥手让炸毛警惕的阿花退回去。 “怎么了?跑得这么急?” 姜羲观察苏策神情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苏策说出“赵常书死了”五个字,她还是忍不住一阵愣神。 “他怎么就这么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溺水。” 苏策紧紧皱着眉,看不出半点高兴,反倒有点说不出的难过跟惆怅。 那个跟他一同坐在台阶上背书的小伙伴……死了啊。 ——说到底,苏策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他短暂的人生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离别,而且还是如赵常书这般,骤然传来死讯。 这太突然了,苏策从住处狂奔过来,至今没有缓过神。 “真的是溺水?”姜羲不震惊赵常书的死讯,她只是对死因表示怀疑。 苏策缓缓恢复了精神头:“我也很奇怪,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却知道,赵常书会水,他只是很少下水。”嫌丢了读书人身份。 苏策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没由来的猜测并不合理, “会不会是多年没下水,所以忘记了呢?不是常有老人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姜羲并不打算当即下定论。 “我们去赵家看看!” 姜羲果断转身回屋,换衣服下山! 临出门前,姜羲蓦地生出不安,似乎直觉今天下山会遇到什么。 都走出院门了,想了想,又折身回去把晒太阳的懒阿花抱上。 苏策没见过阿花的本事,对姜羲抱只猫很是不解。 “兴许能派上用场。” 姜羲的解释,苏策没懂,不过也没问。 时隔一天,再次来到赵家附近,姜羲与苏策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上次他们来是早晨,赵家附近没什么人,清净得很。 这次他们来也是早晨,但赵家附近却挤挤攘攘都是人。 人群很嘈杂,但他们都站在离赵家一步之遥的地方,没人肯靠近。 姜羲苏策走过去,模模糊糊听到有人说太吓人了。 住在这个坊市的,都是樟州最穷困潦倒的人,穿得也很破旧。姜羲苏策这两个身着玉山青衣的,乍一出现,特别打眼。 “你们是赵常书的玉山同窗吗?”有人兴奋地拽着苏策问。 苏策脾气温和地没有拉开那双脏兮兮指甲缝里还有泥的手,好声好气地跟他承认了身份,说在玉山听到了赵常书的消息,过来看看的。 拉着苏策衣袖的老丈激动地朝周围喊:“快来看!赵常书的玉山同窗来看他了!” 从这老丈的神情便能猜测,能有赵常书的玉山同窗出现在这里,有多么稀罕。 转念想想,以赵常书的心高气傲来说,就算有与他关系亲近的,不往这里带也不奇怪。 于是,附近的街坊邻居难得看到只在口口相传的玉山学子,又不是赵家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家伙,一个个显得很是激动,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姜羲悄无声息抱着阿花往后退了一步。 苏策挡在前面,劝说好一阵才让这些街坊邻居的热情消退。 苏策抹了抹额角冷汗,回到了最关心的问题上: “老丈,赵常书真的……” 一提这事儿,老丈也唉声叹气:“哎,那孩子是真没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走能跳……怎么人,突然就没了!” 老丈絮絮叨叨,对着苏策打开了话匣子: “赵常书这孩子虽然不讨喜,但是够勤奋,我们这地儿你也看到了,住在这里的人能混口饭吃都不错了,赵常书是第一个考上玉山的。” 说起当年热闹欢腾的场景,老丈很是怀念。 不管赵常书对这个地方多么厌恶,对于住在这个坊市的人们来说,赵常书都是他们的骄傲,是泥潭中飞出的金凤凰。 赵常书不懂邻居们为他高兴的心情有多么珍贵,总以为这些人是瞧着好处上赶着来巴结。 但苏策看懂了。 他低声劝了老丈好一会儿,才让老丈从那份低落情绪中走出来。 “赵常书他阿娘也是命苦,几年前死了丈夫,就指着一个儿子过活,哪想今天一大早,儿子被人抬回来说溺水死了……哎,白发人送黑发人,换谁谁都受不了,难怪他阿娘一根腰带断了性命……” 老丈碎碎念叨不停,刚开始苏策还听得平静,当他听到后来时—— “什么?老丈你说……赵大娘死了?” “是啊,悬梁自尽的。” “怎么会……”苏策不可置信地喃喃。 老丈见他颇受冲击,便道:“今天上午有人送回了赵常书的尸身,说在江边发现的,发现时人早就断气了,恰好有人认出了他,就把他送回了家。他阿娘正在屋里做饭呢,听到消息人立马就坐地上了,哭都哭不出来,那模样,惨哦。后来,那些送赵常书回来的人走了,我们这些邻居听到消息赶过去,就看到他阿娘挂在了房梁上……” 苏策急切道:“人立马放下来的话,会不会还有救。” 老丈摇头:“没救咯,没救咯,他阿娘挂在正对门口的房梁上,眼睛瞪得跟铃铛那么大,看着吓人喏,都没人敢跨进院门。” 老丈一语道破了这些人站在赵家门外一步之地,却没人赶紧去的真相。 一直默不作声的姜羲,缓缓捋着猫毛,突然出声问: “老丈,你是说,赵大娘是在没人的时候悬梁自尽的吗?” 老丈回忆了一下:“赵常书被送回来的时候,他家邻居秀嫂子在呢,听秀嫂子说,她就是出门送个人的功夫——对了,送人出去的时候,他阿娘还哭呢。结果秀嫂子回来,人已经挂在梁上了。” 苏策用眼神询问姜羲。 姜羲安抚他,示意稍安勿躁。 “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姜羲先先叮嘱阿花,让它不要乱跑,否则家法伺候。 阿花缩着脖子点点头,姜羲才放心将它丢开,和苏策一起走到赵家门前。 虽说已经作好准备,但姜羲苏策入目一幕,还是看得心惊肉跳—— 正对院落大门,一根腰带绕梁而过打成死结,赵大娘轻轻摇晃的尸首就挂在那里,还没人取下来。 她的眼睛一如老丈所说,睁大暴凸,还有两只手蜷如鹰爪,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狰狞恐怖,宛若厉鬼。 突然看到这样一幕,真挺吓人。 若不是大白天,估计围在门前的这些邻居也要逃个干干净净,怕死不瞑目的赵大娘跳下来化成厉鬼索命。 苏策略带哽咽的声音传来:“我们昨天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虽然昨天赵大娘给他的感觉并不好,弱者的贪婪索取一览无遗。 但是,记忆中的赵大娘对苏策而言,依然是温暖的。 苏策从听到赵常书的死讯开始,心里已经有些难受,这下真真切切见了赵大娘悬梁自尽的尸体,心里那股难受一下子就爆发了。 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我们进去,把她放下来吧。”姜羲低声道。 苏策不知道姜羲还有他意,只想着能让赵大娘解脱,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二人迈进院子,惊起身后一阵惊呼。 经过院子,旁边有草席卷起,里面——大概就是赵常书的尸体里。 姜羲苏策没有做多停留,径直走到赵大娘旁,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把赵大娘从腰带上取下来。 二人动作的时候,原本站在院子外观望的那些人也前后走进来,搭手帮忙。 有两个金贵的玉山相公挡在前面,都说读书人浩然正气,百邪不侵! 姜羲和苏策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转变,但有了他们的帮忙,赵大娘被抱下来后,很快安置妥当。 也摆在院子里,跟赵常书一起。 院子里有人叹气:“可怜喏,母子两个先后去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亲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苏策忽的摸出沉甸甸的钱袋。 “有谁与赵家母子亲近的吗?”他高举钱袋,“麻烦帮我找两副薄棺,把他们母子二人葬了,也算有个安魂之所。” 众人一看那钱袋,就知道好处不少,一个个地答应得飞快,还起了不小争执。 最后苏策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刚刚遇见的那位老丈的儿子。 等苏策处理了赵家后事,姜羲也从屋子里面走出了。 苏策知道姜羲刚刚在里面检查细节,他故意拿出钱袋,一是真心想了结赵家后事,二则是为了吸引众人视线,方便姜羲动作。 姜羲深深吸了口气,无声点头,示意出去说。 赵家院子陷入嘈杂的时候,姜羲和苏策已经从院子出来,找了个偏僻没人处。 姜羲这还不放心,让阿花蹲在附近放风。 面对苏策的疑惑,她解释:“这猫儿鬼得很,附近有半点风吹草动它都能听见。” “有的猫的确不凡。”苏策点头认可,“刚刚有什么发现吗?” 在伤心过后,苏策更想知道,赵家母子之死,是不是真的意外! 苏策其实已有所怀疑,直到姜羲点头,这份怀疑才尘埃落定。 第100章 不是自尽 “赵大娘的死,不是自尽。”姜羲肯定地说。 苏策顿时呼吸急促:“真的是有人杀了赵大娘?” 姜羲点头:“十不离八九。” “那你是怎么……” “第一,我检查了赵大娘上吊的腰带,上面打的是活结,一个真心寻死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打活结?” “第二,我方才看了一遍屋子,屋内有很明显被人翻找过的痕迹,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目的。” “第三,也是我确认赵大娘不是悬梁自尽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把赵大娘放下来时,我就已经观察过她脖子上的伤痕,很明显那不是勒痕而是掐痕。有人掐死了赵大娘,再把她挂在房梁的腰带上,伪装成自尽。” 姜羲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脑中迅速闪过许多猜测。 苏策此刻也镇静下来,他虽然意外姜羲对验尸之法也有所了解,但想想九郎身上的秘密太多,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证九郎的无所不能了——于是,他将思考重心更多放在了为何赵大娘之死的事上! 苏策不觉喃喃道:“赵大娘死的时间也很蹊跷,刚好在赵常书的尸身被人送回来之后,偏偏赵大娘是赵常书唯一的亲人……那些让赵大娘死,是不想让赵大娘去调查赵常书的死因!” “没错,赵常书也如我们之前猜测的,死因绝非溺水。我刚才看了一眼……”姜羲忆及被江水泡得肿胀难看的尸体,有些反胃地皱皱眉,“……赵常书的脸上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掌痕,身上也有多处淤青,说明赵常书在死之前,被人毒打过。” 苏策道:“到底是谁呢!先是杀了赵常书,又杀了赵大娘,手段这般残忍……莫非是霍七?” 在苏策看来,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依据姜羲与苏策的猜测,霍七原本想要绑架姜羲,而这无缘无故招惹麻烦的举动,极大可能原因来自赵常书。 现在赵常书死了…… “杀人灭口。”姜羲已经有了判断。 “什么?” 姜羲解释:“你记得盛六之前说过的话吗?” 苏策一脸茫然:“话?什么话?” “昨天我们在马车上闲聊的时候,他说在皇子一行来到樟州之后,城里特别太平,连街面上的乞丐都少了很多……这说明什么?” 苏策很聪慧,一点即通:“这说明……霍七的人,最近也很低调!” “是的。天潢贵胄驾到,背后是圣人旨意,樟州里里外外肯定管得很严,而像霍七这种做见不得光买卖的人,知趣的都会低调一段时间。以霍七能悄然纵横樟州十多年来看,他显然是个知趣的人,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头才对。他既然动手了,就说明他有了不得不动手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赵常书手上有霍七不得不对你动手的理由?” 姜羲点头:“连马济提供的银钱都是次要的,真正让霍七不得不妥协的,是赵常书手里的东西!一个能让地头蛇霍七都忌惮畏惧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姜羲很好奇。 而苏策喃喃不停道:“霍七碍于赵常书的威胁,不得不答应绑架你,可惜绑错了人,反而惹怒了盛氏,而他也无法承受盛氏之怒,极有可能外逃……既然要逃,按照霍七的心狠手辣,必然会在离开之前,先把赵常书这个隐患解决!” 所以赵常书死了! 所以赵大娘也死了! ——正如姜羲所说,这是在杀人灭口! “我们今天是不是不该下山。”苏策低语道,“敌在暗,我们在明,说不定我们的行踪,霍七已经发现了。万一他认定我们也与赵常书有关系,对我们下手的话……怎么办?” 苏策虽然伤心于赵家母子之死,但与曾经故人相比,他更在意现在身边好朋友的安慰! 苏策心里生出浓浓愧疚,姜羲与赵常书的恩怨一切都来自于自己,赵常书对姜羲疯狂报复就不说了,若是他的死再给姜羲惹来麻烦……那苏策,真的是九死而难谢其罪! “所以我带来了这肥猫啊。”姜羲眨眨眼,安慰情绪低落的苏策道。 苏策不解地看看趴在地上跟坨肥肉似的橘猫。 姜羲大笑了两声,拍拍苏策的肩膀,背着手摇摇晃晃往巷子外走。 “与你无关,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姜羲悠悠话语荡在风中。 苏策又感觉到了。 那种无处不在的威严。 他一敲脑门,小跑着跟着不觉走远了的姜羲。 “那接下来我们要去什么……呃!”声音戛然而止。 苏策见姜羲忽的停下,也跟着停下,往不远处一望。 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巷口处,熟悉的徽记,撩起的锦帘后,是盛明阳的脸。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二人,一言不发。 苏策尴尬地摸摸鼻子:“好巧啊盛六,你也在这里。” “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在这里作什么?”黑沉有意蔓延,盛明阳的脸色极为难看。 姜羲丢下一句“跟上”,便踩着车夫刚摆好的小凳,一步跨上马车,拨开挡路的盛明阳,入内坐好。 车夫有些慌乱,下意识去看六郎,咦,六郎呢。 苏策拱手跟车夫道了声歉,也跟着姜羲跳上马车。 盛明阳扭身追着姜羲来到马车内坐好:“好啊,你们也觉得赵常书有问题,跑来调查居然不告诉我!” 盛明阳眉毛竖起,看上去很是生气。 姜羲眉目清淡:“来杯茶。” 刚刚接连见了两具尸体,实在有些骇人,她前世也就闲来无聊翻过几本书,哪里有机会亲身实战……别看她这般镇定,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胃里翻滚不已,来杯茶压压最好。 “就知道使唤我。”盛明阳嘟哝着,手上倒是动作不慢。 姜羲捧着杯子连喝几口热茶,才觉得反胃之意逐渐压下。 “你们刚才看到什么了?”盛明阳问。 跟上来的苏策帮姜羲回答:“赵常书他阿娘,悬梁自尽了。” “什么?” 显然,盛明阳现在只知道赵常书溺水而亡,还不知道赵常书阿娘自尽的消息。 “这事情太奇怪了!” 盛明阳第一反应就是质疑! 外人若是不知道赵常书暗地里干的勾当还好,兴许会把赵大娘的死当作单纯的受不了儿子去世噩耗自寻短见。 但盛家的人已经捉了几个霍七的手下,一番严刑拷打之后,他们招供说见过赵常书——其实是盛家让他们说出每一个陌生人的模样,再由技艺精湛的画师反复修改成了画像,短短一日便搜集了所有霍七接触的外人模样,也就只有盛氏这般底蕴才能做到。 厚厚画像递到盛明阳面前,他一眼就认出了赵常书。 紧接着就听到消息,说赵常书死了。 “所以,你们是怎么找到赵常书这里来的?”盛明阳皱眉。 他刚开始全然没想到赵常书,盖因赵常书在他眼里太过不起眼。 赵常书这种渣滓,在盛明阳眼里不过一坨臭肉,实在没有放在心上考虑的价值。他翻阅画像认出赵常书时,还有点惊讶。 那姜羲苏策又是怎么猜到的? 苏策瞄了一眼姜羲,将她的推理一一说来。 包括他们对赵大娘之死的猜测,也没有隐瞒。 盛明阳本来有点失落,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点! 转念想想,这是姜羲的推测,仿佛又能够理解了,心里平衡不少。 “既然九郎说此事与马济脱不了关系,那我们就去找马济当面问问!” 盛明阳下巴一扬,脸上说不出的倨傲! “我也是这个意思。”姜羲也道,“你知道马济在何处吗?” “我认出赵常书的时候,就顺便让人打听了马济的消息。本来他整日待在家里挺安分的,昨天下午突然去了盛乐坊,窝在青楼饮酒作乐一夜未出,现在估计还待在那儿呢!” 盛明阳说着,冷笑起来, “这家伙大概是知道引火烧身了,怕我盛家报复他,这是在及时行乐呢!这只能更加说明他心虚!” 苏策劝道:“阿九说了,马济不一定知道赵常书的全盘计划。” “问问就知道了!” 盛明阳一声吩咐,马车疾驰前行,很快来到盛乐坊。 这是姜羲第二次来这儿,上次是夜里,这次是大白天。 晴光下的盛乐坊,不复夜晚的灯火辉煌,樟州河水弯弯曲曲流淌而过,冲淡了这片享乐之地的纸醉金迷,多了枕水人家的温柔写意。 一片画栋飞甍,正是静梦中时。 盛乐坊最大的两家秦楼楚馆,少不了樟州两大世族的暗中较劲,上次姜羲就看出来了,那醉仙楼背后便是盛家,春风楼背后,就是穆家了。 看来马济还有点得罪了盛明阳的认知,没敢往醉仙楼过去,而是去的春风楼。 春风楼房门紧闭,经历了昨夜的畅意笙歌,已是一地零落萧瑟,苏策上去敲门时,开门的小厮还在半睡半醒间不断抱怨: “谁呀,这么一大清早的……”等他揉揉眼睛,清醒了些,被对面盛明阳那张冷冰冰的脸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什么瞌睡都醒了,“呀!六郎!” 盛明阳蹬蹬几步上前,推开小厮,横冲直撞入了春风楼。 “马济!” 第101章 姜羲,我弟弟 “六郎六郎!”小厮陪笑着追上来,“您怎么来了呀,这大清早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知会什么?知会让你们通风报信吗?”盛明阳唾了一口,“就知道穆十三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不是他故意让你们窝藏马济的?” “马济?松亭侯府公子马济么?”小厮一愣,吞吞吐吐起来,“那位倒真在我们这儿。” “穆十三果然不是好东西!” 小厮叫苦不迭:“不是啊六郎,这事儿跟我们十三郎没有关系啊,是松亭侯府那位自己突然跑来,赖着不走的,绝对不是我们藏着他啊。” 看这小厮还在维护穆昭的名声,盛明阳更心塞了。 穆狐狸走哪儿就知道收买人心!不是好东西! 跟进来却没做声儿的姜羲,看盛明阳半天问不到重点上,所以一把拨开他。 小厮被突然出现的姜羲吓了一跳,对陌生的她语气不怎么客气:“你谁啊!” 事实上,这小厮是见过姜羲的。 几月前,春风楼与醉仙楼之间的掩钱之赌,满城喧腾,高高踩在桥上宛若凌空的便是姜羲。那时候小厮只在人群里,拼命仰头看热闹。 不过姜羲与那个时候的差距太大了,几月前她还是个瘦小清秀的少年郎,现在她却仿佛从内莹润通透到外的美玉。 小厮没认出来也正常。 盛明阳听到这语气却直接怒了:“这是我弟弟!你居然敢这么对她说话!” 姜羲:……她什么时候成了盛明阳的弟弟? 小厮一抖,腰都快压到地上去了:“小的狗眼看人低,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盛公子饶了小的吧……”说完啪啪两巴掌甩自己脸上,干净利落。 “我不姓盛。” “那……这位公子,有什么要问的……”小心翼翼观察姜羲脸色的小厮,心里还纳闷呢,盛六郎的弟弟怎么就不姓盛了? 姜羲直言道:“我问你,马济是怎么回事儿!” 盛明阳还在姜羲身后怒眼:“姜九郎问你什么,你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厮连声应是,也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盛六郎的弟弟叫姜九郎了—— “松亭侯府这位是昨天下午来的,闷声进了房间,二话不说就开始灌酒,也不听曲儿,也不要人陪,奇怪得很。几位公子也知道,我们这儿不是那等做下贱生意的地方,到了夜里客人都是要散去的,没有留宿的道理,偏偏这位赖着不走,一扯就嚷嚷……”小厮说着说着,脸色奇怪起来。 姜羲适时问:“他嚷嚷什么?” 小厮别扭回答:“……他让我们,不要害死他。” 姜羲与盛明阳默契交换了眼神。 小厮连忙辩驳道:“二位也千万别误会啊,我们春风楼是做正经买卖的,那位马小郎君张口就污蔑人说我们害死他,我们可真的冤死了,没办法才把他留下来睡了一晚。” “我知道了。那,他是从昨天下午来了之后,一直没有出去过对吗?” “对对对。” “有人来找他吗?” “没有。他来的时候,人看上去很狼狈,也没带随从,到现在还欠着我们酒钱银子呢!”小厮没忘记卖个惨。 “带我们去见他。” 小厮当然应了,这几位气势汹汹地大白天跑来春风楼,不就是打着捉人的架势吗?哎,也不知道是什么恩怨,可千万别把桌椅给打坏了…… 小厮点头哈腰地在前头领路,姜羲三人就跟在他身后。 姜羲放慢脚步与盛明阳并肩而行。 “什么时候我成你弟弟了?”姜羲睨着他。 盛明阳反倒振振有词:“我阿娘现在都不叫檀桐九郎了,现在你才是我们家九郎了!你说你算不算我弟弟?” 姜羲轻哼一声,不好随便置喙盛夫人的拳拳爱护之意。 “还有,我今年可是十五了,你呢?” 姜羲看盛明阳得意洋洋,尾巴儿都快翘上天的样子,就想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嘚瑟什么!姐姐前世活到二十几岁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十三。”姜羲憋屈得都快吐血了。 “那不就得了!”盛明阳果断将这件事情盖棺定论! 哈哈!总算占到姜九郎便宜了! 二人你来我往斗嘴时,一行人已经绕过二楼,三楼。 经过的一些闺阁房间,偶尔会推开一条缝,没上妆敷粉的春风楼美人儿们就站在那条门缝后好奇往外张望,被小厮狐假虎威地一阵呵斥,又把门关了回去。 盛明阳是老手,烟花之地来了不知道多少次。 姜羲是见识甚广,这点儿场面没什么稀奇,一脸淡定。 可苏策就一样了,那些美貌女子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直把他看得满脸通红,窘迫得连眼也不敢抬。 直至来到四楼客人住的地方,附近目光没了,他才觉得呼吸顺畅。 姜羲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顾念场合,就没取笑他。 苏策还是尴尬得很,就想找其他话题: “不是说春风楼不留客吗?为什么还有客人住的地方呢?” 没等姜羲盛明阳解释,小厮就先乐了,在他眼里,苏策这种就是明晃晃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这位小郎君真是说笑了!”有了前车之鉴,小厮现在对每一个人都恭敬地很,“有的客人在我们春风楼喝多了,我们春风楼提供客房让客人住一晚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我们春风楼,也不是什么客人都留的。” 苏策迅速懂了。 也就是说,马济本来没有这个资格在春风楼留宿的,他硬是靠耍赖留了下来。 依据苏策与马济长时间接触以来,马济是个极其敏感自傲的人,按理来说,以他的性格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才对。 “他就在里面?”盛明阳已经蓄势待发。 “哎……是。”小厮已经缩起脖子,随时准备见机开溜! 盛明阳一脚踹开雕花木门,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姜羲赶紧跟上,怕盛明阳太过鲁莽撞上麻烦! 好在,房间里没有别的危险,只有扑鼻浓郁的酒味儿,以及一个烂醉如泥的马济。 “马济!”盛明阳怒气冲冲地一把拽起马济的衣领,“你竟然不知死活跟赵常书合谋绑架姜九!” 马济不知喝了多少,被盛明阳一摇晃随时都可能吐出来的样子。 他陷在浑浑噩噩的沼泽中,不知道抓他的人是盛明阳,也没听清楚盛明阳说的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提及—— 赵常书。 就像是蛇被戳中了软肋,马济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极大恐惧地拼命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摇头: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更可疑了啊。姜羲暗忖。 “盛六,把他放下。”姜羲上前去,嫌恶地捏起鼻子,看着地上那滩不成人形酒鬼,“马济,醒醒。” 她用脚尖试着踹了两下,没有反应。 往四周看看,姜羲直接从桌上抓起茶杯,哗的一杯泼在马济脸上。 马济皱紧眉头,觉得不太舒服,但他还是沉浮于醉意中,死活睁不开眼。 姜羲索性丢开酒壶,吩咐门口小厮提一桶冷水来。 小厮一个哆嗦,二话不说跑去提水了。 等冷水到了,姜羲拎起那桶谁,哗啦啦全泼在了马济的脸上。瀑布般的水从天而降,浇了马济满脸不说,那落下的力道打得他脸颊生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头发衣服都被冷水湿得透透的。 “谁!”马济艰难开口,还没忘了摆侯府公子的架子。 “你说我是谁。”姜羲蹲在马济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是你这贱人……啊!” 口无遮拦的马济被盛明阳一脚踹翻在地,他捂着胸口,意外又畏惧地看着盛明阳:“盛……盛六公子……” 盛明阳冷哼一声,没上去甩他两个嘴巴子就算好的了。 “还有冷水没!给我提十桶来!我今天要把这没长眼的东西按到水里去洗洗脑子!” 盛明阳怒喝的声音飘入马济耳中,他的反应不是跟盛明阳求饶,而是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画面—— 按在水里……洗洗…… 马济顿时陷入莫大恐惧之中,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一直注意他的姜羲,果断开口:“马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马济毫无曾经在姜羲面前骄纵跋扈的那份儿傲气,落魄得连狗都不如,唉声叫唤不停。 姜羲厉声一喝:“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赵常书是怎么回事?” “他……”马济瞳孔一缩,大声辩驳,“他不是我杀的!” 姜羲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对吗?” 马济恐惧地摇头,有些歇斯底里地冲姜羲吼:“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没有杀他!这不关我的事!” 盛明阳挥手让送来十桶冷水的小厮下去,还让他关上门退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四人了。 姜羲瞄准马济最脆弱的地方,一击即中: “哦?那你怎么知道赵常书死了?” 马济整个人仿佛被冻结般僵硬了。 姜羲轻呵了一声,瞥着马济—— 这家伙恐怕在她泼冷水那会儿就已经醒酒了,还在她面前装疯卖傻呢。 “赵常书今天早上才被人在江边发现尸首送回家里,那么,请问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有出过春风楼的马济公子,你是怎么知道,赵常书死了的?” 第102章 贵客 在姜羲如刀的嘲讽眼神下,一滴冷汗顺着马济额头滑下。 “我不知道……” 他像是傻了,只知道不断重复这句话。 姜羲见他死活不肯承认,态度着实奇怪。 她不由得心念一动:“马济,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她越想越觉得可疑,便继续追问了下去,“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马济似是被戳中痛处,大声反驳“我没有”,并在姜羲越发怀疑的眼神中,面容扭曲狰狞,歇斯底里地朝着姜羲咆哮—— “我说了我没有看到!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问我!” 他疯狂的行为并不能让姜羲恐惧。 姜羲甚至淡定的,捕捉到了马济眼神深处的那份惶恐不安。 他在害怕。 不是害怕她,而是在害怕别的东西。 比如……赵常书的死? “莫非,你看到了赵常书被……” 姜羲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马济抡起架子上的花瓶狠狠砸向姜羲!他眼睛通红完全失去了理智,脑子里唯一一个想法就是让姜羲闭嘴!闭嘴! 不能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盛明阳到底是习武过的身体,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猛抓起姜羲手臂,拽着她往旁边一躲——那个花瓶几乎是擦着姜羲头皮过的。 花瓶哐当碎在地上。 苏策迅速扑向摔倒在地的姜羲盛明阳二人。 “你们没事吧!” 姜羲艰难坐起:“我没事,马济呢?” 苏策跟着回头一看:“……跑了。” 房门半敞着,马济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济疯了吧,居然用花瓶砸人。”盛明阳慢了点,也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恨恨道,“算他跑得快,否则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姜羲揉着额角,那里被花瓶底擦挂了一下,有点疼。 “嘶……他也不是疯了,只是刚刚被我逼急了。” “你的头被打到了?要叫大夫吗?” 姜羲摇头说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 盛明阳却坚持说要找大夫来看看。 姜羲再次拒绝:“真的不用了,刚刚马济疯疯癫癫的样子,应该跑不远,我们现在追出去,说不定还能抓住他!” 盛明阳拧着眉:“马济现在不重要!你的伤更重要!” 姜羲都快气笑了:“连药膏不用也能好的伤能叫伤?还有,马济怎么就不重要了,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刚才心虚的样子?” “哦对了,你最后问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马济听了就跑了?” “我猜测,马济应该是亲眼见到赵常书是怎么死的,他来春风楼饮酒作乐,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的恐惧。” 两人一点就通:“所以你才说,他待在春风楼也知道赵常书死了。因为他比我们更早知道!说不定还见过杀了赵常书的凶手!” “见没见过不知道,但马济身上还有要挖掘的东西。盛六,麻烦你家的人把他给找出来了。”到嘴的鸭子,姜羲可不想看见它就这么飞了。 盛明阳拍着胸口:“不管马济跑去哪里,只要是在樟州地界,就逃不出我盛家的手掌心!” “那就最好了……嗯?”他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了?”盛明阳回头一看,“穆十三!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何时倚着门框的穆昭懒洋洋地抬眼,嗓音慵懒磁性:“这话该我问你们吧,为何突然出现在我春风楼?” 盛明阳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傲气了些,看穆昭眼神也是居高临下的。 他哼了声:“我们是来找人的!是有正事儿!跟你这种整日流连在烟花之地的纨绔子不一样!” 穆昭歪头:“哦?找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好险! 盛明阳差点儿就对穆昭说出真相了,幸好姜羲在身后拽了他一下提醒,才让盛明阳及时打住。 穆昭眼尖,一系列动作都被他收在眼底。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明明是他最先认识的姜羲,不久前姜羲还是他这一方。 什么时候开始,姜羲跟盛六走得越来越近,更他反而生疏了呢? 穆昭揉搓着指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好像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死对头抢走了一样,不甘,郁闷,失落。 尤其是,这个死对头还是盛六! 光这一点穆昭就不能忍,他有意插在这一看就有秘密的三人中间搅和搅和,便道: “这两天我在春风楼宴请贵客,正巧碰上你们,不如一起坐坐?” 盛明阳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你宴请贵客,我为什么要去?” “你怎么就知道,这两位贵客,不是同样对你而言的。” 盛明阳在穆昭促狭眼神中逐渐安静。 “你莫不是……” “去拜见拜见如何?” 果然只有对手最了解彼此,盛明阳穆昭相争多年,盛明阳稍稍一猜测,事实真相便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就在隔壁各方,软塌上倚着一道雪白慵懒的身影,手里揣着镂空花鸟铜雕暖炉,眼睛半睁半醒,昏昏欲睡——不正是世子楚稷么? 这楚稷性子古怪,就算听到房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也懒得动眼看看。 倒是卷着一册书的皇子叶诤,撩开珠帘从里间走出。 ——穆昭所说的贵客,便是这二人了。 盛明阳忍不住在心底深处疾呼我就知道!面上还要装出处变不惊地样子跟楚稷叶诤见礼。 姜羲苏策落在最后,被前头穆昭盛明阳挡住,两人还能忙中偷闲,用眼神交换一下心情所感。 “原来是盛六郎。哎,还有马球赛上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叶诤一拍脑门,“姜羲!姜九郎对吧!对吧!” 被点了名的姜羲不得不上前:“没想到您还能记得我。” “玉山马球,你风采耀眼,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叶诤笑盈盈的,脸上写满了对姜羲的兴味儿。 “见笑了。”姜羲颔首。 “十三郎说要留你们一同用膳,我也正有此意,进来长安城内也是马球风靡,可惜我打得不好,老是输给兄长,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跟九郎你这位高手请教请教如何?” 皇子提议,姜羲自然不敢拒绝。 差不多也到该用膳的时间了。 几人从楼上下到一楼,平时少不了客人往来的一层,此刻清净到空旷,但环境着实不错,还故意引入流水,做出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雅致景色,堪称别具一格。 之前人多难以看出来,现在冷清下来,画卷的意境便有了。 各色菜肴早在穆昭的吩咐下准备好了。 席间,盛明阳有意问起穆昭怎么把两位贵客带到春风楼过夜,绵里藏针刺向穆昭,谁知穆昭不紧不慢,放下筷子对盛明阳说: “差点忘了告诉你这件事情,那位霓裳娘子,来春风楼了。” 穆昭费心成这会儿,就等着今天这一刻一雪前耻! 就算你们之前登了霓裳阁,那又如何,到头来霓裳还不是进了他春风楼? 尾巴已经忍不住翘起的穆昭,眉尾都是得意之色:“就是看在霓裳娘子的份儿上,四皇子与楚世子二位贵客才会在昨夜特意来春风楼,就为了欣赏霓裳娘子一曲仙宫妙音。” “什么?”盛明阳急得嗷嗷的,他怎么就忘了把霓裳请去醉仙楼,反而被穆昭捷足先登,明明是他与霓裳交情在先! 盛明阳实在不善于掩藏情绪,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穆昭见了是高兴极了,还特意请人让霓裳娘子再下来为客人们弹奏一曲。 没怎么说话的姜羲,想得更加深远。 她知道霓裳的身份有猫腻,那他来到春风楼,会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 不管有没有目的,姜羲都觉得这一切——太巧了! 马济在这儿! 霓裳在这儿! 连四皇子叶诤跟世子楚稷也在这儿! 这春风楼莫不是成了什么兵家必争之地? 不论如何,让姜羲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太困难。她只觉得要调查的那个真相就像是一团乱麻,还没等她捋清线索,又有更多的线索堆积上来。 乱花入眼,真真假假,只有天知道! 姜羲沉思间,抱着琵琶的霓裳顺着楼梯走下,一一给诸位见礼,身子婷婷袅袅,曼妙如一池春水。 “咦,九郎也在呢。” 霓裳竟然直言不讳叫出了姜羲。 姜羲也只得拱手回应。 “上次没能让九郎乘兴而归,今日霓裳特意为九郎赔罪,请奏一曲。”霓裳盈盈俯身一拜。 姜羲虽说忌惮霓裳暗中身份,但对这位天下名妓的琵琶曲还是很好奇的。 霓裳便在前方坐下,乘着这美酒佳肴,拨弄琴弦—— 风吹皱一池春水,岸边杨柳随风摇动枝条。 青雀振翅高飞向九霄,白云浮动茫茫不见边际。 天地之大,苍茫寥廓。 ……仙宫妙音,果然是仙宫妙音。 宛若蕴含着达到,让人的情绪都不觉沉溺。 沉浸妙音时,忘了时间,忘了所在,就连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沾湿袖子也不知道。 等一曲结束,楚稷拧眉瞪着袖子那快湿意。 “我陪你去更衣。”叶诤在楚稷面前一贯的好脾气。 楚稷不满地哼哼,甩袖站起,连话都懒得说,直接上楼。 叶诤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第103章 监察御史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侍立在侧的春风楼婢女想要上来帮忙。 楚稷之容色实在是晃目耀眼之极,那个靠近她的婢女嗅到公子袖里阵阵清香,脸颊滚烫若火烧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就要帮他更衣。 楚稷却见鬼般躲到一旁,身形灵活毫无平日的懒散。 叶诤还替他解释:“世子不喜旁人碰他,你们都退下吧。” 婢女委屈又不敢表达,只得退下。 等房间里只剩下二人了,叶诤瞥着楚稷:“你那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楚稷懒得理他,自顾自取了准备好的衣物,熟稔地自己换上。 叶诤不知想起什么,扑哧乐了:“长安那些人都传,说你骄奢淫逸、奢侈无度,连更衣都需要十名婢女服侍……那些人倒是该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简朴无华的永城侯世子,自己更衣不说,连茶水也要亲自动手,别人碰过的沾也不沾。” “只是习惯。”楚稷一抖袍袖,伸手抚平褶皱,淡淡道,“所以,这就是你故意往我衣袖上泼酒的原因?” 叶诤嘿嘿笑了两声:“我这不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嘛。” “商量什么?楼下那三个冲着马济来的小子?” 相对于楚稷的不甚在意,叶诤的神色都要凝重许多。 他喟然长叹,往软塌上一坐—— “去年,奉命秘密前来江南调查的监察御史,在归京途中被山贼截杀,御史与两名侍卫,死一人,消失一人,随身财物卷宗更是不翼而飞。御史代表朝廷,被杀一案干涉重大,阿爹才特意派出我下江南调查……来之前,我检查过御史的尸体,喉管断裂,是一刀致命,如此狠辣的手法,绝对不是表面上的劫财那么简单,这暗中必定隐藏着惊天的阴谋……” 叶诤眼前一阵恍惚,似乎想起了那日在金灿灿的大殿上,那张威严的天颜上,浮现的犹豫不定的神情,似是在掂量决断。 所以…… “你说,阿爹他知道这御史被杀案背后的牵扯干系吗?” 这声音,干涩而晦暗,又隐隐带着期待。 楚稷讥诮牵起一边嘴角,随手抓起盘子里的水果砸在叶诤头上。 “啊!”被结结实实这么砸一下,真的很疼,叶诤捂着后脑勺,悲愤向楚稷,“我好歹也是皇子!你怎么可以以下犯上!” 楚稷呵呵一声:“陛下当然知道。你以为那些山贼是傻子,敢动朝廷御史?陛下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派你出来的啊小四。” 叶诤顿觉扎心不已。 楚稷还觉不够,继续给好友捅刀子:“若是这件案子有这么简单,陛下为何不派齐王或晋王来?” 齐王是当今二皇子,叶诤的二哥,前几年因战功丰厚得封齐王,乃贵妃所出长子。 晋王则是当今六皇子,叶诤的六弟,受陛下宠爱程度仅次于皇子皇女中的那对龙凤胎,是贤妃所出独子。 齐王十七,晋王十五,都与年十六的叶诤相差不大。 且二人,一个阿娘宠冠后宫,一个深受陛下重视——若这个案子是什么好事儿,轮得上无母族扶持的四皇子叶诤? 楚稷的话太毒了,噗噗扎得叶诤都快吐血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叶诤捂着胸口不满道。 楚稷挑眉,便顺应他意:“监察御史被杀一案,是把双刃剑,你没用好当然是深陷泥潭,但你若是用好了,封王便指日可待。” 叶诤这才觉得被安抚了些。 只有这样,他才能欺骗自己,他那位尊贵无二的阿爹不至于待他冷漠至此…… 叶诤自嘲的神情落在楚稷眼中,只生出无尽的讽刺。 楚稷也算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长大的,勾心斗角见多了,却自忖不如叶诤这个真正从泥坑里爬起来的皇子天真——竟然还相信所谓的天家亲情! 罢了,总有一天叶诤会看明白的。 楚稷垂眸不再多言时,叶诤反而重新振奋起来,斗志盎然地定要将监察御史被杀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从到樟州那天开始,整整一个多月,我们窝在玉山闭门不出,花费了蛮长时间好不容易找到了关键霍七,谁知道这霍七是个滑不溜手的家伙,死活都查不出他背后的主子。不过,这次盛六郎的事算我们运气好,把霍七逼得跳出来,这潭水迟早得浑,介时便是我们浑水摸鱼的时候……” “是你不是我。”楚稷懒懒打断。 叶诤无语凝噎:“……我就奇怪了,你跑去跟阿爹说要同我一起下江南,真的只是来玩儿的?” “不然?”楚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叶诤总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是来帮他的吧? 叶诤哼哼:“行了行了阿稷,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你,为了捉拿霍七连苍术都派出去了……” “闭嘴。”楚稷黑脸。 “好好好。”叶诤笑嘻嘻的,他就知道楚稷是真心为他的好兄弟!“那我们来谈谈霍七盯着那马济的事儿吧,你说楼下那三个小子,来找马济又是为了什么呢,三人里恰好还有盛六郎,你说会不会跟霍七有关系?” 楚稷索性闭眼不言。 他怕多说几句,叶诤这家伙越发得寸进尺! 他可绝不是为了叶诤来的江南! 有口难辩原来是这种滋味! …… 盛明阳被别有用心的穆昭拘在春风楼不得离开的时候,他的命令却不受阻碍飞出春风楼,快速朝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隐藏的各条暗线随之而动,不断搜寻马济的踪迹。 他在盛家地位虽然不凡,却毕竟不是他阿爹盛楠,盛明阳的资格只够调动一部分盛家暗线,所以盛明阳一时半会儿还得不到消息。 马济还不知道盛家正在四处寻找他,他从春风楼跑出去之后,过热的脑子被冷风一吹,瞬间清醒不少。 他一扭身,竟然就近钻进了一家青楼院子。 与春风楼飞檐画壁的不同,这家青楼院从外看青砖白墙朴素得过分,跨入门槛,却是另一番洞天。 马济摇摇晃晃地将钱袋砸在怒目而视的老鸨身上,那老鸨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唤出十来个妓子任由马济挑选。 妓子皆身披薄纱,曼妙酮体若隐若现,笑得风尘妖娆,却一下子迷住了马济。 他往前扑去,坠入那无边温柔乡。 却不知道就在盛乐坊外,有人找他找得快翻了天! 马济受了姜羲刺激,彻底敞开了玩乐,早已忘记家中长辈的嘱咐,在温柔乡肆意胡闹,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公子。”女子伏在马济胸口,随手拆下头上珠钗,妩媚妖娆地用珠钗钗尖在马济下巴划过。 这本来是一个很自然的挑逗动作。 但当尖锐钗尖划过马济喉咙时,他浑身一个激灵,全然清醒了。 “滚开!”马济一把推开女子,眼神惊恐地捂住喉咙。 刚才他在恍惚间产生了幻觉,珠钗化作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四溅! 好在现在他摸到喉咙是完好的,划过他喉咙的也不是匕首而是珠钗。 女子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刚才还温柔解意的公子为何突然变了。 等她小心看去,马济早就不知所踪。 马济从院子出来,让老鸨叫了一辆马车。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惶惶不安的日子了!他要回去侯府!找阿翁救命! 哪怕待在侯府一辈子不出来!他也不要死! “快一点!”马济不断催促车夫,只想快点看到喉咙门口温暖的灯笼。 马车忽的一震,然后停了下来。 马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怎么了……” 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 车夫一动不动地背对马济笔直坐着,像是一尊雕塑。 但现在,这尊雕塑被从一刀斩断——车夫的脑袋斜斜滑下,咕噜噜滚落在马济面前,那双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的眼眸就这样瞪着马济!死不瞑目! 马济逐渐张大嘴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短暂的窒息后: “啊!” 凄厉的惨叫在夜色中响起!寂静一碰即碎! 马济惊恐得不断后退,拼命将自己缩在马车一角,逼迫自己忘掉刚才一幕,但他一闭眼,车夫那死不瞑目的灰白眼睛就这样死死瞪着他,像是厉鬼缠着他! 不!不对! 有人杀了车夫!有人! 濒死关头,理智救了马济,他意识到自己待在马车里就是等死,缩起身子不管不顾就往外钻,连滚带爬跑出马车。 他刚摔在地上,就有人持刀狠狠刺向马车,捅向他原本所在的位置,却一刀捅了个空。 马济回头一看,吓得亡魂大冒。 要不是他反应够快,现在被捅个窟窿的人就该是他了! 马济爬起就跑! 他的动静很快被杀手发现,蒙着黑面的杀手冷冷扫向他,踩着车夫尸体一跃而起,转眼就到了马济身旁,一刀狠狠砍向他的手臂! 手起刀落,马济的一条手臂被齐根砍下,鲜血喷涌而出! 长刀雪光,映着马济惨白的脸—— 死亡再度降临! 第104章 死士 长街寂静,月空无声。 雪色长刀寒光凛冽,飞出的断臂洒落满地血腥。 马济捂着断臂,鲜血从指缝疯狂涌出,脸上却是一片麻木冰冷——在死亡阴影笼罩下冻结的灵魂,早已经不知道痛为何物。 “你听到了什么!说!”嘶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马济一哆嗦,看向夜色下尤其冰冷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忍不住喃喃:“难道是……” 话音落在对方耳中,惊起杀机,果决持刀砍向他! 马济也不躲,眼睁睁看着刀锋朝他斩来…… “铛!” 横飞而来的匕首撞在长刀上弹开,险险救下马济一命。 黑巾遮住半张脸的凶残眼神蓦地扫向匕首来处,就见一个侍卫打扮模样的人,一跃朝他刺出长剑! 杀手一边格挡,连连后退,刀光剑影间辨认出侍卫身上的徽记……是盛家的人!盛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杀手又惊又怒,反攻得越发凶狠。 他抽空瞥见跑向马济的三个少年,其中一人的身份很是眼熟,正是盛家六郎! 杀手怒吼一声,心知今天的事情恐怕不能善了,进攻得越发疯狂不说,还刀刀砍向致命处,更时不时眼神飘向盛六郎! 盛家侍卫看懂了这个眼神,这个凶徒是打算把在场所有人杀人灭口! 他不敢怠慢,悄悄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巧物件,是用来发射联络信号的东西! 侍卫趁对手不注意刚抬起手,一支暗箭猝不及防地射穿了他的手臂,侍卫身子一晃,手掌松开信号滚落。而他也在被这暗箭所伤,一时晃神的刹那,被对面的杀手一刀砍中了脖子——鲜血狂涌,转眼便了无生机。 “黄浩!”盛明阳登时暴怒,他的手下竟然被人杀了! 他没有错过暗中飞来的一箭,倏地回头看去,就见一旁屋顶上,站着一道黑色身影,与那个蒙面的杀手身影如出一辙。 他们是一伙的! 盛明阳恨恨瞪着手下的尸体,身体却比大脑更快地去拽姜羲。 “快走,对方是两个人,我们不是对手!” 而那两个杀手,踩着他惊慌中仍强自镇定的声音,裹挟杀机步步逼近。 姜羲看着腿软到已经站不起来的马济,整个人全然颓废不知要逃,恨恨咬牙,却不可能为了一个马济把他们三人都葬身在这里! 姜羲果断起身拽起盛明阳苏策! “跑!” “阿花!” 盛明阳苏策皆忍不住疑惑看向她,都这个关头了为什么要叫她的猫? 苏策也恍恍惚惚想起,好像从遇到盛明阳开始,被姜羲带在身边美名其曰防身的那只橘猫阿花,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了! ——不是消失,是姜羲吩咐它躲到了暗处。 阿花天生灵性,姜羲指令它一点就通,从姜羲遇上盛明阳那会儿起,就开始躲在暗处,一路随着三人进了春风楼。 很难想象,这只胖到几乎行动不便的橘猫,会拥有那么灵活的身手,幽灵般纵身跳跃在春风楼内复杂繁琐的横梁之上,还借着动物之身轻松隐身,这一路过来几乎没有人发现! 此刻正好,阿花现身后,果断杀了那两个杀手一个措手不及! 拿着长刀的蒙面杀手被从天而降的利爪挠了满脸血花,还没来得及叫痛,又感觉那肥猫把他当成跳板踩着脸猛地一蹬,黄色闪电般飞身向另外那个拿着手弩的杀手。 猫能杀人实在是诡异,很多人就输在这份对未知的恐惧上。 偏偏踩在房顶瓦片上的那个杀手不是,他冷静地看着阿花,上箭,抬手,射! 弩箭划破空气射向阿花,看得刚好回头的姜羲背后冷汗津津,大脑空白之下,下意识扭转了方向冲向阿花—— 阿花喵呜一声,在半空中扭动身子,险险避开飞箭后,吧唧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结结实实,老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姜羲又好气又好笑,死阿花叫你少吃点!关键时刻知道厉害了吧! 深觉丢脸的阿花真想溜之大吉,它无意间扭头看见姜羲眼里浓浓的关切,低低喵了一声,很快重新爬起,准备再次攻向两个杀手时。 “噗哧!” 姜羲三人眼睁睁地看着房梁上的杀手又放了一箭,这次对准的是马济的喉咙,准头正好,一箭穿喉而过! 阿花气急败坏,它感觉自己被这两个人给侮辱了! 阿花浑身橘毛炸起,爆发之下竟然跟两个杀手缠斗而不落下风! 而此时,马济捂着喉咙箭伤呜咽倒下,鲜血咕噜咕噜从嘴里往外冒,他眼神逐渐涣散,嘴唇却在微动说什么。 恰好看见这一幕的姜羲心头一紧,忽的松开盛明阳苏策往回跑。 “阿九!” 姜羲冲到马济身边,也不敢动他:“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马济张了张嘴巴,艰难发出声音: “……九……” “什么?” “……九江……村……” 九江村?那是什么? 正当姜羲追问时,马济却彻底没了气息。 “阿九!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盛明阳苏策也跑到她身边,拉起她就要逃。 三人前方,却出现了第三道黑色身影。 也与之前两道如出一辙。 来人没有蒙面,苏策皱眉念出了他的名字。 霍七。 霍七竟然出现在了樟州城里!他不是正在被盛府追杀吗? 姜羲三人被挡住了去路,而身后阿花与两个杀手缠斗已是极限。 盛明阳咬咬牙,摸出怀中匕首挡在了姜羲苏策面前。 “你们快走!” “都这个时候了,能往哪儿走。”姜羲低喝。 苏策少言,却也默默抓住了姜羲的衣袖,不打算离开。 霍七远远看着这一幕,还在冷笑:“真是兄弟情深。盛六郎,您这样的天之骄子,按理来说不应该跟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虫打交道,上次绑错了人是对不起你,这次……霍七也要说声对不起了!” 他惯用一柄长刀,长刀上沾染的血腥风被裹在风里卷起杀机! 忽然之间。 一道身影如贯彻天地的亘古山岳,挡在了三人面前,浑然不惧地迎上了霍七的刀光。 是那个叫小星的少年! 姜羲没想到,他竟然到现在还一直跟在她身后! 少年赤手空拳,在持刀而立的霍七面前显得有些单薄。 霍七想要讥笑这少年的鲁莽,但在少年一拳轰出后,他笑不出来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的拳头上,泛着淡淡的银辉,那是内力? 霍七有短暂的慌乱,他挥刀阻挡拳势,铁刀跟少年拳头撞在一块儿,却发出了金属撞击的铮鸣声。 霍七越发确认,这少年竟是在江湖上也极为罕见的内功高手! 他怒极了,这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年纪轻轻的内功高手却来搅和他的事情! 思绪复杂间,霍七已经跟少年连连过了几招,与预想的霍七占上风不一样,事实的真相是霍七在少年的拳头下打得连连败退,除了勉强抵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功高手,与霍七这种练硬功夫的野路子,之间的区别。 宛若天壤之别。 少年的强势连攻下,霍七勉强撑了一小会儿,到头来还是被一圈砸中太阳穴,当场晕死过去。 少年拎着他丢到姜羲面前,又加入阿花与另外两个杀手的战局。 阿花感觉负担减轻不少,却不满地叫嚷了一声。 少年对此充耳不闻,三两下就收拾了这两个比霍七还不如的家伙。 阿花气得跳脚,张牙舞爪扑向少年却被轻轻避开,还被少年轻松抓住脑袋,用眼神威胁了一番。 阿花憋屈地缩成一团,忽的跑到姜羲怀里。 求安慰! 姜羲怔怔地看着力大无穷的少年把另外昏过去的两人跟拖麻袋似的,拽到她跟前来,与霍七摞作一堆。 “给你!”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姜羲,满眼都是期待夸奖,仿佛有尾巴在他身后摇来摇去。 “你……真厉害!” 少年满足极了。 虽然姜羲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张冰块脸上看出满足的,但她就是觉得少年扬起的眉毛,是他心情很好。 真是容易满足,被她夸一下就高兴成这样?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姜羲自己都不理解。 “是不是该找绳子把他们绑起来?”苏策小声提醒道。 “对对对!”盛明阳跟着忙活开来。 少年默不作声从腰后摸出一捆麻绳,像是早有预料,还亲自动手把霍七三人都绑了起来。 嗯? 少年忽的朝三人伸手,捏开他们的嘴巴,在嘴里各自发现了毒囊。 看来是少年动手太快,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咬破毒囊就被少年打晕了。 “死士?”盛明阳大吃一惊。 出身盛氏的他,对这种东西当然不陌生。 苏策好奇:“那是什么?” “只有世家大族才养得起,完全忠心于主人的死士。他们的规矩是,落入敌手,当即自尽!”盛明阳不可置信地喃喃,“可这霍七,怎么会也是死士……” …… 而在不远暗处,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看来不用我们出手了。” “现在霍七落在他们手里了,我们要怎么办?” “我更好奇,那位姜九郎在马济临死前……听到了什么。” 第105章 你是女子 盛府的人来了。 松亭侯府的人来了,带着马济的尸体离开了。 官府的人也来了,走过场般问话一番后也离开了。 姜羲几人回了玉山,混乱的一夜逐渐趋于平静。 天亮了。 仿佛与昨日一样天光正好,晴空万里无云,平静岁月不见波澜……但是,姜羲知道,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她在马济临死前从他口中听到的九江村。 又比如现在院子里多出来的那个少年。 “真的要把他留下?”姜羲拧眉,心情纠结。 虽然经过昨夜,她已经彻底相信了这个少年——但是!姜羲还没有忘记她是个女儿身!身边随时跟着这样一个少年,万一不小心被他撞破暴露了…… 姜羲按着额角,啊,头疼。 “喵喵。”阿花突然跑来姜羲身前蹲下。 那依旧圆滚滚肉唧唧的身子上,却缠着绑带,那是昨晚被弩箭擦伤的地方。 姜羲无奈:“知道了小祖宗。” 这阿花,仗着昨晚为了她受伤一事在家里为所欲为。 ……哎,算了算了,谁让阿花昨晚是真的出了大力气呢,没它傍身,在凶险杀机下结果如何还真的不好说。 “过来吧。”姜羲走到躺椅上坐下,阿花欢喜地跳上她的膝盖,找到一个姿势趴好。 姜羲活动活动十指,然后—— 认真给阿花做起了按摩! 姜羲十指下去,揉到的地方全是软绵绵,连骨头都摸不见。别的猫都是靠厚厚毛毛撑场子,阿花就不,它的肉肉跟毛毛一样厚。 “你真该减点肥了,小心以后跑不动!” “喵呜。” “知道了知道了,不说你,你是大功臣行了吧。” 姜羲逐渐熟悉了按摩的姿势,很快阿花就惬意地闭上眼睛,尾巴儿时不时扫两下,舒服到极致时,还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姜羲知道阿花这是借机撒娇呢,就阿花那厚厚肥肉,弩箭擦过能伤到什么? 看它那么高兴,姜羲微微一笑,也就随它去了。 “这只猫,有点奇怪。”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姜羲身边。 姜羲瞥见阿花的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忍住笑意。 “不是奇怪,是灵性,我家阿花可聪明了,全天下的猫儿加一起都不如它呢!” 阿花长长的胡须翘了翘,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少年很想说,不是那种奇怪。 可稍稍思索,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最后索性闭嘴,选择在姜羲身边蹲下来,像只忠诚的狼犬。 姜羲看见他这幅安静又忠心的模样,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真的很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出现,我们三个可能就没命回来了。” 少年懵懂抬头,在姜羲的谢意下反倒显出些拘谨。 他结结巴巴道:“我……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姜羲默了默:“我发自内心来说,也真的很想要把你留下来,但是正如你所见,我住的这个院子很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玉山学子,按学院规定不准带婢女侍卫,阿福都是用无家可归的理由强行留下的。” 姜羲换了方法,态度从之前的强硬,变成现在的柔和。 少年不屈不挠:“我可以睡在树上。” “树上怎么睡人!” “师父以前打我的时候,我经常躲在树上睡觉。”少年似乎没注意到他随口泄露了什么。 “你有师父?” 少年表情一僵,迅速摇头:“没有。” “你刚刚分明说你师父以前打你,你就躲在树上睡觉!”姜羲看少年眼珠子转动,似乎准备找其他理由来搪塞她,加了一句,“不许撒谎!” 少年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去:“……师父死了。” 姜羲顿时尴尬无比。 “我不是这个意思……咳咳,所以呢,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 姜羲很为难:“可我这里留下你,会很不方便的。” 少年没有急着反驳她,而是低头苦苦思索了半天。 “因为。”他抬起头,清澈不含杂质的眼眸盛满了困惑,“你是女子吗?” 一声炸雷在姜羲耳边惊响。 她腾地起身,连昏昏欲睡的阿花都跟着吧唧掉到地上也来不及去看,她稳住慌乱,色厉内荏地低喝: “你怎可胡乱说话!我堂堂男儿怎么成了你口中的女子!” 少年没有被姜羲吓到,他只是歪了歪头: “可你本来就是女子啊。” 他那副坚定不移的语气,让姜羲不得不相信这少年不是在诈她,而是确认了事实。 再强辩也没有意义。 短暂的静默后,姜羲问:“……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要知道从她换上男装开始,不知是不是托这平板身材的福,姜羲一次都没有被旁人瞧出端倪。 就连见惯各色男子的名妓霓裳,都没有从她身上瞧出破绽。 少年是第一个叫破她身份的人! 少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反正就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姜羲无力扶额。 她大概,可能,真的要把这少年留下来了……知道她秘密的定时炸弹,哪能往外推啊,留着吧留着吧。 姜羲弯腰把跳脚抗议的阿花捞起抱在怀里,重新坐了回去。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姜羲不甘心,非要问出个所以然。 “故意什么?” “故意戳穿我,然后以我是女子的身份威胁我将你留下?” 少年脸上写满浓浓的不解。 姜羲将少年翻来覆去观察了个遍,也没发现他在撒谎,才确确实实接受了少年并无祸心的真相。 这叫什么,傻人有傻福吗? “……我知道了。”姜羲无奈,“以后你就在我身边留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假思索:“我没有名字。” “不准撒谎!” “……” 姜羲看少年为难得不说话,挑眉:“如果你不说,你就给你取一个名字!” “好。” “阿福,阿花,都是阿字辈,那你就叫阿贵吧,富贵的贵!左福右贵,寓意多好!”姜羲故意瞥着少年。 少年脸上露出挣扎的神情。 到最后,他终于妥协了: “我有名字。” “哦?” “我叫……计星。” 计是荣耀之名,星是守护之星。 只是现在的姜羲,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 ------题外话------ 姗姗来迟的二更……大姨妈突然造访,好久没有这么痛过了,躺了一天,估计没力气码明天的更了,所以明天的两更会晚点,时间不定。 第106章 惹祸 少年计星,就这样留在了姜羲身边。 姜羲当然不可能真的让计星去睡树干——她在书房腾出一角空地,找苏策要了张他们宿舍不用的床,铺上厚厚棉被,就算计星临时的住处了。 只是这住处实在太简陋,还跟姜羲的书房连在一块儿,计星却连一个独立的房间都没有,姜羲挺不好意思的,便道: “这院子实在太小,等我有空,找人来看看能不能加盖一间屋子……就是不知道书院的先生会不会反对……” 姜羲愁眉苦眼的时候,计星怔怔看着那张柔软的床铺许久,许久。 温暖的床榻,才晒过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 不再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不再是充斥着霉味的小黑屋,不再是破漏还会漏雨的房顶。 这一切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要知道,他本来都准备好去睡柴房,或者找个屋檐下凑合。 但姜羲却给他准备了这么多。 “谢谢你,主人。”计星低着头,眼眶悄然红了。 反倒是姜羲不好意思起来:“这算什么,哎哎,你别哭啊……对了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计星吸吸鼻子,没了平日里那副不近人情的清冷少年模样,懵懵懂懂地冲姜羲又喊了一声“主人”。 “千万别这么叫我!”姜羲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就跟阿福一样,叫我九郎吧!” “哦。”计星这会儿表现得格外听话。 姜羲挑眉,笑意澹澹:“那你先休息一会儿,等饭做好了出来吃饭。” 她想,有必要给这少年留一点独处的空间。 姜羲的想法是没错的,她前脚刚关上书房房门,后脚就听到里面哐当一声。 阿福疑惑地回头看去,什么声音? “没什么没什么,去做饭吧阿福,你家九郎都饿了。”姜羲赶紧推着阿福离开。 免得看到里面那傻小子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砸在床铺上的样子。 这个倔强得一根筋的冷漠少年,原来也有幼稚的时候呢。 姜羲微微一笑,跟着阿福进厨房帮忙了。 阿福对她进厨房一事,已没有最初的抵触。姜羲虽然不通厨艺,但前世的她最擅吃,算是半个美食家,而会吃的人,就算不会做菜,也懂得食谱。 于是,原本手艺单一的阿福,在姜羲的指导下突飞猛进,复原了不少拿手好菜。 连上次盛明阳盛明煊两个见过大世面的世家公子来到姜羲小院儿,都在阿福的一桌饭菜前败下阵来,吃得满嘴流油还不肯离开。 由此可见,阿福如今厨艺的杀伤力。 姜羲在厨房转悠了一圈儿,见阿福手脚麻利,两三下就忙活好了准备工作就等炒菜,也没有她发挥的余地,便蹲在灶台前准备烧火。 她刚坐下来塞了一根木柴,就被突然冒出来的计星给轻易挤开。 “怎……怎么了?”姜羲迷迷糊糊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灶台一丈开外的地方了。 计星紧抿着唇角,侧颜看上去寒意料峭,分外肃穆: “九郎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姜羲哭笑不得:“这样的事情怎么了?” 计星歪头想了想,忽然想起曾见过某仆人对着自家主子卑躬屈膝谄媚的一幕。他学着那样子,义正言辞道:“这种下贱的事儿,我们这些仆人来做就可以了,哪能脏了主子的手!” 姜羲听他怪腔怪调、鹦鹉学舌的样子,噗嗤乐了:“你从哪儿捡来的话呢!” “有人说的。”计星挠挠头,傻乎乎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姜羲蹲在了计星身旁,伸手敲敲他的脑袋:“计星,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虽然我们现在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做的事情不同——比如阿福要做饭,比如你要保护我,又比如我要读书……但这一切,并不代表天地间的规矩就是这样,阿福现在做饭,谁知道她有一天不会拯救天下呢?人,是不能被轻易定义的,知道吗?” 计星听得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姜羲的道理。 他只知道:“可人有贵贱……” “王侯将相,还宁有种乎呢!” 计星蓦地睁大眼睛。 姜羲这话,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被霍七的人骗去时,虽然是为了蹭饭蹭住,却也跟着听了一些道理。那个小黑屋天天有人来给他们讲,说人有高低贵贱,他们这些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就该给贵人垫在脚下,切莫想着要越过主子…… 当时计星听得半信半疑,可到底听进去了一些。 现在姜羲的话,却狠狠冲击着他的三观。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牙牙学语般反复念着这句话。 “烧火吧。”姜羲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却迎面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神,“你怎么来了?又闻到饭味儿了?” 出现在厨房外的,赫然是盛明阳。 “姜九,你那番话,我听着有些恍惚……” “恍惚?有什么好恍惚的。”姜羲没打算多谈,随意扯着其他话题就打算搪塞过去。 可盛明阳显然不是如此,他眉头紧皱:“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明明我家中说的……” “你盛氏之言,必定说你们这些盛氏子,生来便血脉不凡,要以名为荣,以族为耀……诸如此类的话吧?” “你怎么知道?” “血脉有时候不是荣耀,而是责任。”姜羲说着,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很多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些她以为早已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原来,从未远去过。 盛明阳从姜羲的话里,听出了沉重和沧桑。 “你说得仿佛经历过似的。”他直觉道出所感。 “乱说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经历?”姜羲叉起腰,朝盛六扬起下巴,“我刚刚问你呢,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堂堂盛六公子在姜羲的盛气凌人下缩了缩脑袋。 “我心情不好,找你说说话咯。” “专门趁着饭点过来?” “顺便尝尝你家阿福的手艺嘛。”盛明阳笑嘻嘻地拽着姜羲到树下饭桌坐好,“说真的姜九,你真的不考虑把你家阿福送给我?哎哎!别打我,我说的是当厨娘!厨娘!” 姜羲狠捶了他两下,才满意收手:“说话小心点!别打我家阿福主意!” 盛明阳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我没有!是你家阿福做饭太好吃了嘛!” “做饭好吃还成了你觊觎阿福的理由了?”姜羲威胁地挥了挥拳头。 “凶残……没!我没说什么!”盛明阳很没脾气的软了。 隔了一会儿,他气鼓鼓道: “说真的,从小到大都没人像你这样对过我!谁不把我捧着呀!就你姜九,整天对我呼来喝去的!一点儿也不尊重我!我可是盛氏六郎!” 姜羲拍拍他肩膀:“不是说了吗,血脉不是荣耀而是责任。” 盛明阳瞪圆眼睛:“我的责任就是被你欺负?” “朋友的事情怎么能算欺负呢?” 盛明阳想了想,觉得好像有点道理,又觉得好像很没有道理。 姜羲果断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所以,你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 “哦。”盛明阳蓦地想起那血腥一幕,情绪骤然低落起来,“霍七死了。” “什么?”姜羲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今天早上被人发现的。”盛明阳耷拉着脑袋,低声道,“狱卒给他送饭,他趁着狱卒不注意,拿着吃饭的木筷捅了另外两人的喉咙,最后把木筷捅进了自己的眼睛……” 说着,盛明阳忍不住浑身战栗。 姜羲敏锐极了:“你看见了?” 盛明阳默不作声,便是承认了。 姜羲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却没说什么。 她光听盛明阳三言两语的描述,就知道那个霍七的手段有多么狠辣,毕竟对其他狠辣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对自己狠辣。 筷子捅眼睛…… 光想想就够吓人的。 真正看到那一幕的盛明阳,又哪里是几句言语能安慰得了呢? 更何况,她现在还在想着其他事情—— 从赵常书母子的死,到马济被杀,还有接连出现的狠辣杀手,凶残霍七。 这短短几天内的腥风血雨,让姜羲意识到赵常书之死,背后牵扯的必然不简单。其幕后,肯定还隐藏着其他的秘密。 为了那个秘密,霍七或者说霍七身后的人,杀了赵常书母子,杀了马济,现在又逼得霍七杀了自己。 葬送这么多人命就为掩盖的秘密,又该是怎样的惊人? 难道说,这个秘密就是赵常书临死前说的“九江村”? 姜羲心头猛然一沉。 不好,她怕是惹祸了。 万一霍七背后的人,知道她从马济那里听了一嘴,找到她的话……那岂不是她也危险了? 姜羲懊恼不已。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参与进这件事情,在玉山好好读书不行么? “姜九,你怎么了?” 姜羲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没什么。” “明明就有……哎!开饭了!” 盛明阳活得很直接,很简单。 就像现在的他,方才还为了血腥恐怖的霍七死状而内心战栗,而现在面前摆上一桌美食,他又能很快忘掉不快,满意欢喜地享受饭菜。 人生如此,没什么不好。 许是盛明阳纯粹的快乐感染了姜羲,她很快遗忘了那些隐藏在暗中的危险,安心享受着久违的美食。 最近为了一堆麻烦事儿,她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饭后。 姜羲有事暂时出门一趟。 酒足饭饱的盛六赖着不走,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目光时不时在院子里默默做事的计星身上扫来扫去。 “咳咳,少年。” 计星头也不回,只当看不见他。 “少年!少年!” “计星。”计星冷漠地回头,眼神都懒得在盛明阳脸上停留。 就是这家伙,刚才居然抢他家九郎的菜吃! 赶出去才好! 盛明阳还不知道计星对自己的敌意,他笑眯眯的:“哦,原来你的名字叫计星啊少年,现在你总算满足心愿了吧?当初我跟你许下那么丰厚的条件,你都不肯答应我,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姜九郎?” “是。”计星斜睨着盛明阳,并不掩饰他对盛明阳的轻蔑。 盛明阳没看出来,好奇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你们都没有她好。”还想跟九郎比! 盛明阳竟然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倒是,我也这么觉得。” 计星忽然觉得盛明阳顺眼了不少。 还不知道自己在计星心中形象突飞猛进的盛明阳,忽的促狭挑眉:“我看你跟在姜九身边后,挺勤快的嘛,还知道帮阿福做事,还知道扫地呢。” 那是!计星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挥舞扫帚的手更起劲了! “可我觉得,你这样不行啊。”盛明阳冷不丁来了一句。 计星手臂蓦地僵住。 盛明阳自顾自地摸着下巴,念叨:“姜九缺的是一个能陪她出入各种场合的随从侍卫,你既然要做到吧,要么能说会道,要么武功盖世。” 能说会道?计星默默低下了头。 武功盖世!计星毫不犹豫地朝着边上石头轰了一拳! 坚硬的石头上竟然留下了清晰的拳头印子! 盛明阳吓了一大跳,他凑近观察了一番,看计星的眼神越发敬畏,这小子还真是不断出乎意料啊……但是,盛明阳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他只是淡定地凑上去看了看,撇撇嘴:“你的身手,勉强能在江湖上入流吧。” 计星神情紧绷:“不够吗?” “当然不够!你知道,这江湖上还有一种高手,与寻常的功夫高手不同,他们修炼内功,突破极限,出入千军万马如无人之境。你说说,你能做到吗?” 计星老实摇头。 “内功是什么?”他小时候跟着师父,师父整天叫他打坐,也没教过他武功,更别提内功了。 所以,计星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指望盛明阳给他指点指点。 盛明阳见这傲娇少年总算在他面前低头了,心里得意极了,面上还硬要装出不甚在乎的样子: “内功嘛,是需要自己去琢磨的,等有一天你内功大成,才能真正保护你家九郎知道吗?只有你真正强大!这天下才没有一个人能伤害她!” 盛明阳纯属装大尾巴的一番话,殊不知,在计星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少年紧握拳头,信誓旦旦地默默道: 他一定要成为天下内功最厉害的人!让这世上无人能够伤害到九郎! ------题外话------ 这章4000,比平时一更的字,今天就这一更了,明天就可以恢复老时间啦,上午九点下午两点左右。 第107章 独孤求败 盛明阳一番话,让计星下定决心后,立刻开始了他的发愤图强之路。 他迅速丢下扫帚,开始了盛明阳口中他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练功! 盛明阳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站在蹲马步的计星面前指指点点:“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吃得多,力气大而已。霍……咳咳,那些家伙败在你手下,真是够冤的,明明你什么招数都不懂!这叫什么,乱拳打死老师傅?” 计星并不想听他废话:“教我。” 盛明阳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时辰后。 姜羲从外面回来,便见到盛明阳在前,计星在后,一个拿着长剑,一个挥舞树枝,认真比划来往,似乎是在……练剑? “你们在做什么呢。”门口的姜羲一愣,都有点不敢进门了。 盛明阳长剑挽了个剑花,随手往剑鞘里一收,得意洋洋地蹦跶到姜羲面前: “我教计星练剑呢。” “你?” 盛明阳听出了姜羲语气中浓浓的质疑,登时不满。 “你不要小看我,我可是从小就苦练剑术,每日勤耕不辍……” 姜羲毫不客气地拆台:“是吗?我怎么听檀桐说,他哥懒得很,整天嚷嚷着要成为武功高手,却连晨起蹲马步都做不到?” 盛明阳一时语噎,很快大声反驳:“檀桐排行老九,谁知道他说的哪个哥哥?” 姜羲都快被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夫逗笑了。 “他可只有你一个亲哥哥。” “反正说的不是我!”盛明阳振振有词。 “要不要叫檀桐来问问?” 盛明阳一下子没招了,灰溜溜地丢下剑:“这剑送给计星用吧,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跑了,姜羲怎么也喊不回来。 姜羲无奈摇摇头,来到计星身边。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计星在姜羲面前不会有秘密,一股脑儿跟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盛明阳要是在这里,绝对会气得跳脚大骂计星叛徒。 当然计星也不会理他就是了。 盛明阳跟计星胡诌这些话,就是看表面冰面的计星,实际上是个憨憨的性子,还一根筋,特别轴!这样的人,只要摸准了他的脉络,好糊弄的很! 没错,盛明阳就是在逗计星玩儿呢。 只有计星本性纯粹,盛明阳说的话竟然全部都听了进去,还奉为真理,一心认定只有自己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才能真正保护九郎,现在的三脚猫功夫是不行的。 姜羲劝了几句无果,也就放下了。 “他是个骗子。”计星一锤定音,有点气。 “他就是太闲了,没关系,不理会他便是。” “那九郎会吗?” “嗯?” “武功,九郎会吗?” 姜羲很想反问计星,难道你没见过我战五渣的表现? 好像……还真没见过。 姜羲运道好,每次都能逢凶化吉,计星从未见过她的狼狈样子。再加上,在计星自动加了光环的眼睛里,姜羲所有地方都是完美的,做什么都是对的,会的当然也是最好的! 九郎最好了! 姜羲默默把摇头否认的念头给按了回去。 她清了清嗓子,双手负在身后。 清风拂过,青衣摇摇,姜羲眉眼间一派高深莫测,宛若临风而立的遗世仙人般高山仰止。 计星的眼睛越发亮了。 “你听说过,孤独求败的故事吗?” 计星摇摇头。 “剑魔孤独求败,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计星听得心情激荡,血液竟然都开始翻涌。 孤独求败——一生难求敌手!这是怎样傲然于世的英雄! 别说是计星,阿福也偷偷溜到一旁好奇听故事,阿花也来了。就连不知何时扭头回来的盛明阳,也闭嘴认真倾听,眼中异彩连连。 “真的有这位前辈吗?”计星难得显露出激动。 姜羲高深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计星的话语,而是问:“你想知道,这位剑魔前辈所练的是什么吗?” “想!”计星朗声回答得干脆又利落。 姜羲继而道: “独孤求败无敌于天下,乃埋剑曰剑冢。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第一柄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第二柄剑为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 “第三柄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前面几句,三人一猫听得还算淡定,就是听到独孤求败无敌于天下,有点小小的激动和向往。 但是,当姜羲最后一句缓缓道来时,计星浑身猛然一震。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计星喃喃念叨着,手指轻轻摩挲,似乎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连盛明阳也跟着在念,顺便想起了那句:“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原来,这就是天地至理么?” 小小一句话中,盛明阳感受到了晦涩的其间道理,却不敢说全懂。 他不由得看向计星,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子嫉妒。 嫉妒啊,他盛明阳盛六郎还会有嫉妒人的一天!谁让这小子如此天才,只有真的听懂了姜羲所言之理,才会有那样的神情啊! 姜羲还不知道计星已经领悟出了一些东西,她徐徐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说来: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计星再度震撼,他本以为那八字已经给他带来足够的震撼,却没想到,真正的至理还在最后。 独孤求败,果然求败啊……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这是怎样的境界呢? 计星倏地闭上眼睛,周身气息无风自动。 姜羲感觉到风中的一丝不宁静。 她瞟了计星两眼,怎么突然就闭眼了? 难道是睡着了?不会吧,有那么枯燥催眠?她觉得自己念得不错啊,虽然是借用了某位老先生的话,但她当时也是真觉得奥妙无穷,才会一直记住呀。 姜羲皱皱鼻子,没来得及叫醒计星时,盛明阳从外面跳进来,特别兴奋地冲到姜羲身边: “姜九姜九,你说的是真的吗?天下间真的有这样的武功,能够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可我从来都没见过啊!你见过吗?见过吗见过吗?你认识这位独孤求败前辈吗?你见过他的武功境界吗?我真的好奇死了!” 姜羲捧着脑袋痛苦不已:“我也快被你念叨死了!” 盛明阳挠挠头,嘀咕:“有那么夸张吗?” “你试试!”姜羲怒瞪过去。 盛明阳缩缩脖子,哼,他不与救命恩人计较!他是大度的盛六郎! “那你回答我,这位独孤求败前辈在哪儿呗。” 姜羲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你见过?”盛明阳表示怀疑。 姜羲扯开一抹微笑:“我可以现在送你去见他老人家,你愿意吗?” 盛明阳动物版的直觉让他迅速摇头:“不!我不愿意!”他恍然明白过来,“啊!你说这位前辈都隐居在深谷了,他老人家是不是去世了啊?” “闭嘴吧你。” 盛明阳吃了闭门羹也不气馁,绕着计星,一边转圈,一边啧啧称奇。 “这小子是睡着了吗?肯定睡着了吧!真厉害啊,他是马吗?站着都能睡着!” 姜羲反驳:“谁说是睡着,计星这是顿悟了!你不懂!” 她就是随便找个理由,没想过一语成谶! “顿悟?”那是什么? “一种玄妙的境界,没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那你懂咯。”盛明阳又好奇心爆发了,跑到姜羲身边非要她讲个所以然出来。 姜羲正不耐烦呢,忽然感觉周围狂风大作,头顶树枝叶子飒飒作响。 “怎么突然狂风了?冷飕飕的。”盛明阳抱着手臂搓了两下,无意中往他进来时忘了关的院门外一望,“咦,外面没风啊。” 树叶都没见摇晃的,哪儿来的风呢? 姜羲也跟着望了望:“对啊,明明没风的,院子里怎么会……” “闹鬼了吧。” “乌鸦嘴!” 两人还没争出个结论来时,一直闭着眼睛默默静立的计星,忽的睁开眼睛,眼底极快闪过一缕银芒。 他面无表情,极快伸手一探—— 恰好头上树叶随风而落,飘到计星面前,打着卷儿送进了他的手里,被他捏在指间。 “他这是……”盛明阳看着计星。 姜羲也在看着计星。 却见计星,手腕一转一扭,树叶灵活在指间翻转跳跃,突然! 树叶飞出,咻地破开空气,稳稳插进了树干里。 姜羲跟盛明阳都看傻眼了。 这,这是什么树叶?难道树上长出了铁树叶不成? 盛明阳好奇心促使,已经跑到树干旁,趴在那片树叶旁仔细研究。 “真是树叶!” “我知道是树叶。” “我说的是真正的树叶,普通树叶!” 盛明阳的目光顿时扫到了计星身上。 刚才一招似乎耗空了计星身上的力气,他的脸色迅速转为苍白,努力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勉强没有倒下。 “这是什么回事啊。”盛明阳按耐不住问。 计星低下头,竟然有些愧疚道:“九郎的话,我仔细琢磨果,只能领悟一部分,不能领悟全部,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姜羲:…… 计星紧握拳头望向姜羲:“九郎放心!我一定能练到最高境界的!” 姜羲:…… 她真的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啊! ------题外话------ 独孤求败典故出自金老爷子。 第108章 来者不善 层层苍翠山林后,隐见一栋小楼。 背靠秀山,前卧湖水,旁有飞瀑,可听鸣泉,可观松涛。 习风阵阵,宁静山谷中树叶簌簌作响,悠远虫鸣平添生动愉悦,一股宁静致远的意味在空中弥漫,随风自然荡漾。 小楼面山的二层阳台,挂着白色纱幔,随风袅袅起舞。 影影绰绰后,一道紫色身影抚琴而坐,身旁博山炉烟气扶摇直上。 他双目垂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琴弦,发出泠泠清鸣,似是他并不平静的思绪,搅乱了小楼原本宁和的氛围。 他面冠如玉,嘴唇苍白,眉眼似琼玉不琢而天成。 他难得穿了一袭紫衣,极致华丽繁琐的缂丝织锦长袍,素来清贵不染尘埃的谪仙气度,今日多了几分人间富贵气。 “哎。” 伴随一声叹息,他推开琴,就地斜卧而躺,悠悠哉哉地望向远方。 “心难静。” “主子。” 通身黑衣面容寻常的男子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手捧热茶,细心为主子净手,垫上软枕。 “地上凉,主子体弱,不适宜在此多呆。” 楚稷往后瞥了一眼:“苍术。” “是。” “闭嘴。” 苍术听话地闭上嘴,垂眸不敢多言。 楚稷懒散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指,笑意淡淡:“小四来了。” 苍术闻言望去,之间唯一通往小楼的羊肠小道,一道身影正在不平静地狂奔。 苍术迅速低下头去:“苍术无能,没能捉到霍七。” 楚稷一摆手:“与你无关,谁能想到区区一个马济,竟然掌握着能让逃出樟州的霍七,硬是跑回来送死的秘密呢?” “现在霍七落在了盛家手里,恐怕……” 楚稷弯唇,抿一口茶:“霍七,活不了。” 苍术诧异抬头。 “喏,这不是来告诉我们坏消息了吗?”楚稷隔空一点,点在已经到了楼下的叶诤身上。 叶诤冲进小楼,楼梯上很快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阿稷!阿稷!”人未到,声已至。 苍术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见礼,叶诤就推开他,急吼吼地冲到楚稷身前,一脸的烦躁不安: “霍七死了!连带着另外两个死士在牢中自尽了!” 霍七的死,对叶诤来说绝非是好消息。 要知道,叶诤查了两个多月,才发现与那批截杀监察御史的山贼有关联的霍七! 可以说,只要叶诤查到了霍七背后的真正主子,就能查出是谁指使山贼杀了监察御史,他的任务才算告一段落。 现在,霍七死了,叶诤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 叶诤失望极了,他一屁股坐在楚稷身旁,烦躁地抓着头发:“原本我都在考虑,要不要跟盛家合作……只要我与盛家许诺,在江南世族进京一事上帮忙周旋,盛家不会不答应我见霍七一面。偏偏他现在死了!” 楚稷不见意外,依然镇定自若地喝茶。 “你早就知道了?”叶诤狐疑看他。 “需要猜吗?霍七能纵横江南地下数十年而不动摇,靠的可不只是背后的主子。”狠辣,手段,忠诚,样样不缺,他也自然知道该在这个关头下做怎样的选择。 楚稷有点惋惜,看霍七这果决,是个好汉子,可惜没能遇上明主,在污泥里糟蹋了一生。 叶诤叹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不是我们。” “好好好,我该怎么办?阿稷你给我说说,从小你的鬼主意最多了!” 楚稷这才晃悠着坐起身:“慌什么,瞧你那样儿。” 叶诤一摊手:“我不也是急了?我们来江南都快两个月了,万一藏身在江南的那人发现我们的真正目的,迟早会动手。连代表天子出行的监察御史都敢杀,我区区一个皇子自然也敢杀。” “记得我那天说的话吗?” “什么?” “我更好奇,那个姜九郎在马济临死前听到了什么——这句话。” 叶诤皱皱眉,忽的眼睛越发明亮。 “你是说……很有可能,那个姜九郎知道了这个秘密?!” 楚稷不说话。 叶诤的思维却迅速打开,那天他们二人在暗处见到霍七被一个少年活捉,楚稷不知怎的随口说了一句,他当时满心都是要怎么把霍七从盛家手上夺来,根本没听进去。 现在一想,果然还是阿稷够聪明! 是了是了!霍七不惜重回樟州杀马济,定然是因为马济知道他们的秘密,而马济临死前极有可能吐露了,那当时蹲在他身边的姜九郎,现在就成了唯一已知的知情人!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叶诤的眼中重燃希望:“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去见姜九郎,逼她说出从马济口中听到的秘密吗?一个年十三的普通学子,随便扯个理由糊弄她一番,她应该就会乖乖告知吧。” 叶诤的心情陡然轻松起来。 撬开一个小孩子的嘴,可比精打细算跟盛家合作来得容易多了。 楚稷见叶诤这么快就愉悦起来,忍不住戳了他一刀: “别高兴太早,千万不要小看那个少年。” “哦?” “我建议你,与其威逼利诱,不如如实告知。”楚稷虽然与姜羲只是有过几次照面,但他有一种直觉,那少年,并非寻常少年。 寻常手段自然也是行不通的。 叶诤却不解:“如实告知?这次我们下江南是密旨,怎么能随便告诉他人呢?” 楚稷不想多劝:“那就随你。” 不过叶诤有了楚稷提醒,还是郑重了些,放弃了所谓威胁吓唬的手段,准备好好拜宴,以利诱之。 “正好天气不错,你说约那位姜九郎出来踏春骑马,泛舟游湖如何?” …… 抱着书在树下昏昏欲睡的姜羲,忽然感觉由背生出一阵恶寒,她忍不住打个哆嗦,瞬间清醒了。 原本在院子里专心练剑的计星,随时都关注着姜羲的动作,见她慢悠悠从椅子上爬起来,迅速跑去端来温热的茶水。 “九郎喝茶。” 慢半拍的阿福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计星身上——不爽,居然连端茶送水的任务都抢了!阿福不喜欢这个新来的! 计星对阿福的敌意浑然不觉,他见姜羲安心喝起茶来,才重新跑回去,拎起才被他丢下的剑,重新比划起来。 姜羲喝了茶,托着下巴观察计星练剑的动作,顿时啧啧称奇。 果真是天才啊。 能从她胡言乱语一番话中听出所谓武功真谛。 现在拿了盛明阳送的剑,靠自己胡乱比划了一天,竟然也像模像样了。 计星挥舞两下,忽然停滞下来,手垂下,默默想了想,又重新比划——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九郎。”他跑回姜羲跟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我还不太懂,九郎知道我该怎么办吗?” 姜羲呃了一声,见计星信任无比的孺慕眼神,顿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念头。 都怪她逞能,说什么独孤九剑,这下好了,计星估计真的以为她是什么武功高手,对她崇拜极了,姜羲说什么都是对的。 形象立起了,当然是不能崩的。 姜羲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啊,对了! 姜羲又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计星,你知道天下什么武功最厉害吗?” 计星眼睛烁烁发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姜羲语重心长道,“所以,你就照着一个快字练,越快越好!” “唯快不破……”计星觉得有点懂了,可又不太懂,“那重剑与快剑,难道不是冲突的吗?” 好像还真的是?姜羲想了想,索性用了万金油一招—— “咳咳,等你到了那个境界,自然就懂了。” 计星还真听进去了。 “我知道了九郎!” 计星脚步轻快地跑回去,重新练剑。 这次姜羲的“快”字给了他很大的灵感,计星不再拘泥于招数,就是用简单的刺,一点寒光飞出,越快越好。 练了两下,计星感觉找到了要领。 “九郎,我明白了!”计星回头,脸上难得露出浅浅笑意。 姜羲笑得很僵硬,她随便说说而已,又明白了? 厉害厉害,真是厉害。 “继续努力吧。”姜羲决定继续按着这个套路走下去。 计星练剑。 阿福补衣服。 姜羲看书……呃睡觉。 本来愉快又平静的一天,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给打破了。 “四皇子特请姜九郎一见。” 上门的皇子随从,还送上了制作精美的请柬,里面文绉绉写着天气甚好,请姜羲游春踏青云云,言辞用语客套得很,宛若一个普通的邀请。 但姜羲并不觉得普通。 她一个小小玉山学子,与堂堂皇子根本从无交集,四皇子又为何请她踏青呢? 姜羲眯起眼睛。 “来者不善啊……” 她言笑晏晏地收下请柬,送走那位随从后,叫来计星。 “你去帮我一个忙……” 第109章 江南曲(春节快乐!) 江南多情。 吴语婉转,似水婀娜。子弟琳琅,如列珠玉。 有小桥流水远山黛眉,又有粉墙黛瓦雨巷人家。 江南樟州城里刚下过一场小雨,洗净了近几日樟州城上空笼罩不去的阴霾,雨后空明,缭绕烟雾,静伏一隅的繁华樟州城,就像是人间一片净土。 四皇子叶诤世子楚稷一行人从玉山上骑马驰骋朝着樟州而去,经过山道拐弯处时,他忽的勒停骏马,远远眺望那片宁静祥和的城池。 “真是踏春好时节。”叶诤眼神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江南果然是自古繁华享乐之地,谁能想到江南之外……” 身披雪白狐裘的楚稷驱马上前,眼神淡漠。 “世人皆苦。”他说。 叶诤回头看他:“阿稷,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看不懂你。” “嗤。”楚稷轻蔑扫他一眼,率先跃马而出。 叶诤低头淡笑,很快也跟了上去。 他此刻的心绪就像胯下骏马驾风驰骋一样风烈激荡! 他总能做点什么…… 他总要做点什么! 今日,叶诤亲下请帖,邀姜羲至樟州外金明湖游春踏青。 这张请帖,他只给了姜羲一人。 正如姜羲怀疑的那般——堂堂皇子之尊,怎么会给一个小小玉山学子下请帖? 叶诤的确怀着别的目的而来。 他想过了,借着这次金明湖游春,务必要从姜羲口中挖出马济临死前透露的秘密。叶诤甚至冷酷的想,不管是如何威逼震慑,为了查出幕后真凶,他都一定要让那个姜九郎开口! 可为什么—— 来的人除了姜九郎……还有这么多人! 盛明煊跟苏策凑在一起小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盛明阳跟穆昭一个抱着手臂心气不顺,一个把玩玉佩但笑不语; 姜羲懒懒散散地骑在马上悠闲如老君骑牛,身后还跟着冰块脸的计星。 叶诤都被气笑了。 这个姜九郎,把他的请帖当成什么了! “见过四皇子,楚世子。”姜羲远远望见叶诤楚稷联袂而来,一夹马腹小步上前。 其他人纷纷拱手,见过两位贵人。 叶诤肃着脸徐徐上前,深吸一口气:“姜九郎。” 他正欲问罪,却迎面撞上姜羲似笑非笑的眼神,心头猛然一震。 他从这个姜九郎的眼中,没有看出任何对他的尊重与敬畏! 她的眼神如此平淡寻常,仿佛在看着芸芸众生之一的普通一人,而不是什么皇子什么贵人,什么需要她仰望的存在。 叶诤刚提起的一口气迅速泄了。 “学生见天色正好,路遇同窗,便提及四皇子之邀,将他们一并请了来,人多热闹嘛……四皇子应该是不会介意的吧?”姜羲笑意盈盈地说。 叶诤挤出笑意:“自是不介意的,人多,热闹嘛。” 他深深看了一眼姜羲。 姜羲仿佛没注意到叶诤的打量,目光转向楚稷。 “楚世子可是身体不适?”这都四月里了,还披着狐裘,该不是身有隐疾吧? 姜羲还不知道楼尘曾给楚稷定了一句命不久矣。 楚稷一贯的高岭之花姿态,倒是叶诤帮他解释了一句: “阿稷常年体弱畏寒,夏天也不曾手炉离身,今日踏春游湖,可不敢让他见风,以免风寒。” “原来如此。”姜羲笑着应下,心里却在想,为何她觉着这楚稷并非表面上的虚弱呢? 不过姜羲猜测的多是天家无情藏拙以自保的桥段——最近她也听了一些关于永城侯世子楚稷的传闻,其中谈论最多的,就是他的父亲永城侯,从一介落魄商贾翻身成为朝廷权臣、圣人心腹的传奇故事。在很多人口中,永城侯就是大奸大恶的佞臣,媚上欺下,是朝堂上的一颗毒瘤。 姜羲虽然不知道这样的话是真是假,但永城侯手握重权,身处火山口的危险处境是必然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让儿子楚稷自污以自保,想想也能理解。 楚稷是这样吗? 她迎上楚稷无意望来的目光,二人隔空对视一眼。 仿佛都看到了两人眼底深处,那广袤茫茫的浩瀚银河。 不见边际,难以捉摸。 姜羲随即敛眉低目。 楚稷却是挑眉轻笑。 叶诤今日邀请姜羲,还真做了不少准备,金明湖岸边停着一艘巨大的三层画舫,登船而上,处处铺金陈翠,随处雕梁画栋,扑面而来一股皇家气息。 叶诤率先下马登船,除了楚稷,其余姜羲等人都停下来让皇子先行以示尊敬。 叶诤楚稷背对众人,没人听到他们短暂的对话: “现在我信了,你说那个姜九郎不简单。”叶诤神色郑重,“原来是针对她的邀请,现在却成了一场普通游春宴,如此怠慢皇子邀请,哪里是普通学子敢做的事?多少世家子弟都没有这么大胆!” 来江南两月,叶诤见多了号称才俊的江南才子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 姜羲,却与那一张张敬畏的脸截然不同。 “但你没生气。”楚稷一针见血。 叶诤一愣,随即笑了:“挺有趣的。” “哦。”楚稷向前抬抬下巴,“那今日便好好游湖吧。” 从船舱里迎出来的清丽身影,不是霓裳又是谁? 叶诤诧异:“你请来的?”难道阿稷早就知道姜九郎会让他的盘算落空? “你请的,我递了你的帖子。”楚稷淡淡道。 别看霓裳敢在江南文人们面前摆足清傲姿态,但在长安扎根的她,是不敢不给四皇子面子的。 皇子下帖,她当然要来。 叶诤摇头笑笑,也没生气。 反正今天这游春宴也变味儿了,不如就好好欣赏山色美景,听听霓裳的仙音妙曲罢。 叶诤回头已是明快大气的笑容满面,热情地邀请姜羲等人入内而坐。 等一行人在画舫的三层坐下后,这艘高大华丽的画舫缓缓离开岸边,向金明湖湖心缓缓驶去。 画舫的三层是四方开阔的平台,低矮凭栏并不能阻挡姜羲等人在画舫三层欣赏湖光风景——但见轻岚薄雾在袅袅扬扬漂浮湖面上,游鱼竞跃于宁静中平添鲜活;远可望黛山晕染金光细边,近可观湖心岛秀丽景致。 还有琴艺冠绝天下的霓裳轻巧拨弄琵琶,嗓音清泠如玉珠落盘,启唇轻唱: “君为长安客…妾遇江南春…… 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 果气时不歇…蘋花日自新…… 以此江南物…持赠长安人…… 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一首《江南曲》,曲调悠悠,曲意婉转。 ------题外话------ 春节快乐! ……大年初一就卡文,2k磨了一上午,不是好兆头啊 下一更写4k,等我整理整理大纲晚点更 第110章 伐木 霓裳能在各色美人中,冠上天下第一名妓之名,并不是因为她容貌有多美,而是因为她容貌、才艺、手段无一不美。 就连鲜少展现的清唱,也是如此曼妙绝伦,听得众人心神向往,不自觉沉浸在安静之中,连推杯换盏都忘了。 姜羲也在认真倾听。 只是听着听着,她的思绪忍不住开始漫游。 四皇子叶诤。 与大云皇室极有可能存在联系的朱雀图腾,身为大云皇室一员的他,知道吗? 姜羲正想得出神,不觉间,一曲终了。 袅袅仙音不绝,盘旋金明湖之上久久不曾淡去。 霓裳抱着琵琶起身,朝四周微微一礼,然后悄然退下。 霓裳离开后,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 叶诤到底是经过严格皇家教育出来的正经皇子,礼贤下士仿佛天生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只要他想,自然能让一开始古怪的气氛,变得融洽愉快。 就连一开始就不对盘,连视线都懒得交流的穆昭盛明阳二人,也能在叶诤的三言两语下,逐渐绽开笑意,二人握手言和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俩是什么好友呢。 叶诤也没忘了照顾姜羲,就连腼腆话少的盛明煊、稳重沉默的苏策,也在叶诤言语间,慢慢融入畅快的气氛。 一场鸿门宴,悄然间变得越来越像寻常普通的宴会了。 叶诤也是目的在此。 只是,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楚稷与他对视时,还是流露出几分无奈惋惜。 恐怕今天的目的,是要落空了。 楚稷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一直慵懒卧在一角,不与其他人多言的高冷楚稷,突然伸手拍拍叶诤的肩膀,然后挥手叫来婢女,颔首示意。 叶诤预感到,楚稷应该会做点什么。 就见已经退场离去的霓裳,换了一身玄色曲裾深衣之后,缓步重新走出,她脸上妆粉尽数洗去,仅是描重了细眉,眉斜入鬓,抬首见便见英气勃勃。 在霓裳身后,还有一列六人共十二名舞姬,同样身着曲裾深衣,只是花纹不如霓裳富丽,如陪衬般将霓裳众星拱月拥在中间。 “奏乐。” 楚稷下令,画舫三层原本挂着帘子的地方,突然露出一组青铜编钟,乐师轻敲编钟,属于青铜的沉闷肃穆的声音悠扬而起。另一侧拿着瑟、笙、殒、鼓等乐器的乐师们,也随之奏响古曲,汇成一支欢快明快的河流。 霓裳扬袖,带领一众舞姬翩翩起舞。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裙裾微扬,旋开如花,舞意含蓄,姿态郑重。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 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众舞姬聚拢又散开,霓裳朝着姜羲方向轻抬手臂,像是热情主人在欢迎客人的到来。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乾餱以愆。 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 以霓裳为首的舞姬们踏着越发轻扬欢快的乐曲,脸上洋溢灿烂笑容,不知是不是为了响应她们的热情好客,金明湖上的岚烟也逐渐淡去,骄阳直落湖面,洒下一片粼粼碎金,倒真如金明之名,璀璨耀眼。 这曲《诗经》中为宴客享乐而作的《伐木》,用在今日金明湖宴会上,是再应景不过的了。 姜羲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古曲的《伐木》,也被那欢快的气氛所渲染,不自觉轻敲桌面应和着节拍,到后来还能跟着哼哼两句,眉飞色舞看上去兴致极高。 就在这片热烈气氛下,一缕不适时的噪音插了进来。 就像是美玉上留下了瑕疵,实在是扰乱心情。 作为宴客的主人,叶诤表现得很是不满,直接叫来人: “去看看怎么回事。” 很快婢女来回话,说有艘画舫到了附近,上面的人似乎在争吵什么。 “画舫?”叶诤皱眉不悦。 婢女极快地瞟了穆昭一眼:“好像是穆府的画舫。” 穆昭没有错过这句话。 他家的? 事情牵扯到己身,穆昭只好起身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跑来打扰兴致,叶诤身为主人也跟着起身了。 席间少了两人,歌舞还在继续。 可随着附近那艘画舫上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再好的兴致也要消灭几分。 就在这时,前去查看情况的穆昭惊呼了一声: “十四娘?” 穆昭喊的十四娘,莫非……是穆家的小娘子? 意外陡然出现,好好的《伐木》不得不匆匆打断,席间除了稳如泰山的楚稷,其他人都纷纷起身前去船尾栏杆去看情况。 姜羲他们来得有些晚了,还没看清楚隔壁那艘画舫是什么情况,就见眼前一花,一个粉色的身影不小心往后仰倒,扑通一声坠入湖中。 穆昭大惊失色:“十四娘!小心!” 他叫嚷着就要翻身扑下去。 就在他身后的盛明阳眼疾手快地拽住他:“你疯了!你又不会游水!还有那么多丫鬟婆子呢!” 贯来从容不惊的穆昭,此刻竟然完全失去淡定:“滚开!那是我妹妹!” “怎么没看见丫鬟婆子?”盛明煊惊呼。 穆昭定睛一看,越发急了。 不知为何,那艘画舫上围着一群莺莺燕燕,看富贵打扮应该都是与妹妹交好的世家娘子,却偏偏没有见到丫鬟婆子的身影。 这么多人围在甲板,焦急地叫嚷着,却没一个人敢跳下去救人的。 姜羲往外探出身子,原本想要跳下去救人,却硬生生停止了动作。 她差点儿忘了,她现在是男儿身打扮! 穆十四娘娇弱的手臂无力挥舞着,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叶诤快速吩咐:“快找会水的丫鬟下去救人!” 可穆昭已经等不及了。 “走开!”穆昭红着眼一把推开盛明阳,不管不顾就要跳下去——他总不能看着疼爱的妹妹在自己眼前被活活淹死! “穆十三!”盛明阳低喝着冲上来死死抱住了穆昭的腰!制止了他不理智的动作! 二人推让拉扯的弧度很大,苏策跟盛明煊又跟着上来劝说,四人乱作一团。 倚着栏杆的姜羲还没来得及避开这片混乱,就感觉背后被谁用力挤了一下。 “啊!”姜羲惊呼着掉入水中。 “姜九!” “阿九!” 混乱的四人动作顿时僵硬。 沉默得仿佛影子的计星,二话不说跟着跳了下去。 “阿九会水……阿九会水的!”被姜羲救过的苏策喊道。 “对了她也救过我。”盛明阳也想起了之前的事。 两人声音一前一后刚落,被挤下水里的姜羲就轻松冒出脑袋,呸呸吐了两口水,挥动手臂轻轻松松浮在水面上。 原本打算跟着跳下去的画舫侍卫们,这才停止了动作。 计星默默游近姜羲,正准备拉着她一同上岸的时候。 穆昭的一声“十四娘”再度把气氛拽回焦灼之中。 原来距离姜羲不远处,同样落在水中的穆十四娘已经逐渐沉了下去,水面上绽出粉色花朵,而后渐渐没入水中。 穆十四娘好像没动了。 “十四娘死了!”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喊了一声。 穆昭精神紧绷,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姜九!救她!” “什么?”姜羲意外地看向穆昭。 “救救她!” 在生死关头,身为十四娘的哥哥,哪里顾得上什么男女有别,他只在意十四娘能够活下来!而距离穆十四娘最近的姜羲是唯一能救她的人! 姜羲犹豫了一瞬,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她很快下了决定,一头扎入水中。 金明湖的水清澈而秀丽,湖面又有阳光遍洒,姜羲一眼便看到不断往下沉的穆十四娘,发丝缕缕扬扬在水里散开。 姜羲飞快往那个方向游去。 咦。 昏暗的水底,模模糊糊的少女身影。 唯有一点金色亮光,在水底特别清晰。 那是什么? 姜羲短暂疑惑后,又迅速抛开。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先救人才要紧。 好在水里救人这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姜羲早就轻车熟路,迅速到了少女身边,绕到她身后一手环住她的肩膀,努力往水面上游。 跟着姜羲上来的计星,二话不说朝着姜羲伸出手。 有了计星帮助,姜羲很快浮出水面,拖着昏迷中的穆十四娘,爬回画舫甲板。 早就侍立在侧的婢女迅速为穆十四娘围上衣袍,动作麻利并没穆十四娘沾湿的衣衫被人看了去。 姜羲计星就没这待遇了,慢了足足好几拍,才有人为他们披上衣物。 穆昭等人已经从三楼跑下来。 “十四娘!”穆昭扑到晕过去的少女身边。 苏策等人都围在姜羲身边。 除了更担心她以外,也是不方便靠近的非礼勿视的君子之仪。 “十四娘没气息了!” 混乱还没有结束。 姜羲虽然把少女救了上来,可她落水时间太久,也不知道呛了多少水进胸腔,这会儿面色苍白仰躺在地上,胸口不见起伏,似是没了气息。 “你先别急!”姜羲拨开人群上前,冷静地指挥婢女,“按压她的胸口,帮她把谁挤出来!” 被点中的婢女慌乱无比:“什么?我?” “对,你。”姜羲不是胡乱点的人,而是选了一众婢女中最沉稳,有条不紊的那一个。 穆昭果断将人拽过来:“按照她说的做!” 婢女慌乱蹲在了无气息的穆十四娘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这尊贵的小娘子在自己手上绝了生的希望,她也要跟着搭上这条性命。 姜羲看出她的惶恐,走上前去,沉声安慰:“你不要慌,按照我所说的,一步一步来。” 姜羲的嗓音似乎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在她的言语下,那婢女当真慢慢镇定下来,并按照她的吩咐,不慌不乱地还是施展心脏按压抢救,并且按照姜羲的吩咐,对穆十四娘进行了人工呼吸。 这个破格举动惹来一阵嘈杂。 “相信我。”姜羲的声音仍然那般镇定冷静,丝毫不见慌乱。 穆昭焦急的情绪也逐渐被安抚下来。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相信姜羲。 半晌后,原本失去气息的少女忽然咳嗽起来,口鼻呛出水来,呼吸也渐渐恢复。 “有用!真的有用!”那个抢救穆十四娘的婢女兴奋极了。 一手救活人的激动心情,是难以想象的。 姜羲也分享了这份喜悦,不禁露出笑容。 少女睁开朦胧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发丝凌乱、双眼通红的穆昭。 “十三哥哥……”她声音细若蚊鸣。 “十四娘!” 穆昭庆幸又后怕,万一再耽搁一会儿,又或者没有姜羲独特的救人方法,那十四娘是不是就要香消玉殒在这金明湖了? 穆十四娘也有知觉的,她犹记得,有谁救了她…… 心轻轻一跳。 穆十四娘若有所感,目光越过重重人群,落在了一身潮湿狼狈的姜羲身上。 是他啊。 她悄然翘起嘴角,笑容还未淡去,又重新闭上眼睛。 大概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快将她送进船舱。”姜羲出声提醒。 婢女们涌上,将穆十四娘抬起来送了进去。 穆昭遥遥望着妹妹安稳离开,这才回身向姜羲,一礼到底。 “多谢,救我妹妹一命。” 姜羲好奇问:“是你的亲妹妹吗?” “堂妹,但是十四娘比我小两岁,从小是我带着长大,于我如亲妹妹并无二致。” “对了。”姜羲突然尴尬起来,“刚才唐突了你妹妹……” 穆昭摇头:“不必担心,刚刚是你救了她,我们穆家只会感激,而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们穆家还不至于那般古板守旧。” 姜羲登时松了口气。 她还不想因为舍身救人惹来小娘子以身相许什么的……她又不是百合! “我穆家女儿,多少人求娶不得的,你这是嫌弃吗?”穆昭实在没忍住调侃了一句。 “不是嫌弃。”姜羲振振有词,“感情这种事情,要两厢情愿的嘛。” 众人听着姜羲那拉长的语调,不约而同笑开。 冲淡了气氛中的紧绷情绪。 但是今日的金明湖游宴,到底是以不愉快收场了。 ------题外话------ 上一章取是唐代刘希夷的《江南曲》,稍作改动,“陇右”为“长安”。 这一章是出自《诗经·小雅·伐木》。 第111章 穆玉姝 姜羲谢绝了要服侍她换衣的婢女,带着计星进了二层的客房。 屋内已经准备好了新的衣物,并一应用具。 计星进门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去角落面朝墙壁。 姜羲看他的衣角还在滴水,虽没说什么,但换衣服的动作却加快了。 取下缠胸的束带,姜羲低下头——刚成为姜元娘时还是前后一样平的消瘦身板,经过连月来的调养,徐徐绽放风华,向着她前世模样靠拢的身体,已经初具十三岁少女的青涩风姿。 铜镜里模糊的倒影熟悉得恍若前世,也让姜羲越来越疑惑,到底这具身体是姜元娘,还是姜羲? 她还能离开这里,回去她的家吗? 出神间,姜羲已经熟练穿好层层叠叠的大袖宽衫。 这身衣衫看似素净文雅,但仔细一看,袖口领口以及衣角绣满了素色云纹,几乎与面料融为一体,又隐约透着低调的华丽。 姜羲拆开头发,一边用软巾擦头,一边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也快去换衣服。”她嘱咐计星道。 计星应声回头,迎面撞上姜羲,少年冷漠的脸上极快飞上淡淡红霞,又快速低下头去。 虽然只是拆开了头发,但如瀑倾泻的鸦黑发丝,硬是弱化了姜羲那身磊磊英气,多了女儿娇柔,缱绻盈盈如掬春波。 计星甚至懵懂地想,啊,原来九郎真的是女儿身啊…… 姜羲对计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少年腼腆,便赶紧催促他去屏风后换衣物。 计星一如既往地乖乖听话,就是动作有些僵硬。 等姜羲晾干头发重新盘上,走出客房大概已经在一炷香之后了。 早早就守在门口的婢女赶紧上来,说刚刚被救上来的穆十四娘醒了,想要见见救她命的恩人。 “带我去吧。”姜羲没想太多。 穆十四娘休息的客房中,除了几名婢女,只有穆昭这个哥哥在侧。 穆昭满脸都是无奈和宠爱,骤然看见姜羲来了,就像看到救命稻草。 “快来快来!”穆昭伸手拽过姜羲,对着妹妹穆十四娘,“这就是刚刚救了你命的姜九郎,姜羲!” 姜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跟着拱手见礼。 “十三哥!” 窝在床上的少女不满地娇喝一声,见姜羲疑惑看来,又迅速把身子缩进厚厚锦被里,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我,我是穆玉姝,在姐妹中排行十四……姜九郎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十四娘……”少女闷闷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说完之后,又懊恼地皱皱鼻子,深深吸气后,“今日,实在是谢过姜九郎了,若不是你救了我,大概我要死在这金明湖里了。” 姜羲并未发现那矫揉的女儿心思,落落大方道:“我与你十三哥是朋友,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添了一句, “而且,今日唐突十四娘主要是为了救人,在生命面前其他的都不重要,十四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我谢你还来不及!”穆玉姝急忙解释,被子随着她动作滑落,露出一张清丽娇憨的脸,一看便是被大家族保护得很好的掌上明珠,双目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姜羲短暂看了两秒,很快挪开眼神。 她现在是男子,非礼勿视。 穆玉姝也意识到了,赶紧扯着被子蒙住脸。 姜羲咳了咳,觉得她待下去实在不合适:“十四娘没事便好,我就先出去了。” 等姜羲走后,穆玉姝才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真走了吗? 她娇嫩小脸上迅速挂上失望。 穆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这就挂念上了?” “十三哥说什么呢!”穆玉姝气鼓鼓地瞪着他,“还有,十三哥怎么能突然把姜九郎叫进来?我……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呢!” 穆玉姝委屈极了。 穆昭轻呵了一声:“命都差点儿没了,还记着梳妆打扮呢?” “十三哥!” “行了,你阿爹估计已经得到消息赶过来了,他把你当眼珠子似的,这会儿知道你落湖了,怕是急得心肝儿都在疼。” 穆玉姝的阿爹,便是穆昭的四叔,穆彻。 穆彻在有了三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几乎是当作掌上明珠般捧在手心里娇养呵护。 而穆玉姝作为穆家姐妹中的老幺,自小受万千宠爱长大,更是穆家地位最尊贵的娇娇女。 今日落水一事,怕是会引得穆家风波不断,还有那些导致穆玉姝落水的小娘子,介时又该闹腾许久了。 穆昭烦躁的心情在看到妹妹时飞快融化,安心拍拍她的发顶。 算了,没事就好。 …… 姜羲才出客房,又遇上盛明阳盛明煊苏策,三人自然拉着她好一阵嘘寒问暖,还盯着她灌了两碗姜汤。 就在他们打算逼姜羲喝下第三碗姜汤的时候,姜羲眼疾手快把汤碗塞进计星手里。 “汤没了,要不要再让人熬点?” “千万别。”姜羲赶紧起身,免得灌一肚子姜汤,“不是要打道回府了?今天毕竟是四皇子的宴请,我先去见过他,说几句话才是。” “我们与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好。” 姜羲扯上计星一溜烟儿跑了。 叶诤跟楚稷仍在三楼。 姜羲上来时,叶诤跟楚稷各自落座在棋盘两侧对弈,四面卷帘都被放了下来,外面的金明湖风景也被隔绝在外。 姜羲有些惋惜。 叶诤见她上来,便笑:“正要下去看看你,可是无事?” “当然,多谢四皇子关心。” “看不出来姜九郎还是游水高手啊。” “偶然之下学了一点。” 姜羲在叶诤的邀请下,从善如流地在他侧面坐下。 她看了看周围,三层之上除了他们,只有两个侍卫,一个站在叶诤身后,一个站在楚稷身后。 其余的婢女仆从,都在姜羲上来之后悄然退走了。 见此情形,姜羲心里已有了判断。 “九郎果真是古道热肠,对朋友一腔义气,今日为穆十三郎救了他妹妹不说,前段时间听说盛六郎不小心被人绑了,也是姜九郎舍身犯险救人的?”叶诤下着棋,像是随口提起了这个话茬。 楚稷的目光停驻在叶诤停滞在半空中、捏着棋子久久不落的手,撇嘴。 这步棋未免也考虑得太久了。 姜羲笑了笑:“是,不过没有四皇子说得那般高风亮节,盛六郎原本就是因我受了牵连,那些人绑错了人,原本是想抓我的,盛六郎是代我受过,我自然不能作壁上观了。” “哦?”叶诤悄然捏紧棋子。 他怎么从未听说这件事还有这样的内幕? 姜羲挑眉,径直解释道:“是盛家心胸开阔,不仅没将盛六郎受我牵连一事放在心上,还为了帮我抓出幕后凶手,故意放出了风声,也让很多人都不知道实情。” “那针对九郎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姜羲迎上叶诤越发肃然的目光,笑道,“是一个叫赵常书的人,他曾是我玉山学子,但后来因为欺压同学被山长逐出了玉山,他与我有些恩怨,甚至连逐出玉山也与我有关。我的这位从前的同窗,非但没有对他犯下的事情生出悔意,反而对我生出怨怼之心,认为是我害了他毁掉前程,便找了人想要害我,谁知道……” 姜羲叹息着摇摇头。 叶诤的声音不觉紧绷:“那这个赵常书是?” “死了。”姜羲摆出唏嘘不已的样子,“估计是天道轮回自食恶果,他曾经逼得同窗跳河自尽,结果自己也在河里意外淹死了。连他阿娘也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悬梁自尽了。” 姜羲又是一声长叹,喃喃着赵常书害人害己。 叶诤忍着追问的冲动,跟着姜羲的话,安慰了她几句。 “哎,这赵常书也是作孽太多,当初他跟马济在玉山上一起四处欺压同学——”姜羲似是恍然,啊了一声,“四皇子可知道马济?他是松亭侯府的嫡子。” 叶诤一口气骤然提起:“似是见过。” “这马济,出身侯府,不仅没有意识到侯府的尊荣责任,反而仗着祖荫欺人,和赵常书一起同流合污到处作恶,就连意图绑架我一事,也与这马济脱不了干系,二人合伙去找到我们樟州的一个地头蛇霍七,这才牵扯了后面一系列的麻烦。”姜羲啧啧两声,庆幸不已,“也就是我命大,才从这危险中得以逃脱,现在那霍七被盛家抓了去,那马济也自食恶果没了性命!” 叶诤:“……听说那霍七,在牢中自尽了?” “四皇子也知道这件事情吗?”姜羲惊讶地睁大眼睛。 “嗯,听说过一些,毕竟盛六郎被绑,这段时间在樟州可谓是沸沸扬扬。” 姜羲点点头:“的确闹得很大,不过……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叶诤的目光骤然沉下。 他知道,姜羲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键。 姜羲歪歪头,眉间还有挥之不去的疑惑: “不瞒四皇子,我为了报复赵常书害我之心呢,也在这件事情上深入调查了一下,结果我发现起初霍七并不想答应赵常书的,是……赵常书威胁了他!” 第112章 合作 姜羲一句话,解开了叶诤连日来的诸多疑惑。 于是,姜羲说了那句“是赵常书威胁了他”便顿住后,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叶诤自然而然地接着追问: “什么威胁?” 姜羲徐徐翘起嘴角,脊背挺拔如寒风翠竹,傲然独立: “什么威胁我也不知道,毕竟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我只是从马济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 就是这个!这就是他要的东西! “马济跟你说了什么?”叶诤紧紧追问。 姜羲无辜道:“我真的不知道威胁是什么,我就是猜到马济可能目睹了赵常书临死的样子,又恰好从赵常书口中听说了什么东西……四皇子您怎么对这件事情竟然如此感兴趣?” 叶诤尴尬不已。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激动,只会暴露他的本来目的。 “毕竟牵扯到盛氏,我也应该关心关心。” 苍白无力的解释。 姜羲却哦了一声,仿佛信了一般:“霍七被盛家捉住的那晚我也在,我是亲眼看到马济被霍七的人一箭射死的。我看马济被杀,就知道我的猜测**不离十,马济恐怕真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那他临死前告诉你了?”叶诤没忍住,他太想知道答案了。 “我不知道算不算告诉,毕竟他只给我说了三个字。” “哪三个字?” “九江村。” 姜羲说完后,又紧张起来:“马济如果是因为这个秘密才被人杀掉的话,那麻烦会不会找到我身上?” 叶诤安慰她:“这事关系不小,介时我也会让人调查一番,看看到底是谁在江南之地上这般猖狂!九郎放心便是!” “那就好。”姜羲拍着胸口,心里却想,麻烦总算是丢出去了。 以前有位长辈给她讲了一个看似很不靠谱的道理,今天看来这道理还是比较靠谱的—— 如果你有麻烦,那你就丢给别人……这样就成为别人的麻烦了! 姜羲甩锅很愉快,于她而言,尽快抽身最好! 至于那些秘密,她也不打算深究了,赵常书死了马济死了,这件事情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她也该回归她平静的玉山生活…… “姜九郎。”一直没有说话的楚稷,突然抬眸,“姜羲。” 他嗓音清冷,带着一股莫名的凉意。 都打算道别离开的姜羲回头:“楚世子还有何事?” 楚稷嘴角微翘,眸光幽凉如水:“你是个聪明人,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下。” 姜羲呵呵笑了:“楚世子不必告诉我,我更相信,秘密知道越少越安全。” 她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好奇心比不上她的小命重要! “不,你应该知道。”楚稷缓缓道,“比如说,我与四皇子叶诤,到底是为什么了樟州。” “阿稷!”叶诤眉头紧皱,对楚稷突然开口很是意外。 楚稷并未看他,直视姜羲继续道: “去年年末,原本从江南启程回京复命的监察御史李长风,在即将踏入长安地界的时候遭遇山贼截杀身亡,随行所有东西都被洗劫一空。李御史是在两年前受陛下密令下江南调查,最后却查出了一个劫道被杀的下场。李御史清贫一生,根本没有多少财物,哪里能惹来山贼觊觎?陛下知晓这其中不简单,便秘密派四皇子叶诤下江南调查监察御史李长风被杀一案。” “这,就是我们来江南的真正目的。” “而我们花费两月时间,唯一查出与那些山贼有关联的,便是霍七。在我们查到霍七身上时,他因为得罪了盛氏只能流亡逃窜,偏偏这个时候,他却盯上了一个人,马济。” 可以说,这是姜羲从见到这位永城侯世子第一面开始,从他口中听到最长的一段话了。 姜羲听完,唯一的想法就是: 麻烦了。 监察御史级别不高,不过正八品,但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察院,实权大得惊人,上至三省宰相,下至地方州县长官,都在他们的监察范围内。虽只八品,却气魄惊人,御史出使,不能动摇山岳震慑州县,便为不任职。 而受皇命秘密出长安入江南调查的监察御史,那更是代表着陛下,是这个王朝最高权力者的荣耀。 杀了监察御史,罪责几乎等同造反。 而那霍七,竟然牵扯进了监察御史被杀一案中! 姜羲迅速想到的,便是霍七背后还有真正的主子!说不定那个秘密真正能威胁到的是此人! 难怪四皇子叶诤,想方设法要从她这里套到消息。他们好不容易查出来的霍七一死,她从马济口中知道的九江村竟然成了唯一的线索。 ——姜羲思绪一转,很快将实情分析了个水落石出。 她短暂沉吟后,表情陡然变化。 目沉如水,眉眼肃然: “姜九愿效犬马之劳。” “好。”楚稷一口应下。 姜羲沉默着与计星离开。 楚稷直到望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敛下眸子,回到面前的黑白棋盘上。 “下完这一盘吧。” 可叶诤哪里还有心思下棋,他急切道:“你怎么把事情都给她说了!我们只要知道该知道的事情就好!她已经说了马济与那个赵常书是一伙的,而赵常书用这个秘密威胁了霍七,能让霍七忌惮如此的秘密,绝对跟他背后的人脱不了干系!霍七临死前还不顾一切追杀马济,能让他放弃苟活也要让马济闭嘴的,八成姜羲所说的九江村!既然如此,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我们只要往九江村这条线查下去,自然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何必将不必要的人牵扯进来!” “她在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就注定不能置身事外了。”楚稷摩挲着指间黑色棋子,淡淡说道,“该你了。” 叶诤长叹一声,胡乱下了一步:“但也不至于把我们查李长风一案的秘密告诉她啊,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姜九可不可靠,万一她将事情传到盛穆两家的话……” 光是想想,叶诤就头大! “我说了,她是聪明人。”楚稷轻嗤一声,“比你聪明。” “阿稷。”叶诤无奈极了。 啪的清脆一声。 楚稷落下最后一子,黑色大龙已成,白棋无力回天。 楚稷意味深长地点了点棋盘:“你看你,输得一败涂地。” 叶诤总算是听出了一点意味:“你是说我在姜九郎那里输得一败涂地。” “脑子还在呢。” “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发现,她刚才一直在装傻充愣吗?她明明知道你是什么目的,这是在故意引你上钩呢。”楚稷伸手搅乱棋盘。 哗啦啦,棋子滚落一地。 “然后,把鱼饵丢给你,你做你的钓鱼翁,她过她的独木桥。呵,这个姜九郎,也是怕惹麻烦上身呢。” 楚稷重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这一次是正中间,天元。 叶诤懵懵懂懂,却也逐渐领会过来:“你是说……” “你以为,今天她猜出你别有目的却不知如何应对,才故意带上一众同伴,用这种方式来委婉拒绝你对吧?” “难道不是么?” “那她为什么不带别的人,偏偏带上了盛六郎与穆十三郎?” “莫非?” “呵呵,她是在告诉你,她除了你,不是别无选择,还有盛家和穆家可以合作。这个姜九郎,怕是早已预感到有危险,就算你不找她,她也会主动找你的。你以为她看到那天春风楼我们也在,会没有任何想法?” 楚稷往后一靠,寻了个慵懒舒服的位置。 他浅浅一笑,容色漫溢连湖光山色都比之不如。 叶诤没心思欣赏:“那我当时就放弃了……” 他真的傻!真的!他竟然没看出姜羲的意思,就打算用普通宴会对付过去了! “所以,我帮你了呀。”楚稷朝着叶诤下巴一扬,“回长安后,记得把你的五彩龙凤玉璧送到我府上。” 那五彩龙凤玉璧啊……叶诤光想想就肉疼得很。 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么多:“你是说《伐木》?当年初继位的周宣王为了复兴大业,举大事,顺人心,为消除隔阂,表达情谊特意作《伐木》……所以你便是在用《伐木》告诉她我们的态度,可以跟她友善地结盟?” 楚稷哼了一声:“还不算太笨。” “所以她后来才会主动找上来……”叶诤惊讶不已,简直叹为观止! “不过,她估计只想把秘密交给你,自己抽身离开。” “但是你却跟她说了监察御史的事情!为什么?” “第一,此事关系重大,她本就无法置身事外,独自一人只会更加危险。”楚稷顿了顿,“第二,我是为了告诉她,她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我说过,她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择。有她助力,我们能事半功倍。” 叶诤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会儿他真的庆幸有楚稷同行,这次任务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危险,若是没有楚稷,他怕是已经凉了八百回了。 感激之余,叶诤也对楚稷那笃定的态度有些好奇: “你怎么知道她会答案,而不是转身就走?” 楚稷抚着温凉的黑玉棋子,眺望远方不语。 因为,他跟她是一样的人—— 既然已经身陷危险之中,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掌握一切! 第113章 相爱相杀 金明湖宴会后,接连几日,叶诤于楚稷都不曾来找过姜羲。 这样的日子让姜羲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牵扯到御史被杀,牵扯到长安陛下的所谓真相,都不过是她听到的故事。 撇开前段时间宁静岁月长河偶然翻起的波澜不谈,她仍然是生活在玉山上的普通学子,隐藏着不可诉说的过去,向往着不会终结的归家路途。 姜羲看似平静地重复着念书、练马球的日常。 距离端午越来越近,端午马球会的日子也迫在眉睫,姜羲花费在马球训练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玉山马球对在上次玉山比赛之后就完成了重组,原本的两个队伍现在成了一队,自然不可避免地会多出一些人。 这个大权被交到了姜羲手上,穆昭盛明阳都是一副请君自便的态度,对姜羲的任何决定都是大力支持。 姜羲当然不能辜负这份希望,大刀阔斧地对队伍里人马进行了一番筛选淘汰。 以上次玉山马球赛的表现为基础,又根据短时间内的观察,姜羲踢走了那些浑水摸鱼的,不用功偷懒的,没耐心脾气差的,等等不合格的队员。 淘汰了这些糟粕,剩下的都是精华,也组成了全新意义上的玉山马球队。 踢人的过程中,姜羲可没有半点留情,连面都懒得露,直接派人送去一句通知,告诉人让他不用来了。 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学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当即找到姜羲,就是好一通闹—— “你说让我走我就走?你姜九郎算什么东西?” “对!” “这玉山马球队不是你说了算的!” “没错!” “……” 姜羲咬着姜记糖果铺新出的糖果,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仰头望天,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对面前吵吵嚷嚷的一群少年视若不见。 这全然无视的态度,激怒了其中一个家世显赫的少年,他气得跳脚,吼着一定要姜羲好看,看姜羲的眼神就跟看仇人似的。 姜羲:“呵呵。” 不是轻蔑胜似轻蔑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在场少年的脸。 “你要怎么报复我?” “我……!”还还没来得及出口。 “找山长把我逐出玉山?”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权力?但他可以…… “找家里的长辈替你出头?” 没错!他会请家里的长辈…… 姜羲嗤了一声,斜睨着最前面的华贵少年:“莫非你是没断奶的三岁娃娃?” 华贵少年被气得满脸通红:“你胡说?” “打不赢找家长,你很骄傲嘛。”姜羲冷哼。 华贵少年被刺中骄傲的自尊心,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要是你,自己不努力,整天练习浑水摸鱼,我才不敢回去找长辈,怕丢人!看我做什么?想在我身上一头撞死以示清白?呵呵,千万别,我怕疼,往那边去吧,那棵树长得壮,最适合你了。” 华贵少年气得浑身发抖:“姜羲!我不会放过你的!” “哦。” 华贵少年甩头走了,剩下一群少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跟着跑了,姜羲面前重新变得空荡荡起来。 而一旁正在练习中的马球队少年们,并非本愿地看完了整场闹剧。 “太可怕了。” “九郎这几日好像心情不太好。” “别说了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一群少年迅速扭转头去,一副专心致志训练的样子。 不是他们胆小,而是这段时间的训练以来,姜羲已经让他们见证了什么叫队长权威,什么叫雷霆手段。 首先,姜羲的训练手段他们是信服的,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这些花样的,什么跑步,什么俯卧撑,什么蛙跳……这些看似花里胡哨与马球相去甚远的,在一段时间训练之后,少年们真的发现身体状况有了明显的改变,再上马就是充分的游刃有余。 其次,若是犯了错,她也不打人,只是用毒舌将人从内到外凌虐一遍,再加重训练时间,好几个少年都被骂得偷偷抹泪。 刚开始也有不服的,但是看盛六郎穆十三都在未曾反驳过姜羲半句,从此认清形势彻底服了姜羲。 一个个心高气傲的玉山骄子,如今成了姜羲面前的乖顺小绵羊。 姜羲目光扫过一众少年,呵,以为她没看见是吧?不过今天天气不错,暂且放过他们好了! “休息吧。” 少年们一阵欢呼,笑闹着跳到……阿花的旁边! 没错,就是阿花,它从一大早就开始跟着姜羲在玉山漫山遍野地乱跑,也不知道为何没有找来先生们的斥骂,反而对它宠爱有加,就连食堂那个凶神恶煞的厨子也在私底下偷偷给它喂鱼。 姜羲好几次看到阿花吃得满嘴流油从外面回来,还不忘找阿福讨小鱼干。 至于阿花那跟吹气球似的越来越大的橘色身子,姜羲从一开始的心怀希望,到现在的放任自流。 不是有句话吗,叫大橘为重……胖死算求! 姜羲捂住眼睛,不想去看那些少年用偷偷藏在袖子里的小鱼干喂阿花的猫奴模样。 猫奴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缺,看他们各种搞怪逗乐的样子,懒洋洋趴在中间的话就像寡情薄幸的渣男皇帝,而周围一众少年就是想法设法讨好它的后宫妃子。 辣眼睛。 姜羲扭过头去,恰好见到穆昭骑着马而来,很快就到了她跟前。 “你不是说今日有事下山一趟?” “是啊。”穆昭翻身下马,牵着那匹马上前,“我想了想,你骑的那匹马实在是不太配你高超精湛的骑术,所以回家牵来了这匹马,怎么样,价值千金的北越骏马,不错吧。” “是不错。” 好马人人爱之,在这个没有汽车的年代,一匹骏马的价值就跟后世的超跑差不多,是身份的体现,尊贵的象征。 姜羲之前骑的马,就是一匹普通的马,虽然也不便宜,但是跟面前这匹神骏马儿差远了。 “喜欢就骑上去试试。” 姜羲真真切切心动了,翻身上马跑了两圈,越发见猎心喜。 等她骑马跑回穆昭身边时,他旁边又多了一个盛明阳。 “你不是在上课?” 盛明阳抱着手臂气呼呼的样子,似乎刚跟穆昭吵完一架。 姜羲已是见怪不怪。 况且,经过上次画舫事件,姜羲发现看事情也不能光看表面。 比如面前着两人,整天跟斗鸡似的吵来吵去,可若是真的恨到骨子里了,盛明阳会知道穆昭不会游水,还在他要跳下水送死的时候死死拽着他不放吗? 虽然不知道二人表面争抢下有何猫腻,但——相爱相杀,就是姜羲给出的自认最贴切的解释。 “刚刚结束。”盛明阳匆匆解释了一句,又问姜羲,“你骑的马是这家伙送的吗?” “对啊。”姜羲轻巧从马上跳下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计星则适时递上擦手的温热软巾。 姜羲已经逐渐习惯了计星在这方面对她的照顾。 盛明阳哼了一声:“这马有什么好的,还不及我的无影一半!” 这比较就有失偏颇了,穆昭送来的马虽然也是价值千金的北越宝马,但是盛明阳的无影,那可是宝马中的宝马,起初是送到盛明阳的阿翁,堂堂东阳盛氏家主手上的!能跟普通的骏马一样吗? “呵呵,那你能把你的无影送给九郎?”穆昭在一旁冷嘲热讽。 这还真舍不得。 盛明阳苦恼好一阵,突然想起:“对了!我阿翁还送了我一匹绝世好马,当初跟无影一起送来的,就是性格太烈,一直没人能驯服它!姜九你不是驯马格外有一手吗?正好,那匹马送给你!” 说完,也不等姜羲推拒,骑着他的无影就下山找马去了。 穆昭乐了。 姜羲走到他身边:“你是故意的?” 穆昭耸耸肩,无辜得很。 姜羲却知道,这家伙满肚子坏水儿,估计一开始就在打盛明阳那匹烈马的主意呢! 姜羲睨着他,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引得穆昭讪讪地摸摸鼻子。 “我这也是为你好嘛,与其让那匹马明珠蒙尘,不如投到你这样的明主手上。” “盛六知道你这么算计他吗?” “习惯了。” 姜羲想想,也是,这两人从小斗到大。 不是说了吗,相爱相杀。 “那这匹马……”姜羲打算把穆昭之前送的马还给他。 穆昭摆手:“不用了,这匹马是真的打算送给你的,算是之前救了十四娘的谢礼吧。哦,盛六那边我也会送去与那马等同价值的东西,都是谢礼,你可别推拒,不然我家十四娘就该伤心了。” 姜羲总觉得穆昭提起他家小妹的语气怪怪的,但是穆昭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也没再推拒。 挖了盛明阳的心头肉,就算送去大堆财物补偿,那宝马也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说到底还是姜羲占了便宜。 盛明阳缓过神来,估计也能看出穆昭设的套,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儿。 “不如让你家计星来试试这匹马如何?”穆昭闲得无聊,随口提议道,“你家计星身手这么好,通常来说骑术也不会弱的,正好,物尽其用。” 姜羲也觉得不错,把计星叫过来。 “骑过马吗?” “没有。”计星短暂停顿后,想了想,又道,“但是可以。” 穆昭没听懂:“什么意思?” 姜羲帮着解释:“他是说,他虽然没骑过马,但是这段时间一直看我们训练,觉得自己能骑。” 计星跟着点头,表示附和。 “难怪当初盛六没拉住人,说的话除了姜九谁能明白?”穆昭小声嘀咕着,姜羲没听见。 她现在注意力都在计星身上。 她知道计星是一个相当有分寸的人,一般他说可以的,那就绝对不止是可以,而是非常好。 “上马试试。” 计星二话不说,学着姜羲的样子翻身上马——简直完美复刻,就连姜羲上马时喜欢摇一下脑袋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姜羲听到旁边的穆昭发出噗嗤的笑声。 她有些尴尬:“别学我,按照你自己最舒服的姿势来!” “哦。” 姜羲也骑上另一匹马,来到计星旁边:“那按照你这些日子看到的试一试。” 计星一夹马腹,拉着缰绳,如离弦之箭一跃而出! “哇。”围在阿福的马球队少年们发出惊呼。 “厉害。”穆昭也忍不住出言赞叹道。 就连姜羲都很意外,她还没来得及教呢,怎么计星骑得比她还好。原来那句可以,果然不单单只是可以吗? 在一众人惊叹的目光中,计星纵马驰骋,游刃有余的姿态完全不像是一个新手,他出众的身体素质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身上肌肉紧绷,并且在实践过程中不断调整姿态,如姜羲所说寻找着更适合自己的方式。 细微调整后的结果,便是速度更快,气势更猛! “你在哪儿捡到的这么一块宝,我也想去捡捡。”穆昭在姜羲旁边叹道。 计星的表现,太出人意料了。 姜羲心情颇好的哼了哼,有一种自家小孩儿被夸了的骄傲感! 计星跑了两圈才停下来,下马时也是淡定从容,额头上连一点汗水都没有,看得出来,他完全不紧张。 “你真的没骑过马?”穆昭实在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计星不理他。 姜羲傲娇哼哼:“我家计星不会骗我,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穆昭摇头惋惜,这么好的人才他怎么就没遇上呢! 姜羲突然想到了什么:“既然连骑马都能看会……计星,那你会打马球吗?” 计星思索了一番:“可以。” “你打算让他也加入马球队吗?”穆昭一眼看穿了姜羲的意图。 “放心,他的表现绝对会一鸣惊人!”姜羲对计星,那是信心笃定。 没过多久,盛明阳也来了。 除了骑着他的无影,身后还跟了一匹不情不愿的。 为什么说不情不愿?光看那被硬拽过来的样子就知道了。 不过,这匹马神骏是真神骏。 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一双眼睛自带灵性,让姜羲顿时想起了传说中的照夜玉狮子。 “快来快来。”盛明阳累得满头大汗,还冲着姜羲兴奋挥手。 姜羲小跑过去,径直到了那匹白马身前。 “别太靠近它,这马烈得很,我家马夫都被它踢掉了一颗牙呢。” “没事。” 姜羲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对她的好奇,和亲近。 她没有犹豫地朝着那匹马伸出手,而在盛明阳口中性烈如火的白马,则乖乖地把脑袋送到了她手掌前蹭了蹭。 盛明阳看得诧异极了,姜九是下了什么迷药,怎么这些坏脾气的到她面前,一个个乖顺得跟什么似的! 姜羲察觉到掌心柔软的触感,笑了: “就叫玉狮子吧。” ------题外话------ 动物亲近什么的,真不是女主光环,而是有原因的,后面会慢慢解释哒。 对了,最近还是暂时收回固定更新的承诺吧,春节各种聚会事情太忙了,几乎是挤时间出来码字,偏偏这本码字速度又慢……我会努力快点稳定更新时间! 第114章 少女心事 姜羲得了一匹好马,且预想中,这匹玉狮子将会陪伴她很长一段时间。 姜羲很高兴。 便招呼计星:“来打一场?” 计星从不会反驳她的任何提议,当即点头说好。 盛明阳听了,跟着兴起,挥手叫来人准备好玉狮子的马鞍。 这马鞍也不是凡品,所谓好马配好鞍,能跟玉狮子这样骏马相配的,也是量身打造的精品,上面还留下了镂刻花纹以及打造者的独门印记。 “这是阿翁随马送给我的马鞍,是专为它打造的,本来我都以为派不上用场了,没想到它竟然这般亲近你。说真的,我带它来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家时它真是逮谁咬谁,除了喂草的马夫就没有一个能近身的。” 盛明阳说着,眼神往后瞟了瞟: “穆十三是不是还以为算计了我,心里在得意呢?哼,我怎么会被他那点小小激将法气到?这匹马是我真心想要送给你的,现在看看它的态度,我也相信自己是送对了。让它到你手里,总比在马厩里老死的好。” 姜羲分外讶异盛明阳的通透。 这叫什么,大智若愚? “赶紧骑上马试试。”盛明阳催促。 姜羲深深看了盛明阳几眼,这才翻身上马。 在盛家时脾气暴躁的玉狮子,到了姜羲面前,完全成了乖顺的小绵羊,姜羲上马时甚至还知道配合她的动作,这份灵性让盛明阳不由得自叹连无影都无法与它比拟。 这样聪慧灵气的马儿偏偏只服从姜羲,活该成为她姜羲的玉狮子。 玉狮子身如雪练,也极为高大,比寻常马儿高出足足半个脑袋。姜羲骑上它之后,雪狮子明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得意地扬起前蹄,嘶鸣一声便肆意跳了出去,带着姜羲在马场上张扬奔跑起来! 它仿佛天生就知道思考,不用姜羲操纵就能找准方向,避开障碍物,看得场边一众少年口水哗啦啦地流,那叫一个羡慕啊。 盛明阳双手叉腰,也是欣慰中,夹杂着一丝丝羡慕嫉妒。 “计星!” “是!” 看着姜羲目不转睛的计星,低喝一声,骑着那匹北越骏马,拎着球杆便朝着姜羲追上去。 姜羲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笑得神采飞扬,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球杆,朝着球场内的木球砰地一杆甩出,彩色木球旋转飞出! 计星不甘示弱追了上去,挥舞球杆的模样全然不像是一个新手! “那计星就站着旁边看了几天就会了?”盛明阳不可置信地反问。 就算他亲眼见证了,也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份宝藏曾经摆在他面前,他竟然没有珍惜? “要是当初我能把他留下的话……” “得了吧。”穆昭翻了个白眼,“良禽择木而栖,计星若是愿意跟着你,早就留在你盛家了,还能给姜九机会?行了就承认吧,人家看不上你,早就择好明主了,就跟雪狮子一样,到你手还不是飞走了!” “哼!就算落在九郎手上我也高兴!总比那些不长眼地投在你门前的好!” “真酸。” 两人惯例地你争我吵起来,旁边的球队少年们权当看不见,崇拜地欣赏着球场内意气风发的两个少年郎,好似在观看两个巅峰高手的对战!如此酣畅淋漓! 穆昭渐渐也看入迷了,连有人走到他身边来都不知道。 “十三郎……十三郎!” 穆昭不悦回头过去:“谁?嗯?你不是十四娘身边……” 悄悄出现在穆昭身边的粉衣婢女点点头,怯怯道:“娘子叫你过去一趟。” 穆昭还以为妹妹在家中,当即就打算拒绝:“……等等,十四娘来玉山了?” “嗯……嗯。”粉衣婢女迅速低下头去,生怕脾气不好的十三郎怪罪到她身上。 她也没办法呀,娘子非要来玉山见恩人,她又哪里拦得住呢? 穆昭气急败坏,瞅准婢女指的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穆玉姝就站在球场边的一棵大树下,用粗壮的树干挡住了娇弱如柳的身影。 但这里距离球场实在是太远了,穆玉姝一个劲儿地蹦跳着往球场内张扬,远远瞧见那青衣少年张扬肆意的身影,心里像是揣了个小鹿,砰砰直跳。 原来她见过姜九郎呀。 在之前的玉山马球时,她也跟着家中长辈来了,本意是想看十三哥打球,没想到原本占据上风的十三哥,竟然在下半场生生被一个少年扭转了既定胜局!到头来输得一败涂地! 当时穆玉姝忘了输球的十三哥,只记得那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就像是闪电划破黑夜的长空,那道身影就是光明本身,煌煌如大日耀眼,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其他的一切都成了陪衬黯然失色! 离开玉山后,穆玉姝惋惜极了,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去问问那少年名字的。 后来她失足落水,在湖中被某个少年救起,那温柔似月光,拨开粼粼水波朝着她伸出手的少年,一直萦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她苦恼过,怎么能同时想着两个少年。 现在,这两道身影—— 一道耀眼如阳光,灿辉璀璨。 一道温柔如月光,清凉如水。 两道身影逐渐融合,原本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成了那个少年俊秀清隽的模样。 都是姜九郎啊。 穆玉姝捧着滚烫的脸颊,心里像是被熨烫过暖暖涨涨。 “瞧你这傻样儿!”穆昭气急败坏走来,伸出手指啪地敲在妹妹的额头,“简直都快把人看穿了!” 穆玉姝委屈地捂着额头:“十三哥……你挡着我了。” 穆昭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你你你!” “嘿嘿。”穆玉姝悄悄往树干后缩了缩。 “你能不能矜持一点儿!”穆昭恨铁不成钢道。 别人都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 他家妹妹倒好,一颗水灵灵的小白菜居然长了腿知道去拱猪了! 心里怎么就这么酸酸的呢。 哎。 穆昭心里叹着气,实际也叹了一口气。 “十三哥,你不高兴么?”穆玉姝仰脸望着哥哥。 穆昭揉揉她的头发:“没有,哥哥就是觉得你长大了,再两年就要及笄,就该准备议亲出嫁了。” 大云的女子,多在十五及笄后开始议亲,十八后出嫁。 穆玉姝扎着小辫连路都走不稳,奶声奶气叫十三哥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转眼就出落得这么亭亭玉立,没几年便要嫁到别家去,成为别人的了。 光是想想,穆昭这个做哥哥的,心里就难受极了。 可如果这个人是姜九郎的话…… “十三哥,你想什么呢。” “没。” 穆玉姝晃着穆昭的手臂,一个劲儿地撒娇:“十三哥,你带我过去呗。” 穆昭还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不可自拔,突然听见穆玉姝这么说,反应还慢了两拍:“过去?过去哪里?” 穆玉姝支支吾吾,娇花似的小脸儿憋得通红,偏偏就是说不出那几个字。 穆昭总算明白过来:“你是说……过去姜九郎那里?” “……嗯。” 穆昭刚对姜羲生出的那点满意,立马被穆玉姝现在的表现打得烟消云散! “不行!”他果断拒绝。 笑话!他怎么可能亲自带着自家的小白菜去拱猪?棒打鸳鸯还来不及呢! “十三哥!十三哥!你就帮帮我嘛!” 到头来,穆昭还是在穆玉姝娇声软语的撒娇中败下阵来。 “行了行了!我带你过去!”穆昭不得不妥协。 穆玉姝欢喜极了,眼看着那边球场里的短暂对战结束了,那个青衣少年已经从雪白骏马上跳下,汇入一众少年当中,显眼得像是黑夜里的星星,心下越发紧张,对接下来的见面又是羞涩又是期待。 穆昭走出没两步,停了下来: “不能离她太近!” “嗯。” 又走了两步,穆昭又停了下来: “少跟她说话!” “知道了。” 再走出几步,穆昭再一次停下来: “还有,你千万不能有什么送东西的想法!你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呢!” 第三次呢!穆玉姝在心里说着,又悄悄捏紧了袖口,心虚地眼光飘忽: “嗯嗯,我知道了十三哥,你别唠叨了。” 穆昭怎么都不放心,唉声叹气了一路,才终于把穆玉姝带了过去。 “看什么看!这是我妹妹!”穆昭恶声恶气地瞪了周围一圈,吓得那些少年都不敢乱看了,才带着穆玉姝走到姜羲盛明阳面前。 穆昭母亲便是盛明阳的姑姑,两家有亲戚关系,又身为江南两大世族,来往不少,盛明阳也多次见过穆玉姝,对她并不陌生。 算起来,穆玉姝也是盛明阳的表妹。 “十四娘怎么来了?”他问。 穆昭不情不愿地说:“她来玉山给我送东西,正好遇上你们,顺便来个救命恩人打个招呼。” 姜羲懵了一下:“上次的事情你都已经谢了我这么多次,十四娘可以不用放在心上的。” “那不行!”穆玉姝脱口而出。 姜羲疑惑睁大眼睛。 而盛明阳已经领会到了什么,看看穆玉姝,又看看姜羲,啧啧两声。 这女儿家心思都昭然若揭了,姜九郎竟然还是这么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到底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不知呢? 盛明阳对迟钝的姜羲叹气表示惋惜,又瞧见穆昭憋屈的脸色,乐了。 盛明阳当然不介意火上浇油。 “哎穆十三,上次我们不是约好要两个来一场吗?正好刚才看姜九计星打得酣畅淋漓的,我也手痒了,不如我们上去比试比试?” “我不比!”穆昭怎么可能这个时候离开穆玉姝身边! “那不行,必须比!”盛明阳伸手就去拽穆昭。 这还不够,更叫了几个少年来帮忙,连拖带拽地把穆昭带离了穆玉姝身边。 盛明阳甚至挥手叫开了一众少年。 等他去叫计星的时候,被巍然不动的计星给挡了回去,计划失败。 不过计星跟道影子似的站在姜羲身后,也没什么影响,反正那块空地除了姜羲跟穆玉姝,暂时没有别人了。 穆玉姝亲眼目睹十三哥被表哥拉走的样子,她心虚地缩缩脖子,不敢对上十三哥的目光。 等其他人都走了,她心里还有点小小的窃喜。 现在就剩下她跟姜九郎了呢。 姜羲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的不同,顿时有些尴尬。 “他们怎么走了,不如我们也过去……” “姜……九郎。”这样停顿的样子,好像在叫九郎啊。穆玉姝仿佛偷来了一份亲密,心里登时甜滋滋的,“上次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 “哪里,你十三哥已经谢过我了,所以你不必……” “不。”穆玉姝摇摇头,“十三哥谢了,跟我谢你是不一样的。” “哦?”姜羲不解,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穆玉姝从袖子里悄悄摸出来一个香囊,针脚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很粗糙。 “这是我绣的香囊。”穆玉姝不论看多少此自己的女红水平,都懊恼得有些拿不出手,但她更不想拿丫鬟绣的精美香囊去送给姜九郎,她总觉得那不算是自己的心意。 这个香囊绣工虽然糟糕,但是用料还是极好的,被穆玉姝塞进姜羲手里时,也是触感柔滑软绵,质地上乘。 姜羲没觉得绣工不要,她就觉得上面歪歪扭扭绣的花朵很可爱,有种夸张的喜感,挺符合她的审美。 “很漂亮啊。”姜羲由衷赞美道。 穆玉姝本来还沉浸在摸了姜羲手的激动中难以自拔,突然又听见这么一句称赞,高兴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真的吗?” 她忍不住跳了跳,偏偏她太高兴了没在意脚下,被猛地绊住,身子顿时滑到往前摔去——然后一头扎进了姜羲的怀里! 姜羲手忙脚乱地扶稳了穆玉姝。 “你没事吧!” 姜羲觉得胸口一烫,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啊,玉佩!阿爹说不能见光的! 穆玉姝迅速把从领口划出的玉佩塞回去,又在姜羲的帮助下站稳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穆玉姝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小脸儿红扑扑的,害羞得迅速低下头去,不敢看姜羲。 就算姜羲再迟钝,也感觉到了穆玉姝对她态度的不一般。 姜羲有点懵。 ------题外话------ 昨天回家太晚了,今天也就这一更了,码了4k,等这周过去了差不多能恢复一天两更了。 第115章 前生梦 “姜九!” 伴随一声暴喝,骑着马的穆昭怒气冲冲地挥着球杆朝着姜羲冲来!看那架势似乎打算跟姜羲决一死战! 还是盛明阳够快,随手丢下球杆,快马追上气急败坏的穆昭,飞扑过去拽住他,死活没让穆昭靠近姜羲。 两人在马上纠扯,又不小心摔下,惹来一阵担忧惊呼,众多少年齐齐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分开眼看就要打起来的两个人。 ——好一阵兵荒马乱。 连计星都感觉到了气氛的紧绷,果断挡在姜羲面前,唇角紧抿。 穆玉姝脸红得都快烧起来:“十三哥!你快别闹了!” 她偷偷去瞟姜羲,却见她的脸也开始渐渐泛红了。 难道她跟她一样,也觉得羞怯吗? 穆玉姝光是想想,心跳得更快了。 结果这一幕落在穆昭眼里,那叫一个刺眼—— 这算什么,郎情妾意吗?姜九那小子竟然还害羞了! 穆昭在少年们的阻拦下扑腾得更厉害了: “姜九都占你便宜了?你还让我别闹?” 穆玉姝双手攥成拳头,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憋足了气,冲动喊出:“刚才是我不小心!不怪姜九郎!” 穆昭朝着穆玉姝姜羲伸出的手,无力垂下。 完了完了,这傻丫头彻底被姜九郎迷惑了心智,现在都知道自己挖自己家墙角了,恐怕姜羲把她卖了,她都能笑眯眯地帮着姜羲数钱啊! 穆昭心里在怒吼咆哮,面上却已经无力了。 姜羲犹豫着举起双手:“我真是无辜的。” “那你脸红什么!”穆昭那样子简直要吃了姜羲。 姜羲一摸脸颊,咦,怎么这么烫? “我真不是……” 穆玉姝看哥哥还要跟九郎吵架,生怕姜羲因为哥哥的态度对她生了罅隙,急急忙忙说“我先走了”,裙裾甩开如徐徐绽放的海棠花,很快那片海棠红的裙角就远去了。 “你给我站住!”穆昭甩开其他人,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走到姜羲旁的盛明阳感慨不已:“你可真厉害,穆十三那人平时看着漫不经心,却最是护短,尤为宠爱他的这个小妹妹,现在十四娘却看上了你,啧啧,穆十三还有得闹呢。” 盛明阳甚至摸着下巴想,且不说穆十三会如何整日围绕姜羲周围喋喋不休。穆玉姝可还有一个爱女如宝的阿爹!穆家那位四舅舅,可是出了名的手段阴狠! “你真得注意注意了,十四娘的阿爹……”盛明阳的目光刚落在姜羲脸上,立马就她脸上那挥之不去的绯色红霞给吸引了,“你怎么脸红成这个样子?难不成你也看上十四娘了?” 见姜羲没说话,盛明阳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说真的,十四娘的哥哥跟阿爹都不是省油的灯,不如你去见见我家妹妹,说不定……嘿嘿嘿。” 姜羲晃了晃头,一时觉得口干舌燥。 脸上的绯红只是表象,真正烧起来的是她胸口砰砰跳不停的心脏,像是裹在岩浆中滚烫,那股热意以心脏为中心,一路烧到脸上,手心,脚心……整个人都快燃起来了似的。 “等等,我有点难受……”姜羲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呼吸跟着急促,顾不得说那么多,“……计星!” 计星径直蹲在姜羲面前,背对着她。 姜羲无力地趴了上去,都没来得及跟盛明阳道别,就被计星背着离开了马球场。 “这是怎么了?不是害羞才脸红的吗?” 盛明阳想了想,到底追了上去。 …… 姜羲发热了。 从她趴上计星的背开始,那股热意从胸口席卷了全身,连发梢都跟快燃起来似的,岩浆在体内肆意的同时,也逐渐吞噬了她的意识。 她迷迷糊糊地半睡半晕了过去,都不知道自己被计星背回了小院儿。 姜羲只感觉自己,像是徜徉在温水中,有温柔的小手轻轻拂过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四肢百骸洋溢着畅快之意,一股股热气从毛孔中钻出,她的灵魂就在这股热气的包裹下,飘飘摇摇地往上飞。 飞到那空中,飞到那青冥之上,飞到那遥远的星河之外。 斗转星移。 空间转换。 不过一闭眼一睁眼,世界就已经变了样子—— 她似乎在梦里。 又似乎刚从梦里醒来。 睁开眼睛,一个朦胧美好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现,那是她在内心深处最眷恋的地方,是她愿意加注所有溢美之词的地方。 “阿九,阿九。”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像是羽毛扫过耳蜗。 姜羲从怔愣中回神。 “你怎么了阿九?” 姜羲望着面前那张熟悉秀美的脸庞,喃喃唤道:“姐姐……” 穿着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俯身向她,温柔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担忧,女子摸了摸姜羲的额头。 “烧已经退了。”女子随即笑了,双眼弯弯如新月,“看来我们的小阿九睡得太久了,都睡迷糊了是不是?” 姜羲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再重复了一遍:“姐姐?” “小傻瓜,梦里都在念着姐姐呢。”姐姐伸手在姜羲额头上敲了敲,动作宠溺又亲昵。 姜羲突然跳起来用力拥住姐姐:“姐姐!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咦?她怎么会用回来了这样的说法? 姜羲自己都迷惑了,倒是姐姐取笑她道:“真的烧糊涂了,快点起来喝点养胃粥。” “我不喜欢喝粥。”到了姐姐面前,姜羲仿佛变回了小时候那个因为药苦而哭着说不要喝的小女孩儿,什么娇气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跟姐姐撒娇也没用,快点起来!待会儿小叔他们也要过来了,看你这个样子,又该要念叨你了!” “爸爸他们不在吗?”姜羲环顾四周,是她熟悉的环境。 高大华丽如宫殿般的屋子,却冰冷地少了人气儿。 姐姐已经推着轮椅走过来,把姜羲小心翼翼地抱上去,仿佛对待脆弱的玻璃娃娃:“你这次病得凶险,小叔他们出城去帮你找药了,不过他们上午打电话来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阿九,你下次可真的要小心了,看你这么突然病上一场,小身板都消瘦了不少呢。” “我是怎么病的?” “你都忘了?前几日你偷偷跑去河边看族人们放孔明灯,结果被风吹受了凉,当晚回来就开始发烧了!都快烧到四十二度了!” “真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姜羲小声嘀咕着。 姐姐说的那些事情,她依稀有所印象,但那些画面在脑子里就像是打了马赛克,她根本看不清楚具体的画面,回忆起来也是一片模糊。 奇怪。 按照她的记忆力来说,本不应该如此的。 “你也闷在屋子里好几天了,我推你出去转转吧,族人们都很担心你,两日前都还聚在广场上为你祈福呢,直到昨日你有所好转,那些人才逐渐散去。”姐姐不忘叮嘱她,“下次千万不能任性了,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姜羲乖乖回答。 姐姐看她乖巧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难受了。 她在姜羲面前蹲下,虽然握着姜羲的手,却是以仰视的姿态:“你的健康和生命,与所有族人命运息息相关,只有阿九你活着,族人们才能活着。阿九,姐姐知道你身上的担子很重,从你生下来就作为……” “姐姐。”姜羲突然打断了她,笑意明亮耀眼,如干净纯粹的阳光,看不出半点阴霾,“我都知道的,我知道我的命很重要,所以,就算这世间都湮灭,我也会活下来——我向你许诺。” 姐姐的眼角悄然湿润了。 她摸了摸姜羲的脸庞:“姐姐知道,阿九是最厉害的。” 姜羲用力点点头,然后说:“姐姐,你推我出去看看吧。” “好,小阿九想念外面的风景了吧,姐姐带你去看!上午长老来看你时说你已经大好了,穿厚点说不定能一路走到河边呢!” “那可真的太好了!” 姜羲笑眯眯地享受着难得的机会——因为她从小体弱,连一场小小的感冒都可能夺走她的性命,长辈们怕她生病总是诸多拘束。她也从小懂事,乖乖巧巧从不会吵闹着要出去,每天能走出屋子出去见见太阳,已足够让她心满意足了。 更何况今天能走到最远的河边,看到沿途的风景呢? 姐姐推着姜羲,在平坦干净的街道上慢慢走着。 一路遇上的行人,都会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 有的欣喜,有的恭谨,有的孺慕…… 姜羲贪婪地看着这久违的画面,恨不得把她所眷恋的一切都牢牢铭记在心底。 直至来到河边,周围的人渐渐变少了。 姐姐带着姜羲来到河边的一处小亭子,这里有遮挡,就不必担心姜羲会被风吹凉了。 “时间快要到了呢。”姜羲看着那挂在山尖上的落日,余晖遍洒半壁苍山,如泼墨涂下瑰丽的色彩。 “什么?”姐姐没听清姜羲说的什么。 姜羲摇头,问:“爸爸妈妈他们还没有回来吗?” “小叔说晚上能到。”姐姐翻手看了看腕表。 姜羲低头笑了:“看来是来不及了……不过没关系,我看到姐姐就已经很满足了。” 姐姐听不懂姜羲在说什么:“阿九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姜羲再度抬首时,眼角悄然湿润了。 “姐姐,你知道吗,我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拥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不用每天再坐轮椅,不用担心一场风就让我生病。我能跑能跳,还能骑马打马球!对了,我还有了很多朋友,还有阿福,有阿花,有计星……” 姐姐还以为姜羲是病糊涂了,失笑道:“阿九是做梦啦?放心吧阿九,总有一天你会拥有一个能跑能跳的健康身体!姐姐向你保证!” “嗯,我相信的,我也一定会让姐姐看到这一天的,所以……”姜羲紧紧攥住姐姐的手,那般舍不得放开,“姐姐!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什么意思?阿九你……” “姐姐,我一定会回来的。” “阿九。” “我一定会回家,回到你们身边!” “……” “姐姐!” 姜羲用力朝姐姐伸出手,却眼睁睁看着那张脸逐渐远去,模糊,然后消失。 “姐姐……” 双目紧闭的姜羲,无意识地呢喃出了声。 计星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近,却被阿福一把挡开。 计星正不满向阿福看去,谁知阿福却更凶狠地瞪了回来。 计星悄悄收起下巴,溜去墙角站好。 正好盛明阳跨过门槛走进来。 “楼先生说了,姜九就是风寒,有些发热而已,吃了药便没有大碍了。”盛明阳很是不解,“不过下午姜九还能跑能跳的,怎么突然就得了风寒?还突然发热起来?” 阿福抿着唇并不理会盛明阳的碎碎念,她只是执拗地伸出手臂,挡住盛明阳想要往姜羲床边走去的脚步。 盛明阳不满极了,嚷嚷着:“阿福!我这可是关心你们家九郎!楼尘先生都是我特意跑了老远叫来的!你难道不应该感激一下我吗?” “九郎要休息。”阿福无所畏惧地直视着比她高出足足两个头的盛明阳,小小的身板硬是有大大的气势,就差没在脸上写一个滚字了。 盛明阳竟也没发火。 除了阿福是姜九郎的阿福以外,主要就是阿福那一手好厨艺太惹人馋了,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盛明阳实在是不好在阿福面前耍横。 “好吧好吧,等姜九醒了,记得让她来找我。” 阿福没回答,言下之意就是再看吧。 “我堂堂盛六郎遇上你们主仆可真的是……哎哎哎,别推别推,阿福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最后盛明阳的声音被隔绝在了紧闭的门扉之外。 阿福好不容易赶走了这个烦人虫,又倏地看向墙角。 这家伙怎么还不出去? 万一不小心看到了娘子的身体怎么办! 阿福心知自己与计星的实力差距,只能用眼神默默瞪着计星,企图用这种方式将他赶走。 但很显然,除了姜羲以外,没有任何顾虑的计星,是不存在脸皮这种东西的,阿福再怎么瞪他都当作不存在,屹立在墙角如亘古不变的雕塑,默默守护着她。 第116章 打草惊蛇 “娘子你醒了吗?” 姜羲刚把眼睛朦朦胧胧睁开一条缝,就感觉身上被飞扑过来的阿福狠狠砸了一下,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说了要叫我九郎……”姜羲虚弱道,“阿福快起来,你家九郎快被压死了。” “哦。”阿福乖乖爬起来,小心地跪坐在姜羲旁边,用温热的软巾给姜羲擦脸。 姜羲在阿福的搀扶下坐起身。 “我这是怎么了?” 姜羲一抬手臂,浑身上下一阵酸软,经脉活像是被岩浆肆虐过,强烈爆发后便是空荡与虚弱。 阿福才说起姜羲昨天被计星从马球场背回来之后,就开始发热的事情。 “一定是计星没有照顾好九郎!”阿福振振有词道。 看起来憨憨的阿福,给计星上起眼药来竟然丝毫不费劲。 姜羲也听出了阿福对计星的敌意,对此她并不奇怪,从计星出现的第一天,阿福就对出现在小院里的陌生少年表现出极强的戒备警惕。 就连计星独自去茅房,她都能扒在墙后聚精会神地观察计星在做什么……没有偷看。 姜羲猜测阿福的敌意,大概是来自小阿福带着她家娘子生活好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对一切目的不明接近她们的男子,二话不说先是怀疑。 也许有时候会小题大做,但更多时候,阿福跟姜元娘就是靠着这份警觉,才能在玉山上安稳无恙地生活好几年。 对此,姜羲没有多想,也没有指责阿福。 日久见人心,阿福总归会认识到计星的本质,让她自己想看比姜羲强加态度给她更好。 好在,阿福跟计星就算彼此看不惯,也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姜羲才有放任不管的底气。 刚巧从外进来的计星听到了阿福的后半句话。 他默默不作声,把粥碗递到姜羲面前,又斜瞥了阿福一眼。 像是在有意彰显他对姜羲的忠心耿耿。 姜羲却望着黑漆漆的粥碗,哭笑不得:“计星,你觉得这是粥吗?” 计星困惑看向手里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粥。” 姜羲反而哑口无言了。 “唔,计星,虽然我很感谢你给我煮的粥,但是这个粥……”喝下去会死人的吧? 乃至于姜羲都开始怀疑,计星最初流浪的契机,会不会就是因为这地狱般的厨艺? 贯来温吞的阿福居然炸毛了,她一把夺过粥碗。 “你怎么可以把这种东西给九郎吃!” 计星悄悄抿唇,冷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姜羲就是莫名感受到了他的讪讪。 果然,计星对自己的厨艺是有一定自知之明的。 阿福端着粥碗跑出房间,没一会儿又冲了回来。 “娘子,他把整个厨房都毁了!”阿福在姜羲面前显得委屈极了,活脱脱一个找大人告状的小孩儿。 计星心虚地把手负在背后。 他手上的黑灰就是毁掉厨房的证据。 姜羲顿觉头疼,只能安慰委屈巴巴的阿福:“没关系,九郎帮你重新修一个厨房,正好这个厨房太简陋了,配不上我们阿福高深的厨艺!” 阿福伤心的不是厨房毁掉,而是: “那九郎你怎么吃饭呀!” 最后,还是提着吃食来看姜羲的盛明阳解决了姜羲的早饭问题。 “你怎么突然就生病了?”至今盛明阳还无法理解姜羲怎么说倒下就倒下。 裹得相当严实的姜羲坐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轻描淡写都解释了一句: “大概是因为最近这段时间太累了。” “真的?”盛明阳半信半疑。 姜羲耸耸肩,表示他不相信也没办法。 盛明阳只好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拽着姜羲东拉西扯地说着别的话题。 姜羲漫不经心地听着,眼前却浮光掠影般闪现无数画面—— 那是她昨天做的那个梦。 虽然病了一场,但是姜羲很庆幸她生病了。 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从未一次清晰地见过家人们的脸庞,哪怕是在梦里。 两个时间之间的浩瀚时空壁垒,隔绝的是时间长河,另一端是再深的眷恋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或许也因为如此,所以姜羲从未做梦。 昨天那个真实到让她真以为回家的梦,是第一次。 不过……她又为什么会做梦呢? 姜羲隐隐约约有一些猜测,但她不太确定。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那…… “对了,你知道吗?昨天你离开之后,听说杨刺史也去了马球场,跟四皇子一块儿去的。” “哦?”姜羲的注意力偏到盛明阳身上。 “没看出来四皇子与杨刺史竟然相交甚好,二人到了马球场之后,还主动提及,说到时候会去参加我们的端午马球会!哈哈!” 盛明阳一想到到时候能在刺史与皇子面前,狠挫江南书院学子的面子,就高兴得眉飞色舞的。 “听起来是好事儿。”姜羲没怎么在意。 “当然是好事了!以前家中大人们都嫌我们是小孩儿胡闹,根本没几个人来看!不然上次我们轰轰烈烈玉山马球一战,江南书院的小子们能嫉妒成这个样子?这一次四皇子与杨刺史都要来,到时候又开始一副盛景儿了!” 反正盛明阳对这种出风头的事情关心极了! 到时候端午马球会越是热闹,他就是越是开心。 姜羲哦了一声,随口道:“不过杨刺史有那么多时间吗?他身为樟州刺史,不应该日理万机才对吗?” “日理万机?杨刺史哪里来的……”盛明阳咳咳两声,面露尴尬之色,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失言了。 “杨刺史如何?” “好吧,我悄悄告诉你,你可不能出去乱讲。” “我能是那种人吗?” 盛明阳低声道:“其实我们江南自前朝大周就是世族聚集之地,朝廷对江南的管束远不如其他州县,杨刺史来樟州好多年了,他最初来的时候还是太后殿下摄政时,后来一路坐上刺史位置,以一个长安人的身份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原本来说,一州刺史关系重大,朝廷会让各州刺史三到四年更换任地,但是杨刺史如此艰难做到这个位置,又正好是长安人……” 接下来的,盛明阳不说也就明白了。 无非是杨刺史立在这个位置,就是朝廷盖在江南的一块遮羞布。 所以杨刺史不能走,也不能换。 这样一个“吉祥物”,难怪姜羲总看他整日笑眯眯的没什么架子,更没有身为一方封疆大吏、堂堂三品大员的赫赫官威。 不过,姜羲更好奇的是: “大云从前是太后摄政吗?” “对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以前只知道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又远在樟州哪能知道远在长安发生的事情?”姜羲随口敷衍解释了几句,好奇心之下又催促盛明阳道,“你继续说啊。” “好吧。” 盛明阳这才说起了这位曾经的摄政太后,宛若传奇的女中豪杰—— 孟太后出身临海孟氏,乃是孟氏嫡长女,当时长安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后入皇家嫁给了还是太子的先帝成了太子妃,并随先帝登基后成为皇后,诞下皇长子,便是当今景元帝。 景元帝生下来便是嫡长,理所当然封了太子,千尊万贵地长到八岁时,先帝宠上了淑妃,还欲废太子,改立当时的淑妃儿子为太子,闹得当时朝野上下沸沸扬扬,怨声不断。 先帝本就平庸荒唐,此事更是激起众多不满,当时整日与朝中大臣争论不休,竟然意外中风,没多久便去世,改立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先帝一去,太子年幼,当时的大云朝风雨飘摇,内外都是一团乱。 便是当时的孟太后,以摄政太后之名,牵着八岁的景元帝登上了龙椅,此后便是长达十年的摄政太后生涯。 孟太后手腕强硬,爱民如子,那时的大云在太后的治下,可谓是国泰民安,国朝一改先帝留下的积弊沉疴,有蒸蒸日上的架势。 后来景元帝亲政,孟太后退居兴庆宫不出,放权得果断而不留恋。 单从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孟太后的胸襟与格局。 ——后面这段话,姜羲一听就知道,这不可能是盛明阳自己的想法,而多半是他盛氏长辈,甚至是那位已经神隐的盛氏族长,盛明阳的阿翁,对这位孟太后做的点评。 盛氏与孟氏交好数百年,孟太后从辈分来说还是盛氏族长的晚辈,点评几句也不算越矩。 就是盛明阳摇头晃脑、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在姜羲眼里有些搞笑。 算了,且让他嘚瑟一会儿。 姜羲托着下巴,闲闲地想—— 看来盛氏上下都对孟太后的评价好过当今的景元帝啊! 啧啧。 …… 玉山观松楼。 楚稷盘腿坐于踏上,推敲黑白棋局,左手把玩着一块墨色玉佩。 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太对,又唤来苍术,往香炉里丢下新配的香丸。 博山炉不见烟雾升起,只有香气弥漫。 楚稷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斜倚在踏上,垂落的墨黑发丝与丢在榻上的玉佩几乎融为一体。 哗啦。 伴随着珠帘撞击的清脆声,叶诤脚步轻快地从外面走进来。 “杨刺史走了?” 楚稷看都未看。 “嗯,闲聊了一会儿。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想回长安去。” “那他可拜错门了。” “可不是?”叶诤衣摆一甩,落座在楚稷对面,毫无芥蒂地自嘲笑道,“我一个小小皇子,还能管得了他堂堂三品大员的升迁?” “病急乱投医。” “也是,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跟长安都隔绝了,大概朝中的大臣们都已经忽略了这位樟州刺史吧。” 叶诤想想也觉得这位杨刺史挺惨的,十几年前满怀希望、踌躇满志地自长安下江南,一腔为国的抱负却硬是陷在江南十几年不得离开,未来更是没有离开的希望。 故土难离,江南风景再好,也不如长安一碗面。 楚稷疑惑看向他:“听起来,你对这位杨刺史的印象还不错?” 叶诤笑笑:“是个好人。” “却不是好官。”楚稷嗤了一声。 叶诤没反驳他,转而道:“这个香气有些特别?” “嗯,北地的夜合香,调和龙脑香而成。” “北地?”叶诤哦了一声,“难道是忍冬回来了?” “嗯。” “我很好奇你派忍冬去北地做什么,依他的性子,跑到那么荒凉贫瘠的北地能被活活憋死。” “憋不死,正好磨磨性子。” “忍冬可怜哦。”叶诤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提及另一件事,“木言已经打听到九江村所在了,位于樟州城城北外的华方山里。” 楚稷听了,丢开棋子,从听松楼三层的窗户,远远眺望——飞出玉山,越过樟州,直至北方,那里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群,层峦叠嶂,雄壮奇骏。 远看很美,像是老天挥毫抹墨而成的险峰。 但是近看,就知道这样的山脉与地势,代表着道路不通,消息闭塞。 哪怕比邻繁华樟州城,近在咫尺的地方也永远不缺贫穷落后的地方。 果然,叶诤说道:“开始很多人都不知道九江村,后来找到一个快八十的老丈,才问出这个地方,听说九江村在华方山的最深处,因为地势险阻,村里人很少与外来往,他十多年前还能遇上九江村的村民出来采买,近几年却是连消息都没听到了,也不知道山里是不是出事了。” 说着,叶诤顿了顿: “阿稷,你说,这个大山里的九江村,能有什么秘密?” “去看了就知道。”楚稷随之起身,“走吧。” 叶诤反而愣住了:“去哪儿?” “九江村。” 说罢,楚稷已经往外走去。 叶诤急急忙忙跟上他。 “现在就去?”他跑到楚稷面前挡住他,“会不会打草惊蛇?现在我们只知道一个九江村和它的位置,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留在樟州调查出更多关于九江村的疑点……” “打草惊蛇?从我们来到樟州,蛇便已经惊醒了。” 楚稷不紧不慢而道,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 叶诤眉头紧锁,抉择不定。 “乱刀斩乱麻。” 楚稷总是能一针见血。 这句话也让叶诤作了最后决定: “好!去九江村!” “叫上姜羲。” 第117章 入山 一个时辰后,一辆朴素的青蓬马车停在了姜羲的院子前。 姜羲知道这马车是为了掩人耳目,病恹恹地爬上了马车,随意跟叶诤楚稷见过礼后,找了个角落窝好。计星则落在后面,跟另外两个侍卫一起骑马。 “你病了?”叶诤迟疑地扫视姜羲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脸色,“要不然,今天你就不必跟我们去了。” 姜羲摆摆手:“多谢四皇子关心,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万一待会儿遇到危险的话……” 楚稷倏地出声:“不会有危险的。” 姜羲若有若无地扫了楚稷一眼。 叶诤直接把疑惑问出口:“我们还没去呢,怎么就轻易笃定了?万事不好说。” 楚稷懒得解释,一副信就信,不信就算的态度。 叶诤当然信,他也就是随便说说。 事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虽然阿稷整日懒散没什么精神,但真论聪慧,比他高出不知道多少。 “好,听你的。”叶诤作出了明智选择。 去的路上,叶诤言简意赅地跟姜羲说了一下调查出来的九江村内容。 他手下的人做事很细致,从县志书籍到街巷传闻,有关九江村的所有内容,不论真假,全部收集整理好摆在叶诤桌案上。 叶诤从中挑了一些他觉得比较靠谱的传闻,讲给姜羲听。 顺便也想听听姜羲的意见,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头绪。 姜羲强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遍,也如叶诤一样,没发现任何端倪。 “看来只有亲自去了九江村,才有可能揭开其中的秘密了。”叶诤惋惜道。 姜羲劝他:“如果这九江村真的藏着什么东西,那幕后的人必然不会让真正的传闻流出来,打听不到也是应该的。” “只能这样想了。” 二人正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下来。 车夫的声音隔着厚厚帘子传进来: “到了。” 叶诤应了一声,便让姜羲先下马车。 姜羲有些吃力地从马车上跳下,却看见外面是一片荒凉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面前一座破落的教观。 “这里是九江村?”姜羲生出怀疑。 随后下了马车的叶诤笑了:“怎么会。我担心这一路过来有人追踪,特意使的障眼法而已。” 姜羲哦了一声表示明白。 “那我们现在这座教观歇歇脚吧,等会儿会有另外一辆马车过来接我们。” 叶诤说完,率先进了教观。 他那个沉默寡言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侍卫木言紧随其后,楚稷带着那位叫苍术的侍卫也进去了,姜羲环顾了一下四周,准备也带着计星跟进去。 走到教观门口时,计星的脚步却硬生生停住了。 “怎么了?”姜羲困惑回头。 计星放慢呼吸,厌恶地往头顶那个磨损得已经看不清楚原来字样的教观匾额瞪了一眼,忽的提气脚尖一点,纵身跃起老高,一把从匾额后——扯出一条颜色苍翠的毒蛇来! “怎么会有蛇?” 计星摇摇头表示不知,把蛇盘成一团抓在手里,随手丢了出去。 姜羲没想到计星还会有这样一面,竟然轻而易举地将那条毒蛇放生了。 姜羲嘴角舒展开笑意,也带着计星踏入这教观。 许是这教观位于深山,来往信徒不多,再加上这座教观原本就破破烂烂的,便在某一日被观主遗弃了,经历了日晒风吹,没有修缮维护的教观逐渐在这偏僻的深山中腐朽无人知。 偶尔成为一些过路人的驻足之地,所以教观里面还有过去生火睡觉的痕迹。 姜羲进去是,叶诤楚稷的两个侍卫已经先将教观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了一遍,确保没有危险,才抱出一堆东西开始布置。 尤其是楚稷那个叫苍术的侍卫,看着不声不吭,手脚竟意外的麻利,也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那么多东西,短短时间就把脏乱的教观一角收拾得干净整洁。 姜羲甚至看到他在一个小巧玲珑的香炉丢下一颗的香丸。 叶诤与楚稷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在叶诤在教观内来回踱步的时候,楚稷已经找好舒服的位置,惬意靠着喝茶了。 姜羲在心里啧啧两声后,抬头看见高大的陌生神像。 姜羲小声问计星: “这就是那个什么长生教供奉的神?” “嗯,他们说那是苍天的化身。” 姜羲的嘴角悄无声息地耷拉一下。 她来到大云后发现,这个世界百姓普遍信奉长生教。 包括原身姜元娘被送去的那个教观,也是长生教的女观。 就连这荒不见人烟的深山也修有长生教的教观,足以见得长生教在大云是怎样的遍地开花。 听说长生教修的是长生功,练的是长生教,信奉乐善好施,在百姓中多有名望。乃至于许多贫困人家,都以家中孩子能被选中进入长生教成为弟子为荣。 姜羲也是偶然之下,听阿福提过几句,对其不甚了解。 “你也信苍天吗?”姜羲问他。 计星摇头,双眸诚挚不似撒谎。 “那你信什么?” “你。” 姜羲愕然无言。 “信你。”计星生怕她没听见,认真重复了一遍,漆黑眼眸写满了虔诚,唯一倒映的便是姜羲的身影。 就连姜羲也怀疑不了,只能相信她就是计星唯一的信仰。 只是此事让姜羲太意外了,她不得不开始深思起计星的来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少年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就展现出不同寻常的一面,主动跟随她不说,还奉上了绝对的忠心与赤诚。 是恩情吗?不至于。 是缘分吗?不可能。 那是——为什么? “姜九。”叶诤亲切的声音把姜羲拉回了这个现实的破落教观。 姜羲只得朝叶诤走去。 叶诤在楚稷旁坐下,虽不如喝茶的楚稷般悠闲自得,但神情看上去也是十分的愉悦,不禁让姜羲生出一种其实他们是来踏春的错觉。 “四皇子。”姜羲颔首,也在叶诤另一侧落座。 “马车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到。”叶诤说了,又主动向姜羲表达友善,“此行真是麻烦你了,拖着还在病中的身体,还要跟我们跑这样一趟。” “应该的。”姜羲唇边笑容的弧度,唯能用恰到好处来形容。 “毕竟此行隐藏着不知道多少危险,胆敢对监察御史下手的,必然是恶贯满盈的暴徒。”叶诤一脸忧心忡忡。 姜羲却毫不担心:“对我来说,与其被动承受危险,不如主动寻求真相。” “哦?你这话倒是与阿稷说得并无二致。”叶诤挑眉讶异。 这两人的想法,倒是出奇的相似。 姜羲不由得看了楚稷一眼。 恰好,楚稷也抬起了清冷的眉眼,那是再寒峭的霜雪也掩盖不了的春晓之色。 二人的视线不期然撞上。 姜羲暗自揣度。 楚稷平静无波。 虽然两人又飞快挪开了视线,但是刹那间的各怀心思,这二人彼此心里都是通通透透的。 正如楚稷嗅出了姜羲身上似曾相识的气息,姜羲也从楚稷身上感受到了不一般的熟悉。 心思诡谲翻转间,到头来是怎样的盘算跟结论,恐怕都只有姜羲楚稷本人才知道了。 叶诤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两人之间转瞬即逝的交锋。 他闲来无聊,拆了一包糕点来吃,顺便分享给姜羲,连计星也递了一块。 计星在姜羲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接下了那块定胜糕,攥在手里没肯吃。 这会儿姜羲没强迫他了,拉着叶诤说起长安的风土人情,仿佛只是很普通地对帝京长安生出了好奇之心的江南少年。 叶诤乐于给姜羲普及长安之事,便给她讲曲江池,讲状元宴,讲国子监。 他甚至主动向姜羲提议,去长安国子监读书,以她玉山学子的身份,加上他四皇子的推荐,进入长安国子监应该并不难。 姜羲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她连江南之地都不打算久留,未来很可能启程去往北疆,又怎么会去长安呢。 不过跟叶诤闲聊还是很打发时间的。 只感觉一晃眼的时间,一辆灰色马车停在了教观门口,车夫捧了几件衣物走来,恭谨地麻烦几位贵人换上。 “还要换衣?”这是姜羲也没有预料到的。 “我们的衣服出现在一个贫穷小山村太扎眼了,需要乔装打扮一番。”叶诤解释间,已经快速脱去外衫,拿了其中一件并不避讳地开始更衣。 看他神态自若的样子,大概是不会想到面前的姜羲是一名女子。 姜羲身体有些僵硬,她转向楚稷——以这位楚世子的挑剔,应该无法接受这么灰扑扑的衣裳吧。 现实给了姜羲一巴掌。 楚稷在苍术的服侍下,连抱怨都没有,就已经开始更衣了。 姜羲若是说不,反而显得奇怪了。 算了,换就换吧。 姜羲无奈垂下头,只能庆幸需要更换的是外衣,里衣是不用脱的,毕竟让一个皇子一个世子真去穿粗麻葛衣,他们那娇养出来的贵人皮肤未必能承受得了。 姜羲走到神像一侧,尽量在遮挡下换衣。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半身体挡不住。 贯来寡言的计星,却仿佛听到了她内心的窘迫,无声靠近,并背对着她。计星站的那个位置,刚好挡住了姜羲另一半的身体。 姜羲怔愣片刻,迅速抓住衣服两三下换上。 等她都整理好了,计星才开始跟着换衣。 姜羲的拘谨并没有惹来怀疑,叶诤只是用堂堂男儿笑了她两句。 姜羲也解释得有理有据:“我是穷人家孩子,自小便习惯了没有旁人服侍,衣服自己换,现在让别人靠近反而不自在了。” 她也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叶诤便当真以为这是她的个人习惯,没往深处想。 一行人,在换上了寻常的粗布衣服后,又特意打乱了头发,虽然难掩周身气度,却没有刚开始锦绣华衣那般显眼了。 乔装打扮一番后的姜羲等人踏上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好几个时辰,就在天色近暮时分,终于踏进了九江村的位置。 事实上,就空间距离来说,九江村距离樟州也就只有两三个时辰的车程。 但是,九江村位于陡峭起伏的华方山深处,要进去只能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峦。山路不是官道,速度提不起来,只能耗费大半天时间在路上。 “今晚估计要在华方山过夜了。”叶诤眉头紧皱。 “直接在九江村住一夜。”楚稷突然道。 叶诤想想,也说好。 姜羲从头到尾都不作声,跟着二人决定便是。 “前方就是九江村。”面相憨厚的车夫说。 层层渐染的黄昏天色下,山坳曲折之上隐约能见草屋瓦房,零星分布在寂静幽深的大山深处,有炊烟袅袅飘起,显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宁和。 但是与世无争,也代表着生产力的落后。 这就是九江村吗? 叶诤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会在这里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倒是姜羲与楚稷,神情平淡,像是一切已在预料中。 一行人走进九江村的范围,看到村头跑过几个光着脚丫的孩童,小脸儿脏兮兮的,好奇地偷摸打量他们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九江村,一如他们预料中的贫困。 一群小萝卜头不知何时挤挤嚷嚷凑做一堆,小声讨论坐着马车的来人身份。 要知道,他们整个九江村都没有一辆马车! 孩子们最是好奇心重,这份好奇心甚至超越了他们对陌生人的警惕。 终于,一群孩子争论出了结果,推出一个代表孩子。 那男孩儿咬着手指,畏畏缩缩地走到马车前,踮起脚试图往马车内看。 “小家伙,你们这是哪儿啊?”车夫长得憨厚,由他问话更容易与小孩子亲近。 那小孩儿果然放下三分戒心。 “我们这里是九江村!”男孩儿脆生生地回答。 车夫装出一副懊恼的样子:“糟糕,走错方向了。” “虎子!”远方传来一声呼唤,那小男孩儿立即回头,撒腿跑过去喊阿娘。 穿着葛布衣裙的妇人大步走过来,面上尽是沧桑几乎看不清年龄,但下意识护在孩子面前的举动,却在脸上增添了一抹母性的光辉。 “你们是什么人!” ------题外话------ 明天恢复两更不过会晚点,当然不至于像今天一样晚啦,大概下午的样子吧,后天再开始调整更新时间 第118章 九江村 叶诤此行,特意选了一个长得忠厚老实的车夫。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都没用马车里的他们出面,车夫用地道的江南口音拉近距离后,三言两语便让那警惕的妇人打消了怀疑,顺便让妇人相信了他们是来山里探亲的,不过去的不是九江村,而是附近的八合村。 妇人对车夫的的解释深信不疑。 九江村和八合村同样坐落在这片华方山中,从樟州过来,前半段儿的路都是一致的,只是中间有一个颇为复杂的岔路口,许多不熟悉路径的都会在那里走错,这一行人并不是第一次。 车夫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那个张嫂子你看啊,天色都这么晚了,我们临时转道去八合村也来不及了,不如就在你们村子借宿一晚如何?” 妇人犹豫不决。 车夫直接亮出铜钱,妇人迅速转变态度,高高兴兴地邀请马车进村。 车夫千恩万谢,悄悄塞了十几枚铜钱给妇人,等妇人乐得眉开眼笑,他才转身去马车旁,将几人迎了下来。 三人的伪装都还不错,妇人随意扫了几眼后,便没有再做停留,而是热情邀请一行人进村。 叶诤表现得很冷淡,楚稷跟姜羲落在后面不说话。 车夫向那位妇人解释,说他们是三兄弟,来八合村探望父辈的一位叔伯,原本在樟州城里做点小买卖。 叶诤跟着点点头,适时表现出一点倨傲。 妇人当面笑脸盈盈,转过头去便不屑地哼了一声,对这几个穿着寒酸还要装腔作势的小商人并不上心。 妇人理所当然给叶诤楚稷姜羲下了定义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说三人说今晚可以借宿在他们家。 “多谢。” 叶诤说完,跟在妇人身后进了村,姜羲晚了几步,也抬脚跟上。 只是身后突然咻地一声—— 计星眉目瞬间凌厉,身手便要去格挡……却被速度更快的苍术给拦住,肩膀被死死压住没能动弹,眼睁睁看着破空飞来的小石头砸在姜羲背上。 计星当即怒视向苍术! “啊!”姜羲惊呼一声,转头却看到草丛里冒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沾满污泥的小脸除了麻木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小小年纪,双眸却仿佛一潭死水。偏偏这样一个寂静得跟黑影似的小男孩,竟然突兀地用小石头砸了姜羲?! 别说姜羲,连妇人都有点摸不清头脑。 “小哑巴!这是我们村子的客人!你在做什么呢!”妇人冲着草丛里的小男孩怒喝。 那矮小男孩闷不吭声,果真是个小哑巴。 姜羲伸手碰了碰背后,虽然小石头棱角分明,猛然砸中还有点疼,但她也不是豆腐做的,疼痛瞬间过去后,也无大碍。 她用眼神安抚了蠢蠢欲动的计星。 那妇人已经在给姜羲道歉了: “实在是对不住啊,那小哑巴是我们村子的一个瘸子老头家的,那老头早年没了儿子儿媳,就留下一个小孙子跟他相依为命,谁知道前段时间他也一场大病去了,唯独剩下这么一个孩子,被我们东一家西一家一口口饭喂着。不过这孩子自从阿翁去了后,性情大变,整天脏兮兮地到处乱跑不说,话也不肯说了……” 妇人连连唉声叹气,惋惜小哑巴身世可怜,又不满小哑巴是个白眼狼怠慢客人。 姜羲摆手说没什么。 等她再回头去看小男孩时,那草丛里却没了人影。 耽搁了片刻,进到妇人家里安顿好时,天色已经彻底一片昏暗,繁星遍洒天空,在遥远的天幕之上绽放着清冷光辉。 妇人叫了婆婆出来迎接客人,二人不知道偷偷摸摸说了些什么,指着铜钱乐得不行,接下来对叶诤等人更热情了。 不过,这一家除了妇人跟她的婆婆,她的小儿子,这一家三口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了。 车夫在叶诤授意后,与妇人在院子里收拾闲聊时,随口问了几句。 妇人一愣,叹道:“还不是生计艰难,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也是没办法,正好村长说有一个不错的活计,就跟着去了。虽然去了好几个月也没见着回来,但时不时会托人捎点东西回来,我们娘仨能活下来,也就行了。” 车夫很快把消息报告到叶诤面前。 “如何?”楚稷问。 叶诤摇头:“没什么异常。不过,这妇人的态度不是很奇怪吗?家中连一个成年男丁都没有,就敢迎陌生人进屋,也不怕我们是图谋不轨的歹人?” 姜羲正好从屋外迈步进来,听到叶诤的这句话,便接着道: “不是奇怪,而是身不由己。我刚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这位张嫂子家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大概是穷得没办法,哪怕担心我们是歹人,也要为了银钱冒险一下。” 叶诤听得怔怔的。 他虽在宫中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皇子,宫人们再怎么冷淡,也不敢在吃食上苛刻怠慢他。 叶诤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人把生命跟区区几枚铜钱放到一起去等同比较。 “好在我们并无歹意,今天早早收拾睡了,明天在村子里打听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回樟州吧。”叶诤只能这般庆幸。 他们都没有夜探九江村的意思。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贫穷的小山村,所有人都用不起昂贵的油灯与蜡烛,等到夜幕降临,整个山村都陷入了睡梦。 所以就算他们夜探九江村,也没有意义。 于是,九江村的一夜,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姜羲和衣而眠,整晚都没有睡沉。 于是,天刚蒙蒙亮,她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便翻身起来了。 “小郎君这么早就起来了?” 姜羲到底才十三,一番乔装后,面相显得更加稚嫩,就像是跟着兄长出门长见识的小少年。 故而这家的阿婆跟姜羲说话时,总带上几分长辈对晚辈的亲昵。 “阿婆也起得早呢。”姜羲上前帮阿婆扶着箩筐。 瘦小佝偻、头发花白的阿婆,却背着足有她半人高的箩筐,这场景看着颇让人心酸。 但阿婆显然是习惯了,招呼姜羲去厨房吃饭,便步履蹒跚地背着箩筐出了院子。 昨天遇见的那位张嫂子也起来了,麻利地在厨房忙活,见姜羲过来,干净招呼她坐下,给她熬了一碗糊糊。 乱七八糟的野菜跟一小把米煮在一块儿,混合出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浓稠颜色。 姜羲看得毫无食欲,开始后悔为什么她要这么早起来。 张嫂子继续去忙碌了,而她家的小儿子却口水滴答地站在姜羲身旁,眼巴巴地望着她那一碗糊糊。 对于姜羲来说难以下咽的糊糊,对于这小孩儿来说,却是年节才能享受到的美味。 姜羲皱眉,这九江村怎么会贫困至此?与繁华热闹的樟州才多远的距离,却由重重叠叠的山脉隔绝出两个世界! 姜羲来了大云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落后时代,许多人连饭都吃不起的残酷现实。 “想吃吗?” 小男孩儿用力点头,眼睛都在发光! 姜羲便把糊糊往他面前一推:“那就吃吧。” 小男孩儿如饿虎扑食,扒着缺了边的陶碗就用力吞咽起来。 张嫂子转回来看见这一幕,惊慌地上来抢夺:“这……这怎么让虎子吃上了?” 她的双手在儿子附近徘徊,看儿子吃得高兴,怎么也狠不下心把被儿子抱在怀里的碗给抢走。 一时之间,又是心疼,又是尴尬。 “没关系,我还没饿呢,让虎子吃吧。”姜羲笑眯眯地帮她解围。 张嫂子松了口气,一巴掌打在虎子头上,其实根本没用多大的力气。 “这孩子。”口吻宠溺又开心。 姜羲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又重新溜达到院子里。 计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目光触及姜羲身上,陡然一松。 他昨晚守在姜羲身边整夜未睡,直到刚刚才小眯了片刻,睁眼时却发现姜羲不见时,心里别提多慌。 好在姜羲哪儿也没去,就在院子里—— 啪。 一块石头砸在姜羲脚边。 计星登时杀气腾腾地看向某个方向,围墙上趴着一个小孩儿,仍然是脏兮兮的小脸,与麻木不见波动的双眼。 这样稚嫩的脸,与奇特的眼神组合在一起,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不论是姜羲还是计星,都认出了是昨天的小哑巴。 昨天计星就对没能教训这孩子而被楚稷侍卫苍术拦下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这小哑巴主动送上门来,计星岂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他身影一闪,迅雷如风,眨眼间就到了小哑巴身边——把他从围墙上提溜下来,轻松提着后领的样子,像是提着一个小鸡仔。 小哑巴拼命在计星手下扑腾,就这样也没有吭声,眼看憋得都喘不过气了。 姜羲赶紧冲上去从计星手下抢走小哑巴。 “我们是来调查的,要低调!你怎么能对外显露身手呢?”姜羲没好气地呵斥计星,昨天阻止他也是这个道理。 所幸这个院子没有第四个人看到这一幕。 计星先是一愣,这才逐渐领会姜羲话中之意。 原来是这样…… 昨天那人拦他也是因为这个…… 他竟然没有发现! 第119章 小哑巴 刹那间,计星浑身的精力都被抽空了,头上的发丝无趣地耷拉着,看上去无精打采极了。 他没能帮上忙不说,还给九郎惹了麻烦……他怎么就这么蠢呢? 姜羲刚把小哑巴放到地上,转头就看见计星蔫巴巴地低着头,隐隐还有些委屈。 她不禁笑了,出言安抚他:“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只是一句话,但姜羲却感觉计星瞬间精神抖擞起来。 姜羲笑着摇摇头,这才颔首看向小哑巴。 考虑到这个孩子凄惨的身世,姜羲并无疾言厉色,反而温和问他: “你为什么要用石头砸我呢?” 小哑巴高高抬起头,踮脚与姜羲平视。 “死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原以为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姜羲,突然听到小哑巴开口了……等等!不是小哑巴吗?为什么开口说话了? 姜羲忽然想起,小哑巴之所以是小哑巴,不是因为他天生哑巴,而是相依为命的亲人阿翁骤然离世,一时接受不了打击所以不肯开口说话而已。 姜羲顾不上为什么小哑巴偏偏对她说了话,压低身子,再一次问道: “死了是什么意思?” 小哑巴突然又紧闭住嘴巴,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姜羲思忖片刻,从袖子里摸出几颗姜记糖果铺的糖。 她与盛明阳、苏策合伙开的姜记糖果铺前段时间在樟州街头悄然开始营业,色彩缤纷、造型各异的漂亮糖果迅速攻占了樟州城的零食市场。姜羲偶尔走在街上都能听见调皮小娃娃要阿爹阿娘买姜记糖果的哭闹声,由此可见横空出世的姜记糖果铺对小孩子们拥有怎样的吸引力。 不只是小孩子,连年轻少女们也爱上了姜记糖果甜滋滋的味道,就连那些高高在上、菜谱都是私家流传的世家大族,也遣来下人从姜记糖果铺买去白花花的日常用糖取代了原本的劣质糖。 一时之间,姜记糖果铺在樟州风头无二,疯狂吸纳了无数的钱财。光是一天的利润,便让见过大世面的盛明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谁也没想到,小小糖果会有这么大的吸金能力。 而在樟州城里都无往不胜的姜记糖果,姜羲自认,对面前的小哑巴绝对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果不其然。 在姜羲摸出几颗花花绿绿的漂亮糖果时,小哑巴的眼神便怎么也挪不开了。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想要吃吗?” 在姜羲的眼神下,小哑巴到底遵从了内心本能,老实地点点头。 姜羲微笑,想吃就好。 她把几颗糖果塞到小哑巴手里,看他笨拙地不会拆开包装,还亲自把糖果打开送进他嘴里。 小哑巴黑黝黝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属于孩童的单纯快乐。 “那你能告诉我,死了是什么意思吗?如果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哥哥的话,那哥哥会给你吃不完的糖果,怎么样?” 姜羲循循善诱的样子,像个大灰狼。 没听过大灰狼与小红帽故事的小哑巴,当然没那么多警惕,他只是凭借直觉认为面前的哥哥可以信任,便下意识想要开口说话。 吱呀。 小哑巴神色骤变,灵活得像尾鱼儿,轻而易举从姜羲手中挣脱,两三下爬上围墙,身影很快消失。 姜羲看着眨眼便消失的小哑巴,无语地回头向打开的房间门看去。 叶诤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笑盈盈地跟姜羲打招呼,问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姜羲没回话,只是遗憾地垂下肩膀。 “怎么了?”走到姜羲身边的叶诤发现一丝不对劲。 姜羲也没隐瞒,把小哑巴的事情说了。 “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古怪,仿佛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又好像在忌惮什么。” 姜羲神情沉沉肃然,不觉抬目,越过院子低矮的围墙向外眺望。 “很显然,这个村子里隐藏着什么。” 看似平静的山村,却牵扯了御史被杀案,这其中恐怕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暗流汹涌。 那一张张平和质朴的脸后面,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叶诤眉头紧皱:“好,我让人去打听一下这个小哑巴,包括他阿翁的死因,我也会让人确认的。” 姜羲对叶诤的决定表示赞同。 如果说小哑巴身上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他才去世不久、并导致他性情大变的阿翁,应该就是最可疑的地方了。 “接下俩,我们……”叶诤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婆,突然推开半掩的院门走进来。 “阿秀在吗?”那阿婆抬头,看见姜羲跟叶诤并肩而立,疑惑道,“你们是谁呀?怎么在阿秀家里?” “王大娘!”张嫂子急急忙忙从里屋跑出来,有些尴尬地解释,“这几位是在我们家借宿的客人。” “借宿?” 张嫂子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是他们在山道上走错路了,我想着天色太晚,就把他们收留下来住了一碗……” 却只字不提姜羲等人是给了报酬的事实。 姜羲和叶诤大概明白她的那点小心思,没有戳破,自然地跟这位和蔼的阿婆点头。 张嫂子着实松了口气,迅速扯开话题:“您是来找阿娘的吧?她一大早就出去割草了,不在家里呢。” “是吗?那我下午再来。” 阿婆又转身离开了。 张嫂子局促地走到姜羲叶诤面前:“那个……二位,如果有人问你们,你们可不可以别说我们收了钱?” “好。”叶诤一口应下,“你们孤儿寡母,被人知道了的确不好。” 张嫂子连声道谢。 姜羲见张嫂子脸上感激不似伪装,便适时问她:“对了张嫂子,我们昨天遇到的那个小哑巴,是住在隔壁吗?” “你怎么知道?” “他刚刚趴在院墙上。” “这孩子!”张嫂子无奈极了,介于有愧于姜羲他们,便忍不住多说了一些关于小哑巴的事情,“没错,他原本跟他阿翁就住在我们隔壁的。其实,小哑巴之所以不肯说话,就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他阿翁没了,我们这些邻居担心把他留在那间屋子里面不吉利,偏偏这个孩子死活不肯从屋子里出来,整天窝在家里,身上都脏兮兮的……” 姜羲眼神微动:“你是说,小哑巴的阿翁去世的时候,小哑巴也在旁边?” 姜羲的思绪很快活跃起来。 能让一个幼小的孩子受到重大刺激的,不仅仅是至亲之人离世的画面!恐怕这个画面还非常的……凄惨! 姜羲在张嫂子点头肯定后,装出一副寻常好奇的模样:“我能问一下,小哑巴的阿翁是怎么没了的吗?” 张嫂子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考虑到这二位是留宿的客人,刚刚又在王大娘面前帮她隐瞒了事情,张嫂子一咬牙,到底把这件村里丑事说了出来—— “其实小哑巴的阿翁,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什么?”姜羲面上吃惊,心中却暗沉下,果然与她猜测的一样。 张嫂子叹气道:“小哑巴的阿翁平时挺和善的一个人,也不知怎的,跟村里的宋二起了冲突,两人争吵得很厉害。到了晚上,那宋二怀恨在心,就揣了刀,摸进小哑巴家里把他阿翁给捅死了” 张嫂子似乎回忆起那个血腥的画面,身体因恐惧不由得轻轻战栗。 “捅了足足十几刀哦,我们去的时候,小哑巴就坐在他阿翁旁边话也不说,我们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王大娘说,他可能是惊魂儿了。可惜我们村子穷,也没钱请长生教的真人来做法事,只能让小哑巴这个样子下去。” 姜羲一脸的义愤填膺:“那个宋二呢,他杀了人就应该送去官府才对!” “宋二也一头跌在河里淹死了,就在杀了小哑巴阿翁的当天晚上。” 九江村既然名中有江,村落旁边也是真的有江。 姜羲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里应该是楠江的支流,从山上弯弯曲曲顺流而下,最后汇入楠江的涛涛水浪之中。 九江村附近的这段江水还不浅,可以称得上是河了,那个宋二杀人后慌不择路地一头跌进去淹死,也能够理解。 但是,姜羲就是会莫名想起被淹死的赵常书,和他那所谓上吊自尽的阿娘。 一切都太巧了。 这么多的巧合不可能是意外! 姜羲和叶诤若有若无地交换了眼神,都知道不好再继续打听下去了,问多了必定会引起张嫂子的怀疑,便就此打住,转而扯到其他话题上去了。 等张嫂子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二人。 姜羲往屋内望了一眼:“楚世子还未起来?” 叶诤却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阿稷自小身体不好,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姜羲望了望天,距离日上三竿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那我们去隔壁见见小哑巴,他绝对是知道点什么的。”姜羲提议。 叶诤自然应好。 小哑巴家就住在隔壁,但姜羲叶诤总不能跟他似的翻墙过去吧。 姜羲打发计星不要跟上来免得扎眼,与叶诤二人走出了张嫂子家。 这个平凡的小山村,也在晨曦之下,向姜羲与叶诤第一次展露了全貌。 第120章 怪异 一如他们昨天观察的—— 九江村依山而建,房屋起起落落有高有矮。 张嫂子家在近山腰的位置,与她家并立的还有另外两户人家,一家便是小哑巴家里,木门摇摇欲坠,关也关不上,敞开的院子透着莫名阴森。小哑巴家旁还有一户人家,那家门扉紧闭,清晨正是农家开始忙碌时却不见有人走动,清冷得像是没人住。 ……好像是真的没人住,门口的台阶都长青苔了。 虽说这户人家与小哑巴家除了邻居外并无关联,但姜羲仍然留了个心眼。 姜羲观察周围的时候,叶诤已经走到小哑巴家门前,伸手敲了敲。 “有人……呃!” 叶诤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门倒了下来,砸了一地灰尘。 姜羲瞬间转头向他看去。 堂堂四皇子叶诤竟然在姜羲的眼神下手足无措地摆手:“不是我干的!” 姜羲忍住笑意,走到叶诤旁边。 虽然知道小哑巴家里没有旁人,但他们依然没有不请自入。 “有人在吗?”姜羲往里探了探脑袋。 空荡荡的院子,说不出的幽冷阴森。 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寻常小孩儿,就算没有问题也要被逼出问题来。 姜羲叹了口气,再度朝着院子里询问一声,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小哑巴难道不在? 还是说躲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 “我们去村子里别的地方转转,待会儿再过来吧。” “好。” 姜羲与叶诤二人,便在就在这个寻常的小山村里转悠起来。 遇到有人询问他们身份的,姜羲便站出来解释,说是昨夜天色太晚投宿在张嫂子家的,兄长体弱还未晨起,只好多待会儿再走。现下正好无聊,便在村子里逛逛看看风景。 姜羲编故事编得顺溜极了,惹得叶诤连连看了她几眼。 而被这番话应付的那位大娘也没有怀疑,因为她们刚从王大娘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情。 农家忙碌,简单问过两句后,便无人再将注意力放在姜羲叶诤身上,任由他们在村子里行走。 姜羲与叶诤,便以信步闲庭的速度,从村头走到村尾。 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在他们眼中,这里就是一个寻常的小山村。 “如果不是张嫂子,我真的很难想象这个村子才出了那么大的事。”叶诤眼神复杂地在附近梭巡。 安静,宁和。 在群山包围、水带绕过的九江村里,似乎角角落落都印刻着如此气息。山间地气升腾而成的薄岚,在温煦晨曦下映出一片流金溢彩,宛若薄纱披带在九江村这位婉约含蓄的美人身上。 光论风景,这九江村可称一绝。 谁能想象,这片宁静祥和的风景之下,曾发现过那般骇人听闻的杀人案呢? “没什么发现,看来只能找那个小哑巴问个清楚了。”叶诤很是遗憾。 姜羲却似乎发现了什么:“等等。” 叶诤跟着姜羲顿住脚步。 “怎么了?”叶诤一颗心跟着姜羲紧绷的神态提起。 姜羲郑重其事地问:“走了一路,你有没有在这个村子里看到任何一个成年男丁?” 叶诤摇头:“没看见。难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们从村头走到村尾,看遍了整个九江村,可一路上遇到的不是小孩儿,便是大娘阿婆,可曾看见过一个成年男丁?” 事若反常必有妖。 叶诤猜测:“会不会跟张嫂子家一样,丈夫为了生计去樟州城找活干了?” “一部分还有可能,但像现在这样,全村都是老弱妇孺,那就太奇怪了。” 叶诤也不得不承认姜羲的推断很有道理。 她还发现了连他也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走,再去小哑巴家里看看。”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的姜羲,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叶诤抬手碰碰鼻梁,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虽说来之前,他就与姜羲商量过,要放下对皇子的尊敬,将他当成普通兄长一样举止自然,这样才不会被发现。 但是来了之后,姜羲当真摆出这样态度,叶诤反而觉得怪异。 大概是因为,姜羲接受得太顺畅,连一点心里阻碍都没有吧。 说话没见客气点不说,就连走路也要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估计在做出这样行为之前,她连想都没想。 皇家尊严,对这位姜九郎来说就是这么的不值一提? 叶诤没有动怒,他只是好奇。 不论怎么看,姜九郎都不应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才对。 思索间,叶诤落了姜羲半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小哑巴家附近。 未曾料到,碰见在不久刚在张嫂子家里见过的那位和蔼阿婆。 这阿婆也认出了二人,笑眯眯地跟他们打招呼。 姜羲轻车熟路地上去套话,三言两语就把这位和善阿婆哄得眉开眼笑。 紧接着,姜羲再自然不过地问起了九江村的状况—— 为什么偌大村子,只见老弱妇孺,不见任何男丁呢? 阿婆也没多想,跟着解释起了九江村之所以不见男丁,说是因为九江村太穷,大家家里的男人大多为了赚钱养家,跟着村长一起去干活了。 干活?干什么活? 姜羲把疑问问出来后,阿婆表示她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说她的儿子每个月都能捎上好几十文钱回来的幸福,脸上洋溢的骄傲自豪都快漫出来了。 姜羲顺带接了一句:“阿婆的儿子也跟张嫂子家里一样去了好几个月也没见回来吗?” “对啊。”阿婆应得理所当然,没觉丝毫不妥。 姜羲很想问,难道阿婆就不担心儿子在外面出了什么问题? 可转念看到九江村的环境——在深山美景的遮掩下,是被贫穷肆虐的九江村。 在这里,面朝黄土一辈子也赚不了多少钱,姜羲忽然明白为什么像王阿婆一样的九江村人会对家人几个月不曾归来无动于衷了。 在尝过被贫穷折磨的滋味后,其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整个村子的男人都在外面吗?在哪里干活呢?樟州城吗?”姜羲还扯起之前编造的小商人身份,说,“正好我们家在樟州做了点小买卖,阿婆可以让儿子到我们那儿去干活,说不准过段时间就能带着阿婆搬进樟州城了?” 王阿婆坚定摆手:“我儿现在做得挺好,不用去樟州。” 她拒绝得干净利落。 姜羲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小哑巴怎么在这儿?”阿婆突然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 杂草后面果然蹲着姜羲叶诤遍寻不得的小哑巴。 他什么时候跑到这个地方的? 姜羲正欲上前,小哑巴就抓着小石头啪地趴在她的脚尖前。 姜羲低头一看,又是一颗石头砸在面前。 “小哑巴!”阿婆没什么威严地呵斥,“你怎么能随便对待我们村子的客人呢?” 小哑巴像是没听见,接连几颗小石头砸向姜羲。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所有石头都没有砸到姜羲,都是落在她身前附近。 “这孩子。”王阿婆气得跺脚。 姜羲拽住气急败坏的阿婆,用眼神示意叶诤过去抓住小哑巴。 结果没等叶诤走近,小哑巴往草丛里一缩,又跑了。 “看来他不大喜欢我。”叶诤无奈回头。 姜羲跟着笑了两声,用眼角余光去瞟阿婆:“听张嫂子说,小哑巴以前也是个乖巧的孩子,结果不幸目睹了阿翁去世的场面,才性情大变的对吗?” “她怎么把这些话也跟你们说?”王阿婆抱怨着,却还是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她说的倒是真的,小哑巴那阿翁也是,跟宋二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因为一点小事吵嘴。” “阿婆知道他们怎么吵起来的吗?” “我当然知道了,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的,谁知道他们最后会撑那个样子?他们两人啊,说的无非是宋家的事情。” “宋家吗?” “对啊,就是宋二的大哥大嫂一家,就住在小哑巴家的旁边,他们啊,前段时间举家搬走了。” 姜羲恍然想起,哦,就是她看到台阶长青苔的那家,原来真的没人住啊。 “宋大家又为什么要搬走呢?” “这件事说来还跟一个人有关,那个人是一年前来到我们九江村的,好像是在山上采药的时候摔断了腿。那人不是华方山的人,为了方便,就落足在我们九江村休养,当时住的就是宋大家里。” 姜羲静静听着。 但叶诤却没有那么平静了,他呼吸悄然急促起来,全心神都在王阿婆提及的“一年前”三个字。 一年前!会是御史李长风吗? 据叶诤所知,御史李长风就是在一年多以前接受的皇命,启程离开长安来到江南! 对此,叶诤作出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这个所谓摔断腿的人,就是隐藏了身份的御史李长风? 很有可能! 如果这个九江村真的有什么秘密的话,找理由住下来再开始调查是最简单的方法,一为方便,二为信任。 叶诤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觉得他离真相那么近—— 御史李长风的死,还有他生前调查出来的一切,都渐渐浮出水面了! 第121章 王阿婆 (上一章末尾大段内容有修改,上午看了的需要重新刷新一下,内容才能衔接上哦) 在九江村里德高望重的王阿婆,与一知半解的张嫂子果然不一样,小哑巴阿翁与宋二的恩怨,她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阿婆继续说:“前段时间官府有人来了,说他们收留的那人是个逃犯,这下宋大家可惹了麻烦,宋大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被抓进牢里关了不少时日。前不久总算放出来,结果一家人立马从我们村子搬走了。” “逃犯?”姜羲微微蹙眉。 “是啊,这逃犯明明是小哑巴家阿翁带回来的,灾祸却落在了宋大家头上,宋二为兄长打抱不平,与小哑巴阿翁大吵了一顿,转头回去又气不过,摸了刀把小哑巴阿翁给杀了。” 阿婆拍着大腿,泪眼婆娑:“都是好几十年的邻居,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现在好好的两个家都毁了,小哑巴这可怜的孩子哎,我原本还想把那孩子带到家里来养,可那孩子倔强哦……” 相对于沉浸在悲恸情绪中的阿婆,姜羲就要冷静多了。 “对了阿婆,你们都叫那孩子小哑巴小哑巴的,他原本叫什么名字来着?”姜羲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什么?”阿婆表情一僵,“小哑巴就是小哑巴啊。” 姜羲装出不解的样子:“可他不是在阿翁去世前,很正常,也会说话吗?那应该有名字吧。” 阿婆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小哑巴的名字。 叶诤瞧出些端倪,主动出来给阿婆解围:“小九,别胡乱追问了,阿婆这么大年纪的人,记不住一个名字很正常。” “哦,是这样啊。”姜羲无辜地眨眨眼睛,闭嘴没有多言。 阿婆却尴尬极了,找了理由匆匆离开。 “你怀疑这个阿婆?”叶诤问姜羲,“看上去倒是慈眉善目的。” 姜羲瞥了一眼,出身皇家竟然还这么单纯:“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叶诤被姜羲精辟言语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看,如果这个阿婆当真有这般心善的话,怎么会连一个孩子的名字都记不住呢?”姜羲顿了顿,提及了另外一个令她疑惑的地方,“还有,你发现了吗,当我们与这位阿婆从村子里走过去的时候,村子里那些人的眼神?” “眼神?” “是畏惧,她们在畏惧这位阿婆。” …… 王阿婆走出老远,看姜羲叶诤的背影都消失了,脸上伪装出来的和善尽数褪去。 不笑的时候,这张沟壑纵横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阴狠。 “小贵。”她突然叫出从旁跑过的一个半大孩子。 那孩子缩缩脑袋,畏怯地走到王阿婆面前。 “好孩子。”王阿婆笑眯眯地伸手在小孩头上摸了两把,干枯如鸡爪的手背上满是树皮一样的皱纹,“你帮阿婆一个忙行吗?” 小孩不敢拒绝,点点头。 “去找几个伙伴,把小哑巴给阿婆抓过来。” 等小孩儿应声跑走后,王阿婆自言自语道: “这小哑巴,还真是个麻烦。” …… 姜羲与叶诤走了一路,说了一路。 将九江村的疑点都分析了一遍。 那个王阿婆有点可疑,她说的话自然不能尽信。姜羲想,不如再去问问张嫂子,这么大的事情,张嫂子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再跟王阿婆的话对比一番,差不多能知道有多少真多少假了。 可回到张嫂子家时,张嫂子不知道去哪儿忙碌了,姜羲没寻见她,院子里也空落落的。 “看来兄长还未起呢。”姜羲往屋里瞥了一眼。 叶诤揶揄道:“多亏了他一直不起,我们才有理由留得更久。” “说得也是。” 姜羲转过身,看到计星从院墙一跃而下,手里还提着小哑巴。 她想起出门时,随口给计星嘱咐的,让他避开旁人把小哑巴带过来,没想到这就成了。 看来小哑巴这小小孩童还真有些能耐,居然要计星亲自出马。 “没人注意到你吧。”姜羲快步迎了过去,看见小哑巴宛若柳暗花明又一村。 计星摇摇头,把小哑巴放到姜羲面前。 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叶诤换成了姜羲,这一次小哑巴没有扭头就跑了。 他蹲在姜羲面前,像颗圆滚滚的石头,全身灰扑扑的,小脸也冰冷地没有任何表情。 “她骗你。” 小哑巴突然出声了。 叶诤满脸惊奇地走过来:“这小家伙还真会说话呢?” 姜羲没理会他,而是朝小哑巴追问:“她是谁?” 小哑巴又不说话了。 姜羲已经逐渐摸清楚了小哑巴的一点套路,半是猜测半怀疑地询问:“是王阿婆吗?” 小哑巴总算点点头。 姜羲不由得沉思。 王阿婆的话本来就可信度不高,现在连小哑巴也说她是在骗人。 “那她的哪些话说得不对,你能告诉我吗?” 这一次,小哑巴竟然露出了茫然的眼神。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我不记得了。” 小哑巴再一次失望了。 他记得阿翁刚去世,村子里的人说他阿翁是害人害己,他啊啊说不出话,只能靠砸东西泄气反驳。他一心认定那些人说得不对,可他们说的到底哪里不对,问他他又答不上来。 回忆阿翁死去的场景,脑子里只有一片黑暗。 唯独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果然面前这个他唯一觉得能够信任的人,也会跟村子里其他人一样,觉得他是在撒谎吗。 “我相信你。” 小哑巴怔怔抬头。 姜羲也在他身前蹲下,抬手摸了摸那脏兮兮的头发。 小哑巴忽然紧紧抿住嘴巴,迅速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鸵鸟似的把自己的情绪全部藏了起来。 不能哭。 姜羲静静地看着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她不是在感情用事,而是根据她的所有推论判断,只有这个孩子所说的,最靠近真相。 很可能只有他知道真相。 “小哑巴怎么在这儿?”张嫂子不知什么时候背着背篓、提着镰刀从外面走回来了,她好奇面前的画面,顺便提到,“王大娘正叫孩子们找你呢小哑巴。” 小哑巴的眼里迅速生出惊恐,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一个劲儿往姜羲身后躲。 他绞痛的脑袋极快地闪过几个画面。 王大娘三个字,对他而言仿佛拥有莫大的恐怖威能。 姜羲不知道为什么小哑巴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她先护住了他,笑嘻嘻地跟张嫂子解释:“这孩子刚才又用石头砸我们,被王阿婆看见了,估计想要教训他呢。不过没关系,石头没砸到我,你看孩子都吓成这样了。” 张嫂子与小哑巴是多年邻居,可以说是看着孩子长大,见姜羲腿后缩起的一坨,心下不忍,也就放弃了告诉王大娘的想法。 “那小哑巴可真不能溜出去了,万一被王大娘看见了,那可就不好了!” 姜羲顺势问她:“为什么看张嫂子你们村子的人都很怕王阿婆似的?” 张嫂子想也不想:“因为王大娘说话很管用,跟村长一样管用。” 王阿婆在村子里的地位,等同于村长? 这就让姜羲意外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妇人,又是凭什么呢? 九江村的疑点,似乎越来越多了。 “对了张嫂子,刚刚我们在村子里遇上了王阿婆,她跟我们说了宋大一家的事情,你能再给我们说说吗?” “真是王大娘说的?” “当然,阿婆说宋大全家都搬走了,还说宋二杀了小哑巴的阿翁,就是为了给他的兄长报仇呢。” 张嫂子一听,王大娘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张嫂子心直口快,想也不想就说:“其实宋二给他兄长报仇这事儿挺不靠谱的,我们全村人都知道宋二跟宋大关系真不怎么样,我们三家住得近,我反而觉得小哑巴他阿翁跟宋大的关系更好。我估计啊,宋二就是想借着宋大的事儿,找小哑巴阿翁讹上一笔钱,结果小哑巴他阿翁不干,两人闹翻了,才出了后面这么多的事儿!” 姜羲适度表现出吃惊跟好奇之后,张嫂子讲得更欢快了,大概是难得找到人一表倾诉欲: “宋大一家离开前几天,我还看见宋二上门去跟哥哥嫂嫂吵架呢。大概宋二是嫌宋大收留那个逃犯也给他惹了麻烦,心里不痛快呢,还能不找宋大闹一闹好要点钱?宋大一家说不定就是为了躲他才走的,结果宋二跟我们说,他哥是因为埋怨小哑巴阿翁搬走的,啧啧……” 姜羲灵光一闪,快速抓住了关键。 “张嫂子,你是说,宋大一家搬走的事情,是宋二告诉你们的?” “对啊。” “难道你们没亲眼看见宋大一家搬走吗?” 张嫂子摇头说没看见,还说宋大是连夜搬走的,当然这话也是宋二说的。 姜羲仿佛看到了真相水落石出的希望。 她素来秉信大胆猜想,小心求证。 如果说,王阿婆的话不完全是谎言,而是将故事里的双方角色颠倒一下的话…… 第122章 不要说 “行了行了,整天问这么多干嘛,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好奇心。”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叶诤,在接到姜羲的眼神示意后,很默契地打断了似乎还要说什么的姜羲,摆出兄长的架子训斥她一番之后,又向张嫂子一个劲儿道歉: “我这个弟弟就是喜欢打听这些事儿,在樟州城的时候也是这样,谁家要是发生点事情,非要刨根问底不可。” 叶诤的歉意,以及对姜羲的呵斥,都让张嫂子打消了心头的那点疑虑。 她生怕两兄弟起了争执最后怪到她头上,出言劝道:“少年人嘛,总是好奇心旺盛的,我家那小子也是,连泥巴都想尝个味道出来呢。” “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叶诤的连声道歉,反而把张嫂子吓走了。 她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去了。 姜羲给了叶诤一个满意的眼神后,回身去看躲在她腿边的小孩儿。 “放心,张嫂子不会把你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的。” 等小哑巴没发抖了,姜羲才不慌不忙地迎上叶诤的目光:“怎么了?”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费力气去追查这件事了吧。” 姜羲没想到,叶诤没想通关节,竟然也陪着她演了这么久的戏。 连对她那些明显怠慢的言语举止也无动于衷,看来她还应该对这位四皇子改观了呢。 “很简单啊,因为这是这个村子里最近唯一发生的大事。” 叶诤皱眉不解。 姜羲徐徐而道:“如果九江村真的牵扯进了你们要调查的那个案子,那它近来发生的所有动静都可能跟跟幕后的人有关,能让幕后人动作的,会和他的秘密没有丝毫牵连吗?” 姜羲称其为,窥一斑而见全豹。 “她说得没错。” 楚稷也不知何时起的,看起来已经洗漱过了,慵懒悠闲地从屋内走出,那一身萧萧肃肃的疏朗洒脱,仿佛穿的不是粗布灰衣,而是锦绣华服,万千光华皆愿匍匐攀附为饰。 没有经过遮掩的容貌,像是湛湛晴空下耀眼不可逼视的寒峭雪山。 连封闭了内心的小哑巴,也忍不住在楚稷脸上多停留几眼,为那尘世不该有的容颜而震撼。 楚稷扫过院中,明明睡到现在才起来,却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突破点。” “抱歉。”叶诤不是不够聪明,想不到这一点,“是我太心急,总想着接下来可能时间不多,呆得越久就越危险,便一心只想快点寻出真相,却忽略了这些细节。好在有九郎跟阿稷你们提醒了我。” 叶诤真是越发令人刮目相看,不仅身上没有任何皇子该有的自矜傲慢,而且在发现他的疏忽后,他甚至能主动向姜羲楚稷承认有自己所疏漏。 姜羲的注意力很快落在叶诤说的“时间不够”上。 还真是如此。 她摸着下巴:“要不然……楚世子再装个病好了。” 楚稷淡漠的目光扫向她。 叶诤则真实到差点儿笑出声来。 姜羲浑然不惧,还自认提议不错:“世子姿容绝世,遮也遮不住,不如装病不出,顺便还能帮我们拖延离开的时间。” 叶诤憋着笑:“我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楚稷冷冷扫他一眼,甩袖转身。 “他生气了?” “没,他这是答应了。” 姜羲眉一挑,露出愉悦的笑容。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叶诤主动征询起姜羲的意见。 姜羲趁着周围没人,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推断。 所谓大胆猜想,小心求证—— “既然小哑巴说王阿婆是在撒谎,那么王阿婆的故事是不能全信了,可也不能完全不信。张嫂子也说了,宋二与哥哥宋大的关系并不好,反倒是小哑巴的阿翁跟宋大家里关系更好。所以,我干脆设想一下,把这个故事颠倒过来……” “宋二变成小哑巴阿翁,小哑巴阿翁变成宋二?” 姜羲点头:“我猜想,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小哑巴阿翁在山上捡了一个摔断腿的人,无力照顾病人,将他托付给宋大家……先不说这个人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逃犯,可以确认的是,宋大一家真的因此惹上了麻烦,而在这其中,宋二充当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 “怎么不光彩?” “比如说,告密之类的。”姜羲耸耸肩,继续自己的推断,“反正,宋二害了兄长一家,使得宋大一家都牵连进麻烦之中,之后宋大一家生死未卜,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小哑巴阿翁因此与宋二起了争执,说不定还掌握了宋二的什么证据,宋二狗急跳墙,选择了杀人这种方式来了结。” 叶诤沉下神思:“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有一些东西想不通。” 姜羲一摊手:“我也不是未卜先知,不可能事事猜中,这只是我的一点推论。大胆猜想,小心求证。接下来是我们求证的过程。首先,我们要找到宋大一家!” 这一点上,叶诤与姜羲的想法不谋而合。 “先去宋大家看看。” 两人商量好后,正往院子门口走去,拉开门后却撞见在附近徘徊的王阿婆。 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皮之下或许隐藏着无数的谎言跟狠毒,姜羲也无法对她生出好感,纯属演戏地跟刚才似的与王阿婆问好。 “看见小哑巴了吗?我有点事正找他呢。” 姜羲果断摇头说没看见。 然后跟叶诤重新关起了房门。 王阿婆笑眯眯的盯着房门久久没有离去,那富含深意的目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姜羲很果断,拽着叶诤说干脆翻墙进去好了。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计星手足无措地站在倒地的小哑巴身边。 “晕过去了?”姜羲赶紧上前检查小哑巴的状况。 小哑巴面色苍白,稚嫩脸蛋上仍残留着些许恐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王阿婆的出现。 姜羲唤不醒他,他的灵魂,却在恐惧的刺激之下,不断下坠,下坠…… …… 他骤然沉入黑暗中,周围空气变得湿润。 有人握着他的肩膀摇晃了两下,紧接着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他就感觉自己被匆忙起身的阿翁塞进了柜子里。 阿翁? “不管发生什么时候,阿翁没叫你,你都不能出来,知道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听阿翁的,乖乖点头。 阿翁在他头顶上摸了摸,小心关上柜门,没忘记露出缝隙让他透气,这才转身去院子外—— 漆黑中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幽幽双眼,从柜门的缝隙,看到了外面的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雪亮闪电照亮院子。 他所在的衣柜正对着院子,他一眼便看到同村的宋二,大摇大摆地推门走进来,还狠狠撞了阿翁一下,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老东西之类的。 阿翁没有发怒,忍气吞声还让宋二进屋躲雨。 “你来找我什么事?”阿翁语气不善,看宋二也不太高兴。 宋二阴恻恻转过身:“你真的打算去官府,说我大哥一家的事情?” 宋二的话仿佛触到了阿翁的逆鳞,阿翁勃然大怒:“畜生!那是你大哥!你的亲大哥!他们杀了你大哥全家啊!足足七口人!还有你大哥刚出生的小孙子……” “干我何事!”宋二的脸,狰狞得像是恶鬼,“他们一家死都死了!总不能拖着我跟他们一块儿死吧?” 阿翁气得浑身哆嗦:“所以你就要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让你大哥一家平白死了?” “当然不是。”宋二忽然冷静了。 阿翁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正打算说什么。 宋二一个低头的功夫,突然从腰后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狠狠捅进阿翁的肚子! 锋利的刀刃没了一半在阿翁的肚子里,鲜血直流,阿翁瞬间跪地。 “不仅是为了我的命,还有我的富贵!他们都答应了,如果我不追究的话,就给我一大笔钱!所以……去死吧!” 宋二怒吼着,剩下半截刀刃也没了进去。 阿翁痛得表情都变了,却仍然不甘示弱地喝了回去:“一定……要说!宋大不能就这么死了……说出来!说!” 宋二像是疯了,一把扯出短刀,重新捅了进去。 一刀,一刀,又一刀。 “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他重复一句,就捅一刀,重复一句,就捅一刀。 那张脸,已经无法单纯用恶鬼来形容了。 连地狱的恶鬼都没有这张脸上膨胀的贪婪来得恐怖。 阴森森,黑漆漆,血淋淋。 这个屋子,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但是宋二没有发现,那衣柜里还藏着一双眼睛,惊愕僵硬地目睹了一切,到最后对上了阿翁断气倒地时不舍看来的目光。 宋二满手鲜血时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 他慌不择路转身逃了。 而衣柜里的孩子,耳边不断回荡着那句话—— “不要说!” 不要说。 说了会死。 他直挺挺晕倒在衣柜里,等被赶来的人发现时,高烧不退,惊厥不止。 再醒来,他忘记了阿翁被宋二杀死的场面,只记得宋二的“不要说”。 于是,他再不肯开口说话,成了九江村的小哑巴。 第123章 路生 小哑巴再睁开眼睛时,浑浑噩噩的迷茫中,多了几分清明。 他想起来了——阿翁把他塞进衣柜嘱咐他不要出来,宋二冲进来杀了阿翁的场面……他全都记起来了。 小哑巴,不,他的名字是路生。 在乡村遍野常见的一个名字。 阿翁却总是抱着他说,路生啊路生啊,以后长大了读书当大官,让阿翁过上好日子啊。 所以,比起小哑巴这个名字,他更喜欢自己叫路生。 路生从简陋床榻上坐起来的时候,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半天都没动弹一下。 姜羲刚好从屋外进来,见路生醒了,正好:“路生,你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离开这里。” 路生疑惑地朝姜羲看去,这个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我问过张嫂子了。”姜羲笑着解释了一句,“现在王阿婆正在四处找你,我觉得她对你应该不怀好意,为了你的安全,你就只好跟着我们回樟州了。” 路生乖巧点点头。 任由姜羲收拾了东西,把他也一并打包塞上了马车。 这会儿正是赶路好时候,张嫂子对姜羲他们的离去并不怀疑,还热情地招呼他们下次再过来玩儿,便目送着马车摇摇晃晃离开。 一棵大树下,王阿婆慈悲脸上不见笑意,只有阴沉,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打发人上去跟着,一直等那辆马车真的往八合村方向去了,才彻彻底底地放了心。 王阿婆脸上的皱纹随着笑意像菊花一样绽开:“我就说嘛,几个毛头小子,还真能看出什么不成。” 她迈着蹒跚的脚步,慢慢悠悠地回家去了。 …… 王阿婆喊去跟踪姜羲一行人马车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夫,也没什么本事,在眼力上也不占便宜,都知道马车中间被换过。他跟着一辆马车去了八合村,姜羲几人却坐着另一辆马车直奔樟州城! 真相近在咫尺,叶诤也不愿意放弃尽快得知的机会。 “路生,你说你已经想起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是吗?” 路生点头,吃力地开始描述:“阿翁说,宋大爷一家被人杀了,要去官府告状,宋二爷不肯,就用刀杀死了阿翁。” 他的声音平静而无起伏,透着超出年龄的成熟。 不用想就知道,亲眼目睹阿翁去世的场面,对路生的打击很大。 这个孩子,再也无法拥有无忧无虑的人生了。那个雨夜所目睹的血腥一切,都将深深扎根在他的灵魂之中如影随形,此生都无法摆脱了。 叶诤感叹于这个孩子的悲惨命运,但他更惊讶自己听到的。 “你的猜测是对的。”他看向姜羲,语气里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复杂。 在路生晕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姜羲跟叶诤也没有闲着。 二人既然打算要调查宋大一家所在,那就有必要去一趟宋大的家里。 没想到这一去,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院子里虽然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打扫得太干净反而惹人怀疑。紧随其后,姜羲就在角落的一块石头上,发现了血迹。 这一方面叶诤的经验比姜羲丰富,他果断判断那是人血。 “看来宋大一家不是搬家,也不是失踪,而是被杀人灭口了。” 叶诤当时还问姜羲,宋大不过普通农家为何会被杀人灭口。 姜羲当时的猜测,便认定与宋大家里收留的那个陌生人有关。 ——这一切毕竟是姜羲的猜测,没有确凿证据,就算姜羲自己也不敢妄下定论。 叶诤沉思着要怎么调查那个逃犯的时候。 姜羲灵山一闪,抱着试一试的的态度:“路生,你知道你宋大爷一家,为什么会被人杀了吗?” 路生竟然点头了:“知道,是因为先生。” “你还有先生吗?” 路生低声道:“他教我认字,阿翁让我叫他先生。先生是我跟阿翁在山上发现的,他当时摔断了腿,阿翁就把先生背回了家。” “先生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叫李长风。” 叶诤惊愕。 姜羲意外。 楚稷淡淡看向路生。 路生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牙关紧咬:“先生,死了吗?” “这个……”姜羲脑袋钝钝的,一时没从这个消息的震撼中抽离。 路生倔强地忍住眼泪,说:“先生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他回来了,就带我去长安,教我读书认字,如果他没回来,那就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知道,永远不会回来的意思,就是死了……所以,先生已经死了吗?” “是。” 在姜羲跟叶诤都不好对一个小孩儿残忍地说肯定是,楚稷轻轻松松吐出一个字,压根儿没在意会不会给小孩子带来什么打击。 “阿稷。”叶诤不太赞同,他认为本会有更好的方式来告诉路生。 看得出来,路生跟李长风有着师徒情谊。接连失去至亲的路生,再知道先生死了,那样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只是,叶诤没想到一年前出现在九江村,给宋大一家惹来麻烦的人,竟然会是御史李长风。 “他比你想象更坚强。”楚稷随意抬手,隔空点在路生头上。 叶诤顺着看去,只见路生没哭,而是攥着拳头默默忍受。 叶诤不得不承认楚稷说得有道理,一旦路生能够迈过这道坎儿,被苦难磨练过的心性必然能给他带来更加光明磊落的前景。 不得不说,路生知道的真相,大大节省了一行人的时间。 一个真相明了,经过反向推论,很多迷惑的地方自然而然就解开了—— 李长风正是一年半以前,受皇命离开长安,行御史之责。 之后行踪成谜,大概唯有龙椅上的圣人知道李长风的确切消息。 隐身的那段时间里,李长风时不时会写折子递到长安。叶诤接下这个案子的时候,翻阅过那些折子,里面虽然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但的的确确提过他找了一个好的落脚地方,正在秉承圣命调查。 看来,李长风就是借着留在九江村的机会,开展的秘密调查。 他隐藏了身份,收集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了将查出的东西面呈御前,匆匆回京却在途中被杀。那个时候他大概还不知道,有人将他污蔑为逃犯,抓走了宋大一家,最后还选择了杀人灭口。 就连路生的阿翁,宋二,也皆是因此而死。 追溯之前,还有霍七,马济,赵常书,赵大娘…… 这里多少人的鲜血与性命,只为了掩埋樟州繁华安乐之下的秘密。 那个秘密,又到底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路生回忆起一切之后,带给他们的惊喜,不仅仅是李长风来过九江村这件事情,还有—— “先生告诉阿翁,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又觉得可以信任的话,就把他留下来的东西交给对方。阿翁虽然走了,但是东西我知道在哪里,我信任你们。” …… 王阿婆回了自家院子,却发现昏暗的堂屋里站着一个眼神阴鸷的中年人。 “怎么样了?” “您来了?”王阿婆小跑着上去,一边跑一边谄媚地弯下腰:“放心放心,办妥了,您要我说的,我全部都按着办了。” “确认他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肯定没发现!”王阿婆信心笃定。 中年人满意地哼了一声。 “那个……赵管事……”王阿婆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眼里却咕噜噜冒着贪婪的光芒。 中年人还能不知道这个视财如命的老女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啪地丢在地上。 钱袋没拴紧,铜钱哗啦啦散了一半出来。 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王阿婆,此时却展现出惊人敏捷的身手,两下就把铜钱拢作一堆收拾好,还没忘点头哈腰地送走赵管事。 等到屋里只剩下一人,王阿婆脚步飞快地钻进屋子,从床后的墙壁上抽出一块砖,紧接着掏出一个盒子来。 盒子不是什么好木料做的,经过岁月久了,留下了磨损和虫蛀的痕迹,又整天在潮湿阴暗的地方压着,看上去脏兮兮的惨不忍睹。 王阿婆不在意这些,她搂着盒子就像是搂着一个绝世珍宝。 “快了,就快了,等还了钱,我的儿子就可以回家了。” 她紧紧搂着盒子,笑得牙不见眼。 …… 马车没能直接回樟州,而是在路生的指挥下,掉头换了方向,往深山里去了。 “这里面的路太复杂了。”车夫隐晦提醒不能继续深入了。 路生从车厢里钻出,蹲在车夫旁边,眼睛亮晶晶的。 “阿翁从小就带我上山,我能记得路。” 叶诤选择相信他。 车夫不得不在陆生的指挥下,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驾着马车,最后不知道来到什么地方。马车刚停好,路生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叶诤姜羲紧随其后。 路生撒腿跑得很快,像是自由的大山的孩子。 他抿着嘴,满腔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坚持。 先生,先生。 路生会给你报仇的。 当他终于停下来时,前方是一个被干枯草业遮蔽,小得只够孩子通过的山洞。 路生仗着身板短小钻了进去,叶诤和姜羲只能在外面束手无策。 没多久,路生拖着沉甸甸的一个箱子出来,推到姜羲面前。 姜羲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堆满了满满的书册。 不,不是书册,是证据。 是李长风藏身九江村整整一年,亲自搜罗调查出来的证据! …… 赵管事骑着马出了九江村,一路快马驰骋。 樟州城门的兵卫见了他,连拦也不敢拦,任由赵管事骑着马纵横在主干大街,最后停在一处临街而开的府邸大门前。 只见府门高挂匾额,上书—— 刺史府。 第124章 累累罪行 御史李长风留下来的一箱子证据,是他花费了一年时间,日夜积攒下来,除了他亲自搜罗到的诸如账册之类的确凿证据,还有一些纸页上写着他的心证推论,顺便附上零碎的证据。 内容繁多复杂。 李长风随身带进长安去的那份证据,应该是根据这一箱子证据整理归纳后,挑出了证据确凿无法抵赖的部分,暂时摒弃了一些无法证实的部分,最后浓缩成一份足以把幕后之人一棒子敲死的如山铁证! 能得到景元帝信任的李长风,自然不会是无能之辈,他拿到证据后,没有过多停留,甚至果断将这箱子原本留给了救命恩人路生与他阿翁作为一条后路。然后轻装上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 他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一个烫手山芋,暗处不知道多少杀机在悄悄藏匿。所以他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马,连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 最后,仍然死在了不想让他上京的那人手中—— “樟州刺史,杨志源。” 叶诤一字一句吐出这个名字时,攥着纸页的手也忍不住狠狠攥紧。 当真是老谋深算的笑面虎! 就连他叶诤也被糊弄住,直到不久前还认为这位樟州刺史虽不是个合格的好官,却应该是个好人! 现在想想,当真想给愚蠢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阿稷,真的是他吗?” 楚稷刚刚得到属下传来的消息,点头肯定: “是他。” 他们一行人走后,早知道自己被盯上的叶诤楚稷,当然不可能放任九江村藏匿的探子去通风报信,让幕后之人了解他们的动向。 于是,叶诤留下几个人手盯着九江村,尤其盯住了的王阿婆。 他们果然看见王阿婆跟一个可疑的中年男人碰了面,那中年男人也是个高手,他们没太敢靠近怕泄露行踪。最后一路跟踪中年男人,半路还跟丢了一次,中年男人实在是警惕,不知道后面有没有人,也选择了兜圈绕弯,换马隐蔽的方式来混淆视线。 最后还是楚稷身边的两大高手之一,忍冬,悄无声息地追上了那个中年男人而没被发现,最后一直看到他进了刺史府。 忍冬说,他大着胆子溜进刺史府的时候,听见府里的人叫那个中年男人为赵管事。 可叶诤自刚来江南时,就调查过杨志源,他身边可从来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成为侧面印证幕后黑手就是杨志源的根据! 也不能怪叶诤太蠢。 谁能想到呢,平时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杨志源,竟然连两大世族都瞒过去了,樟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多半不知道他的底细。而就是这个一个隐藏极深的人,最后犯下了那白纸黑字记录下、背后全是血泪冤屈的莫大恶行! 根据李长风的调查,杨志源在还没有坐上刺史之位的时候,就开始跟樟州地下的一个组织合作。刚开始是合作,后来心狠手辣的杨志源便用了手段,弄死了原本的地头蛇,换了他的心腹霍七上位。 霍七说白了也是傀儡,做的一些事情已经很不干净了,在樟州是无人敢惹、闻风丧胆的一号人物。 却没有人知道,霍七明面上的那些罪行,比起背地里真正干的那些恶事,那简直是天差地别! 叶诤光是看看,便气得止不住的手抖:“看看这里面记载得最多最确切的,就是杨志源有意向一些村子施加重税的行为。他等到百姓们交不起税,就让霍七的高利贷去乡间放贷给百姓交税,最后百姓欠的钱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好好的良民不得不选择卖身为奴,他们再顺势侵占良田……” 短短几年时间,杨志源靠着这种巧取豪夺的方式侵占的农田面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表面清廉的杨志源更是靠着这种方式积攒下了富可敌国的财产! 这还只是一部分。 另有勾结土匪,买卖人口……累累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不仅如此!李御史还怀疑,每年朝廷拨下来清理河道的银钱也都被杨志源贪了下来!只是这部分的证据还缺少一些,李御史直到离开江南时也没有查出来!” 江南水系发达,尤其是中下游,若是遇到雨季,便大灾小灾不断,所以自前朝开始,每年耗费在河道清理、加固堤坝这方面的银钱便不是个小数目。孟太后执政时还好,她手腕强硬,又是临海孟氏出身,江南之地也有她插手的余地。 但当今景元帝不如孟太后厉害,迟迟打不破穆盛两家对江南的控制,最后干脆甩手不管,每年除了定期拨付一笔银钱作为河道专项,其他都是交给刺史府管理的,这也是刺史府被架空后为数不多的职权之一,穆盛两家并未轻易插手。 如果真如李长风调查的,这笔银钱最后是被杨志源吃了,那江南河道可就真的成了无人管理的地方! 近几年天象还算平稳没什么大灾,但一旦遇到雨水过量,那受灾的就是中下游无数的普通百姓! “杨志源这狗东西!” 叶诤越看越气,直接将手里的书册狠狠摔在地上! 杨志源一己私欲,凭借精湛的伪装在江南稳稳当当,以后还想回到长安去颐养天年……简直做梦!难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看不到因为他而无辜死去的一个个冤魂哭嚎吗? 身为皇子,叶诤愤怒得应该。 身为人,叶诤更是愤怒得合理。 而姜羲与楚稷,虽说没有叶诤那么激动,但二人面色沉下,显然也是怒极了,只是他们二人的怒意更加含蓄,也更加谋定而后动罢了。 “这上面的任何一条罪行,都足以让杨志源千刀万剐了,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叶诤风风火火,简直一刻也不想耽搁。 现在证据在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面圣,早一日了结这个毒瘤。 “不要冲动。”楚稷却劝他,“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叶诤想也不想,冷笑道:“这里铁证如山,难道杨志源还有余地抵赖不成?” “这些东西,是李御史查出来的。” 楚稷淡淡的一句话,如一桶冷水浇到叶诤头上,瞬间压下他不理智的怒火。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些证据原本就是李长风查来的。 而李长风却被杨志源派出的山匪杀手截杀在了进入长安的必经之路上。 当时李长风带了两个侍卫,势单力薄,凶险百倍。 如今叶诤虽然带了近百侍卫,但他也不敢完全自信地说能在杨志源的围杀下,安然无恙地回到长安。 当了这么多年的樟州刺史,却能隐藏真面目多年而没被发现的杨志源,可想而知他的手段有多狠多精明。 如今他在暗,叶诤在明,避开围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稷说:“至少你要确保能把这些证据带回长安,这是最后的机会。” 叶诤那份冲动总算是逐渐褪下。 “是我太心急了。”他又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求援。” 叶诤眼睛一亮,与楚稷交换了眼神,只是碍于姜羲在侧不好多谈。 姜羲也识趣地知道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秘密不能随便打听,便随口提起这件事情的另外一处疑点:“李御史的这份随笔册子里,好像也写到了村中无男丁的情况,不只是九江村。” “哪里?”叶诤凑了过来。 姜羲便把刚才随手翻到的内容指给他看。 叶诤沉吟片刻:“李御史有什么怀疑的方向吗?” “没有。”姜羲沉声道,“但是我觉得,连李御史花了一年时间也没有查出的东西,说不定背后是个更大的秘密。” 还能有更大的秘密?杨志源还有什么更惨无人道的恶行吗? 叶诤想想,说不定还真有,以杨志源的冷血,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而被捂得最紧最死的,那才是最核心的秘密。 …… 刺史府。 赵管事回来禀报说计划一切顺利的时候,杨志源并没有想象中的安心,反而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是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吗? 对危险的直觉让杨志源陷入烦躁之中,他在书房里不断来回踱步,直到心腹来报,说那位来了。 杨志源像是抓住了希望,快步朝密室走去。 隐藏在刺史府书架后的空间,通往刺史府外的某个地方,现在是为了方便这位的进出。 “你来了!”杨志源愁眉苦脸地走上去,把自己莫名的担忧全盘托出。 隐没在黑暗中的高大人影看也不看他,只是端着茶盏,随意丢下一句让赵管事过来。 身份不凡、能力卓绝的赵管事在这人面前,比对真正的主家杨志源还要尊敬。 杨志源见到了也当眼瞎没看到,竖起耳朵听两人一问一答。 “废物。”那人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难道你看不出去,他是在故意让你回来,好顺藤摸瓜查出你幕后主子的身份吗?” 赵管事一个哆嗦,腿软跪了下去,脸上哪还有面对王阿婆时的阴鸷?只有惧怕。 “端午快到了吧。”黑暗中冷不丁传来声音。 杨志源够精明,一下子就嗅到了:“你是打算?” “贵人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杀机,比暗色更浓。 第125章 五月五 九江村之行后,姜羲重新回归了日常日子。 读书,吃饭,打马球。 叶诤楚稷依然在玉山装出整日无所事事的样子以避开杨志源的耳目,但暗地里已经开始为平安无事回到长安作出诸多布置——这些姜羲是知道的,那天楚稷短短的“求援”二字,透露的信息就已经够多了。 大概是打算去附近州府找军队护送,叶诤乃是皇子,又是受帝命下江南,手中拿着密令并不奇怪。 只是他们没选择向江南之地真正巨擘穆盛两家求助这一点,让姜羲不免深思。转念想想,这背后无非是地方与朝廷割治,穆盛两家态度暧昧等等原因导致,叶诤才不打算把宝压在两家身上。 毕竟关乎性命,容不得行差踏错。 姜羲没有参与这部分,除了她真的战五渣以外,也是她能在这方面发挥的作用真的有限。权衡之下,留在玉山静观其变是最好的选择,姜羲是很惜命的。 接下来,争的无非就是时间。 在樟州扎根多年的杨志源发现他们的调查,只是早晚问题,他的警惕最早应该追溯至四皇子下江南的那一天,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狗急跳墙,随时可能向叶诤痛下杀手。 而叶诤,就是要在杨志源动作之前,争取足够多的时间,找来援兵确保自己的安全。 就好像两只藏匿在黑暗里的猛兽,相互试探,彼此警惕,双方都在寻找最佳时机,然后一跃暴起,咬断对手的脖子,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只是,叶诤并未想到—— 杨志源会这么快就动手! …… 五月五,端午节。 一大清早,姜羲连眼睛都还没睁开时,就感觉有人在往她手上套什么东西。 她努力睁开疲倦的眼睛,就看到两个小髻在面前晃啊晃的。 “阿福?”姜羲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你在做什么呢。” 阿福飞快地在姜羲手腕上打了个结。 “好了!” 姜羲抬手一看,只见手腕上被阿福套上了用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长命缕。 不仅如此,阿福在套好之后,还念叨着“祛病辟邪,长命百岁”,跟作法似的。 姜羲被她这么一逗,睡意也没了。 “阿福亲自编的?” “嗯!”阿福顺便亮出手腕,“我也有,路生也有。” 路生被带回樟州之后,按理来说应该由叶诤来暂时安置,但他那里耳目太多,对路生而言不太安全,最后便决定暂时住在姜羲的小院里。 短短几日,阿福已经跟路生熟稔起来,路生还会时不时地帮着阿福生个火、扫个地什么的,乖巧极了。 姜羲想着路生正出神的时候,短暂犹豫后的阿福,一脸不情不愿: “……计星也有。” 姜羲一下子乐了,摸摸阿福的头说她真乖。 阿福别扭的心思才得到一点小小安慰,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也是用五色布绣的,内里装着丁香、香草、白芷、甘松、苍术和雄黄等混合香料粉,外面绣着鸟兽虫鱼跟星辰的图案,看细密的针脚,就知道阿福在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香囊只有九郎的,待会儿一定要带上啊。” 姜羲收下香囊,心中暖意洋溢。 等她换好衣服走出来,计星跟路生一大早就起来了。 计星在认真挥剑,这是他每天早晨必备功课,挥剑一千下。 路生竟然也捡了根树枝,有模有样地站在计星身后,学着他的样子挥剑,洗净后秀气的小脸上满是坚毅。 姜羲没上去打扰,而是悄悄溜达出门,没走两步,又遇上了苏策跟盛明煊。 “阿九。” “九哥!” 两人一走一跑来到姜羲面前。 “我们正准备来找你呢。”盛明煊笑得单纯快乐,大概是被玉山上浓郁的节日气氛给感染了,往姜羲怀里塞了好几个粽子,“都是我从食堂拿来的,今天免费给学子们发放粽子,堆得跟小山一样!还有还有,明心亭那里有人在射粽子,用小角弓,射中了就吃!我们也去玩儿吧!” 苏策相对沉静,但面上也少不了暖融笑意:“今天是跟江南书院马球比赛的日子吧。” 没等姜羲应答,盛明煊先啊了一声,懊恼不已:“今天是九哥马球赛的日子,我怎么都忘了?” 苏策忍不住调侃他:“你前几日不是还急吼吼地说要为你九哥鼓气吗?怎么今儿反而忘了?莫不是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怎么会!九哥不要听他的!”盛明煊急急忙忙朝着姜羲解释,“我就是觉得九哥一定会赢……对!这场比赛打不打我都知道,九哥一定会赢的!” “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不赢是不行了。” 姜羲抱着手臂,信心笃定。 估计江南书院马球队的学子在这儿,看姜羲轻飘飘就给比赛下了结论的样子,真能气死! “现在要去训练吗?” “不,现在玉山转转,不是说要去射粽子吗?走,我们也去试试!” 姜羲拽着苏策盛明煊开始在玉山漫山遍野地闲逛时。 穆府。 一身织金锦、腰坠香薰球的穆昭,手腕上果不其然也系着长命缕。 他步履从容地往棠香苑而去,那里是妹妹穆十四娘的住处。 穆玉姝在穆家极为受宠,又有一个在穆家颇有话语权的阿爹穆彻,所以她不仅独自拥有一个院落而不像家中其他姐妹一样两三人分享,而且院子里还种满了穆玉姝最爱垂丝海棠。 正是花开之际,簇簇可爱浅粉深粉沉甸甸地压在枝头,骨朵弯曲垂下袅袅如丝,微风轻轻一吹,海棠花似是云端的粉色烟雾飘飘荡荡,零星细碎的花瓣洒落台阶石路。 穆昭径直踏着海棠花路而过,来到正屋前。 “十四娘呢?” 穆玉姝的贴身婢女屈膝见礼:“在更衣呢。” 虽说穆玉姝更衣的地方也是在里间,但穆昭还是选择站在屋外廊下等她。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 更衣也更不了这么久才对! 穆昭不耐烦地回头:“十四娘还没打扮好吗?” 婢女讪讪笑着:“快好了快好了。” “去跟她催一催。” 婢女小跑着进了屋,没一会儿,房门打开,穆玉姝脚步轻快雀跃地出来。 “十三哥!你怎么来了!” 穆昭的目光在大敞房门稍一停留,果不其然看到乱做一堆的崭新衣裙,估计都是穆玉姝挑剩了不喜的。 好不容易让穆玉姝满意的,是一身海棠红色留仙裙,用的是极好的蝉翼纱,层层叠叠十几层也不觉累赘,反而像是含苞绽放的海棠。头上戴了同是粉色的珠花和嵌粉琉璃金步摇,耳坠两颗小小的珍珠,珠虽小,却是少见的粉色。 这样细心打扮后的穆玉姝,姿容被衬托得娇憨绝美,清丽不可方物,正如院子里开得正好、清新仍带露珠的新绽海棠。 穆昭一眼看破了妹妹的心思:“一大清晨就花这么多时间打扮?” 穆玉姝手指搅着腰间衣带,没什么底气地辩解:“我,我这不是想着今天端午吗?还要看去赛龙舟呢!” “你是想看姜九打马球吧。”穆昭一针戳穿妹妹心思。 穆玉姝白玉小脸染上红云,结结巴巴反驳:“哪,哪有!” “娘子!香囊忘了!” 穆玉姝的随身婢女快步跑出来,手上还攥着一个香囊,上面歪七扭八的针脚显然不是婢女们做的,而是穆玉姝亲自做的,还特意系上了长命缕。这是要送人啊。 “又是你做来打算送给姜九的?” “才没有!”穆玉姝快速从婢女手中夺过香囊。 穆昭故意逗她:“既然如此,你就把香囊送给十三哥吧,正好你十三哥我今天没戴香囊呢。” 说完就要去拿穆玉姝的香囊。 穆玉姝急得不行,最后脱口而出:“……这是我要给姜九郎的!” 穆昭露出果然的眼神,手指砰地敲在妹妹额头,啧啧两声。 大概是羞极了就不羞了,穆玉姝干脆道:“十三哥带的马球队连着输给了江南书院三次!若是这次姜九郎带着马球队赢了,正好帮十三哥一雪前耻,我这个当妹妹的,端午做个香囊送给姜九郎怎么了?” 看妹妹这伶牙俐齿的劲儿! 穆昭阴恻恻地笑:“那你就把香囊给我,我送给他岂不是更好!” 穆玉姝只好投降,可怜巴巴地攥着香囊喊了一声十三哥。 “你呀你。”穆昭无奈得很,要怎么才能让妹妹把心思从姜九那小子身上收回来呢? “那我们快去金明湖吧!”穆玉姝蠢蠢欲动。 今天的赛龙舟、马球会等等都在金明湖举行,金明湖临岸附近正好有地方适合作球场,早前已经整理布置出来了。 “马球会是下午,这么急做什么。” 穆玉姝鼓着脸颊:“那就去玉山!今天玉山不是可以任由游人进出吗?” 穆昭一时没话说了。 这个妹妹,是打定主意要去见姜九了。 穆昭瞥了她一眼,最后不得不应下。 穆昭没告诉穆玉姝,其实他明里暗里向姜羲打探过几次对穆玉姝的看法,姜九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一致平淡,连半点害羞都看不见。 可见,姜九对穆玉姝并无他意。 此时若是被十四娘知道,怕是要哭上好几天! 穆昭无奈摇摇头,到底选择把话压了下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126章 端午 姜羲也是走出静谧小院周围才发现,今日的玉山气氛很是热闹。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六道书院今日对外开放——不只是登青云梯的部分,而是整个玉山都任由端午游人进出。 早在六道书院建立之前,玉山就以玉峰金日入了樟州十八景。后来玉山被官府圈给了六道书院,六道书院依然选在节日开放玉山,供游人赏玩,没让玉山美景彻底沦为书院私有。 融入那热闹之中,处处都是浩荡画卷长裁下的别致风景—— 竹亭里高谈阔论的师生; 奋力拉弓射粽子的游人; 戴幕离缓缓而行的佳人。 姜羲一时兴起,也掺和进了小角弓射粽子的游戏。 这角弓一开始制来就不是当作武器,而是当作玩具的,外形做的小巧精致,轻松便能把握,不用耗费多大力气便能拉开。 与这角弓搭配的箭,也是包了布的圆头钝箭,基本没有什么杀伤力。 姜羲兴致勃勃地挤在人群里,尝试着拉了拉弓弦。 好像也没什么难度嘛。 骑马她前世好歹接触过,但射箭她真的毫无涉及,不论拉弓姿势,还是上箭的动作,都显得生疏笨拙。 这一幕落在携妹前来的穆昭眼里,颇具兴味地挑眉,侧头向着穆玉姝,不遗余力地开始抹黑姜羲: “你看,姜九郎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连君子六艺的射艺都不会。你以前不是豪言壮语,要嫁给武能定国、文能安邦的天下英雄吗?姜九哪里够得上你的这个标准……十四娘,哥哥在说话呢。” 穆玉姝充耳不闻,双手握在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口,雪腮染粉:“……啊……好可爱啊……” “你说什么?”穆昭还以为他听错了。 这小娘子是被鬼迷了心窍吗? 穆玉姝对哥哥的无语全然不知,她沉浸在姜羲那笨拙的动作中,硬是从里面看出了几分洒脱大气:“姜九郎是第一次射箭吧,居然这么快就掌握了技巧……她真谦虚啊,还知道请教旁人,绝不会强行卖弄呢……” 穆昭差点儿被气个半死! 你从哪儿看出这么多好的?没见着他的第一箭歪歪扭扭飞到一半儿就掉在地上了吗?你哥我六岁第一次射箭都没有这么笨的! “十四娘,你好好看看再说话!”他真怀疑十四娘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穆玉姝不满地扫了十三哥一眼,娇嗔道:“我眼睛好得很呢!姜九郎不懂射箭怎么啦,有谁一开始就懂这些的?” 自小乖巧的妹妹竟然为了外面的野男人,叉着腰和他据理力争? 穆昭觉得心好累。 这还没嫁人呢,要真嫁了人,怕是恨不得把心肝儿都掏给姜九吧! 穆昭斜睨着姜羲的侧影,虽然不可否认她身上的可取之处,但是……可恶!怎么越看她越不顺眼了! 姜羲还不知道身后人群里站着穆昭兄妹俩,她试着射了四回,次次落空。 一直从旁提点她的盛明煊也不得不承认:“原来九哥在射艺上没什么天赋啊。” 姜羲把玩着小角弓,也不觉得惭愧,坦坦荡荡道:“君子六艺,礼、乐、射、艺、书、数。我这么天才的人,要是六艺样样精通,把路都走绝了,你们这些跟我同辈的要怎么活?还不气得切腹自杀?” 苏策都快憋笑了,像姜羲这样强词夺理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盛明煊居然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姜羲:“是啊,如果照着九哥在骑艺上的天赋,几日练习就抵得上他人百日之功的话,这全天下的人都会羞愧至死的!” “是极是极!”姜羲一点儿没觉得她是借着能与马儿沟通的优势开了挂,这一切分明都是她太优秀的功劳嘛!连运气也是一种优秀,她实打实的天赋优秀优秀怎么了? 姜羲扬起下巴,一副骄傲脸。 苏策看两人一唱一和的快没眼看了。 “快走吧,我估计再占着位置不放,就该有人跳出来打我们了。”最重要的是,姜羲的话太拉仇恨!没看见已经有人面露不善了吗? 姜羲认可点点头:“也好,我们去别地耍耍吧。” 三人刚从射位上退下来,穆昭就带着穆玉姝走了过来。 “姜九。” 姜羲跟他点头打招呼:“这么早就上山来了?十四娘也在呢。” 穆玉姝半个身子藏在穆昭身后,羞怯地跟姜羲对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这一次,姜羲没有迟钝到连穆玉姝眼里的暧昧都感觉不出来。 若说之前在玉山马球场,穆玉姝赠香囊的举动让她懵懂的话。那么后来穆昭几次找她打听,试探她对穆玉姝想法如何的行为,已经让她确认了—— 穆玉姝,喜欢她。 尴尬快要溢出来了。 姜羲能说什么?怪她魅力大到跨越性别吗? 她又能做什么?告诉穆十四娘她的真身吗? 头疼啊。 姜羲没怎么说话的时候,苏策已经跟穆昭问起去马球场提前练习的事儿。毕竟关乎两所学院的荣誉之战,不管姜羲再怎么信心十足,也不得马虎。 “去之前来玉山看看。”穆昭意味深长地瞥了姜羲一眼。 如果不是穆玉姝的强烈要求?他会特意跑一趟玉山? 他的眼神姜羲注意到了,但她权当看不见。 “正好,大家今日还没吃过粽子,不如去我的院子吃点阿福包的粽子?” 众人一口应下,所有跟姜羲熟悉的人,都知道她家的小丫鬟拥有一手精湛好厨艺。可想而知,就算普通的端午粽子也能包出不一般来。 几人是怀着期待来到姜羲小院的。 不说苏策檀桐,就算是穆昭,也来过姜羲的院子好几次了。 但穆玉姝不是,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激动得连脖子都是粉粉的。虽然她从跨进门槛开始就努力不让自己四处张望破坏仪态,但眼睛就是控制不住地乱飘。 哇,院子里有树啊,夏天的时候乘凉一定很舒服吧; 哇,打扫得好干净啊,连尘埃都没有,姜九郎一定特别爱整洁吧; 哇,连食具也好特别呀,小巧玲珑的还似有独特的花样儿,她从未见过呢; ……总之,姜九郎院子里的一切对于穆玉姝来说,都是新奇特别的。 尤其是当热腾腾的粽子端上桌子后,穆玉姝只优雅地小小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 好香!好好吃! 糯米的柔软清香,加上特制桂花蜜的甜而不腻,那种入口即化的感觉瞬间击中了她的味蕾,美味到舌尖上都似乎开出了花儿来。 而且每个粽子都只有巴掌大小,吃起来也一点不费劲,穆玉姝觉得她能一口气吃十个! 十个……被姜九郎看见了,会不会觉得她吃得太多,失了贵女风范呀。 穆玉姝吃完一个小粽子后,犹犹豫豫地放下筷子。 穆昭无意瞥见,随口一说:“才吃一个就不吃了?以你的胃口吃八个没问题啊,是不是今天胃口不好。” 刹那间,气血全部涌上穆玉姝的脸! 特别是在姜羲向她看来的时候,她耳垂红得都快滴血了! “十三哥不要乱说!我哪里吃得下十个粽子?明明我吃一个就已经很饱了。”其实好饿好饿,早上出来太急没用早膳呢。 穆玉姝又急又气。 急姜羲误解她,气哥哥乱说话。 天可怜见,这一次穆昭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么顺口一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到妹妹的小女儿心思,心下又是酸涩又是不满。 姜九算什么,居然让我妹妹为她做到这一步?! 虽说心里这么想,穆昭面上还是硬要扯出笑意,顺着穆玉姝的话说:“哥哥跟你开玩笑,就是怕你吃得太少,要不然你再吃一个?” 哼,一个哪里够填饱肚子,小丫头饿了肚子才知道清醒清醒! 姜羲没看出兄妹俩的暗流汹涌,只是顺势帮腔:“是啊,这粽子包得小,十四娘可以再吃两三个,不用担心克化不了。” 穆玉姝露出为难的神情,心里却笑开花了:“好,好吧。” 她就知道姜九郎最善良! 穆玉姝最后又吃了三个粽子,摸着半饱的肚子,眼睁睁地看着剩下的粽子被端走,默默惋惜着。 姜羲还以为她是吃得太多了,善意提醒:“如果吃得太饱了,我让阿福给你煮一碗山楂水。” “不用了。”穆玉姝摇头,步摇璁珑荡荡。 她忽然注意到,穆昭苏策盛明煊三人,似乎围到角落里练剑少年的身边去,而方圆三丈之内,就只剩下她与姜九郎两人。 而且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边东京…… 心脏狠狠被撞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破芽而出,在她心间澎湃激荡。 一时之间,穆玉姝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香囊,直直递到姜羲面前,害羞得根本不敢看姜羲的眼睛: “姜,姜九郎,这是我送给你的,希望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她颤巍巍地捧着香囊,像是捧出了她那娇嫩脆弱的少女心。 此时的穆玉姝,清炯炯的眼底满是紧张,心跳声在耳边不断放大—— 她知道,上一次香囊是为谢救命恩人,而这一次的香囊,却是她的隐秘心意。 两者之间意义不一样的。 姜九郎他……明白吗? 第127章 香囊 许以香之情,赠予囊中意。 上一次,姜羲不知道穆玉姝亲手所绣的香囊,表面感激之下还有其他情愫,迷迷糊糊收下了。 但这一次,她已从这香囊看出了穆玉姝的女儿心思,顿时心情复杂极了。 除了尴尬,就是愧疚。 尴尬来自女子的告白,又愧疚不得不辜负纯真的女儿心思。 哎。 她没注意,叹出声来。 穆玉姝的双手,从指尖一点点冰冷,逐渐蔓延到脸上,羞意褪去,整个人都僵硬了。 她缓缓抬头,一眼便看出了姜羲的为难。 既想拒绝她,又不知该怎么说。 原来她也在竭力照顾自己的心思啊——这点认知让穆玉姝稍稍心暖,但也只是稍稍而已。 “哎呀。”穆玉姝强撑起笑意,攥紧香囊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我怎么都觉得这个香囊绣得太丑了,还是算了,我换别的东西送给你吧!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直铭刻于心的。” 她画蛇添足的最后一句,似乎在努力解释送东西的理由。 对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逢年过节给救命恩人送一点东西怎么了?只要不送香囊就好了呀! ……可是,那个香囊她真的绣了好久好久,手指头都快戳成筛子了…… 光是想想,心底不断蔓延出来的难过,也把残留在指尖的痛意带了出来。 手指好痛啊,她都快痛哭了。 姜羲默默看着穆玉姝,好像看到了她眼角有晶莹在闪烁。 哭了吗? 姜羲愈发手足无措了,她没经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娘子。 此时,穆昭甩袖,面色沉沉大步而来。 “舍妹要送姜九郎礼物以表感谢,只是不慎把东西落在家里,穆十三还是陪她回去取一趟吧。”穆昭说话间,语气生疏客套极了。 姜羲只得应好,平时灵活的嘴皮子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完全没了作用。 苏策看出了端倪,跟着沉默。 只有盛明煊这个眼色迟钝的,还劝穆昭说以后再拿也是一样,不是都说好了一起去金明湖看赛龙舟顺便提前训练训练的吗。 “你们先行一步,我们稍晚就到。” 说完穆昭也不看姜羲,拽着穆玉姝就走了。 穆玉姝耷拉着脑袋,全无来时的兴奋雀跃,乖乖跟着哥哥离开。 兄妹二人的气息很快淡去。 苏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姜羲的肩膀。 盛明煊依然没看出关键,茫然地喃喃“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高兴……” 穆昭不高兴吗? 他当然不高兴!不高兴极了! 才走出姜羲小院儿没多远,穆昭见附近山道上没人,甩开妹妹的手,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去“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不是让你不要送吗?这下好了,被人都快欺负哭了!” “她没有欺负我。”穆玉姝揉揉发红的眼角,“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的。” “你还好意思说!堂堂南康穆氏之女,从来都是青年才俊上门求娶的份儿,哪有你去上赶着巴着人家,还被拒绝的道理?” 穆玉姝已经把泪意收了回去,脸色意外的平静和坚定。 “十三哥,我没有后悔的,我喜欢姜九郎,本来就跟姜九郎无关的,就算被拒绝了又怎么样呢?这天下哪有我喜欢她,她就必须喜欢我的道理?哪怕我是南康穆氏的女儿呢?” 穆昭看着妹妹的眼神有些出乎意料。 他从未想过,妹妹能有这么通透的想法。 “我知道,我只是心疼你。” 所以才在刚刚迁怒了姜羲。 哪怕知道姜羲没有半点错,他还是迁怒了,见不得自家捧在手心的珍宝在他人那里受了委屈。 穆玉姝吸吸鼻子,拽着穆昭的袖子“十三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姜九郎她是你的朋友,你不能因为我和姜九郎闹翻了呀,我会于心不安的。” 穆昭敛下眉目,知道是他太过火了,虽然清楚姜羲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 “走吧。” “去哪儿?” “去库房挑件好东西送给姜九,除了圆话……也是赔礼道歉。” …… 穆昭兄妹俩走后没多久,姜羲苏策盛明阳,以及计星,也骑着马前往樟州城外的金明湖。算算时间,赛龙舟快开始了。 因为家里还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路生,姜羲不得不把阿福留下来看家守门。 姜羲骑着神骏飒爽的雪狮子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金明湖旁时,这附近已经聚集了比玉山还要多出数倍的人。 今日的玉山适合喜爱清幽山林的人去游玩,真正热闹的好玩儿的全都聚在了金明湖附近。 仿佛整个樟州的小贩都聚集在了这里,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甚至还看到以龙舟赛开盘口赌钱的!而络绎不绝的游人们穿梭其中,享受着繁华人世间的乐趣,人人笑意盈盈,好不畅快。 金明湖便风景最好的地方被围起来了,那里是达官贵人的去处,依次搭了帐子,其间还有两座竹搭的小楼。 这两座小楼原先是没有的,大概是为了这端午盛会,短短几日便拔地而起,融入这片怡人山水中,精巧又天然,似乎天生便长在这里。 姜羲刚下马,就有人迎了过来,说四皇子请她上楼一观。 原来没在玉山看到叶诤跟楚稷,是因为一大早便来了金明湖吗? 姜羲不可置否,刚把雪狮子的缰绳递给仆从——雪狮子不满地嘶鸣一声,居然一嘴咬在那仆从手上,把缰绳给夺了回来。 失了牵引,它竟也不跑,还往姜羲身边站了两步。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 姜羲却日益领会了这马儿的坏脾气,一时之间哭笑不得,赶紧询问仆从伤到手没,好在雪狮子知道分寸,没有真的咬伤人。 “我也不能带着你上楼啊。”姜羲指着那栋三层的小楼。 一二层是一些官员权贵,三层才是四皇子叶诤跟楚稷等人的所在,她大概也是要去三层的。 雪狮子听懂了,哼哧着松开缰绳,傲娇地跟着仆从暂时离开了。 小插曲过去,在去往小楼的路上,姜羲耳边尽是盛明煊的叽叽喳喳,全是在感叹雪狮子的灵气逼人,连他哥的无影都无法匹敌。 “我哥知道肯定捶胸顿足,后悔把雪狮子给九哥。”盛明煊笑嘻嘻地说。 “送马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不今天不捶你一顿,我知道我肯定会后悔!” 盛明煊飞快躲到了姜羲身后,九哥保护我! 姜羲迎向来人“你也来了?” “刚到。”盛明阳从马上翻身下来,没好气地怒瞪躲在姜羲身后的盛明煊,“你可真行,整天在背后说你亲哥的坏话!” “明明说的是实话。”盛明煊还不服气。 盛明阳暗暗磨牙,真打定主意,找个时间把盛明煊揍上一顿一些心头之恨。 盛明阳来了,跟姜羲三人汇合,一起往那小楼而去。 小楼的三层跟一层搭的帐子不同,登高视野极好,金明湖水面粼粼波光一览无遗。而此处自然是被真正的上层者给占据,不允许人随意进出。 姜羲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四皇子点名请她上来的。哪怕皇室在江南并无威严权势可言,但至少明面上,四皇子是这方寸之地的最高权力者,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 姜羲登上小楼三层,没想到杨志源也在这里。 说实话,姜羲看到杨志源的那张脸,心里有些膈应。 那张脸是没什么变化的,依然和善,没什么脾气,恨不得把好人两个字都刻在脑门儿上,就连姜羲见过这位杨刺史几次,都一直认为他是个老好人。 谁能想到,老好人的面具只是他的伪装? 杨志源,这个表面无权八面玲珑的樟州刺史,他才是江南之地的毒瘤,是无数百姓苦难生活的万恶之源! 姜羲把眼底的复杂隐藏得很好,至少在场无人能感受出来,就连杨志源也只当她是之前那个声名鹊起的玉山学子,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鼓励她能在马球会上夺得头筹。 姜羲皮笑肉不笑的应下,演戏谁不会? 小楼的面积不大,毕竟是短时间内搭建的产物。 但三层仍然为姜羲腾出了一方桌案,这是连盛明阳都没有的待遇。 盛明阳三人上来见过礼后,就安排去了二层,三层只留下了姜羲。 杨志源愣了一下“原来传闻中有个玉山学子与四皇子楚世子交好是真的!还是姜九郎你!唔,不对,能得到两位贵人青睐的,也只能是你了!” “杨刺史谬赞了,学生不过是在玉山出入的时候,与四皇子、楚世子打交道比较多而已。” 杨志源哈哈大笑“这可是你的天大机缘,要好好把握。” 姜羲总觉得杨志源话里有话。 是她的错觉吗? 还是杨志源知道了些什么? 第128章 不会 不是姜羲想得太多,太过敏感。 而是最近叶诤时不时传递到她手上的消息,让姜羲已从中逐渐嗅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味道。 但是,杨志源接下来并没有过多关注姜羲,而是与他人说笑去了。 本来也是,姜羲不过一玉山学子,既无背景,也无官职,哪里值得堂堂刺史记挂在心上,问她两句已是关照。 一切似乎是姜羲想多了。 姜羲摩挲着酒杯,从层楼眺望出去,刚好能见到人群熙攘挤挤,很快聚集在了湖边,沿岸垂丝绿柳下几乎都是攒动人头,右边的水上百戏也逐渐安静下来。左侧的视野范围内,则出现了十一条龙舟,每舟各有十名浆手,舟头立一指挥,还有旗幡随风猎猎。 “龙舟竞标要开始了!” 叶诤闻言,中断了与旁人友好的交谈,向四周邀请:“不如凭栏处一观龙舟竞标如何?” 四周皆是应是。 以脚下竹楼为中心,龙舟竞标的起点在左侧,十一条龙舟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竹楼正对前方,便是终点,也是竞标之地。 端午最热闹的活动便是龙舟竞标,木浆拍打水面激荡的热情火烈,足以带动无数樟州人的情绪,每年胜出的队伍也都能得到一番嘉奖,在一众江南权贵面前露面,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儿。 而这般盛景,自然少不了文人墨客的笔墨襄助,姜羲也是才知道,原来另外一栋两层竹楼,是那些文人们用来开端午文会的地方,江南多少青年才俊都聚集在了一起,就连他们玉山的山长元堂先生,也难得露面在二楼坐镇。 思维碰撞出火花,便是一篇又一篇的佳作诞生。 当然,姜羲觉得这更倾向于量变引起质变。 龙舟竞标还未正式开始,隔壁文人所在的竹楼就已经不断传来佳作——按照惯例,若是能从元堂先生口中得上一句好的,那篇作品便会由人传到权贵们所在的小楼里,并向在场所有人唱词。 闻名江南,也就是这么一朝一夕的事情。 许是有朝中贵人在这里,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出仕做官的文人们,挥毫洒墨那是毫不客气,雪片般飞来的诗作很快堆满了案头,而这些还是经过挑拣后水平不错的作品。 看来很多人为了等这一天,已经筹备许久了。 也是,声望名气对每一个文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姜羲心不在焉地淹没在人群里,听着叶诤饶有兴致地从那些作品中抽出优秀的,兴起时还有朗声宣读,点评几句。 他再怎么是不受宠的皇子,那也是皇子,由名师启蒙,大儒教导,点评几句诗作是完全没问题的。 周围人也是一阵阵附和,只有楚稷高冷的自斟自饮,懒得听。 姜羲也兴趣不大,她今天沾光上了三楼,已经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了,可再没别的心思大出风头。 但是,有人似乎并不想看姜羲这么低调。 “端午佳节,怎么九郎没有新的诗作出来啊?”杨志源笑眯眯地说。 那声九郎喊得太亲近,一时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九郎?哪家的九郎? 杨志源看出他们的疑惑:“当然是写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姜九郎的!” 说罢,他直直看向姜羲,带着一众人的视线悄无声息的逼近压来。 众人恍然想起: “原来是那个姜九郎!” “呵呵,写了《定风波》,还在霓裳阁时,以一首《把酒问月》力压一众文人。” 提起这事迹,大家一下子想到了姜羲的身份。 姜羲站在人群的尽头,周围人都在看她,不自觉与她划分出界限来,让她一个人看上去孤零零的…… 其实并不,因为姜羲自己没觉得孤单。 她只是笑着歪头:“姜九写不出呀。” 笑话,你让我写我就写? 当即有人沉了脸色:“四皇子与杨刺史在此,你一小小玉山学子,怎敢如何怠慢?” 这是不高兴了,大概都觉得姜羲没眼色。 多好的在大人物面前露脸的机会,还是杨刺史亲自递到面前,此人竟然推拒了! 未免太不识抬举! 能对堂堂四皇子呼来唤去的姜羲,自然也不会对这些人怀抱多大畏惧。 她淡扫一周,心里有了盘算—— 看来这位杨刺史,并不如外界想的,在樟州官场上孤立无援呢。看看这些人的反应,有些人的愤怒不满可是实打实的。 果然桩子埋得够深。 姜羲默契地与叶诤对视一眼,目光触及交换,又飞快错开。 还有人怒斥姜羲,姜羲干脆拱手,一双清朗眼眸坦荡荡地直视这些权贵高官,: “不是学生傲慢,而是学生才能有限,近日都在苦心钻营马球骑艺,哪能分神写诗呢?实在是写不出啊。” 她无比真挚地摊手,那灼灼清凉的眼神,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相信她说辞。 而且这么多人都虎视眈眈着一个面容稚嫩秀气的小少年,未免太像欺负人。 “文章诗词才是大道,什么马球骑艺都是小道耳,上不得台面的!今日向杨刺史赔酒一杯便可,以后切不可因小失大!” “是是是。”姜羲赶紧端着酒杯上了杨志源面前,赔酒一杯算是揭过。 杨志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刚才发话的人——这是谁家的人?盛家的?穆家的?看不出来这个姜九郎,在樟州混迹得还不错,竟然得到了这两家的照拂。 杨志源不得不中断对姜羲的发难,借着姜羲插科打诨的几句话,没再提写诗的事儿。 此时,龙舟竞标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 以前都是杨志源这位樟州刺史,鸣鼓开始的。今日这独一份儿落在了叶诤身上,他也不推脱,接过杨志源递来的鼓锤,铛地一声敲响! 鼓声如浪,滚滚波及金明湖沿岸,以及那波光澹澹的湖水之上! 龙舟船头指挥令旗一扬,十一艘龙舟便瞬发而出,齐头并进! 沿岸游人声浪震天。 隔壁竹楼的文人们也是思如泉涌,一篇又一篇的佳作不断飞出,为今年的端午文会添砖加瓦。 相对于四周的喧嚣,竹楼的三层就要安静很多,不少人还在点评今年的龙舟竞标,说不如去年的热烈。 “小心。” 一个声音靠近姜羲,又飘然远去。 姜羲及时压住了侧头去看的冲动,但她明白,这句提醒应该是叶诤传给她的。 不过这话是什么意思,让她小心?小心什么? 姜羲几乎是同时朝着杨志源看去,那位官场老好人,或者说是老狐狸,正言笑晏晏地与周围人交谈,他身为三品封疆大吏没有半点官威不说,还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得像个商人。 可不就是商人?以百姓血肉为货物,赚良心难安之钱财。 看来,这位杨刺史是想借着今天生事了。 …… 穆玉姝跟穆昭回了穆府后,原本打算从库房挑好东西之后,就即刻赶往金明湖的,结果二人还没踏出家门,就被阿翁叫去了。 高坐其上的,除了威严深沉的穆家之主穆宗,还有穆玉姝的阿爹穆彻。 穆彻见女儿从门外走来,眼睛极毒地看出了娇女周身的失落跟沮丧。 这是怎么了? “玉儿怎么了?早上出去的时候不是还开开心心的吗?” 穆玉姝摇头说没什么。 穆宗问了穆昭几句话,又随口说:“听说你们二人在库房挑了东西,准备给人送礼?” “嗯,就是上次救了十四娘的那人,姜九郎。” “他啊。”穆宗不可置否。 但穆彻却从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再看看女儿这情绪。 “你们早上是去了玉山?”穆彻冷不丁问。 穆昭应了一声,对这位四叔贯来尊敬。 穆彻若有所思——女儿去了玉山,去之前很开心,去之后反而沮丧。 那便是遇上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 是事,还是……人? 穆彻直觉,是后者。 身为有女儿的阿爹所拥有的天然危机感,让穆彻下意识想要反对什么。 “你们接下来还打算去金明湖?龙舟竞标差不多该结束了。” 没等穆昭开口,穆玉姝就抢着说:“女儿不是去看龙舟的阿爹。” “那你是去看什么呀?”穆彻放柔语气。 “当然是看马球……”说完,穆玉姝觉得哪里不妥,又添了一句,“十三哥下午不是还要跟江南书院的人打马球吗?我也去看看!” 穆昭瞥了妹妹一眼,跟着帮腔:“是,十四娘说了要与我同去的。” 穆彻皱眉,一眼就看出女儿的言不由衷。 这是为了去看某人打马球? 穆彻心里不痛快极了,说什么也要把穆玉姝此行给搅和了,最后竟然打发穆玉姝去她阿娘院子帮着准备晚上家中灯会,就是打算把她拘在家里了。 穆玉姝一听,那可不行! “阿翁!”她跑过去拽住穆宗的袖子撒娇,各种好话往外涌。她也知道,能管住阿爹的,也就只有阿爹的阿爹了。 穆彻黑着脸:“我说了,不准去。” 难得看见他朝着女儿发火。 穆玉姝的眼睛瞬间雾蒙蒙的,眼看着就要聚云成雨了。 第129章 追逐 穆玉姝最后还是得了穆宗的允许,跟着穆昭骑马出了门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送她到门口的穆彻,那脸上的寒怒也没有完全消融,那怒色连穆玉姝看了都心里发怵。 “阿爹怎么会这么生气?”穆玉姝拍拍胸口后怕道。 “你也知道,四叔从不是轻易动怒的人,大概是瞧出了什么。”穆昭催动马儿慢吞吞地走在街上,也不急,“倒是你,人家都直白拒绝你了,还惦记这她呢?” 穆玉姝心口一痛,雾蒙蒙眼睛望向哥哥,委屈得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穆昭看得头皮发紧,哪儿顾得上说话调侃她:“不说了不说了,我闭嘴还不成吗?不就是一个姜九?哥哥一定帮你抢过来!” 穆玉姝扑哧笑了,眨眨眼睛,水意也跟着退去。 “谁要十三哥你帮我抢啦。” 说这话时,分明是小女儿的娇嗔。 穆昭一听,就明白十四娘这是还没死心呢。 姜九啊姜九,你哪儿来的那么大魅力,把我妹妹迷得团团转的?上午送香囊才被你拒绝了,下午又眼巴巴地去看你……连女儿的骄矜都不知道了! 若不是穆昭知道姜羲秉性,几乎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欲擒故纵了。 抵达金明湖的时候,龙舟竞标果然如穆彻所说已经结束,得胜的队伍还受了四皇子与刺史的亲自召见。 龙舟竞标后,就该开始筹备下午的马球赛了。 六道书院对江南书院。 都是顶级书院,都是天之骄子。 特别是在上次玉山马球之后,江南之地悄然刮起了一股马球之风,游人们对下午的马球赛自然兴趣不下于传统的龙舟竞标。 穆昭一来,就有玉山马球队的少年瞧见他,挥舞手臂唤他名字。 “你去吧十三哥,他们都在等你呢。” “那你呢?” “我去那边的帐子坐坐。” 穆昭颔首想也好,穆玉姝跟着他去见到姜羲,说不定还会勾出心伤,不如去跟小姐妹们坐一坐,聊一聊。 “我送你过去。” 穆昭一直把穆玉姝送到穆家女眷的帐子附近才离开。 穆盛两家的帐子是这里最大的,除了两家的女眷外,还有其他家的女眷,稍微有点脸面的,差不多都聚在这儿了。 穆家的娇娇明珠姗姗来迟,自然惹来许多关注。 那些讨好的夸赞的,话里话外打听穆玉姝婚事的,仿佛海浪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穆玉姝则是屹立不懂的海中礁石——从小处于这般环境,她早就习惯了这些人对她的追捧,以及追捧之下的小算计小心思。 穆玉姝两下便含糊应付过去,众人纵使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也不敢指责,还好脾气地笑着打发她去世族小娘子那边玩儿,都是与穆玉姝年龄相仿,自小便玩在一起的,穆玉姝刚走过去,立刻被众星捧月围了起来。 穆玉姝点头跟几个相熟的打过招呼了,装作没发现这群娇娇小娘子,比以前少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上次她掉入湖中的事情被震怒的阿爹彻查过,揪出了背后使计要给她难堪的罪魁祸首,她们的下场估计就是被关在内宅中不得外出,直到年岁到了打发远嫁,嫁好一点都不行,因为那是在打穆家的脸。 这对年少尚且憧憬美好未来的女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 穆玉姝清楚,却无意帮她们求情。 就算这两人一开始只是想捉弄她,没想到后来事态不受控制闹大了,对穆玉姝来说,她就是差点儿失了性命。 是姜九郎救了她。 ……怎么又想起她了。 穆玉姝垂下长长睫羽,微不可闻地叹息着,心口微微发疼。 “心情不好?”与穆玉姝交好的周五娘走过来,上次穆玉姝落湖时她没在。 穆玉姝撇嘴:“很明显吗?” “嗯,若是平日,你定然吵吵嚷嚷着说要吃东西了。”周五娘指了指旁边小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各色琳琅点心,“我还特意买来了姜记糖果铺的点心呢,可你看你,连瞟都没瞟一眼。” 穆玉姝柳眉微蹙:“没什么胃口。” 周五娘亲热地挨着她坐下来,把其他想凑上来的小娘子打发走了。 趁着角落清净,她趴在穆玉姝耳边说:“是跟那个姜九郎有关吗?” “你怎么……!”穆玉姝及时住嘴,绯色悄然爬上耳廓,“你说什么呢。” 周五娘娇哼一声:“上次你来我家玩儿,光是讲姜九郎如何神勇入水救你的故事就来翻来覆去地讲了两个时辰。然后她在玉山打马球的英姿又不厌其烦地说了十几遍。你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吗?” 穆玉姝绞着帕子,脸上刚升起热意,忽的想起上午一幕,情绪迅速低落。 “我真没有。” 穆玉姝的嘴硬并没有在周五娘戏谑的目光下撑多久,最后她不得不败下阵来。 “好吧,我承认。”她慌乱拽住周五娘衣角,“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 周五娘赌咒发誓说她绝不会乱说。 “她拒绝你了吗?” “嗯,我送了她香囊……”穆玉姝将上午的事儿说了,又苦恼道,“本来我一心想要再看看她打马球的样子,哎,你别笑,我真的就是过来看看而已,没别的意思!但是来了我又觉得……” “近乡情怯呗。” “大概吧。” 周五娘戳戳她的肩膀:“你也不要灰心。” “嗯?” “还记得我家小姑姑吗?” 穆玉姝点点头,她们这群平时玩儿得好的,都知道周五娘家小姑姑的故事,那小姑姑是周五娘阿翁的老来女,也就比周五娘大了七岁,前两年刚嫁人。 真正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周五娘的小姑姑嫁的那个,原先是个落魄寒门子,除了一张脸长得俊点,几乎一无是处,跟周五娘小姑姑这样的世族贵女简直是云泥之差。偏偏周五娘的小姑姑就是看上了那人,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总算心满意足地嫁给了心上人。 就在大家都以为人世间又多了一对怨偶,周五娘小姑姑后悔回娘家只是时间问题的时候。那个落魄寒门子竟然发奋读书,登科及第高中状元,还得了青睐在朝中任了官职。小夫妻和和乐乐在长安过得美滋滋的,今年元月回江南探亲,相识地都看得出来周五娘小姑姑那是过得真幸福。 于是,周五娘小姑姑努力求爱、并得到幸福的勇敢故事,便成了世族圈子里小娘子们口中近乎传奇的故事。 天下世族贵女多如过江之鲫,打破门第之见下嫁寒门的也不在少数,但像周五娘小姑姑一样幸福又圆满的,可真没多少。 “你知道吗?是我小姑姑主动看上我小姑父的。我小姑姑跟你一样,去长生教观上香时遇了危险,被我小姑父所救。我小姑姑说呀,她当时就芳心暗许,决定非君不嫁。没想到,我小姑父直言拒绝了她,说辞可比你瞧上的那位姜九郎过分多了!我小姑姑当时都气哭了!” 穆玉姝催促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小姑姑便追着小姑父跑呗,我小姑姑从小就胆子大,跟那些故作姿态的名门贵女不一样,她跟我说呀,这一辈子一定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她就得偿所愿,真的和我小姑父在一起了!” 穆玉姝慢慢意识到周五娘讲她小姑姑的故事是什么意思。 这个故事就像是往她心里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随时可能破土而出。只是穆玉姝还有一点小小的别扭,她慌乱地咬着下唇:“那,那我……” “好儿郎也怕女儿缠,你追着她呗,等时日久了,她肯定会慢慢接受你的!” 穆玉姝小脸红扑扑的。 “不好吧,我,其实我都打算放弃了。” 周五娘一针见血:“你要是真死心了,下午还会跑来看她打马球吗?” 穆玉姝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思,贝齿轻咬嘴唇,心跳渐渐复苏。 “我小姑姑当时能让我小姑父改变态度,有最重要的一个转折!” 穆玉姝不由得抓紧了周五娘的手,眼神紧张又坚定: “是什么?” “救命之恩!”周五娘顺带讲了一遍她家小姑姑美女救英雄的故事。 穆玉姝听得神往不已。 心里那些忧愁尽去不说,眉眼间阴霾也统统拨开见了明朗,嘴角浮跃出笑意。 五娘说得对!不过就是送香囊被拒绝了而已! 如果她就这样放弃,那她对姜九郎,算什么喜欢呢? 就算最后失败了,那她也努力去争取过,不算遗憾了! 穆玉姝心旌摇荡,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用完膳的。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坐在马球场边,观看开始的马球赛! 场中少年们骑马飞跃,尽情挥洒着汗水,而其中最瞩目耀眼的,不是穆十三郎,也不是盛六郎,而是那个骑着白马,若天神之子般昭昭明亮、暖若骄阳的身影! 周五娘都忍不住拽着穆玉姝的袖子:“十四娘,你看中的那个姜九郎可真厉害!江南书院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呀!” “她很厉害的。”穆玉姝小声附和,又像是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她凝神看向场中,却见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羽箭破空呼啸,直逼姜羲心口—— 异变陡生! 第130章 破箭 文人们所在的竹楼二层,也在观看着下方越发激烈的马球赛。 素来风淡云轻的元堂先生,竟然也成了观看者的一员,且看得全神贯注,让旁人不得不猜测,是不是因为马球关乎玉山学子,才令他老人家这般在乎! 元堂身旁,还立着个颜唐。 “少年意气,果真不错呢。”元堂的目光追逐着场中某人的身影,笑意融融。 颜唐也颔首赞许:“的确,她来了之后,内斗不休的玉山马球队才算是迎来新生,观这行径,此子有智谋又有手段,就是不知道品性……” 元堂轻笑:“我观人多年,见过形形色色,依我判断,她应该品性不坏……不,不只是不坏,而是极好。” 颜唐没想到元堂会给姜羲这么高的评价。 “那您跟南先生,想的是一样的?” “大概?”元堂但笑不语。 忽然,他的神色变了。 先是意外,然后是震惊,然后是慌张,以及……恐惧。 颜唐迅速看去,就见有箭破空射向场中的姜羲,摆明了要取她的性命! 不等颜唐惊呼,就感觉身边的元堂身形微晃,险些摔倒又及时稳住。 颜唐赶紧扶住了元堂。 “山长!” “别管我!快去救人!” 颜唐怔怔地看着方寸大乱的元堂先生——他何曾,在素来高山仰止的山长身上见过如此神情? …… 另一座竹楼的三层,叶诤看见有黑箭射向马背上的姜羲,呼吸有片刻的紊乱。 来了! 他的心除了为姜羲的安危高高提起,也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杨志源,果然如阿稷所说的出手了! 对了,阿稷呢? …… 此时,马球场边,两个江南书院的学子,手上拿着角弓跟弓箭,完全吓瘫了! 不是他们!不是他们射的! 虽然说他们的确有这个打算—— 二人作祟的起因,是源于看到六道书院的姜九郎意气风发地把他们江南书院打得节节败退的惨景,身为江南书院马球队的一份子,二人理所当然地对姜羲起了埋怨之心。 只要姜羲退场了!剩下的穆十三跟盛六绝对不是江南书院的一合之敌! 于是,二人找来射粽子的角弓,这里用的弓是寻常角弓充当的,只是羽箭上包了布头。从小习射的两人都想好了,就把弓箭对准姜九郎的白马,射中马腿,最好是让马儿发狂把姜九郎甩下来! 两人鬼鬼祟祟计划一番,刚刚提着弓准备实施的时候……一支黑色的羽箭几乎是擦着两人的耳朵,直直逼向姜羲!竟要取她性命! “姜九!” “九郎!” 场中此起彼伏几声惊呼,当即朝着姜羲冲去,又愤怒地看向场边提着角弓的两人!竟然暗箭伤人! 两人冤枉极了! 真不是我们啊! 电光火石间,那支猝不及防的黑色羽箭已经到了姜羲面前,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羽箭指向心口,而她已经来不及躲开,偏偏计星也在距离她稍远的位置—— 又是一阵裂帛破空之声! 姜羲来不及抬头去看从何而来,只见在她冻结的视野内,一支速度比黑色羽箭更快的白色羽箭紧随其后,眨眼就追上了它,咬着黑羽尾巴,将它撕裂成两半! 死亡与她擦肩而过。 姜羲急促地呼吸两声,看向那白色羽箭射来的方向时,瞳孔稍稍一缩。 仍是贯来懒散的样子,却手提着弓箭,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的命。 那一袭傲然于世、不染尘埃的雪衣,掠夺了山河的浓墨重彩,只化为周身光华。 竟然……是楚稷! 姜羲张了张嘴,顿时哑口无言。 立在两个江南书院学子身后的楚稷,向目瞪口呆的二人丢下一句滚远点之后,再度慢条斯理地搭箭,射! 重重人群后轰然跌落一个黑衣人,白色羽箭插中喉咙,眼睛瞪大大大的死不瞑目。而他的手上赫然提着弓箭,正是刚才射箭向姜羲的人。 刺客死在人群里,骤然引起尖叫跟喧闹,四周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姜羲仍在马背上,却见楚稷看了她一眼。 ‘小心’。 那一声仍在耳边。 姜羲迅速收敛心神,她知道现在不是震撼和走神的时候,危机已经朝她逼来,而幕后之手赫然便是那竹楼之上的樟州刺史杨志源! 看来,他是知道她与叶诤楚稷同行调查李长风一事了。 被迫卷入杀机的姜羲,非常清楚她不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楚稷既然早有预料,肯定已经作好手段应对,她要做的主要是保全自己。 计星已经寒着脸靠近她,姜羲低声吩咐一声,正打算与他暂时离开这战场时。 “姜九郎!”混乱的人群里,逆行奔来一道粉色的身影! 那身影很娇弱,却奋力扑向姜羲,就像是不顾一切的飞蛾扑向明知会灼伤自己的火焰——是穆玉姝! “她怎么来了?” 姜羲暗道糟糕的时候,穆玉姝已经冲到离场边很近的姜羲身旁。 姜羲眼角余光已然瞟见人群里的刺客不再隐藏,纷纷扯落伪装露出一身黑衣,然后持刀杀向她,另还有黑色羽箭裹挟在这群杀手中逼来。 杀机腾腾! 姜羲顾不得考虑那么多,在穆玉姝刚靠近身边时,便俯身向穆玉姝,将她拦腰捞起—— 擦,高估臂力了,好重! 姜羲手臂一颤差点儿没松手把穆玉姝摔下去,最后硬是憋着气把穆玉姝拉到自己身前。而灵性的雪狮子也不用她吩咐,带着马背上二人撒腿就跑! “九郎先走!” 计星寒眸沉沉,杀意如乌云逐渐凝聚。 手中球棍,虽为木质,却化作迎敌利器,迎头劈向最前端的黑衣人头上!如山岳巍峨势不可挡地砸下! 计星,怒了! 他的怒意,唯有用这些黑衣人的鲜血才能平息! 噗的一声,那黑衣人的脑瓜子就像不堪一击的西瓜,被计星裹挟上内力的球棍砸了个粉碎,红的白的哗啦啦留作一地,场面血腥极了。 周围响起女眷们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是更加混乱的逃窜! 整个金明湖畔,乱得像是一锅粥! “这小子有内力,是高手!” 其中一个黑衣人一声怒喝,看向计星的眼神已然添上忌惮。 竟然是内功高手!江湖上都难得一见的内功高手! 面对这样的高手,他们这些刺客的刀剑杀伐之术,只配称作花拳绣腿,以往的杀招在内功高手面前不堪一击! 于是,附近所有黑衣刺客都朝着计星围拢逼近。 他们心知,只有合伙先杀了这个会内功的少年,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刀光剑影起——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楚稷提着弓,抬眼看了被黑衣人包围起来的少年。 没想到,姜九郎身边的侍卫,竟然是个内功高手。 倒是省事多了。 然后,他看也不看,搭弓射箭,又收割了一条黑衣弓箭手的性命。 …… 叶诤看到楚稷及时一箭救下姜羲,长舒一口气。 好在阿稷早有准备。 对于楚稷精通射箭,他并不意外。因为他跟楚稷幼时是一个骑射师父教的,他那会儿认认真真练习,却也比不上随便学学的楚稷。 就连他们的骑射师父也感慨,若是楚稷认真,说不定未来还能成为一代名将驰骋沙场! ——于是,阿稷更少练习骑射了。 这其中的道理,是叶诤长大了才明白的。 不过幼时的骑射功夫还是留了下来,整个长安都知道永城侯世子一无是处,除了他的脸,与他那手俊极了的骑射功夫,还年年秋猎都能拔得头筹! 手持弓箭,又有苍术从侧保护,叶诤完全可以不用担心楚稷的安慰,而是放心应对自己身边的隐患—— 杨志源! “有刺客!” 被叶诤猜疑的杨志源,却是紧随叶诤其后扑到栏杆上。 他像是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看着竹楼下面的混乱不堪,脸色难看极了,还有几分狼狈的慌乱,总之从头到尾戏演得逼真得很,不忘朝着四周怒吼“保护四皇子”以表忠心。 他这么一喊,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三层上的权贵官员们一下子就乱了,嘈杂,喧闹,连带着竹楼都轻轻震动起来,仿佛要塌了—— 不!竹楼是真的要塌了! 叶诤扯出讽刺的笑意,这杨志源还真是豁得出去啊!竟然不惜亲自待在快要垮塌的竹楼上,以身犯险也要杀了他! 叶诤嗤了一声后,随即高呼:“不要慌!所有人有序下楼!” 乱糟糟的人群因为叶诤的话起了成效,大家开始往楼下逃窜,挤挤嚷嚷,你推我拽,一个个动若疯魔哪里还有世家贵族的风范? 倒是叶诤,不慌不乱地落在最后,完美彰显了皇家威仪。 他看见杨志源也跟着人群就要往外跑,眼疾手快抓住他—— “杨刺史!你我不能乱,留下来断后!” 叶诤似乎看不见杨志源满头的汗水,和对死亡的恐惧,他的义正言辞落在不远处推挤着下楼梯的权贵官员们耳中,像针一样刺着他们的良心,慌乱的局面反而得到缓解,大家都开始有意收敛了…… 但叶诤不知道的是,这会儿杨志源是真没有演戏,他是实实切切在对死亡恐惧! 因为—— 他根本不知道这座竹楼会塌! 那个人没有提前告诉他! 第131章 云朝海棠 杨志源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他是真的怕死! 他没想到那人会不顾他的性命算计了这杀局,更没想到叶诤会大义凛然地说要留下来断后! 尽管这样对他们的计划更加顺利,说不定晚跑一步叶诤就会被压在垮塌的竹楼之下——但这并不代表杨志源想跟叶诤一样压在竹楼下面丢了性命! 他在心里疯狂地怒骂,骂那人,骂叶诤,也骂自己猪油蒙了心赶上来送死。 事实上,叶诤的做法并无过错。 他与杨志源率先离开没有过错,因为在场两人身份最高。 他与杨志源留下来断后也没错,因为两人身上的责任最大。 叶诤跑出去了,没人会指责他,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他还是皇子。 他没跑,而在他的镇定指挥之下,所有人都顺利从竹楼上逃出来——霎那之间,所有人看叶诤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看他,那是不学无术的皇家子弟。现在看他,周身都是豁然大气的皇家威仪,那般的临危不乱如崇山叠嶂—— 叶诤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面色沉沉地从竹楼出来。 他前脚刚迈出几步,后脚竹楼就垮了,砸出一地尘埃废墟。 没人看见叶诤悄然松开紧攥手掌,那掌心早就汗津津了。 叶诤庆幸,还好一切跟阿稷计算的并无偏差。 其实,在有人暗中破坏竹楼结构的时候,就被叶诤的人发现了。 这也是楚稷给叶诤说的,杨志源如果要动手,端午是最好的时候,所以叶诤派人一直盯着动静,果不其然有了收获后,他跟楚稷决定来一个将计就计,借着这次机会摸清杨志源的虚实,最好还能把他的人手消耗一部分。 介时,两人才能更顺利地离开江南。 两人计划十分缜密,虽然也安排了破坏竹楼,却有意拖延竹楼垮塌的时间……他们想搅乱江南这水,把在场所有世家权贵都卷进来! 只是当计划实施起来,叶诤才发现一切是如此惊险。 好在平安无恙…… “四皇子!” 伴随着惊呼,早就埋伏在竹楼周围的黑衣杀手们迅速逼近,将叶诤围在了中间! 原来,竹楼倒塌只是第一步,埋伏的杀手才是真正的杀机! 叶诤不是没有猜测,面上丝毫不乱,他的侍卫们冷静抽剑,将叶诤护在了最中间。而叶诤本人也提着长剑格挡刺客攻击,还能抽出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杨志源。 经历竹楼倒塌的慌乱后,重新找回镇定的杨志源眼底极快闪过诡光,然后一边大叫着保护四皇子,一边扑向叶诤,用身体挡住了一柄刺向叶诤的剑! 在外人看来,这是杨刺史英勇无畏舍身保护四皇子。 但在叶诤所感受到的,就是杨志源故意瞅准了位置扑到他身上,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拦住他挥剑格挡的动作,方便刺客更快地了结他! 这老狐狸! 不仅试图束缚他的动作,还一箭双雕地借着舍生忘死的挡剑行为来洗刷自己的嫌疑! 就算早有防备的叶诤,也被杨志源的无耻给气得暗骂不止。 他心一横,干脆帮杨志源把这套戏做完善—— “杨刺史!” 叶诤也慌乱地惊呼一声,精湛逼真的演技已经有了姜羲忽悠人时的七分功力,恍惚间连杨志源都差点儿以为叶诤是真的担心他。 就在杨志源短暂愣神的时候,叶诤却明拉暗推,把杨志源送到了刺客的剑尖上! 当然,剑不能刺得太深,杨志源现在还不能死,不然就便宜他了。 叶诤勉强挡住另外一个刺客攻击的时候,终于赶到的侍卫们成包围状杀向黑衣刺客,数倍的优势让他们果决地收割着刺客们的性命,连带着叶诤附近陡然一空,就没有一个漏网之鱼能靠近他的。 叶诤趁此机会,抱着受伤倒地的杨志源,坐到了地上。 “杨刺史!杨刺史你怎么样了!你怎么能为了救我替我挡剑呢?”都挡剑了,不捅个窟窿岂不太假? 叶诤心下冷哼,面上却装作哽咽的样子,简直是对杨志源的舍身救命之恩感激涕零。 他顺便摇着杨志源不让他晕过去,手上故意用了几分狠劲儿,再装作不知道地压住了杨志源的伤口……老狐狸!要演戏我陪你演! “啊!” 杨志源真的快吐血了,中剑的地方一阵阵的抽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几乎就要晕过去之时。 他无意看见叶诤状若悲痛的目光,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杨志源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 杨志源借着端午热闹,意图刺杀叶诤楚稷,还包括姜羲。 却没想到,叶诤楚稷早有准备,他的刺杀计划落了空。 就连原先他最没放在心上的姜羲,身边竟然不显山不露水地藏着一个内功高手,杀得黑衣刺客们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也亏得计星杀伐果断地出手,才让叶诤楚稷的反杀计划比原先至少轻松了一倍! 姜羲退离战局之外,见四周没有黑衣人伏击,才稍稍心安。 她远远眺望着叶诤楚稷事先安排好的人马黄雀在后捕杀黑衣刺客,计星也如杀神一身染血纵横于刺客当中——局面差不多稳住了,她们也应该安全了。 等等,她们? 姜羲手臂一僵,迟钝地想起身前还靠着一个温香软玉……穆玉姝! “咳咳!”姜羲尴尬地咳嗽两声,稍稍往后退了退,离穆玉姝远一些,“你没事吧十四娘?” 穆玉姝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说没事。 可脸上早就羞红得不行。 姜羲很想下马,但是危机没有完全解除,她们随时需要骑马逃跑,现在的选择是最好不要离开马背。 “那个,你其实不必来救我的。”姜羲索性找点别的话题来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就是想法很好,话题不对。 穆玉姝已经脸色微白,愧疚不安地垂下眼:“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到头来反而成了你的累赘……” 穆玉姝没撒谎。 虽然周五娘口口声声所说的“救命之恩”仍历历在目,但当穆玉姝亲眼看见有箭而来试图取姜九郎性命时,她根本记不得还要索取什么救命之恩,也忘了什么家族什么亲人,眼中天地只剩下那道她惦念不已的身影! 她快死在箭下了……不!不行!她不能死! 穆玉姝娇弱的身躯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跟力气,撞开慌乱的人群,冲破重重的阻碍,义无反顾地奔向姜羲,脑子里只有为她挡剑那一个想法。 少女逆行而来的身影,因为那份情感的真挚,而尤为耀眼。 姜羲也觉得耀目到震撼。 若是换做别人,她定然十分欣赏封建社会下敢于表达自我的女子勇气。 但是,偏偏这个女子喜欢的人,是她。 “我何以值得你为我做到这等地步……”姜羲轻声喃喃。 穆玉姝距离她很近,她听到了。 当然是因为,她喜欢她。 穆十四娘喜欢姜九郎。 “是我心甘情愿的!”穆玉姝娇躯轻颤,已经说出她短短十几年人生里最具勇气的一句话。 不等姜羲回答,穆玉姝瞥见十三哥仓皇骑马而来,已经逐渐靠近。 “十三哥来找我了!” 一声道别,穆玉姝径直从雪狮子背上滑下,迎面跑向紧追而来的穆昭。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穆昭朝着穆玉姝暴喝。 穆玉姝只当听不见,怯怯回头看姜羲,竭力露出最美丽的笑容,清丽如沾着露珠的初绽花瓣,曦光映着经营露珠折射出万千色彩—— “姜九郎,云朝山里独有一片海棠香林,海棠无香,独云朝海棠有香……那是我最爱的花,还有十来日就到花期了,你能陪我去看吗?” 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姜羲,哪怕才被姜羲拒绝过,仍然怯生生地再次捧出一颗真心。 不忘,不悔。 不知怎的,姜羲怎么都无法对那双纯真的眼睛说出拒绝的话。 她飞蛾扑火一样的感情太过热烈,烫的她心尖儿微颤,涩意在舌尖蔓延。 这一次,穆玉姝没有因为姜羲的迟疑与沉默而退缩。 她再次问道: “云朝海棠三年开一次,去看一看是我的心愿,你能不能陪我?” 说完,她还忍不住加了一句: “就这一次!” “姜九。”穆昭什么怒意尽数如冰雪消融,他求助地看向姜羲,眼有恳求。 这是高傲的穆家十三郎第一次露出恳求之色。 一直看不惯妹妹上赶着喜欢姜九的穆昭,竟然帮了穆玉姝说话。 姜羲一时无言,迎上穆昭的目光,看懂了其中的含义—— 至少满足她这一个心愿,然后再拒绝她。 做哥哥的,不希望妹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没有留下任何甜蜜回忆不说,还是在残忍拒绝中结束了苦涩的单恋。 哪怕是一点微薄的美好也行。 “好。”姜羲到底拗不过,答应了。 她想好了,等她陪着穆玉姝去看过云昭山的香海棠,便说明她的态度,不能让女儿家的心思与年华白白消耗在一段从开始就不可能的守望之上…… 第132章 风雨起 计星面无表情地挥动夺来的长刀,收割掉长刀主人的性命。 持刀断生机,终被刀反噬。 那把雪亮隐隐透着红光的长刀,就这样以因果循环的圆满方式完成了它的使命,被丢在脖子还在喷血的刺客身上。 计星抬起那张沾有血滴的脸,也不管其他人看他像看杀神一样畏惧的眼神,他把仓皇隐藏在眼底湖水最深处,四处搜寻姜羲的身影,终于—— 计星神色微动,大步跑到姜羲面前。 “九……” 他原本想要关心的话,就这样被扼在喉咙里。因为他从姜羲幽黑的眼底,看到了浑身浴血的自己,一双手几乎被染红了。 不可抑制的自卑自心底油然而生,计星反而有些不敢上前了。 姜羲没注意到计星一脸冷漠之下的细微改变,她焦急上前,噼里啪啦就是好一顿斥责:“你不要命啦!我让你断后不是让你去杀他们!” 计星还以为姜羲是在责怪他的残忍——可没办法,当他看到姜羲的生命被威胁,他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斩杀冒犯者! 当灵魂深处生成的自发性动作主宰了大脑时,等他反应过来,那批刺客已经被他解决了一半。他借着杀顺手的惯性,顺便解决了另外一半。 计星懊恼地低下头,九郎一定是因为他的穷凶极恶讨厌他了…… “……那些刺客一个个穷凶极恶的,万一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被他们伤到了怎么办?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姜羲一口气说完,半是抱怨半是担忧。 刚刚她带着穆玉姝,自身也是个战五渣,不能距离太近,只能远远看着。 可就算只是远远地看,她的心也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只觉得计星的每一步都无比惊险,随时可能行差踏错被人反杀! 这傻孩子一定要骂醒他才好! 接下来,姜羲一边检查计星身上的伤口,一边唠唠叨叨,间或夹杂着怒骂不长眼刺客胡乱伤害无辜的话。 “傻笑什么呢。”姜羲一巴掌拍在计星脑门。 其实,计星只是翘起了嘴角。 但姜羲就是觉得他很傻,傻透了,跟摇着尾巴的大狼狗似的。 “听好了计星,你家九郎我要教你一招。”神秘兮兮的姜羲拽着计星,厉害得不得了地插着腰,“明哲保身!明哲保身懂吗?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姜羲精辟地十六字真言把计星都听愣了。 “好像很有道理。”计星不管,只要九郎说的都是对的。 “当然有道理!这是时代的真理!”姜羲说着计星不懂的话,反正中心思想就一个,别老以为自己很厉害往他人刀剑下送!性命这么宝贵万一没了呢? 计星听得满脑子乱糟糟的,但是有一点他听懂了。 九郎,很关心他。 “我知道了!”计星的眼神渐渐严肃。 楚稷从旁听了好一会儿,听着姜羲在那些胡乱掰扯,唔,不过那句话倒是挺有意思,有点兵法风范。 楚稷不动声色地提弓靠近,在计星瞬间逼来的警惕目光中,问姜羲: “可是无事?” “无事无事。”姜羲摆手,趁着周围没人,果断开始兴师问罪,“楚世子,你们明知道那人会有行动,就不能事先给我透个底吗?万一我要是倒霉点,死在箭下了怎么办?” 姜羲的描述有些夸张,计星却听进去了,当即同仇敌忾地瞪着楚稷。 楚稷被两双眼睛盯着,也没觉得有什么压力,还悠悠亮出手上的角弓。 似乎在说,所以我不是救了你吗? “那我还应该多谢你啊。”姜羲咬着后槽牙。 “不必。” 楚稷的厚颜无耻简直刷新了姜羲对他的印象! 姜羲很快心平气和下来,不是因为她看得够开,而是因为有什么冰冰凉凉的液体落在脸上,拉开了她的注意力。 “下雨了?”姜羲抬头望天。 还真是下雨了。 好好的端午佳节,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却乌云聚集,黑沉沉地遮天蔽日,拦绝所有阳光,留给大地湿闷和阴郁,豆大雨点沙沙落下,转眼就成了倾盆之势。 这雨来得及,来得猛。 满地的鲜血尸体都被冲刷着,没一会儿就积聚成血色小溪,空气中的血腥味也随着泥土味的挥散而冲淡了。 “杀生太多不利上苍。”楚稷突然说了一句。 姜羲听了却是笑了,她的目光,越过计星并着帮她挡雨的双手,越过重重乌云阴霾,直达那杳冥九霄之上。 “天道远比想象的残忍。” 楚稷直觉姜羲说这话,夹杂了很多情绪在内。 他深深看向姜羲,却被姜羲若无其事地避开了。 “去避雨吧。” 姜羲带着计星率先离开。 楚稷似有所思,只是没有深究,唤来人开始打扫现场。 欢腾热闹的端午佳节,就这样以血腥落幕了。 …… 转眼过去好几天,叶诤全力追查端午刺客的事情却不太顺利。 他本希望可以借此事顺藤摸瓜,先把杨志源牵扯进来,压制住他的爪牙,再徐徐公布出他的罪行。 结果事情从一开始就不顺利,那批刺客,被计星杀了将近一半儿,又被他的人杀了将近一半,好不容易留下的寥寥几个活口,却咬破牙齿里的毒囊自杀了。 “又是死士!”叶诤气急败坏地找到楚稷,这几天为了追查刺客,熬得眼睛都红了,“外界都传樟州刺史只是江南世族的傀儡,可你看看,哪家的傀儡能养得出这么多死士?” 楚稷端着刚暖好的桂花酒,目光都未动一下。 “我说了,你查不出什么的。” 其实楚稷早就告诫过叶诤,只是叶诤不信,非要差,哪怕蛛丝马迹也好。 谁曾想,杨志源那老狐狸竟然细腻到这个地步,首尾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批死士刺客一死,便任何证据都找不到了,仿佛那些刺客就是端午当日凭空出现的! 没有来源!没有去处! 迫切想要抓到杨志源尾巴的叶诤,自然为这混乱的局面抓狂不已。 “难道真的要就这么放弃?”叶诤不甘心。 “在华方山搜寻的人如何了?还没找到证据?” “尚未。”说来,叶诤也好奇,“你怎么确定杨志源最大的秘密就在华方山?” 楚稷跟看傻子似的看他:“你没发现,跟九江村情况相似的几个村子,基本都在华方山脉附近?” 叶诤:“……我只是一时疏忽!” “呵呵。” “等华方山一找到线索我就通知你。”叶诤只想快点转移话题,“不过你这几天整日坐在小楼上看什么呢?” “看雨。” 叶诤顺着楚稷举杯的方向,看向外面的一片雨幕泽国。 “这雨从端午开始下,都下了三四天也没见要停,该不会一直下一直下吧。” 连绵大雨对他们这样的身份其实没有多少影响,对世家贵族更没有什么影响,喜雨的文人骚客还能借着大雨多开几场文会。 唯一的麻烦就是出行有些烦,不能骑马,只得坐车。 叶诤担忧的,却不是不能骑马。 他内心深处还有更隐秘的担忧。 那是杨志源在江南埋下隐患—— 楠江。 …… 同时,刺史府邸。 书房后的密室,因为连日来的大雨,空气变得尤为潮湿,本来就不够通风的密室更是闷闷的,还隐隐浮动着腐烂的臭味,为此不得不点上昂贵的龙涎香来驱散空气里的腐臭味。 “这雨下得没完没了的!”杨志源烦躁地挥挥手,龙涎香的烟雾钻入鼻子,才让他眉间郁色稍稍缓解。 隐没在黑暗中的人影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你心境不平。” 杨志源面露狠厉:“怎么平?那叶诤放的狗四处乱跑,都把我们逼到这地下来议事了!怎么就没在端午上了结了他!” 端午刺客一事,杨志源对外装作惶恐失察差点儿害了四皇子性命,对内却大恨错失此大好良机让叶诤侥幸逃脱。 而叶诤在端午时故意拽着他的行为,也让杨志源不得不猜测,叶诤恐怕不仅仅是怀疑他,说不定还找到了什么证据……莫非是李长风留下来的后手? 贯来顺风顺水的杨志源,最近几次都栽了跟头,已经让他的烦躁情绪不断累积,甚至开始怀疑身边那人: “布置得如此缜密竟还让他们逃脱,看叶诤的架势好像早有预料,是不是你泄露了消息?” 听他语气紧绷,似乎就要到爆发的边缘! 黑暗中那人却轻飘飘来了一句: “我本就没想过要在端午上取他们性命。” 杨志源腾地起身,打翻手上茶杯,暴怒向那人: “你竟然真的跟叶诤勾结背叛我?” 那人面对恨得想要杀了他的杨志源却不慌不乱,还轻嗤反驳:“如果我投靠四皇子,那不叫勾结,叫弃暗投明。” 他这态度,反而让杨志源的怒意渐渐褪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 只听得那人道: “端午刺杀,不过是我的试探。难道你没发现,出现在端午盛会上保护四皇子的侍卫,比原先少了不少吗?” 杨志源面色一沉:“他们被叶诤派出去暗中调查了?” “恐怕,还查到华方山了。” “什么!” ------题外话------ 今天也是早早更新啦,求收藏求订阅~ 第133章 黑暗中人 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杨志源方寸大乱。 华方山,无疑是杨志源最隐秘、最碰不得的最大秘密! “他们竟然都查到了华方山?怎么办,是不是要快点动手杀了他们才好?若是那个秘密被发现传回长安去,那我满门性命就真要搭上了!”杨志源急得团团转,再看那人,仍是悠闲的喝茶,不免来气,“你就不急?别以为事情暴露了你还能脱身!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 “急什么?通往长安的消息通道,不都被我们封锁了吗?” 杨志源一看那人信心笃定的样子,忽的有了猜测:“难道你已经有了计划?” 那人轻哼一声,悠悠而道:“他们要查便查,我还能帮他们查。” “这是要丢诱饵给他们?”杨志源有点沉不住气,“你到底是什么打算!你可给我记清楚了,当初我们合作的目的,就是绝对不能欺瞒对方!” “都是合作多年的老友了,我又怎么会欺瞒于你?这次端午,虽说我们的人手折了,可叶诤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还要分心搜查你我罪证,人手不足必然有所疏漏。” 黑暗如流水缓缓淌过那人面庞,只听他话锋一转, “你可知道,近日的连绵大雨已经影响到了华方山?山里不少山体垮塌,落石横飞,真是危险得很。偏偏四皇子一意孤行,非要往那华方山里去……” 杨志源:“你是想让他们死在华方山?” “四皇子亲身前去,因落石横死,这可与我们无关吧?” “哈哈哈!这个计划好!”杨志源大笑起来,郁结心情总算有了一点缓解,“原本我还想,有了端午刺杀在前,再策划一场刺杀恐有些困难……没想到还能借用华方山杀他!落石杀皇子!真是天助我也!”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端午那日,我原计划让四皇子至少再折一半人手的,没想到出现了一个变数。” “你是说,那个叫姜九郎姜羲的?” “小小玉山学子居然胆子大得敢掺和进这件事情来,我原想在端午了结她的性命,没想到她身边竟然还有个内功高手。”黑暗中人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外功练皮,内功练骨,哪怕刚入境的内功高手,也可以一当十,而那姜羲的侍卫连杀数十人,显然不止是初入境的地步。” 他吐一口浊气,又道, “我原以为,需要警惕的内功高手只有两个,四皇子身边的木言,和楚世子身边的苍术……” 杨志源一听,忍不住打断他:“那个木言是内功高手我知道,但是楚稷身边的侍卫,竟然也是个内功高手?” 他不由得去回想苍术那张脸,却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苍术跟在楚稷身边,从来沉默得像道影子。 “不要小看永城侯,能靠一己之力爬上如今这个位置,为宝贝儿子找个内功高手当侍卫又如何?楚稷是永城侯的嫡子,也是独子,说不定他身边的内功高手,还不止一个。” 杨志源越听越心烦,恨恨道:“现在又加了一个,怎么这么多内功高手!万一华方山再让他们跑掉了,你我可就全完了!” “内功高手也不是全然无敌的,若是江湖上出入千军万马于无人之境的大宗师,你我也不必兜圈子,干脆认罪。可这几个,也就是刚入境,没走出几步远的毛头小子,厉害也是有限的。所以,他们入山那天,你一定要带上足够多的人手,慢慢耗,总能把他们耗死在山里!” “到时候,不只是二人,还有那个姜羲——华方山将会成为他们的埋骨之所!” 黑暗里那人激荡的语气,并没有引起杨志源的反应。 他冷冷看着那人:“此行也是我去?” “你放心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刺杀皇子,也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呵,端午那日用的全是我的人手,我再带人去一趟华方山,怕是该成为孤家寡人了吧。” 那人似是无奈极了:“你我多年老友,竟然如此猜忌我?华方山之行,我当然不可能只让你去,我会派五十死士跟你进山,再派二百人,以四皇子失踪为由,包围出山必经之路,里外围困他们,确保让他们有去无回!只是以我身份,不好露面,那日大概来不得……这样你该不会觉得我在算计你吧?” 杨志源眯眼打量许久,才稍稍放开戒心。 “当然不是怀疑,我们可是老友啊。”杨志源转而大笑。 真正让他放开戒心的,自然不会是这番听不出真假的话,而是二人因利益走在一起,都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他若是出了事,那人也得一并遭殃!要死一起死! “预祝我们的四皇子,即将踏入华方山。” 被黑暗覆盖的手举起茶盏。 杨志源也随之应和。 …… 等杨志源从密室出去了,黑暗里那人却没有急着离开。 “倒是越发警惕了。” 他冷笑着,揭开博山炉的盖子,往里添了些香粉。 华方山,不仅会埋葬四皇子楚世子,还会埋葬一个……杨志源。 虽然可惜培养多年的五十死士,但为了一切顺利,有些损失只能成为必要。 早在四皇子叶诤踏入江南,他就知道有些东西是隐藏不了的。 樟州刺史位置背后,是错综复杂的关系,江南两大世家,长安龙椅上的景元帝,还有隐居兴庆宫的孟太后……这是一场多方博弈,作为中心的杨志源,早就深陷泥沼离不开。 既然离不开,那就只能被当作弃子丢掉—— 樟州刺史杨志源,恶贯满盈,罪行滔天。 四皇子叶诤率人调查其罪证,中途却被杨志源得知,派人追杀于华方山中,双方激烈交战,不幸双双身亡。 而那华方山的秘密,也会伴随叶诤跟杨志源的死,而彻底隐埋。 至于他—— “借势多年,也该收手了。” 黑暗里的笑容,凉薄而冷血。 …… “找到线索了。”叶诤神色凝重地找上了楚稷,“我们在华方山,发现了一具尸体!” 楚稷放下酒壶:“尸体带回来了?” “嗯,秘密带回的,发现尸体的位置也被我们的人标记好了。放心,我让木言亲自去的,一路上都无人发现。” “把姜九郎也叫来看看。” 叶诤迟疑:“这一次,就不必了吧。那华方山里藏着什么东西我们尚且不知,但凶险无比是肯定的,姜九手无缚鸡之力……” 楚稷呵了一声:“她若是听你说她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要跟你闹的。” “可这是事实啊。”叶诤一摊手,无奈而道,“山里凶险,她去反而会成为累赘,不如留在玉山等此事终了。” “累赘?你忘了她的计星?” 叶诤这才想起,姜羲身边那个高手少年,不禁皱眉:“我听木言说,那计星虽然年纪不大,但实力应该比他还要高出些许。端午那日杀了几十号人而没有受伤,这一点木言自问做不到,没想到姜九郎身边倒还藏龙卧虎。”他的浮想很快中断,“实力再好,总不可能为了借计星一用,就把姜九往危险里带吧!” “指不定你死了她都不会死。”楚稷道,“难道你没发现,上次在九江村,我们一路特别顺利吗?” “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姜羲,我们会遇上路生?” 楚稷这么一说,叶诤倒还想起来了。 那个小哑巴路生,见到他就跟见鬼似的,远远就躲走了。不止对他是这样,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只除了姜羲。 而且一开始,路生还为了提醒姜羲有危险,故意用石头砸她——后面陆续的事实也证明,路生唯一肯交流的,也是姜羲。 如果没有姜羲,遇不到路生,叶诤肯定,他们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找到李长风留下的证据。 楚稷眸光澹澹:“有的人,生来便受上苍眷顾。” 叶诤有些不服。 这天下还能有比身为皇子的他更受上苍眷顾的? ……好吧还真有。 就在叶诤游移不定的时候,楚稷干净利落丢了一句: “先叫她过来看,至于要不要进华方山,问她自己!” 叶诤最后同意了楚稷的建议。 他的人去请姜羲,没一会儿,姜羲身后跟着计星,打着油纸伞匆匆而来。 “这雨从端午开始,到今天都有十几天光景了,竟然还不见云收雨歇!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姜羲进门便抱怨道。 外面雨势太大,她青袍的一角几乎都湿了。 这还是在计星帮她挡了大半雨丝之后。 叶诤见状,当即唤人来帮姜羲更衣。 “不用了不用了,湿了衣角而已,用炭盆烤烤就干了。” 姜羲当然是拒绝,她怎么会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在外面更衣呢? 反而是计星,在她强制要求下,不情不愿地进去换了衣衫。 姜羲只是湿了衣角,他的可是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足以见得雨势有多大,小小一柄伞根本挡不住。 有侍卫端来炭盆放到姜羲腿边,姜羲干脆坐下,环顾一圈见没有外人后,说话便放开了些: “听说你们的人已经找到线索了?” 第134章 六指 姜羲来的时候大概听叶诤心腹提过两句,只是说得并不详细。 叶诤颔首:“我派出人在华方山搜寻了十余日,直到今天,总算找到了些线索。” 姜羲很好奇,跟在叶诤身后,走进一间空荡阴冷的房间。 空荡,是因为入目可一览无遗。 阴冷,则是因为低头就可看到一张草席,放着尸体的草席。 草席遮住了死者狰狞可怖的面孔,露出全是污泥的双脚,稀疏的头发,以及新旧伤痕深可见骨的黑乎乎的一双手,右手的第五根手指旁,还长了一根手指头。 姜羲的目光在那六指上停留一瞬:“这是在华方山发现的?” 叶诤点头:“没错。” 他没矫情,径直在草席旁蹲下,准备掀开—— “对了,你怕吗?” 姜羲抬手表示请随意。 叶诤这才掀开草席,露出草席盖着的死者原貌。 饱经风霜的脸庞看上去平凡无奇,就像在樟州街头随处便可遇见一般的大众且模糊。 姜羲细致观察了一番,唯一觉得印象深刻地就是那右手的六根手指头了。 “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相信叶诤叫她来,肯定是有理由的。 “在山里发现尸体并不奇怪,山里有野兽,人也有意外,这并非是我让人把他带回来的原因。我的侍卫在山里找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死在一棵大树下,力竭而亡。他们本想顺手掩埋,却发现这个人的右手,是六指。 刚好我之前派人整理了九江村所有失踪男子的身份与外形特征,其中刚好有一人右手是六指。他们怀疑,便将尸体运了回来,查验了打听而来的特征,的确是九江村失踪的王大根。而且他死的地方,距离九江村仅有不到五里。” 姜羲沉吟:“有没有他来时的痕迹?” 叶诤摇头:“因为暴雨的原因,我的人发现他的时候,附近的痕迹基本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想要回九江村去的。” 叶诤的判断不无道理,姜羲也是这么认为的。 此人衣衫褴褛,就算死了,也能看出生前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面黄肌瘦,身上的骨头尤为明显。 除此之外,此人一身全是伤,光是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就能看出新旧交错的长长鞭痕,还有好几处致命伤,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念及他死也想要回家一趟的举动……是靠着对家与亲人的思念,才熬过那么多苦难的吗? “你怎么了?”叶诤见姜羲像是神游了,忍不住戳戳她。 “没什么。”姜羲垂眸掩去眼底翻滚的情愫,“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叶诤识趣没有多问,只说:“你有什么看法?” “既然这人是九江村民,一身伤痕累累说明生前遭受了非常痛苦的折磨——显而易见,九江村的妇孺所说跟着村长去做工只是幌子而已,真实情况应该是他们被杨志源抓去,杨志源还与村长联手撒谎欺瞒了这些失踪者的家人,九江村的妇孺,包括那个王阿婆,恐怕都不知道实情。” 姜羲想起王阿婆说他儿子跟着村长赚大钱去了,那沉浸在幸福和希望中的表情绝不是伪装。 这说明,王阿婆也是被蒙在鼓里,被人利用。 真是可恶又可怜啊。 叶诤很赞同姜羲的猜测:“你跟我想的一样,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杨志源抓这些人去做什么呢?” 姜羲默默开始沉思,她想起叶诤说,那些跟九江村情况类似的村子,基本都在华方山附近。 只在华方山,不愿意辐射更远——这是杨志源内心觉得‘这样更安全’的下意识选择。 “你们猜测杨志源最大的秘密在华方山应该是对的,他不想要让你们找到九江村,不仅仅是因为李御史曾在九江村停留,更因为九江村消失的村民,与他藏在华方山的秘密有关!他怕你们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地方!” 姜羲灵光一闪,毫不避讳地抓起了死者王大根的手,只见王大根血肉模糊的双手,十指依稀还能看到翻烂的指甲,而指甲缝里还有一点灰黑细小的石渣粉末。 这些石渣粉末几乎融入肉里去了,显然王大根是因为经年累月地待在那种环境下,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叶诤也跟着凑过来,看到了这些石渣。 “这是什么?挖石头留下的?” 姜羲这才觉得叶诤表现出来的无知,总算符合了他那不接地气的皇子身份。 她看着王大根指缝里的石渣,面寒如彻骨玄冰。 “挖石头当柴烧吗?当然是为了挖矿啊。”姜羲冷笑讽刺。 “挖矿?!” 叶诤愕然无言,只觉得耳畔因为震撼嗡嗡作响。 挖矿?华方山里有矿?杨志源竟然隐瞒不报?! 等等,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整件事情的脉络就完整了! 如果杨志源在华方山里真的发现了矿山,而对朝廷隐瞒选择私人开采,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九江村以及附近的村子几乎不见男丁?因为这些男丁全被杨志源拉去当开矿的苦力了! 叶诤之前查到,那些失踪的男子,基本家里都因为农田欠收而交不起高昂的税赋,为了吃饭只能去借高利贷。就是为了还高利贷,大批大批的男丁才会主动离开村庄外出找钱,因为他们的村长自称找到了一条有用的赚钱路子。 叶诤几乎可以想到,那些怀揣希望,以为走出村子就能赚到钱帮家里还债,让一家人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的那些村民,被驱赶到华方山的矿场中时,那种希望破灭、未来一无所望是怎样的绝望跟痛苦! 看看面前这人死得凄惨的样子! 他们在矿场里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难道还不知道吗? “……杨志源还真是物尽其用,恨不得榨干这些百姓的血肉啊!” 叶诤已是瞋目切齿,恨不得现在嘴里嚼的就是杨志源的血肉! 这都是他大云的子民啊! 杨志源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葬送了这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 “我要杀了他。”愤怒如火山在叶诤胸口喷涌,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起身去拿长剑时,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斩下杨志源这个畜生的头颅! “你一剑杀了他也改不了这些人的命运,死了的人不会活过来。” 叶诤怒目向姜羲:“难道你要我就看着杨志源这么糟蹋我大云的子民?” “我也很愤怒,虽然我不能直接用语言来描述我的心情,但是叶诤,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愤怒百倍。” 叶诤愣住了,他看到姜羲的眼神,明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是这种看似风平浪静,却令他由心生出战栗! “苍白的愤怒一无用处,还不如尽你所能,做你能做的。” “我能做的?”叶诤福至心灵,那些搅乱了理智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下来。 “你此行不就是来查李刺史之死的吗?现在你已经查出了真相——杨志源为掩盖罪行,刺杀朝廷刺史——你要把这个消息传回长安,让朝廷和律法来审判他,让杨志源为他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不是像现在不一样,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杀死杨志源,就提剑冲出去轻举妄动。” 姜羲的话宛若一盆冷水,浇得叶诤透心凉。 冷静下来,理智也回笼了。 手中长剑哐当落地,叶诤的脸上只有苦涩。 他不得不承认,姜羲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现在出去,不仅不能杀了杨志源,反而会因为轻举妄动落入杨志源的圈套,赔上自己的性命。 而且,杨志源的罪行,必须昭告天下! 他应该被世人唾弃,被百姓咒骂,在历史上世世代代留下臭名!那才是他的归宿!一剑刺死太便宜他了! “你说得对,这个时候我应该保持冷静。”叶诤苦笑,“没想到这点简单的道理还需要你来提醒我,是我太愤怒,失了理智。” 姜羲没说什么,她的心情也没比叶诤好到哪儿去。 现在,真相逐渐解开模糊的面纱,杨志源的累累恶行不断挑起他们的怒火——姜羲也更加确定了。 “若进华方山,我跟你们一起!” 叶诤皱眉。 华方山他们当然会去,如果真有矿山在,那矿山必然是在华方山里,所以他们是必进华方山不可的。 但是姜羲…… “你真的要去?此行必然会很危险。” “计星会保护我。”时至今日姜羲对计星早是百分百的信任,“相信我,我能帮你。这一次华方山,我也必须去。” 姜羲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叶诤微微触动,忽然明白了姜羲的坚持。 姜羲是善良的,她心痛于这些百姓的遭遇,并竭力想要奉献自己的力量。她骨子里的良知,让她做不到只是坐在玉山等待消息。 “我当然知道你能帮我,只是……哎,好吧,我们同行。” 姜羲若是知道了叶诤内心的想法,她大概会摇头—— 不,你不懂。 正如你不明白,我内心的真正愤怒是来源何处…… 第135章 花期 姜羲跟叶诤确认了三日后进山之后,就匆匆打伞离开了。 她走路时步伐极为仓促,浑然不觉衣袍一角又被雨水打湿了。 计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叶诤在小楼二层望着姜羲的愤怒而坚定的背影叹气:“姜九郎果真是良才美玉,能力、品性无一不完美。” 楚稷捏着温润的白玉棋子,没有搭话。 他可不这么认为。 …… 姜羲原打算回去小院就开始为进山做准备,没想到远在院门口遇见了穆昭。 他的马车刚刚停稳,穆昭便一跃而下。 他的随从慌慌张张为他举伞遮雨,穆昭却满不在乎地一把推开,挤到姜羲的伞下,拽着她一路进了屋。 一站到遮雨的屋檐下,姜羲便不适应地退开。 “你这匆匆忙忙地是做什么?” 从叶诤住处一路回来,姜羲早已收拾好了心绪,至少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而她的不适应,是来自刚才穆昭靠她太近,近得姜羲低头便能闻到穆昭袖间香薰的味道。 “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穆昭拍拍身上的水珠,顺口问道,“你没忘记跟十四娘约好去云朝山看海棠的事儿吧。” 姜羲:…… 她还真忘了! “你竟然忘了?”穆昭刚好抬头瞧见姜羲的古怪神情,以他狐狸一样的狡猾精明,哪里会猜不出姜羲表情的含义? 姜羲尴尬地咳了咳:“是我最近太忙了,抱歉。” 穆昭都要炸毛了:“十四娘还眼巴巴地算着日子呢!” 姜羲一听,苦恼得不行。 三日后就要进山,这一次跟上次去九江村不一样,靠近杨志源的核心秘密必然会凶险百倍,连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事先必定要花时间来准备。 所以,就在她苦恼要怎么推掉这次约定的时候…… “算了算了,你最近烦心事儿也挺多的,忘记也正常。”穆昭说的是关于计星的事情。 端午刺客一事干系重大,压是压不住的,何况当日有好些人都亲自在现场,看到了姜羲身边那侍卫是怎么跟杀神似的杀了个七进七出,尸体堆得跟小山似的,那血流成河,场面恐怖…… 总之,姜羲身边总是跟着的寡言少语的冷面少年,他们不能继续无视下去了。 甚至有人想起了之前与姜羲的恩怨过节——万一什么时候姜羲不高兴了,想要报复与她有恩怨的人,只需要派出计星……介时,怕是要看到端午的场景在玉山重现了! 流言越传越快。 计星也在这过程中,不断被魔化。 到最后,计星几乎成了一个吃生肉喝人血的杀手怪物! 太危险了!必须让他离开玉山! “……我听说,还有些多事的,打算联名上告给山长,让山长将你驱逐出玉山。这些人真是闲得没事干了!你要是真带着计星去他们面前转一圈,他们说不定吓得屁都不敢放!” 穆昭也是被最近玉山一些多事之人搞得心烦了,连脏字都出来了。 姜羲听得一愣一愣的,敢情还有这回事?竟然有人打着赶走计星的名号要把她也一并赶走? 姜羲没觉得生气,只觉得荒唐。 “我家计星正当防卫,到他们嘴里就成了杀人魔了?”姜羲对这群道德婊嗤之以鼻,并不想过多理会,“所以山长的态度呢?” 她其实不担心。 虽然与元堂先生只是短暂接触过两次,但姜羲很确定,那个老人,是一个真正高风亮节的智者。 “山长自然是训斥了他们一顿,本来叫唤得最厉害的,也就只有跟你平时不和的那几个。”穆昭说来有些惭愧,因为这些跟姜羲不和的,有相当一部分是被姜羲重整玉山马球队时踢走的人,他们不过是对姜羲怀恨在心,借机报复罢了。 而这些人里,竟然还有穆昭曾经的好友! 虽说马球队争执早就让穆昭看清楚那几人的真面目,与他们断绝了来往。但他还是为自己过去的识人不清,而深感丢人。 姜羲也明白穆昭的小别扭是为了什么。 “他们做的与你无关,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人生气,路边的犬吠罢了。” 姜羲的豁达无疑让穆昭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而且山长还特意让先生们传话,说玉山乃是读书育人的神圣之地,不得因为空穴来风的传闻胡乱抹黑同学——昨天才说的,今天已经传遍玉山了,估计就是针对你这事儿的,你没听过?” “我说了,最近这段时间很忙的。”姜羲无奈。 “那山长有来找过你吗?” 这也没有。对此姜羲跟穆昭的反应差不多,觉得山长兴许会把她叫过去问一问,事实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完全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可能过几天就会找我了。”姜羲也没太在意。 连外界说要赶她出玉山的流言她都不在乎,会在乎山长来不来找她吗? 穆昭嗯了一声,才道:“这都不是我今天才找你的目的。是十四娘让我来的。” “嗯?”姜羲正在考虑要用什么理由拒绝才好。 “她说今年云朝山的花期推迟,约好的日子可能要往后面推延了。”穆昭酸酸地说完,脑海里浮现出穆玉姝的样子—— 前一刻还因为大雨不停,无法出门进山而垂头丧气,连吃饭都提不起精神; 下一刻,她派去云朝山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今年云朝山的海棠不知怎的迟迟未开,看那花期怕是要再等上半个月。 穆玉姝简直开心地快要飞起来! 总算不会因为连绵大雨而错过花期了! “十三哥!你去帮我见见姜九郎,就说要麻烦她再等半个月!但是和我的约定千万不能忘哦,你也要一定传达我的歉意哦!” 穆玉姝苦苦请求的眼眸依然挥之不去,但穆昭怎么可能完全随了她的心愿呢? 道歉是不会道的,绝对不可能的!哼! 姜羲嗅到了穆昭身上隐隐的傲娇味道,有些困惑。 这家伙又怎么了? “其实。”姜羲挠挠头,决定诚恳一点,“我觉得这个海棠之约,还是不大好。” “你要反悔?”穆昭眼睛都快喷火了。 姜羲硬着头皮:“唔,主要是我……最近都无心谈男女之事,那个,你妹妹她若是……呃……” 姜羲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出合理拒绝人,又不会伤害对方的话! 如果是个男子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女子! 这辈子包括前世,她是第一次拒绝女子! “你也看出我妹妹对你的心意了?”