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天子》 第一章 临终传位 “千岁,乾清宫就要到了。”王承恩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朱由检闻声,撩开了轿帘看着轿外,近前是坑坑洼洼的宫廷砖石地,昨日下了雨,留在这坑洼之中汇成积水;而不远处是斑驳的宫墙,寸寸皲裂,墙下长着青苔,无人清理;乾清宫的琉璃瓦平日蒙尘,雨水一冲,显得有几分泥泞。 清晨的风从轿窗外吹入轿内,朱由检猛地打了个激灵,清醒起来。 他清晰的意识到这里是大明朝的皇宫。 现在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天启皇帝朱由校病重,他朱由检作为朱由校的弟弟,在经过了多方的博弈之后,在新晋户部尚书施凤来和大明皇后张嫣的支持下,才得到了这进宫探病的机会。 他本来是后世的一个大学生,主修信息技术与管理,熬了个通宵,才赶在交作业截止时间的前一天,将学校布置的大作业完成,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了软轿之内,变成了现在大明信王朱由检。 朱由检,是以后的崇祯皇帝,也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本来他在轿子还有些意识恍惚,因为后世的记忆和今世的记忆,在反复的撕裂和融合,那种感觉如同溺水,令他窒息的同时,又仿若置身于世界之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的同时,也看到任何的色彩。 帘外的清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照拂之下,他如同从溺水中探出头来,这世界也瞬间清晰起来。 他到底是后世的那个学生?还是大明的信王?融合了两份记忆的他,无需分出彼此,也无法分出彼此。 “好大的排场啊。”朱由检眼睛一眯,皱着眉头看着乾清宫门前。 大红色的千灯琼华辇,哪怕是白天,那缀在大辇上的数盏红灯依旧亮着光,灯火的辉煌甚至将晨曦遮掩,乾清宫前一片橙红。 而大辇之侧是数名身着红绢彩画衣的宫女,举着一人高的雉尾扇,上有日月刺绣。而身配腰剑着大红色内侍服的宦官,护卫在大辇两侧,约有五十人之数。 不仅如此,这仪仗之后,还有近百人对襟棉甲的大明锦衣卫! 腰剑宦官,隶属于内番忠勇营净军,约有万人;锦衣卫,大明上十二卫之一,约有四万之众。 朱由检眯着眼看着这仪仗队,根据崇祯的记忆,能在宫里调动内番的人,这千灯琼华辇,必然是那大明奸宦魏忠贤的对食妻子、朱由校的乳母、奉圣夫人客氏无疑。 “老祖太太千岁!”骤然一阵山呼海喝之声传来,喧阒震天,宫女、内宦、锦衣卫皆匍匐而跪。 只见乾清宫的宫阶上逐步走下了一个衣服鲜华、纡青佩紫的女人,缓步踩着内宦的背,款款上了辇轿,在众星捧月之下,扬长而去。 从乾清宫的偏殿跑出一个小黄门,他低着头匆匆的经过了信王的轿子,未曾停留就悄然离开。 朱由检看着手里多出了一封信。 【妖蛤吞月,皇叔切莫服宫里水食。】 这是张皇后的书信,张皇后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被客氏的心腹借着按摩之名,按死腹中,与客氏、魏忠贤一众不共戴天。 堂堂大明皇后都被暗算,其他宫嫔又当如何自处?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书信默默的放在了袖子之中,张皇后在提醒他不要被暗算。 阉党横行于宫廷,也在外廷张翼,收拢着因为东林党势大,逐渐败退的齐楚浙西京党的文臣,进而把控朝政。这时,一些无耻的士大夫,已经投靠在阉党的旗帜之下了。 朱由检看着这封书信,不由的一阵叹息,阉党坏,东林就是好的吗?朝堂上这种二元对立的局面。 这让朱由检不由的心生叹息,他清楚自己面对的什么样的局面。 陕西起义,无休无止,民不聊生,江浙南直隶结党营社呼啸于士林,朝堂之内更是党争纷扰不休,甚至连已经被镇压了三次的建州谋反,都发展到了现在后金直逼山海关的局面。 无人关心朝政如何,无人关心百姓,更无人关心大明天下何去何从。 大明什么时候,变成了如此的模样?大明朝原来不是这样! 元末,凤阳大旱,朱重八全家饥荒而死,他被迫剃度出家,说是化斋,实则乞讨度日,开局只有一个碗,筚路蓝缕,结局是复我中华之衣冠,再造中华盛世! 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而永乐大帝,更是六扫沙漠!郑和七下西洋,彰大明之盛、半天下之财货之余,放弃中原一惯以山脉、关隘、海洋建立的固守本土之战略,四面出击,将战火点燃在他国境内,将战争拒之以国门之外! 扬鞭域内,威扬四海! 哪怕是土木堡之变,大明皇帝被俘,精锐尽失,三大营名存实亡,甚至有扣门天子之耻,但依旧有三十万大明志士,死守京师,气节犹存。甚至多次出击,以图收复河套。最后以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以互市弦控域外。 而现在呢? 阉党横行,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一个个名字之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朋比为奸,大兴诏狱,惨祸盈朝。 终于到了魏忠贤的时候,连锦衣卫都落入了阉党之手。 齐、楚、浙、宣、昆、东林,结朋党营社局建学院,上控朝堂、下结乡绅、煽动百姓,只为排除异己,且愈演愈烈。 哪怕是起义军攻破北京,南明依旧是党争从无断绝,致使民不知法,法不束民,天下乱象频生。 争国本、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案案惊心!以至于扬州三日、嘉定三屠、广州血海千里、淮河浮尸溢河,篙无下杆之处。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入宫见朱由校是为了继承大明皇帝,自己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 “信王觐见。”从乾清宫的正门前突然传来一声高喝。 王承恩赶忙撩开了轿帘,扶着朱由检说道:“千岁,轮到我们觐见了。” 朱由检用力的定了定神,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慌,走出了轿子。 “参见皇兄,皇兄安泰。”朱由检进了乾清宫西暖阁,走过了长长的红毯,穿过几名重臣和太监,来到了雕栏床帏之前,行了一个拜礼。 大明朝私底下和常朝,并没有那么多的严苛到几近变态的规矩,比如面圣不得直视圣颜、奏事只能跪奏、见到皇帝猛的一磕头、山呼海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前来。”朱由校虚弱的声音,从床帏中传来。 这个呼风唤雨、言出法随的大明皇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哪怕是厚重的床幔都无法遮挡腐朽的气息,面若金纸肿胀了数分的脸颊,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朱由检坐了床边,抓住了朱由校已经抬不起的手臂,眼中已经被泪水打湿。 朱由校用力的探着身子,看着朱由检的脸庞,虚弱的说道:“这是又长胖了吗?都是那些个庸医,说什么不能见风寒,也不能多见人,朕已经有数月未曾见你了。” “说起来,你这信王本来岁禄应该是万石,可是这国帑空虚,只能给你暂定三千,而且到现在,你还住在英国公的老宅里,倒是委屈你了。朕还担心把你给饿瘦了,这又壮了几分,好,好,好。” “不委屈,不委屈。”朱由检摇着头说道。 哪里有什么委屈?皇兄朱由校对他素来极好,正月里礼部、户部定信王禄的时候,朱由检反复下旨定万石,可是国帑无粮可支,只能定三千石。而英国公老宅子的事,更是在去年搬移出宫,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重病数月、已至弥留之际的朱由校,居然还记得这两件事,朱由检没什么可以委屈的。 朱由校挂着惨淡的笑容说道:“这数月朕躺在病榻上,不得乱动,整日以灵露饮为食,所思所想甚多。纵观朕这一生,皇兄我凡事愦愦,喜木工修殿不喜朝政,总觉得聒噪无比,方酿成今日亿兆生灵离心离德,民乱不断,忠良惨祸盈朝,国帑空空如也。” “至于悔吗?朕不悔。” “倒是你,德约,万万不可以学了皇兄,咳咳。” 朱由校强撑着身子撩开了床幔,对着站在外侧的重臣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陛下圣明!”几位文渊阁学士齐声说道,皇位交替是重中之重,围绕着皇权的争斗,终于随着朱由校的话,有了结果。 朱由检连连摇头,说道:“这皇位是皇兄的,也只能是皇兄的,皇兄一定会好起来的!太医,太医!” 天启皇帝扯着嘴角牵强的笑了笑说道:“好了,好了。朕的身子,朕还不知道吗?怕是过不了今天了。” “朕还有几件事要交代,皇后张氏出身书香门第,喜静爱读书习字,一直也看不太上朕这个喜欢倒腾墨斗锯尺的粗人。我走后,你一定要对其恭敬,莫要把她赶出宫去,她没个营生,性子又孤高,出了宫,难活。” 说着天启皇帝瞪了瞪眼,用力的握了握朱由检的手腕:“忠贤…咳咳…魏忠贤与王体乾善视中宫、后宫,可用!” 朱由检当然感觉到了这股力道,不过朱由校病重,兄弟情深的朱由检也顾不得这些,连连摇头说道:“皇兄会好起来的!这皇位是皇兄的。臣不应。” 他当然不能应了皇位这件事,这不是在诅咒朱由校死吗?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应该三推才就。 但是朱由校留遗诏和他拒绝皇位这不矛盾,内阁几位大臣该拟诏拟诏,丝毫没有耽误。 “九千岁老祖爷爷到!”乾清宫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喝。 朱由检紧皱着眉头看着宫外而来的魏忠贤,此人不宣而入,而且这九千岁老祖爷爷的称呼,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值门口中宣告? 一个老祖奶奶千岁,一个九千岁老祖爷爷,加起来正好万岁。 第二章 一退再退 只见魏忠贤身穿大红色的蟒服疾走几步,来到案几之前,盯着传位的圣旨看了半天。 直到他看到了那一句【忠贤宜委用,善视中宫,后宫】,眉毛一挑,紧绷的脸色才挂上了满意的笑容,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从旁侧小太监端着的托盘上取来印玺,盖在了传位诏书之上。 “好了,德约,朕和忠贤说两句体己的话,你且先回吧。”朱由校自然看到了印玺落在传位诏书上,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轻松。 朱由检点了点头,将朱由校的手放在了床幔之中,说道:“皇兄好好休息。” 朱由校却强撑着掏出了手,挥了挥。 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但君臣有别。自大明嘉靖皇帝之后,大明的皇室都有一个两龙不相见的迷信,既然是已经订好了传位,自然是两龙无疑。 朱由检站起身来,走到了魏忠贤近前,拱手说道:“见过二兄。” 二兄,这个称呼是唐玄宗李隆基时,李唐宗室对千古贤宦高力士的称呼,朱由校恩宠魏忠贤,引经据典,将其套到了魏忠贤身上,这二兄的称呼就变成了他魏忠贤的。 魏忠贤略带疑惑的回礼道:“臣见过千岁。” 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能不说话就不说、对宦官专权颇有微词的信王,怎么突然见面打起了招呼? 不过魏忠贤看看病榻上的朱由校,再联想到圣旨上的内容,心中安定了几分,大约是病榻上的皇帝说和了几句。 “恭送千岁。”魏忠贤看着朱由检要走,急忙说道。 从今天起,信王就不是过去那个岁禄万石的亲王,而是大明的太子,明日的皇帝了。 朱由检看了看魏忠贤身后几名配着腰剑的内操净军,嘴角抽搐。 剑履上殿!你魏忠贤想做什么!千古贤宦,你魏忠贤可配得上这二兄之名? 不过他没有喜怒言表,面无表情的准备离开乾清宫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宫女,拉倒了侧殿。 “千岁,皇后有请。”宫女小声的朱由检耳边说道。 朱由校已经生病数月,朱由检一直没有得到机会进宫探病,他急的心急如焚,猛一听到可以进宫探看的消息,急气攻心就让后世来的“外邪”入了体。 而这探看的机会,是在朝中大臣施凤来和皇后张嫣支持下才得到的。 朱由检只看到一个女子挽着衣裙角匆匆跑了过来,身材颀秀丰整,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一双若水秋波的眼眸,透着焦急。 整个人迎面走来,若是朝霞映在雪上晶莹,又像是刚出水的芙蓉那般澄澈。 崇祯当然是见过这位皇嫂,但是魂替崇祯的朱由检,可没见过,记忆终归是记忆,再深刻的记忆,也不如这迎面走来更加真实。 当这皇嫂从记忆中走出来,仿若从画中走下,朱由检第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白石之过幽泉。 “皇叔切莫再犹豫,帝位之事义不容辞!且事态紧急,恐怕会发生变故,我已经叮嘱了王伴伴,今天你不回信王府,先去你丈人南海子的家里(现北京大兴区)躲一躲。” “切记,闻马蹄疾驰声,乘快马速逃直奔南京,遗诏已经到了驿站,准备送往南直隶。我也交待给王伴伴了,你听见了吗?”张嫣放下了衣裙角手里捧着一本书,急切的说道。 张嫣看着不说话的朱由检略带奇怪的问道:“我跟你说话听到了没!” 朱由检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听到了,去南郊南海子的丈人家躲着,一旦发觉有人要杀我,立刻逃难,而且我只能去南直隶。不过皇嫂,这南郊南海子,距京城不过二十余里,这躲到那里,有什么用吗?” 张嫣听到了复述,知道这皇叔听进了她的话,松了口气说道:“倘若真的有变,南海子在南郊,你还能跑的掉,若在信王府,必不可能去得了南京城。魏珰在南海子有数千内操,你切记小心。” 珰:是一种妇女戴在耳垂上的一种装饰品,多数都用来指大太监。 朱由检不由有些哑然,无奈点头说道:“皇嫂言之有理。” 张嫣点头,转身又提着衣裙跑向了乾清宫正殿,朱由检也在宫女的指引下,避开了内侍,走到了自己的软轿之前。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他需要警惕魏忠贤,那张嫣呢? 皇权交割,自古血雨腥风。 站在王承恩身侧的另外一名宦官俯首说道:“千岁,老祖太太千岁有请。” 这宦官不用说,必然是那魏珰走狗。客氏有请,在这宫里,他朱由检不得不答应。 “拜见老祖奶奶。”朱由检小心的行了个礼,见过了客氏。 客氏有妖蟆吞月,肋生双翼的传闻,当然朱由检长于红旗之下,万万不信这等吞月妖蟆的传说,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 是人,被杀,都会死。 “前几天,皇帝问老身,天下何人可为君王?老身可是给举荐了你。今日老身到了乾清宫,皇帝告诉老身,将来信王登了大宝之位,就许老身太后,这件事,想必刚才皇帝已经告诉你了。”客氏笑盈盈的光着脚,从珠帘之后,缓步走出。 放屁,明明是皇后张嫣反复提议!当着魏忠贤的面说这事,旧东林趁机以张皇后为首,京中数社大肆宣传,整个北京城都知道! “这信王殿下,几个月没见倒是越发长得俊俏了,这男人和男童终归是有几分区别,出了宫娶了妻,就是不一样,眉眼都张开了。”客氏的手在朱由检的脸上划过,眼神中带着一丝贪欲,另外一只手端着一个乳白色的夜光杯。 放浪的语气还有酒气扑面而来,而朱由检却没有理会这妖妇的动作,他似乎是被这个动作吓住了一样,愣在当下。 他很紧张,以至于手心都是汗。 他当然不是害怕客氏在这慈宁宫杀了他,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尽出? 给他客氏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在大明朝做出这等事来!而且那是鱼死网破的孤注一掷的做法,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天启皇帝还活着,她的地位还在。 朱由检在思考这妖妇的问题到底是何意!天启皇帝在交代遗嘱的时候,并没有交待客氏如何处置! 而起,大明朝什么时候有太后了? 当魏忠贤领着小太监端着印玺,从殿外走来的画面,在朱由检心头浮现,还有那垂危之下,重重的一握。让他如同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杀魏忠贤者,天启也。 他低头说道:“将来得登大宝之位,必然履诺!还请乳母安心。” “好!哈哈!今日准备了宴席,信王就留宿宫中如何?以前你也住在宫里,无须避讳。”客氏笑盈盈的在朱由检脸上继续抚动着。 虽然客氏长的不错,保养的也还可以,三十多岁,半老徐娘,有书曰:时将四十,颜色如二八。 但是朱由检还是忍不住的恶寒:“皇兄病重,我无心宴乐之事,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客氏一脸失望,连连摇头说道:“皇帝病重,你这胆子,还是太小了些,既然不愿,那就回吧,以后要常来常往,多亲近。” 朱由检回到了轿子之内,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慈宁宫,脑子有病才跟你这老妖婆常来常往! 王承恩扶着从慈宁宫走出来的朱由检上了轿子问道:“千岁,我们回王府吗?” 朱由检来回看了半天,才发现刚才那个魏珰的走狗已经不在了,他低声说道:“去南海子岳丈家中。” 王承恩带着四抬大轿在北京的外城转来转去,可是这眼看着就要转到了傍晚时分,依旧没办法出城。 王承恩走着走着退后了两步,在轿窗旁小声的说道:“千岁,有人跟着我们,我带着人去把他们杀了。” 轿子应声而停,朱由检撩开了一个轿窗,这是一个偪仄狭窄的丁子巷,而他现在的位置就在这丁字的尾巴上。 墙角堆着鸡笼,发霉和恶臭混着在昨夜的积水里缓缓散开着,还能看到细红色的跟头虫,在街尾巴的大瓮里翻滚。 王承恩带着两个轿夫直奔来路而去,有人跟着,他们也不可能出城去,街道尾可以听到搏杀的呼叫声和兵器碰撞清脆的响声。 朱由检准备放下轿帘的时候,忽然瞟到了站在轿子旁的一个轿夫,从腰部,掏出了腰剑。 还有人? 朱由检略微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轿外,这是个封闭的丁字巷,王承恩堵在街口,没人才对。 正在疑惑的朱由检,眼角瞥到了一阵寒光,下意识的一躲,上臂内侧传来一阵的剧烈的吃痛感!这轿夫从轿窗直刺而来! 腰剑,内操禁军!这两个轿夫要杀自己! 轿夫一击不中正要抽剑离开,朱由检突然心一横用力的夹住了腰剑,在轿子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把短刀,一刀扎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血液带着温热和特有的铁锈味激射而出,喷薄在了他的脸上。 对大明世界的一切不适应,一切的不真实和剥离感,在鲜血喷薄而出洒在他脸上的一瞬间,变得格外的真实! 这就是大明! 已经发生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大明朝! 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王承恩!”朱由检奋力的怒吼着,放开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的轿夫。 另外一个轿夫呢?会不会也是要杀自己的人? 朱由检手持着短刀,喘着粗气用力的呼吸着,他紧紧抓着刀,盯着轿帘,王承恩赶来的这段时间很短,但是他感觉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王承恩的呼喝声以及脚步声,似乎被放慢了无数倍。 似乎刺杀的腰剑随时都有可能破轿而入,狭小的轿子变得阴森,似乎是择人而噬。 “千岁?千岁!”王承恩看着朱由检身上血流不止的样子,表情从狰狞变得进一步扭曲。 朱由检刚要递一刀的时候,看到是王承恩,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外面解决了?” 王承恩不断的点着头,外面的争斗已经结束。 “千岁你忍着点,这里不是一个久留之地。”王承恩撕下了自己的袖子。 朱由检接过了云锦布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腰剑并不宽,刺空以后伤口并不是很深,也就是流血有些多,看起来比较吓人。 “看把你吓得,皮外伤罢了。”朱由检看着王承恩担忧的脸色,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王承恩和还活着的两个轿夫,带着朱由检奔着城门方向而去,在一民宅里,换了一身行装,将身上的锦服褪下,换了身麻布衣,就奔着永定门而去。 待出了永定门没多久,朱由检忽然停下,看了一眼远处的正在关闭的城门:“信王妃还在城里。” 第三章 千岁万岁 “来不及了,千岁,城门关了。”王承恩似乎也是一脸焦急,他看着远处缓缓关上的城门,似乎是在懊恼自己没有把问题考虑周全,他焦虑的说道:“千岁,这样,千岁先去南海子,我去城里接信王妃。” 这进宫出宫、甩开跟踪被刺杀、再逃出城,已经将时间拉倒了傍晚时分。 朱由检撩着轿帘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王承恩,他需要知道王承恩是否真的忠心于自己,看看他到底说不说实话,这显然是早做下的准备。 “千岁爷。”王承恩被朱由检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平日里信王殿下的眼神何曾如此犀利过?何曾如此的明白过?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信王府人多眼杂,千岁到南海子的事,还是莫要有人知道的好。宫里宫外,盛传千岁要做万岁了,臣这也是没法子,若是信王妃不在信王府,那魏珰也就知道千岁在南海子了。” 朱由检看着欲言又止的王承恩点了点头,放下了轿帘说道:“走吧。” 次日的清晨,朱由检坐在藤椅上,摇摇晃晃的看着趴在院门外槐树上,手里拿着一个千里镜,东张西望的王承恩,对王承恩更是高看了一眼。 他们到了南海子,却没有去岳丈家中,而是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庙里,这庙里长满了野草,一看就是久没有人的地方,更别说香火了。 但是锅碗瓢盆,四匹骏马,还有五六个番子,显然是早有准备。 王承恩连公然和魏、客作对的张嫣都不信任,而是选择了一处可以看到岳丈家的高处,趴在树上张望着。 王承恩抓着树杈说道:“千岁,灶上热着两个鸡子,还有今天臣打的野鸭,知道千岁爱干净,里里外外洗了三遍,也炖了多半个时辰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几张纸放下,对于阉党一栏,上面写着王承恩的名字。 魏忠贤必定要除掉,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天启皇帝走了,由他朱由检当家,那这个权倾朝野的魏忠贤,必然要兑子一样兑掉,这也是每个刚登基的皇帝要做的事。 本来朱由检还在想,魏忠贤这样心狠手辣人做掉之后,从哪里找一条比魏忠贤更会咬人的狗。 现在不用顾虑了,王承恩足以胜任。 心狠手辣,而且绝对的忠诚,甚至他为了朱由检的绝对安全,连信王妃都给放弃了。 这一切的布置,包括民宅、干净的麻衣、轿子里的暗格、短刀、这间庙,大概都是宫里传出张皇后谋立信王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至于为什么历史上,王承恩咬人不疼,或者很少咬人,大约是崇祯这个皇帝主人,没放王承恩出去咬人。 略显有些蠢笨,这是自己吗? 朱由检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今人视古,古人视今,多少让他分不太清楚,而后他也懒得分辨。 昨日他将自己脑海中关于明末的大事都连夜写在了纸上,当局者迷,眼下大明从皇帝到百姓,都不觉得大明朝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但是站在历史的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大明已经行将朽木,无药可医,大明朝从中老年,走到了老年的地步,而且是垂垂老矣。 而一年后的己巳之变,鞑子进关,就是一场大明这个老年人的一场重病,自此以后,重病缠身,一蹶不振,再无半分挽救的可能。 自己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吗? 可以!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并没有多少的畏惧,反而略带有些兴奋! 害怕吗? 朱由检其实挺怕的,魏忠贤掌控锦衣卫四万人,净军一万人,在城里的时候,在轿子里的时候,他是真的怕。 尤其是,昨天刺杀自己的轿夫,真的是魏忠贤的人吗?有没有可能,是张皇后呢?或者是东林党? 但是怕,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反而会因为恐惧,输一辈子! 站在了历史的风口浪尖上,何不试着以大明江山为纸,书一卷浩然长歌! 当然,这都得他当上皇帝再说。 而且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很容易让必胜的局面,变得混沌起来。 毕竟大明朝有过一对兄弟,兄弟情深的朱祁镇和朱祁钰。 朱祁钰把扣门天子朱祁镇的宫门给砌死了,关了朱祁镇整整八年。 而朱祁镇出来之后,直接夺门之变,重新变成了皇帝,朱祁钰享年三十岁,离奇暴毙。很长时间里,连个皇帝的庙号都没有,没有庙号就没有祭祀。 而现在的朱由检和朱由校的兄弟关系,擅动,只会让张皇后和朝臣们的努力,全都白费。 “王伴伴,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朱由检剥开鸡蛋,看着王承恩一直盯着自己看,疑惑地问道。 王承恩摇头,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昨日那种伤势下的镇定,让他觉得自己的千岁爷有一点陌生和改变,有点像桑蚕咬破虫茧探出头时,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沉着和勇敢。 他将这种陌生和改变,归咎到了从信王到储君的变化。 王承恩摇头说道:“千岁昨日入宫前,还略微有些…慌乱,今日与昨日大不同,臣嘴笨,说不花来,千岁身上透着一股劲。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囊锥露颖!” 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屁精。” 正在吃早饭的朱由检,并不知道,他对明末了解太过贫瘠,以至于他以为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比如魏忠贤弄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指定为太子,并不是他的臆想,而是正在发生。 昨日申时,朱由检被刺杀出城的时候,醉心于锯尺的天启皇帝,已经撒手人寰,抱着他亲手制作的《江山在握》墨玉梨木笔架,彻底的离开大明天下。 随即魏忠贤就将整个乾清宫封锁,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焦急的在乾清宫前走来走去,手里握着一份圣旨,这也是一份遗诏。 只不过是由阉党编纂,它同样合理合法。由礼部尚书,大明首辅黄立极书写,同样有天启皇帝的印玺。 但是现在这个圣旨,没有受诏者。因为他等的那个【皇子】,还未诞生。 “王体乾,你去老祖奶奶那里看看,到底好了没有!这要是再不成事,这东林人就冲进宫了!到时候,我可拦不住!田尔耕,你去守住午门,切记不能放任何东林人进来。” 魏忠贤气急败坏的继续说道:“李朝庆,令我内操诸子,剑出鞘,随时应变!” 养着五虎、五彪、十狗、千子万孙的魏忠贤略微有些慌张,他不由的想到了当年因为赌债,不得不摘下半个男人根给催债的钱债血尝,当然那些人现在早就被他一刀一刀活剐了。 客氏在天启皇帝卧床不起之后,就已经弄了八个未显出身段的孕妇进宫,养在了掖庭,即使以魏忠贤权倾天下的本事,情急之下,人不知鬼不觉的弄八个不显身段的孕妇进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是这八个孕妇养了几个月,只有两个产子,一女,一夭折,剩下的六人依旧待产。 所以才让魏忠贤如此的焦急,他倒是想直接抱到宫里一个男娃,直接指认,可是在天启皇帝生病的消息传出之后,东林党控制的各社人,就已经把各宫门都给堵了。 他也不是那根深蒂固的唐朝前辈们,他权倾朝野也才五年时间,他就是再厉害,也不能真的把控朝野,东林党势力依旧庞大,而他阉党内部也不是风平浪静。 阉党把控的外廷,多数都是齐、楚、浙三党与东林党斗争失败之后,被迫跑到他羽翼之下避难。 天启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阉党把控的外廷,俨然已经有了失控的征兆。比如户部尚书施凤来,就是他的扶持才入了阁,但是他支持张皇后。 无数人已经盯上了从龙之功,盯上了倒阉的功绩。 大明的政坛正面临着一次洗牌,危机与机遇并存,无数人在这次的皇权交割中下了赌注。甚至将身家性命摆在了赌桌之上,如同一个个赌红了眼的赌徒。 他不得不像当年赌上蛋,再次下注参赌,这种参赌的感觉让他很不爽,因为他十赌九输。 魏忠贤相当清楚,一旦天启皇帝病逝,皇帝不是他扶持的儿皇帝,他必然倒台,尤其继任者,是一个对阉党豪不掩饰轻蔑的信王。 田尔耕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一不注意被脚下的坑坑洼洼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的跑到了乾清宫下,大声的喊道:“九千岁!午门城门被锦衣卫打开,朝臣已经从午门进来了,张皇后手捧遗诏,领着朝臣们奔着乾清宫来了。” 王体乾也从慈宁宫的方向疾驰而来,说道:“九千岁,太祖奶奶那边诞生了一个男婴!可是不足月夭亡了。” “什么?!” 魏忠贤闻讯一口气没喘过气来,厥了过去。 等魏忠贤被王体乾掐着人中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大臣们正在和净军对峙,而魏忠贤看着乾清宫的牌额,最终摇了摇头,天命不在他这一侧。 进宫里的妇人不能显出身段,否则东林控制的社人,怎么可能放有身段的女子进宫? 后来东林党的一些朝臣们,还请了太医院的太医,在宫门口对进入大明皇宫的宫女诊脉,他就再没了机会送妇人进宫。 而天启皇帝走的还是太早了些,哪怕再晚上一个月,足月的孩子诞生,他也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而且魏忠贤看着大明朝臣的义愤填膺,包括一些过去依附他的朝臣,也在怒吼的模样,他忽然怀疑,自己真的指定太子,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大明的朝臣以骨头硬闻名,他杀了一批又一批,真的能够摄政?况且还有个有大义的信王! 早知道就该动手杀了信王才是!哪怕到时,扶植一个福王一脉的人,也好过现在。 大明朝有三推才就的惯例,也就是说按照惯例,信王还会有两次进宫的机会,可是天启皇帝就这么走了,明明早上还能清醒的说话,还在询问鞑子、陕西民乱、江南织造等事。 这傍晚时分,就走了,让魏忠贤措手不及。 “放下佩剑,放朝臣们入乾清宫。”魏忠贤摇头说道。 一步错,步步错,现在造反已经来不及了,毕竟还有个南直隶,只有想办法控制信王才可以。 早秋的风,吹动着南郊南海子的芦苇荡,激起了南海子阵阵涟漪,而趴在树上一整天的王承恩,突然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奋力的喊道:“千岁,千岁!我看到了施凤来!施凤来捧着诏书来了。王文政你去看看,是不是来接千岁的诏书。” 一个轿夫猛地一个激灵,从地上窜了起来,骑着快马而去,没多久又骑着快马而回:“千岁,是懿旨!接千岁回京。” 朱由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张梳理的纸张,填进了火塘之中,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映着臂膀上的伤口,站起身来说道:“以后,要叫万岁了。” 第四章 坚不可摧 朱由检骑着高头大马,入了永定门,慢步在北京城的街头,身后是泾渭分明的五百对襟棉甲锦衣卫,手持钩镰枪腰配手铳,还有五百大红袍净军配腰剑。 锦衣卫由英国公张维贤率领着,文官施凤来节制,而净军则是由忠勇营提督涂文辅率领。 在锦衣卫和净军的护持之中,还有一台三十二人抬着的玉钩罗幕轿辇,罗幕在京城的风中随意的飘荡着,比朱由检做信王的四人抬的轿子要威风,比客氏的千灯琼华辇也要威风数分。 他之所以骑着马,而不是坐在轿辇之上,只是他的一个小小的试探,他在试探自己说话是否管用,经过短暂的交涉,他御马而行,穿街而过。 天无时不风,地无时不尘。每一吹号,飞埃寸余。 凄厉的风带着惨烈的呼啸声,在北京城肆虐着,稍一起风,北京城就笼罩在了漫天的黄沙之中,眼前一片朦朦。 今人视古,古人视今,是两个奇妙的视角,而第一次融合了这两个视角的朱由检,对着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有着好奇,都在用着两种视角去观察,昔日的熟悉,也变得陌生。 他看着北京城漫天的黄沙,只想到了两个字,那就是环保。 当然,他不是在考虑【中国人每吃一口牛肉,亚马逊的原始森林就要冒起一股火】的脑瘫环保,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大明京师沙尘如此之大,而宣府却无事。 他稍微琢磨了一会儿,再看着过去熟悉的街景,在两种视角之中,变得陡然陌生,他有了一些明悟。 京师内城、外城,共有三十六坊,居百万之众,而多储柴薪,堆叠在仓储之中,这些柴薪,都是京师百姓的劳役,给紫禁城和官署用的柴。 而自小长在宫中的他,自然也知道宫中用的柴都是精挑细选。 信王时的他,一直认为天下人都用柴薪烧火做饭取暖,如同和晋惠帝言何不食肉糜一样,觉得天下百姓都有肉吃。 “还玩不玩火!家里从三月起存的柴都被你点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还要读书,读书也就罢了,你玩什么火!到时候惜薪司的官差来了,你让娘亲怎么给他们说!你是要气死老娘才是吧!看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喧闹声忽然传来,朱由检不由侧目看着一妇人追打着十多岁的孩童,孩童在街上狂奔,大概是忙着跑路,差点迎面撞到净军的身上,被净军的内操一瞪眼,吓得愣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 储柴堆积,稍有不慎,就会失火,看来是这家顽童点了火,把自家堆得柴薪给烧了。 而且看起来这笔柴薪是要上交给惜薪司。 惜薪司,是大明皇宫里,官宦官署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一,主要就是负责收集给皇家、勋贵、官署等用柴。惜薪司收集柴料的来源很多,比如佥派军民采纳、山厂采烧、折银召商买办等等,但是这些法子,都不是大头。 惜薪司最主要的柴薪来源就是徭役。 设有砍柴夫、五人设佥点夫头,百人设一员,仅北京城在册柴砍柴夫就有十多万,设有抬柴夫,和砍柴夫一样,也有十数万之人多。 在过去习以为常运转的制度,终于在朱由检眼里变得有些不对劲儿起来。 “我能免了这家人今年的份额吗?你看今年他家交不上了。”朱由检忽然勒马问着旁边魏珰走狗涂文辅。 净军提督都是宦官,涂文辅自然也不例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千岁虽未登大宝,但先帝宴去,千岁有懿旨在手,自然言出法随,可是这事,臣只能差人补齐,不能免去。否则京中就要失火无数了,还请千岁体谅。” 朱由检微微皱眉,懿旨、遗诏这是两个东西,一个是现在的张皇后拟的旨,而另外一个天启遗诏,这不一样。 他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很伶俐,此事就交给你办。” 涂文辅立刻翻身下马,匍匐在地说道:“千岁仁善,臣定当竭尽竭力,以尽君事。” 朱由检示意涂文辅起来,他的感觉有些奇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躲在大楯之后,小心用着短剑试探着皇权这面大楯是否坚固。 而涂文辅的反应,恰好说明了这面大楯,坚不可摧,这还没有登基,就有人纳头就拜,以至于让朱由检都有些所料未及。 “臣愿为陛下牵马坠蹬。”涂文辅小心的牵着朱由检座下大马的缰绳,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池。 魏忠贤在乾清宫前晕厥的那一刻,涂文辅的心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大明的天,终究要变了,这天压下了,首先就得压死魏忠贤。 捎带着他们这些千子万孙们,都得跟着遭殃,朝中那些明公们,绝对不会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这个时候,但凡是能找到门路求生,就会如同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浮萍。 信王殿下平日里对宦官不假辞色,行路之中,突然询问,他觉得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 行至午门,身后千人,皆下马解掉配剑、钩镰枪和手铳,而朱由检端坐在马上,摸了摸自己腰上的剑,看着等在门口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问道:“我用不用下马,解剑?” 田尔耕没有多言语,先是查验了懿旨无误,又是查看了王承恩递上来的腰牌,与宫中留底合二为一之后,田尔耕才俯首弯腰低头说道:“臣不敢请千岁下马解剑,千岁请入宫!” 田尔耕,锦衣卫都指挥使,左都督,魏珰走狗,五彪之一。 “净军内操不都是可以在宫中配腰剑,为何也都解了?”朱由检看着身后净军被搜身的模样,又多问了一句。 田尔耕没有抬头,低着头弯着腰继续说道:“皇后懿旨,宫内不可见凶器。几个千户,已经带着人把宫里,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给收拾干净了,连宫里的大梁、琉璃瓦、宫墙都检查过了,工部还派了人,擦了下琉璃瓦。” 又是懿旨。 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的模样,忽然厉声说道:“抬起头来!” 田尔耕闻言将头抬起,而在田尔耕的眼神里,朱由检罕见的看到了一丝恐惧和迷茫,这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被朱由检的这一声厉喝,暴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朱由检翻身下马,整理了下田尔耕的兜鍪顿项低声说道:“以后,挺着腰杆子做人,你是我大明京营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锦衣卫的左都督,你弯着腰,我大明的军卒就得弯着腰,你驼着背,我大明的军卒就得驼着背。” “堂堂正正。”朱由检拍了拍田尔耕的肩膀,走进了缓缓洞开的大门。 他最终还是没有肆意的在宫中驰骋,选择了下马,但是也未曾解下配剑,手里有把短兵,心里也安稳一些。 田尔耕喃喃的说道:“堂堂正正?” 信王真是个妙人,他一个纯爷们,天天匍匐在一个蛋的魏忠贤脚下当狗,是他乐意的吗?居京师而大不易。 狗哪里有,选择主人的权力。 朱由检信步走过了午门,踏过了金水桥,一步步的走到了皇极殿,站在恢弘的皇极殿前的月台上,看着反射着夕阳金光闪闪的皇极殿。 万历二十五年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和三座城门被天火所焚,经过了长时间的修建,经历了三十年,前后经过了三朝,才在二十天前,天启七年八月二日,宣告竣工。 所有人都说这天火是上天给大明皇帝的警示,为此争吵无数,皇权、臣权在反复的拉扯中,这三大殿才算是重新立在大明皇宫之内。 这真的是上天的警示吗?是在说大明皇帝无德招致天罚吗? 放特么的狗臭屁! 大明朝皇宫三大殿焚毁一次,而鞑清整整焚毁了五次! 这要是大明皇帝无德遭了天谴,那鞑清皇帝岂不是连人都算不上了?直接碳化? 也没见哪些个鞑清的肱骨之臣们,别着劲说是上天示警,反而捧臭脚一样,盛赞建立在番薯、全民胃酸、衣不裹体基础上的康乾盛世,天下皆称千古一帝。 呸! 分明是没有避雷针,导致了这京师最高的建筑物,在雷雨天气的时候,容易吸引天雷导致。 “王承恩你过来,把这事,今天就给我办了。”朱由检让王承恩走过来,他要给大明的皇宫,不仅仅是三大殿,其他的宫室,也都安上避雷针。 朱由检越发肯定了天启皇帝临终前的那一握,对他的交代,意思是手里得有一把刀,否则什么事都办不成。 修三大殿的三十年里,动工最快的就是,天启五年到天启七年这段时间,两年就修好了,之前一直在磨嘴皮子,工部的图纸今天需金丝楠木、明日需要金柱、后日就说,要花费采木料五万块,就需银九百三十万两。 而天启皇帝两年修的这个三大殿,所有的花费都算上,也就五百九十五万七千五百一十九两七钱六分八厘四毫一丝六忽一微。 然后就被扣上了亡国之策的帽子! 一个宫女低着头,匆匆赶来,先行了个蹲礼说道:“皇后请千岁前往乾清宫,商议明日登基大典之事。” 朱由检抬头看了看天空阴云密布,看来是要下雨了。 皇后张嫣,这个漂亮的不像人间女子的人,一道懿旨招他入宫,一道懿旨整个宫内不得见兵刃。一道懿旨自己就得遵从。 第五章 薄凉寡恩 积雨云终将夕阳给掩住,颜色从红黄变成了黝黑,时不时,有电闪雷光在云层中不断的闪耀着,偶尔还能听到轰鸣之声。黑沉沉的阴云将整个天空压低,暴雨随时可至。 乾清宫正殿放着天启皇帝的灵柩,祭祀的哀乐在整个乾清宫回荡,朱由检看着这天象,脸色阴晴不定。 “千岁,你要办的事,都办好了,没费多大劲。铁索绑在钩镰枪上,装几个木架子,将铁索顺到地面坑洞之中。三大殿顶上插了五把,各偏殿宫室插了三把,午门五凤楼插了五把,都办妥了。”王承恩拍着手走了进来,先是向着朱由检汇报。 “臣参见皇后千岁。”王承恩汇报完之后,才向等在一旁的张嫣行礼。 朱由检听到避雷针已经装好了,才松了一口气,看着天空的阴云说道:“皇嫂,你说那群狗东西,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等着今天暴雷天至,天火把刚修好的三大殿再给烧了,就开始奋笔疾书,明日登基大典之后,好把皇兄钉成一个只知道钩锯、劳民动众、不恤民情的昏君!” 张嫣看着天空阴云密布,再看着一脸淡然的朱由检,摇头苦笑道:“朝臣?那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说不定早就写好了奏疏,哪里还用现在写?他们就等着三大殿再烧起来呢。” “前几日下雨,建极殿就引了天火至,得亏雨下的及时,才没烧起来,司礼监就收到了不少的奏疏。” 说着话,一道撕裂半个天空的闪电,迅速的划过,如同蛛网一样的分支,将整个天空照亮,建极殿顶上的碳化黝黑色的伤口,在雷光中若隐若现。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鸣之声,从天边传来。 朱由检听到张嫣这个大家闺秀突然口出脏字,有些意外,他更加意外的是张嫣对朝臣们的态度,这种态度终于让朱由检轻松了几分:“还是皇嫂明白,那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绝对烧不起来。” “这等天雷滚滚,今天不烧,明天还要烧。”张嫣眼神中充斥着担忧的看着天穹说道:“你倒是淡然处之,明日是你的登基大典,一切布置都在皇极殿布置,这要是烧起来,你明日还登基吗?倒是一点都不显得惊慌。” 张嫣靠在偏殿的凭栏上,一天的忙碌,她已经十分疲惫,但是要给天启皇帝守孝,她只能硬撑着,明日还有她谋立的信王登基,她更是忙碌万分。 朱由检倒是落了个轻松,只去个人就行了。 “受伤了?”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臂膀上沁出的血红色,讶异的问道。 朱由检一听到这话,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本来他就在怀疑那个被掉包的轿夫,是不是张皇后掉的包!进了宫之后,左一句懿旨!右一句懿旨! 弄的他更是心烦气躁,张嫣一提起这事,他的脸色就变了。 “皇嫂不知道吗?”他的语气有些重,说话自然有点冲。 王承恩赶忙解释了下朱由检被刺杀之事,小巷子里的搏杀都讲了个明白,还有那轿夫是个内侍,也说的清楚。 张嫣并没有恼怒,一脸的疲惫反而露出了几分轻松来,看着朱由检的生气的模样,笑着说道:“倒是越来越有皇帝样子,谁都不信,这一点,倒真的是你们朱家人,朱家人都这么薄凉寡恩。” “等先帝入了陵寝,我就去陵寝守孝,守孝三年,也就不回来了,就近找个道观做个三姑八婆。这事也定好了,阁老们都批了蓝,你明天登基,就批了红,也就是了。” “大明朝,受不住第二个移宫案了。” 张嫣说着将手伸了出去,她想知道到底下雨了没有,可惜让她失望的是,雨未至,雷正急。 天空被暴雷照亮,大地随之明暗不定。 “呀!” 张嫣猛地缩回了手,一道雷光,带着呼啸从低压翻卷着的阴云中,仿若要将一切撕裂,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还有嘶嘶的破空之声,猛地砸向了建极殿! 雷光打在了建极殿之上,瞬间分出了五个枝丫,落在了固定在建极殿顶部的钩镰枪上,顺着铁索,泛着电光分着叉,滚滚而下,落在了刚挖的坑洞之中,再没有声响。 “走水了!走水了!”有些机灵的内侍看到暴雷落下天火将至,早就喊了起来,提着桶奔向了大瓮之中取水,就要灭火。 张嫣惊讶的看着完好无损建极殿,在暴雷的轰隆之声,她转头看向依旧淡定如常的朱由检,吞了吞喉咙惊异的说道:“为什么没有烧起来?” 要是烧起来,后世那些直插云霄、顶楼就在云中的楼宇,岂不是早就被劈了不知道多少次? 这是科学。 “天人授梦,此乃御雷之术。”朱由检无比确信的说道。 张嫣一脸不信的看着朱由检的模样,摸了摸鼻尖,怀疑的说道:“御雷之术?” 朱由检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将这个话题岔开,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皇兄走的时候,特意交待了要善待皇嫂。” 他已经看完了奏疏,按照流程,只要朱由检批了红,张嫣出宫为尼,已经成了定局,就是张嫣再栈恋皇宫的奢靡,朝臣们也不允许。 移宫案后,大明的天子,哪里还有家事可言? 朱由检之所以不批复,是这道奏疏,就是他制衡皇后的一道杀手锏。 他面对还是一片混沌的朝政,还是有些迷茫,但是他把这道奏疏放在了袖子里,和那封信放在一起。 张嫣闻之,摇头说道:“他还是那么薄凉寡恩,人走了,还让我给你们朱家人做牛做马。谁贪恋这富贵?那就让她拿去好了,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书?”朱由检看着张嫣手中的书籍疑惑的问道,守孝需要用到书籍吗?至于这怨怼之词,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应。 这本书他倒是第二次看到了,上一次见到张嫣,她就抱着这么一本书。 张嫣将手中的书籍扬了扬手,转身准备去正殿继续守孝,她带着一丝笑意说道:“《赵高传》,先帝在的时候,我拿着这赵高传讲给他听,他才应了传位给你的事。只不过当时情急之下,没讲完。趁着守孝的功夫,我说给他听。” 朱由检没由来的一阵恶寒,自己这位皇兄,人都走了还不清净,这也太狠了,走的路上,还要听赵高传。 “王伴伴,你说那轿夫到底是不是皇后换的?”朱由检看着婀娜多姿,如同杨柳摇荡的张嫣,问着王承恩。 张嫣现在才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女人大好芳华,身段刚刚长开,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女要俏,一身孝,身着孝服的张嫣更俏丽几分。 王承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说道:“不管是不是,千岁手里有本奏疏了。” 互相交锋一番,朱由检依旧不知道张嫣是不是值得信任,这等和妖蛤吞月客氏过招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这是一个连妖蛤都吞不下的人。 客氏为何被称为妖蛤吞月? 选侍赵氏与客氏不合,被矫诏赐死; 裕妃张氏刚刚有了身孕,被客氏关在神龛之中活活饿死; 冯贵人劝朱由校罢内操净军,被客氏矫诏赐死; 趁着朱由校去外城天坛祭祀之时,掩杀胡贵人,说是得了急病而死; 而大明皇后张嫣,初有身孕,就被客氏的心腹勒腹流产,再不能生育。 而客氏和魏忠贤,做这些事,上上下下无人敢说,无人敢应,这是何等的后宫统御力? 这客氏,太妖孽了。 他本来觉得汉时吕后,把刘邦生前的宠妃戚夫人做成人彘,螨清时慈禧不喜欢儿媳妇珍妃,绑着石头坠了井,已经是最恐怖的宫廷斗争了。 没想到这客氏比老妖婆慈禧还要狠毒几分! 朱由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对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给我找一本《权谋残卷》来,还有内起居实录拿来。” 朱由检的记忆里有《厚黑学》的记忆,但是厚黑学这东西,放在眼下这环境里,压根就不够看。 他反而是记起了当初张居正写过一本关于权谋的书,名叫《权谋残卷》,没写完,张居正就撒手人寰了。 作为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他写的权谋之术,应该有一些参考的意义。 刚一打开书,张居正那个正人君子,道德圣人的读书人的形象,瞬间崩塌。 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妙手空空、釜底抽薪、上楼撤梯,这类与君子挂不上钩的计策,被张居正说是虽曰巧智,岂无大谋? 也与他之前读的书完全不同,例如这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与那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下腐儒何其多?但张居正绝对不是其中一个。 讲的都是做事的一些章程,唯独没有那劝人以身饲鹰,做一副圣人楷模,也不劝人用道义去感化他人。 倒是和后世某个说书的人那句:【不明白任何事就劝你大度点的人,要离他远点,雷劈会连累你!】有些类似。 道义能感化别人,那后金鞑子,早就被腐儒们感化到原地抹脖子,去往极乐世界了。 腐儒们高喊着水太凉、头皮痒,纳头就拜,也说明了道义这东西,只有在势大时,忽悠人的。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朱由检翻动着只有两页的《权谋残卷》,张居正走的太早,要是这书再厚上几分,面对即将而来的大变局,他也会有更多的底气。 为何张嫣听到朱由检怀疑她,却不恼怒? 正是因为同盟之间,有间隙则明明白白的说清楚,就不会让谗言趁机而出,让间隙越来越大,致使离心离德,最后分道扬镳。 以前的崇祯就是个信王,也没想着当皇帝,准备安安心心的就藩之后,开开心心的做一头大明朝养的猪。 毕竟大明朝养了几十万这样的猪,也不多他信王一个。 过去,心宽体胖,那是大明朝上下对藩王的要求,但是现在既然是做皇帝,太过周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朱由检对明公们有着天然的敌视,正式基于大明朝的明公们,也想把皇帝变成藩王那样心宽体胖的猪。 而现在的倒魏活动,就包含着绝对的祸心,他们不仅仅想要把魏珰给除了,还要把大明天子这头野猪的獠牙给拔了。 在朱由检的记忆里,历史上的崇祯,就是这么让人把唯一剩下的獠牙给拔了,还心甘情愿。 “美色置于前而心不动者,情必矫也。” 有美色置于面前,而无动于衷的人,那一定是装逼犯。 读到这句的时候,终于让朱由检平静了几分,皇嫂太过漂亮,每次出现都让朱由检有几分过度的在意,他也终于找到了,让他心中那几分礼教崩塌的恐慌感,减弱的道理。 “王伴伴,给张居正平反是不是挺麻烦的?”朱由检放下了残卷,笑着问道。 王承恩一愣,张居正在死后就被抄了家,四天后他的嫡系心腹就被赶出了庙堂,之后就是一次反对者的狂欢,他想了想说道:“那是挺麻烦的,不过天启二年,先帝就借着给千岁封王,给张居正平了反,恢复了名誉。” “平反了?”朱由检不由的点了点头,他过去看不太上张居正,觉得张居正是个权臣罢了,现在想想还是太过片面了。 世人都说他的皇兄蠢笨,但是独揽朝纲七年,真的蠢吗?他忽然想到了临终前,朱由校说的那句我不悔。 何尝不是一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呢? “老祖奶奶千岁在殿外了,说要见信王。”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朱由检撇了一眼这传讯的小黄门,对着王承恩说道:“下次再说就掌嘴。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老祖奶奶和老祖爷爷这两个词,我恶心。” “是。”王承恩点头说道。 朱由检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迎接着迎面而来的客氏,说道:“老祖奶奶千岁。” 站在旁侧的小黄门,目瞪口呆的看着大明信王,这还是那个周正的信王吗?嘴上说着恶心,脸上满面春风。 第六章 去吧皇叔 “哎哟哟,还叫我一声老祖奶奶,千岁折煞我了。”客氏一脸谄媚的说着话,宫人们抬着珊瑚、金银、锦衣、字画帖的大箱子就入了殿门,还有四个貌美的宫人款款而来。 客氏这会儿还哪里有妖蛤吞月的气势,满眼都是笑意说道:“信王千岁明日大典,这宫里的用度无数,平时呢,我也是大手大脚惯了,还说信王登基,无恭贺之物,没成想在宫里找了找,还有一些,就给千岁送过来了。” “眼看着忙碌,信王府都还没整个搬到宫里,我就先给千岁送了几个侍候的宫人,都是伶俐人。” “那就谢过老祖奶奶了。”朱由检打量了一下这四个宫人,身段不错,样貌也不差。 “信王千岁,他们都在说信王殿下有御雷之术,可是真的?”客氏忽然神秘兮兮的问道。 朱由检眼睛一挑,点头说道:“老祖奶奶,此乃天机。” “我懂,我懂,我这就去正殿了,信王留步,不用送了。”客氏嘴里客气着,可是看着朱由检还是送出了殿门,倒是眼角挂着笑,只是建极殿的雷光环绕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且到现在整个皇城还在雷光之中,一闪一闪,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这不是朱由检为了震慑他们故意为之,是大明朝还没有电缆,只能让铁索裸着。 朱由检一展袖子,看着客氏的背影,略带几分睥睨的说道:“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他一直盯着四个宫人看了半天,直到把她们看的脸色有些羞红之后,对着王承恩说道:“搜一下她们几个身上带着什么没有?” 王承恩的手脚很快,没一会儿从从四个人的身上翻出了四个荷包,王承恩撕开之后,俯首说道:“遍索其体,虚无他物。只带佩香丸一粒,大如黍子,名迷魂香,虎狼之药。” 王承恩略微有些犹豫,信王殿下一向周正,群臣皆称其善,对这等淫家之物,恐怖了解不深,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即红丸。”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这四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可惜都带刺。他挥了挥手,让几个女子离开,对王文政说道:“送到浣衣局去。” “王伴伴,去惜薪司把账目拿来,朕要看看。” “是,千岁。”王承恩自然听到了朱由检话里的自信,不过他还是小声说道:“千岁,袖子里的饼先对付着,宫里的食物和水还是暂时不要食用的好。” 朱由检点头,示意王承恩去就是了。他只是从皇权的大楯后探出身子罢了,并没有飘到天上。等到信王府的人入了宫,他才是彻底周全。 他袖子里揣着三张死面饼,腰上别着一个水袋。都是入宫前的布置,正如张嫣的那封信里,那句勿服宫中水食。 端详着客氏送来的礼物,朱由检脸上逐渐的挂上了微笑,他以为的阉党,是上下一心,团结在魏忠贤的周围,哪怕是魏忠贤起事,他们也跟着盲从。随时如同一股泥石流,将还未登基的信王府,冲的一干二净。 只是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阉党的本质,一盘散沙。 大抵分为极端偏激类的人,誓死要弄死信王,来维护魏忠贤的利益!这些人最大的特点是蠢。 大概连魏忠贤都没有这个勇气,否则客氏今天就不是送国色以媚上了。 还有就是大多数随波逐流之人,信王登基依旧信任魏大珰,哪怕是不信魏珰,信王殿下也要过日子,也需要依靠内侍,大大家日子照旧。 也就是大太监们死一批,他们死后留下的坑,在内侍们的眼里,就是机会。大多数的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选择观望,再随波逐流或者择机上位。 当然还有一批人,只是无奈的依附在魏珰的羽翼之下,报团取暖,五虎五彪,魏忠贤最仰仗的十个人里,只有一个人是宦官,剩余的都是全须全尾的男人,天天对着半个蛋的魏忠贤磕头叫爷爷,他们心里也不乐意。 王承恩是一个一切都想在千岁之前的人,惜薪司的账目被抱到千岁面前之时,还端着个火盆,取了几个样本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这是乾清宫和祭祀时,才能烧的红萝炭,是长柴之一,乃是杨木烧制,取自紫荆关外六十里的金水口,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王承恩拿起大约有一尺长,直径有两三个拇指大小,带着些许红色的长条木炭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这是各宫娘娘用的马口柴,马水口产的,膳房也用。这些都是碎杂柴,内侍们每年入冬的时候领的。” 摆在面前的几个炭、柴,品相不一。 朱由检点了点头,秉烛看起了惜薪司的账目,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腹中饥饿,才吃了几口冷饼,吞了几口水。 他看着手中的账目略微叹气的说道:“仅仅京师各官衙用柴四千二百四十二万斤,炭九百万斤,宫里的柴薪年耗用木柴两千六百万斤,炭一千二百万斤。这还仅仅是京师,南直隶和京师都差不多。还有藩王的账目,勋贵的账目,这是一笔大生意呀。” 仅仅京师宫廷、官署用柴、炭高达九千万斤,惜薪司为了筹措这些柴炭,只能大起徭役。连年砍伐,伐木取材,折枝为薪,烧柴为炭,导致木植日稀。 整个燕山都在这种需要下,被挖成了秃头山,一起风,则黄沙遍地。朱由检进城看着满天的黄沙,想到的环保,就是这惜薪司的账目。 为什么不用煤呢? 大明有祖训【凿山伐石之禁】,正统年间,以英国公张辅不顾禁令,在京师的西山开凿煤田,被都察院请以之罪,英宗朱祁镇特赦,才免去了刑罚。 但是京师周围的柴炭,根本无法满足百万京师之人的用度,尤其是在皇室和官署这两个大户吞柴之下,禁凿山伐石慢慢无法执行。 嘉靖年间,西山采煤,蔚然成风,勋贵自行开窑,火并打的整个西山都是一片血红。 万历年间,张居正在京师西山和大明山西道等地方设立煤监,征收税科,正式参与到了西山煤业的争夺之中。 张居正死后,就有人煽动窑民进京请愿,万历皇帝迫不得已,废掉了煤监,但是继续征收煤科。 无监何以征科?全凭自觉吗? 最后万历皇帝实在是征不下去了,勉强维持着一个架子,一月天子、红丸案的主角朱厚熜,在万历年间,彻底废止这征煤科之事。 很多人都说魏忠贤捞钱有一手,可是让大明朝的那些个吊书袋的文人们,也说不清魏忠贤的钱,到底是哪里搞来的。 而惜薪司的账目就反应了这个问题的一部分,魏忠贤就是架着张居正之前留下的坑,私设煤监,在山西道、京师西山有很多的煤监产业,年结余四十余万两。 而且这惜薪司的账目上,还有各勋戚、朝臣、缙绅名下矿产的名录,有多少窑工;年产多少煤;征多少科税;在五口子抽分局有多少煤监;科银具体消耗账目;甚至连贿赂大臣的钱有多少,分发给征科的内侍、打手的钱财,都在账目上写的明明白白。 看完账目,朱由检只能连连感慨,他甚至能想象魏忠贤报账的时候,皇兄天启皇帝连连点头的模样,皇兄为何信任魏忠贤?他现在心里终于有了一条明悟。 魏忠贤,真特么是一条咬人的好狗! 可魏珰在咬人的过程中,也在大肆培养自己的党羽,他给了皇帝一百万两银子,他自己得拿两百万两。 大概是没想到有人会查账,魏忠贤及其朋党的钱财账目,也在其上。阉党旗下的矿窑名录也在其中,并且不用缴纳科税。 围绕着魏珰手下的勋贵、外戚、朝臣也不少,都以东林为首的利益团体。 王承恩行吗? 他看着王承恩敦厚老实的样子,虽然王承恩心思机敏,考虑周全,但可能是跟这皇帝时间太久了,他的下限要比魏忠贤要高数分。 这王承恩注定成不了魏承恩,也无须成为魏承恩。 “根据大明祖训,这些山石皆为我朱家山石,王伴伴,你说对吗?”朱由检合上了账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要他说,天启皇帝派出了魏珰去咬人,还是做得不够彻底。 关键在执行的过程中,魏珰不光收东林党的科,连砍柴夫的科也收,弄的民怨四起。 就该按着张居正的法子去收拾这帮勋戚、朝臣、乡绅。 动西山煤田,结果无外乎:天启七年八月二十四日,皇弟朱由检急病,大渐,崩。 王承恩没有回答,他靠在乾清宫的金柱上睡着了,自从信王进宫开始,他就一直没有休息,终于算是稳定了些,他靠在柱子上就昏昏睡去。 张嫣带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她要给朱由检更换行装,然后准备大典之事,王承恩听到脚步声,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张嫣拉紧了朱由检的腰带,将十二旒冕带在朱由检的头上,看着一身龙袍的朱由检点了点头:“礼仪比较长,拜宗庙的时候,你切记抖擞些精神,列祖列宗们都看着呢,在皇极殿宣旨的时候,你可以稍微眯一会儿,王伴伴,你切记,宣旨完叫千岁一声,好让朝臣们朝拜。” “这里是刻好的十二枚大宝印玺。都是上好的玉料做的。先帝那套印玺,没从魏珰那里要过来,那索性就不要,刻上一套新的,其他的都准备好了。” 张嫣最后给朱由检正了正衣冠,笑着说道:“去吧,皇叔。” 第七章 驱逐客氏 朱由检身着肩抗日月、正五背五的九五之尊,十二章纹龙袍,坐在玉钩罗幕轿辇上,被抬到了午门外,正式开始了典礼仪式。 三推而就,朱由检在礼部尚书黄立极三请之下,离开了轿辇,带着群臣们奔着皇极殿而去,过金水桥后,群臣匍匐在地,口中高呼万岁,文东武西。 朱由检踏着黄毯,来到了月台之上的九鼎之前。 因为服丧的缘故,教坊司只是设立了乐台,而未曾奏乐,教坊的女倌们,在没有奏乐之下的舞蹈,显得极其的滑稽和可笑。 在九鼎之中上香之后,朱由检并没有进皇极殿,而是被宫人们引领着,去了太庙给列祖列宗祭祀香火,再到乾清宫给朱由校烧一炷香,代表着大明天子承继大业。 整个过程,没有朱由检任何的事,他只需出一个人而已,甚至是连悼文都是由礼部起草好的,甚至不需要他念诵,宦官亦步亦趋就把这件事给办了。 朱由检终于肯定了自己的那个猜测,大明的朝臣、内侍们,的确是想要把皇帝当成一头猪养起来,而现在他唯一的獠牙,就是已经近乎于名存实亡却又坚不可摧的皇权。 这不矛盾,一如当初他拒绝继位和朝臣们继续书写诏书一样。 朝臣们只是想找个好骗的皇帝,原来的信王,的确易于哄骗。 “皇兄,朝臣们拿着奏章,准备把你钉死在昏聩上,朕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朱由检给朱由校上了一炷香,自此以后,因为两龙不想见之缘故,他再无见到灵柩之时。 朱由检回到了皇极殿之上,群臣们早就等在了皇极殿的两侧,毕竟是登基大典,文左武右,跪成了两排,静静的等待着宣召。 王承恩撑开了第一卷诏书,乃是天启皇帝遗诏也是最重要的继位诏书。 “朕以眇躬,仰绍祖宗鸿业七年于兹,深惟皇考取法尧舜之训,兢兢业业,不敢怠遑。迩者三殿告成……皇五弟信王,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 “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遵典则,保固皇图。” “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毕。” 王承恩读完了第一卷,就拿起了第二卷,册封张嫣为懿安皇后的诏书,这也是规矩。 兄终弟及,而作为扶信王登基的重要人物,自然是需要在继位之时,给予回报。 第三卷是人事任免的诏书,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基本格局之下,六部尚书,全都换了个遍。 只不过在朱由检看来,其实都是左手换右手罢了,还是那些人,左右逃不过东林和阉党罢了。 指望他们念着皇帝登基升的官,感恩戴德,尽忠尽能,不太能靠得住。 朱由检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张嫣说在这宣召的时候,可以打一会儿迷糊,稍微眯一下,因为朝臣们都跪在地上,听着诏书,没有一人抬头。 而且读完三卷诏书之后,还有三卷! 诸如大赦天下,也是应有之意。 多是些封外戚、封王、赏赐的流于形式的诏书。国帑、内帑空空如也,拿什么赏赐?封地?皇室几乎没有多少官田,拿什么封赏? 连非常受宠的信王都领不到足够的岁禄,可想大明朝的财政岌岌可危到了何种地步。 和后世上学的时候,开学典礼上那些又臭又长的致辞,没什么两样,都是让人昏昏欲睡。 “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朱由检猛地被噩梦惊醒,他梦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站在万岁山中的树下怒吼着,状若疯癫,而王承恩站立其旁,早已是泪流满面,不远处跪着几个宦官。 而此时的皇极殿上的诏书依旧没有读完,依旧在王承恩那个阴阳顿挫的声音。 “停!”朱由检开口打断了王承恩念那些谁都不愿意听的圣旨,他被噩梦惊醒之后,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是。”王承恩一边读着诏书,朱由检睡着的时候,他还故意往前走了几步,挡住了群臣们的视线,听到身后传来喊停的声音,立刻说道。 朱由检清了清嗓子,说道:“平身。” “谢陛下。”皇极殿上的朝臣,被这骤然的变故,给弄的有些迷茫,但还是山呼海喝的站了起来。 当然还有几个人依旧跪在地上,这些人,显然睡着了。 “把没起来的官员名字记一下,弄个灰名单。”赵桓对着王承恩说道,他在睡觉,朝臣们也有几个也在睡觉。 朱家天子薄凉寡恩,朱由检没有打算放弃这一优良品质。 “朕要驱逐客氏、魏珰、王体乾、任氏出宫。”朱由检懒得废话,直接抛出了一句议题,既然已经当了皇帝,那就没必要在遮掩。 朱由检这简短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一般,让安静的皇极殿瞬间如同炸裂开来!议论纷纷! 都知道信王殿下憎恶阉党,没成想登基第一天,还没过了天启皇帝遗诏的三日进香的时间,直接抛了一句话出来。 客氏、魏忠贤自然不必说,王体乾是魏忠贤的头号走狗,掌印太监,也是他拒不交出天启印玺,逼着张嫣又刻了一套新的印玺。 任氏是魏忠贤进献天启皇帝的养女,也是客氏一直构杀后嫔的主因,客氏一直希望任氏能怀上龙种,可惜天不遂人愿。 把这四个人驱逐出宫,宣告着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彻底土崩瓦解。 在看穿了阉党是一盘散沙之后,纸老虎一样的魏忠贤,没有任何好惧怕的地方。在此之前的一切忍耐和退让,都是安抚魏忠贤和客氏不要狗急跳墙罢了。 同样也是为了这皇位,既然已经坐上来,就没有了忍耐的必要。 礼部尚书黄立极是被魏忠贤扶着上位的大明首辅,看着群臣们议论纷纷,立刻跳了出来,说道:“臣附议,陛下圣明!” 此时再不跳反,等到大明新天子借着东林党的势,除掉魏忠贤之后,就轮到了他黄立极! 户部尚书阁臣施凤来看着没抢到跳反头功,立刻俯首说道:“臣附议,陛下圣明!” 倒魏,是一项重大的政治资本,结果被两个跳反的抢了先! 东林党人还在议论,新帝虽然平日里憎恶阉党,但没成想到如此雷厉风行的时候,结果阉党的直接跳反了反而抢了他们的头功。 阉党,多数都是当初与东林党斗输掉的齐、楚、浙党人,能在党争失败之后,依旧留在朝堂之内,并且爬到了阁臣的位置上,那必然极擅长站队! 显然刚才新帝喊停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做准备了。 朱由检不由的摸了摸鼻子,这黄立极跳出来直接赞同,是他所料未及之事,他看着施凤来和黄立极,心中生了一些明悟。 这俩人,估计是早就私下里通了气,两头下注。 其实这样的人驱之以利,咬人是极好的。 “臣附议!”礼部侍郎钱谦益带着愤怒! 他作为东林党党魁,居然坐看如此泼天大功,从自己指间滑落!他安能不气?! 但是再气!倒魏急先锋也轮不到他了。 朱由检不由得多看了钱谦益两眼,实在是这个人,太有名了,稍微了解点明末的人,都清楚此人就是那水太凉、头皮痒的双料典故拥有者,着实是让人不得不侧目。 但是钱谦益既不受南明诸臣明公待见,也不受后世鞑清待见。 鞑清当时坐了天下,忠君爱国肯定是敞开了宣传,给岳飞立庙,把岳飞抬到了武庙之中,与关公并列为两大武圣,鞑清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也不会顾虑岳飞砍了多少金奴女真。 为了稳定,鞑清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岳飞砍的是金人,又不是他们后金,自然无碍。 逻辑自恰。 这钱谦益的风评从清初急转而下,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臭老鼠,现在作为东林党魁,慢人一步,抢不到倒魏的头功,的确是有点过分。 “你为什么附议?”朱由检不由的多问了一句。 钱谦益目瞪口呆的看着皇位上的新帝,这还有为什么吗? 全天下谁不知道他是东林党魁? 当初他编纂《神宗实录》被魏珰抓了辫子,被革职回乡,这复官回到京中才两天时间,当然要对魏珰落井下石才对! 只是情急之下他被问起,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俯首说道:“魏珰危害江山社稷,额…额客氏不该居住在宫内,撵出宫是应该的。” 他连夜归京,到了京中自然要联袂党人,商量如何倒魏,商量完了,喝点酒,叫上叫上几个清倌,吹拉弹唱一条龙一番,要不怎么能配得上东林党魁这个称号?! 这昨日他钱谦益就喝大了,舌头就有些捋不直,莲台仙会在即,美人实在是有些多。 他万万没想到新帝会如此着急的倒魏!他只以为就是一出风平浪静的登基大典。 给你机会你不珍惜呀! 东林人大部分人果然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倒魏势在必行,连个罪名都没罗列,这东林人,就这? 打的就是无准备的仗? 还不如黄立极有急智。 朱由检连连摇头,这奏对简直糟糕到了极点,作为东林党魁,居然连罗列罪名的急智都没有,简直是有辱党魁这两个字。 “廷杖十。”朱由检摇头,这么简单地问题都奏对成这样,不惩罚,以后朝臣们都会这么糊弄。 他又小声的说道:“王伴伴,你去监刑,不要垫子。” 王承恩略微犹豫了一下问道:“常例还是只一次?” “常例。”朱由检稍微考虑了一下应道。 哪怕是钱谦益回答的极好,朱由检还是要打他,贰臣这种生物,杀了他反而便宜他,每天开心了,抓着揍一顿,不开心了,抓着揍一顿,才是极好。 廷杖之初,大多数都是因为触怒龙颜被打,多数都是耿直人士,所以廷杖逐渐演变成了刷声望的工具,为名与为利,虽清流、浊流不同,但在廷杖刷声望上,高度统一。 大明朝臣当然不是斯德哥摩尔综合征,越打越来劲。 完全是明中叶起,廷杖都加垫子,量刑也从最高二十,急速涨到了八十,一百,垫着几层垫子,打一百下,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反而在士林里收割一波声望。 所以朱由检打这么十下,朝臣们压根就不当回事。王承恩与朱由检的小声交流,朝臣们也都没听到。 “你们都附议,有人说说为何吗?”朱由检看着群臣们,眼神中带着审视。 无人敢应。 定罪和驱逐出宫,完全是两码事。 废物,是朱由检对东林人的第一印象,人都要被赶出宫了,连编制罪名都不会! 整个皇极殿寂静到了极点,无人敢站出来,哪怕是罗列个罪名,魏珰余威,恐怖如斯。 王承恩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在朱由检耳语耳边耳语了两声,面色极为惊恐。 “宣!”朱由检用力的点了点头,面色极为沉重。 田尔耕浑身是血,手里提着三个还滴着血的脑袋,走进了皇极殿的殿门,走到了月台之下,奋力的说道:“陛下!臣死罪,陛下登基大典,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未曾临朝拜贺,罪该万死!” “人头何来?”朱由检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三个人头是怎么回事,否则午门到皇极殿的锦衣卫,也不会任由田尔耕提着人头,在宫里走这么远。 田尔耕看着月台之上的皇帝,大声的说道:“兵仗局掌印太监李永贞、客氏子右都督侯国兴、魏珰侄宁国公魏良卿,今晨大典之前,密谋开兵仗局武库,取弓弩、火铳从午门入,臣不从,力斩之!臣参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客氏,谋逆大罪!” 第八章 奇观误国 田尔耕昨天傍晚,被皇帝拍了肩膀之后,思前想后,如何在这次的大变局之中,活下来。 他有家有口,他的锦衣卫的身份还是因为祖父田乐立战功,恩荫而来,家里还有个松山伯的伯爵之位,家大业大,他要是倒在了这场风波里,那他家,也就彻底倒了。 家中女眷要被充教坊司在本司胡同接客,孩子也要流放。 再加上净军忠勇营提督涂文辅深夜造访,指着雷光中闪耀的大明皇宫,说服了他,新帝乃是天命所归。 田尔耕才终于放下了自己的犹豫,新帝登基最需要的是什么? 狗。 虽然他握有免死铁卷丹书,但是在薄凉寡恩的大明皇帝这里,免死铁卷丹书,又有何用?他思前想后,大明皇帝需要一把锋利刀,而他最擅长干这个。 眼下新帝最需要清理的是谁,魏忠贤。 至于商量谋反到底存在不存在,他田尔耕都要把这件事,办成一件铁案!他也很擅长栽赃嫁祸。 “田尔耕,朕派你督办魏忠贤、客氏一案!”朱由检巡视了一圈朝臣,这帮懦夫。 “废物!退朝!”朱由检一甩袖子,离开了龙椅。 朱由检由皇极殿走向乾清宫的路上,英国公张伟贤,亦步亦趋的跟在朱由检的身后,来到了乾清宫的偏殿之内。 “英国公。”朱由检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了乾清宫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张维贤俯首说道:“臣在。” “听懿安皇后说,是张国公带着人过得午门?”朱由检在众多宫人的服侍下,褪去了身上的龙袍,换上了常服之时,假装不经意的问道。 张维贤有些犹豫,因为打开午门是一件很让皇帝忌讳的事,但是他想了很久还是俯首说道:“是。” 张维贤这个英国公,乃是当初定兴忠烈王张辅的后人,当初张辅辅佐燕王朱棣,靖难之后,奉为了定兴忠烈王,随朱祁镇亲征,最后战死在土木堡,而英国公府世代掌控中军都督府。 勋戚多数都是不视事的虚衔,这英国公府却不同。 本来五军都督府掌握天下兵马,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而大明的兵部掌握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互相钳制。 可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京营二十六卫精锐尽失,在兵部尚书于谦的率领下,抵抗了也先入侵的兵部,凌驾在了五军都督府之上。 时间是一股巨浪,多数的国公会伴随着时间随波逐流,变得尸位素餐。 唯独英国公一脉,二百年不变,忠肝赤胆。 若是有阉党、东林之分,那英国公一脉就是铁杆皇党。 朱由检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朕既然登基了,张国公的老宅子,就是现在的信王府,改天收拾收拾,张国公把老宅子给收回去,当初就是皇兄问英国公借的。” “朕想让张国公去办件事,京师西山煤田乱采滥伐严重,民多有斗殴不止之乱象,朕甚是忧虑。魏珰侄子魏良卿留下了好大一块的煤田坊,你派个人,让王文政去接到手里。” 魏良卿被田尔耕当成投名状给斩了,那留下的西山煤田,就是无主之物。 张维贤的表情变得极其的精彩,甚至往前走了一步说道:“万岁,那这宫里?” 他为何要跟着朱由检来到这乾清宫? 他就是怕有人会狗急跳墙,所以才一路跟着,他掌管中军都督府,天启年间,魏忠贤权倾朝野之事,对他都不敢怎样,更何况现在? 京营糜烂,但是再糜烂,那也是掌控十八卫,手里有共计九万大军的中军都督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师有变,张维贤是一股极其重要的博弈力量。 朱由检示意张维贤无碍,毕竟宫里还有张嫣,他劝慰着说道:“没事,魏忠贤翻不起什么浪,况且他要是明白人,他也不会翻起什么浪。你要是不放心,西山的事就差个指挥使去也成。” 张维贤有些犹豫,最终叹气的说道:“臣不愿掺和京师西山煤田坊之事,但是万岁执意,臣定当尽力。” 朱由检知道张维贤为何如此犹豫。完全是因为正统年间,张辅案之事。 张辅不顾凿山伐石之禁,开凿西山煤田,被群臣弹劾,最终扣门天子朱祁镇出面,特赦了张辅,这件事才算了结。 看起来是国公府为了蝇头小利,枉顾国法。 但是这件事,要是放到正统年间无数人在西山乱采乱伐,那么多不顾禁令之人,结果只有英国公被罚来看,反而有更大的蹊跷在里面。 处罚张辅,有没有让西山乱采滥伐之乱相有一丝好转? 在张辅煤田案中,唯有张国公和皇帝的利益受损,国公府退出了西山煤田坊,皇帝失去了对煤田的掌控。 其他的人吃的膘肥体壮! “经营之事交给内监,那片地就是内监一直管着。让张国公跟着去,不是让国公府掺和到这等私利之争上来,而是防止出现乱子。”朱由检交待了清楚,示意新晋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王文政附耳过来,耳语了几声。 朱由检让王文政每年送一万两白银到国公府内,让人办事不给好处,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臣领命。万岁,臣有个事想问问。”张维贤领了命令,脸上有些局促。 朱由检看着张维贤的模样,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小时候张维贤整天抱着他满世界跑,骑马之事,还是张维贤教的。 去年大婚之时,张维贤仅仅是出面,给了他一个老宅子,建了个信王府吗? 大婚前前后后,也都是张维贤在忙里忙外,但是现在却如此的生分。 当了皇帝,就只能当个孤家寡人吗? 朱由检点头说道:“你问。不过张国公不用这么紧张,当年移宫案中,张国公带着人,亲自抬着轿子,把皇兄从乾清宫,抬到了文华殿上继承皇位,朕牵着张国公的衣襟,亦步亦趋,亦如昨日之景,张国公不必如此拘谨。” 移宫案,是大明朝三大案之中最复杂的一案。 朱由校和朱由检的父亲朱常洛,是个福薄的皇帝,仅仅在位一个月,就撒手人寰。甚至连他心爱的宠妃李选侍,都未曾来得及册封贵妃。 李选侍住在乾清宫里,没有封号按制要出宫去,她自然不愿意放弃抵抗,想要控制当时还年幼的朱由校,在一些朝臣的支持下,完成临朝称制的野望! 张维贤带着人冲进了乾清宫,从李选侍的手中抢下了朱由校,亲自抬着轿子,把朱由校抬上了皇位。 当时三大殿皇极殿被烧了,只能在文华殿登基。 朱由检当年小心翼翼的抓着张维贤的衣角,生怕跳出个妖魔鬼怪把他掳走,登基之前还是长辈一样的张维贤,登基之后变成了君臣。 这种身份的转化,朱由检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万岁,他们都说万岁有御雷之术,是真的吗?”张维贤神秘兮兮的问道。 朱由检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摸了摸鼻子说道:“张国公,那都是糊弄那些内侍的话,就是把雷引到地上,不让雷火烧了建筑的手段罢了。” 张维贤犹豫了片刻,摸着略微有些泛白的山羊胡,想了半天说道:“那陛下这个说法,那就是引雷之术?” “且当是吧。”朱由检点头,这事他解释不清,也只能随着张维贤去胡乱猜测。 陈胜吴广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刘邦斩白蛇起义;大魔法师刘秀大陨石召唤术;隋文帝杨坚出生紫气充庭;唐太宗李世民出武功别馆,二龙戏于馆门之外;宋太祖香孩儿赵匡胤,生时异香阵阵;岳飞诞生时,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明太祖朱元璋,也有诞生时红光满室;就连张居正也有白龟转世的传闻。 当然这些故事里,当属大明龙虎将军努尔哈赤的诞生,那是足足怀了十三个月才出生!生生打破了十月怀胎的科学规律,当真奇异故事第一人。 大抵逻辑是弄些奇异的传说,来佐证这些英伟之人,天命不凡。 朱由检也无法解释的太清楚。 昨日里,大明皇宫在雷光之中,一闪一闪的亮了半个晚上,奇异故事大抵可以推给传说,这可是实打实就在眼前的奇景,由不得目睹奇景的所有人,在心里五味陈杂。 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人心齐,则泰山移。 他没有必要过分的纠正,且随他去。 张维贤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心满意足的带着新帝的狗腿子王文政,向着西山而去。 朱由检拿着惜薪司的账目,继续盘算着应当如何一名大明最大的煤老板。 煤老板无疑是很富有的阶级,但是大明皇室贫穷到世人皆知。 大明京师百万人,人人伐柴,但是家中用薪多为煤薪,因为煤石够便宜。 一斤煤炸和一束黍柴等价,都作价铜钱六文半,但是一斤煤炸可抵三到五束黍柴的火力。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盘算,若是惜薪司改柴为煤,大明皇室到官署都用煤,将近九千万斤的官方消耗,可以锐减至原来的三成左右。 而且那些砍柴夫和抬柴夫的徭役可以被省去,这二十万人在伐柴的三月到八月时间里,又能创造多少的GDP? 而且西山采一斤煤一文,抬一斤煤一文,作价六文半,一本万利。 “皇嫂。”朱由检看到一道倩影闪过,放下了手中的账目,笑着说道。 张嫣看着已经身着常服的大明新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参见皇上,朝中的事,我都听说了,朝臣们都为了钱谦益挨打之事,义愤填膺,准备两日后的常朝寻皇兄的麻烦,倒是对田尔耕力斩三人,噤若寒蝉。” 田尔耕力斩三人,再次变成了大明天下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东林党魁钱谦益,是个骨头软的人,他手下这帮人,骨头又能硬到何种地步?有这种反应,倒是寻常。 “皇嫂传下的朕有御雷之术的说法?”朱由检想起客氏和张维贤的反应,就是有些讪笑,无心栽柳柳成荫。 张嫣点头说道:“我寻皇叔是有要事,先帝的梓宫,三日后移至太庙,这先帝陵寝要修,就需要银子,工部的图纸仿庆陵的规制,就要两百万银两。” “内帑有多少?”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张嫣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内帑三库还有五十万。这宫里也要用度,本来还有些钱,可是都被先帝砸在了三大殿上。哪怕是不用青白石料,用次一等的石窝采料,至少也得百万两。唉。” 朱由检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朕来想办法,皇嫂不必忧心,皇兄入土,就用青白石料。” 张嫣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图纸说道说道:“我找皇叔,不是为了皇叔想办法弄银子,大明江山风雨飘摇,工部的图纸还是太过恢弘了些,我吩咐内帑台基厂出了图纸,五十万两足矣。” 朱由检接过图纸看了半天,若是这朱由校的陵寝建成,将是大明天下最小的陵寝。 “朕不应。就以工部图纸为准。”朱由检将图纸放在了桌上,这事他不能答应,五十万两和两百万两砸到大明朝这个漩涡之中,其实没什么区别。 仅仅辽东一年的军饷就六百六十万两,自己省下这一百五十万两,还不够辽东几个月的粮饷。 扔到明末的这个大漩涡里,连个水花都咂不出来。 大明朝的确是财政出了危机,但是根子不在砸了多少宫殿,弄了多少皇庄。 “人都走了,耗费大量的财力和人力不值当,好钢用在刀刃上,省的朝臣们揪着不放,又是一堆奇书骂骂咧咧,皇叔也累,我也累,先帝也累。”张嫣还是劝了一句,省下一百五十万两,能做很多的事。 “朕怕他们叨叨吗?朕是大明皇帝,内帑出钱修缮,若是想要置喙就参与到这德陵的修建之中来。若是不想花钱,那就闭嘴。”朱由检摇头笑着说道。 第九章 天启遗物 朱由检是大明的皇帝,所以这件事他说了算。他也逐渐的掌握皇帝的一些小的技巧。 其实张嫣这话和奇观误国的理论是一模一样。 世人只看到了秦始皇的手办兵马俑、骊山陵、阿房宫,大喊秦王暴! 却看不到秦国的修都江堰、郑国渠、万里长城、天下驰道,这也是奇观! 更遑论看到秦王大兴土木的背后,是为了迁民,试图解决六国勋贵依旧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政治目的。 都说隋炀帝亡于京杭大运河,却不想想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把把梭哈把把输,造成的恶劣影响。 大明天下时至今日,两百余年,不就是靠着京杭大运河,维持漕运?骂隋炀帝造京杭大运河,明清都没这个资格。 锤一个皇帝的陵寝,若是能打造一只大基建的队伍,那朱由检宁愿花几千万锤十个帝陵! 百姓们也需要工作去养家糊口。 毕竟明亡于李自成,而不是亡于建奴。 若是百姓都在大基建,没人投靠他李自成,那朱由检不介意和李自成单打独斗,决出胜负,决定皇位归属。 当然真的单挑,也是他一群单挑李自成一个,或者李自成单挑他一群。 朱由检知道明亡这一命运,却不怪李自成,反而对建奴恨的咬牙切齿,毕竟给了李自成那也是肉烂在锅里,给了建奴,千年的周礼道统,就会毁的一干二净。 朱由检想的有些远了,失神的说道:“思陵花了多少来着?三千两?” “思陵?哪里有什么思陵。”张嫣奇怪的问道,大明皇陵哪里有思陵的说法? 朱由检当然不会说,思陵是他的陵寝,鞑清给他修陵寝,花了三千两。 “修皇兄陵寝,朕决议两百万两,有几个考虑,工部有大五厂和小五厂,而内监有台基厂,但是不管是仕林还是内监,他们都不太受到待见。工部居于六部之末,而内监台基厂更是无人愿往。” “若是能够借着修皇兄陵寝,能把大五、小五、台基厂拉出一套人马来,日后想做什么,都要简单一些。”朱由检还是详细的解释了下自己的想法。 说服张嫣,才能从内帑三库里拿出银钱来做事,现在内帑三库在张嫣手里。 大五、小五、台基厂、工部是朱由检把控朝政的第一步罢了。 张嫣点了点头说道:“三大殿的工匠们修完了三大殿却无处可去,就地遣散或者归于各籍,都是劳民伤财,把他们用起来,省的闲着也是闲着。那就依皇叔所言,不过青白石料还是算了。” “也就皇叔还念着先帝是皇兄,其他人都称呼先帝了,人走茶凉。” “先帝中极殿那些遗物怎么处理?我寻思着能卖的都卖了,不能卖的都弄到惜薪司去做柴。”张嫣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三大殿之一的中极殿堆放着一大堆的木工物件。 皇室,公然谈论贩卖先帝遗物,而且丝毫不以为意,这就是大明皇室的现状。 对于天启皇帝朱由校把自己关在宫里,倒腾了七年的木工活,朱由检决定再去看一眼,他也好奇,一个皇帝整天把自己关起来玩木匠,到底玩出了些什么。 正如张嫣所言,直至今日,所有人已经把天启当成了先帝,只有朱由检还称其为皇兄。 赶到中极殿的时候,朱由检有些不太相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指着整个大殿上堆放的器物,说道:“皇嫂说要把这些都烧了吗?!” “不然呢?留在宫中又有何用?”张嫣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给天启皇帝定谥号的时候,这都是证据,留在宫里,朝臣们指不定怎么编排朱由校。 朱由检没有过多解释,对着王承恩就是一顿咆哮:“王伴伴!去查一下,这些东西都是谁帮着皇兄造的!再去把营建这些图册去台基厂给朕找来,别给朕烧了!快点去!快!快!快!” 王承恩何时看到过万岁爷这等模样,问了问中极殿太监,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向了殿外。 “这是什么?”朱由检兴致昂扬的问着中极殿太监,这是原来朱由校重建中极殿时候,任命的太监名字叫阮修,同样也是台基厂的掌印太监。 阮修本来都准备好了,把这满厅的木工活,都抬到惜薪司去,听到问话,赶忙说道:“回万岁的话,这几处都是起重用的。” “陛下所指的先帝称起重车一,以十分而举一分,故一人之力可起五百斤。这是起重车二,取直木三根,或四根为支架,三足形或四足形,后端十尺可起千斤,总归来说就是杠杆,只不过略微复杂。” “这是起重车三,辅以绞轮、滑轮,可起五千斤。这里不是杠杆,用的是滑轮。再吊不起,就得用这个大轮转为小轮,辘轳拉动大轮铁索,收紧小轮吊起巨重之物。” 阮修的声音里带着自豪,这都是天启皇帝的杰作,可惜天启皇帝病逝这些东西,三大殿皆数修缮,这些东西放了二十多天,除了他,再没有人来过问过。 而且大明新天子是个读书人,瞧不上这等锯尺之物,它们唯一的结局就是大明的惜薪司,当柴烧,自己说这些,万岁爷怕是不懂其中奥妙。 “那要是再吊不起呢?”朱由检蹲在地上,转动了一下辘轳,拉动着大轮转动,大轮带动小轮。 阮修一听,果然如此,他理所应当的说道:“再来一辆呀,无不起之理。” 朱由检一拍自己的脑袋,自己真是蠢。 不对,是自进宫探病,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否则决计不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阮修看着官家感兴趣,也不浪费时间,赶忙说道:“这里有起重十一车,引重四车,转重两车,解木四车,解石一车,转锥一车,代耕一车,水铳一车,取水九车,转磨十五车。还有些做好的家具,这都是修三大殿的时候,先帝发明的。” 朱由检转了半天,眼角抽搐的指着一把八爪椅子说道:“把这个砸碎了,送到惜薪司去。” “什么东西?”张嫣闻声准备看看什么东西要烧毁,看朱由检的模样,这些东西他很在乎。 朱由检挡住了张嫣的视线,非常严肃的问道:“没什么,皇嫂,你认为御雷之术,是神术还是人力?” 张嫣非常确信的说道:“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但是我想应该是人力,而非神术。子不语怪力乱神,再说,装钩镰枪也是王承恩去的,不是皇叔去的。” 朱由检回头看了一眼硕大的中极殿,他知道这是什么。 历史的长河时而波澜壮阔、风起云涌,时而海晏河清、风平浪静。 时代的一个个烙印如同一块块沉重的顽石,在历史长河的波涛汹涌中,但凡是自身不够沉重,就会被名曰时间的巨浪冲刷,顽石随波逐流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以至于无人知晓。 有些人活着就被遗忘,有些人死后却以性长生。 即使再小的顽石,它能够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本身就代表着沉重。 人们总是无法解释那些足以让历史长河改道的巨石,为何那么雄伟,遂编一些奇异故事,而忽略了这些巨石本身所代表的无数人。 朱由检看着身后代表着机械力量的木器,用力的说道:“是人力,但是人定胜天。” 朱由检转回乾清宫后,在偏室躺下就睡着了,他怀里抱着一本《奇器图说》,脸色终于变得不再惶恐,多了几分安详。 在两份记忆融合之后,他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 他面对的是一个残破的大明朝,面对的是名叫历史的洪流,如何让这历史的长河改道?就是在无数人的支持下,变成一道巨石,阻断河流逼迫历史洪流的改道。 这一直让他的内心惶恐不安,面对既定的结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完成逆天改命。 在皇极殿的龙椅上,那个梦里蓬头垢面、歇斯里地、煤山上穷途末路的崇祯幻影,让他焦躁不安。 现在他找到了可能会让历史长河改道的方法,让他略微心安。 张嫣看着朱由检带着疲惫的脸庞,对着王承恩说道:“万岁乏了,已经歇息了,我知道你也累,但是你还是得去把这个叫王徵的人寻来。看万岁这么看重,想来极其重要。虽然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但是别人去我也不放心。” “英国公在宫里抓魏承恩同党,宫里暂时无事。先去吧。” 王承恩没有犹豫,俯首说道:“臣领命。”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万岁爷为何不太信张皇后,但是万岁爷信英国公,既然英国公在宫里,那魏忠贤,自然翻不出什么浪来。 王承恩跑到御马监领了五匹快马,手持秉笔太监腰牌,奔着广平府而去,王徵在广平府做推官。 那本《奇器图说》就是王徵的杰作。 天空只有一个月牙,但北京城里却是灯火通明,华灯将整个皇宫照亮,而外城则是锦衣卫的火把,如同一条条长龙,在北京城内盘旋,横扫着。 人头攒动的锦衣卫四处破门而入,将一个个人犯带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 田尔耕是一条疯狗,这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所以他和涂文辅两人通力合作,涂文辅带着净军包围了慈宁宫,而田尔耕带着锦衣卫在宫外,将客氏和魏忠贤当初备受恩宠时恩荫的羽翼,给抓了起来。 锦衣卫和净军已经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但是无人敢破开宫门,因为魏忠贤搬着一个凳子,坐在宫门之前,无人胆敢擅动。 哪怕是涂文辅和田尔耕已经把魏忠贤的羽翼给剪了,哪怕他们自认为自己是条疯狗,但是魏忠贤依旧余威尚在。 “咱家要见陛下。”魏忠贤面色十分平静的说道。 田尔耕和涂文辅互相看了一眼,摇头说道:“陛下歇了,魏公公跟我们走吧!” “俩胆小鬼。”张维贤嗤之以鼻,直接大步上前,走到了魏忠贤面前,一脚将魏忠贤踹倒在地,大声的喊道:“给我绑了!” 魏忠贤愤怒的喊道:“我要见陛下!” 张维贤懒得理会魏忠贤,直接闯进了慈宁宫里,将整个慈宁宫上下翻了个遍,将客氏养在掖庭的几个妇人带走,这都是人证。 他是皇党,任何能够威胁到天子安危的人,都得去死。 魏忠贤显然有能力威胁到当今的陛下,若非田尔耕带着锦衣卫反水,魏忠贤没有这么好解决。 “天杀的小儿!一口一个老祖奶奶!什么狗屁的太后之位!这刚登基还没坐稳龙椅……”张维贤反手一巴掌扯在了客氏的脸上,力气之大直接打的客氏嘴角流血。 “你脑子有病吧,我大明天下什么时候立过太后?糊弄鬼的话你也信。”张维贤甩了一巴掌后看着失魂落魄的老祖奶奶,连连摇头。 大明为了防止后宫干政,压根就没有太后之位。 魏忠贤如此简单的被收拾,在朱由检登上皇位,扯上皇权那张大旗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严嵩当年党羽遍布朝野、桃李满天下、门生无数,嘉靖皇帝拿严嵩杀严世蕃,就因为山东道士蓝道行的几句话。 亦或者那人称立皇帝的刘瑾,走的时候,不也是没有怎么挣扎吗?正德皇帝说剐也就剐了,是有人跟着刘瑾发疯还是天下大乱? 还有那两代帝师、大明首辅、托孤重臣高拱,在万历皇帝登基,年仅九岁的时候,就一道圣旨请了帝师回家,废劲儿了吗? 显然没有。 收拾魏忠贤,就只需要一句简单的话,这就是个家奴。 皇帝的心头大患是东林人,是杀了一茬,还会长出另外一茬的腐儒! 这一点,张维贤有着清楚的认知。 而且他对朱由检如此雷厉风行的收拾魏珰深表赞同,一群阉贼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 若是魏忠贤拿去给东林人一刀一刀的慢慢削,反而会让东林人运作起来,趁机霸占原来阉党的资源,他们也最擅长这个。 “魏忠贤、客氏、任氏、王体乾,齐活了。”张维贤拍了拍手,看着魏忠贤依旧有些不忿。笑着说道:“别不服,我是大明的英国公,与国同休,你凶焰滔天的时候,都奈何不了我,现在这等模样,还想把我吃了不成?” 魏忠贤盯着张维贤狠狠的说道:“是万岁爷要杀我。非那黄口乳儿要杀我。” 魏忠贤要强调的万岁爷自然是天启皇帝,其实他这两天大约也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要支开他交代遗诏。 PS:《奇器图说》已经上传到群文件,书友群:一锅红烧肉。群号:575634617 第十章 实干兴邦 “那重要吗?” 张维贤挥了挥手,带走了所有的宫内魏珰的走狗,顺带着差人把慈宁宫打扫的干干净净,张嫣以后要住慈宁宫里,无太后之名,却是太后之实。 他对慈宁宫的刘太妃行了个礼之后,退出了慈宁宫。 涂文辅立刻高声呼和着净军,开始在宫内大肆的捕捉着魏忠贤的死党,田尔耕看着魏忠贤落魄的模样,才算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怕。 张维贤看着田尔耕挣扎的模样,走到田尔耕跟前说道:“其实我一直瞧不上你,你知道吗?趴在半个蛋的阉奴脚下舔鞋底,还算是个男人?” “怕个蛋也就算了,你怕半个蛋?人张嫣一个娘们,都跟魏珰斗的你来我往,你怕个毛呀。不过,今日你居然提着三个人头上殿,大大的出乎我的预料,不错,还有几分男人样,以后,好好干。” “也是被逼急了,为了活命。”田尔耕擦了擦额头的汗,解释了一句。 张维贤看着乾清宫的灯火,笑着说道:“咱这个万岁爷是个有意思的人,好好干,万岁爷不会亏待你的。” “咱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张维贤自然是知道了,王文政送到国公府上的那一万两白银之事,而且还知道每年都送。 这在薄凉寡恩的大明天子这,可是不多见,尤其是他知道朱由检非常抠门的情况下。 没办法,万岁还是信王的时候,朱由检很穷,连岁禄都领不齐,不抠门点,信王府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皇帝差遣英国公需要一万两银子吗?不需要,只需一句话,国公府上下,肝脑涂地。 理由,这世道有时候真是古怪,连忠诚都需要责问理由。 但是国公府需要那一万两银子,他们家和皇家一样,也不大富裕。 朱由检睡的很踏实,他抱着自己手中的《奇器图说》就像是田尔耕提着的人头,都是救命的稻草。 当然,他也希望这颗现在还微不足道的稻草,能在他的关怀下,茁壮的成长起来,最后变成他一道坚实的大楯,来让长河改道。 “醒了?”清脆而让人安定的声音在朱由检的身边响起,他猛的睁开了眼,看到了信王妃正坐在床沿之上。 朱由检睡眼惺忪的睁开了双眼,在看到一双澄澈的眼睛时,终于安定了几分。他笑着问道:“几时了?” “申时了,万岁睡了很久,将近十二个时辰了,我给万岁熬了一碗食补的汤,放了点枸杞,还切了两片野山参。”信王妃周婉言端过来一个碗,眉眼里带着笑,自己的夫君居然有她不知道的果敢。 周婉言是朱由检还是信王府的时候,有宣懿太妃刘氏钦定的姑娘,是个很干净、很纯粹的姑娘。 “好。”朱由检喝了两碗汤,狼吞虎咽的吃了两个八宝馒头。 要说整个大明皇宫的膳食,都是应该由光禄寺负责,哪里轮得到准皇后信王妃来做饭? 但是很不幸光禄寺的饭菜,荣登京城四大不靠谱,分别是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其中翰林院的文章,位居四大不靠谱之首,整个京城都编出小曲的骂,可惜原来的自己愣是没听到。 自万历年间起,乾清宫的饭菜皆由贴身的太监去做,所以乾清宫才有了小膳房。 “王承恩呢?”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徐应元,还是有些迷糊。 徐应元依旧趴在地上,将头埋在两个胳膊之间,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颤抖的说道:“去广宁府找王徵了。” “你的侄子涂文辅已经背了魏珰,你这趴在地上,是要给你的老祖爷爷求情吗?”朱由检示意宫人们拿着擦脸的毛巾退去,洗个脸也要人伺候,自己有手有脚,完全没有必要。 “臣万万不敢,臣请旨离去。”徐应元趴在地上颤抖的说道。 朱由检摇头,徐应元是魏忠贤的赌友兼嫖友,当然太监怎么嫖,他是一点都不清楚,这超出了两世记忆的认知范围。 他接过周婉言递过来的布绢,看着徐应元的模样说道:“想得美,王文政回来以后,你跟着涂文辅去西山咬人去。” “臣谢万岁不杀之恩。”徐应元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曹化淳、徐应元和王承恩,都是朱由检当年的大伴,就是从小陪在他身边长大的宦官,当然现在即将变成大太监,眼下魏忠贤已经倒了,处理徐应元,完全没有逻辑,酒肉朋友罢了。 这徐应元是魏忠贤的人,那王承恩就不是魏忠贤的人了吗?秉笔太监李朝钦、大明首辅黄立极,阁臣施凤来,工部尚书薛凤翔、兵部尚书崔呈秀、不也是魏忠贤的人吗? 整个妖蟆吞天的大明皇宫、阉党横行的大明朝堂、生祠遍地的大明天下,除了东林,能找出几个不是九千岁的人?! 朝堂上除了阉党,就是东林党,哪里有皇党?! 没有必要处理他徐应元,那只会引起惶恐。 把阉党整个打到另册,然后磔(凌迟)、处决、充军、贬斥为民、革职,大明的朝堂刮起一阵的腥风血雨! 给本就不是很稳定的朝堂,雪上加霜?剩下的位置都交给东林,实现众正盈朝的宏愿? 朱由检上下打量着徐应元说道:“少贪点,一切照旧,过去不征科的煤田,依旧不征科,朕给你们半个月时间,把魏良卿留下的田产打理干净。” “做到什么地步?”徐应元稍微揣摩了一下,小声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他徐应元要是什么都不问,那他就得想着法子处理掉他了, 他重重的说道:“不得对百姓动手!听着,是不得对我大明百姓动手!不是不能对民动手。他们还是大明的子民吗?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路线错了,越努力就会走的越远。 坚持以最广大的大明百姓的根本利益为根本,才能走的更远。 朱由检仔细核查了惜薪司的账目之后,发现了一笔不知去向的煤料方向,部分东林、勋戚、朝臣、缙绅名下的煤田,都有一股奔向喜峰口山道的征科。 而喜峰口外,是建奴。 张嫣说他们吃里扒外,朱由检一开始还不大懂,直到盘清楚了账目才彻底明悟。 这批煤奔着建奴去的! 内监修个乾清宫的窗槅估价五千金,被人疯狂嘲讽,天家营建,比民间加数百倍。贪腐严重到连大珰们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但也自始至终,他们没有往喜峰口外运煤的做法。 朝臣们换个主子,还是朝臣,大珰们怎么换主子?怕是只剩下磔刑了。 阉党不是人,但是部分东林、勋戚、朝臣、缙绅是真特么的狗。 大部分的东林人或者说文臣们,都很清贵,他们大概没有碰这等腌臜的生意,甚至朱由检也相信,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拿的钱,是脏钱。 但是银子又没写名字,收的时候,谁管他哪来的? 居住在安定关和德胜关将近两千户的富户,这些人就是东林旗下的缙绅。 也是当初逼迫万历皇帝废掉煤监,只征矿科的元凶,他们煽动西山窑民入京,就是这群富户干的活。 他的父亲,也就是登基一个月,死于红丸案的朱常洛,就是在万历四十八年,彻底废掉了矿税和税使,举国欢庆!民不聊生! 没有监管的矿产,会变成何等的人间炼狱? 大明的百姓用朴素的双手,创造的财富,最后都落入了个别人的口袋里也就罢了,肉烂在了锅里,最后这煤到了关外,便宜了建奴。 但是卖点柴到关外,又够不到抄家灭户的罪名。 徐应元仔细分辨了一下新帝的话,瞬间有了明悟,俯首说道:“臣知道了,臣这就跟着涂文辅去办。” 徐应元比王承恩更圆滑,身上有几分魏珰的气质。他知道陛下一向体恤爱民,当然这里的民到底是谁,他会仔细斟酌。 “万岁的戾气越来越重了,原来还以为是看着党祸益炽,现在看来不是。”周婉言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她的夫君过去是个君子,可是这当了皇帝,戾气越来越大。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原来的信王殿下是一个满腹经纶的善男信女,而另外一份记忆来自后世,那是一个非常幸福、平和、安定的年代,多数人很难有那么多暴戾,尤其是还是个学生。 但是两相结合之下,两种视角融合之后的大明天子朱由检,却愈发的暴戾起来! 他有些无奈的说道:“朕难道不愿意做个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一起来享乐的明君吗?有人不乐意朕去做,还要朕绝户。” 这是一种软弱,他只能在家人面前流露,他对周婉言绝对的信任,才会流露出片刻的软弱。 张嫣的确是他的皇嫂,也是他的家人,但是家人一旦和政治这两个字挂钩,就变的生分和面目可憎起来,眼下他们顶多算是政治同盟。 登基大典上,册封懿安皇后的诏书里有一句,提督宫禁,岁节常朝,上于帘外行礼。 过节生辰,都要去给懿安皇后请个安,他不是连这个气量都没有。 但是一句提督宫禁,安排宫门守卫,就如同扎在朱由检心里一根刺一样。 午门是谁开的?张嫣打开的。 宫里还有个实质性的太后,宣懿太妃刘氏,就是指定周婉言为王妃的太妃,住在慈宁宫里,她手里什么权力都没有,可是张嫣却把持着提督宫禁的权力。 张嫣有可能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吗?大概是从客氏借着按摩的机会,安排亲信弄死她的孩子之后,这个女人大约是谁都不信了。 朱由检能允许她掌控这样的权力吗? 不能,因为他是皇帝。 “万岁爷,工部尚书薛凤翔在殿外求见。”朱由检示意周婉言回坤宁宫,他醒了,就是一堆国事。 薛凤翔是来询问关于天启陵寝之事,他仔细查看了图纸,叹气的说道:“万岁,不是臣不想,是这青白石料已经挖光了,是真的没有了,庆陵的时候,就采光了,最后只能用了些大石窝料给补上。” 薛凤翔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张口说道:“其实青白石料也就是好看,前两年献陵就修了一次,真说好用,还是这大石窝料抗造耐腐。毕竟大石窝是个水潭。庆陵的青白石腐了,但是大石窝料还没腐。” 说完薛凤翔拿出了两块石板,恭恭敬敬的交给了内侍说道:“万岁,这青白石料放在院中,三年表面坑洼无数,而大石窝料,却依旧如初,虽然有些残破。” 朱由检看着薛凤翔,最终判断这是个老实人,当着皇帝的面,说之前十一宫陵寝的石料徒有其表,这是何等的名副其实的工部尚书工科男思维? 若是青白石料真的没了,朱由检也只能就这么算了,他总不能凭空造物。 可是补这一句,还拿出了证据,将他暴露的极为彻底! 工科男是什么品种?朱由检不清楚,但是他清楚,这是个做事的人。 “你很不错,若是田尔耕查办阉党查到你头上,就跟他说,朕不让他查你。”朱由检不能让田尔耕去欺负老实人,大明需要的不是空谈误国那种喋喋不休的人,而是需要实干兴邦的实干者。 薛凤翔有些犹豫的问道:“万岁,臣能跟万岁商量个事吗?先帝放在中极殿的那些东西,能暂时别卖或者烧了吗?要是能用那些家伙什,臣可以确信建这陵寝可以省不少银子。” “说个数。”朱由检点头,有人知道那批工具的价值。 “九十万两,能省十万,臣昨天算过了。”薛凤翔比了一下手势十分确信的说道。其实他是往少了说,到时候省的更多,讨皇帝一个欢心,还能贪点。 朱由检点头算是肯定了薛凤翔的法子,他疑惑的问道:“你认识王徵吗?” 薛凤翔回忆了一下说道:“王徵?臣不认识,到是听说过一个说法,就是南徐北王,南徐就是说的徐光启,北王说的就是这王徵。” “但是臣一直无缘得以相见,听说先帝曾经让内监,去广平府取过一些木工的图纸,但是先帝不喜其信那天主教,就没有招到身边侍候。” 天主教徒? 第十一章 陈年旧事 朱由检摇头,他只不过觉得自己的皇兄有些精神洁癖。 就大明朝的百姓们的信仰坚定程度,连个浅信徒都算不上。 灵了去还愿,不灵就砸庙,今天进寺庙阿弥陀佛,明日进道观三清道君显灵,后日就进教堂请主庇佑,哪里有什么定性? 按照后世的分类法来说,中国自古就是神权君授的世俗国家,而非那君权神受的宗教国家,这东西,还得见面问问再说。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徐光启,诏其回京复官。” “陛下圣明。”薛凤翔闻言脸色一喜,大明朝的工部在徐光启离开之后,朝中仅仅剩下一个工部侍郎李之藻独木难支,工部的地位急转而下,逐渐成了六部之末。 徐光启,左手《几何原本》,右手《农政全书》,还掺和一手《同文算指》,这也就罢了,对军事发展方向很有想法,天启五年,被魏忠贤霍霍,请辞回了上海老家。 薛凤翔见事情商量完了,低头说道:“臣告退,去做先帝陵寝的图纸,不过,万岁,臣的确是阉党,东林也看不上工部。” 朱由检拍了拍薛凤翔的肩头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皇党了,你觉得你适合掺和到这党争之中?好好做事。” “万岁,田尔耕殿外求见。”乾清宫太监陈德润低声说道。 “宣。” 田尔耕拿着几本卷宗来到了乾清宫的偏殿,汇报着昨日的战果,根据他对自己经历的揣测,办事的时候,田尔耕并没有牵连甚广。 大明皇帝眼瞅着不愿意丢掉阉党这把刀,真的是胡乱牵连,他才会死的更快,揣摩天子心意,是他们的特长,显然田尔耕赌对了。 “也就是说魏忠贤的死忠都下了狱了吗?”朱由检将看完的案宗合上,魏忠贤的死忠比朱由检想的要少很多。 朝内大臣就办了两个人,一个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吏部尚书周应秋。太监抓了两个李朝钦、刘若愚,和他们近人十人。 满打满算,算上死掉的宁国公魏良卿、右都督侯国兴,兵仗局掌印太监李永贞,一共二十一人。 而且田尔耕正在抄这些太监的家。 田尔耕想起了英国公的提醒和午门前万岁爷说的话,挺直了身子说道:“是,其他人多为攀附。前些年,不是阉党就是东林,这事说不清。臣也是阉党中人,对门道了解的很清楚。” “魏忠贤呢,认罪了吗?”朱由检询问起了魏忠贤的审讯。 田尔耕坦然的说道:“魏珰不认谋反,其他十余项罪名都认了。他坚称是先帝要杀他,而不是万岁要杀他,臣纠正了几次,他不愿改这口供,臣就写道了案宗之上。客氏招认了掖庭养妇,谋为吕不韦、李园故事。” 吕不韦被广泛的认为古今中外第一风险投资商,一千金的代价,赚取了一个国的收益。奇货可居说的就是吕不韦。 还有传闻嬴姓赵氏政,并非秦庄襄王和赵姬之子,乃是吕不韦私生。 李园,也是战国人,相比较吕不韦被赵政逼得饮鸩自尽的结局,李园也成功不了太多。 李园将已经怀有身孕的妹妹,献给了当时无子嗣的楚考烈王,而后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作为楚考烈王的弟弟,春申君入宫想要兄终弟及继承楚国王位,被李园豢养的刺客击杀。 李园的侄子熊悍登基,就是楚哀王。后来李园和他的妹妹,也都死在了楚哀王熊悍的孪生弟弟负刍的手中。 魏忠贤和客氏,走的就是吕不韦和李园的求死之道。 “那就不治谋反之罪了,他也没有谋反,朕准他自杀,其余处斩。”朱由检将案卷放下,此案乃是诏狱办案,自然不用过刑部,直接判了就是,过刑部,又是一顿拉扯,反而夜长梦多。 “杀魏良卿、侯国兴、李永贞,是懿安皇后授意的吗?”朱由检盯着田尔耕的脸色忽然问道。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热血陡然从胸腔涌向了脑门,而后心跳声咚咚的在耳边狂响不已,他没有任何犹豫的说道:“是。前日夜里,乾清宫太监陈德润,在涂文辅走后,说有皇后口谕,诛国贼,臣应了。” 朱由检倒是早就料到了有张嫣的影子,但是只是没想到田尔耕承认的这么快。他刚要开口说话,眼神瞟到了一道倩影进了偏殿,止住了马上就要说出话的念头。 “见过皇叔。在讨论魏、客之案?”张嫣从正殿来到了偏殿,笑着问道,倒是没有伸手拿卷宗。 田尔耕看了一眼皇帝,得到首肯之后,将从抓捕到魏党和魏党同谋的罪状和处理结果,前前后后说的很清楚,紧接着他又回答了几个问题,主要是张嫣点名的几个人为何没有被捕,理由都被田尔耕说的非常明白。 朱由检看着张嫣没有问题之后,对着田尔耕说道:“田都督,你回去后把锦衣卫打理好,尤其是城门税定要盘查清楚,你和涂文辅也是同僚,通力合作,彻底梳理西山煤田之事。” 锦衣卫的职权很大,对城门盘点行商税有监督权,而这种监督权往往会被锦衣卫转化为领导权。 “臣领旨。”田尔耕俯首慢慢的退到了乾清宫偏殿前门,才转身离去。天家的事,他不想掺和,魏忠贤和客氏倒的还不够快吗? “你要在西山采煤吗?”张嫣没有在魏、客两人身上纠缠,反而问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之上。 朱由检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任何一个没有监管的行业,在没有足够的引导之下,只会变成人间地狱。 张嫣出神的看着窗外的华灯,仿若是看到了当年的之事一样,罕见的带着一丝恐惧的口吻说道:“有人不同意。” 朱由检听到张嫣所言,严肃的说道:“朕是大明天子!由不得他们不同意!” “倘若他们弹劾,说大明天子与民争利呢?”张嫣笑着问道。 朱由检摇头说道:“朕不理会他们。所有奏章留中不发。狺狺狂吠,不用理会。” 张嫣看着朱由检极为自信的眼神,知道他的内心对此十分的坚定,她笑着问道:“之后他们会瞒报、隐报矿窑,偷偷开矿,连科都不给交了。” 朱由检盯着自己手中的惜薪司的账目,净军和锦衣卫之下,由不得他们不交! 张嫣轻笑着:“若是执意追查,他们就会哄抬煤价,原本一斤六文半,就会涨到十文,二十文,一钱银,五钱银,甚至是一两银!理由也非常的充分,税科不少宽,则煤自稀,税科重愈重则煤愈稀,价格十倍二十倍,百倍而不止。” “无煤之城,京师百万人丁千万人家,息烟绝饮,三辅之地,必无宁居。百姓只能弃业而逃,必然招致萧祸四起,有产煤之地、有做煤之人、有运煤之夫、有烧煤之家,关系性命,饥寒交迫群起为乱者,会有多少?这其中有多少人是真的无力求生,又有多少人是故意夹在其中煽动?皇叔也不在乎吗?” 朱由检猛地摇头,他当然在乎! 张嫣见状继续说道:“若是皇叔一力用大明朝的锦衣卫强行平抚城中之事,强行平价。” “他们就会控制那两千富户,停了煤田,不仅仅是城中百姓,还有城外窑民,近二十万人无处谋生,介时民乱自起,到时候那些窑民黧面短衣,不知其数,皆数叩在长安门外,呼冤彻天,持揭叩地,请大明君父,为其主持公道。皇叔也不在乎吗?” “皇叔,这是大明的京师!大明京师民乱起,天下大乱!难道,皇叔也不在乎吗?” “朕在乎!”朱由检略带几分愤怒的说道。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模样,凄惨的笑道:“所以那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光是阉党根本治不了!更何况这还是仅仅是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中的一项,更甚者还有天下三百六十行!皆为如此,皇叔,我不是为了东林人争辩,我只是复述了已经发生过的事罢了。” 朱由检用了的吐了口气,不解的问道:“祖训三十抽一,若是我大明皇室苛责,屡屡起科增税也就罢了,人心离心离德,那是我朱家活该!可我大明皇室从未在这上面涨过一分一毫!这坐商、矿税重吗?三十抽一!为何!他们就是不愿意纳!” 张嫣看着朱由检略显疲惫的脸庞,终究是放下了自己的咄咄逼人,这一切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沉重了。 但是天启皇帝就那么走了,只能由他来承受。 她摇头轻声说道:“不重,但是他们不愿意被朝廷管着呀,你若是管着,他们怎么将煤运到关外去,以每斤十三文卖掉呢?还有其余民生之物,皆为如此。皇叔要做的事,挡着他们财路了。”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一般。” 朱由检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皇嫂,皇兄也是如此这般,才把自己关在了中极殿造木工活的吗?” 张嫣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先帝不喜欢聒噪,喜欢木工罢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所以朕听之任之,做一头听话的猪,最安逸。” 张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离开了偏殿,让朱由检一个人静静的思考,到底该何去何从。 惜薪司的掌印太监赵旉,收到了一份大明新天子的诏书,言今上体恤民情,改柴为煤。 赵旉握着手里的圣旨想了很久,大明新天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登基第一天就直接以雷霆万钧的姿势,除掉了魏忠贤,本来他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收到这份诏书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于宦官而言,被人利用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他收到诏书的时候,终于认知之前的判断是准确的,新帝登基,总需要人去办事,只要办事得力,没有不用的道理。 他匆匆的写下了自己对停柴徭役的种种想法,然后亲自带着惜薪司之人,连夜开始提前征收柴,已经派了将近半年的劳役,若是此时直接改柴为煤,他相信陛下一定会活剐了他! 一刀子切是懒政,平日里懒懒散散的也就罢了,这新万岁爷派下的第一庄差事就给办砸了,那也不配活着了。 晚夏,是一个正值燥热的季节,坊间的百姓聚在牌坊之下的石头上,摇着手中的蒲扇,闲扯着东家长、西家短之事。偶尔还有顽童在街头疯跑,打断百姓们的谈话,招惹阵阵的骂声。 在哄笑之后,又开始闲扯,只不过突然看到巡铺的排甲们从巡铺中鱼贯而出的时候,百姓们一哄而散。 已经是宵禁的时分,家里燥热出来闲聊,大明的皇帝都管不到他们。 但是巡铺的排甲们出动,那就是表示有擒贼的活动,若是继续看热闹,他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就会以违背了宵禁被抓起来。 哪怕是辇毂(皇城)之下,依旧是皇帝太远,现管太近,天下无外乎如此。 内外城共有三十六坊,而这三十六坊约有六百七十座巡铺,最开始嘉靖年间设巡铺的时候,都是由坊内百姓轮流到巡铺当排甲巡警,后来嘉靖皇帝仁善,就停了这勇、匠、军、厨的巡铺排甲的徭役。 患寡不患均,这之后,大明的百姓们都不乐意当这巡铺排甲,厢长们也曾经想着这巡铺毕竟是个官办的衙门,就接手了巡铺。 结果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权力,连抓人,都得听五城兵马司,巡铺没有自决的权力。 没过多久,十铺九空,盗寇四起,最后皇帝也没个办法,这些巡铺都变成了贼窝。 前几日听闻天子病重,这些巡铺贼窝里的家伙们,正准备趁机作恶,反而被中军都督府的英国公全面接了,里面的贼都被抓了一空。 眼下巡铺的排甲们,都是中军都督府的军爷,百姓们怎敢惹事。 东城黄华坊内,一个挺着肚子的女子,待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天空的明月发呆,结果剧烈的敲门声,陡然响起,女子打开门,一看是排甲和惜薪司的宦官,脸色就是陡然一变。 第十二章 西山煤事 “这还没到我们交纳份额的时候,为什么惜薪司的大人们,今日就登门了?我们还没有筹备好呀,求求各位大人了!这要是再要加派,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呀!”女子满脸的哀怨看着夺门而入的军汉和内侍,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旉将柴垛称重后,在已经板刷印好的条子上,填了具体的地址,重量之后,掏出怀里的惜薪司的章,哈了口气戳在了条子之上。 他将做好的纸条递给了民妇,瞪着眼说道:“今年改柴为煤了!称重之后,剩余的柴役以三斤折一斤,收成煤。这是你们家的条子,拿好了,这要是没了,到时候都是全额!听懂了吗?” 惜薪司是宫内官署之一,只有六百多人,所以他只能亲自上阵,至于所谓全额,不是吓唬这民妇。 若真是丢了条子,下一次拿着存根来黄华坊的太监,肯定要收她全额! 这都相处这么些年了,百姓们也都熟悉这个套路了。 民妇满脸的抱怨的说道:“这新皇帝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大半夜也不让安生,说改就改,这新皇帝是不是糊……” 不过民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从抱怨变成了惊喜,追着赵旉问道:“哎呀,真的改柴为煤了?哎呦呦!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猪脑子打今个起,是开窍了吗?不不不,应该说君父圣明哟!” 赵旉看着民妇脸上的笑容,笑着说道:“魏珰被万岁以雷霆手段给抓了,估计不几日就要问斩,魏良卿在西山有上百处煤田,可以去背煤营生,先帝的陵寝九月开工,可以去应征。若是到西山煤田背煤,煤炸(小煤块)的价格,估计还能便宜一些。” “谢谢大珰。能问问西山陵寝劳作一日多少钱吗?”民妇满是谄媚的笑容,前倨后恭,和刚开始内侍进门完全不同。 赵旉查验完毕之后,将账本合上,笑容满面的说道:“壮劳力三分银,不壮估摸着不收。” 三分银换铜板大约是十九个半,要知道一斤猪肉也才一分银罢了。柴米油盐,柴字当家。黍柴和煤炸的价格都是六个半铜板一斤。 戚继光,戚少保当初守蓟门的时候,在京城募兵,也就是一日三分银罢了,当时报名者人山人海。 民妇乐呵呵的关上了家门,伐柴比背煤辛苦,顺天府周遭的山,都伐了两百多年了,周围哪里有木可以伐? 多数都耗在了脚程上。 这内监的柴役改为了煤炸,那就好多了,西山煤炸很多,哪怕是买,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省出来的时间,去哪里劳作也足够折银免劳役了。 赵旉忙碌了一夜,才将整个黄华坊的柴收完,累得腰酸背不说,还得安排巡铺的排甲们去征民夫,将这些收上来的柴,送到设在六十里外的红螺山上的采烧厂,烧成炭在运到宫里堆积。 红螺山,红螺炭,累死庄稼汉。 原来红螺炭都在京中红螺厂烧成炭,可是自天启五年王恭厂大爆炸后,这京中红螺厂离紫禁城实在是太近了,只好设立在了红螺山上。 这一来二去,又是得征民夫,抬柴夫来回倒腾,都是麻烦事。 赵旉心疼的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银裸子,笑着迎上了小旗正(十人长),笑着说道:“各位军爷,一人三厘银子,倒是让各位军爷辛苦一晚上了,就一个茶水钱。待会儿还仰仗军爷们,去挨家挨户让百姓出来抬柴,这也是个麻烦事。” 小旗正罕见的拒绝了这个钱,笑着说道:“我倒是想要,搁平日里,我也就要了,可是这次,英国公调兵的时候,也都给过了,也交代过,你再给我就拿重了,英国公什么脾气?这要是知道了,我们都得挨军棍。” 赵旉怎么给,小旗都没收,倒是让赵旉略微感慨,国公府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紧接着赵旉就顾不上这不到三分的银子了,因为东华坊的百姓们,在晨曦的阳光中,在解开宵禁之后,自己都从坊家中出来,抬上了放在坊碑下的柴火,有说有笑的奔着六十里外的红螺山而去。 今天太阳是真的打西边出来了? 这平日里都得踹门才能喊得动的民夫,这就出门自己背柴了? 稍一细听,原来都是知道柴改煤的消息,而且还是第一年,惜薪司还是半柴半煤都收,据说第二年就是都收煤。 朱家皇帝居然罕见的不那么薄凉寡恩,这最后一次抬柴,大家都凑个热闹。 赵旉也是头一次见到抬柴夫居然还有说有笑。 他也脚步没停,到了红螺山之后,才看到了台基厂的掌印太监阮修,他赶忙上前俯首说道:“见过阮公公。” 这阮修可是中极殿大太监,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据说,昨日新天子在中极殿兴奋的手足舞蹈,回到乾清宫居然安稳的睡了,这就是个信号。 这位阮修进了宫才改姓阮,是阮安那一脉的人,可是整个大明宫里常青树!只要是宫廷营建都少不了阮姓,阮姓也一直是台基厂的掌印太监。 台基厂就在东交民巷旁侧,是宫廷里出图纸的地方,每到宫廷、皇庄营造,那图纸多半出自台基厂。 阮修也是笑脸相迎,说明了来意,笑着说道:“赵公公,惜薪司到所有采烧厂的柴,要被皇爷拿去西山煤田撑煤洞,你折好价,到时候去西山煤田取煤就是。” “今年没有黍柴了,你记得提前做好领煤炸的账。咱们都是先帝爷的同僚,蒙万岁不弃,还用咱们,把差事办好了,咱们也好过于掉脑袋,或者被赶出宫,你我都知道,出了宫什么下场。珰,珰,唉。” “某省得。”说起这个,两个人沉默不言,魏珰倒了,他们其实心里没着没落,生怕哪天被田尔耕踹了门,第二天入了水牢,第三天死在午门外。 “万岁爷也需要人给他办事不是?魏珰活着的时候,我们活的不好,魏珰死了,我们不也一样?最后苦的都是咱们这些苦哈哈,唉。”赵旉沉默了很久,才有点不甘心的说道。 阮修看着红螺山的秃山忽然用力的一提气,振奋着精神说道:“咱们这个万岁爷,可能不太一样,王文政王公公,前天给国公府送了一万两银子。” “但愿吧。”赵旉依旧不安,他就是干个记账的活儿,不像阮修,还能做工程营建的图纸,人家靠本事吃饭,他就靠脑袋灵光吃饭。 两人谈论的王文政,蓬头垢面的闯进了乾清殿,干渴的嘴片都开了裂,眼睛里都是血丝,不过人还是很亢奋的给陈德润塞了一张银票,毕竟陈德润是乾清宫太监日常人情往来很有必要。 王文政找到了还在梳理惜薪司账目的大明天子。 “万岁爷,都办好了。魏良卿比较贪,自己占了两百多窑洞,算上乾清宫原来有的窑,咱们现在有三百零三座窑洞。”王文政先行了个礼将气喘匀的说道。 朱由检让宫女搬了个凳子,取了两碗酸梅汤给王文政解暑,他翻动了半天的账目,说道:“这不对呀,账本上魏良卿也就一百零二座窑洞。哪来的两百多?” 朱由检反复核对之后,还是只看到了一百零二个窑洞。 乾清宫在西山有七十个窑洞。这事他倒是清楚,整个西山有近六百窑洞,乾清宫的窑洞的煤炸,多数都给了内监兵仗局和工部打铁用,算是皇庄的一部分。 王文政看着座椅再看着酸梅汤,觉得自己的爷,今天有些怪。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魏良卿的爹很贪,他都没告诉魏珰,臣和七个百户一起去的,到地方才知道,这厮手底下二百多座窑洞,多数都是他自己挖的洞,也没个地契,在魏良卿那边还有一个账本,那才是真的。” “这厮的窑洞违规营建不说,撑洞子的木头都是朽木,动辄塌方,压死人后,魏良卿仗着自己是魏珰的侄子,一条人命半两银子就把事给摆平了。” “而且很多采煤的都是黑户,也没地方告状,本来宛平、大兴两个县,就不归顺天府管,那的老百姓都管魏良卿叫没良心,听说魏良卿死了,都点了万响的鞭炮庆贺。” 顺天府一府二十二个县,京城和宛平、大兴不归顺天府管辖。 “你先喝口酸梅汤,润润喉咙,信王妃给朕熬得。”朱由检接过王文政手里的账目,也不顾着上面都是灰土将厚重的账本放在了桌上。 王文政还是不敢,说道:“臣怕脏了万岁的碗,一会儿回去了我再喝碗水。” 朱由检一听,嗤之以鼻的说道:“屁话!朕让你喝,麻溜的赶紧喝,哪来这么多事?” 以前,朱由检觉得近侍们竭尽所能的干活,这都是理所应当。 现在他可不这么认为,这些近侍多数把命卖给了自己,一辈子连自己个好脸都得不到,那才是过分。 他拿起账本琢磨了半天,越看火气越大,碰的一巴掌拍在账本上。 “这群……咳咳。”从矿区拿来的账本,再加上北京城特有的沙尘,账本上都是灰尘,一拍灰尘骤起,烟雾蒙蒙。 “万岁?”王文政放下了碗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挥了挥手,把烟尘挥散说道:“一千一百座煤窑洞,一年光压死就能死上千人!采一斤煤才给一文钱,采够五十斤才给结钱。运到烧煤行,也只给抬煤夫一文钱的运费,他们就卖六文钱,阉党又不收矿税,黑不黑心呀!” 朱由检非常愤怒的说道:“王伴伴,你说他们黑不黑心!” 王文政看着万岁气的火冒三丈,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怯怯的说道:“额,黑。” 其实还有更黑的,很多的窑民都是按日头付钱,压根不是按斤两付钱,魏良卿的煤田还是为了抢窑民上工,才开始计斤,魏良卿的煤田也是缺斤短两。 “魏珰干什么吃的,在他这就是将近一半的瞒报!多数都是强占,盗采!” 一千一百座煤窑洞,只有不到一百座有地契,其他都是侵占,而且侵占的不仅是百姓,还有皇庄。 这还在朱由检的预期之内。 他只是没想到甚至有的都挖到了长陵附近! 长陵是谁的墓?明成祖朱棣! 他们也不怕朱棣跳出来,把他们全家砍光光?! “臣回来的时候,听到涂文辅和徐应元叔侄两个商量,把那条矿洞给填了,省的万岁知道生气,没成想万岁还是知道了。” “他们说要给窑民涨工钱,一斤煤两文,数这钻洞的窑工辛苦,却只得一文,说万岁爷体恤民情,愿意给百姓活路,他们商量加钱,还在每个矿场加水合炭工,加工一斤水合炭一文。” “水合炭?”朱由检合上了账目,没想到徐应元和涂文辅这两个家伙还挺有思路。 万岁在做信王的时候,是个读书人。君子远庖丁,自然不知道厨房事。 王文政看着万岁爷问起来,赶忙解释道:“是这样的,煤炸里面有矸石,水合炭呢,就是将煤洗一遍,里面的矸石是不能烧的,也容易让炉子熄火,矸石选出来,送到陵寝的工地上,也不是没有用。” “洗过的煤这价,能涨到九文。洗过的煤比煤炸要好卖的多,百姓们也不傻,一斤煤三分矸,他们寻思着再降一文,卖到八文,其实也是大赚特赚了。” “硬生生的挤其他人的煤田,让他们无力营生之后,趁机收了他们的煤田。可是半个月太急了,他们也求着臣,让臣回来,让万岁爷多给他们点时间。还给了十两银裸子。” 朱由检琢磨了半天,说道:“窑民涨价,跟他们抢窑工,朕可以理解,这降价抢市场,朕也琢磨的明白,可是这其他煤田,也跟着降价呢?” “万岁爷,他们降不起。”王文政看着目光炯炯的朱由检,老半天才说道:“其他的煤田上面有富户抽水,富户还得给朝中大臣们进贡,还有之前魏珰留下的假矿监再抽一层,一层一文多,他们的价其实都是层层抽水过的,八文卖?降一文,不仅没得赚还赔钱,出一斤煤就贴一文钱进去。他们贴不起。” 朱由检瞬间懂了,什么叫做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这就是。 本来阉党旗下的就不收税科,否则谁人附庸阉党? 而之前,内监收宁国公魏良卿的煤田之前,是魏良卿抽一层,魏忠贤抽一层,和东林那边差不多,但是现在内监直接收了煤田,这三百多煤田瞬间成了官窑,那没有层层剥削,反而利润更大几分。 王文政看万岁爷将西山上的煤田诸事听明白之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徐应元和涂文辅现在其实挺怕的,短时间内不敢在其中抽水,但是长时间就保不齐了,还得万岁爷拿个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朱由检其实心里有了想法,只是想问问王文政的想法。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已然登基,身边的大伴们的投资,应当给予回报,他也信得过。 但也要看看有没有能力胜任职位,王文政也算是信王潜邸旧人。 第十三章 官僚作风 王文政略微有些慎重的说道:“臣觉得让锦衣卫南镇抚司,每个月去个千户到宛平转一转,探访下民情,再让东厂的番子也去瞧瞧,百姓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万岁,贪腐是不可能少得了的,西山煤田经营好了,一年少说上百万两银子都不止。这可是笔大钱。有点小出入,臣以为正常,深入追究,反而离心离德。” 万岁爷在信王潜邸的时候,可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这个时候,说这种铜臭味十足的话,尤其是这种所谓正常贪腐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训斥。 朱由检听闻点头说道:“按你说的办,这事交给你负责,朕给你个底线,那就是三万两白银,若是过了这个线,就雷霆之势从严处置,徐应元、涂文辅叔侄可诛。” 大明天子薄凉寡恩,朱由检丝毫不例外,但是这个线,绝对不可以逾越。 一两银子是十钱银是一百分银,是一百斤猪肉。一万两白银,是一百万斤猪肉。是一万大明军卒一个月的军饷。 “你先去洗漱、吃饭、休息,皇帝不差饿兵,等王承恩回来,去他那领印玺,暂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多参与点政事,快速成长起来。” 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七到九名、掌印太监一名、提督太监一名。 “臣领旨!”王文政叩首缓缓的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敲着桌子,朝夕哭临三日进香,梓宫移送太庙,哀乐已经响起,他待在偏殿之内,出神的看着窗外。 大明朝不对劲。 信王潜邸的时候,天下一直如此运转,他也觉得正常,当跳出这个大明朝圈子的时候,朱由检终于意识到了大明朝不对劲的地方。 自从一梦千年之后,他终于越琢磨越不对味。 西山乃是天子陵寝,哪个朝代的臣民敢开矿开到天子陵寝去?! 唯有大明朝。 哪个朝代的盐铁铜不是专营?敢动朝廷的钱袋子,那不莫不是疯了?必定招致天兵残酷镇压!哪个朝代不是用尽了严苛律法,酷吏鹰犬,查抄私自铸钱? 唯有大明朝。 哪个朝代的富户,敢操弄市场,裹挟百姓到长安门外哭天抹泪,逼迫皇帝不征矿科? 唯有大明朝。 哪个朝代的官方屯田,是用银子去买最贫瘠的田地,去买仓储,然后卖仓储的商贾,被地方官杖三十? 唯有大明朝! 万历末年至天启七年,萨尔浒之战至今未曾消停,已经打了整整八年,数百万辽民进入关内,太仆寺卿董应举,曾奉命前往天津至山海关督办屯田事务。 董应举用的朝廷的钱买的最贫瘠的土地,从蔡村崔光壁,购买了数间仓储以存粮,这个卖仓库的崔光壁就被被县官打了。 县官堂而皇之的指责崔光壁说:“汝奈何以房投献伊?” 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了天启四年五月中旬,董应举奏章上言:【陈文表被责几毙,向臣泣曰:县官谓我投献故耳,臣不胜惨然。】 配合中央朝廷进行赈济抚民,不是地方官员的义务,而被人视为是一种投献? 董应举去的时候就带着两万六千两银子,屯田两年,除了苛捐杂税以外,还有盈余去赡养辽人,还解送到了京通两仓六万石的米粱,最后回京述职的时候,带回了六万四千两银子。 最后董应举因为铸钱和阉党起了矛盾,得罪了魏忠贤,被罢官。 朱由检在王文政进门之前,正在研究该启用哪些类似徐光启,因为魏忠贤摄权,导致的离职的官员。董应举的奏章配合上西山煤田之事,让朱由检心里五味杂陈。 这天下的地方官员,眼里还有大明天子这个皇帝? 这就是鼓吹的,什么封建集权最高级的大明王朝吗?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东林?阉党?富户?地方官?士林?缙绅?勋戚? 盘根交错的各方势力,趴在大明这颗大树上,如同一只只蚜虫一样,不断的掏空着大明苍苍大树的树干。 当雪崩的时候,他们这些盘根交错的势力,大约会投献到新主的下面,还会比一比,谁跪的姿势,更加顺服! 若那一只只吐着舌头的狗,盼望着主子能赏下三瓜两枣,若是有块肉骨头,那便是盛宴了,结果换来的多数都是一脚! 唯独没有大明皇帝和大明百姓的一席之地。 朱由检将桌上的内起居注、权谋残卷、惜薪司账目、宁国公府账本统统掩上,不管从两世为人哪个角度说,他朱由检都羞于谈钱,十七岁,正是芳华正茂的时刻,像是晨曦中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现在却一头扎在了铜臭之中,一文一厘的争利。 他并不认为这是耻辱,正如他之前见到薛凤翔的领悟,空谈只能误国,唯有实干才能兴邦。他作为大明皇帝都不能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下去,如何带着大明历史长河改道。 “万岁爷,今天文渊阁送来的奏章,各位明公都批了蓝,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都做了注脚,还请万岁爷查阅。”司礼监的太监端着奏章放到了朱由检的面前。 从晨曦到午饭之时,这些奏章都已经被他看了个遍。 魏忠贤要倒,几乎所有的朝臣们都看出来了,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堆叠在他的面前。 宛若是一场狂欢,无数人纷纷上了奏章,义愤填膺的痛骂阉党祸国,历数其罪名,仿若罪恶滔天,千刀万剐下油锅也不为过,大肆连坐,仅仅被弹劾的朝臣就有两百多人。 而京师西山的假煤监,是第一等需要处理的要务。 设立在通州、白河、卢沟、通济、广积五个抽分局,朝臣们要求取缔几乎是共同的声音,这都是内监为了收矿科设立的,后来变成了盘查过往行商货物的地点。 大明朝不设坐商税,为了弄点钱,可谓是绞尽了脑汁,三十抽一通常不能被执行,闯关者如同过江之鲫。 而且朝臣们的理由非常充分,因为天启皇帝在天启六年的时候,就批复了对五个抽分局的取缔诏书,诏令顺天府:【近京煤、米担负与商客往来,已有明旨,不许抽税。今闻通州仍榜示收徵,该府即作速禁止,不得朦胧故违,致扰商民。】 这份诏书极为有趣,是下给顺天府府尹的诏书,顺天府对京师、宛平、大兴没有管辖权。 顺天府府尹因为是京师所在的州府,府尹多由京中的六部尚书兼任。 而顺天府设有府丞一员,平日里尚书明公们忙得不可开交,又是青楼又是酒馆,还有诗会宴吟,哪里顾得上顺天府的事?多数都是有这位四品的府丞做事。 一个顺天府的府丞,四品官员,带着衙役,查办五大抽分局五口子煤税?这不是做梦又是什么? 顺天府丞在这朝堂阉党和东林的交锋之中,在六月到十月这四个月里换了四次。 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依旧在抽税,也未见有任何收敛之势头。 朱由检的感觉非常微妙,对着送奏章过来的秉笔太监说道:“你去通知田尔耕,让他过来一趟。” 他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那就是朝臣们的主要火力还集中在了魏忠贤的身上,而魏忠贤在他这里,已经成为了昨日黄华。 但是在朝堂上,还如同如日中天,需要他们集体弹劾才能倒台一样。 若是以前的自己,会如何抉择呢? 朱由检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现在的抉择是,留中不发。 他看着小跑进来的田尔耕,屏退了内侍,笑着说道:“田都督,魏忠贤半个月以后再死。” 田尔耕如同雷击愣在了原地,难道万岁变了心意,还是要启用魏忠贤不成? 他现在倒是不怕魏忠贤再被启用,过去为什么田尔耕跪在魏忠贤脚底板下干活,还不是见不到万岁? 现在哪怕是魏忠贤从诏狱里出来,他田尔耕没有惧怕的理由。只是魏忠贤走不出诏狱了。 田尔耕擦了擦额头的汗,左右看了看小声的说道:“万岁准其自杀,他今天早上就自缢了,臣亲自送他走的。” 朱由检略微疑惑的问道:“就你一人送行的吗?” “英国公看着,臣动的手,万岁还要用他?”田尔耕觉得自己的后槽牙都在抖动,这要是领会圣意杀错了人,他这份圣眷怕是要到头了。 朱由检只是确认下死的是否真的是魏忠贤,知道英国公张维贤也在,也就放了心,说道:“死了呀,死了就死了。你待会儿告诉英国公,就说让他莫要声张,你每天还往魏忠贤的狱里送食,他死的消息,左镇抚司能捂半个月吗?” 田尔耕闻讯,也是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是的确是要魏忠贤死,他点头应道:“万岁说捂多久,就捂多久。右都督侯国兴死了,他有几个狗腿子也需要清理,臣会借着清理镇抚司的借口,让两镇抚司上下禁声。” 朱由检相信田尔耕有这个能力,要是锦衣卫连自己的衙门口都兜不住消息,他田尔耕也没必要成为锦衣卫左都督指挥使了,他示意田尔耕离开说道:“那就成,记得厘清各大城门口的商货,抽水暂时还按着过去的法子,朕要详细的进出商货的细则。朕要知道大明京师一百三十二行铺,所有的坐商的进出货的消息。” “臣领命。”田尔耕俯首缓缓的退到了乾清宫的宫门处,才转身离去。 朱由检拍了拍坐下的龙椅,权力,有的时候真的是个好东西。田尔耕其实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朱由检终于发现了这些朝臣们的一个巨大的弱点,那就是官僚作风浓郁,这种浓郁的气作风是他们维持自己权力的重要依仗,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照章办事、反应缓慢。 这反应缓慢在两兵交接的时候,就是最致命的弱点! 兵贵神速。 