穆昭意外地冷静下来,抱着手臂冲姜羲哼道,“我知道,你对我妹妹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云朝海棠之约,你已经答应了她,她若是知道你反悔,表面上会装作慷慨大方地应下,背地里肯定会躲起来偷偷哭!她就是个小傻子!” 说着说着,穆昭的目光越发宠溺,抱起的手臂也不自觉放下: “姜九,你就当圆她一个心愿,等云朝海棠谢了,你再拒绝她。” “拒绝?”姜羲还以为,穆昭会让她帮着糊弄穆玉姝一段时间呢。 穆昭笑了:“当然!既然无意就直接告诉她,她还不至于脆弱到连事实都接受不了!云朝海棠,我不过是不想让她回忆起来时,留下遗憾罢了……” 真是隐忍却宠爱的十三哥啊。 姜羲感慨,倒是没再说拒绝一事了。 三日后她去华方山,等从华方山回来,差不多就能赴这海棠之约了。 姜羲满心盘算着,能用这三天时间来做一点准备,结果突然找上门的叶诤告诉她,等不及三天了,明天就启程去华方山! “计划怎么突然变了?” “杨志源那边有动静了,我猜他应该知道我们要进华方山,想让那里成为我们的埋骨之地吧。”提起埋骨二字,叶诤倒是轻描淡写。“不如早点出发,迟恐生变。” 姜羲挑了笑意:“你确定你还要进山?” 不是我们,而是你。 姜羲是绝对会进山的,但是叶诤呢?身为天潢贵胄,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已经知道进山凶险无比,极大可能丢掉性命,叶诤还会进去吗? “当然。”叶诤想也不想,“杨志源动作很大,跟上次端午小打小闹不一样,这一次他是铁了心想让我们是在哪儿。而这段时间他牢牢封锁了我们与长安的消息通道,我们的人连江南都出不了,若是不去华方山,一样得葬身于此。不如进山,向死而生!再说了,杨志源以为是布下陷阱诱我们踏入死境,可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这不是你的计划吧?”姜羲一眼看穿。 叶诤愣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这是阿稷的想法!他说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向死而生。等杨志源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华方山的时候,就是我们突围的机会!” “所以,杨志源抛下诱饵让你们进山,你们又以己身为诱饵让杨志源进山……圆满的循环么?这风格,我倒是喜欢。”姜羲呢喃着。 “那你的打算呢?” “我?”姜羲侧身眺望重重雨幕—— “如果命运要主宰我,我会选择扼住命运的喉咙。” 再说了,她可从没觉得她会走不出华方山。 第136章 江水之忧 哪怕知道杨志源的人已经盯上了他们,叶诤也没有大摇大摆走出玉山的打算。 他将手下侍卫化整为零,伪装后混迹在下山的学子队伍中。 而他与姜羲,则先用准备了三拨与他们穿着类似衣服、面容相似的替身,混淆随时可能存在的眼线。 然后,他与姜羲才在木言与计星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出了玉山,一路向华方山而行。 楚稷并没有同行,对外宣称的楚世子身体不好正在休养,事实却是叶诤向姜羲坦白的,楚稷去办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了。 能比查出华方山中的杨志源隐藏起来的矿山还要重要的事情,能是什么?当然是这一皇子和世子的性命! 毫无疑问,楚稷是带人去附近州府求援了,他的手上应该拿着长安景元帝给的密令,可以随时调动兵马。难怪叶诤会说要亲自当这个诱饵,把杨志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原来是趁着杨志源集中在华方山而疏忽的时候,让楚稷趁乱突破杨志源在樟州的重重封锁,顺利求援!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螳螂是他,黄雀也是他。 ——姜羲说的是楚稷。 这行云流水、钻人心空子的计划,无疑是那位永城侯世子的手笔,叶诤虽然心思细腻,但是缺乏大局观。相比之下,楚稷要高深莫测许多,果然能够在皇宫扮猪吃虎下来,还赢得皇帝与贵妃喜爱的,不会是简单人物。 只是叶诤对楚稷的言听计从,再一次让姜羲意外了。 叶诤就那么信任楚稷,不怕他这去以身犯险就把命丢在华方山了? 看他坚毅笃定的眼神,浑然不惧未来会出现何等糟糕的结果,也不管前方是不是死境,只知奋勇前行……他竟然真的是彻彻底底地信任着楚稷的。 姜羲复杂地敛下打量的视线,从头到尾都装得若无其事,心情却陡然轻松。 因为事先准备周全,从玉山一路下来,走得还算轻松。 姜羲没骑她的雪狮子,太扎眼,她骑的是一匹普通的大云马,比起北越来到骏马果然要矮小许多,腿力也有所不如,由此可见大云在牧马这一块并无所长。 骑着马,披着斗笠,四人都是这样的打扮,他们三人还在斗笠里藏了剑,而不通武艺的姜羲只能在怀里揣把匕首以作防身之用。 在昏暗的天色与密集的雨幕下,骑马的四人就像浑水中的一滴淡墨毫不起眼。 此行,他们自玉山出发,沿着楠江一路往华方山而行。上次走得也是这条路,一行人花了大半天在路上,这一次骑马会比上次坐马车更快。按叶诤的计算,大概能提前两个时辰进山。 一路劈风斩雨,艰难前行,四人总算抵达了华方山外,与叶诤之前派出去的侍卫汇合。 这次叶诤来江南带的侍卫,在上次端午刺客手上折去几人,楚稷出樟州求援又被叶诤派出几人保护他的安全,今天跟着叶诤来华方山的,不到四十人。 现在与他们会合的只有三十人,另外十人擅长隐蔽,就按照叶诤的吩咐在华方山中潜行探路。 “人还是太少了。”叶诤皱眉,想到被他留在玉山上的几十侍卫,眉头皱得紧紧的。 姜羲走到他身边:“就不能临时利用一下?” 叶诤沉默,这态度显然是不能了。 姜羲不免吃惊,叶诤以皇子之名下江南,可是带了上百号侍卫!当日在玉山山道上列作两队,银甲骏马威风极了!而这里面竟然超过一半都不能让叶诤信任? 叶诤不只是不信任他们,更认为这几十号人会成为他深陷困境中的潜在危机!甚至会背后捅刀子夺去他的性命! 不然以他们现在缺乏人手的地步,就算有探子,叶诤也会捏着鼻子带上的。 而且叶诤若真能完全指挥这些人,拿下杨志源虽然不可能,但是保护他平安回到长安应该还是可以的。罪证一旦送到长安金殿的龙案上,哪还有杨志源这般嚣张的道理? 哎,皇家争斗啊,真是无情冷血。 姜羲摇摇头,说起另外一件事:“来的路上,我发现楠江的水位似乎上涨了许多。”她当时只匆匆一瞥,急着赶路没有太仔细看。 “我也发现了。”叶诤早在几天前,自端午而起的暴雨接连下了十几日都不曾停歇时,就开始担忧楠江之患。 杨志源年年贪污朝廷拨给樟州的河道款项,这意味着杨志源当了多少年的漳州刺史,这樟州的河道堤坝就被忽视了多少年。 不怕忽视或怠慢,怕就怕杨志源从来没管! 若是楠江继续涨水,堤坝关不住把涛涛大江……到时候,就是真正的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此前叶诤还抱着侥幸心理,但他现在发现,他的担忧怕是要成真了。 “前方有村庄,要停下休息吗?” 叶诤想也不想,手一挥:“不用,直接赶路。” 队伍并没有停留,继续前行,因为是走的山道,雨大路滑,他们不得不从马背上下来改为牵马步行,人人都是一腿的泥泞。 姜羲走得有些吃力,好在她穿了一双轻便的牛皮靴子,身后还有计星推着,一路倒也没被落下,依然咬着队伍的速度。 叶诤看她走得累,知道姜羲身体弱,实在是不忍。 “歇歇吧。” 姜羲也没拒绝,一味硬撑没有意义,不如休息休息养精蓄锐。 计星扶着她到一块大石头坐下,石头外便是从山间咆哮而过的楠江。这片华方山脉林立的众多山峰,都有溪水顺坡而下汇入这条山中的楠江水道,丰沛楠江的水量。 因山势起伏,途径的楠江江水拍打着山石,激荡雄浑,连雨声都压不住。 姜羲顺便转头望了望江水……不对! 姜羲斗笠下的脸色迅速变了。 她顾不得休憩,匆匆起身向叶诤。 “不好了,这楠江江水突然暴涨了一截,我担心接下来还会继续暴涨!” “什么?”叶诤也跟着去看。 他们在半山腰上,站得高,自然能清楚看到下方的楠江流势。 叶诤虽然没有姜羲那般极度敏锐,但也能判断出,这江水的确比刚刚暴涨了很高一截!他刚刚在山下看到的一棵树,现在居然被淹没了一半! “江水怎么会突然涨得这么快?” 姜羲沉声道:“最近降雨太多了,已经超过了楠江的水流量。” 姜羲的说法叶诤只能一知半解,但大意是领会的。 “你的意思是,很可能会有洪灾?” 姜羲点头:“恐怕是这样。” “那山下的村庄……” 他们刚刚上山的时候,刚经过山脚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离江边很近,如果洪水来了,那个村庄怕是不能幸免! “我也在担心。”这正是姜羲所忧虑的。 他们无法阻止天灾,但是在天灾来临之前,总可以提醒提醒吧。 “你确定会有洪灾吗?” 姜羲叹气:“我不确定,如果江水继续暴涨下去的话,会有,但如果就此停住不涨了,等雨停江水退下,我的担忧也只是多余的而已。” 姜羲说着这话的时候,斗笠下的手,指甲悄悄陷入掌心软肉中。 她不甘。 不甘自己竟然无能到了这个地步。 她的小动作叶诤并不知道,但是计星若有所感,茫然地望着姜羲。 “洪水如果能被我们预知,那就不是洪水了。”叶诤重重的叹道,“我先派人下去通知村庄里的村民撤离” 他一声令下,便派了两个侍卫出去。 没一会儿,那两个侍卫回来了,说那些村民不肯离开,还指着他们好一顿怒骂。 两个侍卫有些委屈,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好心上门提醒,反而被骂得狗血淋头吧。 姜羲和叶诤却是不意外。 他们本来就是抱着微薄希望,让那两个侍卫去试一试而已。 “我们本来不好暴露行踪,现在看来只能走一趟了。”叶诤苦笑。 姜羲点点头:“速去速回吧。” 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村民并不固执——事实证明,姜羲想得太天真了。 那两个侍卫上门,得了好一顿骂,他们浩浩荡荡几十人上门,惹得几十个村民纷纷提着锄头之类的农具跑出来,在村口站成人墙,打量他们的眼神充满警惕,又隐隐畏惧。 这个村子并不像九江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站出来的几十号人基本上都是年轻力壮的,若真的乱打起来,叶诤的侍卫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要吃亏! 此时,村民中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丈,在村民中颇有威信,应该就是这个村的村长。 那老村长一眼看到叶诤身旁去而复返的两个侍卫,以为他们是被骂了心生不满前来寻仇的,虽然软了语气,却也摆出据理力争的姿态: “你们那两位朋友上来就说有洪水,让我们村子里的人赶快离开,我们村里的人也是气得急了,怕他乌鸦嘴真说来了洪水,才将他骂了一顿,此事可真怪不了我们。” 站在村长旁的村民抱紧锄头,畏惧地附和点头。 这几十人都骑马佩剑的,莫不是山贼土匪来屠村了? 第137章 祸起 叶诤也从这些村民的动作神情看出了些端倪。 他往前几步,示意其他人不必跟来后,独自走到老丈身前,拱手见礼。 他靠近了村长才看到那出自皇家的俊秀面庞,叶诤行的又是表示的文士礼,一身的文雅之气,哪里像什么山贼土匪? 村长也是读了书识过字还考过功名,对读书人有天生的好感,再加上见叶诤剑眉星目——村长几乎是立刻改变了对叶诤的态度。 “老丈,这是个误会。”叶诤儒雅温和道,“我们本是途经此地,但在半山腰的时候,突然看见江水暴涨,偏偏近来樟州大雨不绝,恐有水灾祸害,我才派了两人,想提醒你们离开,没想到我这两个手下笨嘴笨舌的,话也没说清楚,到头来闹了个笑话。” “原来是这样啊!”村长眉眼舒展,瞬间就相信了叶诤的话。 他身后的村民们反而不解了,所以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行了行了,大家都把东西放下,别怠慢了客人!”村长招呼着村民们放下戒备后,又对叶诤笑道,“公子一番好心,是我们村民愚昧,连这个都不懂,反倒好心当了驴肝肺,实在是不妥,公子不如进村子里坐坐?现在天色已晚,雨势又大,歇一夜再走也不迟啊。” 叶诤皱眉,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 “老丈,江水暴涨一事是我亲眼所见,此事关系重大,万一真有水灾来袭,恐怕……”叶诤竭力把事态描述得严重一些,希望这个村长能重视。 结果那村长哈哈大笑:“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前两年也有一次下了大半个月的雨,江水都快涨到村口了,最后也都全部落回去了。今年还离着老远呢,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叶诤看村长信心笃定,摆明了不会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动摇。 他仍然不死心,继续劝说。 旁边有人不满地嚷嚷:“村长!这小子老是水灾水灾的,别乌鸦嘴真把水祸惹来了!还是让他们快点走吧!大家伙还要回家里去做饭呢!” 村长呵斥:“行了行了,吵吵什么?这是贵客!你们有事的就先回去吧,别在这里呆着了!” 村长话落,村民们立刻一哄而散,只留下几个小孩子好奇地望着这群佩戴刀剑的人。 所有村民都无动于衷的态度,也让叶诤劝说的架势显露颓意。 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们的猜测,毕竟这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才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对楠江的熟悉远远超过他与姜羲。 “既然老丈坚持,那我也不便多说了。”叶诤拒绝了村长的挽留之后,不忘提醒道,“为防万一,村长还是回去提醒一下大家,让大家收拾好细软,晚上不要睡得太沉,随时观察江水的涨落……” “好好好。”叶诤的冷遇也让村长的热情逐渐回落,他也有些不耐烦了。 叶诤只能看着村长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羲叹气上前:“你的叮嘱,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叶诤有些泄气。 姜羲只能说:“你已经尽力了,村民不愿意离开,总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迫他们离开住了多年的家吧。” 叶诤知道姜羲说得有道理,可还是心绪难平:“刚刚真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用剑指着他们必须离开!” 姜羲忍不住笑了。 叶诤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是笑意逐渐苦涩。 “希望我们的猜测不会成真。” 姜羲望了望天,提醒道:“快天黑了。”暴雨之下,天幕也会提前进入夜色。 按照叶诤跟楚稷的计划,他们要先进山走到九江村附近那个发现王大根尸体的地方,找个住处凑合一宿后,等天亮再在那附近仔细搜寻,尽力在明天之后找到矿山的痕迹。 楚稷去请援兵,如果顺利,也应该在明天抵达。 所以,留下姜羲叶诤的时间不多了。 这里距离九江村,可还有一段距离。天黑之前赶不到目的地,他们在这山里怕是寸步难行。 叶诤只得继续出发前行。 顺着山道走到半山腰,又绕着半山腰走上通往另一座山的山路,总的来说,他们要去九江村,就是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 天光黯淡,眼看着就要进入夜色了。 叶诤率先停下来,靠近山道悬崖的一端往下看:“这里也能看到刚刚的那座村长……等等!那是不是涨起来的江水?” 天色实在是太黯淡了,他们在山上,村庄在山脚,遥远的距离并不能完全看清,姜羲仗着优越的眼力,才能依稀辨别出黑黑江水借着昏暗天色悄然靠近村庄却无人知晓的一幕! “水涨到村口了!” 可以想象,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村民们应该都待在屋子里,又因为大雨无人在外面乱逛,所以那些村民可能现在都不知道江水已经到村口了! 叶诤掉头就要回去:“不行!必须要去提醒那些村民!” 他顾不得雨水泥点,大步奔跑起来,跑了一会儿觉得速度不够,干脆翻身上马。 “太危险了!”木言慌张去抓叶诤马匹的缰绳,“山路太滑,会从马上摔下的主子!” 叶诤冷静拂开木言的手:“不要拦我,我必须去,现在趁着江水还没有完全涨起来,还有时间提醒那些村民撤离!骑马是最快的方式!” 抿唇不言的姜羲也翻身上马:“我跟你一起去!”她不能坐视不管! “好!” 现在领头的两人都要回去那村庄救人,剩下的侍卫自然不敢反驳。 就在两人打算向着村庄出发的时候—— 轰隆隆。 回荡在阴沉山脉间的巨大声响,连带着他们脚下这座山的山体都颤了颤! “山垮了?”姜羲有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叶诤暗道糟糕,慌忙去看山脚那村子的形状,“还好不是泥石流……” 那村落依山而建,万一前是洪水后面是泥石流,那可就真的惨了。 庆幸还未沉淀,叶诤的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洪峰来了! 都说人定胜天。 但是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人的力量微弱得连蚂蚁都不如。 姜羲、叶诤、计星、木言……还有许多侍卫,就这样站在山上,亲眼看到瞬间翻滚而起的水龙,咆哮吞没了村庄。 楠江宽大而急涌,洪峰浪潮也来得凶猛仓促。 方才他们看那江水还在村口,现在洪峰过境,江水直接漫过了村庄,呼啸而来的滔滔江水拍打着村庄脆弱的民房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垮塌。 那些凄厉地哭嚎似乎就在耳边回荡,成了挣扎在洪水之中的渺小蚂蚁,不过一个浪头打来,江水灌满口鼻,江水拍打撞击形成的漩涡又拽着他们拖进水底,一条条生命就这样惘然逝去。 而这些人,刚刚还与他们有一面之缘——说过话,吵过架……那一张张脸,没了。 叶诤只听得他干裂的声音沙哑响起:“洪水来得这么快,只可能是……决堤了。” 杨志源! 又是杨志源! 若不是突然决堤,那个村庄至少能撑到他们爬到房顶上!撑到姜羲叶诤这些人人赶过去!撑到无数条性命活下来! 昏暗与夜里没太大区别的天色下,姜羲幽黑的眼眸因为在黑暗中反而越发熠熠生辉。 她指着已经被江水吞噬的村庄:“好像有人逃出来爬到房顶上了。” “真的?”叶诤枯槁的心重燃希望。 姜羲对她的目力非常自信:“绝对没错,房顶上有人,树上也有人,至少有不下二十人!” 姜羲说得斩钉截铁,叶诤不得不信。 只是—— “上百号人口的村子,现在就剩下二十来人了。” “是还剩二十多人!我们不能放弃!” 叶诤慢慢捏紧拳头:“你说的没错,我们不能放弃,还有机会的!” 两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就算他们赶过去也没用,因为那附近被江水天然隔绝,没有船只的他们只能在岸边急得跳脚。 他们一心就想快点回去,多救几个人。 轰。 一马当先的姜羲及时伸手勒住缰绳,以最快的反应避开了滚落的巨石。 其他人也跟着请下来,脸色铁青地看着横亘在路中间的巨石。 屋破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他们! 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被一块天降落石挡住了去路! “这下怎么办?”叶诤的焦躁都感染到了他的马儿,马儿踢踏着泥泞,大大眼睛里显出些不安。 “我刚刚看到还有一条路,应该可以从那里绕道!” 来之前,姜羲在紧迫时间里专心做的准备就是——她背熟了华方山山脉的所有路线图! 虽然那路线图很简陋,简陋到只用简笔够了出几座山,用线条涂抹代表山道,但姜羲仍然能够清楚地辨别这些山道的方向! 第138章 天灾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隆一声——无数石头顺势滚落,整座山都在摇晃,薄弱灯火被扑灭,黑暗里传来惨叫夹杂着惊呼,很快便归于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那里是一处山洞,洞口被落石跟泥土掩埋,各种器具散落一地,还有倒塌的帐子跟歪七倒八的树木,这混乱局面仿佛山神震怒之下的惩罚,挥手便造就出人间惨剧。 “他娘的,矿洞又垮了一处!”有人提着灯火骂骂咧咧而来。 昏暗天色下,依稀能看出灯火照耀出的高壮身形,锦衣罗缎,肥头大耳,油乎乎的面盘子上,一双四白眼斜斜吊着,看上去又凶恶又猥琐。 他身后还跟了几人,衣着虽有不如,却也与这大雨泥泞的深山老林格格不入。 他们提着灯火靠近,并不意外面前发生的一切,因为同样的状况,这几天已经出现了三次。 第一次出现,吓得屁滚尿流; 第二次出现,慌乱又紧张; 第三次出现,稍稍担忧。 现在是第四次出现,他们都已经见惯不惯,能够平淡接受了。 矿洞垮了?垮了就垮了,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 为首的胖管事也不敢走得太近,怕突然落个石头下来把他砸死,选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远远一望。 “行了,也不用去了,没救了没救了。”他撇着嘴,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山里的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在破屋里烤着火喝着酒,也比站在这大雨下面望着那鬼山洞好!该死的,才走出来多远,鞋子都弄湿了! 胖管事张嘴便咒骂起贼老天来,一边骂一边往回走。 “吴管事!”有人于心不忍,拦住了胖管事的去路,“就这么走了?那矿洞里还有好几十号人呢……万一那落石只是堵住了洞口呢,说不定里面的人还活着,只要我们……” 胖管事张嘴就是好一顿乱喷“只要我们什么?你还想去救人不成?这天都黑了!救人就等于去送死!再说了,那山洞里都是一群贱民!你要是想为他们赔上性命你就去!也没人拦着你!” 那人神色出现动摇,求助地看向周围人。 其他人不是避开他的视线,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胖管事早就预料到这样的场面,嘚瑟得像是打了大胜仗的将军,挺着个肥肚子大摇大摆的走了,风雨里隐隐飘来他的声音 “山里每天都在死人,谁有闲工夫管他们?” 众人纷纷跟在了胖管事的身后,像是一道道林间的幽灵。 那人低叹 “都是人命啊。” 最后也没有过多停留,随之离开。 而那个被落石塞满的山洞就这样被遗忘在风雨中的华方山,被华方山神留下,成为了这座山永远的祭品。 …… 同在华方山。 杨志源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席卷而来的洪水冲垮了数间民房,脸色很是难看。 他摩挲着玉扳指,暗恼这下了十几日的大雨,竟然给樟州招来了几年不遇的大洪水!到时候必会影响到他今年的考课! “主子,那边的村庄要管吗?” “管什么?淹都已经被淹了,我们还能跳进楠江不成?”身后都是心腹,杨志源也懒得摆出平日里和善老好人的模样,那张白胖脸上的漠然无视,冷得令人心悸战栗,“都是他们的命。” “是。” 杨志源遥遥望着化为泽国一片的村庄,想了想要怎么掩盖这件事情后,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更在意的事情上“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一群废物。”杨志源叱骂一句,怒意又迅速退去,“罢了,反正他们都会踏入那矿山,不过时间问题而已。唔,既然他们打定主意要找华方山的秘密,我便推他们一把。” “是。” 杨志源轻轻哼笑着。 像是吞吐芯子,耐心极好的毒蛇。 等着猎物自己踏入死境,然后一击致命! “我倒要看看,我们仁慈心善,又正气凛然的四皇子,能为山里的那些贱民做到何等地步!” …… 满心以为能等来猎物自投罗网的杨志源还不知道,他的猎物早已经偏离了原定方向,朝着另外一条道路一去不复返。 继续进山,还是救助百姓。 叶诤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以他与姜羲为首的一行人,骑着马惊险地奔驰在山道上。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还要滑,路上好几次有人控制不住马匹滑倒径直向地上摔去,路才走一半,敌人还没碰到,自己先摔了个遍体鳞伤。 除了姜羲能靠着与马儿的心有灵犀牢牢稳住以外,其他人不管是自小骑术高超的叶诤,还是天赋异禀的计星,都是一身的泥星点子,狼狈不堪。 一路走得又惊又险,一行人终于按照姜羲记忆中的山形图靠近了先前造访的村庄时—— 面前,是怒涛难平的滚滚江水。 与化作泽国的村庄之间隔开宛若天堑! 天色这么暗,姜羲自忖水性过人,都不敢跳入这涛涛大江。这么急的水流,下面一定有暗涡,一不留神就会被卷入拖走。 叶诤望着楠江之水,一阵口干舌燥。 没有船,要怎么渡过去? “救命啊!救命啊!”远处随风飘来凄厉的求助声。 “人在那里!”姜羲一眼便看准了求救人的位置,距离他们只有十几丈,却因为江水的隔绝,令他们寸步难行。 木言竟然主动请缨“主子,我去吧!” “不行!”叶诤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没想到木言意外地坚持“主子,我身怀内功,也精通水性,只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叶诤望着自小陪在他身边的木言,内心挣扎,也痛苦。 他当然知道木言是最合适的人选,身怀内功又通水性的他,在这激流汹涌的江水里,存活希望远远高于其他人。换作另外的侍卫,跳进江水就等于送死,还不如木言活下来的几率大。 但是,他怎么能用木言的性命去赌那极小的几率? ——至于姜羲与计星,叶诤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 就在叶诤挣扎着始终做不了决定的时候,不远处挂着五六个人的大树,被一个江浪打来,瞬间往江面倾倒! 那大树上的村子幸存者纷纷大叫起来,好在这棵树扎根还算牢实,大树歪了歪,并没有真的倒入水中。 可这个迹象无疑是在催促叶诤快点下决定,因为时间不多了。 “等等!”姜羲插话进来,“我记得有人带了绳子的是吧?” “是的。”有侍卫主动站出来,将随身携带的一捆麻绳递到姜羲手上。 姜羲果断抱着那捆麻绳走到木言身旁,用麻绳拴住他的腰,打了一个死结。 “这是?”叶诤跟木言不约而同看她。 “保护措施。”姜羲伸手拽了拽绳结,很结实,“等会儿你在水里,我们就拽着这绳,出现任何状况,我们都会第一时间将你拉回来。所以,一切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姜羲的声音仿佛天生拥有着安慰人的能力。 又或者是因为叶诤对姜羲的能力非常信服。 总之,在姜羲提出安全绳的建议后,叶诤和木言都安心了,气氛一改方才的生离死别,就剩下要救人的紧迫感。 木言尝试着跳入水中,并运转内功抵抗水里的冲劲。 “没问题!”他大声说道。 岸上的人则紧紧拽着绳子的另一端,全神贯注地看着木言劈风斩浪,飞快地靠近了那棵大树。 挂在树上鬼哭狼嚎的几人见到黑乎乎的江水上,有什么东西靠近了自己。 “是人!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们大声嚷嚷起来,原以为必死无疑,现在却重燃了对生的希望。 其中一个死死抱着树枝的妇人,泪如雨下地转过身来,露出被她藏在胸口的襁褓中的孩子,声嘶力竭地朝靠近的木言喊“求你先救救我的孩子!” 木言听到了,游了一会儿已经显出吃力的他,仍然坚持多游了一段距离,绕到大树的另一端,距离妇人最近的位置,伸手就要去抱那个孩子。 有人被救,就有人会被忽略。 在生死面前,所有人的自私都被激发,竟然开始抱怨木言对离得更近的他们不管不问。 木言脾气也上来了,当即呵斥“谁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他留在这里!” 妇人感激涕零,在把孩子递到木言手上后,又被木言扶着从树上跳下。 “等着!”木言一手高高举起孩子,一手解开套在腰上的绳子,示意那妇人拴在腰上。 妇人动作很快,两三下套好了绳子。 木言也腾出一只手紧紧抓住绳子。 无惧黑暗清晰看见一切的姜羲果断判断出时机 “就是现在!拉!” 成功救下一对母子后,木言马不停蹄地重新跳入水中又救了两个年轻女子。 最后还剩下三个壮年男人挂在树上,因为木言强硬的态度,也不敢有怨言,哪怕焦急得要死,也就只有乖乖等着。 木言第三次跳入水里,往水中狠狠沉了一下,呛了口水。 叶诤离他很近,见状担忧道“你没事吧木言!” “应该是太累了。”姜羲判断。 木言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第139章 发现 远处树上挂着的三人虽然听不到这边的对话,但他们看见木言迟迟不过来,居然咒骂起来: “见死不救哦!” “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 叶诤真是又气又无奈,对上几个白眼狼,还不能不救! “我去吧。”计星突然开口。 没等姜羲说话,他就率先跳入水中,把木言推回岸上后,又把绳结拴在了自己的腰上。 叶诤忧虑之色更重了:“怎么能让计星去。” 姜羲没有阻止,反而对叶诤说: “计星有分寸的,他能做到才会去,相信他。” 因为她也相信计星,他说过此生都会保护她,又怎么可能在这区区江水之下折戟沉沙? 果然,计星不仅在水里游刃有余,速度比刚才的木言还要快上一倍,转眼就抵达了大树之下! 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木言抹了一把脸,笑得很欣慰:“年纪比我小,但内功比我高。” 能被木言认可,真的很难。 计星还不知道这一切,他以最快速度靠近了大树时,只听得噼啪的脆响被掩盖在轰轰水声之下。 计星幽眸寒光骤凝! 在江水冲刷下的大树到底支撑不住,轰然倒下,那三个男子惨叫着跌入水里,眼看着就要被江水冲走的时候——计星如鱼一跃即出,一把抓住三个男子,手中绳索一抖便将三个人牢牢捆作一堆。 三个大男人被捆成一团的样子很可笑,不过性命保住了比什么都重要。 等四人都被绳索拉上来的时候,姜羲立即冲到计星身边。 “有没有出事!”姜羲上上下下地打量计星,至今还对刚刚惊险一幕心有余悸! 计星摇头:“没受伤。” “那就好那就好。” 姜羲正庆幸的时候,就听见最后被救起来的三人不仅没有道谢,反而跳起来指责木言说为什么不早点来救他们? 另外的两个年轻女子默默抱着不敢作声,倒是那抱着孩子的妇人细声细气地劝说,说这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能随意指责呢。 那其中一个男子道:“我记得他们!下午就来我们村子说会有水灾!结果水灾果然来了!肯定是他们胡言乱语惹怒了江神,江神才会降下灾祸的!都是你们连累了大家!” 看他们红着眼义愤填膺,仿佛是姜羲他们引来了江水毁了村庄一般! 姜羲冷冷地看着一切,忽然想起所谓劣根性。 在绝境中,人们通常会选择一个比较容易的仇恨对象,以此逃避对环境的绝望。 比起虚无缥缈的江神之怒,当然是叶诤他们更适合用来仇恨。 “呵。”姜羲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那说话的男人肚子上! 那人才被累得精疲力竭,姜羲就算战五渣也能轻易打翻他! 男人抱着肚子摔在地上,另外两人齐齐怒了! “再吵,就把你们丢进去祭江神!” 面无表情的姜羲,目光徐徐扫过三人,裹挟着莫大威势,瞬间压得三人不敢过多言语,转眼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 这三人不闹了,另外的三个女子却齐齐起身来向他们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她们与那三人自然相识,都是一个村子的村民。 在她们恳切的眼神下,姜羲摆摆手表示不会放在心上。 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红了眼眶:“多谢恩人,若不是你们,我跟孩子只怕都得去见江神了……就是那么一大村子的人……” 她说着说着,念及在水里失踪的亲人,止不住的抽噎。 “可惜我们只能救下你们几人,其他人怕是来不及了。”叶诤摇头惋惜。 他却是没有逞强,而是适可而止。 救下这几人是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自然是能救必救。但是更远的,就连姜羲都看不清人在哪里,他们能怎么救呢? 天象之下,皆是蝼蚁。 哪怕身为皇子,叶诤也不过是个能稍稍挣扎的蝼蚁,说到底还是蝼蚁,天象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避开,该死还是得死。 “先暂时离开这里。” 接下来还不知道会不会有洪峰,离江水太近不是明智之举。 再加上大雨,他们需要找一个地方暂时安顿。 在叶诤提出之后,那妇人主动站出来,说她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合适的山洞,她与丈夫上山砍柴挖菜的时候,累着了时常会在那里歇息。 一行人决定去妇人所说的地方。 他们没有火光照路,只有凭借姜羲过人的目力在前面带路,然后顶着风雨艰难前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妇人所说的山洞。 这个山洞地势高,不用担心江水,又能遮风挡雨,果然如妇人所说是个好去处。 山洞里竟还有妇人与丈夫从前准备的干草,至今依然能用,用叶诤的火折子点燃就能生起一团取暖的火焰。 刚开始,微微有些潮湿的干草点燃后冒出一股股浓烟,烘烤一会儿,浓烟没了,半壁山洞的模样也被照亮了。 姜羲这才发现,这个山洞不像是天然的,倒像是人工开凿的。 “这里是被挖过的痕迹吗?”姜羲蹲在石壁前仔细观察。 叶诤不知她为何对山洞石壁突然起了兴趣,也跟着走过来。 妇人答道:“听说这里以前是个矿洞,不过已经被废弃了。” 姜羲心神一凛,侧头与叶诤对视——果然,叶诤也跟她一样起了疑心。 华方山,矿洞……会是他们猜想的那样吗? “这是什么矿的矿洞?” 妇人摇头,这她就不知道了。 “该不会是金矿吧。” 叶诤听过姜羲嘟哝了一句,他正打算多问,姜羲却压低声音跟叶诤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如果这就是杨志源的人留下来的废弃矿洞,那说明这里离我们要找的地方也不远了!” 叶诤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我立刻派人往四处去搜寻!” 他折身去木言身边,低声吩咐过后,木言便按照他的指示,安排侍卫出去探查。 这次探查,除了守在洞口的十个侍卫,另外的人全被派出去了。 派的人多,消息回来得很快。 大概一炷香左右,就有人回来说找到踪迹。 叶诤等不及这样继续找下去,干脆打算顺着踪迹亲自追寻! “去看看!”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诤原以为还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找到杨志源私挖的矿山,没想到苦苦寻觅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只是可惜,休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叶诤极度不信任三个白眼狼,不可能把三个女子留下来跟他们放在一起,索性留了两个人手下来防范。 本就单薄的队伍,少了两个人也很明显。 而刚刚进山洞之前,叶诤就为了尽快给樟州传去救灾消息,派出了两人同行。 这下子就是少了四人。 他的侍卫,总共只有四十来人,这下连四十人都不足了。 人手不够,所以叶诤行事非常谨慎小心,步步都要谋算考虑许久,不会轻易把侍卫性命拿来探路。这也让他们走得很慢。顺着发现的踪迹开始,一路深入山林,渐渐的,有山石开凿叮叮作响。 是在挖山……不!挖矿! 目标在前,姜羲叶诤都显得更冷静了。 叶诤挥手让侍卫潜伏得更低,连衣角擦过灌木丛都要控制不发出声响。这些皇家侍卫训练有素,又有计星木言两大高手护航,叶诤与姜羲走在最前,很快就抵达了声音传来的地方。 他们身在一个山坡上,山坡上全是葱郁树林与茂密草丛,优越地势刚好能帮助他们躲藏其中,并借着高度优势往下探望。 这一望,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人间地狱。 嶙峋坚硬的山石,神色木然的人们。 他们全身上下都是头顶大雨也洗刷不了的污泥,一身最破旧褴褛的乞丐衣衫,双手双脚露在外面早已经伤痕累累,好些手上的伤口都裂开了,他们却浑然不觉,就好像已经感知不到痛苦,只知麻木挥动锄头,奋力敲打着山石,拼命挖凿,用弱小身躯撼动坚硬山石。 没有震撼,只有悲哀。 因为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抗争,只有一潭死水般的屈服。 他们不敢松懈,只要稍稍一松懈,迎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鞭子毒打。 这些人衣服下依稀可见的伤口,多半都是鞭子留下来的。 叶诤死死咬着牙:“……这些人都是良民!” 身为良民,却做着最苦最累的囚犯才会做的事情! 就算事先设想过场景,真正亲眼见到的时候,叶诤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痛恨这猪狗不如的杨志源。 若不是他!这些人怎会沦落至此! 姜羲伸手压下蠢蠢欲动的叶诤的肩膀:“先冷静一下。你看看,这些不像是在挖矿。” 叶诤立刻安静了:“什么?” 姜羲伸手指隔着黑暗点了点:“那里才是矿洞,里面还有火把的灯光,但是这些人却在挖凿裸露在外面无用的石头,为什么?” 叶诤跟她有同样的疑虑。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们看到被簇拥着的杨志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矿场。 第140章 杀了他 平时威风八面的胖管事,这会儿在杨志源面前谄媚得像青楼里的老鸨,抖着一身的油腻肥肉,使出八般武艺也要让杨志源这个贵客留步—— “主子您看,大家都按照您的要求忙活着呢,包准按照您的意思,让那些人有来无回!” 杨志源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听说今天矿洞塌了三处?” 胖管事浑身肥肉一抖“是……四处,傍晚的时候又塌了一处。” “哦?” 胖管事把腰压得很低,姿态卑微连狗都不如“主要是因为,我们的旷挖得太深了,有的矿洞内的支撑框架已经撑不住了,再加上最近华方山里又不大太平,老天接连落雨,才会出这么多事儿的……” 杨志源颇为不悦“我养你们这些人,就是为了听你跟我说挖得太深了?” “是是是,是我们事情做得不够,放心吧主子,就算分了人手出来挖山,矿里的人都还足着呢,一定能在这个月之内挖够量,月底之前封矿!” “最近几个月不是已经死了七十几个矿工了?人手也还够?” “够呢够呢,大不了让他们一个人挖够平时两个人的量,都是一些贱民,养他们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为主子肝脑涂地吗?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贱命能给主子挣来这么多好处,说不定反倒要来感谢主子呢!” 胖管事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各种恬不知耻的言论哄得杨志源哈哈大笑,心情愉悦得走路都外八字。 至于死在洞里的七十几条性命,或者还活着挖矿的几百矿工,都只是二人谈话中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 谈笑风生,人性漠然。 此时。 趴在半壁山崖的树丛黑影里的姜羲叶诤等人,皆是一阵静默无声。 他们已经知道杨志源要做什么了,靠这些矿工挖山人为制造滚石准备等他踏足后就围攻他们,好一个陷阱。 就算叶诤早有提防,但是在突然踏进矿山区域,见到这些矿工的惨状,说不定一时失神之下,还真的能让杨志源偷袭成功。 偏偏,他们临时改变了注意,没有直往山上来,而是掉头去救了遭了水灾的村民,又阴差阳错了发现了废弃矿洞,进而找到了这条无人踏足的路,从另外一个方向找到了矿山。 可为什么,叶诤现在心里没有一点愉悦之情呢? 就连姜羲,也觉得一呼一吸之间,肺里灌满了人性的恶臭味,那种漠视生命如草芥的残忍,让姜羲的灵魂都跟着沉重起来。 她那双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幽黑珍珠般的眼眸,徐徐扫过矿山内的每一寸地方,似乎能看到无数的冤魂厉鬼,还咆哮着索命。 山神啊,你可有听到这些子民的哀呼求救? 山神啊,你可见到这些畜生们的冷血无情? 呼—— 风吹,草木动。 似是山有灵,在朝她回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叶诤斩钉截铁道。 他已经摒弃了所有的软弱和仁慈,目中历经的所有皆凝聚成钢铁般的杀意。 他要杀了杨志源!以他四皇子叶诤的名义! “你打算怎么办?”姜羲回过神来,开口问他。 叶诤不作声,朝旁边伸出手。 一把长弓被木言恭恭敬敬递到手里。 姜羲这才发现,原来这些侍卫们身披蓑衣,不仅挡住了腰上的刀剑,还挡住了背上挂着的长弓跟羽箭。 也对,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弓箭手的存在就跟后世的狙击手一样,威力极大,远程无敌! “杀了他!” 伴随着叶诤冷肃的声音,一支黑色羽箭搭在弓上,冷锐铁尖头瞄准了杨志源的脑袋!他要一箭致命! 叶诤没有犹豫,拉弓放箭。 他的动作就像是一个讯号,所有藏匿于阴影中的侍卫们,都取下身上的弓箭,搭弓蓄势! 而此时,叶诤的冷箭已经飞啸而出,如黑夜下披着阴影潜行的死神! 正被胖管事捧得浑身飘飘然的杨志源,忽然一阵浑身发毛,无数次危机中磨练出来的直觉让他立刻感觉到不好,下意识伸手拽过离他最近的胖管事挡住身体! “啊!”胖管事急促惨叫一声,身体软软倒地。 羽箭穿透脑袋,胖管事脸色惨白瞳孔放大,死得不能再死了! “有弓箭手!保护主子!” 两旁的侍卫们潮水般围上来将吓得惊慌失措的杨志源保护在中间,抽出刀剑对准羽箭放来的方向,他们看到了不再躲藏的叶诤! “他们怎么会在那里!”杨志源失声道。 怎么回事!明明他们路上已经留下了记号,就等着叶诤他们发现然后咬饵上钩一网打尽呢!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荒山的另一端! 不是说那边都已经废弃了无人去吗? 杨志源想破口大骂,想找人算账,但他更想……活下来! 叶诤站在断壁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志源,冷哼暗恼竟然没有一口气拿下这畜生的性命! 这样也好,免得轻易死了太过便宜他! “放箭!”叶诤挥手令下! 杨志源原以为他稳坐钓鱼台,就等着叶诤上钩捕杀猎物呢,没想到事态竟然全部反过来,他倒是成了笼中的猎物!叶诤成了笼外的猎人! 这个环形的矿山呈口小肚大的口袋状,也是杨志源拿来利用的地形优势。 现在,全成了叶诤的优势! 他从上面摸索下来,安排弓箭人,杀了杨志源一个措手不及! 四面八方的黑色羽箭如落雨袭向杨志源等人! “保护我!保护我!”杨志源抱头躲在侍卫们的包围圈里,用侍卫们的身体挡住这些致命的羽箭,心里却是恨极了! 他为了布置完美的陷阱,把身边的人手都分散到附近,还有大部分都在矿山外,现在身边仅有二十多个侍卫,哪里能一直抵挡住叶诤的弓箭手? “往外撤退!” 杨志源闷声疾呼,周围侍卫立刻照做。 这些侍卫长期跟随杨志源,把他的冷血性情学了个八成八不说,还学着他刚才做的,把距离近的那些矿山管事抓过来当挡箭牌!一边挡一边撤退!如此才赢来了更多的时间! 他们的行为也让叶诤的人产生了怀疑,拉弓射箭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 “继续放箭,反正都是一群畜生跟助纣为虐的畜生!死不足惜!” 他这么说了,手下侍卫更是毫不迟疑。 “主子,大家的箭快不够了。”木言跑来对叶诤说。 毕竟为了轻装上阵,箭筒里的箭更是不可能无限用下去的。 叶诤缓缓抽出腰间长剑 “那就杀下去!” 他们脚下的断崖,与矿山内成陡坡形状,以他们的身手杀下去不难! 叶诤势必要把杨志源亲手斩于剑下! 木言觉得太危险了,但是看到那些被箭雨吓得瑟瑟发抖的矿工们,很快明白了什么。 “是!所有人随我——杀下去!” 随着木言难得热烈的高呼,他运转内功,提气纵身,瞬间如鹰隼扑腾飞出,羽翼拍打空气搏击长空! 长剑劈下!其声烈烈! 木言的勇猛,也激发了其他侍卫的情绪,他们虽然没有内功高手的轻盈,却也灵活地跳下断壁陡坡,一路滑进战场追杀! 叶诤也该去了,临走之前,他让计星一定要保护好姜羲,并对姜羲说“小心。把矿工们带走。” “放心吧。” 叶诤紧随其后杀出。 姜羲舒缓胸口浊气,嘴角漾开浅浅笑意。 幸好在这黑暗残酷的人性之外,她还见到了这份珍贵更甚金子的勇敢与纯粹! 叶诤会向杨志源拔剑,不是因为他是贪官他是皇子,只因为他是邪恶他是正义。 做错的事情,就要亲手改过来—— “我们也下去。” 计星点点头,一手扶着姜羲的腰,踏着空气带她腾空下到矿山之内。 叶诤众人已经迎面杀向杨志源,为附近腾出一大片空地。 那些管事也被牵扯进厮杀当中,不是被乱箭射中,就是被拽来当了挡箭牌,大部分都气得模样凄惨,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姜羲计星下到矿山的时候,周围只剩下了缩在刀光剑影外瑟瑟发抖的矿工们。 姜羲大略一扫,在场的矿工有将近百人。 她走上前去,扬声道“你们矿上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叶诤与杨志源两批人马的厮杀喧嚣传来,这里却寂静得只剩下风雨之声。 姜羲放眼望去,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张张麻木的脸,和一双双茫然的眼睛。 她忍不住往前一步,放柔了声音,身子微倾 “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还会把你们从这里带出去!和家人团聚!” 姜羲的“和家人团聚”无疑刺激到了这些人,虽然更多的还是沉默警惕地望着姜羲一动不动,但已经有人稍稍往前迈了半步 “你们……真的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嘶哑的声音里,含着对矿山主人杨志源以及手下管事的莫大恐惧! “当然不是!” 对方哆哆嗦嗦的身体依旧没停止颤抖,只是更敢说话了 “有些人在其他矿洞,有些人,已经死在矿洞里。” “这里,就剩下我们了。” 第141章 山神之怒 杨志源与手下管事交谈时提到的矿洞坍塌,姜羲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之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姜羲意外这个矿山遍布如此之大,除了这片矿山,还有其他的矿洞吗? 杨志源发现这片地方,到底是怎么瞒天过海把它占为己有的? 无数的疑惑在姜羲心里冒头,只是现在并不是她猜测推理的时候。 她的当务之急,一如叶诤所说的,是要把这些矿工带出去,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杨志源逼急了的炮灰。 姜羲果断对他们说:“你们知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路可以出的?” 依然是那个回答姜羲的人:“只有那里。”他指的是现在叶诤逼得杨志源正往外退的方向。 至于姜羲他们下来的地方,在这里挖了三四年矿石的他们,那不知道那上面是哪里,还以为是无人踏足的荒林。 姜羲闻言,不得不放弃从其他途径逃跑的打算,而面前这些矿工显然爬不上陡坡,所以只有—— “你们跟我走!我带你们逃出这个地方!” 姜羲以为说完,会有人回应她的。 结果确实,所有人都惧怕地望着她,就连唯一跟她对话的那个人也是如此,战战兢兢地看着姜羲,仿佛她提议要走出这里,比留下来恐怖百倍! “不能出去。” “会被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 “还要遭鞭子大!被热铁烙!” “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说话的几个矿工疯狂地摇着头,恍惚的神情已经出现了些许病态,这是极端恐惧下的应激反应! 其他人虽然没有这几个人的状态夸张,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很显然,这些矿工被莫名其妙骗到这矿山里,还要隔绝家人,为此付出无数辛劳甚至性命——他们不是没想逃的。 他们逃过,却统统被抓回来虐待过。 甚至于,每次有新人送来,矿上的管事都会故意放跑几个人,等他们都跑出矿山了,剩下的人全部开始为了逃跑蠢蠢欲动的时候。他们再派出人手将逃走的人统统抓了回来! 抓回来之后,便是痛苦不堪的折磨跟酷刑!还是在所有新人的面前! 这还是矿上管事们遇事多了后凭借丰富经验总结出来的手段,可以说无往不利。每一批新来的矿工都要面对这样的精神折磨,任凭钢铁的意志也被种种手段消磨掉了,最后成了姜羲看到的样子。 在他们如今根深蒂固的认知里,逃跑比留下来可怕! 原以为带着矿工抓紧时间就能逃出去的姜羲,却遇到了最大的难题! 她根本劝不走这些人! “九郎,时间不多了。”计星出声提醒,眼里也有担忧。 杨志源放在外面的人手已经闻风而动渐渐围拢来了,方才一边往叶诤倒、杨志源只能被追杀得节节败退的局面,逐渐开始扭转,杨志源这边一点点拉回了平衡,双方各自拉锯力战,场面艰难又血腥。 计星担心,暗处还埋伏了更多的人! 而叶诤人手不足,如果为了这些矿工耗在这里,那只能成为一场消耗等死的持久战! 计星不能看着姜羲留下来犯险,他开始催促姜羲离开了。 “再等等。” 姜羲不愿意轻易放弃,他们本就为了这些无辜之人而来,都临门一脚了,放弃岂不是等同于功亏一篑? 她费尽力气地劝说这些矿工离开,从亲人说到自由。 所有人都是麻木地听着,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终于!有人抬起头了! 是一开始与姜羲搭话的那个人! “从这里出去,可以回家吗?”他问。 姜羲没有下保证:“我会努力带你们出去。你们这里加起来也有上百人,若是齐心协力冲出去,在外面的局面混乱下,一定可以突破重围!踏上回家的路!” “好,我跟你走。”那人露齿一笑,眼里还有微弱的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光。 “任子,你疯了?” “出去会死的!” 名叫任子的男子咧嘴一笑:“死在外面,也比死在这里好!” 这个任子看上去在矿工中比较有威望,他的话说动了很多人,一些原本立场坚定的人,也开始动摇了,面上出现挣扎犹豫之色。 任子趁机转身面向矿工们,帮姜羲劝说起来:“大家走吧!反正留下来,迟早一天也会跟老秦一样死在洞里!我宁愿往外冲一冲!哪怕死在刀剑下,也比死在石头下强!” “任子说得有道理!我跟你走!” “我也是!” “我要回家!” “回家!” 矿工们竟然齐齐呼喝起来,所有人的信心都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提升。他们主动拿起附近的挖矿工具,黒寂的眼睛重燃光亮!那是对生和自由的渴望! 当然,不是所有矿工都愿意跟着离开,有一半的留下,另外一半的都跟任子一样,决定跟着姜羲冲出去!死也要死在外面! “不会死的!” 姜羲深呼吸,已经作好打艰难背水一战的准备! 只见叶诤杨志源的战场上,双方都杀红了眼。 杨志源折的人手多,开始跟在他身边的几十人都被杀了个精光,要不是关键时刻有他的手下听到动静赶来,怕是杨志源早就被叶诤抓住了。 而叶诤的人,一开始态势凶猛,刀剑杀得轰轰烈烈,性命收割了一条又一条。可到了后来,杨志源放在外面的人手加入战局后,叶诤的人也杀得有些吃力了。 紧接着,出现了第一个战死的。 很快,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叶诤身边总共只有这么些人,还是他来江南一路,为数不多能信任的忠心侍卫,现在死在了杨志源手上,叶诤看得心痛不已,唯能更疯狂地杀向杨志源! 可惜,杨志源带来的人太多了,多得超出叶诤原先的计划! 不对劲,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原来杨志源的调查中,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人! 疑惑念头在叶诤脑海中一纵即逝,又很快消退。 他一时不察,险些被横扫过来的长刀划伤腹部,突然斜飞一柄寒光凛冽的剑,弹开了长刀,又跳入来人手里,握剑斩下! “计星!”叶诤见冲进战局中的计星,着实松了口气。 要让他一直硬撑下去,他可能真的没把握了! 还好来了! 叶诤借着计星杀上来,四周敌人出现的短暂空荡,回头一望,就见姜羲带着气势汹汹的矿工们冲了出来! 那些被磨练得没了骨头的矿工们,也不知道从哪儿爆发出来的莫大勇气,一个个红着眼睛,挥舞着锄头等工具,红着的眼睛像是被逼上绝路的饿狼! 虎独行,狼成群! 再厉害的猛虎,也抵不过成群的野狼! 他们这些矿工,此时此刻便化身成了狼群,身上爆发的血性互相激励着彼此,哪怕是用石头砸,他们也要向那些家伙复仇! 砰地一颗拳头大的石头砸在某个杨志源手下的脸上,没等他凶神恶煞回头,就有更多的石头雨点般砸在他的身上。 是,矿工们没有武力,能冲过来还多亏了叶诤等人在前面阻挡。但是,谁说他们就无法给仇人们带来伤害? 他们的石头跟锄头看上去很可笑,却拖慢了杨志源手下们的动作,给叶诤手下挥舞刀剑争取了时间! 姜羲看得大为欣慰,当然也没忘了他们的真正目的—— “快走!离开这里!” 矿工们没敢多呆,按照她的指示瞅准了空处往外跑,叶诤率着一众侍卫掩护他们离开,而计星跟木言两个内功高手,则成为最前面的两个高端战力,可以说是稳住了大片的战局! 就在姜羲他们即将抛出环形矿山,入得山林如鱼入水自由自在的时候! 竟然又有一拨人马从暗处杀了来,穿着与杨志源手下不同的黑色衣服,蒙着黑面巾,手上武器毫不客气向着叶诤等人招呼过来! 怎么又来了敌人?! 姜羲跟叶诤心里都在气恼这突发情况,而杨志源却是欣喜极了—— 他还以为要眼睁睁地看着叶诤跑出范围了呢,没想到那人竟然还安排了一批人在暗处! 果然是他!纵观全局,无一遗漏! 先前还被杀得抱头鼠窜的杨志源,一下子提起精神,连骨头缝儿里都是力气,高举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刀,可笑地喊着“杀啊”,搅在一团浑水当中。 他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他认为自己必赢不可! 山林呼喝,如虎啸吟。 风无端乱起,雨无端狂甩。 人群里的姜羲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倏地回头看向那层层墨染渐幽的群山脸面,脸色骤变! 有什么来了? 有什么来了! 是山神—— 山神听到了她的声音! 山神……发怒了! “快……跑!快跑!” 姜羲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风雨与刀戈相击的夜色中! 她的声音让很多人为之一震,没等他们过多思考,就感觉脚下的大地随着姜羲话音落下逐渐开始震动,震动!震动扩大! 黑色洪流自矿山上倾泻而下! 有声如雷,山裂水涌! “是泥石流……泥石流来了!快跑!” 第142章 万物生而有灵 杨志源以为,他这次又赢了。 从孤身踏上江南之路,到步步为营走到如今位置,他遇到很多艰难险阻,却次次化险为夷。 他踏着刀尖起舞,对手一次又一次地输给他。 就像送到他手上的矿山——这是上天的眷顾,是命运给他的礼物。 他是注定能走到最后的赢家! 皇子?世子?那又如何!这些自诩尊贵的天潢贵胄,到头来还不是要死在他的手上!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追上去!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的怒号回荡在空气里,数十个手下像是听话的猎狗,只是听着他的指挥便疯狂朝叶诤等人攀咬过去,死死咬着他们不放! 叶诤带领侍卫一边回身阻挡,一边护着姜羲和矿工们逃跑,渐渐露出力不从心的颓势。 山林里一片混战狼藉,雨滴混着血水,夜色与血色交织,黑暗里几乎快分不清楚敌人和同伴,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就连杨志源,也追上去挥了两刀,可惜没砍着。 “叶诤,你注定要死在这里!”杨志源脸色扭曲又狰狞,正畅快得意之时—— 冷风里,一柄比夜色还要冷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贴近杨志源腰腹狠狠一划! 杨志源的惊呼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了嘴巴,又是一刀狠狠捅在他的腰上! 杨志源死死盯着身后抓着他的人—— “怎么……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也依然飘入了身后那人的耳里。 那人嗤笑一声,贴近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杨志源蓦地睁大眼睛。 真的是他!他居然想让他死! 杨志源也不知道哪儿生出的力气,拼命挣扎脱逃,捂着肚子用刀劈逼退对方后,连连趔趄几步,撞到一个心腹手下身上。 “主子!” 被黑暗遮蔽视线的杨志源心腹总算是发现了自家主子身上的动静,在看到杨志源脸色惨白,捂着腰伤随时可能晕厥过去的样子,大惊失色。 杨志源怒吼着“杀了他”,心腹见他指着的那人,虽然吃惊,却也听说地朝着那人出手了! 而那些追杀叶诤的第三方人马,落在最后的数人也忽的停下来追杀,悍然转身杀向杨志源及其手下们! 两方厮杀,变成了三方混战! 就在局面越来越失控的时候,脚下山体忽然开始震动,强烈的危机感向在场众人席卷而来。 他们听到有人在远处高呼“快跑”,紧接着,就看到铺天盖地的黑水自山上顺坡席卷而来,那滔天气势瞬间压下了他们之间的杀意,剩下的只有在上天之力下的绝望! …… 泥石流伴随雷鸣疾呼而至,最初吞噬的就是那些留下来不肯走的矿工们! 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黑水裹挟永远地埋在地下。而气势腾腾的黑水显然没打算就此停止,被环形矿山稍稍拦住了势头之后,继续呼啸卷下! 叶诤还没来得及疑惑身后的诸多追杀的人怎么突然放缓了速度,就被姜羲疾声高喊的“泥石流来了”风云残卷地搅乱了思绪,突如其来的天灾隔绝了他的理智,生死搏杀间都没有晃神的叶诤,愣住了! 像叶诤这样的失神,还有下意识护在他身前的木言,以及那些或茫然,或恐惧,或抱头逃窜等等形形色色的人。 毕竟,在上天的浩瀚伟力下,他们这点薄弱的力量,能做什么? 但是。 有一个人没有这样想过。 她说过,她从未觉得她走不出这华云山—— “跟我往这边走!” 她的高喝在重重雷声中,意外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混乱无序之下,她的声音仿佛蕴含着莫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破开厚厚混沌壁垒抵达他们的灵魂深处,让他们不自觉生出想要跟随景从的心思,没等他们去细下思考过,身体就已经比大脑更快地动作,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姜羲! 姜羲奋力奔跑在最前,狂风灌入肺部生疼也硬是忍着,朝着那生的希望跑去! 仓皇间,她回头去快速扫了一眼。 原以为能有十来个人听她的话,跟着她就不错了,没想到这回头一看,叶诤木言与侍卫们,那些被她带出来的矿工们,还有毋庸置疑始终跟在她身边的计星! 他们全部!都跟了上来! 她心念一动,再抬头时,已是黑云压下,泥石流裹挟着石头树木以摧枯拉朽之势肆虐而下,雷鸣轰隆回荡在天地之间。 然后,便是一片宁静。 …… 不知过了多久。 天亮了。 大雨之上的厚厚乌云破开一丝缝隙,虽倾盆之势并未减弱多少,但是,晨光依然披荆斩棘而来,如鲛绡轻纱,朦胧似雾披盖在大地泥土之上,抚平了无法安息的魂灵,淡化了势不可挡的暴虐。 一切归于宁静时,山石下端一处,动了。 “我们……活下来了?”叶诤摇摇晃晃起身,浑身脏得像个泥猴也毫不在乎,他迈出峭壁遮蔽之下,迎上冰冰凉凉的雨丝。 这下了十几日令人厌恶发霉的大雨,第一次让他生出亲切,连雨水淋湿全身,雨滴落在脸上,也让他喜爱并心生愉悦。 生气,是活着的生气。 他们竟然还活着? 叶诤下意识回头去看姜羲——他只记得,当他被突如其至的天灾吓懵了,已然准备坦荡接受死亡之时,姜羲的声音如希望之光破空而来。他下意识跟了上去,与众多人一样,在千钧一发之际随着姜羲逃到了一片峭壁之下,紧紧贴住岩壁,看着黑水轰鸣而至。 哪怕他按照姜羲说的做了,也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闭上眼睛的刹那,心里掠过淡淡的惋惜。 谁知道,他们躲藏的地方,竟然是泥石流浩荡清扫下唯一幸存的净土! 不只是叶诤,他们所有跟着姜羲跑过来的人,都活下来了! 叶诤听到有人在耳边喜极而泣,有人跪地高呼,有人畅快嘶吼。 死里逃生的那种惊心动魄,叶诤想,他此生都不会忘了。 他下意识朝着姜羲看去,那侧对着他的身影,宛若披戴一层神光轻纱,高贵圣洁地令人不敢逼视。 叶诤以为他看错了,定睛再看时,姜羲还是那个姜羲,除了脸色略略苍白,那笑容仍然给人莫大的支持和力量。 叶诤心里一暖,向姜羲走过去。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那场灾难里。”叶诤发自肺腑地向姜羲道谢,也由衷地认可了姜羲对他的救命之恩。 姜羲摆摆手说她就是凑巧,见叶诤并没有追问她怎么会知道这块地方能幸免于难的,着实的松了口气。 不是她不愿说,而是她……说不上来。 只觉得那冥冥刹那之间,忽然福至心灵,认为那是唯一能安全给她生还希望的地方,便毅然决定相信并带着所有人都跑过来了。 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杨志源和他的那些人,应该都死了。”叶诤借着初晓的天光,望向那一片恐怖之地,至今心有余悸,“杨志源竟然在樟州藏了这么多人,要不是泥石流突然出现,也许我们迟早会死在他的绞杀之下。” 说着,他的语气里多了些许说不清的微妙: “没想到,原以为我们也会死的泥石流,到头来却成为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姜羲突然说:“杨志源是咎由自取。” 她抬头凝望那白云萦绕的华方山巅,叹道, “若不是他过度开采这片矿山,埋葬了累累白骨和无数生灵在其中,也不会有这场灾难。所以,是他用贪婪挖掘了他的坟墓。” 叶诤怔怔的:“没想到还有这关节在内,他也算是因果报应了。就是可惜他死得这么轻易,那种畜生,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 叶诤咬牙切齿道,显然觉得杨志源死在天灾里太便宜他了。 “小郎君。”那些跟着侥幸存活的矿工,上到姜羲身前来,看她的敬畏眼神仿佛在看着天神,“谢谢你救了我们。” 他们感激涕零的样子,似乎都打算给姜羲跪下了。 姜羲笑道:“也许是山神给了我灵感,山神想惩罚恶人,却不会伤害无辜人的性命。” 没想到她的山神之论,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肯定是山神对我们的仁慈!” “山神不会伤害无辜!” “可惜石子他们没听我们的不肯跑,都死在了山神之怒下了。” 是啊,那些留下来不敢离开的矿工,是第一批死在灾难之下的。 他们囿于长久以来的惧怕,不敢逃跑去追寻缥缈的自由,没想到也错过了山神给他们的最后机会,就此长眠于地下,与这片大山融为一体。 他们生于大山,困于大山,最后死于大山。 “愿他们能安息。”姜羲轻语呢喃。 叶诤走近她,好奇问:“你信长生吗?” “什么长生?”姜羲迟钝片刻,才知道他说的长生,是指长生教,“为什么会这么说?” 叶诤撇嘴,并不见对那个大云第一教派有多大的尊重:“这些都是他们的理论,万物有灵,山有灵,水有灵,太阳有灵……所以凡人应该敬畏。” “你不信吗?” “不信。”叶诤说得斩钉截铁。 姜羲没说什么,那长生教的教论她虽然不懂,但是这句话的确没说错—— 万物生而有灵。 她微笑之时,那个最先回应她的矿工任子,意识到他们真的逃脱魔掌可以回家的时候,率先冲了出去,满心都是即将见到亲人的快意! 一支羽箭迎面飞来,直直射入他的胸膛!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143章 他是赢家 希望之上,还有阴云。 身披黑色斗笠,如阴影悄然隐没在深林中的那人,骑着骏马,将自己化为无处不在的风雨,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远方的欢欣若狂的人群。 黑色斗笠下的双眼漠然无情,若是杨志源还在,必然能认出此人的身份。 如果说杨志源是伪装多年、油滑奸诈的假面老狐狸,那么这个人就是深深盘踞在江南富饶之中、阴冷残酷的毒蛇! “竟然活下来了啊,命真大。”语气里说不出的惋惜。 在这场席卷一切生灵与植物的泥石流之下,那群人竟然侥幸存活了,斗篷人除了惋惜,还余些微惊讶。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他们活下来的呢? 是奇迹? “那就有点可惜了。”因为他会亲手扼杀这个奇迹。 斗篷人伸手,忠心手下立刻递上了弓箭。 他伸手搭弓、拉弦,箭头瞄准远方的其中一人。 “你们也要死在这里,这场戏才能唱完整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松手,羽箭撞碎雨珠,杀机凛冽而出,尖锐刺进为首那个满脸脏污的矿工胸膛,冷酷果敢地收下一条性命。 斗篷人手一挥,身边众多手下立刻搭弓准备射箭。 斗篷人阴冷地笑了起来,一如他的毒蛇之名——毫无慈悲怜悯,只有掐灭生生希望后的无边快意! …… 另一端,姜羲等人的笑容逐渐凝固,上一刻才因在死亡面前艰难存活而生出的喜悦,下一刻就被突如其至的冷箭搅得溃不成军。 死亡的恐惧重新降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胸口中箭的任子直挺挺地倒下,僵在脸上的喜悦笑容还来不及淡去。 叶诤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 他愤怒暴喝:“杨志源竟还在外面埋伏有人!” 他登时心下恨极了,他们连天灾都逃过了,万万没想到竟然死在了杨志源的后手里!此刻他无比想冲进去把杨志源的尸体拉出来挫骨扬灰! 前提是,他们要在这场围杀中活下来! 哪怕精疲力尽,叶诤仍然迅速抽出长剑高呼“警惕来敌”,然后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迎着漫天羽箭,挥动长剑挡住攻势,气势汹汹地就要杀过去! 有主子在前身先士卒,剩下的侍卫们也重新燃起斗志,怒喝着杀了上去! 姜羲被计星保护在身后,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从计星背后钻出来,把那个矿工任子的身体拼命往回拽。 “九郎!”计星来不及阻止,最后只能帮着姜羲拖拽。 任子被带回来其他同伴中间,他眼睛半睁,气若游丝,竟然还没有彻底死去。 姜羲以为他还残留一线生机,当机立断要为他拔箭医治。 “不,不用了。”任子艰难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但是……谢谢你……我从不后悔……跟你走出……那个牢笼……我找到了……自由……和希望……”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呼吸逐渐消失。 有几个跟任子关系好的矿工,有的不忍心转过脸去,有的不禁红了眼睛。 “连黑水都逃过了,怎么就……”他们觉得特别不甘。 但是任子死的时候,脸上却是挂着笑容。 他说,很感激姜羲。 他说,是姜羲带着他走出了牢笼,找到了自由和希望。 可听着这些话的姜羲,心下却是一片迷惘。 她真的值得这份感激吗? 她迷茫而失去方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远方,她看到叶诤领着侍卫与人拼杀在一起——他的身躯在她的视线里并不高大,数十人的混战之中,他也不过是数十分之一而已。但是,他怒目而眦,挥动寒剑,以双手扫荡心里的愤怒与不甘,以双手改变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他在改变这一切,靠着自己的力量。 哪怕这份力量很弱小,但他仍然逆水而行,奋勇向前,谁敢说他无能? 而她呢? 姜羲自从来到大云之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成了漂泊在迷雾重重的大海上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就是找不到自己要去的彼岸。 从前她的彼岸,是家人,是责任。 现在她的彼岸,又是什么呢? …… 叶诤以为,这会是他们最后的困兽之斗了。 他明白自己不管表现得有多么英勇,手臂早已经疲软不堪,全靠着意志力的燃烧在拼命战斗。 因为,他不能退。 退了,身后那些人就都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阿稷啊阿稷,你再不来,我们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楚稷啊啊啊!”他破锣一样的嗓子竭力嘶吼着! “叫我做什么?” 似是天籁,忽然而至。 叶诤不可置信地抬头,便看到楚稷骑着黑马而来,他的身后则是上百号训练有素的将士! 竟然是援兵!阿稷真的把援兵带来了! “哈哈哈!”叶诤畅快大笑起来,厮杀得更起劲儿了。 刚刚还压着叶诤这方一面倒的局势,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扭转! 在叶诤与楚稷率领兵马的两面夹击之下,那些黑衣杀手迅速溃不成军,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远在深林里,自以为是黄雀的斗篷人,愕然地瞪着眼睛! 怎么会……这样? 他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杨志源,那就是——四皇子叶诤手上,根本没有陛下的密令! 没有密令,兵权便不能轻易染指,越矩调动兵马对皇子来说更是大忌! 否则,为何叶诤不调动兵马从江南一路杀出去,还要处处受到杨志源监视的掣肘,被迫困在这樟州一隅之地? 正是确认这一点,他才会笃信自己会赢。 既然没有密令,那叶诤是怎么把人马搬过来的? ……不,不是叶诤。 斗篷人的目光落在了楚稷身上。 “看来,是我失策了,竟然低估了这位楚世子。” “主子!”他身边人急忙催促。 “我知道。”斗篷人轻哼,“走吧。” 他甩袖离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无对抛弃精心培养多年的手下们的愧疚。 这些人受他之恩,为他赴汤蹈火,能在生命的最后帮他洗清嫌疑,也算是死得其所。 谁说他就输了? 他至始至终,都是赢家。 第144章 苍生之舞 就在斗篷人悄然离去的时候,若有所感的楚稷,侧头望向那幽幽深林,入目之处一片漆黑。 他直觉有人在暗处窥伺,但是放眼看去,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存在。 是错觉吗? 楚稷思忖之时,浑身浴血的叶诤已经走到他身旁。 那边的混战虽然还没有结束,但任谁都能看出,杨志源的人手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不需要叶诤继续持剑抵抗了,那些将士宁愿看到四皇子退到边上,也不愿意他继续奋战在前线增加不必要的危险。 叶诤心领神会,干脆来找楚稷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翻盘无疑让叶诤大为精神抖擞,眉宇间都是快意,伸手就要去拍楚稷的肩膀—— 楚稷往后侧了侧,避开了他泥乎乎的手。 叶诤笑容一僵,顿生气恼,跟孩童似的非要扑到楚稷身上,让这个爱洁的龟毛家伙好好感受一下泥土的芬芳! 楚稷不慌不忙地又退了几步避开叶诤的扑抓,没等叶诤继续扑过来,苍术已经默默上前挡住了叶诤的玩闹。 叶诤知道苍术是个石头性子,只听他家主子的话。 “没意思。”他撇嘴。 “心情好些了?”楚稷从苍术背后走出。 叶诤苦笑:“你看出来了?” 他的玩闹,只是在借机发泄心头郁结之气而已。 也可以说,是一种逃避。 叶诤笑容淡化,回头去看那被泥土掩埋的矿山,语气不免怅然:“这一次是我鲁莽了,如果我能谋定而后动,好好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实施,就不至于会死这么多人了。” 他带来的几十个侍卫,现在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人,还皆身负重伤,一人垂死。 叶诤不禁想,若是他能按照楚稷的计划好好来,是不是就能避免现在的惨痛局面了? 按照楚稷预先的计划——叶诤以身为饵,入华方山将杨志源的人逼出来,顺便引得杨志源主动攻击他们,等撑到天亮,楚稷会以杨志源刺杀皇子的名义搬来兵马,并带着人从华方山外围攻杨志源的人,两面夹击,确保杨志源再无翻身可能。 他们手上并无陛下给的密令,又不能把证据递出去,要调动兵马,又不至于让叶诤回到长安之后受人猜忌陛下怀疑,就必须师出有名。 这个名便是——杨志源在樟州作恶,事情败露后竟然刺杀四皇子,冒犯皇家威严,其罪当诛。 计划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唯一的难处,就是楚稷要怎么劝说附近州府的刺史,让他同意调动兵马了。 叶诤没想到,楚稷没遇到难处,反倒是他,一时热血上头,打乱了节奏。 他不由得有些丧气。 楚稷瞥了他一眼,难得安慰道:“这世上并未完美无缺的计划,若不是你选择贸然行事,那些矿工,断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叶诤咦了一声:“你知道我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才刚来?” “大致推断。”楚稷扫了叶诤一眼,这种事情还需要了解?现场局面已经把事实摆得明明白白了好吗? 叶诤笑了:“也是,你这个家伙,还有什么能不知道的。” 就像这次让楚稷亲自去求援,也就只有他能做到,就连叶诤心里也没有底气,他孤勇直入华方山,靠的全是一腔对楚稷的信任。 没想到,楚稷不仅按照计划来了,还比计划的时间来得更早。 对了,他怎么来得这么赶巧? 没等叶诤把疑惑问出口,楚稷便已开口道: “况且,我也预料按照你的性子,不可能完全按照计划行事。” 楚稷语气淡淡又透着强大的全局掌控力,让叶诤不免钦佩之余,又生出些疑惑: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呢?” 楚稷哼了哼,不可置否。 两人说话间,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了,眼看着他们要留两个活口下来严加拷问,那两个俘虏却口冒鲜血倒地死去了。 “又是死士?”叶诤皱眉,怎么杨志源这么多死士? 而且杨志源都死了,这些人竟然还愿为他去献出生命? “罢了,反正杨志源罪证确凿,且这么一大座矿山摆在这里,都是实打实的明证,他想抵赖也抵不了!”叶诤恶狠狠道。 他突然听见身旁的楚稷发出疑惑的声音。 叶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远方那片像是搅毁乱成一团的水墨画般的狼藉中,靠近大树树干的位置,一个泥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杨志源!” 杨志源还活着——他命令手下,以身体和性命为自己筑成人墙,背抵着大树,拼尽全力才侥幸逃得一死——像是奇迹。 不是上天给杨志源的奇迹,而是上天为了那些无数枉死冤魂而给出的奇迹! 死得干净利落,实在是太便宜他,他应该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千刀万剐不足以解其恨! 叶诤立刻叫人把杨志源抓了起来,他身体也到了极限,发怒吼了两声就晕了过去,估计暂且不知自己已经全盘皆输。 叶诤一改郁色,大为畅快。 “对了,姜九郎呢。”他突然想起了某人。 叶诤顺势往矿工所在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个神情迷茫无措的计星。 叶诤和楚稷走了过去。 “计星,你家九郎呢?” 计星的眼睛不再平静如湖,而已波澜滔天:“……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叶诤一口气哽在心口,只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羲不见了,难道是杨志源手下的漏网之鱼抓走了她? 叶诤大怒,就要派人搜寻的时候,楚稷却伸手拍拍他。 “看。” 看谁?哦,计星! 叶诤便看到眉头紧皱的计星,忽然看向某个方向,然后大步跑了出去。 “看来是找到人了。”楚稷说。 …… 姜羲没有被人抓走,她只是太茫然,太茫然,茫然到迷迷糊糊间起身往外走,不自觉走出很远。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身在楠江临岸的一块陡峭碣石之上。 这块石头原本是山坡上的石头,如今下方的楠江江水涨起来,江水已经到了大石下方,水花拍打,溅起水珠冰凉了姜羲的脸。 她的思绪陡然清醒,抬头望天。 此时,四下阒然,静寂无人。 此时,天地之大,唯独有她。 她的目光不觉空寂,似乎看出了很远,甚至看到了洪水一路肆虐而去,民房被冲垮,百姓苦不堪言,尸横遍野苍生涂炭。 神啊神,你之怒火,为何牵扯无辜? 天啊天,你之漠然,可曾怀有悲悯? 姜羲笑了,雪白的侧脸在此刻更是白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的皮肤几乎能看到下方的青色血管,油然生出超脱尘世的圣洁高贵之美。 她伸手褪去沾满泥巴的外袍,露出的白色内袍干净不染尘埃,贴身的弧度勾勒出少女初绽的姣好曲线,仿佛含苞待放的青涩花朵。 她弯腰脱去溺水中浸泡得不成样子的牛皮靴,露出盈盈一握的纤细玉足,赤脚踩在嶙峋凹凸的大石之上,不顾那锐角把她脚底硌得发红生疼。 她抬手拆去束发的柳木簪,三千青丝尽数垂落,随着江风吹拂而飘飘扬扬,云鬓染墨如雾氤氲,一双平静无波的苍茫眼眸似乎远眺穿过了茫茫星河。 褪去脏污,脱下束缚,拆去桎梏。 她抬首望天,发出一声轻呵,像是在与老友问好。 然后—— 她舒展手臂,柔软如柳的身躯随风而舞。 她仰颈高歌,苍古之音盘亘山脉而不去。 没有兰汤沐浴,没有桂花酒浆。 没有环佩琳琅,没有芋瑟鼓乐。 她孑然一身。 漫天大雨倾盆,她是天地间最纯粹雪白的一抹灵魂。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曾经,她身居神坛之高,无悲无悯俯视众生。 “长太息兮将上,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心低佪兮顾怀。” 如今,她赤脚踏着污泥,于尘世中踏足而歌。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縆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 曾经,她威严宛若天神,世人为之景仰狂热。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如今,她取下所有不凡,只芸芸众生一凡人。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曾经,她身披璎珞腰挂兰草,周身琳琅神光煌煌。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如今,她没有华服只有白衣,周身茕茕再无配饰。 神君啊,你是否还能听到我的声音? 神君啊,你是否还会听从我的意志? …… 我乃姜羲,巫族之姜,太阳之羲。 纵然无人能看到我的歌舞,我仍然愿为这天地祈祷。 纵然我不再是号令神意的大巫主,但我仍希望苍天之上能聆听这一切。 …… 姜羲用尽力气跳动一曲神舞,哪怕江河仍然咆哮,大雨不减势头,她仍在艰难起舞,为这山间生灵,为她胸中之意。 姜羲以为,这只是困境中的无力挣扎。她早已经没有了力量成了凡躯,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抱任何希望。 殊不知,平凡中的守望,才最为动人。 除了她,还有九霄之上的天意在看着这一切。 苍生之舞,不为祈神,只为苍生。 ------题外话------ 原来上推了,编辑说要加更,所以今天应有三更。 不过早上起晚了,这是第一更,继续码第二更啦。 第145章 雨停江平 一开始,姜羲还牢牢记得前世练过无数次的巫舞动作。 慢慢的,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感觉到风吹过来,轻柔的力道拂过她的衣裙,抚摸她的脸庞,托起她的手臂自然而动。 她灵台放空,已经不需要去回忆,随心而动便已翩翩成舞。 不知何时,她的动作附和上江河浪花拍打碣石的节奏,又或者说,是江河在配合她。 哪怕无乐,她赤着的双足每每踏出一步,依然是踩着激昂的鼓点,风雨之中摇晃的树叶沙沙声则成了配乐,生灵之歌浑然天成。 在姜羲看不到的冥冥之中,自华方山脉生出缕缕光纱,朦朦胧胧又像是阳光的折射,飘忽摇晃地来到姜羲身旁,附着在她的身上,随她一起起舞,祈祷。 那是山脉的声音。 那是亡者的心愿。 姜羲一舞,申舒的是万众生灵之意! 慢慢的,姜羲开始觉得双臂沉重起来。 她知道,自己跳不下去了,这具凡躯强行跳动巫族神舞,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再下去就要折损寿命了,她还没打算早死。 她叹息着收回动作,像是徐徐绽放的千重牡丹又把花瓣重新合拢了来,盘腿在大石之上,凝神看向面前的楠江。 原本汹涌的江水,不知何时声势渐小,连撞碎在石头的浪花也没有刚才的气势汹汹。 姜羲不由诧异,再定睛一看,江水平静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因为江水还是那么多,水位也不见丝毫回落,与她前世跳完巫舞后立刻翻天覆地的场景完全是云泥之别。 算了,不是一开始就没抱希望吗? 就当做这一舞,是为了灾难里死去的无数条生命祈祷更好的来生吧。 姜羲说不出的怅然,正打算捡回衣服往回走,心想着计星他们找不到她应该急了的时候—— 江水突然翻滚,卷起一道高大的浪花,劈头盖脸地落在姜羲所在的大石上面,整个人都看懵了的姜羲,猝不及防地被一道浪花卷进了滔滔江水之中。 …… 计星冲到这附近的时候,刚好看见一袭白衣的姜羲被江河浪花卷走的那一幕! 他一路跑来,心口疯狂跳动,像是揣了什么东西,不断地蠢蠢欲动,随时准备挣脱桎梏然后破茧而出。 而当他看到姜羲落水的那一幕时,这种躁动骤然停止。 他毫不犹豫,飞身跟上姜羲。 随后也落入了茫茫楠江,不见了踪影。 …… 就在两人接连落入江水之后。 楠江浩荡之势逐渐趋于平静,虽然水位没有落下,却没有再往上涨了。 视线拉远再看,楠江下游被滔滔江水冲垮的堤坝边缘的那些村庄,那些浩浩荡荡冲进来肆虐的洪水也没有再嚣张,而是灰溜溜地退走了。 视线再升入高空,接连被乌云遮蔽了大半个月的江南之地,豆大雨珠变成了细毫牛毛。厚厚黑云也缓缓淡化散开,几缕明媚的阳光像是珍贵碎金,钻破云层,遍洒大地。 楠江平息了。 大雨也停了。 阴雨连绵下都快霉得发臭的江南,久违地迎来了阳光。 这场雨对上层的高官贵族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看上天脸色吃饭的寻常百姓来说,天气是晴是雨,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更关乎他们能不能维持生计。 现在雨停了,满大街都能听到欢欣的笑声! 樟州街头上欢笑的人群里,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银丝厉目、全身裹着黑衣的阿婆,一个是博冠儒雅、浑身出尘气息的文士。两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偏偏站在了一起,周身裹风带雪,说不出的凛冽冰寒之气。 相比起四下一片热闹的温暖,他们不仅是神情,还是模样,都显得格格不入。 “天象突变,奇怪。”说话的是阿婆。 奇怪的是,阿婆虽然面容苍老,发丝尽白,但是声音却婉转清丽如一汪泉水,听得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早已习惯了阿婆声音的文士只是微微一笑。 “许是上苍的奇迹。” 阿婆哼了一声:“天道无情,哪儿来的那么多奇迹,若是真有,那我们……”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是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走吧。”文士提醒。 阿婆点点头。 两人在街头人流中缓缓逆行,最后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店铺,匾额上书—— 雪心斋。 …… 远在华方山内的一处小山坳里。 这里看上去与贫苦山村截然不同,倒像是一处隐世的世外桃源,山坡上坐落着青墙小院儿,院子附近遍种桃李,如今花季已过,看不到落英缤纷,但是枝头上已经生出些许青涩果子,又是别一番田园风采。 院子里的屋内走出一个布衣少年。 他卷起裤腿,脚踩草鞋,看打扮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少年。而他的脸却被头顶斗笠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依稀能看到下巴俊秀的轮廓,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 “雨停了呢。” 他语气轻快地自语说道,那嗓音仿佛夹杂着人间草木的清香,说不出的宁静悠远,清隽飘逸。 倒是与他表面上农家少年的身份有些不符合了。 少年抬手压了压斗笠,将墙角的蓑衣挂在身上,提上鱼篓和鱼竿,迈着悠闲的步子顺着山道一路往江边走去。 少年觉得,既然雨停了,也是时候钓点鱼起来,换换口味了。 于是他去了江边,找了往常熟悉习惯的位置,盘腿坐下。 鱼篓放好,鱼线甩出,少年便像是江边的钓鱼翁泥塑,一下子寂然不懂了。 就连斗笠下的双眼也耷拉着,懒洋洋地随时可能睡过去。 鱼线轻轻动了动。 抱着手臂没看鱼线的少年,却像是心意牵连,双目蓦地睁开,伸手便去拿鱼竿。 拽了拽,没拽动。 少年疑惑地歪头,难不成还是一条大鱼? 他索性提气,一股清气顺着鱼竿蔓延到鱼线上,重若千斤的鱼线陡然一松,然后少年以为的“大鱼”便轻轻松松地被提了起来。 “咦?” 不是大鱼啊。 少年说不出失望,还是好奇。 他弯腰去打量被他拉上来的大鱼,哦不是,是人,还是一个少女。 没错,是少女。 虽然对方穿着典型男款文士的白色内袍,胸口也一马平川不见女子娇态,但是被湿透的白衣勾勒出来的青色曲线,还有沾着乌黑发丝的素净侧脸,都向少年证明着她的身份。 少年想了想,把鱼竿鱼篓放在石头后等改日来取,再俯身去将少女弯腰抱起。 少女若洛水之神的清丽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她呼吸平稳,神色宁静。 仿佛只是睡着了。 …… 姜羲再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她浑浑噩噩间想要睁开眼睛,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之重,硬是费了一番意志力与疲惫的拉锯战,才总算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她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手脚酸软得根本抬不起来,她整个人除了眼珠子能动,跟植物人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姜羲并不着急,她知道,自己这是以凡躯跳动神舞,耗尽了浑身精气,引起了些微反噬而已。只要找到大补的药材,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她眼珠转动,把周围看了一圈儿,只见到一间朴素静雅的屋子,屋内萦绕着幽幽兰香,墙上挂着不知名的字画,入目之处还能看到一个青瓷花**,里面插着一把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花。 是个陌生的屋子,但莫名的,姜羲能够感受到一股宁静致远的气息。 虽然不知身在何处,但姜羲决定先恢复再说。 她闭上眼睛,准备再度睡过去的时候。 “哎?你醒了?”清泠若拨弄七弦琴的声音带着些许惊喜,自屋门随风飘入姜羲的耳里。 姜羲倏地睁眼看去,就看到一个少年逆光的身影。 阳光的刺眼让她不由得皱眉,待她定睛凝神在看去,只见到一张惊艳无比的脸。 说不出用什么诗词来形容那眉宇间高山之上的超然清隽,也说不出用什么弦歌来赞美那气质里曲水流觞一样的雅致秀气。 他就是那山间的阳光,是三月的春风,是晨曦下的露珠,是冬日枝头的雾凇。 姜羲见过很多令人惊艳的脸——人间富贵极致的穆昭,灿烂若骄阳的盛明阳,还有那位容色堪称冠绝天下的楚世子楚稷。 但是面前这位少年,竟然也有能与楚稷平分秋色的眉眼,又比楚稷那如高岭之花不可攀的矜贵,多了些许平易近人。 少年就像是恰到好处的阳光,让人不觉想要亲近,只觉得待在他身旁,浑身如同徜徉在热水中的暖意洋洋。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姜羲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才见这少年第一面,脑子里就有这么多形容,莫不是睡了太久闲得发慌了? 不过像少年这般琳琅玉色,纵使身着粗布麻衣,也仍然清俊不可一世,难怪姜羲会忍不住多看好几眼了。 就在姜羲出神间,那少年已经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来到她身前。 “把药喝了吧。” ------题外话------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146章 阿七 姜羲抬不起手,也起不了身,只好用带着沙哑的声音问他: “是你救了我吗?” “对,我在江边钓鱼,没想到把你钓上来了。”少年声音隐隐有笑意,大概是那日的情形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姜羲恍惚想起,那会儿她都打算离开了,一个浪花打过来却直接把她拖入了江里,随后她便晕了过去,没想到顺着楠江随波逐流,最后竟然也能侥幸活下来。 这算她福大命大吗? 少年在姜羲床榻便的凳子上坐下,把药碗递到姜羲面前: “说来也奇怪,你虽然是我从水里拉上来的,但是你当时的样子就跟在路边睡着了似的,口鼻里都没有水呢。” 少年那纯粹好奇而不含杂质的目光落在姜羲身上,姜羲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因为她也不清楚。 “这药……”姜羲鼻尖动了动,从那浓烈的苦味之下,闻到了老参的味道,是纯正的野山参,年份至少在五百年以上。 太贵重了。 少年似乎看穿了姜羲瞬间皱眉的意思,主动解释:“是山里挖来的野参,文伯说对你的身体好,我就熬进去了。” “……改日我必答谢。”姜羲没有推拒,现在的她的确需要百年老参来补身体。 她打定主意,回到樟州就把老参的钱拿给少年。现在的她有着日进斗金的姜记糖果铺的分红,并不缺钱。 只是……姜羲有几分尴尬。 少年有一双慧眼,当即发现了姜羲的问题:“你动不了?” “嗯。” “我喂你吧。” 少年笑眼一弯,腾出手来扶着姜羲坐起,还贴心地在她背后垫了一个软枕。 姜羲这一起身,盖在她身上的被子自然滑落。 她还穿着那日的白色衣袍,少年没敢给她换,在床上躺了三日,衣服都有些松了,随着这会儿的动作,领口更是微敞,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大片的雪白肌肤。 姜羲困惑不知道少年为何突然僵住了,耳廓还有些红。 “怎么了?”她不解地眨眨眼。 “抱歉。”少年迅速低下头去,避开姜羲。 姜羲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衣着,顿时哑然。 到了这个时候,狡辩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都发现了?”姜羲还是决定挣扎一下,虽然对于欺骗少年有些不忍心,但她还是很快进入了状态,叹着气道,“我自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家中仅有一妹妹作伴,后来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女扮男装,考入玉山书院……我是姜羲,你也可唤我阿九,你呢?” “阿七。”少年偏过头去,略带慌乱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一直遮到姜羲的脖子,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姜羲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上面。 “阿七?”又是假名字? 姜羲只是疑惑了一瞬,正如她选择女扮男装,这样一个温润如琳琅美玉的少年会选择隐居深山,也必然有他的苦衷。 更何况,这少年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阿七。”姜羲从善如流地叫了他的名字,“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 少年收拾了心绪,重归平静的他又有了青山悠然的从容,端起温度刚好的药碗,一勺一勺喂给了姜羲。 一碗浓浓的参汁下肚,一股暖意在小腹升腾而起,就像干涸的大地遇上了甘霖,蕴含在百年人参里的元气尽数被姜羲的身体吸收。几乎是转眼间,姜羲就觉得手臂生出了力气,虽然手指还是没力,但抬手还是没问题的。 她不免生出喜悦:“再过两日我应该就可以下地了!” 少年想了想:“今日阳光明媚,需要我搬你出去晒晒吗?” 他的话很真挚很简单,没有唐突姜羲这个小娘子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认为晒太阳有助于恢复。 “当然好了……等等!什么?太阳?” 姜羲后知后觉地发现,窗外早已经是暖光遍洒了。 “对了,你晕过去的时候应该不知道,这雨三日前便停了。我在江里发现你的时候,也是三日前。”少年阿七说道,“不只是雨停,楠江的水也退了不少,再过几日,洪水就应该能退去了。” 姜羲听着,心里既是激动,又是慌忙。 雨停了?雨真的停了? 就连洪水也退去了,还刚好是她落入楠江的那一日……是因为她吗? 姜羲怔怔地望着木窗外连一缕白云都看不见,湛蓝得像是蓝宝石一样的天空。 她以为,她穿越之后,早已经失去了神血,没有了姜族人的身份,更不在是姜族的大巫主。而姜族巫术,一切以血脉为基,以神血为根,没有神血,根本无法驱动天象之力。 更何况还是改天换日这样的伟力,非巫主不可成也。而姜羲很确定,她现在的姜元娘身体,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不是姜族,没有巫力,更不是神血。 难不成,那天的大雨骤停洪水退散,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还有他人在利用力量更换天象,时间点阴差阳错被她撞上了而已,一切都只是巧合? 若是这样,那这个世界也必然有姜族的存在,有巫主的存在…… 无数种可能性就像是命运的丝线,在姜羲面前编织成一条迷宫,在姜羲亲身去探究之前,是找不到这个命运出口的。 是她以凡躯创造了奇迹? 还是有巫主为苍生动用了力量? 姜羲不知,心里乱糟糟的,等她好不容易抽过神来,屋里又是空落落的,少年阿七不知去向,而她背后的软枕被取走,方便她随时躺下。 看来他是发现了姜羲有心事,才选择避开的。 避开之前也不忘关照她,果真是细腻又温暖的少年。 危难之际得遇恩人,姜羲也是舒心惬意得很,在倦意涌上来的时候,她安然地躺下闭上眼睛,睡过去时嘴角还挂着笑。 嗯,还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噩梦过去,自然该是美梦了。 …… 就这样,姜羲在这无名山谷里休养了整整两日。 也不知道是少年运道太好,还是少年过于深不可测,姜羲竟然每天都能喝到用百年老参熬成的药汁,里面还放入了其他大补的药材。这样一碗药对别人来说是虎狼之药,对姜羲现在的状况来说,却恰恰对症。 姜羲好奇,就问了少年阿七。 阿七说,文伯懂药理,早年当过铃医,才为她开了这方子。 文伯是阿七的老仆。 不管阿七说的是不是真的,姜羲都看明白了少年的深不可测。 她没有点破,好好休养,两日之后总算是能够下地了。除了不能走得太快太久以外,基本行动灵活了。 她终于能起身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洗澡更衣。 一身内袍穿了五六日,被雨水淋过,被江水泡过,还在被子里窝过,没有发臭姜羲都觉得是一个奇迹。 姜羲沐浴,并没有提前告诉他,就是因为这段时间麻烦他太多了,烧水这种事情她本想自己动手的。 没想到,她刚问可有房间沐浴,阿七就妥帖地告诉她,热水准备好了,还给她拿了一套他没有穿过的新衣。 姜羲只好说一句重复无数遍的谢谢。 她进房沐浴,刚泡进水里,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 浴房里没有窗子,姜羲侧头聆听也听不出什么,更不知道出现在院子门口的,是苦苦追寻了她五日的计星! 计星没有她运气那么好,落入水里还能安然无恙。五日前他跟着姜羲跳入水里的时候,水下的一个暗漩瞬间打来扯住了他的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姜羲被江波推走。 等他追上去,姜羲早不见了踪影。 他不肯回去,而是日以继夜徘徊在楠江江边,从上游到下游,寻找过每一寸土地,以期望能找到姜羲的踪迹。 五日以来都不眠不休的计星,看不出多少疲态,倒是周身寒意冷得彻骨,漠然地看着阿七,手上一柄锋锐长剑透着腾腾杀气。 阿七不悦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你是谁?把我的花都踩坏了。” 计星不管,偏头望向某个地方。 那片挂着露珠的青草地上,一只肥呼呼的大橘猫盘卧着,惬意的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是睡在自己的窝里呢。 这大橘猫当然是阿花,而它也从来都有把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变成自家的能力。 “喵呜。”阿花叫了一声。 计星面色骤然沉下,他听懂了阿花的言下之意。 九郎就在这个院子里! 他毫不犹豫地用长剑指着阿七,大有他若敢阻拦,就不死不休的架势! 计星的凛冽杀意没有让阿七生出畏惧,他心念微动,想起了屋中的某个人。 难道说,这冷漠少年是来找人的? 不等阿七问出口,已然起身的阿花,以猛虎之势扑出! “喵喵喵!”就在里面! 计星果断挡住阿七,给阿花留下了可容闯入的空间之后,又迅速抽剑转身,速度快得空气里只留下他破碎的残影,几丈距离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的问题。 就连阿七也忍不住讶异。 好快的速度!好强悍的内功! 他猜出了计星是为何而来后,就没有之前那么警惕了,毕竟误会总是可以解开的。只是他全然没想到,那只乖胖的橘猫居然扑向了浴房! “那里不行!”阿七变了脸色! ------题外话------ 第三更,今日9k任务总算完成 第147章 小意外 姜羲侧头,好奇地听着一门之隔外的动静。 偏偏什么都没听到,也让她不由自主地稍稍起身前倾,雪玉雕琢的肩膀露了大半在外而不自觉。 就在这时,她听到阿七失态地喊了一声“那里不行”! 那里不行?哪里不行? 很快,姜羲就知道哪里不行了—— 她所在的浴房木门砰地被一坨橘色肥肉撞开,阿花跟个球似的滚了进来,喵呜叫着就往姜羲的浴桶里扑! “啊。” 姜羲一声低呼,被阿花砸进来的水花浇了个满头满脸! 她眼疾手快扯过帕子遮住胸前,又惊又气地瞪着大敞的浴房木门,以及门外完全呆滞的计星,还有无措背过身去的阿七。 “阿花!这个色猫!” 姜羲顾不得指责门外两人,矛头索性对准了浴桶里的罪魁祸首! 它居然还悠哉悠哉地划起水来了?不是说猫都怕水的吗?怎么没淹死它! 姜羲越想越气,不顾阿花的扑腾,一把抓起它短得几乎看不见的脖子后的皮毛,将它拎了起来,一把丢了出去! “计星还不快关门!”难道要她起身去关? “啊……哦!”计星窘迫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冷漠孤绝的样子,闭眼小跑的时候还差点儿一头栽在地上,好不容易靠近浴房了,满室的幽香又让他关门的手止不住颤抖。 咚。 浴房木门总算关上,姜羲着实松了一口气外,低头嫌恶地看了一眼洗澡水。 都怪阿花! 不过须臾。 姜羲已经换了一身衣衫,半湿长发随意散着。 阿七看着清俊如竹,实则身形比姜羲高大许多,他合身的新衣穿在纤瘦的姜羲身上空荡荡的。姜羲低头看了看,只好自我安慰说穿大码是流行,空荡也是飘逸,名士风流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调整了心态后的姜羲走出去,已是落落大方的姿态了。 对于刚才的意外,姜羲没怎么放在心上。 前世多么开明发达的社会,提倡解放天性的还大有人在,不过是露个肩膀,算得了什么?再加上她来到大云之后,基本都是男扮女装,实在是对这个世界闺阁小娘子的身份没什么认可,这场意外于她而言,不过是缥缈一缕轻雾,浮云掠过后也就罢了。 与她态度泾渭分明的,是院子里的两个少年。 一个阿七,正坐在院子里编竹筐,看起来是副清闲自怡的画面,但是看他手上编得乱七八糟的竹筐,就知道他并没有表面上的平静。 一个计星,死死搂着阿花,像是尊石化的人形雕塑,怀里的阿花大概是挣扎过发现无能为力了,索性瘫开接受命运。 姜羲瞥见两人样子,干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七,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家人,计星。”姜羲也看见院子里的狼藉,知道二人之间大概产生了些误会,“他应该是在我不见后找了我好几天,所以一时情急,弄坏的东西我会让他帮你修理好的。” “他也是担心你,院子里的东西不用担心,我会整理的。” 阿七的笑容像是一泓清泉,清澈见底,如沐春风。 只是在他无意瞥见手里杰作后,清冽笑容微微一僵,十指迅速翻飞,原本不成样子的竹筐竟然被他编成了一个小竹马。 手艺之巧,看得姜羲啧啧称奇。 计星也被叫了过来,虽然肢体还是有些僵硬,不过已经好很多了。在姜羲示意下,计星乖乖地跟阿七低头道歉。 姜羲已经告诉他,阿七是她的救命恩人,计星自然只有感激的道理。 二人握手言和,初见的不愉快也烟消云散。 姜羲这才转身看向计星:“你还穿着那日的衣服?你没有回去过?” 计星老老实实说:“我看见你掉进江里,就跟着跳下去了。” “那他们?”在阿七面前,姜羲没有点出叶诤楚稷的名字。 “不知道。” 姜羲沉思,她消失这么些天,不说叶诤楚稷,怕是苏策他们,也该急坏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自然而然冒出什么念头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什么时候,她在这陌生的世间,已经有这么多牵挂了? “你失踪了这么些天,家人朋友应该都急坏了,不如早早回去吧,免得他们担心。”阿七说。 姜羲也觉得是时候回去,只是:“我们留下来帮你把院子整理好。” “真的不必。”阿七笑得无奈。 但姜羲还是坚持要帮阿七整理,还带着计星一起。 她笨手笨脚没帮上什么忙,但是计星在她身边经过一段时间调教之后,已经堪称居家出行必备的全能小助手,整理整理花圃,修理修理篱笆,对他来说都是顺手而为的事情。 在三人的齐齐忙碌下,这深山幽谷里的静谧小院儿,重新恢复了世外桃源一样的美丽。 临走之前,姜羲告诉阿七她还会带着人参钱来拜访的。 阿七虽然再度表示钱不需要,人来就好,最后也拗不过姜羲的坚持。 “这附近有一个深潭,潭里有一种细麟银鱼,柔软无骨,鲜美至极。下次你来,我请你吃!” “好!三日后我必来!” …… 姜羲原以为她顺着江流应该漂了很远,却没想到还是在华方山脉里,只不过这附近没有什么人烟,也没有什么村落,荒凉得很。 也不知道那少年阿七是怎么找到那片静谧幽谷的,还将那方小天地经营得如世外桃源一般,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像是归于田园的隐士。 姜羲很快没再多想,因为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竟然是苍术。 “姜九郎!”苍术迎了上来,静默神情有些微动容。 那日姜羲突然消失,只在一块大石上留下了外袍与鞋子。 楚稷和叶诤原以为姜羲就是心情不好去附近走走,没想到这一消失就是五六天,一并不见的还有计星。 情急之下,两人派出人马在整个人华方山脉翻来覆去地寻找姜羲,楚稷甚至派出了苍术这样的高手,都一无所获。 时至今日,苍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竟然见到了活生生的姜羲跟计星! 太好了,总算没负主子所托! 苍术松了口气,上来打量两人。 姜羲面色红润,虽然衣服有些不合身,但看上去还算是健康。倒是计星,周身狼狈得很,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 咦,姜九郎的猫儿为何在这里? 趴在姜羲脚边的阿花斜睨着苍术,舔了舔爪子。 苍术顾不得多想,立马让手下腾了两匹马给姜羲计星,带着他们回到玉山。 姜羲担心不合身的衣服容易暴露身份,拒绝了苍术带她去见叶诤楚稷的请求,第一时间回到了小院儿。 进门的时候,阿福正蹲在廊下的青石台阶上,双手托着圆乎乎的脸,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到连姜羲推门进来都不知道。 还是阿花一声喵,打断了她的思绪。 “九郎!”阿福一跃而起,欢喜地跑向姜羲,脸上的忧愁之色瞬间一扫而空! 姜羲笑盈盈地搂住了扑上来的阿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在想什么呢,忧心忡忡的样子?莫不是还在担心我?” 面对姜羲的调侃,阿福竟然摇摇头:“阿福知道九郎会没事的,阿花去找九郎,总会把九郎带回来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阿花立刻骄傲得不得了地挺起小胸膛。 看见没!还不给我加小鱼干! 阿福看懂了它的得意,一本正经地开始跟阿花讨论起加几条小鱼干来。 姜羲故意夸张地说:“居然没有担心我?那就是在想别人咯!难道还有人比你家九郎我,在你心里更重要吗?” “九郎当然是最重要的!只是……”阿福愧疚地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无能为力让她更是难受,眼圈儿都红了。 阿福有心事,姜羲确定了。 说不定还跟她那神秘的身份有关。 姜羲本想借着这个插科打诨的机会套路阿福几句,没想到阿福竟然这么认真,倒是让她问不下去了。 姜羲索性错开话题:“阿福,你家九郎饿了,做点好吃的呗!” 阿福破涕为笑:“阿福去做饭!” 姜羲轻轻哼了哼,吩咐计星赶快去沐浴更衣后,自己也进房间换了一套衣服。 至于换下来的阿七那套新衣,姜羲仔仔细细地折好放在柜子里,这种穿过的不好直接还给阿七,她决定再重新找人给阿七做一套新衣。 一报还一报嘛。 姜羲整理好自己,步伐闲适轻快地迈出房门,却不小心撞上一双红通通的泪眼。 “穆……十四娘?”姜羲吓了一跳。 穆玉姝怎么来了? 跟她同行的还有穆昭,虽然不至于像穆玉姝一样眼泪汪汪的,但在看到姜羲平安无恙的时候,也着实松了口气。 “姜九郎,你没事吗?”穆玉姝率先冲到姜羲面前,想好好看看她有没有受伤,又碍于男女大防不敢动手,拘谨又激动的样子,让姜羲心里越发不好受。 怎么办,感觉十四娘在她这个坑里越陷越深了啊! ------题外话------ 今天也是三更 第148章 神金 如果可以,姜羲非常不愿意承认她是一个坑,偏偏对于穆玉姝来说,这就是事实。既然坑,还是早点出去为妙。 姜羲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多谢你们来看我,我没事。” 她的笑容客套而不失礼貌。 穆玉姝感受不到这其中的转变,就是忽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明明来之前,她有很多想要关心姜九郎的,比如她去哪里啦,有没有受伤啊,为什么会失踪之类的。 现在,她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穆昭七巧玲珑心,自然看出其中关节,再联合上次姜羲跟他说的,他叹了口气,无形中与姜羲达成了一致想法,便上前几步来,状似无意地隔在了穆玉姝跟姜羲的中间,岔开二人之间的话题。 “听说你是在随四皇子楚世子调查杨刺……杨志源的途中,遇到危险不慎失踪的?”穆昭开口便问。 姜羲点点头,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杨志源的事情已经败露了? 想到便问了,穆昭则告诉她: “五日前杨志源便被兵马押送回了樟州,听说四皇子调查出他的一系列罪证,已经在送往长安的途中了。现在他的罪证虽然没有证实,但是刺杀皇子这个罪名是抹不掉了,如今他被关押在大牢里,刺史的位置也空缺了出来。” “押送回樟州……等等,你是说杨志源还活着?”姜羲诧异无比。 “你不知道吗?” 姜羲摇头:“那日我们在华方山里遇到了泥石流,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啧啧,杨志源还真是福大命大啊。” 穆昭却笑:“哪里有福了?他还没回到樟州,他的那些事迹就已经传遍了,百姓都知道这次楠江洪水,是因为他侵吞了朝廷拨付的河道款项。那天他被押进城门的时候,被百姓们砸了一路的烂菜叶子,现在还在牢里半死不活呢。我估计押到长安,那才是他的噩梦开始!” 杨志源的其他罪证,对樟州的百姓们来说,也许就是一个贪官落马后的大快人心,大家凑凑热闹,唠唠嗑就过去了。 但是侵吞河道款项,间接导致楠江决堤,樟州百姓们,尤其是楠江沿岸的那些百姓,可真真地把杨志源恨到骨子里去了! 洪水过境,淹没了多少农田,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就算天象异变,大雨很快停了,洪水也退走了,但是造成的损失却是不可估计的。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些损失都是在割他们的肉啊! 关乎生死,他们怎么能不恨杨志源?怎么能不想杨志源去死? 经过这么一宣扬,杨志源算是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 “洪水那日,连樟州城里都漫进水了,还好水不多,一两天也就退走了。” 姜羲却想,难怪进城的时候看到一路萧条呢,原来是樟州城里也受到影响了。也是,楠江分了支流入樟州,楠江涨水,樟州河会不受影响? “他没死也好,这些民怒人怨是他该承担面对的。” 穆昭唏嘘不已:“谁能想到,出了名的八面玲珑老好人,竟然如此毒蝎心肠,不知道多少人觉得难以置信。” 姜羲没这么觉得:“他要真在这樟州官场上是个摆设,还会八面玲珑吗?” “也是。”穆昭啧啧两声,“反正他这一倒,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少人要遭殃了。” 姜羲对此不意外,杨志源在樟州不可能是孤军奋战,官场上绝对少不了跟他勾搭成奸的人。 这些人享受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姜羲跟穆昭谈论杨志源一事的时候,穆玉姝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不断搅着衣带。她看看十三哥,又望望姜羲,见二人都没有注意自己,心里有些小委屈,却又不敢表露,只能撇撇嘴角,装作文静听话的样子。 好在阿福突然走来,说饭菜准备好了,姜羲干脆邀请二人一起坐下吃饭,这才缓和了穆玉姝被排离在外的尴尬气氛。 穆玉姝重新生起雀跃,几次想要伸手帮姜羲布菜,都被姜羲拒绝了。 姜羲还跟穆昭联合起来,穆玉姝夹的菜都被他要走了,气得穆玉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姜羲感觉到穆玉姝脸色的连连变化,不好说什么,闷着头一个劲儿扒饭,没一会儿饭碗空了,她正想叫阿福呢,穆玉姝眼疾手快地把碗夺过去! “你身体不好!我帮你!” 穆玉姝脱口而出后,才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主动太唐突。 转念想想,姜九郎是十三哥的朋友,她这个做妹妹的帮着照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便开开心心地放下了心理负担,端着饭碗跑了。 没跑两步,脚下一勾,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饭碗啪地碎了不说,连她的手掌都被擦伤了。 “碗……”穆玉姝委屈极了,小嘴瘪着,只埋怨自己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穆昭最快冲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又是担心又是生气:“走路就走路!跑什么?这下倒好,摔着了吧!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说着就要扯过穆玉姝的双手,检查她的伤势。 穆玉姝却避开了穆昭,把破皮的双手藏在身后,怯怯地看着朝她走来的姜羲。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穆玉姝见姜羲怔怔地僵硬了,还以为她是生气了,越发懊恼,“都怪我不好!连走个路都能摔到!还把,还把碗给摔破了……” 姜羲已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用笑容安抚了穆玉姝。 “人走路哪有保证一辈子不摔跤的?碗摔了也没事,碎碎平安嘛。” 不过是一个笑容,不过是一句安慰。 穆玉姝先前那段小情绪却迅速荡然无存,还有点小开心,因为她感觉到姜羲是真的关心她。 此刻的姜羲,却在望着穆玉姝出神。 确切的说,应该是看着穆玉姝的胸前。 她突然感觉到有眼刀子嗖嗖向她飞来,姜羲后知后觉抬头,与穆昭锐利的目光撞在一起,才恍然发觉她刚才做了什么。 “抱歉抱歉。”她连连道歉,“我是看十四娘的玉佩太入迷了。” 她指了指穆玉姝胸前挂着的玉佩,内心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穆玉姝低头,呀了一声:“玉佩怎么掉出来了?” 应该是她刚才摔倒的时候,不小心从领口滑出来的。 那块玉佩,与其说是玉佩,更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籽料,外壳温润莹透,有着白玉的质地,又有着玻璃一样的纯净。 真正引人瞩目的,不是外面的玉石,而是里面流淌的缕缕金丝,像是有灵性的生命一般,自然流动着,形成的金色线条繁琐玄妙,又充满了生机和神圣的气息,光看一眼,便让人觉得不凡,更不忍心亵渎。 这样的至宝,应该是被神灵捧在掌心里的。 现在,被挂在了穆玉姝的脖子上。 难怪姜羲会看入迷,别说穆玉姝,就连穆昭也觉得不奇怪,他知道这块玉佩有多么珍贵。 “我自小体弱多病,阿爹就寻了这金髓送给我,传说它可以祛病养身,百病不侵。我带了之后果真身体大好,阿爹便吩咐我一定要随身带着,还不能显露于人前,否则就不能保佑我了。”穆玉姝看姜羲感兴趣,便主动解释道。 “金髓?”姜羲若有所思。 原来在大云,这个东西叫金髓吗? 在她的认知中,这东西是真正的上等神物,可以沟通天地意志,拥有独一无二的神性。它的名字,叫神金。 不过叫它金髓也很贴切,因为这种神金,是生长在巨型金矿的中心,是整座巨型金矿历经岁月后生出神灵所形成的精髓。 这样一块珍贵无比的神金,被做成玉佩待在穆玉姝的身上,只是穆玉姝阿爹希望可以保佑爱女身体康健,便足以见得穆玉姝的阿爹有多么疼爱她。 况且姜羲还知道,传说不只是传说,神金随身,那岁月沉淀下来的神性是真的可以保人百病不侵延绵益寿,否则怎么能被称为天地至宝? 穆昭忍不住提醒她:“既然你也知道你阿爹让你不要露人于前,那你还不快收起来?” “姜九郎又不是别人!”穆玉姝气鼓鼓地说道。 说完又是懊恼,怎么把内心的想法全说了? 姜羲摸了摸脸,装作没有听见,让阿福再打碗饭过来,牵强地扯开话题。 穆玉姝眸光一黯。 穆昭见状,虽然乐于见到姜羲的当断则断,但是真看到妹妹因为她而这般失意,还是于心不忍。就干脆找了借口,说他还有事,就要带着穆玉姝离开。 正好听闻姜羲归来消息的盛明阳、盛明煊和苏策也赶来了,穆昭跟盛明阳不对盘,就更要急着离开了。 “等等!我有话想跟姜九郎说!”穆玉姝顾不得其他,她只是直觉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盛明阳几人还没来得及上来关心,就见到这般尴尬的画面,很生硬地找理由溜到一边儿去,顺便把不情不愿的穆昭也给拉走了,给姜羲与穆玉姝腾出了空间。 对此哭笑不得的姜羲,也只得认真聆听穆玉姝接下来打算对她说的话。 “你还记得,我们说好要去看云朝海棠吗?” 姜羲下意识点点头。 同样的,她也意识到,跟穆玉姝的云朝海棠之约至少是二十天以前的事了,当时穆玉姝约她,说云朝山的海棠还有几日就开了。现在算算,海棠花的花期也差不多十来天,那云朝山的海棠也应该谢了,这个约定不明不白地混过去,也算是好事了。 她索性惋惜道:“可惜这花期已过,与十四娘你的约定怕是完不成了。” “不,花期还没过!”穆玉姝说,“今年云朝山的海棠到现在也迟迟未开,它们可能也在等你呀!所以云朝海棠的约定,你一定一定不要忘了!” 穆玉姝不傻,她能感觉到姜羲的疏离。 至少,给她留下一个会议…… 希冀在眼底燃烧的穆玉姝,琉璃般的眼眸灼亮得吓人,她紧紧看着姜羲,抛却了所有的羞怯跟退缩,用尽了勇敢,只希望得到姜羲肯定的答案! 姜羲被这样的眼睛盯着,怎么也说不出推拒的话。 “既然是已经答应的事……好吧。” 这是最后一次。 姜羲心想。 穆玉姝的欣喜几乎要冲破牢笼了! 她压都压不住满脸的笑意,喜滋滋地对姜羲说:“好!你一定要记得哦!” “嗯。” “十四娘走了!”穆昭大步流星地踏来,拽着穆玉姝离开了。 盛明阳等人这才凑上来。 “有小娘子倾心哦,还是大名鼎鼎的穆家十四娘,你小子有福气哦。”盛明阳上来就是一阵打趣,还促狭地冲姜羲挤眼睛。 姜羲被这种兄弟之间的气氛搞得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闷闷地憋着气。 苏策却看出来了:“阿九对穆家娘子没感觉吗?” “她很好,只是我……”姜羲说不出贬低的话,穆十四娘本来就是很好很好的女子,只是偏偏遇上了她。 苏策明白了姜羲的愧疚,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这种事情本来就说不准。” 倒是盛明阳很惋惜,要是穆十四娘真的嫁给姜九郎了,看那一心为九郎的倾慕样子,穆十三那个家伙能被气死! “不说别的,你这次失踪好几天,没事吧?”盛明阳难得正色,回到正经话题上来。 姜羲知道他们是关心,指着饭桌,大喇喇地说:“当然没事!没看见我刚刚才吃了一堆饭菜吗?” “算我一个!”盛明阳自来熟地跑去饭桌前坐好了。 姜羲忍住想拍死他的冲动,让阿福多添两个菜,四人围着桌子坐下开始闲聊。 姜羲这次失踪,可真让他们担心得很了,几人这会儿没表现出来,实际上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吃好睡好了。 现在姜羲一切安好,几人解决了心事,自是敞开肚子胡吃海喝。盛明阳更是偷偷带了酒来,庆祝姜羲平安归来,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 盛明阳说起四皇子对姜羲的赞赏钦佩,盛明煊一如既往的星星眼迷弟样,苏策唇边含笑不言不语,姜羲敲着酒杯把酒言歌。 天色渐暮的小院,沉浸在少年们的欢声笑语中。 ------题外话------ 还有一更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149章 金矿 姜羲见到叶诤与楚稷,已经是她从华方山回来的第二日了。 她原先也打算好,今天一大早便去拜访叶诤楚稷的。 没想到,昨夜与盛明阳他们击杯引歌,好不畅快的后果,便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胡乱套上外袍,打着哈欠从屋内走出,准备到院子里洗漱的时候,却见坐在树下桌旁的叶诤跟楚稷二人,似笑非笑地朝她看来。 姜羲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今日天气不错。”叶诤端起茶杯敬她。 姜羲这下知道,她不是在做梦了。 “咳咳。”她强自镇定地转身回屋,轻轻关上房门——衣服穿好了吗?没有穿帮吗? 姜羲摸着乱糟糟的头发,还有乱糟糟的衣裳,以及乱糟糟的脸,心里哀嚎不止。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重新出来,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 玉簪束起头发,青衫袍袖风流,腰间环挂玉佩……好一个俊俏少年郎! 至于刚才那个邋里邋遢的家伙,哼哼,那是谁,她不知道! 姜羲装得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冲叶诤楚稷点头。 “二位怎么会亲自拜访?真是让姜九受宠若惊了。” 叶诤握拳抵着鼻尖,忍住笑意:“毕竟是因为我们,九郎才卷入的杨志源事件,你失踪好几日,如今平安归来,我们当然要来看看,就是没想到……噗。” 就连楚稷也难得打趣了一句:“清晨风景甚好。” 这是在看她笑话? 姜羲皮笑肉不笑,虽然对这两位的取笑很是不快,但庆幸的是,看他们现在还有工夫笑话她就知道,二人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姜羲安安心心地坐下。 阿福立刻给她端来了早饭,忙前忙后的模样落在姜羲眼里,也打消了她原本想问阿福为何不叫她的念头。 还用说吗?以阿福绝对忠心护主的念头——皇子世子算什么,有她家九郎的睡觉来得重要吗? 姜羲正色向二人:“听说二位,最近很忙?” 叶诤点头:“嗯,杨志源这的案子要调查的内容太多了,所以没能亲自去追寻你的下落,连你昨日回来也没有及时来看你,抱歉。” 姜羲摆摆手,并不在乎。 “你们忙的都是正事,我这也挺好的。” “所以你那日,是自己离开的?” 姜羲隐瞒了真相,只是说:“当时看到华方山的惨状心情不好,本来想去附近散散心,没想到迷了路,还不小心跌入了江里。幸好有人救了我,我休养了几日,这才回来晚了。” 姜羲的理由说得过去,叶诤和楚稷也没怀疑什么。 毕竟,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雨停洪水退这件事情的背后与姜羲联系起来。 姜羲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主动问起:“杨志源的事情怎么样了?” 叶诤颔首:“我来这里,一是为了探望你,二就是说他。他在事情彻底败露之后,也没了狡辩的念头,基本能招的全招了,供词与李刺史箱子里调查出来的证据基本能对上。现在,这些罪证和供词已经快马送回长安,等陛下的旨意下来,就要押着他回长安受审了。” 一地刺史乃是三品大员,牵涉甚重,何况还是樟州这样的地方。 杨志源的生与死看似已经有了定论,但是在皇帝真正的旨意下来之前,现在的杨志源就是暂时关押,没人敢动他,就算是叶诤这个皇子,也不能轻易越俎代庖。 也就便宜杨志源,还能多活几天了。 不过姜羲听叶诤话里话外的意思,杨志源从华方山回来之后受伤颇重。叶诤有意折磨他,也不让大夫把他彻底治好了,就是吊着他的一口气,估计叶诤在牢里也不好受。 “那华方山……” “也查出来了,那座华方山的矿山,是一座金矿!” 叶诤将这几日调查出来的内容一一道来。 原来,事情的起因,竟然是九江村有人欠了杨志源那边的高利贷,杨志源手下养的那些人去收账的时候,无意中在华方山里发现了一块狗头金。 狗头金,就意味着一座金矿! 杨志源的手下把狗头金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刺史府,杨志源大喜之下,决定隐瞒这个消息,独自吃下这个金矿。 同时,他也担心附近的村民会泄露自己的金矿秘密,才用了一套连环计,把这些人全部拴死在他的金矿里,绝了泄密的可能。 这一挖,就是好几年,杨志源在这座金矿上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 “杨志源心毒手黑,那些表层的金子被挖光了,就拼命往下挖,好些矿洞都达不到挖掘的可能,全部都是用命填出来的。为什么那矿山附近的村子十室九空?基本都填在那座金矿里。……说是金矿,不如说是一座白骨山,用百姓的血泪和白骨堆砌的矿山!” 叶诤大概是怒火已经发泄过了,现在对姜羲提起,语气里只有无尽的悲哀。 他悲哀的不仅仅是杨志源,他悲哀的是这个世道。 在杨志源和无数与他类似的人眼里,人命无足轻重,远远没有金子来得重要。 “杨志源的家财也差不多搜罗出来了,与账目上的基本能对上号,就是有一部分金子不知去向,杨志源说是被他挥霍掉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说真话,所以这几天都还在调查呢。” 叶诤也是最近跟姜羲商量事情习惯了,连最近收尾杨志源贪污案遇到的难关,也顺口倒了苦水出来,说完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会不会是杨志源还有帮手?这部分金子被那人瓜分走了?” 姜羲的猜测让叶诤眼前一亮:“你有什么发现?” 姜羲摊手:“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关于杨志源的事情不都是四皇子你告诉我的吗?我还能从里面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不成?” 叶诤想想也是,那些卷宗跟证据他已经翻来覆去看过无数遍,白天看,夜里也看,恨不得把每个字都琢磨着读一遍,这样也没发现什么端倪,难道姜羲还能发现什么纰漏不成? “不过你这个猜测……” “我都说了,只是猜测。”姜羲真的是随意那么一说。 她就是觉得,杨志源这么一个在樟州以老好人形象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奸诈狐狸,怎么会说招就招了呢。至少也要挣扎挣扎,可杨志源已经完全是躺平了等掉脑袋的态度,反而让姜羲怀疑,杨志源是不是有早点结束这个案子的心思。 不仅如此。 她与杨志源也打过几次交道,他那人演技影帝级,心机也不是没有,可要在樟州这个盛穆两大世族的眼皮子底下,高出这么大的幺蛾子,说他是孤军奋战,姜羲是真不信。 不过这些都是她根据杨志源的行为逻辑做出的一些推测,没有根据,便只是空穴来风,想再多也没用。 至于金矿…… 姜羲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她很快又摇摇头,觉得她应该是想多了。 叶诤也当时姜羲的突发奇想,毕竟现在证据都摆在明面上,杨志源已经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这件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他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叶诤在长安当个闲散皇子,平平安安长到如今这么大,这第一次接连遭受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又是人祸又是天灾,想来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江南的经历。 “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启程回长安了,我之前的提议,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什么提议?”姜羲一脸茫然。 叶诤无奈:“让你去长安国子监。” “哦……有机会再说吧。” 叶诤看姜羲心不在焉的,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甚是无奈,也觉得可惜。 在江南这段时间,除了查出来杨志源这个罪魁祸首,最让叶诤觉得惊喜的,便是遇上了姜九郎这个有趣的人。 若是她去了长安,叶诤很乐意能在长安多一个真心的朋友。 可她不愿意来…… “不去国子监,也可以去长安转转,行天下路知天下事。” “这个倒是不错,到时候你记得接待兄弟我!”姜羲总算认真起来,拍着叶诤肩膀,一副兄弟好的模样。 叶诤被她大喇喇的姿态弄得没脾气,过一会儿也觉得挺好笑的,两人之间鸿沟般的身份之差,瞬间消弭于无形之中。 楚稷摩挲着茶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二人。 …… 叶诤楚稷没有在姜羲小院儿多待,他们本就是下山去樟州的路上,顺便来一趟姜羲这里,樟州城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两人处理,时间不多。 坐在马车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 楚稷突然道:“姜九说的,不无道理。” “嗯?” “杨志源有帮手一事。” 叶诤惊讶:“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了?” 楚稷径直说出疑惑:“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整个调查过程,都太顺利了吗?尤其是收尾这段时间,我们缺失的证据,总能恰到好处地送上门来。” 叶诤迟疑片刻后,点点头:“是很顺利……我以为这是老天在偏帮我们。” 楚稷以斜睨的眼神,完美表达了自己的嘲讽。 叶诤也觉得窘迫地摸摸脸:“主要是最近太惊心动魄了,我也想安稳一些……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也挺有道理,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去见见杨志源。” 第150章 诈 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臭烘烘的干草铺着地,巴掌大的小窗透露些许稀薄光芒,空气中漂浮这不知道是馊味还是什么酸味的恶心味道,四周阴森的静谧更是逼得人快要发疯。 因为是身份特殊的重犯,关押杨志源的地方与普通犯人不在一处,这整层牢狱就只有杨志源一人。 为了避免杨志源会与外界有消息联系,除了重兵把守的入口,整层牢狱都没有狱卒巡逻,以至于连可以交谈的人都没有。 这样静默到几乎能把人逼疯的环境,杨志源到现在竟然还能意志坚毅地盘腿坐着而没有倒下,这份耐力也足以让人佩服。 也因为安静,入口传来轻微响动,杨志源也能听见。 他徐徐睁开眼睛,知道是有人来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果然是四皇子你啊。”杨志源笑吟吟地跟叶诤点头打招呼,态度竟然与在樟州城门口第一次迎接到叶诤的时候,如出一辙。 叶诤坐在侍卫搬来的椅子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志源:“你倒是让我意外,之前在华方山,猖狂地说要杀了我的,也是你。” 他真的好奇,人怎么就能拥有如此多千变万化的面孔呢? 杨志源笑了笑:“时机不同,要是我这个重犯现在还闹着要杀死四皇子,这不是盼着自己早点死吗?” “……就算能去长安,你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总能晚点死。” “呵,你现在看上去倒是洒脱多了。”叶诤冷冷讽刺道,“不知道你午夜梦回之际,可有后悔过?” “四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志源竟然笑呵呵地表示自己听不懂。 叶诤压着怒意:“那些因你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百姓!你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一点点金钱,便吸人骨髓,让无辜者的性命来堆砌你的财富……难道!你就不曾有一丝后悔?一丝怜悯吗?” 叶诤迫切地想要在杨志源脸上找到悔恨,至少这样能让那些无辜百姓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不幸的是,杨志源始终是笑盈盈的。 “四皇子可真是天真呀。”杨志源感叹道,“在那深山野林里,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可有半点道理?难道它们也会在心里怜悯忏悔吗?这世间,本就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那些百姓既然羸弱,被我剥削有何不可?再说了,就算没有我,他们就能过上太平安康的日子?那不见得吧。” 叶诤被杨志源的厚颜无耻震惊了:“这么说来,你倒是物尽其用了?” 杨志源很满意叶诤的这个形容词:“物尽其用……对,就是这个意思!弱小者天然就应该成为强大者的粮食,我做的有什么错吗?在我弱小的时候,不照样也是强者的食粮,被他们压榨?” 叶诤知道,继续与杨志源争辩下去没有意义,他的想法跟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 “既然如此,现在你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应该的了。” “没错。” “所以,这也是你为背后那人开脱的原因所在?” 杨志源的眸光微不可察地闪了闪。 “什么背后那人?四皇子不会以为我背后还有别人吧?” 叶诤看他巍然不动,也不紧不慢按照楚稷教他的说道:“我们清理了所有从你们家抄出的财产,发现一部分账目对不上。特别是从华方山挖来的金矿,大部分金子都不翼而飞了,这些,应该是被你背后那人拿去了吧。” 杨志源失笑:“看你说的,连我都差点儿信了我背后真有别人。但是很可惜啊四皇子,我的这场戏只能靠我一个人唱下去,否则早露馅了。” 叶诤不理他:“你们之前,原本应该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吧,所以你们之间,应该是适当的合作,挥之不去的猜疑。按理来说,以你的凉薄冷血,不至于在生死关头,还为那个人遮掩才是……让我想想,莫不是,他拿捏了你的什么命门?” “四皇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杨志源看上去无奈极了,不论是表情还是态度,都没有丝毫破绽。 叶诤见久攻不下,也有些急躁,但是念及进来之前阿稷交代他的那些,躁动的心又重新平息下来,恢复了冷静。 他看着杨志源,话锋一转:“你的夫人与你一样原是长安人士,后来随你来到江南,与你成婚二十多载,为你生下了两儿一女。你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在长安国子监就读,你的女儿也正逢待嫁年龄,原本应该有着美好可以向往的未来。但是现在,这些向往全部都被破坏掉了,因为他们的阿爹犯了大罪,他们所有光明的未来都只能被断送掉,跟你一起被送上断头台。杨志源,你想着你的儿女们,还有陪伴你多年的夫人,就不会有丝毫的痛心吗?” “他们是我的家人,自然应该与我面对一切。”杨志源脸色冷漠。 叶诤嗤笑道:“既然他们作为你的家人,该为你的罪行负责。那么你的其他家人,也都应该如此了,对吧?” 杨志源的心脏忽然开始猛跳。 他不作声,只是看着叶诤。 “桃娘,也是你的家人吧?”叶诤看到杨志源坚定的眼神终于出现些许动摇,满意地笑了,“她是你恩师的女儿,与你青梅竹马长大,你们认识的时间比你与你夫人认识的时间还长……何况,你们之间还有一个小儿子。” 杨志源神情逐渐僵硬狠厉,嘴上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桃娘从小体弱多病,基本上是你照顾着长大的,你与她两情相悦,原本想要娶她,奈何她家世不如你的夫人显赫,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助力。就算这样,她也无怨无悔,跟了你二十多年,更在前几年,拼着病弱的身躯,为你生了一个小儿子……” 杨志源强忍着双手的颤抖,默不作声。 叶诤叹道:“你那幼子才三岁,生得聪慧灵动,未来必有一番大前途的,可惜了,此次要因为你的罪行而受到牵连断送性命。啧啧,稚子无辜,惟愿他来生不要遇到你这样的阿爹吧。” 叶诤看到杨志源强撑的神情,实则豆大汗珠早就顺着额角滑落,便知道,他成功了。 谈话点到为止,继续深入对他无益。 叶诤没有如杨志源预料的那般继续穷追猛打,而是悠悠起身离开,再没跟杨志源多说半个字。 等他离开的声音逐渐远去,牢房里的杨志源骤然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早已经慌乱无比—— 那个人说要把桃娘母子送走的,难道……难道…… …… 叶诤从重重牢狱里出来的时候,楚稷就站在门口等他。 本来二人计划一起下去的,但是楚稷却嫌弃牢狱又脏又臭,不肯下去,所以才只有叶诤孤军奋战。 不过他对这个奋战的结果很是满意:“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个杨志源听到我说起桃娘,脸色都变了!” 楚稷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软肋。”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杨志源真正担心的不是他的夫人儿女,而是那外室桃娘母子呢?”对此叶诤依然不解。 他们这几日在调查杨志源的过程中,发现杨志源看似对夫人专情,府中别说小妾,连个通房都没有。实际上,他却在外购置了一套大宅,还养了个外室。 叶诤当时见了并没有深思,只是讽刺杨志源当人一套背后一套的原则都深入内宅后院了。 谁知道,这个细微的线索却被楚稷挖出来,被当作攻破杨志源心理防线的最重要手段。 楚稷道:“那桃娘宅子里搜出来的珍宝,看似不如刺史府里搜出来的多,但是每一件的价值,都能抵得上其他数十件。” “这也只能说明,杨志源比较不信任他的夫人啊。” “桃娘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称呼她为夫人。” “这也很正常吧,外室嘛。” 楚稷瞥他一眼:“最重要的,桃娘母子不见了,下人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金银细软也没有收拾。” “呃……”叶诤这就有点想不通了。 “假如姜九说的帮手这个前提存在,在杨志源事发之后,作为最了解他的帮手,第一时间要做的是什么?” “找出他的弱点!威胁他不能供出自己!”叶诤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桃娘母子不是逃走的,而是被人抓走的!” 楚稷给了叶诤一个你总算是想明白的眼神。 叶诤感慨:“阿稷,还是你厉害,如果不是你抽丝剥茧的发现线索,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挖出杨志源背后还有别人!不过你说背后那人隐藏得也真深啊,黑锅都是杨志源背了,而他顺利脱身,还拿走了一座金山!就是不知道,这个能和杨志源合作的,是什么人……嗯?莫不是你已经有了猜测?” “初步范围而已。”楚稷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桃娘母子。” 叶诤猛点头:“我知道!只有找到他们,我们才能从杨志源嘴里问出他那个帮手的身份嘛!不过这事要抓紧查了,不然等陛下旨意到了,我们就要立刻启程回京,所有线索也都会被打乱,时间紧迫啊!” ------题外话------ 今天就只有两更啦 第151章 巫 淡墨挥毫的天际,刚有第一缕晨光破开厚厚云层的时候,樟州一夜的静谧便中止了,商人小贩们陆陆续续给这座城池灌入生气,推动这座大城的运转,自高空俯视而看,这些忙碌的人们就像工蚁一样不知疲倦。 前段时间的洪灾虽然给樟州的百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被水淹的农田并非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石,城里的这些商铺才是。除却被洪水真正祸害过,还没能缓过气来的百姓们,其他人已经渐渐遗忘了灾难,掀开了生活新篇章。 就像是雪心斋负责洒扫整理的小厮,便早早开始忙碌。 木板搬开,门扉半掩,借着透进来的些微晨光,他先把地面清扫了一遍,用抹布擦了桌子,想着要不了多久,抄书先生跟学子们就要蜂拥而至了,便急急忙忙地准备把一些书搬到后面院子的天井去晒晒。 下雨那些日子,雪心斋的众多藏书都快被窝得发霉了,好不容易见了太阳,南先生发话说要把这些藏书全部搬出来晒晒,免得长虫。 这可是个大活! 前前后后花了几天时间,书库里的书分批次被陆陆续续搬到太阳下,一晒就是一天。他忙得腰酸背痛手都抽筋了,晒好的书也不过是整个书库的一半。 一想到今天也要继续苦命的搬书晒书,他就眼前一阵阵发黑!太累了! 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 在书架前忙碌的小厮头也不回:“还没开门呢,一个时辰之后再来。” “我找人。” 略显耳熟的声音在小厮背后响起,像是天寒地冻之际一盆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冻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小厮回头一看,吓得紧贴书架! “您,您又来了。”小厮干巴巴地笑着,隐约讨好着面前这位黑袍阿婆,“但是南,南先生今日,今日也不在呢。”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这也不怪他太胆小,而是面前那位黑袍阿婆,明明并不高大的身子,为何就是能给他一种泰山压顶的恐怖感,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那双淡漠世间的凌厉眼神,更是让他打心眼觉得恐惧,这种惧怕简直是扎根在骨子里的。 前几日这位就已经上门来找过南先生了,他推拒说不在,对方又匆匆离去。之后隔一日便来一趟,每次来都能让他战战兢兢的。 不过昨日不是已经来过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面对瑟瑟发抖的小厮所说的话,黑袍阿婆冷冷扫他一眼。 “我知道他在。” “真的……” 小厮还没说完,那阿婆便大步而来,明明已经上了年龄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老态,每一步都踩出了风雷交加的气势,小小年纪的小厮哪里能抵挡,想拦又不敢拦。 “让她进来吧。” 天籁一般的声音忽然响起。 是南先生! 小厮本想说什么,南先生却用笑容安抚了他,并示意他下去之后,一层书架间就只剩下南先生与这位神秘的阿婆两人了。 “鹤清呢?”南先生往她身后看了看,“没和你一起来?” “他去玉山找人了。”阿婆冷冷道。 南先生赞同地点点头:“好不容易从北疆来江南一趟,的确该去看看宋胥的。” 神秘阿婆也不说话,就是沉默地看着南先生。 南先生笑意里多了苦涩:“凌云,你们怎么离开北疆了?” 阿婆照例不说话。 南先生便自顾自继续道:“看来你们前几日就已经知道我在了,为什么不直接闯进来?以你的性子,居然愿意等上这么多天。” 阿婆,也就是凌云,总算是开口了。 “因为我想看看,您到底打算执拗到什么时候去。” “凌云啊……”南先生苦笑化为叹息。 “难道不是执拗吗?苦苦追寻根本虚无缥缈的存在,把希望寄托在不可能之上,这种行为难道还不够愚蠢?”凌云语气尖锐,一上来便咄咄逼人。 那张严厉的面庞之上,更是堆满了怒色。 南先生正色:“凌云,不得出言侮辱先人,他们的等待并不愚蠢,而是一种珍贵的坚持。这是我们一族将近千年的坚持。” “坚持的下场,便是看着我姜族,慢慢消失在时间长河里吗?就快要一千年了啊。”凌云的语气不再是尖锐,而是悲戚。 杜鹃啼血般的悲戚。 南先生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我知道,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 玉山小楼。 与忙碌着追寻桃娘母子下落的叶诤不同,楚稷照例懒散在这儿,他忠心耿耿的下属妥帖地准备好了软垫与书册,还有精致的点心与茶水,供他消磨时间。 不过今日陪伴在叶诤身侧的,并不是平日里见到的苍术,而是一张全新的面孔。 比起苍术的沉默而不起眼,此人就要活泼许多,模样也甚是俊俏,就是话有点多,自从他打门外进来,这幽静内室里破坏气氛的噪音就没有断过。 “主子主子,我们今天也要窝在小楼里吗?” “主子主子,我今天可以下山去看看吗?” “主子主子,听说有个叫姜九郎的人……” “忍冬。”楚稷眉间的淡漠雪色有化开的趋势, 那笑嘻嘻的话唠侍卫,脑袋一歪:“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闭嘴。” “哦——”忍冬拉长声音,一下子就觉得无聊起来。 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他还可以四处张望啊? 楚稷翻着一本诗集,眼角余光却总能瞥见扭来扭去的忍冬,他终于忍不住问忍冬:“你屁股下有针?” “怎么会呢?”忍冬满脸问号。 “那你为什么坐不住?” 忍冬知道自己被嫌弃了,捧着小心肝伤心的哟。 “无聊就看看书。” 楚稷的吩咐让忍冬更难受了,看书比让他静坐还要困难好吗? 但忍冬也知道,主子出口的话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他磨磨蹭蹭半天,只好在那堆书里挑拣出一本看上去字最少,书页最薄的。 “就看这个吧。”忍冬打量着手上老旧泛黄的书册,可以说是这堆书里面最老的一本了,“还没有名字哩!主子主子,你看过吗?” “嗯。” 忍冬总算生出些许好奇心,翻开了第一页,没想到看了一会儿,就被里面的故事迷住了。 因为他也没有想到,在爱看各种晦涩深奥书籍的主子这里,竟然还有这么有趣的野史神话! 他按耐不住想跟楚稷分享:“主子主子,这本书居然说的是巫哎!说上古时代,神封天绝地,断开了人界通往天界的道路,从此神高高在上,凡人则在浊世挣扎生活……但是,有一部分神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在了人间,担任起与天沟通,告知上天凡人所求的任务……就是巫!莫非……这世间真有我们不知道的神秘力量不成?” 楚稷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那本诗集。 忍冬见主子有了兴趣,说得越发起劲了:“还有这里这里!上古时代之后,巫成为行走大地的神,受到世人的尊敬,集神权、王权、兵权于一身,那是巫的鼎盛时代,也被称为巫王时代!这是神话故事吗?我从来没有听过!” 忍冬越说越发热血沸腾,有一种旁观了宏大历史的感觉! 他竟然难得思考起来:“巫王时代之后,才开启了王朝时代,那么巫王时代的巫都消失了吗?那么那么久之前的事,会不会是真的呢?主子主子,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巫吗?” 楚稷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在深思。 …… 雪心斋幽暗静谧的一层,凌云如洪钟大吕般肃然苍茫的声音响起—— “巫,上一顶天,下一立地,直通天地,中统人与人。” “巫,大者识天象,知天道,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小者明吉凶,测未来,判祸福,定行止。” “巫,以作筮著称,能祝延人之福疾,知人之生死存亡,期以岁月论断如神。” “巫,上彻天文,下通地理,力逾九象,术妙万端。” 她顿了顿,眼里隐隐有了水光: “那是我们无所不能,被称为神的先祖啊!我们也是巫,我们的先祖曾呼风唤雨、搬山移海,在世间受到莫大的尊敬。但是我们呢?我们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得见人……您说,我们还配得上巫之名吗?” “别的不说,这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巫的神圣威名?那是叛逆者,焚烧书册,坑杀知情者,他们将我们的巫之名在这个世间抹去,而您,还要忍受这样的局面到何时?” 凌云的声声质问,让南先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你想作何打算?” “诛杀叛孽,肃清我族,然后,让我姜族之名重新在这片大地上传播,神威传遍四海!”凌云铿锵有力,双目燃烧着熊熊烈火! 南先生却静静道:“我也希望如此,但是,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何蛰伏至今?” “等待等待,我们到底要等到何时?不会来了,我们要等的人不会出现了!我们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凌云的声嘶力竭,忽的戛然而止。 南先生也默默地抬头看向雪心斋的门口。 不过须臾,一抹青色身影出现了。 是姜羲。 第152章 希望 “南先生!”姜羲热情地抬手跟南先生招呼道。 阔别多日,又经历过生死一线,姜羲再见到这位亲切的南先生,满心都是重逢故人的喜悦。却是没能及时注意到,南先生身边原来还站了一个人。 “南先生有客人在啊。”姜羲收回手,迎着那位全身都裹在黑袍之中,目色凌厉的阿婆打量的目光,神态自若地朝她点头笑笑。 “九郎来了。”南先生上前几步,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怎么这么早到雪心斋来?” 姜羲笑道:“我来城里买点东西,准备进山去一趟,经过雪心斋想起南先生,便进来打打招呼。” “进山?”南先生笑容里多了疑惑。 姜羲点头,自然而然便将她的事情讲了出来:“对,前段时间华方山不是遭了泥石流吗,那时我也在,还出了点意外。幸好是山里有人救了我,所以我今天特地进山去拜访我的救命恩人呢!” 面对南先生的时候,姜羲有一种说不出的倾诉欲。 大概连姜羲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看南先生时,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是敬重的长辈。 南先生一听,果然也紧张起来:“意外?可曾受伤?” “没有没有。”姜羲连连摆手,咧嘴笑得灿烂极了,“我运气好着呢,就算是遇到绝境也能碰到贵人呢!” 南先生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庆幸地说了一句没事就好。 “不过,华方山泥石流那日,似乎就是雨停那一日吧?你是那一日出的意外?什么意外?” 面对南先生发自肺腑的关心,姜羲也说不出编造的话,毕竟她的事情很多人也知道。 便道:“是那一日,就是不小心掉进河里了,不过很快就被人救起来了。” “这样啊。”南先生恍然。 姜羲摸摸鼻子:“那个,南先生,我还要赶路去华方山呢,时间不早了,我就不陪你多聊了。” 南先生笑呵呵的:“好,你一路小心。” 姜羲又越过南先生,瞟了一眼凌云,却见她竟然还在打量她,眼里的探究让姜羲颇为不自在,只好匆匆点头问候过,转身走了。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一辆马车与她擦身而过。 姜羲没注意,她迎上等候在外的计星,两人翻身上了马,很快离开。 但是马车内的人,却掀开帘子,静静地看着她纵马离去的背影。 半晌,她才从马车上下来,抬首看着面前的雪心斋,轻迈脚步,跨了进去。 她到的时候,凌云刚好在问南先生: “方才那人是谁?” 南先生轻描淡写地揭过:“一位晚辈小友而已。” 凌云还欲多问两句,就听到门口动静,身着素净麻衣、周身幽幽药香的娴静女子缓缓走了进来,二人目光对视。 “凌云。” “楼尘。” 两人面上看去仿佛两代人。 事实却是,美貌已经枯槁黯然的凌云,比依然宁静悠远似乎独立在岁月之外的楼尘,大了不到十岁。 “凌云姐姐怎么会突然从北疆来樟州了?”楼尘问道。 凌云哼了哼:“还不是为了来见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人。” 楼尘微微翘起嘴角。 虽然在很多事情上,二人意见不合,但是凌云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如今地位也平起平坐,算得上是多年好友了。 “上楼去吧,这里很快人就要多起来了。” 楼尘的建议,两人都接受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楼尘到来,紧张消弭于无形。 换到二楼茶室,楼尘主动拿起茶具。南先生与凌云,也是面对而坐,二人也不言语,就等着楼尘的那壶茶,都快被烧水的小炉子看穿了。 楼尘轻笑道:“凌云姐姐如今可是胆大许多,换在我们幼时,你哪里敢这样跟南先生说话?” 南先生于他们而言,如父如兄,那种敬畏几乎是深入骨髓的。 放在几年前,楼尘也难以想象,凌云竟然敢这么跟南先生说话,要知道,最崇敬南先生的人,就是她了。 凌云神色微僵:“……道理一途,不看年龄,只分对错。” 南先生摇头叹息,又是无奈,又是包容:“强词夺理。” “先生,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难道那个人一直不出现,我们就要一直等下去吗?我们这辈子也就罢了,我们的后辈,无数的族人,难道也要这么枯守下去,没有半点希望?” “谁说没有希望?”南先生徐徐道。 提壶点水的楼尘,手上动作一滞,忍不住看了南先生一眼。 “您说的,莫不是长安那人?” 南先生默不作声,只是接过楼尘递上来的茶水,浅酌一口,唇齿留香。 “越过星空直达彼岸的推演,是不会有错的。” “我们,只需要静待时机。” …… 姜羲提着买来的一大包糕点,骑在马背上心不在焉的,都没注意到扯着缰绳的手,都快把雪狮子带到墙上去了。 雪狮子心有灵犀地发现了她的走神,默默掉转马头避开墙壁,跟在计星骑的那匹小弟身旁。 追上来的计星见状,松了口气。 “九郎?”他忍不住提醒姜羲。 “怎么了?”姜羲如梦初醒。 “你……走神了。” 姜羲这才发现,顿时一拍脑门:“我们东西都买完了吧?” 计星点点头,顺便把姜羲准备好的一长串礼物清单都背了一遍。 这些都是姜羲打算送给山中阿七的礼物。 姜羲说,送银钱报答救命之恩的方法太俗套了,倒不如送阿七一点好吃的好玩的,阿七一定会很开心的。 姜羲确认了清单之后,便与计星加快了脚程。 至于刚刚在雪心斋遇到南先生与他客人的事情,则统统被姜羲抛在了脑后。 快马加鞭,又是雪狮子这样独一无二的神骏,原本大半天的脚程,姜羲跑了两个多时辰就到了。 计星那匹马累得都在喘气了,雪狮子却仍然游刃有余,不见疲态。 姜羲欣喜地拍拍雪狮子,在阿七的小院附近翻身下马。 “好像没人?”姜羲靠近小院,只见篱笆门被轻轻拢上,几间屋子的门也都被关上了,院子里也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姜羲也不急,拉着计星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索性等起人来。 姜羲百无聊赖,就瞧见雪狮子跟计星的马挨在一起吃草——不,不是一起吃,而是雪狮子单方面抢人家的草吃,太霸道了! 姜羲被逗得直乐,没注意到远方有人提着药篓和锄头回来了。 “阿九?” 姜羲倏地回头,欣喜地从石头上跳下:“阿七!” 计星帮姜羲拍去肩膀上的草叶,默默地跟在她身旁,与阿七颔首算是问好。 回来的除了阿七,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温润老者,应该就是阿七的老仆,那位懂药理当过铃医的文伯了。 “这是文伯,上次你走得匆忙,还没见过吧?” 姜羲赶紧跟文伯问好,她知道自己能好得这么快,多亏了有这位文伯帮忙调理身体。 文伯话虽少,对姜羲态度却很是和蔼,看她的眼神更是平静如水,丝毫没有对姜羲女扮男装的好奇。 ——当初姜羲是被阿七从江边捡回来的,阿七知道姜羲是女儿身,文伯自然也知道。否则姜羲就不会穿着落了水的衣服,在床上臭烘烘地窝了好几天了。 姜羲知道阿七定然身份不凡,在看到文伯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文伯处处谨守有礼,进退有度,那种翩然大家之风,让姜羲想起了在盛家见过的那些仆人。文伯甚至比那些人更加深藏不漏。 一般来说,普通的豪富之家,和新晋的贵族,都是养不起这样的仆人的。只有真正钟鸣鼎食的世族,才能通过几代的沉淀与培育,养出这样气度过人的忠仆。 于是,姜羲对阿七的身份有了猜测。 出身世族,且在族中地位不低。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姜羲与阿七交好,是因为阿七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不是因为身份家族之类别的东西。 她很快将猜测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提着手里的众多礼物,塞给阿七。 “这些都是我给你带的!” “这些……”阿七面露迟疑。 “都不贵重,是我爱吃的,张婆婆家的肉饼,食味记的糕点,李家的烧鸡!” 姜羲在樟州混迹这么久,别的没了解到,什么东西哪里最好吃,她却是门儿清。 阿七笑了:“好,那我就收下了。” 阿七邀请姜羲进门坐下。 “上次不是说要请你吃细鳞鱼吗?” 姜羲可没忘记这个,登时大喜:“对对对!我就是为了来吃鱼……哦不,我是特别来探望你!” 从垂涎三尺到一本正经,这飞快的转变被阿七看在眼里,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总被他挂在唇边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而是愉悦发自肺腑,化为春雨滋润大地般生机勃勃的笑。 看他笑,就像是声色俱全的山水画缓缓化为活物,万紫千红刹那开——只瞬间,惊艳了时光与岁月。 站立一旁的文伯,微笑看着阿七的开怀大笑,心中叹息。 公子有多久……没像这样笑过了? 第153章 吃鱼 “很好笑吗?”姜羲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好吧,吃鱼与看你两者并重!这我可真的没有骗你!” 阿七笑得快不成了,在姜羲无语的眼神里,不得不慢慢压下笑意。 哪怕正了神色,眼尾漾出的颜色,仍是愉悦不改。 “你可真不像是……”阿七下意识说了一句,脱口后才发现不妥,抵着鼻尖咳嗽一声,淹没了后面半句话。 姜羲抱着手臂,挑眉:“不像什么?不像女子?” 阿七见她意外洒脱,不免佩服。 “嗯。” 姜羲阔绰地一摆手:“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人本从心,也不该被所谓的规矩束缚住。我就是我,姜羲就是姜羲。” 阿七听得忍不住咋舌:“你这话倒是……离经叛道。” “这些规矩道理,不也是世人自己划下的吗?” 阿七愣住了。 半晌,他低低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这些道理是其他人给我的道理。我要走的,是我自己的路,我要遵循的,是我自己的道理。” 姜羲歪头想了想:“也可以这么理解。”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阿七在听了她这番话后,周身似是有枷锁被敲碎,然后灵魂由衷的愉悦,连笑容也越发灿烂深切了。 “走吧,去钓鱼!” 阿七找出了钓鱼工具,姜羲乐呵呵地跟在他身后,当然也少不了计星这个小尾巴。 阿七所说的深潭就在他住的小院附近,而此地也当真不负姜羲对它世外桃源的盛赞,就在这么近的距离,竟然有一条飞瀑鸣泉,泉水飞溅如雨丝雾蒙蒙地落在头脸上,沾湿了发丝衣袍,不觉得烦躁,反而因为泉水的清甜凉意而倍感舒惬。 刚好日头登顶,阳光折射水珠,这条银色飞瀑竟斜斜挂上了半道彩虹,瑰丽的色彩映射在惊叹的眼眸中,只有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太美了。”姜羲喃喃道。 “是啊,这里真的很美。”放下钓具之后的阿七,走到姜羲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我去过很多地方,唯独这里有让我留下的冲动,我也随了心愿,在此地住下隐居,偷得浮生半日闲。” 姜羲听阿七的意思,似乎还没在华方山隐居多久。 “那你为什么要隐居?” 阿七一边邀请姜羲在适合垂钓的位置坐下,一边轻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有一个师父,他博学多识无所不能,也是他一手将我带大。对我来说,他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父亲……但是不久前,他去世了。” 姜羲静静听着,没有贸然安慰他。 “其实他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已经年满九十,无病无痛,算是喜丧。但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很难受。” 他神情恍惚,想起师父去世的时候,那些争权夺利的嘴脸,嘲讽之意不自觉便浮现在脸上,当真是厌恶至极了。 “然后呢?” 姜羲轻轻一句提醒了阿七,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然后啊。”阿七唇边荡开浅浅笑意,“我父亲让我回家,我却避开了他派来接我的人,来到这江南之地隐居。” “为什么是江南?” “大概是这里是大云唯一的清净之地?我也想过去北疆,看看荒凉孤寂的北域,那里荒无人烟,也许更适合。只不过……北域太冷了。” 姜羲乐得大笑。 阿七这话也真够直白的! “哎!”阿七感觉到鱼竿的轻轻颤抖,跟姜羲嘘了一声。 姜羲迅速往前凑了凑,瞪大眼睛:“来了吗?来了吗?” 来之前阿七就说过,这个细麟鱼很难钓,每次他来,都要枯坐数个时辰,才能钓上小小一条。所以姜羲预先就做好了等上几个时辰的准备,没想到这才不到半个时辰,鱼竿就有动静了! 我果然是口福满满啊! 眼巴巴望着鱼竿的姜羲,口水都快落下来了。 阿七轻轻提起鱼竿,或松或拉,一场悄无声息的持久战展开了。 姜羲看出来这钓鱼是个技术活,不过越难就说明鱼越好吃,便安静地等待,生怕那鱼儿从她嘴边飞走,就此错失一大美味。 好在,她的希望没有落空。 阿七猝不及防地甩起鱼竿,一条银白近乎透明的半尺来长的小鱼破水而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姜羲赶紧递过鱼篓将它装在了里面。 阿七含笑道:“今天运气不错,说不定能多钓几条。” 说完他重新安置好鱼竿,又往鱼篓里加了潭水,保证这娇贵的细鳞鱼不会迅速死去。 姜羲实诚地点点头:“我也觉得要多钓几条,这么一小条鱼肯定不够吃。” 她的心愿大概是传递给了潭水里可爱的鱼儿们,很快它们自己咬上了阿七的鱼钩,一条接一条的鱼儿被钓了上来。 连阿七都惊异连连:“我第一次钓上来这么多!” 最多的一次,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钓过两条。 可今天才多久的功夫,已经钓上来六条之多了! 姜羲煞有介事地说:“看来这些这些可爱的小鱼是知道我来了,特意为我献上绝世美味呢。” 阿七差点儿没忍住笑。 “行,你说的都对。” “那是。”不过姜羲最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这鱼要怎么吃?” 她知道阿七肯定已经吃出经验来了,她只要跟着准没错。 “现在就吃。”阿七摸出一把银亮小刀。 这太符合姜羲心意了! 她乐滋滋地帮着打下手,连计星也被拉上一并忙活着。 阿七吃鱼吃久了,就在这附近放了一套炊具,这会儿直接拉出来,一一摆开,炉子锅子一应俱全。 “我吃过这么多次,觉得最美味的还是直接就着潭水煮,鱼肉酥烂入口即化,而且所有的精华都在那碗汤里了。”阿七麻利地杀鱼,不紧不慢道,“不过今天钓上来这么多鱼,我们也可尝尝其他的方式。” 姜羲立表赞同! 六条鱼,就是这么大手笔!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154章 美味 阿七果然如他所说的,吃出经验来了,他用了三种方式来处理这些鱼—— 其中三条,是以他所说的就潭水直接煮鱼的方式。用陶罐在小火炉上慢火炖制,火苗滋滋舔着罐底,热意轻轻化开酥烂的鱼肉,连鱼骨都被一并煮化了,所有的精华都融入了清冽柔滑的潭水里,二者相辅相成,除了一点细盐引味儿,其他什么都不用放,那浓郁奶白的汤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刺激味蕾的香味便在空气中如涟漪不断扩散扩散。 另外三条,一条作了清蒸,只见阿七挥着几近看不清影子的小刀,纵横错刀划开无数次后,雪白的鱼肉上却见不到刀痕。直到在蒸汽里过上须臾,那些鱼肉就像是千重菊花一样徐徐绽放。 另外两条则做了脍,也就是所谓的生鱼片,阿七那把万能的小刀将鱼肉片得薄如蝉翼,放到阳光下,透得都能看到对面的人脸! “请享用。”阿七笑吟吟地用黑底薄胎陶盘装好鱼脍,色如白玉的鱼脍与陶盘的黑色形成鲜明的视觉冲击。 姜羲的口水已经开始自动分泌了,她不由自主地拿起筷子。 “那我先尝尝啊。”姜羲假装客套完,飞快地挥动筷子,夹了一片鱼脍,沾了点阿七带来的据说是用山里野果磨开做的酱汁,送进嘴里—— 姜羲瞬间睁大眼睛! 鱼肉柔软的口感与酱汁的辛辣在舌尖碰撞炸开,这种强烈的口感刺激着姜羲的神经末梢,她忍不住蜷起脚趾。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鱼肉已经在她嘴里化开得无影无踪,唯有舌尖还留有一丝眷恋。 “太,太好吃了!”姜羲含糊又夸张地说。 阿七把盘子往计星面前送了送:“你也尝尝。” “多谢。” 计星也慢腾腾地动了筷子,反应虽然不如姜羲的夸张,但嘴角也微微上翘了些。 自古美食动人心,不管是什么人,都难以抵达这种从舌尖直达灵魂的愉悦! “还可以尝尝不沾酱汁的,也别有一番风味。” “嗯嗯嗯。”姜羲连连点头,按照阿七说的做了,果然又被惊喜了一次,那种入口即化的柔软口感,让姜羲想到了冰淇淋,又比甜腻的冰淇淋爽口多了,“你也吃呀。” 阿七见姜羲发自肺腑地笑得开心,愉悦跃上眉梢,也跟着动筷吃了起来。 两条鱼切成的鱼脍,转眼就被三人瓜分精光。 这会儿清蒸鱼也可以出锅了,那些细丝一样的鱼肉凝而不散,夹起一块鱼肉的时候就像是夹了一朵花,送进了嘴里的口感,更是有一种舌尖有花朵绽放的惊艳。 姜羲一路吃过来,激动得耳朵都微微发红了,对下一道菜式更加期待。 刚才两道佳肴已经让姜羲一生难忘了,最后这道鱼汤还是阿七盛赞推荐的,姜羲的期待值也在不断拔高。 当她拿了小碗,热腾腾的鱼汤送进嘴里的时候,姜羲脑子里刹那一片空白,连形容词都想象不出来了。 什么叫做鲜美得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她现在知道了。 为什么阿七会对这道看似普通的鱼汤竭力称赞,她也知道了。 一口气连喝两碗,姜羲除了不断地重复“太好喝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盛赞它了。 等小陶罐里最后的一点汤汁被收刮干净,餍足的姜羲懒散地坐在草地上,美滋滋地望着天,觉得心情好极了,连看天边那朵古怪稀奇的云朵,都丑得格外可爱。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这深潭打包带走!”当然还有里面所有的鱼! 阿七扑哧笑了:“还真是豪言壮语。” “这叫理想。”姜羲倒是坦然。 阿七盘腿坐着,一手撑着下巴,流光拂过眉眼留下了人世间至极的温柔。 他看着姜羲,什么也不用说。 内心已然平静有力。 …… 吃完这一顿,天色也有些晚了,姜羲计星便留下来住了一宿。虽说阿七这地方看着简陋,房间却是不缺的,两人各自安排一间房是绰绰有余。 第二天清晨,姜羲道别离开时,忍不住忧伤地叹气: “就是可惜不能带几条细鳞鱼走。” 阿七说,他之所以会直接在潭水旁准备炊具,是因为细鳞鱼太娇贵,离开那潭水后根本活不了多久,必须现钓现煮,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它的美味。 所以姜羲临走前那些美滋滋的类似再带走个二三十条鱼的打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对此姜羲只能感慨,“果然人世间的美味,从来都是艰难曲折的!大概这艰难曲折,也是美味的一部分吧!”她很快正色,“过几天我再来找你吃鱼!” “好!”阿七答应得飞快。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开始期待过几天她的到来了。 等姜羲与计星骑马的背影消失在阿七视线中后,文伯步履匆匆地走来。 “山里的迷阵被人触发了。” 阿七瞬间肃了脸色。 他看向那片布置有迷阵的山林,那里也正是姜羲与计星离开的方向。 …… 姜羲想着天色尚早,并不急着赶路,这种悠闲感染到了雪狮子,深得主人其意的它,索性也放慢了速度,还牵制了身旁小弟的速度,闲散自在地如林间踏花,游春赏景。 姜羲欣慰地拍拍乖巧的雪狮子,对身旁的计星说:“现在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杨志源伏诛,江南之灾过去了,我们又可以过上以前安稳的日子了。等我们把路生再安排妥当了……你觉得,北疆怎么样?” 计星对姜羲心意的揣摩,几乎是洞察级别的:“九郎想离开江南,去北疆?” “是啊。” 兽面图腾的事情,姜羲还记着呢,雪心斋的南先生说了,兽面图腾曾在北疆出现过,那里还有关于神山的传说。想到前世姜族典籍内类似的关于神山的传说,姜羲觉得北疆是必走一趟了。 这想法是听南先生说过后便生出的,只是那之后,盛明阳被绑架,赵常书被杀,还有九江村,杨志源等等一系列复杂的事情搅乱了她平静的日子,她不得不暂时搁下原本那些计划,直到这件事情的彻底落幕。 现在事情告一段落,她也应该考虑一下重新踏上回家的路程不是? 只是这些话,姜羲都不敢说。 怕计星知道她是打算完全离开这个世界后,受伤又悲哀的眼神。 “九郎去哪儿,计星便去哪儿。”他毫不犹豫地说,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 姜羲沉默了,心里更难受了。 要继续骗他?还是…… “计星,其实我去北疆是因为……” 姜羲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正面对着她的计星,神色有些微动容,呼之欲出的厉色杀意惊了姜羲一跳,她连问都来不及问,便被计星一把扑住俯身,二人齐齐从马上摔了下来。 姜羲被压得头晕眼花,撑着坐起来一看,就见不远的地上斜斜插着一支尾羽还在颤抖的箭。 ……怎么又来! 姜羲心里哀天嚎地不止,这是她第几次生死一线了?自从被卷入杨志源一系列事件之后,她周边就没有消停过。好不容易以为雨过天晴了,结果又开始了! “快走。”计星已经扶起了姜羲,警惕地观察四周,强烈的危机感夹杂着寒意攀上他的后背,连计星都生出一种无法匹敌的预感,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带着九郎离开!保护她的安全! “一起走!”姜羲拽着计星就要重新爬上马,不管又是哪儿来的杀手,先跑再说! 计星抿着唇也不作声,抱着姜羲就把她送上马背。 姜羲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执拗道:“我说了,一起走!” 计星怔怔地望着她。 雪狮子忽的扬首嘶鸣,倏地甩蹄跑出,要不是姜羲反应够快抱住了马脖子,估计都已经被甩出去了! 但是雪狮子的突发行为却救了姜羲一命,因为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二人而来,大有要把他们射成筛子的冲动。 姜羲被雪狮子带着离开,稍稍安心的计星拔剑应对,在他密不透风的防御,别说这些箭雨,就连一只蚊子都穿透不过来。 就在箭雨之间的间隙之时,计星及时翻身上马,朝着姜羲追去。 “慢点慢点!”姜羲的声音在疾风里破碎,她转头往后,哪里还看得见计星的身影? 忽然,她感觉雪狮子的速度慢了下来。 她以为是雪狮子听了她的话。 可是等她定睛一看,却发现一批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已经封锁了她的去路,将她彻底包围!聪慧的雪狮子看出包围圈无法突破,才会慢慢停了下来,然后……扭头往后! 姜羲紧紧攥着缰绳,脑子里却是那些黑衣人的样子。 他们身穿黑衣,是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 偏偏他们还带着银色面具,雪亮面具上刻下玄妙的花纹,古朴得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沉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美感。 杀手……莫非还是杨志源一党的余孽? 除此之外,姜羲真的想不出,还有谁会大费周章地来刺杀她! 第155章 你姓姜吗 姜羲转头就跑后,黑衣杀手们没有留在原地,而是不紧不慢地成包围状不断缩小她可以逃窜的范围,控制她前进的方向。 但姜羲发现自己最后只能顺着一个方向跑的时候,她就暗道不好,这些黑衣人明显是打算前后夹击,彻底断了她逃脱的机会! 可姜羲心里就算门儿清,也找不到摆脱的方法,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按着他们的既定路线前行。当她视野里出现计星熟悉的身影时,姜羲就知道这下彻底完蛋了,她跟计星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九郎!” 计星与姜羲汇合,两人都默契停下没有逃跑了。 因为所有离开的路,都已经被杀手们给封锁了。 林间,树上,都站着影子一样沉默而诡异的黑衣杀手,面具后空洞幽黑的眼睛望着她,叫人渗得发慌。 这样杀机四伏的大场面,姜羲躁动不安的心反而平静了。 她目光梭巡一圈,扬声讽刺道: “姜九郎还真是有有幸,能让你们这么多高手为我大费周章。” 出现在这里的黑衣人,数目不下三十。 更重要的是,计星在与她碰头后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她——在场的三十多杀手,个个都一脚踏入了内力之道,窥得门径。 也就是说,外界珍稀无比的内力高手,现在跟大白菜似的,在姜羲面前摆了三十多个! 普通人,拥有内力的计星可以用压倒性优势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但同为内力高手,计星就算强也只是强出一线,蚁多咬死象,计星能勉强抵挡住五六个,也抵挡不住这么多人。 姜羲弄明白状况的时候,就已然清楚。 这些杀手不是为杨志源而来,而是为了别的什么她所不清楚的理由。 此时她眸光沉沉,神经如拉紧的弓弦绷得紧紧的,时刻注意着这些黑衣杀手的动静。偏偏他们也纹丝不动,甚至听不到这数十人的呼吸声,一个个寂静得像是林间的雕塑,完全失去了生机活力。 不知何时,林间开始弥漫开白色的雾气……不,不是雾气,应该是一种迷障,姜羲刚刚吸入一点,就有一种头晕脑胀的感觉,脚下一时趔趄险些摔倒,还是计星及时扶住了她! “你没事吗?”姜羲晕乎乎地问计星。 计星摇摇头,并无不妥。 那应该就是这迷障只对她这脆弱的身板管用,而计星拥有深厚内力,才会不惧这些外物侵染吧。 ……那么,那些黑衣杀手也不会有影响咯? 姜羲迅速看去,果然见这些黑衣杀手仍然沉稳不动,身子也不见一丝颤抖,果然这些迷障对他们来说没有影响。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了。 姜羲微微眯起眼睛,还以为那些黑衣杀手就要跟他们继续僵持下去的时候。 终于,黑流分开,一个人走出来。 同样的黑衣,银亮面具,与其他黑衣人打扮如出一辙。 但姜羲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别有不同的生机,就好像其他人都是泥胎雕塑,只有这个人才是活的。 姜羲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连胸闷难受的感觉都减缓了。 “你姓姜?”对面那人开口,声音沙哑模糊,连男女都难以轻易辨别出来。 姜羲沉默下来,姓姜有如何,该不会是因为她姓姜,就要杀了她吧。 “杀了她。” 什么?真要杀她? 被这毫无根据的理由震惊得思维停转的姜羲,被计星牢牢护在身后,被动迎击这些持剑杀来的黑衣人们。 这些黑衣人显然不懂车轮战,而是选择一起上,他们从四面八方齐齐涌上来,令人窒息的压力将姜羲计星包裹。 计星护姜羲护得艰难,稍稍不慎,手臂上便留下一道深深伤痕。而他却像是不知道痛似的,手上长剑不知疲倦地扛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眼看着两人命悬一线,就要消亡在这场刺杀的时候…… 姜羲最先注意到,周围的迷雾在动,就像是漩涡一样轻轻流淌轮转。也因为它流动的速度太慢,一开始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 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那些迷障已经越来越浓,都能隔绝视线了。 姜羲还以为是起了什么变故让他们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了呢,就突然感觉这些迷障朝着他们围拢而来,把他们跟其他杀手彻底隔绝开来。 而这时,有个身影悄然靠近了姜羲。 “跟我走。” 是阿七! 姜羲惊喜之后又想问他,阿七却竖起手指,示意地摇摇头让她不要说话。 然后他领着姜羲跟计星,就打算从后面悄悄遁逃。 呼啸一声破空,一柄银色长剑斜斜刺向阿七。 竟然是那个说话的黑衣人,他完全视迷雾为无物,精准狠辣地刺杀阿七,眼底的冷血,显然是打算把所有妨碍掉他人物的障碍全部清除掉。 不管这个人是谁! 阿七连连倒退几步,右手拈花探出,以柔力化开剑之锋锐,双指夹着剑柄,锋芒吹拂他额前碎发,素来温润清亮的眼眸,染上几分凌厉。 ——原来阿七,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姜羲来不及思考太多,趴在计星耳边嘱咐“分化瓦解,逐个击破”。 计星果断点头,身影没入白雾,借着地利优势开始分别对付那些黑衣人。 等这些被困住的人发现时,都已经晚了,计星念着速战速决,几乎把他那诡谲的身法发挥到了极致,眨眼间就解决掉了五六个人。同时,他也累得喘息不止,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滴在厚厚枯叶泥土之下。 他咬咬牙,正打算强撑着再解决几个人的时候。 浓稠重重的迷雾之中,隐约传来刀戈撞击的声音。 无声的厮杀,听上去很恐怖。 姜羲放缓呼吸,紧紧贴着一棵大树树干,手里握着一柄匕首,警惕凝视四周的白雾迷障。 突然,白雾散开,计星和阿七一前一后从两个方向跑到姜羲身边。 诡异的是,计星手里还拽着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一路被拖过来不说,还跟破麻袋似的被计星随手丢到一边。 空气中隐隐只剩下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那些刀戈相交的厮杀声,现在全都被淹没于寂静之中。 阿七神色莫测道:“这些黑衣人,似乎都被解决掉了。” 第156章 猜测 “等等。” 阿七说完,伸手向姜羲身后的那棵树的树干,轻轻一掰。 姜羲只听到咔的一声,四周迷雾就像是被一只奇迹的大手分而拨开,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浓郁到足以屏蔽视线的大雾开始变淡,紧接着消失。 没等姜羲问出声,阿七便主动向她解释: “这是我与文伯布置在树林里的迷阵,同时经过太多的人就会触发迷阵机关。” 这也是为什么姜羲和计星两人经过的时候,树林机关毫无动静。 这样奇特的迷阵机关,姜羲闻所未闻。 但她却不意外。 温柔似水,而水也是世上最柔软最坚韧的东西,静可抚平不安躁动,动则樯橹灰飞烟灭。 阿七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所以深林迷阵这种古怪稀奇的东西,跟他牵扯到一块儿,姜羲也觉得理所应当。 当空荡无人的树林已经重新出现在姜羲等人的视线中时……不见黑衣杀手,也不见突然出现无声离去的第三方人,满地寥落碎叶,连血迹都干净到不见,几乎要让人以为那些黑衣人的袭杀,皆是梦魇。 阿七神色间有难得的郑重。 那些杀手,数量多到连他也应对得吃力。偏偏有一群神秘人出现了,收拾了这些杀手,转瞬结束了战斗,顺便还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些手段,已经无法简单地用厉害来形容了。 连他也不免深思警惕。 “这后来出现的第三方人,你能猜出是谁吗?看他们的行为,像是在保护你。” 姜羲摇头:“不认识……而且,现在也不能轻易断言,他们到底是在保护我,还是别有企图。” 她有些发蒙,阿七的那句“保护你”,也让那句疑问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你姓姜’? 就好像,只要她姓姜,那他们就有杀她的理由……为什么? “还好计星留下了他。”阿七对计星临危之际的果断行为表示赞许,走到那具黑衣人的尸体旁蹲下,“那些人走时连尸体都一并清扫了,如此大费周章,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些人的身上有秘密,还是他们不想让我们……或者你知道的秘密。” 他打算把这具尸体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姜羲计星也来帮忙。 阿七忍不住看了几眼姜羲,见她神色凝重,眼底浮掠过猜疑、深思等等情绪,偏偏就是没有惧怕。 他摇摇头,收敛注意力,将尸体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连衣服和面具都特意翻过看有没有夹层。 可是翻来覆去半天,也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线索。 甚至这个死去多时的黑衣杀手,除了这身诡异打扮,另外看不见任何可以牵连到他身份的东西,就连面具下的容颜,都是丢进人潮里立马毫不起眼的平凡长相。 阿七一时陷入了思维困境之中。 到底是为什么呢?阿七对此有着挥之不去的疑惑。 “等等!”姜羲似乎看到了什么。 “怎么了?”阿七以为姜羲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但是姜羲却指着死人脖子上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被热油烫过,皮和肉黏乎在一起,乍一看还有些吓人。 姜羲伸手去碰那伤疤,指尖刚刚触到冰凉,就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 “有问题吗?”阿七同样伸手碰了那伤疤,除了发现是一块陈年旧伤以外,并没有别的问题。 阿七不认为她是被吓着了,连死人尸体都不怕的姜羲,怎么会怕一块小小的伤疤呢? 看她沉默不语,眉毛缓缓皱起陷入了沉思,阿七也了然地没有追问什么。 半晌。 姜羲像是在水里憋了很久很久的气,长呼吸一口后: “把他埋了吧。” 入土为安。 …… 姜羲再次谢过前来救她的阿七,与计星重新踏上归家的路程,马蹄声却不复欢快愉悦,只剩下沉闷。 姜羲纵马驰骋,耳边呼呼而过都是大风刮过的声音,她的世界反而在风声里寂静冷沉下来,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她想,她猜测的追寻的东西,或许能比想象中更早地在她这里揭开面纱。 只是需要时间去应证。 思索间,一个计划已经在她脑海里有了雏形。 不过,没等姜羲迫不及待地展开她的计划,另外一件事情打乱了她的部署。 在回去玉山的路上,姜羲碰上了刚好从外面归来的叶诤,他叫住了她,两人一前一后放慢速度。 “听说你去山里了?”叶诤开口就问。 姜羲嗯了一声。 “我是从你家小婢女那里听说的。” “有事吗?” “找个地方说。” 看来是跟杨志源有关的事情了。 前两天姜羲就听叶诤说过了,楚稷出主意诈了杨志源,杨志源虽然还是嘴硬不肯开口,但是他们从杨志源的反应已经瞧出一些端倪,确认了杨志源案子里还有一个幕后黑手的存在。 甚至于不只是姜羲最初猜测的帮手,因为以杨志源现在被拿捏得死死的样子,那个黑手显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中功成身退,以杨志源的手段怕是根本就玩不过人家,指不定谁是谁的傀儡呢。 当时叶诤愤慨极了,摩拳擦掌一定要揪出这个人。 查了这么些天,如今看来是有眉目了。 一行人索性回了姜羲的小院儿。 阿福身后跟着路生,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叶诤很久没见过路生了,见到这个孩子露出珍贵的笑脸,不自觉跟着笑了:“路生最近过得还好吗?”他问姜羲。 姜羲却没回答。 叶诤侧头看去,见姜羲望着她家的小婢女发呆。 “想什么呢。” 姜羲恍然回神:“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你刚刚问什么?” 叶诤重复了一遍。 “哦,杨志源不是已经伏诛了吗?路生不用整天躲在屋子里,偶尔会在玉山走走。有一次山长碰见了,说愿意收下他当个小书童,等年龄到了就亲自教他读书。” 姜羲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以她的身份,并不适合收留路生。 而留在大名鼎鼎的三希先生身边,这绝对是路生莫大的机缘。 叶诤听闻也欣喜不已,他对路生的未来也同样关注,能让六道书院的山长留下他,也是天大的好事。 “你可真是你们山长的心头宝,我就没见过元堂先生对谁像对你一样亲切的。” 叶诤说的,也是在玉山之后的所见所闻。 姜羲自从因为马济一事拜访过山长后,就是不是会被山长请去。她在华方山出了意外失踪几天后,山长也来特意看过她。 素来神出鬼没、普通学子难以见面的玉山山长,在姜羲这里和蔼得像是亲切长辈,还主动对姜羲嘘寒问暖。 玉山上都已经流传出元堂先生看上姜羲的资质,打算收她为关门弟子的传闻。 元堂先生已经近十年没有收过弟子了。 这个传闻不管是真是假,都有很多人因此眼红姜羲。 姜羲本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听叶诤无心提了一嘴,她本就混乱的思绪一下子被搅得更乱了,各种零乱的碎片在她面前晃荡……就差一点灵光!只要一点灵光,她就能把这些碎片串起来! “说正事吧。”叶诤与姜羲在大树下落座,屏退了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最近几日,我多方搜寻桃娘母子的下落却仍然未果。但是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其他线索……这些事情表面上看去与杨志源没有太大的关系,实际上却是杨志源与那人往来后留下的痕迹!我让阿稷分析了所有事情之后,我们两人都认同了这一点推论。” “什么?” “这个人,是穆盛两大世族中人!并且,他的地位一定不低!” “……”姜羲惊愕得说不出话。 穆昭和盛明阳兄弟,如今都是她关系密切的好友。 但是叶诤现在却告诉他,和杨志源一同犯下累累恶行的,竟然是他们的亲人! 叶诤沉声道:“这个结论最初是阿稷提出的,在听他这么说了之后,其实很多事情就可以理解了。杨志源在樟州的刺史权力基本上是被架空了,任谁都知道,真正控制着樟州的,是这两个家族。那杨志源怎么可能避开枝叶繁盛的两大家族,做到这么多事情的呢?除非,有人在帮他。”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家族也牵连其中?” “这倒不至于,能够从前朝屹立至今的江南四姓,不至于做自掘根基的事情。况且以他们在江南的地位,就算想要钱财,也大可不必通过这种方式。应该是这两个家族中的某人,勾结杨志源,又利用家族地位,大开方便之门。” 叶诤言语之间,对穆盛二家,还是颇为敬重的。 虽然世家与皇家的利益天然存在冲突,但这并不妨碍叶诤景仰他们的行事家风。能够传承近千年的大家族,他们的延绵,靠的从来都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对家族子弟一代代优秀的培养。 可惜,再怎么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都会出现蛀虫。 叶诤如今唯一苦恼的,是这个人的身份。 “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待在樟州的时间比我和阿稷更久,而且听说你与盛家相交甚好,又与穆家穆昭是好友。以你的立场,有没有什么怀疑的人?” 姜羲眉头紧皱:“我能有什么怀疑的……”声音骤然而止。 “你想到什么了吗?”看出她神色有异的叶诤急忙追问。 姜羲怔怔地望着透过树叶落在地上的浮光金影,地上有些凹凸不平,前几天才有人在那里摔了一跤。 穆盛两家……杨志源……金矿……神金…… 这些线索在姜羲面前浮现又遁去,最后拼接在一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姜羲骤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华方山金矿,可有挖出类似金髓一类的东西?”她听到自己声音飘忽得像是羽毛。 叶诤说:“你怎么知道?那座金矿的确挖出了金髓,我是在杨志源书房的一封信件上看到的,但是在抄家的时候,这块金髓不在其列。” “那……若是那个人被找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必死。” “他的家人呢?” “当然活不了,就像杨志源,满门上下,就连他豆蔻年华的女儿,也要跟他共赴黄泉。” 姜羲眼前恍恍惚惚,浮现出那张含羞带怯的笑脸,眉眼间尽是宠爱之下浸染出来的天真烂漫。 她听到叶诤在叹息: “所以说,像杨志源这样的人,就是害人害己。事发后自己一条命搭进去不说,他的所有家人,不管是耄耋之年,还是嗷嗷幼子,都逃不过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因为他们也享受了血肉供养出来的荣华富贵,就要一并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紧紧盯着姜羲看: “杨志源肯定一开始就有落败身死的觉悟,那这个人也应有同样的觉悟。姜九郎,你应该知道,我为何独独找你商量。” 不仅是因为姜羲卷进了这场漩涡之中。 更因为,叶诤看明白了姜羲的本性,知道她的正直与悲悯,并确信他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他信任姜羲。 所以在有了疑惑,不论楚稷,还是他自己,都想来问问姜羲的意见。 “我知道。” 姜羲看到院子里的花,前几日还在枝头上争妍怒放的的娇花,转眼就因为阿花的玩闹而花瓣零落凄惨,散了一地。 “我曾在穆家十四娘穆玉姝身上见过一块金髓,她说那是她阿爹送给她的。” 穆玉姝之父——穆家穆彻。 他是穆昭的堂叔,穆家家主穆宗的第四子。 也是穆家这一辈中,不论从智谋还是手腕,都一等一的穆家直系。 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成为穆家宗子,从穆宗手里接过穆家的大任。只是不知为何,猜测迟迟没能变成事实。 “是他……”叶诤眼前也跟着浮现出穆彻的模样。 为人深藏不露,行事深沉有度。 但同样的,做事也非常的低调圆滑,除了在玉山马球那次应答送穆十三郎入京那一次,叶诤对他竟然没有太大的印象。 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他儒雅内敛的笑容里。 如今想来,那笑容里竟隐隐有着阴冷幽深。 像是择人而噬的毒蛇。 ------题外话------ 今天有点事要出门一趟,回家估计很晚了,所以就这一更啦。 第157章 松口 在姜羲说出穆彻的名字后不久,杨志源在牢狱中再一次见到了叶诤。 这一次不只是叶诤,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楚稷。 他清冷傲寒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目空一切。 但是,作为正面与楚稷交锋的那人,杨志源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对于直觉不错的他来说,看起来傲慢的楚稷,就像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冰山,蛰伏在深海之下的幽暗那部分,让他也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那我先出去了。” 叶诤竟然果断地转身离开,把主场留给了楚稷。 杨志源有些震惊,他之前以为叶诤对楚稷的步步后退,无非是不受宠皇子,对被陛下贵妃宠爱的权臣之子的忍让。 但是现在看来,叶诤对楚稷的并非是忍让,而是信任之下的退步。 杨志源神情复杂地看着楚稷:“没想到世子一直以来竟然深藏不漏!听说,当日出现在华方山的兵马,也是世子带来的?果真……有乃父风范。” 楚稷把玩着香囊球,看也不看他: “兔死狗烹,你堂堂一州刺史,还真是被人利用得彻底。” 杨志源冷笑:“我算什么刺史?一个连实权都被世族架空的刺史也算刺史吗?楚世子,要是你今天也是来说那些老生常谈的,大可不必。我早就说过了,没有桃娘,我背后也没有其他人。现在我都已经落得这个地步,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穆彻。”楚稷径直点破这个名字。 杨志源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叶诤楚稷竟然这么快把穆彻的名字都查出来了! 但他表面上没露出半点破绽,上次叶诤的连连逼问,是挑了他猝不及防的时候。而现在,杨志源已经有了警惕心,又怎么会轻易落入楚稷的圈套呢? 于是,他侧着头,适当地表示出疑惑。 楚稷不意外他的反应,香囊球停止转动,他的目光落在杨志源脸上:“你觉得,穆彻是一个怎样的人。” 杨志源装作被气笑了:“世子大费周折,就是为了问我对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看法?” 楚稷不急不忙,嘴角徐徐上扬。 “那我来说说我对他的想法吧。”他声音如流水静淌,同时也渗着刺骨的凉意,“冷血,深沉,自私,利益至上,不择手段。” 杨志源沉默不言,但他也佩服楚稷,短短时间竟然看破了他生死关头才看破的东西,可笑地以为穆彻不至于毫无底线,然后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楚稷自顾自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个评价吗?因为……我看到你腹部的刀伤。” 杨志源无声掐住掌心。 楚稷轻呵了一声:“这个刀伤是在华方山之后留下的,我也可推断出当时情形——你自以为和穆彻有了合作,里外夹击,天衣无缝。但是穆彻却打着让你一并葬送在华方山,顺便背着所有黑锅上黄泉的念头,派了人来杀你。” 他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杨志源被关了数日才想明白的道理。 杨志源难受得紧,索性闭上眼睛拒绝与楚稷交谈。 楚稷却如击雷鼓般低声说: “那你觉得,穆彻都能对你下手,会对桃娘母子下不了手?当你这条命,彻底消散在天地间的时候,你用什么去保护他们?穆彻虚无缥缈的承诺吗?” “都被骗了一次,现在还要被骗第二次,看不出来杨刺史竟是这般的天真。” 他的话语一遍遍冲击着杨志源。 他不由得喃喃出声:“不会的……” 仅仅三个字,已经暴露了很多。 楚稷心里笃定,面上却不显。 “你这是在自欺欺人。”楚稷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杨志源的心思。 杨志源脸涨得通红,情绪已有些失控:“我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么?你又凭什么值得我相信!” “因为我没有杀死桃娘母子的理由。”楚稷平静地说,“但是穆彻不是这样,他若是把桃娘母子留着,就始终会是一个把柄。只有杀了他们,才会彻底没人知道他与你之间的关联。你说,他是杀……还是不杀?” 楚稷轻飘的话语,已经把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杨志源面前。 这个听到夫人儿女就要被一并斩首也无动于衷的杨刺史,竟然因为生死未卜的外室与私生子,焦灼得像是在火上烤。 楚稷瞥着他的神情变化,目光逐渐冷凝鄙夷。 这个男人,自以为亏欠了他的青梅竹马……却可曾想过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后宅的原配夫人? 杨志源挣扎了许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楚稷说的都是对的,才终于痛苦地问楚稷: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他把桃娘母子藏在哪儿,如果他知道我说的一切,桃娘他们同样活不下来……我要他们活着!” “我会给你看到活着的桃娘母子,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一些事情。” 楚稷说着,问了一些问题。 杨志源听得都开始怀疑,楚稷问的这些事情真的能找到桃娘母子? “你只有相信我。”楚稷提醒他。 杨志源只得低头,把自己所知道有关穆彻的事情尽数说了。 等楚稷从牢狱中出来的时候,叶诤守在门口。 “你问了他什么?能找到线索吗?” 楚稷没答,叫人拿了一份樟州地形图来,铺在石桌上,整个樟州的坊市分布,街巷纵横,便尽在眼前。 叶诤也跟着走了上来,眼神随着楚稷的手指在图上游移。 “你找到了?” “大概范围。”楚稷总算肯动尊口解释了,“我让他说了不少关于穆彻的事情,作为穆彻在黑暗中的朋友,杨志源对穆彻的了解可比外界深得多。比如,就在穆府的一墙之隔,这座常年空着的宅院,就是穆彻的私产。” 叶诤困惑:“可这跟桃娘母子有什么关系?” “我猜测,穆彻是一个极度自负,但又缺乏安全感的人。目前形势严峻,他知道桃娘母子是他最重要的人质,不可能轻易弄死他们,但是又要保证他们的存在不被外界发现,你觉得穆彻会把他们安置在什么地方?” “送出城?”叶诤下意识说完,又突然想起楚稷说的穆府旁的宅院,“该不会是穆府旁的院子吧?” “穆彻自出生后就一直住在穆府,这里对他而言,一定是让他可以安心的地方。这个安心是有一个范围的,而这座宅院,也在他的范围之内。”楚稷说是猜测,但是语气全然是笃定,“不过,只盯着这个宅院太危险。” 叶诤附和点头,语气强烈:“我也这么觉得!我们还是……” “还有这几处地方。”楚稷又在地图上圈出几个位置。 “这些都是穆彻的地方?” “嗯。” 叶诤随着楚稷手指画圈,也看出端倪了——基本上楚稷指出的那几处位置,都在穆府的附近,把它们的位置作为点,以线连接后,就能……形成圆形! 他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也模模糊糊有些明白楚稷所谓的让穆彻觉得安心的范围圈了,这不就是吗?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行动?” “见他。” 楚稷手指落下的位置,也在这个范围之内。 那是一座茶楼,名为桂子楼。 …… 穆彻收到四皇子请帖的时候,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在杨志源被抓,樟州整个官场都动荡不安之际,作为调查杨志源案子的主事人,叶诤的这个邀请实在是透露着太多不同寻常的气息了。 穆彻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请帖前脚刚送到他手上,后脚消息就能传遍整个樟州! 这算什么,试探吗? 穆彻轻轻笑着,想着那日在华方山见到的楚稷……说来也奇怪,一手败露杨志源罪行的四皇子叶诤,给他并未留下太多印象。倒是楚稷,从第一眼起就给他印象深刻。 起初穆彻是以为被那超脱物外的容色所惊艳到了,毕竟身为凡人,欣赏美好的东西乃是天性。 但是在华方山之后,穆彻明白了。 那是他第一眼的直觉。 一种棋逢对手的直觉。 就像他仙子看着这封请帖,想到的也不是四皇子,而是看似低调隐藏在四皇子叶诤身边的楚世子。 再想想长安关于楚稷的那些传闻—— “扮猪吃虎,往往……所谋甚大啊。” 穆彻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自语道。 笃笃笃。 穆彻瞥了门外一眼,将请帖收起后:“进来。” 是穆昭跟穆玉姝。 穆彻见了女儿,脸上自然流露出温暖的笑容,这笑容与平时与人打交道的虚伪笑容截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心情愉悦。 “你们兄妹俩怎么一起来了?” “我来给阿爹送汤的。”穆玉姝端着汤盅,说话却有气无力的。 穆彻呵呵笑了起来:“阿爹的掌上明珠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呢?” “她哪里是心情不好,怕是心情太好!”穆昭在旁边冷冷插了一句。 “十三哥!”穆玉姝重重放下汤盅,怒气冲冲地瞪着穆昭。 “行了行了,你们兄妹俩别吵。”穆彻笑呵呵地站出来打圆场,一边也不忘数落二人,“你说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吵吵闹闹。” “都是十三哥啦!他老是取笑我!”穆玉姝冲到最疼爱的阿爹身边,抱住他的手臂撒娇道。 穆彻哦了一声:“你十三哥怎么欺负你了?” 穆玉姝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总不能说她跟十三哥之间的矛盾是因为姜九郎吧。 姜九郎……可不能让阿爹知道了。 穆玉姝眼珠子一转,机灵地抖了其他事情出来:“他抢我吃的!” 穆彻恍然大悟:“怪不得十四娘这么生气呢。” 这促狭的样子反而让穆玉姝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哎呀!不说了!” 她提着裙子跑了。 穆彻好笑地摇摇头,又拍拍穆昭的肩膀:“这丫头最近越来越任性了,你可要盯着她点,别让她被别的臭小子给骗走了。” 穆昭有些说不出话,你闺女已经被人骗走了怎么办? 穆昭迅速扯开了话题,他本来就是有问题来请教四叔的。 因为穆玉姝的关系,穆彻对穆昭多有关照,而穆彻天生聪慧,不少事情都能给穆昭指点。有问题请教四叔成了穆昭常做的事情,两人关系亲密不下于父子。 穆昭在穆彻的书房留下来聊了一会儿才离开的。 等他也走了之后,穆彻叫人来,吩咐几句。 “真是急切。” 穆彻翻出那张请帖,看着上面的时间。 就在一个时辰之后。 …… 一个时辰之后。 穆彻坐着马车来到桂子楼。 这里已经被叶诤大手笔的包下了,所以门庭冷清看不到几个人。 穆彻踏足的时候,木言在外面迎接他,他素来木讷寡言,也不知道该怎么与穆彻打交道,干脆选择不说话。 从下马车到上楼这一段时间里,穆彻都是沉默的。 这是在试探他? 穆彻微笑地摇摇头,不见一丝火气儿。 “见过四皇子。”穆彻见礼,身子微微前倾根本不算压下去,自然也看到了叶诤起身后,靠窗位置露出的楚稷的侧影,“楚世子也在?” 楚稷回头扫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品茗。 楚稷任性惯了,对人视若无睹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穆彻对此不奇怪。 他只是嗅出一点鸿门宴的味道,默默提高了警惕。 叶诤还是笑盈盈地迎上他,说了几句好听的门面话。穆彻对此也滴水不漏的应对,顺便就最近杨志源的事情吹捧了叶诤两句,一副钦佩又庆幸的样子。 要不是提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说不定叶诤还真会被他糊弄过去,以为穆彻是个君子之风的世家子弟呢! 商业互吹后,两人各自落座,互相都是不动声色。 楚稷忽然轻轻放下茶杯,来了一句: “好一手金蝉脱壳。” 这计划,几乎相当于穷图匕见了。 穆彻来之前就预料到,这二人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可他仍然不慌不忙的。 “金蝉脱壳?说的是谁?” 楚稷没说话,叶诤便忍不住接上话茬:“杨志源都已经招供了,桃娘母子是在你手上吧?” 穆彻诚恳地摇摇头,困惑又不解的样子:“我真不知道四皇子跟楚世子在说些什么。” ------题外话------ 差点儿更不了了,还好十二点之前赶出来了……呼呼 第158章 调虎离山 “你一定觉得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吧。就算杨志源招了,你也能保证自己不露一点马脚破绽,继续维持表面上风光霁月的世家美玉的风范对吗?” 叶诤亲自动手,给穆彻倒上一杯清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穆彻也不动手,一如叶诤所说的笑得风光霁月,还有些许无奈跟苦涩。 要不是念及面前这人暗中的手段,叶诤都快要给穆彻拍案叫绝了! “四皇子,我知道杨刺史……哦,是杨志源,他身上的案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就算如此,你也不能随便攀咬吧。我也知道,我们穆氏在江南一地的经营,让陛下有所不满,但是这些胡掰硬扯的方式,是不是太……” 他意有所指,接下来的话也不往下说了。 其实他也就两个意思。 第一,叶诤是立功心切; 第二,这是景元帝在借着对他的污蔑在对付穆氏。 前者还好,若是流传出去,而叶诤手上也没有罪证的话,那最多是叶诤的名声受到影响,顺便给了某些人可趁之机,削弱他此行的功劳罢了。 但是后者,却是长安的景元帝与江南的两大世族之间的博弈,到时候景元帝借机打压穆氏的事情被天下人所知,不知道多少人会借此抨击景元帝。 两大世家不要爵位不要名利,安安心心窝在江南一隅,竟然也要受到皇帝的猜疑吗?如此强大的江南四姓尚且如此,换成我们这些人呢? 介时,便是无数人的心寒,和景元帝威信的一落千丈。 那叶诤的下场,就不仅仅是功过抵消那么简单了。 ——好一番绵里藏针的敲打啊! 叶诤也不得不感慨,能够把杨志源牵着鼻子走的,果然是个有手段的狠人!阿稷说得没错! 叶诤似乎有短暂的惊慌,又很快收敛起来,强自镇定道:“只要杨志源愿意说出你的名字,那你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关系!到时候调查起来,你敢保证自己做过的事情不会留下半点痕迹?不要忘了华方山,那会儿你也是胜券在握,信心笃定吧。那你有没有想到,不仅我没有死,连杨志源也没死呢?” “四皇子可真是让我接不上话。”穆彻无辜地一摊手,“你说的这些,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叶诤不觉咬牙切齿起来:“都是你做的事情,你连承认的胆子都没有吗?” 穆彻叹了口气:“如果四皇子今日请我来这茶楼,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的,那穆彻就只能先告辞了。” “等等。”目光一直飘忽在窗外的楚稷叫出了他。 穆彻打算正欲起身的动作。 “今日聊的时间不短吧,香都繎了三柱了。” 他话音刚落,手旁香炉里最后的一点线香燃尽成灰,一点点朦胧的红色火星也逐渐熄灭消失。 穆彻不作声,姿态却一改面对叶诤时的随意,逐渐郑重肃然的神情,摆明了他更警惕楚稷的事实。 他觉得,楚稷话里有话。 三炷香的时间……大半个时辰…… 穆彻脸色微变。 “一个能随手将同党推出去挡刀的人,我们又怎么会傻到以为,几句话便能让他洗心革面,承认自己的罪行呢?” 楚稷说完,拂袖起身,雪白袖角还带起一缕茶香。 他迎上穆彻的目光,嘴角微扬: “时间差不多了。” 穆彻巍然不动,思绪却在疯狂翻涌——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是故意在拖延我的时间?难道说…… “知道为什么要请你来这座桂子楼吗?”楚稷令人将二楼窗户全部推开,这高度足以将附近一小块地方一览无遗。 穆彻才发现,原来他从进门后就觉得别扭,是因为这层所有的窗户都是半掩着的,连阳光也是要露不露,导致室内半昏不明的。 穆彻最初以为,这是叶诤玩的小手段,在营造气氛给他施压。 原来,这些半闭的窗户是为了不让他看见远处的动静—— 那里青烟袅袅,火光在白日下不显,却已经有不少附近街坊邻居在闻风而动了。 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惊呼,喊“着火了”! 着火了! 穆彻险些破坏了维持得很好的淡定。 现在还需要他去思考是哪里着火了吗?当然是他的宅子! 又是更远的一处混乱动荡,在一处起火后,这一处也跟着着火了。很快,火势起了四五处!还都是不同的方向! 穆彻看得慢慢麻木了,他知道,着火的全都是他在樟州的那些宅子。 而这些,无非就是这位楚世子干的。 他在借此机会,逼出桃娘母子所在! 至于为什么调虎离山?楚稷明白,穆彻也明白,若是他留下来,事情第一时间传进他耳朵里,那他绝对能想出这是一个圈套,然后冷静指挥手下应对。 可现在他不在,他被叶诤请到了桂子楼。 他隐藏在樟州的那些手下群龙无首,再怎么小心行事也会露出破绽。 一丝的破绽,也会成为楚稷叶诤突破的机会。 也就是找到桃娘母子的机会! 想明白了,穆彻的焦躁反而一扫而空,甚至变得越来越冷静。 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态度,冷嘲地看向对面两个毛头小子,年龄不过跟他儿子一般大小,竟以为这点小手段就能让他方寸大乱,然后彻底搬倒他么? 他是,穆氏穆彻。 …… “找到了!” 桃娘母子的消息,是苍术亲自来禀报的。 因为杨志源还在樟州,没有陛下旨意定罪,所以穆彻也不可能会在现在动她们。 那母子俩只是受了惊吓,苍术已经安排了大夫给二人诊了脉,送去见杨志源了。 想来要不了多久,一口咬死所有罪行的杨志源,就该松口了。 楚稷端起一杯清茶,敬给穆彻: “这次,是我赢了。” 穆彻低低笑了起来,笑容里透着阴冷。 “是吗?” …… 叶诤亲自带人走了一趟,拿到了杨志源签字画押的供词。 他承认,他所犯下的所有罪行里,都有穆彻的帮忙。两人合作多年,穆彻攥取的利益不仅不比他低,可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诤拿到供词的时候,唏嘘惋惜,到底没能拿到穆彻的确凿罪证。他反复问过杨志源,连他那里也没有,穆彻果真是老奸巨猾。 但是,有这份供词,但是圈禁穆彻、拖延时间是可以的。 哦对了,他还要写一封书信送去长安。 各种事情全涌上来压在叶诤肩膀上,饶是他也有些吃不消,他求助地看向楚稷,楚稷却权当没看到,悠哉悠哉地继续自己的闲适生活,整一个闲云野鹤的姿态。 叶诤也不敢强拽着他做事儿,拽了也心虚。 这天大的功劳都是楚稷打包整理好了送到他手上的!如果他连忙点琐碎杂事都不干,就太狼心狗肺了! 叶诤认命了,老老实实地忙活。 当然没忘了把事情通知给姜羲。 “现在只要找到穆彻的证据,就可以给他定罪了!”叶诤兴致勃勃道! 姜羲哦了一声:“那找到证据了吗?” “……还没有。”叶诤觉得这话有些丧气,又迅速添了一句,“但是我相信要找到证据,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有杨志源的供词!” “杨志源的供词不足以定罪吧,要是最后都还找不到证据……” 叶诤立即呸呸两声:“童言无忌!胡乱说什么呢!” 姜羲呵呵了:“我这是合情合理的猜测。” 叶诤知道姜羲说得有道理,正是有道理,他才焦躁不安的。 叶诤索性就地而坐,也不管有没有灰尘了。 他挠乱了头发,神情近乎癫狂:“真是没完没了!翻过一座大山又是一座大山!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 他来江南,本是奔着御史李长风被杀的案子来,莫名调查出一个杨志源; 因为杨志源被卷入重重杀机,还差点儿死在天灾泥石流下,好不容易把他定罪,又扯出一个幕后黑手; 如今总算找到这个黑手了吧,连杨志源都招供了……他们却没有证据! 都是跨过难关便是坦途一片,但叶诤看到的,只有一个难关之后的又一个难关!无穷无尽的难关! 事实上,他这几日在调查穆彻的事情上忙碌,也真切发现了穆氏在江南一地的根深蒂固。 那就像是一片竹林,看上去只是细细小小的一根翠竹,但是在看不见的地下,错综复杂的竹根早就编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容不得外人渗透! 就算他是皇子又如何?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子,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 于是,叶诤便处处碰壁,查什么都无从下手。 现在长安那边还没有消息,叶诤只靠着杨志源的一纸供词,能撑多久? “那你给我说说,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叶诤求助地看向姜羲。 他是真心实意的,这一路调查过来,姜羲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叶诤信任她! 姜羲摊手,表示不知道。 “但是楚世子应该知道吧,连你也不愿看到事到临头功亏一篑,他能吗?” 姜羲一语点破了楚稷的存在,让叶诤找他去。 恍然大悟的叶诤没什么皇子威严地一溜烟儿跑了。 留下盘腿坐在树下思考的姜羲,在厨房忙碌的阿福,挥剑练习的计星,晒太阳的阿花……路生前两天已经送去山长那儿了。 午后宁静的小院儿,在除了叶诤以外,已经一连数日不曾有人踏足了。 是姜羲拒绝了。 她眯眼望着逐渐热烈而失去和煦的日光……夏日已至啊。 ------题外话------ 还有一更的 第159章 老龙与小龙 叶诤急吼吼地去找楚稷,满脑子都是姜九说的楚世子能解决。 也是,每次他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最后不都是阿稷解决的吗?像是穆彻的罪证,他也一定有办法拿到罪证! 对于楚稷,叶诤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所以,他也没拐弯抹角,脑子里想什么,嘴巴就跟着倒出来了。 “……阿稷,你有办法吗?” 在叶诤充满希冀的目光注视下,楚稷点点头,轻飘飘说了一句“有啊”,紧接着就没下文了。 叶诤鼓着眼睛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一个后续,不由出声催促:“什么办法你倒是说啊。” 火急火燎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楚稷捧着一本书,自成一个浑圆宁静的气场,把叶诤牢牢隔绝在外。 叶诤急得都快火烧眉毛了,他还在那里怡然自得,不紧不慢地回他一句:“办法虽有,但是不急。” 叶诤在一旁干跳脚也没用,楚稷早已经锻炼出对外物不动于心的强大内心,叶诤干扰不了他。 叶诤只好蹲在楚稷身旁唉声叹气,恨不得自己这点焦愁也能感染感染楚稷,让他尝尝这个中滋味。 ……好在叶诤运气不错,不过是当日下午,苍术就从外面回来了,低声跟楚稷说了什么。楚稷嗯了一声,示意他下去后,目光投向叶诤。 叶诤这会儿倒是敏锐:“是不是有眉目了?” 楚稷颔首。 “那你倒是说啊!” 这次楚稷没卖关子:“穆彻他自认是这楠江的龙,樟州就是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对吧?” 虽说龙一般代指的皇家,但大云皇室对龙之类的图腾还没有控制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而穆氏风云子,用呼风唤雨的龙比较一下,也比较形象。 叶诤听得连连点头,又有些丧气。 他这段时间在樟州的处处碰壁,再联想一下虽然被囚禁在刺史府,但是好酒好菜伺候着,整天悠然自得像在自己家。叶诤偶尔去看了一次,穆彻还笑吟吟地招待他坐下,俨然一派主人风范。 叶诤知道,穆彻这是笃定了就算他们知道是他穆彻,也查不出来证据。 “现在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百年世族,江南四姓了。”叶诤自嘲地笑着。 楚稷看上去比他淡定多了:“小龙不懂事,就该老龙来收拾。” “你是说……穆家家主?”叶诤一听,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穆家家主穆宗,就是穆彻的父亲。 一个父亲可能亲手坑害自己的儿子吗? “不要小觑任何一个能够延绵繁荣数百年的家族。”楚稷说完,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去见见这位樟州老龙吧。” 叶诤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跟上了。 谁知道,楚稷直接带着他上了穆府的门。 他们还在门口遇见了穆十三郎穆昭,复杂打量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最后也没损世家风范,中规中矩的见了礼。 “我们是来拜访穆老家主的。”叶诤笑盈盈的上前,谁也看不出他现在心虚得直打鼓呢。 他和楚稷,一个皇子一个世子,要想上穆府的门很简单,还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但是拜访穆老家主就未必了,他们刚来樟州那会儿,两家的家主连面都没露,也没请他们过府一见,对此叶诤楚稷毫无异议,心里也清楚他们这点分量不够,除非是陛下亲下江南,才有资格让两大家主出面。 所以,今天哪怕是穆宗一口回绝他们的拜见,叶诤和楚稷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只能老老实实打道回府。 叶诤都以为会听到拒绝的话了,结果穆昭却来了一句: “阿翁已等待二位多时了。” 叶诤啊了一声抬头,穆老家主早就知道他们要上门?阿稷……似乎也知道穆老家主会见他们。 这下叶诤放心了,决定把主导权继续交给楚稷,他凑个热闹当个旁听者就行。 接下来的拜访,寻常得让叶诤摸不着头脑。 穆宗虽说面容威严,但是对他们态度还算和气,就跟普通长辈似的,见了二人就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叶诤含糊应对两句,几次想要提起穆彻的事情,都被楚稷及时打岔过去了。而楚稷则化开了一身冰雪寒意,亲切地与穆宗交谈,穆宗的话题飘到哪儿,他也能追到哪儿。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很晚了。 楚稷叶诤终于道别离开,叶诤一路憋着没说话,等到了马车上,他才压着声音去戳楚稷。 啪。 楚稷拍开了叶诤的手指。 叶诤也没在意,只是追问:“你刚刚为什么不要我说穆彻的事情?不是说了,要借老龙的手来收拾小龙吗?” “你不懂,但是我懂,他也懂。”楚稷说着玄之又玄的话。 这个他,当然是穆宗。 “你们什么时候交谈过?难道是我听漏了吗?”叶诤狐疑。 楚稷默了默:“……我走之前留了东西。” 这个叶诤还真没看到:“是什么?” “杨志源的供词。” “然后呢?” “没了。” “没了?怎么能没了呢?难道穆老家主会轻易相信区区一份供词吗?好不容易有见到他的机会……不行,我们要回去,再跟他说说!”叶诤冲动起来就有些拦不住。 楚稷不得不压住他的肩膀,语气无奈:“我说了,穆彻的事情,我明白,穆老家主也明白。” 叶诤慢慢冷静下来:“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份供词不是为了让穆家主相信,而是一种逼问,懂了吗?”楚稷看叶诤还是有挥之不去的疑惑,不得不深入解释,“你之前也说了,穆宗才是这樟州真正能呼风唤雨的龙,当他不信任穆彻了,要调查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比我们轻松多了。” 这下叶诤懂了。 穆彻是很聪明,能把杨志源这样的人玩得团团转。 但是在他的亲爹面前,这份聪明绝对是不够看的。能够稳坐穆氏家主位置的穆宗,会不如他的儿子? 只要穆宗想,他能够轻易查到叶诤死活都查不出来的事情,毕竟穆彻做的事情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他的便利很大一部分就是穆家人的身份。 所以,阿稷递上去的杨志源的供词,就是在询问穆宗的态度—— 事实在此,你当如何? 叶诤有些郁闷:“总是搞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就不能好好问吗?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知道穆彻祸害了百姓的手段,才能真正大义灭亲啊。” 楚稷道:“你跟穆宗这样的人说道义,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叶诤:“!” “穆宗活的岁月,是我们的数倍,可以说他见识过的,比你多多了。你觉得你能劝动这样一个人吗?” 叶诤倒是老老实实摇头:“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是我们该怎么办,而是穆宗该怎么办。到底是迈过这一步,还是把家族推向深渊。” “听你的意思,如果穆宗包庇了穆彻,就会把穆氏推进深渊?” “你不是也知道,穆氏沾染了穆彻做的那些事儿,就等于自掘根基吗?若是穆氏对穆彻的行为放任不管,以后出现别的穆家人有样学样,想着反正有家族庇佑,那……穆氏最后会成什么样?” 叶诤听得内心一寒。 “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往往死于内里掏空树干的蛀虫。穆宗能维持穆氏荣光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所以,穆彻的事情,他必须要下狠手,给族中子弟一个警告。” 楚稷三言两语,步步都踩着穆宗的心思过来。 叶诤听得叹为观止,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 阿稷再一次用实力证明了,听他的,准没错。 不过叶诤忘了一件事儿—— 楚稷称呼穆宗,悄然从“穆老家主”,变成直呼其名。 这是一种平等的试探,是对对手的掂量。 …… 没过两日,有关穆彻的所有罪证,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叶诤的桌案上。 这些都是叶诤调查出来的,用的也是他前几日用的手段,但形势却与前几日截然不同。 证据来得轻轻松松,就跟故意送上门似的。 有些这些实锤罪证,穆彻是想抵赖也抵赖不了。 这也侧面印证了楚稷的那些猜测,哦不,或者应该说是分析。 他竟然丝毫没有估量错穆宗的心思,穆宗也真的如楚稷所说的做了。 叶诤对此感慨不已,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见姜羲,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 “你说的果然没错,阿稷早就胸有成竹呢。现在穆彻罪证确凿,相关卷宗都被顺利送到长安,只等陛下处置的旨意下来了。” 姜羲愣了愣:“要是最后结果出来了,能不能第一时间告诉我?” “嗯?” “我想知道,穆彻的家人……最后下场如何。” 叶诤看姜羲的低落,忽然明白了什么:“好,但是阿九……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他在玉山也听闻过一两句姜九郎与穆十四娘不得不说的故事。 姜羲扯了扯嘴角,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 ------题外话------ 要不是看评论,我还真不知道书上大封推了,捂脸。不过封推图很好看,嗯收藏了。 顺便提一句,有亲表示对混乱更新时间的抗议,我也认真反省了,的确有点太乱太不固定了,所以从明天开始重新固定更新时间,不过跟之前的有点点变动—— 第一更还是早上,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第二更是中午两点到两点半。 ……上周周末更新不太给力,过两天我努力写个三更之类的……不出意外的话…… 第160章 白绫毒酒 手握罪证,叶诤暂时关押穆彻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穆彻也失去了独门小院、好酒好菜伺候的待遇,褪去所有绫罗华服,被关在了杨志源同一处牢狱里,也是污水满地、稻草为席。不过叶诤没将两间牢房安排在一起,他暂时没有让穆彻杨志源见面的打算。 穆彻的夫人与儿女也都被禁足在了家中。 处置完后,他仔细斟酌衡量一番后,才将穆彻是杨志源同伙的这件事情写成密信,并附上穆彻的种种罪证,快马加鞭送上了长安。 上一次将杨志源的卷宗递上去,过了小半个月也没见长安有旨意下来。 叶诤以为这一次也要等上很久。 没想到,不过五天,长安派来的信使就秘密抵达了樟州叶诤面前,并亲手呈上了当今景元帝的亲笔书信。 叶诤觉得这个时间差来得古怪——为何陛下在穆彻一事上,比在杨志源一事上的决断还要迅速? 带着不解,叶诤拆开了信上的火漆,展开粗略一扫,便愣在了那里。 这一愣,从天明到日暮。 这一愣,手边一炉香都燃尽了。 楚稷听闻四皇子接到陛下书信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日都没出来,饭也没吃。着急的木言找上楚世子来看,楚稷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才慢吞吞地拖着一身惫懒脆弱的身子骨,迈进了叶诤书房。 “书信上写了什么?”楚稷开口就问。 不用猜,唯有这封来自长安的书信,才会搅乱叶诤的心绪。 叶诤苦笑难言,反正信使也没说书信不准旁人看,就将那几张纸往楚稷面前一推,而后落寞地坐在远处,刚点亮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楚稷很快看完了书信,递还给叶诤,一派从容平静。 他对书信里的内容并不意外。 楚稷自小便出入宫禁,伴君长大,世人都说是他的福分,只有楚稷自己明白这到底是福是祸。这漫长的岁月也让他比谁都清楚,长安金殿上的陛下,是一个怎样的性子。 不过,这封书信还真是把陛下的性子展现得淋漓尽致啊。 叶诤接过书信往桌案上一拍,忍不住道:“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穆彻他犯了那么大的罪行!可以说他才是杨志源一案的最大主谋,其罪之恶劣,连杨志源都要屈居第二!偏偏这样一个穆彻,竟然……竟然……” 只见信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对穆彻的处置—— 穆彻本人,与夫人、三名儿女共五人,赐白绫毒酒,其罪行秘而不宣。 ……叶诤觉得,穆彻的夫人与儿女都是不知情者,赐白绫毒酒可以说是仁慈。但是穆彻他本人,至少也该判个斩首示众吧?竟然也赐了白绫毒酒,这算什么,轻飘飘揭过吗? 更让叶诤愤怒的是最后一句。 秘而不宣。 这意思就是,这件案子的罪行都让杨志源一个人扛了,穆彻也参与其中的事情就不对外说了……那也意味着,就算穆彻死了,也没人知道他犯下的事儿,说不定还会有蒙在鼓里的老百姓,感激穆彻做的那些表面文章,怀念他的骤然离世,悄悄给他立长生牌! 若是到了阴间,百姓们知道自己拜了半辈子的长生牌就是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介时心里又该是什么感受? 叶诤越想越气,最后怒极了,竟然有些口不择言起来:“陛下到底是大云的陛下,还是这些世家大族的陛下!难道他就那么害怕得罪穆氏,牵制不了宁氏吗?” 可以说,叶诤这番气话,完全失去了对陛下应有的尊敬。 落在长安御史台的那些人耳里,就能参他个大不敬之罪! “慎言。”楚稷低喝道。 叶诤撑着脑袋苦笑不断:“就算被听到了又如何,我不说心里不痛快!还不如说了,哪怕丢了这个皇子之位……” 楚稷冷冷扫向他:“我说让你闭嘴!” 叶诤这才哑口不言,长叹了口气之后,肩膀迅速耷拉下来。 楚稷沉声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知道,我就是不甘心。”叶诤揉了把脸,闷闷道,“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死了那么多人手,还眼看着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这是穆彻一条性命就能抵消的事儿吗?他至少要为此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陛下他,根本就不在意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被穆彻所害,他只在乎能不能用这件事情从穆氏换来好处。” 他越说越悲哀,只能用手捂着脸。 楚稷平静道:“在陛下看来,什么事情都比不过朝廷的平衡,用一点小利去换取穆氏的低头算什么?” 只是,景元帝眼中的一点小利背后,却是无数无辜枉死的性命。 叶诤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把那信纸全部撕了! 不过到头来,他还是慢慢松开了手,咬着满嘴的血,亲笔将景元帝的亲笔书信誊抄了一份,到时候会不署名递到穆氏家主穆宗的手上。 另外,书信上还说了另外一件事情—— 在处理完穆彻的事情之后,叶诤楚稷就要启程回长安了。 顺便带上杨志源,回去由陛下亲自审问。 ……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穿着灰色囚服的穆彻,并没有落入绝境、即将面对死亡的惶恐,他骨子里浸染出来的世家风度,让他就算是身在牢狱里,也仍然要把自己所居之处打理得井井有条。 稻草被整理扎成床的模样,上面一点碎茬儿都没有,睡上去一点不硌人。 满地的污水也被他跟狱卒要来的清水冲洗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脾气暴躁的狱卒是怎么答应他的麻烦要求的。 就连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被老鼠们钻出来的洞,也被他堵得严严实实。 点上一盏油灯,翻开一本书。 看上去,还有那么些许自得其乐的味道。 叶诤走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幕,真心觉得讽刺无比。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风骨,可为何穆彻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轻巧的脚步声还是落入了穆彻的耳里,他微笑着回头,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叶诤那般亲切有礼,朝他点头喊了一声四皇子。 叶诤:“……陛下的旨意下来了。” “哦?”穆彻微笑不改,半点不见紧张。 “赐白绫毒酒。” 穆彻挑眉:“陛下果然仁慈圣心。” “你看上去不怎么意外?” 穆彻笑了笑:“陛下不是一直希望我们穆氏能向他低头吗,现在有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把柄,怎么能不趁机利用呢?我也算是占了便宜……不过我那阿爹也是上了年纪糊涂了,若是他不动手,我的把柄哪能送到四皇子的手上。” “原来你也知道,是穆老家主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穆彻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后,又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畅快地朗声大小,“四皇子可真是有趣,竟然会以为我阿爹是在大义灭亲?哈哈哈!” 叶诤倒是被讽刺了也无所谓:“哦,难道不是吗?” 穆彻摇摇头,目光灼亮得惊人:“当然不是了,我阿爹之所以会抛弃我,无非是因为……我已经没用了。对于穆家家主来说,有用的穆家子才是真正的穆家子,若是没用的,当然就要一脚踢开才行。” “可我为什么觉得,穆老家主此举实在是大义凛然呢?” 穆彻再度笑了起来,这次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也不与叶诤继续争辩:“四皇子认为是就是吧。不过,现在都已经确认了我的死讯,那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叶诤没应。 “放心,不是很过分的要求,我只是想见见我阿爹。”穆彻见叶诤还是不说话,惆怅地叹着气,“这一见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我毕竟是我阿爹的儿子,现在他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难道不应该安慰安慰他么?” 将死之人安慰灭亲之人? 叶诤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 而且穆彻一直以来平静的态度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总觉得哪里不安,这个穆彻像是要搞什么大事出来似的。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 他大概是最近的事情太多,累得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叶诤甩甩头,虽然不忿穆彻此人,但他也有心请穆老家主过来,让老父亲敲打敲打他的儿子。 从进来后就没见着穆彻的半点忏悔,叶诤可是不爽极了。 他暂时出去后,派了人去穆府送信。 没过多久,送信的人回来了。 ‘不见’——送信的人传达了穆老家主亲口所说的两个字。 叶诤听了,只好遗憾地耸耸肩。 “看来你临死前是见不到你的父亲了。”叶诤耸耸肩膀。 穆彻看上去却一点不失落:“这并不奇怪,我的阿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成为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人啊,因为我在学他。” 这话,听着莫名毛骨悚然的。 “穆老家主虽然没来,但是有人来看你了。”叶诤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转身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穆彻两眼,不觉想起阿稷所说的话—— 穆彻此人,前身是龙,被老龙斩断龙角后,就只能沦落为蛇。 可他就算身为蛇,也是天下至毒的毒蛇,在他死之前,他会伺机而动,咬死他想咬死的任何一个人! 第161章 自此快活 叶诤口中来看穆彻的人,是穆昭。 曾经视穆彻亲如父亲的穆昭。 他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是各种质疑不信,但是层出不穷的真相,还有如山肯定的铁证,以及阿翁亲自召集所有穆氏子弟敲打所说的那些话,都向穆昭证明着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十三郎啊。”穆彻虽然也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却也掩饰不了眼底的失望。 穆昭知道他为什么失望。 因为穆彻此刻迫切希望能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四叔,那些事情真的是你做的吗?”哪怕知道真相,穆昭还是要固执地再问一遍,因为他想听到穆彻亲口说。 穆彻微笑着:“十三郎啊,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生在这个世界来,便面临着所有的不公平。就像你,生来就是穆家子,而有的人,生来却是打铁匠的儿子。你身为穆家子,可以锦衣玉食,任性随意,而打铁匠的儿子,却只能继续做打铁匠。” 穆昭没说话。 他静静听着,回忆里却装着四叔教他读书,给他讲圣人至理的画面。 同样是教导,为何两个画面,一个阴冷灰暗,一个明亮辉煌,差别如此之大呢。 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的位置,注定你会决定很多人的生死,有些时候只是你的一念之差。” 穆昭扯着嘴角:“所以四叔的罪行,也是因为一念之差吗?” “不,是合理的利用。就算他们不因我而死,也会因别人而死。” 叶诤在这里,一定会感叹,难怪穆彻能跟杨志源走到一块儿去。 听听这理论,跟杨志源简直如出一辙。 两人都是坚定的强权崇尚者,觉得强者主宰一切,弱者一无所有。 所以他们压榨百姓性命,赚取尸山血海上的钱,也从来不觉得羞愧。或者他们还有那么一丝自得满足,因为这是他们胜利后的战利品。 穆昭听着这惊世骇俗的理论,耳边嗡嗡嗡的,心脏被大地无形的手狠狠拽着拖向那阴暗的地底深处,强烈的冷意如潮水般席卷他,竟然冻得他浑身发抖。 “四叔,难道你就不曾后悔吗?”他忍不住出声质问。 穆彻轻轻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孩子,难不成这时光还能倒流吗?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反正我做都做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十四娘?”穆昭咬得满嘴血腥味儿,痛得无以复加,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穆彻第一次沉默,无言以对了。 他精神也有些恍惚,想起的是自小被他当作珍宝宠爱长大的娇软女儿…… “四叔,你造的孽,活该你用命去偿还。但十四娘呢?她还那么小,还怀揣着对出嫁的憧憬,她美好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现在因为你而结束了。你想着十四娘的死,你还是没有一点后悔吗?” 这次穆彻是真正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四叔,我真的好失望,好失望,好失望啊。”穆昭不断重复了三遍。 每当他重复一遍,他的面色就凄苦一分。 当他最后一句说完的时候,泪水刷的落下。 至此,他心底的那座山倒塌了。 从此再没有那山留过的痕迹。 …… 穆昭留下一番质问,原本想要告诉穆彻的话,也临到头硬生生憋回去了。 出门经过叶诤的时候,他还客客气气地行了礼,半点不见怨怼。 “你的四叔是因为我才落得如此下场,难道你就没有怨我?”叶诤纯粹是好奇。 “四皇子错了。”穆昭拱手道,沉稳冷肃的模样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仿佛一夜之间洗净铅华,长大了。 “哦?” 穆昭不卑不亢抿唇道:“四叔落得这个下场,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他自己。现在,我穆氏上上下下都是这个想法,包括我的四婶与两位哥哥,都没有半分怨言。” 四婶和两位哥哥,就是穆彻的夫人与两个儿子。 叶诤看得出来,穆昭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也是真心的。穆氏族中子弟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家族责任,以及荣耀。 这让他感慨几分。 果然是南康穆氏啊。 “对了,你知道姜九郎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几日不曾外出了吗?”叶诤突然问起。 穆昭神色平静:“我知道,所以我要去见她。” ……穆昭从叶诤处告辞离开后,果真重回了玉山,站到了姜羲的小院儿前。 前段时间他就听苏策说,姜羲突然以陈年旧疾需要调养为由,跑去山长那儿请了假,不再去听课,顺便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连日来不曾外出。 他们这些朋友去见,也都被挡在了外面,说是姜羲需要的是静养,现在见不得外人。 苏策他们觉得古怪,来敲了几次门后,见姜羲坚持,只得按捺住急切的关心,耐着性子等她出来在问。 穆昭也跟着上过一回门,懵懂不知原由。 现在,他明白了。 大概姜羲也知道他明白了,在穆昭来敲门的时候,主动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此时的姜羲,正蹲在几棵小树苗前,刨土浇水。 “这是什么?”穆昭站在她身后发问。 姜羲弯腰忙碌,双手都是泥土:“是桃树,我从后山移来的,等过些年树长大了,那我在院子里就能吃上新鲜的桃子了。” 穆昭看着那小指头粗细的树干,撇撇嘴。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吃上桃子。 “好了。”姜羲笑眯眯地拍拍手上尘土,白净脸上沾了泥土还不自知。 “你的脸。”穆昭手指点了点。 “啊?哦!”姜羲唤来阿福打过一盆水,两三下洗净了,才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那你又怎么突然愿意见人了?” 姜羲一愣,随即道:“因为我想着,你大概是知道了。” “嗯。” “那日在这里,我看到了十四娘的金髓,是我把这份怀疑告诉给了四皇子。” 穆昭瞥她一眼:“所以你觉得是你的错?” “没有。”姜羲干净利落地一答,反而让穆昭说不出话来了,姜羲继续说道,“若说错,我没有错,十四娘没有错,叶诤也没有错,错的是你的四叔穆彻,是他种下的恶果。” “是啊,他种下的恶果……为何要十四娘来偿还?” 穆昭低低的声音飘进姜羲的耳里,让她心脏猛地一抽——是的,她真正过不去的坎,是穆十四娘。 十四娘曾不知姜羲真身,真诚而热烈地追求过她,在这个含蓄保守的年代,她的那份勇敢,让姜羲恍惚看到了一团烈火。 她虽然不会回应这份喜欢,但这并不妨碍姜羲对十四娘的欣赏。 她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都是负重前行,今生活了不到一载也难放心结。 姜羲注定是一个快活不起来的人。 但是穆玉姝是。 所以姜羲向往,也希望能保住她珍贵的快活。 就算她不认为造成如今恶果的是自己,但她仍然会反复回忆那天她看到金髓的场景。 姜羲怔怔出神的时候,穆昭已经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了。 他看到姜羲的心不在焉,情绪稍稍得到缓和,至少十四娘的满腔心思不算是完全付诸东流。 “既然你没有愧对十四娘,那为什么不去见见她?”穆昭突然说。 姜羲接不上话。 “去见见她吧。” 姜羲心想,去见穆玉姝的最后一面吗? 穆昭笑了一声:“明日吧,明日去见十四娘的最后一面,以后就见不到她了。” 姜羲暗道,果然。 “明日之后,十四娘就要离开樟州了。” “……什么?”姜羲错愕地抬起脸。 穆昭告诉了姜羲那件没有在穆彻面前说出来的事:“是阿翁发了话,我的四婶是四叔的原配发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两个堂哥,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该不惧生死,以命偿还父恩。但是十四娘还太小,又懵懂单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不该赔上性命。” 所以穆昭跟叶诤说不怨的时候,才只提到了四婶与两位哥哥,而没说十四娘。 不,也许叶诤也知道,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这对于姜羲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这么说,十四娘她……活了?” “我妹妹本来就没死呢,说什么活了!”穆昭没好气地喷道,随即又怅然起来,“不过,十四娘这一走,就再不是穆氏女了,也只能在江南小城隐姓埋名,过着平淡普通的生活……” “平淡普通有什么不好?”姜羲打断了他,“只要能活下来,就是好的。再说了,江南小城悠闲度日,没有世俗纷争,又有你这个哥哥的关照和穆氏的庇佑,那得快活成什么样儿?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呢!” 穆玉姝虽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尊贵身份,比如众人追捧,但是姜羲看来,这些东西穆玉姝她并不看重。 但是相应的,穆玉姝也会得到很多,比如不用承担穆氏女的责任,比如能够得到穆氏的愧疚和关照,比如能嫁给自己想嫁的人……许多许多。 从此之后,穆玉姝才是真正快活逍遥在天地间的穆玉姝,不比穆氏十四娘好百倍千倍吗? 第162章 能抱抱我吗 翌日,姜羲挂念着答应了穆昭要去见穆玉姝,便早早从玉山下来。 计星一路随行,毕竟出了好几次的刺杀事件,还有一伙没弄清楚身份的神秘人在暗中窥伺,计星怎么也不放心姜羲独自下山,非要跟着保护她。 姜羲劝了两句,没用就算了。 她进了樟州城里之后,原想直接去穆府,短暂思忖后,中途扭转了马头,去了一趟姜记糖果铺。 还是一大清早,姜记糖果铺就已经门庭若市,如此景象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谁让姜记有独门制糖的法子,别的商铺都学不过去呢? 看着人声喧闹还排着队的大门口,姜羲记挂着赶时间,找到了糖果铺的大掌柜。 这掌柜是苏策亲自选的,听说原是得罪了人,在樟州走投无路正准备投井了结性命,偏偏碰上了路过的苏策,救了他不说,还给了他这么一个好差事。这大掌柜至此死心塌地地待在了姜记,在盛六郎名头的庇佑下安稳度日,还将自己的才干发挥得淋漓尽致,算是姜记能走到今天的一大功臣。 这位大功臣自然是认得姜羲的,见鲜少露面的姜九郎出现了还有些欣喜,拽着她就要进去转转。 “我来买点东西的。” “东家要什么东西,我直接让人送过来!” 于是,姜羲动用了特权,避开了排队的环节,还拿了一大袋铺子里当前最火、限量售卖的银丝裹蜜糖,由铺子坐镇的大师傅亲自动手做的,细如发丝的银须缠裹着蜜果,用分格的盒子装得小巧精致,是近些时日来,樟州这些高门大户的女眷们最爱的点心。 限量售卖的点子也是姜羲出的,当时诌了几句饥饿营销,听得大掌柜眉飞色舞,修修改改才有了大云风格的限量版。大掌柜还无师自通,想到这种限量每日都只有一百份,私下不允许售卖,连高门大户想走后门也不行,必须要派下人来排队购买……种种手段,大大刺激了众人的购物欲,姜记糖果铺是越发人潮汹涌。 大掌柜把几盒银丝裹蜜糖塞给姜羲的时候,用了最普通的包装。 “九郎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被人看见了,有人能为了抢一盒糖争得头破血流的呢!九郎抱着这么多,指不定多少人眼红。” “我知道。”若不是为了穆玉姝,姜羲也不会做坏了规矩的事情,这种事情做多了,怕是姜记的牌子都得砸。 但是穆玉姝……她离开以后,或许就吃不到了。 姜羲有私心,总想着给她多带点儿,毕竟今日对穆玉姝来说,将是一生铭记的悲伤日子,多吃些甜的,才能压住心头的苦涩。 ……姜羲收拾好后,谢过掌柜的,从姜记糖果铺出来就径直去了穆府。 为了避人耳目,穆昭让姜羲到的是穆府侧门,并且早就安排人守在这里。姜羲一到,就有人迎了过来喊姜九郎。 “十三郎一直在等您。”小厮低眉顺眼地说。 姜羲随他一路进了穆府,避开了穆府众人,来到了穆昭独自一人所在的亭子里。 “你来了。”穆昭醉醺醺地抬头看她,亭内桌上散落着酒壶,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穆昭醉了还不自知,抱着酒壶傻乎乎地冲姜羲笑,“你来了就好,那傻丫头肯定盼着临走之前见你一面的……” “你怎么不想想,万一她怨我呢,你不就好心办坏事了?”姜羲在穆昭旁边坐了下来,取了一个酒杯为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她才不会,她就是个傻丫头,笨丫头!”穆昭数落了几句,又哽咽着说,“我四婶与两位哥哥,也要在今日上路了。穆十四娘……也要香消玉殒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十四娘这个妹妹了,而从她跨出府门开始,她就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叫我一声十三哥了。”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素来精心打理的发髻早就松散的乱开。 他眸光潋滟隐有水光,一身的素白宛若披麻戴孝,其实按照规矩,穆府的人是不能给穆彻一家戴孝的——但是穆昭还是用了自己的方式来准备这场吊唁。 这样的穆昭,素净如洗掉了周身铅华,再无平日的繁花盛锦。 “但她至少活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穆昭笑了一阵,叫人打来水洗了脸后,起身,“跟我走吧,带你去十四娘的院子……你手里提着什么?” “姜记的银丝裹蜜糖。” “嗯?这是十四娘最爱吃的。” 姜羲倒是没想到,这是误打误撞了。 “不过,你知道十四娘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银丝裹蜜糖的吗?” “……不知道。” “是在我告诉她,那姜记的姜,是你的姜之后,她崇拜你得很,从此就爱上了姜记独有的银丝裹蜜糖。” 姜羲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穆昭沉默地拍拍她肩膀,然后领着她一路来到一处院落外。这里原本应该有众人把手的,但现在却寂寥零落,连院里的海棠都谢了一地春红,说不出的冷清。 “海棠都谢了。”穆昭说着这话,却颇有感触地看着院子里满地的海棠绯红。 若是以前,海棠花落了,穆玉姝早就兴冲冲地将它们全部收拾起来,还说要用它们来做糕点,做好的糕点会送给全府上下吃,年年如此。 但是今年,海棠花零落得凄惨,却没人收拾它了。 或者,是收拾的人没心情了。 穆昭念及过去的叹气,姜羲听在耳里,也没机会与问他叹什么气。她隔着重重花影,看到了倚窗而坐的消瘦身影,也怔怔地向她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到一起,互相都有一些始料未及。 “十四娘?” “她……她怎么来了?”坐在窗边的穆玉姝慌慌张张地起身,还不小心踢翻了绣墩,闹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穆昭也被这动静牵引着回过神来:“她这是太激动了。” 他话音没落,穆玉姝就提着裙子小跑着出来。 “十三哥你不要乱说。”她拧眉道。 穆昭摆摆手,表示自己先行离去的时候,姜羲和穆玉姝都没有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走了,连婢女下人都屏退了,院子的海棠花林里只剩下几步之遥的姜羲与穆玉姝。 “抱歉,你身上金髓的存在,是我告诉四皇子的。也是我最开始猜疑的你阿爹,让四皇子开始调查他的。”姜羲开口就说。 穆玉姝眉目寂寥,问她:“……你现在向我道歉,是你后悔了吗?” “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背负了太多人命债,该他还的。”姜羲低低说道,却并未提及太多穆彻的罪行,哪怕这会让她的言语缺乏根据,那她也不想破坏穆玉姝心里关于高大如山的父亲的形象。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跟我说抱歉呢?”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姜羲愣在了那里。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穆玉姝却冲她扯出一抹灿烂若骄阳的笑容,唯独眼角挂着泪花:“做错了的人是我阿爹,不是你啊,你又为什么要说道歉呢?” “我只是……” “我从没有怪过你,也没觉得你做错。”穆玉姝灿烂的笑容里染上悲怆的色彩,“在知道我阿爹做的那些事情后,我去了解过,也去看过。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原来待我那么好的阿爹,对我来说光明伟大的阿爹啊,对别人来说就是残忍的刽子手……” 一层层画面在她眼前浮现,穆玉姝想起那些凄惨的、悲苦的、满目血腥的人生。 那里面又有多少阿爹的罪孽? 穆玉姝轻柔的声音落在姜羲耳里,却皆化作沉重,沉甸甸地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你阿爹的罪行,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我真的无辜吗?”穆玉姝捂脸似笑似哭,从脖子里扯出那块金髓,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现在被她从脖子上扯了下来。她望着玉佩,眼底水光盈盈,“我从小体弱多病,长大了也是三天两头的生病,阿爹怕我挨不过去,没多久就找了这块金髓回来……你说,它会不会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呢?” 姜羲无声叹息,穆玉姝还真如穆昭所说的,是个傻丫头。 看她愧疚难安的样子,竟然把穆彻造下这么多罪恶的根源算在了自己身上。 “坏的从来不是东西,而是人心。在这块金髓之前,他就已经与杨志源合作多年了。”姜羲从穆玉姝手上拿过那块金髓,给穆玉姝挂在脖子上,“这是天生的灵物,不应该被肮脏的人心欲望所玷污,你戴着它,它会保佑你此生平平安安,从此无忧。” 穆玉姝任由金髓挂了回去之后,低头看了看,随即笑了。 “你能抱抱我吗?”她就要踏上独自离开的道路了……她怕冷。 姜羲短暂迟疑了。 没等她说话,裹挟着香风的娇小身体就撞进了她的怀里,惊起一地零落花瓣。 “可惜,我们再也不能去看云朝山的海棠了。” 兜兜转转这么久,她们到底还是错过了那场盛大绚烂的云朝海棠。 第163章 不会喜欢了 穆玉姝突然撞进怀里,被动的姜羲唯有不知所措,担心胸前的裹布被她瞧出来,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又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最后只能僵硬得跟木偶似的,谁知道穆玉姝把她抱得更紧了。 就像是一个寒风冷夜里走了许久的旅人,终于见到久违的温暖,渴望汲取一切温度来拯救自己冰凉的灵魂。 姜羲放柔动作,拍拍穆玉姝的肩膀安慰她,没等后退避嫌,就听到穆玉姝再次提起心心念念的云朝海棠,声音里还隐隐有着哭腔。 “谁说我们看不了云朝海棠了,等明年,让你十三哥把你偷偷带到樟州来,那时候我再陪你去看云朝海棠!” 穆玉姝仰起挂着泪痕的脸,徐徐笑开: “好。” “不要伤心,以后都会好的。”姜羲低声安慰她,没忘了手里提着的大包袱,“这是我从姜记糖果铺买来的银丝裹蜜糖,听你十三哥说,这是你最爱吃的。今晨新鲜出炉的,还热乎着呢,你要不要尝尝?” 穆玉姝退开几步,逐渐远离了姜羲身上让她眷恋的温暖。 “嗯,我尝尝!” 姜羲陪着她到花林里的石桌旁坐下,把糖盒子拆开。 穆玉姝迫不及待地伸手捻了一块,送进嘴里,丝丝缕缕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糖衣之后便轻咬开蜜果,特制的蜜果酥脆到化渣,香味醇厚,若有若无的一点酸味儿又刚好中和了银丝糖的甜腻,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 “就是这个味道!太好吃了!你也尝一块!”穆玉姝眼角还挂着泪珠呢,鼻尖儿也红通通的,可吃起糖来却笑得格外畅快,让姜羲恍惚想起以前的穆玉姝,那个无忧无虑的娇娇女穆玉姝。 这让她不由得弯起嘴角,听穆玉姝的,也捻了一块银丝裹蜜糖送进嘴里……这还是她第一次吃自家的招牌产品,惊艳得无以复加,果然哪个地方都不缺才华横溢的手艺人,她不过给了一个思路,这些大师就能玩出花样儿来。 “太好吃了!”姜羲连连称赞,忍不住还想吃一块。 穆玉姝一把扑住糖盒,挡住姜羲的手,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撒娇:“不行,剩下这些都是我的,我要把它全部吃光。” “行行行,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姜羲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也不忘叮嘱,“你也别吃光了,待会儿在路上吃,免得无聊。” “嗯。” “那我走了。” 姜羲也不好多待,就此起身道别。 穆玉姝没有挽留她,只是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叫住了她—— “姜九郎!” “什么?”姜羲回身。 穆玉姝笑靥如花灿烂:“我以后就不喜欢你啦。” 姜羲眉一挑,唇角慢慢舒展:“好,我知道了。” “以后也别来看我了……”穆玉姝犹豫地咬着唇,“但是你一定要记得我啊!” “我会的。” 姜羲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临去时,脚步微顿,那句低喃的祝福飘散在花雨风中: “愿你此后做个洒脱快乐的穆玉姝……” 姜羲离去时,穆玉姝也在看着她的背影。 那是少女的情窦初开啊。 可青涩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掐断了。 “我以后不会喜欢你了……但是我会记得你的。”穆玉姝低声自言自语,又抱紧了那盒银丝裹蜜糖,小声嘟哝,“不过我才不听你的,我就要在今天把它全部吃光光。”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进屋。 所有的婢女都被她打发走了,偌大院落如今空荡荡只剩她一人。 屋子里的摆设基本没变,她这次假死遁走,不可能把什么东西都带上,她的奶嬷嬷跟自小跟她长大的婢女们心疼她,挑挑拣拣好久也装满了数个箱子,一辆马车根本拉不走。 最后,穆玉姝说,她只带走一点衣物和贴身物件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带。 没有人敢反驳她,都默默垂泪收拾东西。 也没有人知道,穆玉姝骗了他们,其实她什么都不打算带走。 她抱着糖盒,坐到桌案前,提笔——笔还未落,泪珠就已洇湿了信笺。 她从糖盒里捻了一块糖,压住嘴里无边的苦涩,又重新鼓足勇气提笔: ‘十三哥亲启……’ 在她手畔,有一个海棠卷云纹的青瓷酒壶。 …… 穆玉姝要假死离开,但是穆十四娘却需要死在今天。 所以,需要一个与穆玉姝年龄相仿的女子,代替穆十四娘的位置。 最后,选中了婵儿。 或者说,是婵儿主动站出来,接下来了这份差事。 婵儿是穆玉姝的贴身婢女,自小便被父母卖到穆府来,刚好被穆玉姝挑中做了她的婢女,随后便再没吃过苦,穆府的婢女也能过比普通人家好百倍的日子。 婵儿觉得,她就像村口老人说的,有福气。 有福气的婵儿总是乐呵呵的,别人都说她有点傻,傻到这种要命的差事也主动往上冲。 穆玉姝听了,抱着她哭了好一阵,婵儿却拍拍自家娘子的肩膀:“婵儿觉得挺好的呀,以后婵儿的家人就不需要吃苦了,可以过一辈子富贵清闲的日子了!” 穆玉姝骂她,说她傻透了,命都没了还管什么家人的富贵日子,她的家人对她可有半分好? “可那毕竟是我的家人嘛……没关系的娘子,听说毒酒喝下去立马就能断气,不疼的!唔,婵儿也不怕疼!” 穆玉姝哭得都快晕过去了,死活不肯让婵儿替她去死。 但婵儿最后还是偷偷应了下来。 其实……她也不只是为了家人哩。 娘子生和他生,她觉得还是娘子生比较好。 “婵儿不怕疼,婵儿不怕疼。”她碎碎念着,畏惧地望着桌上的那杯鸩酒,不断地为自己鼓气,折腾了许久之后,才总算是端起了那杯鸩酒。 一口下去……一口下去…… 婵儿低头,发现杯中的酒液在晃。 莫不是桌子在晃?是地龙翻身了吗? 哦,原来是我的手在发抖啊。 “娘子,原来婵儿还是有点怕的。” 她压下心头漫起来的恐惧,酒杯颤颤巍巍地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鸩酒下肚,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婵儿反而心安了,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在府里见过一位跳井的姐姐死前的惨状。 她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担心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听说毒酒会让人穿肠肚烂,七窍流血而死。 婵儿等了很久,也没等来疼痛。 有人推开门走进来,是跟婵儿相识的婢女姐姐,压着哽咽小声对旁人说道: “给婵儿换身衣服吧,她最喜欢粉色了……像我们这样的婢女,死后也能厚葬,世世代代受香火供奉,也算是好事了。” 话刚说完,转头过来,就看见傻乎乎的婵儿抱着膝盖在床榻上,看着她们。 “啊!”尖叫声起。 “婵儿!”婢女姐姐们扑了过来。 婵儿被其他人摸来摸去,自己也有些懵。 终于有人问了:“婵儿,你没喝吗?” 婵儿也一头雾水:“我喝了呀,可我,我没……没死啊。” 难道是她喝了毒酒也大难不死? “不,不对呀,这个酒壶不是我早上送来的那一壶,这是富贵寿菊纹的,那一壶是海棠卷云纹的!” “那……酒呢?” …… 穆昭走出穆玉姝住处后,想着那两人应该要聊会儿,便决定在府里乱走走。 穆府的十三郎,自然是什么地方都去得的。 谁知,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四叔的院子。 门口把守的人都已经尽数散去,而穆昭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提着门口石阶上的青苔,低头琢磨了半天,才决定走进去。 院子里不少人,他的几个叔伯几乎都在这里,还有他阿爹穆征,一眼就看到踟蹰不前的他。 “十三来了,过来。”穆征朝他招手。 穆昭犹犹豫豫走过去:“阿爹。” “你来了也好,送送你四婶跟两个哥哥。” 穆昭被推上前,迎面撞上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狼狈偏开头去。 “十三,别怕。”他的七哥朝他笑,一点儿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四婶也笑盈盈地看着他:“十三郎有没有去看看你妹妹啊?” “我刚从海棠院回来。” “那就好。”四婶眼角晶莹,“十三郎,以后你要多多照顾十四娘,记得多去看看她,她怕冷,也怕孤单,最喜欢热闹了,以后却要一个人待在偏远小城里……” 说着说着,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气氛沉闷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在场的穆家人都不敢说话。 “阿娘。”穆玉姝的另一个哥哥劝道,“这次小妹能逃脱一劫,就已经很好了。” “对对对,我们应该知足,你们阿爹犯了那么大的错……我也就罢了,可惜你们两个,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要受到牵连。” 穆七郎不甚在意地笑道:“阿娘说的哪里话,儿子哪能让阿娘一个人走那孤孤单单的黄泉路,自然要一家人同行才是。” “是啊阿娘,你也别怕,儿子们陪着你呢。” 兄弟俩谁也没提穆彻。 “不愧是我穆家好儿郎。”苍老声音突至。 穆宗来了。 众人纷纷行礼,穆宗缓缓走来。 “我来送送你们。” 第164章 芳华落幕 “阿翁。” “阿爹。” 看着倏地起身的儿媳与两个孙儿,穆宗威严冷肃的脸上难得显露出柔意“坐着吧,不必起身。我……只是来送送你们。” 所有人闷声不说话,没有人敢在此时发表不恰当的意见,作为穆宗的儿孙们,他们自然能看出穆宗这会儿心情不是很好。 倒是穆彻的两个儿子咧嘴笑了,没了往日里在穆宗威压下的拘谨“阿翁,您也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兄弟俩会把阿娘照顾得好好的,我们可是南康穆氏!” “好,好。”穆宗连连说了两个好字,低沉压抑道,“你们都是我穆家好儿郎,但……你们阿爹不说,他作了滔天大恶,还连累了你们的性命,他不配为我穆家子,今日之后,我会将他的名字逐出宗谱,永不得享我穆氏香火。” 说完,他又转身面向穆家众子,雄狮一样巡视领地的威严目光,看得所有人都心里发憷。只听得他说 “记住,你们也是一样,以后若任有一人胆敢重蹈穆彻覆辙,就别怪我穆氏将他驱逐,从此当个孤魂野鬼!介时,不用人查,我会亲自送他上路!南康穆氏千年清名……不容有损!” 穆家众人齐齐弯腰行礼,答声整齐划一“是,阿爹(阿翁)。” 时辰到了。 四夫人与两个儿子都没有留恋,端着鸩酒一饮而尽。 而以穆宗为首的穆家众人,没有一个人把头转开,都死死地盯着三人毒酒下肚,慢慢毒发的样子,鲜红血液像是小蛇从五窍蜿蜒流出,转眼间便气绝身亡。 场面太血腥,太凄惨,也太悲怆。 在场这些穆家人,都是他们的长辈兄弟,亲眼看着这般惨状,内心如刀绞般难受,好些人更是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捂脸哽咽起来。 不仅如此,他们心里还对穆彻更怨恨了三分。 穆宗闭目掩去悲戚,音色凝重森严 “你们,都要记住今天。” “……是。” 穆昭就站在穆宗身后的位置,看着巍峨如山岳的阿翁,就在转身的刹那,脊背突然就逐渐佝偻,连发须也透着惨白,相较于威武精神的之前,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穆昭默默地把穆宗送到门口。 “不必送了。”穆宗摆摆手,正准备离开,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他不悦有人打扰了亡者安宁,“怎么回事?” 穆昭站在穆宗身边,循声望去。 “似乎是……一些婢女?”等等,为何十四娘的贴身婢女婵儿也在这里? 穆昭直觉有什么不妥,看着跑过来一脸慌乱无措的婢女们,严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婵儿你为何会在这里?” 婵儿被簇拥在中间,也是一派懵懂茫然。 穆宗皱眉“这个婢女是?” “是十四娘身边的婵儿,也是……”穆昭顿了顿,才道,“主动请缨代替十四娘的那个婢女。” 穆宗也听闻了婵儿,却只知其人不知其名“原来是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穆宗虎威之下哪里有人敢放肆,婢女们之间的混乱反而镇定下来,婵儿被推了出来充当叙事者,她挠挠头,略带些许困惑地说 “我,我本来是要喝那毒酒的,但是我喝了,喝了也不痛,也没死……西霜姐姐说酒壶不对,我,我也不知道……” 婵儿说得语无伦次,但穆昭却自动从里面抓住了重点。 “你是说,毒酒被人掉包了?” 婵儿摇头“我不知道……” 穆昭忽然感觉身旁阿翁的身子晃了一下,他眼疾手快扶住,却被穆宗一把推开 “去!去看看十四娘!” 穆昭一言惊醒,刹那间三魂飞天。 那傻丫头……不会吧? 穆昭连礼仪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穆玉姝的院子跑。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身后。 路上,穆昭刚好撞见就要出府的姜羲“姜九!姜九!” 姜羲回头,却见穆昭气势汹汹地率众跑来,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她连退三步。 穆昭一鼓作气狂奔而来,发髻素衣都乱了也顾不上,说话断断续续地追问姜羲,知不知道十四娘如何了。 “我刚刚从她那里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怀疑,十四娘她,她换走了鸩酒……” “她换鸩酒做什么?你的意思是?” “快去看看!” …… 种满海棠的院子,记忆里有多少欢闹喧声,现在就有多么空落寂寥。 穆玉姝面前的桌案,一盒银丝裹蜜糖已经被穆玉姝吃完了。她正吃着第二盒,也是最后一盒。 穆玉姝一边吃,一边写,眼泪簌簌落下。 等她信写完,一盒糖也快吃完了。 就剩一块糖了。 “真好,刚刚剩一块呢。”穆玉姝泪眼婆娑地望着盒子里剩下的那颗糖,伸手抚摸着一直放在她手边的青瓷酒壶,低语呢喃着,“如此的话,这酒喝起来,就不会那么苦了。” 她颤抖地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捻着糖。 走到临窗的美人榻上坐下,半倚着软垫,一如往日赏花吃零嘴的模样。 穆玉姝原以为自己会很怕很怕,谁知道临到关头,反而平静了。 她把壶嘴送进嘴里,仰头喝了一口,酒液猝不及防滑入嘴里,从来没喝过这种烈酒的穆玉姝不小心被呛到,顿时猛烈地咳嗽起来。 手上的酒壶一不小心砸碎在地上,穆玉姝却无心去管,腾出的手紧紧捂着嘴,想要压下咳意,谁知咳得越来越厉害。还咳着咳着,咳出了什么东西来。 她展开手掌,只看到一滩触目的猩红。 原来是血啊…… 酒液里的鸩毒,正顺着穆玉姝的血液流淌并蔓延全身,转眼就开始毒发。 穆玉姝眼前的世界开始晃晃悠悠,双腿像是踩在船上虚软无力。 她肩膀一晃,往后仰倒在美人榻上。 “好苦啊……好苦啊……好痛啊……” 穆玉姝忍着眼角湿意,缓缓抬手,把糖一点一点塞进嘴里。 刚才她手软差点儿没把糖丢出去,及时抓住却把糖攥得紧紧的,外层细细丝缕的银丝都她掌心温度下融化黏成一团了。 但穆玉姝却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最甜的糖。 ……她的世界逐渐安静寂寥,只剩下她独自的呼吸声。 ……她隐约听到有喧闹嘈杂声,又仿佛离她很远很远。 ……她看到门口出现了人影,都是她熟悉的家人们。 ……有阿翁,有十三哥,为何还有姜九郎呢? ……她真的,真的不想让姜九郎看到她凄惨的死状。 鲜血不断从穆玉姝的口鼻涌出,她被鸩毒肆虐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却自骨头缝里慢慢攒出了力气,忍着身体的抽搐,把脸转过去,面向窗外的海棠花林,背对着门口赶来的众人。 她望着风吹过花林。 也望着叶儿飒飒摇晃的影子。 世界就此彻底宁静,落幕……自由。 …… 穆昭看着面前一幕,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地。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对,一定是看错了。 十四娘都答应离开了,又怎么会,怎么会死在毒酒下呢。 “十三郎。”穆宗再度苍老数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去帮帮你妹妹,她……最怕冷了。” 而此时穆玉姝僵硬的身体就这样躺在临窗的踏上,正在慢慢失去温度。 以她娇柔的性子,一定很怕的吧。 穆昭忍着喉咙的干痒,也不知道抓了谁的手臂起了身——哦,原来是姜羲啊。 “……姜九,不要看她。”他之音色嘶哑得不成样,“她一定不想让你看到她的样子。” “好。” 姜羲应了,徐徐退到人群的边缘。 要不是计星扶了她一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被门槛绊着了。 “九郎。”计星默默扶着她。 姜羲闭上眼睛,头顶着计星的肩膀,双手紧紧攥住计星的衣角。她以这种方式倚靠着计星,把所有的悲伤都藏了起来。 “让我靠一会儿,就让我靠一会儿……” 四周突然响起一片哀泣呜咽之声,还有穆家众人的唉声叹气 “十四娘何至于如此啊……” “傻丫头……” “应该好好活着的……” 穆玉姝的骤然离世,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穆玉姝,那是他们全家最宠爱的小妹妹啊。 如今亲眼目睹她的离世,整个穆家的人伤心欲绝,屋内一片悲云笼罩。 而与穆玉姝一起长大、待她如若亲妹的穆昭,一步一步走到塌旁,亲手脱下外袍给穆玉姝裹上,将双目紧闭已然气绝的她翻过来——喉咙间猛然一股血腥味上涌,是穆昭硬生生用意志力压住了。 他眼角干涸没有眼泪,心脏却已经撕裂成碎片。 但他还要亲手整理穆玉姝的遗容,帮她擦去满脸的血迹,露出原来娇艳的容颜来,哪怕苍白如雪,仍然不改清丽。 穆昭总算满意地笑了“哥哥知道,你喜欢漂漂亮亮的,所以叫姜九出去了,哥哥做得对不对?” 可惜,没有人会回答他。 也没有人会娇嗔地捏着粉拳打他。 “傻瓜。” 胸口血腥再也压不住了。 穆昭一口血喷出……他没忘,避开穆玉姝。 随后便是眼前骤然一黑。 穆昭抱着穆玉姝,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十三郎!” 第165章 她恨 穆昭短暂地晕了一会儿,很快又醒了。 有兄长想要来帮他把穆玉姝抱走,却被他用手臂挡开了。 “我可以的,我来。”他坚定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话。 然后,他一手揽着穆玉姝,一手撑着床榻,缓缓站起来。 他来不及去擦嘴角的血迹,把穆玉姝一步步抱起放到床上,帮她整理头发,双手摆在腹部,再用被子帮她盖上。这样看上去,就好像穆玉姝只是睡着了一样。 “阿翁。” 穆昭看见,站在桌前的穆宗,拿开金髓之玉,抽出压在下面的那张信笺。上面留了清减几句话,却是穆玉姝的笔迹—— ‘十三哥亲启: 婵儿的鸩酒是我换走的,你不要怪她,就按原来打算的那样,好好安置她们吧。 阿爹的罪行我已经知晓,念着阿娘和哥哥们要独自上路,我实在心有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一路同行,毕竟我也是阿爹的女儿,也是穆家的子孙,该承担的也不该去逃避。 这块金髓,是我想送给姜九郎的礼物,十三哥你要告诉他,就算我不喜欢他了,也让他不要忘了我。这也许是我的私心,但我希望在那个少年的心中,哪怕只留有一丁点的位置,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的死讯记得告诉阿爹。 十三哥,能够做你的妹妹我真的很幸福,此生我先走一步,愿来世做你的姐姐,照拂你一世平安。 还有……云朝山的海棠真的很美。 妹,玉姝,绝笔。’ 看完了信的穆宗对穆玉姝的选择恍然明白:“这丫头,自小就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长大了依然没变啊。”他把纸递给穆昭,淡淡吩咐,“处理好吧。” 穆宗的背影逐渐离开穆昭的视野。 苍老,蹒跚,再也不复巍峨。 …… 穆玉姝的绝笔信,穆昭在逐字逐句看过后,仔细折起来收好。 信上穆玉姝的心愿,他也会挨个完成。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金髓,找姜羲。 此时穆家众人都已经散去了,穆玉姝的遗容需要婢女们来打理,他们不便在场。穆家虽然不设灵堂,但是家里人还是要去看他们最后一面,守着他们入土为安的。 穆玉姝的海棠院,重归冷清,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忙碌的婢女们。 姜羲与计星站在海棠树下鲜少人注意,直到穆昭走过来。 姜羲眼角泛红,看到穆昭过来,音色肃肃萧冷:“抱歉,若是我多留一会儿的话,或许十四娘就不会……” 穆昭轻轻摇摇头:“这是她的选择。”喉咙哽着的那口血喷出来之后,穆昭反而想通了,“就像我阿翁说的,她从来就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就像瞧上了你便追着你,就像恨了她阿爹……便果决地走了。” 姜羲掩眸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让我送给你的。” 穆昭展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流光溢彩的玉,正是穆玉姝的贴身之物,他们称之为金髓,姜羲称之为神金。 姜羲心一惊,立马推拒:“这个东西怎么能给我呢?它太贵重了!” “但这是十四娘所希望的,她的遗愿,我每一件都希望帮她达成。” 被穆昭看着,姜羲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想到穆玉姝:“好,我收下。” 姜羲接过那块神金时,只觉得它在掌心滚烫得惊人。她忍着难受,把神金紧紧握住,那股灼烧之意才一点点褪去。 是她的错觉吗? 姜羲凝视着玉壳下翻涌流淌的万缕金丝,想起她与穆玉姝临分别时,把这块神金挂在了她的脖子上,结果兜兜转转到了她自己手上。 冥冥之中,仿佛有缘。 “我会好好珍惜的。”姜羲郑重其事地把神金挂在脖子上,压在衣领下,贴近心口的位置。 没有刚开始触碰时烙铁般的灼烫,只有丝丝缕缕的温热暖意渡进她的心脏,还不断温养着她的身体。 穆昭见了,眉目反而都舒展开来。 他乐意见到十四娘的宝物被姜羲这样郑重对待。 “对了,如有空,去一趟云朝山吧,那里的海棠真的很美,这是十四娘说的。” “我会去的。”姜羲再一次答应下来。 只是现在,心境又截然不同罢了。 …… 穆昭要办的第二件事情,是去牢狱,见见他的好四叔。 在今日之前,穆昭只是怨,只是抗拒,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今日之后,穆昭心里,对他素来敬重的四叔就只剩下恨了。 昏暗恶臭的牢狱通道里,墙上跳跃的火光照映着穆昭徐徐前行的影子,朴素干净的衣角在地面上逶迤而过,直到来至一间牢房前,站定。 穆彻盘腿而坐,手边小桌子上放着油灯跟一杯清茶,而他却垂眸静默,似是在闭目眼神。 静谧无声的空间里,穆昭衣角扫过的唰唰声音尤为清晰。 穆彻睁开眼时,笑得清浅温润: “十三来了,可是来送四叔的?” “不是。”穆昭斩钉截铁地应道。 穆彻仿佛没有听到穆昭压抑在喉咙里的恨意,只是疑惑地哦了一声。 穆昭没应他,而是问:“四皇子没有准备你的鸩酒吗?” 连四叔也懒得称了。 穆彻没怎么在意:“大概会稍晚。” “四婶和两位兄长已经上路了,他们走得毫不犹豫,比起你来……更像是南康穆氏的人,勇敢,毫无畏惧,有所担当。” “是我对不起他们。”他轻轻地说,“不过,你阿翁应该也将我逐出南康穆氏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可是你阿翁的亲儿子啊,与他相处几十载,怎么会不知道你阿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呢?他若厌了我,必然要把我这种大奸大恶之徒逐出族谱,免得玷污了穆氏的千年清誉。” 穆昭没想到,穆彻对穆宗的种种行为倒是看得透彻,连逐出族谱免损清誉都想到了。 是啊,他一向都很聪明的。 “那你不问问十四娘吗?” 穆彻闻言,笑得无比笃定:“你阿翁也应该将十四娘安排好了,大概是以假死送她离开樟州,去江南偏远小城,过一辈子富贵清闲的日子吧。这样也不错,十四娘她本来就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离开之后,说不定她能活得更好。” “原来你连阿翁对十四娘的安排都猜到了。” “你阿翁疼爱十四娘,定然有所不忍。” 穆昭嗤笑道:“所以这就是你能够放心笃定的原因?因为你最疼爱的十四娘逃过一劫,其他的便什么都不重要?哪怕是你的夫人,你的儿子们死了,你也能保持镇定无动于衷是吗?” 穆昭忽然想起一件似乎不甚重要的小事——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十四娘与两个哥哥在一起玩耍,穆昭也在,十四娘不慎被七哥绊倒了,穆彻恰好经过,就见穆彻当即大怒,对着两个儿子一通斥责,看他们的眼神毫无温度。 直到伸手把摔倒在地的小穆玉姝抱起来,眼神才逐渐柔和,溢满了暖暖的明光。 两位兄长在穆彻威严下战战兢兢的样子穆昭至今仍能清晰回忆。 那时候他小,什么都不懂。 而现在他明白了。 穆昭就是偏心,他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十四娘,也把自己最柔软最良善的一面展现在女儿面前,同时也忽略了儿子们,将他们看得可有可无。 这是一种自私。 对两位兄长而言,也是一种悲哀。 “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十四娘也走了呢?” 穆彻笑意逐渐冷凝僵硬,伪装的温和从容也一点点在龟裂。 “……你说什么?” 穆昭一字一句地重复,眼里是滔天的恨意:“我说,十四娘也走了,她亲自用一杯鸩酒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穆彻猛地起身扑向穆昭,却被栅栏挡住了去路。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前一秒还温润柔和的穆彻,现在却赤红着眼睛睚眦欲裂,宛若脚踩着崩溃疯癫的边缘! 穆昭不甘示弱地冲他怒喝:“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吗?因为她恨你!她恨你杀了她正直伟大的父亲!她恨你毁掉了她的整个世界!她的恨意让她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来报复你!” “不……不可能……”穆彻摇着头,无力跌坐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穆彻,你以为我是来告诉你四婶他们上路的消息吗?不,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的死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穆昭恨恨道,“是十四娘让我来的,是她让我把她的死讯告诉你。记住穆彻,十四娘是因你而死的,是你亲手杀了十四娘!你就算坠入无间地狱,也前往不要忘记这个事实!” 穆昭甩袖转身,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野兽般的嘶吼。 “十四娘,你还真是了解你的阿爹。但是用你的生命来惩罚他,值得吗?” 喟叹破碎在微风里,消失不见。 而穆彻却跪伏在地,心绞痛得浑身开始抽搐,双手成爪状死死抓着地面,瞬间指甲崩裂鲜血如注。 穆彻就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他痛苦地张着嘴巴,就像是快要渴死在岸上的鱼。 “……十四娘啊……我的……女儿……” 他终于后悔了。 而后,两行血泪落下,四肢僵直硬挺,便再无声息了。 第166章 她的选择 姜羲知道穆彻死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彼时她刚准备出门,就迎面撞上叶诤派来报信的下属。 那人说,穆彻死于昨夜的牢狱里,不是鸩酒毒发,而是气绝身亡。死亡的时辰恰好就是穆昭刚去见过他的四叔之后。 “原来穆彻是知道十四娘的消息了。”姜羲也是唏嘘,没想到把那么多人带进死路,害了下属、朋友、亲人,天生就仿佛冷血无情的穆彻,也有过不去的心坎。 “九郎。”计星担忧地望着她,实在是难以忘记昨天姜羲乍见穆玉姝死状时的样子,他担心姜羲会就这样倒下,本想劝她今天好好休息,哪想姜羲固执非要出门,他嘴笨不会说,只有默默跟上,以及在这时候用眼神表达一些安慰。 好在,计星表达不出来的心思,姜羲不用听也能懂。 “放心,我可比你想象中的坚强多了!”姜羲挑挑眉,还特地扯出笑容以定计星之心。 “九郎最厉害!” 话虽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是看在计星不假思索就回答的份儿上,姜羲决定再相信计星一次——毕竟,她本来就很厉害。 “不过,没想到那穆彻还真的留了后手,密不透风的牢狱都被他埋进了人手,还在樟州城里准备了火油,估计是打着狂欢最后一场的想法,火烧樟州城。”姜羲光是想象那个场面,便一阵战栗不止,“这个穆彻还真是个疯子,就连死也要拉着这么多无辜的人陪葬。” 可怜叶诤又陷入了一轮忙碌之中,离他与楚稷回长安的日子没剩下几天了,偏生樟州没个安宁日子,叶诤只能把自己当陀螺到处转。 “好在他已经死了。”计星突然开口打断了姜羲的思索。 “对,他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我们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姜羲看看天色。 今天就是十四娘与阿娘哥哥们入土为安的日子。 因为是负罪赴死,穆府不得设灵堂,外人也不得探望,穆家想让他们早日安息,就直接定在了今天。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来回估计要两个时辰。” “嗯。” …… 云朝山。 江南人杰地灵,名山不少,相比于有龙则灵的玉山,相比于连绵起伏的华方山,云朝山就是玉山附近的一座小山,高不高,低不低,不够巍峨,又不够秀丽,在众多山峰里显得毫不起眼。 偏偏这样一座小山,却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海棠香林。 海棠本无香,独云朝海棠有香。 若是世人知道这云朝海棠的独特,必然会有络绎不绝的文人骚客,选在海棠花期时亲身前来赏花踏青,吟诗作对。 但是,偏偏没有多少人知道云朝山的海棠。 于是这片山里的海棠香林,开花时傲然怒放,花谢时也是芳菲落尽。不为取悦人,只为开得轰轰烈烈,然后落得无声无息——大概也是这些香海棠的骄傲吧。 穆玉姝发现这片云朝海棠的独特时,就像是一个发掘了珍宝的小孩子,第一时间不是想要拿出去炫耀,把这件事情变成其他人嘴里的谈资,而是把这个秘密藏得好好的,把它当成心底的一片净土,不愿意让外人打扰,只舍得告诉最亲近相信的人。 穆玉姝第一个告诉的是哥哥穆十三。 第二个告诉的人就是姜羲。 她一直对姜羲说,要去看云朝海棠呀,一定要去看云朝海棠。 结果先是天象异样,又是花期延迟。 她们之间的约定也随着推迟的花期不断的往后,往后……直至消弭。 穆玉姝临终前也挂念着的云朝海棠,到底没能看到最后一眼,心里落了遗憾。 上天仿佛也是知道的。 而就在她离去的当晚,云朝山的海棠一夜怒放,香雾如海。 姜羲抵达云朝山的时候,放眼望去,只看到深山里的小山坳一片绯色涂染,层层叠叠的花瓣沉甸甸的压在枝头,风一吹,花如雨下,轻柔飘落在姜羲的掌心。 “她说的没错,云朝山的海棠,真的很美。” 姜羲从前对海棠没有太大的感官。 但是有了今天的目睹惊艳,想必过了很久,姜羲也能深深记住海棠绽放时的娇艳绝美,今日所见一幕会像烙印般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里。 就是可惜…… “为什么不早一天呢?只要再早一点点,她就能看了心心念念的云朝海棠,了无遗憾再走……” “遗憾正是遗憾,所以才显得珍贵啊。”一道不适时的声音斜插了过来。 洋洋洒洒,拖长的尾音,一听便是个玩世不恭的性子。 姜羲循声望去……没见着人。 窸窸窣窣一阵之后,一块石头后摇摇晃晃站起一个人——原来他是躺在石头后的草地上,石头挡住了姜羲的视线,所以她才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不过…… 计星腾地上前挡住姜羲,拧眉不悦地瞪着对方,刀子一样的眼神都快把那人敞开的胸膛盯出洞来了。 没错,敞开的胸膛。 那人衣衫凌乱,光天化日之下却是胸口大敞,俨然一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潇洒自在模样,全然一派狂士的作风! 计星不懂什么狂士,他只是觉得这场面看着辣眼睛,生怕玷污了他家九郎的眼睛!他没忘了九郎是女子! 姜羲比计星想得淡定许多,她往外站了一步,拱手:“宋胥先生。” “嗯?你认识我?”那人懒洋洋地靠着石头,也没有去整理敞开衣领的打算,手里提着一壶酒,仰头就往嘴里灌。 “我是玉山学子,姜羲。” “玉山学子?姜羲?”宋胥摸着下巴,“有点印象。” “今年玉山招收新学子,学生是闯三关过的,第二关的考官正是你,宋胥先生。” 宋胥恍然大悟:“哦!对对对!就是你!非要给我画像的那个!” 姜羲不禁被噎了一下,扯着笑容:“先生,是你出题让我画你的。”还是为了方便自己睡觉随便出的题目。 宋胥一点儿没有被拆穿后的不好意思,反而摸了摸脸:“是吗?不是你非要给我画的吗?” “不是。”姜羲斩钉截铁地应道。 宋胥撇撇嘴:“不是就不是咯。”他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餍足地砸砸嘴,才眯眼看姜羲,“你是怎么知道这云朝海棠的?” “故人相告。” “哦,那个每年都要来的小丫头啊。”宋胥想起了什么,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那你跟那小丫头是什么关系?我可就见她带了一个亲哥哥前来,你不是她的亲哥哥吧,那是情哥哥?” 姜羲顿时生出抓一把海棠花塞进宋胥嘴里让他闭嘴的冲动! “只是朋友而已,先生不要胡言乱语。” 果然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宋胥就是个不着调的性子。 宋胥撇嘴觉得朋友之说特别没意思,可他竟然也很快重燃兴致:“那她怎么没来,还是说你在这里等她?你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海棠之约?有点意思哦。 姜羲音色骤然变得有些冷淡:“她……走了。” “嗯?”宋胥意外地挑眉,竟然没有错领姜羲的话中之意。 “所以我来这里,代她看看,算是了结她的一个心愿。” “你小子还不错嘛。”宋胥迈开步子走近姜羲,抱着手臂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眺望着漫山遍野的海棠花,语气听起来依然是那么漫不经心,“她走了,你心里也很难受是吗?” 计星悄悄想要挤进姜羲跟宋胥中间,挡住这个不着调的先生……却未果。 宋胥横瞪了他好几眼,一把年纪的人了竟然跟十几岁的少年郎跟斗鸡似的互瞪,最后竟然是计星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站到了姜羲的另外一边。 姜羲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小摩擦,她被宋胥那句话勾出了压在心头的情绪。 只听得她怅然长叹: “是啊,我心里很难受。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本就应该活得快快乐乐的,最后却要因为别人的过错付出代价,凭什么呢?” 姜羲的质问很轻很轻,但是不满的意味却很浓很浓。 “生死如常,人各有命,一切都是天意而已。”宋胥这话,听着竟然有些大道冷漠的意味在内。 姜羲轻哼:“天意。” “天意之上,更多的时候却是人自己的选择。你不是她,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怨恨不甘,还是安息平和。” 姜羲一愣,迟疑道:“应该是……后者吧。” “那就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个选择对她而言不是最好的选择呢?” 宋胥懒懒散散地说出话,却是触动了姜羲的心弦—— 是啊,她怎么就知道,穆玉姝离开了樟州去往江南小城,以一个陌生的名字开始的新生活就是好的呢。 她以为脱开南康穆氏的那些枷锁,穆玉姝变得活得自由快乐,从此为自己而活,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到底是自由快乐,还是背负着亲人离世、隐姓埋名,甚至让无辜的婢女代替自己枉死的种种罪孽,而痛苦度日呢? 或许,对于她来说,这反而是一种解脱。 第167章 少年们 从云朝山离开的时候,姜羲折了一支海棠带回去。 她没回玉山,而是直接去了穆玉姝的墓地。 封棺入土是今日凌晨的事情,在场的只有穆家的人,姜羲来也不方便,索性避开了。现在墓地周围,清冷寂寥的唯有一人身影。 姜羲走上前去“穆十三。” “你来了。”穆昭立在那墓碑前面,忽的闻见一阵清淡的香风袭来,回头便撞见一枝绯红芳华。 “我从云朝山带回来的。”姜羲蹲下身,把海棠花枝插进了墓碑旁的土里,笑道,“既然她去不了,那我便折一枝带回来,以后便可日日见到了。” 穆昭望着那海棠花枝“是啊,十四娘看到一定会很开心,终于能与她最爱的云朝海棠日日相伴了……姜九,谢谢你。” “话不必你说,毕竟十四娘也算是我的朋友。” 姜羲起身回望穆昭,瞥见他短短一日便容色尽失,整个人都病恹恹的,嘴唇苍白得可怕,对他现在枯槁萧瑟的心情也能理解。 “伤心也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她拍着穆昭的肩膀安慰,一边提起今天在云朝山见到的宋胥,“今天有人跟我说,我们以为的好,未必是当事人想要的。就像是你给十四娘安排的生活,也未必是她想要的。尊重她的选择,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穆昭的眼角逐渐染上红色。 “你说得对。”他声音不知何时沙哑起来,“走吧。” 他没有多留,率先走在最前面。 姜羲眯眼打量他的背影,总觉得穆昭身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抹去了往日散漫不羁的部分,那浩瀚内敛的玉韵便露了出来,顽石的内部也是一块美玉,美玉也会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华。 ——少年们总是在种种苦难中砥砺成长。 …… 姜羲回到玉山小院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等候的叶诤。 “我要提前回长安了,马上就出发。”他开口便是辞行。 姜羲楞了一下,拱拱手笑道“堂堂皇子,临行前还亲自来向我一个小小的玉山学子道别,姜九真是惶恐。” “你这嘴呀。”叶诤顿时失笑,并没有因为姜羲言语的随意而生出不满。 相反,从开始调查御史案,到查到杨志源,再到查穆彻,两人从一开始的彼此打探到慢慢的生死相交。可以说,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了。 “你真的不随我一起去长安,长安国子监,不比江南玉山差。”叶诤摩挲着下巴,顺便说了一直以来的心里话,“而且,我觉得你也未必是因为玉山有多好而留下来,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自由自在的鸟,永远不会在什么地方,或者因为什么而停留。” 姜羲斜睨着他“你倒是敏锐。不过,有的鸟生来就自由自在,有的鸟却是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因为没有,所以要去寻找。” 她说得很隐晦,却也透露了几分为何不去长安的理由。 叶诤知道拗不过她“行了,你总是行事有一番道理的人,我说不过你。不过以后我很难来江南了,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来长安,到时候我请你看最美丽的舞娘,吃最美味的食物,喝最烈的酒!” “好,一言为定!”姜羲扬起下巴,笑得肆意张扬。 “还有阿稷,到时候我们一起接待你。” “对了,楚世子不与你同行吗?” “他有事出去了,要晚点才能赶上我们,估计他也来不及跟你道别……其实,你们俩也能成为朋友的,我看你二人,真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 “是吗?”姜羲忆及那净冽如雾凇的身影。 虽然这楚世子深不可测,但当朋友还是很好的。 “总会机会的嘛。”姜羲含糊道。 叶诤忽的想起什么,安慰的大掌落在姜羲肩膀上“穆十四娘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原本都已经安排好的,可惜……你节哀。” 叶诤以为,姜羲跟穆玉姝有那么一点郎情妾意的意思。 而穆氏与盛氏两家的婚配,并没有身在长安的宁氏孟氏那般严苛,若是心甘情愿,又有姜九郎才华横溢在先,两人未尝不会有好结果。 偏偏出了穆彻的事情,无辜的穆玉姝受到连累,好好一对鸳鸯也就此生死相隔。 苦命啊。 叶诤感叹又同情的目光落在姜羲身上,姜羲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等等,我跟十四娘不是……我们……”斯人已逝,姜羲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无奈地闭嘴。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说不定十四娘在天之灵,见了还能开心点儿? 姜羲打定主意后,也不再多说。 殊不知,姜九郎凄美悲惨却又无疾而终的初恋故事,就此在天下广为流传。 玉山之外,荒野之地。 楚稷立于高马之上,面容苍白却如琳琅美玉雕琢而成,在这片山林之中映照着独一无二的山河之色。 “主子。”骑马赶来的苍术翻身而下,单膝跪地,愧疚不安地报告道,“我们还是没有找到。” 别说稳重的苍术,就连素来跳脱的忍冬,也感受到了冷凝的气氛,悄悄低下头,不敢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插嘴。 “罢了。”楚稷凉凉而道,“便启程回长安吧。” 苍术膝行向前,惊惶说道“那怎么行!主子!您的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我有说过我要放弃吗?” “主子?” “按照原本计划的,派人往北疆去寻。” “……是!” 楚稷从怀里摸出药**,倒了两颗出来,一口咽下。浑身上下那种撕裂般的痛感才如潮水,逐渐退去归于平静。 被痛苦折磨的楚稷,面上却完全看不出来。 他一夹马腹,率着苍术忍冬二人,很快追上了已经出发的叶诤,汇入押送重犯的队伍之中,顺便换成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一路往长安而行。 路上,叶诤跟他说起了姜羲之事。 “可惜你临别前没能见她一面,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哎,说实话,整日在长安待着,哪里能遇上这么有趣的人?” “放心,会再见的。”闭目养神的楚稷突然说了一句。 不等叶诤再问,他闭着眼眸像是睡着了。 叶诤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趴在桌案上研究关于杨志源的卷宗,以便在陛下面前更好的奏对。 想到陛下,想到皇宫,想到长安,想到长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叶诤的笔尖忽然一顿,墨汁顺着笔尖滑落,在纸上洇成小小一团。 叶诤似乎在可惜这写了一半的纸,叹了一口气。 平静悠闲的日子远去,重新踏入那片人心诡谲当中。 长安在前,江南远去。 ——少年们也终将会背负起沉重的责任。 …… 姜羲前脚送走了叶诤,后脚又迎来了苏策和盛明阳盛明煊。 他们提着熟食,又带着美酒,笑嘻嘻地上门来,叫人赶都赶不走。 姜羲原想好好休息几天,可看到好几大坛子的美酒,近日来的苦闷也似乎都能溶解在那酒中了,便抛开了原本的打算,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在院子里的大树旁坐了下来。 “说好的啊,今天不醉不归!”盛明阳拍着桌子,气势汹汹地说,大有把这么多酒坛子灌进所有人喉咙里的打算!这豪情万丈! 盛明煊凑近姜羲,小声地说“九哥,你可别跟六哥生气,他也是知道了穆十四娘的事情,想要安慰你的。” “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了,盛氏跟穆氏毕竟相交多年,这个消息怎么会不知道呢。”姜羲这才了然,原来这群人是为了安慰她才上门的。 不对,他们该不会跟叶诤想的一样…… “九哥,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也千万不要受到重创就终身不娶之类的。”盛明煊一本正经地劝慰姜羲,那眼神专注极了,“如果十四娘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这辈子过得好好的,成家立业,幸福美满……” “可我真的没有……”姜羲正欲解释。 “姜九!”盛明阳端着盛满琥珀酒液的大碗,直接将它塞进姜羲的手里,“今天我们都是特地为你而来的,大家都是朋友,知道你现在肯定心头郁闷难解,但是你别慌,一醉解千愁,喝多了,什么事情都能过去。” “但是我……” “没有但是!你放心!不只是你喝!我,还有檀桐,莲房,都陪你一起喝!” 第三次被打断解释的话后,姜羲只好再次放弃打算。 不解释就不解释吧,喝酒! “好!今天不醉不归!”姜羲主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其他三人被她的豪气感染,跟着有样学样。 这是他们第一次把酒杯换作酒碗,还别说,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酒量不同反应不同,盛明煊喝了两口就呛得不行,而盛明阳跟苏策都能面不改色,比之姜羲毫不逊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里摆着的几个酒坛子,转眼就被四人喝了个精光。 姜羲还能站稳,其余三个基本都不成样子了。 姜羲啧啧两声,唤来计星,把他们抬进她的屋子里。 “九郎你呢?” “我去阿福的屋子。” 姜羲跌跌撞撞地走进阿福的房间,早就睡了的阿福听到动静,揉着眼睛坐起身来,被子滑落露出肩膀。 那里有一块银色的印记,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姜羲浑身一个激灵,一下子就醒了。 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姜羲孤坐圆月之下,望着未知远方,然后彻夜未眠。 ——少年们总有一日会各自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第168章 巫印 姜羲在院中枯坐了整整一夜——从天幕暗沉,到晨光破晓。 她坐在院子石阶上,几乎没有挪动过位置,任由乌发染上寒露,衣角沾上湿意,两颊被冻得冰冷,大脑思考的云海从翻滚到寂静。 阿福仍然是第一个早起的人,她打着哈欠从房间里推门而出,望着姜羲在院子里时还愣了一下:“九郎这么早就起了?” 姜羲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昨晚酒喝多了,睡不着。” “那我去给九郎煮醒酒汤!” 姜羲看着阿福跑开的小碎步,抬起右手撑着下巴。 “看来,阿福不记得了。” ……其实,姜羲也有从未示人的心事。 别人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悠闲自在得仿佛没有烦恼。 殊不知,姜羲也曾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她担忧,她害怕,她对周围一无所知。 她素来是个敏锐的人,从那个山洞救了一个面具男子开始,就有千丝万缕所的种种线索相关联,让她确认她周围有着无法确认之存在在观察她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石头不断的累积变多,直到沉重得能让人窒息。 那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所接触的每一个人,从玉山山长元堂先生,到雪心斋南先生,从楼尘先生,到宋胥先生……乃至于阿福,乃至于计星。 当一个人怀疑着身边的所有,那么她敏感的神经会不断往雪崩里添上筹码,世界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疑神疑鬼。若是一朝雪崩,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后来她的洒脱,她的大气,不过是因为前世的负重前行。 于是,哪怕是在这有如深海,压力足以碾压五脏六腑,也能让人的大脑停摆无法呼吸的地方,姜羲也能迅速找到生存并且自由呼吸的办法。 当她慢慢调节过来之后,她还是以前的姜羲。 而没有人知道她身上发生的痛苦。 痛苦之后,便是等待。 她一直在等待契机,等待真相,直到……昨晚。 她进了阿福的房间里,看到了她身上的那个银色印记。 在这之前,她不是没有怀疑过阿福的身份,猜测她是长安南宁侯府派来的人,身怀些许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很正常。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阿福的真实身份会这么出人意料,还侧面向她证明了一个真相—— 大云之间,果真有姜族存在! 阿福身上的印记,又称巫印,是每一个姜族人身上荣耀的烙印,身份的象征。 阿福……正是一个姜族人! “九郎,快来喝汤呀!”阿福端着熬好的醒酒汤从厨房走出来,朝着姜羲傻乎乎地笑着挥手,没心没肺地露出雪白牙齿,圆圆的小脸上,笑弯了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两轮新月,那般的单纯无害,忠心耿耿。 原来这样的阿福,竟然是姜族人啊。 姜羲望着阿福的脸出了神,直到阿福走了过来。 “九郎,阿福的脸上有花吗?”阿福说着,还在脸上摸了摸,认真询问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姜羲逐渐回神,面对问题摇摇头:“只是觉得突然不认识你了。” 阿福惊愕地睁圆了眼睛:“那怎么行!” “嗯?” “九郎可不能不认识阿福了!阿福可是阿福啊!” 小婢女焦灼又认真地仰着脸跟姜羲重复她的名字,倒像是相信了姜羲说的那句话,生怕姜羲就此忘了她似的。 姜羲一时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偏偏阿福又是个死心眼。 “哟,一大清早起来就在逗你的小婢女了?”盛六郎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只见他倚着门,手上拿着一个刚啃了一口的苹果,见姜羲和阿福齐刷刷地朝他看去,还恬不知耻地冲阿福扬起眉毛,“小阿福,去帮六郎也盛碗醒酒汤!” 阿福哪里会理他,哼了哼转过脸去。 “阿福不去啊?阿福真不帮我吗?”盛明阳反复问了两遍后,“不去?真不去?不去那我就……自己去!” 盛明阳瞧着心情颇好,走路带风地进厨房自己动手去了。 石阶上的姜羲却是忽的乐了。 被盛明阳那么一搅,她那原本尴尬中带点烦闷,意外中带点抗拒的情绪,竟然平静了下来,甚至开始淡定自若地接受“大云有姜族,阿福是姜族人”的这个背景设定。 对呀,阿福来自姜族又如何,就像她自己说的,阿福就是阿福,也不是别人啊。 反正阿福对她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她能确认这一点就足够了。 想通透之后,饥肠辘辘的肚子也知道抱怨了,姜羲赶紧坐到桌前,拿起汤匙喝起了醒酒汤,酸酸辣辣的味道刚巧符合她现在的肠胃,热腾腾一碗下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早饭过后没多久,苏策跟盛明煊也挨个挨个爬起来。 他们不像盛明阳,是常年混迹在风月之地泡在酒罐子里磨练出来的,昨晚喝疯之后,也不像盛明阳一样恢复得那么快。两人每人各自喝了一碗醒酒汤后,蔫巴巴地被盛明阳顺带提溜走了。 现下没了旁人在,姜羲总算是有空闲,跟阿福交流几句了。 她现在想得很简单—— 既然大云真的有姜族,那她在这个世界就相当于找到了亲人,如果姜族都是像阿福一样的人话,那么她跨上回家之路是不是也指日可待了? 她苦苦寻觅兽面图腾,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现在,不用去北疆追寻,她想要的就摆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阿福!”姜羲眼神到处扫着,怎么一转头的功夫,阿福便又不见人影了? 阿福应了一声,却是从姜羲房间里传来。 应该是帮她换被子去了。 那就等她出来再说! 姜羲按捺住激动,在树荫下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双腿忍不住焦急地踢来踢去的时候,索性站起来围着院子绕圈。 阿花也跑来凑热闹,绕着她的腿边跑来跑去,姜羲几次都差点踩中它的尾巴。要不是姜羲心情好,早就把它赶走了。 哎,阿福怎么动作这么慢呢?还没弄好吗?要不要去看看? 还是说,时间过得太慢了,连一分一秒都这么漫长了? 姜羲怎么也等不下去,憋了一肚子的话和疑问想去找阿福,索性转身就往屋子里走,阿花喵喵瞄地跟上,就跟迫不及待想要看戏似的。 恰好这时,有人笃笃笃敲响了门。 院子里只有姜羲,能开门的也只有她。 姜羲收回向着房间的脚尖,掉头:“谁啊?” “有人托我来送东西的。”门外的人答。 姜羲打开院门,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笑吟吟地跟姜羲解释,说是文伯在樟州的一位故交。 文伯?那不是跟着阿七的老仆人吗? “他托我给你送一样东西。”门外那人把一坨被纸裹得圆滚滚的东西塞进姜羲怀里之后,又递给她一封信,才告辞离开。 姜羲展开信纸一看——原来是阿七的来信,信上说,他这几天在移院子种的树,谁知道在树下挖出一坛他冬日里埋下去的美酒,经过几个月的埋藏,应该沉淀出非同一般的风味,特地腾了一半送给姜羲,请她品鉴。 信上末尾还问起,姜羲是否调查出上次山林中那些刺杀姜羲的黑衣人的身份,还特意叮嘱她要小心安全,千万不要再给敌人以可趁之机。 这封信,就像是老天送来的一句提醒。 ‘你姓姜?’ 以及那个死去黑衣人身上,灼烧过的痕迹。 当时的姜羲之所以变了脸色,就是因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处被抹掉的难看伤疤之下,原本应该存在着一个印记——如阿福身上那个,象征着姜族人身份的巫印。 但是,那些黑衣人刺杀了姓氏为姜的姜羲不说,还用狠辣残酷的手段抹掉了身上应该被当作荣耀的巫印……这对姜羲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对,不对。” 她低声喃喃着,迅速从找到大云姜族的喜悦中抽离出来,灵魂像是失去了重量,羽毛般漂浮在半空中,一时之间,无悲无喜,难以分辨。 “娘子!”阿福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来了,“你刚才在叫我吗?” 那些积攒的疑问都到了嘴边,又被姜羲压了回去。 她听到自己在说:“没什么事,我只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阿福语气轻快地回答:“已经收拾好啦,娘子你还要回去休息一下吗?放心,被子都是我特意换过的,昨天太阳正好刚晒过,软蓬蓬的。” “嗯,我去休息休息。” 姜羲的四肢都僵硬了,她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回了房间,换了一身衣裳,还躺进被窝里的。 她只记得,那软蓬蓬的棉被盖在身上的时候,她大脑一片空白,望着头顶瓦片怔怔地发呆。 她似乎忘了,她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巫主姜羲。 这一生的姜羲,哦不,应该是姜元娘,是长安南宁侯府的弃女,是天生无魂的痴傻小娘子,与姜族和姜族血脉更没有半点关联。 她早就从神坛上走上,成为了芸芸众生之一的凡人。 这样的她,又怎么能保证,大云的姜族对她来说是友非敌呢? 姜族还是姜族,却未必……是她的姜族了。 第169章 雨夜 “不能太鲁莽了,更不能轻易相信人。”姜羲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不断反复地低声呢喃。 这是一种告诫,更是一种警醒。 沉浸在兴奋中的大脑,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之后反而清醒了不少,思考起问题来,也更加轻松活络—— 刚才的她,的确想得太过天真太过单纯了。 能够历经难以计算的岁月,沐浴着鲜血与战火,从荆棘艰难中一路走来的姜族,从来都不是一个只有单纯跟善良的姜族。他们拥有着天然的血脉优势,不仅让他们拥有区别于普通人的力量,更是从各种方面都超越了普通人,让他们既拥有谋士的缜密,又拥有将军的体魄,还拥有独一无二的敏锐,是真正的得天之眷顾。 面对这样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姜族,姜羲凭什么敢说万无一失? 况且,在不清楚姜族对她是善意还是恶意之前,姜羲无法轻易下结论。 是的,她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阿福,到现在也是。 但是,阿福并不就等于大云姜族。 大云姜族若是对她有善,为何要在黑暗中窥伺观察而不现身呢? 大云姜族若是对她生恶,为何不对没有反抗之力的她直接下手呢? 是善,为什么会有毁掉巫印的黑衣人杀手刺杀她? 是恶,为什么会派一个忠心耿耿的阿福前来她身边? 此间种种矛盾而难以解释的行为,让姜羲不由自主地生出警惕心,先前那些找阿福谈谈并主动标明身份的念头统统烟消云散。 现在她需要的,是更多更准确的真相。 …… 流晖如水而逝。 姜羲结束了漫长的请假,恢复了去玉山上课的日常。 除了认真聆听先生教诲,闲暇时就是偶尔抄抄书册,看看书,练练字,或者跟盛明阳他们小聚一番……平静日子就像是天边淡沲的云彩,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也不知,是不是连上天都看不过这样的平淡了。 都晴了半月有余的天空,在将近傍晚的时候,突然从东边飘过来大朵大朵的铅灰色乌云,浓密如絮,转眼间就把明净天空挤得满满当当的,遮掩了暮色,雨夜直接降临。 刚开始是溟濛小雨,慢慢雨势转大,到了半夜之时,伴随雷鸣电闪,小雨转成大雨最后变成了暴雨,猛烈拍打着山林树叶,无情冲刷着娇嫩花枝。 樟州的人们都被前段时间连月下的暴雨闹得心有余悸了,本来一场除了声势浩大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暴雨,却让整个樟州都漂浮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多少人辗转反侧整夜睡不着觉,就怕那眼睛一闭,再睁开的时候,自己的房子就被淹在了水里。 玉山所在,不仅地势够高,还藏风聚气风水绝佳。 前段时间樟州水灾,华方山泥石流,江南多地受损,就玉山除了被连日大雨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内里的平静就仿佛隔绝出来的其他世界。 所以说,身在玉山,不应该受到不安情绪的干扰才对。 可偏偏,阿福就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 她生性单纯,单纯之人往往对危机更能敏锐察觉。 从今日近暮开始下雨的时候,阿福就有一种心惊肉跳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危险在步步靠近,让她连吃饭的时候都坐立难安。 等天色暗沉下来,雨越下越大,她就开始往姜羲的书房跑。先是送茶果,又是帮忙点香,再问姜羲要不要吃宵夜,来来回回跑了六七趟,忙得不可开交,连姜羲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阿福对此也只能摇摇头,总不能说自己感觉不太好吧。 又等天色更晚一些,姜羲准备熄灯睡觉了,服侍姜羲更完衣的阿福,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都在屋里转悠好几圈了,看得姜羲都开始打哈欠,也没一点要出去的意思。 “阿福,你这是打算留下来跟我一起睡吗?”姜羲笑嘻嘻地调侃她。 “没有。”阿福闷闷地摇头,忽的复问,“娘子,要不然阿福把被子抱过来,睡在你旁边的地上吧?” 姜羲径直拒绝:“好端端的床不睡,为什么要去睡地上?赶紧回房间,你不困我可困了啊。” 阿福犹犹豫豫地往外走,几次都欲回头跟姜羲说什么,可张了嘴巴,又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当她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姜羲总算是叫住了她: “阿福,别担心了,大雨不会把我们的小院子冲垮的,我们很安全!而且我也不会出门,我会待在房间里,安安稳稳地睡一晚上,明天早上等着吃你做的饭菜好不好?” 姜羲觉得,是上次华方山泥石流,她的失踪给阿福带来的一点小小的心理阴影。所以在雨夜又至后,这阴影带着烦躁又卷土重来了。 姜羲这么解释,阿福听着也觉得挺有道理。 她以为真的是自己想多了,转身回了房间。 虽然睡得不太安稳,但过了半夜,她也算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轰隆一声惊雷,闪电划破长天! 雪亮闪电照亮的房间里,阿福倏地地睁开眼睛,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往外跑,连鞋子都顾不得穿,披头散发地往姜羲的房间冲去! “娘子!娘子!” 阿福慌乱地喊着姜羲,却没得到任何应答。 她希望只是姜羲睡得太沉了,可当她撞开姜羲房间,看到面前一幕的时候,却脸色惨白地快要晕过去了! 血! 好多血! 到处都是血! ——房间里似乎经历了一番打斗,很多东西都被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打到地上,墙壁上还有殷红的宛若血迹般的东西。地上也零散散落好几片血迹,而且还很新鲜,就像是仍残留着温度。 房间的窗户大大敞开,半扇窗户直接被撞碎了,雨夜凉风把破烂的窗户吹得框框作响,砰砰一声像是砸在阿福的脑袋上。 她撑着眩晕的脑袋,颤颤巍巍前行几步,靠近那床榻的位置,抱着那微乎其微的希望一看……姜羲不在! 空空如也的床铺也只剩下凌乱的棉被,那是阿福前几天刚晒过的,本应该是充满阳光的暖意,还是软蓬蓬的。现在却皱巴巴得像个腌咸菜,还隐约能看到残留的血迹,和一剑刺破的大窟窿。 确认了现场,阿福再无侥幸心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娘子!娘子!九郎!” 她乱得都语无伦次了,一会儿叫着娘子,一会儿叫着九郎,对失踪姜羲安慰的担忧已经压下了她的理智。除了哭,阿福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好在她的哭声起了最后一点作用,闹醒了本已睡着的计星。 他披着外衣,提剑而来,正想询问阿福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就看到姜羲房间里的血腥凌乱,身子猛的一晃,下意识屏住呼吸。 “九郎呢?”他问阿福。 阿福哭得不能自已,抬起一双肿得跟核桃似的双眼:“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怎么办!九郎怎么办!九郎不见了!” 计星紧握着剑鞘,冲进来一顿翻找,还真没有找到姜羲的身影,心里一沉。 “糟了。” 他的低喝吸引了阿福的注意力,阿福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怎,怎么了?” “应该是有人,要杀九郎。”计星眉目冷硬,一字一句地回忆起上次在华方山探望阿七归来途中发生的事情,“……那些人,明显是冲着九郎来的,还特意问过九郎是不是姓姜。” 阿福听得吓得嗝了一声:“等等……计星,你知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计星摇头表示不知道。 “不过,九郎说过,那些人的身上都有被灼烧过的痕迹,像是一个特殊的印记。” 他话音刚落,阿福的心就猛地提起攥紧——身上被灼烧过的痕迹……为什么让她想起了一些人呢?会不会真的是那些人? 一想到猜测可能会变真,巨大的恐惧就像阴影把阿福笼罩得严严实实的,连透风喘息的空隙都没有。 她艰难地思考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已经搜寻过整个院落的计星说,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 “九郎应该还活着,这些血迹都比较新鲜,可能没把她带走太远,我追上去,说不定能找到人。” 计星提剑就要越窗而出,却被阿福拽住了衣角。 “那我怎么办呀。”她呜呜地哭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计星想了想:“去找人帮忙!” 说完没再给阿福挽留的机会,利索地跳窗走了。 找人帮忙? 一道闪电破开混沌的思绪,阿福跟着眼睛都凉了。 “对,去找人帮忙,找人帮忙……长老说过的……找人……找人……” 她混乱地念叨着连她自己都快听不懂的话,浑浑噩噩地套上衣服跟鞋子,拎着墙角的大黑伞抱在怀里,一路顺着玉山山道向上跑去。 她嘴里不停重复着找人,大脑却是一片空白,纯靠身体本能往前快速奔跑。 雨夜昏暗,阿福一路跑得艰难,却精准地找对了方向,来到了玉山一处修于静谧偏僻之处的小院落前面。 而这个地方,是整个玉山都知道的—— 玉山山长,天下闻名的第一大儒元堂先生……的住处! 第170章 南桑大长老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应和着嘈嘈淅沥的雨声,打破了夜半小院的安稳沉睡。 “别砸了!别砸了!”寂静了半晌的小院儿终于有人回应了。 前来开门的是元堂先生的书童,他大概是匆匆从温暖的被窝起身,身上披着外套,打着一把伞快步跑来。 门一拉开,露出他那一双惺忪不悦的睡眼,张嘴就朝着门外的咕哝抱怨:“谁啊大半夜的,们都快锤烂了!咦?” 那声咦,是因为他看到了阿福的模样——一个泥乎乎的小婢女,个子矮矮的,脸儿圆圆的,怀里抱着一把大黑伞,被雨湿透的干巴巴小身板瘦弱得像个小鸡仔,风雨飘摇里找不到去的方向,可怜兮兮地上前来求助。 不过,明明抱着伞也不知道撑开挡雨……莫不是个傻子? 书童正思索着,就忽的被一股大力推得连连趔趄。 “哎……哎!” 书童眼睁睁地看着小婢女阿福闷着头冲进院子来不及阻止,还声嘶力竭地喊着元堂先生,双目仓皇无措完全失了神智,连书童都被吓了一跳。 他愣了愣神才终于反应过来:“……你别喊了!先生都快被你吵醒了!” “……谁?”苍老嘶哑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元堂先生醒了,屋内点亮了油灯照得半张窗户昏黄黯淡,一道佝偻的身影披上外衣起身,上了年纪而老迈的身体让他难免动作迟缓,走到门口时又耽搁了一会儿。 “咳咳。”元堂先生按了按胸口,费力地借着时不时照亮天心的闪电,眯着眼睛看清楚了院子里那人的模样,眼睛徐徐瞪大,“凌……阿福?” 阿福茫然地抬起头:“元堂……先生,九郎她,九郎她不见了。” 元堂先生当即大骇:“快到屋檐下来!你仔细说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元堂先生知道事态必然非常严重了,不然阿福不会枉顾大局,跑来找他的。 阿福张了张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可她也没忘了正事儿,抽抽噎噎地跟元堂先生说起了刚才的一切:“我今天就觉得很不安……不安啊我担心九郎……刚刚半夜的时候我去看九郎……九郎不见了,屋子里还全是……全是血……” “什么!” 元堂先生顾不及多想,立刻叫书童给他准备衣服和伞,他要出去一趟! 书童有些犹豫:“先生,外面下着大雨呢,您老身体不好,万一……” “闭嘴!快些找来!”素来温和儒雅的元堂先生脸上,难得地显露出厉色。 等他的书童吓得小跑着走了,他才转而安慰阿福:“别担心,你家九郎不是有一个很厉害的侍卫计星吗?一定会没事的。” “计星……对!计星说,先前有人刺杀九郎,说那人身上有灼伤过的痕迹!” 难道是?元堂先生心里也有猜测,但他硬是压下了那股不安,继而温声劝慰:“也不一定会是那些人,先前你家九郎牵扯进了杨志源的案子,说不定是那个案子的余孽……总之,不会是那些穷凶极恶的人。” 阿福咬着下唇不肯做声。 书童已经捧来元堂先生的东西,服侍他穿戴好,又把雨伞抱在自己怀里,说要陪元堂先生一起下山。 元堂先生拒绝了:“你就留着……嗯?路生你怎么也起身了?” 那个站在门前,已经穿戴整齐的小孩子,不正是被姜羲送到元堂先生这里来当小书童的九江村路生吗? 只见他倔强地冲上来:“我也要去。” 元堂先生顿感头疼,现在情况本就不明,很多事情也不好牵扯其他人进来。他只得摆出严肃的姿态,让两人都留下,他和阿福去便好。 说完便匆匆带着阿福走了,一路健步如飞,倒是看不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其实,哪里是身体好,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行动罢了。 元堂先生踩着一路泥泞,艰难地经历了漫长的道路,还好一路有阿福半搀着省了力气,等到了姜羲院子门口的时候,仍是气喘吁吁累得不行。 阿福担忧地望着他。 元堂先生摇摇头:“进去,进去看看。” 阿福领着他一路进屋,自然也看到了姜羲房间里面的凌乱血腥。 元堂先生惊得一口子哽在心口,上不上下不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反复喃喃着,一时之间大脑有些空白。 “九郎是真的出事了吗?”她哭得眼睛都肿了,直觉从元堂先生的态度里嗅出了些许不好的意味。 元堂先生想要安慰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忽的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竹哨,放到嘴边一吹。 竹哨发出尖细却足以穿透云霄般的清啸。 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被能听到的人听到。 阿福傻傻地望着元堂先生手里的竹哨,没多久,就看到小院门口走进一个人。 来人面容沧桑枯槁,嘴角习惯地往下耷拉着,像是个被生活所累的老农,双手如枯木满是伤痕,抬起眼时眼神木然得像根木头。 这个人阿福见过,平时总提着一把大扫帚在山门石阶上上下下地清扫落叶,此人从姜羲入山时就在了,之前更不知道待了多久,平时总是沉默寡言,不怎么与学子交谈,仿佛清扫落叶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个人竟然是……族里的人? 阿福担心姜羲之余,也不免生出些困惑。 事实上,她没有姜羲以为的知道很多,她在这片玉山上,唯一知道的,就是被长老叮嘱过的——有事情,就找元堂先生。 所以,这山门扫地人竟然是姜族中人,连阿福都是意外的。 身为山长的元堂先生不意外,他就是执掌玉山的人,只是关于玉山内外的动静和安全,面前这个扫地人比他更清楚。 “今夜有人闯入玉山吗?” 扫地人摇摇头,惜字如金:“没有。” 元堂先生顿时沉吟下来。 他没有怀疑扫地人所说的话,因为扫地人说没有,就必然是没有。 如果他的话错了,除非……是他死了。 “那关于姜九郎,长老可有对你吩咐什么?” 扫地人嗯了一声:“保护。” 元堂先生直觉有些不对:“保护?为何突然要保护姜九郎了?” “有人刺杀。”扫地人声音平静毫无起伏。 “刺杀……难道真的是那些人吗?” “是。” 元堂先生万万没想到,阿福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他语气不由得急促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跟随姜九郎的那个计星到哪儿去了?” 扫地人亘古不变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像是被噎住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不知。” 元堂先生诧异地连连看了扫地人好几眼。 扫地人实力有多强,他是知道的。 而现在他却说,不知道计星的动向?莫不是计星比扫地人还要强,才会让扫地人也难以捕捉他的踪迹? 扫地人似乎看破了元堂先生的思索,顿感不悦。 “他很快。” 言下之意便是,计星不是比他强,只是身法速度太快。 元堂先生撇撇嘴,顾不上在这个关头计较这么多:“现在姜九郎有难,你们立刻派人去附近搜寻追踪!” “是。”扫地人转身就走,身影倏地如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等空落落的院子只剩下两人了,心急的阿福带着哭腔问:“那我们呢?” 元堂先生缓缓道:“我们下山,去见长老。” 阿福瞪圆了眼睛:“见,见长老?” “事关紧急,而且姜羲她……很重要。” 元堂先生再次唤来人准备马车,跟阿福一路下山。 已是深夜,樟州城城门自然紧闭。 元堂先生让车夫去递了一块木牌,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供马车通过之后又迅速关上了。 阿福担忧地趴在窗口望着这一切,心想着马上就要见到长老了,那种不安才稍稍淡去。 马车在无人的樟州城大街上驰骋轱辘而过,最后在雪心斋门口停下。 阿福率先跳下车去敲门,来开门的小厮见阿福本想呵斥两句,见到随后而来的元堂先生,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南先生已经睡下了吗?” “是的,南先生一贯睡得比较早的。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吗,要不要我去把南先生唤起来?” 元堂先生赶紧阻止了他:“不必,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言语中,充满了对南先生的恭谨。 小厮略觉得奇怪,但他没有多问,把元堂先生跟阿福引到南先生房间门口便转身走了。 元堂先生刚抬手未来得及敲门,屋内便响起南先生沉稳有力的声音:“是元堂吗?” “是。” 房门无声打开,门口空无一人,南先生坐在床沿看着元堂先生与阿福二人。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长老!”阿福瘪嘴便又想哭了。 元堂先生长揖到底,恭恭敬敬道:“南桑大长老。” 南先生皱眉,逐渐生了肃冷之色:“出什么事了?” 元堂先生愧疚又不安地开口:“是玉山上的姜羲,我们没保护好她,刚刚在房间里失踪了,我怀疑,她很可能是被那些……叛徒给掳走的。” 第171章 欢迎回家,姜羲 听了元堂的话,南先生眉头微蹙,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心慌了一路的阿福就已经跟倒豆子似的,把今晚发生了一切都告诉给了大长老,而后泪汪汪地跪倒在南先生面前,大哭着让南先生一定要救救姜羲。 南先生镇静地听完了两人各自的话后,无声轻叹。 “你们,这是关心则乱啊。” “啊?”阿福抬起哭花的小圆脸。 “大长老的意思是?”元堂先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南先生徐徐起身。 “上次在华方山出了意外,那些叛徒现身之后,我就特意叮嘱了玉山保护她的安全,至少在玉山之内,她是安然无恙的。如果她在玉山出了问题,要么,是我姜族已经迎来了末路,要么……” 南先生沧桑的嗓音夹杂着雨夜冷风吹拂荡开的时候,他也缓缓走出房间,朝着雪心斋的门口走去。 元堂先生与阿福懵懂不知,只好默默地跟在南先生的背后,随他一路到了雪心斋门口。 闪电无声划破长空,照亮了沉寂在黑暗里的雪心斋,也照亮了雪心斋半敞着的大门处,那两道漆黑似墨的身影。 有一人在后,眼里的凛冽寒光如手中长剑般锐不可当,是如影随形的守护者。 有一人在前,素手执着一柄油纸伞,青袖清隽洒脱,自带风流。只见那琳琅秀美如珠如玉的眉眼微抬,于黑海深处蔓延开深究之色,尖锐地朝着南先生刺来。 南先生不出意料地看到那人,稍稍顿了顿,又道:“……就是自导自演,引我现身的一出好戏。” “果真是一出好戏。”与南先生面对而立的那人抬手收伞,裹挟着一身风雨湿意席卷进斋,扑面一股冷意,“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这出戏里的角色,被南先生里提着线操控,还下了好一盘棋。” 阿福怔怔地望着那人,眼睛开始氤氲起水雾:“九郎……娘子……哇!”她一下子嚎啕出声,几步撞进姜羲怀里! 姜羲伸手拍拍她算是安慰,也无奈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算是被阿福这么一哭给毁了。 南先生也低声笑了起来,看着阿福背影的眼神满是慈爱。现在他很庆幸,当初他的选择果然是没有错的。 “外面雨大,先进来吧。”南先生作势邀请。 姜羲也没客气,拽着计星进了雪心斋的大门。顺便抬手在阿福的脑门上弹了下,犹豫着到底没下狠手,便哼了一声“小叛徒”。 阿福捂着脑门,这才发现——糟了,身份曝光了! 元堂先生仍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 “先喝点茶,暖暖身子。” 南先生一语敲定,领着一行人上了二楼的茶室,拿上一套茶具开始煮茶。 这一会儿的功夫,元堂先生稍微一琢磨,也就领会过来了。 “……难道说,今晚姜九郎出事,都是假的?” “抱歉,麻烦元堂先生为我奔波了。”姜羲虽然也猜到元堂先生应当与姜族有所关联,但是元堂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浩然大儒也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像今晚的事情,她原本没想过会把元堂先生牵扯进来,谁知道阿福吓慌了之后,第一个去找的就是元堂先生。 而元堂先生也是实打实地在为她的安慰担忧,一把年纪的人了,踩着湿滑的山道跑得健步如飞。说实话,那会儿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姜羲,除了一些于心不忍,也还有一些感动。 元堂先生竟也没有被欺瞒后的恼怒:“你没事便是最好的,只是你今晚这一出,难道是为了试探么?” “嗯。”姜羲直言不讳道,“从我上玉山起,就一直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于我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所以便利用了阿福,证实我心中所想。” 今晚看着混乱,说白了,都是姜羲的布局而已。 她首先用了一些心理暗示的小手段,让阿福从上午就开始心神不宁。阿福性子单纯,她只以为这是自己的直觉,才会大半夜起身发现姜羲房间的惨状。 然后,姜羲安排计星和阿福一起查看情况,再借着计星之口,把华方山有神秘人刺杀她的事情说出来,顺带提起了那人身上的伤疤,让阿福陷入猜测的恐慌困境,计星再找理由离开。 这个时候,孤身一人的阿福慌乱无措之下,一定会去找能让她信任的人,也就是她背后的……姜族! 其实今晚还出了一点小纰漏,当时姜羲是躲在房间里的,也听完了她叮嘱计星演的那些戏。 刚刚听完了台词,姜羲就觉得要遭——计星演得太生硬了! 如果在那里的不是阿福,而是一个稍稍聪明些的人,都会怀疑计星说得过于刻意的那些人。偏偏阿福是个直性子的阿福,她根本没有想过比剑还刚直的计星竟然也会说谎,直接相信了他的话,并且乱了心神。 姜羲的计划,才误打误撞地顺利完成。 ——姜羲的话说完,南先生的水也煮好了。 他提起咕噜作响的黑铁壶,冲洗茶具注入茶壶,一边微笑着问她: “所以你早就在怀疑我了?” “之前只是猜测,五分把握而已。现在便是十分了。” “心思缜密,不错。”南先生称赞了一句。 姜羲压着喉咙,沉声问道:“南先生……南长老,那么,我现在能问你,隐藏在暗处观察我的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了吗?”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我想听到你亲口所说。” 南先生为姜羲倒上一杯热茶,茶汤里的茶叶上下翻滚起伏。 “我们是神巫之后,姜族之人。而我,乃是姜族执掌巫史之大长老,南桑。” 姜羲的心,忽的狠狠跳了一下。 她曾渴求过星海,曾追寻过彼岸。 她推开了无数扇门,最后只留下满心遗憾。 直至今日,她终于得到了星海的回应,聆听了来自彼岸的声音—— 果然如此啊。 姜族……神巫姜族! “那你呢?”姜羲听到南桑大长老问道,“你不是孤居在玉山后山的姜元娘,她天生无魂痴傻,而你,却记得自己的来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又是谁?” 这样一句话,让姜羲心里很多困惑的东西都解开了。 “原来是这样,你们早就在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不只是从玉山,而是从我在后山的草庐里睁开眼睛开始,你们就已经注意到我,还特意派来阿福……因为姜元娘的记忆本就不全,照顾她的婢女哪怕换了一个人,我也不知道,理所当然把她当成照顾姜元娘多年的侍女,也让她顺理成章地留在我身边,监视我。” 阿福懵懂地听着姜羲的猜测之言,心生委屈:“不是的娘子!我不是!” 南桑大长老抬手阻止了阿福,替她解释道:“阿福不是来监视你的,她来你身边时,我只告诉过她一句话,就是忠心你,保护你。” 姜羲当即颔首:“抱歉,是我错怪了。阿福,对不起。” 阿福眼睛红通通的摇头,本来还打算说什么话也给咽下去了。 “你应该能够察觉到,我们并无恶意。”南桑大长老化去严厉,又成了那个让姜羲觉得亲切如长辈般的书斋老头儿,温声问她,“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你是谁了吗?” “我?”姜羲眼神空远渺茫,忆及前生的一切。 她的身份,她的荣耀,她的责任——但那都是过去了。 “我是姜羲,姜族姜羲。”仅此而已。 南桑大长老问:“你以前也姓姜?” 姜羲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只是姓姜而已。” 巫族,上古神巫之后,体内流淌的血脉乃是通天的神之血脉。 其中神之血脉最纯正的一支,巫族的嫡系血脉,所拥有的也是天生神脉。普通姜族人需要觉醒后方为神巫,而嫡系神脉生来便是神巫,不用修炼便足够强大。 而嫡系以姜为姓,姜族之主也必然从姜家中产生。 故而巫族,又称姜族。 前世姜羲的姜,是嫡系神脉的姜。 如今姜羲的姜,却不过是一介凡人了。 所以她说,只是姓姜而已。 南桑大长老也没有多想,因为他的确没有从姜羲身上感受到神脉,她所拥有的气息,只是平凡的普通人。 “那你来自哪里?姜羲。” “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姜族。” 南桑大长老忽的笑了,缓缓摇头: “不,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姜族。姜族永远都只有一个而已。” 姜羲怔怔抬头,迎上了南桑大长老温和暖意的目光: “欢迎回家,姜羲。” 刹那间,巨大的钟鼓鸣声叩响了姜羲的心脏,她的灵魂随之回荡起舞—— 一直以来,她千方百计地想要回家,不仅仅是因为想念,也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的巨大隔阂,仿佛天地之大,却无处是她家一般。 飘荡的浮萍找不到落根的方向,姜羲很害怕有一天连她死去了,也无人知晓她的真正身份,灵魂更是无处安息。 但是现在,她看着南桑大长老的眼睛,先前所有的担忧和质疑,都烟消云散。 姜族,还是那个姜族,也还是她姜羲的家啊。 姜羲抬手触及冰凉,才发现泪水早就湿了脸庞。 她哭了,也笑了—— 欢迎回家啊,姜羲。 第172章 帝京长安 从南至北,自柳绿花红的江南水乡,到巍峨雄城帝京长安。 花费十多天的时间,押送重犯进京的队伍,从画卷的一端走到了另外一端,一路艰辛暂且不必提,直到远远望见地平线上出现的雄伟建筑,他们才有了归家的实感。 前面,那就是帝京长安。 雄踞于关内平原之上,宛若一头沉睡的恐怖巨兽,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雄城。 这座长安城,原修建于前朝大周最富盛强大之年,那时大周威仪震慑域内,四海诸国臣服,国力煌煌不可一世。而长安就是在那般的大周,耗费国库,举国之力修建而成。哪怕经历了上百年的风吹雨打,仍然是当世不可逾越的巅峰。 望见这座雄城,一行人才知道,他们终于到家了。 有人兴奋雀跃,也有人毫无波动。 马车内的叶诤放下挑起的帘子,自嘲起来“在江南已经呆了好几个月,可为什么我一回到长安,反而怀念起江南来了,怀念樟州温柔飘摇的小河,怀念玉山清闲宁静的日子,怀念姜九那些肆意张扬的少年郎……啧啧。” 他的感慨,仅仅让楚稷丢给他一个无趣的眼神罢了。 叶诤也知道,是他一时半会儿矫情劲儿上来了。 “很快就要进城了,你说说,我要怎么跟陛下汇报杨志源的罪行呢。” 叶诤说着,从马车的暗格内翻出一沓厚厚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草稿,经过了叶诤反复修改,仍然没能定下最后的稿子。 叶诤直觉开始求助楚稷,楚稷却随意扫了一眼。 “随便说说就行了,何必准备这么多。” “怎么能随便说说?你说我在长安悠闲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办成一件事,自然要好好为自己归功了!”叶诤把那沓纸晃得哗啦啦直作响。 “功劳少不了你的,差不多就得了。”楚稷淡淡地翻过手中书册一页。 “那怎么行,我一定要好好想想,务必要把想说的话背得滚瓜烂熟……”叶诤自我絮叨着,还翻出那些草稿纸,一会儿背诵,一会儿在纸上修修改改。 楚稷总算舍得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放到叶诤身上了。 叶诤不知道楚稷在看他,也不知道楚稷现在的眼神,是怎样的意味深长。 马车轻轻摇晃,一路进了长安城。 自通过高大得需要仰头才能看到顶的长安城大门,入了长安城内部,便是处处布局严谨缜密,以一条朱雀大街纵贯南北,又以六条大街,无数街道划分出上百座里坊,入城便是阡陌纵横,鳞次栉比,结构对称整齐,星落宛如棋盘。 叶诤本就是以一介闲散皇子之身,用查看江南风土人情为理由,走出了长安城。回来的时候,哪怕随身押送着大贪官杨志源,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夹道相迎,万人空巷。 街道上,人烟浩穰你来我往,大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多少人去关注这支风尘仆仆的进城队伍,长安城里最不缺各种大排场的达官贵人,连皇帝祭天大典大家都看了无数次,见过这么多世面后,对小打小闹已经提不起劲了。 好在叶诤也不喜欢那等表面热闹,正好落得清闲坐在马车里进城。 却也因此错过了,沿街高楼上,多少双盯着他马车的眼睛。 马车内的楚稷忽的合上书册,叫停了马车。 “你不跟我一起进宫?”叶诤急急忙忙叫住他。 而楚稷当真是任性极了,丢下两个字“不进”,就跳下了马车。 叶诤伸出手,都没来得及抓住他消失在马车内的雪色衣角。 叶诤无奈摇摇头,只好吩咐侍卫护送他一路抵达坐落在长安北面位置的宫城,最后抵达了宫城中央,被百司伺守拱卫的皇宫太极宫。 太极宫的选址极有讲究,据说是特意选在了长安这片真龙之地的中心龙珠所在,以皇宫辖制整条龙脉气运,以保大云江山千年不倒。 也不知道是不是如此缘故,所以这座太极宫显得尤为巍峨耸立,气势雄浑。 而这里,也是叶诤从小长到大的……家。 叶诤前脚刚马车走了几步,他身后那辆马车就也走下来一个老宦官,面白无须眉目苍老,随叶诤在樟州呆了几个月也仍然毫无存在感,很容易被人忽略,沉默得像一道诡异的影子。 叶诤朝着北而去,而老宦官悄无声息走下马车后,也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对此,叶诤一无所知,随着宫内宦官去沐浴更衣,洗掉一身风尘仆仆,这才走进了紫宸殿。 九条金龙穿腾在云雾间,盘踞于高壁之上,回首狰狞咆哮的样子很有气吞山河的威严。 九龙壁之前,穿着明黄色龙袍、负手而立的中年人,便是叶诤的父亲,当今大云朝的天子——景元帝叶玄。 景元帝八岁即位,十八岁亲政,执掌大云江山已有十余年,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身形高大,模样与叶诤有三分相似,头上戴着玉冠,看不出多少威严气势,倒是有一身修身养性出来的文士儒雅。 景元帝越过桌案,居高临下看向自己的第四个儿子,叶诤。 “回来了。”语气不咸不淡,并无多大热情。 叶诤恭敬跪下“臣叶诤,请圣人安。” “起来吧。”景元帝抬手,命人赐座,而后翻阅着叶诤提前递上来的奏疏,里面详细记载了杨志源在江南所作所为的证据,神色深沉不见喜怒。 叶诤准备了一肚子的腹稿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耐心地跪坐在垫子上,眼观鼻鼻观心。 景元帝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注意到殿上还坐了一个儿子。 “唔,来人,给四皇子上茶。” 有小宦官小跑着过来给叶诤上了一杯热腾腾的暖茶,叶诤恭谨谢过后,继续安静地跪坐着。 又过了一阵,景元帝合上面前的奏疏。 “既然是你写的,那你就来说说吧。” “是。”叶诤毕恭毕敬地起身,压着身子,不疾不徐地将整件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若说景元帝案前的那份奏疏是简略版,那么叶诤现在叙述的就是详尽版,将他调查这个案子整个流程都说了一遍。 当然,按照楚稷的意思,略去了楚稷发挥的作用,也淡化了姜羲的存在。而那两人在里面起到的作用,叶诤也没有大包大揽地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多次用了巧合、刚好之类的词语。 一长段话说话,叶诤的额头上忍不住渗出了细密汗珠。 老实说,他这番话中漏洞太大,实在是因为楚稷跟姜羲的功劳不可磨灭,若要略过他们的存在,很多地方都无法自圆其说。 叶诤忐忑着这个说辞能不能让景元帝满意的时候,景元帝居然并未多问。 他倒是另外问起了穆彻掺和其中的事情。 叶诤缓缓把头压得更低“杨志源能够在江南作威作福多年,背后就是有穆彻的帮助,可以说,穆彻才是江南无数百姓受苦的罪魁祸首。” 景元帝像是没有听出叶诤口中的不满。 “既然他全家都死了,也算是付出了代价,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江南的平衡不能被随意打乱。” 这话,已经有着淡淡的警告意味在内了。 叶诤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面前是他敬畏了十几年的父亲,他不敢多言,只得憋出一个是字,然后在景元帝的示意下离开了紫宸殿。 他转身的时候,原本摆在他面前的那杯至始至终都没有动过的热茶,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不再有热雾升腾。 …… 站在紫宸殿殿外,望着被红色宫墙框起来的天空,叶诤怔怔地发了呆,都没注意到有人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四弟。” 叶诤惊喜地抬头“大哥!” 站在他不远处,微笑地望着他的年轻人,正是已逝敏德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如今的大云太子,叶询。 只见他穿着月白色长袍,绣着银色龙纹,头上戴着玉冠,面容文雅斯文,说不出的俊秀内敛,当真是翩翩君子风度,看向叶诤的眼神里,也是一派温和。 “大哥!”叶诤连连往前走了几步,忽的脚步又一顿,望着从太子身后走出的小少年,“七弟也在呀。” 那小少年一身华贵富丽的锦绣金衣,头戴着金冠,不显浮夸,反而越发的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歪头望着叶诤“四哥看到我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呀!” 太子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小七说的哪里话,你四哥看到你怎么会不高兴呢。” 小少年哼了哼“四哥去了江南,肯定玩得很尽兴吧,听说还抓了一个大贪官?哇,可真有意思!四哥四哥,快跟我多说说!” 小少年一看便是被宠惯了,满脸的天真烂漫不知世事,一个劲儿地求着叶诤讲故事。 可关乎朝廷重事,又哪里是叶诤能够随随便便说出来的,他正苦恼着的时候,还是太子哥哥帮他解了围。 “好了小七,父亲在等你呢,还不快进去?” 小少年啊了一声“糟糕,跟阿爹约好的……我走了!”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了,留下一个肆意张扬的背影消失在紫宸殿门口。 第173章 兴庆宫 叶诤看着小少年,那是他的七弟,当今陛下的七皇子,也是最小的皇子,叶许。 他的生母乃是如今的后宫之主周贵妃,自他与妹妹一同诞生在这座太极宫那日开始,这对得钟灵毓秀的龙凤胎便理所当然成了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儿女。 其受宠程度,连身为国之储君的太子哥哥,也要避其锋芒。 更别提叶诤这个太极宫中的边缘人物,不受宠的四皇子了。 在这宫里所有人,包括那高高在上的圣人眼中,那对龙凤胎若是太极宫里的耀眼明珠,那么叶诤就是角落里不起眼的砂砾石子。 说起来,其实七弟与叶诤并无什么恩怨。 甚至在年节宴会之时,已封齐王出宫建府的二皇子叶讴,出言奚落叶诤的时候,七皇子还顶撞了与他一母同胞的二哥,帮叶诤说了话。 就算如此,叶诤对这位七弟也亲近不起来。 或许是他太小心眼,又或许是七皇子的存在太耀眼,连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会心生惭愧吧。 叶诤正在魂游天外的时候,太子温和润雅的声音传来: “这次你去江南,做得很好。” 叶诤腾地抬起头,眼底的火焰一下子就点亮了。 太子见到四弟这般模样,不禁失笑。 “不过夸你一句,你也能开心成这样?” 叶诤使劲儿点点头,在太子大哥面前十足的孺慕景仰:“当然!” “傻。”太子无奈摇摇头,“不过你这次做得这么漂亮,帮江南无辜百姓解决了这么大一颗毒瘤,想来你封王的事情也应该妥当了。” “大哥。”叶诤笑意逐渐淡去,“我其实……不在乎的。” 太子眉心微蹙:“有些东西,是你的,就要争。” “……知道了。” “父亲那边,我会帮你说的。” “好。” “你呀。”太子旋即笑开,温和之意如春风拂过,“对了,要不了多久就是阿娘的忌日了。” “对了!皇后殿下的忌日!”叶诤懊恼不已,“去了江南几个月,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快忘了。”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放在心里的,也算是不负阿娘临终前对你的牵挂。” 叶诤肃然道:“我幼时多亏皇后殿下照拂,否则哪能有这么多年的太平日子。大哥你放心,忌日那天我一定会好好准备的!” 太子满意颔首,不过他还有事要处理,便没再与叶诤多说,率先走了。 叶诤打算先回宫里——他还未封王,不能名正言顺地出宫建府,所以至今仍住在宫里,住处从小到大都未变过。 他刚走了几步,一个看着眼生的老宦官走到叶诤面前来,笑眯眯地行礼后: “咱家是兴庆宫的,太后殿下听闻四皇子历经艰辛从江南归来,特命咱家前来,让四皇子过兴庆宫一见。” 叶诤心生诧异。 太后殿下虽说是他们的亲阿婆,但是,除了已逝皇后唯一的女儿,姐妹中排行第四的朝阳公主叶语,几乎不与其他皇子公主来往。 叶诤这个打小的皇宫边缘人,就更是无缘得到太后青睐了,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一次。为何他从江南归来后,太后殿下竟然会想见他了? 太后虽然久不掌权,乃至移居到了兴庆宫,过起了隐居般的生活,但在这太极宫内外,她仍是积威深厚,任是哪个皇子公主能够得到她的照拂,都能跟着水涨船高。 所以叶诤不认为,太后会是真的想他。 莫非,与他的江南之行有关? …… 跟太后身边的公公打探无果后,叶诤思索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来兴庆宫是他预料之外的,叶诤这会儿也没什么对策,只能说静观其变。 “四皇子,兴庆宫到了,太后她老人家正等着您呢。”老宦官见人先带三分笑,只是叶诤却看着这笑,背上莫名凉津津的。 他以为是阳光太热烈了,没作他想,安静地跟着踏入幽香满室的宫殿内,规矩地磕头见礼,就是一个恪守本分的老实皇子模样,都没敢抬眼瞅瞅久未见面的太后。 地砖冰凉,四角见方,上面绘着银色莲纹,工匠笔触精湛利落,瞧着很是精妙,一不小心看呆了神,叶诤都忘记自己还跪伏在地,前面是需要他百般讨好的太后殿下。 “扑哧。”不知道是谁笑出了声,娇声如银铃。 叶诤直愣愣地抬起头,都忘了还没人叫他起身呢。 “行了,起来吧。” 无奈说话的人,将手上的茶盏轻轻放下,垂眸打量站在下方的孙儿。 此人,正是曾经执掌这个天下权柄、而后又能全身而退的前摄政太后孟太后! 在外威名远扬的孟太后,真真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妇人,她的打扮并不华丽,周围一应摆设也非常的简朴,头上仅插着一根金簪,像是洗净浮华之后的纯粹。 叶诤知道,孟太后这里见不到多少奢华,不是因为孟太后已经失了势,相反,每年景元帝都会往兴庆宫里送大量的奇珍异宝,生怕天下人说他不忠不孝怠慢生母。 只是孟太后习惯了清净,见不得那些浮华身外之物,这宫内的打扮也都是按照她的心意而来。 孟太后看着威严不显,但叶诤却不敢随意,孟太后不过掀眸将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不由得把头压得更低。 孟太后终于把打量的眼神收回去了,敛去精光后,她仍是个美貌暮年的寻常老妇人。 而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柔和静美,眉眼与孟太后依稀有些相似。刚刚的笑声应该就是她发出来的,此时见叶诤直直看向她,便起身行礼。 “见过四哥。”少女的声音怯怯的,细弱娇花不堪摧残。 “朝阳妹妹。”叶诤也点点头,认出了她,正是那位朝阳公主叶语。 不知是不是因为朝阳公主对叶诤表现出了几分难得的亲昵,孟太后看叶诤的眼神难得多了一些温和:“小四啊,听说你此行受你父亲之命,去了江南?” “是的,陛下命我去江南搜罗风土人情编纂成册,没想到出了些乱子,辜负了陛下一开始的嘱托。” ------题外话------ 姨妈造访,刚能爬起来码了这一章,有点晚了……不过有个好消息,明天开始的接下来几天,应该能来一波万更,这会儿开始存稿了嘻嘻 第174章 皇家无情 叶诤的江南之行,在景元帝面前是一番说辞。 到了孟太后面前,又要隐去景元帝让他查探刺史李长风被杀一案的真相,删删改改变成另外一番说辞。 孟太后那看似平淡,却能刺破他一切内心所想的眼神落在身上时,叶诤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何时背上已是冷汗津津。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了在脑海里编出来的说辞,不管孟太后信不信。 孟太后听完,数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串,神情并无太多变化: “江南,那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才子辈出。我孟氏以前也出自江南,后来迁来长安,起初还要回去拜拜宗祠,到后来,连宗祠也迁来长安了,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不过,我还记得幼时江南的风景,人人都道江南好啊。” 她感叹着,似乎想起了杨志源在江南的一系列恶行,摇摇头, “这么好的江南,怎么能蒙受这么大的苦难呢?听说樟州洪水,你离开的时候,可有什么应对的举措?” 叶诤心念微动,原本不打算在孟太后面前多说的,结果却是将穆孟两家为首的江南众多世家,为了水灾灾民所作的一系列举措,从赈灾救治,到施粥搭棚,如此种种,都说得十分详尽。 “朝廷呢?” “……樟州官场受了大动荡,如今新的樟州刺史还没上任,所以朝廷这边的动作就要稍稍……” “呵呵。” 孟太后一声冷笑,手上转动的白玉珠串啪地停了,而她抬眸时,眼里赫然是片片寒光,以及说不尽的讥讽。 叶诤知道孟太后是在讥讽谁,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等孟太后手里的白玉珠串重新开始转动了,殿内冷凝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樟州刺史杨志源啊。”孟太后半眯着眼睛,白玉珠串不疾不徐,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琳垱声,成了这殿内处孟太后声音以外的唯一声响。她回忆起了过去,怅然道,“想当初,还是我命他去的江南。” 叶诤像是被雷劈中了,他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孟太后时,耳畔而是骨缝摩擦的吱呀声,四肢僵硬而肌肉紧绷。 孟太后……说什么? “当年我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谁曾想他竟如此贪婪不堪,倒是我看走了眼。”孟太后叹着气,似乎很是伤感,“都退下吧。” 包括叶诤在内的所有人,都退出了宫殿,独留下孟太后孤单冷寂的身影。 叶诤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起身告退的,当热腾腾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背上冷意仍如跗骨之蛆不曾退散的时候,他才恍然如梦醒。 “四,四哥,你没事吧?”朝阳公主怯生生地站在他旁边,担忧地望着他,“你额头上,好多汗。” 叶诤僵硬地接过朝阳公主递来的手帕,扯出笑:“没事,赶路太累了。” 朝阳公主又看了他几眼,懂事地没有多问,跟一干宫女嬷嬷离开了。 叶诤一步一步往外走着,等他跨出门槛时,守候在外的木言快步走开。 “主子!” 叶诤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示意木言扶他去马车上。 当马车内只有与他相伴长大的木言时,叶诤胸口翻滚咆哮的那些情绪才能尽数发泄出来。 他掩着脸,低低笑出声来,似笑,又似悲泣: “最是无情帝王家,世人说的话如今我总算是懂了……陛下……我的阿爹……原来不过是将我当成投石问路的石子……” 木言静默的脸上难得显露出慌张,他赶紧扶住叶诤:“主子,您在说什么呢。” 叶诤从手掌里抬起赤红的眼,轻呵道: “你知道吗,那杨志源,原来是太后殿下的人。” …… …… 紫宸殿内,送走了四皇子,又来了一个七皇子。 但此刻的气氛,却与四皇子在时的冷肃截然不同。 七皇子连蹦带跳地走进来,连行礼都显得漫不经心,但景元帝却笑得合不拢嘴,叫人送来茶果。 七皇子就是个年十二的小少年,也没什么正事,却素来在这处理日常政事的紫宸殿来去自如。 今天也是如此,他就跑来跟景元帝说了会儿话,什么池里的锦鲤长肥了,什么妹妹昨天又欺负人了,什么太子大哥又送了他新鲜玩意儿。 紫宸殿里都是他一个人妙语连珠的声音,景元帝更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满脸都是慈父的温和柔意。 “啊对了!阿爹!我想起来还有事呢!我先走了!” “你能有什么事?能比你阿爹这个做皇帝的还要忙?” “那当然!可重要了!”七皇子扭头就跑了。 至于摆在桌案上冷掉的茶果,他看都没看一眼。 景元帝对小儿子的风风火火摇头笑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宦官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笑意逐渐远淡。 “圣人,四皇子被太后殿下请去了。” “哦?”景元帝也不意外,他拍拍手,转身在龙椅上落座,“跟四皇子去江南的人回来了吗,让他过去来。” “是。” 没多久,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宦官被领了进来,见了景元帝就深深跪伏在地。 若是叶诤楚稷在此,必然能认出这老宦官,就是随他们去江南连续呆了几个月,一直跟随他们的宫廷宦官。 在江南一路,老宦官都是鲜少言语,存在感极为寡淡,大概回到长安后,叶诤都记不起这个老宦官的长相。 但是此刻,这个老宦官却跪在景元帝面前,将叶诤楚稷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尽数道来。 与听叶诤说话时不同,这时的景元帝,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是问出疑惑,老宦官则皆对答如流。 听完之后,景元帝沉吟不言,随手翻开叶诤递上来的奏疏,扫了两眼又放下,另外拿出一沓厚厚的册子,册子上还沾染着血迹,看上去脏兮兮的,却是有人以性命护着,最后送到景元帝面前来的。 而那个送来的人,正是御史李长风。 他那个失踪的侍卫,不是失踪,而是带着这证据,杀出了重重包围,将它送到了景元帝面前后,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景元帝翻了翻册子之后,用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手,随口吩咐:“这册子,拿去烧了吧。” “是。” “没想到,樟州之地竟然还有这么大一座金矿。那里的情况如何?” “据四皇子所说,山塌之后,那些金矿矿洞也被掩埋了,重新开采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非一日之功。” 景元帝不仅没有不满,反而挑眉笑道: “如此正好!” …… …… 长安关押重犯的牢狱之中,从江南一路押送到长安的杨志源,也在其列。 这一路,叶诤懒得搭理他,也没有折磨他,腹上的刀伤经过一段时间将养,也有了好转的架势,倒是比在樟州牢里半死不活的状态,好上太多。 长安的牢狱,关押过很多人。 有皇亲国戚,也有重臣贵胄。 杨志源在这些人里面,真的不算显眼的一个。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他曾经的满腔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不,或许早就是一场空了—— 杨志源还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他意气风发、筹措满志地踏上了前往江南的道路。 江南一地与帝京长安的关系特殊,那是江南四姓的自留地,比起大云建国不过百余年,江南世族对江南的经营已经花费数百年,可谓是根深蒂固。 后来江南走出了一个临海孟氏,一个缙云宁氏,皆在长安搅动风云,成为一方巨擘。剩下来看似低调的南康穆氏与东阳盛氏,也身居江南中心樟州,牢不可破把持着整个江南的权力。 所谓的樟州刺史,从来都是一个虚职,一个摆设罢了。 那时候太后在朝,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开江南的局面,便想着从内攻破樟州的地方势力,打开整个江南的壁垒,将江南彻底归于朝廷。 于是,她派出了自己的心腹——三十多岁的杨志源。 那时的杨志源在长安,本有着光明辉煌的前途,但在太后一声令下,杨志源仍愿意肝脑涂地,并主动请缨,顶着外人以为他被外放贬谪的轻蔑与误会,只身前往江南,一心想为太后殿下完成她的野心! 曾经的杨志源,也是胸怀天下、身负理想之人啊! 可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是他在江南呆了两三年都没有任何成果,一直坐着冷板凳的时候? 还是朝中政权更迭,太后退居兴庆宫,他这些背负在外的人已然被遗忘的时候? 或是当他最黄金最适合打拼的年龄都即将过去,满腔抱负也没有得到施展机会的时候? 那些被忽略、一事无成的时光,让杨志源的所有雄心壮志,都开始在阴沟里发酵变质,那些不满与阴暗逐渐腐蚀了最初的纯粹,之后灵魂开始腐烂出恶臭,杨志源却在日复一日的怨恨中,幡然醒悟—— 这世上的道理,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就像人吃肉,狼吃羊,天地的正理从来就是弱肉强食。 若他不是小小的七品官,而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臣,太后殿下可曾会轻易放弃他,任由他在江南腐烂死去? 第175章 册封魏王 不甘如杂草,疯狂滋生。 要堕入浊世杂念之中,也不过只一瞬。 杨志源开始利用手上小小的权利,一点点为自己谋求利益之后,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远比他坐冷板凳的时候顺利百倍,仿佛老天处处都在帮着他。 彼时景元帝刚刚执政,不敢轻易动摇朝中太后党羽,选择一点点蚕食的方法。长安金殿之内尚且如此,远在江南之地自然更是无暇顾及。 杨志源就是碰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而他认为是自己的机遇,内心野心疯狂膨胀,不断发展势力,从白到黑,在樟州结下了稳稳的人脉路子。 等几年后,景元帝终于将朝堂之上清理得差不多了,舍得将目光放到江南一地的时候,空缺下来的樟州刺史位置,唯一合适的人便是杨志源。 从此之后,他官运亨通,好不得意,那往日的雄心与豪言,成腐朽成灰。 他越发遵从弱肉强食的道理,肆意吞噬利益,被金子迷昏了眼睛,整个人越发丧心病狂的时候,他早已经不是初来樟州,目光澄澈的杨志源了。 后来监察刺史暗访,他的罪行一夜之间东窗事发,穆彻怂恿他联合山贼截杀刺史,却不慎逃走了一个人,至今没有捉到。 杨志源还以为上天是又眷顾了他一次,给了他机会。 谁曾想,四皇子的到来,拉开了他疯狂毁灭的序幕。 还有一件事情,他也是到了长安来才知道的—— 去岁岁末宫宴,多年来持续对太后余党清洗的景元帝,遭到了久不出宫的孟太后的警告,母子二人剑拔弩张,气氛紧绷。 随后,杨志源以为死在没人处的李刺史侍卫,冒死突破重围进了宫,将刺史在江南调查出来的所有罪证递了上去。景元帝以为年年都往兴庆宫送礼的杨志源,还是太后的人,心有忌惮,犹豫之后派出了四皇子叶诤。 密令是调查李长风被刺一案,实际是以此举试探太后底线。 什么谎言,什么斗争。 什么父子,什么亲情。 到头来…… “……权力之下……不过蝼蚁……” 牢狱里传来笃的闷声。 狱卒闻风而动,却见到杨志源一头撞死在了墙壁里,其状凄惨,双目眦裂,墙上涂满血液脑浆,足以见得杨志源死志之坚。 至此,江南贪污案落下帷幕。 …… 叶诤回到长安的第十日。 杨志源定罪,江南大大小小官员落马,新的刺史即将走马上任,远在江南的樟州又要换上一副光景。 紫宸殿出了一封敕旨—— 四皇子叶诤,调查江南贪污案有功,可封魏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 长安一座高楼之上,风拂过檐下铜铃发出清脆鸣声,一人立于凭栏处,远远眺望着长安威武雄壮的城池里坊,四方规整,武侯巡街,坊内百姓,安居乐业。 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在此人眼中,又是另一番大风将起了。 “四皇子。”一个声音自身后飘来,并无对皇子的尊敬,反而有几分调侃,“或者该改口称魏王?” “阿稷。”叶诤回首望去,虽是无奈,但也总算是多了笑意。 楚稷身有寒疾,夏日里也是一身厚厚雪衣,披霜戴月走来,周身都萦绕着一股不存于世俗之中的凉意,让整层楼都为之清爽。 “这炎炎夏日与你待在一起,是最开心的。” 楚稷没有去看他那伪装出来的笑意,一语道破:“心情不好?” 叶诤并不意外会被楚稷看破,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打算非要在楚稷面前隐藏。 现在能让他完全展开自我的人越来越少,楚稷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心情怎么能好呢,我一腔孺慕之情,诚心以待,到头来却发现那位不过是把我当成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饶是过去数日,叶诤仍然心气难平,日日想起的都是那日在兴庆宫听到的那句话。 以前他装得不说,却日日盼着阿爹能想起他。 如今他得封魏王,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我说过,等你回到长安,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楚稷徐徐而道,“以前你是宫女所出,地位不显的普通皇子,上有太子正位东宫,下有齐王声威赫赫,内有七皇子受尽宠爱,外有晋王钟灵毓秀。五位皇子中,你最不起眼,所以以前,你可以逍遥自在,只因身在局外。” 叶诤笑容渗出淡淡涩意:“你想说,以后就逍遥不了了是吗。” 楚稷给了他一个你该懂的眼神。 叶诤满嘴都是苦涩之味:“我知道,以前我是这座太极宫的边缘人,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死活。但是现在,我从四皇子成了魏王,会有无数人盯上我,从此之后卷入权力漩涡,这是我逃也逃不开的。” “你明白就好。” “阿稷,我真的好怀念……好怀念江南。” “我也是。” 这长安城的风声喧嚣,从来都未曾远去过。 叶诤躲了十多年的清净,如今到底是一脚踏了进去。 …… …… 远在江南之地,平静也只是表面上的。 距离姜羲在雪心斋确认了南先生即姜族巫史大长老南桑的身份,已经过去有一日了。 那日姜羲听了一句“欢迎回家”,是情不能自己,泪水潸然而下,正待多问几句的时候,阿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姜羲眼疾手快去扶她,却发现阿福浑身上下滚烫得厉害。 原来是阿福精神紧绷了整整一天,夜里又淋了雨,吹了风,等到了雪心斋,一切水落石出尘埃落地了,她心神骤然放松,反而一头栽倒就此晕过去,紧接着发起了热。 姜羲骗了阿福在先,看她烧得迷迷糊糊,多开始说胡话的样子,不免担心,也顾不得跟南桑大长老继续说下去,先行要带阿福回去。 毕竟跟南桑大长老的谈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临别之前,南桑大长老告诉姜羲,可以去楼尘先生去抓药,不过一剂就能药到病除——这话,也是在变相地跟姜羲透露楼尘先生的身份,也是姜族中人。 姜羲回忆起刚进玉山那段时间,楼尘先生对她几次试探,又对她格外照顾,大概她也是知道姜元娘的身体情况,并怀疑着姜羲的身份,才会如此行事的吧。 如此想来,本就对楼尘先生印象颇好的姜羲,更是对她生出几分亲切。 不过大半夜的天色太晚,姜羲是次日一大早才亲自去的楼尘先生住处拿药。 “南桑大长老已经与我说过了,没想到,你……也是我姜族中人。” “大概我冥冥之中来到玉山,也是一种缘分吧。” 楼尘笑着递上一个药包,又递上一个药瓶:“这是阿福的药,喝下去明天就能好了。这一瓶是你的药,虽说你身体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固本培元,这药丸对你百益而无一害,你可以放心吃。” 楼尘先生的药有多好,姜羲早就领会过了。 她也没推脱,感激地收下,心想什么时候可以跟楼尘先生交流交流药理经验,想必她前世家族结合了现代科学的那些研究,能够给楼尘先生带来启发,也算是报答楼尘先生的药丸了。 步履匆匆地回到小院儿,姜羲刚推开门,就看到阿福穿着单薄的衣裙,扒着门框往外张扬,小模样儿可怜兮兮的,看得姜羲却气不打一处来。 “就算已经入夏,可你昨晚还在发烧,怎么能不爱惜身体到处乱跑呢!”姜羲拽着阿福进了屋,不等她张口辩解,就把她一把塞进被窝里,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蚕宝宝似的。 阿福露出一张圆乎乎的小脸,愧疚不安地垂下眼去:“娘子,阿福真的不是要有心欺瞒你的。” “嗯。” “昨天阿福还不争气晕了,打扰了你和大长老的谈话……对不起娘子。” “你还知道呢。”姜羲一指头敲在阿福脑门儿上,“知道对不起我,就乖乖等着吃药,不要到处乱跑!” 阿福傻憨憨地望着姜羲。 “看什么看!以后记得对我好一点!” 姜羲没什么气势地凶巴巴一通吼,又提着药包出去给阿福煎药。 阿福就这么望着,笑着笑着,却忽的落下泪来。 姜羲一头扎进厨房,计星要来帮忙,被她撵走了。 就计星那个厨艺,熬个药说不定能把厨房烧了,还是她自己来为好。 姜羲亲自守着药罐,等到药好不容易煎好了,送去给阿福,一边盯着她喝,一边百无聊赖地唠叨起来: “原来你们这么早就盯上我了,难怪我说我进玉山,怎么这么顺利,还得了这么多福利跟关照,就连山长那态度也是……这座小院儿也是因此安排给我的吗?既是照顾也是监视?” “不是!”阿福差点儿被呛到了,赶紧解释,“因为娘子是女子啊,怎么能跟其他学子住在一起?这才找理由安排了这个院落!” 姜羲恍然:“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对了,她是女子来着。 现在南桑大长老知道,山长元堂先生也知道……都知道她是女子了,那她还能在这座玉山呆多久呢? ------题外话------ 这一卷在开始收尾了,卡文写得有点慢……还有第三更,说好的万更哦 第176章 最后的巫主 姜羲等到第二日阿福病好了,才再次拜访了南桑大长老的住处。 这次不用下山进城,自从南桑大长老承认身份之后,他便离开了雪心斋,搬来了玉山之上,选了一幽静住处,距离姜羲的小院儿并不远。 有身为玉山山长的元堂先生照拂,南桑大长老这个姜族中最为德高望重之辈,想要住进玉山,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至少姜羲是这么以为的。 今日的拜访,她没有带阿福和计星,只身一人,右手提一个装满饭菜的食盒,左手提一小壶酒。 等她敲门后走进这间南桑大长老的新住处时,南桑大长老就坐在树下,笑吟吟地捋着胡须朝她看来。 这院子的格局,倒是与姜羲那小院儿有些相似,让姜羲生出些许亲切。 “你来了。” “见过大长老。”姜羲双手置于胸口,行了一个标准的姜族礼。 “哎。”南桑匆匆起身,态度依旧温和,“你不必这般拘礼,还是跟往常一样,叫我南先生即可。” 若是在外,长老之类的称呼被人听去,难免有些不方便。 姜羲想想也觉得是,便从善如流地将大长老改回了南先生。 “这可是阿福所作的饭菜?我知道你今日会来拜访,正好没准备午饭,扫榻相迎呢。” 南桑说着,挪开面前众多书册,腾出小桌子来。 姜羲将饭菜一一摆上。 南桑看到还有一小壶酒,大感快慰,胡须跟着抖了起来,还让姜羲给他多倒上一些,他可是许久都没能喝上酒了。 “你们楼尘先生,最近在帮我调养身体,说我在北疆待久了,身体里积了寒,非要我少酒少肉控制饮食。你说,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咱们偷偷的喝啊。” 南桑眯眼笑起来,像个老顽童。 姜羲倒酒的动作一顿:“这不行,楼尘先生医术高湛,既然她都说了让你控制饮食,你也应该听话才是。” “这……这怎么行啊!”南桑巴巴地望着姜羲提起来的酒壶,竟还小声抱怨起来,“连着小杯子都没倒满了。” “行了,你今日就喝这么多吧,解解馋。” 姜羲说完,美滋滋地给自己的小酒杯满上。 这壶美酒还是她费了法子从盛明阳手里诓过来的,姜羲一直没舍得喝,今天念着要来拜访大长老,才特意翻出这壶珍藏。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入她的肚里,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南桑有些忿忿不平:“听说你们玉山是禁止学生喝酒的……” 姜羲仰头的动作微顿:“唔,我觉得南先生面前这杯酒……” “知晓了!知晓了!”南桑赶紧挡住了姜羲伸来的手,护住了那珍贵的小酒杯,顺便浅酌了一口,顿时摇头晃脑起来。 不过—— “你以前当真只是个普通的姜族人么?为何对我这个大长老没有丝毫的敬畏呢?族中那些小辈,可都怕我得紧。” 南桑这个巫史大长老的身份有多高呢? 姜族之内,以巫主为至尊无上,既是神明,又是君王,主宰生杀大权,一言九鼎而毋庸置疑。 这是来自血脉的威压,其中的壁垒是不可轻易突破的。 巫主之下,分为巫史、巫卜、巫医、巫舞、巫乐、巫匠六部。六部各司其职,由姜族内最强大的神巫担任大长老,各自执掌一部,其下又有强大神巫无数,担任普通长老。 长老之下,还有普通神巫,实力不够的,多在六部任职。再之下,就是连神巫都没有觉醒的普通年轻人了,通常会在六部共领的学堂内学习,对姜族长辈们来说,就是些还没成年的小娃娃。 偌大姜族,层层阶级,六部之大,又以巫史为尊。 巫史记载历史,通晓地理天象,每一任大长老,都是博学多识之辈,更是姜族中除了巫主以外最强大的神巫! 许多巫史大长老,同时也是其他五部大长老的老师,更会在巫主还未成长起来之时,担任起教导之责。 其地位之超然,由此可见。 而南桑,正是姜族之内,巫主之下的第一人!巫史大长老! 难怪南桑会说,姜族内的小辈们,都怕他得很。实在是南桑地位崇高,又积威深厚。 南桑适当表现出来的疑惑,姜羲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不是怕,是敬爱。” “看来你们以前的那位巫史大长老,应该是一个令人敬爱亲切的家伙了。反正我在族内,从没有人敢这么说我的。”南桑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对此,姜羲理解。 南桑想要打探她背后那个姜族的一些情况,无可厚非。 而她的巫史大长老么…… 姜羲眼前一花,仿佛出现了那张慈爱亲切的脸,永远是笑脸面对她,却都把苦闷藏在身后。 “好吧,我们的巫史大长老,是我的阿翁。”姜羲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他挺宠爱我的,所以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威严。” 南桑微惊:“你阿翁也姓姜?莫不是神脉嫡系?那你也是……” 姜羲避而不谈:“是不是很重要吗?我现在的身体是姜元娘,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云小娘子,那些神脉血脉的,都已经成为过往云烟了。” 南桑将酒杯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笑容中有些苦闷:“其实,很重要的。” “哦?” 姜羲表示疑问之后,南桑却又不肯往下说了。 姜羲也不强求。 “其实,南桑大长老,今日我来,还有一事相求。”姜羲正色起来,肃然跪坐,语气里却有些压制不住的兴奋。 南桑抚着袖口的刺绣云纹,大致猜到了姜羲想要说什么—— “南桑大长老,我想求见巫主,借……周天星盘一用。” 周天星盘,姜族至宝! 此刻姜羲脖子上戴着一小块神金,那是穆玉姝临死前留给她的东西,小小一块便能够沟通天地。当日姜羲在华方山内祈神一舞,若是有神金帮助,根本不会出后来那些幺蛾子。 这么小一块神金尚且如此,而通体由神金锤炼打造,花费神金数量至少是姜羲这块神金的数万倍之多的周天星盘,又该有怎样的威力? 说到底,姜羲在山中见兽面玉佩,之后一路追寻,求的也不过是这个只为巫主掌握的周天星盘,然后借用周天星盘的神力……回家! 只有周天星盘,才有力量架起两个世界的桥梁,帮她打开回家之门,让她看到归去的希望! 姜羲太迫切地想要回家了! 所以,即使她知道周天星盘关系重大,不可能轻易外借,她也还是硬着头皮开了这个口! 南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怅然长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关于姜族的故事。” 姜羲不解其意,仍然洗耳恭听。 只听南桑娓娓道来—— “几千年前,巫王时代落幕,神巫失去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通天大能,我姜族退出权力争夺自此隐居,王朝时代开始。 直至九百多年前,我姜族出了一位巫主。他本名姜禹,巫主真名少禹,我们皆称之为……少禹巫主! 前朝大周建立之前,皇族姬氏得知我姜族存在,七请少禹巫主出山,最后在少禹巫主的帮助下,建立了强盛的大周王朝。少禹巫主不慕名利,在大周建立后不久便拂袖离去,重新隐居神山不周,直至在神座上溘然长逝。” 姜羲听着听着,诧异起来。 她以为南桑大长老会深入讲讲这个少禹巫主的故事,可为何,就这么寥寥几句,故事就收场了? 她往南桑望去的时候,见他面露悲戚时才明白,少禹巫主的逝去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故事的开端。 “……我姜族,自少禹巫主之后,便再无巫主了。” 夹杂着叹息、悲伤、绝望、迷惘等等情绪在内的一句长叹,便是南桑要讲的故事!姜族再无巫主! “怎么可能!”姜羲脸色骤变,腾地起身带翻了酒杯,酒液撒了她一身,她却毫无所觉,瞳孔微微颤抖着,“没有巫主……怎么会没有巫主!” 南桑却再次肯定了这个事实:“少禹巫主的故事,也是我姜族最后一位巫主的故事。” “那……那姜族呢?姜族怎么办?”姜羲几乎无法想象,没有巫主的姜族,要怎么活下去。 巫主的存在对于姜族而言,可不只是一个领袖那么简单! 南桑的声音沧桑得像是在竹简上篆刻历史的小刀,一字一句,素手拨开迷雾,将那段历史无比真实地展现在了姜羲面前: “少禹巫主之后,虽然没有巫主的领导,但那时周天星盘还在,少禹巫主的小儿子姜堰,也是少禹巫主逝去后的巫史大长老,带领着当时的所有姜族人,决定退居我姜族神山不周山。不知道,姜羲你是否还记得,我在雪心斋跟你提过的,北疆神山的故事?那便是我姜族不周山。” “不周山……不周山……”姜羲想起来了。 她前世居于白玉城,而不是不周山,不是因为不周山不存在,而是到了她那一代的时候,不周山早就毁灭在历史长河里了。 至于这个世界的不周山还存在,姜羲也并不奇怪,这其中是几千年的时间差距。 “姜族隐居不周山后,经过历任巫史大长老兢兢业业的维持,姜族勉强维持了运转,度过了几百年的太平时光。但是,天不生巫主,姜族世代如黑夜……几百年的时间里,我姜族的后代也越来越孱弱,血脉越来越不堪,实力大大消退,不周山也在这场寂静中,走向了衰败。” 姜羲聆听着这段历史的时候,哪怕知道它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在改变了。却依然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恨不得能有大神通扭转时空回到过去……然后呢?以现在的她,回到过去又能做什么? 深深的无力感,从姜羲的骨头缝儿里钻出,逐渐蔓延全身。 故事还没有解释,南桑继续道: “衰败,也代表着矛盾。有巫主在时,姜族齐心所向势不可挡。没有巫主,又经过几百年的时间,我姜族内部到底爆发了矛盾,这也间接地导致了几百年前的不周山大乱,一批神秘人趁机侵入了不周山的姜族内部,想要掠夺天机,翻阅姜族功法……” 姜羲紧紧掐着掌心:“哪里来的神秘人?” “大概是一些追求长生问道的炼气士吧,这些人都已经消亡,没有听说过存在了,但是那时候的姜族,却是实实在在地遭受了重创。” 南桑说得简单,姜羲仍然能够大致描绘出当时不周山上的场景。 内有族人不满反抗,外有敌人趁机而入,种种矛盾齐齐爆发,那时的不周山必然是风雨飘摇,对姜族而言更是大危机! “然后呢?” “然后啊,那一任的巫史大长老选择以命祭周天星盘,肃清了整个不周山,山上所有人,不管是姜族人还是侵入者,都遭到了驱逐,我姜族的诸多至宝也就此被封在山中不见天日。不周山的入山通道更是被直接关闭,整座神山就宛如在视野里被抹去了,之后几百年,再也无人寻到踪迹。” 姜羲从中捕捉到一个关键:“那,周天星盘呢?” “不周山之乱后,便从此失落了。”他顿了顿,苦笑着看向姜羲,“所以,并非是我小气,不答应你的请求,而是我姜族一无巫主,二无至宝,实在是无能为力。” 姜羲沉闷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华方山中,你去探访朋友,回来路上被人刺杀的事情?” 姜羲毫不犹豫点头:“记得,不瞒你说,刚开始我对长老你们有所忌惮,就是在猜测你们与那批人是不是有关联。” 她倒是直言不讳。 “哦?那你是因为什么决定相信我们的?” 姜羲冷静分析道:“第一,那日虽然有人刺杀我,也有人救我,我想你们应该是救我的人;第二,那些人身上的巫印,与你们有所不同。” “是啊,那日计星从我们的人手里夺下一具尸体,你也应该发现那个人身上被抹去的巫印了吧。” 南桑说的,正是姜羲当日在神秘人的脖子上发现的那个,被火灼烧过的丑陋疤痕。姜羲也是一眼就感觉出了,那个疤痕,原本应该是巫印。 ------题外话------ 终于完成今天的万更了,明天继续……我努力早点更出来 第177章 守道者与叛道者 巫印,是姜族人毕生所求的荣耀,也是姜族人高贵血脉的象征。 而那些同样出身姜族的黑衣人,竟然将珍贵的巫印视为耻辱,恨不得用火烧、用刀割,如此种种残忍手段也要抹去巫印的存在——姜羲见之大怒,同时心里也有疑惑……为什么? “不周山之乱的根源,虽然也有那些不知何方来的炼气士趁机捣乱,但是归根究源,还是因为我姜族巫主不再,为了能够继续在这世上延续血脉,历任巫史大长老只能严令族人驻守不周山,一生都不得踏出不周山半步。” 姜羲听出了南桑语气里的苦闷无奈,但她却表示了认可:“如果没有那几任巫史大长老的真知灼见,将族人保护在神山之内,恐怕姜族的血脉,会消亡得更快。所以他们认为不该踏出神山,是对的。” 姜族之内,除了神脉嫡系姜家中人,生来便是神巫,不用修炼便足够强大。其他的姜族人,都需要通过唤血仪式来觉醒神巫之血,才能破开凡人的桎梏,拥有超凡通天的力量,无一例外。 唤血仪式由巫主主持,以周天星盘为核心。 只有强大的巫主,才能主持强大的唤血仪式,诞生出强大的神巫。 没了巫主,即使巫史大长老能够代领巫主的部分职责,可以主持唤血仪式,但是巫史大长老并不能完全催动姜族圣物周天星盘的力量,那么以此诞生出来的神巫,血脉力量只有越来越弱。 如此代代,周折往复,简直是一个恶性循环。 若不是有不周神山的力量保护,想必连神巫之血都快要保不住了。 而没有神巫的姜族,算什么姜族? “事实虽然如此,你明白,我也明白,但是其他的族人却未必明白啊。以前的巫史大长老们,并不敢将真相说出来,害怕恐慌笼罩着族人,对我姜族后代不利。谁曾想,那些不明真相的族人,不甘心大好年华就被囿于小小一座山中,他们向往外面的世界,渴望出去打拼翱翔,甚至不惜……叛出姜族!” 固然姜羲已经猜测到了冰山一角,可当真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仍然心痛得很。 “叛徒啊。” 巫主若在,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 天生的血脉羁绊注定所有姜族人对巫主的忠诚,而没有巫主,姜族安稳维持也不过几百年,便烟消云散了。 南桑叹道:“是啊,叛徒。他们不再热爱生他们养他们的姜族,他们渴望自由,他们自认为是追寻真理的殉道者,他们大发宏愿说要敲碎禁锢历代姜族人的枷锁,让所有姜族人都见到真正的世界。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叛逃,他们为了断绝巫印与其他人的联系,不惜残忍毁去巫印,背弃自己的血脉。他们对待自己的后人也是如此,一出生便将襁褓稚儿身上的巫印毁去,不承认自己是姜族人。 从不周山之乱后,至今数百年时光,我强盛无比曾主宰一个时代命运的姜族,就这样四分五裂,不断衰退至今,最后只剩下我们仍在苟延残喘,守望着荣耀之火,坚持着姜族之道。 若那些离开姜族的叛徒是叛离了真理道义的叛道者,那我们便是会以生命证明所坚持的守道者!” 那些沧桑悲戚逐渐化去,南桑语气悄然变得刚烈而固执。这变化,也是经历过磨难后,无数姜族人先辈的心性变化! 你们要叛离也好,否认也罢,我们姜族还是姜族,那个伟大煊赫的姜族!我们的道路从不曾动摇! 有叛道者,就有守道者! 我以我血,证明我道! “哈哈哈哈。”姜羲忽的畅快笑了起来,她扬首大观天地寰宇之大,内心蓬勃之意几乎要直冲云霄,“对!这才是我姜族!” 南桑不禁望向她,神情有些恍惚。 但很快,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这就是我姜族啊!” …… 二人大笑之后,又各自喝了一大口美酒,好不快意之时,南桑也贯彻了从一开始就对姜羲表露出来的亲切态度,宛若把姜羲当成了真正的姜族人,也不管她身负血脉与姜族并无关联,毫无保留地给姜羲讲了一些姜族的现状—— 姜族六部,如今只剩五部,巫匠一部所有族人不知所踪,巫匠大长老的位置自然也只有空缺。 而剩余五大长老,除了他巫史大长老以外,如今还有巫医大长老,巫舞大长老,巫乐大长老三人在樟州。巫舞大长老与巫乐大长老都是最近才来到樟州的,他们先前都待在北疆,搜寻已失落的周天星盘。 “只可惜,他们若是不愿,我也不好将你引荐给他们。” 姜羲连连摆手,直言说不必。 她现在的身份本就尴尬,南桑大长老能认可她的身份,并不代表其他大长老会认可她的身份。反正姜羲现在知晓姜族的存在,就够了。 就是可惜,没有周天星盘,她也回不了家……不过也没关系,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 姜羲压了压眼角,扬起眼角,像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就此不再重提回家之事。 “不过,元堂先生也是姜族人吗?他也是神巫咯?”姜羲摸着下巴,有些八卦地问了起来。 南桑却摇头说:“他不是,他虽是姜族,却并没有觉醒。如今姜族之内没有周天星盘,唤血仪式不完整,连觉醒出来的神巫都不再完整了。就像我这个巫史大长老,别说跟我的先辈们比,严格论起来,连一个完整的神巫都算不上。” 南桑已经是如今姜族之内最强大的人,他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 姜羲不愿再深入这个悲伤的话题,她有意转移注意力,便狡黠地转着眼睛: “既然元堂先生都是自己人了,那我也能安然无恙地在玉山待下去咯?说实话,昨天要不是阿福提醒我,我都快忘了,我毕竟也是一介女儿身……” 她说着,还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南桑被她这模样给逗乐了:“当然,你若是愿意在玉山待下去,便可以一直在玉山待下去!” 这话说得豪气! “难不成……这玉山是我姜族玉山么?”姜羲大胆猜测。 再细来想想,玉山上应该有不少姜族人的存在,莫不是姜族人早就一步步蚕食了六道书院,占据玉山为王了? 姜羲眼中异彩连连,南桑光是一瞥,也能猜出她在想些什么。 他不免好笑道:“你可还记得,姜族族人觉醒神巫之血后,该做什么?” 姜羲歪头思索一阵:“神巫之血觉醒后,血脉通常不稳定,需要年长先辈帮忙疏导,并且学习如何掌控这份力量,一般会进入六道堂学习……等等!六道堂?” 六道堂?六道书院? 不会吧! 南桑缓缓点头,证明了姜羲的这份猜测:“你想得没错,最开始创立这六道书院的,便是我姜族中人。我们这些守道者不得不从神山离开后,就散落分居各地,六道书院便是其中一处据点。所以,这玉山,从来都是我姜族玉山!这玉山之上,也都是我姜族中人!” 姜羲蓦地想起那日有人提及玉山之名的来历,说得玄玄乎乎,其实全是瞎编乱造。 不过姜羲现在知道为何玉山会叫玉山了——因为姜族神巫,执玉而舞,以玉事神。玉生自山川,姜族以玉为灵。 所以姜族的山,自然便叫玉山了。 “原来是这样!”姜羲捏起拳头砸在掌心,满脸的恍然大悟,顺便还问了一个有些煞气氛的问题,“那这玉山上的学子也都是姜族人吗?” “咳咳咳!”南桑险些被呛到了,他赶紧抿了一口小酒,尴尬地飘着眼神,“这,这倒不是了……” “哦——”姜羲拖长尾音。 “不过这玉山之上的先生们可都是姜族中人!我姜族之人,哪怕没有觉醒神巫之血,也皆是神清骨秀,天资过人之辈!读起书来也能胜过常人百倍!元堂那小子正是因为我姜族血脉出众,才能稳坐这天下第一大儒的位置!” “你这般称元堂先生,莫不是年龄比他大很多咯?”姜羲故意问起。 南桑眼睛一瞪:“那是!他一个六十多岁的小家伙,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姜羲忍着笑:“那你得多少岁了呀?” 南桑嘚瑟道:“我可是将近百岁了……咳咳,不对,你这小丫头诓我话!” “只是了解了解嘛大长老,再说了,我现在穿着男装呢,你得叫我小郎君,不得叫我小丫头。”顿了顿,又问,“那楼尘先生呢?她医术这么精湛,莫不是巫医长老?觉醒血脉的神巫?”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你多给我说说呗。”姜羲反复追问,南桑却不肯多说一个字。姜羲只好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另外一个关心的人,“那阿福呢?那小丫头有什么身份没?” 南桑扫了她一眼:“阿福……本名凌拂,是巫舞部的族人。” “名字挺好听的……这丫头傻乎乎的,你是怎么把她选上的?” “不是傻,是心性单纯。我看你这丫头鬼得很,要不是选了阿福到你身边,换做其他人,估计没两天就被你瞧出端倪了。” “这倒是,我慧眼如炬嘛。” 一老一小坐在树下,絮絮叨叨,不觉间流晖飞逝。 ------题外话------ 今天的第一更,我看能不能今天把这卷搞完……今天不行明天也行 第178章 质子 清晨,薄雾如纱游弋在山间,层层碧林绿肥红瘦。 已是六月里了,暑气开始在山脚地气中蔓延,只是山中清冷,暑气暂时升不上来,这玉山便也还算凉爽。 临崖半挂着一块嶙峋黑石,黑市上盘腿坐着一人,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眺望云海之上,星海之外。 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羲头也不回,便知道这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只会属于计星。 果然是计星蹲在了姜羲身后,把食盒打开,里面装着刚做好还热腾腾的银丝裹蜜糖,如磁铁般牢牢吸引了姜羲的目光—— “阿福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连那些世家养的厨子也不一定能做出来的姜记银丝裹蜜糖,她竟然能做出来!”姜羲惊叹着捻起一块,啧啧道,“而且一次比一次做得好!我看今天这盘,丝毫不逊色于姜记的老师傅啊!” 计星突然开口:“九郎最近越来越喜欢吃糖了。” 姜羲不由分说往嘴里丢了一块,笑眯眯道:“因为吃糖让人愉快啊。” 计星不懂其意,姜羲便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 “看你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吃点甜的,多笑笑吧!” 计星剑眉狠狠皱起,对他而言有些过度的甜腻让他很是不适应,但是慢慢的,外面的糖丝化开,咬到里面酸滋滋的蜜果,口水又开始疯狂分泌,紧皱的眉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 好像还不错? 计星又想到姜羲说的“多笑笑”——多笑笑? 他悄悄瞥了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望云海的姜羲,就像是背着长辈做坏事的小孩子,试图把嘴角翘起拉扯出笑意的弧度……有点奇怪,再试试。 计星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不觉得分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姜羲在用眼角的余光瞥他,而且还憋笑憋得很厉害。 姜羲突然清了清嗓子,把计星吓得表情一收,重新板起眉眼。 姜羲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最近几天,我都在跟南先生聊一些关于姜族的事情,聊得还挺愉快的,那些悲伤的怅惘的,那些释然的看破的……计星,你知道什么是姜族吗?” 面对姜羲抛出来的问题,计星认真思索了一番。 虽说他最近几日也跟着听了一些,却仍是似懂非懂,迷迷糊糊。 “不知。”他选择实话实说。 “不知吗?那你跟姜族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让计星有些茫然,他当然是:“没有关系。” “是吗?”姜羲自言自语过后,忽的眉开眼笑,“那也没关系啊,以前没有关系,以后就有关系了呀!毕竟你家九郎我,现在也算是大半个姜族族人不是,你跟着我,当然也是姜族人咯!” “……嗯。” “以后啊,我们就可以待在这玉山,当个闲散自在的学子,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混个文名出来。现在世人不多倾慕狂士气度吗?我也来个狂士气度,等到名气积攒得差不多了,就在这玉山当个教书先生,想来元堂先生应该不会介意收留我的!” 计星认真听着,却总觉得九郎这话有些言不由衷。 就跟自己在骗自己似的。 姜羲却浑然不觉,她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不行不行,当六道书院的教书先生也太累了,这玉山上的学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你看每天上课的时候,先生们被学子围起来逼问问题的可怜样儿?难怪好些先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脱发的迹象,人还没到中年就要成为地中海了……这可不行!” 计星抱着膝盖,继续认真倾听九郎又说那些他听不懂的话。 “小孩子!小孩子最好糊弄了!”姜羲摸着下巴,眼里精光闪烁,“要不我就给山长建议,在玉山上再开个专教幼童的私塾!我来给他们当启蒙老师!对!无非就是幼儿园嘛!这个好!轻松方便!再来个《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妥妥流芳百世,一代人师啊!” 姜羲高兴地畅想着,就好像繁花似锦的美好未来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九郎喜欢吗?” “什么?”姜羲被计星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懵。 计星便再重复了一遍:“九郎喜欢吗?” “喜欢啊,当然喜欢。”姜羲不假思索,还笑嘻嘻的,“这种轻轻松松的活路,谁不喜欢?自由自在,闲云野鹤的。” 计星的疑惑仿佛要望进姜羲眼睛的最深处:“为什么我觉得九郎,一点也不喜欢。” 姜羲连笑都冻僵了。 “九郎说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 计星继续插刀,每一把刀子都像是直直捅进了姜羲心脏最脆弱的地方,疼得她连呼吸起来都带着血腥味儿。 “嘶,你这个够狠啊。”姜羲捂着心口,有点受伤。 “九郎!九郎!”阿福挥着手臂,小跑着过来。 话题如此轻松揭过,姜羲压力骤轻,往嘴里丢了一块糖:“阿福啊,什么事儿。” “穆家郎君刚遣了人过来,请你下山去赴宴,就在十里楼。” 姜羲一听,这邀请倒是刚好请到她心坎儿上了。 “走计星!吃酒去!” …… 从后山下来,姜羲骑着雪狮子,与计星一同跑向樟州城的十里楼。 这樟州城别的地方,姜羲不敢说,但是十里楼这处,她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着眼睛也能领着雪狮子跑到地方。 一到十里楼门口,那位熟悉的胖掌柜就在门口迎着她呢。 “姜九郎您来啦!”胖掌柜远远见着便满脸挂上欢欣的笑容,恨不得对着姜羲的到来手舞足蹈似的,这兴奋劲儿却是让姜羲看得摸不着头脑,都有点不敢下马了。 “掌柜你这是怎么了?”姜羲决定关心关心熟人。 掌柜笑脸一皱:“哎,您可算是来了,十三郎就在楼上呢,今儿个也把我们十里楼包下来了!” 虽说包下十里楼,对穆十三郎这位大财主来说也不算什么,不过:“他今天请了很多人不成?” “哪里啊,现在就来了九郎您一个呢!” 这就奇怪了。 姜羲从雪狮子背上跳下来,又安抚了这匹脾气不大好的小白马一番,才吩咐小厮把马牵走,与计星一前一后地进了十里楼。 掌柜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姜羲身旁,刻意压低声音跟她说:“我看十三郎今天来的时候就不大对劲,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九郎可要好好劝劝他,你说砸几样东西也就算了,万一十三郎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姜羲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这个人精掌柜,他的话倒过来听还差不多! “庞掌柜,你这可不厚道啊,我今儿把你整座十里楼都包下来,你还在背后编排我呢!” 姜羲循声望去,就见穆昭提着一壶酒,懒散地倚着楼梯栏杆,随时都可能摔下来似的。 他那白玉般的脸庞,从脖子开始就已经是一片潮红,显然这家伙已经给自己灌了不少酒了。 这是怎么了? 姜羲几步上前,想要伸手去扶穆昭,结果计星比她更快,姜羲也就任由计星去了。 那胖掌柜被穆昭说怕了,赔个笑赶紧溜了,一身肥肉这会儿倒是扭得灵活。 姜羲注意力放回穆昭身上,直接让计星把穆昭给丢到了椅子上,然后直接在穆昭对面落座,先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口菜。 穆昭醉眼朦胧,隔着桌子望着姜羲傻笑。 姜羲又为自己倒上一杯酒之后,才问:“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十四娘走后,穆昭一夜之间成长,姜羲已经许久都没有看到穆昭的这幅样子了。 穆昭呵呵地笑了起来,趴在锦缎铺就的桌子上,眼眸里闪烁着潋滟波光。 “发生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啊!我可是南康穆氏的穆十三啊!” 姜羲磕着瓜子:“你还知道自己是穆十三呢,我还以为你是酒鬼十三。” “你!不准这么说我……”穆昭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你要是这么说我,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呀。” “我就喝死我自己!” 姜羲哟呵一声笑了:“这可就吓人了,我真的好怕啊。” 结果穆昭不管,又开了一坛子酒,仰脖子就往嘴里倒。 姜羲隔着桌子一闻,都能认出那坛子酒乃是最烈的烧刀子,意思就是喝进嘴里跟烧热的刀子落进嘴里似的,最豪气的酒客也不敢像穆昭这样抱瓶吹的。 姜羲一摔瓜子壳:“计星,把酒坛子给他抢了!” 计星二话不说照做。 穆昭被灌得迷迷糊糊,忽的没酒了,还好一番寻找。 此时上前的姜羲没好气地捏住穆昭的脉——还好没喝进去太多,照这个喝法,真喝得胃穿孔了可没人能救得了他! “把这个吃了!”姜羲恶声恶气地将随身香囊里的小药丸塞进穆昭嘴里。 药丸辛辣,入口即化。 穆昭被呛得连连咳嗽,姜羲也不管不顾,往他嘴里又接连塞了三颗。 四颗小药丸子下肚,嘴巴里像是有一股火在烧,呼噜噜直冲天灵感,惊得醉醺醺的穆昭,一下子就清醒了。 “呸呸呸!好辣啊!”穆昭抱起面前的茶水,也不管烫不烫,一口气全灌进了嘴里,“什么东西这么辣!” 整个人却是眼神精明,精神抖擞了。 姜羲甩了甩手里的香囊,得意挑眉:“我自己做的解酒丸!怎么样,药力够好的吧?” “你自己做的?”穆昭眉头一皱,第一反应竟然是,“没毒吗?会不会死人?” 姜羲气得够呛,她前世好歹也是堂堂的大巫主,学通贯彻史、卜、医、舞、乐、匠六部!穆昭这家伙竟然胆敢质疑她的医术? 天下医术皆起源巫医好么? “有毒,当然有毒,最好毒你个肠穿肚烂。”姜羲阴恻恻地说。 穆昭哦了一声,紧接着就没下文了。 姜羲没好气地穆昭旁坐下:“你到底是怎么了?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你借酒浇愁的吗?” 吃了解酒丸已经彻底清明的穆昭没有喝酒了,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了笑没说话。 姜羲迟疑地顿了顿:“如果你还是因为十四娘的事情……” “都已经过去了。”穆昭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也不是因为十四娘。” 姜羲着实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强硬:“那是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穆昭轻笑出声:“我要离开了。” “离开?你要去哪儿?”姜羲听得一头雾水。 “长安。” “你去长安做什么?” “家族有命,让我去长安……做质子。” 姜羲听得诧异,神情随之凝重起来:“难道是跟你四叔的事情有关?” “嗯,长安那位陛下来信,与我阿翁一番商讨之后的结果。如今我穆氏有把柄在长安陛下之手,阿翁说,送我去做这个质子是最好的选择。”穆昭笑得很冷。 但是姜羲却看出了他眼底的悲伤。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家族抛弃了。 “我阿爹在阿翁面前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能让阿翁改变主意,看来这个长安我是去定了。”穆彻扯起嘴角,顺手拍拍姜羲的肩膀,“不日就要出发,所以今天跟你这顿酒,就算是践行酒了!你倒好,几颗药丸子把我给弄醒了,我都想好了,今晚不醉不归的!” “按你那个喝法,是不死不归!”姜羲没好气地吐槽。 穆昭乐了了,竟然没生气。 “行了,多大点儿事,不就是去长安当个质子吗?你就当作是换个地方玩耍罢了,本来你就樟州也就习惯演个纨绔子弟,到了长安不也一样是演戏吗?换个舞台而已,这有什么!” 姜羲说得潇洒,却把穆昭听愣了。 “你……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们穆氏盛氏两家为了藏拙,故意推了你们两个小辈出来抹黑自家名声,顺便给外人营造出你们两家不和的假象吗?大哥,这也就骗骗不懂世事的普通百姓罢了,稍微有点眼力的,谁信?还有,你阿娘可是盛家的嫡女,你觉得你们两家的不和真的演得很精湛吗?” 姜羲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穆昭身上,看得他好一阵不自在。 ------题外话------ 第二更,写完了才发现咦我咋写了四千……那就下章三千了 第179章 长安,长安 “行,你慧眼如炬!你说的都对!”穆昭说完,颓然地耷拉着肩膀,“先前虽说是演,说起来也是玩儿,那是逍遥自在。到了长安再演,那就是逼不得已,可是身在樊笼逃脱不得了,哪里开心得起来?” 姜羲就看不惯穆昭现在垂头丧气的样子,哪儿还有她初见他时,那种世人都在我脚底下的孤高傲慢? 说实话,还是孤高傲慢的穆昭比较顺眼!现在的他,太不像他! “穆十三,你还记得你在十四娘坟前说得那些话?” “……记得。” “你说你要成长,要担负起穆家子的责任。可为什么我现在看你,一点都没有做到呢?” 穆昭被姜羲的注视看得有些狼狈。 他“我”了一会儿,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再说了,谁说去长安当质子,就是你们家把你放弃了啊,且不说为你跪了一天一夜的阿爹,还有你的阿翁,他当真是冷情决绝的人吗?” “当然不是!”穆昭断口否认之后,连自己都愣住了。 “我想你阿翁,应该是看重你,才特意让你去的。” “什么?” “鸟巢只是暂时的庇护所,无边广袤的天空才应该是苍鹰翱翔的地方!去长安对你来说会是很大的磨难,也磨难同样也会带给你成长!”姜羲语气激昂,说得穆昭都有些热血沸腾了,“少年也到了仗剑行走天下的时候,你还想继续窝在江南的安逸之地吗?” “当然不!”穆昭眼睛都跟着亮了,整个人的气质从颓然到振奋完成了质的升华,“你说得对!我应该搏击长空,而不是沉迷安逸……长安!我要去!” “不只是你要去。” 姜羲与穆昭齐齐回头,就见到那贯来骄傲的少年,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站在楼梯口。 “盛明阳?你怎么来了?”姜羲诧异。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只是我要去?”穆昭也很诧异。 “字面上的意思。”盛明阳大步带风地走过来,一屁股在穆昭另一边坐下,跷着腿悠悠而道,“我不是都说了嘛,不只是你要去长安。” 穆昭愕然:“难不成你也要去?” “当然!” 穆昭眉头瞬间紧锁:“你去做什么?这次是穆彻行事让我穆氏在长安陛下面前落下了把柄,又不关你盛氏的事情!” “穆氏盛氏,江南两大世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道你还不懂吗?”盛明阳叉着腰,想着还能教训穆昭一顿,可把自己厉害坏了,张嘴就是一堆大道理,“你我相争多年,还不就是为了让长安那些人以为,我们樟州不是铁板一块,让他们放松警惕。现在你穆氏出了事,百余年来第一次有家族子弟前往长安,难道我盛氏就能放手不管了?我们两家反而要让他们看到,我们两家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啧啧,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 盛明阳扬起下巴哼了一声,眼里的得意简直是熠熠生辉。 穆昭刚开始还震惊盛明阳这个没脑子的竟然还能想出这么些话,越听越觉得诧异,甚至怀疑自己过去十几年对他的认知是不是错误的。 不过听到后来越发离谱了,穆昭反而想通了,凉凉地瞥着他: “这些话,是你阿翁跟你说的吧。” 这些心机,哪里是盛明阳能懂的? 盛家那位笑面老狐狸还差不多! 盛明阳被噎了一下:“谁说是我阿翁!明明就是我想出来的!” “呵呵。” “真的!绝对是我自己想的!”盛明阳奋力辩解,脸都涨得通红,“顶多…顶多是阿翁点了我两句!” “我就说嘛。” “可大部分都是我自己想通的!”盛明阳越说越气,竟然拉了无辜的看客姜羲进来,非要她评评理。 姜羲本来是饶有兴致看好戏的,现在被突然扯了进来,还有点懵。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哥俩好,要手牵手一起去长安了!” “谁要跟他手牵手!” “谁要跟他手牵手!” 两人异口同声,还说不是相爱相杀? 姜羲笑眯眯,像是在安抚两个小孩子:“好了,现在去长安有你们二人作伴,是不是就不孤寂不无聊了?到时候买宅子也住个对门,没事就找对方吵吵嘴翻翻陈年旧事之类的,也挺好!” 穆昭跟盛明阳都赌咒发誓说绝对不可能! 姜羲也不在乎,高举酒壶:“接下来为你们二人践行,不醉不归吧。” “这还差不多。”盛明阳嘟哝着拿起酒杯。 穆昭在一旁凉凉道:“到时候去了长安,你可别拖我后腿。” “这句话该我告诉你!” 两人相爱相杀之余,也没忘了喝酒。 今晚,当真是不醉不归,彻夜难眠。 …… 穆昭那天说,不日就要启程。 果然是不日。 他们在十里楼醉了个一塌糊涂之后,没两天,两人就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道路,告别了住了十几年的樟州。 穆昭是因为穆氏与景元帝的暗中约定而去的长安。 盛明阳却不是以盛家的名义,而是一句外出游学,找理由去的长安。 这其中深意,大概只有穆盛两个高门世家,以及长安那些权力漩涡中的人,才能明白了。 他们离开之后,虽然盛明煊跟苏策还能陪着姜羲时不时喝酒,在小院儿坐着天南地北地聊,但姜羲总觉得院子空了不少,那日少年们共坐畅饮的场景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就在长安传来叶诤因江南一案有功,册封魏王的消息时,一个意外的人也拜访了姜羲在玉山上的小院子—— 阿七! 姜羲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出现在门外,这段时间姜羲也经常去华方山找阿七,跟他一起吃鱼,一起聊天,两个人就像多年的老友一般自然地相处着,谁也没有提姜羲女子的身份,连姜羲自己都快忘了。 姜羲虽然有心请阿七来玉山作客,但她也知阿七在华方山隐居的心态,思索之后还是放下了原本打算,从未对阿七开口说过邀请的话。 谁曾想,阿七竟然独自来了玉山! “你怎么来了?我还说明天过去找你……阿花!” 姜羲话音刚落,阿花就化成一道橘色闪电嗖地窜进了阿七的怀里,阿七搂着它,眉眼都跟着舒展了,简直是对阿花那坨肥肉爱不释手! 姜羲也有点不理解这一人一猫之间的缘分,短短时间就变得这么好了。 阿花这个基猫就不说了,平时最爱看美人,不论男女,谁漂亮钻谁袍子,那叫一个没节操! 阿七呢,姜羲到没想到他会是一个隐性的猫奴! “这是我给阿花带来的小鱼干!”阿七笑眯眯地从腰上取下一个小袋子,里面竟然装得都是细鳞鱼! “这……也太奢侈了吧!”姜羲看得眼睛都直了! “阿花喜欢吃。”阿七一句话便风淡云轻地略过了背后的辛苦。 姜羲说不出话,只能朝他无声比出大拇指。 贵客上门,自然要好酒好菜交代。 自从得知元堂先生是自己人之后,姜羲越发不在乎玉山上学子不得饮酒的规矩,酒坛大喇喇地四处乱放,偶尔南桑大长老也会悄咪咪地过来偷个酒喝,还让姜羲不要告诉楼尘先生。 有大佬背书,姜羲是越发肆无忌惮,搜罗的好酒也越来越多,连阿七这个见多识广的喝了,也隐隐有惊艳之感! “这是我从元堂先生那儿拿的,怎么样,不错吧?” 阿七也惊讶得说不出话,学着姜羲的样子朝她比划出大拇指。 酒过三巡后,阿七终于说出了今天来的目的。 “我是来给你辞行的。” 姜羲皱起脸,酒杯一放:“什么?你也来辞行?” “也?” “近来我不少朋友都走了……”姜羲无力地挥挥手,“等等,你该不会也要去长安吧?” 阿七笑吟吟地问:“你怎么知道?” “长安有什么魔力。”姜羲忍不住嘀咕。 阿七听在耳里,笑意越发清冽:“除了辞行,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啊。” “我姓宁,名玘,字怀瑾,家中排行十九,外人多习惯称呼我为宁十九郎。” “宁十九郎?”姜羲歪了歪头,没听过,“好!我记住了!下次去长安一定找你宁十九!” 见姜羲毫无惊讶,宁玘还有些意外,但也很快释然。 “好,我等你来长安。” 这场酒后,阿七——宁十九郎也走了。 …… 姜羲盘腿坐在大黑石上,眺望山间云起云生,正觉得过于无聊的时候。 阿福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南宁侯府来人了。 姜羲还愣了愣,才想起南宁侯府是什么地方。 “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要来,带娘子你回长安!” 长安?又是长安? 虽说姜羲想好了要去一趟长安,但她并不希望以姜元娘的身份回去,卷入那些所谓的侯府争端,是是非非当中! 她估摸着还会在大云呆很长一段时间,姜元娘这个身份所纠缠的羁绊也不能如以前一样不在乎了。 仔细想想,姜羲决定去找南桑大长老帮忙,来个金蝉脱壳,彻底摆脱姜元娘身份上的麻烦。 可南桑大长老却问她—— “你愿意替姜族,去一趟长安吗?” (《卷一:春风少年游》完) ------题外话------ 第一卷结束了,其实第一卷大多是铺垫,一点点将身为旁观者的姜羲引入这个世界,一点点为世界观定下基础,一点点塑造这本书的风格……我选择了这种温吞慢热的开头,希望能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一个越来越精彩的故事。 接下来的第二卷,会有很多新人物陆续登场,情节会越来越紧凑,你们期待的姜羲大杀四方也会慢慢安排上的,希望你们能继续陪我讲完这个故事。 其实这本书成绩很不好,收入大概只有上本书的零头,要不是靠着几本老书撑着,我这个专职作者估计只能去喝西北风了。所以我珍惜每一位热情追文的读者,希望能用精彩的故事回报你们,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支持正版,让我能有这个动力继续写下去,谢谢。 第180章 射术 树绿阴浓蝉鸣时,碧天如水风云轻。 一场疏雨刚过,地气升腾而起,薄晖斜阳笼罩,少年向北而行。 车马悠悠,人影悠悠,然后在视野内不断远去,去往那不知名的前方—— 雪心斋阁楼之上,登高望远的南桑,望着那离去的马车影子,怔怔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 玉山山长元堂就站在离他半步之遥的位置,静静地等着南桑回过神来。 等了半晌,连他的心性都按捺不住了,便忍不住说了一句 “既然舍不得,又何必送去那长安风雨之中?我们都知道她这一去,必然会卷入无尽的是是非非。” 南桑神魂逐渐归位,听到元堂的话“但她还是答应了,在我提出希望她帮我们在长安寻找周天星盘的下落之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周天星盘,真的在长安?”元堂眉心微皱,“我们的族人在北疆之地遍寻不得,若论周天星盘最有可能流向什么地方,唯一的答案的确是长安。” 帝京长安,乃是一朝龙脉汇聚之处,也是周天星盘最有可能出现的位置。 “周天星盘本就是不可能找到的,那是有灵性的神物,伴随我们的祖先走过成千上万年的岁月,曾经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又怎么会让我们轻易就找到呢?” 南桑的一番话,说得元堂的平静表情都忍不住一寸寸龟裂了。 “那我们族人的寻找岂不是无用之功?” “只是给他们一个念想罢了。”见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南桑折身回到桌旁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悠悠而道,“你觉得,若不是还怀揣着念想,有多少人能够在这无望的等待中坚持下去?” 元堂听得一阵恍惚,却也不得不认可,大长老说得确有道理。 “好在,现在等待快要结束了,神物也必将回到与它有缘的人手里。” “您是说姜羲?难道她真的是……” 南桑蓦地打断他的话“是与不是,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 “这么长的岁月都等过来了,再多等等当然无妨。不过,您是怎么确认的呢?” 元堂这话,算是问到心坎儿上了。 南桑不由得笑了“你还记得姜羲身边跟着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吗?” “计星?当然记得,他可是如影随形一路跟着姜羲。难道说他有什么问题?可我看他对姜羲,很是忠心耿耿的样子。”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连忠心,也是有理由的。有的是因为感激,有的是因为认可,还有的,是因为血脉。” 元堂仍是疑惑不解。 毕竟,论对姜族内部历史资料的了解,没有人敢说比姜族的巫史大长老更懂。 “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已经随巫主消失近千年的传说中的螭卫——遵循血脉的指引,自发地守在巫主身边,哪怕这个她,连血脉都没有觉醒,更没有登上巫主神座,身为螭卫,也远比我们敏锐千万倍。 若计星是螭卫,那姜羲……就是我们等待了近千年的巫主!” …… …… “嗡——”没入树身的羽箭尾巴轻轻颤动。 姜羲满意地收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上这把名为流月的银弓。 这张银弓,通体都由一种特殊银材打造,上面还篆刻着神秘符文,弓身像是经历了太久的时间所以蒙上了一层包浆,让花纹有些模糊不清,银材也不大看得清楚,也因此敛去了外华,看起来平平无奇,与普通铁弓如出一辙。 如果没有南桑大长老送给她的这把弓,姜羲还真不敢保证,自己的射术能在短短几日内,就有着突飞猛进的进步。 不过,姜羲对自己的学习进度很满意,并不代表其他人也很满意。 “太烂。”有人在她身后肆无忌惮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姜羲不免有些愠怒,回首瞪着那人“相比昨日,我的进步已经很大了好吗?” “是吗?”那人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容里充满了对姜羲的鄙夷,“我五岁时学射,一月就能射死天上的苍鹰。而你呢,连蚂蚁能不能射死都是个问题!” 面对一通硬怼,姜羲是绝对不会轻易吃亏的,当即呛了回去“蚂蚁那么小,苍鹰那么大,如果我射中了,岂不是说明我比你更有本事?” 对方被气急了,一把夺过姜羲手里的银弓,眼睛都不瞄一下便径直搭弓射箭,羽箭飞出没入十丈开外的一棵大树树干上。 这瞧着似乎也没多厉害的一箭,姜羲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小跑过去取箭,便刚好看见箭头射中了一只路过的蝴蝶,还刚好穿透它的翅膀而没有带走它的性命,让这只蝴蝶只能在箭头下拼命挣扎。 “怎么样?” 姜羲远远便听到那人嘚瑟张狂的声音,虽然此刻她心里惊涛骇浪万丈高,也非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头朝那人说了一句 “你可真残忍,连这么漂亮的蝴蝶都能下手。” 切入点之清奇,让对方简直无法反驳。 “我这是为了给你证明我的射术!” “残忍。” “有谁能像我一样,不睁眼也能射中十丈外的蝴蝶?” “真残忍。”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那蝴蝶不是只有翅膀受伤没死呢吗?” “你好残忍。” “够了!”那人被姜羲逼得快要发狂了,歇斯底里地怒吼一声,然后怒气冲冲地爬进马车……眨眼又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讪讪地摔在地上。 姜羲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穿着朴素单衣的楼尘先生走了下来,冷冷地瞥着地上摔了个结实的人“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随随便便上马车吗?宋胥。” 地上那人,也是姜羲曾在云朝山里遇见过,在入山考试中也曾见过的玉山教书先生——宋胥。 他浑不在意地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楼尘先生,这也不能怪我呀,谁让我被她气昏了头,没想太多才一头扎了进去……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言辞恳切真挚,楼尘却没见到太多动容。 甚至还直接略过了宋胥的喋喋不休,将注意力放到姜羲身上,冷肃的眉眼一下子就变得柔和如春水般,嘴角挂上淡淡笑意“阿九,练了几天的射术,身体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地方?” “没有,我觉得自己还有余力。”姜羲自夸地拍拍肩膀。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跳出来指着姜羲“既然还有余力,那就再去射一百箭!” 姜羲瞥着他,都怀疑他是不是公报私仇。 说起来,姜羲跟宋胥的前两次见面,都算是很愉快。尤其是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宋胥还特意开导过姜羲,让姜羲心生感激。 可为什么,自从宋胥与楼尘在南桑大长老的授意之下,决定陪姜羲一起去长安寻找周天星盘……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迅速化作水火不容? 说有多大的恩怨,那还算不上,顶多就是喜欢拌个嘴,吵个架,活跃活跃气氛什么的。反正有楼尘先生坐镇,姜羲跟宋胥都不太怕吵得太厉害吵崩了。 这会儿给了宋胥逮住她的空隙,姜羲知道机会难得,宋胥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果然!一百箭! 练完之后,她这一双胳膊估计也得好几天无法动弹了。 “看什么看?”宋胥大喇喇地抱着手臂,一副好为严师的姿态对着姜羲挥斥方遒,“当初可是你亲口说要跟我学习射术的!怎么现在觉得累了?当然,反悔也不是不可以,反悔的话这把弓就……” “我没反悔!一百箭是吧?羽箭不够怎么办?” “捡回来继续射咯。” “行!” 学习射术是姜羲自己的要求,再苦再累她也要咬着牙和着血吞下去! ——说来,学习射术,也是姜羲那日被南桑大长老拜托前往长安寻找周天星盘之后,才生出来的念头。 姜羲知道,没有前世身为巫主的强大,以及身边众多保护她的人,现在的姜羲就是个战五渣,在随时都可能对上姜族那些叛道者的危险之下,她时时刻刻都需要计星的陪伴和保护。 可姜羲觉得不妥,万一计星被人引开了,那她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仔细思索考量一番后,姜羲决定要学习一门“手艺”。 骑射骑射,她骑术已经非常精湛,再练习一门射术,就算是强强联合了。 姜羲的这个想法告诉南桑之后,南桑很支持她,送了这把银弓给姜羲,还特地给她请了一个射术师父,便是宋胥! 正好她要以姜九郎的身份入长安,为了让她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南桑大长老作出了一番安排,为姜羲量身打造了合适的身份,是樟州一个普通小家族出生的小郎君,父母双亡家中基本没什么亲人,唯一亲近的就是宋胥这个远房舅舅。 没错,舅舅。 莫名被降了辈分,姜羲不太开心。 莫名被升了辈分,宋胥很不开心。 于是,你不开心我不开心的二人,两两相看生厌,虽然射术仍然在学,可两人的矛盾却在去长安的一路爆发不断。 ------题外话------ 第二卷《风雪长安时》开始啦,九郎换地图准备升级了! 第181章 两路车马 “……五十六,五十七。” 姜羲额头已经生出汗水,小臂颤抖不止,肩膀更是累得抬都抬不起来,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神经,麻痹酸痛齐齐涌上,冲进姜羲的大脑搅得一团混乱,空白之余只剩下一个想法—— 放弃吧,只要放弃,就不会这么累了。 “要是不行,就停下来歇会儿,我可是仁慈的好先生。”宋胥依然没什么正经样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着风凉话。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讨人嫌来倒是返老还童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似的不知趣。 姜羲冷冷横扫一眼:“谁说我要放弃了?” 她从默默捡箭回来的计星手上,接过精铁打造的银色羽箭,一大把全放进手旁的箭筒里。然后重新搭弓,瞄准,松弦。 这一次力道不如之前足,但是,当射箭成为习惯性动作,肌肉自动储存了这份记忆之时,姜羲从中感受到了细微的变化。 就像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六十!” 姜羲小口喘着气,缓慢调整呼吸的节奏,眯起眼睛看向被她射的千疮百孔的树干,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银丝弓弦。 刚刚她用的力道比上一次还要弱,只有最初拉弓的一半,但是箭头却更准,没入树干的位置也更深了。 这就是发力的诀窍?用最小的力气,射出最大威力的箭? “发现问题所在了吗?”宋胥抱着手臂,懒洋洋地晃到了姜羲身边,“不是你的力气太小,而是你的发力姿势不对。要是以你之前的水准,要是换成这把银弓原来的弓弦,别说拉满了,能不能拉开一半都是问题!” 原来这张银弓的弓弦对姜羲这个初学者而言不太合适,在她开始练习之前,便早就换做了普通的弓弦,拉开更省力,但是威力也有所不足。 姜羲不得不承认,这个假舅舅,肚子里还是很有货的。 不过听他嘀咕什么“这么好的弓怎么就落你手上了”,那语气里道不尽的酸涩,摆明了对姜羲羡慕嫉妒恨,姜羲身体上的疲乏顿时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果然!看别人不愉快才是最大的愉快! 趁着这股劲儿,姜羲一鼓作气又拉弓射了十来箭! “……七十一!” 等到第七十二箭之时,姜羲手臂抖得根本抬不起来了。 “手肘往上抬!肩膀沉下!学会用整个身体发力!你的腿呢?腿是用来做什么的?下盘不稳还想射好箭?把自己想成一棵树!要把根扎稳了才有足够的力气!” 宋胥噼里啪啦好一顿吐槽,其实也是在帮姜羲调整她的姿势。 不得不说,宋胥真有一套,姜羲咬着牙,二话不说按照他提醒的改正了之后,竟然又从疲惫不堪的身体中压榨出不少力气,拉弓射满了八十箭。 八十箭之后,她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起来的,连指尖都没有抬起来的力气了。 “阿九过来。”坐在马车上的楼尘,朝姜羲招招手。 姜羲硬是迈腿走了过去,站都快站不稳了,是楼尘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拽上了马车。 “把外衣脱了吧,我帮你上点药。”楼尘说着,从随身药箱里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开始调药。 反正楼尘也知道姜羲是女子,姜羲也不必在她面前避讳,听话地脱下了外衣。 “嘶。”姜羲一抬手,从肩膀到手臂就跟快要撕裂了似的。 楼尘索性动手帮她,连里衣也脱了,只剩下裹胸的白布,如今也被汗水浸得透透的。 楼尘挖了一坨药膏,直接糊在姜羲肩膀上,顺着经络,一点点推开。 姜羲惬意地眯起眼睛,只觉得那冰冰凉凉的药力渗入疲乏的肌肉之中,点燃了肌肉里的小宇宙,重新生出了力气来,真正从内到外的焕然一新。 就连她的五脏六腑,也跟干涸大地被春雨滋润过一般,通体舒畅不已。 “等晚上找个地方住下,我再配几味药给你泡澡,这样明天不必担心起不了身,还能够活络筋骨,帮你更好的恢复。”楼尘语气冷淡,但是冷淡之下,却满满都是对姜羲的关心。 “谢谢你,楼尘先生。”姜羲扬起笑靥,“难怪南桑大长老特意请你和我一起去长安!有你在,简直是如有神助!” 有一个高明的巫医在侧,用脚指头想都明白会起多大的作用。 更难为的是,楼尘先生这样一个喜好清净的性子,连在玉山上也鲜少与人打交道的,现在却愿意陪着姜羲一起去长安。 “此去长安寻找周天罗盘,本来与你无关,但南桑大长老既然看重你去四皇子交好,方便与长安那些权贵打交道进而更好寻找周天星盘,特意请你进长安一趟,那我这个真正的姜族中人,又岂能作壁上观,让你一个小娘子来承担这些危险?” 知道姜羲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姜族的人,并不多。 除了南桑大长老跟元堂先生,以及阿福,也就只有马车外的宋胥,和马车内的楼尘了。 他们两人都是在南桑大长老的示意下陪姜羲一起去长安的。 据南桑大长老所说,他们两人都是半觉醒的神巫——没有巫主,没有周天星盘,没有神山祭坛,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仍然能够达成半觉醒的他们,绝对是姜族中血脉强大的天赋者! 这样的他们,愿意陪着姜羲冒着危险进长安,姜羲说实话,还是有些感激的。别看她整天跟宋胥斗嘴,其实宋胥的优点她都看在眼里,楼尘就更不用说了。 她不禁道:“南桑大长老都说过了,从来都只有一个姜族,你们是姜族之人,有责任承担义务,那么我也是,寻找周天星盘自然不分你我。” “……辛苦你了。” “哪里辛苦,真让我待在玉山上整日无所事事,那才叫辛苦呢。我辈之人,不都应该一入朝堂搅动风云吗?”姜羲笑嘻嘻的,还不知道自己这就一语成谶了。 不过正如她所说的,真在玉山上平淡度日,以后再当个教书先生……姜羲宁愿去长安闯一闯!为姜族做点事情! 她没告诉任何人,她曾是神座上高高在上的巫主,曾经担负起族人生死存亡的责任。 那些东西,是已经深入她骨髓的,让她对姜族生死袖手旁观,她做不到。 哪怕她此去长安,危险重重,生死难料,她也愿意为了姜族去搏一搏! …… 姜羲愣神之际,楼尘已经帮她把药膏抹好了。 姜羲活动了一下肩膀手臂:“果然舒服了很多!看来今天的一百箭可以完成了!” 说罢,她也坐不住了,兴致勃勃地跳下马车准备去打宋胥的脸! 叫他说她不行! 现在就让他看看,她到底行不行! 马车内,楼尘听着姜羲与宋胥重新开始吵嘴,不由得轻轻笑了。 像是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终于得见熹微光明。 …… 姜羲射满了一百箭,虽然觉得楼尘先生的药膏让她还有一些余力,却也没有坚持下去了。 过犹不及,一味坚持下去,反而会伤到她的底子,对以后不利。 “南宁侯府的马车总算跟上来了,这一路走走停停的,可真够慢的。”宋胥长舒一口气,果断翻身上马,“走吧!出发!他们估计会在前面的小镇上落脚,那我们就先行一步,找个客栈休息!” 姜羲没骑她的雪狮子,抱着从树干上突然跳下来的阿花,上了马车与楼尘同乘。 而计星与宋胥骑马在前,四人重新出发。 四人走后不久,另一行马车摇摇晃晃也抵达了此处。 马车简陋,实在没有侯府马车该有的威仪,而车外跟了两个侍卫,也是滥竽充数的小杂鱼。这样一队人马,估计连山贼都提不起兴趣抢劫。 马车内隐隐传来一个老嬷嬷嫌弃的絮叨声: “进了侯府,你们那些小门小户的规矩可都给我收起来,长安不是樟州,侯府不是山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规矩的!三娘子傻虽然傻,但也是十三岁的小娘子了,该知道的礼仪必须要有!三娘子,你听明白了吗?” 马车角落里瘦弱的小娘子抬起脸来,木木地看了老嬷嬷一眼。 老嬷嬷眉头一皱:“三娘子,我刚才说了些什么?你给我重复一遍!” 语气颐气指使,很是不好听。 三娘子不言不语,对老嬷嬷的话浑然不觉。 这可惹怒了老嬷嬷,也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根藤条,作势就要往三娘子身上打! “你住手!”三娘子旁边的小丫鬟冲了出来,挡在三娘子面前,“三娘子可是南宁侯的嫡长女!你一个老嬷嬷怎么敢打她!” 怒目而视的小丫鬟,倒也有几分护崽的凶狠。 老嬷嬷下意识收起藤条,转而又想起什么,大大翻了一个白眼,说不出的尖酸刻薄:“三娘子生母早逝,如今侯府是长公主当家,嫡长女又如何,又不是长公主的嫡长女!”她越说越来气势,还指着那小丫鬟,“还有你,也不知哪儿来的山野丫头,要不是看在你照顾三娘子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定要找人牙子将你发买了!好让你知晓厉害!” 老嬷嬷的厉喝并没能让小丫鬟生出畏惧,眼里的火倒是少得更厉害了。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老嬷嬷想起被这大力气小丫鬟推倒在地的狼狈,讪讪住了嘴。 ------题外话------ 还有一更哦 第182章 宠溺 与辛苦流汗的练箭相比,马车内就要舒服多了,也不知道这马车里装了什么,在这烈日炎炎下毫无闷热不说,还能保持凉爽宜人,本就出了一身大汗疲乏不已的姜羲,在车上换了一身衣裳之后,便倚着马车壁昏昏欲睡起来。 阿花轻巧跃上姜羲的膝头,压得姜羲双腿一沉,朦胧睁开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橘色影子,知道是阿花,便将它往手臂里搂了搂,这才重新闭上眼睛。 阿花也张嘴打了个呵欠,耷拉着眼皮。 一人一猫,一齐沉沉睡去。 姜羲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在客栈内,胸口重重地压着什么都快喘不过气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阿花。 “睡好了?” 姜羲坐起身来,压在她身上的阿花跟面团儿似的,圆溜溜滚到床榻更里面,竟然也没有醒,姜羲好笑地揉了它的肥肉一把,才往楼尘看去。 只见楼尘站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浴桶旁边,拿着药盒,依次有序地往里面丢药材,头也不抬 “药浴准备好了,你正好来泡一泡。” 姜羲一边揉着微红的眼角,一边走向楼尘嘀咕着“什么时候到的客栈,我居然都不知道!” “你累得睡沉了,是计星将你背上来的。”楼尘收起药盒,温和地看向她,“此去长安一路,为了配合南宁侯府车马的行程,大概需要半月时间,你每隔三天泡一次药浴,抵达长安时刚好五次,对你锤炼筋骨会很有帮助。” 姜羲好奇地扒着浴桶,吸吸鼻子,浓郁的药味儿迅速钻入鼻子,味道苦烈,姜羲却不觉得难闻,反而说不出的亲切感。 “那我能成为骨骼清奇的武学天才吗?” 楼尘一指头点在她脑门上,抛下无情的两个字“不能。” “哦——”姜羲拉长声音,失望极了。 她也是有仗剑行天涯的剑客梦想的!她也不想当个旁观者只看计星耍帅啊! “听说你以前是嫡系姜家的人,那你也应该通晓一些药理,知道这具身体的底子有多差吧?” “……知道,就像是漏水的桶。”姜羲有气无力道。 “这个比喻倒是贴切。”楼尘颔首认可道,“现在我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帮你把这些漏洞补上,变得比普通人稍稍强上一线,不至于三天两头生病。但是要想达成你武学天才的梦想,除非是找到神草奇果,为你调制有神力的巫药,否则这梦想是实现不了了。” “神草奇果?”姜羲前世只在族中见到一些珍藏,白玉城外的世界,这类神物早就消亡了,难道这个世界还有? “有,也是在神山上。”楼尘的言下之意便是,不用奢望了。 谁知道姜羲反而信心满满“等我们在长安找到周天星盘,打开神山的通道,到时候楼尘先生可一定要帮我炼制变成武学天才的巫药啊!” 楼尘见到姜羲双目闪闪生辉,不由得笑了,无奈又宠溺地应了一个“好”字。 姜羲嘿嘿笑了两声,脱掉衣服迈进浴桶的时候,还满脑子都是一剑光寒荡九州的成名梦。 楼尘没有出去,等姜羲全身都浸入药液中了,她慢腾腾地卷起袖子,以独特的手法揉按穴道,帮助姜羲吸收水里的药力。 这感受可不好,楼尘的手刚按在姜羲的头上,姜羲就感觉一阵剧痛从上到下疯狂席卷肆虐,一寸寸筋脉都仿佛被压断了似的。 楼尘的告诫慢一步传来“可能会有一些痛。” 姜羲咬着牙没发出痛哼声,只得断断续续从牙缝里挤出话“……楼尘…先生啊……这可不是……有一些……痛……”是很痛啊! 姜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只得把眼睛闭上,浸没在褐色药液里的那透如鲛纱的雪色肌肤染上了粉色,药力如小蛇在经脉中游走,冲击着那些阻塞,每一次药力的浪潮,都能让姜羲被动地战栗,恨不得就此失去痛感神经! 但是,姜羲的表现却让楼尘非常意外。 这疼痛与刺激,连男子都受不了会惨叫出声来,姜羲竟然能闷声不吭……这忍耐力,着实有些惊人。 ——她不知道到是,这疼痛虽然磨人,但姜羲前世,早就已经习惯了疼痛,也习惯了忍耐。 …… 时间漫长得像是舍不得流走,等姜羲浑身赤红地抬起脸时,楼尘才帮她推到一半。她只得继续闭上眼等待,直到又是漫长一个世纪过去了,楼尘的一句“好了”,就像仙宫天籁飘入耳里。 痛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舒爽,连身子都轻快了许多,姜羲甚至有种能一拳打死牛的过分自信! 楼尘迎上姜羲惊喜的眼神,笑道“第一次会比较痛,但效果也是最好的。接下来痛感会逐渐变弱,直到第五次之后痛感彻底消失,也差不多是你身体的极限了。到时候你就能轻易拉开流月弓原来的弓弦了!” 姜羲记得流月弓原本弓弦的样子,跟钢丝没有区别,她第一次尝试时,使足了浑身力气却连四分之一都没拉开。如果五次药浴后能拉开全部,就说明她的力气是呈成倍增长,这可就厉害了! “这可太满意了!” 楼尘也忍不住伸手拍拍她的头顶“药味太大,我叫人来换水。” “好!” 等浴桶里的热水重新换过一轮,姜羲身上的药味都被洗去了,已经是大半夜了。 房间外静悄悄的,走廊上连脚步声也没有。 楼尘虽说另外开了房间作对外掩饰,实际上她为了保护姜羲,夜里是和姜羲住同一间的。床榻很宽大,睡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但姜羲却睡不着。 “阿福跟‘她’是住的哪个房间?” 楼尘放下手里正在看的医书“巧了,就在我们楼下一间。想去看看吗?” 姜羲果断点头。 “对面就是计星宋胥的房间,你让计星帮帮你。” 姜羲跨门而出,敲响了对面的门,计星与宋胥果然也还没睡,两人似乎在讨论武功,宋胥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高手,指点计星毫无压力。姜羲都从计星脸上,隐隐看到了几分难得的兴奋。 ------题外话------ 三更到,今天只有八千,不过明天还是依然三更,字数大概也在八千到九千。 第183章 傀儡替身 姜羲招手把计星叫出来之后,问他知不知道南宁侯府的人住哪个房间。 南宁侯府的人来接姜三娘子,除了一个老嬷嬷,还有马车夫和两个侍卫,至少也要开三个房间才是,姜羲要去找人,就必须要避开其他的人。 计星也预料到姜羲会去看她们,早就打听好了位置。 “车夫跟侍卫在一楼大通铺,阿福她们住的二楼,那嬷嬷独自住在我们一层楼的房间里。” 姜羲一听,都气乐了——那老嬷嬷,还真的没有辜负她那张尖酸刻薄的脸啊! 这客栈不大,每层楼的价格可都不一样,三楼是顶楼也都是最好的房间。按理来说,应该安排姜三娘子这个主人住三楼,身为下人的嬷嬷住二楼才是。 这老嬷嬷倒好,竟然反过来了! 虽说房间好坏姜羲并不在乎,但这明摆着的打脸,还有欺负阿福的行为,姜羲可忍不了。 姜羲想了想:“报仇不过夜,送这老嬷嬷一点东西好了。” 姜羲说着,丢给计星一个小药瓶,是她无聊时配出来的鸡肋药丸。 此药丸别的功效没有,就是会让人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姜羲便取名为梦魇丸。 “拿一颗碾碎,粉末吹进她鼻子里就行。” 计星二话没说应了,走到那老嬷嬷住的房间前,侧耳聆听了片刻,然后冲着姜羲点点头,示意老嬷嬷已经睡了。 姜羲挥挥手,计星便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边走边用手指把药丸碾成粉末捏在指间,凑近榻上鼾声震天的老嬷嬷,往她鼻孔里顺势一洒,然后折身就走,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关好门重新站在姜羲面前,把药瓶子递给姜羲。 “你先收着,说不定接下来还有用呢。”姜羲撇撇嘴,“走吧,我们去楼下。” 不得不说,这老嬷嬷的自私打算,反而方便了姜羲。 她叫上计星步子轻快地下楼,一路也不用担心碰上南宁侯府的人。 笃笃笃。 她轻叩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阿福弯弯的笑眼,似是早就知道姜羲会找来的样子。 阿福侧身打开门让姜羲和计星进去,计星守在门后听附近动静,姜羲就跟着阿福在屋里转了一圈儿。 房间果然比楼上差许多,连三分之一大小都不到,一应摆设用品更是寒酸极了。 想着楼上那老嬷嬷一个人便占据大房间,楼下阿福跟“她”两个人挤在小小房间里……姜羲越发满意她刚才突发奇想的小手段,做的太对了! “待会儿别急着睡,那老嬷嬷会下来找你换房间的!” “啊?”阿福挠挠头,“哦。” 反正她家娘子说的,不会错的! “你这易容,还挺像样子的。”姜羲忍不住伸手在阿福脸颊上戳了戳。 还是那张小圆脸,但眉眼却有一些细微的变化,这一点变化足以让旁人将面前的小丫鬟跟阿福认作是两个人。 毕竟阿福在姜九郎身边出现过,为了不穿帮,适当的易容是需要的。 就是这易容……啧啧,电视小说里的人皮面具果然是骗人的,这所谓易容分明就是化妆术嘛! 只不过用的是由姜族巫医特意调制出来的药粉,不会伤害皮肤,不会被水洗掉,除了需要定期补一补,和用特殊药汁才能洗掉以外,其他的可谓是完美。 姜羲不由得想,要是用姜族巫医研制出来的易容药粉,在长安开个脂粉铺子,估计也能日进斗金吧,女人和小孩儿的钱最好赚嘛。 姜羲暂时打消蠢蠢欲动的赚钱念头,将注意力放到桌旁坐着的小娘子身上。 “她”便是南宁侯府三娘子姜元娘,姜羲的替身。 这替身,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替身,而是真正的替身——由强大的巫匠大长老亲手打造的傀儡人偶,周身刻着巫文符咒,滴血落下后便可用障眼法化成真人一般无二的模样,乃是南桑大长老身边为数不多的不周山神物。 不周山如今遍寻不得,巫匠一脉又不知所踪,傀儡人偶这类巫匠神物可谓是用一件少一件,珍稀得很。如今却被南桑大长老亲手赠予姜羲,方便她在长安行事。 姜羲说不出拒绝的话,心里还是非常感动的。 她能感受到,南桑大长老设身处地地在为她考虑。 果然,姜族还是那个亲切的姜族啊。 此时,那个傀儡人偶化作的姜元娘,木愣愣地坐着没有半点反应,双眸半垂着没有半点光彩。而她的眉眼,在经过跟阿福一样的些微易容后,与姜羲仅有七分相似,再有灵动鲜活之分,两人看上去就只剩下三分相似了。 如此判若两人,姜羲也不用担心会被看作是同一人。 只是这傀儡人偶没有灵魂,就像是只有躯壳而天生无魂的原身姜元娘一样,除了行走坐卧,对外界没有半点反应,还比肉身的姜元娘少了吃喝拉撒,就是一个泥胎人偶罢了。要想真跟身外化身似的能动能说话,能帮姜羲做事,估计只有巫王时代的强大神巫才做得出来。 不过姜羲也不贪心,能帮她在两个身份中方便切换,她就已经很满意了。 其实,按照姜羲原本的打算,是想彻底抛开姜元娘这个身份—— 第一,姜元娘本是天生无魂,姜羲的到来没有鸠占鹊巢一说。 第二,姜元娘的家人将她丢在樟州不问不管,摆明了要她自生自灭的态度,姜羲也觉得没有留恋的必要。 若是她没来,姜元娘死了,想来长安的那个侯府,也不会有半点悲伤,还不如干净利落地抽身走人。 于是,她找上南桑大长老,让他帮忙金蝉脱壳……也就是假死遁走时,南桑大长老除了请她入长安寻找周天星盘,另外提及他为姜羲占了一卦的事。 卦上显示,她与南宁侯府的缘分还没有彻底断开,不适宜就此离开。 所以,姜羲只能在做她的玉山姜九郎同时,继续做她的南宁侯府三娘子姜元娘。 虽说有些麻烦,但姜元娘是个痴傻儿,躲进屋子里十天半个月不出来也没有人会怀疑,再有这个傀儡人偶帮忙,姜羲觉得也就是演几场戏的事儿——这个她很拿手! 就是委屈了阿福,为了保护和隐瞒,不得不易容留在南宁侯府,跟像楼上老嬷嬷那种无聊的人,搞一些无聊的争斗。 姜羲叹着气,陪着阿福说了好一会儿话。 “等到了长安,我们就能重新待在一起了!”姜羲拍着胸脯跟阿福承诺。 她原本打算,在南宁侯府露个面,糊弄过去就算完。就像这漫漫的上京一路,姜羲受不了在马车里窝半个月装傻子,就用傀儡伪装,以姜九郎的身份跑去与宋胥楼尘同行。 但是转念想想,南宁侯府还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狼窝虎穴呢,让阿福一个人应付实在是太危险,她还是要多多回去才是。 可这进进出出,两个身份不断转换——就算有计星帮忙,中途的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 姜羲暂时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眼看着夜色越深,只好跟阿福暂时道别离开了。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穿透了这间并不大的客栈。 阿福吓了一跳,跑到窗口伸长脖子往外望去。 其他一些在客栈投宿旅人也被尖叫吵醒,有的骂骂咧咧,有的站出来看热闹。 只有姜羲抱着手臂,早就预料到似的,呵呵笑了两声。 “有人送温暖来了,我先走了阿福。”姜羲挥挥手,跟计星谨慎地出去之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二楼楼梯转角阴影处,静静等待着。 两人呼吸轻得像是没有,与周身黑暗融为一体。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咚咚脚步声,连外衣都没穿好、头发凌乱不堪的尖酸老嬷嬷,顶着一张吓得惨白的脸,几步冲到阿福她们的房间面前使劲儿捶门。 还没等附近房间的人推门出来骂她呢,阿福就已经打开门让她进去了。 也不知道两人在房间里说了什么,没一会儿,阿福拎着一个小包袱,扶着那个傀儡姜元娘,出了房间往楼上走去。 而她们原本住的房间,老嬷嬷畏畏缩缩地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一阵,像是在寻找什么。在没有发现异样之后,啪地摔上房门。 “看吧计星,这就叫久走夜路要撞鬼。”姜羲挑眉笑道。 计星却早就看破了其中玄机,笃定道:“老嬷嬷以为楼上的房间闹鬼,才跟阿福换了房间。” “嘘,看破不说破。”姜羲冲他眨眨眼睛,“这是她亏心事做多了,害怕有鬼找上门呢,可不管我们的事。像你我二人,行事光明磊落,从来都不怕有鬼来敲门的!” 也不知道姜羲是怎么义正言辞地说出“光明磊落”四个字的。 而计星竟然认同地点点头,一副九郎说得都对的模样。 “走吧,赶了一天的路,是时候回去休息了!”姜羲打了哈欠,倦意重新涌上。 快要各自进门的时候,姜羲脚步一顿: “对了,以后那老嬷嬷要是再欺负阿福,你就照着今晚的方法,用梦魇丸给她来一出厉鬼抓人!” “知道了。” ------题外话------ 郑重声明:我发4!本文是正经古言!绝对不是玄幻!(看我认真脸) 第184章 南宁侯府 姜羲几人的马车在前,南宁侯府的马车在后。 一个有意等待,一个拖拖拉拉。 两路人马咬着时间,在十来天之后,一前一后地抵达了帝京长安,这个世界上最恢宏雄伟的城池建筑! 七月流火,长安的天儿仍是火烤般的灼热,城外一路栽种的柳树枝条都跟烤过似的蔫巴还带着卷儿,城门进出往来的百姓队伍都被顶上炙热的阳光晒得没精打采的,城门守卫的将士们倒仍然颔首挺胸,闪闪的银甲放眼望去仿佛一尊尊雕塑,威武又森严。 姜羲刚掀开马车帘子,就感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既干燥又热烈,逼得姜羲赶紧缩回了马车里。 “这就是长安啊。”姜羲只倚着马车窗口往外张望,舍不得马车内的凉爽。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跟鬼魅似的从后面飘上来:“你倒是挺舒服啊。” 姜羲一听就知道是宋胥,半月来的斗嘴争吵,都能认出对方的声音来了。 她故意笑眯眯地回头,冲着马背上被晒得狗似的宋胥说:“马车上是很舒服,可惜宋胥先生不能上来体验一下。” 谁让宋胥怕楼尘呢,他要胆敢上来跟楼尘姜羲挤在一块儿,楼尘的眼刀子能劈死他! 宋胥大概也想到了楼尘的警告,哼了哼,那点不甘倒也迅速消散了。 姜羲瞥着宋胥一身薄薄汗衫还领口大敞的模样,又看看宋胥身旁毫无汗意、清爽得像是自带凉气的计星,啧啧两声暂且不做评论。 宋胥倒是真有点儿热得不行了,嘀咕着“怎么就这么倒霉”,一边甩着袖子没什么作用地扇风。 倒霉也真是倒霉,从江南到长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就撞上了长安最热的七月,就跟一头扎进蒸笼似的,姜羲在马车窗口趴了一会儿,鼻尖也有点冒汗了。 她还是往后望了望:“南宁侯府的马车还没到呢?” 说到正事,宋胥也稍稍正了脸色:“离得不远,进城之后立马就找机会把你送过去,放心。” 姜羲嗯了一声,想的却是待会儿就要进南宁侯府的事情。 “我们另外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小瞧我吗?这偌大长安,我宋胥的宅子店铺你数都数不清!” 姜羲以为宋胥又在吹牛,不以为意。 事后许久她才知道,宋胥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这些宅子店铺都被宋胥送给姜族了,如今是姜族的共同产业而不只是宋胥一个人的! 要说宋胥是怎么凭借说话从不讨人喜的嘴巴,挣下这么大份家业的话,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那时候的姜族守道者还吃不饱穿不暖,堂堂神巫竟然被一分钱难倒……好吧,其实姜族不穷,底蕴在那儿。只是姜族族人多,花钱的地方更多,入不敷出,才搞得处处拮据而已。 就在那时,宋胥横空出世,吊儿郎当的他独自一人出去闯荡,竟然赚取了偌大家业,用日进斗金形容都不过分,姜族从那之后就再没缺过钱。 虽然宋胥如今已经当了甩手掌柜不理事,所有的产业也都丢给族人打理,但宋胥的故事仍然如传奇在姜族内代代流传。 大名士、大高手、大商人……这些都只是宋胥传奇人生的一部分而已,姜羲还不知道,进了长安的宋胥就像是龙入大海,那叫一个折腾精彩! “终于轮到我们进城了。” 姜羲他们此行低调,是规规矩矩排队进来的,所有入城的人都需要检查公验,也就是户籍,所谓的身份证明,以此确认入城的人是良民,来路清白,整个大云的城池才会允以放行。 姜羲他们一路从江南过来,历经不少城池,有的松散有的惫懒,只有这长安是一丝不苟地检查公验,毕竟是天子脚下,规矩森严,千万马虎不得。 姜羲的户籍身份是南桑大长老帮她准备的,以姜族在大云扎根深入的程度来说,不用担心出现任何纰漏,检查的时候守城士兵看她斯斯文文的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态度更加和缓,拱手一礼,与对待寻常老百姓的恶声恶气截然不同。 姜羲没怎么在意,这种守城小兵的捧高踩低,不过是底层社会的一个缩影罢了。 过了城门,一座千年雄城便在姜羲面前缓缓拉开了画卷,帝京盛世仿佛都浓缩在了这一楼一阁,一砖一瓦当中了。 正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规整见方的里坊,与樟州开放的大街截然不同。樟州的里坊制早就名存实亡,坊墙都被拆掉,街坊直面大街,沿街一路都是商店茶楼,繁华开放,其乐和融。而长安为了军事上的安全,仍然严格地实行里坊制,能在沿街坊墙上开门的,都是王公贵族的宅邸,其他的繁华则都被圈在一坊之地。 长街上没有热闹的商铺,只有来往的行人,以及巡街的金吾卫。 乍一看,一派森严气象,像是精密运转的机械城池,从天空俯瞰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这座大城微不足道的小小零件罢了。 姜羲正望得失神的时候,宋胥靠近她,低声提醒了一句“来了”。 姜羲迅速提起精神,知道该是换人的时候了。 她很快在马车内换好衣服,楼尘又动手帮她添上药粉,不过转眼瞬间,她与那驾南宁侯府马车内的替身姜元娘,除了一双灵动清明的星眸,便再无区别。 “他们到了,你准备一下。” 姜羲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快?” “马车挂了南宁侯府的牌子,城门不敢多拦。” 姜羲听了恍然,原来是侯府特权,这就不奇怪了。 “我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等着。”宋胥抛下一句后,调转马头跟迎面而来的南宁侯府马车差点儿撞上,闹得一阵人仰马翻。 马车内挂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老嬷嬷本就因为近日来连连噩梦心情不好,这下更是怒火烧心,跳下来就指着宋胥一阵怒骂,说他不长眼睛,连侯府的马车也敢随便冲撞。 那两个侍卫也出来看热闹,一点儿也没有侍卫该有的素养,浑然忘了身后马车里还有人保护,让马车周围一时落了空。 但这正好是姜羲过去的好时机,楼尘驱使马车与南宁侯府马车擦肩而过之时,快得像一阵风拂过,姜羲就被计星轻巧地送上了南宁侯府的马车。 姜羲极快的回头一瞬,从风力捕捉到那很快飘散的“九郎小心”四个字。 那是计星对她说的。 姜羲叹了口气,回首时已经迎上了阿福惊喜的目光。 “娘子你回来了!”阿福压低了声音。 姜羲嗯了一声,摸摸阿福的头算是几日不见的安慰,然后她按照南桑大长老交的,轻声念咒将那个傀儡人偶收起来。 傀儡人偶一晃,悄无声息地化作一个小小木偶,压在一堆随之散落的衣衫下面。 阿福眼疾手快地把衣衫收好,姜羲则窜过去坐到替身原来坐的位置,垂下眼睛,收敛气息,迅速与傀儡人偶化作一般的姿态。 老嬷嬷跟宋胥吵完了,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瞥了姜羲一眼,并没有看出她的破绽,只催促车夫快点回府。 姜羲稍稍松了一口气——连与替身相处了半月的老嬷嬷也没有看出来,说明她的演技是成功的……她都说了嘛,演戏她还是很在行的。 压下嘚瑟之后,姜羲垂眉敛目,合格地开始扮演一个木偶般的痴傻儿。 她盯着面前摇晃的茶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侯府到了。”老嬷嬷催促,“赶紧下车吧三娘子。” 姜羲对她的轻慢不以为意,这半月来的梦魇丸早就够这老嬷嬷受的了。 她在阿福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门额。 身为侯府正经的嫡女娘子,多年未归,走的竟然还不是正门……多么熟悉的宅斗套路,接下来是不是要打压、立威轮番上阵了? 姜羲无声地叹了口气,谁让姜元娘的这个身份,如此尴尬呢? 原身姜元娘,身为尊贵的侯府三娘子,南宁侯的嫡长女,母亲又是长公主,会被丢在樟州多年侯府不闻不问,这本来就很可疑。 姜羲之前无意与姜元娘的身份产生过多关联,没怎么打听。阿福也是个糊涂蛋,对姜元娘的身份只知道一些表面皮毛。 还是最近,姜羲跟阿福才弄清楚了姜元娘身份的尴尬之处,而她会被送到姜氏的樟州老宅自生自灭的缘由,也算是能解释一二了—— 姜元娘之父姜恪虽然身为南宁侯,更是大云唯二的世袭罔替爵位之一,却并无多少实权,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全靠领俸禄和祖上老本度日,整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就是标准的风流纨绔子弟,长安这地儿一抓一大把,更无任何权势可言。 姜恪年轻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富商之女的绝伦美貌,不顾父母反对硬是将她娶进了门,之后郎情妾意了没两年,又另寻他欢直接冷落了这位正室。 这个富商之女,姜恪的原配尹氏,才是姜元娘的真正生母! ------题外话------ 还有第三更 第185章 长公主 原配尹氏为南宁侯姜恪生了一儿一女。 成婚后第二年生下嫡长女姜元娘,谁知姜元娘从出生那日便不哭不闹,对外界毫无反应,是个天生的痴傻儿。 侯府的人不知道什么天生无魂,自然将事情怪到了尹氏身上,更是对这个痴傻儿不喜之极,不愿意对外宣称她的存在不说,就连名字也是随随便便取了一个元娘,连奶嬷嬷都懒得给她找,还是尹氏亲手把姜元娘拉扯到了三岁。 姜元娘三岁这年,尹氏忍着丈夫在外寻花问柳的委屈,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本以为能母凭子贵,能在这后宅打一场翻身仗。谁知道尹氏运道实在太差,生子时遭逢难产,大出血没能救过来,丢下懵懂痴傻的三岁小女,与尚在襁褓里的稚嫩小儿,就此撒手人寰。 没了亲娘,姜元娘被锁到偏僻的小院儿,随意找了几个奴仆照看,幸好有她亲娘身边的忠心嬷嬷,也就是后来跟她去了樟州的那位照拂,她才不至于冷着饿着。这也是为什么,姜羲从姜元娘那匮乏的记忆力,只看到破落小院和两三仆人的画面,那对姜元娘来说,大概就是最深刻的记忆。 她没有魂魄,不知冷热,不懂世事,就连阿娘去世了也是懵懵懂懂,没有半点伤心,甚至连对那位阿娘的记忆都没有。 好在姜元娘的弟弟姜夔,并没有受到她这样的冷落。 毕竟是南宁侯的嫡长子,姜夔自从出生就是奴仆环绕,长辈照拂,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襁褓里头一年吃吃睡睡的人生后,南宁侯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宁侯姜恪再娶续弦,这一次竟然尚了同为孟太后所出、当今陛下唯一的嫡亲妹妹……清乐长公主叶卢!(注1) 不过,这位清乐长公主也不是第一次嫁人。 她先前由先帝指婚嫁了一位国公世子,几年之后这位驸马去世,这位长公主过了一段风流快活的日子,又突然看上了皮囊俊美的南宁侯姜恪,还主动说要下嫁给他。 清乐长公主的身份时一等一的尊贵,又是景元帝唯一的嫡亲妹妹,她要再嫁,景元帝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于是,这位长公主,就成为了南宁侯夫人,也成为了姜元娘与姜夔的继母。 长公主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自小受尽先帝宠爱,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进了南宁侯府之后也并无收敛,对姜元娘姜夔姐弟更是冷淡。 姜元娘八岁那年,有天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了长公主的裙子上,长公主当时只高傲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婢女仆妇浩浩荡荡转身离去。 次日,姜元娘的嬷嬷就收拾东西领着她踏上了去樟州的马车,之后又在樟州姜氏老宅受到诸多刁难。 而弟弟姜夔,或许长公主看在他是姜恪独子的份儿上,并没有对他刁难,再加上他年纪小没见过亲娘,长公主有意将他养在膝下,意外对他表露出亲切。看南桑大长老给姜羲的那份情报上的描述,长公主与姜夔在外却是亲如真正母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 闹了半天,原来是灰姑娘的恶毒继母套路。 姜羲撇嘴,对那位还未见面的血缘上的亲爹——南宁侯姜恪,并无太多好感。 因为对原配尹氏美貌的痴迷,不管门第之差强行将她娶进门,却又不能好好待她,留她一人在这深宅大院受苦,落了个难产而亡的悲惨下场。之后更是连亲女都照顾不了,将她丢到遥远的江南樟州,周围一堆如狼似虎的亲戚……这种渣男,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娘子,前面便是我们老夫人住的芳华院了。” 老夫人,便是南宁侯姜恪之母陈老夫人,也就是姜羲的阿婆。(注2) 进了侯府,那老嬷嬷竟然收了尖酸刻薄的嘴脸,看那毕恭毕敬称呼姜羲的恭顺模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对姜羲有多么尊敬呢。 姜羲掩去眼底讥讽的光芒,不言不语。 阿福替她开口:“这就要去拜见老夫人吗?娘子的阿爹阿娘呢?” “以后在侯府要叫三娘子,不知规矩的山野丫头。”老嬷嬷不满教训道,“阿郎不在府内,长公主又岂是你们想见就见的?” “老夫人就可以想见就见吗?”阿福一脸的天真无知。 老嬷嬷气得都快翻白眼了,很想一巴掌给这不懂规矩的山野丫头一点教训,念及身在何处和野丫头的大力硬是忍住了。 “跟我进去吧,老夫人已经在等着了。”老嬷嬷甩袖走在了最前。 阿福趁着她不注意,凑近姜羲小声说:“这老嬷嬷太讨厌了,一定要让她再做一个月噩梦才行。” “做一年都没问题。”姜羲表情不变,嘴唇轻轻嗫动,好像声音不是从她这儿传出来的。 主仆二人没有说太多话增加暴露风险,姜羲以后还要在这南宁侯府生活一段时间,等到南桑大长老所说的缘分彻底断掉才能离开。 所以步步谨慎,总是没错的。 迈进老嬷嬷口中所说的芳华院,周围的奴仆下人一下子变多了起来。他们有的漠不关心,也有的耳闻过这位痴傻三娘子的,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向她投来。 姜羲与阿福走了一路,便受了一路的目光洗礼。 那些眼神,或轻蔑,或漠然,或同情……就没有一个,是把姜元娘当作这侯府的正经主子看待的。 姜羲状若无意地将目光尽数收下,到现在也差不多摸清了这座侯府后宅的地位划分了。 领着姜羲阿福的老嬷嬷,在堂屋门外停下,谄媚巴结地看着门口守着的嬷嬷。那嬷嬷扫了她一眼,姿态甚是高傲,转而恭敬面向屋内: “老夫人,三娘子到了。” “快,快让她进来!”一个饱含激动的苍老声音从里面传来。 姜羲被门口那老嬷嬷领着,跨进了堂屋的门槛。 她眼神木楞地抬起脸,合格地做到了一个不知规矩礼仪的痴傻儿该有的反应,没有问候行礼,也没有跪下磕头……姜羲自忖演技在线,但也不愿随意对着无关路人跪下。 她这双腿,前世今生加在起来,除了天地可曾跪过谁? ------题外话------ 注1:原本这长公主安的封号是安阳,但是翻人物小传时发现景元帝的两个公主封号里都有阳字,与姑姑的封号相似实在不妥,就把大公主封号清乐挪到了长公主身上,大公主封号改为安阳,前文已修改。 注2:最近查阅资料,发现出现了笔误,将盛明阳他娘称作了盛夫人,其实在古代都是以女子姓冠在夫人之前,盛明阳他娘姓唐,应该叫唐夫人才对。不过前文笔误的地方有点多,不好修改,后文就基本按照这个规矩了。 第186章 姐弟 好在姜羲有痴傻儿这个身份作掩护,大云的规矩也不会让人动不动就跪下,所以姜羲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四周也皆是见惯不怪。 只见堂屋正前方,坐着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深碧罗缎衫子紫锦裙,珠翠金玉头面,气质华贵又庄重,慈爱和善的圆月脸上,满满都是对姜元娘的怜惜疼爱。 她柔声招招手:“元娘,来,到阿婆这儿来。” 姜羲纹丝不动。 坐在老夫人右下首的年轻妇人开口对阿福说:“把你家三娘子带过去给老夫人看看呀。” 这位应该就是南宁侯的弟媳,也是头上那位老夫人的侄女,小陈氏。 阿福有过短暂的犹豫,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她掌心挠了挠,便心领神会地把姜羲扶到了上头老夫人身旁。 “可怜的孩子,在樟州吃了那么多苦头,总算是回来了。”陈老夫人搂着姜羲,怜若珍宝般将她护在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在家里好好住着啊。” 姜羲无悲无喜,照例没反应。 陈老夫人抹了会儿泪,忽然就听到屋外飘来娇软如莺啼的女儿声—— “阿婆,三妹妹回来了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呀!” 人未到,话先至。 两个年轻的少年少女,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说话的是那个楚楚婀娜的少女,杏眼天生带笑,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天生的华贵气质。她从上到下的衣裙都是由最华贵的云锦制成,绚丽若云霞映着她那张淡雅美丽的脸,晃得人挪不开眼。 少女一脸的天真单纯,好奇地打量着陈老夫人身旁立着的姜羲:“这便是三妹妹么?好些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呢!” “宁平来啦,小丫头好几天都没来阿婆这儿了。”陈老夫人笑眯眯地也招呼少女过去,一手搂着姜羲,一手搂着少女,一副孙女儿在手满足不已的模样。 姜羲眸光微动,从那声“宁平”猜测出了少女的身份……清乐长公主叶卢与那位国公世子之女,如今的南宁侯府二娘子,宁平县主姜娥。 按理来说,姜娥哪怕其父身亡也应该生活在国公府的,可长公主嫁到南宁侯府来时,却将她也带来了,还改姓了姜,成了姜府的二娘子。 姜娥可不是一般的拖油瓶,她是长公主的独女,是孟太后唯一的外孙女,孟太后怜她年幼丧父,还破例封了她为县主。她来到侯府,府里府外都要对她客客气气的,陈老夫人也待她与亲孙女儿并无二致。 姜娥也回以同样的敬爱,拽着陈老夫人的袖子撒娇:“阿婆,这几天不是阿夔闹着要去城外的长生宫看看吗,不然宁平怎么可能不来看阿婆呢?” 被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陈老夫人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阿婆知道,宁平可是阿婆的好孙女儿!” 姜娥高兴地笑了起来,软声说着就知道阿婆疼她。 “对了阿夔,你怎么不过来叫三姐姐啊。”她看向与她一起进来的小少年,疑惑问他。 小少年不过十来岁的稚嫩模样,眉眼骄傲又精致,唇红齿白漂亮极了,却哼了哼,嘀咕着“什么三姐姐”,听上去极为不满。 姜娥细眉微蹙,语气严厉起来,冲小少年教训道:“阿夔,这是你的嫡亲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原来,这小少年便是与姜元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姜夔。 姜元娘离开的时候,姜夔只有五岁还不记事。更何况姜夔出生后,与姜元娘完全生活在两处地方,连照面都少得可怜,又哪儿来的姐弟之情? 比起姜元娘,反倒是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姜娥,更像是他的亲姐姐。 姜夔倒是很听姜娥的话,被她训了,虽说还是不情不愿,最后也听话地喊了一声“三姐姐”,声音细若蚊喃,姜羲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幸好姜羲是个“痴傻儿”,对亲弟弟的冷落无视不会有任何反应,不然见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这个态度,不知道会心塞成什么样儿。 小陈氏主动跳出来打圆场:“元娘跟二郎也有这么多年没见了,认生很正常,现在元娘都回来了,多相处相处,说不定就熟悉了呢,毕竟是亲姐弟呢。” 姜夔脾气有些冲,平时又是家里的小霸王受宠惯了,一听顿时不乐意了:“谁要当一个傻子的弟弟!” 姜娥气得雪颊都泛起了红色:“阿夔!你怎么能说三姐姐是傻子!” “本来就是!”姜夔还不服气,梗着脖子回嘴道,“谁要一个傻子当姐姐!说出去能被人笑话死!我才不要!” “你不听姐姐话了是不是?” “反正我不干,我要去找阿娘!” 说完姜夔竟然扭头跑了。 “阿夔!”姜娥叫不住他,想着跟上去却又按住了,愧疚难安地拉着姜羲的手,跟她道歉,“三妹妹你别见怪,阿夔他……他就是太久没看见你了,不熟悉,等时间久了就好了。” 姜羲面无表情。 倒是陈老夫人出来安慰了姜娥:“阿夔就是性子倔了点儿,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姜娥低下脸:“是我没教好弟弟。” “你把他带得很好了。”陈老夫人拍拍姜娥的肩膀安慰他。 姜羲继续面无表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姜羲的毫无反应,让在场这些人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了,陈老夫人总算不再一个劲儿地拉着姜羲说话,而是吩咐人把姜羲带去她的院子。 姜羲走之前,陈老夫人还慈眉善目地跟她说:“你以前的院子都留着呢,虽然你在江南呆了好几年,但你阿爹一直还是惦记你的,这一点你可要明白啊元娘。” 姜羲:不,我不明白。 等姜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了,陈老夫人抬手用云罗帕按了按眼角: “可怜的孩子。” …… 姜羲终于回到了她的住处。 一如姜元娘记忆力残留的黑白画面,破旧衰败,满院子的枯草死树,炎炎夏日里竟然冷清出了萧瑟的味道来。 难怪还留着,因为整座侯府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来住这偏僻的破院子! 正屋里零零散散放着阿福从樟州带来的行李,没人帮着收拾不说,整间屋子的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姜羲甚至从屋角看到了破败的蜘蛛网! 除了姜羲阿福主仆二人,院子里就再没安排其他丫鬟仆妇了。 不过送她们来这里的小婢女许是看姜羲可怜,偷偷跟阿福说,明天老夫人会派人过来的,让她们今天先将就一下。 等小婢女走了,院子里再无旁人了,姜羲也不用继续伪装,表情一变,大喇喇地在椅子上坐下,懒洋洋地翘着腿:“派人?那可别!我们俩住在这儿挺好的。是不是啊阿福!” “是啊娘子,阿福也觉得这儿很好,不需要别人。院子不大,阿福一个人就可以打扫!” 阿福勤快得跟小蜜蜂似的,这会儿回答着姜羲的话,竟然也不忘收拾屋子,手脚麻利得跟小旋风似的,所到之处全部变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呢娘子!”阿福兴致勃勃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是吗?”姜羲打了个哈欠,趴在扶手上昏昏欲睡。 今天演了这么久的戏,她也有些累了。 其实,她本来可以让傀儡来替她应付这一过场的,但姜羲想了想,以后难免要跟南宁侯府的人打交道,还不如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摸摸底,看看府里其他人对她是个什么态度。 现在看完了,姜羲心里只有一句话—— 真是精彩啊! “啧啧,反正不关我的事。”姜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 管他各路牛鬼蛇神呢,她现在就是个痴傻儿,做事不懂规矩怎么了,对人爱理不理怎么了?我行我素! “这种感觉还挺好的嘿嘿。”姜羲刚笑了两声,就听到门口传来动静,然后一团橘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姜羲瞬间睁大眼睛,“阿花?你怎么在这里?” 阿花不是由楼尘先生带着呢吗? 阿花轻巧地跳上姜羲的膝盖,喵呜一声回答了姜羲的问题。 “你们……就在隔壁?” 姜羲匆匆起身,抱着阿花刚跑进院子,一颗石头啪地就砸在她脚尖前面。 姜羲顺势望去,无聊砸石子的事情,除了宋胥也不会有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们啊,我都以为你一入侯府,开心得把我们都给忘了呢。”宋胥趴在墙头,又开始说风凉话了。 姜羲翻了个白眼:“你们怎么刚好在隔壁?” “这里是我众多宅子之一。”宋胥凌空点了点姜羲,“为了方便你。” “我的意思是,怎么这么巧就在隔壁?”这是姜羲的疑惑。 宋胥嗤了一声:“你在江南待了那么几年,难不成一回来还能翻身受宠?这破院子,除了你住还有谁住?” 话听着不舒服,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院子偏是偏,可不偏也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姜羲满意地打量着院子,越发喜欢这个偏僻的位置了,与宋胥他们的住处仅有一墙之隔,也能帮助姜羲随时切换两个身份。 要是换作姜宅中心的那些好院子,她反倒要哭了。 第187章 姐弟恋啊 “对了,你们在隔壁,我怎么过来?每天翻墙吗?” 姜羲仰头目测了高度,觉得不依靠工具翻墙,以她的身手还是太困难了。她又不是墙头那个并无仪态可言的大高手宋胥,轻轻松松腾空数米不费劲儿。 姜羲的疑惑刚问出来,宋胥就缩了回去,像是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姜羲正郁闷着呢,就听到屋内传来细微的动静。 姜羲和阿福都好奇地跑进屋子,就发现贴墙靠着的木头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宋胥又是谁? 灰头土脸的宋胥拍着满身的泥土,重重咳了两声,便忍不住抱怨道:“刚挖好的密道,里面全是土!” “那我待会儿翻墙过去。”姜羲乐呵地正好有人帮她先试了。 宋胥气得狠狠哼了哼。 “不过这密道,什么时候挖的?”动作够快的啊。 “我姜族之人,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宋胥高傲地扬着脑袋,“不过区区一墙之隔的距离罢了。” 姜羲知道,这也应该是在提前猜到姜羲会住到这个院子之后安排上的。 “计星呢?” 听到姜羲那不放心的语气,宋胥不满极了:“怎么,还担心我们伤害你的小尾巴?屋里那么多行李,他正忙着打扫呢!没空!” 姜羲倒不担心宋胥伤害计星,她就担心宋胥胡乱使唤计星! 那可是她姜羲的小尾巴! “你不是宅子店铺无数吗,怎么连几个仆人都请不起?” “还不是为了你方便!”宋胥竟还振振有词,“请人来家里看你大变活人吗?” 姜羲头疼欲裂:“行行行,你说得都对,我先去找楼尘先生。”懒得跟宋胥多说。 宋胥看姜羲扭头就走:“不走密道啊。” “等修葺好了再说。” 姜羲让阿福搬来椅子,踩着它翻过围墙,过程虽然有些狼狈,但姜羲明显感觉到身手力气都有很大的提升。 她刚踩到实地,宋胥便轻轻落在了她的旁边,得意洋洋地扫她一眼。 姜羲早就学会了无视宋胥那无处不在的嘚瑟,她一眼就看到隔壁庭院里盘膝坐在蒲团上燃香的楼尘,径直走了过去。 还没走近,楼尘便睁开眼睛。 “来了,侯府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姜羲也在楼尘身旁坐下,还穿着衣裙梳着发髻,却大喇喇地坐在蒲团上,手撑着下巴,眉眼间被药粉掩去的韵致颜色,在她熠熠生辉的星眸衬托下,仍是灵动婉转,似那水中望月,像那云边探竹。 “哎。”姜羲叹着气,“这些高门大宅,果然就没一个简单的。” 刚才她一番冷眼旁观,也算是把侯府里的虚情假意看透彻了。 “哦?”楼尘来了兴致。 姜羲一摊手,无奈道:“姜元……哦不,是我那阿婆,说是慈眉善目吧,还搂着我一口一个受苦了,可她若真是心疼我,我会被送去樟州?如今还把我安排在这么破旧的院子里?这老夫人,其他的还不好判断,但心疼我估计只是装样子,没多少真心,毕竟嘛,她也不缺孙女。” “然后呢?” “我那弟弟,叛逆冲撞就不说了。我那继姐,有意在我面前显摆她在家中的地位,和没脑子弟弟的亲昵,不就是为了彰显存在感,打压我吗?连我这么一个痴傻儿都看不惯,以后估计也少不了敌意,啧啧。” “还有呢?” “还有?”姜羲茫然想了想,“还有就是那我阿爹跟继母了吧,人没见着,估计也对我不怎么上心。也是,我以前是个小透明,现在回来了也是个小透明,正好行方便!” 若真陷入侯府后宅的一摊子事儿里,姜羲才叫憋得慌,现在落个清净正好。 “你待会儿还回去吗?”楼尘问她。 “还是回去吧,陪陪阿福。”毕竟是新环境的第一晚,姜羲舍不得让阿福一个人守着个傀儡和空荡荡的屋子。 楼尘嗯了一声:“那我们待会儿带饭菜过来,一起吃。” 此举正合姜羲之意,一桌子人凑在一起才有热闹气氛嘛! “对了。”楼尘突然想起什么,“我考虑了一下,我们四人这样住着,不大方便。” 姜羲不解:“有什么不方便的?” “你是姜九郎姜羲,与宋胥是远方舅侄,计星是你的侍卫,住在一起理所应当。但是我呢?”楼尘柳眉轻轻蹙着,看得出来,她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难题,“毕竟要与人来往,怎样合理安排我的身份,这是个问题。” “那多简单,说你是我舅母呗。”姜羲毫不犹豫地提议道。 她话音还没落,正好走到她们附近的宋胥,差点儿被“舅母”两个沉甸甸的字按进土里! “舅母?”楼尘沉吟深思,居然真的考虑了起来。 “咳咳。”宋胥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地靠近,却不知道自己走路都变成同手同脚了,“那个,我听了一嘴啊,姜羲的这个提议虽然不错,但对楼尘先生你来说,实在是有损清誉……” 姜羲听宋胥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眼睛慢慢眯起,有点琢磨出不一样的味儿了。 这宋胥,表面上似乎在竭力劝阻楼尘,什么有损清誉啊,什么会让人误会啊……种种理由,说得跟真的似的! 可看他那忍不住上扬的眼尾!是不是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 再听听他话里话外隐晦提示楼尘需要更好的隐藏身份,是不是在变相催促楼尘答应姜羲的提议,跟他装成假夫妻? 明显不对劲啊! 姜羲到没想到,她误打误撞,却是成了某人之美了。 不过,宋胥先生四十来岁,楼尘先生已经五十出头了……姐弟恋啊!当然,如果光看面相的话,宋胥还是四十多岁,而楼尘却如三十来岁风华正茂,这就像老牛吃嫩草了! 姜羲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有点儿看戏的意思望着两人。 可惜,貌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我觉得,可行。”楼尘缓缓点头。 宋胥高兴得尾巴都快上天了,还硬要装得淡定从容。而早已看穿一切的姜羲,都快憋不住笑了,只得赶紧起身去找计星……笑一会儿再说! …… 姜羲去看了计星,其实他在屋里也没怎么忙碌,就是整理整理东西。宋胥那要把计星使唤得团团转的架势,也就是唬唬姜羲罢了。 他对计星的态度,可比对姜羲好上太多了! 用宋胥的话说,姜羲练武就是颗点不透的石头,而计星练武则是剖开就能见宝玉的绝世天才! 要不是计星说他已经有师父了,大概宋胥早就强按计星脑袋,逼迫计星叫他师父了。 “九郎。”计星见姜羲过来,轻轻喊了她一声,随后偏过头去,竟然有些不敢看姜羲。 姜羲完全没有身为女子的概念,摸了摸脸:“怎么?我穿裙子很奇怪吗?” 计星慢慢把脑袋埋下去,露出泛着红的一截脖子,使劲儿摇摇头。 “那你怎么……”姜羲眉头一皱,忽的惊讶了,“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计星!” 计星憋着一口气差点儿没喘过来。 姜羲嬉笑着跳过去,一巴掌拍在计星肩膀上:“少年人嘛,我能够理解。放心!你家九郎我,一定带你去这长安的秦楼楚馆转转!等见识多了自然就好了!” 计星抿着唇,默默地把肩膀从姜羲掌下挪开,继续整理行李。 姜羲以为他还在害羞呢,丢下一句回隔壁了,体贴地给计星留下了少年人的独自思考时间。 而她翻墙回到隔壁后也没闲着,帮着阿福一起整理。 装了一天的木头,现在能活动活动筋骨也是不错的。 就在姜羲累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阿福突然警惕地抬起脸:“娘子,有人来了。” 姜羲一溜烟儿跑进了屋里。 独自蹲在院子里的阿福继续忙碌收拾枯草烂木头,很快就等到有人来敲门。 门外站着的是提着食盒的婢女,冷漠地把食盒往阿福怀里一塞: “老夫人吩咐过,三娘子身子不舒服,以后可以留在院子里用膳,厨房每日会送过来的!” 阿福慢吞吞地应了好,尾音还没拖干净呢,门口的婢女已经消失了,多留一会儿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阿福关上门,转身就见姜羲倚着雕花木门:“准备了些什么饭菜?” 阿福掀开盖子,嘴角不高兴地撇下:“白粥咸菜。” “堂堂侯府还真是寒酸。”姜羲无奈摇摇头,也没打算让阿福去理论,反正她也没准备吃。再说了,估计去了厨房的人也能把她们顶回来,说白粥好克化适合三娘子! 姜羲想了想:“以后还是想办法弄个小厨房自己做饭吧,我们这儿离侧门近,进出买菜也方便。” 阿福也觉得娘子说得有理。 姜羲叹了叹,忽然又觉得当个痴傻儿并不好了——一些侯府的下人都能仗着姜元娘不知事而随意欺负她跟阿福,她还好,可阿福要长久留在侯府里,总是这么受人欺压,又没有主子庇佑着出头……难不成还能撒一路的梦魇丸吗? 姜羲思忖了一会儿,又很快压下情绪,折身回屋了。 第188章 疯子 姜羲在侯府的偏僻冷清院子住的第二日。 果然如昨天那个引路婢女所说的,老夫人指了两个婢女来服侍她,其中一人的面孔还有些熟悉,正是昨天提着食盒来送饭的那位。 难怪昨天脸色那么难看,估计觉得自己被安排来服侍三娘子,就跟被打入冷宫似的前途无望吧,连带着对新主子也没什么好脸色。 看她丝毫不懂得掩饰情绪,当着姜羲的面儿也拉长着脸……这人情世故,在原处混得也应该好不到哪儿去,被人排挤过来的。 瞧瞧那苦瓜脸。 你不乐意? 我还不情愿呢! 姜羲送人走的方式很简单粗暴,手边正好有个茶杯,姜羲抓起就朝那苦瓜脸婢女砸去——茶杯刷的贴着婢女头顶飞过,温热的茶水浇了婢女满脸,而茶杯在在她身后碎了满地花。 婢女顶着湿漉漉的脸,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啪地一声,又是一个杯子碎在她脚跟前,婢女当场惊得跳起,又被姜羲丢来的茶杯砸得满屋子逃窜,还不小心撞碎了一个落地花瓶。 “疯子!疯子!”那婢女失态地大喊大叫。 另外一名婢女没有受到姜羲的“特殊关照”,却也被姜羲的阵仗给吓惨了,躲到门外去瑟瑟发抖了。 转眼间,才收拾好的屋里放眼望去全是狼藉不堪。 姜羲继续往桌子上摸去的时候,咦,没有了? 深觉可惜的姜羲只得收了手,看着跟鹌鹑似的缩在角落的苦瓜脸婢女飞跑出去了。她一跑,缩在门口的小婢女也跟着跑了。 外人走了,阿福才慢吞吞上来。 “娘子?” 姜羲拍怕手掌起身:“这段时间练习射术,准头还是不错的。放心,我也没打算伤害她,就吓唬吓唬。” 阿福才不在乎呢,就算姜羲真看不惯那苦瓜脸婢女,那刀子将她捅了,阿福也只会拍手叫好,顺便帮姜羲打扫收尸。 “不会惹人怀疑吗?”阿福真正担心的是这个。 姜羲嗤了一声:“不是都说我是个傻子吗?现在傻子就疯一疯给他们看。我听说过一个混世魔王的故事,我想了想,觉得还不错。” 姜羲琉璃般的眼底清溪流转。 …… “三娘子!这是怎么了?” 一个绿衣嬷嬷出现在姜羲的院子里,身后还跟着刚刚从姜羲这里跑出去的两个婢女。 这绿衣嬷嬷是陈老夫人的身边人,也是刚才领着两个婢女到姜羲跟前来的人。 她大概也没想到,不过是一转头的功夫,这位从江南归来不言不语的痴傻儿三娘子,竟然知道抡起茶杯砸人了? 她隐隐觉得怪异,便随那两个小婢女过来看,就见那位痴傻儿三娘子,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院子里,直直地瞪着跨进院门的三人。 “出,去。” 她艰难地开口,嘴唇里挤出沙哑两个字,却把绿衣嬷嬷吓了一大跳。 “三,三娘子!您这是,这是说话啦?”绿衣嬷嬷的脸色活跟见了鬼似的。 姜羲像是不知道反应,只死死瞪着她们,直到将她们赶出自己的领域为止。 阿福恰好跑出来,惊呼一声,冲过去扶住姜羲: “哎呀娘子!你怎么出来了啊!” “阿福阿福!”绿衣嬷嬷有些怪异地扫了姜羲两眼,“你家三娘子这是怎么了?” 阿福愁眉苦脸道:“娘子一向不喜欢有外人在。”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家三娘子怎么突然说话了?”绿衣嬷嬷眉头紧皱,难不成是这痴傻病要好了? 阿福啊了一声,茫然抬起脸:“哦……在江南的时候,遇到过一位神医,给娘子看过病,打那以后,娘子就时好时不好的。” “好了是什么样儿?……正常了?” 阿福老实摇摇头:“就跟现在一样啊,不好的时候,娘子一句话都不会说,也不肯动的。” 绿衣嬷嬷听了,难免松了口气。 原来所谓的好了,就是能说两个字,知道砸人而已。 “对了嬷嬷,能不能不要外人过来啊,我怕娘子不高兴,她不高兴起来,会乱打人的。”阿福煞有介事地说。 绿衣嬷嬷一听,还真有些犹豫了,毕竟姜羲已经对着新来的婢女砸过一通,要她不相信也不可能。 “我先带她们回去,你说的事情,我会请示老夫人的。” 说完,绿衣嬷嬷也不肯在疯了的三娘子面前多留,赶紧走了。 “这下是真的走了,不过娘子,你为什么要装疯呢?” 姜羲活动了一下脖子:“傻子会有人欺负,但是疯子不会,因为疯子疯起来,会六亲不认啊。” 姜羲都已经想好了,要是遇上这种麻烦,就时不时地疯一疯,侯府里的人不愿靠近她,又不好招惹她,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会给姜羲行很多方便。 ——果然如姜羲所料。 那绿衣嬷嬷回去禀报过了,陈老夫人听说她的痴傻病偶尔会好,但所谓的好也就是发疯,便不再派人来服侍姜羲了。 ……其实也没有人愿意来,谁也不想跟着个会发疯的主子,万一有天被疯子杀了怎么办? 很快连厨房也没人肯给姜羲送饭了,就怕上门遇上三娘子不高兴,被打得鼻青脸肿。 别看他们偶尔能给一点刁难,踩着主子好似威风八面的,可若主子们真像三娘子似的,直接撸袖子对他们动手,这些卖身到侯府的下人们,没一个敢还手!按大云律规定,奴仆不敬主人者,杖二十! 厨房的动静传到老夫人耳里,连她也不免有些头疼。正好阿福上门来,说想在院子里搭个小厨房自己做饭,老夫人想着这是个好主意,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就这样,姜羲再也不用看到厨房那寒酸的白粥咸菜心塞,能够天天吃上阿福亲手做的热腾腾的饭菜了! 不仅如此,姜羲屋内一应摆设家具,被姜羲趁着“疯病”犯了一通打砸后,基本不能用了。这些吃了五年灰的陈年摆设,总算是结束了它们的使命,姜羲的屋子也随之焕然一新,虽不至于陈金列玉,却也比先前好上太多。 就连阿福在府内行走,所有人知道她是三娘子的婢女后,对她也是诸多退让。 阿福出府没人过问,账房领例钱没人敢不给,发话要点东西也是立马送上门! 整座侯府的下人们都对姜羲阿福这对主仆敬而远之! 那些后宅倾轧的小手段,也被姜羲一力破十会,清除了个干净! ------题外话------ 不宅斗哈,南宁侯府这边暂告一段落,我们的姜九郎该闪亮登场了! 第189章 软饭郎 南宁侯府在大云开国时极为显贵,否则也不可能传下来这么一个世袭的爵位。 而这个爵位,历经百年仍然能保留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显贵,而是因为没落。接连三代南宁侯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南宁侯府便在不成器的主人手里越发败落。 败落到孟太后执政,以强硬手腕扳倒了一批开国世袭勋贵时。轮到南宁侯府了,孟太后想到南宁侯府后继无人、珠玉凋零的凄惨,竟然也生了怜悯之心——怜悯之心大概是假,有心留一分余地是真。 反正南宁侯府也不像那些世袭勋贵府的蛀虫似的,整日大肆揽钱,仗着世袭爵位在长安里横行霸道。南宁侯府够没落,留着让大家惦念惦念开国太祖的恩泽也好。 南宁侯府就这样逃过一劫,但是侯府败落之势无力回天。在清乐长公主嫁进来之前,南宁侯府扣扣搜搜连修葺府内宅院的铜钱都掏不出来了,开国时赐下来的府邸有一半儿都被荒废了,剩下的一大家子人住在半座宅子里勉强支撑度日,眼看着老本儿都要见底了。 清乐长公主的下嫁,不仅给破败的南宁侯府蒙上了一层光辉,有了重新走进圣人眼里的机会,更是给穷酸的南宁侯府带来了大笔的财富,完成了一朝从穷到富的漂亮翻身仗! 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唯一嫡亲妹妹,更是曾经执掌权柄的孟太后唯一的女儿,她要钱,兄长跟母亲都会放手贴补她不说,以她的权势想要走点商路赚钱也是轻轻松松的。 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长公主进了南宁侯府,受到上至老夫人,下至守门人,都由衷感觉到了一种与有荣焉,并且对长公主发自内心的敬畏……甚至是讨好。这也是为什么,寻常再嫁妇人带来的子女会被鄙视为拖油**,而长公主之女宁平县主姜娥却成为了香饽饽。 长公主嫁进来之前,便撒了大把的钱财修葺另一半年久失修的南宁侯府宅院,这样还觉得不够,又买下了旁边一座宅院打通,引水修池,堆山造景,全部划为自己居住的地盘。 长公主威盛,她拿钱修的园林没旁人敢住,于是占据了姜府三分之二地盘的园林,仅有长公主、南宁侯与他们的一双子女姜娥、姜夔四人居住。 另外三分之一的宅院,则住了陈老夫人,与姜府二房的五口人。 哦对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姜三娘子。 ——难怪整个长安都知道南宁侯姜恪,是个软饭郎! …… 南宁侯府东面临湖的院落,虽然不是整座侯府最好的位置,却是最清幽雅致的院落,也是宁平县主姜娥的院落。 湖畔的小筑里传来惊讶一声 “三娘子疯了?” 正在抄诗的姜娥,手猛地抖了一下,墨汁顺着笔尖儿低落洇出一小块圆晕。 姜娥蹙着柳眉低头望去,将面前快要完成的墨作丢掉,重新铺了一张干净宣纸压好,屏气提笔,一鼓作气写完了一首《把酒问月》,最后一句“月光长照金樽里”拉出怅然的痕迹。 姜娥凝视观察了一会儿,整个过程中,旁边垂首而立的婢女都不敢说话。 刚才也是她来禀报“三娘子疯了”这个消息的。 “这诗真是好。”姜娥忍不住道,“听说这是最近江南声名鹊起的一位天才少年所作,另外还有一首《定风波》,不过我更喜欢这一首。” 另一边儿的小婢女顶着一张单纯的脸儿,诚恳认真地说“诗好不好婢子不知道,但是县主的字儿写得是越来越好啦。” “就你嘴甜!”姜娥心情大好,吩咐婢女把这幅刚完成的墨作收好之后,才优雅从容地走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继续说吧。” 那大气也不敢喘的婢女赶紧应了是“是昨儿才在府里传开的消息,听说三娘子住在江南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神医,神医把她治好了一半儿,说是时好时坏。可好的时候,就是乱打人发疯呢!婢子有个相识的姐妹昨天被派去三娘子的院子,差点儿被三娘子一顿好打,吓得够呛呢!” 姜娥不悦地放下茶盏“三娘子是阿爹的女儿,也是这侯府的主人,哪能容你们咋子背后随意讨论?以后注意言辞,不准再说三娘子疯了的话!” “知……知道了……” 嚼舌根的婢女出去之后,姜娥慢悠悠地喝了一会儿茶,才起身往不远的姜夔院子走去。她刚迈进院落,就听到一阵喧闹声音,放眼望去,原来是姜夔叫了一群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厮,在空地上蹴鞠,你呼我喊的,好不畅快的样子。 姜娥也没催他,等姜夔跑累了挥手说要歇歇,她才叫住了姜夔。 “姐姐?你怎么来了!”姜夔大步跑了过来,笑得像个单纯天真的漂亮孩子,“你刚刚怎么不叫我啊?” “姐姐不是看你开心吗?”姜娥见到姜夔满头大汗的,心里一软,递了丝帕过去给姜夔擦汗,“你也是,最近长安这么热,顶着大太阳跑来跑去的,也不怕晒脱了皮!” 姜夔才不管呢,笑嘻嘻地搪塞过姜娥,又叫人送碗冰镇的酸梅汤过来。 咕噜咕噜喝完一碗酸梅汤,姜夔才觉得浑身清爽。 “幸好阿娘过冬的时候留了一批冰块,不然这热死人的天气,我可真受不了!” 他说着,还喊来下人端来冰盆,打着扇儿往身上扇带着寒意的凉风,惬意地眯起眼睛。 姜娥看他这样,不由得好笑道“也就是阿娘疼你,任你这么随意这么糟蹋冰块儿,别人家的冰都珍贵得很,等闲舍不得用的!” “阿娘是我阿娘啊,她当然疼我!”姜夔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姜娥听着,有一瞬的失神。 她刚来南宁侯府的时候,姜夔还是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小孩子,她与旁人不亲,便时常带着姜夔。那会儿母亲对姜夔也并不热络,现在的姜夔大概已经不记得母亲叫奶嬷嬷把不小心出现在面前的姜夔抱走的嫌恶神情了,但是她记得,而且那个眼神她很熟悉,至今想起来仍然浑身发寒。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一夜之间,母亲对阿夔的态度就变了,偶尔会关心他的起居,问问他的情况,慢慢的,待他越来越亲切,甚至是姜娥都没有见过的亲切。那时候姜夔才刚记事不久,所以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一向是亲切和蔼的。 生恩不及养恩大,在阿夔的心里,应该也认为母亲才是他真正的阿娘吧! 她瞥了姜夔一眼,语重心长道“阿夔,你三姐姐回来也有几日了,你怎么都不去看看她?” “我为什么要看她?”姜夔反问得毫不犹豫。 “她是你血缘上的嫡亲姐姐啊,与你一母同胞,这些阿婆都告诉过你了呀。” “她?一个傻子?” “你不能这么说她,虽然她有病在身,但这也不是她所希望的。而且你三姐姐那么可怜,病情时常反复,听说最近还发了疯……”姜娥一怔,“哎,我不是说她疯了,我是说她最近应该很需要亲人的安慰,你去看看她,说不定她的病情还能好一点儿……” 姜夔惊得脸色大变,腾地站起来“我不要!我才不要去看一个疯子!” “阿夔!” “我要去找阿娘!” 姜娥看着阿夔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 而她那颗从阿夔的嫡亲姐姐从江南归来后就一直不安忐忑的心,自此算是彻底平稳。 …… “阿娘!阿娘!” 姜夔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进来,正倚着美人榻小憩的长公主叶卢,徐徐睁开眼睛,保养极好而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容,华贵得仿佛精心雕琢过,头上首饰不多,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宝珠便足以抵得上几套头面的价值。 大云清乐长公主的奢侈,从来都不是小小珠翠能体现出来的。 “怎么啦?”刚睡醒的嗓子还带了一丝慵懒,但眼里已经浮现了笑意,温和地看向一路跑来的姜夔,“大呼小叫的,看看你跑的满头汗!” “阿娘!”姜夔委屈极了,跑过去扑在叶卢的膝头上,“姐姐她非让我去看那个傻子!哦不,是疯子!” “什么疯子?” 随侍的嬷嬷出声道“是刚回府的三娘子,听说最近犯了疯病。” “对!一个疯子!好吓人!姐姐还非让我去看她!”姜夔气鼓鼓的,琉璃般漂亮的眼珠子里盛满了怒火。 随后而来的姜娥语气无奈“那毕竟也是你亲姐姐,我是想让你去探望探望她,说不定对她病情有宜,可到你嘴里,我怎么就成了恶人了?”随后矮身一礼,“见过母亲。” “嗯。”叶卢眼也不抬,目光落在面前的骄儿身上,伸手抚着他的发顶,“阿夔既然说不想去,那就不去。” “我就知道阿娘疼我!”姜夔高兴极了。 姜娥有些犹豫“母亲,那三娘子毕竟是……” “五年前我能一句话让她去江南,五年后我也能。”叶卢淡淡道,眼眸里尽是对蝼蚁的漠视不屑。 姜娥立即噤声,低下头去“知道了母亲。” “太好咯!”姜夔一蹦三尺高,也不继续在叶卢面前装可怜了,“我还要去蹴鞠呢,阿娘,姐姐,阿夔先走了!” 说完又如来时,风风火火地跑了。 姜娥紧随其后道别。 叶卢慢条斯理地从美人榻上起身,拢了拢身上薄如蝉翼的纱罗,里面的海棠色凤凰金丝裙在行走间流光溢彩。 “如今二郎是真的亲近公主与县主得紧呢。”那嬷嬷笑吟吟道。 “毕竟是从小养到大的。”叶卢探了探手指,眯眼问起,“那个姜元娘?” 嬷嬷这次仔细将事情说了一遍。 叶卢哼了哼,不甚在意 “不死就行。” …… …… “嗡!”银色流星精准命中了红色靶心。 姜羲呼出一口浊气,满意地打量着手上的流月银弓。 她装疯卖傻处理好南宁侯府的一堆破事儿后,一边打理乱糟糟的身边事,一边恢复了射术的练习,进长安不过五日,她的射术便突飞猛进! 这主要是五次药浴后,身体有了显著的变化和改善。现在再让姜羲射满一百箭,姜羲绝对不会像来长安路上那时一般累得跟牛似的,早已是游刃有余,不在话下! 楼尘先生的医术果然精妙!不愧是半觉醒的神巫巫医! “还不错。”负手而来的宋胥,随意点评了两句之后,“明天开始就换成流月弓原本的弓弦。” 姜羲没有反驳,因为她也早已跃跃欲试。 姜羲进屋沐浴更衣一番后,出来时,一袭青衣的少年郎打扮,头束玉冠,韵致俊秀,爽朗清举如山间清风——这是玉山姜九郎! “今日打算出去?”宋胥扫了她一眼。 “对啊,来长安都有几日了,早就该去见见盛六跟穆十三了,他们也在这里安顿好些时日了吧。” 宋胥没回她,低头认真琢磨着什么东西。 他面前摆着的那本册子,也不知道写的什么,最近几日竟然完全吸引了宋胥的注意力,连带着对姜羲的冷嘲热讽都少了,注意力全部转移走了。 姜羲摸不清状况,又对宋胥手里的册子好奇,怀揣着一点诡异的猜测,姜羲悄无声息地靠近宋胥背后—— “不准偷看!”宋胥眼疾手快收起册子,凶巴巴地对着姜羲,“你看到了什么?” “舅舅手那么快,我能看到什么?”姜羲手一摊,很是惋惜的样子。 宋胥狐疑地瞟了她好几眼,最后还是不放心,把册子揣进怀里,一溜烟儿跑了。 姜羲看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啧啧两声“水晶包儿……菜谱啊。” 楼尘先生为人有些冷清,不是性子冷清,而是一种与世封闭的冷清,就像是她给自己划了一个圈,至今不肯从圈里走出来。 意外的是,她对姜羲很亲切,也只对姜羲亲切,其他人于她而言不过是空气。 直到上次阿福认认真真地烧了一次饭菜之后,楼尘先生竟然破天荒地夸奖了阿福,从此之后对阿福亲切了不少,还时不时会主动跟她说话。 难不成,宋胥就是为了这个? 姜羲脸色变幻一阵后,到底没忍住噗哈哈笑了。 ------题外话------ 昨天朋友生日,嗨皮之后就是今天的脑壳痛……睡了一天,所以只有这一章,明天还是恢复8k 第190章 他乡遇故知 宋胥为了讨好楼尘先生,特意苦心钻营菜谱的事儿——姜羲能笑一年! 也因为这件事情,她骑着雪狮子出门的时候,眉飞色舞的心情甚好,连看头顶酷辣的炎日也少了烦躁多了亲切。 一袭黑衣沉默无声的计星骑着大黑马照例跟在她身后。 而她白马青衣,马蹄轻快地在长安街上纵行而过的时候,恍若一泓清泉在烈日里浮掠而过,波光幻影间,她的笑意却清清凌凌,凉爽生风,乍然撞进街角高楼之上的某人眼里,极快地闪过诧异之色—— 姜九郎?她怎么会在长安! 姜羲还不知道与某位熟人有了惊鸿一瞥的撞见,她按照计星早就打听好的路线,往着盛氏在长安的宅子快马而去。 他们在南宁侯府的院落,自然也是在一片王公贵族的高门大宅的簇拥当中,而两大世家联袂送子入长安,自然也住不到别的地方去,都在长安城东北方一块儿的坊市内。长安所谓东贵西富,这一片儿的地方官僚宅邸聚集,沿路都能看见沿街而开的朱门大楼,挂着仪仗,一片威风凛凛。 这一片王公贵族的朱门大楼之中,姜羲终于看到了盛府的门匾——竟然也是向街而开,一个没有被大云册封任何爵位的江南世家能够做到如此,这其中底蕴远不只是姜羲在江南看到的冰山一角那么多。 达官贵人们住的坊市街上,自然清净得很,姜羲过来就没见着几个人。此时停在了盛府前面,她又侧头望了望对面,穆府。 “还说不要当邻居,真是口嫌体正直。”姜羲小声嘀咕着的时候,计星已经翻身下马去叩门了。 门房拉开朱色大门,刚问了一句“谁呀”,就见到高头大马上笑吟吟的姜羲,顿时惊得瞠目咋舌: “姜……姜九郎?” 长安盛府内都是从江南盛府带来的老人,许多还是盛明阳身边的熟悉人,对与他家六郎交好的姜九郎自然不陌生! 姜羲挑眉:“盛六在家吗?” “六郎?”门房愣了一下,“在!在的!” 门房迅速拉开大门,请姜羲骑马而入! 姜羲跨过府门才从马上下来,随意地四处张望着景致。旁边却是一片人仰马翻,曾经照料过雪狮子的马夫看见它高兴坏了,听闻姜羲到来的盛府下人也急冲冲地赶着去给六郎报信,而姜羲最先见到的熟悉面孔,却是在江南盛府见过面的赵管家! “赵管家!你也在这儿呢!”姜羲笑嘻嘻地看着这位老人。 “九郎?九郎怎么会突然来长安了?”赵管家满脸都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六郎要是知道九郎来了,一定高兴坏了!” 姜羲在樟州练习马球那段时间,整日在盛府出入,盛明阳他阿娘唐夫人也对姜羲青睐有加,连着称呼姜羲为“九郎”,竟把盛明煊的“九郎”之称都给抢了,之后整个盛府随着叫她九郎,其中亲切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明白的。 “我也是刚到长安没几天,赶紧上门来看看他。他在长安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六郎过得很好,时常会与穆十三郎一起。九郎来得可巧了,府里今天正好有宴请,都是六郎来长安结交的一些朋友呢!” “哦?”姜羲摸着下巴,心想着她来得还真是时候,这就撞上好酒好菜了? 她随着激动的赵管家穿过前庭,顺着曲廊蜿蜒步行,眼前忽的一片豁然开朗,一小方映着天光云影的清徐碧湖,湖心之上凉亭之内,刚好听到仆人禀报的盛明阳惊喜地抬起头来,蓦地回头与姜羲笑盈盈的视线撞在一起! “姜九!”盛明阳激动得都跳了起来,撒腿就往姜羲这边狂奔。 亭中原本慵懒而坐的穆昭,也是喜悦起身,虽不如盛明阳那般跳脱,却也毫不犹豫地往姜羲所在大步而去! 两人的欢喜简直就是刻在脸上了! 而凉亭里剩余的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隔湖而望,都生出些许好奇心来。 盛六与穆十三来到长安这么些时日,等闲人都难以见他们一面,何曾见过两人如此喜怒形于色?那姜九又是何人? “哈哈哈!”盛明阳狂笑着张开手臂,作势就要向姜羲扑来。 嗖的一声,沉默的黑影挡在了两人中间,牢牢实实地封锁了盛明阳的去路。 又见旁边浮影一掠,穆昭轻巧地靠近姜羲,用力揽住她的肩膀! “咳咳咳!”姜羲猝不及防,差点儿岔气,“也就月余不见,要不要这么激动……松手松手,疼死了!” 计星听到姜羲喊疼,折身就要过来保护她,却被身后笑嘻嘻的盛明阳跳起来圈住了脖子。 “月余不见,计星你还是这么护着你家九郎啊哈哈!”盛明阳朝着姜羲挤眉弄眼,“还有你!怎么突然来长安了!” 姜羲揉着肩膀,撇嘴道:“山长说我应该多走走行万里路,就让我来长安国子监待一段时间,正好我也无聊,就跟着我舅舅出来走走咯。” 练习了几日,她如今喊宋胥作舅舅那叫一个顺溜。 “山长?舅舅?”盛明阳与穆昭对视一眼,总觉得这一月多以来,姜羲身上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转变。 “你舅舅是谁?”穆昭满脸好奇。 “玉山的宋胥先生呗。” 盛明阳跟穆昭都着实惊了一跳:“你不是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吗?” “远房舅舅,以前没怎么走动的,这次他也要来长安,山长就顺便拜托他照顾我了。”姜羲眼也不眨,谎话张口就来。 不过这也是他们统一口径的说辞——宋胥是她远房舅舅,楼尘是她的舅母,而山长元堂则顺手将她收作了关门弟子。 姜羲知道,这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配合她先前胡诌的谎话,并在这阶级森严的社会提搞她的身份,不至于像在玉山似的,因为一个寒门子弟的身份便遭到某些人的排挤。要不是误打误撞跟盛六穆十三结识,姜羲是绝对不可能与他俩这种身份高贵的世家子有所交集的。 ……说来,这都是为了姜羲顺利寻找周天星盘,也都是为了保护她罢了。 姜羲知晓姜族人对她这个不能归家的姜族游子的关照,便也坦然收下了这些身份保护。 盛明阳跟穆昭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穆昭说:“我还听说元堂先生将你收作关门弟子了。” “没想到宋胥先生还是你的舅舅。”盛明阳接话,“看不出来啊姜羲,原来你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穆昭眉眼舒展而笑:“这是好事,如果姜九要进长安国子监,光是元堂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个身份,就足够长安的那些清流接纳她了。” “对对对!”盛明阳连连点头,附和着穆昭的这是好事。 两人见好友姜羲能步步日上,心里当然是开心的。 “对了。”姜羲往湖心亭上望了一眼,“你们这是在?” “我们在国子监的同窗,今日在我家小聚。”盛明阳说。 姜羲没想到这二人抵达长安也不过就半月来的样子,之后入读长安国子监,这座天下顶尖、权贵云集的皇家书院,竟然短短十日就打开了局面。 不过想想也正常,他们两人皆是出身大云最顶级的世族,底蕴深厚连大云皇族都不能比拟,还与长安最有权势的两大世家缙云宁氏、临海孟氏曾同为江南四姓,世代结交……种种光环叠加,多的是人想要巴结二人。 只是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假意,估计也就只有当局者才明白了。 不过现下姜羲看得出来,盛明阳提及同窗时,那份亲切是真心的,看来今日在他家聚会的,应该都是他在国子监真正的朋友了。 “来,我带你见见!”盛明阳兴致勃勃地拽着姜羲往湖心亭走。 穆昭含笑紧随其后。 “诸位!”盛明阳人还没踏进亭子,声音便已经高扬,隐含兴奋道,“这是我在江南的好友姜羲,姜九郎!” 盛明阳的态度,代表了很多。 他对姜羲那股子掩饰不了的亲切,足以让凉亭里这些国子监的高傲少年们刮目相看。 只听得盛明阳又说:“九郎在江南我家里出入时,于我弟弟无异,我阿娘对她比对我还要亲切!你们可千万要待我九弟好些!” 这是又加重了姜羲身份的筹码,让在场众人不敢轻视于她。 众人纷纷起身,笑嘻嘻地见礼。 有人突然出声:“姜九郎?莫不是元堂先生的那位关门弟子?” 一语激起千层浪。 “就是写《定风波》与《把酒问月》的那位诗中天才?”有人很快想起姜羲的其他光荣事迹。 先前若是因为盛明阳而对姜羲有几分客套的亲切,那么现在得知姜羲的其他身份后,这就是实打实地亲切友好了。 姜羲但笑不语,一一回礼,并无少年天才的骄矜傲慢,反而进退有礼,言语温和。 在场诸多少年,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便是王公勋贵子弟,平时鲜少与寒门子弟结交,今日乍一接触姜羲,见她举止从容而有风仪,气韵淡雅而又蕴藉,自然而然让众人对她心生好感,不自觉便接纳她进了这个小团体。 ------题外话------ 今天的第一更 第191章 宁氏麒麟 长安国子监总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共六学,上设祭酒,下有博士与学生两千余人,泱泱书院,天才云集,又恍若一座金字塔,等级森严,层层递进。 像姜羲在霓裳阁前遇到的那位江南弟子后来去长安读书的国子监学生,被人称作天才少年,号称入了国子监,但实际上读的,是四门学。 站在这金字塔尖的,毫无疑问便是国子学,总共仅有三百人不到,皆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官僚子弟,乃至皇族子弟。其他人若想登入国子学,除了陛下特许,唯有从太学毕业后补入的方式,这其中又有无数年的学习付出,冲破重围厮杀而出,种种辛苦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 穆昭与盛明阳前来长安,原就是打的景元帝特许入国子学就读的名号,两人入了国子学,结交了这么些好友,当然也都是国子学的人。 也就是说,这座凉亭里的少年们,在长安权贵子弟中,也是称得上作佼佼者的一小撮。 而此时,他们也都因为姜羲那个元堂先生关门弟子的身份,对姜羲亲切有佳。 姜羲与他们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现任国子监祭酒,曾经在元堂先生跟前读过书,连亲传弟子都算不上,顶多只是一个记名弟子,却一直记得元堂先生教诲的恩惠,在学生们面前更是对元堂先生大为推崇,言语尊敬! 国子监祭酒的记名弟子身份,放到姜羲这个真正的亲传弟子,还是最珍视的关门弟子面前,那是要开口叫师兄的! ……原来,在姜羲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完成了辈分的一大跨越,成为面前这群少年们包括盛六、穆十三他们师叔级别的人物了! 姜羲的嘴角喜滋滋地上翘着——心里有些暗爽是怎么回事? “对了,今日我们聚在盛六家里,是为了鉴赏一幅墨宝,不知姜九郎感不感兴趣,要不要看看?”有少年提议道。 其他人也皆是附和,有意借此试探一下姜羲的水平。 穆昭哪能看不破这些人的心思? 他挑眉笑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姜九郎是怎么进的我们玉山吧?” “哦?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故事不成?” 长安距离江南甚远,姜羲仅有两首诗作能传到长安来已经是难得,元堂先生弟子身份也是因为元堂先生才受到关注,至于其他的,他们就不甚了解了。 “她是走的登山门,过三关。”穆昭将玉山的规矩缓缓讲来,“……就连书圣后人颜唐先生,也对着她的字说过我不如。” 此言一落,惊得少年们嘴巴大张! “当真?可真是颜书圣的后人,一字千金的颜唐先生?” “原先颜唐先生也是在国子监教书的,后来不知怎的去了玉山!” 原来玉山那位颜唐先生,在长安也是很有名气的。 姜羲此前并不知道,如今来了长安,挖掘出与玉山先生们有关的小小事迹,就像是不断挖出了宝藏一般令人惊喜又开心。 这会儿,姜羲被赞美得很愉快,她自问能够坦然收下所有的赞美,但有时候适可而止还是比较好。 “你也别吹嘘得太过了,我的书法哪里真能比得上颜唐先生,不过是恰好合了颜唐先生的眼罢了。” 姜羲不是自谦,而是事实——论书法,她是真的不如颜唐先生,更何况当时她还处于笔力不济之时。是后来,姜羲得知整座玉山是姜族的玉山,颜唐先生也是姜族中人时才想明白,原来她无意中夹杂着一缕巫主之意的书法之作,震撼了颜唐先生的眼睛,这才有了登山门时他过度的反应。 她虽然这么说,但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过是谦虚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好好来鉴赏这幅作品了! 眨眼间,姜羲就成了少年们簇拥的中心,被围到书桌前,一眼看到了上面平铺而开的墨作。 字体潇洒大气,笔力遒劲深厚,隐约有一股超脱出尘之意。 蓦地,姜羲竟然想起了华方山里的隐居少年,阿七。 “此字……甚好!”姜羲收刮了词语,竟然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唯有两字甚好能够囊括她现在的心情。 “能不能说,怎么个好法?” “此作乃是行书,而行书大家都知道,要入行云流水,纤秾合度,流畅圆润才是上上佳作。面前这幅墨宝,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行书的大成境界。你们再看,整幅作品字体如星罗棋布,每字排列恰到好处,且每字之间纤细牵连而不断,笔意如流水一气呵成,我敢保证,这绝对是此人一墨而成之作!”姜羲啧啧称赞,毫不掩饰眼中对这幅墨宝的赞美,“能够蘸一次墨而一笔挥成,又能将整幅作品每个字的位置安排得错落有致,平衡而优美,还如此的潇洒流畅,不失锋芒。种种完善,堪称十全十美,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是难得一见的顶尖书法之作!” 姜羲点评完,却抬头迎着少年们莫名沮丧的目光。 “怎么了?难道这作品有什么问题吗?” 盛明阳走上前解释:“哪里有什么问题,这是他们奔星社与国子学的重山社打赌,赌谁的书法作品更好呢,看这样子,是要输咯。” “重山社?国子学里的社团么?” “对啊,一个整日吟诗作对、挥文舞墨的社团。” “那奔星社呢?” “马球社咯,马球奔如流星么。哦对了,我也是奔星社的来着。”幸灾乐祸的盛明阳突然想了起来,“这意思是……我也要输了?” 姜羲一时无言以对。 一个马球社团和人家专门挥文舞墨的社团比墨宝?这是一种怎样的勇气跟无知啊! “看来此次我们只有认输了。”少年们不得不摇头惋惜,“比它更好的墨宝我们是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姜羲看着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忍不住问:“你们是比谁家收藏的墨宝更好么?” “当然不是,这墨宝也必须是我们两社成员所作。” “那就怪了,我看这幅墨宝,笔力雄浑游刃有余,没有在书法一道浸淫三十年以上,是不可能有这等水平的。” 姜羲的提醒,像是一道惊雷。 “对啊!这有可能是他们找人代笔的啊!” “说不定还是某位大师之作呢!” “我们还没有输!” 姜羲看着这群少年急吼吼地地就要去找重山社的人算账,一秒天阴又一秒天晴,脸色变换之快连姜羲都叹之莫及。也看出来这群少年人的心思多单纯,对她有所审量也是家族环境所致,难怪盛明阳穆昭初来长安,便跟这群少年交上了朋友。 “等等。”姜羲叫住了他们,“我再看看,说不定能找出作者的身份。” “怎么找?”居然有人问了个傻问题。 姜羲不由得失笑:“能写出这般作品的人,心性不可能太差,帮人糊弄你们大概不可能,兴许是有人借用。但是作品之上,一定会留有他的钤印。” 姜羲三言两语一分析,让几个少年豁然开朗。 对啊!他们怎么没想到! 姜羲眼尖,很快便在角落的位置看到一点痕迹:“咦,这钤印好像被人给刮去了,看来果然是有人借用啊。但这钤印盖下不久,还有一些痕迹,借笔一用。” 姜羲接过穆昭递来的毛笔,轻轻一勾勒,两个字便在她笔尖下成形—— 怀瑾。 “怀瑾?”姜羲怎么觉得,这两个字似乎在哪儿听到过。 其他少年们却纷纷激动起来: “果然是他们借用的!宁怀瑾怎么就成了他重山社的人!” “我听说他们社长是宁十九郎的表弟!” “难怪难怪!我就知道!” 少年们兴奋地吼吼着,彻底没了姜羲刚来时的从容文雅。 “宁怀瑾是谁,你们都认识么?”姜羲好奇地问。 盛明阳竟然也知道,他摸着下巴开口:“不就是缙云宁氏那位闻名天下的麒麟,宁十九郎么?” 长安腾凤起蛟,俊杰无数,大浪淘沙之后却唯有两人能够从中脱颖而出,让人心服口服。 一人是楚国公霍章的幺子,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长安小霸王霍烈! 另一人则出自今大云第一世族缙云宁氏,乃是门下侍中宁远崇宁相之子,宁氏麒麟儿宁十九郎宁玘!字怀瑾! 姜羲听着解释了一番,都有些惊讶了:“你们说这位宁十九郎,今年才十七?” 她的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墨作之上。 她前世十七岁时,水平连面前之作的一半儿都达不到好吗? 十七岁的少年……是怎样妖孽的十七! 姜羲震惊之后,便是感慨了,毕竟天下之大,百年一见文曲星也是有的,天才向来不能用常理去推断……难怪被称为宁氏麒麟儿,这般才华横溢,也唯有文运之麒麟能够形容他的才华了! 少年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恨不得立马就去找重山社的人算账,竟然偷了宁十九郎的墨宝来充当他们重山社的东西……简直是无耻之尤! 没等他们出门,姜羲就叫住了他们。 “我有一个计划,听我一言如何?” ------题外话------ 有点卡文,第二卷的细纲还没完全整理好,纠结情中……第三更还是有的。 第192章 墨斗 姜羲从来到这群天之骄子面前—— 以元堂先生关门弟子的身份稳住脚跟; 以曾在玉山登山门的过往赢得了尊准; 又以一番墨宝点评而惊艳了众人之耳。 稳打稳扎、循序渐进地步步奠定自己的位置,所以她的话,这里所有人都不能当作随意而无视。 他们彼此之间很快交流了眼神,在大家都表露出赞同后,有人站出来主动道: “九郎有什么计划,我们照做便是。” 姜羲弯起唇角。 正好,见识了佳作,她也有些手痒了。 …… 当天下午,国子学奔星社的学生们便集结起来,找到了重山社学生们的所在。此时重山社的学生们正聚在一起吃茶,刚聊到这场对赌呢,就听到门外一阵沸沸扬扬,哐当一声门被人撞开了。 重山社学生们惊而起身,怒视着簇拥而来的奔星社学生们—— “你们做什么?” “一群莽夫!” “简直有辱斯文!” 为首那少年,不畏不惧地迎上重山社学生们指责的目光,举起手上的卷轴:“我们这可是办正事儿来着,还记得我们的对赌吗?” 重山社叫嚷的重重学生分而拨开,一个年轻学子走了出来。 “自怀,你们来是为了对赌一事么?” “自然!” “那你手上的卷轴,就是你们准备好的咯?” “没错!”柳自怀将东西往前一递,傲慢地咬着字,“你且慢慢看吧。” 年轻学子,也就是重山社的社长崔子安,接过了柳自怀递过来的卷轴,展开一看,眼睛逐渐睁大,仿佛他展开的不是一幅薄薄的画卷,而是一方巍巍河山,方寸纳天地其中,笔锋开天,铁钩落石,气势磅礴难以言喻。 这是一幅长卷,拉开之后足有一丈来长。 长卷更考验作者的功底,墨浓与淡,排列错落,方方面面都需要考虑。 而面前这长卷,毫无疑问在各方面都做到了极致,看得人酣畅淋漓,恨不得立刻说声好! 崔子安浸淫书道,自问天赋过人,且小有所成。 一直以来,他以为只有表哥宁十九郎那般如珠如翠的天才,才能达到常人所不及。那是宁氏麒麟,他不敢与之相比。 但是现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作品,竟然轻轻松松将自己压下……这让崔子安平静的心绪开始躁动。 “这是谁的墨宝?” 柳自怀哼了哼:“自然是我奔星社成员的!” 旁边也有人看了长卷的,当即不信:“你们奔星社全是一群只知武力的莽夫,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你们能,我们就不能?”柳自怀洋洋得意。 重山社的人气得够呛,他们认定柳自怀是找了外援,一个个闹嚷着不能这么比。 柳自怀才不管:“长卷你们也看了,怎么样,比你们的作品更好吧。” “胡说,怎么可能比得过我们?” “怎么就比不过了?要不然你们挥笔的这位大家,现场写两个字来比比?” 场面寂了一寂。 崔子安站了出来:“那幅字是我写的。” “是吗?那你现在写两个字来瞧瞧。”柳自怀语气有些轻佻。 “你说写就写?我们社长耗费数日的心血都已经送到你们手上了,凭什么又要我们现在写?”重山社的人为他们社长打抱不平。 “那幅字我没带,反正都是崔子安写的,现在再写写也无妨吧?”柳自怀反正就是耍赖。 “你!” 崔子安压了压声音,好脾气地劝说:“没关系,我写一下无妨,反正这里就有笔墨。” 说完,他在准备好的宣纸上勾勒而行。 这一动笔,崔子安就觉得他的气息有些乱了。方才看了那长卷,心神受到了影响,他竟然下意识想要写出更好的字来。但是模仿永远是得不到其神的,就像他现在,第一个字还没写完就知道糟糕。 柳自怀与他不对盘已久,也不会给崔子安反悔的机会。 “喏,来比比!看看谁的字更好!” 在场的,可不是什么山野村夫大字不识,而是国子学的天之骄子,更是长安城里数得上的权贵子弟,他们自小浸淫在书法作品中,见多了还能不知道何为品鉴好坏吗? 那长卷往崔子安的字旁一放,就跟欺负人似的,谁好谁坏一目了然。 崔子安勉强扯起嘴角:“抱歉,我今日状态有些不好。” 重山社的人就像是捞到理由了,纷纷附和,说他们社长身体不好,这样比不公平。 柳自怀直接呸了一声,直说崔子安不要脸。 他眼珠子一转:“啊,我突然想起,你的那副作品我好似带来了,要不拿出来比比。” 崔子安眼皮狠狠一跳,刚暗暗道了一声不好,柳自怀就从怀里摸出据说是崔子安的墨宝来。 这作品装裱虽然不如那长卷精致,但是流水全貌展开,任谁都说不出一句不好。 柳自怀心眼儿也有些坏,他将两幅作品并列而放,中间就夹着崔子安刚写下的几个字,这字平日里看着还不错,但现在被金玉一衬托,歪歪扭扭仿佛小娃笑话般可笑。 崔子安瞬间涨红了脸。 柳自怀还故意咦了一声:“我看这字与你的大不一样啊,这真是你的作品吗?” 崔子安心头一沉:“……这不是我的字!这是我放在房里的东西,是谁拿出来的?” 有人颤颤巍巍举起手:“是我。” 崔子安疾言厉色地喝道:“我明明已经准备好了一幅字给你们,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却是宁十九郎的墨宝?” 周围人哑口无言,有人忍不住小声解释:“我们,我们也是想要赢面更大一些。” “我们何须用这样的手段?”崔子安环视一周,架势还颇有威严,“若不是我们作弊在先,自怀也不会逼急了拿出外人的字来搪塞,这事说来说去也都是我们的过错。自怀,此事你大可不必,我们认输。”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我们的墨宝也是假的咯?” 崔子安含笑:“我可不记得,你们奔星社有人能写出不逊于我表哥宁十九郎的字来。” “以前没有,现在就有了!”柳自怀扬起下巴,傲然道,“记住了,这幅作品是我奔星社新来的成员,樟州姜羲,姜九郎之作!” 第193章 风传 柳自怀上门来,捅破了崔子安用宁十九郎之字代作的事实后,一派得胜归来的大将军架势扬长而去。 崔子安得了奚落,脸色郁郁怎样发落重山社内擅自做主的人暂且不提。 这边柳自怀离开后,可是大为畅快,当即回了盛府,要请姜羲吃酒! “盛六啊盛六,你的这位老友可这是不凡,若不是有她襄助,我们未必能在崔子安手里讨得好处呢!”柳自怀大笑而至后,四处张望着,“九郎呢?” “她去国子学了,三希先生给了她一封信,要她交给祭酒。她也顺道去办理国子学入读的事情。” “这么说,我们从今日起就是同窗了?”柳自怀扬眉开怀道,“我与崔子安说,九郎是我们奔星社的人,这下正好,一定要给落实了!盛六盛六,你可要帮我把这位姜九郎给拉进来啊!” 盛明阳看一群少年们纷纷赞同的样子,不觉挺起胸脯,深深与有荣焉的样子。 “自然没问题,九郎与我们在玉山时,便是我们玉山马球队的队长,当然要来我们奔星社!” “原来九郎打马球也打得很好么?” “姜九郎骑术天下一绝!”盛明阳傲娇脸道。 “姜九郎太厉害了!” “不愧是能与宁十九郎相媲美的人啊!” 盛明阳听到这些人吹捧姜羲,都到了把她和宁十九郎放到同一水平的地步,赶紧压了压手:“这些话你们可别出去说,万一给九郎招惹来一些是非就麻烦了,宁氏那位十九郎的拥趸狗腿子太多了……对了,崔子安承认了那是宁十九郎的墨宝了吗?” “当然不承认啊,他还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说都是重山社其他人瞒着他干的,他自己毫不知情呢。”柳自怀说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对崔子安的不屑都写在脸上了。 有人哎了一声:“会不会……崔子安说的都是真的?我看其他人的脸色,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柳自怀哼了哼:“你觉得没有崔子安的暗中授意,其他人能从他房里拿走宁十九郎的东西?” 这话倒是通透,其他人也听得恍然大悟,算是对崔子安的虚伪有了新的认知。 “对了盛六,过几日的青山文会,你记得将九郎请来!” “这没问题。不过,九郎亲手写的那长卷呢?” “啊糟了!我落在重山社了!” …… 国子监里从来没有能瞒住的消息,重山社与奔星社墨斗,却以宁十九郎之作充为重山社之作——转眼风传长安城,重山社的名气一落千丈。 崔子安气急,却丝毫办法都没有。 不仅没办法处理外面的风言风语,他还要想办法,上门去给宁十九郎道歉。 宁十九郎虽然算是他的表哥,但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崔子安那位嫁进了宁氏的姑姑,仅仅是宁十九郎的堂婶,与宁十九郎之母孙夫人并无关系。 若宁十九郎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崔子安,崔子安也不敢有怨。 这就是宁氏麒麟的十九郎! 自打幼时以天才之名为天下所知后,便以盛名牢牢压着一代人动弹不得的宁十九郎!就算常年不在长安,爱慕他的女子仍如过江之鲫,追随他的狗腿子更如恒河沙数的宁十九郎! 崔子安老老实实上门去赔罪——那副墨作,是宁十九郎刚回到长安时,崔子安有意上门拜访,遇上宁十九郎在亭中写字,便厚着脸皮讨来的。 现在,他也必须厚着脸皮,再捧着宁十九郎的墨宝重新登门才是。 宁十九郎并没有出来见他,站在崔子安面前的,是宁十九郎身边的一个小书童,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看崔子安的眼神却是鄙夷极了。 最近崔子安的所作所为传得太厉害,连宁府内的小书童都知道了。身为他家十九郎的忠实拥趸者,小书童是深切厌恶并拒绝这种拿着十九郎名头出去招摇撞骗的人。 亲戚又如何?想做他们十九郎亲戚的人少了吗? “我们十九郎近日才从外归来,身体疲乏得很,没空见崔郎的。”小书童一口咬死道。 崔子安面对小书童恶劣的态度,不敢发作脾气不说,还硬是挤出笑容:“此事实在是我崔子安管理社团不周,才让同窗做出这等事情……请务必让十九哥见我一见,让我给十九哥好好赔礼道歉。” “我都说了,十九郎累了,才不见外人呢。”小书童翻了个白眼,叉着腰气汹汹地说,“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崔子安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小凉。”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崔子安转头一看,如蒙大赦般拱手道:“见过文叔。” “崔郎。” “我来给十九哥赔礼道歉的,这次的事情,实在是我们重山社的同窗们求胜心切,才拿了十九哥的墨宝换了我的字递过去,我也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大胆。文叔,请务必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啊。”崔子安字字恳切。 被称作文叔的老人神情平淡:“敢问崔郎,我家十九郎的东西可有带来?” “带来了!带来了!”崔子安迅速把撞在乌木盒中的宁十九郎墨宝递了上去。 “乌木贵重,盒子就还给崔郎吧。” “这个不必……” “我家十九郎问,那位姜九郎的长卷可有带来?” 崔子安咧嘴:“我猜到十九哥定然想要看看,所以一并带来了。” 他说着,随从又递上来另外一个装着卷轴的长盒子。 文叔依然只收了长卷:“十九郎看过之后,会物归原主的。崔郎请回吧。” “文叔,我只是想要见见十九哥而已……” 文叔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崔郎,老朽劝你一句,敢做不敢认可不是君子之道。” 崔子安笑容一僵,不等他解释什么,文叔就已经领着小书童转身走了。 …… 姜羲去国子学拜见那位郭祭酒的时候,果然受到了郭祭酒的热切欢迎。 他先是问候了玉山上的元堂先生,又高兴地称呼姜羲为师兄。 师兄这两个字,他面对姜羲那张尚带稚气的脸,能够毫不犹豫地喊出来,也是为难他了。 亲传弟子比记名弟子地位高,记名弟子称亲传弟子为师兄本就是应当。这尊师重道,是千百年前就流传下来的规矩,已经刻入这些人的骨髓里,他们没觉得什么不妥。 倒是姜羲,听到年龄是她好几倍的郭祭酒叫她师兄,她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便劝了郭祭酒改口叫师弟。郭祭酒拗不过她,只得改了口,不过喊师弟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 有国子监祭酒一路大开方便之门,姜羲要在国子学借读一段时间的事情很快就落实了——所谓借读,姜羲就只算是国子学的半个学生,但她却可以想听课就去,不想听便不来,也不用住在国子学的宿舍内,论自由程度可比国子学正式学生高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元堂先生明明能把姜羲安排进国子学正式就读,仍然只让她借读的原因。他是想帮姜羲在长安打开局面,而不是让国子学学生的身份成为姜羲的束缚。 姜羲领了身份牌和衣物之后,就道别郭祭酒暂时离开了。 她刚踏进家里,楼尘便迎了上来。 “事情都办妥了吗?” 姜羲点点头:“郭师兄说我明日就可以进国子学读书了。” 楼尘颔首道:“看来元堂先生将你收作关门弟子的决定是正确的。” 姜羲也觉得是,一开始她没想到这个身份来带来多少便利,但是慢慢的她才发现,什么叫做朝中有人好办事。元堂先生从长安到江南,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多少学生都记着他的恩情。 姜羲这个关门弟子,自然受到了无数的照拂。 宋胥揣着手从外面走进来,随口说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还特意要进国子学读书,我们不是来长安找周天星盘的吗,怎么倒像是来结人脉做官的?” 他的吐槽落在姜羲耳里,让她诧异地望了望楼尘先生:“南桑大长老……没跟他说么?” “南桑大长老说,宋胥行事不靠谱,说了也等于白说。”楼尘一板一眼地重复,看来这应该是南桑大长老的原话。 原本懒在椅子上跟没骨头似的宋胥,一听这话一蹦三尺高。 “什么?大长老竟这样说我?” 姜羲好笑地摇摇头。 楼尘却扫了他一眼。 宋胥讪讪收敛神情:“所以……所以到底是要做什么?” 楼尘倒也没有隐瞒:“周天星盘通体由神金打造,篆刻上古巫文,有通天彻地之能,是这片天地间一等一的神物。若是周天星盘真的受到龙脉吸引,来到这帝京长安,以周天星盘的重宝之形,最有可能落在谁的手上?” “皇宫?”宋胥想了想,“兴庆宫?宁氏?孟氏?” “包括他们,还有这长安大大小小的王公贵族,毕竟周天星盘失落数百年,我们不能错过任何可能,必须加大范围。让阿九与那些权贵子弟结交,是为了方便我们的寻找。国子学学生家中长辈皆是三品之上,周天星盘很有可能就在他们其中一人的府中藏宝库!” 第194章 幽影 楼尘一番话,也是南桑大长老的分析。 姜族的叛道者就像是黑暗的影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们不能让叛道者知道他们在寻找周天星盘,才会将事情托付给姜羲这个局外人,并选择了这种悄无声息接近的方式。 毕竟不能大张旗鼓地搜索,也不能小偷小摸地当梁上窃贼。 结交权贵家中子弟,以此打探周天星盘的下落,想来想去,也是最合适的方法。 宋胥恍然,又有些怏怏的:“早告诉我不就行了……” “南桑大长老说的时候,你在偷懒睡觉。”所以才会有那句——宋胥不靠谱,说了等于白说。 “啊哈……哈哈……”宋胥干巴巴地笑着,找了个理由掩脸落荒而逃。 楼尘转而向姜羲,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想些什么?” “有的事情我浑浑噩噩,听了南桑大长老的话便一路上长安来了。”姜羲逐字逐句而道,“但我还是想问问,当初那些叛道者,为何会刺杀我?” “刺杀你的,是幽影。”楼尘见姜羲疑惑不解,便多解释了一句,“叛道者中的杀手,专门负责刺杀我们守道者中重要人物的组织。” “……太猖狂了。”姜羲耳边全是咬着牙咯吱咯吱的声音。 楼尘叹了口气:“这些黑暗里的鬣狗,闻了腥味儿便跟了过来,他们大抵是看到你与南桑大长老来往密切,才会想要顺手解决掉你。这些幽影,信奉的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百。所以,让你在江南扬名,在长安扬名,也是为了保护你,让他们不敢动你。” “那南桑大长老……”话未说完,姜羲又把这个愚蠢的问题给咽了回去。 为什么他们认出了南桑大长老在江南却不敢对他动手? 巫史大长老为什么会是除了巫主之下的第一人,不仅是因为德高望重,更因为巫史大长老的实力,也是巫主之外最强。 所以,那些幽影在南桑大长老面前,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周天星盘遗失数百年,长安汇聚龙脉是极有可能吸引周天星盘流落至此的地方,为什么你们时至今日,才会来长安寻找呢?” 姜羲这问题,是在寻到姜族的狂热褪去之后,恢复了她本来的理智才问出来的问题。 甚至,有一些警惕。 楼尘并不介意姜羲此时坦然表现出来的戒备,她苦笑道:“这也正是我们要告诉你的。江南一地,以玉山为中心,是我们姜族守道者目前最重要的一块地盘,聚集姜族族人无数。除此之外便是北疆,北疆疆域辽阔又苦寒之际,不适合普通族人居住,现下留在北疆的,基本都是为了寻找神山,和周天星盘的人。至于此地长安……却是叛道者的地盘。” “什么?”姜羲觉得这太荒唐了,作为一国都城,姜族的叛徒如何能将它化作自己的地盘? 莫名的,她想起了玉山山洞,想起了兽面玉佩,想起了朱雀图腾,想起了那声殿下——那兽面图腾是姜族之内某个大家族的徽记,关于朱雀姜羲问过南桑大长老,但南桑大长老却说他也不知。 所以,这朱雀与殿下,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她先前猜测,与大云皇室有关,莫非…… “我们也是吃过几次亏,才慢慢发现了真相——那些叛徒很聪明,他们找到了主人依附,便是这大云的一方权贵,大概是各取所需,但是叛道者和幽影因此在长安受到了庇佑,我们姜族也难以插手进来。” “庇佑幽影的……是谁?” “我们不知,或许,就是这座城池的主人呢?” …… 楼尘说过的话,许久之后仍在姜羲脑中回荡不断。 她既恼恨于堂堂姜族人竟然放下骄傲委身去做了他人的狗。 又忌惮于这偌大的长安城乃至整个大云会成为她姜族的敌人。 ——直至此时,姜羲才算知道,他们此行进长安有多么的凶险。难怪南桑大长老特意请了宋胥与楼尘与她同行,他们两人都是如今姜族内地位崇高而少有的半觉醒神巫,于姜羲而言就仿佛两个大高手充当护身符。 楼尘当时还向姜羲说了南桑大长老告知的话,说她若是不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长安回江南去,后续他会帮她处理妥当,而江南依然会是她的家,她避过危险与狂风的港湾。 “大长老本来让我在路上就告诉你,是我一直压到现在才说。” 姜羲深深看着楼尘,却从素来淡漠如高山之云的楼尘眼底,看到了一丝祈求。 祈求什么? ……是了,丢失数百年的周天星盘,若是再找不到,无法开启神山,那么如今天下所有姜族族人的存活都会成为问题。 大概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了吧。 于是,姜羲看着楼尘,说了一句她会留下来。 楼尘欣喜得几乎落泪,那是姜羲第一次在楼尘先生的脸上看到这般情绪充沛的表情,她有些诧异。 也是许久之后她才知道—— 他们要她来长安,不仅仅是为了让她迎面对抗幽影的危险。 这辽阔雄伟的长安城,也是她的机缘。 危险与机缘,总是相伴相生。 …… …… 又是几日,长安城里虽是暑气高涨,但盛夏炎日之下生机勃勃的少年们,却并没有被阻挡了热情,反而呼朋唤友,于青山之上开了一场文会! 说是文会,其实就是一场少年人们的聚会。 一为聚会玩耍,二为避暑乘凉。 这长安城外的青山,绿树成荫,凉爽宜人,连皇家都在此处修建了行宫,偶尔宫内炎热,便会出宫来此小住。于是行宫之下,又沿着山势修了半壁的庄子,庄子的主人都是这座长安城里排得上号的勋贵重臣。 国子学的天之骄子们要找地方小聚开文会,这青山自然成了当之无愧的首选。 文会这日,姜羲正睡得香呢,就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有人扯着大嗓门高喊着“姜九”,声音逐渐清晰响亮,也离她住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姜羲挠挠脸,坐起身来,先是打了个哈欠。 “姜九姜九,今日还要去青山,你还不快起来!”这闹闹嚷嚷是盛明阳的声音。 “盛六郎,我家九郎还在睡觉,请不要打扰。”这平静无波是计星的声音。 姜羲揉揉脸,忽然乐得笑了起来。 她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似乎在玉山的时候,每隔几天就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盛明阳跑来叫门,计星忠诚地守在门口,两人总要争吵一会儿,才能把姜羲从睡梦里闹醒。 这独特的起床方式,姜羲还以为许久都看不到了呢,没想到大家来了长安,倒是场景重现了。 “别吵了。”她喊了一声,这才下床,动手穿衣。 来了大云这么久,她学得最熟练的,就是这复杂繁琐的穿衣打扮了。 穿上早就准备好的衣物,叫计星送来热水,洗漱过梳好头发。 再跨出房门的时候,姜羲整个人已是精神奕奕。 盛明阳和穆昭就坐在她门外的石桌旁等她,见门打开,齐齐朝她看来: “你怎么老是拖拖拉拉的,都说了今日要早早出发,还非要我跟穆十三来你家叫你。”盛明阳忍不住抱怨。 “我不是说你们要急,就先走吗?”姜羲接过计星递来的茶水。 “那怎么行?我们玉山三杰,必须共同进退!”盛明阳瞪着眼睛。 姜羲噗的一声喷出茶水:“玉,玉山三杰?” “就是你,我,穆十三啊。”盛明阳竟然浑然不觉土气,还得意洋洋的。 “可千万别。”姜羲对此敬谢不敏。 “怎么没见你家阿福?”穆昭笑呵呵地问。 “她留在樟州了,没来。” 姜羲感觉此言一出,穆昭和盛明阳都显得很是失望——自然是为了不能品尝到阿福的好手艺而失望。 姜羲皮笑肉不笑,更不能让这两家伙知道阿福在长安了,不然天天上门蹭吃,她家小阿福还不得累死! 早晨用了一点茶果,几人才骑着马朝着青山而去。 他们一行走得慢悠悠的,也是为了带姜羲看看风景,而有意放慢速度。 盛明阳吵吵闹闹唠叨了一路,偶尔穆昭插了两句话。 明明两人也没比姜羲先到几天,但是两人都仿佛对长安的一草一木了若指掌,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了解的全部都告诉姜羲。 两人甚至还隐隐透露了这长安城内的形势——他们来长安之前,特意背过长安错综复杂的权贵关系,谁与谁家是姻亲,谁与谁家有恩怨,诸如此类的隐秘,还有许多看似不起眼的小道消息,能帮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在长安迅速站稳脚跟。 这些东西应该是两家特意收集过的,属于机密一类,现在他们却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了姜羲。 这份朋友之间的赤诚之心,姜羲感受到了,心脏仿佛被熨烫过暖暖的。 仿佛一晃眼,又回到了江南。 那时春风荡漾,少年们把臂同游,再多的烦恼也与他们无关,那是此生最快活纯粹的日子。 ------题外话------ 还有第三更 第195章 碰巧 姜羲一行人抵达青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来错地方了。 不是说青山幽静人少,所以国子学的文会才特意选在了这个地方的吗? 可面前的山道,车轮滚滚,飞纱曼曼,多少打马扬鞭的英俊少年郎,多少薄纱遮面的娇滴小娘子! 热闹的场面,仿佛不是去往那幽静的青山,而是去赶集的! 若不是看这些少年少女,皆是披金戴玉、家世不凡的贵子贵女,姜羲怕是真的要误会的。 “我们没有来错地方吧?”姜羲望了一周。 盛明阳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兴许今日青山上还有别的集会,我们碰巧赶上了而已……别管这些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来了?” “姜记糖果铺。”穆昭凉凉插话进来,“倒是没想到,如今樟州最火热的铺子,竟是你们俩与苏策合伙开的,财主啊。” 这最后三个字,怎么听出来一些酸味儿呢? 盛明阳来了长安之后,或许是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往日一言不合就要吵架的穆昭,现在在他眼里却亲切如老友,怎么说都是从小打到大的交情嘛! “等我们的姜记糖果铺开到长安来了,一定匀你一股,好兄弟有钱一起赚!”盛明阳胸脯拍得梆梆响。 穆昭嘁了一声,他在意那点儿钱财吗? 盛明阳似是看出了他的不屑:“姜记糖果铺每月能给我们带来很大一笔数目。” 他说了个数字,连穆昭都惊得瞪了眼。 “……算我一股。” “没问题!”盛明阳转而看向姜羲这个真正的主导者,“姜九你倒是说说,把铺子开到长安来的想法行不行啊。” “现在暂时还不行。”姜羲对此也是意动的,只是时机不对,他们三人都还没有彻底在长安站稳脚跟,靠着长辈的名头要想镇住这长安城里四面八方的饿狼们,怕是有些困难。 盛明阳也信姜羲,反正姜羲的判断就从来没错过。 “好,你说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都听你的!” 盛明阳扭头去跟穆昭炫耀炫耀他们开铺子以来的种种成就,话刚说到一半儿呢,就见到几个奔星社的人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你们怎么才到啊!”柳自怀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伸长脖子便四处张望起来,“九郎呢九郎呢?” 盛明阳不悦:“我们家九郎你叫那么亲热干嘛!” 柳自怀笑嘻嘻地凑上来,神神秘秘地说:“我找九郎可是有一件大事儿发生!” 盛明阳穆昭两人听了都有些好奇:“什么大事儿?” 可这个柳自怀,把好奇心勾起来了却不愿意往下说了,非要见到姜羲才肯说是什么大事。 对了,姜羲呢? “她刚刚不还在我们旁边呢吗?怎么这就不见了!”盛明阳诧异得很。 “计星也不见了,应该是跟过去了。”穆昭道。 盛明阳松了口气:“那应该出不了大事,她家计星在,怎么都能平安无事。反正她也知道地方,待会儿能自己过去的,我们先走吧。” 而此时,被他们念叨的姜羲,无奈地落了队。 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她家那不听话的小祖宗——阿花! 姜羲也不知道,阿花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还藏在了她的马背上。今天这场文会,听说奔星社打算比一比射箭,姜羲也想知道自己的射术在同龄人中间算什么水平,就带来了她的流月弓,用袋子装了挂在雪狮子的马鞍上。 那袋子不带,也不知道阿花是怎么钻进去的,竟然睡了一路都没被姜羲发觉。 还是刚刚在山道上遇见一块石头,雪狮子跳了一下,睡得正沉的阿花没注意,从半敞着的袋子口吧唧掉在地上,正迷迷糊糊抬头呢,就撞见姜羲怒而竖起的眉毛,脑子混沌了,吓得一溜烟儿就跑了,竟然钻进了不远一处贵女的车架上。 纱幔翻飞,惊起一阵少女的尖叫。 “哪儿来的野猫儿!” 眼看着怒斥的婢女已经让随行的侍卫抽出刀来准备斩猫了,姜羲怕阿花小命不保,赶紧骑马上前去。 “不好意思这位小娘子,刚刚钻进你们车架的,大概是我的猫。”姜羲拱手致歉后,又从雪狮子背上下来,往前走了几步。 那婢女却警惕地瞪着她:“你是何人?” 姜羲看着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下姜羲,家中行九,朋友们都叫我一声姜九郎。” 婢女眼珠子一转,压根儿没在长安听说什么姜九郎,态度迅速冷硬起来:“哪儿来的野蛮子养的野猫儿,该不会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想要引起我们家县主的注意吧?” 县主?不会这么巧吧! 姜羲正暗自嘀咕着呢,就听到车架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柳儿,不得无礼。” 随后,一个淡雅美丽的身影踩着凳子走了下来。 不正是南宁侯府的心肝宝贝儿,宁平县主姜娥吗? 姜羲虽然认出了姜娥的身份,但她必须装作不认识的模样,拱手道:“抱歉,是我的猫儿不小心惊扰了小娘子的车架,能不能麻烦把它抓下来?” 姜娥微笑地看着姜羲,姿态是十足的高贵典雅。 “你那猫儿狡猾,我们怕是抓不住,你可以自己动手。” 姜羲也不在意姜娥那自然无比的高高在上的态度:“敢问车架上还有人吗?” 姜娥还没来得及答呢,车架上便又想起少女的尖叫,然后一个狼狈的藕粉色身影滚了出来,要不是旁边的婢女眼疾手快接了一下,估计这小娘子已经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了。 姜娥也惊了一跳:“四妹妹!你没事吧!” “我的脸!我的脸!”被姜娥称作四妹妹的少女顾不得摔没摔着自己,先是捧着脸尖声叫了起来,“那猫儿挠了我的脸!” 她失神大喊,完全失了仪态,场面顿时一团混乱,就连又有一名小娘子从车架上下来都没人注意到。 本来气氛就因为那少女自称被挠了脸而紧绷凝重了,偏偏这时候还杀出一个火上浇油的来—— “谁欺我姐姐!” 小小少年骑着与身量不符的大马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漂亮精致的眉眼朝着姜羲怒目而视。 ……姜夔? ------题外话------ 今天的第三更来啦 第196章 一场闹剧 姜羲有种想要扶额的冲动,怎么幺蛾子一出接一出的? 先是撞上了姜娥,现在又是姜夔……这戏剧性的冲突,莫非是老天有意在看戏,偏不要她姜羲好过? 如果姜羲猜的没错的话,那个捂着脸大喊大叫、被姜娥称作四妹妹的少女,应该是南宁侯府二房的四娘子,姜元娘二叔姜慎的次女,姜桃,今年十二。 那车架上最后一个走下,怯生生站在一旁,楚楚可怜若风中白莲的小娘子,就是南宁侯府的表娘子,南宁侯府小姑姜情之女,河东世族苏氏六娘子,苏雨霞,年龄与姜桃相仿。 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马鞭直指姜羲的,毫无疑问就是她那并不熟识的蠢弟弟姜夔了。 “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冲撞我姐姐的车架!”姜夔上来便问罪。 姜羲纠正了他的说法:“不是我,是我的猫儿不小心钻进去了……” “谁管你!”姜夔不屑道,“你知道我姐姐是谁吗?” 姜元娘知道,姜九郎却不知道了:“我刚刚听闻旁人称她为县主?” “我姐姐是清乐长公主之女!宁平县主姜娥!”姜夔气姜羲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姜羲装出恍然的样子:“原来是宁平县主,实在是抱歉。那位小娘子是否真的伤到了?我的猫儿应该很有分寸,不会胡乱伤人的。” 姜羲很相信阿花,它虽然有时候胡闹,有时候调皮,但它也灵性逼人,绝对知道不能随便伤人的道理,更不可能往那娇滴滴的小娘子脸上划上一爪。 要是真的划了,以阿花力战数名大汉,一爪取人性命的厉害,面前这小娘子怕是已经鲜血四溅,有进气没出气了。 姜娥听了这话,甚为不悦,出言斥道:“你这人的意思,莫不是我四妹妹胡乱喊叫?是你的猫儿先冲进我们的车架扰了清静!你这般毫无愧疚之心,算什么君子之风!” 姜羲冷淡下来:“我是想看看这位小娘子的伤势。” 旁边的小婢女恰好跟着咦了一声:“四娘子,你好像没受伤啊。” “什么?”四娘子姜桃的哭声像是被掐住了。 她战战兢兢地放下手来,只见手心白白净净,没有半点血色。 “我没受伤?”她喃喃着仿佛不敢相信。 原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哦不,是根本没雨点。 姜娥的脸色也有一瞬的尴尬:“……没受伤是万幸,但是你的猫儿有错在先,这也是事实。” “的确是事实。”姜羲再次拱手一礼,“姜九为我家阿花给几位小娘子赔不是。” 姜娥没想到姜羲这么干净利落地就把腰弯下去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谁知那姜桃在得知没有受伤后,翻身跳起,怒气冲冲地指着姜羲怒斥:“你的疯猫儿差点挠了我的脸!” 姜羲知晓阿花习性,反问她:“敢问小娘子,是否有攻击过我家的猫儿?” 姜桃咬着唇:“我当然没有!” “那就怪了,我家阿花若不是有人主动攻击,是不可能随便对人出手的。” “区区畜生!难不成我的话还有假了?”姜桃色厉内荏道。 姜羲看她心虚的样子便知道,姜桃必然是做了激怒阿花的事情,但阿花也只是装样子回爪,没打算真的伤害她。 “所以小娘子打算如何?”姜羲拧眉。 那姜桃竟然张嘴便傲然道:“我要剥了那畜生的皮做脚踏!” 姜羲的脸色迅速沉下。 道歉也道了,赔礼也赔了。 这姜桃竟然还不依不饶,更是不言不惭地想要了阿花的命? 姜羲脸色一沉,自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味,气氛迅速冷凝下来,连姜娥都敏锐地感觉到面前这人或许身份不凡。 难不成是她看走眼了?这长安城里还有哪家姓姜的高门大族不成? “今日之事,是阿花有错在先,我会送上黄金百两作为赔礼。”姜羲一锤落定,不愿意再与南宁侯府的女眷们多纠缠。 姜娥一听“黄金百两”,更是拿捏不准了,能随随便便拿出黄金的,绝不可能是普通人家。 她的心思游移不定,谨慎地打量着姜羲,却是没有再开口了。 可姜桃就没有姜娥的这份眼力了:“我们南宁侯府岂会稀罕你的黄金百两!你今天必须留下那畜生的命!” 姜羲是真听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对阿花一口一个畜生的,太刺耳。 “计星。” 姜羲扭头吩咐,计星立刻递上了一沓银票,不多不少刚好黄金百两。 “不准走!”姜桃气得跳脚。 那苏雨霞不知怎的站出来开始劝说她:“四姐姐,算了吧,刚刚本来也是你不小心用剪刀划了那猫儿的尾巴……” “你住嘴!” 苏雨霞怯怯地低下头,娇弱带泪的模样惹人怜惜。 没怎么说话的姜夔突然开口了:“原来是四姐你先伤了人家的猫啊。”说着把马鞭别回了腰上,抱着手臂一副看戏的熊孩子姿态,也不指着姜羲要找她算账了。 姜羲回头瞥了一眼,径直走到那车架前。 “阿花。”她低低喊道,声音隐隐含怒。 其实这怒意是对着南宁侯府众人的,但阿花许是以为自己犯了错,吓得不敢出来不说,还从车架后悄悄钻出来,趁着姜羲不注意钻上了正好顺着山道上来的另一行车架。 这车架的声势可比南宁侯府的声势还要大。 一只橘色的猫儿鬼魅似的窜进车架里时,围在外面的侍卫齐刷刷抽出雪亮长刀:“何人惊动魏王车架?” “魏王?”姜娥惊呼一声。 姜桃则是幸灾乐祸:“哼,这样那小畜生还能不死?” 姜羲无奈上前:“见过魏王,可否把我家调皮的猫儿还来?” 这直接而不客套的语气,让南宁侯府众人惊了一惊。 只见车架上的帘子被人掀开,叶诤笑呵呵的俊脸探了出来:“谁说是你家的猫儿,跳上我的车,以后就是我家猫儿了!” 这熟稔调侃的语气,任谁也能听出不同来。 “哈哈!姜九!你什么时候来的长安竟然不跟我说一声!”叶诤大笑着从车架上跳下来,身姿飒爽。 “魏王。”姜羲指了指车内,“我家阿花呢?” “我四妹妹抱着呢。” 叶诤话音刚落,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车架内,飘出一个清甜的声音: “这猫儿,受伤了。” “阿花受伤了?怎么回事?”叶诤跟姜羲在玉山相处那么久,最是清楚她家阿花的厉害之处,“居然有人能伤了阿花?” “谁让它胡闹!”姜羲没好气道,倒是并未将过错怪到姜桃他们身上。 叶诤看了一眼南宁侯府的众人:“跑进人家车里了?” “四表哥。”姜娥往前走了几步,“这位……是你的熟识吗?” “是宁平啊,没错,这是姜羲姜九郎,我在江南认识的朋友。” “原来是姜九郎。”姜娥客客气气道,“没想到你会是魏王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熟识,此事便作罢吧。” 说完,还将那黄金百两的银票递了过来。 她几言断定之时,身后姜桃根本喃喃不敢说话。 姜羲没接:“不,这是我的赔礼,烦请收下。”能用钱了结此事再好不过。 姜娥见她坚持,笑容有些僵,握着银票只好收下。 叶诤静静看着这一切,等两人说完了,才开口道:“今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不如结伴上山如何?” 姜娥微笑:“哦?原来姜九郎也是要去参加文会么?” “这文会就是为她开的,她不在场怎么行?”叶诤故意开玩笑。 姜娥惊讶极了。 姜羲比她还要惊讶:“这文会怎么就变成为我开的了?” “你不知道?”叶诤挑眉,“你与宁十九郎墨斗之事,几日内就传遍整个长安城,听说宁十九郎今天要来,就是为了见你,不然你以为这青山之上,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来看你与宁十九郎!” …… “宁氏那麒麟要来见九郎?”盛明阳几乎要以为是他听错了。 就算远在江南,但毕竟同列为江南四姓,盛氏穆氏两家对长安的缙云宁氏、临海孟氏的关注,从来就没有断过。 就像曾经步步踩上至高位置的临海孟氏女,孟太后孟离秋的母仪天下,照亮了大云上空的阴霾之天。 如今横空出世的宁氏麒麟,一如他那外号“麒麟”般,秉文运而生,幼年辩大儒,一赋惊天下……之类传闻,像是层层光环不断叠加在他的身上,让旁人只能感慨一句“世上竟有此子”,并为与他生在同一时代嫉妒又庆幸。 嫉妒世上会有这等天才,轻轻松松便能做到你一辈子也无法完成的事情。 庆幸世上竟有这等天才,惊艳之姿照亮彼此岁月,亲眼看他写下一段青史佳话。 就连盛明阳的阿翁,盛家之主盛钊,也曾叹过一句“宁氏郎,孟家女”。 ——这是江南以前流传的话,嫁人当嫁宁氏郎,娶妻当娶孟家女。 盛钊这也是认可世人将宁玘与孟太后并列的说法了。 那位宁氏麒麟,年少成名,之后据说拜了神秘隐士为师,外出游学多年不知踪迹,近日才回到长安。 他的离去,丝毫不减长安的男男女女对他的狂热追随,此次是宁十九郎回长安后第一次出现在人前,难怪会有这么多人聚集青山! 第197章 他要来 穆昭的惊讶也不比盛明阳少,但他比直肠子的盛明阳想得更多。 “他怎么会特意来见姜九?难不成……是为了上次与重山社墨斗一事?” 盛明阳的脑瓜子跟着开动,勃然大怒:“没想到这个宁十九竟然这般输不起!” “哎哟我的盛六郎,你可小声点!”柳自怀迅速捂住盛明阳那惹祸的嘴,“要是让宁氏麒麟的拥趸者听到你这话,能冲上来把你围殴打死!” “唔唔唔!”盛明阳用力挣扎着,瞪得又大又亮的眼睛看起来更气了。 “嘘!”柳自怀做贼心虚般看了看周围,“小声些,你可别再闹了。” “唔唔唔唔!”盛明阳挣扎不停。 “他说你松手他便不再闹。”穆昭帮盛明阳解释。 柳自怀犹犹豫豫地松了手,幸好盛明阳并未再闹腾了,而是找地方一屁股坐下来:“那你现在说清来龙去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我给你说啊。”柳自怀跟着在他旁边坐下,娓娓道来,“那日崔子安不是用了宁十九郎的墨宝伪作成是自己写的,后来被我们闹开了么,这事儿传得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那宁府之内,当然也知道了。” “崔子安去赔礼道歉了?” “当然得上门道歉!崔子安虽然称宁十九郎一声表兄,可两人关系并没有多好,崔子安要是不去道歉,整个长安城一人一口唾沫能把他喷死!”宁十九郎的文名,可不只是权贵之中流传那么简单,在长安的普通民众心里,他也是神仙般的人物。 神仙么,当然是不能玷污的了! “然后呢?” “堂堂宁十九郎怎么会轻易接受道歉呢,听说崔子安那天上门,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道此事,都是重山社其他人自作主张,让宁十九郎千万不要怪罪于他!” 盛明阳嘀咕:“听你们这描述,就跟在旁边亲眼所见似的。” “我们没看到,但是有人看到了啊!这长安城难道还有秘密吗?”柳自怀理所当然的口吻,随即又恼怒道,“你到底要不要继续听下去了?” “听听听。” “反正啊,宁十九郎连见都没有见崔子安,但是却将随手送给崔子安的那幅字给要了回来,顺便啊,还要走了姜九郎那幅长卷。” “什么?九郎的长卷到宁府去了?你不是说落在重山社了吗?” 柳自怀嘿嘿笑了两声:“这不是没找到回来吗,我也才知道,那长卷被崔子安拿走,还送到了宁府宁十九郎手上。” “长卷他看了?” “不仅看了,据说还琢磨了好几日。”柳自怀啧啧称奇,“自从宁十九郎连拜五位当世书法大师,采众家之长,取各法精髓,书法自成一派后,就没有谁的字能让他这般费心费神了。听说他看得琢磨得走火入魔,几日来都没怎么好好吃喝,人都瘦了,临窗站着都跟仙人似的要乘风飞走了!” 盛明阳对柳自怀这说书先生般的语气鄙夷之极。 “你是他家的桌子腿吗这么清楚?亲眼见了他要飞走了不成?”听听这扯淡又夸张的形容。 “我都说了,我们没看到,但是有人看到了!” “我知道,他家的桌子腿嘛。” “盛六!” “行了行了!”盛明阳摸着下巴,后续的事情他也联系上了,“所以你们邀请九郎来青山文会的事情也被宁十九知道了,他便放话说要来青山见我们九郎?” 柳自怀点点头:“差不多吧,不是宁十九郎放话,而是有人传的。” “他来做什么,墨斗不过找九郎算账不成?” “都叫你不要胡说,宁十九郎不是那等小人。他当年字体风格自成一家,就是阅遍了天下墨宝,书圣大家的作品他翻来覆去也是这般看的。九郎那幅字我也见过,风格独特,不是当世的任何一种字体,宁十九郎见猎心喜,又难得写出这样字体的人还在世,所以想要当面见见交流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吧。” 盛明阳不怎么乐意听柳自怀夸奖宁十九郎,他总觉得这个宁十九郎是个麻烦精,好好的青山文会被搅得一团乱,哼了哼: “反正不是他,长安这些男男女女也不会人人闻风而动,都跑来青山凑热闹了,当我们九郎是猴儿吗?” “你也别这么说,今天魏王带着朝阳公主,邀请了一些勋贵宗亲,本就要来青山行宫举办避暑宴,恰好撞上我们的文会,想起顺道一起,所以把我们文会的地方也改到青山行宫里了呢。” 撞到一起这事儿不奇怪,夏日炎炎,青山又是距离长安最近的避暑之处,会有避暑宴在这里举行很正常。 “魏王?”盛明阳脑子里转了个弯,才想起,“四皇子啊。” “对啊,上月四皇子刚册封为魏王,出宫建府,这你都忘了?” “等等,既然文会改在了青山行宫,那你我待在这里作甚?” 柳自怀一拍脑门:“糟了,忙着跟你解释,差点儿忘了正事!” 两人抬头一看,原本要举办文会的地方,人已经变得稀稀拉拉的了,就连穆昭也不见了踪影。盛明阳拉了过路的小厮询问,那小厮说穆十三郎早就往青山行宫去了。 两人急急忙忙追上去,中途盛明阳又跳脚说要去找姜羲暂且不提。 山道之上。 姜娥目送着魏王与朝阳公主的车架侍卫们缓缓远去,含笑优雅,一如既往。只是这笑容上翘的弧度有些僵,像是被冻住了,都不知道怎么松下来了。 魏王与朝阳公主是她舅舅的儿女,她的表哥表姐。 但是他们刚才离开,并没有叫上自己同行。 “姐姐,你没事吧。”姜夔大步流星地走到姜娥面前,挺着胸膛拧眉沉思的样子有些故作老成,熊孩子装大人不仅不像,反而很好笑。 姜娥看着这样的姜夔,却是有些心暖的。 至少这个孩子,是真心将她看作姐姐的。 “我没事,你呢,怎么骑上大马了?太危险了。”姜娥语气里隐约带了些责怪。 姜夔却是满不在乎:“我都学马学了快一年了!骑射师父说我学得好极了!区区一匹大马算什么!” 姜娥含起笑意,傻弟弟,你哪里知道骑射师父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哄你的呢。 “是,我们阿夔学得最好了。” 姜夔更高兴了:“那我跑马去了!” 说完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跑了,估计是找他的狐朋狗友们玩儿去了。 “小心些!”姜娥在他身后扬声道,见他身影逐渐消失不见,才摇摇头收回目光。 “二姐姐。”方才嚣张跋扈的姜桃,这会儿蔫耷耷地凑到姜娥跟前来,憋屈地低下头,“刚才……是我错了。” 姜娥微笑地摸摸她的头,一如既往的高贵无尘:“四妹妹也是吓着了,怎么能算是你的错呢?” “二姐姐。”姜桃没想到姜娥不仅没有怪罪她,反倒安慰起了她,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很快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个惹祸精,脾气上来了,扭头就冲着旁边楚楚可怜的苏雨霞斥道,“刚才谁让你说我用剪刀那事儿的?” 苏雨霞吓得瑟瑟发抖,纤细娇弱的身子在狂风中摇晃,随时都可能折断似的,可怜极了。 “我,我一时说漏了嘴……” “我看你就是想害我!明明有理也变成没理!”姜桃横眉竖眼喝道,“难不成你还记恨着我在阿婆面前告你状的事情?有心想要报复我?” 苏雨霞可吓坏了,泪水涟涟,慌乱地摆着手:“我不是,我没有。” “反正今天我是记住了!”姜桃撂下狠话。 “好了。”姜娥这才徐徐走来,行如踏波姿态袅袅,“我们还要赶着去青山行宫,不要在路上吵闹,让人看了我们姜家的笑话。” “苏雨霞又不是我们姜家人。”姜桃跺跺脚,扭头上车了。 姜娥朝苏雨霞微笑:“六娘子不要把四妹妹的话放在心上,她就跟个小孩子似的,跟你吵着玩儿呢。” “我知道。”苏雨霞慌忙低下头去,不敢触碰姜娥的目光。 姜娥没多说,上车而去。 苏雨霞最后一个上车,上来之后便独自缩在角落。 姜桃仗着与姜娥亲近,故意搂着姜娥的手臂,挑衅地瞪了苏雨霞好几眼,眉眼间的神采得意极了。 “对了,二姐姐,听说宁氏的十九郎今天也要来青山行宫,是真的吗?” 姜桃仰着漂亮的脸,眼眸异常明亮,写满了少女的憧憬与期待。 那是名满天下的宁十九郎啊,哪个少女不怀春,不希望能有着宁十九郎这般无所不能、举世无双的夫君? 不只是角落里的苏雨霞听到宁十九郎的名字后,忍不住稍稍抬了头。 就连看似淡定雍容的姜娥,也有一瞬间流露出异样。 不过被她很快掩饰掉了。 “听说是,但他到底来不来,就只有宁十九郎自己知道了。” ------题外话------ 今天就只有两更了,接下来几天都有事没空码字,我得攒攒稿子免得断了更新 第198章 朝阳公主 “宁平县主也是你妹妹,你为何没叫她一起走?” 姜羲纯粹好奇,会的位置改在青山行宫了,也不知道盛六他们过来了没有。 姜羲脑子刚冒出想法,就听到一声熟悉的“九郎”由远及近。 “原来你找到青山行宫了!”盛明阳气喘吁吁地冲到姜羲面前,“我还以为你找错地方了,四处找你,可把我累得!呼呼!” 姜羲赶紧拍拍他:“我路上遇见了魏王与朝阳公主,与他们一起上来的。” 盛明阳哦了一声:“你刚才是跟魏王叙旧去了?” 江南的他们都知道姜羲与魏王叶诤、世子楚稷一起在樟州搅动了多大的风云,但他们来到长安,听见长安人谈论樟州刺史一事时,只提魏王,不提世子,也不提姜羲,便也跟着沉默不提。 “那倒不是,是阿花。”姜羲低头捋了一把阿花光滑如缎子的橘毛。 “阿花受伤了!”盛明阳也瞧见了包扎,大呼小叫起来。 一时惹来四下目光注视,姜羲赶紧拽着盛明阳入了行宫。 行宫守卫森严,而他们是来参加避暑宴的国子学学生,身份牌一亮,对上名册后自然就可以进去了。进门的时候,盛明阳还在嘀咕麻烦,倒不如他们原来的文会潇洒自在。 “盛六!九郎!”柳自怀挥舞着手臂从远远跑来,“你们可算到了!大家都等你们半天了!” “等我?是等九郎吧!”盛明阳一眼看穿,柳自怀也不窘,嘻嘻地笑。 而抱着阿花的姜羲在犹豫,这门,今天是进,还是不进。 “走吧,姜九郎。” 那就进吧,她来长安,要的不就是搅动风云吗? 姜羲一步踏出。 …… 青山很大,青山行宫也很大。 不同于山下长安城里的太极宫的宫城内造景,园内景致都为了保证绝对的安全和密不透风而少了肆意,多了匠气。这青山行宫却是反过来了,是景中造园,一砖一瓦都融入这山色之中。 说来这青山行宫还有些来历,前朝大周末年,皇帝昏庸宠爱贵妃,为那位艳色惊人的祸国贵妃才造了这青山行宫,当时劈山造景,从全国搜罗奇珍异草,掏空了大半国库才成就了这座行宫。 可惜青山行宫刚修好,国就亡了,随后的大云在原来的大周行宫基础上再做修缮,才有了今天的青山行宫。 青山行宫四季景致不同,春有桃林,夏有荷塘,秋有桂子,冬有温泉。 夏日里的青山行宫,便被延绵不绝的荷塘所包围着,延绵铺开的荷叶接天不绝似碧浪荡到那天边去,盈盈绽放的芙蕖浅红深红映照着天上灿烂骄阳。 风一吹,滚滚无边的香气氤氲蔓延,令青山行宫宛若人间香国。 第199章 审度 今日的避暑宴,或者说是青山文会,就是在临湖的水波殿开的。 水波殿是专门用来举办各种宴会的,为了方便欣赏景色,顶上有瓦却四周无墙,十余根红色圆柱子撑起了这座碧瓦朱甍。 此时水波殿内,来人已经不少了。 原本由魏王、朝阳公主主持的避暑宴,就邀请了不少世家贵女、王孙公子出席。而原本由国子学生举办的文会,也叫来了大批的同窗好友,清流文人。 于是,这场文会变得越发盛大,男客在左,女客在右,食案依次排列,端着酒水佳肴的宫婢们鱼贯而入,低调安静的皇宫宦官侍奉在侧,中间空地则有舞女捧着刚摘来挂着露珠的娇嫩荷花翩翩起舞。 姜羲踏入时,便看到锦绣盈目,满座花色,还有荷花香风隐隐。 “姜九郎?”不知道是谁认出了她。 满座皆寂,歌舞与丝乐也被打断,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向姜羲看来,浪潮般的目光似要猛烈拍打风雨飘摇下的小船,其中间或夹杂着不满或敌意的眼神。 姜羲对那些不满敌意恍若未觉,也没有被浪潮拍翻。 因为她不是小船,她是横海巨轮。 “诸位都在啊,姜九是不是来得有些晚啊。”姜羲越过了那些敌意的目光,来到熟悉的少年们面前,大多数是奔星社的成员,还有她进了国子学后打过交道的同窗们。 姜羲一动,不少与她熟识的少年也跟着嘻嘻哈哈起来。 “的确来晚了,记得先罚酒三杯啊。” “是极是极,必须罚酒,而且不止罚酒。” “要不让九郎让我们抚琴一曲?” “这个也不错啊!” 少年们哈哈大笑着打趣姜羲,姜羲连连摆手拒绝。 “我可不会抚琴啊。” 少年们便吵嚷着要姜羲用别的来补偿,光罚酒可不够。 一群人笑闹着活跃了暂时凝滞的文会气氛,像是冻结的冰湖重新开始流转,有些人或多或少都被忽视了。 不少敌意是来自女宾区的,实在是宁十九郎的仰慕者太多,听闻不知打哪儿来的乡下野小子竟然敢与十九郎墨斗,这些仰慕者都心生气愤,定要来看看这野小子长个什么鬼样儿。 结果一看—— “那便是与宁十九郎墨斗的少年啊,瞧着挺俊俏的。” “是啊,看上去似乎也不必十九郎差呢。” “你们胡说什么呢,也不知哪儿来的乡下人还想与宁十九郎相提并论,你们长没长眼睛啊,连提鞋都不配!” “宁十九郎赞了她的字啊,说明也是对她心悦诚服吧。” “定是外面人乱传的!” “可宁十九郎还为了她,今日要来青山呢?” “胡乱的人嚼舌根罢了!” “那我们为什么坐在这里?” 少女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一下子被掐住了——是啊,如果宁十九郎不会为了那名国子学的少年而来,她们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今天的青山文会上呢? 此时,姜娥与姜桃、苏雨霞也姗姗来迟。 她身为县主,自然安排了靠前的位置,姜桃、苏雨霞沾了她的光,也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姜娥在人群中看见几张熟悉的脸,都是叔伯家的姐姐妹妹们,其中几人与她一样都是县主之尊。 她没想到小小的青山之会,这些皇族姐妹竟然也到了,不得不走上去见礼。 “宁平你也来了。”这些表姐妹对姜娥的态度有些冷淡,点点头后便没有再理会她,态度颇有些怠慢。 也难怪,按照柤制,唯有亲王的女儿可以封县主,姜娥的生父是国公世子,继父是南宁侯,母亲是长公主,怎么也不该封县主的,偏偏太后下了懿旨,也没人敢反驳什么。 可同为县主的表姐妹们却对姜娥亲近不起来,姜娥是长公主的女儿又如何,她们不也是亲王的女儿吗?何况长公主对姜娥向来不上心,怠慢就怠慢了。 遭逢了冷遇,姜娥看不出多少羞辱和失落,她依然微笑着,高贵又自持。 姜娥到了自己的位置落座后,姜桃突然靠近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 “四妹妹,你有失仪态了。”姜娥收回了衣袖,慢腾腾地将它整理好。 姜桃缩缩脖子,小声靠近她道:“我是看见我们在山道上遇到的那个人了,就是后来跟着魏王走了的那个少年。” 姜娥旋即抬头。 山道上的少年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今日出现在青山的少年少女基本都是来参加文会的。可姜娥看到了什么,那少年竟然被一堆人簇拥着,殿内的人也或多或少地都在看他。 姜娥的心思瞬间沉下,回忆起山道上与那少年相争的一幕——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在山道上的言辞是否会被少年记恨? 念及此处,姜娥看姜桃的目光也有些淡淡的不悦了。若不是姜桃不依不饶,她不可能会跟那少年闹僵,道完歉就结束的小事。 “那少年似乎是江南来的姜九郎……”身后传来小小的声音,原来是表娘子苏雨霞不知何时也靠过来了,她见姜娥和姜桃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缩起肩膀,娇柔轻声道,“我刚刚听附近的女子都在说,宁十九郎就是为了那少年才来青山的。” 姜娥稍稍释然,哦,原来只是个少年天才。 “听说那姜九郎是大儒三希先生的关门弟子。” 姜娥重新拧眉,就是那位连皇帝舅舅也要礼遇相待的三希先生? 姜娥很快作了判断,睨了姜桃一眼。 “宴会后,你去找那位姜九郎道歉吧,毕竟你伤了她的猫儿。” 姜桃险些失声叫了出来:“凭什么?” “那人前途不可限量,未来必然是我大云的中流砥柱之才,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人结仇,不值得。” 姜娥已经把话说得很直白了,但姜桃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知这姜桃平素在家里被祖母宠惯了——姜桃的阿娘小陈氏是陈老夫人的侄女儿,小陈氏生的女儿自然与祖母天生亲近,这姜桃又比她大姐姐的嘴儿甜多了,最会哄老人开心。若不论她姜娥的身份,姜桃才是陈老夫人面前最受宠的孙女儿。 后宅受宠,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张扬跋扈了些。 以前姜娥可以不在意,就像看一只猫儿逞凶斗狠一样看戏旁观便罢。但这次不行,她帮姜桃出了头,若那少年是个小心眼的性子,恐怕会引火烧身。 “若你不去,回府后,我会告诉二叔。” 姜桃迅速像鹌鹑似的耷拉下脑袋。 姜桃敢在阿娘小陈氏面前肆意,也敢在祖母陈老夫人面前撒娇,偏偏不敢在她的亲阿爹面前胡乱放肆。而她阿爹,对县主的话也一贯很重视的。 “我知道了。”她有气无力地应了。 姜娥满意地颔首,她认为只要姜桃去道歉了,这件事情就算是解决了。 若是那少年再斤斤计较,便是那少年不占理,欺负柔弱女子。 而她也会好好将此事传扬出去,让天下人品品所谓少年天才的性子,到时候自会有宁十九郎的拥趸者看不惯她嚣张帮着打压。 名声不再,这个姜九郎也算是毁掉了一半。 ——姜娥满意地端起酒杯,觉得她思虑得已经滴水不漏。 …… 姜羲并不知道山道上的事情,让某位尊贵县主的脑子里千回百转过无数想法,连怎么毁她名声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计划都想好了…… 她除了感慨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之后,便早早将山道上发生的一切抛在脑后。 她更在意能不能在今天宴会上看到宁十九郎。 见宁十九郎,与他成为朋友——这是姜羲的目的。 毕竟要寻找周天星盘,现下就把目标瞄准皇宫,副本难度实在有些太高。除非姜羲带着计星夜闯皇宫,客串一把盗帅夜留香之类的。当然,她若这般选择,更大的可能是在皇宫里遇上比计星还强大许多的高手。 姜羲不敢拿她的小命去搏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但宁氏就不一样了,身为天下世族之首,又有从前朝大周延绵至今的背景历史在,宁氏内藏周天星盘的可能性不比皇宫低,但危险却要小很多。至少这位宁十九郎因她的字对她有了兴趣,她顺势结交也不算突兀。 抱着这个念头,姜羲有意打探宁十九郎今日是否真的会来,却得到一堆不肯定的回答。 姜羲琢磨着,这些人嘴里宁十九郎会来的消息,怎么都成了别人那儿听来的了。该不会……是谣传,一传十十传百被当真了吧! 可能性不是没有,如果真是如此,姜羲今天的如意算盘也就只有落空了。 “宁十九郎不来,你似乎有些失望?”穆昭手撑着头,倚在姜羲旁边,眼尾带笑晕染出瑰丽之色,看得对面许多少女双颊染红,而这妖孽浑然不觉他姿色的杀伤力,只兴致盎然地望着姜羲。 已经习惯了穆昭容色的姜羲,瞥着他:“所以你很幸灾乐祸?” 穆昭弯了眼睛:“嗯,有点。” 姜羲摇摇头并不理会穆昭这个损友。 “魏王到。” “朝阳公主到。” ------题外话------ 今天只有两更 第200章 敢不敢赌 席间少年少女纷纷起身,齐齐朝着正殿方向拱手行礼—— “见过魏王,见过朝阳公主。” 姜羲也在其列,她不禁多看了前方的叶诤几眼,少年身着玄服,眉宇稳重而威严,这是姜羲从未见过的叶诤。 姜羲与叶诤在江南相识相熟,也见过他的很多模样,伪装的,聪明的,狼狈的,坚定的……却独独没有见过现在如此高高在上的魏王叶诤。 身为天家子女,哪怕仅仅只是几步之遥的距离,从身份上来说已是不可逾越的巨大鸿沟,这就是君臣之别。 姜羲心里说不出感慨的时候,无意间抬眼,与叶诤向下看来的视线撞在一起。 姜羲怔了一下,因为她看见叶诤朝着她挤了挤眼睛,随后很快恢复如常。 那动作很快很细微,大概除了姜羲没有人注意到,但姜羲却一下子恍然,垂眸笑开。 叶诤还是那个叶诤啊。 “诸位,请坐。”叶诤颇具天家威严的声音响彻整座水波殿,所有的少年少女们都坐了回去。 今天这场在青山行宫举办的避暑宴,一是为了国子学文会,二是为了太后之令让朝阳公主散心。如今国子学文会的重头戏还没来,而朝阳公主温柔却也安静地坐在魏王身旁不肯对话,便只有叶诤出来充当这个主事人,执起三足酒杯,开口便是长篇大论的祝酒词,大意就是诸位吃好喝好宾客尽欢的意思。 众人纷纷谢过,敬过三杯酒后,宴会才算是正式拉开序幕。 一开始还好,大家都能正襟危坐,但慢慢的,气氛开始松散了,宴会上的毕竟是年轻人而不是朝堂上那些修炼多年的勋贵大臣们,他们更跳脱更随性,宴会上又没有长辈在,大家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 于是,活跃的少年人一手执酒壶一手执酒杯,在各个同伴中间窜来窜去活跃气氛;相熟的少女们以手帕交三五作堆聊天打趣,说着闺阁女儿家的闲散事情。 而此时,姜羲也成为了一个焦点。 起初,是奔星社的少年们念及姜羲此次帮了大忙,便嘻嘻哈哈地端着酒杯打堆上来给姜羲敬酒,这敬酒就是少年人的玩笑,带了点调侃玩耍的意思,大家走个过场,喝多少就看心情了。 随后,一些景仰宁十九郎的年轻人坐不住了,他们见不得姜羲踩着宁十九郎的名声作威作福,便混在那些给姜羲敬酒的人当中,轮番上阵地给姜羲敬酒,还什么酒烈往前送什么,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气氛逐渐变了,姜羲身边围着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仿佛众星拱月般把姜羲簇拥在中间,却大多都打着希望姜羲喝多了然后当众出丑的小算盘。 而姜羲,极具大将之风地站在中央,一只银酒杯捏在手里,接受着四面八方的好意或怀意,巍然不动,来者不拒。 ——真是巧了,她最近几日跟楼尘先生探讨药理,连带着对大云诸多特有药材的药性也有了深入了解,她也就顺便把她研制的解酒丸改进了一下,因为她发现这个醒酒丸还是很有用的。 又正巧碰上今天的宴会,姜羲有备无患地带了一大瓶醒酒丸在身上,宴会开始之前,就取了三颗药丸压在舌下。所以,现在哪怕是她想要喝醉,那些烈酒淡酒对她而言都跟白水似的! 小场面,姜羲应对得轻轻松松。 谁知道,却冒出两个傻子。 傻子们也看出了前来给姜羲敬酒这些人的不怀好意,秉着不能让他们得逞把姜羲灌醉的心思,领着一群奔星社的少年们义气地帮姜羲挡酒,还真帮姜羲挡去了一半的酒水,只是他们也一个个喝得晕头转向的。 姜羲好笑又感动,正准备叫他们过来分享分享解酒丸的时候。 眼色更快的穆昭瞥见姜羲清亮如常、不见丝毫醉色的双眸,忽然想起了什么,瞅准机会从盛明阳等人竖起的屏障中钻出来,凑近姜羲身边。 “你怎么都不见醉的?难不成喝的都是水?……不对,我记得之前给我吃过一种药丸。” “是啊,解酒丸,很管用的,你要吗?”姜羲说着摸出几颗药丸。 穆昭二话不说丢进嘴里,他动作极快,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解酒丸下肚即化开,一股辛辣之意转眼冲开沉闷的酒气,穆昭精神一震,整个人都从半醉酒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他啧啧称奇:“这药丸……姜九啊姜九,看不出你原来这么鸡贼!” 姜羲弯起嘴唇:“君子之谋而已。” 药丸也是她炼制的,这都是她的实力啊。 “快点,把药丸多给我一些,我看盛六那几个家伙快要倒下了。”穆昭赶紧催促姜羲把一整瓶解酒丸都给了他,很快又溜进人群里,灵活地往同伴们酒杯里丢药丸子,手速之敏捷,当着一堆喝上头的人眼睛竟然没有被发现! 盛明阳喝了一口杯中的酒:“什么酒这么苦。”接着呸呸两声,没想到人却呸醒了。 咦,怎么回事,明明刚刚还喝得头晕眼花的,难不成……是我酒量大增了? 盛明阳没工夫想那么多,他认为自己还能再战三百回合,便又冲进了酒缸里。 穆昭丢完药回到姜羲面前,慢悠悠地说:“我怕被人察觉,一人只给了一颗药丸。看盛六那自得的样子,该不会没有发现吃了药吧?” “说不定还真没有发现。”姜羲好笑地摇摇头,不能只让盛六挡在她面前了。 她主动站了出来,展着笑容,将无数的美酒烈酒尽数倒进嘴里,给足了每一个敬酒的人诚意,任谁都挑不出她自傲或是怠慢。 半晌之后,姜羲的脚底就跟生了根似的稳稳站在大殿之上,连脚步都不见丝毫晃动。 这一幕落在许多人眼里,就有些惊人了—— “这姜九郎莫非千杯不醉不成?” “她起码喝了一缸的酒了,竟然毫无醉意。” “算了还是别跟她喝了。” “我认输了。” 从气势汹汹到军心溃散只需要一瞬间。 姜羲凭借一己之力,硬是把一群人喝怕了,其中有不少人都当场倒下,酒液从嘴里狂喷,俨然醉倒不起。 相比之下,姜羲还是淡定从容,拍拍衣袖干净得不然尘埃。 剩下那点聚在一起的人,也纷纷散去了。 姜羲身边冷清了下来,但现在却没有人敢轻视她,反而看她的眼神或多或少添了敬畏。 ……酒仙啊! 见没人敬酒了,姜羲遗憾的放下酒杯,准备回头去吃点菜。 “姜九郎!” 姜羲疑惑回头,就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双手因为激动而紧紧捏成拳头,死死地盯着她看。 “外人都传你在书法上的水平不逊色于宁十九郎,但我不信,我要你跟我比一场!” 话音一落,四座皆惊。 “那是金三郎啊。” “就是那个狂热喜爱宁怀瑾字画,收罗市面上所有作品不说,还天天抱着墨宝上宁府求教的那个金三郎?” “听所他非常崇拜宁十九郎,好几次试图求娶宁十九郎的妹妹,就是想要做宁十九郎的妹婿。” “那他成功没?” “废话,能成功吗?宁氏没把他打出去就算不错了!” 姜羲耳廓微动,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也摸清楚了面前年轻男子的身份以及现在的状况—— 哦,原来是狂粉。 求娶妹妹什么的……这快成私生粉了吧。 姜羲摇头叹息,落入金三郎的眼里却误以为是姜羲对他的轻蔑以及拒绝。 “听说你与十九郎墨斗了,我金三苦心浸淫书法一道近十载,今日也想用书法一道与你斗上一斗,我们俩人打赌如何?以书法水平高低为赌注,谁输了就答应对方的一个条件!” 姜羲听着这熟悉的台词,忍不住抬起眼。 “你敢不敢赌!”金三郎小臂都在颤抖。 姜羲微怔,她都要以为自己拿了莫欺少年穷的男主剧本了……不过她是被男主上门打脸的反派。 “怎么?你心虚了不敢与我赌不成?”金三郎忍不住拔高声音,恨不得整个水波殿的人都听到他的话,“我都就知道!外界流传那些宁十九郎看你的字都看痴了……都是你自己散布出去的谣言!你为了在长安打响名气,竟然恬不知耻地如此宣扬自己抹黑宁十九郎!” 金三郎振振有词,面冒红光仿佛是正义使者在指责一个卑鄙小人。 看他望着姜羲的眼神,他脑子里臆测的东西估计连他自己都已经深信不疑。 姜羲平静地看着他。 …… 大殿一隅,姜桃又来到姜娥身边,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二姐姐,那个姜九郎看样子快出丑了呢。”姜桃充满了恶意地看着姜羲所在的方位,“先前我看那么多人给她敬酒,还以为她有多么了不起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打脸了。” 姜桃掩嘴笑得无比欢快,顺便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二姐姐,如果她跟人打赌输了的话,我是不是就不用给她道歉了。” 姜娥也在看着那一幕,只是她的神色看起来比姜桃平静多了。 姜羲迟迟不言,姜娥忽的轻笑出声。 “当然。” 若是那少年名声臭了,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姜羲只看着金三郎不回答,让金三郎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说说!这赌斗到底是答应不答应!” “哦,不答应。”语气淡如凉水,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后,姜羲收回了目光,如蜻蜓点水般略过了金三郎的存在,金三郎的叫嚣也于她无足轻重。 姜羲这漠然的态度,在场不少明眼人都看懂了。 说实话,若姜羲是个没脑子的,贸贸然就答应了这场赌局,他们或许会兴致勃勃地看完全场,但结束后也可以收回对这个姜九郎的关注了。 才华有余,心智不足,必定不能长久,自然没有结交的必要。 但是姜羲拒绝了。 而她面对金三郎气得发抖的质问,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若天下人都似你这般,络绎不绝地跑到我面前来找我打赌,那我岂不是要累死了?”姜羲歪头思索着,仿佛真的在考虑她被累死的可能性,“再说了,我也不需要你的承诺。” 姜羲真是从言语到行动,都无不透露着她对金三郎的无视。 还有她的骄傲。 ——骄傲这东西,多了会变成目中无人,少了就成了外强中干。 而姜羲的骄傲,那是扎根在她骨髓里,连一根头发丝都浸淫着的骄傲。或者说也不是骄傲,而是自矜……天上苍鹰岂会与井底之蛙为伍? 所以,姜羲此话一出后,除了极少数人认为姜羲是胆怯怕事以外,大部分人都相信姜羲说的是真话,她真的懒于理会这些无聊的人。 之后看金三郎的眼神,便多了不赞同。 金三郎也是出身显贵,哪容得下被人无视,还被这么多人轻视。 他忍无可忍,怒喝着“你站住”,伸手就要去抓姜羲的肩膀! “做什么呢!” 盛明阳领着一帮子人高马大的奔星社成员,拦住了金三郎的去路,一个个身上还带着酒气,却坚实地像堵墙,金三郎冲上去吧唧一声又被拍走了。 “以为我家九郎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可以欺辱的吗?” 盛明阳斜睨着金三郎,眉眼间尽是少年人的张扬。 金三郎怔住了。 他看了看盛明阳。 又看看盛明阳身边的强壮少年们。 再看看一群人身后冲他淡淡微笑的姜羲。 ……他怯了。 在他自己都处于晃神之际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被大浪卷着拍到阴暗的角落,只能远远望着姜羲站在一片光明之中,被众人目光所追随簇拥。 他觉得眼前花了花,像是从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十九郎的影子。 是错觉吗? “九郎。”叶诤负手而来,威仪款款,“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洒脱自在,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啊。” 这口吻不似责备,倒像是肯定啊。 再看看叶诤对姜羲的态度,亲切友善居多,两人的眼神看上去分明是熟识。对了,年后魏王便去了江南还立了功来着,那姜九郎不正是江南之人么? ------题外话------ 今天就这些了……这几天的事情全部凑到一堆了,实在是太忙码的字不够,更新六千稳不住,只能更个保底四千了,差不多要到周日吧,周一就能恢复了,正好这个情节比较连贯,大家攒一攒周一再看吧 第201章 纨绔 叶诤的态度,也让不少人改变了立场。 值得一提的是,从前还是四皇子的叶诤,是难以受到这么多重视的。只是皇子,没有参政的名义,唯一倚靠的便是皇帝的宠爱,像是受宠如七皇子就无人敢小觑,而不受宠的却可以忽视。 但从叶诤册封了亲王开始就不同了,身为一品亲王,他有光明正大地插手朝政的权力,或许朝中手握重权的勋贵大臣可以继续不在意叶诤,但他们这些依靠父辈权力风光的人却不能如此。 千思百转间,许多人已经悄然改变了对姜羲的态度。 紧接着,叶诤与姜羲的相谈甚欢,加入了其他声音进来,都是附和着两人的话,捧场或是活跃气氛的,一时之间,姜羲与叶诤所在成为了整座大殿的中心。 另一边的女宾所在,姜娥说不出惋惜还是遗憾。 “四妹妹,看来这个道歉还是需要的。” “知道了二姐姐。”姜桃耷拉下脑袋。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提了一嘴就这么在殿内待着喝酒太无聊了不如去外面马场耍耍吧。正好不少人喝多了,想出去吹吹风透透酒气,提议一出便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大家便三五成群地往殿外走。 大云的贵族子女们,不论男女都喜欢骑射跑马,前段时间流行蹴鞠,最近北越的马球传入中原后,也一路风靡到了长安。比起江南的小打小闹,长安的马球之风才是真正的遍地开花,上至肱骨大臣,下至小儿幼女,无不喜爱打马球,还把原来的野蛮而毫无美感的北越马球玩出了越来越多的花样,那些贵女们穿着彩色纱裙纵马飞驰,纱衣上下飞舞宛若凌空而飞的飒爽英姿至今仍是长安画师们热衷的主题。 所以,青山行宫内是有马场的,平坦无草的是特地修整过马球场,剩下大片广袤延绵至山林里的则是跑马的地方,那山林里平时有不少动物出没,皇家偶尔会在这里举办小型的游猎。 姜羲喝酒喝倒了殿里一半的少年,剩下一半随着为首的姜羲叶诤,换了一身紧身骑装出来。叶诤身量高大,穿骑装更是英俊挺拔,姜羲比他矮了不少,但四肢纤细有力,腿长窄腰,比例极佳,青色骑装穿在身上宛若一棵翠松般傲然而立,言笑晏晏之时,韵致眉眼似乎软化了这山水天色。 贵女们有些人留在殿内,有些人跟了出来,其中也不少少女换上骑装兴致勃勃地打算去跑两圈。姜娥也出来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姜桃与苏雨霞自然也出来了。 姜娥环顾一周,并没有找到朝阳公主的身影。 也是,朝阳喜爱清净,必然不喜欢走到这热辣的日头下来。 姜娥遗憾地收回目光的时候,就听到身边的少女们悄声议论着前方的某个青衣少年: “那个姜九郎长得真不错呢,不知道骑术如何。” “其实我也觉得姜九郎颜色不逊于宁十九郎呢,而且很亲切很温柔!” “我读过他的诗,写得好极了!” “他们都说宁十九郎到现在都没来,为了特意来看姜九郎的谣言都是姜九郎自己编撰出来抬高身份的……我觉得未必呢,长得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做那种小人之事呢?” “对啊对啊。” 姜娥怔怔有些出神,她想起最近自己反复誊抄过的《把酒问月》……原来那个江南天才少年就是这个姜九郎啊。 恍然之后姜娥并无高兴,反而心情复杂到连神情也流露出古怪,在姜桃好奇看向她的时候,她又很快收敛了神情,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 姜羲还不知道她现在成了少女们口头的热议话题,她跟叶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另一边则是穆昭——盛明阳喝得太多一颗解酒丸根本不够,姜羲不好给他吃多了怕被人瞧见,就留他在里面休息没跟出来。 叶诤想起姜羲的白马:“你的雪狮子带来了?” “当然。” “看来今天你能看你大展英姿了。” “什么雪狮子?”叶诤另一侧跟着他的一个小堂弟,闻言便好奇地探出脑袋来, “是姜九郎的马吗?” “是,一匹通体银白的神骏。” “像那匹马一样吗?”小堂弟指着前方。 只见前方山林里乌泱泱跑出一堆骑马的少年,呼喊呵斥声都飘到了距离很远的叶诤姜羲面前,而他们拼命追追着一匹无人的白马,那马通体银白、神骏非凡,完全符合叶诤的描述……不正是雪狮子么? 叶诤迅速皱眉:“姜九,怎么有人在追赶你的雪狮子?” 姜羲眯起眼睛:“我也很想知道。” 就听见那群打马追逐的少年呼和着“抓住它”“这神马是我的”“今天看谁有本事”等等话语,俨然是把雪狮子当成了无主之物,还你争我夺地想当学雪狮子的主人呢。 不对,雪狮子套着马鞍,不可能会被认为是野马流窜才对。 当姜羲在那堆少年里看到了姜夔的身影里,很快明白过来状况。 姜羲没说话,叶诤却已经代她发脾气把马场的管事叫来了,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能被打发出太极宫的权力中心而来到青山行宫养马的宦官,自然不会是什么厉害人物,见他迈着小步子走来,见到眉眼隐怒的叶诤,当即暗叫不好,迅速压着身子谨慎畏惧地上前来。 “奴婢见……见过魏王。” “那是怎么回事!”叶诤径直发问。 那公公瞄了一眼,吓得冷汗直流:“是……那些公子们,问了奴婢那马是何人的,奴婢说了是今日来参加青山文会一名国子学学子的,公子们便,便问了几个名字,奴婢说都不说,然后……” “然后他们就试图抢夺了?”叶诤怒极而笑。 相比之下,姜羲却要平静许多,只是静静看着雪狮子被一群纨绔少年追逐的场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公公吓得差点儿跪到地上去:“奴婢试图阻拦了!但是公子们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的马,抢了也就抢了!他们把马牵出来想要骑,那马性子却烈得很,把人甩下来就跑了,公子们便一直追到了现在!” 叶诤看也不看瑟瑟发抖的公公,只安慰姜羲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罢了,放心,我这就叫他们停下来。” “不用。”姜羲眸底平静无波,“再等等。” 叶诤有些疑惑,他再看向场内的时候才逐渐看明白过来——哪里是那群纨绔小子们在追着马跑,分明是雪狮子在领着一群纨绔兜圈子呢! 看看雪狮子轻松写意,偶尔加快速度,偶尔放慢速度,俨然一派逗着小孩子玩儿的架势。反观它身后的纨绔少年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喘气不止,连胯下的马儿也一并遭了秧,看着可怜得很。 他怎么忘了,姜羲的雪狮子是个极机灵的马儿,鬼得很,连他有几次都差点儿受了欺负,还是姜羲保护了他……咳咳。 “噗,差点儿忘了你家雪狮子的性子,就跟你似的,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 姜羲挑眉:“我的雪狮子自然像我。” 惶恐的公公闻言悄悄抬头,原来那白马就是面前这少年的啊,竟与魏王并肩而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少年郎。 …… 姜夔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今天的青山之宴他虽然是来跟着玩儿的,但真叫他耐心守在大殿里,规规矩矩的实在没意思,便伙同一群狐朋狗友偷偷溜了出去。 其中一人是宗室子弟,大言不惭地说要带他们进山打猎,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子弟们闻言兴起,提着弓便去马场找马要进山。 结果却在马场里看到了一匹格外惹眼的白马,神骏非凡瞬间吸引了纨绔们的目光,一个个的垂涎不已。 这是谁的马?国子学学子?不是叔伯家的哥哥们?那就没关系了!不管是谁的反正都是我的! 姜夔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纨绔朋友们去抢那匹白马,反正他们这般巧取豪夺也不是第一次了,如今也知道审时度势,明白有些人的东西不能碰,但这马既然不是他们需要敬畏对象的东西,那就不用管那么多了,抢了便是! 姜夔打了个哈欠,摸摸他那匹大黑马,满意地并没有参加那场争夺之中。 这马是他阿娘送给他的十岁生辰礼,他喜欢得很,不需要别家的马。 争抢总算是分出胜负了,那个宗亲子弟跃跃欲试准备上马的时候,姜夔就看到那白马打了个响鼻,一扬蹄就把马背上的人给甩了下来,然后冲了出去! “追!” 纨绔们纷纷上马,连姜夔也不例外,开始追在那白马后面,被它领着从林外跑到林里,又从林里跑到林外,转了好几圈之后姜夔的大黑马都感到疲乏了,姜夔也被太阳晒得小脸儿发红了,那大白马竟然还在跑。 姜夔总算是勾起了兴趣,眼睛发亮地望着那大白马! 不愧是神骏! “叶俊,你做什么?” 姜夔顺着望去,就见到那个宗亲子弟从马背上取下弓箭,径直拉弓瞄准了白马的位置,恶狠狠地说:“既然不想成为我的马,便索性死在我手上!” 姜夔愣愣地看着叶俊手上的弓箭,他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 就听得一声箭啸,长箭飞出射向大白马——落空了。 难怪落空,这箭根本力道不足,还没追上那大白马呢,就先中途不济掉下去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大家不觉放慢了速度面面相觑,又看看叶俊。 姜夔撇着嘴,觉得今天的打猎应该是泡汤了,还是去找个阴凉地方睡觉吧。 但叶俊不服,身为皇室宗亲子弟的他天生高傲,虽说他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但他的叶氏自尊不允许他丢这么大的脸! 叶俊拼命催马而上,再次搭弓射箭,疯了一般追逐那大白马,非要了它的命不可。路过马场旁侍卫们跟前的时候还忍不住发怒,叫嚣着他们愣着干嘛,还不快点把那匹马给我捉住弄死? 真是没意思啊,姜夔又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停下来调转方向的时候……他的双眼忽的愕然睁大,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一只银色羽箭如流星飞至,咔擦一声射碎了叶俊的玉冠,头发乱糟糟的散落下来,而那只银色羽箭势头不减向着更远更深处飞去不见。 “叶俊!” 有人喊了一声,姜夔从震惊中抽离,跟着一群小伙伴乌拉拉地冲上去围住叶俊,七嘴八舌地问他没事吧,大家都吓得够呛。 姜夔忽然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 “哪儿来的尿骚味?”有谁愣愣地问道。 姜夔下意识看向叶俊,就见他像是被冻僵了,而裤腿上一片湿濡的痕迹……叶俊吓尿了。 姜夔倏地回头望去,就见远处长身玉立的一名青衣少年,刚刚放下握着一柄银色长弓的手,淡漠而轻蔑地向着他们的方向看来——那种轻描淡写的强大,看得姜夔忍不住浑身战栗! 那是谁? …… “……老天呐。”马场公公已经吓得腿软跌倒在地了,他看姜羲的眼神就跟看一个混不吝的煞神似的,也不知道是该哭该是该哭了。 叶诤身边的小堂弟崇拜地望着姜羲,穆昭抱着手臂但笑不语。 而叶诤,在短暂的惊讶之后,随即笑开,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什么时候射术这般厉害了?” 姜羲敲了敲手上的流月弓:“来长安的路上随便练了练。” “你这话可真是气人。”叶诤啧啧道。 穆昭插话进来:“的确进步神速,我记得端午那会儿,你在玉山上拉弓射粽子,连弓弦都拉不开吧。” “我是天才啊。”姜羲一摊手,眯眼笑得欢快,“学什么都快,没办法。” 几人兴致勃勃讨论的不是差点儿被姜羲一箭射穿了脑袋的纨绔少年,而是姜羲进步神速的射术已经她讨打的言论。 谁都没有在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 雪狮子眨巴眨巴眼睛跑到姜羲跟前来,姜羲伸出手,它乖巧地把脑袋凑上来在她掌心蹭了蹭,亲昵姿态已经无形中说明了一切。 第202章 害羞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姜羲几人这般淡定从容的。 从纨绔们追逐打马,到姜羲一箭飞射……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刺中了少年少女们最兴奋的点,众人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瞬间如水滴入热油锅般轰然炸开。 少年们之间有惊讶有幸灾乐祸的—— “差点儿死人了。” “那人好似淮安王府的叶俊。” “那姜九郎要倒大霉了吧。” “乡下来的人就是不知道轻重。” 少女们之间有后怕有兴奋雀跃的—— “好厉害的射术!” “那便是姜九郎啊!长得太好看了!” “险些死人了你们在兴奋什么呢?” “自然是姜九郎长得好看!” “长得好看就是一切吗?” “当然啦。” 议论纷纷之间,披头散发的叶俊已经落荒而逃,他尿裤子的模样被小伙伴们看见,叶俊哪怕恼怒地想要杀了朝他射箭的那人也先要去把衣服换了。 而姜夔等人这才注意到马场边上的这么多人,惊讶之后也跟着走了上来。 姜夔这堆子狐朋狗友,都与他年龄差不多,十岁左右,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又生在显贵富豪之家,自小被宠惯的小辈,一个个的打马游街不知多嚣张。先前叶俊不明不白就要抢人家的马,他们虽然没有人人附和,却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 直到他们上前来,看到魏王肃然冷峻的神色,心里才打起了鼓——熊孩子一般最会看眼色,魏王的怒火他们都感受到了。 “见过魏王。”一群小少年垂下脑袋,悄悄交换着眼色。 “你们刚刚在做什么?”叶诤板着脸开始兴师问罪。 “我们在……跑马……”小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应着,“对!我们只是在跑马!”什么坏事也没干! “是吗?那为何你们说的,与我看到的并不一样?”叶诤的声音沉如乌云阴郁,几乎能滴出水来。 小少年们面面相觑,纷纷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们不一定怕魏王,却一定怕魏王向家里告状! 不知道是谁,胆小地瞄了瞄周围,见叶俊不在,便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是叶俊,是他想要那匹白马……” 这群纨绔子弟都不是什么讲义气的主儿,哪怕平时对叶俊身份颇有忌惮,但到了紧要关头,大家脑子里都只有明哲保身的想法,在一个人开头后,剩余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将责任推到了叶俊身上——对白马起了心思的是叶俊,要捉马的也是叶俊,拿弓箭杀马的还是叶俊! 至于他们在中间的起哄争夺,跟叶俊的过分行径比起来当然就不值一提了。 叶诤在质问这群熊孩子的时候,姜羲也在冷眼旁观。 她看见了人群里的姜夔,比起帮姐姐宁平县主出头时张扬无二的样子,现在的他显得尤为不起眼。因为同伴们都在为了抹黑叶俊叽叽喳喳,而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姜羲从随意一瞥,到饶有兴致地落目打量。 姜夔一手提着马鞭,小臂无意识地晃荡着,他低着头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无聊,为了不那么无聊,他用脚尖碾碎了足下嫩草,绿汁染脏了雪白的小皮靴。他偶尔会抬头聆听同伴们的喋喋不休的言语,然后撇撇嘴,眼底极快地闪过对同伴们的不屑。 看来这小子虽然举止嚣张,但也是个讲义气的好兄弟,关键时刻也不愿意出卖朋友,金子般的品性倒是在一堆纨绔子弟中显得珍贵耀目了。 姜羲打量姜夔那充满兴味的目光中,不觉多了一抹温和与赞许。 而垂着头一直小动作不断的姜夔,忽然觉得脖子痒痒的,他还纳闷的以为是什么蚊虫,刚抬起脑袋,就撞见姜羲正在看他,姜夔愣了一愣。 是她? 刚刚银弓射玉冠的少年? 姜夔挠挠头,悄悄把头偏到一边去,耳廓红得像是快要滴血。 姜羲没来得及注意太多,她只听到一声“我要杀了你”的怒吼由远及近,随后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便是大步冲来、换了一身衣物的叶俊。 此刻的叶俊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压根儿没发现周围是个怎样的环境便朝着姜羲喊打喊杀的,等叶诤阴沉沉地对上他赤红的双目,面上的寒意如冬日里一桶冰水浇在头上,他周身一个激灵,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这,这是魏王? 还有周围,这么多人……难不成他们都看见他刚刚尿裤子了? 叶俊觉得羞窘又愤怒,而所有的怒火都瞄准了姜羲,憎恶到脸色已经开始扭曲变形了。 看得出来,他现在是在咬牙忍耐。 “你要杀了谁?”叶诤冷冷地问他。 叶俊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简直是荒唐!身为宗亲子弟,竟然这般胡闹!” 叶诤的斥责,叶俊连反驳都不敢,甚至比在他父亲面前还要胆小怯懦。 不是因为叶诤的气场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叶俊心虚,他与叶诤早有过节,以前在叶氏皇族宗亲的宴会上,他曾附和着奚落过还是四皇子的叶诤,那时候他年岁小不懂事,后来才明白就算是不受宠的皇子也不是他能任意欺辱的。他现在更是害怕,叶诤会借着这件事情跟他秋后算账。 叶诤身份不同往日,作为一品亲王,魏王叶诤的身份比叶俊的父亲从一品的淮安王还要高出半级,更别提他这个连世子都不算的次子了。 所以,叶诤在骂他发火的时候,叶俊只能识时务地一点点收敛怒火,并且把对姜羲的所有怨恨都收起来,压在心里。 嗯,不是消散,而是压在心里,并伺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候——报复。 …… 叶俊被骂过,又被叶诤打发走了之后,叶诤一改在叶俊面前的阴沉冷漠,容色重新焕发生机。 他扭头对姜羲说:“你如今的骑射实力让我也有些技痒了,要不然在场中比一场吧?” 姜羲当然是乐意之极:“怎么比。” 叶诤伸手唤来人,在马场内竖起靶子。 “骑马而射,红心箭多者胜,如何?” 姜羲笑着招手,叫雪狮子过来,抓着流月弓翻身上马。 “来吧。” 叶诤哈哈大笑,也翻身上了下人牵来的马匹,顺便身后众多少年少女道:“人多热闹,你们也一起如何?” 众人起哄说好。 少年人最好面子,姜羲刚才一箭射穿叶俊头上玉冠的英姿,虽然唐突,却也足够惊艳,很多人都鼓着劲儿想要压过姜羲的表现,免得风头全被这江南少年出了去。 于是,懂骑射的站了出来,想要参与热闹的站了出来。 除了大半少年,竟然也有一半儿的贵女,她们也是骑马长大的,还有不少热衷马球,更不觉得自己会逊色于男儿。 场面登时变得热闹起来,清静的马场上一下子多了一大片神骏的马儿,其中又以通体雪白的雪狮子最为出彩,让人看的目不转睛。 “我有点理解为什么那叶俊会这么做了,实在是这马儿……太漂亮了!”有少年望着雪狮子,痴迷得都快流口水了。 “没看见叶俊是什么下场吗,难不成你也想你的玉冠被那银箭射穿?”旁边的少年笑嘻嘻地开玩笑。 “不过说起来,知道那姜九郎与魏王认识,却没想到两人的关系好到这个地步,魏王都为了他朝着叶俊大发雷霆呢。”还有少年啧啧称奇,觉得那两人的交情好到不可思议。 放眼看向场内,姜羲与叶诤两人骑着马拉开了对局的序幕,比赛得不亦乐乎。 姜羲短短时间进步神速,但从小学习骑射的叶诤也不弱,两人你来我往的一时竟然分不出高下,两道矫健的身影就仿佛天生发光体吸引着在场所有少年少女的目光,成为全场的焦点。 一个回合过去,不分输赢的姜羲与叶诤退到一边,把场地让给了其他人。 叶诤催马靠近姜羲,目光总算是落在了她手里的流月弓之上:“这银弓瞧着很是不凡。” “一位长辈送的。”姜羲的眉眼不禁染上了得意,实在是对流月弓满意极了。 她上辈子身体孱弱连风都见不得,这辈子又继续当了个战五渣——直到拿到这流月弓,她才有种翻身而起,扬眉吐气的感觉。 谁不渴望仗剑走天涯、只手闯天下呢? 叶诤不由得笑她“看把你得意的”。 姜羲反而笑得更畅快了。 忽的觉得眼角灰影一闪,姜羲条件发射地搭弓射箭——咻地一声银箭射中了一只灰色的兔子。 姜羲碰了碰鼻尖:“原来是只兔子啊。” 叶诤从惊讶到大笑:“你这反应力是真的厉害了……正好这片山林是个小型的皇家猎场,要不要今天进去闯闯?” 姜羲一箭射穿了兔子也跟着来了兴趣,实战可比射固定靶子有趣多了,当即便一口应下,还叫来计星一并去凑这个热闹。 叶诤与姜羲要进山打猎的消息,又惹来一群人的拥簇,众人纷纷跟着转场。 不过临行前,叶诤想了想,派人去叫上朝阳公主。 “这山林里面都是些小兔子小鹿之类的,猛兽之流已被侍卫们清理掉了,也没什么危险,正好叫朝阳一并来散散心。别看我这个妹妹,外表娇娇弱弱的,但是骑射功夫也相当厉害呢!” 叶诤跟姜羲炫耀妹妹的时候,作为被炫耀的那一位,朝阳公主叶语却躲在行宫的安静处,逗着一只猫儿。 那猫儿毛色呈橘,肥嘟嘟圆滚滚的,跑起来肚皮都快贴着地面了,速度却意外的敏捷灵动,与身形俨然不符……这般违和,天下间除了阿花,估计再也找不出第二只猫了。 早在中午的宴会前,姜羲就让计星带着阿花去别处溜达,免得不安分的阿花再闹出像山道上的乱子。计星听话带着它走了,结果溜手的阿花趁着计星不注意的时候,找机会跑掉了,还不知怎的来到了朝阳公主叶语的面前。 叶语性格内向,自从随孟太后挪居兴庆宫,便鲜少与宫外的人来往,此次被叶诤带着出来,虽然是受了太后的懿旨,但她着实不怎么适应这热闹的宴会,叶诤在活跃气氛与人交谈的时候,她便安安静静地坐着,不与任何人说话。 叶诤知晓她性格,也没有强迫她,放任叶语在角落享受清静。 热闹与繁华远去,叶语却乐得轻松,当她找了个安静的偏殿准备独自待一会儿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橘色影子! 是那只山道上的肥猫! 叶语躲在柱子后,示意宫婢不要发出声音后,远远看着那肥猫竟然抱着瓜果在偷吃! 这偏殿本也是为贵人们准备的,早早放上了新鲜瓜果之类的,没想到却被这猫儿偷吃了去。叶语瞧着,不仅没让宫婢们上前阻止,还兴致勃勃地看得来劲儿极了。 “喵喵?”阿花转过脑袋,直觉有人在偷看它!是谁! 叶语一个触不及防,被阿花逮了个正着。 “哎。”叶语不由得失声,生怕这有趣的猫儿就这么逃跑了。 结果阿花不仅没有逃跑,还喵喵叫着,像是在唤叶语过去。 叶语试探地迈出脚步,阿花果然没有扭头逃走,而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舔着后腿上的毛,像是在静静等待叶语的靠近。 叶语不敢确定,她怕惊扰了阿花,只能小心翼翼地放慢动作,慢到阿花都开始不满了,喵喵提醒她快点过来了。 “你是让我快点过来吗?”叶语没在乎身后宫婢的眼神,跟阿花柔声问道。 身后宫婢都是公主憋疯了吧居然跟猫说起话来了的眼神。 而叶语听到阿花又喵了一声,反而更加确定这猫儿是在催自己过去。 她大步靠近,阿花忽的起身,却不是跑走,而是用爪子将一个橘子拨到了叶语面前。 叶语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让我……帮你剥橘子?” “喵。”当然。 叶语差点儿噗嗤笑出声来,最后笑声虽然忍住,眼睛却完成了新月。 “好,我帮你。”叶语认真地应了之后,拿起橘子。 宫婢们想要上来帮忙,却被叶语阻止了,她说她要自己来,然后剥得更认真更起劲了。 阿花一边舔毛,一边嫌弃地看着叶语。 这人真笨,剥个橘子也慢慢吞吞的! ------题外话------ 刚到家赶紧码了字更上来,明天就能恢复更新了,不过早上第一更不敢保证十一点更新,我尽量早一点吧 第203章 来了 “好了!”叶语惊喜道。 只见她鼻尖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纤纤指尖也被果汁染上了颜色,从未动手剥过瓜果的叶语,累得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好在最后胜利了,叶语将表面坑坑洼洼的橘子捧出去的时候,愣了一愣,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亲手剥出来的橘子会这么丑,简直不能看了。 叶语犹豫着要不要把橘子拿给阿花吃的时候,阿花先凑过来了,虽然嫌弃地看了老半天,但嗅到清新的橘子香,还是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没一会儿连胡须都染上了果汁,嘴巴周围的白毛也脏兮兮的。 叶语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花,见状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还拿出价值千金的云丝帕给阿花擦嘴,也不管这云丝帕染脏了便不能用了,满心望着的都只有面前的胖橘猫。 叶语看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偏殿门口突然传来些微动静。 一个令叶语熟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朝阳公主在里面吗?” 阿瑾? 对来人身份笃定的叶语提着裙子起身,迎向门口来人,娴静的脸上多了真切的笑意:“阿瑾!” “朝阳!” 来人也是一名貌美少女,一袭淡雅清新的水蓝色襦裙,姿态袅娜如柳,圆月般的脸盘上,温润入骨的眉眼仿佛是精心绘制上去的,一颦一笑都是山水空明的澄澈宜人,她盈步而来,行走间裙摆轻扬宛若莲花步步绽放。 “你出宫怎么不告诉我呀,我们难得见上一回呢。”少女开口便向叶语抱怨,但笑盈盈的水眸显然也与叶语关系极好,两人亲昵毫不作伪,更没有因为叶语的公主身份便谨慎言行。 对叶语来说,面前少女是她唯一的手帕交,也是她难得能放下防备与之真心相交的人,所以她来了,叶语明眼可见地流露出几分轻松神情。 “是阿婆嘱咐四哥带我出宫的,我也没来及告诉你。” 叶语话音未落,身后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将两人之间的叙旧打断。 那少女探头一看:“咦,是只很胖很肥的猫儿哎。” 阿花不满地抬头甩来眼刀子。 “它还瞪我呢。”少女惊奇极了,快步凑上去,“朝阳,这是你的猫儿吗?我能不能摸摸?” “它不是我的猫儿,是我四哥一位朋友的猫。” 少女眼睛亮起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她看阿花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件稀世珍宝:“这猫儿真可爱呀。”她小心伸出手摸了两把,阿花看在她夸了自己的面子上,懒洋洋地抬眼没有阻止,少女得以上手,满足地翘起嘴角,“软乎乎的好舒服,哇。” “它还会吃水果呢。” 两个女孩儿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还特意挑了最新鲜的葡萄过来,把皮剥了喂阿花,也不觉得劳累,反而乐在其中。 阿花的胃袋就像个无底洞,有两个美貌小娘子为它服务,它斜躺着像个大爷任由她们伺候着,扫把似的尾巴时不时扫两下,看上去惬意极了。 “阿瑾,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猫,为什么不养一只呢?”叶语好奇问她。 “因为我哥哥不能靠近猫儿。”少女道,“不过要真的说起来,我哥哥才是特别喜欢猫儿呢,平时最爱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了,偏偏他一靠近就会忍不住打喷嚏,身上还会起红疹子,吓人得很,我们府中也从此不准养带毛的动物。” 叶语听得惊叹不已,好友的哥哥居然会有这样奇怪的病? “阿瑾,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青山,还特意来找我的呢?” “我哥哥带我来的。” 叶语愣了一下:“你哥哥……宁十九郎也来了?” 能与唯一的嫡公主叶语平等相交的人不多,这少女绝对算得上是最有资格的那一位——因为少女出自天下第一世族缙云宁氏,父亲乃是权倾朝野的门下侍中宁远崇,哥哥则是名满天下的麒麟宁十九郎。 她是宁瑾,她的哥哥是宁玘。 “我哥哥来了,很奇怪么?”宁瑾觉得叶语的反应有些古怪。 叶语摇摇头:“不是,我刚刚在宴会上听闻了一些事情。” 方才热闹的宴会,她虽然没怎么说话,可耳朵也没空闲着,该听到的都听到了,长安里所传的宁玘姜羲两人相争之事,她也听说了,甚至还听到有人在暗中嘲笑,说宁十九郎根本不会来。 但现在,宁十九郎来了。 宁瑾听叶语说完了关于姜羲的事情:“不是吧,我哥哥来的路上,看着心情颇好,我难得见他心情这般好呢。” 叶语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喵喵。”被两个小娘子忽略掉的阿花迟迟没有等到下一颗葡萄,不满地嚷嚷两声后,翻身起来跑掉了,叶语与宁瑾都没来得及叫住它。 “猫儿跑了!” 两人都有人失落。 恰好这时有宫婢进来—— “公主,魏王请您进山打猎。” 叶语本来不太想去,却被宁瑾拉了起来。 “我想去看看那位姜九郎长什么样儿!”宁瑾朝着叶语眨眨眼睛,俏皮灵动地笑了起来。 叶语虽无奈,却也只好点头。 “好吧,我陪你。” …… 有人趁着夏日好时光,进山打猎乐在其中。 有人则偷得行宫清凉,窝在一隅浮生度日。 堆放着冰块的宫殿,轻盈小扇带来丝丝凉风,顿时吹散了殿内的暑气。 近窗的踏上斜躺着一人,位置偏高刚好可以看见远方翠色山坡骑着马进了山林的乌泱泱一群人,其中骑着白色高马手提银弓的少年尤为起眼,飒爽侧影落在榻上人的眼中,他抬手轻轻拨弄鸦黑发丝,瞧着漫不经心的样子,眼底流光宛转尽是瑰丽惊艳之色。 “没想到宁十九郎还真的来了。”他懒洋洋地开口,清越的声音如泉水漫过悄无声息的清凉殿内,咄咄逼人地来到殿外那人的脚跟前。 来人轻轻笑了,笑意如山涧溪流清澈凉爽,那容色更是裹挟着万丈柔光而来,光辉瞬间占据了半间殿室,与另外一半黑暗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楚世子独自待在殿内又是何意,难道是看戏吗?” 楚稷一手撑起头,掀起眼皮:“你宁十九郎来了,不正是敲锣打鼓好戏开场了吗?” 来人宁玘,名满天下的宁十九郎,闻言淡淡一笑。 “若你是等着看热闹,那可就真的失策了。” “哦?” 两个少年,一站一卧,一个是山间清风,一个是高山雪岭,皆是容貌绝世,照得周围亮堂堂的,侧立在旁的宫婢宦官们,都痴痴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得能看得这景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而成为画卷中心的楚稷和宁玘呢,两人并不熟识,毕竟一个是名满花开,一个却是臭名昭著,委实谈不上惺惺相惜。但此刻两人目光相触,却莫名的生出几分熟悉的意味。 两人眼底都生出些许意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试探,到此为止。 “看来宁十九郎也对今日长安内的传闻不陌生嘛。” 宁玘步伐轻巧地踏入殿内,面上淡笑不改:“我的事情,我又怎么会陌生。不过有些人希望看到的场面,大概只能落空了,我不是来寻麻烦,而是来找人的。” “找谁?” 宁玘却不答了。 但楚稷却很快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他的视线极快地捕捉到了从殿外窜来的一道橘色影子,肥嘟嘟的身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这么快的速度,跟一阵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四肢摊开吧唧砸在了宁玘的怀里。 而宁玘竟然也极为顺手地一捞,把那肥猫捞进怀里,笑吟吟地揉着厚厚的肥肉和毛皮,熟练的手法揉得阿花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声音,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楚稷再淡定,也惊了一瞬。 他徐徐坐起身来。 “阿花?”楚稷眼不瞎,认得出宁玘怀里的是谁家的猫儿。 可那人家里的猫儿,怎么会如此惬意安然地躺在宁十九郎的怀里?莫非? 楚稷的眼神瞬间复杂起来。 宁玘竟然……与姜羲相识? 这一点事实,着实出乎楚稷的预料。 而窝在宁玘怀里的阿花也听到楚稷的声音了,它勉强抬头看了看,咦,也是个熟悉的人? 阿花下意识从宁玘怀里跳了出来想跑向楚稷,可刚跑到一半,宁玘温柔的呼唤声又在身后响起—— “阿花,回来。” 楚稷扯了扯嘴角—— “阿花,过来。” 两人中间,一只橘猫。 阿花转头看看宁玘,又转头看看楚稷。 两个大美人,怎么办,好难抉择啊。 这只死颜控基佬猫顿时陷入了两难境地之中。 还是楚稷率先动了,也不知那贯来虚弱的身体是哪儿来的那么快速度,宁玘只觉得眼前一花,楚稷便已俯身将阿花抱起。 “整天乱往人家怀里钻,小心你主人罚你。”说完还一指头敲在阿花的额头上。 阿花脑袋晕乎乎的,抗议地喵喵两声。 都是老熟人啊! 楚稷没姜羲的技能能听懂阿花的声音,他不过是在用话试探宁玘与姜羲的关系罢了。 宁玘也知道,但滴水不漏的他怎么会轻易开口呢,他也只是惋惜地笑笑,然后起身相邀: “听说魏王他们要进山打猎,楚世子不如一起同行如何?” “乐意之至。” ------题外话------ 今天有两更,这是第一更。 第204章 陷阱 雪狮子踏蹄疾驰,飞快掠过丛林,迅如狂风,蹄如踏云。 马背上上的姜羲忽的勒紧缰绳,雪狮子心领神会地逐渐放慢速度,配合着姜羲靠近一处草丛。 细微靠近的动静引得草丛里扑棱棱飞起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姜羲当即搭弓拉弦,又有雪狮子配合着追上去,羽箭射出去的时候精准刺穿了野鸡的身体,啪嗒掉在地上不动弹了。 姜羲乐呵呵地上前捡起,想着这野鸡拔了毛刷上蜜,包上荷叶涂上泥巴,一定肉质鲜嫩,香气四溢! 光是想想姜羲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不对,她是进山来打猎的! 被野鸡肉迷惑的姜羲一下子清醒了,拍拍脑门想把野鸡挂在雪狮子的背上,却惹得雪狮子不满地嘶鸣反抗。 “行了,我知道你爱干净,不把血糊糊的猎物挂你背上了啊。”姜羲安抚了雪狮子,又想着白马背上染了血的确不怎么好看。 正巧计星慢一步跟上来了,她就将猎来的野鸡丢给他。而计星那匹大黑马的背上已经挂了十来只猎物了。 此时附近只有姜羲与计星,她说话自然要随意一些。 “看来我的这位舅舅,箭术当真不凡,我原以为他整天批评我没有天赋像块石头是真的呢,没想到实战起来我这么厉害。”姜羲满足地摸着流月弓,也心知肚明她的厉害有一半都是来自这把厉害的银弓。 “九郎自然最厉害。”计星想也不想就附和。 姜羲哼哼道:“你少来了,我经常被他骂榆木脑袋,不就是因为你天赋太惊人了吗?计星啊计星,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居然有着这般独一无二的武学天赋……行了行了,别低头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的。” “计星不能说,但计星可以为了九郎而死。”计星平淡陈述的语气,却说着壮烈慷慨的忠诚之词。 姜羲看着他,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我知道。”所以她才从没在乎过计星的来历。 “九郎,有人来了。”计星的耳朵动了动。 姜羲立刻警惕起来,她也听到了有声音在靠近,而且阵仗还不小,来的似乎有六七个人。 “姜九!”叶诤跃马而出。 “是你啊。”姜羲一下子放松了身体,开起玩笑来,“我还以为是什么猛兽靠近了呢!咦,是朝阳公主!”姜羲这才注意到叶诤身后除了木言,还跟着两个骑马的少女,其中一人正是朝阳公主叶语。 这两名少女虽然也各自带了一个侍卫护送着,但她们骑马的姿势很娴熟,一身骑装更是干净利落,显然是常年骑惯马的主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 “对,我妹妹朝阳也与我一并来了。”叶诤介绍道,“还有这一位,是宁氏的十五娘子宁瑾,也是我妹妹的手帕交。” 姜羲点头见过,算是打招呼之后。 叶诤不知怎的多了促狭的笑意,又添了一句:“对了,十五娘便是宁十九郎的亲妹妹。” 这就有些惊讶了,姜羲不由得朝着这位十五娘子看过去,只见少女清理若仙,美貌绝伦,朝着姜羲落落大方地一笑:“宁瑾之前也听闻过姜九郎的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算什么大名。”姜羲自谦后,复又问起,“方才在宴会上没有见到十五娘,莫非是刚刚才到行宫的?” 宁瑾点头说没错。 “那莫非,是令兄与你一起来的?” 叶诤瞬间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而宁瑾在姜羲好奇的目光下,再度点点头:“没错。” “宁十九郎竟然真的来了,难不成真是为了你而来?” “也许是天气太热,宁十九郎也想来透透气呢?”姜羲倒没有急着往脸上贴金,能在长安得到这么多追捧的宁十九郎,受清流赞誉,品性绝对过关,不大可能会因为她的字写得比他好,便小肚鸡肠地找上门来。 所以姜羲一开始听到什么宁十九郎会来,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谁知道,宁瑾竟然笑了:“没有啊,哥哥正是为了姜九郎而来。” 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惊讶了。 “哥哥看姜九郎字体独特俊逸,写得极好,认为姜九郎必然是他的书道知音,所以特意赶来见见知音呢。” 叶诤迫不及待地问:“那十九郎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似乎去见楚世子了。” “楚稷……楚世子也在?”姜羲脱口而出,刚刚怎么没见着他呢? 叶诤点点头:“他嫌热,不肯出来,躲在偏殿里偷凉呢。” 这倒是楚稷的风格,任性肆意。 “看来待会儿回去,一定要拜见拜见了。”姜羲随口说起,目光一瞥,却见朝阳公主叶语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公主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叶语没想到姜羲问得这么直接,她惊了一下,面上有些发热。 她的圈子很小,与她说话的除了阿婆与宫人们,就只有宁瑾这个手帕交。至于外男更是鲜少见面,连跟四哥叶诤都是最近才熟起来的,乍然间姜羲清凌凌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不免生出些许羞意来。 “我,我刚才看见你的猫儿了。”叶语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姜羲,“刚刚还为了它吃水果,只是后来不知道它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姜羲恍然:“原来阿花跑去偷吃了!” 叶语好奇地偷偷望着姜羲:“它的名字,是叫阿花吗?” “是的。” “原来那橘猫是姜九郎的猫啊。”宁瑾也这才知道。 叶诤倒是身处几分身在江南的熟悉感来:“阿花还是那般贪吃啊,竟然躲到偏殿去了。” “它就是死性不改,我让它好好呆着,它就四处乱跑着偷吃,估计这行宫里的厨房,它也没有落下。”家有馋猫,姜羲也丢面子得很。 叶诤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还想起以前它偷吃你的饭菜,被你挂在树上,用水洒它,叫得凄惨极了。” “它怕水,这是对付它的独门秘诀。”姜羲以前还特意用竹子做了简易的水枪来对付阿花呢,这才让起初来到她身边的阿花一点点乖巧下来,不再跟个野猫似的四处胡作非为,“不过它还是屡教不改,你看看,它哪会听我的话啊。” “不过阿花真是灵性极了。” 叶诤跟姜羲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着。 “是兔子。”宁瑾惊喜地指着一个地方,“白兔子!” 叶诤与姜羲立刻回头,但宁瑾跟叶语的动作更快,已经催马上前了。不过看两人的样子,似乎没打算动用手上的弓箭,而是看中那白兔子的漂亮,打算亲手抓起来。 这两位想得有些天真,能在这山林活下来的,哪怕是小动物也不可能会被轻易被徒手抓住的。 “我们去帮个忙吧。”姜羲提议,叶诤当然没有意见,两人随之跟在了宁瑾叶语身后。 宁瑾与叶语来到距离白兔子最近的地方,那兔子毛很长,两只耳朵垂下来,眼睛跟红宝石似的漂亮极了,还傻愣愣的不知道动弹似的,连听到马匹的细微动静到了附近,也依然悠闲地吃自己的草。 “可真是一只笨兔子。”宁瑾对叶语笑着,正打算翻身下马,步行靠近呢。 脚下,却突然生变! 身下马儿突然一脚踩歪,猛地撞到了叶语的马,叶语的马却仿佛踩了空,一下子陷了下去。 枯叶哗啦啦落下,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来,而叶语就在惊叫声中随马往下跌去,被那个坑所吞噬! 这下面竟然是一个陷阱,里面插满了,乌黑生锈的铁刺!铁刺上面仍有斑驳殷红的血迹! 而宁瑾的马虽然没有像叶语那样摔下去,却也受了惊吓,嘶鸣一声便甩着蹄子狂奔出去,宁瑾拽也拽不住,只能堪堪吊着缰绳挂在马上,被马带着跑了出去! 姜羲反应最快,她凭借最近训练出来的反应力,极快跃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叶语的手臂,叶语的马虽然掉进了铁刺陷阱里,叶语却被姜羲拽住了。 姜羲重重摔在地上,叶语则吊着她手臂挂在陷阱边缘,脚尖几乎能碰到那锐利血腥的铁刺,在关键时刻幸免于难! “朝阳!”叶诤看到姜羲及时救下了叶语,都来不及松口气,又看到宁瑾的马发狂跑了出去,“十五娘!你们还不快去追!” 他也催马跟了上去,现在叶语已经无事,反而是宁瑾更加危险! “九郎!”计星留下来把姜羲拽起,顺带把叶语拉了上来。 叶语漂亮的骑装上满是污泥,但她现在只有庆幸,要不是姜羲救了她,她就要跟那匹马似乎摔进陷阱里被戳成刺猬了! 光是想想,叶语就浑身都在发抖。 “公主没事吧?”姜羲揉揉被摔疼的地方,没忘了关心朝阳公主这位贵人。 “我没事。”叶语惊惶地抬起头来,“阿瑾呢?” 姜羲跟着望去,只见发狂的马带着宁瑾已经跑了很远,而叶诤带着人紧紧跟在宁瑾身后几次三番试图救下她,虽然次次落空,但叶诤与宁瑾的速度已经拉得越来越近了。 “她会没事的。”姜羲只能这么安慰。 ------题外话------ 第二更啦,今天两更完毕 第205章 陷阱之后 宁瑾已经从马背上翻下来了,没有落地是因为她死死地吊着马鞍,娇嫩的手被勒得通红,她却麻木到似乎感觉不到痛意,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山林里的枝叶打在身上生疼。 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此刻的宁瑾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她听到魏王的疾呼,想必是带着人来救她了,她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安全了。 “十五娘!坚持住!” 叶诤离宁瑾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能够到她的马时,那马儿却惊慌失措地换了另外一个方向! 叶诤咬咬牙,掉转马头继续追上去,这一个错身便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就在这时,发疯的马儿前方忽的横跃一匹黑色骏马,马背上的人拉弓射箭,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正中马头眉心! 那箭力道极大,竟生生没了半支羽箭进去,疯马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挂在它身上的宁瑾随着惯性径直飞了出去,眼看着就要砸到一块大石头上的时候! 那射箭的人迟疑了一瞬后又上前,刚好接住宁瑾,让她免于遭殃。 宁瑾突然撞在坚硬的马鞍上,浑身上下都在火辣辣地疼,但比起砸在大石头上鲜血迸溅的场面还是要好多了。宁瑾也知道自己得以逃脱一劫,短暂的头晕眼花过去后,她发现自己毫无贵女仪态地趴在马背上,像只麻袋。 宁瑾来不及羞窘,就听到了哥哥的声音“阿瑾?”。 魏王叶诤也在这时候赶到了。 宁瑾悄悄往上看了一眼,没看清楚救她的人的相貌,只觉得他那张脸都融入了头顶无边的天光之中。 ……好丢人,让她死了吧! 叶诤看着救了宁瑾的人,吃了一惊:“阿稷?你怎么在这里?” “与宁十九郎一道来的。”楚稷示意身后,宁玘正在那处。 “啊?哦——”叶诤想想,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十五娘没事吧?” “她没事。” 宁玘也到了,将宁瑾从楚稷的马背上翻了下来。 宁瑾双目紧闭,像是晕了过去。 “阿瑾?”宁瑾眉头紧皱。 “十九郎!”叶诤催马上前,充满歉意道,“是我带十五娘出来,却没有照顾好她,反而让她受了惊,实在是抱歉。” “无事。” 宁玘粗略地看了一遍宁瑾的伤势,基本都是些小擦伤,养养就好了。但是这样的伤势程度,不应该晕过去才对。 他略有不解,却没在此刻拆穿妹妹。 “多谢楚世子救了舍妹。”宁玘没忘了是楚稷关键时刻出手。 楚稷嗯了一声,身子骨又重新懒了下去。 “朝阳还在后面,我得过去看看。”叶诤自责不已,“要不是刚刚姜九救了她,朝阳怕是……” “姜九在后面?”楚稷抬眼,“那便一同过去吧。” 宁玘有一瞬的犹豫。 可念及受伤的妹妹,他还是道:“我还是先带着阿瑾出去吧。” “也好,行宫里有司医在,先让他为十五娘检查伤势。”叶诤颔首应道。 宁玘带着宁瑾上了马往山林外而去,等走了一截,楚稷叶诤等人的身影都不见了的时候,他才垂眸看向宁瑾苍白的小脸。 “还装?” 宁瑾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他们都走了。” 宁瑾轻轻舒了一口气,笑得不免尴尬:“哥哥,你……你也来了?” “为什么装晕?”宁玘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个少年郎,哪里知道宁瑾的女儿心思,像个麻袋似的被挂在马背上,狼狈丢人的模样被那么多人看了去,好歹宁瑾也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贵女典范,今日这般失仪,能不想自己干脆晕过去吗? 宁瑾张张嘴想要跟哥哥解释,可一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就是,就是……” 宁玘看出了妹妹脸上的窘迫,不好过多追问:“算了,先回去吧。” 他遗憾地往后看了一眼。 那位故人,也就只能改日再见了。 …… 追的时候不觉得,等真的找路返回,叶诤才知道他们一行人已经跑出这么远了。 现下没有旁人,叶诤忍不住去看楚稷:“你还会救人?” 以楚稷性子,见了有人遇险,哪怕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也不大可能会出面英雄救美才对。 “我以为……”楚稷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来的时候,只看到叶诤惊慌失措喊着坚持住,而前方一匹白马失控狂奔……他以为是姜羲。 “你以为什么?”叶诤追问道,楚稷没搭理他。 叶诤讪讪闭嘴,想到不知伤势如何的朝阳妹妹,也没了八卦的情绪,加快马程赶到了原先所在。 姜羲、计星跟叶语都还在原处,叶语抱着膝盖坐在干净石头上,小小一团看着尤为可怜,姜羲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便只好与计星站在一侧没有去打扰。 “朝阳!” 叶语飞快抬头:“四哥!”她的眼圈儿迅速红了,难得对这个并不熟悉的哥哥生出了亲近来。 叶诤也感觉到了妹妹的依赖,上前安慰她,顺便询问了叶语的伤势。 叶语摇摇头说她没事。 一旁的姜羲见了楚稷也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散心。” 楚稷言简意赅的回答真是让姜羲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她想到另外一件正事,神情凝重起来: “叶诤,我有事要跟你说。” 叶诤向她看来,拍拍叶语的肩膀后,与姜羲走到一旁。 “我和计星检查过这个陷阱,有古怪。” “什么?” “这陷阱应该是常用的,但是最近做了掩盖免得人掉下去,但是我们进山之前,这个掩盖却被人撤掉了,才会出了方才的意外。”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按理来说这山里不应该设置陷阱,免得来青山行宫的贵人不慎踏了进去。”叶诤随即肃然起来,“等我们回去,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 出了意外,狩猎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就连这宴会也匆匆结束了。 没人敢在这个关头继续引宴作乐,都提心吊胆地打道回府,生怕此次意外还会惹出别的麻烦牵连到己身。 朝阳公主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又是孟太后最宠爱的眼珠子,她在青山险些遇险丢了命。真计较起来,这场宴会所有人都要跟着吃挂落,至少回家一顿责骂是少不了的。 叶诤将叶语送回兴庆宫,报告了情况之后,太后虽然没有责怪他,却命他务必要查出青山行宫一事的真相来。叶诤领命回到青山行宫,短短一日便将实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原来那山里的陷阱,竟然是青山行宫的人所做的,会在青山行宫无贵人来的时候打开,目的只是为了猎点野味,打打牙祭罢了,没什么别的目的。 这陷阱存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只是会在贵人们来的时候遮掩起来,就算跑马而过也不会露出破绽,这才一直没被人发现。 只是此次魏王与朝阳公主来得突然,他们虽是遮掩了,却一直担心遮掩得不够牢靠,出了什么差错。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青山行宫的两个侍卫,知晓陷阱一事,遮掩还是他们去做的,在魏王提议进山打猎后,他们忐忑不安,生怕那个陷阱出了什么问题,万一有贵人因此遇险,他们所有人都要跟着丢命。 两人在角落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不慎被旁人听了去,还利用知道的这件事情,故意撤去了遮掩,让陷阱露了出来。 此人正是淮安王府的叶俊。 他要对付的不是朝阳公主,而是姜羲姜九郎。 只因姜九郎一箭吓尿了他,害他在人前丢了大脸,他又恰好听到侍卫们的对话,便利用这个陷阱打算要了姜羲的命,朝阳公主只是不慎受了牵连。 不管叶俊是出于什么目的,他差点儿害死朝阳公主是真的,会受到相应的责罚暂且不提。青山行宫暗设陷阱一事,也处理掉了一批侍卫宫人,一时青山行宫风声鹤唳。 至于姜羲姜九郎,朝阳公主因她受过,偏偏她也救了朝阳公主,便功过相抵算是就此揭过。 不过事后叶诤带着调查出来的结果拜访宋胥府邸,来见姜羲的时候,也顺便带来了一柄玉如意。 “是太后殿下赏赐给你的,她老人家说,不论如何是你救了朝阳。”叶诤把整件事情给姜羲讲了一遍,“还有一事——陛下与太后都知道了青山行宫一事,你的名字也跟着入了他们二位的眼……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看来我已经开始了在长安成名的第一步?”姜羲挑眉笑道。 叶诤跟着笑了:“希望如你所愿。” 叶诤走后,姜羲的笑意逐渐淡下来。 “不是叶俊,他顶多是一个幌子。”姜羲沉声道,“是有人,想要我的命。” 姜羲回来后,与计星凭借过人记忆力回想了她打到的每一只猎物,对应舆图形成一条线——原来她早就被人一步步引入了陷阱。 区区叶俊,哪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分明是有人,想要借刀杀人。 姜羲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不,不是要我的命。如果此人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有计星你在,我不可能就因为这小小陷阱就没了性命。 这不是陷阱,而是警告,警告我不过是陷阱中的猎物。 ……是幽影。” 第206章 马车 南桑大长老说过,姜羲在长安,必然是危险重重。 但姜羲没想到,这个危险会来得这么快。 那幽影竟然再次锁定了她,并且朝她出手,一如在华方山向她挥刀一般。 不,与华方山还是不一样的。 在华方山时,幽影是想杀了她。而在长安时,幽影只是在警告她。 想杀她是因为与南桑大长老走得近,那么不想杀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他们是知道了她是来自另一个姜族的身份? 不可能,如今姜族内知道的人知道南桑大长老、元堂先生、楼尘与宋胥四人罢了,而他们四人是绝对不可能将姜羲的身份说出去的。 既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又为何会盯上她?还来警告她? “难道,他们知道了我是为何来长安的?”姜羲喃喃自语,思考着所有的可能性,却仍然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幽影在暗,她在明。 要想摸清楚幽影的真正目的,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姜羲也知道,这事情急不得,需要循序渐进,一步一步的来。 ——相比起姜羲的从容,楼尘就要担心多了,在那日从青山回来后,便特意调制了几种毒粉让姜羲带在身上作防身之用,好些毒药都是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楼尘还特意教了姜羲要怎样把毒药用于无形之中。 姜羲惊讶地哑口半天,最后只能对微笑不改的楼尘先生拱手说声佩服。 想着又要调查周天星盘的下落,又要提防无处不在的幽影。 “果然是长安大,居不易啊。”抱着书的姜羲仰天感慨道。 此时她正站在国子学的门口,眯眼望着天,不小心把路堵了。 “九郎,想什么呢!” “九郎,一起吃酒去!” 一群国子学的少年郎们刚刚下学,嘻嘻哈哈地凑到姜羲身边来,邀她去长安最好的桂春楼吃酒,姜羲自然是欣然同意。 何以解忧?唯有美酒! 姜羲与交好的少年们结伴,还没走出国子学的大门呢,重山社的几个学子就从身后走来,阴阳怪气地冲着姜羲说: “哟,这不是传闻里得了宁十九郎青睐的姜九郎吗?” “听说堂堂宁十九郎还要为了看她特意去青山行宫哩!” “宁十九郎去了吗?” “没有啊!” 几人哄然大笑,故意朝着姜羲挤眉弄眼,怪模怪样地瞧着就讨打,有几个与姜羲关系好的同窗都忍不住在捏拳头想打人了。 姜羲拦住了他们,眼神平静无波。 宁十九郎那天去了,她知道。 只是后来他妹妹受了伤,他急着带妹妹走了,她也知道。 这些事是后来叶诤告诉她的,在场那几个人包括楚稷也知道。但是其他人从林子里出来,宁十九郎却已经不再了,再加上他来得悄无声息,基本没有人知道他来过,这才让当时大半个青山宴会的人都误以为宁十九郎要来只是传言,甚至有人将这传言抹黑到姜羲身上,说是她有意为自己抬名声才故意闹的这一出。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传言若是姜羲所为,只会是费力不讨好,她实在没必要费这个劲儿。但奈何就是有没脑子的愿意信啊,这青山宴会已经过去几日了,类似重山社这几人对着姜羲嘲笑的人不在少数。 姜羲的态度是,一律不理会。 ……她总不可能特意找上门!挨个挨个解释吧! “我们走吧。”姜羲看也不看那几个小丑。 “就任他们这么说你吗?”与姜羲关系好的都很为她打抱不平。 姜羲笑笑:“狗朝着我们狂吠,我们总不可能咬回去吧,毕竟我们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呢。” 她说着,还特意理了理国子学学生的衣袍,整了整头冠,一派彬彬有礼的读书人做派。 友人们只觉得爽快极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几个重山社的学子则气得脸色通红。 “我们就知道九郎你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走!吃酒走!” 姜羲随之离开,目光始终未曾在那几个跳梁小丑身上停留过。 “这口气我可真是咽不下!”重山社一人道。 “要不要去找崔子安?”另外一人低声道。 “算了吧,子安最近因为这个姜九郎已经够烦心的了。”一人面露迟疑之色。 “迟早要把那姜羲赶出国子学才是!”几人恶狠狠道,越发的同仇敌忾。 就在这时,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在门口停下。 赶车的是个老丈,穿着素净的衣衫,行的却是最标准的文士礼。 “请问,国子学姜羲可在?” 老丈声音极有韵律,吐词仿佛含着墨香,几个学子竟然不敢怠慢将他看作普通的赶车老仆,下意识拱手回礼。 “她不在,刚刚与人去桂春楼了。”有人下意识回答。 老丈谢过几人后,青篷马车调转方向往桂春楼而去。 马车摇晃间,隐隐约约露出帘子后一道宁静悠远的侧影。 “你怎么回事,刚刚还接话呢!” “对啊,那姜羲去哪儿管我们何事!” 同伴们纷纷指责刚才回话的那个人。 那人挠着头:“我也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总觉得那老丈不像是个老仆,反而像是给我们教书的先生。” 另外也有人附和。 “等等,我瞧着那马车怎么这么眼熟呢?” 此话一出,所有声音皆静。 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也觉得这个马车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对了!宁府!他们曾在宁府见过! 有人颤颤巍巍地指着远去的马车:“那马车,那马车不是宁十九郎的马车吗?” 所有人鸦雀无声。 就是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 姜羲还不知道有谁去找自己了,她与同伴们骑着马从大街而过。 桂春楼离国子监不远,骑马也要不了多久。 只是姜羲在经过一家点心铺子的时候,却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怎么了九郎?” 姜羲挥挥手:“我还要去买点东西,你们先过去吧!” 姜羲在那点心铺子停了下来。 她听说过这间铺子,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点心铺子,那些高门小娘子最爱出入的地方。 想着整日只能呆在南宁侯府院子里的阿福,姜羲觉得买点点心顺路带回去也不错,便进去转了一圈,选了几种卖的最火的打包带上。 等她从点心铺子出来,街面上却是一片嘈杂,似乎有几人聚在一起在争吵什么,其他人则围在附近看热闹。长安城里的人们大概是平日里太清闲了,但凡有街面上有一点点事情发生,所有的人全部围拢过来了。 于是这些看热闹的人,多得直接将点心铺子的门口给堵了。 姜羲本想从人潮缝隙里钻出去,可她能出去,雪狮子就未必能挤出去了。 没办法,姜羲只能站在人群后等热闹过去。 她听到人群里面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确切的说,是一个人在哭天抢地,另外一个人弱弱的辩解声完全被那哭喊给盖过去了。 “简直没天理啊!大家帮我评评理!我一个农家妇人,难得进城买点东西,竟然被这小子平白抓住,非说我偷了人家的钱袋?我好好的清白人家竟然被人侮辱为贼子!小妇人不活了啊!” “可我真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你看见什么了!连苦主都没找到就跑来说我偷钱袋!我看你是瞧上了我的钱袋,想要污蔑我抢我的钱吧!” 姜羲不免生出好奇,越过人群朝里面望去。 只见哭喊的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头巾裹发,衣着老旧,手里拿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青色钱袋,钱袋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花纹,颇为素净,外人只能看出那钱袋是沉甸甸的。 这泼辣的妇人旁还站了个男人,佝偻着身子面色凄苦,偶尔冒出想要劝住妻子的犹豫神情,但光看他神色就知道是个惧内的,搓着手站在一旁,完完全全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巴交的模样。 而语两人对峙的呢,则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穿着竹青色的衣袍,袖口跟领口都有些磨破了,挎着包袱背着剑,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但是在这对夫妻面前却完全是副嫩葱模样,在妇人的泼辣大骂下毫无回嘴之力。 姜羲听到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这年轻人瞧着是个游侠儿。” “这些游侠儿素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估计就是想借机会骗钱呢!” “上次不还出了几起诬赖人偷东西然后抢钱的事情吗?估计今天也差不多。” 众人心里的判断,难免是根据外在来的。 一方是普通农家夫妇打扮,那妇人虽然泼辣却也符合乡野村妇的身份。 另一方则是百姓们最为看不惯的游侠儿,素来不干正事的不稳定因素。 围观的人会相信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姜羲看那清秀男子支支吾吾地找不出辩解的话来,摸着下巴思量着,忽的定睛在某处,然后笑了。 “诸位,让我来评这个理如何?” 姜羲笑盈盈的走出来,那身国子监学子的衣服就像是发着光,一下子把百姓们看愣了,认出了这衣服后议论声更大了。 ------题外话------ 有点卡文……还有一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207章 钱袋 国子监学子在百姓中拥有天然的威信,所以在姜羲站出来之后,围观群众大多劝起了那对农家夫妻,说读书人聪明,定然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好,好吧。”那泼辣妇人应下了。 但姜羲却明显看到了妇人脸上迅速闪过的迟疑与忧虑。 她笑了笑,一步上前,先让双方说出刚才的具体情况。 “既然是这位郎君先表示疑问的,那就先由这位郎君说话吧。” 那挎剑的年轻男子点点头:“刚才是这样的,我本来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这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地靠近了那钱袋主人,并从趁着那人不注意,从他身上偷来了钱袋。当时我隔得有些远,那人走得急,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钱袋主人就已经消失了,我只好拦住这两个人,想带他们去见官,没想到他们反倒说我诬赖……” 年轻男子有些委屈地揉揉脸。 看他一副江湖游侠的打扮,或许会以为他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而实际上这男子根本没有太多的阅历,连遇到这种事情还能被人反赖上,一看就是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第一次出来闯荡江湖的青葱新手。 “那这位郎君说完了,便由你们二位说吧。”姜羲转而面向那对夫妻。 还是由那位泼辣妇人开口,她气急了的样子,愤怒道:“这小子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与我家老陈,原本住在长安附近的村子里,难得进城一趟,带上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就是想要给我们即将出嫁的女儿备上一些东西!没想到,却路遇这个小贼,诬赖我们说我们偷东西!我那个气啊……小妇人明明白白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被这么冤枉过!他们不都说你是读书人吗,那你一定能还我们一个公道的对不对?” 姜羲挑眉。 虽然她早就预料到了,但是这个大娘张口就是苦啊惨的,真正的过程细节却没有说多少,试图拉起围观群众的同情心,占据舆论的制高点——这一手实在是狡猾,应该是个惯犯了。 “可否将这个钱袋暂时交给我看一看?” 姜羲提出的要求,让那泼辣妇人很是不情愿。 “万一你抢了我的钱袋怎么办?万一你跟那游侠儿是一伙的怎么办?” 姜羲还没开口呢,其他人先嘲笑她了:“人家可是国子监的学生!能在乎你这点儿小钱?” 更有一个懂行的站出来说:“我看这位小郎君腰上的木牌,似乎还是国子学的人呢,那里面可都是大官贵族之后,怎么会贪墨你的钱袋,又和那游侠儿是一伙的呢?” “我不是游侠儿。”姜羲听到那年轻男子低声抱怨了一句。 民意之下,泼辣妇人不得不将钱袋交给了姜羲。 姜羲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又将钱袋打开数清了数目,铜钱在她拨弄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既然大娘说这钱袋是你家的,那你就说说,这钱袋里有多少钱吧。” 泼辣妇人一下子傻眼了,她才刚偷来这钱袋还没过手呢,怎么会知道钱袋里铜钱的数目? “大概,大概有一贯多的样子。”泼辣妇人勉勉强强道。 “一贯多少?” “我,我记不清了!”泼辣妇人索性理直气壮道,“我就是把家里的钱都带来了,想要给我女儿买东西!这可是我们家攒了好久的钱,倒是丢了,我们一家可就真的不活了!” “你是在威胁我吗?大娘?”姜羲笑盈盈地看着那妇人。 泼辣妇人一时哑口无言。 “好,就暂且算你不记得了。”姜羲提起钱袋给亮给周围人看了一圈,“诸位看看,这个钱袋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家纷纷凑近了仔细来看:“特别?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呀。” 许多人都附和说没有发现特别的地方,直到人群里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哎不对呀,这钱袋的面料感觉很好啊。” 有人一说,其他人感觉也是:“是啊是啊,做这钱袋的面料像是绸缎呢。” 于是一个关键问题被丢出来了:“一个普通的农家怎么会有绸缎做的钱袋呢?” 这下子,众人看那对夫妻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泼辣妇人也察觉情况不对,急中生智:“我,我之前去一个大户人家做工!这钱袋是人家赏给我的!” 这解释好像也说得过去,大家又开始动摇了。 偏偏此时姜羲来了一句:“我真想知道,什么样的大户人家,竟然奢侈到用天水缎做的钱袋来打赏下人!” “天水缎?那是什么?”很多人听都没听过。 还是一个绸缎庄的伙计站出来说:“天水缎那是贡品!每年只有一点点,全被送进宫里啦,偶尔被打赏给那些贵人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么会知道天水缎?” 姜羲颔首肯定:“那位小哥说得没错,天水缎是贡品,寻常富贵人家根本难得一见,又怎么会出现在你一个农家妇人的手里呢?” 人群里哄然传开议论声,舆论的风向也逐渐倒了。 泼辣妇人不知道该怎么辩驳的时候,她身边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紧紧盯着姜羲,眼底闪过一丝凶戾之光后突然开口:“这就是普通的缎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水缎,你欺负我们老百姓没见识,胡乱扯什么天水缎,就是为了帮那个游侠儿开脱的吧!”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姜羲啧啧感叹两声后,从钱袋最下面翻出一片金叶子,上面还敲着某府标记,“这也是你们家攒下来的钱?” 这金叶子一出,简直就是实打实的证据了! 那看着老实巴交的男人眼色一变,忽然从怀里抽出把匕首向姜羲刺来! 姜羲连连倒退两步,眼看着身后人太多避之不及了,那个年轻男子抽出长剑铛地挑开了刺来的匕首,一脚将对方踹翻。 人群里慢了半拍,才响起“杀人了”的尖叫。 这边的混乱很快引来了巡街的人,将那对伪装成夫妻的贼子也压制住了。 姜羲心有余悸地吐了一口:“好险……谢谢你啊!”她对那年轻男子说。 那男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眼睛意外的清澈干净:“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还好有你站出来帮我说话。” 第208章 姜侯 “举手之劳嘛,况且我还急着去吃酒呢,这附近人太多了,我要是不出来说两句话,估计散开得一个时辰。” 姜羲夸张轻松的语气逗得那年轻男子笑了起来。 “哦对了,我是姜羲,族中排行第九,朋友们都叫我姜九郎。你呢?” “我?我叫栖梧。”那年轻男子的清秀面庞因笑意柔和起来。 姜羲看他一副初出江湖的青涩小子模样,便也没有多问他姓什么。 两人在角落里说话的时候,了解清楚情况的捕役走了过来,许是因着姜羲国子监的衣裳,他的态度非常的客气:“听说那钱袋在二位手上?” 姜羲都差点儿忘了:“对,在我这里。” 她正准备递过去,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等等”。 就见一个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在两名穿着银甲挎着长刀的金吾卫陪伴下走了过来。 几个捕役见是金吾卫来了,迅速上前点头哈腰。 堂堂金吾卫与他们这些最底层的捕役,地位之差宛若云泥,捕役们是这个态度也不奇怪,那两名金吾卫倒也不高傲,颔首回应就已算得上是极客气了。 倒是两个金吾卫陪伴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看也不看旁人。 说是中年,其实那男子儒雅风仪极佳,上天更是格外厚待,除了几道皱纹,脸上基本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瞧着哪里有中年的样子?高冠博带的文士风流更是仿佛一副常年浸没在风花雪月之中、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流姿态,唯独破坏气质的就是恨不得顶在额头上的骄傲,看旁人眼神都淡得跟看蝼蚁似的。 “这便是姜侯的钱袋么?”其中一个金吾卫走到姜羲面前,拿走了钱袋。 姜侯?姜羲愣了一愣,不会这么巧吧? 事实证明,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 “姜侯,您看看,是不是这个钱袋。”金吾卫客气地捧上钱袋。 那中年男子瞥了一眼钱袋:“是我的。” “要不要检查检查钱袋里面,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这点钱。”那中年男子不屑道,“少了也就少了,不过一些银钱罢了,只是这钱袋比较珍贵,不然我也懒得来寻。” 姜羲没什么反应,倒是栖梧先站了出去。 做了好事还被冤枉,栖梧有些生气:“这位姜侯,我栖梧虽然不知道您家里有多少万贯家财不在意这些小钱,但还是麻烦您检查检查,免得平白污蔑了我们好心帮你找回钱袋的人!” 没等那中年男子说话呢,金吾卫已经沉下脸来:“这位是南宁侯!不得无礼!” 听到那个“南宁侯”,姜羲除了在心底说了一声果然,面上却意外的平静。 大概有了青山山道遇上宁平县主一事作铺垫,如今在大街上遇上她血缘上的亲爹,那位连她回府都没来看过的南宁侯——好像也不奇怪。 人生,总是处处巧遇。 巧遇多了,这人呐,也就淡定了。 淡定的姜羲上前拍拍栖梧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激动。 “这位姜侯应该没有那个意思,兴许他根本不知道钱袋的数额呢,堂堂国侯不懂金银之物也不奇怪。再加上姜侯丢了钱袋心情不好,难免会以恶意去揣测别人,我们别放在心上就是,反正做好事也不是为了求句谢……现在钱袋物归原主,我们就好好的功成身退吧。” 姜恪目下无尘的姿态看也不看姜羲栖梧,同样的,姜羲也并不想理会这位高傲的姜侯,她对这位姜侯实在没什么好感。 她丢下一番绵里藏针的话后,就打算拽着栖梧离开。 “等等。”姜恪却叫住了两人,终于肯舍得用眼角斜睨着姜羲,“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学生,姜羲。”姜羲不卑不亢地拱手。 姜恪沉声问:“听你话的意思,像是觉得我空口白牙污蔑了你们?” 姜羲轻笑:“不敢不敢。” “你说我胡乱怀疑你们,那我问问,这钱袋上吊着的两颗东珠,去哪儿呢?”姜恪指着那钱袋上某处被扯破的地方。 他身旁的金吾卫凑近了一看:“好像还真的有扯破的痕迹。”紧接着看姜羲栖梧的眼神就变了,充满怀疑不说,随时都准备将两人压制下来。 姜羲不慌不忙:“首先,我们不知道这钱袋上原本还有两颗东珠。其次,这个钱袋完全没有经过栖梧的手,过我的手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又如何能当众取走上面的东珠?姜侯的这番怀疑,未免有些太无根据。” 姜恪浑然不在意姜羲的的话语,只是轻蔑一笑:“像你们这样有点好处便打蛇上棍的年轻人我见多了,今日你们二人帮我找回钱袋,我会有重金酬谢,东珠的事情我也不与你们计较,但也到此为止了。” 栖梧气道:“明明偷你钱袋的是那两人!为什么你不怀疑他们,反而怀疑起我们来了?” 捕役插话进来:“那两人我们刚捉到就搜过身了,什么都没有。” 所以姜恪在听到那两人身上没有东珠之后,自然而然便怀疑了姜羲与栖梧。 “我们没有!”栖梧满心只有懊恼,为什么要蹚这浑水,好事没办成,惹来一堆的麻烦,还连累了身边的小兄弟! 姜羲听完,也是恍然:“原来姜侯是把自己当成香喷喷的肉包子了,走在大街上谁都想咬一口呢。” 栖梧听得险些笑出声来,气劲儿也消了。 姜恪被噎了一下,颇为恼怒:“……我不与你计较!” “不,你要与我计较才对,或者说,我一定要计较才对……我可不能容忍有人这般污蔑我。”她说话间,已经走到那泼辣妇人面前。 泼辣妇人早就没了泼辣劲儿,意识到接下来遭遇的她显得没精打采,直到姜羲在她面前站定,她才警惕地看了姜羲一眼。 “你要做什么?” 姜羲冲她一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什么……啊!” 妇人捂着脑袋,但她的头巾却被姜羲一把扯开,裹起的头发也跟着散落,两颗圆溜溜的珠子顺势滚落,不是姜恪口中的东珠又是什么? “看,姜侯,这是你的东珠,物归原主。”姜羲回身,摊手,笑得人畜无害。 姜恪却因为那张笑意吟吟的脸,气得面色铁青! “接下来没有其他的事了吧?”姜羲看了一圈四周。 没人回答。 “走吧。”姜羲叫上栖梧离开,刚走出几步,她想到什么,转身过去,“对了姜侯,不,用,谢。” “竖子无礼!”姜恪绷不住淡然怒喝出声时,姜羲已经走出很远了。 …… 姜羲与栖梧走出那热闹之后,栖梧忍不住问她:“听说刚刚那是个大人物,不会给你惹来麻烦吧……对不起,今天是我牵连了你。”他垂头丧气道,“我家中长辈早就说过,做事要量力而行,我虽然有心做好事,却无力收拾残局,反而还要姜九你来帮我。” “我说过,举手之劳而已嘛。而且我与那位姜侯本来也有些过节,能看他被气成这个样子,说实话……我心里挺爽快的!” 姜羲眉飞色舞的轻松,连带着栖梧沉重的心情也陡然一松。 “你不计较便好。”栖梧着实松了口气。 姜羲好奇看他:“栖梧兄是江湖人士?” “算是吧,家中长辈多与江湖有关,我在家呆得实在无聊,便想着出门闯荡闯荡,第一次来这帝京长安,就撞见这么一桩麻烦。”栖梧苦笑着,“还好有九郎你帮了我,不如我请你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还约了人吃酒呢。”姜羲还没忘记正事儿。 “那就下次!下次我一定请你!”栖梧爽快地笑了起来。 看得出来,他虽然阅历不多,处事很是青涩,但为人却真挚善良,姜羲也不介意与之相交。何况栖梧背后的那个所谓的江湖,姜羲还存有几分好奇之心呢,那些史书里写的行侠仗义的江湖游侠儿,姜羲是真想亲眼看看。 “对了,我就在前面一家客栈投宿,九郎无事时可以去那里找我!”栖梧说道。 “栖梧兄打算在长安待多久?” “先预计一两个月吧。” “一直住在客栈吗?” “那倒不是,我准备赁个小院儿落脚,这几日正在看房子呢。我也是来了长安,才知道什么叫长安大居不易,这吃饭住宿什么都贵,还好我带的钱够充足……”栖梧说着往包袱里摸了摸……没有他预想的手感。 等等,他带的钱呢? 栖梧傻眼了。 “怎么了?” “我,我的钱好像不见了。” “快找找看!” 栖梧在姜羲的催促中瞬间清醒,快速在包袱里面翻找起来,却一无所获。 “完了完了,我帮别人找回了钱袋,没想到自己的钱袋居然丢了。”栖梧蒙受重创,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 咕噜噜。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肚子还饿了。 姜羲想了想:“要不,你先随我去吃饭吧?” “不不不。”栖梧连连摆手,“我有手有脚的,何必麻烦你呢,现在钱丢了,反正客栈也回不去了,我还是先去找个可以做工落脚的地方,挣点饭钱。” 这栖梧倒是意外的乐观,才一会儿工夫就重新打起了精神。 第209章 来见你呀 被栖梧拒绝后,姜羲也没有再坚持。毕竟栖梧孤身出来闯荡,必然会遇上无数状况,她哪怕能帮他一时,也帮不了他一世。 与栖梧道别分开之前,姜羲告知了栖梧她家的位置,让他若是遇上麻烦,就去她家或者国子监找她,栖梧这次没有拒绝,还认真地说到时候一定去找她。 栖梧走后,姜羲独自前往桂春楼,因着路上耽搁那么一遭,她抵达桂春楼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桂春楼不愧是长安最好的几间酒楼之一。 即将入暮的昏暗天色下,五层楼高、三楼相向,由飞桥栏槛连接起来的桂春楼,在灯烛照耀下通透晃眼如人间华宫。 姜羲上次与他们也来过桂春楼,她的这些同窗们大多是家中显赫不差钱的,就算来的是桂春楼,也定要包下一整层楼才行。上次来包的是四层,但是今日包下的是第二层,听酒楼小厮说上面三层都被人给包下了。 这般阔绰的手笔,姜羲想,应该是朝中某位权贵或重臣吧。 她记挂着时间,上楼的脚步有些仓促,也没注意到楼上有人下来,在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了人身上。 “小心点!”对方的随从立即厉声呵斥道,“走路不长眼睛吗?” “抱歉,您没事吧。”姜羲颔首问过后,看向被她撞到的那位年长男子—— 看那泛白的头发胡须,应该已有六十多岁了,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松香色锦袍,比起腰上挂着的通透白玉比起来,这身打扮可以说是朴素了,可周身威严深沉的气势绝对是常年发号施令蕴养出来的,不是一般的显贵。 而那双隐含着浓浓煞气的双目,与年龄不符合的精壮高大身材,以及手掌无意间露出来的厚厚茧子,姜羲判断,这位应该是个武将出身的大臣。 “无碍,这小郎君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对方制止了随从的大惊小怪,对姜羲道,“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一点小事而已。” 姜羲谢过对方的不计较,正打算与这位老人错身离开的时候。 “阿九!” 熟悉的声音,莫非是…… “阿七?” 站在楼梯上的姜羲因喜悦望向好友时,整个桂春楼的一层大堂,喧闹声也逐渐削弱了下来,众人怔怔地看着桂春楼的大门缓缓踏入一人——他来了,携风带月,衣袂流云,踏着流波而至,周身脱尘出世的气息更是生生将这片喧闹声乐涤荡出三丈清净之地。 “宁十九郎……”不知道是谁喃喃出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姜羲却没有听到,她只是单纯地沉浸在长安重逢好友的喜悦当中,几步从楼梯上跳下来,脚步轻快——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你说你是长安人士来着,之前跟我道别就是要回长安,难怪能在这里遇见你!” 姜羲恍然大悟的语气让宁玘偏了偏头,白绸发带从肩上滑落。 “嗯?” “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你不是阿七吗?” 姜羲的回答让宁玘有些哭笑不得。 “上次我道别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好好记着?” “什么话?”姜羲当时只有好友连连道别离开的悲伤,却记不清楚阿七说了些什么了。 “我说……”宁玘刚开口。 “十九郎。”在楼梯上与姜羲撞到的老人沉稳地踩着步子走过来。 宁玘越过姜羲看到了对方,有些惊讶:“柳公。” “我与你父亲同朝为官,你唤我伯父便是,何须这般客气?”柳淮南面庞多了柔和笑意,“原来这小郎君是你的好友啊。” “是。”宁玘顺势给姜羲介绍,“这位是成国公,柳淮南。” 姜羲懵懂地跟着行礼:“见过柳公。” “哈哈,我们也算是不撞不相识了。”因着宁玘,柳淮南对姜羲的态度也慈爱起来,“难得听说十九郎还会与同辈人交好,想来你也应当是个出类拔萃的,看你的衣裳,是国子监的学生?” “是,学生姜羲,正在国子学就读。” “国子学是个能学到东西的好地方,你小小年纪能够进去,自然应当潜心进学,未来成为我大云的肱骨之才。” 面对柳淮南的勉励,姜羲自然是应下了。 就是她心里有些好奇——阿七的七,原来不是指的他在家中行七,他反倒行十九……唔,十九郎听着有些熟悉。 柳淮南重新看向宁玘:“上次宁府的宴会也没见着你,难得你回长安,不如上楼去与你的叔伯们见一见?” 长者相邀,宁玘自然不敢拒绝。 “能不能让我的好友姜九同行?” “当然可以。” 姜羲有些懵,她听到了宁府,听到了十九郎……阿七的身份该不会是她猜测的那般吧? 姜羲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沉浸在思绪中,连被宁玘拉去楼上重臣们的宴会走了一遭都没什么感觉,更没发觉她借着宁玘的光,在一些权贵大臣们面前露了脸,现在大家都知道鲜少与同辈人交好的宁十九郎,唯一承认的好友便是国子学的姜九郎了! 姜羲先一步从楼上下来时,刚好撞上站在楼梯处张望的柳自怀。 “九郎!你可算是来了!”他小跑着过来,“你不是说路上去买些点心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我们担心得酒都不敢喝,都准备出去找你了……哎不对,你怎么是从楼上下来了?我听说楼上被人包下来了啊?” 姜羲没回答柳自怀的疑惑,反而问他:“那位宁十九郎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宁玘啊,字怀瑾。怎么了?”柳自怀忽的想起什么,安慰地拍拍姜羲的肩膀,“是不是还记着青山那事儿呢,哎,人家宁十九郎本来做事就任性,连我阿爹的面子都未必给呢,想不来就不来也不奇怪,毕竟人家是名满天下的宁十九郎……宁!宁十九郎!” 柳自怀愕然地瞪着顺着楼梯走下来的宁玘,声音都在忍不住哆嗦! 恰好二层聚会的国子学同窗们听到外面动静,推门走了出来: “柳自怀,是不是九郎来了,她来了可要先罚酒三杯……宁!宁十九郎!” 连惊讶都是异口同声的,一群人齐刷刷地瞪大眼睛,都以为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宁十九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玘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这问是对着姜羲的。 此时姜羲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宁玘……阿七,那个所谓的七,不是行七,而是宁玘的玘(qi),取的同音罢了。 她看宁玘的眼神也颇为复杂,顺便回答他的问题,诚实地点头:“没错,你出现在这里,非常的奇怪……不,是令人惊讶。” 宁玘忽的笑开,就像微风吹皱湖面上倒映的月亮—— “可我来,是为了见你呀。” 姜羲愣了一下。 而她身后的柳自怀,国子学众人,则齐齐张大了嘴巴。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柳自怀在背后疯狂地扯姜羲的袖角,压低声音发出喋喋不休的追问:“你跟宁十九郎认识?你居然跟宁十九郎认识?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姜羲从柳自怀手里救回可怜巴巴的袖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时,宁玘已经替她解释了。 “阿九与我在来长安之前就认识了,我们是好友。” 柳自怀对上宁玘的双眼,莫名有些心虚——与宁玘生在同一时代的年轻人,很难不在这样的人面前自惭形秽。 不过宁玘却至始至终没有骄子的矜傲,反而温和地有些不可思议。 姜羲摸摸鼻子,与宁玘被一起簇拥进了包厢里。 二层被包下来后,所有包厢隔门被打开,几间包厢连成一片后成了开阔宽敞的大厅,有序摆放的桌案后已经坐了不少人,姜羲进来的时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们看来,那夹杂着震惊、兴奋、意外等等情绪,第一次让姜羲感觉到了压力的存在。 “宁十九郎?” “是宁十九郎没错吧!” “他怎么会和姜九郎一起来?” “我就知道青山时的传闻是真的!” “不过看他们两人的样子颇为熟悉,不像是第一次见呀!” “刚刚宁十九郎说与九郎早就认识了,在九郎来长安之前就是好友呢!” ……少年们八卦起来,一点儿也不比小娘子们弱。 何况这话题的主人公,还是最近几日长安城里议论纷纷的宁玘与姜羲!有谁能忍住不好奇的? 姜羲实在是有些绷不住了,有意扯开话题,拉着柳自怀问怎么没见盛六跟穆十三。 “今日宫中有宴请,他们进宫去了……下午不是跟你说过吗?” “是吗?呵呵,我忘了。” 姜羲干巴巴地笑着,面对视线压力反倒越来越坦然了。 不就是脸皮厚一点吗?这东西她从来都不缺! “咳咳,阿七,我们去那边坐吧。”姜羲决定不再理会这些八卦的同窗。 宁玘本就是为了见姜羲而来,听她的提议,自是欣然同意。 柳自怀也总算从震惊中清醒了,站出来打断了众人对姜羲宁玘好奇的打量,唤来人上酒菜,顺便叫上了必不可少的乐师跟舞娘。 第210章 知音 姜羲与宁玘在角落坐下。 虽然有柳自怀站出来打圆场,但时不时飘向他们二人的好奇眼神并没有彻底隔绝,明明是角落的偏僻位置,却因着两人落座,众多目光相随,变得蓬荜生辉起来。 姜羲让自己忽略掉那些灼灼的目光,瞄了宁玘一眼,意味不明地拉长声音:“我是真没想到,阿七……宁玘啊……” “你可以还是唤我阿七。”宁玘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笑意吟吟道,“还有,我记得在玉山与你道别之前,我曾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是吗?”姜羲努力回忆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忘了!” 宁玘含笑摇摇头。 姜羲一手托着下巴,歪着头看宁玘:“不过你今天来得也太招摇了,估计明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来找我了。” “青山那日,我就打算去见见你,但是妹妹受伤了,我不得不带她先回去,这几日也应该陪她去庄子上散心给耽搁了……我不是说过吗,你若是来长安,我必定陪同。” 姜羲欣然同意:“好啊,明日正好我有空,你就带我在长安城里好好逛逛!特别是好吃的好玩的,你这个长安人士可要给我好好介绍。” 宁玘认真思索起来:“虽然我年少就离家了,但长安很多地方我还是熟悉的,我记得有一家的烧鹅,我小时候特别爱吃……” 他开始给姜羲讲起他记忆里那些美食所在,一一细数,神情郑重。 姜羲也非常认真,偶尔会询问一句这家的酒好喝吗,有特别出名的菜吗。 ——两人明明是在讨论美食,不知怎的,弄出了一番学问研究的凝重气氛。 悄悄关注这边的国子学同窗们,非常好奇这二人究竟在说些什么,神态竟这般专注。 “……其实这家桂春楼,也有很多好吃的,比如我记得一道橙酿蟹,用上好的云雪橙,取蟹黄、蟹油、蟹肉入内,以酒、醋、水上甑蒸熟后,用醋与盐拌着吃,味道非常鲜美,不过现在是夏日,蟹肉不够好,须得等到入秋时节,才能有最好的蟹。” “嘶……听你说得我口水都快出来了,还有呢还有呢?哎别说现在吃不到的,说说现在能吃到的!” “唔,嗯,这里正好有一道,莲房鱼包。取荷花的花心莲房作为酿壳,挖空内瓤和莲子,将肥美的鳜鱼肉用酒、酱、香料拌匀后,酿入莲房,蒸熟。” “荷花的莲房,不应该有苦味吗?” “普通的荷花的确如此,原先这道菜做来,也多是文人附庸风雅,将菜做得漂亮罢了。但直到这桂春楼,找到了一种独有稀少的莲花品种,名为玉玲珑,你看着莲房与寻常莲房不同,通体如白玉,没有苦味,只有荷花清香,与鳜鱼肉和切碎的白莲花瓣拌在一起,融入整朵玉玲珑的清香,还有鳜鱼的滑嫩,口味堪称一绝,才是真正的莲房鱼包。” “这瞧着不起眼的菜还有这么大的讲究?我还以为这莲房是萝卜雕的呢,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这有一小碗蜜,可在莲房外涂上,再配莲、菊、菱煮成的‘渔父三鲜’汤齑佐味。一般的莲房鱼包是把鱼肉取出来吃,莲房并不吃的,但是这桂春楼的莲房鱼包却是可以并着莲房一起吃,你尝尝。” 随后姜羲便接不上话了,因为她咬了一口莲房鱼包,满口的清香在舌尖炸开,清新香气直直冲上头顶,搅得她晕乎乎的都不知道说话了。 而悄无声息凑近两人的柳自怀,也默默地缩了回去。 “自怀,他们在说什么呢?” “是不是在商量切磋书法一道?” “九郎也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儿,与宁十九郎成为知己也不奇怪嘛。” 柳自怀听着耳畔七嘴八舌的争论,呵呵一声。 “没错,他们二人绝对是知己,没跑的!”连吃食都能讨论得这般认真,估计也就只有那角落里的二人了! 酒足饭饱后,姜羲餍足地眯起眼睛,靠着软垫小憩。 这角落的位置临着栏槛,桂春楼外的喧嚣声也随之飘了进来。 桂春楼在坊角,旁边便是平康坊北里,如樟州盛乐坊一般的销金窟,达官贵人们的寻欢作乐之地。不知怎的,今夜平康坊非常的热闹,喧闹声连一坊之地都容不住了,往桂春楼飘来了。 酒意有些上头,又对平康坊生出了好奇,姜羲索性转过身去,趴在栏槛上,探身往外张望,一边借着楼外的夜风吹散酒气,一边远眺那平康坊的极致逸乐。 宁玘慢一步走过来,见姜羲半个身子都挂在栏槛外了,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肩骨纤细脆弱,宁玘蓦地心口一紧,掌心灼烫般将手收了回来。 “小心些。”他压低声音。 姜羲头也不回,只迷离地望着远处的喧嚣:“你说这长安的平康坊,跟樟州的盛乐坊有什么区别?在樟州的时候,我时常往盛乐坊去,那可真是人间享乐富贵之地啊……” “咳咳,阿九,你……”宁玘很想提醒一句,你不是女子吗,怎的还时常出入这些烟花之地? ——姜羲是女扮男装,这一点宁玘一直没忘。 最近长安也掀起了一股新风潮,妙龄小娘子们爱上了穿男装,穿着周正严谨的男装,却头戴珠翠,胸前鼓鼓,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女儿娇态,教人一眼便能看破她们的伪装。 姜羲并不,她举止毫无矫揉做作之态不说,更有少年郎都难得的风流飘逸,清隽若山泉,实在是很难将她与娇滴滴的小娘子联系起来。 就连宁玘,偶尔也会忘了姜羲是个女子,与她相处得自然轻松,仿佛伯牙子期那般的知音好友,便模糊了她的性别。 可模糊归模糊,姜羲仍是女儿身,这是不改的事实。 姜羲吃酒交友,宁玘还能淡定,可听到姜羲说要去逛烟花之地,宁玘也不免有些破功,从容的眉眼间添了些无奈。 姜羲歪头看他,一秒就听懂了宁玘在说些什么。 她嘻嘻笑了起来。 “放心啦,我只是去听听曲儿,看看舞,吃点酒而已。”姜羲眼珠子一转,“对了,听说长安最流行的是剑舞?” “我不知。”宁玘越发无奈了。 “我知道啊!”柳自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九郎,你这可就问对人了,如果你想看剑舞,找我准没错!” “是吗?”姜羲一下子来了兴趣,问柳自怀什么时候能带她去看看。 “现在就可以啊!平康坊不就在隔壁吗?我们挑在桂春楼,除了这些酒菜一绝,还有就是因为它离着平康坊近啊!” 姜羲到还不知道有这个讲究。 “长安不是有宵禁吗?日落坊门便关闭了吗?” 桂春楼在崇仁坊,南宁侯府与姜羲住的宋府也在崇仁坊,所以姜羲夜里来桂春楼吃酒,才不用担心晚上回不去。 柳自怀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们只要避开巡街的金吾卫,到了平康坊自然有会有人给我们开门的,不过过去了,今晚就得在平康坊落脚了。” 柳自怀说着,悄悄瞄向宁十九郎,一颗好奇之心蠢蠢欲动。 他们这些高门公子从十岁起便出入各种酒楼烟花之地,但这其中宁玘绝对是个异类,鲜少与人来往不说,生活起居更是清净朴素得像是上了年纪的隐士。 所以柳自怀也很好奇,若是他们去平康坊的话,宁玘会不会同行。 “我要去平康坊看看,你去吗?”姜羲问得很直接。 宁玘叹了口气:“你去我便去吧。”至少还能盯着她些,别被烟花女子占了便宜……等等,女子占女子便宜,这听起来怎么有些古怪? 柳自怀抚掌大笑:“正好这几日平康坊有大热闹,我们可不能错过了!” “什么大热闹?” “选花魁啊!平康坊林林总总那么多秦楼楚馆,每年总要分个高低的,从今日起,接下来三日平康坊的歌妓舞娘就要开始初步的择选,整个平康坊都会彻夜不眠,文人豪客聚集,好玩得很!不过这还是小打小闹,等几日后曲江池上的花魁大比,那才是真的热闹!到时候沿着曲江池都会张灯结彩,游人如织,必去不可啊!” 柳自怀口中的花魁大比,虽只是妓子之流争抢风头,但长安有名的妓子,哪个背后没有身份显贵的豪客?曲江池旁虽是皇家园林,但曲江池却会定期向长安人开放,用作花魁比斗也不奇怪了。 到时候,应该是整个长安的热闹,又不知道多少文人骚客要舞文弄墨,也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要一掷千金了。 姜羲听得眼睛都在发光了。 “这么有趣?一定要去啊!” 她已经坐不出了,恨不得现在就立刻出发去隔壁的平康坊。 “等我叫上他们!”柳自怀转身进了楼内。 宁玘这才摇摇头叹了一句:“回长安见你第一面,就是被你拉去平康坊……这可真是。”他活了十七年,这是第一次踏足烟花之地。 “哦对了,你没去过是不是?”姜羲笑眯眯地拍拍宁玘肩膀,一副有我罩你的架势,“放心放心,有我在,不会露怯的!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嘛!” 宁玘还能说什么呢? ------题外话------ 关于莲房鱼包是出自《宋宴》,不过后面是我编的嘻嘻 第211章 踏花游街 柳自怀入内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平康坊,响应者云集。 他们原先也打算,在桂春楼吃了酒就过去平康坊的。 看着积极的众人,柳自怀来了一句:“宁十九郎也会去哦。” 场面有一瞬间的冷寂。 不知道是谁幽幽说了一句:“……总有一种与长辈一起去逛青楼的感觉。” 其他人疯狂点头应和。 没错,宁十九郎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不像是同辈人,反而像是长辈,那种如山的威严已经深入骨髓,跟宁十九郎一起去平康坊,莫名觉得心虚忐忑。 “我这是被讨厌了吗?”唇边挂着淡笑的宁玘出现了,还说着自嘲的话。 讨厌? 疯了吗?这世上还会有人讨厌宁十九郎! “不是的!绝对没有!我们就是……就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毕竟您哦不是你,从来都不去平康坊之类的地方,你来桂春楼就已经让我们很惊讶了。呃,我不是不欢迎的意思……唔唔!” 跳出来解释的人被身旁同伴死死捂住了嘴巴,朝着宁玘回以干巴巴的一笑。 柳自怀迅速跳出来打圆场,吆喝着众人快些出发,晚了就来不及之类的,总算是拽着一堆人先行出发了,不过很多人的背影瞧着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宁玘问姜羲:“我是不是,比较容易被人讨厌?” “呵呵,你在开玩笑吗?” “嗯?” “宁公子,整个长安都爱你好吗?” 姜羲脱口直接而炽烈的话,让宁玘不适地碰了碰鼻尖。 姜羲像是没看出他的尴尬:“行了走吧,柳自怀不是说了,再晚就来不及了吗?” 她非常热衷地想要看到,能让整个长安城都沸腾的花魁大比的热闹场面! 虽已日落宵禁,但正如柳自怀所说,他们一行人在悄悄避开了巡街的金吾卫后,花钱打点了平康坊守坊门的人,便轻轻松松从一坊进了另一坊。 崇仁坊多是达官贵人的住宅,入夜之后街上比较冷清。但平康坊不是,一迈进坊门,整个坊市都充斥着纸醉金迷的喧嚣逸乐。换作其他时候或许要收敛一些,但是在一年一度的花魁大比之上,平康坊就像是一只傲人的孔雀竭尽全力展现美丽的翎羽,放眼望去皆是十丈软红、风流薮泽。 柳自怀引着众人上了占地最大的一座青楼,名字还颇有仙气,叫仙铃院。 有一种云中铃铛的仙气飘逸的感觉。 “名字还挺好听的,不过看这楼里气氛,应该是长安最好的青楼之一吧,我们现在进去还有地方吗?” 姜羲好奇发问,引得友人们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九郎,你放心,我们柳自怀柳郎是什么人!” 柳自怀谦虚地拱手:“过奖过奖。”接触到宁玘的目光,又收敛了嘚瑟,领着众人入内。 果然如姜羲所说,一楼大堂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地方落脚。 “跟我来!”柳自怀大手一挥,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仙铃院的鸨母。 “柳郎!你可来了!位置早就给你留好了!”鸨母往柳自怀身后看了一眼,落到宁玘与姜羲身上便挪不开了,主要是宁玘,“这,这些也是柳郎的同窗啊。” 他们从桂春楼出来之前,已经先行换下了国子监的衣衫。 柳自怀应了是,却见鸨母直直望着宁玘舍不得挪眼了。 “咳咳!” 鸨母迅速反应过来,笑得跟花儿似的,缓和了气氛,领着众人上了二楼。 柳自怀一边上楼,一边对众人解释——主要是姜羲跟宁玘: “这二楼的位置才是最好的,视野开阔绝佳,背面便能看到平康坊的大街。” 二楼划分成单独的包间,中间有天井,下方便是台子,垂眸便能将台上舞姬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柳自怀让人早早留下了他们的位置,地方虽然不如一整层桂春楼那么宽敞,但有大半的人都打道回府了,跟来的也就十来人,容纳完全没有问题。 众人坐下,又上了瓜果美酒。 柳自怀这才对着大家侃侃而谈:“这仙铃院啊,绝对是平康坊一等一的地儿!你们知道这仙铃院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就因为这仙铃院的头牌啊,叫仙铃儿!” “这仙铃院开了这么久,那头牌得多少岁了?” 柳自怀鄙夷地看着问话那人:“你傻啊,不是叫仙铃儿的成为了头牌,而是唯独头牌才有资格叫仙铃儿!” “原来如此!” “柳自怀!”趴在临街栏槛上的姜羲喊了一声,“这街上怎么突然就清净了,刚刚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这就开始了?”柳自怀迅速跳起来,在姜羲身旁占了个好位置,“下面是平康坊的主街,马上就有好戏开场了!你们都快过来看!” 少年们一拥而上。 不过也若有若无地,宁愿挤做一堆,也完美避开了宁玘身边的位置,最后他身边除了姜羲,几乎没人敢靠近。 姜羲瞥了一眼,还乐得轻松,兴致勃勃地探头张望。 “咚!”一声闷鼓。 柳自怀兴奋地喊:“开始了!” 姜羲才发现,这临街的楼阁栏槛边都站满了人,一层沿街的屋檐下也站了很多人,但他们挤挤嚷嚷,唯独把街面空了出来。 这好戏,毫无疑问便是在这街面上开始了。 姜羲新奇地瞪大眼睛,忽的耳朵一颤——丝竹鼓乐齐齐响起,像是有上百号人一同奏响了盛乐,乐声如流水蔓延过街道,连绵不绝,余音盘旋平康坊的上空。 天上突然下起了花雨。 细细一看,原来不是漫天落花,而是有人站在顶楼往下撒花,还全是新鲜仍带着露珠的花瓣,洋洋洒洒如雪片般落下,香气随风弥散开来,转眼间繁多娇嫩的花瓣就已经铺满了整条街道。 随后,有神仙妃子坐着车,踏花而来。 有妙龄少女随行,清秀小厮提灯,而被他们众星拱月围在中间衣袂飘飘的女子恍然若神仙。 原来,她们都是美貌的妓子,穿上了最华美的衣裙,戴上了最富丽的首饰,费尽心思地装点自己,让自己成为了月下最美丽的花儿,尽情绽放着。 两旁的楼阁上,开始有人喊着妓子们的名字,抬手往下大把大把地撒钱,大街两旁的暗巷里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妓子游行过去后,便蜂拥而上抢钱。 除了钱,还有人往下丢瓜果珠花的。 实在是奢靡极了。 宁玘都看得惊异连连。 姜羲更是瞠目咋舌:“这……简直是叹为观止啊,这到底是什么?” “是要参加这次花魁大比的各楼妓子们,她们这是在游行呢,看到她们坐的车了吗,上面都挂着所在青楼的牌子,若是有客人被吸引了便可往那里去。今天是第一天,场面必然是最盛大的,整个长安最有名的妓子也基本都在这里了,美貌、技艺、风情皆是顶尖,后面两日的妓子就要稍次一些。哎!快看!那便是仙铃儿!” 姜羲顺着柳自怀的手望去,就见到一个美貌女子,彩带缠绕,衣裙凌风如仙,怀中抱着琵琶轻轻弹奏,姿态婀娜宛若飞仙。 “仙铃儿的琵琶弹得极好,不过最出名的还是她的剑舞!” 听着柳自怀的话,姜羲似乎想象到了那千娇百媚的女子舞剑动四方的模样。 漫天花雨,美妓游街。 整个长安的热闹都如同聚集在这一处了。 “这便是长安啊。”姜羲看着看着,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眉心不觉蹙了起来。 “怎么了?”宁玘在她耳边轻声问。 “没什么。”姜羲摇摇头,那种古怪的惆怅便稍纵即逝了。 倒是宁玘平静地望着外面:“这些年我离家,见了很多地方的贫困苍凉,看到这么多人为了一场花魁大比一掷千金,莫名觉得这世道真是……悲哀。” 他的声音很低,大概只有姜羲听清楚了这番话。 说实在的,宁玘这番话有些不符合他的身份。 封建社会有阶层,而宁玘毫无疑问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一层,宁氏权势煊赫大概仅次于叶氏皇族。 而身为这个家族高高在上的宠儿,宁玘享受着应有尽有的荣华富贵,却说出了这番不合时宜的话,让姜羲不免深思。 她想起了宁玘在华方山结庐而居。 或许,人间富贵从来都不是宁玘的追求,那简朴的小屋子才是宁玘真正的心之所向吧。 “是不是不该带你来这儿?”姜羲悄声问。 宁玘摇摇头,目光坚定而从不会为外物动摇:“这世间的千姿百态总归都得入了眼,见过了极致的享乐,也见过了尘埃的卑贱,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想做的是什么。” “你这话,可真是大智慧了。”姜羲笑了。 “你不也是吗?”宁玘忽的侧头定定看着姜羲,“你的双眼,没有沉迷,只有观察。” 姜羲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抚上眼眸。 “……或许吧。” 她垂眸掩饰了情绪,避开了宁玘的话题,只是心里有些微怅然。 她还以为,她早就正视了自己身份的转变,从神坛上走下成为了芸芸众生之一。 结果被宁玘一语道破—— 她一直都站在神坛之上,从来没有下来过。 ------题外话------ 整理了第二卷的大纲,第二更有点晚了抱歉。明天开始恢复固定时间,上午十一点跟下午两点半,具体见评论区置顶哦 第212章 仙铃儿 妓子游行只是一个开始,正如柳自怀所说,那些妓子的车上都挂着所在的楼牌,游街热闹过后,街道上重新熙熙攘攘起来,除了蜂拥而至捡钱财的人们,还有衣着华贵的豪客在各楼之间穿梭。 姜羲他们被柳自怀领着,直接到了这仙铃院,坐在二楼隔间当然没有换地方的道理。 倒是刚才游行之后,有一批客人被仙铃儿吸引到了仙铃院,没有位置可坐,站着也行,翘首以盼等着仙铃儿的上台。 整座仙铃院的灯烛突然被吹熄了大半,天井之上的圆月倾泻下清清冷冷的如水柔光,如薄雾鲛纱披盖在雕梁画栋之上,朦朦胧胧间,似乎移身来到了仙楼云阙,台上装点着琪花瑶草,瞬间踏入寂静。 被白纱缠着纤细腰身的仙铃儿,便凌空踏着月光而来,手上一柄银亮锋锐的长剑,倒映着如花娇美的容色。 咚咚咚。 鼓声翩然而至。 仙铃儿挥手划出一道月光,腰肢如柳弯到了极致。 咚咚咚咚。 鼓声渐渐急促起来。 仙铃儿踩着鼓点,轻盈用脚尖点地,长剑如臂指使轻巧被她掌握。 咚! 鼓声骤然又停了下来。 仙铃儿提身一跃,纱衣翩然铃铛轻晃,手中长剑带着杀意骤然飞了出去! 前排的客人眼睁睁看着那长剑飞来,还以为那剑就要让他一命呜呼的时候,长剑竟然硬生生在面前拐了弯,掉头飞了回去——细细一看,原来是剑柄上缠着细细一根白纱,白纱极薄,被月光照得近乎透明不见。 仙铃儿踏足而舞,长剑被纱带操纵着如蛟龙飞舞,舞得银光狂闪眼花缭乱。 等眼睛再眨的时候,仙铃儿又化作月光消失在了台上,徒留一声轻轻的笑声,像是月宫仙子对这些凡间男人们的轻蔑嘲讽,勾得人心酥不已。 等仙铃院里的灯烛重新亮起,辉煌亮光照得中间台上一片空荡,所有看了剑舞的人只觉得一阵阵怅然若失涌上。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 “赠仙铃儿琉璃花一百朵!” 就像是一个信号,随后或高或低的打赏琉璃花的声音响起,有几朵的,也有几十朵的,上百朵的少,直到有一个声音叫出了一千朵! 柳自怀也送了十朵琉璃花,听到有人喊赠琉璃花一千朵的时候,也啧啧叹道:“这些豪客,真是一掷千金啊。” “什么意思?”姜羲还没弄明白这琉璃花是做什么的。 “不是说这三日所有的妓子都是为了参加曲江池上的花魁大比吗?而唯一评判她们能不能进入最后大比的标准,便是这琉璃花的数目了,一朵琉璃花代表一贯,一千朵琉璃花就是一千贯,实打实的一掷千金啊!” 姜羲听着外面疯狂喊赠琉璃花的声音,感叹这些豪客的疯狂。 就在这时,有两个豪客较上劲了。 这边叫了一千朵,那边就要叫一千一百朵,你争我夺的,两人前前后后撒了至少四千贯。 两人都坐的二楼隔间,打赏出了火气后,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让整个仙铃院的人都目睹到了这两位豪客的风采——令人意外! 不是说着两个豪客长得令人意外,而是他们瞧着令人意外。 一个是面相圆润的胖子,虽然胖,但也白,而且干干净净,胖也胖得不讨厌。 这胖子瞧着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扬着下巴一脸的高傲,手里摇着折扇估计自认风流倜傥,其实模样令人发笑。 另外一人,就更让人意外了,她一身男装打扮,英气爽朗,瞧着颇像少年,但是眉眼间的秾艳之色,和过分纤细的腰肢,还是透露了她的身份。 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一个贵族小娘子,竟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寻欢作乐的平康坊,更是在这仙铃院为一个妓子一掷千金! 忽然间,在场所有的男人们都说不话来了。 而那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抬了抬眼,瞥见对面的胖子少年,哼了哼: “我还当是谁跟本公子在争抢呢,原来是你啊小胖子。” 小胖子有些憋屈,瞥着周围的人到底没戳穿对面女子的身份。 “别叫我小胖子!”他忿忿不平地反抗。 “胖子。” “萧……!”小胖子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抬抬下巴,“你别以为今日能赢过我!仙铃儿的头名我要了!” “话到说得阔气,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呀。”话到了末尾,才勾起些娇笑的女儿声。 这两个熟识的人,为了争夺所谓的仙铃儿的头名,让整个仙铃院的人都在旁观。 姜羲第一时间就问过了,那头名,便是今夜赠花最多的人,会成为仙铃儿的入幕之宾,也是方才众多男人们疯狂砸金的原因。 不过看现在的样子,胜出的人将成为那个小娘子了! “那是……萧红钰吧?”姜羲周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嗯,是萧红钰没错,她年初进京打马穿过朱雀大街的样子整个长安都知道。” “萧红钰是谁?” “镇北侯萧北秦的独女啊!” “镇北侯!” 姜羲也了起来——大云军中两大山脉“南霍北萧”,这个北萧,就是镇北侯的萧家。 萧家最早崛起于大云开国初年,先祖是云太祖最信任的部下。 虽然大云从开国后便一直太平,但边境仍然偶有流寇骚扰,尤其是与北越相邻的北疆之地,近年来总是摩擦小战不断。现在这位镇北侯萧北秦,就是在北疆屡屡立下战功,成为赫赫有名的武将,并将萧家拔高到了能与霍家相提并论的地步,可谓是当今世上最耀眼的一颗将星了。 镇北侯镇守着整片北疆之地,深得景元帝的信任,是军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而身为他的独女,这位女扮男装的萧红钰,自然也身份尊贵堪比公主。 看她这作派,公主之尊也没有这般肆意,倒不愧是将门虎女! 等两人的争执消停后,台上重新出现了一人,不是仙铃儿,而是仙铃院的其他妓子,穿着红衣跳着热辣的胡旋舞,模样也很漂亮,却不知怎的就是没有仙铃儿的那种韵味,大家看的热情渐渐消退,虽然也偶有赠送琉璃花的,却远不如仙铃儿跳完剑舞后的那般狂热。 挤挤攘攘的一层大堂慢慢少了些人,大概是换到别的地方去了。 姜羲他们却没打算离开,吃了珍馐大宴,尝尝清粥小菜也不错。 等胡旋舞过后,一个白衣妓子抱着琵琶上来的时候,姜羲暂时从座位起身去了茅房。 在她从茅房出来之时,却在后院撞见了一个意外的人。 “木言!”姜羲眼尖,瞅准了那沉默侍卫的模样! 木言无奈地回身,也怪他逃得还不够快:“见过姜九郎。”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羲快步上前,“等等,你在这里,魏王应该也在吧。” 木言闷声不吭。 姜羲惊奇不已:“这是来逛平康坊不好意思了?” “不是!主子来是有正事的!”木言辩驳道。 “正事?走,带我见见他。” 木言想了想,反正姜九郎也认出他了,再否认也没有意义,便点头应下,领着姜羲穿过厅堂上了三楼,三楼是封闭的包间,她便在这里见到了叶诤。 还有楚稷。 屋内还有一个貌美妓子在抚琴弄曲。 姜羲古怪地看了木言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咳咳咳!”叶诤直接被酒呛到了,腾地起身走向门口,“姜九你怎么也在!” 姜羲说得坦坦荡荡的:“我跟同窗们来看仙铃儿的剑舞啊,最近几日平康坊不是有花魁大比热闹得很吗,我们也来看看。” “花魁大比?” “你们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姜羲一脸我才不信不要装了的神情。 叶诤无奈极了:“我们真不是。” 楚稷清凉的目光向着姜羲叶诤望来,挥挥手。 抚琴的妓子颔首出去了。 木言也守在了门口,屋内便只剩下了三人。 “怎么了?这郑重的气氛。”姜羲嘀咕着。 “告诉她吧。”楚稷开口了。 叶诤想想,听从了楚稷的意见:“好吧,也不瞒你了,我们来着仙铃院,是为了查案的。” “查案?” “对,近来长安出现了几起少女失踪案,刚好我奉命在刑部历练,上司便把这案子交给了我来查。”叶诤看了一眼楚稷,“我就叫上了阿稷。” 楚稷捏着酒杯,向姜羲投来无奈的眼神。 姜羲扑哧笑了。 “你进了刑部历练?” “是啊,陛下命封王的皇子进六部历练,我二哥在兵部,六弟在礼部,我在刑部。”对此叶诤并没有隐瞒。 但姜羲却想到一点,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也有高低之分,吏部户部为一等,礼部兵部为二等,刑部工部为三等。 那么这三位封王的皇子,地位高低便可见一斑了。 “这案子很难查吧。”不然也不会丢给刚进刑部历练的魏王叶诤了。 叶诤承认:“很难查,几乎没有半点线索,要不是这些失踪少女的家人来报官,没有人知道她们失踪了。失踪的地点,原因,见过的人……等等线索一概不知,我接到手时,也是两眼一抹黑。” ------题外话------ 这章设定的上午十点半更新,我看看实际几点刷出来的 第213章 少女失踪 “这就是你们来平康坊的理由?”姜羲撇嘴,“……其实,逛青楼也不是什么大事,文人们不都将青楼之地视为雅趣吗,你们不必拘谨,坦坦荡荡的,反正我在青楼遇见你们也不是第一次了呀。” “那会儿我们去盛乐坊也是事出有因的!” “知道知道。” 叶诤不能放任姜羲继续这么乱想下去“来平康坊是阿稷出的主意,跟我无关!” 姜羲瞬间看向楚稷。 这位就要淡定从容多了,徐徐从榻上起身,玄色绣银纹的袍角从逶迤滑落。 “是我提议的,毕竟风月之地,往往也是藏污纳垢之地。” 姜羲一点即通,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失踪的那些少女,极有可能被卖进了青楼?” “只是猜测,但平康坊会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失踪的都是妙龄少女的话,年龄应该都在十二以上吧。” “十三到十四。” “失踪的几人都是这个年龄吗?那像仙铃院这样的青楼,树大招风不可能会沾染这种事,查出来反而会惹上麻烦。我听说,像这种秦楼楚馆的妓子,都是自小买来,当大家闺秀养大,教琴棋书画,还要读书认字,甚至有的天赋出众还会吟诗作对。那失踪的少女们,年龄会不会偏大些?” “你说的是好的秦楼楚馆,这平康坊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黑暗之地。” “你是说……” 在大云,仙铃院这样的秦楼楚馆其实是符合大云律的,楼里妓子卖的是艺。 而偌大平康坊往暗处去,便有一些挂着粉色灯笼却门扉紧闭的地方,那里面则是娼,卖的是身。 这些娼往往没有过明面,相当于站在大云律外的灰色地带上,官府无法彻底监管,便让这些娼馆滋生了不少逼良为娼、拐卖少女的恶事。 官府无法坐视不管,花费大量时间人力搜集证据将其打压后,带来的只是短暂的消停,稍过一阵这些娼馆便是春风吹又生,实在是屡禁不绝。 所以少女失踪,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藏在平康坊的娼馆,这个思路也没错。 姜羲不由自主地跟着沉思起来。 叶诤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却有些不是滋味了。 “等等,姜九郎,你是不是有些太厚此薄彼了?同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就是借着查案的名义上青楼玩耍,换作阿稷的身上,查案就是查案,没有别的企图了?” 姜羲一本正经道“我只是遵循事实而已。” “太过分了!”魏王很生气! “谁让你刚才说不出个所以然呢?”姜羲摊手,所以能怪谁。 楚稷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斗嘴,有点回到江南,三人一起调查御史被杀案的感觉。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争执声。 “木言!我知道是你!快点让开!”这个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木言大概是沉默以对,挡着门没让,那人便扯着嗓子大声喊着—— “四堂哥!” 叶诤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小子!怎么也在这儿……木言!让他进来!” 小胖子推门而入,白胖胖的脸上笑得开了花,一进门便是谄媚的笑容对着叶诤“嘿嘿,四堂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小胖子滴溜溜地转着黑眼珠,不正是刚才与镇北侯独女萧红钰争抢风头的那人吗? 姜羲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小胖子,感情这位也是皇室子弟呢? “阿朗,你什么时候来的。”叶诤板起了脸。 小胖子叶朗笑嘻嘻地凑上来“我这不是看四哥你在,特意打招呼来了嘛……”他眼神一凝,灼灼地望着楚稷,“哎呀!楚哥也在!” 姜羲眼角余光瞥见,楚稷竟然忍不住倒退了半步。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而那小胖子已经甩着跟身形不符合的轻巧步子跑到楚稷身边去了,身为皇室宗亲却十足的狗腿样子围着楚稷,并迅速地把刚刚还在巴结的堂哥丢在了脑后。 “楚哥楚哥,没想到你也会来这仙铃院啊,仙铃儿挑的剑舞是不是特别漂亮?” 楚稷寻了位置坐下酌酒,没有理会叶朗。 叶朗也不气馁,眼珠灵活地转到了姜羲身上“咦?这位是?” “这是我的朋友姜羲。”叶诤绕到叶朗跟前来,“阿朗,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来见我,我是问你怎么来了平康坊!” “来看仙铃儿跳舞的啊。”小胖子理直气壮地挺胸抬背,半点儿不见心虚。 “你阿爹准你来?”叶诤呵呵冷笑。 叶朗软了软“呃,那个,其实……自然是同意的。” “看来我要去见见八叔了。” “别!不要!哥!”叶朗立刻慌了,“好吧好吧,我承认是背着我阿爹来的,四哥你也知道,我阿爹那个性子,要是知道我到平康坊来,一定得打断我的腿呀。” “那你还敢凑到我面前来?”叶诤抱着手臂看他,好好商量着案子,却被这小子冲进来打断了,非得给他一个教训不可。 叶朗干巴巴地笑着“我这不是有事相求吗?” “借钱?”一旁酌酒的楚稷,悠悠吐出两个字。 “楚哥!你果然是神通广大,深知小弟心意啊!怎么就刚好猜中了小弟的打算呢,嘿嘿嘿……” “别笑。”楚稷凉凉抬眼,“我听到你给仙铃儿赠花了。” 叶诤一肃“赠花?叶朗你上青楼不说,还敢给妓子赠花?” “我就是送上了一点小小的心意,小小的心意而已。”叶朗掐着手指尖,笑得越来越无力。 “小小的心意需要来找我借钱?”叶诤自小与这弟弟长大,还能不知道他的那点鬼算盘? 楚稷也不忘添火浇油“嗯小心意,不多,也就一千来贯。” “你这小子!”叶诤都听惊了。 “哥!哥!”叶朗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叶诤的胳膊,憋得脖子都粗了才憋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怎么不是故意的。” 