当他们还在观望皇帝的态度的时候,朱由检登基首日驱逐魏忠贤出宫,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他们反应过来,开始弹劾魏忠贤的时候,魏忠贤已经自缢。 他们还在为五口子矿科请命时候,徐应元和涂文辅已经谋划着刨了他们的根基。 宦官,无疑是中原王朝极度畸形的一个产物,其内斗之剧烈,远比朝堂要更加残忍数分,稍有差池就是人头落地,身首异处。他们对于皇命绝对忠诚,因为他们的存在就是依附于皇权的存在。 他们会随着皇帝的表情、语言、思考方式而迅速调转风向,反应极其迅速。 “朕把你们当成了朕的敌人呀!” 朱由检的内心是有些痛苦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君明臣贤,是他的理想中的大明朝堂,可是现实是,从地方到朝堂,都想要把他当成猪养起来。 若是海晏河清的盛世,他也愿意做那头最胖的猪,你好我好,安安稳稳做几十年皇帝,临到了,被加以超长名的谥号,被读书人捧为千古名君,万古一帝。 可惜,煤山上的歪脖树时刻的提醒着他,他最后的结局,不太美妙,最后的陵寝是三千两的陵寝。 奇器图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书籍,朱由检反复研究,才确定了除了杠杆、斜面、滑轮、轮轴这些简单的机械以外,连杆机构、凸轮机构、齿轮机构、螺旋机构和间歇运动机构也都存在,虽然异常的简陋,但是它就像一颗种子,在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必然会爆发出属于机械的蓬勃力量。 手搓蒸汽小机车,在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最心满意足的成就,当然离开了那个鼎盛的王朝庞大的供应链,他想搓个蒸汽机车,那是天人说梦。 而奇器图说的作者王徵,不是一个精于世故的人,他不会寻找坐师,不会给考官送银子,不明白科举之中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得当时士林里广为流传的暗语,就是泄题。 即使如此,天启二年,他考上了三甲进士,那个时候他已经五十二岁,在朝中兜售的那些奇技淫巧的机械理论,怎么可能被东林党接纳? 尤其是多数的手段都是从东洋来的舶来品,任谁都不会喜欢。 所以他以三甲进士的身份到了广平府(今邯郸永年县)做了推官,人人皆称其善。对于一个兴修水利、劝农与桑的推官,百姓们自然喜欢。 “我不进京,京中皆是揶揄嘲讽之人,夸夸其谈,我进京作甚,不若在这田间地头打两辆水车来的痛苦。”王徵看着风尘仆仆而来,淋的如同落汤鸡一样的王承恩,严词拒绝了进京的要求。 广平府下了几天的暴雨,依旧没有任何停下的征兆,王承恩匆匆赶来的路上,在暴雨中马失前蹄,把王承恩摔倒了草丛里,脸上划了一道伤口。 王徵非常确信的说道:“你就一个信王府的总管内侍,我进了京,这广平府的推官丢了,你那信王能帮我要个官?”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雨滴,北京的雨仿佛跟着他一直下到了邯郸。只不过王徵这个拒绝入京的理由,让他感到啼笑皆非。 一个推官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吗? 第十四章 七千本书 王承恩不由讪笑,他自报家门的时候,报的的确是信王府总管,而且他现在依旧是这个职位,天子登基,他们这阉人是登不得大殿敕封诏书。 而且来的时候比较匆忙,万岁爷也没有给他什么具体宫里的职位。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天子家奴,私自给自己加名头,那是僭越。 从皇极殿到午门宣台的登基诏书,在国子监刊印,再由驿站通传天下,但是驿站的传递诏书的速度,比他的脚程要慢上许多。 再加上二十三日晚上的滂沱大雨南下,在北直隶肆虐,这驿站诏书大约还要几天。 “信王现在登基了,是大明的新皇帝,进了京,见了万岁爷,讨个推官,应当是没问题。”王承恩笑着解释道。 他的话说的不是很满,不能代替万岁做决定,但是依照万岁爷对那本《奇器图说》的看重,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天启皇帝驾崩了?信王登基?兄终弟及,大事。”王徵点头,在纸上勾出了最后一笔,随即又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愣在了原地。 王徵木然的转过头,愣愣的说道:“你是说,你是当今万岁的大伴?!” 天高黄帝远,说的就是皇帝和天一样遥不可及,辇毂之下的京师百姓,几年也才能看到皇帝一面,甚至一辈子都看不到,更遑论在北京城八百里外广平府的王徵。 他对信王的认知,就是他登科的那一年,那个被封王的十二岁的小孩子。他被外放做官之后,远离权力中心,自然不知道天启皇帝没有子嗣的消息,更没想到会兄终弟及。 甚至听到信王府的时候,还在疑惑信王到底是哪一个。但是猛地登基,王承恩的身份就变的不再普通,大明朝的王爷都是大明朝养得猪,虽然大明皇帝也是,但是大明皇帝毕竟长着獠牙。 而后王徵准备了一日,嘱咐自己的正妻和侧房在自己走后,带着两个孩子,准备搬到京城居住。 “你们信天主教的都不是有什么十诫吗?为什么你会有侧室?”王承恩在车驾上,带着疑惑,根据天主教规,他有侧室,那就会被驱逐出教才对。 王徵摇头说道:“邓玉函,就是我的教父,他并没有原谅我违反教规,但是我毕竟要传宗接代,正妻老是无子,只能纳侧室申氏传代。辛亏申氏的肚子争气,给我生了两个娃,孩子都十几岁了。徐光启徐明公也是信的天主,可是他不也是有侧室?” “我们也就是馋他们那群传教士带来的七千册图册、书籍罢了。” 正说话间,一队骑卒从车队旁通过,虽然只有几十人却跑出了摧枯拉朽一样的气势,进退有据,比他看到的锦衣卫也不遑多让,王承恩不由的有些惊异的问道:“这是何人骑卒,如此精锐?” 王徵仔细的看着骑卒的衣着,笑着说道:“那是大名知府卢象升训练的捕快,大名府周围的几个府衙,都从他那儿,借调捕快缉盗,一抓一个准,骑术端是厉害,号称天雄。大约有五百人,卢象升常言天象有变,需要早做应对。” “五百人?这么多?违制了。”王承恩眉头一皱,这么多的骑卒,再查到棉甲,定要参他个谋逆大罪!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都是义士,感念知府卢象升整治富户侵吞军田有方,自愿聚集在卢象升的座下,卢知府可是不多见的好官,早知道不该跟你说的。”王徵一脸懊恼的说道。 他只记得给卢象升表功,忘记了身前这位可是内侍,这要是回去随意说两句,那岂不是把卢象升害惨了? 车驾赶至三原的时候,王承恩见到了在三原传教的邓玉函,在大明朝传教是不受限制的,但是邓玉函显然日子过得并不是太好,见到王承恩的时候,有些邋遢。 王徵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的去向之后,邓玉函毫不犹豫的登上了车驾,奔着北京城而去。丝毫不顾及王徵违反十诫的旧事。 都是在滚滚红尘中打拼的人,有登天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王承恩打量着邓玉函这个红毛番,总觉得这一头大卷发的棕色生番,要是这个样子见到万岁,会不会惊扰到万岁? 但是王承恩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下手给邓玉函剃度,在他眼里,传教的都是出家人,他觉得这一头棕色卷发,有失礼数。 但是,正如王徵所言,他们这群传教士手里有七千卷书,不光王徵馋,王承恩也馋。 估计万岁爷也馋。 朝夕哭临三日进香,梓宫移送太庙后,连张嫣都脱了自己的一身孝衣,朱由校存在的痕迹正在被逐渐的抹去,而朱由检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准备上早朝。 大明的早朝,并不轻松。 所有的京官、国公府的国公、顺天府的府丞、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五军都督府的都督都要参加,这是一只庞大的队伍,约有三百人之众,当然能入皇极殿的不到百人,其他人都在门外听宣。 在天未亮的时候,大明朝需要上早朝的官员,就要出发,在午门外等候,宫门在皇极殿的钟声中缓缓打开,朝臣们按照位阶缓缓而入,在皇极殿的殿前广场分列站成两队,文官在东,武官在西,负责纠察的御史,开始点名。 并且记下交头接耳、咳嗽、吐痰、牙笏落地、步履不稳等失仪的官员,失仪会被列入非刑之正,由皇帝做出处罚。 钱谦益的第一次廷议奏对不利,被皇帝廷杖,就是这种针对失仪的处罚。 当然今天的礼部侍郎钱谦益没来,十下实打实的廷杖,他已经两天没下床了,按照估计,他得缺席一个月的早朝。 朱由检准了他的早朝请假,免朝,是一种殊荣。 鸿胪寺卿将早就由阁老批蓝、司礼监批红、皇帝首肯的官员名单拿出,宣读着赶往各地赴任的国子监太学生或者京官外放。 “陛下口谕:今日早朝取消,阁老、六部尚书、六部科给事中、督察御史、入文华殿等待廷议。”王承恩在鸿胪寺宣读完名单之后,高声唱道。 第一次早朝,大明天子缺席。 但是朝臣们不能不来,御史点名就是点卯考勤,若是缺勤可是要扣工资的,正二品的官员年俸才一百五十二两,缺勤一次,半年俸禄就没了,除非皇帝特批,比如钱谦益的腚,八面开花无法上朝。 虽然京官们大抵已经看不上这个俸禄,地方官入京,一次孝敬少于一千两,好意思出手?但是站在这里,他们才有资格收礼。 朱由检就在皇极殿的龙椅上,他不是没有做好早朝的准备,事实上,他在南海子的破庙里,就思考是否恢复午朝和晚朝的制度,最后还是算了。 早朝早就变成了磨嘴皮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徒劳的浪费精力,大明朝臣们也都习惯了将奏章递到文渊阁,等到处理。 这套办公体系自角斗士,豹房正德皇帝起,就已经再开始运行。 那时候的正德皇帝常常离京到宣府的豹房居住,一住就是一年,回京也是不召开早朝,而是召开子时朝会,晚上十二点常朝,结束之后就是大开宴席,常常通宵达旦。 荒唐吗? 其实是正德皇帝发现自己的政令,出不了紫禁城,但凡是朝臣们不同意,那就贯彻不下去,而通过大珰刘瑾和权臣们斗法罢了。 其实从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扣门天子朱祁镇之后,大明的皇帝的权力逐渐从天下,缩回到了紫禁城。 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启用汪直开办西厂,就已经出现了端倪。 寻仙问道的嘉靖皇帝,更是将这一套宦官与文臣争权玩到了极致,自己抱着个香炉住在离宫别苑的广寒殿内,看着他们为了蝇头小利打的肝脑涂地。 自三十年不上早朝的万历皇帝开始,大明朝的早朝早就变成了点名考勤会。 其实六部部议、尚书、御史、给事中廷议,文渊阁处理政务拟票批蓝,司礼监批红,比在朝堂上夸夸其谈,在行政上更加高效罢了。 所有的四品以上官员挤在皇极殿上,争吵不休,能解决问题吗?除了浪费所有人的时间,丝毫没有用处。 朱由检看着诺大的皇极殿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想要的大明朝。 赵桓来到文华殿的时候,看到张嫣已经坐在了珠帘之后,长长的甬道,厚厚的罗幕之外,大明的阁老们着大红色的锦鸡补服,端坐于司礼监秉笔太监们的面前。 六部尚书和督察御史以及给事中们坐在后排。 都是熟人,新天子还没有进行文渊阁的改组,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也都是经年老吏,魏忠贤被抓了两天了,秉笔太监们惶惶不可终日,结果身边就换了个魏忠贤的嫡系之后,慢慢安定下来。 新天子登基,也要用人。 司礼监什么时候加入了廷议的行列,这就得问列祖列宗了。 “皇帝诏:令孙承宗、袁崇焕、徐光启、袁可立、董应举等人归京。”王承恩读了第一条廷议的议题,连张嫣都讶异的看了一眼大明的皇帝,这里面唯一让她意外的是孙承宗。 袁崇焕接连赢下了宁远大捷和宁锦大捷,虽然是个骄悍的将领,但是眼下大明朝无人可用。 孙承宗是东林党原党魁,但是现在的东林党党魁已经是钱谦益了。 这召回来,东林党内部岂不是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阁老议论纷纷,秉笔太监们一脸淡定,这都是早就送到他们手中的议题,秉笔太监们就靠着皇帝泄题这一手,踩着文渊阁的大学士们。 “臣对不同意孙承宗归京。”黄立极首先作为首辅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是西党,就是陕西、山西、大同、宣府、京师的官员组成的地方性质的结党。 这股势力在朝中微不可微,他这首辅是舔魏忠贤的脚底板舔来的。 但是他没有忘记孙承宗在朝内的时候,那种恐怖的压制力,权倾朝野魏忠贤,想针对孙承宗也要掂量一下。 孙承宗归京,那东林党坐大几成定局,他们这些阉党余孽,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且关外还有十一万余众的关宁军作为孙承宗的铁杆,这进京就是权臣! 王文政可是第一次参加廷议,手有些抖,拿出了大明皇帝给的小抄,说道:“孙承宗建立关宁锦防线,功不可没,阉党横行于朝野才不得不请辞,此时兵部尚书职位空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事无人掌管,于国不利。” 黄立极立刻闻言大喜过望,兵部尚书,进不了内阁,能掀起的浪能有多大?而且看皇帝的意思孙承宗不在是阉党横行,诏孙承宗回京,阉党已经不在了! 那他就不会是阉党了。 “王公公所言极是。”黄立极左右横跳的秘籍可是炉火纯青,立刻就坡下驴,若是回来主持其余六部,他还有点忐忑,但是兵部仅在工部之上,这倒是无碍。 施凤来忧心忡忡的说道:“只是万岁,袁可立与孙承宗水火不相容,两人归京,恐有间隙。” 朱由检坐在内殿之中,他坐在重重的帷幕之后,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却能清晰地听到廷议的谈话。 拿起一个钟槌,轻轻的在放在手边的小铜钟上敲了一下,示意此议略过,皇帝自有计较。 这还是当初嘉靖皇帝修道修仙的时候,留下的传统,朱由检认为煞是好用。 “叮。” 清脆的铜音在整个文华殿层层绕绕传到了外廷,立刻无人言语。 一个很熟练的皇帝,一句话不说,让外廷大臣们,无法揣摩皇帝的心意,而司礼监廷议的秉笔太监,就是皇帝的口舌。 “皇帝诏: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责问顺天府丞。”王承恩听到钟声之后,朗声说道。 都察院左都御史房壮丽闻言脸色大骇! 他们寄予厚望抬上皇位的信王殿下,一登基就玩起了文字游戏! 这和当初天启皇帝下诏给顺天府,责令取缔五口子抽分局有什么区别! 是顺天府能指挥得动锦衣卫,还是能够指挥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不动,怎么取缔五口子抽分局! 王文政拿出了第二张纸条,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凶狠一些说道:“天启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先帝逾顺天府,取缔五口子抽分局,不许抽税,为何至今都未取缔?导致叨扰商民,若万历年间旧事再出,何人负责!” 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太监们要有这个本事,凭什么朝臣们指鹿为马!他们就不能颠倒黑白? 秉笔太监们瞬间群起而攻之,开始针对文官体系,句句都是甩锅。 五口子抽分局非常复杂,锦衣卫有人在其中,五城兵马司也有人在其中,内监也有人在其中,而这三个京师机构,都直接听命于皇帝。 文臣们不甘示弱,直接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吵了起来,直到听到两声清脆的钟声才算是停止了争吵,双方都像是斗鸡眼的公鸡,互相瞪着眼。 其实从昨日文渊阁递上去所有弹劾魏忠贤、取缔抽分局的奏章,都被皇帝留中不发,他们早就知道了新帝不会取缔抽分局,今天只是例行公事的吵闹罢了。 “皇帝诏:唐之亡非黄巢乎?”王承恩听到了这两声钟声,宣布了下一个议题。 也是朱由检的心病,百姓揭竿而起的起义军,已经在陕西沸沸汤汤。 明亡于起义军。 第十五章 飞蛾扑火 唐是否亡于黄巢? 这一议题抛出之后,竟无一人应答,他们知道皇帝在问什么,但是他们没法张口,他们甚至知道解决办法,而且并不困难。 但是他们无一人说话。 唐王朝的灭亡是因为黄巢起义吗?把黄巢灭了就能阻止唐朝的灭亡了吗? 朱由检看着朝臣们不说话,叹气的说道:“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义。” “秦之强盛,兼并六国,一统天下,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六国也,乃陈胜、吴广一二小民也。” “汉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韩来朝,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四夷也,乃张角、张宝一二小民也。” “唐之鼎盛,群雄伏诛,万国朝贺,卒之扰乱天下者,非雄非夷也,乃王仙芝、黄巢一二小民也。” 朱由检说完静静的听着外廷,他希望,他迫切的希望! 朝臣们能够有一个人站出来,哪怕是一个人! 站出来说说自己关于现在陕西百姓起义之事的意见,该怎么解决。 可是他们,一言不发。 朱由检摸着身边的小铜钟,摇头说道:“元之广袤,世间罕有匹敌,我大明太祖皇帝筚路蓝缕,以微末兴义兵伐暴,二十二年,终一统天下,解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自庚戌以来,北击胡,东挂倭,西灭哱,南平播,文治武功赫赫,现如今,王二却起于陕西,我大明却束手无策,可笑,可笑,散了吧。” 朱由检敲了三下铜钟,结束了今日的常朝,眼神中带着一丝丝的落寞。 朝臣们从文华殿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静静的离去了,皇帝问的王二起于陕西。 是七月份因饥荒,在陕西关中、渭北爆发的民乱,由一个叫王嘉胤的率领,号称三十六营。 癣疥之疾罢了! 他们当然知道根治的法子,那就是清理军屯,然后把军屯的百姓,以包税募兵的方式,进行组织,平叛简直如同儿戏,那些民乱暴民,会纷纷投靠,为了那口田。 这是当初戚继光戚少保曾经用过的招数,简直不要太好用。 可是侵占军田的是什么人?他们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们不能说话。他们能站在这里,身后代表着无数的利益,不能让大明皇帝开这个口子。 而且他们也在联系民乱之中,可能投献的人,杀掉王嘉胤不就成了? 戚继光的那个法子,太招人恨了。 朱由检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很孤单。 大明朝的朝臣们,都在为了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为了一个抽分局拼了命的争来争去,他想要救大明朝,他知道大明朝的结局。 “皇叔,你是我大明的天子,你若自怨自艾,我大明何去何从。”张嫣撩开了珠帘,一脸担忧的说道。 朱由检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表现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好无数倍。 他没有偏听偏信,认为这天下就是好人、坏人完全二元对立。 也没有像在信王府时一样,崇信道义二字,笃信所谓的君子之道。 四书五经周正之学,治不了国,也斗不过权臣,所作所为,超出了她的预期。 “皇嫂可曾看到朕自怨自艾?若是前路艰险,就选择退缩,又何必做这个皇帝呢?”朱由检又拿起那个小钟槌轻轻敲了一下铜钟,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就这么发生了,让他还是无比的失望罢了。 他只是失望,并没有失去向前的勇气。他也不能在张嫣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张嫣看到朱由检眼中的勇气,大明朝终于又一次迎来了,一个一往无前而又脚踏实地的皇帝,大明幸事。 “袁可立和孙承宗势若水火,万岁将两人同时招入京师,恐怕是要出事。而且袁可立可能不会进京,甚至不出仕的可能性居多。”张嫣说起了廷议中,施凤来所说的事。 袁可立主张建立【海陆相犄角收复辽南】战略进攻的手段,以皮岛毛文龙为突破口,多次登陆辽东半岛,主战不主防。 孙承宗主张以山海关、宁远城和锦州城为核心的【关宁锦防线】防御体系,防御金人辽东走廊,进入中原,主防不主战。 而孙承宗是袁崇焕的坐师,袁可立手下第一大将就是毛文龙,这两个人在朝中的人脉极广,这要是进了京,那真是天雷勾地火,怕是要天崩地裂了。 朱由检摸着自己的小铜钟说道:“朕知道十多日前,皇兄曾经给袁可立下诏,以三殿功加太子少保,提督山东军务,袁可立上疏辞,坚决不出仕,皇兄又给他加了太子太保,他依旧不出仕,拿他没办法。” 少保到太保,是三孤到三公的待遇,这可是自万历年间蓟辽督师李成梁之后,唯一的一个三公,只要出仕就可以拿得到。 可是袁可立拒绝了。 张嫣奇怪的问道:“那你还下诏请他入京,这要是请不来,你这刚登基,皇威何在?” 朱由检很无所谓的说道:“他会回来的,朕派人去寻他,告诉他,他若是不进京,朕就把毛文龙杀了。他建立了大半辈子的海陆相犄角大战略,最重要的一环就丢了,你说他回来不?人生一世,哪里挡得住意难平三个字呢?他袁可立不可能甘心的,若是甘心,不会每年都上奏疏为毛文龙请功了。” 张嫣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朱由检,她担心的问道:“那要是袁可立不信怎么办?” 张嫣不信朱由检会杀毛文龙,作为山东的屏障,若是皮岛丢了,那鞑子乘船而下,对山东诸地简直予取予夺! 朱由检摸了摸鼻尖,说道:“大明天子薄凉寡恩,这是皇嫂说的,由不得他不信。再说孙承宗受诏必然归京,俩人在平辽之事上,斗了半辈子了,你说他会看着孙承宗归京不回来?朕不信他能坐得住。” “单独的召孙承宗归京,或者复用袁崇焕,以两脉势同水火的样子,保不齐出什么大事,内耗到最后,都是我大明朝的损失。” 袁崇焕和毛文龙俩人不管有多大的矛盾,京中孙承宗和袁可立坐镇,他们下面的人,怎么敢斗起来? 把劲儿用在杀鞑子身上多好。 张嫣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说道:“皇叔想的周到,毛文龙不可死,皮岛丢了,山东诸府尽数惶惶不可终日,鞑子泛舟而下,山东大明百姓,必受尽鞑子铁蹄凌辱!” 朱由检为之一愣,若是原来刚愎自用的性子,在知道张嫣有提督宫禁的权力的时候,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反应?认为毛文龙是张嫣的人? 所以袁崇焕擅杀毛文龙…… 朱由检陡然觉得呼吸沉重了几分,然后又立刻心平气和起来,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坚持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拯救大明的他,丝毫不在意张嫣可能摄权的问题,而且她显然没有摄权的动机和举动,太过于疑神疑鬼,只会让拯救大明朝变得愈发困难。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张嫣严肃的说道:“皇嫂,朕要查皇兄被害一案。用药、病情恶化!统统都要查,红丸案在前,朕不信皇兄加冠之年,就英年早逝!尤其是那用药,那灵露饮到底何物!进献灵露饮的兵部尚书霍维华,在八月二十二日,皇兄殡天的头一天,被魏忠贤矫诏罢免,朕不信其中没有猫腻!” 张嫣看着朱由检严肃的脸庞,终归是露出了几分笑容,笑着说道:“皇叔要查,那就查。其实我可以告诉皇叔,灵露饮只是米汤罢了,你可以问问陈德润,他是乾清宫太监,他也喝。” “先帝生病之后,拒绝服药,每日就是几口米汤,身体怎么能好的了?可是他谁都不信,太医院的太医都快急疯了,可是他依旧不服药。” “也正是魏珰害怕被霍维华牵连,才矫诏罢免了他,也正是这次魏珰矫诏,先帝才不信他的鬼话,说什么掖庭有后嫔孕子的说辞,才定了皇叔为储君。” “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闻,整个宫廷近两万内侍都可以作证,从生病到病重再到病危,拖了几个月,你大可让田尔耕抓几个进诏狱问问就是。” 朱由检点头,他必然要查清楚朱由校的死因,为了维持皇权和皇威,天启皇帝若真的是暴毙,是继红丸案后,对皇权和皇威的又一次挑衅,唯有彻查,才能将皇权这张皮继续扯在身上,艰难前行。 朱由检将此事按下不再讨论,他说起来陵寝之事:“西山的陵寝已经选好了,九月正式开工,工部尚书薛凤翔已经将图纸给了台基厂,皇嫂看过了吗?” “看过了,让人去内三库取银就是。”张嫣点头算是肯定了新的图纸和工程方案,她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修一个陵寝为什么有那么多非工部的人呢?内官监和工部还不够用吗?为什么还有一个推官,还有四个番邦人?” 张嫣问的是王徵、金尼阁、邓玉函、汤若望和罗雅谷。 王徵自然是广平府推官,《奇器图说》的第一作者,邓玉函是《奇器图说》的第二作者,也是伽利略的朋友。 邓玉函和汤若望两人,自述是大秦人,也就是罗马人,不过在朱由检看来,他们应该是德意志人才对。 真罗马人罗雅谷强烈反对两个人自述罗马人,并自称自己才是罗马人正朔,这也应征了朱由检的观点。 而金尼阁是那七千卷书的拥有者,自述是法兰西人。 这四个番邦人,都是万历四十六年,搭船从大佛郎机里斯本市登船,跨越了大洋,经历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才在小弗朗机人的聚集地澳门登陆,同样随他们登陆的还有从欧罗巴带来的七千卷图册。 而且搭船而来的二十二名传教士里,只有八名顺利在澳门登陆,甚至连金尼阁的亲弟弟都倒在了来华的路上,而这七千卷书册经过一年多的海上漂泊居然依旧保存完好。 这是何等的国际精神?朱由检愿称他们都是精(神)明(人)! 王承恩说的很对,他很馋那七千卷图书,对于知识、技术的渴望就写在他的脸上,承认各有所长,西学东渐,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不是大明没有了无敌舰队,朱由检大概会直接下令,前往意大利比萨大学,直接将伽利略从象牙塔里抓到大明来! 不惜一切代价。 欧罗巴在伽利略出现之后,对数学、天文、物理的深入研究,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实验和理论相结合,以实验为基础,具有严密逻辑理论体系的近代科学,正在欧罗巴的大陆上酝酿着一股名为近代科学的风暴! 开普勒正在小心翼翼的用着手中的望远镜刺探着宇宙,正在利用简陋的鹅毛笔,将行星与太阳的距离,利用行星的公转周期进行计算,探索宇宙世界的奥秘。 笛卡尔正高举着【我思故我在】,正在试图踹开人们的精神世界的大门,将理性、怀疑、探索注入到人们的精神世界,在数学、物理上,他正在建设着一个又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为未来四百年的不可撼动的世界霸权地位,夯实着基础。 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作为历史长河里的一个重要烙印,[ ]必须在中原王朝的近代科学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那么陵寝,就是第一个试金石,对过去已经翻译的图册进行整理,在徐光启进京之后,就开始新一轮的翻译和研究工作。 必须要超过欧罗巴的进度,才能让科学之花在大明这块土地上绽放,然后孕育出结果。 只争朝夕。 罗伯特·波义耳,天启七年出生; 罗伯特·胡克,崇祯八年出生; 艾萨克·牛顿,崇祯十六年出生; 朱由检在见过了四个精明之后,他将自己脑海里那些模糊的记忆梳理之后,将公元历法和大明纪年计算之后,仿若是两个次元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强烈的不真实感和惶恐,就一直环绕着他。 所幸,现在的大明并不落后。 哲学上王明阳的心学,也不比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弱上多少,甚至更加先进。 而在科学上,还在摸索着如何矫正视力的欧罗巴,大明也早就有了眼镜店,落地商业化的科学。 在理论知识上的差距,也并没有到只有仰望的地步。 “他们来做什么?远渡重洋。”张嫣摇头说道,自万历年间就来的利玛窦开始,这些传教士的行径,如同飞蛾扑火。 第十六章 三位一体 朱由检也不能将这些事留给鞑子去做,他们也做不成,相比较大明对传教士较为开明的态度,鞑清在这方面,且不说那毁了数十万卷书的连续三朝,横跨百年的文字狱。 仅仅朱由检自己梳理的三个时间线,就让他无法将这一过程,交给鞑子去做。 康熙二十六年,爱新觉罗·玄烨写下了学达天性四个字,来颂扬宋朝的大儒朱熹,大肆推崇朱程理学思想禁锢,同一年,牛顿发表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将三大力学总结成为公式,将经典力学推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乾隆三十八年,爱新觉罗·弘历设立了四库全书馆,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开始对毁了一百年的书籍整理,这个过程又是一轮毁书不倦,而那时瓦特正在为自己的改良蒸汽机寻找买家买单。 嘉庆十二年,嘉靖皇帝为他的父亲,也就是乾隆皇帝,编纂了长达一千五百卷的《清高宗纯皇帝实录》,而同年,托马斯·杨,正式发表了《自然哲学讲义》,正式发表了光的双缝实验,第二次光的波粒战争,正式开战。 这也是为什么朱由检明知道自己被李自成攻破京师,也没有去逮捕蹲在陕西峁鄢做驿卒的李自成,而是积极筹备应对鞑子的进攻,鞑子才是他心目中的生死大敌! “寻找他们心中那个三位一体的真正的神,他们认为朕就是,朕还没有理清楚他们的逻辑,朕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在他们眼里就成了神呢?”朱由检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四个传教士,一见面就是一顿马屁狂拍,拍的朱由检都有点恐惧。得亏几个人的汉话说的不流利,他时刻谨记自己是亡国之君,要不然,还真的被这顿马屁给拍晕了。 而此时位于东郊南巷外的台基厂内,工部尚书薛凤翔,左侍郎李之藻,右侍郎王徵,三个人拿着图纸正在做最后的校对,李之藻是《同文算指》的第一作者,他对算学有极强的敏锐,而王徵负责对工程器械做最后的梳理,负责通知工部五大厂和惜薪司采烧厂制作建设陵寝的工具。 薛凤翔负责统筹安排,并且和户部进行财物的交割,这在大明叫部议,他紧皱着眉头,户部告诉他,国帑没钱,建陵内帑三库出钱! 他已经将此事送到了文渊阁,修建陵寝只让大明皇室出钱,这大明的天下是谁的天下? 中极殿太监阮修,也参与其中,代表内官监对陵寝的工作做督导和监督,当然他也参与到具体的营建之中。 阮姓在宫里,起于阮安,阮安是明成祖朱棣的近侍,也就是现在他们脚下北京城的设计者和建造者。 只不过大明官宦,都奇怪的看着那四个传教士。 阮修终于停下了自己手里的算盘,看着金尼阁带着兴奋的脸色,一脸奇怪的问道:“王侍郎,他们一直都是如此的…狂热吗?咱们大明天子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那个什么三位一体的神?” 王徵也是尴尬的摸了摸山羊胡,他一开始以为邓玉函是为了借着大明皇帝的势,进行传教活动,所以才答应了这次的入京之旅,结果没成想,邓玉函见到皇帝之后,拍马屁的手法,比他们这群官员,还要炉火纯青。 邓玉函红着脖子说道:“天象与天象的规律,在黑夜隐藏,皇帝说,让徐光启去吧,于是一片光芒。我认为他是我们要找的人,也是利玛窦传信回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原因,这是对我们的启迪,所以我们才在这里。这里就是归宿,可惜我无法说服伽利略来寻找神的光辉和庇佑。” 罗雅谷是意大利人,他听到邓玉函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言辞,就是一阵激动!但是想到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已经被奥斯曼攻入了君士坦丁堡,只能叹气的任由罗马正朔,被德意志这群盎格鲁人鸠占鹊巢。 不过罗雅谷对此邓玉函的观点倒是十分认同:“他是无限的、绝对的、超越的、自有永有、永不更改、独一、完美、伟大和永恒的,就自在本性而言,他又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和利玛窦写往教会的报告书相吻合。” “他是道路,真理和生命,是人也是神,阿门。”金尼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 汤若望伸出一只手点在额头上,说道:“万物有始有终,自永恒之中来,自永恒之中终结,我们找到了,三位一体的神!” 四个人同时将手在头顶额头划过,齐声说道:“三位一体的神!” 薛凤翔手中的笔杆子差点都要滑落到了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王徵和李之藻问道:“他们是认真的吗?” 李之藻和这些人打交道最深,所以他知道这些传教士的狂热,他当然能够明白四个传教士到底在寻找着什么,叹气的说道:“他们是认真的。” “在他们那边有创世说和灭世说,笃信三位一体的神,创造了世界,而最后世界也会毁灭在滔天的巨浪之中,也就是大洪水灭世。当然在我看来,他们对咱们的万岁爷有误会。” “太祖皇帝创业一统天下,本来就是王朝更迭,在他们眼里就是创造了秩序,也就是他们口中的自永恒中生。” “而万岁爷们,维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秩序,在他们眼里就是塑造了世界的规则,维护了世界的规则、生存的规则。而后一个王朝衰亡破灭,就是代表了在永恒中毁灭。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万物有始有终。” “大概就是如此的一个逻辑,利玛窦写给他们教会的信,说大明是他们寻找的天国。” 李之藻和徐光启,是真的眼馋他们那七千卷书,所以才改信天主,也确实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得到了不少的有益的书籍,当然他对那些神学的书籍不大有兴趣。 “你信这套吗?”王徵歪着头小声的问道,他反正纳了侧室申氏,还生了两个娃。 李之藻摇了摇头,讪笑的说道:“我信万岁能砍了我的脑袋。” 阮修暗暗的记下了这段话,他要给大明皇帝回禀,这也是他掺和到陵寝之事来的主要原因,风闻。 薛凤翔仔细的盘算着账目问道:“营缮司官匠一百五十六工每日六分银,三山大石窝夫役长工每日五分银,短工每工四分银,需要三百余工,木、石、瓦、搭、桶箔匠三十八工每日六分银,琉璃厂窑匠、模匠三十二工每日七分银。” “木工三四百人无定数,每日七分银,清脚夯夫每日四分银,这个需要的最多,大概要两千人。虞衡司备案们搬运土渣厂夫三分银,左侍郎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李之藻核对之后,认真的说道:“还需要修仓厫供作夫,长短工七十余人,每日工六分银。他们四个需要付钱吗?” 李之藻指的当然是那四个极为狂热的传教士,薛凤翔挠了挠头说道:“每日七分银吧,若是完工或者编纂了新的书籍,也会有赏赐吧。一年二十五两银子,也不少了,又不干活。” “那也成,我去问问他们乐意不乐意。”李之藻向着四位传教士走了过去。 朱由检在乾清殿听完了阮修的汇报之后问道:“也就是说,五十万两能维持半年的工期,到十二月就无钱可用了对吧。那四个传教士作价每日七分钱吗?他们同意了?” “同意了,臣以为作价很合理。”阮修点头说道。 朱由检看着阮修理所应当的模样,点头说道:“成,那就这么办。若是有新的翻译完成了,通知朕,从内三库支银赏赐,就以一千两为起,那什么,神学的书籍,暂时让两位侍郎缓一缓,不要译,先翻译有用的部分。” 阮修记在心里点头说道:“是。臣告退。” 一千两,十万斤猪肉,不少了。 知识无价,但是通过一些手段操弄,就变的有价起来。 而且在朱由检的承受范围之内,通过之前徐光启和李之藻翻译《同文算指》的时间看,这个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是一个长期的工作。 对于三位一体,他只是讪笑。 明太祖皇帝朱元璋起于微末,建立大明朝就是自永恒而生的父,而后的朱家皇帝都是神人二性的子,而大明建立的规则,就是所谓的灵,父、子、灵三位一体。 这个理解,朱由检还是头一次接触,并不放在心上。 他笃信人定胜天! “查清楚了吗?”朱由检看着等在一旁的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将几卷书放在了桌上说道:“我跟着田尔耕一起查的,那金锅金瓶做的灵露饮那些器具和食材都封装了,粳米或糯米、老米、小米若干蒸出来的米汤,乾清宫的宫人们也都服用,魏忠贤也喝,那陈德润平日里也喝。从三月份起的灵露饮,都有存留,臣都查验了。” “灵露饮果然是米汤吗?”朱由检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太医院的吴又可,他也见过了。 天启五年的朱由校落水,和天启七年的肾炎关系不算大,也不算小。 落水之后生病,天启皇帝就一直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而之后得了肾炎,又坚持不服药,每天喝点米汤度日,小病拖成了大病,大病拖成了病危。 太医院熬药可不是魏忠贤一个人可以操作的,也因为朝臣霍维华献药方,朱由校的药那么多方博弈,那么多人看着,自然是无法弄虚作假。 红丸案的重量,可能在朱由校心中的分量太重了些。 王体乾将一本本案卷放在了桌上说道:“六月初,魏珰参张国纪,也就是现在张皇后生父,谋立万岁为太子,若是当时先帝信以为真,则张国丈、皇后和万岁,都不能幸免。当时几近得手之际,是王体乾说:恐有义兵,才停下了谋害的举动,王体乾供害怕英国公出兵。” “八月初先帝病重大渐,张皇后屡次觐见劝立万岁为皇储,魏珰党羽邵辅忠、孙杰等人,想要大兴诏狱,借着张国丈之事,动摇皇后之位,册立魏良卿侄女,魏珰养女任氏为皇后。” “顺天府丞刘志选偶尔听到了传闻,率先上书弹劾张国纪,阁臣李国普直言上谏魏珰谋立任氏为皇后,先帝知道震怒,魏珰害怕被牵连,就发生了兵部尚书霍维华,被矫诏赐归的事,这万岁的皇储之位,才算是定下来。” 朱由检这才将当初的皇储之争彻底理清楚,他不由的问道:“这顺天府丞刘志选在哪?” “这两天五口子抽分局的事,闹得很凶,刘志选有点遭不住,辞官了。天启二年的进士孙传庭,做了顺天府丞,不过他这两天也被东林人弹劾了,而且弹劾的奏章,堆满了司礼监。”王承恩回答道,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既然问起,他必然知道。 孙传庭? 孙传庭! 传庭死,则明亡矣的孙传庭! “为什么弹劾孙传庭?”朱由检不由的问道。 王承恩犹豫的说道:“他不理会几位尚书督促,压根不当回事,说不归自己管,开始整治二十二个县积压的缉盗,气的几位尚书弹劾孙传庭。可是孙传庭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能弹劾的内容,只能不了了之。” 朱由检闻言点头,这才像个样子,不归自己的管的事,连掺和都不掺和。 北京城、宛平、大兴名义归顺天府管,但是城中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东厂,哪个都是爷,哪个都惹不起,掺和这等闲事作甚。 朱由检笑着说道:“下次廷议,让他参加。” 王承恩将一本奏疏,放在了御案上,说道:“平辽总兵官、便宜行事、右都督毛文龙的奏章到了,说七年苦战,百战勤劳,有不平者五事,万岁还是亲自看看比较妥当。” 【招抚辽民,挑其精壮者入伍,老弱屯种,竟成一旅之师以抗强敌。今使之食不充腹,衣不遮体,空拳赤足冒死生于锋镝之下。较之内地逍遥自在高坐糜餉者,其苦乐孰分?此不平一也。】 朱由检读了第一行,就知道有朝臣又去招惹毛文龙了。 PS:那什么,求点推荐票、投资、打赏。 第十七章 辽海丹忠 王朝盛世时,总是千花万花似锦,人物风流倜傥、华盖如云遮天、旌旗招展蔽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到了末日来临的那一刻,一地狼藉,忠勇之士,演绎着一幕幕可歌可泣,震人心魄的大戏,佞臣却在盈朝祸国。 但是朱由检却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奏疏,只能无奈的摇头。 毛文龙是一名悍将无疑。 天启元年,镇江一战,毛文龙仅率领一百九十七名将士,于镇江生擒康熙的外曾祖父佟养真!破镇江,直取沈阳,建奴大骇! 擒逆贼,献之阙下,在辇毂之下,将其斩首,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当属一等奇功。 在刚刚经历了萨尔浒大战,广宁败北的大明,需要这样的单兵突袭的悍将提升士气,打破鞑子不可战胜的神话。 毫无疑问,毛文龙做到了。 而后数年,大小三十余战,斩首共一千零九十七级,数逾上捷者共五次,总获器械、弓箭等件共五万。 毛文龙解救辽民约四十万,安置在登州府。 而在皮岛,毛文龙就有近两万八千正军,八万以上亦农亦兵的屯田预备役。 对辽东的牵制作用可想而知。 为什么朱由检会摇头呢? 就是毛文龙这个脾气,比如面前的这份奏疏,就俩字,豪横! 新帝登基,直接上书陈列了五件不平事,猛地扔在了新帝的脸上! 先帝宴去,新帝登基,万事更新,朝中事物繁杂,先帝刚走,就上这样的奏疏,一个普通的皇帝会怎么想? 毛文龙的脾气,也让袁可立左右为难。 袁可立哪怕是请辞之后,一直在给毛文龙鼓噪声势,希望朝廷能够按时派饷、粮,保证海陆为犄角的战略可以进行。 毛文龙的脾气,也不可能给朝中的那些明公们以冰敬和碳敬,这可是在外戍边大将们的奉例。 每到夏天孝敬给明公们的消暑费叫冰敬。到了冬天,自然要给明公们取暖费,叫碳敬。 你看,冰敬、碳敬,既不提钱,也不提财,无丝毫的铜臭的味道,又有体贴入微之意,多么有诗情画意的两个词? 冰敬、碳敬这种常例都不送了,那三节两寿、某缺补差,自然更不会送了。这可是戚继光都绕不过的坎儿?你毛文龙凭什么绕过去? 就毛文龙这一根肠子莽到底,一百九十七人闯敌营的气势,他要是能跪下给朝里的明公们磕个头,逢年过节送个礼,那日子绝对好过的太多。 但是让毛文龙给文臣们磕头,还不如砍了他痛快。 那朝中无人,你当平辽总兵官,每天一弹劾都是轻的,一个月来场雪花般的奏疏,饱和式的弹劾,皇帝心里能没有疑虑? 袁可立一人说他有功,朝中所有人都说他有过,那他是有功还是有过呢? 这个时候,朝臣们轻轻拨动下手底下的算盘,动不动就扣你点钱,扣你点粮,运输损耗之类的一安排,你这平辽总兵官难受不难受?你暴躁不暴躁? 这毛文龙打仗有一手,可是花花肠子哪里能玩的过文臣? 这不,这份满含怨气的奏疏,就由毛文龙亲自执笔,手下润笔,以最快的传递速度,从皮岛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若是原来的自己,会怎么想这个皮岛不受众正盈朝、诸位明公们待见的军将呢? 但是现在的朱由检,丝毫不在意这份满含怨气的奏疏,反而对着王承恩说道:“你把户部侍郎毕自严叫过来,让他带着皮岛账目、辽东账目和算盘过来。” 毛文龙这本奏疏上,除了怨气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那就是,要钱。 不多,二十四万五千二百两银子和一十六万八千石粮食,有零有整。 五件不平事中,最让朱由检揪心的就是,东江米贵。 “户部侍郎毕自严在殿外求见。”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紧走了几步,小声的说道。 “宣。” 毕自严是个打算盘打的贼快的户部侍郎,由御史刚升到户部做左侍郎,管理着整个户部的账目,户部尚书施凤来,因为文渊阁政事繁忙,现在都由他毕自严来处理。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乾清宫响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毕自严一手持账目,一手打算盘,极其认真的核对着每一个条目,朱由检一份奏疏还没看完,就听到毕自严说道:“万岁,算出来了。每兵月饷七钱,米一斛,算上将领的月饷,一年正好是毛总兵要的数。” 七钱,七十分,每日两分四厘银。 “按辽饷算呢?”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叹气的问道。 他已经不是那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了,他现在是一文一文钱的与【民】争利中。 “宁远军月饷一两五钱,内丁二两四钱,就是从内地去辽东,会给更多的饷银,不算皮袄银、马料银,仅仅以辽民月饷计算,皮岛需银五十万四千两银子。” 一两五钱,一百五十分,每日五分银。 关宁锦防线,每年仅仅辽饷就发放高达六百多万两银子,每名军卒因为是战区,都是双倍的钱。皮岛不是战区吗?! 毛文龙该有怨言! 毕自严又算了一遍,小心的说道:“万岁,自从毛文龙任平辽总兵官,七年来一共调拨的银两都在这里,户部那里,总共派了一百零五万九千六百两银子和一百四十一万六千四百石新米。” “毛总兵回函,实际收到九十一万九千六百两银子和一百一十七万六千四百石旧米。而且屡屡询问为何都是陈米,次次都大发雷霆,每年他都会亲自查看,随行的押解揽收官也在回函上签了字,都是当面验收的。” 新米换旧米,而且七年来,始终如此。 银子运输还有消耗吗?不就是上下其手吗? 毛文龙该有怨言!他凭什么没有怨言!朱由检都替他有怨言! “砰!” 朱由检踹翻了整个御案,他很生气。 王承恩被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的将地上的账目镇纸收拾好,将桌子扶了起来。 朱由检如此生气的原因就是,毛文龙足够的忠诚,才没有反出大明。 袁崇焕登皮岛,矫诏杀毛文龙,岛上十余万兵马,做掉袁崇焕还不是如同儿戏一般? 而且毛文龙是武举人,袁崇焕是个文官,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后来转的武将,真的极限一对一,袁崇焕能把毛文龙怎么样? 不就是因为袁崇焕手里有王命旗牌,而毛文龙手里只有一把天启皇帝赐的尚方宝剑吗? 毛文龙选择了束手就擒罢了。 朱由检想了半天,说道:“十一月再押解粮草饷银时,王伴伴,你去一趟,赐下新的尚方宝剑,按辽饷发银,抚慰一下皮岛众将士。户部不出多出来的银饷,就走内帑。到时候看内帑的账目。” 毕自严小声的问道:“万岁,斩首的一千零九十七级的赏银也没发。当初是因为朝中盛传其杀良冒功。” “有这事?为什么会有这个传闻?”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他不太相信杀良冒功这件事,因为毛文龙砍的建奴,都是金钱鼠尾辫,再带上两个大耳环,耳环越重越富贵嘛。 尤其是建奴都是在关外饱经风霜,真的杀良冒功,要很强的化妆术,将一个汉人的头颅打扮成建奴的模样。 但是朱由检却知道朝臣们最擅长,指鹿为马。 毕自严老老实实的说道:“主要是边将杀良冒功极为频繁,而宁远大捷,袁都督也才斩首二百六十九级,还是满桂满总兵砍的,作价每枚五十两都发了。” “而毛总兵七年报了一千零九十七级,这战绩,怕不是杀的八旗兵,而是杀的建州反贼。” “毛总兵每次报了也不催赏格,约莫也是知道发不下来,也没有就这件事闹腾过,估摸着也是知道自己理亏,就是上个奏疏,打一下关宁锦防线袁都督的脸。” 朱由检点头说道:“王伴伴你再去的时候,让毛文龙下次把脑袋区分开,就说朕说的,一颗甲兵脑袋五十两,只要他砍下来,朕就派大珰亲自给他送去。” 凡首功四等,曰北虏,曰辽东女直,曰西番苗蛮,曰反贼。这四等功中,北虏、女直在万历年间也涨到了五十两。 而一个反贼,也就是毛文龙送来的那些人头,大约都是四等军功。一个二两银子不到。 而且为了防止军纪涣散,军变匪横行,肆意劫掠,这四等的赏格多数不会发下去,而是变成酒、布匹、香料充数。 除了价格问题,毛文龙自己不闹腾的主要原因,大概是首级也与军阶挂钩,凡斩贼首三颗以上及斩获首贼者,俱升一级。斩首二颗,俘获一二人,斩从贼首一颗以上及目兵兵款有功者,俱加赏不生。 掌管边军,最重要的就是赏罚分明,若是把四等变为一等,三颗人头升一级,毛文龙自己手下的兵,都要议论的沸沸汤汤,介时人心一散,这边军的队伍,还能带的下去? 这么多首级赏格不发,功勋不授,他毛文龙能压得住孤悬海外的边军? 大概就是毕自严所说,脑袋的确是建奴反贼的脑袋,但是不是甲士的脑袋,否则皮岛哗营乃是必然。 大概就是毛文龙故意恶心袁崇焕,袁崇焕在关宁没有杀建奴反贼的机会,他是战略防守,一般很难有进攻的机会,都是打的防守战。 至于建奴这一千多的脑袋后面的冤案,朱由检不打算去管,甚至连问询都不会,大明近百万辽东百姓的冤案,谁又去管呢?建奴反贼是冤案,大明辽东百姓就不是冤案?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两国交战,死得最多的就是百姓,人命如草芥。 不管做什么,朱由检手中无钱,唯一的五十万两白银,还是从内三库抽调而出,是修陵寝的钱,也是他对科学实践与理论的第一次验证。 他需要钱。 涂文辅和徐应元,正在想方设法的给缺钱的万岁爷搞钱。 而搞钱的同时,他们还要给窑民们加钱,还要投资建设做水合炭,但是即使如此,根据内官监的几个宦官的算盘,打出来的营收,比过去还要多上一倍。 最主要的是隐矿的收入和原来宁国公府和魏珰两层抽水去掉之后,哪怕是给窑民加钱,也不会亏,反而会多赚一些。 西山余脉,聚宝山东麓,有一寺庙名曰碧云寺。自元时所建,几经扩展,逐渐变成了一处百姓们游玩踏青的地方,文人墨客时常聚集于此,不远处就是京城的繁华,同样有深山的宁静。 这里香火还算旺盛,香客顺着香山的山路入庙,渺渺钟声入耳,别有一番清净和雅致。 但是这庙里的钟声,却盖不住那驮煤入京的马、驴、牛车上的铃铛声,而站在卢沟桥五口子通分局的锦衣卫,最近在严查入京的驮煤的走卒。 不经过抽分局的驮队,都会被锦衣卫拦住。 而通分局所设的关隘,会对过往的商户进行盘查,进行征科。 和大明皇帝所言的不同,抽分局的抽水,并非雷打不动的三十抽一,而是三十抽三,平日里皆是如此。 但是从前几日起,除了宁国公府的车队走卒之外,其余所有的煤炸入京,都是三十抽六,收实物。 瞬间让整个抽分局剑拔弩张,若不是锦衣卫一个千户坐镇,怕是要闹起事来。 宁国公府的驼队都会直接写个条子,直接放行入桥,奔着城中而去。 从五口子抽分局的账目可以看到,最近从西山来的驮煤者,多数都出自宁国公府的产业,其余的煤窑洞多数都已经停了。 不光是抽水陡然翻了一倍的缘故。 而是南城正西坊和崇北坊的煤市口,最近开始出现一批八文一斤的煤精,城中的商贾瞬间如同闻着腥味儿的猫一样扑了上去,除了宁国公府本身的烧煤行的铺子以外,其他商贾也可以在煤市口取货贩售。 八文一斤进货,九文贩售,销量极佳,稍微遇到暴雨连绵或者鹅毛大雪的日子,不需多,五日左右足矣,这煤的价格就能翻上一番,堪称一本万利。 徐应元让涂文辅领了三千净军,不为别的,只为了防止有人滋扰生事,而徐应元则带着一队驮队,奔着惜薪司的仓储而去。 一来平账,二来进京好好打探了煤精的行情和明公们的反应,稍一打探,也暗自放下心来。 “这卷书作价几何?”徐应元进了一家书坊,拿起一本书,轻轻翻动了几下,笑着问道。 【注:书中出现的饷银算法,都是毕自严的《度支奏议》,明代史料,他也是唯一能把明末账目盘明白的人了;东林弹劾的目的交待的很清楚,不给冰敬、碳敬的毛文龙肯定不讨人喜欢,而且是坏规矩的人。戚继光行贿那是史料确凿的,也是要孝敬的,不过戚少保被抄家的时候,就抄了一百两银子。】 【毛文龙杀良冒功也解释了,功劳核算出自《武备志》,为什么毛文龙没闹腾的原因,皮岛也没哗营是我自己的想法。毛文龙的功劳,在《三朝辽事实录》也有明确记载,袁可立的部分奏疏里也有毛文龙的功劳。】 【感谢“万颂之辰”、“未曾睡醒的猫”的打赏,谢谢支持。】 第十八章 西山煤局 徐应元拿的这本书,书名为《玉镜新谭》,内容稍微翻看一下,就知道是复社、几社和东林控制的几家社局所著作的书,其内容也是倒魏之事,详细说了魏珰之害。 书架上摆的还有类似于《皇明忠烈传》,说的是当初被害的东林六君子,当然目的也是倒魏,只不过角度不同罢了。 还有类似《颂天胪笔》这类的笔记类型的书籍,从小人物的视角出发,讲究的就是以讹传讹,内容根本没经过任何考证,但是谣言最能动人心。 看书摊上的厚度,当属这本笔记类的书卖的火爆,以三两个听来的故事串联,让人对魏珰恨之入骨。 明公和各大社局们,对如何笼络民心忽悠人,有着一种奇特的天赋,而且常常能够起到奇效。 倒是那陆云龙编撰的《辽海丹忠录》,写辽东半岛战局的书刊,在打折出售,看来销量极差。 “复社笔正朱长祚所撰,辞藻华丽,作价一两,那本《辽海丹忠录》现在只要三钱。”书坊的店小二拿着小秤和铰剪笑着说道。 书坊的掌柜一看是个内侍,本来想巴结一下,结果一看还是信王府的内监服,就知道这位在御前不得宠,被当今万岁器重的内监,多数都鸡犬升天了。掌柜也就没有亲自过来,让店小二招呼了一下。 “那就这两本吧。”徐应元从怀里掏出了银锭,书坊的店小二熟练的剪下了一两三钱,手艺倒是精湛,不多不少正好。 徐应元掂了掂手里的银锭的重量,差不到一厘,带着驼队,继续奔着惜薪司仓储而去。 惜薪司的掌印太监赵旉倒是没有狗眼看人低,徐应元怎么说也是信王潜邸的人,哪怕是万岁在意他和魏忠贤的关系,那现在还在用着徐应元,那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宫里这官宦地位,先是论和万岁爷的关系,然后再论宦官的品阶。 “徐大珰,听说最近城里都是内监的煤了?这还有余力平账,看来西山内天那边的产出稳当了?”赵旉乐呵呵的盘着账目,他可是交给了采烧厂近两百万斤(1000吨)的柴,还以为年底才能把账给平了。 没想到只半个月,就把煤,交倒了惜薪司的仓储。 “再少,也不能少了万岁爷用的煤,光禄寺没煤用了,咱们吃两天凉饭不打紧,要是万岁爷乾清宫都开不了火,那咱家唯有溺死这一途了。倒是得谢谢赵公公给的柴,硬木多,撑起煤洞子不塌方,窑民也乐意去背煤。”徐应元现在可是戴罪之身,对谁都很客气。 赵旉算盘噼里啪啦打的足够响亮,良久才停下说道:“现在不到黍柴的季节,唯有到了冬日里,黍柴才会多。成,不耽误徐大珰的事,这边的账盘好了,不多不少,正好平了账。” 徐应元点了点头,西山煤田的账正在变得清晰起来,万岁爷用惜薪司的劳役派的柴役,倒腾到采烧厂做成框架,送到西山撑起了煤洞子,眼下西山煤洞上工者非常踊跃,窑洞撑得好,防水做得好,就会越安全。 他经过通传,等在乾清宫外,仔细的将手里需要汇报的事梳理了一遍,在心里又打了一次算盘,才算是肯定了自己这次办得差,万岁爷应当满意。 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看着徐应元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人很上道,每次进宫,都知道孝敬。 “徐公公,万岁爷有请。”王承恩从殿里走了出来,让徐应元吊起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下了几分。 徐应元从衣袖里拿出了五两银子,放在了王承恩手里问道:“万岁爷,心情如何?” 王承恩倒是没有拒绝,这叫趟道钱,打听消息都要给,朝里的明公们就不会给,也算是孝敬,魏珰走了,王承恩就是宫里的老祖爷爷。 王承恩小心的说道:“万岁爷心情不太好,这两天在盘辽东的账,一年六百六十万的辽饷,养着十一万的多的兵马,七年来斩首不到三百级,万岁爷已经踹了三次桌子了。” 徐应元连连颔首道谢,王承恩现在是老祖爷爷,徐应元是戴罪之身,他和魏珰的关系太近,本来就该在那二十一人的名单之内。 “拜见万岁爷,万岁安泰。”徐应元低着头整个身子如同当初一样匍匐在地上。 “坐。”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笔,最近朝中大臣的调动极为频繁,有些阉党攀附的官员的确为恶多端,不调换掉不可。 但是远远没有到东林出的那份名单那么多,东林给的名单高达两百多人,他也在仔细梳理,争取朝中归任的官员里,多数都是干活的,不是夸夸其谈之辈。 “谢万岁!”徐应元心里打着小九九,这王承恩说陛下心情不好,可让自己坐下是何等道理? “以后奏禀不用趴在地上了,你越趴,朕就觉得朕越薄凉。”朱由检罕见的笑着对徐应元说话。 废话,谁看见自己的钱袋子不开心?!尤其是能赚钱的钱袋子! 徐应元眼角直抖!万岁爷做信王的时候,能正眼瞧他一眼就是好的,这含着笑说话,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某不是要杀某?! 徐应元小心翼翼的说道:“万岁,臣这次从西山来,带了三万三千零六十五两银子。这是小半个月的结余。” “刚接手事情多,修窑洞子花了不少的银子,砖料都花了三千多两银子做隔水,从重阳节,到月底这个数字能变成六万两。” “按照预期一个月十万两银子还是能赚到的,三百多窑洞子不体恤民力全力挖的话,一个月能有十一二万两,一年除了维护之外,能结余一百万两银子。” 朱由检刚抿了一口茶,好悬一口全喷出去! 他知道梳理西山煤田能赚钱,可是在徐应元报账之前,他心里压根就没个数,只知道京城百万之众,二十多万户人家都要用煤,可是没成想居然有这么多。 一年,一百万两! 朱由检瞬间觉得大明有救了! 当然他也问过毕自严,前宋时,偏居一偶的南宋一朝,一年盐课就是三千一百万贯,宋廷有钱,税务连零头都懒得统计。 折合到大明朝,铜银按江南白熟粳糯米的价格,进行换算,接近三分之二,大约就是两千两百万两白银的入账。 而大明朝的盐课一年约有六十六万两白银入账。 所以朱由检才会生气到又一次踹翻桌子,可是大明盐政几乎无药可救的地步。 但至少有了这笔钱,他手下的明陵项目和皮岛月饷辽饷化,都会有了着落。 徐应元看着万岁爷的脸色,小声的说道:“臣尽力了。” 甚至有些委屈。 “朕知道徐伴伴尽力了,听说都亲自跳到窑井里和泥填砖了?还请了人去工部请了很多的官匠请教这煤框撑的具体该怎么撑才安全,工部尚书薛凤翔已经在朕这里报备了。”朱由检笑容逾盛,笑着说道。 他对徐应元态度的转变,不光是钱的问题。 当然他承认徐应元的确解决了一部分他现在的财政危急,他不否认。 但是最主要[ ]的还是徐应元亲自下到井里,查看煤框撑和隔水砖之事,被东厂的番子报了上来。 当初魏良卿在宛平的名声是没良心,现在徐应元在宛平的名望可是徐大珰。 这人一脚踏实地踩在地上干活,人的精气神也就变了,煤田之事忙得他徐应元连去赌坊的机会都没有,的确是一头扑在了西山煤山之上。 徐应元再次听到徐伴伴这个称谓的时候,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这条命终于算是保了下来。 内侍的厮杀远比朝臣们的厮杀要激烈数分,朝臣们顶多是身败名裂,内侍们一旦输了,那就是冢中枯骨了。 幸好,万岁爷给了他两次面圣的机会,这才算是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万岁爷,这两天西山煤田不太平,有家仆背主投献,也有巧取豪夺。”徐应元眼神中罕见的带着一丝狠厉。 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看着徐应元说道:“具体说说。” 徐应元琢磨了一下说道:“万岁,惠安伯张庆臻,其七世祖为张升,是仁宗皇帝张皇后的兄弟,靖难有功,正统五年封的伯,有煤窑二十六座,皆数盗采侵占,未有地契,皆由家仆陈守训、于锋、孙杨等人管理,前几日投了宁国公府煤田,臣应了。” “阳武侯薛濂,其八世祖为薛禄,靖难有功,永乐十八年封伯,煤窑三十座,和张庆臻一样,家仆投献。” 朱由检点头,这是当初交待给徐应元的任务,他想了想说道:“尽管去做,都是侵占国产,既然无地契,他们也磨牙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西山有地契的煤田就没几座,祖训凿山伐石之禁,虽然是一句空话了,但是依旧在制度上,卡住了他们的喉咙。 徐应元眼中狠厉再出说道:“驸马都尉侯拱宸,尚穆宗皇帝女寿阳公主,掌管宗人府事,驸马都尉巩永固,尚光宗皇帝女安乐公主,驸马都尉刘有福,尚光宗皇帝女宁德公主。” “三人也是五军都督府的都尉,要强占原来宁国公府的煤窑,说是当初有一百三十五座煤窑,魏良卿就卖给了他们,有文书,但是无地契,臣没应。” “宁国公府的账目上,没有这三人的买卖,西山的档案里也未有此事。西山煤田的账房说没有这笔买卖。他们就冲到了煤窑准备打砸抢,涂文辅让净军拔了剑,才算是压下这事。”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问道:“你是说,三个驸马都督空口白牙,想要强行吞占内监煤窑?!” “是。”徐应元赶忙说道:“此事千真万确,而且绝不止这三个驸马都尉寻衅滋事,这小半个月,勋戚前去有数十人,西山煤监三千净军皆看在眼里。” “臣等为天子家奴,本不应拔剑相向,但是窑民出窑,提锄钎与他们对峙,眼看着窑民与三驸马都尉就要打起来,才迫不得已让净军出鞘。西山煤田数万窑民也可作证。若此事臣有半句谎言,天诛地灭,千刀万剐,愿受磔刑,永不入土!” 是的,徐应元没有谎言。 但是他瞒下了一些实情。 窑民为什么敢和三驸马都尉对峙? 这里要是没有徐应元他们从中挑唆,三千净军给窑民壮胆,千户坐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窑民这些黑户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毕竟窑民多数都是黑户。 徐应元也是察言观色,信王府的宫宦几近数百人,他也有一些人脉,知道万岁爷最近在为了银钱发愁,他看着万岁爷的关注点在强占内监煤田之事上,当堂告了三都尉一状。 虽然有点不懂,以前那个对银钱不是很上心的万岁爷,为何一直盘账,但是西山煤田是他活命的机会,他为了自己这条命,没有具体说细节。 朱由检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这一大段的话,他知道肯定另有隐情,百姓锄钎对峙驸马爷,本身就古怪的很。 但是事情的性质很清楚,三驸马都尉内监的面子都不给,就是准备硬抢! 在事件的性质上,绝对没错。 魏良卿死了,可是宁国公府的人都还活着。 朱由检考虑了良久说道:“朕让你梳理西山煤田,你大胆去做,给窑民涨价到两文,朕这事是知道的,王文政回来的时候,也曾告诉了朕。本就是侵占不法之事,他们没理。回西山,朕还是那句话,不得对百姓动手!也要正确的区分民和百姓。” 朱由检可不会只给他一句话,写了两副字,交给了徐应元。 第一幅字,是【西山煤局】,这代表着皇帝承认了那些煤田,给了西山煤局名分,让煤局和内署八局等同,这代表着以后煤局会出现一个新的掌印太监。以后再不长眼,他们勋戚欺占的煤窑,都是内署八局之一。 惜薪司的职责和煤局并不冲突,一个是矿局,一个是供给官署宫廷煤炭。 第二幅字,是【奉天养民】,这就是告诉净军们,下次碰到这种事,操起刀子就是干,这是万岁爷的产业!朱由检些这句话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总不能让两个内侍,总是在这种级别的冲突中,担责任。他们也担不起,索性自己直接给他们圣旨。 “臣领旨,肝脑涂地尽君之事。”徐应元揣着两幅字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缓缓退出乾清宫的样子,连连摇头,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 肝脑涂地? PS:感谢“万颂之辰”、“逆天之者”的打赏,感谢支持。 第十九章 论时政疏 朱由检看着徐应元的背影,连连感慨,得亏是自己下手早,否则真的慢慢的下手对付魏忠贤,今天一廷议,明日一廷议,慢慢议论下去,魏忠贤的那些钱袋子,尽数都要落入明公之手。 他打开了手中未看完的奏章,这是王承恩从宫里翻箱倒柜,才找到的一封奏章,乃是张居正在进行万历新政时,写的一道奏章,紧接着他就开启了万历新政,可惜仅仅十年,张居正劳瘁而死,新政毁于一旦。 大明朝文渊阁有备份,南京有备份,内官监也有备份。 当初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第四天,群臣弹劾张居正的继承者潘晟,代表着反对张居正的明公们,正式展开反攻倒算,最后在清算完成之后,张居正连谥号文忠都被褫夺。 张居正设立首辅,无疑于对着朱元璋隔空喊话,你废除的宰相制度!换了张皮,它又回来了! 《论时政疏》言简意赅的总结了大明朝的五件弊病,一曰宗室骄恣,二曰庶官疾旷,三曰吏治因循,四曰边备未修,五曰财用大亏。 宗室骄恣到了什么程度? 三千净军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要借着皇帝新登基万事繁忙,侵占皇帝正在查封中的宁国公家产! 福王府在天启七年六月份,从山东库第一次支取了八万八千两银子,六万石白粮。 紧接着没过几天,福王府又从天津仓,支取了一万七千九百两银子,两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石白粮。 这个数字就带着对大明皇帝的极限嘲讽。 又过了没几天,要从顺天府支取买马钱五万三千两银子,从天津仓支七万九千石新米。朱由校不允许,才作罢。 朱由检做信王的时候,一年支万石粮,最后三番五次才拿走了三千石! 张居正这五条时政疏里的内容,哪一条,不是直指问题的核心? 而张居正也用十年的时间,给出的解决办法。 在张居正死后,没多久就废的一干二净,仅仅留下了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一鞭法,勉强维持着明朝的财政。这个政策也随着时间的流逝疏于管理,慢慢的变成了懒政。 朱由检叹气的看着这份奏章,收了起来。 又拿起了徐应元献上的三本书,这代表了明公们和朝臣们,现在的主要集火目标依旧是魏忠贤。 他拿起《玉镜新谭》看了几页,随意的放下,整本书就是把魏忠贤往死里踩。将皇帝给的敕封写为冒封,将天启七年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魏忠贤一人身上。 而且整本书一看就是仓促所作,没有任何的逻辑而言,都是辞藻的堆砌,没有实质性的内容,鸡蛋里挑骨头、牵强附会。 魏忠贤的死,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田尔耕将北镇抚司一锁门,除了送粮食的人可以进去,其他人都被堵在了门外,不得寸进,魏忠贤的死讯还没有传出去。 朝堂上因为魏忠贤已经吵了将小半个月的时间,眼看着重阳节就要到了,现在明公们笃定皇帝在犹豫魏忠贤,到底该不该杀。 所以从朝堂的奏章,到民间的几社、复社的笔杆子们,正在用尽了全力的造势,已经将魏忠贤妖魔化了。 反而没人注意到皇帝的小动作,西山煤田已经慢慢被皇帝侵占了近半数。等到西山煤局正式挂牌成立的时候,估计才能反应过来。 既然西山煤局已经挂牌成立,那魏忠贤死的消息,自然没必要捂着。 党争,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对于对错、是非、正义与否已经不再关注,只希望对方立刻逝世才安心。 而且在党争马上就要胜利的那一刻,他们就会越紧张,越害怕输。 对自己的钱袋子也丝毫不在意,哪怕那两千户富户,提着银子已经找上门去,哪怕是勋戚已经急的火烧眉毛了,他们却毫不在意,捞钱的门路很多,但是魏忠贤必须死。 “万岁,懿安皇后求见。”乾清宫太监陈德润从门外跑过来,小声的说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宣。” 张嫣穿着一身纯白色的纱衣,这是尚衣监统一做的署衣,本来一般不做纯白素色衣物,奈何朱由检的信王妃,也就是周婉言,喜欢纯白色的纱衣,称自己是白衣大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尚衣监就把宫眷裙衫都改了素色,里面有绯交裆和红袙腹做衬,里外掩映。 刚过了重阳节,后宫宫嫔的补子,都是菊花补子。腰间有刺绣的纱绫阔腹的主腰,倒是极为俏丽。 张嫣坐在了朱由检专门设的座位之上,问道:“皇叔,几个驸马都尉可是找到了我父亲告状,说内监占了他们的窑洞子,这事皇叔准备怎么处理?前段时间我就问过皇叔一次。” “朕给了徐应元一块牌匾,西山煤局。五口子抽分局三十抽六归国帑,西山煤局也在此列。”朱由检算是第一次正面回应了,对西山煤田以及五口子通分局矿科的处理方式。 朱由检笑着说道:“若是明公们不满意,循着旧例,那就不抽科了,直接归了内帑三库,朕也省心。” 张嫣看着朱由检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西山煤田设为内署的架势,也叹气的说道:“那驸马都尉和伯侯府都要闹腾起来了,内监煤局不需要给孝敬,直接归内帑,驸马都尉和伯侯府们可没这么爽利。” 大明朝的外戚在参政、封爵、授官、恩荫、庄田、请乞、恩赏上始终受到阁臣、部臣、言官、地方官的的监督和裁抑。 本来从洪武年间册封勋贵都是惯例,目的是为了遏制文官。 外戚的存在,也多数都是这个原因,但是又因为大明的皇后,都是从民间选妻,家里都没什么势力,外戚初贵,都以敛财为主,富不过三代,勋戚凋零的速度和崛起的速度一样的迅速,最终勋戚都被朝臣们全面压制。 他们已经是依附在皇权这张皮上的不良资产,朱由检要是再下注到外戚身上,还不如下注到窑民身上更加可靠。 张嫣最近也发现了朱由检身上的那股锐气,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她想了想劝道:“这老话说得好,还有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子有帮;衬者,如衣有衬。若是有点什么事,勋戚都可以帮着皇叔一些。皇叔这样直接把他们都给弃了,岂不是把他们彻底推给了明公们?” 朱由检看着张嫣还是摇头:“他们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见缝插针的捞点好处,帮衬?指望不上他们。移宫案时候,谁帮衬皇兄了?朕登基之前,都躲到南海子了,哪个勋戚帮到朕了?也就英国公帮衬了。” 这就是勋戚被抛弃的理由,一群废物点心,除了张维贤,在两次皇位交割,需要勋戚们稳定局势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王承恩当初选哪个破庙,而不是周奎家中躲避,显然是也看透了这一点。 勋戚做那骑墙派,两头都想讨点好处,从皇帝这里得一些田地,从朝臣们手里得一些营生,终日以享乐为主,既然已经无用,自然弃之。 他们不是朱由检团结的对象。 如果把大明朝简单的比喻成一个上市的公司,那朱由检就是大明第十六任董事长。 而他接手的大明,就是一个市盈率极高,并且持续了数年,资产不断膨胀、股权极度稀释的上市公司,那辽东战局失利,就是重大的利空消息,股价暴跌,资金链正在崩溃。 现在挽救大明的方案,有三种。 第一种方案是辽东战局大胜特胜,传出重大利好消息。这也是现在朝臣们的解决方案,疯狂的质押,征辽饷就是质押资产的一种方式,换取到的现金,投入辽东战场,想要获得辽东战场的胜利。 但是辽东一年六百六十万白银的投入,如同无底洞一样,填都填不满,历史也证明了,在爆仓的时候,辽东多年的建设和投资,都给了建奴。 第二种方案,董事长跳楼。历史上,他这个第十六任董事长,就是如此选择。 本来南直隶子公司谋求上市,结果在公司重组上市的过程中,董事会又起了矛盾,新成立就状态就处于异常的南明股份有限公司,在上市的过程中,还发生了董事长失联的利空消息,最终大明彻底摘帽退市。 第三种方案,并购重组,注入新的资产。让最广大的百姓,进入董事会,但是这不仅仅是明公们会反对,那些本不说话的人,听了也会跳起来,打他朱由检的膝盖。 本来最广大的百姓们,被明公、地方官、士林、缙绅、富户、勋戚们视为财富和工具的一部分,百姓们突然摆脱了财富、工具本身的定位,平步青云,野鸡飞上枝头,变成股东,既得利益者不反对才怪。 这也是朱由检现在阴搓搓的在做的事,这是不会被所有人同意的方案,但是他正在偷偷进行着,准备着手以代表最广大的百姓们的根本利益,为基本执政理念,对大明的股权进行改组,谋求恢复资金链。 而现在,就是第一步,将勋戚不良资产进行切割,分给大明的百姓,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朱由检这个董事长会得大头。 而现在以明公为代表的股东们,在股东大会上,吵闹的是上一任的首席执行官魏忠贤的罪责。 当然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治国绝对不是操作上市公司一样那么的轻松。 “所以魏忠贤已经死了?”张嫣思虑了良久才愣愣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魏忠贤已经死了,不管是阉党的营救活动,还是东林党的倒魏活动,都是做的无用功罢了。 张嫣看到了朱由检的点头,其实从朱由检登基第一天,就要驱逐客氏开始,他就知道了这个弟弟,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没想到会如此的雷厉风行。 “其实皇嫂,万历皇帝当初在矿科之事上,没有斗得过明公,最终以停止煤监,改为煤科,还是拖得太久了。”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 兵贵神速。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到北镇抚司去告诉田尔耕,打开北镇抚司的大门,将魏忠贤的死讯传给朝臣的时候,徐应元已经带着两幅字帖,回到了西山煤田。 “徐大珰,这是办妥了?”一个黝黑的窑民,看着骑马从山下上山的徐应元,风一样的跑了过去问道。 徐应元不由的点了点头,事情办妥了。 他通过信王府潜邸的那些宦官,探听到了万岁最近为了银钱发愁的时候,在万岁面前,参了勋戚一本,得到了两幅字帖之后,终归是松了一口气。 “万岁圣明!” 窑民闻讯,一溜烟的跑向了窑洞,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窑洞之中,传来了阵阵的欢呼之声。 下井采煤最是辛苦,每斤从一文涨到两文钱,收入直接翻倍! 他们当然会赞同! 而且内侍们都是皇帝的人,近来皇帝体恤民情,内侍们不仅没有克扣他们的工钱,还整顿窑井,加了不少的煤框撑,下井反而安全了几分。 徐应元听着山间传来的阵阵欢呼声,将字帖交给了涂文辅,令其吩咐窑上的木工和石工们,立刻刻成匾额,挂在上山的牌坊之上。 正在挂着牌匾的徐应元和涂文辅,意外的看到了张维贤和田尔耕带着近千着甲军卒,联袂而来。 “张国公,田都督。”徐应元赶忙给两位见礼,将两位请到了山中。 而此时的北京城内,却如同过年一样热闹,本来就要到了重阳节,家中都备着过节的食酒,但是魏忠贤已经死在了北镇抚司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北京城似乎沸腾了一样,四处都是响彻的鞭炮声和硝烟的味道。 五城兵马司和巡铺接连出动了几次,这场明显违反宵禁命令的喧嚣,才慢慢的平歇下来。 庆祝的鞭炮很容易失火,巡铺的火夫不够,通惠河年久失修,甚至连皇城根下的筒子护城河都水源已经几近枯竭。 在喧嚣之中,最鼎沸的莫属东城,崇文门内,东四牌楼之下的本司胡同富乐院热闹。 虽然旁边就是东城兵马司,但是没有人会来本司胡同查抄违反宵禁之人,因为这里也是大明朝的明公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本司胡同隶属于礼部的教坊司,是官妓最多的地方。 第二十章 饱狼饿狼 教坊司隶属的本司胡同共有两条,一条在东城,一条在西城。 东院以琴瑟闻名,西院以琵琶著称。 这东西两个福乐院,那可不是常人可以进的。进门前,先查验下信牌,若不是皇亲国戚自然是不能进。 最开始的时候,大明朝也是规定了官员和皇亲不可以进福乐院享乐,唯许了商贾,可以入院消费,声色犬马。 但是后来,这地方的规矩慢慢的就变了,地位不够尊贵,门前招呼的龟公们连声“请坐”都懒得招呼。 别说商贾,普通侯爵勋戚想进这两个福乐院,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是否能够压得住这气场。 时人常说,犹是唐宜春院遗意,借勋戚以避贵游之扰。 当然教坊司的规模极其庞大和臃肿,花籍的姑娘就有几千人之多,就大明朝京师的养猪规模和养猪人的数量及质量,完全无法满足花籍姑娘们的需求。 这胡同后,就有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等十四个大酒楼,供花籍的姑娘们接客。 本来这些酒楼都是明成祖朱棣所创办,当时郑和七下西洋,往来的西洋商贾和别国来宾众多,比如这来宾楼,就是招待这些外国宾客的地方。 后来下西洋的活动也停了,海禁也有了,虽然隆庆开关之后,福建月港有了远洋的贸易,但是终究离大明京师太远,这来宾楼就没了营生。 皇帝们,就不断的将这些亏损的皇庄,赏给了勋戚,勋戚家道中落后,将这些皇庄扑买给了商贾,商贾们再投献给了需要批条子的明公,这些产业就成了养猪人们的营生。 负责养猪的明公们,自然也可以到教坊司里寻欢作乐,在隆庆年间之前,还假模假样的做个邀请的拜帖,后来连拜帖也免了。 黄立极满意的将一杯大内法酒,十分满意的说道:“这满殿香的味道,着实不错,比那凤泉酒都要绵柔几分,但是味道却更为浓烈,不错。钱侍郎倒是有心了。” 钱谦益打开了手中的折扇,笑容满面示意姑娘们吹拉弹唱,靡靡之音骤起,门前的宣铜宝鼎的清香袅袅中,几个姑娘踏着烟尘就走了进来,手里方帕一挥,随着音律在烟雾中舞动起来。 “不错,不错。”黄立极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中了一姑娘,老脸都笑开了花。 钱谦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银票,笑着说道:“黄大人,某这里有一件事相求,眼看着廷推阁员了,还要首辅大人上上心。” 这张银票可不是大明宝钞,而是浙商在京办得票号,到店可取的银票,薄薄的一张,就有一千两之多。 当然这可不是最终的成交价,大明朝的一个阁老,就一千两卖掉,黄立极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在阁老真的动荡之前,在交割权力的时候,才会真的成交,动辄万两,运作首辅少数得十万两。 黄立极却推开了这张银票笑着说道:“钱魁首,这钱给我不是打水漂了吗?魏珰都倒了,我还能蹦跶几天?该让位给你们了,钱魁首不计前嫌,找到我,我还能不识抬举?收起来,今天这顿酒就够了。” 黄立极摇头,哪怕他在倒魏活动中,抢了头功,但是依旧摆脱不了要退位的结果,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也不例外。 “黄首辅哪里话!收着!”钱谦益满意的笑着,将银票塞在了黄立极的袖子里,脸上却是满都是笑容,他眼巴巴的看着那个首辅的位置已经很久了。 “那我就收着?” 钱谦益笑着喝了一杯酒说道:“收着收着。” 黄立极将银票收到了怀里,拿了钱当然要办事,他笑着说道:“但是有一事我得告诉你,万岁招了徐光启回京,这要占了一个名额,估计是督办工部和钦天监。” “孙承宗回京了,要补兵部尚书的空,那袁可立是太子太保,已经定了,但是袁可立岁数大了,估计万岁就是做个垂询,所以王在晋入阁的几率也很大,处理兵部诸事。” “施凤来是户部尚书,现在户部的所有事,都交给了毕自严,他是从龙之功,大概率还是要留在文渊阁督查户部之事。” “这三个名额已经固定了。还剩下三个名额,而且韩爌也复了官,大概也要入阁,而且很可能要替了我做首辅,他本来就是首辅致仕。” 韩爌是孙承宗后的东林党魁,但是战斗力实在是太低,没几个月就被魏忠贤给斗跑了,才交给了钱谦益,这样一来,东林党就有了三个党魁。 钱谦益大惊失色,他一点都没有得到韩爌会回来的消息,只不过他没空管这个,皱眉的问道:“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名额对吧。” 黄立极抿了一杯酒,顺着七弦琴瑟打着节拍,高深莫测的不说话,钱谦益不在文渊阁,他对消息有极大的渴望。 “黄阁老,黄首辅!”钱谦益一看这架势,挥了挥手,将舞姬招到身边,示意舞姬伺候喝酒,又拿出一张银票塞到了黄立极的袖子里。 黄立极依旧是不说话,看着钱谦益,伸手推开了舞姬,让其回去,站起身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某先走了。” 两千两想买大消息?他真是想得美。 钱谦益一看这个架势,赶忙上前拦住了黄立极,掏出了一把的银票,塞进了黄立极的袖子里说道:“这酒还没喝完,这姑娘们刚扭热了身子,再坐回。” 黄立极将银票从袖子里取出来,瞧了半天,确认无误后,笑着说道:“李国普你知道吧,就是魏珰的那个同乡,本事很大,脾气也很大,他和施凤来可是谋立信王的关键人物。这人比较有趣,前两天因为件小事,和万岁吵了一架。万岁估摸着要把他留下来了。” “何事吵架?”钱谦益满头是汗,这名额怎么越来越少了?这怎么吵架还有会被留下来呢? 黄立极侧着身子,小声的说道:“五口子通分局的事,李国普去和万岁理论,为何宁国公的煤炸、煤精不用抽分,其他商贾都要。万岁爷大发雷霆,听说都把桌子给踹了,吵得可凶了。” “那万岁如此生气,还会留下李国普?”钱谦益可是越听越糊涂了。 黄立极左右看了看说道:“李国普支持万岁收矿科,但是要一视同仁。万岁听明白后,就和李国普聊了很久,将矿科顶到了三十抽六,算是定下了西山矿科的税科。” “叛徒!”钱谦益怒声说道。 黄立极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钱谦益,自己可是阉党,这不就和钱谦益尿到了一个壶里吗? 他笑着说道:“我、李国普、施凤来都是阉党的人,万岁爷既然只杀了魏忠贤,可是那阉党的人可没杀几个。他们也有人支持。所以,你需要和几个人抢一个名额,而不是还有两个。你明白了吗?” “谁呀。”钱谦益下意识的说道,黄立极笑盈盈的看着他。 “拿去拿去,浑身的铜臭味。”钱谦益又心疼的掏出了两张银票,他要买消息,自然要舍得下本钱,想到当了阁老就能赚回来,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周延儒和温体仁。”黄立极说完,站起身来,出了暖阁,从紫衣衫的龟公面前走过,奔着东华门而去,敲开城门之后,他小跑着向着乾清殿而去。 “万岁爷,一共是七个人找了臣,一共七万两银票,都在这了。”黄立极擦着额头跑出来的汗。 黄立极在诈贿。 事实上剩下一个名额已经订好了,就是他本人。 朱由检让黄立极诈贿的目的,就是让黄立极与东林做彻底的切割,彻底站到东林的对立面。 而魏忠贤已经倒了,他现在只能依靠皇帝。 “办得不错。不过朕没有和李国普争吵,朕只是和李国普的讨论声音稍微大了一些。”朱由检甩了甩手中的银票递给了王承恩,示意他明日去浙商的钱庄里将银两取出,送到内帑三库中去。 李国普找到乾清宫请求觐见的时候,两个人就矿科的征收问题进行了长谈,这也是朱由检第一次对朝臣们改变了一点点固有印象。 这些从大明千万学子中脱颖而出的进士们,其本身的才智都是一等一的人杰。处理国政上,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强人? 但是他们将这份才华统统浪费到了党争和为了自己代表的利益团体说话上。 这让朱由检极为的心痛。 文渊阁大学士,常设六人,与六部相对应,毫无疑问,文渊阁,就是大明的权力中心,里面任何一个名额都不可以轻易授予。 但是倒魏是政治正确的情况下,如何最大的保证大明的权力中心不被明公所窃取,就是朱由检心中的头等大事。 把明公们挨个拉倒午门剁了不就得了? 现在杀了这些明公,就相当于杀死了一头头的脑满肥肠的饱狼,而新换上来一批官员,就是一批批饿的眼睛里冒着绿光、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 黄立极就是吃饱的饱狼,而钱谦益显然是已经饿坏了的饿狼。 而且还有个笑话,明末最大的人才库就在崇祯的诏狱之中。 闯王李自成进京的时候,从刑部大牢里一次释放了两百名官员,其中巡抚、督师级别的官员就有六员之多。 十七年换了十六位首辅,几乎一年一位首辅,更换了五十多人的阁员,六部的尚书如同走马观灯一般上任下任,各地巡抚督师更是还没捂热坐垫,政策还没开始实施,就被调任。 这么多的官员更换,这些新任的官僚,比前任贪腐更甚,政令朝令夕改,像是重力一脚,踹翻了大明朝这个摇摇欲坠的危阁。 杀人要是能救得了大明朝,现在就放出田尔耕去把那些明公撕的粉碎,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朱由检极为乐意。 可惜。 朱由检盯着黄立极,严厉的说道:“以后好好办事,锦衣卫会重点盯着你,去吧。” 黄立极点头称是,慢慢的离开了乾清宫,转身出宫的时候,面色才变的轻松一些。 朝中大臣们被廷推内阁充足名单和魏忠贤的死吸引了注意力,而田尔耕和英国公两人已经前往了西山,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万岁爷,锦衣卫送来的密报,西山有变。”朱由检接过了奏疏,看了很久,放下了奏疏,露出了胜券在握的信心。 张嫣从乾清宫的偏室匆匆的跑了出来,慌忙的说道:“皇叔!惠安伯张庆臻、阳武侯薛濂、驸马都尉侯拱宸、巩永固、刘有福,纠结了家奴、打手和无赖群小,准备到西山煤田闹事!” “而且我听陈德润说,安定关和德胜关的富户,也弄了一大批因为因为煤窑停工无处谋生的窑民,准备再复当初万历年间的旧事,至长安门外哭求。已经到了香山山道。” 朱由检扬了扬手里的锦衣卫密报,这锦衣卫的密报都是定制的奏疏,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而且依旧是那个淡定的笑容。 “皇叔!我知道你瞒着魏忠贤的死讯和借着廷推阁老的事,吸引了京师之内几乎所有朝臣的目光,可是这是民乱,我是提醒过皇叔!这要是出什么乱子,可如何是好!”张嫣焦急的走来走去。 朱由检淡定的看着张嫣焦虑的模样,这半个月来,张嫣不论是廷议还是平日里,对他的任何决定,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干涉的意思,这让朱由检心中放下了一些戒心。 “皇嫂,别来回走了,眼都要被绕花了。田尔耕和张维贤已经各自带着一千甲兵,去了西山,窑民到不了长安门,西山煤田也不会继续停工了。”朱由检劝着担心的张嫣,手里拍动着密报。 张嫣还是有些疑惑的说道:“锦衣卫和金吾卫都出动了?可是窑民今日被拦下,明日还会到呀,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才是关键呀。” 不过张嫣很快就反应过来,眼睛越瞪越大的问道:“你难道打算……” 朱由检点头打断了张嫣的话,说道:“是的,彻底梳理西山侵占的煤窑洞,将其规划到西山煤局的管理中!西山煤局太乱了,按照从宁国公府查抄的一些账目,西山煤窑一年就要死三千人之多,朕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第二十一章 民意代表 “可是朝臣们会说天子与民争利,皇室威严何在?”张嫣喃喃的问道。 朱由检摇头,与民争利,的确是一顶大帽子,这也是文人墨客最擅长之事,比如这几天,文人墨客,就给魏忠贤和客氏扣上了一顶吕不韦和李园再世的帽子。 并且非常骄傲的将这种方式,称之为引经据典。 朱由检略带几分苦笑的说道:“朕又不是不纳税,国帑和内帑是分开的,而且也是三十抽六的征科。西山本就是天子陵寝,早在永乐年间,太祖皇帝建西山陵寝的时候,这里就是皇庄,他们都是侵占,地契在乾清宫内。” “至于皇室威严,天子脸面……不要也罢。” 朱由检摇头,天子亲自下场逐利,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是大明五大弊政,张居正都写的明明白白,不尝试解决,他的结局,还是歪脖树下一条绳。 “祖训有凿山伐石之禁。”张嫣带着几分心疼,为了弄点银子,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是做尽了铜臭之事,连脸面都放下了。 朱由检正了正衣襟说道:“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王振摘了太祖的三尺铁牌,有谁仗义执言了?那时谁在乎祖训了。” 不能革故鼎新,守着祖宗之法,无法过活。 王振就是导致朱祁镇被也先鞑靼俘虏的内宦,当然被俘和朱祁镇本身的愚蠢,也有很大的关系,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家喻户晓,但凡是读读三国,都知道安营扎寨,必须要有水源,他带主力到土木堡,就离谱。 “那几个驸马都尉和传了七八代的伯侯,你打算怎么办?”张嫣还是极为担心的问道。 朱由检的眼神中也是带着狠厉的说道:“不成事就抓起来,籍家褫夺封爵。朕一直提防着明公们,结果勋戚反而成为了明公的前驱,他们还能成为朕帮衬吗?” 王莽窃汉是汉代的外戚,杨坚代周是隋朝的外戚,武周代李是唐时的外戚,刘娥登极、宋朝皇太后临朝称制在历代最广!外戚在宋朝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而大明的外戚呢? 除了英国公这一系外,有明一代,外戚最为孱弱,就可以一言以蔽之。 他们已经不能成为皇帝的帮衬,甚至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留之何用? 朱由检手里压着数个案子,比如安昌伯侵夺镇远侯地三百四十余顷,但是锦衣卫根据《大诰》八议之法,前往督办,结果发现他们争夺的这三百四十顷地,是采办赋役的官民“闲田”,不属于他们任何一家。 天下有田地还是闲置的田?! 怀宁侯孙维藩在道路上私自设卡,向来往行商收税,还贿赂内侍隐瞒此事。 这件事怎么东窗事发?闹到廷议上去的? 是怀宁侯孙维藩与其他勋戚争利,为了争那条路上的设卡权,构讼渎讦,互相攻讦闹到了顺天府,被刑部尚书胡应台报了上来,才被朱由检得知,按照《大诰》八议之法,勋戚都需要由锦衣卫督办,田尔耕查到了证据和口供回来,怀宁侯孙维藩不仅设卡,还强抢民女,民怨沸腾。 刚结案,流放两千里,杖一百。 倘若仅仅是发点财,朱由检或许还会看在亲戚的份上,理解他们一二,毕竟未被授勋之时,都是穷苦人家,敛财人之常情,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的宽容了! 可是勋戚常常和无赖群小相关联,私自豢养家丁超过定制十倍百倍也就算了,还豢养了一大批的无赖群小。 什么是无赖群小? 群恶行凶,欺打良善,妄拿平人,强要财物是为无赖群小。 多数都是城中的社团形式出现,而这些社团的当家,多数都是徒流逃犯,聚拢游手好闲的群小,拉无籍光棍帮伙,或抢夺贫民田地土、或强占有禁山场、搁挡往来船只而指要银两、出入大小衙门嘱托公事、货卖九门钱钞、包揽内外钱粮、装载私盐、假称织造、私开牙行、擅搭桥梁、侵渔民利,所有收入都落到自己的口袋之中。 水陆司府州县、驲递巡司等衙门告状的奏疏,已经堆满了朱由检的案桌。 这些衙门不管是驻扎在当地,或者经过,这些人就如同寻到猎物的豺狼一样,需要酒食,勒索车辆船只,豪横恣纵,丝毫不畏惧公法衙役,不断的骚扰官府,侵害军民田地,他们围绕在勋戚手下,呼啸与城中小巷,城外山林。 勋戚为家长,而无赖群小为家仆,形成了一道厚重的保护伞,地方官对这些人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勋戚受到《大诰》保护,地方官慢慢的和勋戚转为合作,维持地方的稳定。 大明天子在民间的风评一直很差,宋朝时开封府的百姓在三节的时候,都会自己秀一些宫灯送到宫里,虽然非常简陋,但是皇帝收了别提多高兴,这就是代表民心。 可是大明的皇帝,却是辇毂之下,千里之外。 哪怕住在皇城根下的百姓,对内侍、勋戚、皇亲都是敬而远之。 不仅仅是读书人们往皇帝身上乱扣帽子,这些勋戚们代表的是他们皇帝的脸面,危害乡里,大明皇帝的名声能好了才怪。 而且田尔耕派出的督办顺天府的各个案子,居然都不是诬告,全都证据确凿,当然也有极少部分的假借勋戚之名为祸,但是极少数。 “倒是为难你了。”张嫣眼神中充斥着担忧,自从这个皇叔登基以来,日夜不辍,案牍劳形也就算了,事事都是糟心之事,也不知道这种励精图治,还能坚持到何时。 朱由检却一脸淡然的说道:“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 “俏皮话倒是挺多。”张嫣看朱由检已经信心在握,也就不再言语,扭头奔着侧室而去,既然皇帝有计较,她自然不用操这个心,皇帝张弛有度,她也放心。 无太后之名,有太后之实,显然朱由检这段时间的种种,得到了张嫣的认可。 张维贤坐于马上,堵在了香山的山道之上,窑民本来就面目黝黑,在月初月牙之中,更是不好分辨。得亏是山林被伐的七七八八,这山道也无可遁形之处,否则这窑民们,还不是要统统溜过去? 张维贤拿着一个铁皮的大喇叭,这是台基厂最近做的一批,扩声倒是极为好用,他将大喇叭举了起来大声的喊道:“我是英国公张维贤!你们静一静!听老子说!” “你说就是呀!谁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国公会来和我们窑民说话?”一个壮硕的汉子大声的喊着,甚至扔出了一个臭鸡蛋,砸在了张维贤的脸上。 张维贤用棉甲的袖子擦掉了臭鸡蛋,气急败坏的说道:“把那人抓起来,那人是个富户,窑民哪个不是佝偻着身子,面目黝黑,他们抹一把锅底黑,混在里面以为老子看不穿?也不看看老子是干什么的!” 另外一人站了出来,这人一看就是窑民,甚至是指甲因为常年采矿都显得黝黑无比,他怯生生的喊道:“好像是张国公呀,去年春耕的时候,我远远的看到过他一眼。” 小声议论越来越多,金吾卫的军卒们在窑民之间穿梭着,但凡是看到肩宽体阔之人,就伸手在脸上摸一把,若是在月牙下还泛着白的人,那自然是煽动窑民之人,慢慢的清理了数百人之后,山道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维贤举着喇叭大声的喊道:“你们听好了!明天,明天你们就去上工!和宁国公府的窑洞子都一样,一斤煤两文钱!若是你们谁没拿到钱,就到英国公府找老子,老子要是不认账,就是你们孙子!” 军卒中也有几十个人,拿着大喇叭将张维贤的话齐声重复了一遍,山道上的窑民才算是安静了下来。 “张国公不是俺不信你!万一要是明天没法上工,这工钱你出吗?”一个窑民弱弱的喊着。 张维贤眼睛一亮,按着万岁爷的指示,他必须要找出这样一个挑头的人,万岁爷管这种人叫民意代表,虽然这词他没听过,但是他倒是能够理解。 当然寻找真正的民意代表,也是万岁爷耳提面命的嘱咐了很久。 张维贤倒是大大咧咧的从马上下来,举着大喇叭喊道:“想要老子出钱?老子天天穷的吃萝卜呢,你还指望老子出钱,做梦!” 张维贤的话引起了窑民的哄堂大笑,良久这笑声才算是安静了下来,张维贤挥了挥手,让军卒们把手中的武器放下,这些人是为了活命才下山,不是为了撞他们枪口。 万岁爷这招倒是蛮好使的,和窑民讲什么安居乐业方能兴家这种道理,窑民们能听得懂才怪。 这些窑民们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严重的抵触情绪了,那就没必要剑拔弩张了。 这就打开沟通的第一步,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去第一步,后面才能继续。 张维贤走到了刚才发声的那个人面前,一把提起了对方,用力的在对面面皮上搓了搓,又仔细的查看了一下牙口上的黝黑,确信了这是个窑民,笑着问道:“叫啥名?” “徐四七。”窑民摸着脑门憨笑着说道,这个国公和别的不大一样。 四七,这是大明朝这些百姓的无奈的地方,明太祖朱元璋本名叫朱八八,就是父母年龄加起来,或者出生的日子,就是孩子的名字。 明熙祖皇帝,朱元璋的祖父,名叫朱初一。 明仁祖皇帝,朱元璋的父亲,名叫朱五四。 大明本来就是兴于微末,靠的就是天下的百姓,可是时过境迁,时至今日,皇帝都落到不得不依靠阉货治国,这是何等的不幸。 张维贤底气十足的喊道:“徐四七!某来问你!你们明天到了窑上,不能上工,是不是还能到长安门前去?” 徐四七点了点头说道:“是!” 张维贤鼓足了腰腹,激奋的喊道:“那就是了,今天,各位父老乡亲,听我一句劝,回去!明天去窑上看看,若是还是不能上工,明天你们再去长安门,我张维贤再拦着你们,天打雷劈!” “你说的!”徐四七鼓足勇气的喊道。 张维贤点头,也没顾徐四七身上都是窑灰拍了拍徐四七的肩膀,用力的握了握说道:“大明英国公张维贤说的!” 徐四七觉得自己的肩膀一阵生疼的说道:“好。” 窑民慢慢的散去了,但是徐四七被张维贤留了下来,叮嘱了几句,示意他和窑民们说一下抓的那些人,都是富户家奴、打手、宵小,并且让徐四七领着几个里正,挨个分辨了一下他们的牙口和脸色,并且说明了他们都是恶意挑唆。 徐四七等人,倒是没有多言,这都是他们乡间地头玩剩下的把戏,每次争水打斗,不都是有人挑事才会打起来? 他们是再不上工家里就要断粮了,若是明天就能上工,他们才不会管这群人的下场,给谁干活不是干活?给内侍们干活还能赚一倍的钱。 张维贤将窑民劝回去之后,策马奔着德胜关而去。 他不是要去抓德胜关的富户,而是去抓两位伯侯和三个驸马都尉,一共五家,都是证据确凿,煽动百姓进京,还是勋戚煽动,同样作为勋戚的张国公,不把他们处理了,他这个勋戚的位子就很难稳当了。 张维贤当初扛着朱由校从乾清宫出来,因为三大殿未曾修好,只能在文华殿登基,现在又扶着朱由检上位,他为了大明,将能做的事,都做了,而现在的他,需要代替锦衣卫抓捕勋戚。 这是因为锦衣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西山查抄侵占皇庄的煤窑洞。 西山是从明太祖皇帝朱棣开始的陵寝,这片土地,没有任何皇帝胆敢放弃所有权,毕竟自己死后也要埋在那里。 历史再多的曲折故事,都阻拦不住大明皇帝收回他们的祖产,任何勋戚在面对金吾卫和锦衣卫的联合执法都需要问问自己的腚下,到底干不干净。 田尔耕带领着锦衣卫连夜踹开了这些关闭的煤窑的门。 第二十二章 潮起潮落 西山的喧嚣持续了一整夜,对于徐四七这样的人来说,这一夜他们极度惶恐和不安,他们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 只知道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妻子为了果腹,在山上刨了很多猪毛牙,是一种野菜,但是孩子们脸上的菜色,也让徐四七忧心忡忡。 徐四七在清晨的朝露中,站在破旧的土坯的家中,环视四周。 他家的围墙是新修补的,因为窑上停了工,他在家这几天,终于把已经坍塌的围墙重新用土坯给修整了一番。 院子里的水缸已经破了,他的妻子不得不选择每日挑水,一个水缸要十五文。 他不指望这刚修补好的土坯墙有多么的牢固,只要能给家里遮风挡雨就是。 院子里有一颗刚刚种下的桃树幼苗,他希望这棵桃树能够安全长大,在三年后结出果实的时候,能够顶替一些税科。 孩子们都很高兴,围着桃树转来转去,对着小桃树苗的嫩叶,讨论很久。 徐四七当然知道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但是待在家里总要找一些事做才是,他耸了耸自己肩膀上的背篓,关上了家门的栅栏,在村子里的土坯路上,缓慢的前行着,一起出门的还有他们同一甲的窑民。 这一甲有十户,他们都是面目漆黑,背篓里装着劳作的锄钎,他们有的是力气,哪怕是吃不饱饭,他们也不愿意停下自己的双手,因为一旦停下,家中的幼子就会挨饿。 活着,本身就代表着艰难。 徐四七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在山道中逐渐汇聚成了一股合流,如同大潮向着西山煤田涌动而去,这一个个黝黑的面孔,眼神中充斥着绝望和麻木。 他们对皇帝与勋戚关于西山煤监的斗争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今天能不能拿到工钱,在集市上换到米面去,让等在家中的妻子开火做饭。 他们踏过了刻着西山煤局的牌坊,如同那放开了闸口的巨浪,奔腾着!翻滚着! 蓬勃于整个西山! 徐四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带好了自己的铁钎,若是今天依旧领不到工钱,就到长安门去! 若是有任何人今天再阻拦他们,顺他者生,逆他者死! 因为徐四七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和他一样的饿的皮包骨头的窑民,他们想要活着。 他们想要自己的家人活着。 田尔耕是天子鹰犬,他从来都是亲自督办朝臣、勋戚的大案,被皇帝派到西山查抄煤田这件事,他也从不以为意,对他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杀鸡焉用牛刀? 他就是担心勋戚们会到万岁那里闹腾,让万岁爷忧心。 直到他看到了从山道涌动而来,若巨浪一般的窑民,这位鹰犬,督办了无数大案、提着三颗人头上殿搏命的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这么的惶恐过! 这是他从未看到过恐惧。 他慌张的抽出了他手中的佩剑,这把剑从天启年间他从未抽出过,任何人听到锦衣卫的大名,都只会瑟瑟发抖,束手就擒,而今天他第一次抽出了他的佩剑,剑光凌冽如同匹练,他双手持剑大声的呵斥道:“你们要做什么!” 徐四七用力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大声的说道:“我们就是想问问,今天能不能下井!” 田尔耕伸手将忙碌了一夜的锦衣卫召集在了身边,响箭破空而起,无数的锦衣卫眼睛里泛着血丝的汇聚到了田尔耕的身后,他们将钩镰枪对准了手握铁钎的窑民。 “不能!今天不能下井!”田尔耕看到身后有了军卒,心中底气壮了几分,大声的回答着。 砰! 铁钎用力的顿到了地上。 徐四七愿意相信英国公张维贤的话,他以为今天可以上工,勋戚、富户、明公他们并不关心,那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肚子! “到长安门去!” 徐四七终于有些崩溃的怒吼了一声,澎湃的巨浪像是退潮,正准备退出山道。 徐应元从西山煤监的房舍里冲了出来,他同样忙活了一夜,大声的喊道:“回来呀!你们都给我回来。” 徐应元站到了一块石头上,让自己显得更加高大了几分,他近乎于咆哮的喊道:“今天的确不下井!但是今天有活干!你们回来!” “你叫徐四七对吧,你们将你们的里正和甲首叫过来,我有话要说!” 巨浪为之一顿,徐四七这才木然的扭过头来,疑惑的问道:“你是说有活干吗?” 徐应元用力的点头说道:“是的今天有活干。” 大明朝最开始时,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乡里称之为里,近城的地方称厢,城中称坊,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里长,其余百户分为十甲,每甲又以一户为甲首。 后来慢慢形成了,十户一甲为甲首,百户一里为里正。 徐四七什么都不是,但是乡里乡亲的,他都认识,他很快的就将十多个里正和近百名甲首叫到了一起。 徐应元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要是放了窑民出山,他只能让涂文辅带着自己的脑袋回京城了。 他喘匀了气息才对着徐应元说道:“你们听我说,今天是有活干的!徐四七,你一会儿不干活,去山下的牌坊那,等着下一波的窑民入山,然后你把他们的里正和甲首叫过来。” “给工钱吗?”徐四七听到自己要做这个事,不由得问道。 徐应元倒是没有理会徐四七的疑惑,大声的说道:“今天劳作每人三分银,我知道平日里你们背二十斤煤就是三分银,看起来是有些低。” “但是万岁爷说了,没有整饬好煤窑洞的煤构撑和井砖,不能下井!去年整个西山死了三千多窑民,今年到现在也有一千多了,不堵好水,不做好煤构撑,不能下井。” 徐应元说完摸了摸鼻子,看着里正和甲首默默地不说话,焦虑的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 “徐大珰,什么时候开始干活?都是啥活?不下井也给钱吗?”徐四七和徐应元两个徐家人的关注点,压根就不一致。 徐应元无意识的挥着手,他还以为窑民会讨价还价,平日里他们背煤一天怎么说也有一钱银子入账,这三分银的确是少了些,他还担心他们不同意。 徐应元仔细想了想说道:“等整饬好了煤洞子,整个西山煤局都是一个价,一斤煤两文钱!若是没有,你们到顺天府告状去,我保证一告一个准,那群朝臣们恨不得我们都去死。” 这才是关键,他们可以忍受较为短暂的低价,整饬好煤窑之后,才是收获。 徐应元带着里正和甲首们挨个分配着这些煤窑洞的活儿。 一个里正听到自己刨坑挖厕所,惊异的说道:“呀!徐大珰,咋这还修上茅厕呀,一拉裤子,这天大地大,哪里还不是茅坑,你们城里人真是矫作。” 徐应元歪着头说道:“别,这可都是粪!撒到地里不养田吗?” 徐应元没有解释刨茅坑的原因,因为去年光在册,死在矿上,死于痢疾的人,就有一百多,还有很多不在册的人,都是回到家拉肚子拉死的,他们回了家,就再也没上工。 徐应元不信那些人,是找到了比下井更赚钱的行当,稍一打探,果然是死在了家里。 他是跑到了太医院求爷爷告奶奶,才从太医院请了个太医,到西山煤田给长眼,才知道这没有茅厕,才导致不够卫生。 太医院的吴又可到了煤山,没费多大事,就开始咬文嚼字,从《孔子家语·五仪解第七》里,寻了个典故。 鲁哀公问孔子,有聪明的人长寿吗? 孔子说:然。人有三死而非命也者,人自取之。从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佚劳过度者,疾共杀之。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吴又可又以此为引申,讲了一大堆的道理,数了一大堆的儒道释三家,对卫生之道的阐述,徐应元不喜欢听道理,窑民也不喜欢听,云里雾里的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他倒是对卫生之道上了心,知道了这窑上没有茅厕是个大隐患。 另外一个里正看着手里的图纸,他也需要刨坑,但是他这个坑上建的不是茅坑,而是浴室,他十分疑惑的问道:“徐大珰,这还修盥洗房呀?俺们又不是你们这些金贵人。” 徐应元嘿嘿一笑的说道:“你回家不也要洗吗?回到家中,不洗干净,婆娘让你上炕?” 人群中爆发出了哄笑之声,徐应元带着里正们继续往前走,他去工部可不仅仅是请教煤窑构撑。 开煤窑,肯定需要本钱,因为要雇用人夫石匠,开砍成井,掏水日久,才能下井掏煤。 直开水井要九天,腾开掏水要七天,路开下井要八天,而开了井之后,也要日夜掏水,否则就会有塌方的危险,这些水过去都随意的撒了,上了水合煤、选煤精之后,还剩下不少的水,徐应元仔细琢磨之后,就弄了个盥洗房。 这是他的一个小心思,日后万一万岁爷来视察,这煤工一个比一个黑,拍一拍都一身灰,万岁爷看了不雅致。 整饬煤窑需要十几日的时间,才能正式开始掏煤,但是每日三分银足够养活家里人了。 田尔耕在砍树,确切的说他拿着自己手里的剑,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砍在了木桩之上。 “田都督,你做甚呢?”徐应元终于分派完了这一批人,涂文辅拍了净军去盯着各工地的活,他看着田尔耕怪异的动作不由的轻声问道。 田尔耕狠狠的啐了一口,忿忿的说道:“你说,我跟他们一伙的吧,我忙了一晚上把煤窑都给查封了,给你们规划整饬煤窑,他们倒好,戳着铁钎子,这是要我的命不成?” 田尔耕依旧心有余悸,他没有见过这种让他骨子里发抖的力量,他也无处宣泄这种恐惧,等回过神来,他就更加疑惑了,明明是一伙儿的,他为什么要怕? “辛苦田都督了,给军爷们买点酒水。”徐应元心疼的拿出了一张票子,上面是一百两。 田尔耕将银票递给了副官说道:“拿去取了钱分了,一人一钱银。” “田都督不自己留点?”徐应元疑惑的问道。 田尔耕点头说道:“杀右都督侯国兴可不是小事,你忙你的吧,我等张国公那边的信儿,一会儿天大亮,我就回京。” 田尔耕和张维贤是一起回的京,走到长安门的时候,看到长安门还没有打开,只不过让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看到了跪在长安门外的假窑民。 田尔耕指着那群不到百人的假窑民,对着张维贤笑着说道:“我就没见过这种上杆子送来门来的力役,哈,一会儿都抓起来,扔到西山煤田,先真的钻一个月的煤洞子再出来。” 这些显然是假窑民,因为这些人,扔到卢沟里一洗,都是干净人,窑民面黝黑,指甲里都是黑灰,想冒充那简直是太难了。 当然有十多个的确是真的窑民,都被田尔耕给驱逐了,万岁爷的明旨是不得对百姓动手。 长安门缓缓打开,张维贤和田尔耕踩着第一缕的朝阳,进了长安门内。 阳光缓缓的扫过了整个紫禁城阳光如同一条线一样将整个紫禁城点亮,寺庙的钟声响彻了整个京师,乾清宫的琉璃瓦泛着光,金光闪闪,透着窗栏洒在了廊道和宫廷之内。乾清宫的宫宦们正在忙碌的伺候着乾清宫的两位主子起床,大珰陈德润催促着宫人们抓紧时间传膳。 朱由检啃着八宝馒头,看着手里的小玩具,不停的按着,卡塔卡塔的声音伴随着他的动作此起彼伏。 他手里的玩具名字叫计数器,就是后世绑在跳绳上的那种机械计数器,纯机械的玩具,只是他没想到能做的这么精巧。 稍微一打探,他才知道这是失蜡法铸造的工艺,打造些小齿轮不在话下。 “西山陵寝上有个大的计数器,给民夫计工用的,到时候户部的人,也好去核账目。右侍郎王徵设计的,倒算是个比较机巧的玩意儿。”工部尚书薛凤翔赶在廷议之前,汇报了西山陵寝的施工情况。 这计数器他觉得有趣,知道万岁爷喜欢中极殿堆得那些木工,就把这计数器给拿到了乾清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由检将计数器放下,他吃了三个馒头,抬起头说道:“让右侍郎跑一趟西山煤田,看能不能把这东西用到窑民身上,过年的时候,户部要过去盘账。徐伴伴可以贪一点,但是他要是敢拿着窑民的钱,朕饶不了他。” 这个计数器做的极为简陋,并非那种可逆的计数器,带有复位键,这个简陋的计数器,只有正计,没有减计。 这个计数器,绝对是个好东西。 第二十三章 希望失望 大明朝的科技、文化,并未落后于世界。 法兰西的笛卡尔喊着我思故我在,和王明阳的心外无物,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核心观念都是唯心主义。甚至王明阳的唯心主义也更加接近唯物主义。 即便是在天地倾覆的大变局时代,大明朝也有徐光启、李之藻这样的官员在历法、数学、物理上追逐着大道前行。 在大厦将倾的时候,依旧有孙运秋的一部《镜史》千古流传,证明了大明朝鼎盛的磨镜工艺,万花镜、鸳鸯镜、放大镜、幻容镜、夜明镜、千里镜七十余件光学仪器,实践和理论的结合也从未离开过中国人。 大明朝的一副眼镜,只用五六钱银就可以买到。 在全球都蒙昧的时代里,全世界名为科技的种子都在萌发,中国这枚种子萌发艰难,最后胎死腹中是因为改朝换代。 欧罗巴的科技种子的萌发,先行者伽利略现在正在接受训诫,被保皇五世严令,让他完全放弃:不论是口头上还是书面形式,对日心说的探索。 科技最终在欧洲萌发,茁壮生长起来,并且开枝散叶,逐渐的结出了一颗颗硕果,而这些硕果落地生根之后,再次孕育出新的幼苗,茁壮成长。 名曰科技的森林,变成郁郁葱葱。 为什么没有近代科学没有出现在中国呢? 一些人从最开始的源头追溯,认定中国的文字是表意文字,它的书写和发音是相互独立的,你的文字都是错误的,你的一切当然也都是错的。【注1】 一些人从毕达哥拉斯主义的公元前开始算起,认为中国人缺少了产生哲学思辨、自然科学争论,所需要的思想积淀、人才储备、社会环境。 一些人从儒释道身上开始寻找起了麻烦,觉得是因为封建迷信,礼教束缚,这也很容易理解,觉得中国的皇帝崇信天人合一的理念,并且这对皇权的集中和统治,有着巨大的帮助。 丝毫不顾及,开普勒这会儿,在鲁道夫二世(已退位,开普勒并非放弃追随)身边的身份是占星师,他正在向雷根斯堡,申请拖欠了几个月的薪俸。 朱由检也不会将这近代科技未曾在中国孕育的帽子一头扣在鞑清的头上,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这份祖宗的基业。 他将这丢失的四百年,全部都归罪到自己的身上。 朱由检之所以愣愣的出神想了这么多,不务正业,不去文华殿点卯上班,例行公事的进行廷议,完全是手里拿着一张表和两本书。 《远镜说》天启二年作品,它第一作者是汤若望,而第二作者是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李祖白,一个从七品的官员,写的内容是伽利略的望远镜,和李祖白关于观测月亮的一些总结。 另外一本书名为《天文略》,万历四十三年在北京刊印,这本书很难啃,是一个名叫阳玛诺的传教士独立完成,阅读时,需要摒弃这本书关于神学的一些执着,才能读懂他对日心说的观望和对地心说的执念。 还有一张表,名字叫《鲁道夫星表》,乃是开普勒在雷根斯堡的最新成果,邓玉函曾经在登船之前,向开普勒进行求助。 而开普勒在天启七年正月,也就是八个月前,将这份最新的行星表,远渡重洋送到了大明朝的澳门卜弥格的手中,而卜弥格在三个月前,将他邮寄到了京城金尼阁的手中。 朱由检由衷的感谢现在还没有被取缔的大明驿站! 将这份表格如期的寄到了北京城,并且金尼阁将其翻译,送到了自己的御案之上。 这是传教士们和工部一些官员的试探,他们在试探大明朝的皇帝是否开明和包容,他们不得不如此的小心翼翼。 开普勒在德意志正在申请俸禄,伽利略正在意呆利被训诫不得研究日心说,《天问略》刊印之初就遭到了士大夫的集体攻讦,大明朝的朝堂上,明公们,显然不喜欢这种能够打破天人合一政治格局的歪理学说。 工部官员和传教士们,试探的用这封翻译出来的图表,来试探新的大明皇帝对于学术的倾向。 而朱由检招了招手,对王承恩说道:“廷议完了,你去取一千金,给金尼阁送去,就说这表,朕买了。让他们大胆的翻译,不用束手束脚。要是能把伽利略、笛卡尔、伽开普勒三个人弄到大明来,一个人十万金,三个人都到了,奖励百万金。” 一千金,就是一千两白银,百万金,就是一百万两白银。 千金买马骨。 这份表还不是马骨,是一封记录着一千零五颗恒星的位置的图标,这个星表制作的极为精确,一直到百年后,一直是航海家们的家传至宝,因为他可以让航海家们,不在茫茫的大海中,迷失方向。 “皇叔。”张嫣等在乾清宫门外,她没有提前到文华殿,而是跟着朱由检一起去,这让朱由检由衷的有些怀疑。 两个人在宫里可没客氏那么大的阵仗,搞一大堆轿辇,宫里最近在节省开支,从内三库掏出的五十万两白银的陵寝费用,已经将皇宫掏干了。 张嫣心事重重的说道:“从今天起,你出了乾清宫,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朱由检猛地后仰了一下身子,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过分,虽然朱由校临死交代,没有太后之名,但是有太后之实。 可是对他的自由进行限制,这也太过分了吧! 还不能离开你的视线! 这样朱由检心里一阵的光火,快走了几步,想要甩开张嫣。 张嫣显然看到了朱由检的恼怒,脸色变得略微有些尴尬,不过她还是疾走了几步,追上了朱由检。 她带着几分焦急,快速的说道:“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先帝祭方泽坛回宫,当时我回来的早一些,回到了乾清宫,魏珰和客氏,留在桥北浅水处大舟上饮酒做乐,他们一向如此,喜欢享乐。先帝未曾回到乾清宫,就往西苑太液池泛舟。” 朱由检目光骤然变得凌冽起来!他一直在追查皇兄朱由校的用药、病情恶化,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可以怀疑的地方。 张嫣一边走一边说道:“二小珰高永寿、刘思源伴着先帝一起游玩,然后先帝就落了水,这刘思源是魏珰的人不假,可是这高永寿可不是。” “紧随其后,先帝赐予了魏忠贤一枚名叫【顾命元臣忠贤印】的金印,一方金印就两百多两重,万历年间,皇后的印玺不过是一枚梨木雕刻的印玺而已。” “顾命,出自《尚书·顾命》,成王将崩,命召公、毕公率诸侯相康王,作《顾命》。你明白了吗?那时先帝就已经在准备着身后事了,他当时就是落水伤风,为何要准备后事?” “东林党支持你,扶着你登基,是为了让你对阉党进行肃清,让大明朝堂,再次众正盈朝,可是你现在倒是把魏忠贤杀了,反手就把所有的阉党重新聚拢在了自己的手下,从今以后,离开乾清宫我得都跟着你。” 朱由检皱着眉头思虑了良久说道:“皇嫂多虑了吧,他们有这个胆子吗?一群胆怯的官僚罢了。” 官僚都是反应缓慢的,在西山煤田之事上,朱由检也发觉了他们的弱点。 张嫣猛地一停顿,用力的剁脚的说道:“正德九年正月,武宗皇帝在乾清宫滥接受宁王的新年贺礼,是挂壁的鞭炮,最后乾清宫失火,武宗皇帝在去豹房路上,回顾宫中火光冲天,他竟然戏笑着说,好一栅大焰火。” “而武宗皇帝在死之前两次落水,落水一次还不够,第二次还会落水吗?当时刘瑾已经死了!陪着刘瑾一起死的,还有负责京察的吏部尚书张彩!” 朱由检皱着眉头,用力的晃了晃脑袋,他疑惑的问道:“明武宗不是一个昏君吗?他在位设立豹房,多次离京,在宣府闹的民怨沸腾,搜刮母女享乐?” 张嫣看着朱由检还是这个模样,略带几分气氛的说道:“玩女人是私德!和公德有什么关系,那前唐文皇帝还差点把齐王妃立了皇后呢!评论一个皇帝的时候,就要评论他的私德吗?他首先是一个皇帝才对!” “我在跟你说的是,武宗皇帝的死!继任者嘉靖皇帝整日里寻仙问道,服用贡丸,都活到了六十岁,武宗皇帝庙号武,他可是亲自御驾亲征的皇帝!武宗皇帝和先帝同样都是重用宫宦,同样都是无后!同样都是落水!同样都是大珰不在身边!” 朱由检脑中灵光乍现! 他忽然想到了后世看到的一个类似于《走近科学》的节目,上面是两位嘉宾,对鞑清皇帝光绪死因进行了探讨。 一个文史专家,反复出具了很多的史料证明,光绪是病死的,还嘲讽对手是阴谋论、历史发明家、不读书,拎着一把洛阳铲,美名考古实则盗墓,那么多的史料摆在那,却置若罔闻。 而另一方是考古系的教授,他拿出了一份十三位专家联名签署的论文,秒杀了文史专家。 那篇论文在朱由检心中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晰过! 名字叫《清载湉死因研究工作报告》!【注2】 而后那个节目就变成了考古教授的秀场。 那份报告,是国家清史纂修工程,对被盗挖的清崇陵,进行抢救性修复工作,随后将被盗挖的光绪和隆裕皇后的崇陵,重新封土。 但是取了若干光绪和隆裕皇后的头发、遗骨和指甲,进行了中子活化法研究,给光绪的死盖棺定论。 为了确凿光绪的死因的可靠性,研究人员还对隆裕皇后、清末不知名草料官、棺椁内壁和粉末、墓内上土、被盗遗迹土、墓室墙根土、墓内渗水,在陵区内的环境土、河水、井水,甚至两个研究人员把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统统拿去了检测。 光绪的遗物,砷的含量四位数,而其他的都是个位数,甚至个位数不到,确定光绪乃是服用过量砒霜而亡。 朱由检如遭雷殛一样的愣在原地,他木然的看着张嫣,嘴角略微有些抽搐。 在他从轿子里醒来之后,他开始用两种视角审视大明朝,他以为他对大明朝理解已经很深入很深刻,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大明朝在这最后的十七年时光里的诡异。 这大明,果然是大明! 够味儿! 劲儿大! 而且这也恰好应征了,他苦苦调查为何天启皇帝的用药、病情恶化,完全没有线索,为什么他的皇兄,在临死前的几个月,宁愿喝几个月魏忠贤熬的米汤,也不愿意让太医用药! 他面色如土的看着地面,他还猜到了嘉靖皇帝为何活的那么久,因为他的太医院里有一名五大三粗的湖北乡村郎中出身,官至太医院判的草根医生,名字叫李时珍! 朱由检不由的苦笑,自己有李时珍吗? 现在去歪脖树上栓根绳,还来得及吗? 张嫣已经急的满头是汗,她怒目圆瞪的呵斥的说道:“皇叔,你醒醒!” “张居正他就是再弄权!也是我大明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为何他现在的名声如此的恶臭?但凡是当初弹劾的他的都是明公,反对他的清田策的都是众正!” “你最近在看《权谋残卷》,也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张居正的奏疏,这件事我都知道,朝臣们能不知道吗!” “醒醒吧,皇叔!” “你既然选择了要跟他们斗,不愿意做一个应声虫!这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梃击案、红丸案,两次落水案,你还一点都不改悔吗?哪怕是我们不知道真相,但是这不值得警惕吗?” 朱由检忽然站直了身子,嘴角也不再抽搐,眼神里恢复了神采,他眨了眨眼,大步向着文华殿走去,笑着说道:“不知道皇嫂听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张嫣看着朱由检神态的变化,奇怪的问道:“什么话?” 朱由检满面春风的说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注1:出自一本名叫《量子大唠叨》附原文:【因为汉字是表意文字,它的书写和发音是相互独立的,很难学。识字的文化人都去考试做官了,而那些社会底层的手工业者,基本都是不识字的。他们虽然有技术,但很难记录传承下来,没办法形成稳定的积累。】 注2:读者群里有相关论文,大家可以前往下载,很权威。书友群名字为:一锅红烧肉,群号:575634617 第二十四章 与民争利 朱由检当然与人斗其乐无穷。 但是在与人斗的时候,一定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在他不停的追查天启皇帝死因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定预感。 他看着朝阳下紧张万分的张嫣,笑意盎然的说道:“走吧。” 最差不也就是,天启七年九月初八,崇祯皇帝朱由检病大渐,崩? “皇帝诏:朕闻坤顺承干,两仪乃以奠位,议信王妃周氏立为皇后,母仪天下。”王承恩高声喊出了,廷议的第一个议题。 王文政这次不用打小抄,直接说道:“信王妃周氏,受命先帝,配万岁与潜邸,含章体顺,贤名远播,万岁圣明。” “万岁圣明。”二十七个席位的廷议大夫对此没有异议。 王承恩在听到钟声响起的时候,再度喊道:“皇帝诏:朕惟恩深鞠育,孝大尊亲,追封光宗皇帝刘淑女,为孝纯渊静、慈顺肃恭、毗天钟圣皇后。” 这一议题也是惯例册封,追封生母为皇后,是每一个皇帝都要做的事。 “万岁圣明。”钱谦益率先开口,抢在了王文政之前,首先说出了这句,虽然他的腚还没全好,但是既然已经能够游玩福乐院,自然是无大碍。 再不点卯,朝里这唯一一个阁员,哪里还有他的份儿? 王承恩左右看无人反对,只有一片圣明之声后,刚准备喊出下一个议题,就被礼部右侍郎孟绍虞伸手打断。 孟绍虞皱着眉头问道:“万岁,按制,在册封中宫和追封皇后之际,应该同时恩荫授官,周铉按制度授指挥佥事,正千户俸,周镒按制加署都督同知的虚衔,支指挥佥事俸,周镜、周铭授散骑舍人,正千户俸。国丈周奎进嘉定伯,两百顷田和太子太师。” “万岁只议中宫追封,是不是漏掉了些?”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再联系到早上长安门外无窑民叩首,三驸马都尉两伯侯被捕之案来看,与几家勋戚往来甚是密集的官员们,终于品出一些不对味来。 王承恩看着第三个议题也是为之一乐,万岁爷是真的对这群明公们了解至深, 他高声说道:“皇帝诏:设西山煤局,设掌印太监一名,督办西山煤田诸事。自青龙桥迤北高儿山、破头山、杨家顶一带,煤洞子肆意生长,已惊扰龙脉,昨日锦衣卫已经所有侵占皇陵山之窑洞查封,归西山煤局督办。” “议。” 朱由检为什么要议? 因为大明的朝堂里,并非全都是假明公,也有真明公。 比如坐在第二十七个席位的顺天府丞孙传庭,就是他要争取的对象。 团结一大批,打击一小批是朱由检对党争的一个初步的想法。 孙传庭比这些明公们,更加明白这件事的始末,事实上,昨日张维贤和田尔耕两人带兵出城,他就派了几个捕快,对西山之事了解一些。 他也同样以为今天特招廷议,是为此事。 他当仁不让的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万岁,今京师军民百万之家,皆以石煤代薪。臣听闻内署惜薪司已改薪为煤,百姓原疲于劳役,每日步行近百里取柴,月摊柴役二百斤,劳民伤财,此策一出,京师民心大振!人人皆言朱家天子仁善体恤民情,实乃良善之政。” 朱由检在重重帷幕之后,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崇祯十五年,孙传庭接到了皇帝的命令,出潼关,以五千敌五十万之众,战死殉国。 在朱由检心中,那道出关作战的诏书,就是运输大队长机枪往前挪十米的电话。 但是孙传庭在军备未整就匆忙出战,实属迂腐愚忠,没想到这第一次在廷议露面,就先是一顿马屁狂拍。 这一点都不符合他心目中迂腐的形象。 孙传庭没让朱由检高兴多久,就紧接着说道:“但是,万岁,西山煤务,事关顺天府整府,柴米油盐,以柴为先,坊间乡里往往只够一日用度。但凡阴雨、大雪封山,则京师煤价逾百倍不止。” “臣有三虑,一曰:无煤则饥,百姓不能开火做饭,民生大计。二曰:无煤则寒,冬日寒风凛冽刺骨,若无煤,路必有冻死骨。三曰:无煤无工,数万窑民恐有大乱,必纠集呼啸于山林!” “万岁,臣前日探访宛平,一百一七户有近两日,已经揭不开锅了。剩余两千余户,勉力维持。顺义、昌平亦是如此。” “若仅以龙脉为由,臣以为,君当以民生大计为先!” 东林党们对于皇帝特招入廷议的这个人,本来持有观望态度。 这一上殿,直接语出惊人,三两句话,就将皇帝打到了昏君之侧! 甚至连民乱的潜在对象都扣好了,数万窑民! 不仅如此,还给出了调查的数字。 那路有冻死骨乃是诗圣杜甫所作,在天宝十五年所写,那年发生了什么? 安禄山、史思明高举清君侧,发动了叛乱! 这战斗力,顶上十个为了求官拍马屁的钱谦益了! 孙传庭这一手先抑后扬,拐着弯就把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实在是高明! 朱由检按下了手中的小钟槌,这个孙传庭果然是一点都不讨喜。好听话谁都愿意听,高帽子谁都愿意带。 不过他还是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孙传庭果然是在就事论事,那他开始那一段马屁,就是民间实情。 改薪为煤,果然是良政。 朱由检这次没有敲钟槌,玩什么圣心不可度的把戏,他大声的说道:“孙府丞担忧,实乃多虑。朕未曾将西山煤田停工,孙府丞去宛平、顺义探查走访,朕甚欣慰!触动龙脉,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朱由检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就是寻一个借口整饬西山煤田,他改薪为煤,若是没有后续政策支持,京师煤价必然疯涨,这三斤折一斤,官署就要六百多万斤的煤精。 他会给朝臣们这么一个机会攻讦自己? 他信心十足的说道:“孙府丞,西山窑民也在今日黎明就上了工,这第三虑怕只是顾虑了,窑民现在挺忙的,没空呼啸山林。” “至于这前两虑,不知道有没有到正西坊和崇北坊的煤市口转一转?一斤煤炸三分矸,不耐用还灭火,但是两个煤市口,已经没有了煤炸入京,只有煤精,而煤精的价格只有八文一斤。” “想来孙府丞,应当是能想明白,其中的奥妙。” 孙传庭猛地一愣,西山的煤,涉及到了整个顺天府的民生大计,连他都被西山给吸引了目光,更别说京师其他朝臣。 所以他对城里最近的煤还真的忽略了。 朱由检没有听到外廷的回话,继续说道:“过去的民夫运到京师一斤煤炸就只有七分煤,西山煤堆积如山,无法清运,如今,煤精入京,朕的孙府丞,你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西山煤田现在将近一半的煤田都在停工,处理库存做成水合煤,能够满足京师需求的原因,完全是这三分矸不用驮入京所致。 内署宫宦养着两万余人,内官监也不是没有打算盘的人,稍微打两下算盘,也就算出来了。 孙传庭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俯首说道:“待臣查明西山煤田上工、煤市口煤精之后,再向万岁请罪。” “不必,京中明公,公务繁忙,你一力督办顺天府事,尽心极力、无愧于心即是。”朱由检大声的说道。 他不掩饰对孙传庭的喜欢,对于皇帝来说,这应该叫圣眷,这个传庭死,则明亡矣的孙传庭,是他寄予厚望的一员干将! 孙传庭还没有被朝廷的那种靡靡腐朽,他还在做事,还在关注民生大计,这就是一个好臣子。 对于实干的人,大明天子都不会吝惜他的圣眷。 他不在乎孙传庭骂他昏君,孙传庭的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在骂人。 骂两声又不掉肉,但凡是有点名望的人,哪个不是毁誉参半? 骂的人越多,夸的人也就越多。 若都是斤斤计较,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要不要做千古名君了? 若是孙传庭能靠骂皇帝!骂出个鼎盛大明来!能把建奴骂的不敢进关,他朱由检愿被孙传庭骂的狗血淋头! 钱谦益眼睛一亮,看着孙传庭居然无碍,变的大胆了起来说道:“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 “臣愿做万岁皋夔之臣,臣以为,改薪为煤,有失天子礼仪,西山煤田多为民窑,陛下强纳,祖训亦有凿山伐石之禁,祖宗之法若是乎?尚且有与民争利之嫌,更损天子威严。” 朱由检一听这个钱谦益说话眼睛一亮,翻开《大诰》找到了一套罪状。 感谢明太祖、明太宗皇帝发明的廷杖吧! “黄首辅,钱侍郎这话,是不是不太对?皋夔之臣不应该是黄首辅吗?而且指斥乘舆,应该属于非刑之正吧,该怎么办?”朱由检笑着合上了大诰。 黄立极幸灾乐祸的看了一眼钱谦益,说道:“口出狂言,指斥乘舆,廷杖十。” 指斥乘舆,就是对皇帝不尊敬。大明朝的朝臣们,经常骑在皇帝的脸上骂皇帝。 骂皇帝,不是不可以,孙传庭这不是刚骂完。 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是基本操作,拐着弯骂可以,当着面说皇帝不好,那皇帝揍你自然是没得商量。 钱谦益不管想表达什么看法,都需要如同孙传庭那样,拐弯抹角的骂才可以。 直接指着皇帝的脸说与民争利,这不是讨打吗? 而且祖宗之法还不让设丞相,那首辅颜面何在? 还臣愿做万岁皋夔之臣,黄立极是首辅,还是你是首辅? 哪怕都知道黄立极必然离开那个首辅的位置,但是把黄立极不当首辅,就如同拿豆包不当干粮一样愚蠢。 “王伴伴,你叫个小黄门去监刑,按常例。”朱由检肯定了黄立极的提议,示意带下去,揍一顿再说。 关于西山煤田的争论还在继续,这一次又是司礼监和朝臣们吵作了一团,朱由检知道问题的根子在哪里,敲了两下铜钟说道:“朕,就是在与民争利。”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早晨的廷议,他就再也没有说出过一句话。 亲口承认在与民争利,这对一个皇帝来说,完全是跌份的话,皇帝是什么?是天子,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活在天上的人,而他却在一文钱,一文钱的从明公和勋戚手里扣钱。 上一个承认自己与民争利的是汉哀帝刘欣,放任内宦与民争利与朝臣争执,说自己就是在与民争利。在位仅仅六年,二十五岁纵情声色病逝、无子,拥有典故断袖之癖。 他死后第七年,外戚王莽篡汉。 但是朱由检不能再放任内监和愿意做事的朝臣们继续背锅了,内监在面对朝臣的时候,有天然的劣势。 这十几天的廷议,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这廷议哪里是辩论会,分明就是一场表决会。 内阁写好廷议内容,由皇帝审批,次日的廷议,早就在桌面下做好了利益交换。 皇帝可以夹杂一两条自己的想法,但是多数都会被封驳。 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也算是咬人能手,咬文嚼字的功夫可能稍弱,可是论面皮,比朝臣们厚的多,次次吵架都能赢,但是有什么用呢? 他们手里根本没有利益可以交换。 继续让做事的朝臣和内监背锅,过几天,就没人干活了。 三声钟鸣响起之后,今天的廷议结束,廷议并不会做出决定,阁臣们写上自己的意见,送到司礼监批红。 “皇叔,这廷议如此已经十数天了,莫要沮丧。”张嫣从珠帘后走出,脸上挂着宽慰的笑容问道。 朱由检淡定的笑着说道:“沮丧?那倒没有。” “从今天起,朕不会对他们一丝一毫的让步!只要朕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尺!只要我让一文利,他们就会吃下十两的肉!朕不说话,他们就会压榨朕的百姓!再不行动,他们就会把朕当成豕(猪)一样囫囵吞下!” “筚路蓝缕起于微末,先辈之基业,不能尽丧我手。”朱由检站了起来,魏忠贤死讯公布,剩下的路他将直面任何的困难,不会有任何的怯懦。 第二十五章 茶汤有毒 朱由检直接回到了乾清宫,这是张嫣的安排,乾清宫太监陈德润从文华殿将奏疏拿到乾清宫,这不是一件麻烦的事,朱由检当然明白张嫣的担心,他有勇气面对一切的危险,但是并不打算直接献上自己的大好头颅。 “西虏都令色俾、乃蛮部黄把都等,以数万人东投建奴,建奴酋疑忌西虏、乃蛮两部,令其不得渡河,西虏部众已大半西投虎墩兔憨,乃蛮黄把都部落,男、妇共五千七百三十人,来降锦州,臣令总兵杜文焕、尤世禄、侯世禄、朱梅、副总兵王牧民、祖大寿受之。督师辽东王之臣上。”朱由检将奏疏放在了御案之上,进行了批红。 所有的朝臣们都同意这次的纳降,并且安置到关外的宁远和锦州两城。阁臣们的意见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朱由检也同意如此。 但是这份奏疏代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证明了建奴对关外已经有了实质上的统治! 西虏是蒙兀,也就是之前的元朝旧部,有七十二部,在元朝被朱八八和朱老四打的溃不成军之后,虽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统一,其实已经心怀鬼胎。 乃蛮部是成吉思汗征伐大路上的一个背景板,被成吉思汗一战而灭,乃蛮部成为蒙兀七十二部之一,也是蒙兀七十二部比较早的一支部族。 虎墩兔憨,就是林丹汗,是所有蒙兀诸部的可汗。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中,林丹汗率领一万余人,配合大明兵部尚书杨镐,对后金发动了进攻,不幸败北。 天启二年,广宁之战中,努尔哈赤再次攻打广宁,林丹汗率三万兵马驰援广宁。 王化贞在广宁城外,将十四万大军驻扎在了三岔河,摆出了让努尔哈赤都惊叹不已,名曰【等死】扎营方式! 努尔哈赤犹豫不决,觉得是诱敌之计,准备撤退,范文程劝努尔哈赤试试。 试试就逝世。 王化贞十三骑狼狈逃窜,广宁落入后金之手。 广宁之战发生在天启二年,最后的结果是手握四千兵马的熊廷弼,被魏忠贤所杀,传首九边。 熊廷弼在广宁之战中,是驻守山海关的防务军队,他极力的督促王化贞不要出城,坚守广宁城,待援军赶到再做打算。这在兵部都有备案,户部也有熊廷弼四千人的饷银的发放记录。 王化贞是当时的首辅叶向高的弟子,叶向高当然要保王化贞! 那总要有人为广宁之战败北负责,那辽东经略熊廷弼,就是最好的背锅侠! 王化贞可不是坐以待毙的糊涂虫,在看清楚天启皇帝对东林党,已经完全不信任的情况下,见缝插针的转投了魏忠贤,一举坐实了熊廷弼的罪名。 熊廷弼慷慨赴市被斩首,传首九边,军心大乱! 不断有军卒投奔林丹汗西进,而东侧四镇也有军卒投降后金。 朱由检手边也有一封熊廷弼的遗书(已亡佚但有旁人引用),这份遗书上,熊廷弼认罪,他认为广宁之战的失利,广宁城的丢失,他自己本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样也预见了广宁之战后,大明将会丧失对关外的所有控制权。 广宁是战略重镇,同样也是大明和蒙兀诸部的贡市所在。 而林丹汗每年都要拿四万两白银,调动兵马保护这一贡市,然后广宁没了,贡市不存在了,林丹汗迫不得已,仿照匈奴、突厥、鲜卑、契丹的做法,开始西进,奔着西边去了,也是一去不返。 而且西进途中,林丹汗和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三部联军,在大同和宣府的关外,大战了一场,林丹大胜特胜,但是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三部联军转身投降了后金。 辽东督师王之臣写的这份奏疏,其实就是这次发生在三个月前的那场大战的最后结果,连一直跟随这林丹汗的乃蛮部都投了后金,三尊佛之一的黄台吉,看不太上乃蛮部这群人,就不让他们渡河。 最后乃蛮的首领一看没办法,带着五千多人投了大明。 王之臣在辽东,就收了这些人。 林丹汗的西进,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投降后金,乃蛮部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跟着林丹汗继续西进,一部分入了关宁锦防线,这代表着的大同、宣府、居庸关、古北口、龙井关、马兰峪、大安口、喜峰口彻底暴露在了后金的铁蹄之下。 己巳之变,是后金第一次破九边,进入关内,发生在崇祯二年的十一月份。 崇祯二年十一月距离天启七年九月,仅仅只有二十六个月的时间。 而关外的游骑已经在长城沿线奔走、侦查大明关防。 并且有一些汉儿,就是投靠了后金的辽东汉人,已经开始了对长城沿线的大明军队劝降。 任何一件在历史的长河中,足够沉重的磐石,都是由无数小小的石块堆叠出的重量,这些让历史长河分流的磐石,也不是无缘无故、毫无征兆的出现,王之臣的这封奏疏将之前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 后金在萨尔浒和广宁两次大胜特胜之后,已然做大。 萨尔浒之战杨镐的十二万兵马、广宁之战的王化贞十四万兵马,这些人,努尔哈赤也好,黄台吉也罢,并未全部杀死他们,毕竟二十六万头猪,杀起来也要三天三夜。 在范文程的帮助下,努尔哈赤和黄台吉,都在努力组建汗八旗,训练这些被俘的军卒。 “轰!” 雷雨将至,漫天的银蛇在空中一次次的撕裂着天穹,带着爆鸣声,响彻在整个紫禁城中。 天黑压压,连夕阳都无法穿透这些黑厚的积雨云,唯有那闪电,将地面打的一片惨白,乾清宫前的宫宦们,将一个个大缸里的水倾倒,洗刷干净,等待着暴雨至,再将这些水缸装满。 大风呼啸的吹过了乾清宫的罗幕和窗阁,吹动着纸张哗啦啦的翻动着。 一道金黄色的天雷,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似乎要将空气点燃一般,从天而降,砸在了紫禁城的上空,却陡然分成了无数的金色细叉,落在了宫顶的钩镰枪之上,将整个紫禁城的轮廓勾勒,随后大地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朱由检站在乾清宫的凭栏上,仰望着天穹,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总觉得这一道道的雷光是奔着自己而来,要将自己这个变数抹去一样。 天下大势已定,后金已经足够的强盛,连大明朝犁庭扫穴了数十次,都顽强生存下来的蒙兀部,都开始了西进。 大明已经足够的腐朽,从上到下,都在忙着权斗、忙着党争、忙着争利、忙着侵吞、忙着花天酒地、忙着窃国为私。 他朱由检何德何能逆天而行。 朱由检仰着脸,伸处了手,试探着外面是否暴雨已至,他喃喃自语的说道:“与天斗呀,又有何惧。贼老天,你就这点本事?!” “得亏有这御雷之术,否则这道雷下来,指不定几个殿要烧起来。”王承恩将乾清宫的窗栏关上,只留下了朱由检站着的凭栏,他当然听到了万岁爷的喃喃自语。 “艹!” 朱由检爆了一声粗口,直接猛地关上了窗户!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的看着窗外,他紧蹙着眉头,难不成真的冲着自己而来? 因为一个俗称滚地雷的球形闪电,在空中不断的酝酿着,然后不规则的跳跃着越滚越大,闪烁着亮红色的分叉,如同一个顽童踢出的足球一样,已然奔着乾清宫而来! 直到听到那密集的电流声在乾清宫顶上响起,朱由检才打开了窗格的一个缝隙,偷偷观察了一番。 才安心的打开了窗,没有起火,钩镰枪做的避雷针依旧有效。而且大雨已至,那天雷开始在积雨云层间蔓延。 只不过窗外有一宫女被吓到了,手中端着的茶汤撒了一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已,身下的裙摆已经浸湿。 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至于吗?不就是雷吗? 王承恩却目光一凝,想起了懿安皇后张嫣的叮嘱,慢慢走到了宫女之旁,将只剩半个的茶盏端了起来,仔细的嗅了嗅茶盏底部的茶汤,端在了手中仔细观察着。 “怎么了?王伴伴?”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忽然面目狰狞的掐着宫女的脖子,将宫女整个提了起来,砰的一声推到了乾清宫的红木柱之上,暴怒的喊着:“谁让你送的茶汤!” “光禄寺卿郝东,王大珰,这茶汤有问题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宫女被掐的满脸涨红的喊着。 “喝了它!”王承恩并没有听信狡辩,而是端着只剩半个的茶盏,就要将茶汤灌倒她的嘴里。 宫女下意识的张开了嘴,抖动着闭上了眼,她很害怕,也很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平日里和善的王伴伴要如此对她。 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茶汤,才怯生生的睁开了眼,发现是万岁爷抓着暴怒的王承恩的手,阻止了王承恩灌下这半碗茶汤。 朱由检安抚着暴怒的王承恩,说道:“王伴伴,你太紧张了。这宫女是从信王府来的人,当初还是跟着你一起到朕的身边侍候,你忘记了吗?她要是知道茶汤有问题,还会张嘴吗?” 乾清宫的宫女很多都是信王府的人,也有张嫣的人,但是这个宫女的确是他的人。 王承恩才慢慢的松开了手,说道:“万岁爷,茶汤有毒,牵机药,是蜀中毒物,味苦属温,马钱子种,剧毒无比。” 翰林院的文章,光禄寺的茶汤,都不靠谱。 乾清宫的膳食都是自己开小灶做的,而光禄寺负责茶水供应,现在看来,张嫣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但万一这件事张嫣安排的呢?