叶朗果断把责任推到另外一人身上“都怪萧红钰!没错!就是那个母老虎!她非要跟我争!我也是不小心就把钱撒多了!” “所以最后结钱的时候,钱不够了?”叶诤一针见血戳穿了叶朗的心思。 他的这个堂弟,自小不靠谱,被他家阿爹跟兄长们管得特别严。 一千多贯,连他都不能随手砸出这么大一笔钱,叶诤不信钱袋子被死死掐住的叶朗就能。 估计这熊孩子就是喊高兴了也不顾后果,这会儿才来找堂哥擦屁股来了。 “不借!”叶诤冷酷地拒绝了叶朗。 叶朗的心肝都在滴血,抱着希望转而看向楚稷。 楚稷却看也不看他。 随后他竟然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了姜羲—— “这位哥哥……你是我四堂哥的朋友,我也叫你一声哥哥行不行?那个,你有钱吗?” “没有。”姜羲好笑地摊手。 叶朗耷拉着脑袋,面上瞧着伤心欲绝,心里却在暗自盘算要怎么跟四堂哥再撒娇才行……反正决不能在母老虎面前丢了面子! “叶朗!叶朗你给我出来!” 说母老虎,母老虎到! 叶朗周身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一下,下意识钻到了叶诤的身后,只可惜他吨位有些太大,能藏进脑袋却藏不进大屁股。 萧红钰气势汹汹的撞开门,一眼就看到掩耳盗铃的叶朗。 她气坏了,都没看清屋里有什么人,上前对准叶朗的屁股就是一脚。 “啊!”叶朗惨叫倒地。 萧红钰怒目而视,漂亮的眉眼因此越发生机勃勃。 “你居然敢跑去鸨母面前去说我是个女的!” 连连叫唤的叶朗回嘴道“我不说她也能看出来好吗?谁叫你一个侯府小娘子竟然胆大包天地跑出来逛窑子!被识破了也活该!” 旁观者姜羲,抬手摸了摸鼻子。 萧红钰更气了,不狠揍叶朗誓不罢休的架势扑了上去。 “好了。”叶诤按着眉心,实在被闹得头疼了,“你们吵够了没?” 萧红钰后知后觉地抬头“……魏王?楚世子?”这又是谁? “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叶诤不耐烦地摆摆手。 叶朗轱辘滚到叶诤面前死死抱住他的腿,高声哀嚎道“哥!你是小弟亲亲的堂哥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出了门这个母老虎定会要了小弟的命啊!” 萧红钰挥手就是一拳“你还敢叫我母老虎?” “啊!”叶朗的眼眶顿时乌了。 “闭嘴!”叶诤忍不住发火了。 须臾之后,叶朗跟萧红钰都安安分分地坐在了椅子上,叶诤抱臂站在两人面前上下打量。 “你们两人,把平康坊当成什么地方了,竟敢跑到这里来玩?” 萧红钰振振有词“我原本没打算来平康坊的,是跟着他来的!” 叶朗听得一头雾水“你什么时候跟着我来的?” “下午啊。”萧红钰鄙夷地看了叶朗一眼,“行了,你也别狡辩了,你做的坏事我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追着你来就是为了阻止你!”就是不小心被仙铃儿的剑舞给迷住了,顺手砸了笔钱而已! “我做了什么坏事?我怎么知道!你个母老虎可别空口白牙地污蔑我!” “我污蔑你?明明是你这个纨绔子拐卖无知少女!” “拐卖?”叶诤眼里精光骤亮。 ------题外话------ 这一章是两点四十更的 第214章 侍女之死 深感冤枉的叶朗哀嚎连天“你这个疯婆子不要胡乱污蔑我!什么拐卖无知少女!我绝对没有!四堂哥你不要听她的话!” 叶诤没有理会,声音沉了下来“你将这件事情细细道来。” “好!”萧红钰得意地瞥过叶朗,逮住告状机会后便将下午亲眼所见的事情倒豆子般说了出来,“我今日本是换了装出来闲逛的,谁知道下午在大街上遇见了这小胖子,就看见他对着一个漂亮小娘子拉拉扯扯的,最后还将那个小娘子带进了平康坊!这不是拐卖无知少女是什么!” “你也就跟着进来了?还来了仙铃院?”叶诤看着萧红钰,不知怎的有些头疼。 “当然!小胖子这种人必须抓现行才行!”她才不会说是进平康坊忘了时间,不能出去才选了仙铃院暂时落脚的。 叶诤没有去计较萧红钰逻辑前后的明显漏洞,他转而看向屡次想要搭话却屡次不成功的叶朗。 当然,叶诤是不相信叶朗会拐卖良家少女的。叶朗自小被家里管得严格,哪怕性子长歪了也顶多点亮了抱大腿的技能,强取豪夺什么的与他无关,借他十个胆子也肯定不敢。 他只是直觉这件事情与他要调查的事情,两者之间会有牵连,所以想要详细了解这件事情罢了。 “现在换你说。”有了御史案的经验,叶诤也明白了这种事情不能听一面之词,要从不同角度了解这件事情,叶朗这个当事者的描述也很重要。 总算轮到他了! 叶朗迫不及待地开口辩驳道“我都说了是她平白污蔑我!我没有抢人,是那个小侍女自己凑上来,说她被人跟踪了,让我救救她!不是我对她拉拉扯扯,是她拽着我哀求拉拉扯扯的!” 萧红钰第一个不信,翻了个大白眼“救人救到平康坊来了?” “因为那个小侍女是仙铃儿的小侍女啊!”叶朗恼怒道,“她说她是偷偷溜出来买东西的,谁知道在街上遇到了拐子一路跟踪她,她害怕得很,才哀求我搭我的马车,正好我也要来平康坊,就顺便将她送回仙铃院了。” “嘁,我会信你?”萧红钰白眼都快上天了。 “真的!我还记得那个小侍女的样子,就在这仙铃院里应该立刻就能找出来,到时候我把她叫过来和你当面对质行不行?” 叶朗说得斩钉截铁,倒是让萧红钰犹豫不定起来。 “这个……” 叶诤却在问别的问题“这个小侍女多大年纪?” “年纪挺小的……可我怎么知道啊四哥,我也没问啊!” “看面相。” “那就……十三四五六岁?” “再给你一个机会。” “十三十四岁吧!” 得到了答案,叶诤回头与姜羲楚稷交换了眼神,三人都猜测这个事情不简单。 正好叶朗非要把那小侍女找出来,在萧红钰面前一证清白,闹着要把整个仙铃院都翻过来的时候。 叶诤拢起折扇啪地敲在叶朗额头“不要闹,难不成是想让你阿爹也知道你来了平康坊?” 叶朗疯狂摇头,脸上的肉都在跟着颤。 “那好,我便将鸨母叫来,让她直接把仙铃儿所有的侍女唤来不就成了吗。” 叶朗举双手双脚赞成! 叶诤当即吩咐下去,没多久鸨母就带着五个年轻侍女进了房间。 “公子您看,这就是您要很找的仙铃儿的侍女们。”鸨母笑盈盈地把五个女子推到叶诤面前来。 也许是因为服侍了头牌娘子,这五个侍女的长相也颇为清秀漂亮,五个人站成一排还有些养眼。除了站在最边上的一个侍女低着头不肯言语,其他四个侍女都是难耐兴奋的模样,大概是猜测出了这屋内人的显贵身份。 看来她们与鸨母,都将这件事情想岔了。 “咳咳,我没有那个意思。”叶诤想要挽回一下他的名声。 旁边姜羲却冷不丁开口“还差一个侍女吧。”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鸨母惊异连连“小郎君怎么知道?的确是少了一人,是一个叫悦儿的小侍女,前两年刚进仙铃院的,去年就到仙铃儿身边服侍了,是一个很机灵的丫头。不过她这会儿不在呢,难道小郎君要找她?” “悦儿……对!就是悦儿!她跟我说过名字!悦儿!”叶朗可算是抓到能证明自己的证据了,便催促鸨母快将这个悦儿带上来。 鸨母先去看了叶诤的眼色,叶诤点头了,她才叫人去寻悦儿。 一会儿过后,寻人的回来了,摇头说没见着悦儿。 鸨母手叉着腰,皱眉怒骂办事不得力的下人“连个人都找不到,你们怎么办事的?难不成这悦儿还能从仙铃院跑了不成?” 叶诤不耐烦听她刻薄下人。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悦儿找出来,不然就由我的人把你的仙铃院翻过来。” 鸨母吓坏了,亲自领着人去寻悦儿了。 叶朗不在乎能不能找到悦儿,他在乎能不能还自己清白。 “看吧,仙铃院有悦儿这个人!说明我没有撒谎!” “谁知道你是不是只知道悦儿的名字,其他的事情都是胡编乱造的呢?” 叶朗跟萧红钰争吵的时候,叶诤走到姜羲与楚稷身边。 两人不知何时双双坐到了桌旁,只是没喝酒,喝的是茶,另外也不知道在闲聊些什么。 叶诤过来,忧虑挥之不去“仅凭借一句拐卖,一个十三四岁的年龄,就断定仙铃院的悦儿跟我要调查的事情有关,是不是太草率了?” “有怀疑的线索总比一无所知来得好,只不过是找个人而已,不是她你没损失,是她就更好了,顺藤摸瓜查案子,岂不妙哉?” 叶诤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后,慢慢等待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不得不承认,叶诤的威胁还是很有用的。 先前做事拖拖拉拉的鸨母,生怕叶诤怒起来搅乱了整个仙铃院的生意,便以最快的速度查遍了仙铃院的所有角落。她的人手在自家地盘行走起来可要方便多了,还没要到一炷香的时间,脸色苍白的鸨母就冲了进来。 “找,找到了。”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这笑容里还透着紧张忐忑。 出事了。 这是姜羲的第一反应。 叶诤问“找到悦儿了吗?她在哪儿?” 叶朗也帮腔“对,快把她带上来,我要用她的证词还我清白!” 鸨母腿软得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望着叶诤“带不来了,悦儿在……在后院的……枯井里。” 叶诤沉默下来,姜羲和楚稷,神色里也多了别的东西。 叶朗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他竟开口就嚷嚷“在枯井又如何?带她过来见我们一面很难吗?难不成还要我们去见她?” 萧红钰忍无可忍了“你傻啊,那个悦儿已经死了!” …… 悦儿死了。 死在仙铃院后院的一个废弃枯井里。 这个枯井离茅房很近,刚刚姜羲还在附近走动过,完全没有想到夜色下的一口枯井里,藏着一个妙龄少女的新鲜尸体。 悦儿尸身被发现,还是鸨母的人听了叶诤的威胁,扩大搜索范围没放过仙铃院的一草一木,又在枯井附近发现了悦儿的尸身,最后才看到躺在井底下的她。 如若不然,那个枯井的位置很可能就被错过了。 对于这个结果,鸨母显得懊恼极了,只得不断哀求叶诤暂时不要将事情透露出去。 若是悦儿的死传出去,仙铃院的客人数量就得呈断崖式下跌,没人想在发生了命案的晦气之地进进出出,免得沾染了麻烦。 鸨母不想要麻烦,就开始大胆的猜测并且推诿责任“会不会是这个悦儿,在那枯井附近闲逛的时候,天色太黑一不小心跌下去摔死了呢?这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呢?” 叶诤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鸨母识趣地闭上嘴巴,不敢再掺和了。 叶诤站在夜色下的枯井附近眺望。 他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姜羲“你呢?怎么看的。” “嗯?” “这个悦儿,是自己摔在井里丢了性命呢,还是被人推下去死的呢?”原来叶诤也觉得鸨母的推测有些道理。 “不是被人推下去摔死的。”姜羲在叶诤失落的目光里,慢悠悠又添了一句,“也不是自己摔进去的,而是被掐死的。” “什么?” 现在仵作还没到,悦儿尸身被摆在枯井附近的草地上,身下仅垫着白布,面容依稀有些清秀,但因为死后逐渐变得狰狞可怖。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显然死不瞑目的样子,在夜色下像是厉鬼。 而姜羲隔空一点,指在了悦儿脖子上并不明显的乌青痕迹上。那里还有些轻微塌陷,这也是姜羲推断悦儿被人掐死的根据,连颈骨都被掐断了,多大仇多大怨啊。 姜羲这么一提,叶诤也注意到了,开始深思琢磨起来。 而后院里,原想着跑来看热闹的叶朗,见到悦儿的死状,吓得跌坐在地,面上血色尽褪。 “怎么会死了……”面色苍白的叶朗喃喃道。 第215章 凶手 长这么大,叶朗第一次见到死人。 还是一个下午时仍活蹦乱跳与他说话的稚嫩少女。 他除了觉得难以置信,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丝的难过。 萧红钰正好走了过来,她倒是显得比叶朗更淡定,或许是出身北疆镇北侯府的缘故,明艳的双眸瞥过死去的悦儿。 “悦儿的死,跟你有关吗?” “不是我!”叶朗冤枉极了,他揉了把脸爬起来,“我下午送她回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你什么时候送她回来的?”叶诤走向叶朗。 叶朗委屈地睁大眼睛:“四堂哥,你也怀疑我?” “不是怀疑你,是想先确定悦儿大概出事的时间。”叶诤见叶朗身子微微颤抖,知晓这小胖子的定是吓到了,上前拍着他的肩膀温和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和你无关,只是想问问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朗总算是得到了安慰,低落地回忆起来:“大概是酉时左右吧,我记不太清了。” “好。”叶诤再次回到姜羲楚稷身边,低声说了叶朗告诉他的时间。 “那悦儿的死亡时间,就是酉时到子时之间了。”姜羲沉吟道。 他们听闻悦儿死亡消息赶下来的时间,刚好在子时。 所以,悦儿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被人杀死的。 偏偏这个时间段,也是妓子撒花游行的时间段,整个平康坊都乱哄哄的,作为此次的热门之地,仙铃儿的名声更是招来了潮水般的客人,来了又走,前后进出的足有数百人,调查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不,是客人的可能性不大。”姜羲思索着,“如果是仙铃院的客人,怎会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侍女动手呢,除非是为色,可是你们看,悦儿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一点凌乱痕迹都没有,说明她生前没有受过侵害,被杀是别的原因。” 叶诤也听着姜羲的话,拨开迷雾看到了一点破案的希望:“你的意思是,杀她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仙铃院里的人?” “嗯,杀人动机无非两种,一是爱恨情仇,二是利益相争。这悦儿死时留在脸上的表情不是死不瞑目,而是惊讶。这说明,杀她的人,她也认识,还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姜羲之言无疑打开了新的线索线路。 出乎意料的人?会是谁? 与她同为侍女的友人,还是……她服侍的主子仙铃儿? 正好这时,接到消息的仵作赶来了,一同赶来的还有万年县的县令与官兵。 平康坊在长安内属于万年县的范围,万年县的县令是五品官,官职不小,此时本不必劳动他亲自赶来。但是发现命案的在刑部历练的魏王,此时不容小觑,才有县令连夜赶来查看的情况。 这县尊一来,乌泱泱的官兵涌进来,整个仙铃院也随之知道,后院发生命案了。 鸨母的希望落空了。 叶诤没有去看鸨母灰败的神色,吩咐人暂时将仙铃院封锁起来,不得让人出入。虽说姜羲说过凶手是客人的可能性极小,但她也说了,说不定真正的凶手就隐身在普通客人当中,为了不出现意外,叶诤才下了此令。 客人们纷纷抱怨起来,什么兴致也都没了,但他们也不敢抱怨得太过,毕竟发号施令的是魏王,所以场面还算是控制得比较好。 叶诤又让县令安排人把仙铃院所有的门口都守住后,才吩咐仵作开始验尸。 大庭广众之下,仵作只能粗略地将尸体检查一番,得出的结论与姜羲一致。 “死者是被掐死后,投入井里抛尸的,身上的伤口都是因为坠井带来,脖子上的伤才是生前唯一的伤,也是致命伤。还有,杀她的人应该是用手帕之类的东西垫过免得露了痕迹,可还是不免留下了一点指印,从指印判断,杀她的应该是个女子,或是手特别小的男人。可男子的手掌都偏大,手小到这个程度的不多见,所以杀死死者的,女子的可能性更大。” 女子?那这范围就缩小了。 叶诤跟姜羲想的一样,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刚刚在仙铃院里一舞惊人的头牌,也是悦儿服侍的主子,仙铃儿。 “把仙铃儿,以及所有和悦儿相识的女子都叫出来。”叶诤开口吩咐。 那鸨母本来因为命案传扬出去而心如死灰呢,听到叶诤提及仙铃儿的名字,重新激动起来,这次吓得都哭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辩解不是仙铃儿动手。 这鸨母哭天抢地,烦人得很,可叶诤又避不开只能生生受着。 直到姜羲笑眯眯来了一句:“魏王除了仙铃儿,还叫了其他的女子,你这一下子就怀疑到仙铃儿身上,莫非是因为她以前也有类似手段让你生了怀疑?” “不!不是!”鸨母竭力辩解,但姜羲还是捕捉到她神色里的破绽。 叶诤趁机叫来仙铃儿另外五个侍女逼问,才从她们口中得知,头牌娘子仙铃儿偶尔脾气不好,会动手打身边的侍女出气。 所以,鸨母是在担心,这悦儿是被仙铃儿发怒打人时,失手打死的。若事情传扬出去,必然会毁了仙铃儿的名声。 留下来的叶朗听得出离愤怒:“难道仙铃儿的名声比死去悦儿的命还要重要?” “恐怕是的。”萧红钰抱着手臂,站在他身旁,“对那个鸨母而言,仙铃儿的名声价值千金,悦儿一个小侍女的命,却一文不值。” 这话有些残忍,但也真实。 叶朗听得很是难受。 那边,仙铃儿姗姗来迟。 她换掉了跳剑舞时的衣裳,穿了一袭月白色长裙,明媚照人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样如水娇柔的女子,生气起来竟然会动手打侍女。 仙铃儿来之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听说仙铃院出了人命,却不知道死者是谁。 这是姜羲建议叶诤,故意而为之,就是想看看仙铃儿在见到悦儿尸体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仙铃儿被直接引到了悦儿尸体旁边,见到狰狞尸体的第一眼,仙铃儿吓得失声尖叫,脚步连连后退险些跌倒。 姜羲的目光停留在仙铃儿身上,默默间已有了判断—— 是真的吓到了,不是在伪装。 “你认识死者吗?”叶诤上前。 仙铃儿轻轻点头:“认识,她是服侍我的侍女,悦儿。” “关于她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仙铃儿拿起丝帕抬手沾了沾眼角,原来她的眼睛竟然湿润了,梨花带雨的模样瞧着甚是怜人。 “晚上的时候,我骂过悦儿几句。”仙铃儿开口竟然毫不避讳提起她与悦儿的冲突,“原本是悦儿负责打理我晚上出行的衣裙,谁知道她回来晚了,做事还很不上心,扯掉了缀在衣裙上的一颗珍珠,我有些生气,便骂了她,将她打发出去了。” “打发出去?” “对,我太重视今天晚上的花魁之比了,悦儿的不专心我容忍不了,就让她暂时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想到,那竟然会是我见到悦儿的最后一面。” “这么说,你与悦儿的死无关了?” 仙铃儿像是被吓到了,娇躯轻颤:“莫非是怀疑我杀了悦儿不成?” 叶诤暂时没有理会她,而是先从仙铃儿的其他侍女开始审问。 “魏王,还有发现!”县令用手帕包着一样东西小跑着过来,“我让人在后院搜索,刚好在枯井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珠花!” 叶诤接过来仔细端详。 而他身前正被审问的五名侍女之一,却直接吓得腿软倒地。 这个侍女姜羲还有些印象,鸨母待她们进来见叶诤的时候,其余四人都在竭力讨好叶诤,唯独这个侍女心事重重的一言不发。 再看她头上,发髻位置刚好空荡荡的少了一朵珠花。 叶诤手里的珠花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这珠花是你的?” 那侍女伏地痛哭:“……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 这就是承认了! “是你动手杀了悦儿?我记得你叫茶儿?” “是,奴婢茶儿。”那侍女悔恨道,“我真不是故意要杀悦儿的,我也是一时失手……” 她那些辩解的话实在没有意义,叶诤直接叫来鸨母跟仙铃儿,了解这个侍女的情况,根据两人所说,这个叫茶儿的侍女,比悦儿晚半年来到仙铃儿身边服侍,悦儿仗着她来得早,时常欺负她。 茶儿也亲口承认,说今晚两人是起了冲突,悦儿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长期被悦儿欺压的茶儿忍不住了,一气之下才向悦儿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谁知道却把悦儿掐死了,茶儿吓坏了,就偷偷把悦儿丢到了后院废弃的枯井里。 茶儿脸上残留的巴掌印,遗落在枯井附近的珠花——似乎都在印证,这个茶儿承认的事实是真的。 “没想到你竟然这般可怕,不过是口头争执,竟然杀了人。”仙铃儿眼角泛红,一双眼眸因为被泪水打湿而分外漂亮。 茶儿扑倒在仙铃儿脚跟前,口口声声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一主一仆看上去倒还有些情谊。 叶诤看着这一幕,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直到姜羲开口了。 “若你真是一怒之下失手杀人,那为何还会缜密到事先用帕子垫上免得露了痕迹?” ------题外话------ 今天就这两更啦 第216章 茶儿与悦儿 茶儿浑身一震,匆匆低下头去。 她的双手紧张得绞在一起“我,我只是不想被人发现是我杀了悦儿……” 姜羲睨着她“可你刚才说,你杀死者是因为一时情急,她长期欺压于你,你不堪受辱想要反抗,结果失手把死者掐死了。我竟然不知道,你一个仙铃院的小侍女,在情急之下还能心思缜密到记得处理自己的痕迹,这可跟你描述的状况,有些不符啊。” “我,我……”茶儿抖得跟筛糠似的,眼珠子不安得晃动着要不到安落的地方。 就在这时,仙铃儿轻轻往前踏了一步,靠近了茶儿,声音如流水如茶儿的头顶上倾泻而下,浇得她身心俱凉。 仙铃儿垂着眼眸,看不清情绪,外人只觉得她仿佛很伤心—— “茶儿,现在悦儿因你而死,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继续隐瞒真相吗?还不快将事实尽数道来?” 茶儿僵硬地抬起脖子,望着月色下清理若仙的仙铃儿,嘴唇无意识启合 “是我故意想要杀了她的,丝帕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我就是恨她,想要杀了她。我要她成为仙铃院的亡魂,成为井下的枯骨,一辈子都不能重见天日。” 这麻木又残忍的话,听得附近人纷纷皱眉。 一个小侍女,怎么会有这么恶毒可怕的心思? “我杀了悦儿,是我杀了悦儿。”茶儿歪倒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只知道不断重复话语,“……我杀了悦儿,所以……” 她突地直挺挺起身,瞪着眼睛狰狞失常的样子竟然与白布上的悦儿尸身有几分相似。离她近的人都被吓得连连后退,姜羲叶诤等人虽然还算淡定,却也有官兵侍卫冲出来挡在贵人们面前,生怕这疯起来的凶手暴起伤人。 哪怕茶儿是个瘦弱的小侍女,但一个能把同伴活活掐死的小侍女,显然已经被众人划分出寻常人的范畴了。 但是茶儿并没有往他们这边来,她扭头冲出重重人群,路过之处其他人都像是害怕沾染上可怕疾病般的下意识避开,也无形之中给茶儿让出一条路,这条路直直通向那口枯井,也就是茶儿将悦儿尸身丢弃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稍晚反应过来追上去的人,只来得及抓住她一闪而过的碧绿色衣角。 只听得咚的沉闷一声。 等茶儿再从井里被人带出来的时候,脖子呈诡异状扭曲,面孔被鲜血模糊,已是气息全无。 …… 茶儿跟悦儿的尸体被县令一行人带走了。 仙铃院后院的闹事也总算消停,前院的客人们也不再被限制出入。 正如鸨母所担心的那样,不少听闻仙铃院出了命案的客人们,选择走出仙铃院去了其他地方,转眼热闹喧嚣的仙铃院就只剩下一地寥落。 鸨母欲哭无泪。 叶诤倒是没有急着离开,他脸色沉沉地对着姜羲与楚稷说 “仙铃儿有问题。” 姜羲与楚稷并无惊讶之色,显然,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现下旁人都走了,三人谈话不必顾忌。 姜羲点头道“这个仙铃儿,刚刚还在为了身边两个侍女的事伤心落泪,可等茶儿也跳井死了,她却没见多少伤心,反而轻松了不少,像是茶儿的死为她解决了心腹大患似的。” 叶诤也道“杀了侍女悦儿的人应该是侍女茶儿不错,但她到底是如她所说负恨杀人,还是受人指使,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他们都更加认同后者,茶儿受人指使。 而指使茶儿杀人的,嫌疑最大的就是她们的主子仙铃儿。 可仙铃儿,这个仙铃院的头牌娘子,平康坊红极一时的绝色妓子——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了悦儿这个小侍女呢? 一直没怎么说话处于神隐状态的楚稷,忽的来了一句“你们是不是还忽略了一点。” 姜羲和叶诤都侧目看他。 “拐卖。” “你是说……阿朗下午撞见的那件事情!”叶诤神色一震,“等等,我再把阿朗叫过来,详细问问事情的经过!” 原本被打发走的叶朗,又被重新叫了回来。叶诤开口就让他把下午的事情详尽说出来,叶朗虽然不知是为何,却也一五一十地说清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叶诤还是不是在一些细节上追问,叶朗本来都快忘了,硬是被叶诤逼着回忆起了所有的细节,纠结得头发都快扯掉了。 被利用完的叶朗,再一次被叶诤打发走了。 他郑重道“现在,我们所知道了比刚才多了几样——第一,悦儿找叶朗求助时,身上背了个小包袱,叶朗还听到了像是金银器撞击的叮当声;第二,有拐子跟踪是悦儿说的,叶朗并没有看到,所以悦儿所说是真是假,也没有人知道第三,叶朗留在仙铃院,也是悦儿极力劝说的,她还说会去找仙铃儿过来,帮叶朗见她一面,可之后却杳无音讯了。” 姜羲沉吟分析“第一,悦儿既然带着包袱,那显然不是外出来买东西的,相反,她很有可能是想逃跑。第二,有拐子跟踪极有可能是悦儿的谎言,她可能是意识到了危险,想要找人帮忙。第三,她想办法让叶朗留在仙铃院,目的也很可能是想要借叶朗之力保护自己。这么说,这个悦儿是知道叶朗的身份了?” “阿朗整日不着调,时常会偷偷跑来平康坊,悦儿认识他不奇怪。所以一开始悦儿在大街上找准阿朗求助,也是因为认出了他,在利用他的身份保护自己?” “那我大胆推测一下——这个悦儿,可能是知道了仙铃儿的什么秘密,惹了麻烦,便打算收拾金银细软逃跑。可她刚出平康坊,就发现有人跟踪,她不一定能够安全离开。情急之下,她认出了身为皇室宗亲子弟的叶朗,借口被拐子跟踪,利用他来保护自己,” 叶诤听完姜羲的一番话,觉得这猜测大胆又合理,只是有一些地方他还不太明白。 “如何断定悦儿知道仙铃儿的秘密?也许她逃跑是因为她犯了大错呢?” “若是惹了祸事,她就不应该掉头回去,而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她回去,是因为她有把握,可以用她所知道的秘密逼仙铃儿退让。只是她太天真,没想到仙铃儿会那么狠,直接借茶儿的手杀了她!” “这么说,茶儿也极有可能是仙铃儿逼死的,只要茶儿一死,没人知道仙铃儿的秘密,她便可以安之若素了!” 叶诤不免激动起来,他觉得真相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偏偏楚稷给他们泼了一盆凉水“你们的推测很好,却仅仅只是推测,证据呢?” 叶诤一下子又泄了气。 是啊,查案是需要证据的。 姜羲却道“如果我们的思路是正确的,哪怕没有证据,也可以顺着这个方向去查,总会有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对!”叶诤斗志勃勃,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几天开始寻找线索了。 “不过。”姜羲忽的想起,“你们来平康坊,不是为了查少女拐卖案的吗?” 叶诤刚露出的笑容顿时僵住。 楚稷也轻笑出声。 姜羲摇摇头感慨之时,守在旁边的木言却跑了过来。 “宁十九郎来了。” “宁十九郎?”叶诤眼睛瞪得都快掉下来了,“那个高山流水的宁十九郎,居然还会来平康坊?他来做什么?” 叶诤一头雾水,明明他们都与宁十九郎不熟啊。 “哦,他大概是来找我的。”姜羲淡定道,“平康坊也是我带他来的。” 叶诤更震惊了“你居然带宁十九郎来平康坊?” “……你那什么眼神!”姜羲不满呛他,“怎么跟我玷污了宁十九郎似的?” “也差不多了。”叶诤啧啧称奇,“不过你什么时候跟宁十九郎这么熟了,我从来没听说过宁十九郎跟谁一起逛过青楼,你这是得天独厚的头一份啊!” 姜羲想了想,没说出宁玘在华方山隐居的事情,只是借口说是在江南认识的好友,只是之前并不知道他是宁十九郎,只知道他叫阿七。 “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啊,宁十九郎都能跟着你一起来青楼了。”叶诤仍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 姜羲听得心里毛毛的,她来之前真没想那么多“我带他来青楼,该不会坏了他的名声吧?” 叶诤当即摇头否定“怎么会呢!估计世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认为宁十九郎上青楼是寻欢作乐,而是体验红尘百态。” 宁十九郎留给世人的高洁形象实在是太过于深入人心,他的行言举止就是大家心中的典范,是无数文人心之所向。 姜羲不在乎别的,只要别把逛青楼变成一件坏事就行。 “反正是我带他来的,把他丢得太久了不好,我就先走了。”姜羲顿了顿,还是道,“如果这个案子还有别的新进展,记得托人跟我说一声!” 她也比较好奇,美貌名妓仙铃儿,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叶诤自是应下了。 等姜羲走了,叶诤一回头,就见楚稷眸似深海,蒙着一层看不透的壁。 “怎么了?瞧着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想多了。” 第217章 曲江池 那日仙铃院闹了一出人命案后,姜羲与一众友人懒得换地方,在仙铃院将就歇了一晚后,等到天明才各自散去,还约好三日之后曲江池上再聚。 当时姜羲是搭乘宁玘的马车回的宋府,与宁玘告别之前,他竟然主动提及曲江池聚会,说要与她一同前往,到时候来宋府接她。 他怎么说的来着? “脱离俗世久了,难免想要沾沾红尘之气,免得忘了自己。” 姜羲听懂了个大概意思,反正就是宁玘也想去凑凑热闹,她反正是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一口应下。 没想到刚回到宋府补了个觉,叶诤又打发了人上门来,也约姜羲三日后在曲江池见。只是他与楚稷不是去凑热闹的,而是为了去查案,姜羲当然无法拒绝。 这么一来,曲江池花魁大比那日,怕是真的热闹非凡了。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这三日里,相比起仙铃院里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侍女,宁十九郎与姜九郎是旧相识的消息才是真的穿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姜羲也算是沾了宁十九郎的光,先前知道她的人,大多是国子学学生,或者参加青山行宫宴会的少年少女。可这次,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独来独往、高居山岭之巅的宁十九郎,第一次有了朋友,是从江南来的姜九郎—— “听说你有一位相交极好的友人,名叫姜九郎的?” 权倾天下的宁相宁远崇,此时站在独子宁玘的书案前,贯来威严深沉的脸庞显露出难得的温和,就连询问也是轻声细语,俨然一派慈父作风。 宁玘正在端详书案上铺开的画卷,这幅作品是他今天刚完成的,墨迹还未干透,带着湿润的笔触描绘出来的山水之图尤为鲜活,少年吃鱼的生动形象更是跃然纸上。 他看得认真,对宁远崇的疑问也是心不在焉的“父亲从何处听来?” 宁远崇面庞带笑“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宁玘愣了一下,缓缓抬头。 父子两人隔着书案对望,眉眼极为相似。 只是父亲宁远崇的眉眼更加强硬,不显山不露水;儿子宁玘的眉眼更加清隽,周身有一股不染世俗的脱尘之气。 “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宁玘喃喃着,复又摇摇头,笑道,“父亲说的没错,姜九郎的确是我的好友,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宁远崇听到那个“唯一”,莫名怅然起来。 “有空带他来宁府作客。”时常听到同僚对他家十九赞不绝口,却无人知道他宁远崇也曾羡慕别人家儿子的跳脱生动。 难得,他也有机会看到儿子带着友人上门做客。 “好。” “这画倒是极好,你是的新作?我能拿去看几日吗?” 宁玘摇头“抱歉父亲,这是我要送人的。” 宁远崇猜到宁玘要送的人是谁,没觉得不悦,反而乐意看到宁玘与他朋友往来“听说你今日要去曲江池?有什么需要,便叫文伯替你安排。” “儿子知道。” 宁远崇这才离开,走出宁玘的书房时,他忍不住回首往里望去,明亮的天光照亮书房,宁玘垂首为画卷补上细节,专注认真的身影像是亘古不变的苍老雕像。 明明是个少年人,却深沉得仿佛历经岁月的老年人。 “也不知道,送他去那个地方,是对是错。”宁远崇摇摇头,负手离去。 宁玘暂且不知道父亲的纠结,他完成画卷之后,等墨迹干得差不多了,才将它卷起准备带出门访友——这画卷当然也是他给友人的作品。 因着先前与姜羲约好的,他今日便没有坐马车,是骑马出的门。 也没要人随行,独自来到崇仁坊的宋府,姜羲也刚刚准备好,骑上玉狮子,带着计星——前几日去平康坊是临时起意,今天要去曲江池,想起了答应要带计星去见识见识,自然不能错过这大好机会。 要忙着离开,姜羲不得不暂时放下宁玘送来的画卷等回来再看,一行三人骑马往曲江池而去,快到曲江池的时候,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除了想要一睹花魁大比风采的男人们,女子也不在少数。 有的女子直接骑着马,有的女子则穿着男装,她们遍身罗绮,放声大笑,俨然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眼看着天色渐暮,前往曲江池的道路两旁竟悬挂上了高高的灯笼,照亮了一条灯火荧煌的道路。 “这曲江池的花魁大比,热闹得仿佛上元佳节。”宁玘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将美景尽收眼底,全然不觉他也成为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你们看,那里是不是宁十九郎啊。” “好像是,宁十九郎竟也会去看花魁大比吗?” “花魁大比本就是雅事一桩,我等文人写诗作赋相和,不正好说明我大云太平盛世,国力强盛吗?想来宁十九郎也是为此而来罢。” “他身边的人,怎么瞧着像是姜九郎?难道传闻是真的?” 姜羲与宁玘骑着马闲散而过,所到之处惊起一片议论纷纷。 姜羲最近也锻炼出了铜墙铁壁,学会对那些谈论视而不见。 到了曲江池边,她远远就看见国子学的同窗们聚在一起,同样也发现了她,柳自怀那个家伙正兴奋地跳起来朝她挥舞手臂呢。 他旁边站着盛明阳跟穆昭,他们二人竟然也来了。 “九郎!九郎!” “宁十九郎!” 姜羲挨着应了,笑得特别欢快地看向盛明阳穆昭“你们也来了。” “我们不能来吗?”盛明阳夹枪带棒没好气道,还扭头钻进了人群。 姜羲有些懵“他怎么了?” 穆昭往身后扫了一眼,分明看到那个家伙正悄溜溜地往这边瞥呢,便呵呵一声“别理他,这几日他听长安风传你与宁十九郎是知己好友,正不忿着呢,幼稚的家伙整天只知道吃醋。” 说完,他主动跟宁玘见礼,两人说起家族之间多年来的相交甚好,气氛非常地融洽。 姜羲也瞅准机会,在人群里把盛明阳扒拉回来,三言两语就说得他眉开眼笑的,先前的气劲儿全消了不说,还支支吾吾地给她道了歉。 柳自怀正好走了过来“我们的画舫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可以登船了。” 姜羲环顾周围“今日的花魁大比在湖上?” “是啊,每年花魁大比的台子都是搭在湖中心,我们坐画舫靠近。对了,这画舫还是宁府准备的呢,是整个曲江池最大的画舫!” 姜羲顺着柳自怀的手望去,就见曲江池边上听着一艘巨大的画舫,足有五层楼高,相邻排列的画舫与之相比,弱小又可怜。 他们依次登船,画舫往湖心而去。 在湖边看得还不明确,等凑近了,姜羲才看到这片水波未兴的湖面上,竟然平白多出了一坐辉煌壮观的亭台楼阁。 柳自怀继续充当无所不知的解说—— “看见那片小楼了吗,全都是各家青楼的画舫用铁链相连,一夜之间搭建而成,非常的平稳,人走在上面就跟平地似的,完全是缩小版的平康坊,我们要是在自己画舫上呆得无聊了,就可以搭船去那边。还有最中间的高台,那里就是待选花魁们要上去表演的地方,登高足以让外围所有画舫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脚下的是宁家画舫,自然被安排在了最靠里的位置。 没一会儿,其他家的画舫也依次到了,不远不近地停在附近。 姜羲站在画舫上往四处眺望——她没想到这曲江池上的花魁大比会是在画舫上举行的,本来还约了叶诤楚稷调查案子,这下要怎么办才好? 正好盛明阳觉得外围的画舫距离有些远,说要去那边看看,大家也纷纷同意,坐着小舟靠近了青楼的画舫,踩着木板果然如柳自怀所说,站在用几十艘青楼画舫共同搭建出来的湖心建筑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水流起伏,双脚如履平地。 姜羲觉得在这上面遇到叶诤楚稷的可能性比较大,就吩咐计星去周围找找。 没一会儿计星回来了,顺便带来了叶诤邀请姜羲过去一见的话。 “我有朋友也来了,托人叫我过去坐坐,我待会儿再回来。” 姜羲没提叶诤楚稷也来了,免得他们来查案的消息流传出去。 已经找了包间落脚的众人也没多问,就是嬉笑了两句别走失在了花丛里。 姜羲笑骂两句回去后,与计星往仙铃院的画舫而去。 这一走,太多相似的画舫看得姜羲眼花缭乱,悄然间走错了方向姜羲都不知道,不小心进了不知道是哪家的画舫,还撞见了不该看到的—— “谁!”虎狼般凶恶的眼神猛地向姜羲看来,还顺势将身旁的娇小女子藏在身后,高大的身躯把女子藏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一片月白色的衣角。 姜羲瞥了那衣角一眼,抱歉地拱手说走错地方了。 “还不快滚!” 姜羲也没去计较对方理所当然的上位者口吻,这帝京长安,天子脚下,连块瓦片掉下来都能砸个三品大员的家眷,谁知道这又是何方神圣? 她只若有所思地转身出去,心头记挂着那片月白色衣角,却误打误撞找对了地方,在仙铃院的画舫见到了楚稷跟叶诤。 第218章 花魁 “这三日,我们把所有可能的线索一一查过了。”见姜羲来,叶诤开口便道,“可是,一无所获。” “难道我们之前的推论是错的?” 叶诤说不知:“但有一点,茶儿多半是在仙铃儿的逼迫下跳的井。我查过茶儿的身世,她的爹娘是因为没钱将她卖进青楼,一家十几口人都是靠着茶儿养活。茶儿死后,她的家人就连夜离开了,应该是仙铃儿用钱打点过。” “这世道,女子过得果真苛刻。”姜羲没有来感叹一句。 叶诤叹气:“谁说不是呢?” “其他便没有线索了吗?” 叶诤摇头。 姜羲沉吟:“我刚才,倒是误打误撞,见到了一些事情。” 叶诤迫不及待地追问她看到了些什么。 “仙铃儿,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姜羲眯眼回忆起她无意中撞见的一幕,那月白色的衣角她一眼便认了身份,对方的遮掩于她不过掩耳盗铃。 “她一个妓子,与男人在一起似乎并不奇怪?” “若是寻常的客人,他们大可大大方方的,何必要遮掩?而且我看那男人,一身杀伐之势,像是身份极为显贵。他们两人在我闯入之后,表现得很警惕,没有一点猫腻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叶诤在心里默默跟了一句。 “那我去调查一下那个男人的身份!”叶诤怕到手的线索就此飞走,找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包间里只剩下姜羲跟楚稷两人。 “你倒是对叶诤格外的好,明明需要藏拙,却为了帮他查案四处奔波。”念着在江南相交的情谊,姜羲说话也比较直接。 楚稷听到藏拙二字,嘲讽的笑了。 “我这样无所事事的纨绔子,不正适合出入这些风月之地?” 姜羲忍不住看了一眼楚稷,那春晓秋月般的面庞。 “那些女子见了你,怕是要自惭形秽吧……” “嗯?” “我开玩笑的!”姜羲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想着转移话题,“那个,你跟叶诤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楚稷没有戳穿姜羲拙劣的伎俩,只是淡淡回忆道:“我幼时以皇子伴读的名义被接进宫中读书,偶尔会在宫中小住,那时候身体不好,时常被人欺负,是他帮我。” 楚稷会被人欺负? 姜羲深深地打量了一番楚稷,仍觉得这贯来冷傲姿态的楚稷,不显山不露水,深不可测如星河,她至今没能完全窥见世子楚稷的真面目——这样的他,会被人欺负? “我身体不好。”楚稷一眼看穿了姜羲的疑惑,主动解释。 “哦对了,我记得你去玉山时,找楼尘先生看过病,她怎么说的?” “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只能靠贵重药材吊着命。” 楚稷说着,拢了拢袖子。 他自出生便有寒疾,哪怕是炎炎夏日,周身也冷得仿佛身在冰窟。寻常人吃了会流鼻血的大补药材,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再多也填不满破败不堪的身子。 姜羲见他时,他不是倚在,便是坐着。 他可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站久了双腿虚浮无力会很难受。 由此可见,楚稷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那你就没再问问楼尘先生吗?” 巫医是天下最厉害的医者,现下所有医道最早都是出自巫医,可以说巫医是万医之祖也不为过。 楼尘便是觉醒的巫医,也该是这天下最厉害的医者。 “当时只是诊断,还送了我些药丸,吃了之后身体倒是好些了,不用时时揣着暖炉。” 楚稷轻描淡写地说着,大概是对他的病情没报太大幻想。 姜羲沉思许久,还是下了决心:“若有空,我再帮你问问可有医治之法。” 这次换作楚稷深深地看姜羲了。 他启唇:“为何帮我?” 姜羲回答得顺溜坦然:“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 楚稷嚼着这两个字,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他低低嗯了一声。 带着难以觉察的轻松欢跃。 …… 没一会儿,叶诤回来了,他摊手说没来得及看到那人,对对方的身份也是一无所知。 姜羲说没事,她懂画画,素描技巧能够完美勾勒出她记忆里的男人模样,等明天回府,她就作画一幅送给叶诤。那人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说不定叶诤还认识对方呢。 叶诤说好。 姜羲也起身告辞了。 她毕竟约了人过来,同行的还有宁玘,总不能将他丢给她的朋友们吧。 “我说好要回去的。”姜羲不得不拒绝叶诤的挽留后,又约了叶诤楚稷改日喝酒,才按着原路往回走。 计星始终伴她左右。 等姜羲回到原本包间的时候,万众期待的花魁大比总算是开始了—— 开场的竟然是仙铃儿,踩着飞舞白绫,剑器如龙缠身不落,以她最拿手的剑舞惊艳了四座眼球。她的舞裙是由月华纱以银子敲出的细线缝制而成,薄如蝉翼的银纱层层叠叠地包裹着娇美曼妙的身子,像月光一样温柔把她包裹着,又仿佛要融化在月光里。 月下仙子,剑舞凛凛。 美不胜收的场景。 仙铃儿为了花魁大比,应该是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相对而言,三日前她在仙铃院跳的剑舞,竟还是收了三分力的。 可想而知,仙铃儿的剑舞该是何等惊艳。 姜羲看得兴致勃勃,却不见痴迷。 “可惜了。” 姜羲喃喃着,自以为声音很小,其实全都落入宁玘耳中了。 他侧头向她看来:“什么可惜了?” 姜羲也没隐瞒,隔空指着那仙铃儿:“她的舞,美则美矣,却有着挥之不去的匠气,每一个动作都过于刻意,有其形而无其神。” 宁玘本来感觉并不深刻,只是觉得仙铃儿跳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 现在听了姜羲的话,那份本就淡薄的欣赏,就更加留存不住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宁玘环顾周围,见众多少年们都痴迷或沉浸在仙铃儿的剑舞中,好奇问姜羲,“那你见过更好的舞吗?” 姜羲一愣。 她说不出假话,只能点头说见过。 “那是怎样的舞?”宁玘更好奇了。 “那是……献给上苍的舞。” 宁玘不解其意,只能叹一句:“可惜难得一见。” “是啊,可惜。”姜羲忽的振奋,目光灼灼道,“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见到那样的舞。” 那一日,必然是重举巫旗,姜族之名响彻四海! …… 仙铃儿跳完一舞,从高台上退场之时,她听到了四面八方传来为她赠花的声音。 今日的最终大比仍是按着前几日的规矩来,客人以金赠琉璃花,得琉璃花者为花魁。 仙铃儿站了一会儿,听到琉璃花的数额已经逐渐积攒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数目,几乎与去年花魁最终数额相差无几时,她满意地笑了。 霓裳,看来今年的花魁,该落入我的手里了。 她笑着转身,回到了她的房间。 前脚刚踏进门,仙铃儿便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响动。 她侧目扫了一圈,不动声色地吩咐侍女说她累了,要先休息一会儿。 侍女们自然不敢反驳,乖乖地听话出去了。 仙铃儿如释重负,看向房间角落的阴影处,努力扯出娇媚的笑容,迎了过去: “您怎么来了?” 阴影里,对方静静注视着仙铃儿,唇边噙着笑,看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仙铃儿没由来的一阵恶寒,有种猎物被猎人盯上的感觉。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 恐惧,在心头蔓延。 …… 欣赏着一位又一位为争夺花魁的妓子上去那高台,使劲浑身解数的表演,姜羲把它当成消遣,一边酌酒,一边与宁玘闲聊,倒也觉得畅快。 参加最终大比的有十五人,仙铃儿是第一人,接下来又有十四人陆续出场。 本以为这就算是结束了,谁知道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下来,唯独高台上点点荧光,照耀了一道女子的婀娜侧影。她衣衫飘飘,手抱琵琶,若飞天神女,翩然降世。 “哎?不是只有十五人吗?怎么还有最后一人?” “因为这最后出场的,便是去年的花魁——天下第一名妓,霓裳!” 姜羲闻言错愕,放眼望向那高台。 霓裳? 她竟然是去年的平康坊花魁? 宁玘注意到她神色有异:“认识?” “算是吧。” 姜羲想起的,是名妓霓裳背后所代表的黑衣人,那股不知来处的神秘势力。 当初惊鸿一瞥,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打定主意要查出来顺势找到这个世界姜族的存在。没想到姜族找到了,霓裳背后的神秘势力却至始至终没有露出过真面目,于她而言仍是一团神秘的迷雾。 就连南桑大长老也从未听闻过,也确定他们绝对不会是幽影的人。 难道说,他们真的与姜族无关吗? 姜羲心绪复杂地望着霓裳,只见她飞扬起彩带,已然空弹琵琶,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天下第一名妓霓裳擅琴,却鲜少人知,她的舞技也是一绝。 湖面微风裹挟着水腥气扑面而来,姜羲眉头微蹙,仿佛嗅到了一缕极淡极淡的血腥气,还夹杂着令她厌恶的气味。 姜羲愣了神,是错觉吗? 第219章 仙铃儿之死 霓裳一舞所收获的琉璃花,竟然比仙铃儿还要多,无数豪客卯足劲给霓裳砸花,曲江池湖心上空都飘荡着无边奢靡的味道。 盛宴至天明方收,外围的一些画舫悄悄离开了。 姜羲一行人是在宁氏画舫过的夜,天明她起来洗漱后,叫了小舟来往湖心建筑而去,叶诤楚稷二人就在仙铃院的画舫上歇息。 在姜羲打着哈欠,与计星踏上仙铃院画舫的同时。 仙铃儿的小侍女敲响了她的门,见迟迟没有动静后,她轻轻推门而入,乍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幕,让她不可控制地发出尖叫—— “计星,是不是有人在叫?”姜羲迅速清醒了。 计星点点头“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我们去看看!” 姜羲快步踩着楼梯而上,她赶到的时候,只见大开的房门前,一个侍女神色惶惶地跌坐在地,面上血色尽失。 姜羲多看了这个侍女几眼,只觉得这个侍女有些眼熟。咦,不是三日前见过的仙铃儿的侍女之一吗? 姜羲顿时看向那房门,该不会,这里就是仙铃儿的房间吧? 她仓促上前,成了那小侍女以外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在她看到房间内场景时,一股凉意如阴冷的蛇从脊骨攀爬而上,冷得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计星也有点被吓到了,但他还是第一时间站到了姜羲面前,帮她挡住了视线。 “我,我没事。”姜羲艰难地开口,胃里涌上一阵恶心感,硬是被她咬唇撑住了,还吩咐计星,让他去叫人。 计星犹豫着不肯离开,他怕附近有危险,若他离开九郎的生命就无法保障了。 好在听到小侍女尖叫的人不止姜羲一个,还有一些早早起来的仙铃院小厮奴婢们。 其中自然少不了仙铃院的鸨母,扭着身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小浪蹄子乱叫什么呢,不知道这么早还有很多客人没起的吗?” 她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见所有人都站在房间外脸色煞白而不敢靠近,心下这才打起了鼓,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怎么了这是,这里不是我们仙铃儿的房间吗?” 鸨母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直到她走到房门前,看清楚了面前的景象,全身力气迅速被抽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的……我的仙铃儿……仙铃儿啊!” 鸨母的鬼哭狼嚎响彻整个仙铃院,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了,其中还包括在仙铃院留宿的客人。 他们带着好奇纷纷前来,却亲眼见到令人惊骇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有的人险些当场吐出来。 那房间里,死人了。 死者正是仙铃儿! 她的死状有些诡异,可以说是恐怖,也可以说是凄美—— 她还穿着昨夜跳剑舞时的舞裙,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死白,脖子手臂腿上共有五道血痕。她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坐在地上,脸上犹带着娇花般灿烂的笑容,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死亡的痛苦。 没有鲜血四溅,如此姿态死去的仙铃儿,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的四肢与头颅都被切下来了。”眼尖的姜羲看清楚那血痕的模样,喃喃惊讶道,“她能维持这种姿势,竟然是因为被银线绑住了手脚。” 正如姜羲所说,若不细看,恐怕很难发现仙铃儿的周围还有细密般的银线,一头缠着仙铃儿,一头缠着房梁柱子等地,将她的头脚都被固定住,仿佛一张编制而成的巨大蛛网,而仙铃儿正是落入这蛛网的猎物。 就在这时,叶诤与楚稷也赶到了。 叶诤一看就是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的模样,眼下还有乌青。 反观楚稷,昨夜应该睡得不错。 换作平时,姜羲估计会打趣叶诤两句。但现在事态严重,她没心思开玩笑,只招手让叶诤楚稷过来。 两人带了侍卫,轻轻松松分开人群走到了最里面。 有人眼尖认出了魏王,险些脱口而出的抱怨声也咽回去了,前几日的侍女之死案子,让他们都知道了魏王在刑部历练的事情。 说来也是唏嘘,三日前仙铃儿死了两个侍女,三日后仙铃儿自己死了。 真是世事无常。 姜羲只顾着走来的叶诤楚稷,倒没注意到瘫坐在地上的鸨母,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翻身而起,哭嚎着就要往里面冲。 姜羲惊了一下,没拽住她,还好计星够及时,把鸨母一把扯回来了。 鸨母浑浑噩噩地一边哭嚎一边挣扎,魔声穿耳姜羲都快受不住了。 还好姗姗来迟的叶诤斥了一句“不得乱动现场,否则视你与凶手同伙!” 当头棒喝让鸨母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看清楚叶诤的模样,一下子来了精神,扑通跪在叶诤面前扯着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口口声声让魏王一定要找出杀害仙铃儿的凶手。 一些人见状,不由得点点头,心想着仙铃院的鸨母对仙铃儿这个头牌娘子倒有几分真感情,看她哭得这模样,仿佛死的是她亲生女儿。 没想到他们的肯定很快就被鸨母亲手打脸了。 哭嚎到最后的鸨母来了一句“没了仙铃儿,我们仙铃院也就没了摇钱树,那可怎么活啊!” 旁观者顿默。 原来这鸨母是在嚎这个。 叶诤没理会鸨母,他迅速扯回裤腿,生怕鸨母的眼泪鼻涕沾上去了。而楚稷,淡淡瞥了一眼鸨母,对方便浑身冰凉,连哭都忘了,更加不敢扑上来了。 两人走到姜羲面前,带来的侍卫则开始驱赶围观群众。 他们看到仙铃儿的死状,也各自惊了一跳。 “什么情况?”叶诤有点不敢相信,“仙铃儿怎么会死了。” 姜羲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我来找你们,刚进仙铃院,就听到有人在尖叫,赶过来便看到这样一幕。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叫人去报案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叶诤想了想“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让人拿牌子,去叫刑部的人来。” 面前仙铃儿的死状实在太诡异,显然已经超过了普通县衙处理的范畴,得须刑部派人来才行。 他派人当即赶往刑部,而仙铃儿的房间暂时被封锁,叶诤留了人手待在门口不允许人随意进出,他与姜羲楚稷则找了旁边房间吃了早点喝了茶。 三人一边吃茶一边谈话间,仙铃院再一次发生命案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曲江池。 死者是仙铃儿的消息,更是让人惊讶无比。 昨夜花魁大比,仙铃儿虽然又一次输给了霓裳,但她的琉璃花数目却是仅次于霓裳的第二名,由此可见下令而的闻名程度。 偏偏这样一个名妓,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了房间里,直到第二天清早才被发现,那诡异的死状更是借着数十人围观者的口,传得沸沸扬扬。 一些原本打算离开的画舫,都暂时打消了归程,想要留下来看热闹。 于是,刑部的人还没赶到,关于仙铃儿的死因已经流传出了不下十个版本。 从情杀,到嫉妒而杀,再到仇杀……甚至连三日前仙铃儿身边死了两个侍女的事情也被牵扯出来,说仙铃儿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那两个侍女死后灵魂不得安息,回来找她报仇了。 不然怎么解释仙铃儿死得那么诡异呢? “这个案子绝对不简单。”叶诤沉声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仙铃儿的四肢头颅全被切下来了,伤口还那么整齐,房间里一点血都没有,这说明动手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高手。” 不仅仅是犯罪高手,更是一个武功高手。 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向仙铃儿出手呢? “姜九,你不是说昨日见到仙铃儿与一个男子待在一起吗,仙铃儿的死会不会跟这个人有关?”叶诤看向姜羲,却见她怔怔的出神,也不知道魂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喊了两遍,都没能得到反应。 “姜九!” 姜羲总算回过神来“什么事?” 叶诤将疑问重复了一遍“你这是怎么了?” “你说的,我也不确定。”至于她,“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叶诤正准备问什么,外面的木言进来说,刑部的人到了。 “我们也出去吧。”叶诤率先起身。 而姜羲作为命案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也与之随行。 倒是楚稷,借口说他要避嫌,并没有露面。 “见过魏王。” 刑部的人来得不少,许多都是叶诤熟悉的面孔,他颔首算是招呼过之后,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张苍白的脸,目光不由得停留。 刑部的人见他留意,便主动介绍“这是大理寺听到消息,派来的人之一。” 那人不卑不亢地朝着叶诤行礼“纪庄见过魏王。” “嗯。”叶诤眯眼打量了他一番,只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像是常年待在阴寒之地,整个人除了肤色成了不见天日的苍白,就连人也像个冰雕似的,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气。 实在是太惹眼了,难怪叶诤能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 刑部的人还介绍,这纪庄刚升了大理寺的狱丞,也有着从九品下的官身。 “掌率狱史的狱丞为何会来这儿?” ------题外话------ 今天还有一更啦 第220章 密室杀人 狱丞,顾名思义就是管理监狱的小官,按理来说不应该掺和进查验现场这种事情中来才是。 所以叶诤这问,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但耐不住他问得太直接,纪庄本人瞧着没什么反应,倒是另外两个大理寺的小官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回魏王,那个,纪庄他虽然是狱丞,但他本身也是仵作出身的,我们也是想着带他来能帮上忙,大不了帮仵作看看也是啊……” 这蹩脚的解释,叶诤一听就有问题。 近来他在刑部,也见多了这些底层官吏的猫腻,无非就是这纪庄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才,但底层出身,勉强提拔了个末流的从九品下的小官,说是狱丞,其实属于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去的被剥削小吏,什么事情都做了,什么功劳却都被上头人得了。 不过这纪庄倒是心态平和,叶诤在他眼里竟然看不出半点不满。 叶诤再看纪庄,不免明显多了些欣赏。 “纪庄是吧,进去看看吧。”叶诤和颜悦色道。 大理寺另外小亮哥小官看纪庄的眼神顿时充满了羡艳,倒是纪庄一言不发,对叶诤的欣赏无动于衷,直到踏进那道房门,看到仙铃儿的尸体,铅灰如死人般的眼眸才多了温度。 刑部办案是有一套特别流程的,先由人进去检查一番,将屋内有异的地方记录下来后,叶诤才被一众刑部与大理寺的人簇拥进了房间,姜羲与叶诤随行,被人以为是魏王身边的官吏,也得了客气礼遇。 先一步进来的纪庄已经将仙铃儿的尸体从银丝上解了下来,用布垫着摆在地上,没了银丝的缠绕,仙铃儿的四肢头颅也跟着固定不住,勉强拼凑摆放在一起,伤口整齐断裂,仍然没有血迹,干净得像是冰冷雕塑。 “这,这死者是被分尸了?”刑部官员率先发出吸气的声音。 他们先前居然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叶诤在姜羲的事先提醒下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看到这一幕,还是不免震惊。 纪庄已经打开随身带的箱子开始验尸,还占据了主导地位,刑部来的仵作倒成了下手,在纪庄惜字如金的吩咐下,帮忙递个工具什么的。 纪庄这边验尸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其他派去检查屋内状况的人也回到叶诤等人面前开始报告查出来的情况: “房间里的窗户紧闭并从内锁死,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也没有密道。” “屋内一切摆设如常,死者的侍女也检查过了,没有丢失或多出来的东西。” “所有角落都没有看到任何血迹。” 刑部一官员忍不住出口质疑:“这死者四肢头颅都被砍下来了,没有一点血迹可能吗?有没有什么遗留的地方?” 对方摇头说没有查出来。 刑部官员随即提出这个房间不是命案发生现场的猜测,怀疑死者仙铃儿不是被人杀死在房间里的,而是在别的地方被凶手杀死分尸,又悄悄运回来摆放成这诡异姿态。 下属摇头说不可能:“我们进来之前已经找死者的侍女问过话,死者平时脾气不好,哪怕睡觉也必须要人守在门口随时等着她的吩咐。所以死者一共有六个侍女,每晚都会有两人守在门口,昨晚守着的两人异口同声说死者自进房间后就没有再出来过,也没有其他人出入。” 叶诤提出疑问:“据我所知,这个死去的仙铃儿的六个侍女中,有两个侍女三日前因一些意外身亡了,现在只剩下四个侍女,每晚两人熬夜的轮值可比之前更辛苦,会不会出现太过疲惫,睡着而不自知的情况?” 下属还是摇头,说他们分别审问过两个侍女,而她们都说两人都没有睡着,也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 叶诤再一次陷入沉思。 如果只有一个侍女,那么撒谎或一时疏忽的可能性还比较大。但守在门口的是两个人,再厉害的高手,也不可能在两个活生生的侍女面前自由进出吧。 叶诤为了以防万一,甚至叫了大夫来,看两个侍女有没有被下了迷药的可能,仍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密室杀人啊。” 姜羲的感叹落入叶诤耳里,他刚开始有些不解,可越琢磨就越觉得姜羲的词用的很巧妙——这仙铃儿的房间,可不就是一个密室吗? 现下案情走进了没有半点线索的死胡同里,他们唯一能期待的,就是纪庄的验尸结果了。 叶诤看纪庄直接在屋里就动了刀子,想到先前见过仵作剖尸的状况,还以为要等很久呢,没想到纪庄的速度非常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得出了结论。 看得出来纪庄为人比较刻板,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 “第一,绑住死者的银线,是从死者的舞裙上抽出来的。 第二,死者被砍下的四肢头颅是唯一的伤口,除此之外身体没有受到其他侵害。根据伤口判断,她的四肢头颅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砍下,不过凶手的手法很快,干净利落得宛若行刑多年的老刽子手。 还有一点很奇怪,死者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且干净得不可思议。” 叶诤问道:“干净得不可思议……这是个什么说法?” 纪庄看了叶诤一眼,淡淡道:“我平生见过的被杀害的尸体不下百数,其中也有极少的凶手喜欢把死者的血抽出来,这些人无一不是常年犯案的穷凶极恶之辈,但他们的手法再熟练,也做不到把血液抽得干干净净,多少会有一些残留。这个死者体内血液的干净程度,也是我生平仅见。” 别说叶诤了,就连见多了人命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员们,闻言也有些毛骨悚然。 倒是姜羲,脸上看不见惊讶,只有思索。 高手,血液,还有昨晚随着湖风飘来令人厌恶的味道……为什么,她脑子里会冒出一些可怕的猜测呢? “能不能让我看看尸体。”姜羲突然抬头道。 纪庄瞬间向姜羲看来。 刑部跟大理寺的人也觉得姜羲的要求有些唐突。 还是叶诤力排众议,同意让姜羲去看。 他相信姜羲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了什么猜想。 ------题外话------ 第三更 第221章 曼陀罗毒 魏王坚持起来,没人拗得过,其他人纷纷败退的时候,纪庄还稳稳挡在那尸体前面,没有要让姜羲过去的意思。 “纪庄!”大理寺的小官不断地朝着纪庄使眼色,就怕他平时那古怪脾气发作,当场跟魏王刚起来,惹得他们大理寺也要吃挂落。 纪庄对上官的警告充耳不闻,只与姜羲静静对视。 好在大理寺人所担心的冲突没有出现,纪庄最终还是为姜羲让开了道路,看她到仙铃儿的尸体旁蹲下,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姜羲亲自动手掀开了盖着尸体的白布。 仙铃儿生前是个极美的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现在她死了,成了皮囊一具,在纪庄手里也没能受到半点优待,为了确认她体内是不是所有血液都被取了干净,纪庄拿刀几乎切开了所有的皮肤,死白的皮肤跟鲜红的内脏混杂呈现在面前,着实让人有些犯恶心。 连刑部大理寺的官员都有些受不了把头偏过去了,反观姜羲,面上没有半点异色,皱眉仔细端详着仙铃儿的尸体。 “你说她是在活着的时候被砍下四肢跟头颅的?” “是。” “那为何,她的表情会这么平静?”姜羲指着仙铃儿唯一完好的脸,“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欢愉,唯独没有看到痛苦。一个人在活着受到分尸的痛苦,可能会没有半点感觉吗?” 纪庄被问住了。 他的判断是根据伤口切面得来,至于脸上神情什么的,他还真没有注意到。 他也仔细端详起来,果然发现死者面上的笑容非常自然,看不出半点死后被扭曲成笑容的迹象。 为什么? 沉浸在求知欲中的纪庄还没注意到的时候,姜羲跟另外一个仵作要了块白布垫在手下,轻轻捏开仙铃儿微笑紧闭的嘴唇。 根据纪庄判断,仙铃儿死去已经超过五个时辰——也就是说,仙铃儿在昨晚跳完舞,对侍女们说累了并独自回房间休息后,立刻就被人杀害了。 五个时辰,也足以让尸僵蔓延到全身。 故而姜羲想要捏开已然僵硬的尸体嘴巴,又要用上足够的力道,又要避免尸体被破坏,耗费了好一番力气,最后还是纪庄动手帮了忙。 姜羲来不及道谢,就感觉一股甜腻的花香扑面而来。 她迅速屏住呼吸。 纪庄也及时捂住口鼻。 “是毒。”纪庄看到死者的舌头呈淡紫色,当即判断道。 姜羲等那股香味彻底散开,才舒了口气,说“是曼陀罗花毒。” “那是什么?”身后的叶诤问。 “一种致人迷幻、沉浸在愉悦中的毒,这种毒药带来的迷惑足以盖过一切感官触觉,也包括痛苦。难怪仙铃儿到死都是笑着的,因为她被人砍掉四肢头颅拿走血液的时候,一直都沉浸在美妙的幻觉当中。” “这种毒药很常见吗?” “不,非常罕见。” “那这曼陀罗花毒也能成为线索了?” 叶诤得到姜羲的肯定,总算是轻快起来。 线索再难再小,也总归是个线索,比先前的一无所获好多了。 查出曼陀罗毒后,姜羲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观察尸体。 “我有一个疑问。”她问纪庄,“你说你也见过类似被放掉鲜血后的尸体,他们所呈现的死状也跟仙铃儿一样干净吗?” 纪庄再一次被问住了。 良久,他才回答“不。” 叶诤忍不住插话“这又是什么意思?” 姜羲确认过后,将白布盖了回去,起了身方道“人体内的血液流干,身体表象至少应该出现些细微变化,但是仙铃儿的尸体,若不是剖开检查,根本发现不了她体内连一滴血都没有。这说明,凶手抽走她血液的方式不简单,联合其他迹象,凶手若是个高手,说不定是个内力高手,吸人血液修炼邪门歪道的内力高手!” 姜羲的大胆猜测一出,顿时惊了众人一跳。 刑部官员当即反驳“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邪门功法可以吸人血液的!简直一派胡言!” 拥有内力的高手很少见,一般而言地位比较特殊。哪怕是行走江湖的白身,只要是身负内力,都能得到官员贵族们的另眼相待。 这种想法简直深入人心,所以姜羲提出有一种可以吸人血液的邪功,大家的第一想法就是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在玉山读书时,在玉山书楼翻阅过不下千本的书籍,其中一本游记上便记录了有内力高手修炼吸血邪功为祸一方,最后被同道斩杀的故事。” 当时姜羲看了,也只当做故事来看,可现在明晃晃的证据摆在面前,姜羲也不得不信那故事多半是真的。 姜羲还把记忆力的书名报了出来,任由刑部的人去翻阅。 “九郎说得有道理,我们也可以把此点暂时列为线索顺延调查。” 魏王都这么说了,刑部大理寺的人自然不好置喙太多。 就在此时,另一批去调查的人回来了。 他们在上头的吩咐下,对昨晚仙铃院的人进行了一番排查,并多方询问近来与死者仙铃儿相较密切的人,一般来说,凶手都藏在最近时日与死者来往密切的人当中。 结果,调查的人回来说,仙铃儿自从半月起就没有踏出过仙铃院,除了她的贴身侍女与鸨母,没有任何人私下见过她。就连三日前的花魁初选,按照规矩应该陪赠花最多的客人同坐的,最后也因为她身边死了两个侍女的事,而不了了之。 “这么说,最近半月都没有可疑的人跟仙铃儿接触过了?” “是的,我们从多个人口中打听,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刑部的人闻言有些恼火,这案子处处诡异,除了几个似是而非的猜测,什么线索都没有,那要怎么继续查下去追查到凶手? 神色古怪的姜羲突然开口“昨日傍晚,我见过仙铃儿与一个男人在一起。” 姜羲顺便讲述了当时的情况,一下子让陷入困境的刑部官员高兴起来。 “偷偷摸摸的,还故意避开人,一定有问题!” 对方追问姜羲记不记得那人的样子,能不能画下来。 姜羲本就打算回去后回忆画像拿给叶诤的,现在事出紧急,便干脆当场作画,让人在旁边房间准备了笔墨,花了一番功夫才还原了记忆里那人的样子。 在场魏王为尊,画像完成后第一个就递到了叶诤的手里。 叶诤垂眸一扫,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姜九,你确认你……画得没错?” 姜羲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的画法融合了一些素描的技巧,绝对比普通的水墨画像更加肖像真实! 叶诤一时说不出话。 姜羲见状“是你认识的人吗?” 叶诤没说话,转身把画像递给了其他人。 画像在众人手里传递一圈后,好几人都喃喃着说,画像上的人看着好生面熟。 叶诤深深吸了口气,道 “画像上的人,是齐王。” 房间内顿时陷入死寂当中,连姜羲都惊讶地高高扬起眉。 齐王叶讴,当今的二皇子,由宠冠后宫的周贵妃所出,年少时便去军中积攒下了军功,在众皇子中尊贵权势仅次于太子。 …… 曲江池边,一艘画舫逐渐靠近岸边。 这画舫瞧着平凡无奇,与昨夜曲江池上尽显奢靡的各种画舫相比,低调得近乎不显眼,外表更是规规矩矩看不出半点身份装饰。 就在画舫打算停靠的时候,那边码头的官兵拦住了想要靠岸的船工。 船工脾气还大,没好气地呵斥官兵“知道这是谁的船吗,也敢不要命的随便拦下?” 为首的官兵一板一眼地说“奉魏王之命,今日曲江池上发生了命案,不得让任何画舫或人停靠离开!” 那船工还打算叱骂什么,船舱内飘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连我也不许离开?” 一道黑色的身影逐渐靠近,高大的男子缓步走来,双目似虎狼充斥着战场上养出来的杀伐之气。哪怕衣着普通,官兵们也能看出,此人定然是个极为显贵的人。 直到跟随男子的侍卫递上了牌子。 官兵们吓得迅速低头“见,见过齐王!” 齐王叶讴,没有去看那些惶恐的官兵,他只是往身后的曲江池扫了一眼。 “你们说,这曲江池上发生了命案?” “回齐王,的确是发生了命案,正好魏王在,便接管了此时,吩咐属下在岸边把守,免得让凶手混在其中趁机离开。” 叶讴嗤了一声“你们觉得,我会是凶手?” “属下不敢!”谁人敢怀疑齐王! 叶讴轻哼道“这个老四,真是越发的肆无忌惮了,在江南查了个案子,便真把自己当成断案如神的青天了!” 没人敢接话。 叶讴也觉得没意思“我还有要事离开,还不给我退下!” 官兵们迟疑着,不知道是不是该避开。 叶讴不耐烦了“就算是老四在这儿也拦不住我!” 就在官兵们两相为难,窃窃私语着准备退开让齐王通过的时候,又是一艘画舫靠近了岸边,船头站着的人扬声喊道 “二哥留步!” 来人正是叶诤。 第222章 齐王 片刻之后,叶讴与叶诤同行回到了仙铃院的画舫上。 这里的现场仍是原样,就连仙铃儿的尸身也还是摆在地上,不过纪庄见查不出更多线索了,便将仙铃儿剖开的伤口简单缝了缝,至少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叶讴与叶诤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时候,仙铃院的众多人已经被安排到其他地方去了,画舫内除了刑部的人,就只有叶诤带的几个侍卫,叶讴的侍卫反而被留在了外面。 “老四,你什么意思?”叶讴开口便喝道。 叶诤露出笑容:“二哥别担心,叫你的侍卫留在外面是为了保护现场方便查案。这么多刑部的人在,弟弟还能吃了你不成?” 叶讴眯眼打量叶诤:“老四,你如今说话倒是越发硬气了。” 叶诤笑容不改:“二哥真是说笑了,陛下自然册封了我为魏王,那我自然该有魏王的气度,免得丢了陛下的脸。” “你也配给陛下丢人?” 叶诤对叶讴的冷嘲热讽并不理会,只领着他往楼上走。 姜羲与楚稷并肩站在二楼栏槛前,也将叶诤与叶讴的冲突尽收眼底。 “魏王与齐王的关系很不好吗?”姜羲若有所思的问。 “不是不好,是恶劣。”楚稷也淡淡瞥着顺着楼梯上来的齐王,仿佛忆起了此人少年时嚣张而不可一世的样子,“叶诤幼时受过的欺负,八成来自齐王,剩下两成也是齐王主导。” 一个二皇子,一个四皇子,两个皇子其实只相差一岁,但一个是贵妃长子,一个生母卑微。二皇子早几年前就被允许出宫建府得封齐王,景元帝更是将他派去军中历练攒下军功,逐步有了齐王的实权,如今更是在兵部历练。而四皇子却是靠着九死一生,才博来一个魏王之位,随后被丢到刑部历练,整日与一些尸体犯人打交道。 两人之差,由此可见。 叶诤与叶讴上楼的短短时间,姜羲不过是听楚稷轻描淡写地讲了几件有关齐王年少时的事,看齐王的眼神就已然发生了变化。 欺负辱骂,是家常便饭。 把叶诤关在废弃宫里两天两夜,故意放毒蛇进叶诤的房间,把叶诤从假山上推下来……种种恶事,数不枚举。 姜羲不由得想起了姜夔,那个让她没多少好感的便宜弟弟,说起来也挺熊的,可真跟叶讴年少时比起来,那熊简直就是可爱了! 不,姜夔不应该与这二皇子比较,叶讴那可不是熊,他就是坏! 一个人要坏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在几岁十几岁的时候,就生出把亲弟弟置于死地的恶念,还不止一次! 听楚稷说,若不是有太子保护,恐怕叶诤真的要死在贵妃一手遮天的后宫里。 好在叶讴早早出宫建府,叶诤才得了几年太平日子。 “我不想看到齐王。”楚稷理直气壮地丢下一句后,在叶讴即将踏上二楼之前,转身进了房间。 姜羲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她刚把门关上,楚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就飘了过来: “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今日是你画了像把齐王指证出来,以齐王的性子,必定会把此事算在你头上,你便算是与齐王结下梁子了。” …… 叶讴压着怒火,跟在叶诤身后上了画舫二楼。 盯着叶诤的后脑勺,叶讴想起从前,那时他对这个弟弟想怎样就怎样,心情不好就拳打脚踢一番算作发泄,叶诤也不敢告状。哪里像现在,顾忌着言官御史,他叶讴竟然要听叶诤的指挥了!真是越活越憋屈! 叶诤似乎感受到了身后二哥腾腾的怒火,笑容更大了些。 “二哥往这边来吧,死者的尸体就在这里。” 叶诤带着叶讴进门,周围一众官员拱手见过齐王暂且不提,仙铃儿那张完好无损、除了略微死白与生无异的美丽脸庞,也明晃晃地出现在了叶讴的面前,让他心里狠狠一跳。 “二哥可认得这人是谁?”叶诤在一旁笑吟吟的问。 叶讴不动声色地压下外露情绪,怒火也跟着平息不少,回答得毫无迟疑:“不认识。” “是吗?若是不认识,二哥为何会悄悄地来这曲江池,又悄悄地与这死去的仙铃儿见面呢?”叶诤说着,叫人展开了姜羲描绘所出的叶讴画像。 叶讴看也不看那画像:“这世上见过我的人多了。” 叶诤顿了顿,想到姜羲的话,还是道:“这幅画像,是昨天傍晚亲眼见到二哥与仙铃儿在一起的证人,亲手所绘。” 是她!那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子! 叶讴骤然沉下脸色:“随口的污蔑也能信?” 叶诤也没想到证人都摆在面前了,叶讴还会抵死不认:“若不是与仙铃儿认识,二哥为何会来这曲江池?” “与你何干?”叶讴轻蔑地瞥着叶诤。 真以为封了魏王,就可以跟他叶讴平起平坐了? 叶诤也隐隐压着怒气的时候。 “齐王昨日傍晚与仙铃儿在一起,穿的是玄色衣袍,领口与袖口皆有联珠纹,腰间坠一块衔尾盘龙玉佩。仙铃儿穿的月白色纱裙,脖子上挂着金珠璎珞,头戴镂空穿枝菊花钗。仙铃儿的房间就在这里,齐王的画舫也还未离开,只要稍作寻找,便能发现与我描述对应的衣物配饰,如此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昨天傍晚看到的两人,就是齐王与死者仙铃儿呢?” 姜羲缓缓踏入,不疾不徐地说完一番话后,才朝着叶诤叶讴拱手见礼: “见过魏王,见过齐王。” 叶讴死死盯着姜羲的脸:“是你!” 姜羲淡笑而道:“看来齐王是承认昨天傍晚见过在下了。” 叶讴没好气地甩袖不说话。 但他看姜羲的眼神,却实打实地把她给记恨上了。 叶诤自然也知道他这兄长心胸狭小的秉性,侧身挡住了叶讴瞪着姜羲的视线。 “既然二哥也承认与仙铃儿相识了,不如说说昨天为何与仙铃儿见面吧?” 叶讴冷冷地看他:“你这是在怀疑我?” “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 叶讴硬是压住了即将爆发的怒气:“不错,我的确认识这个妓子,昨天也见过她,那又如何?身为男人,逛逛平康坊,见几个名妓,有何奇怪的?” “见她不奇怪,但二哥却要遮遮掩掩,四弟就不得不好奇了。” “我近日在兵部犯了错,陛下本令我在府内思过,我闷得烦了来逛逛曲江池,自然不想让陛下知道。” 叶诤又问了几个问题,叶讴均回答得滴水不漏。 等叶诤实在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叶讴便讥笑看他: “是不是没辙了?我还以为你封了魏王,便真的脱胎换骨了呢,没想到你还跟以前一样,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叶讴的话,除了叶诤,姜羲,刑部大理寺众官员亦是清晰听到了,他们一个个的恨不得把耳朵埋进地里,生怕卷入皇子之间的纷争中。不管是齐王还是魏王,他们都惹不起啊! 叶讴一番嘲讽后,甩袖离开了,也没人敢拦。 他经过姜羲身边时,脚步一停。 “你叫什么名字?” “姜羲。” 叶讴不怒反笑:“行,我记住你了。” 这语气,分明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叶诤也听出了其中的恶意,把姜羲拉到一边。 “抱歉九郎,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站出来指认了齐王,最后我却没能在他身上得到任何线索。” “不关你的事,这个案子本来就太过奇怪,现场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若能轻而易举查到齐王身上,那才奇怪呢。”姜羲倒是淡定。 “你难道早就知道我们问不出什么了?” 姜羲嗯了一声。 “那你为何要站出来指认,还平白得罪了我这二哥,他可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被他盯上,你怕是不会好了。” 姜羲压根没把齐王放在心上:“我是有意打草惊蛇,看齐王回去之后能不能查到别的线索。” “嗯?什么意思?” “齐王见仙铃儿遮遮掩掩必定有异,而仙铃儿身上刚好有一个秘密,为这个秘密接连死了两个侍女。你说,齐王会不会与这个秘密有关?” 叶诤倒真没想到这上头,闻言顿时诧异。 姜羲继续道:“其实,我也不认为齐王会是这个案子的凶手。刚才短暂的接触,还有你与楚稷对齐王从小性格的描述,都可确定他是一个暴躁的性子,这样的人,杀人怎么会缜密到不留半点痕迹。除非,他深藏不露到连我与楚稷也看不出来。” 姜羲觉得,这个除非的可能性,不大。 叶诤跟着点头:“的确,连你与阿稷都没瞧出端倪的话……等等,为何我要被排除在外?” 姜羲拍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叶诤见了齐王后沉闷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 “齐王就算不是凶手,但他偏偏在仙铃儿死前不久与她见了面,多半与凶手脱不了关系。若是杀仙铃儿的人也是为了那个秘密,那你今日一番敲打,让齐王就此露出破绽的话,我们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找到背后的凶手!”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223章 血 曲江池到底不能封锁太久,齐王离去后不久,沿岸的封锁也跟着解了,各路画舫的离去不再被阻拦。 随着曲江池上渐渐空荡,名妓仙铃儿被人残忍杀死在曲江池画舫上的消息也在长安城内风传开来。 今日看到仙铃儿死状的人着实不少,从奴仆到妓子到客人,这些人回去后把此事当作谈资添油加醋地讲给别人听,一传十,十传百,不知怎的就也越传越邪乎,把仙铃儿的案子说成是个鬼怪杀人。 不然怎么解释仙铃儿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还不是被鬼怪给吸走的! 太可怕了!赶紧去城外的长生观拜拜求平安啊! 姜羲与叶诤楚稷告辞,又与宁玘盛六穆十三等人暂别,领着计星,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府上。 她前脚刚踏进门,宋胥就迎了上来。 “听说曲江池出事了?” 姜羲短暂迟疑了一瞬:“……你们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们姜族入长安,再怎么避开幽影,也有自己的人手啊。”宋胥催促,“先不说别的,说说曲江池上发生的事情!” 姜羲看宋胥难得一脸郑重,也奇怪起来:“难道说,先生你们也在怀疑什么?” “也?” 姜羲点头:“我亲手检查了死者的身体,发现她身体里的血液被吸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丝……巫力的味道。” “真的是巫力么?” 楼尘也出来了,她立在台阶上,眉眼冷凝。 “我如今虽然没有姜族的血脉,但是对巫的气息还是很熟悉的,我相信那瞬间的判断没有错。只是这个巫力气息并不纯粹,还掺杂了许多别的东西。” 姜羲见楼尘和宋胥两人皆是面色沉沉,唯独不见惊讶,便有了猜测,问: “先生你们见过类似手段吗?” 楼尘缓步上前来:“早年听闻过,但一直没有亲眼目睹。” 姜羲一颗心骤然沉下:“我听说仙铃儿死时全身血液都被吸得干干净净时,有隐约有了预感。天下道法万千,唯独巫,是认为血中天然蕴含力量,并以血脉牵动天地之力……看来,杀死仙铃儿的凶手,就算不是叛道者中人,也至少与姜族叛道者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楼尘道:“早年我们姜族就听闻,有些从族中叛逃出去的家伙走了歪路,他们没有祭坛,没有唤血仪式,不能启发血脉中的力量,便逆行姜族之法,吸取他人血脉力量为己用。不过这法子害人害己,在某地出现了一段时间,残害不少无辜生命后,又突然销声匿迹了,我们守道者连清理门户都没来得及。” 姜羲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看的那本游记上关于吸血邪功的由来。 “看来,仙铃儿这个案子,我不能袖手旁观了,若是深入调查下去,说不定能摸到幽影在长安里的踪迹。”姜羲下了决心,眼神也认真起来。 楼尘却持反对意见:“不行!先前在青山行宫,那些幽影便朝你动了手,你若是着手深入这个案子,说不定会落入危险当中!” “先生,难道我们现在就不危险了吗?幽影在青山行宫的动作,说明他们已经知道我来了长安,虽然不知他们为何不像在华方山中时朝我动手,但他们到底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这样太过被动!” 见楼尘蹙眉仍未松开,姜羲语气越发坚决: “我们必须借着仙铃儿这个案子,化被动为主动!至少不能处处受制于人!” 这话丢出来掷地有声,竟然有些毋庸置疑的意味,一时之间连楼尘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如此,姜羲就当作他们同意了。 “对了,我回来前与魏王说,明日会带楼尘先生你去看看仙铃儿的尸身。那仙铃儿死前中了曼陀罗毒,我们正好以此为借口,看看楼尘先生你能不能在仙铃儿的尸体上找到别的线索。” 姜羲到底没有觉醒巫力,能看到的有限。 但楼尘不同,她是半觉醒的神巫,对姜羲而言仅仅是有些熟悉的巫力气息,对楼尘来说会藏着更多可以探查的线索。 恰好楼尘先生来长安的事情,叶诤楚稷他们都知道。只是他们并不清楚楼尘与宋胥之间的夫妻关系是伪装,还以为这两位真的在玉山上是看对眼走到一起了。是以姜羲带楼尘先生前去,不会引来任何怀疑。 至于为什么是明天去,姜羲也是不想表现得太急切,被人看出问题。 幽影在暗,她必须要处处警惕。 “还有一事。”姜羲想起了什么,“楼尘先生在玉山的时候,是不是为楚稷楚世子诊断过病情呢?” “嗯,那位世子的身体情况实在不好,先天有损,寿数不足。”楼尘直言不讳。 “寿数不足?竟然这么严重吗?”姜羲喃喃道,“有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 “这世间,除了无上巫主有通天彻地之能,怕是无人能给将死之人续命。”楼尘说着,神色忽然古怪起来。 姜羲觉察她神色有异:“怎么了?” “其实,我当时与山长说过,这位楚世子寿数不足,恐怕活不过三月。就算当时我送了药丸给他调理,也不过能多活一两个月,可前段时间他来府上找你时,我看过他的面色,并无油灯枯尽之相。” 楚稷随叶诤三月去往江南,如今已是七月末了。 这中间,足足有五个月的时间。 按楼尘的说法,楚稷打破天也就能活到八月,到现下这个时间,身体多多少少该显露出颓势了。 可姜羲看楚稷,身体是虚弱了些,却也不至于就快一命呜呼啊! “楼尘先生的判断应该是没错的,那就是这位楚世子身上有秘密了。” 不管是独特的续命方法,还是病情不如表象那般,姜羲都不得不感叹——这位楚稷楚世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不过我当时为他诊病,并没有动用巫力。或许用巫法看他,会有别的发现?” 姜羲摇头:“算了,每个人都有秘密。” 姜羲对楚稷的秘密,也没有到非知不可的地步。 言罢她也不多说,回屋换了衣服,又出府往国子学去了。 第224章 饿晕 在外人看来,姜羲是个从江南来的国子学学生,要紧的事情该是读书。 姜羲已不是刚来长安时,没人关注的小透明,她如今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大儒三希先生关门弟子,宁氏麒麟十九郎唯一的朋友。 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注视,姜羲若是不读书,跑去跟叶诤查什么案子,他人不免会怀疑将姜羲来长安的目的。 小心行事,所以国子学还是要去的。 姜羲离开后,宋胥才悻悻来了一句:“这丫头,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你明明也是为了她好,她还非不领情。” “不是脾气大,是她有她的考量。”楼尘认真为姜羲辩解,还不忘来一句,“你既然不满,为何她在的时候不说?” 宋胥叫屈不已:“我都是为了你打抱不平啊!” “可我没有不平。” 宋胥望着楼尘平静的脸,丧失了战斗力。 “行行行,是我多管闲事,是我多嘴。” 楼尘郑重道:“宋胥,我们在长安,不是她的绊脚石,而是她的辅助。帮她,也就是在帮我姜族。” 宋胥撇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跟南桑大长老在想什么,你们无非认为那个预言是真的,还将应验在这个姜羲身上,不是吗?” “没错。”楼尘语气坚决。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预言有错呢,若是……” “先代乌祈大长老用命得来的预言岂会有错!”楼尘断然挡了宋胥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还是说你的想法同凌云大长老一般?” 宋胥见楼尘隐隐有了怒色,不敢继续说下去了,讪讪摸着鼻子: “我师父不也是凌云大长老一边儿的……可我不是!我绝对不是!我是相信你的楼尘!” 楼尘无动于衷,转身离开。 剩下宋胥仰头望天: “阳光真刺眼……巫主啊。” 最后两个字被他囫囵咽了进去。 …… 姜羲念着仙铃儿的命案,上课也是心不在焉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她想趁着天黑之前再去平康坊走走,看能不能查出别的什么,便拒绝了同窗的邀约,领着计星去了平康坊。 可惜并没有什么收获。 眼看着天色入暮,接下来就是宵禁了,姜羲才不得不准备打道回府。 最近几日平康坊来得多了,路也熟了,她记得这附近有个巷子,穿过去很快就能走到崇仁坊,便抄了几步近路。 巷子中间有些昏暗,墙角倒着个人姜羲也没注意到,差点儿一脚踩上去,还是计星把她拽了回来。 “怎么了?” “有人。” 姜羲低头望去,才终于在墙根处看到了已经晕倒的一个人影,身上衣物与轮廓,看着还有些眼熟。 不对!这不是栖梧吗? 姜羲想起几日前丢了银钱的栖梧拒绝了她的帮忙,说要找个赚钱的活路。可怎么现在的他,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短短几日发生了些什么? 姜羲为他检查了一遍,栖梧没受什么伤,只是又累又饿才暂时晕了过去。 她想了想,叫计星扛上栖梧,趁着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回到了姜府。 栖梧被安顿在客房里,姜羲叫计星帮他换了衣服,又在厨房熬好了容易克化的热粥,栖梧这才悠悠转醒,刚睁眼看到陌生的环境,还惊了一跳,摆出了防备的姿态。 他没见过计星,俨然把他当成了敌人。 “别乱动,你饿了这么些天,身体很虚弱。”端着热粥的姜羲笑吟吟地走进来。 栖梧惊愕地睁大眼睛:“姜,姜九郎?” “对,是我。”姜羲点头,径直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平康坊,看你好像连行李都丢了,似乎还连日粒米未进?” 根据姜羲的判断,栖梧饿到这个程度,因为是和她分别后的那天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见了熟人,栖梧才放开紧绷的身体,晕乎乎地倒在被子上。 “我……” 他正欲开口解释,姜羲先把粥递到他面前让他喝了。 栖梧感动极了,听话得先喝了热粥,体力逐渐恢复了些,才摆正了姿势,跟姜羲讲起了他这几天的经过: “那天我跟你道别后,不是说要去找个地方做工赚钱吗,刚好碰上了一群人,是在客栈认识的,他们说有路子给我介绍能赚钱又轻松的地方。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居然听信了他们的话跟着去了! 谁知道,我刚跟着他们进了一个院子,那院子里就扑了一群人过来把我制住,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剑鞘还没来得及打开呢,就被敲晕扔到了黑屋子里,听他们暗中交谈的意思,大概是要把我卖到北越去当奴隶。 他们估计是看我有武功,怕我找到机会反抗逃走,就想让我饿一饿,只肯给我喝水不肯给我吃饭。我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没有挑断我的手筋脚筋,不知道是不是有武功的奴隶更容易卖到北越。” 栖梧自嘲一笑,已经无力去追忆这几天的惊心动魄。 早知道过得这么惨,还不如就跟着姜羲走了! 栖梧到事后才追悔莫及,真正紧要关头面子自尊的算个屁!脸皮厚才是硬道理! 姜羲看栖梧神色变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估计经过这次事件,被深深打击到的栖梧会有所改变了。 “抓你的这群拐子还真大胆,居然敢把大云人卖到北越去当奴隶,看他们这训练有素的样子,应该是没少做这类事情,估计你刚进长安的时候,就被这伙人盯上了,他们就是看你孤身闯荡才特意下手的。”姜羲三言两语分析了之后,“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找了个小瓦片慢慢磨破了手脚上绑着的绳子,恰好他们这几天有些不安,好似在说什么有麻烦,官兵来了之类的,无暇顾及我,我才趁着这空档逃了出来。可惜我饿了太多天,实在是没力气了,刚逃出没多远就晕倒了,幸好有九郎你过路救了我!你简直是我的福星啊!” 栖梧于险境中得救,对姜羲别提多感激了。 “这么说,你被关起来的地方,是在平康坊?” “平康坊?这我倒不知道了,我被打晕了,醒过来就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那屋里连摆设都没有呢。” 姜羲听着栖梧的话,慢慢思忖起来。 天子脚下,人拐子如此猖獗暂且不提,这些抓了栖梧的人,藏身在平康坊是其一,听了官兵搜查平康坊惶惶不安是其二。 虽说人拐子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大罪,但姜羲还没忘,叶诤查仙铃儿被杀案的最初,就是在调查长安少女失踪案呢! 都是人拐子,抓了栖梧的人拐子和长安少女们的失踪,会不会有关联? ……不管有没有关联,这些人拐子都是些丧尽天良的家伙,哪怕挫骨扬灰也不为过!姜羲有必要通知叶诤,在这群人拐子转移之前把他们抓住! 不好,这会儿已经是宵禁,她出不了崇仁坊,去不了魏王府了! 姜羲凝重的神情,又很快轻松起来。 好在她出不去,那群人拐子也一样跑不了。 姜羲让栖梧先留下来好好休息,一夜好眠之后,姜羲大清早地踩着点找去了魏王府,把还没起的叶诤从被窝里拽出来,通知了他这个消息。 “什么?你说平康坊里就有一窝拐子?” 叶诤迅速没了睡意,起身就要更衣。 他大概是自主惯了,也没要旁人服侍,自己动手两三下就穿好了衣服。 然后走到院子里,唤来侍卫们开始吩咐。 之后还要联系刑部的人共同抓捕,但现在情况紧急,叶诤决定先赶到平康坊,免得人逃了! “如果这些人拐子真的跟那些少女失踪的案子有关,那你可真帮了我大忙。最近刑部有些人对我插手仙铃儿一案颇有微词,说我该完成的任务不管,反倒越界管起别的事来了。我估计这背后,少不了我那二哥的手笔。” 姜羲一听,那哪行! 她要顺着仙铃儿的案子调查叛道者幽影,若是叶诤从这个案子里被踢出去了,那她也别想插手这个案子了! 如此想着,姜羲越发积极地帮起了叶诤,凭借她昨日捡到栖梧的地点,栖梧逃跑的时间,直接圈出了人贩子藏身之地的范围,帮了叶诤一个大忙! 说来他们也是赶巧,叶诤领着人搜寻清晨寂静的平康坊时,刚好撞上这群人拐子准备转移地方。这些人拐子其实伪装得不错,奈何这个时间点有这么多人在平康坊打转实在太突兀了,叶诤稍稍一想就会怀疑有问题,自然要拦下来检查一番。 人拐子知道逃不过,直接狗急跳墙对叶诤动了手。 幸亏叶诤的手下够强,一人力战几人也能稳住优势不落下风。 时间就这么被拖到了刑部之人赶到,一群人齐齐涌上,直接把所有人拐子抓了起来。那些被拐来的人还藏在院子里呢,也算是人赃并获了。 如此并不算完,叶诤还要亲自审问这群人拐子,确认他们是不是与近日来长安的少女失踪有关系。 没想到这一问,还真的问出了线索! 第225章 帮凶 这些人拐子刚被抓进大牢时,死活不肯招供,还是刑部审犯人的老手亲自上阵,给他们尝过了酷刑的滋味,这群家伙才耐不住折磨开了口。 他们先是对拐卖罪行供认不讳,等他们签字画押后,叶诤才拿来了几幅画像,问他们拐卖的人中是否有这些年轻少女。 画像上的人,正是叶诤所追杀的少女失踪案的受害者,画像则是由刑部的画师整理了其父母与亲友所描述的样貌绘制而成,经过受害者家属的确认,基本与真人有九分相似。 这些画像刚在人拐子们面前展开,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点头说是,生怕说慢了又是几套刑具轮番上阵。 叶诤挑眉,回答得这么快,该不会是在糊弄他吧? “你们确认。” “确认确认!”人拐子中的老大站出来说,“这些女子我们印象很深刻,绝对不会错的!” “那为什么在解救出来的人里,没有她们的身影?还是说她们已经被你们买到了别的地方?”叶诤疾言厉色地喝问。 “人没卖!真的没卖!因为这些少女都是有人叫我们拐来的!” 叶诤知道重点来了:“谁叫你们拐的?” “我们也不知道那人的样子,只是有天他找上了我们,说知道我们干的什么勾当,让我们再顺手帮他抓几个人,抓到了他付给我们报酬……” “你们就答应了?” “没有立刻就答应!当时我还很生气,说什么阿猫阿狗都找上门来了,正准备把他打出去呢,结果他先把我们打了一顿,还丢下一大把钱。我们也是看赏金太丰厚,不得不答应下来,反正我们拐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个两个。” “他为什么要抓这些少女?” “我们也不知道啊,他只是会告诉我们要抓哪个人,住在哪里,是什么身份,我们也是看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女子,被拐了也不会闹起多大的风波,就咬牙干了……而且还不止画像上这些人,这里只有五个人,我们至少拐了有十几个了……” 叶诤没想到还能收获这么重大的消息! 失踪的少女根本不止五个人,而是十几人! 想来前来报案的家庭,对女儿都是重视珍爱的,丢了人第一反应就是上官府去告。但是更多的,对女儿生命根本不在乎,怕说出去丢人,女儿不见了也宁愿捂着不对外宣扬。 这种事情在刑部呆了一段时间,叶诤见得多了。 所以他也很快收拾好情绪,决心要追查下去。 “除了这五个人,还抓了哪些人你记得吗?” “记得记得,因为这件事情太奇怪了,所以那人说过的话我们都记得呢。” 人拐子很配合地交代了另外几个女子的身份。 虽然没抱希望,叶诤还是问了:“对方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每次都是他来找我们,等人抓到手了他就跟鬼似的突然出现把人带走,而且从头到尾都蒙着脸,他长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啊!” 叶诤知道这些人没必要隐瞒。 他最后问了一句:“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隐藏的事情,最好尽数交代出来!” 说着,他往墙上挂着的刑具淡淡扫了一眼。 人拐子们想到被折磨的痛苦,浑身一哆嗦,还真的又吐出一件事情来: “有有有!就是前几天,我们差点儿抓了平康坊一个妓子的侍女!” 叶诤一惊,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悦儿! 在他的追问之下,人拐子把那日的事情倒豆子般全讲了出来:“……那日有个年轻小娘子跑来跟我们说,让我们帮忙抓一个人,一开始我们也不干的,结果这小娘子说,她跟那个神秘人认识,让我们好好听话。我们也是被那神秘人给打怕了,只得答应了要求,谁知道她要抓的是平康坊仙铃院的一个小侍女! 估计来的那个小娘子不知道,仙铃院我们也偷摸去过几回,虽然那头牌娘子没能见着,她身边的小侍女我们却是认识的,叫悦儿还是什么来着。我们从平康坊跟了她一路,谁知道被她半路察觉了,还上了一个贵公子的马车,一路又回去了平康坊,我们还在平康坊蹲了几天也没能守到那小侍女,不过那个小娘子也没再来了。” “那个来找你们的小娘子是谁,你们知道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 “模样呢?” “她蒙着脸呢……” 角落一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抬起头,怯懦地举起手:“我…我知道。” 叶诤和其他人纷纷向那年轻人看去。 他缩了缩脖子:“那天这小娘子来了,虽然挡了脸,可我瞧着她身段儿好,估摸着是个美人,就在她出去之后,悄悄跟了她几步,刚好看清了她的样子。” 叶诤心念一动,对着一旁的手下吩咐了几句。 没一会儿,手下拿着新的一幅画卷回来了,叶诤将之在那年轻人面前展开。 “看看,是这个人吗?” 年轻人拼命点头:“没错!就是她!” 叶诤顿时有了真相就在眼前的尘埃落定之感。 画像上的人,是仙铃儿的侍女,那个投井而死的茶儿。 得到想要消息的叶诤,满意地离开了。 至于身后那些人拐子,自然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 “你的意思是,仙铃儿与少女失踪案的幕后凶手,是认识的?”姜羲惊讶道。 “没错。这个少女失踪案,仙铃儿也许是知情人,也许是……帮凶。” 姜羲沉吟不言。 叶诤端着茶盏往椅子里一靠,深深地叹着气:“我真没想到,查来查去,这两个那字背后竟然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经过短暂的思索后,姜羲也道:“我觉得,仙铃儿未必是帮凶。” “嗯?” 姜羲的指尖落在供词的某处:“你看这里,犯人对当时场景的描述,虽然言辞不够连贯,但从这细碎重复的描述里,我们可以猜测,茶儿去找这群人拐子时,虽是扯了虎皮当大旗,但是心里却是没底的。你看她当时对这些犯人说的话,无一不是色厉内荏。她在强装,她在心虚,恐怕她主子与那背后人的关系,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好。只是她跟她主子运气够好,遇到的这群人拐子是真的被那神秘人给吓怕了,哪怕半信半疑也还是接下了这个委托。” 叶诤发现姜羲对人心的剖析尤其准确,多次经历下来更是证明着她的能力,于是他越听越入迷。 “还有呢?”此时的叶诤活脱脱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 “其实仔细想想仙铃儿的生长环境,她的行为逻辑也就不奇怪了。我先前听说,像她这样的头牌花魁,都是被精挑细选出来,当大家闺秀培养的,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来的机会去结交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可她的大秘密被身边的侍女悦儿发现了,悦儿以此要挟她,秘密要被发现,她便铤而走险想要借人拐子的手除掉悦儿,偏偏悦儿很聪明,她原路返回,借着贵人的威势保护自己,仙铃儿被逼到了绝路上……” “然后她就狗急跳墙,干脆让茶儿杀了悦儿!”叶诤神色一震,思绪也跟着延伸开来,“那她认识那个神秘人,还懂得狐假虎威,会不会那个神秘人,就跟她要掩盖的秘密有关!” 毕竟他们调查的仙铃儿生平,完全没有跟什么神秘人打交道的可疑经历。 现在仙铃儿身上有两个秘密,也许这两个秘密根本就是一个呢? 姜羲的眸光轻轻跳动,脑海里隐约冒出来一个猜测:“又或者,少女失踪案的幕后真凶,跟杀害仙铃儿的,也是同一伙人!” 她腾地站起,对叶诤道: “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想要请楼尘先生来一趟吗?不如就现在吧,我想托她再看看仙铃儿的尸身,她是医术高超的大夫,说不定能有别的发现!” “啊对了,楼尘先生是你舅母来着。”叶诤想也没想,直接同意了。 姜羲立刻叫计星回去请楼尘先生。 在等待的过程中,木言快步匆匆赶到叶诤面前。 “主子,下面的人发现了一具尸体!”木言开口就道,“死者就是六日前来报过案的失踪的少女!” “什么?” 叶诤与姜羲立马赶了过去——失踪的少女,终于出现了! 当他们赶到停放尸体的房间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两个蒙着口鼻、戴着手套的刑部仵作已经在验尸。 少女失踪案原本就是刑部交给魏王来办的,所以在场的刑部官员第一时间把发现尸体的经过汇报给了叶诤。 尸体是在桥底下的一个麻袋里发现的,发现的人是一个乞丐,平时就睡在桥洞底下,尸体所在的桥洞也是他经常去的地方。只是前段时间长安河道上涨,他睡觉的地方被淹,才不得另觅他处。 这几天河道水位又下降了,他原本睡觉的地方又露了出来,乞丐兴冲冲地赶去,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鼓鼓的麻袋。乞丐打开一看,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一具尸体,当即吓得屁滚尿流,第一时间报了官。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226章 邪功 “我原本以为,这些失踪少女会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找到线索,将她们解救……她们还那么小,都才十三、十四岁,人生才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叶诤远望着那溃烂得不成形的少女尸体,仿佛闻不到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尸臭味,平静地对姜羲说道。 “你能做的,就是找到凶手,为她们报仇。”姜羲同时在心里默默道,而她能做的,就是找到老鼠一样的幽影,将他们全部剿灭! “或许你说得对,我在这里悲春悯秋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早日查出真凶。”叶诤很快恢复了情绪,感慨也只是暂时的,“这个死去少女,她的家人是六日前报的官,也是所有失踪少女中,失踪时间最短的那一个,连她都遇害了,之前失踪的少女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叶诤猜测得不无道理。 根据供词所描述,那些借人拐子之手带走少女们的人显然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别有目的。现在出现的这具少女尸体,俨然也在告诉他们,幕后神秘人的目的里,并不避讳杀人。 这些少女,失踪得越久越危险。 兴许尸体就藏在长安的某个地方,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而已。 姜羲的心情也不觉覆上一层阴霾。 她道:“既然我们猜测杀害仙铃儿的凶手跟带走少女们的凶手是同伙,不如让仵作好好检查,这具刚发现的少女尸身,与仙铃儿的尸身有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叶诤觉得姜羲说得很有道理,让她留在门外后,亲自进去吩咐了。 被杀害的少女死去已经超过了三日,又被装进麻袋里在河水中浸泡了不知多久,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少女姣好稚嫩的脸庞早已经面目全非。 叶诤靠近的时候,心里委实不太好受,却也按照姜羲所说的,让仵作看能不能在两具尸体中找到共同之处。 仵作们很快动作起来,叶诤也看出来,这两位刑部仵作的实力完全比不上那日在曲江池上的大理寺狱丞纪庄,纪庄两三下就能拿出的结论,这两位仵作却要反复推敲、商量。 花费了漫长的时间,最后得出的结果也是似是而非的。 大概的死亡时间无法确定,死因也无法确定。 叶诤险些怒了:“那你们能确定什么?” 那两个仵作怯怯道:“这尸体身上没有出现尸斑,有可能如魏王所说,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尸斑就是人死后血液不再流动而形成的,体内没有血液,自然也就不会有尸斑。 “真的?”叶诤心想总算找到了线索,刚露出喜色。 又听到那两个仵作说:“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小的也不敢确定……请魏王降罪!” 叶诤没好气地拂袖离开,对留在门口的刑部官员说: “请大理寺的狱丞纪庄过来走一趟。” “是。” 姜羲闻言走了过来:“没查到线索吗?” 叶诤苦笑着摇摇头:“看来只能指望那位纪狱丞了。” “舅母已经到了,先请她进去看看吧。” “也好。” 楼尘被顺利无阻地迎了进来,叶诤在玉山小住过一段时间,楼尘还为楚稷看过病调养过身体,是以叶诤对楼尘拿出了十足的尊重。 “真没想到楼尘先生竟然会与宋胥先生走到一起啊!” 姜羲尴尬笑了笑。 楼尘比她淡定:“都是缘分。” 叶诤猛地点头,赶紧请楼尘进停放仙铃儿尸体的地方。 仙铃儿死去已有一日了,奇怪的是,她的尸体并没有呈现出死后的狰狞状,还仍然保持着姜羲刚看到她时,那冰冷如雕塑的模样。 因是夏日,存放尸体的房间里摆满了冰块,彻骨的凉意让常人有些忍受不了,还是叶诤招手叫人拿了几件外套过来,他们才能安稳地待在房间里。 盖着白布的仙铃儿尸体,除了一张完好的脸,其他地方都被缝过,仔细还能看到针线痕迹。砍掉的四肢头颅也因此好好待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而没有分离。 楼尘自己准备了一套仵作的工具,亲自上前查看起来。 她看得很仔细,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正好木言来跟叶诤说,大理寺狱丞纪庄到了。 大理寺的位置与刑部相去不远,纪庄到得快很正常。 叶诤瞄了瞄楼尘,一时有些迟疑。 姜羲主动道:“你去吧,我陪舅母在这儿便是。” 叶诤没有不放心姜羲的道理,想了想:“也行。” 他走了,姜羲也陡然轻松起来。 其实就算他不走,姜羲也要想办法把他给支开的。 “楼尘先生,怎么样了。”姜羲上前问道。 “你昨天看到的没错。” 姜羲感觉到,楼尘先生的掌心有巫力在拒绝,她似乎在借此感应着什么。 楼尘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是巫力……又不是巫力……” “不是巫力?” “邪恶、血腥、怨恨、痛苦……”楼尘将感应到的力量一一道来,等她睁眼收手时,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猜测,“和我们预想的有点出入,这是逆行巫族秘法后推演出来的一种新的邪功——夺他人之鲜血,化己身之养料。这种邪功,虽然起源于我姜族秘法,但修行方式更像是江湖上的内功功法。” “如果是江湖上的内功功法,那不是代表着并不仅限于姜族血脉才可修行,而是普通人皆可修行?” “没错。” 姜羲没想到情况竟然糟糕到这个地步! 姜族秘法,须有姜族血脉方可催动,哪怕逆行姜族之法,也是如此! 所以她先前以为,仙铃儿是死于叛道者某人之手,他们虽然叛出姜族,但体内的姜族血脉还在,一些姜族秘法仍然能用。 但现在,楼尘的回答告诉她,那些叛道者竟然以此推演出了吸人鲜血的邪功,让普通人也可以修炼,也让这件恶事不再局限于姜族内部,而是危害越来越大! “他们不愿枯等,不想死守,想去追求自由,我尚能理解。但是他们忘记了身为巫的初衷,忘记了保护世间苍生的使命,忘记了他们体内流淌血液所代表的荣耀……我绝不能容忍。” ------题外话------ 早早的第三更 第227章 八字属阴 姜羲缓缓吐出这番话时,言语间的腾腾煞气,连楼尘都有些胆战心惊。 她望着姜羲没有表情的侧脸,虽有畏惧,但更多的是激动。 楼尘情绪的变化姜羲并没有注意到,她努力压下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楼尘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有,这个仙铃儿自身也有问题。” “哦?” “她体内有极阴之气,说明她的生辰八字皆属阴,所以她的血液之力,哪怕比不上姜族血脉,也比寻常人要强上很多。” “你是说,凶手杀她吸血,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八字属阴?会不会修行邪功所吸的鲜血,都有类似的要求?” “这个我就不确定了。” “我找叶诤问问。” 姜羲和楼尘暂时从房间里退出来,炙烈的太阳很快烘烤得周身冰凉之气尽数消退。两人脱下进屋加上的外袍,往旁边的验尸房间走去,叶诤正守在门口,见二人走来,迫切地开口问发现了什么没有。 楼尘便按照事先与姜羲商量过的说辞——让仙铃儿失去全身血液的,是一种吸人血的邪功,她以前对此有所耳闻。 不过,话里隐瞒了功法来源的姜族叛道者。 这倒不是楼尘姜羲在为叛道者隐瞒什么,而是叛道者太过危险,姜族也暂时没做好向世人公布存在的打算。 叶诤不疑有他,再一次为这种吸血邪功而惊讶,喃喃着说世上竟有如此恶毒的功法,姜羲先前所说竟然也是真的! 姜羲对楼尘道:“舅母,麻烦你进去看看这具新发现的尸体与仙铃儿的尸体有什么不同。” 楼尘颔首,跨门而入。 姜羲这才问叶诤:“你的下属有应该有收集这些失踪少女身份年龄之类的卷宗吧。” “这个有,怎么了?”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失踪的少女都是在十三岁到十四岁这个年龄段?如果害死她们的真是那吸血邪功,那凶手挑选被害者,是不是有着年龄之类的标准?” 姜羲合情合理地利用了年龄这个切入点,却让叶诤恍然大悟。 他目光灼灼:“对!年龄!我怎么就没想到的!那些人拐子说过,被抓走的少女们都是由神秘人挑选好后告诉他们的,这说明那背后的凶手自有衡量的一个标准!原来是这样!你等着!” 他迅速叫来下属,让他把所有关于失踪少女身份信息的卷宗抱过来,厚厚一沓卷宗内容竟然还不少! 叶诤对姜羲解释道: “其实这几件案子是失踪少女的家人分开报的官,一开始官府的人并没有想到她们之间会有联系,直到类似的失踪案越来越多,最后确认为连环作案,才合并成一个案子,最后交给了我。我当时也想着从这些失踪少女的本身着手,调查了她们的关系,家庭背景等等,还怀疑过这些前后失踪的少女之间是不是认识,收集了这么多资料结果一无所获,这才朝阿稷求助了。谁能想到,我调查的这么多,偏偏就遗漏了你说的年龄呢?” 姜羲翻着卷宗:“除了这五名少女,最好把人拐子们另外招供的几名少女,她们的出生八字,尽量精确到时辰,一并调查过来。” 叶诤果断吩咐人去办了,然后蹲在姜羲身旁,帮着翻阅卷宗查找出生八字。 两人也懒得换地方找桌子,干脆就把地面当成桌子,反正这附近也挺干净的。卷宗的纸页乱糟糟地摆放了一地,其中有关出生年月的那张纸都被抽了出来,最后五张纸并排在一起,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出生年月日。 姜羲一目扫过去:“……阴年阴月阴日,果然是八字全阴!不仅如此,这些少女都是在及笄之年一下,代表她们都是纯洁的少女,恐怕修炼邪功的人也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偌大长安城茫茫人海里找准了这些目标!” 叶诤跟着激动起来:“总算是有突破了……不过,仙铃儿呢?” “仙铃儿的八字有吗?” “我已经叫人去找了。” 新招供出来的几名失踪少女,身份还需要调查跟确认,但仙铃儿的身份资料却是现成的,两人很快就等来了这份资料,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了全阴的八字。 “但仙铃儿不止十四岁啊。”还有一点叶诤没说,仙铃儿身为头牌名妓,早已及笄的她还是不是纯洁少女,也有待商榷。 姜羲的目光则落在仙铃儿出生年月日的后面,那里详细地写着仙铃儿的出生时辰——仙铃院鸨母挑人时很严苛,生怕招来什么灾星,培养头牌之前都会特意问过具体到时辰的八字找长生教的真人提前算过有没有成名的可能。 也多亏了这个详细的八字,姜羲一眼便看出这个时辰的特别来:“仙铃儿的八字不仅是阴年阴月阴日,还是阴时!她这不仅仅是八字全阴,而是八字极阴,又身为女子,怕是十年才出一个!所以对于修炼邪功的人来说,八字极阴就足够了,她的年龄跟是否纯洁都不再重要!” “原来如此!幸好这凶手不是随意挑目标下手,而是有针对的范围,这样我们的目标也可以缩小,只要在长安找出八字全阴的女子,提前布好人手,就可以等凶手来自投罗网了!” 叶诤显得很激动,因为辛苦调查的案子终于能看到破案的希望。 但姜羲却朝他摇头:“没那么简单,你在平康坊抓了这群人拐子,那个神秘人肯定会听到风声,暂时按捺寻找新的目标等风头过去。你能派人顶多守住一时,总不能一直守下去吧。” 叶诤愣住了:“这么说,我们今天抓人不应该闹出这么大动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拐子口中的神秘人来无影去无踪,仿佛时刻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算你再低调,都会被发现。” “看来我们根本不该抓人的!” “谁能想到这群人拐子背后竟然牵连这么深?再说了,你不抓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姜羲的话让叶诤稍觉安慰,只能念叨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来缓解心头的郁闷。 恰好此时,里面的楼尘与纪庄也走了出来,告诉姜羲叶诤二人,那少女的死的确是因为失去了全身血液,且死状与仙铃儿完全一致,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看来这两个案子可以合并为一了。”叶诤说话间,半点不见兴色。 也是,发现了这么多线索,却也一头扎进了迷宫里。 如今案情越来越复杂,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叶诤郁郁地问姜羲:“真的没有可以突破的地方了吗?” 姜羲本想说暂时没有,可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仙铃儿,缓缓道:“……不,还是有的——仙铃儿!” “为何是仙铃儿?” “她的死因、死状跟里面的失踪少女一致,可为什么这个少女被随意装在麻袋里丢弃,而仙铃儿却像人偶似地,用银线系着摆在房间里呢?况且仙铃儿又与拐卖少女们的幕后真凶相识,她在其中很可能充当了知情者的身份,那么,她的特别,就会成为这个案子的突破点!所以,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从一个人查起。” “谁?” “齐王,你的二哥。” …… 魏王的亲自调查,外加案子的严重性,那些被人拐子们招供出来的剩余少女身份,很快被调查清楚了。她们也多如叶诤所料的,不是没有亲人,就是家人对其不关心反而担心说出去丢脸。 一共十一名失踪的少女,她们的八字全部属阴。 就在姜羲去了刑部的第二天,又有两具少女尸体在不同地方被发现,死亡时间和尸体腐烂程度与之前发现的少女尸体虽不一致,但死因却是一样的。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失踪的十一名少女和仙铃儿被杀都是一个案子,还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大案! 随着三具少女尸身的家人前来认尸,整个刑部的上空都萦绕不去悲伤之气后,关于这个案子的内容也再也压不住,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长安的年轻少女们无不担心受怕,连门都不敢出,生怕下一个被杀的就是自己。 关于案子的内容,凶手的猜测,更是流传了无数个版本出来,迅速挤掉姜九郎与宁十九郎的故事,成为当下长安城最热门的话题! 这个案子的人尽皆知,也是整个长安城的人心惶惶。 很快景元帝的桌案上也出现了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听闻宫外动静的景元帝勃然大怒,先把儿子魏王在朝堂上叫出来骂了一顿,而后又责令刑部尚书与魏王一起亲自调查此案,要求在最短时间内查清楚案子,以安民心。 刑部尚书与魏王虽然在朝堂上接了旨,但查案哪里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搜集线索,抽丝剥茧,寻找证据……加上这件案子情况太过复杂,还牵涉到八字、邪功等等玄妙,又大大增加了案子的调查难度。 流晖飞逝,案子这么一查,查进了八月。 月近中旬,中秋节在即。 第228章 宋胥那些事儿 “中秋宫宴?”姜羲困惑不已,“我们怎么会收到宫宴的请帖呢?” “我没告诉你吗?”宋胥负手而立,微笑淡淡,无形中透着一股嘚瑟,“我是大云的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 姜羲默默地看着宋胥强装淡定,却恨不得在脸上写满了你问啊,你怎么不问啊,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啊。 她想了想:“嗯,我觉得不错。” 然后就叫上计星出府去了,宋胥眼巴巴地也没能等到她回头。 “她怎么就不问问我这散官阶是哪儿来的呢?”宋胥幽怨地趴在院里石桌上,一肚子憋气。 “你好趁着机会给她好好讲一讲你年轻的光辉事迹?” 宋胥还没注意到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得意地一挑眉:“那当然!想当年我宋胥可是……呃。” 宋胥僵硬的回过头去,楼尘提着药篓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 “可是什么?” 宋胥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没……没什么!” “你风靡花丛,无数名妓为求诗甘愿为你掏钱的当年么?”楼尘认真思忖着,“那倒真的有趣极了。” “我不是!我没有!” “呵呵。”楼尘转身进屋了。 宋胥急慌慌就要上去解释,步子刚迈出几步。 “哎等等,她这是不开心了啊,还是不开心了啊?难道说她在意了?嫉妒了?” 光是想想宋胥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得浑身打摆子。 不行!得追上去问问! 那厢宋胥死皮赖脸地跟在楼尘身边打转儿,这厢姜羲出了宋府,直往刑部而去。 这半月来,叶诤为了查案,吃住都在刑部,身边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姜羲几天未见他,就觉得他又瘦了一圈。 “怕是又忘了吃饭吧?喏,给你带的。” 计星把姜羲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 叶诤从一堆卷宗中抬起憔悴的脸:“早饭都过了?” “午饭时间都过了好吗?”姜羲挑了张空闲椅子坐下,“你再这么不知寒暑地熬下去,真怕我哪天来看你,你就猝死在这小房间里了!” 刑部的条件着实不太好,饶是刑部尚书为了关照魏王,特意给他准备了上好的房间,但跟魏王府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这里简陋得不成样。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只是太沉迷了些而已。”叶诤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计星提来的食盒,“这个味道,跟你家阿福做的饭菜很像啊!” 叶诤在玉山小院儿尝过几次阿福的手艺,从此就惦记上了。 要不是想着阿福是姜九心爱的丫鬟,估计就把人给要走了。 姜羲脸不红心不跳:“嗯,这是我在长安找的一家味道与阿福很像的饭馆子,特意吩咐厨子做了你爱吃的菜,味道不错吧?” “真的不错!”叶诤喝了一口鸡汤,浑身都暖洋洋起来了,连带着疲惫的精神也好了不少,还有精力追问姜羲这家饭馆子在哪儿,他要把这厨子带回王府去。 姜羲顾左右而言他,话题一带:“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叶诤快速忘了饭菜的事儿,进入了焦眉苦脸的状态。 他摇着头,一屁股坐下:“还是没有进展,这半个月,除了又发现了八具失踪少女的尸体以外,没有任何线索。” 现在八名,之前三名,失踪的十一名少女尸体全部被发现,加上仙铃儿的死,这个案子已经有十二个受害者了。 长安城内关于这个案子的各种怪谈也是甚嚣尘上,从朝堂到民间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刑部,作为这个案子的主导者之一,叶诤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他不像刑部尚书,是因为身在其位而居其职做其事。其实身为皇帝亲子,他想要从这个案子里面抽身很简单。 但是,他不想。 叶诤日日夜夜都能梦到那一张张稚嫩惨白的脸,仿佛在向他哭诉哀求,让他给一个公道。 叶诤揉了把疲惫的脸,道:“那背后的人就跟鬼魅似的,这段时间我们都快把整个长安城都翻过来了,可还是一点踪迹都没有。我甚至觉得,那凶手把这十一名无辜少女的尸体丢出来,根本不是疏忽,而是挑衅,他在嘲笑我们的无能,让我们看看,就算他大摇大摆地待在长安城,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把他找出来!” 叶诤忿忿不平的语气让姜羲默然。 她这半个月来虽然没怎么与查案的叶诤接触,但她也在通过姜族布在长安的人手眼线调查这个案子,也跟叶诤般一无所获。 她非常了解叶诤的那种无力。 “齐王呢?” 叶诤还是摇头:“我的那位二哥,整日在兵部待着忙碌,我有次借口魏王府设宴邀他过来,他前脚答应,等宴会那天就派人来说事务繁忙来不了了,完全不给我任何接触他的机会。其他的,我也不好调查太多。” 叶诤说得隐晦,姜羲却明了——叶诤这是怕他若是对齐王进行调查,会传入景元帝的耳中,到时候就成了他在利用调查案子打压兄长。 皇子之争,这是大忌。 叶诤再怎么无所谓,也不能成为第一个打破诸皇子平衡的人。 “马上就到中秋宫宴了,借着这个机会试探齐王一番如何?” 姜羲的提议让叶诤眼前一亮:“对啊!中秋宫宴!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出席,我的好二哥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能把中秋宫宴给推了吧!那中秋宫宴还有几天来着?” “就在后天。” 叶诤想了想:“这样吧,要不九郎你陪我一起去……毕竟阿稷他身份尴尬,在宫里不好施展,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姜羲想也不想,一口应下。 “好!其他的我来安排……” “这个到不用,介时我与舅舅一同进宫便是。” 叶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姜羲的舅舅是谁。 “宋胥先生啊。” “啊对,你舅舅是宋胥先生来着,我都忘了……”叶诤一拍脑门,语气陡然一变,“宋胥先生啊!对对对,他身上有三品文官散阶来着!我怎么就忘了呢!这么说宋胥先生到时候也会出席咯?” 姜羲看叶诤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怎么了,我舅舅还真在这长安有什么丰功伟绩不成?”她倒真有些好奇了。 “岂止丰功伟绩,你舅舅当年在长安,可是能与永城侯楚雷并肩搅动风云的人!他当年干的那些事儿,至今让人津津乐道!而且不同永城侯,你舅舅在文人中口碑极好,是公认的真名士,不慕权利,潇洒自由。当年陛下以高官厚禄招揽他入朝效力,他倒好,直接躲在平康坊最好的青楼里整日整日地喝酒,而且还不用付酒钱,多少妓子等着给他送钱,就盼他能题句诗,那妓子便可以此身价百倍!到现在还有不知道多少文人,盼着能成为你舅舅宋胥那般人物呢!” “你说的宋胥,和我认识的宋胥,真是同一人?” “那当然。” “……不可思议。” 叶诤听姜羲嘟哝着,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心情稍稍轻快了些。 “你与你舅舅一同进宫也好,有宋胥先生的威名在,这样我那二哥再怎么也要收敛一些。”叶诤抱着手臂,讥讽地笑着。 二哥的那些心思,他都知道,妄想在文人中留个好名声,自然不敢得罪宋胥。另有三希先生威名加身,这样一来,他再怎么记恨姜羲,都不可能做得太过分,对姜羲而言也是一番保障。 两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木言进来了,说宫里来人,陛下传魏王进宫。 姜羲看叶诤已经见惯不怪了,便问:“你最近经常进宫吗?” “这半个月案子一直没有进展,隔几天陛下便会把我叫进宫里敲打一顿,我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之前是隔了五日,今天才三日,看来今天陛下的脾气不太好。” 叶诤平静地分析着,大概已经习惯了景元帝对他的这个态度,姜羲也不好说什么,也起身告辞,说去找栖梧。 之前救了栖梧之后,姜羲留他在宋府刚修养不到一天,栖梧就急吼吼地说要去找活儿干。他也就是身体底子够好,饿了三日,又打又骂,修养半天又是活蹦乱跳,姜羲便也没有阻止他。 但她想着栖梧实在是个愣头青,让他自己找生计又不知道惹什么麻烦呢,刚好当时与叶诤在一起,就由叶诤安排着在刑部打杂。 栖梧干的活都是些粗活累活,拿点银钱又没有正式的官职,但毕竟是在六部之一的刑部,天子面前工作,还是有很多人趋之若鹜。所以叶诤这个帮忙,真可谓是雪中送炭。 “你那朋友最近干得不错,身手又好,他的上官告诉我想提拔他正式进刑部,你正好去与他说说,看他愿意不愿意。” “好。” 叶诤出门往宫里去了,姜羲则找到了栖梧所在,跟他说了这件事情。 “我是出来闯荡江湖的,怎么就要混成官府里的人了……” 栖梧喃喃自语着,惹得姜羲一阵好笑。 “你想留下就留下,不想留就不留咯。” 姜羲看栖梧还是纠结不定的样子,索性带过这个话题,跟栖梧打听起江湖上的事儿来,明里暗里都在问关于吸人鲜血的邪功。 栖梧说他家在江湖上也算是有点名头的,却从未听过类似的邪功。 姜羲也只好作罢。 ------题外话------ 今天就没有第三更啦 第229章 周贵妃 红墙琉璃瓦,雨疏风骤起。 一道墨色的身影由远及近,举着一柄油纸伞,像是墨汁轻轻滴落进太极宫这水墨画卷之中,荡开细雨涟漪,踏着湿意而来。 伞下眉眼冷淡,脚下步履闲适,很快穿过重重宫阙,踏入廊下。 低眉垂眼的宫婢接过收起的油纸伞,又蹲下为他换上一双新鞋。 他跨门而入,一位年迈慈祥的嬷嬷迎了上来: “见过楚世子,您总算来了。” 楚稷抬起眼:“陛下也在么?” “当然,陛下下了早朝就过来了,这会儿正陪着贵妃用汤呢。” 楚稷颔首,轻步入内,一眼便看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高坐着这个帝国权力最高的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身旁的女人,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但身为贵妃,地位尊崇一点不比一国之后少。 “阿稷!”艳若桃李的周贵妃俨然看不出年龄,仿佛仍然如妙龄芳华少女,见到楚稷到来便欣喜起身,看楚稷的眼神亲热地宛若看到了亲儿,“姨母都念叨你好些天了,刚刚还在跟陛下说你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怎么叫都叫不进宫里来。” 周贵妃高兴地就要来拉楚稷的手,但他却自动往后退了一步,恭谨行礼:“参见陛下,参见贵妃。” 景元帝笑意吟吟地看他:“去了趟江南,沾染了江南文气,果然有成长,人都稳重了许多。” “臣一直很稳重。” “看看,嫌他以前不稳重还不高兴了!刚还夸你呢,这么快就露出真面目了?” 周贵妃还护起了楚稷:“陛下别这么说他!阿稷,怎么又叫起贵妃来了。说了你母亲与我是表姐妹,你母亲不在了,又是我亲眼看着你长大的,让你叫一声姨母还委屈了你不成?” “……姨母。” “提起你母亲又不开心了?你这孩子真是的,快来坐下,尝尝新做的桂花糕!” 周贵妃拽着楚稷到桌旁坐下,又把桂花糕推上来。 “我记得,八月桂花做的糕点,你最爱吃了是不是?” “是,多谢姨母记挂。” “谢什么,你从小就是姨母带着的,跟二郎,七郎他们于我没有区别,都是自家的孩子。”周贵妃笑意灿烂,明媚张扬的容色在此刻柔软得不可思议,好像真的换上了一颗慈母之心,看楚稷的眼神宠溺极了。 楚稷没接话,只是吃着桂花糕。 “阿稷。”握着书卷盘腿坐在榻上的景元帝,状似平常地看着楚稷,“你年岁也不小了,可有考虑过你的婚事?” 楚稷捏着桂花糕的手一顿,然后直直看向景元帝:“陛下,臣暂时没这么打算。” “什么没这个打算,你今年都十六岁了,也该到了议亲的时候。哪怕婚约不定下来,也应该开始准备了!这样,我叫你姨母帮你挑选长安适龄的大家闺秀,到时候把画卷拿来让你选一选,由我来为你们赐婚,如何?” 景元帝说着是商量,但这语气分明与通知无异,不容楚稷说半个不字。 可楚稷就是要说不。 “臣体内尚有沉疴,不愿耽误了那些大家闺秀。” 景元帝脸色微沉:“我亲自给你赐婚,谁敢说耽误二字?” “臣不愿意。” 景元帝不悦地皱着眉还想说什么,周贵妃率先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好了陛下,阿稷不是说暂时不想吗,那就先缓缓,过些时日再说,兴许到时候他自己想法就变了,主动说要找媳妇呢。” 景元帝踩着周贵妃递来的台阶下了。 有宫人从外面走进来,说魏王到了。 景元帝的声音迅速冷了下来:“让他进来。” “是。” 叶诤很快在宫人的引领下走进殿内,先规规矩矩的行礼,等他看到楚稷也在的时候,还有些意外。 “这几天也是待在刑部的?”颇具压力的声音自上面传来。 叶诤低下头,应了是。 “那让你查的案子,可有进展了?” “……暂时没有。” “半个月了,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都快把我的桌案压垮了,你现在居然告诉我还是没有进展?你能不能学学你二哥,哪怕学学你六弟也好,如此愚钝无能,怎么担得起身为魏王和大云皇子的责任?” 叶诤只垂首请罪,不作任何辩驳。 景元帝当着周贵妃和楚稷的面儿,又好骂了叶诤一顿,叶诤至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周贵妃拨弄夏宁路漠不关心。 楚稷用汤匙轻轻搅动面前碗中的汤水。 而景元帝好发了一顿火,又见叶诤跟快石头似的没什么反应,那股气反而消了,索性挥手让叶诤出去。 叶诤刚走,楚稷也很快告辞离开,周贵妃拦也拦不住。 “哎,这孩子走得可真快,特地为他做的桂花糕也没吃完。”周贵妃艳红的蔻丹在盘子上拂过,“嬷嬷,把这盘桂花糕丢了吧。” “是。” 周贵妃提着裙角走到景元帝身旁落座,一身媚骨软软地靠着景元帝身上,娇滴滴地唤他,让他别不开心了。 “你看看若灵,哪怕不开心,不也是按你的意思把阿稷哄得好好儿吗?” 景元帝抬头:“一个二个的,都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楚稷前面拒绝我的赐婚,叶诤跟着就能一声不吭,两个人不愧是关系好,连性子都越发的相似!” “可他们再怎么不听话,也终究是由陛下您所主宰的啊。您是这四海之主,若您真要下什么命令,不管是那楚稷还是叶诤,谁敢真正的不听从呢?” 周贵妃字字句句地戳到了景元帝的心坎儿上,他很快缓和了神色,拍拍周贵妃的手算是赞许了。 “我去花园走走。”景元帝说着起身。 周贵妃自然想要跟上去,景元帝没让。 “小七不是要过来吗?你就在宫里等着他吧。” 周贵妃只好望着景元帝的身影离开。 …… 楚稷从贵妃宫里出来的时候,叶诤果然还在外面等着他。 楚稷睨着他:“没见陛下已经看不顺眼了吗?还特意在我面前骂你,落你面子。你也该心怀怨念地先出宫再说,站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反正宫里都知道我们关系好,看到我等你又如何?”叶诤压低声音,若有若无地瞄着四周动静,“实在是圣心难测,陛下怎么就突然不高兴你我交好了?以前他还不是说要让我们好好相处吗?” 楚稷没答,而是说:“陛下刚想为我赐婚。” “赐婚?跟谁?” “自然是陛下与贵妃选出来的闺秀。” “陛下都已经将心思放到你的婚事上来了吗?” 虽然江南回来之后,叶诤就已经对他的父亲,这个国家的陛下一次又一次地展开了新的认识。但是身为君主,却记挂着用臣子的婚事来算计一些小事,还是让他觉得些无语。 连看楚稷的眼神都多了同情跟怜悯。 楚稷一眼扫过去:“难道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很多?” 叶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反正你我都是连婚事都不能做主的可怜人!”叶诤叹道,“可怜人,我今天心情不好,不如你陪我去吃酒吧。” 楚稷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前往,齐王叶讴与七皇子叶许一前一后的走来。 “四哥!楚哥!”叶许从二哥身边跑来,冲到了叶诤与楚稷面前。 叶诤笑:“二哥和七弟是来看贵妃的吗?怎么从花园那边走来?” “中间去花园逛了一趟……四哥四哥,听说你最近查了个案子是吗?死了好多年轻女子,她们还都被妖怪吸了血?这是真的么?你给我说说呗!” 叶诤看着兴奋求知的叶许,却选择了拒绝回答:“这个案子正在调查中,案卷暂时不能给外人看。” “我怎么能是外人?我可是七皇子!”叶许气鼓鼓的,非常不开心! “这是规矩!” “好了小七,别闹了。”一旁看戏的叶讴总算是站了出来,“老四,自从曲江池一别……好久不见了啊。” 叶诤皮笑肉不笑:“是啊二哥,我们在曲江池分别之后好像就没再见过了吧。本来呢,我想在王府亲自设宴,邀请二哥你过府一叙,顺便为曲江池的唐突给二哥你道歉,谁知道二哥直接拒绝了我!也是,二哥毕竟是在兵部,日理万机,哪里看得上小弟的宴会呢?” 这绵里藏的针,叶讴怎么会没听出来呢。 但他傲然到根本不屑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甚至还居高临下地看着叶诤,冷冷地来了一句:“你有自知之明最好。” 叶诤也不生气,叶讴以前说过比这还过分的话多了去了,他要句句都记着,早就把自己给气死了。 “不过二哥是因为太忙了不来赴宴最好,免得让小弟以为二哥是在心虚才不愿意见我。” “心虚?你在说笑吗?” “二哥觉得是说笑就说笑吧,毕竟,只有二哥自己知道,那天在曲江池见的仙铃儿,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等叶诤楚稷离开了,叶讴久久没能回神。 “难道他知道了……” “二哥?” “没事,我们去阿娘宫里。” ------题外话------ 下一章可能会晚 第230章 那间宫殿 景元帝若是心情不好,素来习惯独自到花园走走。 这花园在太极宫的中央,四通八达可以抵达太极宫的任何一个地方,同时也是通往那间宫殿的必经之路。 立于花丛,景元帝遥遥望着那花木扶疏后的深楼宫阙,被翠绿植物淹没了人气儿,换成另一种勃勃生机,也让那地越发像不似凡间的地方。 景元帝恍惚地想,是不是穿过这条已经不允许人通过的禁路,抵达那处宫殿,推开重重宫门,他又能看到那张娇美如月的笑脸,一如往昔,岁月不曾离去。 想着的时候,景元帝的脚步已经往着那间宫殿而去了。 身后随侍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但他们不敢问,只有跟了景元帝几十年的老公公敢站出来:“陛下,您这是要去那间宫殿吗?” 景元帝脚步一滞,而后重新迈开。 “去瞧瞧。” 老公公无声叹息一声,想到陛下已经有好几年都未曾踏足那块地方了,让那间宫殿越发地萧瑟荒芜,彻底被遗忘在宫人们的记忆里,成为一方禁地。 如今陛下突然兴起要去,让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公公都快摸不透陛下在想些什么了。 难道只是因为心情不好? 老公公悄无声息地佝身跟在景元帝身旁。 景元帝从铺着干净鹅卵石的路面,走到了洒着枯叶树枝的荒路。 他忽然停了下来,不再要其他人跟随,仅领着老公公一人,走进了那间宫殿。 宫殿上面的匾额早已经被风吹日晒褪了颜色,连字样都模糊花了看不清,就像是那个人在景元帝脑中的记忆似的,被逐渐抹去,一点点模糊。 “你说。”景元帝忽然开口,“她会不会怪我。” 老公公压下身去:“怎么会呢,她一直是深爱着陛下的啊,不论陛下做什么,她都会支持陛下,信任陛下的!” “真的吗?”景元帝难得地激动起来。 “那位本来就是温柔如水的人啊。” 景元帝的回忆慢慢清晰,眼前出现了那双眼眸:“是啊,她一直都是如此的。” 窸窸窣窣。 “谁!”老公公敏捷如虎地冲到景元帝面前挡住,冲着声音传来的地方,“何人敢踏足皇宫禁地?还不快出来!” 景元帝负手而立,阴鸷不满地看着一棵树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死死低着头不敢看来人,结结巴巴地朝着景元帝说: “参见陛下!是妾……妾迷路了……” 老公公在陛下身边,见多了宫妃以迷路为借口接近陛下,自然不会轻易为谁所动,当即呵斥那个女子把名字和住的地方报上来。 女子被吓坏了,娇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温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泫然欲泣。 她悄悄抬眼,氤氲着水雾的灵灵双眸怯生生地望着景元帝,蓦地撞进景元帝柔软的心脏里,让他脑海里哪张除了眼睛哪儿都模糊的脸,越发的清晰,然后与面前这张脸重合。 “像……真是像……”景元帝喃喃着。 老公公距离景元帝最近,把他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眯眼打量那女子,果然发现她的轮廓五官与那位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水如雾,与那位真是像极了。 老公公心念一转,严厉之色化去,正要问景元帝怎么处置这个女子的时候—— 景元帝转身就走。 随后,更是只字不提那间宫殿里遇到的女子,仿佛忘了般。 老公公巍然不动,转头打听了那间宫殿里遇见女子的身份。 原来她是刚被送进宫里的小官之女,连圣面都未能一见,所以也没有品级,难怪自负能认出每一个宫人的老公公却唯独不认识她。 “后天晚上的中秋宫宴,有她出场吗?没有?那就安排上。” 这座太极宫,最了解景元帝的人无疑是这位老公公。 而他此刻更是明了的知道—— 陛下的没有提及,并不代表他就不在意。 那间宫殿,是已逝敏德皇后的宫殿,敏德皇后去后,景元帝下令除了打扫的宫人不许任何人进去,连他自己,也几年未曾踏足一次,是整座太极宫皆知的景元帝最大伤心之地。 那个女子进去了却没有任何惩戒,这就是证明。 ……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已是中秋,月圆如新。 盛大宴会在太极宫拉开了序幕,天光还未暗下,长安贵人们便坐着钿车宝马陆续进入宫里,沿路金碧荧煌,画栋雕梁,映着这些华冠丽服、珠翠围绕的贵人们,空中还隐隐有花香浮动,俨然如仙人之宴,美不胜收。 那众多的考究马车里,有一辆青篷马车显得尤为寒酸可怜,就像是华服贵人们中间混入了一个乞丐,实在是格格不入。 便有人忍不住问,坐着那种马车的人如何进宫。 宫人们笑而不语。 世上有着怪癖的贵人们多了去了,一辆青蓬马车又如何。 就在这时,井然有序的进宫马车队伍旁,忽然扬起了尘嚣,两匹白马拉着一架镂金错彩的马车飞快靠近,直接越过了众多队伍,惊扰了安静的众多马匹,嚣张得不可一世地靠近了那辆青蓬马车。 没人敢在此时抱怨,因为他们认出了那辆尤为华丽的马车是谁的—— “是永城侯的马车!” 惊呼未落,永城侯的马车已经肆无忌惮地挤到那辆青蓬马车旁边,与青蓬马车并驾前行。 锦帘掀开,永城侯楚雷胖乎乎的身子灵活地探出半个身子,一块翠玉呼啸从永城侯楚雷手里飞进了青蓬马车里。 青蓬马车毫无动静。 刚刚还在质疑这青蓬马车是否有参加宫宴资格的其他贵人们,转而又同情起着马车里的人来,猜测他们是沾了权贵亲戚的光彩才来赴宴,却不知怎的惹上了永城侯楚雷。 谁不知道永城侯楚雷,身为陛下的第一心腹头号狗腿子,也是当朝的第一嚣张!拦街揍亲王的事情都干过,现下这青蓬马车里的人可怜了! 那青蓬马车突然有了动静,飞进去的那块翠玉,直直地原路砸了回去,还对准了楚雷宽大锃亮的脑门儿! 第231章 永城侯 楚雷以与身形截然不符的灵活速度侧头与飞来翠玉擦皮而过,锋锐的边角几乎要割出血来,楚雷本人却笑意不不改,只望着那青蓬马车,悠悠来一句: “许久不见,这脾气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青蓬马车的布帘则掀了起来,露出宋胥略带嘲讽的脸:“许久不见,楚侯倒是比以前胖了许多。” 两人声音不算小,附近人都能听到,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谁不知道,永城侯楚雷人长得胖,最讨厌别人说他胖! 就在他们都以为那青蓬马车里的人真要遭殃了,会被小心眼的永城侯报复的时候,楚雷不仅没有发怒,还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本侯过得滋润,长得自然也要滋润些。倒是你,整日在穷乡僻壤风吹日晒,瞧着老了这么多,怕也是养不住肉吧。” 宋胥冷眼如刀:“呵呵。” 四周悄悄注意着两人动静的众人,也慢慢回过味来了。 原来这两驾马车上的人,是熟识啊! 楚雷还不满足,非要让车夫赶着自家马车,保持与青蓬马车同样的速度,与他们并驾齐驱,然后朝那马车窗口后的宋胥挑眉:“怎的突然来长安了?莫不是在江南混不下去了,这就后悔当年的装腔作势了?” 宋胥斜睨着他:“是啊,我后悔了,后悔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怎么没把你这个胖子变成死胖子。” 楚雷还是不怒,啧啧两声:“你这文弱书生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 “文弱书生?”宋胥眼刀子嗖嗖的,“要不你划下道来,我们比划比划,看看到底谁文弱了。” 楚雷跟个老农民似的揣着手,老神在在地眯着眼:“我不跟你比,如今我位高权重,何苦跟你一介白身比,平白丢了身份。” 宋胥嘲讽功力十足:“到底是不想,还是害怕?我看是害怕吧,几年前你就输给了我,难道几年后养得痴肥的你还妄想能赢过我不成?” 楚雷的表情总算是有了一丝崩裂的迹象。 “宋胥!” 楚雷咬牙切齿的声音如雷炸开,很多人也听清了他叫的是谁。 宋胥?莫不是那个宋胥? 此时,青蓬马车与永城侯府马车已经并驾过了宫门,永城侯府的马车进宫时插队没人敢拦。但过了宫门,他也要从马车上下来,接下来都靠步行入内了。 楚雷率先从马车上跳下,连踩脚的小凳子都没用,腆着大肚子耀武扬威地朝宋胥的马车看去。 宋胥随之而下,还在车架上磨蹭了会儿,用鼻孔看了楚雷好一阵,才悠哉悠哉地靠近了楚雷。 “凑近了看,永城侯更胖了。” “宋胥先生倒是怎么看怎么老。” 两架马车上又各自走下来一人: “阿爹。” “舅舅。” 一个是轻裘缓带的锦玉公子,翩翩仙气不染凡尘若仙人临世,容色绝然; 一个是青衫宽袖的少年郎君,澹澹清隽傲然挺拔若寒松翠竹,风流蕴藉。 若日月同辉,若星汉灿烂。 两人面对而立,照耀了四周小方天地,让金碧辉煌的皇宫都跟着黯然失色起来。 永城侯楚雷,大腹便便,五官寻常,偏偏娶了个名动长安的绝色美人,又生了个如珠如玉的琳琅公子。 永城侯的绝色美妻去得早,剩下父子二人,也不见永城侯再娶,反倒一手将儿子楚稷拉扯大,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与父亲永城侯站在一起,压根儿看不出几分相似的轮廓,难怪会有人窃窃谈论两人不是真正的父子,更传出永城侯是在给景元帝养私生儿子的无端猜测来。 永城侯明知道那些人在想些什么,仍不以为意,甚至拉着漂亮儿子见人就说骄傲,说儿子长得像他阿娘没像他是福分,满心都是为儿子骄傲自得的模样,倒是让那些质疑的人又逐渐淡去了质疑。 毕竟,除了亲爹就没人能做到这份儿上了! 总而言之,世人皆知位高权重的永城侯最自得的不是他拥有多少皇帝的宠信,而是他有一个漂亮儿子,素来见人就要炫耀一番,此时见了故人,当然不会放弃这么个机会—— “阿稷,过来见见你的宋伯伯。”楚雷拍拍肚皮满脸得意。 楚稷没有如他预想的上前,而是冷冷地瞥着他,甚是不悦。 宋胥差点儿乐了。 楚雷颠颠跑过去,又将儿子好好哄了一番,才拽着他来到宋胥面前。 楚雷下巴一扬:“喏,这是我儿子楚稷!” 楚稷撇嘴无奈,难得拱手唤了一声“宋胥先生”。 “你该叫宋伯伯的呀。”楚雷有些不乐意,见楚稷朝他看来,扯开笑容,“不,叫先生也行,我儿爱叫什么叫什么!” 楚稷不再理会他,而是看向宋胥身边的姜羲,眉眼冷色稍稍柔和些许:“来了。” “没想到这么巧会在宫门口碰见!”姜羲眉开眼笑道,又见永城侯疑惑朝她看来,主动见礼,道,“见过永城侯,我与世子是在江南时结交的朋友。” 宋胥顺便添了一句:“这是我外甥,九郎姜羲。怎样,比起你家世子来说也毫不逊色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儿子好看又怎样,我外甥照样也好看! 楚雷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然笑眯眯的:“很好很好,九郎很好,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难怪与我家阿稷能成为朋友,都是一样的优秀,合该在一起玩儿!” 这话说得,就跟长得好看才能和长得好看的玩在一起似的,其他野鸡全部靠边站! 宋胥却不干了,楚雷怎的是这个态度,不应该啊。 他正打算说两句刺刺楚雷,姜羲就来了一句:“舅舅,时间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快点进去。” “等等……” “我们先走一步吧,我看魏王说不定也到了。”姜羲转向楚稷。 楚稷也说好。 两人并肩离开,宋胥和楚雷,舅舅跟阿爹,全部都在甩在了身后。 “咳咳,不与你计较了。”宋胥丢下一句,快步追过去。 “说得谁想跟你计较似的!”楚雷唾了一口,高声喊着,“阿稷等等阿爹!” 楚稷不觉走得更快了。 姜羲也跟着加快了步子,不知怎的笑出了声来。 “笑什么?” “没,就是觉得你父亲,很……可爱?” 楚稷拧起眉:“可爱?” “是啊,很难见到如你父亲般的慈父。你看他,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你最优秀,也最让他骄傲。”这对儿子满腔的慈父之心,让姜羲生出很多怀念,想起了以前。 楚稷嘴角微翘:“这倒是。” “看来你也很喜欢你父亲嘛。” 楚稷迅速抿住笑意:“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喜欢就要表达出来,别等到以后什么都没说却追悔莫及的时候。” 楚稷不喜欢这般被动:“你呢,听上去似乎很有感悟?” 姜羲愣了一下,不怎么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主动扯到别的事情上:“今晚宴会这般盛大,看来各路贵人都应该到了。” “你是说齐王?”楚稷已经听叶诤说过,姜羲打算在中秋宫宴上主动试探齐王的事情了。 姜羲也不意外楚稷会知道:“是啊,我正琢磨着要怎么找到这个突破口呢。” “你不是与他有怨?” 楚稷恰好的一句提醒,让姜羲灵感一闪:“你说得对啊,我跟齐王有怨来着!” “第一次见到与人结怨,还这般高兴的。” “多谢夸奖。” 楚稷复又笑了,连脚下也不觉轻快起来,没多久便与姜羲踏入两仪殿内。 这两仪殿乃是太极宫除了陛下听政视朝的太极殿以外的第二大宫殿,平时是内朝之地,也常被用来宴请群臣。 两仪殿修得宏伟辉煌,两旁各有两处侧殿,另有亭台楼阁相配,在夜色下金碧辉映如同九重天阙般,无数金装玉裹的贵人们陆续入内,也丝毫不显得大殿拥堵,他们的存在对比这座高大的宫殿而言就像是蚂蚁般渺小。 今日中秋宫宴,能得到宫宴请帖的,无一不是五品以上的大臣,或者是宗亲勋贵。这个范围说大也不大,基本都在长安经营多年,与其他同僚形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于是贵人们入内,看到的都是熟人,各个相谈甚欢,在宫宴之前便形成似有非有的一个个小圈子。 众多的小圈子中,魏王叶诤是游离在外的。 不是没有人像他抛出橄榄枝,愿意接纳这个从前不受宠如今却已然封王的四皇子进入圈子交好,但叶诤从来都是漠然拒绝。 他知道那一张张看似友好的笑脸背后藏的是什么东西,他宁愿让自己变成一个独行客,也不要掺杂进那些权力纷争当中。 于是,在姜羲与楚稷联袂到来之前,他便独坐在殿内一角,自顾自地喝着茶。 对,是茶,不是酒。进来叶诤天天陷入案件卷宗当中,生怕被酒水麻痹了大脑,断了思索中的线索,已经有半个月不曾碰酒了。 “就这么坐在角落喝闷茶?” 姜羲笑盈盈地看着叶诤,身旁楚稷高傲如九霄之明月。 “你们来了!”叶诤欣喜起身。 三人齐聚,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江南之南,玉山之上。 第232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宫宴还未开始,赴宴的人还没到齐,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交谈着,每一位贵人的入内,都能引得无数热情飞来。 永城侯楚雷到的时候,便是如此。 那些先前还各自交谈的人们转眼就聚集到了他的身边,就像是飞蛾找到了光亮不顾一切地扑来,迅速让楚雷附近的方寸之地成为整座两仪殿最热闹所在。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来说去都是巴结讨好的那几句话——楚雷到得早,真正有分量的重臣们都还没到,这会儿多是一些无足轻重的人,楚雷听得厌烦,见宋胥找了地方坐着,很是清闲自得的样子,心下有些嫉妒,两三句话打发了无聊的人,主动凑到了宋胥身边。 “作甚?”宋胥嫌弃地看他。 “不给老朋友倒点酒?”楚雷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酒杯。 宋胥不情不愿地拿了酒壶给楚雷满上。 “走一个?”楚雷递来酒杯与宋胥的清脆地撞在一起。 宋胥眉毛高高抬起,这死胖子还没完没了了? 楚雷率先把酒液一饮而尽,还催促宋胥赶快喝了,宋胥烦死了他,只得赶紧喝完让他闭嘴。 楚雷还不满足,抱着酒壶对嘴牛饮。 宋胥看得撇嘴“你真应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这模样哪里像是什么永城侯什么贵族,活脱脱的地主老财。” “那还不好?换作几十年前,我连饭都吃不起呢,能当个地主老财也挺好!” 心宽体胖说的就是楚雷这种。 宋胥索性不与他说话。 楚雷却非扯着宋胥“说说吧,你来长安到底所为何事?” “我需要告诉你?” “需要。” 宋胥真心觉得楚雷的脸皮越发厚得超越当年“可我就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呵呵,你当年是为什么离开的,你心里很清楚吧。世人都说你不慕权利只为当一教书先生才回去了玉山,我楚雷却知道你宋胥才不是什么品性高洁的。” “你想什么?” “我想说一个人……”楚雷拉长声音,亲眼见到宋胥的表情一点点难看起来,却愉悦极了。 “够了,楚雷。”宋胥的脸色骤然沉下。 楚雷当真没有再说下去,他直接将目光挪到殿门口,又是一行人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 宋胥皱眉往殿门望去,白衣男子领着娇女俊儿翩然而至。 那是——南宁侯,姜恪。 …… 姜羲与楚稷进来的一路,便有不少少年人认出了她。 “那就是姜九郎。” 此刻长安城,无人不知姜九郎。 他们虽然不知道一介白身、出身平凡的姜九郎是怎么得到资格参加这中秋宫宴的,但很显然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指责什么,他们看姜九郎的眼神大多充满敬畏,或是好奇,唯独没有轻蔑无视。 有资格站在太阳身边的也是月亮,渺小星尘哪里来的勇气敢无视? 再者,姜羲与宁十九郎交好的消息传开后,她写过的诗,上玉山,登霓裳阁的种种事迹都传扬开来,早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文人中都对她这位三希先生关门弟子多有赞扬。 所以,这些目光也就并不突兀了,等姜羲楚稷走到叶诤身边时,那些眼神越发的灼热了。 叶诤往四下扫了一圈,见很多人都在看姜羲。 “姜九,如今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叶诤笑道。 姜羲却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天下谁人不识君,等有一天人人都能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那才叫真正的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你的目标?” “当然!” “伟大伟大,佩服佩服!” 叶诤说话间,有人朝着几人走来,他来得悄然,殿内很多人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否则早就一拥而上了。 那人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了叶诤,蓦地撞见姜羲与楚稷都向他看来,赶紧笑嘻嘻地竖起手指示意他们噤声,然后慢慢的,满满的…… “四哥!” 猝不及防被人一巴掌拍在肩膀上,叶诤疼得龇牙咧嘴的同时,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几乎不用想,叶诤都能知道是谁在恶作剧! 他一把圈住对方的脖子,死死压着他的肩膀“好啊小六,还知道捉弄起你四哥来了!” “我错了我错了!四哥饶命啊!”六皇子,也是晋王叶访,在叶诤的力气下叫苦不迭,连连讨饶。 “以后还敢不敢了?”叶诤横眉怒眼道。 叶访支支吾吾,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是以后一直不能捉弄四哥,那人生得多无趣啊! “傻小子。”叶诤被气笑了,“你就不知道先答应下来,糊弄糊弄我吗?” 叶访瞪圆眼睛“还可以这样?” 叶诤懒得跟这傻子计较,一把将叶访推开。 “这是我六弟,晋王叶访。”叶诤拦着弟弟,给姜羲介绍后,又对叶访说,“这是我在江南认识的好友,姜羲。” “我知道你!姜九郎!”叶访跟小孩子似的欣喜起来,“我读过你的诗!还听过关于你的传闻!” 姜羲却在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晋王。” 其实她有些意外。 当初叶诤还未封王,世人评价这个四皇子时,多会把六皇子叶访已封为晋王拿来与他比较。 年龄小却封王更早,这似乎又是一个叶诤不受宠的证明。 所以,当姜羲看到叶访与叶诤两兄弟关系这般好,流言之下也毫无芥蒂的时候,难免意外。 只见叶访挥挥手“你是我四哥的朋友,不用这么拘于礼数啦,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跟四哥似的叫我小六!” 叶诤在旁提醒了一句“小六,你年十五,姜九郎方才年十三,叫你小六不合适。” “什么?他才十三岁?”叶访惊愕之余,又有些伤心,“才十三岁竟然就这般厉害,又懂作诗,又能写文,可我连先生布置的一篇文章都写不好……” 没等被人安慰,叶访自己又振作起来,少年的眼睛纯如稚子明亮 “不过能和你这样厉害的人做朋友,我也觉得自己厉害起来了,嘿嘿!” 看着这样的叶访,姜羲忽然明白,为什么叶诤会和叶访的关系这般好了。 第233章 邪器 月亮跃上枝头时,两仪殿内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临近开宴,人们减少了走动的频率,开始在自己的位置落座。位置按照尊卑品阶排序,宋胥虽是三品,却是散阶,应当陪坐不起眼的末席,却奇怪被安排在了非常靠前的位置,视野绝佳。 宋胥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他大喇喇的坐下,很快找到舒服的姿态。 唯一有点厌烦的,就是他的左手边旁,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死胖子。 就在姜羲结束了闲聊后,刚找到宋胥旁的位置坐下。 “你跟我换一换。”宋胥面无表情地对姜羲说。 姜羲不明所以,还是跟宋胥换了位置。 于是与永城侯楚雷左右相邻的人,就从宋胥变成了姜羲。 楚雷早有预料地搓着下巴,不仅没有因为身边的人换了而大减兴致,还把话唠的对象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姜羲,从她的家族,问到学业,再问道跟宋胥的关系,乃至包括与楚稷的相识。 姜羲刚开始还能应对自如,但是在彻底见识了永城侯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后,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宋胥戳了戳姜羲的手臂,还是面无表情:“位置换回来吧。” “嗯?” “免得你太没见识被永城侯那嘴给骗了。” 位置换回来后,姜羲着实松了口气。 她刚端起茶杯准备润润嗓子,一道火红如朝霞的身影踩着羊皮小靴,翩然飘来落在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食案后的姜羲,黑曜石般漂亮清明的眼眸上下打量着她。 “你就是姜羲?”少女抱着手臂,石榴红的衣裙映照着明媚鲜活的五官,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跋扈,一看便是被家人娇宠长大的贵女,活得随心所欲、张牙舞爪。 姜羲抬眸看着那张脸,却蓦地想起了这少女扮作男装、为了花楼妓子一掷千金的样子。 原来是她啊,镇北侯独女,萧红钰。 这大云朝为数不多身份尊贵足够比拟皇家公主的贵女之一。 姜羲虽与她在仙铃院有过一面之缘,却不至于在这种宫宴场合点破,故而装出第一次见萧红钰的样子:“小娘子可是有事?” “没有!”萧红钰理直气壮地抱着手臂,高傲而直接却奇怪地并不惹人讨厌,“我就是听他们都在讨论你,心里好奇,过来看看你罢了。” 姜羲微笑:“哦?那小娘子看出了什么?” “没看出什么。”萧红钰撇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说完,又跟来时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风风火火地走了。 姜羲挑眉流出笑意,继续喝她的茶。 “那便是齐王?”宋胥冷不丁在姜羲旁说道。 姜羲从茶杯里抬头,刚好看到齐王叶讴,领着一对漂亮的龙凤胎走了进来,小少年灿烂单纯,小少女骄矜张扬,应当是同为周贵妃所出的那对龙凤胎,七皇子叶许与封号华阳的六公主叶谧。 姜羲好奇:“舅舅以前见过齐王?” “忘了。”宋胥一点也不害臊地说,“但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气息。” 宋胥嘴唇嗫动,后半句话如线直入姜羲一人耳中。 姜羲感觉到了他难得的郑重,跟着正色起来:“什么气息?” “那群令人厌恶的叛道者暗巫的气息。”宋胥磨着牙齿,瞥向齐王叶讴的目光多出寒意,“应该是叛道者里强大暗巫亲手制作的东西,这齐王不是姜族人,不懂得收敛那股气息,才会被我察觉……你说得没错,这齐王,与叛道者幽影有关。” 暗巫,是守道者对叛道者里觉醒神巫的称呼,身为姜族正统的他们不愿意将那群背叛者同样称作神巫,便如此改称。 姜羲听南桑大长老说过,那些人刚开始叛离姜族的时候,并不懂得觉醒之法,他们没有能引导道路的大长老,没有祭坛,根本无力开启血脉,只能任由时间的推移,见证体内血脉越发的孱弱。 所以,在那之前,叛道者零零散散不成气候。 直到几十年前,叛道者内突然出现了觉醒秘法,让那些叛道者可以跟守道者一样觉醒成神巫,一度引得守道者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自那之后,叛道者才真正成为了可以威胁到守道者的力量,还诞生了所谓的暗杀组织幽影。 “当时叛道者内不止出现了觉醒秘法,还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巫器炼制方法。你也知道,巫匠一脉在神山之路后便已然失落,也不知道他们的巫器炼制方法是从哪儿来的,竟然能炼制出一些拥有特别力量、类似巫器的东西。” 姜羲做不到像宋胥一样的传音入密,只能装作喝茶的样子,一边压低声音:“就像那个傀儡人偶?” 宋胥发出一声讥笑:“那傀儡人偶是巫匠亲手制作的神物,那群叛道者内部出现的邪恶之物怎可跟神物相提并论?一个是让人垂涎欲滴的佳肴,一个是恶臭难挡的狗屎,你觉得两者之间有可比性吗?” 姜羲心想当然没有可比性,光是把这两者放在一起,就足以让她看什么都没有胃口了好吗? 宋胥继续道:“反正,那些叛道者制作出来的邪器拥有一种独特的臭味,在我们守道者的眼里,就跟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明显。那个齐王身上,就有邪器的味道。” “这么说,齐王与叛道者之间的关系,绝非一般咯?” “没错,这邪器来得艰难,我们守道者与叛道者相斗几十年,也发现了不到十件邪器,偏偏这齐王身上就有一件……”宋胥眯起眼睛,突然笑眯眯地看向姜羲,“好外甥,去帮舅舅把齐王身上的邪器拿来。” 姜羲差点儿被茶水呛到:“……咳咳!怎么拿?” “不管是抢,还是偷,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宋胥咧嘴拍着姜羲的肩膀。 姜羲沉默下来:“你非要那邪器不可?” “有了那邪器在,你舅母就能探查到叛道者的气息,找到他们在长安的老巢!” “好!我来拿!” 宋胥笑得越发鸡贼:“乖外甥,舅舅没白疼你。” “舅舅。”姜羲一本正经地看向他,“在楼尘先生面前,你可以小心舅母这两个字,她老人家听到了……会打你的。” 宋胥顿时没声儿了。 姜羲满意地收回眼神,心里开始琢磨着—— 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从齐王身上拿到那件邪器呢? 她正思索的时候,若有所感的齐王朝她的方向看来。 认出她是谁,齐王的眼神一瞬间变冷了,还隐隐带了些杀意。 看来曲江池上的事情,齐王还记得清清楚楚,怀恨在心呢。如此睚眦必报又不懂掩饰,还真是个急躁的齐王。 唔,她好像有办法了…… …… 门下侍中宁远崇抵达两仪殿的时候,宫宴在座只剩景元帝与一众后宫嫔妃没到了。只听得殿内此起彼伏的“宁公”“宁相”唤声,还有纷纷起身见礼的大臣权贵们,宁远崇淡笑着向四周点头,和蔼得完全看不出权倾朝野的架子。 宁远崇是独自来的,身边并没有宁玘相随。 也是,宁十九郎是出了名的不爱热闹,他来参加这样的场合才是奇怪的。 只是人们见宁玘不在的时候,总会若有若无地瞟向姜羲。 就好像宁玘这个名字,已经彻底跟姜羲挂钩了似的。 姜羲无奈极了,继续淡定喝茶,却忽的感觉那道目光所聚的稳重身影在她面前停住了。 “你就是姜羲姜九郎?”又是那句话,此刻却是出自宁远崇之口。 连宋胥都惊异地抬眉,姜羲不得不匆匆起身,拱手见过宁公。 宁远崇笑吟吟地冲姜羲点头道:“果然是少年英杰,我读过你的诗,那份洒脱自然令人自愧弗如。十九郎能与你成为朋友,是他的幸运。” 姜羲一愣,随即接话说哪里,她能与宁十九郎成为朋友才是幸运。 宁远崇笑了笑:“欢迎下次来宁府作客,嗯,不用带礼物。” 姜羲赶紧应下。 等宁远崇走远了,姜羲都还在疑惑来自宁公的善意。 殊不知,整个两仪殿的人都在因为宁远崇的停下来主动招呼而隐隐沸腾! 刚好此时,景元帝率着一众后宫嫔妃从殿后走出,殿内所有的嘈杂声陡然一清,然后齐齐起身跪拜行礼,整齐划一地参见陛下并高呼万岁。 景元帝落座于龙椅之上,目光扫过大殿: “众卿平身。” “谢陛下。” 景元帝高坐中央,周贵妃在他左侧,右边属于太后的位置是空着的,孟太后一如往年没有出席这种宫宴。 另有四妃中的两位,贤妃宁氏,与德妃罗氏,依次而坐。 德妃罗氏并无子女,父亲是尚书令罗世基。 贤妃宁氏则是晋王叶访的生母,出身缙云宁氏旁系,从家族关系算起来,宁远崇算是她的伯父。 这两位都是盘根错杂的大家族出身,也因此稳坐了四妃的位置。但她们都远不如凭借十年如一日的宠爱,稳坐贵妃宝座,形同皇后的周氏。 只见此时周贵妃恰好在与景元帝说些什么,笑得艳若桃李,生两子两女的她仍轻盈曼妙,如二八少女般容色惊人,不见老态,难怪能盛宠不衰这么多年。 ------题外话------ 清明在外没存稿,更晚了抱歉,今天的第一更(1/3)。 第234章 白月光 景元帝坐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 “宋胥可在?” 宋胥施施然拂袖起身:“臣在。” 景元帝淡淡道:“几年过去,你宋胥竟也愿意离开江南进长安了。怎么,玉山装不下你的雄心壮志,准备入朝堂一展抱负了?” 这话,怎么都有些诛心的味道。 谁都知道,当初景元帝以高官厚禄相酬,宋胥各种推拒不说,还躲进了平康坊,在那些花楼妓子中留下了众多的传说。最后更是甩甩袖子悄然离开了长安,景元帝知道的时候大发雷霆,据说在贵妃宫里怒骂叶诤不识抬举,还摔了两只茶盏。 引得景元帝如此动怒,换作别人脑袋早就搬家了,宋胥能活到今天也是不易。 他若是此生都不回长安也就罢了,可他偏偏选择了几年后回到长安,怎能不应对景元帝的兴师问罪? 许多人都以为宋胥会跪下来磕头求饶的时候,却听宋胥说: “臣没这个打算啊!” 景元帝皱眉:“哦?” 宋胥拱了拱手:“陛下,臣觉得现在挺好的,有吃有玩,进长安不过是为了我这不懂事的外甥,陛下想多了。” 宋胥这话惊到了不少人。 在座一个臣子瞥见景元帝神色不好,拍案而起,指着宋胥呵斥道:“放肆宋胥!你怎敢如此与陛下说话……” 宋胥高高扬起眉,以他的脾性定是要呛声回去的。没想到,景元帝比他更快地说了一句“够了”。 随后,景元帝脸上的肃然化去,隐约多了笑意:“宋胥果然还是宋胥,你若是变了,朕反而要奇怪了。” “陛下,臣就是个闲散人士,让臣写写诗赚赚钱还行,要让臣治国施政,臣怕祸害了陛下的百姓,所以赶紧把自己赶出长安,免得给陛下找来麻烦。”宋胥吊儿郎当地说着,话里全是贫。 景元帝不仅不怒,反而还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你都是为了朕好了?” “陛下可以这么理解。”宋胥眨眨眼睛。 “宋卿还是少说话的好。”景元帝挥挥手示意宋胥坐下。 从宋胥到宋卿,任谁都看得出来景元帝此刻心情极好。 而他现在的好心情都是宋胥带来的,那些人看宋胥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宋胥反而不以为意,丢姜羲一个得意的眼神。 “对了,宋卿说进京是为了不懂事的外甥。”景元帝突然想起,“宋卿的外甥,莫不是那个姜九郎?” 姜羲微怔。 她是真没想到,连景元帝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眼看着景元帝的目光已经落在宋胥身旁的自己身上,姜羲起身应了是。 “看上去倒是一表人才。”景元帝点头赞许了一句后,又让姜羲坐下了。 于景元帝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但对很多人而言,却是值得在意的风向标。 先是宁相,再是景元帝。 这大云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都对姜羲表示了赞许,那些阴暗间滋生的流言蜚语当然应该自动烟消云散了。 姜羲无意中抬头与对面的叶诤对视一眼,叶诤冲她咧嘴一笑,白花花的牙齿晃眼得很,仿佛在说—— 看,我说得没错吧?如今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姜羲愉悦地笑了起来。 …… 景元帝问过宋胥姜羲后,便只是按惯例举了三次杯,众人高呼万岁后,各种奉承话不要钱地涌出来之后,宴会上的气氛逐渐热腾起来。 景元帝示意正式开宴——按照惯例,应是由后宫妃子献上舞蹈以贺万岁。 这个开宴舞蹈的机会,对于后宫众多嫔妃来说都是一个机会,四妃九嫔或许能够不在乎,但是在那之下的许多后妃,都盼望着能得到这个机会,就如当年的周贵妃,以开宴一舞惊艳了景元帝后,自此盛宠不衰。 那时周贵妃以如蝶般轻盈的身姿,跳了一曲掌中舞,此后传为佳话。 今日穿着白裙舞着彩绸的美貌宫妃,翩然舞起霓裳羽衣曲,宛若月宫仙子,绝代风华在景元帝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其他角度看这曲舞还仅是养眼而已,以景元帝的角度看到,那便是天上人间的盛景一幅! 宫妃拈花而笑,景元帝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似的,心神晃荡起来,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已经香消玉殒的人儿,重临世间,跳着霓裳羽衣曲,笑盈盈地唤着他的名字—— 阿玄,这舞如何…… 阿玄,我美不美…… 阿玄……阿玄…… “月儿。”景元帝不觉喃喃出声。 这一出声,连景元帝自己都惊到了,瞬间清醒过来,认出那跳舞的宫妃正是当天在甘露殿遇到,误闯禁地的那个双眼格外像她的宫妃。 景元帝心生不满,回头朝老仆丢了一个探询的眼神。 他怕是有人为争圣宠,故意而为之。 老公公轻轻颔首。 景元帝这才心安起来,继续欣赏这霓裳羽衣舞,不自觉中再次沉溺在其中。 那个跳舞的宫妃,身影笑容不断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而坐在景元帝左侧的周贵妃,也没有错过景元帝失态呼出的名字,她笑容仍是明媚的,但眼底却悄然爬上阴霾狠毒,指甲掐着掌心,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咒骂那个名字——孟月……孟月…… 已逝多年的先皇后,出身临海孟氏,为太后侄女,单名一个月字,谥号敏德。 敏德皇后便是孟月,孟月便是敏德皇后。 景元帝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白月光。 周贵妃以为那个女人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不在乎了,可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下面那个陌生的宫妃,用与那个女人极为肖像的脸,勾引得景元帝的时候,嫉妒还是冲昏了她的理智,让她险些这就吩咐身边嬷嬷,毁了那个陌生宫妃的脸。 不,她不能操之过急。 她看准的是更高更尊贵的位置,她不能再像以前似的随心所欲,她要为了她的二郎而隐忍……周贵妃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才压出喷涌的怒火。 另外一侧,宁贤妃也恍惚地望着下方跳舞的宫妃,想起了那个已逝去的人,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看周贵妃,又看了看景元帝。 宁贤妃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摸到茶盏连连喝了几口,才压下慌张的心跳,恢复成那个端庄贤淑的宁贤妃。 高座之上的变化,并没有太多人知晓。 下面的臣子命妇们安静地欣赏着舞蹈,等乐停重归安静,又一轮喧嚣宣扬开来,酒水一遍又一遍地满上,这场以中秋为名的宫宴才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云的宴会素来没有那般规矩森严,兴起之时,臣子亲自前来向景元帝敬酒也是常事,景元帝看上去心情颇好,竟然来者不拒。 安稳坐着的周贵妃见景元帝的身子晃了晃,赶紧起身扶住了他。 “陛下心情很好。” “中秋佳节,众卿欢聚一堂,我当然应该心情好了!” 周贵妃听他称我而不是朕——平时景元帝只会在后妃子女面前这般称呼,现在在两仪殿也称呼我了,说明他现在心情真的很好很好。 “是因为刚才的舞太美吗?”周贵妃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景元帝笑容淡了些,推开了周贵妃扶着他的手:“是啊,很美,如灵儿的舞一样美。” 周贵妃虽在笑,却在暗暗咬着牙。 她爱跳的是掌中舞,而霓裳羽衣舞,是那个女人最为擅长的! 果然!他还是忘不了她! 周贵妃退回去的时候,眼中多了危险与杀气。 景元帝尚且不知道身边人的想法,他侧头吩咐周贵妃:“你身为后妃之首,便带着命妇去旁边侧殿吧。” “臣妾知道了。”还是要先下手为强啊。 闹腾的宫宴开始分流了,两仪殿两旁各有一处侧殿,周贵妃与宁贤妃、罗德妃领着内外命妇往旁边侧殿去了,而一些贪玩的少年人也在太子请旨后领到了另外一处侧殿。 夫人们在男人们身边放不太开,少年人在长辈们身边不好施展,大臣们在家人们面前照例也是如此。 现在宴会分作三处,可谓是皆大欢喜。 姜羲楚稷在叶诤的邀请下往偏殿而去,姜羲又在叶诤的介绍下认识了太子叶询,身为国之储君的太子不负众望,养得优秀而内敛,贤明而文雅,姜羲与他短短交谈几句,便能感觉到太子的满腹经纶,以及如沐春风的品德。 这让姜羲对太子不免多了些发自内心的尊敬。 与太子闲聊之余,姜羲也没忘了关注齐王。 那齐王领着弟弟在旁,瞧着一脸的冷漠,可时不时的瞥向姜羲的眼神,显然是把仇恨记在心上,只是碍于景元帝跟宁相,现下不好发作罢了。 齐王何等的意气风发,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憋屈? 越让他忍,他就越是恼恨姜羲,连眼神都不知道掩饰了,连太子都看了出发,悄声问叶诤,姜九郎是不是与他二哥有什么过节。 叶诤对太子哥哥素来没有隐瞒,就把曲江池上的事情说了出来。 太子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是你二哥过分了。” 叶诤连连点头,又因为太子的认同,高兴极了! 太好了,有了大哥关注,二哥总不好对姜九下手了吧! ------题外话------ 第二更 第235章 齐王的报复 叶诤一直念着曲江池上姜羲与齐王结怨,是因他所致。 他知道二哥齐王的小肚鸡肠,而已他的权势想要对付姜羲区区一个国子学学生简直轻而易举。所以叶诤想方设法都要帮姜羲度过这个难关,正好大哥主动关注此事,他顺理成章将问题摆在太子面前,以压制齐王的气焰,便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 就在叶诤绞尽脑汁要给姜羲帮忙的时候,姜羲正在心里盘算一个计划。 计划名为——怎样才能惹怒齐王。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来自姜羲的“恶意”,齐王叶讴主动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先是兄友弟恭地与太子兄长,叶诤叶访等人打了招呼,最后才看向姜羲。 “这不是,我们名动长安的姜九郎吗?”齐王扯着讥讽的笑,不屑地看她。 “见过齐王。”在齐王的眼神压迫下,姜羲仍是笑吟吟的,连一丝胆怯都没有。 如此,反而让齐王越发的不满了。 他宁愿看到姜羲在他的威势下瑟瑟发抖! 面前姜羲的样子,让他不禁回想起了曲江池之上,姜羲淡笑着指认他与仙铃儿的场景。 再看姜羲时,齐王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姜羲也没想到,齐王就是一个行走的火药桶,她根本就不用费什么心思,齐王自己就能把自己给气炸了。 怒火伤肝,真是不好呢。 姜羲叹息着摇摇头,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 小胖子叶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跶出来,嚷嚷着说无聊,不如来玩投壶,输的人罚喝酒。 此提议一出,响应无数。 齐王心念一动,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刚刚看陛下对姜九郎多有青睐,如今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姜九郎不如好好在我们面前展一展风采?” 姜羲呵呵笑了声:“担不得齐王谬赞,投壶就算了吧。” 齐王眼中精光连连:“名动长安的姜九郎居然不敢?” 姜羲会被激将吗,当然不会! “谁说我不敢,只是我觉得罚喝酒太无聊,换个彩头才好。” “换个彩头?”叶朗凑了过来,“你觉得什么彩头好?” 姜羲不好把心思昭然摆出,就推脱说暂时没想到。 齐王只觉得姜羲主动把机会送到了他门上,见太子正要发话,便迫不及待抢声道:“输的人脱光衣服到殿外大喊三声如何?” 此时齐王眼里满满都是针对姜羲的恶意,仿佛姜羲已经是那个输家,要羞辱地脱光衣服站在殿外成为整个长安乃至大云的耻辱! 太子一眼看穿了齐王心思,当即沉下脸来:“二弟,不过是宴会上的一点小游戏,何必用这种羞辱人的事情当赌注?太胡闹了!”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没什么眼力见的叶朗轻声嘀咕了一句。 楚稷刚好站在他身边,听他说的,啪地一巴掌拍在叶朗后脑勺。 看上去没用多大力气,可叶朗整个人都跟着晃了三晃,脑袋更是晕乎乎,又气又急得瞪向楚稷……瞪了瞪,迎上楚稷冷若冰霜的目光,悄悄把话收了回去,再没敢吱声。 胡闹的熊孩子一般来说,也最会看人眼色。 齐王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计划,当场与太子据理力争,觉得大男人而已没什么好害臊的。 “大哥,你们在说什么呢?”朝阳公主叶语与宁瑾携手走来,声音轻轻柔柔的,“在说什么玩吗?算我一个好不好?” 叶语是太子胞妹,他怎可容忍齐王胡闹的要求落在胞妹头上,哪怕只是口头也不行!难得叶语有兴致主动提出参加,太子可不想搅了妹妹的好心情! “叶讴,够了!” 齐王在太子的严厉之下彻底闭嘴,他也知道,如果投壶游戏有公主们的加入,是不可能接受那般羞辱赌注的,坚持下去闹到陛下面前,遭殃的是他自己。 趁着齐王闭嘴,叶诤赶紧插话进来: “既然罚酒无聊,不如就赌东西吧,每个人从身上拿一件珍贵之物出来当赌注,谁赢到最后就可以把所有的赌注都拿走!这个怎么样?” “这个赌注不错。”太子笑道。 “听上去很好玩的样子。”叶语跟宁瑾也来了兴趣。 “也要算我一个!”叶朗听到银钱二字双眼都在发光。 唯有姜羲没作声,默默地看着叶诤,一度怀疑叶诤是不是偷听了她心里盘算的计划,居然就这么把好事儿送上门了! 投壶的彩头就这么定下,殿内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参加,都是少年人,对投壶之类的正是感兴趣的时候,大家也都自负投壶能力,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能够走到最后。 萧红钰加入,七皇子叶许加入,晋王叶访加入,华阳公主叶谧加入,就连贯来不爱参加这些热闹的楚稷,也点头说要加入! 这样一来,侧殿里身份最高的都加入了这个游戏,主动充当裁判的太子说了一句人数太多之后,很多人都自动退出了这个游戏。 这其中也包括姜娥。 她是随母亲清乐长公主与父亲南宁侯来的,但现在两位各自在主殿和侧殿,弟弟姜夔又不知道贪玩跑哪儿去了,剩下她孤零零地坐在皇族众多姐妹中,不起眼地被排挤在了边缘。 望着中间那团众星捧月的热闹时,姜娥明显流露出几分羡慕。 只是当她看到这些人里面还有姜羲的时候,那羡慕中又多了些说不清的讽刺。 她退出了,那姜九郎却是留了下来。 不过区区一个国子学学子而已…… 正当姜娥心里颇不是滋味的时候,就听到热闹中间的姜羲对太子说道: “殿下,我觉得人太少也没有意思,不如大家都来参加,至于人太多不好比较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可以分成若干小组,大家抽签决定所在小组,每个小组内取胜者与其他小组胜者对比,层层晋级,最后的赢者才是当之无愧的赢者!也值得拿走所有的赌注!” “善!”太子觉得姜羲建议甚好! 而姜羲心里想的却是——得多花些时间,观察观察齐王的实力才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她必须要赢,然后拿到齐王身上的东西! ------题外话------ 第三更完毕 第236章 投壶 齐王与姜羲想的一般无二。 就算他不能羞辱姜羲,也要让她输得一败涂地,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才好! 太子吩咐小宦官拿来木签,对众人笑道:“要参加投壶比试的,现在可以拿出赌注了。” “一定要是身上最贵的东西!最贵!”叶朗嚷嚷着,两个眼睛都快变成金元宝的模样了。 一众少年少女纷纷慷慨解囊。 大家今日是来参加宫宴的,自然是悉心打扮了一番,身上贵重东西不少。 有人犹豫地摸着怀里的玉佩或是金钗之物,顾念着这是祖传之物不好随意拿出来当赌注,只好考虑要不要退出。 太子善解人意地说道:“若是祖传之物,或有特别意义的贵重东西,可以不必拿出来,换作其他即可。” 此话让很多人高兴起来,挑了其他无关紧要但也很贵重的东西,不是玉佩香囊,就是金银簪钗,被宫婢收在一起,珠光宝气地堆成了一座小山,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姜羲也取下了腰间玉佩。 其实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是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神金,价值比在场所有赌注加起来还要高,但它是穆十四娘所赠之物,姜羲当然不可能把它当成彩头拿出去。 给了东西,姜羲就开始琢磨着要怎样让齐王拿出她想要的东西。 齐王也挂了玉佩,随手就要将它取下的时候。 楚稷突然出声道:“齐王的玉佩,恐怕不是你身上最贵之物吧。” 齐王刚皱起眉,不知想到了什么,按着脖子:“这金丝楠乌木牌绝不可能拿来当赌注!” 楚稷道:“金丝楠乌木牌是齐王出生时陛下所赠,当然不能拿来当赌注,我说的不是它。” 楚稷意有所指地落在齐王的手腕上。 齐王隔着袖子捏住手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弟,你的手串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太子发问道。 齐王无法道出实情,只能含糊说是别人送的。 “罢了,手串就手串。”齐王阴沉地瞪了楚稷一眼,知道楚稷是在偏帮姜羲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情不愿地从手腕上取下手串,原来是一串彩色碧玺。 普通碧玺不比玉佩珍贵,但齐王手上这串是极品碧玺,俨然超过了玉佩的价值,大小一致,形状天成,通体流光溢彩,非常的难得。 齐王被迫拿出了碧玺手串,哪怕他自负能笑到最后,心情也很是不好,把姜羲楚稷一并恨上了,待会儿定要给两人一些颜色看看。 而姜羲看着那碧玺手串,心中安定,那便是她要得到的东西。 可是……为何楚稷这么凑巧就帮了她? 姜羲若有所思望向楚稷的时候,他也正好向她看来。 “那手串可是你想要的?”楚稷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姜羲耳中,让她不免震惊到近乎失态。 一时之间众多复杂想法纷至沓来,所有思绪只有一个核心——楚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当姜羲看楚稷的眼神已经多了怀疑的时候,楚稷却道: “我看你对他拿出玉佩,稍有不满的样子。” 姜羲微愣。 “难道你不是故意激怒齐王?”楚稷幽黑的眼底流动着惊心动魄的瑰丽,像是阳光落在黑曜石上折射出色彩万千,“若你不方便说,可以不说。” 姜羲一时沉默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她才含糊答了一句:“齐王的碧玺手串,我怀疑跟仙铃儿的死有关。” “哦?”楚稷诧异地望向她。 有些话点到为止,姜羲不愿再多说,楚稷也果真没有多问,神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风淡云轻。 很快有宫婢捧着签筒上来了,姜羲从中随意取了一支,她运气不错,没有跟熟人分在一组自相残杀,也没有早早跟齐王分到一组以致来不及应对。 在太子的主持下,所有人很快按照太子所抽的签分成十五个小组,每个小组五人,轮流比对。 姜羲在随宋胥学箭术的时候,用投壶来练习过箭头准度,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上手。她虽然比不得这些王公贵族们从小就玩着这类游戏长大熟能生巧,却有着过人的天赋,刚开始还落于下风,随着她越发熟悉投壶,手感练出来之后,便再没输过,一路高歌猛进地从小组中赢出,成了十五人之一。 这十五人里,竟然基本都是熟人,参与的四位皇子两位公主都顺利胜出,楚稷也胜了,另有宁瑾、萧红钰,势必要拿到所有彩头大赚一笔的叶朗也在其列,姜羲还在这十五人里看到了姜娥。 再算上姜羲自己,一共十二人,只有三人是姜羲不熟悉的面孔。 投壶只是为了玩乐,哪怕很多人都输了,看他们的样子还颇为开心的,好奇地等着看十五人里有谁能笑到最后。 太子笑道:“十五人分成三组,最后三人对决,诸位以为如何?” 太子提议自然没人反驳。 这一次抽签,姜羲就没上回那么运气好了,刚好和叶诤抽到了一块儿,看上去是要上演一番兄弟残杀了。 这一组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姜娥,萧红钰,以及一个姜羲不认识的。 这半决赛人少,太子便决定三组轮番上场决出胜者,第一个上场的就是齐王那一组,跟他同组的还有朝阳公主叶语,晋王叶访,宁瑾,跟叶朗。 姜羲撇嘴心想这齐王运气还真是不错,与他同组的四人,两个少女明显是来凑热闹的,还有两个少年看上去都是傻的,他不赢才怪! 这一组,齐王开局。 姜羲很快正了心神,聚精会神地观察起齐王来。 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齐王看在眼里,讥讽一笑,大大方方地把他的技术展现得淋漓尽致,随手投中,最后还不忘挑衅地扫了姜羲几眼。 姜羲不得不承认,以齐王的投壶技术,就算换到其他组,也一样会赢。 齐王之后,便是朝阳公主叶语,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投壶竟然一点不逊于齐王,从容稳当颇有大将之风。 相比起来,宁瑾就没有那么好的水平了,第一箭就落了空,不过她也不在乎,输了也笑得挺开心,的确就是来凑个热闹的。 然后是叶访,一箭命中,当即高兴得跳了起来。 叶朗也跟着命中,眼中的金光越盛了,只觉得他离那堆金灿灿的宝山又近了些。 接下来五人轮流上阵,宁瑾最先出局,她不甚在意地笑笑后退到一边。 随后出局的是叶访,他看上去有些沮丧,跟斗败的小狗似的灰溜溜跑到太子兄长身边。也不知道太子跟他说了什么,他落败的郁闷很快一扫而空,叽叽喳喳围着太子兄长转圈,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出局的,谁都没想到会是叶朗,而不是叶语。 “不!”叶朗刚投出箭立马就后悔了,眼睁睁地看着那箭擦着华壶啪地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就像是他金光闪闪的发财梦,也一并碎裂了。 小胖子心痛得不能呼吸,走到那堆宝山旁边翻来覆去将它看了好些遍,才确认这些东西最后不属于自己。 “有失必有得……有失必有得……”他独自念叨着什么,只是没有人去听。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剩下的那对兄妹身上。 齐王叶讴为兄长,朝阳公主叶语是妹妹。 按照礼节来讲,兄长多应礼让妹妹才是。 却看齐王在朝阳公主面前,不仅没有退让,还使劲了浑身解数,硬是把她给压了下去,最后胜出的时候,更是扬起骄傲的笑容,不见半点惭愧。 在场不少人觉得不妥,只是碍于齐王不好说。 但太子身为朝阳公主的同胞兄长,却毫不掩饰他的不悦。 “二弟赢了可是高兴?”太子声音有些冷。 “自然高兴!”齐王想着马上就能把姜羲踩在脚下嗟磨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的言下之意,脱口而出后才觉得不该,“不,我的意思是……” “二哥不用解释,投壶本就是对比,谁输谁赢没有礼让的道理,朝阳不如二哥这是事实,祝贺二哥。”叶语细声细气地说完后,回到了太子身边站好。 太子其实也不是要齐王输给朝阳,只是让他稍稍礼让些,讲点分寸,别让朝阳面上太难看。 可看看齐王刚才那样子,对比时步步压制,最后赢了的得意两字简直就要挂在脸上了! “不过一场投壶而已,别放在心上。”太子低声安慰妹妹。 叶语笑着摇摇头,真的没有不开心,就是有些遗憾,下意识瞥了姜羲几眼。 希望她能赢。 满肚子憋屈的齐王不得不退到一边,接下来换作楚稷一组上场,跟他同组的是七皇子叶许、华阳公主叶谧,还有两个姜羲不认识的。 那两个人不知是不是忌惮这三人的身份,对比时明眼可见的有所收敛,很快轮番出局,剩下了这三人。 华阳公主叶谧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她在逐渐落后于楚稷、叶许之后,就开始不高兴了:“你们就不能让让我吗?” “连齐王都不曾让过朝阳,这投壶场上,自然没有该让的道理。”楚稷懒懒开口道,顺便意有所指地扫过齐王。 被再次扎心的齐王,面上不能显露,只得暗暗咬牙,对楚稷的厌恶又深了三分。 第237章 激怒 叶谧被楚稷的话说得极为不开心,直接把箭矢狠狠摔在地上。 “烦死了!”她娇喝着狠狠跺脚,稚嫩的漂亮小脸上现在却满是戾气。 “华阳别急,哥哥让你!”叶许急忙跳出来安抚妹妹,他故意把箭矢随手一抛,然后看也不看,“看吧,哥哥是不是让你了……呃。” 叶许的声音一下子掐在喉咙里,他怔怔地看着随手投出去的箭矢命中不说,还落在壶底高高弹起,再重新落下。 骁箭,十筹。 叶许挠挠头,真没想到他竟然能投个骁箭出来!糟了! “华阳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叶谧却气得不想听叶许的解释,攥握箭矢两头啪地掰断再往地上一扔。 “我不玩儿了!” 说完就气冲冲地跑了,拦也拦不住。 叶许也不知道该追,还是该留下来。 “楚哥,我还是与你比完吧。”叶许选择留了下来。 他刚才碰巧投出一个十筹,原本落后楚稷的,现在反而跃居其上。 楚稷不慌不忙,再次投出箭矢——竟也是骁箭,得了十筹! 之后叶许再没有刚才的运气,悻悻落败于楚稷。 终于到了姜羲所在的第三组,他们这组胜出一人,将和齐王、楚稷二人共同争夺最后的彩头。 姜羲希望能成为这一人,从开始便显得很是认真,得分很快便领先于其他人。 得分排行第二的是萧红钰,与姜羲分数相差无几,但看她的样子不见半点喜色,反而凶狠地瞪着姜羲,大有要赶超她的解释。 然后才是叶诤,还有姜娥,以及那个陌生的少年。 姜娥看到她与排在其后的陌生少年也有只有一分之差,心里格外紧张,这一紧张,手就跟着抖了一下,箭矢没有按预期的命中,而是落在很远的地方。 失败。 姜娥出局。 姜娥下意识地看向周围,见其他人都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讨论她刚才的失手,连看她的眼神都多了讥诮! 姜娥不像叶谧,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华阳公主,不开心了摔了箭矢砸了场子也没有人敢指责什么。她现在落了败,心里再多不甘,也只有藏起来,悄悄地隐身于众人当中,再度成为旁观者。 姜娥也不是一定要赢,她只是心里颇不是滋味。 输给谁都好,偏偏输给了她曾经看不上的那个少年。 而那个少年,根本不知道姜娥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她稳稳拿着第一的分数,慢慢和排在身后的萧红钰拉开距离。 随着那个陌生少年的淘汰,叶诤的分数也岌岌可危,落入了出局边缘。 叶诤经历这么多事也逐渐磨练出来了,面对紧要关头,他没有慌张,反而以从容的姿态反超了萧红钰! 叶诤顿时笑了,压住萧红钰,他成了第二名,姜羲的第一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虽然叶诤不知道阿稷为何让他帮姜羲赢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为了与齐王一斗罢了。 也是,齐王那性格,就算姜羲主动求和也不会放过她,又何必退让呢?倒不如斗一斗争一争,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打定主意后,叶诤帮姜羲问问压着萧红钰,把她逼入了即将出局的绝境。 萧红钰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姜羲。 见她一手一箭,稳打稳扎。 终于哼了一声:“算我不如你!姜九郎,下次再比!” 萧红钰潇洒地投出最后一箭,虽然命中,分数却依然落败,随后出局。 剩下的叶诤很快输给了姜羲,让姜羲成为了那个胜出的人。 投壶不知不觉玩了个把时辰,大家不觉疲累,反而看到层层选拔出来的三人进入最后的对决,统统兴奋起来,还悄悄在暗处商量到底是谁能赢拿走最后的彩头,甚至以此开了另外一场赌局。 “我认为齐王必胜,齐王自小投壶技艺精湛,几乎没有输过,最后赢家肯定是齐王!” “我赌楚世子,楚世子别的不说,吃喝玩乐还是一流的,这投壶他也必定精通!” “选齐王!” “选楚世子!” 大家说来说去,就是没几个选姜羲的。 小胖子叶朗钻在下赌注的人群里,暗暗听了一会儿,觉得他也有了判断了,便凑到楚稷身边去。 “楚哥楚哥,我刚刚下注赌你赢了,如果你最后赢了彩头,能不能分小弟一些啊?”叶朗厚脸皮地说。 楚稷看也不看他:“滚开。” 叶朗灰溜溜地换了一个人,这次他瞄准的是齐王。 哪想到他还没有彻底靠近,就被齐王黑着的脸色给吓退了。 算了算了,还是小命最重要。 要不要去姜九郎那边试试? 叶朗抱着贼不走空的想法,来到姜羲身边,重复了对楚稷说的话。 “这小胖子刚刚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楚稷缓步走来,一语戳破了叶朗的谎言。 叶朗叫苦不迭,却没敢闹腾起来,这下是真的溜走了。 那边开的赌局越发闹腾起来,赌齐王和楚稷的不相上下,赌姜羲的却只有寥寥几人,显然大家都不看好她。 刚才的局面,大家有目共睹。 楚稷与齐王都是以压倒优势胜出,姜羲却几次都险些被萧红钰超过,最后胜出,也是因为有魏王想让罢了。 他们都认为姜羲赢了是侥幸,自然不肯把赌注下在她身上。 一群人开个赌盘吵吵闹闹,这好好的偏殿闹得跟赌场似的。 “我赌姜羲赢!”叶诤站出来道。 “我也赌姜羲。”这次说话的人居然是萧红钰。 随后有叶访跟宁瑾跟风,都压了姜羲。 就连叶语,不知什么时候从太子身边走开,压了赌注在姜羲身上。 “你还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太子好奇地问起妹妹。 叶语双颊染上红霞,什么也没说地摇摇头。 太子不解其意,只好出言打断了越来越火热的赌盘现场,让他们不要玩得太过了,这才吩咐宫婢准备接下来的一场。 “就看你们三人,谁输谁赢了。”太子微笑着。 姜羲,楚稷,齐王,三人神色各异。 最后的决赛总算是开始了,齐王站出来当了第一个投壶的人,这一手发挥得竟然比刚刚更好,显然经过两轮之后,齐王的手感上去了,状态已经达到了巅峰。 随后的楚稷,也不甘示弱,只是稍逊于齐王,以一筹之数落在他后面。 姜羲是第三个投的,她到底比不得楚稷齐王这些从小玩到大的,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支撑,再好的发挥也仍然只能位居第三。 姜羲处于劣势,很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出局的,就像是赌盘押注的人猜测的那般。 姜羲没有慌乱。 更没有在乎齐王志得意满的神色。 她刚才花了那么多时间观察齐王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最后能够反败为胜? 最后一轮气氛紧张,每投出一箭就要休息片刻。 齐王便趁着这个空档,走来对姜羲说:“你该庆幸刚刚朝阳站出来了,不然待会儿你就该脱光衣服站在殿外了。姜九郎,你说,要是你丢了那么大的脸,还怎么有勇气在长安城里待下去?” “齐王真是说笑了,这还没到最后呢,就想着自己会赢,齐王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你说什么?” “呀,齐王生气了不成?九郎只是说,不要轻易小觑了对手,就算我不能赢了齐王,还有楚稷不是吗?现在就早早摆出胜券在握的姿态,当心最后输了打脸。我这是在忠心建议呢。” 齐王的脸色越发阴鸷难看:“在曲江池上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是牙尖嘴利罢了。没想到你不仅牙尖嘴利,还这么不怕死。难不成你以为,我真的会怕了你的舅舅宋胥不成?” “齐王当然不怕,只是齐王以亲王之尊,对我一个小小国子监学生怀恨在心,若是传扬出去,怕是天下人都会质疑齐王的肚量。齐王的睚眦必报,莫不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吗?”姜羲始终挂着淡笑,却一字一句都在刺激着齐王。 齐王更是怒了:“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臭虫蝼蚁?” “你是不在乎,但有人会在乎。”姜羲意有所指。 齐王恨不得能出手掐死姜羲! 因为她说得没错,就算他叶讴不在乎,坐在龙椅高座上的人也会在乎!他追逐的是天下至高之位,而现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绝不会允许他的继承人品性被人诟病! 姜羲还不依不饶,顺势补刀道:“齐王之威,九郎实在是惶恐难安,看来只有等宫宴之后,与同窗们宣扬一番,再与舅舅说上一说,有过节在前,怕是九郎出任何意外,大家都会怀疑到齐王身上了。” 姜羲摇头叹气,仿佛很是可惜的样子,却彻底点炸了齐王。 “姜羲!”齐王一声暴喝,双目瞪如铜铃,恨不得把姜羲撕碎! 而在齐王之威面前,姜羲显得不卑不亢,还颇有文人气度地拱手一礼道: “谢过齐王关心,若是姜羲技不如人,输了也就输了,断没有妨碍他人的道理。” 先前的对话只在姜羲齐王两人之间,没有人听到。 他们只听到齐王的失态怒喝,还有姜羲随后说出的话,便自以为猜到了事情经过—— 齐王骄傲得意,在投壶中占了上风还不满意,怕楚世子会超过他,就暗中打点姜羲,想让她去妨碍楚世子,谁知却被姜羲一口拒绝,因而大怒。 第238章 吐血晕倒 自以为合理的猜测在心里冒头,众人忍不住啧啧两声。 还真是……齐王的风格啊! 再看看齐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多半是因为被姜羲戳穿了心思而恼羞成怒了。哎,姜九郎真可怜,既要面对齐王不合理的要求,又要承担齐王被拒绝后的怒火。 姜羲接受到一波同情的目光洗礼,齐王也感到了许多人眼神中的不赞同。 他大为震怒,没想到姜羲竟然这么大胆敢在老虎头上拔胡须! 齐王本就是个暴躁现在,现在愤怒更是如岩浆在血液中流淌,径直冲破了脑海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竟然朝着姜羲挥了拳头!仪态尽失! 倏然间,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挡在了姜羲面前,生生以肩膀挡住了齐王的这一拳! 姜羲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寒冽之风扑面而来,刮得姜羲脸上皮肤生疼,她怔怔地望着楚稷,看他挡在了自己与齐王的中间,哑然失声。 “阿稷!”叶诤惊呼。 “叶讴!”大发雷霆的太子更是直喝齐王之名,裹挟着怒气大步上前,“你到底在做什么!” 齐王也有些傻眼,还有些隐隐的忌惮。 楚稷跟根基还浅姜羲不同,打了姜羲齐王有贵妃保护还不用怕,但打了楚稷那就不一样了!他的老爹可是跟疯狗似的护犊子!是齐王绝对不想沾染上的人物! 更何况,楚稷就是个病秧子,身体娇弱动不动就病倒,万一他这一拳头打出什么问题来,就真的完了! 齐王嘴唇嗫动本想问一句没事吧,可话都到了嘴边,硬生生变成了: “楚稷你什么意思!” 齐王太自傲,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落了面子。 楚稷徐徐转身,两只眼睛幽深得像是深不可测的寒窟:“我只是在保护我的朋友,倒是曾出入战场的齐王向一个文弱书生动手,又是什么意思?” 齐王我了一声,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谁叫她惹怒我!”齐王脱口而出,死犟嘴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错。 太子真的看不过去了:“够了,叶讴!孤的话,你也不愿听了是不是?” 太子自称孤,已然是怒极了。 齐王再傲慢也知道审时度势,现在殿内看他的眼神大多不满,太子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他不得不避其锋芒,不甘不愿地低下那尊贵的头颅,说了一句知错。 姜羲扶住楚稷:“你没事吧。” 楚稷朝她摇摇头,又弯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 姜羲并未心安,一想到楼尘先生对楚稷病情的判断,便一度心神不宁。连那碧玺手串都来不及考虑,想带着楚稷出去了。 不知楚稷是不是察觉她的意图,大掌稳稳压着她的小臂,没让她动弹。 直到太子上前,问楚稷是否受伤,他才松了口气,抬头对太子说没事。 太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楚稷的脸色刹那煞白,根本不像是楚稷说的没事。他劝说楚稷中止比赛,先让人来看看他的伤势,却被楚稷拒绝了,无比坚定地说他没事,投壶还可以继续。 大家都以为楚稷这是要用投壶压过齐王,一泄心头之恨,而没有怀疑他的目的。 投壶继续,但齐王的心态却完全乱掉了。 他本就是个容易被情绪主宰的性子,这下子更是在方寸大乱下发挥失常,几回下来竟然掉到了姜羲的后面,成了最后一位,也成了三人中第一个出局的。 接下来楚稷装作伤势发作,不慎“输给”姜羲,也顺理成章了。 ‘输了?他叶讴竟然输了?’ 齐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会输给了姜羲!不是楚稷而是姜羲! “是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他恍然大悟,也更恨了。 早就该在这两人眉来眼去时看出来的!这两个人分明是一伙的! 太子神色冷漠地站在齐王面前:“二弟,今日之事我会奏禀陛下,让他来处置你,你好自为之。” “大哥!”齐王不愿闹到景元帝面前,终于服了软。 “那你便向楚稷与姜羲二人道歉。” 齐王死死咬着牙。 给楚稷道歉他还能忍,给姜羲道歉算什么,她也配? 就在他死活不肯吭声的时候,最后挽留的机会也悄然流逝了。 “殿下!殿下!”一个小公公慌乱地跑进来,“主殿闹出乱子来了!” “什么事?”太子神色凝重。 “是宋胥先生与永城侯……”小公公忽然瞥见姜羲与楚稷身上,眸光一亮,赶紧上前道,“麻烦二位郎君也跟我去一趟吧,那两位,打起来了。” 姜羲与楚稷被催促着往主殿走。 太子叶诤也一并前行。 其他人没敢明摆着凑热闹,虽然留在了偏殿,但也彻底没了兴致。 姜羲其实不怎么担心宋胥,她一贯不认为宋胥是个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更何况他还是个半觉醒的神巫!怎么可能在普通人手上吃瘪? 相比之下,她更担心此刻脸色越发难看的楚稷。 “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很难看。” 楚稷轻笑,悄然凑近了姜羲,在她耳边道:“我装的。” 姜羲:??? “对了,待会儿如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要担心,我真的没事。” 说完之后,一行人已经赶到主殿,楚稷自然而然噤声了,与姜羲被推着进了那热闹的中央,两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你拽头发我扯衣服地打得难舍难分,景元帝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竟然没见多少怒色。 “认不认输?”宋胥死死扯着楚雷的耳朵。 “我不!”楚雷发了狠,张牙咬在宋胥的手臂上! “啊!你属狗吗?” “呵呵,你才知道呢。” 姜羲和楚稷无语地看着面前如小孩打架的可笑一幕。 “舅舅,你在做什么呢?” 楚稷也掩着苍白的嘴唇轻咳了两声,喊了“阿爹”。 打架的二人齐齐朝他们看来,动作跟着僵住了,满头的酒意也跟着清醒。 “那个,阿稷啊……”楚雷率先松了口气,讪讪地打算起身。 宋胥也不好继续丢脸下去,拍拍衣服站起。 就在这时—— 楚稷忽的捂住胸口,脸色迅速苍白,噗的吐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题外话------ 第三更来啦 第239章 做戏全套 “阿稷!” 楚雷狼狈地爬起想要把倒下的楚稷接住,却被姜羲更快一步。 而姜羲猝不及防被楚稷压住,险些岔了气,没想到楚稷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病秧子模样,身体竟然沉得吓人,她要不是有前段时间训练之功,估计这会儿已经跟着摔倒了! 不过楚稷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了?还吐了血! 难道是因为刚才齐王打他的一拳头?可他分明说了没事……等等,楚稷也说了,待会儿如若有什么事情发生,让她不要担心,他真的没事。 该不会——楚稷现在吐血晕倒的模样,是装的吧? 姜羲只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古怪,可看楚稷这实打实吐血的架势,又不像是在伪装。她顾不上那么多,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捏住了楚稷的脉。 沉稳有力,毫无孱弱迹象。 真是装的! 姜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正无奈的时候,就感觉挨着她手的楚稷手指轻轻一动,在她柔软掌心印下一个痕迹。 仿佛在安慰她,说没事。 姜羲心下大定,知道楚稷不会无的放矢,也跟着装出震惊悲痛的样子。 姜羲知道楚稷是伪装,可其他人不知道,就连太子跟叶诤也没看出来,除了永城侯楚雷,叶诤就是第一个扑到楚稷身上的! “阿稷!我儿!”楚雷惊慌失措地扶起姜羲,按着他嘴角的血痕大哭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儿怎么突然吐血了!” 景元帝也未曾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迅速唤正好在场的尚药局奉御来看,两位奉御受命齐齐上前,将楚稷的脉象诊断一番后,肃然回答景元帝说,世子这是內腑受了震荡,因着身体孱弱不堪,才会引得吐血晕厥。 景元帝皱着眉,看了哭嚎不止的楚雷一眼:“那还不快给世子医治?” “是。” 楚稷很快被抬入殿后房间里,由尚药局奉御亲手医治,楚雷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被送走,却难得没有跟上去,而是跪在地上重重一磕头。 “陛下!我的陛下啊!您也知道阿稷是我的命根子!他要是有事我也活不下去啊!如今他被人打得吐了血,我这个当父亲要是什么都不做怎么能心安!求求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做主啊!陛下!” 景元帝被楚雷嚎得头疼,抬手压着眉间的不耐烦:“够了。” “陛下!求陛下做主啊!” 楚雷哭喊连天,中气十足,整个两仪殿的上空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先前所有的热闹欢愉气氛都被一搅而空! 景元帝沉着脸看向太子:“刚才在偏殿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你一一道来。” “是。”太子应道,顺便把偏殿之中,齐王对姜羲不满怒而出手,楚稷为救友人而以身挡拳。 “我儿竟然如此义薄云天。”楚雷也是第一次听到偏殿发生的事情,喃喃自语道,悲戚脸色中莫名掺杂了些自豪,看上去还有些扭曲。不过他很快想起自己正在做什么,砰砰砰又是三个响头,磕得额头都红了,“陛下啊!” 他止口不提让景元帝惩戒齐王,但是那哀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只见他壮硕得跟小山似的富态身子,隐隐地颤抖着,那张胖乎乎的脸也哭得不成样子,双眼肿得跟核桃似的——景元帝见了,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知道永城侯有多疼爱这个儿子,否则他当年也不会把楚稷接进宫中当皇子伴读。那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身体有多虚弱他也知道,齐王出身军伍,一拳头可不是开玩笑的。 “齐王何在?”景元帝环顾四周。 姗姗来迟的齐王刚好走进两仪殿,就听到景元帝在叫他。 “陛下唤我?”齐王径直上前,拨开人群却看到永城侯楚雷跪在地上,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景元帝冷冷地看着他:“我问你,可是你出手将阿稷打伤的?” 齐王懵了一下:“是我……可刚刚是楚稷他先……” “他吐血了!现在正由奉御医治!” 景元帝如雷怒喝在齐王耳边炸开,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刚刚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吐血?该不会是装的吧?”齐王脱口而出。 “住嘴!伤了人也不知悔改,还出口污蔑阿稷!”景元帝骤然大怒。 齐王冤枉极了:“我不是故意朝他出手的!是他自己突然冲上来!” “这么说,齐王如太子所说,是想对我外甥出手了?”宋胥突然开口,一身冷冷清清之气,仿佛刚才跟永城侯揪打在一起的人不是他。只见宋胥朝景元帝一揖到底,“陛下,臣无儿无女,现下最亲近的就是姜羲这个外甥,她于我而言如亲儿无异,臣虽然不知道姜羲做了什么事情让齐王不顾身份朝她出手,但臣知道,姜羲她区区一国子学学生,万万不敢招惹齐王。臣宋胥,如今只得叩谢陛下之恩,带着姜羲早早离开长安,免得再引来齐王之怒……姜羲性命堪忧!” “胡说八道!宋胥!你不要污蔑我!我何曾说过要取姜羲性命!”齐王暴喝道。 宋胥头也不回,背挺得笔直:“齐王也许不会,但臣宋胥不敢用亲外甥的命去赌那个万一。” “是姜羲她……” 齐王辩解的话还没说完,景元帝已有了判断。 “叶讴。”他开口叫了齐王的名字,“罚你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月,暂停兵部一切事务,若无特许,不得踏出齐王府半步!” “阿爹!”齐王完全傻眼了。 景元帝不愿意听他多说,拂袖离开。 楚雷哭着去找儿子了。 而姜羲上前扶住了宋胥的手臂,外人看上去是一幅舅甥和睦的场景,两人却是再说—— “到手了吗?” “到手了。” “赶紧走,等贵妃来了,齐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嗯。” 姜羲扶着宋胥就要离开宫宴,却听到齐王恨恨的声音传来: “此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姜羲没说什么,倒是太子站出来给了齐王一个告诫的眼神,令他不要再惹得阿爹动怒了,免得罚上加罚。 “刚刚投壶你赢的东西,我会让宫人送到你的马车上。”太子对姜羲温和微笑。 姜羲道过谢,又与叶诤点头道别后,才与宋胥离开。 踏出宫门前,她担忧地往后看了一眼。 “怎么了?”宋胥懒散地靠着车壁,手上把玩着刚刚送来的碧玺手串。 姜羲摇头说没什么,心里却止不住地在想吐血晕倒的楚稷。 姜羲的马车前脚刚出宫门。 永城侯府的马车后脚也离开了皇宫。 昏迷不醒地被抬上马车的楚稷楚世子,原本按照奉御的吩咐,应该卧床休息至少半月。但他现在却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车内,神色如常看不如半点受伤的姿态。 他亲爹楚雷并不惊讶,只是抱怨着揉着发红的额头: “也不知道两仪殿的地板修得那么硬做什么,就不能铺上地毯?害得我头都快磕肿了!” 楚稷瞥了他一眼,楚雷迅速冲他露齿一笑, “怎么样儿子,阿爹刚刚演得还不错吧?够配合吧?” 楚稷不可置否地哼了一声。 楚雷笑嘻嘻的说:“不过你怎么突然对付起齐王来了,难不成他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你?要不要阿爹再找机会收拾收拾他?” 楚稷缓缓道,“他已经受了罚,再逼下去怕是会狗急跳墙。” “那就先记着,等以后慢慢算账!”楚雷满不在乎地说,丝毫没把身为景元帝亲子的齐王放在眼里,“不过你真的只是为了帮那个姜羲?什么时候你跟宋胥的外甥关系这么好了?” “我只是单纯看不惯齐王。”楚稷挑眉,似乎在问,你有什么意见? 楚雷讪讪摆手:“没意见没意见,阿稷你开心就好,看不惯就报复好啦,反正你做事一贯有分寸!” 楚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开始养身。 “可是阿稷啊,你下次可千万别吐血啊,虽然阿爹看出来你无事,可你吐血的时候,阿爹的心都跟着要碎了!”楚雷眼泪汪汪地说着。 “只是咬破了舌尖。”楚稷眼也不睁。 “你的血哪怕一滴都很珍贵啊!” “……” “这样吧,下次我让人给你做几个血包随身带着,你要是想吐血就把它在嘴里咬破!” “安静。” 楚雷迅速噤声,在儿子面前听话极了。 而楚稷也有些头疼地按着太阳穴——阿爹莫不是真以为他喜欢每天吐血玩儿不成? 就连今天他会帮着姜羲向齐王出手……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楚稷莫名不愿去深思,他只是在闭目休憩中放远心神,盘算着接下来半月应该减少外出了。 毕竟,做戏要做全套。 就在永城侯父子在马车内交谈的时候,姜羲与宋胥这对舅甥也回到了宋府,顺便带了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 一场宫宴,满载而归。 楼尘先生正坐在院子里,对月酌饮。 与她同桌的还有计星跟阿福,角落里还有一只叫阿花的肥橘猫。 三人一猫吃着团圆宴,欣赏着月景,慢酌着美酒,一派安宁祥和,岁月静好的模样。 ------题外话------ 注:据《旧唐书·职官志》、《新唐书·百官志》所载,在医政管理方面,殿中省所辖尚食、尚药两局专司宫廷内的医疗保健事宜;太常寺所属的太医署则主管全国的医疗、教学等方面的组织管理。尚药局“奉御”两人,正五品,专为皇帝诊脉、立方、和药、尝药。另有助手“直长”,保健医生“侍御医”,“主药”、“药童”、“掌固”、“按摩师”等等。 ps:本来参考唐制,所有称呼职位都是按照唐代来的,不过突然发现越写下去,累的好像都是我自己,要不下本书还是老老实实照常规写好了Orz 第240章 中秋夜 宋胥哼哧哼哧地把沉甸甸一大箱子的珠宝搬了进来,累得够呛。 箱子轰然落在地上惊起一地灰尘的时候,宋胥气势汹汹地追上先他一步的姜羲,开口就嚷嚷: “你怎么就不知道给我搭把手!眼睁睁看我扛这么大箱子,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的愧疚吗?” “我没有。”姜羲诚实地朝着宋胥摇摇头,双目明亮极了,“舅舅,你知道的,我这小身板也没多少力气,比不上力大如牛的您啊。” 这恭维的话让宋胥顿时想起,“力大如牛”正是当初他教导姜羲时,吹嘘自己的原话。 被亲口说出去的话搪塞住,宋胥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好,只能暗自盘算要找几个仆人车夫才行,免得遇上今天这种计星不出门就无人敢车,去趟宫宴还要雇一个车夫的窘迫情况! 就连搬箱子也没个搭把手的!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大官好吗? 宋胥气喘吁吁地叉着腰时,楼尘也起身走来。 她酒量很好,喝了大半壶桂花酒也不见醉态,只是瞧上去比平时沉寂不少——楼尘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只是现在更加沉默了,眼里还多了些许缅怀和伤感。 姜羲想,或许与楼尘先生从未提及的家人有关吧。 视线落在装着珠宝的箱子上,楼尘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 宋胥累也不累了,迅速在打开箱子翻找起来。 “哇!”阿福凑热闹跑了过来,“好多钱!” “喵!”阿花垂涎欲滴地望着一大箱子珠宝,大有将其占据为猫窝的架势。 “你看这是什么!”宋胥献宝似的,将碧玺手串捧到了楼尘面前。 楼尘细眉微拧:“为何会有暗巫的气息?这是……邪器?” “对!就是邪器!我就知道你能一眼认出来!”看他与有荣焉的高兴劲儿,一眼认出的仿佛是他自己似的。 楼尘神色郑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邪器又是从哪儿得到的?” 姜羲索性挤开了宋胥,亲自将今天宫宴上的事情一一道来。 “……所以这碧玺手串,正是我以投壶在齐王身上赢来的。” 楼尘难得露出喜色:“做得好!” “是我们一起得来的!一开始是我认出来了!”宋胥不甘示弱的邀功。 可楼尘看也不看他,对姜羲说:“有了这碧玺手串,我就能用巫药炼出里面的暗巫之气,帮助我们寻找叛道者暗巫的所在!” “现在就炼吗?” “不,等两天,有几样巫药比较特别,长安没有,我得托人送来。” 姜羲点点头,又问:“那能不能知道这碧玺手串是做何作用的?” 楼尘迟疑地摩挲着那碧玺手串,在月光之下,漂亮极品的碧玺颗颗氤氲着光华,压根儿看不出是什么特别之处。 若不是她与宋胥,都是半觉醒的神巫,一般的姜族人根本难以发现里面的暗巫之气。 “有点困难,这些邪器怪得很,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这就够了。” 阿福见重要事谈完了,便跑来请姜羲过去吃饭。 “楼尘先生说今天是中秋佳节,是亲人团圆的时候,阿福还特意做了月饼呢!娘子你快尝尝!” 姜羲只记着宫宴,只记着来长安的任务。 她却偏偏忘了,今天也是她自年初来到大云后,所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姜羲被阿福拉到桌前坐下。 “这是……冰皮月饼?”姜羲怔怔地望着盘中洁如白雪的梅花状月饼,个个憨态可掬,小巧可爱,她心念一动,想起,“是之前我跟你提过的一句的……” “对啊,娘子曾跟我说过想吃冰皮月饼,阿福就试了一试。”阿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做了好几次,只有这些月饼的味道还不错,娘子你快尝尝!” 她期待又担忧地看着姜羲,既希望姜羲能喜欢,又害怕姜羲不喜欢。 姜羲却迟迟未动手,心口隐隐发闷。 这冰皮月饼,她不过跟阿福说过一次,阿福却把方子记得牢牢的,还花费了不知道多少工夫将它还原了出来——或许,她在长安四处忙碌的时候,这个小丫头却还留在玉山,整日抱着膝盖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念着娘子怎么还不回来…… “对不起。”我太忙,竟然忘了你。 阿福懵懂地睁大眼睛,歪歪头,没听懂姜羲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很纯粹,仿佛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姜羲以前就说,阿福才是真正拥有赤子之心的人。 姜羲看着傻憨憨的阿福轻轻笑了,摸着她的头:“阿福以后会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是什么,阿福不想要怎么办呢……” 认真思索的阿福逗乐了姜羲,她也跟着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嗯,这个问题很严峻,那就让阿福得到最想要的东西吧!” 阿福的双眸瞬间被星火点亮,她脱口而出:“我想成为神巫!真正的神巫!” 阿福本名凌拂,出自姜族巫舞一脉,据说还是巫舞部的大世家。 只是阿福从小天赋有限,比起同辈的姐妹来说少了灵巧,多了笨拙。 从来没有人认为阿福能够突破艰难的桎梏,跨过那道门槛,成为神巫。 唯有阿福自己,心底始终有着小小的期盼——她能有一天,能够成为神巫,跳起祭神的巫舞,执玉而舞,以舞敬神。 现在,姜羲对她说了—— “你会的,阿福有一天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神巫。” 这是姜羲的祝福。 阿福高兴坏了,没忘了把冰皮月饼推到姜羲面前,让她快吃,防备的眼神若有若无的在宋胥身上扫过,生怕他为老不尊跑来抢姜羲吃的。 还别说,宋胥真这么干过。 “阿福你那什么眼神!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吃?我非要吃!”宋胥猛虎扑食状一跃而来,被姜羲端着冰皮月饼及时避开。 阿福咯咯笑了起来。 楼尘温柔了眉眼。 计星翘起了嘴角。 人世间最美好团圆的景致莫过于此。 中秋月明夜,千里共婵娟。 ------题外话------ 午睡睡过头了咳咳……这章先更2k,下章3k,平淡之后见高潮 第241章 巫药 楼尘说缺少的巫药要等两日,还真就只等了两日。 这两日里姜羲也没闲着,除了照常去国子学以外,还在中秋第二日就抽空去了一趟永城侯府探望楚稷,他果然如姜羲猜测的那般,坐卧锦玉堆,神清气爽不见丝毫病态。 姜羲庆幸之余,也明白楚稷多是为了帮她。 “也不只是为了帮你,我与齐王也是多年不和,借机打压他威风罢了。”楚稷言不由衷地解释了两句,又问,“那你呢,得到了齐王的那件东西,有什么用处?” 姜羲一时说不上来,只得含糊言辞。 楚稷看了她一眼:“其他暂且不提,我只希望,你若是查出了什么线索,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独自前行。最后叫上我,或者叶诤。” 这个要求姜羲倒是可以应下。 姜羲没在永城侯府多呆,因为她恰好碰上景元帝派来了宫人探查楚稷病情。 在她离开之前,看到楚稷一秒变脸,刚刚还精神抖擞,现在就气若游丝,倚着床头一幅病弱美人的模样。 看得姜羲叹为观止,难免也好奇,楚稷是怎么做到伪装得这么成功的,先前在宫中甚至以脉象瞒过了尚药局奉御…… 姜羲没想太多,回到宋府,过了两日平淡日子。 中秋节宫宴后的第四日清晨,姜羲刚洗漱过从房间出来,就看到院子里面摆了几个木头箱子。 姜羲一眼便认出,这箱子的木料是一种很独特的木材,名为灵木,原是生于姜族神山上的一种巫木灵种,寻常人手里罕见,但在姜族人手里却很常见。这灵木看上去与普通树木并无太大差别,实际上有着封禁巫药之力的作用,用它制作器皿来盛放巫药,就不用担心巫药离开巫力的滋润会丧失药力。 这几个箱子里,装的应该都是楼尘要的巫药。 姜羲看到计星正守在箱子旁边,就问是谁送来的。 计星摇头说不知,说他到的时候,这些箱子就已经在了。 “凌晨的时候,我看着让人搬进来的。”打了一路哈欠的宋胥走来。 姜羲看他这般困倦:“你一夜没睡?” “我守了一夜!这么珍贵的巫药,你以为能大喇喇地丢在这会儿啊。我也就是去洗了把脸,清醒了清醒。”宋胥说着话,又是哈欠不止。 姜羲好奇:“是谁送来的?” “不是说长安里蛰伏有我们的人手吗?偌大帝京也不是叛道者那些虫蠹说了算的!” “所以啊,我很好奇这些人是什么身份,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这是秘密!”宋胥见姜羲轻哼似有不平,直接上了最厉害一招,瞪眼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干嘛!” 姜羲不屑地切了一声,却没有再问了。 她知道宋胥不说,总有他的道理。 “巫药送到了吗?”楼尘的声音由远及近。 “到了!快来看看符不符合你的要求!” 楼尘走近灵木箱子,亲手将其中一只打开,氤氲云雾随之漫溢,露出一株通体翠绿碧玉的小草来。这箱子下面埋的都是灵土,云雾正是自灵土里而来,也全是近乎凝聚成实质的巫力。 巫药在姜族之外的地方十分难得,根本不可能生长——因为所有的巫药都需要巫力的滋润才能茁长成长,放眼天下除了姜族已经消失的神山,没有地方可以天然培育巫药。大云的姜族人在离开了神山之后,花费百年时间总算研究出了灵土此物,以巫力与土壤相融成为灵土,再由灵土来培养巫药,这才有了如今姜族内源源不断的巫药。 每个灵木箱子,只有一株巫药,而灵土的价值却比巫药还要高得多。 宋胥说:“他们主要是把灵土送来了,说长安行走多有不便,有灵土在就可以随意培养巫药,而不用屡次犯险。” 原来最后一个灵木箱子,装的是都是巫药种子。 楼尘满意的颔首:“让他们费心了,宋胥记得帮我谢过。” “我早就谢啦。”宋胥不在意地摆摆手。 楼尘嗯了一声,用小药锄将几株巫药连根挖了出来,打算现在就来煮药。 姜族巫医,行医炼药从不用避讳外人,因为这些东西是看了也学不会的,养药采药炼药都是由巫医之力所支撑,没有巫医之力便寸步难行。 楼尘入了房间,她的房间书架后还藏有一间密室,这里也是她的炼药房。 姜羲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不由得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地方虽然是密室,但是占地极大,通风也好,顶上悬挂八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把整个密室照得亮如白昼。靠墙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药瓶,还有处理过后的各种巫药,另有炼药器具无数。 此处与楼尘在玉山上的草庐有些相似,只不过草庐里挂着的都是普通药材,但这里的全都是巫药。 姜羲鼻翼微动,甚至在空气中闻到了浓郁巫药药香,那种还原本质的巫力,光是吸一口足够让人满口生津,肺腑通畅。 楼尘已经站在桌前开始处理那几株巫药了。 处理完后,她搬出小锅和小炉子,燃了炭火,在锅中倒入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看上去像水,却要比水粘稠许多,这是用来帮助萃取巫药精华的。 等这“水”咕噜咕噜煮沸了,楼尘将处理好的巫药依次放入。这放药也有一种规律,火不能太过,药力不能太浓,必须要在上一味药力催发得将将好的时候,再放下一味药进去,两者之间产生奇妙作用,环环相扣,彼此激发,最后达到楼尘想要的目的。 ——其实整个炼药过程,没有光华万丈,相反朴实得很,甚至有点像是在做菜煮汤,难怪楼尘称之为煮药。 只是这些都是看着简单,真的做来,稍有不慎便是药力间的天差地别。 姜羲曾在这上面花费过大工夫,饶是她天赋惊人,也不敢小觑了巫药之道。她能看出来,楼尘现下的水准差不多能赶上她前世的时候了,这都是楼尘苦心钻研后的成果。 巫药的药力差不多都煮出来了,变成了一锅浓稠的绿色药汤。 楼尘素手搅动,一缕缕巫力随之融入药汤里面,咕噜翻滚的药汤却慢慢平息而下,仿佛一块碧绿的宝石,澄澈能一眼望到小锅底部的夔纹。 炭火烧得正旺,炉上锅里却平静无波。 这便是药成了。 “手串。” “这里!”宋胥赶紧从怀里摸出来递到楼尘手上。 楼尘直接把碧玺手串丢进锅里,手串沉底,悬浮在药汤之中,原本流光溢彩的碧玺,此刻在绿色药汤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色。 丝丝缕缕的灰黑细蛇在药汤里翻滚,挣扎,像是蕴藏着极大的怨念之力,连姜羲没有巫力看了也觉得心惊胆战,像是被那怨念给感染了,眉心紧蹙而不自觉。 “瓶子。” 楼尘一声吩咐,宋胥又颠颠儿地跑去从架子上取了两个琉璃瓶,琉璃瓶不大,仅有两根手指粗细。 恰好这时,药汤开始翻滚了,冒出来的却是黑烟,咆哮狰狞着就要扑向楼尘! 楼尘面不改色,打开琉璃瓶顺手一捞,就将所有的黑烟都装进了琉璃瓶里。 再看药汤里的碧玺手串,已经彻底失去了极品碧玺的光华,变得像是灰蒙蒙的石头,药汤里的灰黑小蛇也跟着不见,都化作黑雾装在瓶子里了。 楼尘把两个琉璃瓶各自递给姜羲宋胥。 “遇到叛道者的暗巫,这黑雾就会撞击瓶身提醒。”说完,楼尘又特意对姜羲说,“虽然我给你和宋胥一人一只琉璃瓶,但你毕竟不是姜族神巫,力量有限,遇见叛道者暗巫,记下模样或者位置,回来告诉我们即可,千万不要以身冒险!” 量力而行姜羲当然知道,点点头说没问题。 “那楼尘先生,你有没有发现这手串的作用?” “你等等。” 楼尘说完,将双手十指没入药汤里,滚烫的药汤不能给她带来半点灼伤,反而又纷涌细碎的信息透过灵敏的指尖传入楼尘的大脑。 楼尘倏地睁开眼睛,额头上转眼多出细密汗珠。 “这邪器虽然不算强大,但是它的炼制却十分恶毒,我感知其力,几乎看到了它成形时,无辜生命的鲜血染红了它,变成它光华一部分的模样。”楼尘再看碧玺手串的眼神,俨然已经厌恶无比,“谁能想到,那般美丽的光华,居然是在腐朽的根基上成长起来的?” “那这手串有何作用?” “傀儡,佩戴它的人会不自觉跟随背后人的想法,思其所思,想其所想,无形中被背后人所操纵。”楼尘顿了顿,“但是我看,这邪器中的力量保持得还算完整,齐王应该戴上它不久,受到它的影响也不深。” 姜羲思绪极快:“这么说,齐王未必是与叛道者勾结的人,相反,他可能还是个受害者!” “没错。” “但是我看齐王,性子颇为多疑,能让他心甘情愿戴上这手串的人,怕是不多。”姜羲缓缓道,“看来,给齐王戴上手串的人,就是那个勾结叛道者、修炼邪功、杀害无辜少女的真正凶手!” ------题外话------ 姗姗来迟的第三更 第242章 伏击 要调查出是谁送给齐王这手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齐王乃是一品亲王,当朝皇子,身边有着层层屏障作为保护,姜族的人要想深入,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功。 好在先前齐王被景元帝训斥,命他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出门,这才给了姜族方便,让调查稍微降低了难度。 说来,又要感激楚稷了。 除了调查以外,姜羲与宋胥也一直把装有暗巫黑雾的琉璃瓶带在身上,寻找藏匿在人群之中的叛道者暗巫。 宋胥是主动出击,姜族本就在长安有几个怀疑的地方,这次正好借着琉璃瓶去一探究竟。于是,先前总是懒散在府内的宋胥不见了,他开始频繁的外出,整日整日见不着人影。 姜羲原也想如宋胥一般,却被楼尘宋胥二人异口同声地拒绝了。宋胥说她的主要任务是在长安寻找周天星盘,给她琉璃瓶是为了示警而不是让他逞能。楼尘却说姜羲还不太弱,对上暗巫没有任何胜算,让她不要以身犯险。 姜羲拗不过,只好按照两人说的,除了在国子学上学下学,就是在街上随处逛逛,别的地方也不敢随意踏足,计星还随时跟着寸步不离。 一晃好几天过去了,碧玺手串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宋胥的主动出击也没能查出蛛丝马迹,调查似乎陷入僵局的时候,姜羲却接到了来自宁府的请帖。 是非常正式的请帖,宁十九郎以宁府名义邀请姜羲过府作客。 这态度,基本上是把姜羲当作整个宁府的客人了。 姜羲本来有些犹豫。 宋胥却催她:“大好的机会你居然要错过?你来长安是做什么的你忘了吗?一个光明正大进入宁府的机会,说不定那里就有我们要的星盘!” 姜羲无奈:“我是受邀去作客,又不是去探查人家的宝库。” “那你随便找个理由,迷路啊,走错啊之类的,总有合适的机会!你不去就没有任何机会!” “理由太蹩脚。”但姜羲也承认,宋胥的话有道理,“行了,你别跳脚了,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我只是在想,第一次去宁府拜访要备上什么贺礼才是。” 姜羲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阿福准备一盒糕点。 像宁府那样的门楣家风,太过贵重的反而不会收下,可太过便宜的又体现不出心意。最好就是选一些不算贵,却比较独特的东西。 比如阿福的手艺,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连宁玘那个实打实的老饕,也多次称赞过阿福的手艺,姜羲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合适。 …… 临近第二日请帖上的时辰。 宁府位于长乐坊,与姜羲所在的崇仁坊有一段距离。姜羲提着食盒不方便骑马,府里有马车却没车夫,她干脆让计星去街上租了一辆。 临时租到的马车比较简陋,但里面铺着青色的软布,摆着小茶桌,处处都很干净,空气中也没有什么怪味,姜羲便也没有挑剔,提着食盒与计星一前一后入内。 上车时,姜羲留意了一眼老车夫的模样。 发须花白,面容老实,垂着眼睛的样子看上去很谦卑,掌心因为常年驾马车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 姜羲想,或者一会儿该多给这个车夫些赏钱。 坐在摇晃向前的马车里,姜羲突然想起:“好像永城侯府也在长乐坊?” 她上次是骑马过去的,方向记得,坊名却不记得了。 “是。” “原来他们住得这么近啊,要不然待会儿去了宁府之后,再去永城侯府拜访一趟好了。毕竟楚世子是为我‘受伤’,我不去多多探望他,好像说不太过去。” 姜羲的想法,计星都说好。 就在马车到了长乐坊附近一条比较清静少人的街道上时。 掀开车帘欣赏街景的姜羲,只感觉车身就被一股极大力量狠狠晃了一下,姜羲差点儿向前摔出去,还好及时扶住计星的手臂! 她抬起晃得晕乎乎的眼睛:“这,这是怎么了?” 老车夫颤抖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不要杀我!” 计星迅速把姜羲挡在身后,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掀开帘子,只见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面具的高大男子,剑尖直指老车夫的喉咙,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姜羲计星。 “幽影!”姜羲愤怒地脱口而出。 她一眼便认出,这人身上穿着的衣服和面具,都与华方山里刺杀她的那批黑衣人相差无几! 叛道者幽影!他们一直苦苦寻找,没想到现在竟然主动送上门了! 姜羲第一反应就是握住腰间悬挂的荷包,琉璃瓶就放在荷包里,此时安安静静,没有丝毫震动迹象。 楼尘亲手炼制出来的黑雾当然不会有问题,姜羲稍稍心安,至少证明面前这个黑衣人是普通幽影,而不是叛道者里的暗巫,计星可以对付! 电光火石间,那黑衣幽影踢开老车夫,持剑朝计星姜羲刺来,长剑寒光映照着昏暗的马车内,却铮的一声被计星亮出的剑身死死抵住剑尖,无法往前再进寸步! 计星换手拍出一张,淡淡银光覆盖掌心,内功又比之前精进不少,哪怕身子稳然不懂,也将对手生生逼出马车,倒退飞出去,落地就喷出一口血。 计星冷冷看着那人,杀意腾腾。 “小心。”姜羲在他身后叮嘱,笃信来的黑衣幽影不可能只有这一个。 而她的右手,始终隔着荷包握着琉璃瓶,随时注意内里的动静。 一如姜羲猜测的那般,马车两旁垂挂的车帘被风卷落,就见一左一右各自出现了两个黑衣幽影,齐齐朝着计星杀来! 计星又要护着姜羲,又要持剑对抗,应对得很是艰难。 可他害怕会被调离姜羲身边,始终不敢踏出马车半步,便只能在四个黑衣幽影的攻势下逐渐落于下风! 姜羲紧紧攥着拳头,无比后悔为了作客而没有把流月弓带来。 有了流月弓,她至少也能保护自己,而不是成为计星的累赘! 姜羲眼角余光忽的捕捉到一点银光,她及时侧头避过,寒锋擦着发丝而过,斩断几根青丝,很惊险地没有伤到姜羲的脸! 计星瞥见,胸腹顿时灼烧起怒火,不顾一切地荡剑扫出,随着前方也有人攻来,他不得不踏出马车半步,才有足够的空间来施展剑术! 银色流光飞过,转眼就掠夺了四名黑衣幽影的性命! 可幽影源源不绝,上方竟然又飞下来一人,剑锋压下,逼面而来! 计星横剑抵挡,另一只脚也不觉踏出马车的时候—— 周围天地瞬间变换! 计星惊而回头,却见马车内姜羲的脸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计星暴怒,一股惊天戾气自体内爆发,转瞬杀死了周围所有的黑衣幽影,但他却彻底失去了姜羲的踪影! “九郎!” …… “计星!” 姜羲眼睁睁地看着计星在视线里如雾如影般消失,她右手捏着的荷包玻璃瓶开始疯狂震荡,仿佛在提醒姜羲叛道者暗巫的到来! 只见先前被甩出去的老车夫慢腾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沧桑风霜的老脸上,一道道沟壑却填着淡淡的笑意。 “你的守护者,挺厉害。”老车夫一边说着,一边爬上了马车,在赶车的位置坐好。 姜羲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老车夫的背影,而右手荷包里的琉璃瓶因为他的靠近,震荡得越发疯狂,姜羲几乎能感觉到黑雾快要冲破瓶口而出! 是暗巫! 还是非常强大的叛道者暗巫! 否则不可能把气息隐瞒得这般好,连琉璃瓶的黑雾都没能感应!直到他出手! 老车夫似乎感觉到了姜羲视线里的怒意,回头却是和颜悦色的,恭谨语气一如姜羲第一眼见他时:“帘子还是要放下的,挡风。” 说着,他整理好了车帘,把姜羲彻底隔绝在了马车里面。 虽然不知道这暗巫的目的,但姜羲不甘就这么被带走。 她刚刚起身,就听到老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如果我是你,就会乖乖的,免得被取了性命。” 姜羲立即反唇相讥:“难道我听话,你就不会取我的性命了不成?” “……不一定。” 老车夫的回答让姜羲有些意外。 马车继续往前,姜羲短暂沉默后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老车夫的声音隐隐有着笑意:“不是你们在找我吗?” 姜羲皱眉。 “确切的说,是宋胥在找我们。”老车夫道,“不过,我可能赢不过宋胥,就只有欺负欺负你这个没有巫力的普通人了。” 老车夫桀桀地笑了起来,声音像是夜枭般难听刺耳。 姜羲收紧了掌心。 可老车夫说得对——现在,他是暗巫,她才是没有巫力的普通人。 再多的被侮辱冒犯的愤怒,她也只能藏起来,这样至少不会助长对手的气焰。 马车从偏僻街道转弯驶入热闹街头,马车两旁的窗口空荡荡没有帘子遮蔽,姜羲可以看到外面,却无法呼救。她知道她开口的一瞬,那老车夫就会杀死她。 但她却隔着窗口,看到了街上站着的一人,那人也刚好看向她。 “姜九郎!” 第243章 革新者 清冷之声自云霄之外飘来,对于现在陷于困境的姜羲来说更是犹如天籁之音! 楚稷! 姜羲还未张嘴,就感觉一股阴冷恶毒的气息缠上了她的脖子,瞬间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是那老车夫对她动用了暗巫之力。 “我还不想现在杀你,最好安分些。”老车夫声如细线直入姜羲耳中。 “……我知道了。” 姜羲艰难应下,方才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只是那阴冷的暗巫之力仍然盘踞在脖子上,只要姜羲说出任何不应该的话,这暗巫之力便立刻能取走她的性命。 楚稷已经走到马车旁,问她:“你怎么在长乐坊?” 姜羲扯开笑容:“正准备去宁府。” “宁府在另一个方向。” 姜羲一时哑口,在暗巫杀机的催促下,才想到了合理的借口:“我让计星买东西去了,现在正要去接他。” 楚稷隔着窗子看了看车内,的确没有发现计星的身影。 “你昨日不是说来探望我?怎么没来?”楚稷问起,仿佛兴师问罪。 姜羲先是一愣。 她什么时候说过昨日要去永城侯府探望楚稷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什么,眸光闪烁:“啊,这个啊,昨日有事,我不小心忘了。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还行,到今日勉强能走动。” 老车夫的声音再次传入姜羲耳中:“快些,不要磨磨蹭蹭。” 姜羲见楚稷神色并无异样,显然老车夫对她说的话,楚稷是听不到的。 她加快语速:“其实昨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谢礼,只是这几天实在太忙来不及给你,要不然你亲自去我家里一趟,找我舅舅拿好了。” 楚稷负着手:“我也很忙。” 姜羲不知该说什么,在老车夫的又一次催促下,她挤出笑:“我还要往宁府去,就不与你多说了,下次再见。” 她颔首与楚稷道别,老车夫清脆地甩了个鞭花,马车缓缓开始前行。 “等等。” 马车再一次停下,老车夫已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还有什么事?”姜羲探头,看着楚稷快步走来。 楚稷径直就要上车:“我与你一同去宁府。” 姜羲来不及阻止,就见老车夫已经掀开帘子,让楚稷进来了。 这暗巫! “小郎君有友人作伴,当然再好不过了。”老车夫和蔼笑道,必是笃定自信姜羲跟楚稷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说完,马车再次前行。 这一次他特意加快的速度,免得再被什么人给拦下来。 马车疾驰驶过街面,从通化门往长安城外而去。 车内。 楚稷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低头嗅了嗅。 “这茶不好。”说完就把茶水从窗口洒了出去。 姜羲无力地扶着额头:“这是我租来的马车,哪儿来的什么好茶给你喝?” “租的马车,所以连路都不认识,往出城去了?” 姜羲恨恨咬牙:“所以说啊,谁让你上马车的?” 楚稷微不可查地翘起嘴角:“还记得几日前你来永城侯府,我对你说什么吗?” 姜羲蓦地想起,当时楚稷说过的话—— ‘……若是查出了什么线索,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独自前行。最好叫上我,或者叶诤……’ 所以,这就是楚稷非要跟上来的理由? 姜羲知道,其实楚稷已经猜到她现在的困境,才会有问她昨日探望的试探之语。 但她让楚稷去她家里拿礼物,就是让他去通风报信找宋胥的,计星现在下落不知,姜羲唯有寄希望于楚稷,谁让他跟上来的? 姜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的:“这处境,非我所愿。” “哦。” 哦就完了?就完了? 姜羲咬牙切齿地等着一派风淡云轻的楚稷,真的很想告诉他现在是个什么处境,让他最好有一点危机意识! “你……” “我这次受伤,阿爹很着急。”楚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他待我很好,总是这般担心我,怕我受伤。” “嗯,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阿爹对你很好。”姜羲机械地回答着,脑子却想起了叶诤说过的,楚稷的阿爹非常宝贝这个儿子,以至于特意请了内功高手在他身边,随他出入,时刻保护。 对了,为何只有楚稷独自一人,没有他身边随时跟着的那个叫苍术的侍卫? 姜羲倏地看向他。 楚稷朝她眨眨眼。 ……原来,楚稷已经派苍术去宋府通风报信了,他只是担心她的安危,所以故意跟上来的而已。 “你……”姜羲刚开口,又把后面的话给咽下去了。 说再多,也是多余。 不如想想怎么在这老车夫手里活下去。 …… 宁府的悦山亭里,宁玘站在登高凭栏处,望着日升的时辰。 “已经过去一刻钟了,按照阿九的性子,不应该迟到才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浓浓的担忧之色在他的眉间郁集。 …… 黑衣劲装的苍术敲响了宋府的门。 宋胥开门出来,迎上了他那张平静无波的冷漠脸。 “姜九郎被人抓走了。”苍术顿了顿,“和我主子一起。” 宋胥惊愕地瞪大眼睛。 …… …… 马车驶出了城门之后,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两旁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头顶茂盛的枝叶遮天蔽日,林间只剩下幽暗的风,马车行驶的狭窄的山中道路几乎看不出是路,已经完全被杂草覆盖住了。 这一路过来,老车夫根本不怕姜羲跟楚稷记路。 他这是自信。 自信姜羲和楚稷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就如现在到了这个山里的破旧院子后,老车夫看着姜羲楚稷从马车上走下来后,笑着对楚稷说: “你很有朋友义气,明知道她身陷囹圄,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原来老车夫一开始也知道,楚稷上车是为了什么。 楚稷若有所悟:“所以,你认为我很弱,对你构不成威胁,才会放任我跟上来的对吗?” “对。”老车夫大大地笑着,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和蔼的神色却说着轻蔑的话,“你们在我眼中,如蝼蚁一般。” “是吗?”楚稷轻呵,说不出是淡然,还是不以为意。 姜羲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打量着这个院子的环境。 这个院子很像是猎人在山中打猎时,偶尔会歇脚住的院子。其实连院子都算不上,周围随意用石头堆了一堵墙,高度是兔子一蹦就能越过的,所谓的房子也就是一间茅草屋罢了,里面大概常年没有住人,房门打开就是扑鼻而来的一股腐朽之气,呛得姜羲连连咳嗽起来。 “你是打算把我们关在这里吗?” 老车夫笑眯眯的:“不,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想要问你一些问题,等过后再想要不要杀你。” 他只针对姜羲,在他眼里,姜羲已经是渺小如蝼蚁般没有巫力的普通人了,楚稷更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连多余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既然你都要杀我,我又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姜羲稳住呼吸,浑然不惧地迎上老车夫的目光。 老车夫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 只觉得那眼睛很亮很亮,就像是漫天星空里最耀眼的一颗,它的光亮足以照亮他早已经模糊不堪的前进道路。 过了许久,老车夫才逐渐回过神来,勉强扯着笑:“我不是说了,等你回答完问题后,我再考虑要不要杀你。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宋胥很重视你,说明你对他们而言挺重要的,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成为我的护身符?” “听起来,你很怕宋胥?”姜羲讥讽地看着老车夫。 似乎那个‘怕’字激怒了老车夫,先前还和颜悦色的他,神情陡然变了。 “怕?我会怕他?简直笑话!”老车夫愤怒得脸上的褶子都在颤抖,双目燃烧着熊熊火焰,“宋胥他们不过是望着祖荫的一群可怜虫!他们在守着一个绝对不可能的希望!他们才是天大的笑话!” 老车夫字字发自肺腑,声嘶力竭地吼着,连青筋都暴出来了! “那群囚笼中的鸟儿,明明他们自己就是世上最可怜最悲惨的可怜虫,偏偏他们不知道,非要把一代又一代人推入火坑,还把往日的荣光当作是一切,就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话!” “凭什么我们就要等?凭什么我们要让别人来主宰我们的命运?如果真的有那个希望,为什么我阿翁枯竭垂危的时候不来?为什么我父亲悲惨等死的时候不来?连自己人都庇佑不了,她又凭什么让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等下去!” “我知道!你们都说我们是叛徒,但是,我从来不这么觉得!因为,我们都是为了自由,为了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只是不愿意抱着过去的一切腐朽而死罢了!我们才是革新者!我们才是真正的未来!” 老车夫发须皆张,双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嘶吼得喉咙都沙哑了,语气仍然那么坚定,他从来都确信自己现在脚下站着的,就是他要走的路。 他从来不曾后悔! 以后更不会后悔!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244章 黑雾反噬 楚稷眨眼,流露出些疑惑。 他不知道姜族,不知道守道者与叛道者之争,自然不知道老车夫在说什么。 但是姜羲听懂了。 正如那些坚守己道的守道者,愤恨叛道者背离了先辈守了数千年的信念,亲手践踏着信仰一般。这些叛道者,同样觉得守道者是群墨守成规、冥顽不化的老顽固,执着于过去,却不肯放眼未来。 于是到最后,双方都不认为自己有错,也都认为对方才是错的。 就像老车夫认为,等待巫主归来是一句空谈,守候姜族荣耀是一个笑话。那些先辈的过去成为套住他们的枷锁,囚禁他们的鸟笼,他们愤怒,他们不甘,乃至于开始憎恨。 他用追求自由与未来赋予背叛光明正大的理由,可听在姜羲耳里,只觉得可笑,以及可悲。 “什么时候,人的命运是由别人来主宰了?” 老车夫愤怒的表情一滞,随之化为得意:“看来你也认同我们才是对的!” “不,我不是在认同你。”姜羲摇头,平静地直视老车夫的双目,“的确,人的命运该由自己主宰,不能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但是什么时候,你们这些人的失败,成为那位的过错了?” 有楚稷在,姜羲到底不能点的太透。 她口中的“那位”,便是巫主。 “从人出现在这个世上开始,便一直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创造着未来,用勤劳播种粮食,用精巧编织衣物,用英勇捕来猎物,用智慧创造文字,用精神传递知识……无数代先辈用实际行动积累经验,都是在告诉我们,靠双手打下的一切才是最坚实可靠的!那位的荣光,是庇佑,是希望,是指路之光,可什么时候成了你们活下去的根本? 你们都认为自己是被囚禁了,失去了自由,殊不知,给你们的心套上枷锁的人正是你们自己!你的话听上去冠冕堂皇,说白了都是在为你们的行为寻找借口! 先辈们给予你们力量,你们一边使用这份力量,一边却又唾弃这份力量,这种忘本忘源的行为算什么革新者? 你们拥有力量,却去伤害那些无辜者,掠夺他们的性命来达成自己恶毒的目的,这种腐臭难闻的未来算什么未来? 你说宋胥他们是可怜虫,在我看来,他们坚守着心中的正道,秉承着该有的正义,哪怕他们中也有人不肯承认那虚无缥缈的希望,却也从没有像你们这样滥杀无辜!你们才是真正的败类!他们比你们高贵一千倍!一万倍!” 姜羲的声声质问,鼓荡着狂风,刀子般割着老车夫的脸皮,让他只感觉到一片火辣辣的疼! 姜羲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勺热油浇在他腾腾的怒火之上,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暴露出杀意! “你胡说!我们才是对的!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那些守道者!” 他像个疯子似的大吼大叫,恨不得冲上来逼迫姜羲说出承认他们的话! 猩红占满眼眶,撕破伪善的面具,老车夫的脸看上去狰狞得像只野兽! 而姜羲,等的就是现在! “是吗?你认为自己做得没错吗?”姜羲冷笑着,从荷包里摸出那个琉璃瓶,“那个碧玺手串,是你的杰作吧?” 老车夫一愣:“原来你们是得到了碧玺手串……” “是!我们拿到了碧玺手串,也看到这里面凝聚的无数怨念和仇恨。若是你觉得自己没错,我便让这些无辜丧命的人,再来质问你一遍!” 姜羲说完,将琉璃瓶子狠狠砸在地上! 琉璃瓶一触即碎,里面蕴含的浓浓黑雾挣脱桎梏膨胀变大,迅速占据了院子的上空,一股浓浓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邪器!这就是邪器!以普通人的性命与鲜血为祭,铸造出来的邪器! 姜羲拿到琉璃瓶的第一晚,就做了整夜的噩梦,她看到那些人被最残忍的方法剥皮取血,他们死前的怨念被用来灌注在邪器里,成为邪器的强大力量,也是这些黑雾的由来! 这些黑雾没有理智,却本能知道害死他们的人,当即张牙舞爪的朝着老车夫扑了过去! 老车夫被惊得连连后退,他完全没想到,这邪器里的黑雾竟然还会反噬炼制的人!它们成了丧失理智的野兽,只知道喝血吃肉来解心头之恨! 现在,它们要吃老车夫的肉! “当初我能杀你们一次,现在自然也就能杀你们第二次!”老车夫睚眦欲裂,正要鼓动暗巫之力阻挡的时候,黑雾成缕钻入他的鼻孔,直接撞碎了他的所有勇气,老车夫瞬间有如身陷无间地狱,身边都是复仇厉鬼的咆哮! “不!”老车夫失声大喊出来,“我不是故意想要杀你们的!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那个人!是那个人教我的!” 姜羲有心留意那个人的名字,却迟迟听不到老车夫说出来。 她明白,那个人的血脉力量应该比老车夫还要强大许多,他潜意识里也埋藏着深深的畏惧,就算再失控也不敢直呼其名。 老车夫这般强大的暗巫也会忌惮如此,莫非那个人……就是叛道者中的头号人物? 姜羲来不及深思,她知道老车夫实力强大,这些黑雾也仅能拖延他片刻而已。 她快速奔向屋内,一把拽下挂在墙上的弓箭! 这是一处猎人打猎时中途休息落脚的小屋,屋里自然有弓箭!刚刚老车夫推开草屋的门,姜羲无意中看到,就直接留意上了! 哪怕这弓很老很涩……够了! “这是?”紧随其后的楚稷,目光落在姜羲手中的旧弓上。 姜羲握紧长弓,拉开弓弦,弓弦有些旧了,姜羲能感觉它在指尖绷紧,随时都可能会断裂。而她摩挲着其中分寸,寻找到最佳的力道——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宋胥对她箭道的教导,是实打实的! 就算没有流月弓,姜羲也不会束手就擒。 箭尖瞄准老车夫时,姜羲开口,声音悄然多了些冷冽: “既然你是担心我的安危才跟上来,那我当然也不会放任你陷入危险当中!” 话音刚落,第一箭便裹挟着杀意呼啸而出! ------题外话------ 其实叛道者的心理吧,有点像脱粉回踩……当然他们还要更恶毒就是啦 第245章 三箭 姜羲双足扎地脚尖紧扣,以腰发力连带手臂力量,从侧面看去整个人紧绷得仿佛一棵牢牢扎根在石头上的小翠松,任凭东西南北风也不可能刮倒她! 而她的双眼凝聚寒光,一如箭头上的锋锐利光,流星般一纵而过,穿过浓浓黑雾,直逼老车夫的左眼! 那些黑雾都是死人生前强大怨念的集合,可以扰乱老车夫的心智,却无法真正在身体上伤害到他。 直到姜羲的箭穿雾而过,箭头上附着了黑雾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老车夫的左眼眼球,伴随着血花爆开,老车夫捂着左眼惨叫倒地——姜羲的箭虽然不能直接射穿他的大脑,却已经彻底弄瞎他的眼! 人的眼球何等脆弱,老车夫疼得在地上翻滚,那些黑雾趁虚而入,沿着左眼伤口血痕攀爬而入,吞噬他的精气,不断削弱他的力量。 但是!暗巫始终是暗巫! 就算他的力量削弱了足足三成,他剩余的力量仍然可以轻易地杀死姜羲楚稷,暗巫、神巫与普通人的力量差别,那是跨越了界限,达到了非凡的境地。 所以姜羲并未因为这短暂的胜利而沾沾自喜,她紧抿着唇,再次搭弓拉弦,这一次瞄准的是老车夫的右眼! 只是老车夫因为疼痛在地上翻滚,卷起一地的尘土不说,他的右眼更是在不断地改变位置,姜羲的箭头根本无法对准一个固定的方向,只能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游移变换位置。 第二箭的难度接近翻倍,姜羲仍然没有乱。 她身姿挺拔飒爽,巍然不动,唯一动的就是她的箭尖,沉稳的呼吸似乎与弓箭融为了一体。 就是现在! 姜羲绷紧的手指瞬间松开,第二箭箭尾微微颤抖飞射而至,它也如第一箭那般裹带上了黑雾的力量,再一次刺入老车夫的右眼! 老车夫翻滚的身体一下子停住了,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强烈的疼痛如浪潮反复冲刷着老车夫的精神,让他恨不得就此死去的为好! 连射两箭,姜羲耗费了不少心神,也有些累了。 她轻轻呼着气,眼睛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搜寻着老车夫的弱点,准备着第三箭。 这一箭瞄准的,是心脏! 姜羲也是在冒险,万一她成功了,那老车夫就能干净地一命呜呼,而她与楚稷的生死危机自然而解。 若是不成功……那就要面临老车夫不死不休的连番报复! 姜羲再次拉弓时,小臂已有些颤抖。 这箭与普通箭不同,姜羲平时能连开一百弓而游刃有余,但现在多方耗费精力的情况下,才射了两箭就已经觉得疲惫,第三箭则是她的极限。 所以!必须成功! 姜羲攒尽最后力气,咬牙射出了第三箭,第三箭飞出的时候,她额头的汗珠也跟着飞了起来。姜羲却顾不得那么多,紧紧看着她的箭连影直指老车夫要害! 就在姜羲额角的汗珠不断凝聚变大的时候,箭尖都已经贴近老车夫心脏前的衣服布料了——从下突然探出一只手,五指并拢紧紧攥住了箭身,让它不得再寸进半步。 “糟了,失败了。”姜羲暗道不好,拽上楚稷就往山里跑。 老车夫强忍着疼痛,徐徐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听到衣料摩擦和跑动带起的风声,知道是那两人逃跑了,他却没有急着去追,而是先用暗巫之力压制住黑雾,以莫大毅力生生拔出了两支箭,留下眼睛上的两个血窟窿!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知道引动怨念黑雾来攻击我……该死,要不是我被她三言两语说得心神不稳,绝不可能让她钻了这个空子!如今我失去双目无法视物,必定要这小子以命相抵才行!” 双目被废,疼痛难忍,老车夫对姜羲升起滔天的恨意。 他从地上爬起后,便大步流星地往姜羲楚稷逃跑的方向追去——他明明看不到任何东西,每一步踏出都毫无错误,稳稳的踩着姜羲楚稷的脚印向前,还避开了一应障碍物,仿佛他双眼还在时! 风中所有细微声音传入耳中,这是姜族觉醒之人所拥有的过人五感,通过这些声音还有波动,足够老车夫辨别方向。 刚踏出两步,老车夫蓦地想起了姜羲说的话: 一边使用这份力量,一边唾弃这份力量…… “不,我没有,我不是。”他喃喃自语着,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又堪堪被稳住。 再次踏出时,不知怎的,他的脚步没有先前那般坚定了。 …… 幽暗之风呼啸而过,姜羲与楚稷逆风而行,簌簌穿过草丛,踩着未有人踏足的路大步往前跑着。 姜羲在前,紧紧抓着楚稷的手不放,带着他一起往前跑,半点儿没有要丢下他的意思。 就像姜羲说的,楚稷为了她才落入险境,她自然也要毫发无损地把楚稷从这里带出去! 楚稷在后,静静看着姜羲纤细却坚定的背影,原本想说的话也统统咽了下去,被动地任由姜羲带着他,也不在乎自己成为了累赘。 两人就这样握着手,一前一后跑了很久很久,久到姜羲膝盖酸软,实在是迈不开步子的时候,她咬着牙,硬是踏出半步……却身子一歪,摔进了楚稷的臂弯里。 楚稷扶着她起来:“小心。” “你这个病秧子,体力怎么比我还好?”姜羲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反观楚稷,苍白如玉的脸庞上没见多少寒珠,看上去也比姜羲更有余力。 “我体内有寒,不易出汗。” 姜羲听着解释,竟然还觉得有几分道理,还信了! “我们这是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姜羲伸头张望四周,只看见一片陌生的山林,似乎与他们先前经过的每一处山林都一模一样。 楚稷疑惑道:“原来你不是有目标带着我跑的?”他以为姜羲认路。 姜羲默了默:“……我又没来过这山里,哪里会认识路?我只是想要逃出那个老车夫的追踪罢了!唔,也不知道现在这个距离有没有彻底甩开他。” 姜羲总有些惴惴不安,虽说她接连两箭刺中老车夫脆弱之处,又引动黑雾攻击,至少削弱了老车夫一半的力量。但姜羲仍然不觉得剩余一半力量的老车夫,是接近力竭的她,和病秧子的楚稷可以应付的。 “那个老车夫,有如此厉害吗?”楚稷疑问萦绕在心头很久了,“还有,刚刚那些黑雾又是什么?你们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姜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实话实说就必定要提起姜族,但姜羲暂时没有向姜族以外的人透露姜族存在的打算。 她思索一番,便说了几句无关紧要,或者楚稷已经知道的话:“刚才那个老车夫,就是我说过可能和叶诤调查的少女被杀案有关的那个。先前我投壶从齐王身上赢来的碧玺手串,也是出自他的手。” “他修习的,就是你所说的邪功?” 虽然与邪功有区别,也比邪功更强大,但姜羲觉得这些暗巫跟修习邪功的人也没有太大差别,索性嗯了一声。 楚稷何等敏锐,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姜羲在有意隐瞒,含糊其辞? 只是他看姜羲为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模样,没有再逼问,而是选择了现在沉默。 朋友之间,该是理解二字。 楚稷以前总听叶诤这么说,现在他觉得隐约明白一点其中道理了。 “那我们先找路出去。” 楚稷主动不再提老车夫话题,姜羲也着实松了口气。 楚稷再问下去,她就不知道该怎么编了! “根据现在大致时辰,还有太阳所在方位判断,那边应该是南方。我们从长安城里出来,依稀是往东北方向走的。那么,长安城应该在这个方位!” 看着姜羲判断出来的方向,楚稷仔细思忖片刻后。 “应该再往左偏一些。”他说了自己的推测,比姜羲的更加详细。 “原来你这么精通地理啊?比我强多了!”姜羲不由自主地赞叹。 毕竟她的知识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用起来时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偏差。但楚稷不同,他的每一句判断都有丰富经验作为坚实基础,哪怕有些知识姜羲根本不懂,听楚稷解释两句也豁然开朗。 可问题是,楚稷的丰富经验又是从哪儿来的? 姜羲眼中的楚稷,神秘光环再添一层。 算了,先不管了,离开这片鬼地方再说! “那我们快些走!”姜羲这次扯着楚稷的衣袖,疾步匆匆地往楚稷辨认出来的长安方向赶去! 就在此时,一个幽冷的声音自山林的四面八方传来—— “谁允许你们逃出这片山?” 是老车夫! “不好!他来了!”姜羲脸色大变,心头的不安果然成了真。 她想要带着楚稷掉头逃跑,但是四面八方都有老车夫的声音,姜羲根本无法判断老车夫的所在,怕不是胡乱往前冲变成自投罗网! 踟蹰不前时,姜羲与楚稷便困在了原地。 密密麻麻的森林之树成了困住他们的囚笼,无处逃窜,眼睁睁地看着一股强大的气息从天而降压向两人! 老车夫来了! 第246章 夔首 姜羲屏住呼吸,望天的瞳孔不觉乌黑浓郁的时候。 旁边的楚稷突然伸手一揽,将姜羲牢牢护在怀里,反手抬掌与从天而降的强横气息狠狠撞在一起! 两力相碰,余波震荡附近树叶簌簌落下,宛若下了一场树雨! 姜羲被灰尘迷得眯起眼睛,怔怔地看着楚稷手掌上来不及收起来的氤氲白光,像是薄雾白纱缠绕在他的手掌。 这是……内功! 外表如病秧子的楚稷,竟然是江湖少有的内功高手? 姜羲来不及惊愕,只觉得自己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推到树下,而楚稷已经折身朝飞身而至的老车夫迎了上去, 老车夫披头散发,双眼的位置已经是两个血窟窿,面容狰狞可怖,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挥拳轰然杀来。楚稷则不畏不惧,镇定地以掌与拳对击,与老车夫打斗在一起,两人你来我往,竟然势均力敌! “难怪他要跟上来,因为他本就有能力自保。”姜羲喃喃着,索性也不去惊讶了,她更期待楚稷能够胜过老车夫! 看得出来,楚稷与老车夫两人虽是五五开的局面,但楚稷显得更为游刃有余,后继绵绵不绝。反观老车夫,他本就被姜羲利用黑雾重伤,到现在黑雾也未散去,借着伤口潜入他的体内,老车夫越是催发力量,那些黑雾就反噬得越快! 老车夫的气息如江河日下,楚稷则逐渐占了上风! 姜羲不由得大喜,认定楚稷赢过老车夫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此时,老车夫两眼血窟窿留下两行血迹,恶狠狠道:“我要……杀了你们!” 他原本如烛火般飘摇不堪的气息陡然一转,开始节节攀升! 随着他气息变得越发强大,他双眼的血痕也流得更快了,落在地上,居然很快就冒了白烟开始蒸发了。 幽暗山林间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灼烫。 楚稷连连后退,落足在姜羲身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好!”姜羲一把拽住楚稷,“他居然在燃烧血脉!” “什么?” 姜羲不好解释这是姜族人为了换取更大的力量透支血脉和生命的一种破釜沉朱的方式,通常先辈们燃烧血脉是为了抵抗天地伟力,而这个老车夫燃烧血脉只是为了杀死他们! 她只能道:“他打算和我们拼命,我们可不能跟他拼,快走!” 她拉上楚稷就要逃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转身逃出不过短短几步,身后就爆发出一股惊天动地的强大气息!如狂风怒卷席扫过山林树木,这些生长了数十年的粗壮树干竟然在气息涤荡之下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连树木尚且如此,何况姜羲楚稷二人? 狂风止住了两人的脚步,吹得他们迷了眼睛,脚下也越发的不稳,连地方都仿佛在震动摇晃……不!地面是真的在摇晃!整座山都在摇晃! 姜羲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老车夫力量会强大到撼动一座山,而她很快也知道,老车夫的确不能,他只是无意中触碰到了这山中的秘密,才引得地动山摇,山体直接开始坍塌! 姜羲脚下土壤突然变得松软,紧接着像是有地龙在下面翻滚身子,地面不断凸起又落下,最后直接裂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姜羲楚稷二人根本避之不及,眨眼就被这大洞给吞噬! 最后,连老车夫也一并被吞了下去,不断往下跌落! 姜羲感觉到沉闷的空气包裹着口鼻,压得她几乎窒息,她慌乱地抓着四周,却被一只手伸来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楚稷……啊!” 姜羲浑身一震,借着楚稷的手臂力量突然停下悬在半空中,她努力睁眼一看,才发现楚稷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匕首,匕首削铁如泥,也深深插入了山壁,不知道留下了多长的痕迹,到现在才堪堪停住,止住了楚稷往下掉的势头,也顺便拽住了姜羲! 两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了没有摔下去,随后掉下来的老车夫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双目已瞎,与姜羲楚稷擦肩而过后直直坠入这山中大洞的最底部,砸起一地的灰尘,随后便不动了。 姜羲顿感一阵后怕,跟楚稷道了谢之后,低头往下估摸了一下与老车夫落底的距离,大概还有十多米,而他们刚好在中间的位置,整个大洞足有三十米深,这般高度老车夫摔下去怕也是没命了。 地动山摇总是停止了,尘土石块没有再往下掉,姜羲才有力气问楚稷: “我们能上去吗?” “有些困难。” “不如先找办法下去吧?” 楚稷赞同了姜羲的提议。 他让姜羲把另一只手递给她,将她送到了山壁露出的石头上踩着,而他则松开匕首连连下落几米,又想办法把姜羲带下来,如此反复三次,才算是安全落到了地面。 老车夫就在他们不远的地方,面朝地面趴着,生死不知。 姜羲本想上去查看老车夫的情况,却忽然被洞底给吸引了。 这地洞底部,地面平整光滑,周围都是开凿打磨后的石壁……这地洞根本不是因为地震裂开形成,而是有人特意在山中开凿出来,再用泥土封住了通道! 姜羲一眼就看到那石壁之后,一面高大的青铜石门亘古不变地伫立着,门上两个夔首已经不知道历经过多少岁月,沉淀下沧桑的味道,是这青铜石门永恒的守护者。 多么熟悉的夔首,多么亲切的气息。 “姜族之门……” “什么?”楚稷没听清楚姜羲呢喃的声音。 姜羲摇摇头,看向青铜石门的目光变得复杂晦涩起来。 “小心!” 身后传来楚稷的低喝。 姜羲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一股掌风从身后袭来,邪恶的暗巫之力如泥沼瞬间将姜羲桎梏住,她连反抗都来不及——这老车夫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都没死! 楚稷匕首冷冷指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的老车夫,而老车夫一手隔空制住了姜羲,一边警惕地与楚稷对峙。 “我说过,你们二人必定死在我手上。”老车夫嘶哑开口,嘴巴一张便是鲜血混着内脏碎片疯狂涌出。原来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是他不在乎,有种死也要拉着姜羲一起死的疯狂。 “放开她。” 老车夫咧嘴露出血腥的嘴,呵呵笑了两声。 而被他扼住喉咙的姜羲,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一阵阵白光,都似乎出现了幻觉,看到那青铜石门上的夔首活了过来,张开咆哮的大嘴狠狠朝着老车夫咬了过去…… “啊!” 老车夫骤然惨叫起来,控制姜羲的力量一松,姜羲一摔在地上,楚稷便立刻到了她身边,问她有没有事。 姜羲摇摇头,怔怔望着老车夫抱着脑袋痛苦地哀嚎,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深入骨髓,光是旁听着都能感受到老车夫被烈油烹煮般发自灵魂的疼痛,让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怎么了?”楚稷警惕环视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蛰伏。 姜羲没说话,却是心知肚明。 那青铜石门,是最正统的姜族神巫力量,门上的夔首则是守护神巫的神兽。老车夫一个背弃了姜族的叛徒,跑到守护神巫的神兽面前晃荡,激发了青铜石门的力量,不是在找死吗? 难怪刚刚老车夫燃烧血脉,气息暴涨之后引得山里地动山摇,原来是青铜石门的纯正神巫气息感觉到了老车夫的邪恶气息,引得山神愤怒,才有地洞裂开,他们落入并看到青铜石门的一连串事情。 被老车夫抓走,来到这山中,又步步踏着生死危机……最后,却发现了这道明显多年未见天日的姜族青铜石门——姜羲已经说不清,这是福是祸了。 她只听到老车夫的哀嚎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悄不可闻,彻底寂静。 楚稷走上前翻开老车夫蜷缩的身子,被他迅速苍老恐怖的面容的惊了一跳。 “死了。”他说。 是背叛血脉的惩罚啊。 姜羲漠然起身,来到那道青铜石门之前,仰头望着那夔首。 “你的手受伤了?”楚稷随之走到她身旁,一把抓起她的右手。 姜羲恍恍惚惚的,根本没有发现她下来的时候,手掌被石头割破了,在掌心横贯而过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沿着指尖滑落在青铜石门前的地面上。 “你就不疼?”楚稷沉着脸,没由来的有些生气。 姜羲看了看伤口,迟钝地哦了一声:“还好,不是很疼。” 楚稷都快气笑了。 “这么深的伤口还不疼,万一拖下去伤到筋骨,你以后是不想握弓了?” 这可不行! 方才生死一线,姜羲才真切感受到自身的实力有多么重要,她现在已不是姜族血脉,便要抓住一切可以让自己变强的方法,比如弓箭! “啊,我身上带了药来着!” 姜羲恍然想起,楼尘先生担心她出门在外的安慰,总是会给她备上各种药丸来,姜羲虽然一直没有机会用上,但带上药丸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没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题外话------ 这一章卡得好痛苦,今天就这两更了 第247章 青铜石门 姜羲很快翻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瓶。 现在她的右手受伤,左手单握着药瓶,笨拙地尝试了几下,怎么也打不开瓶塞。 楚稷见状轻叹,从她手里拿过药瓶。 “这药怎么用?” “一颗吞服,一颗碾碎了洒在伤口。”姜羲赶紧回答。 楚稷先是取了一颗,顺手喂进姜羲嘴里。指尖触到柔软时,尾指不禁颤了一下,他看上去仍然镇定,只是手指悄悄蜷缩掐在掌心,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姜羲并未多想,她很自然地借着楚稷的手吞了药,感觉药丸滑落食道便立刻化开,药力在体内烘热,连带一路逃亡消耗的精力也补充了不少,楼尘先生的药丸果然全能。 很快,楚稷又将另外一颗药丸碾碎洒在姜羲伤口上,流血立刻止住,他想了想,拆下干净发带缠在姜羲掌心。 楚稷没了发带,墨发垂落披散,那股不染尘世的超脱之意更加强烈了些,像是无拘无束的缥缈仙人。 姜羲看得有些愣了。 长安人都说,永城侯楚世子虽然是个不堪造就的纨绔,却也是容貌冠绝长安的美男子——此冠绝,不分男女。 姜羲初见他时很惊艳,后来慢慢习惯了这容貌,直到此刻,那种惊艳又重新蔓延,像是甘冽的清泉源源不绝。 “你……” 楚稷见她神色古怪,还以为是他仪态不佳,便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当作发簪,把头发重新绾了上去。 枯枝当簪束着头发,本应该很奇怪可笑的打扮,落在楚稷身上竟然成了另外一种古朴简单的美。 姜羲再一次感叹楚稷这张脸生得真好后,收回了视线,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扇青铜石门上,专心致志地抬头仰望,目光略过青铜石门的每一个细节,石门的花纹,青铜的材质,夔首的灌注,钝角的打磨,还有青铜石门上一些不起眼的小点。 特别的是,这扇青铜石门明明在这暗处腐朽了这么久,却没有尘埃没有蜘蛛网什么都没有,干净地亮出它本来的内敛颜色,厚重得充斥着历史的味道。 “你想进这扇门?”楚稷一眼看穿姜羲心思。 姜羲也不意外,只是反问他:“你觉得如何?” 楚稷道:“这地洞太深,我们靠自己出不去,只能等他人来救。而这道青铜石门后面,多半是一座墓葬,甚至可能是长安附近的古代皇陵。反正我们在山洞中也是无事,往里面探一探,指不准还能找到别的地方出去。” 楚稷说的,正合姜羲心意。 何况她知道这青铜石门的每一道痕迹,都是姜族所留下来,这后面也不是什么墓葬皇陵,按照青铜石门的规格,这后面多半是一座巨大地宫。 地宫,往往就代表藏宝。 又在长安附近,又是姜族地宫。 姜羲不得不猜测那个可能——周天星盘,会不会就在这里面? “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姜羲不可能放过丝毫找到周天星盘的机会,借着楚稷的话顺水推舟道,“我们就找找办法,看能不能进去吧。” 楚稷颔首,将青铜石门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石门似乎浑然一体,没有门缝。” “可能只是藏起来了。”姜羲指着门上的花纹,尽量委婉地把她的发现变得合情合理,“你看这门上的花纹,是一幅完整的星宫图,三垣,四象,九曜,还有二十八星宿。” “你识得星象?”楚稷诧异。 天文地理在大云是很高深的学问,朝廷设有独立的司天台,上总司天监,正三品,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皆率其属而占。能入司天台的人,都必须经过通玄院的多年学习才能入内任职,通玄院以外,除了长生教,应该很难学到正统的天文历法知识,寻常书籍上记载的只言片语根本不足以让人入门。 青铜石门上所谓的星宫图,根本只是一些不起眼的圆点,以不规律状随意散布在石门上,若不是姜羲能牢牢记着每一颗星辰的位置,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这是星宫图。 所以楚稷才会有此一问。 姜羲一时也是哑口无言。 她总不能说,姜族巫史识天象,观星辰,通过星象运转来推断时间命运未来,一眼便可知世事,而她前世身为巫主总领六部,巫史的所有知识也在她的学习范畴内,哪怕失去了力量也没有忘记学习到脑子里的知识,才能一眼辨认出这是星宫图吧! 姜羲努力想了想,发现根本没有完美的理由来搪塞住楚稷的嘴。 “唔,我在玉山的时候,无意中翻看过几本书。” “嗯。” “那些孤本上对星象的描述还是很详尽的,我的记性也比较好,所以就……” “嗯。”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信你。” 这没有灵魂的回答……姜羲一下子泄了气,但总归楚稷没再问了,估计也明白这涉及到她的秘密,就像他也一样有很多秘密不能告知于人。 “既然青铜石门上是星宫图,那打开这扇门是不是也与星象有关?” “嗯,这星宫图里刚好有两颗暗星。”不过这暗星只在姜族巫史的书籍上有记载,是姜族巫史用来推断历史的重要凭据,所以这扇青铜石门也是用来判断开门者是否为姜族人。 唯有姜族人,方可踏足姜族地宫! 姜羲随口说完,直接探出双手,找准暗星本应在的位置用力按下。 她忘了右手还有伤,为了方便直接左右手并用。 “你的伤口裂开了。”楚稷郁色沉沉,直勾勾地望着缠着姜羲伤口的白色发带,已经有血色浸透出来了。 “可能是楼尘先生的药丸子太小了,药粉不够。”姜羲瞄了一眼,没放在心上,“没事,待会儿再上点药好了……也说不准它自己就好了呢。” “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所以你是打算先行一步?” 楚稷压抑的怒意像是冬日凛冽寒风,地洞内骤然升起寒意,惊得姜羲一缩脖子。 “我还没打算英年早逝呢。”姜羲在楚稷的目光逼视下,莫名心虚,只得举手投降,“我错了,我重新上药行不行?喏,你看着啊……嘶。” 楚稷看姜羲笨拙地用牙齿扯开包扎的发带,却一不小心牵连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地把自己望着,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手拿来。”楚稷一把拽过姜羲的手,动作看似霸道,实则轻柔,一圈一圈解开被鲜血浸染的白绸发带,嘴上也没忘了讽刺姜羲,“不逞英雄了?刚刚不是还说不疼吗?怎么这就哭了?” “我这是本能的生理反应!”姜羲嘴硬辩驳。 “呵呵。”楚稷看到姜羲血肉模糊的手掌,不禁皱眉,为何看上去比刚才伤势还要重了些。 “怎么了?”姜羲也跟着看,伤口的惨样也让她心戚戚然,更心疼她那些流掉的血,“每一滴流掉的血都好珍贵的!” “你也知道?” 楚稷干脆取了两颗药丸,碾碎洒在姜羲伤口上,药粉很快被伤口吸收,重新渗出的鲜血被止住了不说,伤口也已经开始成膜,有了开始愈合的迹象。 楼尘的药,当真好用。 姜羲更是看得心疼:“你怎么用了两颗?明明一颗就好了!这瓶子里本来就没多少药丸,现在就剩两颗了,万一待会儿进去遇到什么危险……好了好了,你别瞪我了行不行,我闭嘴还不成吗楚世子!” 姜羲不情不愿地咽声。 本来就是!她说得也没错啊! “你少说几句废话,也能少流点血。”楚稷毫不客气地批评。 姜羲哼了哼,懒得与他争辩:“哎你看看,这石门的中间是不是出现门缝了?” 楚稷顺势望去:“没错。” 姜羲心头一喜:“那我们赶紧试试,能不能把门推开!” 说完她捋起袖子打算上手。 “你的手不想要了?”楚稷一把将姜羲扯了回来,亲身上前,“我来!” 姜羲本有些迟疑,可想到青铜石门的机关已经被她解开,不是姜族人的楚稷碰到也无妨,便站在他身后安静看他推门了。 楚稷上下看着那道不知何时从中裂开的门缝,浑然一体的青铜石门有了缝隙,代表可以进入的信号。 他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按在青铜石门上。 掌心的肌肤一触碰到冰凉的石门,楚稷忽然感觉体内寒意重了些,像是有一股凉气顺着掌心一路钻入身体里,只是这股凉意不算明显罢了。 他皱皱眉,没说什么,而是将内力灌注在手掌之上,用力一推! 沉重的青铜石门晃了晃,连带着地洞也跟着震了震。 石门没有灰尘,但地洞却全是尘土,跟下雪似的簌簌落个不停。 姜羲被尘土呛得连连咳嗽,不由得眯眼捂住口鼻:“怎么样了?打开了吗?” “快了。” 楚稷话音刚落,随着石门与地洞的剧烈震荡,这扇青铜石门终于缓缓往里敞开。 随着地洞稀薄的阳光照亮青铜石门前一小方空地,长长的甬道两壁忽然被点点荧光点亮,亮如星辰,群星如河。 第248章 寒毒发作 姜羲忽的屏住呼吸。 她觉得此刻自己面前打开的不是地宫,而是璀璨星河的一角,汇成星河的每一点光芒都不是固定的,而是有着独特的呼吸频率缓缓流转。 如此景象,除了不可思议再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形容。 “这是?”楚稷的胸腹也被惊愕充斥着,连自四肢末梢悄然升起的寒意都被一时忽略了过去,望着那片星汉灿烂,震撼得难以复加。 “进去看看?”姜羲也是第一次见到书籍中记载的姜族地宫。 姜族延绵数千年,中间历经无数磨难和灭族之灾,最后都撑了过来,除了姜族人永远不言放弃的精神,还有先辈遗留下来的众多宝藏。到了前世姜羲那个时代,这些地宫与宝藏基本都消失在了动荡中,或是为了支撑姜族而被毁灭了,她所看到的姜族地宫,只有书上冰冷的文字。 而现在,她面前有一座实打实的姜族地宫!修在帝京之侧,镇国运龙气,里面必有不同凡响的宝物! “那边进去看看。”害怕危险而踟蹰不前,也不是楚稷的风格。 姜羲率先踏出一步。 “等等!” “怎么了?”姜羲疑惑回头。 “这甬道,或许会有机关。”这甬道墙壁上的星河,实在是有些诡异。 姜羲笑了:“放心,这些所谓的‘星河’是一种很罕见的萤草,这条甬道两边的墙壁都被细密如网的萤草所覆盖,而萤草根系发达,破坏性很强,后面不可能再修建机关。” 何况这里是姜族地宫,修建的本意就是让姜族人有一日可以入内取宝,又不是不允许生人踏入的帝陵墓葬,不会有步步杀机的暗器存在。 至少这条入内的甬道,是安全的。 “为何我从未听过萤草之名?” “如果连你都听过了,那还叫罕见吗?” 楚稷便没再问了。 姜羲经过萤草之墙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伸手扯了一小片萤草下来,就像把星空的一小角给裁了下来放在掌心,萤草光芒也没有就此熄灭。 “你是打算用它来照亮?” “胡说什么呢,这萤草是很好的药材,我是打算带点回去给舅娘!”姜羲说着,把那块萤草塞进腰间荷包,倒让她荷包开始一闪一闪地发光,像个小灯笼。 “挺孝顺。”楚稷旋身之时,悄悄压下了眉间的痛苦之色。 若无其事的楚稷走在最前面,他腿长,大步流星走起来速度极快,姜羲必须小跑着才能追上。 “怎么突然走这么快!你不怕前面有危险了?”姜羲拉了楚稷一把,却隔着衣料都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冷不丁被刺了一下,像是突然坠入了寒冬腊月的冰天雪地里,“嘶,你身上怎么突然这么冷?” “大概是地下阴寒。”楚稷面不改色。 姜羲却狐疑起来:“不对,再寒也不会像你这般……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我记得你说身有寒疾,莫不是在这地宫阴冷引得你寒疾发作了?” “你想多了,继续往前。”楚稷走得很快了。 姜羲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挡在楚稷面前。 “把你的手伸出来,我看看。” “我没事。” “那就把手拿来!” 楚稷顿时沉默了下去。 姜羲不由分说,像是先前楚稷的强硬,也霸道地拽过楚稷的手,往脉门一探。 这一碰,才知道楚稷身上已经冰寒到何种地步,他身上的皮肤已经不是皮肤了,完全失去正常人的温度,在萤草之光照映下细腻苍白得像块寒玉。 姜羲忍住冷得哆嗦的手指,诊断着楚稷的脉象,却只感觉到一片寒冬灭绝,所有生机都在楚稷体内被扼杀,遍地都是死亡的气息,姜羲都感觉不到楚稷是个活着的人! 老实说,依照他的脉象,现在还能稳稳站住装作神色如常,简直不可思议! “怎么会!你这根本不是寒疾,而是寒毒!”还是深入骨髓、无药可解的那种剧烈寒毒! “不,这并不单单只是寒毒,还在寒毒中掺杂了别的东西,如此深入肺腑,应该是从你刚出生起就种下了……这是在灭杀你活着的所有可能!是谁对待一个婴儿如此阴狠?” 姜羲面露震撼之色。 楚稷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很厉害。” “什么?”姜羲还有些恍惚。 “我寻医问诊十几年,看过无数神医,最后得出的诊断跟你短短几息时间所判断的内容一致。” 姜羲被夸了也并不高兴。 “你还笑!现在你体内寒毒不知什么原因被牵引开始发作,它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要了你的命,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姜羲真是怕,她前脚还跟楚稷说着说着话,后脚他就一命呜呼了。 不知楚稷是不是看出了姜羲怕他死,竟笑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 “这时候了你还嘴硬!” “既然你也说它是在我幼时便种在身体里,那我要是没有应对办法,还能活到现在?” 姜羲被一言点醒,不得不承认楚稷说得没错。 他既然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自然也有压制这寒毒的办法。 “那你现在……” “它只是发作了而已,我不会给它杀死我的机会,撑过去便好。”楚稷轻描淡写地说道。 姜羲忍不住嘀咕楚稷说得倒是轻巧! 这寒毒要是能这么容易撑过去,还会被列为百毒之首吗?它比任何一种毒药带来的疼痛都要剧烈,比起杀人,寒毒更像是在折磨。 多少人不是被寒毒痛死的,就是忍受不了疼痛选择了自杀。 而楚稷又忍了这寒毒之苦多少年? 他又是凭借什么样的毅力一直撑到了现在? 若要解释,思来想去,也唯有奇迹二字。 姜羲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连呼吸都困难。 她压住情绪,翻出另外一个药瓶:“这是补气丸,你把一整瓶都吃下去,聊胜于无。” 楚稷没有拒绝。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好。”他艰难挤出一个字,看得出来寒毒发作得更加凶猛了。 ------题外话------ 今天也只有两更啦 第249章 日月星辰,山川棋盘 楚稷如姜羲所说的,将整瓶补气丸都倒入了嘴里。 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境地,寒毒肆虐经脉带来的疼痛压倒了一切感知,连力气都被压榨得没剩多少,抬手吃药一个根本耗费不了多大力气的简单动作,楚稷做完却是累得大汗淋漓,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倒下似的。 好在补气丸对他来说真的有用,药丸入口即化,带动他体内被寒毒冻僵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开始运转,那微弱的暖意护住了丹田的一小块地方,哪怕只是暂时的,楚稷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姜羲紧紧盯着他的面色,见楚稷难得显露些轻松,知道补气丸起作用了,也着实松了口气。 “我们继续往里走。”姜羲坚定地望着甬道的更深处,那里似乎看不到尽头。 楚稷相信姜羲,就算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坚持,他也还是应了好,拖着病弱的残躯,艰难地走在姜羲身后。 走了一段,姜羲从搀扶楚稷,变成了用身体支撑他。 再过了一会儿,失去大半力气的楚稷完全是压着姜羲往前走。 等再过了一会儿,姜羲咬牙背起了楚稷,他还是那么沉,压得她小腿都在打颤。 甬道就像无边无际的银河,根本看不到到达的彼岸,姜羲只能不断地往前走啊走啊,感官在昏暗中慢慢模糊。刚开始她还能察觉到甬道是在往左往右,还是往上往下,现在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向前,方向感也彻底丢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稷已经趴在她肩膀仿佛晕过去的时候,前方突然光亮大作,就像是有一颗太阳在前方照耀了地底的昏暗—— 真的是“太阳”! 一颗巨大的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宝石悬挂在苍穹之顶,旁边还有一小轮清冷如圆月的宝石,日月相映成辉,而萤草蔓延而过,星罗棋布仿佛成了真正的日月星辰! 上为日月星辰,下为山川河岳。 在顶上两颗光芒万丈的宝石照耀之下,群山连绵叠翠,河流涛涛而过,一方全新的天地在姜羲面前展开! 姜羲一眼看到那片山川河岳之外,伫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小篆写着“棋盘”二字。 “山川棋盘。”她喃喃出声,将面前的景象与她在书籍上见过的文字联系起来,这才真正领会了那只言片语间无法彻底概括的壮观。 这才是姜族地宫的雄伟! 以日月星辰为天顶,以山川河岳为棋盘!众生万象,皆在掌握之中! “怎……么了……”楚稷虚弱的气息喷洒在姜羲的脖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模模糊糊地往前望去,却见到一片真实的天地。恍惚间,他还以为他与姜羲已经找到出口走出了地下。 “我们……出来了?”他稍稍打起精神。 姜羲惋惜地摇头:“不是,这些看上去栩栩如生,其实都是假的。” 饶是楚稷被痛楚冲撞得神智模糊,也不免惊骇了一番。 他都能听到鸟兽虫鸣的声音,那山川河岳,又怎么会是假的? 姜羲拖着他往下走,来到那块棋盘石碑之前顿足,楚稷才真的相信这些山川河岳是假的。 因为,它们相比起真正的山川来说太小了,高不过两人高,比例倒是与真正山川一致,连山川之上覆盖的草被树木也全是真实的,所以才会给楚稷那样的错觉。 不过也是,在这地底之下,哪里装得下真正的山川河岳? 姜羲找了个干净地方把楚稷放下,自己也坐在一旁休息。 一路过来,楚稷在短暂的休憩后压制住了部分寒毒,虽然面色仍旧苍白,但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恢复了不少,语气虽虚弱说话却没问题。 他倚着石头,望着山川棋盘,道: “看来我们要继续往里,就必须通过这道阻碍才行。我看这石碑刻棋盘二字,想来其中应该有其他玄妙,而不是直接穿过去那么简单。” “嗯,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姜羲一本正经地附和。 的确,楚稷说得没错,这山川棋盘并不仅仅是山川河岳缩小模型那么简单,这里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都暗合星辰位置,与穹顶上并列同辉的日月宝石相对应,日月变动,山川棋盘便也跟着变动。 就在此时。 穹顶上璀璨耀辉的太阳宝石,沿着轨迹挪动了一寸。 太阳动一寸,下方的山川河岳却移形换位开始变动,山川移位,河流倒灌,轰隆震撼得仿佛真实发生在世间的某个地方,让人联想起上古巫王时代,神巫移山倒海的滔天威能。 姜羲也从其中看出了一些端倪——所谓牵一发动全身,观天象,就是要根据每一颗星辰移动的轨迹,来判断星象局势,从而推断天下大事。这天上日曜,地上群星的移动,考验的还是巫史推演测算的能力。 若要过关者,必须先推演出日月的变化时刻,测算出山川河流可能变动的位置,从中找出一条可行的道路,再在下一次的变换之前迅速通过! 要是通过时耽搁迟疑了,或者推演测算过程失败了,最大的可能会直接被困死在里面! 姜羲犹豫了。 她本想着,与其想办法离开地洞,不如与楚稷入地宫寻找可以解决寒毒的巫药,再加上这地宫里可能还藏着她苦苦寻觅的周天星盘,她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踏足。 但是现在,山川棋盘横亘在前,不过山川便不入地宫,而巫史以外又过不了山川……若是入了山川棋盘,却被困死在里面,她和楚稷就真的只能坐着等死了! 是进,还是退? “走吧,去试试。” 竟然是楚稷撑着石头率先起身。 姜羲下意识往前想要扶住他,却听见他说: “我看你眼中明明跃跃欲试,偏偏又有所顾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在担心我?”楚稷掀起嘴角,扬起一抹苍白却从容的笑,“若是真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我楚稷,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他语气平淡如常,可他楚稷所有的傲气跟坚韧,都在这句话中。 姜羲听着,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什么身负寒毒,什么体力不支……统统都不用,因为她感觉这些话说出来都是对楚稷的一种侮辱! 他平静地站着那里,平静地回头望着姜羲。 但他的身影,却莫名比山岳还要高,涛涛浪水也冲不倒他。 姜羲发现,或许只有现在她面前的楚稷,才是真正的楚稷,而不是平时他伪装成的样子。 “好!” 连楚稷都相信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 她姜羲,能够登临巫主神座,靠的从来不是她那强大的血脉天赋,而是她孜孜不倦日夜刻苦的学习!哪怕她前世不良于行,每日也只睡四个小时,剩余的时间全部都在学习! 就算没有巫力又如何?她的脑子里装着无数的巫史知识! 这山川,必能跨越! 姜羲与楚稷,一前一后迈入棋盘的瞬间,天上日月大亮,山间风起云涌,河水咆哮腾腾,一切景致都开始变幻!山川河岳开始变大,他们瞬间如同置身真正的世界当中! 姜羲毫不犹豫回身握住楚稷的手,低声说:“跟紧我!” “不用担心。”楚稷也默默握紧了姜羲的手。 普通人乍然面临这种情况必然方寸大乱,但姜羲却目光如炬地看着前方! “来了!往左三十步!” 伴随她的低喝,楚稷也果断地按照姜羲所说的往左踏足三十步。 而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他们的位置就被一座从天而降的大山轰然压下! “日星变动,河流改道,往右五十步!” 她与楚稷齐齐动身,飞快踏出五十步,雪白水龙席卷蔓延大片山脚,将将擦着他们的脚尖而过,那巨大的浪花卷着岸边一棵比他们两人还要高的大树,树根眨眼被浪卷着拔出,然后吞入水龙口中,淹没成了洪流的部分。 可想而知,若不是姜羲判断及时,他们的下场会比那棵树凄惨百倍。 接下来,姜羲发号施令,楚稷无言跟随。 两人配合极好,尤其是楚稷,姜羲的每一道指令他都能准确执行,从未踏错一步。要不是姜羲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指尖都在轻颤,怕不是以为他体内寒毒已经不复存在! 姜羲暗暗咬牙,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尽快突破山川棋盘! 她疯狂运转脑中所有的知识,不断计算着山川移位方向,转眼便是汗如雨下,额头滚烫!没有巫力的支撑,姜羲要进行的计算岂止艰难百倍? 可她偏偏,撑了下来,一步一步,坚定地越过山川,朝着日月的彼岸而去。 …… 也是此时。 地洞之下,青铜石门之外,一道幽黑的高大身影轻步靠近老车夫的尸体。 他身后的影子中掠出一道矫捷身影,更快靠近老车夫。 “尊主,他死了。”那人开口,听声音像是个年轻男子。 而被称为尊主的人,冷漠地看了一眼老车夫,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的虫子。 “废物,死了就死了。” 尊主开口,声线雄浑,竟然分辨不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 第250章 虚妄之境 黑影悄无声息地缩回尊主背后的影子中。 尊主那黑色斗篷的袍角扬起又落下,不带一丝尘埃地略过了老车夫的尸体,径直来到紧闭的青铜石门之前。 “嗯?”他发出疑惑的声音,停住不前。 “尊主?” 尊主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血的味道。” 居然有人比他们更早进去。 有趣。 …… 落石如雷声滚滚,惊涛如龙声阵阵。 山川棋盘处处险象环生,姜羲楚稷一路走来,刚开始还算轻松,但越到后来,情势就越发险峻,甚至有一次,姜羲与楚稷刚避开一座落山,转头就迎上浪涛正面迎来! 若是姜羲临危不惧,以最快的速度测算出安全之地,藏身在一座山峰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那浪涛从峰巅飞跃,如银河下落三千尺,水珠拍打着两人的脸,惊而险之地看着浪涛远去,裂地开道,形成新的河道,那威势简直可怕! 姜羲的大脑也在疯狂运转的测算后,全身如高烧般滚烫,到后来连汗水都没了,因为汗水刚冒出就立马被身上的温度所蒸干! “一百三十七步!可出山川!” 姜羲终于看到了最后的希望,惊喜地指着前方的山崖,那里如斧削凿,下面除了白云浪卷,就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一百三十七步,最后一步将将踏出山崖,坠入深渊! 但姜羲和楚稷在一路默契走来后,所有的质疑跟犹豫都烟消云散,第一百三十七步,两人连一秒的迟疑都没有,果断踏出——齐齐坠下! 狂风迷花了两人的眼睛,四周的景象却在两人不断下坠的时候开始变化,如飞花消散落下,最后归于寂静。 等他们定睛再看的时候,面前有一根巨大的石柱,高不见顶,深不见底,苍茫不变地屹立着,像是撑起了天穹——姜羲一眼辨认出,那不是什么石柱,而是姜族典籍中记载的神山不周山! ‘真不知有生之年,是否有那个幸运,能够踏足真正的不周山。’姜羲在心里默默地说。 毕竟在她前世,不周山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而大云这个世界,不周山只是遗落却还在,谁知道有一天,她会不会亲眼看到神山的雄伟呢? 姜羲正想着的时候,楚稷握着她的手拽了拽。 “怎么了?”姜羲瞬间清醒。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奇异之处。”楚稷皱眉说道,眼神中隐隐蕴含着警惕。 “奇异?”姜羲回头而望,山川棋盘已经在两人身后了。 “嗯,我体内的寒毒之痛,减少了许多。” 楚稷这般说着,姜羲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比刚才更精神了。 连她也是! 不对啊,两人殚精竭虑地从山川棋盘的困境中走出,不累个半死就不错了,怎么会精神奕奕比踏入山川棋盘之前还要好呢? 姜羲下意识仰头,天穹之上的两颗硕大日月之星,莹莹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像是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手抚摸着两人,而两人体内的所有状态都在好转。 姜羲恍然大悟。 “刚刚那棋盘之处这般玄妙,居然能让我们仿佛置身真正的山林,说不定就蕴含着什么奇特的力量,在我们通过之后就奖励我们了呢?” 她的推测听起来合情合理,是因为姜羲知道,这的确是山川棋盘考验所带来的奖励。那日月之星恢复的是神巫巫力,她与楚稷两个人都是普通人,连巫力都能恢复的力量,落在两人身上,好处可不仅仅是恢复体力这么简单,影响是深远漫长的,说不定连楚稷的寒毒都能在这种力量下挥之远去! “看来我们选择往里面继续走的想法没有错!”姜羲高兴地说。 楚稷淡淡笑道:“主要是你的功劳。” 姜羲可没有谦虚的道理,她嗯了一声,笑得越发欢快了。 “那我们继续向前,说不定能找到彻底拔除你身上寒毒的药!” 姜羲说着,松开楚稷的手后走在了前面。 因为前方是一座跨越深渊的石桥,而宽度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行,姜羲便自然而然地松了手。 楚稷悄悄收紧空落落的掌心,望着姜羲的背影一言不发。 原来她进来是为了帮他寻找解决寒毒的。 可是……他体内并非寒毒,再好的药也没有作用。 “楚稷,你怎么不跟上?”石桥上的姜羲回头看他。 “来了。”楚稷提步前行,第一次觉得他的虚弱状态解除了有些可惜。 通过石桥,越过石柱,经过石门,前方豁然开朗,却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巨大的空地,空地呈圆形,四周全是高大的石壁,石壁上雕刻着和姜族有关的故事,从上古众神断天绝地,到巫主高居不周山神座。 在壁画的最后,姜羲看到一个带着神冠的男子,穿着神袍,脚下是一条金龙,似乎有什么寓意。 冥冥之中,姜羲看到这个男子,脑海里便冒出一个人的名字——大云姜族最后一任巫主,少禹巫主。 ……如果是少禹巫主的话,那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那位少禹巫主,曾经帮助前朝大周建立,而长安城正是前朝遗留,若非少禹巫主之意,在距离长安城这么近的山里,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建立如此大的一座姜族地宫! 这么说,这座地宫的建立时间,应该与前朝大周建立至今的时间等同了。 一个由巫主亲自建立在一国之都附近的地宫,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姜羲若有所思的时候,楚稷同样在看那些壁画。 但他不知道姜族存在,看那些壁画也是云里雾里,将它单纯地当作了传说中的神话故事。 “这里似乎是空的?” 这座大殿比起刚才的山川棋盘来说,简直简朴到了极点,连姜羲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未必简单,这座地下宫殿力量神异,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姜羲叮嘱道。 姜羲知道,姜族不可能无缘无故建立这样一座大殿,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可以绕过这座大殿。但是,面前这座空荡荡的大殿是通往地宫更深处的必经之路,绕是绕不过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小心一点过去吧。” 楚稷颔首说好。 两人小心翼翼地踏足殿内,但是姜羲预料的异象并没有发生,四周都平静得可怕。姜羲却丝毫不敢松懈,目光寸寸扫过所有可能潜藏危险的地方。 “咦?”楚稷忽然停下脚步,目光紧紧看着地下。 “怎么了?”姜羲顺着楚稷的目光看去—— 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大殿的中央,刚好能把大殿地板上的花纹尽收眼底。 姜羲认出,这花纹是周天星盘上的花纹,周天星盘是姜族的至高神物,这样的大殿篆刻上周天星盘上的纹路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楚稷,他似乎认出了这是什么,迟疑道: “这花纹,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什么?”姜羲惊讶极了,甚至有一瞬间的失态,“你说你见过这花纹?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的?” 姜羲的迫不及待让楚稷生出疑惑。 他正准备发问,却感觉脚下的大殿猛地震了一下。 然后,他就听到姜羲破碎的惊呼消散在风中: “不好!是虚妄之境!” 虚妄之境?那是什么?为何姜九郎会知道? 楚稷用不着多想,因为他很快就知道了,所谓的虚妄之境是什么—— 那些埋藏在他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一幕幕被翻了出来,化为真实,而他处身其中,亲眼看着年幼的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心中种种杂念被那些记忆所勾连,看着他记忆里出现的每一个人,楚稷似乎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愤怒、不甘、憎恶,还有无能为力。 而作为中心的他,则被死亡的阴影紧紧包裹着,那是他最可怕的噩梦,就连事到如今,也没有从那噩梦中挣脱。 那股来自虚无之中的可怕力量,越过身体,直入心灵,摧毁了坚强的外在壁垒,将一个人最软弱无助之处全部暴露出来。 在这份力量之下,楚稷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那股足以摧毁人心智的力量,似乎也要将他摧毁。 就在此时。 “呵。” 一声轻蔑的笑声从楚稷的唇边溢出。 一字落地,所有虚妄真实的画面全部被冻住了,就像是时光长河被冻结,而楚稷高居时光之上,浑然不惧地俯视寰宇!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他缓缓睁开眼时,双目如大日煌煌耀不可及。 “我楚稷,从不曾贪生,也绝不会畏死。” “我若生,为一方主宰;我若死,为阴间鬼雄!” 话音一落,所有的记忆画面全部炸开化作白光,白光退却后,便又回到了先前的大殿,原本站立在原地的楚稷张开双目,目光较之前更坚定了些。 “嗯?我体内的寒毒之痛,似乎彻底消失了?看来破除虚妄之境,也能得到一些好处,此次一过,我当能安稳数月。” 楚稷内视一番后,满意自语道。 他舒了口气,再度看向身边的姜羲。 不同于楚稷的站立,姜羲竟然无力地倒在地上,双目迷茫虚无地望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令她极度恐惧的东西,竟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喊! ------题外话------ 二更来了! 第251章 巫尊姜羲 对于楚稷来说,他心底最大的恐惧,莫过于如影随形的死亡。 而对姜羲来说,她心底最大的恐惧,又会是什么? 楚稷疾步上前,想要把姜羲扶起来,谁知道她十指紧紧扣着地面,指甲倒翻裂开血流如注也没有松开,大殿篆刻花纹的地面更是留下了十道清晰的血痕。 “啊——”她歇斯底里地吼着,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似的。 但她抬起双眼,血丝遍布,却偏偏没有眼泪。 痛到极致,连眼泪都没有了。 “姜羲!”楚稷震惊地扶住她的肩膀,却丝毫不能把她从虚妄之境中唤醒,“你醒醒!这些都是虚妄!你不要被幻境所迷!” 可姜羲哪里听得到,她双目空洞,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发出痛彻心扉的声音,连楚稷都忍不住被这声音感染,隐约感受到她彻骨的痛。 你看到了什么?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楚稷面色寒沉如冰,冷冷地看着大殿壁画,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姜羲的双手紧紧扣着,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的身体。 …… 一刻钟之前。 楚稷瞬间沉入虚妄之境的时候,姜羲惊了一下,却还是清醒的。 “这座大殿居然是虚妄之境。”姜羲恍然,紧皱着眉头,见楚稷脸色不断变换,也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便叹道,“虚妄之境能够直抵一个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楚稷现在被心魔缠住,连我也无法帮他脱困,只能靠他自己了。” 不过奇怪,为何她没有坠入虚妄之境,而是清醒的? 她刚刚心生疑惑,就见前面的虚空之中,浮现了一道圆盘虚影! 是周天星盘! 姜羲登时大惊,下意识伸手就要去探,也刚触碰到周天星盘,她便恍然清醒,想起周天星盘已经失落,根本不可能以这般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她被骗了! “难道说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竟然是周天星盘?” 姜羲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她的手指已经触碰到周天星盘的虚影,巨大吸力从虚影背后的空无中传来,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拉扯其中。 很快,姜羲就知道虚妄之境翻出来的内心脆弱之处是什么了—— 是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目标!回家! 她越过周天星盘,居然踏上了茫茫星河之路,周围时空混乱,星辉凝聚,就像是时间都被冻结在了这片无序空间当中,而姜羲步步前行,宛若踏着时空之桥,即将抵达星河的彼岸! 前方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门,门边轮廓明灭不定随时可能会消失似的,但它仍然在那里,横亘在星河之上,而门后则是姜羲最为渴望的东西。 姜羲知道,她如今身在虚妄之境,虚妄之境让她看到周天星盘,看到回家的星空之路,看到回家的门,把一切都摊开在她面前,哪怕明晃晃地在告诉她这都是假的,她却仍然无法拒绝。 跨过那道门,她就可以回家了。 跨过那道门,她就能见到亲人们了。 跨过它……跨过它! 虚妄之境便是这样的地方,哪怕你知道它是假的,也仍然会选择接受。因为它让你看到的,是你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 于是,姜羲跨出了,打开了那道门。 岁月倒转,时空逆流。 姜羲眼前一花,便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软乎轻柔如羽毛的被子将她包裹,头顶上繁琐的花纹是她日日夜夜所熟悉的。 这是她的床。 这是她的家。 她回来了! 哪怕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虚妄,是幻象,但她还是遏制不住地激动得颤抖。 在大云的时候,有一次她发烧,也曾做过梦,梦里她回到了家,回到了白玉城,虽然没能看到爸爸妈妈,却看到了姐姐,看到了许多族人……那个梦境虚无得许多地方都是模糊掉的,更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横越在她与那个世界之间,让她很快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最后认真地跟“姐姐”做了道别,像是再一次坚定内心的信念。 但是现在她身处的地方,与上次的梦境不一样! 她能够闻到房间里熏香的味道,能够感受到身下被子柔软的触感,能够感受到阳光的照拂,能够感受到微风的擦面……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体内强大而生机勃勃的力量,与不堪重负而破碎不堪的身体,极与极之间的对比,是她前世二十多年人生中,每天都熟悉的日常。 她有多强大,就有多脆弱。 她前世出生即觉醒,成为了整个姜族的希望,是姜族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脉,毫无疑问的未来巫主。 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却摧毁了她幼小的身体,尚是婴儿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控制那股力量,一边任由暴怒的力量摧毁身体,一边又有力量的余荫而重建身体。 不断破灭,又不断重生。 从婴儿起她便承受着这样的痛苦,从开始的整日嚎哭,到后来的已经习惯麻木。 族人们从欣喜若狂,到焦头烂额。 为了延续她的生命,付出了无数代价,在背后支撑这她一步步惊险长大。 早慧的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虽然没说什么,但她心里很清楚——族人们支撑她前行,她却要背负整个姜族前行! 所以,在三岁时她闹过一次脾气后,就再没有抱怨过为何她不能像普通的姜族小孩子一样玩耍了。她放弃睡觉的时间,用强大的巫力来支撑自己没日没夜的学习,只要她睁开眼睛,是清醒的,那么她就一定是在学习。 于是,她以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巫主之名,登临神座,成为姜族的希望。 随后她背负的东西更重了。 二十年人生,不曾有一时的放松,不曾有一刻的任性。 她是姜羲,也不只是姜羲。 但是,强大也终有毁灭的东西,就连亘古星空都有破灭终结的一天,何况是她?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之前偶尔还能离开轮椅走上几步,到现在她连轮椅都坐不了了,只能整日整日地卧在床榻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不知道族人们担心痛苦; 不知道家人们焦头烂额; 不知道他们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做出多少努力。 从虚妄之境,到白玉城——姜羲睁开眼时,看到的竟然是她前世临死前所发生的一切,她自欺欺人以为忘掉的一切,原来那般深刻的镌刻在她的记忆深处,直到被虚妄之境破开那些遮掩跟保护,敲碎坚固的外墙,暴露出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姜羲艰难地挪动了眼睛,发现除了眼球还能转动,浑身上下却是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姐……姐……” “阿九!”白衣女子扑到她身前,瞬间泪如雨下,“阿九你醒了吗?” “姐姐。”她眨眨眼睛,稍稍恢复了些力气。 白衣女子立刻把姜羲扶了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笑盈盈地对她说:“阿九你不要担心,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爷爷奶奶已经想到办法了!” 姜羲不在乎那些,她只是贪婪地看着姐姐的面容。 不是梦境中朦胧得有些虚幻的面容,而是真切的、能触摸到的面容。 “阿玉,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姜羲激动地看向门口,是爸爸妈妈! “小叔!小婶!你们快来,阿九醒了!” “什么?” 一对温雅美丽的中年夫妻大步冲了过来,看到姜羲便忍不住痛哭。 “我的阿九,我的阿九,你可算醒了!”妈妈一把将姜羲抱在怀里,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是在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爸爸隐忍地站在一侧,双眼通红,却强自镇定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很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来了。 就连姐姐的父母,她的大伯大伯母也统统赶到了。 他们都姓姜。 姜族为保直系血脉永不断绝,从来都是直系姜家内部通婚。 所以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姜族的嫡系神脉,都是强大的神巫。不是大云失去了巫主与周天星盘后半觉醒的神巫,而是拥有完整力量的真正神巫。 而此代的姜族巫史大长老,正是姜羲的爷爷。 姜爷爷越过儿女们,来到姜羲面前,和蔼慈祥地看着她的模样,不像是在看巫主,而是在看自己可爱的孙女。 其实,姜爷爷鲜少如此。 他是巫史大长老,最为注重规矩,永远不会像他们一样叫姜羲阿九,而是恭谨谦逊地称呼她为“巫尊”。 姜羲习惯了爷爷的态度,骤然间他和蔼,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阿九。”姜爷爷难得改了口,笑得慈眉善目,“你好好休息,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真正地站起来,去感受这个世界了。” 姜羲轻轻蹙眉,有些不理解爷爷的意思。 “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爷爷却不再多说了。 姜羲眨眨眼,脑子一阵眩晕,忽然间觉得面前这一幕好像很熟悉—— 不,不是好像,而是真正很熟悉。 因为这就是她前世临死前发生的一切! 姜羲心里一下子乱了,莫名的恐慌笼罩住她! 第252章 至亲献祭,姜族之死 前世,她莫名陷入病重当中,没有理由地开始虚弱,时不时陷入沉睡,清醒的时间少得可怜。 而在她彻底离开那个世界之前,她有过短暂的清醒时间,脑袋虽然混沌而不清明,却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与现在一模一样! 她忽然清醒,姐姐哭着看她,告诉她会好的,她懵懂而浑噩,看着爸妈来了,爷爷奶奶来了,外公外婆来了,大伯大伯母也来了。 她的至亲之人们全都站在了这间屋子里,隐忍而伤痛地看着她,知道她命不久矣,天道伟力要让她这个勉强活了二十多年的姜族巫主彻底走向消亡。 姜族巫主将死,无数族人惶恐而痛哭。 对她的亲人们而言,她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没有感受过这个世界的美好,没有去听过风闻过花,没有见过世界的繁华多彩,更没有过上一天普通小姑娘的生活——便已经虚弱濒死。 他们在乎那个姜族巫主,更在乎巫主身份后的阿九姜羲。 当时的姜羲,虽然脑子不清醒,却莫名知道了上天的目的,内心意外的平静,还反过来安慰她的家人们,让他们不要伤心。 爷爷却说,他们有办法,让姜羲活下去。 当时的姜羲不明白,也未来得及深思,就再次陷入昏迷。 …… 虚妄之境中的姜羲,感觉到一股股的困意疯狂涌上,她双眼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不断地往下耷拉,而她更是随时都可能会睡过去。 不行!她不能睡! 如果这真是前世所发生那一切的话,那么接下来将会是……不!不行!爷爷你不能这么做! 前世姜羲脆弱身体里禁锢的今生姜羲的灵魂,发出疯狂的呐喊,但她的声音被隔绝在玻璃罩子内,根本无法传递给外界。 她就像是一个看客,能旁观发生了什么,却阻止不了任何事情。 因为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已经发生过的。 她没有能力去扭转历史。 身体不受控制的昏睡过去,姜羲再度陷入黑暗。 此时的她早已经忘了这是虚妄之境,费尽力气地想要破碎黑暗,让自己清醒过来,却根本无能为力。 她清晰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被人抱了起来,来到另外一个地方,被放在冰凉的地面上。 努力尝试无数次,到现在姜羲终于能够睁开眼了,她睁眼就看到周天星盘煌煌如大日般璀璨的金光万丈,而她躺在祭坛上,浑身都无法动弹。 祭坛周围,九个方位。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伯,大伯母,姐姐,爸爸,妈妈……至亲之人,刚好九人。 “……不……”她无声地反抗,话还没真的飘出,就已经被周天星盘的煌煌伟力所掩盖了。 她只能被迫地看着前世的一切再次重演,听着至亲们的对话—— “大劫将至,姜族将死,阿九是我们最后的巫主,若她活不下去,便真是天要亡我姜族,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九为至极,阿九至亲之人,刚好九人,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愿你们不要心生怨怼,这是为了姜族,这是为了无数人的未来。” “爸,你不要这么说,就算阿九不是巫主,我也不会亲眼看着我的女儿去死!” “她从出生后不曾有一天的松懈,上天何其残忍啊?” “你们有这个觉悟就好,要知道,献祭之阵,必须是心甘情愿,你们准备好了吗?” “当然。” 姜羲竭力抬起脖子往爷爷的方向看去:“……不……” 已经来不及了。 爷爷手执短刀,刀尖刺穿心脏,鲜血喷溅,落在祭坛上让姜羲身下冰凉的温度开始回温。他一边唱着巫歌,一边踏着巫步,玉佩碰撞玎珰清脆,桂酒椒浆香气四溢。 周天星盘的光芒更盛了。 在姜羲眼角余光中,爷爷的面容瞬间老了几十岁,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随时可能行将就木,却仍然颤巍巍地伸出手,把短刀递给了他的妻子,姜羲的奶奶。 奶奶是一个很温柔慈祥的人,小时候姜羲总被她抱在怀里,听她讲那些古老的故事。而她此刻,也毫不犹豫地将短刀刺进了心脏,面上犹带笑容,如爷爷一般踏舞而歌,身为巫舞长老的她,纵然年迈却仍然身形曼妙,举手抬足宛若符合天地之息。 奶奶之后,是外公。 外公是个很沉默的人,长得很高大,鲜少说话,却习惯把所有的好东西给姜羲。小时候姜羲总以为外公很严厉,后来慢慢才知道,外公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柔软善良,但他刺向心脏的短刀,没有迟疑。 外公之后,是外婆。 姜羲的外婆,总是爱美而娇气,都成为长辈了,整日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怕痛怕累,却会偷偷摸摸带着姜羲一起玩儿。姜羲记得,外婆是个连手指被割破都要哭天抢地的人,而她现在用短刀刺进心脏,疼得龇牙咧嘴,大呼好痛,动作却没有半点犹豫。 外婆之后,便是大伯。 大伯是长子,如爷爷般稳重如山,姜羲不论是成为巫主前,还是成为巫主后,多少知识都是大伯手把手教会她的。他是家里对她期望最大的人,也是最希望她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巫主的人。那般威严的大伯,刺进心脏的手臂也是稳稳的,不见丝毫颤抖。 大伯之后,是大伯母。 大伯母贤惠温柔,与姜羲相处的时间最多,她是一名强大的巫医,姜羲从小便总是与她打交道,而她身上也总是常年带着淡淡药香,让姜羲不禁想起了大云的楼尘先生。大伯母抬手,心脏血流如注,她却始终微笑。 大伯母之后,是姐姐。 那是从小背着姜羲长大的姐姐,那是会把巫主姜羲只当做妹妹阿九的姐姐,那是永远挡在姜羲面前强大无比的姐姐。短刀穿心而过,她却满意地笑了,仿佛亲眼看到妹妹能够继续活下去。 最后,是她的爸爸妈妈。 或许她的出生来说,对爸妈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期待的是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而不是背负着沉重责任的巫主。他们不能有任何自私之心,他们的女儿不仅仅是他们的女儿,更是整个姜族的未来。就算心痛她,也只能忍着,为父母者,看女儿吃苦而无能为力,莫过于最大的折磨。 他们既为她骄傲,又盼她来生不要再做姜族巫主,而是生到平平凡凡的家庭,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拥有平平凡凡的幸福。 带着这样的祈愿,最后两人的心头之血洒在了祭坛之上,与之前七人至亲的鲜血汇聚成一条小河,慢慢勾勒出祭坛上的图案。 “不要。”姜羲终于能开口了,却早已经来不及了,眼角落下一颗泪珠,与身下九位至亲的鲜血融为一体。 神巫之血,威能莫大。 至亲九人,血肉献祭。 ——姜羲看到周天星盘光芒大作,一条巨大的金龙虚影盘踞在星盘之上,缓缓拉开一道金色巨门,门后是万丈星空,也是另外一个世界。 她感觉到灵魂被拉扯,那道金色巨门吸走了她的意识,也让她彻底湮灭在了天地间。 死即为生。 巫主姜羲死,大云姜羲活。 …… “不要!” 姜羲惊叫着睁开眼睛,却发现周身轻飘飘的,像是一缕清风漂浮在天地之间,无根之萍,随风荡荡。 环境陡然的变化,让姜羲生出疑惑。 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她临死的记忆,那现在陌生的一切,又是什么? 姜羲茫然地往前方飘着,看着这陌生荒废的断壁残垣,高大的汉白玉石柱腰斩倒地,露出粗糙的截面……等等!这不是白玉城中心广场上的石柱吗? 姜羲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断掉的汉白玉石柱,仿佛想起了每逢节日,姜族族人们在广场上载歌载舞的场景。 没错!的确是白玉城的广场!哪怕已经长满了荒草,彻底失去了生机,但原来的样子并没有变! “不,不会的。”姜羲喃喃自语着,疯狂地往前扑去。 身为一缕清风的她,身体没有重量,可以轻而易举地迅速抵达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看到族人们生活的房子,看到她居住过的屋子,看到存放姜族典籍的大殿,看到药香缕缕的炼药房,看到高大神圣的祭天台……她看到了整个白玉城,原来是世外桃源般的白玉城,现在却成了一片废墟。 更令姜羲恐惧的是,废墟之下……是累累白骨! 不是姜族族人抛弃了这座圣城,而是姜族族人死在了这座圣城! 姜族巫主已死,姜族神巫已死,姜族族人已死……姜族!已死! 亲眼看着至亲们用血肉献祭周天星盘的姜羲,本来临近奔溃,这下整个人彻底疯魔! 姜族死了,亲人们都死了,她还能回家吗?她哪里还有家? ……或许她早就知道,在前世她的灵魂被周天星盘吸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所希望的找到周天星盘然后回家,终究是个妄想。 亲人不再,谈何为家?如何回家? 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题外话------ 周末休息休息,明天再三更8 第253章 大梦一场不复醒 大云长安,姜族地宫,虚妄之境大殿内。 楚稷压制下的姜羲突然放弃了挣扎。 楚稷以为她是破开虚妄了,急忙低头看去,却见姜羲空洞的双目望着大殿穹顶,两行泪水自眼角滑落又没入发间消失不见。 楚稷忽然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极大的悲恸,就像是浓稠压抑的海水将人淹没,连他都感觉到几分呼吸困难。 他看着姜羲,那张平时嘻嘻哈哈总是没有忧愁的脸,现在却再也看不到一丝笑意,眉梢眼角全都浸染了悲伤。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姜九?”楚稷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姜羲眼底有点点星芒在聚集,神智慢慢清醒过来,总算是从虚妄之境抽离。 破开虚妄了又如何,虚妄之境让她想起最不愿意想起的记忆——前世至亲献祭星盘开启,她离开之际,看上去似是昏睡着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来到大云后,她只是强迫自己忘记,用回家的理由麻痹了神经,骗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信了,以为只要找到周天星盘打开回家之路,她就又能见到亲人们,见到她的姜族。 现在,虚妄之境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看到真实。 包括最后姜族白玉城成为白骨累累一片荒芜的景象,也都是这座拥有莫大威能的姜族地宫让她看到的前世真相。 她的梦境被撕裂,所有的期待落空,她被迫面对无比残酷的现实……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又能做什么呢? 此刻的姜羲,无比想就此闭上双目,大梦一场,再不复醒…… “姜羲!”楚稷隐隐含怒的声音令姜羲精神一震。 她怔怔地仰头向他看去,眼底的光芒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不论你看到什么,那都是假的,你最好清醒一点!”在楚稷眼中,姜羲的神情奔溃而绝望,竟然生出了死意! 姜羲轻呵了一声,像是轻蔑,像是自嘲。 “如果不是假的呢?”她声音嘶哑。 楚稷眉心紧皱,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竟然让姜羲这般心灰意冷。 他看到的姜羲,永远是意气风发、潇洒风流的青衫少年郎,为何现在满眼都是灰败颓意。 “所以,这便是你打算放弃的理由?” 姜羲眸光微震,没想到她的心思居然被楚稷看出来了。 “……我还能怎么办?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再多的努力最终都是泡影,那种无力又无望的感觉,你懂吗?”姜羲像是现在囚笼里的困兽,拼命挣扎也逃脱不了前世的阴影。 前世她再强大又如何?千年一出的巫主又如何? 最后还是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去死,看着亲人们去死,看着整个姜族去死! 现在她连姜族之血都不是了,连前世的力量都没有了,什么努力对于结局而言都不过是蚂蚁妄图撼动大象! 楚稷他又怎么能懂? “我懂。”姜羲沉沉而道,“如你所知,我是被仇人下了寒毒,那时候我尚在襁褓,连眼睛都未睁开,却已经被判了死刑。很多人都在为了我能活下来而努力,包括我的阿爹,我为了不辜负他们,披荆斩棘花费无数力气才走到了今天。” 姜羲一愣……楚稷的经历,与她何曾相似? “没有意义又如何?努力成为泡影又如何?没有意义,我就让一切变得有意义!努力成为泡影,我就让我的努力能够改变这世间!哪怕改变只是细微,我也会以我血换新天!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前行,我身后还有无数的人!” 楚稷激烈的语气稍缓,问她, “那你呢,你可曾还记得,走出这座地宫,外面还有多少人在等你?” 姜羲说不出话了。 她思绪忽然飞出很远,飞出这座姜族地宫之外,飞到那长安城之内—— 她似乎看到了托着下巴发呆的阿福,惫懒又调皮的肥橘猫阿花,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计星,沉静如水坚定如山的楼尘,唠唠叨叨嘴贱不止的宋胥。 还有宁玘,还有叶诤,还有盛明阳穆昭…… 还有远在江南玉山上的苏策盛明煊,以及元堂先生,南桑大长老…… 还有面前的楚稷。 原来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已经认识了这么多的人。 他们都在等她。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姜羲缓缓抬手捂住脸,半晌,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溢出。 楚稷没有劝她,而是任由她痛哭。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比起以前强装的太平,还不如好好发泄一通。 这些,他懂。 ……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姜羲这一哭,把心头所有的情绪都哭了出来,哭得双目红肿,脑子都有些缺氧了,也还没有停下的架势。 楚稷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 直到整座地宫猛地一震,山川雷啸之声从他们后面传来。 姜羲骤然翻身而起,顶着跟核桃似的双眼警惕望着后方。 “有人通过了山川棋盘!”姜羲脱口而出! 楚稷也是略有惊意:“有人跟在我们后面?” 姜羲揉着眼睛,迅速爬起身来:“后面的人还不知道是敌是友,我们先往里退出这座虚妄大殿。” 姜羲的建议楚稷没有反驳,他早就察觉姜羲对这座地宫所表现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想来姜羲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才会对山川棋盘、虚妄之殿了如指掌。 虽然知道,楚稷也没有多问,就像姜羲也没有问过他的仇人是谁一样。 就在两人前脚冲出虚妄之殿,大殿之门缓缓闭合的时候,通往山川棋盘的那道门则缓缓开启,一道幽黑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门口,身后影子沉默而充斥杀机。 刚刚经历山川棋盘,两人的气息都不太稳定。 黑袍尊主抬眸看向大殿壁画。 “虚妄之殿啊……又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 “尊主才会是走到最后的人。”他的影子坚定不移地说。 尊主笑了两声,然后往前跨了一步,斗转星移,世间变换,另一幅景象出现在他面前,那些阴暗腐烂的记忆朝他伸出触手,试图缠住他的脚步。 “我的路,没人可挡。”尊主轻飘飘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脚跨出,周围幻境寸寸碎裂,虚妄归于虚妄。 黑袍尊主轻蔑地笑了一声,又回头看向已经离开他的影子,双目紧闭,已然陷入梦魇当中不可自拔,身子轻颤随时都可能会倒下似的。 “没用。”黑袍尊主丢下一句后,没有为他停留,而是径直往前而去。 …… 漫长的甬道,姜羲与楚稷大步往前跑着。 破开虚妄之境后又能得到一些恢复,楚稷现在寒毒已无大碍。 现在两人虽然向前,却根本不知道要通往什么地方。 姜羲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一股强大邪恶的气息在靠近,有点像那个疯掉的老车夫。现在没有了装着黑雾的琉璃**在,姜羲不敢确认身后的人是不是真的是暗巫。 如果是,为何老车夫死于青铜石门的肃清力量,而这个人却能安然无恙地通过呢? 姜羲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暂退然后静观其变再说。 两人终于跑出了漫长的黑暗甬道,前方光芒大亮,冲出洞口后的两人被光线刺得忍不住闭上眼睛,却见豁然开朗的一方天地另有乾坤! 层层基石堆砌之下的神圣高台,九根九龙柱擎天镇地,八十一条篆刻巫文的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锁住了高台的力量让它不要外泄,而仅限于这片地底空间之内。 姜羲蓦地撞进这片力量当中,眼前猛地一花,像是走马观花地看到了无数纷杂琐碎的历史,全部像碎片一样冲进她的大脑里,很快涨得生疼。 “怎么了?”楚稷扶住了险些倒下的姜羲。 “没事。”姜羲咬牙而道。 虽然那瞬间脑子里冲进去很多东西,但是姜羲却什么也没看清,那些画面变换得太快了,她根本无力看清,反倒是冲击之后疯狂涌上一阵阵疲惫,恨不得就此昏睡过去。 姜羲还是硬撑住了,恍恍惚惚地望向前方,待她看清楚那座神圣高台的模样时,已经彻底惊呆了! 唤血祭坛! 力量强大堪比周天星盘的姜族至宝!传说中只存在于神山之上的神圣祭坛! 若要成为完整的神巫,必要经过周天星盘和神山祭坛的洗礼——前世虽然神山已毁,但祭坛却被某代巫主以莫大力量斩断挪到了白玉城中,所以前世的姜族才有源源不断的真正神巫。 而大云的神山失落,祭坛也一并消失,周天星盘更是不见踪迹,这才让姜族再没出过完整觉醒的神巫! 可是现在! 姜羲面前出现了一座真正的唤血祭坛! 那强大的力量让姜羲知道,这绝不是赝品,而是拥有真正威能的唤血祭坛! 就在姜羲因为见到唤血祭坛而震撼的时候,那股邪恶气息已经悄然来到了身边,一个穿着幽黑长袍戴着面具的男人徐徐靠近,看到地宫中那座高高在上的唤血祭坛,放肆大笑起来—— “天助我也!这唤血祭坛也终将是属于我的!” 第254章 幽影尊主 姜羲惊而回头,那人也刚好隔着面具朝她看来。 姜羲闷哼一声,只觉得那人眼中吞吐着无数邪恶叛逆之气,她的心脏骤然被那股寒意击中,竟然险些窒息,连连倒退两步,被率先反应过来的楚稷顺势拉着退开远离神秘来人。 “你是谁!”楚稷冷声质问,似乎感觉到姜羲的不舒服,一步向前隔绝了对方的视线。 那人没看楚稷,而是越过他,阴冷的目光落在姜羲身上。 姜羲扫了一眼,那幽黑斗篷下的面具让她有些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华方山!叛道者幽影! “是你们!”姜羲恍然,随即意识到此人绝对是叛道者中的强大暗巫,那种深不可测甚至远远超过了先前的老车夫。 疑惑与惊讶随之而来:“为什么你能进来!” 那人低低笑了起来,声线莫测难辨,似男似女,似老似幼,诡异得让人生出鸡皮疙瘩。 “都是祖辈遗泽,你们两个外人都能来,我为何不能来?” 那厚颜无耻的嘴脸让姜羲勃然大怒:“你也配称祖辈!背叛者人人得而诛之!” “天真。”那人看到姜羲这般模样,竟觉得新奇,“难道你以为你能阻止得了我?今日,这祭坛必然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 那势在必得的语气,让姜羲遍身生出寒意。 她无力地发现,当那人说要取走祭坛的时候,她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件姜族至宝被叛道者得去? 可想而知,没有巫史大长老的叛道者,若是得到了唤血祭坛,那他们的暗巫必然一代强过一代,乃至于最后取代神巫!姜族守道者岌岌可危! 不行!绝对不行! 姜羲眸光微闪试图动作,早有预料的黑袍尊主蓦地抬手轻拂,掌心间缕缕黑气瞬间涤荡而出,轻飘飘的随意一掌,却成惊涛拍浪的遮天之势朝着姜羲头顶拍去!眼看着就要把姜羲淹没! “轰!” 楚稷一掌迎了上去,寒毒肆虐后的身体没有彻底恢复,那黑袍尊主随意一掌都扛得费力,肺腑内气震荡,连连往后滑退。 黑雾之下,楚稷的双眼比黑雾还有浓郁黑沉,缓缓凝聚起杀意,双手十指悄然凝聚起白光—— “幽影。”一道清冽声音自云外而来。 祭坛之上的一片虚无黒寂当中,蓦地出现一道白色身影,白色斗篷包裹全身,连手指都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依稀判断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清隽俊逸,如朗朗清光闯入黑雾之中,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 楚稷及时收手,看了一眼横亘在他与黑袍人之间的白衣人,又默不作声地退回了姜羲身边。 “你没事吧?”姜羲看楚稷脸色似是又苍白了几分。 楚稷摇头表示无碍。 而两人前方,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对峙着。 他们,一个是叛道者幽影的强大暗巫,另外一个人又是谁? 姜羲虽然疑惑,但也能判断出,这个白衣人应该和他们是一方的,多半是姜族神巫,地宫守护者之类的,与暗巫存在天然的对峙关系。 这长安城里有着姜族的暗线,莫非说的就是这个白衣人? “是你啊。”黑袍尊主的语气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得很。 “是我。”白衣人淡淡道,“当年没有杀了你,是我生平一大悔恨。” 黑袍尊主笑了起来:“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当年没有杀了你,实在是后悔极了!” 他话音刚落,闪电般迅疾出手,不再像是对待姜羲楚稷那般的轻描淡写,而是一改轻蔑格外专注起来! 看他杀意腾腾的样子,势必要把白衣人斩于手下! 白衣人也不甘示弱,他果断一拳破碎了黑袍尊主的巫力后,旋身杀了上去。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很快打得难解难分。 楚稷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动作,第一眼便判断出这两人绝对是当世一等一的顶尖高手! 但是,为什么感觉两人用的并非是内力,而是类似于内力的其他力量呢? “那白衣人好像要稍逊一筹,穿黑袍的那人太强了……姜九,你怎么了?” 姜羲轻轻摇头,可脑袋却更晕了。 仿佛她第一眼进来看到祭坛时的冲击,中间被突如其来的黑袍打断了,但现在那股昏昏绰绰的感觉又重新涌上来了。 楚稷想要扶住她,却被姜羲避开了。 “等等,你等等……”姜羲胡乱说着,一边避开楚稷,一边往后面退去,“我现在有些奇怪,你不要过来……” “好,我不过来,你先回来好不好?”楚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尽力劝住姜羲,因为她现在迷糊间竟然跌跌撞撞往那个古怪台子的方向走去了。 哪怕楚稷不知道那古怪的高台是什么,但他的聪慧也足够判断一二,总觉得姜羲靠近那祭坛不是什么好事! 姜羲没听见,她耳边全部是纷杂错乱的声音。 就像是有一万个人一起对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细碎又庞大的声音冲击着她的大脑,她什么都没听见,又好像什么都听见了。 她这是怎么了…… 姜羲转身就想吐,可当她面向祭坛,看到祭坛上熟悉的花纹时,胸口的恶心感竟又奇异般的消失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让她快点过去……快点过去…… 楚稷想要过去把姜羲拽回来,却莫名被一股力量挡住不得上前。 “嗯?”黑袍尊主也注意到了祭坛前的动静,被姜羲的动作所吸引,“那小家伙在做什么?她在靠近祭坛吗?” 白衣人跟着回头,心里暗道了声不好。 黑袍尊主一扫兴味,眼神逐渐认真冰冷起来:“莫非,她就是……” 白衣人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灌注全身巫力往地面砸去! 保护唤血祭坛的巫阵瞬间被启动,陷入半清醒半昏迷状态的姜羲倒飞了出去,跌进楚稷怀里后哇的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白衣人也因为体内巫力全空,而被黑袍尊主一掌拍中心口重伤。 但此时,整座地宫的力量被牵引了。 地动山摇。 ------题外话------ 本来今天想三更的,不料大姨妈造访,痛得我……算鸟,今天先这样,只能明天再三了 第255章 一切还没有结束 “姜羲,姜羲……”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姜羲徐徐睁开眼睛,却见满室清光亮辉,鸟鸣不绝于耳。 她这是……在哪儿? “娘子!你终于醒了!”阿福扑了上来,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你都已经昏睡三日了!” “阿福。”姜羲张口,才发现喉咙止不住的干裂。 机灵的阿福第一时间捧上茶杯,给姜羲润了唇,慢慢喝下后,又体贴地说姜羲睡了几天肯定是饿了,她这就去厨房给她熬粥。 说完,也没等迟钝的姜羲反应过来,飞快出去了。 慢半拍的姜羲歪了歪头,脑子还是一阵阵的钝痛,像是莫名装入了太多东西,又莫名被全部抽空,酸胀和空荡,两种感觉交织着,对姜羲而言着实不怎么好受。 “你可算醒了。”楼尘脚步匆匆走进来,见姜羲好端端地坐在床头,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这三日来,你连日发热,什么药也吃不进去,我都以为你快要醒不过来了。” 楼尘简直不想回忆,这过去的三日,绝对是她觉醒成为巫医以后,最无能为力的三日。 一个简单的发热而已,她却使尽了浑身解数,仍然束手无策,什么珍贵巫药都对姜羲不起作用,她便只能看着,做点简单的冷敷擦身来降温。 “我发烧了?”姜羲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嗯,三日前,你从地宫回来……” “对!我不是在地宫吗?”姜羲恍然想起,“我记得我晕倒了!不过我是怎么回来的?还有那个叛道者的暗巫,他……” “你别急,一个一个问题慢慢问。”楼尘在她身边坐下,帮她压了压被子。 姜羲嗯了一声,才把第一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不仅晕倒,还吐血了,回来的时候内腑伤得很重,应该是被地宫力量所波及才会如此。” “那楚稷呢?” “楚世子自然是与你一起回来的,他也是晕着回来的,不过伤势不重,昨日还来看过你,只是你昏睡未醒罢了。” “地宫里出现的那个暗巫……” “哎,既然你都见到他了,我便也不瞒你了,那日你见到的人,便是现在的叛道者之首,幽影的主人,同时也是最强大的暗巫。” 姜羲听她提及叛道者时,语气中有深深的恨意以及忌惮,猜测楼尘与叛道者之间应该还有别的恩怨。 她没有问起那些敏感的,而是说:“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楼尘摇头表示不知:“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在叛道者中的存在就像是一道幽影……嗯,幽影便是此人一手创立。” “那,后来出现的白衣人呢?他是姜族的神巫?” 楼尘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唔,他是,不过那人为了调查幽影常年潜伏在长安,身份向来成谜。” 姜羲见她言辞躲闪,以为是这个人存在比较特殊,便心领神会地没有多问。 “还有那地宫呢?我见到那地下,有一座完整的唤血祭坛。” 姜羲有些怀疑,那么大的一座地宫,又多半是姜族末代巫主少禹所修建,现在的姜族可能完全不知道吗? 楼尘长长叹了口气:“本来这件事情,是我姜族内的最高机密,除了几位大长老,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这次你既然入了地宫,南桑大长老便让我将来龙去脉实打实的告诉你——没错,那座姜族地宫,正是少禹巫主所留,也是我姜族守道者现下最大的倚仗!正如你所见,地宫里有一座完整的唤血祭坛!也正是它,支撑我们在神山失落后,神巫血脉不至于彻底断绝!” “这座祭坛不是神山上的那座祭坛吗?可唤血祭坛独一无二,怎么会……”姜羲面露惊色。 “地宫里的唤血祭坛只是一座仿品,它并没有完整唤血祭坛的威能,因为,它是少禹巫主以全部力量所化。” “什么?” “少禹巫主神威莫测,早在千年前便已经预料到了姜族之难,他在帮助前朝开国皇帝建立了大周之后,唯一的要求便是在长安地下修建一座地宫,而后他命巫匠铸就祭坛,以全部力量灌注其中。这才是少禹巫主拒绝了当年大周皇帝招揽,翩然离去的真正原因,失去所有力量的少禹巫主急速衰老后,回到神山后不久便在神座之上溘然长逝。” 少禹巫主的离去,便是姜族千年来动荡分裂等所有黑暗历史的开端。 身为姜族中人的楼尘说到这里时,也忍不住泪意翻涌。 姜羲怔怔地出了神。 她想到了前世亲人们以血肉献祭之前,爷爷亲口对她说的话。 爷爷说,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们以周天星盘为她打开了一条星路,来到大云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换一个地方苟延残喘下去,还是说——别有他意? 姜羲忍不住低头看着双手,掌心上纹路错综复杂,就像是她一团乱的命运,根本看不清根源与走向。 前世姜族已死,那大云的姜族呢? “我要见楚稷。”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楼尘,没料到姜羲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什么?” “楼尘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楚稷!”