朱由检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了脑海。 “盘问一下,她是不是有问题,还有那个光禄寺卿郝东是魏珰的人,还是东林的人。”朱由检当然没有放弃怀疑,他让王承恩去调查。 王承恩盘问了几遍这个自信王潜邸而出的宫女之后,也放下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净军、番子、厂卫赶到光禄寺的时候,光禄寺卿郝东已经吊死在了悬梁之上,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说是要为魏忠贤报仇。 “你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做光禄寺卿。”朱由检放下了手里的遗书,对着身侧的张嫣说道。 张嫣闻讯就跑到了正殿,满是担忧的问东问西,问的朱由检都有些烦了,才停下。 张嫣点了点头,说道:“皇叔,我有个人举荐,叫诸允修,万历二十九年辛丑科第三甲一百二十四名的进士,先后历任襄城县知县、福建布政使司右参政、四川按察使、贵州左布政使、云南左布政使,此人在云南任职时间最长,对毒物极为了解。” 光禄寺卿是正三品,可不仅仅是为皇帝做饭那么简单,有小九卿的称呼,通常也只是一个跳板,为九卿做储备。 “皇嫂安排即是。”朱由检举起了手中的奏疏,继续梳理辽东战事,孙承宗、袁可立、袁崇焕都在进京的途中,他需要了解透彻辽东战局才能确定战略。 朱由检捏了捏袖子里的信,那是登基之前,张嫣给他的书信,勿服宫中水食。 那道水桶粗细的金黄色闪电,那枚球形闪电,是巧合,还是上天示警,有奸人要害他? 随后朱由检自己就笑了,明明是个巧合,自己居然要强行附和所谓的天人感应。 这思维倒是越来越古人化了。 倒是那光禄寺卿郝东,的确是魏忠贤的人,但是田尔耕放过了郝东,那封留下的亲笔遗书,就是真的? 王化贞可是首辅叶向高的弟子,不照样偷偷摸摸的投了魏忠贤? 郝东难道就不能明面上是魏忠贤的人,背地里是东林人吗? 亦或者懿安皇后为了让自己不离开她的视线,故意设的局,然后抬上自己要抬的人? 做皇帝,好难,尤其是末代皇帝。 王承恩匆匆进殿,低头说道:“郝东家人已经不知所踪,早沉开城门时,从左安门而出不知所踪,缇骑尽出,却寻不到任何的线索。” 第二十六章 阴阳怪气 “田都督将光禄寺众全部缉拿,也上了刑,亲自审问,都说郝东平时为人谨慎,不喜言谈。郝东当初的同窗及家人,也都带到了左镇抚司,从天启三年,郝东投了魏忠贤后,他们就再无来往。” “田都督又抓了一批在郝东家中为仆的人,盘查审问刑讯,一无所获。田都督在殿外候着。”王承恩说完就退到了一边。 “早有准备,你说是不是皇嫂?”朱由检笑着问道。 张嫣闻言,冷哼了一声,一撩衣裙别过了身子说道:“阴阳怪气。” “宣左都督。”朱由检没有理会张嫣的矫作,大声的说道。 田尔耕低着头,匆匆的趴在御案之前,低声怒吼道:“臣有罪,罪该万死,请君父治罪。” “站起来。”朱由检没有说平身,问道:“这才过了半天,你有何罪?盘查魏珰余孽你放过了郝东之罪?还是郝东自杀,你没有拦下?亦或者是没有追到他的家人你有罪?进了左镇抚司诏狱还没查出线索,所以你就有了办事不利的罪名?还是你在怀疑王伴伴不会发现茶汤有问题?” 田尔耕被一顿数落,面色有些难看,俯首说道:“数罪并罚,臣理当罪该万死。” 朱由检摇头,田尔耕还是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他厉声说道:“死死死!就会这么一句,查不到,那就去追查!说一句罪该万死,就能把责任推卸到了吗?把你杀了,朕就能找到谁要谋害朕了吗?!去查,一查到底!找出罪魁祸首来!” 田尔耕一时间五味陈杂,过去干不好活,哪里只有这么一顿数落?他拱手说道:“臣领命。”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田尔耕准备离开,也是无奈的说道:“你等会儿,回来。” “西山那边事办得如何了?那些侵占的富户,可有动作?朕让你安插在西山的缇骑,你安排了没有?但凡是富户有纠集动向,立刻严惩不贷,还要探访民情,看看徐应元,涂文辅在西山有没有欺压百姓,这些事都办了吗?” “都办了。”田尔耕赶紧说道,还将孙传庭在西山周围探查民情的事说了个清楚,尤其是那一百多户揭不开锅的百姓,孙传庭的派粮救济,每户三斛米。 “这个孙传庭在廷议的时候为何不说他去救济了?”朱由检回想起早上廷议,摇头说道。 田尔耕想了想说道:“臣也去查过了,养济院、饭堂、粥厂都无顺天府支粮的账目,臣去问了孙府丞,是从自己家里拿的。还被孙府丞一顿臭骂,等到三处支粮人都饿死了,他已经申请了赈抚,大约十天左右,这笔粮的账就平了。” 朱由检点头,挥了挥手让田尔耕办差,这件事都查了这么多人,居然毫无线索,那大约是不会有结果了。 倒是孙传庭,让他有些意外,孙传庭在历史上的风评,最大的一项污点,就是在陕西剿灭叛乱时,杀了很多的人,叛军、百姓、乡绅。 每每说起孙传庭时,总会博得一声冷哼,勤政爱民孙传庭。 在时代的巨浪面前,个人做出一些选择,何尝不是被逼无奈。 朱由检看着张嫣一声不吭的走了,还有些奇怪,只是看她两个肩膀在不规则的抖动着。 这是哭了? 没停多久,周婉言就匆匆的赶到了正殿,惊慌的问道:“万岁,这是怎么惹了皇嫂了?她回到偏殿闭门不出,我好不容易才敲开了门,皇嫂就一直哭个不停,也不说话,这是怎么了?” “没事婉儿。”朱由检却没有详说,他甚至还怀疑了张嫣在演戏。 一个和魏、客在宫里缠斗了七年之久;在皇帝死时,在传位事上有巨大声浪;提督宫禁,垂帘听政的张嫣,会被自己一句阴阳怪气给弄哭? 晚饭时,乾清宫的小厨房回禀,懿安皇后并未用膳的时候,朱由检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清晨,朱由检再次前往文华殿主持廷议的时候,看着哭的两个眼睛都肿了起来,而眼睛中充斥着血丝,面容憔悴,甚至是平日的乌黑的秀发都有些黯淡,脚步也有几分虚浮的张嫣,才确认了自己那一句阴阳怪气,的确伤害到了她。 “你把我的奏疏批复了,我今天就出宫去。”张嫣别着脑袋,用力的梗着修长的脖颈,声音有些颤抖的把话说完,说着说着又留下了两行清泪。 朱由检不由的挠了挠头,女人,有的时候真的很麻烦。 “那朕呢?你出宫去了,谁护着乾清宫?今天是一碗茶汤,明天就是一尺白绫,后天埋在西山?”朱由检摇头说道,向前走去。 张嫣忽然有些歇斯底里的喊道:“你们朱家天子,都是薄凉寡恩!先帝都走了,还让我给你们朱家人当牛做马!他也是!你也是!谁都不信,就信自己!天下人都欠你们的吗!” 朱由检脚步未停,继续向着文华殿而去,他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了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那是谁。 张嫣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皇嫂莫气,我昨日也没说皇嫂,说的是郝东背后的人早有准备,皇嫂误会了。”朱由检反而驻足,算是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如果这也算是道歉的话。 既然都跟上来了,就没必要表现的那么刻薄不是? 朱由检给张嫣的演技打了满分,在田尔耕尚未调查出结果时,他不会放下心中的怀疑。若不是没钱,定会做一个小金人来,将奥斯卡影后奖,搬给张嫣。 田尔耕将自己能想到的办法,统统都想到了,却没有丝毫的线索,能寻到郝东背后之人。 这让他无比恼火。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重阳节是吃蟹的季节,这在明时,就已经风行起来。 田尔耕连黄蟹都看的面目可憎,推开了盘子,向着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走去。 他应卯之后,会忙到晚上才回家,这锦衣卫的饭堂,自然没有蟹,他的夫人起了个大早,给他做的重阳节的饭,他也没有多少胃口。 而在这一天还有个规矩,那就是嫁出女儿的父母家,必迎女儿回家吃花糕。 如果女儿得不到欢迎,母亲就会被诟病,女儿则会怨诧,家中未出嫁的小妹则会哭泣,从家门中偷偷的溜出去,找到姑姑婶婶诉苦,这一天在大明,亦曰女儿节。 后来逐渐变成了夫妇去老丈人家做客,当然不能空着手,慢慢的就变成了送礼。 昨夜里下了雨,风尘暂时起不来,京城的空气也格外的清新,街上人影憧憧。 有佩戴长剑的豪侠剑客,行千里路至京师讨生活,在酒家喝一杯菊花酒,叹一句生活之大不易的哀怨,化在酒里,一口饮尽,再望去,又是一脸的峥嵘,生活怎么也要继续。 金水河旁的烟雨楼,在十六楼中最为有名,有小秦淮之称,楼下画舫无数,美人们撑着伞,舟上载着书画茶酒,茗炉相对,别有几分雅致,偶尔有恩客在桥头招呼,这美人们多数不应,女儿节的日子,平日里蛮横的鸨母们,也不会让她们接客。 三五好友,两三文人,挽着衣袖,谈天说地的向着城外走去,他们今日要登高望远赋诗,城外聚宝山东麓的碧云寺,就是他们的去处,那地方也算是清净,唯一遗憾的是大行之地,不可招一些歌姬助兴。 有三姑六婆扎着堆儿,上街采买菊花酒,凑在一起,话东家长,说西家短,她们的话,总是说不完,也道不尽,然后三人成虎,是非就慢慢的多了起来,一些姑娘和公子就凭白受到了牵连,变成了旷女怨夫。 尼姑、道姑、卦姑称为三姑,而六婆则为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有些地方这三姑则是尸娘、看香娘、看水碗娘。 但是不管称呼如何,都逃脱不了一个觋字,大约解一下这个字,就是走街串巷,随处可见的巫。 “收生有年,五更半夜,不得安眠,手高惯走深宅院,几辈流传。看脉知时辰远近,安胎保子母完全。搧镘的心不善。刚才则分娩,先指望洗三钱,这位官老爷,您找我有什么事?”一个稳婆唱着曲笑嘻嘻的问道。 三姑六婆在大明朝并不受人待见,从觋一字可看出,三姑六婆这些女子,周旋于富户高门或小户低檐的人家,有一张利辩之嘴,从事买卖,说事传言,总能探听到些奇怪的消息。 有诗云:老妪专能说短长,致令灾祸起萧墙。闺中若听三姑语,贞烈能叫变不良。 说的就是这些三姑六婆的嘴皮子,谁家还没点秘密事?这些姑婆的嘴,就是祸根。 大户人家平日里总是对她们避之如蛇蝎,但是用到的时候,又不得不求上门去。三姑六婆这个时候,往往都会不客气的很,弄得人更是不痛快。 张嫣出宫就是要做这道姑,三姑之一,她没什么营生的手段,读了半辈子书,性子又孤高,出了宫,难活。 “锦衣卫缇骑。”拦住稳婆的人是一个锦衣卫,名叫郭尚礼,他出示了自己的信牌。 他是田尔耕手下的一员干将,追查和光禄寺卿郝东勾连之人,因为办案得力,刚刚从阳和卫百户调到锦衣卫。 “呀!缇骑大人。”稳婆难掩自己的惊慌,提着脚,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郭尚礼一把把稳婆抓住问道:“回来,八月十五那天,北城灵春坊,光禄寺卿徐家,你去接生的对吧。” 稳婆摇着大蒲扇,眼看着走不掉,也不再想着走,听到发问,眉头一颦,说道:“是,那天可是流了不少的血,那徐家这洗三也是我办的,扣扣索索的就给了三厘银子,还大户人家,就这?” “你在他家可见到什么生人没有,或者比较奇怪的事?”郭尚礼点头,找对人了就行。 稳婆手里的大蒲扇一停,顺手一举遮挡住了面庞,低声说道:“缇骑大人可是调查,郝东在光禄寺弄毒茶暗害天子的事?诶,大明好不容易盼来个差不多的官家,做了点差不多的事,这还没怎么滴,就西山煤田折腾了一番,这差不多,又该落水了?” “别废话,知道什么赶紧说!”郭尚礼一听这话,眼角直跳,大明的百姓民风彪悍,也就是大明的皇帝不在乎这些个,否则真的打入非刑之正,少说得挨顿打。 稳婆手指头一撮,笑着说道:“缇骑大人,我还真知道些什么。” “七月初的时候,我去烟雨阁给一姑娘打胎,就瞅见过这郝东在门外走来走去,郝东家是悍妇,那要是被徐家那婆娘知道了郝东在外面有了儿,那还不得把烟雨楼给掀了?那姑娘我进去打听了,虽然不说,但是我能确定,她就是郝东的姘头。” “那姑娘叫喜儿,缇骑大人去问问,老婆子我呢,就去徐家接了趟生,知道的不多,但是这喜儿,必然知道些什么。” 郭尚礼眼神透着惊喜,这喜儿可是漏网之鱼! 他抛出三钱银子,说道:“谢了,口风严点,你知道的,有人知道了,可能会要的命。” 稳婆将手中的蒲扇放下,满脸谄媚的笑道:“缇骑大人安心,谁问我都不会说的。靠嘴皮子吃饭的人,都懂规矩。” 稳婆笑呵呵咬了咬银子,这锦衣卫办事以前都是直接抓人进诏狱,这今天办案换了个风格了,便衣上街了。 没过多久,北镇抚司的缇骑就鱼贯而出,奔着烟雨楼而去,田尔耕什么话都没说,带着人往烟雨楼里冲! 对于锦衣卫来说,办案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找不到突破口! 那郝东以为自己前后脚处理的一干二净,唯独漏了这喜儿! 显然是郝东没有来得及安排,亦或者是没法安排喜儿出逃,寄希望于喜儿不会自己暴露,或者寄希望于喜儿不会被锦衣卫们发现。 郝东觉得他做事已经很严密,平日出入烟雨楼都是走的水路,很少有人看到他,烟花楼这地方,如果连这点保密都做不好,还怎么自称小秦淮? 他平日里为了躲避自己的婆娘发现喜儿,下的功夫可不少。 第二十七章 抄家与反抄家 妒妇,在大明可不少见,可谓是鬼见愁般的存在,存在之普遍,不能枚举。 民间百姓家的妒妇不说,即使是一些明公、名士、悍将,也往往惧内。 王阳明内谈性命,人人都得称一声明公,一手致良知,谁人不得信服? 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内阁大学士,官至极品,个顶个,都是首辅。 戚继光南平北讨,威震四方,倭寇、蒙兀无不闻其名,则丧胆而逃。 萧如薰,也是矫矫虎臣,守边大将,汪道昆锦心绣口,旗鼓中原,也算是仕林名仕。 甭管多么位高权重,碰到这妒妇,都得哑火,都是令不行于阃内,胆常落于女戎,甘心以百炼之钢化作绕指也。 惧内之病,有惧,其实更多的是回护。 郝东都已经吊死在了梁上,不照样把自己的家人安排出城,至今杳无踪迹? 田尔耕冲上了楼,一脚踹开了喜儿的房间,满心欢喜的准备抓捕喜儿。 廷议之后的朱由检,再次回到了乾清宫,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今天的朝政还算顺利,王化贞,就是那个丢了广宁的辽东巡抚王化贞,他的审理再次进入了议程。 熊廷弼死了,王化贞还活着。 魏忠贤一死,王化贞作为一个背弃东林的人,东林人没人愿意保他,本来属于阉党的朝臣们,看皇帝提议再审,也就没说话。 对于再审王化贞一事,朝臣们出奇的达成了一致。 东林党恨的他牙痒痒。 广宁之战,王化贞是东林党动用了大量的人脉和力量,才一力促成其当上了辽东巡抚,结果王化贞丢了广宁也就算了,回朝之后,看东林保不住,就直接投了魏忠贤,直接导致了东林首辅叶向高连上六十七道奏疏乞骸骨请辞,最终在天启四年在党争中,输给了魏忠贤致仕。 王化贞也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他是第一个投了阉党的人,之后大量的东林党投靠魏忠贤,就是王化贞起的带头作用。 尤其是现在的户部尚书毕自严,盘查账目,查出了王化贞在任户部右参议时,多次利用蒙兀炒花部做文章,天启元年一年,花费国帑近百万,来安抚炒花等部,说服林丹汗驰援广宁。 结果呢?这十七笔钱,户部并没有林丹汗和炒花等部首领的回函。 毕自严动用部议议程,让刑部尚书胡应台提审王化贞。这符合流程,因为没有回函,这笔账就是烂账,他毕自严无法完成度支,自然有权审问王化贞。 王化贞也交代了,他一共给了林丹汗四万两白银的定金,说是看到军队才会付剩下的钱,这九十六万白银,都堆在广宁府的府库里,他一文钱都没花! 广宁府丢了,这钱他没带回来。 兜兜转转,这百万国帑,都给了建奴。 那原来还想用王化贞交换利益的人,也都闭嘴不吭声了,太仓一共两座,新旧仓一年收全国一鞭法折银,也就两百多万两。 张居正的时候,这个数字也不高,只有六百万两左右,张居正死后这个数字一直在下降。 重启调查王化贞一案,全票通过。能混到朝堂上没有任何人帮他说话,也算是独一份。 朱由检反复翻动着手中的奏疏,叹了一口气,田尔耕写的,刚送来。 “也就是说,你到烟雨楼的时候,喜儿已经死在了房间里,而杀死喜儿的是个豪侠剑客,见到缇骑冲了进去,立刻自杀了?没有任何的腰牌身份证明?”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田尔耕俯首说道:“臣去了五城兵马司,抽调了五城兵马司入城的记录,并未找到人,另外一队从一家酒楼追查询问,找到了长安门,随后值守承认了,这个无名豪侠,花了一文钱,就未报备入了城。” “此人入了城之后,径直去了顺天酒楼,点了一壶酒,饮完就在直接去了烟雨楼。顺天府居百万之家,约有六成是不在籍的流民,值守也习惯了这种约定俗称的法子。他用的都是银裸子,看不出哪里产的。” 朱由检点头说道:“行吧,也算是一个交待,锦衣卫并未让朕失望。一天半追查到这个程度,朕已经很满意了。” 他本来以为锦衣卫已经烂成一锅粥了,全大明已经烂成何等模样?朱由检自然心里有数。 能有这么迅速的执行速度,已经非常对得起锦衣卫的名头了。 “继续追查。”朱由检非常肯定的说道,他不会放过这个郝东背后的任何一个人,他想了想说道:“你去把王化贞家抄了吧,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来。” 田尔耕叹气的说道:“万岁,可能抄不钱来。之前抓魏珰走狗抄家的账,倒是快盘查明白了。” “朕知道,查点证据也好。魏珰走狗抄出来多少?”朱由检无奈的说道。这就是大明的奸臣,抄家都抄不出钱来。 魏忠贤捞钱手段中,除了西山煤田搞得煤窑以外,还有别的门路,那就是抄家。 督办修三大殿的工程,自然要盘一下大明的山场,这一盘账,就发现了供给大明皇宫的黄山山场,被工部营缮司主事吕下问,私自卖给了一个叫吴阳春的徽商。 他就开始查案,籍家,最后折银六十万两银子。后来,魏忠贤就拿着山场发难,办了好几桩侵吞山场的大案,办到第五次之后,魏忠贤放弃了继续办案。 因为最后一次,籍家之后,就只能查出住的宅子,在当地还卖不掉,无法折银。 他们的家中既没有现银、也没有田契、更无任何商铺买卖、甚至连人影都没有一个。 更别提其他的资产,当地的地方官,任何人协助办案都是投献嫌疑,魏忠贤的走狗进到当地,查账可以,什么账目都在,就是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连这个人都不存在。 宅子还在当地卖不掉。 李自成进京折腾了七千万两白银出来,朱由检靠着缇骑,连一毛钱都翻不出来。 京师大抵是另外一套玩法,很多的朝臣为了自己出事以后不被翻箱倒柜,转移资产玩的极为纯熟,魏忠贤在京中制造三大冤案,结果就弄了不到十万的银子。 大明是一个半个脖子埋在了土里的腐朽老人,朱由检是让查王化贞其他犯罪证据,他要把王化贞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不为什么,解气。 田尔耕看着皇帝的面色不是很愉快,小声的说道:“宁国公府折银一共三十二万两,大珰李永贞抄家,超出了二十六万两银子,其余的加起来不过十数万。” “魏珰和客氏挥霍无定数,张国公盘点的慈宁宫的客氏的财货,不过一万两左右,魏珰那边也差不多,万岁。” “有一事臣请万岁决断。”田尔耕有些犹豫的继续说道:“魏珰进宫前,有一原配,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嫁人了,需不需要牵连?” “具体情况说一说。他们在魏珰权倾朝野时候的表现。”朱由检详细的询问着。 最后朱由检在听完了田尔耕的汇报之后,决定不再牵连,都是些普通的人家,魏忠贤也并没有多么的照拂原配家中的人。 魏忠贤最大的靠山是客氏,客氏又是他的对食夫妻,这要是对原配和原来的儿子女儿照拂有加,大明妒妇的传统技能一发动,魏忠贤怕是要遭。 魏忠贤没钱,这早就在朱由检的预料之中,做一个权臣,很花钱,进项无数,支出更是无度,再加上陵墓工程、宫殿工程、边功的奖赏,他揽下的这三个最大的差事,不管哪一个出了岔子,他这个大珰都算是当到头了。 朱由检示意田尔耕下去,他记忆里可是有崇祯抄家的片段,闹得很难看。 是在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国帑内帑都是空荡荡的一片,为了弄点钱,就瞄准了武清侯李国瑞。 李国瑞是武清侯府的次子,他的哥哥是个庶出,他想要继承家产,就找到了崇祯帮忙,希望弄到诏书,承认其合法性。一共是四十万的遗产,一人一半,崇祯二十万,李国瑞二十万。 这件事本身是违反大明的惯例,才会有李国瑞献家财二十万,来争遗产的戏码。 因为大明朝曾经因为立嫡还是立长,闹出过争国本的政治斗争来。 朱由检的父亲朱常洛,是万历皇帝的长子,朱常洛的母亲是个宫女,是典型的庶出。 朱常洵是郑贵妃所生,乃是嫡出,万历皇帝想要立朱常洵为皇太子,朝臣们就和万历皇帝吵起来,整整吵了十五年,才算是定下来,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就藩。 崇祯一琢磨,李国瑞继承家产这事不符合大明朝的惯例,就准备把这四十万都拿了。 李国瑞当然要反抗,把钱都藏在了老家的猪圈里,把房产变卖一空,珍宝古玩统统拉去卖了。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你能把我怎么着。 崇祯一气之下就削了李国瑞的爵,李国瑞那是又气又怕,直接给吓死了。 朝臣,勋戚一片哗然,自然要想法子反抗,就买通了宫里的宦官和侍女,流传万历皇帝的母亲,孝定太后死后成了九莲菩萨,在天上指责崇祯对外戚家太过苛刻! 扬言要杀死崇祯的所有皇子,先从皇五子开始。 然后过了几天,崇祯的五皇子就死了。 崇祯吓得人都没了,又把这四十万送给了李国瑞的儿子,并且封了爵。 这一出【天人示警】玩的不要太过火。【出自——明史第一百五十六卷】 田尔耕走后,朱由检发呆了很久,才继续处理公文,他将懿安皇后的嫌疑排除了。 这个杀了喜儿的豪侠剑客,需要极大的势力,可不是轻轻松松都能寻到,倘若是懿安皇后所为,朝臣们早就吵嚷着让懿安皇后移宫了,还能让张嫣在乾清宫里住着?移宫案又不是没有闹过,朝臣们有致胜的法门。 “万岁爷,午膳准备好了。”王承恩低声说道。 朱由检收起了公文,往侧殿而去,只见桌上摆的都是淮扬蟹,好几日前就开始筹备,从淮扬运来的蟹膏脂饱满,都是选好了的雌蟹,养在缸里,撒上盐,换水五次,吐脏一日之后,捞出来用刷子刷干净,在铺上姜丝、段葱等辅材的蒸笼里,从早上开始蒸。 为了吃的方便,大珰们从早上就开始忙碌揭盅的事,就是去壳摘肉取黄。 但是又维持着原来的二鳌八腿模样,淡黄色的蟹汁里,夹杂着由蟹身渗出团团如芙蓉般的蟹肉,衬着桔黄色的蟹膏,色香味可谓是俱全。 而从去岁就开始准备的菊花酒,由菊花、生地黄、当归、枸杞泡酒,精心酿了一年,每日都派人守着,这可是酒能祛百病,菊解制颓龄的长寿酒。 再佐以刚蒸好,撒上炸熟的芝麻和蜜饯丝的重阳糕。 朱由检在水盆里洗手,用了点胰子,只是看着饭桌上的人,疑惑的问道:“懿安皇后这是准备饿死自己吗?她今天中午还不吃饭,是吧。” 王承恩沉默了片刻低头说道:“是。” 天家的事,他不愿多掺和,万岁问什么他说什么。 “胡闹!”朱由检一甩自己的手上搭的方巾,略微有些生气的说道:“叫她来吃饭。” 这桌上的美食,它不香吗? 正在准备餐具的王承恩放下手中的活儿,去了偏室,将张嫣叫了出来。 大明皇宫的内帑其实并不充裕,只有逢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大动干戈的准备这么一场,过了这日子就是八宝馒头果腹了。 “万岁,皇嫂说她不饿,臣妾劝了她一早上了,还在那哭。”周婉言叹气的说道,她不懂为何皇帝和皇嫂闹到了这个局面。 朱由检挠了挠头,对着周婉言笑着说道:“没事,就是国事上出了点意见。” 懿安皇后终归是没有违反大明天子的圣旨,委屈巴巴的来到了饭桌前。 食不言,寝不语。 朱由检快速的消灭了几块插着小旗子的重阳糕,啃了一个蟹,吃了一碗江米饭之后,前往正殿,继续处理公文。 “万岁爷,椅子不舒服?”王承恩看着万岁爷在椅子不停的扭动着,奇怪的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别扭。” 第二十八章 大明地板砖 朱由检拿起手中的奏疏,看了两行就准备放下。 奏疏的内容还是反对内署西山煤局的成立,讽刺、挖苦、影射、揶揄、阴阳怪气,让朱由检深深的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叫做读书人的刻薄。 【先帝庸懦,致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盈朝,亿兆臣民离心,汉哀帝在前,前唐宪宗、敬宗寺人屡弑,穆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又为寺人所立,虽欲不亡,何可得哉!】 妇为客氏,寺人就是指的太监。 假借汉哀帝与民争利讽刺现在的皇帝,又将唐朝几个被宦官所杀的皇帝和被宦官所立的宦官,影射魏忠贤谋立太子位,揶揄大明朝的未来,虽然不想灭亡,但是还有其他结果吗? “自己腚上的粑粑都擦不干净!”朱由检将这份奏疏扔到了垃圾框里,让王承恩明天烧了还能省点引火纸。 朱由检用力的捏了捏额头,打开了第二份奏疏。 这第二份奏疏是朝政。 【请求并免南京守备太监杨朝、浙直织造太监李宝、承天守备太监李希哲、提督太和山太监冯玉、天寿山太监孟进。】 南京守备太监负责督促南直隶、浙江、福建、湖广等地的漕运,这一职位一撤,后果就是京通粮仓一千座仓储,存粮不会超过二十万。 织造太监负责官营的织造局,魏忠贤钱袋子之一。撤掉这一职位,织造局彻底瘫痪,被南直隶浙商瓜分几乎成为定局。 钱不钱的无所谓,但是对浙江织造,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承天守备太监掌承天荆襄地方,征收籽粒,护卫显陵,为司礼监外差。荆襄乃是要害之地,也是历朝历代的粮仓。 天寿山守备太监负责的就是京师西山陵寝群,也是司礼监的外差。除了守陵以外,他还负责一帮人晾晒松花、黄连、茶、核桃、榛、粟这些干果,撤了之后,大明皇宫连个干果都吃不上了。 原来的自己会怎么选择? 但是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干果,他把奏疏扔到了垃圾框里,和第一份奏疏一个命运。 干果可以抵消一部分的劳役和税赋,而劳役,多数由工部和户部负责,但是你皇帝或者其他营建,想办个啥事,就得掏钱,一个人一天最低三分银,还有盐粮补贴。 比如天启皇帝的德陵,就是内帑全包负责建造,户部连劳役都不派,兵部打算派点兵,工部尚书薛凤翔去看了一圈,宁愿雇觅,也不要这些兵部塞进来的老弱,至于本来属于工部的劳役,因为六部之末的缘故,早已变成了一纸空文。 薛凤翔现在手里捏着银子,他自然不怕。 朱由检算是彻底的见识到了朝臣们这奏疏里面的一个个坑,稍有不慎,就是被坑的体无完肤,还要被百姓骂成一头猪。 显然钱谦益的这个党魁,压根就是个水货,在魏珰气焰滔天的时候,钱谦益这个四海宗盟的魁首,根本就是东林党推出的背锅的人。 要能力没能力,要奏对没奏对,为了个阁老的职位,上蹿下跳。 “懿安皇后求见。”陈德润从殿外,匆匆的跑进了乾清宫,小声的说道。 “宣。” 朱由检正襟危坐,却看到了一个不太正经的懿安皇后,确切的说是喝醉了。 菊花酒度数这么低的酒都能喝醉,这是心里有多大的怨怼! “皇叔,心里可是在怨我?”张嫣坐在了侧坐上,脸上带着一股三分讥讽、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十分不满的笑容,挑着眉头眯着眼,偶尔还会晃晃脑袋,驱赶醉意朦胧。 像是半醉半醒,又像是半梦半呓,声音在挤捏造作和俏皮之间徘徊,像风像雾又像雨,捉摸不透。 她手里拿着本奏疏,就像是拿着酒杯,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一拍,厉声说道:“成何体统!” “哈哈哈!皇叔说体统?我大明还有什么体统可言!”张嫣放声狂笑着,眉间点着血红色的朱砂,在幔布打散的光中,随着眉色不断跳动,显得妖艳无比,光满四射,魅力无限。 张嫣忽然停住了笑意,将手中的奏疏指着朱由检,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喝问道:“是京通两仓一千座仓储只有二百九十三万石粮食,有体统可言?!” “还是太仓不到二十万的银两,内帑三库仅剩下的七万两诈贿而来的存银,有体统可言?” “还是堂堂大明皇宫,连重阳节都摆不出桂、甲、白、鳗、水虾、黄蟹湖中八宝六珍!皇叔,本宫问你,这样的大明朝,什么是体统!” “你说话!” 张嫣的眼神极为的凌厉,还带着一股锐利,眼神逼迫着朱由检表态。 京通两仓在万历十年的时候,有三千万石的储粮,目的就是防止建奴、西虏有变,京中无粮,无法让城外百姓入城,进而无法完成顺天府的坚壁清野。 蒙兀一共三次攻破大明九边,袭扰京畿地区,京通两仓就是保障坚壁清野的最重要的仓储。 张居正变革,留下十年可用之粮,并非笑话,那时京中一石米,作价只需一两三钱。而现在一石米需银四两二钱。 太仓是户部收揽全国银税所在,万历十年储银八百万两,全国十一布政司储银近三百万两,内帑三百万两,总计一千四百万两。 现在太仓只有二十万两,内帑只有七万两,得亏是抄了宁国公府和大珰李永贞的钱,否则德陵都有可能会停下。 重阳节都是摆阳澄湖八宝六珍,朱由检这第一顿重阳宫宴,就如同平常人家一般准备了黄蟹和重阳糕。 这特么什么皇帝日子!过成这样?! 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张嫣的眼神足够的锐利,对大明朝的弊病足够的了解,她当初抱着一本《赵高传》把客魏两人打的人仰马翻,智力和对政治的理解能力,绝对都是顶级。 朱由检从来没认为魏忠贤是自己斗倒的,那是天启皇帝要杀魏忠贤和客氏罢了。 他只是摘下了胜利果实。 他眼神坚定,丝毫没有避让,非常严肃的说道:“米粱会有的,银子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问题,一定会解决。” 张嫣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往后缩了缩,眼神变得略微有些迷离,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轻笑两声说道:“俏皮话还挺多,本宫信你。” 她表现出了与平日里端庄典雅的完全不同,反而有几分妖娆鬼魅。 “我信皇叔,皇叔为何不信我?”张嫣的指头放在嘴边,又像是孩童般,瞪着晶莹的眼睛问着朱由检,轻声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皇嫂我没有不信你,你喝多了。” “咯咯,呵呵。”张嫣晃着身子将手里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掩着嘴角轻笑道:“打开看看。” 王承恩递上了奏疏,连滚带爬的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正殿,跑到了门外,将大汉将军和侯在门外的陈德润,拉出了三丈的距离,又有点不太放心的又拉出了三丈远,才用力的锤了几下胸膛,将那颗蹦到嗓子眼上的心,给用力的拍了回去。 王承恩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这天家的事,他掺和不得,随意掺和明天就是乱坟岗上的一尸首。 “怎么了?王大珰。”大汉将军当然不知道正殿发生了什么,人都会有好奇心,他们自然问这个明白人。 王承恩用力的在这个大汉将军的脑门上戳了两下,呵斥道:“问什么问,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问!改明掉了脑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是是是,大珰言之有理。”大汉将军脑袋一缩,大珰都不敢知道的事,他自然更不敢知道,宫里当差,那就是伴君如伴虎,这他家里老娘反复叮嘱的话。 陈德润倒是好奇的看着乾清宫正殿的方向,眼神里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淫邪。 而此时的乾清宫内,朱由检才打开了奏疏,他还以为是一封天子不德,禅让福王的懿旨。 懿旨的威力,朱由检见识过,以他现在的实力和刚刚摆开阵仗,准备跟明公们斗智斗勇的局势,废立天子,真的就是张嫣一句话的事。 后宫不得干政,大明祖训? 凿山伐石之禁,内宦不得干政,哪一样祖训,明末的时候,这些祖训还在? 明公们讨厌他,因为他没有完全消灭阉党,只诛首恶,未曾大肆牵连,那份名单上可有两百多人,他就杀了二十一个人。 西山煤局更是直接把勋戚一股脑给得罪了。 锦衣卫? 锦衣卫都快被勋戚们渗透成筛子了,当然这些勋戚们不是上赶着当兵,他们就是为了那点正千户俸。 四万编制的锦衣卫,满打满算不到一万人参加日常的操练,连盘踞在德胜关的富户光家奴就有万人之多。 连五个奴仆、书僮都养不起,好意思称自己富户? 更别说通惠河上一条地龙王,五城五府十八帮,城内城外近十万余的群小了。 京城二十六卫? 二十五卫差不多只剩下班史了,也就张维贤领着的金吾卫,还有四千个大头兵,哼哧哼哧的跟着张维贤等着匡扶大明,经常被人称为蠢货。 张维贤六十多岁的人了,朱由检要是玩出了让英国公殉国的把戏,他不和那扣门天子朱祁镇,并列成为大明皇帝的地板砖了吗? 一阵狂风呼啸进入了乾清宫内,打着旋带着几片落叶,吹动着殿上的熏香和红黄色的幔布,几本书哗啦啦的翻动了几页,笔架上的毛笔,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响声。 他合上了奏疏,扶住了笔架上摆动的毛笔,笑着说道:“还以为皇嫂要废了朕。” 张嫣似乎被这冷风吹醒了几分,晃了晃肿胀的脑袋,摇头说道:“换上福王那头猪,大明朝就有救了?你批红了送往司礼监,我明日出宫。” 这本奏疏是张嫣的另一本投名状,交出了提督宫禁的权力。 算是正式交了权。 朱由检将奏疏放到了袖子里,轻轻拍了下,坐直了身子说道:“皇嫂,宫禁还得皇嫂费心,毕竟锦衣卫的勋戚们,也需要安抚,朕折了他们的西山财源,若是皇嫂此时出宫,人心惶惶,恐有不测,你说是不是皇嫂。” 张嫣脸色忽变,指着此时的朱由检,愤怒的说道:“薄凉寡恩!果然如此,不信我!还要我给你朱家人做事!” 朱由检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步步紧逼的走到了张嫣的面前,厉声说道:“我信皇嫂!提督宫禁就是信任!” “在皇嫂对朝政一声不吭的时候!朕,哄骗明公十几日,前日左镇抚司开衙,魏忠贤死于八月二十六日就会传遍京城!” “前日朕设了西山煤局,就是在勋戚、富户手中扣钱!这是不是信任!那什么是信任!” “皇嫂难道忘了天启六年五月戊申,王恭厂灾,地中霹雳声不绝,火药自焚,烟尘障空蔽日,白昼晦冥暗无天日,宫中大乱,朱慈炅,皇兄三子,是日受惊后遂薨逝,夭折之事?” “朕没忘!朕,梃击案未曾亲身经历,但红丸案、移宫案、落水案,哪怕是东城丁字巷那个内侍,朕都是亲生经历,皇权交替何其凶险,朕若不信皇嫂,为何要听皇嫂的吩咐,在这乾清宫处理奏疏!” 张嫣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疑惑,表情越来越奇怪,最后越想越糊涂,在宫里来回踱步,转来转去,偶尔还打量着朱由检的表情,看到他怒目而视,再次低头。 “难不成真的是我想错了?”张嫣猛地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点头,跟哄孩子一样,温和的笑道:“皇嫂多虑了,朕怎么不信皇嫂呢,这喝的酩酊大醉,让宫宦们看到多不好,都这么久没睡了,身子也乏了,快去歇息。” “此诚我大明危急存亡之秋,一家人都不能同心协力,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朱由检招了招手把躲在侧室殿门的周婉言叫了过来,送到侧室休息。 直到张嫣进了侧室的门之后,朱由检才将温和的笑容收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混过去了。 哄女人,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 但是现在还需要用到张嫣,去安定人心。 锦衣卫的小旗、百户、千户、都指挥使、都督大多都是勋戚,张嫣真的出了宫,锦衣卫还能不能指挥的动,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而且一想到周婉言那个水灵灵的大眼睛,这紫禁城两万余宫宦,周婉言挑得起这个担子吗? 他拍了拍袖子里的奏疏,笑意盎然的拿起了第三本奏疏。 “万岁爷,臣跟万岁爷说个事,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王承恩看着吵完了,探头探脑的走到了正殿。 朱由检此时心情不错,笑着说道:“说。” 王承恩略微有些犹豫的说道:“提督宫禁的事,懿安皇后都是吩咐臣在做。” 嗯?! 第二十九章 深海卤水 “你为什么不早说?!”朱由检看着王承恩吞吞吐吐的模样,就是火气不打一处来。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的说道:“万岁爷也没问呀,我一直以为万岁爷知道此事,臣去广平府接王徵,回来就督办这提督宫禁的事,臣以为懿安皇后跟万岁爷商量好了。还有几次,臣给了万岁城门戍卫调动、巡防和火夫的奏疏,万岁爷也是批了红。” 朱由检是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批复过几分司礼监送来的宫廷戍卫的奏疏,当时他还奇怪,为何没有张嫣的落款。 “王伴伴,明天给懿安皇后做点好吃的,再去吩咐采买的内侍,把那个什么阳澄湖八宝六珍弄一桌。”朱由检打开了手中的奏疏,面不改色的批阅着手中的奏疏,连朝臣们的阴阳怪气都顺眼了几分。 有一说一,文采是真的好。 当然,这本奏疏毫无意外,又被朱由检扔到了垃圾框里。 他之所以没有弄八宝六珍也不完全是为了省点钱,御膳就他朱由检,周婉言、张嫣三个人,弄那么多都是铺张浪费。 自乾清宫前,掀开轿帘的时候,他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信王了,对于铺张浪费,他觉得甚是可耻。 但既然要皇家体面,给她体面就是,又费不了几两银子。 王承恩将装满的垃圾筐拿到别处,换了个新的筐说道:“今天懿安皇后没动黄蟹,额头点着朱砂,应该是天葵来了,这等发物,多半是吃不得。臣准备点红糖姜水吧。” “天葵?点朱砂是天葵。朕忘了这茬。”朱由检点了点头,随即愣了一下,她要皇家体面,是给她自己要的吗?还是内心对自己出身清贫的一种忌讳莫深? 次日的清晨,休息了一晚上的张嫣再次恢复到了往日的神采飞扬,鲜红色的朱砂在张嫣的眉间飞舞,似乎是想到了昨日醉酒的窘态,她甚至有一些不安和躲闪。 “你昨天在正殿可不是这样,要是有把刀,似乎是要把朕一刀捅了一样。”朱由检心情极佳,尤其是袖子里的奏疏,让他极为安心。 张嫣低着头看着脚尖,不安的搓动着脚,像极了犯错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的模样,她不安的说道:“我昨日失态了,万岁莫要怪罪。” 朱由检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狂笑起来,昨天那个强势到令人侧目的懿安皇后,和今天这个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一样的张嫣,是一个人吗? “你还笑!”张嫣一跺脚跟了上去,朱由检的笑声越大,她的耳根子就越红,昨日虽然酗酒,但是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还在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她当然知道自己昨日有多失态。 朱由检停下了狂笑,打开文华殿的大门之前,低声说道:“多喝点热水,朕让王承恩给你熬了红糖姜茶。” 王承恩立刻闻琴而雅意,满面春风的说道:“万岁爷,昨天特意吩咐过的,乾清宫小厨都已经熬好了,下了朝就可以用了。” 张嫣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个大明天子,虽然看起来薄凉寡恩,终究不是无情无义。 九月初十,来自塞外的风,会趁着暖风不注意的时候,陡然出现在关内,带着凌厉的寒气,吹掉了挂在枝头的枯叶,人们终于意识到寒冬将近。 大明的西山,已经被枫树林染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而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之中,西山煤局早就在五更时,就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涂文辅和徐应元擦着额头的汗,将肩上的木构撑放在了煤窑之前。 “待会儿孙传庭要过来,你跟窑民们说了没有?不好的话不要说,捡能说的说。”徐应元拍了拍手里的灰,随意的抿在衣服之上。 涂文辅点了点头说道:“叔,我可都交待了,不过孙传庭的民望,比咱俩可高太多了,窑民们不见的听咱的,听天由命吧,希望东林党的明公们少上点弹劾我们的奏疏。” “可能吗?”徐应元一听这话,摇头苦笑的说道:“咱们可是断了人家一大笔财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呀。勋戚、明公、富户恨不得吃了咱们俩。” 涂文辅一听乐呵呵的说道:“一斤肉七两膘,他们要是不嫌腻歪,尽管拿去好了。其实叔,咱们也没啥好怕的不是?这几座山的窑一眼望去都这个样子,咱们不怕窑民说,净军都干活了,孙传庭能挑到多少理来?” 涂文辅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是依旧止不住的担心,只不过比孙传庭来的更早一些的是工部的特进右侍郎王徵,这两天不仅仅是升官,还得到了他的教父宋玉函的谅解。 要知道他娶了那房小妾生的两个孩子,可是让两人很久都没有在一起有过任何的学术交流,得益于大明皇帝赐下的工部座卿,宋玉函等人终于是谅解了大明朝臣纳妾的行径。 这违反了他们教会的十诫,按理说是应该驱逐出教,但是既然大明皇帝都已经从中调和,这些传教士也都是些很务实的人。 “王侍郎,一早就听到喜鹊叫,咱家都猜到了有贵人临门,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徐应元乐呵呵的迎上去了,这位可是王承恩亲自前往广平府接来的特进右侍郎,他的手已经伸到了王徵的袖子,准备把准备好的银票送上。 王徵推开了徐应元递过来的银票摇头说道:“咱们都是万岁的人,不来这套,万岁知道了,咱们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你们这个记工,也就这十多天,以后就会以斤论薪对不对?万岁说年底的时候,户部尚书毕自严就会来盘账,让我用这个给百姓们生点法子。省的咱大明的百姓被你们给坑了。” “你看这是什么?”王徵摁了两下手里的计数器,笑眯眯的说道。 徐应元一脸尴尬的收起了手中的银票,他塞了好几次,王徵死活不收。他也没办法。听到王徵说话,徐应元脸色就一拉,略带几分忿忿的说道:“看王侍郎这话说的,咱家就是有一万个胆子,还敢糊弄万岁不成?这脑袋要不要了?” “你脑袋要不要,是你的事,不过我倒是寻了个法子,能解了万岁的心病,抬上来。”王徵一挥手让人抬上来一台称。 半人高的秤,多数都是木质,只有里面的长短杠杆,是铸造件,其余的都不需要多少铁料的消耗。 王徵把计数器塞进了秤头,往称上一站,笑着说道:“你瞧这里,最多可以称两百斤,只需要把计数器往里一插,多少斤两都会如实计数。” 计数器咔咔的响了几声,就锁在了九十三斤七两三钱的位置。王徵下了秤,又站在了上面,变成了一百八十七斤四两六钱。 徐应元嘴角抽搐的看着这计数器和称,说道:“这煤石记到斤两也就算了,咋还计算到钱这地步了?这平日里都算到两,你这算到钱过分了呀,年底万岁来查账,一个人缺上两斤,咱家这脑袋不得让万岁爷给摘了?王侍郎这不是明摆着坑内监吗?” 徐应元拍着手,一脸焦急的说道:“王侍郎高抬贵手呀,这不是咱家存心贪点钱啊。” 其实真的算,这西山煤田日常上工也就是一万八千余人,算满两万人,一人缺两斤,也就四万斤,八万铜板,也就一百二十三两银子。 但是短了四万斤,这账报上去,万岁爷把他们这一山的净军砍了的心都有。 王徵可不是坐在翰林院的学子,他可是在广平府做了近五年的推官,主持水利和桥梁,对于实际和理论的差距,他当然一清二楚,听到徐应元这么说,他也能够理解,回去之后把计数器改改就可以。 王徵点头说道:“每个甲首手里一个计数器,等下个月都给你送来两千个,咱们两个多沟通,九月中下旬,都是给西山煤局调试和分派秤和计数器的时间,十月份正式开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每三个月收回甲首手中的计数器,拿到户部盘账。” “我可提醒你,以前的施凤来好糊弄,现在的毕自严可不好糊弄,那算盘打的,我都头疼,台基厂的阮修看到户部的员外郎都绕着道走。” 王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户部的确没掏钱,但是西山澹峪岭的陵寝,户部有人盯着账,他总觉得户部的那群人,跟饿狼差不多,眼里冒着绿光。 都是读书人,一身的铜臭味。也不知道毕自严从万岁哪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圣喻。 “他把账算的那么明白,朝里的明公们还不他给吃了呀。”徐应元小声的嘀咕着。 王徵笑着摇了摇头,张居正的时候,就有户部尚书王国光与侍郎李幼滋,把账算得很通透,还写成了《万历会计录》,当时弄的朝臣们相当的狼狈。 张居正一倒,王国光就被赶出了京城。继任的户部尚书张学颜,居然搞出了清田的戏码,也是三年不到,连续上书八次乞骸骨归乡,才终于致使。 王徵将手里的计数器递给了徐应元,放在了他手里拍了拍说道:“王国光、张学颜、毕自严都算是算学博士嘛,对数字都比较在乎。咱们不偷不抢,让他们查就是了。东西收好,平日琢磨琢磨,有什么问题可以到澹峪岭找我们,这也是万岁交待的。” 王徵可没放下秤就走,而是带着几个工部的杂造局在窑上转悠起来,偶尔还会和徐应元涂文辅交流一番。总体上分为还是比较融洽。 但是孙传庭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他进山压根就没人招呼他。 孙传庭策马在西山山道上狂奔,直到跑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勒住了马匹,他昨日在京中去了煤市口,好好调查了一番这煤炸和煤精的区别,甚至还亲自在炉子边盯了半天,走访了人家,今日廷议又廷议了一次。 而今天他主要就是来查看一下西山煤局,他也没有找到徐应元和涂文辅的人,直接去了煤洞子,找到了窑民询问。 孙传庭可不喜欢阉党,徐应元和涂文辅也没有特意去,阉党和东林在朝里,那就是生死之敌,他们俩内侍,才懒得热脸贴人家的冷腚,弄的两方都比较尴尬。 朱由检带着一帮宦官正在赶回乾清宫,只是行至宫门的时候,朱由检忽然说道:“皇嫂,既然要在文华殿听政,为何从来不到乾清宫的正殿审阅下奏疏?” 张嫣讶异的看着朱由检问道:“皇叔的意思是让我到正殿?我就是在文华殿做做样子,安定下人心,也未曾对皇叔的任何政令有过意见。” “那从今天开始?”朱由检笑着伸手一引,把张嫣引到了正殿,在正殿一侧放了一套新的桌椅文房四宝,朱由检笑着说道:“哪怕就是提提意见也好。” “我?”张嫣惊讶的看着朱由检,奇怪的问道:“为什么?” 朱由检坐在御案之上,挪动了一下说道:“就是对一些朝政发表一些意见就好,朕找不到人问了。帮朕兜兜底,朕怕有时候犯糊涂。” 朱由检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因为他想到了教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曰:阶级属性,决定了思维和行动。 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屁股决定了脑袋。 张嫣的父亲张国纪,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本就是河南开封府祥符县的一个监生。而且这个监生,还是凭着张国纪的学业得来的。 提学行选贡之法,选学行俱优者充贡,张家里可谓是一穷二白。张嫣入宫,张家发达了之后,还被几个舅舅逼债,弄的天启皇帝又有些难堪。 而张嫣本人,也是从五千名秀女中,过了整整八关,才做到了皇后得位子上。 张嫣从小的生活就是贫苦人家,从她和周婉言两个人,做的那些女红纺织到集市上售卖,就看得出她们并没有因为加入了皇室而忘记了自己的根儿。 这就是阶级属性。 也是张嫣要阳澄湖八宝六珍的原因,根子是个贫苦人家,觉得嫁到了皇家,大富大贵,可是没想到皇帝家也穷的叮当响。 朱由检处理国政发现了自己的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他的记忆里,信王的阶级可从来都不普通,而后世记忆里的清贫的阶级,和大明朝的清贫阶级,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盛世犬再狗,那也是盛世的狗,都有人抻着立法保护,明末的人,可没人保护他们。 他是皇帝不假,但是他两辈子的岁数加起来,离不惑之年还差六岁之多,他在后世也不是“前浪”里的一员,地地道道的深海卤水,哪来的提前不惑? 对于拿不定主意的事,他自然要找人商量。 找谁? 第三十章 辽东局势 找人问政。 文渊阁的那群大学士吗? 朱由检对他们一万个不信任!找他们商量还不如自己独断朝纲来的可靠。真的听明公们的话,哪天被明公们卖了都还在给他们数钱。 司礼监那些秉笔太监们? 做内侍是要去男人根的,但凡是有立锥之地的男人,会进宫做内侍?魏忠贤可是赌的把自己蛋赌没的人,能从这些秉笔太监们口里问出什么策来? 朱由检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张嫣到了正殿问策。 “倒是皇嫂要受些委屈了。”朱由检满脸的担忧说道。 对于张嫣本人来说,她参与政事,要面临极多的压力。好处却没多少,天启七年二月,七个月前,她的父亲张国纪被赶回河南开封老家,至今未曾召回。 “万岁,太子太保袁可立、兵部尚书孙承宗、辽东巡抚袁崇焕、总兵满桂在殿外候着。”小黄门匆匆的跑了进来,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懿安皇后的位置。 朱由检点头说道:“宣。” 张嫣刚刚坐下,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一看就是要商量辽东大事!她带着惶恐,就准备起身前往偏室。 大明皇宫可从来没有后妃干政直面朝臣,她露了怯。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张嫣坐稳,笑着说道:“莫慌,若经历此事,皇嫂还是不肯,朕当不强迫皇嫂参与政事。” “臣袁可立、臣孙承宗、末将袁崇焕、末将满桂,参见万岁。”几个大臣上殿之后,先是拱手行礼,随即看到了张嫣坐在旁侧,惊疑不定的互相看了看,再次俯首说道:“见过懿安皇后。” “诸位爱卿坐,王伴伴,把织造局织好的辽东堪舆图抬过来。”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把辽东地图抬了过来。 堪舆图正好挡住了朝臣看到懿安皇后的御案,而朱由检也走下了三阶月台,坐到了堪舆图之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朕先说,太保可有异议?” 白发苍苍的袁可立看着精神抖擞的万岁,摇头说道:“臣不敢。” “太保辛苦了。”朱由检客气的说道,看着略显老态的袁可立,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 在鞑清刚入关那会儿,袁可立的地位和岳飞等同,遭到了鞑清的封杀! 甚至袁可立这位四朝元老,五世恩荣的大明肱股之臣,在鞑清无骨文臣编写的《明史》中,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顺治、康熙、乾隆三代百年时光,文字狱的大规模的封杀,任何有关袁可立的记载,都有被凌迟的危险,鞑清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抹去袁可立的存在。直到清末民初的时候,这种封杀的效力依旧存在。 但是袁可立这块磐石足够的坚毅和沉重,哪怕是动用再多的人力物力,想要彻底抹去这样的历史印记,都是痴人说梦一样的存在。 就像是秦桧在岳飞死后,做了十三年的宰相,和他的义子大肆篡改史料,大兴诏狱,想要把岳飞的罪名彻底坐实,到秦桧死的时候,岳飞的罪名依旧是莫须,有。 然后岳飞一朝平反,那些秦桧苦苦寻觅而毁不掉的功绩记录,又浮出了水面。 他们璀璨的功绩,历史并不会被遗忘,可能会短暂的蒙尘,时间有长有短。但是总会有人追溯真相,寻找这些脊梁。 当历史的印记,和面前这个带着几分和蔼、慈祥的老人,合二为一的时候,朱由检不禁有些恍惚。 “万岁?”袁崇焕跃跃欲试的问道。 朱由检才猛地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朕无碍。” 朱由检指着地图上沈阳说道:“年初,蒙兀可汗虎墩兔憨(林丹汗),率领蒙兀诸部开始筹备西进,派出了喇嘛前往沈阳和黄台吉谈判,谈判过程中,奈曼、敖汉诸部通款建奴败露,虎墩兔憨率兵讨伐消息刚出,两鄂托克四部投靠建奴。” “五月初,蒙兀开始西进,西进途中,林丹汗和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三部联军大战,大获全胜,三部却投了后金。前几日,乃蛮部投了大明,督师王之臣收留乃蛮部众人。” “现在,我大明已经尽失关外之地,甚至连蒙兀这一左膀,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太保你可有异议?” 袁可立摇了摇头,其实在路上他就已经看了战报,才知道蒙兀已经西进的消息。 “孙帝师以为如何?”朱由检转头问着孙承宗,面色极为严肃。 孙承宗叹气的说道:“自此以后,我大同、宣府、燕山长城,皆在建奴的兵峰之下,而对方随时可以破关而入。” 袁崇焕皱着眉头看着堪舆图问道:“万岁,建奴没有火炮,如何破关?他们未有攻破宣府,才有入关之忧虑。” “他们有。”朱由检斩钉截铁的说道:“建奴此时已经装备了火炮,并且随时有可能破关。” “消息来源呢?”袁崇焕奇怪的问道。 朱由检总不能说二十六个月后,建奴就会破关而入了,他摇头说道:“朕说他们有,就是有确切的情报来源,袁都督是在质疑朕?” “臣不敢。”袁崇焕赶紧噤声,不再言语。 都说是崇祯五年毛文龙三大将叛逃后金,后金抓了大明火器之王孙元化之后,才有了火炮。 那怎么解释建奴在崇祯二年就破了长城防线? 建奴直接攻破了大安口、龙井关、洪山口三处,接连攻破遵化、三屯营、通州、张家湾、永平、迁安、滦州这些城池。 建奴难不成骑着马带着人飞过的长城,飞过了三丈高的城墙,飞进了城里不成? 还是在破口入关之时,建奴还带着大量的攻城器械?他们不到二十五天,十万大军跑了四百多里,带着辎重是怎么跑出这样的速度? 还是在崇祯二年,大明的军卒就已经知道了大明必亡,直接投降?开城门给鞑子杀个痛快? “说完了左膀,我们再来说说右臂。” 朱由检手里的深栗色的桃木杆,再次戳了一下朝鲜的位置叹气的说道:“万历四十六年,在萨尔浒之战中,我大明的龙虎将军老奴酋,在举七大恨正式反叛之前,至少四次致书给朝鲜王光海君,离间朝鲜与我大明的关系。这方面,朝鲜在朕登基这半个月多的时间里,送来一些国书咨文,都在这里。” 王承恩将一封封奏疏递给了四位重臣,待他们打开看完之后,继续指着朝鲜说道:“万历四十六年辽东巡抚李维藩、镇江游击将军丘坦、蓟辽总督汪可受,将我大明要求朝鲜出兵助明的咨文、票文和檄文就接连送到了朝鲜,光海君依旧不肯出兵。” “直到朝鲜陈奏使尹晖进京,向万历皇帝请到了出兵的圣旨,光海君才迫不得已的出兵助明。” “天启三年春,绫阳君李倧逼迫光海君离任,他自己在朝鲜自立为王。绫阳君上书光海君不侍君父,请求我大明册立其为新的朝鲜王,皇兄迟迟没有回复他,朕登基之后,他又多次请封朝鲜王,给予大义。朕准了。” 朱由检看着朝鲜地图,在原来的历史上,崇祯五年的时候,绫阳君才等到了崇祯皇帝的册封诏书,承认了他在朝鲜的地位。 袁可立的脸上和蔼的笑容,终于变得严肃起来,说到了右臂朝鲜,他显然知道的更多,刚要说话,朱由检伸手打断了袁可立开口的打算。 朱由检怅然的说道:“对于朝鲜而言,我大明就是君父,恩同父子、义则君臣。” “万历十六年,倭国太阁丰臣秀吉,开始攻打朝鲜。万历二十年三月,丰臣秀吉以朝鲜不助倭国攻打大明为由,纠集十四万倭寇登岛,开始对朝鲜进行大肆进攻,四月倭寇攻破了朝鲜都城汉城,次日便攻破了开城,几个月的时间辗转接连攻破、谷山、元山、永兴、咸兴、会宁等地。” “我大明集结四万军队,由宋应昌、李如松统领,在碧蹄馆之战中,我大明大获全胜,双方开始议和。” “万历二十五年,倭国太阁丰臣秀吉,再次集十四万兵力,攻打朝鲜,我大明以麻贵为总兵官,杨镐为佥都御史,兵部侍郎邢玠晋尚书,开始第二次助朝,总共约有七万兵力。” “此次大战,一直到万历二十五年十月份才出现了转机,倭国太阁丰臣秀吉死于倭国,在朝倭寇士气大跌,我大明大举反攻,将倭国全部逐出朝鲜,才算是彻底终结此次大战。” “此恩等同于再造之恩,诸位,朕说的对吗?” 万历二十五年这次平倭,是大明最后的落日余晖中的一道亮光。 诸位朝臣只是点头,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此时朝鲜与大明朝,已经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今岁正月,建奴书四大理由,大举攻打朝鲜,攻破义州之后,开始攻打皮岛(鸭绿江入海口),毛文龙不敌,退入云从岛,建奴之后大举进攻定州、郭山、安州、平壤、黄州、平山诸城,绫阳君李倧与建奴三尊佛之一的阿敏签《平壤之盟》,四月份建奴撤军。” “现在建奴建立的伪金和朝鲜王的绫阳君,乃是兄弟之国,不书我大明年号,双方以揭帖形势交流,朝鲜世子昭显和弟弟凤林大君夫妇,必须到建奴的都城沈阳充作人质。而且建奴留在义州近万兵马,和毛文龙接连几次大战,直到重阳节前两日,建奴才从义州撤军,今天我们才收到了建奴从义州撤兵的消息。” 朱由检看着诸多臣子,带着一丝苦笑说道:“也就是说,其实现在我们的左膀林丹汗已经西进,而我们的右臂朝鲜也成了建奴的兄弟之国。” “万岁,建奴大举攻打朝鲜,毛文龙坐视不理,其罪当诛!”袁崇焕忿忿的说道。 朱由检看着袁崇焕,对王承恩说道:“拿上来。” “此乃毛文龙亲自授予朝鲜龙川府龙骨城守将郑凤寿的令牌,当然是令牌涂墨的拓本,还有毛文龙送去的白银三百两,米四百石入城的记录,这都是朕在登基这几日,由朝鲜绫阳君进献。” “袁都督,毛文龙两万正军在皮岛坐视不理,袁都督在辽东可是十一万正军,不是也一样坐视不理,带着人在锦州修了旧城吗?” 奏疏里是龙骨城的战报,以及朝鲜义兵郑凤寿与绫阳君的相关往来文书。 “怎么袁都督还是一脸的不服气,这是要看看朕和朝鲜绫阳君的国书吗?”朱由检看着袁崇焕的模样,抿了一杯茶汤笑着问道。 “臣不敢。”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这就是朕看到的辽东局势,不知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朱由检放下了茶杯,带着迷茫的看着袁可立和孙承宗。 袁可立脸上的严肃神情,慢慢的浮现出了一股笑意,慢慢的咧开了嘴角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臣肝脑涂地,愿继续督师山东,继续主持海角互犄角,牵扯山东辽东都司。” 广宁丢掉之后,大明就失去了关外所有的地盘,这也包括隶属于山东的辽东都司,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辽东半岛。 伸入黄海、渤海的辽东半岛,已经皆数落入建奴手中。 毛文龙死,大明就没有了任何钳制这半岛的能力,建奴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在大明九边展开征伐。 “臣有五年平辽之策献上。”袁崇焕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王承恩,朱由检摇头示意王承恩给张嫣先看看,回头再说。 五年平辽? 现在的朱由检哪里敢信这个? 五年平辽,痴人说梦罢了,哄一下原来的信王,那是一个糊弄一个准,但是现在要糊弄他朱由检,还是有些欠妥了。 “孙帝师,你可有什么话要说?”朱由检看向了孙承宗。 他希望孙承宗给出个具体的章程来,燕山防线破绽百出,他需要朝臣们给出意见。 孙承宗看着硕大的辽东局势图,起身点在了蓟门的位置上,说道:“万岁,臣以为蓟门防务乃是重中之重,臣愿意前往蓟门,重整军备,随时防止建奴扣关。” 蓟门,京师防御重中之重。 第三十一章 把狗骗进来杀 蓟门就是蓟州,之所以叫做蓟门,乃是当初的平倭大将戚继光的说法。 倭寇平了,蒙兀就成了大明的心腹大患,而从浙江、福建平倭进京的戚继光,开始了主持蓟门防务,善战者无赫赫之名。 戚继光在蓟门的十几年时间里,蒙兀没有一次胆敢寇边。 后来大明朝的文武皆沿用这一说法,蓟门,蓟州乃是大明京师的命门。 建奴想要破开长城,必过蓟府四城。 “那就拜托孙帝师了。”朱由检由衷的说道。 蓟门栓条狗,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就不会满盘皆输! 己巳之变,直接让大明这个接近腐朽的王朝,彻底病入膏肓。 而现在蓟门去了孙承宗,终于让朱由检由衷的松了口气。 孙承宗这个东林的党魁,是魏忠贤给逼得,他从来不掺和到党争之中。叶向高致仕以后,东林将孙承宗推到风口浪尖之上,最后被魏忠贤逼迫,被迫致仕。 孙承宗同样是袁崇焕的坐师,但是魏忠贤逼迫孙承宗致仕的时候,袁崇焕给魏忠贤在辽东修了座生祠。 “那么袁都督,你官复原职,继续任辽东经略,满总兵,继续前往了辽东担任总兵一职。王之臣继为督师,不知道袁都督意下如何?”朱由检笑着说道。 “臣领旨。”袁崇焕心有不甘,他寄希望于五年平辽的暴论,能够满足年轻天子心中对收复失地、大胜特胜的野望,进而换取皇帝的支持,但是皇帝却对他的五年平辽置之不理。 但是这个天子成熟的有些过分了。 对于辽东战局的理解,和他这个常年征战在关外的大将,不遑多让。 朱由检对袁崇焕的印象并不算太坏,他是以文官转为武将,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现在却做了督师,也多次率领了关宁军打败建奴的入侵。 宋朝重文轻武,大明朝是以文制武,转为武将,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袁崇焕这个人用好了,是一个极好用的人才。 朱由检用力的拍了一下袁崇焕的肩膀,继而说道:“朕知道袁都督的内心想法,王之臣督师辽东,与你有些冲突,而且你也瞧不上毛文龙,但是不要将这种个人情绪,带到抵御建奴之事上来。以国事为重,皇兄罢你的官,就是让你记住此事。” “袁都督当为我大明蕲王!朕对你抱有厚望!” 朱由检所说的蕲王,是南宋的七名异姓王之一,韩世忠。 北宋末年时,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破了开封府,劫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和大宋数千皇室北狩,宗泽任东京留守,阻止了近两百万的义军,组织收复失地。 宗泽三声疾呼“渡河”病逝之后,杜充任了东京留守,烧毁了所有宗泽留下了的决胜战车,解散了义军,随后完颜宗望再次南下,杜充掘开黄河口望风而逃。 南宋开国皇帝完颜构,不仅没有追究杜充失土之责,还给了杜充宰执和江淮防线的指挥权,杜充任江淮宣抚使,镇守建康(今南京)。 完颜宗望绕开黄泛区,继续南下,杜充投降完颜宗望,江淮防线彻底崩溃,完颜宗望兵逼临安,搜山检海抓赵构。 此时坐镇镇江的韩世忠,直接溜了,坐看赵构被搜山检海无动于衷。 而后韩世忠在江阴兵分三路,阻击由金兀术,也就是完颜宗弼率领的十万金军,以八千兵马围困十万金兵在黄天荡整整四十八天,韩世忠打下的黄天荡之战,乃是宋金之战的转折点,彻底打破了金人主力不可战的神话。 再配合上岳飞收拢建康残兵败将,接连拿下牛头山大捷、收复建康,才让完颜构从海上漂的尴尬局面中缓过神来。 此时的大明也面对这样的窘境。 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十二万兵马围剿努尔哈赤,惨败。沈阳、辽阳尽失,就在刚刚拿下沈阳那一年,努尔哈赤就在沈阳定都,骑在大明的脸上羞辱大明。 广宁之战中,王化贞十四万兵马,被努尔哈赤一个冲锋,给灭的七七八八,惨败。广宁丢失,蒙兀诸部只能西进,辽东半岛尽丧敌手。 天启五年,努尔哈赤攻打宁远城,时任辽东经略的高第,要袁崇焕弃守宁远城入山海关,彻底放弃关外之地,袁崇焕不应,在宁远城炮轰努尔哈赤,拿下了宁远大捷。 天启七年,努尔哈赤已死,黄台吉继三尊佛之首,大肆入侵朝鲜之后,觉得上了袁崇焕的当,就转头攻打正在修缮的锦州城,袁崇焕再次击退了黄台吉的进攻,拿下了宁锦大捷。 和韩世忠的黄天荡之战一样,袁崇焕的两次胜利,一次导致了努尔哈赤的病逝,一次导致了建奴兵峰受挫,打破了建奴不可战的神话。 所以朱由检对袁崇焕的期望,就是袁崇焕能做大明朝的蕲王。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臣定不辱君命!以死尽忠!”袁崇焕一听大明蕲王慷锵有力的说道。 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王承恩拿来了火盆,从袖子里掏出了几封书信,笑着说道:“袁都督,你看这是什么?黄台吉送来的,说是你袁都督写给他的信。” 袁崇焕面色大变! 朱由检拿起了几封书信笑着说道:“黄台吉说,你在书信中称其为皇帝,还有议和贩卖火炮等事,朕万万不信。否则袁都督怎么能不知道建奴有了火炮之事呢?还有呀,黄台吉还说,毛文龙与他们勾勾搭搭说不清楚,又是降表又是书信,啧啧。” “看把他黄台吉能的,感情天下所有人都通金了不成?朕要不要念几段给袁都督听一下?” 袁崇焕猛地摇头,他派出了悼念团去查看努尔哈赤是否真的死了,书信里的内容,但凡是公之于众,那他袁崇焕有没有命活着走出北京城都是个问题。 朱由检看着袁崇焕的模样笑着说道:“黄台吉一蠢儿!几封书信就想把我大明左膀右臂给尽数摘了,以为朕和他一样吗?今天,当着袁都督的面,把这几封书信,尽数烧去,袁都督竭尽所能,为我大明尽忠就是。” 朱由检将书信投入了火盆之中,在水合炭的烟火之中,化成了灰烬。 烟尘起,众人仿若是看到了当初曹操当众烧毁部下暗通袁绍的书信。 官渡之战中,袁绍攻打许都,曹操手下文臣武将皆数与从袁绍暗通曲款。曹操打败袁绍后,发现了书信,荀攸说:可逐一点对姓名,收而杀之。 曹操并没有逐一点名,杀死所有暗通曲款的人,而是将书信当众焚毁。 曹操的理由是当绍之强,孤亦不能自保,况他人乎? 萨尔浒大战十二万,广宁之战十四万,皆数败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朱由检要是真的按着黄台吉恭贺新帝登基送来的国书中的名单,一一点名尽数杀之,黄台吉做梦怕是都要笑死了。 “满总兵留一下,其他人散了吧。”朱由检挥手,让满桂留在了殿内,让其余人离开了乾清宫。 袁可立、孙承宗、袁崇焕俯首齐声说道:“臣领命。” 朱由检从王承恩手里拿来了一把宝剑,和一封敕诏低声说道:“满总兵朕赐你尚方宝剑,倘若袁崇焕再有任何叛明之举动,证据确凿,则摘其项上人头前来见朕!朕赐你密诏,宫中、文渊阁皆由备案。” “密诏之内,还有别的交待,除了今日在殿上任何一人,不得让其余人等知晓。” “臣遵旨!”满桂本来非常不满袁崇焕官复原职,但是听到朱由检如此命令,大喜过望俯首说道。 满桂是个总兵,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忠贞之心,更不必说。 天启七年五月,锦州城下,满桂冲锋陷阵,身中数矢而死战不退,身受重伤,这过了四个月在京中身子骨才见好。 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满桂在德胜门外与黄台吉厮杀,城头火炮齐鸣,满桂也被炮火击伤。 十二月十五日,满桂战死与永定门外,为大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朱由检信任满桂,因为满桂的身世极为简单,性格也简单,想法很少。 “这里有纹银一万两的银票,你我都知道,大明皇室窘迫,连皇兄的陵寝都用的石料都为了省钱,未用到青白石料。”朱由检从王承恩的托盘上又拿了一张银票递给了满桂。 满桂开始还以为是大明宝钞,带看到是浙江票号的私钞之后,满头大汗就要跪下说道:“臣不敢要。” 朱由检一把拉住了满桂,耳提面命的说道:“你以总兵之职,监督督师行径,本身就很困难,上下打点,收买人心都需要钱,拿着,办事用的。” “待到有人问你今日朕留你殿内何事之事,你就说朕询问你了宁锦之战的细节,龙颜大悦,赐下宝剑一柄防身。知道了吗?” 满桂一琢磨,的确如此,他就接过了银票,匆匆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扭过头去看着辽东的堪舆图,闭目良久,嘴角略微有些抽搐的点着沈阳城的位置,平静的说道:“黄台吉,三尊佛!终有一日,朕要把你们统统抓到紫禁城来!” “万岁莫要气了,气大伤身。”王承恩自然知道万岁爷现在怒火冲天,但是辽东战事复杂,岂是用几个人,送点钱过去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朕无事,饭会一口口吃,路会一步一步走。但是朕相信,朕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朱由检笑着示意王承恩不必太担心自己。 气,必然有。 但是生气解决不了大明朝内忧外患之困局。 朱由检挥手,让人将辽东堪舆图抬走,他已经盯着这个堪舆图研究了十几天的军报、奏疏和锦衣卫缇骑的一些消息,虽然依旧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 但是就战略方向上,朱由检已经不再当建奴之害是癣疥之疾,无关痛痒了,但也没有辽东想的那么的可怕,把建奴想的不可战胜。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黄台吉真的把袁崇焕和毛文龙的书信给皇叔了?”张嫣紧蹙着眉头问道。 朱由检摇头说道:“那没有,黄台吉视大明为生死大敌,朕登基,他恨不得朕明日就暴毙呢。哪里还会送来书信?只不过是上了封奏疏,想让朕答应他贡市一事,朕还在思量。” 他看了一眼火盆,笑着说道:“这些灰烬,朕诈袁崇焕罢了。朕说黄台吉书信之时,你看袁崇焕那个反应,你敢说他没有?” “既然皇叔心里有了定夺,皇叔应该当殿斩了他才是!”张嫣恨恨的看着殿外,对于叛逆这件事上,其实全天下人都差不多,否则钱谦益就不会被骂的那么惨了。 朱由检看着张嫣恨恨的模样,伸手护住了张嫣,宫人们抬着堪舆图的架子正在经过,他摇头说道:“朕当时看他那个表情,哪里不知道肯定有内情?朕不想杀他?” “杀容易,大汉将军一绑,午门外一推,刽子手手起刀落,袁崇焕人就没了。可善后呢?” “那孙帝师、袁崇焕一手组建的关宁军的军心,还要不要了?天下军卒的军心还要不要了?袁崇焕怎么说刚刚拿下了宁远大捷、宁锦大捷,大明士气大振!当殿杀了袁崇焕,不是和魏珰杀熊廷弼一样,自毁长城吗?” “非不能,实不愿。” 张嫣看着宫外三个人的背影,狠狠的说道:“便宜他了。” 张嫣的立场毫无疑问是大明皇室,这一点和朱由检的立场完全相同。 她当然会恨袁崇焕与黄台吉暗通曲款,朱由检怎么会不恨? 毛文龙也经常买卖货物给建奴,据缇骑的报告,皮岛船帆如云。 “皇叔,我有一事不明。”张嫣有些疑惑的问道:“皇叔为何让孙帝师前往蓟门督师蓟府防务,而不是直接负责长城呢?” “孙帝师和朕的判断是一样的,认为长城在鞑子有了火炮之后,已经失去了本身的防御作用,只剩下了警戒作用,所以才会在蓟门布防。” “黄台吉要是有胆子,在皮岛两万正军的虎视眈眈之下破口而去,孙承宗不言胜,只言不败,把黄台吉主力悍在蓟门三个月,袁可立和毛文龙就敢把辽东镇司给他破了。” “把建奴骗进来关内?”张嫣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忽然想到了一个比喻,实在是有趣至极。 他满脸笑意的说道:“把狗骗进来杀。” “也不算是,兵事多变,今天所议,就是战略进攻到战略防守,一个思路上的转变。” “倒是皇嫂参政这件事,你怎么想的?”朱由检笑意盎然的问道。 第三十二章 朱由检必死循环 张嫣的脸色从疑惑变成了严肃,最后还带着几分无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悲苦。 “若是皇叔出了些大纰漏,正好把我推出去当挡箭牌,对不对?例如这蓟辽防守战略,孙承宗不敌黄台吉,或者干脆闭城不出,放行黄台吉,黄台吉打到北京城下,皇叔将袖子里的奏疏一批,皆为女人误国。” “亦或是京察、考成、清田、再造黄册。鱼鳞册?任何一策招致大祸之时,如妹喜爱听裂帛、妲己妖狐魅主、褒姒烽火戏诸侯、西施红颜祸水、吕雉祸盈滔天、贾南风善妒招致八王之乱、则天皇后龙漦易貌、杨贵妃至盛唐再败女子之手?” “骂完了宦官骂女人,骂完了女人骂皇帝,总归是朝臣们都是忠骨日月可鉴,女子寺人擅权为祸天下,对吧。呵呵,那骂完了魏珰,再骂张嫣,骂完了张嫣之后,他们再骂皇叔,最后呢?他们不骂骂自己吗?” “那我是什么?有趣,有趣!” 张嫣笑的有些悲苦,王承恩在张嫣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偷偷的溜走了。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溜走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厮,连个和事佬都不愿意做吗?用到他的时候跑的飞快。 他摇头说道:“那哪能呀,这还不是有朕的吗?朕才是最后一块遮羞布。” “那皇嫂意欲何为?” “俏皮话挺多,我给你兜底,不就是做牛做马吗?”张嫣苦笑着说道:“我还能怎样?皇叔锐意改革,图大明再起,我也愿看到大明再鼎盛于天下,建万世之功业。我,认了。一入宫廷,身不由己罢了。” 朱由检长笑数声,袖子一展,肆意的说道:“皇嫂以为朕就是如此懦夫吗?” “朕未让田尔耕坐实魏珰谋反之罪名,因为他魏珰没做。皇嫂以为朕也是庸人一般,把这些罪责推给寺人妇人?朕于廷议之时,就言明西山煤局乃是朕所立,并未让涂文辅或者徐应元背责。” “在皇嫂眼中,朕就是一个胆怯之人吗?朕让皇嫂辅政,只是单纯的听取些意见罢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是皇嫂不愿,那就不辅政便是。” 张嫣捂住了耳朵说道:“皇叔这嘴皮子的功夫极是厉害,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皇叔到底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呢。我不听,我不听。皇叔擅长强词夺理。” 朱由检举了举手中五年平辽的奏疏,晃了晃说道:“干活了。皇嫂没说明白的时候,朕还没想到这最后一块遮羞布的用法,还是皇嫂提醒了朕,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张嫣指着朱由检,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天下哪里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平生仅见! 朱由检打开了袁崇焕的五年平辽的奏疏,看了半天,又放下了奏疏,扔进了垃圾筐里。 “好大喜功之言,聊慰上意之语,皆是谗言。”朱由检将奏疏扔进了垃圾筐里。 张嫣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她当然知道这垃圾筐到底何用,她将奏疏拿了出来,笑着说道:“皇叔对袁崇焕有偏见呀,可是这奏疏里,有一条,可降低辽饷,不知道皇叔为何视若罔闻呢?” “他承诺一年之内,将辽东饷银从六百六十万两,降低至四百八十万两,若是做不到提头来见。难不成他还真的可以?不外乎砍了毛文龙,那边饷银,腾笼换鸟罢了。”朱由检摇头,在他心里,袁崇焕杀毛文龙,就是为了完成他所谓的五年平辽。 吹出去的牛总要实现才是,五年平辽就是袁崇焕吹的大牛,没法实现之后,不砍毛文龙如何完成? 张嫣拍了拍手中的奏疏,止不住的笑,抿着嘴角轻笑道:“皮岛饷银仅仅二十余万,他这可是一百八十万两的度支,皇叔,单纯抹了皮岛银粮,就能把这一百八十万两省出来?这账,他袁崇焕怎么平?不能这么算。” 朱由检心头终于犯了疑,好像袁崇焕真的完成了吹下的这个牛,辽东饷银,崇祯元年和崇祯二年的确只有五百万两左右的支出。【毕自严《度支奏议》新饷司五卷——覆户科题覆新饷出数疏。】 “皇叔可知,这饷作何解释?”张嫣将袁崇焕的奏疏重新放在案桌之上。 “军粮及军队的俸给,就是给军卒的钱嘛。”朱由检好奇的问道:“难不成还有隐情?” 张嫣点头打开了奏疏说道:“饷,饟也,最主要的是军粮,而非单纯的银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实只要给够吃的,军卒很少会哗变,都是贫苦人家,有的吃就不错了。立些战功,拿一个人头就五十两银子。” “袁崇焕奏疏里要在辽西开发军屯,这是他当初哄着黄台吉打朝鲜,也要拿下锦州城的缘故,辟土是一方面。还是为了这军屯,军屯半数交于督府,自然可以省一些银两。” “皇叔对辽东每年都需要六百六十万两饷银,但是辽东局势却每况日下,以为如何?一年就能修一个三大殿的银钱,却如同一个深潭,扔进去不见个水花。” 朱由检终于放下了自己的一些偏见,疑惑的问道:“无外乎克扣粮饷,层层剥盘之下,军卒手中无银,才导致军卒士气不振。” 张嫣看着朱由检认真的样子,惊讶的说道:“军卒士气不振,能接连打退老奴酋和黄台吉的进攻吗?辽饷乃是专款专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仅仅在山海关就有王之臣、满桂、袁崇焕盯着,三方节制,克扣饷银能克扣多少?” “魏忠贤督办三大殿缺钱缺到两个眼睛冒绿光,都不敢动这笔银子,动了就是死,难不成皇叔以为军官比魏忠贤还要凶焰滔天,没有任何忌讳可言吗?” “那辽东困局在哪里?”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张嫣撩起了衣袖漏出了葱白的手腕,拿了一张纸,刷刷几笔,写了很多的字,说道:“皇叔请看,每年征辽饷为六百六十万到六百八十万两。全部投入山海关、宁远、锦州,银多粮少,会导致粮价上涨。” 六百六十万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粮价上涨。 “老奴酋反明,占了广宁、辽阳、沈阳,辽东半岛尽在敌手,地少粮自然少,奇货可居,粮价会涨。” 失地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粮价上涨。 “发放的饷银无法购买到足够的粮食,军食不足,就会逃营,进而会哗营或者投敌。军心不振,军队战斗力不足,辽东的战事会进一步的吃紧,人心惶惶。就得加派军队,人丁增多,会导致粮价飞涨。” 加派军卒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粮价上涨。 朱由检看着张嫣画的这个图,也补上了几个字,由衷的说道:“原发的军饷无法满足军食,就需要加派军饷,加重劳役去运粮。百姓苦不堪言。” 加重劳役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百姓困苦。 “加派军饷必然导致大明朝堂负担加重,但是饷银无处开源,只得继续加派辽饷,百姓苦不堪言。” 加派军饷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百姓困苦。 “因为军食不足导致的战斗力下降,不得不征兵拉丁入伍,无丁可以种田,导致田地进一步的荒废,田地贱卖,更加集中在缙绅、富户、勋戚手中,百姓更加困苦不堪。” 加派军队有一个箭头指向了百姓困苦。 “粮价飞涨导致了军队战斗力下降,建奴只会一步步的做大做强,现在已经占据了关外的建奴进一步做大,最后入关,来到京师,砍了朕的大好头颅。” “百姓困苦不堪,就会揭竿而起,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然后有一人举旗,必是成千数万人影从!进而带着所有人揭竿而起,来到京师,砍掉朕的大好头颅。” 朱由检将自己的毛笔挂在了笔架之上,他第一次如此全面了解了这六百六十万两征辽饷,对大明朝有如此深刻的影响。 而且最后的结局,大明朝死在建奴手中,或者死在百姓手中,他朱由检都是一个必死的局面。 他之前的分析不错,辽东战事不顺的困局,已经不是重大利空消息,而是危急江山社稷的大危机,而这个危机最后的指向,都是到京城砍了他的脑袋。 “还有我,还有婉儿。”张嫣叹气的说道:“别人都能逃得过,唯独我们逃不过。” “宿命呀!”朱由检用力的靠在了椅背上,用双手捧在后脑勺上,盯着面前的纸张上,建奴入关和百姓起义进京两条线,指向朱由检必死,就觉得一阵的头大! 这是一个朱由检必死循环。 天启七年九月十一日,大明皇帝朱由检尚未改元,崩? 张嫣看着一脸愁苦的朱由检,脸上逐渐浮现了那天醉酒时的笑容,她轻笑着说道:“皇叔不是有很多的俏皮话吗?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问题多嘛?这会儿也发起愁了?哎哟,这可不多见。” “皇嫂又取笑朕,你还笑!”朱由检看着张嫣的笑就是三分无奈,七分惆怅,十分怅然若失。 张嫣呵呵的笑了两声,终于止住了笑容,拿起了袁崇焕的奏疏说道:“袁崇焕的法子是再辟军屯,这也是当初孙帝师的主意,不辟辽东故土,无田可屯。老奴酋和黄台吉刚在辽西走廊碰了满头包,短时间内,不会再打辽西走廊的主意。辟土军屯,是为一策。” “这第二策,就是去辽镇买粮。和三尊佛做交易,从建奴手中买粮。辽镇一石辽米仅仅五钱到一石,可是你知道东江米多少吗?四两五钱一石!宁远、锦州、山海关粮价稍缓也有四两左右。” 朱由检目露骇然,眼神带着几分凌厉的说道:“这岂不是暗通曲款建奴吗?他何时开始这么做的?” 张嫣看着朱由检带着凶狠的目光,下意识的退了一步说道:“毛文龙也从辽镇买粮,甚至有些粮商还通过朝鲜商路,去辽镇买粮。你忘了他那五大不平事之一,就是东江米贵,朝廷不运粮给他吗?” 朱由检不由得点了点头,毛文龙也从辽东镇司走私粮食,普遍现象嘛,那没事了。 他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皇帝,对于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朱由检一直耿耿于怀,他也绝不否认自己的偏见。 “那黄台吉占了辽东都司,手握辽东半岛,征粮都是按半数军屯征收。他手里粮食极多,所以才会卖一点,打通关系,购买火炮、铁料甚至工匠吗?”朱由检敲着桌子,试图分析辽东局势。 张嫣点头:“范文程的建议吧。这个贰臣很有几分脑子。但是据我所知,其实袁崇焕应该是和三尊佛做交易。不是代善,就是阿敏,或者是莽古尔泰。” 努尔哈赤整合八旗之时,定下了四大贝勒,大贝勒是代善,掌管正红旗和镶红旗,二贝勒是阿敏,掌管镶蓝旗。三贝勒是莽古尔泰,掌管正蓝旗,而黄台吉是四贝勒,掌管正白旗。 所以才有了一可汗三尊佛的说法。 “朕知道一汗三佛的局面,可能会有些契机,甚至朕觉得有离间的可能,皇嫂以为如何?”朱由检笑着问道。 张嫣的手在御案上来回抚动,出神的说道:“我觉得黄台吉另有所图,但是我没有证据,不好胡乱猜测。待我好好想想明白。” “那就不想了,朕有意诏张国丈回京,不知皇嫂意下如何?”朱由检说的是张国纪,就是张嫣的父亲。 张嫣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试探还是真心实意?” 朱由检闻言,用力的点头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嫣思考了一番说道:“他就是一个读书读的痴傻的人,即使为国丈,别人总是接着他的名头纳地、设卡,他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事,我也没少说他,这朝堂的是个大漩涡,他回来之后,也是随波逐流,无法形成助力。若是你想要找勋戚,英国公才是上上之选。” 张维贤,英国公。 “他岁数有些大了,老是折腾他,朕有些于心不忍。”朱由检摇头说道。 张嫣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由检,折腾英国公于心不忍,折腾他张皇后,也没见朱由检客气过!她气鼓鼓的说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认为张国公有大用,哪怕张国公薨落,那不是还有张国公的儿子吗?” 朱由检不由的轻笑,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用起人来,真是往死里用的朱家人。 抓着一只羊,往死里薅羊毛,非要把国公府榨干才算罢休。 朱由检又拿了几本拿不定主意的奏疏,递给了张嫣,示意她麻溜干活去。 第三十三章 亡国三兆 鞑清有三祖一宗的说法。 黄台吉的父亲努尔哈赤被尊称为清太祖。 黄台吉的儿子福临(顺治)被称之为清世祖。 黄台吉的孙子玄烨(康熙)被尊称为清圣祖。 黄台吉搁中间,爹是祖,儿子是祖,孙子是祖,唯独他是清太宗,尴尬无比。 鞑清朝的无骨文臣们非常擅舔臭脚,但凡是不擅长舔臭脚的人,都被打倒了文字狱那一侧,不是活剐就是砍头、腰斩。 哪怕是如此,鞑清朝的文臣们也没把黄台吉舔上祖这一级别,只能上个宗聊以慰藉。 天启七年正月,袁崇焕和黄台吉书信往来密切,黄台吉打朝鲜,袁崇焕修锦州城,这个锦州城,一直到崇祯十三年到十五年的松锦之战中,黄台吉冒着鼻血驰援锦州,才彻底破掉锦州城。 崇祯十六年八月黄台吉猝死。 所以鞑清一朝,也曾经讨论过黄台吉是不是上祖的问题,都会被问一句:兜兜转转十五年,临死前,伐明战略,才恢复到了努尔哈赤走的时候的局面,如何上祖?! 努尔哈赤走的时候已经兵逼宁远城,结果黄台吉这刚上位的第一年,战线却回到了锦州沿线。 “等一下,为什么京师粮价也是四两一石?”朱由检忽然回过神来,非常的疑惑。 辽东走廊、皮岛、东江都是战区,粮价高可以理解,为何京师也是一石米四两银! “你知道通州一石米几何吗?一两三钱到一两四钱左右。”张嫣看着朱由检目光炯炯的说道。 柴米油盐,民生大计。 通州在北京城东侧,离朱由检腚下龙椅,只有四十四里零二百四十步。(一里三百步。) “通惠河?”朱由检试探的问道。 张嫣点了点头,轻笑着说道:“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问题,就着手准备吧。通惠河难办。” 朱由检再次打开了袁崇焕的奏疏,从辽镇三尊佛购买粮食,是他对辽东困局的解法。 辽东战局,如同一个附着在大明背脊上一个吸血虫一样,不断的蚕食着大明的血脉,朱由检却没有根治辽东困局的妥善方法。 辽饷,是始征于万历皇帝万历四十六年。 辽事紧急,加派辽饷,亩加银三厘五毫,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又加二厘,前后三加,即每亩加征银九厘,每年辽饷银五百二十万两。 袁崇焕死后,崇祯三年,辽饷再次加征,亩加征银三厘。每亩地为银一分二厘。 多吗? 很多。 层层加派之下,到了每亩地的头上,何止是每亩一分二厘?!远超五倍有余,而且在经过一些小手段,小技巧处理之后,这个数字只会更过分。 宛平、大兴两县都已经高达四分银之多,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其他地方呢?朱由检想都不敢想。 张嫣看着焦虑而有些迷茫的朱由检,继续处理这手里的几本奏疏,附上自己的意见或者直接丢进垃圾框里。 她刚刚将手里的奏疏处理干净,忽然开口问道:“皇叔,你想过没有,放弃辽西走廊,将锦州、宁远两城放弃,这六百六十万两的辽饷不派,仅仅以山东海角互为犄角为战略,只要黄台吉有任何的异动,可由山东发舟登辽东半岛牵制。” 朱由检猛地一抬头,眼神凌厉的看着张嫣厉声说道:“皇嫂切记,此话不得再任何地方说起。今日今时,朕听了,就当皇嫂未曾提起。” 张嫣丝毫没有任何的躲闪,反而迎着朱由检的眼神,铿锵有力的说道:“王在晋就这个主意,他能说,我为什么不能说?” “辽饷本就是临时加派,放弃辽西走廊,只守山海关,将关宁军调入关内,驻扎蓟门防守。此乃上上之策,一可解辽饷困局,二可解蓟门防务空虚困局,三可防关宁军尾大不掉。” 两人互相对视了良久,朱由检拿起了茶盏,茶杯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茶汤,就剩下了几片茶叶子,他放下茶盏说道:“朕想过。如同这茶盏一样,没有茶汤,这茶盏无用。” “失去了辽东都司,辽东半岛、沈阳、辽阳、广宁,尽在建奴之手,这宁远、锦州,一字长蛇的摆在辽西走廊之上,其实无用。防建奴入关,一个山海关足矣。辽西走廊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是就因为没有茶汤,朕就要把这茶盏给扔掉吗?那朕以后还喝不喝茶了?” 张嫣站起身来,走到了朱由检的面前,坚持的说道:“当初曹操可以退,为什么你不能退呢?” “黄台吉坐看袁崇焕建锦州城,未尝没有用辽西走廊诸城的防务、军力耗死我大明的想法!他黄台吉就是再蠢,那范文程也蠢吗?!三尊佛货粮于袁崇焕和毛文龙,有没有趁机鼓动关宁军、东江军?用粮食收买人心,最是妥当。” “老奴酋当初萨尔浒之战中,放掉了朝鲜五千军卒,是种下的因,今岁元月攻打朝鲜,朝鲜胁从建奴与毛文龙在义州作战,就是收获的果!今日黄台吉货粮与辽西走廊和东江皮岛诸岛,明日,就有可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若是只有老奴酋,我大明当真可当建奴还是过去劫掠的强匪,但是时至今日,还要这样小看建奴,明日我们就要自食恶果!” 诸葛亮智取汉中,曹操兵退斜谷中,曹操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适庖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曹操随口曰:“鸡肋!” 杨修解夜间口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现在广宁已丢、辽东半岛尽丧、蒙兀西进势在必行,大明依旧死咬着辽西走廊,的确是如同张嫣所言。 辽西走廊和关宁军正在拖死大明! 黄台吉比较糙,想不到。 但是范文程绝对可以想到。 货粮与你,饿不死你,吊着你,鼓动你,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崇祯五年,毛文龙手下三大将,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在毛文龙死后,无人压制之下,悍然叛明降于建奴。 十七年的经营,吴三桂最后在一片石倒向建奴之时,仅仅是他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整个关宁军都出了问题? 军队改旗易帜可不是闹着玩的,主帅一句话就可哗营,这天底下的武将岂不是过于简单了? 还有让朱由检反复思考了数日,百思不得其解的汉八旗。 广州大难,死十数万广州百姓,可是尚可喜造下的杀孽! 朱由检的食指不停的敲动着御案,整个乾清宫安静至极,王承恩探头探脑的看了一眼,溜到小膳房做饭去了。 敲击声陡然一停,朱由检脸上挂上了笑意,笑着问道:“皇嫂,鸡肋可以果腹吗?” “何意”张嫣奇怪的问道。 她很讨厌朱由检这个笑容,每次这个笑容之后,都憋着一大堆坏主意。 “就是我大明只吃辽西走廊这个鸡肋,吃得饱吗?吃不饱。”朱由检摇头说道:“大明病入膏肓,岂是切掉辽西就能治愈?若是真的切掉辽西走廊,大明军卒士气,立刻崩解,不用货粮收买人心,边军自己就投奔建奴了。” “哪怕是关宁军入关,乡绅、富户、豪商、勋戚,难道就会放弃加派辽饷吗?朝廷不要,他们只会全部吃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辽饷既然已经开始征缴,停下之后,这些都只会落到别人手中。” “一如父亲停了矿科,那些豪商可曾就山西诸多煤田,让利给百姓分毫?没有。” 张嫣闻之,也是展颜一笑说道:“今日之议,我只说一次,皇叔是大明皇帝,我又不是。你说了算。” “但是我知道,魏忠贤是豪赌,输掉了半个蛋才进了宫。”张嫣第二句,同样是喜笑颜颜的说着。 但是朱由检觉得一股冷风入了乾清宫正殿,吹得他浑身颤抖。 又是试探! 张嫣拍了拍自己的御案说道:“皇叔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完了。我去小膳房看看,你慢慢批阅奏疏。” 朱由检看着张嫣婀娜多姿的背影,忽然朗声说道:“无论如何,朕不会将皇嫂推出去当挡箭牌,朕说到做到。” 张嫣的身影为之一顿,扭过头将发梢撩到了耳后,笑的极其灿烂的说道:“这乱世烘炉之内,谁的保证也不能信。到时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每个人在这洪流之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 “朕是大明天子!朕一言九鼎。”朱由检傲然的说道,他是皇帝,天下九五至尊!他有资格身由己。 选择的权力,对于后世的深海卤水而言,并不太容易得到,但是对于大明皇帝而言,却很轻松。 张嫣看着朱由检这个模样,扭过头去说道:“那到时候我就自己跳出去,因为皇叔是大明皇帝,所以你才不能出错。大明等着明君中兴大明。” “朕绝不会让那一天来临。”朱由检在张嫣走出乾清宫前,补了一句。 空荡荡的乾清宫正殿内,只有秋风吹动着窗格和罗幕的呼啸声,朱由检站在张嫣的案几之前,翻阅着几分奏疏,倒是有几分真知灼见的补充,他叹气的说道:“这小妮子,还挺不好糊弄啊。” 朱由检没有什么筹码让张嫣为自己卖命。 张嫣不贪恋富贵,在朱由检进宫的第一天,直言自己不愿在这宫里带着,要出宫为三姑六婆之一,做道姑去。 而现在朱由检召张国纪归京,试探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张嫣都不愿她的父亲卷到朝堂的恶臭争斗之中来。 朱由检对大明的朝堂只能用恶臭来形容! 自乾清宫前撩开轿帘的那一刻,他怀着两种视角不断的审视融合着,耳闻不说,仅仅亲眼所见,真的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团体、一个地方、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大约都逃脱不了朱由检必死循环。 大凡初期之时,都会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是时局困难,艰苦,只有从万死中,才能寻觅到一条生路,向死而生。一如大明朝开国之初,政通人和,文治武功赫赫。 随着环境渐渐的好转,精神也逐渐放下了,问题就开始慢慢浮现。 有的因为历史悠久,自然而然的惰性发作,由少数慢慢的变成了大多数。 例如大明这田制,军田的侵占的腐败,朝政的败坏等等,又因为风气已成,虽然有大力,依然无法扭转,无法补救,例如张居正实行的万历新政,仅仅十年,无疾而终。 官吏也好,百姓也罢,亦或者皇帝也是如此,在懈怠之时,都会说一句:都这样呀,我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有的因为病症的区域越来越大,积重难返,病症的扩大,有自然趋势,也有为功业所驱使。 求之不得,则迫之。 例如大明的盐政,到现在大明朝廷欠着浙江六十多万两的盐引钱,盐政败坏如斯,是积重难返,也是自然所驱。 随着时间的发展,环境变得越来越复杂,风气变得越来越恶劣,病症的面积也越来越大,朝堂也逐渐失去了对各种事的掌控,也开始随它去了。 浩瀚的历史长河里,看人、家、团体、地方、国家、朝代,皆莫过于此,谁也无法逃脱这宿命一样的轮回。 政怠宦成,阉党规模越来越大,最终连锦衣卫都落到了魏忠贤手中,是魏忠贤一人罪责吗? 人亡政息,不管是于谦还是张居正,都在谋求着大明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人走了,政策随之消亡。 求荣取辱,于谦力挽狂澜于既倒,扣门天子夺门之变之后,曹吉祥污蔑于谦意欲迎立外藩,属于大逆不道,于谦被押往刑场之时,阴云蔽天,百姓夹道痛哭流涕,被斩于午门之外。 张居正锐意革新,意图再复大明万世之功业,最后连谥号都被褫夺,死后就被抄家,钉在权臣之位上,不是求荣取辱,又是什么? 政怠宦成、人亡政息、求荣取辱无一不是亡国征兆,亡国之时的朝堂,自是恶臭无比。 “万岁,饭菜准备好了。该用膳了。”王承恩匆匆的赶到了殿内,轻声说道。 朱由检点头说道:“知道了。” 他看了看那张死循环的纸张,脸上却带着几分轻松的笑容,拿起笔在朱由检必死之上,划了一道说道:“朕死就死了,但是大明会走出一条全新的路来。” 朱由检还未走出正殿,乾清宫太监陈德润急匆匆的跑到了正殿说道:“万岁,徐光启回京了。” “快请!”朱由检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来到了乾清宫门前,看着一抬二人抬的不断上下摇晃的软轿,露出了笑容。 他要找一条路出来,这条路,不在天边,而在脚下。 第三十四章 红夷大炮旧账目 北京的黎明,总是循规蹈矩。 自从明太宗皇帝朱棣,决议迁都的那一天起,这座城池开始了它的繁华。 自从后晋天福三年,石敬瑭做了儿皇帝,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之后,燕云十六州经历了约四百三十年,不在中原王朝的控制之内。 而北宋末年的靖康之耻之后,整个河北,有将近二百五十年的时间都在夷族之手,永乐年间的迁都,北京及其周边成为明朝的核心统治地域。 中原王朝的都城从长安到洛阳,再从洛阳到开封,再到南京城,最后定都到了北京,都城不断迁移的背后,代表着中原的心腹大患的不断转移。 大明朝哪里最是富硕?毫无疑问是南直隶、浙江、湖广,自衣冠南渡之后,天下的格局逐渐转变为了,湖广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朱棣的迁都只是因为他是燕王吗? 显然不是,他的迁都更多的是军事考虑,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始终都在北方,而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大明朝虽然以文制武,但是从来没有形成过重文轻武的风气。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了日晷仪的针尖,影子拖出了老长,打在了圭表之上。 明艳的曙光,打在谯楼层层叠叠的重檐飞角上,将黛青色的天空,勾勒出无数道剪影。 更夫在谯楼中,仔细着查看着铜壶滴漏,用力的撞动着谯楼上挂着的铜钟,北京城三十三坊的胡同、街道,谯楼之上的钟,伴着城内大小寺庙的铜钟,将北京从睡梦中唤醒。 持更人手持一个大红色的纸灯笼,只不过黎明已至,灯笼中的煤油灯已经熄灭,他将手放在了脸前,大声的喊道:“天欲曙,淡银河;耿珠露,平旦寅;辟凤阙,集朝绅;日出卯,伏群阴;光四表,食时辰;开坊门!” 打更人左手拿着一个竹筒,手里还提着一个锣,左手拿着一杆桃木钟槌,轻轻敲在了锣鼓上,在梆子上敲打了两三下,大声的喊道:“凡我甲户,致奉圣谕;谨守律法,各保身家;严禁盗赌,有犯连坐;鸣锣通知,开门开业!” 北京城正在醒来。 仿佛一头巨兽,在钟声、锣声、叫喊声和马嘶鸣之声中抖擞着身子。 百姓们带着今日上工的背篓,腰间别着一杆小秤,他们用力的伸着懒腰,出现在了大明的街道之上。 宵禁了一夜,牌坊下人影憧憧,二十五条大道,也重新出现了车马行人,豆腐脑的早食店比比皆是,他们从昨日深夜就开始忙碌,那热情洋溢的叫卖声和热气蒸腾的炉灶,都是京师的一片缩影。 人间烟火。 正阳门内,东长安街南,东江米巷,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家中,刘氏正在给要点卯的丈夫,准备早食,她提着一壶煮沸的惠泉水,泼在峒山庙后茶岕片之上,冲泡着早茶,一股清香从茶叶上缓缓飘起。 兰溪猪脊肉三片在灶上用小火煎着,蒸笼里有两根太仓笋片,乃是六月薰片味道最鲜,还有半碗松江米饭。 这些都是程凤元的早食,等到程凤元在皇极殿前应卯、廷议之后,一整日无法归家。 刘氏微笑着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腹部,他的丈夫是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第二甲二十四名进士,虽然给事中只是一个七品官,可是廷议有六科给事中职位,也能说明丈夫职位的重要性,掌管稽核财赋,注销户部文卷。 只是天已经蒙蒙亮,他的丈夫还未从书房中出来,让刘氏有些奇怪。 这几日户部尚书毕自严,一直在追查天启年间的种种账目,他的丈夫深夜归家之后,依旧忙碌异常,偶尔就睡在了书房之内。 不过刘氏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丈夫的忙碌,比过去每日在烟柳巷徘徊喝酒,回来带着刺鼻的酗酒和胭脂味,要强上数分。 刘氏推开了丈夫书房的门,轻声喊道:“官人,起来吃…” 刘氏面色陡然失去了血色,她颤抖的走到了长桌之前,轻轻推了推丈夫,一颗头颅如同滚动的蹴鞠,从长桌上滚落在地上。 “杀人了!” 刘氏悲号一声,踉跄的跑出了门,跌在了书房门前的横梁之上,她奋力的大声喊叫着,她的丈夫被人杀死在了书房之内,而且整个书房都是铁锈的味道,已经死了许久,书房的罗幕上,用血液写着几个大字:“继续追查者,死!” 鲜红色的死字在清晨的风中,随意的摆动着。 孙传庭正在应卯,一个大汉将军匆匆的跑到了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声,孙传庭面色大变,嘱咐着大汉将军,随后出列奔着午门而去。 刚走到社稷坛时候,孙传庭将大红色朝服下摆,挽在了腰封之上,疾走了几步,田尔耕带着几名大汉将军,等在承天门,还有从顺天府丞而来的几名捕快牵着马等在城门之外,田尔耕和孙传庭翻身上马,直奔东江米巷而去。 “死于昨日子时,刺客翻墙而入,从打开的窗栏进入了书房,致命伤在喉部,一刀毙命,随后被割首。死者死时应该并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直接被抹了脖子。”仵作合上了簿册,这伤势一目了然。 田尔耕从门外走到了书房,小声在孙传庭的耳边说道:“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人都来了,有人弹劾程凤元贪腐,收受浙商孝敬,说要搜查。” 孙传庭点头,事实清楚而且简单,有人不愿意程凤元继续做事,所以才如此显而易见的进行威慑。 他驻足在罗幕之前,看着血红色的死字,面色狰狞的可怕。 等到清晨的风变得有了几分燥热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用力的锤了一下窗沿,示意仵作、衙役、捕快收殓尸体,他还赶往了文华殿。 “这里就拜托田都督了,我还要去廷议。”孙传庭拱了拱手,离开了程凤元的家中,驱马直奔午门,随后匆匆的走进了文华殿内,坐在了属于他的位置上。 “户科给事中程凤元,收受浙商陈忠的孝敬,被乡贤所举,证据确凿,臣请革职查办。”礼部右侍郎孟绍虞,站起来朗声将自己手里的证据说的清楚。 人证物证具在,甚至连烟雨楼的某个女子,所写的账目放到桌上,随后被王承恩收走。 程凤元在烟雨楼养了个女子,这个女子并不是贱籍,而是来自江南陈家的大家闺秀,但是由于刘氏怀了孩子,程凤元一直不敢跟家里夫人提起此事。 这烟雨楼的暖阁,就成了程凤元收受贿赂的场所,而这名女子,是陈忠的侄女,所写的账目就是证据。 户部尚书毕自严看了一眼身边户科给事中的位置,再看着孙传庭鞋子边的血迹,猛的一拍桌子,忿忿的说道:“禀万岁!户科给事中程凤元,前几日已经将之前收受的所有孝敬,都送到了太仓,所有银两都已经送到,臣已经在查办此事了,这是户部之事,和礼部有何关系?” 礼部右侍郎孟绍虞惊讶的说道:“哦?毕尚书的意思是,他将所有贪腐都交到了太仓就可以免去刑罚了?” “你可知这正阳门内,一处宅子需要多少银子吗?午门外大街,都督府在左,其后为西江米巷,六部在右其后为东江米巷,东、西江米巷,可是真正的辇毂之下,这两处的宅子,可不是几万两银子就能拿下!据我所知,程凤元这处宅子可是十七万两银子才购买而来。” 毕自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东江米巷第一百九十七户宅的地契,也在我的手中。这就是我要说的,阉党为祸之时,人人自危,那名浙商陈忠借着阉党气势滔天,更别说他程凤元,包括我在内,在座的二十员朝臣,谁腚底下干净!” 王文政掏出一块方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万岁爷给他的小抄里,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定了定神说道:“孙府丞刚才去了东江米巷,我们为何不问问他?” 司礼监、阁员、六部尚书、六科给事中等人的目光,看向了坐在末尾的孙传庭。 孙传庭慢慢的站了起来,闭目良久,陡然睁开了眼,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站在满是血的书房里想了很久,在这文华殿内,他也想了很久很久,他面色逐渐从犹豫变得坚定。 孙传庭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走到了文华殿的大长案之前,放在了长案之上,俯首朗声说道:“禀万岁。” 孙传庭俯首之后一言不发的等待着,清风吹拂着文华殿的重重罗幕,罗幕在长廊上翻卷着。 朱由检从青铜小钟旁,站起身来,看着珠帘之后的张嫣低声说道:“皇嫂,大明的朝臣需要大明天子。” 张嫣撩开了珠帘,从珠帘后探出了绝美的面庞,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去吧,不管你要做什么。” 朱由检从重重罗幕中一步步穿过,来到了大长案之前,坐在了御座之上,说道:“孙府丞大胆直言。” “臣请彻查户科给事中程凤元被杀一案,还程家一份公道。”孙传庭站直了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将自己的态度表明。 朱由检丝毫没有避讳任何人的目光,点头说道:“朕会让田尔耕的缇骑配合你,但凡有人挡着,皆送入北镇抚司。” “上至王侯公卿勋戚,下至黎民百姓走卒,任何一人都不可放过。” 孙传庭再次长揖大声的说道:“臣领命。” “万岁,程凤元夫人刘氏,早就知晓烟雨楼女子之事。程凤元在交出东江米巷的宅邸之后,刘氏说他们一家准备明日搬出东江米巷,昨日程凤元的小妾,跳进了金水河,留下一封遗书。” “程凤元一直在追查一笔账目,天启二年七月,兵部从户部支银一十七万两,从小弗朗吉购买红夷大炮,共计十五门。当时的兵部尚书应当是孙承宗孙帝师。正好孙帝师还未赴蓟门,这笔钱都用于购买小弗朗吉的红夷大炮了吗?” “是。”孙承宗点头说道:“这笔账目度支没有问题,昨日程凤元也找到了臣了解详情。当时我在山海关,天启四年,一十五门红夷大炮皆运抵宁远城,现在有三门在锦州。不知道孙府丞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孙传庭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还未写完的奏疏,大声的说道:“此乃程凤元的绝笔奏疏。小弗朗吉的红夷商贩给出的报价为每门一千两银子,若是到岸,门红夷大炮的报价为每门两千两,至月港交货。从月港到天津卫,福建商人的报价为每门一百七十五两银子。” “所以每门红夷大炮的报价,为两千一百七十五两银子,算上损耗,至少应该购买七十五门以上。不知道孙帝师如何解释?” 孙承宗点头又摇头说道:“这件事我知道,这些报价是我告诉程凤元的。他本不知,乃是我昨夜傍晚时,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某督师蓟辽,但是负责购买的并不是我本人,我只是跟一个负责从福建月港承运至天津卫的浙商交割,户部告诉我就是十五门。” “我心中的起疑,才告诉了程凤元,当时程凤元还带着几个户部的官员,都可以作证。” 孙传庭本就不是为了为难孙承宗才如此发问,当时一起去的还有程家的师爷和伴读,刘氏也可以作证,他只是想把这件事引出来,他在借势,借万岁的势,逼迫孙承宗借势给他。 万岁肯借势给他,他不知道孙承宗肯不肯。 幸好,孙承宗并没有多为难孙传庭的意思。 孙传庭点头说道:“那倒是某冤枉了孙帝师,改日有空,必然登门谢罪。” “不必,天启二年到天启四年,一十七万两白银购买红夷大炮之事,乃是国事,何来冤枉之说。”孙承宗哪里不晓得这些小的路数,摇头说道。 因为这笔钱是从内帑支出,天启二年时的首辅是叶向高,孙承宗山海关办事,他也不清楚红夷大炮的价格。 辞官回乡之后,偶尔得知红夷商的价格,才得知此事,这也是为何万岁在说建奴有火炮时,他未曾反驳的原因。 其中必有蹊跷。 第三十五章 常规操作 孙传庭叹气的说道:“程凤元在追查过程中,发现当时户部将此事扑买给了浙商陈忠,陈忠购买了七十五门火炮,却没有送到天津,而是送到了辽东都司盖州卫,而后浙商陈忠从建奴手中得到了五十万两白银。” “天启三年,陈忠又用五十万两白银,购买了两百门红夷大炮,天启四年,这两百门红衣大炮十五门运至天津卫,剩余一百八十五门都送到了辽东盖州卫。” “浙商陈忠得银一百五十万两,这笔买卖就没法做了。因为建奴已经直接和红夷商取得了联系。” “而当初扑买购炮的正是程凤元本人,而这一十七万两白银,是从内三库支取。”孙传庭将带着血的奏疏递给了朱由检。 用大明皇帝的钱购买火炮,然后把大明买来的火炮卖给建奴,再用建奴的钱购买新的火炮,生生不息。账目不仅平了,还赚了一大笔钱。 军械多为管制,弓弩、甲胄、鸟铳、火炮,在月港都是违禁。这批火炮是在小琉球交货,直接运到了盖州卫。 月港的市舶司的账目,只有十五门火炮备案。 程凤元在没有了解清楚价格之后,听信小妾的叔叔的话,按着万历年间红夷大炮的价格,进行了扑买。 人都会长大,刚从学舍里走出来的程凤元,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听信了自己小妾的话,将购炮的买卖交给了陈忠,这种错误也是大明朝的常态。 万历九年张居正清田,河南直接将旧的鱼鳞册和黄册,交到了万历皇帝手中,万历皇帝震怒追查,张居正死后,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与明神宗实录】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了数载,在毕自严开始彻查账目的时候,他敏锐的感觉到了这是最后的活命机会,所以他将所有的贪腐皆数上交,甚至连住了七年的宅邸都交了出去。 当今圣上在潜邸的时候,表现的是极好糊弄,但是刚一登基,就表现出了与潜邸完全不同的决绝,他必须做出选择,否则购买火炮之事案发,他也是必死无疑。 没想到他在调查接近尾声的时候,就被人杀了。 “程凤元现在督办西山澹峪岭德陵陵寝之事!有人向其疏通关系,但是程凤元比较犹豫,他没答应。罗幕上留下追查者死的字样,万岁,这就是臣查到的所有消息。”孙传庭俯首说道,拿起了自己的官帽扣在了脑袋上,不再言语。 文华殿上,出奇的安静。 朱由检将所有的奏疏看完,又合上奏疏,看着一言不发的朝臣,忽然问道:“这件事查到最后,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浙商陈忠泄愤买凶杀人吗?” “这样的话,各方都可以接受对吗?” “他陈忠一介商贾!乃是贱籍!何来如此大的胆量,何来如此大的能量,于家中杀死我大明朝廷命官,然后扬长而去!凶焰滔天呀,陈忠有家有口有宗族,还有商铺,他怎么就如此的丧心病狂!” “罗幕上留下的几个字,是在震慑户部的诸位侍郎给事中,还是在震慑朕呢?” “所以,程凤元死于投献?还是死于碍事呢?那朕哪一天也碍事了,是不是也把朕给除掉?” 朱由检的问题将孙传庭遮遮掩掩没有挑明的事,挑的明明白白。 大明朝危如累卵,如同一个灶上大火烹煮的一个高压锅,若是再不揭开盖子,而是虚掩着,这个锅炸了的时候,只会炸死他这个皇帝吗? “万岁,澹峪岭德陵陵寝臣定当不辱君命。任何人都不会在德陵之事上,有任何徇私舞弊。若是有人认定臣也碍事了,把臣也杀了就是。”薛凤翔张口说道。 他是六部之末,诗会、朋党、社局、书社、仙会都与他这个工部尚书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有几分可笑。 程凤元属于典型的自曝其短,并且自己亲自追查当年的错误,按照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传统,这等贪腐,最多弄个革职归乡。结果追查途中就死了。 户部尚书毕自严的脸色,终于从激奋变得平静了几分。 程凤元能力极强! 他本来打算让其建功赎罪之后,再跟万岁求情,放他一码,结果还没求情人就走了。他同样严肃的说道:“万岁,臣不会放弃追查,臣定将天启元年至今,七年来的账目查的干干净净。若是有人认定臣也碍事了,把臣也杀了就是。” 孙承宗左右看了看,站起身来说道:“臣一直不愿意牵扯党争之事,天启四年,叶向高致仕,臣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臣完成了火炮交接之后,也就躲了起来。” “但大明不该如此模样,臣只是疑心火炮价格,并不知道有人在其中货与建奴,此等叛逆大罪!这不是大明的样子,若万岁有用到臣的地方,臣愿为万岁效死,不过和其他两位尚书不同,若是有人认定臣也碍事,臣只会把他们杀了,再到万岁这里请罪。” 孙承宗这句话就是明摆着的威胁。 党争,是客观存在的,孙承宗将党争划了一条线。他是东林党的党魁,桃李满天下,门生无数,袁崇焕都是他的弟子。 钱谦益能当上东林党魁,还是死皮懒脸的靠上了孙承宗的这颗大树,坚称孙承宗是他的老师,当然孙承宗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 朱由检看着群臣默不作声,将奏疏放在长案之上,问道:“大明的火炮,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吗?为何我们要将如此重要的火器,假手于人,非要购买西洋火炮,我们自己就不能自己造吗?” “能!”孙承宗未曾坐下,直接说道:“臣有一人举荐,可为兵部职方主事,督办火炮营建,此人乃是孙元化,乃是天启二年的举人,后来随着徐光启徐阁老,学习了一段时间西洋火器营造之法。” “天启三年,宁远修缮城防,此人跟臣一起筑台制炮,颇有见地,天启五年老奴酋进犯大明宁远,就是此人与城头亲自指挥十一门大炮,炮轰老奴酋。孙元化,此人识慧两精,今年年初被魏忠贤矫诏罢官。臣以为此人可用。” 孙元化,大明火炮专家。 他督办营建宁远火炮阵,而那门传说炸伤努尔哈赤的大炮,有个御赐的名字叫安边靖虏镇国大将军。 孙承宗看皇帝有所意动,继续说道:“其实万岁,我大明军先失河套,再失辽东,现在连蒙兀诸部也开始西迁,想得到马匹开始变得困难。我大明军兵因为马匹数量不足,不利野战,祗有凭坚城用大炮一策可御敌。” “王阁老以为如何?”朱由检看着王在晋问道,他是新晋的文渊阁大学士,虚衔是礼部尚书。 王在晋看着孙承宗极力鼓动的模样摇头说道:“臣以为孙帝师私心过重,臣一向不喜欢辽西走廊筑城防守,认为守边守住山海关即是。极力推崇火炮营造,其实就是孙帝师实现辽西步步为营战略的想法。这个花费实在太大了,说白了就是用银子砸死建奴的做法。” “但是臣不反对让孙元化主持火炮营建,即是守山海关,九边城池,也需要火炮,扑买之策,假人与手,实属不智,臣附议。” “徐阁老以为如何?”朱由检又看向了徐光启,昨日朱由检一直和徐光启谈到了深夜,也曾谈到了火炮营造,孙元化朱由检也了解一些,但是此人请命雇用大弗朗机炮手,而且还招募了红夷四百人,在宁远做雇佣兵。 徐光启自然知道万岁在担心什么,由孙承宗和袁崇焕一手打造的关宁军,有了尾大不掉的倾向,皇帝心里没有疑惑才怪。 他想了想说道:“中西兵各异习,将各异心,其间经营联络,剂量分配,齐众若一者,非孙元化不可也。而熟谙西器郭士奇,可为孙元化赞画,分理经营,成效必速。这样两个人,一起督办此事,孙元化为正,郭士奇为赞画,臣以为最为妥当。” “太保以为呢?”朱由检有看向了袁可立,他想听听袁可立的意见。 袁可立想来是早就琢磨通透了,笑着说道:“不瞒万岁,臣辞官之后,其实也没闲着,毛文龙的母亲出自杭州首富之家沈家,他的舅舅是沈光祚,臣和沈光祚的书信往来,得知营造一门红夷大炮其实不足百两之资,若是我大明可自己造红夷大炮,那必然是上上之策。” “但是臣以为这火炮营造不应设在关外或者沿海,若是能够设在京师周围,才算安全。也方便看护,万一被攻破了,工匠图纸皆被掳掠而去,岂不是不妙?孙帝师不日前往蓟门,臣以为,以蓟门为火炮新营最为合适。” 朱由检点头,站起身来,将带血的奏疏拿了起来,说道:“那就以孙元化为兵部职方主事,郭士奇为主事赞画,内监兵仗局出一名内侍为提督太监,在蓟门蓟州专设新式火炮局,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散朝。” 朱由检站起身来,将今天的廷议散去,他让王承恩跑去把孙传庭和田尔耕喊到了乾清宫。 “臣田尔耕、臣孙传庭,参见万岁。”田尔耕和孙传庭互相看了一眼,又长揖说道:“拜见懿安皇后千岁。” 朱由检示意他们平身,正襟危坐严肃的说道:“程凤元一案,非同小可,两位爱卿,定要通力合作。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不要怕牵连,不放过一人,不放过一事。正如廷议所言,我们需要给程家一个交待。” 程凤元之事,是历史长河里的一个小小的浪花,大浪裹挟之下,都是身不由己,七年前的错误,他朱由检当然没有准备抓着不放,既然将所有赃款充公,而且改过自新,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当然愿意让程凤元如同王化贞投靠魏忠贤那般,树立一个榜样。 但是程凤元死了,户部查账、工部营造、兵部调动军户前往蓟门,都会或多或少让那些中立的人观望,若是没有严查,本来新帝登基,想要一展手脚,或者想要改过自新之人,会再次观望。 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源源不断的粮草,人心就是源源不断的预备役,人心就是一双双布满老茧的双手,这些双手,就是大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力量。 而朱由检甚至对光禄寺卿郝东的死都漠不关心,但是程凤元显然不可如此。孰轻孰重,他掂量的很清楚。 “还有,今日起,锦衣卫派出两名千户,配合东城兵马司,对官员进行保护。还有那个宅子,让刘氏母子暂且住着,待到程家收敛尸首之后,再做打算吧。”朱由检思考了一番,交待了宽待程家孤儿寡母的决策。 这宅子,若是由户部拿出去扑买,最后的价格绝对达不到十七万,很有可能十万不到,被人买下。 对于大明朝的明公们而言,程凤元的家宅,就是死宅,对于封建迷信的大明来说,这宅子,风水坏了。 估计到数年之后,没人记得程凤元此人,才会以正常的价格扑买。 “臣领命。”田尔耕俯首说道。 孙传庭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他只是一个四品府丞,在廷议之时,长揖不起,请朱由检从罗幕之后走出来,本身就是一种要挟。 但是他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能力,督办程凤元被杀一事,思前想后,唯有赌上官帽子,请万岁从罗幕之后走出。 “孙府丞,通惠河上那个陆龙王你了解多少?”朱由检坐正了身子,探着身子问道。 孙传庭俯首说道:“万岁,臣了解他们,陆龙王这群人分为主社局四宫和客社局六调,主社主要集中在通州至京城的通惠河附近,第一宫名正宫,三万余众,黄钟宫约有两万余人,其余两宫一万余人,共计八万群小。” “客社六调,越调诸社,为杭州、苏州、扬州三地,最为富裕,共有七万余人。扬州至徐州段,属于商角调诸社,共有三万余人。徐州至东昌段,为大石调诸社,东昌至沧州为小石调诸社,沧州至天津卫为高平调诸社,天津至通州为双调诸社。共有十四万群小。” “正宫、黄钟宫、越调、商角调、大石调、小石调、高平调、双调这都是什么?”朱由检想了想问道:“曲牌名?” 第三十六章 无为老母 孙传庭点头说道:“是,本来都是江湖走卒三教九流戏班子,以曲牌名定社名,信无为教,单纯虔敬,行善积德,反对一切的礼拜方式,因为所有的礼拜都是有为法,就是因缘和合而生一切事物,无为教不烧香不拜佛,教徒众多,与白莲教分庭抗礼,无为教本身也都是白莲教的分支。” “陆龙王号源静道士,颇为神秘,不知其真面目,人称无为老母。” 勋戚、信徒、社局、帮派、地方官盘根纠错,真的想肃清这条大明大动脉上的血栓,何其复杂?这又来了一个无为教? 朱由检看着自己手头的力量,锦衣卫一万人,都督府四千人操练中的军卒,只有一万四千人左右,这怎么疏通? “田都督,你那边有关于这个无为老母的消息吗?”朱由检问着田尔耕。 田尔耕挠头说道:“魏珰曾经见过这个无为老母一面,之后杳无音讯,魏珰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忌讳莫深,从来不谈。” “万历六年,万历四十六年的时候,漕运黑眚(sheng)肆虐,神宗皇帝震怒,全面查禁无为教,不许私习无为教,自取死罪,并严令销毁《无为五部经》,白莲社、明尊、白云宗,以及巫觋扶鸾祷圣、书符咒水诸术,皆为邪异。” “我大明律有严规: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白莲社、明尊、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相、烧香聚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彻查之后,无为教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可惜很快就死灰复燃。” 朱由检疑惑的问道:“他们在朝中是有支持者吗?” 田尔耕和孙传庭对看了一眼,略有不甘的说道:“是,万历六年疏通了通惠河,万历十二年又堵了,可万历四十六年刚刚开始清查,就发生了老奴酋反叛之事,最后不了了之。” “你们先去办案,饭一口一口吃,才能吃成胖子。”朱由检挥了挥手,通惠河之事,从长计议就是。 陈德润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急匆匆的说道:“首辅黄立极在殿外候着,说是急事。” “宣。” “万岁,万岁,礼部右侍郎孟绍虞,吊死在了户部,留下遗书。”黄立极的衣服上都是脏,想来得到消息,从文渊阁跑过来的时候,被朝服下摆给绊倒了。 朱由检打开手中遗书,这封遗书并不长,在遗书中,礼部右侍郎孟绍虞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光禄寺卿郝东,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死,都被他一人揽下。 “拿去查查吧,然后给朕一个答复就是。散了吧。”朱由检有些无力的将遗书递给了王承恩,让他交给田尔耕。 “臣等领命。” 乾清宫里格外的静谧,只剩下了呼啸的秋风。 “无法追查下去了?”张嫣看着朱由检那个瘫软的模样,就知道这个年轻天子要追查的事,无疾而终。 朱由检点了点头,一脸感慨的说道:“孟绍虞畏罪自杀了。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朕在文华殿问他们,最后追查的结果是什么,这就是他们给朕的答案。在做事之前,前后手脚怕是清理干净了。” 张嫣点头说道:“一如当年武宗皇帝的两次落水,梃击案、红丸案这些无头的案子一样,查着查着,就有人主动站了出来,揽下所有的责任,继续追查,一无所获。” 张嫣在王承恩耳边低声吩咐着,不一会王承恩端上两盘芝麻酥糕,还端来了红糖姜茶,张嫣将芝麻酥糕掰成了数截,说道:“给万岁端一份过去,早饭还没吃呢,看这断成数截的芝麻酥糕,像不像大明朝堂?” “他们将大明分成了无数份,你一份、我一份、他一份,如同蚂蚁一样,霸占着着这些利益,生怕皇帝或者其他朝臣篡夺了这些利益,但凡是哪一块出现了差错,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将出了错的酥糕夺走。” 朱由检吃酥糕可没张嫣那么娇贵,直接一口吃下,说道:“当朕要吃的时候,他们就会一致的针对朕?” 张嫣看着满嘴若塞的大明天子,嗤笑一声说道:“你慢点吃,别噎着。” “其实通惠河已经反反复复了许多年,自金国窃了中原之后,就开始在通州到北京开始修这条河,名曰闸河,但是没修完就被蒙兀人给杀的干净。” “后来就成了蒙兀人来修膳自秦时的大运河,当时郭守敬定出了通惠河的图纸,通惠河的修凿成功,长约一百六十四里,便有了西苑太液池、金水河、筒子护城河和白浮泉到昆明湖的金河。通惠河的尾巴在香山,而后转入永定河,奔向大海。” 朱由检一听也是一愣,说道:“京杭大运河从秦时就开始修了吗?” 张嫣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只是有些奇怪朱由检的关注点,奇怪的说道:“秦始皇治陵水道,从嘉兴到钱塘越地,再通浙江,慢慢的打通了从杭州到开封的河段,后来隋朝时,修出了从开封到北京这段,元时,从徐州不再转向开封,而是直接奔东昌而去,也就是现在的京杭大运河了。” “这通惠河太祖皇帝要修,没修成,太宗皇帝准备迁都,营建北京城,那必然要修缮通惠河。” “太宗皇帝调拨了水脚夫四百六十人,永乐六年,太宗皇帝又设立通惠河官六员,永乐十年,又征闸夫二千三百余人,终于把通惠河打通了。” “然后闸夫没过三五年就跑得一干二净,有人用黑夜妖眚吓唬他们,把人都吓跑了,河道也就堵塞了。” “宣德六年修澄清闸,通惠河通了,后来又堵了;宣德七年,重建平津闸、流闸,通惠河通了,后来又堵了;正统三年,修大通桥、普济闸、越河土坝、复用庆丰闸官。通惠河通了,然后又堵了。” “成化七年,宪宗皇帝朱见深调动中军都督府九万军卒,锦衣卫三千余人,七个千户坐镇,要彻底打通上游三里河,就发生了彗见天田,光芒西指!朝中大震,就是和之前的把戏差不多,上天示警。通惠河的修缮又搁置了。” “直到嘉靖七年,再次启动了疏浚工程,从三月到六月底,用了三个半月的时间,花费了七千两银子,把这条一百多里的通惠河疏通,南来粮船直到城中积水潭,以前在皇城城墙上,就能看到东面太液池船帆如云。” 朱由检不由的瞪大了眼睛问道:“漕船以前要过皇城的吗?嘉靖年间?” 张嫣吃了一小块酥糕,点头说道:“是呀,那时候嘉靖皇帝就拿着你敲的那口钟,晚上跑到西苑的广寒殿居住,过来一条粮船,他就会敲一下钟,民夫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那个钟声响,就是皇帝站在广寒殿看他们,都会大老远的喊万岁见礼。” “嘉靖年间不断有人上书,要通惠河改道,不得从苑池、太液池、什刹海、到积水潭,有损皇室的体面,嘉靖皇帝可不管,坚决不纳这奏疏,每天晚上,都会到广寒殿住着,广寒殿就在太液池正中央。” “后来因为都知道嘉靖皇帝在广寒殿住着,还发生了闸夫刺杀皇帝的事,不过嘉靖皇帝没有计较,日日如此,直到宴去。” 朱由检不由得看向了万岁山的方向,广寒殿在内城,却不在紫禁城之内,他像是听到那个清脆的响声,不由的笑道:“朕还以为嘉靖皇帝,只会寻仙问道呢。” “与民同乐也是修道的一部分呀,嘉靖皇帝很信这个。”张嫣继续说道:“改了道,从城外直接到德胜门,然后入积水潭,就在也看不到粮船的平底船了。嘉靖皇帝宴去,通惠河又堵了,张居正就开始修通惠河,万历年间又堵了几次,修了几次。” “天启二年通惠河又堵了,先帝就疏通河道,是魏珰办的第一件差事。天启五年,王恭厂炸了之后,那条河就一直堵到了现在,城中粮价就涨到了一石四两。可是到通州买粮就是一石一两四钱。京中百姓都去通州买粮。” 朱由检忽然疑惑的问道:“就是王恭厂炸了之后,魏珰就的气焰就已经开始逐渐被东林打压了下去吗?” 张嫣点头说道:“其实是先帝落水后,谁都不信,魏珰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那还能有好?田尔耕等人,人心惶惶,涂文辅甚至和钱谦益去当了几次嫖友献媚,阉党也是艰难支撑着,乾清宫外先帝宴去,魏珰封锁乾清宫,只不过是最后一搏罢了。” 朱由检不由的感慨,对于魏珰、东林他还是了解的太少了,其实魏忠贤凶焰滔天,也就是天启四年那一年,天启五年,朱由校落水之后,魏珰就已经开始失去了势力。 张嫣梳理的通惠河的历史,让他也再次领略到了皇权和臣权争锋的不易。 “皇嫂对这通惠河倒是了解的很深,长见识了。只是涂文辅一个太监怎么和钱谦益做…”朱由检不由摇头说道,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这事他好奇很久了,只是讨论对象不太合适。 张嫣忽然邪魅的一笑说道:“其实我就是无为老母呀,要不然魏珰能怕我?” 朱由检不由的后仰着身子,目瞪口呆的看着张嫣,这话说的他浑身冒冷汗! 这无为教可是邪异!他怎么能不恐惧? 似乎是天启皇帝临终前关于传皇位更替的斗争,如同重重迷雾一样,慢慢揭开了面纱一般。 朱由检如同雷殛一般愣在原地,张嫣一直请旨出宫为道姑,难道是这个原因?!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他仿若是恍然大悟一般! “骗你的。”张嫣轻轻抿了一口红糖姜茶,心情更是好了几分,看着朱由检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她是大明皇后,母仪天下,哪里来的邪异纠缠? 张嫣看着朱由检依旧面色恍惚的样子,眨了眨眼睛问道:“你不会真的信了吧,我真是骗你的,是昨天你问为何京中粮贵,我临时抱佛脚翻看内起居注翻出来的,看把你吓的,我要是无为老母,魏珰只要把这个风放给朝臣,那我还能在宫里待着?早就被赶出去了。” “田尔耕说魏珰可是见过无为老母的。” 朱由检心里松了一口气,忽然眉头一挑说道:“那要是魏珰见的是个假的呢?皇嫂才是真的呢?” “你真的信了?”张嫣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朱由检气鼓鼓的问道。 “皇嫂骗朕,朕就不能骗一下皇嫂了吗?”朱由检哈哈大笑两声,看着张嫣气恼的样子,有些开心。 张嫣端起了酥糕和姜茶,忿忿的说道:“孩子气!你自己在这里处理朝政吧,我休息去。” 随后,张嫣便扬长而去,去了偏殿,昨夜翻了一晚上的资料,她困乏的不行,皇帝这头让他自己忙吧。 黑眚,在朱由检的视角看来,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那些闸夫,通惠河需要定时疏通,只要把闸夫吓跑了,河道自然而然就堵了。 但是明朝的皇帝和朝臣们,却可不是信仰唯物主义,他们自然对这种事心里泛着疑惑。 其实朱由检前几天不也对着那个球形闪电,心里泛着疑惑吗? 人都一个样,在所了解到的知识,解释不通某种现象的时候,都喜欢把这些位置,推给鬼神,一切都变得可以解释,求个心安罢了。 朱由检俯案梳理着奏疏,忽然抬头问道:“王伴伴,你说皇嫂她会不会真的是无为老母?” “啊?”王承恩眼睛珠子滴溜滴溜转的很快,长揖说道:“万岁爷说是,那大约就是,万岁爷说不是,那就不是。” 朱由检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回答还真是滴水不漏,其实王承恩这一句也表达了他的意见,那就是张嫣不是无为老母,但是皇帝要说是,是可以定性的。 “王伴伴呀,你也学会读书人那套了,阴阳怪气夹枪带棍的本事,见长不少呀。”朱由检笑呵呵的打开了奏疏,继续批阅着奏疏。 其实王承恩一句话,朱由检反而心里没了疑惑,他捏了捏袖子里的奏疏,那是张嫣的两封交出权力的奏疏。 王承恩轻笑了一声,继续着他搬运奏疏的活,他不是不愿意做和事佬,小事他当然能和事佬,可是涉及到懿旨、提督宫禁这些事,他哪里敢当和事佬。 “万岁有个事,乾清宫总管太监陈德润,早上懿安皇后还未起身准备盥洗的时候,陈德润就要往偏殿里闯。被宫人们赶了出来。”王承恩似乎是不经意间说道。 朱由检讶异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这个老好人,现在开始清除异己了? 不过他马上面色大变! “以前也是如此吗?”朱由检眯着眼问道。 王承恩非常肯定的摇了摇头说道:“先帝在的时候,给陈德润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而且宫里有些闲言碎语,不大好听。” 作为宫里的老祖宗,王承恩一五一十的将宫里的传闻,说的明明白白,他既然敢说,自然是有些真凭实据。 第三十七章 大明皇帝的愤怒 大明朝的宦官可不是鞑清那种听墙根的宦官,晨钟之前,暮鼓之后,宦官连乾清宫门都不能踏进来,陈德润的这个行为,显然违制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陈德润在通过践踏皇权,提高他自己的威信。 “万岁爷忧心国事,懿安皇后吩咐臣不要声张,他也没有闯进去,说不要让万岁爷费神。”王承恩看着万岁的脸色都变了,说的更加小心。 朱由检手中的奏疏已经被握成了一团一团,他抬头冷漠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说道:“所以,乾清宫的安全,一直是陈德润负责。所以,她不让你说,怕乾清宫不够安全是吧。” “所以,那天,朕随意的说了她一句,她就哭了一整天。” “她觉得委屈,但是新帝刚登基,也不想朕陷入一团的麻烦当中,她是大明的皇后,母仪天下,本来是那天上的凤凰,却就要忍受着陈德润这种无耻之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行为。还嘱咐你不要说。” “是。”王承恩小心翼翼的说道:“魏珰被抓的那天,陈德润就放出话来,要让张嫣做他的对食夫妻。” 朱由检盯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我家皇嫂长得很漂亮,对吧,现在又寡居了。而朕现在内外交困,朝臣们如同貔貅一样只进不出,还有光禄寺卿送毒茶汤进献,朝中万事千头万绪。” “是。”王承恩从来没见过朱由检这种冰冷的神情,小心的回答了一句。他感觉从尾椎骨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那是何等的冰冷。 “现在乾清宫的宫宦是不是都换成了信王府的旧人?”朱由检歪着头问道。 “是。”王承恩想了想说道:“万岁爷,除了懿安皇后身边的几个近侍的宫女以外,其余宫宦皆为信王府之人。臣既然跟万岁爷说这件事,就是有万全的准备。万岁爷知道,臣虽然不是很能干,但是还算谨慎。” “皇嫂对他怎么看?这个陈德润?不堪其辱?”朱由检眼角一挑问道,张嫣毕竟寡居,她若是有心,朱由检作为皇帝,其实并不太好说什么。 “是。”王承恩琢磨了一下说道:“确切的说,不胜其烦。” “把他给我叫来。”朱由检将奏疏放在了桌上,眼角在乾清宫巡视了一遍,瞥见了雁鱼长信鹤宫灯。 朱由检站起身来,看着长揖的陈德润,冷冰冰的问道:“魏忠贤死后,你放出话来,说要让懿安皇后做你的对食夫妻?” 陈德润显然没有听出皇帝的这话的冰冷,谄媚的笑道:“万岁爷这说的哪里话?臣万万没有说过这句话,都是谣传罢了。以讹传讹,传的久了,就是真的了。” “张皇后是天上的人,臣不敢奢求,嘿嘿,不敢奢求。但是万岁爷若是肯,臣肯定会伺候张皇后的。” “你是魏珰的人?”朱由检让陈德润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看死人的神情。 陈德润点头说道:“承蒙万岁不弃,现在臣是万岁的人了。”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擅闯宫闱,懿安皇后还未起床,你就径直往里面闯,若不是宫女拦住了你,你就闯进去了?”朱由检活动了下身子骨,将配在腰上的佩剑拔了出来。 这是当初午门入宫的时候,他挂在身上的佩剑,当时田尔耕未解掉他的佩剑,他才入的宫门。 一直剑不离身,除了登基大典以外一直带着。 “臣罪该万死。”陈德润瞬间听明白了,恶毒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赎罪。” “站起来,把你的腰剑拔出来。”朱由检终于活动好了身子骨,冷笑着把陈德润拽了起来,用力一个头槌,碰在了陈德润的脑门上。 朱由检厉声的说道:“把腰剑拔出来。” “臣不敢。”陈德润低着头,颤抖的说道,门口就是两个大汉将军,王承恩就站大明天子的身后,他要是拔出佩剑,那死就是眼前的事。 朱由检眉头一挑,冷笑着说道:“是不敢,不是没有?带着腰剑是吧,懿安皇后懿旨,八月二十三日,宫中翻找兵戈,把所有的佩剑都收了,你还带着腰剑,不简单呀,陈德润,朕怎么早没看出来呢?” “求万岁开恩,求万岁开恩。”陈德润如丧考妣一样的又要跪下。 朱由检拽着他就是一拳轰在了他的眼眶上,砰砰又是两拳,砸在了陈德润的鼻梁上。 他这副身子骨可不是弱不禁风,张维贤时常入宫教朱由检些拳脚刀剑的功夫,张维贤是个粗人,总觉得的大明的天子、王爷,只会死读书,那成不了大器。 朱由检骑马就是张维贤教的,能把马起的稳当,长途跋涉的人,下盘都稳。 陈德润并不是没有反抗,被重锤几下之后,开始还手,朱由检躲了几下,也挨了几下,瞅准陈德润的破绽,一个膝撞顶在了陈德润的腹腔,用力之大,受力的陈德润如同一只受惊的虾一样,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 朱由检抬起了自己的脚,用尽了力气,一脚踩在了陈德润的后脑勺之上。 “咚!” 一声巨响传来。 朱由检晃动着脖颈,看着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德润,抄起了刚才看好的雁鱼长信鹤宫灯,举得极高,又猛的落下,砸在了陈德润的后脑勺上。 陈德润如同西瓜被砸开了一般裂了一地。 朱由检大声的喊道:“大汉将军何在!将这人拖出去,埋了吧。王伴伴,搜下他的身,剑履及殿,他陈德润,想做什么!” 王承恩带着几个宫宦将陈德润拖了出去,随后宫人们带着水盆和布绢,将地面擦的极为干净。又散了些香精,让血腥味不那么浓重。 张嫣听到了动静,已经从偏殿,穿着薄薄的纱衣飘了出来,刚好看到了朱由检高举着青铜宫灯砸死陈德润的一幕。 王承恩瞥见了张嫣的一袭纱衣的裙角,用最快的速度低下了头,处理着地上血迹,陈德润刚死,他可不想被万岁爷提着宫灯给砸爆脑袋。 刚把正殿弄干净,他人就溜的无影无踪。 “去拿点红花油和云南白药去,取干净方巾和热水来。”张嫣摇头对着身边的宫女说道。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只要一个物体对另一个物体施加了力,受力物体反过来,也肯定会给施力物体施加一个力。朱由检发了疯一样揍了陈德润,激动之下,整个手都在抖,还滴着血。 那几拳砸在了骨头上,肯定要破了皮。 “一个内侍,你至于亲自动手吗?让王承恩把他抓了,拉出去砍了就是。你看这弄的满手是血。”张嫣三分抱怨七分心疼的说道,将方巾在热水里烫好之后,小心的擦拭着血迹。 “康麻子他…我…没…他十六…有什么…”朱由检说话突然有点不利索,宫宦都走了只剩下张嫣一个人,他歇了一口气,就开始嘴瓢了。 他这属于典型的气急攻心。 人在动手的时候,会万分的激动。 全神贯注在搏斗的时候,甚至都会忘记疼痛,他虽然干净利索的解决掉了陈德润,但是他依旧感觉到了十七岁的心脏,在蓬勃的跳动着,血液在血管之中轰隆的咆哮,以至于说话都不利索。 只有那些常年征战的百战老兵,才会在动手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什么你呀,我呀,康麻子的,先坐下,缓缓神。”张嫣搀着朱由检坐到了椅子上,继续擦拭着血迹,将肿胀的地方涂上了红花油,在伤口撒上白药。才算是叹了口气。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上臂内侧又沁出了血,叹气的说道:“把袖子捋起来。” “啊?”朱由检这才看到,当初在丁字巷的伤口又崩裂开来,沁出了血。 伤口不深,的确是皮外伤,打理的也不错,结了痂,但是剧烈活动还是把沁出了血。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又吐了几口浊气,说道:“朕自己来吧,或者让婉儿来吧,之前就是她处理。” 说话利索了,朱由检依旧是面色涨红,但激动的情绪总算是平复了几分。 周婉言深谙药性,之前伤口都是周婉言在打理。 “信不过我?”张嫣猛地一愣,瞪着丹凤眼看着朱由检问道。 朱由检撇了一眼张嫣的轻薄的纱衣,摇头说道:“不是,让婉儿,算了,朕自己来吧。” “皇嫂这是在补觉吗?”他自己捋起了袖子,将血迹擦拭干净,咧着嘴又冲洗了一番,才撒上了云南白药,用布绢缠上了伤口。 周婉言知道了正殿的事,也是无能为力,那个白的像一张纸的姑娘,面对这一切,只会惊慌失措。 “昨日查通惠河的事,熬得有些晚,这刚睡着,你就在正殿打起来,就醒了。一个内侍,犯不着,赶出宫就是了。”张嫣还是一脸埋怨的说道。 朱由检扎好了伤口,情绪总算是归于平静,笑着说道:“杀了陈德润,皇嫂心疼了?一脸忿怨。” 张嫣一把掐住了朱由检的伤口,恨恨的说道:“你再说一次!” “放手,放手,疼。”朱由检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这真是说变就变。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表情不似作伪,赶紧将手松开,还有些担心的说道:“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呢?我不是说了吗?你让王承恩抓了,砍掉就是。” 朱由检笑着将袖子放下,活动了有些酸痛的手腕和手掌,才说道:“他冒犯了你,假人于手,朕不解恨。” “现在这样就解恨了?”张嫣差点被气笑了,忿忿的说道。 朱由检十分肯定的点头说道:“嗯,解气。” “孩子气。”张嫣摇头,男人估计都是如此,长不大,她站起身来,说道:“我乏了,还要回去补觉,下次在遇到这样的事,让王承恩去,成什么体统。” 朱由检灵机一动说道:“这不是皇嫂说的吗?大明没什么体统可言。” 张嫣回头撇了朱由检一眼,眉毛一挑,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 康麻子杀个鳌拜,还用了十六个布库的少年侍卫一拥而上,被无骨文臣捧了臭脚,称其有惊人的魄力和才智! 但是大明朝九岁的神宗皇帝,收拾两代帝师的高拱的时候,只用了一纸诏书,就是不顾师恩。 朱由检不管是收拾魏忠贤,还是收拾陈德润都没费多少劲儿。杀陈德润,他朱由检也是干净利落。但是在以后的史书中,这就是他暴戾无道的佐证。 朱由检才不在乎那么多青史留名是何等模样,陈德润敢踩着皇权这张皮,他朱由检就得用最暴烈的手段予以回击,否则别人只会轻贱皇权这张皮。 