姜羲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就想要翻身下床,谁知道刚踩到地面,身体的酸软无力让她控制不住向前摔去。 楼尘及时扶住了她。 “你刚醒,身体还没有康复,还要修养几天才行。”楼尘见姜羲迫切地想说什么,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永城侯世子昨天来拜访的时候,特意说过,你要是醒过来就立马通知他,想必他得到消息,会亲自赶来的。” “好吧。”姜羲无奈应下。 阿福的粥也刚刚煮好,端来让姜羲喝了。 粥里按照楼尘吩咐的加了几味药草,姜羲吃完之后困意上涌,靠着床头小憩了片刻,又被门外细碎的声响给弄醒了。 她朦胧睁开眼:“有人来吗?” 守在床头的阿福茫然地摇摇头:“没人来啊。” 姜羲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楼尘先生似乎在说我睡了,你到门口去看看。” 阿福听话地哦了一声,飞快跑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悄悄往外望。 “咦,真的有人来了呢,楼尘先生正在于他们说话呢!”阿福惊喜地哇了一声,崇拜无比地望着姜羲,“娘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是听见了……”话出口后姜羲便愣住了。 是啊,她是怎么听见的? 姜羲凝心聚神,房门被阿福拉开一条缝之后,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好像是叶诤与栖梧? “莫不是我在地宫时,经历山川棋盘与虚妄之境,身体有了什么变化?”姜羲喃喃自语道,却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姜羲一时摸不着头绪,只能先让阿福来帮她更衣。 睡觉时穿着贴身衣物,她必须要修整一番,免得见到叶诤与栖梧露了身份。 阿福手脚麻利,帮姜羲换上衣服后,还帮她梳了头发。 “他们都以为你还在江南,你不便露面,就在屋里待着吧。” 阿福嗯嗯两声。 小睡了一番的姜羲下床走路不是问题,就是走两步便觉得格外乏力。 她缓缓走到门前,拉开木门。 “你们,怎么来了?” 姜羲有气无力的声音吸引了院子里三人的目光。 “怎么不多睡会儿?”楼尘率先快步走来。 “都睡了三日了,哪里还睡得下去。”姜羲说了句俏皮话,安抚了楼尘先生对她身体的担忧。而后她才看向欣喜走来的叶诤栖梧两人,“你们两人怎么是一起来的?” “最近刑部特别忙碌,我被派到魏王身边打杂,又刚好都说起你受伤的事情,就一起来看你啦。”栖梧说道。 栖梧怎么会知道她受伤了? 姜羲迟疑地顿住了。 叶诤了然地解释道:“你应该受了伤,不记得事情经过了。那日,你坐马车去宁府作客,却不慎被恶人盯上,引走了栖梧,还绑架了你与阿稷,令你受重伤躺了足足几日。哎,说来这件事情也怪我,要不是我把你牵扯进那案子,你又何至于会被那等穷凶极恶的人盯上?” 那等穷凶极恶的人,说的莫非是老车夫。 叶诤愧疚道:“幸好苍术及时回来报信,你舅舅才带着人将你们两人一并救了下来。哼,倒是便宜了那老车夫,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那种用无辜生命来修炼邪功的老魔头,就应该千刀万剐才是!” 姜羲慢慢领会过来——叶诤的意思是,那老车夫不仅成了绑架她与楚稷的罪魁祸首,更是被定为长安少女连环被杀案的真凶? 前者毋庸置疑,但是后者……不对啊。 那老车夫是暗巫,根本不用修炼什么邪功,用无辜少女鲜血来修炼邪功的,应该是姜族以外的人才是! 姜羲下意识看向楼尘,却见楼尘悄无声息地朝她颔首。 姜羲压下疑惑,又跟叶诤栖梧寒暄了两句。 “你受伤还在修养,我们就不多留了,最近这个案子正在结案,还有很多繁琐的证据需要整理,等忙过这段之后,我们再聚。” 第256章 星盘下落 目送走了叶诤栖梧之后,姜羲才问楼尘这是怎么一回事。 “绑走你们的那个暗巫老车夫,的确牵扯进了这个案子。他就是那个跟人拐子们交易,负责把少女们转移的神秘人。” “什么?确定吗?那老车夫多少也是个强大暗巫,怎么会甘愿做这种事情?”姜羲惊讶道。 在姜羲的认知中,觉醒了神血的姜族神巫几乎是把骄傲与荣耀刻进了骨子里。暗巫虽然与姜族神巫有着云泥之别,但也不至于去给别人当走狗吧? “你猜测得没错,这个世上能让死去的老车夫心甘情愿做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见过的那幽影之主。” “难道说……那个真凶,与那幽影之主有关系?” “还不是一般的关系,幽影之主神秘莫测,能让他亲自联手的,那个真凶应该不简单。这其中实在是太过凶险,魏王不知道姜族,不知道暗巫之害,我们也不能告诉他,放任他继续插手下去,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查到老车夫身上为止。” 姜羲思忖片刻,竟表现得意外平静。 “那我们接下来该作何打算?”姜羲知道,楼尘宋胥是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的。 “现在魏王结案,背后的凶手肯定也以为逃过一劫,我们可以借此机会,由明转暗,同时调查叛道者跟真凶。我怀疑那真凶,就是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乃至于跟这些年庇佑叛道者的幕后者有关!” “会是叶氏皇族中人吗?” “现在还不确定。” 姜羲想了想:“我觉得,凶手是叶氏皇族中人的可能性仍然很大,毕竟还有齐王这个‘证据’存在。” 楼尘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我会让人继续沿着齐王这条线查下去,如此双管齐下,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但愿如此吧。” 姜羲一手托着下巴,眼睛忽然眨了眨。 她视野之内,出现了一道雪色身影。 “姜九。”楚稷行步如流水轻缓,“你可是觉得好些了?” “你来了!”姜羲激动地起身。 楼尘适时提及她还有些事情,暂时先离开了,姜羲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两人。 楚稷眉目澹澹:“你找我有事?” “对!很重要的事!”姜羲几步上前,“你还记得,在地宫里你曾提过,那座大殿地板的花纹似乎在哪里见过吗?” “……你见我,便是此事?” 姜羲点点头。 楚稷忽然意兴阑珊起来:“那个花纹啊。” “对,你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嗯,记得,幼时在太后殿下的宫里。” “什么?” “不过我见到的那一次,还有人也见到了,而且很喜欢那物,便大哭大闹了一场,硬是将那东西从太后殿下要走了。” 姜羲迫切追问:“那人是谁?” 楚稷隔空点了点隔壁的南宁侯府:“能从太后殿下手上强要东西,除了身为太后独女的清乐长公主,还能有谁?” 姜羲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如此辛辛苦苦所寻找的周天星盘……竟然就在隔壁,南宁侯府里的清乐长公主手上? …… 长安某处偏僻宅院中。 身为叛道者之首、幽影之主的黑袍尊主,大刀阔斧地坐在堂屋高椅上,端着茶盏轻轻嗅着茶香。 大概是在心腹面前,他并没有戴面具,面具后的那张脸藏匿在黑袍倒映而下的阴影之中,仍然看不清晰。 那日跟在他身后的黑色影子,此时单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笃。 茶盏被重重放在桌上,黑袍尊主徐徐抬头:“……刑部那边已经结案了?” “是,他们以老车夫为凶手结案了。” “刑部的人会这么想很正常,但那群守道者会这么想,就不应该了。他们应该知道,凶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那个老车夫。”黑袍尊主轻轻笑了一声,“是打算引蛇出洞吗?” “这些守道者素来狡猾。” “是啊,他们吃了这么多亏,总算是学狡猾了。”黑袍尊主低低的笑声,说不出是轻蔑还是感叹,“既然他们都这么打算了,我们不顺手推舟也不说过去,那件案子就到此为止吧,告诉那个人,最近安分一些,别搅得一团乱让我们来收拾烂摊子。” “还要与那人继续合作下去吗?” 黑袍尊主取下腕上手串,轻轻摩挲着:“为什么不?” 黑色影子听着珠串碰撞的清脆声,心头一紧,迅速低下头去:“是属下多言了。” “想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黑袍尊主的眼神突的漠然锐利起来,“那日被老车夫困住的那小子呢?” “逃了。” 黑袍尊主斥道:“一群废物。” “……属下无能。”他迟疑着,“不过那人的力量很是奇怪,似是对我们的巫力有克制作用。” 黑袍尊主眯起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属下不敢撒谎,那个姜九郎身边的侍卫,着实诡异。” 黑袍尊主有节奏地扣着桌面,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半晌,他吩咐:“找人叮嘱那个叫计星的,有机会,我会亲自去看看他。” “是。” “还有那个姜九郎。”黑袍尊主蓦地想起青铜石门上的异象,“一个普通人,竟然掺和得这么深,恐怕她身份有异,你给我看紧她。” “是。” 黑袍尊主摩挲着珠串上的纹路:“还有那座地宫……呵呵,真没想到,这长安城的地下竟然还藏着姜族地宫,里面还有一座完整的唤血祭坛。看来,这是上天注定,要送给本尊的礼物!” “唤血祭坛必将属于尊主。” 黑袍尊主大笑着起身:“现在青铜石门被封,想要得到地宫,必须找到那日在地宫与我交手的那个人!他是地宫的守护者,只有他准确地知道地宫所在和进入方法!” “此人能在长安藏身这么多年,怕是……” “无妨,他受了我一掌,应该身负重伤,顺着这条线索查,我就不信他的身份还能一直瞒下去。” “属下知道了。” 黑袍尊主拂袖而出: “我说了祭坛是我囊中之物,它就必须是我的,若是得不到……就毁了它!” ------题外话------ 还有一更,下一更3k,大概在晚上八九点的样子 第257章 计星之变 宋府外院的一个房间内,计星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渺。 若不是他的胸膛还有微微起伏,姜羲几乎要以为计星已经…… “为什么不告诉我?” 哪怕姜羲强装着镇定,微微颤抖的声音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一丝情绪。 她身后的楼尘沉默着:“……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至少,可以早点告诉我的。”姜羲无力地垂着眼眸,“我醒来之后,竟然没有问过他一句。” 姜羲总认为,这个少年是无所不能的强大,就像是她平安从地宫归来后,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计星也是安全的,却根本没想过,计星比她更早受伤,陷入昏睡的时间比她还要长。 她至少还表现出发热的症状,而计星呢,一样的用不了药,一样的没有缘由,同时还没有任何不适,只是躺在床榻上,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衰弱。 风中飘摇的生命烛火,随时可能会熄灭。 若不是姜羲听了楚稷关于周天星盘可能在清乐长公主手上的话,打算带着计星一探南宁侯府的话,怕是一直都不知道计星成了这个样子。 计星为她付出了所有,而她呢,又给了计星什么? “你也不要自责,毕竟你也是大病初愈。还有,”楼尘看了一眼计星虚弱苍白的俊秀面庞,“他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 姜羲什么也没说,在计星身边坐了下来。 “南宁侯府那边,我已经让宋胥准备好,今晚就过去探查。” “嗯。” “我知道你担心计星,但你也别忘了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的,楼尘先生。” 楼尘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出去了。 姜羲静静的看着计星清冷的面庞,轻声道:“对不起,让你总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计星看上去仍然没有丝毫的动静,却无人知道,他的身体正在发生悄无声息的变化。 此刻计星体内的五脏六腑,泛起了淡淡的银光,银光逐渐浓郁,如水银般顺着计星的血液,沉重地流过他身体的每一个末梢细节,直至抵达缓缓跳动的心脏。 银辉逐渐凝聚,计星的心脏跳动得越发慢了,呼吸频率也逐渐降低。他漫长的呼出一口气,也要花漫长的时间才能吸回来,像是乌龟。 随后,连他的血也逐渐冷却,整个人越发地像块石头。 与此同时,计星血液中的银光,正在一寸一寸地改造着他的筋骨。 这种改造是逐渐推移的。 起初只是力量渗入,慢慢的,他的筋脉被扭曲,五脏六腑被推移,就像是有人打碎了他的骨头,再重新组装起来。他反复忍受着疼痛,仿佛浸身在烈焰火海当中淬炼的杂铁,那些无用的杂质被排出,被强大莫名的力量所取代。 而他的身体成了囚笼,灵魂被禁锢其中,明明痛得恨不得咆哮大叫,他的身体表面仍然平静没有任何反应。 这种极与极的差距,让计星的灵魂近乎撕裂,一面冷静,一面发狂。 他快要疯了。 忽然。 有温润柔和的清泉之流靠近了他,像是甘霖抚平了他灵魂里的所有躁动,有那股温暖安宁的力量在侧,所有的疼痛都不翼而飞,反而有一种徜徉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感觉。 计星的眉眼不觉舒展了许多,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在计星已经从厌恶,变成贪念那股力量的时候——他醒了。 朦胧之意在睁眼时便一扫而空,计星倏地盯准了手畔位置,根深蒂固的警惕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又硬生生被本能给压制住。 计星定睛一看,才发现趴在他床沿的,竟然是姜羲! 瞬间,计星已经放慢呼吸,生怕惊醒了她。 这会儿已是日落月朗,夜幕降临。 傍晚的时候,阿福又给姜羲端了碗药粥过来,她喝完之后耐不住困意,不小心趴在计星的床沿睡着了也不知道。 计星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的发丝散落在床边被子上,距离计星的指尖不过几寸距离。 只要一抬手,计星就能触碰到那冰凉柔软的发丝。 计星的呼吸变得更轻了。 他发现,当他有意识控制呼吸时,身体听话地顺从了他的指令,他不仅呼吸变缓,连血液都变慢了,整个人像是没了气息的石头,若在黑夜中潜行时,用这个方法隐匿自己,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计星以前是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的,他这次昏迷,体内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只是那变化抵达了一个临界值,需要契机才能彻底爆发出来。 但计星并不在乎,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姜羲如瀑逶迤的墨发,指尖轻颤——最后,仍未跨出那短短几寸的距离。 仿佛那对他而言,不是方寸,而是隔着山海,遥不可及。 “唔。” 睡梦中的姜羲发出轻哼,却让计星狠狠惊了一跳。 他快速收起手,恭谨垂首地等待姜羲醒过来—— “唔,怎么睡着了。”姜羲揉着昏沉沉的太阳穴爬了起来,“计星还……嗯?计星!你醒了?” 困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喜! “九郎没事吗?”计星利落翻身而起,改成朝姜羲单膝跪下,一副请罪的姿态愧疚道,“是计星无能,竟然中了对方的计谋,害得九郎你落入险境!” “你说什么呢……噗。”姜羲忍住笑意,伸手去拽计星,“行了,你别这样跪着,真的很好笑。” 计星顺从地被她拉起,却茫然地歪了歪头。 几根睡乱的呆毛从计星头顶上立起,再配合他那茫然而不自知的表情…… “噗哈哈。”姜羲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计星不解其意,只是看九郎笑得开心,便跟着弯了弯唇。 姜羲笑得越发厉害了。 计星揉揉头,无奈地看向门口出现的楼尘,摆明了是被姜羲的笑声给吸引来的。 楼尘也惊喜于计星的苏醒,她上前帮他检查了身体,发现计星这身板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现在就能挥拳打死一头牛! 听了楼尘的比喻,计星仔细思索了一下:“一拳不行,两拳可以。” 楼尘的肩膀跟着抖了抖。 姜羲直接笑倒在楼尘身上,泪水都快出来了。 计星再傻,也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在笑自己,虽然不知道她们在笑些什么,可不说话总归是没错的! 院子里裹着疾风而来的一道声音悄然落足。 姜羲和计星几乎是同时看向门外。 “有人!”计星立刻就要翻身而起。 “别,应该是宋胥回来了。”楼尘过去拉开房门,果然看到了一身夜行衣的宋胥正往下扯着蒙面。 “可累死我了,快给我倒杯茶!”宋胥咋咋呼呼地走进来,抬头一看是楼尘,干巴巴笑了两声,“还,还是我自己倒吧。” “我来。”楼尘旋身进屋,破天荒地亲自动手给宋胥倒了一杯热茶。 宋胥简直受宠若惊,捧着茶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看他那眼神都快把茶杯给盯穿了,也不知道好好说说正事。 姜羲不得已轻咳了两声。 “啊?”宋胥茫然抬头,一眼见到坐在床上的计星,“啊,计星醒了?这是大好了吗?先前是怎么回事啊你!” “舅舅,能说正事吗?” “正事?啊对了,我去了一趟南宁侯府来着。”宋胥一拍脑门,“清乐长公主的身边我去过了!” “怎样?有下落吗?” 宋胥摊手:“一无所获。” “怎么会这样?”姜羲皱起眉头。 “等等,你听我说完,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宋胥深深吸了口气,“我们之前不是调查过南宁侯府吗,我对侯府内布局结构也算是了解,刚进去的时候,一路挺顺利的,但我来到那长公主身边时,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奇怪的事?” “那清乐长公主身边有个老嬷嬷,竟然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宋胥的话,让姜羲和楼尘都吃惊不已。 “你确定?” “当然!那老嬷嬷瞧着平凡无奇,可内里绝对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今天若不是我宋胥亲自出马,你姜羲去了,绝对会被她给发现的!”宋胥还不忘记自夸一番。 姜羲懒得理他,只觉得这事蹊跷极了。 “我们之前调查南宁侯府时,也特意关注过这位清乐长公主,这位长公主除了身份尊荣,性子跋扈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身边会多出这样一个高手?” “不是多出来的,那老嬷嬷从清乐长公主身边的老人,跟了她起码三十年以上,我们之前调查所得,也有关于这老嬷嬷的,可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这老嬷嬷居然会是个高手。而且我今晚探查过她的内力水平,至少是一甲子以上!” 宋胥提起那老嬷嬷,也是心有余悸。 一甲子内力的高手,在江湖上也是顶尖高手的行列! 谁能想到清乐长公主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老人,竟然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若动用巫力,我倒是能打败她,但要想不惊动她,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258章 黑冰阁与幽冥太子 宋胥的实力,绝对是他们中最强的一个。 楼尘虽巫力强于他,却不擅长战斗。 计星虽天赋强于他,却还需要时间来成长。 宋胥从年少时就开始行走江湖,红尘里摸爬滚打几十载,在江湖上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连他都这样说了,可想而知清乐长公主叶卢身边出现的那个神秘老嬷嬷,有多强! “我们寻找周天星盘的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若是惊动了老嬷嬷,我担心叛道者那边也会得到消息。”这也是为什么宋胥按兵不动的原因,“而且,那个老嬷嬷的存在,着实可疑。” 楼尘道:“那清乐长公主毕竟是景元帝的嫡亲妹妹,又是孟太后的独女,身边有高手保护,应该不奇怪吧。” 宋胥难得反驳了她的话:“不,那清乐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并没有太大实权。而像那老嬷嬷一样的绝顶高手,甘愿在她身边为奴为婢三十年,以高手的自尊心来说,基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以说,连那位景元帝都无法任意驱使这样一个高手。” 姜羲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三十年前,孟太后横空出世,以女子之身掌控朝局,垂帘听政,是为摄政太后。” “你是说,这老嬷嬷是孟太后派往清乐长公主身边的?”宋胥一拍脑门,“你这么说,我还想起来了,江湖上一直流传,大云自开国后便有一支神秘力量藏于皇室,修炼皇室功法,听从皇帝之令。三十年前,先帝去世,当今幼小,莫非这股神秘力量落在了孟太后的手上?” 姜羲诧异:“竟还有这个传闻?如果这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孟太后当初退居兴庆宫,当今景元帝掌政时,她并没有把这股力量交出来。看来,这位孟太后是退得不怎么甘心啊。” “换我我也不甘心,我多年前在长安游历时,这位景元帝刚亲政不久,那时候朝野内外都流传他是以逼宫的方式,迫使孟太后放权,母子情面都无情撕破了。自古以来父子相残,母子相杀的事情发生过多少,孟太后为了自身安全,保留那股力量握在手里,也无可厚非。” 说着,宋胥忍不住感叹道, “这位孟太后还真是个女中豪杰,传闻那股力量一直由大云皇帝代代相传,是保证皇位稳固的强大倚仗,如今景元帝正值壮年,孟太后还能稳稳握着这股势力不放手,这手段,啧啧。” 姜羲好奇问道:“景元帝不知道这股力量的存在吗?” 宋胥懒洋洋地摇头:“多半不知道,要是知道,这位陛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喏。” 姜羲嗤了一声:“听你这语气,对景元帝的评价并不好?” “这位陛下若是个人杰,当初我还会离开长安?”虽然他离开长安同时还有别的理由,但他能面前唾手可得的权利,同时也是姜族重新翻身的机会,走得毫不留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看破了当今这位陛下的秉性。 姜族蛰伏近千年,若要出世,千万马虎不得。 宋胥看来看去,也不觉得当今这位陛下,是个值得托付的英主。 于是,甩甩袖子,潇洒地回玉山去了。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楼尘,忽然道: “你们说的这股皇室势力,会不会是黑冰阁?” 宋胥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突然提起那群杀胚了?” “黑冰阁?”姜羲对江湖之事并不算了解。 “是江湖上的一股势力,名为黑冰阁,说白了就是个杀手组织,杀一人便要千金,但他们的规矩,上到天子,下至草民,人人皆可杀——反正,就是一群只认钱不要命的家伙,平时在江湖上很神秘,唯独杀名远扬。”宋胥解释一番后,又向楼尘提出质疑,“如果黑冰阁是皇室的暗手,为什么还会打出愿意刺杀天子的旗号?” “旗号是旗号,你可见他们真的这样做过?” 楼尘一语倒是点醒了宋胥,让他不禁沉思起来。 “你会这么说,难道是因为幽冥太子?传闻幽冥太子是大周皇族之后,而黑冰阁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与幽冥太子不合,见九幽卫必杀,偏偏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你是怀疑,黑冰阁追杀幽冥太子,是大云皇室在剿杀前朝余孽?” “黑冰阁无根无源,却能横行江湖百余年,而他们出现的时间,刚好是在大云开国后不久。” 宋胥沉吟不语,觉得楼尘的猜测不无可能。 他顺便给姜羲解释了一下那所谓的幽冥太子—— 大周末年,昭圣太子在与北越南盛艰难一战后,身负重伤不治身亡,随后太子妃也悲伤过度去世,两人没有留下任何香火,这是正史。 关于这段真实历史的传闻却是,昭圣太子不是在战中受伤,而是被两个弟弟算计身中剧毒而死,当时的太子妃刚刚怀有身孕,偏偏有虎狼窥伺,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在惊险中假死脱身,被昭圣太子的一众心腹护送离开,十月后诞下麟儿。 昭圣太子之人本想着等那孩子长大之后,再拨乱反正,护他重登大宝。谁知没等孩子长大,大周却气数已尽,大云太祖窃国登位,大周皇族一脉被屠戮殆尽,这孩子反而成了大周最后的香火。 大云太祖登位时,权柄煊赫,这个孩子根本不敢现身,便在一众大周遗臣的庇佑下长大,多年来以光复大周为己任,并自封幽冥太子,身边追随九幽卫,意为自九幽之下而来。 “大周末年至今,已经快两百年了吧。”姜羲提出质疑。 “不是这幽冥太子活了两百年,而是他的儿子,孙子,代代大周皇族血脉,都是幽冥太子!” 姜羲恍然。 “其实,幽冥太子刚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是有人打着昭圣太子的旗号。毕竟昭圣太子遗泽,很多人都暗记在心,大云开国时有许多人不服,就是为了昭圣太子。所以挂着昭圣太子之名,反对大云的人,当时真的不少。”宋胥说道,“但是,当时有名的大周忠臣,大云建国也宁死不屈的一位大儒,竟然奉那幽冥太子为主,大家才知道,此幽冥太子,是真正的大周太子!” “大云皇室是何反应?” “他们就是没有任何反应,那才奇怪。虽然幽冥太子早年一直势弱不成气候,但对大云皇族来说,听着昭圣太子之名也足够寝食难安的吧。偏偏他们没有任何举动……现在看来,黑冰阁出现的时间,与幽冥太子出现的时间,也是可以吻合的!啧啧,原来大云的皇族只是装作表面大度,背地里却一直在追杀幽冥太子呢!真够狠的!” 长篇大论说得宋胥口干舌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扯了这么多,我们还是说说那长公主身边要怎么办吧。” 姜羲开口:“其实很简单,除了你我,有一个人可以轻易地进入南宁侯府,名正言顺地靠近那位长公主。” “谁?” “姜元娘。” …… 素来平静的南宁侯府,却在今天清晨一位所谓故人的拜访后,掀起了轩然大波。 陈老夫人居住的芳华院中,姜家的女眷们,除了长公主,基本都到齐了。 安平县主姜娥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一身海棠红的白蝶裙,轻盈的料子随风而动,那些蝴蝶像是都活过来了一般翩翩起舞: “阿婆,我听说有三妹妹的故人来拜访了?” 陈老夫人抬头时,眼底的阴沉扫去不少,慈眉善目地看着姜娥:“安平来啦。” 姜娥乖巧地点点头,在右首的位置坐下。 而她后面,与姜娥穿着相似海棠裙的四娘子姜桃,想也不想就道:“三妹妹打出生起就是个痴傻的,哪儿来的什么故人?怕不是打着幌子骗钱的吧!” 二房夫人小陈氏,当即不悦地向女儿看去,不喜欢她在这样的场合胡乱说话。 可四娘子姜桃根本看也不看母亲,反倒是望着姜娥,像是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 “四妹妹,不要乱说,我听说那位拜访的人,乃是宋胥先生之妻,天下闻名的神医,还是江南六道书院的教书先生。”姜娥轻缓而道。 姜桃脱口而出:“宋胥是谁?一个女子居然还能当先生?” 姜娥扫了她一眼:“四妹妹没去中秋宫宴,自然不知道那位宋胥先生之名。宫宴上,这位宋胥先生与楚侯打了一架,全身而退。” “楚侯,难道是永城侯?”姜桃身子轻颤。 “自然。” 陈老夫人的脸色快速变了一下:“既然这位夫人,是你们三妹妹的老相识,那当然是要请进来见一见的。” 一声吩咐下去,提着药箱、清香遍身的楼尘缓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净麻衣,衣着简朴,但神光内敛的双目却令人不敢小觑。 楼尘来了之后,也懒得寒暄,开口就道: “贵府三娘子与我在玉山有过几面之缘,我曾向她许诺,若得了药,必定会想办法治好她的病。现在,药找到了,我也来兑现承诺了。” 第259章 治病 此刻南宁侯府的芳华院中,南宁侯府老夫人陈氏稳坐中间。 右首是二娘子安平县主姜娥,四娘子姜桃,以及表娘子苏雨霞;左首是二房夫人小陈氏,以及她的长女姜杏,也是南宁侯府的大娘子。 南宁侯府一应女眷,除了贯来我行我素的长公主,基本都在这儿了。 所以楼尘这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痴傻儿要病好了?”姜桃口无遮拦,气得她阿娘小陈氏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捂住她的嘴才好! “三妹妹要是病好,也算是了结大伯的一桩心愿,这是好事才对啊。”说话的是姜杏。 她穿着素雅的鹅黄色裙子,发髻上两三朵珠花,比起明人的姜娥,与珠翠堆砌的姜桃,她在一众女眷中显得并不起眼。 姜桃哼了哼,根本不理会帮她打圆场的姜杏,反而热切地望着姜娥“二姐姐,你说呢?” 姜娥冷冷地扫她一眼,随即笑开,只是笑意未及眼底“这当然是好事。” 姜桃感觉周身一寒,讪讪地不敢说话了。 陈老夫人看了姜娥一眼,忽然悲伤地按了按眼角,对楼尘哽咽道“我那可怜的三孙女儿,自打出生起就痴痴呆呆不能言语,好在送去江南这些年,她也算是平安长大了。我这个做阿婆的,不求她此生能大富大贵,只要她能一生顺遂。她本就是个命苦的,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她再受疲累……” “你不相信我不能治好她?”楼尘直白地打断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表情略僵。 平时与那些世家夫人弯弯拐拐习惯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直白不掩饰的。 她仓皇地扯出一抹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那你是不想治好她?”楼尘直直地看向陈老夫人,蕴光内敛的眼眸像是能看穿陈老夫人的内心。 陈老夫人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这位夫人,我敬你宋胥先生之妻,言辞对你礼让三分。但这里毕竟是我南宁侯府,你也不要太过放肆了!”陈老夫人不笑时,脸上颧骨便分外高凸,眼角下沉阴郁,显露出刻薄之相。 楼尘理也不理她,找准堂屋角落里的一个小丫鬟。 “你们府上三娘子住在什么地方?” 小丫鬟哆哆嗦嗦,在楼尘的问话下完全无法拒绝,不知怎的就指出了位置。 楼尘谢过小丫鬟,提着药箱悠悠离去。 瞧着她步履轻缓,姿态慢悠悠的,可眨眼间人影便迅速消失在门外—— “她!她!”陈老夫人自忖在长安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这般放肆无礼的人!气得当即歪倒在椅子上,惊起一片低呼! “阿娘!”小陈氏迅速扑上去扶起陈老夫人,可陈老夫人一口气憋在心口,竟是硬生生晕过去了。 芳华院里顿时方寸大乱,作为主心骨的陈老夫人晕倒了,惊呆了一众南宁侯府的小娘子,唯独小陈氏还有点临危不乱的风范,冷静地指挥婢女们去请大夫,再端来热水帕子等物。 没人去管已经离去的楼尘。 倒是安平县主姜娥,独自坐在混乱之外,眉目冷凝地望着屋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找小丫鬟问路只是一个借口,楼尘早就对南宁侯府内的构造了如指掌,一路顺利抵达姜羲住的破落院子外,顺便避开了路上的奴仆们。 她上前敲了门,漆皮都翻起的破败木门吱呀一声拉开,阿福伪装过的脸出现在门缝之后。 “楼尘先生!您来了!”她惊喜道。 楼尘淡淡踏步而入“原本以为进来还需要一些波折,没想到这么顺利。” 她坦然忘记把南宁侯府老夫人气得晕厥的事情,理直气壮地走进院子。 换上娇裙的姜羲正好从屋内走出,扶着门框,曜目金辉倾泻尽洒她身,墨发如瀑逶迤飞扬,白玉般的面庞染上了淡淡粉色,不施粉黛而若朝霞映雪。她穿着最朴素的衣衫,却一派风姿尔雅,绰约不凡。 见是楼尘出现,她笑涡浅浅,霞光荡漾,般般若画,占尽风流。 楼尘看得愣了许久。 习惯了姜羲男装模样,减了女儿娇态,多了男儿硬朗,却是没发现,英气掩盖下的她,早就长成了这般风华绝代的模样。 “真漂亮。”楼尘走到姜羲面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温软的手掌,轻柔得如母亲抚摸女儿。 姜羲露齿大笑起来,不仅没有破坏那股风姿,反而因笑而生机勃勃。 “真的好看吗?”她还特意提着亲自在楼尘面前转了一圈儿,裙摆如花洒开,翩翩扬扬,楚楚韵致。 楼尘笑容里多了些哀伤“真的好看,若我的女儿还活着……” 她忽的噤声,似是提及了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姜羲也深感意外,楼尘先生有女儿?那个女儿去世了吗? 她选择了沉默,而不是去触及楼尘心底的伤心事。 半晌,楼尘才恢复过来,帮姜羲理了理发钗“太朴素了,你明明值得更好的。” 在楼尘眼里,就算价值连城的绝世宝珠,也配不上姜羲。更别提这朴素衣衫,简陋木钗了。 “不能太扎眼了,在这南宁侯府里,我还有正事要办呢。”姜羲唤来阿福,用药粉帮她上妆。 楼尘亲眼看到那仙姿玉色被一点点遮掩,就像是美玉被藏在了顽石里,着实在心底惋惜了一番。 不过姜羲眉眼灵动,眸光流转的时候,倒也比傀儡时多了几分清秀美丽。 “唔,看上去似乎跟我那二傻子弟弟有点相似。”姜羲摸了摸脸。 “你是说姜夔?”楼尘忍住笑意。 “是啊。”姜羲抖抖衣裙起身,“她们快来了吧。” “不知道。”楼尘顺手打开药箱,将一个药瓶递给姜羲,“你真的要亲自在南宁侯府探查?其实……” “其实什么?”姜羲歪了歪头,笑意盈盈地望着楼尘。 楼尘摇摇头“没什么。” 姜羲掩去眼底异色,大喇喇道“放心吧先生,不会有问题的。我也只是借着姜元娘这个身份,偶尔搞搞事情而已。姜元娘该傻该疯的时候,我可不会含糊。” 姜羲目标明确,才懒得跟府里各方手段打交道。 反正再神的药也拔不了根,指不准她什么时候好了一阵儿,突然又疯了,会乱打人呢? 所以识趣的,还是离她远点为好。 楼尘明白她的意思,稍稍安心。 “宋胥那日去长公主身边……” 楼尘对着姜羲,把宋胥探查所得的结果娓娓道来,还详细地给姜羲讲了长公主身边的所有情况,帮助将分析周天星盘可能存在的位置。 姜羲认真听着,是不是搭两句话。 …… 芳华院。 陈老夫人在一番折腾之中,悠悠转醒。 恰好南宁侯姜恪与长公主叶卢联袂而来,见到芳华院堂屋里乱得跟一锅粥似的,顿时有些诧异。 “阿娘。”姜恪站得远远地,皱眉唤了一声。 叶卢更是,直接喊都懒得喊。 陈老夫人刚被灌了药,药汁洒了一身,浓郁苦涩的药味实在是难忍。 陈老夫人瞥见那夫妇两人姿态,心知他们是因为药味不敢靠近,暗自大骂孽子,面上偏还要强忍着装出慈眉善目的模样冲两人颔首。 “还不把老夫人搀进去把衣服换了?”姜恪随口吩咐完后,在堂屋最末的位置坐下来,叫人给他端来茶,刚喝了一口,“这是什么茶?味道太涩!把我的极品春雾拿来!” 仆从忙不迭去了。 陈老夫人被扶到后面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看到的就是南宁侯夫妇坐在一起品茶,倒是对她这个老母亲气得晕厥毫不在意。 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当真是天生的一对! 怒火中烧,陈老夫人隐隐感觉肝疼,她怕再晕过去,反复调整心态后,才压下火气,问姜恪和叶卢怎么突然来了。 “我听说有人上门来,要给三娘子治病?” “是有这么回事。”陈老夫人有气无力地回道。 “那人呢?”姜恪环顾一周,“怎么没有看见。” 陈老夫人一愣,她光顾着气了,却是忘了那楼尘已经往姜元娘的屋子去了! 陈老夫人一拍扶手,厉声喝道“来人!去三娘子的院子!拦住那女子!” 姜恪看了看大怒的陈老夫人,不甚在意地继续喝茶。 而叶卢,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屋内每个人的表情。 没多久,陈老夫人派去的人回来了。 “三娘子的院子落锁了,婢子们没能敲开。” “那女子竟在我南宁侯府这般放肆!”陈老夫人又快要晕过去了。 此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清乐长公主叶卢,悠悠而道 “院子落锁了,找仆妇来把门撞开便是。” 堂屋里一下子寂静了。 “走吧,去看看这位神医,要怎么给我们‘女儿’治病。”叶卢率先起身。 姜恪想了想,也起身过去与叶卢并肩而行。 随后,一整个堂屋的人都跟了过去。 徒留下陈老夫人留在堂屋高座上,双手止不住的发抖。 “来人,扶我去三娘子的院落!” ------题外话------ 还有一更 /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 风云小说阅读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260章 病好 姜元娘的院落,连个名字都没有,南宁侯府的下人们多称为——那个院子。 而今日,整座南宁侯府的主人们齐齐聚在了那个院子前面,前呼后拥,仆妇成群,转眼就把破落院子前的小路堵得满满当当。 叶卢与姜恪最先抵达院门前。 一群健壮的仆妇立刻上前,五人合力,不过两三下的功夫就将破败不堪的院门直接撞碎,两块门板皆断成几块,大喇喇地摆在地上,被仆妇们的大脚踩过后,碎得稀烂。 华衣缓缓的叶卢,忽然在门槛前停下脚步,目光微垂,落在脚面上。 她什么话也没说,随侍在旁的美貌婢女,却立刻跪了下去,用袖口擦去叶卢的灰尘。而那群仆妇也心领神会,拿来扫帚等物,眨眼功夫便将一地残渣收拾干净。 叶卢稍露满意之色,姜恪却嘀咕了一句麻烦,目下无尘地傲然迈进门内,衣袖飘飘地走在最前。 叶卢看了,柳眉迅速皱起,不满地上前几步扯住姜恪的袖子。姜恪只得停下来,侧身等她,叶卢却弯起艳红的唇,眼底光华如裙摆上的金丝凤凰般流光溢彩。 两人并肩向前,院落不大,不过走了几步,就看到院中立着的素衣妇人,以及趴在桌子上把玩药瓶的少女。 至于一旁的小婢女,自然被夫妇俩给忽视了。 楼尘听到动静,转身面向叶卢姜恪。 “想来二位应是南宁侯,与清乐长公主吧。”楼尘拱手,行的却是文士礼,“我乃楼尘,为与贵府三娘子的约定而来。” “我听过了,据说你有办法治好元娘?”姜恪看向趴在桌子上的少女,神色流露出些复杂。 注意到他神情的叶卢,看似在笑,眼底却多了秋冷杀意。 “是。”楼尘坦然而对。 姜恪叹了口气:“元娘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但愿楼尘先生可以治好她。” “姜侯,三娘子的病,已经好了。”楼尘出口,宛若石破天惊。 随后而来的一众小娘子刚巧听到,纷纷露出讶异之色。 叶卢似笑非笑的盯着楼尘,眉眼间有着身为长公主的天然威仪:“这位夫人,这孩子明明还如三岁稚童一般,你怎么就能胡言说她病好了?” 楼尘也不作过多解释,柔声唤道:“元娘。” 趴在桌上的姜羲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一双灵动眼眸如耀世之珠,尽敛世间光华在内。 “有事吗?”她开口,竟是吐词清晰,思考无碍。 整个院子里,上到侯府主人们,下至仆妇婢子,统统面露惊色。 疯子不疯了!傻子不傻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位南宁侯府三娘子说话! 姜羲斜斜睨了人群一眼,虽然五官只是清秀,但那双眼眸着实如明珠般鲜活漂亮,就连傲慢之色,也艳若春华,令人看了也难以生出恶感。 “他们是谁?”言语间毫不客气。 落在有些人眼里,便是粗鄙极了。 “太好了!”小陈氏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发现四周诡异的目光,谨慎地退进人群里,与女儿姜杏站在一起。 姜桃不满极了,阿娘怎么场合都不看地乱说话!咦,等等,这姜元娘若是好了,姜娥会是什么想法呢?那可是姜夔的亲姐姐,大伯真正的嫡亲女儿! 她迫不及待地向姜娥看去,希望在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无奈姜娥面色如常,也不知道是掩饰得太好了,还是真的没有太多触动。总之,姜桃失望极了,悻悻挪开眼神时,却撞上姜娥冷冷一眼,吓得立刻噤声。 低着头的姜桃在心里默默的想,还真以为姜娥她满不在乎呢,原来还真是怕了!哈哈!真难得! 姜娥懒得理会姜桃那个蠢货,她迫切地望着阿爹,却在他脸上看到了喜悦。一瞬间,姜娥的心冷了下去,无言无由的焦虑漫上心头,她不断地攥紧腰间香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元娘,你可知道我是谁?”姜恪大步来到姜羲面前。 姜羲目光一闪,想起与这位姜侯不愉快的见面。 “不知道。” “我是你阿爹。” “哦。” “哦?你不唤我一声吗?” 姜羲不太高兴,直往楼尘身后躲。 姜恪面露不悦之色:“楼尘先生,为何小女还是这般奇怪。” “她哪里是奇怪,毕竟蒙尘十三载,突然清醒,对诸多事情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你们要把她当成小孩子,要顺着她来,一切要耐心温和为上。”楼尘直言不讳。 姜恪却是不耐烦地挑起眉。 叶卢也在观察姜羲,她没怎么插话,却看得姜羲躲闪得更厉害了。 叶卢弯唇:“夫人,三娘她病了这么多年,为何一朝病就好了?” 她提出了质疑。 也是整个姜府的人踏进院落后,没人想到的问题。 楼尘回答得滴水不漏:“在玉山时,我无意中与元娘结识,惜她可怜,为她调理将近一年,谁知道却因为缺乏一味珍贵药草,而不得不中断治病。现在这味药材找到了,就像是滴水穿石,日益积累,最后那层薄薄的石片,只需要一滴水落下,便能破开石头。” “原来如此。”叶卢拨弄着云鬓,“三娘子既然病愈,就应该如我侯府其他小娘子般接受教导,免得不通礼数,堂堂侯府娘子出门让人笑话。毕竟三娘子少了十年教导时光,现下应该更努力才是,以后除了教导的先生,侯府其他人就少进出这个院子吧。” 长公主话中之意也很简单—— 姜元娘病好了又如何,她还是要待在这个院子接受女先生们的教导,其他人也最好不要出入,最后那句话便是敲打。 长公主一锤定音,无人敢反驳。 就连姜恪都没表现出反对,他在姜羲开始避开他后,就显得意兴阑珊,摆明了没兴趣去讨好区区一个女儿。 陈老夫人因年迈姗姗来迟,只听到最后一句话,差点儿眼前一黑。 长公主未免太欺人!她才是这座侯府的老夫人! “老夫人来了。元娘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你可不用烦心。” 陈老夫人对着叶卢勉强挤出笑:“如此甚好。” 第261章 我行我素 南宁侯府虽为南宁侯府,但真正一言九鼎的人,是长公主叶卢。 就像她从不称呼老夫人阿娘,想理会便理会,不想理会就懒得说话,陈老夫人这位南宁侯府的最高长辈也只得敢怒不敢言一般。 她说要姜元娘好好学习礼仪规矩,便没人敢让姜元娘踏出院子半步。 还紧密锣鼓地安排了琴棋书画礼仪女红等等先生来专门为姜元娘上课。 姜元娘痴傻病好了,却仍然如笼中的鸟儿不得自由。对于积威已久的长公主而言,她的任何反抗行为都如同螳臂当车。 不过……姜羲不是姜元娘。 临湖水轩内,长公主叶卢抬眼:“你说,你要代为管教姜元娘?” “是的。”姜娥乖巧微笑道,“三妹妹大病刚好,如今正是懵懂无知的时候,我这个当姐姐的,也该出份力才是。” 叶卢听了,居然大笑起来:“你与她并无血缘可言,算什么姐姐?” 姜娥顿时如脸上被甩了一巴掌,难堪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卢浑然不在意女儿的尴尬,兴致勃勃地挑起眉:“虽然不知道你在打些什么算盘,不过你毕竟是我叶卢的女儿,要求都提了,我自然也要满足你。” “谢过母亲。”姜娥垂眸不敢看叶卢。 “行了,出去吧。” 姜娥低眉敛目的告退。 在她走出临湖水轩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别死就行。” 姜娥被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后背冷汗直冒,如逃跑般快步离开,连仪态都顾不得了。 叶卢睨着她的背影,哼了哼:“没用的废物,连心都狠不下来……真是跟她爹一个样儿!” 水轩内无人敢说话。 谁都知道长公主口中的县主阿爹,不是南宁侯这个继爹,而是那位已逝的亲爹。两人成婚后一直势如水火,相互厌恶,是叶卢身边老人们众所周知的事情。 姜娥怀揣着说不出复杂的心情出了水轩,见过一众教导先生时勉强点头算是照面,再与她们一起前往姜元娘的院子。 她身边的婢女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按照县主平时待人处事的手段,今天不应该这么怠慢才对,到底是什么让县主大乱了分寸?思来想去,大概也就只有那破院子里的姜三娘,哼,病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不好偏偏现在好,引得县主都开始心神不宁了,真是害人不浅! 叶卢既然已经发话将姜元娘的教导交给姜娥处理,那课程怎么安排就应该全看姜娥打算。原本姜娥已经在事先打好腹稿了,谁知水轩中母亲的三言两语,瞬间击溃了她的强自镇定,暴露出所有不安。 姜娥本就焦躁,结果身边婢女还在喋喋不休:“县主,您就是太善良了,那姜元娘哪里配得上县主花费这么多心思?说来她与县主没有任何血缘,更称不上是县主的妹妹……” “闭嘴!”姜娥厉声呵斥,漂亮脸庞竟因怒火而扭曲! 母亲说她与姜元娘没有血缘,身边婢女说她与姜元娘没有血缘,所有人都说她与姜元娘没有血缘…… 说来说去,所有人都觉得她跟姜元娘不一样! 她姜娥身体里流的不是姜家的血,是一个外来者! 而姜元娘才是真正的南宁侯府嫡长女!阿爹的亲生女儿!阿夔的同胞姐姐! 她现在所享受到的所有——阿爹的关爱,弟弟的景仰——本都不应该是她的!而是姜元娘的!姜元娘的! 险些崩溃的姜娥根本没发现她的歇斯底里,惹来多少惊讶。 跟着她的十几个姜府下人,和六位教导先生,皆震惊得看着失态的她! 宁平县主是长安有名的贵女,仪容素来为世家典范,堪称是一等一的大家闺秀……没有人见过她的这般样子! 而陷入惶恐的姜娥哪里还能注意到其他人的惊讶,她加快速度往姜元娘的破院子走去,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只有看到姜元娘,她内心的不安才能彻底放下! 当姜娥来到姜元娘的破院子时,只看到一片空荡荡,到处都没有姜元娘的影子。 人呢? 人去哪儿了? …… 侯府的最高权威长公主说,要让姜元娘待在院子里好好接受教导,侯府其他人不得随意出入探望,姜元娘也不得踏出院子。 但,姜元娘不是姜羲。 姜羲进南宁侯府,可不是为了用一座小破院子困住自己。 她是来寻东西的。 既然宋胥暗探不成,那她就反其道而行,光明正大地在南宁侯府转悠! 不准出院子?你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儿说不准? 襁褓稚儿还知道哇啦哭喊反抗呢,她有手有脚的,还不能乱走了? 反正姜羲打定主意要我行我素,也懒得理会什么长公主,姜元娘的身份是她最好的挡箭牌,而神力在手的阿福则是横扫四合的利剑! 盾牌利剑,无往不利! 搅乱南宁侯府的水,才能趁乱摸鱼! ——姜羲的豪气大概是感染到了阿福,她这段时间沉寂得太久了,为了隐蔽身份整天窝在小院子里。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放风的机会,还不好好跟着娘子大杀四方? 阿福不禁想起在江南时的种种,心头有着隐秘的兴奋,恨不得立刻有傻兔子撞上来试试威风! “阿福,低调,低调啊。”姜羲拍拍阿福蠢蠢欲动的双手,“我们是来探查的,不是来砸场子的,也暂时没打算跟人打架!” 阿福眼中异彩连连:“暂时?娘子的意思是,以后会跟人打架咯?” 姜羲竟被噎得说不出话,含糊道:“……也许?” “太好了!”阿福摩拳擦掌,恨不得那个也许立马到来。 姜羲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尖,没想到把阿福压得这么狠了,竟然让一个呆萌乖巧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暴力分子。 不好,这样太不好。 姜羲决定把此行的计划好好掰给阿福听听,阿福是听得嗯嗯连连,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听明白了几个字。 “娘子!”阿福突然打断姜羲的长篇大论,“是你的弟弟!” “弟弟?我哪儿来的弟弟……啊,姜夔呀。”姜羲顺着阿福的指尖望去,就见到姜夔一个人走在花园的碎石小道上,大概是心情不好,脚步意外的沉稳,竟罕见地少了平日里的跳脱跋扈。 姜羲疑惑地咦了一声,没急着过去,而是拽着阿福藏身在假山石后面。 她看见小道的另一头,有两个少女走来。 一个是侯府四娘子姜桃,她穿着一身清水蓝云锦料子制成的衣裙,戴着整套华贵的珍珠头面,光看长相是个娇俏少女,只是那故作姿态的傲慢,如东施效颦,着实破坏了她的美。 反倒是她身边的另一少女,表娘子苏雨霞,荷叶绿的衣裙层层叠叠,料子虽不如云锦华贵却也轻盈飘逸,衬得她清新美丽不说,更在身旁姜桃的映照下,如荷塘中的摇曳白莲般楚楚生姿,娇弱惹人怜。 姜羲看看姜夔,又看看迎面走来的两个少女,添了看戏的好奇,趴在假山石上越发安静了。 “二郎!”姜桃远远看到姜夔,便主动向他打起了招呼。 她身旁的苏雨霞面若红霞,飞快地扫了姜夔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含羞带怯的娇意不慎落在姜桃眼中,她顿时生出些别的心思,眼珠子滴溜溜转悠着。 姜夔贯来在侯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面对一个堂姐一个表姐,也懒得提起热情,随意喊了喊,就算是打招呼了。 姜桃暗暗磨牙,面上还是那么热情:“二郎,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当然是回我的院子!”姜夔不耐烦道。 姜桃笑容微僵:“我和苏雨霞打算去街上走走,要不二郎你跟我们一起吧!” 她与苏雨霞虽然是同年出生,但苏雨霞比她稍早出生两个月,按年龄姜桃应该叫她表姐,但姜桃从来没有这么叫过,都是直呼其名。 苏雨霞离开父母来到长安南宁侯府生活,也早就习惯了周遭冷遇,怯怯地站在姜桃身边,唯独看向姜夔的时候,眼珠微微绽放光华,韵致更加动人了。 “一起去吧,二,二郎。”她软软道。 姜夔唇红齿白,身量比之两个姐姐来说一点不矮,还因为喜欢练武跑马而显得少年英姿勃发,不开口时,真是个俊俏精致的小郎君,但开口时—— “你们这些女儿家,就是看那些花里胡哨胭脂水粉的,我才懒得跟你们上街!” 他故意把手负在身后,装作大人模样,可语气熊得很,怎么听都还是个孩子。 苏雨霞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将脸低了下去。 姜夔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苏雨霞的特别,傲娇地哼哼两声后,越过两人就要离开。 姜桃突然哎呀一声:“糟了,县主让我帮她找一样东西,说待会儿就找我来拿,我怎么给忘了呢!苏雨霞,我不能陪你上街去了……哎!二郎!” 苏雨霞来不及阻止,姜桃已经叫住了姜夔。 其实在听到姜桃提及县主的时候,姜夔就已经放慢了脚步。 “姐姐要你帮忙找什么?”姜夔好奇问。 姜桃就是胡诌的她哪知道要找什么:“女儿家的东西罢了……二郎,要不你陪苏雨霞上街吧?”她见姜夔张嘴打算拒绝,抢先道,“过几天是县主的生辰,苏雨霞上街是要给县主买生辰礼物,县主最疼你,你知道她最喜欢什么,不如帮着苏雨霞看看?” 苏雨霞嘴唇嗫动,到底只字未言。 那双水盈盈的眼眸,望着姜夔,像是期待不已的样子。 姜夔当即皱眉:“我姐姐大方,不管送什么她都会喜欢,哪里像你似的会对礼物挑三拣四?” 姜桃被噎得够呛,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什么我喜欢挑三拣四,二郎,我可是你的姐姐……” “我的姐姐只有姜娥。”姜夔不屑地冷哼,眼神更是看都没看苏雨霞,扭头就走了。 等姜夔的背影都消失在视线内了,气得跳脚的姜桃才敢大骂:“神气什么!还真把自己当成长公主的儿子了!明明什么都不算,居然敢这么轻蔑我!总有一天我姜桃要让他知道求我的滋味!” 苏雨霞眼角有晶莹闪烁,还伸手去拉姜桃的袖子:“四娘,别说了,小心被人听到……” 姜桃立即噤声,心虚地看了眼周围。 “哪,哪里有人!你不要胡说!”姜桃没地儿发泄,再一次怪罪到苏雨霞身上,“都怪你!连姜夔都看不上你!你还有脸待在我们侯府!” 苏雨霞娇躯轻颤,震惊得看着姜桃:“四娘,你,你在说些什么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勾搭姜夔留在我们侯府罢了!” 苏雨霞羞愤不已:“姜桃你不要胡说!” “姑姑把你送到侯府,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府里谁不知道你们的心思?现在姜夔看不上你,我看你怎么办!”姜桃大骂一通后,扭头走了。 苏雨霞委屈极了,用手帕掩着脸小声啜泣。 等姜桃彻底不见了身影,她缓缓放下手,脸上哪有半点泪痕。 “姜桃。”苏雨霞低低念着那个名字,“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求我的滋味。” 那娇花般的面庞上,竟难得显露出几分狠毒。 然后,她捏着帕子沾沾眼角,恢复了往常的弱风扶柳姿态,袅袅离去。 不久之后。 姜羲啧啧不已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真是……精彩啊。”她都快忍不住鼓掌了! 不过就是假山后躲了这么小会儿,就看到这么精彩的姐妹大斗,还真是不负她那颗看热闹的心,不错不错。 “娘子,她们刚才在说什么呢。”阿福茫然地望着姜羲。 “她们在唱戏呢……唔,阿福,你可别学啊。” “阿福当然知道!” 姜羲连连叮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阿福都听得很认真。 忽然,她脸色微变:“娘子有人来了!” 姜羲转眼收敛起来。 而假山旁的一条隐蔽小道则闪电般窜出一道身影—— “刚刚偷窥的人是你!”姜夔厉声喝道,“你是谁!” 姜羲眯眼打量着姜夔。 啧,她这弟弟似乎有点意思呢。 “你又是谁?”姜羲毫不客气地反问。 ------题外话------ 今天有事一早就外出了,回来得比较晚,还好赶在十二点之前码了一章保底的 第262章 弟弟买糖 姜夔之前匆匆见过姜元娘一面。 当时的姜羲,扮作痴傻儿,眼神木然无神,与现在鲜活灵动的双眸有着天差地别,判若两人。 是以姜夔第一眼,根本没认出姜羲就是他亲姐姐姜元娘。 他皱眉瞪着姜羲,并未陷入姜羲的反问中,而是警惕道: “我在侯府从来没见过你!快点报出你的身份,不然我立刻叫人将你打出府去!” 姜羲冷笑:“阿福!” “哎!” 默契的阿福当即心领神会,捏拳就朝着姜夔打去! 姜夔完全未曾料到,惊得连连后退几步,看他下盘稳健扎实,惊退间也不见狼狈,倒有几分武功底子。 可他面对的是天生神力的阿福,一力破十会! 拳风擦着姜夔的脸而过,明明没有触到,姜夔却觉得那里火辣辣的,活像是被这拳头打中了……不,连拳风都是如此,要是真被这一拳打中,估计会倒飞出去吧? 姜夔古怪地想着,不过电光石火,又是一拳砸向他的脸。 阿福速度之快,他根本避之不及,全然被压制住了! “阿福,不要打脸。”姜羲在后面凉凉地说。 “好!娘子!”阿福扭转拳头,轰地砸在姜夔肩膀上。 正如姜夔预料的那般,他整个人就像是撞在了石头上,直直倒飞出几丈远,再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惊起一地尘土。 姜羲笑里含着狡黠。 她早就看这个便宜弟弟不爽了,正好借此机会收拾一下。 她眸中波光流转,很快归于平静,双眼纯如稚子,叉着腰振振有词道:“阿福说了,我是侯府的三娘子,是此地的主人!你敢叫人把我打出府,我就先把你打出去!” 灰头土脸爬起来的姜夔愣了,他怎么觉得,面前少女明明看上去年龄比他大,说话语气却跟他妹妹似的? 等等?三娘子? 那不是…… “你是姜元娘?”姜夔以一种比阿福打飞出去时的震惊还要震惊的神情,看着姜羲,脱口而道,“你不傻了?你什么时候好的?” 姜羲暗道,难道这小子没有听说昨天发生的事情吗?唔,好像他昨天真的不在来着。 “谁傻了,你才傻!”姜羲不甘示弱地辩驳,顺便上下扫视姜夔,像是在说,不如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姜夔赶紧一个翻身跳起来。 阿福步子往前动了半步。 姜夔下意识连退三步! 姜羲噗嗤笑了,姜夔虽然丢脸,却双手防备在前,瞪着阿福:“我也是侯府主人!你不准对我动手!”他知道自己真的打不过这个莫名其妙的丫鬟! 阿福不屑哼道:“阿福只听娘子的!” “阿福乖。”姜羲笑眯眯地摸摸阿福的头顶。 姜夔诧异地看着这古怪的主仆二人,默默低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半晌,他拍拍尘土,手臂抱在胸前。 虽然在看到阿福时,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他还是强自镇定着,扬了扬下巴:“你是姜元娘?我是姜夔!你知道我吗?” “不知道!”姜羲理直气壮。 “我是姜夔。” “姜夔是谁!” “我是姜府二郎!” “二郎是谁!” “我……我是你阿爹的儿子!!” “阿爹是谁?” 姜夔彻底凌乱了,冷静全失地朝着姜羲大吼道:“就是你爹!生你养你的人!” 姜羲轻轻一笑,面上仍然平静:“生我养我的人是谁?” 姜夔一下子愕然。 因为他发现,姜元娘虽然是他的同胞姐姐,但生她养她的人,从来都不是姜恪。 生她的人是已去世的尹氏,养她的人是尹氏的忠仆。 这个认知就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灭掉了姜夔所有的火气,他迅速蔫了,声音闷闷的—— “我是姜夔,你的弟弟。” 姜羲轻挑眉梢。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姜夔亲口承认说他是她的弟弟。 “哦。” 姜夔诧异抬起低下去的头,为什么没听到她问弟弟是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姜夔问她。 “我不要被关在院子里。”姜羲撇嘴。 看她演起戏来,也是驾轻熟路。 姜夔毫无怀疑,甚至看到她直白单纯的言行,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不仅皱起眉:“有人要关你吗?是谁?” “长公主!” 姜夔一时哑口无言。 “呃,你是不傻……是病好了吗?”姜夔怕姜元娘反应激烈,临时换了个说辞。 昨日他不在府内,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回来之后也没有人跟他提过。 “我没病!”姜羲才不承认。 姜夔见她小孩子似的言语执拗,笑了笑不再追问,挺起胸膛向阿福抬了抬下巴。 “你说!” 阿福瞥他一眼,没有隐瞒,把楼尘先生到府里来给姜羲治病编造的那套说辞一一讲出来了。 “所以说,以后你家娘子都不会痴痴傻傻了?”姜夔好奇得很,第一次听到痴傻儿还能被人治好的! “我家娘子一直很聪明!” 姜夔撇嘴,这主仆两人,嘴硬倒是一样一样的。 “那阿娘……长公主又为何要关你们。”姜夔别扭道。 “长公主说娘子不识礼数,要待在院子里学规矩。”阿福不忿极了,昨天要不是娘子暗中阻止,她听了长公主对娘子的贬低言语,早就一脚上去了,“娘子哪里不懂礼数了?娘子是这世间最聪明的人!” 最后一句可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想法! 姜夔呵呵两声,懒得理会这个眼里只有自家主子,大言不惭的小婢女。 “你们两人最好不要在府里乱走,被人看见了不好,我送你们回去。” 姜夔看姜羲阿福主仆二人的时候,眼神竟意外多了些关切。 姜羲看在眼里,忍不住琢磨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我不回去。”她绕过姜夔就要走。 姜夔跳过去拦住她,被阿福横在了中间,吓得姜夔缩了缩,硬是没有退开。 “不行,你要听我的,不能在这府里乱走!”他思索片刻,念及这主仆二人都是个单纯的直肠子,便故意压低声音,“这府里,有很多坏人!” 姜羲鄙夷地看着姜夔,把她当小孩儿呢? “走开!”她瞪着姜夔。 姜夔也不生气,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包桂花糖。 “我给你糖吃,你回去好不好?” 姜羲都快气笑了,真把她当孩子哄了? 瞧这小子!明明比她小三岁,这循循善诱的样子,倒是摆起哥哥的谱来了! 不过,吃糖这个,好像是比较符合她的人物设定。 姜羲犹豫着要不要答应,觉得今天也转悠了小半个府邸了,打探这事儿果然还是要循序渐进比较好吧…… 她的迟疑落在姜夔眼前,便是以为她是在想要不要吃糖。 姜夔想起他最好的朋友,也有一个妹妹,他妹妹哭的时候,他是怎么哄的来着? 姜夔伸手摸出一块桂花糖,直接塞进姜羲的嘴里。 “好了,糖吃了,现在可以听话了吗?如果你回去,这包糖全部都是你的!” 姜羲猝不及防,糖块已经在嘴里开始化开。 这长安最好的点心铺子都赶不上她在樟州开的那家姜记,这糖的滋味自然也远远比不上姜记的糖果味道。 但姜羲却意外地并不讨厌,反而觉得糖块里浓郁的桂花香味,让她有点喜欢。 “行吧。”她摊开手,从姜夔手里接过那包桂花糖,掂了掂,决定暂时先听姜夔的。 “对了。”姜夔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刚刚是不是你躲在假山石后面偷看来着?” “是啊。”姜羲漫不经心地翻着那包桂花糖,心里却在想,这小子倒真是敏锐,居然能察觉到她跟阿福在侧。 “你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自然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没脑子堂姐,一个满心算计的小白花表姐,与一个看破却不说破的不简单弟弟之间的一出好戏咯! 姜羲也是经过刚才的那场好戏,才慢慢改变了对这个便宜弟弟的看法—— 以前,她觉得这个弟弟就是单纯无脑,被继母继姐洗脑得跟二傻子似的,以至于有些不辨是非。 但是今天过后,她觉得这个弟弟未必这么简单了,看他对苏雨霞应对自如的样子,说是误打误撞姜羲绝对不信。 这样一个人,会是是非不明的二傻子吗? 当然不是。 不过……姜羲是不可能把这些猜测的话说出来的。 “没看到什么。”姜羲神色未变,仍然在翻着她那包桂花糖。 姜夔暗暗松了口气。 也是,姜元娘的病才刚好,看上去心性单纯得跟孩童似的,哪怕看到了刚才一幕,大概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以后不许出去胡说,知道吗?”姜夔跟叮嘱小孩子似的叮嘱姜羲。 姜羲面无表情地看他。 “行了,我知道,桂花糖!你要是不出去乱说,我再给你买十包桂花糖!”姜夔阔绰挥手。 姜羲嘴角往下一撇,十包桂花糖值几个钱? 姜夔莫名看懂了,瞬间窘迫起来:“行!长安最好的点心铺子,想吃的我都给你买!” “哦。” “我给你买糖的事也不能给别人说,知道吗?” “哦。” ——姜娥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第263章 三姐 在姜娥眼里,姜夔贯来是莽撞、调皮、不知轻重的,是一个需要她保护和照顾的小孩子。她何曾见过,姜夔这样的姿态,好像他才是年长的哥哥,周身所有的浮躁跳脱都沉了下来,一眨眼便大了好几岁。 姜娥看得心里涩涩的。 而姜夔面前那个少女,却是满不在乎的,姜夔与她说话,她连头都懒得抬,嘴角咬着糖块儿,漫不经心的侧影让姜娥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姜元娘。 以她的方向看过去,两人眉眼竟有五分相似。 血脉亲缘,天生羁绊。 他们才是真正的亲姐弟。 刹那间,两人的影子就像是张牙舞爪的梦魇朝着姜娥扑了过来,她惊得连连后退几步,被身边的婢女给及时扶住了。 “县主!” 姜娥一把推开搀扶她的婢女,收敛起所有泄露的情绪,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再看她便仍然是那个高贵美丽的宁平县主。 “阿夔。”姜娥远远唤了一声后,笑盈盈走上去,目光落在姜羲身上时,笑意变成了惊讶,“原来三妹妹在这里?我正到处找你呢!你怎么没在院子里?” 姜羲清凌凌的双眸看看姜娥,又看看她身后浩荡的十几人。 姜娥笑着为她解释:“我是你二姐,正奉了母亲的命令,带教导先生去看你,以后也会负责你的学习课程。这几位便是母亲特意请来的教导先生,这两位礼仪嬷嬷还是特意从宫里请来了,寻常人家可都没有,三妹妹,你要珍惜些,好好学哦。” 她柔柔含笑的话语刚落,身后就有几人依次站了出来。 “见过三娘子,我负责教导您女诫女则。” “我负责教导您礼仪规矩。” “我负责琴道。” “我负责棋道。” “我负责书道。” “我负责画道。” ……思想,礼仪,琴棋书画,倒是一应俱全。 姜夔咳了两声:“那个……姐姐,她才刚病好,就要学这么多啊?” “这些都是母亲的命令,而且三娘因为病情耽搁了这么些年,现在更是要加紧学习,毕竟没两年她便要及笄,到时候也是要议亲的。”姜娥声音温柔,但摆明了就是说姜元娘继续这么不知规矩礼仪下去,怕是到时候嫁不出去! 大云朝的高门女子一般定亲较早,及笄后便开始议亲,成婚时通常十七八岁。 这下,连姜夔也不能说什么了,讪讪地摸着鼻子。 姜娥定定地看了姜夔好几眼,才转而看向姜羲。 “三妹妹,跟我回去吧?” “不回。”姜羲拒绝得斩钉截铁。 姜娥还是第一次在姜元娘病好了之后与她说话,被她拒绝得干净利落,居然瞬间哑口了。 她身旁的心腹婢女适时站了出来,行了一礼后。 “三娘子,教导您是我们县主的责任,也是长公主之令,如果您不愿意回去,就只能让我们带你回去了。”笑容里隐隐有着强硬。 姜娥这才收起尴尬,婢女说话,总比她说的好。 “我不回。”姜羲又往嘴里丢了一块桂花糖,看都不看姜娥众人。 “那婢子只好得罪了。”姜娥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身后还跟着的几个健壮妇人齐齐朝着姜羲靠近。 姜羲把桂花糖一把塞进阿福怀里,撒腿就跑! 阿福反应极快地撒腿跟上! 主仆两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花园的碎石小道上! 几个失去目标的健壮妇人则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不快追!”那个心腹婢女气得跳脚。 一群人乌泱泱沿着姜羲阿福逃跑的路追去,而留在原地的姜娥,更是目瞪口呆。 “她,她……” “噗。”姜夔憋住笑,想起姜元娘那能把人气死的态度,做出撒腿子乱跑的事情来好像也不奇怪! 姜娥瞬间看向他。 “阿夔,你什么时间遇见你……三姐的?” “就刚刚啊。”姜夔摸摸鼻子,“我也是才知道她的病居然好了!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有一个傻子来当姐姐了!” 姜娥笑容勉强:“哦?所以你这么快就与她关系好起来了?” “还行吧,她刚跟我吵架来着,还叫婢女打我,我一包桂花糖就收买了她。啧啧啧,还比我大呢,却跟小孩子似的喜欢吃桂花糖!” “她叫婢女打你!打哪儿了?伤着了吗?”姜娥急了。 “没呢!我多强壮啊,那小婢女怎么可能……哎呀,不好!” “怎么了?” “我们得赶紧追上去看看,别把人给打坏了。” “……你三姐吗?你放心,下人们都是有分寸的,你三姐怎么说也是侯府的主子。” “我是说那群下人!别被那小婢女给打坏了!” …… 姜羲卯足了劲儿往前跑,没人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在花园里晃悠了一圈儿之后,居然瞄准了长公主的院落方向! 她越跑越来劲,脚下跟生了风似的。 阿福抱着桂花糖还能轻松跟在她身上,但身后那群仆妇就没有这么好的体力了,除了四人冲在最前的健壮妇人,后面六个年轻婢女全部累得汗流气喘。 “呀,三娘子往水轩去了!长公主在那儿呢!” “还不快拦住她!” 姜羲敏锐地捕捉到身后的声音,才知道原来她选的方向准确到了这个地步,悄悄弯起嘴角后,再一次加快了速度,然后领着阿福,气势汹汹地撞进了长公主叶卢所在的临湖水轩里! 叶卢正靠着软塌小憩,身旁婢女摇扇,凉凉风意轻拂脸颊,周围一切包括湖水都是静悄悄的,正是让人享受的宁静时……突如其来的嘈杂,和起伏不定的惊呼声,搅乱了这方平静,叶卢倏地睁开凌厉双眸。 “什么事?”她不悦问道。 满脸慌乱无措的婢女跪在她面前:“是……是三娘子,她突然冲进来了!” “什么?”叶卢还以为她听错了,“三娘子?她不应该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待着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啊!” 叶卢拂袖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就看到水轩外早已经因为那对主仆的冲撞而乱成一锅粥。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啦 第264章 大杀四方 院子里。 姜羲阿福这对主仆灵活得像尾鱼儿似的,溜得追逐她们的仆妇满院子跑。 花盆被撞碎了,娇花被践踏了,纱幔被扯掉了……简直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叶卢脸色蓦地一沉。 她身边婢女失声惊呼:“天哪!那是长公主最喜欢的龙爪金菊!” 她口中的龙爪金菊,在整个院子最混乱的时候,不知道被谁碰到了地上,花盆摔得粉碎不说,里面栽种的龙爪金菊也被踩了几脚,花瓣凋零一地,瞧着凄惨极了。 叶卢的怒火,整个水轩都感觉到了。 一群仆妇婢女仓皇地跪了满地,一边被吓得瑟瑟发抖,一边高呼恕罪。 跪了一地的人中,唯独姜羲跟阿福是站着的。 叶卢压着怒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羲耸耸肩,往阿福背后站了站。 那几名最先追着姜羲进了水轩的仆妇,膝行而出,使劲儿往地上磕头道:“长公主饶命啊,我们是奉了县主的命令把三娘子抓回去的!” “宁平?她在哪儿?”叶卢威严的目光巡视整个院子,唯独在姜羲身上停留了许久。 姗姗来迟的姜娥刚踏进水轩,就看到满地狼藉,登时也被吓了一跳。 “见过母亲。”她匆匆上前,“这是怎么了?” “让你管教妹妹,你就是这么管教的?”叶卢怒火中烧。 姜娥下意识就要辩驳:“是三妹妹她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我派人把她请回去,没想到她……” “连个人都看不住,你还好意思辩解?” 叶卢怒容之下,姜娥也不敢反抗,默默低下头。 “女儿知错了,是女儿没看好妹妹。” 叶卢冷哼着一甩袖子:“记住这一回,下一次别再犯了。还有,三娘子如此不同礼数,胡乱冲撞长辈,从今日起禁足一个月,罚抄女诫一百遍!谁都不准让她出院子!” 一地的仆妇婢女与姜娥都齐刷刷地应了是。 但姜羲没应,她抱着手臂,朝着叶卢高扬下巴:“我不!” 叶卢惊住了,第一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违抗她的命令! “你说什么?”叶卢一字一句道,看得出来已经是出离愤怒的状态。 姜羲却浑然不惧地迎上她凌厉的眼神:“我说,我不。” 换作以前叶卢早就对着姜羲一巴掌上去了,而现在,她厉声呵斥身边所有人: “愣着做什么?一群废物,还不快点把姜元娘给我抓住!” “……是!” 跪在地上的仆妇婢女们听到长公主命令才如梦初醒般,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接二连三地扑向姜羲,一个个气势汹汹而来,乍一看还有些吓人。 但姜羲,却像是不知道害怕是什么东西。 她站在那里,打开阿福还给她的那包桂花糖,往嘴里塞了一颗,咬得嘎吱嘎吱的,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其他人。 此时,阿福已经站在了姜羲的面前。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个仆妇扑过来,阿福便抓着她的衣服把她丢开——真的是用丢的,天生神力的阿福像是臂有千斤重,百来斤的仆妇在她手里跟小鸡崽似的,轻轻松松就抛出老远,再四仰八叉地落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阿福故技重施,丢了四五个仆妇出去后,剩下的不敢那么大胆冲上来了,畏缩这不敢上前生怕成为下一个被丢出去的麻袋。 叶卢按住太阳穴闭眼不看,她的贴身婢女连忙训斥这群废物就不知道一起围上去,非得一个一个上吗。 得了指令的仆妇们才换了攻势,呈包围之势将阿福团团围住,伺机扑过去将她压住。还有的学机灵了,悄摸摸绕到阿福看不到的背后,打算从侧面先抓住姜羲再说。 姜羲往旁边瞥了一眼,阿福也跟着看了一眼。 阿福动作更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以脚尖一勾,从地上挑了撑青藤的粗壮木棍抓在手上! “她一个人不可能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上!” 仆妇们乌泱泱冲上阿福,阿福以木棍横在胸前往前一推,竟然硬生生把一群仆妇逼停在了她的木棍之外,十来个仆妇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旁边有人想趁乱钻空子,阿福还能腾空飞过去一脚,将那个仆妇踹飞了出去,吓得其他人跟着腿脚一软,阿福不过稍稍用力,十来个人就齐齐仰倒,凄惨地重重摔在地上! 阿福咧嘴露出笑,杵着木棍挡在姜羲身前,威风凛凛地看着倒了一地的手下败将,不像是个小丫鬟,倒像是个打了大胜仗的女将军! 有她挡在姜羲面前,哪怕还有幸存的仆妇婢女,也不敢再上前半步,因为阿福留给她们的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哪家小婢女能一个打二十个而不落下风? “够了。”叶卢的语气意外地平静下来,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到怒火,只有晦暗黑光在眼底翻滚,“姜元娘,你可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姜羲的嘴角翘起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长公主叶卢,竟然对她动了杀心? 她以符合身份设定的语气反问她:“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叶卢红唇娇艳,目光锐利:“没有为什么!”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我清乐长公主做事,不需要理由!我想关你就关你!” 那霸道跋扈的样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无二。 姜羲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到一个懒洋洋地声音飘过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风流俊美的南宁侯姜恪,摇着折扇衣袖飘飘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姜夔。 分明一起追过来的姜夔半路却不见了人影,原来是去找外援了。 姜羲看着姜夔若有所思。 而姜恪已经摇着折扇把整个院子扫视了一遍:“这是有地龙在此翻身了吗?” 姜娥快步上前:“阿爹,事情是这样的……” “你闭嘴!”叶卢不耐烦地喝道,“姜恪,你女儿冒犯了我,把我的人打倒了一地,从今天起我要让她禁足三个月,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姜恪眨眨眼睛:“这个,不行啊。” 第265章 太后宣召 走在回小破院子的路上,姜羲还能清晰想起方才叶卢满脸的不甘与憋屈。 “太后要见她。” ——当时的姜恪,指着姜羲说道。 太后那边催的很急,让姜羲现在就去,府门就停着太后亲自派来的车架。 所以禁足是不可能了。 而叶卢不知道为什么,竟真的压下所有怒意,默认姜恪把姜羲给带走,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当时的姜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憋了回去。她大概在不解,一年都见不到她两回的外祖母,为何会宣刚病好的姜元娘进宫呢? 姜羲也是一样的不解。 但她同时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得知长公主叶卢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老嬷嬷,此人还很有可能是来自皇室控制的黑冰阁时——姜羲当时的想法,就是希望能见见这位传奇的孟太后。 可是这个机会太难,孟太后深居兴庆宫以来,鲜少见外人,连先前的中秋宫宴都没有露过面,姜九郎就更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谁曾想,姜元娘居然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个机会呢? 不解的还有其他人,比如帮姜羲去搬了“救兵”的姜夔,这次姜羲可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阿爹。”姜夔笑嘻嘻地凑在姜恪身边,“太后殿下是为什么要见姜元娘啊。” “没大没小,叫姐姐。”姜恪负手而行。 “行吧行吧,太后殿下为什么要见三姐?”姜夔说着,还往跟在身后的姜羲连瞟几眼,“就不能告诉我吗?” 姜恪默了默,道:“你三姐小时候,见过太后殿下。” 他这么一说,连姜羲都吃惊了。 姜元娘一个自出生起便痴傻的孩子,如何能够见到尊贵的太后? 那时候长公主还没嫁进侯府,侯府的权势也是江河日下的情况,能跟堂堂太后扯上什么关系? 姜夔再一次帮姜羲把疑惑问出来了,在他迫不及待的追问下,姜恪不情不愿道: “尹氏……你阿娘她,与敏德皇后是好友,也因此与太后殿下相识,太后殿下颇为欣赏她的性子,曾赠她玉如意。” 姜羲垂眸掩饰掉眼中的震惊。 尹氏……便是姜元娘与姜夔的亲生母亲。 这个消息,竟然连姜族的消息网都没有查出来,看来当年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 果然,在姜夔又一次贴心地问为什么没有听人说过的时候,姜恪吞吞吐吐地说: “敏德皇后去得早,她走了之后,尹氏伤心之下,便没再往宫里去过了……” 这其实是姜恪冠冕堂皇的说辞。 当年的真相其实是,身为商家女的尹氏高嫁进侯府,长安贵妇们本来不屑与她来往。偏偏她不知怎的走了好运与皇后交好,还得了太后的青睐,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被迫改变态度,重新去迎合她。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尹氏应该也能在长安拥有一席之地,没想到皇后突然去世,太后无暇顾及侄女的朋友,失了倚仗的尹氏再一次被打落云端。那些改变过态度的人想起以前恼羞成怒,对尹氏踩得更狠,最后逼得尹氏不得不闭门不出。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姜元娘小时候见过太后,姜夔却没有见过的原因。 姜夔出世之前,皇后便已经去了。 ……说话间,姜羲的小破院子已经到了。 “去换身衣服,我送你去兴庆宫。”姜恪刚说完,又叫她,“等等。” 姜羲还没来得及踏进院子呢。 姜恪越过她率先进去了,姜夔跟凑热闹似的也进去了。 姜羲反而落到了最后。 等她跟着进了屋子时,却见姜恪毫不避讳地翻着她的梳妆匣。 “你的珠钗呢?”姜恪紧紧皱着眉,在他眼里,姜羲这个梳妆匣简直连寒酸都算不上,就是一堆破烂! “什么珠钗?” 姜恪干脆点了阿福回话。 “没有这东西啊。”阿福也这么说。 姜夔咦了一声:“府里每月的例钱里不是就包括珠钗之类的吗?都是一起打造的啊,连表姐都有呢!三姐居然没有!” 姜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闭嘴。” 姜夔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等姜恪出去吩咐下人了,来到姜夔面前的姜羲,递给他一块糖。 “这是什么?”姜夔惊异地把一块糖翻来覆去地看。 “糖啊。”姜羲以你是傻子吗的眼神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姜夔嚷嚷,“我是说,为什么要给我糖?” “感觉你帮了我,该谢谢你。” “不是吧,你谢我就给我一块糖?还是我给你的糖?” 姜羲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把糖块塞进他嘴里。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姜夔忿忿地把糖块嘎吱嘎吱咬着:“算了,能有块糖也不错,我能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呢……哎,挺甜的啊。” 姜羲鄙夷地略过他,听到院子外有动静,便走了出去。 一群下人鱼贯而入,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还有几个婢女手上捧着装满珠钗首饰的托盘,全都是上上之品,珠光宝气,满目琳琅。 这是什么意思? 姜恪侧身回道:“既然你要进宫面见太后,就代表着我南宁侯府的脸面。你这院子太寒酸,我会叫人来修葺。还有这些衣料、首饰,都是你的。” 姜恪倒是挺大方的。 挥手送出来的一盘东西,就比姜羲整个院子加起来还贵。 姜羲也不会对送上门的钱置之不理,欣然收下,还特别直接地拽着阿福去那堆珠钗里挑挑拣拣。 “给三娘子打扮。” 姜恪一声令下,所有的婢女都围了上来。 姜羲被推进了屋子里,又是换衣,又是装扮。 有两个婢女试图往她脸上傅粉,被姜羲故意耍脾气解决掉了,这群婢女敬畏她疯子的名声,刚刚阿福在长公主大杀四方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整个侯府,现在没一个婢女敢怠慢姜羲,生怕被她那个粗鄙的婢女给打了都没处喊冤去。 等姜羲再次踏出房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轻盈的碧水纱制成的衣衫,戴了一整套的红宝头面,耳畔坠了两颗小小的珍珠,如她的眼眸一般盈盈生辉。 姜恪这才满意地颔首,领着姜羲往府门而去。 正如他所说,太后宫里的车架正在南宁侯府门口等着,那车架竟然飞凤腾云,俨然是太后本人的车架——这是特意来给姜羲涨面子的。 尹氏与敏德皇后、孟太后的关系有那么好吗? 姜恪倒是不意外,催促姜羲上车。 而他骑着马,跟在车架旁,往兴庆宫而去。 太后车架行驶在街面上,没人认不出来,兴庆宫鲜少宣人过去,看到太后车架出现,人们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不过跟在车架旁的是南宁侯,许多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车架内的是长公主叶卢,或是宁平县主姜娥。 当车架停在兴庆宫门口,走下来一个陌生清秀的少女时,很多人都惊讶了,还有人特别留意了这一幕,怕是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姜元娘的身份也多半是瞒不住的。 “我就送你到这里,待会儿见了太后,务必要谨言慎行。”姜恪反复叮嘱着,如果不是太后只宣了姜羲一人,他怎么都要跟上去才放心,“千万不要堕了我南宁侯府的脸面!” 看来后者才是他最在意的。 姜羲至始至终都不跟姜恪搭话,拍拍裙子,脚步轻快地跟着随车架来的宫里嬷嬷,踏进了兴庆宫。 …… 兴庆宫内,一名嫔妃打扮的女子缓缓而过,身后跟了十几名宫婢,人群浩浩荡荡,很是气派的样子。 为首的妃子虽然满面愁容,却也掩盖不住她的姣好眉眼,月貌华容,端丽冠绝,眉眼里还有未被深宫浸染的单纯天真,望向兴庆宫时,也是期许不已。 此人,正是中秋宫宴上,以一曲霓裳羽衣舞,惊艳了景元帝的赵氏。 中秋当晚,她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宫人,在承帝恩泽后,一跃成为正六品的宝林,得到了整座后宫的侧目。 而中秋之后,她的恩宠之路并没有到此为止,景元帝竟深深迷恋上了她,一连七日都宿在了赵宝林的宫里。听说贵妃得知此事,雷霆大怒,发火摔了满屋子的瓷器,还故意装病示弱,想拉回帝心。谁知景元帝虽然去看了她,到了晚上却还是回了赵宝林宫中,贵妃怎么挽留也没有用。 此事之后,赵宝林彻底成为后宫风头最大的女人,竟然压过了宠冠后宫多年的贵妃,无数人的巴结讨好,纷至沓来。 而这位赵宝林,在短短一月,从无品的宫人,成为正六品的宝林,到如今,已经是正三品的婕妤,仅次于四妃九嫔。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位赵婕妤的后宫之路才刚刚开始,以她如今压过了贵妃的盛宠姿态,足以比拟当年的淑妃,谁又知道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淑妃?那四妃的位置,在淑妃去世后,可是一直空着呢。 “婕妤,您就不要担心了,太后殿下今日肯定会见我们的。”赵婕妤身边一个娇俏的宫婢安慰她道,“这可是陛下的旨意,太后殿下是陛下的阿娘,怎么会拒绝陛下的意思呢?”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赵婕妤攥着袖口,顾盼生姿的眉眼间,却是流露出些许不安。 这一月以来,她每日都在惶惶不安,总觉得这日子、这盛宠,都不像是自己的。 一切变得太快了! 一月以前,她还是卑微生存的宫人,要看宫里嬷嬷跟公公们的眼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头; 一月以后,她竟然成了整座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女人,先前那些轻蔑不屑她的嬷嬷公公全部反过来巴结她,荣华富贵加于她身……她不觉得开心,只觉得惶恐。 “婕妤。”那宫婢加重了声音,“您现在是赵婕妤,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陛下是真心疼爱您,您就应该好好接受才是。就像陛下今日让您来探望太后殿下,也自然有陛下的深意。” 赵婕妤犹豫片刻后,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若不是她羸弱如柳的身姿别有一番美妙,以她束手束脚的姿态,着实撑不起这婕妤的华服。 身旁宫婢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屑——小官之女就是小官之女,得了宠爱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真不知道陛下看上她了哪一点……嗯,今晚陛下来婕妤宫里,她也是有机会的…… 那宫婢在幻想着越过赵婕妤得到景元帝垂怜的时候,她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太后寝宫前面,表明了来意。 那嬷嬷听了,竟然问都不去问一句:“不见。” 赵婕妤一下子慌了:“可是,陛下说……” “陛下是陛下,太后是太后。”那说话的嬷嬷话语冷硬,丝毫不给赵婕妤这位新晋宠妃面子。 只是偶尔目光扫过赵婕妤的面容时,会闪过一丝丝的惊讶。 “大胆!陛下的命令岂是你们这些宫人可以阻拦的!是陛下亲自发话让婕妤来见太后殿下!你是想被陛下问责吗?”赵婕妤身边的娇俏宫婢迅速跳了出来,疾言厉色喝道。 嬷嬷迅速严厉起来:“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娇俏宫婢愣了一下。 “此地是兴庆宫!是太后殿下的住处!在太后寝殿前胡乱喧哗成何体统?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 娇俏宫婢吓坏了,下意识去看赵婕妤,赵婕妤欲言又止,在太后宫里嬷嬷严厉的神色下,怎么都说不出求情的话来,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宫婢被人拖了下去,留下一路凄厉的惨叫。 三十宫杖,差不多能去掉半条命了。 若是治不好,恐怕还会留下病根儿。 太后宫里嬷嬷的狠辣手段实在是把赵婕妤给吓到了,在那嬷嬷再一次问她,还要不要见太后的时候。 “不见了不见了,我不见了!”赵婕妤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她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那嬷嬷在她眼里跟夜叉似的。一紧张,连该有的宫规礼仪都忘了,竟然提着裙子转身就跑。 她跑得快,自然没看见,殿前那个严厉的嬷嬷一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满是缅怀。 ------题外话------ 卡文,很卡,翻来覆去一天都憋不出来,头发都快揪完了……第二卷后来的原本大纲不太满意,觉得太过冗长,想了一天删删改改下来还是决定推翻重写,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估计也只有一更,希望明天之内可以拿出新的大纲,码字如流水顺畅吧 第266章 赵婕妤 姜羲进宫的时候,刚好与赵婕妤擦肩而过。 赵婕妤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与姜羲迎面撞见,姜羲看到她时还在想遇见的应该是个有品阶的后宫嫔妃,是要见礼呢,还是见礼呢。 她正犹豫着呢,结果那赵婕妤根本未曾停留,一路小跑,领着身后乱糟糟的两路的宫人,很快消失在兴庆宫的门口。 “嗯?”姜羲发出疑惑的声音。 随她一路从南宁侯府过来兴庆宫的那位嬷嬷看了看,虽然不识得那宫妃模样,但从宫妃的穿着首饰,以及身后众多簇拥的宫人,便了然道: “应该是那位新晋的赵婕妤。” 她一提,姜羲也很快将落荒而逃的宫妃与她的记忆对号入座。 毕竟,中秋宫宴她也在。 当时献舞的妃子,这么快就成了婕妤? 姜羲略微思索的时候,回头,蓦地撞见高阶之上站着一脸缅怀的绿衣嬷嬷。 那绿衣嬷嬷并不特别,就是在这兴庆宫中随处可见的宫人,打扮尤为朴素,除了发间一根铜簪子,不见任何金银珠翠,像是被深宫被腐朽了,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暮气。 但姜羲就是格外留意了她好几眼,思忖地扫过她的面部轮廓,总觉得这个绿衣嬷嬷,给她一种冥冥之中的熟悉感。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兴庆宫的宫人,她能在哪里见过呢? 姜羲陷入思维困局时,领着她的嬷嬷已经带她来到绿衣嬷嬷面前,道明了姜羲的身份,和太后的宣召。 “今早便听太后念叨了,姜三娘子请随我来吧。”绿衣嬷嬷朝姜羲笑得和蔼。 对赵婕妤紧闭的大殿之门,对着姜羲大敞开来。 屋外的阳光照耀鲜活了九根圆柱上腾飞的金凤,重重纱影后,雍容威严的孟太后抬起脸,眼眸一片漠然冷淡。 “你便是尹氏的女儿,姜元娘?” “是。” “长得挺乖巧。” 姜羲默默听着,却无法从孟太后的话语里发觉出半点真心夸人的意思,就像是在走过场,实在是敷衍得紧。 随后孟太后又问了姜羲几句关于身体之类的话,姜羲中规中矩地回答了,孟太后也没有表现出喜恶,仅仅是颔首说她累了,便让先前的绿衣嬷嬷将姜羲带去偏殿吃些点心。 从太后殿内去偏殿的路上,绿衣嬷嬷大概是怕姜羲误会,便特意指点道: “太后殿下自从住进兴庆宫来养清闲后,是鲜少见外人的,就连陛下亲来,一年都见不到几次呢。太后殿下今日见了姜三娘子,已经是极为破例的事情了,太后殿下对姜三娘子还是很关照的。” 姜羲的目光落在绿衣嬷嬷身上。 绿衣嬷嬷忽然想起,姜羲是个刚病愈的痴傻儿,未必能听得懂她隐藏的话中之意,便刻意加重语气又道: “太后殿下的青睐,是全天下闺秀都求之不得的事情,今日姜三娘子进宫的消息传出去,长安城里那些高傲的贵妇人与小娘子们,定然会高看姜三娘子几分,未来也可活得自在肆意一些。” 绿衣嬷嬷就差没直白地说——太后殿下要见你,不是真的要见你,只是为了照拂你,给你长脸,顺便敲打敲打她的女儿,清乐长公主叶卢,对你不要太过分了! 这些,其实姜羲都知道。 她之所以在看绿衣嬷嬷,是因为她越看,越觉得绿衣嬷嬷的轮廓让她非常熟悉,逐渐地与另外一张脸重叠……是她的错觉吗??世间之大,好像偶尔遇见一两个相似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的。 “哦,我知道的。”姜羲后知后觉答了一句。 绿衣嬷嬷留意了姜羲好几眼,总觉得她这回答漫不经心的。 为了不让太后殿下的好心最后落空得不到好,一会儿她再对这姜三娘子的婢女叮嘱一番好了。 绿衣嬷嬷看向身后姜羲身后的阿福,没有寻常人家婢女谨言慎行的姿态,反而大喇喇地往四处好奇张望,实在是扎眼得很,看得绿衣嬷嬷直摇头。 估计……跟这婢女说了也不会靠谱。 “偏殿到了。”绿衣嬷嬷引着姜羲跨过偏殿大门,“太后殿下说,您可以多留一会儿,待会儿会用来时的车架送您回去。” “哦。” 这兴庆宫到南宁侯府,太后车架一来一回,赶明儿大概整个长安都知道了,孟太后的目的也差不多达到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孟太后要帮她打算,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姜元娘的亲阿娘尹氏,抑或是看不过去她女儿的骄纵行径,想要借此敲打叶卢? “你是姜元娘吧。”俏丽清秀的朝阳公主叶语出现在姜羲面前,笑不露齿道,“我应比你大一岁,若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姜羲稍稍凌乱,想起她以姜九郎身份与叶语见面的时候,叶语腼腆羞怯地唤她姜九郎,而现在却让她叫姐姐……咳咳。 姜羲很快掩饰了尴尬,也不害羞,喊了一声姐姐。 叶语笑了,大概是姜羲纯粹干净的眼神让她有了安全感,她不像是对待旁人那般戒备感很深,主动拉着姜羲一起吃点心。 姜羲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里好好吃点心,没一会儿三大盘糕点和整整一壶的茶水都入了她的肚子,叶语面前一小块桂花糕还没吃完,一杯茶水也还没有喝完。 “呃……”姜羲揉了揉肚子,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我比较能吃。” 叶语噗嗤笑了。 她眼中的随和之意越发的浓厚,问姜羲:“这些点心还够吗?我可以叫厨房再为你做一些。若是你喜欢,送到你府上也是可以的。” 还别说,姜羲真有些心动。 这兴庆宫的御厨手艺果然是普通酒楼厨子无法比拟的,就连厨艺堪称一绝的阿福,也不敢说能压得过兴庆宫的御厨,这之间是经验与底蕴造就的鸿沟。 所以……兴庆宫的点心是真的很好吃啊! “那就再来点?” “哈哈哈!” 叶语竟然露齿大笑起来,两轮眼睛弯弯的。 姜羲无辜地看着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兴庆宫的厨子还有另外两样拿手的点心,我叫他们给你准备。对了,还有一道特制的饮品,玫瑰露,是我最喜欢的,你要尝尝吗?” 姜羲赶紧点头。 于是点心跟玫瑰露全部都备齐了。 叶语还另外叫宫人给姜羲准备了一大盒的点心,让姜羲带回府上请姐妹们吃。 果然是帝王家的公主,施恩手段已经是再自然不过,虽然只是一盒小小的点心,但姜羲拿回侯府分散给府中姐妹吃,区区手段却能给姜羲带来极大的便利。 若姜羲真是姜元娘,叶语的照拂对她而言绝对是最迫切最有用的。 “谢谢。” 叶语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接下来,姜羲一边品尝兴庆宫的手艺,一边听叶语主动跟她说话。 此时的叶语表现出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两面——先前姜羲接触的叶语,是内敛文静的,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寡言少语不爱说话;而现在的叶语,却落落大方,与姜羲能聊几个时辰而不会让话题枯燥,如果让人觉得更如沐春风对她来说,就像信手拈来一样简单。 叶语在姜羲面前展现的这样一面,连附近的宫婢嬷嬷们,都诧异地开始侧目。 她们也是第一次看朝阳公主对人这般热情。 连带着她们对姜羲,也越发谨慎尊重了。 等到日落西山,宵禁时间快到的时候,姜羲必须要回侯府了,叶语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 “元娘,改天我邀请你来宫里,你一定要答应啊。” “嗯嗯。” “……我会准备更多更好吃的点心!你必须要来哦!” 姜羲心想,她是表现得有多好吃啊。 “行吧。”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叶语开心地笑了,一路把姜羲送到宫门口。 姜羲上车时,回首望见兴庆宫那葱茏草木间,余晖下孤寂瘦弱的身影,颇有感触地想到—— 有的人的孤独,未必是她真的想孤独,而是不得已的选择孤独。 所以,叶语的不得已又是什么呢?会和这座皇宫有关吗? 车架轻轻摇晃着,姜羲在叶语的视线中逐渐远去…… …… 太极宫内,景元帝在贵妃处用了晚膳后,兜兜转转还是去了赵婕妤的宫里。 赵婕妤正坐在榻前默默垂泪,娇俏如月的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别有一番姿色,景元帝看到那双泪意朦胧的眼睛,一颗心不觉都揪紧了。 “这是怎么了?”他伸手捏着赵婕妤的下巴,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像是透过那雾蒙蒙的眼睛,在看向别的人,“别哭,哭起来就没那么好看了。” 赵婕妤转泪为笑。 她以为景元帝是在说笑。 她并不知道景元帝这话里,掺杂的真心。 赵婕妤很快又紧张起来:“陛下,我今天去太后宫里,太后……太后没让我进去……” “哦。” “兴庆宫里的嬷嬷,还惩罚了柳儿。”赵婕妤想起婢女柳儿被抬回来时,有进气没出气的虚弱模样,那满身的鲜血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险些陷入梦魇之中,至今想想仍然瑟瑟发抖。 赵婕妤不禁往景元帝怀里靠了靠。 “是吗?”景元帝掩饰眸底的情绪,轻轻抚摸着赵婕妤柔软香气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只可爱的猫儿。 “陛下,您说……太后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景元帝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会喜欢你的。”景元帝带了几分笃定地说,“她现在不过是在生朕的气,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真的吗?”赵婕妤天真地仰起脸。 “当然。”景元帝爱怜地摸了摸赵婕妤娇嫩的脸蛋儿,“只要她见了你……的脸,就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你。” 赵婕妤开心地笑了,径直扑进景元帝的怀里,第一次大胆地将他紧紧抱住。 此时的她忽然感觉,她不是妃子,他不是皇帝,他们只是一对相爱的人,仅此而已。 而此时的景元帝却在想着—— 真像。 比淑妃,还要像。 …… 姜羲回到侯府时,她去了兴庆宫的消息早就已经传遍了。 叶卢倒没有特意见她,但原本围在她院子外面的那些下人,现在统统撤退了,以此便能看出叶卢的态度。 看来孟太后的敲打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姜羲不用再担心被谁禁足。 姜羲再把兴庆宫的点心分了几份给各房送去,听回来的阿福说,府里的几个小娘子,包括宁平县主姜娥,见了点心都变了脸色,态度不一,但的的确确改善了很多。 姜羲笑而不语。 叶语的确给她准备了足够多的点心,就算姜羲送了这么多人,留下来的仍然有半盒。姜羲自然是要把这半盒,带到隔壁去给计星、楼尘他们尝尝。 将傀儡拿出来,化成睡觉的模样,姜羲穿过书架后的暗道,来到了隔壁的院子。 朦胧月色下,剑影如光凌乱而舞。 银色剑身映照着少年冷静如冰的双眸,眼底光辉与剑上光影以及天上星月勾连,三者辉映,妙不可言。 剑气四荡,细草被迫压低身子。 连姜羲都连连后退两步,细微的声响飘入计星耳里。 他瞬间收势,往姜羲看来—— “九郎!” 计星丢开长剑,大步流星跑到姜羲身边。 姜羲朝他翘起大拇指:“你的剑术又精进了!” 计星颔首:“九郎的话,我一直铭记于心。” “哦?什么话?” “关于剑术。”计星对着姜羲,把她在玉山胡诌而来的剑之境界那套理论,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连一个字都不带差误的。 姜羲茫然:“你……居然还记得?”连她都快忘了自己说过这独孤九剑! 计星认真脸道:“计星不会忘的,计星会牢牢铭记于心,以现下进度,很快便能迈入第二阶段了。” 姜羲默默地没说话——她这算,随手造就了一位武功高手? “阿九来了?”楼尘从外而来。 “嗯,我给你们带了点心!”姜羲提起手上盒子。 几人围着院里石桌坐下,连宋胥也在其列,一边吃着点心,姜羲一边说起了今天见到的怪事—— “我在兴庆宫里见到了一个嬷嬷,这个嬷嬷竟然长得像……仙铃儿!” 第267章 起点 仙铃院头牌妓子仙铃儿。 在那桩邪功杀人案中,姜羲一直耿耿于怀的,便是仙铃儿的存在。 在众多死者中,仙铃儿是最特别的一个——首先,其他少女都是十三、四岁,而仙铃儿却已经超过这个年龄范畴;其次,其他少女都是死状凄惨,唯独仙铃儿被五马分尸,还以银线束缚摆成诡异的姿态…… 仙铃儿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而今天见到一个人,模样甚为肖像仙铃儿,这让姜羲不得不留意。 尤其是,此人还是兴庆宫太后身边的嬷嬷! “你们知道,我以前也算是姜族中人,姜族中人对冥冥之中的预感非常强烈,兴许是神血暗合天道,一念自然知福祸。就算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神血,但当初的感觉,我却记得很清楚。而在我看到那个嬷嬷的时候,隐约间便有这种预感……” 姜羲说着,带着不解苦恼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姜族之人都不是的我,会有这样的感觉。” 楼尘与宋胥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神中发现了相似的激动。 “咳咳。”宋胥掩饰掉情绪,道,“那个,我最近也刚好在深入调查仙铃儿。我们之前不是没能从仙铃儿的生平查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就连与齐王有关系,也是因为姜羲她莫名撞见才知道,在我们的调查里却是一丝一毫迹象都没能发现。所以,我决定改变了方向,调查了仙铃儿的身世。” 姜羲听宋胥这么说,就知道他必然是有所发现。 宋胥神秘兮兮地说道:“普通妓子,多半是被父母卖进的秦楼楚馆,但仙铃儿不一样,她是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送进了仙铃院,后来跟在那鸨母身边,长到六岁,才开始学习各种技艺。此时,除了那鸨母,仅有鸨母的几个心腹知晓。” 姜羲瞬间打起精神:“谁把仙铃儿送去的?” 宋胥摇头表示没人知道,就连鸨母也不知道:“但是!我让人逼问了那鸨母后,她拿出了仙铃儿幼时被送去时所用的襁褓,那是宫里特有的贡缎!” 被各种狗血剧情洗脑过的人,很容易从宫里贡缎所制的襁褓,联想到流落民间的公主。 但在真正的大云待了近一年时间的姜羲却知道,后宫皇族规矩森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无品宫女,只要承恩帝宠,都会记录在案,若是怀了龙种不可能没人知道。 而任何人生下龙种,都会有皇族中人在侧,孩子一诞生,立刻会记录在皇家玉牒上,绝无可能出现流落民间的情况。 仙铃儿既然无可能是流落的公主,那她尚是婴儿是却用了宫里贡缎,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生母,极有可能是后宫宫女。 姜羲脑中灵光一闪—— “我在兴庆宫遇到的那个嬷嬷,难道会是仙铃儿的生母?” 姜羲的大胆猜测,乍一听很不靠谱,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有那么几分可能。 后宫的宫女若是与人私通怀孕,绝对是掉脑袋的大罪。而若是那个嬷嬷违背宫规生下女儿,为了保命必然会将孩子送出宫。 “可为什么会送到一个青楼的鸨母手上呢,没有一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以色侍人的青楼妓子吧。” 这也是姜羲想不通的地方。 于是,点心也不吃了,月亮也不赏了,姜羲当即催促宋胥去调查那个嬷嬷。宋胥也知道事关重大,这个嬷嬷说不定会成为一个突破口,便连夜出去了。 少女被杀案虽然已经定老车夫为凶手而结案,但姜羲他们,并没有彻底放弃寻找真正的凶手。 那些无辜少女失去的性命,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才对。 只是没想到,姜羲因仙铃儿查到齐王——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仙铃儿这个起点身上。 …… 宋胥在调查的时候,就连计星也被派去帮忙。 可怜姜羲,仍然要困在后宅,戴着珠钗穿着罗裙,守着一群无聊女人演戏—— 没办法,昨天她才进了兴庆宫,见了太后又有公主送了点心,整座南宁侯府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一大早,姜羲就被陈老夫人叫了过去。 侯府的女眷差不多都在陈老夫人的芳华院里,姜羲才想起,现在这个时辰刚好是女眷们给老夫人晨起请安的时间。 宁平县主姜娥竟然也在,而清乐长公主叶卢果然不在。 其实按规矩来说,晨起请安的人里,也该有姜羲的。 只是姜羲“病”着的时候,陈老夫人懒得见她。 现在姜羲“病”刚好没两天,碍于长公主还是没有人告诉她。 不过也好,姜羲乐得清闲。 芳华院堂屋里,姜羲坦坦荡荡地迎着一众侯府女眷的目光,随意朝陈老夫人行礼喊了声祖母,一个痴傻了十几年的姜元娘,自然不能指望她对陈老夫人有多大敬意。 但陈老夫人却像是没有发现姜羲的怠慢,笑得慈祥而和蔼。 “我们元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姜羲抬了抬眼:“还行吧。” 陈老夫人仍旧不在意姜羲的无礼:“你病才刚好,要多多休息,千万不能累着了,知道了吗?” “哦。” 陈老夫人嘴角稍稍一耷拉,又迅速重新高扬而起,动容地望着姜羲:“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以后阿婆就是你的依靠,有什么委屈,一定要告诉阿婆,别一个人憋在心里,知道了吗?” 面对陈老夫人的谆谆教诲,姜羲扬起灿烂笑脸: “委屈?我没有啊!” 如此直爽的话一出口,整座堂屋都寂静了。 ……好像还真是如此,这位姜三娘子,病刚好就把整个侯府闹得鸡飞狗跳,连无人敢放肆的长公主她都敢打上去。委屈?从来都是别人吃了,她反正是不会吃的! 陈老夫人憋得脸色发青,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而一旁的姜桃早就按捺不住好奇:“三姐姐,听说你昨天去了兴庆宫,还见到了太后殿下,是真的么?” 姜羲回首扫过姜桃故作天真好奇的神情,差点儿没忍住笑。 这态度变得可真够快的。 “是啊。” 姜桃眼睛都亮了:“太后是什么样子的?真的像戏文里说的一样凤颜威严不可冒犯吗?三姐姐你有没有跟太后殿下说话啊,太后殿下夸你了吗?” 姜羲见她变着法儿地打听她见太后的情形,也不隐瞒: “是夸了我几句。” “太后殿下怎么夸的,她对你好么……” “好了,四娘。”小陈氏看不下去了,拉住喋喋不休的女儿。 姜桃撅起嘴:“我就是好奇嘛!三姐姐这么好,一定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姜羲瞥了她一眼,并不回答。 姜桃如陈老夫人一样,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姜羲越过姜桃,看向稳坐喝茶的姜娥。 看起来倒是平静,不过袖口被紧握后留下的褶皱,仍然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据姜羲所知,太后殿下虽然照拂姜娥,为她封了县主之尊,但一年到头进兴庆宫见太后也就只有一两次机会而已,还都是跟一大堆人一起去的。像姜羲这样独自宣召,几年都不见有一次。 堂屋一时沉寂。 大娘子姜杏见状,主动打破这份尴尬:“三妹妹,你昨日送来的点心很好吃。” 姜羲基本没与这位存在感不高的姜府大娘子照面过,比起身份尊贵的县主姜娥,张扬出挑事事占先的姜桃,姜杏实在是太不起眼。 不过姜羲与她对视时,却觉得这位大娘子,好比一杯清茶,闻着香味不浓烈,但细细品来,便别有一番滋味。 她的温婉的善意,姜羲能清晰感觉到,毫不作伪。 所以姜羲也冲她粲然一笑:“大姐姐要是喜欢,下次我还送你!” 姜杏稍稍一愣,随即笑了:“那就先谢过了。” “三姐姐可真好啊,朝阳公主送的点心,这么随心所欲的送人,看来公主送了很多点心给三姐姐嘛,也不知道还能吃多久呢。”受了气的姜桃,说话也忍不住开始泛酸。 不过在姜羲看来,依姜桃上次与表娘子苏雨霞吵架的性子,能忍到现在已经是非常难得。 “的确送了很多,她还说,不够再给我。你想要吗?” 姜桃笑容僵了僵:“我……” “你想要,我也不给你。” 姜桃差点儿掀翻了茶盏:“姜元娘你!” “四娘!”陈老夫人疾言厉色地喝道,“元娘是你的姐姐,你怎能如此没大没小地跟她说话?” 姜桃委屈极了:“可是阿婆,分明是她……” 姜羲淡淡打断她的话:“你想要的话,也可以抢,但是你敢吗?” 姜桃的脸色迅速变了,那些不甘的话语也尽数憋了回去。 她不敢。 姜羲撇撇嘴,整个堂屋的人都能看出姜羲对姜桃的不屑。 姜娥也看到了,她掐得掌心都发红仍不自知。 她总觉得姜羲的不屑,不只是针对姜桃,还是针对她,针对整个南宁侯府。 呵呵,一朝得势便如此张狂。 姜娥倒想看看,她姜元娘能张狂到几时! 然后,下午时分,兴庆宫又来人了,说是朝阳公主请三娘子过去小坐喝茶。 第268章 宝物 “朝阳公主是疯了吧!怎么就想不开对那痴傻儿那般好?还一次二次地请她去兴庆宫?” 姜桃的放肆言语传遍整个闺房,她的婢女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 “我的四娘子啊,你怎么敢说这么无礼的话,若是传出去,怕是整个二房都要跟着吃挂落啊!那朝阳公主可是敏德皇后的女儿,太子殿下的妹妹,当朝唯一的嫡公主啊!” 婢女颤抖的手臂把恐惧传到了姜桃身上,让她也不禁有些后怕。 “怕,怕什么,谁能听到我说了什么!”姜桃虽然嘴硬,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紧张。她随即恶狠狠地环视房间内的所有婢女,“要是我刚才说的话,你们胆敢泄露半个字,我就叫阿婆,把你们卖出府去!当那千人枕万人尝的下贱坯子!” 除了姜娥以县主之尊得到陈老夫人的偏爱,所有孙女中,姜桃才是陈老夫人真正喜爱的那个,陈老夫人总说姜桃像她。 所以姜桃的话,还是很有威胁力度的。 房间内所有的婢女都吓得低头,忙不迭应是。 姜桃这才安心,转身踏出屋子说要去见二姐姐姜娥。 结果等她到了姜娥房间外,却被人拦住了。 “无妨,四妹妹不是外人,让她进来吧。” 姜桃带着疑惑踏进姜娥的屋子,还没等她看清姜娥的位置呢,先被桌子上的一片金碧之色晃花了眼睛,她怔怔地看着桌子上那物,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内心的震撼。 “这,这是?”宝物动人心,连姜桃也不禁激动起来。 姜娥就坐在桌旁,只是她面前的宝物光华太盛,连她的存在感都被压低了,当然她也不甚在意,用上等紫貂毛制成的软刷,一点点地扫着宝物上的灰尘。 “这是外祖母赠予母亲的宝物,一直被母亲收藏在宝库中,为了不使宝物蒙灰,母亲命我定期为它清理。”姜娥微笑着,顺便向姜桃解释,“刚才婢女之所以拦住四妹妹,也是因为这宝物事关重大,乃是母亲的心头之物,四妹妹千万不要把婢女的话放在心上。” “当然不会。”姜桃一个劲儿地摇头,目光却始终不曾从宝物之上离开。 她小心翼翼地在姜娥旁边坐了下来,想要凑近了看,却又怕被那宝物的光华吸走了灵魂,既害怕又向往,就是她此时心态最真实的写照。 “它可真美啊。”姜桃眼神迷离。 “是啊,原本它也是外祖母的珍藏,最后拗不过母亲,才将它送给了母亲。” 姜桃屏住呼吸:“原来是太后殿下的东西,太后殿下富有四海,这种宝物当然也只能是太后殿下的,当然现在也是长公主的……哼,那姜元娘不过才得到太后殿下指缝儿里泄出来的丁点青睐,就真以为自己变成凤凰飞上天了,看她傲成那样儿!等几日朝阳公主不理会她了,她照样得跌进尘埃里!” 姜娥手一顿,长长睫羽落下小片阴影。 “她又去兴庆宫了?” “二姐姐也知道了?朝阳公主请了那姜元娘去兴庆宫的事情?” 姜娥微笑逐渐淡去。 “这我倒不知道,看来我的这位三妹妹,是真的得了贵人青眼,要与往日不同一般了呢。” 姜桃嘁了一声:“就她?” 姜娥眼神郁郁沉沉,不见笑意。 …… 上次坐的是太后车架,这次坐的是公主车架。 接连两日,姜羲都是舒舒服服地被请进了兴庆宫。 只是车架抵达兴庆宫门口的时候,前方还有一辆朴素得堪称简陋的破马车,先她一步驶进了兴庆宫门。那马车竟然过宫门而不停,车轮滚滚地一直往里而去。 从朝阳公主车架上下来的姜羲,好奇地望着那破马车,只见它在大殿前终于停留,一道身影从马车走下,高冠白发,手执拂尘,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姜羲远远看得不清晰,但那人却像是察觉了姜羲的侧目一般,也往姜羲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稍作停留,又很快在一位老宦官的热情引导下进了太后的宫殿。 旁边的宫婢笑着解释说,那位是长生观的掌教无极真人,与太后乃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也会定期进宫为太后讲经,今天正好是这个日子。无极真人在大云地位崇高,信徒无数,见君也可不跪拜,在大云的地位宛若国师。 姜羲先前听过不少关于长生教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长生教的掌教。 与她想象的一样,看起来是个不染世俗的世外高人。 姜羲只是稍稍留意后,就随着宫婢去找叶语了。 今天叶语不是独自一人,与她在一起的还有宁府的十五娘子,宁玘的妹妹宁瑾。 “我听说朝阳有一个极为喜爱的妹妹,心生好奇,就磨她请你过来坐坐。元娘真如我想象一般,拥有一双澄澈如赤子的眼眸啊。” 宁瑾好奇地打量姜羲,对她散发着明显的善意。 姜羲听到她们坐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的。 是啊是啊,她现在不是姜九郎,是姜元娘啊。 “见过两位姐姐。”她落落大方地唤道。 宁瑾高兴,拉着姜羲坐下,三人一起闲聊起来。 姜羲多半是充当倾听的角色,偶尔发表的言语,却总是能逗得两个身份高贵的小娘子发笑,姜羲表示很无辜,她真的不是来搞笑的。 “听朝阳说元娘你喜欢好吃的?正好!我知道长安开了一家新的酒楼,专卖一种名为拨霞供的美食,不如我们去尝尝吧!” 宁瑾提议,叶语应好,姜羲也没意见。 三人便出了宫,往宁瑾口中的新开酒楼而去。 现在已是过了用膳的时间,但这座新开的酒楼仍然高朋满座,不见冷清。 宁瑾丢了一块宁府的牌子,酒楼的掌柜客客气气地将三个小娘子请到了三楼的包间,并以最快的速度上了菜。 姜羲也得以一见宁瑾口中的拨霞供。 原来,拨霞供就是火锅! 不过这拨霞供只是简陋版的火锅,用清汤烧开,切得薄薄的兔肉在锅里一滚,再蘸上佐料,就可直接食用。 ------题外话------ 还有一更,晚上九十点左右吧 第269章 拨霞供 小火烧得铜锅的汤水咕噜翻滚,热气腾腾而起,浓郁香气四溢。 宁瑾笑道:“这拨霞供,其实是我兄长,某日去拜访山里居住的友人时,为了附和山间野趣,偶然想出来的。兄长与友人见红红的肉片被热汤翻滚拨弄变了颜色,就为它取名为拨霞供。谁知道这件小事和拨霞供在长安流传开来,大家争相学吃拨霞供,家里人干脆也开了一家酒楼,取名拨霞楼,为此兄长还特意改良了铜锅,在原先吃的兔肉里加入了其他的菜肉,就是我们现在吃到的这个样子了!” “原来这酒楼是宁府的产业啊。”叶语颔首赞许道:“宁十九郎对吃之一道,果然很擅长。” 姜羲听得连连点头:“……所以,能吃了吗?” 宁瑾和叶语见姜羲眼冒精光,对着热腾腾的锅子垂涎三尺的模样,不禁失笑。 “好,我们快动筷子吧!” 姜羲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薄薄的兔肉放进汤水里烫熟,再蘸着调好的酱料,往嘴里一送——绵软香滑的兔肉嫩而不腻,配合略带辛辣的酱料,清新的肉香味与酱料的味道形成绝妙的碰撞……太好吃了! 姜羲原本以为这拨霞供,与火锅会有一定的差距,没想到真正吃来,熬的刚到好处的汤水,新鲜上佳的野兔肉,就连酱料也是精心搭配过的。哪怕味道不比后世的火锅,但这些顶尖食材带来的味觉飨宴,仍是滋味绝妙! 不知不觉,姜羲消灭了一大盘肉。 她动作熟练,下筷起筷动作迅速得很。反观叶语跟宁瑾,她们拒绝了婢女的服侍,选择亲自动手烫肉,却手忙脚乱,不是肉烫得太老,就是肉片从筷子间溜走融入汤水中不见踪影。 于是姜羲吃了一大盘肉,她们俩还没能吃上几块,不觉气馁。 这时,几片刚躺好的肉从天而降落入两人的碗里。 “烫得刚刚好,你们快趁热吃吧。”姜羲笑眯眯地对二人说。 叶语跟宁瑾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尝过了拨霞供的滋味后,又让姜羲教她们怎么烫肉,一个二个地忙得不亦乐乎。 “哇,这拨霞供果然要亲自动手烫肉才有意思!”宁瑾开心地笑道。 她虽然也吃过拨霞供,但是在府里,兔肉都是由婢女烫好了送到面前,吃得规规矩矩,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远不如现在亲自动手来得有意思。 叶语也是兴奋得很,没一会儿小脸就被热气熏得通红。 三人大快朵颐的时候,包间传来敲门的声音。 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现出现在包间门口。 穿着翠色绣竹影衣袍的宁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我听掌柜的说,十五娘你也在这里,过来看看你。”宁玘淡笑着,没忘向叶语颔首,“朝阳公主也在啊。嗯?这位是?” 他的目光掠过姜羲时,在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眸上稍作停留。 “哥哥!”宁瑾笑着起身,“这位是南宁侯府的三娘子,姜元娘。” 呃,熟人。 姜羲很快收敛了眸中流露出的意外之色,装出第一次见到宁玘的样子,含蓄地跟他打招呼,就像每位小娘子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宁十九郎时那般,该有的激动与兴奋一样不少。 宁玘神色如常,也没表现出惊讶之类的。 “这拨霞楼除了拨霞供,还有我偶然寻得的一个酿酒方子,取名霞光影,最近刚刚试酿,成品不多,你们要不要尝尝?” 大云的酒类普遍度数不高,宁玘口中的霞光影,也应该是味道偏酸甜一类的果酒,像宁瑾叶语这样的小娘子也甚是喜欢,听宁玘都对着霞光影多有赞许,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品尝。 宁玘唤人去取酒,顺便自然而然地围桌落座。 当然,他挑的位置,离谁都不近,哪怕与包括亲妹妹在内的小娘子共处一室,宁玘也表现得进退得宜。 宁瑾却疑惑地眨眨眼睛。 哥哥他从不曾与她的朋友深交,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同坐一桌,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这般反常? 宁玘仍是清风徐徐般,给三人说起一些趣事,包间内的气氛至始至终不曾冷场。 很快,名为霞光影的新酒被端了上来。 现下天气渐冷,酒壶都被提前烫过,入口时温度刚刚好,酒内的酸味被催发出来,压过了本就不大的酒味,让这霞光影越发的不像是酒,更像是新奇的饮品。 连宁玘尝过后,都赞叹说:“先前喝过冰镇后的霞光影,这还是第一次喝温过的,每一种味道都各有不凡呢。” 宁瑾跟叶语也慢慢抿了一口,对这酒赞不绝口。 宁玘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姜羲。 只见她捧着酒杯,先是低头喝了一口,摇头晃脑似是觉得滋味不错,就又喝了一大口。果酒毕竟也是酒,入口绵软,不代表没有后劲,但这点酒劲对她来说就像是毛毛雨般不用在意,她只惬意地眯起眼睛,眼尾晕染着淡淡的桃粉。 “好酒。”她呢喃着两字,满意地笑开。 宁玘不觉跟着笑了起来,余光中瞥见叶语困惑的打量,他低头再次品酒,将笑意也深深压了下去。 品酒过后,宁瑾以为哥哥会离开了,结果他还是坐得稳如泰山,闹得她们三个小娘子都不好意思说谈一些闺阁闲话了。 “咳咳,哥哥。”宁瑾不得不出来提醒宁玘,“你今天是怎么来拨霞楼的?” 宁玘笑吟吟的:“我一个人来的。” “……哥哥一个人来吃拨霞供,肯定是因为喜欢清静吧,我记得楼上还单独留有你的专属包间?”宁瑾扯着笑,不断地朝宁玘使眼色。 就差没把“你怎么还不走”这句话直白道出了。 宁玘压着笑意,也知道留下来太久不好。 “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宁玘起身道别。 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次掠过姜羲。 姜羲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神情,始终不曾多看宁玘一眼。 宁玘离开,包间的门还未来得及关上,就刚好看见另外一行熟人从门外经过。 齐王叶讴,七皇子叶许,华阳公主叶谧,以及……镇北侯之女萧红钰。 第270章 何不生为男儿 齐王,七皇子,华阳公主都是周贵妃一母同胞所出的兄妹,闲来一起出宫上酒楼寻吃食,也很正常。 偏偏这三兄妹里,就多了一个——萧红钰! 萧红钰与这三兄妹在一起,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了。 他们三兄妹是龙子凤孙,天生尊贵,就是那深宫高墙里精心养出来的花朵,举手投足间自带的富贵气息让他们与凡俗划开一条深深的鸿沟;而萧红钰呢,就像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肆意,烂漫,连头发丝儿都浸着烟火气。 娇花与杂草,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突兀。 萧红钰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与那三人走在一起时,做什么都显得兴致缺缺,宁愿低头把玩着腰间无关紧要的璎珞,也不肯抬头加入三兄妹的对话。 齐王大概是看出了萧红钰的心不在焉,便主动提及去拨霞楼吃最近长安最流行的吃食拨霞供,果不其然在萧红钰的眼里发现了惊喜的光芒,他满意颔首,领着弟妹与萧红钰上了拨霞楼,被掌柜安排在了三楼的包间。 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朝阳与宁十五娘。 叶语与齐王兄妹三人的关系算不上亲近,所以见到面也只是简略地打个招呼作罢。 但齐王身为兄长却不能如此,热情地与两人招呼着,完全是一副心胸开阔的合格兄长作派。 连姜羲都看得啧啧称奇,见多了齐王暴躁易怒的一面,竟没想到他原来也能当好一个兄长呀。就是不知道,这长兄风范,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本来双方在酒楼碰见也不是什么大事,点个头也就过了。 可萧红钰却瞅准这是一个机会,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机灵地转了一圈儿:“相逢不如偶遇,要不然我们就一起吃吧!” 萧红钰的提议让所有人闻言一寂。 齐王笑容微滞,这可不是他请萧红钰来拨霞楼的目的,但萧红钰的要求他也不能拒绝显得太没风度。 叶语同样不太乐意,只不过以她的性子不大好说出来拒绝的话罢了。 于是,莫名其妙的一桌人就这样凑齐了。 萧红钰不知打的什么算盘主意,灵巧地钻到姜羲与叶语中间的位置,拉了张椅子过来大喇喇地坐下。 “哎呀,这位妹妹好生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兴致勃勃地挑起与姜羲的对话,顺便自然带过了位置这个尴尬的问题。 叶语也不会与她相争,便往旁边挪了挪,给萧红钰腾出空。 正要找机会落座萧红钰身旁的齐王,定定地看了萧红钰一眼,此时她左手是叶语,右手是姜羲,他怎么也不可能再插一脚,只能另寻一个位置坐下。 虽然齐王面上不显,但他逐渐淡去的笑容,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不是太好。 酒楼很快换了新的铜锅上来,新加入的四人面前也摆上了新的餐具。 一顿饭,吃的全是尴尬。 齐王几次都想主动找萧红钰说话,不知萧红钰是不是故意的,每次都能在齐王开口前,先找上姜羲闲聊。姜羲也乐得给齐王添堵,装作没发现齐王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与萧红钰随意攀谈着。 不知怎的,就演变成说话的人只有萧红钰跟姜羲两人。 叶语和宁瑾保持文静没怎么说话还能够理解,素来骄纵的华阳公主叶谧,今天也特别安静,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瞟着宁瑾。而七皇子叶许,笑嘻嘻地像是完全没有发现空气里流动得尴尬,独自一人把几盘肉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中,一顿饭的时间已经过去。 到最后,饭没吃多少,齐王的脸色却已经跟锅底一样黑了。 叶语宁瑾赶紧拉着姜羲道别上了车架。 难得遇上这么聊得来的人,萧红钰也依依不舍地看着消失的姜羲背影。 她叹了口气:“天色也不早了,我也得快些回家,免得让阿娘担心。” 说完不等齐王反应,翻身就上了她毛色赤烈的小红马。 一路快马驰骋回到长安里的镇北侯府,这里距离太极宫很近,原本是个三品大员的宅子,那位大员告老,这座大宅子就被景元帝赐给了镇北侯。 只是镇北侯常年镇守北疆,回京的时间并不多,这宅子空落了好些年,直到最近几年,镇北侯夫人带着独女萧红钰回到长安,这座空落落的大宅院才有了些生气。 萧红钰踩着上马石翻身而下,摸了几把爱马的鬃毛,腻腻乎乎一会儿,才提着马鞭负着手,步履轻快地跨进府门。 一路遇到的下人们多在与萧红钰问好,萧红钰竟然一一应了,让下人们很是摸不着头脑。大娘子明明出门的时候都还心情不好呢,怎么回来反而笑如春风了? 萧红钰才不在意下人们古怪的眼神,反正她一想到齐王憋屈的脸色,就恨不得开心大笑,眉眼张扬得像是一团浓烈火焰! “萧红钰!”一声厉喝惊起! “阿娘!” 萧红钰规规矩矩收好手脚,跑到阿娘赵婧言身边,亲亲热热地抱着她的手臂。 “阿娘,你女儿从外面回来,你不关心关心她也就罢了,怎么还冲她大呼小叫的呢?这可一点都不好啊!” 萧红钰明媚一笑,照往常赵夫人早就跟着笑了,但今天她却严肃地板着脸色,拽着萧红钰站好—— “你说说,今天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萧红钰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是吧,她才从外面回来阿娘就知道她故意无视齐王的事儿了,难道是在她身边安排了眼线? “那个,阿娘啊,我也不是有意怠慢齐王的,我只是……” “我就知道!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你这个逆女!”赵夫人勃然大怒,呼喊着贴身婢女就要她拿鸡毛掸子过来,看上去温温柔柔的赵夫人,发起火来却连萧红钰都害怕了。 “阿娘,你别气,当心气坏了身子!而且那鸡毛掸子,打在身上也不怎么疼,白费您老人家的力气嘛。” 赵夫人听得更气了,竟然伸手就要去夺萧红钰手上的马鞭。 这下事儿可闹大了,乌泱泱的婢女下人全部拥上来阻拦,而萧红钰也知趣地躲在了仆人们的身后,等赵夫人火气稍稍过去,听话地跪在了堂屋赵夫人面前。 萧红钰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觉得膝盖有些痒。 赵夫人以为她是疼,横了萧红钰一眼,却唤来人:“给大娘子膝盖下放个垫子。” 萧红钰立马如花笑开:“阿娘你不生气了?” “别嘻嘻哈哈的,今天我非要好好数落你一顿不可!”赵夫人狠狠一拍桌子,“你说说,今天出门之前,阿娘怎么跟你说的?” 萧红钰耷拉着脑袋,把赵夫人的话挨着重复一遍:“要好好对齐王,不要给他脸色看,不能动手打他,要拉近跟他的关系……阿娘,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赵夫人见女儿不开心的脸,眼睛一热。 她压着哽咽:“红钰,你要怪的话,就怪你阿娘没本事,不能给你生一个弟弟。” 萧红钰听得眉头紧皱:“说来说去又是儿子,难道我不是你跟阿爹的女儿吗?为什么非得要儿子不可!难道阿娘你讨厌我是个女子吗?” “阿娘怎么会讨厌你呢。”说着说着,赵夫人已经忘了要教训女儿的初衷,“当初你生下来,阿爹阿娘都高兴极了,你就是我们心头的宝……” “是啊,以前是心头宝,现在就是根杂草。”萧红钰撇嘴嘟哝着,将头偏到一边去,不愿意回想幼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温馨回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气氛就完全变了——阿爹唉声叹气怨她不是个男子,又责怪阿娘生不出儿子。阿娘忍着心痛看阿爹往府里抬了一个又一个姨娘,然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们夫妻之间变了,他们父女之间也变了。 萧红钰不懂,难道她萧红钰不够好吗? 赵夫人岂能看不明白女儿的埋怨,她也不想再隐瞒了:“红钰,你阿爹打算……请封你大堂兄为镇北侯世子,不日请封的折子就要递进长安了。” “什么!”萧红钰气得跪也不跪了,“他萧维凭什么做镇北侯世子!” “就凭他是你阿爹亲弟弟的儿子!就凭他是萧家唯一的血脉!”赵夫人字字句句,都宛若心头滴血。 “他是萧家的血脉,难道我就不是了吗?” “他能延续镇北侯的爵位,你能吗?” 萧红钰哑口无言。 景元帝曾言,允许镇北侯延续三代爵位。 但若镇北侯一直没有儿子,这个延续三代的爵位也只有落空。 赵夫人扶着桌子,泪水夺眶而出: “因为你阿娘生不出儿子,你没有弟弟,所以镇北侯的爵位就只能拱手给你二叔的儿子!红钰,阿娘心里不甘啊,你二叔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家当年吃了多少苦头,你也都知道。当初他们连多余的一碗饭也不肯给我们,拼什么你阿爹用鲜血挣来的爵位要给他们?阿娘让你靠近齐王,就是想把这件事情拖一拖,再拖一拖……” 赵夫人还是不肯放弃希望,从最初憎恨每一个躺在她夫君床上的女人,到现在迫切希望这些女人能生出儿子。 而萧红钰恨恨地望着双手—— 何不生为男儿? 何不生为男儿! 第271章 宫嬷嬷 叶语的公主车架把姜羲送到南宁侯府,临别前依依不舍地跟她摇手道别,约好下次再见。 姜羲乐呵呵地怀念着刚吃过的拨霞供的味道,一边想起萧红钰此人——先前以姜九郎身份跟萧红钰接触的时候,只觉得她咋咋呼呼,行事张狂。但今天一通聊下来,却发现萧红钰也是个性格爽朗的小娘子,值得一交。 原来角度不同,看到的一个人也不同呢。 姜羲心情愉悦地想着,一路进了侯府。 “三妹妹?”宁平县主姜娥迎面走来,见到姜羲先扬起一脸假笑,“听说你去见朝阳公主了……” 姜羲越过姜娥,看到正在给她使眼色的阿福。 难道说宋胥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那个二姐啊,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就不与你多谈了,告辞。”姜羲敷衍了两句,也不等姜娥回应,匆匆领着阿福离开。 姜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耻辱感,漫上心头。 姜羲踩得飞快,见周围没人,便问阿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宋胥先生说有了大发现,催娘子你回府了之后就赶快过去呢!” “真的有大发现?那个嬷嬷难不成真的是仙铃儿的生母?” “这个宋胥先生没说。” 姜羲回了院子,迅速布置好傀儡,通过书房暗道来到隔壁,宋胥楼尘跟计星都已经在等她了。 “听说你最近与朝阳公主走得很近?”宋胥见了她便问。 “嗯。”姜羲随意坐下,动手为自己倒了杯清茶,“今天同行的还有宁十五娘,没想到还遇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 “齐王,他今天领着弟妹,与镇北侯之女萧红钰在一起。” “看来,朝野内外的传闻没错,齐王与周贵妃都不甘心居于亲王之位,有心染指太子宝座。齐王与镇北侯的女儿来往,大概也是为了打拢镇北侯代表的军队势力,为自己争得支持。”宋胥悠悠地摇着扇子,虽然不居官职,但对朝野内外的事情仍然了如指掌,“那位萧家娘子态度如何?” 姜羲想起今天齐王变幻不定的脸色,险些笑出来:“那可真不怎么样。” 宋胥叹息着摇摇头:“一个娇养长大的小娘子,怎么会甘愿自己的婚事受人摆布呢?不过这位萧家娘子最后的选择还真说不准,毕竟她父亲镇北侯没有儿子,那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镇北侯一不小心为国捐躯,她家的镇北侯爵位就岌岌可危了。所以这位萧家娘子,最后很有可能会选择与齐王联姻,以此稳固她父亲的爵位……嗯,这大概也是他们双方都想要的,就像你说的那个词,双赢。” 姜羲缓缓笑道:“那不一定,因为有一点你就说错了。” “什么?” “教养长大的小娘子……那位萧家娘子,可不是娇花。”姜羲有一种直觉,萧红钰的心里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只待有一天凤凰浴火,绽放光华。 “你这想法,就太天真了,现在这个世道,她一个贵族小娘子能做什么?”宋胥言辞里并不掩饰对这些高门贵族的小娘子的轻蔑。 姜羲摇摇头:“拭目以待吧。” 宋胥扇子一收:“那就拭目以待!” 姜羲弯了弯唇,略过萧红钰,回到了正题上:“阿福说你催我过来,说是有什么大发现,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宋胥的扇子轻轻敲着掌心,目光灼亮:“那个嬷嬷我调查过了……你知道吗,这个嬷嬷姓宫,以前竟然是已逝的敏德皇后身边人!” 姜羲皱眉。 “敏德皇后去世后,孟太后伤心侄女的离去,就将她身边的一些宫人收拢在身边,其中就包括这位宫嬷嬷。而这位宫嬷嬷本就是敏德皇后临海孟氏带出来的老人,到了孟太后身边没多久,便得到了重视,如今在兴庆宫的地位可是不低。” 姜羲沉思着:“那……她与仙铃儿的关系呢?” “你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宋胥重新展开扇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以仙铃儿的年龄推算,她出生的那段时间,这位宫嬷嬷刚好因为身体不适,被敏德皇后请到皇庄休养去了,我问过皇庄的一个老丈,他记得这位宫嬷嬷,说她以养病为由整日深居简出奇怪得很,他还曾听到宫嬷嬷的屋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不过,在这个宫嬷嬷病好之后,敏德皇后又重新将这位宫嬷嬷请了回来,一如以前般重视她。凑巧的是,这位宫嬷嬷回到皇后身边不久,仙铃儿就被送到了仙铃院鸨母身边。” 种种疑点都能相互印证,完全侧面证明了姜羲关于宫嬷嬷是仙铃儿生母的大胆猜测,就是事实! 她沉吟道:“敏德皇后应该不知道这宫嬷嬷生了孩子。” “哦?”宋胥疑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根据我们的多方调查,都证明这位敏德皇后是个温良淑德的闲后典范,而这位宫嬷嬷是她出嫁前就跟着她的老人,敏德皇后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将心腹的女儿送去青楼妓院,这不是在逼着宫嬷嬷恨她么?” 宋胥微怔,他之前的确没想到这些:“你说得对,不论是找个富贵人家代养,还是送到她自己的庄子上,都好过送去青楼一个鸨母的身边。不管这位敏德皇后是真贤淑还是假贤淑,只要她有脑子,都不会做出自砍左右臂的事情……而且,宫嬷嬷回到敏德皇后身边,主仆之间并无龃龉,那送走仙铃儿的人,就更不会是敏德皇后了!” “不是敏德皇后的话,那宫嬷嬷本人就更不可能了。” “说起来,我还发现了一个时间的巧合点!”宋胥道,“仙铃儿之前不都是被秘密养在仙铃院鸨母身边,直到六岁才开始进行头牌娘子的各种技艺训练的吗,我之前跟你说过。” “嗯,我还记得。” “仙铃儿六岁这年,刚好是敏德皇后去世的那一年!你说巧不巧!” 姜羲眯眼,仿佛在这混乱无序的线索中,找到了一根命脉: “巧合多了,自然就不是巧合,而是事实了……”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272章 放弃吧 丛林世界里,一个刚刚诞下幼崽的母兽,也是攻击性最强的时候。任何试图靠近母兽幼崽的外人,都会遭到母兽强烈的反扑,母兽会下意识扼杀所有会威胁到幼崽的危险。 此乃母性。 野兽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若是一切都如姜羲猜测的那般——一个母亲,她的女儿刚生下来就被人给夺走了,生死不知,前路未卜。这个母亲为了能让她的孩子活下去,会无所不用其极,哪怕是……背叛她的主子。 姜羲突然问道:“那位去世的敏德皇后,是因什么而死的?” “表面上是突发心疾而死,但朝内外一直有传言,说是周贵妃害死的敏德皇后,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周贵妃买通了敏德皇后的身边人,给敏德皇后下了毒。但这个传言没有任何根据,当时震怒的景元帝查杀了一批人,也没能发现任何给周贵妃定罪的证据,所以这个传言仍然只是传言,周贵妃至今安然无恙,圣宠不衰。” “若这个传言是真的呢,周贵妃真的向敏德皇后下了毒,而她买通的这个人,就是宫嬷嬷。她得知了宫嬷嬷怀有身孕,并利用这个秘密抓住了她的弱点,抢走了她的孩子,以此威胁她……” 宋胥撇嘴:“你以为你是巫卜么?能冥冥之中对真相有所感应?” 姜羲哼了哼:“我当然知道我不是,但你不觉得我的猜测合情合理吗?” “合理什么啊,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现在还是要查出,到底是谁把仙铃儿送到了仙铃院鸨母身边!” “等等!”姜羲不愿意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灵光一闪,“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奇妙的联系吗?宫嬷嬷与周贵妃,仙铃儿与齐王!” 就在这时,一直侧耳聆听的楼尘开口了: “假若阿九的猜测为真,宫嬷嬷与敏德皇后之死有关,那作为威胁宫嬷嬷的工具,仙铃儿会不会也知道了什么,才成为她被杀的契机?” 楼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我们一直都认为仙铃儿被杀,是因为她的纯阴命格。但若她身死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八字,还因为她知道了不能知道的秘密呢?而她被杀之后还被凶手分尸做成人偶……这像不像一种惩罚?”姜羲兴奋地猜测道。 宋胥听得直拧眉:“那照你这么说,这个修炼邪功的真凶是周贵妃不成?她用宫嬷嬷的女儿威胁她杀了敏德皇后,又在敏德皇后把仙铃儿训练成头牌妓子当成工具,等仙铃儿发现秘密反过来威胁她的时候,又杀了她吸血分尸以作惩罚!” 宋胥一口气说完,却见姜羲和楼尘,甚至连计星在内,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宋胥深深感觉到了耻辱感:“干嘛!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不用姜羲跟楼尘开口,沉闷的计星难得说话: “先生,连我都知道九郎曾经说过,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那个凶手挑选的全部是八字全阴的女子作为修炼工具,说明那凶手是个男人。但周贵妃,她却是个女人。” 自然而然的,宋胥的猜测当然就不成立了。 宋胥顿时恼羞成怒,他强自嘴硬道:“难道我不知道吗?我只是想考考你们记不记得而已!” “行了,别狡辩了宋胥先生。”姜羲压压手,安抚了宋胥的毛躁,“其实我觉得吧,你刚才的一番话,除了真凶是周贵妃的猜测这一点外,其他内容都还是很合理的,我觉得可以再深入查查。” 宋胥没好气地抱怨着:“再查下去,就真的要挖出那些深宫秘闻了,真不知道到时候会惹来多少麻烦!” “难道你忘了,我们调查这个案子,除却为了无辜的死者,也是为了查出叛道者在长安多年来的靠山吗宋胥先生?” “我当然没忘!查就查!” …… 乱起长安时,远在江南的樟州玉山,也并没有那么平静。 南桑大长老一如既往地坐在雪心斋的茶室内安安稳稳地看书,若不是他偶尔会动手指翻动纸页,他亘古不变的身躯都要让人以为他是尊雕塑了。 茶室门外传来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凌云来了啊。”南桑大长老适时抬首,迎上刚好冲进来的凌云大长老,静静微笑着,“既然来了,就坐吧。” 凌云大长老怒火一滞。 她虽然有满肚子的疑问,但她还是不敢在看她长大、教导她学习的南桑大长老面前造次,当即压下怒火,规规矩矩地坐在他面前,喝着南桑大长老亲自为她倒的茶。 “你来得正好凌云,长安可能会有变,你替我去一趟吧。”南桑大长老不疾不徐地抚着茶杯道。 “正好,南桑大长老,我想要问问您,您让我去长安,到底是因为长安姜族有变,还是因为那个叫姜羲的人?” 南桑大长老神色未变,并不意外凌云会知道真相。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的,我不能随意离开江南,玉山是我们最后的防线,若是因为我的离开而导致叛道者趁虚而入,那我们几十年来好不容易打下的底子就全部毁了。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去了。” 凌云不禁激动起来:“南桑大长老!您能不能听我的,放弃吧!” 南桑平静直视凌云双目。 “放弃什么?放弃让我们姜族活下去吗?” “没有巫主,我们姜族也不会死的,我们不是已经熬过了快一千年吗?以后我们也还是能熬过去的,为什么要一直去追逐那些不可能的希望呢?”凌云放低姿态,苦苦哀求道,“难道您真的要亲眼看着好不容易重建的姜族,再一次倒下,就像以前犯过无数次的愚蠢一样?” 在姜族动荡的漫长历史上,自然也少不了姜族人一路寻找巫主的踪迹。 每一次的寻找,每一次的希望,最后都是落空。 于是,一次次的落空,也代表着姜族一次次的衰落。 为什么叛道者不断壮大,反过来威胁了身为正统的姜族守道者? 还不正是因为这些守道者们,执着地寻找巫主的踪迹,却带着族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火坑,给了叛道者反咬的机会,才形成如今这个局面吗? 第273章 冬狩 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小雪,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 时值十月,景元帝见海清河晏,大云太平,乃效仿古之帝王,下令冬狩,以示武于天下。 …… 南宁侯府,宁平县主姜娥捧着装载宝物的檀木盒子,面见长公主叶卢。 “母亲,此物已经按照您吩咐的清理好了,是要收入库房吗?” 叶卢留意一眼“不,三日后陛下下令冬狩,将它带上,我有用处。” 姜娥微愣,三日后,不正是她生辰的那日…… “母亲。”她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叶卢不耐烦地掀起眉眼。 姜娥迅速低下头去,掩盖掉失落“没,没什么。” “吞吞吐吐,不成气候。”叶卢毫不掩饰对女儿的不满,皱眉道,“此次冬狩,你自己小心言行,不要行差踏错,丢了我清乐长公主的颜面。” “是。” “还有,此次太后虽然不会出行,但她却特意请了那姜元娘陪伴朝阳公主,最近你就不要去招惹姜元娘了。” “那姜元娘……真的那么受太后殿下的重视吗?” 叶卢瞟了姜娥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让她一时嚣张罢,等再过段时间,我会让她看清楚,什么才叫形势。” 叶卢语气中的肃冷杀意,让姜娥周身一寒。 “女儿知道了。” 姜娥低眉垂眼地退了出去。 …… 宁府。 冬狩的邀请同样送到了宁府之内,宁瑾还收到了来自小姐妹朝阳的亲笔书信,说她已经约好了元娘妹妹,让她务必要一起出行。 宁瑾想着能与姐妹们游山玩水,不禁眉开眼笑,赶紧吩咐婢女们收拾行装,准备三日后启程参加冬狩。 宁玘携清风明月之气,自屋外翩然而来。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他笑吟吟地看着妹妹。 宁瑾便笑着将冬狩的事情跟他说了。 “这么有趣?不如我一起同行好了。” “什么?” …… 永城侯府。 楚稷披着雪白狐裘坐在窗下,握着一册泛黄的故纸旧书,却始终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目光茫然聚于何处。 “姜九郎宣病找国子学告假好几日了,连着不见人影,真不知道这姜九郎到底去什么地方了,害得主子竟然这般担心!” 楚稷徐徐抬头,看向蹲在椅子上没个正行笑嘻嘻的忍冬。 苍术,忍冬,皆以药材为名,也是楚稷身边的两大贴身侍卫,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内功高手,永城侯楚雷给儿子竖起的绝对武力保障。 苍术沉默寡言,做事稳妥,常年跟随主子楚稷身边。 而忍冬一直在外奔波,却话唠多事,最是没眼色。 比如现在,他疯狂地在作死边缘试探而不自知,一旁的苍术也垂眉敛目,没打算提醒忍冬一次又一次地作死。 忍冬没发现楚稷神色有异,还故意凑到楚稷身边,神秘兮兮地说“主子,您说说对那姜九郎到底是什么想法啊,您与四皇子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也不见您将他整天记挂在心上。霍三郎也是,人家都为了您特意去北疆了,您倒好,也不见担心。反倒是这姜九郎,不知给主子您灌了什么迷药,才认识多久啊,整天想着念着的。主子,这姜九郎长得细皮嫩肉的,该不会……” “轰!” 楚稷抿唇,一言不发挥掌拍下,一股凛冽寒气从忍冬的天灵盖灌顶而下,瞬间将忍冬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眉眼包括那喋喋不休的嘴巴都迅速覆盖上白色霜雪。 苍术微不可察地翘起嘴角。 “忍冬最爱说话,这可不好,送他去禁闭三日吧。除了送饭,不准任何人跟他交谈。”楚稷慢条斯理地吩咐。 “是,主子。”苍术颔首。 忍冬甚是话唠,对于苍术来说,三日禁闭也就是打坐三日而已,但对于忍冬来说,三日禁闭就代表着三日不得与人交谈,那可是要了他的小命! 被冻得僵硬无法动弹的忍冬费尽力气发出声音—— “呜呜呜!”不要啊! …… 镇北侯府。 闺房内的萧红钰肃然端坐着,难得压住周身躁动不安,安静地听着母亲赵夫人反复叮嘱“这次冬狩之行,齐王也会去,你可千万不能像上次一样任性了,知道吗?” 萧红钰抬头“阿娘,你说为了阿爹的镇北侯爵位,女儿必须要嫁给齐王才行。那我嫁的这个人,到底是齐王,还是未来的太子?” 赵夫人大惊失色“萧红钰!你在信口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吗?”萧红钰神色意外的平静,“齐王的野心昭然若揭谁人不知,我身为镇北侯之女与齐王联姻,不就代表着阿爹这个镇北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齐王这边吗?你与阿爹要的,是区区一个亲王妃之位,还是那从龙之功?” 赵夫人拍案而起“萧红钰!阿娘真是太惯着你了,居然让你什么话都敢说!你身为一女子,怎敢随便妄议朝政!” “这是人人都看得清的事实罢了。”萧红钰浑然不惧地迎上赵夫人的目光,“阿娘,阿爹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靠的不是从龙之功,而是一枪一刀在战场上打杀出来的。现在长安里的人都自以为歌舞升平,但我们从北疆来的都知道,北方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北越那些贼子也越来越不安分。阿爹身为镇北侯,只要定守北疆,稳保北疆不失,就能安安稳稳做他的镇北侯,何必去奢望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呢?” 赵夫人气急,怒骂女儿一通后拂袖离去。 萧红钰泪眼婆娑地坐了许久。 半晌,她起身来到房间角落柜子,取出蒙尘已久锦盒。 锦盒内有一柄以光华内敛的黑铁打造而成的长枪,枪头寒星聚芒,枪身冷光凛凛,整柄长枪更是煞气逼人,时刻等待噬人鲜血。 萧家从军,最擅长的便是枪法,长枪出而为龙,横扫四合八荒! 而这柄枪,十三岁的萧红钰,自五岁起,练了八年! 她的枪,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 ------题外话------ 下章3k啊 另外,上章最后一点有修改,不过改得很快,不知道看到的人多不多……e,另外还有个关于齐王的bug,接下来章节会有所解释 第274章 生子药 冬狩那日,以景元帝为首,众多长安贵族列成队伍,车马滚滚,旌旗猎猎,结成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自太极宫前朱雀门集结出发,在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们的围观中,一路直往那长安城外而去。 队伍太长,慢慢悠悠走了足足一日,最后驻扎在近郊山岭之中。 此时先行的禁军已经将整座山脉都圈作围场,诸多训练有素的士兵把紧要之地把守得密不透风,确保以景元帝为首的所有长安贵族们的安全。 平野之上,一个个小山包似的帐篷层层耸立,而内里桌椅屏风等该有的家具一样不缺,金银器皿更是样样齐全。皇家的奢靡,并没有因为地方不同而有所限制,反倒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景元帝并不是一个热爱狩猎的人,听说他此次突发奇想来这荒山野岭,正是新晋的赵婕妤向他建议的。赵婕妤言幼时曾随家人在此地玩耍过,印象十分的深刻,陛下听了之后欣然同意,这才策划了此次冬狩之行。 宫墙之内向来没有什么秘密,冬狩是赵婕妤提议的消息,在来的路上,一日之内传了个通通透透。好好的冬狩,也变成了景元帝为了取悦宠妃的突发奇想,不知道多少闲言蜚语即将落在那位赵婕妤身上。 赵婕妤本人不知道。 昨日来的一路上,她与景元帝恩恩爱爱地坐在一个车架上,连周贵妃都不得不退居其次。宫墙里早就已经生起赵婕妤就要取代周贵妃多年盛宠的传闻,昨日的事情,又仿佛是一个印证。 “取代?哪有那些人说的那么夸张,我不过是一个深爱陛下的女人,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伺候陛下罢了。贵妃姐姐乃是伺候陛下多年的老人,我敬重她,又怎敢起取而代之的心思呢?” 赵婕妤听到传闻后,如是说道。 而这番话同样也传入了周贵妃的耳里。 “老人?她这是在变相地说我老了?”周贵妃冷笑地掀起眼皮。 贴身宫婢跪在地上为她捏着小腿:“贵妃,我看呀,这赵婕妤未必有我们想的那么单纯,继续这么放任下去,是不是不太好?万一陛下对她……” 周贵妃一脚踹翻了宫婢:“你懂什么?我的地位是花了多少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岂是她一个小小的婕妤能够轻易取代的?要想取而代之,还早着呢!” 周贵妃的傲然,不是没有道理。 这么多年过来,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但到了最后景元帝都会选择握住她的手,才会有她十年如一日的圣宠不衰。如今的周贵妃更是有四个儿女,七皇子华阳公主那对龙凤胎更是景元帝的心头肉,她的地位又岂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结结实实摔了一屁股的宫婢连滚带爬地叩头陪笑道:“是是是,是婢子嘴贱,那赵婕妤怎敢跟贵妃相提并论?” 周贵妃哼了哼:“对了,齐王如何了?陛下见他了吗?” 宫婢重新握住周贵妃的小腿轻轻捏着:“还没有,但三月禁足之期,如今只过了一月就允许齐王外出走动了,说明陛下还是向着咱们齐王的。只是碍于永城侯的面子,不得不冷落齐王罢了,贵妃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又怎会不知陛下的顾忌!”周贵妃气急败坏地将手中暖炉扔了出去,浓艳眉眼燃起狠厉之色,“那楚稷!也不知道是真伤还是假伤,竟然故意在侯府里躺了一个来月,说被齐王一拳打得迟迟未好……哼,我看他就是专心不想让齐王好过!这次齐王的帐,来日我必定要那小子好好偿还!” “听说楚世子今日也来了。” “哦?”周贵妃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宫婢进来通报,说镇北侯夫人来了。 “赵夫人来了?”周贵妃高高挑起眉,换上春风和煦的笑容,命人为她穿鞋披衣,又婷婷袅袅地往外走去。 赵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帐内椅子上,双目通红像是刚哭过。 久居深宫的周贵妃,察言观色乃是一绝,她看赵夫人这神情,便知道应该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但她还是盈盈地笑着:“赵夫人怎么来见我了?” 赵夫人腾地起身,身子压得很低:“周贵妃,先前我们说的齐王与小女联姻一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周贵妃神色微变,但她仍然强自镇定着:“哦?难道是萧大娘子看不上我们齐王?” “小女怎敢!齐王乃天潢贵胄,能青睐小女,是小女的福分才对!”赵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抹泪,“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是无法把女儿的婚事当成是一种交易,不管我的夫君答应了贵妃您什么事情,我都不希望是以我女儿的婚事作为代价,这是我这个母亲为数不多能为她做的事情。” 周贵妃定定地看了赵夫人一会儿。 “当然!” 赵夫人不可思议地抬头,没想到周贵妃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揭过了这件事情。 “贵妃……” 周贵妃笑得艳若桃李:“赵夫人,我是想与镇北侯结亲的,又不是想结仇。既然萧大娘子不愿意,那便算了吧,儿女之情本就强求不得。” 赵夫人感激极了:“多谢贵妃体谅!” “哎,可惜我家二郎,就要错过萧大娘子这么好的女子了。”周贵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赵夫人抹了泪,跟着说出几句俏皮话,逗得周贵妃哈哈大笑。 两人之间仍像是没有半分隔阂,亲热地聊着天。 “对了,近来我听二郎说,镇北侯想要请封他弟弟的儿子做世子?”周贵妃像是很无心地问起这件事情。 赵夫人的脸色变得逐渐难看:“……是。” 周贵妃对赵夫人神色视若无睹,叹道:“当年我家二郎初从军伍,前往北疆,多亏了镇北侯照顾,才能在一年之后安然无恙地返回长安,我这个做阿娘的,一直对镇北侯感激于心。如今看到镇北侯没有儿子血脉,反而要让弟弟的儿子来继承镇北侯的一切,实在是心有不忍。” 赵夫人默默地应是。 “所以啊。”周贵妃拉长声音,给旁边的宫婢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婢很快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此药,是我寻遍天下神医所得的生子药。服用此药后行房,三月之内必定怀上子嗣。” 周贵妃在赵夫人震惊的眼神里,将那药盒放到了赵夫人面前。 “这药,便赠予赵夫人吧。” “这……”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两家是要结亲,不是要结仇。这就当是我送给赵夫人的一点小小礼物吧,赵夫人千万不要推拒才是。” 艰难得见希望的赵夫人岂会有拒绝的道理,她激动地收下药盒,当场为周贵妃跪下。 “若我真的能生下麟儿,此生必定对贵妃感恩戴德!” 周贵妃半真半假地说不用,然后目送着脚下雀跃的赵夫人离开了。 “贵妃,那药丸是您辛辛苦苦寻来的,原本是想自己用的,现在却送给了赵夫人,是不是太可惜了?” “这药,也是物品,既然是物品,就要物尽其用。”周贵妃轻轻弹着涂着艳色的手指,“还有,谁说拿了我的药丸,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了?” “贵妃的意思是……” “那萧红钰,竟然敢看不上我儿。呵,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我定要她心甘情愿地跪在我面前,求我让她嫁给我二郎才行!” 宫婢满脸的佩服:“原来贵妃送出那生子药,是为了堵住赵夫人的嘴!” “是啊,若那生子药为赵夫人带来一个儿子,她萧红钰又算得了什么。赵夫人会为了她,放弃生子药跟我翻脸吗?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只有儿子,才是镇北侯夫人永远的保障,聪明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 朝阳公主的帐篷内,姜羲与叶语,还有宁瑾,三人围桌而坐,中间的小桌上,铜锅里的汤水咕噜噜开始翻滚沸腾。 “开了!开了!”宁瑾雀跃惊呼着。 姜羲已经及时端上新鲜切好的羊肉薄片:“肉来了!” 另外两个小娘子都在双眼放光。 姜羲将鲜红的肉片丢到汤里去,没一会儿变色的羊肉片浮了起来,宁瑾和叶语眼疾手快地夹住一片——经过多次的练习,两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今烫起火锅来已经是轻车熟路。 “嘶,这种小小的野椒好啦呀!”宁瑾辣的直吐舌头。 “辣才好吃。”叶语闷不做声的往嘴里送肉,鼻尖都冒汗了也不在意。 姜羲看两人吃得欢快,也赶紧自己夹了一块。 入嘴之后,满是惬意。 “这冬日里,就要吃涮羊肉才行啊!” “涮羊肉?” 姜羲眨了眨眼睛:“嗯,这锅子的做法虽然跟拨霞供差不多,但拨霞供太文雅了,我就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火锅。而我们现在吃的是羊肉嘛,就叫涮羊肉啦。” 说着,姜羲还夹起一块肉在锅里涮了涮。 “这个涮羊肉啊!”宁瑾恍然大悟。 叶语也认真地点点头:“火锅的确比拨霞供听起来朗朗上口多了。”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275章 金盘 姜羲,叶语,宁瑾三人偷偷躲在帐篷里吃涮羊肉的时候,压得并不掩饰的帐篷帘子,让羊肉汤锅的香气趁机钻了出去,直直飘入刚好路过的某人鼻子里。 某人的鼻翼轻轻动了动,馋虫被勾得大动。 “什么味道!好香啊!” 叶语跟宁瑾默默地看着突然溜进来的人,不自在地放下碗筷,还不忘偷偷用丝帕擦嘴。 “萧红钰?”姜羲满不在乎地斜瞄了一眼,见是她颇有好感的人,便主动邀请她坐下,“要一起吃吗?” “就等你这句话了!”萧红钰飞快找出碗筷,在姜羲身边果断落座而下,性子一如姜羲感受的那般,是个爽快利落的女子。 自来熟的萧红钰已经开始动筷,眼看着锅里的羊肉片飞快减少,宁瑾和叶语也按捺不住开始动筷。 没一会儿,铜锅的热气在帐内蔓延,四人吃得双颊染红,初冬乍起的寒意也跟着被驱散殆尽。 眼看着羊肉见底,四人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她们都不能再吃了——一会儿就要出行狩猎了,他们这些小娘子哪怕不用亲自拉弓射箭,也要骑着马在附近转悠一圈才是。这毕竟是景元帝亲自下令的冬狩,她们跟来就不能落人口实。 而吃得太多骑马……她们都担心会吐出来。 叶语叫来婢女将桌子收拾了,换上新鲜的果盘,四个小娘子便坐在一起闲聊,女孩子之间本就话题多,没一会儿便混熟了。 姜羲也发现——她在少年们中间能与他们轻易打成一片,与小娘子们也能愉快聊天——这算什么天赋异禀? “公主,该换衣了。”宫婢提醒道。 “时间差不多了吗?”叶语喃喃着。 宁瑾跟着起身:“那我也会去换衣了,一会儿见吧。” 姜羲也慢腾腾地起身,跟萧红钰一起出了叶语的帐篷。 萧红钰毫无闺阁娇娘之气地搭着姜羲肩膀,亲亲热热地说:“一会儿狩猎,你就跟着我走,姐姐我自小便苦练家传枪术,武艺天下一绝,惊天地泣鬼神绝对能够保护你!” 她笑嘻嘻地看着像是开玩笑,但姜羲却无意中摸到了萧红钰掌心厚厚的茧子。 正如她所说,是经年累月的苦练才能留下的厚茧,她并不是在胡说。 “好啊,那约好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就来保护我!” 萧红钰愣了一下,很快笑得更灿烂了。 “嗯嗯!” 两人在一顶帐篷前分道扬镳后,姜羲转角就遇到了来迎接她的阿福。 姜羲微笑着走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宋胥先生跟计星呢?” “在附近呢。”阿福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个方向。 和姜羲的帐篷离得很近。 “那就好。”话语间,姜羲不禁想起此次冬狩之行前的事情—— 景元帝下令冬狩,姜羲本来不太想去,但太后却特地命她陪朝阳公主叶语同行。 恰好此时,一直暗中盯着叶卢院子动静的宋胥给姜羲传来消息,说姜娥抱着一个可疑的盒子进了叶卢房间,那盒子里装着的,很有可能就是从太后处得来的周天星盘! 姜羲惊讶不已,哪怕这个消息并不敢完全保证,她也要抱着那极小的概率试上一试。正好叶卢似乎打算将那疑似装着周天星盘的盒子带到此次冬狩之行里,像是还有别的什么目的,自然也就给了姜羲可趁之机。 那神秘嬷嬷虽然也跟在叶卢身边,可冬狩在外,荒山野岭的,怎么也比南宁侯府更容易下手。 姜羲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冬狩之行自然不得不去,于是太后命令反而成了助攻。 而原本同样不打算参加冬狩的宋胥,也为了姜羲的安全,改变主意应下冬狩之约。表面上还带了计星保护自己,实际上他和计星都是来保护姜羲,连帐篷都故意安排在靠近姜羲的位置。 重重帐篷间,姜羲隐约看见了计星的身影,不觉得心安许多。 心里对此行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 驻扎地中心的皇帐之内,清丽可人的赵婕妤乖巧地窝在景元帝怀里,两人把玩着书案上的一卷冬日狩猎图,说说笑笑间气氛很是融洽。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疾呼:“……长公主!” 景元帝逐渐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大步闯进来的叶卢。 皇帐内的气氛也有所变化。 连赵婕妤都感觉到了,收敛了姿态,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迎上叶卢那饶有兴致的打量目光,心中更是对清乐长公主的跋扈之名早有耳闻。 叶卢兴致勃勃地看了赵婕妤许久,特意在她的眉眼间停留许久。 景元帝心生不悦,当即呵斥道:“清乐,你的礼仪教养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呵呵,陛下,你跟我说礼仪教养,是不是有些太晚了?”叶卢满不在乎道,“这位就是你最近宠爱的新晋婕妤啊,咦,我怎么觉得她长得有点像一位故人……” “行了!”景元帝及时打断她的话,令赵婕妤暂时出去,他与清乐长公主有话要谈。 赵婕妤听话地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明白叶卢的话中之意,就从帐内出去了。 景元帝慢腾腾地起身,接过内侍手里的温热软帕擦手,看也不看叶卢: “说吧,你最近又看上什么东西了?” “瞧陛下你说的,好像我整日无所事事四处抢东西似的。” 景元帝无奈瞥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 叶卢哼了哼,开门见山道:“陛下,我今日来见你,是有正事的。” 她的话景元帝没放在心上。 叶卢能有什么正事? “你知道,母亲将那东西给了我吧。”叶卢意味深长地笑开,见景元帝神色似有疑惑,便点了两字,“金盘。” 景元帝的表情瞬间变了。 叶卢得意洋洋地挑眉:“我就知道陛下你会感兴趣的,这次冬狩,我把金盘也带来了,你就不想看看吗?” 景元帝紧皱眉头,一字不言。 “就算对金盘没兴趣,对那传说中的前朝宝藏,总该感兴趣吧?” 景元帝冷冷地看着妹妹: “你想要什么?” 第276章 哥哥喜欢元娘 冬狩之行,排除来回路程花费时间,总共计划是五日。 今天是第一日,临到狩猎时间,景元帝却以身体疲乏为由没有出现。 一众大臣勋贵干脆也懒在帐篷里,昨天坐了整日的马车,身娇肉贵的长安贵族们今日都不太想动弹。 倒是他们的子女,一个个精力旺盛,又因为没有长辈们随行而显得越发兴奋,呼朋唤友带着侍卫一批又一批地踏进了山林。 姜羲也穿着飒爽骑装,与一身火红骑装的萧红钰汇合。 她没带阿福,而是让阿福盯着叶卢帐内动静,毕竟她行事会比宋胥计星方便很多。于是计星暗中跟了上来保护她的安全,只是姜羲环顾四周都没发现他的身影,看来他的隐匿手段又更上一层。 登了没一会儿,叶语也来了,身后还跟了六名略通武艺的宫婢。 现在就差宁瑾了。 萧红钰拍着马鞍上挂着的重铁弓,得意洋洋地跟姜羲炫耀:“看,这是我阿娘找人给我特别打的弓!待会儿你就看我大展身手,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姜羲听得噗嗤乐了:“你还真是能吹嘘自己的。不过你旁边那个鼓鼓的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个啊,是我的压箱底绝活,不能轻易示人的。”喜欢卖弄的萧红钰竟然第一次说了拒绝。 “阿瑾来了!”叶语开心地指向不远处,随即看到与宁瑾并行的另外一人,“嗯?那不是……阿瑾的哥哥吗?” “宁十九郎?在哪儿在哪儿?”萧红钰伸长脖子张望。 宁玘?姜羲有些傻眼,他怎么又来了?到底是认出了她,还是没认出她啊! 宁瑾来了,而她身旁一袭磊磊白衣的宁玘实在是扎眼得紧。随着他的到来,不少视线随即而至。 “不好意思。”宁瑾无奈地瞟了一眼哥哥,“我哥说放心不下我,非要与我们一起。” “这野外山林凶险,就算有禁军提前清山,这里毕竟也不是圈禁的青山行宫,太危险了。”宁玘解释完,又转向姜羲她们,“当然,若是十五娘你的朋友们介意的话……” “不介意啊!”萧红钰抢先应道。 叶语也没有意见。 只有姜羲默默地瞪了一眼萧红钰这个猪队友。 于是,以这五人结成的队伍出发了。 就在他们骑马离开之后,楚稷与叶诤也一边聊着什么,一边靠近了山林边缘。 “方才那是宁十九郎?”叶诤望着那道很快消失的白色身影,“他旁边的小娘子是他的妹妹吧,还真是个好哥哥。” “你的妹妹也在其列,不如给你一个当好哥哥的机会?”楚稷拥着狐裘,揣着手炉,斜睨着他调侃道。 “朝阳哪需要我……哎,别的不说,你知不知道最近姜九郎如何了?这都多少天了还不见出现,她舅舅说是在休养,可休养也不至于连我们这些朋友都不让探望吧,难道说伤势真的严重到了不能见人的地步?” 本意是随意唠叨两句,可越说,叶诤就越是忧心忡忡。 “放心,她没事。” 叶诤还念叨个不停,都被楚稷含糊过去了。 “走吧,难得来山中狩猎,今日你我比一场如何?” 叶诤的注意力很快被楚稷吸引过去,兴趣盎然地跃马进了山林,两人身后各自跟了侍卫,急促的马蹄声惊起林中鸟儿,一路往深山而去。 …… 与此同时。 山林外围,齐王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俯视着贵妃身边的嬷嬷,听她讲完了贵妃要她传达的话。 “这些话,都是母亲让你告诉我的?”齐王不悦道,“就非得是那萧红钰不可?” 传话的嬷嬷是贵妃身边的老人了,看着齐王长大,没有畏惧齐王的威严,而是娓娓劝说道:“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二郎你也是清楚的。如今那镇北侯夫人拒绝了贵妃,但贵妃却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听说那萧大娘子已经进山去了,这山野危机四伏,正是二郎您大展身手的好机会。” 齐王颇为不耐烦:“都已经安排好了?” “当然,贵妃做事缜密,二郎还需要担心吗?” “不过,听说跟那萧红钰在一起的,还有朝阳跟宁玘的妹妹?” “这一点二郎您也放心,一切都在贵妃的掌握之内。” 齐王扯动缰绳:“行了我知道了。” …… 也是此时。 叶语几个小娘子,说是来山里狩猎的,可看她们不急不忙的样子,比起狩猎,更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姜羲也乐得如此,她本意就是想第一日出来露个面走个过场,好方便接下来几日窝在帐篷里伺机寻找周天星盘。以她现在姜元娘的身份,跃马射弓是不可能了,体验一下山水之趣也是很不错的。 还别说,传闻由赵婕妤亲自选定的这片山脉,还真是景色宜人。 初冬时节,山林萧疏宁静,溪涧静静流淌,金色层层渐染绿叶,苍山慢慢披上寒衣。 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冷,吐气都能看见白雾,着实让人感觉冬天脚步已至。 姜羲拢了拢衣服,没想到山里比山外冷这么多,早知道就揣个暖炉过来了。 她正想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递到面前。 姜羲惊讶地看向拿着手炉的宁玘。 “你……” 宁玘含笑不语,等姜羲接过手炉了,又拿出另外几个手炉分发给宁瑾,叶语跟萧红钰。除了萧红钰拒绝说不用,另外两人都安心收下。 看上去,似乎只是宁玘这个谦谦君子对妹妹以及妹妹的朋友们的一次偶然照顾罢了。 姜羲狐疑地看了宁玘好些眼,才安安心心用起了手炉。 在她收回视线之后,笑意不觉约上宁玘的脸,唇边有温柔在绽放他却不知道。 “哥哥。”宁瑾放慢速度,悄悄靠近宁玘,“你是不是喜欢元娘呀。” 宁玘笑容微滞:“十五娘……” “以前你可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宁瑾笑眯眯地晃了晃手炉,促狭地朝宁玘笑道,“放心啦,我暂时不会说出去的,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的哦!” 宁玘避而不答,指着前方搭弓的萧红钰:“她们好像遇见猎物了,快上去看看。” 宁瑾抿着笑。 哥哥这是没有拒绝吗? ------题外话------ 下章3k 第277章 恶虎 萧红钰不仅是吹嘘厉害,她的箭术也是真的厉害。 草丛里飞快窜过一抹灰色影子,姜羲都还没看清那是什么,萧红钰就已经飞速搭弓射箭,精准地从灰兔子的脑袋一箭穿过,命中猎物! 姜羲自问练习箭术这么久,也做不到萧红钰这般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境界。 在她见识过的人中,唯有楚稷那堪称绝妙的箭术可以跟萧红钰相提并论。 连叶语也惊讶道“红钰,你好厉害!” 萧红钰挑挑眉,催马上前将灰兔子捡了起来。 “一只兔子……算了,将就一下吧。”说完她把打来的猎物丢给身后的随从。 叶语也被萧红钰的飒爽英姿所惊艳,拿起挂在马鞍上的角弓试着拉了拉。这角弓是专为她打造的,拉开也费不了多少力气。 正巧又有一只兔子在草丛里冒了头,也是灰色,与萧红钰打中的灰兔子大概同属一窝。 叶语学着萧红钰搭弓射箭,她的力道不够,速度跟不上,一箭果然落空。那兔子受了惊,早就一溜烟儿跑得不见踪影。 不过叶语也不在乎射没射中,只单纯地笑得特别开心。 “笑什么呢?”宁瑾骑着马过来,目光若有若无地略过姜羲。 叶语跟她分享了刚才打猎的有趣“阿瑾,你也来试试!” “好呀!”。 姜羲却没去,揣着手炉悠悠望着两个娇贵小娘子追着猎物满山跑。不过那两人也没跑多久,就累得精疲力竭,反观萧红钰,她的精力就跟涛涛江河一样没有尽头,他们永远只能望着她在前面的背影。 不知不觉,进山已有一两个时辰了。 宁玘观察着附近地形“不能再往里了,再里面就是深山地带,那里没有经过禁军清扫,会很危险。” 萧红钰活跃却不会乱来,她听了宁玘的判断,也点头赞同往回走。 不知何时,林间突然静悄悄的。 原先还能听到细碎的虫鸣,现在连这些嘈杂声音都消失了。 “不对劲。”宁玘开始吩咐人撤退。 所有人开始调转马头。 “小心。”姜羲突然出声提醒,警惕地望着山林间的某个方向。 她身下是普通马匹,不是雪狮子,没有它的灵性跟胆子,大约是感受到了森林之王的到来,隐隐开始不安。整个队伍其他的马匹也是如此,队伍开始有了骚乱的苗头。 宁玘按着腰间蓄势待发。 萧红钰紧握重铁长弓。 宁瑾跟叶语害怕地靠在了一起。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只猛兽踏着危险出现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只猛虎,体型硕大而健壮,体长已经超过了成年男子的身高,尖牙隐藏不现,利爪锋利如刀,额头上三道黑色花纹组成的王字,当之无愧它森林之王的地位。 这是森林的主宰,连人类都要退避三舍的猛兽老虎! 胆子最小的叶语宁瑾早就开始瑟瑟发抖,但有一众侍卫宫婢保护她们还能勉强保持镇定而不至于叫出声来。要是叫了,还真不知道会不会刺激到这头突然出现的野兽。 姜羲揣着手炉,状若随意地往斜上方瞟了一眼,幽灵般的计星蹲在树枝斜杈上,被重重树叶挡住了身影,几乎与树林的阴影融为一体。要不是姜羲与他有一丝冥冥中的牵连,比旁人更容易感知到他的存在,估计也难以发现计星的存在。 计星也发现姜羲的视线,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如此,姜羲自然浑然不惧。 “大家小心,不要自乱阵脚。”沉稳不乱的宁玘低声道。 不仅是姜羲她们,就连那些侍卫宫婢都对宁十九郎有一种盲目的相信。 宁玘站出来开始指挥队伍后,空气中隐隐浮动的畏惧也一扫而空。 而不远处慢慢靠近的猛虎,不自在地咧了咧牙,发出充满怒意的低吼。 宁玘一愣“这老虎,不大对劲。” 萧红钰突然指着那老虎的眼睛“是不对劲,你们看它的眼睛,是不是开始发红了?” 姜羲隐约能感觉到,被风卷着送来,属于那老虎身上越发狂躁的气息。 “它,要发狂了。” 姜羲话音刚落,那老虎便在低吼之后又发出带着腥气的凶猛咆哮!震动山林! …… 不远处,策马靠近的齐王也听到了猛虎咆哮的声音。 “这声音听上去怎么这么厉害?”齐王也曾在山里猎过虎,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几乎令地动山摇的虎啸。 他身旁的侍卫压低声音道“这老虎是我们的人安排的,专门喂了发狂的药后,会拼命攻击人。” 齐王险些回头给那侍卫一巴掌“你是让我去送死呢吧!” 侍卫赶紧解释道“我们赶到的时候,药劲儿也差不多了,那老虎反而会变得虚弱。到时候齐王再神兵天降,把老虎三两下打死,岂不更显得英勇,足以令萧大娘子倾心?” 齐王冷哼道“暂时信你们一回,要是出现什么闪失,担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说完他加快了速度,往传来野兽动静的方向而去。 他经过后不久,叶诤和楚稷从重重树影后走出来。 “我这二哥,是打算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叶诤愕然道。 “齐王野心不小。”想到萧红钰与镇北红,楚稷轻轻扬眉。 “听说贵妃曾向镇北侯夫人求娶独女,难道说被镇北侯夫人给拒绝了,这才想出如此下策?”叶诤无语极了,周贵妃跟齐王到底是有多没脑子,才会想在这冬狩里搞事,与萧红钰一起的可还有朝阳与宁家兄妹! 哦不,他们不是没脑子,而是胆子太大。 楚稷一夹马腹“去看看。” 叶诤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 宁玘沉沉地望着那只猛虎,看着那赤红发狂的眼睛,心里有了一些猜测,却不好在现在关头点破。他冷静吩咐侍卫们搭弓随时准备射箭,又让那几名略懂武艺的宫婢护送几位小娘子从这里离开。 “我不走。”萧红钰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宁玘,手上重铁弓的弦已经被拉开绷紧,箭矢蓄势待发。 宁玘扫了她一眼,知道萧红钰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强迫她,先让宫婢和其中两个侍卫带着叶语、宁瑾跟姜羲先走。 “慢慢往后,不要急。” 在宁玘的指挥下,他们开始往后撤退,队形也慢慢变动。 而在此时,呲牙咧嘴的老虎终于按耐不住体内躁动,凶猛咆哮着朝着打头的几名侍卫扑了过去! 宁玘高喝“放箭!” 羽箭刷刷飞出。 猛虎迎着箭雨而上,健壮硕大的身躯却有着风一般的速度,那些羽箭还没来得及伤害它,就已经被抛在了身后。 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那猛虎已经到了身前,一掌拍断侍卫马匹的脖子,又一口咬住另一匹马的脖子狠狠一拽。两个侍卫跟着摔了出去,而那老虎放弃了到口的猎物,转而又气势汹汹地朝其他人扑了过去! 此次随行侍卫本就不多,刚刚折了两个,剩下就只有四人。 那猛虎瞅准最弱的一个扑了过去,那侍卫吓得往旁边一躲,不慎露出空档,而他身后的正是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姜羲! 那老虎鼻子动了动,像是嗅到了什么美味,竟然放弃了其他目标,疯狂地朝着姜羲扑了上去! 树枝上的计星寒眸闪烁,腰间长剑已经拔了一半! “孽畜!” 萧红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握着一柄精致的小刀,从头落在猛虎的背上,然后一刀狠狠扎进那老虎的眼睛! 而宁玘也刚好及时拉住姜羲,躲开了老虎锋锐的利爪! 姜羲从马上摔进了宁玘怀里。 而萧红钰刀下的猛虎也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嗷!!” 惨叫的猛虎果断朝萧红钰张开血盆大口扑去,萧红钰不慌不乱,就地往旁边一滚,顺手捞起一把长刀折身砍在那猛虎身上!厚厚的皮肉也挡不住猛烈的刀势,刀身足足没进一半,萧红钰满手都是血,她还咬着牙将长刀狠狠往下压! 这还不算完,萧红钰翻身骑上虎背,一拳又一拳的砸在虎头上。看上去明明没有多大力气的拳头,却拳拳到肉,直到砸得萧红钰手背皮开肉绽,直到砸得老虎哀嚎不已。 萧红钰见老虎力弱,迅速抽出长刀,这次从头狠狠扎下,刀尖穿透虎头,竟然一刀直直插进了地上! 发狂的老虎彻底失去了声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身染血红衣的萧红钰,踩着老虎摇摇晃晃站起来,远远朝着姜羲咧嘴。 看上去狼狈不堪,也美得惊心动魄。 “我说了保护你,怎么样,没有食言吧。” 姜羲如梦初醒,望着萧红钰“嗯,你没有食言,还救了我一命。” 萧红钰哈哈笑了起来,一不小心牵动身上的伤势,疼得她直接跌坐在老虎尸体上龇牙咧嘴。 “嘶,疼死我了。” “孽畜安敢放肆!” 高声疾呼的齐王率着人马从旁边林间跃出,却没有如预料中看到满地血腥,冲锋的架势也不得不停下。 这是…… “孽畜?你是说我身下这头吗?” ------题外话------ 今天就两更~ 第278章 掉马甲 萧红钰挑眉往齐王看去。 杀虎时迸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那白净面庞,轻笑着的样子竟然多了些凶猛嗜杀的意味。一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娘子,现在大喇喇地坐在亲手打死的虎尸之上,给众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已经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 齐王抿唇不言。 山林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萧红钰顾忌伤口,慢腾腾爬起来,一把握住插着虎头的长刀,用力将它抽起来。那硕大的虎头跟着拽起又重重落下,像是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刚才借用你的刀。”萧红钰走到受伤倒地的侍卫面前,把长刀往前一送,“喏,现在还给你。” “不,不用了……” 萧红钰才不管,把刀身往那侍卫身上一拍算了。 “哦对了。”萧红钰转身,看向高高坐在马背上的齐王,“齐王是来救人的吗?那可真是来得不巧。” 一股惧意油然而生。 齐王以前不是没见过彪悍的小娘子,却第一次见到像萧红钰这样,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 之前若是因为萧红钰态度而产生了抗拒的话,那现在齐王就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跟萧红钰这样的母老虎在一起。 “咳咳,我也是碰巧在附近,听到有猛兽发狂的动静才过来的,既然一切安然无恙,那我就放心了。”齐王说完,一刻也不想停留,借口说他还要继续狩猎,领着一众手下快速离开。 萧红钰哦了一声,没把齐王的离开放在心上。此时比起齐王,她更在意脚边的虎尸,这可是她的战利品,比齐王好看多了! 说实话,连萧红钰都没想到她能赤手空拳打下来这头老虎,要是她把压箱底的枪法拿出来用还有点信心,若是不用,那可真的半点把握都没有。 而现在,她居然就这样成功了? 萧红钰挠着头,笑得特别兴奋,已经规划好这头老虎扛回去之后要怎么安排了。 相比不上心的萧红钰,姜羲却是定定看着齐王离去的方向许久。 齐王说他只是碰巧在附近? 鬼才信! 一只发狂的老虎,训练有素的众多侍卫,最快速度赶到的齐王……种种迹象,若要说不是圈套,姜羲第一个反对! 而这圈套是针对谁而来的——姜羲的目光落在萧红钰身上,猜测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这齐王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姜羲感慨的,眼角余光瞥见还半搂着她的宁玘。 姜羲迅速侧身往旁边退开。 宁玘也后知后觉的收回手。 “抱歉,我只是……” “你认出我了?”姜羲一语犀利戳破。 两人站的位置偏僻,萧红钰正心满意足地打量着战利品,其他人都忙着在打扫虎尸,宁瑾和叶语都已经跑开一段距离,现在在往回赶……没有人注意到两人的特殊动静。 宁玘一脸茫然懵懂:“嗯?” 姜羲气笑了:“堂堂宁十九郎还会装傻?你刚刚明明就已经认出我了!”还小声喊了句阿九,她都听到了! 宁玘也知道现在掩耳盗铃来不及了。 脸上的尴尬之色迅速退去,他还是那个清隽洒脱的宁十九郎。 “嗯,是认出你了,阿九。” 姜羲叹气:“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更早吗?” “在拨霞楼,觉得你的眼睛很熟悉,有些怀疑,直到今天才确定。”宁玘也用了带着惊讶的语气,“我却是没想到,原来阿九你是南宁侯府的姜三娘子……听闻你在玉山那段时间,姜三娘子也在玉山休养,后来你到长安了,姜三娘子也回来了,原来时间这一切都是吻合的。” 姜羲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身份的问题,最后只能说一句: “身份都只是外物,我还是我。” “你这说法倒是有意思!”宁玘扬眉笑了起来。 不过,姜羲也有好奇的:“我的易容就这么容易被识破吗?不过眼睛被你看到就认出来了?” “当然不容易。” “所以……你是在自夸眼力?” 宁玘又笑了:“差不多?我估计认识你的人里,能一眼分辨出姜三娘子便是你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一个人。” 姜羲隐约在宁玘眼中看到了一丝慎重。 提及那人,像是棋逢对手。 这天下竟有人,能让宁十九郎视为对手? 姜羲正要问这个人是谁的时候,她突然看见树上的计星给她打了个有人来了的手势。 “有人来了。”姜羲见宁玘疑惑,解释说,“计星躲在暗处,他看见有人过来了。能让他特意提醒我的,应该是熟悉的人……难道是楚稷?或者叶诤?抑或是两个人一起?” “如果是楚世子,你若是不想被认出来,就先走一步吧。”宁玘突然道。 姜羲惊讶:“难道你说的那一个人就是……” “对,正是这位楚世子。” 姜羲来不及多说,她已经听到近在咫尺的马蹄声了。 “那我先走了,改日再谈!”姜羲说完,翻身上马迅速离开。 走了没多远,就迎面撞上坚持回来的叶语跟宁瑾。 “元娘!”叶语跟宁瑾一左一右,泪汪汪地扑了上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姜羲没问她为什么被落下,以叶语跟宁瑾的心性是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情的,多半是护着她们的宫婢不允许她们去犯险。现在两人回来,也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才说服其他人。 其实姜羲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换她来考虑,也会让宁瑾跟叶语先离开的。她小有身手,暗中又有计星保护,而宁瑾叶语可没有,比她危险多了。 姜羲并无芥蒂地安慰了两人之后,又把那边的情况跟她们说了。 “红钰居然亲手打死了一头老虎?” 叶语宁瑾两人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亲自去看看才好,却被姜羲劝住了。 “那边场面血腥得很,估计很快会引一些野兽出来,我们不能过去给他们添麻烦,还是先回去等他们吧。” 叶语宁瑾虽然觉得惋惜,但也觉得姜羲说得有道理,顺着她的意思打道回府。 冬狩第一日,惊险落下帷幕。 第279章 红钰打虎 镇北侯之女,萧家大娘子萧红钰亲手打死了一头老虎! 消息如狂风席卷了每一顶帐篷。 不止那些窝在帐篷里的权贵大臣们,就连驻守营地的士兵们都好奇得不行,恨不得亲眼来看看传闻中的打虎女英雄长什么样儿。 说实话,打死老虎的壮汉他们看见,打死老虎的小娘子他们可真是生平仅见! 镇北侯夫人赵婧言是听到消息后第一个冲出来的,随行的侍卫前来禀告消息的时候,赵夫人差点儿当场晕厥过去,满脑子都是女儿满身是血、伤重不治的场面。 等她冲出来看到耀武扬威的萧红钰骑着她的小红马,像得胜归来的大将军似的迈进军营,浑身血迹不觉可怜反而全是凶悍,身后几名侍卫还扛着一头巨大的虎尸,那耷拉的虎头已经面目全非……完了完了,赵夫人腿脚一软险些真的跌坐在地上。 “阿娘!”萧红钰冲到被婢女及时扶住的赵夫人身边,“你再开心也不至于开心得晕过去吧!” 心直口快的萧红钰完全不知道她阿娘赵夫人现在在担心什么。 赵夫人颤颤巍巍地握住萧红钰的手臂:“女儿啊。” “阿娘我在呢。” “你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人了吗?”赵夫人有气无力道。 “不嫁人?不嫁人挺好的呀,可以一辈子开开心心地陪在阿娘身边……啊!阿娘你打我干嘛!”萧红钰不疼,就是不解。 赵夫人生气地瞪着她:“你还不想嫁人?现在已经不是你要不要嫁人的问题,而是整个长安的勋贵都不敢娶你!谁敢往家里娶一个打虎的女英雄?想让自家儿子也变成你拳下的老虎吗?谁家儿子能比老虎抗揍?” 萧红钰大概琢磨到阿娘生气的点了。 “我这是为民除害……” “我今天先除了你!” 萧红钰迅速往旁边溜去。 母女俩吵吵闹闹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勋贵重臣出现在了那头虎尸附近,直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携美而来,也出现在附近时,气氛顿时一凝。 “朕听说我们长安出了个打虎女英雄?”景元帝笑呵呵地问,“在哪儿呢?还不快让朕看看?” “阿娘陛下叫我了,你可别闹了啊。”萧红钰可算逮着溜走的机会了,拍拍身上尘土,高举起手,“陛下!臣女在这儿!” 赵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萧红钰窜得飞快的背影。 景元帝也眯眼打量着萧红钰。 他身旁的赵婕妤惊呼:“萧大娘子受伤了不成?” 萧红钰笑着摆摆手:“都是那头老虎的血,我可没怎么受伤。”至于那些小擦伤、小划痕、小淤青什么的,当然都不值一提啦。 “好!”景元帝陡然赞道,“不愧是镇北侯之女!有乃父之风!将门无犬女啊!” 萧红钰眼睛晶晶亮亮的:“那陛下,臣女能得到什么奖励吗?” “陛下!”赵夫人抢先一步走上来,“小女都是开玩笑的,她怎么能厚着脸皮要奖励呢,方才在山里还有那么多侍卫,听说连宁十九郎也在,小女不过就是出了份力,打虎这么大的功劳可千万不敢落在她的身上!” 萧红钰不忿想要辩解,被赵夫人一把掐住了。 景元帝却道:“赵夫人不必谦虚,朕已经听十九郎说了,这头老虎的的确确是萧大娘子一个人亲手打死的。这奖励嘛,此次本来就是冬狩,有人能打到老虎,自然不能薄待。” 景元帝说完,赏了萧红钰一些金银财宝,外加一柄玄铁打造的重弓。 “此乃朕的心爱之物,你这小丫头可要好好珍惜才是。” 萧红钰欣喜若狂,垂涎地望着比她的重铁弓好十倍的玄铁弓:“臣女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景元帝哈哈大笑起来。 听闻陛下笑意的周贵妃姗姗来迟,衣袖带起袅袅香风。 “贵妃快来看看,这可是我们的女英雄亲手打下来的老虎。”景元帝唤来周贵妃,轻搂着她。 周贵妃神色如常,像旁人一样惊叹着萧红钰的武力,顺便还感慨了一句: “这么厉害的女英雄,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谁家的儿郎。” 说话之时,周贵妃的眼波里流转着笑意,竟然并没有因为计划失败而愤怒。 既然不想要她家儿郎,那就……谁都不要嫁,岂不是更好? 周贵妃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没想到计划竟然变相地达成了。 萧红钰还不知道周贵妃那高贵美丽皮囊下的恶意,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玄铁弓,恨不得立刻就亲手试上一试。 赵夫人却感觉到几分不对劲,等与萧红钰回到帐篷后,迫不及待地拽着她问起刚才的情形。 萧红钰忙着换洗,三言两语地说完,拔腿就走。 留下赵夫人怔怔地坐在榻上,神色变幻莫测。 …… 在萧红钰打虎的消息震动整个影帝的时候。 与楚稷擦肩而过的姜羲,也回到帐篷换洗。 她换衣服的时候还在想,若真的如宁玘所说,楚稷也能识破她的马甲,那接下来几天,她可都要小心,尽量不与楚稷碰面。 姜羲可不敢去赌那个可能性,被楚稷认出来可比被宁玘认出来危险多了! 毕竟宁玘是为数不多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人,而楚稷却是真正的一无所知。 姜羲还没打算跟楚稷摊牌,就只能把一切先瞒住再说。 正好,齐王这一出打虎的好戏,也给姜羲送上了接下来几日窝在帐篷中的理由,众所周知姜元娘身子弱,受到惊吓后躺在帐篷里休养也合情合理嘛。 姜羲想着,心情也轻快不少。 她没忘了叮嘱阿福把楼尘先生亲手调制的伤药给萧红钰送去——那个只知道逞能的丫头,回来的时候姜羲注意到好几次她都在偷偷按着肋下,估计是伤着了,还非得装得若无其事。 但根据姜羲的观察,她的伤应该也不重,大概只是一些淤青撞伤,用上楼尘先生亲手调制的伤药,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其实姜羲本想亲自去看萧红钰的,她今天可是救了自己一命。 奈何计星传来消息说,查到疑似周天星盘的位置了。 竟然,就在姜娥的帐篷里! …… 姜娥正坐在帐篷里喝茶暖身。 “二姐姐!”姜桃掀开帘子便走了进来,在厚厚地毯上跺了跺脚,“哇,你这里果然暖和啊,跟我那漏风的破帐篷完全不一样!” “你的礼仪教养呢?”姜娥不悦地看她。 “我这不是急着来见你嘛。”姜桃娇嗔着扑在姜娥身边,“你知道吗,刚才外面发生了一件大事!” 姜娥看上去没什么兴致,随口问:“什么?” “那镇北侯家的女儿,我们之前见过的萧大娘子,居然亲手打死了一头老虎!”姜桃夸张地惊呼着,“你知道那老虎有多大吗?我们一个人还大!天哪,她居然一个人把老虎打死了……啧啧啧,这下怕是没有哪家贵夫人,敢往家里娶这位萧大娘子咯,打虎女英雄,听着多可怕呀!” 姜桃兴奋地叙述着,语气里难以掩饰她此刻的幸灾乐祸。 姜娥也听得直摇头:“好好的闺阁娘子,尽去做这些野蛮男子才干的事情,真是有失礼仪,先前还听闻贵妃有意让萧大娘子为齐王妃,现在看来,这齐王妃怕是镜中花水中月了。” “齐王妃?”姜桃不知想到什么,眼眸闪了闪。 姜娥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怎么,对齐王妃有兴趣?” “我?怎么会呢,二姐姐你别说笑了,我哪有那个资格,那可是齐王妃啊!”姜桃半真半假地笑道。 姜娥捅刀子却毫不手软:“知道你没资格就好,别去奢望你不该有的东西,反倒给侯府惹来一堆麻烦,明白吗?” 姜桃被姜娥的警告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咬着唇略有不甘,眼珠子不知怎的转悠了一圈儿。 “那个二姐姐,刚才我碰见华阳公主了,还与她说了会儿话呢。” 提及华阳,姜娥的脸色微变。 她不自在地捏紧茶杯:“华阳公主?你与她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是说二姐姐你呀,我还跟公主说起姐姐你的那件宝物了呢!” 姜娥脸色大变:“谁让你说的!” 姜桃像是被吓懵了:“我,我,二姐姐你也没跟我说不能告诉别人啊。” “这还需要我说吗?姜桃,你未免太不知分寸了些!”姜桃毫不留情地斥责她道。 姜桃像是委屈极了:“二姐姐,我也是为了你好嘛,那华阳公主又在我们面前炫耀得了什么什么宝物,话里话外都是贬低二姐姐的意思。我是不想落了二姐姐你的面子嘛,才说了宝物的事情,谁知道华阳公主竟然直接说要来亲眼看看,说她根本不相信二姐姐你能得到这样的宝物!” “你还答应她来看看?” “也没别人,就是华阳公主而已。二姐姐,你想想,华阳公主总是看不起你,你总要为自己拿回点面子才是啊。现在,也该换华阳公主来羡慕二姐姐你了……” 姜娥不做声了。 看她的神情,俨然是动摇了。 “不如就请华阳公主明天来吧?” 姜娥默认了。 ------题外话------ 以后如果有三更,会特意在第二更的章尾标注的,如果没有标注,就说明没有三更……所以今天没有三更哦! 第280章 星盘到手 事实上,姜桃所说的提议,在姜娥看来,有些可笑。 以华阳公主那高傲的性子,哪怕见识到了那宝物,难道就会在她姜娥面前甘拜下风?她姜娥就能从华阳公主身上拿回面子? 华阳公主的骄矜,不是从宝物身上得到的,而是来源于她是景元帝最宠爱的公主。这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底气。 姜桃这提议下的小小心思,姜娥看得一清二楚。 她之所以会答应,不过是顺水推舟,也想让华阳公主来看看她手里的宝物罢了。 华阳与她不和,对她各种怠慢,无非是因为她母亲清乐长公主并不宠爱她。 若是这个众所周知的母亲珍藏,被华阳看到是在她姜娥手里的话,那许多人就要重新改变对她的态度了。 这宝物,对姜娥而言,会成为一种筹码。 于是姜娥默认了姜桃的那点小心思,也有心想让这个四妹妹吃一点教训—— 真是胆子越来越大,连她都敢算计了! ……自以为计谋得逞的姜桃,对姜娥真正的心思一无所知,心里正是得意不已的时候。她余光瞟见身旁站着的老嬷嬷,便随口吩咐让这老嬷嬷给她准备些吃食。 老嬷嬷稳稳站着,像是没有听到姜桃吩咐似的。 姜桃哪里忍得了一个下人这般无视自己? “我让你帮我拿点心过来,你是听不见吗?” 老嬷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姜桃立刻向姜娥抱怨道:“二姐姐,你身边这老嬷嬷未免也太傲慢了吧,连主子的话都不听!” 姜娥端着茶杯,轻轻笑着:“你可不是她的主子。” 姜桃脸色有些难看。 “我也不是她的主子。”姜娥斜睨着姜桃,讥讽道,“这位老嬷嬷,是我母亲身边的老人,是由太后殿下指派到我母亲身边。所以无论你我,都不是可以使唤她的人。” 这老嬷嬷,是为了保护盒中的宝物,才会从母亲身边暂时离开,待在她这里的。连姜娥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家,姜桃哪儿来的胆子颐气指使? 姜桃吓得当即噤声。 姜娥笑着摸摸她的头,像是在安抚,还不忘吩咐其他婢女给姜桃准备一些吃食。 姜桃惴惴不安,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找个借口溜走了。 而那老嬷嬷,就算把姜娥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至始至终也如一尊雕塑般毫无反应可言。 …… 入夜,姜娥早已熄灯就寝。 老嬷嬷像是一道悄无声息的阴影融在角落的黑暗里。 帐篷外,像是有暗风拂过,细微的动静像是有鸟兽停留在草叶上。 老嬷嬷倏地睁开眼睛,黑暗里她的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吓人,只定定地隔着帐篷看向某个地方。 帐篷外的动静陡然开始变轻,一切又归于寂静。 老嬷嬷巍然不动。 突然! 她抬手弹指,劲风在她指尖爆发袭出,挥开帐篷一角,放了些冷风进来。 床榻上的姜娥睡梦中也被冷得一哆嗦,梦呓一样抱怨了两句,卷着被子埋得更深,却全然不知道帐内帐外隐藏的杀机。 老嬷嬷本是老神定定,万事在握的。 可一发攻击弹出却如石沉大海完全没有动静,这让素来自负的她有些惊异。 是个高手。 ——她判断。 老嬷嬷犹豫地看了眼身畔的盒子,想追出去却又没追出去。 她不去就山,山便来就她。 如出一辙的指尖劲风重新弹了回来,老嬷嬷惊异下伸手一挡,袖子衣料被撕破。她虽然没有受伤,却感觉到了深深的挑衅。 这个人!竟然模仿她的手法! 并且还模仿得非常相似!她险些都要以为真是自己出手! 自习武以来,老嬷嬷就是靠着心性单纯,对武道的坚持与信念才走到如今一步。而对手以她的招式来反击她,除了让老嬷嬷吃惊愤怒以外,也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她决定速战速决,掠身而出,追着黑夜里的对手出了帐篷。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一个黑影滚进了帐篷。 黑影钻进帐篷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一个小药瓶,拔开瓶塞,氤氲的药气立刻蔓延开来。黑影及时捂住口鼻,等药气散发,帐篷内的人们睡得更沉了,她才收起药瓶,扯下遮面黑巾。 不是姜羲又是谁? 姜羲的视线飞快在帐篷内扫过,找准放物品的地方,迅速判断出物品可能存在的位置,上前翻找起来。 她翻找得很仔细,特意记住了物品原来在的位置,移动过的东西又都会一丝不苟地放回原位去。 翻找的动静,并没有惊醒因为迷香睡沉的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姜羲动作不觉更大胆了些,她以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并不确定计星能把那个高手老嬷嬷引走多久——谁能想到叶卢不仅把周天星盘放在了姜娥这里,还把那个绝顶高手老嬷嬷也一并派了过来? 这出调虎离山用得险之又险,姜羲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是踏着钢丝悬空走路罢了。 “找到了!” 姜羲眼睛发光,她终于在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盒子,盒子上所有的花纹都与计星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 就是它! 姜羲迫不及待把那个盒子抱了出来,果断掀开盖子。 光华外放,宝物现世。 一个金色圆盘静静躺在锦缎之上,各色宝石星罗棋布,仿佛把整个星空的倒影都缩小放在了这轮小小的圆盘上。繁琐流畅的花纹,神秘纂刻的巫文,都与姜羲的记忆完全一致! “周天星盘……”姜羲喃喃着,捧着盒子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她想起前世在祭坛上时,头顶上漂浮的周天星盘大放光华,牺牲了她亲人们的性命,也给她打开了生命之路。 再见它只不过隔了一年,为何她却觉得恍若隔世,连这个周天星盘看上去都这般陌生了呢? 难道是因为体内姜族血脉不再的缘故,她连周天星盘的气息都无法感受了? 姜羲摇摇头,没有深思,将盒子收起来准备离开。 大云姜族丢失了近千年的周天星盘,总算是找到了! 第281章 少禹神血 姜羲正欲起身而出。 “等等。”她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周天星盘乃是姜族的至高神物,模样与她手中盒子里的东西一致不错,但气息却不该如此才对。 看到周天星盘的第一眼,会下意识生出膜拜、仰望,甚至是自身的渺小感,却唯独不会生出占为己有的心思! 因为这是神物,是除了巫主以外不能触碰的神物! 而她刚刚在看到盒子里的周天星盘时,除了感慨,再没有别的感受,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它的精美华丽。 ……这不对。 姜羲知道现在时间紧迫,没有空隙供她怀疑这怀疑那的。但她还是不放心,想装着周天星盘的盒子暂时放到地上后,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琉璃小瓶子。 打造瓶子的琉璃晶莹剔透,菱形花纹让精美琉璃散发着隐隐光辉。 瓶子内,隔着模糊朦胧的琉璃,依稀可以看到漂浮的一团氤氲红雾,像是自有生命般,生机勃勃地在瓶子里翻滚着。 这是最后一任巫主,少禹巫主的神血! ——巫主高居神座,已经不再是普通凡人的范畴,而是一只脚迈入了神的领域。 身乃凡躯,心乃神心。 而巫主的血也不再是普通的血,而是拥有灵性的神血。 姜羲前世经历过所以知道,身为巫主不能轻易受伤,流血对他们而言是元气大伤之事。而巫主的每一滴血都弥足珍贵,一滴血足以让草叶繁盛,一滴血可以让人百毒尽解,一滴血可以让伤者恢复。 巫主神血,是比唐僧肉还要珍贵的东西。 少禹巫主死前,留下了一批神血,其中大部分在这千年内的分裂动荡内被用掉了,时至今日,南桑大长老手上总共有五滴神血。 其中两滴,他交给了姜羲带来了长安。 姜羲手上的瓶子,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的我感受不到周天星盘的气息,但是少禹巫主的神血绝对可以。”姜羲小心翼翼地打开琉璃瓶子,将它靠近周天星盘。 神血对真正的周天星盘有所感应,会自动漂浮起来才对。 但琉璃瓶子里的神血却毫无动静,像是个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小娃娃,自顾自地玩耍着,而所谓的周天星盘对它而言没有半点吸引力。 看到这一幕的姜羲,一颗心陡然沉下。 “这周天星盘竟然是假的……” 她喃喃着,不可置信道。 在她瞬间晃神之际,琉璃瓶中的神血忽的晃荡了一下,像是小娃娃开心地蹦跶两下。与此同时,盒子里的周天星盘也跟着颤了颤。 这动静,让姜羲从情绪中抽离,惊疑不定地重新看向盒子里的周天星盘。 难道说,刚才的判断有误,这就是真的周天星盘? 姜羲一时拿捏不准。 帐篷外传来一声模仿的虫鸣。 是阿福的声音,她在提醒那高手老嬷嬷快要回来了。 时间紧迫,姜羲却根本无法判断盒子中的周天星盘是真是假。 就在这时,琉璃瓶中的神血再度翻滚,盒子里不知真伪的周天星盘,顺着纹路开始亮起稀薄的光芒,那光芒时强时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可能会熄灭一般。 见到此幕,姜羲才算是确定了,这绝对不是周天星盘!而是一个仿品! 铮的一声,伪周天星盘上亮起的星辉逐渐聚拢,最后合拢为一颗小小的星星,漂浮在伪周天星盘的上空,也顺便抽离了它之内的所有气息。 在姜羲眼中,原本光华外放的伪周天星盘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精气神,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金盘还是金盘,宝石还是宝石,但与方才的气息已经截然不同。 姜羲还没来得及深思,就听到阿福又传来一声提醒。 老嬷嬷近在咫尺了! 来不及了——姜羲顾不得去思考被神血抽出的一点星光是什么东西,她有条不紊地把东西收拾起来。 就在此时,那点星光忽的往上一跳,猛地撞进了姜羲的眉心之中! 姜羲身子一晃,差点儿当场晕过去! …… 踏着疾风而归的老嬷嬷,被暗中对手引得越走越远后,终于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她果断转身撤离,往姜娥的帐篷回去。 帐篷内一片安谧。 姜娥跟她的婢女都睡得很沉,帐篷里也没有别的气息。 老嬷嬷没有大意,走到装有宝物的盒子所在查看一番。 东西还在,她松了口气。 老嬷嬷闭目养神,又化作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 姜羲跌跌撞撞被阿福扶进了帐篷里。 她按着鼓胀的太阳穴,被扶着坐在了榻上,闭目休憩了好一阵,才觉得脑袋的昏沉逐渐褪去。姜羲知道这是那点星光没入眉间后带来的副作用,但那星光为何进入她的脑袋,进入之后又会有其他什么影响,姜羲暂时没有发现。 很快,脚步带着些许沉重的计星也悄然入了帐篷。 “九郎,咳咳。”计星压着胸口的沉闷,“你无事吧?” 姜羲摇摇头:“倒是你,与那老嬷嬷交手了吗?” 计星愧疚地颔首:“我现在暂时还不是她的对手。” 姜羲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安慰了他几句。 “不敌只是暂时,九郎你相信我。”计星蓦地抬头,眼底燃烧着不甘的熊熊烈火。 他有一种预感,体内桎梏住力量的枷锁已经在摇摇欲坠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挣脱,介时他的实力会强上一个台阶不止! “宋胥先生呢?” 姜羲话音刚落,宋胥也悄然而至。 “收尾已经结束,接下来可以不用担心了。”他进来便道。 今晚的行动,四人各有任务,计星敏捷灵活负责引走老嬷嬷,姜羲负责接近周天星盘,阿福就专门给姜羲放哨,而宋胥经验丰富则负责整个活动的扫尾,避免有麻烦怀疑到他们身上。 现下看来,一切还是很顺利的。 只一点—— “星盘呢?到手了吗?”宋胥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目标之物,他顿时觉得预感不太好,脸色沉下,“我们失败了吗?” “不能说是失败。”姜羲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说道,“因为这场行动,从一开始,我们的目标就有问题。” “什么意思?” “那个周天星盘……是假的。” 宋胥大惊。 “怎么会是假的呢?不是永城侯世子亲眼看到清乐长公主叶卢哭闹着从孟太后手里得到了这件东西吗?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线索,怎么……会是假的?” 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最后却破灭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姜羲完全能理解宋胥所想,毕竟周天星盘对于大云的姜族来说,是等待了姜锦千年的东西。 但事实也是事实—— “那周天星盘只是一个壳子,一个仿品,我用少禹巫主的神血试探过了,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反应。唔,不对,这个周天星盘不完全是仿品,它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我怀疑……这个仿品在制作的时候,加入了一丝神金。” “听完你的话,我也觉得你的猜测有道理。”宋胥皱眉道,“但如果清乐长公主手上的星盘是仿品,那也必定是见过真品,才能制造出仿品来吧。” 姜羲疲惫地按着太阳穴,点头道:“这也是我所猜测的,这个仿品太像了,每一个巫文的篆刻都如行云流水,没有真正周天星盘的参照,不可能得到这里面的精髓。” “不过进入你身体的光是什么东西,既然是因为神血而凝聚的,会不会对你身体有害处?” 听到宋胥的话,计星和阿福都流露出担心的神情。 “我现在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仿品曾与真正的周天星盘放在一起,所以沾染了周天星盘的气息。”可是周天星盘的气息又为什么会进入她的体内,这一点仍然姜羲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有别的什么感受吗?” “这倒没有。” 宋胥松了口气,没找到周天星盘也就罢了,要是姜羲的身体因此出现了什么差错,那他才是真的难辞其咎。 “既然这个仿品是清乐长公主从孟太后手上得到的,那会不会,真正的周天星盘,还在孟太后的手上?” 姜羲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孟太后手腕素来刚烈,从不会因为谁哭闹就答应对方的要求,她只会更加反感,哪怕这个人是她的女儿。再加上,孟太后与她女儿,这位清乐长公主的关系,可称不上真正母女那样的亲密无间。”宋胥摩挲着下巴说道。 姜羲颔首,道:“我也有这个怀疑,这个周天星盘会不会是孟太后放出来的一个鱼饵,她借着叶卢的手,在钓鱼。” 宋胥一拍大腿,激动道:“对!你猜得太对了!这才是孟太后的风格!等等,她用周天星盘来当鱼饵,那她在钓谁,我们姜族吗?” 宋胥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说大云的太后知道姜族的存在?还故意用周天星盘引他们上钩?这可不会是什么善意的鱼饵! “不一定。难道你不觉得,叶卢她特意把这个假周天星盘带到身上来参加此行冬狩,很奇怪吗?” “好像是……” “所以我们要弄清楚,叶卢此次冬狩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第282章 大周宝藏 姜羲有条有理的一番分析,也安了宋胥的心。 虽然他们没能得到真正的周天星盘,但摸清楚了大概位置,还知道了孟太后的暗中盘算——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正好这几日,宋胥跟计星特意收集了叶卢的动向,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都一一记录在册。姜羲要来这份册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这里。”她指着今天的一个时间点,“今日上午时分,叶卢去见了景元帝,两人屏退了旁人,连近日来从不离景元帝半步的赵婕妤都被暂时支开了……是不是有些奇怪?” 宋胥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我记得,当时我顺便去附近溜达了一圈儿,叶卢去见景元帝之前,神色凝重,见完他出来之后,显得非常愉悦,就连一个路过的婢女撞到她险些打翻茶盏,她都没有发脾气。这对于叶卢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行为,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她心情特别好。” “依这位长公主的性子,能打动她的事情并不多吧。” “的确,这位长公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自小好东西见惯了,能有什么让她流露出这等喜悦?必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当时兄妹俩商谈时屏退了所有人,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天大的好事?该不会与星盘有关吧?”姜羲猜测道,“叶卢特意将星盘带来,是为了向景元帝交换什么东西?” 姜羲拧眉深思,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是找不到叶卢特意带上周天星盘的合理解释。 但她与宋胥都不敢肯定,只能商议着明天让计星再走一趟。 “计星定不负使命!”计星松了口气,总算是听懂这句话了。 同样一脸懵懂不知的阿福,苦思冥想半天:“……所以娘子,我们明天要做什么呢?” “就……好好休息吧。” …… 红钰打虎的第二日,南宁侯府的三娘子就病倒了。 听说还是被老虎吓的。 娇弱的闺阁小娘子因为惊吓犯病,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生病的这个人还是南宁侯府“有名”的三娘子,那就更正常了。一个前些日子还无法自理的痴傻儿,突然病好,说不准就什么病根沉疴没有彻底拔除呢? 短短一日,镇北侯府萧大娘子萧红钰,与南宁侯府三娘子姜元娘——两人一并在长安城贵夫人们最不愿意结为儿媳的闺阁娘子榜单中拔得头筹。 嗯,姜三娘子还是要稍胜一筹的,毕竟南宁侯府的富贵可远远比不上镇北侯的权势, 流言逐渐传开来,姜羲也见到了一波又一波来看她的人。 比如幸灾乐祸的姜四娘子姜桃,比如故作悲悯的继姐宁平县主姜娥。 又比如义愤填膺,为两人愤愤不满的萧红钰;又比如担忧她安慰她的叶语跟宁瑾。 就连那个与她交集少得可怜的便宜弟弟姜夔,一路来时也不见人影的,听她病了也特意跑来看了她几眼,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可话里话外都是傲娇少年别扭的关心。 靠在床榻上装病西施的姜羲,突然觉得原来她以姜元娘的身份认识了这么多人,这些认识她的人与关系,就像是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她附近,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桎梏。 有一天她想脱离姜元娘的身份,真的会如她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吗? 姜羲喝着阿福为她亲手熬制的糖水,慢悠悠地思索着。 忽然,避开了旁人的宋胥,裹挟着一身寒意迈进帐篷。 他动了动鼻子,闻到姜羲喝的姜丝糖水。 “阿福,给我来一碗!”说完大喇喇地在桌旁坐下,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 姜羲无奈地看着他:“能不能稍微顾忌一下呢,宋胥先生,我多多少少也是个年轻貌美又有闺誉的小娘子吧。” 宋胥喝着姜丝糖水,头也不抬:“是吗?我都快忘了。” 姜羲懒得与他过多争辩:“看你一脸喜色,计星已经打听出来了不成?动作这么快吗?” 她以为至少还得磨个几天,甚至都考虑过最终一无所获的结果。 谁想到,这才一上午的功夫,就查出来了? 宋胥抹了把嘴,啼笑皆非地与姜羲说:“你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可笑吗?” “嗯?” “我们最后的少禹巫主,不是曾帮助前朝开国太祖建立了大周朝吗?而前朝大周的皇族,为了让姜族仅为他姬氏所用,便刻意隐瞒了所有关于姜族的事情,但是在大周帝陵,和皇宫密室之类很多掌管秘密的地方,留下了姜族的痕迹,却没有姜族的记载。”宋胥抿了口茶水,讥讽地笑道,“所以,大云的皇族,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大周皇族留下来的周天星盘花纹,误以为那是前朝的秘密,更是把周天星盘误传为开启前朝宝藏的钥匙!那位清乐长公主叶卢,就是拿着假的周天星盘,在跟景元帝谈判,要怎么寻找前朝大周的宝藏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姜羲听完愣了半天。 她笑是笑不出来,就是觉得特别无语。 “前朝大周的宝藏……”她按着额角,叹息着摇摇头。她再把这个消息与孟太后的行动一结合,便轻易推断出了孟太后的大致想法,“所以包括这位孟太后都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姜族的星盘是开启前朝大周宝藏的钥匙,而她丢出假的周天星盘作鱼饵,不是为了钓我们姜族上钩,而是为了钓前朝遗族?” 她顿了顿,又道, “先前还听楼尘先生说过关于前朝幽冥太子的事情,难道那位孟太后就不想想,真的有什么大周宝藏的话,怕是早就落在那位幽冥太子的手上了吗?那位才是大周朝的正统继承人啊!” 宋胥却说:“其实孟太后的想法不难理解,他们不知道姜族的存在,周天星盘的花纹留在大周最隐秘关键的地方就足以让人怀疑了。而那位幽冥太子……说起来,那位幽冥太子最初连正统性都值得怀疑呢,后来虽然确认了是昭圣太子一脉子嗣,但当初他们逃得仓皇,根本来不及得到大周的秘密,所以最后这个秘密随着大周的消亡而沉寂也是应该的。” 他摩挲着下巴,又道, “再加上,大周宝藏的确有其事,而且这些宝藏还有来源——正是大周昭圣太子击败两个外国,北越与南盛之后,搜刮了两座皇宫里的财富以充国库,结果回到长安,财富还没来得及交出去,他就先被兄弟给暗算了,最后这笔财富流落向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这才有了天下悄然流传百余年的大周宝藏的传说。” 大周昭圣太子,着实是个传奇人物。 而他搜刮了两个国家的财富,战争之后两个邻国花费了上百年的时间才终于休养生息过来,可见当初昭圣太子的风雷手段。 众人垂涎宝藏本就正常,何况这宝藏还被带上了昭圣太子的光环呢? 姜羲摇摇头,轻笑着: “如此说来,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误会咯?” 宋胥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看来我们要从孟太后手上拿到真正的周天星盘,难度又增加了呢。”姜羲若有所思道,“因为星盘对于她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件宝物,更是开启所谓‘大周宝藏’的钥匙,绝不可能轻易示人。” “谁说不是呢?”宋胥也有些头疼。 真说不清今天打听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 “对了,计星呢?”姜羲并没有在附近感受到计星的气息,他似乎离她很远。 “我让他留在了景元帝的皇帐附近,看能不能打听出更多关于星盘的消息。” 与周天星盘擦肩而过,宋胥实在是心有不甘。 姜羲却很不赞同:“现在我们知道真正的周天星盘在孟太后手上就够了,计星再打听可不可能找到星盘的确切所在。让他这么一直打探下去,万一打草惊蛇了呢?还是把他叫回来吧。” 宋胥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姜羲说得有道理。 “行吧,我去把他叫回来。” 他说完,起身往外走。 可还没走出帐篷,他的身形像是突然被冻住了,摈弃凝神细心倾听帐篷外的动静。 “怎么会有喊打喊杀的声音?”坐在床榻上的姜羲也疑惑出声。 宋胥脸色骤沉:“肯定是出事了,我先去附近看看,你千万不要出帐篷,让阿福守着你!” 他离开得飞快,姜羲叫都叫不住。 得知营地内有变,姜羲当然无法坐以待毙,她叫阿福把她随身箱子拖出来,在层层衣物最下面的箱底夹层中,翻出折叠的流月弓。 收起来的流月弓也敛尽了所有锋锐,看上去像是什么精巧的手把玩件。 但只要展开,扣上弓弦,这流月弓便能在她手里化作杀人的武器! 姜羲将流月弓压在被子下,看上去病恹恹地靠坐着,实际随时警惕着帐篷外的方向。 阿福也是如此,娇小的身体蓄势待发,随时可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危险,一触即发! ------题外话------ 大半夜本来想上传成第二天早上的,结果手贱点了立即发布……晕死,幸好已经是28号了,这就是今天十一点的第一更 第283章 刺客 一个时辰以前。 穿上青色云缎,带上珍珠流苏,点上眉间花钿,悉心打扮过的姜娥,在自己的帐篷外见到了朝霞般美丽而生机勃勃的华阳公主叶谧。 叶谧与她的哥哥叶许,这对双胞胎之所以能够得到景元帝最大的宠爱,成为他的心头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跟他们两人精致出色的容貌有关。 兄妹二人继承了母亲的美艳,糅合了景元帝的英气,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容色外貌在众多皇子公主中,都是属于出类拔萃的。 姜娥自负容色清丽,但是在小小年纪便有倾城之姿的叶谧面前,仍然要退避三舍,不敢自傲。 每看到叶谧,姜娥都会深深觉得不公—— 为何老天爷会如此偏爱一个人,给她尊贵的身世,最好的宠爱,出色的容貌……所有让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可惜,拥有了这么多,就是没能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姜娥情绪复杂地望着华阳公主叶谧,不禁想起了幼时的许多事情。 “华阳!”姜桃亲亲热热地率先凑了上去,像是见到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似的,开心地唤道,“你可来了!我跟二姐姐等了你好久了?” 叶谧本是盈盈笑着,听到姜桃的声音,脸色一瞬而变。 “谁让你叫我华阳,你配么?” 姜桃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姜娥虽然有心教训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姜桃,但也不喜看到她姜家的妹妹在叶谧面前吃瘪,把姜桃往身后一拽,走上前去。 “华阳。”她淡淡唤道,“姜桃她也算是我母亲的侄女,而我母亲是你的姑姑,与你多多少少也算是亲戚,何必言辞这般刻薄?” 叶谧抱着手臂,嗤了一声:“什么猫猫狗狗也算是亲戚?” “你是想让我去太后殿下面前告你一状,说你不分尊卑,无视长幼吗?” 按年龄来算,姜娥是叶谧的表姐。 而太后殿下最看重皇室秩序,哪怕多年不出,要是知道叶谧这般肆无忌惮,也会出言教训她的。 孟太后,恰恰也是叶谧最害怕的人。 “告状?太后殿下愿意不愿意见你都不一定呢!”叶谧明显有些怵了,还非要嘴硬。 姜娥不与她过多计较:“别的不说,今天答应你来看宝物的,是我四妹妹姜桃,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因为这件宝物乃是我母亲的珍藏,一开始更是太后殿下的珍藏。东西的贵重,你应该清楚,这次我也是为了四妹妹,为你破例,希望你能珍惜。” 姜娥不卑不亢地说完一番话后,眼角余光瞥见姜桃脸上生出的尴尬,在心底不屑地笑了一声。 还真好骗。 叶谧忿忿地来了句知道了。 姜娥满意颔首,这才领着叶谧往里走去。 宝物随身后,姜娥每天都会抱出来端看擦拭,对它的位置再熟悉不过。轻车熟路地翻出了宝物盒子,放到桌上,然后缓缓打开。 “看吧,这就是我母亲的珍藏。” 叶谧睁大眼睛看去,眼底顿时盛满了倒映的金耀瑰丽之光。 她屏住呼吸,望着这件独一无二华美的东西,脑海里生出无尽的渴望跟向往,此刻唯一的想法竟然是——我要拥有它! 然后,叶谧毫不犹豫地向金盘伸出手。 她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 “等等。”姜娥一把捉住叶谧伸向盒中的手,“这件宝物不能轻易触碰!” 叶谧用力甩开她:“我就看看都不行吗?难道说你这是个赝品,轻轻碰一下就会坏了不成?” 叶谧的话着实难听,姜娥下意识反驳了一句当然不会。 说完之后她就后悔了。 叶谧得意洋洋地挑起眉:“那不就完了吗,既然不会碰坏,我拿起来看看又怎么了?” 姜娥被自己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气闷地不再反对,看着叶谧亲手把那个金盘捧了起来,动作粗鲁至极,就像是在对待自己的东西一样。 “你小心些!”姜娥心疼不已。 叶谧还傲然:“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东西哪有这么轻易就坏掉?” 姜娥紧紧抿着唇。 姜桃站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两人,就像是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哎,要是她也能碰碰金盘就好了,听说这金盘能给人带来好运气,说不定她也可以呢?……咦,帐篷里怎么突然变凉了,难道说是烧的炭盆不管用了? 姜桃下意识往门口放炭盆的地方望去,却瞥见余光里闪过一丝寒芒,带着腾腾杀意席卷而来。 她愣了愣,然后—— “啊!!” 刺耳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姜桃仓皇往后躲去,直接撞进一片杂物之中狠狠摔倒。幸好突然闯进来的刺客,目标并不是她,她侥幸逃过一劫,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喊着“杀死华阳公主”,然后将长剑朝着毫无防备的叶谧与姜娥刺去。 叶谧连尖叫都忘了,她只是下意识松开手,然后往姜娥身后一躲。 ……而姜娥,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得亲眼看着刺客的长剑刺进她的身体,尖锐钻心的疼痛压过一切感官……不,还有一声清脆的裂声! 姜娥努力往下看去,就见那珍贵无双的金盘落在地上,赫然摔碎裂成好几块。 金盘碎了? 金盘竟然碎了! 一股与利剑穿体还要吓人得多的恐惧感陡然生起,姜娥眼睛一翻往旁边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她漂亮的青色裙子,整个人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角落里的姜桃吓得直哆嗦,嘴里念叨着“二姐死了、县主死了”之类的话。 刺客们真正的目标华阳公主,却就此逃过一劫。那些刺客杀错了人还没来得及修正,就被闻风而动的侍卫们赶来,与之颤斗在一起,无法再去伤害叶谧。 叶谧拍拍胸口,劫后余生的她感到无比庆幸,又被其他的皇家侍卫们保护着离开了姜娥的帐篷。 她没有去看摔碎的金盘。 也没有去看生死不知的姜娥。 她提着裙子昂首挺胸地迈出帐篷——头也不回。 第284章 长枪 营地之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衣刺客。 仓皇无序应对得艰难的禁军侍卫们。 失态逃窜完全失了世家风度的长安各路贵族们。 青天之下,众生百相。 而在最中心的皇帐之内,强自镇定的景元帝跟花容失色的赵婕妤站在明黄色的书案后面,与持刀杀来的黑衣刺客们对峙着。禁军侍卫们与刺客们拼命厮杀,还有很多侍卫挡在景元帝面前,就连那些公公宫婢们,也战战兢兢地挡在景元帝跟赵婕妤面前,筑起没有多大作用的最后一道人墙。 禁军侍卫们逐渐显露出颓势,一个个接连被砍杀。 凶残的刺客们突破了一道道防线,慢慢抵达最后一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公宫婢们组成的人墙。 一个年轻公公扯着脖子喊:“护驾!” 铮的一声长刀劈开空气,砍在出声公公的脖子上,鲜血像水柱一样骤然迸溅飙出。要不是心知肚明逃跑只会事后死得更惨,这些人的勇气早就溃不成军,开始转身逃跑了。 但就算他们不逃跑,留下来也没有多大的作用。 这些宫人脆弱的身躯根本拖延不了如狼似虎的刺客们的脚步,眼看着最后的防线也要被突破的时候—— “陛下!”太子叶询身披银甲,浑身浴血地冲了进来,身周围着的众多银甲士兵如潮水般向刺客们扑去,转眼就把几十名黑衣刺客冲散得七零八落。 景元帝惊喜朝太子伸出手:“我儿!” 太子越过一众人等,大步流星地走到景元帝面前,盔甲下俊俏如玉的面庞上染着血,让他温润儒雅的气质中混杂了几分铁血。 就在太子距离景元帝还有几步的时候,景元帝的手臂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又很快制住。 这细微的动作就连离他最近的赵婕妤都没有看到,但太子发觉了。 他犹豫了一瞬,然后果断丢开腰间的长剑,摘下头盔,并加快了脚下速度,最后站在景元帝面前,恭敬地低下头: “看到陛下安然无恙,臣总算心安了。” 景元帝像是忘了刚才的犹疑,激动伸手握住太子的肩膀,眼里浮跃出明显的欣喜:“太子怎么会在这里?” “回禀陛下,臣发觉有人在故意阻拦冬狩队伍传回长安的消息,猜测其中有所不妥,便带了人马从长安赶过来。”太子啪地单膝跪下,“臣无诏擅动,请陛下恕罪!” “我怎会怪你呢。”景元帝把太子一把拽起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 太子着实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景元帝的手掌唤醒了他从前的记忆,他喉结微动,忍不住唤了一声:“父亲……” 刺啦! 头顶帐篷被划破,露出朗朗天日。 景元帝和太子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一柄长刀裹挟着腾腾杀意,猛然从天而降,目标……却不是景元帝!而是太子叶询! 太子余光瞥见被他亲手丢开的长剑,想要重新捡起已经来之不及! 而他若是退开,便要露出身后毫无防备的景元帝! ——不能退! 一瞬间的判断,长刀已经袭来劈开了太子的胸甲! 与此同时,更多的黑衣刺客像蝗虫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皇帐,太子带来的兵马反倒成了瓮中之鳖,在里外夹击之下露出颓势,开始节节败退。 太子瞥见这一切,并没有束手待毙,他一咬牙,干脆借着机会死死握住刀身避免刀锋继续往下,双手被刀锋割破鲜血如注也不在意,灼灼眼神反而给了刺客强烈的压迫感! 蒙面刺客眼神发狠,双手握刀用力,刀锋破开胸甲几乎划破里衣的面料——便怎么也无法往下了,一股巨大力量压制住长刀无法寸进半步! 太子与刺客同时看见挡住长刀的黑亮长枪,也同时顺着枪身看到了一个浑身火红的少女,凌厉英气,宛若一柄烈焰长枪伫立在天地间,坚不可摧! “滚开!”红衣少女怒喝一声,铛地荡开长刀,枪锋一扫便势不可挡地向那蒙面刺客杀去,枪出如龙席卷涤荡,打的就是那股一去不复返的气势! 刚刚还险些取了太子性命的蒙面刺客,现在却被红衣少女压着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最后被红衣少女一枪穿破喉咙了结性命。 太子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也迅速捡起丢开的长剑守在景元帝身边,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少女杀了一个刺客还不够,又跃身入了刺客群里,来回横扫,大开杀戒! “那是……”太子从红衣少女的衣料判断她身份不凡,但他对长安各路贵女并不熟悉。 倒是景元帝,眼神复杂地看着火红如烈焰灼烧着天地的身影。 “那是镇北侯之女,萧红钰。” 人群里的萧红钰,展现出来的武力竟然比太子带来的士兵还要强悍,那些刺客在她的枪下甚至走不过三个来回! 在她的帮助下,太子的兵马迅速咬住这些黑衣刺客,重新占据了上风。 萧红钰见接下来收尾只是时间问题,景元帝之危已解,便倒提着长枪,招呼也不打就风风火火地冲出皇帐。 景元帝太子父子俩愕然地望着她叫都叫不住的离去背影。 而萧红钰一路提着长枪,见黑衣杀刺客,在混乱四伏的营地里硬是冲出一条血路来,才总算是抵达了她要找到地方! 与此同时。 帐篷内的姜羲忽的屏气凝神,在感觉到有人逐步靠近后,她被子下的手已经一只握住流月弓,一只拽住弓弦…… “元娘!”萧红钰一掀帐篷走了进来! 姜羲及时收回抽出一半的流月弓:“萧红钰!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萧红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路过来可是累死我了……啊抱歉,我来得有些晚,中途看见陛下跟太子有危险,去搭救了一把……还好你没事啊!” 说完,萧红钰大大咧咧地找地方坐下,黑沉坚硬的长枪就立在身旁。 “这是?”姜羲的目光移在长枪上。 “哦,这个啊。”萧红钰也不避讳,咔咔两下动手掰开,长枪裂成三截,被撞进萧红钰腰间的布袋子里——正是昨日狩猎是她马鞍上挂着的那个! 第285章 计星不见 “原来这就是你的压箱底绝活啊!” 姜羲想起萧红钰曾对她说的话,也想起传闻里镇北侯萧北秦所出的萧家,最擅长的就是烈焰枪法。萧红钰,莫非就是继承了萧家的烈焰枪法吗? 萧红钰像是不愿过多提及,突然问起了姜羲的身体,话题转得很是生硬别扭。 “这些刺客都是有备而来,哪里来得及针对我。”姜羲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顺带把流月弓往里压了压,“倒是你,你说你中途去救了陛下跟太子?” “是啊。” 萧红钰神色坦然得让姜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你就这么离开了?”姜羲口吻无奈。 萧红钰认真点头:“是啊,我不是答应要保护你的安全嘛!” “……所以这泼天大功,你就这么随意丢下了?”姜羲真不知道萧红钰是缺心眼呢,还是缺心眼呢。 “大功?”萧红钰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姜羲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你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局势怎么样了?” 萧红钰还有几分懵懵懂懂:“控制得差不多了,听说是太子带了精兵从长安赶过来了,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快去。” “去哪儿?”萧红钰仍是不解。 “当然是去皇帐!你亲手打下来的功劳,可千万不能让给别人!你之前不是说想找陛下给你封个女将军当当?等这次事情过去,说不定你还真能封个女将军!” 萧红钰不自在地揉揉鼻子:“我,我那都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你是认真的。”姜羲一边说着,一边把萧红钰往外推,“快去,该是你的功劳,谁也不能无视!” 萧红钰也有些心动,她不由自主地往外走,却也担心姜羲的安危。 “放心,先前就没人来我这小小地盘,现在就更不会有了。”说完,姜羲还不忘叮嘱,“待会儿你可千万别说是为了救我走的!你就说,嗯,就说你是担心其他人的安危,帮忙稳定情况才出来的!知道吗?” “这不是撒谎嘛。”萧红钰小声嘟哝着,“好了好了,别推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走!” 她说着便已经转身,火红背影消失在姜羲视线当中。 在萧红钰离开后不久,宋胥也悄悄溜进了帐篷。 “还好我进来之前注意了一下,不然就得跟那个小娘子撞在一块儿了。”宋胥拍拍胸口,“那谁啊,一身杀气腾腾的?” “镇北侯府萧红钰……你先别管她,计星呢?” “没见着啊。” “什么?” “我明明让他在皇帐外盯梢的,但我刚才赶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就想着他多半是担心你的危险,回来找你了。”宋胥环顾四周,“他没来?” “这不是很明显吗?”姜羲紧紧拧眉。 “行了,你别担心了,计星的自保能力可比你高!”宋胥不觉得计星会出什么事情,他对计星的实力有着强大的自信,倒是另外一件事,“我来的路上,顺便经过你的那位县主姐姐的帐篷,结果无意碰见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姜羲有些不悦:“别说她是我姐姐。” 她心里的姐姐只有一个人。 “好好,我不说。”宋胥语气局促,“重点不是她,而是她帐篷里发生的事情!她们居然把星盘给摔坏……哦不,是把假的周天星盘给摔坏了!你说以金器打造的星盘,怎么会突然摔坏呢?又不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姜羲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我?” 宋胥无法理解。 “那假的星盘里掺入了一丝神金,昨天假星盘里的气息聚拢,除了少禹巫主神血的作用以外,大概也是神金的作用。失去了神金的假新盘,也失去了唯一的灵性,一摔即碎也是有可能的。”姜羲猜测道,“不过那假星盘是谁摔碎的?” “华阳公主啊。啊对了,那姜娥,好像被华阳公主连累,受了刺客一剑,伤势还有些重。” “是吗?”姜羲眉头稍皱又很快松开,人有亲疏,此刻她更在意计星的安危。 她总觉得计星不可能无故不见,便催促宋胥去找他。 宋胥意外地坚持:“不行,我走了,你身边就剩个阿福,能顶什么用?” “我很有用的!”阿福气鼓鼓地反驳。 宋胥瞥她两眼:“现在叛道者暗中对你虎视眈眈,你身边绝对不能离人,万一我走了,你再像上次一样被暗巫绑架了受伤了怎么办?” 宋胥使劲摇头,光是想起上次姜羲出事后,楼尘震怒发火的样子……就瑟瑟发抖地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总之,我不能走!” 姜羲又气又急,偏偏拿宋胥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胥反过来安慰她:“也许计星只是一时被耽搁了,比如看到你朋友受伤顺手去搭救了,很快就回来了呢?只要别遇上暗巫跟顶尖高手,以计星的实力,天下没有多少人能伤害到他的!那些暗巫叛道者的目标只可能是你,怎么会针对计星一个小小侍卫呢?” …… 就在宋胥劝慰姜羲的同时,营地附近的阴暗山林,计星压着喘息,冷冷地望着四方站着的黑衣面具人。 他们面具上的花纹,赫然是叛道者的标志! 而他们周身吞吐着黑雾,与曾经遇见的老车夫如出一辙! 是叛道者的暗巫! 计星往后退了半步,用力按住腰间长剑,回想起刚才的一幕—— 他看到皇帐外大乱,无数刺客从天而降,便果断想要回到九郎身边守着她的安全,谁知道一群穿着黑衣隐藏在刺客中的叛道者突然出现并攻击他,还把将他逼到了山林里,陷入四名暗巫的包围圈里。 如临大敌的同时,计星也感到稍稍不解。 在姜羲的感染下,他遇见问题也习惯了开始思考。 比如他知道,暗巫的存在哪怕是叛道者中也很珍贵。为什么叛道者会派出足足四名暗巫,来针对他这个小小的侍卫呢? 难道说……他们是为了向九郎下手? 计星陡然心惊,曾经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不!!” 第286章 图腾现 “你真的不去吗?”姜羲再一次看向闭口不言的宋胥。 宋胥沉默地摇摇头,都不肯跟姜羲搭话——他怕说不过姜羲。 姜羲按着额角,莫名感觉焦虑,忍不住来来回回地踱步。 宋胥实在是忍不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姜羲没回答他,而是倏地侧头看向远方。 她感觉到了冲天而起的一股强大气息! 那股气息,牵动着她血脉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也令她一阵阵心悸。几乎没有迟疑,姜羲就迅速认知到那气息的来源! “计星有危险!” …… 在更深更暗的山林里,一道浓墨般化不开的黑色身影,静静地站在稍高的山坡上,往下睥睨着被四名暗巫围着的计星。 斗篷阴影下的面庞,噙着自信的笑容,仿佛对一切已经尽在把握。 “尊主。”与他形影不离的影子开口问道,“这个小侍卫是何身份,竟然值得尊主亲自动手?” 他感到不解。 为何不直接向那姜九郎下手,反而向姜九郎身边的侍卫下手呢? 黑袍尊主静立良久,直到被暗巫围攻的计星开始不敌显露颓势之后,才缓缓而道—— “我是为了,证明一个猜测。” 黑影疑惑地看向他,到底是什么猜测,竟然让尊主这般重视,还亲自露面? 黑袍尊主却没再解释。 而是讥讽又希冀地看着计星,语意不明地叹了一句: “真是羡慕……” …… 计星的长剑,是盛明阳送给他的,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计星将它一路从江南带进长安,一路出生入死,无数次保护九郎于危难,也时刻与他并肩作战不曾分离。 但削铁如泥的宝剑,终究也只是凡剑,在暗巫的力量面前,显得那样的脆弱不堪。计星拿着它不过与暗巫几个来回,剑身就逐渐被暗巫的力量腐蚀,裂纹逐渐遍布剑身,握柄甚至出现了铁锈! 最终,在长剑与暗巫一柄黑色匕首相撞的时候,剑身块块碎裂落地。 计星也就此失去了武器,只能以赤手空拳对抗四名暗巫。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四名暗巫虽然每个都不如之前的老车夫强大,计星面对其中一人也自信能有分庭抗礼的实力。 但现在足足四人!蚁多还能咬死大象,何况是足足四名暗巫? 计星空拳还手,很快嘴角渗出血迹,胸口气息开始翻滚不平。 忽然之间,他想起破开老车夫迷障的那一次,他身上爆发出了一种奇异又亲切的强大力量。此刻的计星虽然不熟悉那股力量,但他却深知那力量就在他身体的深处,只等待他的开启! 为什么抓不到头绪?为什么无法像上次一样爆发? 慢慢的,计星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整个人也越发的狼狈不堪。 隐藏在暗处的黑袍尊主遗憾地皱起眉:“难道是我猜错了?他并不是……” 他身旁的黑影竖耳聆听,却没能听清楚尊主最后呢喃而出的两个字。 而计星身上已经出现多处伤口,上面附着着暗巫的力量,开始腐蚀血肉,深可见骨,连流出的血都有变黑的迹象。计星嘴唇发乌,眼前一阵阵恍惚模糊,连声音都开始远去—— 不,有嘈杂声,喧闹声,清晰的传来了。 计星费尽力气往远处眺望,他看见营地里的混乱,仿佛有人在拼杀,一些帐篷还受到牵连被火烧了起来,熊熊大火席卷了半片营地,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 九郎……九郎! 计星忽的睁大眼睛! 九郎还在等着他! 九郎绝对不能出事! “不能……绝对……”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着,膝盖却重重地落在了泥土里,眼看着成为强弩之末。 “难道真的不是吗?”阴影之下的黑袍尊主失望极了,向四名暗巫打出一个手势。 其中一名暗巫接到命令,匕首直直地朝着计星的心脏刺去—— “哎。”黑袍尊主竟发出一声叹息,遗憾地转身准备离开。 他身旁的黑影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那人!” 黑袍尊主迅速回头看去,就见暗巫已经到了计星胸前的匕首,竟然被两根手指夹住,再也寸进不得! 那两根手指的主人,正是计星。 他迟缓地抬起僵硬的脖子,怒气发红的眼底开始凝聚起淡淡的光芒,先前还应对吃力的他,现在却轻而易举地夹住了暗巫的匕首。 其他隐藏着面容的暗巫也吃了一惊,纷纷向计星攻击而去。 计星周身却出现了无形的力量屏障,铛铛几声弹开所有武器,就连四名暗巫也受到了这道屏障的力量反击,瞬间弹飞出去,狠狠摔在泥地里,吃惊地看着徐徐起身的计星! 此时计星的周围一丈之地,已经变得空荡荡的。 所以,当泥土、灰尘、树枝、落叶等物受到风的牵引,变成无形风力的有形一部分,宛若大掌将计星缓缓托起的时候,包括黑袍尊主,包括那道黑影,包括四名暗巫,都看得清晰! 计星的双目已经被淡金色的光芒所充斥,身体被风托着缓缓离地漂浮,他散落的乱发无风自动,伤口上的血迹慢慢消失,连那些伤口也自动愈合……便是此时,从他腰间开始,衣料遮掩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开始生长,化作金色的图腾逐渐蔓延向上,攀爬并且占据了计星的皮肤。 直到一条手臂被覆盖,直到脖子的皮肤也被覆盖,直到连脸上也被覆盖。 前所未见的图腾缓缓成型,附着在他身上,化作他的一部分,以图腾纹身的形式给予他力量。 那图腾,其色玄黄,其头无角,其形为兽。 计星抬头时,金色的双眸与图腾神兽的双眼重合,力量瞬间如巨石碾压过倒地的四名暗巫,他们眨眼便被杀死,血肉瞬间湮灭,鲜血洒落融入泥土,又像是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 咔擦。 像玉碎的声音,在计星耳边响起。 远处传来高呼计星名字的声音,计星遥遥望了一眼,模糊间看到了九郎焦急的脸。这瞬间,他反而心头大安,托着他的力量也跟着消失。 他没了支撑,直直摔在地上,朦胧视线里仍然望着远处的营地里众多帐篷的小小一顶。 “九郎无事……真是……太好了……” 计星安心阖上双目,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 计星身上陡然发生的变故,让黑袍尊主和黑影都为之一惊! “这!这是!” 黑袍尊主压着喉咙半晌,到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我的猜测果然没错!” “尊主!这小子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黑袍尊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是什么,有一日我会告诉你,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的存在,向我证明了一个事实!” 黑影来不及问是什么事实,他听到有人靠近:“好像是宋胥,这侍卫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的,看来目的是为了救他!尊主,要动手吗?” 意外的,黑袍尊主竟然摇头拒绝了。 “不,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目光落在远远而来的宋胥身上,“至于宋胥,就让他暂且多活一阵吧。” …… 宋胥往前的脚步忽然一顿,他猛地抬头看向山林阴影的某处,一股巨大的恶意袭来又消失,那感觉让他有几分熟悉。 “不会是他吧。”宋胥暗道一声糟糕,只得加快了奔跑的步伐。 要不是姜羲强迫他前来,谁能想到那叛道者之首的黑袍竟然会对计星这个小小侍卫下手! 直到赶到现场之前,宋胥仍百思不得其解。 但当他赶到计星身边,看到一整片像是被犁过的小山坳,还有几滩血红、碎肉与泥土混合的不明物体,以及混乱中央仰躺着衣衫破烂染血、生死不知的计星时,他反而有些理解了。 “这些,该不会都是计星这小子弄出来的吧……”宋胥不可思议地喃喃着。 他在附近感受到了暗巫的气息,和一股无法言喻的强大力量,在空气中交织涤荡着,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极有可能来自计星,竟然将暗巫的力量压制得死死的,并随着风不断的削弱消散。 宋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计星。 计星没有任何反应,胸膛连起伏都没有了。 “糟了,他不会是死了吧!”宋胥焦急地扑在计星的身上,果然没感觉到呼吸的频率,他大惊失色,直到在计星的脖子上反复尝试后终于摸到了脉搏的隐约跳动,那颗险些跳出来的心脏才安回原位! 吓死宋胥了!他真以为计星死了! “不对,这小子似乎进入了一种龟息的状态,才会让我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众所周知,乌龟是一种长寿的生物。 而龟息,正是一种学习乌龟,将自身运转放慢,与此同时修复身体伤势的秘法。 这是姜族内的秘法,由某位不知名的先辈所创造出来,如今姜族内能掌握的人非常稀少,为什么计星会无师自通? 无数疑惑涌上心头,但宋胥来不及过多思考,他知道这里危险,留在帐篷内的姜羲也很危险。 他果断背上计星飞快离开。 ------题外话------ 本卷快要进入最后一个高潮大情节了,也就代表着第二卷快结束,撒花嗷嗷 第287章 诬陷 景元二十九年十月,帝西行冬狩,中途遇刺,太子率兵,及时救驾,帝安。 冬狩二日而终,帝大怒,下令彻查,耗费数月,一无所获。 帝怒难平,几家牵连,株连上百,无辜者甚多,朝内外无人敢言。 …… 此行冬狩不到两日,便匆匆落下帷幕。 那场刺杀的消息,也风一般传进了长安城内,搅得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这种刺杀皇帝的大罪,势必要连累一批人,不管有罪无罪,不杀得人头滚滚,血染长街,是绝对不可能轻易罢休的。 在这场混乱中,那些刺客不知有意无意,身份贵重的没杀几个,虽然有几名无辜可怜的臣子贵族失去性命,但更多的人幸存下来,死得最多的还是侍卫跟下人。 营地内血流成河,一具具尸体被蒙上白布抬出,有身份靠山者的尸体还能送回长安,那些卑贱无名者直接被就地掩埋,或者一把火焚烧。 旌旗猎猎的车马来时威严高贵,走时血腥浓浓。 留下一地鲜血,和满地残尸。 一日之后,抵达长安。 “晦气!”景元帝愤怒地一甩袖子,大喝道,“到底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朕的禁军难道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如此严密的守卫,刺客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查!必须给我查!” 跪在地上的大臣头也不敢抬,匆匆起身出去。 大臣迎面撞上端着托盘的银甲侍卫,托盘上一个双目紧闭的人头吓得大臣险些腿软摔倒,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原本皇帝身边的红人,忠心耿耿的禁军统领。 一朝之间,谁知道昨日皇帝身边的红人,今天就变成盘中首级了呢? “倒霉啊。” 大臣摇摇头,迈着老寒腿往外走去,中途又遇上了清乐长公主跟华阳公主两人,两人脚步匆匆,连停下来见礼的大臣都未曾留意一眼,又大步向殿内走去。 “这又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大臣望着两人背影,很快掐灭好奇心思。 在这座皇城内,好奇心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清乐见过陛下。” “女儿见过阿爹。” “起来吧。”景元帝的脸色在看到华阳公主后,有瞬间的缓和,“你们姑侄俩,怎么一起来了?” “阿爹,女儿是来请罪的!”华阳公主叶谧,不甘地咬着下唇,眼中闪烁的泪光坚定又脆弱,看得景元帝一阵心软。 景元帝匆匆起身绕过桌案:“怎么了华阳,快给阿爹说说,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叶谧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就要跪下:“不是的,阿爹,是女儿做错了事情,阿爹责罚我吧。” 景元帝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拧眉问:“到底是什么事?” 泪水夺眶而出,叶谧却偏要撑着倔强高傲的脸:“是女儿,因为一时好奇,受表姐之邀去看一件宝物,结果突然刺客来袭,女儿惊慌失措,竟然……亲眼看到表姐把金盘给摔坏了!” 金盘?该不会是? 景元帝下意识看向叶卢,她也同样神色不好,面对景元帝的视线压迫也抿唇不愿言。 “女儿也是事后才知道,那金盘是何等珍贵的东西,不仅价值连城,更是祖母送给姑姑的心意!女儿有错,看到表姐失手而没能阻止!阿爹责罚女儿吧!” 叶谧眼睛红通通得像兔子,景元帝根本发不起火来。 “这件事哪能怪你,既然是你表姐不小心,就该是你表姐的错,与你何干,为何要跑来请罪呢?” “阿爹……” “行了,阿爹都知道了,先出去吧,让阿爹与你姑姑说会儿话。”景元帝打发走叶谧之前,还安慰她不要自责,不过都是小事而已。 等叶谧离开,景元帝的脸色骤然阴沉: “华阳口中被摔坏的那个金盘,该不会是……” “没错。”叶卢脸色难看。 “到底是怎么回事!”景元帝勃然大怒,只觉得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冬狩刺客还没查清楚,如今关联着前朝宝藏的金盘也被摔坏了——怎么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 景元帝只觉得无比窝火,自然就将情绪发泄给了叶卢。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把东西交给姜娥保管,就是希望不会被注意!谁知道她胆大包天邀请华阳来看?还偏偏遇上刺客把金盘给摔坏了?”叶卢没好气道。 “姜娥呢?” “冬狩遇刺时她受了伤,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那金盘怎么会摔坏?又不是瓷器!” “谁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打造的?” “还能拼起来吗?” “不能。” 景元帝压着胸口怒火,挥挥手:“先出去吧。” 叶卢拂袖就走,一路压着怒火回到南宁侯府内,不仅没有压下火焰,反而烧得越发旺盛了。 “县主呢?还没醒?” “还没有,大夫说还要休养几天。” “……醒了之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 姜娥浸没在黑暗里,灵魂飘飘荡荡没有方向。 她记得昏过去的最后场景——她在帐篷里,华阳拉着她挡了刀。 所以,她死了吗? 姜娥很快意识到,她并没有死,因为她还依稀有着意识,能够听到身边人在说话。 不过,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县主摔坏了金盘? 什么叫陛下跟长公主大发雷霆? 不是她摔的! 不是她啊! 姜娥的灵魂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但在昏迷身体的隔绝之下,这怒吼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奋力挣扎,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的想法传递出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梦呓一样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是我……我没有……不是我……” 她反复呢喃着这几个字,身边照顾她的人从一开始的欣喜,到慢慢的习以为常。 直到几日后,姜娥悠悠转醒。 “县主醒了!快去告诉长公主!” 喜悦的声音一路向外。 等叶卢匆匆赶到时,彻底清醒的姜娥已经有力气坐起身了。 当时肩膀被刺客一剑穿过,却幸好避开了要命的位置,只是那个地方要永久留下伤疤了。 忍着疼痛,面色苍白的姜娥望着叶卢: “母亲,金盘不是我……” “啪!” 清脆用力的一耳光,狠狠落在姜娥的脸上。 第288章 借金盘一用 很多外表光鲜亮丽的东西,内里都是丑陋腐朽的。 就像姜娥的人生——身为县主,母为长公主,舅舅是皇帝,外祖母是太后。 如此尊贵的出身,按理来说,她应该过着无忧无虑,被娇宠长大的人生才对。 但她没有。 亲生父亲厌恶她肖像母亲的容貌,亲生母亲嫌弃她源自父亲的血脉。 身为夫妻,却形如仇人。 在冰冷童年里长大的姜娥,至今都难忘瘦小的她整日孤坐在房间里,抱着膝盖望着远方的那些记忆。 没有人是站在她一边的,包括母亲也不是。 还记得,幼时曾发生过一件事情。 当时的她还天真弱小,以为奉献出真心,就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在她被母亲带进太极宫,见到华阳公主的时候,她把母亲“舅舅的女儿,你的表妹”几个字听进了心里去,傻呵呵地将她当成亲妹妹,甚至在华阳公主不小心摔碎贵妃最心爱的手镯时,担心她受罚,主动站出来承担错误,说手镯是她摔坏的。 ‘是姐姐摔坏的,我看到了!’ 迫不及待把责任推给她的叶谧,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而她愣在那里,有点懵懂不知的时候,母亲厌恶冰冷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扫了过来。没有信任,没有安慰,直接便是全盘的否定—— ‘你果真如你父亲般无用!’ …… “你果真如你父亲般无用!” 时隔数年,姜娥再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了重复的话语。 还是那样厌恶冰冷的眼神,还是那样弃之若履的语气。 就好像她姜娥不是叶卢的女儿,而是叶卢人生的耻辱一样。 “不是我。”姜娥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红了眼睛,倔强又无力地望着母亲。 一旁的奶嬷嬷急得坐立不安,想落泪却又不敢。 而叶卢皱眉喝道:“不是你又能是谁?若不是你逞能把华阳公主带去看金盘,金盘会在混乱中摔坏?” 姜娥一时哑口无言。 因为让华阳公主看金盘的确是她顺水推舟默许的,连那位老嬷嬷也是她想了办法暂时支开的。 她以为能压住华阳公主一阵,没想到给自己惹来的天大的麻烦。 “当初可是你信誓旦旦地跟我说,金盘放在你的手上,绝对不会有半点失误!结果呢?我相信了你,最后的结果却是满盘皆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金盘有多重要!又代表着什么!” 姜娥仰着脸,泪水夺眶而出。 她昏睡那几天,憋了一肚子辩解的话,现在一个字都不想说。 她知道,就算说了母亲也是不会听的。 就像是她被叶谧拉作挡箭牌受了一剑,险些丢了命,母亲到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有问过——清乐长公主叶卢!只会在意她认定的事情! “长公主!”奶嬷嬷惊叫着扑了过来,“县主的伤口裂开了!求求您!别再怪她了!她不过才十三岁,她也是无心的啊!” 姜娥麻木地低头一看,才看到肩头的剑伤重新渗出了殷红血迹,但她为何没有感觉到半分疼痛呢? “废物!” 叶卢甩袖离开,奶嬷嬷惊声喊大夫前来。 浑浑噩噩地姜娥被婢女解开衣物,换了伤药与纱布,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不论别人怎么摆布她,她都没有反应。 直到。 姜夔来了。 “姐姐!”姜夔风风火火地冲到姜娥的床榻旁,关切问她,“你没事吧?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用剑伤了你?让我知道,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姜娥终于有了反应,她木木地抬起头,看见弟弟那精致脸上的腾腾煞气,忍不住抱住他啜泣起来。 “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背对着众人的姜夔,手上忙不迭拍着姜娥的肩膀安慰她别哭,嘴里也嚷嚷着一定要找伤害姐姐的人报仇,但是他的眼神——那双素来灵动,此时却沉稳得不像孩子的双眼,难得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来。 像是叹息,像是怜悯,像是无奈。 一眨眼的功夫,那些情绪又烟消云散,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姜夔还是那个姜夔。 …… 兴庆宫内,巨大的博山炉点燃名贵沉香,袅袅白雾渲染得大殿宛若神仙道场。 大殿中央,孟太后闭目坐在蒲团之上,与她面对而坐的,则是一身仙风道骨的长生教掌教无极真人。 无极真人一手执拂尘,一手执经书,低声为孟太后念经。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极有韵律,字字声声飘入孟太后耳里,让每一个经文的意思都能深刻地传达给孟太后。 无极真人又翻过一页,念完最后一段,声音顿住。 “今日便讲到这里吧。”无极真人静静微笑着。 孟太后也睁开眼睛:“也好。那真人就陪我去花园走走吧。” “恭敬不如从命。” 孟太后与无极真人,在花园小径上缓缓前行。 孟太后稍前,无极真人落后半步,以示尊卑。 “听闻,殿下送出去的金盘被摔坏了?”无极真人冷不丁提及。 孟太后脚下一顿,又很快继续往前。 只是她垂着眼,看不出喜怒道:“也是后辈无能,好好的一盘计划,竟然被意外打破,可怜多年来的布置。” 无极真人摇摇头:“非也,殿下不知,那金盘是我亲手打造,怎么会被人随意摔坏呢,金盘之上,必然出现了什么变故才对。” “变故……”孟太后眼中光芒微跳。 无极真人笑盈盈地压下身子:“很有可能,是太后要找的人现身了。” “当真?”孟太后眼眸冷厉! “可能性极大,毕竟……那是关乎前朝大秘密的宝物。”无极真人意味深长道。 孟太后缓缓转动手串。 “看来是时候,让黑冰阁动一动了。”孟太后的眼眸越过兴庆宫的宫墙,放眼整个长安城。 她设下的陷阱,果然等来了藏身的猎物们吗? “其实,我还有一办法,可以帮殿下确认。” “说。” “需要借殿下手上真正的金盘一用。” 孟太后倏地看向无极真人,而他依然是眉眼温和,笑容以对。 “我会考虑的。” 话音才落,威仪的身影已经远去。 第289章 九郎上线 自冬狩回来,计星便陷入昏迷,一路回到长安,舟车颠簸都没有醒过来。 回到宋府后,宋胥也给姜羲、楼尘描述起了当时的状况: “你们不知道,当时那片小山坳,那叫一个满地狼藉,地上连泥土都被翻过来了,还有满地的鲜血!我估计啊,计星这小子应该是在危机时刻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打伤了那群暗巫,这才活了下来!” 语气动作夸张的宋胥,并不知道他在他赶到之前,计星身上曾出现过某种神秘伸手的图腾纹身,所以他也错过得知真相的机会,更不知道伏杀计星的暗巫全部已死化作泥地血肉! “对啊,一群暗巫!以我的感知,当时绝对有四名以上的暗巫存在!这小子真是命大啊命大,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说着说着,宋胥神色诡异,摸着计星破破烂烂仍染着鲜血的衣衫,不可思议地感慨道: “还有,我明明看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我都以为他已经伤重不治,打算用楼尘你给的救命巫药了呢,结果我把这小子扶起来,嘿!身上毫发无损,半寸伤口都没有!我就奇了怪了,没有伤口他身上的血从哪儿来的,难道是那些暗巫的不成?” 说着,宋胥的语气转为神秘, “更重要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计星居然是处于龟息状态!龟息你们知道吧,我们姜族一位强大先辈创造出来的秘法,难学极了!这小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宋胥啧啧称奇,总算是有点明白当初南桑大长老同意计星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留在姜羲身边,更允许他知道姜族的众多秘密了。 说不定他本人身世也与姜族息息相关! 宋胥默默腹诽着,巫史大长老就是巫史大长老,知道太多秘密的老狐狸啊! 楼尘静静听完宋胥的话后,没有显露惊异之色,而是帮计星检查了一番身体,并随之判断: “不管他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变故,就目前看来,这份变故于他而言没有坏处只有好处!我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帮他梳理经脉,自行淬体。等他醒过来,实力会再上一个台阶不止!” 她说这话,也是为了安慰姜羲,生怕姜羲会因为牵挂计星身体而忧心。 事实却是,姜羲远比计星跟楼尘知道得更多。 她能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计星此刻的状态—— 他先前就像是被装在蛋壳里的幼崽,一朝顶破蛋壳而出,保护他的外壳跟枷锁会化作力量精华反哺他的身体。而他现在的龟息昏迷,正是在吸收力量惊华的必经过程! ——只是她的感知比较微妙,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便没有再告诉宋胥跟楼尘,反正楼尘那番话的大意也相差不远。 而且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些东西,这一路来的变故,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当初南桑大长老让她到长安来,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帮忙寻找周天星盘而已吗? 姜羲眼神晦暗莫测的时候。 宋胥在旁边惋惜而道:“这下计星怕是得昏迷好几日了……唔,少了好大一个帮手啊。” 楼尘淡扫他一眼:“你还要去调查真正的周天星盘是否在兴庆宫中。” 话里话外,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知道知道,我怎么会是少了帮手就惫懒不做事的人呢?” 楼尘默默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就是。 宋胥讪讪地摸着脸,转身溜了。 楼尘收回目光看向姜羲:“在想什么?” 姜羲瞬间被惊醒,抬眸时眼里的情绪已经收拾好,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在考虑姜九郎这个人是不是该露个面了,毕竟我有太久没去国子监了。” 再说了,当初她成为姜元娘,也是为了南宁侯府内的周天星盘。现在那个假星盘已经摔碎,她也没有必要再在南宁侯府装柔弱小娘子了。 要不然,就借着这次惊吓,重新让姜元娘大病不出? 姜羲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入楼尘眼里,也大概猜测到姜羲在想些什么。 “姜元娘这个身份,还有用。”她道。 “嗯?” “真正的周天星盘不是在兴庆宫里吗?姜元娘可以方便出入兴庆宫,姜九郎却不一定了。” 楼尘的提醒,让姜羲恍然。 对啊,她以姜元娘的身份,无意之中与住在兴庆宫的朝阳公主叶语交好来着!叶语还多次邀请她,她也因此在兴庆宫来去自如! 这叫什么,误打误撞成事吗? “看来还要继续演下去啊。”姜羲有些遗憾地叹息。 不过为了得到周天星盘,这点付出也不算什么。 …… 冬狩风波过后,长安城内人人自危。 南宁侯府三娘子姜元娘因受到惊吓而重病在身,卧床不得出门,为此朝阳公主叶语与宁府十五娘子宁瑾,还有最近长安风头正劲的镇北侯府萧红钰,都派人去探望她并送上了大堆的补药。 南宁侯府之内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偏偏无人敢对姜元娘生出别的心思,一个个乖巧得像是被剪掉利爪的猫儿。 在各方的完美配合下,姜羲顺利遁身,利用书房通道回到隔壁,再次成为天下无人不识的玉山姜九郎。 宋府大门一开,便有源源不断的礼物送了进来。 跟姜元娘收到的礼物差不多,这些礼物多半是打着探望姜羲,庆贺她身体好转的名头送来的。 姜羲进了长安之后,交友无数,收到的礼物足以堆成一座小山,其中甚至还有宁十九郎赠予的东西,宁府的马车上门那天,整个长安城都看见了! 寒冬风起的,一袭青衫的姜羲站在廊下,轻轻摇着折扇。 “人缘太好就是没办法,哎。” 盛明阳坐在桌边喝茶暖身,闻声忍不住笑骂道:“你这厚脸皮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我估计送了贺礼的那些人听见了,多半要把礼物收回去!” “是吗?”姜羲摇着扇子转身,笑意濯濯,“你也送了,那你可是打算要收回去?嗯?” 最后那个微妙的语气词,让盛明阳无奈地撇嘴。 “准你嘚瑟还不准我说两句了……行了!别摇扇子了!你刚刚大病初愈,别把自己扇得风寒了!” 他刚说完,姜羲就打了个喷嚏。 “你这个乌鸦嘴!”姜羲收拢扇子作势就要打他。 盛明阳笑嘻嘻地绕着屋子跑圈。 “你们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穆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榻上,睨着两人颇为不屑的样子。 姜羲跟盛明阳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然后—— “揍他!” “打他!” 三人乱作一团,却是笑声不断。 没一会儿盛明阳咒骂的声音传来:“……该死!姜九你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啊!不要碰我的脸!” 半晌之后,盛明阳跟穆昭两人都是头发乱糟糟的,这两人当了多年冤家,哪怕是为了两家的局势在演戏,这么多年下来也有些真火了,刚刚互相都下了黑手。 姜羲观望一阵后,决定稳坐钓鱼台,便退居当了渔翁看鹬蚌相争,所以她现在是一身的神清气爽,毫发无损。 “还是你心黑!”盛明阳和穆昭异口同声地说。 姜羲朗声笑了起来,跟两人坐在一起吃酒聊天,仿佛又回到了玉山之上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 最近肩膀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也更加往前世靠拢,不知不觉中,玉山度过的岁月成为姜羲最向往跟怀念的简单生活。 ……会有那么一天的。 傍晚的时候,栖梧也来见了姜羲,不过他最近很忙,被上头提拔之后,越发从江湖中人开始向一个官府众人转变,就连栖梧自己都在笑: “要是我回家,估计连我阿爹都不认识我了!” 他说,谁能想到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也在逐渐变得沉稳灵活呢? 临走之前,他说等两天有空,再找姜羲喝酒,姜羲一口应下。 到了第二日,姜羲便开始去国子学了。 久不见她的同窗们都对她嘘寒问暖,顺便纷纷问起姜羲为什么会休养这么久。 姜羲只能叹息摇头,一副讳莫至深、不愿提及的神色。 同窗们自以为了然,想起前段时间传闻姜九郎被人绑架,命悬一线险些身死,现在看来传闻估计是真的了。 不管怎么说,命大活下来就好。 他们拍着姜羲肩膀又是感慨又是庆幸,说姜羲度过大劫必有后福,听得姜羲笑容都开始僵硬了。 这些家伙又在脑补些什么东西? 中午从国子学离开,姜羲下午不打算听课,而是在长安城里转转。 她刚迈出国子监的大门,就看到一辆铺金陈翠的马车停在门口,上面悬挂着永城侯府的徽记。 姜羲脚步一顿,刚投向疑惑的眼神,就见那马车的帘子已经被人掀开,露出楚稷那张若冰雪雕琢般清冷矜贵的脸庞来。 “上车。” 淡淡两个字飘来,姜羲想了想,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脚步轻快地跳上了马车。 第290章 阿稷不高兴 “你这些日子,是在休养?” 楚稷率先出口的疑问,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上次姜羲被绑架,楚稷同是经历的人,姜羲当时的情况,他比谁都要清楚,自然也知道姜羲绝对没有到重伤濒危的状况。 姜羲早就猜到楚稷会有一问,便解释说上次在地宫,有神秘力量进入了她的身体,让她开始出现一些异样,这段时间待在宋府,就是为了让楼尘先生帮着调养。也是因为在调养过程中,所以才不方便见外人。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楚稷也信了,之后没有多问。 姜羲就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不学无术,整日无所事事,不找你打发时间能做什么?”楚稷撑着脑袋,没什么诚意地懒懒解释道。 姜羲睨了他一眼。 不会吧,这家伙莫非是……在闹别扭? “咳咳。”姜羲拍拍脑门,打断不可思议的乱想。楚稷又不是什么耍脾气的小孩子,能对她闹什么别扭?难道忘了这家伙心思有多么深沉难以捉摸了吗? “你就这么看不惯自己?”楚稷突然开口。 姜羲没懂:“什么?” “我是说,你都开始对自己下手了……嗯,挺狠的。”楚稷一本正经地指着被姜羲两巴掌拍得微红的额头。 姜羲哭笑不得,什么呀。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姜羲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他。 “呵。” 姜羲摸不清这声轻呵代表着什么意思,挠挠头,又偷看了两眼楚稷的脸色。 “不是吧,你也会生气?”姜羲对着楚稷直言不讳,把心头的想法径直道出。 楚稷稍稍抬眼。 姜羲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噗。”楚稷突然笑了。 像冰雪初化暖春绽放,瞬间便是草长莺飞,春光烂漫! 姜羲歪头望着他。 楚稷抬手,把姜羲翘起的头发压下。 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扯到姜羲一根头发似的。 “你还真是。”楚稷说着,又叹气摇摇头,不知道在感慨些什么,把姜羲都给弄懵了。 不过楚稷短暂的态度变化,姜羲总算是瞧出了些什么。 “不是吧,你真的在生我的气?因为什么?我这段时间没有联系你吗?我不是说了……” 楚稷把玩着姜羲垂落在肩头的月白色丝绸发带,淡淡开口:“宁十九说,见过你。” “嗯?”什么?宁玘出卖了她?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姜羲拍了回去。 怎么可能呢,宁玘怎么会出卖她呢? ……不过他为什么要跟楚稷提起见过她的事?姜九郎消失这段时间,与宁玘见过的只是姜元娘吧? 姜羲弄不懂宁玘跟楚稷提起她的心思,也不知道他跟楚稷说了些什么,只能含糊着试图搪塞过去。 楚稷见她一脸尴尬难以启齿之色,眉间微蹙。 “算了。” “啊?” “你不想说就罢了。” 楚稷松开柔软的发带,丝滑面料瞬间从他掌心落下,像一根羽毛,不经意间轻轻挠过,连带着他的心尖也跟着一颤。 楚稷微不可查地皱起眉。 不过他的情绪也掩饰得很好,姜羲完全没有发现。 她只是想到楚稷的心思,似乎能能够理解。 本来也是! 原以为是一起出生入死闯地宫的好朋友,结果地宫之后没再碰面,不知伤势情况不说,倒是别人先知道了一切。 虽说宁玘对姜羲来说不算别人,但站在楚稷的立场上来看就是如此啊! 换她她也不高兴! 哎,朋友之间本该赤诚相待,她有所隐瞒随虽是无可奈何,却也是不对的。 真话哪怕不能说,但也不能对着楚稷敷衍了事啊! 姜羲痛定思痛,低头苦思了半天: “此次杳无音讯,的确是我不对。我想不到什么赔礼道歉的好办法,就只能在桂春楼摆酒道歉了!” 楚稷按着额角:“你觉得我是差一顿酒?” “当然不差,但我盛情相邀,你总不能拒绝吧!正好,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去桂春楼!” 姜羲的笑脸面前,楚稷硬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沉默的这会儿功夫,姜羲已经掀开帘子,对赶马车的车夫——楚稷的贴身侍卫苍术说话,麻烦他掉头去桂春楼。 苍术一声不吭,却扯动缰绳,把马车往桂春楼的方向赶去。 楚稷敏锐察觉马车掉头:“苍术!” 苍术充耳不闻。 楚稷脸露无奈之色,想想跟姜羲两人上桂春楼吃吃酒也挺不错的。 近来天寒地冻,坐在楼阁之上,暖着小酒吃着小菜,光想想也够悠闲自在的。 念及此处,楚稷眉眼之间浮跃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心情连带着好上不少。 忽然,他见姜羲趴在窗口往外望。 楚稷皱眉,有了不好的预感。 “叶……魏王!”姜羲及时改口,大庭广众之下还是尊称比较好,免得被有心人看了去找机会逮她的把柄。 骑在马上的叶诤随之回头,满脸意外之色:“姜九?你病好了?”他露出欣喜之色。 这段时间叶诤太忙,还没来得及收到姜羲病愈的消息。 姜羲三言两语解释了之后,在楚稷沉默的目光中,高兴地邀请叶诤一起上桂春楼吃酒。 楚稷冷冷的目光穿透马车壁,直直落在叶诤身上。 叶诤没有来得觉得周身一阵恶寒之意。 难道是最近忙得头晕脑胀的,身体开始不适了? 原本打算拒绝的叶诤,心思一变,想着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也不错,便满口答应下来,说先去刑部一趟,然后立刻赶去桂春楼。 姜羲喜滋滋地收回视线,把手贴在楚稷的暖炉上面,看上去心情颇好的样子。 楚稷凉凉地问:“遇上叶诤很高兴?” 姜羲头也不抬:“人多热闹嘛,不过放心,我只叫叶诤,不会叫别人的!” 楚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只得郁郁地望着街道。 ——其实,楚稷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自以为修炼得稳如泰山的心思,什么时候这么容易被牵动了?竟然连喜怒哀乐也被人牵着鼻子走,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难道是他太在意姜九这个朋友了? 霍烈不曾如此,叶诤更不曾如此。 为何遇上姜羲,一切就跟着失控了? 难道只是因为她的性子很对胃口,两人很聊得来? 楚稷幽暗莫测的黑眸深处,难得显露出些许迷茫之色。 第291章 歌妓 对待朋友,姜羲一直都是出手大方阔绰。 比如这次在桂春楼请客,姜羲打着给楚稷道歉的心思,决定尽量做得周到一些。索性包下了桂春楼一整层楼,恰好现在中午时分客人不算多,她还要到了风景最好的一层。 马车抵达桂春楼,这里姜羲也来过好些次了,算得上轻车熟路。 楚稷缀在身后,雪白狐裘在阶梯上逶迤而过。 他忽的一顿,回首向苍术看了一眼。 苍术心领神会,转身匆匆离去。 落后几步的他很快赶上姜羲,以至于姜羲根本不知道这中间的小插曲。 最近已经入冬,有底蕴的家族都讲究不时不食,追究顶级食材的桂春楼也在冬日里换了菜单,曾经惊艳了姜羲的夏食莲房鱼包跟秋食蟹酿橙都吃不到了,但菜单上也多了很多新的—— 比如,酥黄独、盏蒸羊、金玉羹、满山香、酥骨鱼、蜜煎金橘等等。 姜羲宰起自己来也不手软,阔绰地点了一大堆。 点完之后,她却吩咐掌柜的不用急着上菜,她还要等人。 “反正叶诤很快过来了,我们也不急着吃,就先坐着闲聊顺便等他吧。”姜羲跟楚稷建议道。 楚稷若有若无地挑起眉,却不显情绪地跟姜羲嗯了一声。 “啊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那天我们在那个……嗯地下宫殿里,不是得了一些好处吗?你感觉身体怎么样,需不需要我舅母帮你看看?”姜羲担心,别把楚稷本就脆弱的身子骨给搞得更弱了。 “放心,它对我来说应该有益无害,连我体内的寒毒也有些许缓解。” 姜羲自是喜不自胜,絮絮叨叨地说要早点解决楚稷的寒毒问题。 “……其实,楼尘先生是有这个能力的,我问她的时候,她说寒毒扎根身体多年已经深入骨髓,拔除需要花费大力气,其中包括几味罕见的药材,若是找到的话她可以帮你解毒!” 姜羲说的办法,其实是巫医手段。 本来以姜族现在的入世方针,巫医可以对外人施展普通医术,却不得施展巫医之术。但姜羲把楚稷真心当做朋友,不愿看他被寒毒继续折磨下去,才特意问过楼尘,得了她的同意。 楚稷没想到姜羲还心心念念着他的寒毒,心头稍稍显露出些异样。 只是被他又很快压下。 “不急,我已经习惯了。” 楚稷平淡的语气,却听得姜羲心酸。 既然是尚在襁褓时就中了寒毒,那他完好无损地长到了现在,中间怕是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她故意偏开头,不想让楚稷看到她的神情——身陷困境的人,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别人的同情。 她还故意找起别的话题来:“叶诤不是说很快就过来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一边问一边还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楚稷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姜羲没想到,她随口那么一说,叶诤……竟然真的没来! 半个时辰之后,他才打发人来说,刑部临时有事,他怕是来不了了。 “看来他是没这个口福了,还是我们吃吧!”姜羲遗憾道。 她却没看见,隐没在楚稷眼底的淡淡笑意。 姜羲这边一吩咐,早就准备好的厨房将流水的宴席送了上来,顺便备上了上好的桂花酿。这桂花酿也是桂春楼独有的佳酿,只在寒冬腊月里能喝到最正宗的味道,连楚稷都赞不绝口。 饭吃到一半,掌柜特意从隔壁平康坊请来的一位新晋的头牌歌妓,为两位贵客献上一曲。 纱幔后走出婷婷袅袅的一名美貌妓子,她身段妖娆,却脸蛋清纯,懵懂不知的小鹿双眼,跟青涩羞怯的举止,就像是少女与女人的完美糅合。难怪听掌柜的说,这位明月娘子,出现在平康坊不过短短两月,就迅速成为炙手可热的头牌。 明月走进来后,没有去看容色傲然的楚稷,而是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姜羲身上。 确切地说,她来的目的,好似就是为了姜羲。 “你认识我?”姜羲放下酒杯,爽快问她。 明月怯生生地收起下巴:“听闻过姜九郎的大名。” “哦?” 她小心翼翼地端详姜羲几眼,才鼓起勇气说:“……我是听了您的名字,特意要求前来的?” 姜羲讪讪地摸着鼻子。 魅力太大,也是没办法啊。 “我很喜欢您的诗词,还特意将它改编成了曲子,只是我觉得改得不算好,有些辱没了您的大作。”明月一边说着,白皙胜雪的双颊也染上了淡淡的樱粉色,两眼更是水灵灵的。 她虽然嘴上说着拙作,但看她期待的眼神,却是很希望能让姜羲这个“原作者”听一听她所作的曲子的。 姜羲也没觉得什么不好,乐意点头道:“那就听听吧!” 明月娘子开心地笑了起来,也没管楚稷是个什么态度,在凳子上坐下后,抱着琵琶轻弄慢捻,低声吟唱,声音清冷若霜映照着凉凉月色。 她唱的,是那首《把酒问月》。 姜羲乍一听,只觉得惊艳极了。 这……这是拙作? 玲珑玉润的琵琶声音,与清冷仙气的嗓音唱腔,简直是绝妙的搭配! 姜羲听着听着,也忍不住和着调子,轻轻敲着节奏,沉溺在仙音妙乐当中不可自拔。 相比姜羲的沉溺,楚稷就要理智得多。 他甚至没有多看美貌如花的明月娘子一眼,反而眉间郁色浓浓,就像是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 非要说是什么感觉,他也描述不上来。 就是沉,就是闷。 他似有似无地往姜羲扫了一眼,见她嘴角噙着温柔笑意,从头到脚都似乎散发着柔光……楚稷忍不住皱起眉,姜九是不是太爱招蜂引蝶了些? 等了半晌,明月娘子的弹奏结束了。 姜羲抚掌而笑:“绝妙!绝妙!” 明月则因为姜羲的夸赞,激动欣喜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楚稷,抬手喝了一口酒。 却忽然被酒水呛到,连连咳嗽,面上更是浮掠起淡淡潮红。 就连明月也忍不住多看了楚稷两眼—— 这位容色倾城的楚家郎君,宛若璧人般白得生光的脸庞上染上潮红之色时,着实是让人挪不开目光,震撼得紧。 一不小心看久了,后知后觉不妥的明月仓皇低下头去。 楚稷却似乎不喜欢被人一直盯着看,紧紧皱起眉。 姜羲给楚稷递去茶水关心他的时候,自然也没有错过他这刻的表情。 她想起楚稷并不喜欢旁人过度关心他的容貌,便大约猜到了他的心思,对明月抱歉地说,下次再去找她听曲,今天就只能麻烦她先出去了。 ——比起一个歌妓,她当然要先在乎朋友楚稷的感受。 “才听了一首,今天有些遗憾了。”楚稷按着胸口,喝了两口温热茶水,“方才那歌妓,可是真心实意的崇拜着你!” “崇拜我的‘诗才’罢了。”她笑笑。 毕竟诗才不是她的本事,对于明月娘子的崇拜姜羲也没有太大感觉。 楚稷看起来像是随口问道:“你以后还打算去平康坊?” 楚稷这么一说,姜羲倒是想起仙铃院的事情了。 气氛莫名压抑几分,也冲散了姜羲的念头。 “算了算了,还是不去了,在平康坊总能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姜羲面色沉沉,想到至今还没有查出来那个修炼邪功的人是谁,就不悦极了。 楚稷唇边弧度加深了些:“美曲不如美酒,好好品尝这份桂花酿如何?” “甚好!” 两人在桂春楼喝酒吃菜坐了大半下午,两人都喝得有些醉意醺然,楼外月盘也已经跃上枝头。 “呀,快到宵禁了,该回去了。” 一高兴起来居然忘了时间,姜羲赶紧起身准备收拾打道回府。 楚稷盘腿坐在凭栏处,回首对姜羲悠悠道: “今夜月色很美,不如泛舟湖上如何?” “泛舟?”姜羲来了兴致。 “嗯,你请我桂春楼吃菜,我请你曲江池喝酒,如何?” 姜羲当然是想去了:“可临近宵禁……” “你不信我?” “当然信!” 楚稷这么笃定的话,肯定是十成十的把握。 姜羲步履蹒跚地跟着楚稷上了马车,转道换地,永城侯府马车大喇喇地在宵禁后的街道上驶过,没有一个人胆敢阻拦。 姜羲靠着车壁险些睡着,等她摇摇晃晃一会儿,曲江池就已经到了。 “醒醒,曲江池到了。” 姜羲被楚稷推醒,揉揉惺忪的眼睛从马车里爬了出去,乍见到月下景色,连困意也不觉飞到九霄云外之上了。 若说喧嚣热闹、灯火通明的曲江池是一种人间凡尘的富贵之美,那么清净无人、幽幽清清的曲江池就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世外之美。 月色下的曲江池,沿岸皇家园林倒映成影,月光如鳞覆盖在水面,岸边垂柳轻轻扬扬,好一派静谧绝美的月色! 第292章 今夜月色甚美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曲江池,太安静,太漂亮了。”姜羲也不觉得犯困了,念念有词地望着曲江池,也看到了岸边停靠的一艘小舟。 果然是泛舟湖上! 她来了兴意,几步跑到那小舟旁边,作势打算越过去—— “你喝醉了?”楚稷及时扶住摇摇晃晃的姜羲,没好气地说,“就这么往上跳,当心掉进水里!” 姜羲的脑子还因为醉意有些晕乎乎的。 “这不是你在嘛,你可是内功高手哎!”姜羲说完,忽的捂住嘴巴,“差点儿忘了,这件事情不能往外说……放心阿稷,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楚稷哭笑不得,心里却觉得熨帖不已。 当初毫无顾忌地在姜羲面前显露,不正是因为发自心底对她的信任,也知道她会为自己保守秘密吗? 她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失望。 “我扶着你,小心一些。” 楚稷握着姜羲的小臂,把她送上小舟后,自己才轻松地一跃上船。 姜羲找了位置坐下后,开始鼓捣那木头做的船桨。 忙活了一会儿,满头都是汗水: “这个怎么不动啊……哎动了动了……怎么在原地打转……” 楚稷好笑地看了她半天。 才伸出手:“我来吧。” “你会?”姜羲报以极大的怀疑,楚稷不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吗?怎么连划船都会? 楚稷没解释,把船桨接过来,轻巧地摇桨驱使小舟离开岸边,往曲江池更深的地方慢悠悠而去。 小舟毕竟不比画舫,楚稷把船停在一个距离岸边稍远的位置便没再深入,湖心那边太危险,万一夜里起风一个浪打来把船掀翻,他跟姜羲就得靠游回去了。 “就在这里吧。”楚稷说完,从小舟的暗格里翻出一壶冷酒。 姜羲欢呼不已,没想到这里也有酒喝。 “赏月泛舟,怎么能少得了酒呢?” 姜羲大赞是极。 来大云一年不到,她都快成酒中仙了,酒量也从一开始喝不了多少,到现在的畅饮无碍。 只是自问酒量很好的姜羲,今天两场轮流喝下来,也快要撑不住了,完全是凭着意识,性子里嬉笑玩闹的部分在此刻被放大无数倍。 于是她坐了一会儿觉得不满意,干脆把鞋袜给脱了,侧身坐到船沿位置把脚踩了下去——嘶,冰凉冰凉的! 不过喝酒后的燥热,刚好中和了这份冰凉,让姜羲神色变得惬意起来。 楚稷见状,无奈地想要把姜羲拽回来,却怕离她太近会不小心翻船,只得远远冲她喊:“小心着凉!” “没事啦,不会那么容易生病的。就算生病了……我也有楼尘先生啊!”姜羲嘻嘻地笑着,话里话外都充斥着对楼尘的信任。 “还真够把你舅母放在心上。”带着叹息的感慨很快飘散在风里。 姜羲没听到,双脚踩着水波,感受着冰凉的湿意,干脆舒服地找了位置仰躺下。 “可真舒服!今天来对了!” 姜羲自在地像是躺在自家的床榻上,还跟孩子似的踢起水花来,故意甩到楚稷身上。 月色如纱覆盖下,姜羲纤细玲珑的双足清晰可见,楚稷看得微微怔神,什么少年的脚小到了这个地步? 他还未深思,姜羲踢起的水珠就已经飞来了。 楚稷避了两下没避开,索性把姜羲的酒杯给收走。 “行了行了,我不闹你了,快把就酒杯还回来!”姜羲迅速告饶道,还翻身打算爬起来抢酒杯。 但她似乎忘了,她睡的地方不是自家床榻,而是湖上小舟,方寸之地哪里容得下她的翻身? 于是,她这一翻,直接翻下了船,翻进了湖水里—— “小心!” 姜羲落水的刹那,楚稷也将肩上披着的狐裘一扯,果断跟着跳了下去。 姜羲虽然喝醉了,但游水是一种本能。何况醉醺醺的她在摔下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惊醒了,还及时闭气没让湖水呛进口鼻去。 而她的脑袋刚闷进水里,就立刻冒了出来,湿漉漉的发丝附在脸颊上,姜羲还没来得及找准方向呢,旁边一只手用力拽来,半抱入了对方怀里—— “阿九你怎么样!” 先前没事的姜羲反倒被楚稷这么一拽呛了两口水。 楚稷迅速捧住她的脸。 水光粼粼的湖面上,楚稷一手半拥着姜羲,一手捧着她的脸颊,指腹在她细嫩的皮肤上擦过……两人亲密得近乎过分了! “咳咳……呃。” 姜羲瞬间清醒! 她手臂一划迅速退出楚稷的怀抱范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之意。 反观楚稷,比她淡定得多,还问她能游水吗,需不需要他帮忙之类的。 姜羲迅速摇头,手忙脚乱地往小舟上爬。 楚稷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又被眼疾手快地姜羲给避开了。 楚稷浮在水面上,望着空落落的掌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稷!”爬上船的姜羲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去拽楚稷。 其实楚稷不用她帮忙也能轻松上去,但他这会儿却没有拒绝姜羲的好意,顺着她的手,稍用力道便轻巧上船。 初冬季节,落水也是一件不容小觑的大事,稍有不慎就要得风寒! 完全从酒意脱离的姜羲憋着苦瓜脸让楚稷划船回岸边,楚稷却不动声色地把狐裘披到了姜羲身上。 姜羲惊了一跳,直觉要把狐裘还回去:“你身上还有寒毒!我得了风寒是小事!可你得了风寒却会成为大问题!” 说着,她强硬地把狐裘压在了楚稷的肩膀上。 楚稷拗不过她,只好赶紧往岸边划船。 姜羲路上打了好几个喷嚏。 每一个喷嚏后,楚稷都会加快速度,甚至不觉用上了内力。 而姜羲悄悄摸着胸口,暗自庆幸地想到,多亏冬天穿得厚! …… 好好的曲江池泛舟就这样遗憾地落下,姜羲裹着楚稷备在马车里的另一件狐裘,揉着鼻子进了宋府。 而离去马车内,倚着车壁的楚稷微微弹指,身上衣料湿意尽数干透。 “不应该的。” 他喃喃着。 今夜之后,他终于发现有地方很奇怪了—— 他对姜羲……很不对劲。 ------题外话------ 今天最好的朋友要结婚了,我给她当伴娘,最近几天都忙到飞起,之前还有提前存的稿子撑着,今天实在是来不及码字了,就只能这一章啦 第293章 巫医大长老 寂静黑夜里,长安城外的山林中,一群夜鸦般的身影在树叶间穿梭起伏,又悄然远去。 他们都穿着黑袍,戴着银色花纹面具。 而此行目的,则是长安城外隐蔽的姜族地宫入口。 “此去,为我尊主抢地宫,夺祭坛!” “不成功,便成仁!” 在他们离去的身后,黑袍尊主独自一人立于树梢之上,周身掩于寂静的他连靠近的鸟儿都没能发觉他的存在。黑袍尊主像是没了呼吸,只是静静站立,望着长安城的方向。 像是在等待什么。 林间狂风鼓噪,风雨欲来之势。 …… 宋胥匆匆从府门外走进来,面色有些沉郁。 他低头走着,差点儿在走廊与迎面而来的楼尘撞上—— “宋胥!”楼尘及时避开才没与宋胥撞在一起,“你这是怎么了?” 宋胥抬头见是她,勉强挤出笑容:“……没什么,只是临时有些急事要处理,我有些心浮气躁的……阿九怎么样了?” “她受了些风寒,不过我已经喂她喝了驱寒的药汤,等她睡一觉,出了汗就好。” “那她是已经睡下了吗?” “嗯,去看过计星,刚睡。” 宋胥若有所思。 “计星也还是老样子?” “他应该还需要时间。”楼尘总觉得宋胥的话里有话,又想到他说有些急事,忍不住皱眉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宋胥有短暂的迟疑,最后仍是说:“没什么。” 楼尘沉默以对,但她的表情明晃晃地已经看穿了宋胥的遮掩之词。 宋胥无奈:“好吧,我知道骗不过你。是地宫那边,叛道者……有行动了。” “他们对地宫下手了?”楼尘的眉心蹙得紧紧的,低声喃喃着,“早就想到,黑袍若是得知地宫里祭坛的存在,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宋胥颔首,面容紧绷:“你也知道,地宫里的祭坛,是少禹巫主留下来的后手,是我们姜族延绵的希望,更是绝对不容丢失的存在!” 楼尘沉声道:“那你也应该知道,叛道者黑袍的实力,除了南桑大长老,我们每人是他的对手。” 与叛道者幽影交锋多年,作为最了解他们的敌人,守道者却依然不知道叛道者之首黑袍的真正身份。 当初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拥有绝对的实力,高深莫测的底蕴,以及对姜族守道者深如海的敌意。 就连在守道者之内,除了巫史大长老南桑,其他大长老的实力与这黑袍也仅在伯仲之间。 也就是说,如今长安内根本没人是黑袍的对手,就连地宫的守护者上次与黑袍交手都身受重伤,至今没能痊愈。所以楼尘担心,宋胥此去一行会受伤也不无道理。 宋胥却说:“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入地宫,把祭坛抢走吧。如今守护者受伤,能够出面的人,除了我还有谁?” “我。” “什么?” 楼尘徐徐道:“我说,还有我。” 宋胥楞了一下,旋即笑开。 “你是巫医啊,哪里会是黑袍的对手,你还是……” “宋胥。”楼尘冷静地打断宋胥的话,“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宋胥怔怔地看着面前披戴着夜色的女人,静美面庞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上天的优待,但这其实是楼尘以自己的双手,在老天与岁月之下,为自己所争取的东西。 她说自己忘了什么,宋胥骤然想起,他好像真的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比如楼尘,她是巫医,却不仅仅是巫医。 “我不是巫医。”楼尘说,“我是巫医大长老,楼尘。” 姜族六部,史、卜、医、舞、乐、匠,以巫史为首,其余五部各有一大长老。 楼尘便是位列其一的六部巫史大长老。 按地位,还在身为巫乐大长老宋鹤清弟子的宋胥之上! 楼尘缓缓道出这番话的时候,素来平易近人的她,身上俨然生出一股凛冽的强势,不容反抗。 宋胥的心沉沉跳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压在狂跳不止的胸口,以最平静抑制的情绪面对着楼尘,行姜族之礼,微微欠身而道: “巫乐长老宋胥,谨遵巫医大长老楼尘之命。” 楼尘越过他,脚步匆匆往府门外急掠而去。 宋胥慢半拍,却也很快跟上她。 “楼尘大长老,要是你也离开了,那姜九该怎么办?现在计星不能保护她,万一叛道者要对她出手的话……” 楼尘脚步一停,冷笑:“他们来了倒好?” 宋胥疑惑看她。 “整座宋府,都已经被南桑大长老布置了巫阵,要是有暗巫出现在这巫阵之前,巫阵会勾引天地星辰之力瞬间杀死他!”楼尘说着,顿了顿,“这个,我没告诉你吗?” 宋胥微微呆滞。 “南桑大长老的布置……为什么我不知道?” “大概是忘了。” 楼尘继续往前走。 宋胥不甘心地追上去,一个劲儿地质问为什么会被忘,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才是宋府的那个宋,为什么感觉自己成了外人等等一系列问题。 楼尘全程没有理会他。 她只是想着很快就要见到的黑袍,寂静无波的眼底深处汹涌着滔天仇恨。 她与黑袍,只是不死不休的生死之敌! …… 以楼尘为首,宋胥在内的一群驻扎在长安里的姜族守道者之人,聚集在一起,趁着夜色悄然出了城,朝着姜羲楚稷上次发现的姜族地宫入口而去。 这行队伍里,除了楼尘、宋胥,其余也不乏半觉醒的守道者神巫。 即将靠近目的地的时候,楼尘突然叫停了所有人,在他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说道: “接下来我们会面对很多不知名的危险,这次叛道者的动静,也极有可能是对我们的一次埋伏。但是,我们却不得不去,因为我们要守护先祖留下来的祭坛,要保留我们姜族希望的火种。 待会儿我们会遇见不少叛道者的暗巫,他们的主人黑袍,用最邪恶的办法让这些暗巫觉醒,却将他们训练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头人。那些暗巫可以不顾生死地朝我们疯狂攻击,甚至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伤害,乃至生命的威胁……”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面容年轻的男子激动扬声道: “楼尘大长老放心!我们不怕死!” 他也是一名半觉醒的神巫,在姜族守道者内,年纪轻轻就能够觉醒成为神巫的很少见。因为唤血仪式的缺失,因为巫主的不存在,因为周天星盘的失落,让每一个神巫的觉醒都变得比金子还要珍贵。 这个年轻男子的觉醒,足以可见他的天赋之强大。 若有完整的唤血仪式,他成为真正的神巫,实力会是现在的十倍不止。 ——楼尘想到这里,看着年轻男子,还有其他姜族后辈的面容,心里便是止不住的怜惜和遗憾。 “不,你们不能不怕死。”楼尘一字一句而道,“你们也不能死,为什么?因为黑袍可以无视暗巫的存在,那些只是他培养出来的棋子,可以任意推到死亡的边缘,但你们不是!我们六名大长老,辛辛苦苦培养出你们这些神巫,不是为了与暗巫硬碰硬,然后莫名其妙丢掉性命,而是为了让你们成为姜族的未来!” 说着,楼尘在众多人激动的目光中,继续而道, “所以你们今天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是我这个大长老先死在你们面前,你们也绝对不能轻易丢掉性命。我希望去的时候多少人,回来的时候,一个都不能少。能答应我吗?” 楼尘鲜少会说这么多话,但今天,他却是发自肺腑的。 “听到了!” 响应声振聋发聩! “那就往前,守卫我们姜族的地宫跟祭坛!”宋胥适时振臂高呼,整个队伍的精气神瞬间变得不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道路!哪怕前路生死未卜! 地宫入口附近,上次楚稷与老车夫在此交手,余波引动本就不稳定的地宫青铜石门力量外泄,而导致山体震动,地面塌陷,漆黑恐怖的地缝像是张开的嘴大喇喇地在夜色下敞着,一直未曾愈合。 地缝之下,就是地宫的入口。 意外的是,楼尘宋胥一行人抵达之后,并没有看到那些叛道者的身影,地动给这片山脉带来的创伤还没能恢复,入目只是见到一片光秃秃的山林。 宋胥立刻打手势示意其他人警惕,也放慢脚步,而没有轻易踏足。 “有埋伏。”宋胥绷紧神经,注意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其他人也纷纷如临大敌,生怕突然从黑暗里蹦出那些叛道者。 虽说有楼尘一番话事先打底鼓足了勇气,但是这些姜族守道者们还是对叛道者不要命方式的攻击存在深深地阴影,难以彻底摆脱。 “你们且退后一步。”楼尘突然出声。 宋胥出于疑惑,但其他人却抱着对楼尘大长老的信任,果断地往后一退,把地盘给楼尘让了出来。宋胥无奈,也跟着退后了些,但警戒的姿态并没有放松。 楼尘附近很快清出来一片空地,她孤零零地站着,素色衣袍在山林里显得分外的单薄脆弱,好像风再厉害一些都要吹折了。 附近山林好像更加安静了几分。 “怎么?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也不敢出来吗?”楼尘讥讽地掀起嘴角,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无人回应,只有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楼尘自问自答:“既然你们都不出来,那我只好逼你们现身了……” 说完,她取下腰间挂着的几个香囊之一放在掌心,将其一点点打开,垂首往香囊里吹了口气—— 香囊一下子鼓胀起来,微弱光芒在香囊内开始呼吸闪烁,随后摇摇晃晃地从香囊内飞了起来。 “去吧。”楼尘低声吩咐。 这些小小的萤火光点就像是汲取了楼尘力量开始成长,从刚刚飞出来的时候飘摇随时可能落下,到越飞越稳,直至疾驰飞出,在夜色里蔓延出一道道光色痕迹,如流星般划破长空,轰然点亮了附近整片森林! 其中一点萤火率先照亮了藏在黑暗里的某个叛道者的身影,它在楼尘的指示下,朝着那叛道者扑去,一口咬在脖子。血腥味露出之后,便有更多的萤火朝着这个方向扑来,那叛道者惨叫着从黑暗里倒了下来,双手拼命抓挠也无法把萤火从身上拽下来,最后只能将自己伤害得血痕累累。 那些萤火趴在他身上疯狂吸血,很快此人的惨叫声开始变弱,面色苍白,整个人的生命之火虚弱得随时可能会熄灭。 至此,那些小小的萤火才勉强放弃了嘴下的猎物,给他留了一条命后,转而去寻找其他猎物。 黑暗里,那些隐匿的呼吸一下子乱了。 原本以为不值一提的萤火小虫,如今飞快地穿梭着,随之而来都是死亡的危险味道。 他们开始怕了。 楼尘身后的守道者们也有些激动,他们可没有对叛道者的怜悯之心,有的只是对楼尘大长老神鬼莫测手段的崇拜! “宋胥长老,那些萤火小虫到底是什么!” “吸血虫。” 宋胥也在笑着,笑容里满满都是对楼尘雷厉风行手段的骄傲! 总觉得与有荣焉怎么破? 这小虫的名字听着渗人,其实原本仅是巫医们一种方便取血的手段,后来被楼尘研制出独特的用法——就像这样,救人命的东西也能成为杀人的武器!吸血小虫也能顷刻要了人的性命! 宋胥在心里大声笑着,搜寻周围的目光便更加放肆了些。 在短暂的时间里,那些吸血小虫已经找到了三个叛道者目标,转瞬吸走了三个叛道者的半条性命,并随时在寻找下一个猎物! 再强大的隐匿办法,在这些乘风而起的小小虫子面前,都成为无奈! “楼尘大长老,果然名不虚传。” 伴随着那似男似女、似老似幼的古怪话语,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从黑暗里踱步而出,强大恐怖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在场所有守道者心里,一些年轻没有经验的守道者甚至当场掌心冒出冷汗。 就在此时,楼尘往旁边站了一步,也刚好挡在了守道者的面前,与黑袍尊主对峙,冷冷看着他。 ------题外话------ 葛优瘫……好疲惫啊,很想偷懒,不过还是踩着十二点之前更新了,不要脸的表扬一个自己哈哈 第294章 深渊 楼尘闭眼,仿佛看到了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浑身浴血站在面前的场景。 楼尘再睁眼,入目的却是黑袍那令她仇恨作呕的身影,也是毁掉她人生里最重要一切的罪魁祸首。 为了不因仇恨走火入魔,楼尘花费了巨大的时间跟精力。 但当她真的见到黑袍,才发现那所谓过去的仇恨,不过是变成一座活火山压在心底,随时等待一根引火线爆发罢了。 相比楼尘看黑袍的眼神冰冷刺骨,黑袍尊主看楼尘的眼神却是带着笑意的。 他说:“世人皆道,医者仁心。如今看来,竟是所言非虚啊。” “我刚刚差点杀了你三个人,你看到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楼尘讽刺道。 黑袍尊主戴着面具虽然看不清神情,但他的语气分明是带着浅浅笑意,温良和善:“如果你非医者的话,那倒在地上的三人,就不是差点死去的三人,而是三具尸体了。所以,你还是不够狠心啊。” 说着,黑袍尊主摇摇头,忽然变得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长者开始教导起楼尘来, “记住,要报复我的话,至少要有那个狠心,先杀了我的人才是。不然的话,你离想要亲手杀了我的愿望,只会越来越远。” “黑袍……”楼尘咬着他的名字,牙齿似乎都在渗血。 忽然,楼尘翻滚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连那份仇恨心都淡了。 “很巧,最近我听人说了一句话。”楼尘想起姜羲,嘴角不觉多了淡淡笑意,“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黑袍没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却轻微动了一下。 “我不会变成你,但是,我还是会杀了你。”看似平静的楼尘,道出的这句话,杀意冷冽岂止甚于之前数倍! 黑袍仍然毫无畏惧。 “那我拭目以待。” 他转身,又退回了山林里。 不得不说,黑袍的强大已经到了一种境界,哪怕他现在将后背空荡堂而皇之地露给楼尘以及宋胥等一众守道者,却依然无人敢向他出手,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黑袍身影安然无恙退去。 这也是黑袍对他实力的一种绝对自信! 黑袍尊主暂时离开战场后,随之而出的便是他一手驯养出来的狼崽子们,像潮水从黑暗里涌现而出,转眼对楼尘等人形成包围之势。 楼尘长长吐出肺里的浊气。 “黑袍,虽然早有预感你此行并不只是抢夺地宫与祭坛那么简单,但我还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以倾巢之势而出!” 黑袍隐隐笑意的声音传来: “杀你们,绰绰有余。” 他话音刚落,那些身负暗巫之力的叛道者们,便果决朝着一众守道者杀来。他们的眼睛麻木无光,已经彻底丧失了作为人的独立与思想,完全是为了成就黑袍的杀心而存在。 也正是如此,所以他们的行动如臂指使,默契无比。 楼尘眯眼,迅速出手,那些黑夜里化为萤火的吸血虫折返往回,密密麻麻地越来越多,开始主动攻击所有叛道者! “区区小虫,不足挂齿。”黑袍蓦地开口,随他话语一出,一股邪恶的暗巫之力涤荡席卷,浩浩荡荡如两条长河,瞬间把那些暗夜萤火清扫一空,楼尘释放出去的吸血虫跟下雨一样无力落在地上,又被杀气腾腾扑来的叛道者们踩在脚下。 “黑袍你敢出手!”楼尘沉声喝道。 “这是你死我活,你怎么跟个小丫头似的斤斤计较,果然是还没长大吗,想法竟然这般天真。这便是我为你上的第二课,不要相信你的任何一个敌人。” 无耻,当真无耻! 偷袭出手的黑袍不仅光明正大承认了他的行为不说,更是对着年过五十的楼尘言语轻佻,宋胥更是当场怒了! 相比之下,倏然震惊的楼尘,却从按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丝的熟悉感……但她很快摇摇头,没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果断换方式朝着那些叛道者杀去。 就像她说的,若是她身后的守道者后辈死了,那也一定是踏着她的尸体过去! 巫医大长老,也当身先士卒! 楼尘身后,便是宋胥。早就被黑袍语言激怒的宋胥,这下终于有了可以出手的机会,便直接放弃了原先过于保守的打算,直接取下了腰上挂着的竹笛。 那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竹笛。 没有特别的材料,就是山里一棵普普通通的竹子,唯一特别的地方大概就是笛身因为常年把玩而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圆孔处更是温润而毫无棱角,这样一把竹笛,除了岁月的痕迹,几乎毫不起眼。 宋胥吸了一口夜风中的凉气,竹笛置于唇边—— 如泣如诉之声,骤然而起。 无形的音浪滚滚往四面八方而去! 人数多得近乎压迫的所有叛道者都跟着停下脚步,像是被竹笛乐声所迷惑,一时之间竟然失去了方向,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巫乐长老!宋胥! “有点意思。”黑袍好奇打量吹着竹笛的宋胥,也算开始重视此人。 但同时黑袍尊主也不打算在楼尘宋胥身上多花时间。 “醒!”黑袍张口暴喝,像是有雷鸣一样的声音炸开,又像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以一力破十会,转眼解了宋胥的巫乐攻击! “接下来,你们还能有什么打算?”黑袍轻蔑而道,看楼尘宋胥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到临头而不自知的蝼蚁。 楼尘宋胥身后的守道者们不甘心,一定要冲过去杀了姜族大敌黑袍才是。 “站住!”宋胥不紧不慢地叫住他们,“谁说我们就输了,不过就是破了我的音攻而已,我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仅是宋胥,就连楼尘也是静静的,先前的浮躁恨意尽数褪去。 两人默默交换了眼神,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轰隆。 所有人都感觉到山体在震动,像是地龙翻身的前兆。 他们避之不及,只能在大地疯狂的震动下摇摇晃晃,过半人直接摔到。 前方地缝之下更是扬起高高灰尘,无数滚石落下砸入地缝,也顺便堵住了本就不大的地缝,堵住了整座姜族地宫的青铜石门! ------题外话------ 这是第一更,还有一更,就晚上九十点左右更新吧 第295章 真正的目的 宋胥以竹笛作巫乐攻击,竟然毁掉了长安地宫的入口! 原来宋胥口中,他要的目的,就是这个! 震动平静下来时候,所有人的沉默了,就连宋胥楼尘身后的守道者们,也露出意外茫然之色……显然在他们来之前,并不知道宋胥的这个打算。 蝗虫一样的叛道者也同样失去了目标,只好回头去看他们的尊主。 一声叹息,自黑袍尊主的唇边溢开。 他重新踱步而出,对宋胥道:“神山的祭坛早就不知所踪,长安地宫里这座少禹巫主留下来的祭坛应该是唯一能让神巫源源不断的希望。现在,你亲手毁了姜族的希望,你就不后悔吗?” 宋胥不为所动,他只是说:“不毁掉,留下来也只会被你抢走,那对我姜族而言,更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你要的,就是两败俱伤?” “不,伤的只是你,我姜族已经希望在即,就算没有了长安地宫,我们也不会走向败落!” 宋胥字字铿锵有力,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天真。” 黑袍尊主转身,这次不是遁身于黑暗,而是拂袖准备离去,像是不打算与宋胥楼尘等人纠缠下去了。 临去前,他留下一句话—— “杀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鬣狗一样的叛道者没有任何异议,幽绿的双眼在夜色下格外明显,如狼似虎地望着楼尘跟宋胥,随时准备扑上来与他们厮杀拼命! 楼尘跟宋胥的神色不禁凝重起来。 留下来的这些叛道者暗巫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但他们不是,他们还要好好地把所有人都带回去,包括他们自己! “会是一场险战啊。”宋胥苦笑着抹了把脸,握紧手中竹笛。 楼尘相比起面前的危机,却更在乎离开的黑袍。 “他放弃了?”为什么她不这么觉得。 “现在地宫入口都被毁了,他还能有什么留恋。” “但是,你不觉得他离开的时机很古怪吗?包括他的神态,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反而像是……”猫儿逗着老鼠。 楼尘着实不愿意承认这个说法,却又不得不认可这个说法。 黑袍是猫,他们是被围攻的老鼠。 那种戏谑,那种胜券在握—— “糟糕!”楼尘忽觉不妙,就要追向离去的黑袍时,几个暗巫却跳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几个暗巫都是面色稚嫩,瞧上去不过少年模样,却完全失去了少年的纯真,麻木得像个提线木偶。大概是从小就被残忍的手段驯化着,他们身上看不出半点人性与灵气,木木呆呆地望着楼尘,连挡路也只是出于黑袍的指示。 楼尘抿着唇角。 “滚开!” 她一张拍开,纯正浩荡的巫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往面前挡路的暗巫从头压去! 宋胥一惊,不知道楼尘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他只能匆匆忙忙赶上去帮助楼尘。 面对楼尘的攻击,那帮暗巫竟然不闪不躲,正面迎上,胸口露出的漆黑巫阵一角显露庐山真面目…… “快退!”宋胥惊呼着拽回楼尘,不假思索地将她扑倒在地压在身下。 而那几个挡住他们的少年暗巫释放气息,与楼尘之力相碰撞,邪恶与纯正,黑暗与光明,乍一相见,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几个少年暗巫的身体轰然炸开,血肉横飞! 以身体护住楼尘的宋胥首当其冲,他被动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双眼紧闭几乎要以为自己这次必定嗝屁的时候,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降临到身上。 “怎么会……”他喃喃着,下意识看向身下楼尘,却见她面色苍白,嘴角已经渗出淡淡的血迹,顿时失声惊呼,“楼尘!” 楼尘无力地垂下右手,她用全身巫力挡住了这一击,护住了宋胥,也护住了身后的神巫们,付出的代价,就是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几乎被毁掉。 “咳咳。”楼尘一咳嗽,更多的鲜血涌上来。 楼尘虽是大长老,但她却是姜族内最年轻的大长老,论实力不比其他长老,更何况她还是战斗力最弱的巫医。真论实力而言,她大概也与宋胥是在伯仲之间。 能要了宋胥半条命的爆炸冲击波,自然也能要了楼尘的半条命。 宋胥眼泪汪汪地搂住楼尘,嘴里反复念叨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他在抱住她护住她的那一刻,就已经作好为她去死的打算! 为什么到头来被保护的人却是他! “谁……需要。”楼尘似乎在回应宋胥的话,“咳咳,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你的伤最重要!快!你的药呢?你的药在哪儿?”宋胥的眼睛跟着亮了,他差点忘了,楼尘可是最擅长治病救人的巫医大长老! “不急……”楼尘缓了缓气,“回去……快!回去!” “什么?”宋胥不解。 “黑袍他……要对阿九下手……”楼尘一说,又重重咳嗽起来。 宋胥失声低呼:“他怎么会!” 楼尘压住紊乱的气息,语速飞快一气呵成:“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长安外的地宫,或者他早就猜到我们会为了阻止他直接毁掉地宫的入口。他只是在借着姜族地宫之名,把我们从阿九身边调开,他真正的目标是阿九!他要对阿九下手!” “怎么会呢,黑袍他……阿九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宋胥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我的猜测,或许黑袍是因为——计星。”楼尘也是灵光一闪,先前黑袍特意派来暗巫对计星的试探,以及后来计星身上发生的变化……如果她猜测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那么黑袍所作的一切就有了脉络可循! 他从头到尾都是在试探! 试探阿九的真正身份! 现在他确认了,他要对阿九下手了! “阿九,阿九才是我们的希望,你去救他,不要管我!”楼尘快速说完后,压在喉咙的血腥气一下子爆发,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怔愣的宋胥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忍着泪意,从楼尘身上翻到了装药的瓶子。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他直接把整瓶药都倒进了楼尘的嘴里! 楼尘满嘴被药丸塞得满满的,只能用眼睛愤怒瞪着宋胥。 一切利害关系都告诉他了!为什么宋胥还不走! “我不走!”宋胥气急败坏地打断她,“我会回去救阿九,但我也不会放弃你!” 宋胥说着,叫来一人把楼尘大长老扶住,握紧竹笛气势腾腾地站了起来。 宋胥总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 这是他难得正色,并且杀意凛然的一面。 楼尘也有些失神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宋胥。 只听得他说—— “我要带你离开,那就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吾等愿追随长老!”其他神巫纷纷高声附和! “好!”宋胥畅快大喝后,握紧竹笛放到唇边,催动巫力再一次控制着力量的 爆发! 巫乐,原是神巫与上天沟通的一种语言。 像巫舞以动作沟通天地,而巫乐则是以音乐沟通天地。 最初的起因,是为了祈祷上天为人类降下祝福。所以巫乐,是平正祥和的,因为这是送给神与天地的礼物。 但现在,宋胥的巫乐里没有仁慈跟悲悯,只剩下腊月寒冬般的果决杀意! 伤害她的人,都要死! 以宋胥为首的反攻开始了,守道者与叛道者的厮杀,力量与力量的碰撞,余波与余波的涤荡。 整片山林寂静无声,无数鸟兽仓皇逃窜,它们都从空气中扩散的气息里感受到了天然的威慑压迫力。 宋胥是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在绝对的人数弱势下,他硬是率着一众神巫抗住了源源不断的暗巫攻击。而他本人,一边挥刀,一边用竹笛护住其他人,才保证带来的神巫一名未死! 连楼尘也露出希望之色,以为宋胥此次必定能带着他们离开的时候—— “尊主说,杀了你们,不惜一切代价。” 站在稍后位置的一名暗巫说道,他看起来地位颇高,在众多叛道者里占据着主导位置。 在他的命令下,所有的暗巫都停止了攻击,而是改成团团围住宋胥等人,所站的位置隐约形成一个巨大的巫阵。 “该不会是……”楼尘和宋胥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与叛道者交手多年,他们早就对这些暗巫不要命的打发了如指掌。 比如献祭燃烧生命,一群暗巫共同发起致命攻击! 滚滚黑浪呈滔天之势洗刷天空,压下这方寸之地的星光月色,也跟着掠夺走了所有的光明! 巨大的恐怖死亡感降临! 在失去最后的视线之前,宋胥只来得及与楼尘远远对望一眼—— 留恋、遗憾、不舍、不甘…… 再多的情绪,也只能随风烟消云散了。 几十名叛道者暗巫燃烧生命爆发出来的气息,瞬间将楼尘宋胥等人吞没。 …… 姜羲猛地惊而坐起,满头都是大汗。 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可具体是什么噩梦,她又说不上来,一睁眼就什么都忘了。 她摸了摸冰冰凉凉的额头。 “对了,我因为和楚稷泛舟落水,得了风寒,喝了楼尘先生的药在睡觉来着。” 模糊的记忆渐渐复苏。 第296章 镜花水月 端着一碗银耳粥的阿福刚好从外面进来。 “娘子你醒啦,快把粥喝了!” 姜羲揉揉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明显感觉身体比喝药入睡前的沉重如铅好多了。再喝了阿福熬的银耳粥,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阿福笑眯眯的:“楼尘先生的汤药果然很管用,只一剂药就能大好了呢!” 姜羲这才被提醒着想起来:“楼尘先生呢?” “她有急事与宋胥先生出去了。” 姜羲问是什么事,阿福却茫然不知,只说他们走得匆忙。 “走得匆忙……”姜羲沉吟着思索,不免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让宋胥楼尘两人齐齐出动。 她起身换了衣服,走到院子里,凉凉月色倾泻而下,姜羲望着空中月明却是没了睡意。 她打算去看看计星如何,还没往那个房间迈步呢,就先听到有人笃笃敲响了门。 夜色渐深,突兀的敲门声莫名诡异。 姜羲走到门前,屏住呼吸没作声,而是隔着门观察外面的动静。 “奇怪,难道没人在吗……”疑惑的嘟哝声隔着门板传进来,不是栖梧又能是谁,“说好的找九郎喝酒呢,难得有空闲时间……” 姜羲心情陡然放松,难免嘲笑自己想得有点多。 她用眼神吩咐阿福先回隔壁去后,才拉开房门。 “隔着门都听到你在碎碎念了。”姜羲笑意吟吟地看向门外的栖梧。 “九郎!”栖梧开心地提起两手的酒肉,“我找你喝酒来啦!” “这大半夜的?” “你也知道最近我越来越受器重,也越来越忙碌了,嘿嘿,我今天可是难得有空来找你!” 栖梧的近况姜羲也略知一二,叶诤一部分是看在姜羲面子上,一部分是重视栖梧本身能力,有意把栖梧留在身边磨砺,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还能给栖梧一个真正的官身! 栖梧给姜羲说起此事时,还在自嘲他与他的大侠江湖梦是越来越远了。 但姜羲看来,栖梧其实是乐在其中的。 “请进吧大忙人。”姜羲说着,侧身让栖梧进来。 栖梧一步越过门槛。 姜羲的目光无意间在门内的几个青铜巫文铭刻上停留了转瞬,上面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反应。 她没做他想,关上门后与栖梧一起在凉亭里的石桌旁坐下。 “今天你们府里怎么这么安静?” “长辈们有事,计星……他身体不太舒服。” 栖梧也没有多问,把自己买来的酒肉一一摆好。 “我可喝不了酒,前几天不小心落水,病刚好呢。”姜羲惋惜地望着栖梧带来的酒壶,在它打开时酒香飘出来的那一刻,姜羲就已经认出那酒壶里装着的正是桂春楼上好的桂花酿,勾得她酒虫蠢蠢欲动,偏偏顾虑身体不得不打消念头。 栖梧连连追问起她的身体状况,确认姜羲没有大碍之后,又笑嘻嘻地说上好佳酿归他一人真是甚好。 姜羲嗤了一声。 两人在凉亭里吃了菜肉,闲聊起来。 “你来长安也有段时间了,家里就没人来找你吗?” 栖梧愣了一下,低头用筷子拨弄盘中的花生米:“找了,我的长辈其实对我有其他安排,但我并不想遵循他们给我划下的路走,我想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按照别人的安排而活。” 姜羲放下热茶:“那就按你心里的想法去选择。” “哪有这么容易?”栖梧苦笑,姜羲更是在他脸上难得看到了苦恼的神色,“长辈们一手养育我,栽培我,对我有莫大期望,我岂能说无视就是无视?那我不是成了白眼狼了?” 姜羲记得,栖梧隐晦提过家中状况,应该是在江湖上颇具地位的家族。 一般来说这种家庭,栖梧这样的家族子弟得到了多少,就必须向家族回馈多少,这也是家族一开始花费大量心里栽培后辈的原因,其目的不过都是为了家族的延续与壮大。 所以,栖梧要放弃要无视,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你当初为什么来长安呢?” 栖梧喃喃着:“……我也不知道。” 姜羲顿时失笑:“哪有不知道的?难道来长安不是你自己选的,而是身不由己的不成?” 栖梧沉闷半晌,才说了一句:“有的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 “嗯?” “没什么!算啦算啦,先不说这些,我决定先在刑部混下去再说!指不定我的兴趣很快就过去,到时候就回头继承家业去了呢?” 姜羲也没深入,举起茶杯跟栖梧的就被撞在一起。 杯中倒映的月轮,随着杯子轻碰而撞开圈圈涟漪,完整清晰的月轮倒影也随之破碎……不过镜中花,水中月。 …… 长安城外,黑袍尊主登上马车的时候,身后已经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 马车内的人也忧心忡忡地往外看。 “什么时候到的?”黑袍尊主看向车内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女子,声音和蔼宛若父亲对待女儿。 女子却恭谨地低下头:“刚到。” “看来你很担心他。” 女子沉默不语。 黑袍尊主弯起嘴角:“那就走吧,和我一起去长安城。” “尊主这是要……” “杀一个人。” 女子沉思了许久:“尊主,属下觉得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这山里的地宫。现在地宫入口被毁了,我们也必定会错失地宫里少禹巫主的祭坛,尊主的计划不久全盘皆乱了么?” 黑袍尊主笑着摇摇头,言语宠溺:“你啊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心思单纯。” 女子睁大眼睛。 “连你都知道,少禹巫主的祭坛对我们来说很重要,难道宋胥就不知道吗?那个祭坛,可是能保证神巫血脉不断绝的最后希望,你觉得他真有那个勇气,会把祭坛给毁掉吗?” “可是地宫入口已经塌了……” “谁说入口只有一个了?” 黑袍尊主说着,轻蔑地弹了弹手指,颇为可笑道, “这不过是一个障眼法,他们毁掉这座山里的入口,让我们误以为再也进不去地宫。而事实上,他们还藏着另外一个入口呢,就在长安城内!” 说着,黑袍尊主的目光已经越过夜下重山,直抵巍峨长安城。 ------题外话------ 开始恢复更新时间啦 第297章 螭卫 “从城外的深山里,到长安城的地下,这座地宫有这么大吗?”女子不可思议地喃喃着。 若按照尊主的说法,这座神秘的地宫岂不是有大半个长安城那么大了? 黑袍尊主轻描淡写而道: “那可是姜族。” 女子身子一颤,惊讶地看向黑袍尊主,同时也被尊主语气中的淡然所震撼。 那可是姜族!主宰过整个天下的姜族! 区区一座城池大小的地宫,那又如何? 女子默默低下头去,想了想:“所以我们是要去长安城里寻找另外一个地宫的入口吗?” 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他们身下的马车正马不停蹄地朝着长安城内而去,一路颠簸摇晃,也越来越近。 “不。”黑袍尊主并无不耐烦,再一次解释,“我不是说了吗,此行进长安城,是要去杀一个人。” “……姜九郎?”女子的脑海里果断浮现出这个名字。 她知道尊主这段时间对姜九郎有多么关注,还亲自带人试探过姜九郎身边的一个侍卫。女子对此很是不解,这个姜九郎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既不是姜族中人,也没有特殊身份,偏偏就是受到了尊主的重视。 现在更是要放下地宫,转而去杀那个姜九郎! 到底是为什么? 见还有些时间,不怎么焦急的黑袍尊主也就耐心讲述起来:“你知道从前的姜族巫主,为什么这么强大而不可摧吗?” “因为他们本身血脉就很强大?” “不仅是如此,巫主除了本身的强大,更是拥有无数人的忠诚跟追随,其中最特别,最神秘的,名为螭卫。”黑袍尊主意味深长地挑起眉,“螭,其色玄黄,其头无角,其形为兽,既为神兽,也为龙子。” 女子从未听说过螭卫之名,疑惑地眨眨眼。 黑袍尊主笑道:“你不知道也正常,真正的螭卫在少禹巫主离去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间,算算时间,已经快千年了。” 女子聪慧,一点即通:“我听说那日尊主对姜九郎身边的小侍卫出手,那小侍卫竟然爆发出强大力量一口气杀了我们四名暗巫,难道说,他就是传说中的螭卫?可这怎么可能呢,已经消失了近千年的螭卫,怎么会在现在出现?” 黑袍尊主笑着摇摇头:“螭卫从来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代表着一种血脉,姜族以龙为图腾,所谓螭,是龙子,姜族初代巫主的血脉,拥有独特的力量。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巫主,巫主在,则螭卫出,巫主消失,则螭卫隐没。只有天命巫主的到来,才会让螭的血脉真正觉醒。” 黑袍尊主虽然在笑,但眼中尽是冷意。 天命,多么可笑。 不过区区二字,便要彻底决定人的一生,凭什么? “如果那小侍卫就是螭卫,这么说……” “是啊,这位名动长安的姜九郎,就是姜族等待多年的天命巫主!那些姜族的守道者执着了近千年,终于等到了,是不是该为他们庆贺一番?” 女子悄悄抬头,在尊主眼中看见杀意。 尊主的庆贺,便是要给守道者希望,又亲手扼杀这个希望吗? 她默默将话咽了下去,只是随着马车,一路进了长安城。 进城后,避开宵禁侍卫。 黑袍尊主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直奔宋府,而是唤来人手了,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女子好奇地问。 “那位地宫守护者的身份。” “白袍!”女子惊呼。 黑袍尊主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们是这么称呼他的?” 女子抿唇垂下脑袋。 “守道者叫我黑袍,你们叫我白袍,难道在你们所有人看来,我都该与他是宿命的敌人?”黑袍尊主自言自语道,“如此是不是太小瞧我了?上次在地宫,那白袍可是在我手下重伤啊。” 女子急忙道:“白袍自然不是尊主的对手!” “可他却是我的心腹大患!”黑袍尊主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书信,“多年前,我查出宋胥的身份,自以为能够将长安城里守道者的人一网打尽,却因为宋胥的逃离而功败垂成,白袍的真实身份也就此错过,让他多在长安城里隐蔽了数年!今日,我倒真要看看,这长安城内,金殿之上,衮衮诸公,到底谁才是白袍!” 说完,他展开了书信—— 当日黑袍尊主在地宫一掌重伤白袍,借此契机一路调查白袍身份,总算是有了结果。现在书信上明晃晃的五个字,便是白袍的真正身份! “原来是他。”看到那个名字,黑袍尊主瞳孔紧缩,不禁想起了更加久远的事情,“预言果然是预言吗……” 他癫狂而失控地大笑起来,手里那张信纸在他的紧握之下,已经寸寸碎裂。 唯独一张碎片落在了女子面前。 女子垂眸一看,只见上面是一个“姜”字。 …… 宋府院中的凉亭内,姜羲忍不住起身跺了跺脚。 “夜风好像有些太凉了,嘶。”她都被吹得手脚冰凉了。 栖梧急急忙忙起身:“我怎么忘了你才病了一场!都怪我都怪我,要不现在进屋里去吧!” “那我去点个炭盆。”姜羲说着转身往外,没了计星搭手,很多事情都需要她亲力亲为了…… 忽的,风中飘来破碎的三个字—— “对不起。” 姜羲愣了一下。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栖梧在跟她说对不起? 然后,她便敏锐地感觉到危险破空逼近,利刃无声,冷意寒冽。 她浑身汗毛乍立,几乎是瞬间便想要转身往后退开,却已经来之不及! 姜羲眼睁睁地看着一柄纯黑无光的小刀精准狠辣地从前面刺进她的心脏,那握着小刀刀柄的人,却是……栖梧。 姜羲没觉得疼,只觉得困惑。 “为……什么?”她迷茫地望着栖梧。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栖梧,并不是姜羲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栖梧。 他面无表情,黑眸寂静,握着小刀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刺穿姜羲心脏的动作更是干净利落,仿佛已经做过千遍。 他抿着唇,迎着姜羲的困惑的视线,手中尖刀更往前送了送。 姜羲闷哼一声,终于感觉到疼痛在心脏蔓延,刺目鲜艳的红色在心口处像一朵花绽放。 “为什么。”姜羲抬手抓住栖梧的手腕,冰冰凉凉的手指触到的是更加冰冷的皮肤。 那个单纯爱笑的栖梧,不过在眨眼间就已经死了,所有的温度褪去,现在的他比姜羲还要冰凉。 栖梧嘴唇嗫动,冷冰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我是幽影栖梧。” 姜羲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最后艰难地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原来,是这样啊。” 栖梧是幽影的栖梧, 所以也要杀了她。 不知怎的,一直保持冷静的栖梧,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丝刀刃的力道。等他反应过来,黑刀已经从姜羲心脏抽出,鲜血迸溅,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让栖梧平生第一次生出畏惧! 他的眼神终于不再平静,而是变得慌乱。 他惊恐地松开黑刀,不知所措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姜羲。 “我……我……” 姜羲双目空洞地直挺挺倒下,胸口破开的大洞让她的生命在不断流失,鲜血已经浸红了身下的草地。 她是要死了吗? 用亲人的生命为代价活下来的她,还是要死了吗? ……此时此刻,姜羲的心里没有对栖梧的仇恨和愤怒,她只有遗憾,遗憾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还有她的朋友们,在听到她的死讯之后,会为她伤心或者落泪吗? 应该会的吧,她的人缘应该不错。 姜羲无力地牵动嘴角,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姜九。”栖梧喃喃唤着她的名字,脚尖不由得上前半步…… “九郎!” 暴怒的声音轰然炸开,一道银光裹着身影骤然靠近,余波直接将栖梧弹飞了出去,肺腑被当场重伤,吐出一大口血来! 栖梧按着胸口艰难爬起来,却见突然而至的计星跪在姜羲身边,无暇顾及他,而是颤巍巍地抱起了浑身是血的姜羲。 “九郎,九郎……” 此时的计星,长发无风自动,周身还散发着星辉般的银光,连眼睛都被染成了金色,看上去似人非人,却只知道悲戚地抱着她,无助得像个孩子。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身上的银光疯狂地往姜羲身体里涌去。 险些失去意识的姜羲被拉了一线回来,徐徐睁开眼睛,却看到计星的模样。 她看到计星的脸上爬上古老沧桑的神兽图腾,一股陌生却又亲切的气息自计星身上散发,不断地吸引着她。 姜羲明白了,然后,她笑了。 笑容虚弱得随时可能破碎。 不知怎的听见动静的阿福也冲了过来,她直接撞开了机关门,大哭着扑向姜羲,试图去捂住姜羲胸前伤口却于事无补。 “娘子,娘子,怎么办……”阿福急得哇哇大哭,“要找楼尘先生啊……楼尘先生一定可以救娘子的……” 绝望的计星也仿佛看到了希望,他直接把姜羲抱起来,转身就要去寻楼尘。 九郎不会死的! 像是为了响应他们的迫切的渴望,一个白衣人出现在阿福撞开的机关门前。 “放心,她不会死的。”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章 第298章 真面目 阿福愕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道身影。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她有些惶恐,也有些迷惘。 只见那人朝着他们走来,一袭白衣高傲于世,好像脚下皆是淤泥,唯独他是清醒的。 而那略微上了年纪的俊美脸庞,没有往日阿福见到的冷漠跟不屑,灼灼清亮的双眼让人不觉信服。 世人都说他是草包,是软饭郎。 直至现在在这里看到他,才知道世人错得有多么离谱—— 南宁侯,姜恪。 眨眼的功夫,姜恪已经来到阿福跟抱着姜羲的计星面前。 他垂眸看着计星怀里气若游丝的姜羲,二话不说给她喂下一颗药丸压在舌下。 “这颗药足以保她一个时辰的性命,所以,她不会死。”姜恪顿了顿,“不,应该说……她不能死。” 姜恪越过阿福计星两人,看向他们身后原本栖梧在的位置,此刻已是空荡荡了。 姜恪自言自语道:“跑了吗?连我也没想到,堂堂幽影之首,竟然会连暗巫都不是……” 听到他口中说出幽影、暗巫等词,迟钝的阿福脑袋总算是转过神来。 “你,你也是姜族!” 姜恪嗯了一声:“多说无益,先带着姜羲跟我来。” 阿福更惊讶了,他连娘子的名字都知道! 相比起陷于混乱中的阿福,计星空白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看着九郎活下来。所以,当姜恪给了他希望,并让他跟着一起走的时候,计星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 而此时,计星周身的清光银辉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姜羲体内涌去。 “被再给她续命了,刚刚那颗药丸已经有足够的功效,再这样下去,你刚觉醒的螭之血脉就要大打折扣了,你是想等你的九郎醒过来,仍然无力保护她吗?” 姜恪一句话掐住了计星的命脉。 计星停下了行动,也开始有意识地控制周身光芒与气息,盘踞在身上的螭龙图腾也逐渐褪去。 领先他半步的姜恪,以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不免震撼,隐隐有着兴奋,只是很快压下,恢复常态。 穿过机关门与隔壁姜元娘书房联系起来的暗道,来到南宁侯府中,姜恪亲自领着他们避开了侯府内的下人,抵达了他书房所在的院子。 站在院前台阶上的人,赫然是姜夔。 阿福懵懵懂懂地看向姜夔,同样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片陌生。 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胡闹少年,而是沉稳、练达,乃至超乎年龄的成熟。 “父亲。”他走上前来朝姜恪唤道,同时也看到奄奄一息的姜羲,眼神不免复杂,“原来姜九郎就是姜元娘……” “通道打开了吗?” “打开了。” “好,你先回去,一会儿会很危险。” 姜恪不由分说打发走了姜夔。 看得出来,姜恪在儿子面前很有权威。 姜夔明明非常不愿,竟然也听话地离开了。 而他离开并不是走的正常府内道路,而是从院子地面上的一个小门离开的,这下面多半有一条暗道,直接通往姜夔的院落。 阿福跟做梦似的,一言不发飘在姜恪跟计星身后。 他们来到姜恪姜夔口中的通道前——这个通道狭窄逼仄,走进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进到了一间密室。 但是密室的一面墙壁上,却有着门一样的纹路。若是姜羲此时清醒见了,必然能够认出,这墙壁上门的模样,与城外山里的地宫青铜石门一模一样! 这比那时黑袍尊主口中的,地宫的另一扇门! 守着它的人,则是曾在地宫出现的白衣守护者——所以姜恪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也呼之欲出了。 姜恪将手按在墙壁石刻上的兽首位置,纯正浩荡的巫力倾泻而出,墙上浅浅的刻痕顿时活了过来,紧密严实的石墙无声裂开一条缝,打开一条通往地宫的大门。 通道弯弯曲曲,却一直在往下。 等到前方终于明亮,豁然开朗时,阿福跟计星看到了由九九八十一条巫文锁链锁住的高大祭坛! 地宫祭坛! “将她放上去。”姜恪吩咐道。 计星虽然不知道姜恪的打算,但姜羲吃了药丸后稳住的呼吸的确让他开始相信姜恪,便听话地将姜羲放了上去。 阿福终于在此时恍然回过神来,她看见祭坛,又看到姜羲被放到了祭坛之上。 她失声惊呼:“你难道是要对娘子举行唤血仪式吗?” “对。”姜恪随口应着,身体却已经围着祭坛动了起来。 他每抬手一掌,就会点亮一条乌黑沉重的链条,上面的巫文流淌着淡淡清光,像是活过来的黑龙充满灵性。 这八十一条锁链,不仅锁住了祭坛的力量没有外泄,同时也在不断抽去长安城地下的龙脉保证祭坛运转,再以纯正巫力反哺回大地,让初生性灵的龙脉不会抵触这种抽取,并达到双赢。 虽然这座少禹巫主亲手打造的祭坛不如神山祭坛来得玄妙,却也堪称登峰造极之境了。 阿福咬着牙:“可,可是娘子根本不是姜族血脉……” “谁说她不是?”姜恪动作不停,语气淡淡的,“她是我的女儿,而我姜家人的体内,流淌着少禹巫主的血脉。” “这是什么意思。”阿福感到不可置信。 “意思就是,我南宁侯府姜家一脉,乃是出自少禹巫主之子,姜堰!” 随着姜恪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整座祭坛都被点亮了! 大地龙脉之力被唤醒,源源不断地顺着八十一条锁链灌注进祭坛,让沉睡的祭坛也跟着苏醒,整座地宫都跟着轻轻颤抖起来。 “姜堰,姜堰……”阿福怎么说也是在姜族内长大的,自然知道姜堰是谁,“等等!娘子身受重伤,唤血仪式九死一生,她根本支撑不下去的!” “什么?”计星的眼神迅速转为狐疑,果断地朝着祭坛上的姜羲飞身而上。 “打住!” 姜恪挥掌将计星卷了回来,还不得已受了计星一掌反击,肺腑气息都跟着震荡,差点儿吐出血来,毕竟他的伤势还没好。 “真是个急性子。”姜恪不满道,“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第299章 觉醒 计星回身落地,充满敌意跟警惕地瞪着姜恪,似乎随时都会再度向他出手。 姜恪无奈地摇头:“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不会让她死。” “唤血仪式太危险了!”阿福忍不住捏紧拳头。 姜恪深吸一口气:“那我说,如果不让她踏上祭坛,她一定会死,若是让她踏上祭坛,她却不一定会死呢?” 他的话让阿福跟计星都愣住了。 一定会死,和不一定会死? “那不还有可能会死吗?”阿福面无血色,不敢想象娘子再也无法睁眼的后果。 “若是她觉醒成功,强大的巫力自然会扫尽她身体里的所有沉疴,也包括胸前伤口,自然不药而愈。” “可若是觉醒不成功呢?” “自然是……身死道消。” 蕴含莫大恐怖的四个字,让阿福跟计星都开始不确定了,到底要不要赌那一线生机? “放心,她若是我姜族命定的巫主,那自然会向死而生!” 姜恪低喝,掌风挥出同时拍击在九根九龙镇天柱上,九龙柱子稳稳屹立,却有金光攀缘上游,最终在顶端汇聚成一片波光粼粼的苍穹天幕,温暖洒在仰躺在祭坛地面上,近乎彻底失去气息的姜羲身上。 姜恪见祭坛已经被启动,也摸出一个琉璃小瓶子,里面盛着两滴金光熠熠的红色液体——也是在姜羲手上曾出现过的少禹巫主神血! 姜恪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子,将两滴神血抛向祭坛。 神血中的力量瞬间与金光相合,随之融入祭坛,化作祭坛上每一个巫文的力量,再源源不断地传递进姜羲的身体里。 昏迷中的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起,漂浮在祭坛上空,所有的金光都拼命钻进她的身体。明明已经失去意识的姜羲,却本能地发出痛苦的闷哼,那些金光在淬炼她的每一寸经脉,就像是将身体碾碎了再重组,其中痛苦难以想象。 慢慢的,姜羲的痛呼越来越大,声声凄惨泣血,连她没有焦距的眼睛也被迫睁开,一次又一次承受着强大力量对破败身体的涤荡清洗。 阿福急得泪水直流:“娘子看上去好痛啊,就不能帮帮她吗?” 姜恪摇头,定定地望着姜羲。 “唤血觉醒,神脉复苏,只有靠她自己。” 姜恪压下焦虑,强自在阿福计星面前装得镇定,他知道若是连他也慌了,身边这两人肯定会疯。 太急了,还是太急了。 明明已经知道周天星盘就在兴庆宫中,只要再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一定能从太后身边取得真正的周天星盘。只要有星盘在,姜羲的觉醒不会有任何阻碍! 偏偏黑袍领着幽影首领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姜羲只能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接受唤血仪式,没有星盘,成功率只有星盘下的一半! 他只能说,不愧是与他姜族为敌数十年的黑袍吗? ‘只能看天意了。’ 姜恪在心里默默而道,讽刺地往上往上看了一眼。 而此时的姜羲,觉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她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祭坛的力量不仅洗涤了她体内的杂质,也烧干了她体内的每一滴血液,皮肤塌陷,凹瘦干枯,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骷髅架子上挂了一张皮!恐怖极了! 这一步,就是要抽干姜羲体内原本的血液,新生出纯正神血,充盈身体与力量。 其实寻常神巫觉醒,虽然会流失身体里的大部分血液,却也不至于像姜羲一样凄惨。 姜羲的这般模样,也侧面证明了她血脉力量之强大! 阿福呜咽一声又死死捂住嘴,泪水疯狂涌出,不敢再去看姜羲的惨状。 连姜恪也有些不忍,只能暗地祷告这一关能够安全度过。 唯独计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突然,通道外传来一声清啸。 这是提醒敌人来到的声音。 “黑袍果然来了。” 早有预料的姜恪,叮嘱阿福计星守着姜羲不要出去了,顺着通道而出,迎向来者不善的黑袍。 …… 黑袍尊主的马车停在了南宁侯府外。 黑衣女子震惊地想,难道那信纸上的姜,就是南宁侯府的姜? 那未免藏得也太深了吧!南宁侯府自大云开国便扎根在长安,更拥有如今长安之内唯二的世袭侯爵!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会是姜族守道者在长安的后手! 那个南宁侯姜恪,就是地宫的守护者,也是姜族守道者在长安的话事人,偏偏却伪装成软饭郎的假象,蒙蔽了他们叛道者数十年! 难怪,这些年他们怎么清查,都找不到目标。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么? “要进去吗尊主?”女子压下惊色,低声询问。 “再等等。” 黑袍尊主刚说完,一道疾风便冲进了马车之内。 “栖梧!”女子迅速伸手扶住摇摇欲倒的栖梧,“你受伤了?” 栖梧摇摇头表示没事,沉默地半跪在黑袍尊主身旁,化作他身旁的影子。 女子眉心紧蹙,悄悄塞给栖梧一瓶药。 栖梧接过,却没有看她一眼。 “你不善打斗,便留在外面吧。” 黑袍尊主对女子说完后,悠然起身,压制住伤势的栖梧则悄无声息地如影子般跟在他身边,随他一起进了南宁侯府。 一路过道,他们就像是无声无息的阴影,蔓延过道路,却无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很快,黑袍尊主精准地找到了姜恪书房所在的院落,却看到月色下,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清减而立,白布仍然蒙着面。 “此时遮掩身份还有意思吗?南宁侯姜恪。” “你能找到这里,便是发现了我的身份,隐瞒的确没意思了。” 说完,姜恪取下遮面的白布,直直看向黑袍尊主。 “你来,是做什么?” “杀一个人。”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 “杀得了,也要杀,杀不了,也要杀。” 姜恪嘲讽地笑了起来:“黑袍,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好奇你的真正身份,你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何对我们姜族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你们姜族?”黑袍尊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朗声笑起来,“以前是你们的姜族,未来,会成为我的姜族!” 第300章 罪人姜堰 黑袍尊主的话,简直就是对姜族的侮辱! 姜恪的脸色也跟着沉下。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让你的狼崽子们唤你尊主,又处处与我姜族作对,原来你的真正目的,就是取代巫主,成为新的姜族之主?” 姜恪冷笑着, “你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黑袍尊主从容不迫地往前踱步,黑袍随风而动,周身黑气吞吐。 他笑:“以前没有人做到,是因为无人去尝试,现在我来了。我会亲手打破固有的规则,让所有人都知道神不是永远站在神坛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以前的神拉下来然后站上去!成为新的神!” 他面具后幽黑的双眸,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你这可笑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姜恪缓缓道。 黑袍尊主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姜恪的问题,而是说:“看,你们都是腐朽的陈旧的,注定会被历史淘汰的,姜族近千年未出巫主不正是一个证明?离去的,就让它离去,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姜恪,来我身边吧,跟我一样打破陈旧的枷锁,走向全新的光明的未来,成为新的神,成为自己的主人!” 黑袍尊主字字句句,都充满着蛊惑。 稍微心性不坚定的,很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去相信他口中那个人人可成为神明的世间。 但姜恪却忍不住笑了。 黑袍尊主有些恼意:“你笑什么?” 姜恪不管他,继续哈哈大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 “因为你可笑!”姜恪低喝打断黑袍尊主,“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看一下你那张虚伪的脸,在说出那些蛊惑话语的时候,有多么的滑稽可笑!” “姜恪。”黑袍尊主怒了,黑袍随风鼓动得更厉害了。 姜恪何曾会畏惧他? 他咧着讽刺的大笑,对黑袍尊主说:“若你真是你口中的革新者,那为何你所作所为,全部都是倒行逆施之事?那些被你言语所迷惑的可怜人,被逼以残忍手段成为你的工具,只为达成你的野心!现在你却说,要让他们也成为神,成为自己的主人?简直虚伪丑陋之极!” 黑袍尊主沉沉不言。 “黑袍,你根本就不懂巫主是什么!所以,不要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你倒不如直接说你的野心,至少我会觉得你挺真诚!” 黑袍尊主怒火渐消。 他摇头:“你不懂我。” 姜恪冷嗤:“别装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恶心模样,说吧,你到底是从哪儿知道她存在的?” “你以为是出了叛徒?”黑袍尊主戳穿了姜恪的试探,笑道,“放心,你们身边没有叛徒,至于她的存在,很简单,预言。” 姜恪不动声色地压住眉眼间的惊讶之色,强自镇定。 “你连预言都知道?看来你的真正身份越来越符合我的猜测。”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南宁侯府姜家,应该是出自姜堰一脉吧。” 姜恪脸色寒沉。 “姜堰,最后一位巫主少禹之子,他本是少禹巫主最宠爱的小儿子,天生强大的嫡系神血,偏偏违背了他敬爱父亲少禹巫主的命令,娶了一个普通人。姜族嫡系,若与普通人通婚,后代生出神血的几率会大大降低。你们姜家祖先姜堰,也因为此举,被逐出了嫡系姜家,划为普通姜族人。” 黑袍尊主娓娓而道, “姜堰,追求自由的扑火飞蛾,却不知道他的举动,直接断送了嫡系姜家的血脉。随着他两个哥哥意外身死,姜堰成为姜家最后的神血,而他的后代里,竟然一个嫡系神血都没有。也是啊,都被逐出嫡系了,姜堰又怎敢算得上是姜族嫡系呢。当姜堰终于意识到他的责任,开始为他的任性付出代价,此后一生也都在忏悔时,连‘姜’姓都不敢用了,可一切早已经来不及。 姜族,再无嫡系神血。” 姜恪没有反驳,只是冷笑:“你知道得还挺多。”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的更多!你们这位祖先,在危机暴露的时候,终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担任了巫史大长老之位,并且孜孜不倦地钻研巫史之术,就是为姜族求得一线生机。最终,他以生命为代价,推演星盘,预言他的后代里,将会出现一位真正的姜家神血,祂会是未来的姜族巫主,带领姜族重新走向辉煌!” 黑袍尊主言辞激烈,情绪亢奋, “陷入混乱的姜族因为他的预言迎来希望,所有族人为之振奋,甚至将你们这一脉重新改姓回姜,虽然不再是嫡系,却小心翼翼地延绵至今……谁能知道,你们这一等,竟然等了近千年!才终于等来了她姜羲,姜九郎!” 姜恪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动了动。 他想起老父临终前,殷殷恳切的嘱托,想要代代先辈悔恨泣血的言语,想起老祖宗姜堰留下来的忏悔之言。 黑袍说得没错,他南宁侯姜家虽然姓姜,还是少禹巫主的血脉延续,却根本不敢自称为嫡系。因为他们的老祖宗姜堰,是罪人。 “原来你连这些都知道。”姜恪缓缓攥紧拳头,心中杀意浓烈。 “我当然知道。”黑袍尊主胜券在握地笑道,“我一直知道预言,从这姜九郎从江南来时,我就一直在关注她。没想到,预言里姜族未来的巫主果然出在你姜家……虽然,是出自你姜家旁系宗族里,但归根究底,也是姜堰大长老的后代。啧啧,预言果然是预言啊,哪怕已经过去近千年,该顺应的轨迹也一点不会变!” 姜恪先是疑惑地扫了黑袍一眼,但很快变得轻松起来。 原来,黑袍也不是如他口中所说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姜恪神情古怪——这算什么,误打误撞么? 南桑大长老刚好在江南给姜羲安排了一个樟州姜氏的旁系身份,在外人看来那樟州姜氏与南宁侯府姜氏乃是一脉,姜羲与南宁侯府也算是有血脉关系,自然也算得上是姜堰后代。 可黑袍并不知道,那樟州姜氏,与南宁侯府姜氏根本没有血缘,姜羲之所谓会应和预言所说,是因为她本身是他姜恪的长女!而不是樟州姜羲旁系的姜九郎! ……当然,姜恪不打算戳破,站在他的立场,黑袍只知姜九郎而不知姜元娘,无疑是最好的。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情很糟糕吗?”黑袍尊主自信满满地反过来询问姜恪。 姜恪自然不会流露出异样,他抬起锐利的眼睛:“看你知道这么多,我真的很好奇,叛道者的黑袍尊主是不是你……” “够了。”黑袍尊主在关键时刻打断了姜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无非就是想要拖延时间罢了,姜恪,你身后的密室,就是通往地宫的另一道门吧。” 姜恪并不作答:“话多的是你,讨厌话多的也是你,到头来捉贼当贼都是你,你真是强盗逻辑啊黑袍。” “别逞口舌之利了,先前你便在我手里重伤,难不成你以为现在就能挡住我?” 黑袍尊主说完,黑气如两条浩浩长江宣泄而出,强势压住周围空气,天上明月瞬间黯淡无光,连姜恪都觉得双眼一黑,仅凭本能迎上了黑暗里朝他攻击而来的人。 不对!这个人不是黑袍! 姜恪挥出清光驱散黑暗,就见与他交手的人从黑袍变成了他身后的影子。 这个影子是栖梧。 “该死!”黑袍怎么会强大如此,“站住!” 姜恪直接格挡开栖梧的攻击,脚下生风朝着黑袍离去方向的密室追去。 栖梧紧随其后。 被姜恪关闭的门此时大喇喇地敞开着,黑袍早已经顺着通道入内不见踪影。 姜恪连身后吊着的尾巴都懒得理会,拼命往下追去。 现在是姜羲觉醒最关键的时刻!被打断可是要命的! 快一点!再快一点! ——姜恪几乎是踏着风前行的,这条路他早已经走过百遍千遍烂熟于心,可当他追上黑袍的时候,已经是在祭坛旁边了。 那里,螭龙图腾重新爬满全身的计星,正在与黑袍尊主对峙。 而在祭坛之上,丝丝缕缕的金光缠绕在骷髅一般的姜羲周围,她的状态并不比姜恪离开之前好多少,这之中本就凶险万分,偏偏还多了黑袍这个变数! “滚开!”计星杀气腾腾地等着黑袍尊主,要不是还需要守着姜羲,他怕是已经冲上来跟黑袍打斗在一起了! 黑袍尊主竟然没有急着上前。 他看着祭坛上姜羲的模样:“看来是不需要我动手了。” “你什么意思!” “你看不见吗,你家的姜九郎……快死了。”黑袍尊主暗笑自己多此一举,“就算我今天不来这里,她也必死无疑。没有周天星盘的力量,她根本撑不到神血生出来的那一刻,就要先油尽灯枯了。” 说罢,他回身看向悄然落在他身后的栖梧,伸手像猫一样地抚摸他的头发,笑意吟吟地夸赞栖梧做得好。 计星和阿福看栖梧的双眼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 第301章 神血降世 疼痛主宰感官,烈焰灼烧灵魂。 这种久远却依然熟悉的感觉,让姜羲想起了前世。 她出生时便天然觉醒了神血,直至登上巫主神座,才有了第二次神血觉醒。那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 是回忆?还是错觉? 可为什么,她能够听到阿福的哭声,和计星的怒喝呢? 还有叛道者黑袍的声音,那独特诡异的嗓音姜羲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 为何还有一个令她意外的声音? ……姜恪? 如果这不是梦的话,如果姜恪也是姜族中人的话,那她穿越而来的姜元娘身体,自然也拥有姜族血脉。 所以她现在也是真的在觉醒了? 拉拽撕扯的神智逐渐回笼,姜羲慢慢清醒过来,她甚至能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不可言说的白茫茫空间里,而她漂浮在半空中,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烈焰覆盖,她也亲眼看到自己的血肉被烧干又重新生长,生长出来又再次被烧干,如此反复。 她的痛觉神经仿佛都已经麻木了,若不是险些咬断、渗出血腥味的牙齿,姜羲都要以为她感觉不到疼痛了呢。 所以,她现在是真的在觉醒! 也是同时,姜羲能感受到附近空气里稀薄的力量,根本无法支撑她顺利完成觉醒。姜羲知道,那是因为缺少周天星盘的存在,唤血仪式不完整,于她而言便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生,抑或是死?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她艰难开口,字字泣血。 如果说先前还有迷惘,那现在,当她知道大云的她同样背负着姜族的血脉时,姜羲才终于明白,前世爷爷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切还没有结束……现在只是开始……我不能死在这里……” 强烈执拗的愿望震动着这片不知名的空间,姜羲能够感觉到一阵天摇地动,带动她灵魂也是一阵阵眩晕。 她并未放弃,而是一力坚持着,就像前世她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活下来……姜羲……活下来……”她对自己说。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有很多人在她耳边说。 身上的灼烧感跟疼痛感似乎都减轻了,姜羲忽然觉得灵台一片空灵,像是鸿蒙中飞出了一点灵光——原来,是她眉心冲出一道金光,以破竹之势撞破了这片白茫茫空间的穹顶,姜羲只听到咔擦一声,像是这片天地的外壳都被撞破了。 希望在姜羲眼底聚集点亮,她兴奋地看着头顶上被那点金光撞开一条缝隙的天穹。 “是那里!主要从那里出去!” 姜羲奋力往上飞去,附着在皮肤上的烈焰就像是泥沼中的恶爪拽着她的身体,不断地把她往下扯,拼命阻止她离开。 姜羲没有低头看一眼,她只望着头顶上那片清明,像是激流里逆流而上的鱼儿,为了跃过那道门,撞碎脑袋,鳞片掉光,也在所不惜! “……九郎……” 冥冥之中,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姜羲努力往上的动作终于一滞,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却见到一个浑身由金光组成的女子冲她盈盈而笑,金光模糊了她的眉眼,姜羲却依稀记得那片明媚灿烂的江南春光。 她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声音。 “……去吧……”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动作却毫不迟疑。 她伸开双臂拥抱姜羲,也借力把姜羲往上推去。 娇小的身体,却撑起了姜羲向上的阶梯。 姜羲浑身陡然一轻,灵魂不断地往上,往上。 就在她快要突破天穹的桎梏,离开这片空间的时候。她看到女子的身体散开化为金光薄纱,与先前飞出的灵光融为一体,化作一个小小的周天星盘虚影,乖巧地绕着姜羲飞来飞去。 终于,姜羲离开了最后一层薄壁。 苍茫空间的整片天穹都裂开了。 滴答一声。 从天而降的金色液体,若有千钧之重,蓦地砸进这片空间,无数桎梏枷锁寸寸碎裂,在那滴金色液体下溃不成军。 姜羲知道,那是新生的第一滴神血。 有第一滴,就会有第二滴,第三滴,乃至无数滴。 但她无暇顾及,只是怔怔地想着刚才那道身影。 那是—— “十四娘……” 姜羲眼前一黑,斗转星移,空间变换。 …… 地宫之内,祭坛之上。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姜羲身上的动静,看着她被祭坛抽空了力量,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愈发的奄奄一息。 正如黑袍尊主所说的,她快死了。 “看吧,姜恪,这都是天意。你们的天命巫主,到头来也只是一场空!” 黑袍尊主大笑起来。 他的畅快笑意里,像是胜利已经在眼前,姜族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觉醒失败了!她就要死了!” 黑袍尊主袍角潇洒荡开,仰天大笑着就要离去。 栖梧默默跟在他身后,垂下的眼睛里一片黯淡无光。 “谁说的。”姜恪冷不丁打断黑袍尊主。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谁说失败了?谁说她会死?”姜恪目光灼灼地望着祭坛,狂热而充满希冀的声音响起,“黑袍!你给我好好看着!我时隔近千年!我姜族终于有神血降世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嫡系神脉!我姜族的天命巫主!” 黑袍尊主来不及嘲笑姜恪的执拗,就已经觉得附近空气像是突然被抽干! 巨大沉石压在他肺腑之上,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怎么会……”黑袍尊主的瞳孔疯狂颤抖着。 明明已经失败了!明明快要死了! 为何?为何! 他艰难地抬起头,却见姜恪噗通一声跪在了祭坛前面。 随后是阿福,讷讷地跟着跪下。 计星虽也跪下,却是单膝,宛若忠诚不变的守护者。 “恭迎……”姜恪热泪盈眶,额头重重落在地面上,“姜族巫主降世!” 随着他激动到颤抖的声音—— 姜羲的眉心中间飞出一道灵光,那是她用少禹巫主神血试探假星盘时,莫名其妙飞进脑中的金光,姜羲猜测是周天星盘的气息。 另外,她的脖子里也有什么东西在熠熠发光。 等那东西自动飞起时,阿福惊讶地低呼出声。 那是……那是穆十四娘送给娘子的神金! ------题外话------ 想问下大家能看到我的评论回复吗,明明我在作者管家的手机app上回复了,但是在电脑上却看不到哎,你们能看到吗? 第302章 天命巫主 穆十四娘,那个因为父亲的孽行,而早早奔赴黄泉的少女,如繁华盛放过又迅速凋零,也是姜羲此生难忘的人。 她临去前,曾赠予姜羲最心爱之物,她称之为金髓,姜羲称之为神金。 穆十四娘香消玉殒,姜羲便一直将这块神金挂在脖子上,洗澡更衣也从不离身。 那是她对十四娘的怀念。 没曾想在今日,却救了她一命。 此时,那块神金自动飞了起来,飘向那点灵光,与其融合在一起,最后化作周天星盘的虚影,高悬在姜羲身体之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水滴的声音。 滴答。 滴答。 一滴,重若千钧落在黑袍尊主的心脏上,压得他无法喘息。 一滴,甜如甘霖洒在姜恪干涸的灵魂上,欣喜也油然而生。 神血汇聚成河,血脉桎梏洞开。 祭坛上漂浮着的姜羲身体,像是被吹了气,逐渐开始充盈。 皮肤变得饱满而光泽,细腻得看不见毛孔;骨头重新经历锻造淬炼,坚韧如硬玉雕琢而成;头发散开无风自舞着,就连发梢都犹如精心滋润过。 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 水沉为肌,玉为骨。 灼灼若菊,华如松。 就连胸前的那道剑伤也无药完美愈合,衣料遮掩下看不见半点伤疤痕迹,像是从未受过伤一样。 ——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就连轮廓也还是那个轮廓。 姜羲看上去似乎没有太大改变,又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唯一能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就是完美。 仿佛漂浮在祭坛之上的那具身体,不该是凡人的身体,而是神的躯体,是上天的杰作,高高在上不容得凡人的半点窥探。 素来高傲自比世间之巅的黑袍尊主,除了觉得浑身上下都沉得厉害,他更是从血脉深处生出一种想要给姜羲跪下的冲动! 背后更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灼发烫,那里是巫印在的位置。 祭坛上的姜羲,倏地睁开眼睛。 随着她漆黑乌沉的眼眸睁开,她身下的祭坛竟然发出咔擦碎裂的声音,一道道黑色裂纹遍布祭坛之上,就连锁住力量的八十一条锁链,以及镇守九方的九根九龙柱,也跟着出现瑕疵。 一开始只是细微的裂纹,慢慢的裂纹开始扩大。 伴随姜羲的气势越盛,这些裂纹也越来越大! 终于! 轰隆隆—— 祭坛、九龙柱、锁链……全都垮掉了。 锁链失去光泽,九龙柱轰然倒塌,祭坛最惨,竟然裂成了颗颗小石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拼起来的那种。 灵动在姜羲眼底聚集,对她而言,其实只是打破那片空间的天穹,突破重重桎梏的转瞬时间。当她离开,闯入混沌又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灵魂也跟着被拉了回来。 她踏着风,翩然落地,抬眼便看到熟悉的人跟意外的人。 “……阿福。” “呜呜。”阿福下意识扑向姜羲,却硬是在她面前一丈之远停住了。 娘子身上的气势让她心惊,她居然都不敢靠近,像是离得太近会是对她的亵渎,只恨不得匍匐在她脚下。 她脑子单纯,便顺着心意蹲在了姜羲脚跟前。 姜羲看得皱眉。 她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刚刚觉醒,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量。 “计星。” 计星倒是顺理成章地站到了姜羲身边,他的螭卫血脉已经觉醒,姜羲身边的位置,就是他应该在的位置。 “……” 姜羲看见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的姜恪,却说不出话来。 疑惑、震惊等等情绪翻滚,但姜羲知道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 “黑袍。” 姜羲往前踏了一步,就见黑袍尊主抬起面具遮掩的脸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他发狂地怒吼一声,以前装神弄鬼的诡异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稍稍沧桑厚重的男人声音——也该是黑袍尊主真正的声音! 姜羲还未来得及多想,就见黑袍尊主卷起他身旁的栖梧,仓皇逃窜离去。 姜恪起身就想要去追。 “不必了。”姜羲却叫住了他,“叛道者,已经不足为惧。” 姜恪回身,虽然不太明白姜羲这话里的意思,但是面对未来的巫主,他只需要低头,然后信服,就够了。 姜羲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姜侯……应该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我。” 姜恪恭谨地颔首。 …… 不久之前的长安城外。 黑光吞没了楼尘、宋胥,以及他们身后众多年轻神巫的身影,这波以所有暗巫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的席卷,就连黑袍尊主在此也不敢说能够完全抵挡,何况是本就强弩之末的楼尘、宋胥二人。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滚滚黑浪席卷,死亡的气息的扑面而来。 在生命的尽头,两人竟然意外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一片平静。 他们,不会失败。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安然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你师父在此,还没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呢!” 一声怒喝从天而降! 宋胥惊喜地睁开眼:“师父!” “别叫啦!”骤然出现的巫乐大长老宋鹤清,头发都花白斑驳了,身子骨倒是半点不弱,稳稳扎根在宋胥面前,为所有人挡住了巨浪般滔天盖下的攻击! 看得出他有些吃力,但那滚滚黑浪仍然被强硬地劈开往两边流去,自然也避过了楼尘宋胥等人的身影。 这还不算完。 “宋大长老是老了吧。”另外一道沧桑的女声也翩然而至,随之出现的赫然是曾在江南闹嚷嚷不肯来长安的巫舞大长老凌云! 凌云出手后,宋鹤清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 须臾,黑浪褪去,那些献祭了生命的暗巫全部化作飞灰消失不见。 宋鹤清见状,唏嘘两声:“都是些可怜的孩子……还有凌云大长老,你居然说我老了?我要是老了,就不能快你一步,这些孩子早就死了!” 凌云冷笑:“连区区暗巫都不是对了,死了也活该。” “你你你!” “师父!”宋胥赶紧拉开吵嘴的两位长辈,欣喜地问他们,“你们二位怎么会突然来长安了?” 凌云哼了哼:“顺道路过而已。” 宋鹤清呵呵两声:“别听她的,她这是还在闹别扭呢。是南桑大长老让我们来的,没想到我们刚到,就正好救了你们一命,来得太及时了!” “是啊是啊!师父果然是师父啊!” 宋胥的马屁拍得宋鹤清很满意,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膀。 “等等,没有人受伤吧。” 宋鹤清差点儿忘了最重要的,紧张地在一众神巫里扫视,确认他们没有少胳膊少腿的——姜族的神巫,每一个都很珍贵,容不得半点闪失。 宋胥也说:“放心吧师父,弟子带来了多少人,就会原封不动地带多少人回去。”啊对了,这话是楼尘说得来着。算啦算啦,反正楼尘说的与他说得的也没差! 凌云嘴巴虽硬,可看到楼尘手掌血肉模糊,还是紧张地上前询问一番。 楼尘摇头表示无事,摸出药粉洒在手掌伤口上,鲜血很快止住了,但是伤口的恢复估计就需要一点时间了。 她正色道:“我们要快点赶回去了,黑袍怕是会对阿九不利!” “对,我们要赶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宋鹤清、凌云并未多说,跟在楼尘宋胥身后就往长安城里赶。 长安城里也有姜族的内应,所以他们在宵禁中的长安仍然能够来去自如,没一会儿便抵达了宋府……隔壁的南宁侯府前。 “我闻到了黑袍的气息,他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凌云露出厌恶的神情,“不对,他是从这里进去了。” “难道他没有去找阿九,而是去找姜恪了?”楼尘疑惑地喃喃着。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就在此时,地面忽然轻微震动起来,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很微小的震动,但对于五感敏锐过人的姜族人来说,这些从地下深处传来的震动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是地宫!”他们第一反应是出事了,纵身就要往南宁侯府的地宫另一通道赶去。 也是此时,他们的头顶之上,与平常一样月朗星稀、寂静空明的长安上空,清光在天际乍现。然后,星空上所有的星辰都变得更亮更近,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能会落下来。 所有的迷雾都被拨弄开,命运的脉络开始清晰。 紧随其后,一股强大的气息在附近蔓延四散……哪怕他们从未接触过,但在触碰到气息的时候,血脉里的记忆复苏,包括身上隐隐灼烫的巫印,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 “……天生异象,神血降世!” …… 远在江南。 玉山之巅,南桑大长老快步从屋子里踱步而出,他仰头望天,见到一片清晰无比的星空。 巫印蠢蠢欲动。 泪水不可遏制地流下。 “预言应验了,我姜族终于迎来了天命巫主!” …… 更远之外的北疆之地,某处破落茅草屋内,盘腿坐着一个面如少女、却青丝雪白的神秘人。 她面前是一方棋盘,仿佛与星空的星罗棋布相对应着。 她捏着棋子,静静微笑,目光似乎穿透茅草屋,看到了很远的苍茫之地。 “巫主临世,神山将现。” 第303章 太羲的羲 昏暗夜色下的南宁侯府姜氏祠堂,有两个人影打着灯笼逐渐靠近。 “这里是我姜氏宗祠。”姜恪提高的灯笼,照亮了祠堂大门钱的匾额,“外人都以为,我们南宁侯姜氏一脉,是出自江南樟州的大族姜氏。其实并不是,江南樟州的姜氏,只是我们姜堰大长老一脉为了方便出世,寻找的一个托词罢了。” “所以,长安的南宁侯府才会与江南的姜氏鲜少来往?” 但姜羲还有疑惑不解的,若是不信任,又为何敢把从前的姜元娘送到江南姜氏一族手上呢? 姜恪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所以,你最后上了玉山。” 姜羲黙了默:“……你应该知道,我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猜,南桑大长老已经把事情告诉姜恪了,毕竟姜恪才是长安所有姜族的最高话事人。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的这具身体,乃是天生无魂。也就是说,从姜元娘出生时,就注定了你会成为她……不,你是姜羲,也是姜元娘。”姜恪平静而道。 姜羲忍不住低声喃喃:“所以这都是命数吗?” “进去祠堂看看吧。” 姜羲虽然不知姜恪为何这样提议,但还是按照他的意思,推开紧闭的祠堂大门。 斜里缓缓走出一个老迈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朝着两人弯腰鞠躬。 老人似乎感受到了姜羲身上的气息,不由得把腰压得更弯了。 姜恪见姜羲的目光在老人身上停留:“这位老仆也是姜族的人。” “哦。”姜羲又问,“这座侯府里,姜族的人多么?” “不多,毕竟我不能引起黑袍的注意,让他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听着姜恪淡淡的解释,姜羲忍不住点头——的确掩饰得够厉害,至少她是完全没有发现印象不好的南宁侯姜恪,会是姜族的人。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南桑大长老一力要让我来长安的南宁侯府,也不让我放弃姜元娘这个身份了。他就是想让我来见你的吧。” “不,师父是想要让你自己发现真相。”姜恪说完,迎着姜羲困惑的视线,“我没告诉你吗?我是南桑大长老的弟子。” 姜羲摇头。 姜恪颔首:“不仅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尹氏,也是姜族中人,也是南桑大长老的弟子,她是我的师妹。” 姜羲听姜恪言辞,仿佛很自然就接受了她是他女儿的这件事情。 当然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姜恪待她态度,仍然是谨守礼仪的,话里话外都没有寻常父女应该有的亲切。 至于生母尹氏是姜族中人,姜羲在觉醒的刹那就已经想到了。生母若是个普通人,这具身体怕是不可能拥有天生强大的姜族血脉。所以,她的生母不仅是姜族中人,身上流淌的血脉还非常靠近直系姜家的血脉,才会生出她这个最后的纯正直系姜家人。 ……不知不觉间,姜羲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短暂思忖的时间里,姜羲还想了很多。 比如身体早早出现的异样,甚至在玉山后面的山洞里发现那个身份成谜的面具男人时她所看到的那些东西,乃至于她成功跳了祈天巫舞遏制了暴雨……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原来都是她血脉的预兆。 “到了。”姜恪领着姜羲来到祠堂里。 他暂时放下了灯笼,转身去点亮祠堂里的油灯。 祠堂的角落充斥着暖黄的烛光,姜羲也一眼看到了前方桌案上摆着的那本族谱,也就是南宁侯府的族谱。 她走上前去,翻开族谱,刚好翻到她所在的这一代,也看到了众多熟悉的名字。 姜成、陈容……这是去世的老南宁侯与老夫人的名字。 姜恪、尹灵越、叶卢、姜慎、陈清、姜情……这是上一代长辈的名字,所以她生母尹氏的名字是叫尹灵越吗? 姜松、姜杏、姜娥、姜元娘、姜桃、姜夔……这是他们一辈人的名字。 姜恪刚好走到姜羲身边。 “尹灵越,便是你的生母。”姜恪怀念地看了一眼,却也很快收敛,正色而道,“不过,这份族谱是假的。” “假的?” “往这边来。”姜恪领着姜羲往后走,绕过众多的灵牌,在后方居然还有一间小的密室。 姜羲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南宁侯府的秘密还真是不少时,已经随着姜恪踏进密室之中,也在这里看到了一些外面没有的灵牌,以及一本薄薄的族谱。 在灵牌的最上面,是少禹巫主的名字“姜禹”,然后便是“姜堰”以及他的几位兄长。 “老祖宗的兄长们,都没有留下后嗣便早早去世了,所以老祖宗便将他们的灵牌也放在了这里。”姜恪解释道。 “这里有很多外面没有的名字……好像外面一些有的名字,这里也没有?” “嗯,没有名字,便代表不是姜族人。” 姜羲微微蹙眉,她忍不住动手翻开族谱。 寥寥几页,她就找到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先还是老南宁侯“姜成”,然后便是她的父亲“姜恪”。 没有陈老夫人的名字,也没有姜恪弟妹的名字,只有一个“尹灵越”与“姜恪”并排,下面则是他们的子女。 而随后的名字竟然是…… “姜羲。”姜恪的指尖落在族谱上那一处,“你的名字和阿夔的名字,是前代大长老乌祈亲自测算的。在你出生之前,你的名字,就叫姜羲。” 姜羲怔怔地望着族谱上一笔一划格外清晰的“姜羲”二字,还有与之并列“姜夔”,后面也是空荡荡的。 “在那个世界,我出生后,长辈们没有给我取名字,只是按照族中排行,唤我阿九。”姜羲突然幽幽开口而道,“我的名字,是在登上巫主之位后取的,因为我的真名,是太羲。” 姜羲的羲,不是羲光的羲,也不是羲和的羲。 而是太羲的羲。 所以,她才叫姜羲。 姜恪也愣住了,半晌,他才恍然叹道: “看来从一开始,你就注定会来到这个世界,姜羲。” ------题外话------ 前面挖的坑正在疯狂填补中…… 第304章 故人向北行 夜色深深,寒气凛凛,众人却是一夜无眠。 这一夜,是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一夜。 这一夜,过去之后便是新的篇章,和新的开始。 巫乐大长老宋鹤清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或许他年轻的时候也是高大帅气英姿勃发,但现在的他只是个糟老头子,头发乱糟糟,胡须乱糟糟,完全没有世外高人该有的闲云野鹤的风范。 在所有人都神情凝重,激动难耐的时刻,他却百无聊赖地翘腿坐着,还犯困打了个哈欠。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他看去。 就连他唯一的徒弟宋胥,也是一脸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师父的嫌弃神情。 宋鹤清干笑两声:“我,我这也是累着嘛,我们可是才听了南桑大长老的命令从江南赶来,还没歇上一歇,又跟那些暗巫打了一架呢!” 凌云横了他一眼,宋鹤清揉了揉鼻子。 宋胥却惊讶道:“师父,是南桑大长老让你们过来的啊?为什么先前南桑大长老送来的信笺里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呢?” “因为你们的凌云大长老嘴硬说不来呗!看吧,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在南桑大长老面前那么坚定不移的,最后还是……”宋鹤清在凌云凌厉的眼刀子上,声音渐渐弱下,只得讪讪转移开话题,“哎呀,这小丫头就是你的孙女儿阿拂吧?” 阿福正好端着茶水进来。 宋鹤清的手也刚好指着她。 宋胥瞪大眼睛:“什么?阿福是凌云大长老的孙女儿?亲的吗?” “你的弟子还真是与你一般吊儿郎当不靠谱。”凌云冷冷道,“凌拂,过来。” 阿福,本名凌拂。 凌拂的凌,也是凌云的凌,在姜族内也是一大巫舞世家,除了凌云大长老以外,祖上还出过数任巫舞大长老。 所以,当阿福乖巧地站在面前时,宋鹤清还有些奇怪:“你是凌云大长老的亲孙女,怎么会去给……呃,那位,嗯……当丫鬟的呢?” 宋鹤清提到姜羲的时候,神情不太自然,主要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转变这其中的态度。 凌云替阿福开口解释:“是南桑大长老的安排,几年前,南桑大长老说有一个秘密艰巨的任务需要人,就选中凌拂。我其实也没想到,原来南桑大长老的任务,就是来照顾……那位。” 说着话,凌云的眼里也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复杂。 当初她可是最为反对南桑大长老决定的人,还领着宋鹤清一起反对,公然在组内与南桑大长老唱反调。 原来,南桑大长老说的才是对的,而他要姜族等的,最后也等到了。 念及此处,凌云除了心情复杂,也有着浓烈的愧疚,可那么一丝丝的庆幸—— 还好,还好她最后没有成为姜族的罪人。 宋鹤清思索着:“当初南桑大长老说的任务啊,我也听说过,那就是说,你们家凌拂,是在那位刚去了江南,就被挑去她身边了?” “什么?姜羲刚去江南,阿福就过去了?姜羲还一直以为是后来,嗯,她病好了之后才派去的呢!”宋胥惊讶着,却见除了他和他师父,连楼尘也是一脸淡定,“你也知道这事?” 楼尘嗯了一声:“也是阿九自己猜测的,南桑大长老只是没有解释罢了。” “那姜羲不就……” “哎哎哎!”宋鹤清到底没忍住打断徒弟,“别没大没小的,那位现在是什么身份,还呼呼喝喝地直称名字,简直没大没小!” 宋胥冤枉极了:“这不是一直都这么叫的吗?” “以前能跟现在一样吗?”宋鹤清对着弟子好一通数落,“记得要改口!对那位尊重一些!” “那师父你不也那位那位的,难道你就不觉得那位这个称呼也很不尊重吗?” 宋鹤清恨得牙痒痒地很想给徒弟那得意的脸上来一巴掌。 师徒两人的吵闹倒是给寂静沉默中的庭院增添了一丝生气。 姜羲来到时候,远远便听到宋胥与另外一位老人的声音了。 “你们来了!”凌云是第一个看到姜羲与姜恪走来的人,她腾地利落起身,快步走到姜羲面前,恭谨而又克制,深深弯腰鞠躬,行的是最标准的姜族礼,“见过……巫尊。” 听她的声音,竟还有些哽咽了。 那些茫然后的激动、兴奋、热情……等等情绪,就像是一个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了眷恋依赖的家——虽说凌云的年龄是姜羲的好几倍,但就情感来说,姜族人对巫主的依赖与敬仰是难以想象。 姜羲愣了一下,重新审视了这位从前在她眼里有些刻板的凌云大长老。 “不必唤我巫尊的,毕竟我还没有登上神座,周天星盘也不在,还不是正式的姜族巫主。”姜羲颔首淡定道。 目前的情况——她觉醒了,成为姜族最后的嫡系血脉,却离巫主还有一步之遥。她必须要登上神座,二度觉醒,才能重归巫主之位,这里面周天星盘跟不周山上的神座都是必不可缺的重要环节。 “您以前是姜族巫主,不是吗?”姜恪突然开口,连你都换成了是您,态度极尽恭敬。 周围人皆是一愣。 “这位已经承认了,她以前便是姜族的巫主,真名……太羲!”姜恪掷地有声地说道。 “太羲巫主?”凌云按着激动狂跳的胸口,古板的她竟然眼眶泛红了,“果然等到了,南桑大长老是没错的……” 不提含着热泪微笑的楼尘,就连宋鹤清宋胥这对师徒,也是正了神色,恭谨向姜羲行礼。 在场几位,除了身为巫史的南桑大长老,还有巫卜大长老、巫匠大长老不在以外,另外三部的长老都在这里。 这也意味着,姜羲这个未来的巫主,已经得到了大半个姜族的认可! “对了!周天星盘!”宋胥蠢蠢欲动,“星盘就在兴庆宫!” “已经确认位置了吗?”凌云抿起唇角,“既然如此,趁着天亮之前,我们就再走一趟吧。” 姜恪皱眉:“这个,恐怕要等等。” “为什么?”凌云厉声反问,“现在连巫主都要归位了,只要找到周天星盘,我们寻回神山就是时间问题!” 姜恪双手负在身后:“大云的孟太后,不要把她看得太简单。” “一个深宫太后而已!”凌云不屑。 “那是曾经执掌大云朝政的摄政太后!”姜恪没有轻易服软,而是字字铿锵地反驳道,“根据我们的调查以及推论,这个孟太后手里恐怕掌握着一股名为黑冰阁的江湖势力,黑冰阁乃是江湖上最神秘强大的杀手组织,里面人才济济、高手辈出。现在我们已经跟幽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再添上一个黑冰阁,对我们姜族来说,压力太大。” 凌云毫不客气地反问:“我们什么时候跟幽影叛道者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以往再危险,也不会比现在更危险。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整个叛道者幽影也知道,只要这位登上了神座,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部要打水漂!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这群疯子?在巫主归位之前,幽影必然会不计代价地疯狂反扑!我们必须要完全保证巫主的安全!” 姜恪条理清晰,鞭辟入里。 连最固执的凌云都被说服了,更别提其他人。 “好吧,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们要是得不到周天星盘,要怎么找到神山呢?” 姜羲弯起嘴角:“这个,倒是不用担心。” 所有人都朝她看来,眼里没有质疑只有好奇。 “我能够感受到神山的存在。” 姜羲一语出,惊四众。 感受神山存在……这在少禹巫主后的近千年来从来没人能做到!不然神山也不至于失落数百年了!难道这就是嫡系神脉,这就是天命巫主吗? “其实,我怀疑是假星盘中的气息。”姜羲道出猜测,“它在觉醒时就帮过我一次,我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它与神山的牵连,寻找神山不会有问题。不,不是寻找神山,应该是它在等我……我能够感受到,神山在呼唤我,向北而行。” 姜羲顿了顿。 “至于星盘,等神山开启的时候,它自然会回到该在的位置。” “好!那就去北疆!” 姜恪默默地把脸转向答应得非常迅速的凌云。 这就是差距? “那我陪巫尊一起去吧!”宋鹤清笑呵呵地提议,“正好,兰颂也在北疆呢!” 兰颂就是姜族的巫卜大长老,与凌云年龄相仿,也是位女子。 “不。”姜羲摇头拒绝,“此行不用这么多人,为了低调,我带上计星跟阿福就够了。” 其他人都忍不住看向计星。 计星站在角落,他平时用的那把剑已经坏掉了,这会儿怀里空荡荡的,却还是保持着以前抱剑的姿势。 其他人看他的时候,他毫无反应。但是当姜羲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计星迅速正色站好,沉声应下姜羲的要求。 “螭卫啊。”宋鹤清笑逐颜开,“有螭卫在就好,螭卫在,巫尊的安全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凌云也表示认可:“如今巫主即将归位,螭卫也已经现世,看来也是时候在族内挑选合适的年轻人进入螭龙卫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有拥有螭之血脉的计星才能称得上是螭卫。 不过螭卫血脉代代单传,保护巫主的力量不够,这才有了挑选优秀年轻的姜族子弟,以螭卫为中心建立一队螭龙卫专门保护巫主的安全。 姜羲对此有些陌生,她前世的时候,螭卫血脉在某次大难里彻底断绝,整个姜族都蜗居在白玉城里,白玉城固若金汤,也没有螭龙卫存在的必要。所以她前世,没有螭卫,也没有螭龙卫。 “就由凌云大长老帮忙好好挑选吧。”姜恪提议。 凌云固执却明事理,公正而不失智慧,是挑人的最佳选择。 凌云义不容辞地应下,在她看来,这可是头等大事。 姜恪突然问:“巫尊,能再带一人同行吗?” “谁?” “姜夔。” 姜羲哑然,想起她那个便宜弟弟——虽然之前她就有所察觉,这个弟弟并不像表面上的傻兮兮。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跟他阿爹南宁侯一般,小小年纪就是个资深腹黑心机男!隐藏得够深的! “姜夔在出生后就天然觉醒了一半的神巫血脉,这些年来,他每天夜里都会走地道来我书房接受教导,所以巫尊不必担心他会成为您的累赘。” “……好吧。” 被师父偷偷戳了好几下的宋胥,不情不愿请令道:“要不然我也同行……” “不必了,四人就够了。”姜羲断然拒绝,“但是,黑袍已经知道我是姜九郎,要从长安出去,大概会有一些麻烦。” 姜恪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只知道一半。” “哦?” “黑袍知道你是姜九郎,却不知道你是姜元娘。”姜恪挑眉,“所以,只要你以姜元娘的身份离开长安,绝对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正好,还有你弟弟姜夔与你一起。” 姜恪都这么说了,应该是十成十的把握。 姜羲便也同意了。 …… 接下来几天,姜羲都在为离开做准备。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介时,傀儡人偶假拌的“姜九郎”,会在宋鹤清、宋胥、楼尘等人的保护下启程回去江南,以此吸引黑袍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姜羲会与姜夔以姐弟名义,带着计星、阿福走出长安城,反向而行去北疆。 只要出了长安,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于是,为让姜九郎合情合理的离开,姜羲做了不少努力,最后更是用上了元堂先生的名义。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桂春楼的践行酒时,她与一众朋友喝得酩酊大醉,大家都舍不得她匆匆离开。姜羲只好许诺,明年一定会再回长安。 不过这一晚的践行酒,楚稷跟宁玘都没有来,楚稷是身体不适,而宁玘有其他事情要忙。姜羲给两人各自去了一封简单的书信问候道别。 忙忙碌碌的姜羲,并不知道南宁侯府前,曾有一袭红裙如火的萧红钰来过,想要见她却没能见着。 萧红钰,也是来道别的。 她要与母亲回北疆庆州了。 …… 宁府。 桌案前垂首看着姜羲书信内容的宁玘,默默不言。 双膝跪在他面前的素衣男子不由得把头压得更低,言辞恳切:“少门主,老门主去世后,墨门群龙无首、一团混乱,还请少门主一定要回去执掌门主令,主持大局啊!” 宁玘骨节分明的大掌在已经干透的信纸上抚摸而过。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不知何时能再见。 …… 永城侯府。 拥着狐裘坐在暖榻上,身边最近的地方烧着地龙,可楚稷仍然嘴唇乌紫,双手双脚冰凉得吓人。 “她要走了?” 楚稷睫羽颤抖,不甘地看向远方。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些时间…… …… 宋府。 姜羲收拾完东西,和楼尘一起在她的药房挑拣一些需要的药物。 楼尘很细心,能备上的基本都给姜羲备上了。 其实姜羲在觉醒之后,巫药之力自然也就恢复了,哪怕不比前世巅峰,但也不会比楼尘低到哪儿去。 所以,她本可不再需要楼尘的药,但她仍然选择收下,因为她享受这份关心。 两人就着巫药的话题随意闲聊着。 猝不及防的,姜羲问了一句:“楼尘先生对黑袍的仇恨,似乎不止于此?” 楼尘浑身都僵住了。 “是我多嘴了吗?” 楼尘摇摇头,时隔多年,再次向人启齿她那段不忍回首的陈年往事—— “其实,我成过亲,那个人与我青梅竹马,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姜羲默默的,没有追问,也有些了然。 现在楼尘身边没有这个人,结局如何不言而喻。 “他是死在黑袍手上的,与他同一天去的……还有我的女儿。” 现在的楼尘,能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 但是当年的她,必然是撕心裂肺,恨不得随着丈夫女儿一并去了。 “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的。”姜羲直直地看向楼尘的双眼。 楼尘肩膀晃了晃。 她笑了,笑里隐隐有泪。 “我知道。” 两人从药房出来的时候,一股刺骨的冷风夹杂着冰碴子扑面而来。 廊下的计星抱着手臂望着雾沉沉的天空。 “下雪了。” 姜羲也怔怔地望着漫天飞雪。 这是长安今年的第一场雪。 也是她来到大云所见的第一场雪。 仿佛是在向她践行。 …… 风雪长安时,故人向北行。 拨雾见神山,神座曰太羲。 (《卷二:风雪长安时》完) ------题外话------ 今天这章比较磨,第二卷结束了,第三卷《神座曰太羲》开始,新的征程啦! 第305章 神巫姜族 上古时代,神封天绝地,通天之路彻底断绝。 凡人弱小,于浊世苦苦挣扎,在红尘里摸爬滚打。 直至拥有神之血脉的后裔,身穿彩衣,脚踏祭坛,以玉事神,执玉而舞。 祭坛之上,有琼花芳草、桂酒椒浆; 祭坛之下,有五音合奏、拊鼓安歌。 以凡人之躯,行神灵之事,号天地万物,通天文地理。 便是为巫。 …… 神巫聚集成族,又分六部。 巫史载史而成书;巫卜作筮知未来;巫医司药治百病; 巫舞执玉祈天神;巫乐奏五音安歌;巫匠擅工制万器。 上有巫主为尊,主宰巫族,内圣外王,是为神脉之主。 至此,开启了巫王时代。 至此,巫族在人族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 神巫,可呼风唤雨、移山填海。 但神巫,终究不是神,更不是无所不能,也无法与天抗衡。 苍天,高高在上。 天道伟力之下,苍生皆是蝼蚁。 当神巫遭到上天的嫉妒,降下灾罚时,巫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道之力一次又一次削弱神血之力,而巫族也被迫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灭族灾难。 此名天罚,巫族称大劫。 时光周而复始,慢慢的,大劫每千年必降临一次。 在一次次灾难中,神巫不复曾经之能,姜族不复当年之盛。 巫王时代,就此落下帷幕,姜族退出历史舞台。 而王朝更迭,人道之争,则拉开了新的序幕。 …… 在又一次千年大劫降临时,姜禹登上巫主神座,号少禹。 少禹巫主天资聪颖、卓越出众,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他认为,人道与天道,两者之间此消彼长。 人道没落,则天道势大。 人道昌盛,则天道势微。 于是,他看准先机,扛着天道伟力强势崛起,在乱世中求得先机,最后帮助前朝大周建立王朝,定鼎中原,并以龙脉之气,开国国运,对抗天力。 姜族就此度过大劫。 但在少禹巫主之后,嫡系神脉姜家死伤殆绝,姜族再无巫主出世。 更是不得不选择退居不周神山,龟缩不出,由巫史大长老主宰局面。 姜族的后代越来越孱弱,神血越来越微薄。 所以谁也不知道,这大劫到底是度过,还是没度过。 …… 少禹巫主之子姜堰,年少时任性轻狂,为爱人抛弃家族,抛弃血脉。 等时光变迁,他看到姜族之难时,再次背负起责任,却已经是悔之晚矣。 他肩负巫史大长老之位,以不再姓姜来惩罚自己,此后数十年时间里,都为了姜族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地钻研巫史之书。 最后,他终于在天道缝隙里窥得一丝机会。 他看到了后代血脉里,会诞生新的嫡系神脉,而这个人,会踏上神座成为新的巫主,并为姜族开启新的辉煌。 看到未来,他含笑而逝。 萎靡之中的姜族也受到这番话的鼓舞,重新振作,开始期待新的巫主出世。 谁也没想到。 这一等,便是几百年过去。 …… 几百年的漫长时间,姜族经历了神山之乱,险些彻底覆灭,又幸好有能人在关键时刻稳住局势,让姜族在一次次希望破灭中重新崛起。 他们都很优秀,但他们却都不是姜族要等的天命巫主。 其实天道之力、外界干扰,这些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姜族之内,人心涣散,没有再相信当年的姜堰预言,悲观地认为姜族历史只能到此为止,祖上的辉煌也无法再现。 没有什么姜族未来,没有什么天命巫主。 什么都没有。 而没有巫主的姜族,也就不再是姜族。 于是,四十多年前,姜族又一次动荡,大批人出走加入叛道者。 他们自诩要摆脱枷锁,追求自由,不要再被姜族二字所束缚,要过自己的人生。 混乱局势中,神秘人黑袍崛起,一举控制了涣散的叛道者,收服这些人的心思,建立幽影,用诡异的唤血仪式制造出了一批批的暗巫,以此与姜族所对抗。 双方之间,根出同源,却势如水火。 一族之内,也彻底划分出守道者与叛道者。 姜族,就此彻底分裂。 …… 三十年前,时任巫史大长老的乌祈,再一次成功预言到了未来巫主的存在。 其实在姜堰之后数百年时间里,有不少巫史巫卜的神巫都预言到了未来天命巫主的出世,这也成为守道者们坚持固守的理由。 但天道模糊,他们的预言也含糊不清。 直到乌祈大长老的预言,带来了新的希望。 那一日,乌祈大长老以星空之术推演,牵动星空动荡,天降星光落于在场两个孩童之身,不用唤血仪式便帮助两个孩童开启了神血。 乌祈大长老预言,这两个孩童未来结合生下的孩子,便是天命巫主! 乌祈大长老溘然长逝,接任巫史大长老的南桑,则亲自收下两个孩子为弟子,并为两人定下婚约。 这两个孩子,男为姜堰后人姜恪,女为巫卜世家尹灵越。 十多年后,两个孩子长大,按婚约结为夫妇。 两人共诞下一儿一女。 女儿为姜羲,天生痴傻,不能言语。 儿子为姜夔,出生即觉醒,被视为希望。 但几年过去,姜恪与尹灵越的儿女仍然没有觉醒的迹象,乌祈大长老的预言仿佛仍是一场空谈,姜族的希望再一次面临破灭的前兆。 恰好此时,嫁进南宁侯府的清乐长公主叶卢,表现出对姜羲的敌意。为了保护她,姜恪将女儿送去江南南桑大长老的庇佑之下,又令儿子姜夔藏起锋芒,装作愚钝的样子糊弄世人。 他们不断地等待,坚持地守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半年多前,姜羲跨越星空之路来到大云,成为了姜恪的女儿姜羲。 祭坛觉醒,嫡系神脉降世。 姜羲成为了最后的嫡系神血,也成为了乌祈大长老预言里的天命巫主。 她为困境中的姜族重新燃起希望,她让等待了数百年的姜族拥有信仰! 而岁月的滚滚车轮行至此处。 又是一个,千年将至。 ------题外话------ 这一章就把整个姜族的历史重新梳理了一遍,接下来就是新的启程啦 第306章 大雪 十一月节,大雪。 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一辆简陋朴素的马车,驶出了长安地界,一路向北,向那贫瘠荒凉的北疆而去。 …… 北疆与邻州交汇的地方,有一个平凡的小村落,名为小石村。 小石村虽然位于北疆边界,但它并不是通往北疆的必经之路,再加上此地荒无人烟,旁边便是一片危机四伏的大黑林,所以许多商队游人都不愿意从小石村经过,也让小石村越发的与世隔绝。 这日清晨,小石村的大牛扛着锄头背着竹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外走。 昨夜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而在北疆的冬天,这大雪落下根本就不见化开,只能看着积雪越压越厚。大牛家的茅草房顶就压着沉甸甸的厚雪,要不是他们北疆人多年下来有了经验,知道半夜起来清理房顶积雪,估计今天一早起来,大牛一家子就已经被压在房顶跟厚厚雪堆下面了。 “哎,这都下了多少天的雪了,再这么下去,万一雪多得走不出村子,进不去大黑林挖野菜,一家人怕就只能饿死了。”大牛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 这可不是他杞人忧天,而是去年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村子里的事情! 住在寸头的老铁头,以前是个木匠,专为村子里的人打家具为生。前些年,老铁头家过得还不错,随随便便给人打带点家具,就能让小日子过得滋润。只是最近十来年,大家伙的日子都过得不景气,自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能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谁还舍得花那个闲钱去打什么家具? 没有了赚钱来源的老铁头,越过越差,三天两头的跟自家婆娘饿肚子,到了去年的时候,家里连粒米都没有了,只好跟着大牛去大黑林里挖点野菜根填饱肚子。 说来也是祸不单行,有一次去大黑林里,老铁头摔断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出去找吃的。某日村民们一大清早见老铁头家的房子被积雪压塌了,众人手忙脚乱把老铁头一家挖出来,却发现他们早就没气了。 不是被压死或冻死的。 而是被饿死的。 在房子被压倒之前,老铁头一家就被饿死了。 他们一家子,除了老铁头跟他的婆娘,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儿子。 村民们帮忙把老铁头一家葬在了大黑林的附近,希望他们来生能够日日吃饱。同时他们也是唏嘘不已,说老铁头性子太倔,既然一家人都要养不活了,就该跟村民们说两句软话,大家看在一个村子的份儿上,哪怕从牙齿缝里挤,也能帮他们一家三口度过难关。 当时的大牛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大家就是看在老铁头一家下场凄惨后,随口说说罢了。若是老铁头真的向村民们请求帮忙,他们真的会帮吗? 至少大牛不敢保证。 那会儿连他们一家都自顾不暇了,谁还管得了别人? 甚至于老铁头可能找人求助过的,只是对方没有答应过了…… “这该死的贼老天,还真是不要我们活了!”大牛唾了一口,怒骂好几句后,又心戚戚然,生怕老天爷就因为他态度不敬,让他这次去大黑林空手而归回来,便默默在心里道了歉。 好不容易走出村子,大黑林的边界还只能远远看着呢,大牛就累得不行了。 这路上的雪太厚,人走着费劲极了,更别说车了。 难怪前几天大牛还能看见一些路过的人,到今天却完全看不到了。 ……咦,那远处来的是什么? 大牛好奇地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一个小黑点逐渐靠近,变大,最后清晰地在他眼里显露出模样—— 是一辆青蓬马车,马车单薄简陋得有些奇怪,因为北疆天寒,北疆的马车大多会在外面裹上的厚厚的布或皮毛,偏偏这辆马车没有。 而赶车的马匹……大牛发誓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神骏的马匹,毛发油亮顺滑,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看得大牛欣喜极了,心里也在惋惜怕是这辈子都拥有不了这样好的马儿。 马车前方,坐着赶车的一大一小两个少年。 大的那个戴着斗笠,帽檐遮住半张脸,穿得很单薄,怀里抱着一把破铁剑。 小的那个裹着厚厚的皮毛窝成一团,大牛远远看见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头熊坐在那里呢! “这位大哥。”戴斗笠的少年抬起头,露出紧抿的嘴唇和刀削般的下巴。 呆愣中的大牛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在叫他“哎……哎?你在叫我啊?” 斗笠少年点点头,用怀中铁剑戳了戳身边的小少年。 小少年不情不愿地瞪了斗笠少年一眼,慢吞吞地从马车上跳下来,险些一脚陷进厚厚的积雪里,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双腿颤了颤,竟然稳在了雪面上。 大牛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小少年……还是个高手? “这位大哥,敢问这里是小石村吗。”小少年亲自上前。 他的一张脸仍然被厚厚的皮毛裹着,但大牛却见小少年拱手时,露出一双白嫩的手明显是养尊处优的,皱皱眉有些疑惑。 “你找小石村做什么?”大牛有些警惕地问。 这年头,匪徒贼寇的也不少,该不会是来他们小石村提前踩点的吧? “我们要往原州去,中途打算在小石村歇一歇。”小少年对答如流,“大哥难道就是小石村的人?” “去原州明明有一条更好的路,为什么要从小石村经过?”大牛自认聪明,他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小少年也不烦躁,耐心解释“因为我们中途有事经过了宁赵县,就只能走小石村这条路去原州了。” 大牛也是有点见识的,宁赵县和往原州去最好的路是两个方向,却与小石村是一个方向。若是到了宁赵县,的确是经过小石村然后往原州去才是最近的路。 大牛见小少年有条有理,言辞清晰,便信了大半。 “没错,这里就是小石村。”大牛点头。 小少年松了口气“太好了!大哥,我们连着赶了好些天的路,今日能不能在小石村歇一日再走?” ------题外话------ 今天整理了第三卷的大纲,情节有点纠结,所以今天就更这么多了……望天 第307章 小石村 大牛想也不想,一口应下:“当然可以!你们有多少人?可以住在我家!” “我们一共四人。”小少年赶紧道。 “那没问题!”大牛往大黑林的方向望了望,“要不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我家吧?我还要赶着时间进山呢!” “进山?”小少年回头往后往,指着大黑林,“那片山吗?” “对啊,这个时节,也就只有大黑林还能挖到野菜了。” 小少年哦了一声,没太多想,跑回马车旁跟车里的人说前面就是小石村,他们可以在这里暂时休息一宿了。 大牛好奇地看向马车内,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就进村吧。” 大牛愣了一下,车里是女子吗? 小少年得了回应,这才几步跑回大牛身边:“大哥,前面还有一段路,你就上车来与我们一起走吧!” 大牛当然说好。 小少年捂着嘴像是偷笑了两下,拉着大牛坐到他原本坐的位置之后,理直气壮对旁边的斗笠少年说:“既然这位大哥坐这里,那我就只好坐里面了!” 斗笠少年没吭声。 小少年压住喜意,掀开帘子灵活地钻进马车里,顿时扑进一团春暖花开之中,惬意得眉开眼笑的。 “外面有这么冷?”说话的是个脸蛋圆圆、丫鬟打扮的年轻少女。 小少年很想说既然觉得不冷那你就出去试试,可瞥见旁边握着书册的女子,便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又不是我怕冷!”他傲娇地哼了哼,顺便裹着厚厚的皮毛斗篷翻了个身…… “喵!” 啪地一声,小少年脸上多了个红印子。 小少年气鼓鼓地跟趴在角落的那只大橘猫对视。 不就是压到尾巴了?居然这么打他! “喵?”大橘猫找个舒服的姿势卧着,堆满横肉、毛茸茸的脸上,闪过两道锐利的冷光。这让小少年蓦地想起他身上这件皮毛斗篷的来源,有一半都得归功给面前的橘猫,便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他窝到角落去总行了吧?反正只要待在车厢里,什么都好说! 令小少年眉开眼笑的温暖并没有享受多久。 “到了。”外面的斗笠少年朝车厢内低沉说道。 小少年不情不愿地出了车厢,裹紧身上的小皮毛,望着面前几间简陋的房子,茅草搭顶,泥土糊墙……这种房子,真的能在北疆的冬天活下去? 小少年忽然有些想回到车厢里了,至少暖和。 大牛挠挠头:“我们家比较……额,寒酸……要不然!我带你们去村长家住吧!村长家的是砖砌的大房子!” “不用了大哥,我们就住这里。” 大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惊愕的双目逐渐睁大—— 他看到了什么?是雪山的神女吗? 为何他看着神女从马车上走下来,却觉得她披戴了万丈的金光,洁白的衣裙像是天边的流云,娇艳的面庞是清晨的彩霞。 看着她足尖落地,踏足之处像是积雪化开,绿意从地里钻了出来……唔,好像只是他的一个错觉,因为当他揉揉眼睛再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大哥?大哥?”小少年推了大牛几把,都没有反应。 大牛终于如梦初醒,窘迫地抓着头发,没想到自己居然看人家看呆了。大牛一个劲儿地道歉,匆匆忙忙地叫来自家婆娘,引着客人们在屋子里住下。 大牛的呼喊声让他家的两个小娃娃鼓足勇气地从屋里钻出来,围着马车好奇地打转,尤其是对比他们高很多的大马,简直就是挪不开眼。 小少年瞅见两个小娃娃垂涎羡慕的模样,便凑过去:“怎么样,要上去坐坐吗?” 小娃娃们害羞地躲在了阿娘身后,只左右各探出一个脑袋望着小少年。 小少年想了想,对他们招手:“你们过来,我有好东西要给你们!” 阿牛妻子笑着拍拍儿女,示意他们过去。 小娃娃们在阿娘的同意下,总算是愿意走到小少年身边,就看到这个漂亮的小哥哥,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 “看!这是什么!”小少年打开纸包,“桂花糖!” “哇!”两个小娃娃咬着手指,口水都快下来了。 甜食对小孩儿的吸引力是天生的。 但阿牛家的儿女对外人还算警惕,直到见阿娘点头默认,他们才收下漂亮小哥哥送的桂花糖,取了一块鼓鼓包在嘴里,又被小少年抱到马背上去玩儿,咯咯的清脆笑声响彻整个院落。 此时屋内,白袍女子在侍女的帮助下脱下斗篷。 “阿福,把炭点上吧。” “哎。” 姜羲吩咐完阿福之后,坐到了临窗的桌旁。 这屋子里当然是寒酸的,基本看不到什么摆设,床榻也是冷冰冰的。但她并不在乎,反而想到自己下马车时,那些失控外泄的巫力,觉得这种艰难生活也该是一种修行。 姜羲隔着木窗眺望外面纯白的世界,无声感受了一下体内的巫力。 比起刚觉醒时,她每日都在增长的巫力,从一条源源不断的溪流,变成了一条滔滔不绝的大江,也越发地往她前世的实力靠拢。 不过前世她困于屋中的漫长时间里,除了看书,就是练习控制巫力。 前世她能够把自己的巫力梳理得如线纤细。 但现在,她操控的巫力,却是手臂般粗壮。 ——这样的控制水准,就算底蕴一样,发挥的效果也是天差地别。 当然,这里面的落差,姜羲接受得很快。 她现在毕竟是从头再来,就应该有从头再来的觉悟。 此次来北疆,除了寻找神山,对她而言本来就是一场修行。 自我的修行。 “还需要时间啊。”姜羲叹道,指尖摩挲着桌上摊开的书册。 确切的说,是一本手札。 还是巫史大长老南桑的亲笔手札。 手札是她离开长安之前,凌云长老秘密交给她的,说是南桑特意嘱咐她带给姜羲的。这手札上被南桑亲手下了巫文禁制,除了姜羲没人能打开。 这也意味着,除了南桑跟姜羲,没人能看到上面的内容。 姜羲从长安到小石村一路过来,都在细细研读这本手札,也发现了不少令她惊讶的事实。 第308章 千年大劫 手札内容,都是由南桑亲笔记录而下,不少都是姜族内只有南桑这个巫史大长老才知道的东西。 比如这其中的某一页,便记录着九百多年前,为了度过天道对姜族降下的千年大劫,少禹巫主做出的诸多努力。 原来,少禹巫主在前朝大周建国之初,带领姜族出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复兴荣耀,而是为了它…… “千年大劫。” 姜羲的嘴唇无声地嗫动,一些记忆也开始慢慢复苏。 她想起了前世,她小的时候,爷爷总喜欢在她面前念叨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灭族,什么灾难,什么天道。 当时她连话都说不清,自然无法理解爷爷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天生的敏锐让她能大致感受到爷爷的情绪,便将那些字眼牢牢记在了心中。 不知为何,当她慢慢长大,懂得思考了,爷爷反而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些。就连姜羲开口询问,他也是含糊其辞,说是姜羲年纪小记错了,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 爷爷执拗,脾气犟,姜羲实在是问不出来,久而久之也只能把这些话都压在心里,默默地记着。 直至现在,姜羲亲眼看了南桑的手札才终于懂了爷爷念叨的是什么。 千年大劫,原来是千年大劫。 因为千年大劫,姜族的历史上才会莫名其妙出现多次灭族之难,前世更是连不周山都彻底毁在了一次大难里。 因为千年大劫,爷爷才会在她登上巫主神座,展现出堪比初代先祖的强大天赋时,露出狂喜又悲戚的神情。 因为千年大劫,爷爷多年以来才会对她的教导那么严厉,迫切地希望她能成长起来,扛起姜族的重任。 因为千年大劫,前世在她死去之后,白玉城才会变成一片荒芜,所有姜族人死伤殆尽,天道把整个姜族都从世界上抹去了。 ——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前世白玉城之难,是因为她死了,她的亲人们也都死了,孱弱的姜族根本没有对抗天道的能力,最后只能在天意之下消亡。 甚至于,她的死都很可能也是天道的旨意,意图消灭姜族最后崛起的火种,不给姜族任何翻身的可能。 ……望着窗外纯白干净的世界,望着那片雾蒙蒙灰沉沉的天空,姜羲露出了然的笑意,眼角却隐隐可见泪意。 她像是在为明白真相而笑,又像是在为姜族黯淡未来而哭。 更重要的是,姜羲打消了最后的侥幸心理,再一次确认她在地宫看到的前世白玉城惨状不是幻境。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大伯,大伯母,姐姐……你们也都知道千年大劫的存在吗?你们以生命为代价把我送到这个世界,难道也是因为预知了姜族的灭族之灾,才会想把她当成一点残留的火种…… “火种,火种。”姜羲一愣,忍不住喃喃自语道,“不对,当时我的情况那么糟糕,根本没有挽救的希望。其他长辈不说,爷爷明明知道姜族面临大灾,以爷爷身为巫史大长老的责任感,怎么会抛弃困境里的姜族,搭上所有嫡系神血,一意孤行不顾生死地选择救我,而彻底断送姜族呢?这不像是爷爷会做的事情,除非爷爷他……” 除非爷爷他认为,只有把她姜羲送到这个世界,才是在天道大劫下挽救姜族的唯一办法! “是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姜羲腾地站起,忍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为什么不是别的世界,偏偏是大云呢?大云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而且,为什么大云的姜族刚好也面临着千年大劫,凑巧是不可能的,难道说这其中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关联?” 姜羲甚至在内心做出了最大胆的猜测—— 比如!她若是帮大云的姜族度过了千年大劫,那前世被毁掉的白云城历史也会被改变! 灼灼眼眸里亮着希望之火的姜羲,按捺不住地握紧拳头,双臂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一定是这样! 此刻的姜羲,迫切地希望找到不周山,更希望能在上面找到蛛丝马迹,来印证她心里的猜测与想法! “娘子。”阿福怯生生的声音在房间角落里想起,“你,你是怎么了?” “嗯?” 姜羲回头,却见阿福几乎在角落里缩成一个团子,而在她的脚边,阿花也四肢摊开死死趴在地上,好像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 姜羲有些困惑不解。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她心情太激动,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力量,让阿福跟阿花在她巫力压迫下都喘不过气来了。 “啊,抱歉。”姜羲迅速收敛了气势,匆匆走到阿福身边把她拽起来。 等她也想要去拉阿花的时候,平时总喜欢在她面前溜达嘚瑟的阿花,抖着一身肥肉,化作橘色的风倏地从她脚边经过,飞快窜了出去! 这是被吓着了? “娘子,你还好吗?”可怜兮兮地阿福小心地问她。 “我没事,对不起阿福。” 阿福连连摇头说没事。 但这件事情却给姜羲敲了一个警钟——她不是在寻找神山,而是在一步一步的修行。她连巫力都控制不好,又何谈对抗天道,对抗千年大劫? 欲速则不达。 是她心急了。 调整了心态的姜羲,收起了那份毛躁,重新在窗前的桌边坐下,翻着那本南桑的手札,逐字逐句地研读着,心里默默想着,等从北疆离开,第一件事就是去江南见南桑! “阿福!阿福!”裹得跟头棕熊似的姜夔,脚步匆匆从外面冲了进来,“我找你有些事!” 窗边的姜羲向他侧目。 姜夔尴尬地愣了一瞬,局促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姜羲看着手足无措的姜夔,想到他这一路来都是这么别扭,无声叹息着,主动放软声音问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 姜夔取下皮毛斗篷的帽子,露出乱糟糟的脑袋来。 他挠挠头,鸡窝似的头发被弄得更乱了。 “其实,我是想找阿福要点钱。” 阿福是管内的大总管,所有的银钱都是在阿福身上保管的。 姜羲疑惑:“你要钱做什么?” 这小石村难道还有什么能花钱的地方不成? ------题外话------ 本来能按时更新的,结果中午被临时告知舅舅生日聚餐被拉出去吃饭了,忙到九十点回来,赶着踩点更了一章……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明天我一定准时更新!我发4! 第309章 送人所需 “不是我要!”姜夔连连摆手,“我是想给阿牛大哥!” “嗯?” “我们不是借宿在阿牛大哥家里嘛,我看阿牛大哥这家徒四壁的,就想着给他一点银钱当作我们的住宿费了……其实我已经给过了,我身上藏了,额放了一些别的钱,不过不多,我就它全部给了阿牛大哥。可是我看阿牛大哥的神情,好像也没有太开心,我猜是不是钱比较少,我们人又这么多,还有马儿什么的……” 姜羲看着姜夔,在那里掰着手指,逐字逐句地解释,忍不住笑了笑。 “笑,笑什么?”姜夔底气不太足地问她。 姜羲一双笑眼弯弯而潋滟:“没什么,只是想起第一次见到的你,很感慨。” “第一次见到的我?” “在芳华院,老夫人的堂屋。” 姜夔忍不住好奇问道:“我当时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被宠坏了的小霸王。” “胡说!”姜夔当即反驳,说完又有些后悔,便放软了声音,“我的意思是,我才不是被宠坏了……哎呀,那你现在怎么看我的?” “内心温暖,也很善良。”姜羲顿了顿,故意带了几分促狭地笑他,“就是不怎么知道人间疾苦。” “嗯?”姜夔瞪圆了眼睛。 “你知道为什么你的阿牛大哥,接了你的银钱也并不太开心吗?” 姜夔老老实实摇头。 “因为你送的东西,并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这个小石村地处偏僻,距离最近的小镇,坐车也要半天,走路就更不用说了。而现在寒冬时节,小石村通往小镇的路已经被厚厚积雪覆盖,村民是很难走出去的,所以小石村基本是靠自给自足的。你给你的大牛大哥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他根本就没地方可以花啊。” 姜夔听得愣愣的,稚嫩的脸上流露出些茫然。 “那,那该怎么办?” “记着,不管是帮助人,还是别的,都要给对方最需要的东西。” 姜羲招手唤来阿福。 “娘子,都已经准备好了。”阿福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原来您已经提前准备过了?”姜夔突然想起来,在上一个落脚的小镇时,姜羲曾打发阿福出去买过东西,当时他还好奇买了些什么,原来就是这个包袱里的东西? “去吧,把这个东西送给你的大牛大哥。” 姜夔接过阿福手里的包袱,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去的路上,他还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觉得软乎乎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 “阿牛大哥!”姜夔远远看见正在忙活的阿牛,小跑着过去。 “阿夔啊。”阿牛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大哥说好了!” 其实阿牛并不像是姜夔说的那样,对拿到手的银钱有所不满。 这个憨厚老实的农家汉子,在短暂的失望之后,也很快就在心里责怪了自己不该这样想,等明年开春的时候这些银钱就能变成孩子们的新衣服、米缸里的新粮食、菜里的肉沫子……只是如果,如果能让他们这个寒酸的冬天过得更舒服一些的话…… “没没没,我们不是有需要的,阿牛大哥能收留我们一天已经很感激了!” “说什么感激啊,所有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准备的,连干粮都是你们自己带,我也就是帮了个小忙,提供了个有房顶可以睡觉的地方而已。说实话,我家那屋子不暖和还透风,你们不嫌弃就好!” 是啊,他家也没能帮上太大的忙,就是两间空闲的屋子,还厚脸皮地想着要从人家身上得到好处,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阿牛愧疚地低下头去,一想到自己那些恬不知耻的想法,就连姜夔澄澈的眼睛都不敢直视了。 姜夔咧嘴笑着:“阿牛大哥,你们真的帮了我们大忙,千万别谦虚啊。我……嗯,姐姐,她,那个,准备了一些谢礼,让我给你们送过来。” 姜夔飞快地略过那个让人尴尬又无措的称呼,把手里的包袱往前一递。 阿牛愕然瞪大眼睛:“这,这可怎么好?” “阿牛大哥你一定要收下!”姜夔不由分说地把包袱塞进了阿牛的怀里,然后一溜烟儿就跑了,阿牛叫都叫不住。 阿牛抱着一包袱的东西愣了半天。 他的妻子好奇地走过来:“怎么了?” “阿夔他刚刚送了些东西过来。” 妻子责怪道:“不是已经拿了银钱给你吗?你怎么还能收人家别的东西?我们原本也没帮上太大的忙,就是两间屋子而已!”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阿夔那小子跑得太快了!”阿牛急急忙忙解释,“要不我还是把这包东西送回去吧,这拿着实在是烫手啊。” “算了,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我听阿夔说,他跟他姐姐是从长安来的,长安啊,那可是天子脚下,他们千里迢迢到来里,身边还带着侍卫和丫鬟,估计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所以你还是收下吧。”妻子又劝说道。 阿牛懵了:“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收吧收吧。” 阿牛跟妻子进了屋才把包袱打开来看,瞬间惊呆了! “是,是棉袄!还是全新的!”妻子激动得手都在颤抖,想要摸一摸柔软崭新的衣服,却又舍不得。 “下面还有!”阿牛眼尖地翻出棉袄下的其他东西,“有米!还有两块腌肉!” 阿牛口干舌燥地搓着手,又是欣喜又是惶恐的。 这些东西的,都是他们目前最最需要的。 棉袄可以让他们熬过艰难的北疆冬天。 米肉可以让他们不用担心没饭吃而饿死。 东西不多,却是一种底气。 妻子伸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阿牛拍拍妻子的肩膀,算作安慰。 家里的两个孩子也像是感受到了父母的开心,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屋子,看到全新的棉袄激动得哇哇大叫。 一共四件棉袄,两件大的,两件小的,刚好够他们一家穿。 不过…… “阿夔的姐姐怎么会刚好准备四件?” 第310章 少年姜夔的烦恼 躲在窗户下偷看的姜夔,在高兴阿牛大哥一家喜欢这份礼物的同时,也有同样的疑惑。 “那位怎么知道刚好四件,还两大两小的?” ……他能当着阿牛大哥的面儿称呼那位姐姐,可背地里,哪怕是心里想上一想,都不敢叫姐姐,只能学着别人叫那位。 “原来这就是未来的巫主……” 姜夔说不出来现在的微妙心情,就是觉得脑子乱乱的。他索性耷拉着脑袋换了地方蹲着,还捡了根树枝在雪里戳啊戳。 巫主还是姐姐? 元娘还是九郎? 姜夔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些许茫然,他想起年幼的时候—— 父亲一边在书房地下修建了暗道通往他的院落,每天都会对他进行各种教导,而一边又对他耳提面命,说不能对其他人展现出他的聪慧,必须要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草包。 那会儿他才几岁,最是争强好胜的年龄,哪里受得了别人天天叫他草包的。 他不服,父亲便给他讲姜族的责任,说得他头晕脑胀,最后莫名其妙就遂了父亲的意思,真的当了好几年的草包,整天跟一堆纨绔混在一起,还要整日叶卢、姜娥一起装腔作势的演戏。 那时候姜夔就很想知道,姜族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让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父亲像失了理智一样的狂热? 又是什么让他不可一世骄傲优秀的父亲心甘情愿地为之殚精竭虑? 小小的他不懂,那份疑惑一直存在心中。 直到现在,他遇见那个人—— 血缘中,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身份上,她是他理应追随的主君; 记忆里,她是他向往崇拜的九郎。 姐姐、主君、九郎,到底谁才是姜羲? 姜羲于他姜夔而言,又该是什么? 这一路,姜夔能够感受到姜羲主动向他散发出来的善意,她甚至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在处处教导他。不论是姜族的知识,还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本来应该欣喜地接下这一切,为什么他会觉得茫然而不知所措呢? “哎。” 小少年姜夔不知何时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混乱的思绪甚至让他忘了雪地里的寒冷,只知道惆怅地叹气。 到底该怎么办呢?姜夔迷惘地想着。 “屁股冻掉了。”裹在冰碴子里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砸在姜夔的头顶上。 “什么?”姜夔愣了愣,抬头看见抱剑的计星站在他旁边,才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啊呀,好冻好冻!” “别跳。”计星伸出手掌,缓缓压在姜夔肩膀。 姜夔只觉得,有一股重若千钧的力道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根本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一股温热的暖流也顺着那磐石般稳固的手掌,隔着他厚厚的皮毛斗篷,渡入他的经脉,很快便让他几乎快要冻僵的身体暖烘烘的。 “哇。”姜夔小声低呼着,望着计星的眼睛闪闪发光,“计星大哥,你怎么会这么厉害?” 计星没有回答,随意收回手,继续揣在怀里握着长剑。 姜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计星大哥,我听说你是螭卫来着?” “嗯。”计星轻哼回应。 “我听说螭卫就是拥有着螭的血脉,螭是上古神兽,难道是计星大哥你们的祖先就是螭龙?螭龙真的存在?”姜夔无视了计星不耐烦的眼神,絮絮叨叨地继续追问,“还有还有,为什么你们是巫主天生的追随者?是因为血脉吗?难道血脉真的强大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万一这个人他一开始是渴望自由自在的,对巫主也根本不认识,偏偏他觉醒了螭卫的血脉,难道他就要放弃以前的自己,不顾一切地去追随巫主吗?这到底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血脉的力量?如果是血脉,那这个人还是他自己吗?” 计星只觉得耳边嗡嗡嗡的。 他沉声直言:“你很烦。” 姜夔摸了摸脸:“我就是好奇……” “你举的例子,不是我。” “啊?” “在我觉醒之前,我就认识主子。” 姜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迫切地问,或许也是在通过问计星的这种方式,来解答自己内心的疑惑:“难道你就不会有别的方向吗?比如摆脱这些重负,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追随主子,保护主子,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那如果你是在遇到那位之前就觉醒了血脉……” “我说了,你举的例子,不是我。” “可……” “我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明白自己的使命——我是为了一个人而存在,她的辉光是我毕生追求的荣耀。” 计星用最平淡的语气、最普通的表情,却说出了最激荡人心的话语。 连姜夔都忍不住些微动容。 “但是,我也要告诉你。”计星直视着姜夔的眼睛,“我追随主子,从来不因为她是姜族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巫主,而只因为是她。” “听上去有点厉害。”震撼之中姜夔喃喃着。 计星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应该懂事。” 姜夔最烦别人说他不懂事了,他很聪明的。 “你是主子的弟弟,所以你应该懂事。”计星如是说。 可姜夔却拧着眉:“我真的是她的弟弟吗?她到底是我的姐姐姜羲,还是巫主姜羲,还是九郎姜羲……” “那都是她,她是无人不识的姜九郎,也是至高无上的姜族巫主,也是你血脉相连的姐姐。”计星跟看傻子似的看姜夔,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写着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姜夔被噎了一下,气得脸都红了。 他确定计星不是来安慰他,而是来嘲讽他的! “我都知道!”姜夔不甘示弱地反驳。 “知道就好。”计星觉得主子吩咐的他开导姜夔,现下已经做得很完美了,便心满意足地抱剑离开了。 留下了姜夔,陷入更加复杂的情绪中。 这复杂里,混合着激动、忐忑、不安、惶恐…… “我是姜族巫主的弟弟,我是姜九郎的弟弟,我是姜羲的弟弟。”他喃喃自语。 每一个头衔,都是一层荣耀,一份责任。 姜夔忽然觉得,他的肩膀有些沉重。 第311章 大黑林 上好无烟的银丝炭在火盆里点燃,氤氲热意很快驱散了屋内的寒冷。 阿福蹲在火盆前,明灭跳跃的火光倒映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暖融的光芒。 她抓起一把栗子丢进火盆里,时不时用小棍翻一翻,垂涎地等待着烤栗子的新鲜出炉。 不知何时开始蹲在她旁边的阿花,伸爪推了推她。 “我知道了,会有你的份儿呢。”阿福目不转睛。 阿花满意地喵了一声,继续跟阿福蹲守。 姜羲笑盈盈地看了他们许久,才回过头来继续与计星说话。 “……后续扫尾已经差不多完成,接下来我们可以不用曲折赶路,而是弃马车骑马,抵达原州的时间会比我们预计的提前一天。”计星一板一眼地跟姜羲汇报情况。 姜羲发出感叹的声音。 计星迅速绷紧神色:“主子可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姜羲摇头:“没,只是觉得我家计星真是长大了,安排起事情来也是有条有理了。” 计星的脸色可疑地红了红:“是我该做的。” “雪狮子呢,也送来了吗?”姜羲有些想念她的爱马了,这一路为了避开叛道者的视线,她不得不放弃用雪狮子赶路而托付给了姜族同道,算算时间,今天应该到附近了。 “差不多晚上能到。” “那就好。”姜羲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的,“它有没有耍脾气?先前我们出长安那会儿,它气得把我衣袖都拽破了。” 计星决定隐瞒雪狮子闹得护送它的人一路苦不堪言的事实:“它很听话,也没闹腾,雪狮子在主子面前一向乖巧的。” “那倒是。”姜羲忽的听到院子外传来嘈杂声,她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好像是出什么事了?出去看看。” 她与计星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吵闹哭喊的声音越发清晰。 “我们当家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要是他不在了,我们娘儿俩可怎么办啊!这世道!活不下去了啊!” 年轻妇人抱着小儿子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附近站满了小石村的村民,大牛一家也在其列。他们看年轻妇人的目光虽然不乏同情,但更多的还是在哀叹,仿佛已经认定了年轻妇人口中的丈夫,是回不来了。 一个相貌奇古的老丈从人群里走出来,其他人都尊敬地称呼他为村长。 “阿静啊。”村长叹着气,“你家大江已经有一天一夜都没回来了,你也知道大黑林凶险,进去一天没能出来的人基本是出不来了,你也别哭了,好好把你家娃娃养大,小石村的村民们都会帮衬你,帮你娘儿俩挨过这个冬天,不会坐视老铁头家的惨剧再一次发生。” 村长如此发话,许多人却流露出尴尬不自然的神情。 大概是对村长说要帮衬年轻妇人有所抵触,只是碍于村长权威不好多说罢了。 年轻妇人紧紧抱着儿子,悲戚地望着村长一个劲儿地流泪:“就算这个冬天村民们能帮我们,那下一个冬天呢?下下个冬天呢?我的儿子才三岁啊,大江回不来,我们娘儿俩能多活几年?我知道,大黑林很危险,让你们进去寻大江是我太过分,但我就是想看着大江回来啊,万一他现在还活着,就等着我们去找他呢?” 村长负着手,佝偻着身子不说话。 “村长啊,大江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您就救救他,救救他吧,阿静给你磕头了啊!”年轻妇人一边哭着,一边把脑袋往地上撞,没一会儿额头上全是血,吓得她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村子看的不忍心,正要说话。 旁边一个年长的妇人却插话进来:“阿静,做人不能像你这样啊!你非要他们一起进大黑林找大江,不就是让我们的丈夫跟儿子去送死吗?你家大江是一条人命,难道我们的丈夫和儿子就不是命了吗?” 年长妇人几句话,说得在场一些于心不忍的人,重新坚定了心思。 对!不能去! 于是不少人纷纷拉住了意动的家人,瞪着他们不让他们站出去。 年轻妇人血水混着泪水糊了一脸:“好,好,你们都不愿意去,那我自己去!” 她抱着孩子艰难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转身往村子外走。 “我们帮你吧。” 阿静浑浑噩噩仿佛听到了一个天籁般的声音。 有人说要帮她……帮她? 阿静抬起希冀的眼神,却看见一个披着斗篷的纤细女子迈步出来。 阿静迟疑地望着姜羲:“你,你是大牛家的客人?” 姜羲的斗篷压着面容,教阿静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却也能依稀分辨出,这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家娘子,光是身上那件纯白的斗篷,面料就高贵得她不敢想象。 姜羲指着身旁计星:“这是我的侍卫,也算是小有武艺,陪你一起进山寻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你们……是江湖人?”欣喜压过了迟疑,阿静抱紧儿子泣不成声,“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帮我……” 她没想到,同村的村民没人愿意站出来,最后却是一个过路的客人主动说要帮她。她被冰天雪地冻得寒冷的心,总算是得到一丝慰藉。 姜羲上前几步,伸手抚摸着阿静怀中孩子的头。 她的手掌很柔软,很温暖,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原本哭得鼻涕口水一脸的小娃娃,瞬间被安抚了,睁大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姜羲,生出一种天然的孺慕跟亲近来。 阿静也跟着笑了,沉重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姜羲转身刚好接过阿福递出来的袋子,将它挂在腰上,“阿福,你们就在这里好好待着,我跟计星去去就来。” “等等!还有我!”姜夔气喘吁吁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把厚重的皮毛往上推了推露出双眼,“我也要去。” 姜羲想了想,也点了头。 “我也去!”阿牛握紧拳头站出列,目光在一众村民身上扫过,“我是小石村的村民!大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大黑林!” 第312章 九娘子 大牛压着满腔的愤怒,指着姜羲他们字字有力喝道:“你们看看!这两位只是路过我小石村的客人!过一晚明天就会离开的客人!他们都愿意冒着危险进山去救大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我们才是跟大江一起长大,跟亲人一样的村民啊!现在我们却比不上几个客人了吗?” 大牛的话让大部分村民都沉默着,并微微动容。 但也不乏人觉得不服,小声辩解说大黑林太危险了,进去就是送死。 “一个人是送死,那如果是很多人呢?我们大家伙一起进大黑林,遇到危险大家也能一起扛,怎么就是送死了?”大牛扬声问道,“我再问一遍,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进大黑林的吗?” “我……愿意。”一个年轻男子挣脱了母亲紧紧攥着的手,站了出来,“大牛哥,我跟你去。” “我也愿意!”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 “我也去!” “还有我!” 响应声不断响起,村里上百号男子,如今站了二十多人出来,却仍然只是小部分。 剩下的那些,一些被家人硬是拖住了,一些则是目光躲闪神情愧疚,更有甚者直接无动于衷,看大牛的眼神跟看傻子似的。 “好,有你们就够了。”大牛高兴地拍着接连站出来的男人们的肩膀,又对其他人冷冷地说,“下次等你们也落在大黑林叫天天不应的时候,最好别等着其他人来救你!” 大牛这句话又吓得不少人站出来,零零散散有五六人,加起来有近三十人。 可面对茫茫无际的大黑林,这点人数仍然显得渺小。 但大家既然决定要去,就有勇往直前的决心——拿上简陋的武器,穿上厚厚的一番——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往大黑林进发,打头的则是姜羲、计星跟姜夔。 姜羲缓步往前,雪白镶着狐毛的斗篷在雪地里逶迤而过,仿佛融为一体。 她看着步履闲适,速度却并不慢,总能以最轻松的姿态始终保持在最前的位置。 “怎么了?”姜羲侧头询问频频回头的姜夔。 “啊。”姜夔在姜羲面前显得很紧张,连说话都吞吐起来,“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嗯,其实没什么。” “是不是觉得,这里跟长安大不一样?” 姜夔没想到姜羲竟然一语命中。 “长安富饶,百姓安居乐业,冬日里大家考虑的是去什么地方赏雪最美,而不像在北疆,还要为一口吃食而烦恼,乃至于丢掉性命。” 姜夔闷闷地嗯了一声:“都是大云的子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因为这就是世道,不是画卷里描绘出来的太平景象,而是活生生的,由一个个人生组成的世道,便是所谓真实。” 姜夔听不大明白,他总觉得姜羲这番话里有话,但他不敢多问,只把疑惑压在心里,不断地琢磨思考。 “主子,前面有分路。” 姜羲随之停下脚步。 她面前,有两条道路。 左边那条,更加宽阔,道路的轮廓也更加清晰,明显是被很多人踩踏走过,前方一片光明;右边那条路,杂草丛生,幽暗密闭,阴森森的雾气挡住了前方视野,一眼根本看不清所谓前路。 计星问:“主子,走哪边?” 他们停留的短暂时间,足够大牛一行小石村村民赶上来了。 这次进山是大牛倡导的,他理所当然当了领队,走到姜羲身边。 “九娘子。”他听计星阿福都这么叫她,便也跟着如此称呼姜羲,“走左边那条路吧,我们村子里的人进山都是走的那条路,大江也应该是。” 姜羲默不作声,反而闭上了眼睛。 大牛看得一愣,偏偏身后还有众多跟随而来的同村兄弟,大牛只得强装镇定地等待姜羲的态度——冥冥之中,他总是相信这位神秘的九娘子的。 姜羲闭目倾听。 她听见风在吹拂。 她听见鸟儿的鸣叫。 她听见树叶间的簌簌声。 须臾之后,她睁开眼睛,指着与阿牛建议的截然不同的另一条路:“右边。” 身后等了一会儿的村民们忍不住走上来:“难道要走右边那条小路?我们整个小石村都知道,右边那条小路要危险得多,大江一个人怎么也不会往那边走啊!” 伴随着这个人的质疑,所有小石村村民看姜羲的目光都充满质疑。 虽然他们能看得出,姜羲才是他们那队人中做决定为首的那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因为姜羲的弱女子身份而看轻她的判断。 姜羲不慌不忙,只反问:“失踪的大江,是不是家里很困难,都快吃不起饭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 只有阿牛在点头:“大江家里,是有些困难,春天的时候,他阿爹出事死了,家里失去了一个劳作的人,很快他阿娘病倒花了大笔钱,到了冬天,他们家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九娘子是怎么知道?” “大江的妻子阿静,穿着衣服破旧,还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至少在箱子里压了三年。如今拿出来穿,恐怕是因为其他衣服都被拿去典当或者卖掉了。而看她身形消瘦,应该处于长期没吃饱的状态,就连怀中的孩子也是面黄肌瘦。”姜羲慢条斯理地分析道,“所以,判断出大江的家庭境况,并不难。” 大牛默默点头:“可为什么大江家里困难,我们就要选右边呢?” “你们村子的人都是往左边走,是不是越加发现,找不到什么能吃的东西了?” 大牛惊异地看着姜羲。 这位神秘九娘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江应该也是如此。因此,在他家人面临饿死的窘境时,他极有可能铤而走险,选择右边这条路去闯。”姜羲说完,不由分说地抬脚往右迈步而去。 大部分人都听得不太明白,但看姜羲有条有理的分析,言辞凿凿的样子,迷糊下都生出中不明觉厉,先前还反对她的村民们,竟然也跟着她往右边那条路走了。 大牛见状愣了愣,却也快步跟了上去。 ------题外话------ 这章虽然晚了点,但是晚上还会有一更3k的 第313章 兰果 大黑林是一块宝地,在北疆寒冬,这里仍能保持温暖,林中野兽都仿佛不用冬眠。 但同时,大黑林更是险境,处处都是蛇虫四伏,步步都是野兽危机。 不过,在经过小石村几代人的合力开辟之后,这片野生的大黑林也总算向人们展开了丰饶的怀抱,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帮助小石村渡过了许多个难熬的冬天。 刚才两条分岔路,左边那条就是小石村先辈们开辟出来的道路,在经过反复的证实后,确认了安全。 而右边姜羲坚持选择的这条,则是基本没人去过,更不知道暗处潜藏着多少危机的一条路! 姜羲之前说了一大番分析来说服小石村村民,事实上,她坚持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分析,而是因为大黑林的声音—— 那些花草树木,簌簌摇晃着身体,悄悄地把大江的动向传递给了姜羲。 森林的声音,自然比一切猜测推理都要可靠。 姜羲还知道,这条路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早没有以前那么危险,边缘地带的野兽蛇虫早就开始往大黑林的更深处迁徙,所以外面仅剩一些惑人眼的迷雾而已。 是以,姜羲能坦荡无畏地一直往前行,根本不担心会不会突然跳出来一只猛虎,或者有蛇盘踞在树干上之类的。 这也闹得她身后那些处处谨慎的男人们不好意思起来,想着总不能在一个弱女子面前露怯,便强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结果转眼就被树枝踩断的声音吓得一蹦三尺高。 姜羲故意装作没看见,掩饰着眼底的笑意。 走了一路,危险没发现多少,小石村的一众人等倒是发现了另一条路上几乎都挖空了的野菜蘑菇等物。 他们一个个的蠢蠢欲动,要不是想着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来救大江,估计已经蹲在地上开始疯狂挖野菜了。 多一棵野菜,就是多一分吃食。 在北疆的冬天,就是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等我们找到大江,回来的路上,你们大可以随意挖。”姜羲轻飘飘的话语落入一众人耳里,都引得他们振奋不已,也更加期待找到大江了。 没想到,进入大黑林的短短时间里,所有人的精神状态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人觉得是来送死的,反而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在姜羲的带领下,他们轻松得像是来山里闲逛! 不过,他们也有担忧的。 “好像,这路上的迷雾越来越浓了。” “是啊,我都快看不清身旁的树长什么样子了。” “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众人窃窃私语着,不乏担忧。 就连姜夔也对姜羲欲言又止——他看出来了,姜羲才是他们进大黑林的最大安全保障! 姜羲把一切动静都尽收耳底,却没急着解释。 因为她知道,这片迷雾瘴气看着吓人,其实对人体没有多大的坏处。而且,再往前走几百米,就能离开迷雾瘴气的范围。 离出口越近,担忧的声音就越大。 他们先是担心会有危险,接下来担心会不会迷路。 只有姜羲坚定不移地领着方向,准确无误地穿越了这片迷雾瘴气。 “到了。” 姜羲话音一落,嘈杂声陡然一空。 “真的到了!这里的迷雾好像变少了!” “终于能出去,太好了!” 众人对姜羲的信服,又重了三分。 当一行人彻底走出迷雾瘴气地段的时候—— “那……是什么?”大牛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前方 其他小石村村民跟大牛的表情也差不多,也就计星跟姜夔稍微淡定一些。 其中一个小石村的少年高兴地跳起来,撒腿就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欢呼着:“是野果林!整片的野果林!” “我们没有在做梦吧。”大牛掐了自己一把,“不疼啊。” “啪。”旁边身为长辈的中年男子使劲打了大牛一巴掌,“怎么样,疼吗?是不是在做梦?” 大牛被打得傻笑摇头:“疼!真的特别疼!” 他们不是在做梦!面前真的有一整片的野果林! 冬日里,果子应该都从树枝上掉下来化进土里了才对,但是这片大黑林再一次颠覆了他们的想象,这片野果林里,每一根树枝上都缀满了果实,沉甸甸压着树枝都弯了,人们好像伸手就能摘到。 而这么一大片野果林,足够整个小石村的村民从这个冬天吃到明天开春! 天降野果林打破了大家伙对北疆冬天的畏惧,越来越多的人学着少年样子欢呼着冲上去。 就连大牛也几步冲上前,看着其他村民们伸手摘果子,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摘了一个,用袖子擦了两下,喜笑颜开地就要塞进嘴里。 “等等!”大牛心头一紧,“大家伙别忙着吃!” 他喊得有些晚,最先打头的少年,已经用整颗果子把嘴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怎么了大牛哥?”少年双颊鼓鼓的,吃得特别欢快。 大牛张了张嘴,先让其他人别急着吃,又拿着果子跑到姜羲面前:“九娘子,你能不能帮我们看看,这个果子到底能不能吃。” 最近的一个人听到大牛的话,一拍大腿:“对啊!我们怎么想到,这种果子我们从来没见过,说不定有毒啊!” 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不会真的有毒吧?不然这么大片果子,怎么会挂在树上没人摘也没猴子摘呢?” 已经吃完一个果子的少年瞠目咋舌:“不会吧,难道……难道我要被毒死了?”他吓得自己先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找对人了,我刚好学过医理。”姜羲称赞了一声大牛的直觉,接过野果翻看一番后,“放心吧,这果子没毒,而且营养价值……嗯,我是说吃了对人身体好。它不仅能直接吃,也能晒干了磨成粉吃,用处大着呢。” “真的?”所有小石村的人都喜出望外。 “可我们回去了之后,要怎么再找到这片野果林呢?”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这句戳心窝子的话,让所有村民一寂。 是啊,这么多年他们村里都没人能发现这里,说明来的路上并不轻松。刚才他们走得轻易,那只是一种错觉!全是那位九娘子的功劳! 就在这时,姜羲开口道:“等回去之后,我会绘制一张地图,交给大牛保管。有地图,再进来这片野果林应该没有问题。” 在场最年长的村民,激动地抿着唇,朝着姜羲的方向深深鞠躬。 “谢谢您……九娘子。” 这句话,是实打实的感激。 姜羲的地图,是给了小石村活下去的希望。 因为今年吃完了果子,明年果子还会长,每一年都会长,也就意味着小石村每年都不会缺吃的,也不用再饿死人了。 于他们而言,是泼天的恩德。 感恩戴德不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愿意的。 姜羲摆摆手,说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早就知道这片野果林,去找大江的路上,顺便把大家带到这里来而已。 巫,从不是伟力的体现,而是神的慈爱人性一面,从最早存在开始,就是为了泽被苍生、庇佑百姓。 她是巫,更是未来的巫主。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 只是…… 姜羲复杂的目光投落在手里握着的野果上,紧紧拧着眉。 为何她觉得,手里的这颗野果,像极了姜族关于神山的书籍记载中,一种生长于神山之上的兰果呢?尤其是外形,几乎与描述中的一致无二。 当然,姜羲也确定她手里的野果不是兰果。 那兰果,哪怕在神山上也极为稀少,是一种生死人肉白骨的神果,几十年才结一次果,一次结一颗果子。而绝不可能像这片林子,结着满满一枝头。 所以长得像只是巧合吗? 姜羲没有轻易下定论,她把野果递给计星让他收起来,准备回去后再查一查。 “我们先别急着摘果子,还要去找大江呢!”大牛高声呼喊着村民们回来,又对姜羲抱拳,眼里是全然的佩服跟顺从,“接下来就听九娘子的安排了。” “好,那就还是跟我走吧。” 姜羲有预感,那个大江不仅活着,而且位置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念及此处,姜羲不觉加快了脚步。 身后人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只见附近草木越发茂盛,连道路都快被遮掩得看不见了,附近更是一片宁静祥和,没有危险,也没有野兽……不对,好像有不速之客! “是不是有野兽靠近了!”大牛第一个绷紧了神经。 他们刚好站在山坡上面,而声音传来的方向则刚好是山坡之下。 动静越来越近,不多时,一个身影在丛林里穿梭跳跃靠近,要不是那身狼狈样子,估计还要夸一声身手灵活! “那不是大江吗?” “还真是大江!真是他!” 姜羲眯起眼睛,迅速从腰间挂着的布袋里抽出银光晃晃的一柄金属物体,轻轻一掰把金属展开拼成一柄流光如月华的精美长弓。 姜羲伸手捂住弓身时,隐隐有淡银色的流晖浮光在篆刻的凹槽中流淌而过。 这是南桑赠予姜羲的流月弓! 而它也不仅仅是一张弓,它更是一柄稀少罕见的巫器! 第314章 林瓯 姜羲也是觉醒了血脉,无意中重新触碰到流月弓的时候,才知道当初南桑送给她的那柄流月弓并不是一张简单普通的弓,而是拥有独特非凡力量的巫器。 当它作为巫器形态的时候,不需要箭,而是以巫力作为攻击方式。 当然,现在姜羲不至于在小石村村民这些普通人面前暴露巫力。她挥指轻弹弓身,将流月弓外放的光华收敛起来,又抽出一支普通羽箭对准大江……身后的那头棕熊! 也不知道大江是怎么惹怒了一头足有人高的强壮棕熊,那健壮的四肢踏着乱石如履平地,咆哮张开的血盆大口惊而又险地擦过大江的衣角,随时可能一口咬断大江的脖子! 大江也知道自己身处境地,发了疯似的撒腿狂奔,只是他与棕熊之间的距离越发缩小,知道他看见前方救命稻草一样的人群—— “大牛!大牛!”大江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站着的同村朋友,扯着破锣样的嗓子大声喊着,“快救我!快救我!” “九娘子!”大牛也随之焦急起来,求救般地看向已经搭弓却迟迟没有射箭的姜羲。 “再等等。”姜羲眯起眼睛,箭头轻轻颤动,预估着棕熊的行动轨迹……要想一箭制服棕熊,她必须要直命中心! 就是现在! 姜羲刚要松开捏着箭尾的手指,忽的又生生止住动作收紧手指,随后弓弦也从紧绷的状态慢慢脱离。 她放下流月弓,看着从树干上一跃而下的布衣男子,手持一柄沉重粗糙的铁剑,以破空之势直斩那头棕熊,力若千钧,连身为森林一霸的棕熊都嗅到危险的气息迅速就地一滚躲过了布衣男子那一箭。 布衣男子挡在狼狈摔地的大江身前,平凡无奇的面容上有一双漆黑浓郁的双眼,此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看着棕熊,剑尖指着地面。 棕熊始终不敢上前,它看着布衣男子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畏惧,半晌之后,它呜呜两声竟然转身逃走了。 那个布衣男子,仅用一剑……就吓退了一头棕熊! 姜羲观察着那名布衣男子,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人? 她知道北疆地域宽广却混乱无序,官府能做到的有限,不如其他州县官府大于天。在北疆的这片土地上,江湖才是真正的横行者,他们行侠仗义,又喜怒无常,他们拉帮结派,又各自乱斗。 北疆帮派林立,北疆的乱象就是江湖的乱象,在这里从不乏江湖客,这也是为什么姜羲对大江妻子阿静说计星小有身手的时候,她惊喜地以为姜羲是江湖人。 对北疆的人来说,遥远不可及的官府还不如随处可见的江湖人可靠。 进入北疆之后,这个布衣男子,应该是姜羲见到的第一个江湖人。 他是路见不平,还是…… “阿林!”她听见大牛欣喜若狂地喊道。 那个布衣男子也沉沉回过头,他的目光在大牛等一众村民身上扫过,也在姜羲计星这些陌生人身上扫过。 最后,他低头颔首,就算作打招呼了。 大牛并不意外阿林的那份冷淡,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 姜羲看着阿林把大江扶起,原先在她身边的村民们全奔向了那个阿林,只有大牛犹豫踟蹰着要不要过去,就问他—— “那位,是你们村的人?” 大牛摇头:“不是,我们认识阿林,是几年前他有次受伤倒在了我们村子外面,被村长救了回来。后来每年的冬天,他都会来小石村,帮我们进大黑林打猎。阿林的身手很好,每次进大黑林都能打到很多猎物!” 姜羲从大牛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肉食的渴望。 她迅速了然,原来对阿林的热情,也是对肉的热情啊! “阿林,这位就是我们刚刚说的九娘子!”众人簇拥着阿林来到姜羲面前,跟他介绍道,“要不是九娘子,我们都不知道以前从没有走过的路后面,还藏着一片野果林呢!有了那些野果,今年冬天我们村子的人就可以不用饿肚子了!” 阿林微不可查地笑了笑,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姜羲看得出来是在真心为小石村高兴。 “林瓯。” 瓯,瓦砾尔。 姜羲迎上面前这个自比瓦砾的男子目光:“尹九娘。” 尹,是尹灵越的姓氏。九,是她的名字。 姜羲与林瓯对视着,彼此都心照不宣。 不管林瓯还是尹九娘,都是化名。 江湖人,多几个名字本来就是正常之事,谁也不会在乎。 接下来,姜羲与林瓯没有了交谈的时间。 她看着小石村村民们都兴奋地围在林瓯的身边,跟他交流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许一开始只是对肉食的热情,但是林瓯此人身上有一种难得的真诚,村民们久而久之也被感染,待林瓯也真诚起来,好像他也是小石村村民。 姜羲也从他们的对话中窥得,原来今年入冬之后,林瓯并没有如往年一样准时来到小石村,而是晚了些日子,大家都以为他今年不回来了。没想到刚来就碰上了大江这档子事,他到小石村时听到村民们说的话,二话不说便提剑进山了。 而林瓯也解释了自己晚来的原因。 “家中有事。” 嗯,言简意赅,明确扼要。 走着走着,姜羲突然间就被林瓯腰间的那柄剑所吸引了。 林瓯的剑,很简陋。 不仅没有剑鞘,连裹剑的布都没有。就这样随意地挂在他的腰间,沉重地拽着他的腰带,随着林瓯的走动一晃一晃。 而那柄剑本身,除了附着铁锈,粗糙得跟铁匠随手敲了两下的铁棍似的,竟然连剑刃都没开,侧面粗钝有小指大小,不见半点长剑该有的锋锐杀气。 偏偏就是这么一把剑,却吓退了棕熊,救下了大江。 “计星。”姜羲压低声音,“你觉得那个林瓯,他的剑,怎么样?” 计星沉声道:“很强。” “哦?” “已经到了主子口中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境界。”计星眼神尤为凝重,“比我更强。” 姜羲尴尬地扯着嘴角。 当初的信口胡诌你还记着呢……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315章 特别的剑 “比计星大哥你还强?”姜夔及时捂住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惊呼,“计星大哥你可是……那人居然比你还要强吗?” 计星说:“单论剑术,不论意识还是境界,他应该都比我强。但是整体实力,我们应该在伯仲之间。” 姜夔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随父亲姜恪见识过姜族身后的底蕴,以及无所不能的六部巫术,自然而然地以为姜族的一切都是这世间最神秘强大的。 包括久未现世的螭卫,也当不出则以,一出便石破天惊,举世不堪为敌! 为什么,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剑客,实力就能比肩计星了呢? 姜羲笑着解释:“不是计星弱,而是那个林瓯,真的很强。我从江南一路到长安,也见过不少江湖上的内功高手,包括……”她眸光忽的一黯,“栖梧,我见过的这么多人里,这个林瓯,堪称最强!” 姜夔听得有些懵:“这么强大的江湖高手,为什么会屈居在一个小石村?” “谁知道呢?”姜羲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瓯的背影。 姜夔突发奇想:“那要是我们跟林瓯动起手来,谁输谁赢。” “当然是我们。”计星不假思索回答。 姜夔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们是指……” “有主子在,我们不会输。” 姜羲笑了笑,没有反驳计星的说法。 的确,那个林瓯虽然强,但觉醒了血脉的她面前,仍然要稍逊一筹。 “你也别小瞧了螭卫。”姜羲对姜夔说,“再强大的血脉,也需要时间学习跟成长,你也是。” “我也是?” “等找到神山,那里的祭坛与星盘可以让你完全觉醒。要知道,你自出生时便自动觉醒了一半的血脉,这意味着你的天赋很高。要彻底挖掘这份天赋,只有在完全觉醒前,不断地学习,充盈自我,到觉醒时才能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 姜夔听得迷糊:“所以呢?” “所以,我们此行带来的书,你把它们都看了吧。”姜羲笑眯眯地,觉得自己这个切入点选择得非常好! 她本意就想好好教导姜夔,这也是来之前,姜恪特意拜托过的。 先是磨砺心性,让这个在温室成长的少年打破固有看法,主动转变心态。 接下来,就是疯狂汲取知识的养分,在完全觉醒之前打下坚实稳固的基础了。 姜夔一个激灵清醒了:“看书?马车里的所有书?” 他光是想想马车里堆了座小山的书册,就脑袋发晕。 他还以为从长安离开,就能从父亲的学习阴影下挣脱出来……万万没想到! “嫌少了?”姜羲没给姜夔反驳的机会,“等我们到了原州,就能见到兰颂大长老,她那里应该收藏有不少姜族书籍。” 姜夔疯狂摇头:“不,我不是……” “看不懂可以来问我。” “那么多书怎么可能看完!”姜夔大声反驳,惹得前面不少人都向他看来,他却来不及在乎,想着那么大堆书腿都在发软。 “怎么看不完?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一天可以看十本书。” 一天看十本书,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就是囫囵吞枣。但放在姜族人身上,一天十本书是正常水准。姜族人的看,不是真正的看,而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看”,能够转获取到更深层次的知识与内涵,读一遍堪比普通人三遍。 这也是为什么姜族人大多都能成为历史中的佼佼者的缘故,这是获取知识方式的根本差异。知识越多,内涵越丰富,想要成功也就更容易。 “那整个姜族的书岂不是都被你看完了?”姜夔脱口而出就后悔了,因为他对未来巫尊说的话太不客气。 姜夔甚至隐隐畏惧地打量着计星,生怕护主的他冷不丁给他脖子来上一下。 谁知,不管是姜羲,还是计星,都没有太大反应。 “看完不至于,九成吧。”姜羲轻描淡写地说完,也不管姜夔张大合不拢的嘴巴,加快速度往前几步,笑着跟众人解释说在教训弟弟读书。 “读书好啊,读书才能当相公,才能离开北疆这个鬼地方!” “人家九娘子本来就不是北疆人,人家是长安人!” “对啊,我怎么忘了,哈哈哈。” “哦?”林瓯抬起头,“尹九娘子是长安人士吗?正好,我也是。” “真是凑巧啊。”姜羲笑吟吟地看着林瓯,穿越表面的迷雾直抵深处。 这句话倒是没撒谎,这个林瓯真是长安人士。 长安大,说卧虎藏龙也不为过,姜羲没在长安见过林瓯也不奇怪。 就是对林瓯的真正身份越来越好奇了……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出来救大江的一行人总算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小石村。 一直守在村口附近没有离去的村民,远远看见他们的动静,举着火把呼啦啦围了上来。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大江的妻儿,一家人抱头痛哭,哭声里全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村长带头感谢了姜羲一行人,当村长的人漂亮话恭维话一句不少,常人听了绝对舒舒坦坦的。 倒是对林瓯,村长没什么,只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亲疏之别一下子就出来了。 不过姜羲没在意,人家那是多少年下来的交情,而她不过是住一晚就走的客人。 等到了晚上,村长在家里设宴,邀请一众进大黑林找大江的人吃饭。 看得出来,村长家的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桌上的饭菜简陋得很,高兴起来的村长还狠心杀了家里两只老母鸡中的一只,给姜羲他们这些贵客炖汤喝。村长的老妻埋怨地瞪着丈夫,可杀鸡拔毛炖汤的动作一气呵成半点不模糊。 大家都开心极了,趁着这股欢欣劲儿,憋了半天的大牛终于把野果林的事情说了出来。 村长愣了老半天,才热泪盈眶地对着姜羲感谢鞠躬。 他深深明白,姜羲这个举手之劳,给了他们小石村一条世代嚼用不尽的生路! 于是,村长非闹着要把另一只老母鸡也杀了,专门给姜羲一个人吃。最后被姜羲、大牛合力拉住,方才作罢。 就这样,村长也按耐不住兴奋,亲自开了珍藏的老酒邀请大家喝。 村长家的院子,灯火亮了通夜,欢声笑语一片。 又不知道多少黑暗里的眼睛,酸溜溜地望着这片灯火通明而彻夜难眠。 热闹间,姜羲悄无声息地离开桌席,来到坐在低矮院墙上喝酒的林瓯身旁。 “很特别的剑。”姜羲没有掩饰自己的来意。 林瓯并不意外:“回来的路上,你看过它不下三十次。” “因为好奇。”姜羲笑着解释。 “只是好奇?”林瓯反问。 “当然不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你的这把剑是从哪儿来的。” 林瓯沉沉看着她:“为什么?” 姜羲莫名领会了他的意思:“你看到我的侍卫了吗?” “看到了。”林瓯默默在心里道,不仅看到,而且还留意了很久。 那是一个很强的剑客,给了他深不可测的强烈印象,林瓯有意与这样的高手酣畅淋漓地交手。不过似乎很难,那个侍卫比起高手,更在乎侍卫这个身份,看他寸步不离这位尹九娘的举动就知道,那是一个把忠诚刻进骨子里的人,不会随随便便与人交手而忽略了对主子的保护。 想到此处,林瓯抬头之际,恰好撞见阴影里站着的计星。 两人视线交汇,又平淡错过。 不曾擦出半点火花。 姜羲也留意到他的动作,便笑道:“我的侍卫,他原本有一把不错的剑,是我朋友送给他的,他也用了很久。后来一次意外,他的剑不小心被毁掉了,现在用的是一把随意找来的剑,于他而言不太趁手。所以,我想找人为他量身打造一把。” 这个理由听上去合情合理。 就连林瓯也认为,一名好的剑客,必须要有一把好剑相伴。 他取下腰间长剑,改为盘腿而坐,粗糙简陋的铁剑就横在他的膝头。 “很多有人知道,这是一把好剑,他们大多以为是我随处捡来的,还总劝我换一把好剑。”林瓯抚摸着心爱长剑时,像是看到贴心爱人一样,第一次露出平静以外的神情,“只有我知道它的好。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姜羲不能直接说出真正理由。 她只好说:“用心。” 林瓯不太明白。 姜羲再道:“也可以说是一种感觉——武器是高手身体的一部分,如果武器相合,对高手而言就是如虎添翼。如果武器不合,对高手来说反而是一种灾难。这种合与不合,便是感觉出来的。更通俗点来说,我觉得这把剑,跟你很像。” 同样的外表粗陋,光华内敛。 林瓯一愣:“原来你也这么觉得。” 他也认为,这把剑跟他很像,一样的平凡不起眼,却有着不甘于普通的心。 姜羲的话说到林瓯心坎上了,他便爽快地说出这把剑的来历—— “我是在北疆的一个村子得到的这把剑,村里老丈亲手为我特别打造。那个村子刚好在大黑林的北面,名为匠村。”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哦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316章 匠村 等林瓯离开,计星才从阴影中走出。 “我们要去找那个匠村吗?” “嗯。”姜羲轻哼了一声,问他,“还记得我问你,觉得那个林瓯的剑如何吗?” 计星点点头。 “其实,我不是在问你他的剑术境界如何,而是在说他的那把剑。” “那把剑很特别吗?”计星回忆了一下,没从记忆力找到什么深刻的地方。 “剑不特别,但是材料很特别,所以才会让那把剑呈现出内外反差。” “材料?” “嗯,我怀疑那把剑在打造的时候,混入了月光银。”姜羲看计星一脸懵懂无知,笑着解释,“这月光银,名为银,其实是一种很特别的金属,它只出现在月光照耀之地,所以属性很稳定,能承载各种各样的巫力,被巫匠使用得很广泛。” 计星还是听不大懂。 姜羲索性换了说辞:“最简单来说吧,你只需要知道,这月光银,是制作巫器的基础材料之一,只有巫匠懂得发挥月光银的作用就行了!” 计星了然:“这么说,那把剑的出处,与失踪的巫匠有关?” “不一定。”虽说匠村这个名字让姜羲很容易联想到巫匠,但姜羲并没有因此轻易下定论,因为,“尽管制作那把剑的材料混入了月光银,但是打造它的手法,我看不到半点巫匠的痕迹。” 巫主号称通晓六部之术。 前世身为巫主的姜羲,说是通晓,实际上还是有些偏科。 巫匠就是她最不擅长的,因为她身体弱,没有力气挥动巫匠的锤子,更没有精力学习巫器的制作。为了弥补这种缺憾,姜羲只好选择埋首读更多关于巫匠的书籍。 可以说,在大云的姜族,没有一个人比她更了解巫匠的所有。 毕竟巫匠一脉自姜族神山之乱后失踪,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所以,姜羲才能一眼认出,林瓯的剑里混杂了月光银。 “南桑大长老叮嘱我们,此行来北疆,除了寻找神山,也要顺带寻找巫匠的下落,因为当年巫匠就是在北疆之内失踪的。巫匠一脉的能力对缺乏巫器的姜族来说至关重要,我们要重建姜族的辉煌,任何可能的消息都不能错过。” 更何况,对抗千年大劫也少不了巫匠的力量。只有姜族六部同在,那个微薄的可能性才会变大。 …… 第二日清晨,计星来找姜羲的时候,顺便带上了一份地图。 “我问过其他人。”计星指着粗陋到用线条组成的地图,“小石村在大黑林的南端,匠村就在大黑林的北端。那里位置偏僻,鲜少有外人进出,进去的路并不好找,再加上那片地带荒无人烟,很多人在那附近迷路。” 听着计星讲解,姜羲的目光也在地图上扫过。 她已经无力吐槽这地图的粗暴简单——大黑林就是黑乎乎的一片,小石村跟匠村的位置就是两个小点。还好原州跟庆州的位置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但附近也是一片空白。 果然她不能对这些地图期待太高,毕竟在这个世界,舆图是绝高的朝廷军事机密,不可能放任普通人手上拥有详细地图,能有这么一堆线条表示大致方向已经很不错了。 算了,将就用吧…… “我看位置,匠村就在小石村跟原州之间?”姜羲描绘出三者之间拉起的线条。 这个线条虽然有些弧度,但是偏差不算太大。 “嗯,我计算过,中途去匠村的话,我们原定的路程应该会被耽搁两天左右。” “三天,三天之内要是找不到匠村,我们就直接去原州!” “是。” 姜羲让计星收好地图,两人从屋内走出时,姜夔跟阿福已经收拾好行李,重新继续踏上行程。 姜羲看见大牛家的两个小娃娃,眼泪汪汪地抱着姜夔的两条腿,很舍不得让他走的样子,便忍不住莞尔一笑。 真不知道姜夔是怎么在短短时间里跟两个小娃娃亲近起来的。 “九娘子。”大牛走到姜羲面前,遗憾地说,“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走了,不再多留几天吗?” “不了,你也知道,我们要往原州去,早一天早方便。”姜羲微微欠身,“多谢昨天的收留。” 受宠若惊的大牛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收留你们是我们占了便宜才对,又是收衣服,又是帮忙找人的……我们才真的不好意思。” 大牛越说越发窘迫。 “至少,你一开始帮我们的目的是纯粹的。”姜羲在意的,便是纯粹的心。 大牛愣住了:“其实,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老铁头家的惨剧发生……” 换作以前,他大概会顾虑到家中情况而拒绝招待客人。但当时,他正好想起老铁头,情绪涌动,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因为残酷的寒冬而受伤甚至死去。 于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竟然给小石村带来了天大的福运! “以后不会了。”姜羲说着,递出她昨晚绘制出的地图,“记住,就按照我给的路线走,不要去试探其他未知的地方,不然很可能会有死亡的危险。” 大牛紧紧握住那张地图,郑重其事地应道:“我们会的。” 对大黑林的诡异莫测,小石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 “那我们就要启程了。” 姜羲被大牛送到家门口,却在停马车的附近,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 这些都是小石村的村民,大概是野果林的消息在昨晚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伙在知道这位过路的尹九娘帮他们找到了生存之路,都心存感激,便自发成群结队地来给姜羲送行。 姜羲谢过村民们后,发现人群里没有林瓯的身影,但也不在意,与阿福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姜羲的马车在苍茫无垠的雪地中渐行渐远时。 小石村里,无人安静处,林瓯打开了信笺。 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 ‘少年姜羲,见之必杀。’ 林瓯皱起眉,姜羲是谁? 忽然,有脚步声靠近。 林瓯沉着倾听,从步伐判断,来的人是个年轻人。 很快那人出现在林瓯视线中,走路时双臂喜欢大幅度摇晃,右脚有些颠簸,那是幼年留下的病根。 最后,林瓯才看向那张脸。 而在他的视线里,投射在那张脸上的光线像是曲折了,直接模糊掉了所有的五官轮廓。 “阿林哥!吃饭了!” 原来是村长家的小儿子。 林瓯应了一声,神情如常地走过去。 ------题外话------ 第三更来了 第317章 星盘推演 走出小石村的范围,姜羲几人很快循着记号,找到与他们接头的姜族人。 姜羲远远便在一棵树下看到了雪狮子。 它正不耐烦地撅着蹄子,跟霸王似的欺负身边可怜巴巴的同伴。忽然,它的鼻翼扇动两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欣喜又精准地看到了姜羲所在。 雪狮子随时扬首嘶鸣一声,也不知道是怎么挣脱了套着它的绳子,撒欢似的往姜羲跑来。 姜羲看它像个小孩子似的撞进她怀里,还不断用大脑袋蹭着她的手臂,就笑着摸了摸雪狮子的头。 前来接应的姜族人,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与其他姜族人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优越相貌,女的清丽秀美,男的英俊明朗。 但这对俊男美女到了姜羲面前,却显得分外局促。 虽说整个姜族都已经听说了嫡系神脉降世的消息,但真正见过姜羲的人寥寥无几,包括面前这对男女。 “见,见过巫尊。” 姜羲笑着颔首:“麻烦你们跑一趟了。” “不!不麻烦!”女子偷看了姜羲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像是见到了信仰一样双颊赤红,激动又狂热。 男子稍稍收敛含蓄一些,但也不会比她好到哪儿去。 就算没见过,他们在看到姜羲时,那种根植于血脉,铭刻在灵魂深处的亲切向往也是难以磨灭的。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认可了姜羲的存在,并发自真心地表达出他们的尊敬跟忠诚。 与姜羲交接结束后,他们本应该立即就离开赶赴其他任务。 结果到最后,两人都磨磨蹭蹭半天不肯离开,直到姜羲先翻身上马道别,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姜羲一行人的身影远去。 这一幕落在姜夔眼里,也是心生感慨。 还没登上神座尚且如此,要是真正成为巫主了,那岂不是…… 姜夔已经脑补出一系列姜族人狂热高呼姜羲之名,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场景了,更可怕的是,他居然在一群失了理智的人中间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不会的!一定是他看错了!幻觉!都是幻觉! 姜夔陷入了疯狂的自我否定里。 而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都加快了速度,按照地图指向赶往匠村。 他们在抛弃了被子银丝炭等又大又重的东西,只是轻装骑马上阵之后,速度比先前的马车快了一倍不止。 其中尤以雪狮子的速度最快,在其他马匹都累死累活大汗淋漓的时候,只有它悠闲得像是来郊外踏青,兴奋起来加快速度把其他小伙伴甩出老远,又在姜羲命令下放慢速度等待,时快时慢的不亦乐乎。 在雪狮子的背上,除了姜羲,侧面还挂着一个竹篮子,里面铺上了厚厚的棉絮,姜羲他们在马背上颠簸的时候,阿花就盘卧在竹篮子里惬意地吃着小鱼干。那舒服的小眼神连姜羲都快看不过去了,好几次都想把它丢进雪地里自力更生。 ……还是算了,自家养的猫,自己承受这一切吧。 ——在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之后,姜羲他们已经距离地图上的位置越来越近。 可越近,也代表着方向越发模糊。 冷清贫瘠的荒原,苍茫寥廓的天幕之下,一行四人的身影渺小得有些可怜。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在第三次走错了路之后,计星提议: “天快黑了,主子,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天再早?” 姜羲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冻得浑身哆嗦的姜夔,和双眼发直随时可能睡着的阿福。至于她身旁的小竹篮里,阿花早就埋头呼呼大睡了。 长时间不停歇地赶路,以她和计星的体质还能撑住,但姜夔跟阿福就未必熬得住了。 姜羲无奈:“我最后试一次吧。” 姜夔听到姜羲的这句话,仿佛看到了休息的希望,一下子精神振奋,裹紧皮毛斗篷希冀地望着姜羲。 咦? 姜夔瞬间瞪圆了眼睛,就连昏昏欲睡的阿福也快速清醒。 只见姜羲闭上双目,巫力在她附近的空气里震动。 天色似乎瞬间黯淡下来,一股冷风醍醐灌顶落在她身,斗篷滑落,墨发狂飞。 她睁开眼,瞳孔漆黑一片。 直至苍穹摇晃,有星辰坠落掉进她的眼睛里。 天数推算,星路演练。 “找到了。” 姜羲一眨眼,流淌在眼底的如水星光瞬间化去,归于平静。 “这是什么!是巫卜之术吗?”姜夔看得双眼发直。 “这是巫史之术,星盘推演。你应该知道,巫史可以牵动星辰之力,而星盘是比占卜更好的推演之术。” “可我从来没见过父亲用过,他……他也是巫史啊!” “因为它只有巫史大长老跟巫主能够掌握。”姜羲按着疲惫的额角,“我的实力还没达到大长老的水准,强行催动很耗精力,所以我们还是尽快出发为好。” 而且,她在北疆荒原使用星盘推演,动静必然会引来幽影的侧目。 看来要缩短在匠村待的时间了。 姜羲心想着,随手弹指。 她指尖飞出一点萤光,颜色与方才落在她眼里的星光很像。萤光摇摇晃晃往前飞,在黯淡天色下拖出长长的痕迹,准确地向着某个方向奔去。 “这是找到了?”姜夔啧啧称奇。 “跟着走吧。”姜羲说完,吩咐雪狮子也跟上去后,就在马背上闭目小憩,一边恢复着巫力。 忽然,她听见阿福的声音: “前面有火光!” “是个村落!” 姜夔哇了一声: “难道那里就是匠村?” 姜羲随之睁开眼,见那点荧光与前方村落的火光重合。 “对,那里就是匠村。”姜羲环顾四周,观察着附近地形环境,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一会儿,我们就说自己是迷了路的旅人,无意中找到这里,想借宿一晚,明天就走。” 姜夔不解:“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是林瓯让我们来的?不是还要找匠村的人给计星大哥铸剑吗?” 他至今都不知道巫匠的事情,还真以为他们是来给计星寻剑的。 第318章 屠村 姜羲沉静地思索着重要问题,没空回答姜夔。 倒是阿福,直接暴力挡回:“娘子说的,我们照做就是!” 姜夔嘟哝两声,这才没继续问了。 一行人在姜羲的叮嘱下,靠近了前方火光照亮的村落。 所谓匠村,看上去也与普通村落并未太大区别,姜夔更是感觉,好像从一个小石村来到了另外一个小石村,毕竟北疆房屋为了抵御寒冷,结构大抵类似。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姜夔嘀咕着,视线好奇乱转着,却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老者,正警惕地看着他们。 “那里有人!” “应该是村民,我们上去问问。”姜羲翻身从马上下来,缓步靠近,“老丈,我们是迷路的过客,不小心误闯此地,见天色已晚想要借住一宿,希望老丈能答应。”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老丈没有轻易放松戒备。 姜羲按照预先想好的腹稿,一一说了。 老丈狐疑看了他们老半天,才稍稍放下戒备心:“跟我来吧。” 姜羲牵着马立刻走在老丈身后。 老丈边走边说:“我们这地儿,平时荒无人烟的,基本没什么人来,所以看到你们难免警惕了些,你们也别多想,这世道有多乱大家都知道。” 姜羲表示不介意。 老丈的脸色变好了些,甚至主动给姜羲这些外来人介绍起村子的情况:“我们这里是匠村,整个村子都是靠手艺活吃饭的。比如我,就是干铁匠活的,平时帮人打打农具什么的,。” 姜夔心直口快:“那老丈会铸剑吗?” 老丈就跟没听到似的:“喏,这里就是我家了。”他一边跨进门,一边朝里喊,“老婆子,有客人来了!” “来了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从屋里走出。 “我儿子早不在村里住了,这房子就住着我跟我家老婆子,空房间很多,你们可以随便选。” “多谢老丈。” 老丈说完就走,半刻都不愿停留,着实称不上热情。 偏偏他又答应了姜羲的请求,留他们在这里住宿。 这前后矛盾的态度,让姜羲不得不留意。 明白姜羲真正目的的计星问:“主子,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你也看到了,这位老丈的家就在村口,我们走过来才几步,连其他村民的人影都没见到,就被带到这里来了。”姜羲总觉得,那老丈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带进屋子,就像是不愿意他们看到村子其他人似的。 这个匠村,有古怪。 “那我悄悄去村子里转一圈。” 出于对计星身手的信任,姜羲颔首允许了。 计星转身之际,高大身影瞬间化为一团黑雾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 姜夔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那是螭卫的隐匿术,跟六部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姜夔低头苦思许久:“……我能学吗?” “你没有螭卫的血脉,不行。” “哦。”姜夔失望极了,被阿福叫去整理东西的时候,还满脑子都是计星酷帅的背影。 没过多久,计星顺利回来。 “有什么异常吗?” “就是很普通的村子,而这个时间每家每户都忙着晚饭。” 计星把整个匠村转悠了一遍,除了看到百家生火,平静祥和,没有任何古怪奇异之处。 “那月光银呢?” “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他们来的匠村,真的是林瓯所说的匠村吗? 但星盘推演不会有错。 那就只能说明,林瓯那把剑中的月光银是偶然,这个匠村也并无特别之处,他们找错地方了。 对此,姜羲虽有失落,但情绪维持得不错。 反正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巫匠。 “大家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就先休息吧。” 没有人反对。 就算是计星,也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疲惫。 于是四人各自找地方和衣睡下,许是太累了,四人都是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 …… 热,好热。 姜夔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搁浅在岸上,被太阳晒得鳞片都暴起。 他努力想要跳起来游回海里,结果这么一蹦,反而从梦里瞬间惊醒,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呼……呼……怎么会这么热……” 姜夔抬手在脸上一抹,满手都是汗水。 “你们觉不觉得……”姜夔僵住了,屋里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 他迅速掀被下床,刚跑到门口,就感觉那股热意更明显了。 姜夔伸手拉开房门,面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整个村落化为一片火海,远处的大火已经照亮了小半边天空,连绵不绝地朝着村口也就是姜夔所在的位置一路烧过来。 火焰变成了吞噬人命的野兽,姜夔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哀嚎跟惨叫。 “救火啊……救火啊……” 断断续续的求救声飘入姜夔耳里,让怔愣的他很快惊醒,咬牙往外冲去。 出了院子,入目的便是一片人间惨剧。 滔天大火化为背景,一批穿着黑衣戴着面具的人持刀逼近,见人就杀。 姜夔眼睁睁地看着留他们住宿的那家老夫妻,被两刀穿心收割了性命,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姜夔像是被石头轰地迎面砸中,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声音。 ……死了……就这么死了…… “姜羲,对了姜羲……姐姐!姐姐!”姜夔声嘶力竭地喊着,很快引来了那群黑衣人的注意,这次姜夔也看清楚了他们脸上的面具,“居然是幽影。” 他喃喃着,甚至忍不住猜测。 匠村的灾难,这恐怖的大火,还有满地的死尸——这一切难道都是他们带来的吗? 姜夔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一群饿狼般的幽影朝他扑来,而他却毫无还手之力。 突然,有人落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所有攻击。 “计星大哥!”姜夔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计星艰难地应对着幽影们,还要回头跟他解释:“那些幽影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为了杀死我们,他们竟然火烧全村!” 姜夔听到计星悲痛的声音,红了眼眶: “所以,果然是因为我们才死的吗?” “别管那么多!”计星冲他怒吼,“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 姜夔吓得拉回注意力:“可是计星大哥你怎么办!” “你在这里只会成为我的拖累!” 姜夔看着计星为了保护他,竟然不小心被幽影砍中一刀,心里那些犹豫彻底消失,转身就往外跑。 计星大哥说得没错,他留下来只会成为累赘! 可是,幸运不与姜夔挂钩。 他才跑出几步,便僵在了那里。 一个幽幽黑袍立于村口,笑吟吟地向他看来。 “黑,黑袍。”姜夔忍不住后退半步。 “黑袍。”这一次落在姜夔身前的人是姜羲。 她周身巫力运转,冷冷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袍尊主:“没想到你亲自来了,倒省得我去找你,这一次,我必亲手杀你不可!” “好大的口气。”黑袍挑眉冷笑,从身后摸出一物……竟然是流月弓! “为什么流月弓会在你的手里!”连姜羲都大惊失色。 “当然是为了……杀你!” 黑袍尊主果断拉开弓弦,瞄准姜羲的心脏,巫力凝聚,松手! 短短时间里的变故,姜夔看得完全傻了。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是流月弓凝箭穿透姜羲心脏的模样。 “姐姐!”姜夔扑了上去,刚好接住姜羲仰倒的身体,不知何时他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姜羲逞强说着,张口却是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姜夔急得嚎啕大哭,却半点方法都没有。 “别哭了。”姜羲忽然握住他的手,“我怕是不行了。” 姜夔惊恐不已:“怎么会!你是姜族的希望!是未来的巫主!你怎么会死呢!” “现在我快要死了,所以我不是了。”鲜血的大量流失,让姜羲虚弱得很快,“但是,你可以是。” “什么?”姜夔愣住了。 “你是我的同胞弟弟,你的体内和我留有同样的鲜血,既然我都能觉醒嫡系神脉,为什么你不能觉醒?” “我怎么可能……” “不,你可以。”姜羲紧紧攥着他的手,“等我死后,你就是姜族未来的巫主!” “不,我不……”姜夔一边喃喃,一边疯狂摇头。 但他的拒绝,并不能挽留姜羲流失的生命。 姜羲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主子说的话你记住!”浑身是血的计星忽然扑到他的身边,“我护着你走!赶快离开!” 姜夔还来不及拒绝,就被计星背起跑向村外。 黑袍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试图挡住两人的去路。 计星抛开姜夔,挥剑迎上黑袍:“快走!” 姜夔望着在黑袍尊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计星,泪流满面,然后翻身爬起,疯了一样拔腿狂奔。 忽然,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亮光。 一个熟悉又高大的身影出现了。 “父亲!父亲!”姜夔连滚带爬地冲向姜恪,见了他便大哭起来,“姐姐死了,姐姐死了……怎么办啊……” 姜恪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不用担心。” ------题外话------ 好了,9领盒饭了,全剧终撒花,下一部写中二少年姜夔踏上巫主路的故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以上都是开玩笑,晚上还有一更。 第319章 姜夔巫主 “是的,阿夔,你不用担心。” 与姜夔有过一面之缘的南桑大长老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如是说道。 “南桑大长老……” 姜夔不理解,为什么父亲跟南桑大长老会一起来了。他们不是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江南吗? 姜恪大概看出了姜夔的疑惑,主动解释:“我们察觉到了幽影的动向,一路追赶而来,可惜时间已经不够,巫尊她已经……” 姜夔死死咬住下唇。 “接下来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姜夔目送着南桑大长老的背影,一步一步地朝着早已化为火海的匠村走去。 而村口,以火焰为背景、刚刚亲手葬送了姜族希望的黑袍尊主,咧嘴笑得无比邪恶,不躲不闪地迎上了南桑大长老! 两人之间迅速发生了交锋! 姜夔远远看着,只能望见一片光芒明灭,潮涨潮落。 很快他的眼睛开始发酸,等他休息一会儿再看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南桑大长老看上去行动迟缓,受了不轻的伤,而黑袍也绝对好不到哪儿去,身上的黑袍都已经破破烂烂,面具破碎露出一张邪恶恐怖的脸。 就像是姜夔幼时听了黑袍的故事,无数次夜晚噩梦里看见的那样。 “你杀了我,我也杀了她,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赢了。” 黑袍苍白的嘴唇留下最后的得意笑容之后,浑身化为光点飞散在天地间。 南桑大长老蓦地跌倒在地,姜夔后知后觉地跟着姜恪跑了过去,扶起他。 “我没事,我想去看看她。” 姜夔领着南桑大长老与父亲来到姜羲的尸身面前。 她的面庞沾染着血迹,却仍然不减美丽。 南桑大长老跟姜恪都默默跪下,为她整理尸身。 而此时,其他的守道者已经在对叛道者进行最后的收割,黑袍为了能杀死姜羲,带来了所有的幽影跟叛道者,他的计划成功了,他也死了,整个叛道者跟幽影也随之被一网打尽。 三天之后,姜族为逝去的姜羲举办了盛大的葬礼。 他们穿着纯洁的白衣,高诵姜羲的名字,跳起神圣的舞蹈,走向安详的歌曲。 葬礼结束后,久未现世的神山突然像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了姜族人的面前。 他们喜极而泣,说那是姜羲巫尊走之前给他们留下的最后恩赐。 姜夔的脑子全是一片空荡荡,对神山的出现没有喜悦也没有激动。 三天前的大乱,姐姐死了,计星大哥死了,阿福也死了,就连阿花都不见了踪影……姜夔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孤零零的,就算是父亲的存在也无法让他感受到温暖。 就在这个时候,南桑大长老找上了他。 “你应该知道,关于巫主与希望的预言吧。乌祈大长老准确地预言说,未来的巫主,姜族的希望会出现在姜恪与尹灵越的孩子当中,如今你阿娘已逝,他们两人只有你与你姐姐两个孩子。现在你姐姐不在了,唯一符合这个预言的人,就是你了。” 姜夔满脸茫然。 “阿夔,去吧,登上神山,觉醒神脉,然后成为我姜族的巫主!” 不!我并不想! 姜夔的反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簇拥着推上了神山。 他迷迷糊糊,像是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被父亲与南桑大长老为首的一众姜族人推上了神山上的唤血祭坛。 我不行!我不要做什么巫主! 姜夔在心底呐喊,却被迫被留在祭坛上,接受着以周天星盘为主导,完整的唤血仪式。 姜夔无法描述当时那个空冥的过程,只知道,等他再睁开眼,便是在族人们的欢呼雀跃中。他们放下了巫尊离世的悲伤绝望,重新燃起希望跟决心,因为他们亲眼见证到了姜夔这个嫡系神脉的觉醒! 姜夔看着他们喜悦的脸,坚定不要觉醒不要当巫主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或许,对于迷茫而无助的族人们来说,我会成为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 慢慢的,姜夔开始在父亲的教导下,按部就班地学习。 学习六部之术,学习怎么当一个巫主,在接受巫主之位前最大限度地挖掘潜力。 意外的是,他在觉醒之后,整个人也变聪明了很多,学习堪称神速,很多书籍他翻一遍就什么都明白了。 连南桑大长老都夸赞他:“您比姜羲更加天才!” 姜夔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姜羲比他聪明多了。 神座仪式的时间越来越近,姜夔受到族人们的爱戴也越来越多,他们崇拜而狂热地望着自己,仿佛他是世间唯一的信仰。 所有族人见了他都说:“您比姜羲更适合当巫主!” 姜夔还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姜羲才是生来就该当巫主的人。 神座仪式总算是进行中了,姜族古籍记载的所有神座仪式,都没有姜夔的神座仪式这么顺利轻松,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的潜力更是被发挥到最大。 他的父亲姜恪在他面前跪下俯首,高声赞叹:“您未来会成为比姜羲更优秀的巫主!” 这一次,姜夔沉默了。 他坐在神座,高高俯视着神山。 就像是云端的神,冷漠而轻蔑地俯瞰着整个世间。 他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巫主,他翻手云覆手雨,整个姜族都对他顶礼膜拜。 他无所不能,也无所不知。 与神无异。 ……但是,姜夔脸上的表情,也一天比一天地少。 他身上的七情六欲,以及所有灵气跟人性,都像是被拔除了,只留下神性。 而所谓神性,便是局外人,不会对世间生命幻灭有半点怜悯之心,更不会为任何人出手。 无限逼近神之威能的姜夔,变得像块石头。 这天,他看着姜族起了内讧,族人们自发厮杀,陷入一片血海混乱中时。 他仍然无动于衷。 只有心底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 ‘不对!这样不对!’ 飘飘渺渺间,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他身畔响起。 ‘神巫,从不是为了彰显威能而存在的,上古大能者,可使江河倒流,移山填海,但他们却从不炫耀自己的威能。因为他们一直记得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百姓,为了凡人,而沟通天地。’ ‘巫,从来都是为了人而存在。’ ‘巫,不是神,而是人。’ 第320章 两重幻境 神座之上的姜夔,冰冷得像是凝固的石像。 终于,这尊石像上开始出现了裂纹。 “错了,都错了。” 随着他的呓语,灵魂也开始拼命挣扎,石像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多。 咔擦咔擦。 石皮寸寸碎裂,剥离露出里面纯白的姜夔灵魂。 他哭喊着,吼出这段时间压抑在心底的想法—— “我不是天才!我也不伟大!我更不想当巫主!” 神座之上化身冰冷石像的那段日子,对姜夔来说就像是噩梦! 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这片天地也开始摇晃,所有生灵停止到了动作,目光变得呆滞宛若木偶,随后嘭地一声全部碎裂。 姜夔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都是假象,原来这只是幻境……” 他不是巫主,也不是姜族的希望。 他只是姜夔而已。 恍然大悟的姜夔,没有因为错失巫主身份而失落,他反而觉得无比庆幸,因为一开始他就不是那块料,更不想承担起那么沉重的责任,当什么巫主。 更重要的是,不论是姐姐姜羲,还是计星大哥,还是阿福……他们都还活着。 “太好了。” 姜夔喜极而泣,缓缓闭上眼睛。 整个虚幻的世界轰然倒塌。 …… 晨光熹微。 姜羲起身洗漱后,看见阿福等人已经在院子里收拾东西了。 因为没能在这匠村里找到什么秘密,姜羲便不打算在这里过多停留,而是尽快赶往原州了。如果叫快脚程,原定的三天时间可能都不需要,最多只用耽搁一天。 “主子,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 “反正也查不出什么。”姜羲无所谓地说,反正她也没报太大希望。 她仰头看着天空,太阳已经悬挂其上。 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也不够暖和,反而是雪地里反射的光刺眼得很。 “尽快出发吧。” 他们的行李也不多,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轻装上阵了。 而这家的主人老夫妇,除了他们道别的时候露了脸,其他时候就一直关在屋里没有动静,就连姜羲四人的早饭都是用干粮解决的。 尽管如此,姜羲走之前还是让阿福在屋内留下了银钱。 “出发吧。”她翻身上了雪狮子,身后阿福、计星、姜夔也各自上马。 他们从匠村离开,一路上仍然没有遇见匠村其他村民,村子里的大路空空荡荡的。 要不是计星昨晚探查的时候,见过其他房子有人住,姜羲都要以为这里是一座空村。 或许是匠村村民都习惯晚起? 姜羲思索着,匠村逐渐被抛在身后。 走了一会儿,若有所感的姜羲突然抬起头,望向头顶苍茫天空。 太阳还是悬挂其上,阳光仍然不刺眼也不温暖……但是!修习巫术而精通星象的姜羲,一眼就分辨出,太阳所在的位置和她早起时看到的位置没有任何变化! “有问题!” 姜羲低喝着叫住其他人,可计星、阿福、姜夔三人就跟没听到似的,还是直愣愣地往前走,根本看不到姜羲已经停下来。 姜羲又叫了他们两遍,没能得到回应之后,她确认这三人也只是假象,而她应该是身处幻境之中! “要破除幻境,就要找到阵眼。”没有过多犹豫,姜羲就将目光投落在太阳之上。她抽出腰间流月弓,绷紧弓弦,对准了太阳! 咻—— 流光化箭飞出,直接命中了太阳! 那太阳在姜羲的流月弓威力下轰然炸开,流光陨石漫天乱飞的同时,整个世界也开始向下倒塌。亲眼目睹一切变故的姜羲,始终保持着清醒,以及内心的吐槽。 这个幻境,更长安地宫里的虚妄之境比起来,差得未免也太远了吧。 她眼前随之一黑,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四周还是黑夜,而她站在匠村村外,雪狮子在她身后不安地嘶鸣着,直到姜羲睁开眼睛才转而欢喜! 姜羲安抚了雪狮子之后,果不其然在身旁看到了同样站立、双眼紧闭的计星、阿福跟姜夔三人。 他们也应该陷入了幻境。 觉得幻境没有多大危害的姜羲,也就没有急着叫醒他们,而是在附近踱步观察起环境来。 这里就是他们遇见那个老丈的地方,他们也应该是从这里就开始踏入幻境的。 能够悄无声息地迷惑住她……这个幻境,有点厉害啊。 姜羲思忖着的同时,目光也随之落在仅有一步之遥的匠村之上。 冰冷无生气,整个村落被寂静笼罩,就像是一个死村。 “咦?”姜羲忽的挑眉,注意到了天上的月亮。 圆月如盘,清冷如水的月辉遍洒大地。 “两重幻境,有点意思。”姜羲再次从腰间取下流月弓,这一次瞄准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流月一箭,狠狠击中了月亮,虽然不像先前太阳那般直接炸开,但是悬挂于九霄之上的圆月却开始摇动,连带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 圆月边缘,丝丝缕缕的绯红飞快缠绕爬上。 姜羲也眼睁睁地看着这轮圆月淡银色的光辉,化作了血红之色! 面前的村落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重浓厚的雾气,被绯红之月染上了淡淡绯色,缭绕如仙境一般,将他们四人所在彻底包围。 忽然,姜羲听到一声轻轻的闷哼。 她迅速往身后看去,就见阿福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揉了揉眼角。 “咦?娘子?” “阿福,你觉得怎么样?”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幻境……”阿福说起了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 在她的幻境里,他们一行人进村子安安稳稳住了一晚。等到第二天清晨,热情的匠村村民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堆丰厚的食物来招待他们。看到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食物,阿福当然特别开心,她扯下鸡腿一咬…… “那个鸡腿太难吃了,比阿福做的难吃多了。”阿福皱着脸抱怨,“然后我就醒了。” “噗。”姜羲险些没忍住喷笑。 因为鸡腿太难吃而从幻境中清醒,还真是有阿福的风格。 阿福醒后,紧接着,计星也醒了。 他倏地睁开明亮双目,银辉在眼底流淌:“主子,我好想被吸入了一个幻境。” “嗯,我与阿福也是。计星,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有很多人在围攻我们,试图杀了主子。”计星顿了顿,随后以一种风淡云轻地语气,说道,“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然后他就醒了。 姜羲默了默。 的确很有计星的风格。 “现在我们三人都醒了,就还剩下一个了——”姜羲看着姜夔,见他神情扭曲,特别痛苦的样子,“看来,阿夔一时半会儿是清醒不过来了。” “主子,不能帮他清醒吗?” “我本以为可以,但看到这个双重幻境,幕后之人恐怕没那么简单,轻易动摇阿夔的幻境,反而会伤害到他的心智。能靠他自己清醒,那是最好的。” “如果不能呢?” “到时候我再强行帮他突破。” 这是姜羲不愿看到的,强行突破会姜夔的身体百害而无一利,这是最坏的选择。 姜羲决定:“我们还是先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吧。” 这里,应该是以雾气布置而成的迷阵。 要想破除,得先破开迷阵的中心。 那个中心,应该就在重重迷雾之后了。 “我来。”计星拔腿就要往外走。 “等等。”姜羲及时拽住他,又取出一块手帕,往前丢进了迷雾里。 手帕掉在地上,很快,那些带着绯色的雾气开始附着在手帕上,雪白干净的手帕莫名开始发乌变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弄脏了一样。 而这一切果然与姜羲猜想的一致:“这雾气,有腐蚀的作用。你要是随意走出去,肯定会受伤的。” 计星想了想:“只要我速度够快,雾气的伤害应该有限。” 的确,螭卫的速度要是发挥到极致,计星顶多会受一些皮肉伤而已。 “轻伤就不是伤了?”姜羲没好气地一拍他肩膀,“蹲下。” 计星不明所以,却也乖乖半蹲在姜羲面前。 姜羲一手按着他的额头,周身巫力震动。 她张开嘴巴,没有发出声音,而是旷然悠远的歌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计星惊愕地睁大眼睛,看到无数的光辉星星点点地随着歌声汇聚,附着在他身上,并形成了一层保护。 半晌,姜羲收回手。 “这是巫乐的赐福之曲。”姜羲说道,“以我目前的实力来说,水平有限,但是暂时保护你不被毒雾侵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要加紧速度。” “是!”计星激动又恭谨地低下头。 等计星身影蓦地闯入迷雾之中。 阿福忍不住惊叹:“娘子,我也见过其他神巫的巫乐之术,但没有一个能像娘子这样……轻松!” 对!就是轻松!而且简单! 对巫乐来说,赐福原本是个盛大的仪式。 但在姜羲手下,也就是弹弹手指就完成了。 ——这其中的差距,看得阿福甚是迷茫。 姜羲不甚在意地笑笑:“等实力到达一定的境界,做到这种水准并不难。” 听得神往无比的阿福,顿时更崇拜她家娘子了!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321章 恶念 绯红之月下,潮水般稠密的浓雾吞吐翻腾,随时可能突破原来的防线,向中央的姜羲、阿福以及陷入幻境尚未挣脱的姜夔三人扑来。 突然,这些浓雾像是被掐住了命脉,折腾的架势逐渐变小,奶白夹杂着绯色的浓雾也开始变得稀薄。 慢慢的,它们像是潮落般退了回去。 计星的身影显露出来。 他握着剑柄,长剑狠狠插进一块石碑中。 石碑上刻“匠村”二字,随着被计星的长剑穿透,姜羲似乎听到了石碑后传来的尖厉的哀嚎啸声。 姜羲记得这块石碑,他们走进第一重幻境的匠村之前,就见过这块石碑,它伫立在村外,指引着外来者的方向。 原来它的真正作用,是指引人走进幻境当中。 计星紧握剑柄,转动剑身,石碑后的咆哮哀嚎终于停止,而石碑则裂成两半。 同样的,计星那把剑也被彻底毁掉,剑身乌黑生锈,俨然用不成了。 “正好,到了原州帮你换一把更好的剑。”姜羲安慰计星。 计星其实无所谓,他用不用剑都行,只是从跟在主子身边开始,他就习惯了练剑,这种习惯慢慢深入骨髓了而已。 幻境被破除,姜羲看到了真实的匠村。 不,这里已经不能说是匠村。 除了半块残碑,匠村碑后,是一片村落的废墟,看上去已经被荒废了几十年,四处都是杂草,村里空无人烟,也不知道是村民们全部搬走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惨事。 那里或许才是真正的匠村。 姜羲皱眉:“如果我们见到的真正的匠村只是一片废墟,那林瓯他看到的又是什么?” 计星猜测:“他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不,我不至于连真话假话都看不出来。” 姜羲没有觉醒之前,看破人心就很有一套。 她觉醒之后,哪怕读不懂人心,但其他人在她面前有没有撒谎,她会完全看不出来吗? “我们遇到的是匠村的废墟还有莫名其妙的幻境,那林瓯看见的又是什么?” 姜羲总觉得,这背后还有其他的秘密。 她试图进行星盘推演,但是信息太杂太乱,推演结果也是一片模糊,最后姜羲也只好作罢。 “娘子!娘子!”阿福忽然大呼小叫起来,“你们快来看啊!” 姜羲跟计星在四周探查的时候,特意叮嘱阿福守着姜夔。 难道是姜夔出了什么事情? 姜羲计星匆匆奔向阿福姜夔在的地方,就见阿福指着姜夔的脸,惊呼道:“你们看!阿夔他哭了!” 两行泪水从姜夔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庞上滑落。 姜羲见了,反而心安:“看来他很快就能从幻境中脱离了。” 姜羲刚说完,姜夔就睁开泪水朦胧的眼睛——即是从幻境中脱离,他也还是无法遏制住波动起伏的情绪。 姜羲关切问他:“阿夔,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姜夔焦距迷糊的双眼总算凝聚,看清楚了离自己最近的姜羲。 “姐……”姜夔喃喃出声,“姐姐!” 姜羲猝不及防被姜夔用力抱住。 “姐姐!你还活着!” 姜羲的惊讶转为哭笑不得。 “我当然还活着,我什么时候……”姜羲恍然,“你在幻境里看到我死了?” “幻境?都是幻境?”姜夔愣愣地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正抱着姜羲,跟个孩子似的不肯撒手。 他啊了一声,迅速松手退出两步,一张脸跟火在烧似的,红通通的。 姜羲好笑地摇摇头:“我倒是比较好奇,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我,我……”姜夔突然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他听说,幻境通常就是把人内心的恶念放大……难道说,在他内心深处连他本人都没察觉的地方,竟然一直念着那个未来巫主的预言,更是恬不知耻地在觊觎着巫主之位? 姜夔不可置信地抱着脑袋,疯狂摇头。 他无法接受这样无耻的自己!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姜羲觉得姜夔状态不大对劲。 姜夔已是泪流满面,但他还是抬起脸,充满愧疚地对姜羲说:“我居然,居然看见姐姐死了,被黑袍杀死了……然后我成了巫主,他们说我比你更优秀……” 他一边哭着,一边把幻境里看到的一切全部说了出来。 连那些细枝末节都没有放过。 姜羲看着这老实孩子,都愣住了。 “所以,你以为这些都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 “难道不是吗?”坐在地上的姜夔早已经缩成一团,显得格外弱小无助可怜,“我真的是太坏了,竟然脑子里整天想着这些东西……” 姜羲突然笑出声来。 姜夔茫然抬起脸。 “谁给你说,幻境都是放大恶念的?” “啊?我看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你才看几本书?我之前叫你看的那些,你看完了吗?” 姜夔一下子心虚起来。 他读书的速度实在是太慢,哪怕他未敢懈怠,也只看了所有书里的一半而已。 “如果你看完了,其中有一本书,专门讲幻境的。幻境除了挖掘内心恶念的那种,还有一种幻境,是在根植恶念。就是把一个原本不属于你的想法,根植进你的脑子,让你以为那个想法就是你自己的。很多人在经历了这样的幻境后,都容易迷失自我,还有的在经过幻境后彻底变了一个人。” 姜羲感慨,没想到,她以为没什么大用的幻境,竟然暗暗铆足了劲儿在这里等着呢。 她实力太高,阿福心性单纯,计星意志坚定——所以才挑中了看起来最弱小、也无力抵抗的姜夔,集中攻击他是吗? 藏得够深啊。 姜羲安慰听懵了的姜夔:“就像你幻境看到的那样,里面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临死前对你的嘱托,你父亲的希望,南桑大长老的期盼,都只是为了让你的潜意识更好接受这份恶念罢了。因为强行灌输给你恶念,可能会遭到你本人的抵触,这幻境便选择了迂回方式,让一切水到渠成。” 姜羲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幻境。 等等,这阴悄悄使坏的手法,她怎么觉得……像极了巫匠那批人? ------题外话------ 还有一更啦 第322章 巫匠 姜族六部,巫匠擅工而制万器。 可以说,巫匠的一双巧手,能做到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最初的神巫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懂得去怎么控制,是巫匠研究出了各种神器,挖掘出神巫能够做到的极致,让神巫变得更加强大。 甚至有无根源的传闻,说巫匠最伟大的作品,不是唤血祭坛,也不是周天星盘,而是——不周神山! 在这个传说里,不周神山原本是一座普通的山,后来被巫王时代最强大的巫匠炼制成了有史以来最大、也是最强的一件巫器。它承载着巫主的神座,拥有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般的特性,更能方便各种姜族所需的神草灵药生长,是姜族最完美理想的居住地。 ……姜羲觉得,这个传说应该不是没由来的。不周神山为何拥有独特的力量,又为何会莫名其妙消失,这些都难以解释。可若不周神山是一件巫器,那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可以说,巫匠的存在,给姜族带来的无限的创新和未来的活力。 但同样的,由巫匠亲手挖掘出来,达到极致的无所不能,也触碰到了不可窥探的神之领域,引来了天怒。 神山之路如果是上天的旨意,那巫匠一族在神山之乱后消失,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 总而言之,巫匠是一个动手能力非常强大的家族。 对,家族。 巫匠跟其他五部不一样,是以家族的形式传承的,有点像嫡系姜家,但是比起姜家,他们的传承方式更类似于螭卫。因为他们不需要同族成婚,只要是巫匠的后代,天生就有巫匠的天赋,也都有觉醒身为神巫巫匠的可能。 巫匠家族大概也是因为“偏科”太严重,擅长研制各种巫器的他们,偏偏战斗力堪比弱鸡,比刚穿越过来的姜羲还要不如。 为此,巫匠家族不得不想出各种办法来保护自己。 幻境最初就是由巫匠研制出来的,玩儿的是攻心那一套,姜羲觉得没人能比巫匠更懂得幻境的各式花样了。 “难道说,在这里布下幻境的,是巫匠一族?”姜羲大胆地猜测,“所以这个村落,是原本巫匠一族居住的地方,但是后来被遗弃了?” 姜羲很快否决了猜测。 “不,巫匠虽然擅长玩弄幻境,但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保护自己,不会有这么恶毒阴损的招数,这不像是巫匠的风格。” 抑或是……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巫匠改变了原本的作风? “如果他们还能主动布置出这样的幻境,那这几百年的时间里,姜族守道者有无数人在北疆驻扎徘徊,为什么他们不与守道者相认呢?” ——层层推理下来,姜羲只觉得到处都有逻辑漏洞,任何一个理由都无法自圆其说。 看来,这里面应该还有她不知道的暗中黑手,在搅乱一切,阻止巫匠的回归。 “任重而道远啊。”姜羲用手搭成棚,顺着荒凉贫瘠的平原眺望远方,指着西北位置问计星,“那便是原州的方向吧?” “是的主子。” “好。” 姜羲决定暂时放下关于匠村的一切,先去原州找兰颂大长老了解一番再说。 在北疆经营多年,姜族内对匠村的了解肯定比她一个初踏足北疆的人深得多。 于是,他们继续启程。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原州! …… 北疆地域辽阔,人烟稀少。 不像是江南与长安,一条路上总能碰上些人烟。 姜羲一行人从匠村前往原州,赶了足足三天的路,硬是没遇到半个落脚的地方,这三天都是靠着啃干粮和睡树林撑过去的。 等他们总算抵达原州,已经是风尘仆仆,就连姜羲那匹神骏漂亮的雪狮子,都快变成灰狮子了,一路过来要不是姜羲安抚着,早就开始闹脾气了。 原州,乃是北疆除了庆州以外的第二大雄城。 相比起庆州的扼守关要、地势险峻,原州位处平原,四面开阔,是关外北越与大云通商的必经之城。这里汇聚了大云人、北越人和北越更以北的外族人,可谓是鱼龙混杂,也自然就成了混乱、争斗的滋生之地。 混乱无序、争斗遍地……这仿佛就是江湖的缩影。 没错,原州除了本地人跟商人,最常见的就是拿着刀剑的江湖游侠。 姜羲一行人从原州外准备入城的时候,看到有数不清的江湖人在原州城门口来来往往。洞察力过人的姜羲,一眼就判断出,进城队伍里很多抱着刀剑风尘仆仆的江湖人,都跟他们一样,是初次来原州。 这有些不正常,这些江湖人像是有目的地聚集在了原州。 恰巧此时,距离姜羲他们不远处,有两人在窃窃私语,说的刚好就是他们来原州的目的。 姜羲聚精会神,便听到两人小声交谈着—— “你听说那个消息了吗?” “你也听说了?” “我要是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跑来原州?” “说得也是,这次江湖各门派聚集在原州,不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吗?哎,我听说,连长生教的北斗七星也要来呢。” “北斗七星?难道说北斗之首的天枢也会来?天啊,那位可是我最崇拜的江湖大人物!” “还有一位,估计你听了更激动。” “谁?你说的该不会是……” “有人说,在原州附近看到九幽卫了,看来,你最向往的那位幽冥太子也会到场!” “天枢、幽冥太子,还有这么多门派……嘶,大半个江湖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吧。” “整个江湖都汇聚在原州了!” “你说,那个传言会是真的吗?有人说在原州附近看到了海市蜃楼的传言。” “传言要是问题,蒙蒙我们这种小喽啰也就罢了,怎么会连那些江湖大人物也一并被蒙蔽呢?他们的情报途径可比我们好多了,我估摸着,这个传闻多半是真的,才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哎,难怪大家都跟疯了似的……那可是传说里的神山啊!据说拥有长生之秘、通天之途的北疆神山啊!” 第323章 神山传说 原州是通商往来的大城,对入城的身份检查并不严格。 姜羲一行人用提前准备好的身份证明,顺利通过了关卡之后,走进了原州城。 这座北疆荒凉之地的商业大城,是长安的壮阔、樟州的富饶截然不同,偌大的平原上唯独能看到的一座城池,让它显得突兀又孤独。 长安实行的宵禁制、坊市制,在这座城池里也没有任何生存的空间,所有的坊墙直接被拆掉,入目全是五花八门的各色店铺。 街面有挂着彩色织锦地毯的昂贵店铺,街角也有苦哈哈卖小玩意儿的小商贩。街面有披狐戴裘、富贵满盈的大商人,街角也有目光呆滞蓬头垢面、看不到活着希望的乞丐。 富贵与贫穷,矛盾复杂的气息在这座城池中汇合,构成了这座独特的原州城。 而随处可见,抱着刀剑走来走去的江湖人,又给这座城池赋予了些许草莽血腥气。 如此原州城,什么样的人出现都不奇怪,姜羲的雪狮子在灰土遍身后隐去了神骏的气质,让他们四人这行低调的队伍显得越发的不起眼。当他们进城后,在街角随意找了个喝茶的摊子坐下时,也无人过多留意他们。 简陋的摊子,四面八方都有寒风灌进来,让本就怕冷的姜夔更是裹紧了斗篷。 他吸了吸鼻子:“不是要去找兰颂大长老吗?” 姜羲看了计星一眼,计星心领神会地颔首。 恰好茶摊主人端了热茶上来,陪笑着让他们要先付钱,说最近原州太乱,他们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阿福在姜羲示意下,付了茶钱之后,又另外给了几文的打赏钱。 他们的茶钱也才三文钱,打赏就给了五文,茶摊主人眉开眼笑,所以在姜羲想问他问题的时候,他见摊子里没什么客人,索性就在他们旁边坐下了。 “贵客想问些什么?”茶摊主人热情道。 姜羲的面容在白布的包裹下模糊神秘,只有声音隔着布传来:“我们是从别地来原州探亲的,没想到会在城外看见这么多外乡人,觉得有些奇怪,就顺口问问。” 大概是打听的人很多,茶摊主人听了姜羲的好奇,也不觉惊讶。 他看了看四周,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算是问对人了,这件事没有谁比我老茶更清楚了!” “哦?老丈可否详细说说?” “前段时间……具体是哪天我也记不太清了,我记得那天好像是深夜吧,当时我忙活到很晚,要准备第二天开摊用的茶汤。我就在摊子这里,正打哈欠想睡觉呢——突然!那天边就亮起了白光,就跟江上的浪似的,滚滚就铺了过来,占据了大半个天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白天呢!” 茶摊主人回忆起当天的事情,仍是惊叹不止的语气, “这还不算完,那光亮起了之后,原州城外就突然的出现了一座山的虚影……你们也知道,这原州附近都是原地,哪儿来的山哦。可那座山就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附近,后来我听人说,那叫海市蜃楼。那虚影持续了大概有半刻的样子,就消失了。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没多想就去睡了,结果第二天,大批的人跑到了原州来,你们知道,他们都是来干什么的吗?” 姜羲掩饰着眼底异彩:“难道他们都是为了那海市蜃楼而来?” 茶摊主人一拍大腿,胡须跟着抖动:“可不是嘛!他们居然都是为了那座山来的,还说那是什么北疆神山,要是有缘人踏上去,就能见到天神,得到长老不老的机会!” 姜羲故作好笑的样子:“天神?长生不老?这种荒谬的传闻也有人相信?” “哎!这种事情说不准啊,其实关于北疆神山的传闻,我小时候也听过。我家祖辈,世世代代都住在北疆,他们都说北疆以前有一座神山,那里四季如春,有神灵居住,上面长满了各种神草,吃一口就能长生不老咧!只是突然有一天,这座神山消失了,有人说是天神收回了他的赐福,有人说是神山故意藏起来了,反正啊,从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神山,直到前段时间……” “那这么说,那些江湖人,也都是为了寻找神山,和什么长生不老来的咯?” 在姜羲的疑问下,茶摊主人难得显露出几分迟疑。 先前他讲述的时候,那是唾沫横飞,激动难以。 可现在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居然吞吞吐吐,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姜羲。 姜羲没有急着追问,而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两口茶。 茶水甘甜,有一种独特的茶香。 “咦,这茶水的味道很好呢。”姜羲称赞道。 得了夸奖的茶摊主人自得道:“那是,这是我家祖传的方子,我老茶就是靠着这碗茶在原州立足呢!” “名不虚传啊。”姜羲忽然又放下茶碗,惆怅道,“可惜我只在原州待几天就要离开了,以后大概也没机会来……看来这好喝的茶,以后是喝不到的。” 茶摊主人不知道说什么,含含糊糊地应着。 “哎?不如这样!”姜羲突发奇想,“我出三十贯钱,买下这方子如何?” 茶摊主人一下子愣住了。 三十贯买茶方? 他每日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熬茶,也就能挣个十来文钱,一个月不到三百文。家中一大堆的开销,他攒了几十年,手上也就一贯来的余钱。 三十贯对他而言,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 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带着家人搬出破落的贫民窟,买下一间小院,孙子们也不用挤在一个房间…… “我,我……”茶摊主人激动得说不出话。 姜羲以为他还犹豫:“放心,我保证买方子回去只是为了自己喝,不会卖给别人影响你生意的!” 谁在乎这些! “我卖!” 交易达成,三十贯钱被揣进茶摊主人的怀里,他才咬牙告诉了姜羲那个秘密—— “我也是偶然听到,据说这次来原州的江湖人里,有人已经掌握了上神山的路,叫什么幽冥什么的……” ……幽冥太子? 第324章 幽冥 老茶千恩万谢地目送姜羲一行人离去。 等他们走了,老茶想了想,决定收拾摊子,过几天再出来——能在原州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站稳脚跟的他,怎么会真的傻到以为人家花三十贯真是要买什么茶方,这钱分明就是为了买消息的! 虽说那消息来得巧妙,当时的人恐怕也不知道被老茶听到了。 但老茶明了那消息事关重大,成百上千的江湖人都跟闻了血腥味儿的鬣狗似的围在原州城,万一被别人知道消息是从他老茶这里传出去的…… 算了算了,反正手里有了三十贯,先躲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老茶不知道。 他前脚刚收拾茶摊回家去了,后脚就有一群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出现在他的茶摊附近。 “邱老三死了,听说他死之前还在这茶摊喝茶,这里的茶摊主人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 “可这茶摊不是关门了吗?莫不是这茶摊主人听到了什么,我们要不要先找到这个茶摊主人?” “这偌大原州城寻起人有如大海捞针,与其花时间在这上面,不如去找邱老三的同伙!”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 老茶不知道他躲过了一劫,笑呵呵地揣着钱回家去了。 …… “这茶方子不错,清热降火,用的还都是最便宜的材料。唔,如果这几味换上更好的材料,估计效果还能更上一层。”姜羲翻看着手上记录的从老茶处买来的茶方,语气惋惜,“就是答应了人家不能抢生意,不然用这茶方子在长安开个酒楼,夏日里生意一定火爆!” “人家估计也不在乎你用不用的,原州离长安那么远……等等,我们不是真的在买茶方子吧?”姜夔挠挠头,总觉得后面来的那个消息更重要。 更让他疑惑的,是所谓的北疆神山。 那北疆神山,与他们姜族的神山,是同一座山吗? “没错。”计星突然搭了话。 姜夔还被吓了一跳,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把疑问说出口了。 “果然是同一座山?”姜夔瞪圆了眼睛,飞速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问,“神山不是我姜族的秘密吗?为什么那些江湖人全知道了?” 姜羲思索着:“应该不是江湖人,是整个北疆都知道神山存在。” 姜夔急得上火:“消息泄露出去,这么多人在觊觎我们的神山,难道我们不用担心吗?” 他怎么觉得,四个人力,姜羲老神在在,计星面无表情,阿福完全不在线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为了秘密外泄而心焦火燎! 姜羲忍着笑:“神山在北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那么大一座山,普通人看不到才奇怪呢,有些神话传说流传出来,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这不是神话传说,他们已经都来找神山了!” “你觉得,对神山了如指掌的姜族,花了五百年时间都没找到的神山,一群根本不知道神山是什么的普通人,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了?” 姜夔被说服了:“可是,刚才那茶摊主人说,有人已经掌握了上山的办法……” “我猜测那老丈说的人,是幽冥太子。”但姜羲并不以为意,“虽说我姜族与前朝大周有过联系,但姜族在大周建国后就已经隐匿,大周皇族为了不让姜族为他人所用,更是烧毁了有关姜族的所有书籍跟历史记载。就算那个幽冥太子是真正的大周后人,那他们知道的也应该有限,总不会比我们更有优势。” “那先前说的……” “也许只是传言。” 对此,姜羲真的没有太放在心上。 姜夔想了想:“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花三十贯买一个没什么用的茶方子?” “收集一切可能的消息,就算这个消息内容是假,但它背后还藏着别的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掌握局势。”姜羲轻笑着摸了摸姜夔的头发,“消息有没有用,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怎么去用它。” 姜夔迟疑着:“……您的意思是,就算这个消息我们知道有假,其他人却未必知道。而这消息若是流传出去了,那接下来的原州城内,所有江湖人都会把目标集中在幽冥太子身上?” 姜羲忍不住抬手弹了姜夔的脑门:“我发现你进步挺快的。” 姜夔嘿嘿笑了两声。 他总觉得经历了那个幻境,在漫长的时间里学习了无数的知识……虽说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但那种以丰富知识底蕴为基础建立的灵活思维方式,却被他保留了下来,给他一种似乎变聪明的错觉……也许真的只是错觉。 反正姜夔不太愿意想起幻境的事情,便也没有把这个小发现告诉姜羲。 姜羲背对着姜夔,没注意到他一纵即逝的小表情。 “再说了,这个茶方子也不是全无用处。” “嗯?”姜夔抬头刚好听到这句话。 “说不定,我用三十贯钱,救了一条人命呢?” 姜羲意味深长地笑着,加快了速度。 …… 原州之外,平野之上。 一匹毛发纯黑的神骏之上,坐着一名身着黑衣、披着黑狐裘的高大男子。 他身量极高,肩宽窄腰,长发比墨更加浓黑。 他戴着银色面具,露出紧绷完美的下颌线,周身吞吐着冰冷淡漠的气息。 而他身周,同样骑着黑马、身着黑衣的共有十八人。 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气势诡谲,缓步前行时像是裹挟着幽冷阴风。 他们仿佛都来自九幽之下,眼里燃烧跳跃着复仇的火焰。 黑衣十八人,为九幽卫。 九幽卫之主,是为幽冥太子。 “殿下。”九幽卫为首的黑衣男子,向前几步,“前方就是原州,现在就要进城吗?” 幽冥太子静静立于马背,面具后的双目悠远苍茫,比九天更为寥廓大气。 九幽卫首领沉声道:“天枢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此次前来的,还有墨门新上任的门主,据说天下无人知道此门主的真正身份。” “宁玘。”幽冥太子突然开口。 九幽卫首领愣住了:“天下闻名的宁十九郎……” “是他。”幽冥太子远远看着黑色的原州城,“明日进城。” “是,殿下。”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3k的 第325章 兰颂 原州城东,一间药铺。 这家门口悬挂“山海”木牌的药铺,是原州最大的药铺,附属山海商会,药铺内另有坐诊看病的大夫,诊金低廉,引得平日里客似云来。 不知怎的,今天这家药铺的生意有些惨淡,许是大夫不在的缘故。 生意惨淡,连带着药铺里的人都蔫巴巴的,一个个都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铃铃铃。” 门口挂着北疆风格的风铃,因为一行人的迈入而轻轻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里是山海药铺吗?”白布遮掩面容的少女轻轻笑着,“我是来买药的。” 药柜后站着的掌柜都怔住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啊,买…买什么药……” “一斤灵木,两斤灵土。” 药铺掌柜差点儿当场激动到给姜羲跪下去! “巫,巫尊……”掌柜孺慕地望着姜羲,眼眶悄然红了。 幸好此时药铺没有其他人,都是在铺子里干活的,也就意味着——他们都是姜族自己人。 但他们没有掌柜年纪大,也没有经历过姜族最困难的时候,对巫尊归来没有掌柜那样强烈的激动,却也少不了欢喜和好奇。 面多众多炙烈的目光,姜羲摘下白布,露出面容。 “在外我的称呼是尹九娘,你们都叫我九娘子好了。” 掌柜收敛了激动,恭谨垂首:“是。” “门外还有我们的马匹。” “我们会安排好的。” “我的雪狮子性格比较烈,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掌柜又险些失去稳重,轻咳两声,垂手站好,“兰颂大长老已经在里面等候您多时了,请九娘子随我来。” 姜羲颔首,率先跟在了掌柜身后。 他们从旁边的房间,穿过三道门,走进了平时存放药材的库房。 最靠里的一面墙壁,看上去光滑平整全无暗门痕迹。 而当掌柜地转动墙角的一盏铜灯时,墙壁却忽然裂开一条缝,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幽暗的通道来。 姜羲就要踏足的时候,掌柜忽然停住:“因为兰颂大长老不大喜欢光亮,这里这条路一直没有点灯……我还是帮您把灯照亮吧!” “不用。”姜羲表示她能看清。 计星与阿福也毫无压力。 直到姜夔最后一个迈步的时候。 “哎呀。”他差点儿被自己绊了一跤。 姜羲挑眉看他:“看来,灯还是需要的。” 姜夔窘迫得连都快烧起来了。 掌柜忍着笑,用火折子点燃了墙壁上的烛火。 火龙顺势攀爬而上,沿着墙壁上的灯道快速爬满了整条通道,明亮的火光温暖着通道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次,他们走得稳稳当当的。 穿过通道,便看到修建在地底下的一座大殿,大殿四面有十八根石柱,中央有着石雕的巨大周天星盘。除此之外,就是空空荡荡,墙角仅有一面书架、一方书案、一张坐垫、一杯清茶而已。 此时,石雕星盘的中央坐着一名女子。 之所以称女子,而不是老妪,是因为她眉眼清秀年轻,看不出半点老态。 与毫无岁月痕迹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披散垂地的头发,从发根到发梢,每一根发丝,每一寸发丝,都尽是雪白,就像是白雪落满了肩头,盖住了青丝原本的颜色。 这名青丝雪白、身穿黑袍的女子,便是姜族的巫卜大长老,兰颂。 也是姜族五位大长老中,姜羲唯一没有见过的。 姜羲踏足大殿的刹那,兰颂微笑着抬头,睁开一双空茫茫的眼睛。 她的身体像是很虚弱,颤颤巍巍地站起,又朝着姜羲的方向俯身行了姜族最尊重的大礼—— “兰颂,见过巫尊。” 兰颂的腰几乎要压到地上。 “不用多礼。”姜羲快步走上石台,想要扶起兰颂大长老,“咦?” 她的眼睛突然一片星光缭乱,像是身体突然被拽上了九天银河,数不清的闪烁繁星被随意洒在苍茫银河的角落,组成绝美大气的震撼画面。 ——但很快,姜羲又从九天银河之上坠下红尘凡间,回归到身体之中。方才看到的一切,不像是真实,而像是她的一个错觉。 “我刚才看到的那是……” 兰颂没有焦距的双眼准确看向姜羲的方向,她笑道:“巫尊果然是天赋异禀,竟然第一次走上星盘石台,不用任何仪式就能看到星河景象。” “你的眼睛……” “我自己刺瞎的,在我成为巫卜大长老的那一天。”兰颂微笑如水,静静流淌着,“除了命运,我的双眼不需要看到别的东西。” 姜羲听了,除了沉默尊敬,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 “对了,这石台是?” “仿造周天星盘建造,神山之乱后,历代巫卜大长老试图用来沟通星空的东西。可惜能力薄弱,我努力钻研十载,也不过能比巫尊第一次踏足,能多停留一刻钟而已。” 一刻钟,还不够时间推算星辰位置,更别提观察星辰的运转轨迹了。 可这一刻钟之下,兰颂大长老轻描淡写的“十载”二字,而让姜羲又一次见识到了这位巫卜大长老的心若磐石。 是个狠人,但也只有狠人才能做成大事。 难怪听楼尘说,兰颂不到三十岁便成为了大长老。 从石台上下来,兰颂请姜羲到桌案旁落座,两人面对而坐,其余人就只能陪坐在两侧了。 “这里简陋,茶水也不堪入口,只能请巫尊将就将就了。”兰颂说着,亲手为姜羲斟了一杯茶。 她虽然双眼看不见,但对桌案上茶壶、茶杯位置了如指掌。也不需要摸索,壶口倾斜茶水就准确地落入杯中,待她提壶,茶水距离杯沿刚好只差一线。 黑暗中仍如视物无碍,这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对于兰颂却不过是日常罢了。 “您进城的时候,应该看见那些江湖人聚集了吧。” “嗯,也打听过了。” “您觉醒那日我就预感到神山将现,但我没想到,您觉醒的动静竟然直接引来了神山的虚影,若您当时是在原州附近,估计神山已经为您打开了通天之路。”兰颂平静的语气添上些感慨,“看来,神山也在一直期盼您的归来。” 姜羲不由得弯起嘴唇,发自内心地笑着:“我也感觉到了神山的存在。” 兰颂略微激动:“那您这次来,是准备登山了?” “不,我隐约有种预感,现在还不是时候。” 姜羲在长安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来到北疆很快便可以登上神山,但当她一路走过来,见到百姓皆苦,才发现那个真正的时刻还没到。 兰颂身为巫卜大长老,也是最能了解姜羲这种预感的。 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直接说:“我明白了。” 两人喝过半盏茶后。 “南桑大长老已经从江南离开了。”她说起最近的情报。 “哦?”抵达原州之前,姜羲都是在赶路,不方便接受消息,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此事。 当初她离开江南去长安,南桑都不敢轻易离开,就是怕幽影威胁到江南的大批族人,必须坐镇江南以作威慑。 而现在,南桑大长老竟然离开,是不是就代表着…… “没错,江南道内所有的叛道者幽影,都被撤走了,除了长安的叛道者没有妄动,其他的人都在往北疆而来。”兰颂大长老双眼望着虚空,“巫尊,这些幽影应该都是在黑袍的示意下,为您而来。” 姜羲不觉得意外:“在我找到神山,登上神座之前,黑袍当然会用尽一切力量阻挡我,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她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 巫主在位时,从没有一个姜族人敢大张旗鼓的背叛巫主! 为什么?因为每个姜族人从出生起,便身负着荣耀一样的巫印,巫主既会通过巫印传达给族人力量,也会通过巫印保证族人不会起反叛之心。 难怪那些叛道者会将巫印视为大敌,用各种残忍手法试图去除身上的巫印,因为对于背叛姜族背叛巫主的他们来说,巫印就是一个枷锁。 但巫印岂是能够轻易去除的? 它根植于血脉,伴随在灵魂。 等姜羲登上巫主之位那日,巫印重新亮起,荣耀之火熊熊燃烧,所有那些背叛了姜族的人,自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首当其中的,便是黑袍! 兰颂也似乎预料到巫印亮起,黑袍被折磨的那一幕,不由得露出笑容。 “现在,我反而希望黑袍能来北疆了。”兰颂笑道,“我真想让他亲眼见证您登临神座的样子。” “他会看到的。” …… 兰颂与姜羲的交谈,两人都没有太过在意原州的这些江湖人。 在他们看来,神山不是那么轻易能踏足的。 到头来,这些聚集的江湖人所追求的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说,也只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姜羲一行人的住处也已经安排好,外面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两进院落,内里装饰却极尽华贵舒适,所用全是上等之物。且地理位置绝佳,背靠山海药铺,地下连通着兰颂的大殿,十分方便进出。 第326章 江湖争斗 晨寒露重,原州城东一家茶楼,临窗凭栏的包厢坐着一对主仆。 穿着素净白裙的大家娘子,纤纤玉指捏着茶杯缓缓品尝着,涟漪波荡的茶水水面倒映着她耀如春华的面容,神情却是一派清淡自若。 为她运筷布菜的小侍女,有着一张圆乎乎的福气脸蛋儿,笑起来双眼像两轮弯月,眼神澄澈灵动,全身心地望着自家娘子。 “听赵掌柜说,这家茶楼的点心在原州是数一数二的,阿福瞧着也还不错,娘子您也尝尝呗?”阿福说着,把盛着点心的瓷盘端了过来。 “好。”姜羲笑意盈盈地接过筷子,夹起一块尝了尝,“虽然不比长安江南的点心精致,但也是别具一格……好了阿福,你也别站着了,也快坐下来尝尝。” 阿福应了一声,刚要坐下,又想起什么,四处张望。 “咦?阿花呢?” 姜羲不甚在意地吃着点心:“那肥猫估计又看到什么好玩儿的偷偷溜走了吧,放心,以阿花双爪的功力,能伤到它的人不多,等它玩累了自己就知道回来了。” 说起来,姜羲发现,好像从长安来北疆的一路上,素来跳脱的阿花显得尤为安静,斯文得都不像是往常那个肥橘猫了。 反倒是进了原州,它莫名开始兴奋起来,整日上蹿下跳的,动不动就偷偷摸摸溜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它这种反差,让姜羲不得不怀疑,这肥猫是不是以前在北疆待过……不行,看来晚上是要找机会严刑拷打一番了。 姜羲下定主意,轻易决定了阿花接下来的凄惨后,又继续吃起点心来。 这茶楼里明显北疆口味的点心,用料虽然粗糙,但配合茶水,也别有一番风味。虽说姜羲已经吃过早饭,可这会儿也忍不住吃了不少。 剩下的,则都被阿福包圆了。 主仆二人吃得心满意足的时候,面向二楼大厅的帘子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帘子单薄,影影绰绰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二楼大厅里原本坐得好好的一桌女子,突然就被气势汹汹而来的一群彪形大汉给围住了,看上去,仿佛恶霸欺辱良家妇女的场面。 姜羲隔着帘子静静看着,没有急着出去见义勇为。 事实上,她选择这家茶楼不仅仅因为这里点心好吃,更因为这里是整个原州江湖人聚集最多的地方。 据说这家茶楼的掌柜与原州本地最大的帮派交情颇深,外来的江湖人都不大敢在这里放肆,是以近来江湖人在原州聚集后,普通人都不敢来这家茶楼了,来的都是各路江湖人。 包括被那群彪形大汉围住的妙龄女子,一个个提着刀剑,明显也是外来的江湖女子。 “许蓉小娘子,可真是让某家好找啊。”为首的大汉裹着厚厚的皮毛,朝着面前娇小美丽的女子龇牙咧嘴地大笑,活像是一头真正的棕熊,又可怕又好笑。 被他喊出名字的那个江湖女子微微皱眉,抿唇不言。 而她旁边一个穿着嫩黄裙衫,年龄显然要小些的女子鼓足勇气站出来:“周大熊!我师姐都已经拒绝你了,你还整日纠缠她作甚?竟然还追到原州来了,要不要脸?” 那名为周大熊的大汉把手往怀里一插,似笑非笑地看着一群美貌小娘子,挑眉戏谑:“我说许静小师妹啊,你能要点脸吗?说得好像我觊觎你家许蓉师姐似的,我分明就是为了找你家师姐问话的好吗?” 小师妹许静面色一红,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要不是觊觎我家师姐,为何会这般死缠烂打?” 周大熊的目光从许静挪到了始终不说话的许蓉身上:“喂,许蓉小娘子,你确定不跟我到一边去谈谈?要是等我开口了,你接下来可没有清净日子过了哦!” 二楼坐满了各路江湖人,他们都认出了双方的身份,暂时观望着没有出手。 而听了周大熊的话,大家起了好奇心,就更不会出手了。 许蓉眉头皱得更紧,总算开口了:“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位就是你的老相好,你竟然说不知道?” 许蓉听到老相好二字,目光羞怯地闪动着:“他只是救过我,你不要……别胡口乱说!” “啧啧,瞧瞧你这心虚气短的样子。该不会是那位没看上你,你反而看上人家了吧?”周大熊故意刺激着许蓉,“行了,快点从实招来!谁不知道那位性子冷,一城的人死在面前都不带眨眼的,他会莫名其妙救你?” “我真的不知道!” 周大熊沉下脸,故意扬声质问:“所以,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幽冥太子的消息是吗?” 二楼之上轰然炸开议论声。 幽冥太子?这个许蓉竟然与幽冥太子有一腿? 许蓉气得脸都红了:“周大熊你不要胡说!” “是你先不肯开口的。” “我说过,我与幽冥太子没有关系!他只是救过我,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许蓉目光闪动,“还有,你一味地逼问幽冥太子的下落,是不是对他又别的企图?这消息要是传到幽冥太子耳中,你以为自己会有好下场吗?” 周大熊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打听幽冥太子下落当然是有目的的,只是这目的并不能对外人宣说! “看来,你是非要隐瞒到底不可了。”说着,周大熊的眼里已经暴起凶光。 许蓉娇弱的肩膀颤了颤,却也捏紧了手里细剑,迎上周大熊凶神恶煞的双眼。 二楼之上的气氛紧绷,随时可能爆发! 就在此时。 “江湖人都知,幽冥太子不近女色,你非要把这么一个丑女人和幽冥太子放在一块儿,到底是什么居心?” 楼梯处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随后,一名妙龄少女缓缓走了上来,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而少女身后,穿着一名穿布衣抱着长剑的男子,垂目养神,气势却不容小觑。 周大熊的脸色迅速变了,更生几分忌惮: “天璇!”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327章 天璇洛霏 长生教为大云第一大教派,在江湖上也堪称一方巨擘。其信徒遍布大云,以长生教弟子自称的人数不胜数。 但真正被长生教收下,成为长生教正式弟子的人并不多,每一个都是千挑万选。 正式入门后,教内真人传授长生剑,优秀者授予内功心法。 而在这之上,又挑选七名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以实力排名,号北斗七星。 这一代的北斗七星,为首者,长生教大师兄天枢,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一流高手,与幽冥太子齐名。 北斗七星排名第二的,便是面前这艳若桃李的美貌少女,天璇。 天璇本名洛霏,真正让她闻名的,并非是长生教北斗天璇的身份,而是她乃长生教掌教,无极真人的独女。 周大熊对这位年龄不大的长生教大师姐少不了忌惮:“怎么?难道长生教也要插手洛花派的事情?” 天璇洛霏抱着手臂冷笑:“这已经不是洛花派跟你周大熊之间的事情了吧,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在说……幽冥太子?” 周大熊先是一愣,然后便在心里暗骂了一通。 该死,他怎么忘了,长生教天璇是江湖上无数幽冥太子追随者中,最疯狂的那个!据说她曾在一年前与幽冥太子有过一面之缘,便疯了一样地喜欢了幽冥太子,而且还发誓要当那个摘下幽冥太子面具的女人! 如此张扬嚣张的话语,放到江湖上,竟然无人胆敢嘲笑她。 人人都忌惮她,忌惮她的身份,也忌惮她背后的那位大师兄。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不敢招惹天璇,就连一些幽冥太子的追随者,也在天璇的打压下,黯然神伤地收起了对幽冥太子的心思,公然宣称放弃。 现在,他周大熊公然宣称洛花派的许蓉跟幽冥太子是老相好——天璇这个疯婆子,不敢去找幽冥太子质问,只会把他这个造谣的人弄死! 周大熊悄然握紧手里的刀柄:“天璇,我只是在针对许蓉,你应该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天璇洛霏扬起细眉,“呵呵,可我就是不喜欢你把这个丑女人和幽冥太子放到一起,你要如何?” 周大熊面容扭曲:“天璇你也不要太过分了!天枢可不在这里!” “大师兄不在,我在。”天璇洛霏身后的抱剑男子往前站了一步,收敛起来的强大气势瞬间爆发,周大熊隔着几丈远都感觉到他身上迫人的压力! “天机。”周大熊咬牙切齿。 世人皆知,洛霏能占据天璇之位,多半是因为她父亲无极真人,她本人在北斗七星中仅能算末流。 但是北斗七星排行第三的天机不一样,他当初是在与天枢争夺时落败才屈居第三,实际实力并不比天枢低多少! 周大熊可以扛着长生教威名对付天璇,却未必能在天机手下留得性命! “你们到底要如何!”周大熊快爆发了。 茶楼二层的其他人也紧张地观察着这一触即发的气氛,随时准备逃离。 “当然是要好好治治你这胡言乱语的嘴!”随着天璇的娇喝,她右手抖开一条灵活长鞭,不由分说变向周大熊甩去。 周大熊怒而拔刀,在密集的鞭影下沉着应对。 说实话,天璇洛霏不是周大熊的对手。 可是,就算到了这个关头,周大熊也不愿意彻底跟天璇撕破脸面,惹上天枢! “大师姐,让我来吧。” “好!” 天璇洛霏往旁边退去,天机立刻补上这个空档。 天机跟天璇可不是一个水准,天机连剑都没拔,就逼得周大熊节节败退,应付得越来越吃力。 天璇洛霏得意地笑了起来,但她也没有就此观战,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洛花派的许蓉身上。 “听说,你被幽冥太子救了?”天璇洛霏毫不掩饰对许蓉的敌意。 许蓉暗道糟糕:“我……” “谁看到了?” “其实……” “没人看到。”天璇洛霏根本懒得听许蓉的辩解,“所以,幽冥太子救了你这种话,是你自己跑出去乱说的?” 许蓉本是惧怕的,可听到天璇洛霏的话,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不是!他真的救过我!很温柔地救了我!” 天璇洛霏明媚的笑脸逐渐阴沉。 “温柔?”她阴鸷地看着许蓉,杀心渐起。 长鞭如蛇抖出——她要毁了这贱人的脸! “啊!”许蓉尖叫着躲避,天璇洛霏的鞭影便直接落在了她身后的小师妹许静脸上。许静的脸当即出现两道血痕,她用颤抖的手摸了一把,只见满手都是血迹,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晕倒了。 洛花派的一群女子完全慌了,天璇洛霏不是周大熊的对手,但要压制她们几个却是绰绰有余! 天璇洛霏出手极为狠辣,她不由分说地对准洛花派的所有人攻击,好像每一个都是许蓉,而且鞭影尽往女子最在意的地方去,没一会儿,一群美貌女子的裙衫就变得破破烂烂,大庭广众之下显得很是失态。 偏偏茶楼二层上有不少男人,嘿嘿笑着,不怀好意地目光落在这群狼狈不堪的女子身上。 隔帘之后,包厢之内。 “有点过了。”姜羲沉着脸色,看着得意张狂的天璇洛霏,“这就是长生教的北斗七星?就如此侮辱女子?” 昨夜她看过一些江湖上的情报,其中对北斗七星尤为关注,特别是对大师兄天枢的评价极高。在其他人的口中,这个天枢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低调、谦逊、强大、公正……所有正派的形容词都可以放在这个人身上而不过。 但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天枢,他的师妹就是这种货色? “娘子!”阿福捏紧拳头,看不过去的她蠢蠢欲动,“我想出手!” 姜羲惊讶挑眉,阿福还会在这种事情上主动请缨呢? 她沉吟着判断:“以你的身手,赢过那个天璇应该没有问题……” “放心吧娘子,阿福不会输的。”阿福说着,正要跨出包厢。 铮吟一声。 阿福面前的隔帘被剑斩开,露出后面怒不可遏的阿福。 “放肆!”她还没出手呢,居然还敢打扰她家娘子。 “阿福……” 姜羲还没来得及阻止,阿福就已经飞身而出,赤手空拳地跟持剑的天机打斗在一起。天机剑势轻快,走灵活路线,而阿福天生力大,一力破十会,一双雪白的拳头竟然压制住天机占了上风? 已然负伤的周大熊压力陡然一松,他惊讶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丫头,又下意识看向她出来的那个包厢。 此时,周大熊发现,原来除了他,整个茶楼二层的人,都在忍不住看向那个包厢—— 只见包厢内坐着一名女子,素净清淡的白衣如云雾缭绕披戴她身,玉颜艳若春红,肤白美如朝霞映雪,眉眼蕴藉占尽风流绝色,一双水波清目流光澹澹,回首蹙眉只觉得神清骨秀。 月姿神女也莫过于此。 难怪整个茶楼都瞬间陷入沉寂,不论男女,他们都望着那包厢中女子的惊世容貌,而呆滞住了。 原本打得酣畅淋漓的天璇洛霏,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看到了包厢里的人。 素来骄傲的她,这会儿却有名为嫉妒的小虫在悄然啃噬她的心脏。 天璇不高兴。 非常的不高兴。 若是她不高兴,那她一定要全世界跟她一起不高兴! 天璇洛霏美目一动,伸手拽住狼狈尖叫的许蓉,鼓荡内力将她往包厢女子的方向狠狠一推—— 姜羲倏地起身,她刚避开,被丢进来的许蓉便啪地砸碎了她面前的木桌。 天璇洛霏丢她的时候,竟然有意裹挟上了内力? 要不是姜羲及时用巫力,暗中拖了许蓉一把,估计许蓉这条娇弱的性命就要香消玉殒了。 姜羲紧紧抿唇。 她意识到,这个天璇在针对她。 来不及思考为何,姜羲已经看着天璇洛霏飞身而至,她借着对付许蓉的机会,暗中却始终针对姜羲。 姜羲本意只是出来喝茶,没想惹什么麻烦,硬是忍住怒意,连连退后避开天璇若有若无的攻击,正打算从旁边离开。 天璇洛霏一掌拍碎了临窗的栏杆,然后长鞭一扫,横荡甩向姜羲,姜羲这么一退,竟是不小心从破碎的栏杆处跌了下去。 “啊!”旁观者发出惊呼尖叫,无数人想要扑上去英雄救美。 而茶楼外熙熙攘攘的街道,也在木头从天而降后,又看到有神女从天而降……原州当地那些信奉神女的民众,差点儿直接给姜羲跪下了! 事实上,姜羲只是从二楼摔下来了而已。 她面不改色,正打算稳住身形,旁边却突然出现一人,一手朝着她的要探来,似乎打算揽住她。 “谁!”姜羲紧紧皱眉,一把攥住对方的手,凌厉的眼神却撞进一双无辜的眼睛里。 片刻之后,两人翩然落地,皆是毫发无损。 而姜羲的手,还警惕地扣着对方的手腕。 “我只是想救你而已。”对方无辜地抬起另外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你也身怀轻功足够自救了。” ------题外话------ 还有一更啦 第328章 不容冒犯 与姜羲对峙的,是个戴着斗笠的少年。 少年穿着粗麻衣衫,斗笠下黑布遮脸,腰间挂着一把铁剑,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行走江湖的少年打扮。 姜羲静若湖水的眼眸,却看到了这具皮囊假象后,更深入真实的细节—— 衣物面料看着普通,但露出一角的贴身里衣,却是用宫里贵人都舍不得用的雪玉蚕丝所织成。 面容遮掩,但黑布之上的那双眼睛却灼亮得像两轮明耀的太阳,目空一切,张扬又肆意,即便伪装也掩饰不了的骄傲。 但同样的,在少年的那份骄矜自傲之下,还有着卓越的礼仪素养,行止之间的分寸感几乎刻进了骨子里。就像姜羲在长安见过的各路大家族子弟,还是作为重点悉心培养的那种。 基于以上观察,姜羲判断,这个少年应该出身世家大族,身份不低,为了不知名的原因低调选择行走江湖。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手“救”她……这一点姜羲暂时没想明白。 唯独有一点,姜羲确认少年对她真的没有恶意。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姜羲松了手。 她再度将目光投向茶楼二层,已经冷如霜雪。 她姜羲可不是被人打上门还闷不吭声的憋屈性子! 原本只想低调行事,现在看来,怕是容不得她低调了。 就在姜羲准备飞身直上二楼的时候,旁边又响起几声惊呼。 原来,还没等姜羲上去呢,那天枢洛霏就自己下来了——不过,是带着看似已经奄奄一息的许蓉一起下来的! “啊!”街面上有胆小的已经四处逃窜了,“杀人啦!” 许蓉衣衫破布条条,身上更是四处都是血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砸在地上。 随后飞身而下的天璇洛霏,不仅没觉得解气,还侮辱般的把脚踩在许蓉的手臂。原本半闭着眼睛像是昏过去的许蓉,又惊叫着清醒过来。 “别装了,你的伤势也就是看着吓人,我还没打算杀你呢。”天璇洛霏轻飘飘的说着,目光才飘落在姜羲身上,“哟,原来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姜羲的怒气如烈日下的薄雪迅速化开。 至少,是表面上的怒意。 她发现自己要重新审视这个长生教的北斗七星天璇了。 张狂、善妒、狠辣……同样的,也不缺心计。 别看她把许蓉打得那么惨,可处处都避开了要害,那些血迹就是看着吓人罢了。 这个天璇,折磨人还自有一番经验,知道怎么不会闹得太大了。 “也是我小看你了。” “小看我?哈哈!你算个什么货色居然也敢小看我?”天璇洛霏哈哈大笑着,眼神里充斥着对姜羲的不屑。 她原本只是想给这女子一点小教训,没想到她还不知分寸地再来招惹她? 天璇洛霏甩开许蓉,就要向姜羲出手。 没想到姜羲竟然出手比她更快—— 她只是挥袖拂了一拂。 轻描淡写地像是拍开了一只苍蝇。 天璇洛霏却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拍在胸口之上,她一时避之不及,被撞得连连后退,胸腔气息开始紊乱虚浮。 她迅速皱眉想要压制,谁知还没来得及,就先一口血吐了出来。 脸色也刹那如纸苍白。 “你!” 天璇洛霏看姜羲的眼神里,愤恨掺杂了丝惊恐。 姜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高贵而凛然:“这是对你冒犯我的惩罚。” 现在的她,不仅仅是姜羲,更是姜族未来之主,至高无上的巫尊。 她就代表姜族,冒犯她,就等于冒犯姜族。 姜族荣耀不容玷污! ……更何况,她要是不出手,藏在暗处保护她的计星,估计就要手持利剑出来宰了这个天璇了。说起来,姜羲也算是救了她一命。所以,让她吐点血,再倒霉一段时间又算得了什么,能比她的命更重要? “娘子!”阿福从茶楼里跑了出来。 “大师姐!”紧随其后的便是天机。 看来姜羲与天璇之间的争斗,直接连带着二层之上的战斗也停止了。 “我没事。”姜羲及时安抚住阿福,“我已经给过她教训了。” 可阿福还是不忿,紧绷着小脸,难得起了杀意。 姜羲劝了两句,她才慢慢忍住。 原本,姜羲这边给过教训就算是略过此事了。谁知道那北斗七星还不依不饶的,那天机在检查了天璇的伤势后,怒而拔剑起身。 “何人伤我大师姐!” “闭嘴!”阿福杀气腾腾地喝道,娇小的身体爆发出强烈的气势,“那女人胆敢冒犯我家娘子,没要了她的命就算仁慈!” 天机气急了,以他的身份,几乎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放肆!我们乃长生教北斗七星!你们又是什么身份!” 姜羲掩唇轻嗤,对这天机略有不屑——看上去大义凛然的,结果话里话外,还是在打听她们主仆的身份,生怕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嘛! 阿福也是够刚,直接呛了回去:“我家娘子之名岂是你们可以直呼的?” 姜羲差点儿笑出声。 因为天璇洛霏惹出来的那些不好情绪,也尽数烟消云散。 “喵。” 一声细微的猫叫,传入她的耳里。 姜羲若有所感地看向对面的一座两层小楼,那里仿佛是一家酒楼,也听山海药铺的赵掌柜提起过。 但姜羲却在那家酒楼的青瓦之上,看到了一只甩着毛茸茸大尾巴、惬意晒着冬日太阳,又懒又肥的大橘猫。 这大橘猫,除了阿花还能有谁? 它又是什么时候跑到那对面去的? 姜羲正思索着,想起刚才的阿花的叫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那个懒猫能提醒她什么……等等,那家酒楼临窗的地方站着的人影看上去有点眼熟,那难道是…… “宁玘?”姜羲险些失声喊出那个名字。 就在宁玘看向她的刹那,姜羲及时收回目光,掩饰掉眸底的惊讶。 原来这就是阿花要提醒她的——宁玘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 为何江湖人聚集的原州,会有宁玘这个翩翩世家公子在? 姜羲百思不得其解,她更加担心的,是宁玘会识破她的身份! 第329章 命星 不怪姜羲想太多,而是宁玘早有前科。 先前姜羲的姜九郎身份,与南宁侯府姜元娘的身份,容貌相差如此之大,没一个人能认出他们之间关联的——偏偏宁玘,就认了出来! 而现在,姜羲完全没有遮掩模样,与男装打扮时候的她足有七分相似。 对于知晓她女儿身的宁玘来说,猜出她是谁,大概也就是一眼的功夫。 ……不行。 她暂时还不能暴露。 姜羲拧眉思索着可应对的办法,无意中在腰间摸到一块硬硬的石头。 这不是兰颂送给她的星辰石吗? 以上等的玉石,承载神秘强大的星空之力,纂刻出繁复深奥的巫文,以巫力催动能得到短暂的周天星盘相通的能力。 姜羲瞬间有了决断。 她摸出那块星辰石握在掌心。 巫力骤然催发,光芒乍起又熄灭,仅在姜羲握紧的指缝流露出分毫痕迹。而星辰石则悄无声息地在她掌心碎裂,其内所有的星空之力都被姜羲运转,传达至九天之上。 清明白日,浩瀚星空亘古不变地存在于九霄之上。 在姜羲捏碎星辰石、力量飞至星河之时,无尽星空里,有三颗星辰的位置被轻轻晃动——它们或大或小,或明亮或黯淡,它们唯一相似的,就是各自连接着世间某个人的命运。 它们是命星。 命星运转的轨迹,便是命星之主命运的轨迹。 巫史观天象,观的就是命星运转,天下大势所趋。 命星可以说是巫史最基本也是最必要掌握的力量,譬如先前姜羲用的星盘推演,不管它如何的晦涩深奥,它达成的基础,就是完全掌握命星运转规律。 而姜羲虽然从一个世界来到另外一个世界,唯独不变的就是头顶亘古的星空。 也许一些星辰消失了,一些星辰隐匿了。 但它背后的运转规律,始终是不会变的。 所以姜羲才能做到星盘推演。 所以姜羲才能借用星辰石撼动命星。 当然,只是撼动,而不是更改命运轨迹。 于是,在姜羲付出了星辰石碎裂的代价后,她完美地达成了自己想要的目标,那就是混淆天机、蒙蔽视线。 她同时掩盖了三个人身上的天机。 她、阿福还有计星。 反正,那些认识姜九郎、计星、阿福三人的人,都会下意识忽略掉姜羲三人与他们熟悉的那三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从而将他们当成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这种遮掩,是一种玄妙的错觉。 所以,要是姜羲、阿福、计星他们自己说破了身份,那种错觉自然而然就被破掉了。 混淆后的天机洒下,巫力敏锐的姜羲顿时有一种身上披了层薄纱的朦胧感。 阿福居然也隐隐约约有所感觉,疑惑地望向姜羲,得到了她眼神的安抚,便大大咧咧没有想太多。 暗处的计星,却迅速领会了主子的用意,也在暗中打量着宁玘,时刻警惕。 现在对于姜羲来说,唯一担忧的就是阿花。 都怪阿花跑得太远! ……虽然不知道一只猫会不会有命星。 姜羲只好朝着对面酒楼的瓦片之上,阿花的所在,向它丢出一个眼神。 阿花懒洋洋地舔着爪子,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姜羲在背后悄然竖起五根手指。 阿花的肥脸抖动两下。 “喵喵!”十条! 还知道趁火打劫了! 姜羲被迫答应了阿花的过分要求,心里却在暗暗想着晚上要怎么整治阿花。 “喵呜。” 阿花高兴地扭动身子,灵活地消失在了酒楼房顶。 …… “嗯?” 立于窗边的宁玘,发出疑惑的声音。 “门主?” “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猫叫。”是他的错觉吧,她的猫怎么会在北疆? 一旁的墨门属下疑惑不解:“门主不是不能靠近猫吗?” 宁玘挑眉,笑如清泉水光澹澹:“只有我这位朋友的猫,是特别的。” 属下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近来沉静寡言的门主,却在提及他那位朋友时,流露出如此温润的笑意。 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吧。属下心里想。 她现在应该已在江南了吧。宁玘心里想。 他再次眺望远观,目光落入下方的一片喧嚣之中。 “堂堂天枢,磊落君子,却有这样的师弟师妹,真是可惜。”宁玘摇头惋惜。 他的视线无意中从姜羲身上扫过,也看清了她的侧脸——却一无所感,又淡然地略过,反而落足在她身后的斗笠少年身上。 “那少年。”他隔空在斗笠少年身上点了点。 属下立刻打起精神。 “霍家三郎,最近来北疆了吗?”宁玘问。 属下不仅没能立刻给出答案,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霍家三郎……楚国公霍家的霍烈?这位不是在南越?” 宁玘眉目清淡地看向属下。 他的眼神,明明没带什么火气,偏偏看得属下战战兢兢,惶恐地低下头去。 “其他人都以为他在南越,因为他的父亲楚国公,驻扎在南越边疆。”宁玘淡淡道,“但我墨门,不是其他人。” 看来师父去世,他在江南隐居的那段时间,整个墨门还真是一团乱啊。 竟然连最基本的情报系统都如此不成样子。 他原本想着,自己刚上任,作风稍微温和一些的……时不待我。 宁玘暗自下了决心,面上却仍然一派风淡云轻。 “去查。”他轻飘飘丢下两字。 属下不胜惶恐地走了。 宁玘没再往外看,而是旋身在茶桌旁坐下。 他懒得煮茶,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提不起精神,就只用烧好的热水倒满茶杯,凝视着茶杯上空升腾氤氲的雾气。 霍烈与楚稷私交甚好,楚稷身患寒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寒冬尤甚。作为楚稷最好的朋友,霍烈突然出现在北疆,极有可能是在为楚稷寻药。 又或许,北疆日渐变化的形势也是霍烈来北疆的原因之一? 宁玘想着楚稷,想着霍烈。 也想着北疆局势,想着天下间的风云变幻。 他的思维贯来是一盘有条不紊的棋局,每颗棋子该落于何处,他心里早有筹谋。 但现在,这棋盘有些乱了—— “也不知道她在江南……” 第330章 我是你祖宗 “公子。”从江南到长安,一路跟随宁玘的文伯走了进来。 沉思中的宁玘被瞬间惊醒,才发现自己的思绪又不知道被什么地方牵引去了。 他无奈地揉着太阳穴:“文伯,何事?” “从长安来了一封信,是府中寄来的。” 封了火漆的信笺递到宁玘面前,他动手拆开,粗略看了一通。 “阿翁的家信。”宁玘按着跳动的眉心,看似淡定地将信折了起来。 事实上,那信里的每一个字,都触动着宁玘的心弦,仿佛踩着刀尖起舞。 真是又心惊又感慨啊。 宁玘苦笑着摇摇头,只能说不愧是他运筹帷幄的阿翁吗? 身为缙云宁氏一族的老家主,哪怕几十年不出山,也一眼看穿了他这个晚辈的心思,还轻描淡写地在一封信纸上写了出来。 ‘所以阿翁,您写这封信的意思,是在支持我的想法吗?’ 宁玘摩挲着光滑平整的信奉,若有所思。 …… 酒楼不远,黑暗之中。 身披黑袍的九幽卫如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前方他们的主子——幽冥太子。 “殿下,北越来的信报。” 九幽卫首领幽一沙哑的声音,让幽冥太子的注意力,从宁玘所在的酒楼,转移到了刚送来的信笺之上。 信纸展开,一条可能搅动北疆风云不宁的消息,以三言两语浓缩在了一张窄小纸条上。 “北越王子入境。”幽冥太子面具后的双眸微微垂下,“野心昭然若揭。” 幽一沉声道:“北越王子未经通报乔装打扮入境,难道北越是打算挑起跟大云的战争?” “只有长安那个愚蠢的皇帝,才会以为北越南盛能一直太平下去。” 幽冥太子说完,掌心用力,纸条寸寸碎裂。 幽一首领“庆州有镇北侯萧北秦,应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一个试图插手夺嫡的镇北侯,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将军。” “殿下的意思,是认为北疆会败?” 幽冥太子沉默不言。 “我要找到那座山。”幽冥太子说。 他的目光越过原州高大的城墙,眺望着天际远方,似乎看到了层层白云后虚幻缥缈的神山之影。 他感受着后背的灼热,幽暗的眸底光芒诡谲。 幽一敬畏地低下头。 半晌。 感受到暗中有人窥探的幽一:“殿下,要解决掉这两人吗?” “不必,北斗七星的人罢了。”幽冥太子轻嗤,“看来,是天枢到了。” …… 不远处,悄然注视着幽冥太子与九幽卫的两人,沉默地交换了视线。 “他们应该发现我们了。”男子讪讪地摸着鼻子,没好意思说自己在接触幽冥太子视线的刹那,险些吓得哆嗦了。 “以幽冥太子的功力,发现不了我们,那才奇怪。”相较起来,他身旁的女子则要淡定许多。 两人知趣地换了位置,不敢再去窥伺幽冥太子。 那位能看在大师兄的面子上饶过他们一次,可不代表能允许他们一直看下去。 换个方向,看向的就是街面上的热闹了。 男子,北斗七星之四天权,看着吐了一身血的天璇洛霏,抱着手臂,凉凉开口:“天璇被打伤了啊。” 看上去,没有生气,也没有冲出去帮忙的打算。 一旁的女子,北斗七星之七瑶光,眸光清淡:“该唤大师姐。” 天权不屑地嘁了一声:“她算什么大师姐,那明明是你的位置……” “师兄。”瑶光面露责怪。 天权却并不打算到此为止:“本来就是!当初她能入北斗七星就已经是侥幸,不知道多少弟子看在师父的面子上退让了,偏偏她还不知足,看上了你天璇的位置……明明你才该是天璇!你才是大师兄以外最强的北斗七星!” “这一切早已经过去了,我如今是瑶光。” “可我就是不服!你当初就不该把天璇的位置拱手相让去当什么瑶光……” “天权!”瑶光低喝住天权,缓缓道,“她是师父的女儿。” 天权激愤的心情在听到“师父”二字后不得不克制。 他不甘道:“师父英明一世,偏偏女儿……也怪我们这些师兄,从小将她给宠坏了。” 以前天权跟洛霏的关系是很好的,直到北斗七星排位之后。 从那时开始,天权也不得不承认,小师妹早就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小师妹了。 “行了。”哪怕是牵连己身的事情,瑶光看上去也没有太大波动,“我们还是去城外迎接大师兄吧。” “大师兄到了吗?”天权难得露出喜色。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瑶光冷淡的脸上也露出些暖意,“大师兄素来守时。” 两人飞快地跳下屋檐,没再管天璇天机,而是转身往城门方向走去。 …… 安排好一切的姜羲,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 她以为是宁玘,没太过在意。 在她面前,阿福表露出强硬态度之后,先前傲慢的北斗七星天机,不知为何真的只是扶着天璇洛霏,而没有出手。 “咳咳。”天璇洛霏不甘的推了天机一把,“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我杀了那个女人!” 姜羲后悔没把天璇直接打晕过去,挑眉道:“你们北斗七星不是以实力排名吗?身为北斗七星之二的天璇你,在我手下都走不过一招,你觉得你的师弟可以?” 天机抿住唇,像是被人打了两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天璇洛霏看看天机,又看看姜羲,不管不顾就爬了起来,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婆子,只知道向姜羲叫嚣: “天枢大师兄今日便会抵达原州!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她声音很大,不少人都听到了天枢将至的消息。 “世人都知道天枢为人公正,从不会偏袒谁,哪怕是他的师妹。”糊了一脸血的周大熊,大摇大摆地从茶楼里走出来,“等天枢到了,我倒想问问他是怎么管教的,竟然有你这么一个蛮不讲理的泼辣师妹!” “周大熊!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天璇洛霏都快气疯了。 这个周大熊忌惮她的模样尚在眼前,现在搬到杀出个不知来路的女人,周大熊就自以为找到靠山可以不怵她了? ……天璇俨然忘了,姜羲本无意掺和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她自己不长眼招惹的。 周大熊咳了两声,抹了把脸,笑呵呵地朝着姜羲有礼抱拳:“刚才多谢娘子出手了,要不是娘子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怜我周大熊一条性命,大概就要交代在这两人手上了!” 周大熊言辞恳切,对姜羲的感激好不作伪,不清楚的人还真以为是姜羲出手帮了他,两人是一条战线的呢。 直到旁边的斗笠少年,嗤笑一声后,道:“我还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周大熊茫然地转动脑袋,这说谁呢? “看谁啊看,就说你呢!”斗笠少年,宁玘口中的楚国公府霍三郎霍烈,挑起一边嘴角,对周大熊轻蔑道,“你们三方之间斗来斗去,就不能别牵扯无辜路人吗?这位娘子,明明只是坐着喝茶,你们莫名其妙给人家一通打砸,还差点儿将她从楼上推下来……就这还不够,看人家武功高强,还恬不知耻地想着抱人家大腿呢!” 霍烈可谓是一针见血。 周大熊打的还就是这么个心思——因为许蓉,他莫名其妙招惹上天璇这个疯婆子,现在天枢快到了,他不想沾上大麻烦,就必须拉来一个强力外援,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他以为,跟天璇起了冲突,又深不可测的神秘白衣娘子姜羲,就是最好的合作人选。便先挑明立场,把她划成与自己一条道上。 偏偏冲出来这么一个不知路数的小子! “你谁啊你!”要不是顾忌那位白衣娘子,周大熊早就捏拳头砸上去了。 “我?”霍烈挑起浓密剑眉,肆意轻笑,“你祖宗!” 周大熊顿时被激怒,抡起拳头就要向霍烈出手。 跟他那砂锅大小的拳头比起来,霍烈的身板还真是有些单薄了。 很多人以为,这个少年会因为出言不逊而下场凄惨。 唯独姜羲不这么想。 她能感觉到,这个少年很强。 果然。 少年立于原地,巍然不动,只伸出一只手掌稳稳挡住周大熊的拳头。 他看上去明明没有花多大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周大熊裹挟着内力的一拳,还把拳风尽数挡了回去。 周大熊直接被弹出几丈远,狠狠砸在地上。 不论周大熊,还是天机天璇,或是旁边围观的各路江湖人,都刷新了对这个神秘少年的看法。 这北疆神山一出世,果然是各路人杰齐聚啊,这少年,这小娘子……以前在江湖竟然闻所未闻!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说了嘛。”霍烈揉了揉拳头,冲捂着胸口满脸不可置信的周大熊说道,“我是你祖宗啊,孙子。” 周大熊耐不住羞辱,摇摇晃晃爬起来。 “抱歉,我与你并非一路人。”姜羲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落井下石,便直接问周大熊,“我更想知道,你千方百计打听幽冥太子,是为何?” ------题外话------ 还有一更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331章 幽冥至 周大熊脸色微变。 姜羲先是拒绝了他的示好,接着又挑破了他找上许蓉的别有目的。 “我对幽冥太子多有仰慕,询问许蓉,也不过想要知晓他何时来原州,上门去拜见罢了。” 周大熊给出的理由,听上去挺合情合理。 但昨天在茶摊主人处听到另一番说法的姜羲,却认为周大熊的目的未必有那么简单:“是吗?真的只是如此?” “当然!”周大熊没什么底气地说。 就在这时—— “我也很想知道,你找孤,有何目的。” 一个幽冷暗哑的声音,仿佛自九幽地下冷冷升起。 宽阔街面平白无故刮起了寒风,风里裹着冰碴子,刺骨寒意直往众人的衣缝里钻。风越刮越大,飞沙走石,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挡住脸的时候。 袅袅白雾,宛若寒气,骤然席卷而至。 等白雾散去,十九道冷寂的黑色身影突兀出现在不远处。 为首的黑衣男子,那张银色面具俨然成为了他的标志。 “幽冥太子……” 在场无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念着那个名字。 每个人的声音都很小,但当这些细微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时,便如那涓涓细流汇聚成了涛涛江河,发出的声音宛若惊世响雷,震耳欲聋! 这便是幽冥太子—— 一百年前,曾以大周皇族后裔身份为世人所知; 一百年后,则以深不可测的实力震慑江湖,成就一方巨擘! 周大熊敢跟许蓉放肆,逼急了也会与北斗七星的天璇呛声。 但是,但幽冥太子的冰冷目光之下,他竟然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生出,双膝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我……我……”他脸色苍白,好像被死神扼住了喉咙,死亡气息盘旋在他周围萦绕不去。 幽冥太子没有太过在意周大熊这个跳梁小丑。 他忽的皱眉,感觉到脊背上一阵火燎灼烧般的滚烫。 银色面具后的双目,瞬间在人群里锁定了一道素净似雪的白色身影,两个人的视线蓦地如火花碰撞在一起,生出惊讶、试探、怀疑……种种复杂情绪。 幽冥太子认出了这个女子,他曾在玉山之上遇见过她,哪怕没有真正照过面,背后图腾的灼烫也在提醒他与这个人的偶遇,乃至于对方知道他真身的可能! 姜羲也认出了这个黑衣男子,她曾在玉山山洞救过他,即是没有看见过他的真容,她也深深记得这个人背后的朱雀图腾,以及他身上的兽面玉佩! 这个人的存在,便是促使姜羲相信大云也有姜族,然后逐步调查,接触到六道书院和南桑大长老的最初理由! 这个人竟然会是前朝大周的幽冥太子! ——刹那间,姜羲思绪纷呈。 她想到前朝大周与姜族的联系; 也想到茶摊主人那句幽冥太子知道登神山之路。 如果幽冥太子背后的朱雀图腾与姜族有关,莫非他掌握着登上神山之路的传闻,是真的? 先前笃定的姜羲,现在却不确定了。 她眼眸沉沉,无言地注视着幽冥太子。 幽冥太子也同样在看着她。 两人隔着重重人群而望,像是宿命注定的相遇。 一时之间,周围的人觉得奇怪,不懂为何气氛陷入如此冷凝。偏偏忌惮幽冥太子威名,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不长眼地质问两句。 安静持续了很久。 幽冥太子突然开口了。 “墨门的新门主,莫非有暗中窥伺的癖好?”他说话,却不是在针对姜羲,而是在针对暗中的另外一人。 酒楼二层,宁玘的身影在窗边隐现。 “我只是无意牵扯其中罢了。”他无奈地笑。 姜羲很好地掩饰掉了惊讶。 墨门门主……宁玘? 墨门,乃是江湖上相当神秘的一个门派。 说他们是江湖人,他们的门人却出将入仕,善谋弄权; 说他们是朝堂客,他们的门人又不慕名利,清心苦修。 墨门擅机关,懂阵法。姜羲当时看到有关墨门的情报,第一反应就是联想到了巫匠。但当她细细翻阅墨门历史之后,就会发现墨门与巫匠还是有很大差别。 巫匠通晓非凡巫力,制造巫器的目的是更合理地运用神巫巫力,放大或者细化。 而墨门的机关,则是习惯在平凡里创造奇迹,他们曾经制造出一只木鸟,仅仅凭借风力,便在天上飞翔整整一日而不落,这一点连巫匠也无法做到。 这也让姜羲在看到墨门相关情报的时候,格外留意。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让她也忍不住关注的墨门,竟然会与长安的骄傲,名动天下的宁十九郎宁玘,扯上关系! “怎么会是你!宁玘!” 这声惊讶可不是姜羲说的,而是她旁边戴着斗笠的少年说的。 姜羲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依据她的判断,斗笠少年出身不凡,若是来自长安的话,与宁玘认识倒也不奇怪。 很快宁玘直接叫破了他的身份:“霍烈,好久不见。” 霍烈撇嘴:“没想到你居然是墨门的新门主,宁氏隐藏得够深啊,长安怕是没人知道吧。” “我继任墨门门主,与宁氏无关,只与我宁玘有关。”宁玘淡笑着,并没有注意到霍烈身后还站着另一个让他熟悉无比的人。 显然,姜羲的办法奏效了。 姜羲在听着两人对话时,也忍不住微微蹙眉。 霍烈,这个名字很熟悉来着,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对了!楚国公霍章的儿子霍烈!即使不在长安也留有传说的长安小霸王霍烈! ——霍烈出生的楚国公府,号称“南霍北萧”,北萧镇北侯镇守北疆庆州,南霍霍章驻扎南盛疆域,一南一北,也是军中的两大山脉。 所以霍烈在长安嚣张跋扈,既有楚国公府的招牌震慑,也有上头景元帝的暗地纵容。姜羲曾听过霍烈在长安的几段传闻,就连东宫太子也不如他那般快活任性! 霍烈,是长安城上空永不坠落的太阳! 可是,为什么霍烈会出现在北疆? 姜羲还没来得及从错综复杂的情报里分析出一个理由,便看到又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分开人群而来。 “天枢也到了啊。”宁玘微笑着。百度一下“大玄后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第332章 北斗天枢 幽冥太子。 墨门宁玘。 北斗天枢。 江湖上最顶级的三方势力,此刻在原州汇聚,何等激动人心的场面。 越来越多的江湖人闻风而动,无数明里暗里的江湖大人物悄悄加入旁边,他们聚集在这条大街上,或好奇或激动或不怀好意地看着三人会面的场景。 那些江湖以外的人,不想沾染麻烦的都离开了,以至于这条大街彻底变成了江湖人汇聚之地。 “大师兄!”天璇洛霏一跃而起,嘴角尚且残留着血迹,飞快地奔向大师兄天枢来的方向,活像是个跟长辈告状的小孩,“有人欺负我!” 天机慢吞吞地跟上去,见到这位长生教大师兄,也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喊了声大师兄。 天枢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没有理会天璇的个告状,而是越过他们看向幽冥太子与宁玘。 “幽冥太子。”他顿了顿,“宁门主。” 幽冥太子,尊贵矜傲若盘踞的黑龙。 墨门宁玘,清傲疏离似优雅的白龙。 两人都是毋庸置疑的人中之龙,不论风姿,还是实力,抑或是江湖上的名望地位,都是数一数二,像是耀眼的日与月,横亘在这原州城的上空。 相比之下,北斗七星之首的天枢,都要黯然失色许多。 他长得平凡无奇,与幽冥太子和宁玘的风姿根本无法比拟,还穿着一身朴素得过分的葛布麻衣,衣角都磨得发毛了。腰间挂着一把粗糙跟棍子似的破铁剑,沉静自敛地站在那里,完全无法跟江湖上传说的天枢联系在一起。 可真正知道天枢的人就会明白——这就天枢,朴素、内敛、没有任何光华,也不在乎世间外物,他的心里只有一把剑,和头顶浩浩荡荡的青冥九天。 这个人干净也纯粹,就像是巍然不动的山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种人的境界,佩服却做不到,那就只能向往了。 也是为什么江湖上对天枢评价如此高的原因。 北斗七星的其他弟子,名字前都要加个长生教,因为那是他们的骄傲。 唯独北斗七星的天枢,就只是天枢而已,因为他的存在是长生教的骄傲。 天枢,风傲于林,自成一派。 …… 姜羲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北斗天枢,说不出的感慨。 原来她在小石村遇到的林瓯,便是天枢。 林取木,瓯取区。 合起来可不就是天枢的枢吗? 难怪姜羲初见就觉得此人实力不可小觑,在江湖上也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原来这位早就有莫大威名,还受到了整个江湖的景仰。 就连多在北疆江湖混迹,包括兰颂大长老在内的姜族人,也对天枢赞不绝口。 姜羲先前与他接触,对此人也是颇为佩服的。 “大师兄!”天璇洛霏没能得到天枢的回应,不满地扯着他的袖子,“我都说了有人伤了我!你要是不帮我!回长安我就告诉阿爹!” 在场不少人都露出鄙夷之色。 身为北斗七星之二,就靠这种小丫头的招数站稳脚跟,真是拉低了整个北斗七星的名声! 再看天枢,仍是沉默着的脸色,可是听到师妹提及师父,还是微微皱眉。 天枢身后的天权有些看不下去了:“大师姐,刚才我跟瑶光师妹都看见了,是你先欺负那位小娘子不成反被收拾。你的过错,别拉着大师兄一起受过啊。” 天璇洛霏怒而瞪眼:“你们刚刚就在旁边看着我被人打伤?” 天权笑嘻嘻的,故意轻佻道:“你是大师姐嘛,我们实力都比你弱,站出来也没用啊。” 洛霏气得咬住唇,都想叫天机出手把天权收拾一通了。但天枢在这里,她还是要顾忌的。 就在洛霏眸光闪烁的时候。 “好了。”天枢打断他们无谓的争吵,“那位是谁?” 天权迫不及待地指了指人群里的姜羲:“喏,就是那位呢。” 他隔空一点的时候,姜羲也刚好朝他看来。 波光澹澹的眼眸像是倒映出了世间万千的瑰丽色彩,看得天权脸色一红,竟后悔起自己拿手指点人家的行为,好像是一种亵渎……呀,天权想什么呢,人家小娘子漂亮关自己什么事儿,瑶光还在呢…… 天枢看姜羲的目光一片陌生。 姜羲以为他是因为遮掩天机之术才没认出来自己,主动走出几步。 “林瓯。”她主动叫破名字,没有隐瞒的意思。 毕竟,她还想问天枢关于匠村的事情。 天枢蓦地觉得眼前一花,伴随姜羲的走动,雾雾蒙蒙隔着一层的屏障碎掉了。走路的姿态、习惯的动作、还有说话的嗓音……这一切都在他眼中清晰,逐渐汇聚成完整熟悉的形象。 天枢也不知道自己曾被蒙蔽过耳目,以为只是他单纯地认不出人而已。 “九娘子。” 天枢的这声九娘子,让宁玘和幽冥太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姜羲。 宁玘很快暗自叹息,觉得自己对“九”这个字有点太敏感了,连一名陌生的江湖女子都能联想到那人去……他是不是病了? 而幽冥太子,眸光幽暗,无声打量着姜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羲迎着众人目光的注视,来到天枢面前:“没想到林瓯便是天枢。”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天枢平静地说,“没想到九娘子会在这里,我的师妹冒犯了你,我替她向你道歉。” 洛霏没等来大师兄的帮忙,反而听到了一声道歉,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大师兄!” 姜羲似笑非笑地扫了洛霏一眼:“你的师妹应该不是几岁的小娃娃,连话都不会说吧,道歉还要师兄代替的吗?” “是我考虑不周。”天枢径直承认了错误,还把洛霏叫了过来,“天璇,道歉。” “我不!” “洛霏。” 洛霏听到大师兄沉下来的音色。 竟然不甘不愿地低下头:“……抱歉。” 声音细若蚊鸣。 姜羲故意疑惑着:“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抱歉!”洛霏忽的拔高声音,忿忿不平地瞪了姜羲一眼——却没敢瞪大师兄,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天机紧随其后。 ------题外话------ 关于天枢的隐晦描述不知看懂没,他是个脸盲症患者,通常通过人的行动、声音等细节来判断身份…… 还有关于章节刷不出来的问题,我已经跟编辑说过了,后台重新同步过,大家试试刷新一下再看,app端就清理缓存,如果还有问题记得在评论区告诉我哦 第323章 幽冥阴谋 洛霏走了,天枢的家事也算是处理好了。 大家都以为,喧嚣过去后,会是这幽冥太子、宁玘与天枢三方风雨欲来的见面,王与王的争锋相对,江湖腥风血雨的序幕拉开。 谁知道,这三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火气。 幽冥太子更是漫不经心地把注意力放到了别人身上—— “孤问你话。” 还跪在地上的周大熊,哆嗦着抬起头。 近在咫尺的黑衣幽冥太子,就像是黑死神盖住了天地清光,让他生出无法抵抗的浓浓绝望。 死亡就在面前,周大熊反而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他攥紧拳头,不甘在眼底一点点聚集。 “没错!我找上许蓉!就是为了你幽冥太子!” 九幽卫齐刷刷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周大熊,恨不得当即出手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冒犯殿下的家伙。 但他们是九幽卫,是幽冥太子的亲卫,纪律严明,没有幽冥太子命令,他们便纹丝不动。 “哦?”幽冥太子垂下眼眸,银色面具仿佛凝着冷霜。 周大熊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里的江湖兄弟们应该都不知道吧,我们辛辛苦苦追寻的北疆神山,早已经被这位幽冥太子殿下掌握了登山之路!” 在众人震惊意外的眼神里,周大熊捶着胸口发出愤怒的嘶吼, “我们被聚集在这庆州,全部都是幽冥太子的阴谋!他只是想踩着我们登上神山,得到长生不老的秘密罢了!我们都被骗了!是幽冥太子骗了我们!” 周大熊的声音,引得喧嚣四起。 就连宁玘跟天枢,都意外地多看了幽冥太子两眼。 幽冥太子平静地注视着周大熊,淡漠的眼眸像是在看着死物。 然后。 “杀了他。”幽冥太子说。 他身旁的幽一,身影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当他将带血的长剑缓缓插回剑鞘时,周大熊惊恐地捂着脖子,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疯狂往外涌,他发出嗬嗬的声音无力倒地,身体痉挛抽搐后没多久,就没了生气,死透了。 幽冥太子的杀伐果断,让很多人都看着胆战心惊。 原本想要质问的心思也淡了。 可还是有不怕死的:“幽冥太子!你出手杀了周大熊,莫非是因为他戳中了你的心思,让你恼羞成怒了不成?” 有一人出声,便有第二个人出声:“对!你手上是不是握着登山的方法!快说出来!” 幽冥太子懒得回应,只是往身后瞥了一眼。 幽一立刻会意,拔剑唰唰收割两条性命。 短短时间,幽冥太子连手指都没抬,他的手下却已经取了三个人的性命。 原州的神山之争还没真正拉开序幕,就已经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幽冥太子目光巡视四周。 “你们不是已经信了吗?孤作解释,你们会信?” “……你,你解释了……我们就信……”这次说话的人没什么底气,还缩在人群里不敢冒头。 幽冥太子倒也不是真的嗜杀,他用了三条性命镇住场面就够了。 听了那句话,他平静解释:“登山之路,我不知。” “我不信。” 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丈从人群里走出来,看着平平无奇,却有不少人认出来这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古一,早在幽冥太子三十年前就已经成名的江湖大高手。 以他的实力和地位,还真可以不用相信幽冥太子。 “我也不信。” 又是一个蒙着脸的剑客走出来,此人走出来,连天枢都忍不住留意。在天枢之前,此人号称是江湖上的第一剑客,外号秋雨剑的萧秋雨。 在天枢彗星般横空出世之前,萧秋雨就开始低调行事,据说为了堪破内功的更高境界,而在某地结庐隐居。 没想到,这些人都因为一句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说,而来到了原州。 也是,是人就逃不过生老病死。 有谁真的能看破红尘,放下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呢? 尤其是这些江湖高手,名望越重,实力越高,越是怕死。 两个大高手出面反驳幽冥太子,这场面可是刺激了不少人。 “我信。”天枢突然开口。 “嗯,我也信。”宁玘笑得风淡云轻。 两人看上去都不怎么在乎跟江湖大前辈杠上。 更诡异的是,他们还是为了幽冥太子。 ……等等,他们期待的不是三方王见王吗?怎么这三人站到同一条战线上了? 奇妙的走向,让在场无数的江湖人越来越沉默。 沉默之外,姜羲也在静静打量幽冥太子。 她在衡量,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姜羲沉思之际,身旁陡然想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喂,你们争来抢去的神山,不是早就变成海市蜃楼消失了吗?” 破坏气氛的话,惹来不少人怒视—— 这人谁啊! “霍小将军。”大高手古一朝着霍烈客气拱手,“令尊在南域几年,身体是否还好?” “还行吧,就是老头子耐不住南域的湿热,整日喊着要跟镇北侯换个地盘。” 霍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倒是让他楚国公府的身份很快在人群里传扬。 那些对霍烈的不满也逐渐消失了。 北疆虽以江湖势大,但江湖人仍不愿与朝廷作对,对驻守北疆的镇北侯也多有忌惮,对前朝传承至今的赫赫将门霍家,就更不想得罪了。 就连大高手古一,也没有因为霍烈态度冷淡,而生出不满。 更是主动解释说:“霍小将军有所不知,这北疆神山,每隔几年便会出现在北疆某地,如海市蜃楼一样显现于人前又迅速消失。但是,在海市蜃楼消失的一个月后,神山的登天梯就会出现在海市蜃楼的附近,只要爬上登天梯,就能进入神山,得到神山的真正秘密!” 霍烈惊异地挑起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北疆很多人都知道,也见过登天梯。” “那有人成功吗?” “据说有。” 霍烈失望地撇着嘴角,那就是不知道咯。 “三日后便是一月期满,你们想知道孤有没有登山之法,不如登天梯前一观?” 幽冥太子的提议,得到众多响应。 三日之后,原州城外,登天梯前,江湖云集! ------题外话------ 今天又是大姨妈造访的一天……所以只有两更 第324章 朱雀明火鸟 冷清长夜,空中的月盘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打湿的纸,连氤氲的银辉都变得朦胧粗糙。 姜羲坐在廊下栏杆上,披着雪白斗篷,领口一圈兔绒毛茸茸地簇着她明净秾艳的面庞,嘴角噙着笑,望着高墙上伫立浓重甚过夜色的墨色身影。 “你果然来了。” 她毫不意外,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幽冥太子高高地俯观着她,眸色极冷,黑色狐裘被风轻轻带起衣角。 “你知道我要来。”那暗哑低沉的声音,被风送到姜羲耳边。 随之而至的,便是幽冥太子翩然腾起,又轻巧落在院中的身影。 眨眼间,他就已经到了姜羲面前。 高大宽阔的肩膀,极具压迫感地朝着姜羲俯视而下。 而像白雪一样干净纯粹的少女,懒散地撑着栏杆,踢着脚尖,不曾因为他的靠近有半寸的慌乱。 那张面具已经近在咫尺,姜羲清凉的目光掠过面具上每一寸粗糙的痕迹。 “曾经我有这个机会,摘下这张面具的。”她没由来地叹道。 “你承认了。” “承认我救过你?既然如此,你不应该心存感激,好好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吗?” 姜羲满溢在眼角眉梢的笑意,让幽冥太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多谢。”他致谢得爽快。 姜羲颔首:“不客气。” “你救了我,也看到了不该看的。” “你是在试探我?” “是确定。” 姜羲抚着眉尾,低笑着:“反正我也不喜欢含含糊糊你猜我猜的,不如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不该看的吗?是你身上的图腾,还是你戴着的玉佩?” 虽说幽冥太子早有判断,可见她坦荡磊落,也不免低头多看了她几眼。 “你倒是直接。” 姜羲摊手,懒洋洋地歪着头:“那难道我们要玩你猜我猜的游戏?我想你不顾礼仪,唐突到半夜闯进小娘子深闺,也不是为了得到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幽冥太子深深地看着她。 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调查了关于这个女子的身份。 只知道她在北疆出现得突兀,除了曾在小石村与天枢有过一面之缘,此外查不到关于她的任何踪迹。 她说她叫尹九娘,但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应该是个化名。 “你是姜族人。”幽冥太子语气笃定。 姜羲忍不住抬眉。 虽说不应该从外人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但想到幽冥太子传闻中的身份,好像也不奇怪。毕竟姜族也曾经与之并肩作战,就算对方抱着必为己所用的心思,毁掉了所有记载跟书籍,但内部不可能真的毁掉所有。 “你是大周太子。”姜羲同样确认了事实。 “我是大周太子,世人皆知。” “不,许多人对这个身份至少报了三分怀疑,我也是。” “现在你确定了?” “嗯。”姜羲顿了顿,“所以,你的玉佩,跟你身上的图腾,都是因为我姜族才得到的?” “朱雀明火鸟。”幽冥太子突然说。 “什么?” “你口中的图腾,是朱雀明火鸟,我大周皇室的象征。” 姜羲若有所思:“皇室象征?” “先祖曾留下告诫,说朱雀明火鸟,既是大周皇室的象征,也是神的赐福,是大周皇室的天授神脉,所以大周皇室,是天命帝皇。” 姜羲忍不住打量着幽冥太子看不出表情的银色面具。 “我总觉得从你这话里听出的嘲讽……你不相信你们先祖的话?” “天命帝皇……何来天命?若是天命,大周又为何会覆灭?”幽冥太子直言不讳。 姜羲伸手托着下巴,眼尾饶有兴致地上扬。 她觉得,或许要改变对这个幽冥太子的看法了。 她以为,这个幽冥太子会像是无数故事模板中的前朝遗孤那样,心怀仇恨和烈焰,满腔都是复国心思……譬如前世她读过某本武侠小说里,鼎鼎大名的表哥,也是怀揣着复国的野心,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凄惨地被野心吞噬。 姜羲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幽冥太子,也不过是心怀着对故国的怀念,放不下皇族身份的自傲,腐朽又可笑地守着一个枯萎的愿望罢了。 现在看来,还是她太先入为主了。 至少这个幽冥太子,他对大周的命运看得很透彻,不是满脑子只有仇恨的家伙。 不过——“赐福……这个听上去有些熟悉啊。” 幽冥太子疑惑地嗯了一声。 姜羲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既然是大周皇室的象征,你们大周延绵八百年,为何世人多不知道朱雀明火鸟呢。” “因为,并不是每一代大周皇帝的身上,都会出现朱雀明火鸟。”幽冥太子淡淡地说,“朱雀明火鸟已经消失了数百年。” “直到你身上出现?” 幽冥太子默默颔首,算是认可了姜羲的话。 “真像。” “哦?” “我是说,和我很像。” 都是家族逐渐步入式微,然后奇迹突然出现在她/他的身上,便理所当然地背负起了整个家族的重担。 这个幽冥太子,虽然戴着面具,但是姜羲基本可以从他的骨相,目测他的年龄应该在十八岁到十九岁。 尚未及冠的少年。 却已经是江湖上震慑一方的巨擘,传闻里杀人不见眨眼的亡国幽灵。 姜羲短暂的沉思中,幽冥太子没有说话。 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姜羲说他们很像,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姜羲终于回过神来,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轻盈落足地面。 “去石亭里坐吧。” 她示意幽冥太子前往院中的石亭,那里垂着竹帘,烧着地龙,还温着酒菜,可比空荡荡还吹着冷风的院子好多了。 姜羲率先快步走去,忍不住搓了搓冰凉的手指。 北疆寒冬的半夜,连她都冷得快受不住了。 幽冥太子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匆匆的脚步,不由自主发出轻笑。 “怎么?”姜羲停步回头。 幽冥太子从容不迫地跟了上去。 踏进石亭,扑面而来的暖意几乎要烘出汗水来。 已经落座的姜羲,故意促狭侧目:“里面很暖和,要不要把面具摘了?” 第325章 幽冥太子的目的 “不必。” 幽冥太子拒绝了姜羲,连狐裘都未曾脱下,坐在靠近地龙的一方,暖炭温度灼得热浪阵阵,看他掌心仍然干燥,透着若有若无的凉意,活像是用冰雪凿砌的骨肉。 姜羲目的这一幕,猜测幽冥太子的内功或许是有着冰寒属性? 她一边想着,一边亲手为自己斟了一杯烫过的黄酒。 幽冥太子看着酒液注入瓷杯,突然问:“你不怕我怀恶意而来?” 杯中已满,姜羲刚好提起酒壶:“可你没有恶意,我自然以酒菜招待。” “若我有恶意呢?” 姜羲将酒壶笃的一声轻轻放在桌面上。 她弯唇而笑。 “如有恶意……”她骤然挥出一掌,劲风平地而起,卷起她刚倒好的酒杯砸向幽冥太子,石亭四周竹帘随风鼓动,“自然刀枪伺候!” 幽冥太子从容淡定,骨节分明的大掌虚空一抓,抚平紊乱暴动的气流,当他收拢手指,刚刚好将玲珑的酒杯捏在指间,杯中滴酒未洒,只泛着微微涟漪。 “多谢招待。”他说完,也没取面具,侧头将酒一饮而尽。 姜羲瞪大眼睛,发现面具嘴部位置自动打开,等黄酒喝完又自动闭上,面具纹丝不乱连条裂缝都看不见,险些让姜羲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错觉。 可空荡荡的酒杯证明,幽冥太子的确把酒喝光了。 “墨门的手艺?”姜羲还不知道,这小小面具还有不少奥妙。 “是。”幽冥太子没有避讳,承认得很直接。 “这江湖上,知道幽冥太子竟然与墨门交好的,应该没几个吧。” “家父与已逝的墨门老门主是多年朋友。” “哦。” 姜羲捏着新倒满黄酒的酒杯,慢慢地抿着。 就着酒,吃着菜,没一会儿她的身体就变得暖烘烘的。 幽冥太子虽然没像姜羲一样吃喝,却仍然很有耐心地坐着,巍然不动得像座山。 过了好一阵。 姜羲餍足地眯起眼睛:“这北疆雪景,与温热黄酒,还真是绝配。” 幽冥太子也像她一样,越过竹帘往外面的月色雪景看去。 冷得清傲,美得绝色。 “所以,幽冥太子今日特意来拜访,应该不只是为了向我解释朱雀明火鸟的存在吧。” 更何况,姜羲还没问两句呢,对方就主动说出了这个大秘密。 不是心无城府,就是另有目的。 放在幽冥太子身上,自然是后者。 幽冥太子道:“大周开国皇帝曾留下记载,当时天下大乱,先祖幸得神秘姜族出山襄助,最终才得以定鼎中原。” 姜羲笑着回答:“那你们先祖也应该留了记载,说这个姜族在帮助大周建立之后,未曾留恋权势,而是干净利落地放手离开,从此归隐山林。” 幽冥太子转动面前的酒杯,声色沉沉:“每个人的行动,都是靠着目的驱使。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信仰……千年前姜族出山,又是为了什么?” 姜羲挑眉大笑:“听幽冥太子的话下之意,莫非是要效仿大周开国皇帝,改天换日?幽冥太子殿下。”她着重将太子殿下二字说得分外清晰,“大周已经不是千年前的那个大周了。” 幽冥太子格外平静:“姜族应该也不是千年前的那个姜族了。” 还真是一句一句地反驳啊。 不知为何,姜羲的眉心却是重重跳动了一下。 她揉着眉心,若有所思。 半晌之后。 “我拒绝,姜族不愿卷入天下纷争之中。” 若是没有少禹巫主的前车之鉴,面临即将到来的千年大劫,姜羲也许会跟少禹巫主想的一样,觉得借新朝开国龙运,便能稳固姜族未来,确保其不会在天道伟力下消亡。 但少禹巫主之后,她姜羲之前,没有出现一名姜族巫主的现状,清清楚楚地叙述着这个事实——少禹巫主成功了一半,失败了一半。 所以,姜羲对幽冥太子的提议没有半点动心,想要度过千年大劫,她必须竭力去寻找别的办法,而不是莫名卷入天下纷争,然后浪费时间。 “况且,新朝大云开国不过百余年,要说不可救药,应该时间尚早吧。”姜羲直直望着幽冥太子的双目,“太子殿下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可以推翻这个大云呢?当然,要先撇去大云开国的那些恩怨不谈。” “北越狼子野心,有意挑起战争。” 姜羲都不免惊讶了一下:“北越要打仗?” “你应知,北疆太平百年,是我祖辈昭圣太子的功劳。” 姜羲颔首:“昭圣太子之名,我早有耳闻,若不是大周气数已尽,他会是一个贤明优秀的好帝王。” “多谢。”身为昭圣太子嫡系后人的幽冥太子,收下了这份赞美,“其实,北疆也不能说真正太平,从先帝即位时,就多有北越骑兵打着流寇的名义骚扰北疆边境,无数人口粮食被掠夺,边境小村十室九空。只是先帝喜爱歌舞升平,不喜看到这些战报出现在眼前。再加上北疆边境的情况不至于糟糕到失守,北疆之外才鲜少有人知道真相。” 姜羲也是第一次听说,一直以来她的关注点都在姜族本身,千年大劫悬于头顶都自顾不暇了,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大云边境的战事。 何况还是大云官府有意隐瞒的战事。 “北疆不是有镇北侯吗?” “镇北侯是个好将军,但北疆不是只有他的镇北军。” 姜羲明白了,她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北越百余年前侵略中原的心思,因昭圣太子而中止,你认为大云会有第二个昭圣太子?” 姜羲没接话,但她的回答显而易见,没有。 大云的那位景元帝,她也有过一面之缘。 一个才能平庸的帝王,还沉溺在阴谋算计中不可自拔。 光是他当初逼迫江南世族,送盛明阳、穆昭作质子入长安的行为,就能看出这位陛下既非心胸宽阔之辈,也非手段高明之人。 “照你的意思,北越挑起战争,若大云无力抵抗,等北越长驱直入中原,也到了你大周幽冥太子掀起反旗的时候了对吗?” ------题外话------ 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就先更2k,还有一章3k的更 第326章 大云气数 姜羲语气中浓浓的讽刺,幽冥太子听出来了。 她在生气。 为谁呢? 百姓吗? 幽冥太子想起大周开国皇帝留下来的秘密手札,里面记录的关于这个家族的一切——他们是真正的心怀天下苍生。 果然如此啊。 “不。”幽冥太子迎着姜羲的目光,否认了,“北疆不会失落。” “大周的幽冥太子对大云的军队有信心?” “我会守住它。” 姜羲当即愣住。 幽冥太子风淡云轻的一句话,再一次刷新了姜羲对他的认知。 她能从幽冥太子这句话里,听出一往无回的决心。 同时,他的眼里也有强烈的自信。 他便是北疆的擎天之柱,有他在,北疆的天不会塌。 姜羲在短暂的失神后,恢复了精神。 她反问幽冥太子:“你就不怕守住了北疆,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 “该是我的,就是我的。”除了决心,自信,幽冥太子身上也从不缺少霸气。 “你的信念,我很佩服。”姜羲叹息道,“但是姜族也有姜族的考量,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第二次被拒绝,幽冥太子仍然很平静。 “以后你会改变想法。” “或许吧,至少现在我不会。” 幽冥太子起身道别。 临走之前,他邀请姜羲三日后登天梯见。 姜羲答应了,登天梯她必然会去。 …… 半晌,姜羲确认幽冥太子已经离开。 她刚从石亭里走出来,就看见廊下站着一道清冷消瘦的身影。 “兰颂大长老。”姜羲主动出声跟对方打招呼,“您怎么会在这里?” “关于登天梯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说。” “那件事啊。”姜羲笑着,上前扶着兰颂进了温暖如春的石亭内,“正好,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想问问你。” 兰颂不可置否地在姜羲对面坐下,也刚好避开幽冥太子才坐过的位置。 姜羲见状,笑笑不语,只给兰颂倒了一杯暖茶。 兰颂扶着茶杯,没急着喝,而是跟姜羲说起登天梯的事情来:“您放心,那所谓的天梯只是一道虚影,那些江湖人不可能登上天梯进入神山。” “我原本就没担心过,这登天梯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如果有用,早几百年我姜族就已经回归神山,哪里会给这些人机会?” “说得也是。”兰颂漾开浅浅笑意,“巫尊有何事要问我?” “关于一个图腾。” 姜羲本想唤计星拿来纸笔,可想到兰颂的双眼,她临时改了主意,让计星找了石头和刻刀过来。 石头好找,刻刀就有些难了,计星拿了个削铁如泥的匕首充数,姜羲也收下了。 她手腕很稳,刀锋流畅地在石头上刻下痕迹,很快,一个兽面图腾成形。 石头她没有细心雕琢,只是大略划凿出了痕迹,让兰颂可以摸到。 “你看看,这是哪个家族的图腾。”姜羲把石头推到兰颂面前。 她第一次见到兽面玉佩的时候,就想起前世姜族内某个巫史家族的图腾便是这般模样。只是后来她一直没查到关于山洞面具男子的线索,关于兽面图腾的事情也一直搁置。 直到今天遇见幽冥太子,她重新翻出零碎记忆,也想找人确认一下兽面图腾。 最重要,她发现幽冥太子有意避开这个话题。 当时,她同时问起了朱雀明火鸟跟兽面玉佩两样东西。 幽冥太子却故意提到了朱雀明火鸟,而忽略了兽面玉佩。 他主动说出朱雀明火鸟关于前朝皇室象征的事情,除了表明身份,想请姜族出山,希望姜羲忽略兽面玉佩一事应该也占部分因素。 他到底想隐瞒什么? 兰颂的手指在石头表面的刻痕上摩挲而过。 “这是……”她愣住了,“这是乌祈大长老的家族图腾!” “乌祈大长老?前代巫史大长老,南桑大长老的师父?” “嗯。”兰颂疑惑地皱眉,“乌祈大长老逝去之后,这个家族的后人应该彻底消失了,所以这个图腾只在族内古老典籍里有所记载,而那部分典籍都存放于北疆姜族的地宫内。” 姜羲知道,北疆也有一座姜族地宫,当年姜族人从神山被迫离乱后,不少族人都居住在那里。后来大部分族人迁居江南,那座地宫也未曾抛弃,而是被隐藏起来了,算是姜族的核心地盘之一。 难怪,姜羲在江南的六道书院藏书楼里,翻来覆去都看不到这个图腾。 “乌祈大长老的家族图腾。”姜羲忍不住思索,难道说,乌祈大长老的家族与大周皇族还有别的联系? 不,不对。 那块玉佩虽然经手有些久了,但姜羲记得它的模样和手感,根据包浆的年代来判断,存世时间应该不超过五十年。 难道是乌祈大长老本人跟大周皇族有过联系?为何南桑大长老从未提起过? 姜羲总觉得,这里面还隐藏着更深的东西。但这一切,只有等见了南桑大长老之后再问了,他是乌祈大长老唯一的弟子,说不定会知道玉佩的事情。 姜羲暂时按下这件事情,没再作多想。 她放下茶杯,郑重其事地向兰颂拜托:“兰颂大长老,有一件事情大概得麻烦你了。” 片刻之后,姜羲和兰颂顺着院落下的暗道,来到了山海药铺下的秘密大殿,也是兰颂大长老的居所。 姜羲说,要借石台一用。 回到大殿,兰颂对周围环境表现出强烈的熟悉感。 她很轻松地找到了墙角的柜子,从里面取出十盏铜灯,围着石台摆放。 然后,她拿出一个小瓶子,往铜灯跳跃的小小火苗里倒了三滴。 铜灯火苗在片刻的虚弱之后,火焰内芯逐渐变成了一种曼妙若浩瀚星空的蓝色,轻盈如少女在烛蕊上跳动摇晃,一股淡淡的花香随之蔓延开来。 姜羲深深吸了口气,很快从清新纷呈的味道中分辨出里面的巫药: “夜香草、阳堇花、太阳草、秋水仙……都是宁心静气的巫药?” “嗯,这些巫药都不算珍贵,但经过楼尘的手,炼制出一种宁神油,滴入铜灯里,我发现会提高巫卜成功的几率。” 姜羲点头承认:“凝神静气对巫卜的作用很大,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也帮助很大,多谢了。” “该谢谢楼尘才是,也就她有这个才能,可以把不相干的巫药搭配出全新奇妙的作用来。”兰颂轻笑着,“不过,巫尊接下来是打算……” “我打算观命星一看。” 兰颂愣住了:“您是要观某个人的命星,还是观天下命星?” “当然是天下。”姜羲说着,已经登上石台,盘腿坐下。 “等等。”兰颂语气急促,“我知道您也曾登上过神座……但毕竟现在的您还不算是完整的巫主,要想观天下命星,恐怕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势!这样太勉强了!” “放心。”姜羲想了想,把今天用星辰石遮掩天机的事情说了。 素来沉静的兰颂都傻眼了,她第一次听说星辰石还有这样的用法。 不得不说,很巧妙的构思,就连她封闭的思维也被打开了一条缝,无数的奇思妙想顺着那条缝开始爆炸……不,这都不是重点。 “当时您改变的只是三个人的命星天机,跟观天下命星是不一样的!”兰颂加重语气,几乎想要亲手把姜羲拉回来。 姜羲知道她的担忧:“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既然做这个决定,就说明我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我也不是要推算国运未来,只是看一眼就回来,放心吧。” 兰颂无奈,她知道姜羲这是下定决心了。 “那您一定要小心。” 姜羲嗯了一声,旋即闭上双眼。 石坛逐渐亮起淡淡银蓝辉光,四周随之暗寂,兰颂恍惚感受到置身于苍茫银河。 她知道,这是星空之力浓郁到极致的一种表现。 “果然是我们的巫尊啊。”兰颂忍不住感慨。 而姜羲,灵魂已经飞入星空,找到了自己的命星。 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附近的几颗星辰,但是再往远处看,就会感觉一片刺目的白光挡在面前,她根本无法看远。 姜羲不慌不忙,汲取着石坛中的力量,拨开了面前重重迷雾,奋力向更远的方向看去—— 东方,明黄色的龙气盘踞,那是大云朝的国运。 北方,杀气腾腾的白虎咆哮,那是北越的局势。 姜羲眼前一花,看到了无尽的兵戈交战、满地的鲜血如注。 还有数不清的尸体。 士兵的,百姓的。 她还想继续看下去,却发现眼前开始模糊,酸涩肿胀的感觉充斥着眼球。姜羲甚至有一种预感,她要是继续这样看下去,她的两只眼睛都要废掉了。 就算姜羲打算适时收手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眼角忽然略过了两道清光。 姜羲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有两颗星辰在东方冉冉升起,随着它们的光华越盛,代表大云的明黄色龙云竟然开始变得越发黯淡…… “新出现的两颗星辰分裂了大云的天空,大云龙气衰弱,国运式微,竟然真的如幽冥太子所说……”姜羲喃喃着,眼前彻底一黑。 ------题外话------ 第三更 第327章 龙子 帝京长安,太极宫内。 沉沉睡着的景元帝忽然惊醒。 一股强烈的心悸在胸口蔓延开来,额头不禁渗出细密汗珠。 侍奉在侧的内侍官立刻迎了过来:“陛下。” 景元帝示意旁人送来茶水,杯子送到面前,景元帝一饮而尽,干燥火燎的喉咙才总算得到了缓解。 “陛下,身体可有不适?” 景元帝摇头:“只是做了噩梦而已。” 他坐在明黄龙榻边沿,按着鼓胀的太阳穴。 梦里梦到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仍记得那种浑身恶寒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脊背上早就是冷汗津津。 只是梦而已。景元帝对自己说。 天子百邪不侵,诸鬼退散,有什么敢在他面前作恶的? 如此安慰着自己,景元帝重新躺下。 谁知,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抽走了,没精打采得厉害,直接挥手取消了早朝,唤了尚药局的两名奉御来看,两名奉御翻来覆去地诊断,都没能发现什么问题。 景元帝不耐烦地挥手让人下去。 “陛下,赵婕妤派人来说,她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想到有一段时间没见赵婕妤的景元帝,第一反应则是,赵婕妤什么时候也学会装病这种无聊的后宫争宠手段了? 最初他喜欢赵婕妤,的确是因为她的眉眼,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个人。 但是慢慢的,赵婕妤纯良无害的性子更让他爱不释手,她不像是后宫用尽花样儿的那些嫔妃,心机毒计百般折腾,她就是个单纯的,一心望着帝王垂怜的女人而已。 可如今,赵婕妤也不免同流合污了吗? “算了,去看看吧。”景元帝虽然精神不大好,可想到赵婕妤也是第一次用上身体不适的借口,还是叫来人更衣换鞋。 景元帝很快到了赵婕妤的宫里。 他看上去精神不济。 但没想到,赵婕妤比他看上去还要糟糕,面色苍白如纸,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是风雨飘摇下的小白莲,一下子便戳中景元帝心里柔软的地方。 看到赵婕妤比他还要难受,景元帝莫名得到了安慰。 “爱妃,你这是怎么了?”景元帝坐到了赵婕妤的床沿,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尚药局的人来看过了吗?” 景元帝的神色陡然严厉起来,他竟然没有在这里看到尚药局的人影。 旁边的宫婢吓得全部跪倒:“婢子拿着婕妤的牌子去过尚药局了,可尚药局的人说太忙,抽不出空……” 景元帝脸色变幻。 他知道,在后宫里敢这样对待宠妃的人,只有贵妃一人。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发怒,而是叫随身内侍再去一趟尚药局。 赵婕妤挣扎着起身,娇弱地扑倒在景元帝的怀里。 她说,想找无极真人来看看。 “长生观的无极真人,乃是得道的陆地神仙,妾的身体不要紧,就是吃不下东西罢了,但是听闻陛下昨夜没睡好,妾担忧不已,觉得让无极真人来看看,最为合适了。” “一个整日打坐念经的老头子,能有什么本事?还是让尚药局的人来看看爱妃……” “陛下,妾真的不要紧,妾只是担忧陛下,也就是妾起不了身,不然怎么会唤陛下辛苦跑一趟呢?妾一定要看到陛下安然无恙才心安。”赵婕妤虚弱地抚摸着景元帝的面庞,满心满眼都是他。 就连景元帝也不免被打动,终于点头同意了赵婕妤的话,请来了长生教的无极真人。 无极真人刚好从兴庆宫过来,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躬身在景元帝与赵婕妤面前。 景元帝见过几次无极真人,印象里就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没什么特别的。 他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开口。 “陛下昨夜可有被噩梦惊醒?”无极真人开口就道。 景元帝心里咯噔一声,他昨夜梦魇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是哪些别有用心的人? “昨夜我夜观星象,发现东方代表大云国运的龙气有动荡之势。” 无极真人开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景元帝的脸色当即沉下:“妄论国运,你可知道是杀头的大罪?” “老道只是个观星者罢了。”无极真人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身为真龙天子,国运震荡有所感应是正常的。” 景元帝沉默着。 他想到昨晚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的感觉……难道无极真人说的都是真的? “你可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无极真人微微欠身:“大云江山稳固,又有龙子即将降世,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至于陛下龙体欠安,在见到龙子这颗福星后,自然什么都好了。” “龙子?”景元帝注意到无极真人话中重要点,“后宫没有嫔妃怀有身孕,哪儿来的龙子?” “自然是您身体的赵婕妤。” 景元帝和宫殿里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赵婕妤。 赵婕妤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爱妃有身孕了?”景元帝立刻叫来尚药局奉御。 皇帝之令,自然没人敢阻挡。 很快奉御表示,赵婕妤的脉象正是喜脉,胎儿正好两个月,赵婕妤恶心呕吐,吃不下东西也都是这个缘故。 赵婕妤激动得落了泪,而景元帝一边安抚赵婕妤,一边掩盖掉眼眸深处的怀疑。 从赵婕妤宫里离开后,景元帝第一时间吩咐人调查无极真人跟赵婕妤的关系。 结果他发现,无极真人跟赵婕妤根本从未见过面,而赵婕妤之所以相信无极真人,无非是家中亲人信奉长生教,她也盲目地相信着无极真人的能力罢了。 就连无极真人,之前也从未进过太极宫,就算经常在太后身边出入,也不可能知道深宫里赵婕妤怀孕的消息才对。 景元帝不禁生出疑虑。 难道无极真人真的只是一眼便看出赵婕妤怀有身孕?无极真人也不是太后派来的人? 他的这份怀疑,在一夜好眠之后,彻底烟消云散。 他开始相信,无极真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赵婕妤怀上的龙子是他的福星! 第328章 天下将乱 姜羲从短暂的昏睡中清醒过来时,是在一堆废墟里面。 石坛碎裂齑灭成粉的废墟里。 她往周围摸了几把,苦笑:“又毁了一个啊。” 上次毁掉的是长安地宫里的祭坛,她的觉醒抽空了祭坛里的全部力量。 这一次毁掉的则是几代巫卜大长老淬炼过的石坛,还是兰颂大长老的东西。 呃,有点尴尬。 姜羲摸摸鼻子,愧疚地往兰颂看去:“那个……” “您无事?”兰颂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绣满日月星辰的衣袍散落在废墟中,惊起一片灰尘,“幸好您无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惶恐难安,险些以为会再一次失去他们的巫尊。 姜羲猝不及防地被兰颂抱住,僵硬地拍拍她的背。 “我当然没事。”她讪讪地笑着,“可惜你的石坛,帮我承受了余波,不小心毁了……” 兰颂想也不想:“毁了就毁了,您安然无恙便好。” 姜羲在她的搀扶下,从废墟里站了起来。 腿脚发软得厉害,身体里的巫力都被抽空了啊。 也是,她要是不最后看那一眼,应该还是能全身而退的。偏偏她耐不住好奇,去看了那一眼。 也是她命大,才没有受伤,这点脱力养养就好。 “要不是看了那一眼。”姜羲喃喃着。 兰颂扶着姜羲到一旁坐下,听见她细微的呢喃。 “什么?”兰颂无神的双目,疑惑地眨了眨。 “我看到了,星空之上的天下命数。” 兰颂短暂的怔愣之后,在坐着蒲团靠着书案,毫无仪态的姜羲面前单膝跪了下去,俯首聆听巫尊之言—— “白虎主杀,北疆将起战火。” “两颗新的星辰分割了天空,大云的国运与气数在不断削弱。” “疾病、人祸、兵灾、天难……这片大地即将陷入混乱,天下将乱。” ——这是姜羲观命星后,对天下局势的预言! 若是传扬出去,必然天下皆惊! 毕竟姜羲这番话就等同于在说开国不过百余年的大云朝快要完蛋了! 兰颂蓦地瞪大眼睛:“是有新的帝星降世了吗?” “不知道。”姜羲无奈地摇摇头,“我观命星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看到那么多,只看到是两颗新起的星辰,有没有帝气我却不知道。我最确定的,是北疆这块土地即将陷于战火,正如幽冥太子所说,北越很快会发动战争了。” 兰颂长长叹息着。 “这片土地不过安息了百年。” 百年前,北越入侵,北疆这苦寒之地也是杀得血流成河。 北疆的百姓们为此付出了上百年三代人的代价,终于让生活有些起色了,没想到又要陷入茫茫无际的战火之中。 “巫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兰颂的提问,姜羲竟然一时之间给不出答案。 因为她也不知道。 是千年大劫,还是北疆百姓? 姜羲知道,自己的选择,就是姜族的选择。 同样的,她的一念之差,很有可能也会改变整个姜族的命运。 “让我想想。”她说。 兰颂什么也没说。 …… 长安太极宫。 景元帝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就像无极真人所说的那样,他在听说了新的小皇子到来的消息之后,他整夜安眠,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第二天早朝,那些悄然窥伺他身体状况的臣子们,迎接的也是一个精神奕奕的帝王。 景元帝甚至觉得,连日来陷入疲惫的精神,也得到了缓解。 于是,景元帝龙心大悦,回到后宫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大手一挥,赵婕妤身怀龙子有功,擢升为赵昭仪。 后宫嫔妃,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先前赵婕妤便位列二十七世妇的婕妤,正三品。 现在她一跃成为九嫔之首的昭仪!正二品! 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四妃仅剩其三,也就是说,擢升后的赵昭仪便是大云后宫里的第四人! 后宫震动,风声四起,不知道多少茶盏碎在了心生嫉妒的后宫女人们的手里。 而且,大家更看重的是那句——身怀龙子! 赵昭仪有身孕了?刚怀上就被陛下金口玉言确认是龙子? 虽说有无数的嫔妃多在暗中诅咒赵昭仪生不出来龙子,但是那日赵昭仪托陛下请来长生观的无极真人一事,却早就瞒不住,慢慢宣扬出去了。 一日之内,无极真人一跃成为后宫炙手可热之人,连景元帝安睡后的次日下午,也唤了无极真人进宫小坐片刻。 无极真人道别景元帝离开,在内侍的引领下七绕八拐,却没有顺利出宫,而是被引到了一座幽深阴冷的偏僻宫殿。 殿外院子杂草丛生,显然荒废已久。 太极宫太大,多的是类似的宫殿。 突兀被引来此地,无极真人也不甚在意,抬脚便跨进主殿敞开的大门。 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道身影背对无极真人而立。 殿里充斥着新鲜的血腥味儿,像是连绵大雨后潮湿腐烂的味道。 无极真人皱着眉,果不其然在宫殿的角落发现了一具刚死去不久的尸体。 那是个生涩清秀的小宫女,看年龄不过十二三岁,却在如花的年龄被轻易掐死在了偏僻宫殿之内,脖子破了一个狰狞大洞,鲜血已经不会往外流,因为她的血已经被吸干了。 “黑袍不是让你最近低调些吗?”无极真人不悦道。 “她自己撞上来的。”那人回头,无辜地舔了舔嘴角血迹。 无极真人脸色沉沉。 “怎么?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就不打算把我放在眼里了?” “不敢。” 那人哼了哼:“黑袍最近有麻烦了?” 无极真人有些烦躁地嗯了一声:“他筹谋多年的事情很有可能要失败了。” “多大可能?” “……九成。” 那人啧啧两声,凉薄道:“失败了会如何?” “大概……会死。” 不,是肯定会死。 若是姜族巫主归位,黑袍这个背叛者绝不可能在血脉惩罚中活下来。 “那就抛弃他吧。” 无极真人听到冷得跟刀子似的声音。 “反正都是没用的东西,就抛弃了吧。” 无极真人沉默着,也不知是反对,还是默认。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3k 第329章 忏悔 北疆庆州,大雪落满长街。 北疆人早就习惯了没日没夜下雪的天气,他们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情,通常就是拿起扫帚清理房顶和院子里的积雪。庆州长街上的积雪也在清晨被人打扫了一遍,只是街道刚刚清理出来,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又覆盖住青黑色的地面,将其变得一片雪白。 马车从长街上驶过,压出两条笔直向前的辙痕。 马车驶过的街道一侧的二楼房间里,临窗站着一个消瘦的身影。 两扇窗户被他敞开,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夹着冰碴子跟风雪,冷得几乎刺骨。 而这个人迎风站着,寒意大半灌注在他一人身上,他偏不以为意,自虐一样地承受着酷寒,颤抖的手指按在腰间的长剑上。 吱呀一声。 身后的房门被打开,提着食盒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神色冷静,面容清秀。 “栖梧。” 临窗而立的栖梧没有半点反应,直到女子走到他身后,默默将他从窗边拽开,又细心地关好窗户,不让一丝寒风有机会钻进来。 屋里本来就烧着地龙,窗户一关,没一会儿屋内便暖和起来。 女子又将面无表情的栖梧推到桌旁坐下,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好,最后还把筷子塞进栖梧手里——简直将他照顾得滴水不漏。 但是栖梧始终颤抖的手,却没能握住那双筷子。 筷子啪嗒摔在地上,女子沉下脸色:“栖梧!” “灵稚。”栖梧压制着声音里的惶恐,尽量以冷静的语气对她说,“我拔不出剑了。” 灵稚一下子愣住了。 她伸手就要去摸栖梧的手腕,却被栖梧避开了。 “我没病。”栖梧顿了顿,垂下眼眸,“不,或许我病了,心病。” 灵稚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一夜。 尊主说,要去杀一个人。 她与尊主同乘一辆马车,赶到了南宁侯府外。 没一会儿,她就看到栖梧跌跌撞撞地从府邸院墙一跃而出,洒下一长串的血迹,最后跪倒在尊主面前,说幽影栖梧幸不辱命,任务完成。 灵稚从没有见过栖梧那样的眼神——他幼时受尽各种酷烈的训练折磨时没见过,他孤坐在屋檐想着抛弃他的父母时没见过,为了任务一次次出生入死时仍然没见过。 在他刺了那个人一剑后,灵稚第一次看到那样死灰、沉寂,宛若信念已经轰然倒塌的眼神。 从此,熄灭的亮光再也不曾点燃。 “原来从那时候起,你就拔不了剑了是吗?”灵稚恍然。 难怪,在那日之后,她就再没见过栖梧出手。 “我每次握住剑,都能想到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地在我眼前出现,就像梦魇。”栖梧痛苦地抱住脑袋,“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很虚伪很无耻,我都已经杀过她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可我……可我……” 可他就是后悔。 日日夜夜地后悔。 那是他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啊。 将他孤寂、灰冷的人生焐热,却反而被他背叛。 “栖梧。”灵稚轻轻抱住了他,“她还没有死。” 栖梧木木地应着:“是啊,她还没有死,尊主让我们来北疆寻她,说她一定会在神山前现身……他要我们再杀她一次。” “上一次,你没有选择。”灵稚像抚摸小孩子,抚摸着栖梧的头发,“但幸好,你还有第二次机会。” “你是说……” “做你自己想做的选择。” “那你呢?” 栖梧清楚,他与灵稚虽然都是孤苦无依被尊主收留的孤儿,但尊主收留他们不是因为大发善心,而是有所需要。 若是他们敢背叛,尊主会用最残忍恐怖的手法来惩罚他们。 他们在小时候就受尽了这些惩罚的折磨,对惩罚的惧怕几乎根植在骨髓里。 栖梧自己不要紧,他的罪孽,自然应该用一切来偿还。 但是灵稚不一样! “我陪你一起。”灵稚笑得坚定。 …… 与此同时。 从街面上驶过的马车上,姜羲托腮望着车窗外白茫茫的世界。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花的光滑柔顺的毛,一个没留神,差点儿把阿花的一撮毛给揪秃了。 昏昏欲睡的阿花飞快弹起很高,喵喵喵惨叫。 姜羲赶紧安抚住它,还格外给了它两根小鱼干。 阿花瞬间睡意全无,抱着小鱼干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娘子,把阿花带上会不会有麻烦?”阿福说着,给姜羲递过来一杯清茶。 姜羲抿着茶:“谁知道阿花会悄悄钻进来……不过你也放心,我会把阿花留在车厢里,不让它出去的。” 别人不要紧,万一撞上宁玘就尴尬了。 她暂时没那个本事给阿花变一变。 姜羲敏锐感觉掌下阿花的肥肉不悦绷紧。 “好了,奖励你两袋小鱼干。”姜羲拍拍阿花的大脑袋,“自己乖乖的啊。” 阿花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还翻了身,露出白花花的肚皮,两只爪子抱着小鱼干继续陶醉地啃着。 姜羲噙着笑,慢吞吞地顺着阿花的毛。 直到外面的计星说“到了”。 姜羲掀开帘布,此时他们已经在庆州城外。 苍茫寥廓的雪原,从他们脚下一直蔓延到了天边去。 而在前方,平原之上突兀伏着的一块被厚厚积雪覆盖得圆润的小山包,小山包上又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残破,石料平平无奇,偏偏这石碑上书两个古老的篆字——天梯! 姜羲休养的这三日,也大致听了一些北疆姜族之外关于神山的闲散传闻。 其中就有关于这块石碑的,比如它会在海市蜃楼消失后随意出现在那片范围内的某个地方,又比如石碑的位置就等同于天梯的位置,又比如这块石碑曾经见证了多少血腥厮杀。 “还真是有不少人来啊。”姜羲越过窗户,打量着从四面八方而至的江湖人,在这个小山包前停驻。 他们身上间或裹挟着血腥气,无意中破坏了这片冰天雪地的宁静。 听说,这几日庆州城内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无数起打斗事件。 庆州官府根本无力管辖,庆州居民干脆选择不上街。 庆州转眼成了江湖人的庆州。 登天梯还没开始,已经有很多人的性命成了这条天梯下的亡魂。 ——对此,姜羲内心没有丝毫波动。 她是神巫,怜悯的从来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而不是逞凶斗恶的江湖人。 他们自己选择手握刀剑,就要有被刀剑杀死的觉悟。 这是命。 “幽冥太子来了。”计星隔着帘布低声道。 他们来得晚,大多数江湖人早就到场了。 仅剩下幽冥太子、墨门宁玘还有北斗天枢三方人没来。 现在,幽冥太子率先到了。 他与他的九幽十八卫骑着黑色骏马靠近,无数江湖人敬畏地避让。当然,他们之中也有饿狼一样伺机以待的眼神,但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沉默身影。 “我家主子请幽冥太子一见。” 幽冥太子抬眸,在马车车帘后看见了姜羲。 驱马上前,幽冥太子环视周围。 “这个位置不错。” 他也决定留在这里了。 看姜羲的马车停在这个位置,却没人敢上来说句不满,多半是跟她那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侍卫有关。 江湖人好斗凶狠,却也都知道审时度势。 这位尹九娘的灰衣侍卫,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论实力,该属江湖顶尖高手其列。 现在却甘愿为那女子赶车驱马。 “联手如何?”幽冥太子靠近车厢,低沉清冽的嗓音飘入姜羲耳中。 “你是说这里?”姜羲看着附近虎视眈眈的人群,“他们不少都是冲着你来的吧,我跟你合作,岂不是很吃亏?” “这是你姜族的神山。”幽冥太子格外平静地来了一句。 连姜羲都觉得意外:“……你知道的还不少。” “比你想象的更多。” “是吗?” 姜羲笑笑,不可置否。 “联手可以考虑。”她说,“但是,你得先告诉我,这几天庆州城里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这里有一半的人都认定你有登天梯的办法,另一半的人则是在怀疑你……万一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你可别拖我下水。” 周大熊临死前说出的那个秘密,流传得太快。 好像有人早就准备好,要宣扬这个秘密,让幽冥太子成为众矢之的似的。 “有人要杀我。”幽冥太子随意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姜羲迅速联想起先前的听闻。 黑冰阁与孟太后。 “大云太后?” 幽冥太子意外她的一针见血。 “在江南时追杀你的,也是黑冰阁的人?” 幽冥太子颔首,一并承认了姜羲的两个疑问。 “那你可麻烦了,我听说大云太后不是个简单人物。”姜羲歪头戏谑道。 “她追杀了我十八年,但她一次都没成功。” 姜羲哦了一声,继续托腮:“那看来大云太后也没什么厉害的。” “所以联手?” “容我再考虑考虑。” 于是,在姜羲考虑的这会儿功夫,墨门弟子随着他们的新门主宁玘,以及领着天璇、天机、天权、瑶光四名师弟妹的天枢,陆续抵达了天梯石碑前。 第340章 众志成城 灰蒙的北疆天空,苍鹰从长空掠过。 在天神的俯视之下,苍茫素裹的纯白世界,细微如蚂蚁一样的人群在攒动,或大团或小团的拥在一起,各自所在的位置又与其他人群泾渭分明地划开来。 明明没有界线,偏偏所有人都遵守着这样的规则—— 自北疆外来的江湖客算作一团,北疆本土的江湖客算是一团,大大小小的门派也有很多团,其中还有因为事先联手或门派关系而干脆站在一起的。 他们看起来混乱又矛盾,实则有密密麻麻的线在他们之间牵连,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 在这张网以外的地方,有四方人马。 一方是幽冥太子和他的九幽卫,他们自打在江湖上横空出世后,便一直独来独往,不与任何江湖人物和门派往来。 一方是长生教北斗七星以天枢为首的五个师兄弟妹,长生教在江湖地位超然,北斗七星又是整个长生教的骄傲,他们向来不屑与普通江湖人打交道。 还有一方就是以新门主宁玘为首的墨门众弟子,他们在苦寒雪地里也穿着葛布麻衣,脚下踩着草鞋,身上没有半点金银之物,一双手掌满满都是粗糙厚茧。这是一群用行动践行理想的苦修者,与利字当头的江湖当然格格不入。 最后一方……是一辆马车。 突兀出现,不属于任何一方的一辆奇怪的马车。 不对,他们与幽冥太子好像是一路人,至少那马车距离幽冥太子的位置很近。 天梯石碑附近,每个人都在衡量,每个人都在判断。 所以,现在没人急着出手。 天梯石碑的平静,也是他们的平静。 直到,有人别有目的地开始打破这份平静。 “幽冥太子!”人群里有人向幽冥太子拱手客气道,“您三日前在长街上,说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现在三日已过,我们已经站在了天梯石碑的面前,您是不是该对我们说些什么?” 幽冥太子背对那人,负手而立。 哪怕寒风裹挟着话语传入他耳中,他稳若磐石的身躯也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说话那人笑容变得尴尬了些,再次高喊一声。 幽冥太子仍是没有理他。 “诸位!”此人索性转身,面对众多江湖人好奇的目光,高声道,“三日前,我师弟周大熊被幽冥太子的九幽卫亲手杀死在庆州街上!其缘由不过是他想问一句幽冥太子可否知道登天梯之法!” 他说着,目光变得悲痛, “我的师弟很傻,他听说幽冥太子知道了登神山的办法,便直愣愣地去问他,谁知道幽冥太子竟然对他下如此毒手!当日之事,北斗天枢在,墨门门主也在,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我这个当师兄的无能,不敢为我可怜的师弟报仇,我只是想问他一句有没有登天梯之法,让我师弟死也死得明白,这样过分吗?” “不过分!” 不知道是谁响应了一句。 “对!哪里过分了!” “只是要一句说法而已!” “我们也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登天梯的办法!” 越来越多的人起哄。 当然,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在意的都不是周大熊的生死,而是周大熊师兄口中的登天梯之法! 他们靠自己很难从身为江湖顶尖高手之流的幽冥太子口中问出什么,便想挟江湖众人之势,逼幽冥太子就范! 群情激愤,气势汹汹。 突然间,三日前曾出现在长街上对峙幽冥太子的大高手古一,分开人群走出来。 “幽冥太子,你是不是也该给老夫一个说法了?” 凛冽寒风,猎猎鼓动着幽冥太子的狐裘袍角。 他仍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多看包括古一在内的江湖人一眼。 古一神情阴沉,咄咄逼人道:“为神山而来的江湖同道几乎都在这里了,老夫借着现在这个机会,再问你幽冥太子一遍——登天梯之法,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等同质问的厉喝,如惊雷在雪地炸开。 幽冥太子终于有反应了。 簌簌大雪落了他满头,清光在银白色面具上流转。 “答案,孤三日前便给了你们。”他明明与古一站在平等的地面上,却偏偏给人一种高出许多的矜贵傲慢。 对视,也像是睥睨。 古一身为大高手的那根弦被触动了,他缓缓捏紧拳头,内力裹着细碎雪沫,绕着他的拳头打着旋儿飞舞。 身后周大熊的师兄愤慨地往前站出来:“你撒谎!若不是我师弟周大熊的疑问戳痛了你的痛处,你又怎么会杀了他?你分明是知道!” “没错!他一定知道!” “把登天梯的办法交出来!” “交出来!” 幽冥太子轻蔑地在人群中巡视而过,像是猛虎在扫视一群能力不大偏偏叫得挺欢的鸡崽子。 “你们心里已然笃信,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孤?” “你这话一定是心虚!”周大熊的师兄言辞凿凿地指责幽冥太子,又鼓动着其他人,“大家看!他连正面回答我们都不敢!这说明登天梯的办法他一定知道!” 天梯事关重大,在场不少人都目光闪烁,蠢蠢欲动。 威名赫赫的幽冥太子又如何?他们能一路从混乱的庆州杀到这里,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更何况在场这么多人,蚁多尚且能咬死大象,何况是幽冥太子和他九幽卫的区区十九人? 江湖人自以为的众志成城,让他们生出强烈的信心,好像只要他们一起出手,就一定压制住幽冥太子,逼迫他说出天梯的秘密! 只要能登上天梯!就能长生! ——多少人的眼眶都开始发狂泛红,腾腾杀气不断攀升聚集成云。 态势一触即发。 而马车内的姜羲,微笑着聆听外面的动静,轻轻揉着昏昏欲睡的阿花。 阿花忽的惊醒,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怎么了?”姜羲揉着它的脑袋。 阿花没什么表示继续趴进软和的毛毯里,准备大睡一场。 它居然嗅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熟悉味道,还以为是那臭鸟到附近了……不过估计只是错觉吧,喵喵喵。 ------题外话------ 才发现前面几章的章节序号都错了,emmm后台暂时改不了,等我有空找编辑说说……今天的更新(1/3),下章在六点左右吧 第341章 海东青 周大熊那个不知名的师兄振臂高呼,立刻响应者云集。 “杀幽冥!夺天梯!”周大熊的师兄情绪激昂。 “杀幽冥!夺天梯!”其他人纷纷跟着响应。 姜羲倚着车壁,漫不经心地轻笑:“乌合之众。” 她最后那个众刚刚落下。 只听得呼啸一声。 周大熊的师兄,激愤高呼的神情被瞬间痛苦扭曲。 他像是一尊断掉的雕塑,僵硬笔挺地砸进雪地里。 血色在他胸口蔓延,也在雪地里蔓延。 离他近的人定睛一看,才发现周大熊的师兄,胸前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啦啦地灌进去,很快冻住了流淌的血液。 人没有挣扎,一击致命,死得干净利落。 “死,死了……” 众人惊恐地看向幽冥太子,果然见他刚巧收回手。 只是他的手指间空荡荡的,这些人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找到到底是什么东西杀了人。 “是你杀了他?”古一眯起眼睛。 “他杀我,我杀他。”幽冥太子语气坦然无比,好像这就是亘古的道理。 不,这也是江湖的道理——都说江湖是最不懂规矩,不知礼法,更不讲道理。其实,江湖才是那个最讲道理的地方。 比如幽冥太子说的,那人要杀他,就要先背负被幽冥太子杀死的觉悟。 古一垂在身侧的拳头悄然松开。 盘旋飞舞的雪沫也全部落进雪地里不见。 他放弃了出手。 不是因为幽冥太子说得很有道理。 而是他发现,幽冥太子出手的那一刻,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就意味着,幽冥太子的招数对他古一而言,一样管用。 古一忍不住多看了幽冥太子几眼。 他想起那个传闻,关于幽冥太子乃是天生武骨的传闻。 ‘或许传闻是真的,他是天生武骨,哪怕不用修炼内功也会飞快增长,任何招数他看一遍就会……’古一在心里默默道,同时也觉得可怕。 天生武骨是神赐,也是惩罚。 除了在武学上有一日千里的可怕天赋,也要日日夜夜承受筋骨淬炼带来的痛苦。很多天生武骨,在年龄幼小的时候,都撑不过第一道坎,早早夭折。 能够熬到幽冥太子这个年龄的天生武骨,论实力,在当世顶尖高手中,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 所以……古一打不过他。 “好,老夫承认,喊‘杀幽冥’的口号,的确过分了些。”审时度势后的古一,很快转变了态度,但他看上去仍未露怯,而是大义凛然,“但是,天枢,宁门主,你们当日也在场,也应当目睹了幽冥太子杀周大熊的一幕,你们是何看法?” 古一的江湖前辈姿态摆得很足,让天枢跟宁玘想要避开都不行。 这是把他当枪使呢。 一眼看穿古一目的的宁玘,不以为意地笑道:“古一前辈,本门主大概忘了说了一件事情——我们墨门,不登天梯。” 古一愕然:“那你们墨门来这里……” “凑热闹的。”宁玘好脾气地解释道,“正好我这个墨门门主刚登上位置,借此机会让大家认识我,两全其美。” 什么见鬼的两全其美? 古一见宁玘身后的墨门弟子没有半点反应,就知道跟墨门这群只谈理想蔑视利益的家伙是说不通的。 他转向天枢—— “我也不登天梯。”天枢依旧抱着剑。 “大师兄!”洛霏直觉开口打断天枢,天梯她可是要上去的! “我说我不去。”天枢瞥了一眼洛霏,“你可以去。” 洛霏胸口憋闷,大师兄不上去,以她的身手登天梯是去送死的吗? “好!没想到老夫竟然还能见识到你们这样的江湖小辈,对长生不屑一顾,像是显得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贪生怕死得像个可怜虫!” 古一一番话,说得在场很多人都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大家来庆州,谁不是为了神山,谁不是在求长生? 说来说去,大家都是贪生怕死的可怜虫,倒显得你宁门主跟天枢高洁无双了! ——太过格格不入,是会遭到排斥的。比如宁玘为首的墨门,和天枢几人,都能够明显感觉到附近江湖人对他们的隐隐抗拒。 估计今日之后,江湖上关于他们的风闻就要变一变了。 古一几句话把三批人送上风口浪尖,果然是只老狐狸呀。 宁玘也不是任谁都能踩几脚的人。 “古一前辈说笑了,我也是个凡人,怎么可能真的不畏惧生老病死呢?恰恰相反,我正是胆小,不敢用有限的生命去博得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才会选择放弃罢了。毕竟,我师父墨门前门主把墨门托付给我,不是让我们去天梯送死的。” 宁玘真心实意的一番话,又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 很多人今日虽来了庆州,看到了天梯石碑,却没打算把性命丢在这里。 谁心里没几个牵挂?谁不想好好活下去? 宁门主说得对,神山之上有长生说到底就是个传说,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呢。真的要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把命都搭在这里吗? 他们犹豫了,踟蹰了。 古一好不容易调动的众人情绪,顿时泄了一大半。 偏在此时。 “唳——” 一声鹰鸣长啸,锋锐凌厉地划破长空,刺破重重云霄! 马车内的姜羲看到阿花翻身跃起,扭动肥硕的屁股一股脑地往毛毯下面钻。 “阿花?阿花?”姜羲一边轻轻拍着毛毯,一边掀开了布帘向外面的天空看去。 与此同时,很多人都在仰头看天,看苍蓝天空上盘旋翱翔的雪白神鹰! 头顶雾蒙蒙的乌云刚好破开,一缕明亮清晰的阳光垂直落下,刚好照耀着那只神鹰! 那是一只海东青,传说里十万只神鹰中才会出现一只的最俊者“万鹰之神”! 不过这只海东青又与寻常的海东青有所不同,它从头部羽毛到长长羽尾,全部呈纯白色,喙爪如铁钩锋锐无比,双翅展开盘旋的时候,羽毛在阳光下透着碎金般的光,长度足有一丈,看上去神骏又圣洁,仿佛天神派来的使者! ------题外话------ 今天的更新(2/3),晚上十点左右第三更 第342章 神山守护者 在北疆,关于神山的传言有很多。 而最初的传言,也是所谓神山之上有长生的说法由来,便是这样一个故事—— 神山最虔诚的信徒,得到了神山守护者雪色海东青的允许,历经艰辛登上天梯,终于在天梯的尽头见到了居于神山的天神,天神赐予信徒最想要的东西,那就是永恒的生命…… 之后,神山的天梯石碑也如今天一样出现了很多次,却没有一人见到这个最初传言里的神山守护者雪色海东青。 慢慢的,在无数人尝试登天梯失败了之后,开始有一种说法流传出来。 只有神山守护者的雪色海东青出现,才有机会登上天梯,登上神山! 而现在……神山守护者出现了! 无数人疯狂地指着雪白海东青呐喊。 “是神鹰!是神山守护者!” “登天梯!求长生!” “长生!长生!” 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涌了上来,明明天梯石碑后还没有打开,但看他们的架势,是一秒钟也忍不住了。 大高手古一虽然难耐激动,也仍保留了一份理智。 “冷静!”夹杂着内力的声音鼓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一些堆压的积雪,随着声音的震荡簌簌落下。 古一迎着众人迷乱又狂热的眼神:“现在天梯还没有打开!你们冲上来也是无济于事!要耐心等待!” 古一这个前辈的声望还是很管用的。 至少他这么一番呼喝后,很多人都恢复了理智,意识到天梯石碑并未发生什么变化,登天梯时间也还没到的事实。 混乱失控的场面总算得到遏制。 马车里,姜羲放下车帘,一把将阿花从毛毯下拖了出来。 “老实交代!你跟神鹰有什么关系!”姜羲劈头盖脸就问。 是她以前从未想到,只觉得她是在玉山上遇见的阿花,阿花也自然是生长在江南的。 可刚才阿花在那只白色海东青出现后的反应也太奇怪了!要说以前没过节姜羲绝对不信! 阿花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 “当心你的小鱼干!”姜羲提着阿花的脖子威胁道。 阿花死死咬着牙,继续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我就只有使出杀手锏……” 阿花的肥肉跟着抖了抖,差点儿就吓到张嘴巴了。 可是最后,它硬是没服软。 阿花僵硬地扭动脖子,仿佛隔着厚厚的车壁,看到了天上盘旋的骚包臭鸟! 说是打死都不会说的! 它绝对不会承认以前偷吃,结果被臭鸟弄秃了一身橘毛的事实! 姜羲不满地揉了阿花两把作罢。 阿花不肯说,姜羲也拿它没办法,总不可能把这死猫真的丢出去,万一被那海东青啄死了呢?她还是会很伤心的。 只是那神山守护者,她也见过记载,这只白色海东青应该是居住在神山、守护神山存在的神鹰后代。 一般来说,神鹰的出现,就代表神山真的出现了。 姜羲喃喃着:“不应该这么早出现才对。”难道神山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阿福也压着声音兴奋问道:“娘子,神山真的要出现了吗?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过去多少年了,阿福依然忍不住用“回去”这个词,哪怕历经数百年,对于姜族人来说也始终是在流浪,而神山则是他们永远眷恋的心安家乡。 姜羲摸了摸她的头发:“应该还差一点。” “差一点?”阿福歪头不明白姜羲的意思。 姜羲收敛情绪,正要说什么。 随着马车外的一声鹰鸣,惊呼声随时四起。 难道是天梯打开了? 姜羲掀开马车帘布,却见到令她惊讶的一幕。 …… 站在心浮气躁的人群里,古一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来到某人的身边,也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如何?成功了吗?”古一阴鸷的眼神像是阴暗中伺机而待的毒蛇。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人有些尴尬:“那个……失败了。” “什么?”古一缓缓移动目光,像是对准了新的猎物,“只要把那东西放在幽冥身上,就能够吸引到神鹰注意力,坐实我的话,介时幽冥必被群起而攻之,幽冥不想留在这里都不行……现在你竟然告诉我,失败了?” 中年人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这三日,我们的人根本查不到幽冥太子住在什么地方,包括他的九幽卫,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难道你要告诉我,连原州的也在幽冥太子的掌控之中了?同样的话,你要回去在兴庆宫说吗?” “……属下不敢。” 古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决定抓准最后时刻完成太后殿下的任务时——眼前出现的一幕让他傻了眼。 …… 阳光垂落,照耀着纯白的海东青,细碎明耀的碎金在它的翎羽间跳跃。 它仰头高昂,骄傲得不可一世。 忽然,它嗅到了一股亲切的气息。 是那个将它带来此地的气息吗? 神鹰一边鸣叫,一边往低飞了些,瞅准人群里它看到的目标,笔直地俯冲,最后落在对方的肩膀之上——对!就是这个人! 感受到亲切气息的神鹰高昂鸣叫,得意地挥舞着翅膀。 短暂停留后,它踩着那人的翅膀,重新冲入云霄,搅得厚厚铅云破碎流散,转眼又消失了。 而它停留过的肩膀……正是幽冥太子的肩膀! 银白面具后的眉毛不觉蹙起。 幽冥太子回头,就看到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 他骤然沉下心神,示意九幽卫提高戒备。 而那些已经在长生前疯狂的人们,齐刷刷地往前站了一步。 不管有人刚被幽冥太子杀掉; 不管幽冥太子曾在江湖上的赫赫杀名; 更不管自己迈出这一步是不是会丢掉性命。 他们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杀幽冥……得长生……” “杀幽冥!得长生!” 忽然,前方的天梯石碑处有了动静。 浓稠乳白的雾气以天梯石碑为中心逐步漫溢,有山的轮廓在白雾后若有若现。 “是神山!神山出现了!” 随着一声声高呼,白雾翻滚腾跃,稍稍往上提了一点。 也刚好,露出一步白玉雕琢的圣洁台阶。 神山天梯,即将打开! 第343章 天梯开 “那莫不是个傻鹰吧?” 姜羲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稍作猜测,便大致描绘出整件事情的轮廓—— 身为神山守护者的雪色海东青,感受到她的气息,然后出现并不奇怪。 但问题是,这只神鹰或许并不能准确地分辨出人群里的她,混淆了目标,反而被背负朱雀明火鸟的幽冥太子吸引过去了,谁让朱雀作为飞禽之王,对雪色海东青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呢。 越过马车窗口,姜羲看到了无数双饿狼般瞄准幽冥太子的目光。 那些江湖人,在看到神鹰出现,又看到天梯即将打开,一个个的已经彻底陷入疯魔之中。 好像只要杀了幽冥太子,长生就唾手可得。 “他这是在帮我背锅?” 姜羲当然知道一切没那么简单,今天出现的江湖人,有多少都是大云那位太后殿下针对幽冥太子布下的杀局。他们提前受到鼓动,步步踏入陷阱,在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变成了别人的棋子……姜羲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 大云太后也没什么厉害的? 不,是幽冥太子太过命硬。 兵戈铮吟。 也不知道是谁劈出了第一刀。 这个开端一旦被打破,幽冥太子不可战胜的固有形象也随之崩溃。 再坚实的壁垒,只要被撕开一条小小的口子,就会有无数蝗虫群拥而至。 就像现在,前仆后继的江湖人杀向幽冥太子,每一个人都想在天梯完全打开之前,从幽冥太子身上夺来登山之秘! 此时,迷雾翻滚,天梯石碑后已经露出了第二层,纯白无瑕的雪地也染上了第一滴血色。很快,越来越多的血腥盖住了白雪原本的颜色。 无数人在厮杀,天地间的所有颜色都化成了血与白。 “果然还是不能束手旁观。” 姜羲自言自语完,果断吩咐, “阿福你跟阿花留在马车里,计星,随我过去,保护幽冥太子!” “是!” 姜羲从车厢里抽出流月弓——古朴苍古的巫文覆盖了弓身,银线绷紧为弦,完全形态暴露的绝顶巫器,尚未尝过血的滋味。 今天是第一次! 姜羲飞身跃出,雪色衣角随着她旋身而如花散开,擦着簌簌落下的雪粒子,飘摇轻盈若流风回雪,乍然绽放出令人惊艳的绝色,无人知道也是杀机降至! 她拉开弓弦,弓箭空空荡荡,却有一点盈蓝的光点凝聚。 “幽冥太子。”随着姜羲扬声,流月弓也被她挑高对准了天空,她向着那张余血色中转身的银白面具说,“你说的联手,我答应你!” 那张银白面具之后,无声挑起嘴角。 姜羲松开五指。 划出完美弧线的流光,猝不及防地落进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轰的一声,堆砌的积雪被炸开,爆炸的余波形成气浪掀翻附近所有人,瞬间变得一片血肉模糊。这些人虽不至于丧命,却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不过一箭,却威力如此! 气浪未平,姜羲已落足在马车棚顶,雪衣翻飞,双眸与幽冥太子对视。 “好,联手。”幽冥太子沉沉应声。 两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便默契地杀入了人群里。 一黑一白,翩若游龙,所到之处尽是血色漫天! 而计星跟九幽卫也不甘示弱,紧随在姜羲跟幽冥太子身后,单薄二十人迎上数百号人,却硬是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浩荡气势! 江湖人如麦田稻子不断被割断倒下。 转瞬之间,成群结队喊着要杀幽冥的江湖人,就反被姜羲携手幽冥太子杀得丢盔弃甲。 古一惊愕地瞪着面前反转的一幕。 “那女子是谁!”气急败坏的古一怒吼道。 虽然不知为何计划没达成,幽冥太子还是被神鹰注意到了,但总之一切都按照他的机会在顺利进行着,幽冥太子已经彻底站在江湖的对立面……为什么就突然杀出来一个神秘女子? 她手里那把银弓又是什么东西? 暴躁的古一,并不知道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在某人眼中暴露。 “原来大高手古一,是黑冰阁的人。”黑冰阁就是太后殿下的人呢……只是不知道,若陛下晓得了他尊敬的母亲手上还握着黑冰阁这样的势力,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宁玘弯唇而笑。 他站在位置稍高的地方,面前则是一片杀伐混乱。 他素衣带笑,干净得宛若置身俗世之外。 宁玘无意卷入混乱,所以他早早找好自己的定位。 旁观者。 现在热闹看得差不多了,宁玘也没打算多留。 “走吧。” 随着宁玘转身,他身后的墨门弟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也跟着转身。 “宁门主打算离开了?”天枢迎面看向宁玘。 “本就无意掺和,还不如早早离开。”宁玘笑得温润雅致,青衣楚楚。 “宁门主倒是淡泊。”天枢说着,无奈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他的天璇师妹,正恨恨地瞪着江湖人围攻下的幽冥太子与那位尹九娘,眼里的嫉妒都快喷出火来了。大概洛霏知道自己不是尹九娘的对手,才会安分而不是上去找茬。 天枢的身不由己让宁玘笑了:“不是淡泊,而是不信。若真有长生,为何至今我们连一个长生者都没见过?如果消失了,那就说明这世上没有长生。” 宁玘的冷静,与那些江湖人的狂热,俨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天枢愣了愣,道:“只可惜世人都被蒙蔽了双眼,无一人如宁门主想得透彻。” “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宁玘不以为意地笑笑,带着墨门弟子扬长而去。 离开前,他往雪地里的某处看了一眼。 眼里笑意加深,却没有停留。 蹲在雪地里作了伪装的霍烈顿时浑身一寒。 他的敏锐,让霍烈很快判断出,自己大概被发现了。 “多半是宁玘,那个笑里藏刀的家伙……”霍烈一边嘀咕着,一边判断前方局势,“嗯,果然幽冥太子要赢了啊。” 霍烈看着看着,什么时候目光黏在了一袭雪衣的姜羲身上也不自知。 “呀,她看过来了。”霍烈极快地缩进雪堆里。 姜羲的视线很快从苍白之上略过。 “怎么了?”离她最近的幽冥太子压低声音道。 “没什么。”姜羲摇头,再次迎上前方众多江湖人的注视。 现在的江湖人数量,不足最初的一半。 他们的气势也严重受挫,目光从狂热转变为现在的畏缩。 “还要来么?”幽冥太子挥剑,一滴鲜血顺着剑刃滑落滴进雪堆里。 剩下的江湖人跟着身子一抖。 无言的畏惧在他们之间蔓延。 一时之间,场面竟然僵持住了。 “天梯打开了……”有人轻声呢喃着。 所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天梯石碑所在,只见所有的浓白云雾像是被神的手拨弄分开,露出中间笔直往上的白玉台阶,被白云托起漂浮着,步步层层,漫无尽头。 是为天梯。 如今天梯之门已经彻底打开,换作之前,所有人已经蜂拥扑上去了。 但是,在幽冥太子与姜羲大杀了一通之后,竟然没有人敢越过幽冥太子先踏上天梯。 人群里的古一恼怒不已,最后却也没去成为那个出头鸟。 “去看看?”幽冥太子漫不经心地向姜羲发出邀请。 “好啊。”姜羲也满不在乎地答应了。 两人齐齐转身。 计星跟九幽卫守着他们的后背,慢慢退到了天梯石碑附近。 姜羲低头看去,只见棉花一样柔软纯白的浓雾,严密地遵守着无形中的分界线,只在天梯石碑后存在。 跨过一步,就是两个世界。 这一刻,姜羲突然起了好奇心。 她真心想要跨过去看看,前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天梯和神山。 她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 迈出一步,整个世界随着天旋地转——明明近在咫尺的第一步天梯台阶,忽然间被拉出很远,像是缩地成寸,只不过是反过来的那种,把一寸的距离变成了千千里之远。而姜羲的脚下,雪层急速化开,变成嫩绿的翠色草地。 微风拂面,沁凉心脾。 唯独没有刺骨的寒冷,像是转眼就从冬天到了冬天。 姜羲往身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 原本与她并肩而站的幽冥太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该是一片狼狈的江湖人也不见了踪影,计星跟阿福阿花也都不在……她身后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广阔草原! 唳—— 伴随着尖锐破空的鹰鸣长啸,先前出现过又消失的雪色海东青再一次出现了,这一次它没有认错目标,而是在姜羲头顶上盘旋。 这位来自神山的守护者,像是有意引导一般,让姜羲望向前方。 不知何时,前方出现了一座山。 那座山,通体都像是由白玉雕琢而成,常年有烟雾缭绕在山体周围,朦朦胧胧地隔绝到寻常视线。 那座山,也很高,高得像是要刺破九霄,它巍峨而不可攀,擎在天与地之间,宛若天柱撑起了世界。 那座山,有人唤作神山,有人当作家乡。 它真正的名字是不周。 不周神山。 见到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姜族神山,姜羲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疑惑。 她明明有预感,距离神山还有一段距离,为什么现在就让她看见了? 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还是说…… 姜羲下意识低头看向双脚,她这才发现,那些柔软的草叶像绳索一样套住了她的脚腕,让她根本无法迈出一步。 “是考验啊。”姜羲只有果然如此的想法。 她试着迈动步子,看起来柔软不堪的草叶竟然莫名坚韧,她竟然花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自己的双脚挣脱,得以迈出一步——这一步,刚刚踏到地上,地里的细草就开始飞速生长,还有意识地缠住她的脚腕。 姜羲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该不会到神山前的一路全是这种招数吧。” 事实告诉姜羲,她想得没错。 她要挣脱颤脚的草叶一路上前,且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当她试图用巫力震断草叶的时候,才发现体内的巫力被莫名力量封住,半点儿都用不出来。 还是老老实实走吧。 认命接受神山考验的姜羲,脱掉外袍斗篷,尽量轻装上阵,开始了她漫长的跋涉之旅。 刚开始,她走得还算轻松。 神血的第一次觉醒,把她脆弱的身体全部淬炼了一遍,原本体内的沉疴全部消去,让她从原先的战五渣身份彻底摆脱,所以刚开始还是能够应付的。 慢慢的,她开始变得疲惫。 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她机械地迈动步子,几乎都不知道是自己在走路,还是神山的力量驱使着自己往前走。 紧接着,姜羲的脑袋开始放空。 所有的杂念跟情绪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她沉沉地喘着粗气,空白大脑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定要走过去。 为了身体的更加轻盈方便,她脱掉外袍只剩下单衣,也脱掉鞋袜露出干净纤细的双足。 披荆斩棘,奋力向前。 她是姜羲,是姜族之主。 她不仅要撑起姜族的天空,背负起姜族的希望。 她还要带领姜族熬过大劫,去见证更美好的未来。 不知何时。 姜羲素净的纯白单衣满是泥土脏污,双脚皮肤也被割破出无数小口子只是没有流血。 她还在往前走,不懂得放弃,也不知道停歇。 突然之间,暖洋洋的光芒洒在姜羲的身上,像是母亲的双手温暖地托起了她。 姜羲费力地掀开眼皮,往前看去——原来,不知何时远在天涯的神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不是世人眼中虚无缥缈的天梯,而是真正的神山天梯,向她敞开,两端的云雾急速地向后退去。 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 登上去吧……只要踏出一步……你就能成为巫主……你所有所希望的都能达成……只要登上去……登上去…… “登上去?”精疲力竭的姜羲,竟然还有力气挤出一抹笑,“神座而已,我也不是没去过。” 她说完,潇洒无比的转身。 未曾多留恋神山与天梯一眼。 “为什么不上去?”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姜羲转身,就看到身后不远处,一个披着雪白神袍的白发老人,温和地朝着她微笑。 ------题外话------ 踩点更新,呼呼……今天外出了,还好没断更啊 第344章 帝星 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个老人。 就像你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云端的神衹。 他披戴着光辉,神圣而高洁,任何用来形容普通人的词语,放在他身上都会成为一种亵渎。 姜羲看到老人的第一眼,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个名字—— “少禹巫主。” “太羲巫主。”老人朝着她颔首,不是自上而下的态度,而是平等的。 他在认可姜羲的地位。 他是巫主,她也是巫主。 可姜羲愣了愣:“我现在已经不是……” “一日登神座,便永世为神座。” 少禹往后看去,原本存在的神山风景如烟雾般退散开来,露出一张高高的神座,它伫立在神山之巅,白玉镀上浅淡的碎金光芒,圣洁的白色光辉自神座一直蔓延到天边去,恍若垂天之翼垂怜着苍生。 那便是巫主神座,整个姜族的信仰。 前世的姜族哪怕神山已毁,所有族人都搬到白玉城居住,但只要神座还在,巫主还在,他们的信念就从未崩溃过。 而对于大云的姜族来说,这张神座已经失落了数百年,它的主人也已有千年未出现。 姜羲遥遥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座,既怀念,又激动。 “其实神座对于我们来说,不是荣耀,也不是权力。”少禹温和笑道,“而是一种责任。” 姜羲转而看向少禹,少禹也注视着她。 这是一老一少,两名巫主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见面。 “神座很高,不是为了俯视世人,而是为了更好地看清他们的挣扎。” “神座很重,不是因为它有多特别,而是可以支撑起我们的身躯而不会倒下。” “这就是神座,巫主的神座。” 姜羲静静听着,少禹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智慧的结晶,那是一个伟大巫主历经跌宕起伏的一生所留下来的感悟。 “我明白了。”姜羲欣然收下了这份礼物。 “你有这个觉悟吗?再一次背负起重任,哪怕是再一次面对从前的结局?” 少禹直直望着姜羲眼睛的那一刻,姜羲只觉得世界晃荡,前世白玉城腐朽风化、无数族人烟消云散的场景再一次出现在面前,耳边不断回响着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这一次失败,大云的姜族也会面临同样的灾难。 是彻底的毁灭。 “我有。”姜羲握紧颤抖的拳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说出这句话时,像是背负着千钧之重。 但姜羲却说:“总要有人负重前行……与其期待别人,我想还是我自己来。” “命运的选择果然是没有错的。”少禹像是早就知道姜羲会这么说,他还是笑得很开心,通透智慧的双目闪烁着稚子一样纯粹的光芒。 姜羲不解。 “你知道,为什么漫长的岁月里,姜族面临过无数的千年大劫,最后都还是挺过来了吗?” “不知。” 这也是让姜羲疑惑的。 明明千年大劫一直存在,却没有一个先辈留下记载来提醒呢?那些带领姜族撑过千年大劫的巫主,也没有给后辈留下半点可供参考的经验,这对于重视历史的姜族来说,无法想象。 “大道之数五十,天衍其四十九,你可知为何会遁其一?” “那其一……便是一线生机?” 少禹颔首笑道:“万物有极,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世上没有十成十的完美,便是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其一。这个一,代表变化,和无尽的可能。所以这一线生机,也是命运,正因命运拥有无限的可能,才会有你的存在。” “我的存在?” “千年之前,我就看到了你的出现,我知道,你会是彻底改变姜族命运的那个人。”少禹无比笃定,好像他的双眼已经穿透岁月长河,看到了彼岸的未来。 姜羲却表示质疑:“为何是我?现在的我,连要怎么度过头上的千年大劫都不知道,更看不清未来……为什么您没有去做呢?以您的能力,明明可以在千年大劫之下安然无恙,为何偏偏没有这样做呢?” 姜羲在少禹巫主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位少禹巫主很强大。 恐怕只有初代的那位巫主可以跟他媲美。 所以她干脆直言出疑惑。 “我不是说过吗?那一线生机。”少禹没有因为姜羲的直接而动怒,“能够安然度过千年大劫的巫主,都看到了这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是命运,也是变化,它有无限可能,也不可以被人琢磨。你疑惑为何那些前辈没有留下方法记载?不是他们不想留,而是没有办法留,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那您看到的一线生机什么?” “是你。”少禹道,“或者说,是我选择了你。” 姜羲越发茫然了,她发现自己听不懂。 “是度过这一次千年大劫,还是度过今后的所有劫难,我选择了后者。” “什么?”姜羲震惊地抬眸。 少禹巫主原来不是度不过,而是故意这么选择,就是为了让从今以后姜族再无大劫? “所以我选择了用这一千年的时间,来等待你的存在。我相信我们在磨难里成长强大起来的姜族,不会畏惧区区千年时光。” 少禹这番话显然说明,他不仅预料到了姜羲的出现,也预料到了姜族目前孱弱分裂的局面? 姜羲听得精神恍惚,但她还是深感不解。 “为什么?您就这么笃定我可以吗?”姜羲苦笑着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会成功的。”少禹巫主突然伸出手,往天际一点。 姜羲便发现天幕暗下,星辰浮沉,瞬间形成一张巨大的万星棋盘。 ……是命星! 还不是姜羲先前看到的那般迷雾重重,而是清晰无比的命星棋盘,整个天下大势都在她面前展开,让她越发清晰地看到了未来要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少禹巫主的力量吗? “看见了吗?”少禹巫主指着天边,“那是新的帝星。” “帝星?”姜羲定睛一看,才发现少禹巫主口中的帝星,不正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两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吗? 一颗通体漆黑如墨,有黑龙扬首挥爪盘踞其上。 一颗纯白无瑕似玉,有白龙优雅回首像是在笑。 但是这两条龙,都尚且稚嫩,头上尚未长角,说明帝气还在孕育阶段,尚未初露峥嵘。这也说明,在它们完全长成腾飞的巨龙,取代帝京长安上空代表大云国运的金黄巨龙之前,都有可能会夭折。 “看来大云当真气数将尽了。”姜羲感慨,蓦地又想起星象显示的北起兵祸,广袤的北疆土地即将陷入战火纷纷之中。 乱世若至,苦的也不过是百姓而已。 “两颗帝星呢。”少禹也是笑吟吟的,“既然如此,你便选择试试吧。” “您是要我……两颗帝星二择其一?”姜羲惊讶睁大眼睛,“就像您当初帮助姬氏皇族建立大周一样?利用开国国运?可您当初不是失败……” 不,不对,不是失败,而是少禹巫主故意这样做的。 这也就意味着,少禹巫主只是借用了部分的大周国运,却也保住了姜族千年不灭——利用国运,真的可行! 所以,接下来她就要效仿当年的少禹巫主,带领姜族族人出山襄助帝星,帮其夺得江山? “我还是有不明白的……” 姜羲的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看到少禹巫主的身体自下而上,开始化作飞散的光点,他的笑容也在光芒里模糊。 “选择,在你的手上。” 少禹巫主留下最后一句话,就彻底消失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消失。 于是,姜羲尚未问出口的无数疑惑,也就只能压着,等时间来告诉她答案了。 “择帝星扶持吗?” 姜羲竟然想起了幽冥太子。 当初幽冥太子也曾对她说过野心,邀请姜族出山襄助,一如当年的少禹巫主。 “曾经少禹巫主选择了姬氏,选择了大周,只是偶然吗?抑或是另有用意?” “帝星……幽冥太子……大周……少禹巫主……” 姜羲忽然发现眼皮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她奋力抵抗这份如潮涌来的疲惫,却无济于事,最后陷于黑暗,一无所知。 …… 原州城外,神秘雪衣女子跟幽冥太子跨入天梯石碑的范围内后,雪地里的厮杀并没有就此停止。 先前是针对幽冥太子的围攻,那么现在就是为了争夺登天梯而互相内斗。 刀剑相交,鲜血四溅。 无数人倒下,无数人红了眼。 古一暗骂这群愚蠢无脑的江湖人,提气纵身跃入天梯石碑的茫茫白雾里。 洛霏也不顾天枢的反对,领着天机也入了白雾,试图去攀登天梯,追随幽冥太子的脚步。 计星跟九幽卫也重新退到了姜羲的马车旁边,等待姜羲跟幽冥太子出来。 马车里,阿福抓着阿花摇来晃去: “娘子一定会找到神山的吧?一定会的吧?” 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好似已经看到姜羲踏着神山归来。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几天几夜。 直到天梯石碑消散,失败者被踢出,更多的性命都留在了天梯石阶上——姜羲与幽冥太子仍然没有出现。 第345章 庆州萧家 庆州,作为北疆的核心,这里坐落着在大云天空熠熠生辉的将星——镇北侯的府邸。不同于长安那座丹楹刻桷、雕栏画栋的镇北侯府,位于庆州的镇北侯府是森严的、厚重的、铁血的。 凛凛将门之风铸就了镇北侯府的大门,来往都是穿着兵甲的将领士兵,北地的豪放不羁在这座镇北侯府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而从长安回到庆州的萧红钰,就像是从囚笼里释放出来的鸟儿,才刚回来不久,她轻快的步伐已经踩遍了整座庆州城,追寻着童年的记忆,畅快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 啊,果然还是北地适合她啊。 长安美则美矣,就是太过精美,像是一触即碎的瓷器,让她根本不敢好好放肆一番,只得收敛骨子里的性情,可真的累死她了! “唔,不不不,长安还是有值得留恋的地方。”萧红钰摸着下巴,“元娘啊元娘,你跑哪儿去了,万一我以后再也不会长安了,那岂不是见不着你了?哎,也不知道我写的那些信你收到了没有。” 萧红钰叹着气,此时此刻格外想念在长安的小伙伴。 要是元娘能跟她一起打马游街、任性放肆就好了! 萧红钰勒紧缰绳,胯下的小红马立刻停了下来。 她没要仆人的搀扶,踩着上马石直接轻巧跃下,倒提着猩红长鞭就迈进了镇北侯府的大门。 府里里里外外都在忙碌,往日围着萧红钰打转的下人们,今天却连多留意她的精神头都没有。 萧红钰好奇,随意拽了个人问:“莫不是有什么客人要来?” “是大公子要来。”下人匆匆回禀后,捧着花瓶快步离开。 “大公子?那不是就是大堂哥吗?”萧红钰不解地挠挠头,“什么时候大堂哥来府里也有这么大的欢迎阵仗了?” 萧红钰的大堂哥,是她阿爹弟弟的儿子,也是萧家这一代的嫡长子。 她疑惑地摇头晃脑,一路走进了她阿娘的院子。 赵夫人的院子里里外外几乎都是女婢,萧红钰已经习惯了。 大概在她五六岁的时候,阿爹阿娘就开始分房睡了。 确切的说,应该是阿爹搬到书房去住了,此后回阿娘院落的次数少得可怜。 原本恩爱情深的夫妻,转眼就变得相敬如冰。 萧红钰深深吸了口气,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全部压下,装出天真不谙世事的单纯表情,欢快地连跑带跳进了正厅。 她阿娘赵夫人,正襟危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美眸寒沉,不知道在跟身边嬷嬷说些什么,看到萧红钰进来就立刻中止了。 萧红钰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开口就问:“阿娘,今天府里怎么这么忙碌,我听说是大堂哥要来?大堂哥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登门拜访,家里弄得这种隆重,跟接待什么贵客似的?” 萧红钰本意是无心那么一说,谁知道赵夫人却像是失控般低低吼道: “什么一家人?他萧维怎么就跟你是一家人了!” “阿娘……”萧红钰讷讷喊着。 赵夫人抚了抚胸口,竭力挤出一抹笑容:“阿娘身体不大舒服,不是在冲着你发脾气。” “您身体不舒服?怎么了?”萧红钰迅速紧张地冲过来,“您哪里不舒服?有找大夫看过吗?是不是突然回到庆州水土不服了?呀,我就说了您不能总吃那么一点饭菜的,要多吃点身体才能好!” 萧红钰絮絮叨叨的,一点儿不像是个活泼年轻的女孩子,倒像是个经年累月的老嬷嬷,逮着赵夫人说个不停。 赵夫人毫不觉得烦躁,反而欣慰地摸着女儿的头,耐心听着萧红钰念叨。 “知道啦,真是啰嗦。”赵夫人抱怨却是带笑。 “阿娘。”萧红钰忽然蹲下来,趴在赵夫人的膝头上,“您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赵夫人欣慰地笑:“阿娘当然会好好的,现在会好好的,以后更会好好的。” 伏在膝头的萧红钰轻轻闭上眼睛。 她没说回府这段时间以来,阿爹忽冷忽热的奇怪态度。 也没说现在府里内外,明显转变的风向,和风雨欲来的态势。 她只需要阿娘好好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赵夫人同样抚摸着女儿毛茸茸的发顶——红钰,该是你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这时,一个绿衣婢女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夫人!大公子到门外了!” 赵夫人作势就要起身。 萧红钰笑盈盈地按住阿娘:“您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再说了,大堂哥是晚辈,哪里需要您这个长辈去迎接啊,我去门口看看就好。” 赵夫人望着萧红钰,翻来覆去也没发现萧红钰话中别有深意,索性放任她去了。 萧红钰没要婢女跟随,把猩红长鞭往腰间一挂,大步流星地走向镇北侯府邸门口。 不来还不知道,她的那位大堂哥,进府的阵仗还真是大——镇北侯府里大部分的仆人都在这里列成两行,恭谨尊敬地垂手而立,仿佛不是在迎接一位普通的亲戚客人,而是在迎接府里尊贵的主人。 萧红钰笑意未改,只是眸色加深了些。 “阿爹!”她扬声喊道,脚步轻快地来到镇北侯萧北秦身边,“怎么连您老人家都在这里站着了?亲自来迎接大堂哥啊?” 镇北侯萧北秦是个高大威武的中年汉子,皮肤因为常年行军打仗而变得黝黑,肃穆的眉眼不怒自威,多年军伍生涯养出了他铁血威严的气势。 萧北秦往萧红钰身后看了一眼:“你阿娘呢?” “她身体不舒服,我就让她歇着了。” 萧北秦皱皱眉,没说什么。 “呀,大堂哥。”萧红钰看着那位萧家的嫡长子萧维,踩着小凳款款从马车上走下,“你这架势还真是大呢!” “红钰。”萧北秦不悦地低喝。 “怎么了?我就是随口说说嘛,怎么,大堂哥听了还会不高兴啊?”萧红钰故意睁大眼睛,单纯到直接开口询问萧维。 萧维笑得大气爽朗:“怎么会呢。” 他看萧红钰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大伯父。”转向萧北秦时,萧维变得郑重许多。 “嗯。”萧北秦应了,随后又对萧红钰说,“以后别叫大堂哥,叫大哥。” 萧红钰的笑容逐渐消失。 “大堂哥就是大堂哥,为什么要叫大哥?” 萧北秦一时不知该怎么给女儿解释这件事情。 “没事。”萧维站了出来,“都是萧家人,叫大堂哥还是大哥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从容又大度,完完全全的一派萧家嫡长子的态度。 “大姐姐!” 萧红钰惊讶的抬头,看着一个桃腮杏眸的娇小少女从马车上优雅地走下,来到自己面前。 “大姐姐,真是好久不见呢。”少女笑得格外烂漫,正是萧维的嫡亲妹妹,萧家的二娘子萧云。 萧云与萧红钰年龄相仿,只是比她小月份,便只能是萧家的二娘子。 萧红钰幼时与她时常见面相处,姐妹俩感情不算好,打闹是家常便饭。只是后来萧云与她爹娘搬到萧家祖祠所在的灵州去了,堂姐妹之间的联系少了,争吵自然也少了。 时隔几年见面,萧云自然而然的亲昵态度,让萧红钰都快不自在了。 “你也来了?”萧红钰不冷不淡地打了招呼,又越过萧维萧云兄妹二人,看着府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惊讶道,“你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这是要长住?” “他们暂时会住一段时间,你们好好相处。”萧北秦发话了。 萧维萧云赶紧应是,萧红钰虽然在笑,却没有回答。 等门口的阵仗散去,萧维的住处被安排在了距离萧北秦书房最近的院落,萧红钰仍然面色未变,直到她被萧北秦叫进了书房。 “红钰。”萧北秦疲惫地揉着皱纹深刻眉心,“你想好了吗?真的不愿意嫁给齐王?那可是一品亲王,陛下与贵妃的长子。” “不想。”萧红钰漫不经心地甩着长鞭,回答得很轻松。 萧北秦沉默良久。 “好,不嫁便不嫁吧。” 萧红钰惊讶地看了一眼阿爹,还以为他会坚持下去。 “毕竟是你自己的婚事。”萧北秦沉声道,“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萧红钰紧抿着唇。 “你应该听你阿娘说了,我会请封你大堂哥萧维为镇北侯世子。” 萧红钰只望着萧北秦,没有说话。 “请封之前,我会请族老,将他过继到我与你阿娘名下,所以以后,他就是你名正言顺的亲大哥,知道了吗?” “呵。”萧红钰突然发出讽刺意味浓厚的嗤笑,“过继?大哥?” “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是……” “我和阿娘回来的这一个月,您与她争吵的大概就是这件事吧?” 萧北秦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你阿娘只是一时接受不了,等过段时间她会想开的。” “一时接受不了?”萧红钰冷笑,“她还要怎么接受才行?为了延绵所谓的香火整天寻医问药折腾自己的身体,还要忍着伤心给您纳妾然后偷偷躲起来哭。您倒是说说,阿娘要做到什么地步您才会满意!” 第346章 镇北侯 “放肆!”萧北秦当即不悦喝道,“你一个闺阁小娘子,怎可把这种粗鲁的话挂在嘴边?纳妾是你该说的话吗?” “你与阿娘为了这件事,在我耳边从小吵到大,为什么我就不能说了?” 在萧红钰双眸里灼灼燃烧的烈火之前,萧北秦喃喃着说不出话。 他与夫人赵婧言,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当年郎有情妾有意,哪怕萧家当年已经没落,夫人赵婧言还是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了他。他那时候就发誓,一定要让他妻成为风风光光的诰命夫人,于是他一刀一枪,不顾性命从战场上打拼来了镇北侯这个爵位,便以为从此人生一片坦途幸福。 刚成婚那几年,两人还是过了一段鹣鲽情深的日子,在最情浓的时候生出了长女萧红钰,视她为掌上宝,百般宠爱。 但后来,赵婧言迟迟未能给萧北秦诞下长子,萧家族老的闲言碎语传来,赵婧言不得不忍着屈辱开始寻医问药,之后好不容易怀上胎儿,不足三月便不幸小产。小产时遇上大出血,赵婧言险些一命呜呼,慢慢调养才从鬼门关回来,但大夫却说,赵婧言从此之后都不能再有身孕。 当时的萧家,休妻之说愈演愈烈,就连萧北秦的父母也一改往日对大儿媳的和蔼态度,咄咄逼人地希望赵婧言自请下堂。在那样的境况下,萧北秦扛着压力,守住了赵婧言,却不得不打破两人成婚时的誓言,往府里抬了一个又一个的姨娘。 矛盾,便是在这个时候产生。 子嗣、香火、爵位……无休止的争吵话题围绕着这些核心产生,赵婧言变得越发刻薄尖酸,萧北秦则越来越沉默。到现在,两人碰面说不了三句话总会吵起来,曾经一段海誓山盟的美好感情,临到头仍变成了一地鸡毛。 而旁观萧北秦与赵婧言故事,距离最近的见证者,不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萧家族人,而是萧红钰。 这个亲眼看到父母从恩爱到冷淡的孩子。 现在,她倔强地望着父亲,在镇北侯的赫赫大将之风面前从无畏惧,只是坚定地想为她阿娘讨一个说法。 “我知道,您有您的顾虑和考量,没有世子的镇北侯位置就不能说是稳如磐石,所以您需要世子,需要继承人。” 萧红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萧北秦意外极了。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宏观考量的话,会是从他女儿口中说出。 “需要谁说吗?”萧红钰含着泪光,望着父亲,“阿娘她也不是不懂,她都知道的,可为什么,您就是不能跟她好好说话,而不是沉默和冷淡呢?” 面对女儿的质问,萧北秦竟然说不出话来。 但常年行军打仗养出来的性格,让他放不下姿态来承认女儿说得都对。 萧北秦索性板起脸:“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萧红钰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至少知道,您若是好好跟阿娘解释,她一定会明白和理解您的难处。她需要的,不过是你的一份关心罢了。” 萧北秦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息。 最后,什么也没说,看着女儿夺门而出,绯红的身影化作天边的晚霞。 近暮时分,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萧北秦派去萧维身边的仆人来传话说,大公子和二娘子想跟大伯父一起吃饭。 按理来说,萧北秦也该跟他们吃这一顿接风宴的。 但不知为何,从下午一直沉默地坐到此刻的萧北秦,拒绝了萧维的邀请,而是去了赵夫人的院落——女儿的话,到底还是在他心底扎根了。 萧北秦垂着他那颗高傲的将军头,缓缓踱步进了赵夫人的院子。 院落内外的下人们见到他都惊讶极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通报夫人?” “啊……是!是!”慌慌张张的婢女连忙跑进里屋,大声喊夫人的声音,萧北秦在门外都听到了。 他双手负在身后,抿着唇角,面色冷肃。 没一会儿,得到了婢女躲躲闪闪的回禀:“夫人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您回去。” 萧北秦并不意外。 在他们漫长的数年争吵中,夫人赵婧言用了很多次类似的办法,打发他离开。 他撇开婢女,直接来到夫人赵婧言的门前。 “阿言。”他放软声音,隔着门扉对赵婧言温声道,“萧维……今天来了,他的事情,我想好好跟你谈谈。”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萧北秦吸了口气,又连唤了几声“阿言”。 仍然没有得到赵婧言的回应。 萧北秦正想说什么,他的随身侍从匆匆走来,说军中有密报。 密报耽搁不得,萧北秦只得对赵婧言说改日再来,随后离开。 屋里,赵婧言恨恨地望着门板雕花窗格透过来的夕阳余晖,脸色全无血色。 “呕——”她抱着痰盂,再次吐了个昏天黑地。 等她没精打采靠在软塌上的时候,她身边的老嬷嬷凑了过来:“夫人,看来贵妃的生子药还是很管用的,您这迹象,明显就是……” “先别急。”赵婧言打断了老嬷嬷的话。 她抚着小腹,回忆起刚从长安回到庆州时,与丈夫的片刻温存。 虽然后来因为萧维过继的事情,温存很快转为冷战,但那次她抓准时机,按照贵妃所说,服用了那颗生子药。 “才一个月而已,脉象未必看得出来,再等等。”等到事情成定局,而她也要让萧二一家的盘算彻底落空! 耐心的赵婧言,在房间里一待便是好些日子。 除了萧红钰陪着她,萧北秦再也没来过。 他这些日子为了突来的军报忙得不可开交——军报上说,疑似北越王族偷偷入境,目的不明。 而整个镇北侯府,则陷入了新的漩涡。 在萧维到府这短短几日里,关于大公子萧维即将过继给镇北侯,成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并将上报朝廷请封为镇北侯世子的消息,已经越传越广。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从镇北侯府到庆州城,整个北疆几乎都知道了。 第347章 双生子 还有三日就是开宗祠的日子。 介时,萧氏最德高望重的族老会被请到镇北侯府,萧维的名字会正式从二房划去,添在萧北秦与赵婧言的名字下面,萧红钰的名字前面,成为镇北侯萧北秦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大姐姐,以后我们可就真的是一家人了呢。”少女萧云拥着洁白的兔裘,如云柔软的名贵衣料衬托得她可爱又娇美,仿佛真的名门大家娇养出来的嫡娘子。 萧红钰没什么反应地,只是想起幼时萧云随二叔一家来镇北侯府作客,为了想要她的一件兔毛小披风哭闹不止的模样。当时萧红钰很大方地送给了她,没觉得心疼,反正她有一整屋子的漂亮衣服,小披风不止有兔毛的,还有狐毛、雀毛各种毛的。 什么时候,轮到萧云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了? “二妹妹。”萧红钰扬起灿烂骄傲的笑,“你可收敛些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过继给我阿爹成为镇北侯世子,而不是你大哥呢。” 萧云的漂亮脸蛋扭曲了下。 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心里想着不与萧红钰过多计较。 反正她的亲哥哥就要成为这座府邸的未来主人,她萧红钰迟早是要嫁出去的。 等到她大哥真的承袭镇北侯的爵位,她才是镇北侯的嫡亲妹妹,谁还记得什么萧大娘子呢? “大姐姐……”萧云正要说一番漂亮话来彰显自己的落落大方时。 萧红钰看也不看她,径直越过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在萧红钰眼里,萧云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角色,她的那点撩拨,萧红钰都懒得上心动怒,谁让萧云一看就没脑子呢。 她要是真聪明,这段时间就应该伏低做小,为她哥哥好好巴结阿娘,而不是逮着机会就耀武扬威。 萧红钰不在意萧云,甚至也不在意萧维。 她只念着阿娘最近几日越发消瘦,什么东西都吃不进,也不知是不是忧思太重。 萧红钰正想着,要不要亲自下厨房给她阿娘熬一碗羹汤,说不定阿娘就会看在是她亲手做的份儿上,赏脸吃两口呢。 结果她走到阿娘的院子,却见屋内外都没有阿娘的身影。 阿娘不是这几天身体不适,一直在卧床休息吗? “大娘子!大娘子!”萧红钰的贴身婢女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夫人把所有族老都请到正堂了,将军跟大公子也被叫去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事,阵仗很大呢!” 府里的人都以将军称呼镇北侯。 萧红钰想也不想,快速换了方向,绯红衣角飞快掠过空气,留下一连串的焦躁不安。 她来的时候,赵夫人端坐正上方,华贵的诰命首饰也掩饰不了气血不足所带来的苍白。但她喝着茶,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让萧红钰见到之后,稍稍心安。 坐在下方的族老们正在窃窃私语,见到萧红钰进来也没有在意。 萧北秦按着额角,大概因为连日来的操劳显得很疲倦。 “夫人,你不要闹了。” 一旁的萧维恭谨地站立着,嘴边始终带着温润的笑意,恍若气度闲雅的翩翩如玉君子。 他与萧北秦一样,都以为赵夫人见事情即将成定局,正在借机发脾气呢。 赵夫人不以为意地笑笑,见萧红钰进来,连连朝她招手:“红钰快来,阿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萧红钰沉默地上前,紧紧握住赵夫人的手。 “诸位族老。”赵夫人借着女儿的手,强撑着起了身,不失大妇风范地先向四面欠身见礼,“麻烦你们跑这一趟,三日后开宗祠的事情大概要作罢了。” 萧北秦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萧维过继的事情已经定下来,赵婧言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件事情,无疑就是在打他的脸。 “赵婧言!”他怒喝着,俨然已经动怒。 就连萧维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大概是没想到赵夫人会这么直接。 赵夫人头也不回,语气里尽是冷漠:“你慌什么,我不是说了吗?还有好消息要告诉诸位。” 说完,她倚着女儿萧红钰,腾出一只手落在小腹,微笑浅浅如涟漪荡开。 “我有身孕了。” 萧红钰颤抖地握紧了阿娘的肩膀,将惊讶压抑在喉咙里。 “什么?”第一个失声的竟然是萧维。 他总算是不再维持他那副令人作呕的高贵继承人态度,失态地瞪着赵夫人的肚子,嘴里不断喃喃着这怎么可能。 整个萧家都知道!赵夫人当年小产滑胎,大夫断定此生都不可能再有身孕的! 若不是如此,萧家一直以来的各种动作,赵夫人背后的赵家怎么会半点反应都没有呢? 萧北秦看也没看萧维,而是腾地起身来到赵夫人面前,紧紧盯着她的小腹。 “你是说真的?” 赵夫人什么也没说,只叫人请来了大夫。 还不是一般的大夫,而是北地有名的神医! 此神医最擅长诊喜脉,身孕刚一月,胎儿男或女,他一摸便知。 当年赵婧言在萧红钰之后怀上第二胎,也是这位神医看的,他曾断定赵夫人腹中是个男胎。后来赵夫人滑胎小产,果然是个几乎成型的男胎。 此时他朝着堂上诸人拱手一礼:“夫人身孕一月有余,且是难得的双生子。” “双生子?”一位关系与萧北秦极亲近的族老惊讶地问,“两个儿子?” “正是。” “双生子,双生子……”萧北秦也反复念叨着,目光始终盯着赵婧言不肯挪开。 只是赵夫人,至始至终都未曾多看他一眼。 赵夫人怀上双生子的消息一出,再无人提及萧维过继一事。 就连那些特意为过继一事而来的族老,也在喝了一顿喜酒之后,快意潇洒地离开。 也是,镇北侯既然有了自己的血脉,还是难得的双生子,再过继弟弟的儿子又算什么事儿? 就连请封世子,也不再有人提起相关半个字。 而萧维与萧云兄妹,经历了短短几日的热闹后,转眼间又变得无人问津,成了镇北侯府里最尴尬的存在。 就在庆州为了镇北侯子嗣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庆州之外的茫茫雪山里,姜羲睁开了她的眼睛。 第348章 雪谷 姜羲是被冻醒的。 她感觉自己身处冰天雪地之中,单薄的衣料根本无法阻挡寒意,沁骨的冷意一直往身体里钻。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就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真的是躺在冰天雪地里。 只看四周,她似乎身处一个山坳雪谷的底部,整个世界都被大雪覆盖成雪白,除了山崖上黑压压的干枯树木,再无其他颜色。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在神山吗……嘶。” 姜羲一低头,才发现她的斗篷外袍还有鞋袜早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她穿着破破烂烂、根本扛不住雪地寒意的单衣,手脚都快冻得没知觉了。 而他身上那些被勒出来的痕迹伤口虽然消失,但疼痛跟疲惫却留了下来,姜羲一动就疼。 这又冷又疼的,还饿。 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已经许久没有这种饥寒交迫感觉的姜羲,还觉得蛮新奇。 “这大概也是神山的考验吧,就是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姜羲嘀咕着,一边从地上爬起。 她试着运转着体内的巫力,好在巫力并无受损,运转自如,流畅而无滞塞。随着巫力如涓涓细流流淌全身,在寒意进一步冻伤她身体之前,姜羲的身体开始慢慢回暖,疲乏也消去大半。 不过,她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填饱肚子。 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脚尖从雪地里划过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什么硬物。 姜羲垂眸一看,才发现她的流月弓正静静地被压在雪堆下,因为她的动作才冒出长弓的一角,雪地反光凝聚在银色弓身,闪烁着碎星般的银辉。 姜羲欣喜地把流月弓捡起来,将其折叠起悬在腰上。 然后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去。 这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雪粒子扑簌簌地往下落,没一会儿就把姜羲盖得跟个雪人似的。 凛冽寒意再一次环绕全身,姜羲不得不时刻运转巫力来保证身体不会被冻僵。 尤其是双脚,没有鞋子的保护,她只能着重用巫力覆盖住,才能安然无恙地走了一大段路。 这雪谷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姜羲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还没看到出谷的尽头。 谷里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安静得仿佛世俗之外。 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雪净化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姜羲忍不住抬头望天。 大雪不仅没有停下的架势,还越下越大。 她必须找个地方避一避。 想着,姜羲索性做了一个简单的巫占。 没有趁手的工具,她只能捡了根树枝来做筮占的道具。 光秃秃的小树枝很快给她指出前进的道路。 姜羲提起精神,开始加快速度赶路。 很快,前面出现一方山崖,崖壁像是被一刀劈斩而成,侧面光滑连根草都没有,而山崖的下方,远远能看见一道不易发现的细缝。靠近看才知道,所谓细缝下其实别有洞天,平地向下的凹槽形成了宽阔天然的山洞,崖壁的石头则刚好把风雪挡在外面,还有地方可供人出入。 姜羲很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山洞的出现就像雪中送炭,她想也不想便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些干冷,但比外面风雪呼啸的好上太多。 而这里似乎有人住过,不知道是不是曾进山谷打猎的人所留下的痕迹,很简陋,只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用干草铺成了床的样子,还有破烂得快散架的小桌子,跟几个灰尘厚厚的陶碗。 姜羲欣喜地以为总算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嗯?不对?”她忽的警觉抬眸,环顾四周。 这个山洞,太干净了。 这桌碗的痕迹,都证明山洞已经很久没来人了。 但这处干草搭成的床,却干净得过分,像是有人细心打理过。 原本很想躺下来休息的姜羲,重新振奋起精神走出山洞。 虽然有风雪掩盖,但蛛丝马迹还是能发现。 