皇权、皇威都需要皇帝本人去维护。 朱由检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陈德润死的地方,这个人的确是属于阉党,但是从天启五年开始魏珰都自顾不暇,陈德润真的单纯是魏忠贤的人吗? 这种可笑的试探,越来越没有底线,朱由检打开了奏疏,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妥协退让。 张嫣并不如她表现的那么冷静,人生总是有很多不愿意揭开的记忆,比如她的孩子。 她维持大明皇后该有的尊贵,踩着红梅步,淡然的回到偏殿,屏退左右之后,她将头深深的埋进了被褥之中,轻微的啜泣声被薄褥和床幔给掩盖的丝毫没有声息。 陈德润的肆意妄为,只不过是这宫廷里的一个缩影罢了。 在这大明的皇宫里,只要稍微露出点怯懦,就会被吞的渣都不剩,尤其是天启皇帝大渐之后,她就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 而新帝登基,从开始就表现出了鲜明的敌意,这种敌意来自皇帝的天性,对一切的掌控。 她一直不知道何时才能睡个安稳觉,交待给王承恩不要胡说,是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陈德润无状之事,到了皇帝面前,到底会是何等模样,那个年轻天子,会不会趁机将陈德润控制在手中。 直到今天,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天子,高高举起的宫灯,终于放下了心防,安心的睡去。 言行合一,致良知。 “万岁爷,他们开始了。”王承恩眼瞅着殿内没了声响,远远的瞅了一眼,懿安皇后已经离开,他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本锦衣卫的密报。 朱由检笑着说道:“什么形式的反击?” 王承恩低声说道:“山魈黑眚。” 第三十八章 以迷信消灭迷信 当太阳逐渐的落下了地平线之后,北京城里,除了官署,富贵人家、酒楼、妓馆有比较多的灯火以外,大明京师变得一片漆黑。 大部分的百姓家中,只有莹莹灯火,离开城两三里,都是笼罩在了漫天星斗的星光之中。 正是这种黑暗,给了人们无限的遐想和恐惧。 夜晚属于妖魔鬼怪,是现在的泰西,也就是欧罗巴的一句俗语。 伴随着这句谚语的是那些经久不息的传说,恶魔、幽灵、女巫、狼人、吸血鬼、魔法、巫术、炼金术、占星学、灵知主义、赫尔墨斯主义等等。 神秘学在泰西与理性、信仰紧紧的联合在了一起,奠定了泰西的科学、技术、宗教、文学、艺术。用先知去命名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用占星师去解释开普勒对天文学的探索,用炼金术和巫术来定义斯帕德·鲍欣对于人体的探索,将未知推给神秘和奇异故事,也并非中原王朝的传统。 十七世纪初的这段时间,整个世界到了夜晚,都是乌漆墨黑。 关于黑眚,最早的记载可见唐末时,龙门寺的僧人法长记叙黑眚,乃是一团黑气,六、七尺高,腥味十足,比鲍肆(鱼店)还要腥臭,声若牛叫,喜欢十岁以下的孩子。 北宋时,元丰末年、元符末年、大观末年、政和元年、宣和七年,黑眚开始出现在了开封府的大宋皇宫之内,这个时候的黑眚,在特征上,就加上了有毛如漆,有声如雷。 到了大明,这黑眚愈发不得了,已经不是单个出现,就通惠河上的黑眚,就是十数只一起出现,呼啸于河岸。刀枪不入、凶悍异常,还会袭扰村落。 自建文元年山东出现第一次的黑眚之后,大明朝的黑眚越来越恐怖,就王承恩送来的这些黑眚的记载,就有一百八十多次。 南直隶和北直隶以三十次和二十一次高居三甲。 这些黑眚每次出现,活动的范围有大有小,小的范围就是一县之地,而大的范围就是一府。 但是也有不寻常的时候,正德七年,北京城、北直隶、山东、河南延着大运河的航线上,出现了几千黑眚,甚至十几个村寨,在黑眚潮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嘉靖年间修通惠河和疏通大运河的时候,可不得了,从北京到福建月港,那黑眚潮,差点让人以为是要造反! 当然北方是黑眚,浙江嘉兴府、杭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南直隶的松江府、苏州府,甚至出现了狐鸣鱼书! 当然嘉靖皇帝寻仙问道,那是得道高仙,还能被这小小妖狐或者鱼鬼给吓到? 他当场在北京和南直隶,办了场法事,超度了十七名亡魂,这件事就算是了结了,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嘉靖皇帝也没有施展他的神通,妖邪自匿。 嘉靖皇帝得道成仙的证据简直不要太多。 例如嘉靖二十一年,后嫔端妃曹氏、王宁嫔,宫人杨金英带着数十名宫女,闯进了乾清宫内。 宫女趁着嘉靖皇帝睡的正香,用黄绫布把嘉靖帝的脖子死死的勒住,十数名女子一起用手拉扯,企图杀死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毕竟得道成仙,那是金刚不坏之躯,宫女们,眼看着杀不死嘉靖皇帝,遂又用钗、簪等物刺向嘉靖皇帝,那自然是刀枪不入。 方皇后闻讯,带着大汉将军赶到,将这些宫女们凌迟处死,首犯三人,诛了九族。 负责给嘉靖皇帝医治的太医许绅,被嘉靖皇帝赏赐了很多金银财宝,但不久许绅便得了重病,称之为惊悸之症,死在了家中。 而后京师周围起了大雾,冤魂哀嚎嘶鸣,被诛了九族的曹氏还变成了厉鬼,端是恐怖异常。 “王伴伴,你去内官监,让内侍把所有插在房顶之上的钩镰枪取下,换上新的,吩咐田尔耕带一千锦衣卫,在午门外候着,把枪赐予田尔耕。”朱由检合上了手中的内起居注,他也在研读,总是能够品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万岁爷,咱们要作甚?”王承恩吩咐这几个乾清宫的内侍去拔下钩镰枪。 朱由检挂着止不住的笑意说道:“王伴伴,天雷,乃是至阳至纯之物,天雷淬炼的钩镰枪,已非凡器可言,乃是灵器也,可诛邪异。让田尔耕带着人,去西山和通惠河,手持朕赐下的灵器诛邪就是。” “啊?”王承恩摸不到丈二头脑的说道:“臣知道了。” 朱由检十分确信的点头说道:“还有一事,你告诉我大明锦衣卫,火药之中撒一些朱砂,火铳也可诛邪,此乃道法,但凡是领取钩镰枪之人,都归到诛邪队之中。” 用魔法对付魔法,用封建对付封建。 既然有人出招邪魅,朱由检当然见招拆招,建立诛邪队来诛杀这些邪魅,他可是拥有奇异故事,御雷之术。 山魈常常出没在西山山道之间,而黑眚水鬼,出没在通惠河几近干涸的河道沿线。 郭尚礼,大明锦衣卫百户,拿到御赐天雷淬炼的钩镰枪时,除了感觉这钩镰枪上锈迹比较明显以外,不论是重量还是质感,都与其余制式的钩镰枪,并无不同。 但毕竟是御赐之物又经过了天雷淬炼,这钩镰枪握在手中,如同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十人一队,旗正领取行营火器!”田尔耕咆哮着喊道。 锦衣卫乃是大明京师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武备当然十分充分,当然这次的任务比较奇怪,乃是杀鬼,只领取火器就是。 郭尚礼熟练的提起了刻着四条红龙、十二朵红云、六枚龙珠的一窝蜂,打开了后置盖板,拿出了刷子将正六边形的一窝蜂筒壁刷干净,又扣上了盖板,将一点点朱砂洒在了火药之上。 他用小木铲装足火药倒入一窝蜂的筒内,凸心铁杆轻轻凿了几下,又推入了一枚大铅弹,重二两,又塞进去约一百多枚重一钱五分的小铅弹,用凹心铁杆小心的将铅弹推实。 他拿起准备好的药捻子,塞进了火门之内。 这一窝蜂算是填装完毕,他将连接头尾的牛皮袋,背在身上,将铁尖架卡在筒壁的卡扣上。 铁尖架是用来固定一窝蜂,后置盖板上有一铳尾,在发射时,用一个木桩子钉在地上,防止后坐跳起。他又将照门、照星调试了一番,开始给长短铳填制弹药,大明的皇帝,可以御雷的万岁爷说,添了朱砂的火药,也可以破邪。 长铳又名边铳,与一窝蜂铳管长二尺六寸不同,长铳约有五尺,需要一人抬铳,一人瞄准射击。 “整队!出发!” 五百人带着长短铳、一窝蜂奔着西山山道和通惠河而去。 九月十三日的夜晚注定不平静,月光洒在大地上,将大地照的一片雪白,西山山道上的红色枫林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妖艳,烈风阵阵吹拂,在山间森林之中,变得凄厉万分,似是小儿哭泣不止,又像是怨女啼鸣。 半山腰上有一村落名曰后营,只有一百户左右,里正手里拿着一把鸟铳,看着村口那十几只山魈,慌慌张张的放了一枪之后,结果鸟铳内的铁弹击中这些山魈,没入他们的如漆长毛之内,再无异动。 而山魈们发出了诡异的叫喊声,奔着里正而去,里正哀嚎一声,钻入了家中,将家门插好,又关闭了房门。 矮小的土坯院墙,根本无法阻挡这些面目五彩斑斓的山魈,他只希望这些山魈们能够尽快离去。 夫人和两个孩子,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床侧,桌上的煤油灯被破旧纸窗的一阵狂风吹灭,院门和屋门并没有破开,那些破旧的纸窗压根拦不住这些山魈。 一只山魈三两下戳毁了纸窗翻身而入。 “桀桀!”山魈怒吼一声,扑向了手里拿着铁钎,但是已经被吓破胆的里正,三下五除二夺过乱刺的铁钎,一钎戳死了里正,里正嘴角反刍了汩汩鲜血,没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山魈又狞笑着将里正的妻子,仍在了床榻之上,抱起两个已经吓傻的孩子,就准备翻窗而去。 传说中,山魈们会将孩子掳走,然后这些孩子吃住跟着山魈,慢慢就变成了新的山魈。而那些丢了孩子的妇人,若是进山寻找,多数再见不到其踪影。 “我的儿!”妇人被扔到了床上,看到孩子被抱走,拔下刺在丈夫身上的铁钎,刺向了山魈。 山魈又是一阵古怪的笑声,将两个孩子提在手上,若是妇人刺实,没命的将是孩子。 妇人恸哭不已,但是却丝毫没有办法,丈夫已经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如何,仿若是妇人越是恸哭,山魈五彩斑斓的脸就越笑意越浓。 “唔吼。”山魈咧着嘴,提这俩孩子晃动着,似乎甚是得意。 郭尚礼带着百人队乘快马,奔着西山而来,马蹄踏碎了落叶,扬起了阵阵的沙尘,赶到后营村时,后营村已经处处都是大火,郭尚礼勒马驻足,站在一片火光之内的后营村之前。 他们并未来迟,山魈还在村落的矮墙之间腾挪着,将孩子们聚集在村口。 锦衣卫的军卒看到这些山魈果然如同传闻一样,有毛如漆,面五彩斑斓,一时间有些生怯后退了一步,但是紧接着握紧了手中的钩镰枪。 郭尚礼将背上的一窝蜂摘下,将铁尖架的三角支架支开,将一窝蜂压在了支架之上,将铁钎勾注后置盖板上的铳尾,借着月光,瞄准了五只山魈。 郭尚礼手持火把,面色狰狞的怒吼道:“得胜!” 药捻滋滋作响,很快就没入了火门之内。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一窝蜂筒壁雕刻的火龙仿若被惊醒了,龙睛闪亮,大小铅弹化作了辉光向着几只山魈疾驰而入。 大铅弹重二两在经过了火药的推力之后,势若惊雷一样的砸在了一名山魈的额头之上,直接将其砸出了老远,而小铅弹们没有什么轨迹,但是因为数量过于密集,还是将剩余的山魈笼罩在了铅弹之内。 似乎是被这火器的威力所震慑,山魈们忽然响起了响亮的口哨声,随后山魈们腾挪着向村外跑去。 锦衣卫见火器有效,不由大喜!传闻里山魈黑眚都是刀枪不入,没想到被这火器给破了功! “上!”郭尚礼心中大定!既然是火器有用,那天雷淬炼的钩镰枪,自然无碍,他带着人冲向了冲入夜幕之中的山魈。 “去死吧!畜生!”郭尚礼心里还是有些怯,怒吼着给自己壮胆,钩镰枪砸在了山魈脖颈上,用力过猛,这只山魈直接没了脑袋。 锦衣卫诛邪队是个百人队,还骑着马,这些山魈哪里能跑得过诛邪队? “老大,抓了个活的,这山魈居然趴在那装死,被我们发现了。”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将一只山魈五花大绑的推到了郭尚礼的面前。 郭尚礼将火把一引,火光明灭着照在了山魈的脸上,郭尚礼疑惑的问道:“人?!” 的确是人,世间何来鬼魅?可是天倾地覆之际,人,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 郭尚礼将此人押回了村寨,看着正在灭火的村民,借了一桶水,浇在了山魈的脸上,将他的脸冲洗干净,什么有毛如漆,就是一床烂被褥,撕扯的更烂而已。 至于鬼叫,只不过是衔着树枝还绑着哨罢了。 “王八蛋!艹你妈!”郭尚礼怒吼着一脚踹翻了这个装作是山魈的人,一拳一拳的锤在了对方的面门,用力之狠,连锦衣卫的几个旗正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郭尚礼直接掏出了腰间的绣春刀,一刀砍在了对方的脖颈之处,将对方枭首之后,郭尚礼才气喘吁吁的杵着刀,蹲在地上。 抓的山魈不止一个,没必要留着这群人渣,留几个活口问清来路就是。 “缇骑大人,我能跟着你们抓山魈吗?”一个黝黑的窑民,颤巍巍的走到了郭尚礼面前,大声的说道。 郭尚礼略微有几分气短的说道:“叫什么?” “徐四七!” “带着你的人跟我走。”郭尚礼站了起来。 西山火光冲天,不止缇骑,还有山民们,带着人奔向了山中流匪。 第三十九章 被人惦记的感觉 次日清晨阳光依旧明媚,等待午门外的官员,正在等着午门打开城门点卯,钟响了三声之后,午门并没有打开,朝臣们等待门外议论纷纷。 太仆寺署事御史梁梦环不断的擦着额头的汗,周围的人和他说话,他都不带理会。 停了约有小一刻钟的时间,午门才缓缓打开。 朝臣们穿过午门长长的门洞之后,赫然看到了甲胄[海棠书屋 ]鲜明的锦衣卫们,在皇极殿的广场上列队,与往日艳丽不同的是,对襟棉甲上都是血迹。 他们虽然站在阳光之下,却显得格外阴森,尤其是这些人摘了兜鍪,露出泛着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朝臣们,如同恶鬼。 大明天子朱由检站在风中,狂风吹动着他的衣襟,猎猎作响,张嫣站在华盖之下,带着担心的看着大明的天子,唯恐暴怒的天子,不管不顾的将所有的朝臣皆数拉倒午门外抄斩。 仍在御道之上的是一大堆的山魈和黑眚的尸体,郭尚礼负责西山山魈,田尔耕负责通惠河黑眚。 而这些尸体,显然符合传闻中的山魈黑眚,但是也有几只剥的干干净净的山魈黑眚,这些显然都是人。 朝臣们惊疑不定的站定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御史点卯。 朱由检也一步步的走下了月台的长阶,缓缓的穿过了山魈和黑眚的尸首,踹了踹地上的尸体。 “这就是让通惠河堵了几十次的黑眚,是陆龙王的人,这是山魈,堵了西山山道运煤为生的百姓。诸位明公,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谁做下的事,也别玩自杀了,这个时候站出来,朕不诛九族,也不夷三族,家中女眷不用充教坊司为娼,男丁也不用做龟公。若是让朕查出来,朕答应你们,朕必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整个午门外只有旌旗翻动的声音。 太仆寺署事御史梁梦环,颤巍巍的看了看左右,站了出来,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臣罪该万死。” “田尔耕!送北镇抚司诏狱。”朱由检看了一眼太仆寺御史,每天点卯的就是他,朱由检摇头说道:“还有人认吗?梁梦环已经招了。” 梁梦环其实是昨日就已经查出来的人。 田尔耕昨天夜里从通惠河进京之后,就踹了他家的门,传了圣旨,若是明天肯当殿认罪,就可以免去家中女眷充教坊司的悲剧。 梁梦环看着夫人和孩子,最终向邪恶的田尔耕低了头。 人证物证具在,容不得梁梦环有任何的狡辩。 “臣罪该万死。”吏部尚书周应秋猛地趴在了地上,一股骚臭味陡然传开。 朱由检看着周应秋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魏忠贤十狗之一,魏忠贤倒了,跟着皇帝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看看现在田尔耕抬着头做人,不比舔人脚底板活的快活? 但是向万岁爷低头就是投献的大明朝,周应秋并没有选择皇帝,旁人站错队也就罢了,吏部尚书应该是最擅长站队才是。 “还有吗?”朱由检踏着满是血迹的山魈黑眚,大声的喝问道。 陆续有几名官员出列,有东林党,也有阉党的人。直到再没有人承认之后,朱由检点头说道:“无人承认了吗?那就在这里候着,田尔耕已经去用刑了,什么时候审完,什么时候散朝。” “不许交头接耳,御史都盯着呢,朕也在看着,谁交头接耳都扔诏狱里去。” 王承恩从远处搬来了一张椅子,让万岁爷坐下,又吩咐几个宫人,带着华盖遮住了日头升起的太阳。 “臣有罪。” 陆续有两名顺天府的府判站了出来,趴在地上,万岁爷显然是不打算给他们处理后手的时间。 “西山的山民里正、甲首联保,若有山魈肆虐于林,共击之,通惠河沿岸闸夫也是一个道理。”朱由检就坐在一堆尸体的旁边,开始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天大的事,朝政不能歇。 直到日上三竿,连皇帝在内满脸都是汗的时候,田尔耕才从宫外跑了进来,跑到朱由检的面前长揖说道:“万岁,涉案之人都已经在诏狱了,莲台仙会在即,前几日他们几人,于金水河畔夙鸣楼商议,山魈黑眚,缇骑已经去抄家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由的对朝臣们刮目相看,他点头说道:“朕还以为有人会心存侥幸,还不错,散朝。” 大明的确病入膏肓,但是大明朝还没到最后几年礼乐崩坏的程度,至少大明朝堂上,自己做下的恶,还有胆子认。 朱由检把本来在文华殿的廷议移到了皇极殿门前的广场,开了一上午,有些早上起得晚的朝臣们,饿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两个眼睛只发昏,有些低血糖在烈日下站了两个时辰,再不吃早食,直接晕厥过去了。 他今天这么折腾朝臣,其实就是给朝臣们划一条道出来,党争归党争,但是不要拿百姓的命来党争。 这就是底线。 党争,历朝历代,都是无法避免之事,《过敏档四字经》有句话,也曾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派系政治在中国历史悠远,从最开始的商鞅变法到最后商鞅被车裂; 再到吕雉乱政和肃反,大汉天下外戚与豪强的党争斗出了王莽新政; 大唐鼎盛于天下,可是大唐朝光玄武门宫变就搞了四次,围绕在藩王对皇位的争夺,最后都闹出了皇帝被宦官擅立的局面; 大宋朝关于祖宗之法和革故鼎新的党争,弄得元祐党人碑,守旧和革新派斗起来,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大明朝呢? 大明朝到万历年间,文官体系和阉党斗了近一百六十年,官僚体系有细分为齐、楚、浙、西京、东林等等政治派系。 政治派系的斗争是必然存在的,而且眼下大明党争,会更加剧烈几分! 毕竟是明末。 而且坐师这种类似于亲情体系的大明政治派系,比之前的单纯以政治诉求为核心,或者以地域为核心组建的政治派系,更具有战斗力和攻击性。 这种攻击性和战斗力,对于大明朝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披荆斩棘,用得不好,就是抹了自己脖子的利刃。 田尔耕小心翼翼的汇报着昨日一夜的战果,通惠河中的黑眚的危害,比朱由检想的更加复杂。 “所以,田都督的意思是,只要送了祭品,或者给黑眚娶亲,就可以避免黑眚的袭扰了吗?”朱由检五味杂陈的问道。 这封建的味儿太大了,有点冲。 “是。”田尔耕小心的说道:“无为教的人养了一大堆的假和尚假道士,也没有度牒,就是单纯的坑蒙拐骗,还贩售什么神符之类的东西,贴在家门上,黑眚不入。” “臣有个主意,通惠河两岸百姓众多,臣昨日杀了三四百的黑眚,还抓了两百多活口,臣打算在通惠河搭个戏台子,把这些打扮好的黑眚都洗干净,砍了头后,把尸首插在旗杆上,就立在通惠河两岸,告诉百姓们什么是黑眚。” 张嫣听到田尔耕要把人砍了,这她当然可以接受,但是听到了要把尸首查到旗杆上暴尸,直接让她面色有些难看,掩着嘴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还有那些假和尚、假道士,但凡是抓到,一个待遇,还有那些串联无为教的里正、甲首也莫要放过,你再督办一下通州知府衙门,看有没有和无为教勾结之人,一并挂到黑眚旗上。这事朕应了。” “你还有什么想法,大胆点说。” 通州是州,它的正官的确是知府,而不是知州。 知州在大明朝别的地方,和知县是一样的官员职位。 但是南直隶和北直隶的所有州都是直隶州,都是正四品的知府。 田尔耕看万岁准了这个主意,也是长松了一口气! 这把人插在旗杆上暴尸,实在是有辱斯文,但是想要震慑那群无为教之人,不下点狠心怎么可以? 而且万岁爷看起来比他狠得多,这一刀下去,连知府衙门都给连锅端了。比他只惩戒黑眚要狠厉的多了。 他想了想说道:“然后每天晚上派出锦衣卫…啊,不,是派出诛邪队,巡视通惠河两岸,防止黑眚作乱,其实万岁,百姓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后,心里不怕这些黑眚了,黑眚也做不了多少孽。十一户一甲首,一百一十户一里正,把这些里正和甲首们用好了,其实黑眚进不了村。” 田尔耕心里还憋着一句话,那就是别说黑眚了,就是大明朝的衙役和捕快,能不能进村都是未知。 “二来也可以练练锦衣卫,这些年疏于操练,万岁要用人,这锦衣卫不能用,想来是要出大事,臣觉得还是练练好些。但是这一动弹,就是火药、铁器、甲胄还有些损耗。” “可能要用钱。” 朱由检点了点头,对田尔耕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不过想来也是,阉党不招人待见,想在阉党里混出头来,没两把刷子,那才是见了鬼。 田尔耕的脸上写满了打钱两个字,朱由检点头说道:“可以,若是国帑不支钱,就内帑支钱,统一到户部去结算,只要你能通过毕自严的盘账,朕就信你。对于火器的使用,田都督多和徐阁老沟通。昨日火器伤了自己人这种事,还是少发生点的好。” “好好把这一千人练出来,要熟练的使用火器,马匹不够就跟御马监要,御马监还是有些马匹,养在马厩里也是白养。” 田尔耕和郭尚礼带着两队人马分头出发,没有被山魈和黑眚伤到任何一人,但是有十几个人受伤,都是火器走火或者对火器用的不够熟练。 毕自严算账真的是算的门清,前段时间的户科给事中程凤元的死,并没有因为打消户部尚书的积极性,户部开了个部议会,给朱由检上了道奏疏,说部议决定,还是要继续查账。 吏户礼兵刑工,户部好说歹说,那也是大明朝的第二部,这被人骑在脸上输出,心里没有气性那才是奇了怪。 天下没有任何账目可以瞒天过海,只要去追查,就会出现蛛丝马迹,毕自严甚至因为程凤元的死,认定是对自己的羞辱,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查账,越刺激越疯狂。 天下都是这样的道理,堵不如疏,你越是想堵,反而会弄的人凶性大发。 “谢万岁,臣告退。”田尔耕长揖继续说道:“懿安皇后万安,臣告退。” 田尔耕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弓着身子,退到了乾清宫正殿的门槛,才缓缓转过身子,挺直了腰板,抻了抻肩膀,挺着胸走出了乾清宫的正殿。 “这田尔耕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挺起腰板来做人呢?朕告诉他堂堂正正,他天天还是这个卑躬屈膝的样子,成什么样子。”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的模样,就是气恼,他当初在午门外交待田尔耕堂堂正正。 张嫣看外臣出了门,将发簪拽了下来,用力的甩了甩满头的长发,略带几分慵懒的说道:“皇叔觉得他现在还不够堂堂正正吗?当着皇叔的面给我行礼,走的时候也跟我行礼,皇叔觉得他还不够堂堂正正吗?” 田尔耕的命,确切来说,是张嫣派出了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给了田尔耕一条命,给了他家人一条活路。现在张嫣在乾清宫坐堂,他自然要礼数周全。 的确是堂堂正正。 朱由检看了一眼张嫣披散着头发的模样,又看着张嫣的案几,点头说道:“他很聪明。” “其实皇叔也莫要担心,原来的阉党人物,他们现在,心心念念都是万岁所思所想,比那穷酸书生揣摩烟雨楼的姑娘都要上心的多,他们能猜出来皇叔的心思实属正常。咳咳。”张嫣掩着嘴角咳嗽了两声,拿起了方巾擦拭了下嘴角。 朱由检皱着眉头,他当然也谈过恋爱,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只是被一群挺着大肚腩的朝臣和这么多男人,心心念念的惦记着,总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恋爱中的男女,彼此的眼中,对方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多巴胺这种东西不仅仅产生愉悦,还会让大脑宕机,失去理智,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只有对方,没有旁人。 “皇嫂是不是病了?”朱由检刚才就在看,张嫣这个不符合平日端庄的摘掉发簪的动作。 第四十章 大明听诊器 “可能是吧,前日就有些头昏,还以为是天葵至惹得,又熬了夜,夜风一吹,就染了病,没事,过几天就会好了。”张嫣点头说道,抿了一杯姜茶,拿着朱由检批阅过的奏疏,再写上自己的意见。 当然扔垃圾桶也占了多数。 朱由检点头也拿起了奏疏说道:“今日就早些休息,一会儿让太医院的太医给皇嫂看看。” “他们不会来的。”张嫣歪了歪头,说了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 “为何?”朱由检又放下了奏疏,讶异的问道。 大明皇室混的再跌份!也不至于混到连太医都请不动的份上…吧。 “天启三年,还有昨日晚上。”张嫣摇头说道:“其实我天生脉象比较乱,搭手诊脉诊不出毛病来。” 天启三年是张嫣肚子里的孩子被按掉的那一年,当时的他还是信王,住在宫里,他当然清楚一些细节,宫女、内侍、锦衣卫大汉将军,金吾卫禁军,都清楚是魏忠贤动的手,但是没人敢说。 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们,曾经给张嫣切过三次脉,都认为孩子无事,结果过了几日还是流产,为此天启皇帝大发雷霆,处理了太医,罢免了当时的院判吴万参。 这种事在大明上,简直不要太多。 洪武年间,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因医治无效逝世后,太医院诸医并妻、子皆斩。 医治武宗皇帝的刘文泰,是《本草品汇精要》的作者,启迪李时珍写出《本草纲目》的太医院院判,也是两次被罢免,两次差点被砍了。 大明太医院可不是世袭的医户可以担任,《职官》有明文规定,凡医家子弟,择师而教之。三年、五年一试、再试、三试,乃黜陟之。除了入院考试难,每年岁终,会察其功过而殿最之,以凭黜陟。 本来给皇帝和皇室后嫔看病,就是冒着误(误诊)则大不敬,要处斩;故(事故)直以谋大逆论,斩满门的风险。 如果冒着这个风险也就罢了,毕竟太医院院判,这也算是医学方士的最高位置了。 但是在嘉靖年间,壬寅宫变中,被勒的差点断了气的嘉靖皇帝,被太医许绅救活了,许绅不到半年,离奇的在惊悸中死亡,让太医院的工作压力又增加了几分,太医院的院判和太医们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雪上加霜也不为过。 李时珍当时做太医院院判,苦苦劝谏嘉靖皇帝,不要服用所谓的长生不老的丹药,可惜嘉靖不听,这么高的工作压力,皇帝还要服用丹药,大概也是李时珍直接放了没救了、等死吧、臣辞职三连的主要原因。 天启五年,朱由校落水之时,太医院连院判到太医,直接全数辞职致仕,导致魏忠贤不得不遍寻民间良医问诊。 再加上昨日朱由检在乾清宫正殿,亲自锤爆了陈德润的脑袋,太医院的太医心头可能会更加担忧。 “由不得他们不来。”朱由检一想到天启皇帝小病不治,天天喝米汤度日,最后把整个身子给拖垮的例子,坚决让太医院的医生们过来。 “王伴伴,你去传旨。”朱由检直接让王承恩去叫人,一个普通的风寒,小病拖成大病,如何是好? 王承恩匆匆的赶往了太医院,太医院就在东江米巷。 这条西起大明门,东至崇文门里大街的小巷,两旁种满了橡树,风一吹,落叶离开枝头,地上的落叶乘风而起,随风起舞,打在地上的影子被打的凌乱。 顽童在风中和落叶中,追逐着,倒是显得生机盎然,还有熊孩子将落叶聚在一起,拿起火折子就要点火。往往会被火夫怒斥,烧起来,还要他们火夫救火! 这些橡树,据说还是当初郑和下西洋,从大弗朗机海商购买来的种子和树苗,当然传闻只是传闻,粗壮的树干至少有三个人环抱,都是百年老树。 王承恩穿过了风卷起的落叶,他摘到了肩膀上的落叶,走进了太医院内,入门就是先医庙,供奉着太昊伏羲氏、炎帝神农氏和皇帝轩辕氏三名医祖。 左侧是药房,大老远就能闻到那股子中药味,而在右侧是值房,大明的百姓们有个三灾六病,有时候也会寻到太医院来,医者仁心,慢慢这个值房,代替了东城惠民药局,给皇帝看病,也给百姓看病。 太医院的院子都是三进三出,一共四院打通改建而来,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医馆等等。 王承恩也没有废话,直接带着锦衣卫和内侍,站在了三进出的院子里,就打算宣旨。 而此时的御院房里,院判吴万参手里拿着两本书,名为《泰西人身说概》和《人身图说》,乃是毕拱辰和泰西传教士宋玉函共同创作,分为两卷,以巴塞尔大学的教授加斯帕德·鲍欣著的《人体解剖》为底本,翻译而来的书籍。 而这本书上卷分述骨骼、软骨、肌肉、皮肤、肌腱、淋巴、脂肪、血管、脉搏、细筋、外皮、肉、肉块以及血液。 下卷采用问答体,讨论了知觉,还包括利玛窦的记忆法数则,有关目、耳、鼻、舌、四肢感觉及言语的产生等等细节。【PS:本章末位。】 他有些犹豫的看着面前的两位太医,叹息的说道:“吴又可呀,你是我的本家,你说说你,拿着这抄本献上来,让我如何是好?朝里的明公们,知道我们打算解剖尸首,还不把你我的脑袋给摘了去?” “还有你,张大本,别以为你有了用药不拘一格,治好了几例顽疾,坐了这太医职位,就可以任性妄为,这是什么地方?太医院!给天子以及天眷看病,那是儿戏吗?你这什么循证法,万岁爷怎么会准呢?” 吴又可笑意盎然的说道:“诶,吴院判可不敢这么说,你说这解剖是大逆不道,那你攥的那么紧干什么?若是你不看,就还我,手抄本就这两本,要是弄丢了,我找谁说理去?你不愿呈上去,就还我,我自己个琢磨。” 张大本手里攥着一本奏疏,他看着吴万参说道:“若遇有皇帝生疾,医官要敬供其职,前往把脉诊视。这是我们太医院的职责所在,户部不查账,那还是户部?兵部不练兵,那还是兵部?太医不看病,那还是太医吗?” “可是咱们也是怕了呀,我这循证法,这一证,就是太医开具药方后,须与太监一起到药房取出药物,再联名签字包封。” “然后太医院太医,再另具奏疏,开载本方药剂性能和治疗之法,在文末日期之下,太医与太监再次联合署名后,再将药方、药剂和奏本一同进呈。此为第二证。” “太监收到后,还要立刻登记簿册,日期之下仍要由太医,第三次签名,并交太监收掌放入内官监,以凭查考。每逢煎调药剂,必要在太医和太监的共同监视之下,二服合为一服同煎,煎好后一分为二,先将其中一服按御医、院判、太监的次序分别品尝之后,再将另一服进呈,此为第三证!” “如此三证循证之后,如若发现所煎调药剂与药方不符、或封题有所错误的、或有暗害万岁者,皆要大不敬论。这样一来,也能循证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吴院判你万事求稳,先帝落水,你直接病假回家了,新帝登基,你又回来了,可是万一天子或者天眷生了病,看你咋办!” 吴万参真的是满脸写满了不高兴,拍着桌子愤怒的说道:“你这人,怎么说理就压根就不懂,这龙驭上宾,总要有人负责,明公们负责?还是阉党们负责?” “你这直接三证循证法是好,某不清楚?某又不傻,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精明?李时珍就做过这件事,可是呢?谁会同意?内宦,还是明公?只有我们太医院负责!晓得吗!” “这是个方法的问题吗?这压根就是个政治问题!你的奏疏,你的两本手抄书,连内阁都过不去!” “多吃两年饭,再吃十年盐,再来这里,跟某蹬鼻子上脸!惯的你!” 吴万参还要唠叨,张大本是个奇才,用药张弛有度,绝对是一个培养的对象,而吴又可已经是江浙地区的名医,这两位都是他的左膀右臂,除了性子轴了些,哪里都好。 有才的人大多如此桀骜,但是往往求荣得辱。 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吴万参还没开口,院外传来了阴阳顿挫的声音:“太医院院判吴万参接旨!” 吴万参面色惨白的点着张大本的肩膀,面目扭曲的说道:“让你乌鸦嘴!乌鸦嘴!乌鸦嘴!这可怎么办?” 王承恩给吴万参宣了旨意后,就等在原地,等着吴万参的回应。 王承恩是万岁手底下的头号大垱,这可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就这样干巴巴的站在院子里,连口水都不喝。 王承恩还将两只手揣在袖子里,就一个意思,今天这事,不接受贿赂。见状,吴万参满头大汗,觉得自己的脑阔就是个壳儿一样,头大。 吴万参回到御院房看着两个太医将两本手抄书塞到了吴又可手中,拍着桌子说道:“张大本你去还是吴又可你去?你们都去好了,到了宫里看看有没有递奏疏的机会!” “你们不是嫌某万事求稳,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性子怯懦,用药温和,剂量轻微,被顽童编成了段子,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不靠谱吗?你们胆子大,就直接当着皇帝的面送上奏疏!” 王承恩猛地一愣,将两本书拿了过来,扫了两眼,又将奏疏直接塞进了袖子里说道:“那两位太医跟咱家走?” 吴又可和张大本那是桀骜不驯,时常有怀才不遇的感慨,可是真的让两人进宫,两人瞬间脸色惨白,这可是高危的事。 吴又可这差事被送到了头上,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吾此去自分不效,必先自尽。家中妻儿都拜托院判了。” 张大本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大红色蟒袍的王承恩,暗自吞了吞喉头说道:“吴院判,这懿安皇后的脉象比较弱,这望闻问切,这切脉切不准,如何是好?有什么避嫌的法子吗?” 若是在民间,切脉切不准,就手卷为筒状,附在病患的背脊听脉。 但是生病的是大明的懿安皇后,你让太医附在懿安皇后的身后听脉,这不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吗? 真的轮到他们给老虎拔牙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心惊肉跳。 陈德润被天子亲手杖毙在了乾清宫的正殿懋德殿内,这消息早就传开了,罪名就是意图私闯宫闱,他张大本活得好好的,可一点都不想干出这等事卷手附耳听脉的手段来,那是要被万岁亲手杖毙的! “你平日里主意那么多,现在那些鬼点子都跑哪里去了!你自己琢磨!让你乌鸦嘴!”吴万参忿忿的说道,他要是有好法子,他自己就入宫了。 张大本转了两圈,忽然一拍有些稀疏的脑门,说道:“有了!” 张大本和吴又可两个人,背着医箱,恭恭敬敬的在先医庙里,上了三炷香,奔着皇城而去。到了乾清宫才知道在正殿问诊,两人都是互相惊惧的看了一眼,都是今天死定了的表情。 张大本围着已经又扎好头发的张嫣,看了半天,又让宫女翻着眼帘,仔细观察了眼白,还斗胆让懿安皇后吐了吐舌头,看了下舌苔。 吴又可仔细听了听张嫣说话的声调之后,又是询问了一大堆的病情和饮食,问的详细到了极致,在朱由检耳中,就差问房事是否不顺了,问的实在是太细了。 望闻问切,已经走过了望闻问的阶段,吴又可刚一搭脉,脸色变得惨白,当然不是切出懿安皇后有喜,而是切不出来病患,这脉象实在是太过轻微。 这病,没法看了。 吴又可擦着额头的冷汗,看着张大本用力的摇了摇头。 张大本打开了医箱,掏出一尺长的硬纸卷成的筒,挑了挑眉头说道:“吴兄莫慌。” 朱由检突然开口说道:“用这个。” 朱由检手里的硬质筒稍微短了些,只有半尺长,御医有心理负担,他当然知道,切脉、听脉在他记忆里也不在少数,王府良医所也给他看过病。 如何让太医安心诊断,就是一个难题,虽然不至于玩出鞑清悬丝诊脉的闹剧,但是有些事毕竟是禁忌。 朱由检想到了个折中的法子,只是看到张大本也拿出了硬质筒,才感慨,这些混在大明皇室周围的人,果然都不简单。 PS1:《泰西人身说概》只找到了崇祯元年的手抄本,已经放到了群文件中,群号:575634617 PS2:硬质筒的创意来源于中部站区总院发布在ESC《欧洲心脏病杂志》影响因子23的英文国际论文,这个因子几乎可以在实验室里可以横着走那种成果。是为了解决在疫情期间,医护人员因为防护服无法使用听诊器又没有蓝牙听诊器的一种应急手段。 第四十一章 后院着火 他朱由检是知道后世听诊器,所以才捣鼓出了这么一个硬质筒听诊器。 他这个创意,来源于乐事薯片的硬质筒。 确切的说,他在后世的记忆里,曾今看到过一个报道。 中部战区总院在庚子年,迎战****疫情期间,发布在ESC《欧洲心脏病杂志》影响因子23的英文国际论文,这个因子几乎可以在实验室里,可以横着走那种成果,甚至还能影响到本学校是否可以成为双一流的重大成果。 是为了解决在疫情期间,医护人员,因为防护服无法使用听诊器,又没有蓝牙听诊器的一种应急手段。 中国人从来不缺乏智慧和应变能力。 其实有很多奇异故事,我们不知道其真假,比如美利坚航天部门,首次准备将宇航员送上太空,但他们很快接到报告,宇航员在失重状态下用圆珠笔、钢笔根本写不出字来。 于是,他们用了十年时间,花费一百亿美圆,科学家们终于发明了一种新型圆珠笔。这种笔适用于失重状态、身体倒立、水中、任何平面物体,甚至在摄氏零下300度也能书写流利。 而俄罗斯人在太空中一直使用铅笔。 这个奇异故事的背后,是摄氏零下三百度是不存在的。 而且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宇航员在太空都是使用失重笔,因为铅笔的石墨具有很好的导电性,在太空,尤其是空间站的高精密电子设备环绕的密闭空间里,使用铅笔的后果,很容易放个谁都看不到的烟花。 而朱由检这个奇异故事,却是经过现实的毒打和考证,行之有效的方法。 在雷奈克未曾发明听诊器之前,医生们在听诊的时候,只能选择一种无奈的方式,就是将身体紧紧的贴在病患的背后,听一下病患肺部和心脏的声音是否正常。 为了听的更加清楚,医生们往往会选择一种极限贴近,甚至还有另外一只手搂着病患的腰身,才能听清楚心跳的声音。 如果是一个抠脚大汉,那搂着听自然是无碍,但是若是对方是一个贵妇呢? 这种趴在贵妇背后,一只手紧紧搂着腰的听诊,但凡是有些经历的人,都清楚这个姿势和动作,很容易就出现一些桃红色的故事。 这些桃红色的故事,结局有可能是私奔,也有可能是医生被贵妇们的丈夫,活活打死。 当然医学生直到贰零二零年,也没有原谅雷奈克发明听诊器,当然兽医除外,他们要给猪羊们听诊,当然不愿意搂着听。 张嫣拿过了朱由检卷起的硬质筒,上面还写着三个字“听诊器”,这个万岁爷倒是极为有趣,她回头对着朱由检展颜一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种带着病态中虚弱、迷离和一丝丝依靠的眼神与笑容,让朱由检一时不知道如何去应对。 朱由检拿起了桌上的手抄本,十分严肃的说道:“王伴伴,这是手抄本吗?写的字倒是极其的工整,朕非常喜欢,不错。这个毕拱辰的字,很是不错,你留意一下他。” 王承恩摸了摸鼻尖,略微有些尴尬的低声说道:“万岁爷,你拿颠倒了。” “是吗?”朱由检满是笑意的将手中颠倒的手抄本,不动声色的颠倒过来,毕拱辰的字,的确非常的周正。 朱由检翻动着书籍,不住的点头说道:“王伴伴,让张大本去问田尔耕要几具挂在黑眚旗上的尸首,将这些内容应征一遍,再校对好,挑几个胆子大的画师,将这些画,画的更加详细一些。” “最终修订后,让朕审阅下,让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将这两本书皇刻之后,送到太医院,命令太医院全国的惠民药局的书堂都要加上这本书,作为教材。” 汉经厂、道经厂、番经厂是司礼监下辖的三处专门负责刊印书籍的三处印刷厂,而国子监也有外三厂的印刷厂,国子监、司礼监内三厂的印刷厂,都是皇刻。 与皇刻区分的有大明藩王刻印,叫做翻刻。而以建阳(福建)书坊为首的大明书坊印刷业,叫做坊刻。 王承恩露出了了然的笑容,他在太医院御院房的时候,就知道万岁爷会喜欢这些。 他轻声说道:“万岁爷,臣以为还是暂时印一些,得让各州府县惠民药局的大使们先学会,等到最终修订稿子出来了,也好传授。” 朱由检点头说道:“主意不错,就这么办。还有这个张太医说的三证循证法,你让司礼监和太医院对接一下,张大本的主意很好。司礼监可以议一议,就照办。” 王承恩这才接过了奏疏,翻看了两眼,恶狠狠的盯了张大本一眼! 被大珰盯上的感觉哪里能好? 张大本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猛然一抖。 他作为皇帝的大伴,但是随时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自然是没有打开看过这本奏疏,没想到这张大本居然是旧事重提! 王承恩俯首说道:“臣以为司礼监不通药理,可拿药方到民间隐秘的征询,若是司礼监和太医院有异议,可召集京师名医来判断药方的真伪,由大理寺卿、司礼监、锦衣卫共同督办。” “让你拿去议一议,明天给朕个答复。”朱由检点头,倒是看到了王承恩的眼神,轻轻点了点桌子,看着王承恩不说话。 王承恩最懂皇帝,他长揖俯首说道:“臣失态了。” 朱由检不怪罪王承恩,他是内侍的大珰,整个内署都以他的命令而运转着,若是他不能够、不敢为了内侍们在皇帝面前争利,那他还做什么司礼监提督太监? 这种三征法,其实就是魏忠贤给天启皇帝落水后看病的法子是一样的,魏忠贤遍访名医垂询药方,内官监报备了药方,熬药有太医院和太监共同监管熬制。 但是熬出来的药,水汪汪的,天启皇帝不大愿意喝,而后就是兵部尚书霍维华献上了灵露饮,喝了几个月的米汤,不吃肉、不吃鸡子,哪里补充蛋白质? 小病拖成了大病,大病拖成了重危,撒手人寰。 霍维华何尝不是求荣得辱? 不解决大明朝太医院和皇室的紧张医患关系,他们就不会用自己的精湛医术治疗皇室,只会选择稳妥。 嘉靖皇帝被勒到断气的情况下,依旧治好了嘉靖皇帝的太医院,是绝对有实力,但是他们不肯效力。 朱由检放下了奏疏看了一眼张嫣,就猛地别过了头,他看向张嫣的时候,张嫣正好结束了听脉,也转过头在看着他,四目对视之下,他听到了自己蓬勃的心跳声。 因为在意,所以才会显得刻意。 朱由检又猛地回过头来,眼神丝毫没有怯懦的盯着张嫣,张嫣带着疑惑的看着朱由检,这是伏案久了,摇着头看来看去,在活动颈部吗? 张嫣再次露出了笑容,支着头,同样盯着朱由检。 在朱由检亲手杖毙陈德润之后,她放下了自己的心防,提心吊胆了七年之后,突然放下心防的那一瞬间,她自己都不知道人生的轨迹,将会滑向何方。 她也不在意会滑落到何方,因为她本就是那个相信宿命的女人。 这大厦将倾的时候,谁有选择的权力? 张嫣过去一直没有,而现在她也不愿去想的那么复杂,只是觉得这种对视的小游戏,极为有趣。 朱由检最终还是败下了阵,因为张大本和吴又可写好了药方。 “万岁爷,懿安皇后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风寒罢了,臣开了方子。”张大本和吴又可递过来了方子,两人的方子一模一样。 朱由检将方子递给了王承恩,在王承恩耳边小声的嘱咐了几句,问着两位太医:“几日可好?” 张大本和吴又可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神里都是绝望! 该来的问题果然还是来了。 几日能好?哪个太医敢下这个保证? “若是蒙上厚一些的被子,发发汗,明日可以好。”吴又可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了万岁爷的这个致命问题。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成,退下吧。” “臣等告退。”张大本和吴又可离开乾清宫没多远就开始吵吵起来。 没过多久,王承恩端了一大一小两碗药汤进了正殿,放在了张嫣面前一大碗,又放在了朱由检面前一小碗。 朱由检举起了手中的小碗说道:“女人都喜欢疑神疑鬼,省的皇嫂说朕信不过你,这药都是一个锅里的,朕若有心加害,不用绕这么大的弯子。” 张嫣看了外臣走了,将头上的发簪又扯了下来,晃动着满头的秀发,听到了朱由检的说辞,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皇叔是孩子气,还真是孩子气。” 乾清宫的风和坤宁宫的风并无不同。 道德经有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而以为天下正。 所以皇帝是天,皇后就是地,皇帝是乾,皇后是坤,皇帝的寝宫为乾清,皇后的寝宫为坤宁。 而此时的坤宁宫的风却比往日更喧嚣了几分,宫里吵吵嚷嚷着,周婉言愁上心头,万岁前几日朝议了册封她为皇后,这册封的诏书,文渊阁已经送到了司礼监批红,而万岁爷在乾清宫也批复了这道诏书。 这道诏书已经送往了国子监刊印,不日则颁布天下。她已经从信王妃变成了皇后,这种身份上的转化,并没有让周婉言多么的喜上眉梢,反而忧心忡忡。 “王大珰,万岁今天来坤宁宫吗?”周婉言突然开口问道。 王永寿也是信王潜邸的宦官,只不过并非官家身边的大伴,就是后来天启皇帝赏赐下的宫人,眼下做了坤宁宫的太监,年岁已过不惑之年,听闻周婉言问话,他小心的说道:“回千岁娘娘的话,新朝初定,万象更新,万岁爷今日怕是来不了坤宁宫了。” 周婉言面色有些痛苦的说道:“万岁自登基以来,日夜操劳国事,我心甚是不安,但是又帮不上忙,这样吧,你去问问万岁,我今日是不是可以到乾清宫看望一下万岁。” 王永寿点头匆匆前往了乾清宫,没多久又回到了坤宁宫,长揖说道:“千岁娘娘,万岁爷国事繁忙,若是后宫安宁,就不必去了。” 周婉言看到王永寿折返,脸上带着些许的期盼,待听到不准她去乾清宫探看之时,面色又变得愁苦了起来,问道:“是谁说的?是懿安皇后说的?还是万岁说的?” “万岁说的。”王永寿老实的回答道:“臣过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太医院的两个太医,说是懿安皇后病了。” 周婉言闻讯颦着眉头思虑了片刻,带着试探的说道:“懿安皇后病了吗?那你再去问问,我是不是可以前往乾清宫探望一下懿安皇后,我还懂一些医理。” 王永寿极其为难的说道:“万岁说了,懿安皇后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碍。若是无事…” 王永寿没敢把自己的话说完,低着头候在一旁,话说的满了,一个天、一个地,他哪个能得罪的起? 周婉言面色再次变化了几番,最终叹气的说道:“准备些宛平送来的瓜果,然后再去乾清宫的小膳房,取些皇庄送来的小羊肉,随我到慈宁宫看望下刘太妃吧。” 刘太妃,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的昭妃,当初周婉言被选为信王妃,还是由刘太妃制定。当时张嫣觉得周婉言的身子有些单薄,是刘太妃一力做主,才被定为了信王妃。 而此时周婉言自觉受了委屈,左思右想之后,到慈宁宫找一下刘太妃乃是应有之意。 “老身虽然摄太后宝,但是当初客氏在的时候,这慈宁宫老身都说了不算,宫中之政悉禀呈于张皇后。时至今日,亦是如此。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清楚,可是老身也无能为力。”刘太妃已有六十有四,满头斑白,听闻周婉言的话,她也无能为力。 第四十二章 闲言碎语 客氏和张嫣在宫里斗的厉害的时候,刘太妃为了躲清静,从来不理会这些事,此时新帝登基,客氏出宫而后被下了狱,她哪里有夺权的机会? 宫宦们一水倒向了张皇后,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周婉言面色有些悲苦的说道:“皇祖母,此时先帝已经龙驭上宾,梓宫已经移送太庙了,只等待德陵修好,就要下葬,可是此时的张皇后还住在乾清宫里,与万岁朝夕相处,我也是怕宫宦、朝臣、坊间乱嚼舌头根,今日才扰了祖母的清净。” “万岁登基至今,从未到过坤宁宫一步,孩儿心里有怨气,还望太妃怜惜。” 刘太妃拍了拍手中的拐杖,思虑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老身等下午讲经结束,就让皇帝过来一趟,和他分说下此事。” “谢祖母怜惜。”周婉言欠了欠身子,擦了下眼角的泪,她也是越说这心里越苦。 新朝初定万事繁杂,万岁忙碌本是应该,可是再忙碌,连册封她为皇后,朱由检都未露面,对她而言,这心里的苦,也只能找刘太妃说道。 “王永寿,你去乾清宫再跑一趟。”刘太妃支开了等在一旁的宦官,转过头笑着宽慰着周婉言。 “皇后颜如玉,不事涂泽,也是倾国倾城之貌,何必如此哀怨?也不必嫉羡那张皇后,那毕竟是前朝皇后,再怎样,等到朝局稳定了,也是要住在这慈宁宫的。” “皇帝是天下之主,此时国朝动荡,西虏辽东女直,陕西民乱不止,哪怕是居于深宫,老身也听闻了朝中一二之事。张皇后久居乾清宫不出,那是皇帝要用她,维持朝政稳定,给朝里的明公们安心。你也不要多想。” 毕竟朱由检这个皇位乃是当初明公们抬上去的,而此时皇帝做的事,显然不打算听之任之,任由朝臣们左右。自然还是要安抚朝臣才是,否则这圣旨出不了国子监,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婉言闻言哭的更是悲从中来,她左右看了看无人,才低声说道:“论颜色,孩儿不如那张皇后貌美体态婀娜;论才情,孩儿不如张皇后饱读诗书经义。” “论出身,张皇后父亲乃是贡学出身,而我父亲乃是江湖郎中,以算命为生;论胸怀,孩儿不如张皇后那般心胸宽阔,这还没怎么着,听到了宫宦们几句传闻,就顾影自怜。” “论功绩,张皇后乃是从龙之功,而孩儿当日只能躲在信王府里惶惶;论世情,孩儿也远不如张皇后圆滑和容忍,哪怕是陈德润在宫里散那些个欺上之话,为了不惹万岁担心,她也是能避就避。” “无论从哪一点上论断,孩儿都远不如张皇后,宫宦们都在传,孩儿这皇后之位,就是个假的,这越听就是越惶恐不安。” 刘太妃颔首,叹了一口气,六论不如她,这让周婉言这个新皇后说出这番话,可见这心里不知道已经打转了多久,她无奈的说道:“倒是难为你了。” “其实你说的这些,出身这是天定改不得,可是那张皇后入宫,老身可是看在眼里,刚开始还不如你呢,那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到了现在,才成了今天的懿安皇后,你年纪尚幼,稍待些年岁,自然也可以像张皇后一样,甚至比她更出色,知道吗?” 周婉言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几分惊喜说道:“祖母,孩儿真的可以吗?” 刘太妃看着周婉言那双眼眸,就知道她这辈子大概是追不上张嫣了。 周婉言可以成长,那张嫣就不会成长了吗? 但是刘太妃还是笑着宽慰道:“那是自然,婉儿一定可以的。” “还有呀,万岁让懿安皇后在乾清宫住着,肯定有万岁的打算,也是万岁给了懿安皇后一个偏案,看万岁所作所为,肯定要做大事,这新朝初定,用懿安皇后的势,去把持朝政,也是应有之意,你莫要想的太多。” “孩儿知道了。”周婉言依旧有些委屈的说道。 王永寿匆匆进了慈宁宫正殿,急促的说道:“太妃千岁,万岁听闻千岁召见,已经赶来了慈宁宫,特命臣先来通禀。” 周婉言有了几分慌张,猛地站起身来,慌忙的说道:“祖母,孩儿先躲一躲,要是让万岁知道了孩儿在祖母耳旁叨叨,怕是要在心里给孩儿落一个怨怼妒妇的印象,孩儿躲一躲。” “诶…”刘太妃伸手要拦,结果周婉言挽着裙角奔着偏殿而去,刘太妃看了一眼王永寿,这王永寿是坤宁宫太监,万岁看到王永寿的时候,怕是早就明白了,周婉言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朱由检带着张嫣一起来,他进了宫左右看了看,居然没看到周婉言,也是摇头苦笑,拱手说道:“见过皇祖母。” 张嫣俏生生的行了个蹲礼,眉开眼笑的看着偏殿露出的小脑袋瓜,对着周婉言招了招手,掩着嘴角笑道:“见过皇祖母。婉儿你过来吧,我都看到你了。” 刘太妃让朱由检和张嫣起身,只是她看着张嫣也到了慈宁宫,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张嫣在宫里这七年可不是光吃饭,哪里还不知道刘太妃有私底下的话要说? 但是朱由检铁了心要锱铢必较,那就不能在这宫里离开她的视线。 张嫣拉着跑来的周婉言的手,笑着说道:“皇祖母和万岁有话要说,咱们呢,就到偏殿说说话。” 张嫣走的时候,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看了一眼朱由检。 朱由检的袖子里装着她写的勿服宫中水食的书信,请求出宫为尼和转移提督宫禁的奏疏,她当然清楚。 张嫣看到朱由检颔首,她才嘴角挂着笑,拉着周婉言去了偏殿。 “今日老身寻了万岁来,是有要事要商量,这眼看着万岁已登大宝之位,册立婉儿为后的诏书也已经到了国子监刊印,老身就琢磨着,万岁要不要选秀女?这册立皇后都是一后二贵,乃是国朝之惯例,除了皇后还要有两个贵人。不知万岁意下如何?”刘太妃笑着问道。 她当然不是听了周婉言的抱怨才直接召皇帝,她是寻思着这宫里的规矩,一个皇后两个贵人,是自明太宗皇帝朱棣时候就定下的祖训,也是为了国本的延续。 “此事朝臣们已经上过奏疏,朕怕劳民伤财,大动干戈扰民,滋扰地方安宁,毕竟皇兄当初选秀女,江南都出现了拉郎配,甚至连寡居的寡妇都嫁了人,朕不愿再看到这种乱象了。”朱由检摇头说道。 每新君登极,就会有选秀女的谣言。 当初朱由校大婚之时,选秀女的诏书颁布天下,南直隶、浙江、湖广三地盛传,大明皇帝要从江南选秀女,一时间整个社会都动了起来,甚至连十岁的姑娘都许了人家,嘉庆的一个妓馆都空了。 事实上,大明的皇帝,开始的时候都是从南直隶选秀,迁都之后,都是从黄河以北选秀,从来没过黄河以南。江南选秀就是谣言。 选秀女入宫也是投献的一种方式,为世人所不齿。 天启皇帝的事,也并非孤例。 弘治十二年,浙江就出现了:讹言越中诏选女子,一时奔娶殆尽的事。 正德十年春正月丁亥,又开始传闻正德皇帝要选淑女进宫,哪怕是京师地区,凡有女之家未许者不择婿为配,及笄者不备礼而成,甚至藏于姻党之家,一时间天下惶恐。不选择夫婿结婚,不用备礼就可完婚,甚至藏到亲戚家的也有。 隆庆元年年底,选秀女,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长幼良贱,不以其偶,数千里之内的没结婚的女孩子,都被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迅速结婚。 万历九年,万历皇帝要选秀女,被张居正拦住了。 张居正以“选用宫女事体太轻,恐名门淑女不乐应选”为由,要求万历皇帝选秀女的时候,不要从民间选择,希望能以提升选女规格来尽量避免百姓争相嫁娶的混乱局面。 为了防止引起百姓恐慌性结婚,提高规格选择名门淑女而非百姓家中女子,万历皇帝准许了张居正的谏言。 张居正死后,这就成了他是大明权臣的理由之一。 “这…”刘太妃欲言又止,看了看偏殿的周婉言,叹气的说道:“万岁,太子乃是国本,万岁没有后嗣,做事处处都被掣肘。选秀之事,万岁是何打算?”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王恭厂大爆炸中死去的天启皇帝的第三个儿子,他摇头说道:“潜邸时,袁氏、田氏德行恭谦,可为贵人。” 选秀都是给朝臣们给后宫掺沙子的机会,朱由检现在对朝臣们没有一丁点的信任。而在《皇明祖训》中,朱元璋也曾经特意告诫后世子孙:“天子及亲王后妃宫人等,必须选择良家子女。勿受大臣进送,恐有奸计。 事实上,朱元璋的担心在土木堡之变后就形成了常例。 “那行,既然万岁心里对二贵人有计较,那自然是好。”刘太妃满意的点了点头,选秀之事,她就是一个试探,最重要的还是定下这二贵人的名头。 “婉儿呢,性子比较弱,今天到老身这宫里来哭诉,皇帝也不要太怪罪她。还有…”刘太妃撇了一眼偏殿的张嫣,低声说道:“客氏乃是妖蛤,那懿安皇后与其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于下风,当时是客氏仍有魏忠贤助力,都奈何不得她,此时,懿安皇后常伴万岁左右,听闻还在乾清宫设了一偏案,老身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万岁对她应当多提防着点。” “老身最近听闻官家与朝臣们多有矛盾,想到了当年的移宫旧案,万岁还是多留心才是。” “皇祖母教训的是。”朱由检点头称是,他没有和长辈、老年人吵架的习惯,而且刘太妃显然是善意的提醒。 而且看起来,刘太妃有点怕张嫣。虽然张嫣不敢拿她如何,但是毕竟张嫣掌着权。 李选侍想要通过年幼的朱由校来控制朝政,不让朱由校登基,这件事刘太妃是亲历者。在她眼里,张嫣在行当年李选侍摄权之事,也是情有可原,雾里看花,终归都是雾蒙蒙一片。 刘太妃拍了拍自己的拐杖,满脸慈善的笑容说道:“要不说奇了怪呢,老身这地方一向清净,可是呢,最近几日就变了样,天天有人变着花样,求到老身这清净之地,多数都是些勋戚,说是万岁苛刻勋戚,要老身说,万岁登基之时,唯有张国公闻讯,前后奔走,他们倒是躲在自己家宅里,前怕魏珰,后怕朝臣。” “这会儿却哭着说万岁苛刻他们。老身就详细问了问,就西山煤窑子那点破事,他们倒是好意思舔着脸求到老身这里!平日吃着皇粮,不操心国事,就想着给自己家门捞一点是一点,西山煤窑子年年压死多少人?万岁行的是仁政,尽可大胆施为,老身也懒得听他们叨叨,万岁让宫禁都拦着点……” “万岁?”刘太妃说着说着略显有些讶异。 因为朱由检听着听着睡着了。这不能怪他,刘太妃礼佛,这殿里都是熏香,熏香本就安神,还有念经的宫女在后殿礼佛的声音。 登基至今,他每日看奏疏处理国政都要到二更天,早上不到五更天就得起来准备廷议之事。 本来呢,国事吊着,他还能够精神极度的亢奋,到了这慈宁宫却意外的安详,昏昏欲睡。 刘太妃也没大声打扰朱由检的小憩,满脸欣慰的扶着拐杖进来,嘱咐王永寿不要让人饶了万岁清梦,进了偏殿。 刘太妃打量着已经破涕为笑的周婉言,也不知道张嫣是怎么哄好的这小丫头,笑着说道:“懿安皇后,万岁睡下了,你住在乾清宫里,没事要多让内侍提醒着万岁时辰,虽然年轻,可是这身子骨熬垮了,可如何是好?这年轻的时候,怎么都好,落了病根,临到了,都是麻烦事。” 刘太妃的眉头一颦,似乎是不经意的说道:“而且呀,这少年多不知道节制,初识这鱼水之欢,总是个索求无度,懿安皇后平日里还是让万岁克制些。” “是。”张嫣笑吟吟的答应了,一转身面色却出奇的凝重,住在乾清宫,闲言碎语还是来了。 第四十三章 怨怼抵触 刘太妃顿了顿手中的拐杖说道:“还有呀,老身听说呢,宫里缺少用度,我这宫里也不需要太多,每个月支银七百七十两,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老身这里攒了不少的银子,要是宫里缺了用度,记得跟老身说,老身不视事,对多数的事,也是无能为力,但是还是愿意为国朝出点力。” “这里有两千一百三十五两银子,待会儿走的时候,让王大珰送去内官监。” 张嫣讶异的望了一眼慈宁宫正殿上,靠在椅子上睡着的朱由检,她当然知道朱由检每天处理奏疏到深夜,但是能在祖母训话的时候睡着,可见其疲惫。 她摇头说道:“皇祖母,万岁查抄阉党,查抄了不少的银子,勉强够用,这钱要不得,万万要不得。还有一事,陈德润被万岁亲手杖毙了,乾清宫太监空了,我让王永寿把这乾清宫太监兼了起来。” 刘太妃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王永寿做乾清宫、坤宁宫两宫太监,而王永寿却是周婉言的人,信王潜邸里的内侍,这就打消了周婉言心里那些有的没的的猜忌。 周婉言不信任王承恩,王承恩在安排朱由检南海子躲着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有安排信王妃。 周婉言怎么会信任王承恩? 张嫣牵着周婉言的手,笑着继续说道:“乾清宫凡九简,有上有下,上下共置牀二十七张,天子随时居寝,妃、嫔得以次进御,这本就是规矩,婉儿不清楚这是宫里的规矩,以为她除了用膳的时候能进乾清宫,其余时候都不许,其实并非如此。皇后母仪天下,自然是什么时候想去,就什么时候去。” 乾清宫是寝宫,现在因为特殊时间,临时把正殿变成了批阅奏疏的地方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太妃笑眯眯的说道,心情大好 。这张嫣处事圆滑,只是几步路,就知道了周婉言的心结所在,这等小女孩,整日里见不到夫君,那心情能好了才是怪事。 张嫣笑着拍了拍周婉言的手腕,这个岁数的小妮子,心思正是最繁杂的时候,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三人在偏殿里聊着宫里的琐事,只是张嫣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正殿里,眼神里有些担忧。 朱由检再醒来的时候,晕乎乎的出了慈宁宫,周婉言留下来陪着老太太说贴己的话,张嫣跟着朱由检回到了乾清宫内。 刘太妃牵着周婉言,在慈宁宫的小院子的散着步,宫里几颗老树,都开始落叶,几个内侍端着瓜果,其中就有承乾宫的梨子。 奇异故事很多,比如紫禁城为了防止刺客藏于树冠之内刺杀,所以宫中无树。 其实承乾宫里的梨花,可是紫禁城里的一景,每年秋天的时候,承乾宫都会将成熟的梨,送到各个宫中。 刘太妃笑着说道:“这下不担心了吧,你呀,防着点袁氏、田氏才是关键,懿安皇后是遗孀,万岁既然留在身边,就知道如何处理和皇嫂的关系。” “老身可听说,袁氏、田氏她们在信王潜邸的时候,就与你不对付。你这个性子,少不了要吃她们的亏,那俩丫头可比你精明的多,像今日这样,冒冒失失的来到慈宁宫告状,你觉得那两个丫头会这么做吗?懿安皇后是不跟你计较,跟你计较,你可是要吃苦头的。” “懿安皇后会为难我吗?”周婉言掩着嘴角惊讶的问道,说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刘太妃看着周婉言的神情,连连摇头,这小丫头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看着张嫣说道:“婉儿还小,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她没那么多的心机,就是年纪小罢了。” “十七岁了,还是个孩子吗?”张嫣有些不满的说道。 她圆滑归圆滑,将此事不动声色的处理了,结果还被说什么索求无度的话,她心情肯定不好,这头给朱由检的朝政兜底,那头还要受小媳妇的气。 朱由检拿起了奏疏,歪着头说道:“你瞧瞧婉儿的模样,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万岁也才十七岁,少年天子,万岁可一点都不像是孩子。”张嫣叹气的说道:“婉儿是个孩子,刘太妃也是个孩子吗?” “刘太妃说什么难听话了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慈宁宫睡着,也不太清楚,刘太妃具体交待了什么。 “没有。”张嫣平静的摇头说道。 抵触情绪,怨怼之意。 朱由检听出了张嫣话里的怨气,但是他连张嫣为何生怨都不清楚。 他手里拿着的奏疏名曰《拟上安边御虏疏》、《辽左陷危已甚疏》,乃是徐光启所做,这本奏疏虽然很短,但是字字精炼无比。 在军备上,主要写的就是齐国管仲“八无敌”和西汉晁错的“四预敌”。 八无敌,就是从材料、工艺、武器、选兵、军队的政教素质、练兵、情报、指挥八个方面去练兵。 四预敌,器械不利、选兵不当、将不知兵、君不择将,对四个方面进行警惕。 而为这八无敌、四预敌的军备思想背书的是,徐光启早些时候,《选练百字诀》、《选练条格》、《练艺条格》、《束伍条格》、《形名条格》、《火攻要略》、《制火药法》等军事“条格”,这些条格就是徐光启在戚继光军法的基础上,制定的军规。 在战略上,【极遣使臣监护朝鲜以联外势】联合朝鲜、西虏对女直人进行牵制,加强对朝鲜和西虏的控制,而非过去仅仅敕封和贡市进行牵制,同时也提到了要让朱由检纳高丽王女和西虏林丹汗最年幼的女儿为嫔的要求。 在战术上,同时崇尚西学火炮营建和火铳的研发,同时对女直人的高机动性,也有以防守为主,广练骑卒。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中,杨镐兵败,边军精锐尽丧,而徐光启也奉诏开始在京师昌平县,通州两地,招募百姓,训练新军。 最后徐光启训练出的三千精兵,都送到了辽东,孙承宗和袁崇焕组建的关宁铁骑,这三千人和八千蒙兀蛮骑兵,是最开始的底子。 天启元年,徐光启托病请辞,回到上海老家,开始编纂《农政全书》,推广番薯,而且在上海地区推而广之,成效极好。 天启七年,朱由校大渐,徐光启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启用,就开始收拾行囊,待到圣旨一到,立刻乘船北上,进京面圣。 和袁可立被威逼利诱归京、孙承宗见缝插针不太一样,徐光启的归京,可以说就日夜盼着、等着圣旨到了,立刻动身。 要说徐光启身上可能存在的污点,就是疑似信仰天主教。 朱由检将两本奏疏和数本军格递给了张嫣,有些担忧的问道:“皇嫂以为徐光启此人如何?朕打算委以重任,那日他蓬头垢面归京,朕与他详谈了半宿,可是此人坚拒了首辅、次辅之位,入文渊阁只管理工部和部分兵部之事,是朕给他的待遇不够吗?所以他心里有怨怼吗?” 张嫣打开了两本奏疏和数本军格,以及放在手边的《农政要书》的初稿,看了很久,才摇头说道:“那是他不愿深陷党争之事罢了,你看看施凤来、黄立极,哪个不是周旋于朝臣之间,长袖善舞,出没于青楼瓦舍之间,他是不稀罕你这首辅、次辅的位置,他只是想做事罢了。” “你看看这徐阁老的字里行间,句句透着我要为国效力,我要为国尽忠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官迷呢。” 朱由检深以为意的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也就能够理解了。 “翻译、会通、超胜,我倒是觉得他对泰西诸学的态度值得肯定。”张嫣合上了奏疏,对徐光启这个人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先翻译。 翻译七千卷书,对那七千卷书进行融汇贯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这种会通的基础上,谋求超越西学,就是徐光启对眼下西学的认知。 同样,他还对泰西神学进行了预警,在书中明确提出,夷狄,人面兽心,不愿万岁对泰西神学过多的研究,还提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理由,因为邓玉函、金尼阁等人是红毛番,长得丑,怕吓到皇帝,应该减少他们面圣的机会,防止惊扰圣驾。 朱由检点头说道:“首辅之才啊,希望朕可以用好他吧。” “皇叔只要给他钱,他就什么都能办到了,可是皇叔很穷。”张嫣轻笑着说道。 “好吧,朕的确很穷。”朱由检颇为无奈的说道。 徐光启的奏疏里面,有一条很有趣,那就是雇用葡萄牙人,也就是大弗朗机人,为孙元化蓟门火炮局的教习。 而且还具体给出了举荐的名单,西劳、陆若汗、而中书舍人姜云龙负责督办监察此事。 这三个人的名字,让朱由检一阵恍惚,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之中,有一支极为特殊的勤王军。 当时黄台吉包围了北京城,而在城外作战的有一队人,是居住在澳门的大、小弗朗机人组成的勤王军。 当时两广大吏李逢节、王尊德两人,等奉命转托澳门大弗朗机人商人采购火炮。 大弗朗机人为了得到这笔订单,立即捐献大炮十门,步枪数支。 以大弗朗机人西劳为领队,传教士陆若汗为翻译,带领数名炮手,于崇祯二年北上。 然而,当该炮队抵达涿州时,黄台吉围困京师,火炮一时难以运进京城。情急之下,西劳和陆若汗两人,将炮队的火器置于涿州城墙之上,昼夜防御,参与抵御代善对涿州的进犯,并在战斗中击伤七十余人,击毙三十八人,这三十八人经过勘验,每个人头五十两白银有户部拨款,收录在毕自严的度支奏议之上。 而之后,西劳和陆若汗两人,问皇帝要了两千卷的线装书,送回了大弗朗机。 葡萄牙国王最先拥有线装书,那在泰西可是第一次,葡萄牙国王那叫一个趾高气昂,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三羡慕得不得了,提出了火枪手换线装书,一人换一本的要求,葡萄牙国王欣然应允。 路易十三拿到线装书后很骄傲,展示给公爵、侯爵们看,得到了葡萄牙的友谊的同时,还拿到了线装书,这也称之为“线装书外交”。 为了感谢大明皇帝的两千卷线装书,大弗朗机人国王送给了大明皇帝四十门红夷大炮,作为谢礼。 这四十门大炮行至江西之时,礼科给事中卢兆龙连上四疏,力言不可让葡兵跃马扬刀,拥弓挟矢于京城。 况目前广东人已会造西洋火炮,大明京营火炮使用良久,用不着再请泰西人教导。 甚至弹劾中书舍人姜云龙与小弗朗机人勾结侵吞款项,以及谎称小弗朗机人要挟朝廷,欲在澳门复筑城台,要求朝廷开海禁,并裁撤香山参将(制约澳门)等事宜。 在强大压力下,崇祯只得下令小弗朗机人由江西返回澳门,仅有陆若汉等人允许护送军械继续北上,以中书舍人姜云龙被革职回籍、四十门火炮被捣毁而告终。 人撤职也就罢了,火炮也捣毁了,这就是神奇的大明末年。 而后西劳上奏陈情,说他们从未要求筑城、撤销香山参将,只是想要得到朝廷的友谊,和大明进一步的商贸。 但是一个泰西人的奏疏,连文渊阁都没进,就被按下了。字太难看了,也没找人润笔。 而大弗朗机传教士曾德昭,曾经在大明灭亡之际,对此事进行了极为精准的评价, 【在广州中国人之与葡人贸易及作经济人的中国商人,他们曾从贸易中获得巨大利益。毫无疑问,如果葡萄牙人得到进入中国特许的便利,由葡萄牙人直接经营时,他们的利益将会丧失。于是他们在葡人成形前,就呈文极力阻止。并揭露广东地方利益集团,通过贿赂朝臣以达到这一目的。】 朱由检准了徐光启的这个提议。至于反对的奏疏,都被朱由检扔到了垃圾筐里,烧了便是。 张嫣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扔进了框子里,又是一本问安的奏疏,也不嫌浪费纸张,她叹气的说道:“皇叔,训练新军之事,朝臣们可能会不太同意。”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仍在了桌上,说道:“朕又不指望着明公们尽心极力,谁拦着朕做事,朕就砍了他。” 抵触情绪。 张嫣清楚的感觉到了,朱由检身上的这股情绪,她见过,在朱由校的身上。 先帝就是如此抵触,最后和朝臣们弄的越来越割裂,直到落水后,朝臣们和皇帝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她在朱由检身上又看到了这样的情绪,朱由检得知了明公们的真面目之后,他对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不干人事的明公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好感。 这对大明朝的局势不利,张嫣清楚的知道,也见过皇帝和臣子水火不相容的下场,但是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疏导朱由检这种抵触情绪。 宫里宫外,大明这盘棋,在张嫣眼里已经是一局死棋了。 第四十四章 上游下游 “皇叔,张太师的时候,朝臣也是这个模样,张太师也未曾弃之不用。皇叔如此这般厌恶他们,不利于国朝。”张嫣语重心长的劝说着。 她见过天启皇帝这种抵触、厌恶的情绪越来越严重的后果。 “而且皇叔,若是万事撇开朝臣们做,我以为,明公们反倒是没了什么约束,最后肆意生长,变得更加混沌不堪。他们做错了,皇叔就应该训斥;他们做的过分了,就应该以雷霆手段震慑;他们违背了国法国规,就应该明正典刑,唯有此才能天下归心。万事甩开他们做,到时候这显得有些凌乱的朝政,更加零散了。” 朱由检手里握着奏疏,盯着张嫣看了很久很久,都把张嫣逼视到了低下了头之后,他才冷冷的说道:“皇嫂要朕怎么做?对他们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才可以吗?成为他们想的那样,变成大明朝最胖的那一头猪吗?” 张嫣眉头一颦,猛地抬起了头,看着朱由检,愤然的说道:“我在皇叔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朱由检一看张嫣这个模样,就知道要遭,他一脸无奈的说道:“皇嫂,朕没说你呀,朕就是生气这朝局。今天皇极殿前,朕不就是在做你说的这样吗?以雷霆手段震慑吗?作恶的朝臣,进了北镇抚司的朝臣们,不就是朕在明正典刑吗?” “诶,诶,诶,你别哭呀。”朱由检看着张嫣这委屈的样子又是要哭,就赶忙说道,这女人咋就这么麻烦,动不动就哭呢? 张嫣别过头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挤了挤眼睛,平复了下心情,也没看朱由检才说道:“梳理朝政,任用贤良,都是些麻烦的事,抽丝剥茧,如同一团乱麻之中找出线头来,这开始的时候,还新鲜,不用几个月就会变得厌烦,再过几个月就会觉得这些事无趣,推到司礼监去,我就是在提醒皇叔,防微杜渐。没有要做明公们传声筒的意思。” “我知道,在皇叔心里,我呢,一个妇道人家,和魏珰在宫里斗来斗去,最后还要谋立皇叔为太子,这事,最后还做成了。皇叔心里有疑,认定了我要么和阉党有染,要么就是和东林党有勾结。可是,这些事都是借势而为做的罢了。” “皇祖母的确厌恶客氏,何尝不厌恶我呢?她稍微说几句,皇叔心里的疑惑,就被勾了起来。我也解释不了太多。” 朱由检看着张嫣梨花带雨的模样,琢磨了老半天,才知道这张嫣的委屈从何而来。 感情这张嫣压根就不是跟他朱由检生气,而是跟刘太妃生气,显然是刘太妃交待的话,被张嫣厌恶。 但是她又没办法拿刘太妃怎样,只能跟朱由检这里生闷气! 这女人的心思,实在是太复杂了!! 朱由检忽然计上心头,笑着说道:“皇嫂在生刘太妃的气啊,原来不是生朕的气。” 张嫣闻言,总算是止住了眼泪,也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愣在原地,她终于品出了一些不对味来,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如此的怯懦了?动不动就哭? 朱由检也算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张嫣这趟去慈庆宫,心里窝着对周婉言的火气,也窝着对刘太妃的火气,他笑着说道:“皇嫂,朕倒是有个主意,不如这样,你不是生刘太妃的气吗?你把她宫里的内侍宫女都给裁撤了,再把慈庆宫的用度减一减,对半还不解气,就直接一成,反正宫女内侍都没了,鸿胪寺传膳就是。若是还不解气,那就把宫门给砌了。反正这后宫这事,都是你说了算,还不是想怎么办怎么办?” 张嫣直接破涕为笑,摇头说道:“净说些糊涂话,要真的这么做,明天朝臣们就该高喊妖妇媚上了!落人口实。” “笑了?”朱由检看着张嫣总算是不再哭了,也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当皇帝,不仅仅要宫外把朝政处理明白,宫里还要会哄人,真的是太难了。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油嘴滑舌了,以前没发现呀。哄女孩子的本事挺大的呀,婉儿晚膳来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哄。”张嫣也就是心气不顺,被朱由检这一逗,这情绪也算是过去了。 一个基本无害的刘太妃,她张嫣犯不着跟刘太妃大动干戈。 宫里,是一个皇帝一言而决的地方,刘太妃的要求,朱由检应允了,那些勋戚扰了老人家的清净,张嫣欣然同意了上下整顿的要求,这种递话的风气为之一顿。 锦衣卫缇骑郭尚礼因为诛邪过程中表现优异,得到了一定的报酬,每个山魈的人头是二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经过仔细的勘合之后,以酒、肉、米的方式兑现,这已经让郭尚礼喜出望外了。 显然,在四类功劳之中,山魈和黑眚被归为了民贼。 而此时的郭尚礼,正带着缇骑们和一个道士、一个法师,出长安门,走过香山山道,奔波在妙峯山之间,他接到了田尔耕的一项任务,那就是勘测通惠河的上游,月牙泉至妙峯山山道再至香山山道的金河山道。 田尔耕敏锐的察觉到了万岁要再次疏通通惠河,而通惠河的问题,不仅仅是奸豪射利之人所阻、势要奸徒罔利所阻、无为老母的教兵,其实还有一定的自然原因,那就是西山的龙脉。 为了不破坏西山龙脉的风水,白浮泉,这个通惠河最主要的水源,会被沙河和南沙河截流,这两个河流有自己的泉眼,在西山这叫做夺水,是为了维护大明皇陵的风水修建的两座河堤,将水导向了沙河。 疏通通惠河第一件事,就是凿了这两处河堤,让月牙泉水改道通惠河,所以郭尚礼,带着缇骑勘测地形的同时,还让道士和法师来给勘测下风水之事。 在大明,拿着罗盘,替人看风水,卜葬地的人都被人称之为形家、葬士、地师。 郭尚礼出身贫苦,他对这等地师压根不了解,田尔耕倒是认识几个名人,但是这类的人多是明公们的“家人”,属于社会顶流人物,他田尔耕有时候不见得能够请得动。 所以,随便找两个小道士、法师冒充,写一篇谁都听不懂的蘸言也就糊弄过去了。 “万物归于土,生于土者,在土为气,在地为理,气之所在,理即宫焉。葬乘生气,一言而蔽,神不可知,吾知有气而已。”小道士手里拿着一块罗盘,大声的唱着号子。 道士手里指着两处堤坝继续唱道:“指西山为发源,指妙峯山为过峡,至东龙山而凝结为穴,西山为龙,妙峯山为虎,龙昂而虎伏,香山为牚,白浮为案,牚欲有力,案欲有情,必如是乃延福泽,不然则否。妙惠大师以为然否?” 妙惠大师是香山碧云寺的主持,他连连点头,附和的说道:“妙哉,妙哉。” 郭尚礼满脸疑惑的问道:“两位地师,敢问说的是何意?” “天机不可泄露。” “佛曰不可说也。” 郭尚礼满脸尴尬,这就是在欺负自己读书少吗? 其实郭尚礼有些误会了,朝里的明公们读书读得很多,他们对经史子集研究的那叫一个通透,可是让他们研究这龙葬经,那也是两眼一抓瞎,比郭尚礼好不到哪里去。 说的不是那么云里雾绕的,怎么赚钱? 妙惠大师指着两处堤坝,笑着说道:“我们二人的意思就是,把这两条河堤给凿了,然后让白浮泉顺着金水至积水潭,可成大明福脉,温养大明龙脉,护佑我大明万世永昌。最主要的是这堵不如疏,把水都堵在白浮泉,长陵陵寝有进水的可能。” “敢问两位大师,何时凿开堤坝,导引白浮泉水?”郭尚礼这话听明白了,俯首问道。 妙惠大师看了一眼旁边的道士笑着说道:“某以为,越快越好。” “在凿开河堤之前,须先梳理金水河道,腐叶、淤泥、河堤都需要梳理,否则这白浮泉水溢也是会让福脉变成灾脉,缇骑大人应该知晓此等道理。” 用迷信对付迷信,可不是大明皇帝的专利。 田尔耕、锦衣卫也深谙此道,和三教九流打成一片,把三教九流变成了自己的耳目,也是缇骑办案中的老手艺了。 郭尚礼眨了眨眼,这么说不就明白了? 他立刻上山,让涂文辅和徐应元安排些还在修缮窑洞的窑民对金水河的河道,进行了整理。 而妙惠大师也没闲着,通惠河上游处理的停当,通惠河下游也需要处理,显然从东便门而出至通州的通惠河下游,远比上游要麻烦的多。 感情就像是院子里的草,它会肆意的生长,割了一茬,下一茬涨的更快,但是这草丛必须得修剪,否则肆意生长,很容易就变成了杂草丛,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发乎情,止乎于礼,是为,乐而不淫。 在这里的止,并不是直接棒打鸳鸯,而是不逾越礼法的界限,在中原王朝两千年的时间里,这一句从来都是从勋贵层面的精神约束去解读,具体到了法律阶层,就是不得强抢民女。 何止感情,人类几乎所有的情感都是如此,包括信仰。 人类在迷茫的时候总是想找到依托,而这种寻找依托的时候,儒释道三教往往鞭长莫及。 迷信同样是信仰的一种,没有经过打理的草丛,乱象平生,最容易将触角伸到正教无法笼罩的地方,进而肆意的生长,蒙昧,蛊惑和欺骗百姓。 利用奇异故事的传说,最是动人。 连读书读的通透的读书人,有时候都不能幸免,比如牛顿在晚年的时候,就以研究神学著称。 黑眚显然是一种奇异故事,而这种奇异故事,就是利用黑夜的恐惧,去不断的奠定和激发人类内心的恐惧,进而完成对信仰的收割。 香火钱、保护符、教兵、车脚行长短工、起粮经纪、歇家、牙行、车户、包揽、光棍都是无为教在通惠河上谋求的利益。 而现在大明的皇帝,以雷霆手段灭掉了数百只黑眚之后,大明的百姓终于算是回过点味儿来,他们习以为常,从来都是如此的日子,似乎有些不对。 妙惠大师挽着袈裟,骑着快马,匆匆赶往了通惠河,途径庆丰上下闸、平津上下闸、普济闸,才在通流闸翻身下马,看了身后的抬轿子的地师道士一眼,哈哈大笑起来,他骑马速度要比抬轿子的轿夫要快无数倍。 今天要超度黑眚,这可是大功德,这通惠河下游的布道场,归了他大和尚了,那个地师道士,不会骑马,浪费了这天赐良机。 这可是道场之争,可不是金河上游的通惠河那样的风水之争,显然跑得快的赢了这次的道场之争。 而且妙惠大师的弟子们早就准备好了水陆法会的仪式,随时可以超度。 田尔耕用力的将旗杆插进了坑洞之中,埋了近两丈,这倒是不会倒的,就怕有人会伐了它。 所以田尔耕派了六个百户带着近六百锦衣卫,蹲在六个闸口的位置,随时准备驱赶黑眚,当然用万岁的话来说,就是诛邪。 除此以外,诛邪队还有负责训练闸夫的职责,这都是诛邪队的本分。 旗杆之上,吊着一个铁环,铁环上穿着粗壮的麻绳,这些麻绳中间穿着铁丝,这都是万岁的要求。 几个锦衣卫将黑眚身上套着的蓑衣褪掉洗干净之后,将粗壮的麻绳套在了黑眚的脖颈。 随着齐喝之声,黑眚们应声而起,被锦衣卫们用力的吊在了天上,偶尔有几只没有死透的黑眚,还会在旗杆之上拼命的挣扎,但是没有人会在意这些黑眚们的想法,他们手上早就不知道染了多少性命。 等到暴雨天气的时候,万岁爷说天雷会打在这些黑眚之上,至阳之雷,会将这些黑眚们打的魂飞魄散,无法入六道轮回之内。 随着妙惠大师带着弟子的礼佛的声音和不断的敲着铜钟之声,伴随着诛邪队之威名,逐渐在通惠河上飘荡而起。 第四十五章 人类的联想能力 “通惠河上无为教众,教兵和各个香堂的香主,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勋戚、富户和明公们的家奴,但是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的脱离了勋戚、富户、明公们的控制,因为他们发现百姓被他们全部蛊惑后,他们就拥有了和权贵谈判的资本。”张嫣合上了手中的奏疏,喜笑颜颜的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眯着眼思虑了片刻,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就意味着,当朕要处理通惠河上的无为教,会被勋戚、富户、明公们共同支持。” 张嫣确信的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无为教会投降,他们会投降给勋戚、富户和明公们,重新变成家奴。但是他们不会投降皇叔,因为那是投献。” 朱由检眉头一皱,摇头说道:“宁愿为勋戚、富户和明公的家奴,也不愿意做天子爪牙吗?这是何等道理?” 张嫣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下修长白皙的天鹅颈,叹气的说道:“因为勋戚富不过三代,富户也会有变动,明公们也会被皇帝问责,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一介草民,若是变成天子爪牙,就只能是天子爪牙,他们就没有从家奴再次变成教主、香主、教兵、教众的可能了。” 勋戚,自从嘉靖年间开始,所有的勋贵除了几个国公府外,都不再是世袭制度,随着和皇帝关系的关系而变化,这也是大明的勋戚,战斗力如同渣渣一样的主要原因。 富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家族因为繁衍的强大,而逐渐变得强大。 但是多数,财富的增长速度,无法与家族人口增长相匹配,随着分家,如同汉时推恩令一样,这个家族变得越来越虚弱。 而明公们,更不必说,朝内东林阉党斗的你死我活,今天还是三公九卿,明天就贬黜出京也不稀奇。 勋戚、富户、明公们,对他们的家仆的掌控能力,更多的是一种家长和家仆利益捆绑的关系。 勋戚、富户、明公都是既得利益者,但是他们同样是依附于皇权存在,这群人在大明也好,还是在历朝历代也罢,相对于整个大明世界将近两亿人口而言,都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们依附于皇权又行使着皇帝的权力,这个过程,必不可少的出现了摄权的现象。 而这种摄权,连百分之一的人口占比都达不到的既得利益者,必须要再次将权力下放,通过掌控家仆,行使权力。 朱由检通过通惠河上盘踞的无为教,终于对后世不间断的扫黄、打非、打黑政策,有了进一步的明悟。 只有不断的剪掉这些既得利益者的爪牙,才能将既得利益者的破坏力降到最低。 “除非他们胆敢造反,否则这次只能向朕投降。”朱由检确信的说道。 “哦?”张嫣好奇的看着朱由检,笑着问道:“皇叔可是有了计较?” “山人自有妙计也。”朱由检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的说道。拿起了毛笔写了几个字,让张嫣看了看。 明初之时,《大明律》规定,即除功臣和官员之家外一般人家不得蓄奴,且公侯之家仆从不过二十人,一品不过十二人,二品不过十人,三品不过八人。 但是到了成化、弘治年间,在京各驸马、皇亲及天下王府、并王亲仪宾之家,畜养奴婢、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 到了天启七年的时候,福王自己一个王府养着三千歌姬,号称福王府后宫佳丽三千。 可是嘉靖时候,到底是怎么做到梳理河道四十余年没有堵塞? 其实就是两个招数,第一个招数就是以身示范,崇信道家,挤压无为、白莲这些教派的生存空间。 而第二个招数,名为密谕。 想要彻底压制无为、白莲教派,自然是严查勋戚、富户和明公们,家人的数量,否则就会查时为奴仆,不查之时为祸四方。 密谕的具体操作,发动京师五城的百姓,风闻言事是为密谕,而这种密谕风闻的手段,让既得利益者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这密谕二字,自然是让勋戚、富户、明公们蓄养家奴,无处遁形。腚上的粑粑实在是太多了,逾制十倍蓄养家奴,动静太大了些。 朱由检笑着说道:“百姓就是很容易被人擅动,百姓就是盲从的,他们追寻的只是一种感觉,他们需要依赖,当他们无法依赖正教的时候,也无法依赖皇帝的时候,他们只能依赖邪异教派,这就是无为教屡禁不绝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朕为什么不能站出来,让百姓们信任呢?” 他将手中写好的字帖递给了张嫣,告诉她自己的方法。 密谕,百姓们不仅仅可以被动的接受缇骑的盘问,也可以直接将自己所知的情报,传递给锦衣卫,而这个权力可以绕过言官谏台、给事中、御史、内阁、司礼监,直达天听。 当然这需要锦衣卫进行筛选、侦查。 这在嘉靖朝就用了四十多年,锦衣卫有一套自己成熟的方案,名字就叫密谕。 密谕的政策,在万历十一年正式被废除。 而后万历皇帝屡次想要启用,都被盘踞在锦衣卫上的恩荫勋戚激烈反对,天启皇帝,在天启五年曾经启用了大约十多日的密谕,结果十天后,皇帝落水了。 朱由检想要重启密谕政策,只需要自己这边抗住落水、红丸、太监和宫女谋反等等压力即可。 “皇叔这是又要用到我了呀。”张嫣结果了字帖看着密谕两个字,也终于轻轻一笑,算是明白了朱由检的谋划。 密谕。 锦衣卫的缇骑威震天下,就是要的这种扎根百姓的能力,但是反对的人更多。 这就需要用到张嫣一直借用的外力,勋戚。 如何让勋戚吃下这颗带毒的药丸? 朱由检看着张嫣似是而非的笑容说道:“非也,这次不用皇嫂出手,朕和英国公说这事,把巡铺给重新捯饬一下,立起来,金吾卫的战力堪忧,索性就让他们负责城中的巡查,反正五城兵马司形同虚设了。就以巡铺为基本单位,所有的密谕统一送到南镇抚司去。” 张嫣略有几分讶异的看着朱由检,本来以为朱由检打算让自己出面安抚勋戚,结果是直接强行贯彻下去,她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这样似乎不妥。” “除非他们敢造反,否则这密谕之事,他们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张国公不会拒绝的。”朱由检摇头说道。 任何的绥靖的后果,都会被朝臣们视为软弱的表现。 而且皇帝一旦绥靖,大明朝也只能绥靖,哪怕是弄的千疮百孔,朱由检也在所不惜,左右不过是一个崇祯卒的下场罢了。 “那就一切依皇叔所言。”张嫣不再此事上过多的言语,大明的皇帝是朱由检,一切的决定以皇帝的意志为先。 清晨的阳光洒在了通惠河两岸的杨柳枝丫之上,打出了片片的金黄。已经进入了秋天,可是这秋老虎依旧厉害的紧,秋风依旧带着闷热带着落叶在空中打着旋,而更多的是聚集在河道之上的蚊子,嗡嗡嗡的一团又一团,如同黑云一样飘在通惠河上。 通惠河的堵塞,并非没有一点水没有,而是淤泥杂物堵塞河道,平底船无法通行,整个通惠河上的闸口处,聚集了无数的垃圾,因为闸夫出逃无人打理。 整个河水通着一股子油绿的颜色,还有刺鼻的恶臭味伴着秋风,在风中随意的洒在了诛邪队的六个营地之内。 田尔耕有些焦虑的将圣旨摆在了案上,他今天早上突然收到了皇帝的密旨,让他暂缓回京,主持通惠河岸堤的诛邪事宜。 田尔耕混迹官场数年,这样的圣旨让他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不断的滴落在了书桌之上,他双拳紧握,紧张的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四九城,心中五味陈杂。 他品到了危险的讯息,这份暂缓回京的圣旨让他思绪万千,而这千丝万缕的信息,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他田尔耕命不久矣。 诛邪之事,他是皇帝的刀子,一刀扎在了最要命的黑眚的身上,不仅如此,常备的六闸口诛邪队,千人驻扎诛邪事宜,也是他一力在操办,办这件事的后果,必然要被御史和给事中弹劾,而万岁这份圣旨,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去品读,依旧不知道自己活路到底在何方。 “田都督,锦衣卫缇骑一千二百人集结完毕,等待晨训。”郭尚礼在诛杀山魈这件事上立了功,他这个百户算是彻底站稳了,经过申请,他来到了平津闸参加诛邪集训。 过了时辰,田尔耕依旧待在主帐内不出,他就悄悄摸了过来,通传之后,进了主帐。 田尔耕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扶着硬木桌子,挥了挥手,让左右退下,拿出了万岁刚发下的圣旨,缓缓打开说道:“今晨收到了密旨,某不堪其深意,郭百户帮某品一品深意。” 郭尚礼猛然退了两步,密旨这东西是什么?除了天知地知,只有皇帝和收到诏书的人知道,其余人都不可以知道,才叫密旨。 这田尔耕莫非要杀自己?! 田尔耕哭笑不得看着郭尚礼的样子,一脸嫌弃的说道:“怂样!” 田尔耕是关陇人,这个怂在他们那读作sui,意思和尿兜子等同。 郭尚礼是陇右人,当然知道这句话是在骂人,这田尔耕客客气气的他郭尚礼当然害怕,但是突然骂人,他却是不怕了。 田尔耕用力一巴掌呼在了郭尚礼的后脑勺上,拉他过来说道:“这密旨上有你的名字,你怕个球,我是锦衣卫左都督,这密诏事关重大,我能分不清楚轻重吗?年轻人,你也太小瞧我田某人了。” 郭尚礼看了半天密旨,疑惑的看着田尔耕又疑惑的看了半天密旨,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 “你瞅啥?”田尔耕疑惑的问道。 郭尚礼仔细看了田尔耕额头豆大的汗珠,不解的说道:“这密旨没什么问题,不就是让我们暂缓回京吗?” “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督办黑眚作妖之事,除恶务尽。这眼下疏通通惠河,乃是万岁继西山煤局之后,又一桩大事,旨在解决民生之事,由都督亲自督办,也在情理之中呀,有什么问题吗?” 田尔耕叹气的摇了摇头,这郭尚礼倒是十分聪慧,但是还是欠缺了一些官场上的嗅觉,这等关键时刻不让回京,他心里怎么能不惶恐? 朱家天子天性薄凉,做出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举动来也不为过。 “田都督,某有一句话,万岁爷眼下不让田都督归京,田都督就是干着急也没办法,能做的只有把万岁爷交待的事办好了,不管出什么事,也只有如此了。”郭尚礼是旁观者,他就是站在干岸上,眼下田尔耕就是真的要被卸磨杀驴,他田尔耕也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田尔耕仔细想了想,点头说道:“言之有理。” 他在宫中的眼线就是乾清宫太监陈德润,眼下陈德润被万岁爷亲手被杖毙了,王承恩说是陈德润言辞不得体触怒了皇帝。 但是田尔耕害怕是自己和陈德润的一些私人关系,被皇帝追查了下来。 打探消息他的最深的一根线已经断了。 至于寻人到万岁爷面前说情,保住自己,那更加难上加难,朝臣们和他的关系势同水火,不落井下石已经烧高香了,还指望人雪中送炭不成? 宫里宫外,他只能自求多福。 做臣子做到这种独臣,不是他田尔耕有多么的品德高尚,只是环境所逼。 “都把腰给我挺直了,挺胸抬头收腹,手臂自然下垂,目视前方,身体微微前倾,脚后跟靠拢,前脚掌分开,今天训练,站军姿,但凡是有不标准的军法伺候!”田尔耕在操练场上,跟着一名千户,十名百户在沙场上不断的巡视着。 “老子说话听不懂吗!唰!” 马鞭撕裂空气的破空声,重重的落在了稚嫩的、年轻的军卒的背脊之上,没有打破衣物但是依旧极快的沁出了血迹。军卒吃痛的龇牙哦咧嘴又不敢大声说话。 田尔耕拿着马鞭,眼神冷冽的巡视全场,愤怒的吼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晓得吗!这是万岁爷亲自下的指示!” “昨日锦衣卫出营!围剿黑眚山魈,没被山魈黑眚打伤,反倒是被自己手里的火器和兵器伤了十几个人!你们不嫌丢人!老子还要脸呢!” 田尔耕最大的恐惧就是来源于此。 作为皇帝手中的一把刀,这把刀不够锋利,就有被弃之不用的可能。 显然,锦衣卫这把刀有点钝了,所以田尔耕怕了。 第四十六章 水可覆舟 朱由检用力的揉着额头,巡铺让金吾卫的军卒重新填补,将城中治安交给巡铺去完成,是他对后世公安体系的一种变通,这个变通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麻烦。 张维贤手里仅有的四千余人的金吾卫的战力堪忧,但是巡铺的职能几乎等同于与衙役,金吾卫的军卒就是战斗力再拉跨,这点事还是可以办的。 张国公也没有拒绝万岁的圣旨,还请了一些军费,收拾巡铺旧址。这些钱,朱由检也批了,最近一段时间,朝臣们被查抄了不少,作为大明提款机的大明明公,多少还是有点油水,之前抄阉党的家,也弄了不少的银子。 朝臣们看皇帝一意孤行,甚至连勋戚之首的张国公都摆平了,他们上了几分奏疏,就如同往大海里扔了几颗石子一样波澜不惊,他们也懒得再上,万岁爷铁了心要办得事,他们其实也拦不太住。 问题反而出现在了密谕这个政策之上,巡铺是第一次筛选,王大妈家丢了一只鸡,刘大娘家烧了一只鞋,张大爷家里的外孙跌粪坑了,这等鸡毛蒜皮的事,就要被筛选掉。 但是军汉们都不识字,这这一次筛选就变的极为困难,百姓们叨叨的事都是家长里短,朱由检看了数十份密谕就直挠头,这些事,没有什么价值。 张嫣一只手笼罩衣袖,一只手提着茶壶,给茶杯续了一碗茶汤,她端起来细细的闻了闻,笑着说道:“清明节前的峨眉雪芽,茶香四溢,沁透心脾,皇叔要不要试试?” 朱由检嫌弃的撇了一眼,都没搭理张嫣,这张嫣的茶艺和他朱由检的茶艺,都是一丘之貉,两眼一抹黑,都是俗人,冲什么大尾巴狼。 “皇后娘娘,这是日铸雪芽。”王承恩用蚊子叫的声音说道,他倒是想看破不说破,但是万岁爷一直在挤眉弄眼,他只好硬着头皮的说。 张嫣有几分无奈,摇头说道:“从今天起,它就叫峨眉雪芽了!” “田都督差人进宫打探消息,为什么不让他回京,打探到了王祖寿那里,王祖寿也知之不详,所以没有过多的言语,万岁爷,这事怎么办?”王承恩说起了正事。 朱由检眉头一皱,川字眉紧绷。他下意识的以为田尔耕要脱离自己的控制,不过稍一换位思考之后,眉头的皱纹才舒展开来,要是他朱由检是田尔耕,他也害怕。 田尔耕有这样的举动,也不例外。 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你再传一道安抚的圣旨,算了,还是传一道督办诛邪之事的圣旨,安抚的圣旨对田尔耕没用,只有让他知道朕让他在通惠河真的是为了办事才行。” 安抚属下,不仅仅靠的是安抚的诏书,让其明白圣意,才能够彻底让其安心,把差事办好。 “是。”王承恩点头称是。 张嫣眨了眨泛着光的眼眸,看着张弛有度的朱由检,一时间有些迷惑,朱由检的性情登基之前和登基之后,完全两个模样,处理朝政,笼络人心之事上,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皇叔,通惠河上,随便派一个千户就可以了,为何要田都督亲自督办?”张嫣忽然开口问道。 朱由检下意识的敲着书桌,笑着说道:“皇嫂问的就是田尔耕要问的话,为什么通惠河上一千两百锦衣卫的诛邪队,要让他左都督亲自督办。” “诛邪队是疏通通惠河重要的胜负手,田都督亲自督办,可示朕的决心。” “其次,锦衣卫疏于战阵已久,正好拿黑眚试试手,同样在西山也有五处诛邪队,同样有一千人在拿山魈练手。” “徐光启,徐老师父的新军操练之法,也可以在这两千锦衣卫中小范围试验一下,尤其是增大火器比例这件事上,这是未来几年大明朝军政的主要方向,小范围试点朕才能安心。” 大明朝的皇帝对阁老的称呼都是以老师父尊称。 张嫣歪了歪头,依旧笑着问道:“没有别的吗?” 朱由检敲着御案的手指头突然停下,也是笑着回答道:“没有。” “你撒谎,你撒谎的时候最喜欢敲桌子。”张嫣指着朱由检的手说道。 王承恩一听这话,立刻抱着批好的奏疏,脚下生风,看似是踱步,但是速度比别人跑的还要快! 皇帝和懿安皇后接下来的谈话他万万听不得。尤其是这句万岁爷撒谎的时候喜欢敲桌子的习惯,他都不知道!懿安皇后如何得知? 在宫里,保护好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不该听到的不要听到,他还要保护好自己的小命,为皇帝尽忠。 张嫣等到宫人都褪去才站起身来,端了一盏热茶放在了御案之上,问道:“我思前想后很久很久,皇叔的这些理由我都想到了,但是不够充分,而且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否则不会让田尔耕亲自督办,皇叔,到底意欲何为?” 朱由检叹了口气,不愿意多谈这个问题。 “皇叔不信我?”张嫣盯着朱由检问道。 又来!这女人的脑回路,真的有些奇怪。 朱由检思虑了良久,既然张嫣能够看出来事情不对,别人也能看出来,田尔耕身为锦衣卫左都督,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通惠河之事,要比查办勋戚明公更加重要。 他最后还是点头说道:“其实整件事,通惠河的黑眚、无为老母、勋戚、明公,都不是朕的目标,朕的目标是百姓。” “要彻底消灭黑眚,疏通通惠河,让京中粮价平抑,一千人的诛邪队完全不够看。通惠河正宫教兵就有三万之众,朕的诛邪队就是装备再精良,训练有序,也不能一千敌三万,但是如果加上百姓的话,就完全可以了。” “其实可以,皇叔还是太小瞧锦衣卫的实力了。”张嫣摇头说道,一千锦衣卫精锐对上三万教兵,还真的说不好谁输谁赢。 张嫣有些疑惑在乾清宫里来回踱步,思忖了良久,眼睛越瞪越大,猛地一拍桌子,大声的喊道:“皇叔!这样做太危险了!” “皇叔自己都说了,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义!这是皇叔朝议时候亲口对明公所言,此时皇叔所作所为,岂不是授之以柄?!” 张嫣想明白了,要依靠百姓,就势必解开一层枷锁!那就是民间武备控制,尤其是甲胄、弓箭、火器的控制,一旦解开这层枷锁,百姓们会做什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朱由检点头,也不断侧目的看着张嫣,她对自己的政策的理解,仅仅凭借着田尔耕不按时归京,就品出了这么多的深层的含义。 “为什么?”张嫣不断的看着朱由检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得到答案, 可惜朱由检不会给张嫣这个机会。 “这是大名府知府卢象升上给朕的一道奏疏,他说天下有变,应当早日防备。”朱由检从御案之上,寻找到了一份奏疏,递给了张嫣。 《天下安危陈条疏》,卢象升已经用了他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这天下的格局,就关陇地区的民变做出了最坏的预测,同样对建奴破关而入,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即使如此,卢象升并不认为天下必亡。 此时此刻的朱由检,已经知道了大明的必然命运,自然是无所畏惧。 “皇嫂还记得前几日那个朱由检必死循环吗?不论怎么样,朕都是要死的。不是百姓,就是建奴。那朕索性把这条命交给百姓去抉择,他们让朕生,朕就生,他们让朕死,朕就死。”朱由检极度平静的说道,甚至抿了一口日铸雪芽,唇齿留香。 “茶不错。”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 张嫣手里拿着奏疏的手都在颤抖,她本来猜到了一些,结果完全没想到朱由检的决心如此之大! “此法不可取。”张嫣还是摇头说道。 朱由检叹了口气,失神的望着乾清宫的红木柱说道:“大明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建奴虎视眈眈,商贾、农桑征税皆为五成起步,民不聊生,全民皆兵,可是大明呢?大明歌舞升平,明公日夜纸醉迷金,百姓们艰难过活但是依旧没有备战,即使如此,放到朕面前的奏疏,依旧是大明天下,四海升平,锦绣山河,花团锦簇。” “建奴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大明只能用一分的力气应对,如何能得胜?” “朕心意已决。” 让大明百姓入股大明集团,就是朱由检的救国之策,而这个策略伴随着极大的不确定性,他不清楚这股力量在成长的过程中,会不会直接将他朱由检碾成历史车轮的车辙,但是他的首要目标是保证文明的延续。 他的第一要务是保证,中国这片土地,不丢失那失去的两百年,这就够了。 “你太悲观了。”张嫣略微有几分心疼的说道,这个少年天子,远比朱由校还要成熟数分,并且目标更加明确。 朱由检却摇头说道:“朕一点都不悲观,恰恰相反,朕很明白朕到底在做什么。” “让田尔耕督办通惠河黑眚之事,完全是为了让民情变得可控,如果真的失控,那就是洪水滔天,淹死的首当其冲就是朕。田尔耕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他都会去做,收束民力。但是这股民力,谁都控制不了。尽人事,听天命就是。” 张嫣忽然喜笑颜开,不再纠结此事,既然朱由检都不怕,她一个遗孀,为何要怕? 她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大明的这艘巨舶的掌舵人是朱由检,而不是她,她只能给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最终决定走向和未来的还是大明皇帝。 “晋商黄家少主黄云发进京了。”张嫣略微有些担心的说道。她不知道为何朱由检对晋商八大家如此在意。 晋商八大家,范、王、靳、王、梁、田、翟、黄家,是活跃在关陇、陕西、宣府和大同的八大豪商,他们和浙商、徽商相比,有巨大的区别。 那就是在鞑清入关之前,在明朝政治日趋腐败和社会动荡的关头,八大家,这些商人凭借着其特有的灵敏嗅觉,他们看到了鞑清的崛起和统一天下的野心。 在正常贸易之外,暗中为清军输送军需物资,提供关内各种情报,搞起军火的买卖。 火药和粮食都是大宗商品,他们通过走私的手段,资助鞑清。赚取大量的金钱的同时,还获得了足够的政治资本。 鞑清入关之后,顺治没忘为己入主中原建立过赫赫功业的八大家,在紫禁城便殿设宴,亲自召见了他们,并赐给服饰黄马褂。 在宴上,顺治要给他们封官赏爵,八大家受宠若惊,竭力推辞。 于是,顺治顺水推舟,便将他们封为“皇商”,籍隶内务府。 八大家之首范永斗被命主持贸易事务,并赐产张家口为世业。其余七家,亦各有封赏。 仅仅拿范家举例,范家为皇家采买货物,广开财路,垄断河东长芦盐场,关外人参等名贵药材,借机操作市场,将人参营销成为了可以起死回生之神药,比后世的钻石营销不遑多让。 晋商黄家少主黄云发,也是八大家之一,早就在朱由检的黑名单之上,这些人一旦进京,就会第一时间通报入宫。 “派锦衣卫盯着他们,看他们接下来的举动。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朱由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此事。 张嫣皱着眉头说道:“锦衣卫已经跟丢了。” 大明的背后其实有一个看不见的帝国,这个帝国没有君王、没有城堡、没有疆土、甚至没有单一的权力的宝座。 实际上是一个流动的、无限扩张的、拥有高度组织化、以地方财阀为核心的金融帝国。 而这个高度组织化的帝国的背后,别说晋商八大家,哪怕是全部的晋商,都只是是其版图上的一个分支罢了。 朱由检正在小心翼翼的试图触碰这个无冕之王的冰山一角。 “跟丢了?有意思。”朱由检点头,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第四十七章 白浮泉抢水 “阿嚏!阿嚏!阿嚏!” 黄少发不停的打着喷嚏,他掏出了苏绣手帕,轻掩着口鼻,这一进京师地界,这漫天的黄沙就让他喷嚏不断,山西虽然也是黄土漫漫,但是哪里有京师这么离谱? 掌柜黄石笑着说道:“京中天气干燥,多风多沙,少东家,在京城有些水土不服也是正常,我刚来京城办事的时候,也是如此,习惯了就好。” “就这,还大明京师风一吹哪里都是土,若不是西山煤窑之事出了乱子,打死我也不来,这鬼地方,阿嚏!这是谁在念叨我吗?”黄少发奇怪的打着喷嚏,他也不是没有进过京,这一次的喷嚏尤其的严重,让他有些奇怪。 黄石陪着笑说道:“西山煤局之事,乃是当今万岁亲自主持的,以雷霆手段直接查封了窑洞,因为都是没有地契的西山煤田,也都是无头公案,万岁爷铁了心要办,朝臣们也没办法,这当今万岁,也是被穷内帑、国帑三库的储蓄逼急了眼。不过山西煤田都是有地契的,影响不到皇家的基业。” “京中煤炸价格作价几何?”黄少发手里有两枚保定铁球,乃是保定鼓楼南乾石桥的老师傅所铸造,价值不菲。 烘炉铁球的技艺乃是不传之秘,但是这玩两个铁球,乃是大明的风向。 最初这保定双铁球,只作为一种玩赏或护身器械在民间流传。 嘉靖年间,出现了专门制作铁球的烘炉。 铁球的流行,引起嘉靖宫廷的注意,开始向民间索取贡品,身怀绝技的铁匠艺人被召进宫内,专门制作铁球,以供皇室贵族、达官显贵们赏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保定铁球就风行起来,就连晋商黄家少主也喜欢这个。 “京中不卖煤炸,只卖煤精,一斤煤炸三分矸,现在一斤煤精就八文钱。”黄石老实的回答着。 黄少发手中的转球一顿,疑惑的看着黄石,惊诧的问道:“一斤煤精八文钱,还有的赚吗?明公们、富户们、勋戚们,能不剥盘?” 黄石想了想,如实说道:“大赚特赚。” “哦?这当今万岁倒是很会做生意嘛。黄首辅那边安排好了吗?今天会春楼宴席,黄首辅是否赴宴?”黄少发点头,一斤煤精八文钱,哪怕是集散,万岁还能大赚特赚,可想而知,明公富户勋戚们不敢去剥盘皇帝的买卖。 黄石面色有些苦楚的说道:“煤市口集散八文,各商铺的价格九文到十文。等到秋雨至,连绵五日哄抬十倍即是。这钱跑不了,倒是无碍。” “不过黄首辅那里出了些问题,前段时间万岁清查阉党,黄立极为了自保,诈贿七万两,玩了钱谦益他们东林党一道,弄了七万两银子,这钱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这首辅的位子怕是坐不稳了。” “黄立极这首辅的位子坐不稳,对我们极为不利。眼下请这黄首辅,恐怕会引火上身。” 黄少发转着手中的铁球,高深莫测的笑着说道:“请。” 黄立极虽然不再是首辅,但是黄立极依旧是阁老,这就值得请。 大明的阁老最少的时候只有两位,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位,这可是大明王朝的核心,别看黄立极在皇帝面前低三下四,可是在这大明朝,依旧处于权力的核心领域。 黄少发思虑片刻,忽然扯着嘴角说道:“哦,对了,明天,我们就把京师的煤市口的集散商贾叫到会春楼,有要事商量,万岁爷在西山煤田挣他的开采费,但是我们那一份可不能少,明公们还等着米下锅呢。” “应有之意。”黄石点头说道。 西山煤田的开井没有地契,万岁爷强行收回,明公勋戚们都罢手了,他们这些依附于明公的商贾们,明公的那一份孝敬又少不得,那就只能在集散这件事上下功夫。 具体的措施在黄少发进京前都已经想的差不多了,他明天约京城煤商,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黄少发的车辆缓缓的驶向了会春楼,锦衣卫的缇骑们也没闲着,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全城大肆搜索黄少发的打算,而是一窝蜂的冲出了北京城的长安门,奔着金河的上游白浮泉而去。 白浮泉就在昌平城下,明朝皇陵之侧,好山好水好风景,因为河堤的原因,这里逐渐变成了一个人工堰塞湖,倒算得上鸟语花香。 有山有水的地方必然有好宅子。 无数的富户和明公们,在休沐的时候的园林,就在此处聚集,逐渐在这昌平城下形成了一片大明的富人区。 而这白浮泉形成的堰塞湖,就是这些好宅园林的水源,这一旦挖开了堤坝,这通惠河的上游金河一旦贯通,这堰塞湖会变成一个小水洼。 那这些好宅的园林,就失去了那一份清净和优雅。这明公们怎么可能乐意自己的宅子没了清雅之意? 葬龙经是糊弄玄虚,可是明公们这装神弄鬼的功夫,可不见得比道士大师们差多少。葬龙经糊弄不了明公富户,他们差遣了家人和群小,阻拦这白浮泉两道堤坝的挖掘。 锦衣卫千户吴孟明策马奔驰到了白浮泉之时,才发现了事态比他想的更加严重。 在他来到这两道堤坝之前,他以为只有明公富户的家人和群小,这件事好办的很,全部如数抓捕,然后按照万岁爷刚提出的限制家人数量,法办一批,也算是锦衣卫积极响应万岁爷新政。 可是就在吴孟明赶到白浮泉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万岁爷得知白浮泉争水,派出了千户来督办此事。 因为吴孟明看到了不仅仅是家人和群小,还有一大堆衣不遮体的百姓,这些百姓穿着草鞋,衣服上打着无数的补丁,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附近吃不饱饭的贫苦百姓。 万岁爷反复下令,处理各种纠纷的时候,不许对百姓下手,吴孟明倒是能够分得清楚民和百姓的区别。 但是眼下家人群小和百姓们搅在了一起。 西山窑民手持铁钎在徐应元的带领下,正在和山民交涉,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吴孟明带着近千锦衣卫赶到的时候,差点把这把火点起来。 “停!”吴孟明眼瞅着要打起来,拿起手铳就对着天空放了一枪,火药爆鸣的声响,终于让现场安静了几分,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还有手铳,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大明律,聚众呼啸斗殴者!杖二十,流放五百里!” 吴孟明高声怒吼着,身后的锦衣卫都是跟着吴孟明办过案子,这种案子,首先就得先立下下马威,如果震慑不了众人,现场失去了控制,很容易引起民变。 天子脚下民变,首先摘掉的就是他们这群锦衣卫千户百户的脑袋。 天子端坐明堂之上,忽闻白浮泉有民变之虑,就急匆匆的调遣了十个实权的百户和一个实权干练千户,再加上原来驻扎的锦衣卫,一千五百人的锦衣卫披甲带铳的威慑力,让现场终于稳定起来。 “聚众呼啸斗殴者!杖二十,流放五百里!”一千五百人的呼喝声在山林里不断的回荡着,窑民和裹挟而来的百姓,终于安静的待在原地。 直到锦衣卫的众人,穿过了人群,拦在了裹挟百姓和窑民之间,吴孟明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好在这次来的都是锦衣卫的干员,而非绣花枕头,还有五百人抓山魈的锦衣卫军卒,他们身上带着的杀伐之气精练之风,让吴孟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吴孟明从人群中,找出了徐应元,气喘吁吁的问道:“徐大珰,这咋回事,怎么差点搞出民变了,万岁爷听闻消息,脸色铁青。你差点闯了大祸知道吗?” 徐应元依旧是一副红脖子杠脸的模样,愤怒的指着那群富户的走狗,气不打出去来的说道:“那群龟儿子,哄骗山民,说什么只要动了白浮泉的堤坝,不但惊扰龙脉,来年春耕的水都无法保证!山民才跟着他们一起来抢水的!” “抢水?”吴孟明听到这两个字,就是一阵头大,这几年天气反复无常,陕西、山西大旱,民变四起,这两年京师也非风调雨顺,这白浮泉的水,就是百姓活命的根儿。 山民是容易被鼓动的,尤其是涉及到水源这种大事,土地、粮食就是百姓的命根根,谁动了,就跟谁拼命。 吴孟明看着群情激昂的模样,连连摆手说道:“这堤坝今个不能掘了,白浮泉的水分到沙河和南沙河两处,保证数万亩良田灌溉,今天你要是挖这白浮泉的堤坝,明天万岁爷就差人摘你的脑袋!” 徐应元啐了一口说道:“万岁爷限定的日子就要到了,我下游都疏通的河道了,只要把这河堤给掘开,这金河就通了,一旦这金河通了,这西山的煤就可以夏日水路,冬日冰路直抵卢沟桥。” “那群城里的奸商们,见到阴雨绵绵和大雪的日子,就会哄抬煤价,百姓困苦,几个山寨的山民,万亩良田的粮食和京师百万之众的薪柴生火之事,孰轻孰重?” 吴孟明瞅了一眼依旧满脸不忿的百姓们,摇头说道:“你跟山民去讲这个道理去!让他们饿着自己的肚皮,就支持你所谓的百万京师百姓的薪柴去!你看他们听你的不!稍微处理不好,这群山民明天就是山魈!” “你今天掘了堤坝,他们今天就敢民变,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担得起这个责?万岁爷要是怪罪下来,是你受着?还是某受着?这个事,不是这么办的!” 徐应元气急败坏的坐在了石头上,满脸写满了官司,叹气的说道:“那你说怎么办?这堤坝也要掘,这通惠河的水源要疏通,这京师百姓要薪煤,这山民要水,要粮食,要灌溉,这压根就没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吴孟明皱着眉头看着这白浮泉的堰塞湖,叹气的说道:“掘开堤坝,这沙河和南沙河的万亩良田的灌溉,就没法满足了吗?” “水都去了金河,沙河自然水量大减,自然是无法满足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徐应元点头说道。这是经过仔细勘验的,而且还请了正在西山陵寝,忙着修陵寝的水利大师王徵过来看过。 要疏通通惠河,就要截断沙河的水源。 有一得必有一失。 吴孟明瞬间觉得自己牙根都是痒痒,通惠河时而疏通,时而堵塞,问题之复杂,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摇了摇头,叹气的说道:“这事,待我禀明圣上再做打算吧。你先领着你的人回去,别一会儿再打起来。” 山民们见窑民们带着工具离开了山道,爆发出了阵阵的欢呼之声,也渐渐的撤出了山道,双方留了十几个人互相大眼瞪小眼盯着对方,这险些民变的场景才算是彻底安稳了下来。 朱由检听到了吴孟明的汇报之后,川字眉差点拧成了一个疙瘩,在乾清宫来回踱步的他,忽然用力一拍手掌说道:“为什么我们不能修个水坝呢?需要浇灌是蓄水,需要水运的时候放水,灌溉和漕运冲突的时间就几天。漕运可以给灌溉让路嘛,这不是一举两得吗?王徵怎么没想到呢?” 张嫣翻动奏疏的手为之一顿,摇头说道:“其实前几日王徵就上了一道奏疏,说的就是白浮泉水坝之事,但是需要五十万两银子。这道奏疏被压在了工部没有报上来。” “在给事中的摘纪要里,简单提了一句,皇叔没注意罢了。王徵不是没想到,可是眼下国帑无财可用,才是关键。工部尚书薛凤来和毕自严两个人商量了很久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是中央财政的贫穷,限制了大明的发展。 懿安皇后放下一本奏疏笑着问道:“吴千户说的那件事,万岁爷打算怎么办?就是轮值西山山麓和通惠河诛邪队之事,这算是一件好事,让锦衣卫的缇骑拿山魈黑眚练练兵,算是个不错的主意。” “朕本来就有此意。”朱由检点头说道。 “砰!” 一声奇怪的响声忽然由远及近,朱由检眉头紧蹙的盯着西山的方向,那是奇怪响声的方向,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爆炸声? 第四十八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朱由检对大明的火药一直有一种误解。这种误解就是大明的火药的威力不够强大。 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火药,就是火药。 就是威力较小的黑火药,只要数量多了,也会引起爆鸣也足够的威力。比如王恭厂大爆炸,就是火药起爆,威力如同陨石降落。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奏疏,就是一阵的失神,大明的局势,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数分。 白浮泉的堤坝,被人为爆破了。 确切的说是在傍晚生火造饭后,有人携带了大量的火药,将两道堤坝给炸了。 这一炸,山民和西山煤局的窑民已经开始发生小规模冲突,吴孟明已经赶到了白浮泉,正在阻止群青激荡的百姓们和窑民进一步发生械斗,到那时才是覆水难收。 吴孟明并非是个绣花枕头,他在离开白浮泉现场的时候,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看护这道堤坝,但是紧接着就是夜色降临的时候,就发生了数起山魈袭击山民的举动。 留在白浮泉的锦衣卫紧急前往平复山魈之事,中了某些有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百姓极其容易被煽动,立刻让英国公和田尔耕带着……”朱由检说了一半,就不再言语。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步子太大,有点扯到蛋了。 西山有山魈,通惠河就没有黑眚了吗? 田尔耕还在通惠河段,清理黑眚整顿通惠河,也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此时调动通惠河的诛邪队前往西山,等同于之前在通惠河下游,所有做的努力都白费了。 皇帝出尔反尔,天子仪态尽失,事小;民心丢了,这通惠河将彻底成为烂摊子,事大。 朱由检瘫坐在了座椅之上,直到此时,他终于感觉到了力不从心,手里掌控的力量,对于危如累卵的大明朝局势而言,还是太过渺小了一些。 诛邪队调离通惠河的结果,是民心尽失。 金吾卫调离出城的后果,城中必然大乱。 朱由检手中的牌还是太少了,但是他又太想做事了,以至于现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尤其是眼下,他连调查白浮泉爆炸之事,都有心无力。 张嫣脸上的笑容,有三分理所应当,还有两分轻蔑,五分心疼。她原来趴在侧案上,身形如同鬼魅一样,从桌上抬起身来,飘出了乾清宫,找到了王承恩和王祖寿。 她对着王祖寿说道:“去把周皇后叫来侍寝,你跟她说,稍微尽点心,万岁心情不好。” 王祖寿稍一犹豫,才低头称是匆匆离开。 张嫣又让王承恩进殿,她笑着说道:“皇叔,何必如此忧愁?国事家事天下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今日朝政奏疏所剩无几,皇叔早些休息。剩下的事,我去处理就是。” 朱由检呆坐了良久,用力的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几分,出了事就要面对,躲在床帏里,颠龙倒凤,把丑事和恶事,有损天子圣明之事,交给妇道人家去处理,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还是朕来吧。”朱由检站起身来,大袖一展说道:“事已至此,唯有两个办法,一曰镇二曰抚。” “锦衣卫在西山有一千五百之众,完全足够应付,小规模的械斗能够阻止就阻止,不能阻止就镇压下来。” “命令工部彻夜赶工,朕明日要看到白浮泉水坝的图纸,征用当地山民参与其中,分而划之。” “国子监的太学生不是闲的没事干?天天写不靠谱的文章,还不如给他们找点事去做。让他们拿着官刻的图纸,去山里给山民讲义去,讲不明白这水坝的用途,安抚不了百姓们,就不需要回来了。” 张嫣脸上略带一些轻蔑和讥讽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她眨了眨眼经,盯着看了朱由检好久才说道:“三曰骗,百姓都好糊弄,三姑六婆九神道的一些讲经师傅,可以让金吾卫寻来,也都散到西山去。” “山民们不见得能够听得懂太学生的之乎者也,但是对这些讲经师傅倒是深信不疑。” 朱由检点头,这骗也是一种招数,只不过不那么光彩罢了。 一镇二抚三骗,镇和骗都不光彩。 张嫣想让朱由检的从政的经历更加完美无瑕一些,功业无瑕,是在维护皇权的威严和皇帝的绝对正确,这也是她脸上有讥讽和轻蔑的笑容的原因,她以为她这个兜底的侧案,终于要发挥作用了。 但是朱由检似乎还不准备动用她这枚棋子去兑掉非议。 张嫣不规则的晃动着手中的狼毫笔,笑着说道:“堤坝炸就炸了,眼下不是春耕,多数的百姓还在观望,这不是皇叔说的吗?沉默的是大多数人。”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白浮泉水坝的工期,若是能够在明年春耕灌溉之前,把白浮泉水坝建起来,那百姓为何还要民变?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但是哪怕是十月开工,也只有五个月的工期了,这才是重中之重。” 朱由检在乾清宫踱步了几圈之后,说道:“王伴伴,前往西山陵寝把王徵和几个红毛番叫到前殿议事。还有工部尚书薛凤来,让他把工部的人跩到工部去,台基厂那里,今天全力配合工部。” “是,臣领命。”王承恩将下摆扎在了腰间,跑去了御马监。 “万岁爷是要停了西山陵寝,先顾着白浮泉水坝吗?”张嫣看着王承恩的背影,声音有几分空洞的问道。 “是。”朱由检略微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头,承认了他要做的事。给朱由校修陵寝,那是他这个皇弟应该做好的事,但是情势所逼,他没有那么多的人手,也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支持两处大工程,同时开工。 张嫣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太庙的方向,看了好久,才平淡的说道:“也罢,我也能多贪恋这分虚荣几个月,此事还是以懿旨下旨为好,万岁爷要是下圣旨停了陵寝,又要议论纷纷了。” “皇嫂不恼怒吗?”朱由检面色一时间有些凝重,他想过很多张嫣的反应,唯独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张嫣的眼神依旧看着太庙的方向,语气依旧是那股生人勿进的平淡:“人都死了,他难不成还能从梓宫里跳出来不成?活着的时候,先帝就没少遭罪,死了也不能清净。世人常说皇帝好,这好就好在身不由己。” 朱由检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让乾清宫的宫女和太监们,寻到了在文渊阁备案的文书,将白浮泉的初稿拿出来琢磨了半天,做了一个初步的工程预算之后,才发现为何文渊阁会压住这个奏疏了。 就是一个字,贵。 周婉言听到王祖寿说要她去乾清宫,整个人都是乐疯了一样,先去沐浴更衣,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这大明女子的妆容可以说是极为精致。 她先用茉莉花蕊儿搅酥油、淀粉调配的面油打了个底。又喜笑颜颜的打开了面脂匣,红蓝花粉染胡粉、山燕脂花汁染粉、山榴花汁、紫矿染棉四种宫廷御用的面脂,周婉言就选了山燕脂。 待打好了面脂,她有小心翼翼的打开扑粉匣子,一种是珍珠粉,另外一种玉簪粉。珍珠粉乃是由紫茉莉,也就是地雷花的果实所制,而玉簪粉则是提取了一种名为玉簪花的花仁所制。 周婉言看着有些少的玉簪粉,最终还是选择了玉簪粉,虽然这粉要比珍珠粉要贵上数分,但是既然是进宫后第一次侍寝,自然是要精心打扮。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 她小心的拿着镊子和小刀将自己的眼眉妆,做成了吊梢眉,这吊梢眉又弯又细,民间都叫柳叶眉,但是宫廷自然有宫廷的修眉样式,这眉型简洁大方又足够的撩人。 修好眉之后,周婉言端着镜子在烛光前,仔细的打量了半天,又在额、鼻和下颚三个部分晕上一层珍珠粉,这叫三白法,还是周婉言进宫后学会的妆容,在铺上轻轻的腮红。 青雀头黛,乃是专门用来画睫毛的油墨,睫毛刷轻轻一卷,这眼睛扑闪扑闪的更加明亮几分。 玫瑰花和荷花做成的本宫不死、其余皆为妃嫔的正宫大红色胭脂纸,轻轻一抿,樱桃一点红。 周婉言就上好了唇妆,这宫女们忙前忙后,也将周婉言要侍寝的发样梳理好了。 “晴儿,我今天好看不?”周婉言在镜子前,欢快的转了一个圈,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里绽开的花朵一样明艳,略显昏暗的坤宁宫,似乎被她的笑容点亮。 “好看,娘娘哪天都好看。”名叫晴儿的宫女,笑着连连点头说道,她笑的和周婉言一样的灿烂。 “那就去乾清宫!”周婉言挽着衣裙,上了四人抬的轿撵,奔着依旧灯火通明的乾清宫而去。 周婉言赶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由检正好要前往文华殿。 乾清宫毕竟是个寝宫,平日召集几个人奏对没有问题,但是这种涉及到了一部之事,还要台基厂配合的工程,乾清宫就变的有些力不从心了。 出宫门的时候,朱由检正好看到了下轿撵的周婉言,这让朱由检为之一愣。 “王伴伴,朕记得朕登基的时候,不就是倡廉节俭,宫中奢华之物一律封存吗?这四人抬的千灯撵哪里来的?”朱由检脚步一顿,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小心的说道:“懿安皇后嘱咐的。” “万岁爷,周皇后奉命前来侍寝。”王祖寿眼看着皇帝要走,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的礼仪,疾走几步,俯首说道。 朱由检当然听到了张嫣在乾清宫正殿外对王祖寿的交待,只不过一忙碌起来,就把这茬给忘记了,他点头说道:“让婉儿进去吧,明日在乾清宫小膳房用早膳,朕去前殿有些公务要处理。”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朱由检和周婉言就在乾清宫前这样擦肩而过,对于朱由检来说,等在前殿的王徵和几个红毛番、白浮泉水坝、民乱、危如累卵的国事,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执念,尤其是作为大明朝的末代皇帝心中的执念。 周婉言握着苏绣的帕子,站在灯火辉煌,华灯高悬的乾清宫前,她忽然猛地一扭头,看着匆匆赶往文华殿,已经行至文昭阁的朱由检一行人,两行清泪打湿了精心打理的妆容。 多少相思,多少离愁,终成一道水痕。 她手中轻握的绣帕,被秋风一吹,飘向了澄净的天穹,在月光下,化成了一道云朵随风而去。 飞蛾扑火,不计后果,也没有理由,华灯的周围有很多的飞蛾和蚊虫,奋不顾身的扑向了灯火,然后被烧成了灰烬。 “王大珰,明日在乾清宫收拾一间偏阁,本宫要住进来。”周婉言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痛哭流涕、更没有歇斯底里。 已经这个时辰了,万岁还去了文华殿,那肯定是有国事要操劳。她虽然不懂国政,但是她能看明白,她心心念念的万岁脸上的疲惫。 “阿嚏!”朱由检用力的打了个喷嚏,周婉言这满脸的妆容都是花粉,而朱由检的两份记忆里,后世记忆里充斥着对花粉过敏。如今虽然这具身子骨已经不再过敏了,但是依旧心理上在暗示。 “大半夜,画的跟鬼一样,这是出来吓唬人吗?阿嚏!”朱由检回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着。 “鬼?”张嫣一脸不明所以的扭头看着等在乾清宫的婉儿,那么精致的妆容,少说捣鼓了一个时辰做出的全妆淡雅红妆,哪里跟鬼一样? 张嫣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女为悦己者容。” 任何的美,都是光影的艺术。 朱由检看到的是从阴暗走向乾清宫的周婉言,而且是擦肩而过,自然看到了印象最深的也是那额、鼻和下颚的三白法,可不是认为是鬼? 文华殿一整晚都在喧嚣中度过,万岁又熬了一个大夜,将白浮泉水坝的图纸最终确定了下来。 这个水坝最大的问题就是工期,眼下是夏秋汛期,白浮泉虽然名字为泉水,但是正如葬龙经所说,乃是山水汇集之处,山上的水也多在此聚拢。施工的难度很高。 但是这难不住大明朝的朝臣、百姓和工匠们。 兴修水利,在中原王朝这片土地上,已经进行了几千年,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习惯了人必胜天的做事风格。 “万岁回来了。”周婉言没有休息,而是迎着清晨略带清凉的风,迎回了朱由检。 看清楚妆容的朱由检,只能用真香来形容自己,的确很漂亮。 晨光打在周婉言的脸上,波凌波凌的闪着光。 周婉言的面色有些红润,也不知道是打的腮红还是被朱由检看的脸红,她略带几分羞涩的问道:“万岁在看什么?婉儿今天漂亮吗?” 朱由检理所应当的点头,确信的说道:“好看,不过下次不用捯饬成这样,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婉儿不管怎样,都好看。” “真的吗?”周婉言喜上眉梢,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心底就是有怨怼,随着几句不轻不重的情话,也就变的晕同转向起来。 张嫣一撇嘴一脸嫌弃的入了乾清宫,朱由检这张嘴,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昨晚还说婉儿是个鬼,今天就变成了西施,得亏婉儿漂亮,这么比喻也不过分。 不过,张嫣更确信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四十九章 大力推广马铃薯和番薯 深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和秋雨,落在了西山之时,西山的局势终于平复了少许,正如朱由检和张嫣想的那样。 大多数的百姓是沉默的,都在观望。他们在看到今上为了解决白浮泉水坝之时,将西山澹峪岭的先帝陵寝工程都停下来的时候,西山的喧嚣,终于安静了几分。 还有一大群的三姑六婆九道的讲经师傅和国子监的太学生进山讲义之后,这股西山的燥意,终于被安抚了下来。 朱由检合上了手中的奏疏,笑着对徐光启说道:“徐老师父,其实想想这白浮泉的堤坝,炸就炸了,也好,正好试探了一番大明的动员能力,至少目前为止,朕在百姓那里,还算是民心所向。” 徐光启正是为了白浮泉被炸一事而来,他在《农政全书》里,多次提倡大力种植耐旱的作物,马铃薯和番薯。虽然现在还未编纂完毕,但是徐光启被赶回上海老家之后,一直致力于农业研究。 沙河和南沙河万亩良田即使水坝修成,灌溉受到影响也是必然,如何解决肚皮问题,就用了他的农政要书里的土芋。 “土芋,一名土豆,一名黄独。蔓生叶如豆,根圆如鸡卵,内白皮黄,可煮食、亦可蒸食。又煮芋汁,洗腻衣,洁白如玉,耐旱。沙河和南沙河的万亩良田,可以改麦粟米粱为土芋,不仅可以饱腹,也可以减少灌溉。” “而且土芋的产量比麦粟米粱更高,这一两年倒是可以对付过去。而其中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土芋并非本色,若是种植土芋,需要将土芋改为本色折银才是。” 徐光启正在大力推崇他的土豆战略,朱由检原则上同意番薯和马铃薯的本色要求。 这也是自万历年间,一鞭法执行至今,大明朝一直在做的事。 但是这件事岂止三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 大明的一鞭法的执行,其本质上,就是为了行政便利。 其实很好理解,白银的征收,更多的是给百姓带来极为沉重的负担,因为农桑户实际上生产出来的大多数是粮食、丝货等实物,而不是直接生产出白银。 当官方征收白银的时候,百姓还不得不将手上的粮食等物,拿到市场上交换成白银。 这其中造成的粮价和银价波动,给百姓造成了极为沉重的经济负担,其中不乏惨烈之事。个别苛责的县州,哪怕是丰年时的农户,还要卖妻鬻子才能完纳,民间的高利贷盛行不止,称贷倍息,苦不堪言,百姓纷纷穷迫逃徙,无以为生。 这些百姓最后的结果,就是落草为寇,成为山魈,呼啸于山林之间。 那不折色,征缴实物呢? 最底层的农桑户,并不是直接就将荒银交给粮长,而是将粮食交给粮长。 粮长再将粮食出售获得荒银,最后把荒银交给银匠煎销,获得的金花银最后再解京。 也就是说,对于底层的农民、民户而言,实际上,他们仍然上交的是粮食,他们并不直接与市场联系。 一鞭法和折色的本质上,尤其对于县州及以下的征收过程中,依旧是实物财政。 朝廷征缴实物的后果就是张居正改革之前的乱象,那场面,更加糜烂不堪。 一鞭法的本质是自上而下的政策推动,这种源动力,并非自下而上。作为过来人的朱由检,太明白,自下而上的重要性,毕竟逼迫朱由检自挂歪脖树的乃是自下而上的力量。 折银,百姓亡则明亡,不折银,大明亡。 这就是摆在朱由检面前的问题,也是摆在自嘉靖初年,开始在杭州试点折色的之后,历任皇帝所遭遇的困境。 朱由检合上了奏疏,他盯着徐光启的眼睛,目光炯炯的问道:“徐老师父,对于一鞭法折银之政,徐老师父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光启抚摸着羊毛胡须,看着新皇帝的咄咄逼人,又觉得似曾相识,他摇头说道:“万岁,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万岁眼下还是着眼京师诸事为好,地方投献畏之如虎,此时此刻,万岁对四九城之外之事,还是力有未逮。” “眼下西山之事,万岁已经力不从心了。” 朱由检面色不变,依旧抿着茶水,而另外一只,放在案牍之下的手,用力的攥着,指甲已经攥出了深深的痕迹。 他们清楚的知道!皇帝就是一只纸老虎! 他们清楚的看到!皇帝的力量微乎其微! 朱由检的脑海里不断的回荡着这两句话,明公们清楚的知道他就是个银枪蜡头,他的政令甚至离开了乾清宫,就有被打折的可能,这就是大明的权力场。 明公们清楚的知道! 这对一直以来,励精图治的朱由检而言,让他内心惊恐到了极致。 不过朱由检很快的就想到了之前,张居正那句话: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徐光启在假装不经意间,说出的刺耳的事实进行试探,徐光启拒不接受首辅之位的理由,也是如此。皇帝压根保护不了他!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不愿意直面朝臣的原因也是如此,这些老而弥坚的明公们,真的有点将他看得通透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糟糕。 他点头说道:“那徐老师父以为眼下应当如何?” 徐光启满脸的笑意,他的眼睛笑成了一个月牙一样:“臣半截身子入了土,忽闻先帝宴去,就抓紧时间收拾行囊,等着万岁的圣旨,召某回朝。” “其实某清楚,这召臣回朝的诏书可能会到,也可能不会到,但是臣还是把行囊收拾好了,就盼着某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国朝效力。甚幸,万岁还是把臣召回了,臣不甚荣幸。” “既然半截身子入了土,臣这说话,自然没什么禁忌。” “忠言逆耳,臣想了很多种万岁的反应,拍桌而起与臣争辩是一种,拟诏罢了臣的官是一种,拂袖而去不理会臣忤逆之言又是一种。当然臣心中,最不敢想,也是最想的,就是万岁眼下的样子,巍然不动,继续问政。” “此乃大明中兴之主该有的气量,臣盼着明君,正如万岁盼着名臣一样。虚怀如谷,言易行难呀。” “至于万岁所问之事,若是时机到了,臣自然将奏疏献上,若是时机不到,臣已不幸离世,那臣自然会选择一伶俐人,择机献上奏疏。” 徐光启断断续续的说了一段话,朱由检紧握的手终于松开,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既然徐光启敢当着面骂皇权渐微,自然是有所准备,这一顿马屁狂拍,朱由检这颗本来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居然有粘合的趋势。 啧啧,中兴之主。 一听就是给人打鸡血的话,但是朱由检非常受用。 高帽子人人都愿意带,好听话人人都愿意听,朱由检也是个人,他是第一次从朝臣的口中,听到了中兴之主这个词。 姜,还是老的辣。三两句话,就把炸毛的驴给捋顺了。 朱由检虽然听了好听话,但是他问的问题,徐光启居然打马虎眼,他依旧有些不满,他盯着徐光启,不说话,他需要一个答案,而不是鬼话糊弄他。 徐光启砸了咂嘴,大明现在的皇帝有点不好糊弄,他轻笑着说道:“万岁,天启五年除了先帝落水,还有个趣事。” “天启五年的时候,申时行申老师父,曾经意图进京一次,上书问先帝,为何他这个老师父,曾经的首辅还要服劳役,简直是有辱斯文。” “说的事,是天启五年时候,余杭地区的摊役入亩,杭州府提高了举人、进士、勋贵们的免税款待的地亩,但是将劳役按照黄册进行了摊役入亩,申老师父可是万历年间的首辅,知道立嗣事情结束,才自己乞骸骨归乡。哪里服过劳役?就闹了起来。” “杭州知府和申老师父可是针尖对锋芒,接连上书,闹得很凶,但是那一年那个知府,突然溺水死了。” 朱由检听到结果的时候,猛然一愣,又见溺水。 不过朱由检很快就听明白了徐光启讲的这件旧事,不是给他讲笑话听,而是告诉他,他想要的答案。 加优待,按照人丁,摊役入亩,不就是摊丁入亩的草稿版吗?! 中国财政史,总体来说是发展向上的,哪怕不同时代有这样或那样的开倒车,但是人身依附的逐渐松绑、税种的逐渐简化、税收方式的逐渐统一,这几根历史主线仍然是不断向前的。对此,朱由检有着清楚的认知。 而打开中国的历史长河,就可以清楚的看到中国财政史,“初税亩-租庸调-两税法-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完全废除农业税”这条历史脉络如此的清晰,发展的过程也是循序渐进。 一鞭法,也并非张居正一声令下,全国都跟着张居正的脚步一起行动,其实早在正统年间,就已经有南直隶和陕西进行类似的试点了,荒银、金花银的出现,比张居正爷爷的岁数还要大许多。 而鞑清的摊丁入亩,也并非鞑清的首创,早在万历年间、天启年间,朝臣们就已经开始了摊丁入亩的尝试和试点,只不过以杭州知府和大明皇帝,双双落水而告终。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明末这味儿,太冲了。 朱由检破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徐光启,这个老师父在小心的提醒他,财税之事,不可操之过急,而且还隐隐的透露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天启皇帝朱由校的落水原因之一,怕是这伤筋动骨的摊丁入亩。 徐光启看着大明的皇帝,显然这则趣闻,皇帝心中已经品出了三分味道,他笑着说道:“其实万岁,经过白浮泉堤坝之事,臣以为万岁的当务之急,是需要操练新军,万岁手里有仅有锦衣卫和金吾卫不太够用。至于那一万净军,实在是不够看,吓唬吓唬百姓,督察下内鬼还行。” “臣上次说的蓟门火炮局和聘请泰西教员之事,万岁批复了,户部和内帑,那边给了些银子,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孙承宗负责训练新军,蓟门火炮局已经开始筹建,孙元化已经到了蓟门,这是具体的奏疏。” 徐光启是文渊阁大学士,阁老之一,负责督办工部逐项事宜,而此时此刻,新军和火炮局是工部和兵部共同承办,而最终奏报却由徐光启负责。 大明新阁老的位次和权力的划分,看来是在桌子底下达成了划分,徐光启更胜一筹。这道奏疏其实昨日已经送到了,朱由检已经看过了。徐光启拿着这份奏疏禀报的原因就是告诉大明皇帝,新军和火炮局,是他徐光启办得。 有功有过,都是他徐光启的。 “万岁若是无事,臣先告退了。”徐光启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俯首跪安,朱由检站了起来,正色说道:“徐老师父慢行,王伴伴,去把前日婉儿给朕绣的护膝拿来。天气转凉,徐老师父还是要多注意才是。” 徐光启满是笑意的在乾清宫太监王祖寿的搀扶下,离开了乾清宫,出宫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对护膝,他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五凤楼上琉璃瓦,略有几分浑浊的眼帘中,尽是白云和琉璃瓦的熠熠光辉。 “这大明的天呀,终究是要变了。”徐光启拄着拐杖上了轿撵,打道回府。 张嫣将所有打理好的奏疏放在了御案之上,之前积压的公文经过一个月的处理,总算是全部打理完了,朱由检也不用熬大夜批阅奏疏了。 “婉儿要是知道皇叔把护膝送给了徐老师父,她怕是又要生气了。”张嫣知道周婉言这个小丫头的脾气,这是入了秋之后,周婉言就开始亲自动手绣的护膝,绣了一个多月,这皇叔转手就送了人,周婉言不使小性子才奇怪。 朱由检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徐老师父在京一年就得八百多两的支出,一年俸禄就只有一百多两,朕原来打算赏赐些银钱,但是朕实在是穷呀,还得给皮岛准备军饷,反正明公们马上就有炭敬了,朕思来想去只能用这护膝充数了。” 张嫣活动了下颈椎,嘴角勾着笑:“这护膝可比赏赐千金还要珍贵,徐老师父是个明事理的人。” 