姜羲循着那细微的踪迹,贴着山崖走了一段路,前方突现拐角,姜羲绕过,才发现这里又是一处小山坳,雪地里竟然也留下了青草树木的生命气息,只是被茫茫白雪压在下面,还有轻袅朦胧的水雾从不远处飘过来。 是温泉? 姜羲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隔着重重水雾,看到了一道高大模糊的身影。 黑鸦鸦的墨发仍挂着水珠,没有面具遮掩的脸,却被缭绕烟雾给挡住了,姜羲只依稀看到紧绷的下巴线条…… “幽冥……” “谁!”伴随叱喝,一片黑气扬起遮住了天空,劈头盖脸地砸在姜羲身上。她猝不及防被压倒,手臂牢牢实实地横在她的喉咙前,“你是谁!” “是我!咳咳咳!”姜羲连被呛了几下,“我可是认出你才没还手的!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抗议地拍了两下盖在她脸上的黑色狐裘……还别说,真的挺暖和。 “尹九娘?”幽冥太子迟疑地起身。 姜羲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估计是幽冥太子在穿衣服、戴面具。 她也不是那等唐突小辈,索性任由狐裘盖着头脸,等了好一会儿,动静平息了,才问:“你好了吗?” 湿发披肩,面具遮脸。 温热的湿气尚且萦绕周身,幽冥太子已经穿上衣袍,不动声色地垂眸看着被狐裘盖住的姜羲,不言不语。 狐裘下露出两只脚丫,赤着的,干净的,冰雕玉琢般的。 是姜羲的脚。 “你为何没穿鞋?” 姜羲掀开狐裘坐起身,又眷恋那份温暖用狐裘把自己裹了起来。 “丢了。”她顿了顿,仰头看幽冥太子,“所以你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这个?” 幽冥太子黙了默。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在姜羲不远处盘腿坐下,看到姜羲的脚指头都被冻得发红,不仅没有取回狐裘,还扯着袍角一并盖住了姜羲露在外面的双脚。 “谢谢啊,你呢。”姜羲搓着手脚温暖身体,顺便小心将问题弹了回去。 幽冥太子言简意赅道:“我进了神山范围,登天梯失败后便失去了意识,等醒来就是在这个山谷里。” “我也是!” 第349章 山洞 “我跟你一样,也是登天梯失败后晕倒,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雪里!”姜羲果断略去前面真正的细节,顺着幽冥太子的话将事情圆了过去。 幽冥太子的目光在姜羲的单衣上掠过,并未过多置喙。 他只问:“饿了吗?” “有点。”姜羲比较诚实。 “正好来时打了些野味。” 在幽冥太子的示意下,姜羲看到一旁的雪堆里丢着两只野兔。这大雪封山的,姜羲走了老远也没发现半点生命迹象,也不知道幽冥太子是从哪儿抓来的。 姜羲光是望着两只野兔,就能想到火烤过后的滋味,不觉满口生津。 她忍住馋意:“你知道怎么收拾吗?” “知道。”幽冥太子说着起身,“我先回去处理,就当还你当日请我吃的酒。” 姜羲知道,他是在委婉避开,把温泉让给她呢。 顺便还把那件黑色狐裘给留了下来。 姜羲目送幽冥太子的背影离开之后,俯身观察温泉。 是汪活水,所以水质很透澈,淙淙细流沿着鹅卵石向着不知名的地方流去。 世界空灵,天地寂静。 只有温泉哗啦流淌的声音不断远去。 姜羲顶着寒意,很快脱掉衣物跳进温泉。 温热泉水缓解了肌肉筋骨里的疲乏,姜羲惬意地泡了好一会儿,再起身的时候,精神头焕然一新。 “可惜没有换洗的衣物。”姜羲摩挲着下巴,无数次地想起阿福跟计星。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姜羲叹着气,披着狐裘,赤着脚慢腾腾地走回山洞。 她回去的时候,幽冥太子已经将两只野兔处理好了。 兔皮被完成地剥离下来丢在一旁,内脏则被丢进挖开的坑里,等会儿会被细心掩埋好,免得把闻到血腥味儿的野兽吸引过来。 没有水可以清洗,幽冥太子就用干净的雪,把开膛破肚的野兔从里到外搓了一遍,处理得干干净净,穿好在树枝,架在篝火上。 火苗滋滋地舔着兔肉,淡淡的肉香味开始弥漫。 “回来了?”幽冥太子头也不抬,手上正在处理那两张兔皮。 他的动作很娴熟,就像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手上活计演练过无数遍。 偏偏他穿着华贵云锦制成的黑袍,戴着白玉冠,还有一张材质特殊贴合的银色面具,看上去就应该高坐云端的神衹般的人物。 他的形象与行为,俨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姜羲看得愣了许久。 好一会儿才想起:“对了,你的狐裘。” “你披着吧。”幽冥太子从旁边拿出一双草鞋。 没错,就是用干草编制而成的鞋。 一看就是新制的,但是手法很好,干草细密到几乎没有缝隙,看上去也挺柔软。 姜羲迟疑道:“你做的?”在这短短时间里? ……啊,不对,应该是幽冥太子还会做鞋? “你可以暂时穿着。”幽冥太子沉声说,“待会儿再把兔皮套在外面,足以抵御风寒。” 他抬眸看见姜羲目瞪口呆。 “鞋子是简陋了些,但总比没有的好。” 姜羲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怎么懂这么多?” “随手学的。”幽冥太子说得轻描淡写。 却不知,他一个身份尊贵的前朝皇族,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一方巨擘,却对处理猎物兽皮、编制草鞋一类的事情如此熟练,会让人觉得有多么意外! 只是,姜羲拿人手短,不好一直追问。 幽冥太子沉默下去之后,她也只能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穿着幽冥太子亲手编的草鞋,披着他的狐裘,抱着膝盖,出神地望着火光跳跃。 鼻尖萦绕的肉香味愈发浓烈。 “在想什么?”用雪简单净手的幽冥太子,谨守着身为贵族的最后底线,用小刀将烤好的兔肉割了下来。 他在忙碌,姜羲差点儿以为听到的疑问是错觉。 “啊?哦。”姜羲苦恼地托腮,“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连你也不知道?” 姜羲隔着面具,都能看到他眼里的戏谑。 幽冥太子像是笃定姜羲在隐瞒。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姜羲不由得挺直腰杆。 幽冥太子没作声,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兔肉烤好了,幽冥太子又将兔皮拿到火上熏烤。 望着洞外飞雪,忍着熏烤兔皮的怪味,两人还算满足地开始享用这顿饭。 兔肉没有撒盐,但是原汁原味的野兔,仍然吃得姜羲满嘴流油,何况腹中接饥饿根本不会允许姜羲考虑太多。 最后,她吃掉半只野兔,而幽冥太子则吃掉了一只半。 “我们不需要留点口粮吗?”外面雪下得太大,姜羲担心他们会被困上好一阵。 “不必。” 听幽冥太子笃定的语气,姜羲也就不再多问了。 反正看他的意思,应该还有别的方法弄来吃食。 接下来的两天,雪谷里很是下了场暴风雪。 姜羲眼睁睁地看着洞口被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要不是她和幽冥太子每天都会花费时间清扫,估计洞口早就被雪堵住了。 好在他们选的这个山洞真的不错,既能挡风避雪,又有开阔视野,附近还有温泉,才让姜羲跟幽冥太子两人流落在雪谷里的日子不至于狼狈不堪。 这两日,风雪太大,一直都是幽冥太子在外负责寻找食物。 姜羲穿着幽冥太子亲手所制的草鞋,在山洞里走走还行,要往外走,实在是艰难。 而独自一人的幽冥太子,也不知是本事惊人,还是运气够好,外面冰天雪地,大多动物应该都避开这场恐怖的暴风雪了,他却总能找到猎物或者野果带回来,味道居然都还不错。 姜羲也顺手将一些猎物的肉存下来,反正天气冷也不怕坏掉,割成条状当肉干。幽冥太子见状,也不多言,直接带了更多的猎物回来,帮着姜羲处理成干粮。 等到第三日,风雪渐渐小些了,那两张兔皮也被幽冥太子鞣制得差不多了,套在草鞋外作简陋的靴子,温暖地裹住了姜羲的双脚,不必再畏惧雪地里行走—— 两人终于决定启程,离开这片雪谷。 第350章 雪灾 银装素裹的纯白世界,两道黑色的身影,一高一矮,顶着风雪,并肩前行。 姜羲跟幽冥太子,如若两个都不是大高手,有强悍实力可以自保,又带上了足够多的肉干当作干粮——估计早就被这场暴风雪给吞噬,不知冻死在何处。 不过,两人互相扶持,总比一人孤单前行要好。 姜羲也是经过漫长跋涉才知道,他们所在的雪谷,应该是一片茫茫雪山中。只是群山连绵起伏,绕来绕去都是模样差不多的山头,再加上暴风雪阻挡视线,前行得很是艰难。 最后还是姜羲用了几次筮占,勉强找准了对的方向,才在历经三日之后,慢慢走出了白色迷宫一样的雪谷。 “前面好像有个山洞,我们停下来休息一下吧。”姜羲提议。 幽冥太子自然没有意见。 这一路上,姜羲说什么,他总是没有意见。 姜羲发现的山洞愈发清晰地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与此同时,两人也在山洞洞口附近发现了一些深浅不一的脚印。 风雪呼啸下,山洞里的争吵声隐约传来。 山洞里有人,似乎人还不少。 姜羲岑头,无声地用眼神与幽冥太子交流。 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经习惯隔着幽冥太子的银色面具,捕捉他微妙的情绪了。 幽冥太子虽没作声,目光却示意般落在某处。 姜羲也注意到了,那里有人。 两人都齐齐看向山洞洞口的某个隐蔽位置,动作太一致,藏在暗处的某个少年腾地跃起,咋咋呼呼地朝山洞里喊有敌人来了。 莫名其妙变成“敌人”的姜羲跟幽冥太子面面相觑。 山洞里的争吵很快停止,冲出来几个男子,或年青,或中年,唯独相似的是他们疲惫不堪的神情,眼睛似乎还有一点点红肿。 哭过? 打头的那个中年男子啪地一巴掌拍在洞口警戒的少年后脑勺:“乱吼什么呢,我们还以为有匪寇来了!人家明明就是过路的人而已!” 虽然他们看姜羲与幽冥太子的眼神,仍然少不了警惕,但至少没有跟那莽撞少年似的,没头没脑就将他们打作敌人,姜羲很欣慰。 她把狐裘领口往下拉了拉,露出被布裹着的脑袋——这是为了防止雪粒子落在脸上钻进脖子里特意弄的。 不用看幽冥太子,姜羲自觉地承担起这个沟通的任务:“我们二人只是路过的,偶然看到这个山洞,想要进来歇上一歇,没想到山洞里面已经有人在了。” 她开口,嗓音清冽悦耳,似乎山间溪涧鸣乐回响。 听起来似乎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中年男子的目光在姜羲身上掠过,更在她身上名贵的狐裘上停留了许久。 而后看向幽冥太子,不可避免地盯着他那张面具看了好一会儿。 两人都衣着讲究,通身的贵气,虽说狼狈了些,可这暴风雪里,有谁能不狼狈的? 中年男子想来想去,也觉得这两人不该是什么心怀恶意的坏人,便主动让开洞口。 “大家都是遇到难处了,便一起进来歇歇吧。”中年男子露出笑容。 “齐叔!”有人当即反对,“里面还有那么多妇孺呢!” 姜羲一听,妇孺?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主动闻起来。 唤作齐叔的中年男子,邀请姜羲跟幽冥太子站进了山洞——不过是停留在洞口,几个男子若有若无地挡住了进去的方向,还是在防备他们。 齐叔抱歉地笑了笑:“我们村子遭了灾,大家逃难出来,里面都是一些妇孺,难免防备了些,二位不要见怪。” 姜羲摇头表示没关系。 接下来,她听齐叔简单讲述了一下,才知道山洞里的这群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来说去,也是这连绵数日的暴风雪惹的祸。 这齐叔,以及山洞里的所有人,原本都是这附近山下一个名为方元村的村民。 近日暴风雪不断,方元村村民们虽然担心,但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北疆人,对风雪不至于畏惧至此,惶惶不安中也能勉强度日。他们足不出户,守着贮藏过冬的米粮,原以为熬过几日就好了。 谁知道,昨天半夜里,后方山峰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部分村民还在睡梦中,部分村民则被惊醒。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滚滚雪浪沿着山坡倾泻而下,像是那滔天巨浪,瞬间把整个方元村都拍在了雪浪下面。 当时有部分村民及时逃出来,也有更多的村民,连反应都来不及,被淹没在了雪潮中,至今生死不知。 齐叔说着,用有些哽咽的语气道:“我们逃得仓促,一路遇见暴风雪,不小心跟其他村民走散了,我们剩下来的这些人基本都是妇孺,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山洞落脚,大家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人呢。” 齐叔这么一说,众人再次激动起来—— “当然要回去找人了!我阿爹阿娘都没能逃出来!说不定就等着我回去救他们……我必须要回去!” “是啊,昨晚到现在也没过太久时间,大家伙说不定还活着呢?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我们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发生雪崩,万一又出事了怎么办?” “对啊,这山洞里还有我阿娘妹妹她们呢!” “我觉得还是要先找到柱子他们。” “对,我也这么想。” 几个方元村的村民七嘴八舌地争辩着。 姜羲听了一会儿:“怎么会突然发生雪崩?往年也有这种事情吗?” “当然没有!我们方元村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这种事情!”齐叔不禁红了眼睛,“是老天要让我们死啊,今年过冬本就已经很艰难了,偏偏还遇到这种天灾,大家都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帮你们吧。” “什么?” “我是江湖人,也略通医术,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姜羲的话,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 齐叔更是激动得手都在发颤:“您愿意帮我们,那简直是太好了……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留下几个人来守着山洞,其他人都跟我们回村子救人!” 莫名的,那些反对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姜羲的突然加入,像是给他们注入了强烈的信心,大家都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姜羲也在齐叔分配任务的时候,短暂地走进山洞。 里面大概有二十多名妇孺,放眼望去尽是惶惶不安的眼眸。 姜羲想了想,在与其他人出发之前,跟这些妇孺说了些安慰话。 她的声音很柔和,很温暖,且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竟然抚平了妇孺们的不安焦躁,让她们有足够余裕来等待。 她走出山洞时,与她并肩而行的幽冥太子压低声音: “这便是姜族的力量。” “算是吧。”这其实是巫主的力量。姜羲含糊过去后,问他,“你也要去?” “自然。” “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不是吗?” “不也与你无关。” 姜羲原先说,那不一样。 但她却蓦地想起那日,月夜雪中,两人对坐,说起北起兵祸,百姓恐怕遭殃。 她问幽冥太子,是不是打算趁着大云大乱,借势攻入长安。 幽冥太子说不是,他说,他会守住北疆。 姜羲悄然放慢脚步,很快落在了一行队伍的最后。 她举目望去,在幽冥太子的头顶上看见了一片黑云翻滚,一只长角初现的黑龙在黑云中若隐若现,朦胧虚无得像是幻觉。 姜羲眨眨眼,那奇异的景象又很快消失。 ——这是姜羲在雪谷中遇上幽冥太子时,突发奇想用观星之法发现的,虽然她目前巫力不足以让她观察得更加细致,但她还是看的清楚。 两颗帝星冉冉升起,一颗为白,一颗为黑。 幽冥太子果然如姜羲猜测的,便是那两颗帝星中的黑色星辰。 这意味着,幽冥太子真有可能达成他的夙愿,成就复国大业,为天下之主。 帝星啊。 她要找的帝星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面前,反倒教姜羲无措得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她都想过,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从无数目标中发现两颗帝星的存在。然后她会衡量,到底哪个帝星更值得她投资,把姜族的未来都压在其上。 思虑尚未周全,帝星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嗯,帝星之一。 要选幽冥太子吗? 不是还有一颗白色帝星尚未遇见吗? 要不然再等等看? “怎么走得这么慢?”幽冥太子主动放慢速度,留意向姜羲。 “在想别的事情。”姜羲加快脚步,也没解释什么事。 幽冥太子贯来的好奇心淡泊。 “我们要速度加快了,我看风雪好似大了些。” 不是幽冥太子的错觉,而是他们从山洞离开走了一段距离,外面的暴风雪就越刮越大,几乎要看不清前进的方向了。 幸好打头的齐叔,是个经验丰富的,暴风雪里仍然能辨认出村落的位置,才顺畅无碍地领着他们走在了正确的路上。 漫长路途过去,淹没在雪海中的村庄显露在眼前。 雪崩落下时,还裹挟有树木跟巨石。 连重若千钧的石头都能被卷走,扎根土壤的树木也能被拔起。 由此可见,这次雪崩有多么可怕。 第351章 救援 齐叔他们昨夜是在昏暗中逃离,对村子的惨相看得不真切。 今天在青光白日下一看,才知道这场雪灾有多么恐怖,整个方元村又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样子。 那些被雪浪裹挟而来的巨石树木七零八落地散在村子里,一些房子被雪堆淹没消失或只剩房顶,有些房屋直接被冲垮。 满地零落狼藉。 同行的村民见状,到底控制不住,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亲眼看到自己的家园被毁,也不可能保持平静。 何况现状不仅仅是压在雪堆下生死不知的村民,还有如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一样看不见希望的未来。 压抑、沉默、悲伤……种种情绪在他们之间传递蔓延。 “前面似乎有人?”姜羲把领口往上拽了两下,“我去看看。” 齐叔揉着通红的眼睛:“怎么还会有人来村子里。等等,好像是柱子他们?” 他们没敢大声喊,怕声音太大引起新的雪崩。 村民们重新打起精神,在打头的姜羲的带领下,步履艰难地靠近前方的一片热火朝天。 “对,先把外面的雪清理出来,最好挖出一条路来!”有个健壮高大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指挥,自己也挥起粗壮的树枝,把堆得厚厚的积雪一块块撬下来。 “柱子?” “齐叔!”那年轻人转过身,黝黑脸庞难得露出几分激动,“你们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等等,怎么就你们几个人,我阿婆他们呢?难道说?” 柱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们没事!”齐叔赶紧朝着围上来的村民们解释,“留在附近的一个山洞里休息呢,就我们几个回来,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救出更多的人。” 柱子着实松了口气:“我们也在想办法,之前和你们走散之后,怎么也找不到人,就干脆回村子来看看。” 原来,这些人就是先前与齐叔一行人失散的方元村村民。 “这两位是?”柱子看向姜羲跟幽冥太子。 “我们遇见的好心过路人!他们也是来帮忙的!” 一众方元村村民自然对姜羲幽冥太子感激不尽。 这天寒地冻,大家伙都自顾不暇,还能为了不相识的村民留下来帮忙,实在是太难得。 冬风凛冽下,姜羲跟幽冥太子的到来,就像是两缕温暖的阳光,破开厚厚云层,温暖着被寒意肆虐的心灵。 一众人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些。 “哦对了,我们路上也遇到一个好心的娘子。” 一个披着厚厚斗篷,灼亮如跳跃火焰一样的绯色身影靠近。 她倒提着长枪,面容明艳肃然,像是凛然不可侵犯的雪中女战神。 姜羲怔怔地看着那人,将所有的意外都挡在了狐裘后面。 “嗯?”她听到幽冥太子也发出疑惑的声音。 姜羲掩饰好情绪,不动声色地问他:“你认识?” “镇北侯萧北秦之独女,萧红钰。” 姜羲想,幽冥太子也是多在北疆行动,会认识镇守北疆的镇北侯的独女,也不奇怪。 两人短暂对话间,萧红钰已经靠近了。 “柱子哥,已经清理出一条路了,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柱子没想到萧红钰的动作会这么快。 “我说了我力气大嘛。”萧红钰自信满满地拍着胸口,还是姜羲记忆里的样子。 萧红钰,什么时候回的北疆? 她又怎么会不在庆州镇北侯府,而出现在这么一个遭了雪灾的小村庄里呢? 疑惑的姜羲,很快听到了来自柱子的解释: “这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好心小娘子,从庆州过来的。” “庆州离这里很近吗?”姜羲稍稍压低声音,见众人纷纷向她看来,便多解释了一句,“我们二人迷路了。” 柱子恍然:“庆州很近,若没有暴风雪,也就是一天的脚程。” 北疆地域辽阔,一天的脚程的确算近了。 所以萧红钰是从镇北侯府里出来的?做什么?游玩吗? 姜羲在无声注视萧红钰的时候,萧红钰也在打量她与幽冥太子。 有天机遮掩,萧红钰自然是认不出姜羲。 但她目光流连在幽冥太子身上,怎么看怎么古怪。 “时间不能耽搁了,大家快点行动起来,先把雪挖开!”齐叔站出来说。 其他人齐齐响应,包括姜羲、萧红钰、幽冥太子三人,也都加入了挖雪的浩大工程里。 雪层实在是堆得太厚,最矮的地方也有齐腰高,最高的地方跟村里的大叔差不多高了。就算挖开一条路,窄窄的羊肠小道,两边积雪却比人更高,走在里面也是战战兢兢,生怕松软的积雪忽然就压下来,把人给活埋了。 可以说,所有人基本都是用性命在救援。 好在有姜羲跟幽冥太子两个江湖高手,一些麻烦的地方,两人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也包括萧红钰,她力气真的很大,一人能当两个成年男子使,也能加快救援的进度。 很快,离得最近的一座屋子被挖开。 这座房屋背对着雪崩来的方向,前面有众多房屋缓冲,这座房子也是结实的泥土房子,所以房子保存得还算完整。 断壁残垣之下,他们发现了裹在厚厚棉被里,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 雪崩来临的时候,他们没来得及逃走,却也聪明地找到房屋最坚固的角落,用厚厚棉被裹住,才得以保存一条性命。 当遮天蔽日的黑暗被人挖开,光亮透出来的时候,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夫妻俩,无声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们还以为一家三口要死在一块儿了。 身体僵硬到无法动作的夫妻俩,被村民们帮忙抬出来的时候,被两人身体温暖着的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他面颊滚烫,处于半昏迷中,俨然是发起了高烧。 就算在父母的严密保护下,这个三岁的小娃娃身体也太弱了,不如成年人能很好地抵御寒意。 有时候,从雪崩下救出来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寒冷、高烧、衣服、食物……稍有不慎,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要了人的命。 第352章 神鹰至 灾难面前,思维难免混乱。 开始大家只想着把活着的人挖出来就好,却压根儿没想过挖出来之后该怎么办。 村民们有些手忙脚乱的。 幽冥太子适时出声: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救出来,需要地方安置他们。” 原本指挥的齐叔,正脑子发昏呢,一听到幽冥太子的建议,立刻眼睛发亮。 “这位……呃,郎君,您能不能再说说?” 幽冥太子往他们刚挖出来的房屋里扫了一圈,有条不紊地吩咐:“尽量收集可用的东西,最好有炭、棉被等可以取暖之物,或者米粮之类的食物。再搭几个帐篷,把伤者安置进去。” 幽冥太子三言两语,就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捋清楚了。 然后就是分工。 膀大腰圆、力气够大的男人就留下来继续挖人、找人,上了年纪或者年纪太小的,就负责找东西。 幽冥太子的吩咐下来,大家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不再手忙脚乱地瞎忙活,而是有目的地开始找事情做,效率自然也大大提高。 只是,救援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除了第一家被挖出来的三口人,被安排进了烧着炭盆的帐篷里,由姜羲给孩子喂过药后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第二家,挖开只看到两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 这家是两名老人,没有先前救下来的第一家年轻人那么手脚麻利,根本没反应过来是雪崩,就已经被吞噬了。被压在倒塌的房梁下,神态很安详,像是在睡梦中离去的。 都是一个村子认识的村民,姜羲余光瞥见好些壮硕汉子在偷偷抹泪。 她无声地叹着气,却没哭。 慢慢的,那些汉子也不再哭了。 因为挖出来的尸体太多,熟人太多,已经麻木了。 直到,一个焦灼的年轻男子,亲眼看着自家的亲爹娘从废墟里被搬出来,身体早已经失去了温度。 雪崩来的时候,他在睡觉,阿爹把他摇醒让他快逃,自己却死在了雪崩里。 “阿爹!阿娘!”年轻男子悲恸地伏在亲人们身上大哭,无比后悔当时被逃跑村民冲撞得失去爹娘踪迹时,没有回头去找找。 哭声悲意阵阵,声犹泣血。 旁人听得也难受,悄悄揉着红肿不堪的眼睛。 但是挖雪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 没一会儿,那个才失去爹娘的年轻男子也加入进来,他说,爹娘可以待会儿安葬,村民能救一个是一个。 所有人都在祈祷,可以有更多的人被救出来。 这次他们的祈祷,老天大概听到了。 人们在雪堆下挖出了两个小孩子,是对姐弟,他们被四个长辈的身躯死死地压在下面,拱起的小片空间给了姐弟俩存活的希望,还有棉衣被子堆成小山把他们裹住。 上面四具尸体搬开时,姐弟俩惶恐地吓得哇哇大哭。 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阿爹阿娘,阿翁阿婆从此埋身在九泉之下,再也不会回来。 救援仍然没有终止。 姜羲看着村民们拿石头、拿树枝,拿一切可用之物拼命挖掘。 看着萧红钰拿着她可打虎阻敌的烈烈长枪,当铁锹似的往雪堆里扎。 看着从来都高傲尊贵,衣角不染尘埃的幽冥太子,那身名贵的衣料被雪水泥水浸湿得不成模样,理应在云端翻云覆雨的手此时跟老农一般忙活。 有人觉得疲惫撑不下去了,就换下休息,休息好的人又重新顶上来。 大家轮流上阵,仿佛不知道休止怎么写,只怕多休息一刻钟,就又会有一条性命消逝。 姜羲忽然觉得,冻僵的脸上,变得温温的。 她伸手一摸,才发现脸上居然是泪水。 她疑惑地眨眨眼睛,原来自己竟然流泪了吗? 她仰头望着上苍,视野之内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云层里上下翻飞,势不可挡地撞破阴霾,令阳光透落下来。 然后那黑点,盘旋着降低,直至发出鸣啸,模样也越发地清晰。 “你在看什么?”幽冥太子走到姜羲身边,顺着她的动作仰头看去。 随后,有很多人都忍不住仰头看去。 “神鹰……”有人喃喃着。 “是神鹰!”有人兴奋着。 神山的传说在北地流传了数百年,关于神鹰的传闻更是不绝于耳。 住在北地的人,怎么会认不出头顶上盘旋而鸣的,正是与神鹰形象相契合的雪色海东青? 只见它一边清鸣,一边盘旋落低。 方元村村民们都振奋不已,高呼“神鹰来救我们了”,好像一只雪色海东青就有莫大力量,可以把他们的亲人村民从雪堆下挖出来一样。 唳—— 姜羲福至心灵,似是听懂了雪色海东青的声音。 她伸出一只手臂,而那只雪色海东青则振翅排开风雪,轻巧落足在姜羲的手臂之上,缓缓收拢起翅膀。 这一次,很准确。 没有被姜羲身边的幽冥太子给迷惑。 这只雪色海东青像是认出了幽冥太子,不满地朝着他叫了两声,凶巴巴的。 幽冥太子抿着嘴角,觉得自己很无辜。 “这是怎么!”目瞪口呆的村民们,纷纷向姜羲投来震惊的目光。 姜羲感受着小臂上沉甸甸的重量,与这只灵性的小家伙对上视线,不禁笑了。 “它是来帮我们的。”姜羲笃定道。 “小娘子认识神鹰么?”齐叔小心翼翼地问。 “不认识,可能是它看我比较亲切吧。”姜羲无意出这个风头,也没管雪色海东青那不满的小眼神。 村民们纷纷围了过来,充满希冀的目光落在雪色海东青的身上—— “神鹰能帮忙吗?” “要怎么帮忙?” 听着七嘴八舌的疑问,姜羲也给了雪色海东青一个安慰的眼神:“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更快救人吗?” 雪色海东青虽然不高兴姜羲装作不认识,但听到请求,还是得意地叫了两声。 它踩着姜羲的手臂一下子扑入空中,朝着茫茫雪堆飞去,没一会儿落足在其中一个地方,叫了两声。 “你的意思是,这下面有活人吗?”姜羲突然明白了雪色海东青的意思。 它晃了晃脑袋,像是同意姜羲的话。 众人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试着挖那块地方……竟然真的救出来一人! “神鹰啊!大家伙都有救了!” 多少方元村村民激动得落泪。 谁不知道,神鹰能够分辨出哪里有活人,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帮助? 避免不必要的体力消耗,救援行动的效率也能得到极大的提高。 话虽残忍,但是死者已逝,活人的救助才更加重要。 快一步,就是一线生机。 有了雪色海东青的帮助,接下来的救援要顺利许多。 先是距离最近、挖掘最方便的人被救了出来,然后是那些位置比较偏僻、挖掘行动比较困难的,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也救出了几人。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沉,夜色即将降临。 雪色海东青在天上盘旋,却再没有落足任何一处。 这说明,剩下的地方,再没有一个活人了。 方元村原本是一个数百人的村子。 而现在,逃出来百来人,救出来十几人。 剩下的几百条生命,竟然都葬身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雪崩之中。 村民们望着村庄废墟,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绝望。 亲人尽失,未来黯淡,以后他们可要怎么活? “行了,大家先想想怎么度过面前的难关!”齐叔揉了把脸,把泪水留在了方元村,走向新搭出来的几个帐篷。 帐篷里烧着炭盆,虽然火力薄弱,但总比外面风雪呼啸来得好。 “这里不能久呆。”幽冥太子目光巡视周围,如此说道,“现在天色已晚,风雪重新变大,必须要找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这些帐篷,为了不被二次雪崩波及,都是搭在开阔平坦的地方。 也就意味着,必须面临四面八方的风雪而至。 难怪帐篷里的炭盆怎么也暖不起来温度,薄薄的帐篷哪里能挡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幽冥太子的一番话,很快得到了赞同。他先前也提出过稳妥意见,村民们都很信任他,尤其是齐叔,直接问幽冥太子他们该怎么办。 “把能带上的东西都带上,去之前的山洞。” “对了!山洞!我们差点儿忘了!” 包括齐叔在内的一群人,都忙得昏天黑地的,一个个的精疲力竭,哪里还想得起不远处的山洞里,还有人在等着他们呢。 他们还借着村子里挖出来的米粮,喝了点稀粥填饱肚子,山洞里的那些妇孺,可是什么吃食都没有,到现在怕是饿了一整天了! 众人重新打起精神,开始收拾东西。 一如幽冥太子说的,能带上的都带上。 齐叔敬畏地站在姜羲几丈之外:“小娘子,您与神鹰这是……” “你们先回去,我看能不能在附近找到些草药。” 姜羲贴身放的药瓶早就空了。 “我陪她去吧。”开口的竟然是萧红钰。 她们俩都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再加上姜羲再三保证她能找准回去的路,其余人才带上东西离开,包括幽冥太子。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 第353章 我是神医 冬日,万物生机灭绝。 在这种天气下,想要找到草药,很难。 但萧红钰还是沉默地跟着姜羲走了一路,过程中未发一词,仿佛只要姜羲领着她,她就可以一直在后面跟到天荒地老。 作为姜元娘时,姜羲与萧红钰算得上是关系极好的手帕交,她也了解萧红钰,平素断然不会是这么一个寡言少语的性子。 往日那个鲜活跳脱的萧大娘子,今日这般沉寂,像是被阴霾笼罩住似的。不用想,她这次出门并不简单。 “我叫尹九娘。”姜羲决定主动挑起话题,先说起了自己胡诌出来的化名,又问她,“你呢?” “萧红钰。” “听说你是庆州人?” 盯着姜羲脚后跟的萧红钰,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反观姜羲,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萧红钰愣了一下,直至姜羲又走出好几步,她才追了上去。 “出来散心的。”她闷闷地说,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是吗?”姜羲决定点到即止,只说了一句,“那你运气不是很好。” 出门散心,却碰上大雪灾。 “其实我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可以救人嘛。” 萧红钰想法一如既往的乐观,不好的意思她也能往好的方面去想。 可这样的她,能遇上什么令她烦闷的事情? 姜羲想来想去,兴许只有和镇北侯府有关了。 家事的话,她还真不好多问。 那就使唤她多做事吧,不是说了吗,人一旦忙碌起来,就没那个功夫去想烦心事了。 “这里。”姜羲很突然地停下来,指着脚下的一块地方,“帮我挖开吧。” 萧红钰看着脚下平平无奇的雪层,实在看不出这里和周围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但是看到那传说中的神鹰,就落在人家肩头上,萧红钰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思,用她的长枪把雪层挖了个坑,露出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她的长枪是赵夫人命军中大匠特意打造的精品,黑沉锋锐,在有了刚才当铁锹使唤的经历后,现在怼上冻硬的土地也不成问题。 挖开薄薄的土层,萧红钰很快在下面发现了几个埋在土里的果子。 埋在土里的果子? 姜羲也蹲下来,帮忙把附近的泥土拨开,露出碧盈盈的三个果子来,果子圆乎乎,又长出根须在土里,像土豆。 萧红钰稀罕地瞪大眼睛,连那些糟心事儿都来不及想了,连连追问姜羲这是什么东西。 “一种药材,叫天青。” 姜羲也意外于这三颗天青的好品相,没想到能在泥土下发现这等好药材。 天青在千年前也许遍地都是,但到了如今,已经非常稀罕了,非极寒深山之地难得一见,寻常大夫根本连这药材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就只有历史悠久的巫医,能够对这种古怪药材了若指掌。 而天青,也刚好是驱寒的一味极佳良药。 说起来,找到这天青还要归功于肩头上的这只雪色海东青。 姜羲早就感觉到它的灵性过人,似乎与她家那只懒猫不相伯仲,落在她肩膀上的时候,还知道收起爪子以免刺破她的衣服。 但姜羲没想到,这雪色海东青除了是神鹰,还是一只寻宝鹰,她刚走到这附近,雪色海东青就故意收紧爪子,示意姜羲停下来。 难道说,是在神山上当守护者的时候,被历代巫主培养出来的天赋技能? 姜羲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没有耽搁。 她取出一个布袋子——这是她与幽冥太子在山谷里时缝制的,当时为了装肉干,不过赶了这么久的路,肉干吃掉大半,最后剩下的一点,也被姜羲分给方元村的村民了。 空空如也的布袋,刚好用来装药材。 姜羲顺便抓了几把泥土,把天青埋在布袋子的最底层,安安妥妥放好。 再领着萧红钰,继续往前。 “你还真厉害,隔着这么厚的雪和土,都能知道下面有东西。” 姜羲就知道,萧红钰从不是一个可以憋住话的人。 她也没急着往自己身上邀功。 “我肩上这只神鹰的功劳。”她笑了笑。 萧红钰则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神情。 “我听他们说,你是个大夫对吗?”萧红钰咬着下唇,紧张地搓着手指,“能知道这种听都没听过的药材,一定是很厉害的大夫吧。” 姜羲坦然承认,笑吟吟的:“没想到被你发现了,好吧,我承认我不仅是个大夫,还是个神医!货真价实的神医!” 姜羲皮了一把,逗乐了萧红钰。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别不信。” “行行行,我信行了吧。”萧红钰沉重的心情陡然变得轻松,有一种在长安时跟好友玩耍聊天的欢快,“那我能问你一种药吗?” “你说。” 萧红钰的笑容重新沉淀下去:“……生子药。” 姜羲惊讶地瞥了她一眼,未出阁的小娘子,问生子药做什么? 想起镇北侯府那位因为没能生出儿子,而一直被诟病的赵夫人,姜羲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萧红钰会问什么生子药了。 她在一棵粗壮高大的树木旁蹲下,没要萧红钰帮忙,亲手拨开贴近树根的薄薄雪层,又找到一味新的药草。 而她的神情很凝重:“不要相信这些所谓的生子药。” “什么?” “孕育乃是天和,强行改变只会有损身体,这些生子药无一不是虎狼之药,对身体只有大害处。”她一边把药草收紧布袋,一边对萧红钰说,“若真是不孕,比起什么生子药之类强行催发的虎狼之药,还是慢慢调养方为正道。” 萧红钰表情变幻莫测,很是难看。 姜羲以为她是担心,故意轻松笑道:“还好你遇上了我,就算不孕,将我调制的药丸吃上一年,保证心想事成。” 姜羲这话,听上去跟忽悠人的神棍似的。 其实,她说的药是巫药。 生死人肉白骨都行,治个不孕又有何难? 姜羲是看在萧红钰的面子上,故意这么说,也是有心相帮。 却听到萧红钰颤抖的声音响起—— “那如果……已经用过生子药,还怀上了双生子呢?” 第354章 帮一帮 姜羲当即听明白,萧红钰她阿娘,那位赵夫人应是已经用过不知名的生子药,并且怀上了双生子。 她的神情骤然变得凝重。 在长安时,她曾与赵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她当时观气色,就觉得赵夫人身体状况不大好,明显的思虑过重,所欲不遂,从而导致脾气郁结,食欲不振,久而久之还会影响到正常的运化。 像姜羲刚才所说的一年时间,也有帮赵夫人调理的时间包括在内。 赵夫人这样的身体状况,绝不适合此时怀胎! 姜羲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转头看见萧红钰满脸的焦灼,她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艰难地开口说起了谎话: “这个,具体还是要看身体状况,如果原本身体底子不错,那经过调养后,兴许……是可以好转的。” 萧红钰直接忽略掉“兴许”二字。 她迫切地拉着姜羲,言辞近乎哀求:“九娘子,能请你去庆州走一趟吗?”在姜羲静默的视线中,她轻轻颤抖着,“我刚才说的,其实是我阿娘,我怕她有事,麻烦您去看一看……就看一看……” 面前这位尹九娘,不仅知道生子药,还说得头头是道。她说自己是神医,萧红钰便信!她也一定有办法救她阿娘! ……其实从庆州出来之前,萧红钰就看出来阿娘身体很不好了,面色蜡黄,食欲不振,身体急速地消瘦,大夫说是妇人有孕的正常现象,但萧红钰却觉得不是。 她提出质疑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相信,整个镇北侯府包括她阿爹,都沉浸在双生子的喜悦当中,像是陷入了生孩子的魔障当中,毫无理智可言,更别提去思虑她所说的那些担忧。 为此,萧红钰日益郁结烦闷,直至听到阿娘与身边的嬷嬷说起她的身孕还要感激周贵妃的生子药—— “我怕阿娘她身体不好就是因为这什么生子药,我想问她,却又不敢,怕她生气了伤身。我想告诉阿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盼了十年才盼来这么一双儿子……我太憋闷了,我怕闷在府里会把自己逼疯,干脆独自出了门。” 萧红钰挤出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哭。 对阿娘身体的担忧,对未知未来的惶恐,对接下来选择的茫然。 也不知为何,萧红钰就是觉得姜羲很是让人亲切,让她不由自主说出了那些憋在心里,对任何人都无法说出口的话语。 当然,其实她省略了一些内容,譬如她家就是镇北侯府,只简单地讲了一下大概。 很多细节,是姜羲根据自己本来所知的,推敲之后补上去的,应该也八九不离十。 “我与你一同回庆州。” “真的?”萧红钰激动地捏紧拳头,“太好了。” “先不要担心了。” “嗯。” 吐露心事过后的萧红钰,明显开朗了许多。 她主动帮着姜羲寻找药草,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顶着风雪漫山遍野地跑。 还摸出拳头大小的一颗夜明珠来当照亮的灯,因为她说风雪太大,火把会熄掉。 等姜羲要的药草都找得差不多了,两人按照姜羲记忆中的路往山洞返回,之前嘴巴严实得跟粘起来似的萧红钰,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问题如江水滔滔不绝朝姜羲涌来: “你跟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是什么关系啊?” “你们是怎么来到方元村的?” “你的医术是特意去学的吗?真厉害!” “这么多药草你是怎么记住的?我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哎!” 话多,思维还很跳跃。 姜羲突然后悔,自己为了不让萧红钰沉默下去而主动搭话的行为。 继续沉默吧,真的,她觉得这样更好。 当念叨了一路也不嫌累的萧红钰,看到前方终于出现隐隐绰绰的昏黄火光时,惊喜地指着那里: “我们找到了是不是!九娘你果然够聪明!” 还是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 姜羲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让萧红钰先把夜明珠收起来。 两人刚靠近洞口,立刻就有放哨的人跳了出来:“谁!啊,是你们……大家伙快来,两位娘子回来了!”听声音明显是欢欣雀跃的。 两人走进山洞。 之前姜羲只是在山洞口附近短暂停留过,没有细看里面的结构,等走进里面,才发现这个山洞真的很大。 整体呈下沉式,干燥而不潮湿,通风很好也不憋闷,非常适合作为短暂的避难所。 在姜羲萧红钰去找药的短短时间里,幽冥太子又领着方元村村民,搜罗了一些必要的东西,把山洞重新布置了一番,点燃篝火,架上帘子,铺上干草,至少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靠近火源最温暖舒适的地方留给伤者,其次便是老弱妇孺,身体健壮的男人们多半留在外围,负责轮流守夜,听说这附近匪寇也不少。 姜羲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她。 确切的说,是看着她肩上的神鹰。 知晓她姜族身份的幽冥太子并不觉得奇怪,他走过来,问她是否找到药了。 姜羲直接把布袋子兜出来给他看。 “太好了。”幽冥太子说,“这里有很多人被冻伤了,要是没有药草,任由伤情恶化下去,恐怕性命难保。” 后面一句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没有让山洞其他人听到。 那些村民都因为姜羲肩膀上的神鹰不敢靠近。 “我看看。” 其实逃难出来的人,身上顶多是一些摔伤擦伤之类的皮肉伤,稍稍休养便好。 真正伤重的,是后来从村子废墟里挖出来的那些人。 他们中部分有被倒塌的房屋砸伤,而几乎全部都有或轻或重的冻伤。 冻伤最严重的,本人已经昏迷过去,面色苍白,呼吸浅慢,伤口肿高且已经破裂流黄水,冻伤部分恐怕已经彻底失去知觉。正如幽冥太子判断的那样,这种程度的冻伤放任下去,但凡恶化感染放在这个时代就是一命呜呼。 所有伤者,只要是清醒的,都眼巴巴地望着姜羲,神鹰光环笼罩下的她,让伤者们不由自主地把对生存的渴求寄托在姜羲身上。 ------题外话------ 先更一章,十二点之前还会更一章……哎,这几天心情挺烦躁的,种种原因吧,更新时间不稳定大家见谅 第355章 治病 “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们的。” 暖融火光倒映着姜羲白玉般的面庞,像是镀上了一层绒绒金光,暖意洋洋。 她笑容温浅,嗓音雅淡,像是流淌的温水,恰到好处地安抚了这些陷入惶恐与茫然的人们。 一旁本有几个孩子在啼哭,众人怎么也安抚不过来,却在姜羲笑着拍了两下之后,抽抽噎噎地停下了大哭,挂着泪珠儿的童稚脸庞天真地仰望着姜羲。 山洞不知什么时候沉静下来,只有那个蹲在地上的女子,散发着温和又灿烂的光芒。 姜羲开口要了锅,旁人忙不迭寻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面前。 姜羲道了谢,这才开始处理所有的药材。 她最郑重对待的是那三颗天青,药汁被她挤压而出备在一旁,残渣也没有丢掉而是与其他药草混合在一起制成药膏。 萧红钰主动蹲了过来,问姜羲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姜羲想了想,把处理药草的简单任务交给她。 萧红钰做起精细活来,手脚很是笨拙,好几次都差点儿把好好的药草给拽坏了,这可是姜羲辛辛苦苦寻来、数量稀少的东西。 萧红钰讪讪地笑着,想要揉揉眼睛,却被姜羲及时拉住。 “你刚刚碰了药草,小心药汁弄进眼睛里!”姜羲握着她的手腕警告道。 “那,那……”萧红钰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我来吧。”幽冥太子上前,接替了萧红钰的工作。方才姜羲的叮嘱他只是随意听了一遍,却做得有模有样,比忙活了半天的萧红钰好多了。 萧红钰都开始愧疚了,还是姜羲打发她去看火,她才从低落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三人各自分工,很快熬出了一大锅药汤跟跟一碗碧色药膏。 姜羲让萧红钰跟幽冥太子给众人分发药汤。 碗不够,就大家轮流喝。按姜羲的意思,这药没病的人喝了可以防寒保暖,有病的人喝了可以驱寒祛湿。就连幽冥太子跟萧红钰也各自喝了一碗。 而她自己,端着那碗碧色药膏,亲自给伤者上药。 没有纱布,就用干净柔软的衣物裁成布条,简单包扎。混合了天青的药膏很管用,那些冻伤后瘙痒不止的地方,在抹上药膏后,就迅速止住了痒意。 姜羲在给几个小孩子上药的时候,没想到还用轻柔的动作把他们给哄睡着了。 一通忙活下来,夜都已经深了。 大部分人陷入睡梦中,包括骑马奔波又劳碌一天的萧红钰。 “你已经很疲惫了,去休息吧。”幽冥太子把姜羲手里的药碗接了过去。 “我还好。”姜羲目光略过那些伤者,经过她治疗后的人,基本都能沉稳入睡,想必明天起来,伤势就会大有好转。 “去休息。”低沉的嗓音态度强硬,“你不是都快站不稳了吗?” 姜羲惊讶地盯着幽冥太子的银色面具。 他是怎么发现的? “还剩了点药膏。”幽冥太子示意姜羲到角落坐下。 “我自己来吧。”姜羲作势就要接过药碗,谁知幽冥太子横指敲在姜羲小臂,突然涌上来的疲惫酸软让姜羲跟着一哆嗦,原本握着的干净布条也不小心落在地上。 白天挖了积雪,傍晚挖了草药,刚刚又治疗了病人。 累成这样也不奇怪。 ……还是锻炼得不够啊。 姜羲悄悄在心里感叹过后,老老实实地坐到角落,脱掉鞋子。 幽冥太子用兔皮做的鞋子,毕竟只是临时凑合用的,也没那个条件,比不上真正鞋子的针脚细密,在姜羲穿了如此久之后,早就已经破了洞,雪水能够直接灌进里面。而当时姜羲忙着救人,所有的巫力都耗费在那上面,哪里能分出精力来保护双脚。 不知不觉,她的两只脚已经在雪水里泡了好几个时辰,冻得完全麻木没知觉了。 幽冥太子垂首看见姜羲红肿到发紫的脚指头,没说话。 他只是轻轻地将碗底剩下的药膏,抹在了姜羲双足冻伤的地方,又用干净布条一圈圈缠起。 忽然,他听到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待他抬头,姜羲已经倚着石壁沉沉睡过去了,当真是累极了。 她的脸有些脏,头发有些乱。 可眉眼仍然在暖光晕染下,惊艳不可言语。 幽冥太子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半晌后,挪开,双脚也已经包扎好了。 他扶着姜羲躺着,将狐裘盖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密不透风的。 整个过程,姜羲都没有要醒的迹象。 幽冥太子无声地做完一切,又看了一眼挑了高处蹲着的那只雪色海东青,跟姜羲一样睡沉了。 面具后的唇角很突然地弯起。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笑。 这一点笑意就如水珠落入湖水,溅起浅浅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灾难后的第一个夜晚,看似平静地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新的问题来了—— “我们该怎么办,一直在这山洞里住着吗?” “住在山洞里算怎么回事,还是回去把大家伙的房子清理出来吧。” “不行,万一再来一次雪崩呢,那大家可就真的逃不掉了。” “重新找地方?可现在大家哪儿来的精力啊!” “我觉得暂时现在山洞里修养一段时间,等大家养精蓄锐得差不多了,再去寻找新的住处如何?” “这个想法我倒是觉得不错。” 方元村的村民激烈地讨论着,激动神情里免不了掺杂一丝恐惧跟不安。 生怕下个选择行差踏错,结果就是陷入更深的绝望沼泽。 相比起大人们沉重的心情,孩子们的想法就要简单很多。 他们不懂什么是灾难,什么是绝望,什么是生离死别。 这么多村民来到这个山洞,平时玩耍的小伙伴也都在一起,虽然也有很多小伙伴消失不见了,但孩子们都觉得很新奇,那一张张童稚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明媚的笑意。 仿佛云层之上的温暖晨曦。 姜羲轻手轻脚地经过争论不休的方元村村民,并没有加入这场不属于她的唇舌之战。 她走出山洞,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新鲜空气,就被跑出来玩打雪仗的小孩子们给团团围住了。 第356章 星辰与命运 “神女!”孩子们都这么叫她。 https:// 原本带笑的姜羲睁大了眼睛:“神女?” 她什么时候变成神女了? “阿娘他们都这样在背后偷偷叫你!”一个脸颊冻得通红依然笑得开心的小女孩儿,朝她露出缺了一角的牙齿。 “什么是神女啊?”有几个小萝卜头年龄还太小,当场表示出疑惑。 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就像他们的长辈争论未来选择般的激烈—— “因为神女有神鹰啊!神鹰好厉害的!” “你太笨了!明明是因为神女长得很漂亮!” “对!神女就跟仙女一样!” “仙女就是神女啦!” 一群小萝卜头叽叽喳喳,强势的声音压倒了微弱的声音,最后一致认可姜羲之所以是神女,就是因为长得漂亮。 “我有这么漂亮吗?”姜羲笑盈盈地在他们面前蹲下来。 孩子们感觉到她身上暖阳一样的亲切和煦,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 “当然漂亮!” “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都说了叫神女!” 姜羲仰头大笑起来:“别,别叫神女,我不是神女,你们叫我姐姐就好。” “不是神女吗?”得到姜羲否认的孩子们,歪头流露出困惑。 姜羲急忙带着他们转移话题:“你们在这里玩什么呢?打雪仗吗?” “是啊是啊。”孩子们纷纷应道,还邀请姜羲一起来玩。 他们脸上没有忧愁。 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失去的家园,面临着迷惘无知的未来。 他们的单纯快乐,和大人们的担心焦灼,宛若极与极。 姜羲挨个挨个抚摸着他们的头,希望他们能在这场劫难里活下来,安安稳稳地长大。 孩子们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小脸脏兮兮的,眼神也纯净得跟宝石似的,熠熠生辉地望着姜羲,只觉得那只手落在头顶上,身上都暖乎乎的呢。 孩子们不由得更加高兴了,等姜羲也加入玩耍的队伍中后,一个个的对姜羲也更加亲近了。 等姜羲玩累了,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孩子们也踩着巨石嶙峋的凸起爬上爬下,像是永远不知道精疲力竭。 “姐姐。”有个小男孩突然问了姜羲一个问题,“我刚才听到阿爹在说,我们以后就没有家了……没有家是什么意思啊?” 其他孩子也听在耳里: “没有家?那我的小木马也找不回来了吗?” “为什么会没有家?到了晚上我们不都要回去的吗?” “没有家的话,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孩子们的话语童稚而懵懂,却也刀刀戳心窝子。 姜羲无声地叹气,摸着他们的头,并没有骗他们说家还在没有丢。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小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没有家,并不代表什么都没有了。”姜羲指着头顶,“你们看看天空。” 所有小孩子都听话地齐刷刷抬起头,像是等待哺育的雏鸟。 “天上有什么啊?” “天上有云啊。” “还有飞鸟!” 姜羲笑着问:“那云和鸟的上面呢?” 孩子们答不出来了。 天空的上面,还有东西吗? “是星星啊。” 孩子们睁大眼睛:“星星不是只有在晚上才会出现的吗?” “不,星空一直都在那里。我们白天看不见它,只是因为天上的光芒太盛大灿烂了,所以遮住了星空而已,其实它从来都没有变过。”姜羲娓娓而道,“所以,不管处境有多么困难卑微,难过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星空一直都在那里,也一直属于你,属于所有人。” 孩子们听不大明白。 “反正记住就好啦,只要知道就算没有家,也会有星星亘古不变地陪着你们,就好了!” 姜羲这句嘱咐下,孩子们倒是听懂了,还用力地点点头,表示他们会记住的。 “好了,去玩吧。” 孩子们欢呼着跑远了。 姜羲盘腿坐在巨石上,头也不回:“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太子殿下。” 幽冥太子来到她身边,没有坐下,只是学着她的样子仰望天空。 “不管生活在什么处境里,都有仰望星空的权利吗?”他喃喃着,隔着面具让人难以探知他此刻的心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其实都是平等的不是吗,因为在他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不论日月星辰都不会给任何人以优待,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不会轻易改变。” 幽冥太子闻声看了姜羲一眼。 他伸手拂去石头上的落雪,坐在她身旁。 “你们姜族不是不一样吗?”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姜羲侧目。 “在普通人眼里,日月星辰就只是日月星辰。但在你们姜族眼里,日月星辰却有着各自轨迹,也是命运的轨迹。所以你们不是已经堪破的迷雾,站在普通人之上了吗?”幽冥太子沉声而道。 “你知道得还挺多。”姜羲轻笑。 “我说过,我所知道的姜族,比你想象中更多。”幽冥太子嗓音平静无波。 姜羲耸耸肩。 “看到,并不代表就能改变,观测命运而不是凌驾命运,我们永远都是敬畏者,因为懂得。自以为是的人,最后都会被命运玩弄。”姜羲抱着手臂,语气高深。 “所以,观星真的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命运?”幽冥太子说,“那不就代表着,一个人在出生的时候,天上那颗代表他的星辰所运转的轨迹就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也是一生的宿命,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高贵者星煌如炽,卑贱者星黯无光。” “你们怎么就知道,那是星辰运转的轨迹,而不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呢?” 姜羲一句是似而非的话,听得幽冥太子沉默下去。 “你说得对,有时候命运,就是自己的选择。” 两人并肩坐在巨石上,眺望云雾翻滚的远方,不觉时间流逝。 萧红钰也起了,打着哈欠来到两人身旁。 “九娘子,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现在吧。”姜羲跳下巨石,走到萧红钰身边,“我们现在就启程去庆州。” 她看得出来,萧红钰其实已经很焦急了,恨不得立刻拽着姜羲长翅膀飞到庆州去,只不过在暂时忍着而已。 说来说去,还是顾虑山洞里的方元村村民们。 “现在吗?”她忍不住回头望去。 姜羲沿着她的视线也望去:“我们只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一辈子的。” “我知道。”萧红钰耷拉着脑袋。 “你们去庆州?”幽冥太子走上前来。 “啊,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去庆州为萧红钰的阿娘看病。” 姜羲有些苦恼犯难,这一路过来,她跟幽冥太子理所当然地搭帮结伙,是因为两人有同一个目标,走出雪谷。 结果刚走出雪谷,又碰上方元村雪灾,两人忙碌着救治。等现在闲下来,一个新的严峻问题就来了——他们是要分道扬镳,还是继续同行? 姜羲迟疑着,还是跟着问了一句:“你要一起去庆州吗?” 幽冥太子竟然欣然答应。 “你也要去庆州?”姜羲反倒有些不解。 “庆州是北疆最大的城市。”他言下之意便是,那里自然也有他的人。 姜羲恍然,原来幽冥太子是去庆州寻部下。 “好吧。”姜羲忽然指着他的脸,“但是接下来一路,你确定要继续戴着面具?你的银色面具应该比什么都要显眼吧。” 姜羲联想到幽冥太子在江湖上的名声,实在是不想因为与一张银色面具同行而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没怎么搭话的萧红钰,因为姜羲的话才留意到那面具。 她总觉得有些眼熟,上面的花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好像是阿爹的书房…… “你……你你你!”萧红钰激动地指着他,脱口而出,“你是幽冥太子啊!那个大周遗孤!” 幽冥太子挑眸看了看她,也懒得遮掩身份。 “你才知道吗?”姜羲歪了歪头,“啊,好像我一路都没怎么叫过他来着。” “幽冥太子啊。”萧红钰维持着她的震惊神情。 幽冥太子继续沉默,只是面对姜羲的疑惑,他想了想,抬手——摘下了面具! 姜羲意外极了。 跟幽冥太子从雪谷一路走出来,她可是亲眼见到他连睡觉时都戴着面具,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的! 怎么现在……他竟然主动摘下了面具! 萧红钰更直接,发出哦哦的惊呼声。 只见。 面具摘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怎么说呢,这张脸也不算是难看,只能说是平淡。 尤其是与幽冥太子高大崇峻、当世无二的风姿比起来,这幅长相就寡淡平凡得有些过头了,总给姜羲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格格不入? 姜羲忽的福至心灵,注意到幽冥太子眼角嘴角的僵硬。 “……是面具?” 萧红钰挠挠头:“不是已经取下面具了吗?还有什么面具?” “人皮面具。”幽冥太子低沉的嗓音响起。 听他的声音,与那面容越发格格不入了。 “人皮面具……易,易容?”萧红钰恍然大悟,“原来人皮面具不是江湖传说,而是真的吗?那你脸上的是真的人皮……” 萧红钰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姜羲噗嗤乐了:“谁把人家的面皮摘了贴自己脸上啊,不嫌瘆得慌吗?这种人皮面具应该是用特别的材料制作的吧。” 幽冥太子颔首,算是认可了姜羲的说法。 “还好还好。”萧红钰庆幸地拍拍胸口。 若人皮面具真跟字面意思一样,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有勇气跟幽冥太子一路走下去。 “那,就去道别吧。” 姜羲三人的离开,方元村村民也没有太过挽留。 他们都很清楚,彼此是萍水相逢,昨天他们冒着莫大生命危险帮助救人,已经是大发善心了,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保护他们。 做人不能太贪心。 所以,在方元村村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姜羲萧红钰跟幽冥太子三人离开了。 临走之前,姜羲尽量给他们指了一条好路,希望这些好不容易度过灾难的人,换个地方继续好好生活。 她还打发走了那只雪色海东青,免得太惹眼,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雪色海东青可是不乐意极了,直至走之前姜羲再三保证会带它去吃好吃的,它才慢吞吞地直上云霄,消失不见。 等等,姜羲为什么觉得这讨价还价的套路很熟悉呢,好像在某只懒肥猫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 据之前方元村的柱子说,这里离庆州城并不远。 听萧红钰说,她骑马,从出庆州来到附近,也就花了三四个时辰。 只不过,她的小红马在她遇见柱子的时候,不小心跑丢了。看萧红钰并不担忧的样子,估计以她那小红马的灵性,已经自己找到路,比她更早回镇北侯府了。 没有马,就只能步行。 按柱子的说法,没有暴风雪的话,脚程到庆州也就一天。 “那是没有暴风雪。”萧红钰无奈地拽着斗篷,挡住呼啸的风雪,“看来我们得花不少时间在路上了。哎,这天气也是奇怪,早上还是好好的,我们才走出来多久啊,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萧红钰也是在担心那些村民。 “他们会熬过去的,人比想象中的更坚强。”低头走路的姜羲,冷不丁开口。 “好像也是。”萧红钰笑了笑,没再提方元村的事情。 一行三人,按照萧红钰指的方向,往庆州城而去。 可是数个时辰之后,三人依然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打转。 “不对啊,按照齐叔说的方位,我们应该能看到小镇子才对,镇子呢?”姜羲环顾四周,只看到大堆的雪,和大堆的雪。 姜羲不禁发出质疑,萧红钰是真的认识路吗? 萧红钰干巴巴地笑着:“我,我真的记得路啊,我过来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骑着你的马。” “对!骑着我的小红马!” 姜羲无奈按着额角:“不用想了,是你的马认识路,不是你。” 萧红钰呵呵呵地笑得尴尬极了。 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状况。 “那我们该怎么办?”到头来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前面有个破庙,我们先去休息一下吧。” 大玄后 第357章 狼头 一个破庙,供奉的不知道哪方神明,正面的神像已经被毁掉了,庙宇的建筑纹饰则带有明显的北地风格。 破庙虽然空空如也,除了蜘蛛网跟灰尘再也没有他物,但毕竟还有四面墙壁跟房顶,可以稍稍抵御风雪与寒意。 他们便在破庙留了下来,打算休息一阵,等风雪小些再走。 坐着不如走着身体暖和,萧红钰冷得连连跺脚,便围着破庙里转了一圈,惊喜地从破败的神像后面抱出来一捆干柴。 “好像是之前过路的人留下来的!” 她说着,摸出火石,点燃了这些干柴。 留下这些干柴的人似乎才离开没有多久,这些干柴还未受潮,萧红钰试了两下,就成功点燃了柴木。 烈烈火焰一烧起来,附近便不断升温。 很快,三人均觉得没那么冷了。 “北地风雪这么大,受灾的应该不止方元村一个村子吧。”姜羲望着破落不堪的大门外,苍凉残酷的大雪世界,没由来地发出感慨。 “今年这场风雪,是北地十年来之最。”幽冥太子覆盖了人皮面具的脸显得有些僵硬,但他蹙眉的动作仍然清晰可见。 萧红钰没搭话,她已经好几年没回北地了。 只是她记忆中的北疆与庆州,是个繁饶又自由的世界……什么时候开始跟贫穷跟灾难划上等号了呢? 提起这场雪灾,三人皆显得有些沉闷的时候。 破庙外夹杂在呼啸寒风声里,忽然飘来一个人抱怨的声音,不断由远及近—— “这该死的大云北疆,大雪下得没完没了,这才走出去多远,居然又要回那该死的破庙!” 说话的人,虽然是一口北地话,口音却很古怪。 姜羲下意识向幽冥太子看去。 才发现,原来他刚好也向她看了来。 两人前不久才聊过北越的话题,听到这明显的外族人口音,难免敏感了些。 萧红钰浑然没发觉两人的眼神交流,她咦了一声:“这是又有人来了?” 她正疑惑着,一行人推门走进了破庙。 他们穿着皮袄棉衣,看起来就是普通北地人的打扮,却人人身上佩戴着刀。 为首的男子,瞧模样应该二十五六岁,应该也是方才开口抱怨的男子,虽然衣着寻常,但他身上几处不明显的地方却佩戴了几样华贵的配饰,中规中矩,看不出特别风格。 但姜羲跟幽冥太子都注意到了这个年轻男人,尤为深刻俊朗的眉眼。 两人再次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北越人? 门口一行人也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凶巴巴地质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过路的……”萧红钰抢着回答之后,又觉得不大对劲,“等等!我凭什么要回答你们?这破庙是你们的不成?” “这地盘是我先看中的!”为首的年轻男子张口就道,语气蛮横得很。 “你看中就是你的吗?那我看中了庆州城,岂不是庆州都是我的?”萧红钰打起精神劲儿的时候,可不是什么任由旁人欺负的小角色,她伶牙俐齿得很。 对方气得不行,张口像是想骂,话到了嘴边又憋了回去,只挤出没什么底气的一句: “……总之是我们先来的!” 萧红钰对此嗤之以鼻。 “你们烧的柴火,是我们留下的。”年轻男子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抬起头,平静地叙述了一个事实。 他的口音听起来就要流畅得多,纯正的北地口音,与他身旁那个年轻男子截然不同。看中年人挎着刀的样子,应该是年轻男子的侍卫之流。 萧红钰一下子哑言。 姜羲倏地起身,露出厚厚狐裘后明净如玉的脸庞来:“抱歉,我们进来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就把这些柴火当成了无主之物。若是不介意,我们可以赔偿你们。” “不需要赔偿!”那口音古怪的年轻男子,目光在姜羲脸上辗转不停,“你们只需要从这里出去!当然,你可以留下。”这句话是对姜羲说得。 姜羲没有轻易动怒:“外面风雪太大,让我们离开,恐怕不行。” “是呀!这破庙是你家啊!你说让我们走就走!这柴火我给钱不就行了吗?”萧红钰在一旁帮腔,还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丢给对方的侍卫。 以她那块玉佩的价值,买下堆满这间破庙的柴火也绰绰有余! 那口音古怪的年轻男子也很是不屑:“我说了!不需要赔偿!” “公子。”先前开口的那个中年人,再次说话了,“都是出门在外,既然萍水相逢,不如就给个方便如何?” 口音古怪的年轻公子不大乐意。 中年男子又劝了几句。 年轻公子看了他一眼,最后没有坚持下去,勉为其难地说了好。 “说得跟施舍我们似的。”萧红钰嘟哝着,只因不想招惹麻烦,才勉强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只是他们面前这团柴火却成了问题。 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姜羲跟幽冥太子都起身得很利落,萧红钰在留恋了一会儿温暖之后,也起身跟姜羲他们换了角落坐着。 年轻公子毫不犹豫地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而他随行的四人,除了那个拿着刀的中年男子,其余人默默开始了忙碌,像是年轻公子的侍从,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了一口小锅,煮起茶来。 萧红钰哼了哼,对那年轻公子的做派不以为意,抱起手臂正心静气,努力不让自己去注意那四溢弥漫的茶香。 这茶的味道还真不错呢,她居然从来没有闻到过。 “黑风茶。”幽冥太子在姜羲耳边压低了声音,“是北越才产的茶。” 姜羲颔首表示她知道。 北越虽然没有大云这样的茶道文化,但他们喜爱喝奶茶,这黑风茶通常是制成茶砖,用来煮奶茶的。 姜羲刚刚也注意到,煮茶的那个侍从原本还有一个掏东西的动作,却被带刀的中年侍卫给阻止了。想来,这锅茶原本是想煮成奶茶,却因为中年侍卫顾及他们存在,才临时改成了煮茶。 现在两人基本可以确认,这一行人是从北地来的了。 姜羲刚入北疆,就听说过大云与北越接壤的那一带,形势不大太平,似乎总有小股摩擦,只是没有形成规模罢了。 如此紧张的北越与大云局势下,一行北越人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北疆腹地的庆州附近,若说半点猫腻都没有,可能吗? 姜羲和幽冥太子都提高了警惕,若有若无地打量着那行北越人。 唯独萧红钰一无所知,无聊地托腮甩着捡来的稻草。 兴许是太闲了,萧红钰忽然起身围着那断裂的神像开始团团转。 “九娘,你说这神像是个什么来历啊?”她忽然好奇起这座庙宇的主人身份来。 姜羲抽空回头,上上下下观察了一番之后,摇头表示不知:“这神像破得太厉害了。” “我猜。”萧红钰狡黠地冲姜羲挤挤眼睛,“这会不会是北疆的神女?” “哦?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这座神像呢虽然基本上都被毁掉了,但是神像的双足却是赤着的,看上去玲珑小巧,明显是女人的脚。最重要的是,你看看这座神像的底座,脚边依偎着的是什么?像不像一只海东青?” 萧红钰就差点儿直接说出来那只雪色海东青了。 姜羲看懂了萧红钰抛来的神色,她愣了愣,还真别说,萧红钰的分析挺有道理的。 “北疆神女吗?”姜羲突然看见神像底座旁边有一个模糊的符文,看上去有些熟悉,她正要细细查看一番的时候,旁边萧红钰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哎?这是什么?”萧红钰眼尖,神像下的一堆杂草里,发现了金灿灿的一角。她想也没想,蹲下去把那东西捡了起来,“好像是个狼头令牌?” 原本倚着狼皮烤火喝茶的年轻公子,听到“榔头令牌”几字,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 待他看清楚萧红钰手上捏着那块令牌模样的时候,迅速往胸口按去,更是脱口而出道:“我的令牌!” “你的?”萧红钰紧紧皱眉,她也不傻,这狼头的寓意是什么,整个北地的人都知道,“这分明是……” “刷!”带到的中年侍卫毫不犹豫地拔出雪亮长刀,刀锋对准萧红钰。 这转变来得太果断干脆,也就是萧红钰眨眨眼的功夫,居然就有五把刀对准了自己。 而她身边的姜羲,手掌早就按在腰间挂着的折叠流月弓上。 另外一侧的幽冥太子,也悄然起身。 双方对峙,气氛降到冰点,杀气在周围无声弥漫…… “该死的。”那年轻公子又暗骂一声,他果然摸到怀里的狼头令牌不见了,他的心情顿时糟糕起来,“杀了这三个人!” 年轻公子一声令下,包括中年侍卫在内的五个人,齐齐飞身跃起,劈刀迎面斩向萧红钰跟姜羲! 四周光线突然一暗。 这刹那,就像是乌云太过浓厚,盖住了日月的光芒,导致天地黯然,所有的光华都凝聚在了那一道身影之上—— 黑色袍角猎猎鼓动,只见眨眼的功夫,幽冥太子就已经到了姜羲跟萧红钰身前,抬手替他们挡住了那五道刀光! 他甚至是赤手空拳的,但是当他挥掌而出,那五道刀光皆像是泥牛入海,所有的力道都被一并卸下,牢牢地掌控在幽冥太子的手掌之间! 中年侍卫闷哼一声,果断翻转刀身,横劈向后,竟然以长刀砍向自己的方式挣脱了幽冥太子的掌风控制,整个急速往后退去,刀锋不慎伤了他自己,但他却成功摆脱。 反观另外四个人,像是断线的风筝倒飞了出去,喷出的血液星星点点落了满地,四人嘭地砸在地上,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幽冥太子收手时,凉白寒气围绕着他的手掌萦绕转动。 年轻公子一张俊朗的脸庞迅速阴沉下去。 “一群废物。”他看也不看那四个侍卫,直接从脖子上拽下来一个东西。 是一只骨哨。 只见年轻公子将骨哨放到嘴边,鼓气一吹,刺耳尖锐的声波瞬间朝着四面八方涤荡开来! 嗖嗖嗖。 姜羲跟幽冥太子都敏锐地听到了无数人踏着树叶风雪,快速靠近的声音。 根据这动静大小判断,来者至少不下五十人! 北疆的驻军竟然放任了五十人以上的北越人入境!还是训练有素的北越高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姜羲紧紧抿着唇,一手拽住萧红钰,冲幽冥太子说:“先离开这里!” 幽冥太子没有反对,跟在了姜羲离开的背影之后。 两人踏雪腾空,瞅准包围圈气息最薄弱的位置,杀了过去,在迎面砍了两个脑袋之后,带着萧红钰顺利突出重围! 破庙中,中年侍卫按着气血翻涌的胸口,正面承受着年轻公子的叱骂。 至于另外四个人,一招之下居然这么丢人,就算他们疗好伤,迎接他们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令牌,如果消息传到镇北军耳中,会有多大的麻烦,你们应该知道的吧?”年轻公子冷冷道。 中年侍卫单膝跪了下去:“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找出来杀掉!五王子!” 北越五王子金城,阴鸷的目光扫过中年侍卫:“这是你答应我的,要是找不到他们,你就以死谢罪吧。” 中年侍卫知道,五王子不仅是在针对他,更是在针对他背后的那个人。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低头承诺。 不是为了完成五王子的任务,而是为了保证大王子的布置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刚刚逃走的三个人,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 逃出一截的姜羲三人,在反杀了追杀而来的五个人,又故意弄乱了痕迹,隐瞒了他们逃跑方向之后,才总算是慢了下来。 萧红钰手里还握着那块金色的狼头令牌。 “刚刚那群,是北越人?”她后知后觉地问起。 “嗯。”姜羲跟幽冥太子早就发现了,那年轻公子口音太明显。 “……居然还是北越王族。”萧红钰眼神复杂地瞪着手里紧紧握着的狼头令牌。 狼头图腾,正是北越王族的象征。 ------题外话------ 这几天应该都只有一更,下周才能恢复……今天开始修改上本书的内容,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屏蔽了,二百四十万字要大改,浩大的工程,顺便再把没写完的番外了结了吧,就是不知道大玄后有多少姜锦的读者了,惆怅望天 第358章 北越王族 萧红钰哪里能想到,她心血来潮地围着神像转悠转悠,居然转悠来了一块狼头令牌,还无意中发现了同在破庙的另一行人的身份 北越王族。 萧红钰摩挲着那块金制的狼头令牌,大拇指刚才在下方的蓝色宝石上擦过。 狼头下方镶嵌着五颗蓝色宝石,每一颗都纯净剔透,恍若高原的天空。 “这是莲花石。”萧红钰说。 她出身镇北侯府,好东西见多了,一眼认识这蓝色宝石的种类并不奇怪。 但是姜羲没想到,她竟然还对这莲花石的来历了若指掌: “莲花石,在北越这一代王族里,属于北越王的第五个儿子的象征。如果我没有猜测的话,我们刚才遇见的那个,就是北越的五王子。” 姜羲讶异地挑眉:“你还知道这些?” “以前看过一些。”萧红钰忽然变得不自在起来,大抵是因为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男子与女子之前的区别,她在北疆的镇北侯府长大,视自己为战功赫赫的镇北侯的继承人,一心以征战沙场、挥斥方遒为己任,梦想有一天可以带领镇北军,踏平北越,开疆拓土。 懵懂不知事的她,为了目标一直偷偷摸摸努力,学习兵书,翻阅北越资料,偷偷练习萧家的烈焰枪。 她以为,当她把一切都做到完美之后,阿爹一定会非常开心,以她为豪。 没想到,知道她所作为的阿爹,只淡淡说了一句 闺阁女子,知道相夫教子就好。 轻飘飘一句话,摧毁了她数年的努力。 从此她丢下长枪,烧掉兵书,忘掉以前学习的一切,任性肆意地当她的萧家大娘子。 但她忘了,就算她放弃一切,知识也不会抛弃她。 就像现在,当她看到镶嵌在代表北越王族身份的狼头令牌上的莲花石时,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以前了解的关于北越的一切。 念及此处,萧红钰很是尴尬,还特意把脸偏到一边去。 她神情的古怪,姜羲也看在眼里。 “北越王族以宝石为身份象征吗?”她突然问起。 幽冥太子没说话。 沉寂了一会儿。 萧红钰恍然注意到:“啊,你问北越王族是不是以宝石为身份象征没错,他们每一个王族出生的时候,都会在初生礼上以抓周方式选择一种宝石作为身份象征,但仅限于身份特别尊贵的王族,这个五王子,与大王子一样是北越王后所出,所以才有这份待遇。这块狼头令牌,应该是最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了,没想到竟然被这个五王子给弄丢了。” 还被她捡到了。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萧红钰陷入了深深的思忖当中。 姜羲转向幽冥太子:“后面有那么多人要追杀我们,该怎么办?” “往庆州去。” “按照原计划么?”姜羲皱眉,“可是那个北越五王子,应该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应该感觉到了。” 她与幽冥太子,之所以会在刚刚的境况下选择离开,而不是力战到底,就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感觉到,那个北越五王子身边隐藏的气息。 是一个真正的顶尖大高手。 实力甚至不逊色于姜羲跟幽冥太子的大高手,而且气息圆润内敛,返璞归真,明显是个老练毒辣的老者。 这种上了年纪的大高手,也许精力不比姜羲跟幽冥太子这样的年轻人,但是真的进入生死战,他丰富可怕的经验百分之百会把年轻人拽入死地,而立于不败之地。 姜羲称不上害怕,顶多是忌惮。 可是再加上北越五王子一支骨哨唤来的超过五十人的北越军中训练有素的精锐高手,他们两人留下,绝对会是一场恶战。 兵法从不畏惧退避,不是害怕,而是策略。 姜羲想着,便忍不住道:“北越的高手就这么不值钱吗?我还以为这种级别的高手,至少是常年跟随在北越王身边的。” 幽冥太子却说:“不是北越王的人,是金墨的人。” 纠缠在自己思维里的萧红钰刚好听到后面半句:“金墨?北越大王子?” 姜羲也联想很快:“我们遇见的五王子亲哥哥?” “嗯,那位去世的北越王后只有这两个儿子,其余的王子都是妾室所生,在北越的地位不高。”萧红钰接话。 “保护北越五王子的人,是北越那个大王子派来的?”姜羲又问幽冥太子。 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下,别说姜羲疑惑了,就连萧红钰看幽冥太子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古怪。 “你怎么会这么了解北越?”两人异口同声地问,竟然奇怪的默契起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幽冥太子不疾不徐来了一句。 他那张与隽永气质很是违和的平凡面庞,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居然也意外显露出几分稳重跟从容。 “你觉得北越要跟大云打仗?”萧红钰敏锐地听出了幽冥太子的言下之意。 而姜羲早就与幽冥太子在这件事情上交流过,此刻一言不发。 “你认为不会?”幽冥太子反问她。 萧红钰说不出话了。 气氛莫名变得凝重起来。 特别是萧红钰,突然出现在北疆庆州附近的北越五王子,让她感觉到很大的压力,像是黑云沉沉随时要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北疆压过来。 这里不仅是她的家乡,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寄托着她的所有快乐的童年记忆。 还有对一触即发的态势一无所知的普通百姓。 她忽然握紧了狼头令牌:“对!我们要去庆州!北越五王子出现在庆州附近的消息,我必须告诉阿爹!”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理由踏进的大云疆土,萧红钰都相信知道事实的阿爹不会坐视不管! 坐在火堆前面的北越五王子金城,暴躁地挥刀砍掉为首下属的头。 人头咕噜噜滚地,双眼紧闭,鲜血洋洋洒洒地落在附近几人身上。 猩红与黑衣融在一起。 可沾染了血腥气的人却连动弹都不敢。 “一群废物!眼睁睁看着那三个人在眼皮子底下跑掉!”他愤怒地咆哮着,一想到丢失的那块金色狼头令牌,就怒不可遏。 他面前,十来人跪着一言不发。 其余几十人,正按照那三人逃离的方向还在搜索。 金城阴鸷着一张脸:“你们都该知道,要是我们此行行踪暴露了,我大兄不会轻易饶过你们吧。” 原本冷静若冰的黑衣人们,竟然齐刷刷地颤抖了一下。 更在金城的大兄,北越大王子的名字之下,惶恐地低下头去。 金城耀武扬威地抬起头,用大兄的名义震慑了这些人,他不仅不觉得丢人,反而为了自己的狐假虎威而洋洋得意。 “知道害怕就好,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金城骂走了一群人后,身边只剩下他的两个心腹,以及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侍卫。 中年侍卫先前为了接下幽冥太子的招数,不得不以自伤保全自己,所以胳膊上被自己划了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到现在都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金城不发话,中年侍卫连半步都不敢离开。 带着令牌的三个人是在他的手上逃掉的,中年侍卫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金城阴恻恻的对他说:“若不是顾念在你是我大兄的人,刚刚掉的人头一定是你的。” 中年侍卫沉默地低下头。 “滚吧。” 金城打发走了中年侍卫,也是变相地让他去处理伤口。 中年侍卫走出破庙,简单撕了块衣服布料,将狰狞地伤口包扎起来。他下手很狠,伤口被他紧紧勒住,很快就不再流血了。 而他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儿,正打算做点什么。 寒冽冬风夹着雪花打着旋儿,冲散了空气里的血腥味儿。 中年侍卫挑眉向背后的阴影处看去。 “看来,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他的声音被风雪呼啸声掩盖过,被风送出很远,就像是一个错觉。 与此同时。 远在北越。 金帐里,站在书案前的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接过娇美侍女递过来的手帕,手帕用名贵龙涎香熏过,连边角都浸着优雅精致。而他用手帕沾了沾嘴角,却随手就丢进了旁边的火盆。 手帕的布料是一寸蚕丝一寸金的雪蚕丝,轻薄柔软,小小火星就能迅速吞噬掉整块手帕,而这手帕被点燃了之后,竟然有淡淡的龙涎香在金帐之内蔓延开来。 男人嗅着空气里的味道,露出陶醉的神情。 他拥有一头打理得极好、如缎子般的墨发,头上束着玉冠,穿着雪白描绘竹纹的宽袖长袍,翩翩风流如玉君子,入目琳琅,有空谷幽兰之气。 这样的男人,置身于摆设高雅、具有浓烈大云文人书房风格的金帐之内,让人很难想象这个地方会是北越而不是大云。 男人放下了手中的狼毫,还细心地用清水把笔头洗净。 墨汁在清水中晕染开来,像是绽放的墨花,美妙如他唇边的笑容。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到庆州了。” 男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金帐里没人接话,或者说,是没人敢接话。 站在角落里的娇美婢女们,安静到连呼吸声音都没有,就像是一尊雕塑。 男人也不在意,他兴致起来的时候,会独自窃窃私语很久,要是别人插话进来企图跟他交谈,他反而会不开心。 就像现在,他一个人低低说着旁人听不清的话,像是与周围的世界化开泾渭分明的一道。 金帐突然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个年轻的侍者,他是新来金帐伺候的,对男人的规矩不了解,莽莽撞撞地闯进来,蓦地看见男人阴寒的眼神,才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 “大,大王子,是您的先生!他说有话要与你说!” 男人,也就是北越大王子金墨,叹了口气。 “你是新来的?” “是是。” “新来的不知道我的规矩。”金墨像是理解了似的点点头。 那年轻侍者还没来得及感激,就被突然挥出的一道刀光砍断了脖子。 鲜血喷溅。 有一滴落在金墨的脸上。 他没生气,只是用婢女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血迹,然后丢进火盆烧掉。 “不知道不能成为理由,下次不能再犯了,知道吗?”金墨轻柔地说道,温和有礼得像个谦谦君子。 可他说话的对象要是换成地上那具断了半边脖子的尸体,就显得太诡异了。 没等金墨发话,自然有人来把尸体收拾掉。 尸体抬走,又用香料熏了一遍。 空气里的血腥味很快消失了。 金墨满意地笑了,随即吩咐人把他的先生带过来。 他的先生不是北越人,而是大云人。 十年前,身为大儒、学富五车的顾清,从江南被掳到了北越,莫名其妙成为了北越金帐王庭中,未来北越王,大王子金墨的先生。 已经十年了。 顾清踏进金帐,看到熟悉的摆设时,内心还有些感慨。 想到他刚来时的愤怒,慢慢生出的惶恐,再到后来见良才美玉而生出的喜爱,以及对弟子的全心教导。 十年时光就这样一晃而过,而他,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金墨。”一直受到礼待的大儒顾清,也是整个金帐王庭里,除了北越王以外唯一可以直呼大王子之名的人,“为师要回去了。” 金墨恭顺地在先生面前垂着手,听到声音惊讶地抬头:“回去?” “嗯,回去我的家乡,大云。”顾清欣慰地摸着胡子,“金墨,该教的我都已经教给你了,既然你也学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到我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先生已经教无可教了吗?” “当然,你可以出师了。” 顾清没想到,自己最出色的弟子,竟然会是一个北越人,还是一个北越王子。 他的优秀,大概也是让他心甘情愿倾囊相授的原因吧。 下一刻,顾清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把匕首插在胸口。 “这样啊。”金墨收回握住匕首的手,慢慢收敛起了身上的恭顺。 就像是披着羊皮的狼,突然亮出了獠牙。 “既然如此,先生也没用了呢。”在顾清模糊黑暗的视线里,只听到金墨最后的声音,“弟子会记得,送先生落叶归根。” 看着没了气息的顾清,金墨拍拍手,命人收拾掉了他的先生。 就像是收拾刚才那个年轻的侍者一样。 ------题外话------ 昨天很早出门又很晚才回来,所以断更了抱歉从明天开始就恢复上午下午正常两更,码字顺利的话会三更的 第359章 杀还是不杀 庆州城内,镇北侯府。 萧北秦坐于正面高位,虽然穿着常服,但在身边一众银甲凛凛的副将簇拥之中,依然显得铁血巍峨。 只是此刻萧北秦的脸色不算好,沉沉暮霭笼罩着脸庞,连带着书房内的气氛都变得压抑静穆起来。 “都说说吧。”还是萧北秦率先打破了安静。 右下首的儒雅中年将军拱手抱拳:“大将军,末将认为,我们当务之急,是先要找到北越五王子的行踪,以此确认北疆的真正目的。” 他旁边气势粗犷的胡子将军喝道:“能有什么目的?北疆狼子野心,挑起战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北越五王子入境,指不定就是来打探我镇北军的状况!抓住就杀掉!没什么好商量的!让北越知道我大云镇北军的厉害!” “莽夫。”另外一人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动脑子想想,万一北越五王子死在了大云境内,岂不是正好给了北越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 胡子将军直接呛回去:“那五王子不杀掉,难道要当祖宗供起来?” 旁边也有人赞同他:“杀是一定要杀的,反正这个五王子是偷偷进入我北疆的,就算我们杀了他,也没有人会知道。” “对!我们只要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就算北越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此提议一出,立刻响应者云集。 而那个反对者因为声音太单薄,不得不拧着眉沉默下去。 不怪北疆这些将军杀意凛冽,实在是近些年来,北越小动作不断,而他们这些镇守北关的将军们,却碍于景元帝命令,不得主动出击反攻,每每被动挨打,忍受北越越发频繁的小股骚扰,也让他们心底的暴躁在不断积蓄。 北越五王子悄然出现在北疆腹地,只是他们爆发的一个导火索而已。 眼看众将军的情绪越发的激烈,恨不得亲自带兵搜索整个北疆。 萧北秦开口打断他们:“不管杀还是不杀,先把人找出来。” 萧北秦军威深厚,所有将军不管赞不赞同杀人的,都齐刷刷地应是。 的确,正如大将军所言,要是找不出北越五王子,一切都是空谈。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争吵的声音。 萧北秦不悦地沉下脸色:“怎么回事?谁在书房外面吵闹?” 他在府中的规矩,向来是有军务在书房讨论的时候,不准任何外人踏入院落的。 只听得隔着门,一个婢女不顾小厮的阻拦,执意扬声道:“将军!夫人身体不适!想请您过去看看!” 语气里的焦灼任谁都能听出来。 众将纷纷紧张起来,他们担忧大将军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会出问题,都催促萧北秦过去看看。 萧北秦起身,示意随从打开书房大门。 “夫人怎么了?” “夫人见了红,到现在还一直昏睡不醒……” 婢女的话还没说话,萧北秦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可没走出两步,萧北秦的军中幕僚就揣着东西,匆匆走进来。 “老赵,你怎么会在这里?”萧北秦身后一个副将忍不住询问,“你不是去镇北关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将军……”幕僚老赵迟疑地看着周围。 “将军!”婢女焦急地喊了一声。 萧北秦看看幕僚,又看看婢女。 “你先回去。”他对婢女说,“先找人把大夫请来,夫人那边我一会儿就过去。” “大夫已经请来了……可是将军,夫人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着您的名字,您还是过去看看……”婢女在萧北秦森寒的注视下噤了声,不得不忧心忡忡地往回走。 刚刚她没那个胆子开口。 她总觉得,夫人这次的情况真的很不好…… 婢女离开后,萧北秦把幕僚老赵叫进了书房。 “镇北关那边怎么了?” 镇北关乃是北地的第一雄关,扼守北地咽喉,大云以镇北关为核心建立了一条针对北越的防守线,若是镇北关有失,北越可长驱直入庆州。而庆州若是危急,那整个北疆也都岌岌可危。 萧北秦信任自己的幕僚,若不是重大的事情,他不可能违令从镇北关赶回来。 老赵将怀中的东西举了起来,竟然是一个镂刻华美的金盒。 “这是北越大王子亲自送来的东西。” 萧北秦脸色骤沉:“北越大王子出现在了镇北关外?” “是的。” “北越来了多少人?军力布置如何?是北越大王子亲自领兵吗?”萧北秦一连串的追问之后,又怒不可遏道,“北越都打到镇北关外了,竟然没有半点风声预警,我们放出去的那些斥候到底在做什么!” “不!不是的大将军!”老赵连忙解释道,“北越人没有打过来,只是北越的大王子!只是他一个人!” 萧北秦神情一僵。 “一个人?” 幕僚老赵迅速点头:“是的,北越大王子金墨独自前来的……哦不对,他还带了两个随从。” 萧北秦拧起眉心:“镇北关附近呢,会不会有北越的军队埋伏着?” “没有!绝对没有!宋将军已经派斥候出去探查过了,真的是这位北越大王子独自前来的……不过,斥候倒是发现镇北关不远处出现了北越大王子的金帐,随行的都是北越大王子的护卫,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已经驻扎有一段时间了。” 老赵这个幕僚,也对北越大王子的行径百思不得其解。 而萧北秦,却第一时间想到了军中斥候送来的另外那条情报,那条关于北越五王子偷偷潜入北疆的情报。 难道说,北越大王子来,是跟五王子入境有关? 千思百转间,萧北秦已经打开了手掌大小的金盒。 里面放着一块印信,精雕细琢的狼头图腾,是北越大王子的身份象征。 “他这是……邀我前去一见?” 萧北秦短暂的沉思后,立刻吩咐下人—— 备马!前往镇北关! …… 赵夫人的贴身婢女赶出来的时候,只看到萧北秦一纵即逝的披风袍角。 “这么办,连杨大夫都说夫人此次凶险,恐怕……”她喃喃着,眼角闪过泪花,“快点派人!去把大娘子找回来!” 第360章 松平县 趴在树下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萧红钰,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用尽力气才没让喷嚏打出来。 但她轻微的颤动,还是惊动原本落在她一寸之近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伪装维持不下去了。 萧红钰不得不提前结束潜伏,从树枝里抽出她的黑沉长枪,红缨一抖,枪头寒芒如天星乱点,气势如龙地朝着前方的三名北越高手连连点去,刚好三枪。 那三名北越高手及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 萧红钰潜伏的地方离他们的位置太近了,眨眼间,枪头就已经刺穿三人的喉咙,鲜血点点洒落雪地,像是红梅绽放,煞是好看。 解决掉三人,萧红钰紧绷的肌肉骤然松开,难以言喻的疲惫瞬间涌上。 要在这转瞬间杀掉三个北越高手,她必须压榨出身体里的每一分潜能,将所有力量积蓄在一起完成这看似三枪实则为一击的杀招。 这也是萧红钰知道,若是陷入缠斗只会是她落入下风后的选择。 她经历的生死厮杀虽然少,却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任务完美完成,萧红钰还是很高兴的。 她短暂休息片刻,才沿着预先规划好的路线,与姜羲、幽冥太子两人汇合。 “阿嚏。”憋在喉咙里许久的喷嚏,终于打了出来。 “是不是趴在雪地里太久了?”姜羲关切道。 原本她是想自己,或者幽冥太子来完全这个埋伏任务的,结果萧红钰竭力要求让她自己来,姜羲拗不过她,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我没事,身体好着呢。”萧红钰再一次拍着胸脯保证道。 只是她揉着鼻子的时候,心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仿佛……不好的预感。 “前面就是松平县,过了松平县,就到庆州城了。” 姜羲他们,早就摈弃了萧红钰的不靠谱指路,而是通过其他手段确认出庆州方向,果然找到了正确的路。只是这一路上,他们为了避开那些北越人,用了各种曲折迂回的绕路方式,不得已地拉长了赶路了时间,才比预计中晚了数个时辰来到这松平县。 三人挑了个居高的位置,远远遥望松平县。 “要进县城吗?”萧红钰压低声音道,“果然还是绕过县城会比较好吧,在野外行走的话,会方便我们避开那些北越人。” 姜羲摸着下巴:“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那些北越人应该也会这么想。所以我们应该反其道而行之,进县城!” 萧红钰有些拿捏不准,想要说什么,但这一路过来,她又习惯了相信姜羲。 “奔波了这么久,难道你不想找个地方洗个热水澡,顺便吃顿热饭?” 姜羲只一句话,就打动了萧红钰。 随着她的描述,萧红钰眼前似乎浮现出了灌满热水、烟雾缭绕的浴桶,还有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好饭好菜。 她好歹也是侯府大娘子,自小锦衣玉食的养大,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进!”萧红钰果断选择附和姜羲。 至于幽冥太子,一般来说,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三人既然决定进县城,就没打算再耽搁。 他们稍微收拾了一番,就像是普通的过路人,风尘仆仆地迈进了松平县城。 松平县距离庆州不过几个时辰,因着地理位置优越,所以即使是个县城,也是一个繁华富饶的小县城。 萧红钰记得,她上次来,虽然只是短暂停留了一夜,但看到的松平县也不像这个样子——死气沉沉、寂寥萧索。 好好的繁华小城,像是死掉了一半。 “这里是怎么了?”萧红钰发出惊讶的声音。 可惜没人能回答她。 他们挑了间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又命店家备上热水和换洗衣物,备上一桌子的好酒菜,随手给了几个赏钱。 以前的掌柜,对这几文钱是不屑一顾的,能随手就打发给客栈里的小厮。但现在,他接过几文打赏钱的时候,却高兴得眉开眼笑。 在萧红钰让姜羲先去洗澡的空闲里,她索性留在了半个客人都没有的空荡荡客栈一楼,跟掌柜的闲聊起来,话里话外都是在打探县城的情况。 “你是不知道,这次闹雪灾,我们北疆可是惨了哦,不知道多少流民因为雪灾没了房子!结果那些人,全部集结在一起往庆州去!那架势哦,跟打仗似的乌泱泱一片!他们昨天才从松平县过了,城门那边没拦住,让那些饿急了眼的灾民进了城,还开始乱抢东西,县城里的人都吓坏了,哪里还敢出门。小娘子是不知道,我敢在这个时候开门,可是冒着丢命的危险!” 掌柜的一边说,还一边翻来覆去地看萧红钰的几文钱。 姜羲跟幽冥太子都是身无分文,住客栈花费的钱全部是萧红钰提供的,那几文钱也是。 “果然不只是方元村遭了雪灾……”萧红钰心里有些惶惶不安,她倒不至于担心灾民会涌进庆州伤害爹娘,她只是觉得在这种天灾之下,人力实在是太薄弱,哪怕他们帮了方元村,却还有数百个同样遭灾的村子处于困境。 不过,阿爹应该已经有了对策吧。 说不定回庆州,就能看到灾民被安置,城外设下粥棚了呢? 抱着对父亲的信任,萧红钰重新振作起来,接在姜羲之后,跑了个热水澡,神清气爽地换上衣服下去一楼大堂。 姜羲早已经坐在这里了。 她面上被热气熏红的绯色已经逐渐褪去,恢复温润细白,坐在临窗位置侧眸往外看时,露出小块侧脸就像是隽永描绘的仕女图,有山水之空明,亦有繁花之绚烂,看得人目不转睛。 萧红钰已经看到客栈仅剩的两个小厮,险些摔出第三跤了。 她笑了笑,走上前去。 姜羲回头冲她挑眉而笑:“多谢萧大娘子的慷慨。” 萧红钰往下看见姜羲换上了一双柔软的羊皮小靴,而不再是之前简陋的草鞋,跟着舒展眉眼。 “这鞋还是有些差,我府里有几双鹿皮制的小靴,里面都是最柔软的羊绒,穿上就跟踩在云朵上似的,舒服极了。等回到府上,我送给你!”萧红钰想也不想就给姜羲保证道。 等说完了,她才觉得几双鹿皮小靴的礼物貌似寒酸了些。 “……当然,不是只有鹿皮小靴,只要你喜欢的,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我都会想尽办法给你搜罗过来的!” 萧红钰在阿娘的病情上有求于姜羲,自然想把好的东西都给她。 姜羲却摇头。 “不用,我觉得鹿皮小靴就很好。” 萧红钰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二位娘子,你们要的饭菜来了。” 满满一桌子的饭菜,不仅是那两个手脚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的小厮在端菜,就连客栈的掌柜都出来搭手,很快大大小小的盘子就摆满了整张桌子。 闻着香味就已经食指大动,萧红钰吸了吸口水,毫无侯府大娘子的闺范,恨不得立刻动筷子扫光这些饭菜——她甚至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那位幽冥太子还没下来?”萧红钰心想这位怎么磨磨蹭蹭,比她们两个女子还要麻烦? “他早就下来了,还出去了。”姜羲一边回答着,一边舀起鸡肉粥往嘴里送,含糊着问,“我没告诉你吗?” 萧红钰跟着咽了口咽口水,哪里还管什么幽冥太子不幽冥太子,先动筷填报肚子才是正事! 温热的饭菜熨烫了疲劳冰冷的肠胃,萧红钰咬着馒头,心满意足地揉着肚子。 等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问去: “幽冥太子去做什么来着?” 姜羲也不知道。 刚好,正主回来了。 顶着一张平凡脸庞的幽冥太子迈进了客栈。 姜羲撑着下巴看他,兴致盎然地挑起眉尾,忍不住在心里称赞这幽冥太子果然厉害,易容之后才过去多久,竟然自如地改变了行走姿势等具有个人特点的细节,含胸垂首的模样活像是个唯唯诺诺的下人,哪里还有幽冥太子的意气风发? 姜羲按照事先编撰的姐妹俩带着家中下人出行的背景,招呼幽冥太子过来坐下,神态亲切自然。 幽冥太子顺畅自如地走了过来。 等他在桌旁坐下时,声线恢复了从前。 “刚刚出去,我已经跟我的人联系上了,约好庆州碰面。” “到了庆州,就会有人接应我们吗?”姜羲觉得,这还不错。 “那你到了庆州,就要跟我们分开吗?”萧红钰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嗯。”幽冥太子一个字,回答了两个问题。 姜羲觉得此行应该安妥无恙了。 萧红钰则觉得还挺舍不得这个幽冥太子的。 虽说刚开始碰面不算愉快,但是这些时间相处下来,也算是经历了生死跟艰辛的朋友吧,到了庆州就要分开,想想还挺怅然的。 她的模样落进姜羲眼里,让她好笑不已。 而姜羲的模样落进幽冥太子眼里,也让他深深注视了许久。 他那双星河般深邃的眼睛,此刻像是蒙着一层雾,诡谲莫测教人看不透。 ------题外话------ 咕咕咕,你们的鸽子朔上线 第361章 奴隶 晨曦破晓的时候,披戴着连夜赶路的尘土与露水的萧北秦,轻骑快马进了镇北关,得到消息的镇北关守关将士则提前在外迎接。 “北越大王子还在吗?”萧北秦开口就问。 “在,他的信使也还在镇北关内,大将军要见见吗?” 萧北秦当然要见。 于是,那位来自北越的大王子金墨信使,还在睡梦中就被拖起来,困意朦胧地见到了双目湛湛的大将军萧北秦,铁血煞气像是夹着沙子的硬风扑面而来,让他一个激灵彻底庆幸过来。 “见过大将军。”北越信使战战兢兢着就要给萧北秦跪下去。 萧北秦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注意到,这个信使有着很纯属的大云口音,还带了些江南味道。 便问:“你不是北越人?” “小的不是北越人,小的只是北越的奴隶。” “以前是大云人?” 信使没说话,但他躲闪的眼神也算是回答了萧北秦的问题。 萧北秦没作声。 他知道,大云之内有很多丧心病狂的人,为了暴利而将同为大云人的无辜百信卖到北越去当奴隶。就连在北疆,也不乏此类事情。 萧北秦不是没管过,只是其中利益牵扯太深,真要挖的话,背后就是一大张利益网,还牵扯了不知多少高官勋贵,就算是萧北秦这个镇北侯,也不敢轻易去碰撞,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来,这个出身奴隶的信使,也是被卖到北越去的大云百姓。 萧北秦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奴隶的事情。 “你们的大王子为何派你来?” “大王子想与大将军见上一面。” “所为何事?” “……是有关大王子的弟弟,五王子的事情。” 萧北秦忽的抿住唇角。 “好,我答应了!” 信使收拾东西,回去给北越大王子复命了。 “等等。”萧北秦叫住了他。 信使不明所以地回头。 “你,想不想回到大云?” 萧北秦的话飘入耳中,信使先是浑身僵硬,然后,有巨大的恐惧在他眼中汇聚,像是曾经面临过无数次,以至于“回到大云”四个字在他身体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条件反射。 “我不想!我不想!”他迫不及待地回答,像是说晚了就会丢命。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管这个信使以前在大云是什么身份,有没有想要回到大云的意思。在他卖身去北越的时间里,苦难早就磨平了他身上的所有棱角,恐惧则根植于灵魂。 萧北秦挥挥手,将信使打发走了。 随行而来的幕僚老赵叹气道:“这些奴隶被送到北越,便要经过打熬,就跟熬鹰似的。那些北越人的手段残酷得紧,更何况是北越大王子的身边人?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把人送到我们大云的镇北关。” “你难道不觉得讽刺吗?这个原是大云人的信使,如今心甘情愿地在北越王子身边当一条狗。”萧北秦讥讽地挑起嘴角,“这个北越大王子,还真是有意往我们脸上落巴掌。” 老赵眨眨眼睛:“关于北越这个大王子,我们了解得实在不多。他既不像是骁勇善战的北越二王子,也不像是足智多谋的北越三王子,光凭借王后所出的尊贵占得头筹,平日在北越总是深居简出,这次他来镇北关的目的,我实在是想不透。” “我倒是觉得,这个北越大王子来者不善。” 萧北秦总觉得,北越大王子的这些招数,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像是在面对北越那些有勇无谋的莽夫,反而像是面对朝廷上的奸诈老狐狸。 他突然想到什么:“让人吩咐下去,寻找北越五王子一事千万要注意,绝对不能伤害到他。” 老赵惊异地瞪大眼睛:“大将军,难道您是觉得……” “但愿是我们想多了。” …… 松平县内,姜羲三人度过了平静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姜羲的策略奏效了,一路上紧追不舍的北越人,当真失去了踪迹,这一夜连半个影子都没看到,说不准就在野外打转呢。 反正他们在一夜好眠之后,是久违地感受到了神清气爽的滋味。 在客栈内简单用过早饭,退了房,三人开始往庆州方向出发。 出发前本来想买几匹马,可松平县依然像昨天一样寂寥萧瑟,别说马了,就连一头驴都看不到。 无言的紧迫感在这个小县城四处蔓延,却不知道庆州城内又如何了。 “以我们的速度,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抵达庆州城,只要到了庆州城,任他北越人再多再厉害,也不敢放肆!”萧红钰对庆州城的防卫力量很是放心。 毕竟,庆州可是北疆的腹地,真正的核心所在! 要是连外来的北越人都能在庆州撒野了,那岂不代表着北越都骑到大云脖子上了? 同样的,这两个时辰,也会是最艰难的两个时辰。 那些北越人,必定会在松平县通往庆州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阻止他们进庆州。 “一场恶战啊。”姜羲晃了晃手腕,活动活动了一身筋骨。 从遇到该死的北越五王子之后,他们就以躲避为主,好久都没有酣畅淋漓地大动身手了,想来还有些期待。 三人堂堂正正地走在松平县通往庆州的大路上,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白雪铺满的大路两旁,树林飒飒而动。 “来了。”幽冥太子抬起晦暗莫测的眼眸。 姜羲弯唇一笑,取下腰间折叠的流月弓,轻巧展开后径直绷紧弓弦,银色流光在弓身上聚集! 只听得极轻微的咻的一声,银光化作流星飞射而出,蓦地冲进树林之中,炸得枝头堆压积雪簌簌往下落,数十名北越高手不得不被逼得现身! 姜羲细指在流月弓上拂过,又是一道空弦流光,悄无声息地穿透了纵身在半空中的其中一个北越高手的心脏,那人径直倒头落地,干净利落得超乎想象。 “第一个。”姜羲慢条斯理地在唇边舒展开笑容,气定神闲得像是打下了她的第一只猎物。 追杀还是狩猎,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62章 不能死 萧北秦与北越大王子的见面地面,令人有些犯难。 萧北秦不可能为外族的王子敞开镇北关大门,谁也不知道北越大王子是不是居心叵测。而距离最近的县城,骑马也要一天左右,毕竟镇北关这道扼守北疆咽喉,挟制北越的重要关隘,选的就是易守难攻的偏僻位置。 斟酌来回,干脆定在了镇北关外的荒原之上。 镇北关派出小支军队在荒原上布下严密兵力,摆明了是在防备这个北越大王子对他们的大将军耍阴招。 而那位北越大王子金墨,不仅没有对此举表现出不满,为表示诚意,最后仅带着两名随从前来赴约,连距离很近的随行金帐都给撤走了。 看上去,当真是诚恳满满。 萧北秦是披星戴月连夜赶到镇北关后,就立刻安排了与北越大王子的见面,此刻一切准备妥当,也不过是上午时分。 这是一场私下的两国会面。 这也是一场世人皆知的两国会面。 荒原上一处稍微平坦开阔的位置,摆着两张简陋的桌案,上面摆放着一些瓜果。 北越大王子来的时候,在重重士兵围绕下的萧北秦,正在吃一碗油泼面。 军中大厨刚做好的油泼面,火红辣子裹着白花花的面片,辛辣刺鼻的香味不断四溢,光是闻着就让人口水疯狂分泌。更别提在这寒冬腊月,吃一碗热油浇过的滚烫油泼面,是何等的享受。 萧北秦吃得额头冒汗,酣畅淋漓,哪怕是亲眼见到这位北越大王子的风姿,为之一怔的时候,也不曾放下手中碗筷。 “原谅某的鲁莽,实在是连夜赶过来,粒米未进饿得慌,这才叫人做了一碗新鲜的油泼面……大王子可要尝尝?”萧北秦煞目含笑,戾气也就敛去了七分。 金墨不甚在意地在萧北秦对面的桌案席地而坐,他嗅着那辛辣鲜香的味道,双眼不由得发亮。 “可以让我尝尝?” 萧北秦笑容微滞。 他故意在这北越大王子面前吃油泼面而不曾起身,一是为试探,二是下马威。 按照以前接触过的北越人性格,要么暴跳如雷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要么怒气冲冲扭头就走。 金墨,却出乎意料地说他也要尝尝。 萧北秦放下碗筷,眼前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与记忆中北越人的形象相去甚远,仿佛印证了他因信使一时而对北越大王子生出的忌惮。 果然,这个大王子不是省油的灯。 萧北秦暗暗提高警惕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吩咐下属再送一碗油泼面来。 在这碗油泼面送到之前,萧北秦与金墨多没有切入正题,而是随口闲聊着。 令萧北秦惊讶的是,这位生于北越、长于北越的大王子金墨,竟然对大云的一些风土人情侃侃而谈,更是对各派学说了若指掌,就连兵法策略,也能谈之一二。 恍惚间,萧北秦像是看见一只酣睡的雄狮睁开了眼睛,懒洋洋地张大了嘴巴,露出锃亮的獠牙。 他在展露他的野心——这是萧北秦的第一感受。 他从未感受到的迫顶威胁感,如今从金墨身上感受到了,瞬息间,萧北秦如临大敌,却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装作漫不经心的跟金墨继续相谈。 很快,油泼面送来了。 金墨熟练地用起了筷子,他不像是那些北越贵族,以用刀割肉吃饭引以为豪,看他用筷子的娴熟样子,以及那身明显的江南文士风格的衣袍,萧北秦险些要以为自己面前坐着的是个江南世家大族公子。 “太好吃了,北越就从来吃不到这么爽快的食物,果然,大云的美食层出不穷,让我着实向往!”金墨对油泼面赞不绝口。 “大王子身边有来自大云的老师吗?”萧北秦状似无意地问起。 “当然,我有一位教导了十年的先生,就是来自大云的江南之地。我的很多东西都是跟他学习的,也听他描述过很多有关大云的富饶强大,算是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金墨的神情忽然变得哀伤起来,“只是可惜,我的先生前几日去世了,他教导了我十年,临死前却没机会回去看看自己的故乡,也不知道我这个弟子,有一天能不能代为完成他的心愿。” 萧北秦心想,能教导出金墨这样的弟子,他的先生应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不知令师是?” “顾清。” 是他!萧北秦险些惊讶出声! 那位以性情古怪却学富五车著称的大儒,听说很多年前为了追求学说上新的灵感而出走,在世人视线中已经消失了十多年。有人说他是看破红尘去山里隐居了,也有人说他是染病去世了。 谁能想到,大儒顾清竟然去了北越! 联想到先前的信使,萧北秦不禁开始怀疑,大儒顾清只身赴往北越并非出于自身意愿。只是现在人都去了,再考虑这些也无济于事。 “原来是这位。”萧北秦用恍然掩饰掉其他情绪。 静静笑着的金墨忽然画风一转:“顾先生教导了我十年,对我而言如师如父。在他的言传身教之下,就连我的弟弟金城,也在听顾先生讲述大云事迹之后,对大云心生向往……” 萧北秦心头一紧,大概明白这位北越大王子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金墨的口吻跟着无奈起来:“……我那弟弟,因为幼年失母,性情乖张胡闹得很,我也是才知道,前不久他竟然带了几个随从,偷偷进入了大云境内!” 萧北秦沉默不言。 “大王子,北越贵族未经通牒而私自入境,是大罪。”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金墨挥挥手,让随从抬了两口大箱子上来,箱子一打开,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银珠宝。 “大王子这是作甚?” “这是为了我那胡闹不懂事的弟弟表示歉意,希望镇北侯能看在北越与大云交好百年的份上,若是找到他,就将他送回北越。” 结束了与金墨的会面,萧北秦回到镇北关的内城。 商议军事的房间里,他独自坐在正面高位,一手撑着脑袋,眼前却全是北越大王子那诚恳又无奈的神情,就好像是一个真正为弟弟担忧考虑的兄长,满心满眼都是为了任性的弟弟收拾乱局…… 在他两侧,一众镇北军的将军正争论不休。 “什么北越跟大云的百年交好,他们北越这些年来对边境的小股骚扰还少了吗?这话亏得那北越大王子说得出来!” “就是!再说了,区区两箱子金银珠宝就能赎回他们的王子了?那他们北越的王子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我觉得人还是要找到的,大不了找到之后送到长安去,这可是送上门来的质子,若是远在长安的陛下知道,也怕是会龙颜大悦的吧!” 一众将军越说越高兴,都觉得这不长脑子的北越五王子偷摸入境,变成了一件利于北越的好事。 “不好!”萧北秦灵光一闪,拍案而起,在众属下疑惑的眼神中,他的脸色扭曲得极为难看,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字一句,“快!快把北越五王子找出来!” “人当然是要找,可为何这么着急?” 萧北秦面有愠色:“尽快找到人,然后保护他!” 所有将军都傻眼了。 保护敌国王子这操作…… “什么大礼?这分明是那北越大王子递上来的毒苹果!现在两国都知道北越五王子在我大云,要是他死在了北疆……” “可我们又不会杀他。” “若是北越的人要杀他呢?”萧北秦一字一句道,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张笑意盈盈、温润如君子的脸,“若是他的兄长要杀他呢?” 所有将军都愣住了。 要是北越自己人杀了他们的五王子,再栽赃到大云的头上……介时便会成为名正言顺的两国大战理由! 北越五王子金城——不能死! …… 庆州城外,黑林白雪。 姜羲三人战意正酣,那些撞上来的北越高手就像是排着队来送死似的。 幽冥太子挥手间,狠辣之风尽显,轻描淡写就能带走人的性命。 姜羲流月弓光芒明灭,她虽然不擅长近身战斗,却总有各种层出不穷的诡谲手段能够应付这些北越人。 萧红钰算是三人中最弱的一个,也是唯一吃力的一人,但是看她越战越勇的气势,恍若天地间灿烂耀眼的一抹火焰。 转眼之间,满地都是北越高手的尸体。 而林中枯树旁,北越五王子金城的面色越发的难看。 “怎么到现在还拿不下区区三个人!”金城焦灼难安,快要忍不下去了。 他此行秘密奉兄长命令带来的人,几十名辛辛苦苦培养的北越高手,眼看着就要全部折损在这三个人手上了! 一直随行在侧的中年侍卫道:“是这三人太强了。” “大宗师呢?他不是在暗中保护我吗?让他出手!”金城越发暴躁。 “大王子只是令大宗师保护五王子,其他人生死,他是不会出手的。” 金城眸光微闪,像是想到了什么。 “要是我遇到危险了呢?” 金城朝暗处喝了一声,便快速冲出树林,杀向那血色弥漫的战斗之中! ------题外话------ 我明天一定要准时更新!先立个flag! 第363章 改变命运的一枪 “五王子!” 眼睁睁看着五王子金城主动撞进危险困局之中,中年侍卫面上的焦灼不安却缓缓褪去,归于冷漠。 背对着他的五王子金城却全然不知。 而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大宗师是兄长派出为保护他而来,那若是他身陷囹圄,大宗师是不是不愿出手也必须出手了? 金城故意以身试险,还特意往最危险的幽冥太子身边靠。 他就不信,暗中保护他的那名大宗师还敢无动于衷! 遥遥间,金城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头顶有灰云披头盖下,瞬间天地黯然无光,好似狂暴风雪呼啦啦席卷而来,雄雄气势像是裹挟了千军万马! 幽冥太子反应最快,他挥掌拍开金城,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施舍于他,便踏云纵身迎上重有千钧的惊天一掌。 像是两颗陨石相撞,冲击造成的余波直接让距离近又实力稍弱的北越人气息动荡,直接喷出一口血来!就连萧红钰也废了很大力气,才压住喉咙腥甜! 细细数来,貌似只有姜羲跟那名中年侍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只是这个细节,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实力最弱的金城,不仅吐了血,还头晕眼花到险些站不稳脚。 怎么回事!这三人中竟然也有一名大宗师? 满腹憋屈的金城,险些因为这股郁闷,再吐出一口血来。 很快他就知道了,这大宗师不仅仅是一名,而是两名…… 姜羲见那些北越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趁机压制住他们再无还手之力,然后果断抽身去帮幽冥太子,两人联手,速战速决! 萧红钰的长枪捅了个空,她一抖枪花,索性收敛架势开始调理气息。 接下来没她的事儿了吗? 萧红钰想想,还觉得挺可惜的。 紧接着,她就与那名北越五王子金城的视线撞在一起——方才姜羲压制众多北越高手,唯独剩下这个漏网之鱼…… 萧红钰握紧长枪,金城同样是咬牙切齿。 一个警惕,一个记仇。 萧红钰不会忽略旁边还有一个摸不清身前的中年侍卫。 金城更不会忘记最初他的狼头令牌就是被面前这人发现的! “咦。”始终没有出手的中年侍卫,发出了疑惑了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萧红钰的那柄长枪身上,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不论是材质,还是打造的方式,都像极了镇北军中大匠的手笔。 而他之所以了解,便是因为北越骑兵曾与镇北军一名高层将领单独对战后大挫对手,还夺走了对方引以为豪的标志兵器,那把兵器最后落入大王子手里,中年侍卫反复观摩过多次,每次都感叹大云工匠出神入化的技术。 只是巧合?还是? 疑虑存于心头,自然要用行动来证明。 中年侍卫拔刀而出,以迅雷之势袭向萧红钰,刀锋排开气流,刀光推开风雪,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斩,却给萧红钰一种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感觉。 好在她从没有松懈忽略掉中年侍卫的存在,在囿于一刀无法破局之际,她脑中彻底空白,反而让她潜藏于身体里、野兽般的直觉占据了上风。 萧红钰握紧长枪,回身横档。 只听得滋啦啦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待气机平复,炸开的积雪落于原处,萧红钰横出的长枪刚好挡在中年侍卫的刀锋之尖!或者说中年侍卫的刀尖刚好刺中萧红钰的黑沉枪身! 一刀一枪的交锋,稳稳巍峨,纹丝不动。 短暂的角力时间里,中年侍卫按照他预想的向下挪动视线,刚好看见那柄黑沉长枪的枪身上,雕琢着两个字。 中年侍卫跟随大王子金墨多年,小篆造诣不错,勉强认出那两个字是—— 红钰。 萧红钰,镇北侯之女。 这算什么,果然老天也在帮他们吗? 不,应该是在帮他们的大王子,他们的苍天之子! 中年侍卫咧嘴一笑,眼花的萧红钰尚未看清楚那笑容里隐藏着何等恶意的时候,一旁被人忽略的金城突然暴起杀向萧红钰! 他要趁着萧红钰不备,了结这贱人的性命!他亲手! …… 很多年后,萧红钰都会忍不住回忆这一枪。 此时此刻,她亲手刺出的一枪。 这一枪,改变了她和很多人的命运。 这一枪,也掀开了乱世烽烟的棋局。 …… 时间像是被拉长。 动作似乎被放慢。 萧红钰只觉得枪身忽然震得她手心发麻,她小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对长枪的控制不过松懈了两成,却像是堤坝打开了一个缺口,汹涌澎湃的江水滔滔往外涌去,随后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再受她控制——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应对金城的攻击,下意识的回挡。 却有人借着她的力道,当防守变成攻击。 顺水推舟……或者说是水到渠成。 萧红钰眼睁睁地看着长枪失控,枪头刺进了金城的心脏,彻底贯穿他的胸膛。 而金城的表情从得意猖狂,到不可置信。 最后,凝结成恐惧。 “你……” “五王子!”中年侍卫发出惊天动地的悲恸怒吼。 半空中原本处于焦灼态势的姜羲跟幽冥太子,也不由得回头向下方看去。 瞬息的空隙,却让被他们两人联手压制的北越大宗师抓住空挡抽身退开! 姜羲瞳孔一缩:“不好!”北越大宗师的目标是萧红钰! 她毫不犹豫地掷出流月弓,将萧红钰推出北越大宗师的攻击范围。 发愣的萧红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北越大宗师一击斩断了长枪,她握着断裂的枪身,眼神迷惘地被流月弓推着往后飞去,而断裂的枪头则留在北越五王子的心脏处,彻底带走了他的生机。 北越大宗师没有过多停留,卷上金城的尸身骤然消失。 中年侍卫紧随其后。 萧红钰仰头倒在一片雪地里,身上压着流月弓,她自己却怔怔地望着手里半截断裂的长枪:“……我没想杀他的。” 他们三人事先便商量过,北越的所有人都可以杀,唯独北越五王子不可以。 这是来自姜羲跟幽冥太子的直觉。 但是现在,北越五王子死了,还是死在萧红钰的手里。 第364章 金墨之局 “你没事吧。”姜羲弯腰捡起流月弓,第一时间关心的是萧红钰的安危。 萧红钰眼眶有些发酸,半截长枪从她手里哐当砸在地上。 “我刚刚是不是犯了大错?”她神情惶恐,竟然显得手足无措。 骄傲张扬的萧红钰也会有手足无措的一天? “不对。”幽冥太子是最冷静的一人,因为冷静所以理智,而理智能让他看清很多被忽略的东西,“你确定,那一枪是你刺出去的?” “是我……”萧红钰喉咙发干,“好像又不是我……我……我也不知道……” 回忆起方才的一幕,萧红钰至今头脑空白。 姜羲觉察不妥:“什么意思?” “那个人,故意露出了空隙。” 幽冥太子指的是那名中年侍卫。 他当时看的清清楚楚,萧红钰条件反射刺出一枪后,以中年侍卫的位置,是绝对有把握挡住那一枪的杀机,但是他没有。 甚至主动让出了空隙,把萧红钰防守的一枪,变成了致死的一枪。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人是故意的。” 萧红钰茫然无措,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大堆东西,胀痛得快要裂开。 故意?北越五王子身边的侍卫故意想让他死? 为什么?难道又是什么王族的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故事吗? 姜羲突然回忆起一点细节:“我记得,你的长枪上刻有你的名字?” 其实长枪上的小篆“红钰”,是姜羲在长安作为姜元娘与萧红钰相处时发现的,但现在陷入混乱的萧红钰,显然没工夫注意姜羲话里的漏洞,胡乱地点点头。 “是的,这把长枪是我阿娘找军中大匠为我量身打造的,是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枪头上刻有我的名字。”萧红钰说着,还有比划了一下,“就在被斩断的那截枪头上。” 可那截枪头被北越大宗师斩下来带走了,并永远留在了北越五王子的身体里。 “那可就麻烦了。”姜羲喃喃着。 有那截枪头,北越就有足够证据,说明是萧红钰杀了北越五王子!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以北越五王子的死挑起战争吗?”姜羲按着额角,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不是说,那个大宗师是北越大王子的人?北越大王子不是五王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吗?他怎么会舍得用自己亲弟弟的命来布局?” 幽冥太子的眼底却尽是寒寒冷光。 “换作别人也许不会,但若是金墨,他充分做得出来!”幽冥太子沉声评价那位异国的王子,“那是一头冷酷无情的狼,在他的眼里没有所谓亲情,只有可利用和不可利用。若是用一个弟弟的命,能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压上筹码!” “至于吗?” “你不知道金墨在北越的处境,身为大王子,他天生不足,自小体弱多病,没能得到北越王的太多关爱。北越王更喜欢的,是那个骁勇善战的次子。后来,金墨身体逐渐好转,展现出令人惊讶的天赋,却引来了北越王的深深忌惮。北越王正值壮年,一个优秀的成年儿子对他而言,是威胁。 金墨是在打压中成长起来的,如今在北越王庭中,更是与北越王处处不和。北越王并无攻打大云的意思,以他为首的北越老贵族,向往的是更北的牧草肥沃之地。对大云的野心,从来都是金墨一个人的事情。” 姜羲惊讶地听完,也逐渐领会过来。 她接话道:“所以,金墨要想完成他对大云的野心,必须要有一个毋庸置疑的发兵理由,而这个理由,没有什么比尊贵的北越王后嫡子更合适了。” 道理虽懂,但姜羲还是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攀援至头顶。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情,才与靠本能行事的禽兽划分开来。 北越大王子金墨,为完成野心一手促成亲弟之死,与不知伦理道德的禽兽有何区别? 难怪幽冥太子说,那是一头冷酷无情的狼。 幽冥太子颔首:“不仅如此,北越王后出身的家族,是北越老贵族中实力最强的一支,也是北越王最坚实的支持者。五王子的死,足够让想要复仇的他们,倒戈向金墨,成为大云主战派!” 姜羲明白了,但她还有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就连萧红钰也忍不住看向他,因为幽冥太子的情报,怕是连她父亲都不知道。 幽冥太子没解释太多,只一句:“我曾去过北越。” “这么说……大云和北越,真的要开战了吗?”萧红钰浑身止不住的哆嗦,她握紧拳头,满口都是血腥味,“因为我杀了北越的五王子?” 姜羲静默片刻:“金墨狼子野心在前,就算不是你杀,也会有别人。” 萧红钰摇头:“那不一样,我是镇北侯萧北秦的女儿!” 姜羲和幽冥太子瞬间不说话了。 萧红钰说得没错。 她杀五王子,和别人杀五王子,是两回事! “多说无益,我们还是尽快赶到庆州城吧。”这是姜羲唯一能想出劝慰萧红钰的办法。 萧红钰也跟着打起精神。 她想到阿爹,想到他的战无不胜,或许他会有办法呢? 只要快点把消息告诉他…… 快一点…… 别说萧红钰,就连姜羲也没想到,当他们历尽艰辛终于抵达庆州城外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挤挤嚷嚷的灾民。 他们衣衫褴褛,好不容易从雪灾中逃脱,却极有可能因为短衣少食而冻死在庆州城外的冰天雪地里。 理应安置灾民的庆州城却城门紧闭,守在城楼上的将士看着灾民却像是看着敌人,生怕灾民会像蝗虫似的冲进城里。 他们还看到几个简陋的粥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过的,现在里面已经空荡荡了,锅碗都被丢在一边无人理会,里面的吃食也早就空了。 而聚集在庆州城外不愿离去的灾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麻木跟绝望。 “怎么会……这样……”萧红钰有些哽咽。 泪水模糊了面前的一幕,让她分外不敢相信庆州城外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离去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阿爹呢?阿娘呢?镇北侯府的人呢? 幽冥太子是唯一一个平静以待的人。 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 “镇北侯恐怕不在城内。” 庆州城是一座完全以镇北侯府为核心而建立起来的城池,这里虽有刺史府,却基本形同虚设,镇北侯萧北秦不仅是镇北军大将军,稳稳抓住北地军权,就连在政事上也是一言九鼎,北地官员无人不敢听从。 庆州城乱成这个样子,必定跟萧北秦不在有关。 “我阿爹不在,我阿娘也应该在啊,她不可能看着这么多灾民无动于衷的!”萧红钰明显有些情绪失控了。 幽冥太子没说太扎心的话。 但任谁都能想到,若赵夫人没有出面处理,那她必然也是出事了。 “大娘子!”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萧红钰急急忙忙回头,就见侯府里的管事出现在附近。 “大娘子!可算是找到您了!快跟我们回府吧!府里出事了!” “府里出什么事了?我阿娘呢?” 管事面露难色,只说让萧红钰回去府里再说。 萧红钰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姜羲的手掌:“九娘子,你跟我一起好吗?” 姜羲不忍心拒绝,何况她本就答应萧红钰要跟她进侯府去给赵夫人治病。 “我就不去了。”幽冥太子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九幽卫留下的标记,随时可以与他们会合。 因为他早有表态,所以姜羲跟萧红钰都不算意外。 幽冥太子道别前,递给姜羲一个竹筒。 “若是有事,随时联系我。” 姜羲神情肃穆地望着他,用避开萧红钰跟侯府管事的声音,问:“你要去?” 幽冥太子知道她在问什么。 “当然。” 他不是早就说过吗,若是北越入侵——他会守住北疆。 “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姜羲意味深长的说。 幽冥太子也仿佛领会到什么,别有用意地说了一句:“不会。” 姜羲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山白雪之中。 希望再见面的时候,那只盘踞的黑龙,已经初露峥嵘! …… 姜羲随萧红钰,在镇北侯府人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庆州城,回到侯府。 “大姐姐!”她的堂妹萧云哭喊着扑上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大伯母她快不行了!” “我给我闭嘴!”萧红钰红着眼一把甩开萧云,“不要胡乱诅咒我阿娘!” 柔弱的萧云因为萧红钰失控的力道,连连后退险些摔倒,还是萧维及时出现扶住了妹妹。 萧维痛心疾首地望着萧红钰: “大伯母身体不好,你竟然贪玩跑出去?大伯母心心念念记挂你,云儿也在担心你,你反倒不知好歹!都到这个时候还在乱发脾气!” “滚开!” 萧红钰不想去看兄妹俩令人作呕的表情,推开他们,又拨开重重人群,冲进赵夫人的院落。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姜羲,仿佛姜羲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题外话------ 晚了一丢丢,四舍五入就是准时啦,我立的flag果然还是有用的! 第365章 魂归来兮! 从府门到赵夫人房间,不算远的距离,对萧红钰而言,却漫长的恍若一生。 她从跌跌撞撞、蹒跚学步的孩童,到鲜活跳跃、天真烂漫的少女。 再到现在眼里再也看不到纯粹光芒的萧红钰。 她蓦地撞进房间浓郁的血腥气中,也像是突兀撞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对,就是梦。 若不是梦,为什么阿娘会气息全无地躺在被鲜血染红的床上,对她的回来没有半点反应?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萧红钰望着周围悲戚抽噎的下人们,“你们哭什么?我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哭!” 她愤怒地阻止他们,恶狠狠的样子就像是要不到糖的小孩子,固执得听不进任何意见。 哪怕所有人,包括赵夫人身边多年的老嬷嬷都对她说,夫人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走了萧红钰还是不愿意相信。 “九娘子,九娘子你来帮我看看!”萧红钰紧紧拽着姜羲,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你不是说了能救我阿娘吗?你救救她啊!”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遍布红血丝,唯独没有泪。 因为她在心里流血。 这世上极致哀伤之事,已无法用区区泪水来表达。 姜羲握了握萧红钰的手,哪怕对赵夫人的境况心知肚明,为了宽慰仍说了句我来看看。 站在床榻一旁的老大夫无悲无喜,他行医多年,见惯了生死悲欢。所以萧红钰让姜锦来看,他也不过当成是小女孩的最后念想罢了。 除了老大夫以外,所有人都这么想。 他们目送着萧红钰把姜羲拉到赵夫人的床前,任姜羲给赵夫人把了脉。 手腕已经冰凉一片,连脉搏都摸不到了。 “怎么样?还有救吗?一定有其他办法的是不是?不管是什么名贵药草,还是天材地宝,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找来!”微薄脆弱的希望火苗,在萧红钰的眼底飘摇不定。 姜羲沉沉望着她。 “红钰,你阿娘已经没救了。” 她这话很直接,也很残忍,基本等同是在萧红钰心脏上捅刀子。 原本默不作声的侯府下人,尤其是赵夫人房里的人,齐齐向姜羲投以怨怪的眼神,他们都以为姜羲会用更委婉安慰人的语气说出来。 疼痛一点点撕扯着心脏,浑身的汗毛也跟着竖起。 萧红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觉得喉咙变成了烈日暴晒后的干裂土地。 “但是,我有办法让你阿娘见你最后一面。” 姜羲突如其来的一句,就像春雷在这个沉寂悲伤的房间里炸开。 “信口胡言!”老大夫是第一个觉得不可能的人,“赵夫人已经彻底生机断绝!怎么可能重新睁开眼睛!” “大娘子,你的这位朋友是”府里的下人们也开始怀疑试探了。 姜羲这话,听上去实在像是不知来路的江湖骗子。 唯独萧红钰,坚定不移地相信了姜羲。 “好!”她定定望着姜羲,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信你!你需要什么!” 姜羲弯起唇角,将赵夫人冰凉的手轻轻放了回去,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被子。 “不需要别的,只要一个安静的空间即可。” 萧红钰果断下令:“你们全部出去!” “大娘子!”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原本站在门外的萧维萧云兄妹俩,听言也要作势冲进来。 “萧红钰你怎么能这般胡闹!”萧维的指责张口就来。 “大姐姐,你就让大伯母安心的走吧!”萧云也在哭喊着。 萧红钰亲自上前把萧维推了出去:“我说了!让你们兄妹俩滚!” 她身上瞬间爆发出来的气势,连萧维都有些被镇住了。 他一直觉得萧红钰就是个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小娘子,何曾想她脸上也会出现这般冰冷到令人窒息的眼神?像极了镇北侯。 萧维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下人。 没人再敢违逆萧红钰,毕竟现在她才是侯府名正言顺的主人。 萧红钰打发走了所有人后,问姜羲她需不需要出去。 “不需要,你的阿娘在听到你的声音后,会更快找到路的。” 姜羲的话,萧红钰只听懂了一半。 她没来得及把疑问说出口,就亲眼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彻底打破她的认知跟常识 姜羲压下腰去,右手手掌盖在冰冷泛灰的赵夫人额头上。 萧红钰看得不明所以,不是要治病吗? “叫你阿娘的名字。”姜羲突然吩咐。 萧红钰忙不迭照做:“阿娘” “名字!” “赵婧言”萧红钰反复呼唤着,“赵婧言赵婧言!” 姜羲随之闭上眼眸,感受着四散的灵光轨迹。 渐渐的,她的掌心亮起温暖柔和似水一样光芒,余晖不断渗入赵夫人的身体,与她身体里四散的灵光开始沟通连接。 这一幕,毫无疑问被萧红钰看见了。 “这是什么?”萧红钰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姜羲却没有那个时间去解答她的疑惑,随着她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她的头发也开始无风自动,每一根发丝都浸没在灵性之光中,飘飘扬扬,妙不可言。 忽然,她张嘴吟唱了,古朴庄重的声音自她唇边逸出,洪钟大吕般在空气中回荡,不断引起那些看不见的细小存在所共鸣。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归来兮” 恍惚间,萧红钰觉得她仿佛在旁观一场庄重盛大的祭典。 阳光摇晃蕙草,香兰散发芳馨,肃穆的祭者扬首而歌,曼妙的女子踏足而舞。 在字字浸没着威严的歌声里,萧红钰似乎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固有的一切全部被打破,超越想象和现实的东西破土而出。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眼睛里所看到的万物颜色开始变化,无数微小而不起眼的光点莹莹闪烁,星星点点,汇聚成河,沿着姜羲歌声指引的方向,向她来时地方归去。 赵婧言赵婧言 魂归来兮! 第366章 最后一面 人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 恐惧、眷恋、遗憾、不舍……抑或是全部都有? 赵婧言只知道,她闭上眼睛之前,最挂念的不是肚子里的两个孩子,也不是外出征战迟迟不归的丈夫,而是她的女儿,她的红钰。 她要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只要看到她的女儿红钰回来,再跟她说说话,就足够了…… 赵婧言忽然悲伤地哭了起来,恐惧、眷恋、遗憾、不舍等种种情绪都在此刻纷涌而至。 她不想死!她要死了,就没人再护着她的红钰! 她还要看着红钰披上嫁衣,嫁给她心之所属的人,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像她阿爹阿娘这种千疮百孔的日子。 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撒手而去? “赵婧言……赵婧言……” 遥远而不可及的归墟之处,忽然传来呼唤的声音。 混沌迷惘的赵婧言精神一震,她仿佛听到了红钰的声音!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归来兮……” 浩大浑厚的庄严歌声从天而降,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眼,都化作光芒将她包裹托起,虚无寂静的黑色大地,突然被这歌声开辟出一条光芒万丈的白色大道,指引着她即将消散的灵魂,飘向她来的地方。 赵婧言来不及去思考她所看到的有多么不可思议,她只知道向着那个声音飘来的方向,不断奋力向前。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原本的安宁虚无之地,是像温暖柔软的液体把她包裹。可是当她打算逆行时,这些让人舒服徜徉的液体,却变得稠密而沉重,像是要把她的灵魂压碎。 因为生与死的界限,是决不允许打破的规则。 好在,赵婧言有那首“魂归来兮”的保护,它们体贴得像是一只只小精灵,围绕在她周围,帮她推开阻力。 漫长地不知过了多久。 赵婧言浑浑噩噩间,不知何时进入了睡眠。 不对!她不能睡!她还要回去! 当她抱着这个念头,用力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熟悉的帐顶,金银线交织的华美藤蔓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阿娘!”萧红钰惊讶失声。 赵婧言艰难地转动脖子,终于看到了萧红钰。 “红钰……”她声音沙哑到不行,还有些僵硬。 而此时,赵婧言的身体被浅淡白光包裹着,也是这些白光促使她可以动作说话,被萧红钰握住的赵婧言手掌,乃至她的整个躯体仍然是冰冷的,心脏也早就失去了鲜活和跳动。 赵婧言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 姜羲不过使用奇妙巫乐的力量,招来她的魂魄,保她短暂停留而已,尚且不能做到让她死而复生。 生死的界限,再强大的巫主也不可能做到。 就连姜羲上次被一剑刺穿心脏,最后能够活下来,也多亏了及时的唤血仪式,帮她在最后关头打通了心窍,重塑了经脉。 要是再晚一步,她恐怕就真的凉透了。 “在这些光芒消散之前,你有充足的时间。”姜羲对萧红钰如此说道,“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跟你阿娘说,我就不打扰你了。” 萧红钰泪眼婆娑地冲她点点头。 姜羲起身离开了房间,把时间留给了道别的母女俩。 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乌泱泱的侯府下人正拥在房门前试图偷听,没想到她会突然走出来,所有人都吓得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能退远一点吗?”姜羲并不希望这些人会打扰萧红钰跟赵婧言的宝贵时光。 她话音刚落,所有下人就像是约定好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 片刻之后,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众人都有些尴尬,还混杂着沉闷的悲伤情绪当中。 这时,那位萧家大郎萧维站了出来,气势凛凛地指责姜羲:“你到底是何人!红钰她秉性善良,也许会被你蒙骗,但是我却不会!” 姜羲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像是春寒乍破,寒梅绽放。 萧维竟然被惊艳到了,神情有瞬间的恍惚。 “你是这侯府的主人不成?” 姜羲开口的话,却很是诛心。 萧维有些哑言,环顾周围,果然看到侯府一众人等对他的警惕。 “我兄长也是大姐姐的哥哥,自然有权替侯府做主!”萧云在旁迫不及待地说。 “云儿,不要说了。”萧维脸色难看,满腹的话都收了回去。 萧云还想争辩,却忽然发现,那些侯府的下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她不由得捏紧拳头,把满腹牢骚压了下去。 萧维却在此时打起了精神,因为这女子的一句话,侯府的人已经开始警惕他了,更何况这个院子里全部都是赵夫人的心腹! 不行,需徐徐图之。 随后的萧维表现得很平静,再没有轻易置词,而是与侯府其他人,以及姜羲,一起等待萧红钰出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眼睛通红的萧红钰,推开房门走出来,虽然情绪依然低落,却不再是刚刚那般失控。 看起来,她似乎慢慢接受了赵夫人离世的这个事实。 “去帮我阿娘整理仪容吧,帮她换上最喜欢的衣服。”萧红钰忍着哽咽,挨着吩咐道,“还有,派人去镇北关,通知我阿爹。” 她在回府的时候就听说了,阿爹去了镇北关,到现在也没回来,更别提见阿娘最后一面。 疲惫的萧红钰不想去计较其中是非,她就像是瞬间长大了。 下人们迅速涌进房间,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照顾赵夫人多年的老嬷嬷。 她在看到夫人遗容的那一刻,有些愣住了。 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她觉得夫人脸色变好了许多。 原本夫人走得太突然,遗憾和不甘扭曲了她枯槁的容颜,看上去是有些狰狞的。 可是,在短短时间里,那张瘦得脱骨的脸却迅速丰盈,恢复了美丽,脸上更是写满安详,仿佛她只是暂时睡过去了。 老嬷嬷甚至悄悄伸手,晃了晃夫人。 她当然没有得到半分反应。 只是疑惑,仍然盘踞心头不去。 而院子里,萧红钰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府里下人做事后,把姜羲请到了一边。 “他们说,我阿娘去世是因为怀胎不稳导致的大出血,九娘子能否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经历了一次魂归来兮,萧红钰已对姜羲深信不疑。 “你阿娘说了有人害她?” “没有。”萧红钰摇头,“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我离开侯府之前,阿娘虽然身体虚弱,却不至于会……所以我想问问你。” “我的确有一些猜测。” “难道我阿娘真是……” “你先不要激动,我只是一些猜测。”姜羲安抚了萧红钰,才说,“你阿娘吃过生子药对吗?” “对!” “那生子药还有吗?我能不能看看?” 萧红钰想了想,唤来赵夫人身边的老嬷嬷,问起生子药的事情。 那老嬷嬷大惊失色:“大娘子怎么会知道!” “出门前,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阿娘的对话。”萧红钰不想说太多,直接切入正题,“那个生子药还有吗?我想看看!” 老嬷嬷迟疑道:“当然没有了,那是周贵妃给夫人的灵药,听说十分珍贵,就只剩下那么一颗。” “没有药丸,药盒也可以。”姜羲柔声插话进来。 老嬷嬷本来满腹怀疑。 她却莫名想到方才见到的夫人遗容,那丝怀疑也动摇了。 “药盒还在,我这就去拿。” 生子药是个秘密,原本就只有赵夫人自己,与她最信任的老嬷嬷知道。 所以,老嬷嬷拿来药盒的时候,特意避开了旁人,不想夫人走了还沾上奇怪的传闻。 而那药盒,一看便是典型的宫廷之物,雕琢华美,镶满了宝石。 大概是生子药药丸在里面装了很长的时日,姜羲再次打开的时候,还能闻到药盒里残留的药香味。 这也是她的目的。 姜羲深深吸了口气,分辨着残留香味里的信息。 然后,她高高挑起眉。 “怎么样?” “果然。”姜羲关上药盒,叹着气,“赵夫人离世,与这生子药有关系。” 老嬷嬷是最无法相信的一个:“怎么可能!这是周贵妃赏赐的灵药,是宫中御赐之物!周贵妃自己都没舍得用才给了夫人!怎么会有问题呢!” 夫人多相信这个生子药,把它当成了救命稻草! 它怎么可以有问题! 老嬷嬷几近崩溃。 萧红钰却像是早已了然,死死掐着掌心,嘴里不断重复念叨着“我就知道”。 恨意彻底蒙蔽她的双眼。 “你阿娘身体底子应该不弱,虽然平日里忧思太多,但毕竟有名贵药材调养。但是这个生子药,一边让你阿娘怀上双胎,一边强行抽取母体的力量滋养双胎,等于一种强行破坏。就算是身体强健的人,也顶多能撑到生产。”姜羲捏着那药盒,感慨道,“这生子药,就是裹着糖衣的毒药啊。” 为了一点点的希望,却要用生命来换取。 也不知道是谁家炼的东西,害人不浅。 第367章 仇恨 姜羲抬眸,看见萧红钰眼里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 “周贵妃……”她咬牙切齿的念着那个名字,丧母之痛和生子药的问题,毫无疑问让萧红钰把矛头对准了那位宠冠后宫多年的贵人。 “也许周贵妃并不知情,她没有理由向你阿娘下手。” 就姜羲所了解的,周贵妃要为长子齐王打算,想拉拢镇北侯,交好赵夫人都还不够,怎么可能对她痛下杀手? “她不杀我阿娘,我阿娘却因她而死,这笔账,算不清的。”萧红钰轻轻摇头,仇恨之火没有因为姜羲的劝慰而冲淡半分。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掌落在萧红钰的发顶,抚了抚。 “别被仇恨吞噬了你自己。”姜羲说,“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亦在凝视着你。” 她不想看到,那个明艳飞扬的萧红钰,为了仇恨而扭曲自己。 萧红钰怔怔地看着她。 落在发顶上的手掌,拥有恰到好处的温度。 一瞬间击碎了她强撑出来的坚强,所有的脆弱跟悲伤都像洪水一样决堤而出,连带着泪水滚滚落下。 最后,萧红钰趴在姜羲肩膀上哭得昏天黑地。 但是在哭过之后,她还是要打起精神处理府中事务。 这就是成长。 …… 姜羲原本打算,陪萧红钰回到镇北侯府,为她阿娘治病后就离开。 现在赵夫人去世,不需要姜羲治病了,她也应该按原计划离开去寻找失散的计星等人。 但是,在昨天萧红钰哭了那一场之后,姜羲怎么也说不出要告辞的话。 ……算了,还是等赵夫人的丧事结束,她再提出离开的事情吧。 姜羲在萧红钰安排的房间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清晨在房间里看到萧红钰吩咐人为她准备的新衣新鞋。 新鞋正是先前萧红钰所说的羊皮小靴,内里是厚厚羊绒,柔软又暖和。 “她还记得啊。”姜羲微微一笑,套上靴子,舒服得像是踩在云上。 换上新衣,用过早膳,姜羲从客房的院落出来,却撞上了那位萧家的二娘子。 “你,你还在呀!”萧云瞪大眼睛,像是对姜羲的出现不可思议般。 “萧二娘子觉得我的出现很奇怪吗?” “那倒不是。”萧云拧着秀气的眉,像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才抿着唇角严肃地对姜羲说,“你不要再缠着大姐姐了。” “啊?”姜羲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说你本来是个江湖人,路上无意遇见大姐姐,才结伴来的庆州?若你觉得大姐姐现在出了事,可以让你趁机而入的话,那你就错了,大姐姐身边还有我们这些亲人,不会随意被你蒙骗的!” 姜羲看着这位义正言辞的萧二娘子,不愿意与她多说,绕过她就要离开。 谁知萧云还不依不饶,非要跑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拦住她的路,势必要把姜羲从镇北侯府赶出去。 姜羲不恼,就是觉得好笑:“萧二娘子什么时候成了这镇北侯府的主人了?” 萧云的眼神极快闪烁两下:“我从来没想要当侯府的主人,我只是在为大姐姐打抱不平而已!大伯母走了,她现在只有我们这些亲人,我一定会保护她!” 姜羲看着萧云柔弱又坚强的小白花模样,注意到旁边还有几道气息,逐渐心领神会过来。 “你这是在……补救?”姜羲明白了。 “什么补救!” “因为你昨天表现得太心急,怕落人口实,所以这会儿正在弥补自己在镇北侯府的形象吗?”姜羲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云,眸中盈盈波光潋滟万千,“萧二娘子,你拿我当垫脚石,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啊。” 什么时候她长成了个包子样儿,是个人都想来咬她一口了? “我……”萧云有些慌乱。 姜羲的话,明显戳中了她的心思。 萧云到底不是什么老奸巨猾之辈,被戳穿后还是会觉得窘迫尴尬的。 她想到今天清晨,兄长吩咐说他们昨天的言行举动必然会让侯府一些人生出不满,所以两人都要寻找机会表明他们是站在萧红钰一边,真心实意为她考虑的亲人……她这才想到让府里很多人都还有不满的尹九娘,不过是说几句警告话而已! 为什么尹九娘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目的? 姜羲摇摇头,不愿与萧云多说,她还要去看看萧红钰。 “尹九娘子,请留步。”一直藏身在暗处的萧维,终于现身了,“你与舍妹,似乎有些误会。” 萧维萧云兄妹俩,都为了服丧换了白衣。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人虽然穿着服丧的麻衣,但都特别注意了仪表。 一个是翩翩风度贵公子,一个是楚楚可怜娇美人。 想到赵夫人的丧礼,一定会有很多北地贵家大族出入,这兄妹俩的精心打扮,也就可以理解了。 姜羲注意到萧维的丧服时,萧维却在看她。 不管看多少次,萧维仍然觉得这位尹九娘子,有着超凡脱俗的惊艳之色。 就连她现在漫不经心的样子,也美得动人心弦,连他也不禁心驰神往。 “兄长。”萧云晃着萧维衣袖,让他回过神来。 “一夜未睡,神思有些困顿了。”眼下青黑的萧维,不甚在意地朝着姜羲笑笑,“但是九娘子与舍妹的误会,还是要解开的。舍妹单纯,没有九娘子以为的那么多心思,她只是担心她的大姐姐而已,希望九娘子不要给她的行为,附加上别的意思。” “呵。”姜羲轻笑,并不想与这兄妹俩浪费时间。 “你们在做什么?”神情倦怠的萧红钰突然出现在廊下,紧紧皱着眉,看萧维萧云兄妹的眼神警惕又防备。 她也换了服丧的麻衣,所有发饰都被取下,素净苍白的脸倦意浓浓,一看就是忙碌了整夜都没有休息,连嘴唇都干裂起皮了。 与假模假样的萧维萧云兄妹,简直就是鲜明对比。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萧红钰一看到这烦人的兄妹俩出现在姜羲面前,就直觉没什么好事,“别理他们!” 那不耐烦到极致的语气,让萧维面色一僵。 现在大伯母不在了,双生子也没了,侯府长子跟世子的位置可还是他萧维的! 第368章 她是我的朋友 萧维心里想是一回事,面上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红钰,我跟云儿都只是在担心你而已。”萧维心平气和的说。 “你们担心我,就是要把我的朋友赶走?”萧红钰狠狠地瞪着兄妹两人。 她过来的时候光是听到只言片语,就已经快要气疯了。 “大姐姐,我们可都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我们还会害你吗?”萧云站出来说道,“这个尹九娘,是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人,怀着什么目的都不一定呢!你怎可轻信于她!” “我做事不需要你教!”萧红钰不耐烦道。 “将军……将军回来了!”府中管事急匆匆从外面跑回来。 “大伯父回来了?”萧维喜形于色。 “太好了!”萧云拿起手帕擦泪。 只有萧红钰,面无表情。 “走吧,去看看。”她对姜羲说。 众人都以为萧红钰是在护着姜羲,连去见镇北侯也要把她带上。 只有萧红钰跟姜羲自己知道,姜羲的存在是为了稳住萧红钰不至于崩溃。 从前两日赵夫人重病,再到彻底撒手人寰,整个镇北侯府都是乱糟糟的。 这一点从庆州的乱相以及城外的流民足以见得一斑。 就算萧红钰在紧要关头,展现出了难得的稳重,她毕竟年岁太小,往日放肆惯了,在府中下人面前没有半点威信可言。所以在她昨日试图解决流民问题的时候,也理所应当的失败了。 没人信任她可以做好。 直到镇北侯萧北秦归来,整个侯府乃至整个庆州才像是找到主心骨。 只是,萧北秦从马上下来,到走进府门,整个过程神情都是恍惚的。 “将军,夫人已经收殓在棺材中了,您……”一路跟随着萧北秦的大管事看到将军的脸色,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是府里老奴,萧北秦与赵婧言风风雨雨的半生,是他亲眼看着过来的。 从恩爱的年少夫妻,到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妇。 再到现在,夫人突然走了,留下失了魂似的萧北秦。 到头来,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罢了。 “她……”萧北秦压住喉头的哽咽,“走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 “夫人走得还算安详,就是有些记挂您跟大娘子。”大管事违心地没有说出赵夫人气绝前的凄惨,以及对萧北秦的咒骂。 萧北秦呵了一声:“记挂我?她不会记挂,她只会怨恨我。” 大管事难受得说不出话,直至到了摆放赵夫人棺材的正堂,才小声提醒萧北秦进去看看。 萧北秦风尘仆仆自镇北关赶回来,一路上都没有闭眼,下马之后连衣甲也没换,就一路赶到了灵堂。 此时灵堂里已经换上了素白的装饰,府里的下人来来回回的忙碌。 灵堂中间摆放的棺材里,赵婧言无声无息地躺着,安息带走了憔悴,乌发雪肤的她像是回到了年少,那时候的她美得萧北秦看了一眼,便失魂落魄。 她穿着最喜爱的衣裙,双手置于小腹,唇边隐隐带笑,似乎走得很平静。 萧北秦双手扣着棺材,俯下身去,想要凑近一些看清楚赵婧言的美丽模样。 他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望着,直至地老天荒。 “大伯!”萧维跟萧云兄妹俩比萧红钰更先进了灵堂,看到萧北秦就无法抑制悲伤地痛哭起来,“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萧北秦充耳不闻。 “阿爹。”萧红钰携姜羲,一前一后走进来。 萧北秦这才动了。 他僵硬地扭动脖子,眼珠子木然:“红钰。” 萧红钰身体紧绷,直至感受到身旁姜羲的气息,才稍稍安心。 “你见到你阿娘最后一面了吗?” 灵堂里的下人们,神情纷纷变得古怪起来。 “见到了。”萧红钰出人意料地回答着。 “什么?”萧云失声低呼,更是惊讶地捂住了嘴,故意用眼角余光瞟着萧北秦,支支吾吾地说,“大姐姐,你回来的时候,大伯母已经走了呀。” 萧北秦缓缓直起身子。 他脸上看不见泪水,就是眼睛发红得厉害,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萧北秦直觉不对,威严地质问起来。 大管事还有一众下人都不敢搭话。 “还是我来说吧。”萧维站了出来,声音沉痛道,“大伯母走得太急,去的时候只有我跟云儿在身边,红钰赶回来的时候,大伯母已经……但是,与红钰一起回来的那位尹九娘子,却说能让红钰见到大伯母最后一面,之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红钰在大伯母的房间里呆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尹九娘?”萧北秦深深皱起眉,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灵堂中唯一的外人身上,“可是你?” 这语气,可算不上友善。 萧红钰想也不想,一步挡在姜羲面前:“她是我的朋友!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萧红钰。”萧北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我失望。” “九娘子她真的让我见到了阿娘最后一面!”萧红钰不忿旁人对姜羲的抹黑。 虽然九娘子的手段诡异莫测了些,但这并不阻碍她对九娘子的感激! “我来说吧。”姜羲拍了拍萧红钰的肩膀,迎上萧北秦充满威势压迫的眼神,解释道,“我是一名大夫,那时候赵夫人刚刚落气,我不过是用了大夫的办法,让赵夫人回光返照而已。” 她换了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说法。 “是吗?”萧北秦的眼神,摆明了不相信姜羲,转而对萧红钰说,“你阿娘这一去,你也该懂事一些了。至于你的这位朋友,府中有事多不便,只能请她早些离开了。” “我说了,她是我的朋友!”萧红钰没压住,情绪骤然崩溃,“在你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的时候,是她一路陪着我;阿娘走得太急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的时候,也是她帮了我!阿娘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对九娘子的谢谢!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萧红钰动作太大,不小心从袖子里掉了块东西哐当砸在地上。 第369章 矛盾 黄金为底,狼首为图。 只一眼,萧北秦就认出了这是北越王族的随身之物,狼头令牌。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萧北秦的声音骤然绷紧。 “这是……”萧红钰的眼神明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她随身带着令牌,是想找个适合的时机,等阿爹回来了与他细说此事,而不是像现在,令牌突然掉出来打乱她的计划,也破坏了气氛与情绪,让萧红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偏偏她这态度落在萧北秦眼里,就成了心虚。 “我问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萧北秦厉声一喝,正堂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怒意勃发的萧北秦,俨然才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气势磅礴到旁人不敢直视,连萧维也惶惶不安地低下头去。 隐秘的心里,又有一点点窃喜。 萧红钰倔强地迎着萧北秦威严的视线:“从北越五王子身上得来的。”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怒意不断在胸膛鼓荡,硬是被萧北秦给压了下来。他还是抱着残留的希望,把所有的下人,包括萧维萧云兄妹俩,都暂时打发了出去。 在他明晃晃的眼神下,姜羲也应该是离开的一员,萧北秦只想父女俩好好谈谈。 但是,姜羲却主动往前站了一步:“我还是留下吧。” 萧北秦沉沉地瞪着姜羲,一言不发。 灵堂很快被清空,除了棺材里静静躺着的赵夫人。 就剩下萧北秦萧红钰父女俩,以及姜羲这个外人。 萧北秦往赵夫人棺椁的方向瞟了一眼,似是意识到所在地方,他也不想当着亡妻的面儿,斥责他们之间唯一的女儿。 “你好好说来,这块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北越五王子。”萧红钰硬梆梆地说,眉眼生寒得厉害。 “你……” “还是我来说吧!”姜羲眼看着父女俩之间剑拔弩张,主动插话进来,“红钰情绪不太稳定,说话可能会有出入。” “你?”萧北秦极为不待见姜羲。 换作以往,就算萧红钰身边出现不知来路的狐朋狗友,他也不会当众发怒,只会暗中摆弄手段,让这些事情远离萧红钰而已。 而现在,北越大王子野心昭昭,结发夫妻突然病故,唯一女儿叛逆倔强……一座座沉重的山岳压在萧北秦的肩头,让他实在是分不出半点耐烦心。 情绪上对姜羲的恶感,也升到了极致。 好像萧红钰此刻的所有转变,都是因为这个女子。 “这位尹九娘子,你虽然是小女的朋友,但现在是小女与我这个父亲的对话,你贸然插话是不是不太妥当?” 姜羲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说:“这块令牌的由来,我是最清楚的,我觉得在红钰心神不稳定,无法很好表述来龙去脉的时候,由我来述说,会是一个更好地选择。” 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更没有因为萧北秦身上深厚的威势而生出胆怯。 隐隐间,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如渊渟岳峙,给了萧北秦一种深不可测的感官,反让萧北秦自己相形见绌起来。 萧北秦正了正心神:“你是说,红钰杀……你也在?” 他看姜羲的眼神,添了些许怀疑。 以他来看,萧红钰就跟被这莫名其妙的朋友迷惑了心智似的,连回光返照这等讥诮事情都能相信,未必不会帮她顶替罪名。 “是,我与红钰是在雪灾后的方元村遇见,之后结伴而行往庆州来,路上遇见了北越的五王子……”姜羲不带偏颇,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客观地叙述了一遍。 包括捡到令牌、北越追杀、联手突围等等关键。 不过,她有意无意地略去了幽冥太子的存在,只说是随行的朋友。 萧北秦全心神都在北越五王子被杀此事上,自然无暇顾及那些细节。 他语气紧绷:“这么说,北越五王子是真的死了?” “……嗯。” “红钰杀的?” “是。” 萧北秦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尹九娘子说的可是真话,北越五王子真是红钰所杀?而不是替人背黑锅?” 萧北秦就差没把那句话直接摆出来问,说是不是萧红钰在替姜羲背黑锅了。 不是萧北秦无理取闹,而是他根本不相信萧红钰有这个实力。 反倒是姜羲,说是江湖人,真正身份却遮遮掩掩,怕是连萧红钰自己都不清楚。 他怀疑自己女儿被当了枪使,很正常。 “是我杀的!那个北越五王子就是我杀的!亲手杀的!”原本让萧红钰愧疚难安的事情,怒气冲冲脱口而出的时候,却平白变了味道。 萧北秦瞬间怒了:“你惹了大祸!还如此理直气壮!” 萧红钰咬住下唇。 “你知不知道,北越五王子的死会带来多大的隐患?稍有不慎,北地就会掀起战火,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而这一切都拜你所赐!”萧北秦看萧红钰的眼神无比失望。 萧红钰更伤心,她从不想看着这一切发生,北越五王子突然死去对她来说完全是个意外,要说愧疚她比任何人都更甚。 可是萧北秦激烈的态度,让她不想说出服软的话,反倒在周身竖起了最尖锐的刺: “那你呢!你身为镇北侯,连北地的百姓都保护不了!战争还没有到来,但是雪灾就在眼前,你说百姓会流离失所?看看庆州城外面,他们已经失去了!你这个当镇北侯的可曾又半点作为?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萧红钰不顾一切地把最尖锐地一面对准了萧北秦。 萧北秦心头蓦地一痛,城外的灾民,他回来的路上已经看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 可是,不管处理不处理,萧北秦那惊鸿一瞥也让他清楚地认知到,他对北地的治理绝对出了大问题。不然身为北地最大的核心城市,庆州不可能就因为一场雪灾就乱到如此地步。 背后可能有人在推波助澜,也有他以前的管理不善,还有庆州官员的尸餐素位等种种原因,就算他来不及详细分析,也能够窥得一斑。 但他还是容不得女儿来挑他的错:“放肆!” “我有什么好放肆的?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萧红钰瞪着眼睛,不甘示弱地与萧北秦对视。 那眼底的熊熊火光,竟然让萧北秦生出一丝罕见的怯意。 他有些乱了。 “萧侯。”一直看着父女俩争锋相对的姜羲,再一次插话进来,“我想现在不是指责谁对谁错的时候,毕竟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目前的乱局。” 姜羲的话语让萧北秦感受到了明显的压力。 “本侯做事还不用你一个小娘子来教!”萧北秦没好气地说。 “九娘子好心好意提醒,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萧红钰气得口不择言。 “放肆!”萧北秦再次喝道,这一次他决定不能让萧红钰这么放纵下去了,“来人!” 大管事带着下人仓仓皇皇跑进来。 他们在院子里都听到父女俩激烈的争吵声来。 就听得将军大手一挥:“把大娘子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不得外出!” “你凭什么关我!”萧红钰愤怒道。 “凭我才是这座镇北侯府的主人!我更是你的父亲!”萧北秦严厉说完,“还愣着做什么?” 大管事支支吾吾的:“将军,为夫人吊唁的各路人马很快就要到了,要是大娘子在这个关头没有出现,恐怕会惹人非议啊。” 萧北秦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萧红钰犯的过错,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关起来!” “不用你关!我自己回去!” 萧红钰拽上姜羲,转身就往外走。 萧北秦连连呵斥几声,都没能叫住她,只得叫大管事靠近上来:“去查一查,那个尹九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是!” …… 一回到闺房,萧红钰的精气神儿瞬间垮掉。 她径直瘫坐在门口台阶上,缓缓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不过片刻,抽噎的声音便断断续续传来。 姜羲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萧红钰身旁坐了下来。 萧红钰的人生,她只能当悲欢离合的旁观者,却很难掺和进去,因为是她的人生。 “对不起。”萧红钰闷闷说道。 姜羲转头,才发现她露出一双红通通跟兔子似的眼睛,对她说, “我没想到阿爹他这次会如此蛮不讲理,还把过错怪到你身上,九娘子你明明什么错都没有,你还帮了我见到阿娘。” 她说着说着,又呜呜抽噎起来。 “我没生气。” 姜羲是说真的,萧北秦的态度,还不至于让她动怒。 萧红钰重新抬起婆娑泪眼。 “我是说真的。”姜羲不以为意地笑笑,“你的父亲,镇北侯他,应该是心乱了而已。” 想想也不难理解,背负着这么大的压力,不乱才奇怪。 只是,面临危机时的反应,也能充分说明一个人的本性。 ‘镇北侯萧北秦,是个将才而非帅才。’ ——姜羲忽然想起幽冥太子意味深长的那句话,那是他对着姜羲,随口评价的一句,如今看来,却是再切实不过了。 萧北秦能够得北地之利,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当真正的危机出现,他方寸大乱,暴躁、焦虑、迁怒等等缺点就开始暴露出来。 一个不明智的镇北侯,对于北地来说才是真正的危机啊。 ……只是这些话,姜羲都不能对萧红钰说而。 她迎着萧红钰的眼神,只道:“我们之前的猜测应该都是对的,甚至已经摆到了你父亲面前,恐怕他发怒的真正原因就在此。” “那该怎么办?”萧红钰抿着唇,“我刚刚是不是不该胡乱说话的。” “不,你说得很对。”姜羲反而赞同起萧红钰那时的一针见血,“重要的不只是不知何时到来的战争,近在咫尺的灾民也很重要。若是一味关心前方局势,后方大本营乱了,那么北越与大云的战争里,大云先开始就输了一半。” 就是不知道,萧红钰刀子一样诛心的话,萧北秦能不能在撇去浮躁后,认真听进去了。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萧红钰茫然地睁大眼睛。 她没打算在院子里一直被关下去。 她亲手闯的乱摊子,总要亲手收拾才行。 “等。” …… 萧北秦把女儿赶走之后,头疼到扶额而坐,连服丧的白布麻衣都是下人拿到正堂后的小房间来换的。 脱去甲衣,穿着丧服的萧北秦,看上去憔悴衰老了十岁不止。 萧维再一次瞅准机会,围着大伯父开始团团转关心他,只是萧北秦不怎么放在心上罢了。 没过多久,萧氏的族人们赶到了。 还有庆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们。 更远地方的北地贵族,因为庆州的乱象,暂时无法在第一时间赶到,也都提前派了仆人前来送信,免得在赵夫人的丧事上怠慢了镇北侯府,惹来麻烦。 赵夫人走得太突然。 这一走,别说萧氏内部,就连镇北侯府以外,也是人心惶惶。 萧北秦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边与各路吊唁的人照面,一边叫来人开始处理城外灾民的事情。 别的不说,至少粥棚该搭起来。 在萧北秦内心深处,此举未必没有给赵夫人积阴德的意思。 忙碌了整天下来,到了夜深时候,萧北秦却被萧氏族老叫去了。 “赵氏既然去了,有些事情也必须要重新拿出来说说了。” 萧北秦疲惫地找地方坐下,瞥了对面的人几眼。 那是他的亲弟弟,也是萧维的父亲。 此时正讪讪地笑着,心虚到不敢看萧北秦的眼神。 “什么事。”萧北秦正了脸色,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地问起。 萧氏族老皱眉道:“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为你承嗣延绵香火的大事!” “赵婧言才刚走。” “刚走又如何!身为我萧家妇,连宝贵的双生子都护不好,还连累一尸三命!我萧家列祖列宗不责怪她就是好事!她还能有什么意见!” “三叔。” “不要多说!今天必须定下来!反正这也是商量好的事情,萧维过继给你,正好在赵氏丧事之前处理完,赵氏还能多个摔盆守灵的人,该她感激不尽!” 第370章 过继 在萧氏族老们的压力下,萧北秦最后在过继一事上选择了沉默。 三叔说得对,这原本就是定好的事情。 在丧事结束之前办妥,婧言还能多一个摔盆守灵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在萧北秦的默认态度之下,萧维的父亲萧二显得尤为积极,联络各位族老,重新开宗祠办过继一事,上蹿下跳好不热闹,倒是他的夫人,偷偷摸摸抹了好几次泪。 “我们的儿子马上就要变成别人的了!难道你连一点伤心的想法都没有吗?”萧二夫人不可遏制地痛哭起来,一想到她从小宝贝到大的儿子,明天过后就要为赵婧言那个女人摔盆守灵,心里就疼得跟撕裂似的。 “有什么好伤心的?这对咱们儿子是好事!你看你,就知道哭哭啼啼,简直就是妇人之见!”萧二满心满眼都是兴奋,哪里能理解夫人的伤心。 “以后咱们儿子可就要叫他大伯父作爹了!”萧二夫人拔高声音。 “以后咱们儿子就有一个镇北侯的父亲了!”萧二毫不掩饰兴奋。 “儿子有别的父亲你还开心?”萧二夫人格外不能理解这些男人的想法。 “你懂什么,我的儿子马上就要成为镇北侯府的唯一男丁,到时候大哥再向朝廷请封世子,我的儿子就是镇北侯世子啦!等再过一段时间,我的儿子成为镇北侯了,我就是镇北侯的爹了!” 萧二美滋滋地想,到时候他的儿子继承了镇北侯之位,再立下大功,为他这个父亲也请封个爵位回来当当,岂不是逍遥快活,美哉美哉? 光是想想,萧二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萧二夫人迟疑地捏着手帕:“可是我听说,我们北地很快就要打仗了。” “你听谁说的!简直胡言乱语!”萧二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他们,他们都这么说!”萧二夫人没好意思说是从其他夫人们那里得来的情报,萧二向来不喜欢她们这些妇人凑在一起胡言乱语,“听说北越都已经兵临镇北关外了,就等着北越王一声令下,北越的骑兵就要跨过镇北关,直直向庆州来呢!” 萧二夫人只有一个想法——她儿子萧维若是成了镇北侯府的人,到时候岂不是也要留在镇北侯府,万一北越骑兵打进来了呢? 萧二的脸色明眼可见地慌乱了些,只是被他自己强行压了下来:“怎么可能!镇北关守了多少年了,北越骑兵从来都没能跨过!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 “我这是担心儿子嘛,你都说他大伯父到时要为他请封世子……要是北地打起仗来,咱们儿子成了镇北侯世子,是不是也要上战场了?” 萧二夫人光是想想,胸口就憋闷得快要晕过去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咱们儿子养得那么矜贵,平时连水都舍不得让他碰一下,更别提摸刀了!万一到时候要让他上战场,那地方刀枪无眼的……糟了,要不然过继这事还是算了吧?” 萧二夫人怎么也不想用儿子的性命去冒险! 萧二虽然听得惶惶不安,却不像夫人一样会惦记着退缩。 镇北侯府的荣华富贵他都眼馋了多少年了,现在好不容易所有东西都近在咫尺,他这个当父亲的即将把他自己挣不来的荣耀,亲手赠予他的儿子……怎么可以就此半途而废呢! “怎么能算了!明天就是过继的仪式了!” 萧二怒气冲冲地说完,就听到房门被人敲响。 “阿爹,阿娘,你们睡了吗?”是萧维的声音。 萧二赶紧起身让萧维进来:“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脸上不自觉多了慈祥和蔼的笑意。 “阿爹,你跟阿娘怎么这么晚都还没睡?”萧维忧心忡忡地问,“我刚刚在门口好像听到你们在争吵,二位是不是……” “没吵架!我跟你阿娘哪里会吵架啊!”萧二赶紧拍着萧维的肩膀安慰他,顺便说起刚才的话题,“是你阿娘在跟我说,有人乱传北地要打仗了,你阿娘担心若是你做了镇北侯世子,也会一起上战场,这是担心你呢!” “我怎么会上战场呢!”萧维想也不想便道,“打仗的事情自有那些莽夫去,我过些日子就去长安的国子监读书,说不定还能考个状元出来!” 萧二立刻兴高采烈起来:“果然!我就知道!我儿子就是这么志向远大!不过儿子啊,你可千万别在你大伯父面前说什么打仗的是莽夫的话,他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咱们儿子就是聪明!” “还什么我们儿子,明天就要变成别人儿子了……”萧二夫人在旁边嘀咕。 萧维心知他阿娘不高兴了,连忙上去哄她:“阿娘,什么别人儿子啊,我永远都是阿爹跟阿娘的儿子,不管周围再怎么变化,我身上的血脉总是不会变的!” 萧二夫人没忍住,抱着儿子痛哭起来。 萧二在一旁摇头,心里却想着儿子若是去了长安,如愿登科及第,一日观尽长安花……美哉美哉! 萧二一家子沉浸在美梦中的时候,又是一夜过去了。 萧红钰也终于在清晨的时候,从贴身婢女口中知道了萧维要在今天过继一事。 “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好像是将军吩咐全府上下,不要告诉大娘子的。”婢女说着,肩膀瑟缩了两下,明显她是违抗了将军的命令,偷偷告诉萧红钰的。 “这太匆忙了!我阿娘还在冷冰冰的棺材里面躺着没有下葬,他萧维就这么急着成为我阿娘的儿子吗?”萧红钰气得眼睛通红,唯独没哭。 可能是眼泪已经流干了。 就在这时,姜羲从屋内徐徐走出:“在赵夫人的丧事结束之前行过继一事,虽然有失礼仪,但是就孝道来说,萧维想赶在丧事结束之前成为你阿娘的儿子,这反而会为他增加谈资,大家只会称赞是他孝心有嘉。” 姜羲的话,让萧红钰紧抿着嘴角,说不出话来。 姜羲挥挥手,示意婢女暂时下去之后。 “红钰,这件事情上,你先不要急。” “我怎么能不急,我阿娘走之前,有多么不想让萧维成为她的儿子,才会用下凶险的生子药,把自己彻底推入死境!”萧红钰怎么想也不甘心,凭什么变相成为导火索的萧维,到最后还能跪在她阿娘面前充当孝子呢,“不行!我要把生子药的事情说出来!我要告诉阿爹!我不能让阿娘的在天之灵无法安息!” 她说着,扭头就要往外走。 “红钰!”姜羲叫住了她,“你阿爹的想,未必那么简单。” “什么?”萧红钰不解。 “你也知道,北越五王子死后,那大王子金墨的前置条件达成,挥兵南下必不可免,北越和大云之间也必有一战。而这时候,你阿爹镇北侯的位置就尤为重要了。你知道吗,此时的他,需要一名世子,也需要一名继承人,才能稳固动荡的局势,包括镇北侯府内外的一切。” 当初的景元帝太相信萧北秦,或许是他一手挖掘出来的将星,他坚信萧北秦是在他手上的十年才绽放光彩的,也急于想把他推出与霍国公分庭抗礼。 所以,整个镇北军基本都是围绕镇北侯府为中心建立的,这一点也有些模仿霍家国公府。 若是和平年代还好,在战乱的时候,没有继承人的镇北侯,随时可能在战场上失去性命,后代没有保证,镇北军也未必敢跟着大将军拼命。 一念之差,很可能就是满盘皆输。 萧红钰怔怔地听着。 “这么说,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维成为我阿娘的儿子吗?” 姜羲有些残忍地冷酷道:“也许你会很不情愿,但现在,这是最好稳定镇北侯府的办法,镇北侯府的混乱,你也亲眼看到了。” 萧红钰不禁回想起前两天,她处理府中事务的时候还好,一旦她把手伸向庆州事务,那些庆州的官员就开始没了好脸色,还隐晦地表示这些事情不是她一个小娘子可以插手的。 若是镇北侯世子,他们怕是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吧。 “男子和女子的差别就这么大吗?就因为我是女儿身,哪怕我也是镇北侯萧北秦的女儿,也比不上一个过继来的儿子是吗?”萧红钰悲怆地想起了那句——何不生为男儿。 “没有永远的规矩。”来自一个发达年代的姜羲,自然也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她说,“所以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很重,但是,只要你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就一定可以敲碎枷锁。介时必然扶摇直上,凤翔于九天。” “会有那么一天吗?” “端看你怎么做。” 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姜羲话语的萧红钰,踏出了院落,来到了萧氏祠堂外。 下人们一见她就慌了:“大娘子怎么过来了!赶快去通知将军!” 他们看萧红钰的到来,就像是看到了灾难。 大概,他们都自发地认为,萧红钰肯定会在祠堂里大闹一场,阻止这次过继的。 下人们乱糟糟的骚动起来,祠堂里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怎么回事?”主持过继的萧氏族老不悦地抬头。 “是大娘子来了。”下人小声的回禀。 萧北秦立刻向门口看去,就见萧红钰一步一步走来。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的女儿,越来越看不透了。 “红钰。”萧北秦率先沉下了脸色。 他决不允许庄重的过继,因为萧红钰的胡闹而打破。 所有人都觉得萧红钰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萧红钰却表现得意外平静。 她只是静静站在祠堂门外,站在一众女眷之首,身旁就是满脸尴尬之色的萧二夫人,以及隐隐得意的萧云。 萧红钰没有看她们一眼,也没有看萧北秦。 她沉静得像是一汪湖水。 也像是一夜就长大了。 最后,萧红钰竟然平静地看完了全程,也亲眼看到萧维的名字落在了萧北秦与赵婧言的名字下面,她萧红钰的名字前面。 至此,萧维真的成了她的亲大哥了。 萧北秦说不出的心情复杂,他来到女儿面前。 或许是因为萧红钰没有捣乱,而让萧北秦暂时忽略了她闯出来的祸,难得没有见了她就发火:“红钰,萧维以后就是你的兄长,你要待他尊重,知道了吗?” 萧红钰没搭话。 她越过萧北秦,看向萧维。 他笑得特别灿烂,正在跟族老们说话。 看上去翩翩斯文的样子,倒是人模狗样的。 不知不觉,萧维已经走到了萧红钰的面前,他故意停下脚步来,冲萧红钰颔首,喊了一声大妹妹。 “萧维。”萧红钰直呼其名,道,“不管你现在成为萧家长子,还是未来成为镇北侯世子,我希望你都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是多少人马革裹尸、浴血奋战换起来的。请你务必要承担起该背负的责任和义务,不要让其他人失望。” “兄长谨记于心。”萧维微微笑着,说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正式成为镇北侯府长子,萧维的待遇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意识到局势紧张的萧北秦,已经来不及时间去铺垫,从现在开始就有意识地开始培养萧维,让他打理府中事务了。 那些萧红钰碰都碰不得的文书,轻而易举地摆在了萧维面前。 所有人都基本认定了萧维未来世子的身份,也都以世子之礼对待他了。 至少在萧北秦迎娶新的夫人,生出儿子长大成人之前,萧维的地位都会非常的稳固。 而萧红钰。 她变得沉静,变得低调。 收敛起张扬与棱角,她变得很多人都不认识了。 就连面对萧云隐约的挑衅时,她的情绪也不会有半点波动。 大概只有在姜羲面前,她才会显露出脆弱,说一声憋在心里的真心话。 萧红钰的转变,让萧北秦没再提关禁闭的事情,虽然北越五王子之死仍旧迫在眉睫,但他还是愿意暂时给予萧红钰以宽容。 时光流转,很快到了赵夫人丧事的最后一天。 第371章 灵越夫人 萧北秦大刀阔斧地走在最前,萧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城外的流民如何了?”萧北秦问。 “米粮都已经分发下去,也在城里划出了临时安置的地方,等天气转暖,就可以帮他们重建村庄了。”萧维恭谨地回答。 “太慢了。”萧北秦喃喃着。 萧维一愣,这还慢? “不能等到开春再安置这些流民,在那之前必须安排妥当。”萧北秦一意坚持,萧维也不好反抗。 只得应了是。 想起城里那些乱糟糟、臭烘烘的流民,心头又是一股烦躁,他可真是此生都不想踏足那穷酸地方……再忍忍,等到世子册封下来,他就寻个理由去长安! 萧北秦事务冗杂繁多,脑子里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也无暇注意到萧维的小心思。 府中事务、庆州事务、战前准备……尽管他让下面的人把消息压死,还是有北越即将大军压境的传言流出来,整片北地都是人心惶惶、气氛浮躁。 萧北秦不想北越还没打过来,大云自己就先乱了。 下狠手抓了一批人也杀了一批人,勉强遏制了部分消息的传播,但他清楚,大云边境太平太久,除了镇北关那一带的村落小城,八成的北地人都没有见识过真正北越铁骑的厉害。 而对于未知的东西,人们总是恐惧的。 难怪战争还没开始打呢,消息都是半真半假,就已经有人呼吁要向北越求和了。 对于这种言论,萧北秦只有一个态度—— 杀! 萧北秦陡然生出的腾腾杀气,吓了萧维一大跳。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小心思被发现了,惴惴不安地揣着手跟在萧北秦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眉眼神情,再三确认这份无名火气不是冲着自己的,才安下心来。 忽然,他听到以前的大伯父现在的父亲萧北秦开口对他说: “大郎,从今天开始,你也要勤快练习我萧氏烈焰枪才是,我会专门为你请一个武学师父,你记得不要偷懒。” 萧维一愣,他为什么要突然练什么枪法? “父亲,这练枪是要……” 萧北秦当然不会说,是要你准备着上战场的,他只是含糊说着:“未来的镇北侯世子,总不能手无缚鸡之力。” 萧维被“未来镇北侯世子”几个字迷得晕头转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那些怀疑,还盘算着介时要怎么糊弄才好! 新鲜出炉的父子两人,从内院来到外院,也见到了前来吊唁的人。 今天丧事的最后一日,前来吊唁的人比前几日多得多,很多人是从外地赶来,既然庆州城外如今没有流民堵城,他们进城并没有受到阻碍。 这些人见到镇北侯身边的年轻男子,都猜出了他的身份。 “这位便是大公子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哪里。” “大公子也别伤心了,赵夫人泉下有知,若是看见自己多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儿子,指不定有多么开心呢。” 萧北秦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婧言若是知道了,估计会跳起来打他吧。 ……他倒真希望,她能跳起来打他,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躺在棺材里。 镇北侯的突然沉默,让拍马屁的人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身边的人拽了他一把。 等萧北秦萧维越过他们离开了,这人才懵懵懂懂地问怎么回事。 “你消息是有多闭塞!才去世的赵夫人,听说就是因为怀胎不稳,大出血去世的。你知道赵夫人为什么急着怀孩子吗?就是因为她不想小叔家的儿子过继来占了自己儿子的位置!你竟然还在镇北侯面前说开心?” 说话不识趣的人,也跟着流了一身的冷汗。 作为话题中心的萧北秦,其实并没有太把刚才那番话放在心上。 他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怨上一个人。 跨进灵堂的时候,他看见一道意外的身影,登时愣在了那里。 周围人也大多露出惊讶的神情,悄悄打量着灵堂前的白衣妇人。 萧维不解其意,压低声音问:“父亲,那位是谁?” 那个白衣妇人像是听到了萧维的声音,恰到好处地转过身来。 此人,看上去约摸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盛艳,丝毫不因岁月而显露老态,反倒是成熟风韵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哪怕在大云已经是儿女成群的年纪,她也依然能让周遭男人露出惊艳的神情。 只是她本人并不太在乎这些眼神,甚至显得很冷淡。 看到萧北秦,也只是稍稍颔首,喊了声“萧侯”。 “夫人也来了。”萧北秦苦笑着上前,“差点忘了,你与内子关系很好。” “赵夫人是鲜少能与我谈得来的朋友,她刚回北地的时候,还往白塘城捎过信,没想到人没见着,却见到的她的棺椁。” 萧北秦无声沉默下来。 他不是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怨怼,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他怎么说都是辩解都是错。 一旁的萧维,听着这妇人的话语,对镇北侯很不客气地样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妇人是哪位高官的家眷,连镇北侯都要退避三分的,热情地上前与那白衣妇人见礼,顺便介绍自己的身份。 他的话刚说了半句。 妇人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萧维,一个平庸无能却占了幸运的家伙。” 这一句话说得萧维脸色都变了,跟猪肝似的通红。 这些天来他听到的恭维,何曾有人对他如此直白过分地说话! “夫人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逼死阿言的罪魁祸首,你算其一,我说话对你不客气又如何?”白衣妇人眉眼一片冷淡。 萧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萧北秦竟也诡异地没有发火,口吻也只有几分无奈:“所以,你特意从白塘城来庆州,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吗?灵越夫人。” 萧维惊愕地瞪大眼睛:“灵……灵越夫人?” 原来不是哪位高官权贵的女眷,而是灵越夫人! 可他为什么后者的身份比前者更加可怕呢? 如果真的是白塘城的那位灵越夫人,传闻中的北地第一美人——容貌是第一,心狠手辣也是第一。 萧维光是想想,就心惊胆战,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半步。 灵越夫人其实身份有些特殊,她算是江湖人,武功深不可测,又在白塘城经营着一方名为麒麟阁的势力,整座白塘城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她的势力更是伸向了北地的无数角落,乃至于跨过镇北关,在遥远的北越王庭也有她的耳目。 可以说,她是一个大商人,但同样的,她的麒麟阁在江湖上,也是一流势力,能与长生教、墨门、幽冥太子等地齐名。只是麒麟阁深居简出,除了经商,鲜少踏出白塘城,是以并没有参加前段时间的江湖天梯之争。 可是,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只要身在北地,绝对不能忽略的存在,就是灵越夫人。 有人传闻此妇慈悲为怀,每年为穷困百姓撒出去的银钱有如海量; 也有人传闻此妇心狠手辣,脾气一上来就会胡乱杀人。 关于灵越夫人的传闻很多,妖魔化的也很多。 但此刻可以肯定的是,灵越夫人是真的能让镇北侯也敬畏三分! 听听他的那句问话,哪里算得上是质问?简直委婉到极致了! 而灵越夫人徐徐转身。 “我来庆州,一是为吊唁阿言,二是为了迎接吾主。”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灵越夫人竟然有主子?难道她名下的财富跟势力都另有主人? 就连萧北秦都惊呆了:“你以前可从未提过你还有主子!” “现在有了。”灵越夫人轻描淡写地说道,也变相地吐露了一个事实。 她以前没有主子,但是现在有了。 这点让萧北秦更加惊诧—— 是谁,能在短短时间里让堂堂灵越夫人甘愿俯首为臣? …… 萧红钰的闺房院落。 萧红钰坐在屋内,身边挤着大堆的妇人与小娘子。 姜羲坐在屋外,为了躲清闲挑了个僻静角落。 姜羲往屋内看了一眼,看着萧红钰周围挤着的那些女子,都是赵夫人的娘家人,话里话外都是在对萧红钰叮嘱要守住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能被一个莫名其妙过继来的兄长夺了去。 说来说去,都是后宅争斗的阴私一套,萧红钰听得厌烦,只是碍于这些都是阿娘的家里人,才忍着没有发作。 其实看她神情,早就神游天外了。 姜羲同情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托着下巴继续欣赏枝头压雪的梅花。 殊不知,她托腮观梅的侧脸,早就落入了屋内一众女人的眼里。 有的惊艳,有的不屑,有的嫉妒,有的不在乎…… 其中一名妇人亲热地拉着萧红钰的手,一口一个乖乖地喊着:“姨母知道你阿娘去了,你是最伤心的,听说你最近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当成朋友掏心掏肺的护着?乖乖啊,就算你阿娘去了,你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谁知道站在你身边的,是豺狼还是虎豹呢?” 萧红钰听得撇嘴,还说九娘子是财狼虎豹,我看你更像财狼虎豹。 要不是面前这妇人是她阿娘的亲堂妹,她早就怼回去了。 忍,继续忍。 果然萧红钰的姨母开始暴露真实目的:“要是你太伤心,不如让你妹妹留在侯府陪你,你身边有个人说话,总会好些……” “不用了,我一个人挺好的。”萧红钰赶紧打断对方的话。 她知道,要是自己不阻止,接下来这位姨母还会顺理成章地抛出让她的表哥一起留在侯府,为了方便照顾妹妹,顺便对抗她的兄长之类的理由。 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要撮合她与表哥。 萧红钰清楚,是因为这几日见多了。 她就是诧异。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急着靠嫁人来改变自己在镇北侯府的处境呢?她看上去就那么软弱无能,连好好过日子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萧红钰的目光微凝,她腾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窗外。 “镇北侯来了啊。” “镇北侯身边的妇人是谁?” 萧红钰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她快步跑出屋子,提裙奔向与萧北秦一并前来的白衣妇人。 “灵越姨!” 萧红钰那声呼喊中,眷恋、依赖、亲热……清晰无比。 落在房中一些妇人的耳中,自然就很不动听了。 “什么灵越姨,又是打哪儿来的穷酸亲戚?竟然能让镇北侯亲自陪伴?萧大娘子还那么亲切?”有人酸溜溜地说,顺便推了萧红钰的姨母一把,“你才是萧大娘子的亲姨母,怎么都不说话了?” 萧红钰的姨母怔怔地望着白衣妇人,低声说:“那是灵越夫人!她怎么会走出白塘城的!” 房中所有女子都不说话了。 她们都是北地人,对灵越夫人这个名字觉得不会陌生。 敬畏盘踞在心口,什么穷酸亲戚的话再也不敢说出口。她们反而惊讶,原来赵夫人与灵越夫人交好的传闻是真的。 “灵越姨,您怎么来了!”萧红钰拽着灵越夫人的袖角,“阿娘总说,每次要见您都得费心跑去白塘城,说要等到你来,除非是在她的灵堂上……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了。” “你这小丫头,在埋怨我不成?”灵越夫人微笑着揉揉萧红钰的头发。 “哪里,灵越姨您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萧红钰说着,露出真心的久违的笑容。 两人的见面,却是让赵夫人丧事的沉闷悲伤被冲淡了不少。 “也怪我,该早点来看你阿娘的。”灵越夫人遗憾地说。 她身边天材地宝无数,若是见了赵婧言,会有别的办法续命不成。 萧红钰轻轻摇头,她在听了九娘子的话后,知道结局在阿娘服下生子药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要想改变,除非让阿娘不用那生子药。 偏偏,“儿子”二字,是赵夫人的魔障。 她放弃不了生子药的希望,始终会踏上这条路。 灵越夫人摸着萧红钰的头发:“不过,我这次除了来看你阿娘,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此时,坐在梅花树下的姜羲,也缓缓起身。 那声“灵越姨”也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 目光越过重重梅影,她看到了那位灵越夫人—— 嗯,有些亲切的长相。 第372章 吾主 任何人在见到陌生人的第一眼的时候,都会生出些许微妙的感觉。 有的亲切,有的喜爱,有的厌恶,有的反感。 大家将此感觉称之为,眼缘。 但姜羲作为姜族,不会以为眼缘就单单只是眼缘。 它或许也是稍纵即逝的灵光,但姜羲却抓住了这抹灵光。 姜羲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以来。 此时,灵越夫人正提裙朝她走来。 萧红钰跟萧北秦都愣在了那里,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他们亲眼看到,北地威名甚远的灵越夫人,一步一步走到了梅树下的白衣少女身前,俯下身,颔下首。 “灵越见过吾主。” “白塘城灵越夫人?”姜羲握住她的手臂,顺势扶起她,低声在她耳边道,“我听南桑大长老提及过你,说你是在北地隐藏得最大的一支姜族势力,今天堂而皇之地来这里找我,想来,是我的行踪已经暴露了吧。” “吾主聪慧过人,果然万事皆在了然之中。” “外人面前,就唤我九娘子吧。”姜羲顿了顿,眉目深深地看着灵越夫人,“我现在正化名作,尹九娘。” 灵越夫人愣了一下,旋即低头下去,应了声是。 风雪梅影中,两道白色的女子身影,一个风韵多姿,一个婀娜清丽。 两道侧影,像是凝霜而立,天地清光皆汇聚在此,惊艳了山河众生。 乍一看,两人的眉眼之间还有几分相似模样。 “九娘子,你与我灵越姨这是……”萧红钰困惑极了。 灵越夫人率先答道:“九娘子是我们家族的少主,我灵越便是她的属下。之前听说红钰你对少主多有关照,灵越姨在这里谢谢你了。” “哪里,哪里,是九娘子照拂我才是。”萧红钰懵懵懂懂地回答,仍然没能及时接受姜羲这个身份转变。 相对于萧红钰的惊讶,她身旁的父亲萧北秦想到的东西更多。 白塘城灵越夫人,自从出现在北地起,便谜团重重,包括她的来历也是一个极大的谜团。有人说她形单影只,也有人说她背后有着强大势力,但归根究底都不过是神秘二字,因为神秘,所以未知,而未知则让人恐惧。 从来摸不清虚实的灵越夫人,是第一次主动承认,她背后还有一个家族,而这个家族之上还有主人。 到底是什么家族,竟然有着灵越夫人这样的属下。而灵越夫人的势力是不是这个家族势力的全部?抑或是只是一部分? 萧北秦稍作猜测,便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这灵越夫人与这尹九娘,显然是初次见面,说明这个家族的少主之前还没有接触过灵越夫人这部分势力。如此算来,这个家族隐藏得到底有多深,他在朝堂以及北地多年竟然从未听闻过…… 对了,尹九娘,竟然就是这个家族的少主。 萧北秦想到之前的恶言恶语,忽然觉得头疼。 北地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他可不想在此雪上加霜。 念头流转,萧北秦已经迅速向姜羲拱手:“九娘子,先前不知身份,多有得罪。实在是小女身边恶意甚多,不得不防,没想到竟是怠慢了你。” “镇北侯几遭变故,心浮气躁,出言过分些也能够理解。放心,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姜羲笑吟吟地回答。 萧北秦意外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说。 萧红钰急促地往姜羲跟灵越夫人的方向跑了几步,脸色焦急:“灵越姨,你说这次来也是为了见九娘子的……难道说,你们是打算离开了?” 姜羲转头看了灵越夫人一眼,没有否认这个事实。 “这次,我恐怕真的要离开了。” 按照灵越夫人的意思,她在庆州的行迹已经暴露了,那些叛道者必然闻着血腥味儿跟鲨鱼似的追来,恐怕庆州里里外外都聚集得有叛道者的人。先前一直没有出现,现下一朝爆发,却是麻烦了。 如若不然,灵越夫人也不会选择最张扬的方向,来到她身边。 无声的硝烟已经在燃烧,姜羲不能继续留在镇北侯府,或者说留在萧红钰身边,给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她看来,萧红钰这个小娘子,已经足够可怜了。 谁知道,萧红钰听了姜羲一席话,竟然紧紧拽着姜羲的袖子,用行动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让姜羲离开。 短短时日,她对姜羲依赖至此,怕也有对赵夫人的移情作用吧。 “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跟红钰说说吧。”姜羲侧头对灵越夫人道。 灵越夫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与萧北秦暂时离开了萧红钰的院落。 而萧红钰闺房中的那些妇人们也暂时离开,临走之前还刻意地向姜羲表达了善意,全然忘记她们刚进这个院子,看见姜羲在侧时,那种横眉冷眼的挑剔刻薄。 “九娘子,你能不能留下来?”萧红钰一直拽着姜羲的袖子没松手,“北越那边的事情还没了解,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心头难安。” 姜羲默了默,最后还是对她说:“红钰,北越的事情,恐怕已成定局了。” 萧红钰原本还抱着侥幸,姜羲此话一针戳破她的薄弱希望。 “这一战真的在所难免吗?”她喃喃着。 “北越厉兵秣马百年,对大云的觊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次五王子的死不过是一个时机,你也不要太把错过怪到自己身上。”姜羲顿了顿,说起自己的另外一桩担忧,“还有,红钰,北越一定会拿你丢失的半截枪头大做文章,消息传出去,不论是长安的皇帝,还是北地的百姓,恐怕他们都会怪罪于你,因为他们分辨不清历史的原因,他们不会去看北越的狼子野心,只会习惯将罪孽加在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你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很艰难。” 萧红钰抿着唇角,垂着长长睫羽。 “我知道的,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姜羲伸手,紧紧握住萧红钰的肩头。 “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段日子你一定要好好待在镇北侯府,整个北地,这里才是最能保全你的地方,不管你阿爹与你有多少矛盾,也会在皇帝面前护住你的。所以关键在于你自己。记住,不管天下悠悠众口怎么说你,你都千万不能放弃你自己。不论在怎样的境地,你都要活下去,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你阿娘。” “我会的。”萧红钰斩钉截铁地应着。 萧红钰不知道,为了这句允诺,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咬碎了牙,打碎了骨头,拼了命地挣扎才在绝境中撑下去。 姜羲也不知道,她与萧红钰的再见,会是在那样的境地之下。 她只是说: “若有缘分,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 而这一天,注定不会太久。 …… 姜羲随灵越夫人走出镇北侯府,她感受到暗处有无数阴恻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就像是伺机以待的恶狼,磨砺牙爪,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将她撕碎吞噬。 姜羲有的时候也很佩服那位黑袍。 身为叛道者之首的他,给姜羲的感觉更像是一个传销头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手段,偏偏就是能洗脑这么多人为他生为他死,甚至以一套歪理邪说,自以为粉饰得辉煌地迷惑住所有叛道者的眼睛,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冠自由之名,行奴隶之事。 他们总说姜族是鸟笼,束缚住了他们的灵魂,把他们变得奴隶一般。却也不冷静下来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奴隶。 “哎。” 姜羲没由来的一声叹气,让灵越夫人以为姜羲是吃惊于这些密密麻麻包围着镇北侯府的叛道者。 “这些叛道者,在北地搜寻了巫尊一番未果,又在天梯前失去了巫尊的踪影,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然直奔庆州而来。巫尊自从踏入庆州之后,他们就盯上了您,好在您一直在镇北侯府内未曾出去,他们忌惮镇北侯府兵权又不敢乱闯,这才安分了几日。就是越积越多,到今日已经跟虫子似的填满了这个庆州城,就等着巫尊您现身。” “哦?这么说,他们知道我会来庆州不成?” “应是如此,反倒是我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晚了一步,不得已之下,只能大张旗鼓地进镇北侯府迎接您。巫尊,是不是应该在镇北侯府多留几日,等我们的人到得更多些了再走?” “不必,明天就是赵夫人出殡的日子,镇北侯府为送葬必然会府中守卫空虚,也会成为叛道者们瞄准的时机。与其给他们主动突围的机会,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 看姜羲言辞凿凿,已经有了主意,灵越夫人也就不再多话。 两人都像是没有察觉暗处人存在似的,闲适自然地登上了灵越夫人的马车。 灵越夫人不愧是北地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她的马车豪奢得不可思议,铺着皮毛,陈列金银,就连马车棚顶都坠着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鎏金灌注的兽首顶更是精美无比。 姜羲迈进马车之后,立刻感觉到北地的酷寒冰雪被拦截在车壁之外,车内温暖如春,令人不免昏昏欲睡。 姜羲喜爱得很:“待会儿要小心看顾这马车,可别被那些没轻没重的叛道者给毁掉了。” 灵越夫人却轻描淡写地说:“无妨,这样的马车白塘城还有十来架,若是巫尊喜欢,我可以帮您造一个比这更好的。” 姜羲:这土豪做派……她喜欢! 四匹马拉力,沉重的马车在白雪铺道的路面上压住深深的两道轱辘印,往城门的方向前行。 区区一辆马车看似单薄,实则暗中也有无数灵越夫人带来的守道者在藏匿,与叛道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对峙。 一直到踏出庆州城门之前,这种局面都没有被打破。 姜羲反而觉得这样更好,与叛道者这应是最后一站了,介时若是血流成河的,吓到了庆州城里的无辜百姓,那该多不好。 还不如换个荒郊野岭! 最终,也如她所愿。 马车行到一片荒郊野岭处,那些叛道者按耐不住率先向马车放出了攻击。 而同样藏身的守道者不甘示弱回击。 原本荒凉的雪原平野,瞬间多出了无数厮杀的身影。 叛道者着黑,守道者着白。 白与黑,光与暗。 泾渭分明,又彼此不容。 从寥廓茫茫的天际往下俯视,就是白雪黑山之外,另外一种白色与黑色的不断碰撞、厮杀、撕咬、吞噬。 直到这两种颜色外出现了第三种颜色,血色。 “叛道者的人太多了,看来黑袍这次是真的压上了所有筹码啊,真是疯狂的赌徒。”姜羲摇头感慨。 灵越夫人却从旁微笑:“他也不能不疯狂,若是以前,他的那些歪理邪说还能有一些站稳脚跟的余地。但是,只要巫尊您出现,他的所有努力都会成为泡影,还能不奋力一搏吗?” “说得也是,就是不知道黑袍自己会不会来。” “他来不来我不知道,我看那幽影之首,倒是来了。” 姜羲沿着灵越夫人的视线看去,果然见那平野的边缘,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曾与她一起喝酒聊天,一起放肆玩乐的身影。 也曾与她划清界限,以一剑了解两人感情的身影。 栖梧,幽影之首,是他来了。 姜羲幽黑的眼眸忽的像是被沁凉的冰水流淌而过,所有的温度骤然消失,只剩下冰冷。 灵越夫人也是听过姜羲与栖梧之间事情的。 她问:“巫尊可恨他?” “恨?”姜羲笑了笑,“爱与恨,互为反义词,爱有多深,恨有多深。所谓恨,其实便是一种爱而不得。至于我,没有什么不得的,那一剑不过是让所有东西都烟消云散罢了。” 若他只是栖梧,她也许会恨。 但他不是栖梧,而是幽影之首。 既不是她的朋友,何来恨字一说? 灵越夫人听得轻轻一叹:“的确,爱和恨都不算什么,只有遗忘跟漠视,才是世间最大的惩罚。巫尊——他朝着您来了。” 姜羲静静盘坐。 等着他来。 ------题外话------ 自我反省,明天起真的要恢复两更了 第373章 赎罪 从来那个栖梧,是一个有些阳光又傻气的江湖名门弟子,身手并不高超而且笨拙,脸上也总是和善带笑。 后来姜羲知道,那一切都只是伪装,他的脸早已变得坚硬冷漠,所谓笨拙的身形更是在此刻快如鬼魅,踏雪无痕,轻如疾风,眨眼就穿过了厮杀的阵地,越过所有的守道者跟叛道者,直逼姜羲与灵越夫人所在的马车! “保护巫尊!”穿白衣的守道者大喝道,不管不顾就要往马车方向扑过来,眼中已怀揣誓死之志,浑然不管身后心狠手辣的叛道者往他背后砍了一刀! 弹指疾风从马车内飞射而出,灵越夫人化身一道白光,眨眼来到险些身死的守道者身旁,护住了他的一条性命,却把马车暴露在了栖梧面前。 灵越夫人回身,静静地看着栖梧靠近马车,只时不时地出手帮助几个守道者。 马车内,姜羲依然没有动静。 此时,栖梧已经翩然落身于马车之上,手按着腰间利剑。 他神色复杂,隔着车帘往里望了一眼。 “您就不害怕吗?”栖梧低低发问。 风儿卷着他的困惑飘进马车里,盘腿而坐的姜羲淡泊自然地斟茶自饮,半点没有焦躁或恨意,也没有对栖梧的疑问发表任何回应。 栖梧抿住唇角,铮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剑指苍穹—— “所有幽影听令,立即停止!” 那些幽影迟疑地望着栖梧,手中动作有所迟缓。 直到灵越夫人也指挥守道者们停战,双方才彻底放下厮杀,划成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我以幽影之首栖梧之名,命令你们立刻停手,然后离开这里!”栖梧挥剑起身,神情凛然。 叛道者幽影自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尊主分明命令他们,一定要杀了马车里的那人,为什么首领又跳出来阻止? 他们面面相觑着,对首领栖梧命令地习惯听从,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 “等等。”幽影中突然走出一个黑衣人,他拽下遮面,咧嘴朝栖梧笑,“首领,你这命令,是不是有尊主的同意?” 栖梧握紧剑柄:“这是我的命令,流煞,还不退下。” 流煞拿着还在流血的刀,步步上前:“这么说,让我们退下离开,只是你的命令而不是尊主的命令咯?” “……我让你退开!”栖梧挥剑喝道,“流煞,你再上前的话,就不要怪我不顾多年兄弟情义了!” 流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兄弟情义?你栖梧竟然跟我讲兄弟情义!你所谓的情义,就是要放弃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伙伴,去投靠马车里的那个人吗?” 叛道者之内一片哗然。 就连守道者与灵越夫人也津津有味地听着,从没想到这群狂热执拗的叛道者,竟然也会有内讧的一天。 栖梧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不是要放弃你们。” 流煞一针见血:“但也没打算放弃马车里的人,是吗?” 栖梧不再言语了,或者说是默认了。 流煞冷笑道:“果然,栖梧你打算成为叛徒……而这一切,尊主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什么?”栖梧惊讶抬头。 就见流煞从腰间摸出一块纯黑敛光的令牌,高举起来:“尊主令,从今日起,栖梧以叛徒之身逐出幽影,所有幽影见之必杀!而我流煞,则是新的幽影首领!” 他身后那些摇摆不定地叛道者们,开始一个个低下头去。 “谨遵尊主令。” 哪怕还有寥寥几人念及栖梧,没有轻易作出抉择,但是八成以上的叛道者,都在那块黑色令牌下,果断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而幽影新上任的首领流煞,在上位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杀栖梧!” “是!” 那些原本与栖梧并肩作战的幽影们,抽出刀剑,这次对准的目标是栖梧。 势杀他! “我们!”有个白衣守道者下意识想要冲出去,却被灵越夫人拦住了,白衣守道者问出了其他同伴的疑惑,“那个人,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 “不一定。”灵越夫人深深地看着栖梧,同时也在想马车内的姜羲。 巫尊,对于这人的选择,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马车内,杀声震天。 马车内,温暖如春。 姜羲垂眸看着细长碧绿的茶叶在滚水中起起伏伏,就好像马车外裹挟着无数杀意的喧嚣。 她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听到人不断倒下的而声音,听到利刃划破身体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她忽的抬眸望向车窗垂帘方向。 像是天有所感,恰好一阵寒风吹来,扬起了垂帘一角,露出外面惨烈的场面。 只是惊鸿一瞥,姜羲却看到栖梧被无数人围攻着,身上负伤无数,仍然在拼命挣扎。可看他下手,根本不愿意下狠手,每次都是用平坦剑身来攻击幽影,其他幽影对他却招招都是杀意。 再高的身手,在这样的围攻之下,也只会筋疲力尽而亡。 一声叹息,从姜羲唇边溢出。 “你这算什么?是在赎罪吗?” 姜羲无奈地摇摇头,依然不曾起身相助。 姜羲不动,灵越夫人当然也不会动。 就在这时,她隐隐闻到空气里浮动的药香味,顿时眯眼向天上看见—— 却见一个黑衣女子,裹着面纱,从天而降,药粉从她指间洒向四方,所经之处叛道者皆倒地麻痹。 围攻栖梧的压力陡然一空,他无力地拄剑跪地,朝着前来的黑衣女子咧嘴露出满嘴血腥的笑容。 黑衣女子无奈地看着她,只得埋怨了一句“傻子”,却仍然上前扶住了栖梧。 “灵稚!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流煞愤怒地吼道,“就连你也要成为栖梧这种叛徒的一丘之貉了吗?” 灵稚扶着栖梧,清清冷冷地开口:“他不是叛徒。” 流煞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灵稚,你应该知道,尊主最为器重你,还一手养你长大,你怎么可以弃尊主不顾,跟着栖梧这叛徒,转而把刀锋对准自己的兄弟们呢?” “我没杀他们,只是用药粉暂时麻痹了他们而已。” ------题外话------ 第一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374章 以下犯上 姜羲挑起了车帘。 浑身是伤是血的栖梧,身旁多了一名黑衣女子,神情清冷如雪,只对着姜羲露出脸庞的一角轮廓。不知为何,姜羲觉得那轮廓瞧上去熟悉得很。 她不由得眯起眼睛,更加关注了些。 就听到那女子迎着一众幽影,包括流煞痛心疾首的视线,继续用冷淡的口吻而道:“再说了,不管我今日所作所为是何,对尊主我都能于心无愧。” “你放肆!”流煞简直是气极了。 灵稚毫无所动:“那我问你,尊主告诉我们说,我们都是被姜族抛弃憎恶的孩子,他是收养了我们,给我们庇佑之所,所以对我们有天大的恩德……这些话,你信吗?” “我……”流煞话还没说完。 灵越夫人身旁的一个白衣守道者忍不住了,他呵斥道:“简直荒谬!我姜族何曾会抛弃憎恶无辜的婴童了?”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们的祖辈,不想守在姜族无望地等待一个巫主,只想要脱离束缚过普通的生活,就被你们这些满脑子都是巫主荣耀的家伙,给残害致死,如若不然,我们这些人,又怎么会像幽灵一样无根无凭地存活于世!” 那说话的守道者气得吐血:“黑袍简直太不要脸!连这种大言不惭的话都说得出来!这么多年,明明是他蛊惑了那些无辜的族人,现在居然反过来倒打一耙!” “不许辱我尊主!”流煞直接刀指守道者,“尊主这么多年照拂我们,关心我们,把我们当自己孩子一样养大,从不曾亏待我们半分,我决不允许你们在我面前说尊主的半句坏话!” 那守道者简直恨不得仰头长啸以发泄心头怒意了。 而灵越夫人摇摇头,叹道:“原以为是个聪明有心计的家伙,没想到也是个被黑袍言语给蛊惑傻了的。” “你!” 流煞还没来得及冲出去,就听到灵稚幽幽来了一句: “你见过哪个真心爱护孩子的长辈,会把他的孩子们推出去当刀使,让他们去浴血厮杀,让他们丢掉性命。真正的长辈,爱护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呢?” 灵越夫人挑眉:“总算是有个明白人。” 流煞听了,也只有瞬间的动摇,很快坚定起来,眉宇之间尽是对黑袍的信任跟向往,仿佛他说的话就是人世间最大的规则条律。 “尊主说过,要成为强者,畏惧生死是不可以的!他这么做,只是想让我们真正立足于天地,真正地强大起来!如果这个过程中死了,说明他本来就不适合留在这个世界上!” 听他说得信誓旦旦的样子,要是不带脑子去听,仿佛还有几分道理。 灵稚摇头:“看来你们要继续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的是你!”流煞喝道,“要是你现在从栖梧身边离开,我可以不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尊主!” “不用了,来吧。”灵稚抖开双手,十指如拈花。 正是巫医用药时惯用的手法。 原来这个灵稚,竟然是姜族的巫医出身吗?没有正统的学习,也能钻研琢磨到这一步,天赋是有多高? 就在这时,沾满鲜血的栖梧的手,紧紧攥住了灵稚的手腕。 “你不擅长打斗。”他虚弱地抬起头,面色苍白如纸,“还是我来吧,你且到我身后来。” “你来?再这样下去你就死了!”灵稚不由分说,执意要挡到栖梧面前。 栖梧也不管不顾,非要亲自上阵,而不想让灵稚去冒险。 就在流煞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时候。 “好了。”姜羲从马车里走出来,披着白色织锦斗篷,领口一圈浅浅绒毛衬托得神情清傲曼妙,淡雅昳丽。 而她手里,提着流月弓。 姜族以外的人,只能看到流月弓其表,便只能从它精美的外表猜测出流月弓的不凡。 但是姜族之内的人,哪怕是面前这些已经判出姜族的叛道者,他们根植于灵魂的血脉,也能让他们感受到从流月弓身上传来的强大气息,就像是一头凶恶的猛虎,令人感觉毛骨悚然。 一件强大的巫器,出现在未来的巫主手上。 嫡脉神血凌驾于普通神血之上,这种天然的等阶之差,让他们下意识生出敬畏跟恐惧,竟然生不出半点好战之意。 姜羲踩在马车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些叛道者:“若是黑袍没有来,你们最好就从这里离开吧。” 流煞咬着牙齿:“尊主他……” “黑袍没来,是吗?” 姜羲斩钉截铁的话,别说流煞了,就连栖梧灵稚,乃至灵越夫人,都表露出意外的神情。 他们都以为,叛道者的最后一战,黑袍一定会到的。 既然他没到,又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幽影筹码都压在了这场战斗上面呢。 黑袍心思之深,一时之间让人捉摸不透。 “黑袍没来,你们若是不想死,就暂且离开吧。”姜羲抚摸着流月弓上的宝石,对这些人说道,“这是我给你们最后重新选择的机会,若是愿意离开,就收起心思,若是不愿意离开,你们可以现在,把手中的刀剑对准于我!” 她说着,踏着流风回雪翩然落在雪地之上,宛若惊鸿立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巍峨如泰山不可摧毁的姜羲立在那里,让无数人都生出不可力敌的心思。 “巫尊,仿佛变得更强了呢。”灵越夫人想到巫尊刚觉醒时,她收到那封书信里的描述,姜羲比起那时明显强大了很多。 这个进步速度,快得有些惊人了! 或许是因为从前的缘故? 灵越夫人不解,但这并不妨碍她看着姜羲的眼神流露出尊崇跟钦佩。 她身边的守道者,也大多如此。 栖梧被灵稚扶着半坐在地上,复杂又愧疚地不敢直视姜羲身上的光辉。 姜羲雪色衣袍猎猎鼓动,半晌都没有一个叛道者胆敢出列。 终于,有人动了。 果然还是流煞,这个对黑袍忠心耿耿之人,作为新的幽影之首,他选择飞身跃起,向姜羲砍出了第一刀。 姜羲眼也不抬,只将流月弓向上一送,挑弄弓弦一拨。 流煞顿时五感封闭,只觉得浑身血液开始逆流,一张脸迅速涨得通红。 “以下犯上者,诛。” 姜羲漠然如云端神明,睥睨着流煞,轻飘飘一个诛字,就让流煞感觉到浑身筋骨碎裂一样地疼痛。 他蓦地从半空中坠在地上,只听得闷哼一声,很快就不省人事,更是承受不住地开始七窍流起血。 还没彻底死绝,但已经相差不远了。 “你们以为离开姜族便是结束了?背叛之错,除非流干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否则绝不可能洗刷这滔天罪恶!你们先辈的血脉会不断提醒你们,你们先辈的在天之灵也会视你们为耻辱!” 姜羲冷如冰雹的话语,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些浑噩不堪的叛道者脑袋上,让他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流煞惨状在前,这下子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再踏过那条防线了。 “执迷不悟者,我不会手下留情。”姜羲淡淡扫过流煞,“但是,洗心革面者,还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当如何?” 所有叛道者面面相觑,游移不定。 “离开这里吧。”栖梧把手按在胸口,再一次对着他们苦苦劝说。 这一次,栖梧的话奏效了,这些叛道者竟然真的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去,没多久,这片雪地上除了留下来的尸体,就只剩下栖梧跟灵稚这两个人了。 偏偏他们的身份,模糊暧昧的很。 说叛道者也不是,说守道者也不是。 姜羲拧眉看着灵稚,目光落在她那张轮廓熟悉的脸上,久久未曾挪开。 “你叫灵稚?”她突然发问。 灵稚扶着栖梧,仍是那清冷的姿态,随口嗯了一声。 “那你的父母呢?你可知道?” “灵稚自小无父无母。” 姜羲没说话了,她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灵越夫人适时上前来,赞许道:“没想到巫尊不过一招便逼退了那些叛道者。” 姜羲在她身后恭谨垂手的白衣守道者身上略过视线。 “在你们最艰难的时候,我没有出手,对此你们可曾怪罪?” 他们当中,虽然没有如叛道者出现亡者,但是重伤的人还是有几个。 “梅花不经磨砺,哪有扑鼻香味,巫尊总不可能护住他们一生一世的。”灵越夫人主动回答,“守道者不至于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仿佛为了响应灵越夫人的声音,这些白衣守道者齐刷刷地跪下去。 “为巫尊,万死不辞!” 姜羲笑着摇摇头:“哪有什么死不死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会赴死,我希望你们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自己。” “是!” 不管他们听懂没听懂,反正这话中深意,是要人自己去领会的。 而往往在不同人的想法中,又会理解成不同的意思。 百人百态,千人千态。 姜羲转身回马车上之前,对灵稚说了一句:“如果不介意,灵稚娘子可与我们同行。” “她是……”栖梧燃起希望。 “别抱太大希望。”灵稚理性地劝说道,“我觉得她更像是为了我来的,你不过是顺便带上的而已。” 栖梧觉得那也没关系,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 第375章 重逢 守道者与叛道者的所谓最后一战,很荒唐马虎地就那么过去了。 在姜羲手上,他们甚至没走过一个来回,就匆匆退去。 姜羲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始终没有现身的黑袍,必然还在暗处窥伺着,等待在她登上神山之前,给她最后一击。 灵越夫人走上前来:“巫尊,现下可是要回白塘城?” 姜羲忽的想起:“计星他们呢?” “巫尊在天梯前失踪后,螭卫一行人便四处寻找你,直到前些日子,我们的人找上了他们,也将他们接到白塘城了。算算时间,今日他们也应该到了。” “从这里去白塘城需要几日?” “轻车快马,一日半即可。” 姜羲沉吟着:“先等等,我要去一个地方。” 马车按照她的指示,深入树林,穿过山道,经历一番弯曲周折,来到了熟悉的某处荒郊野外。 白雪皑皑覆盖了破庙,彻底的清冷寒气清扫了破庙内的血腥之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里重归平静,就像是旷野上孤身而立的老人,冷漠旁观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很难想象,就在十来日前,这里还经历了一场喋血厮杀。 姜羲率先走下马车。 灵越夫人紧随其后。 “这是什么地方?” “让我疑惑未解的地方。” 姜羲说着,伸手推开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就听得吱呀一声,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昏暗破庙,敝旧金灰漫天飞散,呛人口鼻。 看起来,像是他们离开之后,就再无人踏足此地了。 姜羲踩着干枯的满地稻草,往前走了几步。 脚下一踢,看到干涸的血迹。 她不在意地掠过视线,复又看向前方已经破裂的神像。 灵越夫人不明其意,就在门口站着等着。 姜羲独自往里而行,来到神像的桌案前,找到了曾让她留意的东西,便径直伸手去摸了摸。 咔吧。 眨眼的功夫,姜羲手里就多了一块灰色石头,正面雕琢着繁琐图案,四周棱角被磨得光平水滑。 “这是?”灵越夫人垂眸看到石头上图案,迟疑道,“仿佛是我姜族的风格?” “嗯。”姜羲把石头收了起来。 灵越夫人环顾破庙:“这荒野之外的破庙中,竟然留有这样的东西。巫尊,需要调查一下这座破庙的来历吗?” 姜羲觉得应该查不出什么,也点头应允说查查吧。 带着那块破庙石头,马车重新上路。 因为去破庙耽搁的小半日,抵达白塘城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 白塘城内,灵越夫人府邸上,阿福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都已经两日了,还没有娘子的消息吗?” 她两日前就急着想要出去寻找姜羲,可是府中的人将她拦住了,说灵越夫人都已经亲自去了,一定可以把巫尊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那时她才忍住,食不知味地在灵越夫人府邸上等了两日。 可眼看着时间过去,为什么娘子还没有回来? “计星,你说说,我们要不要出去?” 计星看似平静,可他自己知道,现在的他就像是一触即爆发的火山,所有的焦灼都被压在了沉着表面之下。 所以他没有搭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等不下去了。 阿福只好转而问姜夔:“二郎呢。” “我?”魂游天外的姜夔被抓了个现行,他讪讪笑着,“要不再等等吧。” 阿福气鼓鼓地插着腰:“你们在想什么,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娘子吗?” “其实……阿福啊。”姜夔小心翼翼地说,“你要知道,姐姐她,可比我们厉害多了,就算我们出事,她也不会出事的。” 阿福别的没听见,就听到出事二字。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娘子是不会出事的!” 姜夔气得跳脚:“我都多大了还童!” 阿福不理他。 “喵。”廊下的阿花四仰八叉地躺着晒太阳,顺便懒洋洋地为自己舔毛。 阿福瞅了半天,也就只能过去把阿花揣在怀里以示安慰了。 “夫人回来了!” 激动的声音响彻整座府邸,随后是敬畏又带着抑制颤抖的声音, “巫,巫尊也来了!” 府内哗然。 这座府里的人,是灵越夫人的亲信,也大半都是姜族中人。 关于巫尊的消息,他们断断续续听了好几个月,可就是没能见到巫尊真容。现在巫尊随夫人回来,他们可是能有幸一观巫尊之容了? 这是发自血脉的战栗,对巫主的天然向往,让他们无比期待姜羲的到来。 但这其中最期待的,无疑就是阿福计星姜夔三人了。 计星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巫尊二字话音刚落,他就化作黑烟骤然消失。 随后是阿福,咬牙追着计星跑出去了,一手还提着喵呜惨叫的阿花。 姜夔是反应最慢的一个,他其实身手不错,但比起螭卫血脉的计星,和天生神力的阿福,他就弱鸡到有些难看,卯足劲跑到府门口,还没来得及喘气,阿福计星两人早就围着姜羲多时了。 而那个站在马车旁边,拥着白色斗篷,笑意盈盈的如玉女子,不是他姐姐姜羲又是谁? “姐姐!”他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刚跑出两步,就无意瞥见姜羲身旁站着的白衣妇人。 看上去很亲切友善的美貌妇人,正激动难耐地望着他,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眼眶里竟然还多了泪花? 姜夔往前冲的脚步顿时顿住了,像是被冰雪冻僵不知道动作了,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就只是望着灵越夫人。 姜羲见状,缓步上前。 “阿夔,过来。”她招招手。 姜夔机械迈着步子上前,走到姜羲身边站定,此时他不知怎的,又不敢去看那白衣妇人了,就觉得脑袋浑噩得厉害,呼啦啦的冬风直往衣服里灌,冷意彻骨。 姜夔很聪明,白衣妇人熟悉的轮廓让他察觉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敢去相信。 直到姜羲在他耳边宛若喟叹一般地轻声说—— “阿夔,来见见你阿娘吧。” 第376章 尹灵越 白塘城麒麟阁之主灵越夫人,全名尹灵越。 ——是的,她就是曾经的南宁侯夫人,南宁侯姜恪的原配尹氏,应在生姜夔时就难产而亡的尹氏。 如今,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岁月优待了她的美,也温柔了她的眉眼,此刻她含着莹莹泪光望着姜夔的时候,属于母亲的温柔包容瞬间如潮水涌出,眨眼就将姜夔包裹。 姜夔浑身僵硬,没觉得惊喜,只觉得冷,很冷,刺骨的冷。 他下意识转身,求助一样地望着姜羲,背对着灵越夫人或者说是不想见到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东西堵住。 “阿夔……” 尹灵越的呼唤就在耳边,姜夔却痛苦到闭上眼。 “阿夔!” “别叫我!”姜夔失控低喊道。 尹灵越愧疚难安的捂着脸。 府门前重逢的喜悦因为这个小插曲而骤然被冲淡。 姜羲向尹灵越摇摇头,先拉着姜夔进了屋内,这里早就给姜羲安排好了最好的屋子,装潢陈设无一不是迎合了姜羲的口味,简雅又大气。 姜羲进来了,阿福计星跟着进来了,沉浸在思绪中的姜夔也被拽进来了。 倒是尹灵越,来来回回地在门外踱步,就是不敢越过那道门槛。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阿福帮着姜羲脱下厚重斗篷,又进去换了身衣裳,洗去疲惫。 这一切忙碌完,姜夔还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姜羲进去之前是什么姿势,他现在就还是什么姿势。 “都一个时辰了。”阿福在旁边小声地说。 姜羲摸着湿漉漉的头发,三两下弄干之后。 “阿夔,你过来跟我谈谈吧。” 姜夔先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计星把他拽到了姜羲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姜羲往他冰凉的手心里塞了一杯暖茶。 “先暖暖身子。” 姜夔照着做了,再抬眼的时候,眼睛遍布红血丝,欲哭不哭的样子瞧着可怜极了:“姐姐,那个女人真的是……” 姜羲拿过他手里已经空掉的茶杯,重新斟满,缓缓开口:“是,她就是你阿娘,原来的南宁侯夫人尹氏。” 这个,姜羲在镇北侯府第一次遇到灵越夫人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正如她曾说的,眼缘对姜族来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她就顺势推演了一下,果不其然发现了她与灵越夫人之间那淡淡的血缘线。 为什么说是淡淡的? 就像姜夔也会在第一时间奇怪姜羲口中的“你阿娘”,而不是“我们阿娘”。 姜夔很快恍然,他想到姐姐姜羲的身份——或者对于父亲跟那个女人来说,姐姐姜羲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女儿。 因为她的身份,从不是姜羲那么简单,而是姜族之主姜羲。 从冠上这层身份开始,很多东西就注定不一样了。 这也是为什么,姜羲见了灵越夫人,哪怕认出了她的身份,也根本没打算相认。 “原来是这样吗?”姜夔小声低喃,神情变得越发复杂莫测。 “觉得无法接受吗?” 姜夔觉得是,他无法接受。 一直以为生母已逝的他,在长安南宁侯府接受着继母虚伪的关心。就算这关心后来也掺杂了几分真心。但对姜夔而言,继母就是继母,生母就是生母,他分得很清,所以才不会向继母奢求过多。 偏偏就有这么一天,现实给了他残酷的一击,并且告诉他你的生母还活着,她不是因为生你而去世,而是离开了你抛弃了你,并在世间的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得很好。 此时此刻,他心里应该是什么感受? 惊喜?气愤?可笑?悲伤? 好像什么情绪都配不上他这会儿的心情,那种复杂难言的滋味已经占据了姜夔的整个脑袋,以至于让他生出了逃避的心思,恨不得长翅膀从这府邸里离开,把重逢尹氏当作一个怪诞荒唐的梦。 但姜羲却对他说—— “不管真相是什么,是抛弃,还是另有隐情,我觉得你都应该和她好好谈一谈。她的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揣测不来。” 姜夔几乎是立马就动摇了。 不管先前他自我情绪有多大,但是在听到姜羲劝说的须臾之内,他坚定的念头就开始摇摆不定。 或许连姜夔自己都没发现,他真的很听姜羲的话。 “谈一谈吗?”姜夔很坦诚,也没隐瞒,“可我并不想见到她,看到她,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悲惨。” 姜羲伸指啪地敲在姜夔脑门上:“什么都不听,只活在自己臆测里才是最悲惨的!至少你也要听一听,再选择原谅或是恨下去吧?” …… 天寒地冻之下,等在姜羲院落外的尹灵越,在坚定拒绝了下人让她回房的劝说后,就没人再敢说话了。 她倒是坚持,硬是在外面守了一个多时辰。 好在,她真的等来了姜夔。 姜夔慢吞吞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那一刻,尹灵越就激动地往前几步。 “阿夔!”他愿意见她了!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姜夔将头偏到一边,控制不住刻薄地出言道,“怎么,十来年都不曾来看我,现在终于舍得多看几眼了是吗?” 尹灵越几乎是立刻眼眶就红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摇头否认,颤颤巍巍道,“我也偷偷回长安去见过你几次,只是背着你,你都不知道而已。” 姜夔一愣,他倏地抬头:“你回过长安?” “嗯,去过。有一次是你刚学骑马那会儿,叶卢冷眼看着你,不管你哇哇大哭,还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我当时都差点要冲出去……好在你最后还是学会了骑马,阿夔,你真的很坚强。” 尹灵越描述得详细又生动,姜夔立刻就回忆起了那天的记忆。 那时候他第一次坐在对稚龄而言过分高大的马匹背上,巨大恐惧感笼罩着他,他很想有个人来帮着他扶着他,但那时候的叶卢只是从旁看着,悠闲品着茶,小小的他在寒风里哇哇大哭。 他当时就在心里悄悄地想,要是他的亲阿娘在就好了。 原来,他亲生阿娘真的在。 只是未曾走出来。 姜夔听到过父亲的很多次夸赞,说他聪慧,说他坚强。 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也不想聪慧,不想坚强,想要彻底地扑在阿娘膝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肆意地撒娇。 但他从没有这个机会,便学会了聪慧与坚强。 等继母叶卢愿意施舍给他这份善意的时候,他早就心硬如铁,也不再需要了。 “差点要冲出来?为什么你不出来?” 姜夔索性按照姜羲说的,不论如何先把自己的想法一口气说出来! “就算你抛弃了我,也可以偶尔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我的阿娘还活在这个世间,好好地活着,总有一天我可以看到她!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在我都以为你是个死人的时候,又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有抛弃你!”尹灵越忍不住反驳。 “这都不叫抛弃,那什么是抛弃?”姜夔字字激愤地质问。 尹灵越却是说不出话来。 的确,就算她从没有那个主观意愿要抛弃姜夔,她的实际行动已经如此了。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那个时候的姜族很困难,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我就借着生你时假死遁走,回到姜族内接过了北地事务……” “所以你就抛下了我?在姜族跟你的儿女之间选择了姜族?” 姜夔的声声质问,就算尹灵越再愧疚,也不得不诚实回答: “振兴姜族,恢复姜族荣耀,对我而言是一辈子的信念。对不起孩子。” 姜夔忽然觉得很无力。 “那就没什么好说地了。”姜夔转身就要离开。 “其实当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尹灵越脱口而出。 “什么事情?” 尹灵越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出口,最后在姜夔的反复逼问下,她有气无力地说起了当初不堪回首的记忆—— “你的祖母……给我下了毒。” “什么?”姜夔不可置信地反问,怎么也不相信陈老夫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陈老夫人或许势力,或许偏心,但对他而言真的是很好的祖母。 她怎么会做出下毒的事情? 尹灵越按着额头,难受地闭上眼睛:“你祖母陈氏,一直都不喜欢我,她不知道姜族的存在,更不知道我与你阿爹在一起的意义,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我是个小门小户出身,在我生下你姐姐之后,这种不满攀升到了极致。 后来在生你那日,你祖母送来一碗人参汤。我没有防备地喝了,随后面临的便是难产……我虽然及时用了巫药,身体也还是大伤,此后再也无法有子嗣,而我当初留在南宁侯府的理由,就是与姜恪生下未来的巫主。在那之后,我便选择了假死离开。 至于你的祖母,她也算是得偿所愿,没有了碍眼的小门儿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长公主儿媳。而她也可以继续做她慈眉善目的陈老夫人。” 第377章 少年的苦涩汤 夜幕暗沉,天色已晚。 姜羲居住的院落却盛满了热闹,半点没有冬夜的寒冷寂静。。 她斜倚在软塌上,正在翻看一本《北地志》。 房间里被地龙熏热如春,姜羲看着看着书,正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一阵浓郁的香味飘过来,勾得姜羲食指大动,什么瞌睡虫儿都飞走了,迅速朝着香味飘来的方向看去—— 是阿福,她正在熬一锅菌菇汤。 据说是从深山采来的珍贵蘑菇,用从树梢取下的干净积雪化作的冷水,用小炉陶锅,慢慢煨热熬制。菌菇里属于山珍的精气香味全部被烘了出来,伴随着阵阵暖意,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袅袅升腾的烟雾,熟悉的阿福手艺,无处不在的烟火气息,一下子把姜羲拉到了人间喧闹中,面上不免绽开笑意。 姜羲不由得把书放到一边,凑上前去。 “是菌菇汤吗?” “嗯,娘子这些天在外面肯定没能吃好喝好,阿福要熬汤给娘子补身体。”阿福看起来十分认真,眼睛更是盯着小炉子目不转睛。 熬汤最重要的就是火候,可偏偏熬汤所需要的时间又很长。 这就很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功夫了。 显然,阿福是个耐心性子。 只要是给她家娘子的,她就会全力以赴地做到最好。 姜羲笑意越盛,自然感觉欢喜,也顺便忘记在侯府吃好喝好的日子,期待着阿福菌菇汤的新鲜出锅。 “快好了。” 瞅准时机,阿福掀开了陶锅盖子,原本就盖不住的香味,立马如浪潮滚滚四散。阿福深深吸了口气,对恰到好处的火候很是满意。 姜羲赶紧招呼计星也来喝一碗。 话音刚落,房门被人嘭地撞开,步履蹒跚的姜夔迈了进来。 “你的鼻子挺灵啊,隔着院子都闻到阿福熬汤的香味儿了?”姜羲笑着调侃他。 姜夔勉强扯扯嘴角,看上去俨然没什么心情。 这是怎么了?跟灵越夫人谈得不顺利吗? 不,看上去更像是深受打击的样子。 姜羲没有多问,只招呼姜夔过来喝汤。 阿福的汤刚好新鲜出锅,直接就着深陶锅端到桌上,往熬到泛白、沸腾不知的汤水里撒上一把葱花——雪白翻滚的汤汁,间或漂浮的翠绿葱花,就色彩来说真是绝妙的搭配。 因视觉冲击食欲大开的姜羲,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第一碗汤的优待。 然后才是其他人。 阿福分汤的时候,果真是私心满满。 姜羲碗里是满满当当的野生菌菇,其他人包括她自己碗里都是寥寥几朵。 姜羲哭笑不得,接过勺子帮他们添了一些菌菇,阿福看着还老大不高兴,小声嘀咕着都该是娘子的。 “我会好好喝的!” 姜羲不过是摸了摸阿福的头,她便立刻重新高兴起来。 先来尝尝味道。 从不会怀疑阿福手艺的姜羲,这一次当然也不意外的,品尝到了令人惊喜的味道。属于山珍的醇厚味道在嘴里肆虐着,就算是汤汁已经化作热流直接下肚了,那股香味也还是在唇齿间萦绕不去,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喝第二口、第三口。 还有这从深山里艰难采回的野生菌菇,吃起来也是柔韧不失软糯,每咬一口都有汤汁在舌尖炸开,就像是接连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姜羲喝得很开心,连日来身心上的疲惫被一扫而空。 就是眼角余光瞥见,围桌而坐的四人,她跟计星阿福都喝得很开心,唯独一个姜夔,闷着头不断搅着汤,野生菌菇汤都快失去滚烫的精髓了,他还傻愣愣地一口也没动。 “不想喝吗?” “没有,我不是。” 姜夔下意识摇头否认,等他撞见姜羲眼神的时候,又忍不住咬着牙,欲言又止。 “把汤先喝了。” 姜羲毋庸置疑的语气,让姜夔身体先于脑子的动了汤勺,两三下就吞完了温度恰好的菌菇汤,厚重的菌菇味道跟甘冽的雪水碰撞在一起,只加了一点点盐跟一点点葱花提味就足够完美。 暖流瞬间包裹着他冰冷的身体,看眉眼像是瞬间鲜活了过来。 哽在喉咙里,不知怎么开口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姜夔把刚从尹灵越口中听来的往事告诉给了姜羲。 “陈老夫人给她下过毒?” 为什么姜羲听完,是一种有点意外,好像也不意外的感觉呢? 刚入南宁侯府时,与陈老夫人接触不深,姜羲已经隐隐感觉陈老夫人不是个善茬了,她所有的仁慈和蔼,都不过是建立在她的私心之上。 姜羲站在局外客观的角度,当然看得一清二楚。 只是陈老夫人在尹灵越生孩子过鬼门关时,就因为不满儿媳身份而对她下毒,也未免太过心狠手辣了些。 “太恶毒了吧!”阿福忿忿不平地一拍桌子,“娘子的祖母怎么能是这样的人!难怪她连姜族的存在都不知道!” 阿福很直白,有什么就说什么。 却也是这份一针见血,让姜夔恍然明白过来很多事情。 为什么小时候,他会觉得祖母的关心让他不自在。 又为什么,在他亲近祖母的时候,阿爹会隐晦提醒他多留心眼。 “阿爹早就看出来了吗?所以他才这样提醒我?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姜夔反复喃喃自语着。 他也不是想从其他人口里得到什么答案,他就是想不通。 “姜侯总不可能给你从小灌输仇恨吧。” ……所以当父亲的,都以为自己便能撑起一切吗? 姜夔笑得很苦涩。 “喝汤吧,一汤解千愁。”姜羲又帮他添了满满一碗。 阿福在旁欲言又止。 “一汤解千愁?不是一醉解千愁吗?” 姜羲啪地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姜夔后脑勺。 “你一个小屁孩,还想着一醉解千愁?” “我没有……”姜夔没什么力气的反驳,“还有我不是小屁孩。” 姜羲哼了哼:“喝汤吧。” 姜夔依言低下头去,闷头喝汤。 喝着喝着,肩膀忍不住细微的颤抖。 看得出来,姜夔已经在竭力克制了。 可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滴落,融入滚烫的菌菇汤里,让一碗鲜美的汤水变得苦涩。就算如此,姜夔也什么都没说,把一碗苦涩的汤喝完了。 至于姜羲他们,轻言细语间,谁都没有对姜夔过多询问,或是过多安慰。 少年嘛,总是需要余地成长。 哪怕这个成长的过程是残酷苦涩的。 …… 一锅野生菌菇汤完美见底了,姜羲才想起阿花。 “糟了,它应该很喜欢喝汤的。” 阿花的食性,除了小鱼干以外,一切都跟姜羲相似。 ……好吧,其实姜羲也挺喜欢吃小鱼干的,当零食一样吃,就是懒得从阿花嘴边抢食罢了。 反正,说宠物肖像主人,这个说法真是一点没错。 阿花口味跟姜羲像,也跟人很像,就是不像猫。 猫不能吃的东西,它也一概没有忌口。 姜羲喜欢的野生菌菇汤,它也应当很喜欢才是。 只是姜羲忙着喝汤,忙着安慰姜夔,就是把它给忘记了。 “阿花不见了?”姜羲找了一圈儿都没发现阿花的踪影,墙角、床脚统统没有,“该不会是因为我们没叫它喝汤,它生气了吧?” 姜羲想想,这还真可能是阿花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死猫,气性大,心眼小。 “啊对了。”姜羲突然回想起来。 在进原州天梯之前,她曾允诺阿花要给它补偿小鱼干的!她失踪了,阿福肯定没那个心情给它做小鱼干的! 尽管姜羲抱着最后的希望询问了阿福,依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难怪我觉得这肥猫见了我一点不开心,还总是偷偷瞪我呢。” 姜羲觉得,这本来也是她的错,就该弥补。 “阿福,你去厨房问问小鱼干,想给阿花做点凑数,我去外面找它。” 姜羲刚起身,计星就无声跟上,如影随形。 “我也去吧。”姜夔揉了把脸。 眼眶虽然还有些红,看上去却比刚进屋时的神色恍惚好多了。 人多当然是好的。 姜羲带着计星姜夔,整府寻找阿花的踪迹。 还让尹灵越也得到了消息,发动整个府邸的下人都帮着寻找,恨不得挖地三尺的架势,让阿花的踪迹很快被发现。 灵越夫人的府邸,是围着一座天然湖泊而建,围湖造园,好不奢华。 不过这府邸原本也不是属于尹灵越所有,而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大豪商的家族产业,后来大豪商家族败落,这座园子才流落到尹灵越手里。 当时尹灵越最看中的地方,就是这座府邸里的天然湖,凛冬季节也没有半点要结冰的迹象,湖边还长着一棵千年大榕树,粗壮缠绕的树枝繁盛生长着,恰好有一支垂在湖水之上。 湖水倒映着树影,四季景色都堪称一绝。 而此时,阿花就趴在那根树枝之上,肥硕的身子压树干上,把原本不算纤细的树枝衬得随时要断掉,枝头更是随着它的动作一晃一晃。 姜羲虽然知道这肥猫会水,也还是担心。 她正准备用小鱼干利诱阿花回来的时候,却无疑发现,阿花正用爪子拨弄着什么东西。 姜羲定睛一看,差点儿气得翻白眼。 “阿花!” 肥橘猫懒洋洋地抬头扫了姜羲一眼,又不怎么关心地把大脑袋搁了回去。 竟然不理她? 姜羲气急,却又忍着脾气,好生劝慰:“阿花,别玩了,那个东西很重要,快给我拿回来!” 没错,阿花用爪子拨弄的,正是姜羲从破庙里找到的古怪石头。 虽然姜羲在回白塘城的路上,花了整整两日时间也没能发现这石头到底有什么奥妙,但姜羲仍然选择相信她的第一直觉,这个石头绝对不简单。 冥冥之中,还会成为未来的关键。 这么重要的东西,被阿花当作玩具一样拨弄着,还放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什么时候掉进水里都不知道。 这寒冬腊月的,姜羲可不想找人下到深不知几许的天然湖水里去找一块小小的石头! 阿花闻言,再度打了个哈欠。 姜羲看着这一幕,都快担心阿花一口气会把石头给吹下去了。 好在石头放的位置还算稳固,不至于真的被阿花…… “哎!阿花你别动!” 不知是不是故意……不!绝对是故意!阿花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站起来,原就摇摇欲断的树枝更是开始上下晃荡,那个石头也跟着晃啊晃。 你让我别动? 阿花突然停止动作,回头冲姜羲喵喵两声。 像是得意,又像是挑衅。 随后它竟在树枝上一跃而起,又重重落下—— 树枝没断,石头也没有任何意外地噗通落进湖水里! “阿花!” 气急败坏的姜羲飞身而起,纵跃来到阿花身旁,脚尖一点都没让树枝晃一晃,就借力返回,唯独手上多了一只不听话的肥猫。 阿花还不服气,喵喵喵地跟姜羲吵架。 “我还想着要还你双倍的小鱼干……现在不用想了!没了!一根小鱼干都没了!看到阿福盘子里的小鱼干了吗?那就是我今天晚上的夜宵!” 阿花挣扎着就要从姜羲手里逃脱。 可姜羲提着的刚好是阿花的后脖子那块皮肉,它就算动弹也不敢动得太厉害,刚刚还得意嚣张的喵喵喵又变得可怜巴巴起来,像是在跟姜羲求饶。 姜羲当然不会轻易心慈手软。 “啊!那是什么!”姜夔的惊呼声响起。 姜羲随之望去,稳稳提着阿花的手突然一松。 阿花趁机溜走去抢小鱼干了,姜羲也懒得在意这么多,她只愣愣地看着湖面上发生的不可思议一幕—— 此时,正是月行中天。 清冷玉蝉高挂天穹正中,月华如流水轻柔无声地倾泻而下,也刚好落在湖水面上,在为湖水盖上一层朦胧雾气的时候,也刚好在湖水的中央落下了倒影。 姜羲记得刚进府时,尹灵越给她介绍过,这湖泊的形状,刚好是一个完美的圆。 湖水的中央,就像是圆形阵法之眼。 那里现在多了月亮的倒影。 恰好今天十五,月如银盘。 落入湖底的神秘石头,被两重月影照耀着,于黑暗湖底沉寂的表面,突然亮起光辉,将整片湖水照得通透如玉。 第378章 巫匠所在 此时风停了,湖面上的涟漪被瞬间抚平光滑,让偌大湖泊更是通透宛若淡蓝色玻璃,无处不在的盈光把湖底的水草都照得纤毫毕现。 像是天神不小心遗落了她的蓝宝石落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一幕看得人屏气凝神。 姜羲眉心飞快蹙紧又舒展。 她快步靠近湖水,往泛着蓝光的湖面径直迈出第一步—— “小心!” 旁人的惊呼声四起,姜羲却充耳不闻,已经结结实实地踩在湖面上……却没有如预料一样落水,而是以她足下位置为中心,波光荡开涟漪。 姜羲脑中冒出果然二字后,将另一只脚也踏了上去。整个人踩在湖面上,却像是踩在镜子上,蓝光中倒映着她模糊的身影,随着姜羲步行至湖中央,仿佛结冰的湖面都没有动摇。 姜羲低头看见湖底发光的石头,不,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石头了,而是一颗玲珑玉球,在吸收了月华之后,褪去顽石外表,展现出细腻内里。 姜羲重新回到湖边,尹灵越匆匆走过来。 “巫尊,怎么样了?” “那石头果然不简单,我好像在上面看到了一点东西……找人把它捞上来吧。” 下水捞石头?尹灵越一怔,复又看向凝结如天空之镜的湖水。 “这个……” “啊,我差点忘了。”姜羲指了指月亮,“等雄鸡初晓,月亮离开轨道,这里的湖水就会恢复如常了。现在这种状态,只是湖水下那东西的一点点副作用。” 姜羲说完就去睡了。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脚步轻快愉悦。 就连在走廊上跟阿花狭路相逢,叼着小鱼干被阿福追赶的阿花都吓愣了,她也半点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还笑眯眯地上前揉了两把阿花的大脸。 “可能的阿花,这些日子都忙活瘦了吧。阿福你正好过来,明天记得给阿花多做些小鱼干吃!做多少?十盘吧。” 阿花都吓傻了,它极度怀疑这十盘小鱼干是不是它的最后一顿饭。 “喵呜。”高傲到欠揍的阿花,竟然也有用脑袋蹭着姜羲掌心向她服软撒娇的一天。 “十盘不够吗?那就二十盘吧,再让人给你缝个小包包,随时带着不用担心有人抢你的,怎么样?” 阿花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嘴里半条小鱼干硬是没能吃下去。 哪怕姜羲高兴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回房间睡觉去了,阿花也硬是没想通姜羲突然转变态度的道理,可怜兮兮地缩在廊下大半夜没睡,生怕一闭眼醒来就是大刑伺候。 而它那被脂肪挤占了生存空间的脑子里,也不断回响着人们口中所说的“狡兔死走狗烹”。 它好歹是橘猫,怎么也比走狗高贵,没想到也会有猫落平阳被犬欺的一天。 “喵喵喵,喵喵喵。” 阿花撒娇一样的声音叫醒了姜羲,她哼哼着睁开眼,还没看清楚帐顶的花纹呢,阿花就用嘴咬着茶壶提水,轻巧跃到姜羲床边,乖巧盘腿。 “唔?你是让我喝茶?”刚起床的姜羲,连声音都还有些沙哑,蓦地看见橘猫倒茶一幕觉得惊奇,可放在阿花身上又好像一切都正常。 “喵喵喵。”阿花的声音真是软糯又清甜,忽略它越发庞大的身躯,还真是暖心的小棉袄。 可姜羲却表示出质疑:“你让我喝茶?不用茶杯?” 阿花想想也是,又扭头去叼了个茶杯过来。 姜羲嫌弃极了:“上面都是你的口水!阿花!还有这是茶壶茶杯,可不是你的新玩具!” 莫名被冤枉的阿花觉得委屈极了,还没来得及解释,姜羲就越过它下了床,急着要去看湖底的石头捞起来没。 阿花惆怅地“喵喵”两声——完了完了,这下真是死定了。 至于姜羲,对阿花心思一无所知的她,两三下换好衣服,连洗漱都未来得及,就匆匆赶往湖边。 碰巧,尹灵越就坐在湖边的观景亭中,皱眉打量看着面前的镂雕木盒。 “东西打捞起来了?” “巫尊。”尹灵越连忙起身,朝着姜羲恭谨行了标准姜族礼,“您来了。” 姜羲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按身份,你也算是我母亲,不必这么拘礼。” 尹灵越却坚定摇头,说:“身份不同,姜族秩序更不可乱。” 俨然没打算以姜羲母亲身份自居。 姜羲也不意外,无奈笑过,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木盒里。 里面放着更是刚从湖中打捞上来的玲珑玉球。 “一晚上的时间,那块灰扑扑的石头就能变成这个样子……” “看上去是不是有点熟悉?” “巫尊也这么觉得?”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预料中两个字。 “巫匠!” 的确,这明显的姜族力量,这份化月华为己用的巧夺天工,也就只有巫匠能够做到。而整个姜族也都知道,自从五百年前的神山之乱后,巫匠一脉就彻底消失在世间,不知灭亡还是隐居。 而姜羲找到这块原是石头如今变成玉球的那座破庙,建筑风格跟样式都是典型的大云风格,也就说,那座破庙建成不到百年。 “近百年里,巫匠一脉竟然在北地出现过,为什么族内半点消息都没有?” 尹灵越垂首露出愧疚神情。 “……算了,巫匠的处境应该也不好,否则不会不现身。”姜羲凝重的神情稍稍舒展,“唯一的好消息,巫匠一脉很大可能还存在于世间。” “这是好消息!可我们要怎么找到他们?” 姜羲拿起那颗玲珑玉球在手上把玩,却敏锐感觉出表面有着凹凸不平的触感。 仔细看来,上面似乎用暗刻手法,雕琢出了一些浅淡线条。 姜羲咦了一声,将玉球在手里转动。 原本浑然一体的玉球竟然露出细缝,小小一颗却足以分成五层转动。翻过来,以横纵方位,也一样可以分五层转动。 这让姜羲想到了魔方,不过这玉球,是个圆形的魔方。 制作手法简直不可思议! 除了它的精巧以外,姜羲还发现,随着她无意中转移这个玉球,那些破碎线条开始重组排列,有的能连在一起形成新的图案,有的则打散破碎。 “还真成魔方了,难道要把所有的线条都对齐吗?” 姜羲的低声呢喃,尹灵越听不太懂,她只能望着姜羲拨弄着那颗玉球眉头紧皱的样子。 重新排列玉球上的线条,可比普通的魔方要困难太多。 因为玉球表面的线条太浅,肉眼基本看不出来,只能用敏感的指尖去触碰了解它的位置。 姜羲索性闭上眼睛,一边摸着线条的位置,一边在脑中构建出玉球的立体图案。 思绪飞速转动,开始将所有线条提取出来,不断地重组排列,找出最优解。 “找到了。”她突然一声。 从旁的尹灵越就看见姜羲的十指突然开始上下翻飞,转动玉球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手指的影子都快看不清了。 随后便是,咔哒一声。 玉球恢复了最初浑然一体的样子,就好像一切回到了原点。 但姜羲却知道不是。 思忖片刻后,她让人打了一盆水来。 又深又黑的陶盆里,玉球一丢进去,透明的清水立刻起了变化。只是这次没像昨晚那般,而是在黑色的陶盆内壁上投射出密密麻麻的线条,随着水波的逐渐平息,这些错乱线条也回归了原本的位置,组合在一起! “找到了,巫匠。”姜羲露出满意的微笑。 尹灵越也深深倒吸了口气:“这是……地图?” “没错,这是地图,巫匠一脉所居住的地图。能麻烦拿份北地舆图来吗?” 北地舆图很快送到姜羲手上,舆图虽然简陋,但是大致方位还是能分辨清楚。姜羲拿着炭条,在北地舆图的纸面上开始涂涂画画。 尹灵越看着看着,发现自己除了惊叹,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姜羲竟然能一眼就分辨出玉球上的地图跟北地舆图重合的地方,这可不单单是记忆力好就能做到的。 “完成了。” 姜羲收起炭条,拍了拍脏兮兮的手,而又俯下身去细细端详舆图上的模样。 “可我为什么看着这舆图上,巫匠所在标注的位置这么眼熟呢?” 姜羲百思不得其解,她只好闭上眼睛仔细搜索记忆,总算在角落里发现了能与舆图上对准的位置。 “这个舆图有些偏移了。”她念叨着,重新拿起炭条勾勒起来。 玉球上的地图标注位置,是在靠近北地腹地的大黑林旁边,看舆图上的位置只是有些靠近而已。 但姜羲走过那条路,观星锻炼出来的方位感,让她察觉到这份舆图的谬误,扩大了舆图上大黑林的范围。 并在大黑林西北面的位置,落下一个点,那个点也刚好跟玉球地图标注的位置重合在一起。 “原来是这里啊。”姜羲丢开炭条,恍然又感慨。 “巫尊知道这个地方?” “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还去过。”姜羲难言此时滋味,“那个地方叫匠村。” 尹灵越渐渐想起来了:“是您先前让我们调查的地方?” “没错。”姜羲扭头看向大黑林的方向,远远之外像是已经看到了那片荒芜废墟的匠村。 看来这次,是重回旧地啊。 …… 姜羲要启程往大黑林去寻找巫匠的消息,很快传开。 计星阿福当然要跟去。 姜夔论伸手不够,但姜羲有意磨练他,考虑一番后还是把他带上了。 尹灵越当然会去,她还顺便精挑细选了十个姜族守道者内的高手,十人这个数目是她反复斟酌后的结果,要不是姜羲再三强调说要低调行事,她会想再带上十倍的人。 初步的人选、行李等等准备事项完成得差不多时,已经是第二日了。 临近出发,忽然一个问题摆在姜羲面前。 这座山庄里,还有两个棘手的人。 “这两人目的不明确,是好是坏尚且不好说,我们此行是去寻找巫匠,涉及姜族隐秘,还是将他们留在白塘城吧。”尹灵越如此劝说道。 “两人的伤势如何?” “那女子没受伤,男子倒是伤得颇重。我们的人虽然没管他,但那女子是个巫医高手,眼下看来男子已经好了大半了。” 想一想,尹灵越还颇为不是滋味。 两日的时间就能让重伤濒死的人恢复大半,那个叫灵稚的女子还真是不简单。 就连姜族之内,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天才都少之又少。 姜族六道,道道艰难,没有一道是好走的路。 巫医一道,若干年前出了个惊才绝艳的楼尘之后,就再没出现过足以承载楼尘衣钵的天才了。 反倒是叛道者那边,出了灵稚这样一个天才。 尹灵越正不满天才的堕落时。 姜羲突兀来了句:“那就把他们都带上吧。” 尹灵越觉得危险。 “有什么是比我亲自看着最安全的?我担心他们留在白塘城,会出幺蛾子。” 姜羲不是忌惮栖梧跟灵稚会在白塘城搞事,而是不想让四处散逃的叛道者瞄准两人所在的位置,跑到白塘城来打搅了这里的一片安宁。 更何况,还有个黑袍至始至终都没有现身。 白塘城虽地处偏僻,规模也不算大,但随着灵越夫人定居,现在这里住着的基本都是姜族族人,抑或是与姜族有渊源的人,所有人都在这座小城里安居乐业,相比北地其他地方动荡浮躁的气氛来说,就宛若一股清流。 姜羲不想这里的和平被打扰,还不如把可能成为麻烦源头的栖梧灵稚带走。 她的想法栖梧不知道,只独自激动着。 “你先别想得太好。”灵稚毫不犹豫冷水泼来,一脸冷漠冲他道,“带你走可能不是原谅你,而是防备你。如果有人往我心脏上捅一刀,我不打杀他就是好的,怎么可能轻易原谅?” 栖梧迅速沮丧下来,脑袋耷拉着:“我都知道。” “黑袍肯定还有后招对付她,你既然想要赎罪,不如想想这次怎么帮她。” 栖梧觉得灵稚说得很对:“那人素来信任你,你知道什么吗?” 灵稚嗤笑:“那人连睡觉都要在枕头下面放把刀,你觉得他真的会信任人?” 黑袍看似拥有下属追随者无数,其实仍是一个孤家寡人。 第379章 重返故地 数日之后。 遗忘在荒原上的破落废村,在沉寂了短暂时日之后,再一次迎来了陌生客人。 骑着神骏雪狮子的姜羲一马当先,来过此地的她,很容易就分辨出正确的道路,一行人在抵达某条界线之后,所有人都在姜羲的示意下齐齐停下。 尹灵越驱马来到姜羲身边:“可是有什么陷阱?” “前面是一个幻阵。”姜羲感受了一下空气里流动的气息,“虽然外围的迷惑幻阵为我之前所迫,但核心的幻阵还保留着,我很确定。” 尹灵越当然不会质疑姜羲的决定,她只是担心,接下来要怎么找到他们的目的地。 姜羲抽出行囊里的舆图,展开回忆着一路过来的状况。 她摸出炭笔,一边在舆图上写写画画,一边念念有词:“……应该就在这个位置了。” 说完丢开炭笔,彻底抖开整张舆图,与面前匠村废墟重合。 “咦?” “怎么了?”尹灵越迅速紧张起来。 随着她情绪微变,随行十名守道者,也皆是蓄势待发。 “别紧张!”姜羲出言安抚了他们,“我只是觉得舆图有些奇怪而已。” “你们在找巫匠是吗?”灵稚居然开口了。 她长发极黑,眉目有些冷淡,唯独在看到栖梧的时候眼里能有有些温度。 一路上她寡言少语,现在突然开口,周围人连栖梧都觉得惊讶。 栖梧:“你怎么知道……” 姜羲:“黑袍带你来过?” “嗯。”灵稚应道,又看了看栖梧,才继续道,“我虽然和黑袍来过这里,但我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了什么。” 姜羲也不急,沉着问她:“那你为什么知道,这里跟巫匠有关?” “他来之前,翻阅过巫匠的古籍,我偶然看到过。” “他看书时,你在旁边?” 姜羲有些意外,就她与黑袍的短暂接触来说,绝对不是一个会信任人的性子。 果然,灵稚难得地短暂沉默了:“不,我是用自己的方法看到的。” 她自己什么方法没说,总归不算光明正大就是了。 姜羲其实对这位叛道者的灵稚,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熟悉的轮廓。 也因为姜羲的直觉能让她感觉到,这个灵稚并非是恶人。 前后稍作联想,姜羲突然问:“你从来都没相信过黑袍?” 灵稚意外地看了姜羲一眼,大概是惊讶于她的敏锐。 她也没有否认,只是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姜羲弯起唇角后,反问她,“黑袍养育你,你却不信任黑袍?” 姜羲觉得这可真有意思。 灵稚的身份她已经打探过,跟栖梧一样,是黑袍的左膀右臂。而且与栖梧这个幽影之首常年在外奔波不一样,她是一直随侍在黑袍身边,帮他处理各种事务,所有的叛道者都知道黑袍有多信任灵稚。 但这个灵稚,却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开始信任黑袍了? 为什么? 灵稚想了想后,竟也学着姜羲来了一句:“直觉。” 姜羲轻笑出声来:“很好的理由。” 灵稚颔首:“多谢赞赏。” 姜羲笑意越深,因为她发现,这个灵稚并没有撒谎。 栖梧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他的?” 灵稚的神情明显瞧着比面对姜羲的时候认真很多,还想了许久:“我们八岁的时候?” 灵稚跟栖梧,都是自从幼时有记忆起,就在黑袍身边成长起来的。 他们两人都是从无数有姜族血脉的孩童中,选出的出类拔萃者,被黑袍寄予厚望,更是亲自待在身边教导。 一直到黑袍让栖梧亲手杀了姜羲之前,他都从没有对黑袍产生过半分的怀疑。 黑袍于他而言,是师父,是父亲,是长者,是伟人,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知道他的残忍,把所有美好的假象都撕破,才让栖梧从一场梦里醒过来。 而现在,一直与他相依为命的灵稚居然告诉他,她从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怀疑黑袍有问题了? 他绞尽脑汁,也只能憋出一句“为什么”。 “很简单,他骗了我们。”灵稚转而面向姜羲,还有她身旁的尹灵越,说道,“你们不是奇怪为什么所有叛道者都这么仇恨你们吗?因为黑袍,他给所有人都灌输了我们是被姜族抛弃追杀的余孽,如果我们不拿起屠刀反抗,只会先被你们杀死。” 她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作为反面教材的栖梧,却始终是一脸茫然。 “为什么我不记得听他说过这些话?” “因为我们听过就忘了,他只是把这些想法植入了我们心中,让我们坚信不疑,却忘记最初这些理由是从哪儿来的。”灵稚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黑袍对他们这些年幼孩童做出的残忍之事。 摧毁掉心灵,根植以仇恨。 “……但是你发现了?”栖梧以全新的目光看着灵稚,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你既然发现了真相,为什么你没有离开?” “离开后不知道去哪儿。”灵稚顿了顿,“更何况,你还在。” 栖梧突然讷讷得说不出话。 “咳咳。”姜羲打断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对灵稚说,“看来你的血脉天赋非常高。” “是吗?”灵稚看上去对此并不怎么关心的样子。 姜羲笑着摇摇头,暂时把从灵稚栖梧处了解到的真相压在心底。 重新回到关于巫匠匠村的话题上,姜羲便很直接地问灵稚:“既然你在黑袍处了解到了一些东西,那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门。”灵稚说,“我只记得这个,黑袍很警惕。” 姜羲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灵稚的话。 她迅速从腰间的香囊袋子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那颗玲珑玉球。 “门……钥匙……” 随后,她迅速翻身下马。 眼看着尹灵越等人就要跟随,姜羲让他们暂时退下。 “我来就好。”姜羲拒绝了他们,又转而面向另一侧的计星,语气无奈,“计星,我可以的。” 计星坚定无声地拒绝了她。 多日前,原州天梯前发生的所有变故,至今对他而言都仿佛一场噩梦。 他再也不会离开姜羲半步。 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姜羲实在是没办法了:“真的没什么危险,我只是要……哎,算了算了,你要跟就跟着吧。” 计星那眼神,看着她实在难受。 姜羲只好同意了计星的跟随,两人一前一后,迈进了幻境的范围。 两人先前都来过这里,经历过艰难的环境,对突破也有经验。所以匠村的核心阵法,也只是让两人有短暂停滞而已,就迅速恢复速度,一直走到了阵法的核心之处。 这里会是钥匙应该进入的所在吗? 姜羲观察了半天,都没有察觉任何可以跟玲珑玉球契合的地方。 “难道说,这个玉球并不是钥匙?”姜羲转动着手里的玉球,可怎么想也觉得不应该。 玉球照亮整座湖泊,吸取月华力量,逸散改变湖水形态的场景她至今难忘。如此千方百计地隐藏,又与众不同的玲珑玉球,不可能只是单单一个地图作用。 肯定还有什么地方是她没发现的。 姜羲只好暂时起身,让计星来观察。 计星拥有螭卫血脉,这支血脉的独特,有时候并不逊色于嫡系神血,还有很多连嫡系姜家都不知道的独特技能。前世的螭卫血脉早已断绝多年,姜羲身为巫主也没有螭卫的守护,所以对计星的能力了解也只停留在浅显层次。 她现在把希望寄托在计星身上,也算是无奈之举了。 谁知道,计星在短暂感应之后,竟然真的有了变化。 散发光芒的螭龙图腾从他脊椎开始攀爬蜿蜒,腾云驾雾逐渐攀爬至高处,直到占据了他的半边脸,青色光芒看上去亦正亦邪,连两只眼睛都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忽然,计星高举长剑,狠狠向下一挥—— 剑尖直直刺进阵眼之中! 姜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狂风大作,无数气流从地底下喷涌而出,她没注意险些摔倒,慌乱中计星的手臂搀扶住了她。 两人艰难稳住身形,半蹲对抗着狂风。 他们两人尚且如此,尹灵越等人就算距离稍远,还是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不对劲!你是不是感觉到下面还有一重阵法?”姜羲在风声中尽量放大了自己的声音。 计星却用眼神表示了他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切都凭直觉做的? 这已经是姜羲从第二个人身上得到这样的答案了,这算什么,都在学她吗? 姜羲既无奈又好笑,却也暂时匍匐向前,没管什么礼仪不礼仪的,将手伸进计星一剑刺破的阵眼里开始翻找,终于扯出一块残破木牌,喷涌而出的狂风才总算是停止了。 姜羲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向身后尹灵越等人的位置。 真真儿的满地狼藉,还有一些马匹被狂风吓得逃走了。 尹灵越赶紧打发人把马儿找回来,姜羲却暂时没在意这些细节,她只是感慨地看着阵眼。 “没想到这个阵法,居然是依托于地脉之气建立的。而且还不是我先前以为的两重阵法,而是三重阵法!” 这里绝对就是巫匠所在!玲珑玉球上的地图没错! 姜羲略显兴奋。 不过她调节情绪也很厉害,没多久就淡定下来,开始观察那块被她从阵眼里拽出来的木牌。 木牌不大,上面似乎曾经雕琢着什么模糊字迹,只是在泥土里被腐蚀太久了,上面的自己早就已经看不清楚了。 姜羲正试图清理木牌,从其他地方发现更多线索的时候。 原本以为断掉的地气,卸去狂躁,轻柔地托起那块木牌,宛若托起一片羽毛,摇摇晃晃地飘进了不远处的——大黑林中! 姜羲精神一震! 尹灵越发觉阵法消失后,也走到姜羲身边来:“巫尊,有什么发现吗?” “第三重阵法找到了,就在大黑林里。”她顿了顿,颇为复杂地说,“第三重阵法的后面,可能就是巫匠所在。” 没想到,她还曾经入过大黑林,那样算是跟巫匠擦身而过了吗? “真的吗?”尹灵越谈不上狂喜,只能说是喜忧参半。 她心思深沉,考虑的东西更多。 若是巫匠还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现身? 若是巫匠不在,他们姜族六部岂不永远缺少一部? 尹灵越虽然没听巫尊说起过什么,但她也大概猜测到了,巫尊来了北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找到神山踪迹,很可能就是跟失踪的巫匠有关。 若是巫匠永远消失了,岂不是巫尊永远都登不上神山? 尹灵越有很多猜测和想法,只是她现在都不能宣之于口。 至少除了姜羲以外的人,看上去都挺高兴的。 包括姜夔。 这个以前在父亲面前说,不理解所谓姜族的责任跟荣耀是什么的少年,现在的喜忧却完全被姜族所牵动着。 尹灵越不由得也悄悄笑了起来,笑容与姜夔有七分相似。 “我们先进去吧。”姜羲环顾一周后,下了命令。 所有人立刻整装待发,将马匹行李安顿好,接着都跟姜羲迈进了大黑林,栖梧灵稚也在,甚至连阿花也跟上了——这家伙,是偷偷跟着姜羲来的,姜羲到了半路才发现它的存在,这份隐匿功夫也让姜羲都深感佩服了。 一行人正式踏足大黑林的范围。 循着地气与木牌离开的痕迹,绕过荆棘丛生的树林,避开毒蛇盘踞的沼泽,千辛万苦终于在大黑林的深处,看到了凌空悬挂的木牌。 木牌不再残破,有金色的力量缠绕在木牌之外,修复了它的敝旧,让它恢复如新,并且闪闪发光。 且见木牌吸附的地方,是一层完全以力量构成的薄壁,就像是结界,同时划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随着木牌吞吐力量,引动结界薄壁上的力量随之涌动,隔绝开的另外一个世界也缓缓在姜羲等人的眼前如画卷展开。 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宁静美好。 就像是一个神奇的、不存在于世上的桃花源。 姜羲却看着一切,喃喃说道:“这里才是真正的……匠村!” 巫匠所在的匠村!天枢去过的匠村! ------题外话------ 最近几天天气变化奇怪,不慎感冒了,昨天浑身难受就吃了药睡了,没更新抱歉 第380章 破结界 终于找到巫匠,疲惫跋涉了一路的姜族众人,无一不是兴奋喜悦。 兴奋之余,又察觉出几分异样。 “哎?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们?” 质疑声一出,其他人跟着安静下来。 一番打量,发现还真是如此。 那层泛光薄壁,像是虚构出的画面,仿佛看到的一切安宁美好皆是假象。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幻觉,像是海市蜃楼? “因为有结界的折射。”详细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复杂,姜羲只能简单解释了一下其中原理,“也许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并不是在结界中同一时间发生的,但也是某个时间段真实发生过的画面投射,且距离不远。” 姜羲的冷静,也感染了其他人。 所有人都怀揣着对姜羲的百分百信任,没有一人眼里会出现质疑。 身后目光传递来的压力,姜羲也感受到了,她不免更小心了些,生怕在这紧要关头,出现了别的什么错误。 她试图将玉球靠近结界上悬空的木牌,但玲珑玉球与木牌以及结界都没有产生任何反应。 “要不要尝试别的办法?”尹灵越提议。 她不太明白,为何巫尊在这个玉球上如此执着,如今地图已经找到,玉球的作用不是到此为止了吗? 姜羲不由分说,让所有人都退后些。 除了计星,其他人都照做了。 紧接着,姜羲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对准指尖刺了下去! 她的动作太快,连计星都没来得及阻止。 尹灵越更是发出担忧的惊呼声。 “这是怎么了?”姜夔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尹灵越侧头看见他脸上的疑惑,放软了声音:“我们姜族的嫡系神脉,血脉贵重,所有力量皆来自他们的血脉,每一滴血都无比珍重,可解万毒,破万法,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巫尊为了这么一个结界就伤害自己……” 她按住忧虑,强自镇定下来。 巫尊这么做,总归有她的理由。 正如尹灵越所说,姜羲从指尖伤口挤出一滴血珠之后,脸色就迅速苍白下来。 “计星,药瓶。” 她话音刚落,计星捧着药丸的手,就已经送到了她嘴边。 姜羲笑了笑,服下药之后,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红润。 楼尘特意送来的药丸,一如既往地有用。 身后尹灵越也松了口气,她的目光凝结在那颗漂浮在姜羲掌心的血珠之上,只见那滴血,不仅圆润如珍珠大小,还泛着淡淡的金光。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里面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就是传说中的嫡系神血吗? 就连尹灵越,也只是听过没有见过。 大概姜羲是命定巫主的缘由,这滴神血的气息强大到堪比少禹巫主留下的神血,对姜羲的影响也比预料中的大,好在姜羲连服用了两颗药丸,很快恢复过来。 她拈指展花,那滴血珠轻盈地飞了出入,融入透明泛光的结界薄壁,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刚开始没有任何明眼可见的变化。 神血失效了? 忽然间,风静了,树林静了,鸟兽虫鸣皆静了。 就连姜羲身后的众人,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隐隐浮动的力量,不由得屏气凝神。 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栖梧跟灵稚,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向往。根植于血脉中的眷恋,竟然让他们看向姜羲的眼神,悄然添上些许仰慕跟崇拜。 姜羲对周遭一切变故尚不知道,她感受着结界的变化,发现事情并没有按照她预料中的发展,而是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变故? 只听得轰地一声,附着在结界薄壁上的木牌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它吸收着结界里的所有力量,原本刻在上面已然模糊的字体开始重新变得清晰,显出龙飞凤舞的一个字—— 怀! “怀?”姜羲不解其意。 倒是灵稚,惊讶地看着那熟悉的字体,脱口而出道:“这是黑袍的名字!” “你知道黑袍叫什么名字?”这是包括栖梧在内所有人的疑惑。 灵稚抿着唇:“我只知道他单名一个怀字,其他就不知道了。” 姜羲听完,结合现下变故迅速作出判断。 “糟了!”姜羲暗道糟糕。 她也总算知道,为什么玲珑玉球跟木牌与结界都没有半点反应了,因为那木牌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是玲珑玉球所在的位置,木牌鸠占鹊巢,偷取结界里的力量,布下所谓的三重阵法。 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三重阵法! 只有两重阵法,以及一个陷阱! “是黑袍的陷阱!你们快走!” 她惊呼的尾音被淹没在结界掀开的巨大风浪里,强大的力量余波横扫过境,树木歪倒,草丛折服,除了姜羲计星两人,其他人皆倒飞了出去。强大者还能稳住并抵抗,稍弱的人就跟陷入泥沼里似的。 比如栖梧,他内里的伤势还没好全,被这么一攻击,直接哇的吐出大口血,被灵稚慌乱扶住,却又无力地软倒在地上。 其他人情况稍微好些,但也陷在这股力量中挣脱不得。 力量还在不断涌出,那结界薄壁吸取了姜羲神血,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黑袍布置下的陷阱更是发挥出了两倍的威力! 就在此时,结界薄壁也开始光芒明灭,里面的另外一个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姜羲神情逐渐凛然。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巫匠从未出世,这一消失竟有五百年之久。 他们不是不愿意露面,而是不能露面。 五百年前,突如其来的巨大威胁,让他们逃离并且不得不选择了这个地方暂时隐居休憩,他们布下了强大的结界护住了自己,也困住了自己。 至于那个巨大威胁,也与姜羲对五百年前神山之乱有外力扰乱的猜测相重合。 只是,黑袍竟然在这里布下了陷阱! 姜羲再一次感叹黑袍的手段诡谲,竟然利用结界特性,偷天换日,引得结界攻击他们—— 要么,他们所有人被结界力量束缚死在这里! 要么,任由结界力量肆虐破坏里面的世界害死所有巫匠! 二择其一! ------题外话------ 晚来的地震祈祷……身在重庆,在四川待过四年,见过08年,也经历过13年,昨天在家震感强烈,希望天佑四川,四川的小仙女们也能平平安安,祈福 第382章 终见光明 曾有武陵人,晋太元中,忽逢桃花源—— “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而在安静祥和的巫匠村里,桃花源字字句句的描述,都与这里无形重合。 这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巫匠村建于平野,背靠青山,绿水环绕。 梯田层层叠叠铺散,桃树梨树夹道开放,随处可见盈盈硕大的果实。 孩童们唱着跳着从路上经过,见到路遇的老者,还知道恭恭敬敬地停下来行礼问好。 倒是被问好的几名老者,在目送着孩童们离去的背影,笑容逐渐融化,取而代之是担忧的神情。 美好的巫匠村,宁静的世外桃源,这世上不该存在的地方…… “恐怕真的是不应该存在的地方啊。”为首的白衣老者,叹着气道,“已经五百年了,我们要是再找不到方法破开结界出去,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 “别担心,之前的天之异象你们也看到了吧?千年来,第一次有嫡系神血降世了,这意味着那个预言是对的,我们还能等到天命巫主!” “万一等不到呢?你们也知道,外面结界已经被人动了手脚,致使我们困在这里无法出去,坚持了五百年已经不可思议,还能再坚持多久?” “你们忘记前段时间,突然闯进结界来的那个青年了?” “就是你送剑的那个?” “什么剑,那就是把粗胚,不过料子挺好就是。你们以为,我的东西是白送的不成?” “你的意思是?”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别老这么神神叨叨的说话,你什么时候成了巫卜那些神算子了?” 几名老者吵吵闹闹,有人担忧,有人憧憬,有人满不在乎,围绕的都是巫匠村的未来——而他们共同的认知是,这个结界撑不了太久。 等巫主?巫主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仿佛上天在响应他们的疑惑,搁在真正天空,头顶上若有若无的苍穹结界,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先是光芒起伏不定,原本在阳光照耀下并不明显的结界薄壁开始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紧接着,太阳的光芒越发刺眼,天边的另外一个位置却出现了月亮的影子。 日月悬空,星辰颠倒。 然后,就是天摇地动。 四处响起尖叫声、惊慌声、大喊声,巫匠村的宁静被打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天空在一番古怪变化之后,陷入黒寂之中,恐怖的嘎吱嘎吱声音漫溢在这片大地之上,恐惧笼罩人心,死亡随时可能降临。 先前村口的几名老者则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叫来了所有巫匠村的村民,大声地让他们不要担心。 “结界就要破开了!我们即将从这里出去了!” 振奋喜悦的声音来自德高望重的长老们,村民们逐渐被安抚,情绪平复下来。 只是望着闪电狂舞的黑暗天空,眼里仍然是一片茫然。 他们真的可以出去吗? …… 此时的姜羲,也在问自己—— 我真的可以吗? “巫尊!”计星竭力排开气浪,靠近姜羲并以身躯挡在她身前,帮姜羲卸掉了部分力量轻松不少,“你还好吗?” 姜羲无声地拍拍他的肩膀。 既然计星为她挣来了时间,她总归不好浪费了才是。 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今我两者都要,你黑袍当如何? 姜羲手掌压在计星的肩膀,一跃纵身飞起! 不知何时她手上再次出现了那把小刀,这次她用手掌紧紧握住,用力划开掌心,十来滴神血全数被撒开! 方才姜羲失去了一滴神血就开始面色苍白,何况是现在一连失去了十来滴? 计星难受地目睹这一切,他试图拿楼尘的药瓶去喂姜羲,却连靠近她都不行。 结界的特性力量,像是滔滔不绝的江水不断拍打在他身上,阻止他向姜羲前行。 “不会……再有下一次……” 计星咬着牙,奋力往上跃身! 一如鲤鱼跃龙门,一如螭龙越沧海! 冥冥空中传来龙吟咆哮声,就看见计星身上再次凝结出螭龙图腾,而且这一次图腾并不是以图画形式附在他的皮肤表面,而是化作黄金浇筑的螭龙,盘旋缠绕在他的身体周围,又在他的意志之下飞向姜羲将她托住,及时稳住了险些因为眩晕摔倒的姜羲! 姜羲撑着螭龙的脑袋,强忍着失血后的难受,完好的右手挥动,十来滴漂浮的神血立刻在她的指挥之下融入结界,化作庞大力量的一部分。 属于自己的熟悉气息把姜羲包裹。 “我的力量,什么时候轮得到你黑袍控制了?” 姜羲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动作,她的一字一句都含着莫大力量,像是一种规则,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将黑袍亲手刻出来的那块木牌从结界上剥离。 结界之内如今全是姜羲神血的力量,而姜族之内嫡系神血凌驾一切,除非黑袍断血脉,否则他再怎么背叛,也永远要以姜羲血脉为尊!不可越矩! 被黑袍用来偷天换日的木牌中,所有力量被抽空,泛着金光的木牌重新变得黯淡,上面的“怀”字也随之隐去,木牌再次破旧不堪地掉进泥地里。 而结界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没有阵眼的镇压,力量开始紊乱狂暴,甚至因为姜羲十来滴神血在内,力量积攒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一旦彻底失控,到时候不论结界里还是结界外都会成为一片废墟无人生还! 好在姜羲及时抛出了那颗玲珑玉球,她从破庙里无意中找来的东西。 此时,玉球完美契合在了结界的大洞之上,并化作了结界薄壁的一部分! 狂躁消失,动乱消失。 宁静致远的盈盈蓝色覆盖了结界,力量不断波荡,安抚,远去。 直至整个躁动的结界都变得安静,就连之前天象颠倒变换的巫匠村内,也感觉到一股祥和气息重新降临安抚了他们的焦躁,全新的世界重新展开,他们甚至看到了上百年都没有见过的景象。 “结界……恢复了?”巫匠村的长老们是最先意识到这个变化的,他们不可置信地喃喃着,随后不顾老迈的身体疯狂向村口奔去,就像年少时无数次期待的那样,跑向村口,跑向结界门口。 其他村民们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却也陆陆续续地跟着长老们跑向村口。 大人带着小孩,小孩牵着小孩。 他们有的隐隐期待,有的还是茫然。 然后,他们亲眼看着永远都是闭合如一体的苍蓝色结界,从天穹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一道无形的门向两边展开。 门开了! “是结界打开了!” “我们可以出去了!” “可以出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狂喜淹没了村落。 不论大人小孩,脸上全是喜悦笑意。 结界内的生活固然美好,但他们从未遗忘过自己的身份——他们是姜族巫匠!是姜族六部! 而跑在最前面的几名长老,就算上了年纪,依然老当益壮,连年轻人都跑不过他们,一马当先冲在最前看到了结界之门的打开,也看到了一道缥缈虚幻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结界之门的后面…… 她扶着金色螭龙,容貌绝美于世,周身皆是凛冽不可犯的高贵! 他们曾在祠堂中供奉的神像,那神女的样子,无形之中与面前出现的身影所重合! “是巫主!”白衣老者热泪盈眶,“巫主来了!我们的巫主真的来了!” 好像大旱多年遇见了珍贵甘霖; 好像灾难之中得见了救命希望; 好像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点光芒。 对于他们来说,巫主是甘霖,是希望,是光芒。 现在,她来了。 踏着螭龙而来。 为拯救他们而来。 “巫主!”以白衣老者为首,无数的巫匠族人都跪倒在姜羲面前,虔诚地低下他们的脑袋,对如神衹降临的姜羲低头一事,没有丝毫的犹豫跟不满。 他们如此真挚,连姜羲也能感觉到。 忽然间,她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此前她一直在说,登神山时候未到。 可这个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种模糊直觉。 就像她感觉时候未到。 现在,她感觉时候到了。 从巫匠一族正式回归的那一刻,时候……到了! “铛——” 天地之间,洪钟大吕浩荡声回响余音不绝。 就像是在向所有人昭告巫匠一族的归来! 此时,不论是在北地,还是在江南,还是在长安。 只要是在这世间,这片大地上,所有血脉相连的姜族人,都隐隐约约感受到来自血脉的躁动,那是传承自上古,无数先辈传承下来的力量与荣耀!如今在他们这一代身上苏醒! 巫匠归位,神山现身。 巫主之尊,即将临世! 姜羲恍然回头,就见层层碧林之上,那被缥缈烟雾染白的苍穹之上,有金光,从天的这边,如浪水一直铺到了天际! 云雾之内,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宛若擎天之柱,上撑苍天,下踩大地。 那是一座山。 山名不周,乃姜族神山。 ------题外话------ 两章连更 第383章 你认为我败了? 长安翠山,临崖石亭,一道黑色身影如幽灵般凌风而立,黑色长袍猎猎,银色面具古怪又诡异。 头顶之上,信鹰划破长空,落足在黑袍的肩头短暂停留,又振翅飞去。 黑袍手上,则多了一张卷起的信筒。 他展信看了,里面的内容并未让他露出惊讶神情,栖梧跟灵稚的背叛,好像原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费尽心血培养的两枚优秀棋子,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转身投了他人,作为利益受损的黑袍,他身上竟然看不出半丁点愤怒、恼怒、怨恨乃至不满。 他平静的情绪直到某人到来后才打破。 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临崖石亭,黑袍却头也不回,只用嘶哑声音,道: “没想到你堂堂无极真人,当今陛下跟前的红人,竟然愿意屈尊来见我。我还以为你认为我输定了,早就准备与我划清界限了呢。” 鹤发童颜,通身高人气质的无极真人,手执拂尘,含着温润笑意。 他穿着银色长袍,用最精湛的绣娘技法和敲得细如发丝的银线制成的长袍,被阳光一照,便是流光溢彩,看上去华贵气派极了。 他还谦逊有礼,冲着黑袍的背影行了一礼:“尊主哪里的话,我们二人之间多年的交情,岂会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就受到损害呢?” “无极真人当真是习惯了口中一套手上一套啊。”黑袍不遗余力地嘲讽着无极真人,当他回身看见无极真人身上银袍时,看见上面泛光的星辰日月出了神。 “尊主近来处境艰难,心有怨怼我也能够理解,毕竟大家是多年朋友。”无极真人始终看不到生气的迹象。 “你这银袍,就是陛下赏赐给你的?”黑袍忍不住发问。 “天子之赐,不敢拒绝。”无极真人毫无骄纵姿态,就连那身华贵银袍也跟他死得变得内敛起来。 黑袍却是讽刺地笑了:“何必在我面前装出这种样子?当初我助你杀了你师父紫清真人,又帮你坐上掌教真人位置时,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无极真人根本不为所动,连笑意都不曾动摇分毫:“师父他老人家只是去追寻心中的道了。” “厚颜无耻啊。”黑袍摇头叹气。 石亭里摆了两三小菜,跟一壶灼口烈酒。 先前还字字句句针对无极真人的黑袍,现在又像个热情的主人在招待宾客,还亲自为无极真人倒了杯酒。 无极真人往杯中酒液看了一眼,突然道:“听说,白塘城那边有动静了?” 黑袍已经端着第一杯酒一饮而尽,闻言看向无极真人:“看样子,你在北地的消息也很灵活嘛。” “长生教的信徒遍布世间的所有角落。” 黑袍呵呵笑了笑:“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 “那个地方……” 黑袍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摩挲着酒杯上的青瓷花纹,老神在在地说道: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输?输给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 无极真人道:“别小看她,那背后是整个姜族。” “姜族,嗤。”黑袍冷笑,“若你今日不来,我必定不会告诉你半个字。但你今日既然来了,我就让你好好看着,我是怎样亲手杀死我们姜族的天命巫主!” 黑袍说着那话时,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癫狂毁灭。 那种极度的兴奋,极度的狂热,极度的破坏欲——这等模样,已经无法简单用疯狂来形容了。 无极真人静静看着黑袍,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 “别这么看着我,我都说了我不会输!在那片结界里,我早就埋下了第三重陷阱,只要那个小娃娃踏足那个地方,就一定会……” 他话还没说完,面具后的脸色剧变! 他伸手攥住了胸口的衣服,疼痛攥住了心脏。 翻涌气血更是搅乱了他体内的气息,还有巨大的反噬力量降临在他身上。 很快,黑袍大口大口地吐出血,即使他紧紧捂嘴也无济于事,仍有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疼痛与混乱间,黑袍的银色面具哐当砸在地上,露出面具后的脸来。 无极真人稳坐石凳,冷静看着一切,动也不动。 他与黑袍相识数十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脸。 倒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汗水混着鲜血,好像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凄惨。 无极真人在心里啧啧两声,说不清楚是感慨,还是幸灾乐祸。 “是反噬吧。”无极真人幽幽道,“这就是你说的要杀了你们的巫主?” “我……哇!”又是大口的血夹杂着内脏碎片吐了出来,黑袍迅速从袖中翻到药瓶,珍贵的丹药足足吃了一整瓶,才压住了他的伤势,也没有继续吐血了。 黑袍狼狈地坐在一滩血迹旁,头发凌乱,苍老惨白。 “是你败了,黑袍。”无极真人倏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还掸了掸银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谢谢你让我看到今天的结果。” 黑袍仍然不接受这个事实,他明明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胜券在握,为什么到头来是他输了? 他的眼神跟表情,十足透露着他的不甘愿跟不理解。 “你还不懂吗?你从一开始就输了,你们姜族,从血脉上就已经拉开差距,你又如何能赢得聊姜家的嫡系神血,未来的天命巫主呢?”无极真人淡淡笑着,像是早就看到了这个结果。 黑袍的喉咙已经沙哑得跟个破锣似的了:“难道说,你一早就认为我的计划不会成功?那你为什么还与我合作,信誓旦旦地说会把我送上巫主的位置……” “要想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哪怕是吃不到的草,看看也挺好,你说呢黑袍?”无极真人淡然转身,悠然的声音随风飘来—— “还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五百年前,你姜族神山之乱,有外来炼气士参与,其中一人便是我长生教的开派祖师,北冥真人。” 他离开的背影潇洒又飘逸。 也至始至终都没有碰过桌上的酒菜。 ------题外话------ 今天也是两章连更 第384章 五百年前的幕后黑手 也是此时。 于普通人而言,天还是那片天,云还是那些云,没有金光,没有神山,什么都没有。 但是于身在北地的所有姜族人而言,披戴着金光的神山,在云海之上显露出圣洁又清晰的轮廓—— 他们血脉里,对神山,对家园,那些古老而坚定的渴望与向往,不断的滋生成长,唤醒了流浪在外多年的游子,想要回家的那颗赤诚真心。 “是神山啊。” 他们激动地对着神山的方向跪了下来,甚至忍不住亲吻着大地,还有的又哭又笑,状若疯魔。 就连姜羲,都怔怔地望着神山出现的那片天空,难以遏制地按住自己扑通扑通疯狂跳动的心脏,眼角淌下滚烫热泪。 “我姜族终于迎来了光明。”她扬起灿烂又明耀的笑容,那圣洁的金光洒在她身上,如轻纱将她笼罩包裹。 唳—— 那只雪色海东青出现了! 伴随着神山的出现,作为神山守护的雪色海东青也出现了,它不断盘旋在大黑林的上空,天空霸主的威势让大黑林多少动物生出畏惧,在霸主耀武扬威的叫声中心甘情愿地低下头。 可是在这其中,出现了一个另类。 阿花。 肥嘟嘟的阿花真的如姜羲所说的,背上了阿福亲手缝制的小背包,里面装满了特制的小鱼干。这一路来它是吃得满嘴油光,就连姜羲面对危机,它也是安安心心地缩在阿福身边,半点不见慌乱。 可现在神山出现,阿花竟然慌了,它喵喵喵求救般连连叫了几声,等它发出声音后又意识到什么,用小胖爪捂住嘴,后悔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已经来不及了,雪色海东青已经听到了死对头的声音,原本骄傲得意的叫声瞬间变了,变得狂怒暴躁!不由分说地俯冲而下! 姜羲还没注意到雪色海东青的变化,她只听到阿花焦躁的叫声,将目光从神山与神鹰身上挪开,往阿花身边走了几步。 “怎么了阿花。”她高兴神山的出现,也担心阿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就在这时,雪色海东青如炮弹似的俯冲而下,坚硬如铁的身躯竟然撞断了头顶的无数树枝,劈头盖脸朝着阿花砸过去—— “喵呜!”阿花发出前所有为的凄厉惨叫,更是爆发出与肥胖身躯截然不同的灵活,纵身跃进了姜羲怀里! 海东青扑了个空,一个鹞子翻身,又在低空翻转稳住身形,行云流水地动作看得人惊叹不已,竟然连神山的存在都暂时忘记了,惊异不断地打量着这一幕。 海东青愤怒地朝着姜羲怀里的阿花大声叫着,偏偏碍于姜羲的存在不敢上前。 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阿花,悄咪咪睁开眼,见海东青根本不敢上前,立马兴奋得不行,在姜羲怀里又蹦又跳的。 阿花自从跟了姜羲,整天不是吃就是睡,就没见过它这么活泼的时候! 姜羲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也看出些门道了—— 这一鹰一猫,好像有过节啊。 这么说,她以前的猜测还真是对的,阿花是来自北地?还跟神山有关? 姜羲皱眉看了怀里的阿花老半天,见它猫仗人势,得意地冲着海东青叫嚣,一副我超凶的模样,就不由得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她怎么看,也不觉得阿花有来自神山的钟灵毓秀啊。 “你们先别吵了。”姜羲打断了一鹰一猫的吵架,神情略有不悦。 动物都是能敏锐感知情绪的存在,这一鹰一猫竟然就真的安静下来,一个乖巧地窝在姜羲的怀里当暖手小棉袄,一个找了树枝优雅地立着用嘴梳理身上羽毛。 乱糟糟的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原来其他姜族人早就因为神山的出现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 姜羲环顾一周,刚好与从结界里而来的几名老者对上视线。 那几名老者看上去亢奋极了,踏着年迈也有力的腿脚,蹬蹬蹬来到姜羲面前,不由分说先行了标准的姜族最高之礼。 “见过巫尊!” 姜羲看着他们:“你们是巫匠一族?” “是!”几名老者整齐划一地应道道,“五百年前神山之乱,巫匠一族微保平安不得不龟缩在这片大黑林的结界当中,谁知被恶人改动了阵法,一困就是五百年!如今才回归姜族……吾等罪该万死!” 几名老者说着说着,又是老泪纵横,又是要朝姜羲下跪请罪的,姜羲好一通忙活,才在计星的帮助下稳住了他们。 “你们也是身不由己,就不要追溯当年的罪过了。”但还有别的让姜羲注意的,她便直接问道,“你们说有恶人?你们可知这恶人的身份?” “当然!”为首的白衣老者忿忿不平地说,“我们巫匠一族,再过百代人,也不会遗忘刻在骨子里的仇恨!长生教!” “什么?长生教?” 姜羲听了许久,才从几名巫匠长老的口中,弄清楚了五百年前神山之乱的来龙去脉—— 少禹巫主逝去后,居于不周山的姜族还是维持了数百年的和平,虽然因为姜族再无巫主出世,族人一代比一代孱弱,还有人开始滋生出隐居在神山而无法入世的不满。 但是,若没有有心人的挑拨,五百年前的神山之乱,不会来的那么迅疾又猛烈,连总领姜族的巫史大长老都没发现苗头,就那么突然的爆发了。 而这个所谓的有心人,便是一群以炼气士自称的人。 说起炼气士,就不得不提到巫王时代的终结。 姜族唯独以血脉传承力量,所有的凡人都被隔绝在血脉之外,无法窥伺天地之力,在巫王时代的神话终结之后,就有人走上了觊觎这份力量的道路。 巫王时代终结的上千年时光中,他们追寻着神与巫的踪迹,希望得到像巫一样沟通天地、呼风唤雨的力量,甚至是长生不老,飞升得道。在不断的摸索当中,他们终于钻研出了法子。 这些人,就是炼气士。 可是后天修习掌握天地之力的炼气士,远不如天生就拥有力量的姜族人。 沟通天地并运用力量,对于姜族人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那样简单,等他们觉醒血脉之后,自然而然就掌握了方法。 但炼气士不是,他们窥得门径,却不知道该怎么深入。这条原本应该超凡脱俗的正道,逐渐被扭曲,被强大所诱惑。 他们盯上了隐居在神山的姜族,企图探索姜族血脉的秘密,并且打破枷锁,为己所用。 最后,在无数年的布置跟策划之下,他们开始隐秘地说动那些对隐居不满的姜族人,煽动他们的逆反。最后这些人不断累积,聚沙成塔,在姜族内形成一股莫大力量,直接导致了五百年前的神山之乱。 表面上看,神山之乱是姜族内乱。 实际来说,那些炼气士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最重要的是,五百年前的神山之乱,他们在那些反叛者的掩护之下,竟然闯进了不周山的结界,悄然抢夺不周山内的巫器,更是盯上了巫匠一族! 他们知道,要跨越血脉的限制实在是太难,相比起来,巫匠一族的奥妙更适合他们炼气士。在神山之乱,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来不及注意巫匠一族的时候,他们被炼气士盯上了,并且锲而不舍地追杀了巫匠一族很多年。 巫匠一族本就人丁稀少,再加上善于炼器而不善打斗,在被炼气士追杀的那段时间里,有无数的族人死去。 骄傲的巫匠自此在心里种下了对炼气士永远的仇恨,他们宁死也不愿意臣服于炼气士,最后画地为牢,用结界圈住了自己。 结界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束缚。 此后五百年,巫匠开始了与炼气士漫长的拉锯战。结界也曾被打破又修复,最后才维持到现在连结界里的他们也走不出去的地步。 至于那些炼气士,在神山之乱之后,就聚集在一起,创立了所谓的……长生教! 长生教的开派宗师北冥真人,就是曾经亲历神山之乱,追杀姜族巫匠,手里留下无数无辜性命的恶人! ……在述说着过去那段屈辱历史的时候,几名巫匠长老老泪纵横。 “我们的先辈都在日日夜夜忏悔自己的无用,身为神的后裔,堂堂姜族,竟然被一些无耻小人逼迫到如此地步。族内更是经历过几次灭族大灾,险些就要撑不过来,好在……好在终于等到了吾主!” 姜羲听着,心里却是酸涩无比。 “不,是姜族的错,是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们,竟然连巫匠一族遭受了五百年的欺辱也毫不知情。” 她越说,怒意就越是高涨。 到最后,已经是难以遏制对长生教的愤怒跟恨意了! 原来真正的幕后凶手藏了足足五百年! 杀我族人,乱我神山,这份血海深仇要怎么来报才好? “巫尊!”尹灵越担忧地上前,“别乱了心!” 尹灵越的提醒让姜羲慢慢调整着呼吸。 短暂闭眼,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放心,我不会被怒火迷失了眼睛,但是长生教……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385章 六部齐 两天后,藏匿在大黑林里的巫匠村,姜羲一行人在这里暂住。 这两天的时间,姜羲听几位巫匠长老详细述说了这些年的经历,包括流失的巫匠技法,包括大黑林外成为废墟的匠村实际上是长生教派来的监视者,也包括不久前曾赠予天枢的那把掺了月光银的剑胚。 姜羲恍然明白了叛道者那些所谓邪器是从何而来,并非来自他们的天赋异禀,而是无耻地出卖族人与长生教合谋得来。 巫匠长老们更惊讶于曾经遇见的青年竟然是长生教的人,心情复杂难言,憋屈良久才说出一句歹竹出好笋,看得出来他们对天枢的印象非常好。 也是这两天时间。 九重云端上散发金光的神山轮廓没有消失,而是越发的清晰庞大,黑压压地盘踞在大黑林上的天空,云雾缭绕、山巅盖雪,宛若一座浮空仙岛。 藏匿了五百年的神山再度现世,必定需要一些时间。 姜羲猜测,差不多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尹灵越还接到了来自南桑大长老的飞鹰传书,说他已经进入北疆地界,一行的还有中途从长安赶来合流的姜恪、楼尘、凌云、宋鹤清、宋胥几人。 另外,身在原州的兰颂,也在来大黑林的路上。 巫史、巫舞、巫乐、巫卜、巫医五部大长老这算是都到齐了。 分离多年的姜族,隐隐有了重新聚合的迹象。 姜羲想,等他们抵达,也可以见证选出巫匠一族的大长老,连人选她都已经想好了,也就是前两日领着巫匠一族来到她面前,对她俯首也朝她落泪的白衣老者,戈青。 他是巫匠戈氏一族的族长,也是巫匠村的村长,巫匠长老之一,最德高望重之人。 巫匠一族是恪守姜族礼规,没有巫史大长老的见证,才会在这几百年里都没立下另一上的大长老。事实上,再没有人比戈青更适合这个位置。 等戈青坐上巫匠大长老之位,六部齐聚,姜族才算是真正完整了。 心里念着,坐在粗壮树枝上眺望晨曦的姜羲,也不免露出笑容。 她笑得灿烂时,树下却传来叹息。 姜羲低头一看,见是姜夔,年纪不大,却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烦恼,不断唉声叹息,一脸苦涩。 姜羲忍着笑,顺手摘了个青涩的果子往下砸去。 “谁!”姜夔迅速捂住被砸得生疼的脑袋,左顾右盼,迟钝好一会儿,才把目标对准了树上,却不期然看到姜羲因笑意而明灿灿的眼睛。 他嗫喏起来,喊了声姐姐。 姜羲轻盈跃下:“又在苦恼些什么?” 姜夔支支吾吾问:“我听说,阿爹他也要来这里?” “嗯。”姜羲弯腰随手折来一支狗尾巴草,捏在手上甩来帅气地把玩。 “那他和……” 见他语塞,姜羲瞬间了然。 “你是说他跟灵越夫人?” 姜夔点点头。 “你担心这些做什么?” “我……” “他们之间的事情,当然会自己看着处理。再说了,你该不会以为,你不知道灵越夫人活着的事情,姜侯也会不知道吧?” 姜羲的提问让姜夔回答不上来,因为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真是傻,你阿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情?就连当年的真相,他恐怕也是一清二楚的。” 姜羲看着傻乎乎的少年,真不知道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孩子,是怎么在南宁侯府装出纨绔小霸王的样子来的。还以为他被姜恪教成了演技精湛、少年老成的人精,没想到只是个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想不明白,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傻子。 “是,是吗?”姜夔挠了挠头。 两人身后的树丛突然传来动静。 姜羲刚回头,猝不及防就被阿花冲进了怀里,可怜巴巴地朝她喵呜喵呜的求援。 不用想,阿花这又是跟大白打起来了。 大白就是那只护山神鹰,雪色海东青,姜羲刚给它取了两天的名字。 神山开启在即,大白来到姜羲身边后,再没有离去。 大白性子骄傲,贯来不屑与姜羲以外的人交流,唯独除了死对头阿花,见了它就炸毛,一猫一鹰整天打得不亦乐乎。 瞧瞧现在,高贵的雪色海东青哪里还有神鹰的样子,气得连飞都忘了,扑棱棱地从草丛里跳起来,一身翎毛变得乱糟糟的,不管不顾就朝着姜羲怀里的阿花扑来,龇牙咧嘴的样子恨不得把阿花撕碎。 阿花看上去可怜极了,一个劲儿往姜羲怀里钻。 大白硬生生刹住势头,只能梗着脖子怒鸣。 姜羲见状,无奈极了。 别看阿花老是被大白追赶得凄凄惨惨的,其实姜羲知道,这肥猫才是切开心肝儿都是黑的,一路兜着大白逗它玩儿呢。 旁人看上去都以为是阿花被欺负,殊不知事实正是反着来的。 可是看大白的样子,也不像是不知道,每每追赶阿花,都有手下留情。 所以真要说这一猫一鹰的恩怨,根本数不清。 这更像是它们之间独特的相处方式,姜羲见多了,也就没当回事了。 随手把阿花丢出去,让它继续跟大白相爱相杀,姜羲重新把目光放在姜夔身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困惑,憋着没问,就知道自己钻牛角尖。其实烦恼就是这么来的,等你阿爹到了,不如把所有的疑惑对他一问,就像是当初对你阿娘一样。” 姜羲悉心开导姜夔的样子,就像是真正的姐姐。 姜夔听着,反而心酸。 姜羲一口一个你阿娘,你阿爹,语气分明疏离得很,又把他当亲弟弟来对待,毫无巫尊的架子。 是因为没有家人,才格外珍惜自己吗? “我会一直做你的弟弟!保护你!”少年情绪翻涌,眼眶都跟着红了。 姜羲不解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少年脑补了些什么,还没来及多问,计星在一旁现身,说是南桑大长老到了。 姜羲闻言大喜:“我还以为他们傍晚才能到,没想到一早就赶到了!” “南桑大长老就在村口,等巫尊过去。” 姜羲赶紧拍拍身上的草屑,步履轻快地直奔巫匠村村口。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刚被迎进来——巫匠村的结界被破后,又被姜羲重新立起,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世外桃源般的巫匠村。 南桑大长老一行人抵达的时候,正是巫匠一族的戈青长老亲自率人去迎接的。 巫史大长老在姜族内地位仅次于巫尊,而身为巫史大长老的南桑,也毫无疑问拥有着值得敬仰的气度。 戈青初见南桑大长老,便如刚见一样,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同时因与六部的其他五部重逢,而不免激动。 巫匠祖祖辈辈盼了数百年的事情,总算是被他戈青等来了。 南桑温和地与戈青打了招呼,来不及寒暄,径直就问巫尊在何处。 “螭卫已经去请巫尊了。” 戈青话音刚落没多久,姜羲就翩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当中。 见到南桑等人,姜羲眉开眼笑,自然而然地亲昵靠近。 “南桑大长老!” 除了南桑大长老,姜羲当然也没忘了跟其他人一一打招呼。 只是目光在略过楼尘的时候稍有停留,她虽然知道楼尘会来,却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那件事情。 “巫尊。” 自从江南一别,南桑是第一次再见姜羲。 没能亲眼见到姜羲于祭台觉醒血脉的那一幕,他深深觉得遗憾。 好在这份遗憾不会持续,他南桑终于能亲眼看到她走上神山,登临神座! 压抑多年的心愿骤然实现,贯来从容不迫的南桑大长老,竟然落了泪。并且朝着姜羲,深深压下腰,良久。 等南桑的情绪平复了些,众人被簇拥着进了巫匠村。 落在一行人最末的姜恪,无意间瞥见一袭白裙的熟悉妇人,微微怔忡,却没愣太久,很快收敛了情绪,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与尹灵越点头问候过之后,伸手把姜夔唤了过来。 “此行可有收获?” 姜夔很想炫耀,要说收获他这次可谓是收获满满,不论是见识,还是经历,包括难以遗忘的幻境考验,于他而言都是珍贵无比的经验。 但他却没有回答姜恪的问题,而是另外问起:“阿爹,你见到她,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语气中,有好奇,有疑惑。 姜恪并无犹豫,十分直白地告诉姜夔:“当初你让你随巫尊来北地,原因之一,便是想告诉你这个事实。我想,比起说的,亲眼所见更加直观。” 姜夔虽然习惯了阿爹对他的教导严苛,可听到他现在说的话,也还是忍不住心里酸涩苦闷。 “阿爹,你就不想想我见到她时,会有多震惊吗?”姜夔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不只是震惊,还有仇恨,以为被阿娘抛弃的怨怼。 那份怨恨就算在他知道真相之后淡化,挥之不去的也有隔阂与别扭。 “你总会知道的。”姜恪神色淡定。 “所以你就一瞒我十多年?”姜夔有了微微怒意与不解。 姜恪很认真地回答了他:“如果告诉了你,你确定不会哭着吵着去找阿娘?” 姜夔说不出话来。 就是有点想去见姜羲,听她说两句话而已。 姜恪姜夔父子俩晚几步进去正堂的时候,屋内已经列座,姜羲正首,其余大长老依次而坐,其间还有尹灵越跟姜恪的位置,两人刚好是面对面。 姜夔跟着姜恪在他身后站定,也不小心看到尹灵越投来的担忧眼神,犹豫再三,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安抚了她。殊不知尹灵越在看到他朝她笑的时候,有多么的开心。 除了这一家三口以外,堂上的气氛称不上多么欢喜。 因为南桑大长老除了亲临北地,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北越向大云宣战了,三十万北越铁骑兵临镇北关,这场战事恐怕不可避免。” 姜羲看上去并不意外:“他们宣战的名义,可是北越五王子之死?” “巫尊也听闻了?”南桑说道,“北越正是以五王子金城死于镇北侯之女萧红钰的名义下的战书。” 据情报所说,金帐王庭之内,为五王子金城报仇的叫嚣声愈发强烈,其中尤以北越王后一族为首。 北越人本就是暴躁好战的性子,怎么能忍得了他们高贵的王子死在镇北侯女儿的手上?一个黄毛丫头? 北越人日日夜夜吼着要洗刷这份耻辱,所有反对打仗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北越朝堂内外仿佛已经达成了一致。 南桑郑重道:“北越厉兵秣马上百年,这次来者不善,又有出兵名由,这大概会是一场恶战啊。” “镇北侯那边呢?”姜羲有些担心萧红钰。 “听说镇北侯已经在景元帝令下集结发兵,留下了镇北侯世子镇守庆州。至于北越叫嚣着让镇北侯交出其女性命,也被镇北侯强硬拒绝了。” 姜羲放心于萧红钰的平安,也又惊讶地问:“镇北侯世子?谁?萧维吗?” “是他。” “萧维竟然这么快就成了镇北侯世子,按照这速度,恐怕是过继之后,就往长安递了折子吧。”姜羲喃喃自语道。 其他人都暂时没接话。 等姜羲回过神来,才吩咐道:“大云北越一战已经不可避免,我们姜族不能袖手旁观,派人时刻盯着战况,行动以帮助百姓逃离战火为主。我们无法加入这场战争,却可以避免更多人的死亡。” 楼尘颔首道:“我会让巫医弟子准备的。” “主要还是神山。”姜羲说道,“神山开启,我姜族有了立足的后盾,还可以帮助更多族人完整觉醒血脉,想来会在这场战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南桑问:“巫尊可知神山之门真正开启的时间?” “差不多就是这一两日了。” “那周天星盘?” “时机到了,它自然会回来。” 姜羲说得笃定,其他人也就不再质疑。 没有人会比姜羲更清楚这一切。 “另有一事,在神山打开之前,我准备册戈青长老,为巫匠大长老,南桑大长老有没有别的意见?” 南桑当然不会拒绝,笑着点头说好。 陪坐末席的戈青都愣住了,半晌才知道起身行礼,接受一众族人的恭贺,恍恍惚惚,宛若身在梦中。 第386章 是她的女儿 萧红钰眼中的镇北侯府,已经彻底物是人非了。 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所有单纯与快乐,所有美好童年记忆的地方,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 没有阿娘,连侯府的主人都换了一个——侯府世子,她族谱上的兄长,她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萧维。 起初,侯府里外的人,只是待她稍稍冷落却不至于怠慢,就是相对于如今那位真正的侯府世子,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后来,北越以五王子金城身死之名,向大云宣战,打着的旗号正是与镇北侯之女萧红钰下的狠手。当战争来临的消息传遍整个北地的时候,除了萧红钰亲近的身边人,她从所有人眼里都看到了埋怨。 他们不懂北越冠冕堂皇理由下的狼子野心; 他们不懂就算交出萧红钰北越也不会撤兵; 他们不懂萧红钰其实也是被无辜算计的那个人。 他们只知道,带来这场战争的是萧红钰,北越人说交出她的性命便可,偏偏镇北侯疼惜爱女,宁愿顶撞景元帝斥责的旨意也不想交出女儿。 那个曾让镇北侯府疼爱,让庆州百姓喜欢,性烈如火的萧大娘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众人眼里的灾祸之源。 相反,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新世子萧维身上,相信他能够跟镇北侯一样,带领北地撑过难关,也让萧维在庆州与侯府内的威望与日俱增。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萧红钰,很想问问身埋黄泉的阿娘—— 兜兜转转还是这样的结果,阿娘你见了,可曾后悔? 若不是吃了那生子药,若阿娘还在我身边,这世上就有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此时此刻,萧红钰无比想念离开的尹九娘,她身上隐约的熟悉感,还有发自肺腑的理解与关心,都是萧红钰现在最渴求的东西。 身在自家中,却难得温暖。 真是讽刺啊。 “大娘子!”原本随侍在赵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赵夫人去后就跟了萧红钰,这会儿她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似有忧色。 “去祭拜的东西准备好了?”萧红钰看见嬷嬷面有难色,便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嬷嬷支吾道:“是世子,世子说……” “是我说的,你不能出城。”一袭华贵锦袍的萧维款款而来,头戴金冠,玉簪绾发,周身俨然是与刚入府时的温和谦逊,截然不同的气派威严。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身衣冠,瞧上去竟然与镇北侯有几分轮廓相似。 “为什么?”萧红钰平静地起身相问。 “听说你是想出城去祭拜母亲?这固然是体现你孝心的好事,但你也该知道,如今北地有多少人在怨你恨你,你以为走出这座侯府,还能保障你的安全?” 萧红钰蹙起眉,虽不喜萧维说辞,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就连九娘子临走之前也告诉她,不管在镇北侯府过得多艰难,也最好不要走出这里。 “我知道了。”她压下情绪,冷淡道,“我不会出城,你可以放心了。” 萧维没有就此心满意足地离去,而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指责道:“萧红钰,身为你的兄长,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反思一下,你的胡作非为给整个北地带来了多大的麻烦!那些边关的将士,庆州的百姓,多少人因为你而被无辜牵连,甚至可能就此丢掉性命!” 乃至于他! 就算萧维按照预想地成为了镇北侯世子,他也没感觉到半点兴奋,因为大伯父临走前对他语重心长说的那番话,已经变相说明了——他,萧维,时时刻刻都可能会走上战场! 为此,他不仅安排他打理庆州事务,也让他每天都要练习萧家烈焰枪!熟读兵书! 要知道,烈焰枪自他十岁后就再也没碰过了。 如今十多年后,他就要靠着这手半生不熟的烈焰枪去战场拼命吗?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世子生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萧红钰! 尽管萧维掩饰得很好,萧红钰仍从他眼中捕捉到一纵即逝的仇恨。 “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难道不是?” “别人就算了,可你是镇北侯世子,难道你看不出,这根本就是北越的一个借口,是他们想要出兵寻的理由?若是被轻易蒙蔽,就只会被北越牵着鼻子走!” “萧红钰,你这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吗?” 萧红钰深深吸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是,是我失手杀了那北越五王子,不管当时状况如何,都是我杀了他。其他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但你不行!你是镇北侯世子,你所在的位置举足轻重,你更不应该被这些表面的东西迷惑!我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只认为战争起因在于小娘子身上的镇北侯世子,会对北越与大云之间的战局带来怎样愚昧无知的影响!” 萧红钰简直是刀刀见血,字字诛心。 萧维听得面红耳赤,他听不到萧红钰对他的真诚建言,他只听到萧红钰话里话外都在鄙夷他根本担不起这个镇北侯世子! “你简直是不知悔改!”萧维磨着牙,叫来人,“接下来日子里,让大娘子好好在屋里反省!每日只需准备清粥小菜,为大云祈福即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放她出来!” 仆从们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在他们看来,大娘子犯了滔天大罪,被关几天怎么了?清粥小菜几天怎么了? 再说了,将军不在,长兄如父,大娘子一切都该听从世子的才是!世子才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随后,萧红钰面无表情地看着仆从们在她的院落外落了锁。 还派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守着,防止她逃脱。 身边的婢女嬷嬷哭声连天,只有萧红钰神情淡定。 反正她要为阿娘守孝,吃淡点没什么不好。 至于关禁闭,那也无所谓。 这座侯府,早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样子了。 跪在赵夫人灵牌前的萧红钰,闭着眼睛,落泪滚滚。 而为了处理庆州事务而骑马出府的萧维,在落单时被人拦住了。 “谁!”萧维瞪大警惕眼睛。 神秘男子掀开斗篷,微笑而道:“镇北侯世子?我来自北越,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萧维面色阴沉不定:“既然知道我是镇北侯世子,你一个北越人,也敢在我面前现身?你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庆州里里外外的将士,就会把你剁成肉泥吗?” 萧维色厉内荏呵斥着的时候,掩饰了自己握着缰绳悄悄颤抖的手。 可男子还是看见了,笑意越深。 “世子可知,若不是五王子母族态度激烈,我北越也并不想掀起这场战争,天下谁人不爱太平?只是五王子之死,北越内外都认为是奇耻大辱,区区一个小女子竟然杀了我北越王子,传出去实在是天下笑话!” 萧维自然也是认可这番话的,但他不会当着北越人的面承认。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世子,我都说了,我是为交易而来。这交易的目标,就是您的妹妹,侯府大娘子萧红钰。” “你什么意思?” “世子把萧大娘子交给我,只要五王子身死一事有了交代,北越人就此退兵,如何?” “……我凭什么相信你,只要我交出妹妹,你们就一定会退兵?” “这是狼头令牌,世子应该认得,这上面镶嵌的宝石,在我北越内,属于大王子的象征,大王子是五王子的亲哥哥,也是北越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块令牌我可以交给世子,这样还不能取得世子的信任吗?” 萧维沉默了。 天边斜阳拉长了偏僻巷子里两人的身影,落在地上轮廓模糊的影子,乍看像是两头狰狞野兽的模样。 …… 大黑林巫匠村内,姜羲为新晋的巫匠大长老戈青,举行了简单的仪式。 巫史大长老南桑念诵戈青生平; 巫卜大长老兰颂为戈青筮占运势; 巫医大长老楼尘为戈青撒上圣水; 巫乐大长老宋鹤清为戈青奏响庄重乐曲; 巫舞大长老凌云为戈青献上神圣祭祀之舞。 还有站在中间的姜羲,她换上了雪白如云雾的衣裙,戴着雀翎编织的巫冠,笑意盈盈地将手掌落在戈青的肩头,为他献上祝福,并亲手为他戴上属于大长老的头冠。 南桑在旁笑道:“戈青大长老可是有福了,这是巫尊第一次正是为人赐福。” 宋鹤清也跟着是啊是啊:“我们这些大长老上任,可没一个有幸得到巫尊的见证,戈青大长老你可是千年来的荣耀第一人!” 就连凌云大长老也露出浅淡笑意,说了声恭喜。 戈青看上去红光满面,高兴得不成样子。 他觉得今天是他这把老骨头最开心的一天,就算明天就死去也无所谓,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哦不不不,他还要看着巫主登上神山呢! 难耐热泪的戈青朝着姜羲方向深深弯下腰,万千话语皆鲠在喉,却半个字都说不出。 “今天是个欢喜的日子,大家都开心些!”随着姜羲一声令下,巫匠村里掀起了波浪一般的欢呼层层传递。 燃起篝火,唱起换歌,跳起舞蹈。 愉悦在每个人脸上绽放。 除了少数几人。 这其中就包括楼尘,她看上去神情恍恍惚惚,繁重思虑压着眉心紧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她了?”姜羲走到楼尘身边。 “巫尊。”楼尘迅速垂眉敛目。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的模样很熟悉。”姜羲含笑的目光落在楼尘的脸上,“跟你像极了。” 楼尘心跳得很快,语气急促道:“可是,我的孩子她分明早已夭折,她与我相似,会不会是一场巧合?” 姜羲竟然在楼尘的脸上,看到了难得的畏惧。 她在害怕。 害怕希望燃起,又落空。 这对于一个早年丧女的母亲来说,无疑是把伤口撕裂又捅上一刀的疼痛。 “你当年可有看到她的尸身?” 楼尘迟疑后,摇摇头:“当年我夫君护着孩子逃走,被幽影一路追杀,最后两人……坠下断崖,不知所踪。” 那断崖实在是高到让人绝望,让她连一点侥幸心理都生不出来。 她的夫君是姜族内难得的天赋强大者,优秀比之她也毫不逊色,连他都无法在坠崖后活下来,何况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楼尘痛苦了十几年,直到来巫匠村后,见到眉眼轮廓熟悉无比的灵稚,死寂的心湖才重新泛起涟漪。 就在她犹豫再三的时候,姜羲问她:“你可信我?” “我当然是信您的。” “若我说,我见到灵稚的第一眼,冥冥间就感觉她很熟悉呢?” “我……” “让兰颂大长老帮个忙吧。” 这次楼尘没有再拒绝了,她发现,其实她也在期待着那个答案。 在姜羲住的院落里,她派人分别请来了兰颂跟灵稚。 兰颂来得很快,眼睛处覆盖着白布的她,跟在阿福身后行动自如。 在灵稚到来之前,姜羲就把事情经过简单与兰颂说了。 “这很简单。”兰颂笑道,“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测试便好,刚好,需要的东西我也随身带着。” 说着,兰颂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块石头。 “这是血缘石?”姜羲一眼就认出姜族记载中的奇物,在她认知里早已消亡的东西,原来在大云还留存着。 兰颂颔首:“是的,世间仅此一块。只要你们二位将血滴在上面,就能够分辨出是不是血脉亲人了。” 血缘石的使用方法简单又直观。 “正好,她来了。”姜羲看到灵稚出现在了门外,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如常。 “几位找我有事?”灵稚跟栖梧都不曾加入村子的喧闹里,他们两人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外人,羡慕又敬畏。 所以在被姜羲请来的时候,栖梧第一时间表达出不安,以为姜羲要找二人秋后算账了,毕竟他们的幽影身份,始终是抹不去的污点。 然后,灵稚对栖梧说了一句“要算账也先找你”,说得栖梧哑口无言,才悠然来到姜羲跟前,迎上她们好奇的目光。 灵稚抿了抿唇:“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如果是,可不可以先告诉我,让我有个准备?”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姜羲瞥见楼尘有口难言,知道让她来是没希望了,便主动接过重担,“灵稚你是不是曾说过,自己与栖梧一样,都是失去了亲人的孤儿?” “嗯,黑袍告诉我说,我跟栖梧的爹娘,都死在了守道者的手里。”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 “不觉得,连仇恨都可以欺骗,身世有什么不好欺骗的。” “也是。”姜羲顿了顿,将楼尘轻轻推到灵稚身前,“那如果我说,我们怀疑你是楼尘大长老的女儿呢?” 灵稚冷淡的神情开始龟裂。 “这不可能!”她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楼尘大长老也是在多年前失去了她尚在襁褓里的爱女,算起年龄,与你差不多大小。” 灵稚说不出理由,只知道重复着“不可能”。 茫然无措的样子,看得楼尘心里发酸。 她忍不住转头对姜羲说:“要是她不想的话……” “难道你们两个都不想知道真相吗?只需要一滴血而已。” 兰颂在旁帮腔:“是啊,血缘石验证起来很简单。要是你们下不了手,要不然让我来?” “不,我来吧。”灵稚还是满脸的不相信,但她却主动捻起一根长针,果断扎在了食指上,挤出的血滴在血缘石上,血缘石红光一闪,就将那滴鲜血吸了进去。 灵稚都先动了,楼尘当然不会再反对。 她动作很慢,短短一个动作,她似乎要缓到天荒地老。 当血终于滴在血缘石的另一头,结果近在眼前的时候,楼尘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在他们的眼前,世上仅有的一块血缘石亮起了浓烈的红光。 “我感受到了血缘石的力量,如此强烈,二位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没错。”兰颂用手指抚摸着血缘石,笑着说道。 “我的感觉果然没错。”姜羲看向两人,却见到楼尘与灵稚二人相顾无言。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欢天喜地。 母子俩时隔多年的相认,平淡得像杯白开水。 “我锅里还熬着药。”灵稚突兀来了一句,说完不等楼尘反应,转身就走,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夜色里。 等她走了,楼尘才泣不成声地捂着嘴:“原来真的是她,灵稚……她是不是在怨恨我……” “我觉得她比较像是害羞。”姜羲眼尖地看到灵稚转身时,红得惊人的耳尖。 “真的吗?”楼尘顾不了太多,提裙就要追去找灵稚。 姜羲及时拽住她:“给她一些接受的时间吧。” 当夜,灵稚便是楼尘女儿的消息,传遍整个姜族。 ------题外话------ 两章合一 第387章 神赐 阳光温柔抚过大地的时候,泥土里的种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它们艰难地冲破重压,将稚嫩脆弱的新芽舒展开来。春恩的雨水滋养着草叶生命力,根须疯狂滋长,万物开始复苏。 已是春日了啊。 不知何时来到的春意,安抚了在残酷寒冬里遍体鳞伤的北地,悄悄修复着龟裂的伤口,这一切都像是神的恩赐。 这一日,终日处于惶恐与不安中的北地人,福至心灵地看向云端,看到被镶上金边的纯白软云上,海市蜃楼般出现的神山虚影——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跪下,狂热地流泪并叩拜。 恐惧战争却又在战争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无力地向神祈祷渴求怜悯。 ……好像神听到了他们的祈祷? 波涛般的金光忽涌而至,层层叠叠,像是在云端铺开了一条大道,霞光万千,漫天跃金。 还有冬眠的鸟兽冲破牢笼,咆哮震荡山林,雀鸣盘旋天空,天地生灵齐齐庆贺,喜悦在每一寸大地上生长。它们高歌着,欢舞着,生灵们发自内心的纯粹欢喜,引得无数人动容落泪。 ——是神迹。 看到一切的不只是北地的无数百姓,还有镇北关外,铁蹄铮铮的北越大军,他们也看到了神山与万物生灵的变故,就好像亲耳听到了神在叹息。 深深信奉神灵的北越军,竟然按下原定攻打计划,鸣金收兵,且放过了关外的数座城池村庄,一念之间也放过了数万条无辜性命。 ——是神赐。 今日在北地发生的一切,以贺报送到长安景元帝龙案上的时候,他兴奋不已,以为是自己的德政感动了上天,才带来这场福兆。 他甚至开始坚信大云与北越的这场战争,一定能够取得胜利,说不定大云的兵马还能反攻关外,打下北越王庭,拿到当年大云开国皇帝云太祖也未曾达到的功绩,让他景元帝在历史上立下赫赫美名! 沉浸在自己美梦中的景元帝,看不到王朝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看不到北越铁蹄下无辜哀嚎的性命……也就更不会知道,这所谓的福兆,其实是天地为时隔千年才来到这世上的巫主,所献上的一份礼物。 …… 经历了***歌悦舞的大黑林巫匠村,早早在喜悦的晨曦里睁开了眼睛。 他们高兴地谈论着昨天听到的消息,感叹多年后巫医大长老楼尘与女儿灵稚的“死后重逢”,并且庆幸上天像是放弃了再给姜族施加苦难,而吝啬地给予了宽容,这个好消息就是一个兆头。 就连被安排在偏僻屋子的栖梧,都明显感觉到待遇有了明显转变,所有姜族人都待他和善许多,看他的眼神也不是总藏着憎恶,这让他多少受宠若惊。 就在他准备去找灵稚问个究竟的时候,突然听到村里掀起惊人的喧嚣。 欢呼如浪潮,卷卷袭来。 他走出屋子,看到每个姜族人脸上都挂着真切的笑意,他们载歌载舞,用最简单的方式向上天表示感谢。 栖梧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只看到一片被层层染金的天空,灼烧滚烫的红霞缭绕其上,那座巍峨的神山披戴着垂天之翼般的圣光,牵动着每个姜族人的血脉深处对神山的天然向往。 这片大地上,不管是守道者还是叛道者,他们都感觉到了久违的激动,和遥远的呼唤—— 姜族等待千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姜族分散五百年,失去巫主一千年,如今终于等到了那个时机! 不知何时,原本尚在睡梦中的姜羲,像是受到牵引一样来到了屋外,她听到震天的欢呼,听到无数人在喊着巫主。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地望向天上轮廓彻底清晰的神山。 “来了啊。” 她喃喃自语着,跟着迅速清醒了。 她才发现,自己仅穿着睡觉时的素净白袍,长发散落,脚下连双鞋都没穿。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或者说现在的状态才是最好的。 姜羲一步一步向前,那神山自然跟着光芒大盛,然后从天的那边架起一条虹光之桥,一直抵达姜羲的足下。 姜羲垂眸看了一会儿,小心地试着踩了上去。 虹光搭成的桥有了真正的质地,踩上去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像是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丝毫不会觉得硌脚。 姜羲索性两只脚都踩了上去,白袍下雪色双足不染尘埃。 她开始慢慢往前走。 在一众姜族人盛满热泪的双目中,缓缓走向神山。 经过虹桥,就是封闭了五百年的神山之门。 五百年的漫长时间,已经足够沧海变成桑田。 对于这座神山之门来说,却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神山之乱那日的动荡混乱,就好像依然历历在目。 姜羲屏气凝神,一手按着神山大门,一边在心里呼唤着那个名字的时候。 天边一道流星划过,那道流星像是乳燕投林,乖巧地扑向姜羲,又轻盈地立住漂浮在姜羲面前,上下晃动两下,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周天星盘……”姜羲另一只手握住了它。 冰凉凉的,沉甸甸的。 还有岁月留在星盘上,挥之不去的神秘跟苍茫。 它经历的时间太长,所以姜羲从一个时空跨越来另一个时空的时间,于它而言也不过只是转眼一瞬罢了。 姜羲不禁笑了。 两个世界,原来一直没有变的,除了天上的日月,还是你呀。 她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周天星盘上的纹路,就好像回到小时候,她独自把玩着周天星盘,把它当玩具似的滚来滚去的日子。 隔着冰凉外壳,周天星盘也向她传递来亲切的声音。 原来真的是你。 姜羲笑得越发灿烂。 她将周天星盘按进神山大门的金光里时,所有的禁制都被星盘吸纳,如鲸吞海水,眨眼间神山周围的迷雾消散得干干净净,挥手间神山的真切模样出现在姜羲眼中。 惊叹、感慨、激动、眷恋……姜羲迈出了那一步。 她捧着周天星盘,一步步向前。 大白也长啸着盘旋在她头顶,领着她逐步踏上阶梯,向着漫长尽头的高大神座而去。 阿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她脚胖,机灵地绕着她跑来跑去,而没有受到神山排斥,惹得姜羲微微淡笑,在一猫一鹰的簇拥下,终于靠近了神座。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老人的样子。 他也曾站在神座旁,朝她微笑,告诉她一个巫主需要承担的责任,和她所面临的残酷命运。 “我不会后悔。”从她踏出第一步开始,就没有打算回头。 “我不会输。”不管是苍天,还是命运,她都不会倒下。 “我来了,我见了,我以我血换新天。” 她轻声的呢喃忽然变成洪钟大吕般肃穆庄严的声音,在每个姜族人的耳边回荡。他们明明距离神山很远,却都亲眼见到了姜羲踏上神座,转身坐下的场景。 一顶纯白的神冠从天而降落在姜羲头顶,金光凝聚而成的神袍披戴在姜羲身上唯独双脚还是赤着。 身为神衹,脚踏大地。 她是巫主,真名太羲。 …… 所有姜族人都听到了那个神圣的名字。 巫匠村内的众长老,更是红了眼眶,激动难耐地按在心口位置,仰望着那张高大的神座。 此时,不管是谁,都发自内心地向着神座弯下了腰。 “见过巫主太羲。” “见过巫主太羲!”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大声嘶吼着那个名字,也无法发泄心里压抑的情绪。 太羲!太羲! 就像是在响应他们的呼喊,他们身上的某个位置,都不约而同的灼热起来。 有的人掀开衣袖,有的人扯开领口,有的人拉起裤腿——那是属于姜族的印记,被叛道者视为耻辱,被守道者视为荣耀的印记。 印记名巫印,随着姜族人的诞生而附着在皮肤上终身不去。 从前他们并不知道巫印存在的意义,现在巫主归位,太羲巫主的浩荡神力激活了他们身上的巫印,他们才终于知道这巫印存在的价值—— 那是每一代巫主对族人的祝福。 那个印记,能够为每一个姜族人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在位巫主越强大,姜族人也就越强大。 或许并不是所有,在长安的某座寂静宅邸,也有一个人,在巫印被激活的同时,感受到了烈焰灼烧全身的痛楚。 他原本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过中年样子,可是身上那块深刻印记却像是跗骨之蛆,不断吸收着他的生命力。让他的头发迅速花白,皮肤迅速干瘪,姿态迅速苍白,就连充沛强大的内力也眨眼间消耗殆尽。 “啊!”他痛苦地嘶吼着,大声呼喊着下人的名字,却没人能回答他。 当追随者受到巫印的赏赐时,那背叛者当然也要接受巫印的惩罚。 作为罪魁祸首的黑袍首当其冲,跟随他作恶多端的背叛者自然也不能幸免。 转眼老了二十岁的黑袍,恨恨地趴在地上,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凄惨被人抛弃的老人,连爬都爬不起来。 与黑袍相对的呢? 巫匠村里的无数人,尤其是以南桑为首的诸位大长老,都感觉到那块发热的巫印就像一颗蠢蠢欲动的种子,它的萌发源源不断地提供给自己以力量,原本寂静如死湖的血脉突然沸腾起来。 咔擦。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南桑惊讶地抬起头,他感觉到体内的巫力疯了般的生长,就像是干涸一半的湖水,突然有一场暴雨填充了整座湖泊,还开山凿石,给湖泊辟出更大的空间,那些阻碍他的东西瞬间烟消云散,睁眼看到的俨然另外一个世界! “我体内的血脉,好像完整觉醒了……”南桑不可思议道。 要知道,自从神山之乱,没有了周天星盘,失去完整唤血仪式的姜族,就再没有出现过一个完整觉醒的神血。直到数月前,姜羲吸走了长安地宫里祭坛的所有力量,成为了五百年来第一个完整觉醒的神血,还是嫡系。 其余者,就算强大如南桑,也是经历了生死磨砺,才堪堪觉醒了一半血脉。 连他都尚且如此,别提还有更多死在觉醒之际的那些姜族天才,这条血痕累累的路不知道积累下多少条性命。 可现在,像是天道规则一样威严不可逾越的半边血脉,随着巫印的灼热,轻而易举便觉醒了,巫力暴涨,枯木逢春。 年逾百岁的南桑,无意中看见水泊倒映里的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乃至于发根都隐隐生出了黑色,颇有返老还童的架势! “南桑大长老!”旁边的凌云忍不住惊呼。 南桑回头,却见凌云的模样也与他差不多。 虽然凌云当年也是风华绝代的大美女,可是漫长的岁月早已经嗟磨了她的美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尤其是因为她的不苟言笑,嘴边还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 而现在,所有皱纹都消失了,脸蛋变得充盈,花白头发变得乌黑亮丽,凌云瞬间回到了中年的风姿绰约的时候。 “我的血脉……”凌云不可思议地摸着光滑白净的脸。 “你也完整觉醒了血脉?”南桑忍不住问。 “我也觉醒了。”楼尘接话道。 “我也是。”宋鹤清喜滋滋地摸着头发。 “还有我。”戈青笑得牙不见眼的。 站在末尾的兰颂,怔愣在了那里,她在众人震惊的眼神里扯下了遮住眼睛的白布,睫毛轻轻颤抖两下,紧接着,那双乌黑的眼睛久违地凝聚起了光。 “我的眼睛……能看见了?” 兰颂那头雪白长发没变,但她的双眼却冲破了重重迷雾,得以重见光明。 同时充沛的巫力在体内沸腾,兰颂没有觉得因为复明,而实力有所削弱。相反,她变得更强大了。 黑暗里磨练出来的敏锐还保留着,眼睛能够看到的光明也还保留着。 两全其美,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得到好处的,不仅仅是六名大长老。 散落在大云各地,这次没能及时赶回的六部长老,隔得再远也感觉到残破血脉在不断复苏,假以时日必然能达到圆满。 就连那些尚未觉醒的族人,也感觉到血脉不断强盛,而自己距离觉醒不过隔了一层窗户纸的简单。 第388章 姜族入世 巫匠村的某个角落,有两个格格不入的人,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听到声音了吗?”栖梧沉默后问。 “你也听到了?”灵稚微蹙眉心。 栖梧忽然感觉一阵灼痛,当他掀开衣袖时,小臂上有一块斑驳恐怖的伤疤,像是被开水烫过,连皮肉都已经不再完整。 “它在痛!”栖梧惊讶道,“这里,不是那个印记的位置?” 灵稚跟着拉起衣袖,在她的手臂内侧,也有一块类似栖梧伤疤的痕迹。 那里原本就是巫印的位置。 两人在叛道者中成长,才几岁的时候,就被叛道者里的前辈用烙铁帮着破坏掉了。过烫的烙铁破坏了小孩子娇嫩的皮肤,两人伤疤这个位置,已经多年来没有知觉,就算刀砍在上面也不会疼痛的饿麻木。 现在,伤疤开始痛了。 栖梧的心猛地提起,刚才聆听到的声音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包括这个巫印存在的意义。现在伤疤开始痛了,难道说他们要被惩罚了? 他迅速屏住呼吸,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疼痛。 谁知,预想中的并没有到来。 “……咦,为什么我觉得它好像没那么痛了?”栖梧傻乎乎地问灵稚,觉得不可思议。 “有些痒。”灵稚拧眉给出了结论。 紧接着,两人就亲眼见到了两块伤疤自发地蠕动,扭曲狰狞的皮肤变得光滑平整如初,新生后略带粉嫩的皮肤上,有着金粉描绘的巫印图腾。 “巫印……回来了?”栖梧不知所措。 灵稚定睛沉思。 …… 除了两人以外,因为追踪姜羲而聚集在北地、又因为追踪姜羲失败而散落在北地的众多叛道者们,他们也听到了来自神山的声音。 脑子里被种下的仇恨大树突然开始松动,甚至于从根部开始腐烂。 原本对恩怨深信不疑的他们,开始生出了怀疑。 ‘姜族之内的争斗是真的吗?’ ‘我们当年真的是被抛弃的孩子?’ ‘我们为什么要听从黑袍尊主的命令呢?’ 无数的质疑纷至沓来,迅速冲垮了他们心底被强行种下的对黑袍的忠诚。 有的人还是固执,咆哮着说自己没有错。 于是他们被锥心刺骨的疼痛掌握了身体,来自血脉里祖先对他们背叛的鞭笞发自灵魂,不可谓不严厉; 有的人却还是动摇,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 偏偏他们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反而有如母亲手掌温暖的力量,抚摸着恐怖伤口,帮助上面的巫印恢复如初。 …… 神,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追随者,也不会放过自己的背叛者。 罪与罚,功与赏。 一切自有定论。 …… 当姜族其他人的血脉因为神座再临而沸腾的时候。 身处神座之上的姜羲,也并非是平静的。 她感觉到了割裂——神座上的她,和灵魂上的她,仿佛变成了两个人。 神座上的她,冷静、沉寂、沧桑、浩渺,威严得宛若俯视苍生的神,没有一丝的七情六欲,淡漠到有如一尊石像。 