朱由检看着周婉言住的偏阁说道:“婉儿心里有气,也是应该,毕竟绣了一个多月,但是她应该不至于闹腾,毕竟怎么说也是大明皇后,母仪天下才是……” 两人说着话,周婉言挽着衣裙就从偏阁走了出来,气鼓鼓的说道:“夫君!那对貂蓝护膝的图样是万岁才能用的,给了徐老师父,徐老师父就僭越了!” 张嫣掩着嘴角,奔着小膳房去了,关注下今天晚上吃什么,比这对小夫妻吵架更有意义。 朱由检看着周婉言,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还是太年轻了,被张嫣看的通透,在朱由检眼里,十七岁的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放在后世,这也就是刚刚高中毕业,或者读高中的小丫头,不懂事才是正常。 周婉言依旧委屈巴巴的说道:“臣妾知道,万岁是为了笼络朝臣,臣妾也知道此时说这事有些小肚鸡肠,可是,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宫里的尚衣监那么多的物件,挑哪个赏赐都可以呀,可怎么就偏偏挑中了那一件貂蓝护膝。” 第五十章 田都督是内鬼 “倘若仅仅如此,臣妾还不会多想,可是田氏也绣了一对护膝,臣妾就不能不多想,而且……”周婉言欲言又止,朱由检却已经品出了三分味道。 朱由检摇头,笑着说道:“你呀,平日里就是想得太多,跟着懿安皇后要多学学这后宫之事,后宫前殿千丝万缕,母仪天下之凤姿,也应该多想想再做。” 大明的皇后出身都比较贫寒,这就代表着她的娘家没什么根基,外戚不足为虑。 尤其是这次册封皇后,朱由检并没有按制给周婉言的父亲进锦衣卫都督,更加让周婉言有了惶恐。 而且周婉言这个性子,要进化成张嫣那种,可以与妖蛤在宫中缠斗七年的主儿,还是难为她了。 “可是懿安皇后平日里和臣妾多说一句都嫌多,进了宫一个多月了,也就坤宁宫几个人听我的,其余人也就是面儿上尊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嚼舌头根儿呢。万岁,能不能把懿安皇后移送慈宁宫啊。”周婉言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声的说道。 朱由检目光一凝,略带几分冷淡的问道:“谁和你说的这事?刘太妃吗?还是周奎?” 后宫干政。 朱由检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而且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身边,这让他的感觉更加糟糕,犹如猛虎的固有领地被旁人所入侵,而且连身边人都被利用。 “没有旁人和我说,我自己想的。”周婉言略有几分头皮发麻的说道,平日里朱由检和周婉言说话都是轻声轻语哄着来,今天这一丝冷淡,可是吓的她不轻。 “这样,明日搬回坤宁宫吧,朕现在有些乏了,你先跪安吧。”朱由检皱着眉头思虑着,他这个皇帝当的实属憋屈。 不过很快,朱由检也就释然了,哪个末代皇帝当的不憋屈才奇怪咧。 朱由检有些失神的靠在龙椅之上,仔细思量着可能存在的敌人,以及他们接下来的手段。 大明的明公、富户、明公、乡绅等等,以及依附与他们的邪异、家人、群小、流寇,这些所谓的利益集团,就是朱由检要面临的敌人,而这些敌人,有的可以作为朋友,而有的绝对只能是敌人。 一个帝国末期,总是千奇百怪。 这不仅仅是对于大明而言,对于任何朝代、任何国家都是如此。 大明的最终的表现是财政危急。 大唐是府兵制度败坏,藩镇割据,中央指挥能力下降。 北宋是三冗一积,冗官、冗兵、冗费、积弱,百姓苦不堪言,最终导致民变四起。 后世的漂亮国在面对地球OL大灾变版本更新时,应对不力,其实也是财政危急的一部分。 任何政权,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在经历了残酷的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资产都会集中在少数大户手里。 因为资产集中,大户与政府的议价能力就会提高,这结果就是他们交的税变得越来越少。 以宛平县举例,宛平隶属于顺天府,真正的天子脚下,距离京师不足一百里,但是宛平县全县的赋税,不管是米粱还是折银,都在累年降低,直到天启七年,宛平县的税赋大多数,都以干果代替。 古今中外,收大户的税,从来都是难中之难。 而且最可怕的是,本来大明厂卫番子在手,抄家一等一的能手,收大户的税,应该不是问题。 但是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京师二十六卫,被大户们的渗透的厉害,就形成了一种【我抄我自己】的惊喜奇景。 大户们面对厂卫也并非没有还收之力,通过几次争锋,锦衣卫在抄家中的表现可以用被羞辱来形容,这些明公们既没有家财,也没有田亩,甚至连房舍都是租赁。 刚刚被查处的太仆寺署事御史梁梦环、吏部尚书周应秋两人,是黑眚山魈案中的最高职位的罪犯,梁梦环家中查出了一万三千两银子,而周应秋就厉害了,家贫如洗,查完之后,家中折银二百余两,连房舍都是租赁的! 这是何等的资产转移的能力,就从周应秋和梁梦环平日里的出行和消费标准去看,他们这两家每一家家财都是过百万才对,可是锦衣卫就是找不出他们的钱藏在了哪里。 这一次锦衣卫对他们老家的猪圈可是进行了清查,丝毫没有任何的发现。 而这个周应秋的儿子,锦衣卫们也没有找到,经过仔细的盘查审问之后,才知道周应秋的儿子,现在人在占城,正经的占城人。 这让朱由检不得不感慨,后世的明公们也都是以史为鉴。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朱由检终于定下了心,自己要做的事,就是天子之事,自然行的是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还没走?”朱由检皱着眉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的周婉言,也是无奈摇头,这丫头。 周婉言掏出绣帕擦拭了下眼泪,断断续续的说道:“万岁要赶我回坤宁宫,我这一回去,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万岁。” 朱由检看着哭诉的周婉言只能无奈摇头,他叹气的说道:“让你离开乾清宫,是让你远离这些是是非非,朕不愿意让你牵扯的过深,你明白吗?你完全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指不定哪一天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听话。” “那懿安皇后呢?”周婉言忽然抬起了头,目光里带着几分怨毒。 朱由检奇怪的看着周婉言,虽然说当年选择信王妃的时候,周婉言的确不被张嫣看好,给否了,但是在刘太妃的一力主持下,周婉言才被定为了信王妃,但是这怨气,怎么看都不应该这么大才对。 朱由检看了一眼王承恩,他本来以为他这个善于明哲保身、乾清宫前罚站的王伴伴早就跑了,结果王承恩居然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一样待在大红色的宫柱旁,站的极为安稳。 “王伴伴,送周皇后回宫。”朱由检挥了挥手,周婉言心思还是太过单纯,留在乾清宫,指不定哪一天情势发展到朱由检都控制不住。 让她离开乾清宫是为了保护她,希望她自己能够想明白吧。朱由检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哄小朋友。 不过向来可笑,他朱由检何尝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小朋友呢? “臣,遵旨!”王承恩高声唱着,带着几名宫女,将周婉言搀了起来。 王承恩将周婉言送回坤宁宫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到乾清宫继续当值,而是在王祖寿的耳边耳语了几声,带着东厂的十多名番子,就直奔西苑而去,查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王承恩才回到了乾清宫。 “万岁,皇后千岁那边已经安置妥了。”王承恩小声的在大明皇帝耳边继续说道:“臣查到了,皇后千岁身边的晴儿,是递话的人,至于身后谁在递话,查到了西苑的掌灯太监那就断了,是在西苑老桐树下的石块下的书信,坊刻,查不清楚来路。” 朱由检看了一眼王承恩,这个大明第一忠仆,可不是有两把刷子那么简单,这一些事,万岁爷不方便说,他也办得极为妥帖。 “没有万岁的旨意,臣琢磨着是顺藤摸瓜,所以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从晴儿到西苑掌灯太监,臣都没有盘问。”王承恩小声的说道:“但是万岁,其实根据前几朝的案子和本朝的案子,尤其是太仆寺卿徐东之事后,臣以为,即使顺藤摸瓜也摸不到几个枣来。” “那就抓起来都送到东厂吧。”朱由检点头说道。 对方既然赶往宫里送信,肯定是做了周密的部署,这种事一旦开始查,那最后和王承恩说的那样,摸不出枣来。 从明武宗,正德年间开始,大明的宫廷就被渗透的厉害,这种事正德年间,嘉靖年间,万历年间,天启年间,都是时有发生,查到最后都是无果而终。 “朕让你查的白浮泉爆炸一案,查的怎么样了?”朱由检问起了正事,张嫣和周婉言在的时候,这事都不宜讨论,唯有张嫣和周婉言都离开了,他才发问。 东厂和锦衣卫的职责不同,锦衣卫主要是对外,东厂主要是对内清查。 王承恩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大堆的文书和供词说道:“九月二十一日当晚,锦衣卫千户吴孟明回京述职,留下了一名百户和近百人的锦衣卫留守白浮泉。” “当夜亥时,人定人静的时候,蟠龙山突然传来了响箭示警,三名旗正带着三十名的锦衣卫,赶往蟠龙山支援,随后,留守的的百户,就接到了调遣文书,再次率领三十人驰援蟠龙山,在蟠龙山,西山锦衣卫共计出动了一千余人,共计绞杀山魈两千余人。” “子时,百户和百人队返回白浮泉营途中,白浮泉爆炸发生,而留在原地的二十名锦衣卫已经毙命,经过仵作勘验,并非被爆炸所杀,而是死于夜袭,多数伤口都是由上而下的劈砍,凶器是关外惯用的马刀,现场还有一些马蹄和车辙印,金河下游找到了三具马匹的尸体。” “夜袭突然,留守白浮泉的锦衣卫放了两枚响箭示警,但是当时蟠龙山激战,只有西山煤局的窑民和净军看到了响箭的示警烟火,徐应元率领净军赶到的时候,白浮泉已经炸了。” 朱由检疑惑的看着王承恩,冷冰冰的问道:“徐应元和涂文辅是不是有问题?为何净军看到了白浮泉示警,白浮泉还是被炸了?” “净军…”王承恩一脸一言难尽的说道:“其实怪不到徐应元和涂文辅两叔侄身上,净军反应本来就这么慢,而且他们就带着腰剑,连长兵都没带,更别说火器了。平日里仪仗还能看,让他们行军打仗,有点难为他们了,真的轮起来,京营二十六卫,净军四卫,每次春秋演练都是末流。” 朱由检挠了挠头,当初他忌惮魏忠贤,就是忌惮这一万的净军,现在看来,都是些绣花枕头,草包一堆。 “所以,这次是有计划的调虎离山吗?”朱由检继续询问白浮泉的案情。 王承恩低声说道:“留守白浮泉的百户,收到的调令文书是田尔耕田都督发的,而且还是田尔耕的亲卫亲自前去。而且还有田尔耕的信牌,这是白浮泉爆炸一案中的最大的疑点。拿去勘验之后,的确是田尔耕的信牌落得款,经过笔记勘验,初步认定了田尔耕,是调动白浮泉守备的人。” “田尔耕?”朱由检坐直了身子,心中思虑万千的问道:“王伴伴,你觉得田尔耕有问题吗?” 王承恩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低头说道:“臣以为,田都督应该是没有问题,此次白浮泉守备被调动之事,是有人在诬陷田都督,信牌、笔记都可以伪造,田都督当夜在平津闸值守,没什么太大的异常。” “田都督的亲卫呢?你调查过他没有?他怎么说?”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摇头说道:“死了。绞杀山魈的时候,田都督的亲卫孤军深入,被山魈射杀了,但是可以确认的是此人的确是田都督的亲卫。若是此人不死,臣还对田都督是否被构陷有些怀疑,但是这人死了,臣就不得不多想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铁证如山呀,田都督的亲卫、田都督的笔记、田都督的信牌,一根根线,都指向了田尔耕是调虎离山的内鬼,而且最重要的是,朕,十数日前,还给了田尔耕暂缓回京的诏书,他有理由,有动机如此行事。” 王承恩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田都督乃是锦衣卫左都督,京师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的都督,臣以为,田都督之事,还待明察。” 朱由检脸上的冰冷尽去,笑着问道:“王伴伴什么时候和田都督关系这么融洽了,三番两次的给他求情?” 王承恩站直了身子,中气十足的说道:“臣是东厂提督,田都督是锦衣卫左都督;臣是番子,田都督是缇骑,本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也就是个见面点头的交情,臣和田都督没什么私交,只是田都督是从龙之臣,仅此一条就够了。”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自己这王伴伴说话,表个忠心都这么含蓄。 他笑着说道:“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平津闸营,左右黑眚那头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结束,让田尔耕回来,亲自督办白浮泉爆炸案。东厂让王文政去,勋戚那边让张国公去,刑部、大理寺卿、都察院愿意掺和的也都掺和进来。” 信任,有时候就很奇怪。 朱由检不信田尔耕是内鬼。 第五十一章 股份制首辅 “万岁!” 田尔耕跪在乾清殿的御案之前,将头深深的埋在了两臂之间,整个人抖的如同一只被猎人追捕的狍子一样,朱由检也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做瑟瑟发抖。 风尘仆仆的田尔耕甚至连衣服都没换一身,身上的飞鱼莽服被马具和枝丫勾出的线头比比皆是,甚至连肩膀上都还有些污秽。 这不符合面圣需要沐浴更衣的规矩,但是现在的田尔耕哪里敢讲这样的规矩?尽快面圣是他最迫切的需求。 “起来说话。田都督跪在地上,就能把你自己身上的冤屈洗干净吗?还是你以为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的样子就是摇头。 他又不是大明最肥的那头猪,在田尔耕心里,自己就这么蠢吗? 这个田尔耕在外面可是让整个大明都闻风丧胆的人物,可是每次到了乾清宫,都没有他应该有的傲气。 “是。”田尔耕站了起来,整个人依旧是低着头。 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白浮泉爆炸一事,朕交给你去督办,到底是谁在污蔑你,你自己去查清楚,还有白浮泉的爆炸所需要火药众多,而且还出现了骑队、关外马刀等物,切记上点心,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抬起头来!”朱由检忽然一声冷喝。一如当初的午门外那样。 田尔耕下意识的抬头,梗着脖子,他很犹豫,想要再次低下头,但是万岁的命令他又不得不抬起头来。 这次朱由检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田尔耕低着头,也知道了田尔耕到底在抖什么 那双眼睛里充满着血丝,饱含着愤怒、恐惧和一股让所有人脊椎发凉的杀意,这股杀意,甚至让一只默不作声的王承恩都有几分紧张。 田尔耕整张脸都是京师特有的尘土,蓬头垢面,汗水将尘土划出了一道道污痕,他的脸色格外的狰狞,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一般,状若疯癫又不失最深处的冷静。 他田尔耕要是不冷静,就不会在回京的第一时间跑到乾清宫外跪着请罪了。他还清楚知道谁是他的靠山。 朱由检非常满意田尔耕的状态,他伪装的那副怯懦和恐惧的面孔,演技很高超,但不是真实的田尔耕。 “这才对嘛,大明的左都督,若是如此被人污蔑还不愤怒。在自己的领地内,被人如此的羞辱还不满含杀意,那还是大明的左都督吗?挺好,保持这种心态将此事彻查清楚。”朱由检不由的频频点头,若是田尔耕一味的怯懦,他真的好好打算,换一个左都督了。 幸好,田尔耕,没有让他太过失望。 “臣遵旨!”田尔耕朗声应道,就准备告退。 朱由检讪笑,眼下在田尔耕的心中,洗清身上的冤屈,就是他最大的事,但是朱由检心中最大的事,却是通惠河岸的军民联防,团结保练。 “等一下,说一下通惠河之事,朕把你放在通惠河平津闸营的目的,可不是让你休沐,是让你办大事,你办得怎么样了?”朱由检看着田尔耕非常严肃的问道。 说到通惠河的情况,田尔耕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些笑意,他赶忙说道:“进展比之前预期的要好很多,也要快很多,其实很多的黑眚都是村里的村民们假扮的,农忙为农,农闲为妖,无为教的讲经师傅每次都付钱给他们,一次三分银或者五斤肉,二十斤米粱这样的。” “之前是没人管这些事,他们自然乐的挣着些钱,但是自从上次抓黑眚吊起来示众之后,黑眚以极快的速度锐减,而被蒙昧的百姓们,终于认清楚了黑眚是什么东西之后,里正带着甲首十户一联防,黑眚之事在通惠河已经趋于销声匿迹。” “剩下一些死硬,正在清理,不会影响到了明年春漕的。” 朱由检身子往前探了探问道:“百姓们的武器呢?还是农具吗?还是…” 田尔耕有些迟疑的说道:“万岁,各村寨情况不同,全面放开甲胄、长短兵、弓箭和火铳的管制,臣以为有些操之过急,尤其是弓箭和火铳之事,眼下,仅仅让各村甲首和里正在通惠河六营训练火铳和弓箭,至于长短兵,各村甲首保存长短兵,更为合适一些。” “万岁,各村寨每年抢水频频,家长里短的吵起来,就拳脚相加,若是长短兵都全面解除限制,恐怕顺天府的命案官司,忙不完了。” “而且万岁,今天下多事,万岁急救乱。使天下郡国之民,团结保练,户皆可兵,人期能战,以为如此足以制贼。然臣以为,此道可以得卒,不可以得将也。若是无将为束,稍有喧嚣,纠结为乱,京师动荡则天下惊,臣请万岁三思。” 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田尔耕下去办自己的案子,他还要想想这个联防政策的失策的地方。 如果是战争时期,不要说在大明,就是在后世的现代社会,在应对战争的时候,国家也是要进入紧急状态,也就是可以直接征调民间人力物力。 战争需要是可以让国家绕开既定的市场体系和货币体系,直接实施,实物分配制度,乃至消费品配给制度。比如眼下的建奴,就是战时紧急状态。 若是还想维持和平时期的运行状态、道德法律标准,那任何国家,在战争面前都会财政崩溃,经济破产。 比如田尔耕和郭尚礼两个人对山魈和黑眚的不审问处斩的方案,就是绕开了大明律的法律标准,没有任何审问,直接处以极刑,震慑山魈和黑眚,这种做法就是战争紧急状态应该有的效率。 无知和弱小,从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在面对建奴、民乱、天灾、吏治崩坏的大明末年,朱由检依旧以君子的道德标准去约束自己,那才是作茧自缚。 所以,他才想到了团结保练,户皆可兵的方略,这一点,田尔耕没有领会错圣意,但是田尔耕的担忧也很迫在眉睫。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 朱由检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揉捏着略有几分肿胀的脑阔,看着王承恩问道:“王伴伴,有事要奏?” “臣这里还真有件事要启奏,但是万岁爷,咱看了可不能生气,臣这件事吧,不大不小,万岁,这是奏疏。”王承恩有些小心翼翼的做了个铺垫,顺便看了一眼懿安皇后,胆战心惊的站在了一旁。 朱由检好奇的打开了眼前的奏疏,这是密谕筛查出的第一份最有用的情报,他打开看了两眼,只感觉心跳加速,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如同巨大的钟声在耳边响起一样,只感觉一股热血从胸腔直逼脑门,似乎是要从百会穴喷薄而出! 整个世界似乎在远离他,声音都变得有几分模糊,甚至连奏疏上的字都变得异常的怪异。 “反了天了!朕的大明首辅就值六万两银子!” 朱由检将奏疏一把扔了出去,气喘吁吁的坐在龙椅之上,哪怕是王承恩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这封奏疏会让他大动肝火,哪怕是他已经对明末的局势,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依旧弄了真怒。 整个乾清宫在朱由检的怒火中,鸦雀无声。 【阁臣虽内外兼周,鲜有当圣意者。众推宜兴颇有机巧,或能仰副,而圣意亦及之。于是,庶吉士张溥、礼部员外郎吴昌时为之经营,涿洲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等,分任一股,每股银万金,共费六万两,始得再召。】 这是以一封密谕,是会春楼酒楼的店小二送到巡铺,讨要赏金的密报。 经过锦衣卫核实,东厂校对之后,送到皇帝面前的一封几乎可以定案的密谕。 内容是有人在用近期的文渊阁大学士的阁老之位,而且是首辅之位做交易。 而且是股份制的出钱运作大明首辅的位置,分成了六股,每一股一万两金花银,持股人为复社的张溥,东林党人侯恂和吴昌时,阉党的冯铨和阮大铖,以及最终的受益人,他们自己拟定的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还未入阁,就已经把自己卖了,而且还仅仅卖了六万两银子,涉及到了东林党、复社、阉党。 复社本来是东林党养的一条恶犬,专门负责出一些攻讦阉党和齐楚浙党的书刊、小报等物,后来这个复社逐步扩大,吞了不少集社,建立了自己的乡学,逐渐脱离了东林党的控制,开始互相撕咬。 周延儒不是东林也不是复社,更不是阉党,他想要入阁难上加难,朝中无人举荐,皇帝自然不知道这等人物,自然要攀附。 这一张巨大的利益网,可以说是无孔不入。 会春楼的集会之时,周延儒居然是等在了雅间之外,等到雅间之内五人商议妥帖如何举荐和运作周延儒为首辅之后,才被召入了雅间之内。 【延儒被召,溥等以数事要之。延儒慨然曰:“吾当锐意行之,以谢诸公。”既入朝,悉反体仁辈弊政。首请释漕粮白粮欠户,蠲民间积逋,凡兵残岁荒地,减见年两税。苏、松、常、嘉、湖诸府大水,许以明年夏麦代漕粮。】 周延儒答应了做了首辅之后,苏、松、常、嘉、湖诸府会有洪灾的奏疏,会减免两年税赋的同时,还准许以夏天的麦子代漕粮押解京师。 两年税赋加夏麦代漕,苏、松、常、嘉、湖诸府五府百姓都种植占城米,若是用麦子代替,百姓们就要抛售手中的米,必然导致米价暴跌,而麦价暴涨,谁会获益?仅仅是粮商吗? 徐光启在朱由检这里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以至于徐光启离开乾清宫的时候,朱由检甚至把周婉言亲手缝制的护膝都给了徐光启,本来他内心深处稍微对明公们有些改观,在这本奏疏之后,再次荡然无存。 “气大伤身,他们不一直这样吗?”张嫣将奏疏捡了起来,放在了御案之上,端了一碗清茶给朱由检顺了顺气。 朱由检歇了半晌才算是把心头这股气给捋顺了,他坐直了身子问道:“查清楚了吗?” 张嫣有些责怪的看了一眼王承恩,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她的手里在办,她叮嘱了王承恩不要呈报,可是王承恩还是写成了奏疏报到了皇叔这里,她轻叹了口气说道:“王伴伴盯着这件事查了七八天了,八九不离十,除了当事人的口供之外,其余的各色人都查了个底儿掉,差不多可以坐实了。” 张嫣有她的打算,这件事掀开来说,只能让大明皇帝生一肚子气,其余的哪怕是知道了,又能把这六人如何? 几乎无解。 八九不离十,那就是差了一两分,差不多,那还是差点。 没有真凭实据,只有数人的口供,却没有任何的纸质性质的文书,有浙商票号的银票存根,汇集到一人名下的账目,但是却没有一锤定音的实际证据。 “把黄立极叫来朕有事问他。”朱由检伸手挡开了张嫣顺气的手,示意她自己已经无碍。 幸亏这身子骨年轻,受得住气,否则稍微有点高血压,刚才就撅了。 黄立极是之前的首辅,倘若真的存在这种股份制的首辅运作方式,黄立极不可能不清楚。 黄立极擦着额头的汗看完了密谕,整个人蜷缩在了地上说道:“万岁,确有此事,臣当初也是收了浙江盐商陈家五万两银票。” “不管是入阁,还是首辅,都需要银子,也需要人支持,以前也是如此,这都是常例,万岁想来也是知道其中必然有猫腻,但是臣未曾听闻!复社、东林、阉党都参与其中,这真的是骇人听闻呀,万岁!” 黄立极详细的说了他当初入阁是如何收了晋商八大家和浙商的钱财,而且还解释了其中的关键,作为首辅,没人支持那还是首辅? 但是之前都是西党单独支持,或是东林、或者是阉党,从来没有听说这种三党合力之事。 也就是说朝臣们之间的党争已经从你死我活,进化到了一种合作共赢的局面。 第五十二章 早有准备 “徐老师父。”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黄立极有些犹豫的说道:“海商。” “下去吧。”朱由检略有些无力的挥了挥手,让黄立极离开了乾清宫,他自己一个人,有些失魂落魄的靠在了龙椅之上。 后世的漂亮国有政治献金的说法,但凡是竞选个官员,都需要大量的资金去活动,这一点上,无可争议。 对于朱由检来说,不管是前世还是后世,对于公权力靠金钱去换取的方式,他都不是非常认同。将公权力交给金钱去权衡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公平可言。 但是大明朝已经烂到了公权力需要用金钱去衡量,甚至都出现了股份制首辅的闹剧。 而最诡异的是大明朝的皇帝也好,朝廷也罢,居然没有铸币权,有色金属,牢牢的把控在各地方手中。 为了把大明皇帝变成一头猪,朝臣们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乾清宫静谧了许久之后,朱由检才有气无力的说道:“周仁儒限期离京。” “是。”王承恩缓缓的退出了乾清宫,没交代两句,又风风火火的冲进了乾清宫内,也顾不上张嫣在场,气喘吁吁的说道:“万岁爷,京师煤精作价狂涨不已,现在已经一斤十一文了,顺天府丞孙传庭殿外候着,请求觐见。” 朱由检久久没有回应,他有些累了。 这才一个半月的时间,不管他想做什么,不管是避开大户们,还是选择正面交锋,这些大户们如同过江之鲫,处处与皇帝争锋相对,朱由检真的有些疲惫。这些人,这些手段,如同按下芦苇又起了瓢,接二连三,让他应接不暇。 张嫣脸上挂着带着三分邪异的笑容,靠在案牍之上,愣愣的看着朱由检出神。 当初的先帝登基大约和朱由检一个年龄,也曾经励精图治,想要和大明的先帝们一样,大展宏图,结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到最后宁愿呆在中极殿每日与木材为伍,日日招歌姬入宫,都不愿意理会朝政一眼。 人生路的很长很长,走着走着,累了,谁都想要歇歇脚,有的歇歇脚,喘口气,继续往前走,有的坐下之后,就不愿意再动弹一步。 朱由校的选择,张嫣清楚。 木匠皇帝可不是玩笑,将朝政假手于阉党,省心省力的结果是朝政更加败坏。 她更好奇,现在大明皇帝的选择。 她在心里默默的给朱由检计时,这个少年天子能坚持多久呢? 张嫣忽然展颜一笑,笑的更加邪异,或许吧,他放弃的那一刻,就是自己出宫的那一时吧。如是这样想着,张嫣的嘴角勾着笑容,心里却有几分期待。 她期望着,朱由检也是一个凡人,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会选择退缩,会选择逃避,会选择怯懦,这样一来,她也好梳理好自己所有的心境,将刚刚自少年天子入宫以后,建立起的那一丝丝依赖,还有一点点的安心打碎,安心去西山做一道姑,了此终生。 她对她自己的感情更加清楚,她更明白她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朱由检还在发愣,他很年轻,他有些迷茫,为何会有如此多的阻碍啊?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困难啊?大明朝为何这个模样?自己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啊。 可结果还是这样。 大明朝还有救吗?朱由检扪心自问。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朱由检忽然奋力的坐起了身子,活动了下颈椎,深深吸了几口气,将心底滋生出的一丝丝怯懦吐出,脸上挂着笑容。 “什么?”张嫣也坐直了身子,皱着眉问道,是一首诗的某一句,她确信没有听过这首诗。 朱由检目光炯炯的说道:“五岭逶迤腾细浪,五岭山脉绵延不绝,在他眼里,不过像翻腾着的细小波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乌蒙山高大雄伟,在他眼里,也不过像在脚下滚过的泥丸。” “朕面对的这些困难,毛毛雨一样。” 张嫣紧蹙着眉头品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说道:“不懂,这首诗皇叔没吟全。你说的他,我也不清楚是谁,更不了解,更遑论评鉴诗词了,不过这一句很大气,也很…乐观。” 朱由检对着恭候的王承恩说道:“宣孙传庭进殿。” 他转头继续对张嫣说道:“矛盾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动力,同一性和斗争性,是矛盾的两种基本属性。” “同一性是指矛盾双方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相互吸引、相互贯通或相互渗透的性质和趋势,表现了矛盾双方,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的内在的统一性。正如大户和朕的关系,存在同一性。” “斗争性是指矛盾双方相互排斥、相互限制、相互否定、相互分离或互相批评的性质和趋势。一如眼下的局面。” “客观事物中矛盾着的诸方面的统一或同一性,本来不是死的、凝固的,而是生动的、有条件的、可变动的、暂时的、相对的东西,一切矛盾都以一定条件向它们的反面转化着。” “总体来说,矛盾是事物发展根本动力,没有矛盾就没有发展。朕不应该畏惧矛盾,而是应该积极应对矛盾。” 张嫣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由检,有些惊诧,刚才皇帝在发呆,是在思考这些奇奇怪怪,形而上的内容吗? 她有些听不太明白,但是她懂其中的道理。 朱由检由衷的感谢后世那份大学记忆里,刻板的马列毛的政治老师,一丝不苟的督促他们这些学生,让他们背诵马列毛思想。 这是矛盾论,而此时朱由检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让自己重新恢复了斗志。 孙传庭还是那个孙传庭,走路带风,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进了殿行了个半礼就开门见山的说道:“万岁,京中煤精突然暴涨,臣以为其中必有豪商在其中哄抬物价!五城兵马司和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的账目看,西山煤局的供煤非但没有减少,甚至有所增加。但是物价腾飞,其中必有缘由,臣请彻查此事。” 朱由检越看孙传庭越满意,这个人已经在官场上打磨了数载,身上的棱角被磨的七七八八,唯有最硬的几根还坚强的长在他的身上。 朱由检抿着茶盏说道:“孙府丞之意,要用雷霆手段,对于囤货居奇的商贾进行清查捉拿,东城西城煤市口有账目,这种大型商货,根本不可能靠散户完成囤货居奇的目的,所以一查一个准。” “其实没有必要,这都是正常的商业行为,朕要是连这种事都管,手未免伸的也太长了,百姓们会惶恐这个皇帝是不是连他们行房都要管。” 孙传庭有些讶异的站直了身子,这还是他从文华殿重重帷幕之后,请出那个刚强的皇帝吗? 孙传庭的疑惑,朱由检自然看得到,对于这种臣子,他也不愿意玩什么圣心难度的把戏,那只会消耗双方的信任,他坦言道:“白浮泉堤坝爆炸案已经交给了田都督亲自督办,堤坝既然炸了,水路已经通了,运力上不是问题。” “而且西山煤局最近又有一百三十座煤洞修缮完毕,正在招工。从惜薪司的劳役中,脱离了将近十数万的砍柴夫和抬柴夫,西山煤局又吸纳了将近两万人。” “工部尚书薛凤来带领四名红毛番座卿,在王徵的带领下,最近对《奇器图说》上的器具进行了进一步的修缮,还做出了几种新的采矿用的工具,正在进行最后的实验,相信也可以给西山煤局带来新气象。” “既然有人要囤货居奇哄抬物价,那就让他们抬就是了。只要不怕折在自己手里,可劲的抬就是了。” 用魔法才能打败魔法,用封建才能打败封建,用商业手段打败商业手段,才是正途。 在大明百姓的人身安全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擅自用公权力去碾压一切的后果,就是礼乐崩坏。这对岌岌可危的大明朝,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径。 王承恩从书架上,找到了万岁爷说的几份奏疏,将其梳理好,送到了孙传庭的面前。 孙传庭当然知道宫里的规矩,但凡是留在乾清宫的奏疏,都不可以带走查阅,他席地而坐就开始翻看奏疏,王祖寿搬着椅子站在旁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孙传庭这位爷,也太心急了。 “圣上英明。”孙传庭看完了奏疏,只能感慨,万岁之所以是万岁,那是有原因的。 “货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是庄家。若是在紧急的时候,你和张国公说一声,让金吾卫散在巡铺的军卒们,去煤市口背煤回坊里散煤,保证民生就是。”朱由检老神在在的说道。 他早就在筹备着豪商纠结夺利一事,应对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圣上英明。”孙传庭长揖,他担心的万岁早就想到了,他没有想到的事,万岁早就想到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豪商囤货居奇,煤精之物,仓储、损耗、人丁、商铺都是成本,此事五日后办,豪商也就损失一大笔仓储费;十日后办,豪商也就是伤筋动骨;十五日内办,豪商非死即伤;若是再狠狠心,二十日以后再办,豪商穷途末路。” “至于什么时候办,孙府丞自行决断就是。” 朱由检将此事交给孙传庭全权督办,是在给孙传庭机会,也是在给孙传庭考验:如何在巨大优势下取得最大的战果,这是一道送分题,目的就是培养检验孙传庭的能力。 他也希望孙传庭能够交上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最好是出乎意料之外。 孙传庭没有犹豫,掷地有声的说道:“臣定当不辱君命!” 张嫣一直盯着朱由检看,看了很久,也没有从认真批阅奏疏的朱由检的脸上,看到什么颓然,一如当初进宫之时的锐利。 这个人,古怪。 “皇叔。”张嫣突然开口说道:“皇叔刚才那一套关于矛盾的说辞,能给我看看吗?” 朱由检顿笔,将已经批红的奏疏摞好,笑着问道:“那东西极其生涩,不管是读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很累,朕还以为皇嫂会要那首诗。” 张嫣摇头说道:“诗吟半阙多难言,皇叔不愿吟完,只说一句,我自然不会多问,倒是那矛盾之说,总结的十分精确,初闻不识其意,再闻如同醍醐灌顶,闲来无事,拿来学习下。” 《矛盾论》全文背诵并默写,朱由检自问自己做不到。但是两世记忆融合之时,这些记忆倒是十分清晰,他摘抄了一些,写给了张嫣。 “这是谁写的?”张嫣兴致勃勃的问道。 朱由检笑着说道:“他,写诗的那位。” “定然是位趣人,改日皇叔介绍,认识一下,倒是一个良家。”张嫣津津有味的看着朱由检摘抄的矛盾论,有些心驰神往的说道。 朱由检挠了挠头,没有回话,他也想认识啊! 如果有可能,把自己手里的牌,交给那个人去打,万事皆可定。 什么建奴、西南民乱、明公、勋戚、大户、流寇、山魈、黑眚,封建迷信,牛鬼蛇神这都是些什么臭鱼烂虾,根本不可能称得上心腹大患。 如何把纽约变成新乡,大约才是最应该需要被考虑的问题。 月上柳梢头,京师变得安静起来,甚至连牌坊下乘凉的老叟老妇都已经不见了,秋老虎的蚊子长了牙,一咬少说三五天消不了肿,街道上安安静静。 田尔耕拖着疲惫的身子,路过了更夫,更夫不认识田尔耕,但是认识田尔耕身上的那一身飞鱼服,讨好式的问安之后,更夫敲着梆子离开了东江米巷。 田尔耕紧皱眉头抬头看了看月色,这不是打更的时辰。 他转头看着更夫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又用力的嗅了嗅,面色骇然,拔腿就追,可是追到街口,更夫已经消失不见。 他嗅到了一股草原青草的味道,还有鱼腥味,单纯的一种他还不会如此,但是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就只有一种人身上有这种混合的味道,那就是建奴。 “胆子很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田尔耕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反而兴致高昂了数分。 第五十三章 坊间谣传 成建制的骑队、关外的马刀、大批量的火药味,这一切都让田尔耕忧心忡忡。 而且对方居然打探到了他的身边。 “官人回来了。”田尔耕的夫人柳氏端上了腾了几遍的晚饭,脸上写满了担忧和顾虑,怯生生的说道:“官人,此事了结,振远镖局缺个总镖头,一个月三十两银子,也算是个营生。” “难不成是建奴那边,尚虞备用处的人?”田尔耕下意识的咀嚼着饭菜,思绪却早就不在饭桌之上了。 柳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新帝登基后,她的官人变了模样,倒是让她打心里头喜欢,这才是她心里男子汉的样子! 也是她当初不顾父母反对嫁给当时还是锦衣卫千户的田尔耕时,心目中想要的模样。 可惜,时过境迁,柳氏也不是当初那个丫头了。 她心中喜爱的模样已经越来越不重要,这个家的以后,才是她考虑的重心,闺中怀春和府中大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 他官人现在做的事,太危险了。 田尔耕才慢慢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你刚才说什么?刚才我在思考前几日有人构陷之事,一时间有些走神了。” 柳氏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男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当初在魏忠贤手下的时候,田尔耕是何等模样? 欺上瞒下、构陷污蔑、指鹿为马、酷刑逼供等等恶事,事事都做,得罪的人海了去了,可是那是柳氏何曾担心过田尔耕的以后?只是觉得田尔耕恶贯满盈的模样,面目可恶罢了。 但是现在她却无比的忧心,她拢了拢头发,带着一丝凄楚的笑容说道:“前些日子,户科给事中程凤元死了,官人可曾记得?那歹人留血书,胆敢再查就继续杀下去。结果呢?户部的人跟疯了一样,查的更加苛刻了。” “前几日官人不在家,在通惠河当值,新任户科给事中带着人都查到了家里来。都查到了左都督府了。” 田尔耕点了点头,一脸坦然的说道:“我记得当时准备了不少的银钱和账目,让户科给事中来的时候,都交给他们,你给了没?万岁宽宏,主动说明问题都会…宽大处理,你可不能为了眼前蝇头小利,忘了我的叮嘱。” 柳氏理所应当的说道:“既然是官人交代的,自然是要按照官人的意思办,我把家中的仆人都给辞了,还把家人的名额按着万岁的规定,解散了一批,留下了几个忠勇之人。” “倒是万岁后来差人取走了家中的丹书铁券,妾身不知其深意,但是还是将丹书铁券给交了。” 一家之主,说一不二。 柳氏在这种大事上还是拎得清,当然要听一家之主的,田尔耕跟着魏忠贤的时候,可谓是坏事做尽了。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田尔耕最害怕的是什么,就是万岁抓着他过去的事不放,过去做的那么多事,可不是一个从龙之功就可以抵了,拿走丹书铁券,基本代表看在田家祖上的面子,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柳氏有些担心的左右看了看,将身子靠近了些说道:“户部那些人查账,查的有些明公们恼怒了,放出话来,继续追查者,灭门,传的可真了,眼下整个内城外城都在传这事。可是户部那些人如同着了魔一样,还在追查。” “妾身家中在振远镖局还算占着几成股,总镖头前几天害了急病死了,官人忙完自己的案子,就去吧,我打了招呼了。” 田尔耕放下了碗筷,看着柳氏担忧的目光,心中五味陈杂,他这个丈夫和父亲,当的并不合格。 早些年,还能用大势所趋去形容,满朝文武都攀附魏忠贤,满天下都是生人祠,为虎作伥也是当初的无奈。他没少被京师的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眼下,为了保住一家人,他又不得不摇身一变,变成天子爪牙,投献天子,那在民间的民望基本毁于一旦,骂声更加剧烈,他知道柳氏的日子不大好过。 柳氏出身京师豪商之家柳家,正经的大家闺秀。世代经营镖局、车马驿、货运营生,振远镖局只是柳家的一桩买卖罢了。 刘氏看着田尔耕有意动的样子,赶忙给田尔耕满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好歹振远镖局在山西、北直隶、山东有上千家镖局,在江湖上叫的上名号的镖师就有七千人之多,更别提数万学徒,也都是熊罴壮士,不会轻贱了你这个锦衣卫左都督的名头。” 田尔耕眼中一亮,万岁最近在忙着招兵买马,募兵的精锐却都是老弱病残。 最近兵部连番上书,对于兵源之事吵闹了很久,若是能够从这些镖师里面挑,万岁要的不多,蓟门火炮局和徐光启训练的火炮新军,只需要万人足矣。 田尔耕看着柳氏十分担忧的模样,仰头闷了一盏酒,才无奈的说道:“你说的事,我会好好想想,可是朱家天子薄凉寡恩,这条命既然朱家天子给了,不给天子卖够了命,怕是不可能善终。” “之前攀附阉党的时候,也得罪了太多人,想要下来,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朝堂的水,深不见底,既然跳了进来,想要摘干净,何其困难,眼下也就是仗着锦衣卫左都督的名头,还没有人堂而皇之的加害,但凡是这一身飞鱼服给扒了,明日就要遭了大祸。”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田尔耕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柳氏是个妇道人家,对着其中的凶险,完全不晓。 但是田尔耕太清楚了,他们这些鹰犬的结局,史书上只会简单的勾勒一笔,至于家人的凄惨,那更是没有人会记得。 田尔耕在家中话家长里短的时候,孙传庭正带着人巡夜,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出门的时候,左眼皮贴了张红纸都没什么效果,依旧跳得厉害。 走到咸宜坊丰城胡同的的时候,孙传庭忽然站定了身子,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摸了摸脸颊,他感到了一丝丝的凉意,似乎是下雨了。 秋雨总是带着寒风,街上风陡起,扬起了阵阵的沙尘,孙传庭突然面色带着一丝的诡异,他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愣愣的问道:“附近可有屠户?” 一个文吏赶忙出列说道:“回孙府丞,此乃咸宜坊,隔着一条宣武门大街就是西安门,就属于皇城了。这里又是上风区,前些年屠户都牵走了。没有屠户。” “我知道。”孙传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消息,他厉声的问道:“所以我才问,这附近可有屠户?若是没有如此浓郁的血腥味由何而来?!” 孙传庭说完翻身上马,放开了系在马上的黄狗,大声的说道:“去!”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可不仅仅是一种风情,豢养鹰犬在最初的时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养鹰养狗,这养狗的目的,就是寻人用。 大黄犬被放开缰绳后,猛地抖擞身子站了起来,鼻子用力的在带着寒气的冷风中嗅了嗅,后爪用力一蹬,撒开脚丫子跑了出去,速度极快,甚至在火把的灯光中,找到了些许的残影和阵阵的烟尘。 它清楚不干活的后果,那就是被扒干净做成狗肉干锅,据说做法还是从朝鲜那边传过来的,味道极为鲜美。 它亲自品尝过。 十几天前,孙传庭查一起落水案,另外一条黑犬就不听话,被孙传庭端上了餐桌。 孙传庭满意的点了点头,驱马跟了上去,养犬就是干活的,不能干活的结果,就是端上案桌,成为美食,狗作为传统六畜,做法五花八门。 孙传庭来到了挂着刘府的牌子的时候,面色变得格外的凝重,推开门的一瞬间,变成了不可遏止的愤怒! 次日的清晨廷议之后,阴雨依旧绵绵,秋天的雨向来如此,一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这一场雨已经从昨夜下到了清晨,甚至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两把淡青色的油纸伞,突然出现了在承天门,华盖数屏,天子仪仗出现在了承天门的附近。 从承天门前的金水河到大明门,是一条长约四里地宽约三百米的御道,左侧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的营房,再往南就是西江米巷;而右侧是六部、鸿胪寺、太医院和隶属于户部的銮驾库,再往南是东江米巷。 朱由检站在金水河的五龙拱券式汉白玉石桥上驻足,看着空无一人的御道,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耳边的雨水声似乎变成了金戈铁马之声,似乎是有马蹄声和喊杀声不断的传来,而且还有极其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马蹄声逐渐变得清晰,三十三岁的朱由检,骑在一匹黑白相间的青塘马上,手持钩镰枪和手铳在义军之中左右突围,身边还有数十人的宦官,为了保护末路天子,不断有人中箭落马,随后被看不到尽头的义军数把矛串成一串血葫芦。 人仰马翻,三十三岁的朱由检,脸上挂着愤怒和走投无路的惶恐。 “皇叔,不是说要视察户部吗?怎么忽然停下了?”张嫣明显看出了朱由检的神情不太对。 朱由检睁开了眼,眼前的幻想顿时消失一空,他摇头笑道:“走吧。” 那是幻想,十七岁的朱由检清楚的知道,未来自己的命运,那是未来穷途末路的自己。 户部是六座三进出的院子打通之后形成的衙门,朱由检带着张嫣和数十人走进了户部的大门。 户部尚书毕自严和阁老施凤来和诸多户部官员大使,等在雨中,见到朱由检进了门,俯首朗声说道:“参见万岁。” 朱由检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身边的王承恩,走进了雨中,扶起了毕自严和施凤来,示意众人平身。 雨水已经打湿了了所有人的衣襟,并且秋天的雨越来越大,朱由检很快就浑身湿透了,身上的衮服十二章和身前的五爪金龙,都在雨水中变得模糊起来,这并不是尚衣监的衣物出现了问题。 而是朱由检的视线已经被雨水所模糊。 朱由检大声的喊道:“站在雨里作甚?掩饰你们的惶恐和不安吗?!还是要告诉朕!就到这里吧,你们怕了。” 他其实昨夜半宿没睡,并不是积压的公文没有批阅完,他要熬大夜才能做完。 他就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愣愣的发呆了半宿,思考着如何在今天清晨的时候,面对户部官员,他打了半夜的腹稿,想了一万个开头。 还是张嫣在偏阁里看到了正殿的灯火,才劝他去睡,他才意识到了已经子时过半了。 “告诉朕,你们是不是怕了。”朱由检的声音不是很大,在纷杂的雨水中,更显的有些不够响亮,但是户部的官员都明白万岁在问什么。 毕自严忽然用宽大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奋力的喊道:“臣不怕!” 随后越来越多的户部的官员,左侍郎、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校检、提举、典史、大使、副使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臣不怕。” “怕也没关系。”朱由检却摇了摇头,用力的喊道:“今天站在这里的户部少了一名郎中、三名主事、右侍郎、给事中、六位大使!你们怕,是应该的。是朕没有保护好你们。一切罪责接归罪于朕。” “今天!户部的门是敞开的!今天,就可以离开这个大门!你们怕是应该的,从此后江湖路远,朕放你们走!” 雨水愈来愈强烈,拍打在脸上阵阵的刺痛,哗啦啦的雨声,并不能掩盖大明皇帝掷地有声的承诺。 昨日夜里,户部一名郎中、三名主事、右侍郎、给事中、六位大使没有点卯,不是他们不怕皇帝罚俸申斥,而是因为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点卯的机会。 不仅仅是他们,他们的家人,也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繁华世间了。 灭门惨案。 孙传庭在下雨之初,发现的事一名大使家中的惨状,紧接着巡夜的金吾卫就陆续发现了共计十二人的户部官员,满门遇害的惨案。 死法和白浮泉爆炸的锦衣卫如出一辙,死于关外马刀。 “朕知道,朕在这里,你们不敢离开。王伴伴,把圣旨给毕尚书,回宫。”朱由检带着侍从离开了户部。 回宫的途中,他没有撑着王伴伴的伞,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丝毫不以为意的回了乾清宫。 张嫣看着雨中疾走的朱由检,只能苦笑摇头,忽然将手中的青灰色油纸伞扔到了地上,挽着衣裙踩着雨水汇集成的小河,追了上去。 PS:端午节快乐。 第五十四章 请乞查覆锦衣卫 “万岁,是臣的失职。”田尔耕又双叒叕的跪在了乾清宫里,一如既往的瑟瑟发抖。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的时候,浑身湿透了,再看到田尔耕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的在田尔耕的臀上踹了一脚,才算是解了解气。 “起来说话,朕又不是昏君。”朱由检还是气急败坏的说道,田尔耕手里一共就一万左右上操的锦衣卫,就是给再给他一万人,他也很难说,能控制整个京师的局势。 京师光是在册,不算隐户、逃户就有近百万人,按照一比二十二的管理比例,就需要近四万人才能把整个京师看的密不透风。 锦衣卫在册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余人,除去空饷和勋戚,能动的就一万,锦衣卫的人,做到极限,最多能够管理二十二万的行动。 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朱由检又不是什么是都埋怨自己人的门里横鬼。 他在生气田尔耕的样子,每次出了事,除了臣罪该万死就没有别的话说了,这才是他最踹田尔耕一脚的样子。 田尔耕也意识到了不妥,红着脖子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万岁,臣有一事相求。” “说。”朱由检披上了一件大氅,满脸阴沉的说道。 白浮泉爆炸案、户部十二官员灭门惨案作案之人,都是关外人所为,顺天府的仵作这点验尸工作,还是可以做得好的。 关内人的刀样式很多,比如长刀、钩镰刀、偃月刀是制式长兵,绣春刀、错银雁翅刀、柳叶刀、牛尾刀、御林军刀,都是制式短兵。 民间的刀绝大多数都脱胎于这些刀。 绣春刀多数都是锦衣卫佩戴,留守卫、旗手卫等亲军都可以佩带,文武大臣扈从皇帝车驾时也会获赐绣春刀,民间短刀多喜欢仿制绣春刀冲门面。 但是锦衣卫、金吾卫,京师军刀其实是一种更像是唐刀的御林短刀。 起因是嘉靖三十九年时,戚继光编著出《辛酉刀法》上奏朝廷,自此之后,仿唐刀的御林短刀成为了大明腰刀的制式短兵。 御林短刀的刀形狭长,具有弯弧,刀柄也较长,可双手握持,更利于挥砍和劈杀。 御林短刀有一个别名为苗刀和唐刀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而关外的刀受到辽、金、蒙的影响,关外不论什么刀,都是双血槽,同时刀口两寸处向上反开刀刃,这是关内刀所不具有的特点。 其形成的原因,双血槽和刀口两寸的反开刀刃,有利于放血和劈砍的顺畅,关外厮杀极多,武器的耐久重要程度远远大于锋利和威力。 南宋中叶之前,战场上杀伤力最大、效率最高的是弓弩,百兵弓为首。 在南宋中叶到大明末期,杀伤力最大、效率最高的的是火器。 长、短兵从来都不是军队的首选,但是判断刀伤的能力,京师仵作还是有这个专业水准。 田尔耕俯首说道:“万岁,锦衣卫官、卒,于万历间仅一万七千七百六十余人,魏珰增补,现在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余人,多支米二十七万石。可是这二十七万石,却有一万余人的空饷,一万余从未上操!臣请核减,增补。” 朱由检一听要人,就是脑阔疼,最近朝臣们除了脸上写着打钱以外,就是写着给人! 今天早上廷议,除了廷议了户部十二灭门惨案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蓟门火炮局,徐光启需要的一万新军,不是没有报名的人,而是报名的都是老弱病残。 比眼下白浮泉堤坝的劳作、西山煤局的窑民都更加面黄肌瘦,这些人上战场打仗,不是给人送菜吗? 朱由检摇头说道:“核减好说,朕咬着牙能给你田都督站台。增补你倒是说的容易!眼下朕哪里给你增补去!蓟门火炮局到现在就要一万的精壮之士,就招了两千余人,今天早上廷议,你没听到徐老师父和孙承宗孙尚书差点因为这事打起来吗?” 徐光启和孙承宗都需要对蓟门火炮局负责,两人的吵闹也多是以为新军卒找不到兵源而争吵。吵来吵去没有结果。 田尔耕直言不讳的说道:“臣倒是有些路数,内人柳氏的娘家,在振远镖局倒是有不少的门路,可以试试弄一些镖师来,但是这样一来,朝臣们会说,锦衣卫是我田尔耕的私军了。臣思虑了很久,才决定说出来。” “万岁给的饷银、万岁给的口粮、最后锦衣卫现在诛邪队的军卒们,偶尔会有损伤,也是万岁收敛入土为安,等到上了战场那一天,给锦衣卫的官、卒们收尸的也是万岁,如此这般,锦衣卫如何成为我田尔耕的私军?” “臣觉得无妨,才说了出来。” 田尔耕说的极为敞亮,朱由检考虑了片刻,点头说道:“此事,朕允了。” 戚继光率领的军队,人称戚家军,那就是戚继光的军队了吗? 若如如此,当年戚继光为何还要冰敬、炭敬不断?握着大明最大的拳头,完全不需要低三下四。 握着大明最大拳头的从来都是嘉靖皇帝,而不是他戚继光。 由中央财政直接负责粮饷、后勤补给、武器装备的部队,很难有私军的说法。 但是一旦给地方的军头们权力私募粮饷或者生财之道,不出几个月,这只军队就会变成私军。 例如北宋的西军,在得到青塘盐矿之后,直接就地军阀化,连一年都没用。 南宋的时候,蓟王韩世忠在镇江玩了一出坐山观虎斗,看着宋高宗赵构被完颜宗望搜山检海,他在镇江按兵不动看热闹。 可是韩世忠致仕之后,隐居于秦岭,宋高宗完颜构不照样每年去孝敬? 韩世忠压根不屌他,把他送来的金银珠宝都卖给了当地的蜂蜜商人换蜂蜜。 什么是军头,这才是军头。 军阀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粮饷自给自足,第二部就是武器装备自筹。 这两个步骤完成之后,唯二没有变成的私军,只有东汉时的赵充国河套屯田,岳飞兼任营田使之后的鄂州神武后军。 大明的制度并不是没有漏洞。 比如眼下的大明就有三处的军队有私军化的可能,一个是关宁铁骑的那十二万人,第二处就是皮岛山东的那两万正军和十余万亦耕亦军的辅军。 第三处,就是大同、宣府两镇之兵的私军化。 在崇祯二年和崇祯九年,以及崇祯十七年的甲申国变中,大同宣府的重兵完全没有支援京师、进京勤王。 甲申国变大同和宣府的两镇之兵,发生了哗变,导致李自成进京之后,只能回过头去先去大同宣府平叛,再率领疲惫军卒贸然北上。 最后李自成,在一片石被建奴和吴三桂打的溃不成军。 就一个居庸关的距离,却是大同宣府两镇之兵,无法翻过的天堑。 但是锦衣卫高度依赖京师京通两仓的米粱,太仓和内库的银两,锦衣卫私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朱由检给了田尔耕信任,直接允了,田尔耕本来准备了一大堆劝说的词,都白准备了,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 朱由检看着田尔耕略带些迷茫的神情,摇头说道:“说说白浮泉爆炸、十二家灭门惨案吧。” 田尔耕才回过神来,这个大明新帝怎么一点都不按常理出牌?他略带些紧张的说道:“哦,哦。” “顺天府的仵作给出的论断,是关外人作案,可能是西虏,也有可能是建奴。此时的西虏林丹汗正在西进,无暇东顾,臣以为最大可能是建奴的尚虞备用处的人。杀人手段和作案的风格,和建奴的尚虞备用处完全相同。” “也不排除内外勾结的可能。” 内外勾结。 朱由检闭目良久,才睁开眼说道:“白浮泉爆炸、十二家灭门、构陷案,三案并立彻查吧。田都督待如何?” 田尔耕思虑了片刻,整个脑门上都是汗,他听出了皇帝的不满,这对他是一个极为凶险的信号,田尔耕轻轻的擦拭了下额头的汗水,才掷地有声的说道:“三日之内,三案并破,如若做不到,臣提头来见。” “田都督,你是锦衣卫的左都督,这句话,朕能当做是军令状吗?”朱由检向前探了探身子逼问道。 “是。”田尔耕突然挺直了腰身昂首挺胸的说道,办案是他最大的用处,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趁早让皇帝把他的脑袋摘了去,省的祸及家人。 朱由检点了点头,这才是一个大明左都督应该有的样子,他点头说道:“七日吧。三日还是太短了。” “三日。”田尔耕罕见的忤逆了皇帝的意思,有些执拗的说道。 他不在京,在通惠河当差,案子破不了就算了,既然已经回了京,就是展示他能力的时候,否则这锦衣卫明天原地解散算了,怎么对得起缇骑这个称呼?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去吧,三日、七日,不差这几日,安心办案。” “臣告退。”田尔耕弯着腰低着头,缓缓的退到了乾清宫懋德殿的门槛处,转身出了乾清宫才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的离开了皇宫。 “田尔耕三日内能破得了案子吗?”张嫣绕行端凝殿去了偏室,简单洗漱沐浴了一下,擦着还未干透的秀发进了正殿懋德殿,看着田尔耕远去的身影,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说道:“能。他之前并未尽力,今天他乞请查覆,锦衣卫空饷和不上操的锦衣卫,并且重新招募锦衣卫军卒,这就是他提的条件。相比之下,朕更在意户部十二家惨案。” “这十二家,若是无法洗清冤屈,都是求荣得辱的典型,他们本来打算一展抱负,却死于非命。朕越快查清楚,就能将事态的影响力降到最低。否则朝野上下、满朝文武、坊间流言,都会动荡不安,不得安宁。” 张嫣才将手中的方巾放下,梳理着头发,微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秋雨,下意识的说道:“田尔耕这个人可信吗?万一锦衣卫变成田家私军…” 朱由检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张嫣,其实在他心里,田尔耕一直是张嫣的人。 因为当初田尔耕提着三颗人头进殿,是乾清宫太监陈德润去田家一锤定音,他在心底也一直以为田尔耕赵是张嫣的人。 但是看张嫣的反应,田尔耕的事,更多的是张嫣下的一步闲棋罢了。 “朕有的选吗?”朱由检略带无奈的说道。 张嫣招呼了下王承恩,冷冰冰的说道:“王伴伴,你在宫里有没有那种身手好的宦官心腹?派到田都督身边,但凡是发现有异动,格杀勿论。” 王承恩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万岁,眼神里都是征询,万岁是个正人君子,这可是东林党认证过的,这种宦官监军的做法,万岁能同意? 朱由检略微有些迟疑,他现在其实无所谓,当然为了维持人设,还是多一句问道:“他不愿怎么办?” “他不会不愿,也不能不愿,若是不愿,杀了他就是。”张嫣比朱由检更狠辣几分,也更了解游戏规则。 大明的宦官监军,从洪武年间明太祖皇帝开始就有了,这也算是祖宗之法之一。 “那就按懿安皇后说的办吧。”朱由检点头,当初给张嫣留了一张桌子,目的就是查漏补缺,毕竟他朱由检也不是天生的帝王,很多游戏规则,当初做信王的时候,也是雾里看花。 “皇叔还是快快去沐浴一下吧,秋天淋了雨,小心受了风寒。”张嫣挥了挥手,几名内侍伺候着大明皇帝去了偏殿沐浴。 而张嫣留在正殿,依旧是出神的看着窗外的秋雨,似乎是看到了当初。 天启五年,天启皇帝去方泽坛祭祀,她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她早回宫了几步,魏珰和客氏,留在桥北浅水处大舟上饮酒做乐。 天启皇帝就落了水,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偶感风寒拖成大病。 她清楚的记得这一切,更加清楚的知道皇帝的身体的重要性。 “王大珰,你过来下,去坤宁宫请周皇后过来一趟。”张嫣思前想后,嘱咐王祖寿,让周婉言过来一趟,望闻问切一番,更加妥当。 一来,周婉言精通医理,深谙药性,虽然周婉言的父亲是个江湖骗子,以卖大力丸为生,但周婉言的医术是自幼跟着太医院的院判吴万参习得,医术精湛。对于大明来说,皇帝的身体尤为重要。 二来,前几日,大明皇帝和皇后两人因为一点小事,闹了点别扭,张嫣就住在乾清宫,当然对此一清二楚,眼下皇帝淋了雨,这不就是最好的和好机会? 张嫣拉着从坤宁宫匆匆赶来的周婉言,轻声叮嘱道:“皇叔日理万机,朝政多是些糟心的事,有什么事,顺着皇叔些,今天呀…” 张嫣给周婉言说了说最近的几桩大案,尤其是灭门惨案,这小夫妻的矛盾,多数都是沟通不利,张嫣也乐的做这个和事佬。 周婉言被吓得有些惊慌,她并不清楚她的夫君承受了多少压力,脸色惨白有些哆嗦的问道:“十二家灭门?一百七十二口人命官司,这是要造反吗?!” 张嫣点头说道:“是建奴做的。本来建奴就是在造反,什么事不敢做?所以,一会儿去了偏殿,伺候皇叔沐浴之后,温声细语些,知道吗?淋了雨,你也给皇叔断断脉,去吧。” 第五十五章 缇骑出营 田尔耕冒着秋雨淋淋回到了家中时,雨终于停了下来,树上还残留着雨水。 他收拾了几件衣物,看着柳氏陪着孩子们在庭院里跑来跑去,柳氏害怕幼子摔倒,像只老母鸡一样护在幼子的身侧,次子忽然摇动了小树,一阵哗啦啦的落雨之声,引起了阵阵的惊呼、欢笑和打闹。 长子端坐在阁楼里研磨,眼神无神,思绪不知已经飘到了何方。 田尔耕看着这一幕,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将衣服背在身上,对着柳氏大声的喊道:“夫人,我这几天不回家吃饭了。” 柳氏身形为之一顿,匆匆踩着庭院里的青石砖,跑到了田尔耕的身边,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官人,真的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是。”田尔耕满脸笑意的擦了擦柳氏额头的汗珠和落雨,笑着说道:“有人动手了,用更凌厉的手段予以回击,否则有些人只会越来越猖狂,今天是户部,明天,就是我们家了。” “那你小心些。”柳氏有些不安的整理了田尔耕的衣襟,叮嘱了一句。 田尔耕满脸笑意的走到了大门处,回头说道:“在家的时候,关好大门,我已经吩咐了缇骑,这段时间,各部的官员的家宅,都会加派人手。” 在走出家门,慢慢将大门关上的时候,田尔耕的满脸笑意终于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一种死灰色的冰冷,十数名缇骑,已经等在了家门之外。 田尔耕攀附魏忠贤,做到了锦衣卫左都督的职位,不仅仅是魏忠贤需要五虎,而是五虎有其本身的价值。 混到京圈五虎,大明王朝的顶层的田尔耕也不是个软柿子。 在魏忠贤眼里,比如田尔耕,就比历任的锦衣卫左都督更加心狠手辣几分。 而且在魏忠贤还活着的时候,就很多次提及,田尔耕身上有当年纪纲的狠厉。 纪纲,是明成祖朱棣手下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桀骜不驯,曾经督办过无数大案,比如建文旧臣都御史陈瑛案,就是当年纪纲飞黄腾达的案子,牵连了数万人,尸体封土的时候,都堆成了一个小山丘。 纪纲也曾矫旨下盐场取盐数百万斤,夺官船运输,尽入私囊。 他也曾构陷富商上百家,夺其资为己有。 还曾阉割良家幼童数百人,送入宫内,这些幼童多数都是他办的案子中的案犯的孩子,嫡出、庶出、主家、侧家绝不放过。 但凡是被纪纲盯上的人,其家门多逃不过断子绝孙、香火熄灭的结果。 当初田尔耕督办夏之令贪赃案,烹杀之。 但凡是遇到大事难事,他田尔耕都会带着几件衣服,不愿在家中,而是在锦衣卫的衙门留宿,因为那会让柳氏和孩子们担心,因为那段时间的田尔耕,会非常的暴戾。 而此时此刻,万岁需要他的暴戾,来发泄万岁心中的怒火,来维护皇权的威慑。 八千缇骑云集校场的动静,可不是小事,朝臣们皆闻风而动,探听到些许虚实之时,无不惶惶不安,那个让大明都为之颤抖的大儿田尔耕似乎又回来了。 “今日晨朝之后,某去了乾清宫,与万岁商定,三日之内,将灭门凶手羁押归案。办不到,提头去见万岁。” 田尔耕站在校场的点将台上,声音不是很大,但是迅速传遍了整个点将台,传令兵将田尔耕的话,迅速的传到了各营,整个校场在小声喧嚣后,变得平静。 “白浮泉爆炸,我们的手足,同为锦衣卫缇骑,死于非命,死的不明不白。时至今日,所有尸首的脑袋依旧找不到,想来是被人拿走做了酒杯。” “十二家灭门,一百七十二条人命,连襁褓里的孩子,六个月不到的孩子,死了两个。” “某,意不平。” 田尔耕突然青筋爆抖一拳打向了天空,愤怒的喊道:“君辱臣死!” “君辱臣死!” “君辱臣死!” 山呼海喝,是他们这种时常面圣的缇骑们的必备的技能,号子声由凌乱慢慢的整齐,最后变成了一股冲天的杀意,如同暴雷一样的呼喝声,带着这股杀意,传向了京师五城的角角落落。 五城兵马司在早上的时候,就接到了万岁爷的圣旨,三日闭城,彻查昨夜灭门惨案,五城兵马司也没有造反的勇气,将大门一关,不管谁来活动,都装作是那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就四个字,不闻不问。 锦衣卫的力士手持巨斧短铳和东厂的番子手持腰剑和手铳,就顶着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督的脑门上,但凡是有开城门的命令,力士和番子保证手中的短、手铳让他们的脑袋开花。 震天的呼喝声之后,缇骑如同疯了一样冲出了西江米巷时,而张维贤也骑着高头大马在巡铺之间巡逻着。 城中的巡铺都归了大明的金吾卫,张维贤对这件事无比上心,这巡铺的火夫,没有额外的军饷,但是只要是公权力,都有营生的机会。 比如这对金吾卫负责的密谕之事,就是一件美差,时常在万岁面前刷脸,维持简在帝心。 从龙之功不能吃一辈子,需要时不时的在万岁爷面前露露脸,沟通下感情的同时,立一些不大不小的功劳,就能保证他们国公府的日子平平静静的过下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五军都督府再次越过兵部做事的一个契机! 自从于谦担任大明兵部尚书,并且在也先攻打京师,力挽狂澜之后,五军都督府唯一越过兵部尚书办的一件差事,张维贤当然极为上心。 “父亲,叔叔伯伯都在传,万岁对外戚不公,我们此时为万岁办差,是不是有投献的嫌疑?”张维贤的长子张之极小心的问道。 张维贤挠了挠头,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混球儿子? 他用力一脚把张之极踹翻在了地上,看了一眼刚刚弱冠之年的孙子张世泽说道:“世泽给你父亲解释下,什么是世泽。” 张维贤非常头疼他的儿子,他们张家历经二百年的风风雨雨,巍然不动。 当年移宫案的时候,魏忠贤客氏李选侍的姘头,可是张维贤从李选侍手中,夺过了天启皇帝朱由校,并且亲自抬着轿撵,将天启皇帝抬上了皇位。这就和魏忠贤结下了梁子,而且是不死不休的地步,可是魏忠贤还是不能把张维贤如何。 在朱由检登基的时候,打开午门的是张嫣的懿旨,张维贤更是首当其冲。 之所以国公府两百年不倒的秘诀,其实就是张维贤给孙子起的这个名字上,世泽,世世代代受到皇帝的恩德。 张世泽看着被踹下马的父亲,赶紧翻身下马,小心的把父亲扶起来,小心检查了一番之后,才松了口气,毕竟虎毒不食子,这一脚只是踹下了马,张之极倒是没有受伤。 要是张维贤用了全力,大概他张世泽要提前成为世袭这英国公的公爵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了。 “爷爷,你这身子骨,小点力别抻着了,到时候,又是三五天下不得床,又该急眼了。爹爹,孩儿扶你上马,爷爷、爹爹,我们这是在巡视,让外人看了不好。”张世泽可不喜欢在他父亲和祖父之间煽风点火。 张维贤一脸嫌弃的看着儿子翻身上马,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咱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军户,从远祖跟着洪武大帝混开始,再到烈祖的时候跟着永乐大帝征战南北,咱老张家根儿上,就是粗坯,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天天抱着经史子集,考了七次科举了,可曾考上?” “你这四十岁的身子骨,连十七岁的万岁爷都打不过,真是给家门蒙羞,等到我死了,这国公的位子给了你,你能守五年就是祖宗庇佑。呸!” 张维贤的判断十分精准,因为张之极世袭国公位,仅仅维持了五年,就被不明的原因罢黜,之后长达六年的时间,英国公的爵位都没有世袭恩封。 完全就是因为张之极和朝臣们交好。 “爷爷。”张世泽喊了一声,环视四周,这在外面,张维贤训斥,总是挂落了国公府的面子。 “唉。”张维贤长叹一声,忽然歪着身子,小声的对着张之极问道:“构陷田都督的事,你参与了没?缇骑都已经疯了,你要是参与了,我在万岁那里还有点薄面,还能给你说个情。” “孩儿没有参与其中。”张之极恭敬的回答着,抓着缰绳的手,不断的用力攥着。 但是张维贤的脸色却变得古怪起来,知子莫若父,儿子在老爹那里,压根就藏不住事儿。 “艹!孽障!你去北镇抚司!我去进宫面圣!”张维贤一直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张维贤说完又是大力一脚,这一脚可比慈宁宫殿前,踹翻魏忠贤的时候还要用力。 这一次可不是简单踹下马那么简单,张之极跌落马背之后,还滚了几个圈才算是停了下来。 “我老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张维贤气急攻心,险些撅了去,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心境,此时最应该做的事,就是进宫。 张维贤驱马走到了张之极的面前,冷漠的问道:“最近巡铺负责密谕,而且金吾卫担任巡铺火夫,小旗们有些人传来了官贼勾结的传闻,你有没有……” “没有,孩儿没有,此等大事,乃是父亲亲自督办,孩儿万万不敢。”这次张之极没有撒谎,他真的没有参与其中。 张之极用力的喘匀了气息,才缓过神,有些惊慌的说道:“构陷田都督的事,孩儿仅仅是知道,但是万万不敢参与其中,跟着干要花钱,孩儿没那个钱,咱国公府也出不起那个钱。是几个勋戚做的。” “父亲救我!” “没有撒谎?”张维贤看着张之极惶恐的模样,才终于安定了几分心神。 不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是国公府能荣耀两百载的不二法门。不参与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穷,一个是因为门第,没有参与过深,那就还有救。 张维贤嘱咐着孙儿张世泽说道:“世泽,送你父亲去北镇抚司,缇骑们放人后,禁足面壁三个月思过。” 张维贤说完,就策马奔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三日关闭城门,巡铺也要配合五城兵马司的封城令,对各坊执行封锁,三日内,缇骑们会将整个大明京师翻个底朝天。 “万岁,英国公殿外求见。”王祖寿立侍于乾清宫,他是乾清宫、坤宁宫太监,但周婉言把他扔到了乾清宫当差,多少有点盯着妖妇张嫣的意思,张嫣当然清楚,但是她的态度就是不闻不问。 “快快有请。”朱由检闻言,脸上挂着点笑意,英国公一脉,两百年荣光,又在他登基的时候,出了力气,可是因为一些原因,张维贤除了办差从不入宫。 朱由检在未做信王之间,对张维贤的称呼都是叔父。 他的骑射步战的功夫,都是张维贤一手教出来的,而琴棋书画,则有张之极负责教授。 别看张之极七次不中第,但是琴棋书画,可都一点不弱,不能中进士,主要是政治原因,不是实力问题。 国公府要是出个进士,那才是让明公们蒙羞的事。 朱由检站起身来,走下了三阶月台,迎面走到了张维贤的面前,扶住了要下跪的张维贤,笑着说道:“叔…英国公是为了缇骑出营之事而来?张国公安心,完全是因为此事建奴参与其中,又涉及到了内外勾结,所以才会如此兴师动众。” “见过万岁,见过懿安皇后。”张维贤虽然被扶着,还是行了礼。 张嫣示意王承恩看座看茶,倒是没怎么避讳,也坐在了案几旁,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当初从龙立信王为太子,张维贤可是她最主要的助力。 “张国公上次进宫还是督办魏忠贤一案吧,朕记得登基时候,皇极殿恩赏,也是给了张国公入宫信牌,可在辰时到申时随时入宫,倒是国公许久未来,朕这心里老是挂念着。”朱由检笑着接过了王承恩端过来的茶,放在了张维贤面前。 朱由检十岁的时候,他那个一月皇帝的父亲朱常洛,就在红丸案中一命呜呼,这七年来,张维贤这个国公,承担的就是叔叔的职责,而且当时谁也不知道会出现兄终弟及的戏码,所以张维贤在教导朱由检的时候,也是尽了本分,打骂十分随意。 叔侄之情,在他朱由检登基的那一刻,就变成了纯粹的君臣关系,这一点朱由检非常清楚,但是在心里亲近,那是免不了的。 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犬子参与到了构陷田尔耕一事,老臣今天是进宫卖着老脸求情的。”张维贤是个粗人,也不会那么多的拐弯抹角,犬子俩字,就是他最高的儒雅了。 “这…”朱由检面露难色,彻查三案是他的诏命,这边又是,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的国公府。 张嫣看出了少年天子的犹豫,笑着说道:“张国公莫要焦躁,细细说来。” 说着话,张嫣还不着痕迹的咳嗽了一声,提醒天子不要失态。 第五十六章 政治游戏 当张维贤说完了自己家的犬子闯的祸之后,朱由检才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其实事情很简单,有人要构陷田尔耕,拉着张之极一起去,他去吃喝联袂,倒是什么都没干,确切的说是没钱去干。 任何的活动都需要金钱去支撑,哪怕是皇帝,练新军、建火炮局、西山陵寝、白浮泉堤坝、皮岛正军化,动一动都需要银子,而这一点上,张之极恰好没有,所以张之极仅仅属于知情不报的罪责。 这种罪责,平日里的田尔耕压根看都不会看一眼,甚至张维贤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无事发生。 但是在这个全城封锁搜捕的紧急时刻,任何一点小事,就会被无限放大。 朱由检看着张维贤一脸恼怒和满脸的歉意,从情谊出发,他得答应张维贤的请求,给锦衣卫送去一道旨意,把张之极担保下来。 但是从公权力出发,彻查户部十二官员被灭门的是朱由检,给田尔耕发怒大肆搜捕权力的是朱由检,需要维护皇威的是他朱由检,今天保下张之极,就等同于天子自食其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天子一言呢? 金口玉言。 “张国公,此事不是什么大事,国公应该到北镇抚司去,先和田尔耕说说此事,想来,田都督不会不卖张国公这个面子才对。”张嫣当然看出了少年天子为难的地方,她倒是把话茬接了过去。 张维贤摇了摇头,叹气的说道:“都是老臣教子无方,田都督以前是魏珰五虎,老臣和他并不是很对付,平日里也没去他的府上走动过,老臣在他那里,没什么面子可言,而且,眼下这个节骨眼,找他不见得管用。” 张嫣点了点头,瞬间明白了张维贤的顾虑,魏珰活着的时候,张维贤和阉党就是政敌。 魏珰死了之后,张国公和田都督虽然有为了天子办事而缓和的趋势,但那仅仅是趋势,这都斗了半辈子了,他都六十多岁了,向田尔耕低头,他怎么能拉的下这个脸? 朱由检思考了良久,他的心境,如同最近工部送到乾清宫的那柄天平秤一样,左边是情谊,右边是皇威。而天平慢慢的倒向了皇威的那一侧。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朱由检终于品出了三分味道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张嫣,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彻查户部十二官员被灭门是他的命令,半途而废的结果就是皇威不振,他朱由检付不起这个代价。 大明也承受不住这个代价。 倘若是皇帝自食其言,那群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的明公们,怕是要把嘴巴笑咧到耳后去。 “这样吧,张国公,稍待片刻。”张嫣看朱由检要说话,赶忙说道:“我去去就来。” 张嫣走到了自己偏案处,似乎写了一封书信,放进了信封之内,用火漆封好,笑着说道:“张国公将这封书信交给田都督,田都督欠了我一份人情,看到书信,他自会放人。” 张维贤并不清楚田尔耕当初提着三颗脑袋进殿的内情,他接过了书信,疑惑的看着朱由检,眼神里有些征询。 朱由检点了点头,田尔耕终归是欠了懿安皇后一条命,若是没有当初乾清宫太监陈德润,在朱由检登基前夜,去田家游说,田尔耕现在是死是活,还得两说。 张维贤这才俯首说道:“多谢万岁,多谢懿安皇后。臣还有一事,犬子做事脑子不太灵光,焚香抚琴看看书,扯两句之乎者也还行,但是办起事来,实在是过分的蠢了些,老臣请旨这国公爵,若是老臣百年之后,就直接传给孙儿张世泽才好。” 国公府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位子,的确需要向宗人府报备,然后由皇帝朱批才作数,张之极就这样失去了他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地位,因为他实在是太蠢了。 张之极涉及到这种构陷田尔耕一事中,显而易见,就是做下这局的明公,给张之极下的一个明晃晃的套,张之极就这样傻乎乎的钻了进去,而且险些没把国公府一起搭进去。 不管是朱由检、张嫣还是张维贤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哪怕张之极没有自爆,紧接着会有很多的证据指向张之极。一如当初一大堆证据指向田尔耕那般。 “这样,明日里,写一封奏疏到宗人府,这事,朕允了。”朱由检点头,算是把这件事定了下来。 张维贤叹气的说道:“老臣也是为他好,就他这个蠢样子,若是真的恩荫了国公爵,怕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朱由检扯着闲话,将张维贤送出了乾清宫。张嫣将王承恩叫到身边说道:“王伴伴,叮嘱乾清宫上下口风严一点,今日国公入宫就是找了懿安皇后,万岁身体不适,未曾召见,知道吗?” “臣省的。”王承恩点头,既然懿安皇后将此事揽了下来,那万岁爷从这件事上摘干净,张之极被释放的事,就和万岁无关。 “就这样让田尔耕还了皇嫂的人情,皇嫂不可惜吗?”朱由检略微有些怅然的看着王承恩办事去的身影,面色有些疑惑的问道。 张嫣往前站了一个身位,站在了朱由检的旁侧,侧着头笑着问道:“这不就是皇叔要的吗?故作姿态。” 朱由检同样侧过头看了一眼,张嫣的面色十分平静,他才大笑了两声。 任何一点小心思,都瞒不过聪明人,他转身回了御案,似乎之前,乾清宫,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今天的事,他的确有些刻意,确切的说,朱由检今日面对张维贤的表现,相比较之前来说,可以用拉跨来形容,张嫣当然品出了几分味道,尤其是那个微不可查的摇头。 月牙弯弯,黑暗笼罩了京师,一整天锦衣卫的缇骑都跟疯狗一样,甚至连下水道了老鼠都遭了殃,被堵上了几个风道,从耗子洞里,被锦衣卫们熏了出来。 当然被烟熏,从老鼠洞里逃出来的,绝对不止是老鼠,还有躲在下水道里的一些鬼魅宵小,这些人被堵在进出口的锦衣卫抓了个正着,拉去了南镇抚司。 十二家灭门惨案,现场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迹,大街上四处都是锦衣卫的猎犬,狺狺狂吠的猎犬,总是能够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搜出形形色色的行踪诡异的人来。 当然,最头疼的是孙传庭,锦衣卫的全城搜捕,最忙的就是他。 因为锦衣卫挖地三尺的习俗,从犄角旮旯里搜出的不仅仅是人,还有尸体,但凡是与灭门案、爆炸案、构陷案无关的尸体。都被移交到了顺天府。 孙传庭蹲坐在正堂的门槛上,看着摆了满满一庭院的尸首,就是一次次的挠头,这要掉多少头发才能破得了案? 衙役这点人手,这么多的命案,估计要破到猴年马月去。 “孙府丞,孙老师父在卿玉楼设了宴,请孙府丞过去一趟。”一个衙役点着脚,穿过了满庭院的尸首,在孙传庭耳边小声的说道。 孙传庭猛地站了起来,满脸骇然的问道:“谁?!眼下五城兵马司、金吾卫、锦衣卫、巡铺全城封城锁坊,这个时候设宴,找死吗?想死别拉着我呀,缇骑今天跟疯了一样,连金水河都被闸夫捞了一遍,看到那边了吗?三十七具沉尸!!” “这个时候招惹缇骑,是觉得田尔耕是个大儿吗?那田尔耕是个大儿,可是彻查的是万岁!” 衙役赶忙解释道:“孙承宗孙老师父,徐光启徐老师父,太保袁可立,三个人联合设的宴,卿玉楼是皇庄。” “哦?”孙传庭松了一口气,大声的说道:“感情是万岁设的宴呀,那感情好,东翁!你带着仵作把这些尸首都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我去赴宴。”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你且小心些吧。”师爷张方平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张方平是绍兴人,绍兴人杰地灵,文风炽盛,但是江南自衣冠南渡后,就一直是人多地少,功名的配额实在是少之又少,又有洪武帝的祖训,江南人不得任职户部官吏。 绍兴的读书人谋个生路在祖训这道大山面前,更是难上加难,师爷的出现,原因很多,但是落榜,甚至不中举的读书人,成为别人的师爷,在大明,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师爷,可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一个完完整整辅佐主事官的机构。刑名律例、钱粮会财会、文书案牍等方面都有专业的人才负责,也被称幕府。 在幕府中办事的那些类似后世秘书、参谋等文职佐理人员,就叫幕僚或幕友。 他们是一些接受过专门训练,在刑名、财会、文秘等方面具有专门知识和一技之长的读书人,被各级地方长官聘请为某一方面的私人顾问,不带官职而参与政务。 平日里,幕僚和官员,都是平礼相待。 “东翁以为今日之宴的主要会说些什么?”孙传庭笑着问道。 张方平看着满地的骸骨和来回奔波的仵作,笑着说道:“站队,左边东林,右边阉党,中间皇党。” “我早就站过队了。”孙传庭大笑几声,走出了顺天府,奔着卿玉楼而去。 卿玉楼与紫禁城里御前作崇质殿外的涵福阁遥遥相对,就隔着一条皇城护城河筒子河,就在长安左门外大街的南侧,站在卿玉楼的最高处,能隔着高高的宫墙看到涵福阁。 而此时乾清宫的朱由检,正一脸奇怪的看着面前的书信,这是锦衣卫送来的书信,是由张嫣手书,亲自封了火漆,用于让田尔耕放过张之极的筹码。 朱由检看着原封不动的书信,火漆依旧封的极好,这说明,田尔耕甚至没有打开看过。 “田都督实在是有趣至极。”朱由检抓起了书信,有些怅然若失的说道。 张之极,田尔耕把人放了,但是他却把书信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张嫣一拂长长的素色衣袖,奇怪的问道:“送回来是应有之意,就是皇叔不说,田都督也知道皇叔和国公府的感情,怎么都会把张之极放了。只是皇叔不能说,我替皇叔说了而已。” “他要是不送回来,皇叔就应该着手杀了他。” 朱由检将信封撕开,打开了里面的纸张,脸上露出了惊讶,无奈的笑道:“空白的?” “不然呢?”张嫣一脸理所应当的说道。整个信,包括信封都没有一个字,是一张白纸。 “皇嫂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救张之极吗?”朱由检砸了咂嘴,能在京师这座城池混到权力中心的所有人,都没有简单人物。 张嫣站起身来,说道:“皇叔,卿玉楼的大戏搭好戏台子了。” “至于皇叔问的问题,是也不是。是张国公护犊心切,别说张之极没把他田尔耕怎么样,就是张之极真的把田尔耕如何,田尔耕还敢动刑?英国公府是皇叔的人,他田尔耕就是在怒火攻心,只要不是失心疯,哪里敢做什么。” 朱由检站起身来,准备摆驾到御前作崇质殿的涵福阁去,看今天晚上的这处大戏。他当然不能出现在宴会上,但是搁这护城河看一出大戏的心情还是有的。 今夜这处大戏并不是朱由检的主意,而是在张维贤走后,徐光启到了乾清宫,同时还带来了孙承宗的奏疏,孙承宗以东林党魁的身份攒了一个饭局,提出了今夜宴请朝臣的说法。 缇骑们的动作无疑让朝野上下震动不已,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天启五年,魏珰凶焰滔天的时候,可以说是人人自危。 他们终于回忆起了当初被厂卫支配的恐惧。 秋天的蚊子长着牙,袅袅的熏香在朱由检的身边环绕,朱由检忽然想起了些事,疑惑的问道:“皇嫂今天让尚衣监的人送到卿玉楼一些东西,是徐老师父和孙老师父要的吗?是什么?” “鞋。”张嫣笑着回答道。 “鞋?” 第五十七章 抓耗子 “那个红毛番人是什么人,朕怎么从未见过他?”朱由检十分疑惑的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指着坐在徐光启旁侧的泰西人,问着身边的人。 他所在的御前作崇质殿的涵福阁,与卿玉楼遥遥相对,他借着手里的千里镜,金尼阁、宋玉函、罗雅谷、汤若望四个人虽然都是泰西人,但是朱由检还没有脸盲到认不出人的地步。 黑色瞳孔以及偏深肤色的皮肤,黑色但是略微有些卷曲,高高的鼻梁,都应征了这是一个泰西人,但又不是他认知中的罗马人。 王承恩小心的拿起千里镜仔细看了半天,才缓缓放下说道:“那位是卜弥格,昨日受邀来到了京城,原来一直住在在濠镜(澳门),大弗朗机和小弗朗机人聚集地。是他们在我大明的魁首,自称远东主教,上次的那份星表,就是他从濠镜送到京师的。” “这次进京,是因为蓟门火药局的事而来,兵部、工部前几日部议,正在筹算新火炮的供需,是否需要从泰西购买火炮来补充蓟门火炮局的火炮产量不足。” “卜弥格给徐老师父的敲门砖是一份新火药的配方,徐老师父引荐给了工部尚书薛凤翔,今日也是徐老师父带着一起参会的。” “这个卜弥格,看起来很年轻呀。”朱由检自言自语了一声,抿了一口茶,工部和兵部的部议他很清楚,兵部对于火炮的需求,他们做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仅仅蓟门四城就需要红夷大炮近四十余门,而通州、昌平、宛平等地也需要不少的火炮,仅仅京师的需求就超过四十门。 仅仅蓟门火炮局自建,完全不够用。即便是大明原有的内署兵仗局以及工部军器局,完全无法满足这样的供应。 因为大明的王恭厂炸了。 王恭厂在未爆炸前,是大明最主要的火器军工厂,仅仅工匠就高达九千二百余人,还不算为了维持这九千工匠们的行政和后勤人员。 在天启五年的爆炸中,大明的工匠、火药储备、军器耗材都出现了极其严重的损耗,过了两年,依旧没缓过劲儿来,内帑、国帑没钱,新的王恭厂虽然定了新的地方,但是没钱,依旧搁置着。 三大殿修了三十年,这新王恭厂还不知道要修多少年。 朱由检微眯着眼,看着卿玉楼的晚宴。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今天本来应该是莲台仙会的日子,但是因为白浮泉爆炸、十二家被灭门、构陷案,莲台仙会再次被推迟了。 而卿玉楼的宴席已经开始了。 整个卿玉楼的第三层,整整一层灯火通明,无数美人穿梭期间,但所有人都知道万岁在隔河相望的阁楼里盯着,也没人敢动手动脚,安分守己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上只有一杯茶,还有一双鞋。 一名家仆穿过美人和宾客在徐光启的耳边耳语了几声,徐光启点头示意,对着空余的首位拱了拱手才高声喊道:“诸位,静一静,今日能到的都应该是到了,到现在还没到的,怕是再也不能来了。” 这一句包含着威胁的话,瞬间压住了场子,再也不能来了,大约都是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进去容易,出来太难了。 “今天这个宴是万岁舍得宴,无菜无酒,只有一杯茶。”袁可立看着终于安静了下来,端起了手中的茶杯,继续说道:“还有一双鞋。” 孙承宗拿起了手上的千层底的老布鞋,大声的喊道:“今天让诸位来,就是换双鞋,尚衣监纳的鞋,结实的紧。” 孙承宗、徐光启和袁可立将桌上的鞋子拿起来,自己将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穿上了送来的新鞋子。 “敢问袁太保,这换鞋是何意?”一个官员怯生生的站了起来,拱手问道。 孙承宗抬眼看了一眼,是自己兵部右侍郎,听到右侍郎这么问话,他冷冰冰的甩出一句说道:“换鞋换条路,走走试试。” “这…” 群臣们闻言,终于开始议论纷纷,徐光启换好了鞋,用力的跺了跺脚,带着和善的笑容说道:“诸位,今日卿玉楼没有厂卫,诸位换就换,不换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打今个儿起,都看好自己的家门,约束好自己的家里人,少给万岁闹心,今天封了城、锁了坊、呛了老鼠洞,诸位,但凡是没有造反的念想,就都歇歇,安生做事。再让万岁心里添堵,这怕是要出大事。” “一个坑咱们已经摔了一次了,难不成咱们再摔一次不成?趁着万岁还有心劲儿,咱们也都见好就收。” 徐光启是上海人,口音还带着很大的方言,听起来似乎是有气无力,但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 魏忠贤是怎么得势,进而凶焰滔天? 最后闹得有多难看,朝臣们再清楚不过了,徐光启这话的意思很清楚,若是再继续跟万岁闹下去,万岁差不离要再复刻当初的特务政治了,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王承恩这个人的手段,朝臣们都也见识过了,可一点都不比魏忠贤差,就拿乾清宫太监陈德润来讲,那可是懿安皇后身边的红人!谁不知道这七年,懿安皇后就是靠着陈德润保的乾清宫? 这杀也就罢了,还是万岁亲手杖毙!这等手段,怎么看都比魏珰当年强的多。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很多时候,人们看事情,尤其是局内人,看事情总是雾里看花,盲人摸象,陈德润是懿安皇后的近人不假,但是其私闯宫闱却没几个人知道。 旁人只当是王承恩手段,殊不知,杖毙陈德润,只是因为他越线了。 “那就换个路走走试试?” 官员们互相打着脸色,最终卿玉楼开始了换鞋,很多喝了杯中茶,零零散散的离开了卿玉楼。 朱由检自然看到了他们换鞋的这一幕,歪过头对着张嫣说道:“皇嫂这送鞋送的好呀,换上新鞋,路走歪了,就送走的寓意?不过这些鞋朕怎么瞅着都小一号?” “其实没别的意思,合不合脚,都得穿着。”张嫣含笑点头说道。 朱由检看着换了新鞋的朝臣,心情还不错,罕见的带着一丝笑意说道:“皇嫂,江湖上有种杀人不见血的毒药,名曰生死符,乃是逍遥派灵鹫宫宫主,天山童姥所炼制,乃是薄薄的一片冰,薄如纸,不穿不破。” “中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这不不算完,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 “唯有灵鹫宫宫主天山童姥,用通天草炼制的通天丸可以化解疼痛,所以,但凡是臣服于天山童姥的人,都绝无背叛之理。” “不知道皇嫂听说过这种毒药吗?这些朝臣们喝的那碗茶里,就被朕下了生死符。” 张嫣看着朱由检说的煞有其事,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渐行渐远的朝臣,又狐疑的看了半天朱由检,才嗤之以鼻的说道:“皇叔又在说些旁人听不懂的俏皮话,天下哪有这等神药,要是有的话,哪里还用的着如此麻烦?” 朱由检哈哈大笑了两声,随即有些怅然的说道:“就是讲个当初朕在信王府听到的趣闻,略有几分感慨罢了。” 生死符、通天丸,这都是故事里的神物,若是朱由检有这种东西,哪里还需要现在这样煞费心机?不过眼下,好歹也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协定。 “皇叔,那个韩爌还没有进京吗?这可是首辅之位,这么重的饵都不咬钩吗?”张嫣看着徐光启几个人,心生疑虑的问道。 韩爌不进京,迟迟无法进行廷推,正式确定新的内阁。 “京城不风平浪静,那只老狐狸,要是进京才是怪事。”朱由检摇头,韩爌历经三朝,四起四落,什么阵仗没见过?新帝登基,正是需要炮灰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做那个先登勇士? 今天要是新内阁定了,韩爌这个新首辅在,局面也闹不到这等局面。但是韩爌宁愿看戏也不愿意进京,让朱由检对他本人,以及东林又失望了几分。 东林党是有政治诉求的,但是这种只想索要利益、擅摄权力的人,朱由检的内心深处,真的敬谢不敏。 “王伴伴,孙传庭今夜为何没来?”朱由检看了半天,都没瞧见孙传庭到卿玉楼,让他有些奇怪。 王承恩刚从阁楼之下跑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孙府丞去哪了臣不晓得,但是万岁爷,臣刚收到消息,田都督带着一个千户,一个百户,去了积水潭,德胜门外,今天夜里要在那抓耗子!” “耗子?莫急,把气喘匀了说。”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王承恩将两手交叉负于身前,小声的说道:“今天锦衣卫收到密报,说是积水潭水门旁,有以前通惠河改道之后留下的暗道,尚虞备用处的那群建奴,今夜会从暗道离京,田都督去抓耗子了。” 嘉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通州到京仓的水路,要走皇城的太液池到什刹海,再到积水潭卸货,嘉靖皇帝死后,通惠河才改了道走环城,之后积水潭的水位就下了数个身位。 水量少了,有些暗道就没了水。 “可有暗道图纸?”朱由检追问着。 王承恩赶忙回答道:“没有,不管是皇史宬还是古今通集库都没有暗道图纸,所以田都督才亲自去的,还带了吴孟明千户,郭尚礼百户,据说会有上百建奴离京,田都督准备他们一锅端了,顺便把这片暗道都梳理一下,以防再次生乱。” 朱由检终于明白了几分,这积水潭暗道,属于天子脚下的灯下黑区域。田尔耕亲自去,怕是要办法把这些暗道给彻底清理一遍,否则不会亲自前去。 “带了多少人?”朱由检还算淡然,既然田尔耕都出动了,他心里觉得十拿九稳了。 王承恩这才挠挠头,有些支支吾吾说道:“一百人,看安排,应该城内有二十人,城外八十人。人带多了,就容易走漏风声,都是带的诛邪队的人,也算是精干。” “胡闹!”朱由检猛地站起身来,一百人对一百人。 说实话,朱由检是真的有几分心虚。 在大明与建奴的作战中,战损比实在是不能看,杨镐十二万,王化贞十四万,这二十四万的大明军卒,换来一句对方死伤不明。 如此伤亡比例,朱由检怎么不心虚? 田尔耕带着一百人去抓人数不详的建奴,城外是否有接应尚不可知,就这么愣愣的扑了过去。 “立刻让英国公带着金吾卫驰援积水潭!”朱由检愤怒的说道,他的愤怒来源于担忧,就为了不走漏消息,他一个左都督居然带着一个千户,一百锦衣卫就扑了过去,实在是愚蠢! 大明皇帝手里能用的人本来就不多,朝臣还跟他玩推拉的把戏,这田尔耕死了,锦衣卫群龙无首,他这个大明皇帝岂不是更加被动?! 王承恩哐的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说道:“金吾卫都在巡铺上,锁坊需要人手,大多数的锦衣卫都在城里搜捕,调动西山和通惠河的锦衣卫已经来不及了。” “你为何隐而不报?”朱由检盯着王承恩,已经带了几分杀气。 王承恩满是焦急的说道:“臣也是刚收到的密报,本来田都督、吴千户和郭百户都是秘密行动,谁都没有报备,东厂的番子们也是刚刚收到讯息。按制,此次抓捕,不违条例。” “还有能调动的人手吗?”朱由检愣愣的问道。 不违条例,大明律不能组织人去送死,况且这是锦衣卫的一次抓捕行动而已。 事事报备,大明还有行政效率? “净军还有两千人值守,还有午门有五十大汉将军待命。”王承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 “王伴伴你亲自去,都带去支援吧。”朱由检略有些颓然的坐在了座椅之上。 秋风吹动着御前作崇质殿的涵福阁上的罗幕,带着缕缕熏香,在阁楼之上打着旋,再离开,朱由检愣愣好久,才略带几分不解的说道:“田尔耕是个聪明人,这等送死的事,他为何要如此做?” “皇叔让他堂堂正正的做人呀。”张嫣宽慰的说道:“他大概就是想,除了在乾清宫都把腰板挺起来做人,才带着百人的诛邪队扑了过去吧。” 王承恩驱马带着五十的大汉将军直奔德胜门而去,净军废物,连马都骑不利索。他还未出城,就看到了自顺天府衙方向,过来一队快骑,俨然是顺天府丞孙传庭带着十数名衙役。 “王伴伴!同去!”孙传庭看到王承恩大喜过望,大声喊道。 第五十八章 祥瑞 积水潭的水门早已破败不堪,因为大明穷的叮当响,多年未曾修缮的水门已经趋于破败的趋势。 已经数十年没有开启的水门,早已经锈迹斑斑,略带些许浑浊的河水,缓缓的从外城的护城河流入了积水潭之中,一团又一团像是乌云一样的蚊虫在水面上聚集,还有些许萤火虫在水面上随意的飘荡着。 水位下降,水门露出了一大截,这也是导致暗道形成的重要原因。 而此时积水潭不远处的小山坡上,锦衣卫的诛邪队,全副武装的趴在草窝里,紧紧的盯着昏暗的城墙下的水门附近。 “城头这群卫兵这个点都睡着了,巡逻的人居然在打瞌睡!明天廷议,我要好好的参他们一本,否则对不起这身蚊子咬出来的疙瘩。”吴孟明将口中的树枝拿去,看着城头上抱着钩镰枪,躺在五凤楼内,就是一阵吐槽。 田尔耕猛地一哆嗦,恶狠狠的看了吴孟明一眼,再看了看身分散在小山包,近百名黑色的小丘,略微有些喧嚣的埋伏的阵地,就是连连摇头,那些黑色的小丘都是锦衣卫的弟兄的伪装。他没有回应吴孟明的吐槽。 “怕了?现在撤还来得及。”郭尚礼咬着一根芦苇梗,笑的十分惬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 “谁怕谁是孙子!”吴孟明压着声音恶狠狠的说道,但是那丝颤抖还是抑制不住。 建奴的一颗人头价值四十两赏银,接下来的买卖,看似仅仅价值四千两,但是谁都清楚,建奴的战力,这次怕是要折很多弟兄进去。 郭尚礼依旧在胡闹,声音提高了几分,说道:“谁怕谁是我孙子!建奴也是人,又不是鬼,怕什么。” “对了,田都督,这次的情报准确吗?这都快子时了,这帮龟儿还没到?” 田尔耕回头看了一眼郭尚礼和吴孟明,吴孟明见状,赶忙摇头说道:“有的没的少打听,活的时间更长久点。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晓得否,指不定过几年,还能娶个婆娘生个娃。话说,郭机灵有心里人没?这次抓了建奴,可得不老少的银钱,娶个婆娘绰绰有余了。” 郭尚礼的耳根子在微弱的月光下,耳根子有些通红的说道:“那倒是有,嘿嘿,等明个领了赏钱,就去娶。” “哪个坊的姑娘,快点说说。”吴孟明往郭尚礼的方向挪了一下,一脸的好奇的问道。 “嘘,来了。”田尔耕忽然伸手打断了两个人扯闲篇。 田尔耕的声音中带着怒气,那是对大明锦衣卫的失望。 人衔枚,马裹蹄是偷袭的最基本要求,最精锐的大明锦衣卫都做不到,这还没过半个时辰,锦衣卫嘴里咬着的铜钱和树枝都已经丢了大半,这让他忧心忡忡。 建奴在军卒、民间其实已经传的极为离谱了,说他们是辽东半岛的冤魂鬼怪,就连《辽海丹忠录》里,建奴的形象和黑眚几乎没有区别,什么日行六千里,腾云驾雾可追云赶月,甚至还可以喷火,这是大明连续在关外作战失利之后的恶果之一。 尤其是王化贞广宁之战中,一败涂地,先是吃了对方一记离间计,他手下的第一东翁,大明五品游击将军孙德功其实早已投降了建奴,而王化贞轻信其言,十几万军卒驻扎在城外的神奇操作,老奴酋简直要乐疯了。 而大明的战败其恶果,比想象的更加沉重几分。不仅是士气,还有己方战力。 大明经历过三次大败,第一次是土木堡之变,京营三十万精锐在土木堡被也先两万人打的溃不成军。 但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损失的是京营守军,九边常年戍边的精锐军卒并未遭到损失,所以大同、宣府、燕山防线的九边军队,可以快速完成防御任务,对西虏完成反包围,西虏也先部不能在京师旧待。 这也是为何于谦敢于留守京师的原因。 但是第二次萨尔浒惨败、第三次的广宁军惨败,损失的都是大明九边常年戍守边境的精锐,这二十多万人搭进去,燕山防线,处处漏洞百出,因为老兵已死,新兵惶惶然之际,熊廷弼的脑袋,传首九边。 这也是为什么蓟门火炮局和徐光启要募兵一万精锐,只能招募两千的原因。百姓们宁愿给死了的皇帝修陵寝,也不愿意应征。 民心已失,就是失去了粮草、失去了兵源、失去了发动战争的基础。 而现在大明最精锐的军卒,锦衣卫,也同样面临着士气处于崩溃的边缘,平日里偶尔打打山魈和黑眚,还看不出什么,真正面对建奴的时候,他田尔耕心里都没底。 而且现在锦衣卫还这个样子,埋伏的时候,甚至有些喧嚣,让他更加担忧。 田尔耕将半个身子抬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水门外的一个低洼处,有十几个建奴,陆续从低洼的坑洞里走了出来,还点亮了手中的火把,锃光瓦亮的脑壳,互相有说有笑,似乎并未察觉他们已经被包围的事实。 田尔耕的情报来源十分可靠,十几个金钱鼠尾辫的建奴出现在低洼处的时候,田尔耕更加肯定了这情报的准确性。 而且更让田尔耕坚定了自己的判断,那就是建奴乃是骄兵。 他还记得十二户被灭门的当夜,他鼻尖嗅到的那股子海腥味、草腥气混合的气息,建奴乔装打扮成更夫,在不打更的时辰里,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是何其的嚣张? 而此时,建奴居然没有派几个人出暗道确定安全,直接十数人的出现在暗道出口,可见对方的骄横。 “放响箭!”田尔耕大声的喊道。 他要通知城中的锦衣卫点燃火捻,城中几乎所有的暗道出口都被放置了火药,在响箭升空的一瞬间,就是通知城中锦衣卫的时刻。 仅留下的一个出口,还会点燃湿柴滚滚浓烟和火焰,阻拦了所有坑洞中的建奴,无法退回城内。 田尔耕下了第二道命令:“点燃火捻!” 城外也有几个暗道的出口,在田尔耕的命令声中,几枚响箭接连升空,响箭上捆绑的烟花在空中炸裂。爆炸声此起彼伏,暗道不断的被炸毁。 长铳被两个人抬着,不断的向着低洼处射击。 “把天字一百三十五号到一百四十号的大将军铁炮给老子拉过来!”田尔耕大声的喊着。 一个炮身有九道箍,铸有炮耳,安有两个铁环的炮管,出现在了小山丘上,炮口将近碗口大,一人长的炮身,几个炮手正在不停的瞄准那低洼处。 “滋滋滋。” 火门上的药捻在不停的燃烧,五门架在车驾上的火炮,轰然作响,碗大的铁弹,带着呼啸声和硝烟,在空中划过一道烟轨,落在了建奴的低洼处,紧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轰鸣声响起。 大明的火炮的弹药,分为实心炮弹和开花弹,这开花弹在大明的学名叫霹雳震天弹或者火蒺藜,在大炮火门的药捻点燃发射药之前,会先点燃开花弹上的盘捻,达到延时引爆的效果。 炸裂的铁片和本就填充在内的蒺藜,是开花弹杀伤力远大于实心炮弹的原因。 “塌了?”田尔耕目瞪口呆的看着千里镜的景象,五发火蒺藜之后,一枚火蒺藜穿过人群,砸入了暗道之内,结果在暗道之内爆裂开来,暗道就塌了。 结果塌了一个洞出来,河水不断的涌动着,灌进了暗道之内,变成了一遍的沼泽地。 “这就完了?”郭尚礼刚刚摩拳擦掌准备冲过去,发现了事情不太对,似乎是耗子洞被灌了水,低洼处就二十多具还未死透的建奴,其余的都还没出洞口,人就没了。 “传令兵!城内锦衣卫通报是有百人进了暗道对吧。”吴孟明反而有些惊异的问道,他比较害怕对方是断尾求存。 传令兵摘掉了兜鍪,目瞪口呆的看着满是硝烟的低洼处,用力将自己惊掉的下巴给拍上,说道:“千真万确,俺亲眼看见的,有一百多人。” 待到锦衣卫小心翼翼的接近洞口,田尔耕才确信自己这一仗算是简单的赢了。 朱由检收到信儿的时候,也是有些不太相信,如此快速的结束,实在是有点超出了他的预料,待到天色大亮,随着净军和金吾卫的不断汇报,他们不断的从倒灌的暗道里,挖出一具具建奴的尸体的时候,朱由检才确信了这一消息的准确。 “建奴以为是一次普通的转移,没当回事。有心算无心,这战绩也算正常,朕心甚是宽慰。这次也没有因为火器炸膛导致非战斗减员,不错。”朱由检乐呵呵的看着王承恩不断送回的军报,乐开了花。 上一次打黑眚和山魈的时候,被炸膛的枪械减员之事,他还记忆犹新。 朱由检从来不否认自己对建奴的忌惮,能够己方丝毫没有损伤,杀掉一百多名渗透而来的建奴,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结果。 “臣不敢贪功,谁知道暗道会塌呢,全仰圣威。”田尔耕挠了挠头,这次捕杀建奴,以此收尾,实在是让他在皇帝面前有些尴尬,有些虎头蛇尾的感觉。 朱由检嗤笑着摇头,全仰圣威?他坐在乾清宫里倒是熬了一晚上,这就是他仅有的功劳。 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说道:“该给的奖赏一分不会少,该晋升的就晋升,把建奴的尸首,挂在德胜门外吧。抓着几个还喘气的好好审审,把这三个案子抓紧时间破了。” “田都督你也说了,这次还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就是锦衣卫的军纪不严,埋伏途中没过多久,就有人开始吐掉口中之物,交头接耳,该有的奖赏一文不少,该有的处罚也必须进行处罚。赏罚需要分明。” 田尔耕俯首称是,他将自己在行军之中发现的问题,如数禀报。 若是金吾卫在埋伏中说话喧嚣,也就算了,但是大明最精锐的锦衣卫也这个调性,不管是锦衣卫左都督还是朱由检,心中都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不过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上次火器运用不熟练,炸膛、走火导致伤亡,这次就没有发生,锦衣卫也在进步。 “田都督你这个情报哪里来的?”朱由检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情报。 德胜门的伏击,完全是因为那一条不明就里的情报,而这份情报的来源,田尔耕一直支支吾吾,直到此是,万事皆定的时候,朱由检当然要问问。 田尔耕俯首说道:“无为老母送来的情报,当初魏珰见了无为老母之后,一直是臣和无为老母联系,不过今年一年,无为老母一直没有联系臣,昨天封城,无为老母突然传来了书信。就是送来的情报,还想约臣谈谈。” “不过根据臣的推算,大约是无为老母换了人。之前就一直疯传无为老母病重,传了好些时候,而后陆龙王和无为老母内讧的消息也一直有,而且,前些年的书信往来的笔迹和昨日送来的笔迹,完全不同,臣约了她今日在迎春楼见面,见一面就知道了。” 朱由检反复敲打着案牍,他在思考,无为老母这一出,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样吧,推两天,等到封城结束,你再去见见,先搞清楚她的目的,再说其他的事。”朱由检最终还是想看看无为老母到底想做甚。 “还有范文程都把手伸到了京师了,这封城既然下了命令三日盘查,就好好盘查一番,把该抓的耗子清一清。那些无为教的讲经师傅们也抓一批。”朱由检寻思着还是继续封城才比较妥当,既然田尔耕要谈,手里的筹码更加厚重一些才是。 “臣领旨。”田尔耕领命离开了乾清宫。 “万岁爷,徐老师父带着卜弥格殿外求见,候着有些时候了,万岁见不见?”乾清宫太监王祖寿看田都督走了,赶忙问道。 “宣。”朱由检点头说道。 徐光启和卜弥格进殿的时候,还带着一名大汉将军,大汉将军手中捧着的东西,被红布蒙着。 “万岁,臣今日入宫是来献祥瑞了。”徐光启说明了来意。 朱由检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王承恩不留痕迹的往前走了半步,离皇帝近了一个身位,但凡是有事发生,他也可以挡在万岁的身前,对于他们近侍而言,万岁爷的安危大于一切。 “回圣主皇帝,这是泰西所制的机械计算器。”卜弥格的雅言带着浓厚的岭南味,但是这不影响双方的沟通。 厚礼呀! 朱由检目光炯炯的盯着那红布,大声的说道:“宣户部尚书毕自严!” 第五十九章 计算尺和马编银 “尊敬的圣主皇帝,此乃我泰西之圣物,起于神圣而终于神圣才是他应有的归宿,感谢神,让我亲眼看到了圣主,也感谢神,让圣物有了它的命运。” “愿主的恩惠,神的慈爱,灵的感动,常与万灵众人同在。三位的恩福,三位都并列在一起。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卜弥格用最虔诚的方式祷告着,而他眼中的圣主皇帝,正在用近乎于贪婪的目光盯着面前的计算钟,似乎压根对他的话不感兴趣。 “说人话。”朱由检简单粗暴的打断了卜弥格的祷告式发言,让他直抒胸臆,这种关键时刻怎么能让他一直含糊那些套话呢? 卜弥格看着少年天子一直盯着机械看,有些茫然的看着徐光启,想了很久才说道:“十三年前,一个名叫约翰·纳皮尔的英格兰数学家,发明了一种能够进行百位数以内的四则运算和开方运算的计算器。” “四年前,威廉·席卡德成功的制作了这台可以通过铃声传递计算结果的计算钟,通过操作这台机械的四方擒纵器进行计算,是威廉为了他身为收税员的父亲,特意做的生日礼物。” “尊敬的皇帝陛下,这就是今天带给圣主的礼物,计算钟。” 毕自严用最快的速度带着自己的算盘来到了乾清宫,万岁爷找他一般没什么别的事,多数都是盘账,这也是他最喜欢做的事,而且他今天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禀报。 但是他进了殿,看到了徐光启和卜弥格也在,满是疑惑的行了半礼站直了身子。 “毕尚书,来试试这东西好用不。”朱由检的眼神带着兴奋,这台只有三五十个齿轮的机械,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是它走过两个世纪,就会变成人们熟知的模样。 毕自严手里还拿着两个账本,看着皇帝略显兴奋的神情,当场问卜弥格学习了操作之后,开始拨弄计算钟,没过多久,悦耳的铃声响起时,毕自严摇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万岁,对于任何一个账房先生而言,打算盘要比拨弄这个东西,速度要快很多。”毕自严喜欢实话实说。 朱由检的眼神从希望变成了失望,他点头问道:“这计算钟毫无用处吗?” “那倒也不是。”毕自严下意识的摸了摸胡须,察言观色的能力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几乎等同于本能,万岁的失望是肉眼可见的,这么明显的圣意,他要是揣测不出来,那他也爬不到上书这种位置。 毕自严看了徐光启一眼,笑着说道:“万岁,每年户部盘账的时候,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这计算钟也不算一无是处,不会打算盘,这个学起来反而更简单些,而且这台计算钟,做得极为简陋,若是送到工部去改良下,说不定会有大用。” 做人留一线,日后江湖好相见。 今天他户部卖给工部阁老徐老师父一个面子,种因得果,总有用到这份人情的时候。 “也对。”朱由检想了想,任何科技的分支,在开始的时候,都是极其简陋,也都是需要浇灌才能更加茁壮。 是自己有些心急了。 卜弥格十分年轻,他漂洋过海,当然有他的目的,传教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想要和大明皇帝近距离的接触,打开和大明的商路,不管是英国还是荷兰,他们的东印度公司每年都给他们两个国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财富。 他轻轻擦拭了额头的汗水,保持着一名泰西贵族的优雅,扶着胸口弯腰说道:“尊敬的圣主皇帝,约翰·纳皮尔是一位很厉害的数学家,他在苏格兰的贡献,不仅仅是计算钟那么简单,在完成对数的概念后,约翰·纳皮尔不幸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但是他留下的数学财富却如同那山林里的清泉,源源不断。” “同样他留下了数不尽的难题和一座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让人面对这些山峰的时候,忍不住的怯懦和后退。” “在这股清泉的浇灌下,在难以逾越的高山的激励下,来自牛津的埃德蒙·甘特,制作了一种,使用单个对数刻度的计算工具,当和另外的测量工具配合使用时,可以用来做对数的乘除法,它的名字叫计算尺。” “尊敬万圣主皇帝,计算尺作为甘泉中的礼物,今天也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徐光启见缝插针的说道:“万岁,佛罗伦萨的伽利略对对数和计算尺有高度的评价。” 虽然徐光启不知道万岁是如何得知伽利略的名字,但是在进献祥瑞之前,他已经做了足够的功课。 朱由检当然清楚,后世的记忆力,高中开始学对数的时候,他的高中那名已经脱发的数学老师,在讲解对数之时,第一页演示稿上就写着伽利略的名言:【给我空间、时间及对数,我就可以创造一个新的宇宙。】 第二页写着:【对数的发明、解析几何的创始、微积分的建立是十七世纪数学的三大成就。】 十六世纪初,哥白尼的日心说开始大肆流行,解决了到底是地心还是日心的天文学家们,终于纠正了过去错误的道路,翻过了一座大山之后,面前却是更高的山巅。 随着天文、航海、工程、贸易以及军事的发展,改进数字计算方法成了当务之急。 比如相信日心说的天文学家,需要计算天体间的距离。 天文距离,动辄就是上亿千米,当时的人们要用大量时间计算这些庞大的数字,有时为了确定一个天体的位置就要在计算上花掉几个月,不光耗费精力,还经常出错。 对大数的运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改进数字计算方法、提高计算速度和准确度,是天文界攀登更高山巅的登山索。 而此时,对数这个数学工具,横空出世。 朱由检看着徐光启从袖子里掏出了几本书,卜弥格从袖子里掏出了计算尺,就瞬间明白,这对数和计算尺,完全是他们准备的后手。 那就是万一皇帝不满意他们的计算钟祥瑞,他们也有更加可靠的泰西成就,来满足大明的皇帝。 “万历四十二年手抄本的《奇妙的对数定律说明书》、天启四年布里格斯著、李之藻译制《对数算术》、天启六年京师坊刻《一千个对数表》,计算尺。”朱由检将几本书放下,又拿起揣摩了半天。 手中的几本书籍,都是已经翻译好的书籍。 但是显而易见,前两本书,是私下收藏的手抄本,只有第三本是坊刻流传在坊间的对数表,对于大数的计算,大明同样有极高的需求。 计算尺,朱由检拿起了手中杨桃木制作的计算尺,略微有些痴迷的看着,计算尺在这个世界上,整整风行了三百年,才被数字计算器全面代替,哪怕是后面出现的机械计算器,都无法夺走属于它的一席之地。 “区区几个铜板,大多数人便可以把一种比他们头脑强百倍的计算工具纳入囊中,他们就是不愿意。”朱由检略微有几分失神的说道,而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有几分失态,笑着问道:“徐老师父,国子监的经学博士对这个计算尺和对数如何看待?” 徐光启的面色变了数变,他带着几分失望说道:“奇淫巧技耳。” 国子监的经学博士,对于人造数,也就是对数的评价极低,甚至连翻看都没翻看,李之藻和徐光启两名大儒的推荐,都没有让对数进入大明经学博士的视野,奇淫巧技四个字,让徐光启有些难过,同时也十分担忧。 他很害怕,大明的皇帝也是如此认为。 朱由检听到奇淫巧技四个字的评价之时,也是略微有些惊讶,随后有些释然的说道:“果然,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大明已经在天启六年,大规模的坊刻了《一千个对数表》!若是没有需要,这种纯粹到了极致的数学工具,为何会翻译后,大肆民间刊印? 但是这种迫切的需求,就摆在了大学士们的面前!他们却视而不见,反而自视清高,认为不过尔尔。 果然,四大不靠谱之首,是国子监的文章。 “皇刻传阅天下,徐老师父辛苦,这计算尺,是个好东西啊。”朱由检乐呵呵的说道,他今天心情好极了,一如今日的天气一样,天高气爽,晴空万里。 “万岁圣明!”徐光启面露喜色,俯首说道。 在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初期世纪,如何去分辨一个工程师的方法,和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分辨程序员一样简单。 白衬衫、窄领带、笔套和一把长长的计算尺,和程序员们的格子衫、耳机和电脑包一样普及。 “要什么赏赐?”朱由检看着卜弥格,这个红毛番今日来到乾清宫献上祥瑞,那必然是为了一些目的。 卜弥格大喜过望的说道:“我的祖父曾经是波兰的贵族,而我在到濠镜之前,是波兰国王巴托雷的秘书,波兰公国,需要大明皇帝的友谊。” “若是由大明皇帝御赐象牙,制作一把象牙制作的计算尺,那将是波兰王国和特兰西瓦尼亚无上的荣幸。尊敬的圣主皇帝,请满足这一点点小小的殷切的期盼。” “准了。”朱由检点头,大明内帑国帑没有银子,但是这类似于象牙、木料、玛瑙、珊瑚那是比比皆是,很多都放出灰了。 大明的朝臣更喜欢皇帝的廷杖,而不是皇帝的赐下的象牙和犀带。前者可以获得大量的民望,而后者只能获得臭鸡蛋。 难得有人请这种赏赐,朱由检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万岁圣明。”卜弥格是现学现卖的拍了一句马屁,大明皇帝非常忙碌,卜弥格并没有多打扰,就已经退下,而徐光启和毕自严留在了殿内。 “万岁,前段时间,户部要盘的账,都理清楚了。”毕自严说这句话之时,整个人都在颤抖,这是付出了户部十二个官员全家,一百七十二口人丁换来的账。 “江北五丁养一马,江南十丁养一马,二岁纳一驹。北直隶三丁养母马一匹,二丁养儿马一匹,每匹儿马免五十亩正税,每匹母马免百亩正税。此乃大明马政。一鞭法后,编为马编银。” “但是臣在盘账之时才发现,这马编银未曾如数入账不说,有很多地方,都是又收金华银,又让百姓纳马驹,借着一鞭法摊派增税,假公肥私。” “说结论吧。”朱由检面色铁青的说道。 毕自严从袖子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这是名单,有十数位勋戚和十二位在朝的朝臣,出京官员三十一人,还有四十三人是已经致仕的明公。其中七人已故,这是查出有问题的账目,他们欠了大明内帑二百三十万两马编银。” 朱由检看了两眼,用力极大的力气才合上了名单,将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先将这些人押入大理寺,让司礼监在核查一遍账目,但凡是有问题的都转入北镇抚司。查清楚后,连根拔起吧。” 构陷田尔耕、白浮泉爆炸、户部十二门惨案的元凶,大概就在这份名单之上。 “是。”王承恩点头称是,接过了奏疏,匆匆赶往了锦衣卫衙门,还在封城的时候,抓人很简单。 “万岁,臣等告退。”徐光启原来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能叹气一声,和毕自严离开了乾清宫。 气大伤身,这个词朱由检一直当是个笑话,但是直到做了这大明皇帝之后,他才清楚,气大真的伤身。 “明日摆驾去趟西山吧。”朱由检面色从铁青变得有几分苍白。 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脸色,不由的想到了当年,天启皇帝刚登基时的暴戾和之后的躲避,和眼下的大明皇帝朱由检的面孔越来越相似,相似的疲惫,相似的苦恼,相似的茫然。 “要放弃了吗?不过这样也好。”张嫣看着朱由检的身影,声音很轻的问着,更像是在问自己一样。 而此时的朱由检正握着笔,在写一份只给自己看的奏疏,上面的内容是他已经盘算很久很久,内容是关于土改,只不过眼下不合时宜罢了,他没有打算你放弃,只是被气到了而已。 二百三十万的银子,还是将近七年累计下来的账目,大明的明公,太让他失望了! 就这么点钱至于闹到这种局面吗? 穷疯了的大明朝。 :。: 第六十章 皇帝出巡 “一个人犯了错,就会不停的对这个错误进行掩饰,撒谎、欺骗、隐瞒,然后很多犯错的人聚集在一起,对他们自己犯的错误,进行掩盖,但是错误就是错误,不断的掩盖,就会如同冬日里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直到这个雪球已经大到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时候,这群推着雪球的罪犯,就犯下更大的错误,直到压死他们自己的那一天。” 朱由检略微有些怅然的感慨着,大明的明公甚至有几分可怜,看看这些贪官们,上百号大明朝的在朝朝臣,为了区区二百三十万两银子,已经疯狂到了何种地步? 次日的清晨,京师依旧是以前的模样,待到秋风起,则黄沙万里。 呼啸的大风中带着沙土,一层一层的蒙在了京师之上。而天子的仪仗,也缓缓的离开了大明朝的皇宫。 大明的天子,登基后第一次出巡的路途很短,去香山碧云寺上香之后,到澹峪岭视察先帝陵寝,再到西山煤局,查看煤窑,最后到白浮泉堤坝,查看堤坝的修建。 王承恩手里拿着一大堆的奏疏,打开一封说道:“田都督叙三殿功,请准恩荫内臣锦衣卫指挥佥事十二人、正千户四十七人;” “准。”朱由检看着窗外,名单他昨日都看过了,什么叙三殿功,只不过是田尔耕这次封城动静太大,为了安抚勋戚、明公这些大户做出的妥协罢了。当然其中多数都是他的人。 “贵州总兵官鲁钦病故,按制赠少保、立祠、本卫所指挥佥事世袭;” “准。赠谥号忠烈。”朱由检点了点头,他昨日还见了鲁钦的孙子一面,贵州土司极多,当初彝族土司首领叛乱,川贵湖广军务总督杜文焕不敢出兵平叛,只好调任当时的保定总兵官鲁钦去了贵州,这一走就是七年。 天启六年,西宣抚司土司安邦彦再次叛明,攻城拔寨,鲁钦兵败米墩山,拔剑自刎,全家蒙难,而鲁钦所剩下的唯一孙子,进宫请求再镇川贵,为家门复仇。 封城结束的当天,鲁钦的孙子带着十数骑前往川贵赴任。 “太仆寺少卿陈殷丧母,按制守孝,可是孙帝师未曾准许,兵部现在缺人手,请上夺情;” “这个就让他去吧,你跟孙帝师说一声,九月份的武举里选几个新人到兵部去。”朱由检回绝了这个提议,夺情这种事,在张居正之后,似乎成了大明的政治正确,家中丧母丧父却不准奔丧,很是畸形。 “国子见肄业朱之俊论监生曹代、何陆、万龄、储寓奇诳祠挟遁,按律治罪下狱;” “否了。都是太学生,难免有些书生意气,说几句就说几句吧,等在坊间打滚久了,自然就懂了。”朱由检知道这些太学生说了些什么,但是现在不管是顺天府的班房还是南北镇抚司的诏狱,已经客满了,实在没有这老几位嚼舌头根的太学生的地儿。 这些太学生说的事,还不是什么国事,私自议论懿安皇后久居乾清宫不出,是妖妇惑主,这类的话朱由检最近可听到了不少的风声。 张嫣当然知道内情,将目光别想了窗外,修长白皙的脖颈在秋日里,泛着光,她以为以皇帝的性子,会把这些人抓起来,但是显然没有,让她有些失望。 但是国朝艰难,她自然不会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闹别扭,别过头当没听见,已经是她最大的不满的表现了,再多也不是她这个皇嫂应该矫情的地步。 “巡按陕西御史袁鲸上言,西安、凤翔、平凉额编民运,今欠至一、二年。山西、山西久欠军饷,此时王二民乱不止,恐有哗营之危。” “袁鲸的奏疏朕昨夜连夜看了,这奏疏暂且摁着吧,朕就是给了钱给了粮,能到军卒手中吗?终日打鹰终有一日会被鹰给啄了眼。”朱由检摇头算是回绝了陕西、山西请求拨款的要求,毕自严盘的账目显示,这七年来,年年拨款调粮,可是陕西、山西各军所,压根就没有一次收到银子和粮食。 陕西、山西的局势已经控制不住,扔多少钱粮进去都填不满的黑洞,朱由检索性不费那个劲,百姓闹起来,这群欺上瞒下的大户们,大概才会想起来,大明的天下是一个叫花子带着一群泥腿子打下来的天下。 “广西巡抚王尊德奏疏,广西大盗胡扶龙平,请恩赏擢。” “留到明日廷议之后再议。”朱由检思虑了片刻,广西大盗胡扶龙的事,已经折腾了两年,屡屡兵败,还是王尊德把这事给办了。 之前都是以剿为主,可是这民匪都是这个模样,越剿越范围越大,而且已经有了燎原之势,王尊德到了之后,剿抚并用,倒是开创了极好的局面。 但是王尊德是典型的阉党,魏忠贤都死了,他还在家中给魏珰供着香火,封赏之事,文渊阁给出的意见是不准,朱由检正在一力促成此事。 “礼部侍郎上言,先帝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端靖穆庄勤哲皇帝】。” 朱由检没有马上回答,看着张嫣死死的盯着窗外,摇头问道:“皇嫂以为如何?” “皇叔定吧。”张嫣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一丝局促不安的笑容,事情终于来到了这一步,定谥号的这一天。 “把哲改为悊吧。”朱由检点头,对着王承恩说道。 王承恩手中的奏疏啪的一声掉在了车驾上,随后慌张的捡了起来,有些疑虑的说道:“万岁爷,哲和悊,不是一个意思。” 折了口还是折了心,朱由检当然清楚,张嫣也清楚,礼部的官员们也清楚。 而这个悊,其意为视之不明。 “照办就是。”朱由检却坚持了这个说法,盖棺定论的时候,还是把事讲清楚的好,朱由校是面对繁杂的国事,最终累了选择逃避,这是事实。 皇帝是一个掌控着整个中原王朝兴衰的职业,有自己的历史责任,选择逃避,也是一种不耻。 求荣得荣,求耻得耻。 “海盗郑芝龙、钟斌破海澄,入中左所,总兵俞咨皋回郡。这事在海澄闹的很凶,但是郑芝龙却没有继续进兵,反而遣使者,找了总兵俞咨皋意欲进京请降,俞咨皋不敢定夺,上报,请万岁爷定夺。” “郑芝龙?”朱由检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神中带着些许的奇怪,愣了半天,才点头说道:“准了。” 郑芝龙的海盗团年收入一千万两金花银,真正的大明第一富豪。 张嫣眉头紧蹙的说道:“皇叔,郑芝龙天启元年,贺新帝登基,遣使入朝,使者被一顿戏谑,恼羞离去。” “天启三年进月港上表请降,可是使者半道被截杀,郑芝龙大怒,攻城拔寨一百四十余处,劫掠扬帆而去。” “天启五年,郑芝龙攻破平津,按兵不动,再次请降,使者进了京,可是那时先帝落水,迟迟没有见面,山海中路总兵趁机袭平津,郑芝龙恼羞成怒,大举进兵,直逼京师四百余里,退到海上。” “郑芝龙屡屡请降归附,次次被阻,这次的请降被阻且不说,他自己是否是真心请降?毕竟是海盗。” 朱由检点头说道:“皇嫂的担心不无道理,到底是真心乞降,还是借机生乱,见了面试探下再议吧。” 王承恩再次打开了奏疏说道:“浙江提学副使樊良枢致仕,请准。” “准了。” 王承恩再次拿起了一封奏疏,张嫣却摇头说道:“皇叔,碧云寺到了,不剩几本了,回宫再看吧。” 朱由检才回过神来,看着窗外,有些恍然,已经走到了西山山道,马队的铃声在远处的山道上响起,京师封城了,煤市口的很多职能转到了五口子抽分局,京城封城没有耽误西山煤局的营运。 这就是朱由检的一天,每天都与奏疏为伍,片刻不得休息。刚开始还有些新鲜,时间久了,朱由检也终于懂了,什么叫做案牍之劳形。 “下车。”朱由检下了车驾,去碧云寺上香请愿听经,妙惠大师是碧云寺的主持,早就等在了院中。 张嫣和王承恩落后大明皇帝几个身位,张嫣端着手,目视前方,面色极为冷漠的说道:“万岁登基之后,一直非常勤勉,今日出宫也是昨日定好的行程,昨日万岁夜里就熬到了子时,把奏疏都处理干净了,为何今日又有了?” “都不是什么军情急事,万事都有轻重缓急,不是什么大事,让万岁今天歇一歇不行?出宫了还带那么多的奏疏,王伴伴,你是万岁大伴,打小就跟着万岁,万事张弛有度,这些日子万岁神形俱疲,我都看出来,王伴伴没看出来?” 王承恩一听是训斥,腰不自觉的弯了半截说道:“是万岁爷让带的,文渊阁昨日积压了几本奏疏,非臣本意,是万岁爷看到了,说带上车,路上处理了。” 张嫣看着和妙惠大师交谈的朱由检,不由的摇了摇头,继续训斥道:“万岁不体恤自己,王伴伴要学会让万岁体恤龙体,就今天这奏疏带上车的事,不是军情亟待处理之国政,本可以压在司礼监,等回宫再说。” “万岁节俭,停了宫中唱戏百艺,睡醒了就是廷议、奏疏、国政,片刻不得休息已经月余,平日里也不知道休憩,这么下去,会熬出事的,你作为大珰,这些事都该注意些。知道了吗?” 王承恩低头说道:“臣省得。” 张嫣继续说道:“工科都给事中郭兴治言五事,开经筵、勤召对、慎起居、补考选、课职业。这开经筵可以,找几个大和尚,让他们进宫讲经的时候,也让万岁抽空也歇一歇。” 王承恩满脸笑意的说道:“是是是,臣回去就办。” 王承恩当然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也有一大堆的理由,他倒是想要压着,在公案堆叠的那段时间,他也想要压一压,让万岁爷早点休息,可是万岁爷不肯,但是既然是懿安皇后训话,他只有接着的份儿。 而且懿安皇后和他王承恩都是一个目的,让万岁爷不那么累。 西山遍地都是枫树,一到这秋天,就是红彤彤的一片,因为是帝陵的缘故,西山的树禁采禁伐,也算是黄灿灿的顺天府不多的一抹红色。 今日出宫的除了乾清宫,还有坤宁宫。 这也是张嫣的安排,坤宁宫有怨气,上次都闹到了刘太妃那里,王承恩安排出宫诸事的时候,张嫣特别叮嘱了坤宁宫随行。 毕竟周婉言是大明的皇后,母仪天下,出巡不带着,会传出帝后不合的传闻,于国朝不利。 周婉言眼神灵动而活泛,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进了大殿上香,仪态上倒是没有什么失态,也算得上端庄尊贵。 待到朱由检上香之后前去听经之时,周婉言和张嫣这些女眷,都留在了经房之外,毕竟都是女眷,听经得去尼姑庵,而不是和尚庙。 “皇嫂,宫里宫外最近流言四起,不知道皇嫂可有耳闻?”周婉言挽着张嫣等在经房之外的凭栏,周婉言突然低声说道,言语之内都是担心。 张嫣当然听到了流言,而且比皇帝听到的更加难听数分,连皇帝联合皇嫂谋害先帝的传闻她都听到了,有眉有眼,似乎更真的一样,甚至还传闻,她张嫣和当今天子早就勾结,孩子都四岁半了。 张嫣一脸苦笑说道:“当然听说了,久居乾清宫也非我的本愿,若不是皇叔拦着,我这会儿早就到做了道姑。久居乾清宫的缘由,也是时下迫不得已。国朝艰难,迫不得已,几许清名,毁也就毁了吧。” 周婉言挽着张嫣满是担忧的说道:“国事为重,那必然是应该,万岁也跟我说过一些前朝旧事。” “我问皇嫂打听点事,万岁后宫就我和袁氏、田氏三人,这月余却从未招人侍寝,本以为万岁是冷落了我一人,可是袁氏、田氏也未曾召入乾清宫侍寝。皇嫂可知其中缘由?都要急死了。” 张嫣左右看了看离着七八步远的内侍,抬眼看了一眼周婉言,这小妮子,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自打上次刘太妃话里带着针,刺了张嫣之后,张嫣就恪守君臣之礼,但是住在乾清宫本来就容易招致非议,这还被周婉言当面问起来,张嫣心里没有火气才是怪事。 “国事艰难,万岁刚才在车里还在批阅奏疏,前些日子先帝病重可是积压了不少的国政,很多都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解决的,兴许是累的,皇后应该多到乾清宫走走。”张嫣面色不变,只是语气上多了几分冷淡。 周婉言眉毛一抬,轻声问道:“万岁和皇后同乘,还在批阅奏疏。看起来的确是国事繁重呀。” 周婉言这个皇后两个字咬的很重。 张嫣也终于知道了周婉言到底在吃的哪门子味儿,她忽然觉得当初就不该让王承恩安排坤宁宫随行,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张嫣也是反复提醒这小妮子还是个孩子,才把自己心里的火气给压了下来。满脸笑容的说道:“婉儿,今天怎么没见到晴儿?” 晴儿是周婉言的宫女,上次王承恩查宫中递话的线索,就查到了晴儿的身上,可是王承恩带着净军去抓人,晴儿却不见了。 张嫣这一问,问的周婉言脸色大变。 第六十一章 朱由检牌永动机 张嫣是什么? 大明朝与妖蛤、九千岁对线不落下风,最后鼎力促成了大明兄终弟及的妖妇。 话里藏着针扎人的手段,对她来说,根本摆不上台面,随便拿出句话都能噎死周婉言。之前是张嫣懒得跟周婉言计较而已。 张嫣眉毛一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声的说道:“刘太妃前几日把太后大玺送到了乾清宫,这事婉儿知道吗?我也是好一阵推脱,万岁又去了一趟慈宁宫,这太后大玺才算是回到了慈宁宫,这事闹的老人家也是生了好几天闷气,你改天了去看看。” “婉儿呀,乾清宫偏案,事情繁杂,我一直跟万岁说,将后宫之事交给婉儿打理就是,可是万岁就是不答应,你哪天到乾清宫了,多劝劝万岁,我也落得个清净。”张嫣继续拿着话刺着周婉言,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 “还有乾清宫的那个宫女晴儿,前几日王伴伴寻她,没找到,婉儿知道去哪里了吗?”张嫣眼角挂着笑,揶揄的看着周婉言,这丫头这是闲的没事找事,拿话挤兑她,和太岁头上动土有什么区别? “皇嫂,那边枫林风景不错,我去瞧瞧。”周婉言被刺成了刺猬,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一跺脚只好败退了。 “皇后娘娘,万岁爷听到外面吵闹,就让老臣出来问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王承恩打开了房门问道。 张嫣面色大变,用力一把推开了经房的门,看到万岁依旧端坐在蒲团上听着讲经,听到动静一脸疑惑的看着门口,她才知道没有什么坏事发生。 张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用力的锤了几下胸口,将气息喘匀,厉色低声对王承恩训斥道:“我不在万岁身边的时候,你要跟着万岁,片刻不得离开!之前交待都忘了?!回宫之后,领廷杖十!” “是。”王承恩挠了挠头,自己真是两头受气。 朱由检却满是笑容,这张嫣真的是太紧张了,锦衣卫上上下下把碧云寺翻了个底儿掉,就差没把殿上的大佛翻过来看看了,水食皆从宫里带来的,能出什么事? 不过朱由检也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毕竟宫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徐东案投毒,刘太妃、周皇后递话的案子,西苑到坤宁宫的那条线,晴儿居然收到消息之后,不知所踪。这一系的纠纷,张嫣万分紧张也是有道理的。 从龙之功,自古以来都是泼天的功劳,这也代表着一旦从龙失败之后,要付出的代价岂止是厚重那么简单。 魏忠贤和客氏在宫里的掖庭行吕不韦和李园旧事,最后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年附庸他的人,田尔耕胆战心惊、涂文辅徐应元两叔侄还在西山煤局和窑民为伍,徐东、孟绍虞甚至得当东林的替罪羊,王尊德平定了闹了两年的广西大盗,连该得的封赏都要皇帝力主才有廷议的机会。 这都是魏忠贤从龙失败之后的代价,而如今他朱由检无后,若是他意外身亡,那张嫣的后果呢? 朱由检伸手打断了大师傅的讲话,站起身来,摇头说道:“皇嫂,王伴伴这廷杖十就免了吧,怎么说也是朕他出门询问。” “皇叔说什么就是什么。”张嫣点头欠着身子,王承恩是皇帝的大伴,她本身这个处罚,就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王承恩铁了心不理会,她其实没办法,既然有台阶,她自然会下。 朱由检看着张嫣的表情就知晓她心里还是有气,稍一思量也知道估计张嫣心里还是有气,他低声说道:“今日出宫,王伴伴在宫里办大事,趁着婉儿没在宫里,王祖寿带着人去坤宁宫里的老井里,把晴儿的尸首捞出来,拉倒城外下葬了。” 张嫣上前半步,面色变得极为凝重的说道:“当时王伴伴查内侍递话的事,晴儿就不见了,想来是被人打死了,扔到了坤宁宫的老井里,婉儿不知情,应该是有人故意栽赃给坤宁宫。婉儿那个性子,做不得这等事。” 朱由检有些发愣,他其实多少听到了一些经房外的吵闹,张嫣有意压低声音说话,周婉言可没这个心思,吵架谁的嗓门大谁赢的道理,在宫里也是如此,大概齐他也了解一些其中原委。结果现在张嫣的回护之意如此明显,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他颔首说道:“王伴伴把已经把人抓到了,才让王祖寿去坤宁宫的老井里捞人,王伴伴,回头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跟婉儿说一遍,省的她老惦记皇嫂。” “是。”王承恩毕恭毕敬的说道,事情他已经查清楚了,西苑掌灯太监到晴儿这条线,到慈宁宫还有一个尾巴,这个尾巴就是给刘太妃递话的人,正因为查出了慈宁宫的尾巴,刘太妃才准备把太后大玺交到乾清宫来。 朱由检之所以没要,确切的说,张嫣之所以推脱,是因为不是时候,国事太过繁重艰难,后宫起了火,对尚显的有些年轻的大明天子,有些过于苛刻了。 若是真的对太后大玺有需要的时候,用萝卜刻一个也可以用,当年朱元璋微末草创,准备逐鹿天下之时,就是靠着萝卜刻章,收编了大约三千兵马,萝卜刻章也算是大明朝少有的惯例了。 就连新帝的大玺都是新刻的。 而这一切,周婉言却并不知情,一来,王承恩办事做的太过隐蔽,二来,周婉言自己没什么眼线。 “万岁爷,皇后娘娘身子有些乏了,说是回宫去了。”王文政匆匆跑了过来,低头禀报着。 朱由检眯着眼看着在西山山道上缓缓下山的皇后车驾,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这小妮子,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 张嫣的封号可是懿安皇后,按制出行就是皇后轿撵,若不跟皇帝同乘,摆出车驾来,就是出宫的仪仗,有两副皇后仪仗,到时周婉言脸上更加没光。 朱由检让王承恩带着奏疏,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给张嫣同乘一个理由,最终却闹到这个局面。 张嫣犹豫了很久,但是先帝的谥号都增了,她满脸笑容的说道:“最近宫里宫外都是流言四起,皇叔,我还是搬到慈宁宫吧。” “嗯。”朱由检不置与否的说道。 若是周婉言没闹这出提前回宫,大明的朝臣们其实没什么好借口让张嫣移宫,毕竟先帝还未下葬,按制张嫣住乾清宫也没什么,毕竟当年李选侍也是住到了朱常洛下葬才移宫。 移宫案的核心,就是李选侍到底该不该住乾清宫。朱由校登基之后,也是硬扛着朝臣们的火力,按制建好了父皇的陵寝下葬之后,才让李选侍移宫。 孝道,始终是中原王朝绕不开的治国核心。 而此时的澹峪岭陵寝也停了,按理说也是朝廷对不起遗孀,连皇帝的陵寝都没办法保证,朝臣们也不知道如何张口移宫,懿安皇后做事也足够周全,德行无亏。 但是眼下,闹出了帝后不合的丑闻来,朝里的清流们,就抓到了辫子,还不可劲的上参弹劾? 周婉言气呼呼的回到了宫里,没有回坤宁宫,反而转道去了慈宁宫,她风风火火的进了宫,坐在刘太妃面前,喝了好几盏凉茶,才气呼呼的说道:“皇祖母,那妖妇今天做的太过分了!” 当周婉言将事情说完之后,刘太妃惊讶的看着周婉言,愣愣的问道:“你就这样回宫了?!” 周婉言说着又喝了一碗凉茶,极其愤慨的说道:“对呀!定要那妖妇好看才是!她不就是琢磨着不想帝后不合让流言鼎沸,好一直在乾清宫里赖着?孩儿偏不!定要让那流言四起,朝中清流定会上言参她,介时看她如何是好。哼。” “万岁怎么说?”刘太妃吓得脸色苍白的问道。 周婉言有些发愣,摇了摇头说道:“不晓得,万岁在经房听经书。” “糊涂呀!”刘太妃用力的一顿手中拐杖,站了起来,又用力的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忿忿的说道:“你呀,糊涂!” “糊涂?”周婉言愣愣的问道,这么漂亮的反击,怎么就是糊涂呢? 刘太妃连连叹气,在内侍不停顺气下,才算是没有被气糊涂,她用拐杖指了指周婉言,最终变成了叹气,过了很久,她才说道:“希望万岁还顾忌老身这张老脸吧,你册封皇后的前后脚,万岁就追封了自己的生母刘淑女为孝纯皇太后,迁葬入了庆陵,老身百年之后,都入不了庆陵!老身最后试试吧,还能不能保你一次,下次做事多些思量!” 追封生母的原因,就是害怕宫里还住着的太妃们,用身份压皇帝一头,这是任何皇帝都无法忍受的。 在大明之前,从秦到宋,所有宫里的子嗣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后。比如宋朝的时候,非皇后嫡出的皇子、公主,称呼生母为姐姐,称呼皇后才为母亲。 “你呀你,这里是皇宫!是天子家事!你要闹到外廷去,就是懿安皇后移宫了,你就赢了?”刘太妃说起这个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婉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天子无家事,事事都是国事。 这是朝臣们为了干涉皇帝的家事,最大义凛然的借口。 自万历皇帝定储君争了十五年的国本案之后,天子家事,事事朝臣们都掺和一手。 她就是赢了张嫣,也输了皇帝…… “那也好,反正皇嫂也搬出乾清宫了。”周婉言依旧嘴硬的说着。 朱由检一直兜兜转转的在西山转了个遍,尤其是在白浮泉,还亲自铲了两钎土盖在堤坝上,才算是结束了一天的安排,才摆驾回宫。 车驾入了宫门,直接转向了慈宁宫的方向,刘太妃给午门递了话,说万岁回朝,千万到慈宁宫去一趟。 朱由检坐在车驾上,将手中最后一份奏疏放下,看着张嫣略带几分失神的模样,脸上似乎写满了我有心事,他笑着说道:“清流那里,皇嫂也不要太担心,至于搬到慈宁宫暂且不急,朕会小心权衡的。” “哦,嗯?!”张嫣才反应过来,皇帝到底在说什么。 “这会儿不做那闷葫芦了,婉儿回宫之后,你这一路上,说的话不超过三句半,还有两句是嗯。”朱由检看着张嫣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有趣,直到张嫣的眼神变得有几分犀利,他才继续说道:“朕当初在乾清宫设偏案的时候,就想到过今天,有应对的法子,招架不住,再移宫不迟。” “而且清流们有没有胆子上参弹劾,还不知道,皇嫂也不用反应过度。” “一切皇叔做主便是。”张嫣神情终于不再失神,变得开朗了几分。 “下车吧,刘太妃做和事佬,婉儿那里,朕会让王伴伴去一趟,应当无事发生才对。”朱由检笑着下了车,进了慈宁宫,在宫门口稍待了片刻,才进了宫门,入了正殿。 宫门口是当初张维贤一脚踹翻魏忠贤的地方,朱由检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夜慢慢深了,用过晚膳之后,朱由检开始了今日份的乾清宫御案打卡,出去玩了一整天,又有了成堆的公务,他翻动着一本一本的奏疏,熬到了亥时三刻,才算是把今日份的打卡做完。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一封奏疏,是广西巡抚和广西都、布、按三司的奏疏,说的都是广西大盗伏诛的过程。 胡扶龙是个硬茬子,开始反叛之后,一直躲在浔州的龙山,深谙游击二字之精髓,控制着上黄及于武平两座城池,前后犄角,易守难攻。 守备蔡文龙去剿匪,反丢三城,败;参将康承爵领左江兵三千七百人,去剿匪,反丢七城寨,败;参将范景文领右江兵四千余人,去剿匪,反丢十二城寨,败。 倒是非常适合剿匪越剿越多的定律。 去年八月份,王尊德领兵赶至龙山,换了政策,以安抚为主,才将丢掉的城池拿了回来,随后,他二话没说带着人就进了龙山。 今年二月份的时候,王尊德在龙山里,跟胡扶龙玩了将近六个多月的猫捉老鼠之后,才抓到了一个六当家名叫廖扶四。 因为分赃不均,廖扶四心生不平,出卖了胡扶龙的谋士胡道贵的位置,而王尊德的师爷陈威前去游说,才设伏将胡扶龙给平了,否则还要闹下去。 王尊德在奏疏中除了请赏以外,还有诛首恶匪首,百姓迁回原籍的说辞。 朱由检为此考虑了很久,最终朱批了这道奏疏,赞同了王尊德的做法。 至于朝臣们明日会不会反对,反正他已经批了,若是反对,只有六科给事中、六部尚书、阁老联手封驳才可以。 第六十二章 京营四十万无一是男儿 王尊德平定胡扶龙的赏赐擢升,比朱由检想的更加麻烦,也应征了他内心的想法。 党争,没有对错。 因为王尊德是阉党,而魏忠贤倒台,阉党如同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哪怕是皇帝没有往下追究,但是东林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次日廷议王尊德案成了朝臣们炮轰的重点,他们愤怒而激烈的与司礼监的宦官喷成了一团。 孙承宗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才意味深长的说道:“王尊德纵兵劫掠,广西布政司已经将物证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师之内,人证十一月可入京,万岁,功不抵过,王尊德有功,但是其过也不可忽视,臣以为此事可暂缓再议,此人野心极大,万望万岁三思。” 孙承宗讲完,整个文华殿寂静一片,而此时的朱由检坐在重重罗幕之后,看着手中已经朱批的奏疏,愣愣的出神。 “万岁,王尊德心术不正,时至今日,家中依旧供奉魏珰生祠,心怀二志,不得不防,哪怕是万岁宽仁,臣以为可让王尊德进京述职,细细盘查,可知其心。”钱谦益作为东林党魁,此时当然要站出来下刀子才是。 袁可立作为太子太保,端坐在了左侧的首位,用力的拍了两下桌子说道:“进京述职,说得容易!广西大盗肆虐两年,匪巢岂止一处?哪怕是胡扶龙已经伏诛,但是王尊德依旧在广西追剿抚民,若是此时王尊德离了广西,匪祸再起,钱侍郎去平叛吗?简直胡闹!”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拍打了两下,嗤笑一声说道:“王尊德擢兵部左侍郎,兼广西巡抚,总督广西剿匪之事。按制恩封就是。” 大明的皇帝的皇权从来没有衰弱过,哪怕是到了大明晚期,末代皇帝的时候,大明皇帝的权力,依旧可以辐射到州县的父母官的任命,这和几乎所有的末代都不太一样。 东汉末年之时,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可没人听大汉皇帝的命令。 而大唐晚年,藩镇割据,更是尾大不掉,几乎自立为国。 北宋末年,大宋西军尾大不掉,而整个南宋一朝,都没有解决军头问题。 清末更是军阀遍地,皇帝的命令如同儿戏一般。 但是大明末年,几乎所有的人事任命都出自崇祯皇帝或者京师的命令,中央朝廷并未失去对州县及以上的人事吏治的控制。 几乎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这也是朝臣不乐意和皇帝配合的主要原因。 皇权并未丢失,但是皇威不振,也是事实。 朱由检的话,算是将此件事落锤定音,孙承宗虽然还想说什么,但是他最终摇头,抿了一杯茶,算是认可了皇帝的决定。 朱由检坐在罗幕之后,他在等待着朝臣的反对,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朱由检才接着说道:“王尊德私德有亏,朕知道。仅仅在广西这几年,此人养了一百七十多歌姬,也不怕身子骨遭不住。豢养府兵私兵近万余人,广东福建等地布政司和巡抚多次上书,此人脑后有反骨,不日既反。” “大明的缇骑遍布天下,也多有检举,朕心里清楚孙尚书和诸位朝臣心中的担忧。但眼下正如袁太保所言,还是以广西局势为主,否则耽误了耕种,明年广西的局面更加难以控制。此事,朕已有决断。” 朱由检做事当然不是那么没谱,在廷议之前,已经和袁可立谈过此事,袁可立也是和朱由检申明了利害关系之后,朱由检才选择了恩赏。 哪怕是哪一天王尊德真的带兵造反,朱由检也不怕他。中原王朝最不怕的就是地方造反,最害怕的是民乱不止,最后星火燎原。 两者性质不同,结果也大不同。 “下一议,郑芝龙登岸遣使请降。”王承恩看万岁爷说完了,大声的说出了下一议题。 这件事本身其实没什么好议论,郑芝龙是海盗,而且在倭国、朝鲜、大小琉球、占城、万里海塘都有据点,甚至到了麻六甲都有郑芝龙的势力,大明海禁之后,大明的水军一蹶不振,其实拿郑芝龙没什么办法,既然郑芝龙来降,那就按照流程走就是。 “臣以为应该让郑芝龙的兄弟和儿子进京为质,方能安心。”司礼监的一名太监开启了这次的议题,其实郑芝龙遣使归降都不是问题,恩封一个五品游击将军,也无所谓,但是如何钳制郑芝龙才是此次议题的核心。 钱谦益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听说郑芝龙岁入千万金,日子好不潇洒快活,若是能够令其进京,岂不是美事一桩,也不用让其兄弟和儿子进京了。” 钱谦益说完,整个文华殿寂静一片,有几个人带着嘲讽的眼神审视着钱谦益。 事实上,钱谦益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郑芝龙若是真的肯进京,这么多刀子,光是剐蹭,都能把郑芝龙给分了,到时候其家产、私军、船舶、商路都属于大明了。 但是为何只有钱谦益一人这么说? 郑芝龙猪油蒙了心才会进京,做案板上的肉!任由大明的皇帝、勋戚、明公们对他予取予夺。 “朕以为钱侍郎说的有理,钱侍郎去一趟海澄,亲自说服郑芝龙进京,诸位以为如何?”朱由检突然大声的说道。 “臣等附议。”文华殿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喝。 这次朝臣们出奇的一致,当初魏珰凶焰滔天,东林党魁这个位子,不论是谁,那坐上去都是放在火架上烤。 既然眼下魏珰已经死了,钱谦益在坐着这个四海同盟宗主的东林党魁,就显得不那么合适。 所以,大明皇帝提议钱谦益作为使者亲自前往海澄,劝郑芝龙进京,得到了朝臣们的一致赞同。 “这这这……”钱谦益忽然一个翻身,从椅子上翻到了地上,捧着腹,面色惨白,满额头的汗水说道:“万岁,臣昨日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肚子绞痛,臣先告退。” “准。”朱由检乐呵呵的准了钱谦益的请退,钱谦益还没走到文华殿的殿门,就听到了朱由检高声的说道:“文渊阁拟旨吧,礼尚往来,遣使海澄,钱侍郎为主使,共谋千秋大业。” 钱谦益一个踉跄,摔出了宫门。 户科新任的给事中段国璋将一份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郑芝龙归降,其意昭昭,除了落叶归根,其实最主要的目的是仅仅凭着月港一个港口,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他几次归降,说到底还是图大明的丝绸、茶、瓷器、香料、纸张、书籍、棉纺诸如此类商货,这是一份郑芝龙与各地豪商的交通记录。臣猜测,郑芝龙需要一大批的丝绸和瓷器,才会选择此时归降。” 这是户部昨日连夜查清楚的内容,大明皇帝想要知道郑芝龙的来意,郑芝龙牵星过洋,日子过得极为潇洒,几次归降不顺,却屡屡归降,拼了命的归国,其目的除了落叶归根之外,肯定有别的目的。 通过盘账和京师各大商行的沟通,户部终于知道了其根本的目的,说到底,还是图大明这个全世界最大的生产基地。 大明占据了世界三分之二的生产资料,在某些领域是垄断的产业,丝绸、茶、纸张、印刷书坊、纸张、瓷器等都是垄断地位,而棉纺也是大明主要输出产品。 但是大明只有一个合法的港口,那就是月港。 段国璋的话引起了朝臣们的议论,户部尚书毕自严一脸笑容的看着段国璋,阁老施凤来同样乐开怀,大明的户部可以用人才辈出来形容。 两次户科给事中被杀,十二名户部官员被灭门之事,闹得整个大明都沸沸汤汤。即使如此,户部依旧是整个六部中表现最佳的一个部,而此时户部给事中段国璋又给户部长了脸。 这次的廷议郑芝龙归降,经过了很久的讨论,将会安置郑芝龙的使者,进入四夷馆,太常寺少卿朱大启负责接待逐项事宜,鸿胪寺负责觐见等事,而户部通过商行,寻找大批物料,准备跟郑芝龙做一笔买卖。 钱,谁都不嫌多。 而且大明朝穷成了这个模样,朝臣和皇帝都没有端着,正在极力促成此事。 “下一议……”王承恩大声的喊了半截,突然不再言语。 二十六位廷议的官员和宦官本来都要收拾桌上的奏疏,准备离席,按照流程,今日的廷议在郑芝龙归降之后,就已经没有了议程,王承恩这个司礼监提督太监怎么喊了一嗓子? 他们下意识的看了看手中的奏疏,的确是廷议结束了才对。 王承恩站了起来,匆匆穿过了重重罗幕,在朱由检身边耳语了几声才返回了文华殿正殿,朗声说道:“下一议,查覆京营、二十六卫空饷。” 文华殿经过短暂的静默之后,瞬间如同煮沸了的汤锅一样,大明朝的朝堂从来没有如此鼎沸过,窃窃私语已经变成了公然讨论,皇帝突然抛出的这个议题,砸的他们晕头转向。 “万岁,臣以为此事此时不合时宜,我们明日再议如何?”袁可立一看炸了锅,赶忙站了起来,万岁这不按常理出牌,别说别人,他这个太保都惊了一身的冷汗。 大明九边加京营二十六卫的体系已经运转了将近两百年,这突然说要查覆空饷,这动的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利益,如此这般强行从上而下的查覆,最后的结果,会闹得非常难堪,而且很有可能大明皇帝的诏书遭到封驳。 到时候,不管是大明皇帝的皇威,还是大明朝的朝臣都会伤筋动骨。 “兵部、户部、吏部,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左右都督留下,其余人等散朝。”朱由检大声的说道,赤着脚走过了重重的罗幕,走进了文华殿的正殿内。 “万岁,此事事关重大,万岁提前打个招呼才是。”孙承宗低声说道。 他反对万岁恩封王尊德,并非因为他是东林党的前党魁,他本身就不是那个参与党争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在东林党魁的位置上,急流勇退的选择致仕躲避纷争。 他反对恩封的主要原因就是王尊德这个人他见过,野心太大了,当初还是浙党的王尊德为了上位,投了东林;魏珰起势,他二话没说立刻投了魏珰,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 朱由检看了一眼田尔耕,又巡视了一圈说道:“诸位爱卿,田都督这几日封城也没闲着,锦衣卫的查覆已经查的差不多了,今日就会停了锦衣卫的空饷,锦衣卫能够办到,京营其他二十五卫,做不到吗?” “此时再不清理京营,待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时候再言,岂不是追悔莫及?” 袁可立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说道:“万岁,大明万万不可能有当年花蕊夫人之事。”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是五代十国时的花蕊夫人所写的,宋太祖赵匡胤分兵两路伐蜀国,大败蜀国大将王昭,兵逼成都,慌了手脚的蜀国国主孟昶,封了府库,率其官属挈族投降。 而花蕊夫人就成了阶下囚,写了这首著名的《述国亡诗》,有对蜀主的无能的悲切,有对文武群臣甘当俘虏的丑态,也有对自古以来的政治正确的女祸亡国的反击,唯独没有对赵宋的怨怼。 而蜀国国主孟昶进了开封城后,为了求活,将花蕊夫人献给了宋太宗皇帝赵光义,才勉强苟活下来,但最终,也没躲过牵机药的结局。 朱由检看着袁可立,眼神中带着决绝。 十七年后,甲申国难之时,的确不是十四万人齐解甲,而是京师被破之时,京营四十万皆数投降,仅有两人反抗被杀。 而整个京师守卫战中,大明最大战绩是他这个大明皇帝亲自上阵,杀掉了三十二起义军卒。 这是何等讽刺? “袁太保,孙尚书办不了这个事,就交给张国公办这个事吧。”朱由检扭头看着中军都督府的张维贤。 张维贤本来有些犹豫,听到皇帝如此说辞,俯首说道:“臣请立张之极为世孙,臣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朱由检点头说道:“准了,张国公竭力而为即是,但凡是有阻挠者,可直接报于朕。” 大明天子薄凉寡恩,哪怕是张维贤也没有躲过这个命运,为了查覆京营,朱由检也做好了兑掉张维贤的准备。 第六十三章 文华殿听说书 张维贤当然不会不接皇帝的派下来的案子,之所以袁可立或者孙承宗不接,因为空饷查下去,最有可能得罪的就是勋戚,张维贤办这事才合适。 领空饷是大明这颗大树上蛀虫上,不大不小的那一个罢了。 “万岁,今天臣请了戏班子、民间百艺入宫给万岁消遣,万岁眼看着这晌午快到了,要不要一起去?”袁可立笑着说道。 孙承宗附和的说道:“国事当然是一等一的重要,可是万岁在宫里也没什么消遣,昨日王大珰说要给万岁找点乐子,臣也觉得没事乐呵乐呵倒是无碍国体。” 徐光启在旁侧点头不语,而其余六部的官员也是如此,满脸笑容,对查空饷之事,经过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们也选择了接受。 就连张维贤似乎也知道这件事,满是期待的看着朱由检。 朱由检环视了一圈之后,看起来今天不管有没有查覆京营二十六卫之事,他这趟戏不听也不成,他颔首着说道:“王祖寿,去坤宁宫请皇后来。” “袁太保,朕能选吗?听戏朕真的听不来,倒是这说书有些意思,之前在信王府的时候,就没少听人说书,不知道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袁可立一看就是今天攒局的人,听闻大明皇帝所言,脸上挂满了笑容说道:“原来万岁喜欢听说书,好说好说,那就说书好了,其余百艺就都在御道吧,也给百姓们凑凑热闹。” 大明皇帝的娱乐活动其实很少,天启朝的时候,一个月三次请民间百艺入宫,是天启皇帝除了木匠活儿最大的娱乐项目,而朱由检因为倡导节俭,全都给废了。 通常皇帝会钦点一个项目,其余的艺人都会在承天门外的御道上,进行杂耍表演,同时也会有类似于庙会的性质,百姓们也会延着御街摆摊,售卖物品。 “今天什么日子,袁太保怎么想起这事来了?”朱由检一边走,一边问道。 袁可立两手交叉的放在身前,弓着身子,听到万岁询问,稍微思量了下说道:“皮岛军饷粮之事,臣听王伴伴说了,权当是毛文龙今天请万岁听人说书就是。” “哦?”朱由检不置可否的说道:“他要是有这份心思,袁太保和朕就不用操心他了。” 袁可立一听这话,赶忙俯首说道:“万岁说的极是,毛总兵平时有些骄横惯了,这次王伴伴前往皮岛,定让王伴伴好生说道说道,改改那个臭脾气。” “眼看着老朽已经行将朽木,半个身子入了土,再回护,还能回护他几年?若以后,他还是这个脾气,迟早要吃大亏。” 大明朝的行贿风格,确切的说,大明的官场风气,应该是从冰敬、碳敬入门,但是毛文龙连这个门都没入,向皇帝投献这种高级技能怎么可能无中生有? 朱由检刚刚落座,周婉言从坤宁宫方向,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快到了文华殿时候,才止步,喘匀了气,才慢慢的走到了皇后的位置。 “跑这么急作甚?你不来,没人敢开腔,看把你喘的。喝口水,润润嗓子。”朱由检笑着将自己的茶递了过去,继续说道:“你的轿撵呢,怎么跑着过来了?” “谢万岁。”周婉言刚要落座,看到茶杯,就准备站起身来行礼,朱由检却示意她稍安勿躁。 “万岁倡廉,臣妾就把轿撵还回内监司了。”周婉言用力的喘着气,一只手还不停的给自己扇着风,虽说已经秋天,可是大日天跑了一路,还是流了不少的汗。 朱由检看着这孩子样,掏出了袖子中的方巾,探着身子,给周婉言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还是取回来吧,急事的时候也方便用。” 周婉言似乎是被这个擦汗的动作给惊到了,如遭雷殛一样的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腮红已经悄然爬到了脸上,气喘吁吁的说道:“谢万岁。” 若是在乾清宫或者坤宁宫,周婉言当然不会如此娇羞,怎么说也是早早就嫁人了,怎会如此?略显做作。 可是这里是文华殿,在皇帝和皇后的身后坐着常朝廷议的朝臣们,哪怕是珠帘挡着,但是朝臣们能看不到这个动作? 朱由检将擦过汗的方巾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低声说道:“国事艰难,朕平日里也极为繁忙,今天好不容易偷了个闲工夫,朝臣们说要听戏,朕做主换了说书,婉儿在宫里也没什么消遣,昨日出宫还半道跑回来了,这一看就是生了一肚子气?这黑眼圈,昨夜又哭了半宿?” “万岁明鉴。”周婉言低着头怯生生的说道,她可不是哭了半宿,是哭了一整宿。 一半是委屈,一半是害怕,刘太妃问她,皇帝怎么想,她却一点都不知晓,所以才会那么害怕。 朱由检被这怯生生的表情逗乐了,做错事的时候,没看到周婉言这副模样,这个年纪,正是把所有情绪都写到脸上的时候,他笑着说道:“你呀,心思简单些,长兄如父,皇嫂住在乾清宫,能出什么事?完全是皇兄还未入土为安。” “而此时澹峪岭的陵寝也停了,皇兄梓宫停在太庙里,你昨天半道回宫,皇嫂那边直接对着朕发难,说要搬到慈宁宫去。这一搬,损的就是皇帝的颜面,跌的是皇帝的份儿。” 周婉言瞪着大大的眼睛,有些惊讶的问道:“真的?” 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些许的愁容,他担心秃头效应。 头上掉一根头发,很正常;再掉一根,也不用担心;还掉一根,仍旧不必忧虑,但是长此以往,一根根头发掉下去,最后秃头出现了。这就是秃头效应。 在一个相互联系的系统里,一个很小初始能量就可能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如同多米诺骨牌倒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朱由检在担心,一根根头发掉下去,他可能会秃头。 对于任何可能影响朝局稳定的事,他都很担忧。 不管是皇帝也好,百姓也罢,生老病死总是大事,哪怕是为了撑场面,都是大办特办,其实不仅仅是给已经走掉的人一个交待,其实更多的是人情投资。 这和后世很多炫富、豪商斥资数千万操持婚礼、豪赌传闻,都是一种投资方式。 其目的就是为了稳定投资者或者亲友的情绪,哪怕是重要的人走了,或者说企业陷入了危急,虚张声势去争取时间。 但凡是大肆炫富之后,不过两年,就是深陷囫囵,不能自拔。 这争取到的两年时间,到底是在挽救家门或者企业,还是在转移资产,那就不得而知了。 当初大肆操办,甚至把内帑的钱全都投入澹峪岭陵寝,就是类似于这种虚张声势的做法,但是后来被朝臣们看穿了皇帝,朱由检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接投到了白浮泉堤坝之事上。 “臣妾又给万岁惹麻烦了。”周婉言虽然不知道其中深意,但是看着朱由检露出的疲倦和担忧,就知道自己又办了坏事。 朱由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傻丫头,哪里怪的到你身上。听说书吧。” “啪!”惊堂木陡然响起,说书人站在院落中央的戏台子上,抑扬顿挫的说道:“书接上回,真行者落伽山诉苦,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话说那真行者行至落伽山,远远望见菩萨,倒身就拜!真行者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诉尽了苦衷,而那假猴王在作甚?花果山水帘洞,手持东土大唐王皇帝的通关文牒戏谑!” “今日讲一讲这西游厄世传第五十八回,二心搅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 “呔!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宝马三公位,又忆金銮一品台。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 说书人的语气语调口才,能到皇宫里说书,那自然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引起了戏台下的宫人的阵阵附和叫好之声,而朱由检却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讲的什么他当然是听得懂。 说的是真假美猴王,孙悟空一怒之下,打杀了草寇数名,而后唐僧就开始念起了紧箍咒,孙悟空委屈不说,认错了半晌,唐僧不听,硬是要开除孙悟空。 随后六耳猕猴登陆游戏,直接给了唐僧一棒子,取经小分队差点因为这一棒子解散。 而说书人说的第五十八回,正是孙悟空得知了六耳猕猴存在的消息,从落伽山飞到了花果山找那六耳猕猴打成了一团,随后再无法区分真假美猴王。 上天下地寻了个遍,天庭的照妖镜照不出来,地府的谛听听不出来,唐僧的紧箍咒,真假美猴王都是痛的厉害,难分彼此。 儿时听故事,朱由检还没觉得如何,而今天坐在皇位上,在朝臣们精心准备的局里面,这说书人说的真假美猴王,真的那么简单吗? 这世上的妖怪,能跟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打平手的,虽然少了些,但是这地仙还是有一批,地仙中的强中手,自然和孙悟空能够掰掰手腕。 但是在真假美猴王之中,那六耳猕猴,却没有任何人生,哦,不太对,是没有任何妖生轨迹,这就很离谱了,江湖上连六耳猕猴的传说都没有一个。 不仅仅如此。 孙悟空有些特殊技能,是在特殊的环境下练就的,比如说,火眼金睛。按理说是天下独一份的神通。 六耳猕猴哪里来的神通? 孙悟空取经路上的头上顶着金箍,六耳猕猴有个同款,那可是如来造的,如来又不是开淘宝店的,动不动就打造知名同款,六耳猕猴哪里买来的? 如意金箍棒就更离谱了,大禹治水留下的天河底的神珍铁定海神针,难不成大禹治水当年留下两根? 如此多的硬性逻辑不通的地方,吴承恩老先生数十年大作,再加上后世不断的再创作,为何没有人修复这个明显的逻辑硬伤? “却说真行者和假猴王一阵天翻地覆,九界震至三十六重天,神佛皆观望,如来降天花普散缤纷,即离宝座,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大众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已打至雷音胜境。” 说书人用力的一砸惊堂木,继续说书,而朱由检终于品出了几分味道来,这个故事没什么硬伤。 其实六耳猕猴,确切的来说,其本身就是孙悟空罢了。 甚至是六耳猕猴这个概念,都完完全全属于如来本人所有。 在此之前,不管是道家三十六重天,还是佛家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都不晓得六耳猕猴这种所谓上古四大灵猴的说辞。 “啪!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神归心舍禅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毕竟这去,不知三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赏。”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了一句,示意王承恩去赏赐,他算是把这个故事听明白了,只是还在猜测,朝臣们说给自己听这个故事,究竟意欲何为。 周婉言小口的抿着茶,不停的用眼神偷偷瞄着朱由检,眼神里带着征询。 “没听懂?”朱由检笑着问道。 “嗯。”周婉言轻轻的点头,低声说道:“稀里糊涂,听不太明白。” 朱由检刮了刮周婉言鼻尖的汗珠,解释道:“孙悟空神狂诛草寇,杀了拦路的强盗,唐僧念了紧箍咒,还把孙悟空给放逐了,孙悟空可是大闹天空的主儿,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一分为二,弄了个假身,给了唐僧一棒子,要真的有六耳猕猴,和孙大圣打成平手的实力,一棒子唐僧就转世了。” “经过你也听到了,照妖镜照不出来,因为两个都是孙大圣本人,谛听倒是厉害,听出来了,但是谛听对地藏菩萨说:怪名虽有,但不可当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不可说破的都是算计,谛听嫌自己命长揭孙大圣的短儿?” “至于最后,如来说的四种灵猴、钵盂扣住六耳、悟空一棒打死等等,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小把戏罢了。” 周婉言品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问道:“那孙大圣这番折腾为了什么?” 朱由检笑着说道:“一来取经成佛证道,这是他压了五百年换的机会。二来,嫌唐僧聒噪,取经路上还很长,动不动就念紧箍咒,孙大圣那脾气,怕是真的一棍子下去,人没了。” 周婉言这才点了点头,算是这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听了个明白,紧接着笑盈盈的说道:“万岁这么一说,臣妾就懂了,这些说书人,讲个书还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还是万岁厉害一些。” “朕讲故事哪里有说书人厉害,你这是谗言也。”朱由检笑着抿了一口茶。 周婉言侧着身子摇着头说道:“那臣妾不管,反正万岁讲的比说书人讲的明白,臣妾爱听。以后万岁还要讲给臣妾听。对了,那要是万岁,是想做孙大圣,还是想做唐僧?” 朱由检摸了摸周婉言的秀发,问道:“朕嘛,朕即做不得孙大圣,也做不得唐僧。” 第六十四章 对大明忽然恢复信心 朱由检是皇帝,他只能做那个规则的制定者。他已经全然明白了朝臣们,到底想要跟他说些什么。 那就是哪怕是如来,有的时候,为了共同的目标,该演戏的时候,也需要配合演戏。 朝臣们劝谏的方式花样很多,心平静气的人也就上上书,写写奏疏,苦口婆心的劝谏; 稍微激进一些的人,弄出个撞柱死谏,告诉世人,他们的清高,绝对不会和世间的污浊同流合污; 再激进些的人,写书立社,将自己满腔怨怼写到书里,联合能够接受他观点的百姓和仕林子弟,去规劝脱离轨迹的大明皇帝。 最激进的人,大约就是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揭竿而起,带着暴怒的百姓进京,践行朱由检必死循环。 现在朝臣们和皇帝的关系不算融洽,大明的明公觉得皇帝刚一登基,就背叛了他们的阶级,而大明皇帝更是直接下场开始与民争利。这种情势之下,任何的劝谏活动,都需要小心谨慎些,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出说书唱戏的情景。 朱由检回头看了一眼张嫣,张嫣愣愣的出神的看着戏台子上的说书人,朱由检不用猜,就知道张嫣在寻思什么。 怕是当初的朱由校,也没少听这种戏或者书,可惜到最后还是闹到了最难看的那一幕。 “历史的无数次似曾相识,历史的不断地重复,都是因为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朱由检叹气的说道。 眼下朱由检面对这一幕,其实七年前的朱由校就曾经面对过。 朱由校选择了阉党,最后落了个落水,小病拖到了不治身亡。 历史上的崇祯选择了东林,最后落了个歪脖树下一根绳,下场也很凄凉。 朱由检终于有些明白为何有大明亡于万历的说法,其实从张居正求荣得辱之后,大明朝已经亡了。 不管是天启还是崇祯,其实就是大明这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朱由检招招手,把王承恩喊了过来,提前散了说书,宫女们静静的离开了戏台,而朝臣们有说有笑的走出了文华殿,最后只留下了乾清宫和坤宁宫的太监和宫女悄无声息等待着御座上的皇帝。 “田都督查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朱由检忽然问道。 王承恩小声说道:“万岁,田都督今天清查新乐伯刘效祖,原来是阳和卫正千户,三年前封的伯,抄家抄了三百多两银子,不过田都督估计他家里资财少说也有五十万之数。不过京师官员入京做官都有准备,能抄到的,就只有这么多。都挂在其他的人名下,盘查还得细细去盘问。” “刘效祖自杀了。”王承恩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声的说道。 所有人都知道查办的这些贪官,家财都是百万之家,可是抄家却抄几十两,几百两,着实古怪的紧。 隐藏资产,是大明京师官员们最基础的做官手段,家中余银微不足道;诸如珊瑚、珠宝、犀角等物更是还未出事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不动产、商铺都挂在他人的名下,而掌握这副名单的人,一般都是家主。 朱由检早有预料,李自成带着的大顺军能把这些勋戚、明公、富户们的家财查的干净,为何大明的鹰犬不可以? 他点头说道:“让田都督换个方向,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帮他们隐藏。最主要这么多的家财,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理的?若是没有专门的人做这个营生,朕万万不信,让田都督去查查清楚了。” “王伴伴,你带着东厂的番子也跟进一下。” “婉儿知道我大明的一个普通人家一年的结余多少两银子吗?”朱由检忽然扭头问道。 周婉言被突然发问也是一个愣神,随后稍微想了想说道:“一个成丁,无家无口一年能留个十五两银子就是多的了。父亲有个戏班子,臣妾小时候,一年也就留个百十两银子罢了。后来遭个灾,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大明的银子购买力极强。 比如大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艳妇潘金莲,南门潘裁的女儿,家门倒的时候,潘金莲被潘裁以三十两转卖给了张大户家中。 而后武大郎大约以十五两的银子从张大户家中购得潘金莲。 潘金莲不满屋舍简陋,与武大郎分说,武大郎就攒了一年的银子,再加上武松的赞助,总共花费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下了县门前的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带着两个干净院落,潘金莲的心思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若是潘金莲打开窗户的时候,那木杆没有掉到西门庆的头上,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县城的房子,做点小买卖,省吃俭用大约不到十年就可以买下。 各府的房产,住居小宅,大约值银五百到六百两,大宅一所,值银七百两。 根据朱由检的了解,在京师,一个十三四岁的大丫头,一般只要五六两银子,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妇人,大约值十两银子。 青楼的女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除了京师直隶秦淮等地的青楼女子,大约十五两银子左右。 西山煤局自从皇帝强势介入之后,窑民们的收入大幅度增加,但是一年能留下三十两银子的主儿,大约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 朱由检上下打量着周婉言,他的父亲周奎,在大顺军进城的时候,光是现银就查了五十三万两银子,其他的财物少说几十万。 仅仅周奎这单纯因为周婉言晋封皇后起家的外戚,一个普通人需要工作十万年,窑民工作五万年,都比不上其家财。 而这一切的发生,完完全全因为对大明没有任何贡献的周奎,是崇祯的老丈人。 就是如此的简单。 周奎戏班子遭了难,穷困潦倒的时候,都穷到了要卖女儿的地步,当初周婉言差点被周奎十五两银子给卖了。 大明的百姓造反,不是没有理由的。 寻常百姓当然不会跟皇亲国戚去比拼财富的积累速度和厚度,这样的贫富差距只是具体的结果。 如此巨大的贫富差距,其背后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地】的血淋淋的剥削。 这才是大明百姓造反的理由。 一个姑娘,能做大明皇后那种模样的姑娘,只需要十五两银子就可以得到,完全是因为大部分平民百姓要卖妻卖女,人口买卖不仅仅形成了市场,而且还是买方市场,买家掌握了所有议价权。 不过卖油郎、买炊饼的大郎攒一年钱就能买个良家的丫头收用,做饭、打扫、暖床、唱曲、抚琴样样都会。攒十年钱,就足够买不错的五居室… 毕竟按照朱由检后世的那些记忆,娶媳妇得攒几年钱?基本上普通家庭都是伤筋动骨; 小夫妻想要买个各省首府的房子,掏空六个钱包都买不起的比比皆是; 在后世,一个普通人积累财富厚度,要跟皇亲国戚比,大约要上千万年才能勉强比一比,这还是对方原地踏步等着。比大明末年的十万年,五万年更加离谱…… 这样一比,好像,好像,大明也还可以? 武大郎这种人算是最底层了吧?搁后世,说不能还能混个贫困户。 以他卖炊饼的收入,住着两层五居室,养着美妇,完全无压力,而且潘金莲涂脂抹粉不事生产,只负责貌美如花,武松每次去,武大郎还会买酒肉招待,这日子? 虽然武松每次去都会给武大郎留点钱接济,但是日子也算是担得起滋润二字。 青楼女子、花魁那种,放后世算是一线明星的级别了吧?武大郎这种游动小商地摊贩,一年收入便能爽下,还是包夜的说。 以西山窑民的收入,算一个月留下三两,四个月十两就能娶(买)个老婆。 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朱由检在心里盘算了半天,突然对大明的未来恢复了十足的信心。 “万岁,臣妾做错什么了吗?为何万岁如此看臣妾?”周婉言不明所以的摸了摸脸颊,她今天赶来的匆忙,虽然没有好好妆扮,但应该也算得体,这为何万岁一直盯着自己看呢? 朱由检摇头甩到了心中那些凭空而来对大明的自信,笑着说道:“无事,回宫吧。” 王承恩亦步亦趋的跟着朱由检,忽然想到了什么,会心一笑说道:“万岁,倒是有个趣闻,万岁前段时间让盯着的那个山西商贾黄少发,徐老师父最近在收拾他,说来有趣,徐老师父应该是到会春楼赴宴,那黄少发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就不告而入,闯了进去敬了杯酒,这会儿黄少发人在顺天府衙门。” “本来呢,这种推门而入就没有礼数,徐老师父已经百般忍让,但是当时孙传庭也在宴上,万岁不是让孙府丞收拾城中煤精集散商贾哄抬煤价之事?孙府丞顺手把黄少发抓到了府衙里。” 朱由检脚步一顿,疑惑的问道:“徐老师父亲自交待的?没人救黄少发吗?” 王承恩笑着说道:“那倒不是,徐老师父怎么说也我大明阁老,怎么会跟这等小人物纠缠?宴席上一句话没说,事后也没特别交代过,孙传庭是借势,朝臣和明公们,一听说是因为得罪了徐老师父,吓得都噤了声,就这么办了下来。” “听说黄家掌柜的黄石,举着银票满京师找路子,找了两天,被北镇抚司给收监了,有朝臣举报其行贿,当初黄少发进京大摆宴席,宴请黄立极,大概是黄少发觉得黄老师父失了势,安排座次没安排黄老师父到主位上。” “到现在黄家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得罪了谁。” 朱由检面露疑惑说道:“孙传庭这个借力打力做的不错,朕没有错看他,还没有廷推,黄立极现在还是首辅吧,当时谁是主位?” “周延儒,就是万岁钦定的六万两首辅。黄少发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王承恩笑着说道。周延儒那个案子是密谕第一次发威,还是他亲自督办,他当然记得。 朱由检这才了然的说道:“消息太灵通也不是什么好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顺天府尴尬的地位,导致孙传庭在京中做事处处掣肘。 刚好这黄少发骄横,谁都不看在眼里,把在山西那副土财主的作风搬到了京师,刚入京就把黄家本家黄立极给得罪了,首辅坐在次席,而一个未入阁的周延儒坐在主位。黄立极心里不膈应才怪,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结果没过几天,黄少发又冲撞徐光启,在京师栽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大跟头。 要是没把黄立极得罪了,黄立极出面跟徐光启说说情,本来不告而入也是敬酒,不是什么大事,徐光启多少卖大明首辅一个面子,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没人去徐光启那里游说。 闹到了这个田地,京师便无一人帮这黄少发。 而此时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门,被顺天府府衙、户部给事中和三名大使给堵了,两方都是来北镇抚司提取人证,黄家京师掌柜黄石。 “吴千户,这是我家大人,户部尚书毕自严、阁老施凤来,早上部议之后的提人文书,按制我们户部清账可以提人。”户科给事中段国璋,不停的敲着北镇抚司的门,气势汹汹。 吴孟明吐了口中的草梗,打开了北镇抚司的大门,上下打量着户部的四名官员,嗤笑的说道:“平日里你们当我这北镇抚司是龙潭虎穴,连门前的道儿都是避着走,我这衙门口,门可罗雀,日日打牙祭,今天稀奇了,户部、顺天府都到了。” “文书、提人。”段国璋是天启年间的进士,年纪轻轻,再过两年才年满三十,刚在文华殿给户部长脸,做事当然底气足。 吴孟明的手一抬,绣春的刀鞘就顶住了段国璋的胸口,吴孟明的眼神也瞬间冷下来,厉声问道:“段大人!你确定就这样要进我这北镇抚司的大门吗?” 段国璋一条腿已经抬了起来,听到吴孟明的警告,才将腿缓缓收回,放在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外。 吴孟明将绣春刀一转,又恢复了那个混不吝的模样,半仰着笑道:“诶,这就对了嘛,文书给我,我查验给你提人去,段侍郎,是某唐突,莫要责怪,但是这北镇抚司的衙门真是不能闯的。” “谢千户提醒,今日险些犯了大错,改日请千户吃酒。”段国璋已经完全从早上在文华殿长脸的骄傲中惊醒,吓了一身的冷汗,他差点坏了规矩,要是真的闯了北镇抚司,想出来,那就是登天难了。 “得有大块肉,你一介书生,不把你灌倒肠子都吐出来,某这个吴字倒着写,嘿嘿。”吴孟明倒是不在意,只要没踏进来,那就不算事,至于喝酒,他一个千户武人和书生凑不到一起去。 吴孟明进去没多大会儿,脸色古怪的说道:“田都督亲自审问黄石,你们今天怕是提不走了。麻烦各位大人和捕快白跑一趟了。” 田尔耕亲自盘问,就透着古怪,能让田都督亲自过问的大案,最少也是驸马都尉,否则田尔耕想来不会亲自过问。 一队大红色宦官的番子,从远处而来,丝毫没什么忌讳,就准备直闯北镇抚司,这都是东厂的人,吴孟明伸手拦了下,说道:“敢问各位大珰,奉了谁的命,这是何事?” 锦衣卫主外,东厂主内,这北镇抚司对宦官而言就如同后花园一样,首位的宦官,翻出一枚信牌,大声说道:“招子放亮点,老祖宗的信牌,提人犯东城黄石!” 吴孟明定睛一看,果真是王承恩的信牌,直接放行,宫里来的人,留给田都督头疼就是。 “这黄石犯了什么事,顺天府、户部、锦衣卫、东厂都来提人了?”吴孟明歪着头看着风风火火闯进去的内番,下意识的问道。 “不知道,毕尚书亲自交待的,让务必提到人。”段国璋也是一脸茫然。 第六十五章 供销铺 黄石是一个小商贾,而且是山西黄家在京师的一个小掌柜罢了。 他的少主黄少发在山西骄横惯了,进了京忘了自己的身份,宴请黄立极,得罪了黄立极,推门而入敬酒,得罪了徐光启,顺天府抓人抓的不明不白,他按照常规的套路,举着银票去救人,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现在他很慌张,因为他第一次见到闻之色变田尔耕,第一次见到东厂的番子身上大红色的宦官服,还有户部、刑部、都察院的官员也都在看着他黄石。 田尔耕就是左都督,也拦不住宫里的内番,索性把户部、刑部、都察院、顺天府师爷一起放了进来,大家一起审理算了,谁都不得罪,反正都是奔着一个问题而来。 “我…我…大人小人冤枉啊!”黄石慌张的趴在地上,他浑身冒着冷汗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田尔耕身子前倾,厉声说道:“问你一事,你如实招来。” “田都督请问,草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黄石匍匐在地回答道。 晚秋的太阳,不再炙烤着大地,日近午时,才有了几丝燥热,但是被阵阵带着丝丝凉爽的秋风一吹,这燥热便随着秋风而去,只剩凉爽。 而此时,顺天府,孙传庭刚下了轿子,风风火火的进了府衙的门,来到后堂,拿起茶壶,也不管冷热,灌了好几口,才有些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书桌上的案宗,就是一阵气急败坏。 他没有亲自去提黄石,而是安排了他的师爷去,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但是他放下黄石去办的事,办得并不顺心,而且按照大明律,他还得昧着良心去判罚,虽然亲自带着衙役去走访,给他气的不轻。 “一帮诉棍!” 孙传庭将长翅帽摘了下来,仍在了桌子上。 张方平摇着扇子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红点颏,他乐呵呵的逗弄着红点颏,笑着问道:“怎么东城的案子不顺利?还是找不到证据吗?” 孙传庭说起这个就是一阵火气,又闷了几口冷茶,才忿忿的说道:“那群诉棍!简直是无法无天!莫要让某抓到他们的把柄,否则一个个都给他扔到辽东去!” 张方平放下了自己的红点颏,拿起了案宗看了两眼,没有丝毫的进展,这案子已经进行了三个月了,马上就得结案,否则今年他这个府丞的吏部循考,就是污点。 案件最初其实很简单。 刘幺七是张记铁匠坊的老师傅,在张记铁匠坊干了十多年,手艺纯熟的很,前些日子刘幺七想着换个东家,就跟张记铁匠坊的老板张福闹掰了。 张福欠了刘幺七工钱,大约七个月左右,五十两银子。 本来张福都已经答应了刘幺七一年内把这五十两银子还请,双方写了字据,刘幺七也去了新东家那上工。 可是张福的铁匠坊经营不善,这第一个月的银子就没还上。刘幺七就去寻这张福理论,张福也没钱,答应一有钱就还钱。 东城的一个状师就找到了刘幺七,撺掇刘幺七去顺天府衙门敲冤鼓。而且这个状师和刘幺七还是同乡,三两顿酒下肚,状师就说不收钱帮刘幺七写状纸。 顺天府刑房典吏接了这个案子,居中调解了一番,刘幺七和张福两个人再次和解,张福拿出五两银子,算是还了一笔钱。 结果没过两天,张福和另外一名状师,就把刘幺七给告了。 刘幺七在张记铁匠坊干了十年,坊里的伙计和打铁师傅,几乎都是刘幺七的徒子徒孙,这也就罢了,进料的道儿,刘幺七也是门清。 刘幺七被欠了钱,心里能没有怨气?他就让进料的煤市口的集散商贩,停了张记铁匠坊三日的煤精,威胁张福还工钱。 这也是张福愿意拿出五两银子的重要原因。 张福这张记铁匠坊本来就是艰难维持,这三日停工,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张记铁匠坊彻底倒了。 所以张福就把刘幺七给告了。 张记铁匠坊倒了,坊里的师傅和伙计没了生计,就去找刘幺七商量。 刘幺七把伙计和师傅的营生给弄没了,家家口口都等着米下锅,这些徒子徒孙说话自然不好听。 刘幺七本来应得的五十两工钱就拿到了五两不说,还被徒子徒孙一顿数落,心里自然是火气大,就去找张福理论,双方发生了口角,争斗之下,刘幺七把张福给打伤了。 张福的状师自然不乐意,在刑名上加了一条故意伤害罪,要彻底把刘幺七流放才罢休。 张福本来身体就要痊愈了,可是忽然伤口溃了脓染了毒血征,没两天人就走了。 刘幺七身上的案子,从最开始的普通劳务纠纷,变成了妨碍经营再到故意伤害,到了最后,就变成了故意杀人。 刘幺七被收监在了顺天府,按照大明律,一命抵一命,刘幺七是要上刑场的。 可是孙传庭审来审去,就发现了事情不太简单,东城这样的案子从天启五年起,已经高达十七起,都是拖欠工钱,最后演变成了恶意杀人。 而这十七起类刘幺七的案子,最大的共同特征,就是这里面涉及到的状师,都是不收钱帮着打官司。 这才是引起孙传庭怀疑的地方,这帮子诉棍平日里都是吃人不吐皮的家伙,这个时候,突然变得这么大方,居然两方状师都不收钱? 孙传庭已经压了这桩杀人案两个多月,就是在查其中的关键,可是京中事物繁杂,他一时间也是分身乏术。 “伯雅,这十八起案子,死掉的这些东家,最后他们的铺子都怎么样了?”师爷张方平将卷宗摆在桌上,看了半天,才疑惑的问道。 孙传庭皱着眉头说道:“以张福案为例,张福死了,他儿子还小,也不善经营,只能把铁匠坊给盘出去,还能怎样?” “剩下的十七起案子的作坊,东家死了,人心动荡,新东家年岁还小,多数都是半年到一年内,就得把作坊盘了出去,做买卖哪有那么容易。我查过了这些买作坊的人,都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孙传庭眉头紧蹙猛地坐起身来,他盯着张方平,用力的一拍手,大声的喊道:“着!这些铺子现在肯定在一个人的手里!哪怕是挂的牌额,挂的人名不同,但是一定是一个人!” “这帮诉棍,被某抓到了辫子!” 孙传庭吩咐吏房、户房将万历三十年到天启七年所有的案宗拿了出来,开始翻阅。而寻找类似案件,也从凶杀案,扩大到了讨要工钱,状师免费这一条上。 这一类似,就类似出了一百七十多次的案宗,状师免费这一条上,实在是太过于离奇,刑房在问询的时候,不管是哪个典吏都会记上一笔。 而这一百七十多起案子,多数都没有发展到凶杀案的份上,但是多数都会起口角,发生恶意伤害。 通常到这一步的时候,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都会选择和解。 而孙传庭抱着厚厚的卷宗在京师五城走街串户,走过了一个个工坊,披星戴月的回到顺天府的时候,才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背后有鬼。 几乎所有的铺子都是如出一辙的手段,这些铺坊,突然开始经营不善,经营不力,平日里比亲戚还亲、坊里顶梁柱的老师傅,因为几个月的工钱出走,为了几十两银子,十数年的情谊不管不顾,对簿公堂,闹到最后惨淡收场。 而这些铺坊因为东家深陷官司,本来就经营不力,更加雪上加霜。 “某去跑了一天,你待在顺天府饮茶逗鸟,你也好意思。”孙传庭褪了自己的短氅,看着逗鸟的张方平就气不打一处来。 张方平吹着口哨逗弄着自己的红点颏,听到孙传庭埋汰自己,手中的师爷扇一展,笑着说道:“伯雅呀,我这一整天也没闲着,也是刚回来,你去跑铺坊,我去跑了跑这票号,就发现了不对劲,回来到了礼房查了半天的公文合同。” “诺,我找出来的人。” 孙传庭随意的抹了一把脸,拿起了张方平扔出来的账目,看了半天,面色越来越冷峻。 几乎所有的铺坊的突然经营不力,不是他们本身出现问题,而是有人故意给他们下套。 这些铺坊的东家,总是遇到一个同乡,而这个同乡,总是会小批量的购买一批批的铺坊打出来的商货,通常一年左右,突然会订一大批的货。 已经博得信任的同乡,以一起发大财的名义,就会选择赊账,同样会定制合同公文到顺天府礼房报备。 最后这个同乡领到货物之后,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剥皮抽筋呀。”孙传庭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方巾,抹了一把脸,说道:“看来今天又得熬个大夜了。” 张方平笑着摇头说道:“这个又字用的不好,跟着你伯雅干,就没怎么歇息过。我就知道会这样,已经通知各房的典吏今天熬夜了,吃口饭,咱们就上工。” “对了,前些日子,万岁交代下来的那件事,你准备什么时候办?” 张方平说的自然是奇货可居的商贾们,哄抬煤精价格之事。 “现在五口子抽分局的三个库囤了上千万斤的煤精了,不急,等一个天时。”孙传庭扔下了方巾,随意的扒了两口饭,就准备去前堂。 张方平没由来的一阵恶寒,摇头说道:“这都十多日了,你要是再拖下去,非死即伤的豪商,不敢拿你孙传庭怎么样,甚至都不知道这事是你布下的局。但是这黄少发必须死呀。” 跟着黄少发一起哄抬物价的豪商,真的在哄抬煤精之事中,赔的个底儿掉,他们找不到孙传庭的麻烦,只能去寻黄少发的麻烦了。 “把黄少发放了吧。”孙传庭走出后堂之前,忽然说道。 张方平手中的师爷扇忽然一顿,苦笑的说道:“黄少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招惹你这个煞星。” 这个时间点放了黄少发,黄少发真的会死的不明不白,本来还可以诡辩因为被抓进了顺天府出不去,无法调度的黄少发,此时出了顺天府,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由头。 孙传庭等的天时,并没有让他久等,没过两天,秋雨至。 秋天的雨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也应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百姓们的短对襟都变成了更加厚重的些大对襟,直裰也从膝盖到了足背。 囤货居奇的豪商们,终于等到了这样的天时,每到阴雨绵绵或者大雪封山的时候,都是煤价疯涨的时候,他们囤了近一个月的煤精,终于迎来了他们想要的天时。 而等了将近二十多日的孙传庭,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天时。 “张国公到了吗?”孙传庭身穿朝服,整理了下襥头,撑起了油纸伞。 张方平拱手说道:“张国公家仆刚才到了,国公不到片刻就到,五城煤市口一切照常,五口子抽分局库里那边的煤精,大约能撑五日。” “城中五城兵马司和巡铺的金吾卫这个时候大约都已经出发了。” 张维贤是京师这场大戏的重要角色,因为负责将煤精从五口子抽分局运到煤市口和巡铺的是这些巡铺的金吾卫。 孙传庭赶到了顺天府门前时,正好碰到了闻讯赶来的张维贤,他拱手说道:“见过国公。” “打什么哑谜,还让我到这顺天府接旨?”张维贤疑惑的问道。 孙传庭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疏递了过去,笑着说道:“万岁的圣旨,国公一看就明白。” 张维贤拿过了奏疏,嘟囔着说道:“不就是出动金吾卫到五口子抽分局背煤到巡铺吗?今天廷议之后,万岁就找我说过这事。” “嗯?”张维贤好不容易才把奏疏看完,目光已经变得骇然。 孙传庭老神在在的说道:“正如国公所看到的那样。” 张维贤拍了拍手中的奏疏,吞了吞喉头说道:“这一棒子下去,那帮囤货居奇的商贾的下场,啧啧。” 张维贤手里奏疏就说了一件事,那就是巡铺的煤精贩售,不仅仅是这下雨的日子,而是常例。 而且万岁还起了个名字,叫供销铺。 豪商哄抬煤精价格,孙传庭在五口子抽分局囤了更多的煤精,甚至还动用了金吾卫,将煤精送到巡铺,让各坊百姓足不出户就可以购买煤精。 煤精贩售之事,在京师地界,正式变成了专营。 :。: 第六十六章 税赋稽查 田尔耕审完了黄石,直接带着签字画押的口供,等在了乾清宫前。 东厂、锦衣卫、都察院、刑部、户部、顺天府这么多的官员盯着一个人,每个人都想要抢黄石手上捏着的料儿。 但是再怎么说,黄石是在北镇抚司被捕的,所有的口供和功劳都应该归锦衣卫才对。 要是锦衣卫连保住自己功劳的能力都没有,他们就没得混了。 而孙传庭则是带着几本卷宗和张维贤等在殿外,他们今天要报告的是哄抬煤价之人的处理方案,而且还有关于东城上百起的案子,千丝万缕都归结到了一人身上。 三个人等在殿外,秋雨打在三个人的油纸伞上,也落在了略显有些坑洼的皇宫的地面上,汇聚成了一汩汩水流,在斑驳的墙角哗啦啦的流淌。 乾清宫前的几个大缸里已经存满了水,自从万岁的御雷之术生效后,这一个个灭火的大缸其实就没了用途,现在里面都养着鱼。 “张国公、田都督、孙府丞,万岁爷说让你们先回去,等到明天廷议之后,再面圣。且先回去吧。”王祖寿用宽大的袖子遮着头,跑到了几位朝臣面前,恭敬的说道。 田尔耕紧了紧手中的奏疏,有些疑惑的看着张维贤和孙传庭,低声问道:“王大珰,敢问万岁今日因何事不能面见朝臣?” 田尔耕很担心有人抢功,他从怀里摸了一张银票,就要递给王祖寿。 王祖寿猛地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万岁爷在和毕尚书商量国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万岁爷知道几位等在外面,特意嘱咐几位先回去。若是要等,也到西暖阁等着。” 王祖寿首先是坤宁宫的太监,最近坤宁宫的周婉言日子过得并不踏实,尤其是晴儿的尸体从坤宁宫的老井里捞出来的事,更是传的沸沸汤汤,哪怕是万岁爷在文华殿的戏园子里恩宠有加,但是依旧无法抚慰流言蜚语。 他这个时候若是在乾清宫出了事,就是给周婉言找麻烦,这个时候,他当然不能接这份银票。 “毕尚书?”田尔耕、张维贤和孙传庭左右看了看,最终只能前往西暖阁候着。 毕自严是现在大明的钱袋子,而眼下大明处处要用钱,这户部的掌舵人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 而此时的乾清宫懋德殿内,氛围却不太妙。 朱由检面色骇然的盯着面前的账目,愣愣的问道:“也就是说明年年初我大明户部太仓库。要拨给两浙盐政六十万两银子,否则这官盐就无以为继,宣布破产了吗?” “是六十三万两银子。皇叔。”张嫣纠正了一下朱由检的说辞,倒是对破产这个词连连摇头,这个词倒也算贴切。 毕自严恭敬的说道:“是。” 朱由检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我记得不管是北宋还是南宋,两浙官盐岁收都在三千万贯左右,这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吗?轮到咱大明,这还欠着地方吗?” “官盐盐引取不到盐,也卖不得钱,私盐猖獗屡禁不止,盐场在两浙、福建遍地都是,禁不了也理不清。但是官盐的督办和盐场都得花销,都是钱,累年亏空不止。”毕自严稍微解释了一下,两浙官盐盐政的崩塌,其中内情错综复杂,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 比如,官盐的盐场这三十多年,突然被“闲置”了大半,这突然“闲置”的盐场,就是稀里糊涂,而官盐盐引取不到盐的原因,也多数源于此,盐场都被“闲置”了,还怎么可能有盐? 但是毕自严亲自去徐光启家中做客,打听了两浙盐场之事,徐光启直言,几乎所有盐场都是四个字,热火朝天。 再比如,官盐盐场晒的盐,其精细程度堪比土石,每每食用,都要敲碎了去用的大块盐,而私盐盐场的盐,晶莹通透,就工艺上而言,私盐盐场超过了官盐盐场。因为私盐盐场的老师傅,都是在官盐盐场干了几十年的老师傅。 原因太多,毕自严要是敞开了说,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即使说的完,现在也没有解决的法子,凭白给万岁添堵,也是于国朝不利,这些事都是户部吏治一点点腐败的结果。 毕自严今天进殿叙事,并不是来给万岁添堵,他马上接到了话头说道:“万岁,前宋时的税赋比较混乱,北宋时最高为万万贯,而两宋最高可达一万万六千万贯,可是这里的贯,实际上是贯石匹两束,一贯钱、一石米、一匹布、一两银、一束草,混合在一起。” “两宋都是收的实物,什么都收,钱、米、布、银、金、草、马政都要收,两宋计省图方便,都记作了贯。” 朱由检当然知道这个,历史税赋制度的螺旋上升。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这万万贯和大明现在岁入两百万白银,实在是差距甚远。” “其实万岁,要是按照两宋的算法,去岁税粮共两千七百万石、布帛一百一十五万、绢十七万八千六百疋三尺四寸五分、丝三万六千七百零三斤七两五钱、绵、棉花、草、户口钞、杂课钞、金银课、朱砂、水银、盐课、未算盐课,及一些的杂类,共计两万万七千六百二十九万三千八二十九贯石匹两束。” 我大明岁入两亿七千万?!那岂不是大明无敌于天下?! 朱由检这才有几分释然,感情是统计口径出现了一些问题,而且大明的户口钞和杂课钞已经和民国末年的金圆券有的一拼,这两钞不提,其实大明的税赋,还是远低于两宋。 毕自严抓着话头继续说道:“万岁,国帑几大银库,户部太仓银库、工部节慎库、兵部太仆寺常盈库、礼部的光禄寺银库、京通两仓上千座仓储库,若是只算账面上的账目,几个仓储加起来,不算未折银的正税,每年的金花银也有上千万两白银,去岁是一千七百八十万六千三百两。” “毕竟,光是征辽饷就有六百六十万两之多。” “钱去哪了?”朱由检愣愣的问道。 不算不知道,这一算,他自己都吓一跳,这是他认知里,那个穷疯了的大明朝吗? 这一年光白银就一千多万两,还有因为七亿亩耕地而拥有的超过两千六百万石的米粱。 “这些钱粮没到京师就已经被送光了。”毕自严会心一笑,这话头终于引到了他今天要上言的事上,他掏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万岁请看这里。” “以宛平县为例子,去岁共折银两千三百二十五两银子。其中,县衙行文衙役捕快、接驾迎送共计一百二十两,记作留用;武阳驿公文银、工食银三十两,记作留用;十八里铺、八里铺、砖庄铺、急递铺公文银、工食银二十两,记作留用。” “昌平、顺天府迎来送往,摊派,宛平县摊派四十两,记作,送府、州。守御千户所、东昌卫、平山卫、军费摊派十两,送卫。锦衣卫摊派三百零五两,送卫。宗藩俸摊派五十两,送信王府。” 毕自严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这五十两的现银,是现在皇帝之前收到的钱,也是唯一一笔送到他府上的摊派的宗亲俸禄。 朱由检点头,这事他有印象,当时宛平县的五十两银子,送来的时候,还送来了三斤核桃两斤栗子,他记忆很是深刻。 “沙河和南沙河固堤摊派五十,送河漕总督;蓟门秋操军练,摊派三百两,送三屯营。” “送州、送府、送卫、送漕运衙门、送王府、送边关,这还不算完,这两千三百两银子,押解进京的时候,就只剩下了八百两,而这八百两也不是全数送到太仓,而是几十两、几百两的送到户部的太仓银库、工部的节慎库、兵部的太仆寺常盈库、礼部的光禄寺银库、京通两仓等等。” “而大明有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衙,臣都盘过账目了,富县和穷的地方,比例上大约相同,没什么问题,倒是制定了些能省出钱的地方,也都写在奏疏里了。” 朱由检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大明的财税制度,真的是太粗糙了,今天这里留存,明天送到那里,送来送去,这中间得有多少卡吃拿要? 而且这种地方、中央财政混乱的局面,大明朝还维持了二百年多年的中央帝国的局面,甚至还能玩出万历三大征的胜利格局,大明朝的朝臣的实力,可见一斑。 “毕尚书费心了,想要把这么多的烂账算明白,可没少费功夫。”朱由检给毕自严点了个赞,能把度支弄的清楚和明白简单,但是要想说明白,讲清楚问题,何其困难? 毕自严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其实万岁,北宋末年和整个南宋一朝,税赋是显而易见的超过了大明,这完全是因为盐、茶、酒、铁、铜、矾、煤的禁榷制度,禁榷包括了完全官营、授权专卖、高额课税等等手段。” 要承认皇明的某个方面,不如被各种节度使吊打的挫宋,对于大明的臣子来说,是一件十分不爽的事,但是人宋朝朝廷有钱,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在宋跑跑赵构之后,宋朝简化税赋,化繁为简,将税赋从实物推向铜、银为主的钱财,南宋富硕连远在泰西的苏格兰人都知道。 “毕尚书知道西山煤局之事吗?”朱由检有些沉重的说道。 毕自严点了点头,整个乾清宫再次陷入了静默模式,为了弄个煤的专营,兜兜转转弄了一个多月,也就京师的西山煤田算是官营。这要推行到天下,何其的困难? 毕自严也是发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差点被万岁岔开话题,他双手打在袖子上,郑重的行了一个全礼,跪在地上,朗声说道:“万岁新帝登基,此时,谈盐、茶、酒、铁、铜、矾、煤专营,为时尚早,而西山煤局只能算是皇庄,臣请旨设立计省,稽查天下税赋。” 毕自严做户部的左侍郎已经有了数年的时间,对于大明的问题,他清楚的知道,缺少一个统一的财会部门导致税务混乱繁杂、无法进行统收统支的历史遗留问题、度支过于庞大等等。 缺少统一的财会部门,是大明税务如此繁杂的重要原因,而这种繁杂留给了太多人机会,攀附在大明这棵大树上汲取养分。 “设立计省,稽查天下税赋,毕尚书要什么权力?”朱由检郑重的问道。 毕自严将头磕在地上说道:“税赋稽查既不要抄家之权,也不要抓捕之权,更不要审讯之权,那是刑部、都察院和锦衣卫的活儿,户部忙不过来。臣要个比较特别的权力,天下书院劝退之权,科举禁考之权。” “但凡是税赋稽查查到了问题之家门,举家不得入学,不论私塾、官学皆不可入学。科举禁考、不可为举人、进士,但凡是查到了实处,若有功名则剥夺功名。臣只请此权。” 朱由检用力的吸了一口冷气,这毕自严既不杀人,也不抄家,也不审讯抓捕,看似良善,但是这一断绝功名的招数,实在是狠人的狠招。 寒窗十年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大明的读书人的终极目标就是,通过科举,货与帝王家。 就拿孙传庭的师爷张方平来说,那在绍兴也是显赫的家门,可是为了入仕,也是费劲了周章,考了多少次功名,都落了榜,可是哪怕是做师爷,张方平也不愿意放弃仕途。 “朕可以准,但是你不怕吗?”朱由检心有余悸的说道。 毕自严大声的说道:“谢万岁圣恩,臣怕也不怕。” “起来说话。”朱由检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示意王承恩搬个凳子来。 毕自严乐呵呵的说道:“其实这封禁科举之权,臣也是拾人牙慧,万历年间张居正就用过这招,好用是真的好用,但是招人恨。有些人疯魔起来,做事就没了规矩,臣当然也怕。” “但是只要这架子撑起来,也就不用那么怕了。路是现成的,已经有人趟过一遍了,臣再走一遍,也没什么好怕的。” 朱由检点头说道:“朕会让锦衣卫、东厂会全力配合你,现以京师、顺天府、北直隶做试点,就以今年入冬后的京察开始吧,礼部那边朕来分说。” “明年主要集中在陕西、山西、河南、山东为主,后年再谋全舆,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把每一步都走扎实。” 毕自严俯首说道:“臣领旨。” “此事切记保密,以朕圣旨为准,朕会派十个大汉将军去府上,护毕尚书家中周全。”朱由检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 “谢万岁隆恩。”毕自严再次感激的说道。 毕自严不是谢十个大汉将军,而是谢皇帝揽下了这件事,下圣旨和请旨是两种概念,毕自严非常清楚其中的区别。 第六十七章 以讹传讹 田尔耕站在西暖阁的阁楼里,刚好看到了毕自严离开乾清宫的一幕,他略微有些失神的看着雨中的情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吞了吞喉头,略显几分惊恐的说道:“你们快过来看。” 张维贤和孙传庭离开了座椅,刚好看到了朱由检正在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毕自严。 “万岁亲自撑开伞递给了毕尚书?”孙传庭有些失神的脱口而出。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之后,回到了西暖阁的蒲团之上,有些艰难的喝着茶。 “三位久等了。这是乾清宫小膳房做的兰雪茶点,三位走的时候,可一并带走。”朱由检穿过了长长的廊道,来到了西暖阁,秋风带着秋雨撩动着阁内罗幕,朱由检和张嫣来到了西暖阁。 “参见万岁,参见懿安皇后。”三人赶忙站了起来,给大明皇帝行礼。 淳安上贡的鸠坑茶,再到西山碧云寺取的斑竹泉水,煮出茶香之后,放入两片茉莉,填入静置了一夜的奶,将兰雪茶和奶放入铜壶中久煮到粘稠,如“玉液珠胶”时取出,根据食用的季节不同,会加酒或加豆粉,制成糕点。 张维贤率先出列,俯首说道:“万岁,臣今日入宫乃是有要事禀报,巡铺的金吾卫已经去了五口子抽分局领取煤精,臣等进宫之前,已经转了大半个京城,除了极少数的巡铺存在一定的坐地起价以外,其余的巡铺的供销铺一切正常。” “万岁所要查的空饷,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户部进行了互查,不日名单就出来了,随时可以查覆。” 朱由检点了点头,坐在了主位上,颔首说道:“张国公办事,朕很放心,坐。” 这件事想做成哪有那么简单? 就朱由检通过东厂的番子知晓,五城兵马司的几个驸马都尉可没闲着,给张维贤找了不少的麻烦,查覆京营,岂是张维贤三两句话这么简单? 不过既然张维贤不想说,那代表他可以处理,不用闹到御前来。 孙传庭将一本奏疏递上,俯首说道:“万岁,臣前几日查到了一件案子,这是案卷。” 孙传庭将刘幺七与张福案为代表说了个明白,然后将万历三十年至今百十件案子大致说了一下,才低声说道:“臣这几天一直在查这件事,应该和无为老母有关。” 朱由检耐心的把案卷看完,无为老母手底下养着的不仅仅是教兵、讲经师傅,还有一群骗子。 这群骗子来自五湖四海,以同乡为名接近从四面八方赶到京城置业办坊的东家,做买卖长达一年之久,突然带着货离开了通州之后,变得杳无音讯。 这些铺坊陷入了危机半年左右,就会有人游说坊里的老师傅们换个东家,而且一定有状师撺掇老师傅到顺天府喊冤要工钱。 和解之后,又会有状师撺掇着东家告已经离开坊的老师傅,弄的相当难看,不管是发生冲突还是陷入官司,这铺坊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被人低价买走。 这些铺坊是被一群叫做经纪的人买走,但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东家,而是代为持有,背后另有其人。 朱由检愣愣的把案卷看完,四处看了一圈,这里是大明没错,他脚下是紫禁城乾清宫的西暖阁,而并非后世。 这是典型的恶意收购,手段极为纯熟,显然是惯犯中的惯犯,而整个过程中,除了开始的骗子行骗,其余都是在大明律法之下,合理合法的进行恶意并购。 “这些骗子?”朱由检将案卷放下,抱着几分希望问道。 孙传庭叹气的说道:“不知所踪。” 果然。 朱由检摇头,他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大明朝这群人办事,就讲究这个。 皇帝知道是他们在作恶,他们也知道他们在作恶,他们知道皇帝知道他们在作恶,皇帝也知道他们知道皇帝知道他们在作恶,但是他们依然在作恶。 而且还不留下任何尾巴,把事做的干干净净,让人抓不到任何的把柄。 这就是大明末年,所有人都合理合法,合乎规矩,所有的事都有人划上完美的句号,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孙传庭有些气急的说道:“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臣也调查了,状师和经纪都有交待,指向了无为老母。前几日封城,锦衣卫和金吾卫查了不少讲经师傅,这几日连夜提审了几个,这些人都显然是知情的人,总归这件事和无为老母脱不开关系。” 朱由检将询问的目光看向了田尔耕,田尔耕点头说道:“这几日孙府丞的确到北镇抚司提了几个讲经师傅,臣也是好奇,听了几次,的确是和无为老母有关。” “田都督前些时候不是和无为老母约了吃饭吗?这饭还没吃到嘴里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田尔耕挠了挠头说道:“臣前些日子一直在办白浮泉爆炸、构陷案、户部灭门案、积水潭用间案,一忙起来,那天,就把这茬给忘了。” 一阵秋风吹来,西暖阁的阁楼里多了几分清冷,朱由检笑着点头说道:“那就抽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去,这也不急。” 田尔耕真的很忙,这是实情,一个江湖教派的无为老母,虽然在京城颇有几分分量,但也只是有几分分量罢了。 “田都督等在西暖阁是为了什么?”朱由检问道。 田尔耕俯首说道:“万岁,黄石全都撂了。” “万历年间,齐楚浙党与东林党斗的你死我活,最后齐楚浙节节败退,东林势大,先帝登基时,齐楚浙党躲避到了魏珰羽翼之下苟延残喘。” 说完田尔耕还看了一眼懿安皇后,张嫣是这些事的亲历者。 张嫣点头说道:“先帝登基时,齐楚浙党不管是阁老还是首辅,都被换成了东林人,六部之首皆为东林,众正盈朝,魏珰就把齐楚浙的残兵败将笼络到了自己的麾下。” “其实当时除了齐楚浙败退,当时的西党和京党也是节节败退,比齐楚浙各派更加艰难。” 西党,是由陕西、山西两地为代表的关陇地区的官僚组成,战斗力比齐楚浙都不如。 比如天启五年的时候,西党本来就少的举人名额还被划拨了三十一人,送给了浙江和南直隶。 一时间陕西、山西仕林不停的上书,甚至还有些已经致仕的官员入京走动,奈何西党势微,最后这三十一个举人的名单,还是送给了浙江和南直隶。 田尔耕继续说道:“当年党争剧烈,动辄抄家籍户,京中百官人人自危,商贾逐利就嗅到了味儿,以山西黄家举例,他们手下养了一大帮的经纪,这些经纪五花八门,从掌柜到伙计、账房应有尽有,行贿多以干股参股为准,而所获盈利也都放在了山西票号的钱庄里,随取随用。” “一旦京中官员犯了事,银票轻盈好收拾,贵重的金银财物也会用最快的速度转移走,而这些买卖本身都是经纪在打理,也不用转移,哪怕是家主真的出了事,子承父业,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等风声过了,日子照样潇洒。” 地方以投献为耻,查抄的家产、田产都是不动产,当地卖不掉。现银都不知道埋在哪个犄角旮旯的猪圈里,京稽查一走,这些田产、家产、银两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地方官僚和士绅手中。 京师以经纪为主,查抄的家产是租的,没有田产,铺面交由经纪打理,银钱都存在山西票号之中,完全不给你抄家的机会,你什么都抄不到。 而且这经纪显然是一个极为关键的环节,又涉及到了在朝、在野的明公,也涉及到了行骗的无为教。 “也就是大明不兴株连九族了。”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 再多的银子有命去花才是银子,大明的皇帝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以外,其他的皇帝不大喜欢株连九族这种政治游戏,才有了这等转移资产的把戏,但凡是狠心点,游戏就结束了。 株连九族,名义是九族五服皆杀,一个不落全数砍了干净。 但是九是至高之数,所以九族通常也不是实际意义。 通常情况下,株连九族,就是有亲缘关系的所有族系及其支系,甚至是交往紧密的朋友都会受到株连。偶尔还会加入门生、故友,扩大株连范围。 九族变成了一个宽泛的范围,就决定了执法也是有弹性,统治者也不愿意制订完全明晰、统一的范围和标准,这样有利于掌握更多的话语解释权。兴致所至、随心所欲地临事拟旨。 重刑连其罪,则不敢试。不敢试,故无刑也。 这就是族刑连坐法的实际意义。 不管是大明律还是大浩,株连九族、夷三族、凌迟、腰斩都是非刑之正,是游离于律法之外,普遍用于谋反、叛国之中,都是由皇帝亲自下达圣旨,进行惩罚。 绕来绕去都是阶级问题,大家都是统治阶级,没必要为了些许民事、刑事纠纷,把这种恐怖刑罚拿出来震慑。 但是谋逆叛乱就可以适用了,因为他们背叛了阶级。 株连九族这话一出,不管是张维贤还是孙传庭都不敢再多言。 田尔耕倒是低下了头,这要是真的株连九族,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田尔耕,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万岁爷手里的一把刀,要是真的株连九族,那他就是执行者。 戾气。 张嫣清楚的感觉到了大明皇帝身上那股戾气在不断的酝酿,国事家事,事事让万岁不顺心,这心里的戾气越积越深,总归会有出事那一天。 “皇叔可是想到了方孝孺十族案?”张嫣抿了一口兰雪茶,忽然开口说道。 朱由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张嫣看着孙传庭和田尔耕略带惶恐的眼神,摇头说道:“方孝孺十族被杀的案子,最早出现在祝枝山的《野记》卷四之中,祝枝山离靖难都有百年的时间,他是如何知晓细节,暂且不说。皇叔可知祝枝山《野记》中是如何描述方孝孺十族案的吗?” “如何?”朱由检疑惑的问道,祝枝山他知道,江南四大才子之一。 张嫣轻笑着说道:“方家祖坟进了一大家子的青蛇,成了蛇窝,方孝孺的父亲发现之后,当夜就有蛇精托梦,说让方孝孺的父亲饶了它们蛇精一家,若是灭了它蛇精一家,它就把方家给灭了。方孝孺的父亲不信邪,就把祖坟一窝青蛇烟熏火烤给灭了,然后,报应来了,方孝孺就被诛了十族。” “皇叔,这方孝孺殉节一事,起于嘉靖年间的祝枝山,这细节也越来越丰富,是在万历年间彻底被渲染开来,言官上奏要给方孝孺修祠堂,方孝孺的姻亲后裔,也跑了出来哭冤,各地诗社开始坊刻忠烈传,传闻方孝孺殉节一事。” “天启四年三月,浙江汪启淑家中手抄本的《天顺日录》横空出世,天下只此一卷,记录了方孝孺被姚广孝举荐、给建文帝戴孝、拒绝起草诏书、投笔于地、被杀、被夷族。如同亲历一般的描述,被广为传播,《天顺日录》就被送往了京师。” 朱由检疑惑的问道:“这《天顺日录》现在还在宫中?” “东华门内,古今通集库内。”张嫣摇头问道:“皇叔,天启四年六月发生了几件大事,皇叔可还记得?” 朱由检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试探的问道:“叶向高致仕、孙承宗致仕,阉党得势?” 张嫣不再言语,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从永乐年间,一直到嘉靖年间祝枝山写了《野记》之前,一直不存在所谓方孝孺殉节,十族被杀的说辞,尤其是在任何的实录上,都不曾记载诛十族的说辞。 党争,只有胜负,没有对错。 朱由检忽然心头冒出了这句话,那本《天顺日录》真的存在,但到底是不是近两百年前的三杨徒弟李贤所著,就得打个大问号。 但是毫无疑问,那本《天顺日录》当时是东林的弹药之一,可惜威力不够大。 其是大明朝有很多很多,包括方孝孺在内的事件,在百多年后,突然冒出来的记载与原来的记载存在巨大矛盾,而这里面有两个疑问。 这些声情并茂、有血有肉、细节极其丰富如同亲历的记载,来源是什么?这么长时间的断层是怎么跨越的? 而且没有任何墓志铭、文物和证据,与之对应。 可以确定的是方孝孺被杀了,而且牵连甚广,因为朱棣是谋反登基,进了南京城不清除异己,不牵连甚广,他这个皇帝压根坐不稳。 但是杀十族这种离谱的事,想来是三人成虎,流言成真。 第六十八章 谁是谁的谁 株连九族、满门抄斩这些非刑之正,之所以不在大明律和大浩之中,除了遵循历史螺旋上升的规律,中原王朝律法在不断进步之外,其实更多的是这种刑罚,本身也不是轻易可以启动,每次启动,除了需要消耗大量皇帝自己本身的威信以外,还要消耗大量的民心。 “所以这一批经纪买办,左边和无为老母勾结,公然行骗;右边和朝中明公们勾结,隐瞒家产;而又直接听命于各大商贾,从事买卖。从三方收取高额的报酬,是这样吗?”朱由检总结性的问道。 佥商买办,是大明自明英宗朱祁镇,在正统七年时,正式让江南七省田赋折银之后,实物贡赋制度,在江南七省的崩毁。 导致大明京师在江南征收税赋开始以银代物。 以银代物方便运输,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损耗。 但是江南七省,从衣冠南渡之后,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粮仓,直接在江南七省开启的田赋折银的代价,就是朝廷需要大量的粮草,无从补给。 而当时朱祁镇最出名的事件,莫过于在正统十四年,被蒙兀西虏的也先,以两万对二十万,在土木堡被生俘的事了。 战事连绵不断,而又没有粮草,收上来的银子就要去大量购买粮草。 这个时候,户部的官员明显不太够用,随即出现了一种在户部与市场供应之间的中间人,名叫佥商买办。 佥,同签,意思为征集、指派。 佥商买办在朱祁镇的英明之下,终于变成了一个大明臣工、百姓的噩梦一般的存在。 本来属于两平交易,你情我愿的交易手段,或者说承值商办的制度,彻底变成了一种强制性的商役。 佥商役通常派下去,商户都是被迫佥点,而所收到的朝廷的估值,要么是一文不值的大明宝钞,要么给的价格不及市场价格的十分之一。 这种情况,直到嘉靖年间,才被修仙皇帝看不下去了,打扰他修仙大业,他怎么能忍?就给解决掉了。 规范化的编排承役的政策一出,让佥商买办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被佥点商户至少在承办朝廷事物的时候,能够收回成本,而且有了规范化和户部定下的价格,铺、商户也有了根据收到自己应得的钱款,而不是被层层剥盘。 而这种你情我愿的两平交易,在张居正死后的万历年间,彻底崩塌,天平这一次倒向了买办。 万历三大征,看似是大明的落日余晖,而发动这三次大战的结果,就是朝廷对佥商买办的高强度依赖,甚至一度出现了朝廷向商贾借贷取粮的闹剧。 万历、天启年间的财政窘迫、军力不振、对粮草高度依赖的情景,更是让买办们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一个国家的咽喉被商贾钳制住喉咙的可怕局面。 囤货居奇,朝廷急需的粮食、豆料、马匹、铁料、火药料、煤料的价格疯狂涨价,甚至出现了打仗期间,兵仗局和王恭厂无煤可用,无铁进京的局面,前线军卒无火器、甲胄、弓弩可用的尴尬情景。 政治庇护,买办们逍遥法外不说,甚至有了捐钱可以脱罪的刑名败坏,法不束民在万历和天启初年,肆意生长,买办不治罪,成为了一种新型权财交换的方式。更多人的投入到了这场角逐之中。 民如草芥,百姓们想要利用各种勋戚、明公、商贾的“家人”体系,来逃避兵役。而后群小、流民、流匪的规模越来越大,而勋戚、明公、商贾也不都是道德圣人,百姓如同牲畜一样被摆上了市场,被囤积贩卖,公然买卖人丁蔚然成风。 这一切都在天启末年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其中决定性的人物是当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毕自严与当时的户科给事中霍维华。 两人对买办制度进行了改革,对买办进行实名制登记,姓名、住址、籍贯、房产、家财登记造册,防止商户稍俱资财就被迫重复佥点,保护中小型铺、商户的利益的同时,又对各种旧商,展开督查。 旧商稍有所填不真,被走访得知,那锦衣卫第二天就踹门了,女眷充入教坊,男丁一律充军。 大明对明公和士人是极为客气的,但是对于依旧位于贱籍的商户们,那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毕自严的手段是行之有效的,但是毕自严和魏忠贤在维修三大殿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工程上,产生了一些分歧。 南太仆寺牧马草场,是户部堆积草料、提供军马和役马的供应的重要场所,魏忠贤为了弄钱,就准备把南太仆寺牧马草场悉数卖掉,毕自严当然不同意。 卖掉牧马草场,还得佥点草料购买马料,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北面建奴和西虏虎视眈眈,陕西山西民乱、广东广西大盗横行无忌,卖掉马草场,可是这马草的需求可以一点都砍不掉。 但是天启五年,是魏忠贤搞三大殿的最关键的时间点,也是叶向高致仕后,魏忠贤最是凶悍的时候,那时候的毕自严的不满,如同波涛汹涌大海上的一朵朵小小的浪花,还没掀起波澜,他就被扔到了南京做户部尚书了。 直到天启七年春,魏忠贤发现户部的钱粮越来越入不敷出的时候,才准备把毕自严弄回京师。 毕自严直接怒了,南直隶各种盘查刚开头,各种事刚捋顺,他正准备大干一场,就让回北直隶? 毕自严直接称病返里了。 “万岁圣明,经纪买办正如万岁所言。”田尔耕点头,万岁分析的很清楚。经纪买办是让三方沟通有无的重要媒介,也是最重要的执行人。 朱由检略微有些好奇的问道:“这群人一碗饭三家吃,不知道田都督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吗?” “当然是广发海捕通文,将这群人抓起来就是,严刑拷打就是。”田尔耕一副理所应当的说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消灭一个阶级,就要用另外一个阶级去填补。 刘彻消灭藩王阶级,推恩令、刺史、地方豪强循环推进,最后地方豪强逐渐成为了世家阶级;武则天当初彻底消灭世家阶级,用的是天下寒门地主阶级;新红朝消灭地主阶级,用的是天下贫下中农去填补这个阶级。 想要消灭这些经纪买办,就必须要用对应的阶级去填补,田尔耕抓了一批人,只不过是将这些坑,空出来,留给其他人罢了。 朱由检掰了一小块兰雪茶点对着田尔耕说道:“田都督,你看这西暖阁下的雁回池,里面有游鱼无数,此时肆无忌惮的在水中游弋,待到朕投下异物,落入水中,游鱼定然消失一空,仓皇逃窜。这等道理,想来田都督应该明白才是。” “之前有人就已经胆敢公然构陷田都督,田都督下令抓人的时候,锦衣卫那群勋戚们早就已经通风报信,经纪买办们,得到消息还不得望风而逃?都是利益相关。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跑得远的,能带着钱和人脉,跑到西虏和建奴那边去给我大明捣乱。” 朱由检说的就是黄家之流,他说着话,就将手中的兰雪茶点,扔进了西暖阁下的池子里,那群游鱼顿时如同被吓到,轰然散开。 没过多久,有几只胆子稍微大点的鱼试探着想着兰雪茶点游去,随后就是游鱼哄抢着兰雪茶点,雁回池一时间居然有些波澜阵阵的模样。 朱由检看着这些游鱼重新聚在一起,嗤笑着说道:“田都督你看,只要这雁回池边依旧有宫人投食,这群游鱼还会去而复返,再次聚在一起,天熙熙熙攘攘,利字当头呀,朕的田都督,你这法子,除非把鱼塘的鱼抓干净,否则难以奏效。” “那应当如何是好?”田尔耕一愣,他当然清楚这些道理,毕竟这些年办了这么多的案子。这样的人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但是除了抓人、审讯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朱由检笑着说道:“分化一批,拉拢一批,打击一批。至于分化什么人,拉拢什么人,打击什么人。这件事当初毕自严就亲自督办过,他就办得很不错。你和他交流下,不过他最近要忙一件大事,估计顾不上你这个抓买办的小事,不过互通有无,才是关键。别好面子,上门取取经,整日里喊打喊杀,也不是个事。” “臣领旨。”田尔耕俯首称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当初毕尚书称病回乡,还是袁可立袁太保出手,写信给毕自严,毕自严才回到北直隶,做了户部左侍郎。” 既然有懂行的人,田尔耕不会碍于自己的面子羞于启齿。 眼下的他,最重要的就是完成万岁交待的事,直到现在他都清楚的知道,最为魏珰五虎之一,他的命还在皇帝的手里捏着。 “哦?毕尚书还有这样的趣事吗?朕且不知。”朱由检面不改色的说道。 而后随着施凤来的正式入阁,毕自严接手户部尚书。 这段时间,毕自严十分能干,连续月余,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朱由检对毕自严也很信任,户部的表现也让朱由检极为满意。 毕自严离开京师这两年,本来已经有了转好迹象的买办问题,再次被去掉了头上的枷锁,变本加厉,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闹剧。 孙传庭那些案子,在毕自严对佥商买办制度的优化期间,只有一起,而在毕自严去了南直隶之后,就出现了十六起。 稽查,是一个对政策连续性要求极高的工具。一旦主事官被调走,刚刚开始走路的稽查,很容易就会变成名存实亡。” “张国公暂留一下,你们俩回吧。”朱由检挥了挥手,让孙传庭和田尔耕退下,只留下了张维贤。 秋雨落在乾清宫门前的大缸之内,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还激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倒也不算喧嚣,别有意境。 朱由检站在西暖阁的凭栏处,愣愣的出神,而张嫣就这样呆呆的看着出神的朱由检,同样有些出神。新的大明天子,说不出的可靠。 至少大明朝的国政比她预期的要早了半年走上正规,张嫣原来还以为要等到天启皇帝下葬的那一天,才会看到国事进入正轨。 最关键的是,大明新任首辅韩爌,还在等着京师喧嚣尘埃落定,没有进京的情况下,大明皇帝利用手中不多的牌,就已经完成了朝政的梳理。 “皇嫂看什么呢?”朱由检回过神来,疑惑的问道。 张嫣面不改色,轻笑着说道:“没什么,就是琢磨着冬日快到了,尚衣监那边织造了不少的棉衣,婉儿带着后宫的两个贵人和宫女们,做了不少。而且婉儿的针线活好的出奇,等皇叔没什么事了,可以试试婉儿给皇叔做的新衣。” “那就稍后再说。”朱由检点头,转而看向了张维贤,郑重的问道:“王伴伴不日出发去皮岛,袁崇焕也要奔赴辽西走廊赴任,敢问张国公可有可靠子弟,可否随王伴伴同行前往皮岛?” 袁崇焕至今还在京师,朱由检并没有放他前往了辽西走廊赴任的意思,其实就是在等王承恩从皮岛回来之后的禀报。 张维贤稍加思量,俯首说道:“我那孙儿张世泽,之前请万岁立为世孙的那个,聪慧眼准,最主要的是话少,混到王伴伴的大汉将军里,决计不会被皮岛的人认出来。” 朱由检明白张维贤是在给世孙张世泽铺路,他那个儿子张之极,实在是狗肉不上桌,上不得台面,也就读书赋诗还行。 “那就张世泽吧。”朱由检点头,王承恩毕竟是个内宦,文秘工作可以,军事上,大概和朱由检一个水平,到底那也看不出什么来。 “张国公留下吃个午饭再走吧,小膳房那边,我去知会一声。”张嫣含笑着说着,招招手让王承恩过来,嘱咐着张维贤爱吃的东西。 张维贤倒是没有拒绝,俯首说道:“臣惶恐。” 没过一会儿,周婉儿撑着桃粉色的油纸伞,一抹亮色,跨过层层的长廊,来到了西暖阁之上,这自然是张嫣吩咐王承恩喊来的。 张维贤没少在信王府吃饭,他们相处也算自在。正事说完了,自然要叙家常,有个机灵好动直来直去的小丫头,这西暖阁才不会那么冷。 张嫣没有理会西暖阁的喧闹,而是坐在凭栏处,一只手放在木栏上,将半张脸埋在了臂弯处,痴痴的看着秋雨,丝毫不顾及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 “想什么呢?”朱由检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嫣闷声闷气的回答着:“皇叔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朕在想当初的袁军门、徐老师父、毕尚书、孙帝师,他们这些虽然名为东林,但是却不想参与党争的人,他们都是谁的人?东林党不保他们,魏忠贤要祸害他们,而结果是,他们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命,甚至连仕途也保住了。”朱由检伸出手,接住了雨滴。 今天他才知道,毕自严当初称病归里,袁可立去信给毕自严,毕自严才回到了京师。 张嫣愣愣的看着雨水,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问道:“谁是谁的人,重要吗?” 第六十九章 神仙过招,云里雾里 朱由检也看着秋雨落在地上,他是大明的皇帝,他当然拒绝自己身边有任何不受控制的存在。 这是任何一个人做了皇帝之后,必然存在的控制欲。 他静静的站在阁楼里,他在等待着张嫣能够给他一个解释。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雨,一言不发。 “万岁,来试…”周婉言手里拿着几件新衣,满心欢喜的比划着,这几件衣物都是尚衣监做的,但是也是她的带领下完成,对襟都是她亲手缝的。 张嫣居然将此事告诉了皇帝,这让她对张嫣有几分刮目相看。 两个人有过几次冲突,但是看在张嫣不断的让她和皇帝接触的份上,她大方的原谅了张嫣。 可惜,她话说了一半,就看到了朱由检和张嫣静默的看着乾清宫前的雨落,心情一下子变得五味杂陈起来。 张嫣都躲到了西暖阁的角落里,庭廊边!万岁居然还追了过去,两个人一站一坐,如同静止一样的画面,却在她心里,变得如此的刺眼! “皇后千岁,这里面居然还有老臣的衣物吗?”张维贤惊喜的看着一堆衣物,他居然看到了尚衣监的衣物里混着他的衣物,国公的衣物,也有规制,尤其是补子,国公的是麒麟。 衣襟上佩饰物,在大明也是有讲究,金、珠、玉等材料做成的各种饰物。 而皇帝和皇后多数用玉,国公用的是金。 其中垂挂在胸前的,叫坠领;系在前襟的,叫七事;挂在腰间一动步就会碰撞之音,叫禁步。 三种配饰,都是国公府的样式,这件衣物的确是给张维贤的不假。 张维贤说完眯着眼看了一眼张嫣和朱由检的方向,若不是雨落在地上不断砸出的水泡和汇聚成河的秋雨汩汩之声,他也会以为张嫣和朱由检是静止的。 当然张维贤绝对不会跟周婉言那个小丫头的脑袋瓜一样,想到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之上,他只想到了田尔耕那句袁军门一封信,让毕自严回京的那句话。 周婉言应付的说道:“是,当然得想着国公才是,当初在信王府的时候,没少受到张国公的恩惠,再说,这要是真的忘了张国公,万岁爷要教训我了。” 张维贤抖擞着衣物,身子探出了半步,挡住了周婉言上前打扰的路,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用眼神阻止了周婉言前去打扰的举动。 这种略显禁忌之事,只能在当下里说明白,否则大明朝这刚稳定些的局势,又得摇摇欲坠。 周婉言才略显疑惑,怎么一直视如己出的叔父,也阻拦了她去抢回天子的步伐? 张嫣终于坐直了身子,依旧盯着落雨说道:“当初魏珰得势,叶向高带领东林对抗不敌,节节败退,崔呈秀编纂《天鉴录》,王绍徽也编造《点将录》,将所有不愿意攀附魏珰之人,打入另册,列为东林。” “天启六年的时候,魏珰派人去苏州抓周顺昌,锦衣卫缇骑、东厂番子齐出动,结果抓捕周顺昌的缇骑和番子,被苏州的百姓围追堵截,迫不得已,黄衣使者跳进了粪坑里才算是活下了性命。” 朱由检点头,这也就去年的事,他当然清楚,只不过当时义愤填膺,今日作为皇帝再看,他又有了不同的领悟。 大明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魏珰,在得到了皇帝朱由校的首肯之后,派出了督查组,不是,派出了缇骑和番子,前往苏州抓人。 以颜佩韦等五人为首,组织了数万人加以反抗,哪怕是缇骑们带着皇帝的诏书,也被大声呼和为东厂番子从中作梗,与清君侧大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最终这数万乡民,将皇帝派出的缇骑、番子和黄衣天使,给赶到了粪坑里。 这五人也好,七君子也罢,他们到底是反封建的急先锋吗?还是地方逐渐脱离中央掌控的征兆? “周顺昌的案子朕看过了,他反对大明设立矿监税使,而且被罢官之后,回到苏州,周顺昌不断和南直隶主事官沟通,甚至还亲自抓过南直隶治税监高寀的爪牙,周顺昌被抓,完全是符合大明律。”朱由检叹息的说道。 矿监税使,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和朝臣们争锋的焦点,在朱由检便宜父亲、短命皇帝皇帝朱常洛一声令下之下,废除矿监税使的诏命一出京,四海沸腾,普天同庆。 天启年间,熹宗皇帝用了七年,也没把矿监税使给铺出去,直到现在,朱由检也只能控制京师的西山煤局,这还是借着皇庄的名声。 朱由检将张嫣未说完的话说完:“颜佩韦、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五人,纠集乡民七万余人,追打天使、缇骑、内侍,致使一人当场毙命,十数人重伤不治身亡,剩下三人逃回了北直隶。而后魏珰派毛一鹭带兵镇压,抓捕这五人,判斩立决。” “苏州乡民不服,将五人尸首归置,葬于虎丘,曰五人墓。” “五人墓呀。”朱由检不由得长叹一声,出神了良久才说道:“而后复社张溥作《五人墓碑记》广为传播,几个明公刻《五人墓义助疏》立在驿站官道。至此,义风千古五人墓,黄衣使者不出京。” 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 黄衣使者说的就是出宫的皇帝的使者,自从五人墓之事后,天启七年三月二十五日,五人墓案结案之后,黄衣使者再也没有了出京抓人的案例,也失去了对地方任何官员抓捕的权力。 一直到甲申国难,都是如此。 “至此,天下人人皆立生人祠,到底是天下人畏惧魏珰,还是魏珰虚张声势呢?”张嫣摇头说道:“看起来是魏珰赢了,一时间风头无二,其实魏珰还是输了。” “至于皇叔问的,袁军门、孙帝师、毕尚书和徐老师父,到底是谁的人,其实都是胆怯的人报团取暖罢了,面对魏珰的咄咄逼人,他们选择逃出了京师,躲在魏珰的羽翼之外。” “他们其实有能力匡扶社稷,或者为了爱惜羽毛,或者为了暂避锋芒躲了起来,说的好听些,是为了静待明君出世。说难听些,还是逃了罢了。至于他们过去是谁的人不重要,但是他们现在是皇叔的人,不是吗?” 朱由检看着落雨,久久不语。 张嫣有些落寞的说道:“如今不就是皇叔的人吗?田都督那句无心之言,真的无心吗?袁太保曾经写信给毕自严的事,可是机密中的机密,万岁不也是曾经以为田都督是我的人吗?” 朱由检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已经分析明白了张嫣在其中的作用。 袁可立、毕自严、孙承宗、徐光启他们是一个群体的代表性人物,那就沉默的大多数,在面对不可力抗的困难面前,选择逃避的人。 张嫣在其中的作用,更多的是借力打力罢了。 袁可立为代表的朝臣可以逃出京城去,那张嫣作为大明皇后,怎么逃出京城? 朱由检放下了心中那些许的芥蒂,笑着说道:“其实朕最担心,构陷田尔耕的案子是皇嫂命人做下的。现在看来,倒也不是。”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要是有这等本事,还能让魏珰活到皇叔登基?”张嫣活动了下身子,听到皇帝的话,摇头笑着说道。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她没想到田尔耕会突然刺了她一刀,哪怕是她很敏锐的察觉了万岁的疑心,甚至留下了张维贤在宫里用晚膳,叫来了周婉言救场,也没有阻挡皇帝心中的芥蒂。 当然,她之前也曾在田尔耕在犯错的边缘时候,说了几句让田尔耕几乎下地狱的话。 “婉儿,把皇嫂的短氅拿来,皇嫂受了点风,可不能着凉了。”朱由检大声的喊着,待到周婉言近前来,朱由检才拿过来周婉言手中自己的衣物,试了试,看着对襟带着几分惊喜的说道:“这对襟的线,一看就是婉儿亲手走的,不是手艺上的事,尚衣监的内侍们的手艺好是好,可是这用心程度一看就是婉儿亲手缝的。” “万岁圣明。”周婉言本来拉到地上的脸,瞬间雨过天晴,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璀璨笑容,之前那些心里的小委屈,瞬间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哪里还有心爱的人,夸赞更加暖人心? “刚才和皇嫂聊了些朝中的大事。”朱由检在周婉言耳边解释了一句。 坤宁宫、慈宁宫那些后宫之人,早就开始编排大明皇帝和大明皇嫂之间的纠葛,上次有张嫣早就有了朱由检的孩子的故事。 这会儿已经有了大明当今皇帝联手大明皇嫂,合谋害死先帝的传闻。 本来朱由检打算将这事交给周婉言去平复,确定周婉言后宫之主的地位,也算是给周婉言立威。 可惜,周婉言始终把这件事当做是攻击张嫣的手段,任由舆论发酵。 大明皇宫是个漏成筛子,甚至可能会发生刺杀皇帝的地方,任由这种不正当的言论发酵,真的传到坊间,那就是三人成虎了。 朱由检落后了几步,招来了王承恩低声交代道:“王伴伴,去皮岛之前,把宫里嚼舌头根的人拔一拔,都嚼舌头到了朕耳朵里了。” “是。”王承恩俯首称是,随后有些疑惑的问道:“那田都督那边?” 朱由检稍微思量了下说道:“罚俸三个月吧。” 田尔耕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都不重要,罚俸是一种警告,再有下次,那就不是罚俸了。 田尔耕美滋滋的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手里还提着兰雪茶点,左脚刚进门,右脚就听到了罚俸三个月的圣旨,整个人楞在原地,差点就原地升天。 “王大伴,慢走几步,慢走几步。这罚俸是为何罚俸?雷霆雨露均为君恩,臣可以受着,可是这要杀人也得给个由头呀,这,这,怎么出宫前还是好好的,这刚出宫就不一样了呢?”田尔耕在衙门口接了口谕之后,赶紧拦住了王承恩。 既然是王承恩亲自来传话,那事情就还有救,但凡是王承恩派个小黄门来,他就得回家给自己准备孝衣了。 “田都督莫慌。”王承恩看人极准,他算准了这件事不那么简单,轻声说道:“袁军门给毕尚书写过信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袁太保告诉我的呀。”田尔耕赶忙回答道。这等私密的事,若不是亲历者口述,他从何得知? “那这罚俸三个月的俸禄,袁太保估计过一会儿就送过来了。”王承恩笑呵呵的撑着油纸伞离开了北镇抚司衙门口。 正当田尔耕仔细品味这话的意思的时候,太保的师爷就踏着雨,来到了北镇抚司衙门,放下了三十两银子,就离开了。 “吴千户,这是演的哪一出?”田尔耕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愣愣的问着吴孟明。 吴孟明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掰着指头算了半天,说道:“反正田都督,这事跟咱们没啥关系,他们神仙打架归他们打架,挨不着咱们的事。这板子反正没打到田都督头上。” “我是怕没有这三十两银子吗?罚俸是罚的我的俸!”田尔耕没好气的说道。 “这罚的应该是袁太保。”吴孟明用下巴杵了杵,示意田尔耕看街角,轻声说道:“王大珰还在街角站着,没走呢。虽然不知道他们玩的什么把戏,想来和田都督没啥关系。” 田尔耕这才看到了街角王承恩和几个内番转回宫中的身影,终于品出了几分味道。 “厉害呀。”田尔耕不由的赞叹道:“还是这群文臣玩的云里雾里。” 王承恩并没有马上回宫去,万岁、皇后、皇嫂和国公正在用晚膳,他还得去处理一个人。 今天万岁处理了不少的事,毕自严没提、孙传庭没提、田尔耕没提,但是他王承恩却记得的。 月黑风高杀人夜,其实总结的并不全面。 杀人夜月黑风高,并不算是最好的日子。 月黑风高再加上大雨,才是最佳的杀人时间,因为几乎所有的痕迹都会被大雨抹去,这等月黑大雨的日子,出行的人少之又少,有些响动也不会引人注意。 第七十章 关内羊侯 黄石是一个幸运的人,他是少数能够从北镇抚司活着出来的人之一。 西党势渐之后,经纪买办这个行当,他们山西商贾已经没有了参与游戏的资格,自然被排除在外,所以他才会撂的干净,田尔耕也只能把他放了。 毕竟户部、刑部、顺天府、锦衣卫、东厂都盯着,草菅人命,这么多人盯着,他田尔耕并不太想挑战规则。 东厂的番子回禀,黄石在北镇抚司释放的消息之后,王承恩就留了心。 黄石撑着油纸伞,挽着衣角在巷陌了狂奔,他气喘吁吁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空,因为雨夜,这夜黑的更快了几分。 他跑到了回春楼的客栈里,这是黄家的产业,他进出自己家的产业,自然不用过多的言语。 “掌柜的喝点水,看这喘的…”小儿拿着茶壶和水杯献殷情,可是黄石已经冲向了二楼的厢房。 踩在楼梯上的黄石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腿脚的无力,长时间的跑动和大雨,让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但是他依旧扶着楼梯的抚手,来到了黄少发的房间门前,锤动着厢房的木门。 “嘭!” 黄石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闩门的短横木崩出了老远,厢房的门被黄石强行破开。 他很感谢自己的扣门和小气,之前有很多客人抱怨门栓松动,但是他一直没有维修。 “少主…”黄石闯进去,才看到床帏里衣衫不整的黄少发,正在一个女子身上卖力的耸动着。 “你!”黄少发目瞪口呆的看着闯进来的黄石,气的就是一个哆嗦。 黄石丝毫不顾及黄少发眼下的感受,用力的吸了口气,喊道:“快走!有人要杀你!” 黄少发进京办的事,就是组织五城煤市口的各种集散商贾,让他们囤货涨价谋利,但是五城兵马司、金吾卫和巡铺的供销铺打断了涨价的可能,集散商贾里不仅仅有普通走卒,还有豪商。 黄石刚刚回到家中,还未洗漱,就听到消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顺天府,已经开始了大规模搜捕囤货居奇的商贾,查封了不少货仓。 而且最主要的是,京通两仓,因为通惠河不通漕运,导致京城近千的仓储无粮囤积,这些仓储就被公器私用,租赁给了城中大户,这一彻查,一抓一个准,而且还没地方说理去。 锦衣卫的缇骑和东厂的番子,出了京师显得势单力薄,可是在京城,这些人可不会跟你说理。 洗了一把脸的黄石回过神来,就拼了命的赶来会春楼,京师这地方,勋戚云集、明公遍地,让他们损失这么大,这些大户,能放过他们黄家? 首当其冲的就是黄少发。 黄少发刚披上一件衣服,就听到了楼下一阵喧嚣,惊恐的问道:“怎么了?” “他们来了。”黄石用最快的速度吹灭了蜡烛,瞪着眼睛盯着门缝,一群手持短刀的人已经冲上了楼梯。 黄石大骇! “得罪了,少主。”黄石打开了窗户,推搡着黄少发,随即一把推了下去,而后自己就跳了下去。 至于床上的还在穿衣服的女子,黄石这会儿可顾不上了。 二楼摔下去摔不死,黄石一瘸一拐的扶着黄少发就奔着胡同而去。 “谁要杀…”黄少发瑟瑟发抖的想要发问,黄石低声呵斥着:“闭嘴。” 当拐进胡同之后,黄石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得亏他来的早一些,再晚一些,怕是黄少发的命就没了。 若是山西黄家少主的命没了,他这个掌柜的只有亡命天下的份儿了。 黄石心里有点埋怨大明皇帝,若是以往,这胡同里定是堆满了柴火垛。 服柴役,是京师百姓两百年来的生活习惯,大明皇宫和官署的柴火需求,导致京师周围的都变成了一片枯黄。 从宣府拉木材到京师贩售给砍柴夫也是一门大赚特赚的买卖,可惜都被皇帝一言令下给断了。 而这个时候,胡同里没了柴火垛,他现在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里!”黄石身后的追兵,发现了行走不便的两个人,大声的喊着,可是话喊了半截,尖啸声打破雨水,一箭穿喉,此人再没有了生息。 “谁?”黄石的心情可谓是一上一落,惊讶的喊着。 “想活命吗?”阴影里出来一个人,手里把玩着一把腰剑,声音低沉的问道。 黄石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蝼蚁且偷生,他一个大活人,自然不想死,但是显然京师的那些大户不会放过他们。 “好。” 一阵寒光闪过,黄少发不敢置信的捂着自己的脖颈,软软的瘫倒在地。 来人将腰剑放回剑鞘之内,将手指搭在黄少发的脖颈处试探了下,确认黄少发死后,点头对黄石说道:“现在你可以活着了。” 黄石哑然失色的看着这一幕,他还没反应过来,黄少发就死了。 朱由检将张维贤送出了乾清宫之后,有些疑惑的看着王祖寿问道:“王伴伴还没有回来?去北镇抚司衙门用这么久?” “臣拐了个弯儿,这才回来。”王承恩显然是换了一身衣服,从偏殿走了出来。 朱由检抽动着鼻子,上下打量着头发还滴着水的王承恩,疑惑的问道:“用了晚膳了没?杀人了?” 王承恩显然没想到自己的皇帝,第一句话居然是问他是否用了晚膳,一时间有些迷茫的露出了憨笑说道:“还没用晚膳,黄少发死了,臣亲自动的手,没清理干净,倒是污了万岁爷的清净。” “事情比较紧急,有密谕称山西黄家向建奴贩售粮铁,臣只查明了黄家向西虏贩售,还未找到黄家向建奴贩售的证据,但是也有了些眉目,黄少发不能死在京城豪商报复的手中,臣就动了手。” 王承恩想了想说道:“臣把那黄石给抓了,他们黄家的确有条商道,是奔着建奴去了,这黄石倒算是个可用的人,臣把黄少发给杀了,黄石也没有任何的退路。既然建奴的尚虞备用处的探子都送到了京师,臣琢磨着锦衣卫也好,东厂也罢,也该向建奴那边派点人手,打探、暗杀、破坏也要对等才是。” 朱由检点了点头,王承恩的考虑还算周详,他看了看王承恩还滴着水的头发,说道:“去收拾干净,吃了饭以后再做事。以后这种事,交给净军去做,别自己动手了。” “臣领旨谢恩。”王承恩俯首退到了偏殿,他现在这个衣衫不整的模样,怎么都不适合伺候皇帝。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打开了奏疏,今天见了一天的朝臣,虽然已经很是疲惫,但是奏疏依旧要批阅。 一大堆问好的奏疏,被朱由检扔进了垃圾桶里,等待明日引火用。 工部都水主事陆澄源的奏疏让朱由检看了半天,最终留中不发。 【厂臣魏忠贤服事先帝,论功行赏,自有常典。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蟒玉遍宗亲、京堂滥乳臭也!外廷奏疏,不敢明书忠贤姓名,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厘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士习渐降,莫此为甚!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甚非盛世所宜有也。】 这封奏疏看似是在弹劾魏忠贤的罪名,但是魏忠贤已经死了月余,京师街头的小孩子都知道了,窑子里的姐儿,都编成了曲唱的满京城都是。 这工部都水主事,此时上的这道奏疏,其实目的就是弹劾当初攀附魏珰的臣工。 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就是这道奏疏的核心。 常伯,是周朝的官名,最开始是从诸侯中选拔,而后多指皇帝身边的近臣。这里指的是魏珰。 续貂之诮,晋朝皇帝的官员,都用貂做帽子的装饰,后来八王之乱后,晋朝的貂不大够用了,就用狗尾巴来顶替。其实就是暗骂八王之乱之后的晋朝封爵滥授。 烂羊兴关内之谣,常作关内羊侯,也是个典故。 说的是王莽新朝灭亡后,更始皇帝刘玄,大肆封赏将领爵位,就有了烂羊头,关内侯的童谣。随后被赤眉军和大魔法师刘秀给砸了场子。 随后这关内羊侯就成为了地位卑下、滥授官职的代名词,常与屠狗辈一同使用。 常伯有续貂之诮,烂羊兴关内之谣,其实说的一个意思,就是在说魏忠贤权势滔天之时,滥授官职爵位。 一道奏疏给魏珰两个外号,狗尾巴和烂羊头,这就是读书人骂人的功力,没有任何的脏字,而且处处引经据典,不由得你皇帝不信。 工部都水主事,不考虑沙河和南沙河明年的水运调度,不考虑白浮泉堤坝,不考虑堰塞湖可能造成的危害,光顾着党争,打压异己,这就是大明朝的朝堂。 朱由检叹了一口气,又打开了一封奏疏,随即合上递给了张嫣。 张嫣打开看了两眼,一脸该来的终于来了的表情。 先帝遗孀久居乾清宫终于从内侍疯传谣言、坊间热议,弄到了朝堂之上,朝臣们开始了上书劝谏张嫣移宫。 这第一封奏疏还只是试探,试探大明皇帝的态度。 是吏部尚书周应秋上书请旨,让张嫣的父亲张国纪回京。 请张国纪回宫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张国纪做人质,威胁张嫣移宫。 当年移宫案中,主持移宫的有两人,福王生母郑贵妃和没有什么名分的李选侍,李选侍是被英国公张维贤逼迫,才迫不得已的放了朱由校。 而福王生母郑贵妃可不是那么好对付,兵科右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吏部尚书周嘉谟几个人联合起来,威胁郑贵妃的侄子郑养性,以郑养性为质,逼迫郑贵妃移居慈宁宫,才算是彻底扫清了朱由校登基路上的障碍。 而此时朝臣上书请张国纪回京的目的,其目的不言而喻。 “皇嫂以为如何?”朱由检抿了一口茶问道。 张嫣放下奏疏,略有些迟疑的说道:“此时皇叔不批复,过几日,那就不是一个周应秋上书请旨了,朝臣们请命的奏疏,会堆满皇叔的御案,再过几日就是廷议,再过几日搞不好会有撞柱的戏码。” “皇叔还是准了吧。” 朱由检摇头说道:“暂且压着,看看朝臣们的反应再说,不能他们一说,朕就答应。至少等他们撞完柱再说。” 皇权和臣权的博弈,节奏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行,否则被朝臣们牵着鼻子走的下场,就是另外一个汉献帝罢了。 “万岁爷。”王承恩匆匆进了正殿,俯首说道:“万岁爷,臣在坊间听到传闻,郑芝龙的使者今天早上到了,一进城,就盘下了两栋酒楼,一栋十一万两银子,一栋十五万两银子,出手极其阔绰。” “哦?”朱由检来了兴趣,探着身子问道:“大户?!” “大户!”王承恩确信的点头说道。 张嫣坐在一旁,看着眼里冒着贪婪的一对君臣,脸上写着敲一笔竹竿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由扶额,连连摇头说道:“皇叔这吃人的模样,不把郑芝龙的使者给吓到?” 最近又到了放饷的日子,京城的粮饷还好说,都是固定的账目,最近户部盘账也把账目弄的井井有条,不算什么难事。 就是突然凭添了一笔皮岛的饷银,这二十多万不在账目的支出,可是愁坏了皇帝。 虽然西山煤局摊子已经铺开了,但是九月一个月,也就弄了十数万的银子。 缺这十万两左右的饷银,本来张嫣已经打算好了,把内监剩下银子先填到皮岛这个窟窿里。 “皇后千岁,这宫里眼看着也就十万多两银子,还是万岁爷前段时间让黄立极诈贿弄的七万多两,以及西山煤局的利钱,这都给了皮岛,宫里就开不了火了。”王承恩也是一脸无奈的说道。 大明皇帝实在是太穷了,但凡是出点事,大明皇室都有破产的危险,听个戏,还得朝臣们请客的大明皇室,就是这么寒酸。 “考验郑芝龙使团诚意的时候到了。”朱由检摩拳擦掌的说道。至于朝臣们说的关内羊侯的典故,他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卖官鬻爵那是盛世才需要批判的东西,现在的他,只看筹码是否足够。 第七十一章 郑家两兄弟 朱由检对郑家,非常喜欢。 这种喜欢,哪怕现在年仅三岁的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九州平户藩田川氏,也挡不住朱由检对郑家的喜欢。 没办法,郑成功毁家复明那一刻,其大义,不仅是朱由检,连鞑清康麻子都得敬上三分。 康麻子打败郑家,收复大琉球岛,为了平复民怨,不得不亲笔给郑成功写墓志铭,以【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来给郑成功定了民族英雄的基调,四处给郑家人修祠堂,才没有闹得闽南复叛。 郑家是反出清廷,怎么也要混个贰臣的名分,结果闽南岭南处处皆祠堂,也是鞑清的无奈。 郑家的起家、郑氏海军的奠基人就是郑芝龙。 郑芝龙是大明顶级海盗,从天启四年,到天启六年,仅仅两年时间,就从卖履为业、为人缝纫以糊其口的走卒,变成了七百条海盗船,雄踞大明万里海塘的雄主。 而这个顶级海盗,因为大明的大方面政策是海禁,所以他的活动,被朝中的明公们,视为非法。 朱由检称呼郑芝龙的军队为海军,不仅仅是因为郑家海军的舰船、武器、管理方式上极为先进,这一点不管是英属还是荷属东印度公司的船队的规模和先进程度,和郑家海军,不遑多让。 而是因为郑芝龙的设计理念,在郑芝龙的理念里,他的舰队,不仅仅是用来保护陆地,而是完全服务于海权和贸易。 在理念上,郑芝龙,甚至比已经享受了两百年海盗红利的泰西诸海盗国,更加先进。 这就是朱由检对郑家如此重视的原因。 郑家派到京师作为使者的是郑芝龙的长弟郑芝虎。 龙智、虎勇,笑傲海塘。 郑芝虎诨号蠎二,以勇武著称,战于海上,常常口含钢刀,手持藤盾牌,船尾绳荡跃至敌舰,格盗殆尽方罢手,凶名远播,万里海塘上,跺跺脚,波涛汹涌的人物。 而此时的郑芝虎来到了京师,明显的不适应,哪怕是京城下着雨,足够湿润,这股寒意,依旧冻的他躲在棉被里瑟瑟发抖。 “天使到。”酒楼外四夷馆太常少卿高声喊着,喊完之后,太常少卿就将脑袋躲在了暖阁里面,再也不愿意探头。 四夷馆,由明成祖朱棣所设立,专门负责接待外国来使,鼎盛的时候,设有通译近百名,太常少卿也曾经是能够每日廷议、面圣奏报的人物。 后来随着大明海禁,连皇庄都经营不下去了,四夷馆,也渐渐名存实亡,仅仅设有太常少卿一人。 为何是四夷馆接待? 因为朝中的明公们,认为郑家是海盗,是别国,才让四夷馆接待,这也是为何郑芝虎一进京,就要买两栋酒楼的缘故。 而且这两栋酒楼还是皇庄。 财不露富是中原王朝的亘古名言,如此高调的炫富,完全是为了宣泄自己不愿住在四夷馆那等憋屈的地方。 郑芝虎骂骂咧咧的打开房门,闷声闷气的说道:“你们皇帝可算是派人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明日俺们就走了,刚进城就吃了一肚子的闭门羹,四夷馆就两间房,我们百十号人,住那两间房去?” 王承恩可是天子大伴,正经的司礼监提督太监,东厂提督,出门的仪仗和大红色的蟒服,只要眼不瞎,就知道这位是大人物。 “远来为客,倒是天朝怠慢了。”王承恩说着打量着屋内的三个人。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非常淡然的泡着茶水,手里还捧着一卷书,看到客人拜访,才将手中的书放下,对着王承恩施了一个半礼,随后又坐下,继续泡茶,倒是把书放下。 “这是咱家幺弟,郑芝豹,南安庠生,若是这次归附顺利,大哥说让他在京城读书,这娃读书读的可好了,将来说不定能当个进士。”郑芝虎巨大的手掌,用力的拍在了郑芝豹稚嫩的肩膀上。 郑芝豹吃痛,却只能摇头,他这个二哥,向来如此,那是一双杀人无数、血腥至极的手,他自己都不知道每次拍肩膀,能把人拍散架的感觉。 但是能怎么办,郑芝豹又打不过郑芝虎。 “这位是?”王承恩没有纠正郑芝虎认知上的错误,事实上,按照大明的科举制度,庠生,是不能参加科举,中举人、参加殿试进士及第。 庠生是另外一条路,捐钱做了庠生,可入各地国子监,最后进京,做国子生,期满出贡,也可充任县官或教职,也算是另外一条仕途。 王承恩这种事跟郑芝豹这种粗人,也说不明白其中的区别,反而是对另外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他十分好奇。 “这是咱家哥哥,大哥手下的头号军师,郑亢,亢龙有悔那个亢,大哥给起的名字。” 郑芝虎又一溜烟的钻进了被子里,搓着手说道:“咱是个粗人,跟朝里这群明公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大哥指定不放心,就把郑亢派来了。这天,真的太冷了!” “郑亢,见过王大珰。”郑亢站起身来,行了个半礼,便不再言语。 王承恩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眼神里带着审视,把屋中三人仔细打量了一遍,随即心中大定。郑芝虎打仗绝对没问题,可是要说谈判,还是得带个智囊。 “诸位远道而来,万岁爷特意嘱咐,怕闽南勇士到了京师水土不服,特意带了几样菜,由乾清宫小膳房烹饪,还带了不少的食材,都让内侍们搬到了酒楼的库里了,三日一送。” “小酌两杯?”王承恩卷了卷袖子,就要坐下。 而郑芝虎不情不愿的抱着被子,挪动着身子,坐到了桌前,伸出手想要喝茶,又蜷缩了回去。 “你们北方这才十月初,就冷成这样吗?”郑芝虎依然有点抖。 郑亢看着郑芝虎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的摇头说道:“你号蠎二,这到了京师,就冻成一条虫了不成?看你这样,回到闽南,说出去也不怕丢了大哥的面子。” 内侍们在快速的传膳,糟鸡、香螺片、芋烧猪蹄、配上一道燕汤氽海蚌,再加一碗八宝红鲟饭,三人小酌的局就攒好了。 “闽南湿热,蠎二呢,一直住在泉州,大哥在长崎(平户藩)打拼的时候,蠎二也未曾跟着,后来一直在万里海塘,大小琉球对付南掌(荷兰)红毛番,未曾受过如此冷的天,倒是让王大珰见笑了,我们这一来,你看那样子,哪里有海上蛟龙的模样?”郑亢拿着郑芝虎打趣,打开了话头。 郑芝虎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没说话,郑芝豹给他的二哥端了一碗热汤,尝了尝说道:“不是很烫,正好。” 郑芝虎端起汤满口灌下,苍白的脸色才稍微好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瓮声瓮气的说道:“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倒是饿坏了。” 王承恩左右看了看,端起了酒杯说道:“处处风帘傍酒垆,白甜新醅及麻姑,闽南麻姑酒,大家尝尝这京师的麻姑酒和闽南有何不同。” 说完,王承恩一饮而尽,将杯子倒过来,示意酒已经喝尽了。 王承恩看到郑芝豹尝汤的动作,就知道他们一行人的防备心理很重,到了京师虽然出手极为豪爽的买了两个皇庄酒楼,却连饭都没吃一口,可见随行的人,还未打点好一切。 毕竟他们是万里海塘的蛟龙,但这里是天子真龙的底盘,到这里,他们也只能盘着。 “来来来,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吃饭,喝酒!”郑芝虎几口麻姑酒下肚,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将被子一甩,开始大口大口的吃饭。 所有的饭餐,郑芝豹都已经尝过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酌变成了畅饮,这场面终究是活络了起来,郑芝豹弱小的身体,总是在躲避他二哥的魔掌,不到十岁,身子骨还没张开,怎么能喝酒?但是郑芝虎一直灌酒,小家伙只能躲着,也算是热闹。 郑芝虎抱着王承恩的肩膀,大声的吼道:“你都不知道那群红毛番多么过分!王大珰,你到皇帝面前好好跟咱家皇帝说道说道,这算什么事啊!啊?!濠镜!我大明的地头上!我们到濠镜进货,出入的时候,那群红毛番!一艘船就收三千两银子的过路费,这是做买卖?这是打劫!” “不过咱老郑家是吃素的?想过麻六甲?一艘船没五千两银子,让他过?老子跟他们姓加斯巴德!” 郑亢拽了几次,都没把郑芝虎的手拽开,无奈的说道:“王大珰,蠎二是个粗人,你别见怪。这杯酒,算是我提他向大珰赔罪。” “无碍,无碍。”王承恩将郑亢手中的酒杯摁下,笑着说道:“蠎二是个敞亮人,咱家一个月前也是信王府的一个内侍,抻着万岁爷的面子,人人恭敬罢了。” 郑亢想要把手中的酒杯举起来,才发现王承恩的手,跟个钳子一样,力大无比,郑亢自问自己常年在海上,虽然名为军师,但是当年也是跟着郑芝龙的打了不少的硬仗,可是角力一事上,居然输给了看似瘦弱的王承恩。 酒过三巡足矣,可惜蠎二突出的就是一个莽字,过了三十巡才罢休,不是蠎二不想喝了,是王承恩生生把郑芝虎这个蠎二给喝的酣醉。 不过王承恩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与郑亢攀谈着。 “王大珰抻着万岁爷的面子,人人尊敬,就是不知道我们郑家,能不能抻上万岁爷的面子?王大珰不晓得,大哥他…”郑亢说着说着别过了头,两个眼睛在烛光下,居然泛着泪光。 “莫急,细细道来。”王承恩这才了然,喝了半个时辰的酒,这总算是说到了正事上,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开没开头,郑亢先哭上了。 王承恩听郑亢娓娓道来,才彻底明白了为何郑芝龙三番五次的想要归降,也才明白了这郑芝龙如此想要投靠大明。 王承恩出了酒楼,脚底下有点虚浮的走到了内监司,虽然他是北方人,喝酒都烈的紧,但是喝倒了两个壮汉,他还是有些腿脚不听使唤。 “给咱家取点冰窖的冰块来,醒醒神。”王承恩抬头看了一眼乾清宫还是灯火通明,用力的眨了眨眼,混着冰水洗了把脸,猛地一机灵,才算是彻底醒了酒。 王承恩趁着酒醒着,赶紧进了乾清宫,俯首说道:“万岁爷,臣去了酒楼,把俩人都喝倒了,倒是知道了,郑芝龙到底为什么这么多次想要归附大明。” 朱由检听到了王承恩的禀报,才了然的点了点头,说道:“这都子时了,你也去歇着吧。” “今天臣当值乾清宫。”王承恩揉了揉有些醉意熏熏的眼睛,刚才冰水的劲儿过去了,酒劲儿上来,更是睁不开眼,他也没想到这麻姑酒后劲儿这么大。 “去睡吧。”朱由检看着王承恩的模样,摇头说道:“也没什么当值的了,都子时了,朕也要去睡了。” “臣领命。”王承恩看了看沙漏才恍然,俯首称是,走到正殿门口过门槛的时候,居然没迈过去,摔了一跤。 朱由检看完手中最后一份奏疏,刚准备去就寝,看到张嫣从偏阁走了出来。 “我看懋德殿还亮着烛火就披了件衣物来看看,这都子时三刻了,皇叔还有奏疏没看完吗?刘太妃叮嘱皇叔要按时休息,上次在慈宁宫都睡着了。”张嫣撩开了罗幕,有些担心的问道。 朱由检点头:“朕在等王伴伴,王伴伴去见了郑家来使,朕就一直等着。王伴伴那个人皇嫂也知道,今日事,今日毕,不喜欢拖延。朕要是睡了,他一晚上睡不着。” “王伴伴那个样,还不是跟皇叔学的?”张嫣坐到了偏案上,招来了近侍宫女,嘱咐拿份夜宵过来,这饿着肚子睡觉更是难受。 朱由检将王承恩的回报,又给张嫣说了一遍。 郑亢刚开了个头,就是痛哭流涕,其实主要原因,并不是郑芝龙过得有多难,或者郑芝龙常常抱怨,而是意难平。 这世上最难平复的就是意难平三个字。 第七十二章 封舟赐书 郑家起家和迁平户(移民)李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李旦是海盗豪商,泰西红毛番皆称其为甲必丹(Captain),是泰西人对首领的称呼。 李旦无子嗣,但是有义子两人,其中一人就是郑芝龙,郑芝龙和李旦在月港相识,在李旦的手底下做了两趟生死买卖,随后到长崎打拼了一年有余,凭借自身的才干,被李旦赏识收为义子。 李旦临死前,将所有的船只、手中的海盗、海运都给了郑芝龙。 李旦一直在寻找他的海上继承人,需要一个对海军有着独到见解的领袖人物,而不是平平无奇,被某种思想所固化的人,因为李旦看到了英、荷属的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远洋,将是世界的主流,而非陆地。但是他手底下缺少这样的人,恰好,郑芝龙出现了。 而后李旦,将大明、以及万里海塘万国陆地上的种植园、货物集散码头、以及人脉都给了另外一个义子,李国助。 郑芝龙喜欢大海,李国助不喜欢漂泊。 两个义子都安排妥帖,李旦心满意足的撒手人寰。 起初李国助和郑芝龙两人亲密无间,合作的极为顺畅,一个产,一个销,郑芝龙以大哥自居,李国助的日子,倒是过的比当初李旦活着的时候,还要好上数分,生意越做越大。 可是李旦的结义兄弟许心素,可一点都不觉得兄友弟恭算是什么好事! 李国助自襁褓中被李旦收养,李旦也一直视若己出,任谁都认为李国助是李旦走后的继承人。 结果临到了,横空杀出个郑芝龙,许心素就开始挑唆李国助开始针对郑芝龙。 郑芝龙重情义,又受恩于李旦,临终李旦交代遗言,还嘱咐郑芝龙看护好李国助。 郑芝龙在兄弟阋墙,纷争起后,就处处忍让,这就是郑亢的意难平的地方。 明明是郑芝龙处处让着李国助,李国助还叫嚣着自己能力强,打着要夺回父亲基业的名号,处处为难郑家海船。 这也就罢了,跟着郑芝龙的人,都是起于微末的草莽之辈,也习惯了日子不顺,被针对,被为难,大哥授意,绕着走就是。 但是郑亢,却眼看着郑芝龙左右为难。 一边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边是义父收养的另外一个养子,一边是义气,一边是恩亲,郑芝龙居其中,虽然嘴上没说,但是底下的兄弟又不傻。 所以郑亢第一次对着外人说起这事,才会如此的意难平。 “不管是郑芝虎那个粗人,还是郑亢,其实都不是做主的人。还是得等郑芝龙进京才好。朕决议封郑芝龙一个五品游击将军,让郑芝豹入国子监就读。”朱由检思虑了半天才说道。 “皇叔打算给郑家支持,到底到什么地步?”张嫣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笑着说道:“若是郑芝龙肯卖命,朕给他个开海王。” 本来朱由检是想说,给郑芝龙一个海贼王的称号,可是这贼字怎么都不好听,海贼王在大明有歧义,他才打算换了个说法。 郑芝豹入国子监有类似于人质的嫌疑,但是朱由检一点都不吝啬,甚至还准备邀请郑芝龙的三弟,郑芝凤进京。 郑芝凤,后来改名为郑鸿逵,郑芝龙投降清朝之后,郑鸿逵就和郑芝龙闹掰了,改了名,继续抗清。 龙、虎、凤、豹郑家四兄弟,个个可堪一用。 “皇嫂还记得当初郑和说的那句话吗?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朱由检吃了点茶点,神色依旧是有些茫然和彷徨。 张嫣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成祖殡天,仁宗继位,朝臣奏疏蜂拥而至,皆奏议大明船舰所耗过重,下西洋劳民伤财,反复劝说仁宗皇帝,郑和当时劝仁宗皇帝,保留大明宝船时候,说的这句话。” “所耗过重,劳民伤财。”朱由检重复了这两个词,似乎是看到了当初大明无敌舰队横行世界的模样。 “成祖一朝短短二十载,营建北京、五征蒙古、收复交趾、稳定辽东,建州三卫定鼎辽东两百载,哪一项不是靡费万千?那时刚刚经历靖难,仅仅靠农税,怎么支撑的起如此耗费?” “而且永乐年间并没有听说成祖皇帝缺钱缺粮,浩瀚的舰队和海运,往返于月港、上海浦、天津卫,没有出现任何财政上的危机,京师皇庄遍地,按照大夫们的说法,皇庄都是亏钱,那成祖皇帝岂不是亏死?成祖皇帝,倒是富得流油,南直隶还养着一大群光吃不干的大夫。” “那时打一次仗,成祖皇帝就弄三万辆大楯车随行,朕现在连一千辆都费劲,别说楯车,直到现在蓟门火药局的银两都是徐老师父在拆借。紫禁城里,就十多万两银子,还是诈贿得来的。” 朱由检越说越气,其实朝臣们反对大明皇家舰队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皇家舰队控制了一条堪比盛唐时路上丝绸之路的海上丝绸之路,垄断了海上贸易,而这种垄断,属于大明皇室的独家垄断,代表着皇家的私人利益。 但是陆上丝绸之路,因为帖木儿帝国和奥斯曼帝国,打的热火朝天,根本无法运营。自宋时,就因为偏居一偶,开辟的海上丝绸之路,就成了发财的好去处。 但是海上丝绸之路,被皇家舰队给霸占了。 皇权和臣权在这片土地上,斗了多少年? 而皇帝与士大夫阶层存在着天然的隔阂,士大夫体系断无可能容忍,本就军权、政权于一身的大明皇帝,在财政上也如此快速膨胀,必然会百般阻挠。 当然仁宗、宣宗皇帝肯定不是傻子,不管是从国防安全还是财政上去考虑,都不应该把自己断自己一臂才对。 但是当时的情况,郑和所率领的舰队,的确开始变得入不敷出,变成了士大夫们批评的万国来贺的面子工程,因此停止了海事活动。 永乐二年、永乐五年、宣德初年、宣德四年、宣德八年,大明的皇帝数次下诏,下令禁民间海船。 如: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不许军民人等私通外境、私自下海贩豁番货,违者依律治罪;执迷不俊,则命将发兵,悉行剿戮,悔将无及。 郑和也遵照了皇帝的要求,在从西洋返至新加坡海峡附近的旧港时,就剿灭了拒不归顺的陈祖义等海商势力。 但是皇帝与士大夫角力,皇帝必胜,但是与百姓角力,终究是皇帝要输。 自明太祖起,数十年的海禁活动,在实际操作层面上,其实难以有效管控民间私人集团的出海贸易。 虽然明太祖海禁政策执行了数十年,但东南外海,已经形成了成规模的华人为主的海盗贸易集团,这些集团与东南士族、富商形成灰色地下渠道,运转良好,利润极为丰厚。 皇家舰队无法竞争与私人集团,皇家舰队,迫切需要改制的时刻,朝中皇帝更换频繁,大明这艘巨擘也需要调整明成祖以来的战略方向,皇家舰队变得可有可无。 时至今日,皇家舰队,仅剩一艘封舟。 而这艘没有名字的封舟,孤零零的停靠在津口,长约二十丈,宽约六丈,深约一丈四尺,分二十三舱,前后竖五掩大桅,近海航行,由天津巡抚杜三策掌管,已经数年未曾启用。 “三宝下西洋,费钱几十万,军民死者万计,乡民不得食,寡民不得衣,就算取得珍宝又有何益?旧档虽在,也当销毁,怎么还来追问?”张嫣轻笑着说道。 朱由检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张嫣的本意,她只是在引用。 引用当时毁掉郑和七下西洋航海图、船舶图纸等典籍档案时,刘大夏说的一句话。 扣门天子朱祁镇死后,大明朝的皇帝终于想起了当年的成祖皇帝的壮举,意图再现皇家舰队的荣耀,就去问管理档案的刘大夏要图纸,刘大夏将档案悉数焚毁,对着黄衣使者说了这句:乡民不得食,寡民不得衣,下西洋弄什么珍宝? 其实就和后世公知们说的那套,很多贫困地区的孩子,连午饭的问题都没解决,花那么多钱,搞嫦娥奔月,又有何意义? 彼时此时,异曲同工之妙。 张嫣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了方巾将手擦拭干净,站起身来,在正殿一侧的书架上,翻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本积了灰尘的书,拿在手上,翻动了半天说道:“万历四十五年,张燮写的《东西洋考》卷七,饷税考那一章。” “大明的士大夫也不都是蝇营狗苟,皇叔请看,这是张燮的总结。” 【成弘之际,豪门巨室间,有乘巨舰贸易海外者,奸人阴开其利窦,而官人不得显收其利,权初亦渐享奇赢,久乃勾引为乱,至嘉靖而弊极矣。万历四十五年,红毛鬼于吕宋港口,迎击华商,大肆劫掠,舶主苦之而无所依。】 朱由检翻动这一卷,和张燮一样感慨良多。 成化、弘治年间,豪门巨室的走私活动已经从地下转为了地上,明目张胆,到了嘉靖年间,这些豪门巨室勾结倭寇,开始频频扰边。 戚继光的战功比例,倭寇的数量极少,大量的战功首级,都是大明的迁平户,无奈逃海的大明百姓,才是最主要的海盗群。 好不容易在万历年间,大明在朝鲜赢了倭寇,荡平了倭寇之乱。 万历四十五年,大明在吕宋港口的华商,又被红毛鬼袭击,商货被大肆掠夺,船舶被大量烧毁,船舶的主人苦不堪言,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 这就是大明的现状。 “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弛,涉彼狂澜,若历通衢。彼时之盛状,今日之悲戚。”朱由检放下了《东西洋考》。 当初大明设立旧港宣慰司,设立在苏门答腊岛上,控制马六甲海峡进出。现如今,被人在家门口每条船收三千两银子的税,被红毛番骑在脖子上欺负,却没有还手之力。 朱由检坐直了身子,现如今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毕竟每过一天,死期就近一天。 他振奋了精神说道:“朕打算将封舟交给郑芝虎,让他开回月港去!桅用的杉木,舵用铁梨木,船身都是数百年的硬木所制,虽然和当年的万料宝船不能相提并论,但怎么说也是一千五百料的船舶,借给郑芝龙用一下,也无可厚非。” “他郑芝龙有门路,如果他可以将封舟上的炮位补满,那就补满。此封舟大小火炮可装备九十二门,其中二十四门重炮位,朕是武装不起这封舟,就交给郑芝龙吧。” 封舟之所以只有一千五百料,并不是说眼下大明皇帝只能造这么大的船,事实上,封舟是一艘战舰。 大明的宝船都是商船,通常都是一千五百料起步,三千料最为常见,五千料和万料宝船都是皇家特有的商船。 而战舰通常都在一千五百料以下,而且通常都是四百料战座船,这与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在潘阳湖决战有关。 【我圣祖尝谓陈友谅乘尾大不掉之舟,以自取败。而彭蠡之战,六舟飘摇,势若游龙,卒以克敌。】 陈友谅的船尾大不掉,本来大胜之势,因为东风起,朱元璋弄了几艘火烧小船,就将陈友谅铁锁横江无敌战舰的战阵给打败了,自此大明的水师,对于巨舰一直持有观望的态度。 当然也不是不能造。 嘉靖皇帝死后,隆庆帝登基,先是与西虏俺答和议,而后废除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 隆庆开关,大明国力再次回血,为了应对大小琉球海面上的大乌尾船,隆庆皇帝造册,封琉球过洋极大巨舰,皆可以一当十者的超级战舰,就高达三千料。 这样的超级巨舰,大明一年造了二十四艘,一艘可携带火石料九万斤,因为是战舰,光是桅杆就高达十七八丈,名副其实的海洋战舰。 平定大乌尾船后,琉球过洋极大巨舰队,被隆庆皇帝用来护卫海贸,一时间,大明中兴之势,如同烈火燎原,四海皆知。 满刺加国国主听到消息,把已经捣毁的旧港宣慰司赶紧复原,派出了世子,前往大明朝恭贺隆庆平定大乌尾海盗。 结果世子还没到,隆庆皇帝因为媚药服用过量而亡。 大明皇帝的死法总是奇奇怪怪。 “我记得书架上有卷书叫《龙江船厂志》,收录了当年龙江船厂的图纸,是配合大明宝船的战舰的图纸,我记得光战座舰图就有二十八幅,我去给皇叔找找。”张嫣听闻大明皇帝的决定,皱着眉头站起身来。 第七十三章 大明水师怎么这么强? 历史在宏观上,在各方各面绝对是螺旋上升。 但是到了具体的细节上,开历史倒车的现象,比比皆是。 比如大明造船史,大明的官营造商船的技术,就停滞在了刘大夏毁掉大明宝船资料的那一天。 虽然大明民间造船业,又发展了百年的时间,但是其技术,依旧以永乐年间,最为鼎盛。 因为当时的大明朝,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造船业在七次大航海中,一次次的迭代,造成和航海技术的跃迁式发展。 虽然刘大夏这个在青史中留下芳名的士大夫,毁掉了大明宝船的图纸,但是大明的战座船的图纸,刘大夏可没什么机会触碰。 而且大明战座船的技术,并非停滞不前,正在向舰队的规模发展。 比如在隆庆年间,爆仓下水的二十四艘过洋极大巨舰,就是以舰队的形式下水,每艘巨舰至少配有十艘以上的四百料大福船,二十艘二百料的小福船,网梭船、鹰船、连环船、子母船近百艘,还有不计入大明船只统计的赤龙舟、苍山舟、车轮舸、海沧舸等等。 而大明舰队,在大明最鼎盛时期,在册的小福船、大福船、巨舰、封舟等战舰就有三千八百余艘,配套的巡船(侦察舰)也有一千余艘。 新江口港拥有超过近万余护洋巡江的警戒执船和传令船,这些功能性船只,压根不纳入大明官方统计口径。 郑和当初的远洋舰队,以宝船为主,宝船多数都是商船,而战船每次随行护航最高的时候,也只有不到五百余艘。 而南京龙江船厂可是大明宝船和战座船的生产基地,在战舰上,龙江船厂的图纸意义重大。 因为这代表着大明水师的最高武力,在大明官方商运活动停止后,大明战舰,并没有停止发展。 万历二十二年,露梁海战,大明大获全胜。 天启二年、天启四年期间,荷兰舰队,侵入澎湖,大明水师两次击败了荷兰舰队,东印度公司七艘大型战舰被击沉,数百艘商船被俘虏。 大明如此强大的海军力量,其背后还有一整套的海军管理模式在支配,其思想依旧是世界领先的水平。 大明的战舰,火器的使用率大约有五成作用,而后在戚继光和俞大猷的改革下,又进一步升华。 正式成为【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讲究火力压制的大明舰队。 而这一切,都在这本《龙江船厂志》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由检拿着落满灰尘的龙江船厂志,翻动了几页,又将配套的二十八套船图,琢磨了半天,想起了后世看武侠小说里的一句话。 真正最高的武学,不在江湖,不在邪道,也不在名门正派的高塔之中,而是在正统权力的巅峰之处,被束之高阁。 当时看这句话,朱由检那些记忆里,只有这句话很炫酷,当《龙江船厂志》的图纸拿在手中的时候,他才切实的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惜,这本书,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明天我跟王伴伴说一声,让打扫的内侍宫女,把书架小心打扫一下,把西暖阁整理一下,把西暖阁做成书房。堆在这里,内侍宫女也不好随意进出打扫。”张嫣看着那一层灰,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建议。 朱由检如获重宝一样捧着手中的书籍说道:“西暖阁改御书房可以,但是这些书,不要动。朕怕打扫的宫宦手脚没有轻重,把书都给毁了。” 他手里这本《龙江船厂志》,除了书籍本身内容以外,还有嘉靖皇帝、隆庆皇帝、高拱、张居正等重臣的笔记注释和印章,这些笔记更是这本书蕴含的无上价值。 《龙江船厂志》,嘉靖三十二年成书,嘉靖年间、隆庆年间,这本书上的笔记极多,可是到了万历年间,历经四十余年,皇帝将其束之高阁。 一直被放到天启年间,已经过了五十多年未曾有人翻动,这长期没有打理,氧化极其严重,朱由检这翻看的功夫,就差点弄坏书页。 所以他才不想让宫人去打理书籍,万一这书架上还有什么宝藏,未曾发掘,被宫人毁去,岂不是可惜? 张嫣听闻,看了两眼《龙江船厂志》就知道万岁在意的是上面的笔记,她笑着说道:“官刻坊里还有当初做的雕版,当时手抄本进京后,嘉靖皇帝爱不释手,就命官刻坊做了雕版,若是皇叔不舍得手中这本,就官刻一套赠予郑芝虎就是。” “给郑亢,郑芝虎那个蠎二,别顺手当了厕纸,才是麻烦事。官刻时多印几套,给工部每人发一本,给朕也送一本,朕把这本上的笔记和注释重新誊抄一遍。”朱由检不由得点头,顺便扬了扬手中的书。 张嫣一听这话,脸拉了很长。 政事繁忙的大明皇帝,要是再加上誊抄笔记,这又是天天熬大夜,肯定会徒惹后宫非议。这才刚安生两天的大明皇宫,又要起波澜了。 “下午讲经的时候,让讲经的士大夫不用过来了,朕誊抄这个。”朱由检当然知道张嫣在计较什么,稍一寻思,就将讲经的时间给去了。 本来当初批准讲经时间,是为了下午休息,既然有正事做,那自然用不着讲经了。 “皇叔是大明皇帝,那自然皇叔说了算。”张嫣有些无奈的点头说道。 朱由检依旧在思虑大明海军的未来。 其实大明的水师,哪怕是到了崇祯年间,依旧保持着极强的战斗力。 崇祯六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刘香海盗联军,侵入了金门料罗湾,建立了数座城堡,荷兰印支殖民总部派遣了九支以两千吨、吃水八米的旗舰战舰——盖伦船所率领的舰队,刘香海盗和荷兰印支殖民总部组成了联军。 大明水师在郑芝龙的率领下,一破之于石尾,再破之于定海,三破之于广河,四破之于白鸽,五破之于大担,六破之于钱澳,生俘荷兰红毛番百余人,刘香溺死广东结束。 海战生俘,肯定是压制性的胜利,才会有生俘的可能。 而后在崇祯九年、崇祯十二年,荷兰人屡次骚扰,都被郑芝龙所打败,闽海王威名远播,自倭国至麻六甲都得购买“闽海王”令旗,才可通行。 【舶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舶例入三千金,岁入数千万计,芝龙以此富敌国。】 这些钱,有一分一厘的银子,落到了大明国帑或者内帑手中吗? 没有。 这就是症结所在。 郑芝龙现在频繁骚扰福建、浙江沿海地区,但是每次都是严厉执行【禁侵掠,放还所获军将,每战胜,追奔,辄止兵】的战略,其实目的,就是逼迫大明朝招降他,他好利用大明朝的大义,去做事,获得大明官方的支持。 但是获得支持的郑芝龙,在升任福建总督之后,郑芝龙也展现出他贪婪的一面,独得南洋之利,甚至连朝廷的使节船只,也需要购买令旗。 比如崇祯封舟就曾经出使大琉球岛,就购买了“闽海王”令旗。 郑芝龙自始至终都是一条过江猛龙,而过江猛龙绝对不是仅仅缰绳就可以驾驭。 “皇叔想什么如此入神?”张嫣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有些犹疑的说道:“神器不可轻授,朕担心郑芝龙尾大不掉。而且朕现在也奈何不了郑芝龙。” 虽然虱子多了不痒,大明朝尾大不掉的地方多了去了,比如辽东铁骑、皮岛军卒、宣府大同九边军卒、地方听朝廷的话就是投献这种风气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而朱由检做为一个皇帝,有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控制欲,让他不得不考虑的更多。 但是哪怕是郑芝龙是一把双刃剑,有可能割伤自己,难道就要弃之不用了吗? 那叫因噎废食。 而且现在朱由检真的对付不了郑芝龙。 以当初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候,顺手敲掉的海盗陈祖义来说,陈祖义当时的悬赏是五十万两银子。 而陈祖义当时的海盗规模是一百条船,将近万人规模。按赏金和大米物价,换算到知名漫画《海贼王》中,陈祖义的赏金规模等于四皇加七武海的赏金总和。 在新世界里,陈祖义的赏金等同于白胡子加罗杰的赏金总和。(数据换算媒介是大米价格海贼王957话各海贼王赏金按米价换算。) 而当年,是永乐五年,顺手活捉陈祖义的郑和,也是第一次下西洋,随行的仅仅战舰就有两百余艘,在册士兵两万七千余人。 而郑和率领的战舰群,威名远扬的郑和船队的战舰,实际上只是强大的大明帝国海军的一支海上机动舰队而已。 