而灵魂上的她,从神座上被抽离,投入漫天的红莲火炎之中,不断被淬炼灼烧。她时而感觉自己是扎根青石的小翠竹,时而感觉自己是狂风暴雨里的海上小舟,她忍受着疼痛,熬过诸多磨砺,神魂越来越强大,巫力也越发的充沛。 这种感觉,姜羲其实并不陌生。 这是作为巫主的二次觉醒。 她能够感觉到身体更深处有枷锁被打开,这份强大越发趋向于她前世的巅峰状态,曾经使用得得心应手的一些力量也总算是回来了。 等神魂归位后,姜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飞跃星海之上,借用周天星盘演算天下大势,其间自然少不了考虑到长生教存在。 令她意外的是,她看到了两根纠缠极深的藤蔓。 一根是大云的气运,一根则是长生教的气运,两者相依相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俨然已经不分彼此! “所以要覆灭长生教,就要先推翻大云朝?果然是万事自有天意吗?千年前的少禹巫主竟然那么早就算到了今天的事情。” 姜羲深觉震撼,同时意识到。 天下大势之变,姜族是真的无法置身其外了。 “既已如此,姜族——入世!” 她话音一落,宛若渺渺神音从云端飘洒而下,所有姜族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并明白了巫主的命令。 “谨遵巫主指令,姜族入世。”刚刚觉醒的血脉的南桑大长老,领着其余五名大长老,没有任何质疑地朝着神山方向深深弯腰。 “遵巫主令,姜族入世。”巫匠村的众多姜族人纷纷应声到。 “姜族入世。”北地散落的无数姜族人隔空回应。 “入世!”北地以外,江南、长安等多地的姜族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想到即将结束千年来的隐居遁世,他们内心唯有振奋跟激昂! 总有一天,我姜族的巫旗将重新在这片大地上扬起! 总有一天,我姜族巫王时代的荣耀也将在这个时代重现! …… …… 浑浑噩噩的萧红钰艰难睁开眼睛。 她感受到浑身上下剧烈断骨般的疼痛,也闻到了牛羊混杂难以忍受的恶臭,耳边还有纷纷杂杂的混乱声音——是北越口音。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突然挤满了脑袋的疑问,让萧红钰逐渐恢复了神智。她在稻草堆里抬起脑袋,费尽全身力气将周围看了一遍,才发现自己是身在一个牛羊圈般恶臭难当的地方,身下是污水,脚旁就是粪便。 萧红钰锦衣玉食了半辈子,就算最狼狈与姜羲幽冥太子流落在外的时候,也顶多睡过干净的稻草堆。 可她现在却一下子从云端里坠落下来,跌进了这片污泥里。 短暂怔愣后,脑袋撕裂一样的疼痛让萧红钰回过神来,她眼前走马观灯一样闪过众多的画面,也让萧红钰总算回想起了她来到这里的缘由—— 这一切,竟然都要拜她的那位世子大哥所赐。 萧维告诉她,说念及她丧母不久,愿意亲自带人护送她到城外萧家祖坟,祭拜她母亲的新坟。 萧红钰心想,有萧维带着兵马亲自护送,且萧家祖坟的墓园距离庆州城池并不远,来回也要不了半天时间,于她而言绰绰有余。她便毫无疑问地一口答应下来。 萧维让她轻装简行,别带丫鬟婆子,她也听了,穿着素淡的孝服就出了门。 背对着萧维毫无防备的她,根本没想到萧维会在背后朝她出手! 等她昏迷过去,再醒来,就已经是这个地方了。 “萧维……”萧红钰咬牙切齿地念着那个名字,不敢去想萧维此举到底是何目的,她只能艰难地挪到了靠近帐布的位置,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声音。 外面络绎不绝的声音越发清晰,萧红钰才发现,说话的人不是什么北越口音,他们说得正是北越族的话! 小学过一段时间的萧红钰,零零散散地听出了这些人的对话里,说的分明是打仗、镇北关、大王子等有关的词语。 这熟悉的排列,让她想到了一种可能……北越军营! 尽管答案怎样的不可思议,当萧红钰再次环顾身处之地,也觉得一切均应和起来。听说北越人行军打仗的时候,喜欢带着牛羊,方便随时杀了吃。 这里,竟然是北越军营……所以她也已经出了镇北关外吗?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维又为何会对她下手?难道说萧维已经和北越人勾结了? 这个恐怖的可能,萧红钰光是猜一猜,就觉得胆战心惊。 要是身为镇北侯世子的萧维跟北越勾结,两者之间里应外合,父亲在镇北关又能坚持多久?镇北关破了,一路宽阔平野无势阻挡北越骑兵,大云又可能坚持多久? 之后种种惨状,萧红钰只是在脑中演练一下,就足够撕心裂肺了。 北地,是她的家啊。 “萧大娘子倒是心善慈悲,都已经自身难保了,竟然还心系百姓,果然不愧是镇北侯之女吗?”帐内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萧红钰猛地一惊,她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是谁!” 借着稀薄的阳光,萧红钰看清楚了那张脸——竟然是曾在破庙与之相遇,守候在五王子金城身边的那个中年侍卫! 事后听九娘子与幽冥太子的分析,这个中年侍卫极有可能是北越大王子金墨派到弟弟身边的人! 相比起在破庙和破庙后的追杀,萧红钰发现此人变化颇大,连她都觉得深不可测起来,果然当日只是在示弱伪装,方便他们上钩吗? 萧红钰还未来得及质问,就听到那中年侍卫说道:“大王子要见你。” 说完就伸手来提萧红钰的衣领。 萧红钰试图反抗,却发现浑身酸软得厉害。 “你们对付一个小娘子,竟然用了绳子,还用了软骨散!”萧红钰愤怒地怒喝着,恨不得把羞辱摔在这个中年侍卫的脸上! 可惜,对方并没有为之所动。 只闷不做声地提起她,就跟提着个小鸡仔似的,没一会儿就甩在了金墨面前。 “大王子,人已经醒了。”中年侍卫毕恭毕敬地单膝跪下,向金墨复命。 金墨慢悠悠地收起笔墨,含笑赞许了一句:“很好。” 中年侍卫露出心满意足的笑,退到一边。 金墨转而看向萧红钰,轻轻嗅了嗅。 “骄傲的贵族小娘子,身上可不能出现牛羊的恶臭。”金墨用温柔到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着,也不管萧红钰怒喝着反对,就叫来一堆的侍女,连拖带拽地把萧红钰扯进了旁边的营帐。 萧红钰用了软骨散,别说挣脱绳子了,连一群娇弱的侍女都反抗不过。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侍女们屈辱地塞进浴桶,像刷马匹一样,用刷子洗着自己的皮肤,还为了应和大王子金墨的要求,给她抹了无数昂贵的北越香料。 萧红钰恨恨地咬着牙,被迫换上一身北越衣服。 火红皮毛衬得她明艳夺目,比之北越最漂亮的美人儿也毫不逊色。 就连金墨看到,也忍不住赞了一句。 萧红钰牙龈都被咬破出血了,金墨称赞的目光让她感觉不到半分被认可的喜悦,她只觉得金墨看她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冷静到让人恶心。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一字一句,狠狠质问。 “这个你不应该质问你的世子兄长吗?”金墨可没有什么要帮萧维隐瞒的意思,还笑盈盈地向萧红钰解答,“可是他亲自把你交到我们手上的。” 猜测被认可,萧红钰心都凉了半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他已经跟你们合作……不,不对。” 等萧红钰理智起来一想,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萧维若是真的背叛了大云,可以交出军机图,交出秘密军报,以他镇北侯世子的身份想要接触到这些轻而易举。 他为什么会交出她萧红钰呢? 难道说——“是你们找他交出我的?” 萧红钰势如破竹的猜测,让金墨露出深深笑意。 “你倒是聪明,没让我失望。”萧红钰正不明白金墨所说的失望是什么意思时,就听到他主动解释,“我可不想我的亲弟弟是死在一个蠢货手上。” 萧红钰的三观都被动摇了:“你的亲弟弟,难道不是被你算计而死的吗?我不过就是个替罪羊!” 金墨不意外萧红钰会知道真相:“你当然不是什么替罪羊,你是镇北侯的掌上明珠,是杀死我弟弟金城,引发北越与大云战争的罪魁祸首啊。” “分明是你……分明是你!”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可谁会信呢?”金墨朝着萧红钰促狭地挤挤眼睛,“你说,后世的人提及你,会不会将与你褒姒、妲己之流相提并论?唔,你似乎并无那般貌美……” “你混蛋!”萧红钰恶狠狠地等着金墨,恨不得咬碎他的肉、生喝他的血! 金墨丝毫不在意,他甚至兴致勃勃地问萧红钰: “你说,在北地百姓和女儿的性命面前,你的父亲镇北侯会选择什么呢” 萧红钰突然明白金墨的目的,周身骤然冰寒。 第389章 北地烽烟起 北地神山出现又消失,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 北地的军民都因为神山的出现,而认定这是上天对北地的眷顾,更坚信大云在与北越的战争中能攻无不克,士气振奋,倒是无形中让镇北关守城的将士,以及镇北侯萧北秦,轻松了不少。 在紧绷的局势下,无人注意北地腹地以危险著称的大黑林,占领区域又往外扩张了不少,更有浓稠瘴气遍布在大黑林的核心地带,以至于生活在大黑林附近的村民们,再也无幸踏入大黑林的核心,只能在外围打转,每每误入瘴气,就跟鬼打墙似的会自动走出来。 传闻越流越广,慢慢的就没人再敢往大黑林的核心区域去了。 不过,不知是不是瘴气浓雾的缘故,原本大黑林外围也伺机藏着的猛兽毒蛇,突然消失了个干净。 就像是接到什么命令整齐划一地清出了外围这块地盘,拱手让给了人类似的,而它们不知是深入森林还是另找家园,总之都不见了踪影。 却是让大黑林的危险系数直线下降,连小孩子们也不畏惧来大黑林周边玩耍了,到也说不清是福是祸。 在无人能看到的大黑林腹部地带,一座巉巉崔巍如擎天之柱的雪山,披戴着耀目金纱,成为了瘴气的中心,也是大黑林悄然变故的真正根源。 此山,便是姜族神山,不周山。 而在削平山顶的神宫外面,姜羲临栏而立,山间狂风掀起她的衣角,四周都是白雪皑皑。姜羲本人却像是感觉不到寒冷,她仅穿着白袍跟木屐,头发随意用木簪束起,朴素融入了这片自然山色当中,恍若清风明月的一部分。 姜羲在眺望着远方。 今日天气不错,视野没有被缭绕云雾所遮掩,而是能清晰看到山顶下的种种。 近有姜族族人埋首忙碌,远有百姓如蚂蚁行走。 大长老南桑轻步靠近了她。 “族人们都很开心。”南桑近来心情好极了,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了,是以劝慰姜羲时也是语气轻快,“虽说神山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灵药遍地,无忧无虑,但正因为它的荒凉,才让我们感觉到了真实——这才是我们的家园,需要我们的双手来创造奇迹的地方。” 姜羲以自行归来的周天星盘开启神山,登临神座,成为巫主。无数流落在外的姜族族人也总算能够回到这个令他们魂牵梦萦数百年的地方。 但是,祖辈描述故事里四季如春、美如仙境的神山并不存在,除了神宫附近还仅存着些许年岁久远的神药,其他地方在几百年没有巫力滋润的岁月里,早已经变得一片荒凉贫瘠,原本繁荣的宅居,也是破败敝旧,刚开始连人都住不了。 可是,正如南桑所说的,神山的真实反而打破了族人们宛若身处梦境的虚幻感,他们更高兴自己亲手让神山再次变得欣欣向荣。 姜羲摇摇头。 她并不是在因为神山之状而伤心。 南桑略微困惑,他随着姜羲眼神看向远方。 那是为了附近的村民? “巫尊不必担心,大黑林里的猛兽虫蛇已经被迁到神山之上,它们的存在刚好能帮助我神山繁荣。布置的瘴气迷阵外面,也有不少可供附近村民食用的菌菇野果。我们的神山坐落在此,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影响。” 姜羲还是摇头。 “南桑大长老不妨把目光再看远些。” “再远一些?” 神山很高,登高而望远,以山顶神宫所在的高度,大半的北地疆域都能尽收眼底,南桑大长老甚至于隐隐看见了镇北关,还有镇北关内外对峙的两军。 北越军在镇北关外守了半月都没有攻城,传闻是被北地神山所震慑而不敢出兵,却不知为何也没有退去,反而大有落地生根的意思。 镇北关内的镇北军也因为长安里皇帝的命令而不得出关,只得连日连日地跟被越军大眼瞪小眼下去。看得出来,景元帝是真的很不想打仗了。 南桑想起近来源源不断汇聚在神宫内的情报,忽的恍然。 “对峙半月,看来已经是个极限了。” 等他再看镇北关方向时,已经用上了巫史秘术。 完整觉醒的血脉让南桑运用起秘术来,更是圆润自如,很快就在镇北关方向的那片天空里,分辨出一丝硝烟漫漫的血色。 “果然,战争开始了。” “应该是刚发生的事情,消息还没来得及传遍北地。”姜羲略微收回目光,按下略有不安的心脏,总觉得那个方向,有让她担忧的东西。 这才是为什么她一直站在这里的原因。 会是什么呢? 姜羲很快知道了那个答案。 有人匆匆从山下而来,将来自庆州城的消息传递给了姜羲—— “萧大娘子在镇北侯府消失了!” “嗯?” “此事本来一直无人发现,庆州城里里外外都不知道萧大娘子消失一事,我们在庆州的线人也没能得到任何情报。直到昨日,已故赵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偷偷溜出镇北侯府时被府中人发现,她当场大闹起来,说镇北侯世子故意弄丢了萧大娘子,而她要去边关告诉镇北侯,此事也很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所以他们的人也马不停蹄将此时报告给了巫主。 姜羲早就吩咐过人,留神盯住镇北侯府内的动静,特别注意保护萧红钰的安全。 但她没想到,最后向萧红钰出手的会是那位侯府世子。 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我应该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姜羲复又看向镇北关方向,叹道,“看来我要下山一趟了。” 希望还来得及。 …… …… 萧红钰是被冷水泼醒的。 滚烫的额头似乎能把浇在脸上的凉水给煮沸了,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折磨这她每一寸筋骨,可看萧红钰麻木平静的神情,却没有太多动容,好似所有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穿着华贵的金线红裙,也是北越贵女才有资格穿着的衣服,却睡在恶臭的牛羊圈中,每日吃着馊掉的饭菜,不是被棍棒打醒就是被冷水泼醒。 萧红钰不用看也知道,她被华美衣衫遮盖的身体,肯定已经是遍体鳞伤。用鞭子棍棒招呼她的人很懂章法,专门招呼那些不容易被发现、痛感又剧烈的地方,天知道萧红钰是怎么熬过一次次折磨的。 被拖拽起来的萧红钰,又被推进堆满熏香的帐篷,一群侍女闷不做声地服侍她洗漱。她们就跟看不见萧红钰伤口似的,用力洗刷着脏污恶臭。 萧红钰也跟没了痛觉似的,面无表情地坐在浴桶之中。 等她迈出浴桶,又换上新的华裙。 端到面前的却是丰盛温热的饭菜。 萧红钰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她知道,这些日子来云端与泥泞中反复来回的折磨,是来自于北越大王子金墨的恶劣。他似乎非常喜欢把人玩弄在鼓掌之上,就像是对待萧红钰,用华美衣衫与成群奴仆提醒她的贵女身份,又用痛楚跟饥饿来摧残她的精神。 普通人或许已经选择在这无望折磨中自尽了。 萧红钰却硬是撑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隐隐傲骨引发了金墨的兴趣,这两日越发变本加厉了些。 以至于这顿饭菜出现在面前,就变得非常突兀了。 萧红钰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说了十几日来的第一句话:“这是断头饭吗?” 送来饭菜的士兵听不懂大云话,用北越话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萧红钰从他的动作神情也能大概猜出此人是在催促她赶紧吃饭,且言辞绝对侮辱又恶心。 对此,萧红钰已经习惯。 她甚至能面色如常地吃完整顿饭。 为了不伤害到折磨后脆弱跟琉璃似的肠胃,她小心翼翼地嚼着米饭,特意挑的好克化的食物,尽量填饱肚子,只有这样才能生出力气。 等她总算吃完饭菜,那个催促她的士兵,粗鲁地拽起她的手臂,将她推进帐外的囚车内。木头栅栏跟笼子一样关起衣裙华贵、头戴金钗的萧红钰,又像是动物似的,从军帐中经过,在无数北越士兵的目光下缓缓前行。 那些下流、猥琐、恶心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掠过萧红钰的身体。 她忍住反胃的恶心感,用力抱住自己的手臂,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那些北越人。 她听到车轱辘不断前行的声音。 囚车还在一路向前。 萧红钰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绑在木架子上,木架子下是用马匹拉着的木板车,从列阵的北越军中经过,直至到了最前端。 萧红钰顶着刺目阳光抬头,就看到高高城墙上,面色冰冷的父亲萧北秦。 她扯着一丝苦笑。 这下,看来她是彻底没机会逃了啊。 萧红钰无力地把脑袋靠在木架上,被变质食物折磨的胃部,还是因为突然到来的饭菜而起了不适感。萧红钰几度恶心想吐,也吐不出来,虚弱又绝望,只定定地看着城墙上的父亲。 耳边不断响起嗡嗡嗡的鸣声,萧红钰大致听到两军的交谈声。 那位北越大王子金墨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北越另一名大将军在朝着镇北关叫嚣,话里话外都是用萧红钰这个镇北侯独女威胁他的意思。 此刻的镇北关内,一片死寂。 萧北秦居高临下地看着。 他视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被绑起来的人的确是他的女儿,被他捧在掌心疼爱的珍宝,萧红钰。 现在她却出现在了北越军里,还被绑了起来,威胁萧北秦打开镇北关,否则就杀了他的女儿。 萧北秦不知道这背后的缘故,只看着女儿虚弱苍白的脸,面沉如水,久久不言。 倒是他身边的副将们,不少都是亲眼看着萧红钰长大的叔伯,他们哪里忍得了自己的晚辈在北越军中这般被折辱,纷纷怒极了破口大骂起来。说的都是问候北越人祖宗十八代的话,更是气愤他们用一介女流来威胁人。 谁知北越人压根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还得意洋洋地继续叫嚣,时不时用鞭子抽打在萧红钰的身上。 萧红钰本来就穿着一身红裙,就算是鞭痕渗出血迹染红衣服,也是看不出来的。 镇北关上的萧北秦等人,只能看见萧红钰在鞭子下瑟瑟发抖,脆弱到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样子。 大云将士们越发愤怒,虽然有传言说这场战争是因为大将军的女儿而起,但是真的亲临战场,就会明白所有的残酷不是传闻里的那么简单。 他们只知道,大云将士们被无耻的北越人用妻女家小威胁了,而这是他们最为忌讳的事情。强烈的耻辱感,让他们恨不得立刻冲出关城,与他们拼杀个你死我活,也总比龟缩在这城池里的好。 可是,他们的大将军,意外的平静沉默。 就好像被绑起来的人,不是他的女儿。 “大将军!”有人失声惊呼。 他们看见,萧北秦握住了长弓,拉开弓弦,箭尖对准了萧红钰的方向。 将士们紧张地阻止,却早已经来不及。 萧北秦像是在心里演练过千万遍,在他拿起长弓的一刻就没有半分犹豫。 羽箭嗡地飞出,化作一道流星,落入北越军中——直直没入木架上被绑起来的红衣少女心脏! 萧北秦太快了。 羽箭太快了。 没人来得及阻止,只眼睁睁地看着萧红钰被父亲亲手射来的羽箭命中心脏,脸色迅速灰白,头颅无力地垂下。 他们都亲眼看到萧红钰死了。 被她的父亲,亲手射杀在阵前。 …… …… 所有人都以为萧红钰死了。 就连萧红钰自己也这么认为。 直到她睁开眼睛,看到灰蒙蒙似是带着血腥色的天空,以及一片尸山血海的时候,她神智混沌,有种不知身在地府还是人间的感觉。 哒,哒,哒。 清脆的木屐声由远及近。 萧红钰视野消失的最后,看到一双踏着木屐而来的双足,残留在她的记忆里。 还有那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 《卷三完》 第390章 新生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如轻纱落在不周山的时候,这座神山便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鸟儿雀跃地在枝头唱响欢快乐曲; 清的凉风在山间温柔地吹拂而过; 山巅积雪化作源源流水滋养土地; 鸟语花香、宁静祥和。 所有描绘世外桃源的词语都可以任性地落在这座山上,它满足了无数人的幻想,恍若凡人所达不到的天界。 可有谁能想到,就在半年前,这座神山刚刚降世时,还全然是另外一幅颓败不堪场景呢? 半年时间,从破败落寞,到欣欣向荣,背后又有多少姜族人的心血,可想而知。 云珠被晨曦照在脸上,睁开眼睛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开窗口,大口呼吸带着凉意的空气。 肺里浊气吐出,连带着困倦也被带走了。 很快振奋起精神的云珠,转身准备下床洗漱,却无意撞见对面坐在床沿那个暮气沉沉的身影。 “呀!” 云珠被吓了一跳,借着窗户透来的微薄光芒一看,才认出坐在对面的人正是与她同屋的阿钰。 “阿钰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其他什么人进我们屋了。”幼年漂泊、居无定所的云珠,睡觉时常没有安全感,总是担心会有别人溜进她的屋子阴恻恻地看着她。 就算后来被神山的姜族人找回来,在这里住了半年,她心底深处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在许多细微的地方影响着她,比如现在。 但云珠没有因此对阿钰生气。 她知道阿钰的遭遇比她更可怜,所以她愿意给出更多的同情与宽容。 半年同屋的时间,已经让云珠习惯了阿钰的寡言沉默。 她一边窸窸窣窣地换衣服,一边对坐着跟石像似的阿钰说:“今天是螭龙卫选拔的最后日子,大家伙都想要去碰碰运气,我也想去试试。你呢,要不要去?” 始终沉默不言的阿钰,闻言总算抬起脸来。 裹在黑衣下的脸蛋,寡淡素白,唇角耷拉着,眼睛沉寂得像湖死水,唯独在听到“螭龙卫”三字时,稍稍有了涟漪。 “进了螭龙卫,就能时刻待在巫尊身边?” “没错!”云珠兴致冲冲地说,“螭龙卫选出来的都是族里最优秀的青年,为的就是保护巫尊的安全!当然巫尊实力强大根本不需要旁人保护就是了……可我也想去试试,要是能天天待在巫尊身边,嘻嘻!” 云珠满脸洋溢着灿烂笑意。 巫尊虽说从没有架子,空闲时候也时常会出现在他们身边。可巫尊太忙了,山巅神宫里永远有处理不完的事务,他们住在半山腰的族人,一月能见巫尊一面已经是得天大幸。 要是进了螭龙卫,就能日日夜夜守在巫尊身边! 云珠光是想想,就向往不已地捧着脸,满脸美滋滋的。 活脱脱一个虔诚的信徒。 她还摸了摸肩膀上的巫印,那是她姜族人的象征,流落在外连爹娘都不知是谁的她,就是靠着这个巫印才找到作为家园归宿的神山。所以,巫印于她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现在,她也要凭借这个巫印,去参加螭龙卫的选拔了。 坐在床沿的阿钰细致观察到她的动作,便知道她又是在摸她的巫印了。 “参加选拔,必须要有巫印?” “巫印是我们姜族人的身份象征,当然要有巫印才能选拔啦。”云珠说着好奇地眨眨眼,“阿钰你的巫印是什么样子呢,听说巫印痕迹还囊括着我们的家族图腾,要不我们把巫印对一下,说不定我们从前还是一家人呢!” 阿钰下意识按住衣角:“不要。” 她拒绝得干净利落,好在云珠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她早就习惯了阿钰的古怪,就像她总是穿着黑衣,也总是不苟言笑。云珠觉得,这些都是阿钰性格的一部分,大家虽然同屋,也要彼此尊重。 云珠自然地转开话题:“你说今天的选拔,我们要不要去找隔壁的凌拂姐姐问问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她是巫舞凌家的人,以前还是巫尊的侍女!听说巫尊帮她开启了血脉,希望她进六部候选长老,但她却非要进螭龙卫!我们这辈人里,我最崇拜她了!” 云珠言语间,无不透露着对那位凌拂姐姐的憧憬。 “你去吧。”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去。 见阿钰拒绝,云珠也没继续纠缠,她换好衣服洗漱完,就脚步轻快地出门了。 房间里很快空落落的,只剩下阿钰孤单的身影。 她忍不住摸了摸肩膀。 云珠的肩膀上有一块巫印。 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她不是姜族人。 她只是半年前,被巫尊从战场尸堆里捡起来的死人罢了。 …… 沉寂了半年的神山,因为今日举行的螭龙卫选拔,而多了分热闹喧闹,整座山像是瞬间活了过来。 前来参加选拔的大多都是姜族的少年少女。 因为巫尊所说,她不需要人保护,她更希望螭龙卫能成为打磨年轻种子的地方。 恰好螭龙卫随侍巫尊左右,比六部距离巫尊更近,也是有幸能得到巫尊亲自交到的地方。 于是今年的选拔,上了年纪的姜族人都自动让出了位置,把机会留给了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们,笑意盈盈地夹道目送他们沿着天梯,走上山巅神宫前的广场列队而立。 在队伍的前方,阿福站姿笔挺得像棵小翠松。 旁人皆向她投来热切又崇拜的目光,而阿福本人则是坦然自若,仿佛任由风浪拍击我自巍然不动的淡定,让那些少年少女越发地尊敬她。 半年学习,各种紧凑课程,巫尊亲自制定的所谓“填鸭式”教育,阿福是这里面表现最为出色之人,所有人都认定她会是螭龙卫的第一人,无人可与之相争。 他们的认可,就像是一道道披戴在阿福身上的光环,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耀目得厉害。 就连那娇憨清秀的脸上,也多了灿烂的明艳。 落在人群里的黑衣阿钰眼里,像是光明的另外一个世界,刺痛了她的眼睛。 阿钰不是嫉妒,就是失落。 她看到朝气明媚的阿福,就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 可惜真正的她,早就已经死了,那个朝气明媚的灵魂也跟着死去,剩下的就是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罢了。 真羡慕啊,如果这神山真的是她的家就好了。 这样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参加选拔,不管是输是赢,也不用站在这偏僻黑暗的角落。 此时,神宫里突然传来昂扬的声音—— “巫尊至!” 广场上等待选拔的少年少女,以及旁观的诸多姜族族人,都不约而同地正色,朝着白玉台阶上的巫尊欠身行礼,问候巫尊的声音响彻云霄。 广袖素衣的少女款款而出,她头戴着木簪,脚踩着木屐,任性随意得厉害,却没人会忽视她的存在,把她认作是邻家少女。 她身上的威严气势,不如半年前的显露峥嵘,那份内敛圆润,反而越发地深不可测,一双幽黑眼眸就像是浩渺不可知的星辰大海。 少女肤白胜雪,唇不点而朱,美貌胜过山河震撼却丝毫不自知。 她只颔首微笑,示意其他人不必多礼。 广场上的姜族众人这才收敛了肃穆,神情看上去轻松很多。 看得出来,他们的自在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他们发自内心地尊敬景仰着姜羲,但这份敬仰并不是畏惧。 他们反而能在她面前,释放出最真实的一面。 大家脸上很快挂上笑意,你来我往地交谈着,年长者都在探讨今年有谁能进螭龙卫的,而年轻的少年少女则在担忧自己和小伙伴们能不能选上。 紧张气氛无意间开始蔓延了。 站在高处的姜羲可以很轻易地把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各人脸上的神色。 同时,她也看到藏身在人群里,穿着黑衣,恨不得让自己也躲进影子里的那个少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左侧的南桑注意到她的神情细微变化,疑惑侧目。 姜羲摇摇头:“没什么,计星,选拔开始吧。” 站在右侧的计星随之大步踏出。 少年清峻的脸上,多了肃穆,看上去让人无端生惧。 他是血脉天生的螭卫,他的血脉于普通族人而言有一种天生的压制,下方少年少女无人能在他的注视下坦然抬头,唯独一个阿福,斗志昂扬地捏紧拳头。 计星颔首,随即宣布选拔开始。 广场上登时热闹起来。 …… 螭龙卫消失千年,这是巫主登位后的第一次螭龙卫选拔。 虽说选拔的对象都是姜族的少年少女,最强大者不过是阿福这样血脉觉醒不过半年的人,弱小的甚至连血脉都没有觉醒过。 与历史上记载的,那些移山填海的强大螭龙卫根本不可比拟。 但正如姜羲所说,她本来就没有寄希望让这些螭龙卫来保护她。如今姜族之内,她就是最强大的人。 她更希望这些少年少女进入螭龙卫后,能够抓住一切时间来成长学习。 现在的姜族不是就高枕无忧了,背后还有不知何时降临、如刀剑悬挂在天上的千年大劫,前面则有血海深仇不足以形容的长生教。 姜族要面临的坎坷还有很多,可是千年来的磨难让如今的姜族无比弱小。她只能抓住一切机会让姜族强大起来,这些年轻人就会成为她的希望。 ——姜羲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老气横秋的语气。 她像是一个长辈,在细心规划着晚辈的未来。 却忘记自己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 螭龙卫选拔她看了一会儿,少年少女们忙活得热火朝天,其他族人也是热切地鼓劲呐喊,场面喧闹得仿佛一场比赛。 不过姜羲也同时注意到,她站在这里的短短时间里,在场的五十名少年少女,有四十九名都忍不住偷看了她超过三眼以上。还有二十多名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不肯挪开,连选拔都心不在焉的,好几次都明显发挥失常了。 “要不然巫尊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南桑无奈地变相劝说道。 姜羲轻咳两声,只好按着南桑的意思暂时离开。 之后广场上的选拔如何她不知道,但听人说,那些少年少女发挥起来正常不少。 姜羲想了想,没有回去书房处理事务,而是掉了头,独自沿着小路往山下走。 走了没几步,就在树林旁看见了一道暗沉得把附近光芒都吸进去的身影。 那身影蹲在树下,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等姜羲悄然走近了,她才听到对方说的是—— “你怎么在这里?是你的阿爹阿娘也不要你了吗?” 在她身前,蹲着一只折了翅膀的稚鸟,像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凄凄惨惨叫唤得厉害。但蹲在鸟儿身前的人,没有急着上去救治,而是歪着脑袋,一脸的悲哀跟感同身受,以至于神情恍惚到连姜羲靠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出来。 “萧红钰。”姜羲在身后唤了一声。 那黑衣女子颤了颤,没有回头。 姜羲凝望着她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年前,她得知镇北关外两军开战,萧红钰则在庆州的镇北侯府内消失,猜测她可能是被掳去了北越,便匆匆赶往关外,刚好目睹她在阵前被父亲镇北侯飞箭射杀的一幕。 镇北侯射杀亲女,并没能阻止北越大军的攻势,不过拖延了短短时间,两军便在镇北关打了个昏天黑地。 两军交战,饶是刚登上神座的姜羲,也不敢轻易触及锋芒。 她一直等到战役结束,死尸堆积如山开始打扫战场的时候,才悄然靠近。 当时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至少要把萧红钰的尸首收殓起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葬了。 没想到,当她从死尸堆里把萧红钰扒出来的时候,她还存留着一线生机。 像是就等着她到来。 换作凡俗医术,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萧红钰。 但萧红钰遇上的是姜羲,姜族巫主。 她以巫药吊着萧红钰的性命,此后花费两个月的时间,才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至今才彻底恢复。 ------题外话------ 昨天写了点又删了,没什么灵感,今天捋了捋大纲,还是不太顺利……恼火最近的情节都不太满意,哎 第391章 下山 姜羲以为,她救回了萧红钰。 可是,萧红钰在浑浑噩噩躺了两月之后,终于睁开那双黯淡死寂的眼睛时。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她再也没有穿过红衣; 她变得寡言少语…… 少女身上的诸多变化让姜羲只有惋惜地喟叹。 顺从她的意思,姜羲没再用那个名字喊她,而是叫她“阿钰”。 萧红钰这才木木地扭过头来,淡漠的眼珠子仰望着姜羲。 “见过巫尊。”声音刻板守礼,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尺子框出来的。 姜羲没管雪白裙摆在泥地上弄脏,在萧红钰对面蹲了下来,两人视线平行。 “你可以继续叫我九娘子的。” 萧红钰没接话,紧紧抿着唇,摆明了拒绝。 姜羲无奈地一手撑着下巴,随意拨弄着腰间流苏“你想下山吗?” “不想。”萧红钰回答得斩钉截铁。 “镇北关被北越大军攻破,大云连丢三城,镇北侯已经率领镇北军退守云州,听说云州被北越大军围困,已经断粮三日了。” 萧红钰的手臂狠狠颤了颤。 她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但姜羲能感知到,她现在心情并不平静。 萧红钰在神山半年,基本是消息闭塞,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且,并非是她没有途径知道,而是她根本不想知道。 她就像是害怕的鹌鹑,胆怯地把自己的脑袋藏在翅膀下,以为闭上眼睛关上耳朵,自己就不会再受到伤害。看上去傻兮兮……也可怜巴巴的。 “云州是庆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要是云州也被攻陷了,那庆州也就岌岌可危,偌大北地也会沦陷大半。”姜羲像是没看到萧红钰变幻莫测的神情,继续自语道,“所以我打算亲自下山一趟,去云州看看。” 萧红钰下意识抬起脸,刚好撞见姜羲盈盈的笑。 “怎么样,要与我同行吗?” 萧红钰沉默而纠结着,一时竟说不出真正拒绝的话。 姜羲看她游移不定,干脆帮她下了决断“正好我少个随行的人,阿钰你就同我一起吧!” 姜羲轻快的话语飘入萧红钰耳里,她很想问计星呢,螭龙卫呢,可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 原来,她心里也还是存着一丝渴望,想要再回去看看的。 …… 姜羲留下萧红钰独处,自己起身回到了神宫内。 前殿广场上的选拔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 五十名少年少女,在经历了前三关的艰险之后,正在面对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名为验心境。 其原理与幻境大致相同,不过它削弱了某些方面的能力,更加考验一个人的心性是否坚定。 层层筛选之后,五十人里只留下了六人。 其中阿福赫然在列。 看她大汗淋漓还硬是抬头冲着自己笑的样子,姜羲无奈又欣慰,像是看到自己的妹妹长大了似的——原本姜羲就从未把阿福当成过自己的婢女,在知道她也是姜族族人后,姜羲对她的期望更大,尤其是她的血脉觉醒之后,姜羲更希望她进六部,以候选长老的身份学习,未来说不定还可接任巫舞大长老。 她精心对阿福的安排,却被阿福一口拒绝。 她说自己要留在螭龙卫,要变得强大并且永远地保护她。 为此特地从神宫里搬了出去,就像是她同龄的其他少年少女一样,在山腰的小木屋中生活,每日严格按照学习安排,同时也完成神山上的各种任务。 如此数月下来,现在进了螭龙卫,也算是得偿所愿。 选上的六名新晋螭龙卫,短暂休息后,生平第一次踏进高大巍峨的神宫,并在神殿之上,见到了换上巫主神袍神冠的姜羲。 她坐在层层金阶后的巨大神座上,冲着下方被巨大喜悦冲撞而傻笑的六名少年少女盈盈淡笑。 “恭喜你们。”姜羲说完起身,雪白绣着金线日月星辰纹路的神袍裙裾在光滑地面上逶迤而过,然后来到六人身前。 她抬起手,站在最前面的小少年瞬间红透了脸,小心翼翼地把发顶送到姜羲面前——姜羲觉得好笑,却也把笑意压在眼底,肃容庄重,以巫主之礼为他赐福。 之后四人,也都学着第一人的模样,主动把头放到姜羲掌下。在被姜羲赐福后,更是高兴得面红耳赤,一个个孺慕又景仰地望着她。 在姜羲走到最后的阿福面前时。 姜羲轻哼了声“任性。” 阿福笑得越发灿烂,盈盈闪烁的眼睛仿佛在跟姜羲炫耀。姜羲笑着摇摇头,继续为阿福赐福,才算是结束了第一批螭龙卫的简单仪式。 在姜羲退回台阶上,计星才站了出来,冷漠地看着六人。 “进了螭龙卫,只是一个开始。如果不想废柴到让巫尊反过来保护你们,那你们最好要有接下来被折磨到死的觉悟!” 六人没被吓到,反而斗志昂扬地应声。 一群单纯的小绵羊还不知道,接下来面临的将是怎样残酷惨烈的训练。 在六名螭龙卫包括阿福都走出神殿之后,计星把训练计划交给姜羲过目。 “会不会太过了?”姜羲担忧地皱起眉,“我看这训练计划,除了晚上睡觉时间基本没有空隙,毕竟还是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 姜羲有些后悔跟计星交流前世军事化训练那一套了。 其实她也就是在计星面前随意提了一嘴,什么模式化训练,什么日程计划之类的。无聊时随口说说,过后连她自己都忘了,哪曾想到计星竟然牢牢记在了心上,回去后闷声不吭就折腾出这么一个计划安排来。 看着密密麻麻的日程,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练啊。 计星罕见地没有听从姜羲的话,而是认真地反驳道“这六人里,有三人都已经觉醒神血,另外三人也在觉醒的边缘,以他们的资质,不可能折在这种训练里,只会激发他们更大的潜能。更何况,巫尊也说过,百炼成钢。” 姜羲心虚地摸摸鼻子“道理是没错,我只是觉得他们还小。” “巫尊,他们与您同龄,甚至比您年龄还大。” “是吗?可为什么我就跟看一群孩子似的?是我的心态太沧桑了?” 计星当然不这么认为,他只说“是巫尊身边的人年纪太大。” 计星一本正经地辩词,说得姜羲瞪大眼睛。 因为身边来往的人年纪太大,所以不自觉也带老了自己心态? 听上去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样子? “我就是想让他们轻松些。”姜羲无奈道。 “可是,局势容不得他们轻松。”计星正色道,“巫尊打算启程回长安了?正式面对长生教,作为巫尊贴身的螭龙卫,必须尽快训练出来才行。” “原来你知道了。”姜羲不算意外。 计星日日夜夜跟在她身边,看不出她的心思才奇怪。 她的确打算先往云州去一趟,与幽冥太子碰一面,就直接往长安去的。 只是这个打算,她放在心底暂时没跟任何人说出来。 姜族与长生教,起源于血海深仇,最终却落足在气运两斗之中。 不管姜族过往的历史有多么辉煌,也都改变不了姜族没落千年的事实。 与之相反的,是在神山之乱五百年后飞速发展的长生教。 他们以炼气士术法为核心,偷取姜族秘法,研究姜族巫器,拆开姜族骨血来补充自己框架。 此手段虽无耻,却有用。 时至今日,长生教已经是不容小觑的庞然大物,更是随着一月前,对长生教掌教无极真人越发深信的景元帝,将无极真人册封为国师——长生教的气运也跟大云的气运彻底纠缠到一起。 深居神山的姜羲隐约有不好预感,她说不清这预感从哪儿来,就觉得一定要回长安一趟……这个想法坚定后,她暂时没跟任何人说。 现在被计星看出来了。 姜羲道“半年前我就宣布过,姜族要入世。这半年来,除了樟州的六道书院,跟长安的南宁侯府,在外散落的族人基本都被寻了回来,大家在神山过得安逸太平,却容易忘了外面的世界正水深火热。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 姜羲想到其间艰难,没再反对计星的训练计划。 现在的仁慈,是战场上的大敌。 计星没有错。 “你去安排螭龙卫,我要去见见南桑大长老。” 姜羲在神宫庭院里见到南桑大长老的时候,他正坐在凉亭里下棋。 不周山平削的山巅,除了前方的宽阔广场,中间的巍峨神殿,后面还有靡丽不逊于皇宫的庭院。 姜羲与六部大长老都住在这里。 除此之外,有资格出入庭院的,也就只有螭龙卫了。 六部大长老里,楼尘大长老带着女儿灵稚外出采药至今未归,兰颂大长老贯来深居简出不见人影,凌云大长老为稳定局势去了江南,戈青大长老终日窝在山下巫匠部研究巫器,还有宋鹤清大长老,跟着弟子宋胥去了长安。 除这两人是一月前出发的,姜恪,尹灵越,姜夔早在半年前就出发回了长安。他们的目的是搜寻黑袍下落,给叛道者这个烂摊子收尾。 不过根据传到神山的消息来看,叛道者与幽影已经清理得差不多,忏悔醒悟的允许戴罪回归姜族,执迷不悟的直接被驱逐。数月下来,曾与姜族守道者形成对峙之势的叛道者势力彻底崩塌,连根拔除得干干净净。 唯独一个黑袍,就跟消失了似的,至今不见踪影。 也是因此,宋鹤清跟宋胥也去了长安。 最后这偌大神宫庭院,姜羲能见到的人竟然只有南桑大长老一位。 姜羲过来的时候,南桑看上去颇为悠闲。 他在下棋,下棋的对手竟然是一猫一鹰。 不用说,自然是阿花与大白。 两个打打闹闹小半年,现在还是个相爱相杀的关系。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被南桑教会的下棋,两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棋盘,看上去认真又滑稽。 姜羲在旁边看了会儿,见阿花大白又争执打起来,乐不可支。 她并不奇怪它们能学会下棋,这一猫一鹰,橘猫误入神山偷吃过无数灵药,神鹰自小就天赋异禀,论智商应该与七八岁孩子持平,就算学下棋也只是花费功夫的事情,只是要深入琢磨就难了。 看看这一猫一鹰,从当年阿花投入神山吃灵药而与大白结下梁子开始,就从来没个消停的时候,这会儿正越打越厉害,棋盘都给掀了,黑子白字混在一起一塌糊涂。 姜羲还没上前呢,就听到南桑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 “你们两个,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每次赢不了就来这招,实在是要好好惩罚一番才行!” 南桑话音刚落,大白嘎嘎叫着扑了出去,阿花也一溜烟儿跳下桌子,两者扭头就跑,把放话要惩罚他们的南桑远远抛在后来。 姜羲愕然“那两个家伙,在演戏?” 南桑一边收拾棋盘分出黑白子,一边无奈笑道“巫尊别看它们老是吵闹,其实鬼机灵着呢。还知道故意打架弄乱棋盘,看这个心思,跟着巫尊一起回长安是没问题的。” 姜羲在南桑对面落座,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南桑大长老也知道了?” “巫尊从来不是会避让锋芒的人,从半年前您说要姜族入世,我就已经猜到,我们不会一直在神山待下去,迟早会有卷入天下大势的那一天。”南桑平静地说道。 姜羲不禁把目光投向远方。 这凉亭的位置险峻,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从这里往外,刚好能眺望神山周围翻滚不止的云海——就像是这天下大势,争斗分合,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身在局中,又有谁能真正跳出棋盘?更何况还有千年大劫。” 在南桑面前,姜羲可以毫不避讳地提起千年大劫的事情。 南桑短暂的沉寂后“巫尊的想法,是跟当年的少禹巫主一样吗?” “或许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见过少禹巫主。” 时隔多日,姜羲才将那日天梯之内,她见了少禹巫主残留神魂,并且与之对话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了出来。 第392章 死咒 一番离奇又惊叹的叙述,听得南桑神情逐渐凝重。 “原来还有这番缘故,难怪这段时间,巫尊一直令人调查那幽冥太子。”南桑顿了顿,眉间有忧色,“但是这幽冥太子,乃是前朝皇族后裔,大云建国不过百年,尚有无数潜藏的前朝势力鱼龙混杂。如此复杂的局面,也不知对我姜族来说是好是坏。” 姜羲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南桑大长老所言,我也有所考量。” “巫尊是否考虑一下另外一颗帝星?不是说,有两颗将起帝星?不如两相权衡之后,再作选择?”南桑慎重道。 姜羲短暂沉吟后:“其实,我决心选择幽冥太子,原因之一,就是他这个前朝皇族的身份。” 南桑疑惑不解。 “少禹巫主步步为营,连千年之后的事情都已经算到了,当初出山襄助大周,岂是仅仅为姜族寻觅一方庇佑那么简单?我总觉得,少禹巫主还有其他盘算,这关键就在大周皇族血脉身上。” “巫主何出此言?” “记得我先前说,那幽冥太子身上的朱雀明火鸟吗?” 南桑当然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很早之前,姜羲就提过朱雀明火鸟,他却在反复调查后一无所获。直到,姜羲在幽冥太子身上发现那朱雀明火鸟的图腾,并告知了南桑。 两人在一番查阅典籍后,认为朱雀明火鸟应当是少禹巫主赐予大周皇室的祝福,令大周皇室子弟代代钟灵毓秀、人才辈出。 朱雀明火鸟已经盖棺定论,如今姜羲再度提起,南桑反倒不解了。 “朱雀明火鸟可有什么问题?” 姜羲道:“巫主赐福,血脉延绵,乃是得天大幸。你说,若少禹巫主与大周皇室简单的相互利用,岂会做到这个地步?” 她事后查阅过多方典籍,知晓强大到这个地步、还能在血脉中传承的赐福,历代巫主都做不到这个地步。朱雀明火鸟除了佐证少禹巫主的强大,也说明背后的别样心思。 “所以,巫尊是认为,少禹巫主留下的后手关键,就在这大周皇族身上?” 南桑细细一思索,所有的疑虑迎刃而解。 “另外,我这次下山与幽冥太子会面,也是想看看在北地危急的情况下,那位大周的幽冥太子会作出怎样的抉择。这也决定着,他值不值得我们选择。” 南桑听完,眉眼跟着舒展开来。 “我知道了。” 看他颔首的样子,大概是认可姜羲的决定了。 姜羲正打算起身道别。 南桑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巫尊前些日子可是在寻找乌祈大长老的遗物?” 姜羲重新坐了回去:“有什么发现?” “前几日族人从江南搬迁至神山,带来许多东西,其中包括一些我的旧物。在整理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里面有一本师兄留下来的手册。师兄是我师父的独子,也曾担任巫史长老的位置。不过师兄生性爱漂泊,不喜拘束,师父认为他不适合巫史大长老之位,便将位置越过师兄传与我。” 姜羲还是第一次听说,乌祈大长老还有个儿子,南桑大长老还有个师兄。 “师兄去世已有十几年,去世时无儿无女,东西便全部留在了我这里。我也是这次翻找的时候才发现,师兄的遗物里还留着师父的一本手册。” 说来也是蹊跷,南桑以前在这些遗物中从来没发现过什么东西,这次却突然冒了出来一本手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手册是随身模样,巴掌大小,太过不起眼的缘故,过去竟然被他忽略了。 要不是姜羲开口说要寻找,他大概还不会这么留心,这手册估计也难以得见天日。 说着,南桑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小的册子,羊皮裹面,纸页泛黄,边角还有毛毛躁躁的磨损痕迹,一看就是主人经年累月地使用才会留下来的。 册子封面的右下角,有着烫金的花纹,正是乌祈的家族图腾。 看来,这册子应该是乌祈的贴身之物无疑。 姜羲先大略地翻了一下。 南桑大长老也跟着侧头望来,大概册子交到姜羲手上之前,他还没来得及去看。 册子前面大半本的内容稀松平常,像是日记的形式,零零散散地记载着已逝乌祈大长老的心情琐事。 姜羲看着还好,倒是南桑,看着看着,眼睛便酸涩不已,想起年少时与师父在一起的时光,竟是止不住的哽咽。 “南桑大长老可还好?”姜羲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看下去了。 “无妨,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南桑摇摇头,顺便回忆起,“按照这册子里的时间,接下来应该就是师父外出游历了。师父他老人家游历后心有所感,以寿命推演出巫尊降世的消息,随后没多久便去世了。” 南桑说起来,言语惆怅。 师父去世的时候,不过九十,比现在的他还要年轻几岁。 若是按照姜族大长老巫力充沛,延年益寿的水平算起来,至少再活三十岁没有问题。偏偏他就用那剩下三十年的时光,和积攒了一生的巫力作了代价。 乌祈走得匆忙,除了命时任巫史长老的南桑接任大长老之位,其他什么话语都没有留下。所以南桑也很好奇,接下来的册子内容会是什么。 姜羲继续往下翻。 果然如南桑所说,乌祈开始外出游历。 他简单记载了一下路上所见所闻,许是游历时间长,这些简单记载也占了小半册的篇幅。 “似乎是这次游历,让乌祈大长老有了心境变化。”姜羲翻阅下来,得出结论。 “我竟然不知,师父那时候的心情会那么沉重。”南桑情绪低落。 姜羲不知该怎么安慰。 在她又将册子翻过一页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 南桑不解其意。 姜羲指着册子上潦草的文字,铁画银钩像是还带着主人的愤怒,肌肤触碰也能感觉到字里行间的岩浆滚烫。 “你看,这里记载说路遇一个婴孩,被莫名下了死咒……死咒又是何物?竟然惹得乌祈大长老大动肝火?” 南桑面色沉沉:“死咒,乃是民间流传的一种恶毒术法,传闻是出自炼气士一脉,我姜族知晓不深,只知是利用生辰八字的一种诅咒,中咒者必定受尽肝肠寸断之痛楚而死。这些年我从未见过,还以为只是传言,没想到师父竟然遇见过,还是用在一个襁褓婴孩的身上。” 姜羲看了看上面的大致时间:“好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这婴孩是死是活。” 之后没再记载,也没有留下死咒是否解除的内容。中间似是留下了许多空白,随着乌祈大长老最后留下一句“我找到了”,整篇手册戛然而止。 “似乎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内容。”南桑大长老说。 “我原本也只想试着找一找。”姜羲说着,把手册递给南桑大长老,笑道,“不过阴差阳错帮南桑大长老发现了师父遗物,也算不虚。” 南桑笑着接过。 册子不小心滑了一下,南桑伸手一抓,才翻到薄薄的剩下页面,似乎还有字迹。 姜羲也看到了,原以为后面是空白,没想到竟然还有别的内容。 她立刻翻过去一看,却见上面的字体与前面截然不同。 她稍作猜测:“……可是那位师兄的字迹?” “没错。”南桑疑惑地翻看着,“师兄为什么会在最后留下字?” 南桑的那位师兄,留下的内容篇幅不多,奇怪的是,说的也是有关死咒的事情。 十几年前,南桑师兄遇到了父亲乌祈大长老一模一样的问题——中了死咒的年幼婴孩。 不同的是,乌祈大长老没有留下别的内容,但南桑的师兄却说,他找到了解决办法,帮那孩子逆天改命,以此避过死咒暗算。 “难怪!”看到上面留下的内容,南桑恍然大悟,“师兄一直以来身体康健,十几年前,他去世前夕,也是外出游历回来,忽然间身子就变得虚弱,我怎么问他也不肯说,没多久便病重去世……原来,竟是逆天改命之法。” 南桑的眼眶红了。 师兄虽然散漫自由,内心却最是慈悲。 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婴孩,就用上逆天改命之法,导致自己反噬而死了。 “逆天改命。”姜羲也不由得神情怔愣。 姜族知天道,也顺应天道。 就算可以做一些遮掩天机的消失,却也不敢触碰逆天改命的禁区,那样会遭到天道的强烈反噬,像南桑的师兄一样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所以,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还是没有答案。 但是,由于有前车之鉴,姜羲特意往后面翻了两页,果然又在一页空白上,发现了草稿一样的几个字眼——长生教、逆天改命、反噬、死咒…… 长生教几个字实在是太打眼了。 姜羲忍不住拧眉:“难道说,这个恶毒的死咒与长生教有关?” 南桑也觉得诧异。 “四十年前,师父遇见死咒,十八年前,师兄也遇见了死咒……总有一种兜兜转转的宿命之感。”南桑低声道。 “十八年前?”姜羲突然想起什么,“这位长老,是十八年前去世的?” “嗯,巫尊可是想到什么?” 姜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或者说只是单纯的联想,她只能神色怪异地提起:“那位幽冥太子,也是十八岁左右的年纪。而且,我也在他身上看到了留有乌祈大长老家族图腾的玉佩。” “巫尊是怀疑,这个中了死咒的婴孩是幽冥太子?”南桑不由得浮想联翩,“若死咒真的是出自长生教之手的话,十八年前,差不多也是现任掌教无极真人上位的日子。” “所以,是大云为了追杀大周皇族,而命长生教无极真人向一个寻常婴孩下的死咒吗?” 姜羲不敢确定,一起都只是猜测。 毕竟,她在面对幽冥太子的时候,没有发现半分异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中过死咒,又被南桑的师兄逆天改命过。 或许,这次下山之后可以一探究竟? 姜羲看着“死咒”二字,沉思许久不言。 …… 姜羲既然决定了下山,就没有再拖泥带水。 螭龙卫选拔后的第二日,她就带着萧红钰悄然离开神山。 半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出神山。 计星很想与她同行,但是刚选拔出来的螭龙卫正是训练的关键,计星实在是抽不开身,只得遗憾地目送姜羲离去。 好在姜羲现在实力卓越,这世上能伤害到她的人估计也没有几个,总的来说计星还是比较放心。 另外,姜羲离开的消息也就只有几位大长老知道,姜羲连阿福都没有告诉,想让她安安心心训练。等姜羲从云州回来,阿福自然要与其他螭龙卫一起,随她进京的,一切都不用急。 轻装简行的姜羲,在简单的乔装之后,带上萧红钰一人,离开了神山。 她骑着雪狮子。 萧红钰骑着一匹黑马。 北地寒冷,夏季刚过这天气就已经开始冷起来。好在姜羲并不惧怕寒冷,在她二次觉醒之后,不管寒暑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 反观萧红钰,穿着单薄的黑衣,面上裹着黑纱巾,又骑着一匹黑色大马,看上去就跟浓郁的夜色行走在平野上似的,远远望去深沉黯淡得快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与曾经的张扬似火简直判若两人。 在路上短暂休息的时候,姜羲问萧红钰要不要多穿些衣服,说着把自己的斗篷递给了她。萧红钰望着那件艳色斗篷,果断摇了摇头。 姜羲明明都看见她了冷得发抖了,可还是不愿意穿上艳色,好像黑色就是自己的屏障跟壁垒,反倒是艳色会让她觉得不安似的。 这份刺猬心态,姜羲知道,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表现罢了。 夜半时分,两人正靠着火堆而坐。 “九娘子是特地想带我去云州的吗?”萧红钰冷不丁来了一句。 姜羲枕着手臂,看北地格外多的夜空繁星。 “哦?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萧红钰抿着唇:“只是觉得,我很多余。” 第393章 可怨 萧红钰的话,带着浓浓的自我厌弃。 姜羲侧头看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为什么会叫我九娘子呢?” 在神山上,自从萧红钰知道了姜族存在与深不可测,又明白她所认识的尹九娘子真名唤太羲巫主,其地位在姜族是怎样的尊崇高贵之后,就再也没有冒冒失失地称呼什么九娘子,一直跟着其他人唤巫尊。 可一下山,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称呼又变回了九娘子。 萧红钰瞳孔微颤。 她能感觉到姜羲话语里的心平气和,并非是在质问。 “我……” “因为你拿我当朋友。在神山上,我是巫主太羲,但是下了神山,我就只是你的朋友而已。”姜羲的嗓音很轻柔,像是山涧流淌的清泉,软软入人耳。 萧红钰快速低下头,紧紧抿住颤抖的嘴唇。 姜羲看着她恨不得埋进膝盖里的头,伸手摸摸她干燥的发尾。 “看吧阿钰,你有我这个朋友,这世上也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你也不是什么多余,知道了吗?” 姜羲很久都没有得到萧红钰的回答。 直到她昏昏欲睡快要闭眼了。 才听到风里若有若无传来一声“嗯”。 之后,两人加快脚程,不过一天多的功夫,就赶到了云州地域。 她们中间也曾从庆州附近经过,但萧红钰没有提出要回去看一看,姜羲也要抓紧时间,两人都默契地没打算在庆州停留。 到了云州,她们都没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因为离云州近的小镇村落基本十室九空,除了老得动不了和不愿意离开甘心赴死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开始往北地的腹地,庆州的后方开始逃难。 所以姜羲与萧红钰,也只能在附近隐蔽的山林里寻了个暂时安身的地方。 此时,黑压压的北越大军已经包围了整座云州城,云州城外的运粮官道都被埋伏了北越的人,看似荒凉的山野里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北越斥候。 姜羲跟萧红钰能够一路平安、没惊扰任何人抵达云州,姜羲无处不在的感知毫无疑问得占据首功。 她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带着萧红钰避开危险,像是融入了透明的空气里,一路悠闲顺利就依然抵达云州城外,面前便是高大的黑色城墙。 城墙上已经留下了斑驳的作战痕迹,有火油,也有鲜血,看上去恐怖又狰狞,在黑夜里仿佛凶狠噬人的巨兽。 尤其是在萧红钰眼里,这座城池看上去尤为恐怖,像凶兽又像厉鬼,竟然让她有些不敢靠近。 “要进城?” 许是近乡情怯,到了这里,萧红钰竟然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她还没做好被人发现还活着的准备。 “都来云州了怎么可能不进城?” 萧红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姜羲见她动作,立刻了然。 便先是安慰她:“放心,我会避开旁人,如果你不想,我便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 萧红钰这才放心。 很快,她感受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就像是神话里超然物外的仙人,被姜羲提着衣领,轻巧便跟着腾空而起,不过借了两次力,就顺利越过北越大军久攻不下的云州城墙。 随着两人越发深入云州,萧红钰的眼睛就瞪得更大。 虽然早就知道姜族神奇莫测,巫主神通广大。可每一次见到,还是会刷新她的认知,撼动她原本的观念—— 先前一路来的路上避开潜在危险就不说了,就连在这严密防守的云州军城内,姜羲领着萧红钰,也自在得仿佛自家闲逛,闲庭自若地避过眼线,没一会便找到了云州内的刺史府。 来之前姜羲令姜族耳目收集的最新情报,不仅姜羲自己看过,萧红钰也看过一遍。所以她们都知道,云州城内的刺史府,已经临时变成了镇北侯萧北秦处理军机的地方。 “我!”萧红钰猛地绷紧身体。 “想去看看吗?” 原本萧红钰是要拒绝的。 可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方,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姜羲便闷声不吭的,提着她进了刺史府。 绕过重兵把守,两人轻易找到萧北秦所在——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晃眼,萧北秦就在前院的石桌旁坐着,与几名属下畅快地喝酒,几人语气轻快,神色自然,仿佛根本没把云州断粮的事情放在心上。 许是受到主将心情的感染,姜羲萧红钰一路过来,都能明显感觉到云州内部的情况没有情报文字上表露得那么糟糕。 此时,姜羲带着萧红钰落足在一处假山之上。 这里位置实在是好,够高,可以把庭院里的状况尽收眼底,也够隐蔽,恰好道出的凸出死角刚好遮住两人的身形,避开了来往巡逻的眼线。 两人站在这里,听到萧北秦与属下高谈阔论的交谈声清晰传来。 萧北秦喝得面红耳赤,眼里都是喜色,就好像亲手射杀女儿的阴影早已经离开了他。 萧红钰亲眼目睹这一幕,心口闷闷地钝痛。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血腥的味道。 她很想出去问问那个男人,这半年来,午夜梦回之际,你可曾后悔在阵前对着女儿射出那一箭?你又是否梦到过女儿不甘不愿的双眼? 还是说,你是如此的心安理得,女儿的离去根本无关轻重,因为你早就有了新的儿子,还是你那伟大爵位的继承人? 萧红钰紧绷的身体像是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直到姜羲温软的手掌搁在她的肩头,宁静气息感染了睚眦欲裂的萧红钰,才让她翻涌的心绪稍稍平静。 “其实。”萧红钰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细若蚊鸣,在不远处的嘈杂声里显得毫不起眼。 姜羲认真倾听。 “我不是怨他放弃了我。”萧红钰眼眶慢慢红了,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女孩,语气中的委屈如此清晰地落入姜羲耳里,“我知道,北越抓住我威胁大云,若是要在我和北地中做出抉择,连我也会选择北地。” 姜羲稍稍侧头。 这段时间以来,素来闭口不言的萧红钰还是第一次提起了她的心声。 所以姜羲也听得格外认真。 “我不是怨他放弃了我。”萧红钰又重复着那句话,委屈得快要哭了,“我只是希望,朝我射出箭的人不是他……哪怕是其他的士兵小卒,我也心甘情愿……” 为什么要是父亲亲自动手呢? 还是那样的果决直接,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仿佛她的存在,是那样的无足轻重。 幼年时所有的疼爱呵护,都虚幻脆弱地破碎掉,至此掩埋在黑暗里。 在冰凉的尸山里,思绪混乱不清的时候,萧红钰望着天空,竟然宁愿自己就那样死去,至少这样就可以不再面对痛苦。 ……但姜羲把她捡了回来。 从烂泥里、从绝望里、从死亡里……把破碎的她捡了起来,轻轻地拢在一起,重新拼凑起她的人生。 在此刻,萧红钰因为萧北秦的满不在乎而撕裂伤口因此动容的时候,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啊,在这世上,她真的只有九娘子了。 萧红钰泪光闪烁,就要斩断那些过往羁绊的时候,姜羲却突然伸手压住萧红钰的肩膀。 “等等。” 萧红钰不解抬头。 “你看。”姜羲隔空点了点,“那些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你父亲了。” 萧红钰本极不情愿回头。 但姜羲都开口了,她才勉强扭头瞟了一眼,却蓦地愣在那里。 众人离去的庭院,喧嚣热闹也跟着一并被抽离,剩下的就只要寂寥跟悲伤。 看着那高大巍峨又莫名佝偻沧桑的背影,萧红钰竟然生出此刻的萧北秦很伤心很伤心的感觉。 是错觉吗? 萧红钰愣愣的,然后她便亲眼见到,萧北秦从怀里摸出一只玲珑小鼓。 红漆金绘,缀以珍珠,一看就是钟鸣鼎食的大族小娘子才用得起的小玩具。 而那玩具,也正好是萧红钰幼年最爱的玩具。 当然萧红钰从天真孩童成长为烂漫少女,早就不再痴迷小鼓之类的玩具,曾经爱不释手的东西也被锁进柜子,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可现在,这个萧红钰幼年最爱的小鼓,却被萧北秦握在手上,像是捧着什么珍宝,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念叨叨着什么。 铁汉如钢,不会轻易落泪。 为什么萧红钰觉得,现在的萧北秦,远比悲恸痛哭还要来得悲伤呢? “他是在为我伤心吗?” 萧红钰心里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前一刻的痛楚伤害。 这一刻便烟消云散。 萧红钰傻傻地看着,所有埋怨仇恨,都像是烈日下薄薄的冰雪,一晒便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羲也多了笑意:“有些时候,我们双眼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一切。” 你的父亲不是不在乎你。 或许在那瞬间,他早就经历过千万遍的煎熬折磨。 在他举起长弓的那一刻,他心里疼痛也胜过无数人。 只是他不说,也没机会去说。 “或许你该去问问他。” 姜羲留下这句话后,也把选择的机会留给了萧红钰。 她暂时离开了,因为她能感觉到某人气息靠近了。 萧红钰正想要抓住姜羲,却只来得及摸到冰凉的衣角。 身边空空如也后,萧红钰一时不知所措。 看看萧北秦,又看看姜羲消失的方向。 还是出去看看吧,就像九娘子说的,告诉他自己还活着,顺便问问他是否后悔。 萧红钰盯着脚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迈出那一步。 另一边,姜羲凌风踏空,轻盈跃上云州城楼,在屋檐上与久别未见的某人碰了面。 “半年未见,别来无恙啊。”被月色镀上莹润光泽的姜羲,淡淡笑着颔首,“幽冥太子。” 幽冥太子仍带着银色面具,冷肃得宛若凌空利剑。 他看向姜羲,眼神并不意外。 两人原本就约好云州碰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凑巧罢了。 “烟花为何不用?” 隔着面具,姜羲都仿佛看到了幽冥太子紧拧着的眉。 久别未见,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姜羲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 她该说什么? “咳咳。”姜羲清了清嗓子,还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幽冥太子,这次云州碰面,我想是以大周与姜族两方身份,正式问候。” 幽冥太子似是有些意外:“大周?” “难道不是大周?” 幽冥太子竟然摇头了:“不,不是大周。” 这次换成是姜羲意外了。 “不是大周,那是……” “我,幽冥太子。” 姜羲明白了话中之意。 他的意思是,他的勃勃野心,不是为了光复周室,而是仅仅是以幽冥太子之名。 他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姜羲突然笑了,随着吐出胸腹里的浊气:“既然不是大周,那为何会有幽冥太子?” 姜羲这话,倒是在戳人心窝子了。 “等时机成熟,我会摘下这面具,告知你我真正的名字。”幽冥太子的语气格外诚恳。 姜羲也没追问,她想幽冥太子对自己的身份百般遮掩,定然有其他缘由,而不只是避开大云皇室的黑冰阁追杀那么简单。 不期然的,姜羲想起了死咒。 但姜羲没急着问,而是率先介绍起了自己: “礼尚往来,在太子殿下之前,不如我先告知真名吧。” “愿闻其详。” “姜族巫主,太羲。” 幽冥太子果然露出震撼的神情。 “原来……你竟是姜族巫主?”幽冥太子压着嗓音,低沉暗哑道,“原来之前北地的诸多乱象,是因为巫主归位。” 姜羲似笑非笑地望着幽冥太子:“太子殿下知道得不少。” 幽冥太子默了默:“你可以唤我姬幽冥。” 姜羲从善如流,没有拒绝的理由。 幽冥太子,哦不,现在是姬幽冥,意味深邃地看着姜羲:“所以,姜族巫尊亲自见我,是有特别的理由吗?” “合作吧。”姜羲懒得说那些云里雾里、你试探来我试探去的话了。 她开门见山,一刀劈开了所有弯弯道道。 “怎么合作?” “自然是延续千年前两族约定。” 姜族扶持姬氏上位,姬氏姜族共分天下。 直接利落的风格,正和姬幽冥的心意。 “好!” 第394章 云州 半年未曾见面,见面便谈合作。 看似突然,实则背后还有姜羲花费数月时间以来对姬幽冥的观察。 姜羲曾与姬幽冥提起那份顾忌,不喜野心勃勃之辈被蒙蔽眼睛,为了争夺天下而枉顾无辜百姓安危——那时姬幽冥便曾张口许诺,说他不会。 姜羲半信半疑。 事实上,姬幽冥真的做到了。 自从北越向大云宣战,一场战争从春天打进了秋天,攻略城池,烧杀抢掠,多少百姓遭殃。 事实上,背后若没有姬幽冥的暗中手笔,提前帮助沿途城池城镇的百姓撤离,又帮助安置流民,迁往更安全的地方……等等举措,让大云百姓在这场战争中的死亡数量至少下降一半。 此事虽在北地没怎么宣扬,之中有官府的刻意压制心思在内。可一直关注着幽冥太子,姜族耳目无处不在的姜羲,却非常清楚。 她更知道,姬幽冥与大周遗族真正势力远不止表面,他若想,能做的事情远比安置百姓更多。 可是,大云景元帝都懒得理会的,遍地成灾的流民,在刀枪前先死于饥饿混乱的百姓——他姬幽冥看到了,还愿意不以名利为重,以强者姿态阔步前行时,低头看看脚下卑微的蝼蚁。 光这一点,姜羲就觉得,姬幽冥是有仁慈之心的。 这也是一个合格帝王该有的东西。 更是如今长安太极宫金殿龙椅上的景元帝,根本没有的东西。 这份仁慈,才是促使姜羲下山,并作出选择的真正原因。 “不过在那之前。”姜羲压着唇边笑意,意有所指地在身后云州城池鳞次栉比的建筑目光扫过,“是不是该解决偷窥的小贼什么的……” 姜羲话音刚落,姬幽冥便挥袖甩出一道疾风。 原本藏匿在屋檐之后的某道黑影纵身而起,艰而又险地避过那道攻击,被黑布挡着的年轻面容惊惧地望着姬幽冥。 要不是他反应够快,已经被面前这个男人挥手杀死了! “好像不止是个小贼。”姜羲在姬幽冥身后凉凉开口。 说罢,她先动了手,把藏得更深的那人给逼了出来。 姜羲眯眼:“原来还有个老贼,宗师老贼。” 被姜羲逼得露面那人,并未像他身边年轻人戴着黑布,许是自信让他认为可以出入云州城池如无人之境,毕竟那身气势含蓄内敛,已有收放自如的返璞归真境界,显然已是宗师级别的高手,当时能堪为敌人的少之又少。 所以,当他被姜羲这个瞧上去纤弱无力的美貌少女,随随便便一手便逼出藏身之处的时候,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姜羲语气实在是轻佻散漫,压根儿没把对方放在眼底。 蒙着黑布的年青男子按耐不住,指着姜羲便呵斥出声。 可这一开口,那拗口强调便再也遮掩不住身份—— “北越人?”虽然已有预感,可预感被证实,姜羲还是讥诮哂笑。 老者知道不好,大云北越两军交战,一个北越总是却出现在了大云的云州城里,要说不是来打探军机的,谁信? 这下好了,面前两人气势实力都不逊色于他,反倒是他身边还有个累赘成了拖累……预定计划没完成,反而先招来了大麻烦不得不提前离开,老者怒火中烧,在心里大骂弟子的愚蠢。 但老者同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自以为信心满满的一行,现在变成不知能不能安全脱身离开,老者的心情糟糕透了,甚至做好了抛弃愚蠢弟子的打算,随后便抢先向着姜羲两人出手! 姜羲衣袍凌风而动,她哂笑地看看着老者对她出手。 这是觉得她更好欺负吗? 觉得好笑的姜羲,随意抬手回击,轻描淡写得像是顺手拈起一朵花。 反观老者,胸腹宛若被巨石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砸碎屋檐砖瓦无数。 哗啦啦的瓦片不断砸在地上。 动静立刻惹来城里巡逻的将士。 等他们如临大敌跑来声音所在之地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啪地狠狠砸在地上,溅起满地的灰尘,又一动不动。好在胸膛还有微微起伏,人没死,就是晕过去了。 扯下黑布一看,嗬,还是个北越人! “带走!”为首将领挥手呵斥,却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叫来更多的人,对黑衣人出现的附近进行了严密排查。 可惜,一无所获。 “可惜。”姜羲遗憾地看着冷月悬空的方向,“倒是让那老贼跑掉了。” “能有这般实力,强弱不说,逃命必是一绝。” 姬幽冥正色说来的一番话,姜羲觉得很有道理。 “也是。”她赞同道,“不过,这北越未免也太嚣张,都派宗师出来了,是打算跟大云彻底撕破脸皮吗?” 姜羲知道,这个世界是有江湖,有高手,有宗师的。 强大者,万军之中取将领首级如探囊取物。 这些内功高手,数量虽然稀罕,却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他们这种超然普通人的战斗力,不允许随意插手寻常战争。特别是宗师这样的大高手! 违背者,必然遭天下围攻。 结果就在今晚,这个北越宗师打破了规矩。传扬出去,跟大云的宗师也就是不眠不休的死战了! 姜羲不知,姬幽冥却是心知肚明:“看来,又是那金墨的手段。” 姜羲有些捉摸不透了。 这段时间她也收集了不少关于北越以及那名神秘莫测的大王子情报,可那大王子金墨,在北越王庭也低调得厉害,鲜少与人来往,给人的印象便是不受宠、病秧子等等负面标签,要想从里面挖出有用情报实在艰难。 就算半年时间,姜羲查出的资料也与姬幽冥当初所说没有太大出入而已。 她对金墨认知不够,听了姬幽冥的话还是惊讶:“他就如此的肆无忌惮?” “知道没有底线的疯子吗?说的就是金墨。”姬幽冥精辟地点评了金墨的内在,毫不留情道,“他披着斯文君子的皮,看着谦逊有礼,进退有度,实则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说着,饶是姬幽冥深沉的性子,也有些压制不住的怒火: “当年,消失在长安的江南大儒,就是被金墨捉去当了先生,等金墨学完那位大儒的一身学问,自认出师后,便果断杀了他的先生。” 姜羲跟着沉默良久。 才道:“果然是个禽兽。” “听闻那大儒,死前还赞扬金墨天赋卓越,是他教出来最优异的学生,满心以为能够功成身退,落叶归根。” 谁曾想,就此客死异乡,还是死在他口中的优秀学生手上。 姜羲皱眉:“但此次出战,北越大军里应该没有大王子金墨。” “可他还是来了。”姬幽冥遥遥望着云州城外,远处山下驻扎的北越大军,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了夜色里它的存在,却时刻充满着未知的危机感。 你是为何而来呢?金墨。 …… “失败了?”金墨慢吞吞地抚摸着手上典型大周纹饰的古玩玉佩,玉佩表面已经在常年摩挲下,生了厚重包浆,在金墨那双修长双手里辗转翻侧,一下一下,有条不紊。 就跟将它把玩的主人一样。 寻常人面前高贵超然的宗师高手,此刻却像个谦卑的仆人一样,在金墨面前惶恐地低下头,请求大王子宽恕他的无能。 金墨轻飘飘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 “算了。”他突然笑了,往后一靠,“败了就败了。” 本来他也没抱太大希望。 何况根据老者的描述,他已经大致猜出遇上的两人之一,是与他争锋相对多年的幽冥太子。 遇上那人,会失败并不奇怪。 他更好奇的是,与幽冥太子在一起的少女又是谁? 什么时候,大云又有了这么年轻的宗师级别高手? …… 与此同时,在夜探云州的北越人被抓住后没多久,这个紧要军报也惊动了刺史府里的萧北秦。 他本来独自坐着喝闷酒,翻来覆去地看女儿幼时的玩具。 也不知道他日夜惦记着、以为早就恨极往生的女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假山后,纠结着要不要找出来见他一面。 萧红钰反复斟酌,还是放不下心头的那点牵挂。 她就要迈出那一步了—— “父亲!” 萧红钰一惊,倏然看向声音传来方向。 器宇轩昂的男人大步而来,这段时间的养尊处优,倒也当真养出了几分世子的尊贵气度,看上去与半年前含蓄斯文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萧维啊。 萧红钰立马收住了迈出去的步子,那些柔软的心思也跟着僵硬了。 然后她就听到,萧维语气匆匆地提起在城里抓到了北越人的斥候。 喝得半醉半醒的萧北秦一听,整个人迅速清醒大半。 他直接唤来人,在井里打盆刺骨凉水,将脑袋埋进去些许时间后……豁然清醒,连眼神都跟着灼亮不少。 “去看看!” 以为固若金汤的云州混入了北越人——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行军打仗多年的萧北秦,甚至背后意义重大,很可能这点微末小事就能决定这次真正的胜败与否。他也没敢耽搁,井水洗去酒气后,大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萧北秦走得急,也没在意萧维跟没跟上。 倒是暗处的萧红钰,亲眼看到萧维落后几步,来到萧北秦曾坐过的石桌旁,将萧北秦没来得及带走的玲珑小鼓拿起来看了看。 “嗤。”萧维轻蔑地哼了一声。 随后就像是丢出什么脏东西,无所谓地扔在桌上,转身离去。 萧红钰悄然握紧拳头。 等萧维离开很久,庭院里静悄悄再无半丝动静。 萧红钰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靠近了萧北秦坐过的那张石桌。 珍珠红色的玲珑小鼓,就那么可怜兮兮地丢在桌面上。 本就是十几年的老物件,还被萧维随意对待,边角处都不慎磕掉一块漆,斑驳痕迹就像是嘲笑的大脸,明晃晃地瞪着萧红钰,写满了讽刺。 她没忍住,将那支小鼓拿了起来。 她可惜磕掉的漆,又可笑现在的流连。 ‘不是都说要对自己放下了吗?从此不再是萧红钰,而只是阿钰!’ 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时出了神,连有仆人的脚步声传来也没注意。 忽然一阵白色的风掠来,在仆人迈进庭院之前,卷起萧红钰重新藏身到了假山后。 前后一瞬之差,萧红钰与姜羲刚藏好,就有人进来了。 安安静静地收拾起了桌子。 而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萧红钰,忍不住瞪大眼睛。 待那仆人离去后,她才稍稍松气。 “差点被发现。”姜羲呼了口气,“幸亏我来得及时!” 萧红钰怔怔地望着手里抓着的玲珑小鼓。 然后,将它揣进了怀里。 “走吧。” “见了你父亲吗?” 萧红钰摇头。 “他太忙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父亲总是那么忙的,比起妻女,还有很多事情排在她们前面。 这点认知,就像一盆冷水泼在萧红钰头上,瞬间打消了她的所有念头。 萧红钰这次态度坚决,姜羲也就不好继续劝说。 “那就走吧。” 时间不是还长着的吗? …… 在姜羲和萧红钰离开云州之前,萧北秦的那一面到底没有见城。 是姜羲萧红钰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想到姬幽冥会在短短时间里就帮云州解决了断粮问题,也让两人没有了留在云州的理由。 也是萧北秦太忙,混进城池的北越斥候以及突然解决的断粮,还有军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连刺史府都没来得及回去,更没有机会发现他女儿的玲珑小鼓不见了。 那只小鼓,被萧红钰的手握着,珍惜地藏在衣服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缅怀,与萧红钰一起,随着姜羲踏进了南下路程。 路上在大黑林稍作停留,等计星带上新晋出路的螭龙卫六人,还有死活要跟来的阿花大白,姜羲便率领一行人踏上了继续南下的道路。 这一次的目标是长安。 阔别半年,她终于回来了。 离去时轻装简行,回来时也是低调无声。 踏上长安地界的那一刻,姜羲忽然想起什么。 “忘了告诉你,我在长安还有其他身份。”姜羲迎上萧红钰困惑目光,“红钰,好久不见。” “元……元娘?” 第395章 白日帝星 秋日的天光带着沉沉暮气,披盖着整座长安城,令这座巍峨壮观的雄城,逶迤着说不出的沧桑岁月感。 宁玘坐在茶楼临窗雅座,漫不经心地挑高窗边竹帘垂下的穗子,目光清淡地看向街上,看热闹人群挤挤嚷嚷,偏他独立在外。 周身说不出的寂寥。 须臾,他似是从怔滞中回神,眼底逐渐凝聚细碎的光。 然后侧头,回向楼梯来处——二楼雅座已经全部被宁玘的人清空,空荡荡的茶楼令得来人的脚步声尤为明显。 咚,咚,咚。 沉闷声声,迟缓苍老。 宁玘循着声音望见那道身影,原本健壮威武的身躯,现在佝偻得足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虽说来人的年纪也应当化为老人的范围,可在宁玘的印象中,这位素来不显老态,多年来的军伍生涯让他拥有寻常人难及的强健体魄。 为何现在会变成消瘦到连衣服都快撑不住的模样? “柳公。”宁玘起身,虽然不解,却也不至于直言问出来。 柳淮南按着楼梯扶手,堪堪稳住身子,见了宁玘就笑,笑里带着风在胸腹间呼啦啦地鼓动,就跟破烂的风箱似的。 “不是说了,叫我一声伯父即可。” 熟悉的话语,让宁玘稍稍怔神。 场景变幻,过去的味道扑面而来。 宁玘像是回到了几个月以前,他也曾与某人一起,在酒楼上遇见了成国公柳淮南,双方言笑晏晏,亲切熟悉,恍若昨日。 转眼间,成国公柳淮南迅速苍老身体衰败。 连那人也在长安消失了半年之久,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梦境。 不过短瞬,宁玘就迅速捏紧精神,邀请柳淮南在他对面坐下,还做足了晚辈的样子,亲自为柳淮南斟茶。 宁玘原本是有正事要与柳淮南谈,几封书信,好不容易请来了挂职赋闲在家的柳淮南见面,哪晓得见面却是这样的场景,反倒让他不好开口。 柳淮南看破了他的那份疑问。 其实只要他出门,见到的熟人就没有不好奇的。 他便主动解释:“早年在战场上积累的旧疾复发了,病了几个月下来,都不成人样了。” 他说着,温和可亲的笑意之下,有掩藏不住的戾气,黑雾似的在眼底翻滚,瞧着令人心惊。 宁玘无意瞥见,便留了心,天生一颗七巧玲珑心的他当然明白,柳淮南的病不会这么简单。 “贤侄这次找我,可是有事?” 宁玘摇头否认,说只是久违想要与柳淮南叙叙旧而已。 这话听着,宁玘不信,柳淮南也不信。 柳淮南跟宁玘父亲宁远崇私交不错,但与宁玘也就仅有几面之缘,有什么有旧好叙的? 只不过想要说出口的话,在看到柳淮南现在这令人心惊的状态之后,已直截了当了放弃罢了。 柳淮南微微而笑,也不说破,当真跟宁玘你来我往地叙旧起来。 两人时不时地聊着近来长安的趣事,一派气氛融洽。 忽然,柳淮南端着茶杯的手微僵。 连带着一身寒毛也跟着竖起。 像是野兽遇到了天敌。 宁玘何等敏锐,自然发觉了柳淮南的不对。 他发现柳淮南有意无意地像是在看什么地方,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跟着看去。 却什么都没看到。 柳淮南很快回过神来,随后就跟宁玘说身体略有不适,想要提前离开。 紧接着匆匆起身,背影消失在楼梯处。 宁玘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并没有注意到,在对面那家酒楼的雕花窗后,也有一双眼睛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姜羲径直放下碗筷,原本亢奋的食欲也被别的地方夺走了兴致,面前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也难以激起她的兴趣。 “那个,巫尊不吃了吗?”一旁的萧红钰,脸色尴尬地提醒。 姜羲回过头:“嗯,突然没什么胃口……不过你不必叫得这么生疏的,红钰。” 她口吻无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提醒萧红钰了。 可萧红钰脑子还沉浸在震惊事实当中,虽说近日来习惯性的以冷漠掩饰神情,让她的情绪稍微收起来,却也掩饰不了她一团混乱的眸底情绪,翻江倒海搅得她心神不宁的。 她跟着低下头去,咬着筷子,开始神游。 “有不好的味道。” 宁选抱剑也不吃饭的计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嗯?”姜羲知道计星的敏锐,他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什么味道?” “熟悉的味道,令人不满的味道。”计星眯起眼睛,开始从乏善可陈的人生回顾那些与他有仇怨的对象。 “会不会是黑袍?” 另一侧的阿福跟着眼睛亮了,她迅速丢下手里的鸡腿,拍拍手后摆出战意盎然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冲出酒楼找到黑袍与之打败三百回合后将其擒住,以此作为进入螭龙卫后的第一功。 计星鼻翼跟着动了动,竟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去!”阿福一跃三尺高。 心不在焉的姜羲被她高昂的声音吸引,托着下巴,歪头:“你去什么?” “我去把黑袍抓住!” 姜羲唔了一声:“不用了。” “放心巫尊我……啊?”阿福傻了眼,“为,为什么不抓他?黑袍不是我们的漏网之鱼吗?” 姜羲忍不住笑了:“阿福成长很快嘛,现在也知道想事情了。” 阿福不满噘嘴的时候。 又听姜羲道:“不是放过,反正黑袍都已经废了,倒不如废物利用做个鱼饵,看能不能吊上其他有用的东西。” 她说的当然就是长生教。 自从知道长生教的存在,姜羲就不那么在意能否抓住黑袍了。 与其抓回来彻底消亡,还不如让他发挥最后的价值,帮姜羲试探一下长生教,也好让姜羲有机会制定接下来针对长生教的计划。 姜羲三言两语说清楚缘故之后,阿福的肩膀跟着耷拉下来。 不能立功,可真是够难受的。 计星开口:“原来巫尊不是因为黑袍?那巫尊是在看什么?” “看帝星。” 姜羲一语惊四座。 帝星的存在,姜族内长老以上的族人,还有计星阿福这样的贴身人,都知晓得差不多了,这些事姜羲亲自唤来他们,通知的事情。 他们也都知道,巫主已经找到了其中一颗帝星,便是前朝的幽冥太子,并且决定延续大周与姜族的合作关系,以姜族之名在接下来的乱世里帮助幽冥太子上位,并共分天下。 两颗帝星,一黑一白。 黑的是幽冥太子。 白的那颗帝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找到踪迹。 姜羲现在突然提起,说的当然不会是姬幽冥,而是那颗一直没有被发现的白色帝星了。 想通关节的计星,循着姜羲先前的目光轨迹望向对面,恰好看到那道身影的时候,难掩震惊。 “宁十九郎?”萧红钰哑着嗓子,难得插话进来。 “帝星是宁十九郎?”阿福跟着接话。 “嗯。” 姜羲承认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隐瞒身份低调进长安后用的第一顿盛宴,就遇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偏偏碍于她现在的处境,姜羲也就只能遗憾地看两眼,而无法走过去跟人打招呼。 谁知这看两眼,就看出问题来了。 萦绕在她周身无时无刻不在吞吐的强大巫力,帮她轻易看清了宁玘头顶盘踞的那团云雾,里面有一头清秀雅致的白龙在探头探脑。 跟姬幽冥的黑龙差不多,这头白龙也是初露峥嵘,甚至与记忆里姜羲才见过的姬幽冥的黑龙,有不相上下的雷霆气势!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姜羲怎么会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原来,世人都以为超然物外、淡泊红尘得快要飞升成仙的宁十九郎,也有那样的勃勃野心,还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暗处,开始肆意滋长。 稍作想象,就能知道这位与姜羲把酒言欢的少年,未来会成长到如何模样。 就是姜羲,说不清那些微妙的心思。 一边觉得意外,一边觉得情理当中。 唯独让她深有感触的,就是宁玘在添上这份野心之后,原本飘在云端上的那些东西,一下子落进了凡尘里——不是说就污浊了、毁了,反而是更加鲜活了,有了人气儿,不是仙人,也是越发真实了。 到这里,姜羲也不得不想。 要是她在知道姬幽冥是黑色帝星之前,就发现了身为白色帝星的宁玘,她会选择这颗帝星,改而扶持宁玘吗? “什么时候在做这些无谓的猜测了。”姜羲自嘲地笑笑,把脑子里瞬间起的想法全部都埋葬起来。 眼神重归清明,姜羲非常清楚自己不能被外物干扰。 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是与长生教为敌,是与大云为敌,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胜者为王,败者……付出的代价是她绝对无法忍受的。 她一定会赢。 未来不管是怎样的两虎相争,她都一定会赢。 随着姜羲闭目,那动摇的心思也被她按了下去。 …… 也是此时。 柳淮南走下二楼,遇到守在楼梯口的老仆,惊讶地看着柳淮南突然出现,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跟宁玘的见面这么快就结束了。 柳淮南懒得解释,只叫人把斗篷来给他披上。 斗篷宽大,帽檐阴影彻底淹没了那行阴鸷的脸。 老仆这时上前,扶住了动脚就踉跄的柳淮南,被柳淮南一把甩开后,又二话不说上去扶第二次。 这一次柳淮南总算是没有再拒绝,斗篷阴影下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难看,他被老仆扶着,步履蹒跚地迈出茶楼,就要踏上门口马车。 “柳公。” 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柳淮南回头,看见来人模样,瞳孔微缩。 偏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恰好就那样苦笑出来,对着来人说:“没想到还是被姜侯认出来了。” 款款上前而来的姜恪,贯来一副风光霁月的长安儒雅文人的做派,萧瑟秋天也摇着折扇,慢吞吞地靠近了柳淮南,却不接话,而是上下打量着他。 那眼神太直接,惹得柳淮南已有不悦。 “姜侯还有别的事吗?”柳淮南压着火气。 姜恪讽刺地笑了:“我只是发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柳淮南下意识皱眉。 “柳公想要听听吗?” 柳淮南就要打断说不想。 结果姜恪已经自顾自地说起了他要说的话:“我有一个师兄,他是我师父的幺子。” 开口第一句,就让柳淮南的脸色沉了下来。 姜恪像是没看到,继续道:“我这个师兄,原本天赋惊人,是我师父的几个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也自小被我师父寄予厚望。谁知道,我的师兄生了一身反骨,打小就不认同他的父亲,我的师父的想法,且处处与师父针锋相对,父子两人每每见面,最后都落个仇人下场。” 柳淮南枯老树皮似的脸难看皱起:“南宁侯是来跟我讲故事的?” “柳公知道,我这位师兄如何了吗?” “……” “他离开了。” “……” “其实这些事情我都是听说的,毕竟那位师兄离开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 “姜侯。” “算算年纪,我那师兄倒与柳公年龄相仿。” 柳淮南沉着一张脸,阴郁的眼神就像是天上盘旋盯着恶臭腐肉的秃鹫。 “柳淮南,柳淮南。”姜恪将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叨,“原来不是淮南,是南怀啊。” 说着,他迎上柳淮南锋锐如刀刃的目光,缓缓笑了。 “原来是你,南怀师兄。” 柳淮南嗤了一声:“你也藏得够深的,南宁侯……呵。” 在这之前,他是真的没怎么注意到姜恪此人。 实在是两人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柳淮南是靠军功起家,实打实的功绩最后坐稳了兵部尚书位置,权势煊赫到让景元帝亲封了国公爵位,可以说是景元帝即位后允出的最高爵位。 跟这样一位深受帝恩的朝廷重臣比起来,姜恪这个靠着祖荫度日的二世祖,和靠着女人吃饭的软饭郎,实在是微末到不足以入眼。就算是在皇家宴会上,柳淮南也不会让眼神在姜恪身上停留须臾。 结果,这样伪装成功到骗过天下人的南宁侯,竟然是姜族中人! 第396章 南怀 不仅是柳淮南没想到,姜恪也没想到。 自半年前从北地回来,他便开始着手清理针锋相对多年的叛道者。这些叛道者大多因为背叛巫印受到反噬,战斗力大大削弱,就像是日暮西山的老虎,任凭当年何等威风,在姜族这条猛龙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 一切都很顺利,唯独那个黑袍,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怎么也寻不到踪影。 谁知道,真正的黑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藏在这朝堂诸公当中,用另一个身份掩盖了自己的真面目,还伪装得天衣无缝。 柳淮南啊——这可是崛起于微末的一段传奇,从边境一员小将硬生生成长为兵部尚书、成国公,他身上赋予的那些故事足以让天下人津津乐道,柳淮南本人更一直都是景元帝面前的头号忠臣。 谁能想到这个忠诚的背后竟然是黑袍? 姜恪想想,觉得说不出来的好笑。 看着面前风烛残年的柳淮南,总算知道他原本强健的身体为何会落入这么个下场。 都是报应。 姜恪看着柳淮南啧啧两声之后,竟然没有过多停留,反而转身就走。 柳淮南握紧了扶着他的老仆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偏偏老仆连声也不敢作,知道柳淮南这是怒极了,颤巍巍地把头低下去。 至于柳淮南,他的双眼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他原本以为,被识破身份后,姜恪肯定会抓准这个机会,将他捉拿到那小儿巫主面前去邀功。 他都已经做好了困兽之斗的准备——偏偏,姜恪走了!临走之前还用那样怜悯可笑的眼神看着他! 柳淮南素来要强,那容得下姜恪那般轻蔑。 他作势就要追上去,可脚下一动,不争气的身体就像是拖累他,不断地咳嗽,遍身的疼痛……像是在明晃晃地嘲笑他,现在是一个何等的废物。 柳淮南不得不停下来。 像是认命了,被老仆扶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往成国公府邸而去。 这一路上,柳淮南面前浮掠过很多画面。 有幼时他跟在父亲南桑身边学习; 有他因为姜族苦守巫主归来的不满; 有他毅然决定逃离姜族闯出自己一片天的雄心; 还有这日日夜夜、数十年来,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康庄大道。 一抬头,大道到头,美梦将醒。 这一刻,柳淮南像是又变成了那个少年南怀,不服气地瞪着父亲,满脑子都是对父亲口中的忠诚不理解。 彼时身为姜族长老的南桑,希望他天赋卓绝的幺子,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未来也走上忠诚姜族的道路,接过南家的责任,把姜族一代代守护下去。 天生反骨的南怀,却连骨头缝儿里都叫嚣着不满,反反复复都在说“凭什么”三个字。 他不甘一生就此被掌握,开始反驳南桑、顶撞南桑,也亲眼看到南桑对他的眼神,也浓浓期许到满目的失望,甚至说宁愿没有这个儿子。 从姜族逃出来的时候,南怀满心都是报复的快感。 他野心勃勃地朝着天下发出怒吼,说要他自己主宰人生,要打下一片青天! 后来他到了边疆,成了柳淮南,成了一员小将,成了战场上厮杀不眨眼的杀神,更利用姜族之术在军伍里如鱼得水。 后来他的野心开始滋长,单纯地脱离姜族已经满足不了他,他开始谋算策划,开始觊觎那个空旷千年的位置,开始步步为营、狠心毒辣。 他救下很多人,又把这些人当作工具利用; 他杀过很多人,自信能成为他王座之路的垫脚石。 等大梦平生,睁眼环顾,才发现满目都是苍凉寂寥,贫瘠的一生竟然什么都没有剩下来。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成国公府邸之前,只有三两奴仆在外迎接,走进去,庭院全是萧索败落。 不过短短时日,整座成国公府就已经开始透露出腐朽的气息。 柳淮南面色阴寒,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在他权柄煊赫的时候,成国公府也曾门庭若市,想要结交讨好的人络绎不绝。 现在他告老赋闲,所有围着转的鬣狗都自觉地离开,因为难以从他身上讨到任何好处。 ……倒是有一个人,不管是他挣扎于微末,还是得意于九天时,都站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 当年他的一句“不如合作”,扶持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 现在自己已经惨败至此,他又打算说什么? 柳淮南挥手屏退下人,迎上头戴白玉高冠,鹤衣缥缈若凌风仙人般的那人目光,讽刺地挑起嘴角:“我还以为,临死之前也见不到真人一面了。” “尊主。”无极真人还是那副清风如月的样子。 落在柳淮南眼里,又是冷冷的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无极真人无欲无求,已经超凡脱俗了呢。 ……不过,若不是这般模样,又怎么能让素来高傲多疑的景元帝信任呢。 “你这样叫我尊主,在我耳里像是一种嘲笑。”想到树倒猢狲散的叛道者,柳淮南已经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还能心平气和地跟无极真人说,“倒是真人你,虽然晚了,还是要恭喜你成为大云国师。” 无极真人弯起笑容。 “既然成为国师,你想要的东西应该也已经得到了吧。”柳淮南是知道一些无极真人计划的,对他踏上国师之位也不意外。 “万事皆有缘法,凡事强求不来。这东西也不是我所渴求的,而是自己走到我面前来的。”无极真人一笑,“都到了我面前,我总不可能不抓吧?” 柳淮南嗤了一声,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身体衰败得厉害,眼看着飘忽的烛火就要彻底黯淡,就这么站一会儿,双腿就跟被蚂蚁啃噬似的,酸酸痒痒地疼。 说起来,柳淮南其实与无极真人年龄相仿。 可现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像是当空皓月跟萤火之光,差距太大了。 柳淮南看着无极真人负手而立,没由来地生出怒火: “在我这个将死之人面前,何必惺惺作态?无极,别人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与你合作四十年的我,会不知道吗?你觊觎姜族曾经的荣耀已经很久了吧,你想重现上古巫王时代的风光,却不是以巫的名义,而是变成你长生教的名义,确切地说,是你无极的名义。你追求长生,追求堪破,想要超越生死,超越一切……你的野心在眼底雄雄燃烧,根本就藏不住了你知道吗?” 无极真人缓缓转过身来,并不否认。 “既然你说,你我合作四十年,那便合作最后一次吧。” 柳淮南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变成剧烈的咳嗽。 许久,柳淮南的气息总算是平复了些。 他说:“果然,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那么简单。” “答应吗?” 柳淮南呵呵笑了:“你是哪儿来的自信笃定我会答应你?还是说你手上藏着连我都不知道的筹码?我已经遭受血脉天罚,体内力量尽失,身体急剧衰败……也许我今晚躺下去,明天就看不到日出了。我这样一个濒死之人,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所求吗?” 无极真人却道:“恨。” 柳淮南微怔。 无极真人用那平缓有力的声音叙述道:“难道你就不恨姜族?不恨那个巫主吗?不过是个连来路都不知道的人,偏偏却坐上了姜族的神座,得到整个姜族的三跪九叩。因为她的出现,你的所有野望全部毁了,数十年日以继夜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难道你就不恨吗?不想狠狠报复那个巫主,不想……杀了她吗?” 看似平静的声音,下面却是蛊惑人心的恶魔。 柳淮南面无表情,更是想起了四十年前。 这个人,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对他说: ‘你甘心吗?离开姜族就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将?以前被虚无缥缈的巫主折磨,现在被高高在上的权势嗟磨。你以为自己逃出了囚笼,没想到走进了另外一个囚笼,你觉得你成功了?’ 他当时怒吼着那你说该怎么办。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 “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柳淮南神色恍惚地重复着当年无极真人令他印象极为深刻的那句话,喃喃着,“因为这句话,我拼命了半生,机关算尽,众叛亲离。” “是啊,现在你已经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就更加不能放弃这个可以向巫主复仇的机会才是。”无极真人继续引导。 柳淮南笑了笑,反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宫里那位贵人,怕是按捺不住了吧。” 无极真人沉默。 他不知道柳淮南为何会突然提起宫里的人。 “真是世态炎凉啊,从前你、我,还有宫里贵人三方合作,走得顺风顺水,都快以为长安是我们三人的天下了,结果这么快就认清了现实,让我知道张狂是多么的可笑。” 无极真人口吻无奈:“何必提起这些?” 柳淮南往后一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没看出我是在告诫你吗?以过来人的身份?” 无极真人眉眼逐渐冷漠。 “南怀,告诉我,姜族巫主的真正身份是什么!” 柳淮南看着无极真人忍不住泄露的一丝急切,觉得有意思极了,要不是顾着身体,定要哈哈大笑,畅快喝酒以抒内心快意! 等他压抑得像夜枭的笑声结束后,沙哑的声音继续:“无极,你与我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紧密无间了?你觉得我之前就千方百计瞒着你的消息,现在就会告诉你吗?” “不告诉我,这个消息还有意义吗?” 柳淮南眼神突然变狠:“有意义!当然有意义!” 他辛辛苦苦,耗费了人力,又赔上几条性命,终于查出来的姜族巫主身份,一直被藏得很好,仅知道的两人都掉头叛变到对方去了,其余知道秘密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难怪无极真人会这样找上门来。 “还不懂吗?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就想看着你们乱斗,我就想看你们狗咬狗,我就想看着你们两败俱伤!” 最好全部死光了好! 反正他死了哪管洪水滔天! 是的,柳淮南有仇恨,他要报复。 可谁说了他仇恨的只是姜族和它的巫主?长生教跟无极真人也同样是他的恨,他想要报复的对象! 这些年柳淮南与无极真人相互利用,无极真人从他身上得到的好处少了吗?到头来还要算计他一把。 柳淮南只想让无极真人跟着去死,哪有帮他的道理。 “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柳淮南疯狂地叫嚣着,就像是失了神智。 无极真人皱眉瞪了他许久,才甩袖大步离去。 …… 姜羲在茶楼看见了白日下的帝星之后,连说正事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恰好,她跟姜恪约好进城之后要碰头,不知为何,姜恪迟迟没来,一桌子饭菜都冷却了,也没见他的踪影。 姜羲正要打发人去寻他的时候,姜恪推门进来了。 见到姜羲,第一件事情就是行礼。 ……规矩从不出错。 姜羲唤了声:“姜侯。” 姜恪也习以为常,还说起刚刚在路上耽搁的原因。 “是因为见到了黑袍。”姜恪看起来就像是在说天气不错,那样的轻描淡写。 姜羲愣了愣,很快追问其事情经过。 姜恪也没隐瞒,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说了。 包括柳淮南,也包括南怀。 姜羲许久都说不出话。 倒是她身边的计星,难得问了一句:“南桑大长老知道吗?” “若是知道,就不该是现在局面了。” 姜羲当然是知道的。 以南桑大长老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怎么会容忍这种事情呢? “暂时先别告诉大长老。”姜羲决定,“至于柳淮南,我想见见他,就找个方便的时间吧。” 姜恪说他来安排。 姜羲一行人暂住在长安城内的一座宅子里。 第二日,一大早就来宅子的姜恪,满脸的古怪地从外面走进来。 “巫尊,那柳淮南怕是见不了了。” “怎么了?” “柳淮南的成国公府昨夜走水了,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柳淮南?” “死了。” 第397章 求和 因身体原因,告老赋闲的成国公柳淮南,在家深居简出不到半年,就因为宅邸的一场大火而丢了性命——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就连龙椅上的景元帝,也在金殿上大发怒火,险些当着朝堂诸公失态。 天子一怒下,朝臣表面诚惶诚恐,内心却对景元帝这怒火清楚得很。 确切的说,应该不是怒意,而是恐慌。 大云楚国公,自前朝起家,大云初年因骁勇善战博得军功得到云太祖的重用,得封国公。之后百年,楚国公霍家一脉就像是得到了将星眷顾,历代霍家儿郎优秀将帅层出不穷,不断稳固霍家基石,令其成为大云朝堂之上固若金汤的一方势力。 若说现今朝堂,文有缙云宁氏的话,武就有楚国公霍家。 且霍家与宁氏不同,手握二十万精兵,镇守南境天高皇帝远,像是南境山林里的一头猛虎,酣睡于景元帝卧榻之侧,令他终夜不得安宁。 景元帝尚为太子时,不知道从先帝口中听了多少忌惮楚国公的话,害得他刚登基还没亲政的那段时间,整天做噩梦梦到楚国公率兵攻进了皇城。 此后几十年,景元帝无一日不在防着楚国公。 直到他开始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外有镇北侯,内有成国公,手里另有十六卫拱卫皇城,才慢慢安了心,以为再不用忌惮楚国公区区一方臣子。 结果现在,镇北侯陷于大云北越之间的战争泥沼当中,成国公又因为一场火灾莫名去世……辛苦十多年,到头皆是空! 景元帝的焦灼,近在咫尺的大臣们全都发现了。 可包括为首的宁远崇,所有大臣都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得像是一尊尊雕塑。 景元帝下意识看向宁远崇,一颗心高高提起。 这样下去不行。 他收紧手掌,挥手喊退朝,心烦意乱地回到后宫之中,习惯性的来到了淑妃赵氏宫里。 是的,淑妃赵氏,两个月前都还是赵昭仪。 直到她为陛下诞下十皇子,便理所当然地荣升为四妃中仅空缺的淑妃,在两年时间里,完成了从小小婕妤到四妃之一的华丽转变,其盛宠之隆重还要越过现在的贵妃! 不过淑妃的寝宫倒是没有变过,还是以前婕妤时住的宫殿,只是稍作修缮,连许多清雅朴素的摆件都没换,仿佛身份的变化并不曾动摇这位赵淑妃的心意似的。 景元帝从外面走进来时,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稍稍怔神。 不以荣宠为喜,不以地位动摇……像她。 “陛下!”听闻消息的赵淑妃如蝴蝶翩然而至殿前,喜不自胜地看着下朝便来了寝宫的景元帝,一双婉约柔水的眼眸只倒映着景元帝的身影。 这般的神情专注,这般的一心爱他……像她。 景元帝脸上不由得浮现几分柔意。 “怎么出来了?”他也上前握住了赵淑妃的小手,轻轻捏了捏,“手掌都凉了,可有加衣服?” 赵淑妃腼腆地笑着:“妾身身体好着呢,陛下别担心。” “你贯来不知爱惜身体,教我怎么安心?”景元帝在她鼻尖点了点,搂着爱妃进了温暖的寝殿内。 小小的十皇子正安然睡在摇篮里,就算天塌下来也动摇不了他似的,小模样香甜柔软,看得景元帝也跟着露出笑意。 “这小子,你父亲为了前朝之事烦心忧神,你睡得倒是安稳!” 赵淑妃一边帮十皇子把蹬开的被子压了压,一边随口问起景元帝:“陛下在为何事烦心呢?” 景元帝略显犹豫。 他素来不喜欢在后宫谈论朝堂之事。 赵淑妃无意中瞥见景元帝拧着的眉,能恩宠不衰的她当然不会是什么傻子,当即明白是自己失言,懊恼不已,连连道歉,说她不该胡乱提及政事。 她摆手慌乱的样子,反而让景元帝心软。 景元帝握着赵淑妃的手,在一旁榻上坐下。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经政事,只是我很倚重的一位大臣突然去世了。”景元帝看赵淑妃一脸懵懂无知,只好给她解释更多,“是成国公柳淮南,曾执掌兵部,算是我的左膀右臂。他突然走了,让我很多事情都变得难办了。” “左膀右臂?这位柳公是左膀的话,谁是右臂呢?” “当然是镇北侯。” 赵淑妃笑得单纯又无知:“对啦,陛下不要伤心,柳公不在了,不是还有镇北侯吗?” 景元帝觉得好笑:“镇北侯正在打仗,哪儿来的功夫顾及长安?” “那就别打了啊。”赵淑妃一派理所当然道,“陛下身在长安,陛下安康才是大云安康,有什么能比陛下更重要呢?” 赵淑妃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像是点醒了景元帝—— 对啊,战争不打了就是,只要镇北侯守在他身边,度过这危机,那天下便是安康的,有什么比他的安康更为重要呢? “果然是我的爱妃!够聪明!”景元帝兴奋地搂着赵淑妃,像是在当前困境中找到了一条求生之路,雀跃不已。 倒是赵淑妃,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给景元帝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她只是眨眨眼,拽着景元帝的袖子继续说十皇子怎样怎样的可爱。 景元帝听得兴起,当真像个慈父一样关心起十皇子来。 三人其乐融融,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 这边朝堂上景元帝为了柳淮南之死发了火暂且不提。 那边姜羲听闻了柳淮南的死讯之后,沉寂半天,还是觉得悄悄去成国公府一趟。 姜恪提前做了安排,姜羲悄悄进入成国公府,一路都算顺利。 只是这宅子内外寂寥,无人为柳淮南操办丧事,仅有三俩奴仆,来来回回地走着打扫废墟,面色凄苦不知失了主子明天又该到什么去处。 在知道成国公柳淮南就是黑袍之前,姜羲对这位当今陛下的头号忠臣了解得并不多。 见到这宅子内外被火烧过后,阴森森的,便问: “这柳淮南,没有家人吗?” 站在她身侧的姜恪解释道:“成国公柳淮南一生未娶,府中也无侍妾,都说他是将满腔赤诚热血都奉献给了朝堂,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就连景元帝也因此对他多有赞赏。” 姜羲挑眉讥诮:“你信?” 姜恪果断摇头:“这柳淮南一生未娶,也无后嗣,怕不是为了忠诚,而是因为他若有血脉在世,便会被师父感应到吧。” 南桑所出的南家,不管在姜羲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姜族内的一大家族,血脉精纯强大,若有后嗣在世,南家灵牌不可能毫无动静。 “这南怀,倒当真是心狠。” 为了不被南桑发现踪迹,干脆一生不要子嗣不娶妻子……这要多大的狠心跟毅力才能做到? “不心狠,不成事。”姜恪从旁淡然道。 姜羲继续前行:“没有家人,所以也无人主持他的丧事?朝廷呢?” “无暇顾及。”姜恪撇嘴,“金殿上的陛下大概更担心失去柳淮南后,对他来说存在多么大的损失,尤其是北境战乱的时候。” 姜羲没接话,对姜恪这个看法大抵也是认可的。 “这就是柳淮南身死的地方。” 姜恪把姜羲带到了一座院落前。 被火烧过的宅子已经是一片黑乎乎的废墟。 这场大火太盛,整座成国公府基本被烧掉了一半。尤以这块地方被烧得最严重,房梁全部垮塌,似乎火势就是从这里起来的。 “失火原因是什么?” “官府说是失手打翻了烛台。” 姜羲抬脚迈进废墟里面,鼻翼跟着动了动。 “我闻到了火油的味道。”她五感实在是敏锐,能够捕捉到很多人错过的细节。 就连官府也错过的纰漏,姜羲却没有放过。 姜恪有些意外:“火油?是有人杀了柳淮南?” 姜羲没急着下定论,她在废墟上走动起来,脑子里迅速重建起房屋原本的模样,那些细枝末节就像是一块块小拼图,被她的思维所牵动,然后构成一张巨大的现场地图。 “不是有了杀了他。”已经大致走完一圈的姜羲,语气笃定道,“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南怀自己寻死?”姜恪稍作思忖,又觉得南怀自己寻死能够理解。 反正以他身体状况,也没几天可活了。 “可能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吧,他的真正身份对我戳穿,对他而言应该是一个打击,他再也无处可逃了,就连师父也会很快知道这个消息。” “是吗?”姜羲不可置否。 她的目光继续在废墟上巡视,推算着那些可能被漏掉的细节。 “巫尊这是在?” “不能错过一分一毫。”姜羲淡淡道,“我们对长生教了解得太少,贸然靠近又会打草惊蛇。反倒是柳淮南,与长生教合作几十年,对长生教应该了解至深,是最适合的切入点。” 她原本想见柳淮南就是这个打算——从这里得到长生教的更多信息。 甚至于,以柳淮南的狡诈,说不定会留下长生教的致命弱点。 她刚想着,余光就瞥见一点银光。 “那是什么?” 她快步走上去,姜恪也迅速跟了上来。 所有被熏黑的青玉砖,唯有一块是光洁如新的,在断壁残垣的掩映下,显得分外不起眼,稍不注意就会错过。 可姜羲还是一眼看到了它。 上前后拨开残渣,露出这块青玉砖的完整模样。 她尝试着搬了搬,果然感觉到了松动。 便从附近找了趁手的工具,将整块青玉砖都给撬了起来,露出下面逼仄阴暗的小小空间,探手可得存于空间里的一个铜盒。 姜恪帮着姜羲把铜盒搬了出来。 “这是!” “嗯,机关锁。” 姜羲上下端详着这座厚重方正的铜盒,看见上面繁琐复杂的机关锁,不用试就知道,这种程度的机关锁,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打开,强行破除只会让里里外外的东西全部毁个干净。 应该是柳淮南很重要的东西,这漏网之鱼是主动送到她手上的? 姜羲若有所思地看向据说是柳淮南死前待着的最后地方。 尸体当然被抬走了。 而那个地方,恰好能一眼看见这块青玉砖所在。 柳淮南自己烧死了自己,他会不知道这块青玉砖的背后,还藏着他的秘密吗? 不,他当然知道,也是他故意引导姜羲找到这里的。 掂了掂铜盒,姜羲哼声笑了笑。 似乎有错杂的脚步声靠近,人还在很远之外,姜羲就有了警觉。 “这里应该没有其他遗漏,我们先行离开。” 姜恪自无异议。 两人带着铜盒回到姜羲暂居的宅子里。 这会儿都没急着在意怎么打开铜盒,而是说起其他的事情来。 “柳淮南身份不简单,他是深得景元帝信任的心腹大臣,掌握着兵部,是军方的一座大山,也是那座让景元帝安心的山。柳淮南死了,暂且不知道会不会对朝局产生影响。” 姜羲皱眉:“我最担心的,是会对北境之战带来影响。” 谁知道景元帝疯了之后,会不会搞出什么惊世之举。 “北地云州的断粮之危虽解,可战事仍然不太乐观,要是现在朝局继续这么乱下去,大云真的不敢保障会在与北越一战中反败为胜。” “先静观其变吧。” 姜羲的担忧,果然不是假。 朝堂上下本应该全力支持这场北地之战,景元帝一直以来的态度也很强硬,就算连丢三城也坚信大云能赢,是以朝堂内外并没有出现什么反对的声音。 就在成国公柳淮南意外去世的第二日,朝堂之上竟然出现了别的声音,说北地之战劳民伤财,继续下去恐怕大云会元气大损,不如向北越求和止战。 这个声音刚冒头时,被多少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众人都以为景元帝也会反对,结果这位陛下高高坐于龙椅,面色晦暗莫测。 不说同意,也不说否认。 这下局势就暧昧了。 求和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朝堂之上俨然有与主战派分庭抗礼之势。 毕竟没有谁真的喜欢天天打仗。 就在这时,又有一件大事如惊雷在长安上空炸开—— 固守南境多年的楚国公突然递了折子,请景元帝允许他回长安祭祖。16百度一下“大玄后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第398章 回府 姜羲回到南宁侯府内已有两日。 整座侯府,从上到下都能感觉到三娘子此次回来后的细微变化。 虽然她依然住在那座偏僻的小院子,但是在她归府之前,姜恪令人将旁边的空置院落划作她院子的一部分,通体翻新修缮一番后,与之前已经大不相同。 更有流水一样的金贵物件进了那座院子,与先前可怜巴巴的安于一角,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下人们都说,姜侯还是念着三娘子是他唯一的女儿,这次回江南又想起了原配夫人的好,态度才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不知为何,长公主跟县主二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见风使舵的下人们以为这是主子们默许的事情,也逐渐改变了对姜三娘子的态度。从前活得跟个小透明似的姜元娘,现今总算是有几分侯府小娘子的金贵待遇。 府内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看着眼红。 而那座院子里,仍是一派从容淡定,丝毫没被侯府内的暗流汹涌所影响。 “病愈”的三娘子也没让院子进人,除了多了一个她亲自带回来、蒙着面纱的古怪黑衣婢女。 此时,被全府上下都视为怪人的黑衣婢女,捧着清晨新折带着露珠的秋海棠花枝,走进了姜羲的院落。 姜羲刚好靠在窗下卧榻翻看一本古籍,见萧红钰走进来,眉间些许无奈。 “你不必做这些事的。” 萧红钰已经自顾自地寻来一只素白的花瓶,将秋海棠花枝插了进去。 她身形消瘦,黑衣裹着全身,还有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 插好花,回头望见姜羲,萧红钰冰冷的眼眸才多了些温度:“好看吗?” “阿钰。” “……我总要找些事情做的。” 姜羲没好再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萧红钰对她的依赖,前几日她打算回南宁侯府,让萧红钰暂居在先前住的宅子里时,萧红钰黯淡的神情仿佛天快要塌下来了。 姜羲不忍心,只好将她一起带回来,却只能用婢女的名义。 原以为萧红钰会很不适应。 结果,她丝毫没觉得从萧大娘子摇身变成侯府婢女有什么奇怪,忙活起来还得心应手,时常与前辈阿福请教问题。 “朝堂上有让大云向北越求和的说法。若是这样的话,镇北侯说不定会回到长安。”姜羲突然说起。 这些日子,求和派的言论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还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上至高官贵族,下至走夫贩卒,都在讨论北边的那场战事,其中支持求和的人竟然不在少数。 也难怪,与北越这场战事打了有半年,大云输多赢少,还连丢几座城池。稍微有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大云劣势已经很难扭转,继续这么打下去,要是失了庆州这个北地核心,那北地也差不多算是沦陷了一半。 北地沦陷,长安失去重要屏障,几乎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很少人会去在意丢失几座城池会死多少人,或者主动向北越求和会带来怎样后果。他们只希望战火不要烧到长安来,百年的太平盛景不能就此打破。 殊不知,在镇北关被攻破的那一刻,大云就已经丢失了所谓的百年太平。 剩下的四海升平,不过都是虚幻假象。 但萧红钰知道,亲身经历了残酷战场的她,更明白败者的下场。 “求和?”她咬着牙根,“这些人是疯了么?” “不是疯了,只是在锋锐的现实面前,先选择保全自己罢了。” 萧红钰的呼吸变得急促:“那北地的百姓该怎么办?放弃他们让他们去死吗?” 姜羲没说话。 萧红钰知道,朝堂上光鲜亮丽的诸公,何曾在意过北地百姓的死活? 她握紧拳头,却又无力松开。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愤怒根本一文不值。 愤怒又如何?她能做什么? 沉浸在情绪里的萧红钰,半晌才瞥见姜羲淡定的神情。 “巫尊可是有办法了?”她急忙问道。 “说不上办法,只能说是一条出路罢了。” 姜羲点到即止,暂时没打算把幽冥太子的事情详细说给萧红钰听。 萧红钰也没追问,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其实我是想问你,镇北侯回京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姜羲好奇地看着萧红钰。 “我会去见他。”萧红钰看着衣角上藤枝花纹。 姜羲忍不住笑了:“那便好。” “巫尊。”计星突兀出现在房间一角,“姜侯来了。” “请他进来。” 姜羲起身,在院子里见到了姜恪。 还有跟在他身边的姜夔。 姜羲回到长安后,还没来得及跟姜恪姜夔父子见面,算起来他们之间也有半年未曾谋面了。 ------题外话------ 抱歉,这几天家里有急事,零零碎碎全部堆一块儿了,原本以为一天就行就没请假,结果拖了三天……实在是抱歉抱歉,接下来会稳定更新的,也会慢慢恢复每天两更 第399章 秘密书信 姜夔见了姜羲,当即眸生喜悦,下意识就要往姜羲的方向跑。 以前在姜羲面前桀骜不驯的小少年,现在却乖得跟猫儿似的,望着姜羲的眼神满满都是孺慕,以及对姐姐的自豪。 小少年润物细无声的变化,也被姜恪看在眼里,他倒也没阻止姜夔的鲁莽,任凭他跟个小竹炮似的,飞快冲到姜羲面前。 距离姜羲还有一丈之远,姜夔硬生生停住了,还知道用姜族规矩对着姜羲行礼。 “见过巫尊。” 姜羲笑吟吟地看着他:“连姐姐都不叫了?” “姐姐!”姜夔从善如流地改变了称呼。 比起什么巫尊,他当然更想叫姐姐,只是身边人都说,姐姐身份不同往日,如今登临神座是为真正的巫主,容不得他任性放肆。 回到长安这半年多,他整日盼着回神山,偏又要留在府里演什么纨绔子弟的戏码,不耐烦得紧,生怕姜羲就把他给忘在角落里,再见就生疏了。 好在,姐姐还是那个姐姐。 看他的眼神永远是温和包容的。 姜夔眼神灼亮几分,越发听话地绕着姜羲打转,与平日里在姜娥面前做戏的样子截然不同。 姜恪稍晚几步走近,向姜羲见礼,态度明显疏离许多,谨守着上下尊卑。 姜羲也不在意,只叫他坐。 “嗯?”她倏地转头看向半掩着的院子门,看似空落落的院门,却有一道鬼鬼祟祟的气息。 姜恪也跟着看了一眼:“看来是跟着我来的。” “那位长公主的人?” 姜恪嗯了一声。 姜夔绷不住性子,当即嗤声道:“当真是霸道,连阿爹的行踪都要一一监视,怕是对阿爹来姐姐院子不满级了。” 别看姜夔常在叶卢面前装得母慈子孝。 正如叶卢的那份母爱起初就不就纯粹,连现在也掺杂着别的目的。姜夔对这位继母,也实在是没什么敬爱之心,把叶卢明里暗里宠溺捧杀他的手段看在眼里,对她的路数性子更是一清二楚。 眼见叶卢连姜羲都盯上了,姜夔当然甚是不满。 听着姜夔的冷哼,姜羲弯起嘴角:“长公主这是按捺不住了?” 姜恪神情清淡:“能忍这两天,大概也是极限了。” 姜羲无奈摇摇头,示意计星把外面人处理了。 等周围真正清净起来,姜羲才问起姜恪:“接下来侯府怎么打算?” “自是要好好清理一番,如巫尊所意,既然出世,就要有出世的姿态。” 姜恪自小接受老姜侯教导,长大后继任姜侯之位,向来低调内敛、韬光养晦,在外更是装成个除了吟诗弄月什么都不会的草包。 可现在,巫主态度变了,姜族即将出世了,姜恪当然也不能以从前的态度。 “这位长公主,怕是要闹腾一番。” 姜羲瞥见姜恪神色,凉薄近乎冰冷。 看来,姜恪对叶卢并无半分感情——当年叶卢嫁进南宁侯府,本就是看中了姜恪的皮囊,也看中南宁侯府败絮其内的软弱可欺,想要随便找个夫君方便她豢养面首继续放浪的日子罢了。 只是当年的叶卢大概没料到,会真的栽在姜恪身上,连从前的放浪形骸也彻底变了,现在锱铢必较的失控模样,俨然是个拈酸吃醋的普通女人。 反观姜恪,对叶卢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 “不过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巫尊放心,这些事情不会闹到您面前。” 姜羲颔首,顺着姜恪话中之意,改提起其他事情。 “柳淮南的青铜盒子如何了?” “已经找巫匠解开。”姜恪说着,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信纸,“似乎是他与旁人的往来书信,用的都是暗语,解开应该还需要时间。” “与柳淮南秘密通信,又值得他大费周章地收起书信的人,多半是长生教的那位掌教真人吧。” “似乎不只是长生教的无极。”姜恪已经先把信纸看过一遍,虽然没能读出太多线索,却也能分辨出,“这些信往来的对象,似乎有两人。” 姜羲大略翻了一遍,发现果然如姜恪所说。 信纸里的暗语基本是以诗句为主,虽然诗句是从他处抄来,用在这信里又是别的意思,但姜羲略略扫一遍,也基本能分出柳淮南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口吻。 其中一人是长生教的无极真人无疑,柳淮南选用的诗句多多少少都透露着些忌惮,用词很是谨慎。 另外不知道身份的一人,柳淮南的措辞相对而言明显轻松很多,似乎比起无极,柳淮南信任此人更多一些。 信任?姜羲想想又觉得可笑。 一个天生反骨,连族人跟血脉都能背叛的柳淮南,竟然也能生出信任这种东西。 “这个人。”姜羲轻轻敲着信纸,“既然能被柳淮南把他的通信,与无极的放在一起,说明在柳淮南心里,两人的地位差不多。那么这个人,很有可能跟柳淮南一样,是无极的合作者……甚至于,可能他们三方都是互相合作的。” 姜恪听姜羲这么分析,顿觉豁然开朗。 他脱口而出:“大云皇族!” 姜羲颔首,她也这么想。 无极觊觎大云国运,黑袍肖想姜族神座……能与这两人合作的,最大可能,便是大云皇族中人。 “景元帝?或是孟太后?”姜恪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毕竟在无极真人成为国师之前,他时常出入兴庆宫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也有可能两者都不是。”姜羲翻到信纸中的某页,指着其中一句,“这两句,很明显是劝诫,还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是孟太后?” 姜恪拧着眉:“难道是皇子?” “我们不必把范围缩得太小,因为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先将叶氏的人关注着,密切注意与无极来往频繁的人,有一日总会露出马脚。” 姜恪应了。 “我发现这书信里,还有一个问题。”姜羲顿了顿,“我发现跟‘枫’有关的诗句,出现的频率非常高。” “枫?枫叶?”姜恪沉思着,“这应该是一种代指,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地名。” “……枫山!”一直安静待着的姜夔,突然出声道。 “什么?” 难得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姜夔显得特别兴奋:“枫山!那里原本有一座皇家别院,最近刚被陛下赐给国师!” 叶氏皇族贯来骄奢,长安附近的皇庄别院素来不少,先前的西山行宫就不说了,这座位于枫山的皇家别院不过是沧海一粟。 偏偏这座别院,位于枫山,又刚好被景元帝赐给了无极……这就值得深思了。 “阿夔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 面对姜羲的提问,姜夔更是雀跃,语速飞快:“我听说国师的女儿,也就是长生教北斗七星的天璇,过两日要在枫山办一场赏枫宴会,长安的贵女公子都要去,连几位公主都答应邀约了!” 所以说,纨绔子也有纨绔子的好,至少这种宴会消息绝对不会错过情报。反而是姜恪,很少会注意到少年人们的玩乐。 “天璇?” 姜羲想起在北地时遇见的跋扈少女,还有她背后的北斗七星,乃至于那位捉摸不透的长生教大师兄天枢。 “国师之女洛霏,有这样的颜面吗?”姜羲觉得好奇。 长安的贵女公子们向来自视甚高,排外得很,怎么会轻易接纳身份等同江湖人的洛霏呢? 姜夔撇嘴:“当然是因为那位国师呗!现在谁不知道国师才是陛下跟前的最大红人,我有认识的几人,接了帖子本来不想理会的,家中大人硬是耳提面命逼他们去!” “景元帝对无极已经信任至此了吗?” 姜恪接话道:“的确,景元帝贯来多疑,连生母孟太后都不肯多给一分信任,偏偏最近对这位国师无极事事听从。听说前几日,楚国公递折子说要回京祭祖,景元帝气得龙案都掀了,谁来劝都不管用,最后还是见了国师无极,才逐渐平息下来。” “这个无极真人把握人心的手段果然一绝。”姜羲虽有预料,可无极处处透露出的老谋深算,还是让她不得不防,“国师之女设宴,既然那么多人都要去,我这个南宁侯府的三娘子,不去好像也不是道理。” 原本姜羲回南宁侯府,就是为了能以姜元娘身份方便行事。 毕竟姜九郎的身份在长生教眼中已经暴露。 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正好,姜羲也想迂回去长生教打探打探,看看这个枫山是不是藏着秘密。 “请帖有吗?” 姜夔连忙点头:“有的有的,是递给南宁侯府的请帖。” 也就是说,不是递给特定的某人,而是整个南宁侯府,府里的晚辈想去的都能去,姜羲当然也能去。 姜恪刚表现出担忧,姜夔就立刻拍着胸脯许诺:“跟着我,我来保护你!” 姜羲直接被逗乐了。 不过这份好意,她还是可以先收下。 ------题外话------ 昨天忙到晚上太累了,码字的时候不小心出现了笔误bug,已修改 第400章 失踪 姜娥近两日睡得不太安宁,眼下更是出现了淡淡青黑,还是由婢女细细敷粉方才遮住,而没有错过今天的赏枫宴会。 只是她晨起时精神不济,脑袋胀胀地疼,耳边还有个姜桃闹闹喳喳,让她心里越发的烦躁不耐。 “……二姐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姜桃拽着姜娥的衣角撒娇。 姜娥冷淡地把她的手拂开,难得没跟姜桃说笑,而是反问一句:“你刚才说了什么?” 姜桃面露尴尬之色,却面对姜娥根本不好发作,只得把话重复了一遍:“我是说那个姜元娘,二姐姐难道不觉她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吗?就连大伯的态度……” 姜桃的声音陡然转低。 连带着姜娥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 “不要议论是非。” 她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 姜元娘归来掀起的涟漪,岂止这么一点? 除了莫名转变了态度的父亲,突然就不再亲昵她的弟弟,还有整日暴躁易怒的阿娘……那些细微的变化都被姜娥看在眼里,偏偏她却无能为力。 就像今天的赏枫宴会,明知道姜元娘会去,她却阻止不了一样。 姜桃还在旁边忿忿不平:“她居然还要跟我们一起去赏枫宴会!她到去年还是个傻子!现在倒摇身一变成了正经的侯府小娘子了!连大伯都惯着她宴会想去便去!” 姜桃愤怒极了,像是姜元娘的同行,玷污了她侯府小娘子的高贵似的。 “够了。”姜娥忽的压低声音,语气中的凛冽吓得姜桃顿时噤声。 姜娥冷冷扫了姜桃一眼,姜桃看出她的不悦,迅速低下头去,也不敢再数落姜元娘的是非了。可她之前一番话,还是跟刺一样扎在姜娥心上。 直到姜羲从府门走出,身边除了两名婢女,还跟着昂首挺胸的姜夔,姜娥心头更是有棍子在搅似的翻江倒海。 “三妹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阿夔。” “二姐。”姜夔不再跟以前似的,热情冲到她面前喊姐姐,而不过是轻飘飘喊了声二姐,还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姜元娘。 两人相似的面部轮廓刺得姜娥眼睛生疼,就好像不断提醒着她,这两人才是亲生的姐弟,她才是那个外人。 姜娥难受极了。 旁边的姜桃还不懂事,自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地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三姐姐怎么来得这么迟呀,我跟二姐姐都等了你好久了!” 姜羲抬眸,扫了她一眼。 “那你可以先走。” 说完,就绕过姜娥她们的马车,上了后面那辆不知何时出现的新马车,还是一辆从未在府里见过的新车。 姜桃气得肩膀都在发抖:“这个姜元娘,怎么、怎么突然就……” 她脸上还残留着惊恐。 姜羲方才流露出的威严,竟然吓得她脚尖都有些发麻。 姜娥没想那么多,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姜夔翻身上马,却毫不犹豫地护在了后面那辆马车旁边。 “走吧。”她一甩帘子,冷声吩咐。 面色更是阴寒得吓人。 而姜羲的马车,赶车的是她的螭龙卫,暗中随行的有计星,她与萧红钰、阿福坐在马车里,外面还有个骑着马的姜夔在叽叽喳喳……倒是热闹。 姜羲按着额角,心不在焉地听着姜夔说话,目光却落在面前的一些纸页上。 这是前两天姜恪送到她手上的,小字写得密密麻麻,内容虽然复杂繁多,却也按照条例一一规划过,看起来并不算费劲。 纸页上的内容,则是近年来姜族人口的变动。 前些年,姜羲没来的时候,姜族势力不算昌盛,还有江河日下的架势。 反倒是叛道者,借着长生教遍布大云的信徒,把守道者压得死死的,猖狂得很。 为了保证安全,姜族族人散落而居,其中又以江南跟北地为主,除了半觉醒的神巫,为守道者效劳的姜族人,还有无数跟普通人一样劳作生息的姜族人。 他们就像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或当官,或经商,或耕种……等等,除了内心谨守着使命,他们的生活与普通大云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于很多人都隐姓埋名,除了亲人无人知晓他们的姜族身份。 不过,姜族毕竟还是姜族。 就算是散居的姜族人,也要定期向姜族报告动向,添丁生子都要告诉姜族一生。 只是姜族内能知道所有情况的,也就只有大长老南桑在内的寥寥几人罢了。 这些浩瀚庞大的数据,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详细整理过,这一次姜羲正式即位后,才把所有姜族人的现状进行了一个统计,花费了半年的时间,统计进行了一半,新鲜出炉的内容刚送到她手上。 正是她现在在看的东西。 只是看着看着,姜羲总觉得这内容有些奇怪—— 她发现,最近二十年,莫名其妙断了联系的姜族人,特别多! ……虽然这不算奇怪,毕竟限于落后的通讯手段,再加上路上信件丢失的可能,突然断开联系的偶然事件也不是没有过。 因为偶然,所以以前就算有断了联系的状况,眼睛扫过也就忘了。 可这次,姜羲令人专门整理过了。 整理后才发现,突然断开联系的情况根本不是什么偶然,零零碎碎加起来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目。 最近二十年,姜族林林总总断开联系失去动向的,竟然有数百人! 这还只是统计了一半,若是剩下一半也统计出来了呢?岂不是将近千人? 整个姜族也不过万人而已! “这绝对不可能是偶然,这些人的失踪,很可能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姜羲一颗心像是浸没在冰水里,瞬间凉透了。 “姐姐!”姜夔轻快的声音隔着车壁传来,“枫山到了!” 姜羲掀开帘子,只看见层林渐染,山腰上的枫林火红得仿佛烧起来,染红了半边天空的朝霞。 那就是枫山。百度一下“大玄后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第401章 报复 正值秋高气爽,枫叶红透,以遍山枫林著称的枫山自然也是一年到头最美的季节,其景色奇美,远远一望也能看出山河绝色,难怪皇家特地在此修了别院。 不过现在这别院成了国师无极的。 如今又被他的女儿洛霏用来举办宴会。 姜羲也是到了山下才知道,原来今天这场宴会,也是洛霏的生辰宴。寻常女儿家,大概叫上三五好友,就随便过了。洛霏却不,她将这场宴会当成父亲成为国师,她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后,打进长安贵女圈子的一次机会。 看着枫山别院外,珠翠罗绮,金玉成群,姜羲庆幸自己穿得低调,不会太惹人厌,碧青衣裙恍若融在山色当中,垂眸收敛容光,看上去毫不起眼。 比她先一步抵达的姜娥姜桃姐妹俩,刚从马车上下来,正在整理衣裙。 姜桃下意识往后瞥了瞥,见姜羲说不出的乖顺内敛,还以为她是来到这种场合露了怯,先前姜羲初露峥嵘所带来的震撼也随之扭曲抹了去,让她轻蔑嗤声,就好像姜元娘也不过如此罢了。 “二姐姐。” 不知在想什么的姜娥缓一步看向她。 “听说齐王今天会来……是真的吗?” 姜娥一眼便看出了姜桃那点藏着掖着的少女娇羞,扯了扯嘴角。 “大概。” 姜桃听不出姜娥的敷衍,继续拉着姜娥说起今日的宴会,还包括那位神秘的国师之女。 听说国师淡泊名利,鲜少与权贵结交,唯一一次破例就是为了他的女儿。 而这位国师之女,则靠自己在长生教内的北斗七星站稳了脚跟,听说武功卓绝,容貌更是超凡脱俗,很是不凡。 走了一路听了一路的姜羲:嗯……这个传闻是不是跟她的认知差距有点太大? 顺着道路,姜羲在下人的指引下进了别院。 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坐坐,顺带打探一下别院,没想到她希冀的低调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姜夔,前来赴宴的不少人都猜出了她的身份—— “那不是南宁侯府的痴傻儿吗?” “听说以前她与朝阳公主关系不错?” “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公主怎会记得她。” “痴傻儿带的婢女也是古古怪怪的。” “跟这种人一起也是晦气。” 窃窃私语的音量对姜羲来说着实不算低,反正她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更有大胆者,竟然拽着路过的姜娥,主动问起姜元娘的事情。 姜娥抿唇笑得高贵大方,张口便是:“家里太闷,带着妹妹出来走走罢了。” 众人都夸她善良。 姜羲远远听到姜娥拿她作筏子,目光从她身上冷淡扫过,没什么反应。 反而是她身后的萧红钰,忍不住捏紧拳头,眼神阴寒得厉害。 “怎么了?”姜羲停下来,侧身问她。 “他们说你!”萧红钰喉咙里压着声音,像是憋了大堆火气。 其实萧红钰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气得血液沸腾的感觉了,突兀变故磨去她的棱角,折断她的双翼,让她习惯抱紧自己躲避一切。就像是缩在黑暗里的小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旁人的闲言碎语总归是与她无关的。 在侯府,她没少听人说她是个怪胎,整天蒙着黑纱说不定是个奇丑无比的无盐女,还有说她被一场大火毁容所以才用黑纱蒙面,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她都自己差点信了。 听着那些话,萧红钰没什么感觉。 换以前她早提着鞭子叱骂了,镇北侯府萧大娘子哪里容得下这般言语折辱?她性烈如火,心头有看不惯就立刻说出来,从不会憋到第二天。 可现在,她内心毫无波动,就好像他们在说另外一个人。 直到此刻,听到那些人议论姜羲,萧红钰以为化作死灰的心才被重新点燃,熔浆灼热滚烫,烧得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跟着沸腾咆哮。 这些人! 怎敢言语侮辱她! 萧红钰当真是气急了,姜羲甚至看到她的手似乎放在了腰带上。 那当然不是什么腰带,而是巫匠特地打制的软鞭,等闲看起来如腰带,运用起来狠辣不输长鞭。 这样的萧红钰,到让姜羲有些想起以前的她。 姜羲微微一笑之余,又安抚萧红钰:“别在意,不过是一些闲言碎语罢了。” 萧红钰还是不甘心。 她恨铁不成钢地等着阿福,总觉得这丫头性子太面,这些难听的话也能忍下去。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灼烈,迟钝如阿福都感觉到了。 她慢吞吞抬眼:“怎么啦?” “你就不生气?”萧红钰没好气道。 “生气什么!” “那些人都说你家娘子!” 回了南宁侯府,阿福也从善如流地把称呼改回了娘子。 这会儿她摸着下巴想了想:“不生气吧。” “为什么?”萧红钰觉得以阿福的忠心完全说不通。 “因为他们说的根本不是娘子啊。” 看着阿福一脸的理所当然,萧红钰沉默了。 姜羲一直在听,闻言便笑:“气性儿可是消了?” “没。”萧红钰忽然收敛一身锐气,看起来像是无事了一样。 姜羲也没太在意。 结果没过多久,宴席上有几人突然大叫着说浑身痒。 宴会还没开始人都没到齐,就先闹了一出,别院的下人们赶紧跑来看了,只见闹着说痒的那几人,身上慢慢浮现起红色的疹子。最严重的是个少女,连脸上也起了疹子,原本如花似玉的少女现在红肿如猪头。 姜羲扫了萧红钰一眼。 她垂眉敛目,一动不动。 身上起疹子的那几人,刚好是出言乱说她的人……来自萧红钰的报复吗? “哪儿来的药粉?”姜羲看见了。 萧红钰嘴唇嗫喏:“楼尘大长老给的,说是保护你。” “……干的漂亮。” 萧红钰一愣,悄悄去看姜羲的侧脸。 只见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萧红钰也跟着弯唇,笑了。 ------题外话------ 昨天没更……emmm……百度一下“大玄后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第402章 师兄弟 宴会闹了这么一出,原本的气氛跟着被冲淡。 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洛霏,脸色极为难看。 她原本都想好了,等宴会客人们到齐了,她姗姗来迟,锦衣华服震慑住这些高傲的长安贵女,谁知道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 看着在座贵女僵硬的笑,悄悄拒绝满桌盛宴的动作,洛霏花了很大功夫才把怒火压了下来。 吩咐下人收拾更换糕点,又放下架子去招待客人。 打起精神应对各路贵女的洛霏,恼火又憋屈。 这厢热闹着,姜羲便带着人悄悄离席了。 她坐的靠后位置,离开也没有太多人注意,一路入了花园,小径上也有不少人在走动,在姜羲的可以低调敛息、避开人群的动作下,竟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姜羲本就不是来赴宴的。 她是来调查枫山秘密的。 不知为何,越靠近枫山,她的心情就越是紧张,像是有什么力量无形攥住了心脏,带来的窒息沉闷感,让姜羲根本无法忽略。 事实上当她二次觉醒后,疾病就已经彻底远离她。这种感觉既然不是生病,那就只能是一种预兆了。 是以姜羲也很确定,她来对了地方。 枫山别院之前是皇家别院,锦绣铺列只是基本,最妙的是,它将枫山的景色融在了造园中,所谓的花园,其实就是山巅上火红如烧云的枫林,那种入目皆被绯红晕染的场景,当真是震撼极了。 姜羲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她。 无意中走到一座假山上,堆砌的山石中有一条隐形阶梯可以走上假山,而假山上绿意铺盖,一座飞檐石亭若隐若现。姜羲三人站在绿丛后,并非本意地隐蔽了身形,又身居高地,可以把附近景色尽收眼底。 “嘘。”姜羲竖起手指。 她往远处点了点,就见今天才在侯府门口见过的姜桃,独自一人,踩着细碎轻盈的步子,往这边偏僻处走来。 她时不时地往周围张望,像是在打量有没有人。 姜羲自然带着萧红钰跟阿福藏住了身形,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桃自以为隐秘的一系列动作。 姜桃似是发现附近没有人,明显松了口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香囊,丢进脚边的草丛里。 她忽然往后回头,聆听一会儿,便快速离开了。 没过多久,穿着玄色暗纹锦袍的齐王,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姜羲一眼就看明白,姜桃故意丢掉香囊,就是为了瞄准这位齐王。 背后心思昭然若揭。 而齐王散步似的来到香囊附近,目光往地上一瞟,果不其然发现了草丛里若隐若现的香囊存在。 当他弯腰捡起香囊,姜羲可以确切地说,在齐王脸上看到了一种戏谑讥讽的笑。 在齐王这样的天潢贵胄面前,女儿家丢香囊的事情怕不是一次两次了,深知后宫手段的齐王怎么会不知道香囊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时,姜桃重新登场了。 她完美地扮演了“不小心丢失贴身香囊然后转头寻找”的角色,演技虽然青涩,却也算是有滋有味——反正姜羲看戏是看得挺有趣的。 “那是我的香囊!”姜桃的惊呼远远飘来。 齐王含笑握紧了香囊,向姜桃看了过去。 姜桃小跑到齐王身边,姿色清丽的她在齐王身前显得尤为娇小。 “这是我的东西,你能不能还给我?”姜桃像是没认出齐王的身份。 见姜桃不卑不亢到来的姿态,齐王挑眉笑了。 “原来是小娘子的东西,在下无意中捡到,并无他意。”齐王大大方方地把香囊递了回去。 姜桃接过香囊转身就要走。 “是金线香吗?”齐王冷不丁开口。 姜桃惊讶回头:“公子也知道金线香?” “很特别的南疆异香,非常珍贵,我母亲很喜欢。” 姜桃像是难得遇见志同道合者,扬起小脸高兴道:“原来公子的母亲也喜欢吗?我也最喜欢金线香了!就是可惜,长安的铺子没几家卖金线香的,每次都要大费周折,真是头疼!” 她说着,苦恼地皱起脸。 齐王轻描淡写道:“我可以送你一些。” “真的吗?”姜桃先是欣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无功不受禄,还是算了。” “你可以付钱,就按照市价来。”齐王体贴道。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对了,忘了问公子的名字!”姜桃落落大方地报出家门,“我是南宁侯府的四娘子姜桃。” “叶讴。” “这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啊!齐王!”姜桃像是极为意外的样子,匆匆忙忙见礼。 “你没见过我吗?”齐王意味深长地问道。 “小女还是第一次见到齐王……失礼了。”姜桃懊恼地咬着下唇。 “哪有,姜四娘子是极可爱的。” 姜桃惊讶地看了看齐王,又迅速低下头去。 “我……我先走了!” 姜桃扭头就跑。 齐王看着她的背影,也没追,等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假山上的阿福,一撇嘴,刚要说话,就被姜羲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姜羲顺势往另外一个隐蔽方向看去,自己则带着往更深的位置躲了躲。 就见她们脚下附近某处假山,一前一后走出两道身影。 “没想到还能看一出好戏。”走在前面的是个灰衣男子,挤眉弄眼间,面上有股说不出来的邪气,笑得也是散漫不羁,看上去不像是什么世家公子,反倒像是江湖人。 长生教的人? 姜羲很快发现自己的猜测没错—— 灰衣男子身后还跟了个蓝衣男子,两人瞧着年龄相仿,只是蓝衣男子面容凄苦,眉间常年萦绕郁色,跟灰衣男子的差别很大。 但灰衣男子却唤他“师兄”。 “喂。”身为师弟的灰衣男子拿着扇子,不悦地敲了敲没有应答的师兄,“玉衡师兄,能不能不要整天沉着个脸,看着就心情不好!” 玉衡……长生教北斗七星? 姜羲不由得聚精会神,也无意中充当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 第403章 夜探 按理来说,世人重长幼孝道,师兄弟之间的辈分差距也是存在的。 那个灰衣男子身为师弟,却对师兄玉衡大呼小叫,看上去很不合理,师兄玉衡完全有理由生气的。 偏偏他没有。 只是瞥了师弟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 “每次都是这样……”灰衣男子嘟嘟哝哝地跟在师兄玉衡的身后,也走远了。 假山上的姜羲三人,这才显露出身形。 她们互相交换眼神,彼此心领神会—— 这假山下,竟然藏着其他空间! 她们此行来枫山,本就是为了打探而来,如今见到线索,当然要仔细查探一番。 于是,姜羲留了阿福在外望风,她与萧红钰则放轻脚步往假山内摸索而去。 假山内藏着曲曲折折的小路,看上去只是这园景的普通一部分,就算有外人误入,也不会多想。 但这种等级的障眼法,对姜羲来说不算高级。 她轻而易举地找到破绽,在一处视线盲区里发现了新的道路。 若说刚刚走过的那些小路,还有些许稀薄的光线照亮。那么走进这条路后,眼前就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黏糊的青苔,湿滑的石子,幽暗的长径。 还有隐隐约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古怪味道。 随着她们的靠近,那股味道也越发浓烈,令人越发作呕反胃。 姜羲感觉到,她们似乎是在向下。 而且按照她们花费的时间来看,这地下的空间恐怕不小。 难道这就是枫山的秘密?在皇家别院下,藏着掏空山体筑造而出的地下空间? 姜羲忽然想起,这座枫山的皇家别院,就是在长生教某任掌教的指点下,挑选出来的所谓山灵水秀之所。 如果说,这个地下空间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布置了,只是到现在才开始浮现水面的话……那有些疑惑,就可以迎刃而解。 思虑百转千回,姜羲面上却不显。 ‘有声音。’ 萧红钰回头,无声张嘴。 姜羲也听见了,随之停下脚步。 面前分明是石壁,但隐约的声音从石壁的另一端传来,想来这石壁上应该有一道隐藏的暗门。 姜羲本不打算轻举妄动,毕竟就在这枫山之上,宴会还在举行,长安无数贵族集结于此,若是闹得动静太大,会不好。 就在她打算另寻时间再探究竟的时候。 突然。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血腥味飘进她鼻间,令她瞬间被冻住僵硬。 耳畔似乎传来哀嚎。 姜羲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有血淋淋的手朝她伸来。 ……是姜族的血。 ……是她的族人在向她求救。 姜羲的身躯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是心疼,也是震怒。 她几乎想伸掌拍碎面前遮掩的石壁,是萧红钰硬生生挡住她的动作。 “让开。”姜羲压低声音。 萧红钰挡在她身前,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姜羲压抑的声音从喉咙传出:“那里面是姜族人。” 长生教特意掏空枫山建造这么大的地方,难道只是为了把姜族人毫无无损地囚禁起来? 当然不可能。 这背后必然有更加恐怖残忍的事情。 甚至让姜羲联想到她点清族人名册时,那些莫名失踪的人。 作为巫主,本该庇佑族人的存在,姜羲光是想想,便觉得控制不住情绪,所有的冷静自持全成了狗屁。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劈了这枫山! 萧红钰眉头紧皱:“那就更要从长计议。” 姜羲知道萧红钰说得没错。 现在还不到跟长生教全面交锋的时候,她的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会影响未来局势。 她双手捏着拳头,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转身,暂且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宴会后,又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 她的中途离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大概只有姜娥这些人,小小高兴了一会儿,觉得总算眼不见心不烦。 回到城里,姜羲立刻召来姜族人,让他们以最快速度搜集枫山与长生教的消息。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长生教扎根太深,隐蔽得太好,如海浩淼的线索里,全都是关于长生教的各种好,他们是圣洁的救世主,是百姓心中的完美普渡人。 姜羲感叹他们隐藏得够深,却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焦躁在她心头积聚。 相连的姜族血脉,不断在向她求救。 不能耽搁下去。 姜羲想,与其再候其他时机,不如现在就果断出手,不给长生教反应的机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于是,姜羲决定今夜便再探枫山。 她带上训练有素的螭龙卫,也包括计星、阿福、萧红钰。 另外还有姜恪、姜夔父子。 一行十几人,个个都是姜族高手。 更别提还有姜羲压阵。 他们轻装简行,纵马往枫山靠近。 如夜色相融的黑衣在风中上下翻飞。 这一路提前打点过,顺畅坦荡,长生教没有任何察觉,就让姜羲等人顺利抵达枫山山下。 夜晚的枫山静谧安宁,全无白日里车马来往的喧闹。 但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姜羲却能感觉到,看似稀薄的守卫,实际上却是围起来的铁桶,暗中层层守卫护了个密不透风。 看似脆弱低矮的别院院墙,甚至还布置有弓弩等物。 “这种军中杀器,竟然能为长生教随意所用,不知道那位多疑的景元帝,知不知情。”姜羲讽刺一笑,挥挥手。 身后螭龙卫立刻四散开来,如幽灵般前进探路。 虽然时间匆忙,她也还是找到了详细的枫山地形图,还按照白日记忆里增添了些许细节。 这对于本就实力强劲的螭龙卫来说,更是如虎添翼。 身负螭龙卫秘法的他们,如夜里的幽灵,来去自如,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卸下枫山别院的外层防卫。 大门无声敞开,恭迎姜羲入内。 江棠如入无人之境,领着众人毫不犹豫踏足。 此时枫山内的长生教弟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而姜羲已经长驱直入抵达别院花园,顺着白日的发现一路直下,最后站在那面伪装的石壁之前。 ------题外话------ 这本书恢复更新了,首先要说抱歉,在此跟我的读者们深深鞠躬,对不起。 最开始我并不是想断更,只是没灵感想休息一下,谁知道这一停,憋着那口气就泻了再没捡回来。 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尝试新的东西,看了很多资料书,大纲打了一百多页A4,完全没想到这本书成绩会这么差。过后想想,这本书框架有很大问题,中间我一度想推翻重写,所以到后来经常卡文写不下去。 断更几个月,我也很迷茫,本来是全职,但是去年因一些原因被封了两本书,主要收入来源断掉,这本书基本上是没怎么赚钱的,当时我的心态变得很差,甚至想封笔转行……不过这个难熬阶段也带给我很多新的反思,沉淀了浮躁,看了一些书,也把上本书重修了一遍。 我认识到自己很多不足,关于这本书的尝试虽然不够成功,但也希望它成为我的经验。这本书我也会一直写到完结,可能会更得比较慢,但是不会再断更这么久。 再次感谢陪这本书走到今天的小仙女们。 另外,关于这本书的更新时间。 这本书暂时会保持隔日更,一是因为新书,二也是因为这本书写得太慢,这章都断断续续写了几天,我担心承诺日更却无法守约,所以还是暂时保持隔日更。 还有,新书是现言娱乐题材,大家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大佬横行娱乐圈》。 :。: 第404章 长生殿 这里的味道比白日里更浓了些。 除了血腥味,还混杂着药草味。 像是阴沟里腐烂虫子的味道,令人作呕。 姜羲把手放在冰凉的石壁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 这石壁上必然有某种打开的机关,若要破解恐怕需要时间。但是枫山守卫森严,与长生教暗中相连,一定时间里没有消息传出恐怕会惹来怀疑。 所以,必须要速战速决。 姜羲没有犹豫地后退。 “计星,打开它。” “是。” 计星连质疑都没有,裹挟着磅礴千钧之力地一掌推出。 看似沉重的石壁不过是一扇门的伪装,说不上多么坚固,在计星的掌力下,轰然四分五裂,那浓郁恶心的味道顿时如厉鬼扑面咆哮而来。 而此时,与石壁暗中勾连的隐线,随着石壁破开而牵动,枫山别院的某个房间里,悬挂在屋内的铃铛疯狂摇动,本来卧在榻上浅眠的灰衣男子迅速睁开眼睛。 “糟糕!有人闯进长生殿!” 他果断翻身而起,没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他喊了声,立刻有黑衣人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藏在别院内部的暗哨,看起来松垮的枫山别院守卫,实则处处都是身披黑衣藏匿暗处的暗哨。 灰衣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斥骂:“怎么回事,有人进了长生殿?山外的守卫呢?去哪儿了?” 暗哨有些懵:“开阳师兄,我们没听到有动静。” 长生教七星之一的开阳,恶狠狠地咬着牙:“连动静都没有,竟然就被人闯进来,恐怕不是什么善茬。你,立刻带人去长生殿附近查看情况,有问题回来禀报。” 他则起身准备往城里递消息。 长生殿是教中大秘密,绝对不能容忍被人轻易看了去,此时恐怕得禀告师父! 开阳面色变幻,阴戾狠沉。 而此时,姜羲已经领着一众螭龙卫,穿过阴暗潮湿的长长甬道。 等走了一段路,前方才豁然开朗起来。 一座恍若地宫的建筑,在被掏空的山体里拔地而起,飞檐横梁,古朴大气。 就是有点阴森森的,在阴暗地底下,地宫暗红的墙壁仿佛干涸的血迹。 姜羲抬眼,只见头顶上书—— 长生殿。 她嗤了声,毫不掩饰脸上讥诮。 忽然间,几抹银光带着细碎呼啸的声音刺破空气而来。 姜羲连眉都未抬,动也没动。 她身旁的计星则往前踏了半步,便轻而易举将几枚银针捏在指间。 姜羲瞥见银针上乌黑发紫的颜色。 “班门弄斧。” 在万药之祖的姜族面前玩弄毒药,是在搞笑吗? 她看向银针飞来的地方,那里静悄悄,好似一人也无。 不用她发话,自然有螭龙卫出面,飞身而起逼近,一把就将藏在暗处的人揪了出来。 被抓到的人奋力反抗,嘴上骂骂咧咧,一副脑子不清醒的样子。 姜羲没多在意,这人光看就知道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她自然不用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她果断令计星破开地宫大门。 血腥之气随之扑来,地狱般的画卷在她眼前毫不保留地展开,让姜羲下意识缩紧瞳孔,竟然有瞬间的僵硬。 慢慢的,她的身子在颤抖。 怒火在血脉中跳动燃烧,她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暴走毁了这片地方。 只见眼前所谓的地宫,是一座巨大的监牢,狭窄逼仄的铁笼足有三层,层层间间都关押着不同的人。 没错,是人。 年龄从老到幼,有男有女。 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那褴褛的衣衫,呆滞的目光,残破的身躯,还有熟悉的、来自血脉深处呼唤的气息…… 是姜族人。 是她的族人,她本该庇佑在羽翼下的族人。 如今,却像是猪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没有任何作为人的尊严,只像是行尸走肉地活着。 “这……这是什么……”螭龙卫里的年轻少女见到这个画面,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她近乎崩溃,同为姜族人的她当然能识破这些人的身份,“为什么会有我们姜族人关在这里?” 其他人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面色难看,青筋暴起。 姜羲猜测到了什么,她按捺住心头滔天似海的杀意,缓缓迈开步子。 在她就要踏进大门的时候,斜里阴影中突然冲出来人,拿着刀就朝着姜羲砍来。 没等计星出手,姜羲率先挥袖。 健壮的年轻男人在她衣袖下,脆弱得像是破布娃娃,径直倒飞出去砸在墙上,遭受重击的五脏六腑破碎,令他大口大口吐出血来,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姜羲这一出手,竟是丝毫没有收力。 身后螭龙卫众人见了,脸色也没变。 他们都跟巫尊一样,感觉到那年轻男人身上的姜族气血。 他手上沾了姜族人的命,死不足惜。 很快有更多的人冲出来。 看似沉寂的地宫里,竟然林林总总有数十人。 他们都穿着普通的麻布衣服,却甘愿为了长生教出生入死,哪怕是做这些违背为人底线的事情,他们也没有丝毫犹豫,眼睛被狂热占据,大脑已经失去理智。 姜羲没有手下留情,直接命令螭龙卫出手。 她终于踏进地宫。 她的到来,并没能引起关在笼子里的姜族众人的注意,他们像是沉浸在黑暗里根本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就算姜羲身上传来吸引他们的巫尊的气息,也不足以让他们动容。 在这座长生殿里暗无天日的日子,已经彻底摧毁他们的灵魂。 姜羲嘴唇抿成直线,继续往前走着。 她看到前方变得宽阔,一个巨大的池子出现在眼前。 池子腥气浓郁,盛满鲜血,全都是姜族人的鲜血。 而在血池前方,有个石台,石台上躺着一名少女。 少女遍体鳞伤,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肚子上还有一条蜈蚣般巨大丑陋的伤疤,像是被人开膛破肚后,又重新缝合起来。 “救……救我……” 奄奄一息的破碎声音从她口中传来。 她瞳孔放大,像是濒临意识黑暗。 但她仍然发出最后的呼唤: “救救我……我不想死……” 姜羲的眼角,倏地滚落泪珠。 :。: 第405章 疯狂 姜羲大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少女白皙脸颊上贴着混着血和泥的头发,低头温柔地看她。 “我在这里。” 少女蓦地睁大眼睛,像是感觉到什么。 她断断续续,喉咙自发地喊出时隔千年的那个名字—— “巫尊……巫尊……” 这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随着姜羲的靠近,枷锁崩溃,血脉如潮水沸腾。 少女惊恐的神色逐渐化开。 像是受尽伤害的孩子终于寻到母亲,委屈、安心、希望……齐齐涌现在那张脸上,最后凝聚成一抹向往的笑。 “原来真的是……巫尊啊……” 叹息慢慢变弱,最后归于宁静。 少女安详地闭上眼睛。 她死了。 姜羲连用巫力给她续命都来不及,便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的生命气息完全消失。 她怔怔地回望血池,竟然不知,那血池究竟埋葬了多少姜族人的性命。 姜族乃神脉,血液中流淌着天地之力,便是所谓的巫力。 巫力常人用不来、学不去,只有承担着姜族之血的姜族人能够使用。 这对姜族人来说,既是赏赐,也是惩罚。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凡人的力量逐渐强大起来,总会有那么些人心怀不轨,妄想通过研究姜族之血来勘破攥住力量的法道。 姜羲很久以前,就看过一位巫主的秘密手札—— 手札记录在某个时代,有疯狂炼气士觊觎姜族血脉,便偷偷掳走弱小的姜族人,用残忍手法剖开身体,研究姜族人的身体与凡人有什么不同。 那个疯狂炼气士仅是一人,却以这种残忍手段杀害十来名姜族人。最后被当时的巫主知晓,震怒异常,下令灭杀炼气士满门不说,更是放话若有再敢犯着必举族追杀至天涯海角。 当时也有炼气士不信邪,悄悄效仿当初的疯狂炼气士,最后姜族倾巢而出,以雷霆手段击杀此人,彻底震慑天下,才让此事消停。 但当时那位巫主却一直心有余悸,还把此事记录在仅在巫主之间流传的秘密手札上,警告后来的巫主一定要保护好族人。 ——这本手札,是姜羲在另外那个世界见过的,在这个世界却早就失落不见,又或者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这也让姜羲把此事遗忘在记忆角落,在翻查名册发现常年有姜族人失踪时,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件事情上面! 谁能想到,长生教所用的手段,远比手札上的疯狂炼气士血腥极端不止百倍? 死于疯狂炼气士之手的有十来名姜族人,那这么多年来死在长生教手上,又有多少人? 记录在名册上的,就已经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没被记录下来的,又有多少? 就在这时。 计星无声靠近她:“巫尊,这里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姜羲从沉痛中抬眼,看见潜伏在这座地宫里的长生教之人已经尽数被杀。 而螭龙卫完成任务后,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按照计星吩咐的,去敲开铁笼的锁链,试图把里面关押的姜族人放出来。 姜羲的目光漠然地从尸体上扫过,只关心关押起来的人。 她眉心微蹙,往前走了几步。 有螭龙卫听到动静回头:“怎么办巫尊,他们躲得更厉害了,根本不肯出来。” 大概是常年的囚禁生涯,就像熬鹰一般彻底磨掉这些幸存者的心智,对于他们来说,打开铁笼走出去反而是比关在铁笼更加恐怖的事情。 “这里全部清点过了?” “嗯。” “有多少人?” “仅有十二人。” 姜羲叹道:“十二人呐。” 不知那铁笼里关过多少姜族人,如今幸存下来的也就只有十二人了。 “先把人打晕,出去之后再想办法。” 极致的怒火之后,也是极致的冷静。 姜羲不会放人自己沉溺在愤怒的情绪里,而失去理智忘记真正要做的事情——那就是把这些幸存者带出去,让他们重新看一看头顶的烈阳。 螭龙卫们沉声应是。 那些被关多年的姜族人,根本无力反抗,螭龙卫们轻而易举便将人敲晕背在身上。他们也来了十几人,带走这十二名幸存者不是问题。 姜羲没急着走,而是闭目感受着这长生殿里的其他意思。 突然,她咦了声。 然后二话不说回到血池旁,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计星跟着她,也从血池里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息。 他索性俯身蹲下,观察半晌后,出手迅疾如雷,指尖不沾鲜血,却从池中提起一个血糊糊的小孩。 是个姜族的孩子,年龄不过五六岁,像是个女孩儿,瘦得只剩皮包骨,唯有一双眼睛大大的,充盈着倔强跟狠劲儿。 孩子很是不满计星拎着她,小腿使劲扑腾,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语不成句,大概是还没学说话,但眼里翻腾的情绪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是,姜羲却从这个孩子眼中看到了,这地宫里任何人都没有的——希望。 她应该是想找机会逃出去,结果遇上姜羲等人的到来,警惕地不愿意冒头,反而聪明地选择躲进血池里。也不知道憋了多久,硬是没发出半点动静。 姜羲俯身靠近孩子:“你想逃出去吗?” 孩子听懂她的话,愣住了。 姜羲浅浅弯了唇。 从迈入地宫里便被阴霾乌云笼罩的心情,稍稍转晴。 她没在意孩子头上的血污,伸手揉了揉,将孩子抱在怀里。 孩子瘦小,抱在怀里轻若无物。 本来在计星手下奋力挣扎的孩子,到了姜羲怀里却乖巧得不行。 大概是在她身上感受到亲近的气息,便忍不住往里靠了靠。 姜羲又摸摸她的头。 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把她也带上。”姜羲回望向高台已经死去的少女,“总不能让她留在这肮脏污秽之地,把她带回不周山安葬。” 计星应下,转身。 “走。” 一路沿着甬道出来,没有遇到守卫,外面寂静到连鸟兽声音也无。 走出假山的姜羲,顿下脚步,抬头看向某个地方。 “久闻巫尊大名,今日得以一见,当真是三生有幸。” :。: 第406章 无极真人 月色屋檐下,御风而立的白衣长者仙气飘飘,慈眉善目。 当姜羲凌厉地朝他看来时,他仍然能稳住表情巍然不动,眉眼间的友善亲和没有损伤分毫,这份控制情绪的功底,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而在他身边,正是姜羲在白日里遇见的那两名长生教的北斗七星之二。 一个身穿蓝衣,一个身穿灰衣;一个面容凄苦,一个张扬狠辣。 他们身后还跟着成群的黑衣人,全部是戴着统一面具的长生教弟子。 其实说是弟子,不如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不仅表情跟长相被面具所遮挡,就连身上也透着一股死寂不似活人的气息,仿佛一尊尊冰冷的雕塑。 就算没有枫山内的长生殿,光看这些死士的存在,就知道长生教绝非面上表现出来的,是个乐善好施、高高无暇之地。 而掌管着这种地方的为首者,那位白衣翩然的无极真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但是,姜羲不打算跟他打机锋,也不想跟他周旋。 “长生教掌教,无极真人,大云国师。”她顿了顿,露出讽刺无比的笑,眼神却是冰寒若霜,“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我以姜族巫主之名向天地立誓,必然让你长生教血债血偿。” 冥冥间,天地间像是有了感应。 不仅姜羲感觉到了,就连无极真人也感觉到了。 姜羲以巫尊身份说的这番话既出,那跟长生教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无极真人却没急,他反而笑了。 “在这之前,我们就已经是了。” 姜羲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 就听见无极真人继续道:“你姜族身怀巨宝,却敝帚自珍。你们自诩慈悲救世,却不过是一群自以为高贵的神之后裔,看我们凡人在泥地里拼命挣扎,又施舍以稀薄的同情心来行所谓的拯救之事。请问巫尊,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伪善者?” 姜羲没有被他轻易带进去,而是冷哼。 “你不过是偷换概念罢了。”姜羲冷冷地看着无极真人,“明明是你自己觊觎姜族的力量,却非要冠以正义之名,是觉得粉饰太平,就可以让自己残忍屠杀的行为变得合情合理是吗?” 无极真人微笑:“残忍屠杀?为何蚂蚁杀得,虎豹杀得,凡人杀得,就你姜族杀不得?” 此人在说话时,眼底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冰寒和漠然。 可以说他一视同仁,因为无论是蝼蚁还是人命,在他眼里都是同等的不起眼,可以任意碾压。 姜羲便反问他:“既然你觉得天下人死得,姜族人死得,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死一死?” 无极真人稳住笑容,却是没答。 姜羲冷笑:“所以,你所谓的逻辑,也不过是建立在你高于众人之上的基础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在这里评论我姜族人行事?” 无极真人的笑容渐渐消失。 姜羲:“再者,你肆意评价我姜族,事实又对姜族的事了解多少?上古时代,姜族为百姓开智教化,行医卜,救万千黎民于水火,你可知道?” 无极真人:“我长生教也……” “欺骗,洗脑,将他人当成工具,这就是你们的善?”姜羲嗤道,“若让那些人清醒,他们必然不稀罕这种善。” 无极真人抿着唇:“所以你是打算跟我在此月下论道?” “不,我想……”姜羲一顿,骤然飞身而起,厉喝震动天地,“杀了你!” 报仇不过夜,她现在就要无极真人死! 姜羲这一出手,别说无极真人,就连计星都没有想到。 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姜羲已经把怀里抱着的孩子推到他面前。 计星反应足够快,伸手一捞,让两眼呆滞的孩子坐在他的臂弯。 但是,他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姜羲的出手,或者上去帮忙了。 姜羲已经猝不及防地往无极真人拍掌而来,她踏风扶摇之上,掌间力量重若千钧,宛若泰山压顶从头降临! 长生教众人随之脸色骤变,大概只有无极真人还算淡定。 这一掌,除了无极真人,没人敢接。 也可以说,没人能接。 无极真人到底也跟着飞身而起,出掌与姜羲对上—— 无形力量成波四散开来,震动着枫山上的树林沙沙作响,狂风乱作飞沙走石,附近的旁观者皆忍不住挡住面门,只觉得胸腹间气血震荡得厉害。 短暂一击又分开。 姜羲翩然落在计星身前,计星慌忙上去察看,见她游刃有余,这才彻底放下心。 但是无极真人就没有姜羲这样好的运气了。 姜羲那一掌,看似举重若轻,其实是出尽全力的。 被一座山岳迎面砸来的感觉,无极真人完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比起被余波震荡的长生教弟子们,他的感觉更加直观,全身气息都跟着翻涌不止,若不是他竭力压下,怕是会当场吐出血来。 无极真人将不断颤抖的手藏进袖子,抿唇面向姜羲。 “巫尊伟力,果然不同凡响。” 此刻他的眼底,竟然诡异地燃起一种渴望。 这种渴望的对象,竟然是针对姜羲的。 他觊觎姜羲作为巫尊的力量,觊觎她的血肉。 他……想把姜羲当成长生殿里的那些姜族人一样研究! 姜羲看懂了,脸色骤沉。 无极真人与她目光相接,知道她懂了,却莫名笑出了声。 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微笑道:“姜族的血脉当真是令人着迷,我第一次解剖姜族人身体的时候,就感叹不已,感叹上天竟然会赋予身体这样的力量。就是不知道,巫主的身体与普通族人的身体,有什么区别……” “大胆!”寡言少语的计星气得当场呵斥出声。 其余螭龙卫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面色愤怒,义愤填膺,深深为无极真人的冒犯而觉得怒火中烧。 无极真人明明才与姜羲对战落下风,但是却看不到他半点畏缩。 这时候,他从袖间掏出明黄色一物,口中声调变得悠远绵长—— “太羲巫尊,今日不如就此留下如何?” :。: 第407章 圣旨 对于无极真人直呼出太羲之名,姜羲并不觉得奇怪。 她更在意无极真人手上的那卷明黄色之物上,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原来,今天都是你布置的陷阱。” 姜羲恍然大悟。 难怪她觉得不对劲。 按理来说守卫森严的枫山,怎么就轻易被他们攻破,还一路无阻地找到藏在山体里的长生殿,顺利得不可思议。 而现在,早早在此守株待兔的无极真人,告知给姜羲答案—— 这就是一场局,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 你姜族的同胞就在这里,你身为姜族巫尊,来,还是不来? 这份阳谋,以姜族人为饵,以长生教下层弟子性命为网,让姜羲就算明知有疑,也不得不跳进来。 因为她怕,怕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便是连这剩余几人的性命也救不回来。 无极真人知道陷阱被识破,也不慌,手持明黄卷轴,笑得慈眉善目。 “巫尊好眼力,这么快就看穿了。”无极真人柔和地笑着,“长生殿里的姜族人,已经没有太大利用价值,不如物尽其用,助我一把。” 姜羲竟不知,有人能脸皮厚至此。 如此坦然地态度,却说着丧尽天良的无耻之言。 她按住怒火,看着无极真人手中卷轴。 “这就是你的倚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巫尊,既然如此,就请巫尊留在枫山,入我长生殿,以你高贵血脉,助我凡人窥得天机,超脱俗世如何?” 他口中的窥得天机超脱俗世,竟然牵动身后弟子面色皆变。 就算是厚厚的青铜面具,也掩盖不了他们眼中狂热向往的光芒。 姜羲大概能猜到,无极真人是怎么糊弄这些大云百姓跟长生教子弟的了,无非就是长生不老的那一套。 她想,这无极真人若在现代,必然是个善于煽动鼓吹的传销头子。 嘴上随即冷冷喝道: “滚!” 无极真人笑容不动,惋惜地摇头:“就只能强行请巫尊留下了。” 说罢,他手一抖,展开手中的明黄色卷轴。 正如姜羲猜测的,那明黄色卷轴赫然便是圣旨! 白玉为轴,织锦作纸,背绘金龙,内画仙鹤,流光溢彩,五光十色。 在花团锦簇的称赞之语里,唯有“国师”二字熠熠生辉,像是有一股气运藏于其中,隐约与这片天地相连。 姜羲骤然沉下脸色。 随着圣旨浮于空中,她远远也看清了圣旨完整的模样。 开头的“诏曰”和最后的印章,都出乎姜羲的意料。 诏,是宣告天下,关乎社稷大事,颁布给整个大云的圣旨。 而最后的印章,更是囊括中书省、门下省跟皇帝三方印章。 要知道,诏书通常只用在国家大事,而印章则代表整个大云的认可。 古往今来,虽然也有一些高人被封为国师,却大多是皇帝的口头之言,所谓高人也不过有国师之尊,而无国师之实。 但是,这无极真人也不知是怎么让整个大云朝廷都达成共识,竟然颁出这样一道正规圣旨,让整个大云气运都认可了无极真人这个国师! 国师国师,一国之师。 自然也有资格和能力,指挥大云国运,为他所用。 更何况这还是在长安,大云的心脏,国运盘踞之地,是无极真人真正的主场。 饶是姜羲,也感觉到几分棘手。 她能感觉到,漂浮在无极真人面前的那道圣旨,正在引动九天之上无人窥见的国运之力,裹挟着万丈之势,直面朝她压来—— 姜羲逼得连连后退,脸色微变。 “巫尊!”计星作势就要上前。 “退下。”姜羲一声清喝。 计星试图不理,继续往前冲。 “计星!退下!”她再次喝道,“带着其他人先离开。” 计星想也不想:“我怎可独留巫尊在这里!” 姜羲略略回头,朝他轻笑:“你觉得自己比我厉害?” 计星却是说不出话。 他还好,但是其他螭龙卫,实力远远不足,又带着从长生殿里救出来的幸存者,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巫尊的累赘。 他也不含糊,当即决定先把其他人送走。 “我马上就回来。”计星目光坚定地回望姜羲,“我相信巫尊。” “当然要信我,区区一跳梁小丑,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姜羲轻描淡写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强大自信! 飘进无极真人耳里,却只当她是嘴硬。 就算是姜族,就算是巫尊,就算是所谓的神之后裔,也仍然没有脱离凡体肉躯,在大云的天道伟力下,就算是姜族巫主,今天也必须折在这里! “玉衡,开阳,把客人们全部留下。”无极真人柔声吩咐,而自己则亲自纵身而出,“太羲巫主,易地一战如何?” “好。”姜羲也不犹豫,翩然飞起跟上无极真人。 她离开时没有太担心计星等人。 正如计星对她的信任,她也同样相信计星。 而她与无极真人,则离开别院,来到枫山开阔平坦的山巅之上。 附近山林飘摇,树叶簌簌,鸟兽四散而逃。 就连山下附近村庄沉眠的人们也感觉到几分山雨欲来之势,在睡梦里也不平静,最后村里的家犬的狂吠所惊醒。他们慌乱不安,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天下大概只有枫山山巅上的两人最清楚。 他们站得高,凌风而立,也遥遥望见躁动的村庄。 无极真人隐隐含笑,目光随意滑过,看那些村庄如看蝼蚁。 姜羲面色沉沉,看不出来情绪。 无极真人抚摸着漂浮的圣旨,微笑而道: “我辈炼气士穷尽一生,仅仅能向天道借用几分微末之力。而你们姜族,生下来就拥有这一切……天道,当真是不公。今日,我便借这天道之力,向姜族巫尊问一问,到底谁才是天下之主!” 话落,九天星光摇动,风云急速变幻,雷霆隐隐作响。 姜羲头顶上的天空,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一般! 于是,躁动不止在枫山附近的村庄,更是逐步蔓延到长安城内。 鸟兽惊起,鼠虫乱窜,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 :。: 第408章 国运 国运,乃是一国之气运。 对天道而言,国便是正统,国运便是天道之力。 手持圣旨,能指挥国运为己所用的无极真人,携天倾之势而来,身为凡人的躯壳在此刻被无限放下,光影折射下,他的身形像是迎风高涨,俯瞰睥睨如云端神明,充满对苍生的不屑和傲然! 相对之下,姜羲的身影在天地间就要渺小太多,纤细脆弱得像根草,一折就断。 姜羲戴着夜行面具,让无极真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狂风鼓动她的衣袍猎猎,墨发随之上下翻飞。 唯独她的身躯,没有丝毫动摇。 坚韧得像是山岩青松,任你狂风暴雨,我自巍然不动。 无极真人眉心微蹙。 他索性抛起圣旨,明黄卷轴扶风而起,被云雾包裹,转眼之间,便有隐隐雷霆在云间咆哮怒号,闪电如银蛇穿梭其内,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终于,姜羲动了。 她往前踏足,手从腰间取下折叠的长弓,展开拉弦。 没有箭支,却有流光在弦上聚集。 箭头对准的方向,似是无极真人。 无极真人下意识侧身避开。 就在他分神的须臾之间,姜羲骤然抬起箭头,瞄准雷霆,毫不犹豫松手射出! 箭如流光飞射而出,带着长长光羽锐利破开云层,刚好与其中一道雷霆撞击在一起。 轰隆隆隆。 沉闷雷声在头顶炸开,像是雷霆的哀嚎,又像是苍天的怒喝。 但是,雷霆没了,取而代之的聚集的雨云。 不消片刻,大雨倾盆而下,放肆地吹散山间阴霾,连带圣旨的光芒都压倒些许。 姜羲迎雨仰头,负手而立。 背后握着长弓的手,悄然淌下金色血液,没入衣袖内里,随后消失不见。 她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面具下嘴唇嫣红,笑意浅浅。 只是这笑,落在无极真人眼里,既是讽刺,也是鄙夷。 好似在嘲笑他的手段,不过是雷霆大雨点小。 无极真人雪白的衣袍被淋湿,没有飘飘若仙的缥缈之气,令他的仙风道骨也折损几分。 他按住怒火,再次催动圣旨。 与此同时,盘踞在大云皇城上方的沉睡金龙缓缓睁眼,仰头长啸。 这金龙是大云气运的具体化,除了能力特殊者,凡人无法窥见其貌。 但它的咆哮,姜羲跟无极真人同时听到。 另外还有与气运相连的大云皇帝。 拥着爱妃沉眠的景元帝忽然从梦中惊醒,心里惊惶不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令他揪着心口衣物,情绪极度低落。 偏偏年轻妃子看不懂脸色,还娇滴滴地凑上来试图攀附他。 景元帝脸色难看地拂开她。 年轻妃子不解,重新凑过去。 “啪!” 毫不留情的一耳光,打懵了年轻妃子。 妃子捂着脸,眼底的骄傲破碎,同时碎掉的还有她在后宫中刚树立起来的宠爱。 景元帝看不看她,起身离去,带着林立的下人们顺便带走了这宫殿里的繁华,徒留一地清冷,和注定会被遗忘掉的年轻妃子。 刚受宠数月的爱妃,不过片刻,便失去帝王宠爱。 景元帝才无暇顾及一个玩物的想法,他没了睡意,踏着深夜雨声,匆匆来到书房。 “唤国师来一趟。” 内侍迟疑:“可是陛下,太极宫宫门已经落锁,按照宫规……” 景元帝目光阴鸷,愤怒砸出砚台。 内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砸个头破血流也不敢躲,仓惶跪下说这就去。 殿内一片沉寂,无人敢做声。 而在枫山之巅,姜羲的眼神也骤然沉下。 “你疯了不成?” 无极真人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就为了对付我,亲手掠夺大云国运?” 姜羲觉得无极真人的行径简直不可思议! 国运下落,伴随的将是天灾人祸,死去的将是凡人性命。 他不过是为了一场交战,便生生损耗大云国运,这也配大云国师? 虽说她的目的也是大云颠覆、长生教覆灭,走的却是正统路子,国运也不过彼消此涨,对世人并无太大损害。却不像无极真人这般,伤根动本。 “若能得你姜族巫主,这落下的小小国运立马就能补齐。一时之损耗,为长久之考虑,为何不可?” 姜羲咬紧后牙。 只能憋一句“疯子”。 她不敢轻易分神,被无极真人生生割裂的国运,在头顶上凝成一道虚无的玉玺影子,随着它的转动,盘旋在玉玺上的金龙直直朝着姜羲飞来。 姜羲躲避不得,迎面撞上,仿佛全速撞在山岳石壁上,胸腹气血翻动,不得不被逼得连连倒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而那金龙一击不成,甩着尾巴上下翻滚,咆哮着再度冲来。 姜羲毫不犹豫,以弓为刀横斩而下。 弓身摩擦在金鳞,发出吱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一人一龙短暂相接后,便迅速分开。 金龙甩个尾巴重新爬回玉玺虚影,暗黄色的眼眸盯着姜羲伺机以待,但凡姜羲露出空隙,它便能立刻扑咬而出,将姜羲这个猎物撕得粉碎。 姜羲自然不能给金龙这个机会,她挥动衣袖,隐隐光华在掌间流动。 而青冥之上,无人能看见的苍穹浩顶,数颗星辰大放光华,星辉垂落,洒在她的弓身,又凝聚成新的箭支。 姜羲立马竖弓拉弦。 无极真人大约知晓厉害,以圣旨挥动玉玺,及时躲闪,姜羲射出的星箭与玉玺擦肩而过,带起的锋芒在坚固的玉玺上留下痕迹,痛得金龙发出哀嚎。 而那星箭落空,却并未消散,而是掉头飞回姜羲身边,自动归位。 无极真人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几个回合下来,不管是无极真人还是姜羲,都开始感到吃力。 无极真人额头全是冷汗。 姜羲的嘴唇也逐渐失去血色。 偏偏两人之间还是僵持不下。 无极真人知道不能这么下去,要是他今天错过这大好时机,怕是之后就很难抓住姜羲的尾巴。 那他要筹谋多久,才能得到姜族巫尊? 无极真人阴狠地沉下脸色,催动秘法。 头顶玉玺光影随之轰然炸开。 :。: 第409章 逃 随着玉玺炸开,像是一朵璀璨烟花在头顶绽放,光华万千,银火漫天。 远处皇城,书房里的景元帝吐血晕倒。 近处村庄,无数百姓高呼地龙翻身四窜乱逃。 房屋倒塌,百姓伤亡。 随着这团国运的破灭,灾祸接踵而至,宁静小镇顿时变成人间地狱。 那些呼喊哭嚎,穿透重重山脉,抵达姜羲耳边,令她愣住。 在她眼里,倒映的不是烟花炸开的美妙景象,而是国运金龙在云端上痛苦翻腾,受尽牵连的无辜百姓在天道之下无力消亡。 如果说,割裂部分国运,之后还有机会还回去,损耗的仅是小部分,对整体影响有限的话。 那直接破灭国运为代价,那可就真的是伤筋动骨的局面。 姜羲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处于战乱的北境。 要遭…… 她只来得及这么想,转眼就被脚下不断晃动的枫山摇得头晕眼花。 数道黄光飞驰而来,试图将她束缚住。 而以国运为代价化作的力量,却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转眼就将她淹没。 山石倾塌,树木倒下,姜羲纤细得近乎脆弱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崩裂的地面。 无极真人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浮现一缕笑。 他足尖一点,纵身而出,心里却是狂妄骤生,有种天下舍我其谁的张扬! 强大尊贵如姜族巫尊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败在我的手下! 等我夺得姜族神血,功力必将大涨! 畅想的未来催动无极真人激动的心情,他拂袖挥开碎裂的山石,试图在嶙峋间寻找姜羲的身影,结果……一无所获? “人呢?” 无极真人的笑僵在脸上,转眼变成暴怒。 他压榨体内仅存的气海,方丈之内嶙峋山石通通炸成碎末,却依然不见姜羲的踪影,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于无极真人而言,简直就是到嘴的鸭子飞了! 怒不可遏的他立刻回到别院内,才发现手下弟子连那些姜族人也没留住,损失惨重不说,还让他们通通逃了! 负伤的玉衡按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上前。 “师父,我们……” “啪”的一声脆响。 无极真人毫不留情一耳光打得本就虚弱的玉衡摔倒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无极真人漠然地看着一手养大的弟子。 “废物!连人都留不住!” 玉衡强撑着精神,愧疚低头默不作声。 伤势稍轻的开阳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等无极真人把玉衡大骂一通、情绪宣泄之后,才走出来。 “师父,弟子立马点人去追杀姜族等人。” 无极真人面如寒霜,正想说他亲自出马的时候。 突然有传信弟子前来,说陛下召见。 无极真人脸色扭曲,双手紧攥成拳,久久说不出话。 他耗了这么大损失,圣旨蒙尘,国运撕裂,连自己也身负重伤恐要将养很长一段时间,结果竟然一无所获! 郁结于心的无极真人险些吐血。 但他脑子还是冷静的,知道他今晚动用损伤国运,景元帝必有牵连感应,宫里是必须去一趟的。 “开阳,召集所有弟子,立刻追杀姜族众人,就算在长安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弟子遵命。” 无极真人拂袖离去。 开阳带领长生教弟子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 而此时,枫山茂密山林里,一道几乎与夜色融合的身影,飞速疾驰着。 是计星。 而他怀里抱着的,正是半昏半醒的姜羲。 就在刚才的千钧一发之际,掉头过来的计星试图帮姜羲挡去国运攻击,他以身体为盾,毫不犹豫地挡在姜羲面前。 当时姜羲也愣了愣。 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双手在计星背后结印,疯狂催动星辰之力挡住磅礴力量。 代价则是,体内的巫力近乎干涸。 计星不得已受到波及,但伤势却比姜羲轻多了。 身负螭卫血脉的他,速度鬼魅如风,关键时刻带着姜羲逃离,此刻更是踩着风踏着雨不断往长安内赶。 计星平时寡言少语,不代表他心里没有计算。 他知道长生教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追杀他们,极可能在长安城内展开地毯式搜索。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在长安戒严起来之前,赶进城去。 没有马匹,他不断压榨内力,纵身飞跃。 而姜族其他人早在一刻钟前就已经出发,速度更不会慢。 按照这个速度,不停不歇赶回长安是没问题的。 颠簸之余,计星还要顾及怀里的姜羲,生怕让她不舒服了,抱着她的手臂沉稳如磐石。 但姜羲还是被晃醒了,她费力睁开眼,刚好抬眼看见雨夜朦胧下、显得愈发猩红灿烂的枫山红叶。 白天,她还称赞过枫山红叶如海,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但现在,她只觉得这里的每一片枫叶,都是被姜族人的鲜血所染红的。 恶心,丑陋,残忍,不忍目睹。 此仇……必报! * 无极真人按捺住心头焦急,连回国师府换衣裳的功夫都没有,马不停蹄地赶往太极宫。 等他踏入宫殿才知道,就在不久前,景元帝在书房里吐血晕倒了。 此事并未宣扬,后妃大臣基本不知。 但是看起来寂静如常的皇城,却隐隐暗流汹涌。 禁军悄然调动封锁城门,整个长安都戒备森严,一道道密令飞出,长安附近各军大营开始调动。诸多举动,无不是防备在当今可能会驾崩之后的各地藩王暴动。 奇怪的是,除了景元帝晕倒前密诏入宫的国师无极真人,三省大臣不在,甚至连太子都未进宫,简直说不出的蹊跷。 无极真人默默观察这一切,无声地守在殿外,等待尚药局奉御为景元帝诊治。 在来去匆匆的内侍宫婢里,无极真人沾满血污的衣袍尤为显眼。 但他因伤势缘故,就算站在殿外也一直在闭目养神,无人敢上来搭话,更没人敢质问无极真人这身衣服为何会是这样。 这一静,便是足足一夜。 黎明破晓,晨露寒重。 无极真人守在殿外一夜巍然不动,一直静悄悄的殿内终于有了动静。 景元帝醒了。 第410章 颠倒黑白 “国师何在?” 景元帝睁眼的第一句便是询问无极真人。 他的心腹内侍自然知晓陛下想法,忙不迭地说国师正在殿外,而且还守了足足一夜。 景元帝不顾昏沉的身体,立刻宣无极真人入内。 他在宫婢的帮助下坐起身,脸色难看得紧,像是重病沉疴已久之人,很难想象昨天他还身子康健地打了场马球,夜里还与宫妃胡闹一场。 短短几个时辰就病得起不了身,尚药局奉御的诊治结果也第一时间递到耳边,景元帝觉得蹊跷,疑虑摆在脸上,更有几分隐藏的肃杀之意。 “国师!”景元帝见无极真人进来,精神稍震,“你快来看看朕这是怎么了?” 没人比无极真人更了解为何景元帝会重病至此。 景元帝乃大云天子,代天牧民,与国运息息相关。国运损伤根本,作为国君的景元帝又哪里能落得好,恐怕连寿数都会有所影响。 但是,无极真人当然不会自毁长城地说出真相。 他忧虑地观察着景元帝的气色,又将手指搭在景元帝脉间。 ——无极真人学采多家之长,对岐黄之术也是略通,这一点景元帝也知道,所以并无防备地伸出手。 见无极真人的脸色逐渐沉下,景元帝的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 “国师,难道是……巫蛊诅咒?” 景元帝脱口而出的猜测,让无极真人心里有些恍然。 难怪,昨夜景元帝病重至奄奄一息,竟也没有宣太子进宫监国……原是因为这巫蛊二字! 这巫蛊虽然有巫字,却与大巫姜族关联不深,而是一种来自南边的神秘咒术,大致是出自炼气士之手。通过连接人精气的毛发、血液等物,用傀儡对受咒人进行诅咒,轻者重病缠身,重者一命呜呼。 前朝姬氏皇族,就曾闹出巫蛊的丑事。当时的某位太子,不满皇父在位太久,自己年过三十也没有登上帝位的希望,焦灼之下,便秘密找人从南边寻来会巫蛊的人,利用皇帝的头发下了诅咒。 最后被皇帝所发觉,太子连其母族被株连杀尽,牵扯进巫蛊一案的人也死伤无数,就连难南边跟巫蛊有关的人也都被杀了一批。 所以到现在,已经很少听到跟巫蛊有关的事情了,民间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巫蛊,倒是深宫内廷,对巫蛊仍然讳莫至深。 看来,景元帝是依着前朝的巫蛊之案,联系到自己身上了……他怀疑太子! 恐怕不仅仅是太子,这后宫中的任何一名嫔妃,任何一个皇子,大概都是他的怀疑对象。 蛰伏多年才从孟太后手中夺来权位的景元帝,比寻常皇帝更看重自己拥有的一切,他绝对不会容忍他在世时权柄落入他人之手。 为此,诛杀亲子也在所不惜! 无极真人阅人无数,对景元帝的心思也是摸得很通透。 他念头一转,口中否认。 “不,陛下,并非巫蛊。”他神情沉重地摇头,看上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唉声叹气,懊恼不已。 景元帝有些心慌:“那是什么,国师是否知道真相?” 无极真人突然起身退开几步,掀开脏污的衣袍,毫不犹豫地跪下俯身。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景元帝的眼神极快地闪动。 面上却是明君的样子:“国师这是作甚,赶紧起身!” 说罢催促内侍宫婢把无极真人扶起来。 无极真人开口便是惊人的:“陛下的病情,大抵与臣有关。” “哦?”景元帝面色逐渐变冷。 无极真人没看到景元帝的表情,就像是没发现景元帝轻淡语气下的杀意。 他道:“昨夜,陛下密召臣入宫,臣却迟迟未到,就是因为臣当时在枫山,与一贼子在枫山斗法!” 景元帝显然没意料到无极真人会说出这番话。 他也是这才注意到,原来无极真人一身狼狈至极,血渍混着污泥,雪白衣袍几乎不能看了,只是穿在他身上,被缥缈之气遮掩过去,才让思虑深重的景元帝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贼子?” “没错,觊觎大云国运的贼子!”无极真人言辞凿凿地斥道,“连日来,我夜观天象,发现星辰有异,国运牵动,便心下疑惑,刻意在枫山布下陷阱等贼子跳入。果不其然在昨夜发现贼子踪迹,那人使用秘法,试图掠夺我大云国运。当时臣发现了,身为国师自然责无旁贷上前阻止,没想到那贼子功力深厚,连我也一时奈何不得。当我发现那贼子损伤到国运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臣作为国师,愧对陛下厚爱,请陛下降罪!” 景元帝又惊又怒:“国运?所以朕的身体也是因为……” “没错,陛下病重,正是因为国运有损。陛下乃是天子,国运昌盛才能让陛下福寿延绵,那贼子狼子野心,损伤国运,背后之心可诛!” 无极真人说话真假参半,还避重就轻,有意引导。 景元帝果然顺着他的思路,开始猜测是否有人想要故意借国运害他。 无极真人再次高呼失责,请陛下降罪。 景元帝叹气,却没有责罚无极真人。 即位多年,无极真人是景元帝遇见的第一个有真本事的人,就算他现在犯下大错,但是若责罚了国师,那潜藏在黑暗里的神秘贼子,又有谁能对付? 两害相较取其轻,他当然是要保下国师了。 便当即义深情重道:“此事与国师有何关系?国师也是身负重伤,竭尽全力了……只能怪那贼子猖狂!” 说话间,景元帝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把那暗中的贼子找出来碎尸万段! 他又问:“国师可知那贼子身份?” 无极真人摇头:“贼子狡猾,逃得太快。但是臣估摸着,应该就藏身在长安城内。臣虽然负伤,但那贼子伤势应该比臣更重。臣已经派出长生教弟子去搜寻了。” 景元帝手一摆:“直接唤禁军,全城封锁,搜寻贼子踪迹!” 景元帝倒要看看,这个觊觎他大云国运的背后人是谁! 第411章 长生宫 景元帝没有留无极真人太久。 他用让国师养精蓄锐再去寻找贼子的理由,劝走无极真人后,第一件事不是躺下休息,而是唤来心腹,询问昨夜枫山可否有异象。 他也是这才知道,岂止是枫山,整个大云昨夜风云变幻,明明白日里还天气晴朗,全无降雨之兆,夜里却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更有数名长安城的人说,昨晚隐隐约约听到了龙吟声。 他们所指出龙吟声的方向,正是枫山方位。 另外,昨夜枫山附近突然地龙翻身,数座村庄受到牵连,房屋倒塌,百姓伤亡。奇怪的是,离枫山同样很近的长安城内,除了犬兽有些躁动不安,其余却并未感觉到什么地龙翻身。 就跟地龙盯准了枫山,只知道在那下面打滚儿似的。 桩桩奇异传闻听来,景元帝心头的疑虑消除大半。 当他唤人拿来玉玺时,发现上面莫名出现一道血痕。 这下,才算是彻底相信无极真人的话。 他忍不住呢喃:“国运昌盛,才能福寿延绵……” “陛下。”跪在下面的心腹轻唤,“有紧急奏折递来,说枫山地龙翻身,死伤已达百人……不知后续该如何处理?” 思虑重重的景元帝哪里想管这等事。 “让下面的人自行处理。”说完,又加重语气,“勿要用这等小事来烦朕的心思。” 心腹应是。 * 长生教弟子依令开始搜查长安城里姜族人的踪迹。 但他们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有国师名号庇佑,行事也是畏手畏脚。 直到景元帝的命令下来,禁军听令而动,融入长生教弟子里,搜查速度才大大提升。 整个长安城随之风声鹤唳。 天枢进城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百姓们缩起肩膀、夹着腿小心翼翼走路的样子,街道空荡荡的,许多店铺前只剩萧瑟,不见来往的客人。 天枢觉得奇怪,眼神在周围巡视而过。 “站住!”穿着甲胄的禁军叫住他,“你是什么人!报上姓名、籍贯和住处!” 天枢徐徐回身。 灰扑扑的麻布衣衫和平凡无奇的样貌,并不能阻止随行的长生教弟子认出他。 “大师兄!”那弟子惊喜道,“您回来了!” 天枢身为北斗七星之首,在长生教内声望很高。 他是弟子们纷纷向往的存在,是江湖人敬仰的长生教大师兄。 就连禁军也听过这位江湖一等高手之名,连忙拱手道歉。 天枢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他将教内弟子叫到一边,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整个长安城都戒严了,还只许进不许出。 弟子挠挠头,说出掌门真人要搜索全城寻人的事。 “寻人?寻谁?” 弟子摇头说不知。 “那你们怎么找。” “掌教真人教过我们判断的方法,说见到人就能认出来。”弟子大概形容了一下。 旁人不知,天枢却是知道,这描述的不正是姜族人? 他常年在江湖上漂泊,姜族悄然崛起的消息自然不会略过他的耳朵。其实他比江湖人更早知道姜族的消息,就连当年在庆州,也是因为对姜族知晓一二,才会去参与那无聊的竞争。 关于姜族,他是无意在教中一本手札里看见的。 手札里记录得语焉不详,天枢却也能从字里行间梳理出敌意,大致能猜出姜族与长生教的仇怨。 但是更多的他就不知道了,每每跟师父询问起来,都会让师父温和的脸色迅速冷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不高兴。 师父无极真人于他恩重如山,如师如父,天枢自然不愿为了一点小事忤逆他,之后再没提起过。 今天陡然听到,就连天枢也有种奇妙诡异的感觉。 他挥开弟子,道别禁军,第一时间回到位于长安城内的长生宫——这里本不叫长生宫,是师父无极真人受陛下青睐,得封国师后,由陛下亲自赐名的长生宫。 宫内供奉象征苍天的无名仙师。 仙师雕像旁边,便是长生教的第一位掌教真人,也是创立长生教、鼎鼎大名的炼气士北冥真人。 传闻北冥真人并非凡尘中人,而是得苍天委任,亲自到人间宣传长生之法,寄予着凡间人人都能挣脱苦海的厚望,是真正得道的陆地神仙。 北冥真人术法精妙,慈悲为怀,是长生教的起源,也是万千弟子的信仰。 天枢站在北冥真人的雕塑前,却奇怪的没有崇敬,目光反而是平等从容的。 天枢自小就这样,无极真人说他不敬苍天,却从没有罚过他。 天枢习惯了,久而久之,连教中弟子对他的行为也自行合理化了。 就在这时,有弟子迈进主殿。 “大师兄,五师兄受了重伤,说暂时不能见人。”弟子回禀道。 天枢这才听说玉衡受伤的消息。 “他是何时受的伤?” 弟子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道:“昨晚从枫山回来后,就重伤昏迷了一段时间,早上刚醒来不久,现在正在休息。” 天枢觉得蹊跷,听到枫山时,这份疑心就更重了。 “我去看他。” 长生宫内,大师兄天枢要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人阻拦,包括玉衡看到他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也只是苦笑。 “大师兄还是来了。”玉衡低下头,凄苦之色在眉间常年萦绕不去。 天枢默默地看着这位五师弟。 他虽然不能识人相貌,却能分辨出人的神情,甚至因为无法认出人,而特别关注对方的面部表情,因而对情绪更多几分敏感。 所以他印象很深刻,幼时的玉衡,是个相当活泼开朗的性子,整天跟六师弟吵吵闹闹,两人关系极好。 却突然有一天,玉衡开始不怎么说话了,开阳也变得散漫乖戾,幼时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师兄弟两人,变得古古怪怪,而且时常行踪隐没,就连天枢都很难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这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就是从师父选中两人,说有另外任务吩咐交予他们的时候开始吧! 第412章 撕破虚假 “你为何受伤?” 天枢一见玉衡,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就问。 玉衡被天枢的犀利震得身躯微颤,他忍不住抬头去看大师兄,那永远沉稳如山的面容,还是记忆的样子,还是幼年的模样。 大师兄少时尚未成名,也没有正式拜在掌教真人膝下,是个刚进门不起眼,也天赋平平的小孩子。 掌教真人问他,你为何进长生教? 这本来是每个进长生教的弟子都会被问到的问题,所得到的答案也五花八门,有天真的说为了吃饱,有志向远大的说想成为大侠,有被父母教导的说为了追求长生教义。 只有灰扑扑的大师兄,板着那张少年老成的脸,说: “为改变这世间。” 小孩子们不懂这句话后的深意,哄然大笑,都觉得这志向大得可笑,何况说出口的还是一个没有天赋、也没有家世的小孩子呢? 然后,掌教真人收下他为弟子。 他靠刻苦,逐渐闯出名声,成为师父最宠爱的弟子,成为长生教人人敬仰的大师兄,成为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枢。 但旁人问他,你为何习武。 他还是那句回答,为改变这世间。 还是那身灰扑扑的衣服,还是那刻板老成的脸,还是不变的大师兄。 就好像星辰斗转,日月翻覆,岁月来来回回流淌无数遍,也都洗刷不去大师兄最初的赤子之心,磨灭不掉大师兄刻骨铭心的梦想。 他还在那里。 也一直在那里。 这让玉衡看得眼睛发酸,热泪险些夺眶而出。 他憋闷了太久,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和话语,在胸腹如疯兽般冲撞,让他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大师兄,其实”话到了嘴边,始终迈不出最后一步。 玉衡眼中浮现出恐惧,就好像说出这番话,他就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一般。 天枢没有逼问玉衡,他把玉衡的纠结为难全部看在眼里。 最后叹气。 “休息吧。”他把被子压到玉衡身上,“你不是受了伤?要好好休息,伤势才能好转。” 玉衡紧紧盯着天枢:“可是大师兄,这件事我想告诉你,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不要说了,你还没做好准备。” 其实不说,天枢也多多少少猜到一些。 枫山。 他早前就在关注那里的古怪,玉衡跟开阳为了师父的秘密任务,经常昼伏夜出,出入地点基本都与枫山相关。 那时候天枢就猜到,枫山大概有什么秘密。 而且还是不怎么好的秘密。 这个秘密,可能会撕破长生教所有美好的假象,撕开他师父温润慈悲的面具,也撕开他过往二十多年人生里所认知固化的一切。 说是颠覆世界也不为过。 但是,天枢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在为玉衡调息一番后,又守着他睡着,才起身往外走。 天枢一路特意避开教中弟子,靠着长生教令牌走出长安城,径直纵马来到枫山,看到的却是枫山别院的一地废墟。 此处基本被戒严,守着的都是他瞧着面生的弟子,虽然知道他是长生教大师兄,却半点没有要让路任他进去的意思,门禁守得纹丝不动,硬是不让天枢靠近半步。 天枢只得默默离开。 回长安时经过沿路村庄,才知道这附近遭了大灾,地龙翻身让许多夜里熟睡的村民们来不及逃跑便已经压在垮塌的房屋之下,带来的死伤无数,偏偏朝廷一直没有派人救济,拖拖拉拉快一天,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的生命消逝在等待里。 村民们乱成一锅粥,哪怕自发开始组织救援,场面也是混乱不堪的。 哭闹跟怒骂交织,鲜血与污泥遍地,众生皆在苦海里挣扎,宛若人间地狱。 天枢的脚步被困住。 他无法再前进一步,便选择留下来帮忙。 或许是他斯的谈吐,博得了村民的天然尊重,天枢的提议很快得到采纳,活下来的村民们开始有条不紊地组成救援队,开始翻找坍塌房屋下的幸存者。 天枢看着摇摇欲坠、根本称不上是房子的草房,又想着繁华遍地的长安城,很难想象在距离长安这么近的地方,会是这个样子。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 天枢在这几座村庄呆了数日,顺便唤来长生教弟子帮忙。 朝廷派来救灾的队伍几日后才迟迟到来,随便扔下一下钱粮就又不见了踪影。 村民们一脸麻木,像是对这样的境遇见怪不怪。 天枢在沉默。 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望着天边坠落的金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生出不知前路是何方的迷茫。 南宁侯府。 姜羲昏迷几日后,终于转醒。 时时守在屋外檐下不曾离开的计星,若有所感地睁开眼眸。 “巫尊醒了。” 原本在院中喂阿花的阿福,小鱼干一丢,跟飞似的冲进屋内,速度竟然比计星都还要快。 晚一步踏进来的计星,看到阿福已经趴在姜羲床头,正用手小心翼翼试探她额头的温度。 “不烫了呢。”她呼出口气,总算是担心,“姜侯说不需要用药,说巫尊的身体可以自行痊愈,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要知道,刚开始她还因为这个跟姜恪闹了一场。 毕竟在阿福的认知中,巫尊是生病发热到浑身滚烫,不吃药怎么行呢? 好在,好在巫尊平安醒来! 姜羲睁眼时,虚弱便自动消去大半,她毫无阻碍地把阿福的嘀咕听在耳里,惹得发笑。 “姜侯说得没错,比起巫药,我的血脉能让我痊愈得更快。” 姜恪并不如表面的不学无术,相反,他博览群书,作为南桑大长老的弟子,对姜族浩瀚典籍更是如数家珍。 姜羲是信任他的,所以才对计星阿福说,如果她不在,就要听姜侯的。 阿福后怕不已:“幸好我没偷偷给娘子吃药!” “你啊你。”姜羲敲敲阿福的脑袋。 萧红钰也不声不响走进来,第一时间端上温热的白粥。 虽然姜羲更想吃些荤腥,但是白粥都在眼前了,拒绝好意不大好,便慢悠悠喝完了整碗粥。 第413章 死得其所 粥喝完时,姜羲差不多能起身了。 她干涸的只是巫力,恢复过来便好,对身体影响不大。 醒转的当天下午,她就已经能自如地行走,完全看不去半天前还虚弱地昏迷在床上。这样良好的状态,着实让关心她的人松了口气。 等状态好了,姜羲便立刻让人送来长安城中的消息,了解长生教的动向。 一听,顿时生出惊讶:“禁军也在帮长生教弟子搜查长安?是景元帝允许的?” 姜恪坐在她下首位置,近来长安姜族的一应事项都是由他亲自打理的。听巫尊疑惑,便颔首解释,说应该是无极真人以国师之名求了什么恩典,才会得了禁军的帮忙,但是他们最近都要注意出行。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听你描述,这些禁军行事气势汹汹,不像是帮忙寻人,倒像是有目的而来。”姜羲若有所思,“你不是说,他们话里话外都提到贼子吗?恐怕是这位国师进了什么谗言。” 姜羲与无极真人短短接触便能了解到,表面仙风道骨的无极真人,内里绝对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于他而言,旁人生死不过是帮他达成目的的手段,世间万物于他,也不过有用、无用二字。 为了把姜族和她从长安找出来,无极真人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 景元帝本性多疑,就算再宠爱无极真人,也不可能把他的左右臂膀随意吩咐去给无极真人帮忙,除非,此事也关乎到景元帝的利益。 她喃喃道:“无极真人损伤国运,景元帝作为一国之主,恐怕也会有感应,至少都会重病一场,损伤寿数。既然如此,无极真人不可能把国运有损的事情瞒过去,景元帝至少也会质问他姜侯,你刚刚说,景元帝是连夜把无极真人叫进宫去的?” “没错,无极真人前夜进宫,等到第二日宫门落锁前才从太极宫里出来。可惜他们对话,皆屏退旁人,所以尚且不知两人聊了些什么。” 姜恪主持长安一应事务,最主要的就是情报搜集工作。 为此,他以纨绔平庸表象作为掩饰,行事很是便利,长安城内包括宫里的风吹草动,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姜羲顿时冷笑起来:“看来,无极真人怕是要倒打我们一耙了。” “怎么说?” 姜羲已经跟姜恪说过在枫山的经过:“无极真人作为天子近臣心腹,你说他会不会借着这件事情抹黑我们姜族一把?我们也知道,他也知道,姜族现世只是时间问题,为当朝皇帝猜忌打压,对姜族来说会是最糟糕的局面,无极真人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姜恪拧眉:“您是说,无极真人很可能会把国运之事赖在我们身上。” 姜羲嗯了声:“也无事,我们迟早会跟无极真人、大云走上对立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近来让姜族人都低调些,最好出城避一避风头。” 姜羲担心与长生教朝廷相争,会波及到普通族人,经历枫山一事后,她更是舍不得失去任何一位族人。 但是姜恪却拒绝了她:“巫尊,您不可能一个人扛起来所有事,我们姜族每个人都在为未来奋斗,您不能拒绝他们的努力。哪怕死,也死得其所,好过碌碌无为,只等着品尝胜利果实。” 他从不怀疑他们会赢。 但他希望,这份胜利里,能有姜族每个人的功劳。 姜羲听得一愣。 沉默后,她说:“你的话很有道理,是我想错了。” 她不可能永远做遮蔽风雨的屋檐,就算雏鹰也要跳下悬崖才能飞起来,姜族亦如是。 她需要人人强大如龙的姜族,而不是被她圈养保护的姜族。 “救出来的那批族人情况怎么样?” “情况不算太好,都是油尽灯枯之相,就算调理回来,寿数也不过十几年。” 姜羲的呼吸骤然变重。 “送他们回神山,至少在最后的时日里,让他们安享余生。” 姜恪应下,表示会照做。 “枫山附近的状况呢?” 姜恪如实回禀枫山附近的村庄灾情,听得姜羲哀叹不已。 只是,她虽然担忧,却不能直接派人插手此事,很容易被长生教抓住机会顺藤摸瓜。 “捐些钱粮吧。” 这大概也是姜羲唯一能做到的了。 等事务聊得差不多,姜恪起身道别。 他带着随从走出姜羲的院落他的随从也是姜族人,所以对姜羲身份非常了解,没有半点不敬。 但是当姜恪走出院落的时候,却发现有个小丫头在院墙外鬼鬼祟祟的徘徊。 “谁!”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转身就想逃。 却被眼疾手快的随从抓了回来。 小丫头颤颤发抖,不敢正视姜恪的眼神。 姜恪已经不如往日掩饰对姜羲的关心,他就像是突然良心发现对女儿愧疚的渣爹,在姜羲“伤寒”期间,流水般的药材从他的私库进了姜羲院子。 甚至于超过了他以前对独子姜夔的关心,引得府中人窃语不断。 要不是姜羲所住院落跟隔壁院落想通,方便她暗中出行,大概姜恪早就让姜羲搬出这荒凉偏远的小院儿了。 所以此刻,姜恪质问起小丫头来也是轻车熟路。 小丫头兜不住,赶紧跪下说自己说老夫人院里的洒扫丫头,因为有东西掉在附近,所以前来寻找的。 姜羲的院子完全在犄角旮旯,府中只有一条路深处直抵这里,其他院子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恰巧经过,更不会有人不顾府中主子面子,随意来这里玩耍。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小丫头在撒谎。 但她的身份是真的,姜恪的确在老夫人院子里对她有过一面之缘。 想来,是老夫人在打探姜羲院子里的消息。 恐怕还不止老夫人,还有那位深居金阁自诩贵重的长公主。 姜恪面带冷意,将小丫头呵斥一番,还大发一通脾气,说府中下人没规矩,竟然不把三娘子放在眼里。 这通怒火发出去,又是一堆人跟着吃挂落。 不过近来姜恪的确对三娘子越来越关心,发火也符合他会做的举动。 府中下人纷纷暗道,怕是要改变往日对三娘子的态度。 第414章 大星落,主将陨 下人们这般想,主子们却未必如此。  老夫人陈氏听完回禀,冷笑连连:“区区一个痴傻儿也值得他看重,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长公主叶卢冷脸拂了茶碗,青瓷碎裂,服侍的人跪了一地:“他这是什么意思冷落十几年,如今是突然想起来要当慈父吗”  宁平县主姜娥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当她亲耳听到这一切时,仍然怅然若失,在空屋里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婢女来提醒,她才恍惚发笑:“十年相处,到底比不过血脉亲缘,阿爹,阿夔,为何要让我失望,我有哪里比不过她姜元娘”  二房的小陈氏听完没有太大感觉,照样过着自己的安稳小日子。倒是她的夫君,姜府老二姜慎,闻言若有所思,眼里偶有不安分的光:“若大哥跟长公主离心离德,他一个无用的纨绔子,没有堂堂长公主的帮衬,不知道这南宁侯之位,能保留到几时”  而他们的子女,大郎姜松沉默寡言,不以为意。大娘子姜杏感叹一句三娘总算有人帮衬,便不再关心,专心筹备她去岁定下的婚事。四娘子姜桃忿忿不平,又是为姜娥不甘,又是嫉妒姜元娘的一朝翻身,她总在想,到底要什么办法,才能让那姜元娘跌回她的无底深渊  还有默默垂泪的苏雨霞:“世间可怜之人到底不过一个我罢了”  人心涌动的侯府大戏,姜羲没有心思旁观。  她在院里打坐调息,因为有姜恪发话,所以整整一日都没人敢靠近她的院落,她也就此拥有难得的清净。  府外的长生教跟禁军把长安搜查得天翻地覆,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以为的姜族巫尊,竟然会是这侯府内的一小小痴傻儿。  是夜。  夜风萧瑟,竹影簌簌。  打坐一天的姜羲忽然觉得灵台清明,身体更是无比轻松、飘飘若仙。  姜羲似有所感,放任神魂脱离身体,如一道流光直直升入苍穹,破开层层浓重阴霾,就此迈入浩瀚壮阔的无边星海。  繁星编织着命运轨迹,数万亿年前的光芒在这无尽的空间里凝固,那些明灭的光芒是恒星的生与死,诞生与消亡,爆炸与坍缩。  姜羲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她的每一次踏足,都会带来新的震撼。  探索命运,永远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新鲜感。  但是这一次,姜羲心里的轻松之色却在逐渐褪去,她凝重沉肃地望着远方星河一角,星盘在大脑里反复推演测算。  糟糕。  她暗道不好,神魂随之震荡。  当她反应过来,已经从青冥九天直直坠落,轰然回归身体,双眼随即睁开,看到的刚好是一道流光划过天空。  这本来是一道很普通的流星坠落,但是在见过命运星盘景象的姜羲眼里,这道流光被赋予了不一般的意义。  很不好的意义。  她手指疯狂颤动,巫力牵动星辰之力拼命运转,花费数日功夫好不容易恢复蓄满的巫力,转眼又被榨空。  姜羲却顾不得这么多,她望着混乱星空,口中呢喃不清。  她的力量不断离体又震荡,在姜府角落的方寸之地,强势地压住一切虫鸣躁动,同为姜族的计星、阿福等人也似有所感,快速从屋里冲出来。  “娘子发生什么事了”阿福惊慌失措的喊道。  原本在小憩的萧红钰,听到动静也迈了出来。  只是姜羲已经闭上双眼,眼皮不断轻颤,口中呓语漫出,却没有要睁眼回答的意思。  “星起北方,乱星四出,大星陨落,阳失其位,灾害之萌,大难将至”  计星听得睁大眼睛:“是星象有异”  阿福也是脸色不好:“这是有多糟糕的情况,才会让娘子都无法保持清醒了。”  萧红钰对此一无所知,除了守在院子里,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没多久,姜恪与姜夔也悄悄赶至此地。  “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父子俩原本正在书房里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心悸,彼此交流之后,知道有相同的感觉,就知道出大事了,迅速来到姜羲身边询问。  只是,现在除了姜羲以外,没人能给他们答案。  良久。  姜羲脱力瘫软,被眼疾手快的计星扶住。  “巫尊”  姜羲虚弱睁开眼,拍拍他的手背表示自己没事。  但她的神情凝重,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姜侯,要出大事了。”姜羲声音沉重而悲,像是已经预料到生灵涂炭的景象,“我看到大星落,恐怕会有主将陨”  姜恪思维敏捷,当即脱口而出:“现在整个大云在战的只有北境,而主将的话,那就只有镇北侯萧北秦”  大星落,主将陨。  镇北侯战死,北境恐失落在即。  任院子里众人都神情凝重,也不比萧红钰,宛若大冬天被突然丢尽冰湖,寒意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钻入她的血肉骨髓,扎根吞噬掉她身体里的一切温度,让她整个人顿时大脑空白,直直向地上滑去。  “小钰”是阿福及时扶住她。  在场众人都知道萧红钰的身份,她是镇北侯的独女,本该千宠万爱的贵女。  萧红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她抬头,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无边的茫然:“巫尊,您是说镇北侯他我父亲他要死了”  姜羲靠着计星,撑起精神,口吻无奈:“抱歉,红钰,镇北侯恐怕很难生还。”  萧红钰眼里隐约有希望的光:“那北境呢北境会没事吗”  姜羲摇头:“镇北侯镇守云州城,那里是北境门户,也是守住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云州城失守,北越大军便能长驱直入庆州腹地,整个北境怕是会沦陷大半。”  萧红钰更是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世上谁人不知,北越军残忍不仁,大云被攻陷的数座城池,有一半都是屠城的待遇,死亡之人不计其数。若不是有幽冥太子在其中周旋,于城破前提前转移民众,怕是死亡人数会是现在的数倍 :。: 第415章 乱世在即 死亡人数降低数倍,看起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是真的在生死大事面前,谁愿意去做遗憾丢失性命的那一方呢 那些被写在折子上的数字,他们可能是某个人的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儿子、女儿那背后代表的,是无数条人命,无数个家庭。 若是北境真的如姜羲所说的,大半沦陷,连庆州这样的北境心脏也被北越大军践踏的话,多少人会亡于兵灾多少人会流离失所 北境失落的话,大云呢天下呢 萧红钰眼前发黑,几乎不敢深想,也不愿意深想。 姜羲何尝不是如此 她所在位置,更能看清天下局势。 大云本就羸弱,多亏前朝昭圣太子福荫,已经有百年不曾战乱,百姓们习惯了和平安乐的生活,朝廷也有意打压坐拥军队的武将,景元帝曾是多心猜疑,令大云国力大半都消磨在内斗之中。 众观整个大云,除了镇守南盛的楚国公,竟然仅有镇北侯可以一战。 镇北侯这一死,有谁能稳住北境局势 到时候,大云过半土地都会牵连进战火纷飞当中。 乱世,近在咫尺。 姜羲虽然想过要与长生教斗,要与大云朝斗,她扶持幽冥太子,试图助他登上皇位,但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掀起兵灾,而是想要用兵不血刃的办法完成一场和平变革。 她甚至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就等北境局势稍稍好转,幽冥太子从北境归来,她便与之商量,着手进行。 谁曾想谁曾想 姜羲用指甲狠狠扣着蒲团,眼中怒意湛湛,火焰灼灼。 余下旁人,也皆屏住呼吸,眼露哀叹。 忽然。 萧红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噗通跪在姜羲面前,结结实实磕头砸在地面。 姜羲伸手就要扶她:“红钰,你这是做什么” 萧红钰忍着泪,死活不肯起身:“请巫尊助我。” 姜羲无奈:“你说,要我助你什么。” “我要回北境” 姜羲沉默半晌。 “红钰,来不及了。” 萧红钰咬牙:“不,来得及,就算镇北侯我父亲战死,云州沦陷,我也要救下庆州百姓,救下更多北境无辜的百姓。” 姜羲叹气:“你只是孤身一人。” 萧红钰坚持:“那也比在这里等着消息好” 姜羲知道萧红钰心急如焚地想要赶回北境,试图用一己之力做点什么,但是在天下大势的沉重车轮前,萧红钰再坚实的臂膀也只会被碾压成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姜恪突然开口。 “不,巫尊,萧红钰她不是孤身一人。” 姜羲跟萧红钰都齐齐看向他。 姜恪沉声道:“萧红钰是萧家嫡女,镇北侯千金,她背后还有萧家军,还有庆州百姓,还有无数敬仰萧家威名的人” 萧红钰怔住了。 她喃喃着反驳:“可是还有萧维,他才是镇北侯世子” “你了解萧维吗” 姜恪的话语,像雷霆劈中萧红钰。 萧红钰说不出话。 姜恪却冷然道:“据我了解,萧维虽然已经受封为镇北侯世子,但他行事并不能得到萧家部下认可,就连百姓也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不配为世子,更不配为镇北侯的继承人。” 姜恪为姜族收集各路情报消息,对这方面了解是最清楚的。 倒是萧红钰,被姜羲从尸堆里救下来之后,对任何北境的消息都是能不听则不听,就好像远离就能遗忘那一切,忘掉她的身份,跟母亲的惨死一样。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萧维受封世子后,名声会差到这个地步。 “镇北侯对这个世子也很失望,但毕竟是世子,他多番下力栽培,想把他的性子扭转过来。”姜恪讽刺道,“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世子萧维的个人,若是云州失守,他会带兵前去驰援吗” 萧红钰下意识摇头:“当然不会,他只会逃离战场,他是个懦弱无能的匹夫” “是的,他会逃,但是北境战乱,他就算逃又能往哪里逃他肯逃,他手下的兵士又肯逃吗” 萧红钰径直否认:“我北境男儿个个英勇无畏,怎么可能做战场的逃兵” 她说得斩钉截铁,对此事的认知是深入肺腑。 姜恪看在眼里,说:“据我所知,景元帝有意求和,还想把镇北侯调回长安。今天的朝会上,他已经试探过众大臣的口风了。” 景元帝虽然没把求和摆在明面上来说,但他那种厌战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不然今天朝会上也不会吵闹得那么厉害,主战派跟主和派几乎要打起来那么厉害。 姜恪看得透彻,萧红钰经过提点,也反应很快: “那萧维他就可以借着皇帝的调令离开北境,顺便带走将士” 将士们到底以服从命令为天性,回长安守卫皇帝,于他们而言也是保家卫国,不算战场上的逃兵,就算有人念及北境家园不肯离开,但大部分人恐怕都是肯跟着萧维走的。 萧红钰的思路逐渐明朗,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这些情况在眼前发生了。 连姜羲也颇为赞叹地看了眼姜恪。 她念着星象与天下局势,算得倒是不如姜恪周全。 “所以,萧大娘子。”姜恪又唤起萧红钰那个代表着侯府尊荣跟辉煌的名字,“请你回北境,以镇北侯之名,收拢萧家兵士,奋起反抗,抵御北越大军” 萧红钰倏地睁大眼睛。 她耳边嗡地寂静,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萧红钰连夜离开。 姜羲让计星送她前行,以计星的功力,萧红钰最短能在三天内赶到北境。 计星知道轻重缓急,就算担心姜羲,也没有拒绝这道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轻装简行出发。 留在长安的姜羲,望着漫天繁星,沉默无言。 突然,她问站在身旁的姜恪:“你觉得萧红钰可以做到吗” 姜恪微笑道:“巫尊将她带在身边教导,不就是希望能看到这一天吗” 姜羲挑眉看向姜恪,随之轻笑。 “祝她能早日找到那条路。” 而她,也该走她那条路了。 第416章 云州之困 云州已经被整整围困数日。 城中粮食已断,将士们死伤无数,百姓更是慌乱不安。 无论他们用什么言语来自我安慰,其实内心都很清楚——云州,撑不了多久了。 月色如水流泻在城楼上,凝固的鲜血,烧灼的火油,还有乱七八糟的箭痕刀痕,无不在诉说着这些日子的苦战。 守城的将士已经很累,像是随时都可能闭眼睡着,偏偏还要披戴盔甲,硬撑着身体,因为已经没有可以替换他的同袍了。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将士惊得下意识抬起长刀。 “是我。” 将士回头,才发现原来是萧北秦。 “大将军!”将士舒了口气,“您怎么上城楼来了。” “你太累了,去边上靠着休息会儿。” “可是敌袭……” “放心,有我守着。” 萧北秦拍拍将士的肩膀,还是把他劝走了。 将士赶紧寻了个靠墙的位置,连刀都没来得及放下,眼睛一闭,便迅速进入沉睡当中。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还沾染着血迹跟黑泥,看上去滑稽又可笑,但是落入萧北秦眼里,却刺痛得仿佛扎到他的眼。 才是弱冠之年。 若是生在长安的豪门望族,他可以当走马游街的纨绔子弟;若是生在书香门第,也有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等着他;若是生在富商之家,那也能走南闯北见证大好河山。 就算是生在普通的和平小城,也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娶媳妇生孩子,过着普通但美好的平静岁月。 但他偏偏生在北境,正在云州,生在这乱世之中,瘦弱的肩膀必须扛起沉重的盔甲,去迎上敌人的千军万马。 他做不了纨绔子,当不了金榜状元,也看不到锦绣河山,更过不上平凡岁月。 他只是边城的一小兵,生得寻常,死得无名。 像他这样的小兵,云州还有成千上万。 更有无数年轻稚骨,埋葬在与异族的对战中,死得消无声息。 萧北秦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平原。 灯火云集,延绵如龙,像是蛰伏无情的野兽。 那是驻扎在城外的北越军,领军的是他们的大王子,一个在战场上籍籍无名,从未有过军功的男人,却在横空出世后,打得萧北秦节节败退。 萧北秦与北越作战多年,自问对北越人的心理已经摸得很熟悉,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像金墨这样,对大云了如指掌、对北境众将也知之甚深的北越人。 他像是战场上的一条蛇,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动则必要人命。 跟北越人莽撞无脑的作战风格全然不同,是以萧北秦与这北越大王子的第一次照面,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算现在有经验了,那也是他用无数将士的命堆出来的。 金墨……金墨…… 萧北秦在牙齿里咀嚼着这个名字,恨不得将那北越大王子撕咬殆尽。 夜寒露重,萧北秦也不知道在城楼上站了多久。 晨光熹微的时候,他长长舒出胸口那团热气,有些安心。 看来北越人今天是放弃攻城了。 “大将军!大将军!”他的副将匆匆跑上城楼,中气十足的声音惊醒了原本守城的年轻将士。 将士翻身而起,懊恼不已地朝萧北秦说:“小的该死,本来是想眯一会儿的,没想到一下子睡了这么久……” “睡得好吗?”萧北秦笑吟吟地拍拍年轻将士的肩膀,“睡得好就行,要不了多久,朝廷的救援就要到了,到时候跟我们里应外合,杀他们北越一个措手不及!” 萧北秦爽朗的笑声,并没有得到年轻将士的认同。 他小心翼翼的问:“大将军,真的有朝廷援军吗?” 萧北秦笑意微僵:“当然。” “可他们都说,朝廷这么久都没派人来,是不会派人了,他们放弃我们了。” 走近的副将刚好听到话尾,中气十足地瞪眼怒喝: “不要胡乱造谣!要是扰乱军心小心拿你试问!” 年轻将士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萧北秦伸手拽走了骂骂咧咧的副将,那副将临走时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回荡在城楼上: “朝廷都已经回信了,援兵都已经在路上了,我们要继续坚持,才能守到援兵,别援兵来了,我们的军心先乱了,到时候我就拿你小子试试军法!” 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 附近守城的士兵却都把话听在耳里,他们互相交换眼神,明显轻松雀跃许多。 等萧北秦跟副将离开城楼。 副将张扬的神情迅速收敛,他愁眉苦脸道:“大将军,我们已经跟朝廷连发十几封求救函,到现在朝廷都还没有回函,是不是真的没有援兵了?” 萧北秦神色不动:“我已经让世子去找赵刺史求援了,云州危机很快就能解除。” 副将抿着唇,不好把“世子不靠谱”的话说出口。 “那我们的粮草也差不多吃完了,将士们吃不上饱饭,一个个闹着肚子饿,我怕到时候会有其他变数。” 萧北秦沉吟:“城中的粮食呢。” 副将苦笑:“大将军,三日前我们就搜过一次,百姓们的粮仓也都空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我今天带将士们去城里的时候,看到有三个老人饿死了,他们都是云州人,死守着家不肯走的……” 萧北秦静默不言。 “好好寻地方安葬吧。”这是他唯一能吩咐的事情。 就在萧北秦打算回去休息一下的时候,忽然战鼓如雷骤然响起,声浪滚滚漫过全城。 副将惊得跳了起来:“那些北越狗又攻城了?这不还是早晨吗?” 之前北越攻城都是挑的夜晚不易发现的时候,今天竟然是他们第一次挑在晨晓分割之时,此时可是城里将士们最累最困的时候! 萧北秦一个激灵,冷汗密密麻麻爬上额头。 “命令众将士,束甲备战!” 副将应是速速离去。 萧北秦也来不及回府,就着还沾染晨露的甲衣,快步登上城楼。 漫天火光从天而落,前方小平原上突然出现几队北越士兵,有的身着重甲,有的手持弓箭,还有的扛着厚盾……气势汹汹地朝着云州城步步逼来。 第417章 马革裹尸还 萧北秦回头,只看到周遭的云州士兵们全都满脸慌张不已。 他们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颤抖地抓起弓箭,扯着穿戴不齐的甲衣,看着北越士兵气势汹汹出现的时候,脸上明显都是不可敌对的惶恐。 那生生战鼓,就像是敲在他们的脊骨上,敲得他们的战意溃不成军。 萧北秦看到他们脸上神情,就知道要遭。 “迎战!!” 他高声呼喝,声浪滚滚漫过城楼,瞬间把身边士兵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而他则果断伸手夺过一个士兵的重弓,用力拉满长弓如圆月,肌肉绷紧沉稳,眼神犀利锐杀,箭头径直瞄准前方的北越军阵。 手松,弦响,羽箭呼啸而出。 骑在马上的重甲士兵应声而倒! 城楼上的士兵们纷纷睁大眼睛,他们这才看清楚,原来站在城楼上的是他们的大将军萧北秦。 “大将军威武!”不知道是谁喊了声。 “大将军威武!!”其他人也都跟着喊。 萧北秦这一箭,振奋了兵心,士兵们总算是没有再慌,大家都稳住阵脚,开始在萧北秦的指使下,备弓准备第一轮的箭雨扫射。 他们心情振奋,看着他们的大将军就像是在看着军神。 连日来的作战让他们对大将军信心百倍,好像只要有大将军在,他们就绝对不会败!何况大将军说了还有朝廷援军! 只要他们撑到朝廷援军的到来,这连日来的坚守就结束了! 只要朝廷援军到来! 希望就在前方,战意如烈火熊熊燃烧,崩溃的军心在关键时刻被拉了回来。 士兵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按指令组织行动,看着他们的忙碌,万军之中的镇北侯萧北秦,看起来如利剑指天般锐不可当,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有把握。 北越是马背民族,族人们逐水草而居,士兵从孩童时就在马背上长大,还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了拉弓,作战又向来悍勇,不畏生死。 百年前的北越国遇上一个厉害的王,让他们从零散的部落逐渐发展成强大的草原王国,也在百年前威胁到了适逢末年的大周,多亏当年昭圣太子力挽狂澜,才没让北越人跨过边关,践踏北境生灵。 之后北越孱弱了几代,直到这一代的北越王,又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萧北秦与北越王针锋相对几十年,对这位北越王的性子也有些了解,直到北越人习惯掠夺抢杀为生,大云北境对他们而言是一块硬骨头,多年作战下来也是损伤极大。 就北越人来说,他们宁愿北上去更远的地方,去那些传说中富裕到遍地黄金的国家,那里的士兵可不像大云一样,据说他们脆弱不堪,区区千人部队就能拿下一座城池,收获无数金银珠宝。 北越王为财帛心动,所以对大云动手时,总是畏首畏尾,想保留下更多儿郎们的性命,去帮他征服那些水草丰盛、更为富饶的土地。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北境军队问题层出,却仍然能在北越铁骑的威胁下,安享太平这么多年。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北越攻城的首领是他们的大王子,一个萧北秦了解并不深的人,一个对中原土地人情了如指掌的人,一个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人。 光从次次攻城的布局,就能知道,此次北越不是像以前一样乱打一通,他们在背后指挥者的带领下,在有条不紊的攻击,还是按照兵法排兵布阵。 背后指挥者,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北越大王子金墨。 而在这数月对峙下来,萧北秦已经能明显感受到,这金墨大王子的兵法实力,毫不逊色于他,甚至隐隐比他还要高出一筹。 仗打得艰难,云州城又已经断粮,士兵们疲惫至极,朝廷援军毫无踪迹,世子求援成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云州,成了孤城。 北越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萧北秦内心萧瑟,坚毅目光的深处,尽是悲哀跟绝望。 但他是大将军,是整个北境军的军心,他不能倒,北境军也不能倒。 “大将军!您的长枪!”他的副将匆匆到来,为他送上那柄祖传的长枪。 萧家烈焰枪,曾随先祖鏖战多年,也随他杀过无数敌人。 沉铁打造的枪身被手摩擦得光华生浆,温润内敛。枪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刀枪箭痕,最严重的是中间一道模糊不清的断裂痕迹,是在萧北秦最艰难的一战里,被一名宗师高手砍断,之后又由萧北秦请军中大匠重新接起,几乎看不出痕迹。 这柄长枪,记录着他这一生无数的战役,也记录着他萧家的功勋战绩。 曾无数次浴血杀出重围,又曾无数次收割对手性命。 只是这一次,可能要陪他埋没在沙场上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他作为一名将军,最好的宿命,就是死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只是在刀光剑影、血色漫天里,他想起了怀孕时的夫人,想起她在树影花丛间,一边缝着布娃娃,一边笑着看他练剑的样子。 他想到了女儿,想起幼时倔强的她,不认为女子就要深藏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执着地拿起长枪,一遍一遍苦练萧家祖传枪法。他看得又笑又泪,最后还是上去夺了她的长枪,指责女儿不该想着学武。 他当时只是不希望,女儿会有跟他一样的命运,但现在他后悔了。 恍惚间,萧北秦像是看到了他的妻女,在光芒里微笑着等着他。 眼角一颗泪珠悄然滑落,没入胡须之中消失不见。 萧北秦挥动长枪,为战高声呼喝。 到底是将一身血肉之躯,投入历史与战争的滚滚洪流当中—— 三天三夜的鏖战。 不知疲惫的厮杀。 云州城门在攻城锤下破成两半,城内无数不是喊杀声,而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尸山血海。 战场中的萧北秦身上足有五六处刀伤,背上插着两支羽箭,仍然气势汹汹地冲上城楼,力所能及地砍杀着北越士兵,不知疲倦,不畏生死。 :。: 第418章 将军百战死 萧北秦的副将早在前天就为他挡刀死在了北越马蹄下。 还有更多熟悉的面孔,在他都不知道的时候消无声息的消失。 在三天三夜的苦撑,士兵们基本死伤殆尽,将军们也都壮烈赴死。还有满城来不及逃走的平民,在刀枪金戈面前,更是毫无还手之地。 残存将士们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 他们悲怆又无力地挥刀,质问大将军,质问长安,质问天下—— “朝廷援军呢?为何不见朝廷援军?” “是不是根本没有朝廷援军?我们只能等死了?” “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阿娘……” 城楼上的萧北秦,被泪水模糊了眼。 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愤怒融入烈焰枪里,机械地收割一条又一条的敌军性命。 他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更多的北越士兵,他们都认出了萧北秦的大将军铠甲,知道他是镇北侯,便立刻如蝗虫见到粮食似的蜂拥而上。 前面的人负伤、死去,后面的人就继续顶上、挥刀。 没有尽头的车轮战,就算萧北秦是铁打的人,也会有被烈焰灼化的那一天。 何况他并不是。 他是肉体凡躯,是普通的人。 没有流不尽的鲜血,没有耗不尽的命。、 在残酷的战争面前,所有生灵皆是蝼蚁。 萧北秦这个大将军也不例外。 当一个北越士兵砍中他的腿时,萧北秦瞬间趔趄了一下……在这一刻,败局就已经定下。 很快很多刀锋落在他身上,不断带走他身体残留的问题。 直到有个北越小兵,一刀穿透萧北秦的心脏。 鲜血从嘴里漫溢,萧北秦摇摇欲倒,轰然跪在地上。 他还没有彻底死去,仍然用烈焰枪支撑着身体。 捅刀的小兵锐刃插得太深,卡在盔甲里,拽了下没拔动。 他也管不了这么多,杀掉大云主将的兴奋盖过一切,他高声用北越话嚷嚷着他的胜利,梦想着大王子许诺的那些金银财宝即将兑现…… 喉咙穿枪而过,小兵兴奋的表情凝结在脸上,转瞬变成对死亡的恐惧。 小兵死去倒地,萧北秦却靠着这股力道站了起来。 他身上无处不是刀伤,心脏更是插着一把北越长刀。 就这样,他居然还没有死,还能拿动烈焰枪。 附近围攻他的北越士兵简直疯了,看萧北秦的眼神像是在看魔鬼,一个怎么打都打不死的魔鬼。 在他们气势松懈的片刻,萧北秦趁机取走他们性命,清空城楼上的北越人。 周身北越士兵的尸体堆积成小山,围在其中的萧北秦却像是一支指天的长枪,红缨飘飘,永不会倒。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敢靠近萧北秦所在的城楼半步。 直到一袭文衫的北越大王子金墨登上城楼,走到萧北秦面前,才发现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镇北侯早已气绝多时。 只是萧北秦的那双眼,仍然瞪得像铜铃,死死望着北方—— 那是北越金帐的方向。 “不甘心吗?”金墨看着屹立不倒的萧北秦,静静微笑,“可惜,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萧侯,你还是输了。” 金墨一腔意气直通灵台,心情无比地畅快,直接在云州城楼上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副将请示,问要不要把萧北秦厚葬。 金墨古怪地看着他:“厚葬?不,把萧侯挂在城楼上,鞭尸一百,曝尸三日。” 副将抖了一下,用力低下头去。 金墨的命令还没完。 “传令,屠城。” 无数条生命,就终于在这两个字的决定里。 * 云州大败,萧侯战死的消息,转眼传遍北境。 云州陷落,意味着北越能够长驱直入兵临庆州,而北境大半土地都落入北越手中,战火转眼就能烧遍北境角落。 原本以为云州还能支撑下去,说不定能反转战机的北境人,彻底绝了侥幸之心。 再有北越屠城的事迹传开,再深的故土之情,也抵不过对死的恐惧。除了部分行动不便的老人,大多数的北境人都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向南逃窜,尤其是往长安的方向。 一时之间,流民如云,饥荒遍地。 萧红钰北去的一路,还没来得及为北境人痛心,就先被镇北侯战死的消息,冲击得七晕八素,整个人摇摇欲坠险些晕倒。 玲珑小鼓从领口滑落摔地,顿时断成两截。 萧红钰怔怔地看着破碎的玲珑小鼓,这支她幼时的玩具。 她虽姜羲去云州时,把它顺手带走,之后数次想要丢掉,最后也还是留了下来。 她揣着这支小鼓,想去问问父亲,问他是否后悔,问他有没有一点愧疚。 只是没想到,这问还没出口,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父亲死了。 她的所有怨跟恨,都再无处依附。 萧红钰没有泪,只是一直在发呆,像是对周遭环境都没了感应似的。 “萧大娘子。”与她同行的计星,低声提醒她,“你是不是忘了巫尊的话?” 萧红钰浑身轻颤,光芒重新在眼中凝聚。 “我记得。” 对,她还有事情要去做。 父亲死了,北境还有这么多百姓,她不能这么放任下去。 萧红钰以最快速度振作起来,她与计星以最短时间赶到云州。 他们走的深林道路,多亏计星本事大,一路上没有碰到危险,也没有碰到北越人,就顺利地接近了云州城。 此时云州城门打开,大喇喇地宣告着北越人的肆无忌惮。 而城楼上挂着的那具尸体,更是强烈冲击着萧红钰眼球,饶是她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父亲战死的消息,但是当她亲眼看到父亲一身血肉模糊还要被悬尸侮辱的时候,萧红钰睚眦欲裂,差点头热冲出去。 还是计星及时拽住她:“谨慎!” 萧红钰不得不按捺住情绪,看着城楼上挂着的父亲尸体,手骨几乎要捏碎。 她说话的时候都在颤抖:“我父亲……我父亲他……我要带他回家……” 计星比她冷静:“你看,那里、那里还有那些地方,都藏着北越人,他们是故意躲起来,打开城门引人上钩的。” :。: 第419章 钓鱼上钩 计星指了几个地方,都是隐蔽不容易发现的位置。  云州城看似城门大敞,北越士兵随意走来走去,但是暗中藏着的弓弩还是暴露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他们哪里是不设防被,分明是在借着云州城跟萧侯尸体在钓鱼!  就等着萧红钰这样的人上钩呢!  这种卑劣手段,不用想,又是那位北越大王子。  被计星劝住的萧红钰,稍稍冷静。  父亲的尸体还是要带走的,只是她不会贸然冲动,而是会在考量后缜密行事。  萧红钰毕竟不是当年打马游街的萧大娘子,苦难与时光磨去她的棱角,也沉淀她的性情,让她如顽石被剖开,逐渐露出美玉的内里来。  不用计星说,她就已经想好要怎么步步计划,夺回萧北秦尸体了。  跟计星商量一番后,直到入夜,两人才开始行动。  他们决定先悄悄潜入城内,摸清楚地形跟大致状况后,再决定动手时机。  计星有螭卫血脉,先天优势让他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就算带着萧红钰,也没有让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两人顺利潜入城内,然后就看到城里还没来得及打扫完的战场。  谁能想到,城外就已经是尸骸遍地、血流成河,城内竟然比城外还要夸张呢?  因为金墨大王子下令屠城,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云州城百姓,全都成为无辜的刀下亡魂。  北越士兵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轻车熟路的他们割下百姓的头颅高挂起来,像是在炫耀着战利品似的,脸上看不见任何人性与悲悯。  他们冷漠的眼睛,像是一头头野兽。  萧红钰目红如血,一寸寸地看过去。  她不仅看到有老弱病残,还有幼小孩童……  不久前她才来过云州,那时由她父亲镇守,虽然北越兵临城下,但是云州城内还算安宁,哪里像现在,是彻彻底底的人间地狱。  萧红钰胃里疯狂翻滚,路上吃的干粮几乎要吐出来。  最后她还是没吐。  画面刺激着她的杀意,却也没有让她再失去理智。  她知道暗中蛰伏的道理,所以继续跟计星潜行前进,靠近悬挂萧北秦尸体的城楼位置。  到了夜里,守备也没有完全松懈,但也相较于白天的时候好多了。  萧红钰跟计星商量,要以最快速度离开。  他们伺机等待,终于到了后半夜,等到了机会。  计星飞身而出,一把拽住悬挂的绳索,一边使劲往上拉。  萧红钰警惕地为他放风。  忽然,旁里一股掌风袭来。  裹挟着庞大力量,如刀刃擦过萧红钰的脸颊。  萧红钰及时避过,却被掌风带得肺腑震荡,直接仰倒摔在地上。  萧红钰压住气息,感受到与对方巨大的实力差距……竟然是大宗师!  多亏计星速度够快,将萧北秦尸体往萧红钰怀里一推,果断迎战上去。  计星实力,与大宗师拼斗,不仅不落下风,还隐隐还高出一筹。  只是那大宗师年迈经验丰富,靠着诡谲的身法,硬是在计星手下撑住了。  两人快速对掌后分开落地,任谁看对方的眼神都不敢小觑。  就在这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靠近。  抱着父亲尸体发愣的萧红钰,看到来人在月色下显露身形。  “金墨……”字字淬着恨意,恨不得将对方吞吃入骨。  来人正是北越大王子,金墨。  一手主导北地连丢三城,攻破云州,屠杀百姓……也是曾经把萧红钰囚禁,将她推到战阵前方,用她掀起两国之战的罪魁祸首。  金墨也认出了萧红钰,他明显有些惊讶。  “你竟然没死?”  惊讶之余,琢磨出些意味来,对萧红钰也生出了兴趣。  “难道是萧侯对你手下留情?听说萧侯百步穿杨,箭术勇冠三军,能在阵前留你一命……不愧是镇北侯。”  听着金墨的摇头赞叹,萧红钰略略发愣。  “你什么意思?”  金墨笑道:“不是你父亲武艺高强,为你留下一线生机,你怎么可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不过我也有些好奇,是谁能救下你。”  计星不喜地沉下脸色:“与你无关。”  “那就是与你有关咯?”金墨看着计星笑开。  他见计星捏紧长剑,挑眉道:  “怎么,打算杀了我?”  计星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金墨死了,北地战争说不定就能结束。  “不要上他的当。”萧红钰在计星身后冷静地说,“他实力很强,并不是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她在北越王帐被囚禁的那段时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金墨倒也没想到,萧红钰还能摸清这点。  “倒是低估你了。”  “的确,你看轻了我,来日也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萧红钰像是发誓一般,对着父亲尸体说道。  她手撑着地,正打算扶着父亲尸身起来。  手却不小心摸到硬硬的长柄。  有些熟悉的手感。  她顺手一捞,借着月色看清手中长枪。  竟然是……萧家祖传的烈焰枪。  萧红钰来之前,想着能带走父亲尸身便是好的,没想过还能找到这支烈焰枪。  曾几何时,幼小无知的她做着继承萧家的美梦,也幻想过有一天烈焰枪能从父亲手上传给自己。  “阿爹……”她低低喊道,心绪复杂波澜无比。  就在这时,风淡云轻的金墨突然与那北越大宗师,联手朝着计星攻来。  计星避之不及,被两人夹击困住。  萧红钰果断放下父亲尸身,想也不想就提着烈焰枪加入战局。  那柄沉沉长枪,就像是天生属于她,在她手里灵活如蛇,快如闪电,如臂指使,萧红钰用得再顺手不过。  他们两两交战,一时胶着持平,竟是谁也占不了上风。  金墨也果然如萧红钰所说的那般,身手惊人,还有种说不清的邪性,隐隐牵动这计星身上的力量,让计星更是警惕,完全不敢有小觑之心。  只是,有脚步声靠近,明显是北越士兵听到动静来了。  饶是计星身为螭卫,也不可能跟千军万马为敌。  他与萧红钰交换视线,当即打算先抽身离开。 第420章 求和 金墨看出两人打算,立刻命人阻拦。 他有预感,让他们走掉,未来恐怕会成为大麻烦。 尤其是萧红钰。 今天哪怕是用北越士兵的命来堆,他也一定要将这二人留下 随着金墨命下,忠诚的北越士兵根本不管武力差距,不要命似的前仆后继地涌向计星跟萧红钰。 换作旁人,今天大概真的就被困住,难以逃脱。 奈何现在在此处的,是计星。 他短暂闭目,重新睁眼时,眼底被银辉所充斥。 磅礴力量如山岳从头顶压下,让附近空气变得黏稠凝滞,那些北越士兵的动作也跟着变得迟缓起来。 计星抓着这空隙,转身捞起镇北侯尸身,拽着萧红钰跃下城楼,身影在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他离开,思维动作齐齐变得呆滞的北越士兵们纷纷缓过来,他们发现敌人逃脱,当即惶恐到跪下,不敢直视大王子的眼神。 金墨身旁的大宗师也是满脸惊讶:“这是什么邪功居然能影响到士兵们的心智动作” 金墨沉着脸,没有接话。 他懒得惩罚这些士兵,而是迅速赶回王帐,翻看起古老的书籍来。 眼神越发透亮明晰,只见眼底盛满的,是志在必得的光。 长安。 阴郁沉闷的天气延续几日,终于在今日下起瓢泼大雨。 乌云低垂欲落,像是随时可能压在巍峨壮阔的宫城上。 大雨用力拍打着地面,模糊了长安城的繁华盛景。 天光被遮蔽得严实,几乎要让人忘记这是白日。 太极宫后宫内,景元帝正坐在赵淑妃的寝宫里,逗弄才出生不久、尚在襁褓里的十皇子。 赵淑妃曾是身份卑微的宫人,因为长得肖像逝去的敏德皇后,而得到景元帝的青睐,短短一年时间里,她晋升极快,几次越级晋升,最后终于坐稳四妃之位,完成从宫人到宠妃的华丽转身。 如今她更是为景元帝诞下最小的十皇子,深受景元帝的宠爱,在后宫里可谓是荣宠至盛、风头无俩,连周贵妃也要暂避一二。 可以说,这座皇城的后妃里,赵淑妃是最受嫉恨的对象。 多少人想效仿她,可惜不得其法。 到后来干脆传出赵淑妃有独到的狐媚法子,才诱得陛下深爱她不已。 其实,只有赵淑妃自己知道,景元帝待她,已经不是去年盛宠时的模样了。 那时候他参加任何宫宴,都要把她带着,夜夜与她宿在一起,抚摸她的脸庞,喊着她的小名,还让她叫他的名字。 两人就像是这世间再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而不是什么皇帝宠妃,过着简单的日子。 兴起的时候,赵淑妃甚至能使唤景元帝为她捶腿捏肩,是这后宫再没有的独宠。 但是现在,景元帝像是对她失去了热情。 他有了新的宠妃,一月也来不了几次,待她逐渐冷落。 而那些平凡温馨的日子,就像是赵淑妃午夜梦回时的幻想般,只是镜花水月。 若不是赵淑妃及时诞下麟儿,怕是真的要消磨在这深宫里,跟其他妃嫔没有任何区别了。 在后宫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赵淑妃也不复最初的天真烂漫,她知道自己在盛宠之时招惹多少恨意,要是她失势,第一个整治她的就是周贵妃。 不过,今天她试着用十皇子名头叫来景元帝,最后成功了,这也让她松了口气。 赵淑妃心里明白,十皇子还是在景元帝心里有些地位。 看着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儿子,赵淑妃心里稍安。 她干脆跟景元帝说起十皇子的趣事儿来,专捡可爱好玩地来说。 景元帝听得认真,赵淑妃也说得起劲。 可惜,赵淑妃没能留景元帝太久。 很快有内侍叫走景元帝,说是有紧急军情。 景元帝匆匆离开后,赵淑妃抚摸着襁褓里的儿子,问旁边的嬷嬷: “你先前说的那个法子,可是真的有用” 嬷嬷面色沉静,低眉敛目道:“淑妃若是不信,大可不用。” 赵淑妃看了眼儿子,咬咬牙。 “我用”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借着十皇子这个机会,重新拉回景元帝的心。 这样她才能在后宫真正稳住脚跟 景元帝来到书房时,发现几位重臣都在里面。 他知道是出了大事,打开紧急军情一看,顿时面沉如水。 刚刚因为逗弄年幼十皇子生出的好心情,迅速一扫而空。 “镇北侯怎会如此无能连区区云州都守不住” 大臣们不好反驳,只能拱手说: “陛下,现在镇北侯已战死,追责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要拦住北越军。现在云州已破,半数北地尽归北越,若是他们再把庆州攻下来,北地怕是要彻底沦陷啊。” “对啊,必须要先守住庆州。” “现在没了镇北侯,镇北军群龙无首,镇北侯世子又是个草包,还打什么打” “难道不打,眼看着北越人攻下北地,打到长安来” “放肆我长安真龙之地,岂是他们北越人可以染指的” “你说得轻巧,那你怎么不去守城” 大臣们说着说着,吵了起来,还吵出了火气。 镇北侯战死,实在是一件大事。 这意味着镇北军失去首领,朝廷失去一员大将,更意味着大云跟北越之间的局势彻底扭转。 大云跟北越的这场战争,拖了数月,国库耗空,大臣们早就不像初开战那般,嚷嚷着要打北越人一个落花流水。 他们开始怯懦,开始后退,开始避战。 这次军情,更是戳中他们心窝子。 已经有人当着景元帝的面儿,说出“考虑求和”的话。 高座龙椅的景元帝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竟然没有反对求和的意思。 下面的大臣交换眼神,差不多了解景元帝的想法。 转眼朝堂之上,也出现了求和的呼声。 刚开始只是零星几个人提起,慢慢的,求和声音越来越大,并且逐渐成为主流。 就在景元帝想要借着这个势头,应下求和的时候 楚国公,进京了。 “谁说想要求和” 伴随着中气十足的声音,楚国公霍章大步走来。 第421章 朝堂怒斥 楚国公霍章,还是回来了。 先前楚国公以祭祖之名向长安递折子,景元帝都以各种理由驳回。 谁知楚国公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坚持不懈,折子递了一次又一次。 起初措辞还算严谨,估计是让府中谋士帮忙写的,遣词造句无不透露着对长安陛下的尊敬; 到后来,大概是楚国公被驳回到烦躁了,一封折子,落笔不超过十个字,言语嚣张随意,字体个个斗大如碗 景元帝一看,气得手抖。 尔等竖子,不重皇权,必遭天谴 然后他批准了楚国公回京。 楚国公一路快马加鞭,行李辎重甩在身后,他带了一队轻骑连夜赶路,跑死几匹马,刚入长安城,就听到镇北侯战死北境的消息。 沉默,又沉默。 随即进宫。 楚国公身上还挂了个大都督的职位,是大云军队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他手持金牌,禁军根本无人敢挡,尊敬拱手地礼让楚国公长驱直入,迈进大殿 这一来,都将楚国公气笑了 这群战场都没见过的软蛋在说什么求和 “谁说的要求和” 龙行虎步的楚国公大步踏来,因为赶路而变得风尘仆仆的衣服,压不住他一身的威风赫赫,宛若山林猛虎下山,巨大的威胁感瞬间降临景元帝头顶。 景元帝大惊失色,险些从龙椅上起身。 “楚,楚国公” 百官之首,门下侍中宁远崇垂眸而立,神色不因楚国公到来而有丝毫变化。 “见过陛下。” 大云不兴跪礼,臣子见了皇帝也不用时时下跪。 但是楚国公更放肆,随意拱手,连声问候也充满敷衍的味道。 景元帝脸色难看极了。 他的手掌紧紧扣着龙椅,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楚国公何时到的长安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朕为你接风洗尘。” “刚到的,老臣进长安就听到北境战报,心急火燎之下哪里还想得到接风洗尘”楚国公随口解释道,“只是连夜赶路,还没来得及回府更衣,一身灰尘望陛下见谅。” 听着楚国公不怎么走心的话,景元帝强撑起精神: “北境的确是出了大事,但是楚国公也不用如此心急,朕正与朝堂诸公商量应对之策。” 景元帝差点儿就把你来不来无所谓的话说出口了 楚国公掀起眼皮,径直冷笑:“应对之策什么应对之策,求和割让城池还是公主和亲” 景元帝一拍龙椅而起,怒目而视:“大胆楚章” “陛下息怒” 其他朝臣纷纷作揖下去,请求景元帝保重身体,可是他们谁都不敢去看楚国公霍章那犀利如刀的眼睛。 宁远崇仍是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的样子,像是其他事情与他漠不相关。 楚国公冷冷瞥他一眼,毫无畏惧地迎上景元帝的视线。 “陛下,老臣说得有错吗若不是老臣站出来阻止,现在陛下是不是已经拟出求和国书了” 景元帝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脸火辣辣地疼:“这只是无奈之法” 大概是皇帝被楚国公抵得太难看,还是有保皇派的大臣站出来,义正言辞地朝着楚国公道: “国公或许久在南疆,不知道北境之险。陛下也是用心良苦,现在云州失守,北越大军转瞬就能攻打到庆州城下。而镇北侯战死后,镇北军根本没有可用的将领,如何能在北越大军下守住庆州” “不如现在求和,保住庆州以及剩下的北境土地,待我们缓过气来,再徐徐图之也不急啊” 这表面忠臣说得倒是恳切。 楚国公却毫不留情地斥责他:“那按你的意思,保住北境一半的土地和百姓,另外一半土地的百姓就活该去死是吗” 大臣被呛得脸色难看:“楚国公此事乃是镇北侯无能,没能守住云州我们没人想看到国土有失,百姓丧生在北越铁蹄下但是为了保住更多的人,保住大云的天下,求和是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想必云州等地的百姓,也能理解我们的苦心只要等他们耐心熬过一段时日,我大云重整旗鼓,必然能夺回河山,还天下太平清明” 楚国公呸了他一口:“说得倒是轻巧,理解那你怎么不去理解要是你的妻儿家小全在云州,你能理解,为其他人存活甘心奉出生命” “北越人残酷,每攻城必屠城是天下尽知的事情,今日你若软了一分,明日北越就能打到长安城来” 楚国公这一番话,可谓是惊天动地。 谁敢在金殿上说北越打到长安来的话 这不是当着皇帝的面说大云江山不稳吗 眼看着景元帝气得仰倒,其他大臣也纷纷怒斥楚国公无礼,喝骂如潮水齐齐涌上,似要将楚国公淹没。 可铜墙铁壁的楚国公,根本不在乎几句不痛不痒的咒骂。 连给他挠耳朵都不配,他就跟没听到似的,带着内力,洪钟般的声音压过朝堂上的吵闹喧嚣声: “你们在长安过得安逸自如,从不知边疆疾苦。你们成日奢华无度、醉生梦死,可曾想过疆外的北越军可曾想过我们的子弟兵” 他冷漠如冰的视线,扫过朝堂诸公一张张丑陋而不自知的脸, “你们斥责镇北侯无能,可换你们上去,你们有谁能比镇北侯做得更好镇北侯的败仗,又与你们有没有关系苦守北疆,求援折子写了一封又一封,你们有谁理会过” “你们没有,你们只顾着自己逍遥,全然不管北境百姓生死,一群蠢虫,大难临头还不自知,当真以为天下太平能保万年吗” 楚国公对朝堂诸公说的话,就像是对着景元帝说的。 字字句句,刺耳得紧。 “你什么意思” 楚国公冷呵,从袖子里抽出厚厚一沓纸,随手抛洒。 “北境之败,与何人有关,你们该心里清楚” 白纸纷纷扬扬洒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 人名后,皆是罪名。 大多与贪图军饷,克扣军粮之事有关。 第422章 局势 楚国公的话,刺中了某些人的心虚。 有离得近的,顺手捡起几张纸,照着上面念出来……才念几句,不敢念了。 在楚国公的话语里,云州之败,镇北侯之死,与朝堂上某些人的贪污腐败不无关系。军粮空虚,器械粗制滥造,最基本的保障都做不到,怎么能打胜仗? 其实朝堂之上,不少人也知道,云州乃至北境落到这个地步,和暗中某些勾结之事不无关系,镇北侯在北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但是他们不能承认。 为什么? 因为那些深埋在地底下,在黑暗里纠缠紧锁的根部,波及涉足的人太多太多,这朝堂之上大半的人都不敢说是毫无相关。 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陛下,也不敢说是磊磊清白。 整个大云朝堂都烂到根子里,谁能跳脱出来,谁又能保持清醒。 一腔热血最后被同流合污,到头来不过也只有跟着醉生梦死罢了。 没有无辜的人,自然只有斥骂死去的镇北侯。 没有人再说他是战神。 这朝堂之上的任何一人,都敢直呼萧北秦齐名,说他庸才无能,导致北境战败,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才能留得他们一身清净。 所有人都知道。 但是没有人敢撕开这层纸。 直到楚国公来了,朝臣们最后的脸皮也没了。 朝臣群里,议论声如烧开的水骤然开始沸腾。 有不少人脸色巨变,明明心慌,偏要强作镇定。 当楚国公凶猛如虎的视线扫过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双股都已经战战兢兢了。 谁能想到,楚国公回长安之后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朝着众臣挥刀? 谁给他的胆子? 谁给他的底气? 楚国公浑然不惧,他转身面向景元帝,抬了抬手:“陛下,大树有蛀虫,不得不拔,请陛下秉公处理,杀该杀之人,还镇北侯以清白!” 说完一挥手,他的亲兵立刻抬着两大箱子的账册书信等证据走了进来。 实证在此,铁证如山。 朝臣里有人直接吓到腿软瘫在地上。 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先膝行到楚国公面前,求楚国公网开一面。 景元帝的脸色顿时难看极了:“楚国公,你怕不是乱了规矩罢!” “规矩?陛下睁眼看看这朝堂,这天下,还有规矩吗?” 楚国公毫不避讳地与景元帝对视。 在那双虎目里,景元帝看不到楚国公对皇权的半点敬畏。 景元帝突然有些怕了。 镇北侯战死,这大云怕是真的没有能再制衡楚国公的人了。 万一他胆大包天,想要效仿先人,抢了他身下的龙椅…… 寒意让景元帝一个激灵清醒。 忍着屈辱,景元帝不得不暂时低头,命人收起证据,还向楚国公承诺,他会好好调查此事。 ** 楚国公朝堂怒斥之事转眼传遍整个长安。 镇北侯战死、云州失守的消息也没能隐瞒太久。 远在北境的事情,对长安很多人来说是遥远的,除了镇北侯之死让他们唏嘘几句,大多数人还是过着平常的日子。 战乱已是百年前的事,现在的大云子民基本没接触过乱世,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区区二字意味着什么。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在长安的很多地方,有识之士已经开始担忧国民,担忧起大云的未来。 他们称赞楚国公之举,哀伤镇北侯之死,华美的辞赋写出一篇又一篇,还有几篇传到了南宁侯府内。 对于这些诗词歌赋,姜羲大致翻阅了两下,就放到一边。 叹道:“大云已经重文轻武太久,几篇文章,根本无法缓解北境之急。” 姜恪坐在她下首:“北境来的消息,说计星跟萧红钰已经成功脱身云州,带着镇北侯的尸身,正在赶往庆州的路上。” 姜羲一手撑着头,难掩忧虑:“他们能做到吗?” 这一点,姜恪也不敢保证。 让萧红钰去接管失去镇北侯的镇北军,这一点设想很好,但是萧红钰能不能做到,还是要看她自己。 残留镇北军,有多少人在有世子的情况下,会听从萧红钰这个孤女的命令? 她没有底蕴,没有名望,把事情做成的几率能有多大? “我们在北境的人,会帮她的。” “但是这不够。” 姜羲轻轻摩挲着手边的茶杯。 “幽冥太子那边呢?” 姜恪取出随身的情报,恭敬递到姜羲手上。 姜羲低头看完,很快有了决定。 “只能请幽冥太子襄助萧红钰,帮她拿下镇北军了。” “幽冥太子会答应吗?” “他会。” 姜羲了解幽冥太子的行事作风,他不是拘泥寸土得失的人,自然也能看出来,萧红钰拿下镇北军,于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将会多一个盟友,多一分胜算。 姜羲无奈道:“现在大云的局势,除了求和,别无他路。但是怎样求和很重要,在当前的颓败之势前求和,北越只会是吞吃拆骨的饿虎。现在的大云,需要一场胜仗。” 而这场胜仗,唯一的希望,在庆州。 北越军的下一步必然是剑指庆州。 只有把庆州守住,大云才有和谈的底气。 ** 与此同时。 顶着北境的彻骨寒意,萧红钰孤身拉着板车,渐渐靠近庆州城。 计星不在她身边。 他们商量好了,计星藏起来在暗,萧红钰独自回到庆州在明。 两人一暗一明,联手起来才能防备回城后的明枪暗箭。 萧红钰稳步前行的身影很是显目。 她披着红色斗篷,在茫茫黑地里,耀眼得像面旗帜。 此刻庆州城门紧闭,大概是怕北越人随时可能打过来。 城楼上看着萧红钰的靠近,警惕之余,忍不住先用弓箭瞄准。 “城下何人?” 萧红钰缓缓抬头,斗篷滑落,露出她那张明艳的脸。 萧红钰自小在庆州长大。 她是镇北侯的独女,是整个庆州的宝贝。 数月前,有人亲眼看到她被镇北侯射死在阵前。 但是现在,她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庆州城楼下? 城楼上的人看清那张脸后,恍惚了一瞬,险些以为自己是大白天见鬼了。 第423章 世子萧维 庆州,镇北侯府内。 原本属于镇北侯萧北秦的书房,现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被世子萧维所占据。 原本摆满书架的兵书,还有博古架上的各类兵器,通通被收了起来。 书架上换成世子萧维诵读的文人诗集圣人书册,博古架上摆放着府内珍藏的琳琅古玩,墙上也挂满字画。 书房内,几乎看不到镇北侯曾经沧桑铁血的痕迹,剩下的只有属于世子萧维的风花雪月。 不仅如此。 萧家二房夫妻俩带着女儿萧云,也在镇北侯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搬进侯府内,美名其曰帮着世子料理家事。 事实上,他们搬进来,家事没帮着处理多少,主人的架子倒是摆得很足。 流水般的珍奇异宝从镇北侯府的内库里搬出,进了二房夫妻俩的院子,他们颐气指使,在侯府内耀武扬威,很是目中无人。 包括萧云,也摆出当初萧红钰的姿态,穿着红衣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当初萧大娘子的傲慢。 侯府里也不是人人都看得惯他们这姿态,镇北侯曾经的忠仆们,表面上忍耐,背地里也是将这恶心的一家子骂得狗血淋头。 偏偏无奈的是,不管他们怎么骂,侯府还是萧维的侯府,他是未来的镇北侯,整座侯府都是他的,作为萧维的亲生父母,二房夫妻享受这样也无可厚非。 就是可怜了战死的镇北侯,还有夫人、大娘子。 不过,二房他们的太平日子也没过上两天,就听到庆州城里的人都在传,说北越人快要打到庆州来了! 刚开始他们是不信的,可是慢慢的,他们看到城里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收拾细软仓皇逃离,府里也整天有人进进出出,神情一日比一日凝重。 当他们看到萧维撑着头,烦躁不已的样子时,彻底兜不住情绪。 萧云拽着哥哥的袖子,紧张地问他庆州是不是也要打仗了。 萧维本想摇头说不是。 但是看到妹妹,和她背后阿爹阿娘担忧的神情,话到了嘴边变成肯定。 “是,现在北越军已经在云州休整,不日就会直取庆州,这里免不了一场大战。” 萧家老二想都不想:“那还等什么?咱们还不赶紧离开庆州?” “对呀对呀,我们留下来那不是等死吗?” 萧维暴躁不已地朝他们怒喝:“其他人都能离开,我怎么离开?我是镇北侯世子,未来的镇北侯,要是我离开……这一切都不是我的了!” 他的声音吓住了萧二夫妻。 夫妻俩对视一眼,转念想想,还真是如此。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侯府这些日子,他们过惯了人上人的生活,想着未来能当威风凛凛的镇北侯的父母,心里别提多骄傲自得。 在这种关头让他们放弃一切,别说是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就是让他们回到以前那种小富即安的日子,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夫妻俩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倒是萧云怯生生地说:“但是哥哥……哥哥你也不会打仗啊!” 这一下点破事实。 是的,哪怕萧维在正式封为世子后,被萧北秦手把手地教导过。 也曾在云州前线领军,小胜过几场。 但是萧维心里很清楚,那些都是伯父用亲兵帮他架起来的。 说是胜仗,可装备精良、士兵训练有素,副将个顶个的厉害,他纯粹就是被架起的旗帜,顶着世子的虚名,最后占去所有的功劳……真正论打仗,他是半点不懂的。 但萧家老二不这么认为,夫妻俩一致觉得,自家儿子既是镇北侯世子,那必然是将星临世,厉害威风得紧。 当然,打仗还是不能打的,万一在前线受点什么伤,少个胳膊和腿的,他们夫妻俩要怎么办? 就在萧二一家人焦灼不已的时候。 有人突然来报,说是萧大娘子回庆州了。 起初,萧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儿来的疯子?萧大娘子早就已经死在战场上了!” 当初萧红钰被北越人劫持,于阵前被父亲亲手射杀的事迹,早就传遍整个北境,没有人不知道萧红钰的死讯。 现在蓦地听到萧红钰出现,对于萧维来说,就跟大白天见鬼似的,简直不可思议。 下首的亲兵脸上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他纠结道:“但是,那的的确确是萧大娘子,整个庆州都认识那张脸!而且,而且她还带回了萧侯的尸身……现在萧大娘子已经进城了,全城的百姓都出去看了,郭将军他们也去了。” 郭将军是萧北秦手下最厉害的将军,在云州大战爆发前,被萧北秦勒令回到庆州固守大后方,名义是照顾世子萧维。 大抵是萧北秦在最终大战打响前,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甚至做好了战死在云州的最坏准备。他向郭将军托付的不仅是世子萧维,还有整座庆州,乃至半个北境。 庆州决不能失,就算云州陷落,他镇北侯战死,也必须要保住庆州。 这也是为什么,萧北秦想过向朝廷求援、向邻州刺史求援,也唯独没要求过庆州出兵的原因。 也是郭将军听着战报泪水连连,却按着手下将士不得出城的原因。 他们是固守庆州乃至北境、大云的最后一道底线,不能轻易调动。 对于世子萧维来说,郭将军就是仅次于伯父镇北侯,让他惧怕的人。 尤其是郭将军在镇北军里的声望远胜过他,萧维非常清楚,没了伯父之后,郭将军只一句话就能让他这个名义上的镇北军之主滚下去。 所以,当他听到连郭将军也去了的时候,他的脸色迅速变了。 身后是萧云惶恐不安的声音:“不会吧……难道真的是萧红钰回来了……” 萧维思绪复杂极了,当即怒斥:“闭嘴!” 萧二夫妻也是拽着女儿:“别说这些晦气话让你哥心烦!” 萧维没管,无论如何,他也要出府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萧红钰回来了。 如果是的话…… 萧维收紧手掌,眼底浮掠一抹杀意。 而此时的庆州,已经是缟素漫天,百姓们夹道而立,哀伤地看着萧红钰,和她身后拖拽的板车。 第424章 恍若隔世 板车捆着麻绳,绳子套在萧红钰单薄的肩膀,勒出深深的痕迹。 萧红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她拒绝了其他人的帮扶,靠着自己,拉着载着父亲尸身的板车,一步步走过庆州的大街。 她那张脸,是整个庆州都熟悉的。 萧大娘子,是庆州看着长大的萧大娘子。 她不仅是镇北侯的千金,也是整个庆州的掌上明珠。 他们都认出了萧红钰。 虽然那张脸在经历磨难后,退却了浮躁跟稚嫩,多了沉稳内敛,但这也不妨碍他们对萧红钰的熟悉。 还有萧红钰身后的板车—— “大将军……” 有人忍不住哭嚎出声。 就像是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哭声响起,还有对着板车上草席覆盖的尸身跪下的人。 “大将军!” 镇北侯对于夫人来说,也许不是合格的丈夫。 对于萧红钰来说,也不是最好的父亲。 但是对于整座庆州和北境来说,他是最好的镇北侯。 有他,北境才维持多年来的安稳。 现在他没了。 北境的支柱倒下,天要塌了。 大抵连长安皇帝驾崩,也带不来镇北侯战死的悲伤跟绝望。 镇北侯正值壮年,世子萧维根本无人知晓,镇北侯府眼看就要没落,还有谁能担起如今北境的大任? 难道真的要看到北越人打到庆州城下,庆州百姓流离失所,整个北境陷入战乱吗? 萧红钰不知道百姓们错综复杂的心情跟思绪。 她步履坚定,一步步前行。 突然间,一片乌云飘来,靠近她的方向,也挡住她前行的道路。 萧红钰抬头,看到郭叔叔的脸。 她眼睛酸了酸,远远喊了声:“郭叔叔。” 郭叔叔是她阿爹最忠诚的部下,小时候阿爹繁忙,她几乎是骑在郭叔叔的肩膀上长大。 后来她开始练武,也是郭叔叔最早带着她熬根基,打底子。 知道阿爹怒而折断她的长枪,郭叔叔才开始劝说她,让她好好呆在闺阁里,当她天真无忧的萧大娘子。 天真无忧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现在的萧红钰,早已经不是那个萧大娘子。 看到熟悉又陌生的郭叔叔时,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萧红钰如此,郭甫将军何尝不是如此。 想当初听闻萧红钰的死讯,他连夜连夜地睡不着觉,连着醉酒几日,心痛到将近麻木,以至于对由衷敬重的大将军都生出一丝怨怼,像是失去了亲生女儿。 事实上,萧红钰于他而言,也与亲女儿没有太大差别。 后来北方战起,他被忙碌冲淡心思,渐渐将萧红钰遗忘在记忆角落。 直至现在重新看到她,那些蒙尘的记忆也被重新翻出。 郭甫将军翻身下马,先定定看着萧红钰,见她毫发无损,双颊泛红,双脚也不是漂浮在地……他才确认,是真的萧红钰,而不是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鬼神。 要知道,萧红钰刚进城的时候,伴随着萧大娘子与萧侯归来的消息,还有萧大娘子化身鬼神,见父亲尸体遗落在外心有不忍,于是化成人形将父亲尸身送回庆州的传闻。 毕竟,死而复生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郭甫将军嘴上说着不信,心里也是有几分怀疑的。 直到现在,他的担忧彻底放下,确认了事实,算是听闻大将军战死后的唯一好消息—— “红钰……你还活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郭甫将军的眼眶红了。 他忍着泪,用力挤出笑。 那张粗糙沧桑的脸因此变得滑稽。 萧红钰看在眼里,不觉得可笑,只觉得胸口情感汹涌,让她竭尽全力才将这股强烈的情绪压下去,尽量平静下来。 “是啊,我回来了。” 她被巫尊带离的那一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回到北境,回到庆州。 一句寒暄过去,郭甫将军终于将目光投向萧红钰身后,在板车上盖着简陋草席的尸体,露出熟悉的盔甲一角,正是大将军的甲衣。 郭甫将军往前几步,哆嗦生出手,掀开草席。 萧北秦是身中数箭,血流力竭而亡。 他身上就没有完整无损的地方,目光能看到的地方全是伤口,甲胄近乎破碎,之后又被金墨残忍悬在城墙,连着曝尸几日,如今看来,已经是面目全非。 但是,不管是萧红钰还是郭甫将军,都是一眼就认出了萧北秦。 熟悉的轮廓,坚毅的面庞,是镇北侯没错。 但是本应该屹立不倒如高峰的镇北侯,此时却静悄悄的躺在板车上,死状凄惨,长眠战场。 与众人记忆里的模样相差甚远。 郭甫将军噗通跪倒在地,趴在板车上,无声呜咽。 他想起自己被大将军一手提拔,从边城一小兵,到如今镇北军里位高权重的郭将军。 大将军给予了他信赖和倚重,他也回报给大将军忠诚和英勇。 他们也曾在一起高谈阔论,畅想老了之后解甲归田,找片庄子种菜酿酒,人生逍遥。 可惜,大将军再也看不到这一天。 与郭甫将军一样深受镇北侯恩惠的,还有很多人。 包括郭甫将军带来的镇北军众将,还有道路两旁的庆州百姓。 草席揭开后,他们毫无保留地看清楚镇北侯的惨状,心中悲痛,一边哭,一边大骂起北越狗贼,心头之恨难消。 萧红钰静静站着,无声注视着一切,身后长枪枪尖指天。 郭甫将军回神得很快,他注意力冲重新放在萧红钰身上后,发现了她背后的烈焰枪。 “这不是大将军的枪?红钰,你把它也带回来了?” 萧红钰平淡点头:“嗯,顺路一起带回来了。” 郭甫将军忍不住,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是从云州过来的?从北越人手里把大将军的尸身夺回来的?” “对。” 萧红钰沉静如山谷流淌的溪水,让熟悉她的人明显感觉到变化。 郭甫将军猜测她过去数月来的经历,又觉得这种变化无可厚非。 “你辛苦了。”万千话语,只能化作这一句。 萧红钰摇头:“他也是我父亲。” 郭甫将军长长叹气,正要说话。 身后忽然嘈杂起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第425章 演戏不成 萧维骑着马,带着几个亲信匆匆赶到。 他一出现,悲怆的呼喊就回荡在大街上空,飘入众多百姓将士耳里: “父亲!!” 萧维翻身下马,险些跌了一跤。 他却不管不顾,踉跄着前行,似乎已经悲恸到站不稳。 他双目通红,像是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一场。但是到了载着萧北秦尸身的板车前,他又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维儿来了!您唯一的儿子来看您了!” 萧维动作太猛,差点儿趴到萧北秦的尸身上。 尽管北地天寒,但是经过几日的放置,萧北秦的尸身不免开始腐败,散发着浓浓的尸臭,如重石猛地迎面砸来,臭得萧维头晕眼花,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多亏他这段时间演技精进,及时掐住呕吐的动作,悄悄往后退了退,离着尸身远了些,才继续他撕心裂肺的痛哭。 这一连串的动作,萧维自以为隐蔽没人看见,却被萧红钰和郭甫将军尽收眼底。 只是碍于场合,两人都没有戳破罢了。 萧维大哭一场,戏演足了,才摇摇晃晃起身,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精气神,恍惚地看向萧红钰,不可置信地呢喃: “红钰?我的妹妹?是你吗?原来你还活着?” 如果说先前是在演戏,那现在的萧维,就有些真心实意了。 他是真的震惊于萧红钰的出现,有种想要过去确认她是不是鬼魂的冲动。 不是鬼就是妖,不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战场上的萧红钰,又怎么会死而复生回来呢? 萧维有些惧怕,又有些阴冷地盯着萧红钰看,试图从她身上找到破绽。 萧红钰冷淡地回看他。 “嗯,多亏我命大。”她顿了顿,又将金墨告知的事情说出来,“也是因为阿爹手下留情,才能给我留下一线生机。” 这么说,萧红钰是真的活人?可以威胁到他的活人? 凡是关乎自己利益的,萧维的脑瓜子都转得很快。 他很快意识到,萧红钰回来,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 眼角余光瞥着泱泱人群,萧维唉声叹气一番后,有意提高声音,当众道: “虽说北越与我们这场仗,有你的缘故在内……但你毕竟是我萧维的妹妹,是镇北侯的女儿,你安然无恙地活着总是好事,哎。” 还别说,萧维那复杂的心情,演绎得颇为传神。 换作在戏台上,萧红钰也会赞叹鼓掌地往他身上砸金捧场。 但现在是在大街上,还是在因萧北秦归城而聚集的重重人群里。 萧维这番话,毫无疑问地让附近的老百姓都想起数月之前,北越跟大云开战时,打着的名头就是镇北侯之女萧红钰杀死了北越王子,还有证据刻着红钰的长枪枪头。 可以说,萧红钰就是这场大战的导火索。 这让所有人看萧红钰的眼神迅速变了。 萧维得意洋洋,自以为抓住萧红钰的把柄。 谁知道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郭甫将军,很不给面子地拆台:“世子请不要说这种话,北越人狼子野心,多年来骚扰我们边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所谓的北越王子之死,不过是他们随便找来开战的理由,这不关大娘子的事。没有大娘子,他们也会找别的理由来开战的。 再者,大娘子被无辜俘去阵前,大将军为了不影响战局,当众亲手射杀大娘子,让大娘子几乎死在了战场上。可以说,就算大娘子有错,也以她一条命偿还过了。现在她能回来,还带回了大将军的尸身,我们镇北军对她只有感激,没有任何怨恨。” 郭甫将军说这番话,可没有避着任何人。 萧维明显看见,随着他这番话,郭甫将军身后的镇北军将士,也在跟着点头,显然是认同的。 就连站在附近的老百姓,也从怀疑变得肯定,附和郭甫将军的话,认为他说得对,不再觉得萧红钰有错。 想来用不了多久,郭甫将军的话就能传遍整座庆州。 到时候也没人再把大云北越开战的事情,当成萧红钰的错揪着不放。 这对萧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他的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只得仓促地催着人把大将军送回府。 镇北侯的丧事将在侯府举行,到时候会先停灵几日,再行安葬。 萧维仗着镇北侯世子的身份,迅速指挥人接管萧北秦的尸身,且有意无意地把萧红钰撇在一边,冷落她。 萧红钰没有在意,背着那柄烈焰枪,默默跟在郭甫将军身后。 郭甫将军看萧红钰有了脱胎换骨的转变,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伤心。 他领着萧红钰一路回到侯府,早已经听到消息的侯府下人们纷纷迎出来,围着萧红钰大声痛哭,也在为大娘子的归来高兴。 其中尤以萧红钰的奶嬷嬷哭得最厉害,奶嬷嬷是萧红钰阿娘身边的老人,看着她从襁褓里长大,待她如亲女儿,听到她死讯那天,几乎天都要塌了。 现在终于回来,奶嬷嬷不知道多高兴。 同时,奶嬷嬷生出来的还有尴尬和愤怒。 “大娘子,您的屋子被世……萧维他给了萧云住,我们这些下人实在是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奶嬷嬷说着说着,又在哽咽,为萧红钰委屈到不行。 爹娘都不在,还要被过继的哥哥欺负,她家大娘子怎么这么苦! 换作以往,骄纵的萧红钰恐怕早就大发雷霆。 但现在的她,却对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并不重。 经过神山的洗礼,萧红钰早就知道,世上有很多东西比身外之物重要得多。 她倒是翻过来安慰奶嬷嬷,结果老人家哭得更厉害。 此时,侯府开始操办丧事,萧红钰则被安排住进了偏僻角落的厢房。 在自家,遭受这种待遇。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侯府世子是萧维呢? 萧红钰不甚在意,她细心关上房门,转过身,就发现屋内多了一人。 是计星。 萧红钰并不吃惊,她早就了解到计星神出鬼没的本领,现在看他出现,更紧要的也是询问北越情况如何。 “暂时没有动静。”计星说完,摸出一封信,递给萧红钰。 第426章 密信 萧红钰一边拆信一边问:“这是谁的信?” 展信一看,不用问了。 信纸角落留着大大的皇帝宝玺,而信纸开头的落款,却是给她父亲萧北秦。 “这信,是给我阿爹的?可我阿爹不是已经……”萧红钰抿唇,没把后面几个字说出来。 计星点头:“所以这信到了萧维手上。” 萧红钰挑眉,赶紧低头去看信纸内容。 却发现,居然是皇帝私底下让镇北侯回京的信。措辞不算命令,有种商量的口吻在内,大抵是信封没过中书、门下,只能算作是景元帝与镇北侯之间的私信,而不是帝命。 这封信寄出的时间,应该是云州战事最胶着严重的时候,景元帝这封信,简直就是明着告诉萧北秦弃城保自身。 前方将士为国为君而死,后面皇帝却只想着自身安危! 读清内容的萧红钰,猛地攥紧手,险些把信纸抓破! “昏君!” 她要竭尽力气,才能不让自己破口大骂出声。 计星倒是还算平静:“根据我们的线报,在镇北侯接到这封信之前,就已经战死云州。皇帝的秘密信使不敢直接拿着信回长安复命,就准备把信交给萧维。” 他们的人,就是在信抵达萧维手上之前,将信纸拓印到手。 但是他们不打算打草惊蛇,所以原本还是会递到萧维手上。 算算时间,这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听完计星的话,萧红钰的怒气更深了,她不由得讽刺:“以萧维的愚蠢,他肯定想拿着这封信,带着镇北军回长安,就如同我们猜想的那般。” 在来北境之前,萧红钰就听姜恪分析过局势,也曾猜想景元帝会调令镇北军回长安,而萧维也可抓住机会临阵脱逃。 姜恪果然对景元帝品性了解至深,如今情况基本与他猜测相差无几。 甚至来得更快。 萧红钰担心,在北越人打过来之前,萧维那个懦夫就领着镇北军逃往长安了。而整个北境毫无疑问是暴露在北越人的虎口獠牙之下,万千百姓只有等死。 萧红钰又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该怎么办?”萧红钰喃喃着。 计星听到了,随口建议道:“按照巫尊的吩咐,找能帮你的人。” 萧红钰眉心紧皱,帮她的人?有谁? 对了……郭叔叔! 萧红钰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郭甫将军的身影后,又有些游移不定。 郭甫叔叔刚正不阿,也曾经劝说她放下刀枪做个闺阁女儿,他真的会支持她越过萧维吗? 萧红钰不知道。 而计星提醒道:“接下来就是镇北侯的丧事。” 萧红钰领会点头:“对,接下来就是大好时机。” 她坐地沉思,想着离开长安前,姜羲对她的那番嘱托——掌握主动权。 怎么才能掌握主动权呢? 怎么才能让其他人站在她这边呢? 萧红钰索性起身来到书桌前,按照她的记忆,写出整个镇北军身居重要官职的各位将军。 这其中,有一半都已经战死,硕果仅存的另外一半,部分领军镇守庆州,部分散落在北境境内,汇聚在一起,也会是一支庞大的军队。 镇北军毕竟是支威武之师,就算镇北侯战死群龙无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北越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萧红钰推来算去,还是觉得这其中的关键,是郭甫郭将军。 旁边计星突然开口:“巫尊还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水?百姓吗?”萧红钰很聪明,一点即通。 她很快明白姜羲是让她利用百姓流言之威。 萧红钰有姜族相助,做起事来当然是事半功倍。 她跟计星商量了很久,才敲定计划。 次日,萧红钰没等下人来服侍,而是自行起床洗漱,整套流程都在神山上用得非常熟练。 洗漱换衣后,萧红钰走到墙角靠着的烈焰枪前,轻轻伸手抚摸,眼神怀念又悲伤。 片刻之后,她拎起沉重长枪,来到院子里练习烈焰枪法。 事实上,她已经有许久没有正正经经练习过烈焰枪法了,自从她以萧红钰之名在战场上死去后,就下意识避开所有跟萧家萧红钰有关的东西。 她在神山上学了些厉害功法,靠着绝佳根骨进步飞速。 但到头来,她用得最习惯的,还是烈焰枪法。 就像是写进她的骨血里,圆融自如,顺遂自然。 烈焰枪就像是她心灵相通的小伙伴,不用费心驱使,心念一动,便能如臂指使,简直把她的功法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 枪风扫落叶,转眼一套枪法结束,萧红钰持枪而立,红缨飘飘,眉目坚毅恍然与曾经的镇北侯有七分相似。 奶嬷嬷在旁看得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萧红钰正准备收枪,回屋换套衣服,就听到有阴阳怪气的声音靠近: “咦?这不是大姐姐吗?”萧云娉婷袅袅地靠近,身后仆从如云,“原来大姐姐还活着呢。” 语气不像是开心,倒像是遗憾。 萧红钰看见萧云身后的仆从里,有她过去的丫鬟,一接触到她的视线,立马低下头去,却坚定地站在萧云身后没有动摇,摆明了立场。 萧红钰不觉得动怒,只觉得可惜。 萧云缓步靠近,眼里难藏兴奋。 想起她和萧红钰之间的地位颠倒,萧云恨不得立马在萧红钰面前耀武扬威一番,以泄多年来她心头憋屈。 正当萧云打算敲打萧红钰一番,让她认清楚自己地位的时候,萧红钰长枪一抖,枪头直指萧云喉咙,再寸进半步,就能刺破萧云脆弱皮肤,取走她的性命。 萧云吓得僵硬如冰。 身后仆从乱的乱,惊的惊,叫的叫。 萧云哆嗦的声音响起:“萧红钰,你还以为你是以前的萧大娘子吗?今天你敢伤我分毫,我哥哥必然不会放过你!” 萧红钰扬眉一笑,又有了当年打马游街的明媚之色。 “那又怎样?你哥不可能杀了我,但我却可以杀了你,你要跟我赌吗?” 萧云吓得泪水滚滚而落。 她竟然觉得萧红钰说的不是假话。 “滚吧。” 萧红钰收起长枪,懒得与萧云废话。 与其跟她过多纠缠,不如一击致命,让她再也不敢来寻。 第427章 杀意起 萧红钰的办法很有用,萧云带着仆从落荒而逃后,再也没敢来招惹萧红钰。 但要萧云彻底罢休是不可能的,她回房后大哭一场,砸了不少瓷器,仍然不解气。直到她阿娘闻讯赶来,心疼不已地抱着她叫心肝儿。 萧云大哭着把事情给阿娘说了,萧二夫人当即大怒,拉上女儿就去找萧维。 “萧维!你还是不是这镇北侯的主人了!” 萧维正在书房思考近来困境,突然被阿娘闯进来打乱思绪,顿时烦躁起来。 “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萧二夫人是小门小户出身,遇到问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天抢地。 像是现在,她朝萧维告状也是这般,也不管萧维书房的门关还是没关,外面的仆从在还是不在,拍着大腿就嚎啕大哭起来: “云儿是你的亲妹妹啊,可那萧红钰,刚回到府上,竟然就威胁要杀了你妹妹!你说你这个镇北侯世子当着还没有什么用?阿娘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下你,你却连妹妹都护不住,这样阿娘不如死了为好!” 萧二夫人哭嚎着,恨不得当场找跟绳索来悬梁自尽,否则不足以告慰她这苦难的人生。 萧维腾地起身,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下意识看向书房里的其他人。 书房里还有他的几名谋士,见状连忙低下头去,生怕世子之怒牵扯到他们身上。 萧维大手一挥,命他们叫出去,书房的门也就势关上。 “够了!”萧维忍不住呵斥。 萧二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亲儿子居然为了萧红钰骂她?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萧维阴鸷着脸,狠狠地瞪着母女两人,“刚刚我的谋士都在,你在书房哭嚎,转头就能传遍整座侯府。你是不是非得把我的脸面踩到地上去才行?” 萧二夫人口口声声为了女儿,实际上儿子才是她的立身根本。 本来有些埋怨的她,立马被吓住,也顾不得女儿的事情,紧张地问萧维怎么办。 话都说出口了,萧维能让府里的人忘记吗? 他沉着脸,懒得计较。 “以后多注意些……你刚刚说什么?” 这一次萧二夫人不敢吵闹了,拽着萧云把上午在萧红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萧二夫人不满极了:“她萧红钰早就不是当初的萧大娘子了,还当她是侯府主人呢。如今你才是侯府主人,云儿既然是你的亲妹妹,她萧红钰活该看你妹妹脸色才对,她竟然敢威胁你妹妹,还用枪指着她喉咙,说要杀了她!简直反了天理,这件事传出去,你未来镇北侯的面子往哪儿搁?” 萧维很想反驳。 还镇北侯世子,等北越人打过来,他这世子都得变死世子。 “等等,你是说,萧红钰她晨起在院里练枪?练的还是烈焰枪?你没看错?”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萧云,这才弱弱开口:“我怎么会看错,你在家里不也是常练这套枪法吗?阿爹也在家练过的啊。” 烈焰枪是萧家祖传功法,要求萧家子弟人人都会。 萧北秦当年就是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烈焰枪法,在边军里出了头,步步走上镇北侯的位置。 萧维他爹萧二,以前也练过烈焰枪,可惜不能持之以恒,以至于人到中年后懊恼,如果他那会儿坚持练枪,说不定镇北侯世子就不是萧北秦而是他。 作为萧二的儿子,萧家子孙,萧维也被要求练烈焰枪。 可惜他成日吟诗作对,最讨厌打打杀杀,练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打熬筋骨又苦又累,他哪里吃得下来?也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罢了。 所以在烈焰枪上,萧维也是一事无成,以至于过继给萧北秦,成为镇北侯世子后,在练武这块,根基太差的萧维根本当不成合格的镇北侯。 如果他是在长安光有贵名的富贵闲人也就罢了,问题是他现在在大云北越战场,不懂烈焰枪的他,就是天生不足。 这也是为什么他想承侯位,却异议颇大的缘故。 但是此刻,萧维听到萧红钰居然在练烈焰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嫉妒如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萧维咬紧牙关,干瘪瘪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把阿娘跟妹妹通通赶出去。 萧二夫人离开书房后,安慰女儿,信誓旦旦地说你哥肯定会帮你寻回公道。 萧云没接话,她知道,萧维不会帮她。 等人走后,落得清静的萧维,心里却并不宁静。 他总是在想着烈焰枪,脑子翻江倒海之下,竟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 萧红钰如此苦练烈焰枪,莫非她还想上战场不成? 一开始萧维觉得啼笑皆非,慢慢的,他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萧家祖上真的出过一位女将军,被记录在前朝正史上,更是被史无前例地被封侯。 之后随着萧家没落,那位女将军之名也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可读过萧家族谱的萧维是知道的。 以至于他现在开始怀疑,萧红钰是不是在忌惮镇北侯之位! 万一她真的上场打仗,得到镇北军其他人的支持……别说承镇北侯位,就是他现在的世子之位都岌岌可危! 萧维在书房里焦灼地踱步,杀意逐渐在心里漫溢。 他忽然叫来心腹,低声吩咐两句。 很快,心腹小跑而来,将瓷瓶悄悄塞到萧维手上。 萧维心满意足,夸奖了心腹几句,正准备打发他离开,亲自准备布局的时候。 心腹对他说:“世子,还有封密信。” 萧维把玩着瓷瓶,心不在焉地问:“谁寄来的?” 心腹说不知道。 萧维也没太上心:“那就放在桌上吧。” 心腹将密信放在桌上,很快退出去。 转日,镇北侯丧事开始了。 整个侯府乃是庆州都铺满缟素,哀痛绕梁不散,灵前哭嚎不断。 被整理过遗容的萧北秦就躺在棺材里,他死后,所有荣光皆成过眼云烟。 萧红钰迈进灵堂时,神情有些恍惚。 好像那些人的哭嚎与她都隔着层雾。 而此刻她的脸上,别说眼泪,就连悲伤都不算太明显。 第428章 下毒 萧红钰的样子,毫无疑问是惹眼的。 来者都在暗中打量她,猜测萧红钰是不是因为镇北侯射杀她之举,而心怀怨念,所以连镇北侯的死也无法打动她。 他们在背后恶意揣测,萧红钰不是不知道。 她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越过人群,看着跪在地上,披麻戴孝的萧维。 现在的镇北侯世子是萧维,为镇北侯摔盆送灵的也是萧维。 萧红钰作为她唯一的嫡亲女儿,却只能站在二线,眼睁睁地看萧维在那里演戏。 萧红钰想冷笑,想讽刺。 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不想说。 她整个人仿佛木然的,垂着眼睛,试图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 周围的人来来走走,她就一直站着,也不喝水,也不吃饭。 直到郭甫将军来了,压低声音喊她,对她说节哀。 萧红钰这才抬起眼睛,扯了扯嘴角,笑容僵硬得像是在哭。 郭甫将军叹气:“出去聊聊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萧红钰点头说好,和郭甫将军暂时走出灵堂。 而在灵前的萧维,悄悄打量着两人动向,顺便给墙角的心腹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出去偷听。 此时灵堂外的院落,郭甫将军和萧红钰挑了个没人的偏僻角落说话。 “红钰,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萧红钰诧异地看向郭甫将军:“郭叔叔为什么这么问?” 郭甫将军黝黑的脸庞看不出来什么情绪,他说:“既然你侥幸活下来,你就是大将军的最后血脉,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护住你。” 萧红钰渐渐明白过来:“郭叔叔,你是想送我走?” 郭甫将军点头:“庆州已经不是安全之地。” 萧红钰想也不想,果断拒绝。 “为什么不走?你留在庆州也没有益处,反而要看处处萧维的脸色。”郭甫将军毫不掩饰对萧维的不满,“你放心,就算庆州守不住,我也会为你寻一处安宁稳妥的地方,护着你度过余生。” 萧红钰直直看着郭甫将军:“郭叔叔,兵灾之祸,是乱世将起,全天下都会不可避免地卷入战火之中,有什么地方能让我独善其身的呢?” 郭甫将军怔怔地看着萧红钰,好像看到孩子长大了。 萧红钰坚定而道:“我不会走的,我不仅不会走,我还会握住烈焰枪,站在城墙上,等着他北越大军过来。我的血仇,我要亲自去报。” 郭甫将军恍惚仿佛看到站在面前的不是萧红钰,而是大将军萧北秦。 像极了,真是像极了。 郭甫将军眼睛有些酸,他无声地点点头,半晌说不出话。 两人说完话,重新回到灵堂。 萧红钰站了回去,像是没有注意到萧维偷偷打量她的眼神。 眼看着天色将黑,萧红钰整日粒米未进,便有婢女给她端水过来。 水无色无味,看上去没有半点异样。 萧红钰面无表情地接过,正打算一饮而尽,就发现萧维正死死地看着她。 萧红钰微不可查地弯起唇角,随后把整杯水喝了干净。 萧维顿时心安,连疲惫都察觉不到了似的,整个人精神振奋,肉眼可见的变化。 就在他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灵堂里的某位女眷,伴随着哀痛,忽然就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这突发的状况,让她附近的人有些慌张,正打算去扶人,却发现对方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而血的颜色居然是乌黑的。 “她中毒了!” 消息如长了翅膀转眼传遍侯府,立刻有医者被请来,刚才送水的婢女也被抓了起来。 好巧不巧的是,给中毒女眷送水的婢女和给萧红钰送水的婢女,是同一人。 婢女慌张跪在地上,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其他人显然不信,中毒的女眷是镇北军某位将军的妻子,此刻仰倒在椅子上,俨然是进气少出气多,像是随时都要不行了。 大夫给她服了解毒丸,但是看起来丝毫不起作用。 喧闹人群外,萧红钰冷冷地看向明显慌乱的萧维,很快又收起眼神。 镇北侯丧事上出现意外,这绝对不是小事情。 很快郭甫将军也赶来,打算亲自审问婢女。 萧维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为什么帮他送毒水给萧红钰的婢女,会险些毒死旁人。他只知道下毒的事情不能暴露,就硬着头皮站出来。 “现在还是父亲的丧事要紧,不如先把婢女关起来,改日再审。” 郭甫将军果断摇头:“不可,背后之人既然敢下这等无药可解的剧毒,必然是心狠手辣之辈,要是现在不审,明天这婢女可能就没命了!” 郭甫将军说得有道理,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萧维脸色难看极了。 但是他想,此女中毒的事情应该与他的毒无关,因为他的毒无色无味,却是要数日之后才会发作,俨然不是面前这种见血封喉的剧毒。 毕竟他也不会傻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萧红钰,至少也要毒在丧事之后发作,然后寻个理由搪塞,好让人抓不住他把柄才行。 萧维猜想,或许有其他人想要毒害此女,便强自镇定下来,看着郭甫将军怎么审那婢女。 郭甫将军哪里会在镇北侯灵前做这些事,他大手一挥,直接让手下士兵把人带出去,军中审讯手段酷烈,没一炷香的时间,那婢女就尽数招了。 她说,下毒的人是世子。 而且她的毒下错了,她把印着兰花的水杯端给中毒的女眷,实际上那杯水应该是给大娘子的。 为了印证她的招供,士兵还从茶水房里搜到装着剧毒的药瓶,可谓是证据确凿。 一语惊四座。 萧红钰也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维:“世子你竟然想要杀我?” 萧维也傻了,他不知道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殊不知,在萧维找心腹寻毒药的时候,这消息就已经通过计星传递给了萧红钰。他们在商量之后,干脆将计就计,在灵堂上演一出好戏。 原本的慢性毒也被他们换掉,换成了一种表面上是剧毒,其实并没有害处的特殊药。服下此药,会展现出中剧毒的所有症状,但是任何一种解毒丸下去,都能迅速消解它的药性。 第429章 闹大 萧红钰把原本的慢性毒换作剧毒症状的药物,为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当然,药物本身不会对那位夫人造成任何影响。 果然很快有人来传,说中毒那位夫人的症状已经缓解,似乎是保住命了。 这让郭甫将军大松一口气,将焦点重新放在萧维身上。 萧维见灵堂上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在打量着自己,顿时气急,他当即矢口否认: “不是我!” 可有谁会信呢? 灵堂上的这些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这场众人里,唯一对萧红钰有杀意的,就是萧维。现在有动机还证据确凿,不是他还能有谁? 没想到萧维都成了镇北侯世子,镇北侯之位也唾手可得,却还是不满萧红钰存在,这可不是什么大度的性子,未来大家恐怕都得谨慎些。 萧维近乎崩溃。 他看着这些人,哪怕没有指责他对萧红钰下毒,可每个人都用眼神明晃晃地说,没错下毒的就是他。可想而知,随着这个消息传遍庆州,他萧维的名声也算是彻底毁于一旦。 毕竟萧红钰是战死的镇北侯唯一嫡亲血脉,大家待她总是宽容怜爱的。 至于萧维,那会一直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他人口诛笔伐的白眼狼。 萧维怎么能容忍这种下场? 只是他越是慌乱,就越是找不到办法解释,到后来大家就像是把事情盖棺定论。 这时候,前来奔赴镇北侯丧礼的萧家族老们也到了,听到萧维想要毒杀萧红钰之事,登时怒不可遏: “畜生!你如今可是红钰的亲哥哥!竟然如此待她!” 为首的萧家族老逮着萧维一通臭骂,说他是白眼狼,说他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镇北侯。 但是骂完之后,族老们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开始转而安慰萧红钰。 表面上看是安慰,其实话中深意,是让萧红钰到此为止。 理由也很充分,现在家中还在办丧事,让其他客人听去了不好,有辱萧家门风。 萧红钰面无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动容。 倒是郭甫将军,斜瞥着这群族老:“您老偏心可偏得够厉害的。” 萧家族老面色讪讪地接不上话,又有些不愉:“郭将军,这是萧家的事。” 还加重萧家二字的语气,就差没说郭甫将军多管闲事。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的时候,萧维的随从及时喊来了他一位能言善辩的幕僚。 那心腹也是知道萧维下毒之事的,但是他更明白背后因果,当即站出来否认这件事情不是世子做的。 幕僚有些心机手段,此刻也是言辞凿凿地替萧维辩解道:“此事的确非世子所为,而是有人想要挑拨世子与大娘子之间的关系,甚至挑拨镇北侯府内的安宁!诸位请想想,若是世子真的想要毒杀大娘子,怎么会选这种剧烈的毒药,让大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发身亡呢?这岂不是把火往自己身上烧?这一定是栽赃陷害!有幕后黑手!”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萧维也是眼睛一亮,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没错!肯定是有人想要害我!我绝对没有想杀大妹妹的意思!” 萧家族老们也有些动摇。 郭甫将军突然提议:“既然如此,不若搜搜世子的院子,看能不能找出类似的药,如果没有,世子自然没有嫌疑。” 萧红钰若有若无地抬头看了郭甫将军一眼。 郭甫将军恍若未觉,仍是义正言辞。 萧维也自信得很,因为他笃信不是一种毒,真的要搜是搜不出什么的。 至于面子问题,哪有他名声来得重要? 于是他一口答应,还催促着人往他院里去,看上去底气十足,也让原本质疑他的人开始动摇。 大家闹闹哄哄地进了萧维院落,由萧家的族老们主持开始搜查萧维院子。 的确找出几瓶毒药,但是按照萧维说法,战场上用毒涂抹武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与那位夫人所中的毒并不是同一种。 族老们觉得很有道理,越发偏向萧维,以至于开始劝说萧红钰,让她不要误会萧维。 这时候,搜查终于到了萧维的书房。 搜查进行得仔仔细细,连桌上的书信都没放过。 “等等,这是什么信?”郭甫将军晃眼看见书信末尾的皇帝宝印。 萧维为了表示坦然,将那封还未读过的信递出去。 “郭将军请随意,这信我敢保证没有任何问题。” 萧维不知道,他递出去的是一个远比下毒还要严重的把柄。 郭甫将军看清楚信件内容,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世子竟然打算离开庆州?” “什么?” 萧维还是一脸无知。 郭甫将军抖落信纸,面如黑炭,忍着怒意讽刺:“原来世子早有联合陛下离开庆州的打算,不知世子离开的时候,可否考虑过庆州的将士和百姓?” 此话一落,萧家族老们纷纷变脸。 “可是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世子要离开庆州?那我萧家人怎么办?” 萧维脑袋嗡地一声,不可置信地接过信纸。 “不,不……我没看过这信……” 若是没有旁人,萧维看到这封信应该是欣喜若狂的,因为他终于找到出路,可以远离战场,保住他的性命还有镇北侯之位。 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密信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 就连萧家族老看他的目光都变了,他们不能容忍未来镇北侯是临阵脱逃的懦弱之人。 萧维在拼命辩解,说没看过信,也不知道信的内容。 但是,他的辩解是无力的。 很快郭甫从书桌上翻出一封回信,正是以萧维口吻回复的密信,内容则是同意景元帝之命,会尽快赶回长安。 不仅如此,郭甫将军干脆让人调查起萧维最近在军中的动向,萧维还没正式成为镇北侯前,镇北军里位列镇北侯之后的大将军是郭甫将军,他一声令下,萧维连日来在镇北军里做的事情,尽数汇报而来。 萧维本就为了逃脱战场在蠢蠢欲动,连着下了不少命令,再加上那封密信,他想要悄悄逃离庆州的心思昭然若揭。 第430章 将门虎女 这下,萧维彻底百口莫辩。 就算一切事情还没发生,萧维也没能真的当成逃兵,但是随着郭甫将军回镇北军营因为皇帝密信的事情大发火一通,顺便限制了世子调动镇北军的权力之后。 流言渐渐传开,庆州人看萧维的眼神也是彻底变了。 就连侯府内,下人们也是心思波动,开始盘算着未来出路。 万一世子真的带着部分镇北军跑路,难道还会带上他们这些下人不成?还是早早谋算未来,想象家中妻儿老小的为好! 于是,萧维和萧二一家人,能明显感觉到下人们态度变得冷淡。 他们怒而发火,下人们当面应和赔罪,转头照样我行我素。 偏偏在风口浪尖上,萧维并不敢对下人们做什么,只能尽量和幕僚商量盘算着应对计划,看怎么样才能走出面前困境。 萧维大恨不已。 都怪萧红钰!若不是他为了毒死她,又怎么会误伤他人,进而被郭甫将军发现密信的事情呢? 要是他提前看到、或是晚一步看到密信,他就不用面临这种窘境,可以早早离开庆州这鬼地方了! 果然萧红钰回来准没好事! 被萧维暗自骂了一通的萧红钰并无所觉,在萧北秦的丧事结束后,某日,她持着马鞭,骑着马说要去街上散心。 这种事情她以前常做,侯府人也都惯着她。 但现在侯府主人是萧维,自然想要盯着萧红钰,连她出门也多番阻拦。 萧红钰发了通脾气,挥鞭喝退下人后,纵马而出,眉眼间依稀能见到往日的骄纵。 直到她在城中乱绕一圈,又换作马车,低调来到城中某座酒楼的时候,眼中的骄纵尽数褪去,变成沉静之色,平淡地望向隔间内早早抵达的郭甫将军。 “郭叔叔。” 萧红钰取下斗篷,放下马鞭,在郭甫将军对面落座。 郭甫将军笑着让萧红钰点菜。 “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的酒楼,你最喜欢这家的四喜丸子,还记得吗?” 萧红钰没接话。 她定定地看着郭甫将军:“那封信,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她凝神直视时,锋芒毕露。 若有熟悉姜羲的人在,必然能看出萧红钰的气质里,沾染上了姜羲的气息。 她景仰姜羲,不自觉地学着姜羲行事风格,也令她脱胎换骨,气质截然不同。 郭甫将军在看到萧红钰这番神色时,也不敢轻易怠慢。 他变得郑重起来:“什么信?” “萧维书房里的回信,不是郭叔叔放进去的吗?” 郭甫将军大笑起来。 “竟然被你发现了!”他忽的神色凌厉,“这么说,你也看过那封皇帝密信?” 萧红钰颔首点头,没有否认。 “的确,我不仅看过,也是我在那个时间让人放过去的。” 刚好挑在萧维急着想给她下毒、又来不及拆开看的巧妙时间点。 郭甫将军:“果然如此,你是知道萧维要向你下毒,干脆将计就计,把事情闹大,顺带把密信的事情扯出来,对吗?” “是的。” “那毒呢?” “是我换的。”萧红钰迎着郭甫将军凌厉审视的视线,“放心,那毒虽然表现为烈性毒药,实际上并不会伤人性命,随便一颗解毒丸便能化解。” 郭甫将军神色稍缓,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还好没有变成心狠手辣之辈。 他摸着茶杯,若有所思。 半晌后,郭甫将军问:“你背后有人帮你。”是笃定的语气。 “没人帮我的话,我做不到从战场上活下来,也做不到带回父亲的尸骨。郭叔叔不是应该早就猜到了?我这次回来的目的并不简单。” 萧红钰不想跟郭甫将军绕来绕去,她已经说得无比直白。 郭甫将军也不惊讶,他只是在笑。 随后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所以,你是想要萧维的位置吗?” 这话传出去,世人恐怕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毕竟一介女子,如何能取代侯府世子之位呢? 可此刻,萧红钰和郭甫将军的脸上,都不见玩笑之色,他们都很严肃认真。 但是,萧红钰摇头了。 “我不会当萧维。”她顿了顿,眼睛眯起,声音掷地有声,“我要当萧北秦。” 她要做真正的镇北军之主! 郭甫将军挑眉:“你觉得你能做到?就靠这么一句话?” 萧红钰缓缓开口,宛如许诺:“不是靠一句话,而是靠我的烈焰枪,我的行动,和我的性命。我要的东西,我会用双手取得。” “如果我不同意呢?”郭甫将军问她,“你会杀了我吗?” 萧红钰果断否定:“不会。” 虽然说服郭叔叔是最好的办法,但若是郭叔叔不同意,她会想其他的法子,却不会考虑杀掉郭叔叔来达成这件事。 郭甫将军一拍桌子,沉声道:“不!如果我不同意,你应该杀了我!要以女子之身坐上镇北军之主的位置谈何容易?你连基本的杀伐果决都没有,又怎么能保证其他?” 萧红钰浑然不惧地迎上郭甫将军的视线,坚韧而道:“可我若是杀了郭叔叔你,我就不再是我,也不是个人。我要当的是镇北军之主,不是个畜生!” 郭甫将军沉默看着她,然后大笑起来。 得亏郭将军手下士兵清空了这座酒楼,不然他的笑声早就被隔壁听去。 “红钰,你不愧是镇北侯之女,身上流着萧家的血脉!”郭甫将军不再打机锋,坦然又感慨地说,“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像极了你的父亲。而那萧维,是个软蛋,我早就看不上他,也不愿看到他玷污镇北侯、镇北军之名,你有这种想法很好,将门虎女!” 萧红钰颔首,感谢郭叔叔的夸赞。 郭甫将军话头一转:“但是,你应该知道这条路有多艰难,我不会旗帜鲜明地支持你,我只能给你暗中帮助。至于你能不能坐上能位置,还要靠你自己来证明。” 萧红钰握紧掌心,目光灼灼。 “当然,我会用北越人的鲜血,来践行我的誓言!” 庆州大战在即,接下来的战场,也会是她萧红钰的地盘! 第431章 粮食 庆州的战事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失去云州这道屏障,中间便是一路坦途,直取庆州。 镇北军斥候早早就在盯着云州内北越军的动向,发现他们大军开拔、且朝着庆州而来的时候,消息立刻传回后方,庆州内闻风而动。 那些庆州子民,失去了最后的侥幸,许多人开始收拾细软准备离开。 镇北军没有阻挠他们的脚步,而是任由城门大敞。 可这些人离开庆州后,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逃。 他们四下茫然,只知道一味的前行。 一边前行,一边回首。 望着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的家乡。 但是也有人不愿意离开,有些家穷,有些年迈,有些牵挂太多。 反正走出庆州也活不下去,不如留在庆州,和这座城,和镇北军同生共死,也算是来了这世上一遭。 大战在即,庆州城内的气氛却前所未有的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所有人都在一夜间变得友善,过往那些坏人就好像都消失了。 当然,百姓们知道坏人没有消失,那个往日在街上无所事事索要保护费的混混,自愿被编入镇北军阻止的百姓民兵队,准备在短暂训练后,拿起武器包围他们的庆州。 类似这个混混的,还有很多人。 民心空前的聚集,粮食、衣物、兵器……如小溪汇流在一起,形成磅礴的力量。 当镇北军看到那些老人们,连米缸都见底了,还要硬收集粮食拿给军人,不由得眼睛红了。 “军中有粮的,将军不会亏待我们。”年轻士兵拒绝了老人微薄的口粮。 老人却坚定地送出手:“那也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北越人,我们这些年纪大的,饿几顿也没关系。” 年轻士兵哭了,他知道这不是饿几顿的问题,而是可能会饿死的问题。 因为人人都知道,庆州要胜利的话,只有固守城池,等着北越军撑不下去自动退去,他们没有那个实力能出城与北越军一战。 这是一场没有援军的守城战。 于城内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场希望微薄的漫长等待。 最后年轻士兵还是带走了老人们的粮食,但他回到军中后,把消息告诉给顶头上司,也看到顶头上司焦虑的脸庞。 大战在前,可他们连城中人的口粮都不够,该怎么办? * 就在北越军越逼越近的时候,这日,一条长长的车队从城外而来。 如此场面有些稀罕,毕竟北地谁都知道,庆州将会有一场大战,基本都是庆州人往外跑的,倒是没见多少人往庆州来的。 于是这队车马格外显眼,尤其是车队后方,一辆垂着白纱的马车,更是惹人侧目连连。 城内,郭甫将军远远望着车队的靠近,忍不住看向身边的萧红钰。 “红钰,这就是你说的援军?” 他呼吸有些急促,因为经验丰富的他早就看出来,整列车队运送的,是粮食。 是庆州目前最缺少的粮食。 见萧红钰点了头,郭甫将军忍着喜意。 “是何方义士?” “郭叔叔很快见了就知道了……他们到了,我们过去吧。” 萧红钰与郭甫将军骑马往城门而去的时候,镇北府内的萧维也得到消息。 现在他手头所有权力都被郭甫将军剥夺,而此举就连最迂腐忠诚于镇北侯的老将军也没有发话,大家都默认地把萧维当成供在侯府内的一尊雕像、吉祥物,没人再去考虑他能在这场大战中起什么作用。 这样的局面让萧维更加焦灼,只好让人盯着萧红钰动向。 “有车马来了?萧红钰还去迎接了?” 萧维按捺不住,干脆骑着马带着人也往城门赶。 他速度快,来的时候,刚好看见那辆白纱马车前,萧红钰和郭甫将军都在,摆明了要迎接贵客。 “郭将军!大妹妹!”萧维远远喊了声,声音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萧维也不管,径直催马跑到萧红钰身边,目光阴沉,脸上带笑,“这是有贵客到了吗?为何不通知我这镇北侯世子出来迎接?” 他还特意加重世子二字,生怕萧红钰跟郭甫忘记这个事实。 附近也有不少百姓和巡城备战的士兵在围看,随着萧维说话而好奇起马车内人的身份。 郭甫将军面无表情:“世子来了?忘了跟你说,这是大娘子特意请来的援军。” 他没有放低音量,所以不少人都听见了。 “就这?援军?”萧维不爽极了,正要讽刺两句。 “红钰,好久不见了。”一只手掀开白纱,随后穿着素衣的女子缓缓走下。 “灵越姨!”萧红钰有些眼涩。 “灵越夫人!”郭甫将军一脸震惊。 萧维更是说不出话,他早就从那两人话语里,得知来人的身份。 白塘城的灵越夫人! 她怎么会来这里! 尹灵越走到萧红钰身前,拍拍她的肩膀,无声的安慰。 碍于场合她没有说太多,而是直接侧身露出长长车队。 “这是我为庆州带来的粮食,目前是第一批,后面陆续还有几批,应该够庆州军民所用了。” 尹灵越轻飘飘一句话,却是引得周围人震惊不已。 附近听到的士兵百姓明显面露喜色,郭甫将军的神情看上去也很复杂。 除了感激,说不出什么话。 大概萧维的心情是最糟糕的,尤其是当他知道这位灵越夫人跟萧红钰关系亲近的时候。 着急之下,他越众而出,想要以镇北侯世子的身份跟灵越夫人打好关系。 “灵越夫人是为了庆州特地而来的吗?作为镇北侯世子,我很感激……” 本来懒得理会萧维的尹灵越,斜瞥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世子?你想多了。” 萧维表情一僵。 “我是为了红钰而来,粮食一事,是她特地写信求助于我。” 萧维笑都笑不出来。 他能听到附近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原来是大娘子啊。” “大娘子果然厉害。” “我们庆州是不是不用愁了?” 那些感激声声入耳,却像刀戳着萧维的心脏,让他愤怒难安,只能无力地瞪着背对他、连眼神都不分给他的萧红钰。 第432章 弈棋 很快,整个庆州都知道,萧红钰特意请来了灵越夫人,帮庆州解决了粮食之困。 而且被带来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一些武器跟甲衣,都是当前庆州最急切需要的东西。 灵越夫人转眼成为整个庆州的贵客。 随着源源不断的粮食运进庆州,所有庆州百姓都在感激灵越夫人,也同样感激请她来的萧红钰。 大家忘记萧红钰的过去,也忘记侯府里还有世子萧维。 他们称赞起萧红钰的行为,说她不愧是镇北侯之女,虎父无犬女。 萧红钰没有拒绝这份称赞,因为她知道,她需要崛起,首先就需要声望。 这是灵越夫人特意送上门的声望,她自然不会往外推。 领着灵越夫人进城后,萧红钰在早就准备好的院落里,安置了尹灵越一行人。 郭甫将军识趣地没有跟过去,而是给了萧红钰和灵越夫人以空间。 “灵越姨,多谢你。” 没有旁人在,萧红钰总算能表露几分真性。 尹灵越温柔地拍拍她的手臂。 “傻孩子,谢我做什么,这是巫尊的安排,没有她发话,我也不可能把白塘城的粮食全部运过来。” 这次尹灵越带来庆州的粮食等储备,可谓是白塘城的全部积蓄,若不是姜羲发令,尹灵越还真不敢轻易调动。 萧红钰久违的听到巫尊之名,不禁有些雀跃:“巫尊也知道庆州的事吗?” “是巫尊让你回庆州的,她怎么会不时时关注着?”尹灵越说着,叹气道,“可惜,若不是巫尊不能直接插手战事,亲自影响国运,她肯定会亲自前来,介时我们的胜算会大很多。” 尹灵越是姜族长老,自然知道巫尊之位,举动沟通天地。 他们这次,是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赌的是国运,赌的是姜族未来,赌的是天下洪流局势。 姜羲是持棋一方,她可以在背后推动,却不能亲自参与,不然反而会遭受天道反噬,得不偿失。 这也是为什么姜羲时刻关注北境局势,却偏偏无法亲自前来的原因。 尹灵越讲清楚背后缘由后,萧红钰也安定不少。 她其实没有在郭甫将军面前摆出来的无所畏惧。 她也会怕,也会担心输。 只是想着巫尊,想着庆州,想着天下,她不能怕,也不愿意怕。 她必须要赢! “灵越夫人他们不会离开吗?”郭甫将军听了萧红钰的话后,有些惊讶,“但是现在庆州危急,战争近在眼前,灵越夫人留下来恐怕不是好事。” 萧红钰摇头,表示灵越姨很坚定。 其实不止是灵越姨,还有很多姜族人也来到庆州,他们化整为零,混入普通百姓中,却个个身份不凡,雄心壮志。 巫主不能亲至,但是他们姜族人就是巫主的眼,就是巫主的手。 姜族所到之处,就是巫主。 他们岂能不来? 念着这方面,萧红钰安心不少。 她没管镇北侯府内无能狂怒的萧维,只按着郭甫将军的安排,在军中做一些杂事,顺便担任起沟通灵越夫人与庆州的桥梁,把所有从白塘城运来的粮食甲衣安置妥当。 不得不说,充裕的后备资源永远是军心稳固的基础。 本来躁动不安的镇北军,随着粮库充实的刹那,一下子心安。 城里百姓焦躁的脸上也多了笑意,连走路都要悠闲许多。 这就是所谓的家里有粮心中不慌。 让人都快忘记大战在即。 就在庆州如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井井有条地转动时,北越人的大军已经越逼越近,紧急军报一封借着一封。 庆州彻底进入备战状态,不再允许百姓出入,城门紧闭,门后垒砌巨石,城墙安置滚石火油,一切都进入最危急的状态。 百姓们睡在自家屋子里,静心等待; 士兵们呆在镇北军里,耐心等待。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北越人的到来。 北越金帐里,金墨翻着战报,心情有些烦闷。 他的父王已经连着写了三封信,要求他不得攻打庆州。 金墨知道以父王为代表的的部分北越贵族的想法,不过就是觉得以云州为线的半数北境之地,已经足够他们的胃口。 他们不愿意让更多的北越儿郎消耗在战场上,跟萧北秦云州一战把他们打怕了,虽然最后赢了,可北越也是损伤无数。 而这些人数,足够他们北上征服更多水草肥沃的地盘,而不是耗在大云身上。 父王甚至在最后一封信里说,大云皇帝有意求和,他也打算答应。 这让金墨很是不喜。 北方蛮荒之地,再肥沃的水草,再丰富的黄金,有中原有意思么? 马背上的王国注定无法长久,草原上此消彼长的部落势力就足以说明一切。 通读中原王朝历史的金墨深知,要想让北越真正万古不移,他们需要中原王朝那样稳定的朝廷,这才是长远发展之道。 而比起重新建立,当然是抢过来的更有意思。 就像草原上的动物,物竞天择,强者吞噬弱者,这是自然的道理。 只是。 为什么他前行的脚步,总会有那些杂草来绊住他呢。 金墨手撑着头,眼神有些苦恼。 一旁的心腹当即在他面前跪下:“王子,我愿为您杀掉大王。” 金墨眉一挑,顿时笑起来:“杀掉大王,可要一生背上弑君者的名声,为所有北越人唾骂,这样你也愿意?” 金墨的第一反应,不是不能杀,而是问心腹能否承担下场。 心腹面色古井无波:“我愿意。” 忠心耿耿的他,连思忖的间隙都没有。 金墨笑得更大声,挥挥手:“直接杀掉太可惜了,那毕竟是我的父王啊。” 心腹不解的抬头,在他印象里,大王子不应该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才对。 就听见金墨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不用你操心了,王庭已经有我的人手。父王这些日子还是太聒噪了些,我这个当儿子的,只好让他休息休息,免得影响我的大计。” 他轻描淡写间,已经决定北越王被儿子圈禁的下场。 心腹也是这才知道,原来大王子早就安排好一切,连王庭也算无遗策。 第433章 扬名 北越军终于抵达庆州城外。 黑压压的兵马选在城内目光可及的地方驻扎,漫长辛苦的赶路,让北越军陷入最疲惫的时刻,他们不得不选择扎营休憩,厉兵秣马,静候时机。 从庆州城内远远看去,仿佛能看到混乱且漏洞百出的北越军阵。 军营内,有年轻将军按捺不住,开始劝说郭甫将军。 “北越人更是疲惫之时,不若由末将带领一队兵马悄悄偷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也正好挫挫这些北越人的锐气!” 郭甫将军没接话,而是看向坐在末尾的萧红钰。 是的,因为灵越夫人的帮衬,萧红钰在庆州名望空前大涨,连镇北军也对她刮目相看,隐隐有感激之心。 郭甫将军借此机会,将她安排进军营,入了议事末流,允她旁听。 因着萧红钰身为镇北侯之女,而现在的世子萧维又是人人皆知的烂泥扶不上墙,所以镇北军里没有多少反对,就连一些迂腐老将也沉默着没说话。 只当这是萧家人的骄傲,无法允许他们在与北越人的作战中束手旁观。 萧红钰才算是有了第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很快,郭甫将军向她递来第二个。 “红钰,你怎么看?” 萧红钰面色沉静,拱手道:“我认为不合适。” “哦?为何?” 堂上不少人也纷纷朝萧红钰看去。 萧红钰声线如常:“第一,镇北军不善骑兵,偷袭的能派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我们这样做,无疑是主动消耗镇北军力量,得不偿失。” 那年轻将军被说得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又看到萧红钰的身份不得不咽下。 萧红钰继续道:“第二,北越军也未必是表面那样疲惫,说不定这只是他们请君入瓮之套,我们真的去了,怕是会上当。” 年轻将军腾地站起,正要反驳。 郭甫将军喝止住他,让他再看看其他将军反应。 年轻将军才发现,原来其他老将也是神情自若,显然与萧红钰想法一致。 他终于知道自己鲁莽,灰溜溜地坐下去。 其实战局也不是那么难以看清,只要能沉住气、静下心,总能拨云见雾。 可是为什么总会有鲁莽的将军败在这个“静”字上呢? 只因战局瞬息万变,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影响深远,谁也不知道分岔路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就像肉吊在眼前,忍住不咬,考验的是耐力。 老将经验丰富,总能稳住。 萧红钰也能有老将的这份静心,也算得上是可造之材。 堂上除了郭甫将军,不少将军也露出欣赏之色。 北越军果然如萧红钰猜测的那般,很快休整,令行禁止,哪有半点先前疲态? 大概也知道庆州的镇北军不会上钩,所以懒得演戏,很快安营扎寨,远远望去宛若黑压压的乌云,只见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越军在城外守了三日。 时不时派出一小股骑兵骚扰。 可没等骑兵进入庆州城的弓箭射程内,这些骑兵都调转马头回去,让庆州城墙上的士兵们,蓄满劲力的弓弦又不得不松开。 如此几次,庆州士兵开始觉得疲惫,也略有松懈。 北越军选在此时攻进射程内,在庆州城墙上的士兵们的慌乱中,越靠越近。 “咻。” 箭支呼啸而出,直中北越兵眉心。 北越人也不恋战,当即退去。 萧红钰收手,冷冷呵斥其他人注意戒备。 其他人才发现,穿着铠甲立在城墙上的,竟然是曾经打马游街、毫不骄纵的镇北侯之女萧红钰。 此时她背上背着烈焰枪,手持弓箭,面容坚毅,再无往日娇柔,仿佛脱胎换骨的一个人,不仅发怔。 萧红钰没在意那些好奇的目光,她紧紧握弓而立。 想起她的弓箭,还是因为巫尊学的。 见过巫尊用弓的英姿,她心生向往,在神山上时就忍不住学了几招。 没想到现在刚好派上用场。 大概她注定会来到战场,站在庆州城墙上,刺出属于她的烈焰枪! * 北越人从刚开始的小股作战,到后来的大规模逼近。 他们不断的试探,不断的骚扰,不断的进攻。 庆州在刚开始的慌乱之后,很快也进入状态,稳稳守着城墙,没给任何一个北越士兵攀爬城墙的机会。 这宛若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消耗的是心志和资源,双方都在不断死人,但是决定战局的时刻还远远没有到来。 萧红钰手持烈焰枪,站在最前线,忘记她的身份,忘记她是女子,在盔甲之下厮杀的身躯,完全不逊色于男儿,反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凶悍,让烈焰枪染上鲜血,带走北越士兵的性命,在她身周都厮杀出一片空白之地来。 等北越的一波攻城过去,萧红钰从战场上下来,她的甲衣都快被鲜血染透了。 郭甫将军忍着心急,直等到清扫战场,才见到萧红钰。 他第一时间确认她的安全无误,也没有少胳膊少腿,一颗提起的心落下。 萧红钰笑道,这才是第一次上战场,以后还有无数次的[孤城读书 ]前线厮杀,郭叔叔继续这样下去怕是担心不过来。 她的调侃没能让郭甫将军笑出来,郭将军只能无声地拍拍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除了机会,郭将军没有其他东西能给萧红钰。 萧红钰对此也很清楚,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次次应对攻城战里,她从不曾退缩,总是浑身浴血,拼杀出一条生路。 慢慢的,萧红钰的名字开始在镇北军里宣扬开来。 镇北军乃至庆州百姓都知道了镇北侯萧北秦独女萧红钰的悍勇,知道将门无犬女,知道镇北侯后继有人。 这种惊喜,甚至压过他们对世子萧维的认同,以至于有人说出世子不如大娘子的话。 且不说萧维听到这番话后,又砸碎多少瓷器。 有一点可以证明的是,萧红钰开始扬名了。 大家想起她,不再是侯门闺阁娇娘子,而是足以承担起镇北侯英勇之名的萧大娘子萧红钰。 第434章 冉冉升起的将星 金墨带领的北越军,是残存镇北军之间的这场庆州攻城战,漫长如拉锯,久久看不到尽头。 攻城战之难,为所有战役之最。 磨的是心志,消耗的是人命,但凡有瞬间动摇,就可能决定战局的胜负。 金墨在这场攻城战里,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他像是伺机以待的毒蛇,手段抽丝剥茧复杂至极,层层计谋剖开里面还别有用心,数次的试探才可能换来他一次真正凶悍的攻击,而每次攻击都能让镇北军狠吃一次大苦头。 曾经在北越国,众人只知二王子、三王子,大王子金墨存在感极弱,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从去岁到今年,金墨彻底证明了他的实力,名头甚至压过他的父亲北越王,所在之处带来恐惧、威慑、死亡,如阴影笼罩在北境百姓的心头,挥之不去。 而此时的庆州也有人以不可阻挡之势冉冉升起。 她是萧红钰。 萧北秦之女萧红钰。 手持烈焰枪的萧红钰。 起初大家以为萧红钰只会去战场后方打打下手,没想到她去了前线; 然后大家以为她在前线能杀掉几个北越士兵就算不错,没想到她成为守城将士里的中流砥柱; 当大家终于开始认可她在单兵作战方面的能力时,郭甫将军又开始交于她领队的任务,让她发挥出天生的将军才干; 在大家总算是明白萧红钰还有更多潜能等待挖掘的时候,她也总能以惊人的表现,再度刷新原先大家对她的认知,最后连镇北军上上下下,都对她有了全新的看法。 最后只能感叹一句,萧家人的血脉里,果然是留着天生会打仗的血。 谁能想到萧北秦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竟然也有着勇冠三军的凶悍,和悍不畏死的猛劲呢? 这一切都在萧红钰几次领小队出城与北越军浴血厮杀的作战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就算最迂腐的老将军,也不敢在萧红钰的性别上发表半点意见。 毕竟萧红钰在军中,除了因女儿身可以独住一间外,其余地方没有半点优待,郭甫将军反而对她更加严苛,骂起她来才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凶劲儿连男子都觉得心惊肉跳,偏偏萧红钰浑然不觉。 而且在作战里,萧红钰也总是冲在最前,以重若千钧的烈焰枪扫荡所有障碍,为身后的同袍们开辟出一条路来。 慢慢都有人说,十个儿子,也不如萧红钰这么一个女儿。 萧北秦就算没有儿子,也算是不枉此生。 哦不对,萧北秦有儿子,虽然是过继的嗣子,但也是名正言顺的镇北侯世子。 只是连日来,前线作战的艰难,和冉冉升起的将星萧红钰,这所有的喧嚣都远远压过区区世子名头,萧维早就被人遗忘在后脑勺,大家也彻底失去对这位镇北侯世子的尊敬。 世子之名或许代表无限荣耀,但是能承担起荣耀的,从来不仅仅是个虚名,而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萧红钰没有世子之名,但现在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她才是真正的镇北侯继承人,而不是那团烂泥似的萧维。 镇北侯府内,照例的静默如水。 府中的下人们越发寡言少语,仿佛失去起初对新主人的热情。 府中几位名义上的主人,也没有了往日的安逸富贵。 仗已经打了两个月,虽说战火被高大城墙隔绝在外,位于庆州中心的镇北侯府怎么都不可能陷入纷争。 但是人心的纷争,远远比刀枪来得煎熬凶猛。 此时的萧二一家人,就是被困在锦绣侯府的困兽,拼尽力量想要冲出一条路,但是眼下茫然根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焦躁折磨着他们,原本在前些月养得白胖安逸的家人,逐渐显露出消瘦疲惫之态,萧二夫妇看上去更是老了十岁,连萧云也变得颧骨高耸、面相尖利。 但他们都不如萧维的转变,萧维早已经从两个月前,知道伪装的谦谦君子,变成了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的野兽。 他身边的下人,面对他时战战兢兢,就连最亲近的随从,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只因为上个月他才拔剑砍死过十分信任的心腹。 这样的萧维,除了在侯府内无能狂怒,欺压敢怒不敢言的下人们,他的声音根本越不过高高围墙,传出侯府,响彻庆州。 庆州没人听他的,镇北军没人听他的。 刚开始他还能去镇北军耍耍威风,到现在他连军营都进不去了。 就连走到街上,都只能看见百姓们对他鄙夷的目光,仿佛在嘲笑他是个躲在女子身后的软蛋。 这一切都是因为萧红钰! 萧维快要疯了,他无法再忍受这一切,他更加无法想象若是庆州之战萧红钰赢了,他会面临怎样的近况。 会不会直接从世子之位上赶下来? 萧维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如刀绞。 尝过富贵和人上人的滋味,萧维怎么愿意又回到以前,变成众人眼中打秋风的侯府穷亲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萧维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脑海里已经蹦出一个危险的想法,从雏形逐步完善。 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准备,联系上信任的心腹。 他要离开庆州! 他有皇帝密信,有世子之名,等庆州战役过去,萧红钰战死之后,他多的是办法重新恢复名誉,或者以镇北侯名义聚拢北地残部,东山再起。 又或者是去长安,当个被圈养的富贵闲人。 无论怎样,都比呆在庆州,这个人人只知道萧红钰的鬼地方来得好! 萧维筹算着,此举甚至连一向亲近的爹娘都没告诉,仅告知几个亲信,也只准备和他们一起离开。 庆州正值战时,戒备森严,不是萧维能轻易进出的。 但他毕竟是镇北侯世子,庆州城名义上的主人,很多地方还是有足以操作便利的地方,所以计划推进得还算顺利。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萧维带上印信、皇帝迷信、金银细软等物,悄无声息地踏出侯府,带着亲信,沿着无人的长街,准备奔赴他崭新的未来。 第435章 萧维之死 萧维每走一步,心情就畅快一分。 他光是想想,等自己离开后,萧红钰和她的狗屁美名就要跟着这座城一起死去,就狂热兴奋道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的他,才不管什么父母亲人、什么庆州百姓、什么北地大云。 狭隘挤占他的大脑,让他除了仇恨和报复,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世……世子……”随从哆嗦的声音响起。 萧维不耐烦抬头,就见无人的长街尽头,带领着一队士兵的萧红钰,正冷冷地看着他。 她背着那柄被视为镇北侯传承的烈焰枪,身上盔甲闪烁着冷光,周身似乎还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硝烟血腥气。 冷冷月光如霜披盖在她身上,让那原本娇艳张扬的眉眼,蓦地变得冷厉起来。 萧维甚至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杀意……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等他回头时才发现,离开的路也已经被萧红钰带来的人堵得严严实实。 他逃不掉了。 萧维止不住的战栗,寒意从脚底升起。 “你……你做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呵斥道,试图壮起声势吓退萧红钰。 萧红钰催马步出,没让其他士兵跟上,而是独自来到萧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萧红钰毫无感情地说,“你打算做什么,世子。” 萧维捏紧身上包袱,紧张之下竟然找了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 “我只是出来走走……” 走走需要带上行囊? 萧红钰讥讽地看着萧维,就差把讽刺的话怼在他脸上。 萧维又羞又怒,却平地生出一股胆气。 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再寻机会! 他是镇北侯世子,萧红钰还真敢杀了他不成? 他仗着这份肆无忌惮,也有底气了些,仰头朝萧红钰喝道:“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府行了吧!”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懦夫。” 萧维涨红了脸,回头过去:“你骂谁呢!” 萧红钰扯起嘴角冷笑:“你不是也很自觉就回头了?” 萧维被噎得说不出话,偏偏又不敢跟萧红钰计较。 但是,他不与萧红钰计较,不代表萧红钰也不和他计较。 萧红钰厌烦萧维已经许久。 跟北越这场仗打了多久,萧维这个废物就在侯府里蹲了多久。 给他安排一些军中文书工作,他也能找理由说头疼脚疼逃脱职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维是贪生怕死,担心城破时,军营里成为第一战场。 他虽是镇北侯世子,但他的存在,只是玷污镇北侯之名的脏秽。 萧红钰很想问问去世的父亲,如果看到萧维现在这幅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把世子之位交到他手上? 萧红钰越想越烦躁,想着她爹,想着她阿娘,最后漠然地等着萧维。 像是长久以来纠缠她的一场噩梦。 这场噩梦的源头就是萧维。 是该终结这一切了。 她想。 萧维还不知道萧红钰眼里的杀机已经逐渐化为实质,他恨恨地瞪了萧红钰两眼,忍气吞声地打算离开。 “谁让你走了?” 萧红钰刚说完,抽出背后长枪,枪尖挑开萧维肩上行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部倒了出来,落得满地都是。 萧红钰垂眸看着这些东西。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嘲笑完后,她翻身下马,叫人丢开一把长刀,啪地拍在萧维胸膛。 萧维被重力撞得连连咳嗽,抱着那柄刀。 “你什么意思?” “拿刀,与我一战。”萧红钰将烈焰枪用力插进地砖缝隙,右手不由得收紧,“生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萧维听得头皮发麻:“我不同意!” 他算是明白了,萧红钰这是想要杀他! “你就是想要杀我,找什么借口!我告诉你萧红钰,我是镇北侯世子,是庆州城的主人,更是你的哥哥!” 萧红钰长枪一抖,枪尖凝聚雪光。 她说:“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战场上的逃兵,无用的懦夫!” 话音刚落,她的枪尖便猛地刺了出去。 萧维急急忙忙往后退,直至跌倒在地,才险之又险地避过萧红钰的长枪。 他不知道的是,若不是萧红钰放水,这一枪就足够取走他的性命。 萧维眼见说不通,只得拔刀出来与萧红钰对战。 他哪里是萧红钰对手。 饶是萧红钰控制着力道,他也还是在萧红钰枪下节节败退。 这时候,士兵队伍分开,郭甫将军驱马缓缓前来。 萧维眼角余光瞥见他,哪里顾得上往日恩怨,张嘴就喊:“郭将军救我!” 萧红钰知道郭甫来了,头也不回,仍然是枪枪杀招。 郭甫将军没有下马,而是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最后那刻,萧红钰若有所感的回头,与郭甫将军对视。 眼神尽是一触,便很快分开。 而萧红钰的长枪,已经刺破萧维心脏。 她看着郭甫将军时,亲手杀了萧维。 长街一片寂静无声,除了萧维临死前的怒吼。 士兵们见惯不怪。 郭甫将军也无动于衷。 萧维直直向后倒去,鲜血染红长街青砖。 郭甫将军这才下马走来,垂眼冷漠地看着死去的萧维尸体。 “你杀了他。”他以平静语气陈述。 “是啊,我杀了他。”萧红钰似喜似悲。 她连日来的噩梦,就以这样荒诞的方式,终结于她手。 原来那座大山倒塌的时候,她也不会有想象中的激动。 反而意外的平静。 “我愿意接受军法处置。”萧红钰很快收敛神色。 郭甫将军轻飘飘瞥了她一眼。 “军法规定,临战逃兵,当斩。” 萧维就是那个逃兵,他的离开,却是自发地走上了死路。 郭甫将军也是在说,萧红钰没错。 此事算是盖棺定论。 萧维的尸体很快被收拾,次日立即宣告全城。 庆州城对萧维的死去无动于衷,就像郭甫将军说的,一个逃兵,死了就死了。 唯有镇北侯福内的萧二一家人,痛哭不已,暗中咒骂萧红钰,却谁也不敢骂到萧红钰当面去。 不知不觉,这场仗,从夏日打进深秋。 北地的冬天,快要到了。 第436章 惨胜 萧红钰在战争里飞速成长。 萧维死后,军中大将也像是默认了她镇北侯府新主人的身份。 虽然没有世子之名,但是被称为“大娘子”的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庆州之主。 包括在镇北军中,她也从开始的守城小兵,到将领,再到与镇北军将军们共同议事,最后逐步走到和郭甫将军平起平坐的位置。 郭甫将军有意将她扶持更高的位置,镇北军中其他大将也半点异议没有。 真正战争前,男女已经不重要。 像是萧维身为男儿,可他连萧红钰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何况现在正是庆州存亡之际,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萧红钰真真正正用实力得到了认可! 与此同时,更大的考验到了。 眼看北地步入冬天,庆州城内被尹灵越运来的粮食也即将见底,军中用来防寒取暖的衣物、炭火等物也明显不足。 不仅是他们,就连城外驻扎的北越军也在连日消耗下,快要支撑不下去。 最近庆州镇北军明显感觉到,北越军的攻势越发凶猛,摆明了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这也就意味着,最后的大战即将来临。 饶是郭甫将军,也不免焦躁不安。 镇北军内忧外患,若是真的倒下,城中数万百姓如何能活得下来? 镇北军里里外外也跟他有着同样的担忧,这份担忧甚至影响到了镇北军军心,最近几日士气明显低落,连损耗的士兵也较之前些日子快速增长。 郭甫将军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找到萧红钰,和她商量对策。 桌案后的萧红钰正低头看着桌面上的舆图。 眼神沉静凛冽的她,与数月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听到郭甫将军的来意,她也没有乱,而是反过去安抚他。 “放心吧,郭将军,我已经有办法了。” 郭甫将军眼睛一亮:“哦?什么办法?”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三日,三日内必定见分晓。” 看萧红钰气闲神定的样子,郭甫将军也慢慢镇定下来。 他没有继续追问办法,而是选择相信萧红钰。 现在的萧红钰也完全有让他信服的能力。 他决定静待三日。 三日之期飞速而过,萧红钰在镇北军中一如既往地领兵,看上去没有任何动作。 而城下的厮杀越发厉害,北越军尽是不要命的打发,不顾从城墙上泼下的火油,烧得皮焦火燎也不肯放手,最后硬是靠命堆出一条登上城墙的路。 庆州城城门也在连日攻击下呈现出破裂痕迹,发出巨大的嘎吱嘎吱声音,像是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没想到,庆州生死存亡的这天来得这么快。 郭甫将军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的到了这天,他仍然有些恍惚茫然,都忘了问萧红钰她三日前说的办法是什么。 “城快破了!怎么办!” “绝对不能让北越人越过城墙!” “守住庆州!守住庆州!” “等等,那是什么!” 城墙上忽然有士兵,指着远方飘来的“黑云”。 像是天际线突然出现的阴霾,转瞬便越过平原,死死咬出北越军的大后方。 这支突如其来的援兵,实在是悍勇,如一道黑色洪流,凶狠地撕开北越大军,来回往复,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城墙上恍惚的郭甫将军遥遥朝那片黑云看去,只见到玄色旗帜飞扬。 “幽冥?” “是幽冥军。”萧红钰突然出现在郭甫将军附近,沉声解释,“幽冥太子之军,也是我们的援兵。” 郭甫将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幽冥太子那不是前朝姬氏?” 萧红钰从容地看向他:“置北地生死于不顾的大云,还是我们要效忠的大云吗?郭叔叔。” 郭甫将军仿佛被大冬天一桶冰水从头淋下,寒意彻骨。 “红钰,你竟然”他喃喃着,不可置信,却偏偏生不出半点怒意跟反对。 因为他隐隐在认同萧红钰的这番话。 连百姓都不爱惜的大云,不配为君。 可是这是谋反啊! “红钰!” 郭甫将军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要开口阻止。 萧红钰一句话压过他的所有意见。 “郭叔叔,那是我们唯一的援军,庆州城最后存活的希望。” 郭甫将军不说话了。 庆州与大云他选庆州。 随着郭甫将军的叹息,萧红钰提枪走下城楼。 此时,远方的幽冥军派出一支铁骑为先锋,撕开北越军后方屏障。北越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军中明显混乱起来,甚至出现了两次溃逃。 北越人吹响号角,好不容易稳住阵型,更多的幽冥军出现,重阵纹丝不动,从北越军后方杀来。 萧红钰知道时机到了,她振臂高呼: “打开城门!儿郎们,随我杀出去!与援军里应外合绞杀北越军!” 呼声如啸,响应如云。 龟缩在城内打守城战,镇北军早就憋够了,他们迫切地需要畅快地厮杀,狠狠出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援军从哪儿来的,但他们只要知道那些是同袍,就够了! 只见城门缓缓打开,萧红钰骑在马上,率先跃出: “庆州之战,必胜!” “必胜!必胜!” 镇北军跟着呼喝杀出,与远方援军里应外合,很快就把北越军厮杀得溃不成军。 而萧红钰骑马从军阵中略过,她杀在最前,烈焰枪千钧横扫,竟无一人可敌。 远远望去,浑身浴血的宛若一尊军中杀神! 在后世史书记载里,这场战役仅有寥寥几笔 庆州连困数月不出,弹尽粮绝之际,幽冥军杀至,里应外合,联手逼退北越军,镇北军惨胜,庆州之围方解。 镇北军与幽冥军的联手厮杀,让北越军难有抵抗之力。 关键时刻,他们没有背水一战,而在金墨指挥下陆续撤去,尽量保存最大实力。 这场庆州之战,北越败,庆州胜。 这胜,却是惨胜。 二字当真传神。 战场清扫时,浑身是血的萧红钰,从镇北军军营里穿过。 只见遍地伤兵,城外尸堆成山,心中酸涩撕痛,不由得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