但是哪怕是只机动舰队,从规模上看,依旧大于一百年后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总规模。 这就是当年大明的实力。 当然现在大明皇家海军的数量,仅有一艘封舟,与当年相比,不值一提。 而现在郑芝龙手下拥有大约七百条船,将近十万人的规模。大约等于七个陈祖义。 要是悬赏郑芝龙,那最起码要花费三百五十万两金花银,这还没有计算通货膨胀。 郑和做掉陈祖义的时候,一石米粱作价仅仅二钱三分银。而以通州为准,天启七年时,一石米粱已经作价一两三钱。 算上通胀,悬赏郑芝龙就需要将近一千九百七十八万两金花银。 朱由检哪来那么多钱悬赏郑芝龙这个海贼王? “那就召其入京听封,观其言、察其行,再做准备。若是不进京听封,皇叔这五品游击将军也不给他就是。”张嫣考量了一下,眼神有些凌厉的说道:“令其家人入京居住,他的父亲母亲尚在,郑芝凤和郑芝豹年龄尚幼,还有一儿子明叫郑森,才四岁,将其家人留在京师做质。” 朱由检考量许久,点头说道:“可。” 京城的秋雨依旧连日阴雨,虽然偶尔有停歇的时候,但是风未停,雨又至。 京师内的砖石路很多,但是京城外,就是一片又一片的泥泞和滩余,幸好白浮泉的两道堤坝炸了,煤精可以入京。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京师的其余果蔬都陷入了涨价的浪潮之中。 这次的涨价,不再是囤货居奇,而是自然涨价。 大明京师虽然有很多的冰地窖,但是对于庞大的人口来说,冰窖里藏着的果蔬,九牛一毛。 孙传庭带着工部右侍郎高弘图,踩着泥泞的道路在京师周围不断的走访,连续几日未曾上朝,终于在十月中旬,带着一脚泥一脚水出现在了长安门前。 雨终于停了。 孙传庭抬头看这长安门前的长治久安四个大字,心中五味陈杂,此次出京巡查几日,一来秋季府丞出巡,是顺天府丞的工作,为了视察民情。二来,是为了确定修路的图纸,道路泥泞带来了太多太多的不便。 他回到家中沐浴更衣,连口饭都没顾得上,又出了家门,奔着乾清宫而去。 “万岁,今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更早一些,天气转冷,百姓们屯菘葵不及,而连日大雨,地中秋菘、秋葵被淹了不少,百姓都扎在地头,可是于事无补。仅仅顺天府就淹了上万亩菜田。”孙传庭汇报了第一个坏消息。 朱由检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菘,就是大白菜,冬季的时候,北方人屯集白菜和萝卜,除了明公的地窖里,有些别的蔬菜瓜果,可以吃一些不在时的蔬菜以外,百姓们,就是白菜面食度日。 大明皇帝虽然不是白菜萝卜,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传庭看万岁没有说话,继续说道:“今岁欠收,自江南而来的漕运商船,也不知道为何停留在了天津迟迟不进通州,百姓们现在是有银无粮,通州粮价一石涨到了二两五钱,还在涨价。若是漕运商船还不进京,就麻烦了。” 朱由检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万岁,工部明日会出京师周遭地区的修缮路段的图纸,只需要修几条大路就可以保证京师供给,算是个好消息。”孙传庭再次试探性的汇报着。 朱由检终于将手中的奏疏批阅完笑着说道:“孙府丞这趟几日不歇息,京师也没闲着。秋菘、秋葵被淹之事,户部已经呈报,主要问题是出在了水利不兴的问题上。工部和内监已经开始整理水利图纸,明年开春之后,就会修缮水利,这也是白浮泉调水后的应有之意。” “至于修路之事,前几日工部部议已经出了初步的预算要七十三万两左右,后续还可能会追加,户部那边已经进入部议的流程,不日呈报文渊阁。” “至于你说的漕运,通惠河的六个锦衣卫诛邪队的闸营已经出动了,若是漕运商船再不进京,千户们可能会配合天津巡抚对其强制征收,到那时,就由不得商贾们了。” 孙传庭一脸茫然,他奔波了几日,甩了很多问题,结果有些马后炮的嫌疑。 其实这怪不到孙传庭的头上,他是个四品顺天府丞,所能调度的力量和人脉,远不如朝中的明公,他出去这几天,大明朝臣连这么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都不知道原因,那大明朝早就亡了,不用等到十七年后了。 第七十四章 朱大忽悠 孙传庭有些疑惑,也有些顾忌,他有些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 大明的锦衣卫亲自下场干涉商船漕运抵达通州的时间,若是此消息传到了南直隶,怕是以后的商船,再往北来,就要经过慎重的考量了。 南直隶、湖广、浙江等地,是大明的粮仓,一旦,这三地粮仓的商贾联合起来,不再往京师运粮,到那时,京师粮价岂不是要涨到天上去?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的模样,就知道他在顾虑着什么,也不点破。 他压根不怕商贾的联合,且不说以逐利为目标的商贾们,能否甘愿放弃京师粮道这巨大利润,联合起来停止往京师运粮的买卖。 就是江南商贾真的能够力排众议,团结一心,抵制进京送粮。 大明只需要开放天津卫津口港,蜂拥而至的海商,就足以满足大明京师的粮草供应了。 要知道占城、三佛齐、印支等地的粮食,只能运到月港解送,然后通过陆运、漕运才能贩售到江南各地。再辗转进京。 英属、荷属的东印度公司,也是做粮食买卖的。 徐光启是上海人,他对此知之甚详。尤其是上海浦就有很多私港,就是专门走私粮食到上海浦。 海粮一石几何?到港只有五钱不到的价格。 比辽东米价还要低一些,辽东每石五钱,还不包运费。 孙传庭站的高度不够高,四品的府丞还是局限了他的目光,到孙传庭能够突破自身的局限性,脱离时代和地位去看问题的时候,就是孙传庭可堪重用之际。 “臣告退。”孙传庭最终没有问出口,不过他出了大明皇宫,就奔着徐光启徐府去了。 虽然他不明白,但是他可以找人请教。 孙传庭前脚刚出宫,大明皇帝朱由检就迎来了新的客人,那就是工部尚书薛凤翔和户部尚书毕自严两人来到了乾清宫。 “万岁,王恭厂清理工作查清楚了。”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两个人来,当然不是为了京师修几条路和清修顺天府水利的事,这种事在他们部议上就足以解决。 他们来汇报关于王恭厂案的调度。 王恭厂大爆炸案,共计塌房一万九百三十余间,压死男妇五百三十七名,即以轻重缓急,进行了抚恤,而这抚恤的钱除了户部出了七万两以外,天启皇帝当年也掏出了一万两银子,进行抚恤。 而王恭厂爆炸中,幸存的一名火药匠名叫吴二。 吏科都给事中杨所修,掌道御史王业浩,两个人配合户部和工部,对吴二进行了再次提审,锦衣卫的缇骑对王恭厂当日的所有遇难的三十多名火药匠进行开棺验尸,最终将失误起火点燃火药造成大爆炸的成因给推翻了。 因为遇难的火药匠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刀伤深可见骨,而在骨骼上也留有刀口。 如此铁证面前,吴二终于绷不住了,一五一十的交待清楚。 朱由检终于将手中的《天变邸抄》扔进了垃圾桶里,当做乾清宫御膳房引火之物。 这本《天变邸抄》是朱由检从书架上找来的一本书,里面绘声绘色,细节极多的描写了王恭厂大爆炸案的内情,仿若这《天变邸抄》的作者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结果再次调查的结果就是王恭厂的火药库炸了,毁了一万多间,死了五百三十七人,可以精确到个位的死亡人数统计。 然而,如此这般,问题就出现了,这一点都不刺激。 离皇宫就两条街的王恭厂爆炸了,如此草草了结,就结束了?于是,就出现了这本《天变邸抄》,搞得朱由检还以为王恭厂大爆炸是流星落地,或者王恭厂地库下埋着核弹头。 “合词了吗?”朱由检询问道。 合词,是大明多部联合侦稽的时候,常常采用的一种手段,多部门出一个官员,对口供和物证进行比对,若是几个部门得到的结论是相同的,证明侦稽的结论正确。 薛凤翔往前站了一步,低头说道:“万岁,几方勘察,结果已经出来了。疑有奸细私焚火药,乞敕严防密稽奸细密探。” “奸细?细细说来。”朱由检为之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王恭厂爆炸案,发生在天启皇帝落水之后,随后天启皇帝的三子在爆炸中受到了惊吓,惊悸而亡。 本来朱由检还以为这是明公们和皇帝博弈的连环套中的一部分,结果现在突然蹦出来奸细两个字,这让朱由检眉头紧蹙。 薛凤翔小心翼翼的说道:“田都督那边仔细勘验伤口,发现和白浮泉死伤的锦衣卫身上的刀口一致,最主要的是上次德胜门外捕鼠,抓到了十多个建奴的活口,经过细细盘问,有建奴当初曾经袭击过王恭厂杀了数名火药匠,翻找火药配方,算是坐实了爆炸案乃是奸细所为。” 但凡是涉及到建奴身上,大明皇帝的情绪就异常容易失控。 这次薛凤翔猜测皇帝肯定还要龙颜大怒,所以他才如此的低姿态。 他没有猜错,朱由的确是大发雷霆,用力至极的拍的御案砰砰作响。 “又是尚虞备用处做下的事?!”朱由检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面色凶狠的说道。 “如果没有新的物证和人证出现,几乎可以定案了。”薛凤翔半个身子都快矮下去了。 没办法,大明皇帝平日里谨遵道德君子的标准,从不喜怒于色,端着架子,用着十七岁的身子骨撑着大明皇室的面子。 但是一遇到建奴之事,平日里的严格自律就会失效了。 “好个范文程!”朱由检怒极! 尚虞备用处就是范文程提举,这件事朱由检算是记下了。 王承恩在旁侧,面色变得极为难看,自古讲究一个君辱臣死。 大明皇帝现在感到非常的屈辱,但是却无法报复,虽然他已经按着计划,通过黄石的路数,向着辽东进行有规模、有组织的间谍渗透工作,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呢?”朱由检强行压住了自己的火气,询问道。 薛凤翔低头说道:“根据抓到的建奴的活口供述,新建成的火药厂,也就是现在的安民厂,他们也有袭击的计划,还有蓟门火药局,都是如此。” 朱由检这次却罕见的不再发脾气,此时此刻再发脾气,那就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安民厂落成了,火药制备都需要锦衣卫和东厂番子配合严防密稽,若是再爆炸,怕是再也无法建火药厂了。”薛凤翔低头说道。 “准。”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准了这条奏议。 毕自严这才出列说道:“万岁,蓟门火药局的钱粮需要批签了。大约需要五十万两银子,和十八万米粱。米粱户部这边倒是可以调度。但是银钱,户部太仓也是跑老鼠了。” “臣知道内监库也没有多余的银钱。徐老师父也是四处拆借,能卖的面子都卖了,也算是筹到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现在缺三十万。” 朱由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这是盯上了皮岛饷银是吧。” 他一直为了让皮岛的饷银变得和辽东相同在筹措银两,这件事是大明朝廷亏钱皮岛军民,是应有之意。 但是朝中阻力颇大,即使是徐光启,为了拆借二十万,怕是也许下了什么承诺,不得不让毕自严出面,讨要这笔银子。 “你们先退下吧。”朱由检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让两人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并没有太过于失望,甚至有些惊喜,至少大明的大户们,终于不再是貔貅模样,干什么都不肯掏钱。蓟门火药局的筹办,至少肯拿出二十万两银子进行拆借。 这就是进步。 而且他发现,真的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糟糕的世界,他发现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那么糟糕,目前的局面对于大明这个垂垂老矣、行将朽木的朝廷来说,也算是可以接受的局面。 “万岁,郑家人在殿外候着,万岁不是召见了郑家的人吗?他们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是召见还是让他们先回去?”王祖寿进了宫,低声询问着。 朱由检点了点头,王承恩高声喝道:“宣。” 郑芝虎很好认,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膘肥体壮,一看就是一个练家子。 郑芝豹也很符合王承恩的描述,是个懂礼貌的读书胚子,而且手腕、虎口都有老茧,看来不是个死读书的人。 而郑亢却让朱由检打量了良久。 “臣等拜见万岁,懿安皇后千岁。”几个人行了一个全礼,等待着皇帝让他们平身。 只是他们迟迟没有等到皇帝平身的敕命,在连王承恩和张嫣都有一些奇怪的时候,大明的皇帝终于让他们平身了。 “你叫郑亢是吧,近前来。”朱由检盯着郑亢看了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看个仔细。 郑亢有些迷茫的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身子,低头说道:“万岁,臣就是郑亢。” 按照大明招安的细则,虽然郑亢还没有具体的职位,但是郑芝龙既然是五品游击将军,作为郑家的幕僚,他的确有资格自称是臣。 “再近前来几步。”朱由检目光终于变得锐利起来,声音也变得清冷。 郑亢只要硬着头皮往前再走了几步,还是面露疑惑的看着大明皇帝。大明可没什么不能直视皇帝的规矩,所以两个人就这样直勾勾的互相看着。 “再近前来几步。”朱由检终于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郑亢深吸了几口气,整个人几乎杵到了御案之前,低头默不作声。 “抬头。”朱由检笑着说道。 郑亢抬起头,脸上罕见的带着一丝慌张。 朱由检终于心满意足的说道:“父母可曾安好?” “好。”郑亢嘴角抽搐的回答道,这皇帝怎么回事,这一进宫就怼脸交谈,第一句话就是问候父母? “孩子在长崎还好?”朱由检笑着问道。 “还好。”郑亢疑惑的回答着。 “郑芝龙,你好大的胆子!欺君都欺君到乾清宫了!可知何罪!”朱由检忽然拍桌而起,厉声喝问道。 郑亢面对大明皇帝的怼脸杀,依旧面不改色的说道:“臣名叫郑亢,大哥还在闽南。” 王承恩往前上了一整步,若是郑亢突然暴起发难,这个距离他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将这个郑亢拿下。 张嫣终于看出了些许的端倪,轻笑了两声说道:“郑芝龙,你两个弟弟,都已经汗流满面了,你也没必要撑着了。” 郑亢这才回头一看,郑芝虎和郑芝豹两兄弟满脑子都是汗,站都站不稳了。 此时此刻,郑芝龙和朱由检都是满心的卧槽。 朱由检是惊讶郑芝龙的胆量,居然在未达成任何共识的情况下,就敢赴京。 而另一方面郑芝龙怎么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暴露的。 郑芝龙见事情暴露,挺直了腰身,闭目良久,才睁开了眼睛,不禁是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一股狂野霸道的凌厉气息在乾清宫蔓延开来。 “万岁是如何认出臣的?”郑芝龙十分疑惑的问道。这不是他第一次进京,大大小小的官员,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就连王承恩都看走眼了,为何新帝就识破了呢? “很好,很好!很好!”朱由检绕过了御案,连续说了三声很好之后,高声说道:“移步西暖阁,今日所有的日程都推掉。” 被皇帝识破,不是先回应欺君,而是先问如何识破,这种强势和霸气,才符合郑芝龙现在等于七个陈祖义的身份,符合他两千万两金花银的赏金。 他认出郑芝龙其实完全就是巧合,因为郑芝龙进殿的时候,郑芝龙居然走在郑芝虎之前,而且还领先了郑芝虎半个身位。 这种场景,朱由检见过很多次,当年朱由检跟着他的皇帝哥哥同行的时候,就是半个身位的距离,是当初张维贤特意叮嘱,张嫣跟着他身后时候,也是这半个身位的距离。 其中有亲情羁绊的亲近,也有上尊下卑的观念束缚的疏远。 可是郑芝虎是什么身份? 龙智虎勇,郑家集团中的二号人物,能让他让出这半个身位的身份,呼之欲出。 “朕今日晨起,见一团云气自东而来,正所谓云龙风虎,龙起生云,虎啸生风,朕就猜测有真龙自东而来,近日京师连绵阴雨,不是你这闽龙王到了,又有谁有这么大的阵仗呢?”朱由检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是为云龙风虎。 “万岁还会望气术吗?”郑芝龙疑窦重重的问道,虽然京师盛传万岁得天幸,有御雷之术,但是今日一见,这传闻莫不是真的不成? 第七十五章 大明皇帝的小家子气 朱由检和郑芝龙两个人,当然不是为了喝茶来到西暖阁,朱由检之所以移驾西暖阁,更多的是因为这里有他需要和郑芝龙商谈的内容。 郑芝虎和郑芝豹两兄弟,被拦在了西暖阁之外。 郑芝龙这个人很有胆魄,也很有能力。 但是他缺少支持,而这种支持,可不仅仅是官衔和权力,更多的是一种方向上的迷茫。 而朱由检正好有对症下药之物。 朱由检让王承恩端来了早就准备好的画卷,一副主画,一套辅画,都是当初利玛窦所绘制,他将画卷放在了案几之上,轻笑道:“这是早些年利玛窦所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此图馕括天下,可助卿乘波万里。” 坤舆万国全图在大明算不上人尽皆知,有绝大多数人连这幅画存在都不晓得。 哪怕是利玛窦将子午线向左移动170度从而将亚洲东部居于世界地图的中央,开创了中国绘制世界地图的样板,解决如何让中国处于中央之国的问题。 但是在坤舆万国全图上,大明的世界,依旧如同其他国家一样,零散的分布在这个地图上,尤其是在大明的在地图上还进行了大规模的瘦身,而朝鲜和倭国在地图上进行了大规模的健体。 其实这是利玛窦的一些政治考量,如果让大明如此为难的倭国,在地图上却是个弹丸小国,岂不是让大明上下蒙羞? 但是很显然,即使经过了长时间政治考量绘制的世界地图,最终也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种传统的政治观念,让皇帝极为恼火。 皇帝,自秦始皇创造了这个名词之后,这个名词就代表着征服,伴随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政治正确,在中原王朝这个世界,如同一把标尺一样,让皇帝寝食难安。 若是以往,皇帝看不见就罢了,但是现在地图一出,皇帝也不能装瞎,但是这么大的世界,可不是说要去看看,就去看看。 其实自元朝以后,中原王朝就已经知道了世界之广袤,除非蒙着眼睛装瞎,否则任何一个当权者,都清楚的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 而这幅地图的右上角画有《九重天图》,右下角为《天地仪图》,左上角是《赤道北地半球图》和《日月食图》,左下角有《赤道南地半球图》和《中气图》。 而且还附带着五洲图说共计二十三册,洋流图说一册。 《坤舆万国全图》并非仅仅一张图,而是一整套的图说构成,这都是当年工部和钦天监的心血,包含了利玛窦在内的航海九万里的精明人士,与大明在内的十数位臣工,花费了近五年的功夫精心绘制而成。 朱由检拿出这套图说,就这样放在了案桌之上,看着郑芝龙不说话。 “万岁,此物乃是神器也。”郑芝龙想要伸手,却知道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静静的等待着皇帝的抉择。 神器吗?朱由检摇头,这就是知识垄断。 对于郑芝龙来说,这就是神器,对于大明皇帝来说,这就是个毫无作用的收藏品。 毕竟一艘封舟,不能远渡重洋。 其实这套图说,是经过官刻之后,在南直隶就存有一册备案、四夷馆送给倭国一册做国事访问、利玛窦送到梵蒂冈一册做的宗教传教政绩汇报、送到巴黎的克莱芒学院一册做学术交流。 要说珍贵,敞开了印,满天下都是。 要说不珍贵,但是对于郑芝龙来说,这就是无价之宝。他没有机会接触这种级别的知识。 朱由检笑着说道:“朕决议在津口卫、上海浦、广州府、澎湖环岛四地增设港口,与之前的月港并立,设五大市舶司直属文渊阁,与布政司平级,六部联合设立。设立六大使,户部负责税务稽查、兵部负责护洋巡江、工部负责营建等等。” “若是没有意外,此时已经在部议了,若是一官能在京中久留,月余就可以看到详细的规划了。” 一官,是郑芝龙的小名,这个小名很长时间也是他的字。朱由检这样的称呼,也是为了显得亲近。 笼络人的技巧,对于皇帝来说,再多也不为过,看起来不显眼的小恩小惠,日积月累,就是心里迈不过去的大山。 这是朱由检的政策支持,深化隆庆开关。 隆庆开关,是大明自朱元璋起,第一次的海禁解禁的试水。 本来按照隆庆皇帝的规划,这五处港口,都会陆续开放,可以扬帆起航,乘波万里去海贸的商贾,也不再仅限于漳州泉州两地商贾。 但是隆庆皇帝大量服用媚药,人没了,人亡政息这种亡国之兆应征下,当年的谋划彻底被锁在了皇帝的书房里,再无人问津。 解决大明各种问题的方案,其实就在乾清宫的御书房里。 隆庆开关,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窗口,但是依旧给大明带来了生机。 仅仅月港关税运抵京师太仓,每个月就高达两万九千两,每年将近四十万两的金花银会押解进京,进入太仓。月港也有了天子南库的称号,虽然大明的朝政吏治日益腐朽,但是月港的税收,每年都在高速增加。 其实,月港的存在,有另外一个无奈的考量,这在隆庆皇帝的敕书中表达的非常明显,其实意图【倭渐不为患】。 大明水师从辉煌时候的将近四千条战舰,到现在的仅存封舟,哪怕是隆庆皇帝有意复建大明水师,二十四艘巨舰舰队,依旧不足当年辉煌的一成。 大明海防安全嘉靖年间就陷入了难处,倭寇频频侵袭大明东南沿海。 而开放月港,促进了私人贸易的繁盛,同样让造船业和海贸有了长足的发展,这种发展带来的影响,就是中国迎来了海盗的新黄金时代。 郑芝龙的义父李旦,就是趁着月港这股东风而起,成为了新的海贼王。 既然大明水师无法保证万里海塘中国船舶的安全,那就让民间武装团体,海盗去进行。 这其实也是大明皇室的小家子气导致的一种,肉烂在锅里的想法,既然我无法控制海疆,那就让海疆控制在大明私人武装和海盗手里,也不给你倭寇或者红毛番。 自此之后,大明东南沿海,【倭渐不为患】,沉重的平倭经费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平倭的花销都填到了九边这个无底洞中。 九边的军屯乱象,也导致九边每年的饷银需求无节制的增加,从正德年间的四十三万两,到嘉靖年间的二百七十万两,再到万历年间的三百八十万两,再到现在的四百二十万两。 隆庆开关是大明皇帝和朝廷综合考虑之后的举动,而朱由检只不过是深化但年隆庆皇帝的政策罢了。 当初张居正也曾经多次要搞五港开关,但是他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整顿吏治和一鞭法,已经消耗了他无数的精力,还要教万历皇帝读书,开关之事不了了之。 郑芝龙有些疑虑的问道:“那臣需要做什么呢?” “朕可以给你七百目船由、一千目商引,你可自行安排。”朱由检说道,他并没有提条件,依旧告诉郑芝龙,自己这个皇帝可以给郑芝龙什么。 船由,船籍证书,没有船由,无法在月港停留靠岸,若是在私港停靠,那就是比黑吃黑了。正经商贾很少走私港,船毁人亡货被劫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商引,营业执照,没有商引,任何停靠月港的船舶,都会坐以通倭罪,没收所有船上的货物,通倭罪还是大明少数可以大明律中可以连坐的罪名,一旦坐实,动辄家破人亡。 对于倭寇,大明上上下下,都有统一的共识,一旦发现,尽置其人于甑,烝杀之。 所以,朱由检才会心里无数个卧槽,郑芝龙居然敢只有百人进京!要知道郑芝龙的通倭罪可是实锤! 就连朱由检这个大明天子都知道郑芝龙在长崎有个儿子叫郑森。 娶了倭人女子,还剩下了孩子,这要是有人知道,治一个通倭罪,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郑芝龙还是来了。 “七百目船由、一千目商引?”郑芝龙吞了吞喉头,要知道大明朝的船由、商引每年只批一百一十目。 一百一十目船由和商引,只能够供给一百条船。 每年船由和商引批复的时候,那就是大明海盗打的肝脑涂地的时刻。 而大明皇帝直接甩给他七百目船由和一千目商引! 王承恩端着另外一个盘子,来到了案几旁,缓缓的放下,郑芝龙太认识这船由和商引了。 大明地方只要配合中央政策,就是投献,这种风气,早就在嘉靖年间就已经蔚然成风,为了防止出现月港脱离朝廷的控制,船由和商引都是由六部专门负责。 “特赦圣旨。也早就拟好了,文渊阁批蓝,朕亲自批红。”朱由检继续说道。 特赦,赦免的就是郑森和他的母亲田川氏,若是没有这道特赦文书,田川氏和郑森,也就是郑成功来到大明的时刻,就是入甑,烝杀的时刻。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郑成功一直跟随母亲住在平户,六岁之后才回到了泉州府安平,而田川氏深居不出,生活上有很大的麻烦,这也是郑芝龙的软肋。 如今,有了这道特赦的文书,解了郑芝龙的后顾之忧。 “五品游击将军以及郑芝虎的六品晓骑尉的册封诏书。”朱由检继续下注,将之前就准备好的册封诏书拿了出来。 郑芝龙看着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坤舆万国全图》、船由商引、特赦诏书以及五品游击将军的册封诏书,还有政策上的支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其实也在心里问自己,何德何能。 在大明的官方舆论里,他是一个海盗,本身就是以卖履为业,兼为人缝纫以糊其口的小人物,虽然读了点书,学了点泰西语,得到了李旦的赏识才一飞冲天,郑芝龙其实也有这样认为,但是他依旧没想到大明皇帝准备的如此充分。 朱由检看着郑芝龙的模样,就知道没必要继续加码了,他手里还攥着《龙江船厂志》,这本船厂志也是朱由检的砝码之一,但是现在显然不需要了。 “朕现在拿出来这些,就是朕的诚意,早就开始的六部部议五港开关逐项事宜,包括你的父母尚在、你在倭国长崎平户的小家、你的三岁孩子郑森,你的妻子田川氏,你的几个兄弟,朕都打听清楚了。” “一官呀,把父母妻子还有两个幼弟交给朕,留在京师如何?”朱由检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郑芝龙这是条过江龙,绝对的过江猛龙,虽然知道缰绳拴不住这条过江龙,但是也要给郑芝龙一些羁绊。 若是哪一天郑芝龙再像历史线里一样尾大不掉、反明归清,朱由检也希望能让他心里有些忌惮。 朱由检砍郑芝龙还在犹豫,继续说道:“一官,朕此举的确有胁持威逼之意,但是一官既然三番五次归附,自然是心中笃定了要入大明官场,若是田川氏和郑森之事,被朝中明公悉知晓,他们又在长崎,这对你也是阻碍。你可别忘了许心素和总兵俞咨皋两人可和你不太对付。” 郑芝龙沉思了片刻,才低头说道:“臣领旨谢恩。三个月内,家中父母妻子就会入京。” 朱由检点头,看了一眼王承恩说道:“取来。” 郑芝龙疑惑的看着大明皇帝,给的已经够多了,难不成还有? “《纪效新书》十八卷,《练兵实纪》十四卷,戚家兵书,共计三十二卷。”朱由检老神在在的喝了一口茶。这就是朱由检给郑芝龙准备的大礼。 这是戚继光所著的兵书,同样也是民间搞不到的好东西。 兵书自古都是违禁之物,每次刊印数量少之又少,都是为了更新皇室图书馆才会刊印,等闲不会轻易示人,《武穆遗书》被人追捧得之可得天下,足以可见兵书的珍贵。 而戚家兵书,最近一次的刊印是在天启二年。当然让朱由检非常上火的是,《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两本兵书在万历年间,被万历皇帝赐给了倭国使者!倭国也有一套! “这……”郑芝龙再也按耐不住,一只手抓在了《纪效新书》上。 “这什么这,让蠎二拿走吧。”朱由检笑着说道。 郑芝龙想了很久,才羞愧万分的说道:“臣必然肝脑涂地,以报圣恩!此次进京伴身的也就些铜臭之物,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只有仅仅不到七十余万两银,皆献于万岁。” 钱,是现在郑芝龙唯一能拿出的东西,本来这次进京就是个意向性的谈判,没想到直接谈成了,他手边没准备什么神奇的贺礼祥瑞,只有钱了,但是在他心里,拿钱出来,不是侮辱大明皇帝吗? 但是他只有这些,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羞愧。 朱由检一听也是一乐,这郑芝龙也是挺上道!知道自己最近缺钱缺的厉害,这瞌睡了就送枕头,也算是个伶俐人。 第七十六章 议琉求 大明的中央财政陷入了危急,朱由检有几个手段,可以大笔的获得收入,比如发行国债。 这种后世的金融手段,在毕自严这种大明顶级的户部尚书手中,一定会爆发出足够的力量。 但是现在大明的问题是,大明的皇室的信用很有问题。 大明宝钞搞的大明百姓对于纸质货币,已经有了抵触情绪,利用大明皇室的威信去强力推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会造成大明皇室信用的进一步崩溃。 越在金融危机、财政危急的时候,越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强推金融手段,这对岌岌可危的大明朝,无疑于饮鸩止渴。 但是在金融危机和财政危急的时候,朝廷勒紧裤腰带,减少吃喝玩乐,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很有必要,但是一味的减少投资是慢性自杀。 GDP,衡量国家经济状况的最佳指标,其构成为三样,消费、投资、出口。 大明的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量,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财富高度集中在了大户的手中,百姓们的购买力极度贫弱,消费比当初洪武初年还要萎靡不振。 大明的海禁政策,更是进一步的限制了百姓们的创收能力,即使是大户们,他们的白银也只能埋在猪圈里,他们的工坊商铺也在萎靡,导致消费进一步降级。 海禁政策,也会限制了大明的出口,走私的危害除了没有政策的保护,还要面临着朝廷随时可能降下的天罚,海盗随时夺命。 而大明只能在洪武大帝的海禁政策下,进一步的内卷,加剧对内剥削。 投资建设港口、刺激出口,进一步开放海禁,将大明内部矛盾通过海贸进行释放。 这就是咬紧牙关投资四个港口,推行五港开放的原因。 至于朝臣们的支持则在朱由检的意料之中,大明朝的朝臣,早就意思到严酷的海禁带来的危害,而开放月港彻底将东南沿海的倭寇平复,也让朝臣们尝到了甜头。 但是五港开放政策,还必须得到地方的支持。 港口在设计过程中,需要大量的地方人才,去进行实地考察、勘验、统筹、审计。建设过程所需要的各种物资,就需要采购物资,而这些物资,就会刺激当地的大户,对这些物料的生产展开投资,让工坊和商铺去生产和筹措物资。 而后在监理过程中,朝廷会派出一部分的官员,但是最关键的还是在当地招募大量的人力,一个港口的正常运作需要雇佣的人手岂止是海量。 而这一切,都需要当地的大户、百姓的配合。 而开放港口,是朱由检唯一有信心,大明地方会配合的政策。 当初月港的开放,漳州和泉州的海商,已经成为了大明最富有的一群人,而现在,大明要新开放四个口岸,各地方的大户们不配合,才是奇怪。 谁不愿意手中的银子越来越多? “朕只见过京师红毛番,但是这些红毛番,都是些狂热的教徒,不能代表多数的红毛番,一官在南疆见到的红毛番是何等的模样?”朱由检问起了红毛番事宜,京城的红毛番实在是太温顺了。 汤若望、邓玉函、罗雅谷、金尼阁以及后来进京的大区主教卜弥格,都是传教士,这些传教士带着强烈的传教目的,在大明的活动,都符合大明的律法,但是朱由检对于红毛番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 哪怕是传教士将他这个皇帝捧成了三位一体的神,他也从来没有真的这么认为过。 “那群红毛番…”郑芝龙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万岁,那群红毛番在濠镜还稍微好一些,老实本分,但是到了海上,都是见人就砍、抢了就跑、见死不救的强盗,做事毫无章法,今日归附,明日立刻复叛。” “臣手中有杂兵十万余,有汉人、倭人、朝鲜人、南岛语族人,甚至连利维亚的人都有很多,但是唯独没有红毛番,他们不值得信任。” “初见之时,红毛番阿谀奉承,为了攀附打开商路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一旦站稳了,就如同饕餮一般,贪婪成性,濠镜有香山卫驻扎,还好一些,但是在大琉球岛红毛番建了两座城,一座名曰热兰遮城,一座名曰普罗民遮城,待汉人、倭人都如同草芥奴仆,任意凌辱打杀。” 朱由检点头,这才是连罗雅谷这个红毛番,都极度讨厌盎格鲁人的原因,他们本身就是强盗逻辑,做事没有章法。 此时的荷兰人在大琉球岛上占领了台南地区,设立了两座城池,如同扼制住了大明朝海贸的脖子一般,让人极其难受。 “大琉球岛,春秋为岛夷,秦时称瀛洲、三国称夷洲、隋唐宋元皆称其为流求,现如今称其为台窝湾,一直是中原王朝之固有领土,也是自宋以来,我大明海疆,最最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掌控大琉球岛则东洋、大明海、万里海塘的航道皆可掌控。” “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呀,一官啊,可有应对之策?” 郑芝龙眼睛一亮,他和大明皇帝在攀谈的时候,一直在思考,如何报答圣恩,他虽然不是那么妄自菲薄,但是在大明的世界里,他的确是个海盗,既然皇帝如此器重,他郑芝龙当然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正愁着给万岁怎样的贺礼,此时万岁提起了大琉球岛的归属问题,正中他的下怀,他站起身来,俯首说道:“万岁决议要在澎湖开关,此举功在千秋,则大琉球岛必须囊于我大明之手!臣已在大琉球岛的平野、鸡笼、笨港等地建城设兵,前有开台王颜思齐打下的基础,臣愿为陛下前驱,驱除红毛番,复土开疆。” 朱由检听到颜思齐这个名字,疑惑的问道:“可是那个天启四年,被迁平户公推为海盟主的颜思齐?” “万岁连颜大哥的事也知道?”郑芝龙有些惊讶的问道。 郑芝龙可是坐拥七百条大船,海盗十数万人,不断侵扰大明东南海域,又是那种只蹭蹭不进去的模样,大明王朝对他有关注,还在他的考量之内,但是大明的皇帝居然连颜思齐也知晓。 朱由检无不怅然的点头说道:“天启四年的时候,颜思齐决议在倭国的平户起事,意图推翻有德川家康建立的江户幕府,曾经修书一封致礼部四夷馆,意图得到大明的册封,朕才知道颜思齐的事情。” “若不是提前两天事情败露,江户幕府大规模的搜捕,而闽南迁平户的众多志士因为海风,滞留大琉球岛,未曾抵达长崎,颜盟主所谋之事,未必不可成。可惜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颜思齐若是成功在平户搞出大新闻来,江户幕府也撑不到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的黑船,抵达江户了。 德川家的那几个小子,其他的学的不够,但是精明这件事上,比传教士还要狂热数分,直接照搬大明的海禁政策,在海禁政策上,升级为了锁国政策。 禁止外国的传教士、商人与平民进入倭国除了长崎以外的任何地区,进行传教、商贸等活动。 禁止国外的倭人归国,只要从长崎离开的倭人,就再也无法回到倭岛,离岛则不再是倭人。 禁止制造适于远洋航行的船只,捣毁船舶制造,销毁海图、船舶图纸。 在锁国政策下,只允许同中国、朝鲜和荷兰三国通商,而且只准在长崎一地进行。 颜思齐的扶余大业被提前发现,闽南义士也未曾抵达,只好奔大琉球岛而去,教化土蕃、招募泉漳州的迁平户、设井字型营寨。 李旦将所有的海船和海盗都交给了郑芝龙,权力顺利的交割,和颜思齐这个盟主,居首功。 可惜,颜思齐三十七岁,英年早逝,四海海盗同盟就交给了郑芝龙。 “万岁真的很关心海疆,坐于朝堂而眼光于四海之内,洞若观火,臣敬服。”郑芝龙俯首说道。 连提前两天事情败露都清楚,可见大明天子是真的关心海疆诸事。 “坐下,吃些茶点。”朱由检泰然若在的接受了郑芝龙的这顿马屁,别的不敢说,就研究大明海贼王一事上,朱由检敢说自己是大明皇帝里的独一份。 “大琉球岛之事,朕可下旨让福建巡抚配合你的迁民之策,不管是教化大琉球岛的土蕃,还是开设港口建城,都需要大量的人手,但是能迁民几何,就看一官你自己的本事了。”朱由检停顿了一下说道:“收复大琉球岛之事,宜早不宜迟,一官尽可放心施为,大开大合拿下就是。” “正如一官所言,红毛番贪婪成性,他们不可能放弃我大明的丝绸、茶叶、瓷器、铁器、药材等物,尽可施为就是。” 荷兰在大琉球岛只有两千人左右,以郑芝龙的实力,完全可以将其全部拿下,之所以一直和平共处,并且不与之交恶,完全是为了留住荷兰东印度公司,与之贸易。 但是此时此刻,一切以大明皇帝的意志为主。 与荷兰这个海上马车夫交恶,就和大弗朗机和小弗朗机人交好,英吉利想过把商路探入万里海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臣领旨。”郑芝龙点头称是,拿下大琉球岛不是难事,难的是拿下大琉球岛后,商路不受阻碍。 大明眼下处于商、民大困的窘迫境遇,此时此刻,大明开关在即,拿下大琉球岛,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荷兰人怎么想,郑芝龙和朱由检都不考虑。 郑芝龙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很多红毛番、浙商海船,贩售火铳、火炮、硝石、硫磺至辽东,此事,非同小可。” 朱由检听到建奴就有些上头,好不容易压下来火气说道:“此事朕已悉知。老奴酋时,建奴还不知这等海贸之丰厚,得利得器之便利,自萨尔浒之战大明大败,广宁大明再次惨败之后,辽东尽丧,辽东半岛尽在敌手,如何应对?” 辽东半岛尽丧的结果,就是大明想要限制建奴海贸,都没有手段。 建奴本身也是渔猎民族,时而乘舟而下侵扰山东等地,也不是一次两次,否则袁可立,袁军门,也不会打造海陆相犄角的战略规划了。 战争得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大明和建奴,在广宁惨败之后,攻守之势异也,大明在防守,建奴在进攻,只要一次得手,大明就是伤筋动骨。 而且这不是朱由检一个人的认知,早就有人看出来大明已经大势已去,开始下注建奴了,晋商十数家、浙商数家,都已经开始在建奴身上投资了。 “巡海不似巡江那么简单,虽然皮岛在东,津口在西,互为犄角禁辽东半岛海贸,但是不管是袁军门还是朕,都认为收效甚微。”朱由检讲出了实情,这些事也不难打听,没必要隐瞒。 大明的海防安全,已经败坏了近两百年,想凭借几道圣旨,就完全建设起大明海防,无疑是痴人说梦。 此时此刻的朱由检,正在和大明的海龙王交流着海防,而辽东沈阳城内大政殿上,范文程也在极力劝说着黄台吉。 辽东沈阳,在萨尔浒大败丢失之后,老奴酋努尔哈赤领兵进驻沈阳,改沈阳为盛京,在沈阳旧城上翻盖大政殿为主政殿,城内按八旗划分地区,而后建汗宫,作为寝宫。 老奴酋死后,黄台吉继承汗位之后,扩建了自己原来的四贝勒府,将盛京皇宫进一步的扩建。 大明自始至终都视建州三卫的反叛,是龙虎将军老奴酋的叛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建州反叛,不日就可以平定。 但是不管是老奴酋还是黄台吉,早就从宫殿名称和属性上,暴露了其野心。 “大汗!袁崇焕那厮,狼子野心,万万不可轻信其言,三岔河为界,分疆而治,完全是无稽之谈,这次袁崇焕再次来信,是为了和三尊佛货易粮草罢了,大汗万万不能上他的当!”范文程急的一脑门的汗,他的大汗被袁崇焕三两句彩虹屁,给拍的晕头转向。 第七十七章 淡巴菰 黄台吉将手中的烟枪一抖,磕在烟台上,笑着说道:“即使朕不同意,三尊佛不是照样为了几两银子货易粮草于丹东、辽西?宪斗何必如此慌张。” 范文程往前走了两步,激奋的说道:“大明新帝登基,重用孙承宗、袁可立两位肱股之臣,而又用阁老王在晋对二人进行牵制。” “而后又将辽西走廊诸事,交给了辽东经略王之臣全权统领,而袁崇焕和满桂也都是能征善战之将,皮岛毛文龙也有传言校正饷银,这一步步都是奇正之术,大汗不可不防!” “大明国力远胜我建州,大明一败再败还可再败,可是我建州败一次,则颓势尽显,不可败呀,大汗!” 黄台吉看着范文程这副忠肝义胆的模样,就没由来的升起了一股厌烦,若不是他的父亲临终前,反复叮嘱范文程可重用,黄台吉早就将拉倒祭天台祭天去了。 但是无论怎样厌烦,范文程都是其最重要的谋士,不是其余的文人或者武将可以代替的智囊。 他敲了敲烧烟锅,笑着说道:“宪斗,你自己也说了,大明现在千疮百孔,只需入关之后,给予致命一击,则大事可成。这货粮之事,小打小闹,不是正应了宪斗收买人心之策吗?无须惶恐。” 收买人心之策,是在老奴酋还活着的时候就定下的大计,笼络西虏、朝鲜、辽西、辽东辽民收为包衣,在萨尔浒之战中,放走朝鲜、西虏俘虏,善待辽西辽东被俘军卒,就是范文程的计谋。 当初劝杀的就是范文程和范文寀两兄弟。 范文程和范文寀师出名门,祖上乃是北宋名相范仲淹,他们两人是第十七代世孙,有族谱可考究。 两人的曾祖父范锐,是嘉靖朝的兵部尚书。 而他们二人的祖父范沈,官至沈阳卫指挥同知,二人的父亲范楠,世袭沈阳卫指挥同知。 可以说他们范家,世代享受大明朝的恩惠。 这两兄弟是万历四十三年在沈阳考取的秀才,在努尔哈赤攻下抚顺之后,两人从沈阳悄悄离开,前往抚顺,主动求见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大喜过望,与语器之,嘱诸贝勒曰:此名臣后也,善遇器之! 两人第一献策,就是劝杀,言建州势弱,易合纵连横天下之士,合力共击大明。 甚至以山海关比作崤关,举春秋旧事,陈明利害关系。 努尔哈赤表面认同,其实内心对这两兄弟也不是多么看重,这天底下的君主都是一个毛病,对贰臣都瞧不太上。 比如刘基、刘伯温,帮助朱元璋定鼎中原,拿下了江山,这是多大的功劳? 按理来说,这怎么说也得一个开国公爵的地位。 但是开国六公没有刘伯温的地位,刘伯温只混了个诚意伯的伯侯,连三十四侯爵都没混上。 刘伯温也在江山初定的第二年,就被朱元璋赶回老家。 而刘伯温死时,朱元璋甚至连赠官、谥号都没给一个。 直到正德八年,把乾清宫点了的武宗皇帝,才想起刘伯温的定鼎之功,赠太师,谥文成。才算是给刘伯温名分。 而到了嘉靖年间,嘉靖皇帝研究完了开国史,才发现大明朝少了一个世爵,才让刘伯温的九世孙刘瑜,袭封了伯爵。 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因为刘伯温曾经是元朝的进士,而且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元朝的官员。 刘伯温混成这样,有背景的原因,他不是淮系集团的人,朱元璋的六国公个顶个都是淮系集团的人。 也有他自身的原因,定鼎江山之后,朱元璋需要一个人,来制约淮系集团过分庞大的势力,选择刘伯温的时候,刘伯温自己跑了。 当然还有一个忌讳莫深的原因,那就是刘伯温是个贰臣,他是元朝的进士,还尽心竭力的元朝效命。 他被元朝罢官的原因,是元朝平叛过程中,刘伯温认为,元朝当局,对叛乱者太过优柔寡断、姑息纵容。 元末红巾军领袖之一的方国珍,是个骑墙大师,方国珍部这边接受了元朝的招安,任江浙行省平章。那边接受朱元璋的招安,两头讨好,两头也不得罪。 但是元朝中贴里木耳左相坚决反对招安方国珍,刘伯温也是赶尽杀绝、除恶务尽的拥趸之一。 方国珍左右逢源,反复横跳,元朝左丞贴里木耳反对招安,他就去贿赂了当时的中书右丞相脱脱帖木儿。 脱脱帖木儿的内斗实力,连赵敏的父亲,元末战神,察罕帖木儿都不是对手,更何况一个贴里木耳? 脱脱直接斗翻了贴里木耳,而贴里木耳的拥趸刘伯温,被捎带着罢了官还被羁押。被关押在了羁管在绍兴,这一羁押就是三年。 这段公案,是朱元璋在招募刘伯温的时候,就已经知之甚详,李善长曾经就此劝说过刘伯温贰臣的身份和在元朝时候的所言所行。 所以朱元璋对刘伯温的态度,表面温和,其实内心厌恶。 贰臣这种生物,任何一个雄主都会厌恶。 努尔哈赤就看不上范家两兄弟的投诚,自己这还没打到沈阳呢,你们两兄弟跑到抚顺来投降,这不是贰臣是什么? 直到后来两次战事,几次献策,都被范文程言中,而且效果极佳,努尔哈赤才逐渐重视二人,自此定下了很多条规矩,这些规矩,也是现在后金越滚越大的重要推手。 比如在年初攻打朝鲜,在得手之际,逼朝鲜城下之盟,约为兄弟之国,随即撤至义州,攻打皮岛的毛文龙,并且要求朝鲜军民配合左右,坐实朝鲜叛明的事实,令朝鲜除了履约以外,无路可走。 比如在征伐西虏的过程中,少杀寡劫,逼迫西虏诸部的蒙兀百姓,逃离部族投靠建州,叶赫纳拉氏就是在这种推拉之下,彻底销声匿迹。 叶赫纳拉氏之后,就是乃蛮部、黄把都部、奈曼部、敖汉部、两鄂托克四部、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和喀喇沁部等部,皆被这种连削带打的手段,被收入后金囊中。 林丹汗就是看到了这种不可阻挡的趋势,而他西虏诸部,被大明蹂躏了近三百年,更是无力对抗,才选择西进,避其锋芒。 长生天庇佑蒙兀,但当蒙兀人失去勇气之后,长生天也无法庇佑他们。 这是当初的成吉思汗临终前,对他的几个孩子的告诫,而这种告诫在后来无数次的应验。 只要失去勇气,不仅仅是在草原上,不管在哪里,代表着都会一无所有。 当然,林丹汗认为他的西进,主要原因是大明在萨尔浒和广宁两次大败,广宁贡市丢失,导致他不得不西进,同样他对自己所控制的部族,也是如此解释西进理由。 至于他的部曲们信不信,西虏那边,每天都有逃离部族的人,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范文程的的合纵连横的献策如此成功,黄台吉哪怕是再厌烦,也会对范文程礼遇有加,不会当着范文程的面暴露出来他的厌烦情绪。 黄台吉看着范文程慷慨激昂的模样,疑惑的问道:“上次宪斗所言,我们既要笼络丹东皮岛上的军民,也要笼络辽西铁骑,左手钩镰枪,右手米面粱,这不是宪斗献策吗?” “当时宪斗还说,辽人辽土,同宗同源的说法,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宪斗所言句句肺腑,朕都记在心里,丝毫未曾忘却,货粮之事,宪斗为何如此激烈的反对呢?” 范文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最终叹气的说道:“尚虞备用处的人手在顺天府折损大半,而传来的最后消息,就是袁崇焕这封信,是从京师传来。尚虞备用处的人猜测,是由大明新帝授意所传文书。” “臣对这大明新帝不甚了解,还是谨慎为好。看其所作所为,不似昏主,还请大汗慎重。” 范文程就是直觉,尤其是袁崇焕这封彩虹屁的书信,来自大明京师的时候,他心中的疑虑便久久徘徊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乳臭未干一小儿罢了。”黄台吉喷云吐雾的说道,敲了敲铜烧锅,这杆烟枪,烟杆乃是湘妃竹所作,上刻飞天仙女图,烟气过时,仙气袅袅。 而烟嘴乃是玉刻,正宗的独山玉所制作,乃是“良玉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的苏州府所产的玉制烟嘴,经过阳线、阴线、平凸、隐起、起突、镂空、立体、俏色、烧古等多种琢玉工艺制成。 而烟丝乃是吕宋产的淡巴菰。 淡巴菰是嘉靖年间,由吕宋传至月港。 漳州、泉州百姓竞相种植、贩售,而山阴名医张芝平言淡巴菰可预防疟疾,驱除瘴气,饱受瘴气困扰的闽南和岭南地区,淡巴菰瞬间风行起来。 随后,闽南烟草产量逐渐增加,逐渐返销海外,淡巴菰随着漳州和泉州的海贸,远销三佛齐、倭国、辽东沈阳,东洋、西洋一时间吸食淡巴菰蔚然成风。 倭国的幕府将军和武士们,以银为器制作了大量精美的银质烟斗,也是倭国特产之一。 大明富硕,制作精美的瓷烟斗、压槌可是海上的硬通货,而漳州、泉州的烟丝,更是珍贵无比。 添加少量糖则有甜味儿,添加少量薄荷则清爽提神,这种特产的烟丝,仅仅大明有产,其余地区也曾探寻配方而不得。 南直隶、湖广、浙江、福建、广东两地,烟肆之多几与酒肆持平。 高昂的需求,甚至一度在江南诸省出现了烟粮争地的闹剧,但是一亩之收,可敌田十亩的高额利润,粮终究是未能争得过烟。 不得已,大明的崇祯皇帝在崇祯年间,两次下敕令禁烟,但是都无果而终。 而在后金,建奴们对淡巴菰的追捧一点都不低于大明和倭国,可惜的是,建州贫瘠,淡巴菰只有八旗子弟和贝勒府才能敞开了供应。 在建州,淡巴菰的价格非常昂贵,关外人至,辽人以匹马易烟一斤,边卒携一缣(细密的绢包裹烟丝)值三四金,可易二马,烟草三四斤可易一牛。 一斤淡巴菰可换一匹战马,而一包淡巴菰可以换三四两银子,换两匹驽马,三四斤的淡巴菰可以换牛一头。 十六头牛可以培养一个人马俱甲、三匹战马随行、长短兵、火铳俱全、两人仆从协调作战的重骑一名。 这就是淡巴菰在建州的价值,也是漳州、泉州商贾们,冒着砍头的危险,也要至建州商贸的主要原因。 无他,赚的太多了! 而晋商们所携带的烟草,主要是西域来的是黄花烟,又名莫合烟,这种烟较烈,关内人顶不住烟力,一般销往关外。 “瑶池宴罢云屏敞,不许人间烟火来。说到享受还是大明人会享受,可惜薄荷味儿和甜味的淡巴菰还要赏赐重臣,朕只能吃这吕宋的旱烟,着实无趣。”黄台吉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范文程小声的说道:“大汗,该禁了这淡巴菰了,辽东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种植淡巴菰,再不禁,我大金必重蹈闽南烟粮争地的覆辙,一旦我大金粮草有虞,则万事介休,还请大汗明鉴。” 黄台吉有些不舍的放下了烟枪,考虑了良久说道:“那宪斗你说,若是禁了种植,但是八旗子弟要吃烟,岂不是只能靠商路?这淡巴菰本就是金贵的货,此时禁售,这价还不涨到天上去?似乎不妥吧。” 范文程早就对此做好了准备说道:“敕禁私贩至论死!胆敢吃烟者死,家眷充军,无论汉民、旗民皆如此,烟立即可禁,此风可绝!” 黄台吉拍桌而起,将手中的烟枪用力的掷在范文程的身上,愤怒的说道:“朕也吃烟!你的意思是要朕也论死吗?朕的家眷也要充军吗?胡闹!” “大胆奴才!宿卫何在!” “臣在!”两个膘肥体壮的建州勇士,赤膊上身的走入了大政殿,高声喊道。 黄台吉连续指了范文程数下,才忿忿的说道:“给宪斗搬个舒服点的椅子去,那个凳子太小了,你们这些内侍一点眼力,都没有吗?” 两个正白旗的宿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莫名其妙的去找了一把宽大的椅子,放在了大殿之上。 “放近点,笨手笨脚的。”黄台吉不满的说道。 “真的要禁吗?这等神仙之物,禁了实属可惜呀。”黄台吉试探的问道。 范文程拱手说道:“一切以大汗之意为准。” “先囤一点再禁行不行?私下里可以赏赐给三个贝勒府安抚他们,宪斗以为如何?”黄台吉继续试探的问道。 范文程再次拱手说道:“一切以大汗之意为准。” PS:附上一小段禁烟史。 崇祯年间,崇祯皇帝两次下严令不许栽种,不许吃卖,违者斩,敕禁私贩至论死,并为此杀了很多人,很多女眷被扔到了教坊,男眷被充军,最高死到了进士士大夫阶级,两次禁烟,收效甚微,可以用屡禁不绝来形容。 皇太极,也就是清太宗也是两次下令禁烟,效果也不是很理想,在皇太极临死前,八旗瘾君子不计其数,甚至差点在松锦大战,差点被洪承畴给翻了盘,这也是皇太极流着鼻血驰援锦州的原因之一。 后来清军入关形成了《大清律例》中,明文规定: 凡紫禁城内及凡仓库、坛庙等处,文武官员吃烟者革职,旗下人枷号两个月,鞭一百。民人责四十板,流三千里。 该管官员见而不行捕首被旁人捕首者,该管官员俱罚俸半年。 又紫禁城内大臣侍卫员吃烟者,派出看门护军查拿被获,除照例议罚外,照其官职加取一个月俸银给予拿获之护军。跟随人被获,除照例责打外,亦向伊等之主取一月俸银给予。 如护军校不行拿获,革去护军校,不准折赎,鞭一百,枷号两个月。 护军不行拿获,鞭一百,枷五个月。 闲散执事之人照例鞭一百。 相比较时下禁烟的道德约束,明清都是有明确的法律条文禁烟,但是这个顽疾,四百年见无法根除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这玩意儿,真的赚的太多太多了。 现在中国烟民贡献的税收,正好是中国一年的军费。 第七十八章 大明皇帝的绝户计 黄台吉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壳,看着范文程就是一阵的犯愁。 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这脾气太轴,这一句又一句的全凭大汗做主,就是在架着他黄台吉去不遗余力的禁烟。 黄台吉的主观上是不想禁烟,客观也是屡禁不绝,他心里跟个明镜一样,但是这事,他还是得去做。 因为这是范文程的生存之道。 范文程需要得罪人,他需要做一个独臣,做一个把其余三贝勒全部得罪干净,而且是往死里得罪,他这个投效而来的辽人,才能活下去。 因为只有这样,黄台吉这个大汗才会保他。 “那就禁吧。不过宪斗呀,这东西你知道,根本屡禁不绝,朕只能说尽力。”黄台吉勉为其难的抽出了另一封书信,递给了范文程,有些犹豫的说道:“宪斗,你帮我看看,要不要答应?” “这是什么?”范文程疑惑的打开了书信。 黄台吉难掩脸上的笑意,笑着说道:“天下之大君亲笔写的敕书,和袁崇焕那小儿的书信一起来的,因为是大明皇帝的敕书,就没给宪斗看,你帮我权衡下。我觉得这件事可行。” 范文程一听天下之大君这五个字,就是目光凌厉,果然大明这新帝,不是个省油的灯! 当范文程打开书信的瞬间,整个人的脑门子都是汗!别说是皇太极,他险些着了道。 范文程举着书信对着从窗外射进大政殿的阳光,目光炯炯的盯着看,唯恐漏掉一个字,横竖左右的看,就差把书信塞进眼里了,才缓缓放下。 “宪斗为何如此模样?”黄台吉看着装模作样的范文程,就是浑身不自在。 范文程俯首说道:“臣从字里行间,就看出两个字,阴谋。” 这封书信,上面透着阴谋。 从称谓上就可以看出,大明皇帝舍老奴酋和建奴不用,改用努尔哈赤和女真,改黄台吉不用,称其为皇太极。 从努尔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儿讲起,诉说了他们觉罗家的历史。 爱新觉罗,是努尔哈赤和黄台吉的姓氏,爱新是黄金之意,觉罗是女真族的大姓,伊尔根觉罗、舒舒觉罗、通颜觉罗等等都是觉罗氏。 甚至连李满柱和李显忠,这两位被大明皇帝赐姓的爱新觉罗家的祖宗,都搬出来了。 这要做什么? 拉关系。 大明皇帝在书信里,情深意切的将大明朝和女真的关系,做了一个梳理,得出一个结论,天兴女真。 还以萨尔浒之战、广宁之战建州大胜而背书。 别说范文程了,估计黄台吉看了都觉得不太好意思,他们女真在大明一直被称呼为建奴,这冷不丁,突然如此尊重,黄台吉都有些受宠若惊。 而大明皇帝终于在最后图穷匕见。 大明皇帝朱由检,在书信里说,天下英雄唯努尔哈赤一人也,天命所归。 劝说黄台吉,做大汗没劲,不如做皇帝靠谱,劝其进位称帝。 还拿出了当年宋朝与辽国澶渊之盟举例,双方承平百年,百姓安居乐业等等实际例子进行劝说,描绘了一幅兄友弟恭、携手并进退的宏伟蓝图,可以说是诚意满满。 而且劝说黄台吉进位,朱由检可是认真的。 包括了一系列的双边国书陈文的称呼互换、边疆区域规划、割让辽西走廊、撤出宁远锦州城守军、建立互市商榷等等内容,而且在黄台吉登基的时候,朱由检还会亲自派出大珰前来赠送贺礼,以及承认其合法性的诏书。 结合袁崇焕依旧在京,制造出一种,大明皇帝在等待黄台吉的决策,然后收兵入关的模样。 说实话,刚开始范文程看的时候,也是怦然心动! 这怪不得黄台吉拿到书信就心猿意马,从元朝时候觉罗家始祖的万户开始,他们觉罗家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 当目标实现就在眼前的时候,黄台吉怎么能不激动? “大汗,臣以为此乃阴谋也。大汗称大明皇帝为什么?”范文程好不容易才按耐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整理好情绪开始劝谏。 “一统天下之大君。”黄台吉非常老实的回答道。 “大汗为何如此称呼?”范文程逼问道。 黄台吉皱着眉头说道:“因为大明皇帝就是一统天下之大君啊。这还有什么为什么?” 范文程掷地有声的说道:“大汗如此想,西虏是不是也是如此想?朝鲜是不是这么想?海西女真是不是这么想?辽民是不是也如此想?若是草率登极,我建州刚具雏龙之姿,瞬间分崩瓦解。离心离德,顷刻间就有倾覆之危!” “此乃釜底抽薪之毒计,意复齐秦互帝之举,大汗明鉴呀!” 黄台吉连连摆手,说道:“你不要再说了,让朕缓思,让朕缓思。” 大政殿上沉默了许久,黄台吉看着八旗主的座位,眼神中满是殷切的期盼,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道:“宪斗讲讲齐秦互帝之事吧。” 齐秦互帝这个戏码,乃是秦国兵不血刃收拾掉齐国伐秦联盟的绝户计。 楚国与秦国作战屡战屡败,强盛的国力日益衰退,最终战国七雄里,有能力称王称霸,一统寰宇只剩下了秦国和齐国。 秦国居崤关的便利,坐拥蜀中粮仓,进可攻,退可守,和楚国作战也展现了其强大的实力。 其他国家害怕被秦吞并,纷纷找齐国当盟主,试图联合抗秦。 而秦国秦昭襄王嬴稷登基称帝,自称西帝,遣使者尊齐湣王为东帝。 齐湣王欣然应允,举行了登基大典,而伐秦联盟在当日便瓦解了,随后燕国国君整日忧心忡忡,齐国的一统天下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知,随即派出了苏秦连续出使四国,在四年后组建了五国联军伐齐。 齐国被燕国大将乐毅攻破都城,东帝齐湣王,被前来补刀打的楚国将领淖齿所杀。 可一统寰宇的齐国,自此之后,只能苟延残喘,天下大势遂定。 范文程将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同样也是心有戚戚。黄台吉蠢是蠢了点,但是还算听得进去劝,换个贪功冒进的主儿,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筹措登基事宜了。 只要开始筹措登基事宜,定制十二冕旒和十二章龙袍,消息传出去,从努尔哈赤起兵,到攻占抚顺、沈阳、广宁的所有胜利果实,瞬间化为乌有。 民心是什么?是粮草,是兵源。 没有了民心,诺大个建州,说垮也就垮了,建州女真可能会高兴,海西女真呢?西虏呢?大明皇帝要是再派出个使者,游说一番,苏克素护部,萨尔浒、嘉穆湖、沾、王家、额勒敏、札库木、萨克达、苏完、董鄂、雅尔古、安达尔奇部,窝集部,瑚尔哈、瓦尔喀、费优,萨哈尔察等处之奴酋们,可是还没放下刀,真心归顺他们建州女真呢! 建州女真还能打得出萨尔浒之战吗? 萨尔浒之战的胜利乃是天幸,这一点大明清楚,建州更加清楚! 没有金刚钻之前,揽了瓷器活,岂止是割到手,那可是伤筋动骨。 这不是绝户计,又是什么? 大明皇帝眼瞅着棒杀不行,改玩捧杀的把戏了? 当大明皇帝都不要面子直接下场开团了,建州应该如何应对? 此时此刻的建州并没有实力和大明一决高下呀! 范文程一时间有点心有戚戚,要不要偷偷摸摸的联系大明朝廷,万一哪一天大明皇帝带着人来建州扫庭犁穴了,他好混个全尸? “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范文程俯首真心实意的说道。要是黄台吉再犹豫此事,他只能另寻英主辅佐了。 范文程咬着牙,大声的说道:“大明新帝就在等着大汗上了房子,他就抽梯子!大汗就真的这么在意这个虚名吗?!” “好了好了,宪斗不要说了,朕知道了,不称帝,不称帝,还不行!看吧你急的。”黄台吉忿忿的说道:“那什么,你拟一封回信吧。这件事到此为止,切记不可让其他人知晓。” 黄台吉说到这个,才彻底明白了大明皇帝的阴险之处! 这事但凡是让其他人知道,登基也不是,不登基也不是! 登基的话,民心动荡,很有可能学了齐湣王,很有可能被西虏的大将给砍了,林丹汗西进可不是他自己乐意的,带着人片了他的心,绝对坚定。 不登基的话,八旗主、三贝勒,知道了他拒绝了名正言顺登基的机会,心里肯定犯嘀咕,是不是等着彻底收拾掉他们,再言登基之事?介时,也是一地鸡毛。 范文程显然也瞬间明白了此事,心有戚戚的离开了大政殿,离开的时候,不停的嘟囔着杀人不见血,阴险、小人之类的话。 朱由检收到回信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京师的雨好不容易才停了,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正在西暖阁看书,梦阁之主茅元仪所写的《武备志》,朱由检看的十分入神。 之所以在西暖阁,因为西暖阁种着大片大片的驱蚊草香叶天竺葵,秋天的蚊子实在是太厉害了些。 张嫣拿着另外一卷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反而看着雁回池上的落叶,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手里的茶花糕喂着雁回池里的鱼。 “万岁,建奴那边的回书。”王承恩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了一封书信,递给了皇帝。 朱由检乐呵呵的接过了书信,他这一招攻心计,可不是他独创,乃是参考当初漂亮国提出的G2设想。 漂亮国的经济学家弗雷德博格斯腾提出,他认为中国已经成为经济超级大国,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的GDP核算应为25万亿美元。 因为中国强大的全工业体系,除了一些少数极端依赖进口的产业、极端的封闭市场和强大的工业、农业体系,让中国市场几乎成为了一个内循环,而内循环就应该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而非国际计价。 而漂亮国的几个智囊和经济学者,普遍认应该成全中国,使其成为国际经济秩序的管理者。 2008年经济危机之际,美国经济再次衰弱,次年,奥观海当选漂亮国联盟盟主,上任后,奥观海对G2概念进行强化,从经济领域合作扩展为国际关系,简而言之即为“中美合管世界”的G2框架概念。 当然,这新闻太老了,中国两千年前,就上演了齐秦互帝的把戏,中国以自己是发展中国家为由拒绝了。 奥观海不得不提出重返亚太战略,明确遏制中国崛起。自此之后,一脉相承的遏制政策,从一而终的坚持了十二年,而且愈演愈烈。 朱由检也是基于此,给黄台吉去了一封信,劝其登基,而且还制定了一系列的后续政策,准备随时跟进。 但凡是黄台吉动了心,他就会随时跟紧。 “让朕看一看,小奴酋说了个什么。”朱由检打开了书信。 【金国汗王黄台吉呈书一统天下之大君,我等乃尔属国矣,我汗国起兵之故,非欲取天下、得大位、登大极,窥神器者人神共弃之。】 【昔日,我汗国守辽边,以正直为心,未动寸草撮土,而辽东官员无故杀我祖,毁我世传庐舍田地,逐我居民、夺我疆土,又以我太祖所聘叶赫之女,改适蒙兀,复欲谋害我汗国,助兵叶赫,给兵守城,似是种种欺凌,遂成七恨,后我父屡屡致书陛下,辽东官员不肯上达,愈加欺凌,甚至屠我汗国臣民,辽东官员,欺君害民如此,生受显戮,死遭寞祸,我父无奈四下聚兵,此乃起兵之故也。】 【今日,新帝登基敕国书以训诫,臣等不甚惶恐,若炎日纵兵深入,必遭天谴,犯尔边境,天地不容。四海之内皆系君父一体恩养,然刀兵四起国民困苦,何日休止耶?尔不耕种,以土为食耶?臣力赞和好,方为安民之职也。】(注1) 朱由检看完了书信,递给了张嫣,摇头说道:“小奴酋不上当呀,许下了毒誓,说哪一天犯边,他就必遭天谴、天地不容、人神共弃,啧啧,够毒的。” 张嫣看了半天,放下书信,继续盯着雁回池里的落叶说道:“足恭小谨,巧言令色。当初我就说,皇叔这招不行,小奴酋可能蠢一点,但是范文程可聪明的紧。” “王伴伴,让前往辽东的商贾们把朕有意劝其登基的消息散播出去,把条件也讲清楚,越夸张越好,那什么,把汉献帝禅让、魏元帝禅让、晋恭帝禅让这些都找找,把大明皇帝要禅让的消息传出去,要让整个辽东都知道,大明皇帝有意让小奴酋登基的消息传出去。”朱由检继续出牌,黄台吉不上当,不代表大明皇帝就这么认了。 大明皇帝登基还讲究个三推而就的把戏,怎么说也要劝三次才是。 “皇叔真的准备把皇位让位小奴酋吗?还是打算把辽西走廊的城寨都给建奴?”张嫣依旧心不在焉的说道。 朱由检稍微犹豫了下问道:“秦昭襄王得到和氏璧,真的会给赵王十五座城池吗?” 张嫣将手中的一块茶花糕点掰了一小块,扔进了雁回池里,笑着说道:“我就知道,大明皇帝都是出了名的小家子气。” “不过皇叔,劝说移宫的奏疏已经堆满小膳房了,别说引火了,当柴烧都够用了。皇叔就打算这么不闻不问下去吗?”张嫣回过头来,眼神里带着些许的落寞说道:“要不然皇叔就把袖子里藏得奏疏批了吧,出宫做个道姑,心里也清净。” :注1:此段黄台吉书信,多数内容来自于大同宣府之战中,皇太极给崇祯和代王写的两封信。一封承认自己原为明朝所属,尊称崇祯为天下之大君。一封辩解造反原因,称本身是给明朝驻守辽边的忠臣,起兵是被辽东官员逼迫万不得已。当然,作者君也进行了在不改变黄台吉本意的情况下,艺术性的再创作。 第七十九章 去战斗 朱由检翻动书页的手为之一顿,继续说道:“王伴伴,你去让户部尚书把之前商定好的与西虏互市的事交代下去,西虏互市尤为重要。” 西虏互市是朱由检的组合拳之一,其实目的就只有一个,争取西虏逃离部落的部曲,蒙兀人善于马战,而陆战中,机动性,是在未出现机枪榴弹炮之前,是战斗力体现的最重要的一点。 张嫣撇了撇嘴,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每次张嫣主动提出这个话题,朱由检都避之不谈。 “礼部那边敲定了四个正朔年号,乾圣、兴福、咸嘉、崇祯,送了文渊阁,等着万岁批红,万岁现在看一下?”王承恩很上道的将话题完全岔开,说到了年号。 年号,这代表着一个帝王正统,一旦敲定,就会成为时代的符号,铭记于历史长河之中。 “写封信给小奴酋,让他帮朕选一选。”朱由检笑着拿过了奏疏,最后还是圈定了崇祯。 “崇祯,崇:高大,帧:吉祥,谐音重振。 崇事宗庙社稷,必有祯祥——《礼记》,其实也是因为兄终弟及的关系,朱由检对这个崇事宗庙社稷特别顺眼。 “巡抚宣府右佥都御史秦士文报,虎墩兔憨争抢哈喇慎部所分部落草场,谋划犯塞,宜提前做准备,皆是虎墩兔憨必然倾巢而出,归化城有危险。”王承恩又拿出一件国事的奏疏递给了朱由检。 朱由检看了半天,也是无奈,这西虏的虎墩兔憨,也就是林丹汗,动不动就犯边,他都下诏互市了,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再看看人家黄台吉送来的书信,那叫一个忠肝赤胆,这林丹汗的确是让天子蒙羞。 但是能怎么办?林丹汗要是不蠢,他也不能弄到西进的地步。 “孙帝师和袁军门那边推荐了谁可以拒敌?”朱由检问道。 王承恩拿出另外一封奏疏说道:“耿如杞曾任山西巡抚,祗靖边陲之时,督治雄要关隘,兴茶马之利,革互市之弊,绥靖边民,声振河隍。” “天启四年,西虏犯边,当时宣府大同两边镇军需虚,马驼疲,将心冷,耿如杞宣恩威以励士气,宽法网以怀将心,核屯盐以佐军需,清赋偿以结属僚,除奸贪以杜漏厄,明侦探以时备御,一时间将士齐心,号令严明。” “西虏扰边,耿如杞率雄兵五千,在龙门与西虏一战,大获全胜,杀敌七千余,斩首八千,军威大振!西虏避兵漠北,不敢再进犯边疆。先帝敕封,得绶白金彩绮。” 朱由检点头,问道:“耿如杞现在身在何处?” “诏狱。”王承恩如实回答道。 朱由检一愣,诏狱?大明末年这亡国的味儿,也太纯正了。 感情大明的人才都在诏狱这句戏言,并非空穴来风。 “党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朱由检摇头,看起了王承恩手中的奏疏,最终批复了由孙承宗、袁军门举荐的耿如杞,官复原职。 耿如杞既不是东林,也不是阉党。 眼下的时间点,所有朝臣和朝臣们背后站着的大户们,都绷着一根弦,不管是举荐东林还是阉党,都会弄的再次斗起来。 此时此刻,举荐这种没有明确党属的,最为恰当。 耿如杞入狱,算他倒霉,他当初只是不想给魏忠贤立生祠,而宣恩威、宽法网、核屯盐、清赋偿、除奸贪、明侦探,这一桩桩事,把当地的大户得罪的太狠了。 魏忠贤厌恶耿如杞的消息一传出,立刻有人坐赃六千三百,论死。 王承恩小声的说道:“袁军门去诏狱见过耿如杞了,耿如杞知道有人保他,痛哭流涕就在狱中写了陈情书,言:臣自入镇抚司,五毒并施,缚赴市曹者,日有闻矣。幸皇上赦臣以不死,惊魂粗定,乞放臣还家养疾。说是乞疾,万岁这怎么办?” “他想的美,麻溜去大同府上任去。”朱由检摇头。 乞疾?想得美,大明皇帝出了名的薄凉寡恩,想休息?那当初就不该参加科举。既然入了皇帝的夹袋,就别想跑了。 张嫣看着王承恩空荡荡的双手说道:“王伴伴可还有国事要奏?” “没了,但是还是有一件不是国事,天气放晴了,乾清宫的琉璃瓦换不换?”王承恩的声音有点低。 大明皇帝的寝宫漏雨了,雨天无法修缮,虽然漏雨的地方不多,但是已经影响到了朱由检的日常作息了。 为了躲开漏雨,大明皇帝都移驾到了西暖阁。 “修乾清宫的琉璃瓦要多少钱?”朱由检可是知道大明皇宫的修缮费用,修个窗户都得三千两银子。 王承恩有些为难的说道:“七万两银子,可以把宫顶的琉璃瓦换一遍,很多地方没有漏雨,但是年久失修,今天不漏雨,明天也要漏了,这是台基厂给的价儿,工部那边也差不离。”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漏雨嘛,拿个盆子接一下就行了,又没有什么大影响,朕既然喊出了倡节俭,就得起到带头作用,就不用花这笔钱了。” 教员的卧室漏雨了,因为没漏到床上,教员就没让修。 教员的鞋子破了三个洞,前后三个鞋匠都建议扔掉,教员的媳妇补了补,又对付了三个多月。 朱由检那两份记忆力,后世那一份记忆,总是觉得这种卧室漏雨不修补,鞋子破洞打补丁的事,都应该归到奇异故事里去。 一个中原王朝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怎么会如此? 直到朱由检登基之后,他才发现,这才是一个上位者应该有的心态,知行合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带头作用和上行下效这两个词一旦并联,其威力比想象的更加强大数分。 节俭,是一种美德。 朱由检是存着效仿的心态,他也不怕东施效颦,大明朝已经烂成这样了,他再折腾也不会更烂。 而另一个原因,他主要是觉得价格太贵。 他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乾清宫的顶上,用的是复釉翻蜡琉璃瓦,一共不到十万片,而琉璃厂一片复釉翻蜡琉璃瓦,不到一分银,这一个顶的原料顶了天就一千两。 但是台基厂开价七万两,朱由检没砍了他们,就算不错了。 但是台基厂也有台基厂的难处,工部控着琉璃厂,皇宫内侍去买,就是六钱银一片,少一分银都不卖,光是购买新琉璃瓦就得六万多两银子,还不算翻修屋顶的飞椽、连椽、檐椽、望板这些东西。 为何?因为复釉翻蜡琉璃瓦只有皇帝用,几年不会开一炉,价就这价,爱买不买,不买我还不惜的烧。 张嫣知道宫里的难处,但是皇帝的寝宫说什么也是要修的,她厉声说道:“王伴伴去琉璃厂带一些普通的琉璃瓦,按在北面,把北面还能用的复釉翻蜡琉璃瓦,放到南面,即不损天子威严,又把事办了。做事不要那么呆板,还有事吗?” “没事了,臣告退。”王承恩一听就知道懿安皇后有些不耐烦了,直接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皇叔,移宫一事。”张嫣旧事重提,并不准备让朱由检继续躲避这个话题了。 朱由检合上了茅元仪所写的《武备志》说道:“不急,皇嫂不是说他们要撞柱吗?朕就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撞。皇嫂住在哪里是朕的家事,他们事事都要关心,意欲何为?” 这件事的根本就是皇权和臣权的斗争,比拼的就是谁更不要脸,已经喊出禅让的朱由检,怎么会顾忌脸面这个东西? 他们想撞,那就撞一个青史留名好了。 张嫣还是劝说道:“臣子就是别着劲儿让皇叔定了移宫这事,要是以往,工部知道乾清宫的琉璃瓦需要修缮,早就把琉璃瓦烧好了,等着内监去提,还敢提钱?现在这样僵着,也不好。” 朱由检当然知道这是实情,工部,六部之末,并非他们工部想要出这个头,薛凤翔就是个理工直男,他哪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之所以别着皇帝这七万两银子,给皇帝难堪,是因为朝中大臣们集体上书,朝中的局势并不明朗,大明皇帝和朝臣们到底谁会胜利,犹未可知。 弄的工部尚书薛凤翔都有点怕。 站队站错了,他这个六部之末肯定首当其冲。 朱由检摇头说道:“那朕不住了不行?朕去住皇极殿去!实在不行朕住慈庆宫,当太子去!只要朝臣们不觉得寒颤,朕才不怕。要不说,这工部就出不了头!就这觉悟,他怎么出头!” 慈宁宫是太妃太后的居所,慈庆宫是太子的居所,也就是东宫。 薛凤翔的举动是大明朝臣们的正常反应,因为大明皇帝真的很少赢,多半都输的一塌糊涂。 当年张辅在朱祁镇打的鼓动下,参和到了西山煤田的事里,最后被罚了俸。朱祁镇完败。 万历年间争国本,大明皇帝最后也没顺了自己的心意,还是定了朱常洛为太子。 万历皇帝搞税监,搞到最后名存实亡,朱常洛一登基,就把税监给废了。 天启皇帝搞特务政治,最后把自己搞得落水,落下了病根,吓得连太医院的药都不敢吃,米糊度日撒手人寰。 这一桩桩,一件件,大明皇帝孱弱的斗争能力,让大明的朝臣们压根就看不到希望。 跟着你皇帝混,混几天,你皇帝没了…… 皇权与臣权的斗争中,大明有三位常胜将军。 首推朱元璋,这个复中华衣冠的成就,直接将明太祖皇帝推到了人间真神的地步,活着的时候,压根没有人敢和他正面对线。 即使朱八八死后,在朱棣尚未靖难之前,连朱棣都活在被支配的恐惧当中,朱棣装疯卖傻,夏日炎炎捂着被子烤火,没事就冲到街上夺人酒食,动不动就睡在马棚里,要不怎么骗得过张昺、谢贵、宋忠、徐凯、耿瓛这些洪武忠骨? 朱棣是害怕朱允炆那个乳臭未干的侄子吗? 削藩的政策压根就是朱元璋的一手规划,朱元璋没办完,洪武忠骨们磨刀霍霍,朱棣装疯说到底,还是害怕朱元璋。 连朱棣都怕的主儿,可想而知,朱八八活着的时候,真的是出口成宪,言出法随。 第二位常胜将军自然是朱棣了,这个靖难获得皇位的人,压根就不知道手软这两个字,但是政斗可不是心狠手辣就可以,同样深谙与人斗精髓的朱棣,通过迁都之事,牵着朝臣大户们的鼻子们走了一辈子。 朝臣们自始至终,都没跟上朱棣的步伐,被斗的五迷三楞,事事只能跟着朱棣跑,压根没有造谣、庭议、逼宫三连的机会,因为朱棣要不然就是在北伐的路上,要不然就是在北伐,朝臣们压根也找不到他老人家。 而第三位常胜将军,却是嘉靖皇帝,修仙修了半辈子与朝臣斗法斗了一辈子,身居深宫,一把小铜锤,敲的朝臣们不知所以。 哪怕是宫女刺杀,偷水晶这种行为,嘉靖皇帝都以修仙的不败金身获胜,丝血翻盘。 常胜之后,嘉靖皇帝身边聚集着一大批的臣子,这批朝臣们就成了嘉靖皇帝坚定的护城河。 嘉靖皇帝也不用靠内侍去搞特务政治,就活的相当滋润。 把朱元璋、朱棣都办不到的通惠河给疏通了。 大明朝的其他皇帝也曾有过阶段性的胜利,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三位,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的皇帝。 朱由检手中的权力很大很大,大明皇帝手中的权力,连带上鞑清朝,也是首屈一指。 大秦有六国遗老,大汉有豪强,大唐前有世家后有藩镇,大宋有太多的节度使不断扰边,开封城里养着一堆军头。 鞑清时候,随着坐师制度的发展,地主已经势大,鞑清皇帝也只能玩皇权不下乡,如同鹅城历任县长一样,玩起了与乡绅们三七分账的把戏。 乡绅们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乡绅七,县长三。 大明有明公,但是明公的战斗力,在其余王朝中,实在是排不上号。 大明皇帝也是轴,不知道什么叫做大势所趋,倘若能与乡绅、明公们手牵手,把歌唱,大明朝也不见得会在甲申国难断了气。 当然,真的把歌唱,那大明就成了鞑清了。 所以,朱由检必须与人斗,而且每战必胜,这样他才会有一大堆的朝臣们跟随,成为他坚定的护城河。 张嫣将手里整个茶花糕都扔进了水里,看着鱼儿争抢,忿忿的说道:“我就跟着茶花糕一样,被皇叔扔出去作饵,老朱家的人果然都是薄凉寡恩,先帝都已经龙驭宾天了,还得给你们老朱家卖命。” “我要出宫!”张嫣有些气急的说道。 朱由检晃了晃手里的奏疏,说道:“耿如杞。” 张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拿起了手中的书卷,不再理会得逞的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的意思很简单。 耿如杞入了诏狱之后,五毒并施,身体受到了极其恐怖的刑罚折磨。 而缚赴市曹者,日有闻矣,耿如杞在诏狱里,整日里都听到这个被拉到菜市口腰斩了,那个被拉倒午门外斩首了,隔壁的老大哥受不住刑,没熬过去,昨天夜里走了,老鼠把尸首啃得面目全非。 这种生理、心理双重打击之后,依旧得给皇帝卖命。 张嫣没有被敲骨吸髓剥削干净之前,想出宫躲清静? 朱由检看着张嫣的模样,就是摇头,其实耿如杞和张嫣都是一类人,他们受了太多的苦,还没有自我实现,就过上了所谓的清静的日子,他们的日子真的会过的清静吗? “朕有一个打算,皇嫂听一听可好?”朱由检笑着问道。 “不听!”张嫣把书捂在脸上,忿忿的说道,哪有刚生完气,就使唤人的? 第八十章 骑劫替乐毅 “皇叔想做甚?”张嫣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由检神秘兮兮的说道:“骑劫替乐毅,效田单之法。” 张嫣目瞪口呆的看着朱由检,有些惊恐,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小皇叔吗?但更多的是惊喜。 因为这又是一招绝户计,但凡是范文程或者黄台吉招架不力,建州危矣。 哪怕是招架得力,也恐怕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乐毅是齐秦互帝最后登场的压轴人物,而在骑劫替乐毅的戏码中,乐毅是苦情剧男主。 东帝齐湣王上了秦昭襄王的当,登基称帝,号东帝,看起来一时间风光无限,但是也暴露了齐国要鲸吞天下的野心。 这种野心,让与齐国纠缠了几百年的燕国国主燕昭王,寝食难安,派出了苏秦游说四国,游说的理由非常简单,咱们打不过秦国,还打不过齐国? 各个国君一听,在理!所以组成五国联军伐齐。 这其中也包括秦国。 乐毅能征善战,还是燕昭王的心腹,带着五国联军,摧枯拉朽,连破齐国七十余座城池。甚至连齐国的都城,临淄,在乐毅手底下都没顶住三个回合,被破了城。 齐湣王只能反复逃窜,最终逃到了即墨和莒县的坚固城池里。 乐毅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燕国和齐国斗了数百年了,早就结成了世仇,想要打下城池容易,守住领土,民心所向,那可太难了。 因此,乐毅在得到了燕昭王的首肯后,停止了进兵。 燕昭王乃是一代雄主,他的盘算打的更好,五国伐齐灭齐是口号,若是真的实现了,五国联军到时候会因为分赃不均,在齐国打的天翻地覆,直接内讧。 燕国势小,虽然伐齐是燕国主导,但是燕国到最后捞不到多少好处。 但是燕昭王精明,是一个推拉大师,他就这样拖着两座城,今天骚扰明天侦查,后天放两箭,就硬拖着,不打最后两座城池。 五国联军除了他燕国,其余国家都是长途跋涉,各有各的敌人,不能久战,拖了一段时间,其余四国慢慢都撤军了。 而乐毅呢,就在这推拉的几年时间里,不断颁布政策,稳定民心、劝农与桑、稳定治安、宣扬和睦、设置官吏、制定法律、减免赋税,废除苛政,尊重风俗、保护文化学宫,优待士子。 乐毅和燕昭王,都希望能在一代人的时间,逐渐的消化掉齐国的领土,尤其是让百姓们心向燕国而不是齐国,从根本上消解掉齐国存在的基础,实现燕国的崛起。 这就是阳谋,战略性的阳谋,不管是齐湣王还是田单,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齐湣王病急乱投医,就信了楚国楚顷襄王真的是派兵救他,打开了莒县的大门,放楚国将领淖齿入了城。 楚国将领淖齿一看大势已去,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齐湣王做掉了,算是报了前几年垂沙之战的血仇。 垂沙之战,齐湣王他爹,齐宣王还在的时候,联合四国伐楚,打的楚国四分五裂,楚国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乐毅这是个虎将,他淖齿也打不过,也不能白跑一趟,索性杀了齐湣王也算回报了。 而田单在即墨城,也只能坚守不出,仅剩即墨一城的田单,甚至一度扎了很多小人,写上了乐毅的名字,希望咒死乐毅。 但是世界毕竟是唯物的,乐毅非但没有被咒死,反而活的更好了,还生了个儿子乐间。 但是时间永远是残忍的,十分信任乐毅的燕昭王,终归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大疾,最终病逝,将国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燕惠王。 田单听闻燕昭王死了,兴高采烈,甚至直接把自己的酒窖搬空了,送给了城中的百姓,逢人就说,机会来了。 因为新继位的燕惠王,和乐毅的关系很差。 燕惠王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常说乐毅目中无人,心怀二心。 尤其是这心怀二心,杀伤力极强。 因为乐毅的身份,乐毅祖上是魏国人,魏国灭了中山国之后,他们乐家被封到了中山灵寿。 中山复国,乐毅从魏国人变成了中山国人,中山国又被赵武灵王骑着脖子一顿输出,灵寿这块战略要地被赵国收入囊中,乐毅又变成了赵国人。 而后乐毅就跑到了魏国,做了一个小官。 也是被魏王派到燕国出使的时候,燕昭王一眼就相中了乐毅,是一匹千里马,以亚卿身份直接招揽。 随后乐毅和好友秦开跟着燕昭王袭破东胡,辟地千里,燕国领土向东北方向,扩展到辽东一带,燕国自此有了自己的马场。 没过两年,燕国又向东扩土数百里,夺回了战略要地,让燕国再不是弹丸小国,跻身七雄之列。 南征北讨多年,乐毅的多国籍身份、燕国上将军的印绶,统领全国兵马、刚刚把数百年的宿敌揍得只剩下了半口气,水晶都给他推了的民望。 的确很容易让新登基燕惠王忌惮。 田单居于即墨城,知道了雄主燕昭王走了,立刻派出了使者游说,说乐毅之所以不攻打即墨和莒县,留着齐国一丝香火,就是为了他自己做齐王! 本来就互有间隙的燕惠王和乐毅,终究是在这离间计下,分道扬镳。 燕惠王派出了将领骑劫,换掉乐毅的上将军之职,这一换,田单的机会就来了。 搞不过乐毅,那是真的搞不过。 田单承认自己确实很菜,这没什么丢人的,能和乐毅对推的本来也没几个。 乐毅本身就是宿将也就罢了,他还擅长经营种田,进退有据把整个齐国旧土打造的固若金汤,一点下嘴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骑劫就不一样了,他田单还玩不过骑劫? 骑劫上任了,他带着人就奔着即墨城来了!骑劫输掉了!燕军开始跑了! 骑劫带领的燕军,被田单以火牛阵大破之! 随即田单开始了收复齐国七十城,追着燕国溃兵追到黄河才罢休。 田单一举完成了翻盘,顺利接收了齐国的旧土,迎回了齐襄王,齐国正式宣布复国! 骑劫替乐毅,田单之法,也成了经典的翻盘局,被人津津乐道了两千年,燕惠王挺聪明一个人,被人骂了两千年昏主。 “皇叔打算怎么做?”张嫣疑惑的问道。 “用膳了。”朱由检打了个哑谜。 王承恩自认为自己是家仆,这也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他也从来没有迷失自己,虽然别人一口一个大珰的称呼他,他也不以为意,一直勤勤恳恳的工作。 皇帝派下的任务,他当然竭尽全力的完成,大明皇帝的战略部署,虽然在王承恩看来,实在是有损皇帝威严,但是他一个家仆,自然是事事顺着皇帝。 也是因为这种性格,在朱由检吊死在了煤山的时候,王承恩才没有以下犯上。 否则以王承恩的安排,他死后灵柩能被门生义子送到云南弥勒安葬,那送心高气傲的大明天子去南京,自然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朱由检要死,他王承恩只能尽忠,陪着一起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承恩能陪着一起走,岂止是一个忠字了得? 鞑清皇帝顺治专门御笔亲书“御制旌忠”,写了二百四十字雄文,给王承恩写了墓志铭,以【贞臣为主,捐躯以从】收尾。 朱由检知道王承恩这个性子,才将最重要的事,都交给王承恩去做。 登基之前的藏身、去找寻王徵、保黄石利用黄家走私线路搞敌特渗透工作、前往皮岛押运军饷等等,而眼下与建奴的博弈,王承恩又接到了命令,继续安排了下去。 他有能力,也有忠心。 什么是心腹?这就是心腹。 所以,朱由检之前的确是骗黄台吉,他可舍不得自己的大珰去给黄台吉恭贺登基。 但是这一次朱由检的出招再不是欺骗,而是真的打算去做一件。让大明的明公们都想不明白的事。 大明的明公们收到了一个很奇怪的消息,大明的皇帝对于崇祯元年,也就是明年开春的戊辰科的科举,进行了最高指示,而这份指示让他们出乎预料。 大明的科举将不再限制商贾、娼户、伶户、皂户、胥户,以及不再限制蛮夷参加科举,皆可怀牒谱自荐于州县,进行科举考试的第一轮的院试。 也就是说只要报名,就可以获得童生的资格。 大明的任何律法里,都没有规定,商人以及后代,不准出仕和参加科举。 因为大明的商籍这一个户籍分类,也是从开中法之后,才正式出现。 事实上,大明的阁老、尚书、左右侍郎,甚至东林党魁都曾经有几个是巨商之家。 比如和张居正正面硬碰硬的张四维、马自强、王崇古,三个人都是典型的晋商入仕的例子,张四维是阁老,王崇古是宣府大都督兼任兵部尚书,马自强是礼部尚书,再加上杨博,大明一时间出现了最强盛的晋党。 张居正曾经年少的时候,跟他们过了两手,后来掌权之后,就把他们全给平推了。 自此之后,大明的政圈就开始了自发的给商贾入仕制造困难,而且逐渐演变成了一个潜移默化的创收规则,想要入仕?先捐个监生。 一旦捐了监生,就只能走另外一条路,而非科举了。 而且依据的是大明太祖的祖训,可谓是名正言顺,朱元璋明令,可以直接逮捕那些不事生产、专门从事末业的商人。 商贾之家想要入仕,那就得兜个大圈子,小商人直接变更姓名附籍,或者直接弄个作坊冒充匠籍,投军充当力士或者校尉,到了造黄册的时候,塞点钱给办事的官员,这户籍也就变了。 大商贾玩的就是圈地,购地无数,不承认自己是商人,你看我这么多地,肯定是农户。 比如后来创建了东林学院,直接奠定东林党基础的顾宪成,就是典型的巨富商贾之家,他就是通过圈地将自己商贾身份洗白,因为在京师鼓吹“以义诎利,以利诎义,离而相倾,抗而两敌。以义主利,以利佐义,合而两成,通为一脉”的政治主张,被斗出了京圈。 大明皇帝对于科举的改制的思路是英雄不问出处,人才不问来路的调整,对此,大明的大户们自然乐见其成。 但是他们总觉得后面一条【不再限制蛮夷参加科举】有些奇怪。 但是大明皇帝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洪武四年辛亥科金榜的第二十五名名叫金涛,是一名高丽人。 朱由检一句【高丽入试者三人,惟金涛登第,授东昌府安丘县丞】弄的朝臣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反对,也算是有前例。 不过大明的学子也就是稍微关注了一下,就不再讨论和关注,估计皇帝也是为了彰显天恩浩荡,四海之内皆系君父一体恩养的胸怀。 大名学子有自己的骄傲,番邦蛮夷若是在科举中把他们打败,他们岂不是更加羞于十年寒窗? 虽然与蛮夷为伍,的确是有点掉价,但是能够在科举上踩蛮夷一头,对他们来说也是件很满足的事,毕竟在战场上,大明现在节节败退。 这件事很顺利的推行了下去,大明学子们开始了备考,而王承恩也收拾好了行囊,押运着好不容易筹措好的粮草和饷银,奔着皮岛而去。 大明朝百无禁忌的应考方式,传的速度很快,宣府外的归化城是第一个得到消息,是跟着大明皇帝的敕书扩展大明互市的诏书而来。 而喜峰口外的广宁府是第二个收到消息,随后迅速传到了海州、辽阳、沈阳和抚顺,席卷了整个辽东大地。 朝鲜方面的时间稍微晚了一些,但是还是由皮岛方面的商贾,将这个消息传递到了朝鲜和倭国。 黄台吉收到消息,已经是大明皇帝颁布这个改制消息的第十天,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更早一些,沈阳城内已经下了一次大雪,整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如同黄台吉的心情一样茫然。 “宪斗呀,大君这是什么意思呀。”黄台吉握着手中的书信都在抖个不停,他们本来筹划着在辽阳展开一轮小范围的科举,遴选人才,补充到新落成的火药局、新成立的六部之中。 不管是黄台吉还是范文程都知道,他们的人才有多么的匮乏,税收有多么的简陋,武力的强大需要的东西很多,总不能每次都和萨尔浒之战一样赌上国运去打仗,不管是甲胄还是火炮、火铳都需要完整的政治架构。 但是大明皇帝这一出,弄的黄台吉措手不及。这哪里是挖墙脚,直接把墙给他掀了。 这是一个能做大明的狗,都很荣幸的年代,要不黄台吉面对登基诏书能够那么心猿意马,差点中招? 即使是所有人都知道大明岌岌可危,但是谁还没有个挽天倾的宏愿? 这道诏书一出不用想,辽东上的有志之士,都会用尽各种方法入关应考,哪怕是考不上,也能在关内混个师爷之类的做一做,三年期满,上上评也就成了父母官了。 范文程用力的擦着颈上的汗,哪怕外面大雪纷纷,他依旧心里如同烈火燎原般的说道:“大汗,先别管大明皇帝想做什么了,三贝勒一会儿就会过来,他们收到了大明皇帝的册封诏书,大贝勒封了个承义王,二贝勒封了个平义王,三贝勒封了个恭义王!” “大汉切记,不要动怒。切记!他们来了。” 第八十一章 大明的绝户计(二) “册封诏书?”黄台吉瞪着眼睛问道,这又是哪一出?! 黄台吉还没来得及细问,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马古尔泰,就吵吵嚷嚷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大贝勒代善没说话,面色阴沉的坐在了首位上,手里端着诏书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明新帝果然是个犊子,居然就这么认输了!还给了册封王爵的诏书,这小犊子终究是怕了。这诏书,大汗你看咋整?”阿敏行了个半礼,坐在了次位上,兴高采烈的说道。 “就是,就是。小犊子终究还是被我们建州勇士给打怕了,龟起来了。哈哈哈!”三贝勒莽古尔泰乐呵呵的坐在了尾席上。 至于范文程,在这大政殿上,从来都只有站着的份,上次赐座已经是主子对包衣最大的恩典了。 黄台吉看着代善一言不发。 代善的母亲是努尔哈赤的第一任大福晋,也就是正妻佟佳氏的第二个子嗣,按照汗位继承的法则,代善原则上,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努尔哈赤的嫡长子也是太子的褚英,因为与开国五大功臣不合,被下狱面壁思过。 褚英不思悔改在狱中焚香,写诅咒对天地焚烧。还扬言:【希望出征之师被击败,若是大军被击败,我将不使被击败的父亲及弟弟们入城。】 当时的建州反叛,可是经不起一次失败,褚英的诅咒,让军心动荡不安,努尔哈赤不得不斩了褚英,稳定军心。 自此,几乎所有的建州人都以为,金国大汗之位,要交给次子代善。 代善善战,十六岁就跟着努尔哈赤破哈达部、辉发部、叶赫等部,封贝勒。二十四岁去迎接瓦尔喀部归顺时,以三千敌乌拉部一万军卒,大胜,赐“古英巴图鲁”,意为“顶上镶钉的铁帽子勇将”,而后世的****也是从此而来。 褚英死时,努尔哈赤曾言:“等我百年之后,我的诸幼子和大福晋交给大阿哥收养。”算是正式确立了代善的太子之位。 而之后,代善的表现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萨尔浒之战,代善正确的判断了杨镐轻进后,必然会造成兵力分散的问题,帮助努尔哈赤定下了“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集中兵力、逐路击破作战方针。 代善并非只会纸上谈兵,而是亲自率领正红、镶红旗,打败了杜松率领的西路攻打吉林崖的军队,确定了方略的正确性。 随后和努尔哈赤汇合,一起北上击溃马林率领的北路军,随后建州八旗冲向明军大本营。 杨镐大败特败,沈阳陷落。 而投降的五千朝鲜兵,是范文程第一次劝杀,劝努尔哈赤不要杀死朝鲜兵,笼络朝鲜民心。 但是朝鲜将领姜弘立在投降之后,不愿意跪拜,努尔哈赤气急,想要斩杀姜弘立泄愤。 代善以“与南面的明朝相战,不可不与北面的朝鲜相合,阵上和约已指天为誓,若将他们杀掉天所不容!”进言,努尔哈赤惊醒,自己差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放走了朝鲜俘虏。 代善和范文程高度契合,双方曾经数次彻夜长谈。 广宁之战中,代善一马当先,冲进了三岔河驻地,第一个破了广宁十四万军队的防线,冲进了后勤粮草大营,焚毁粮草,大明军溃败,代善当为首功。 如此完美的战绩,却在回到沈阳之后不久,因为“争抢自己的亲儿子的府邸”、“对前妻所出二子,也就是代善对长子和次子待遇不好”为由,废除了继承大汗之位。 而代善却丝毫没有反抗,在太子之位被废除之后,立刻斩杀了自己现在的大福晋,向汗父谢罪,并且起誓,今后如再怀恨众贝勒、大臣,甘愿受天地处罚,随后继续辅政。 而代善和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岳托的关系非常和睦,代善正红旗、岳托镶红旗,上阵父子兵,双方的配合,岂止是天衣无缝可以形容? 但是代善,还是被废了。 代善被废了太子之位,依然居于四贝勒之首,在努尔哈赤死后,代善带着诸贝勒,共举黄台吉登上汗位。 有传闻代善和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乌拉那拉氏有染,乌拉那拉氏在努尔哈赤死后殉葬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 但是,黄台吉却清楚的知道,他的皇位,其实更多的是代善让给他的,因为代善被废的时候,努尔哈赤已经大疾,卧床不起,当时的代善已经全面辅政,文韬武韬,控制国政和军队。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代善已经是大汗了。 当时的黄台吉也是如此以为,结果他还是登上了汗位。 这一切的原因,就因为他的母亲是叶赫纳拉氏。 叶赫部,是眼下他们金国的主力之一,双方征伐数百年之久,乃是世仇,若是代善真的登上了汗位,叶赫部很有可能出现反叛。 但是黄台吉的生母是叶赫纳拉氏,若是登上汗位,有利于他们这个多部族的团结。 (而后清朝皇帝很多皇后都是叶赫纳拉氏出身,也是这个道理。比如慈禧,就是叶赫纳拉氏。) 在八旗子弟中至少有三成都是叶赫部旧人。 其中因果,还是范文程为黄台吉梳理,黄台吉才清楚努尔哈赤为何废代善太子,却依然让代善为四大贝勒之首这种安排。 至于代善与大福晋乌拉那拉氏有染之事,在关内肯定是禁忌中的禁忌,但是在关外,女人更多的是一种财物,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是常有的事。 而且努尔哈赤在代善做太子的时候,也说了,死后,大妃和幼子们都交给代善去抚养。 代善更像是一种主动让贤,黄台吉每次看到代善,都觉得自己这汗位做的如坐针毡。 “大贝勒以为如何?”黄台吉犹豫的问道。 代善目光一凝,脸色有些惊喜,刚要说话,却又欲言又止,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但凭大汗做主。” 黄台吉内心已经在咆哮了!这算是什么,明显是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但凭大汗做主就解决了?! “大哥!”黄台吉厉声说道。 代善看了一眼范文程,吓了范文程一个哆嗦。 如果不是范文程把其中缘由告诉黄台吉,他代善现在也是辅国之臣,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百无禁忌。 黄台吉做错了,就大声争辩,咆哮大政殿对他代善来说,并不是难事。 当初努尔哈赤活着的时候,要攻打宁远城,代善不也是咆哮大政殿,说宁远城远,城坚火器极多,不宜攻打,应从长计议。 但是现在他代善,说一句话,都要想很久,这么尴尬,都是因为范文程点破了其中关键,黄台吉对自己的汗位从天命所归,变成了代善赠送。 代善现在是劝谏也不是,不劝谏也不是。 劝谏,似乎以四贝勒之首的身份,压着大汗要按他说的办,很容易就造成兄弟阋墙。 不劝谏,似乎是他代善对失去汗位还有芥蒂,很容易造成兄弟阋墙。 这就是代善现在最尴尬的地方。 而这一切,都怪范文程。 黄台吉自己想,临到死,都想不明白其中关键,只会以为代善让努尔哈赤厌恶,才导致了汗位旁落,他黄台吉是天命所归。 “大哥,有什么想法说就是了。不需要那么多的忌讳,建州时局艰难,你我兄弟联手,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黄台吉主动示好,不称呼大贝勒,而称呼大哥,也是想听听代善对大明皇帝最近的动作的意见。 代善听到这声大哥,也是叹了口气,才说道:“这承义王、平义王、恭义王,我们三个人册封了王爵,那大汗呢?既没有恩赏,也没有册封,这肯是大君的离间之计,我绝对不会接这份圣旨。” 黄台吉挠了挠头说道:“大君愿效宋辽二国,若朕愿意登基,约为兄弟之国。” 这次换来了三个兄弟的迷茫,他们看着黄台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代善试探的问道:“那大汗拒绝了?” 黄台吉哪怕是有再多的不甘心,依旧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三兄弟直接愣在了原地,随后就是一脸的钦佩,自古至今,能够顶住册封皇帝的造反者,压根就没有。 “今日有行商传言,大君愿禅让大统之位于建州皇帝。我开始还以为这群行商疯了,现在看来,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阿敏无不骇然的说道。 代善的表情变得惊惧起来,猛的站起身来,在大政殿来回踱步,随即说道:“大君已经不再视建州癣疥之疾,而是视为心腹大患了。现在大君的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要小心了。” “臣建议,此时,应该立刻封锁关隘,遣使顺义王、虎墩兔憨汗、朝鲜王,关闭关隘互市,防止北地文人入明应考,此时此刻,也应该封锁封王的消息,防止民间动荡不安。” 范文程小心的说道:“大贝勒,大君不仅封了三王,还封了很多的部落的头人、牛录章京为锦衣卫千户侯和都督同知等,八旗主除了三人封王以外,还有四人疯了公伯,这消息,锁不住了。” 代善的面色终于变得惨白。 这是大明皇帝的绝户计,大明朝一统天下两百余年,多次带兵在草原上扫庭犁穴,其威势可不是他们建州拿下萨尔浒和广宁大捷就可以消除的,若是拒绝大明封王、封爵则代表彻底站在了大明朝的对立面。 大明两百年培养了多少精明? 连远在泰西的传教士都不远万里,泛舟大海来到大明,而在大明的藩属国内,大明两百年到底培养了多少精明? 俺答汗的顺义王爵就是大明皇帝恩封,俺答汗的亲儿子辛爱黄台吉,就曾经在万历年间,前往大明京师学习大明的官制,并且用到了归化城内。 而后辛爱黄台吉的长子扯力克在大明京师的胡同里降生,而现在的顺义王卜石兔,更是晋儒张士平的弟子。 俺答汗那一支姓孛儿只斤,可是蒙兀诸部的黄金家族! 有多少草原部落的百户头人想要送自己的孩子去大明读书?谋取个一官半职还在其次,若是能够落户大明,生活在空气香甜的大明,就是一种幸福! 草原的风沙实在是太大了,一场白毛风,可能整个部族就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广袤的草原之上。 大明王朝敞开门户,接受蛮荒有才之人,院试可自荐,代善想都不敢想,会有多少北地百姓前往大明。 更让代善寝食难安的是,底层的辽东、西虏、朝鲜的百姓们,最担心什么? 最担心的就是上层的建州、西虏贵族们,会为了自己的位置和财富把小民们卖掉,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比如努尔哈赤曾经为了笼络一名汉臣,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叫刘兴祚的汉臣。 而刘兴祚在建州十八年,可谓是步步高升,到叛逃之前,统领金州、复州、海州、盖州,南四卫之地。 大明皇帝还没说话,袁可立给刘兴祚写了一封信,刘兴祚就回到了大明的怀抱。 努尔哈赤亲自笼络十八年的时间,居然抵不上袁军门一封书信,这就是代善迫切面临的问题。 刘兴祚也是在正红旗,也就是代善的手下步步高升,他亲眼看着作战勇猛、伶俐善解人意、多有奇策的人才,在十八年的时间,一步步成长,如同看着自己子侄长大一般,可是刘兴祚说走,老婆孩子都不带,就走了。 而刘兴祚被掳掠至建州时候才七岁,刘兴祚甚至连汉话都说不全。 那其他的建州、西虏、朝鲜的贵族们呢?会为了自己的位置和财富把小民们卖掉吗? 毫无疑问!在大明朝伸出双手,让建州、西虏、朝鲜的贵族们前往关内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出卖百姓。 而现在,大明皇帝给了他们一个堂而皇之,将自己子民利益卖掉的机会。 让贵族们优先入关,而大明关内塞不了那么多人,贵族们入了关,剩余的贫民如何自处? 被漫天的白毛风淹没在风雪之中。 代善更希望大明皇帝,可以把那个刘兴祚,给割了鼻子送回建州;把建州、西虏、朝鲜前往大明就学的学子一股脑的驱逐;把晋商十家满门抄斩;关闭边境互市;最好还能杀几个孛儿只斤家族和觉罗家族的勋贵; 这样所有北地的贵族和百姓们的利益就高度统一了,他们只能绑在一起,因为大明要把他们一起收拾! 大明气数将尽,入关只需等待时机就是。 但是大明皇帝反而广开商路,黄家商贾就差改名皇家商贾了,而且还明旨,所有人一视同仁,招贤纳士只看才能。不仅仅给西虏顺义王之位,还给了建州三个王爵! 这不是绝户计,又是什么? 用几道不到几钱银子的诏书,就将已经完全不属于大明的地域,挑的民心动荡不安,给各部头人的册封,哪里是恩赏,分明就是一道催命符。 代善从来没有如此绝望。 大明进一步封闭,对他们建州就越有利,他们一口一个建奴,代善会越安心。 变了,一切都变了,自从大明新帝登基以后,一切都变了。 “大君易暴疾、落水、服丹石。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君这样做了,再这样下去,人才都跑光了。”代善忧心忡忡的说完,还看了范文程一眼。 范文程猛地一哆嗦,仿若是被毒蛇盯上了。 “不。”黄台吉忽然摇头说道。 第八十二章 朕要议和 黄台吉坚定说不之后,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我们留,是留不住的。大明与我汗国接壤岂止千里?需要多少人才能够阻止那些想要离开的人呢?” “愿意走的我们礼送,不愿意走的,我们以国士待之,朕以为如此,方能化解大君敕命对我们建州的影响。诸位贝勒以为如何?” 代善仔细思虑了一番,并没有表态,他是一个极其谨言慎行的人,而且他觉得黄台吉说的有道理,既然心属大明,那就是再用强去挽留,也不会给汗国效力。 就如同刘兴祚一样,要走的人,他们怎么留? 封闭边关互市,最受伤的还是他们汗国。 阿敏和莽古尔泰其实都是没多少主意的人,连大贝勒都说不出什么来,那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但是至少他们能够保持一致和协同。 在决定了不接受大明朝的册封之后,莽古尔泰将手中的册封诏书用力的掷在了地上,忿忿的说道:“忒歹毒了!” “无需如此,三推而不受就是。”阿敏拉了莽古尔泰一手,将诏书从地上捡起来。 哪怕是他们心中早就觊觎中原神器,但是只要没有公然喊出取而代之的口号,那么他们依旧汗国依旧是大明的属国,而他们依旧是大明皇帝的臣子。 黄台吉看没什么反对意见,站了起来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对于各部落头人也是如此,过几日,借着初雪,以冬日米粱配给为由,召集各大部落的头人们,到盛京小聚,陈明利害关系,愿意归附大明,可礼送,愿意继续留在汗国,则厚待之。” “其实大君乃是天下一统之大君,得天命而继大统,自是非凡。不管是朕之前所言的乳臭未干,还是二贝勒所言的牛犊之说,其实我们都是小瞧了大君,大君正视我汗国建州,是我汗国建州之荣幸,而此时,我们何尝没有正视大君?” “再有一饮一啄皆由天定,大君的恩封天下,也帮了我们,剔除了那些表面恭顺之徒实则暗藏祸心之人,也算是筛查了一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今日,诸贝勒能够面对厚封而不受,朕亦觉得心满意足,得兄弟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大汗英明!”几个贝勒和范文程俯首说道。 黄台吉点了点头,其实他差一点都绷不住了内心的恐惧,失去了应该有的风范,但是依旧稳住了,至少没在其他贝勒面前跌份。 等到三贝勒走后,黄台吉心有余悸的坐在了宝座上,气喘吁吁的说道:“宪斗叮嘱朕莫要生气,朕自问表现还好。” “大汗真乃是龙凤之姿,有大君风范。”范文程不重不轻的拍了个马屁。 黄台吉疑惑的看着黄台吉问道:“为何朕能够如此快的收到来自大君的诏书,还有三贝勒也是,各部落头人也是,为何?!难不成大明锦衣卫和我尚虞备用处一样?” “那倒不是,是驿传。”范文程小声的回答道。 黄台吉猛地坐直身子问道:“驿站?” 大明的驿站最开始名叫龙场九驿,洪武皇帝朱八八规定了大明驿站的功能是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而后关于驿站邮递的使用,确定了大明驿站的使用明细。 而后在永乐皇帝朱棣迁都北京,将燕台驿改名会同馆,而后将乌蛮驿与会同馆合并,玉河西堤建房一百五十间,作为馆址。 万历年间,四夷馆日益萧条,最终于与大明驿站的京师总枢纽会同馆合并。 【自京师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在京曰会同馆,在外曰水马驿并递运所。】 而递运所的出现,也是张居正出台的《给驿条例》中首次出现,驿站通过递运所参与民间货运,其中原因,其实非常复杂。 地方群小时常聚拢而起攻击水马驿勒索驿银、捆打驿官。 而黄衣使者出京和京官谪守都会用到驿站,在沿途水马驿大肆挥霍。 比如司礼太监刘允在成都驿,一天日支驿粮百石,菜银100两,大大的加重了驿站的压力的同时,也造成了驿卒出逃屡禁不止。 为了阻止这一乱象,张居正放开了驿站与民间合作的关键,就是递运所的设立,朱八八的祖训是【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我递运所和你驿传并没有关系。 各地驿站终于缓了一口气,逐渐稳住了驿站的运行。 水马驿靠水则马船皆备,而且还是各地军户摊派供给的政策,到了后期压根就没有马船,后来放开了束缚之后,大明的水马驿变得繁荣起来。 “能不能禁了它?这个驿传,以传令代之?”黄台吉试探着问道。 范文程是个能臣,一如匈奴的中行说,前秦苻坚身边的王猛,后赵石勒身边的张宾,孤儿寡母萧太后身边的韩德让,西夏李元昊身边的张元,元朝忽必烈身边的刘秉忠。 抛开一些成见,看他们的政绩,这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极有韬略,有安国定邦之才能的能臣。 但是范文程的本质上,是个大明学士,他有自己的局限性。 比如说在他看来,这水马驿的设立,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且最主要的就是大明的驿站太过臃肿了,一个水马驿在范文程看来,十几个人足以支撑,但是往往聘了数百人去经营,冗员严重。 范文程思虑了片刻,才说道:“驿所的确是应当稍微精简裁撤。这些水马驿冗员过多,裁撤精简理所应当,还能省一些银钱。而且臣也怀疑民信局有的大明的探子,臣以为此举可行。” 黄台吉了然的点了点头。 大明皇帝怎么都没想到,他就是和黄台吉下了几步闲棋,逗弄下大明龙虎将军黄台吉的心理防线,黄台吉的应对进退有据,让朱由检也不得不感慨,这天底下聪明人太多了! 但是这传信传来传去,让黄台吉对水马驿以及递运所产生了猜忌,进而开始了裁撤精简。 朱由检看着奏疏,笑的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上,他长笑数声说道:“这范文程的确是饱读诗书,朕前面一手齐秦互帝他不上当,这后面一手骑劫替乐毅,他也没上当。” “没有离间了三尊佛和黄台吉的关系,是朕对他们兄弟情义低估了,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裁撤精简驿站!” “裁撤精简水马驿和递运所?”张嫣拿过了奏疏看了两眼,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空,笑着说道:“至于这么高兴吗?” “那你为何笑的这么开朗?”朱由检反问道。 黄台吉下的这步闲棋,真的是臭棋。 张嫣看着奏疏依旧有些不太相信的说道:“当年关公败走麦城之前,刘备为了省些用度,把荆州到川蜀的常备驿站都给去掉了,关羽被吴国突袭的时候,正好不是联络处的发文时期,当然也可能吴国也算好了时间。吴国背约出兵之事,还是廖化千里走单骑去报的军情。” “就是说嘛,闲的他黄台吉没事干,好端端的撤什么驿站。”朱由检乐呵呵的放下了奏疏,这可能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利好消息了。 驿站的功能,担负着各种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方面的信息传递任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物流信息的一部分,也是大明皇帝行使权力的主要路径。 而且大明的驿站自始至终的功能性都未丧失,卜弥格送《鲁道夫星表》进京给金尼阁,就是走的大明驿站。 除了这些功能以外,大明朝的递运所的驿卒,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了他们到底有多强。 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的精锐和嫡系的军卒,其实都是崇祯二年时候,大明皇帝裁撤驿站后,失业的驿卒们组成的骑兵。 大明的水马驿和递运所是骑马射箭最好的练习场,李自成骑马的本事,就是在做驿卒的时候学的。 而且大明的驿卒,很多都是弓马娴熟。 大明的地界上,并不太平,流匪无数。 行商们有两种手段运送货物,第一种就是寻找田尔耕妻子柳氏家中的振远镖局,雇用镖师进行押运;第二种就是委托给递运所,让驿卒押运货物至目的地。 而为了应对流匪,大明驿卒的身手不好,体力差,长途押运怎么能安全?所以大明的驿卒也有大明第二九边的称呼。 而且很多驿卒也是民信局的成员,这民信局也是当初由张居正设立的重要部门。 张居正见过宁波帮组建的民信局,他们寄递信件、物品、经办汇兑,而张居正觉得这是个创收的好项目,就让大明的水马驿也设立了类似的部门。 而这个名叫民信局的部门,还兼任了天子耳目,配合密谕食用,更加可口的情报部门。 裁撤驿站,等于放弃了一大堆弓马娴熟的预备役、放弃了皇帝行事权力的重要手段、放弃了情报工作的汇总。 “皇叔又在笑什么?”张嫣好奇的问道。 朱由检义正言辞确信的说道:“大明驿站乃是大明龙脉所在,轻易不可擅动,但凡擅动则可能让紫薇灰暗而贪狼生,哪怕是动也只能添砖加瓦。” 张嫣眉头一皱,假啐了一口说道:“又在说些听不懂的胡话,什么紫薇灰暗贪狼生。呸呸呸,哪有那么多不吉利的话。” 朱由检没有点破,但是他说的是实话, 若是动了驿站,可不就是出了一个李自成这样的天子吗? 闲的没事干,朱由检才会动驿站。 本来好好的驿站,就是精简裁撤,也就能省六十多万两银子,但是省出来的六十多万两银子,一分钱送不到太仓去。 失去的太多,又一无所获。 “令蓟辽巡抚王之臣,在山海关责令关宁官军,放辽东百姓入关,不要拦着,尤其是盯着那些被裁撤的驿卒和善骑射军卒,把他们安排到蓟门去,孙帝师缺人,正好添了这个窟窿。黄台吉是个大好人呀,瞌睡了就送枕头。朕得好好谢谢他。”朱由检依旧笑意盎然的说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都是艰难求生的百姓,他们对于自己效力的对象,到底是大明皇帝还是汗国大汗,其实没有那么的在意,即使在意,可是他们有的选吗? 在这种历史巨浪的惯性下,就连张嫣这懿安皇后,都身不由己,更遑论百姓? 但是黄台吉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朱由检当然要抓住! 如朱由检现在登基了,连广州府的人还不知道先帝龙驭宾天,已经兄终弟及了。 就连郑芝龙也是在进京的路上,才知道大明已经变天了。 信息的滞后性,是这个时代的特征,这也是当初为何朱棣决议迁都的主要原因,大明的边患,必然起于辽东西虏,若是久居南京,怕是顺天府被围城了,南京才能知道。 而这种滞后性,精简驿站的结果,就是进一步增加这种滞后性,黄台吉想要蒙着眼睛做瞎子,朱由检当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朱由检靠在西暖阁的凭栏上,看着雁回池里的游鱼,心里歪点子又起来了。 “朕要与建奴议和。”朱由检也扔了一块茶点喂鱼。 图穷匕见,不管是齐秦互帝还是诸王并封的举动,都是为了这一步议和。 但凡是建奴有一点对议和动了心,那朱由检就有信心,过不了几年,带着人去沈阳扫庭犁穴。 “若是要议和,朝臣们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稳了。”张嫣有些担心的说道。 朱由检无所谓的点了点头,继续投喂着游鱼,说道:“他们要是揪着朕议和的举动说事,不是正好没人提移宫的事了吗?皇嫂应该高兴才对,一举两得。” “我情愿他们抓着移宫不放,可是这议和事关重大,皇叔还是三思而后行。”张嫣还是劝了两句。 朱由检深深吸了口气严肃的说道:“这是我大明与建奴最后一个议和的窗口期了,袁崇焕在广宁击败了老奴酋,老奴酋含恨而终,又在锦州击败了小奴酋,扩土四百余里,小奴酋咬牙切齿,但是这是大明朝为数不多的胜利。” “而这两次的胜利,让建奴有了些许的畏惧之心,不在在辽西走廊死磕,此时就是最后的议和窗口期,误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至于有损天子圣明,大明的天子哪里还有面子?”朱由检说完,摇头嗤笑了一声。 天启皇帝都落水了,大明朝的天子,哪里还有天子颜面可言。 挣扎着从夹缝里取得一些生机,才有目前最紧要的事。 这就是朱由检面对的现实,一个只知道党争的朝堂、无法拱卫边将的九边军卒、四处都是投机建奴的商贾、和大明皇帝反复议价的大户。 想在这样的环境下,再现皇明盛世,就得忍受无法忍受的胯下之辱。 第八十三章 和平大使钱谦益 他决定与建奴和谈。 只要能够达成和解,他就有极大的把握梳理内政,别的不敢说,至少恢复一些祖宗荣光,修理一下大明朝的内政,将大明的颓势挽回到嘉靖年间,还是不在话下。 这不是朱由检过度膨胀,大明的朝政败坏成如此模样,完全是萨尔浒之战、广宁之战,朝廷不得不征收每年660万两的白银,填补辽东的窟窿。才激化了所有的矛盾。 若是能够停止朝廷征收征辽饷,梳理内政,攒够了资本,再做决战,绝对有一战之力。 和谈,是现在大明朝最迫切也是最紧要要做的事,从辽东的陷阱,朱由检必死循环中跳出来,才能够寻得一线生机。 和谈是否是一个明智之举?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澶渊之盟到底是丧权辱国还是明智之举的问题。 北宋的澶渊之盟无疑是当时北宋、辽国的最优解。 对于眼下的局势来说,弹劾,也是最优解。 大明并非没有和议,隆庆和议就是典型,封了俺答汗为顺义王,等于默认将河套地区让与了俺答汗,大同百姓,人称俺答汗的部族为套寇,就是这个道理。 开放了十一处贡市,进行商货贸易,高价购马,安抚西虏,对归化城进行政策向的支持,才让归化城发展了现在这个规模。 这是大明少有的通过和谈的方式结束战争,正式基于隆庆议和之事,后来大明朝才有了巨舰船队,才有了隆庆开关,才有了泰西最新式的火炮。 朱由检也是基于此等道理,才打起了和建奴和谈的主意。 北宋是驴车皇帝赵光义连战连败,一直打到了真宗朝时期,双方征伐不断,民不聊生,北宋处于被动,而辽国处于主动。 而大明是萨尔浒、广宁两次惨败,九边国本精锐消耗一空,大明已经处于被动,而建奴处于主动。 北宋还好一些,有钱折腾,仗着经济重心南移,清空了河北等地,当做战场,开始了任你拳打脚踢我就是抗揍。 而辽国仗着自己皆是骑兵,每次都是蹭蹭又出去,就非常有病。 放在建国初期的大明朝,朱由检早就御驾亲征,带着人去沈阳扫庭犁穴了,还跟建奴废这么多话干什么! 但是眼下的大明呢,大明输不起了,再输一次,大明就要断气了! 而当时宋真宗呢,定州军节度使王超,长得虎背熊腰,却是个属乌龟的主,不愿意擅动、不愿挪窝,辽军一到,立刻当缩头乌龟龟缩不出。 现在的关辽铁骑呢? 崇祯二年,黄台吉破喜峰口入蓟门,关辽铁骑按兵不动,看着黄台吉两百里的距离,破开了九边防线,进入关内,才匆匆派出了两万人进京勤王,而到最后,勤王军到达京师也就九千人。 局势一模一样,解题的思路和答案,也是相同。 若是能够和议,朱由检厉兵秣马,不需要十年,带着人趟平了建奴,不在话下。 倘若当年,宋真宗在澶渊之盟后,厉兵秣马一心图强,训练几十万军卒,再次一拥而上,夺回燕云十六州,那澶渊之盟的评价,绝对不会有任何的争议。 可惜宋真宗把时间、政治投资、金钱都用在了泰山封禅之事上,搞的后来的皇帝,都嫌封禅之事丢人,再没人去过了。 但凡是建州有一点和议的倾向,就是他们的灭亡之日。 朱由检十分确信这一点,但是在此之前,为何没有任何朝臣们提出和谈? 因为上一个和西虏和谈的张居正的下场,朝臣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求荣得辱的恶果之一,朝廷的尴尬之处,就在于几乎所有人都抱着,不做,就不会出错。 皇帝一言而决,到最后无论什么结果,都是皇帝去背负历史功过,而他们,只需要为了反对而反对,表明自己的态度,树立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就足以历史留下芳名。 “朕就是想和谈,关宁锦的关宁铁骑,一十二万正军,也绝对不会同意朕的和谈。”朱由检带着无奈的笑说道。 关宁锦的军队,只是到了吴三桂的时候,彻底倒向了建奴,其实早在天启年间,就已经完全变质。 比九边的宣府和大同的军队,还要尾大不掉。 他们居于辽西走廊,左右摇摆,反复横跳。 张嫣看着忧心忡忡的皇帝,情绪也变得有几分低落,风更冷了几分,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唤来了王祖寿,令其取了件大氅给皇帝。 “愿吾辽人,毋忘李成梁。”张嫣紧了紧自己的大氅,想了之前的一件旧闻。 “当初老奴酋和他的亲弟弟,两个人还是李成梁的家奴,只有十三副盔甲的老奴酋,几年时间就扩充到了两万,随后变成了六万军队,而李成梁起起伏伏。每次李成梁颓势的时候,辽东必然纷乱不止,而无人可以收拾乱局,必须请李成梁出山。” “三年时间内,老奴酋将将建州三卫控制与自己手下,只要李成梁被罢黜,则老奴酋必攻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发难。养寇自重的典型,可惜他活着的时候,老奴酋怕他,他死了呢?辽东还能成他李家天下吗?” “万历四十三年李成梁卒,葬仰山,三年内,老奴酋南北征战,就将海西女真几个大部变成囊中之物,书七大恨叛明。” 养寇自重的结果,往往都是养虎为患。这一点上,历史上给了无数的经验和教训。 李成梁养老奴酋,现在的关宁军在养小奴酋,其本质是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罢了。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笑着说道:“搞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西魏东魏的邙山之战中,西魏的宇文泰,贪功冒进,败给了东魏的大将彭乐。 生命垂危之际,宇文泰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你把我杀了,你自己就没有用处了,劝说彭乐,让彭乐把自己给放了。 而在邙山之战中,坚守桓农粮仓的王思政,听说宇文泰大败的消息,不仅不逃,反而让人大开城门,自己解衣躺在城楼上,慰勉将士,以激励士卒,表示自己的胆略。 几天后东魏兵杀到城下,见城门大开,又知道王思政的威名,心中大怯,竟不战逃走,成为了空城计的原型。 彭乐放了宇文泰,王思政在桓农摆出的空城计,让宇文泰安然回到西魏,宇文泰立八柱国,随后数年征战东魏,最终消灭以东魏为基础建立的北齐,彻底统一北方。 这就是一出养寇自重最后变成养虎为患的典型,而放了宇文泰的彭乐,最后以【荧惑星犯房北头第一星及钩钤】为由,被诛杀。 其实李成梁在辽东养老奴酋,真的完全怪李成梁吗? 戚继光南平倭患,北镇蓟门,功勋赫赫,可是张居正一死,万历十年,戚继光就被给事中弹劾,戚继光不应该在北方,而应该在南方,戚继光立刻就被调到了广州。 在大明,广州属于岭南之地,这典型属于流放。 而后,万历十三年,给事中再次弹劾戚继光,戚继光立刻被罢免,回乡病逝。 戚继光进封太子太保,随后功进少保的时候,可是在李成梁刚刚和戚继光合作,击溃西虏侵扰辽东大胜之时。 戚继光最荣光的时候,李成梁看到了,戚继光最落魄的时候,李成梁也看到了,他守着辽东这龙兴之地,不准备点自保的手段,那还是李成梁? 这就是求荣得辱之后,引起的一连串的化学反应,朝臣与皇帝进一步对立。 而努尔哈赤和他建立的后金,就是结出的恶果。 大明就变成了恶之花遍地绽放的土地。 “皇叔,谁会去建州那等凶险之地出使呢?”张嫣奇怪的问道:“莫非皇叔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钱谦益。” 张嫣眼睛一亮,钱谦益绝对是最好的人选! 眼下四海宗盟的盟主、东林党魁钱谦益,随着孙承宗、袁可立的归京,他的身份变得格外的尴尬,东林党人心照不宣的等待着皇帝罢免钱谦益,进而将东林党魁重新回到孙承宗的手中。 而作为东林党魁,阉党对其的厌恶,不是用几篇奏疏可以形容,弹劾钱谦益的奏疏已经堆在了文渊阁。 但是钱谦益这个人,生性怯懦,做事畏首畏尾,是那种属乌龟的人,能不出头就不出头,一时间,不管是东林还是阉党,都抓不到钱谦益的把柄。 若是此时将钱谦益派去辽东,那自然是符合各方的利益,而作为礼部右侍郎的钱谦益,对这个使命,没有拒绝的道理。 “朕都把首辅之位交给了韩爌,可是这韩爌为何迟迟不进京?”朱由检没由来的一阵不耐烦,大明的首辅黄立极已经不适合再担任首辅的职位,可是韩爌迟迟不进京,这首辅之位只能让黄立极继续担任。 “韩爌怕是不会进京了。”张嫣紧蹙着眉头说道。 这老狐狸,还在等待着京城的局势明朗,可是这京城的局势如果能够明朗,他朱由检还需要头疼吗? 韩爌一日不进京,朱由检一日就不能进行廷推,确定文渊阁大学士的新名单。 像徐光启那样,早就准备好了行囊,等待皇帝诏命回京的官员,在大明才是少数,像韩爌这样,两头骑墙的才是多数,他们会观察,会推诿,会称病不归朝。 就像袁可立,天启七年八月十二日,以三殿功加太子少保,累加太子太保,袁可立是如何做的?三上疏辞。 这才是大明官场的常态。 “朕真的是太难了。”朱由检听到张嫣的判断,也只能摇头,韩爌不肯进京,朱由检并不准备另寻他人。 “王大珰你让东厂的番子去一趟,带几个太医院的医倌,韩爌不是生病了吗?给他看看。”朱由检对着王祖寿说道。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朱由检不打算放过韩爌,让他继续在家里待着,浪费是一种恶习,既然有才能,就应该回到朝中。 王祖寿听到皇帝喊他,可是听到称呼,也只能黯然的说道:“臣知道了,万岁,耿如杞到了。” “宣。”朱由检坐直了身子说道。 王祖寿其实很想听到大明皇帝喊他王伴伴,他也是信王府旧臣,万岁爷的大伴,可是万岁爷从来不喊他王伴伴,总是以大珰称呼。 对于内侍而言,最主要的就是如何讨好皇帝,获得皇帝的信任。但是显然,哪怕是王承恩去了皮岛,王承恩在宫里依旧是独一份的大珰,万岁爷信任不减。 耿如杞以为会在乾清宫的正殿懋德殿召见,可是跟着小黄门,一直走到了西暖阁,才看到了乾清宫正在翻修屋顶,而用的琉璃瓦,只是普通人家的琉璃瓦,而非复釉翻蜡琉璃瓦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 “楚材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朱由检刚好看到了耿如杞的踉跄,略带着感慨的问道。 北镇抚司的五毒,可不是那么好受的,等闲人过一趟诏狱,半条命都得丢掉,而耿如杞的骨头很硬,所以他过了几遍堂,依旧咬定自己没有收受六千三百两银子的贿赂,坚决不认罪。 大同、宣府的大户,就是再想坐实耿如杞的罪名,也要讲究基本法,耿如杞如此硬扛着刑罚不肯认罪,这件事才拖到了林丹汗南下入侵归化城,需要耿如杞去大同协助防守。 “劳烦万岁挂念,差不了多少就大好了,明日就启程前往大同府。”耿如杞挥了挥衣袖,跪了下去说道:“万岁,臣有罪。” 朱由检一脑门的官司,满脸的疑问看着张嫣,耿如杞在北镇抚司硬着脖子说自己没罪,这刚到皇帝面前就撂了? “何罪之有?”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臣在狱中有怨怼之词,此罪一,不知归化城边事告急,乞病归乡,此罪二。按律,临阵脱逃者,斩立决,妻儿拷打流三千里。”耿如杞跪在地上,声音低沉的说道。 朱由检一时间有些恍惚,晃了晃脑袋,说道:“不知者无罪。袁军门未曾提及归化城告急之事,你何罪之有,平身吧。” “谢万岁不杀之恩,臣此去大同,必定护归化城周全。”耿如杞慢慢站起身来。 明明是大明对不起耿如杞才是。同时朱由检也明白了耿如杞到底为何狱中乞疾,出了狱反而积极前往大同府。 因为边境告急了。 这才是大明臣子该有的模样啊! 耿如杞站起身来的时候,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万岁,归化城之安危,关系到了我大明之安危。” 朱由检眼中一亮!拍桌而起的说道:“好见识!王大珰,取朕的天下堪舆图来。” 第八十四章 归化城存在的意义 归化城很重要,对大明尤其的重要。 首先归化城的互市,是大明朝的马匹的最大来源,河套地区在归化城顺义王手中,倘若是归化城丢了,大明将丢失最重要的马匹来源,这对大明简直就是一击背刺。 在战场上,没有机动力,就没有战斗力,在没有机枪问世的时候,骑兵一直是左右战局胜利的胜负手。 哪怕是大明的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之后,大明朝在法理上,失去了名义上对河套地区的统治,但是换来了稳定的产马,并且在三代人的教化后,归化城已经和大明朝的城池没有什么区别。 不管是明人还是蒙兀人,都在归化城内,保商团的蒙兀骑卒和汉军步卒联合在一起,保证商路畅通,就是一个汉蒙合流的典型征兆。 俺答被封为了顺义王,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在京城的国子监就学,而现在的顺义王卜石兔,压根就是在京城长大,哪里有一点蒙兀人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样,卜石兔不得不借助俺答的妃子三娘子在归化城的威势,才继承了顺义王爵,可是三娘子死后,卜石兔就遭到了很多蒙兀人的反对,而土默特部的头人素囊台吉,就是反对卜石兔的旗帜。 而林丹汗西进,意图染指归化城已经成为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情况下,大明的朝臣,却从来没有人意识到,归化城已经成为了大明与建奴博弈的关键。 归化城失,则大明无马。 归化城失,则关外民心尽丧。 归化,归化,就是大明朝在关外树立的一个典型,当大明朝连自己树立的归化典型,都被拔掉,大明在关外的影响力,将会趋近于零。 会造成怎么样的恶果? 本来在大明和后金之间摇摆的部族,将会彻底倒向后金。 大明日颓,后金如日中天,失去了归化城最后一个成功归化的典型,大明在关外变得一无所有。 这就是在广漠草原上,大明最后的一根钉子,这根钉子丢了,钉在关外西虏、建奴心中的最后一根枷锁就会失去,代表着投靠大明不再是一个明智之举,而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只要关外百姓心向大明,那黄台吉就没有任何入关的可能,后方动荡,黄台吉不能收拢西虏各部,他就没有稳定的后方,就无力南下。 这就是归化城的意义。 但是从始至终,朝廷没有人看到归化城存在的意义。 比如浙江巡抚彭应参的奏疏就说【思天下财赋岁入不过四百万,北虏款贡浸淫至今,岁费三百六十万,罄天下之财仅足以当虏贡!】 而兵科给事中张贞观对这次林丹汗南下征伐归化城的意见也是【中国款虏岁以百万计,和款二十年,则已饱虏二千万矣!虏有二千万之增,则中国有二千万之损,即虏不渝盟,中国亦且坐困,恐异日忧方大耳!】 对于归化城的定义,朝臣们普遍认为耗费太大,一年光是从北虏买马就高达三百六十万银,实在是让朝廷入不敷出。 但是归化城被林丹汗灭了之后,这三百六十万的购马的钱,依旧得用于购马,甚至需要花费更多的银钱,可是所购买的战马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低于归化城还在的时候,驽马无数,边军疲惫。 因为河套丢了,林丹汗可不是顺义王。 这和崇祯二年裁撤驿站是一个论调,水马驿和递运所冗员过甚,需要裁撤精简,可以省银六十余万。可是最后省出来的银子,有一分钱到了太仓吗?没有,这笔钱一分钱不少花,得扑买给民间,继续承载递运和配驿。 这都是一个逻辑,这些钱都是必要的开支,压根就省不出来,裁撤精简驿站和坐看归化城败于林丹汗之手,对于大明朝来说,没有任何益处。 倒是让居中斡旋的明公和大户们,吃的膘肥体壮。 典型的左手换右手,挖大明的墙角的行径。 朱由检对此有深刻的认识,因为这一幕似曾相识。 大明失去东南亚,就如同美帝失去菲律宾。这颗钉子丢了,那大明再没有搅动关外的实力。 他没想到耿如杞居然也知道归化城的意义所在,而且还说的头头是道,对于如何应对林丹汗的南下,耿如杞也做了周密的安排。 “素囊台吉此人不死,则归化城必危,诛杀此獠,方保归化城安泰。”耿如杞面露凶色的说道。 素囊台吉和卜石兔争夺顺义王爵的继承权,最终因为卜石兔与俺答汗的大妃三娘子合婚,争取到了三娘子的支持,卜石兔赢得了王爵的继承权。 素囊台吉所率领的土默特部右旗就是归化城的内鬼。 合婚,男女双方各用一顺红纸的折子,写上出生年、月、日、时,看看八字,就叫合婚。 卜石兔是扯力克的长孙,而扯力克是俺答汗的长孙,卜石兔叫三娘子为高祖母,但是依旧合婚。 所以代善哪怕是真的和乌拉那拉氏有染,其实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努尔哈赤还是为了稳住海西女真罢了。 因为海西女真心向大明,努尔哈赤攻伐叶赫部之时,大明也支援了很多次,可以说是仁至义尽,时至今日,海西女真一些部族,依旧是口服心不服,随时可能叛后金入明。 “楚材久居大同,对归化城了若指掌,决胜千里之外,真乃是帅才也。”朱由检不由的点头,不清理掉内鬼,这归化城保卫战,压根就无从谈起。 耿如杞俯首说道:“承蒙皇上谬赞,臣还请百人诛邪队随行,顺义王卜石兔也想杀素囊台吉,这么久都没杀掉,就是缺一队精锐。” “有个百户叫郭尚礼,手下百人队乃是悍兵勇卒,精于骑马射箭火铳,交给你了。”朱由检点头,满足了耿如杞的要求。 “还有什么想法吗?”朱由检抿了口茶。 耿如杞想了想,说道:“没有了。” 两个人无由来的一阵沉默,朱由检知道耿如杞想要钱。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仗是一件很费钱很费钱的事,而此时林丹汗南下攻伐归化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大明想要保住归化城,就得打仗。 耿如杞很需要钱,但是大明皇帝没钱,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种不给人找麻烦,不揭短的大明朝臣,真的是一个好臣子,但是朱由检想了很久才说道:“皇嫂,内帑是不是还有前几日西山煤局送来的七万两银子?给耿如杞带去吧。” 张嫣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账本,仰着脖子思虑了片刻说道:“可以带走十万两。” 张嫣说着话从王祖寿手里拿过了笔墨纸砚,写好了支银的懿旨,递给了大明皇帝。 朱由检为之一愣,这十万两也给的太轻松写意了些吧!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只进不出的张嫣吗? 这可是十万两白银啊喂! 除了先帝陵寝,宫廷内的最大一笔开支。 “谢万岁!”耿如杞虽说有些惊骇,但还是接过了懿旨,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耿如杞依旧是晕乎乎的,这大明皇帝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朱由检有些好奇的看着张嫣的账本,左思右想是不是拿过来看看比较合适。 要知道,崇祯九年,孙传庭出任陕西巡抚,组建秦军,伏杀闯王高迎祥,平定河南农民起义从京城走的时候,就带着六万五千两银子,从京营带了五千人。 孙传庭带回来了高迎祥,带回来闯王被平定的消息,河南平定的消息,随后清军入关,孙传庭奉命回京勤王,便锒铛入狱了。 大明的人才都在诏狱之中,并非浪得虚名。 “冬天到了,煤精的销量大量增加了,前几天徐应元进京送到宫中十七万两银子,带走十万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归化城是大事。不能耽误了。”张嫣看着好奇宝宝一样的朱由检,笑着解释道。 朱由检瞬间觉得涂文辅和徐应元变得讨喜了几分,笑着说道:“过年的时候,让他们回来过年吧。” 宫里的宫女其实还好些,到了特定的岁数,如果没有被皇帝看上,又不喜欢深宫,就可以离开皇宫,到了民间,在婚恋市场还是有一点的地位。 但是涂文辅、徐应元这些宦人,压根没有可能出宫,因为身体残缺,他们若是在宫里失了势,多数下场都极其的凄惨。 涂文辅、徐应元为何这么拼命的在西山煤局卖力?是因为他们知道,离开了皇帝,他们什么都不是。 即使过年,他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皇宫就是他们这些大珰的家。 魏忠贤得势之后,没有照顾原来的家庭,除了客氏以外,估计他自己也不愿意去看见家人。 “我觉得还是再等等,等到十二月底,涂文辅和徐应元进京贺岁的时候,再告诉他们留在宫里过年,失去权势的时间越久,他们就会越发珍惜,这也算是个教训。”张嫣还是决定压一压,西山煤局一切正常,张嫣并不否认两个人的功劳,但是驭人之术,就是讲究一个度。 “田尔耕那边和那个无为老母见面,怎么样了?这都拖了多长时间了?”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而此时的田尔耕,再次收到了无为老母的邀请,邀请他到金水楼一叙,而田尔耕看着手中的书信,还是没当回儿事,继续忙碌着自己的工作。 他现在接了个大活! 这活儿忙得他晕头转向的同时,也终于体会到了作为一个军人本身的荣誉感。 这让他乐此不彼。 抓耗子,依旧是抓尚虞备用处的建奴间谍。 根据英国公提供的密谕的巡铺情报,对可能聚集的建奴进行围剿,就是现在田尔耕的主要工作,而且他还多次亲自上阵,哪怕是有所负伤,也不愿停下。 至于无为老母这种货色,哪里有抓建奴有趣? 在这个抓建奴的过程中,田尔耕也逐渐的意识到了,建奴的狡诈,远超大明所有人的想象,这些建奴在活动的时候,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盏茶的时间,而休息,就在京师城下那数不清的排水渠里。 所以锦衣卫的人都称他们是耗子。 同样这让田尔耕赵开始正视他过去瞧不上的建奴。 忍耐,他们可以在臭烘烘的排水渠里,一待就是十几个时辰,水不喝,饭不吃,这份忍耐力,田尔耕自问没有。 节省,田尔耕不止在一次的查案中,发现建奴的节俭,每次吃饭都会吃的一干二净,掉到地上米粒也会捡起来,擦干净吃掉。 狠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田尔耕不是一次,缀着建奴,发现他们可能会为了送一份情报出城,会前赴后继的不停试探,即使已经死掉了数人,但是一些有价值的情报,依旧被建奴送了出去。 而他们的刺杀,如同附骨之疽,连绵不绝,户部尚书毕自严已经被刺杀了数次,即使不成功,但是毕自严也需要万分的小心,冷不丁射出的暗箭。 这也客观的反应了建奴的决心,而这个时候,田尔耕才认识到,皇帝所说的建奴入关势在必行的内在逻辑。 辽东的米价一石五钱,并不是他们哪里产粮便宜,而是因为贫穷,而贫穷的本身就代表着辽东的苦寒,而这种苦寒之下成长的建奴,对于入关有着天然的渴望。 这让田尔耕忌惮的同时,也十分兴奋。 而田尔耕终于肯定了万岁给他的建议,重新招募锦衣卫时,以蒙兀和九边军卒为主。 只有在苦寒之地厮杀的人,才能对付这些从辽东走来的浑身带着冰雪味道的建奴。 “这娘们,老子忙的很。”田尔耕随意的将手中的书信仍在了地上,接到密谕,西城区出现建奴的一名牛录额真,牛录是辽东的话,其实翻译过来就是大箭。 而大箭手下的人有多有少,多则百人,少则十数人,但是每抓捕一个牛录,最少能够挖出十几个建奴的藏身之处。 耿如杞带着皇帝的圣旨,前来北镇抚司调度郭怀礼的百人队,看到锦衣卫形色匆匆,就上前闻讯。 “郭怀礼在通惠河四营,你去那里寻他,吴千户,你带耿巡抚去一趟。”田尔耕匆匆的带着一队锦衣卫快马加鞭的赶往西城。 吴孟明看着官复原职的耿如杞,略微有些尴尬,他是当初主审耿如杞的千户,五毒刑罚,是当初魏珰的交待,他只是执行者,但是现在耿如杞官复原职已经是山西巡抚,封疆大吏,这让吴孟明有些讪讪。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不知道耿如杞在皇帝面前到底给自己上了多少眼药。 “耿巡抚,这边请。”吴孟明小心的说道。 第八十六章 世界线收束 只有朱由检一个人知道,他背负了多大的心理压力。 陕西、山西的欠饷,朱由检清楚其后果,但是只能看着陕西山西的局势恶化,而毫无办法。 因为在崇祯年到来之前,早在万历年间,大明就正式进入小冰川时代,而进入小冰川时代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冬天不下雪,而这雪会落到来年开春春耕之后。 要不然建奴也不能神经病一样,每次都冬天进攻,大雪封山的时候,人马困顿怎么进攻?但是不下雪,建奴当然就没有这个困扰了。 而小冰川时代,往往伴随着无数的恶劣天气,比如大旱。 崇祯年间的大旱,足以让陕西、山西的任何政策,化为乌有,民乱必起,其势浩浩汤汤,如同龙门的黄河之水一样,不可阻挡。 这就是朱由检始终,没有理会陕西山西的民乱的缘故。 但是现在,京师居然在十一月开始下雪,瑞秀兆丰年可不是句玩笑话。 但凡是春耕前的雪,那都是来年丰收的迹象,秋蝗产卵都会被冻死,明年开春至少京师蝗灾,不再是他的心头大患。 “东厂的番子尽数出动,前往宣府、大同、太原、西安、秦凤、赵州、开封、临淄、大名等地,但凡是大雪至,则快马加鞭。王大珰,速去安排!快!快!快!”朱由检接过了油纸伞,心情大好。 他的记忆力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叫做蝴蝶效应。 任何事物发展均存在定数与变数,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其发展轨迹有规律可循,同时也存在不可测的变数,一个微小的变化能影响事物的发展,证实了事物的发展具有复杂性。 按照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来看,大明必亡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朱由检对自己的目标要求不高,就是在李自成进京之前,尽量削弱建奴的实力,同时将建奴的军力的强大和野心,让天下人得知。 若是能够在大厦将倾的时候,将建奴压死,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到那时,不管是李自成也好,张自成也罢,刘自成也行,他们进京之后,能够认识到建奴的狼子野心,能够认识到建奴的军力强大,正确应对,肉最后烂在了锅里就是好事一桩。 但是蝴蝶效应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算是混沌学应用的典范。 朱由检深知他就是那个历史必然趋势的变数,而此时变数是好时坏,尚未可知,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个变数,京城才下了雪,还是因为东南亚的蝴蝶扇动了翅膀下了雪。 但是很快朱由检心中的疑虑就消失不见,因为大同宣府也在下雪,耿如杞前往大同府的路上,在宣府暂留了脚步。 很快钦天监就报上了太原和西安的雪花纷纷扬扬,这是一场大范围的降雪,几乎整个北方,都下了雪,让人喜上眉梢。 而朱由检罕见的出宫,前往了天坛大亨殿,为大明的江山社稷祈福,而且乾清宫的小膳房也跟着到了天坛斋宫,为皇帝做斋饭。 祭祀是需要斋戒的,而朱由检很罕见的违背了一个无神论者应该有的矜持,在天坛斋戒了三日,辍朝三日,祭祀了天地。 “要是不灵,就把天坛拆了,下次到山川坛祭祀去!”朱由检上了柱香,低声说道。 直到朱由检回宫,路过崇文门外的煤市口的时候,才有些恍然,煽动翅膀的并不是东南亚某个蝴蝶,影响大气这个混沌系统的正式朱由检本人。 他下令惜薪司改柴为煤,京师周围伐木瞬间停了,而这种百万人的伐木之事骤停,虽然绿植恢复尚需些年份,但是大气已经开始反馈了起来。 朱由检对是否能够力挽狂澜的热情和信心随着一场大雪,彻底乐观了起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朱由检回过头,看了一眼张嫣的大红袄,笑的极其开心。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朱由检站起身来,对着窗外的大雪,吟了一首高一语文第一篇,背诵并默写全文的诗词,沁园春·雪。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张嫣本来还在为朱由检那句红妆素裹,分外妖娆弄的有些心神恍惚,而最后一句,让张嫣整个人都有些触动,看向朱由检的神色都有些迷离。 这个年轻的大明天子,看起来格外的可靠。 “太祖的诗词,我借来用用。”朱由检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大明太祖写的诗,不都是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吗?”张嫣一乐,笑着问道。 他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后两句呀,三声唤出扶桑日,扫尽残星与晓月。我大明太祖的文采也算是可以的,这两句就霸气侧漏。”朱由检笑着打着哈哈。 不论是文采,还是价值观、大局观,都不太相同,根本不是一人所作。 陕西、山西的民乱的根源在于吏治的腐败,更多的原因,是大明的朝堂,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而这种失去,有主动,有被动。比如放弃驿站的话,难道是地方搞的鬼? “京师的冬天已有三五年没下雪了吧。”朱由检哈着热气,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心中的喜悦更胜一筹,自从登基以来,最大的利好消息已经出现了。 “皇叔,毕自严这两天上了道奏疏,皇叔斋戒,我就暂且压下来了,陕西、山西军饷欠俸的事,大约是应该解决了。”张嫣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大明皇帝。 朱由检看完奏疏,面色大喜过望,他终于搞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大明厂卫鹰犬之能,不必多说,但是随着朝内大户们借名财产越来越多,哪怕是魏忠贤抄家,都只能抄出一地鸡毛来。李自成在京城,到底是怎么抄了七千万两金花银,是朱由检内心一直以在最特么疑虑的地方。 凭什么李自成可以,大明鹰犬却不可以?明明是大明皇帝先抄家的! 第二件事,为何孙承宗这两天反复提起陕西、山西欠俸,这一点不符合孙承宗的性格,大明皇帝没有钱,你说的次数再多,大明皇帝还能无中生有?! 其实都是因为毕自严这里传来了第二个利好消息。 大明京师也好,地方也罢,经纪无数,这些经纪买办,都是这些朝臣们的借名的对象,但是这些经纪买办属于哪位明公、勋戚、豪商、乡绅? 谁都说不清楚。 但是大明驿站的民信局里的文书,就真正成为了突破口,所有的线索,都收束在了驿站的民信局之内。 大明驿站的民信局,起于隆庆年间,张居正的驿站条例,为了让驿站增收,张居正觉得宁波商贾创立的民信局,就有一个业务,经办汇兑。 而这一出经办汇兑,就成了最原始的银行系统,异地存取银钱的功能虽然还不存在,但是汇兑已经出现,而这些汇兑作为依据的文书,就成为了搞清楚经纪买办属于哪位明公的重要依仗。 “所以说,都是好消息呀。”朱由检看完奏疏,对毕自严这位明末户部尚书的评价又高了一个台阶! 大明从来不缺少能人,而且这些人的能力之强,报国之心的热忱,比朱由检想的更加炙热。 耿如杞深陷囫囵,依旧忧心国事,出狱闻边关告急,丝毫不顾及依旧有恙的身躯,就要一百锦衣卫奔赴大同。 毕自严前后失去了两名户科给事中,二十余名户部官员,但是查账的事,毕自严依旧在大力推进。建奴都把箭射到了他面前了,但是他依旧抵死向前。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张嫣抿了嘴角,只要大明皇帝一听说来钱,就是这个笑容,开心的不行。十足的钱迷。 她笑道:“京师大约有六千余万两的银子的归属搞清楚了,经纪买办的隶属都搞清楚了,户部、刑部、都察院,以及北镇抚司最近正在提审经纪买办,之前有几个被抄家,比如孟绍虞和吏部尚书周应秋家中,只有几十两银子,应当是不太对。过年前第一笔银子就到了,大约有两百余万两银子。” 朱由检笑的合不拢嘴,虽然这钱他留不住,但正好够填补陕西、山西欠饷的窟窿。 但是以后要是缺钱,逮着不顺眼的朝臣,一顿薅羊毛,缺钱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那陕西巡抚的人选呢?”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陕西乱象比山西更加可怕,因为地形的缘故,山西多少还有些降水,还能撑一段时间,但是陕西真的已经陷入了恐怖的饥荒当中。 此时需要一个能干的巡抚去陕西梳理,但是陕西如同一颗暴雷一样,随时都有可能点燃,朝臣们又不是傻子,他们才不愿意去陕西,否则会被陕西民乱之时,炸的粉身碎骨。 几次推举陕西巡抚,被推举的人,不是生病,就是家中不知名的亲戚死了,要回去守孝。 “王伴伴推荐了个人,叫卢象升,是大名府的知府。天启二年的进士,初任户部主事,三个月不到,就查京通两仓贮米虚实,升了户部员外郎,而后四个多月,稽查粮仓失火案,查了几名大员,就出京做知府了,一直到现在,在当地素有贤名。”张嫣说着拿了本奏疏递给了朱由检。 卢象升入了王承恩的眼帘,还是当初王伴伴去找王徵的时候,在大名府见过一队骑卒,就是卢象升组织的缉盗捕快。 朱由检一愣神,卢象升,天雄军。 明末有三支铁军,一支是宁锦防线的关宁铁骑,一支是孙传庭在榆次组建的秦军,一支是卢象升的天雄军,这三支军队都是赫赫战功。 广宁铁骑最后被吴三桂皆数归了顺治小皇帝。 秦军经过崇祯皇帝连串的操作被肢解最终败于潼关,李自成的起义军之手。 而天雄军在宣大,以五千敌四万,高喊将军死绥,有进无却,身中四矢三刃,殉国。 天雄军无一幸免。 己巳之变之中,卢象升在大名府募集了一万余人的骑卒,奔赴至京师勤王,是天雄军最开始的班底。随后征战天下数载。 “现在人在哪里?”朱由检略微有些失神的问道。 大明朝从来不缺人才,但是大明朝从来没有把人才用好,就离谱。 危乱之世,未尝乏才,顾往往不尽其用。用矣,或掣其肘而驱之必死。大明不亡才是咄咄怪事。 张嫣看过奏疏,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卢象升现在在大名府任知府,按制应该升任右参政兼副使,可前往陕西督办军备。” “但是他与杨鹤、杨嗣昌父子不合,杨鹤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卢象升多次上书陕西治军疲乏,恶了杨鹤,所以卢象升已经数年未曾升迁了。” “杨鹤正直刚硬,但不知兵,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越治越乱,陕西才闹到了现在的局面。” 张嫣并不是说杨鹤是个无能的人,相反,杨鹤的才华不是兵事,而是民治,但是他现在折腾的兵事,实在是不堪入目。 “把杨鹤调回来吧,王自用他已经招抚了这么久了,最终王二民乱,越抚越乱,让卢象升去就是。”朱由检点头,孙承宗已经不止一次说起陕西民乱之事,杨鹤就是属于那种典型的忧国忧民,却不脚踏实地的人。 一心安抚,缺少些雷霆的手段。自古平乱,哪里有苦口婆心就能平的了的乱? 再这样下去,杨鹤本人一旦坐实了误国之名,死罪难逃也就罢了,养寇在一方,长乱满中原,朱由检承受不起。 “先让卢象升在大名、广平、顺德三府整顿兵备,整顿好军备之后,明年开春再入崤关,进西安府治理陕西民乱。”朱由检最终定了调儿。 “皇叔要找的那个名叫李自成的人,这次调动民信局的文书,倒是找到了他。皇叔为何对他如此上心?现在叫李鸿基。”张嫣再次从手里掏出一本奏疏,眼神里尽是疑惑,大明的皇帝怎么认识这么一号人呢? 朱由检拿着手中的奏疏,心中五味杂陈,奏疏里还有一份画像。 大明朝合八字的时候,男女双方都要请画师画一份肖像画,不是那种抽象派的画,而是写实派,而李自成的画,可以用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来形容。 “已经和韩金儿结婚了呀。”朱由检无不怅然的看着奏疏。 最关键的是因为大明皇帝点名,所以韩金儿也被东厂的番子,调查了一番,这韩金儿现在已经和同村的盖虎好上了,而且行事毫无顾忌,弄的李家站议论纷纷。 但是在银川驿站做驿卒的李自成依旧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 “这盖虎长的这么丑,这韩金儿是有病吗?”朱由检忿忿不平的说道。 此时的李自成还是个苦逼的加班族,披星戴月的工作养家糊口,驿站工作繁忙,每天奔波辛苦不说,娶的媳妇还给他扣了一顶人尽皆知的帽子。 朱由检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对王祖寿说道:“传信给耿如杞,让郭怀礼去一趟李家站,把这事处理一下。把李自成带回来。” 朱由检还是忍不住,要抓李自成进京了,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就不能让他在陕西呆着了。 “抓李自成干什么?”张嫣奇怪的问道。 朱由检没头没脑的说道:“去万岁山浇树,那边有两棵老槐树。” 第八十七章 祸从口出 李自成的主要部队是陕西的欠饷的基层军将,这批人是李自成的中流砥柱。 既然朱由检已经决定了要解决欠饷问题,虽然还在思考如何解决,但是既然李自成是个人才,那就没必要让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 因为大雪至,归化城的气氛得到了缓解,耿如杞至少有一个冬天的时间,去梳理大同这个九边之一的军镇,郭怀礼待在大同府每日以斗鸡为乐,也没事干,他领了圣旨,就奔着李家站而去。 “小民李鸿基见过郭百户。”李自成莫名其妙的看着寻他来的锦衣卫百户,心中虽然惊骇,但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杀文举人的事,是文举人罪有应得,也已经结案,哪怕是锦衣卫的百户,不应该以此治罪。 “你家夫人韩金儿与村里的盖虎通奸,万岁调阅民信局文书时,偶然得知,亲自下旨,让某处理下此事。某从大同府赶来,九日行几千里路,人马困乏,但是依旧将两人抓回了驿站看着,这两人,你意下如何?”郭怀礼在处理李自成的事上,还是比较谨慎,首先听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此事万岁叮嘱要万事从秘,此行目的仅告诉你一人,你切莫不可张扬。”郭怀礼又嘱咐了一句,大明皇帝是考虑到了李自成的面子,若是大张旗鼓的传令地方官去办,李自成这个人就和原来历史线上一样,彻底毁了。 李自成乃是米脂李氏大户,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是还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裁撤驿站,李自成下岗,并不是李自成走投无路的原因。 李自成从驿站离开以后,投靠了舅舅王国名下,一度混到了大明把总的身份,走投无路,是因为李自成身上背了两条人命。 韩金儿和盖虎。 李自成被下岗后,回到李家站,听说了韩金儿和盖虎通奸之事,愤而杀之,两条人命背在身上,才彻底导致了李自成走投无路。 若是大张旗鼓的操办,大明皇帝岂不是逼的李自成走投无路?他想收束的世界线还怎么收束? 至于韩金儿与盖虎通奸之事,已经传得李家站人人皆知,唯有这个帅小伙还蒙在鼓里。让郭怀礼心生几分怜悯。 而李自成在驿站中,弓马娴熟,年年考评都是上上评。 “啊?”李自成目瞪口呆的看着郭怀礼,他还以为绣春刀、飞鱼服的锦衣卫找到他,是为了文举人被杀一事,结果却是这等私事。 惊骇的同时,李自成也瞬间想明白了,为何每次回家,韩金儿都是爱理不理的模样。不管是早出还是晚归,还是和驿卒们出去吃酒,韩金儿都是不闻不问。 大明妒妇成风,不管是朝中的三公九卿还是乡间走卒,妒妇都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这是社会风气使然。但是韩金儿从来不妒,因为韩金儿从头到尾都拿李自成当做是个拿钱回家的人。 “真的吗?”李自成怒极,瞪着眼睛问道,而另外一只手攥着拳头,指甲已经嵌在了肉里,血顺着拳缝滴落到了地上。 郭怀礼慢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李自成攥紧的拳头掰开,叹气的说道:“得亏没有生育子嗣,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呀,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也就万岁爷和少数几个内侍知道,没人会说出去的,安心了。” “万岁爷呢,是个宽仁的君主,他让我把你带回北京城,你收拾下。我也有些乏了,这事万岁爷已经知道了,按照大明律,有夫奸杖九十,你若是随意妄动,虽然大明不禁私刑,但是仍然会背上官司。”郭怀礼还是劝了一句。 《问刑条律》第九章,刑律一,规定一种人命官司不用偿命,那就是杀死奸夫。 但是这事一旦牵扯到了地方,就会异常的麻烦,李自成妄动,还是会惹上官司,因为需要抓奸抓双,需要有抓奸的证据,但凡是涉及到这种官司,基本上会弄的人尽皆知,十里八乡都知道了。 但是这事若是锦衣卫办案,那就没人敢过问了。 杖九十,是郭怀礼的一个建议,但是李自成执意要私刑,他郭怀礼只能说去县衙疏通下关系,尽量不让李自成背上官司。 真的打实了,杖三十都能要人命,看李自成的意思,郭怀礼也清楚了奸夫**,估计一顿乱棍打死,就可以交差了。 郭怀礼自始至终,都对韩金儿和盖虎没什么怜悯之意,他是来办皇差的,万岁说让李自成满意,心中无怨怼的进京,那郭怀礼自然会坚决执行。 次日的清晨,鸡鸣晨曦,郭怀礼好不容易睡了个饱,打开房门的时候,才看到李自成抱着膝盖,在房门外睡着了。 “不至于,大丈夫何患无妻?”郭怀礼看着李自成神伤的模样,只能摇头。他想了想,还是叫醒了李自成。 郭怀礼喝了一杯早茶,看着李自成问道:“这二人你当如何?” “按大明律法就是,生死全看天命了。”李自成是真的想了半晚上,从最开始的激奋,到最后的黯然神伤。 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惜韩金儿并不珍惜。 李自成跟着大明锦衣卫归京,虽然听闻让他去万岁山看护树木,有点让他摸不清楚头脑,但是他依旧是策马狂奔,一路北上。 皇帝召见,他敢不去? 而此时的京师城内,大明皇帝正在为一件琐事头疼不已。 因为张嫣违制了。 虽然懿安皇后因为皇权的交替,并不需要她戴孝披麻的守孝,自从梓宫送到太庙之后,张嫣也一次未曾去看过,但是不管是朝臣们还是京师的笔正们,也挑不出理来。 这都是大明朝的传统。 但是大明皇帝的一首新词问世,沁园春雪的诞生,本身表明了一个雄主的野心和对时代的渴望,其激励作用还未体现,倒是招惹了朝中清流们,争相上书。 因为懿安皇后穿着件红袄,不用披麻戴孝不假,但是穿大红色属实过分了些。 红妆素裹,分为妖娆。 此句似乎也坐实了懿安皇后,当日前往天坛斋戒,的确穿的是大红袄。 “这些人整天闲的没事干,就盯着别人穿什么吗?!”朱由检略微有些头疼的扔出去了手中的奏疏。 张嫣穿红袄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大亨殿很冷,没有地火取暖。 三大殿、乾清宫、坤宁宫、慈庆宫、慈宁宫、文华殿等大殿,在修建的时候,都已经铺好了烟道,并且有惜薪司的内侍们,每日负责填柴取暖,只不过现在是填煤了。 大明皇宫的地火烟道的大小,大概正好是十多岁的孩童能够爬进去清理杂物的大小,到了冬日惜薪司的地火烧的人心火都旺,殿内很暖和。 但是天坛是斋戒的地方,自然没有这等奢靡之物,惜薪司也只能整俩火盆,聊表他们惜薪司对皇帝的忠诚。 所以,张嫣才穿了大红袄。 那为什么穿红色呢?!不能换个色吗? 不是张嫣不想,是没有。 大明皇宫穷。 大明皇帝连换个琉璃瓦,都要废物再循环的使用,皇极殿的门前的金砖地面都是坑坑洼洼,数十年没有修补了,周皇后在后宫都亲自架起了车纺布,大明皇宫的确不富裕。 毕竟是皇帝斋戒,属于私密的皇室行为,只要内侍们不说出去,其实也没什么。 但这事,坏就坏在了大明皇帝突然吟了一首词。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立刻想到…,立刻想到…,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鲁迅先生这一点看的极其透彻,两句诗词,朝臣们立刻就品出味来,懿安皇后的服饰艳丽,才有红妆素裹虎狼之词。 至于诗词的立意和水准,反倒是没几个人在意了。 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尽残星与晓月。 是朱元璋登基那一日写的诗词,刚吟了前两句,就在登基大殿上,有人嗤笑不已,还不止一次,那可是朱八八,差点当场给气撅了。 但是登基大典见了血,总归是不吉利,朱八八也只能忍了。 大明文臣这不长眼色,关注不到重点,喜欢咬文嚼字,真的是祖传技艺了。 所以,大明皇帝眼下才如此气急败坏,本来他以为自己搞的改柴为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北地一场三五年未见的年前大雪,都是好事连连,他才即兴抄了一首诗,结果还抄出事来了。 “倒是委屈皇嫂了。”朱由检叹气的说道。 “阿嚏!”张嫣打了个喷嚏,她现在披着一件素色的大氅,在誊抄着朱由检作的那首沁园春雪,越誊抄,就觉得这篇词的立意极好,饱含着对天下人的勉励,文气冲天。 而且这么霸气的一首词,怎么看也只有皇帝才能写出来,哪个臣子风流墨客,敢写这种诗词,明天脑袋就该搬家了。 但是,张嫣又撇了撇朱由检略显稚嫩的面庞,和这诗词的意境的确是有些不太相符。 “阿嚏!”张嫣又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张嫣畏寒,这还得追溯到天启三年小产的时候,生了场重病,那年也是冷的要死,而坤宁宫掌管地火的惜薪司的内侍,在客氏和魏忠贤的授意下,故意将坤宁宫的烟道堵上,那一年张嫣就染上了畏寒的毛病。 “王祖寿!让惜薪司的内侍把煤填足一些!”朱由检不耐烦的喊着乾清宫太监王祖寿,这些小事还要大明皇帝亲自交待,这一点就远不如王承恩。 王祖寿首先是坤宁宫太监,其次才是乾清宫太监,所以做事得先顾着乾清宫那位,他听到皇帝训斥,灰溜溜的出了乾清宫。 张嫣掩着嘴角轻笑,摇头说道:“这有什么委屈?以前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朝臣们、内侍们、后宫主、笔正们才口诛笔伐,到哪里都不讨喜。今天一个妖妇,明天一个妹喜。”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们一说,我就自省,自省来,自省去,也省不出个一二三来,索性就不自省了,也就不委屈了。” “鸡蛋里挑骨头的人多了去了,事事随着他们的心意,那我还要不要活了。” 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都是故意找茬,朝臣们上书,笔正们以笔代刀,其实都是为了移宫之事筹备罢了。 大明皇帝与寡嫂不得不说的小故事,这种风言风语的文集,在坊间卖到脱销。 “倒是皇叔这词,真好。”张嫣目不转睛的看着诗词,眼神中了流露着欣喜,和对明日的期许。 她最欣喜的就是自己也出现在了诗词之中,哪怕是为此背上几分污名,再想想能够出现在这等必定流传千古的诗词上,也就没那么气了。 朱由检当然知道张嫣最心水那句红妆素裹,他其实很想解释,那写的并不是她。 在北方,平坦开阔的地方,在积雪较厚时,雪后初晴在上午阳光下,从某一角度能看到皑皑白雪上,覆着一层稍稍偏紫的红色绒光。 红日和白雪交相辉映的盛景,这才是红妆素裹的正确解释。 但是朱由检左思右想,还是没有解释。 祸从口出。 “婉儿那边大概又要吃味了,已经七八日未见她来乾清宫用膳了。皇叔,要不给婉儿也写一首?”张嫣将徽宣纸晾干,用了自己的私印,嘱咐内侍装裱起来,挂到西暖阁小书房里。 其实周婉言那边很好对付,张嫣只需要压着这词不说出去,等到周婉言哪天穿着红袄的时候,把这副诗词从乾清宫送去,这词就变成赠给周婉言,而不是赠她张嫣了。 若是别的,张嫣大概不会争抢了,让了也就让了,为了后宫安宁,她可以做出妥协,也不是没有妥协过。 但这首词不行,她一万个不乐意,这是赠给自己的,她当然要临摹,还要盖章,还要挂在西暖阁去,她不会、也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作为大明懿安皇后,她想争的东西,没人能抢的过她,连现在大明皇帝的皇位,都是她抢来的。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朕哪里给她再写一篇去。”朱由检看着张嫣的模样,知道她多半不会让了,也只能摇头。 他倒是想抄,但是他的诗词库里,真的没有呀! “万岁爷,皇后千岁说,她身子有些乏,今天就不到乾清宫用午膳了。”王祖寿从殿外小心的到了殿内,低声说道。 张嫣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周婉言这性子,还真是一猜一个准,这事不好了结了。 “这丫头…”朱由检挠了挠脑阔,周婉言就是个小孩子的性子,朱由检犯不着跟周婉言生气。 第八十八章 削减宗禄 朱由检从来没有怪罪过周婉言不懂事,添乱。 这才是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的反应,倘若朱由检不是大明的皇帝,不需要顾忌那么多,他和周婉言在信王府的日子,就算清贫些,大约也算是普通人家的生活。 吵吵闹闹才是一个像样的家。 当初选信王妃的时候,也没人想到信王会登基为帝,对信王妃的要求,和对母仪天下的皇后的要求,自然不同。 应聘的是全职夫人,结果现在拿母仪天下的要求,去评判周婉言的功过,那才是是非不分。 而且周婉言已经在很尽力的想要跟上大明皇帝的步伐了。 这次出了这么档子事,张嫣一反常态的不肯让出这首词,但是周婉言却没闹到慈宁宫刘太妃那里,也没闹到乾清宫来,更没有闹得宫里沸沸汤汤,就是耍了点小性子,不到乾清宫吃饭,已经进步很大了。 朱由检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说话。 周婉言其实要的就是一句话,让皇帝请她来吃饭。 要求高吗? 不高。 皇帝能做吗? 不能。 因为皇帝不能认错,这种鬼逻辑,朱由检只能叹气,明明可以很简单的解决,但是就是因为是皇帝,就得解决的异常麻烦。 “陕西欠饷到底该怎么解决,年底前出来这笔钱,孙帝师找了好几次了。”张嫣叹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放下。 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被这奏疏给打扰了。 陕西欠饷,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欠饷形成的原因十分复杂。 朝廷为了拆东墙补西墙,为了辽东战局的顺利,不断向辽东加注,关宁军可以为了几钱袄银子,就闹到皇帝面前撕扯,欠饷区区四个月就哗变,但是延绥地区欠饷已经长达九年之久,却依旧等着朝廷的怜悯,看他们一眼。 宁夏镇、固原镇等军所的欠饷,就是魏珰干的好事,为了修三大殿,停了宁夏镇、固原镇、延绥镇等几个军镇的军饷,欠饷至今。 甚至闹到现在,连蓟门,大明京师的门户,都欠了饷。 巡抚、都督、指挥同知、所千户层层剥盘也是一方面,本来就不多的银子,连大户都满足不了,更遑论普通军卒? 粮价飞涨,当地缙绅、地方官同流合污哄抬粮价,发到手中的饷银还没动,就已经被惦记上了。 但是绕来绕去,还是粮食的问题,只要有粮食,那就不会有哗变。 一方面百姓们对朝廷的期许还是很高的,尤其是换了个皇帝,他们也寻思着,万一要是个英明神武的君王,能够看到民间的疾苦。 而另一方面大明的制度,军户世袭制度,很多军队的爵位都是世袭制的,他们也是受益者。 饷,通饟,解决饷银问题,发钱就完事了,崇祯把皇宫卖了,也能撑一段时间了。但是不是个简单发钱的事。 “户部尚书毕自严到了。”王祖寿小心的说道,万岁爷最近火气比较大,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还是小心点好。 “宣。”朱由检点头。 毕自严恭恭敬敬的拿了本奏疏出来,静待皇帝的垂询。 《题报元年发过京边月饷疏》,朱由检将奏疏打开看了看,又递给了张嫣,看了两眼。 【九边军饷银3278373两,内供官俸、京支、京管、米折布花、并各镇抚赏共该银1235850两,又新增四镇盐菜银226254两。通共该银4740478两零。内除四镇盐菜近俱汰去,并减两月米,折银24万两,该银4274223两。以所入较所出,实欠银1274220余两。】 “也就是说,到明年元月份,朕欠了九镇一百二十七万二百二十余两的银子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毕自严这账算得很明白,欠饷已经具体到了十位数。 “是,魏珰欠下的,但是这债,得皇叔来还。”张嫣放下了手中的奏疏。 大明的皇宫一年的度支哪里有一百万二十三万两? 一个月有五六万银子已经是很高的消费了,这还是有皇帝结亲、选秀的情况下。 张嫣控制内监司,账上有七万两银子,就敢给王承恩二十万两银子去皮岛,给蓟门火药局五十万两银子填补,给耿如杞十万两银子去大同。 因为七万两银子,足以支撑庞大的皇宫,近两万余人三个月的开支。 这笔钱去哪里了? 魏珰为了维持他庞大的阉党,全都散了出去。 “毕尚书有何主意?”朱由检合上了账本忧心忡忡,其实这一百万两银子,朱由检狠狠心,把抄家拿来的钱,填进去就好了,可是这不是长久之计。 “清汰。”毕自严俯首说道:“臣请清汰蓟密永三镇新兵,苟如督臣所议岁省当不止十万,可省银二十余万。” 张嫣看皇帝有答应的想法,赶忙说道:“你的前辈,户部尚书李起元,在天启三年的时候,就已经上书这么建议过了。被辽东经略王之臣否了。” “哦?王之臣怎么说?”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清汰和朱由检之前让张维贤办得去冗,完全不是一会儿事。 之前的去冗是去的冒饷,是已故、失踪、逃所、离所,但是继续领取饷银的冒饷,锦衣卫先把那些从未操练也未露面的给清理干净了,现在张维贤清理的也是京营,会逐步扩大到九边。 清汰,是清理淘汰裁撤,是将本来有的职位,取消掉。 去冗是腾出职位给真正的军卒,而清汰,是将职位撤销掉。 “王经略说……皇叔还是自己看吧。”张嫣欲言又止,实在是王之臣的话,太难听。 她站起身来,去西暖阁的书房,把现在的辽东经略王之臣,在天启三年上的奏疏,拿到了正殿,放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即不议增岂得议减?”朱由检点头,随即面色变得奇怪起来。因为最后一句,着实是有趣。 【此议恶臭,臣言之毕,矣章付户部。】 就是说户部尚书天启三年说的清汰是在放屁,恶臭无比,若是实施下来,他就带着人把户部给点了…… 威胁的气息十分严重。 “袁都督前几天上了封奏疏,虽然他现在不在辽镇,但是依旧对那边的事比较关心,说蓟密永三镇需增兵。”张嫣说了一句。 朱由检摇头,蓟门、密云、永平三镇增兵,是孙承宗上书所云,袁崇焕只是附议罢了。 “清汰之说,还是不要讲了。”朱由检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清汰。 清汰这种事,很容易把大明给玩崩溃。 清汰兵稍有不慎就会开门揖盗。 比如崇祯二年的时候,遵化就是被清汰出局的清汰兵给黄台吉开的城门。还献上了三牲。 崇祯九年,宣化、大同、宣府也有人开门揖盗。 清汰最主要的问题是,清汰的名额掌握在当地的军户手中,指挥使、副百户、百户这些都是世袭,清汰,压根清不掉这些关系户。 打仗呢,搁这玩裁军,才是办糊涂事,花费再大也得填窟窿。 清来清去,最后清到老百姓的头上,最后这些百姓走投无路,要么和李自成一样揭竿而起,要么跟随黄台吉出关,成为汉八旗。 清汰约等于资敌。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学会以进为退了,明知道已经被否定过的奏议,居然拿出来说,肯定是图谋其他。 “那万岁不肯清汰,就只能向着宗禄出手了。”毕自严掏出了另外一本奏疏。 朱由检暗道果然如此,打开之后,只能用触目惊心去形容。 毕自严俯首说道:“大明会典卷三十八,廪禄一,亲王、郡王、镇国辅国奉国将军、镇国辅国奉国中尉、公主驸马、郡主及仪宾、县主及仪宾、郡君及仪宾、乡君及仪宾,玉牒宗支共计二十三万七千余位,今袭封新生,已踰三十四年又有六十万余位。” “此时大明领宗禄,共计两百余万人,宗禄总俸,按制宗禄年越五千九百六十七万三千四百四十三石七斗六升三合。” 将近六千万石米的供奉,是毕自严这几个月来,核算出的总数。当然不是实际派发,折银、折钞都是手段之一,但是实际数字,依旧是大得惊人。 朱由检看着奏疏,这就是贫穷的大明朝吗? 他朱由检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大明朝居然还有余力,养这两百万的猪! “削藩吧,万岁。”毕自严毕恭毕敬的跪下,匍匐在地上说道:“天下宗室百万计,国朝有难,而无一人援。” 毕自严说的是天启五年时候,大明边事紧张,天启皇帝下诏书,让天下宗室纳捐,结果到最后,连发文传令的驿卒的俸禄都付不起,这就是毕自严口中的国朝有难,而无一人援。 当然,后来崇祯年间,朱由检边事紧张,让勋戚纳捐,周婉言的父亲周奎,拿出一万两银子,结果他家里最后被李自成搜刮了百万两出来,这也是国朝有难,无一人为援的典型案例。 “削减宗室开支的话,从哪方面下手?”朱由检狠下心来,决定削减宗室开支。 有本事再跳出个燕王靖难来! 但凡是明末这世道,能跳出个燕王那样的人物出来,只要能打到京城! 朱由检绝对不会像朱允炆那样溜之大吉,直接留下禅让诏书,跑到长安门前跪在地上,奉上圣旨,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迎接新帝登基。 等到万事妥帖,歪脖树一挂,心满意足的死去,也不用新帝费心费力满世界找,不用新帝想办法收拾他,他自己主动让贤,主动去死。 问题是,大明朝,眼下有吗? 朱由检想到了他那四位叔叔,除了养娼妓一流,其他的本事实在是太辣眼睛了。 “仪宾。”毕自严自顾自的说着,忽然猛地抬起头来,有些不太相信的看着皇帝,这可是削的朱家子弟呀,为什么万岁爷下决心这么快,比清汰还要快上几分。 “那毕尚书去办吧。”朱由检点头,从仪宾开始削减开支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大明这两百万头猪,有玉牒宗支的,只有二十三万七千余位。 也就是说,大明养的这两百万头猪,只有二十三万姓朱,其余的都是攀附宗室的寄生虫。 大明宗室不事生产,皇帝也不让他们做什么事,担心再闹出靖难的乱子来,吃了睡,睡了吃,可不就是猪吗? 所以攀附宗室的多数都是些艺伎、伶人、奴仆等。 比如福王就养着三千伎伶人,比大明皇帝三宫的一皇后、两贵人可气派多了。 但是朱由检总是怀疑他这位福王叔叔,能玩的过来吗? 从仪宾下手,的确是个不错的方向,你王府到底养不养这群人,大明皇帝不管,但是大明皇帝下诏,不再供养仪宾门客了。 地方官对此一定会配合。 执行大明皇帝的命令,的确是投献。那违背皇命,和皇帝对着干,奉养这群不事生产的宗室,他们就不是投献了吗? 大明户部对于削减宗室开支,始终有一种执念,从弘治开始,户部每年都会盘查一次宗室玉牒宗支,对这群猪的规模到底有多大,心里有数。 之前是皇帝一直卡着不肯削减,或者良性改革,朝臣们也没办法,但凡是皇帝开了口,这削减自有我大明明公们跟进! 压根不用你皇帝操心流程,因为已经预演了近两百年。 “还有什么法子吗?”朱由检有些好奇朝臣们的手段,虽然知道一旦开口,明公手中的刀子绝对锋利,但是他依旧有些好奇。 “折钞。大明宝钞。”毕自严老实的回答道。 大明宝钞,朝臣明公们的手段,是真的狠呀! “皇叔,其实仪宾俸禄折钞是个好事。”张嫣叹了口气说道。 “大明各地宗奉其实是有定额的,并且万历十八年时,对各地俸禄进行了永为定额,永不加派,高拱张居正在的时候,直接扣了他们近二十年的俸禄不发,有些宗室不得不伪装成农户、织户为生。” “他们的宗禄哪里去了?仪宾门客拿走了。甚至还出了个江西郡王,被太监囚禁三年的案子,先帝震怒彻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万岁削减仪宾门客俸禄折钞之后,倒是让各地的宗室们,喘了口气。” 第八十九章 大明的颓势 太监囚禁宗亲? 大明唐王朱聿键,就被这么玩过一次,因为后来朱聿键被群臣拱上了皇位,这件事才闹到众所周知。 凤阳守陵太监梁笙索贿不得,用墩锁法折磨朱聿键,朱聿键病苦几殆。 何为墩锁法? 就是将人塞进箱子里,只露个脑袋和一只手吃饭,吃喝拉撒都在箱子里,就是墩锁法。 这就是利益分配的问题,大明的宗室的数量,远远低于仪宾门客,在宗室问题上,谁掌握的财富支配权力大,谁就说了算,随着仪宾门客数量增多,宗室对仪宾门客的控制减弱。 但是仪宾门客折钞之后,那宗室子的话语权大大提高,能不能约束手下,就全看本事了。 “那就有劳毕尚书了,把这事办得稍微体面些,若是有人不想体面,那就让他体面一些。”朱由检点头,让毕自严去办理。 朱由检做过信王,他在张维贤腾出的老房子翻新的信王府里,就有选王府官员数名,校尉三百,军一百。 朱由检说的有些人,就是福王朱常洵、受封洛阳;瑞王朱常浩,受封汉中;惠王朱常润,受封荆州;桂王朱常瀛,受封衡州,皆神宗之子,朱由校和朱由检两个人的四个叔叔。 若是这四个叔叔不愿意体面,朱由检只能让他们体面的离开人世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三位叔叔就藩,顺天府征车四千四百四十三辆,役夫八千四百九十六人,并给仪卫、群牧等官及校尉军士俸廪及道途诸费共计一百七十二万余两,每位叔叔光是养赡田,就给了二千余顷,就是为了让叔叔们体面,不跟侄子们争皇位。 “这四位叔叔有人造反就好了。”朱由检满怀恶意的说道。 若是有人造反,朱由检就下诏让天下人勤王,立刻马上,将大明的天下,从一个松散的经济社会,变成一个配给制的社会。 勤王可不仅仅是一道诏书那么简单,也是皇帝手中的杀手锏,但凡是启动天下亲王的诏命,整个社会制度都会改变,到那时,就是皇帝权力极限膨胀的状态。 有点像美丽国的懂王,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一个道理。 但是懂王的美丽国和大明的情况又有些不同,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和一个封建中央集权的社会。 大明皇帝不开口,朝臣们连对大明两百万头猪下手的权力都没有。 大明皇帝的确是皇威不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就是类似于天启皇帝那种,嫌麻烦,要不然就是万历皇帝那样,不管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把把梭哈把把输。 但是大明的皇权可是一等一的强。 “臣告退。”毕自严打了个哆嗦,万岁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什么四位叔叔有人造反就好了?这是盼着再出一个燕王吗? 朱由检巴不得四位叔叔先动手,他好不要脸的向天下人嘤嘤嘤,叔叔欺负我,大家快打他。 可惜了。四位叔叔没一个有勇气如此。 大明的天气愈发的寒冷了,王承恩在乘快马从山东赶回了京师,本来从津口到皮岛最近,可惜,辽东半岛在金人手中,押运粮草,只能过山东境内运送。 回到京城的时候,王承恩披着蓑衣,带着雪进了懋德殿,见到了李自成的第一眼,就难掩心中的杀意,两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自成。 “万岁爷,臣从皮岛回来了。”王承恩先是行了个大礼,眼神依旧没有从李自成的身上挪开。 “这是李鸿基,朕给他改名李自成,送到万岁山修剪园林树木,是个伶俐人。”朱由检乐呵呵的为王承恩介绍李自成的来历。 “那他就应该在后山,而不是正殿。”王承恩语气里带着肃杀和冰冷,如同殿外的雪。 王承恩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将蓑衣褪下递给了王祖寿,露出了大红色的蟒服,再次行了个大礼说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瑞雪兆丰年,京师终于是下雪了。” “朝臣上的贺表已经够多了,小膳房都能直接当柴烧了。”朱由检说起此事更是开心的不行,他还传召京师,明年搞个植树节,就定在了春耕前后,争取明年改善京师小气候,扇动蝴蝶的翅膀既然有效,那就大力一些。 王承恩附和的说道:“解了万岁爷的心病。” 两个人交流的时候,目光都集中在李自成的身上,天天服侍万岁爷的王承恩,总是觉得万岁爷每时每刻都有一种焦虑感,这种焦虑感进一步的变成了紧迫感。 对此,王承恩始终心里疑惑,都已经登基的万岁爷,为何如此焦虑? 但是他刚才刚进懋德殿,就感觉到了万岁爷的焦虑和紧迫都变得更加暴躁,而万岁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殿里的年轻人,他就瞬间懂了。 这个人,就是让万岁爷始终焦虑的原因。 这事他熟,但凡是让万岁爷焦虑的人,直接让他消失,万岁爷就不会焦虑了。 “闯儿是个很厉害的人,在银川驿三年,历年考核都是上上评,王伴伴可知,大明做到这种地步的有多少?”朱由检笑着说道。闯儿,是李自成的小名,这个小名已经没有人再这么叫他。 后来的闯将,未来的闯王,在之后的大顺国开国皇帝,都是李自成。 朱由检怅然的说道:“仅此一人。” 除了关系户以外,李自成的考核上上评,三年皆是如此,那可见其能。 “闯儿且先去,朕和伴伴说下皮岛之事,你且在宫里转转,切记你的腰牌,进不了后宫,其余地方百无禁忌,多看看,多学学,朕不会多管你。”朱由检继续乐呵呵的说道。 “草民告退。”李自成不明所以的被叫进了宫,不明所以的被赐下了一块出入的腰牌,建极殿以北都是后宫,他不能进以外,甚至连皇极殿他都可以去。 那可是万岁爷登基的大殿,除了登基之后,再也没有外臣进去过。 原因? 谁都不清楚。 但是大明皇帝想杀他,进殿的大珰王承恩想杀他,他却感觉到了。 “万岁爷,此子不可留也。”王承恩盯着李自成渐行渐远的身影,再不掩盖自己定的杀心!直抒胸臆的说道:“万岁爷若是怕污了圣明,臣差人动手就是。” 朱由检摇头,当李自成进殿的那一刻,朱由检就想让大汉将军把他拖出去直接乱棍打死! 但是他现在摇头说道:“朕请他来的,又不是要杀他,你不仅不要动他,派几个内侍跟着,让他好好熟悉下京师的环境,学习下如何维持一个国朝的运转,若是将来……” “朕见到闯儿的那一刻,朕就没了杀意。” 朱由检叹气的说道:“你想过闯儿为代表的陕西、山西湖广的百姓们,为何要造反吗?朕越想,越觉得他们造反不能半途而废。” “闯儿,小的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地主的鞭子。二十一岁的时候,因欠文举人的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闯儿坐牢,他的父母又气又愁,不久都下了世,出狱的闯儿差点被文举人给当场杀了,他的武艺很好,当场把文举人给反杀了。” “他们村有个张老伯,经常赶着毛驴儿进川做点小生意,还常骂闯儿叫龟儿子,就是张老伯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 “可是有一天,张老伯他们俩,把毛驴拴在了绅粮大门外的槐树上,绅粮出来看见地上的驴屎蛋儿,逼着叫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 “张老伯跪下去砰砰砰的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是那个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着张老伯吃下去几个驴屎蛋儿。从此张老伯害了病,从四川回到银川不久,就死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闯儿才当了风里来雨里去,还算安稳的驿卒,结果他媳妇韩金儿和绅粮的儿子盖虎私通,要不是朕让郭怀礼去,闯儿他不造反,还能有什么活路?” “百姓们哪里是什么救民于水火,那些都太远了,其实很多都是因为私仇。” 绅粮,川蜀中人,把大一点的地主称做绅粮。 这就是眼下大明的世界,时日予丧,吾与汝偕亡的世道,百姓们起义之事,真的是百姓们心里没有大义吗?其实不都是被逼无奈? “有佃户交不起粮,欠了几天,绅粮就在这家做饭的时候,走进去,用粪勺在锅里搅了搅逼着他们交粮,但凡是有拖欠,把人扒光,埋在地里用铁锨打爆脑袋,直到打死为止,其他的佃户看着害怕,就只能借贷,给交了。” “借贷之后,哪里有那么好还?利滚利滚死人,最后被逼迫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卖儿卖女都还不起的时候,只能抄起家伙,锤爆这些人脑袋!”朱由检恶狠狠的说道。 “是佃户借粮,交不起粮,这事又不光是绅粮大户的错。佃户……”王祖寿试探着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放屁!奇臭无比!”朱由检抓起一大把的奏疏就扔到了王祖寿的脑袋上,愤怒的指着王祖寿咆哮着说道:“滚出去!滚!滚!滚!” 王祖寿连滚带爬的出了乾清宫的正殿。 伴君如伴虎,前些日子还一口一个大珰的叫着的朱由检,发起火来,太吓人了。 这是立场问题,王祖寿这些大珰都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可以堂而皇之的宣称,都是因为佃户借粮,交不起粮,但是朱由检是大明的君父,是天下百姓的君父,百姓们连种地都种不上,就是他皇帝的责任。 “张老伯的儿子呢,前些年被拉了丁,也不知道死在哪里,肥了谁家的地,两三年没有书信回乡,才从同乡那里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张老伯半截子入土,越来越没路。” “闯儿的邻居,三代人守一个小孙子,孤苗儿,去年害了病,没钱吃药,也死了,穷人家守的什么节?走啦,那老夫妻俩时常对着哭,李家站这地方,往前看,四十八里不点灯,望不尽黑洞洞的。老夫妻哭的跟孤魂野鬼一样。” “不管是闯儿,还是张老伯,还是闯儿的邻居,论手艺,都是祖传的手艺;论勤快,闯儿就是代表,他们不够勤快吗?论人,别的不说,说一不二,自来不欺老哄少。可是人好,手艺好,勤快,有屁用咧?” “大明自万历以来,师无纪律,所过镇集,纵兵抢掠,号曰‘打粮’,大兵行进,屯舒匝月,拥降丁万余、妇竖数千,为营环数十里,所至排墙屋,汙妇女,掠鸡豚,村集为墟。这就是现在的大明啊!” “闯儿是个暴躁任侠的人,不理性,不体面,但是也决不肮脏卑鄙。朕不能杀他,也杀不了他。” 朱由检略微有些痛苦的仰着头,仰望四十五度的天空,眼泪才不会流下。 大明的百姓,真的是太苦了,京师的百姓还稍微好一些,毕竟天子脚下,可是陕西、山西、湖广、川蜀的百姓,早就变成了光脚的。 这被压迫的成千上万的民众,他们在日复一日的被鄙视,被欺压,大明朝如同一个腐朽波澜不惊的臭水池,需要被一个积极力量去搅动,臭气激荡开来,才能有一线的生机。 大明朝烂了,不是皇帝几道诏书能够解决,今天朱由检见到了李自成和李自成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才清楚的知道,皇明天下,处处恶臭无比。 “天遣吾辈杀不平,世间能有几人平?宝刀打就请君用,杀尽不平享太平。朕要给李自成磨把刀,让后放他出京,其余的看他造化吧。”朱由检最终确定了大顺皇帝的命运。 朱由检是要让李自成在京城多学几年吏治,尤其是对建奴方面的韬略,当大明颓势不可阻挡的时候,就释放出李自成这把刀,让他出京去,杀尽不平享太平。 君不能保民,造成天下大乱,群魔乱舞,百姓民不聊生,民就无义务拥君。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要让军队去逼迫民众供养他吃饭,供养他的暴力机构吃饭,回答就是客观而理性的口号: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PS:正如文中所言,我对李自成的评价:暴躁任侠的人,不理性,不体面,但是也决不肮脏卑鄙。明末是一个官逼民反的时代。而李自成的起义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和他自身的局限性。 在21世纪的今天,国内外敌对势力妄图篡改历史,煽动“满蒙非中国论”,企图将满洲(东北)地区从中国分离出去,从而实现他们的丑陋野心,这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高度警惕的。——某次讲话。 尤其是那李自成民族说事的人,只能说请绕道了。 第九十章 墨兵笔战 若是说朱由检在没有见到李自成的时候,或许对挽救大明朝的颓势还抱有一丝丝侥幸,当李自成出现在朱由检面前之后,朱由检对大明朝的破烂不堪,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是大明的官军不够勇武吗? 不管是王二、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其实大明的官军多次打败他们,打的他们溃不成军,高迎祥被杀的那年,李自成已经被逼到了角落,仅剩二十一骑卒跟随。 甚至连李自成的第二任夫人,邢夫人,都跟着属下的高杰跑了。高杰投降大明,还混了个兴平伯的身份,高杰死后,邢夫人甚至勾搭过一点时间史可法,要不是史可法瞧不上高杰的匪军出身,邢夫人说不定还能继续混个督师夫人当当。 在如此局面下,李自成没有投降,他手下的二十一骑卒没有投降,并且很快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松锦大战中,大明再次输得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了对付李自成的实力。 一次次的起义,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的起义,是大明的百姓们,真的没有活路了。而每次李自成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是偶然吗? 是必然。 “万岁爷,臣此次前往皮岛,发现件事。”王承恩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低声说道。 “讲吧。” “漳州、泉州商贾,共计七十余家,与福建海面的红毛番进行商贸,获得火器、硝石、火炮,烟草等物,这些物品,他们并不会在月港卸货,而是直接转运至辽东,货于建奴,随后在辽东购入大量的粮草,贩卖至津口,由津口转卖至京师,携带大量白银,再次回到漳州泉州。”王承恩尽量让自己的话说的明白些。 这是一个交易链,这是一个三角循环。 由漳州、泉州的海商,用丝绸、瓷器等物,换成火炮,送到后金,变成粮食,送到京城变现成为银两,在返回漳州泉州。 三角形最为稳定,所以三角贸易根本无法拆穿。 而漳州泉州商贾的财富密码,被朝廷悉知,却毫无办法。 “玩的高明,还是我大明明公们玩的高明。” 朱由检不住的点头,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人人都趴在大明这颗大树上,吸收着最后的营养,享受着最后的狂欢。 怎么破局? 其实也挺简单,就是大明皇帝一道诏书,让现在龟缩在濠镜的大小弗朗机人获得在大明合法贸易的权力。 但是这么做的恶果,就是大明的很多命脉,就会假手于人,尤其是火炮类的国防科技树,也都由大小弗朗机人掌握的下场,就会陷入清末的困局。 所以,朱由检根本没得选。 既然解决不了他们,那就加入他们。 他也可以参与其中,毕竟现在郑芝龙已经开着封舟回到了江南,但凡是他打开一些局面,这种财富密码的运输环节就可以尽数破之。 收拢权力的过程是一步一步来的,并不是一蹴而就。 王祖寿匆匆的跑进了乾清宫的正殿,离得很远俯首说道:“万岁爷,皇后千岁那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万岁爷要不过去看看?” 朱由检用力的拍了下脑阔,该来的终归是来了。周婉言这个小丫头终于忍不住了。 “婉儿怎么了?是哭了?还是摔东西了?还是闹着要投井?到何等地步了?”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都是升级的套路,开始哭,不搭理她就会闹,闹的凶了就是寻死腻活。哪怕是大明皇宫,其实也躲不过这样的命运,大明的皇后是一个嫩出水的小丫头。 “那倒没有,皇后千岁把给万岁做好的冬衣给剪,把棉掏了去,说要做个褥子。”王祖寿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朱由检不由得点头,周婉言还是长大了些,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寻死腻活。还是在发小脾气。 这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王伴伴就在正殿,我去坤宁宫看看去。”张嫣离开了偏案,看着王承恩,其中的包含着冷厉和担忧。 朱由检和明公正面发生了几次冲突。 包括西山煤局、通惠河、文渊阁人选、辽东战局安排、皮岛增饷、一力督促督办王化贞、给户部站台清查账目等等,这一些的活动,无不是在和大明明公正面打擂台。 大明明公也试图刺杀大明皇帝,不管是鸿胪寺的茶汤,还是大亨殿的熏香,可惜,都被大明皇帝巧妙的化解。 大明皇帝又不修仙,也没有那么多的宫女在身边,想搞宫女怒从心头起,额从胆边生的把戏都不能。 大明皇帝生活的乾清宫,固若金汤,根本无处下嘴,明公们不是没有试图渗透,但是徐应元这样的信王府近人,等闲都见不到大明皇帝,内侍行刺这件事也不大行。 其中关键,与张嫣住在乾清宫,功不可没。 朱由检至今没有落水、中毒、服用奇怪丹药、日夜笙歌、身体日益消沉,都是依托于这铁桶一样的乾清宫。 张嫣终于舍得离开乾清宫,前往坤宁宫,哄一下大明的皇后,但是依旧不太放心的看着王承恩,她不太想发生当初的皇帝落水的戏码。 现在的大明皇帝,比先帝做的还要过分。 “万岁爷,倪元璐已经几天没上朝了,据说去了长陵哭坟去了。”王承恩刚回到了京城,就开始了几年如一日的辅佐,他没说一句路途上的辛苦,但是朱由检开始看到了王承恩的右手,不太利索,甚至用着左手。 “朕知道,让他哭,哭个够,看是丢了大明皇帝的脸面,还是丢了大明明公的脸面。”朱由检当然知道倪元璐去了哪里,他跑去朱棣的坟头痛哭流涕,周围一大票的笔正围着倪元璐,京城的坊刻,已经加班加点的开始舆论造势。 哪怕是钱谦益已经出京,前往辽东,商定和谈之事,但是朝中主战的人,依旧是如同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个接一个的出现。 因为大声的喊出主战,可以获得大量的名望,但是朱由检已经把倪元璐整年的俸禄给扣了。 三天不上朝,连请假都没请,不扣他的工资,说不过去。 若是一天故无辜不回朝,就是罚俸三月,如果两日无故不回朝,就是罚俸六月,若是三日无故缺勤,就是罚俸一年。 若是他哭坟十天半月的,大明皇帝就能够责令让他滚回老家了。 比如出版过《颂天胪笔》的复社笔正朱长祚,就在忠烈传中,添了倪元璐之人的简述。 倪元璐作为铁杆阉党,居然能够被东林党的复社提名忠烈传,可见大明朝朝堂的魔幻。 【元璐少师邹元标,长从刘宗周、黄道周游,均以古人相期许,而尤留心于经济。故其擘画设施勾考兵食皆可见诸施行,非经生空谈浮议者可比。】 先说倪元璐四门,再说他的特点,尤其擅长经济,而且擘画、设施、勾考、兵食样样精通,还都能够实事求是的实行,并非那些翰林院的学生一样,只知道空谈浮议可以相提并论。 【其诗文虽不脱北地弇州之旧格,至其奏疏则详明剀切,多军国大计兴亡治乱之所关,尤为当世所推重。】 诗文虽然不能够浑然一格,依旧保留着弇州的风采,但是奏疏鞭辟入里,都是军国大计,兴亡治乱有关,应该大力推崇。 【然当天启之时,君子小人杂沓并进,元黄水火恩怨相寻,大抵置君国而争门户。元璐独持论侃侃,中立不阿,故龃龉不得大用。唯及坏乱已极,始见委任而已无所措其手,以忠烈传于世而已。】 倪元璐得不到重用,被归咎到了大明朝小人太多,东林阉党水火不相容,置国家大计于不顾,而只争门户。 而倪元璐呢? 持有正确的言论,侃侃而谈,据其中,刚正不阿,所以被人厌恶,因为这种龌龊得不到重用。 唯有国朝败坏至极,才能看到委任的希望,但那时大才倪元璐,也无法下手。 最后倪元璐的下场,复社也给他规划好了。 以身殉国,以忠烈传于世。 的确,倪元璐在京师被破的那天,成为了殉国者,以忠烈传于世。 但是这个倪元璐真的有才的话,朱由检当然不会吝啬他的官职和封赏,但是倪元璐这个人很有问题。 他和魏忠贤的次子魏学濂,弄了个莲台诗社,弄就弄吧,这大明朝的传统技艺了,哪个明公手下还没个党社? 但是他宣扬的主张,就是四个字:墨兵笔战。 其宣言为:授之笏必击贼,予之五万师横行塞上! 给倪元璐一个笏板,他就会带着他的莲台诗社,带着五万兵马直接出塞,把黄台吉给灭了…… 对此,朱由检只能默默的给他点个赞,顺便在心里,把他送上了黑名单。 袁崇焕好歹还接点地气,喊出个五年平辽的战略,好歹还做了个战略规划,但是倪元璐不,他连战略规划都没有,章口就来。 说无法平辽,完全是因为大明皇帝识人不明,没有给他笏板,让他平叛。 所以,倪元璐跑去朱棣的长陵哭坟去了,说白了就是作秀,若是能够逼迫皇帝给予兵权,至于平辽不平辽,他都赢了。 正如那个笑话一样。 内行要是和外行去辩论,那就是外行! 比如我和火箭科学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煤,煤还得选精煤,水洗煤不好。 如果那科学家要是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 现在倪元璐做的就是这种,办党社、请笔正作传、请笏板、大声嚷嚷着五万精锐灭辽这些都是一个道理,只要大明皇帝搭理他,他就赢了。 大明皇帝倘若是辩明了,他获得大量的名望。 大明皇帝若是辩输了,那不得了,他直接坐着火箭上了天。 跨行捞个兵部的职位,就变得顺理成章。 而这份履历,也将是他获得阁老位置的最佳捷径。 如此大的利益面前,倪元璐当然愿意去哭坟,所谓的让祖宗蒙羞,都是借口罢了。 朱由检不准备辩,高举免战牌,左手不辩经,右手大浩律,若是倪元璐继续哭下去,大明皇帝直接将其开除。 “走了一个水太凉,又来了个倪元璐,朕这日子过得,就没一天舒坦的时候。”朱由检只能摇头,看着王承恩问道:“你的右手怎么回事?让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 “不用,皮外伤,没两天就好了。些许蟊贼罢了。”王承恩抬了抬右手,示意自己真的没事。 “真没事?”朱由检眉头紧蹙。 王承恩点头说道:“真的没事万岁爷,臣这把骨头是万岁爷的,万岁爷不收走,阎王爷来了,也不成。” 王承恩满脸笑意的说道:“万岁爷,要不咱们给倪学士下点料?一个人在长陵哭坟实在是有些孤寂,万岁爷您觉得呢?” 整人方面,王承恩自认天下第二,没人敢认天下第二。 朱由检喜上眉梢,小声的问道:“王伴伴准备如何做?” 大明皇帝和大明第一太监阴搓搓的商量,怎么逗弄倪元璐,而大明的太后和皇后,终于迎来了第二次的王对王的较量。 “婉儿,婉儿?”张嫣刚进坤宁宫的大门,就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诶,是皇嫂来了呀。”周婉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一次没有化的跟鬼一样,反而是一副出水芙蓉、吹弹可破的淡妆。 其实周婉言第一次跑去乾清宫侍寝,大明皇帝那句化的跟鬼一样的评价,周婉言还是知道了。 但是周婉言并没有埋怨朱由检不解风情,反而对周婉言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对于她来说,万岁爷要是喜欢那副风情万种的模样,反而麻烦,显然周婉言在这方面,肯定远不如妖妇。 但是,万岁爷喜欢清淡妆容,那周婉言年轻这五岁的优势,可是大了去了。 年轻,就是资本。 一个淡妆,媚而不俗,直接将已经二十二岁的张嫣,比了下去,从妆容上看,她周婉言,显然胜了一筹。 后宫的斗争,有时候,高手过招的时候,甚至连招都看不到。 “婉儿今天可真漂亮,可惜皇叔最近朝政繁忙,看不到,是皇叔他没福气。” 张嫣当然猜中了周婉言的心思,施施然的坐在了主座上,笑意盎然的说了一句,直接秒杀了周婉言。 张嫣可是在宫中和妖蛤客氏,九千岁魏忠贤斗了七年之久,这点小伎俩,她一眼就拆穿,稍微转动脑筋,就直指核心问题,放了一个杀招。 你再好看,大明皇帝看不到,那也没什么用。 话语间的刀光剑影是看不到的,但是能感觉的到。 王祖寿大喊不妙,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让他钻进去。 第九十一章 勾心斗角 周婉言眉头一皱,冷冰冰的说道:“今天我会到乾清宫用膳,还请皇嫂放心。” 张嫣点了点头,将长袖撩起,放在了椅背上,笑着说道:“前几日,田贵人乘凤舆去慈宁宫请安,是小太监抬着,皇叔看了很奇怪,就问为什么是小太监抬着,而不是宫女” “田贵人说,小太监们多行为不端,不足为信。” 凤舆是皇后的坐撵,但是有几种情况,贵人嫔妃也是可以使用,那就是在前往慈宁宫见长辈,或者被招到乾清宫侍寝的时候,皇后就会让凤舆抬着人去。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当皇后想要给哪个贵人或者嫔妃穿小鞋的时候,就说凤舆大修,这样这个贵人或者嫔妃,就没得侍寝,也没得见长辈了。 没法见长辈,按照大明宫的规矩,是要罚俸的,贵人、嫔妃本身就没有多少俸禄,再被罚,这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没法侍寝,就没有龙子。皇帝宠爱某个妃子的时候,会特意赏下轿撵,就是饶过皇后这凤舆仪仗。 “田贵人怎么说”周婉言脸色铁青的问道。 “闻坤宁宫小珰狎宫婢,故远之耳。”张嫣轻声说道。但是这句话无疑于在周婉言那里,却如同一道晴天霹雳一般。 狎具,何为狎具呢就是太监假阳之物。 这东西在坤宁宫翻了出来,岂止是大事她这个皇后之位,可能因此受到牵连 张嫣看着周婉言的表情,轻轻的抿了一杯茶问道:“所以,婉儿,你这宫里到底有没有腌臜之物” “婉儿不知。”周婉言擦着冷汗,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张嫣的面色终于变得冷厉了几分,略带几分呵斥的语气说道:“你的意思是,田贵人说谎了田贵人一个月,也就在初一、十五两天,能在慈宁宫见到皇叔一面,这一个月就见两次,她好不容易和皇叔说句话,就是为了说句谎话吗” “这世间之事,从无空穴来风她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敢在万岁面前这么说吗” “倘若田贵人让对食小宦官将某些东西留在你这宫里,你就是一万张嘴,在皇叔那里说得清楚吗” 周婉言被张嫣这两句训斥,弄的有些神情恍惚,脸色煞白的问道:“万岁” 张嫣叹了口气说道:“皇叔闻言勃然大怒,自然是要彻查此事,当时我就揽下了这桩事,吩咐王祖寿查了。” “王祖寿是你坤宁宫的太监,但是皇叔不让他告知你,而且他还真的查了出来。昨日皇叔问的时候,我多了句嘴,说是下人们乱说,已经掌了嘴,皇叔才罢休。” “你是准备让王祖寿欺君还是准备自己应下这罪名你可知小珰狎宫婢,这狎具一旦查实,你这坤宁宫近百的宫女宦官都得被驱逐出宫” 周婉言这才知道,她这两天没去乾清宫,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以后莫要在耍些小性子,皇叔容一次,容两次,看你年纪小,再多容你三次,四次,可是再多了,皇叔心里能不烦躁你要是因为这小性子失了宠,才是因小失大。”张嫣看周婉言的脸色,也知道她算是听懂了自己的话。 她张嫣一个寡嫂,能对周婉言形成威胁哪怕是郎情妾意,天下悠悠之口,他们也走不到一起去,但是周婉言这小丫头,总是误会。 “前朝宋时的哲宗皇帝,哲宗皇帝的皇后,孟皇后,被指控行巫蛊诅咒婕妤刘清菁。哲宗皇帝怒极,命入内押班梁从政、管当御药院苏珪,抓了宦者、宫妾几三十人,搒掠备至,肢体毁折,至有断舌者。” “等到结案的时候,没断气的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坤宁宫里的宫宦都是在信王府就跟着你的老人,一直伺候你,你愿意看到他们这样的下场吗” “更休说那吕后和戚夫人的典故,就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他的皇后贾南风,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嫔妾怀里身孕,贾南风直接以戟掷孕妾,子随刃堕地。” “看看人家这些皇后在做什么你身后是你们周家,你的宫人,你要是耍着小性子恶了皇叔,可是想学那胡善祥吗” 胡善祥,是大明皇帝明宣宗,也就是知名皇孙朱瞻基的原配发妻,从太孙妃坐到了皇后的位置上,连宫里的张太后都十分喜欢胡善祥,明确表示支持胡善祥这个皇后之位。 可是结果怎么样 胡善祥最后还是被废了后,去了长安宫,得赐号静慈法师,做了尼姑,要不是宫里的张太后一直照拂有加,指不定下场会怎样。 而胡善祥的对手孙贵妃在做什么 孙桂凤偷龙转凤,取宫人子为己子。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张嫣在提醒周婉言,大明朝也不是没有废后的例子,若是还是如此浑浑噩噩,每日都是些儿女情长,未将这后宫当做是修罗场,其下场,绝对凄惨。 周婉言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说道:“皇嫂教训的是,婉儿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张嫣点头,站起身来,离开了坤宁宫,向着乾清宫走去。 “还是把词让给婉儿”张嫣驻足在坤宁宫前,想了很久,看似她大获全胜,但是自己真的赢了吗婉儿真的输了吗 她最后还是摇头,那首词,她实在是喜欢,让是绝不肯想让的。 “总归是破了戒,说是不争不抢,最终还是抢了些喜爱的东西。唉” 张嫣叹了口长气,她有什么资格争 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 对此她有自知之明,但是人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在碰到的时候,就会失去往日的谦逊,变得面无可憎。 张嫣呆呆的看着乾清宫,这个她已经走了几年的宫殿,对于每一个台阶她都异常熟悉,唯独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乾清宫换了个主人。 她有些驻足不前,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开始争抢诗词,改日又会争抢什么 张嫣踏上了乾清宫的台阶,又缩了回来,说道:“移驾承乾宫吧。” 承乾宫是东六宫之一,也是田贵人住的宫殿,本来贵人是不住东六宫的,但所有人都清楚,田贵人升贵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田贵人名作田秀英,乃是官宦人家出身,大明的皇后、王妃都要求出自乡野,可是这侧室可没那么多的讲究。 田秀英的父亲是田弘遇,年轻的时候世袭了家中的官爵,年纪轻轻就当了扬州的千总。 没过几年,田弘遇就混到了京师,做了锦衣卫的指挥,当初魏忠贤倒的时候,田弘遇和骆思恭之子骆养性,都是继锦衣卫左都督,炙手可热的人选。 骆思恭,就是田尔耕之前的锦衣卫左都督,田弘遇能和骆养性斗法争位,其实力不可小觑。 田秀英的父亲是大明的锦衣卫指挥,差一步就是锦衣卫左都督了。 而田秀英本人,幼年时候,就师从宿儒,而她的继母也是一名琴师。 田秀英自小就是琴棋诗画样样精通。 尤其是擅长琵琶,余音绕梁三日,访道五曲,直接让年少的朱由检迷得颠三倒四。 而其笛声之悠扬,有“裂石穿云”之效。这是当年信王府时候,朱由检亲自题写的评说。 十二三岁就已经可以吟诗作赋,每成一篇,总是秀艳典雅,传诵一时。以至于坊刻不断,其诗词歌赋还出过个人的诗集。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大家闺秀,江南很多人家的女子都有这种才能。 但是因为田弘遇是个武将,田秀英还得从小习武,蹴鞠、骑射无所不能,可在骑射时,百步穿杨。 长短兵也是得心应手,尤其擅长火器,军中各色火器,她也极为擅长。 这就是周婉言的敌人,现在的田贵人,未来必然的田贵妃。 贵妃,是四妃之首,距离皇后之位,仅仅一步之遥。 “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丰容盛鬋固无双,蹴鞠弹碁复第一。上林花鸟写生绡,禁本钟王点素毫。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 张嫣还未走到承乾宫,就听到了一个诗人吟诗作对,乃是一男子,张嫣眉头一皱,随即舒展。 是进宫的画师吴梅村,素以刻画美人闻名,是宫里请来专门为了妃子们画像的人。 钿合金钗出自长歌行,指的是明皇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情定信物,这里说的是当初朱由检看上了人田秀英,就送了人家一个金钗,算是定了情。 朱由检当初做信王的时候,穷的连宗禄都只有三千石,还养着四百校尉军,连钿盒都没得买,只买了个金钗。 吴梅村这里是给大明天子脸上贴金了,他不晓得朱由检穷到这等地步,只买了金钗,没买钿盒。 吴梅村不知道内情,但是田秀英可不知道吴梅村不知道内情,还以为吴梅村借机嘲讽大明皇室的穷困,当场就拔了剑。 “无礼庶子胆敢指斥乘舆”田秀英拔剑的龙吟之声传来,张嫣刚刚踏入宫门。 “见过懿安皇后千岁,女儿不知皇嫂到来,未曾远迎,还请恕罪。”田秀英将剑放下,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 “这画画就画画,怎么就动气了刀兵,见了血光可不好。”张嫣疑惑的问道。 田秀英是又惊又怒,带着七分羞愤,小声的将其中缘由说的清楚。 “吴画师且先退下吧。”张嫣挥了挥手,差点笑出声来。 朱由检连钿盒都没拿出来,就把人娶回了家,这事她都不清楚,更别提吴梅村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张嫣好奇的拿起了一盏宫灯,疑惑的问道。 田秀英看着那桃木纱灯笑着说道:“宫里的灯炬,都是用金匼所制成,四面包着金板,上面镂空出星辰日月图案来透光,虽然看起来辉煌美观,但有些不大实用,而且太贵了,女儿就用纱代替,这都是些扬州的小物件。” 张嫣心里稍微算了算,要是能把金箔省下,这宫里一个月少说能省上千两银子,看起来少,但是积少成多。 “你这承乾宫倒是越来越别致了。” 张嫣左右看了看,承乾宫都已经换上了纱灯,她昨日收到内监司的账目,看到了承乾宫还了宫灯,还以为田秀英知道自己贵妃位子定了,要摆排场,到了承乾宫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 “拆了几个宫里的高墙,换了树篱,还弄了个假山,那边花园里种了些花草。别致倒是别致了,就是让皇嫂看了女儿的笑话。”田秀英示意宫人们取端茶倒水,取来了几个包裹。 袁贵人和田贵人他们自称女儿,这件事并不是大明朝的传统,而是信王府的传统。 当初信王府的时候,周婉言立下的规矩,凡东西宫对上言,皆自称女儿。 若是袁贵人和田贵人和皇帝说话,都要学那坊间被买卖的丫鬟一样,自降一辈,自称女儿。这让张嫣怎么听怎么别扭。 但是张嫣还是很支持周婉言做皇后,对于她立下的规矩,张嫣也从未说过什么。 “这是扬州尖鞋,平底,行无履声,女儿给万岁和皇嫂一人纳了一双。这是月华裙,月华裙讲究化繁为简,只在裙角绣上一圈花纹,好看而不媚俗。这是对襟白绫袄儿,正是穿的时候后。”田秀英从宫女手中接过了托板,一个个介绍着说道。 这都是苏祥,苏州扬州的一些衣物,倒是很好看,淡蓝色的长裙和白色的袄儿,倒是映着那句好看而不媚俗。 张嫣撇了一眼田秀英的手,上面被扎了很多针眼,做针线活做的多了,就容易扎到,而且那个角度和一些位置,张嫣甚至能够判断出,她是在做袖子时扎的,还是在纳鞋底的时候扎的,看来的确是亲手做的。 “倒是辛苦你了。”张嫣不动声色点头,将手中的衣物,递给了宫女。 “还有一件,是专门给皇嫂备的水田衣。”田秀英抖动着开一间衣物,从衣物后面探出头说道:“本来这水田衣呢,都是碎步拼出的衣物,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推崇了很久,后来逐渐形成了这种拼接衫样式,最适合皇嫂,女儿就给皇嫂做了一件。” “好看。”张嫣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不是在敷衍,是真的好看。 “我就是过来看看,告诉你一声,坤宁宫狎具之事,已经了结了,是宫人们闲言碎语罢了。好了,我先回去了。”张嫣收了礼,走出了承乾宫。 “恭送懿安皇后千岁。”田秀英颤抖着行了个半礼送行,她当然知道,坤宁宫不是闲言碎语,但是既然张嫣这么说了,这事也就这么了结了。 张嫣回到乾清宫,笑盈盈的说道:“皇叔,婉儿那小丫头,这几天不是在跟皇叔置气,也不是在耍小性子,而是在给皇叔做衣服,还给我做了几件呢。她还专门跑到了承乾宫,跟田贵人学着苏祥的样式。” “这是婉儿做的倒是越来越心灵手巧了。”朱由检拿起了几件衣物,点头说道:“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你看着针脚。” 宫人们都喜欢胡说八道,前几天是狎具,今天是皇后剪了给万岁做的冬衣要做褥子。这哪里剪了还学了新花样。 朱由检并不清楚,这是田秀英亲手做的。 第九十二章 斡旋之策 朱由检奇怪的看着那件水田衣,以周婉言的新学水准,这种样式的水田衣,压根就做不出来。 再联想到王承恩说,张嫣在回到乾清宫前,拐了一趟去田贵人那里,瞬间就明白了。 这些衣物都是田贵人做的。 “喊婉儿来吃饭吧。”朱由检并没有点破。 因为张嫣做的对。 现在朱由检的主要治国方向是削减宗禄、打压勋戚、打击群小。 这一系列的举动,看似是和明公们同流合污,其实最终的目的都是打掉明公们的护城河。 一旦宗亲、勋戚、群小、富户、乡绅这些护城河消失,那么明公们,将会直面皇帝的雷霆之怒。 田秀英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只是她出生在了勋戚的家庭。 田弘遇的背景,就注定今天这样的局面出现,张嫣敢这么做,也是知道皇帝就是知道了她说谎,也只会把这个谎圆下去。 因为在现在的大明皇帝心里,江山社稷,远比儿女情长重要无数分。 大概只苦了田秀英一人吧。 大明皇帝悠闲的用着午膳,但是远在辽东沈阳的后金可汗黄台吉,却是寝食难安。 自从大明皇帝玩了两次捧杀之后,金国统辖之疆域,变得动荡不安,民心思动。 “林丹汗果然是没有让大汗失望,此时此刻已经奔着归化城去了,但是今年京师、云州等地普降大雪,今年看,是打不起来了。还是得明年开春。”范文程将手中的奏章放在了案牍之上。 黄台吉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本来钦天监报今年必是大旱,可是突然降雪,阻碍了归化城攻克的计划。 他皱着眉头说道:“必须要尽快拿下归化城,察哈尔三部给林丹汗施加点压力,逼迫林丹汗继续西进。明年开春必须拿下来归化城,否则,明年科举,我草原诸部的读书人都要被大君笼络去。” “大汗,我们怕是要做出归化城无法拿下的准备了,大明的山西巡抚耿如杞已经从狱中出来了,并且已经到大同赴任,若是耿如杞在,以林丹汗的水准,怕是要打上几年才能有眉目。”范文程的脸色有些苍白的回答着。 “耿如杞出来了?怎么会这么快?”黄台吉猛地坐直了身子说道:“那就让察哈尔部攻打宣府,让耿如杞无暇西顾,只要归化城拿下,我们就可以择机破关而入!” “耿如杞是皇帝特别赦免,没走刑部和都察院以及镇抚司的正常流程,察哈尔部恐怕不大行,察哈尔部最近和大明走动极其频繁,听说大君他广开蒙兀贡市,现在察哈尔部就是拿着刀子逼他们,他们也不敢擅动,今年下雪了,大汗。”范文程再次俯首说道。 大明皇帝的战略,完全都是阳谋,老天下雪,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哪怕没有这场雪,大明皇帝进一步开放贡市,就是一记杀招。 察哈尔三部为何接洽他们辽东后金? 还不是想做大明的狗,而求之不得? 虽然没有捞到顺义王那样的王爵,可是世袭的龙虎将军、千户、指挥同知、都督可不少,现在察哈尔三部,除非大明皇帝关闭贡市,否则察哈尔部只会作壁上观。 左右横跳虽然很让人诟病和不齿,但是总是能够利益最大化。 “归化城,如鲠在喉!” 黄台吉用力的将手中的奏章掷在地地上,愤愤不平的说道:“大君身边有什么高人指点吗?怎么突然想起了重开贡市?而且还从原来的一十三处,增加到了三十三处?” 范文程想了想,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扒拉了一下大明朝臣,似乎没有什么经世之才的人出现在皇帝身边。 他摇头说道:“没有,大汗,皆是大君一言而决,朝堂上下忙活着科举,明公们忙着弹劾先帝遗孀,一时间有点顾不上弹劾贡市开放之事上。” “朝鲜那边,大明的大珰王承恩似乎是在义州见过了绫阳君,前几天臣在朝鲜的密探回禀,绫阳君回到汉城之后,在景福宫公然祭祀了明太祖皇帝朱元璋,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和即将改元崇祯的大君。” 【历史小知识:崇祯的年号在朝鲜一直用到了崇祯二六五年。而朝鲜王国的景福宫,到现在还祭朱元璋、朱翊钧(三大征援朝)、崇祯皇帝。】 黄台吉猛的站了起来,颤抖着指着范文程,一股气没喘匀,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全都是坏消息! 范文程看黄台吉气急,索性也就不瞒着,小声的说道:“虽然朝鲜没有明面上撕毁和我们的合约,依旧约为兄弟之国,互不称明国号年号,但是眼下朝鲜上下已经在准备改元崇祯的事了。” “袁崇焕也离京,赴任锦州,锦州百姓军民欢呼雀跃,因为袁崇焕还带了从蓟门火药局新营造的火炮十七门,搬到了锦州城头,礼炮空鸣,声震百里。” “多少?十七门?”黄台吉吞了吞喉咙,目瞪口呆的问道。 当年袁崇焕一炮打伤努尔哈赤的时候,锦州只有四门火炮。 “是,而且是新式火炮。” “新式火炮威力极大,每次激发,填装火药,就需要十五斤火药,而且列装的炮弹,密探回禀,也是开花弹,专门应对我后金骑兵。要想啃下锦州,变得难上加难。” “而我们最大的火炮也就填装六斤火炮,而且没有开花弹,不管是射程还是威力上,都远逊何止一筹。” 大政殿上只有黄台吉和范文程,范文程必须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黄台吉,他没有丝毫隐瞒,将大明新帝登基这几个月做的事串联在了一起。 大君东一杠子,西一杠子的在京师做了些零散的事,做着做着,这些零零散散的小事串了起来,就造就了锦州城,坚不可摧的防线。 不管山海关的将领是谁,山海关想要攻破,哪怕是劝降,也必须先拿下锦州城。 黄台吉思虑了良久,说道:“我们从东侧走吧,给袁崇焕写一封信,忽悠他去皮岛杀了毛文龙,两个人本身就有夙怨,到时候,毛文龙的手下必然会被逼反,到那时泛舟南下,从山东入中原可好?” 范文程默默的给自己的大汗竖了个大拇指,这一招若是天启年间用,绝对一用一个准,但当时没打朝鲜,杀了毛文龙于后金不利。 可惜了。 范文程摇头说道:“大汗真乃是英明神武。” “可现在袁崇焕去哪,身边都跟着一个满桂,满桂得了皇帝的密旨,若是袁崇焕有异动,立斩不赦。而王承恩在去朝鲜之前,先去了皮岛,安抚了毛文龙和手下三大将领。” “大君之所以放了袁崇焕就任,就是笃定了袁崇焕对毛文龙束手无策,此时的毛文龙已经今非昔比,若是以往,朝中无人的毛文龙好对付,但是现在袁可立已经进了京做了太保。” 黄台吉怒极拍桌,忿忿的喊道:“他是天下大君!他怎么能那么不要脸!把袁可立再请回京师?!” 袁可立以三殿功加太子少保,累加太子太保,袁可立三上疏辞。甚至喊出了袁公自此绝意仕进的口号,大君怎么能这样,还把人召回了朝廷?! 袁可立拒绝了三次呀!你大明皇帝不是最好脸吗?怎么又请了第四次? 三是一个很奇怪的数字,在大明朝,三推而就是惯例。 当年嘉靖皇帝进京的时候,礼部尚书三请,嘉靖皇帝才出了轿子,大君登基也是礼部尚书三请而就。 三请不就,那就是彻底撕破了脸面,可是大明皇帝居然四请! “那是先帝三请,当今大君乃是一请,也算不上什么屈尊降贵吧。”范文程小声的说道。 大君真的好过分! “还有什么法子没有?”黄台吉在大政殿上来回踱步,看着八旗主的位子就是一阵的犯晕,后金局势一下子变得极其恶劣起来,三大贝勒,八旗主趁机而动,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唯由一计!”范文程的眼神阴刻至极,泛着毒辣的光芒,轻声说道:“尚虞备用处挑唆大明明公,让大君类明武宗、熹宗,让大明皇帝落水即是!” “不用我们动手!自有大明明公甘为大汗前驱!” 黄台吉十分满意的点头,他对线的确有点怼不过大君,毕竟大君携着大明国势施压。 但是大明也并非铁板一块,甚至在憎恶大君这件事上,大明明公更甚几分。 “唯有如此了。” …… …… 朱由检正盯着巨大的堪舆图,愣愣的发呆,他在考虑辽东局势。 将大明和后金的对线分成上中下三路。 简单来看,归化城就是上一塔,大同是上二塔,宣府是上路高地塔。 中路则是沈阳为中路一塔,广宁为中路二塔,山海关是高地塔。 下路则是义州为上一塔,皮岛为上二塔,山东诸府是高地塔。 蓟门就是大明的门牙塔。 上一塔现在由耿如杞守备,而且耿如杞师从秦士文,在山西经营多年,耿如杞出狱,安全赶赴大同就任,上一塔可谓是固若金汤。 而中路一塔在萨尔浒之战中被拔了,中路二塔在广宁之战中被拔了,而此时的辽西防线,就是中路的高地塔,袁崇焕已经就任,错非黄台吉烧糊涂了,他不会此时冲高地塔。 至于袁崇焕,一炮送老奴酋归天,黄台吉压根和袁崇焕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两个人脸上笑嘻嘻,心里早就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了。 下路一塔在天启七年元月,后金攻打朝鲜之战中,被后金给占了。 但是皮岛现在刚刚正饷发粮,短时间内没有投敌的可能,再说毛文龙不死,皮岛的人就是再人心动荡,也不会此时投敌。 这样一来,局势终于在精心布局了四个月后,稳住了。 “呼,终于能喘口气了。”朱由检看着硕大的堪舆图,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王承恩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低头小声的说道:“万岁,天子亲军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不是有锦衣卫吗?”朱由检摇头说道。 “万岁爷指的是一千余的诛邪队吗?”王承恩笑呵呵的回答道。 朱由检眉毛一挑,指着王承恩说道:“伴伴这话,其心可诛呀!你这意思是我大明的世袭军户不忠,恩荫千户、都督、指挥同知不孝,不敬君父。宦官言政,按大诰该当何罪来着?” “万死,腰斩弃市。”王承恩稍微琢磨了下回答道。 朱由检只能连连摇头,点头说道:“对,万死,就是不知道是朕万死,还是他们万劫不复了。” “让孙传庭提领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四卫之人,组建新军,选拔忠勇能战之士,厚其抚恤,打造一支强军出来。” 王承恩眉头紧蹙的说道:“腾骧四卫隶属御马监,万岁爷,这是从内署调到外廷,赎臣难以从命。” “好你个王伴伴,搁朕这里摆起你大珰的谱儿来了!”朱由检一听一乐,笑骂着说道。 “万岁爷,臣就是琢磨着这事,由内廷提领督办比较好,外臣,臣,不信任。此事事关重大。”王承恩作势欲跪,被朱由检制止了。 “孙传庭你都不信任吗?”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王承恩摇头说道:“孙传庭中正稳重,臣自然不是针对他,但凡是外臣,臣都不信,天启年间的幺蛾子事太多了。” “可是前唐神策军旧事,你可知你这话,有篡权之嫌。”朱由检好奇的看着王承恩,想听听他怎么辩解。 王承恩一乐,他就怕万岁爷把这内监军给让出去,他笑着说道:“前唐神策军又是屯田,又是创收,有粮又有钱,还提督宫禁,臣这四卫现在拢共不到千人,钱是内监司的,粮是万岁爷京通两仓派的,提督宫禁更是锦衣卫的事,哪里到了神策军那种地步,万岁爷也是说笑了。” 朱由检频频点头,王承恩在这事上倒是看得很明白,也做了很多功课。 “朕岂不知神器岂能轻授,可是不把四卫摘出去,朝里的明公能愿意吗?”朱由检摇头。 不把四卫摘出去,四卫的规模永远就是每一卫不到五百人,总共不到两千人的规模,这点人能干啥? 就连倪元璐都知道,要带五万人才能横行塞上,生擒小奴酋哩。 “这事吧,臣也琢磨了,交给孙传庭督办也好,交给兵部侍郎去也罢,其实可以交给外廷,但是由内廷监军组一个勇字营,但凡是基层将官,皆需到勇字营镀金即可。这事也就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了。”王承恩笑眯眯的说道。 “面子是外廷的,里子是内廷的。伴伴还是很擅长斡旋之策嘛。”朱由检点头首肯了此议。 控制军队的基层将官,身上刷了一层勇字营的招牌后,再投靠明公,明公绝对不肯接了。 “卢象升卢知府,昨个连夜冒着雪进京了。”王承恩看此时落了音,说了另外一个消息。 陕西、山西欠饷是大事,朝廷的银两已经准备好了,一百万两还是绰绰有余,毕竟抄大户,查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些眉目。 “朕要是有个和珅可以抄就好了。”朱由检吐着寒气抿了一口茶。 可惜,他的先帝天启皇帝只给他留下了个烂摊子,没有留下一个八亿两的巨贪。 第九十四章 播迁之祸 “万岁英明。”卢象升心服口服的说道。 能让大明朝的明公们,不收碳敬和冰敬是何等的手段当初张居正在的时候,也没见明公们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但是万岁爷做到了。 朱由检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李自成,这都是和李自成学的。 民信局的背后还背着一大堆的地下钱庄,他们可以将行商的账目隐匿,因为承兑汇兑都是由民信局实现,这就导致了大明商税越收越低的一个片面的原因。 而朱由检做的事,就是摸着李自成抄家的路数过河罢了。 “天雄军,人人如虎,可惜朕用不好他们。”朱由检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让卢象升和随行的官员的官员脸色都很差。 “万岁,这不是挺好的吗”卢象升看着其他朝臣们如同闷葫芦一样,只好硬着头皮接话。 朱由检指着天雄军说道:“三府军备万人,人人如虎,目光如炬,站如松,行如风,却衣衫褴褛,破衣一件,仅能遮体,草鞋两双,冻疮无数。腰间绳子一根,饿的时候用力的紧两下,让如此好儿郎以如此模样,前往陕西平定民乱,此罪责不正是在朕身上吗” “他们有妻儿,有父母,有家庭,朕让他们如此赤手至战阵,不是将军卒送入虎口之中又是什么” “臣万死不辞。”孙承宗出列,长揖在地俯首说道。 朱由检将孙承宗扶了起来,说道:“这怎么能怪孙帝师呢,孙帝师刚刚接手兵部数月不到,这安民厂造不出火器军服,怎么能是孙帝师的罪责呢,地上凉,快快请起。” 赤手一说,乃是当初戚继光担任蓟门总兵的时候,看到蓟门军备的时候的感慨。 当时的火铳发射一发,这铳几乎就不能用了,而且数量极少,分发的话不能聚集,杀伤力低下,不分发的话,各队又无法自保。 而用手搓出来的铅弹,腹口欠圆,铅子失制,发之百无一中,命中率低的惊人,火器不足于敌人为敌的话,箭矢更是不如蒙兀之人的射的远,射的准。 近战之时,军士之刀,平时砍木砍柴,芒刃已丧,白铁尺余,仅仅剩下一个刀把,所以戚继光说是蓟门军卒赤手上阵杀敌。 而此时,朱由检旧事重提,则是大嘴巴抽在了孙承宗的脸上,当着近万天雄军,数名随行官员和内侍的面,抽了孙承宗这个兵部尚书一个嘴巴子。 朱由检扯的当然不是孙承宗担任兵部尚书之后,而是之前的事,孙承宗谢罪的也是之前,而非安民厂生产不利的责任,毕竟天启五年王恭厂炸了,安民厂一直处于待建的状态,连个坊棚都没有,拿什么生产军备 朱由检说的是天启四年之后,孙承宗就任兵部尚书后,直接致仕逃离权力中心,躲开魏忠贤锋芒之事。 若非孙承宗一味的逃避,他要是能够回京而不是致仕的话,到了京城,最起码的军备还是可以保证。 “蓟门火药局和兵仗局已经在打造火器了,朕也让尚衣监和户部开始组织百姓们缝制冬衣,争取在天雄军出发前,不至于这副模样。” “好了,回宫吧。”朱由检再次看了一眼,站在风雪中的天雄军,他倒是想再看看这群淳朴的汉子,可是他待的时间越久,这群只有草鞋的军卒,就会在雨雪里站的越久。 “恭送万岁。” 卢象升颤巍巍的给大明皇帝行了个大礼,两滴泪掉落在雪中,瞬间凝成了冰晶。而卢象升丝毫没有顾忌地上的泥泞,就这样跪在地上,直到皇帝的车驾离开,他才站了起来。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最担心的是进京之后,不能见到大明皇帝。 而是一直在各个衙门口打转,今天拿着一张提领军备的单子,进了户部的门,又被赶到兵部,赶到兵部又被支派到工部,再从工部听到一句,我们这儿没有。 在拿着个单子,四处转单。 转单转不出来,还要大肆宴请明公,四处游说,搞得筋疲力尽,领到一些落后的火器,已经有了裂缝的弓弩,保养失当的弓弦,锈迹斑斑的短刀。 这都是他最畏惧之事,但是大明皇帝今天一到天雄军扎营之地,直接当着如此多的朝中大臣,当众抽了孙承宗一巴掌。 皇帝能有错吗皇帝没有错。 一旦皇帝错了,那大臣就该死了。 这个逻辑虽然混蛋了些,但是皇帝把错揽到了自己身上,说都是自己的错,那孙承宗只能去死了,所以万岁不能有错。 怎么样皇帝才不能有错呢 保证天雄军的军备,军卒上阵杀敌,没有赤手,那大明的君父就没有错,那孙承宗自然不用万死了。 卢象升其实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年轻的大明皇帝说,想要劝谏大明的天子做个明君,他在大名府做知府,见到了太多太多的弊政,想要与大明皇帝丰硕。 但是见到大明皇帝的那一刻,卢象升才明白,虽然自己面前的大明皇帝,非常年轻,但是却是什么都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中。 “开始操练”卢象升站起身来,大声的吼道。 不用担心军备辎重之事,那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将自己的军卒操练好了,他就有信心,将所有挡在万岁爷面前的敌人撕碎 至于大雪天气的操练,不操练,只会更冷。 让卢象升更加意外的是,大明皇帝第一次送到扎营之地的物资,居然是煤炭,为了生火造饭取暖。 朱由检回到宫中之时,站在西暖阁上,看着大明的都城,一片祥和的模样,用力的搓了搓手,看着模糊不清的天雄军军营,对王承恩说道:“朕要的腾骧四卫,不能比天雄军差。” “这天雄军多数由同乡、亲朋、兄弟、父子组成,战则悍不畏死,一人死则同仇敌忾,作战骁勇,腾骧四卫乃是募军,臣担心腾骧四卫不及天雄军。”王承恩有什么说什么,他当然研究过了天雄军的战力,一路北上,群小默不作声。 河北地界有双雄四煞,共计六个流匪势力合力,想要阻拦天雄军行军,打劫天雄军刚刚拿到的军饷和粮草。 被天雄军直接碾了过去,还俘虏了近两千山匪,成为辅军。 仅有的几次碰撞,已经可以管中窥豹,知晓天雄军的战力之彪悍。 “但是天雄军也有弊端,一人逃跑,肯定是同乡、亲朋、兄弟、父子一起逃跑,朕要的腾骧四卫是战至最后一人而无人退的雄军。”朱由检哈着气,看着大明的都城,这安详的大明江山,就是他所要守护的。 而军队,是他在不断打造的第二层护城河,不管是已经有些尾大不掉的边军,还是已经糜烂的京营,亦或者是新组建的天雄军,或者正在筹备的腾骧四卫,都是他的护城河之一。 “有这样的军队吗”王承恩有些怀疑的问道。 “有,让孙传庭去做。”朱由检点头说道:“孙传庭不是有个绍兴师爷吗提前给他个知县事的官位,让他帮着孙传庭管理顺天府之事。就这么定了。” 天雄军,虽然有逃兵的现象,但是很少。 跟随卢象升出了家门的燕赵义士,共计万人余。连年东征西讨损失很大,也有一些逃兵,在卢象升殉国之时,依旧有四千余壮士,跟随卢象升一起战至最后一刻,无一人降。 而孙传庭在榆次组建了秦军,而秦军万余人,潼关血战不退,最后都被李自成大军围城苦战至最后一人,无一人生还。 不管是秦军,还是天雄军,都是朱由检未来很多年,所需要依仗的重要力量,也是他打造的护城河之一。 “锦衣卫现在的情况如何田尔耕放人了吗”朱由检继续问道。 从锦衣卫中调五百人到扩军的腾骧四卫做教习,当新军训练完毕之后,这些人都是勇字营的第一批军将,也将是腾骧四卫的指挥系统。 而朱由检点名要了诛邪队中一些身家清白的良人,这些人背后既没有明公,也没有勋戚,更没有富户,多是底层的军户。 “田都督见万岁爷诏命,直接让吴孟明放人,倒是田弘遇田指挥颇有微词。” “田弘遇和田尔耕争权,一个北镇抚司一个南镇抚司,互相斗的厉害,田尔耕让放人,田弘遇不让放,还扬言要跟田贵人说,让田贵人吹吹枕边风。”王承恩有些叹气的说道。 田贵人在宫里本来境遇就不大好,张嫣虽然瞧不上周婉言那副小肚鸡肠妒妇的模样,整日里疑神疑鬼,但是为了政治主张,还是扶持周婉言。 田秀英的日子更难挨了。 所有人都知道田秀英给万岁爷和懿安皇后送了冬衣,而周婉言剪了冬衣,可是最后闹来闹去,田秀英还是受了苦。 而此时,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这么一闹腾,让田秀英在宫里更加难捱。 “糊涂老爹。”朱由检撇了撇嘴说道,这不是给女儿找麻烦吗 王承恩继续说道:“事情最后倒是办妥了,毕竟锦衣卫还是田尔耕说了算。还有一个事,张国公想把他孙子张世泽送到勇字营去。张国公说,让他改名换姓去,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是张世泽该经历的事,祖宗的荣光,不能在他手里丢了。” “准了。” 朱由检从凭栏处,回到了暖阁内,瞬间暖和了起来,搓着手拿起了一本奏疏,瞅了半天,递给了张嫣,笑着说道:“这群言官,天天闲的没事干,说朕重用毛文龙,恐有明皇播迁之祸,朕就用一个毛文龙罢了,逼逼赖赖,说个不停,有那么严重吗” 张嫣看了奏疏,连连摇头的说道:“万岁爷,这言官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乘舆播迁,是一个典故,说的是天子流亡迁徙,指的就是当初安史之乱,唐明皇唐玄宗李隆基被打的跑出了京城,还在马嵬坡吊死了杨贵妃的典故。 “这言官说的不是重用毛文龙之事,毛文龙被重用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他们只是借着这个由头罢了,这言官的主要目的是说,皇叔该有太子了,没有子嗣,就没有国本。”张嫣将奏疏看完轻笑着说道。 用文龙未必播迁,然万岁若播迁则更不及明皇。盖明皇有肃宗兴复社稷,陛下安得有肃宗乎 用毛文龙未必会造成乘舆播迁,但万岁若是播迁了,却不如唐明皇了,因为唐明皇有肃宗收复大好河山,平定安史之乱,万岁呀,你有肃宗吗 这就是言官们的灵魂拷问 “这个意思呀。”朱由检读完了奏疏,仔细品了品,这皇帝不生儿子,就会被人变着法的嘲讽。 那就生几个吧,太子是国本,万一自己真的不小心着了道,岂不是连个继承之人都没有 人亡政息,亡国之兆也。 “这段时间让田贵人到乾清宫来。”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 王承恩略微有些惊异,但还是俯首说道:“臣领命,这就去传召。” “张国公送来了紧急密谕,建奴的尚虞备用处准备行刺皇叔,皇叔还是看看这个吧。”张嫣拿出了一封密谕递给了朱由检,忧心忡忡的说道。 “给他们建奴飞天遁地的本事,朕就在这里,让他们有本事来这宫里把朕杀了呀给他们一万个胆子。来呀” 朱由检拿过了密谕,他对此倒不是很担心,要是自己真的那么好杀,大明的明公们早就得手了。 只不过朱由检拿过奏疏的时候,才发现尚虞备用处的法子,若不是自己知道,很可能就成了。 在过年之前,大明的皇帝,有一个出巡计划,走的路途也不远,先到西山看看窑民,再到蓟门看看火炮局,然后在行至南海子的岳父家中,让周婉言见一下父亲。 这个规划,本来是皇室出行计划,自然不会广而告之,只是安排内监司去安排,内监司肯定要照会昌平、顺义、大兴三县的县衙。 建奴得知这个消息后,开始撺掇明公与建奴联手,做掉大明天子。 内外勾结,只需要明公阻拦城中援军,建奴在城外埋伏的人手,还有黑眚、山魈联手,大明皇帝必死无疑。 可惜,这事被朱由检提前知道了。 “皇叔,还去吗”张嫣眉头紧蹙的说道。 “去,为什么不去区区几个建奴,朕若是怕了他们,朕还当什么皇帝”朱由检将奏疏放下,刺杀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保密,既然已经被知晓了,断然没有不应战之理。 第九十五章 春秋自有公断 “锦衣卫京营二十六卫,勋戚累年恩封,是勋戚的地盘。” “城中的群小家人,盘根交错,明公经年累月,那是明公的人。” “城外山魈黑眚,是迁富户近百年的经营,还有邪魅作祟,隐于山林民舍,不知凡几。” “建奴所图之大,绝非偏居一偶,此次建奴、勋戚、明公、富户、邪魅联手,皇叔不必如此心急。”张嫣还是劝了一句,虽然知道大明皇帝决定好的事,她再怎么劝说,也是白扯。 “朕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步,大明已经退了太多次了,已经退无可退了。”朱由检摇头,还是决定出巡。 等过完年,大明的皇帝要收拾陕西的烂摊子,浙江的盐商,就这两件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和明公们绕来绕去,其实无聊。 “韩爌还是称病不肯归京,东厂的番子上门,他就上了不入仕的奏疏,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蹚浑水了。申时行倒是进京了。”张嫣忧心忡忡的说道。 申时行? 万历皇帝在大明朝绝对不属于明君行列,也就是比扣门天子朱祁镇高一个档次罢了。 就从他在张居正死后,抄了张居正的家,废了张居正所有的政策来看,就造成了两个后果,一个是人亡政息,另外一个是求荣得辱。 万历皇帝当年想要立现在的福王朱常洵为太子,他想废长立幼,被众大臣极力反对,首当其中的就是张居正当年的副手,申时行。 申时行极力反对万历皇帝废长立幼,皇帝与朝臣们的这段冲突,被称为国本之争,而申时行是其中的获胜者,他封驳了皇帝的圣旨,确定了朱常洛的太子之位。 此时申时行进京,让朱由检闻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他眉头一皱的问道:“他来干什么?” 王承恩低头说道:“说是亲自押解白粮入京,浙江巡抚在浙江试点摊役入亩,申时行这个明公哪怕是进士及第,也是有役在身。” “不过坊间都在传,申时行此时回京,是怕有人给福王招魂。” 给福王朱常洵招魂? 福王朱常洵活得好好的,再过十四年,福王才会被李自成从洛阳的王宫里拉出去,和梅花鹿一锅炖了,弄一桌福禄宴,现在这才天启七年十二月,还未改元,这怎么就给福王招魂了? 不过朱由检很快就懂了王承恩在说什么。 大明朝的皇帝和明公的矛盾如此的明显,远在浙江的申时行都知道了此事,自然是要进京了。 谁最害怕福王朱常洵登上皇位? 申时行。 因为当初是申时行,斗倒了万历皇帝,别了万历皇帝十五年的劲儿,才确定了朱由检的父亲,朱常洛的太子之位。 朱常洵要是得登大宝,他申时行第一个落不到好去。 “还真是应了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啊,朕记得前几天,申时行还上了奏疏,说朕没有废了南直隶的织造办,是祸国殃民之举,而不督促浙江巡抚停止摊役入亩,是枉顾民情,这就进京稳定局势了?” 朱由检皱着眉头看着大明京师的二十多个坊市,语气有点阴森的问道:“是谁在给福王招魂?” “暂时还不清楚。”王承恩胆战心惊的说道。 万岁爷这是生气了。 “所以说,朕的锦衣卫和东厂都不知道的事,但是申时行远在浙江外就听到了传闻。”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 “臣无能。”王承恩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液在倒流,俯首说道。 “这不怪你。” 朱由检并不打算怪罪东厂,事实上,锦衣卫主外,东厂主内,因为宦官和文官不合,那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宦官很难和文官尿到一个壶里去。 但是锦衣卫不一样,锦衣卫里世袭的了多少千户、指挥同知、都督?这些本来应该是大明皇帝拥趸的家伙,却和大明的明公们狼狈为奸。 朱由检稍微思虑了片刻,说道:“让田都督把南镇抚司查办一下,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褫夺吧,也不用回乡了,闭门谢客六个月,自我反省吧。” 其实上次王承恩提到了田弘遇阻拦抽调身家清白的良人,前往勇字营担任校尉军将的时候,他就有点疑惑。 现在看来,锦衣卫内部有一股力量在故意拦截消息,否则大明的鹰犬,嗅觉连个老头子都不如? 田尔耕是个人,他当初干掉了骆思恭,才登上了锦衣卫左都督的头衔,提督北镇抚司和锦衣卫诸将。 而现在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还在南镇抚司担任南镇抚司佥书。 这是田尔耕的政敌。 洪武年间,骆养性的八世祖骆以诚,就已经跟着朱重八起兵,落籍于燕山中护卫。 而第二世的骆寄保、骆寄善两兄弟,跟随燕王靖难,相继被授予济阳卫正千户。帮着燕王梳理了锦衣卫,带到了北京城里。 而后三、四、五、六、七世,都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或者都指挥使。 骆家,已经掌管锦衣卫高达两百余年,世世代代都是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此时短暂的被田尔耕压制,但是锦衣卫上下军户们,其实心里对骆养性是否能够担任锦衣卫左都督,都抱有观望的态度。 就比如说,现在在昌平有一村寨,进门的牌额上,就写着“锦衣总宪”,这就是骆家的村寨,因为整个村寨的耕田,都是骆家的地。 骆家,是真正的锦衣卫世家。 而锦衣卫的世家,到了清朝逆风直接投了,骆家对的起大明朝供养的两百年吗? 【五月初一日,闻清军大兵至,臣于初二日早即传官旗百姓,开门献城,出郊迎接叔父摄政王驾。臣率领锦衣卫官校齐备驾仪,伺候叔父摄政王(多尔衮)陞殿,臣当即投诚面见。】(出自顺治二年十一月,骆养性的《为申明臣功以明心迹疏》。) 骆养性摇身一变,成为了清朝的天津总督后,收集海舟、招抚土居、安神流寓、惠通商贾、安抚人心,而后又请旨,豁免明季加派钱粮,止征正额并火耗,被多尔衮称赞:【我国家万年有道之长,实基于此。】 这就是眼下忠肝义胆的骆家,在明公口中,大明锦衣卫左都督做好的接班人,弹劾田尔耕的奏疏里,都会提一句,骆养性良才,可堪大用。 天启四年,田尔耕打掉骆思恭的理由是【皓首耆年,不肯引例】,年迈的骆思恭不肯让出手中的权力,招致了天启皇帝的猜忌,才让田尔耕成功上位。 哪怕如此,天启皇帝也不得不给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一个南镇抚司佥书的职位,来安抚骆家。 大明从未薄待骆家,但是养士两百年,到了用的时候,士人望风而投,神州陆沉。 而田尔耕的另外一个政敌,就是现在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了。 由扬州五品游击将军,一步步的爬到了现在的指挥使的地步,就瞄着田尔耕的左都督二品大员的位置,虎视眈眈,就等着一口吞下田尔耕。 朱由检能做的就是帮田尔耕摆平田弘遇,至于另外一个阻力,只能田尔耕自己摆平了。 田尔耕从品行到私德,再到行事风格,都有浓烈的妥协思想,这一点是朱由检很不喜欢的,但是田尔耕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 皇帝让他查明公的借名财产,田尔耕就去查了,而且还把账目交到了户部,毕自严做了一本京官财产的大帐,成为了朱由检手中的大杀器。 如此一对比,田尔耕倒是显得眉清目秀了起来,而且最近干得真不错。 若是让骆养性去查呢? 骆养性大概会说一句:【言官果有罪,当明正典刑,与天下共弃之!今昏夜以片纸付臣,杀二谏官,依照《问刑条例》臣不敢奉诏。】 这是骆养性担任大金吾之时,有熊鱼山、姜如农两个明公,上书言事获罪,崇祯皇帝夜里让内侍去送纸条,要把这两个言官杀了。 骆养性直接选择了抗旨。 皇帝赐死,乃是非刑之正,凌驾于大诰和大明律之上,常常用于处决一些不太方便处决之人,并不需要问宰御批。 既符合流程,更符合程序,皇帝嘛,没点特权,怎么叫皇帝呢? 比如诛邪队干掉那些黑眚和山魈,诛邪队有什么流程正义吗? 完全没有,直接奉辞伐罪,要么就地处死,要么吊死在了通惠河六闸营的旗杆之上,晒成了干儿。 锦衣卫处死那些尚虞备用处的建奴,和建奴收买的一些走狗,压根就没过堂,说杀,就全都砍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有一个敢跳出来,说皇帝做的不对吗? 但倘若朱由检并没有下杀令,这些锦衣卫做事束手束脚,倘若是抓活的,抓到了京师,朱由检敢保证,走流程走到最后,怕是一个个混个流放或者杖几十的刑罚。 等那些黑眚山魈出了狱,又是新的黑眚山魈,这样一来,黑眚山魈怎么可能抓的完,清的干净? 勋戚完全投靠了明公,并且和明公沆瀣一气,明目张胆的勾结在了一起,骆养性,骆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而张维贤为代表的英国公府,就是典型的一条道走到黑,在拥君这件事上,闷着头走到了家族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没有丝毫改悔之意。 张维贤的儿子张之极为什么会被张维贤所放弃? 因为张之极想要和其他的勋戚一样,和明公们勾搭在一起,保他们张家荣光。 张世泽作为末代英国公,提督京营后,为人克谨执守,李自成围困京师之时,张世泽亲自率部督战,在破城之日,战死沙场。 “万岁爷,李自成找到了臣,说想去勇字营。”王承恩提到了李自成。 李自成自从进了京之后,皇帝名义上让他去后院照看歪脖子树,但是却给了他百无禁忌的腰牌,除了后宫,可以随意的出入。 皇帝出宫前往天雄军扎营之地,也让李自成跟着一起。 朱由检有点想让李自成当自己后手的打算,哪怕是自己的死了,也要把肉烂在大明这个锅里,不能让建奴给窃了去。 这就是是朱由检见到李自成后的打算。 显然是他一厢情愿。 其实从李自成听从了郭怀礼的命令,在郭怀礼门前蹲坐了一晚上,没有离开,李自成未来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为皇帝战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虽然朱由检没有这个觉悟,但是李自成有。 驿站那一夜,李自成并不仅仅是在考虑韩金儿和盖虎私通之事,还在考虑万岁爷让他进京的诏命。 大明朝两万万人,能够见到皇帝的仅仅不到三千余人,这还是大明京官和能见到皇帝的家眷,能够日日见到大明皇帝的只有廷议的二十六个席位,当然现在再加上一个孙传庭特别设立的席位。 而能够被大明皇帝见过,记住姓名,并且予以重用的又有几人? 李自成又不是个糊涂虫,进京就意味着彻彻底底的打上了皇帝的标签,在驿站,在前往大同的路上,在从大同到京师,再从京师到皇宫,这一路上,李自成有一万个机会逃走。 大明皇帝的诏命是召见,不是抓捕。 李自成有手有脚,自由并没有受到禁锢,既没有盘头枷,更没有铐脚镣,李自成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反,直接开溜就是。 但是李自成既然见到了皇帝,那他的路,只能给皇帝卖命,哪怕皇帝要杀他,他心知肚明,但是依旧得给大明皇帝尽忠。 “勇字营?他年纪稍小,还是多看看多学学。” 朱由检不太想同意,他还是想让李自成回陕西造反去,万一朱由检这里不顺利,和后金下棋下的输了,再现了萨尔浒、广宁之战的惨剧,李自成也能做为他的一个后手去启用。 王承恩有些犹豫的掏出一封奏疏说道:“这是李自成的陈情书,臣觉得李自成什么都明白,他想建功立业。” “说了什么?”朱由检拿过了奏疏问道。 “他说…”王承恩稍一思忖,将原话原封不动讲了出来:“男儿顶天立地,马革裹尸好过冤死高墙。” “朕在他心里就是这么小气的人?” 第九十六章 真正的商贾 朱由检打开了奏疏,看了两眼,愤怒的喊道:“大汉将军何在!将李自成给朕擒来!反了天了!” “脑袋长在脖子上它不好吗?非要挑衅朕!惯的他!去把他给朕抓来!”朱由检看完奏疏出离的愤怒了,整篇文章,都是在骂他! 骂他是个昏君! 朱由检扪心自问,他登基这六个月,虽然不能用鞠躬尽瘁去形容,但也算尽职尽责,一切奔着从百姓的根本利益去做事,到了李自成的眼中,这就成了昏君?! 就因为给郑芝龙放了一些权,就让李自成在奏疏里大骂特骂,到底为何如此? “参见万岁,万岁安泰。”李自成倒是没有没有被抓,大明皇帝虽然生气,但是王承恩去寻得人,就带到了西暖阁。 朱由检直接将奏疏扔到了李自成的面前,指着乾清宫说道:“朕来问你,朕的寝宫,前些天漏雨了,而这些天接连大雪,一场初雪,朕连住的地方都是个犄角旮旯,连正常召见朝臣都不行,因为朕的御案都在漏水,可是朕依旧宽仁,宫人在雪化之后,才会上房顶修缮。朕问你,是朕不够宽厚吗!” 李自成老老实实的说道:“为君者,止于仁,帝诚无愧焉,自圣帝明王以来,爱民恤物,前所未有也。” 朱由检看了一眼李自成,到了京城倒是读了不少书,学起那些明公们,开始咬文嚼字了! 他依旧极其愤怒的大声说道:“那朕再来问你,西山煤田,朕登基之后,一力督办西山煤局,平抑煤价,通惠河两岸黑眚几乎踪迹全无,闸夫归家,通惠河正在疏通,又三番五次派出诛邪队之天津,督促津口米粱至通州,再至京城,京中粮价仅两银一石,相比之万历初年,都不算太贵。朕不够爱恤百姓吗?!” 李自成拍打着衣袖,缓缓的跪下,高声喊道:“国事多艰,万岁尚不忘四民!奉身清约,未曾奢靡一分一毫,臣无比敬佩!天下至善之君,莫过于此。” 朱由检怒极的指着身后巨大的堪舆图说道:“你也知道国事艰难,莫不是你和那倪元璐一般,以为墨兵笔战,就可以五万人平辽吗?” “若是那么简单,朕还和林丹汗争什么归化城!朕还搞什么蓟门火炮局!朕还让自己的大珰前往皮岛安抚皮岛将士,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辽东战事,可以有一丝一毫喘息之机。” “天启五年,熊廷弼传首九边,九边大震,你可知熊廷弼何许人也?春秋极几多解元,唯有熊廷弼一人文武双解元!传首九边,士气低迷,此时与建奴作战,无疑于羊入虎口,朕不想亲率大军北上,将黄台吉扫庭犁穴吗?” “朕此时议和,就是想挑拨三尊佛与小奴酋的关系,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李自成俯首在地,良久才抬头说道:“万岁所做一切,进退有据,臣非迂腐之人,万岁励精图治,企图再兴大明,臣前往勇字营,也是为了自己一身武艺,有施展之地。困死与这高墙之内,莫不如去战场杀敌,哪天马革裹尸,也算是归宿。” 朱由检看着李自成一脸的怀疑,既然每一件事,李自成都看得清楚,甚至准备亲自参与其中,为何要上书骂自己? 说实话,平日里言官们骂的多了,骂什么的都有,朱由检做皇帝,这点抗压能力都没有,这皇帝就不用做了。 他就当清流言官们放了个屁,反正面子什么的,朱由检也早就不打算要了,青史如何评价,交于后世去评价。 但是李自成骂他昏君,朱由检有点顶不住了。 因为李自成在正常的历史线上,敲开了大明的京师的大门,把自己逼迫死在了万岁山的歪脖树上。 对于别人,朱由检当然可以一笑而过,唯独对李自成的评价,朱由检相当在意。 他疑惑的问道:“这事朕准了。既然你事事都通透了解,对朕做的事也有了解,也可以理解,那为何说朕是昏君?朕不就是开了五个如同月港一样的口岸,鼓励商贸吗?为何你上奏疏言此事不可?” 李自成猛地抬起头来说道:“因为万岁心中的商贾,和实际的商贾,并非同一种人。” “大商贾出行,商队基本上都是车马鼎盛,堂皇而行,经行之处的一切其他武力,无论是流匪,还是山寨,亦或者是大明军,即使是刻意暗算,也不是可以轻易得手,甚至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否则他们根本没命把货送到地方,也没命把钱运回家。一路前哨斥候,骑兵步卒应有尽有,长枪利剑,强弓劲孥,高车重甲,高呼我武—维扬之时,所到之处,群雄慑服,有些山寨还要主动到路边给他们供奉,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这才是商贾!万岁,臣曾随张老伯前往蜀中贩运,晋商十家,旌旗招展蔽日,其气势,尤盛圣驾!” 朱由检眉头紧蹙的说道:“一派……”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恍惚之间想到了归化城的保商团,想到了郑芝龙现在七百条海船,是什么保证了郑芝龙年入千万而不被惦记?不就是强大的实力吗? 海商,即海盗,陆商,即私军。 所以历朝历代重农轻商,其实轻贱的不是商贾,而是一个个游走的私人武装力量。 “你说的有理,朕听着呢。”朱由检坐了凳子上,指着凳子说道:“坐下说话。” “万岁,农夫三年耕种才有一年之积,九年耕种才有三年之积,但凡是个灾年,就要卖儿卖女,是爹妈舍得孩子吗?是卖掉还有个活路,卖不掉,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此时陕西、陕西、蜀中连年大旱,民不聊生。” “奇巧末技商贩游食之民愈多,大商贾就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开始兼并农人,局面更加不堪。” “万岁此时鼓励商贾,世以俗侈相耀,人慕其所不如,悚迫于俗愿,其所未至,以相竞高。饰知巧以相诈利者为知士,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敢犯法禁昧大奸者为识理。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饥甚焉,滔天巨浪,其势不可挡。万岁!” 李自成哐当又磕了个大头在地上,朱由检都听到了声音。 “快快扶起来,王伴伴,给闯儿来杯好茶,把藏起来的龙团胜雪取一些来,再取点好久,天气冷了,让闯儿回去暖暖身子。”朱由检轻轻的抿了一杯茶,放下了茶杯,眼神出神的望着略显阴沉的天气。 “闯儿呀,朕怎么舍得放你去勇字营呀,要不就跟在朕的身边?朕是你口中的王侯,有鸿鹄之大志,却不能脚踏实地,你去了勇字营,朕若是哪里落了棋子错了,还是需要你来指出来呀。” 李自成默默的不说话,他也坐在西暖阁上看着皇宫外的大明京师,心中有些五味陈杂。 大明皇帝的英明超过了李自成的预料,他进京这月余,虽然不知道万岁为何要杀他,但是依旧认为大明皇帝若真的杀他,他大约也不会反抗,乖乖去死。 因为大明皇帝是英明的,而且还有那御雷之术,还有那神秘莫测的诛邪之能,怎么看都是符合天子的设定,受命于天,有点推演的术法,也不奇怪。 若是万岁杀他,他就该死。 但是他也渐渐的发现了大明皇帝并非无所不知,有些事,大明皇帝也有些理想化,就比如这重商一事上,就需要反复斟酌,一道诏命下去,可能会要了大明朝的命。 其实李自成的话不难理解。 李自成说的这段话,并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汉朝贾谊所说,而且一直可以沿用至今。 其实商贾越多,大商人越来越多,社会必然产生务虚之风。 当一个国家的百姓们,辛勤劳作了三十余年,结果连安身立命之所,都买不起,甚至不如人家花两年炒房赚得多,这种务虚之风,就会达到极致。 世以俗侈相耀,人慕其所不如,悚迫于俗愿,其所未至,以相竞高。 世人以俗气奢侈互相炫耀,人们会羡慕自己不如别人的地方,困于四方钱财之内,所作所为,皆为利往,得不到,就会竞相争夺,甚至会去借贷,去争抢这些虚妄之物,比如裸贷买包。 这就是务虚之风。 饰知巧以相诈利者为知士——大约就是社会上会诞生一大批成功学大师,四处宣扬自己的所谓的成功,而后获得无数的拥趸。 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大约就是后世那些币圈私发的算法货币,没有任何国家信誉背书,却有人趋之如骛,并且笃信其价值。 敢犯法禁昧大奸者为识理——大约就是官绅勾结,欺上瞒下,夺缗利,中饱私囊,比如神奇的400亿。 全社会的务虚之后,必然需要有人接盘。 若是没有人接盘,突然遭遇到了某些灾难,就会:【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饥甚焉。】 瘟疫和灾荒,会检验一切。 朱由检忽然笑容满面,其实“重农抑商”和“房住不炒,发展实业”居然是一个逻辑循环,那就是务本。 李自成的劝谏其实很对,朱由检的鼓励商贸是务虚,而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务本。 朱由检当然不是个小气的人,既然李自成说得对,朱由检的路线发生了一些错误,但是好在,已经在李自成的提醒下,是可以纠正的。 其实解决的办法也不难,当大明皇帝深知路线错误,百姓根本无法享受到商贸发达带来的好处,却要为此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那就不得不借鉴古人的方法。 比如南宋。 商货生产之后,必然会产生交换,产生交换,就需要用到货币。 而大明皇帝并不能阻拦商品的交换,若是不管,那富可敌国之后的豪强,就会告诉大明皇帝,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只要如同南宋那般,将铸币权收归国有,将私人商贾变成官营,顺带着让百姓各按本业,保障大明根本性稳固之后,再图谋改制就是。 朱由检越想越觉得可以,这不就是计划经济吗?这一套他很熟悉呀! “朕在考虑还要不要让你去勇字营。”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 整个西暖阁都陷入了寂静之中,沉默良久之后,朱由检才挥了挥手说道:“去吧。” 且随他去吧。 王承恩依旧在忙碌着皇帝出巡之事,他有些担心的看着出巡的路线图。 这要是出了什么事,肯定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大明明公们不敢造反,但是大明的龙虎将军已经反了,他们的确有合作的空间。 “现在有人去接福王吗?”朱由检突然开口问道。 王承恩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人接触过福王,福王府上的太监回禀,有人去递过名帖,但是福王没有回应就把名帖给烧了,下令封闭王府,终日饮酒作乐,不见外客。” “福王似乎是不敢。” 朱由检一愣,才点头说道:“多好个机会呀,他要是造反就好了,造反了就可以进一步的宗禄削减,进一步的折钞,还能下达勤王诏书。” 国家陷入紧急状态,对朱由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可以进一步的收权,开始他的计划经济。 可惜了,福王的胆量似乎差了点。 “改元之后,明公们就来不及了呀,瑞王朱常浩,惠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有什么反应吗?”朱由检继续问道。 若是改元崇祯之后,明公们再动手,还有什么胜算? 那是朱由检将正式成为一统天下之大君,接受万国使者的恭贺,到时候明公们再玩什么幺蛾子,为时已晚。 王承恩拿了两本奏疏递给万岁爷说道:“瑞王称病闭门不出,惠王饮酒,从不提京城之事。桂王所封之地衡州,他才刚刚就藩没几个月,就发生了民乱,眼下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上书请旨移藩至梧州。” “衡州民乱?” 王承恩点头说道:“桂王大兴土木,建造桂王府,极具奢华,前几天被人攻入了藩王府内,湖广巡抚刘熙祚赶到,才算是保住了性命。” 第九十七章 极限斡旋 相比较之下,大明皇帝入宫已经半年时间,从未大兴土木,哪怕是寝宫都漏雨了,为了省点银子,居然拆东墙补西墙,为了维护皇帝的颜面将北侧的琉璃瓦换到了南侧。 虽然皇帝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大明皇宫漏成了筛子,这消息早就传的满大明都是。 在某些人的眼中,大明皇帝的节俭,或许是个笑话,但是在某些人眼里,大明皇帝何尝不是一位在世明君? “那明公们想要把朕干掉,想好换的人了吗?若是连个备选都没有,贸然做事,做完事,茫然无措,不知道扶谁上位。” “自己又不敢造反,不敢自己坐这皇位,一群愚蠢而又怯懦的家伙,不愿意背负历史责任,又为了自己的利益,肆意妄为。”朱由检对这群明公们,充满了鄙夷。 干点人事吧! 朱由检就不同了,为了大明朝的利益,朱由检连李自成都敢养在身边,连对建奴议和都堂而皇之。 而此时出京的钱谦益,已经走到了沈阳。 这一路走来,钱谦益的心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在京城时候,钱谦益是诚惶诚恐,唯恐到了辽东被建奴一刀给剁了,那么出了锦州城之后,他的心情就变的极其复杂。 每到一地,就有无数的当地缙绅前来攀附拜访,而且还会送上无数的金银财物,这些财物,都是为了结交他这位四海同盟盟主,东林党魁。 就会有无数的学子,登门拜访,送上拜帖,以求见一下明公,若是能够得到他钱谦益的提点,无不是诚惶诚恐,以奢宴款待,席上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若不是他知道自己在辽东,还以为自己在京城内的酒肆,越往北走,当地百姓、仕林、缙绅对大明的向往之情愈深,辽人思故国的情绪犹在。 “这就是沈阳吗?左阳河右浑河,背靠棋盘山,又依仗长白山,进可攻退可守,那边山脚下,就是抚顺吗?”钱谦益站在浑河河畔,即将进入沈阳,他的目光却看向了抚顺。 抚顺千户所,北面是铁岭,难免是长白山脉,而抚顺就是建立在山坳里的一个城池,这座城池,就是沈阳的门户。 当然,这是对大明朝而言,抚顺在,则沈阳在,抚顺丢了,则沈阳无险可守备。 “明公慧眼如炬,一样就看到了抚顺,那原来是大明的千户所,万历四十六年,老奴酋攻打了抚顺,随后被总兵张承胤所击退,而后,张总兵中了老奴酋的回马枪,吃了败仗,才给了老奴酋涨了士气。”身边的绍兴师爷,点头附和的说道。 努尔哈赤攻打抚顺,攻破后被赶了出去,又杀了个回马枪,而轻敌的张承胤,被这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抚顺丢了,努尔哈赤才有了胆气,写了七大恨,反攻大明。 “万历十八年,老奴酋,建州等卫,女直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旧例,万历十九年,建州卫都督奴儿哈赤,奏文四道,乞升赏职衔,冠服敕书。” “万历十九年那会儿是因为什么来着?奴儿哈赤为什么连着上书四道?喔,我想起来了,是因为高丽杀死他的部落五十余名,他无力报复,请求大明朝廷做主。” “万历二十年,建州卫都督指挥奴儿哈赤一百员,名进贡方物,万岁赐宴赏如旧例。” 钱谦益缩了缩肩膀,风雪有些大,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的说道:“万历三十八年的时候,李成梁还让海西卫女直人夷忽剌温的女儿,嫁给了奴儿哈赤,有这个事是吧。” “当时朝鲜王李昖,遣身边的臣子尹炯,到京师告了奴儿哈赤,请降敕谕,禁奴儿哈赤两兄弟,是咱们大明皇帝宽仁,未曾降罪于他。” 绍兴师爷的面色同样有些苦楚,八年后,努尔哈赤和努尔哈齐就把抚顺攻破,七大恨反明了。 “现在建奴阔了。”绍兴师爷用力的跺了跺脚,他发誓,以后冬天再也不在沈阳了,这也太冷了,风一吹,跟刀子一样灌进了衣领。 钱谦益看着偌大的沈阳城,不屑一顾的说道:“老奴酋当年可是在我大明京师,吃了至少六次万岁御赐宴席!最后还问咱大明乞了一个龙虎将军。这会儿倒是收拾了收拾,弄了个汗国,仗着有几匹马,有几万匪帮,赢了两次,就以为自己可以和大明平起平坐了吗?” “这种人最可恨!” 这是钱谦益对辽东的观感,同样也是大明明公们对辽东普遍的观感。 《辽海丹忠录》卖的一点都不好,并不是大明的朝臣们不关注军事,只是他们打心眼里就瞧不上只会挖野山参、蹲海东青的建州女直,所以才会对这里的事,漠不关心。 “走吧,进城吧。”钱谦益极度的傲慢,尤其是一路行来,那么多跪舔的人,让钱谦益前所未有的膨胀,仿若脚下还是大明的土地,毕竟连他们的汗国大汗都称呼大明的天子为,一统天下的大君。 而他站在浑河边,眺望抚顺的时候,黄台吉率领八旗主,站在沈阳城外,等待着钱谦益感慨完,才都弯着腰,迎接钱谦益这位天使。 钱谦益趾高气昂,一句话不说,走进了沈阳城,来到了大政殿。 “辽东贫寒苦楚,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天使见谅。”黄台吉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敬了身边的钱谦益一杯酒。 按照大明的官职,钱谦益和黄台吉都是二品官,不分大小。 “倒是别有一番意境,往常万里雪飘的时候,我都躲在暖阁里不敢出来,其实出来走走挺好的,这沈阳弄的不错,鳞次栉比,商贾无数,倒也有几分繁华。”钱谦益客气的说道,吟了酒,浅尝辄止,眉头一皱,放下了酒杯。 这酒,太过于酸涩。 “是酒不合口味吗?这可是专门从钱天使的家乡,苏州府弄来的大曲酱香酒。”黄天吉看到了钱谦益的皱眉,有些奇怪的问道。 钱谦益摇头说道:“非酒之过,是某不胜酒力。” 钱谦益在苏州也是豪门大户,平日往来宴吟所用的酒,其是这大曲酱香酒可以比拟?这就在辽东算是好酒,可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啪啪。”黄台吉虽然不知道钱谦益为何如此模样,但依旧是拍打着手掌。 一队只穿着纱衣的舞女从大政殿外,如同一排粉红色的燕雀一样,飞了进来,丝竹之声响起,舞女翩翩起舞。 这么冷的天,这些伶人只穿着纱衣,冻的瑟瑟发抖,但是依旧合着节拍,翩翩起舞,这大政殿的氛围,终于活络了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钱谦益抱着两个身着纱衣的女子,大笑着返回了住处,本来觉得酒不好的钱谦益,也是喝的酩酊大醉,有美人助兴,这酒的味道,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钱谦益妄称明公,在朕看来,与宪斗相距甚远,既没有宪斗之才,也无宪斗之德,更无宪斗之能。”黄台吉看着走出大政殿的钱谦益,歪着头对立侍在旁的范文程说道。 范文程俯首:“大汗谬赞了。臣不过是三贝勒府上的一名包衣罢了。” 范文程现在依旧是多铎手下的一名的包衣,当初范文程两兄弟投靠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把他们赐给了多铎。 “你这包衣的身份,朕会想办法的。”黄台吉看了一眼范文程,笑着说道。 本来黄台吉还想考量下钱谦益的才能,结果还未考验,就这宴席上的表现,黄台吉就放下了招揽的心思。 什么东西! 黄台吉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可惜我建州国力远逊于大明,只能咬着牙吞了这口气,再图打算,暂且行这斡旋之策了。”黄台吉无不感慨的说道。 朱由检一直以为自己和黄台吉是有些默契,他希望钱谦益在沈阳受辱,受的屈辱越是沉重,大明的朝臣就会越惊醒。 最好黄台吉能够一刀砍了钱谦益。 岂不美哉? 这样,大明明公们才会觉得后颈发凉,对建州抱有恐惧之情。 那时候,不管是针对建州什么政策,他都不会束手束脚,自有大明鸿儒释经。 他要是真的想议和,就不会派出钱谦益了。 他只是借着议和,敲打大明的明公罢了。 钱谦益生性极其孤傲,到了辽东,指不定会一顿申斥,指着黄台吉的鼻子大骂一通,随后,不堪受辱的黄台吉揍一顿钱谦益,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可惜了,黄台吉和范文程这俩货,非但没有计较钱谦益的无礼,甚至把自己的身份放低,被打了左脸,又伸出右脸,极限斡旋。 “还真是个糊涂虫呀,喝了两杯马尿,左拥右抱了两个美人,就稀里糊涂的给朕上了这么一道奏疏。”朱由检放下了钱谦益的奏疏,笑骂了两声。 他不得不感慨,范文程和黄台吉俩人,还真是狼狈为奸,颇有些滴水不漏的感觉。 而钱谦益这种废物,不管到哪里,都是废物。 这么好的怒斥建奴的机会!钱谦益被两杯马尿,两个美人就打发了! 钱谦益的奏疏里说建奴无谋反之心,皆为辽官所逼迫,赐下金银即可招安,并非心腹大患,不足为虑。 好一个不足为虑。 朱由检撇了撇嘴,他派出去的大明天使,去辽东是为了用和谈拖延黄台吉的步伐,结果钱谦益一到地方,自己就陷了进去。 他把奏疏扔到了垃圾桶里,忿忿的说道:“这狗东西,是真的狗。” 他拿起了另外一封奏疏,乃是大明晋商黄家,京师掌柜黄石的写来的民信。 这封奏疏里,黄石对建奴的实力进行了一个侦察,并且得到了一个汇总性的奏疏。 “万历十一年,老奴酋十三甲起兵,攻图伦城仅仅三十甲,到万历十九年也就不到千余人,以步战为主,重甲不多。”朱由检看着第一行字,就是一阵叹息。 那个时候,大明朝在干啥? 朱由检稍微回忆了一下,当时大明朝封闭了贡市,重拳出击,在揍叶赫部、哈达部,还有顺义王俺答汗。 因为当时张居正刚死,大明朝正在玩人亡政息的套路。 顺义王俺答汗见势不妙,西进了想要找一条生路,而大明则封闭贡市,重拳出击,锤了俺答汗一整套,俺答汗上降表。 那时候大明朝要是目光看向辽东,一拳,老奴酋就会被捶死。 结果万历十九年,老奴酋接连受封建州左卫都督,建州卫都督。 “图伦城、萨尔浒城、兆佳城、马儿墩、介凡、哲陈部、安土瓜尔佳城、漠河、俄而浑城、王甲城接连攻陷,建州骑卒余日增多,至万历四十六年,已有骑卒六万,半数精锐。” 朱由检看到了第二阶段,这个时候,建奴的实力暴增。 骑卒六万什么概念? 这里面有一些协同兵,大约只有三万左右的正军,这也是当年四色旗的主要构成部分。 “如林之众、如泉之涌,甲胄光芒耀如冰雪,军容壮盛军纪严明。”朱由检放下了奏疏。 这就是眼下八旗的实力。 建州八旗,大约有十万左右的兵力,其中五成半是建州三卫的建州女真,有四成半是叶赫部青壮,还有三万左右的乌拉东海兵为辅军,这是常备军力。 而这十三万人中,有六万是主力,和黄石信中描述相同,如林之众、如泉之涌,甲胄光芒耀如冰雪而巍然不动。 这就是建州军事集团的实力。 而大明呢? 大明常备百万军卒,这都是在鱼鳞册的军户,但是这么多人里,能和建州硬碰硬的广西狼兵已经消耗殆尽,大明关宁铁骑,倒是可以和建州八旗硬碰硬。 但是调不动。 大明幅员辽阔,人丁兴旺,两万万人丁是国力,也是累赘,想要维系这样级别的国家稳定,所需要的成本也是极其昂贵。 维系这么大疆域稳定的力量,自然极其强大,但是这股力量,依旧是一盘散沙,无法形成合力。 “啧啧,没想到袁崇焕也有过脚踏实地,为国尽忠奋不顾身之时。”朱由检看完黄石的奏疏,满脸笑意。 天启二年,大明广宁之战败北,京师大震,熊廷弼这个文武双解元被传首九边,辽东局势危在旦夕。 此时需要一人前往辽东,主持大局。 兵部部议的第一位是张鹤鸣,此人直接辞官了。 兵部部议推举的第二位是解经邦,三次上疏,拒不赴任,被天启皇帝免了官。 兵部部议第三次推举,是现在的辽东经略王在晋,王在晋上书请辞,被天启皇帝一顿训斥,才勉强上任,但是只担任经略,不担任都督。 不主战事。 而这种情况下,时任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私自离开京城。 他到广宁、沈阳、抚顺、古勒寨、建州、建州左右卫、清河堡、威宁营、辽东转了足足四个月,回到京师,以一封超长的奏疏写给了皇帝,汇报自己侦查结果的同时,立下了“予我军马钱谷,一人足守此”的军令状,请旨前往辽西走廊,担任都督之位。 袁崇焕喜欢吹牛不假,但是这厮也是有的放矢的吹,不像其他明公,一块笏板就能把黄台吉敲死了。 朱由检忽然有点理解袁崇焕鼓吹五年平辽了。 这家伙就是喜欢这么说话。 但是原来的崇祯皇帝就那么信了,就十足的尴尬了。 第九十八章 先下手为强 权力的本质,是一种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由主观的想象,和客观的事实两部分构成。 这种关系从一个特定的起点出发,借主观的想象来产生客观的事实,再由客观的事实保证主观的想象。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关系的终结。 比如喜欢上一个芳华正茂的姑娘,会将其想象的极其美好,而主观的想象之后,会去搭讪,接触产生交往的客观事实,而这些客观事实就会充实主观的想象。 当客观事实变得面目可恶的时候,尤其是双方暴露的缺点越来越多,主观的想象开始变得恶化。 最终,在关系终结的那一刻,所有的客观事实消失,主观想象同样也消失。 关系就此终结。 客观事实的产生是普遍的,无特定方向,所有人都需要遵守的叫做秩序。 客观事实的产生是特定的,单一向上的,特定人群需要遵守的叫做权力。 而很多人将秩序和权力混为一谈。 因为秩序的受益群体是所有人的利益,而权力的受益群体是部分人的利益。 将权力和秩序混为一谈的目的,就是将部分人的利益,变成所有人的利益,进而将权力滥用合理化。 比如排队的受益者是所有人,所以是秩序。 老板强迫加班受益者是老板,这就是权力。 而老板如何强迫员工加班,让自己受益呢? 若是不肯加班,该名员工就会被针对、会被扣薪水、会被训斥、会被区别对待,这是一种客观事实。 而这种穿小鞋的客观事实的存在,保障了主观想象上的正确,保障了老板的权力。 当这种加班的风气变得普遍,就会成为潜规则,一条默认的规定。 而此时此刻,老板就会跳出来说:996是一种福报! 这就是将权力和秩序混为一谈,进而获得更大的利益。 从“996是一种福报”的整个发展流程看去,就会知道,996不是一种秩序,它只是一种权力。 从发展流程中,更容易看到: 权力不来源于权势者本身,而来源于被支配者。 权力的大小,完全与权势者自己无关,而取决于被支配者陷入多深的想象。被支配者陷入主观的想象越深,则权势者手中的权力就越大。 故而说,谁使他人产生了被支配的想象,谁就拥有了权力。 谁使他人保证了被支配的想象,谁就保证了权力。 比如舔狗。 舔狗主观想象,让舔狗有了最原始的驱动力,而后赋予了“女神”权力。 自我感动式的跪舔方式,让舔狗的行为愈加迷惑,送花、发消息寒暄、主动示好等等客观事实,得不到女神应有的客观事实的回应,女神就不会暴露缺点,舔狗之后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入美好的主观的想象中。 舔狗的主观想象陷得越深,女神的权力就会越来越大。 只要女神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而维系这种若即若离,只需要回几条信息,说两句谢谢,在社交平台,发两张美美的自拍照,就可以维持。 只要女神保证了舔狗的美好的主观想象,就保证了自己的权力。 所以,舔狗不得好死。 因为没有缺点的暴露,美好的主观想象,就不会停止构建,权力的基本结构就会极其稳定。 舔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无所有。 权力的本质是一种幻象。 而坐在皇位上的朱由检,在面对李自成的时候,只能选择上吊自杀,因为所有的美好的想象已经崩塌,皇帝已经失去了他的权力构成的基本要素。 所以,皇权是什么? 皇权是秩序,而不是权力。 维持秩序可以让所有人受益,而维持权力只会让部分人受益。 大明朝的仕林们通过党社、诗社、文社、笔正手中的笔,不断的撰写着皇帝失德的地方,进而打击皇帝在百姓心中美好的主观想象。 而大明的官场上,地方官在京师的诸位明公的指引下,但凡是配合皇帝的诏命就是投献,用鞭笞这种刑罚,来保障地方不会执行皇命。 董应举屯田的几位受害者,就是保证“投献”二字的客观事实,让百姓内心对皇帝的美好想象,不会产生,进而保证他们的地方官员的利益。 明公们破坏秩序的目的,是为了维系权力,而非为了维系秩序。 所以和现在的大明皇帝产生了根本性矛盾而且不可调和,这是利益冲突。 而大明朝的两次战争的极端失利,处置失当,萨尔浒和广宁之战的大溃败,正在破坏大明军民对皇帝的美好的主观想象。 战无不胜的大明朝,似乎输的一塌糊涂,这还是我们想象中的大明吗? 明公们和建州卫的奴酋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都在破坏着大明的原有的秩序。 所以,建州奴主和大明明公,他们是天然的同盟,天然的利益共同体,会情不自禁的走到一起,对大明的秩序展开进一步的破坏,获得更大的利益。 朱由检站在西暖阁的凭栏,看着白雪皑皑中露着一些瓦尖的京师,感慨的说道:“真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也。” 百姓们的主观想象的具体表达,就是民心。 而此时的朱由检、张嫣、张维贤、毕自严、薛凤翔、孙传庭、卢象升这些皇帝身边的亲眷嫡系官僚,其实还是低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在大明军民心中到底树立的主观想象有多么的深刻。 郭尚礼原来是阳和卫百户,在调查鸿胪寺卿茶汤案中,被抽调到了锦衣卫,后来带领缇骑,在西山的后营,击杀了不少的山魈黑眚,得到了大明朝皇帝的认可,又去了趟陕西,接来了李自成。 徐四七,是西山后营窑民的甲首,现在已经是里正了,是当初张维贤在阻拦窑民去长安门扣头的民意代表,身上有把子力气,也跟着诛邪队整日里在山间跑,抓山魈黑眚。 而李自成被郭尚礼提到京城途中,与郭尚礼成为了好友。 三个人此时聚集在一家羊汤馆,要了两瓶酒,小酌两杯后,气氛也热络了起来。 “我得到了可靠消息,明公们要联合建奴的尚虞备用处对大明皇帝动手。”郭尚礼掰开了盐花生,扔进了嘴里,低声说道。 李自成和徐四七两人端着羊汤的手,缓缓放下,面色凝重的看着郭尚礼。 “我早就在猜测了,他们终于要按耐不住了。是不是在万岁去西山巡逻之时?一群该死的家伙!”李自成将一海碗的烈酒灌进了嘴里,用力的将碗扔在了桌上,面色忿恨。 郭尚礼继续掰着花生,面色极其阴沉的说道:“田都督要查,田弘遇田指挥和骆养性骆佥书联手阻拦,万般无奈之下,田都督只能交给诛邪队去处理此事,而我就是领命去查。” “结果如何?”李自成好奇的问道。 郭尚礼继续说道:“确有此事,他们联合起来,准备在万岁出巡的时候,对万岁下手。” 徐四七闷了一碗酒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待如何?” “我徐四七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应当如何,但是到万岁出巡的那日,我西山煤局近万煤田窑民,绝不会看着事情发生,若是他们想要杀了万岁,那就先踏着某的尸体过去罢!” “你呢?”郭尚礼歪着头看了一眼李自成问道。 李自成有些犹疑不定,最终还是镇定下来,说道:“勇字营现在有军将五百,军卒一千余,可随行护驾。勇字营五百,皆为身家清白之人。” “万岁为什么要杀你,你还没打听明白吗?”郭尚礼有些好奇的问道。 李自成茫然的摇头,他不清楚万岁为啥要杀他。但是那股子杀气,他却是感觉十足,每次王承恩看他的眼神,都在像是看一个死人。 他想到王承恩的眼神,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郭尚礼给徐四七满上了酒,说道:“你徐四七是西山后营的一村夫,但是你要知道,若不是咱们万岁,西山煤田的那些窑民们,说不得每年被压死多少,官府还不闻不问。” “说不定山魈哪天就闯到了你的家宅,抢走你的老婆孩子,你还无处诉说,无人替你做主,你家的那几个孩子,能长得像现在这么壮实?你这身上能有这两斤肉?” 郭尚礼说完,又给李自成满上,说道:“闯儿呀,万岁查看卷宗偶尔看到了你的事,知道了韩金儿和盖虎之事后,就火速下诏,命我去处置,否则你这个时候,怕是已经背着两条人命官司,不知道在哪里诚惶诚恐。” 郭尚礼最后给自己满上,端起了酒杯,眼神里都是迷离的说道:“田尔耕,你们知道吧,就是那个魏珰的大儿,五虎之一的田尔耕,他那天请我吃酒,喝醉了一直叨叨着,反复的念叨着,堂堂正正,堂堂正正。” “我们是大明皇帝的鹰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活的像个人。” “以前的时候,不管去哪里,所有人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这些日子到后营送煤米面,居然还有姑娘躲在门缝里偷看,我一发现,她就躲开了。” “嘿嘿,原来这就是活着呀,真好。” “两位,共饮此杯。”郭尚礼将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走向了风雪之中。 “他去干什么?”徐四七疑惑的问道。 李自成摇头,他只知道郭尚礼欲言又止,话没说完,他站起身来要去付钱,结果才知道郭尚礼已经付过了钱。 “不好!要出大事!”李自成拿起桌上的短刀,就奔着风雪里的郭尚礼追了过去。 “以郭尚礼那个扣扣索索的劲儿,他和田尔耕喝酒,都是田尔耕请客,他今个能够付钱,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今天居然请我们吃酒!事出反常,必有妖!”李自成的脚步更快了两分,奔着郭尚礼的身影追了上去。 鹅毛大雪阻拦了李自成的视线,但是他依旧循着郭尚礼的脚印,来到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口,他拍打着自己衣物上的雪花,看着北镇抚司的衙门口,内心变得焦虑不安。 这些人的肩膀上,绑着红巾。 而北镇抚司的衙门口有无数深深的脚印,虽然被大雪所覆盖了一些,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匆忙。 “要有大事发生!”李自成出示了朱由检赐下的腰牌,带着徐四七来到了堂前。 北镇抚司的衙门口,有一群锦衣卫全甲,森严的站在了院落之中,大雪落在他们的鼻尖他们却动都不动,看着站在首位上的郭尚礼。 “诸位,我们今天,并非毫无缘由的站在这里。”郭尚礼同样是全甲,在肩膀上绑着红巾,说道:“当然也并非吃了酒在说胡话。” 近五百名的军卒们,巍然不动的等待着郭尚礼把话说完。 “此时,情况万分紧急。”郭尚礼系好了红巾,手里拿着万岁赐下诛邪的钩镰枪,另一只手捧着一本大黄色的圣旨。 “此乃万岁圣旨,我们这次的行动,直接听命于万岁,乃是今天傍晚宫禁之前,田都督从宫里请到的。”郭尚礼打开了圣旨,出示之后,放在了案台之上。 “特权之士,不可一世,豪强巨贾,穷奢极侈。家国之事,明公不查不问,国家将亡,却依旧在纸醉迷金,横征暴敛,为一家私利得势计较。” “吾辈掌中三尺剑,正待以血净邪奸!” 郭尚礼将手中的森罗面具叩在了面罩之上,忿忿的说道:“尊圣天子诏命,今日锦衣卫诛邪除奸。” “有蓟辽总督刘诏、刑部尚书薛贞、工部侍郎吴淳夫、副都御使李夔龙、曹钦程,大理寺正许志吉,顺天府通判孙如冽,国子监生陆万龄,丰城侯李承祚、锦衣卫佥事杨寰、右都督孙云鹤。” “诸位,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李自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手中的短刀掉落在了地上。 原来郭尚礼说了那么多,只是在说遗言,他要做皇帝的刀,对明公们提前动手! 第九十九章 风雪杀人夜 “万岁绝对不会下这样的诏书,你那份圣旨是怎么回事?!”李自成在诛邪队鱼贯而出的时候,抓住了郭尚礼的衣襟,郭尚礼用力的拽了两下,发现李自成的力气果然很大。 郭尚礼一把将李自成摔了出去,全棉甲配上兜鍪和面具,让郭尚礼如同一个地府中爬出的恶鬼。 “平津营,随我出发!右都督孙云鹤!”郭尚礼翻身上马,带着锦衣卫就奔着右都督府而去。 如果说骆养性所在的骆家,是锦衣卫世家,世代掌管锦衣卫,那么右都督府的孙云鹤的孙家,就是他们养的一条家犬,世代为骆家保驾护航。 而骆养性年龄尚浅,还不足以撑起锦衣卫这一摊子事的时候,孙云鹤就是右镇抚司的都督。 “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大明锦衣卫右都督孙云鹤的府邸!没有万岁的诏命,你们这是在谋反!”孙家的家仆手里拿着长木棍,惊恐的看着闯进门来的郭尚礼,大声的呵斥着。 孙家的家仆很聪明的将这件事定性为了造反。 郭尚礼带着面具,压根不跟家仆废话,直接踹翻了家仆夺门而入! “不要放过孙云鹤,家眷一律押往左镇抚司看管!将文史卷宗尽数归档!任何人不可私动!”郭尚礼手中钩镰枪一指,身后的锦衣卫如黑潮般,涌入了右都督府。 “呀!” 一个家仆从房顶上跳了下来,高高举着手中的长棍,照着郭尚礼的颅顶而去。 郭尚礼听到了喊声和棍棒的呼啸声时,已经有些来不及,只能将头骗了一下,避开了要害。 这个家仆这一棒子,打在了郭尚礼的肩胛骨上,郭尚礼吃痛的一个趔趄,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长棍,一脚把对方踹了出去。 “把他送医庐去,疯了吧!从一丈高的房顶上跳下来,也不怕摔死!”郭尚礼晃动了一下肩膀,这一击闷棍来的太快,这次他郭尚礼是来杀人的,但是他并不想牵连太多的无辜。 虽然勋贵外戚家中的“家人”多数都是作奸犯科,无恶不作之人,但是轮不到他们锦衣卫来审判,那是顺天府衙门和刑部应该过问的事。 他们今天来杀人,只是为了保护大明英主,不被小人暗算。 “孙云鹤,十一月七日,你于东江米巷,刑部尚书薛贞家中,你参与了其家宴,其中有建奴两人,一人乃是牛录,此人已经被捕,交待了你。你还有什么遗言吗?”郭尚礼将钩镰枪递给了身边的锦衣卫军卒,抽出了绣春刀问道。 大雪如同鹅毛一样纷纷扬扬,给京城染上了一层浓浓的白色,而这种白色,在火把之下,氤氲出了霞气。 而孙云鹤一只腿跪在雪地之中,猛地昂起了头! 孙云鹤的眼神岂止是凶狠,仿若择人而噬一般,瞪着通红的眼睛吼道:“区区百户耳!敢在老夫面前如此羞辱老夫!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去赴宴罢了!怎么,大明皇帝,连臣子们吃什么饭也要管吗?” 郭尚礼歪着头,将刀放在了孙云鹤的脖颈处,稍微弯了下腰说道:“你府上第三十二房小妾,是大同中屯卫刘百户的女儿,刘百户在广宁之战中,死于战阵,他的闺女,被送到了教坊,你现在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与建奴勾结了吧。”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郭尚礼高高举起了绣春刀问道。 孙云鹤听闻此事,面色数变,从愤怒到迷茫,再到惶恐和惊慌,他另外一条腿也跪在了地上,趴在地上说道:“我还知道谁与建奴勾结!我可以交代!我要见万岁!我要见万岁爷!” “我们知道的更多。”郭尚礼将刀举过了头顶,用力一挥,孙云鹤的头颅如同蹴鞠一样滚动了老远,落在了雪地之中。 郭尚礼这么多废话,只是想听孙云鹤忏悔两句,虽然没有任何用,但是他依旧希望他可以对自己做下的恶事,有几分歉意,可惜人渣临到死,依旧是人渣,他不仅没有悔意,甚至还要攀咬。 “大明皇帝那么的宽仁,但凡是登基之前之事,皆既往不咎,给你们机会,你们为什么不珍惜呢?” 郭尚礼将绣春刀在孙云鹤的衣襟上擦拭干净,叹气的看着头颅,收入了麻袋之中。 “将尸体送到北镇抚司,交于仵作。”郭尚礼对着旗正说道。 大明的皇帝是极其宽仁的,对待百姓宽仁,对待百官同样极其宽仁,这一点上,从死去的户科给事中程凤元,主动说明问题都会宽大处理,可以证明。 用万岁的说法就是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毕竟新朝新政策,大赦天下是必然的。 收买人心的手段也好,真正的宽宏也罢,但是万岁就是这么做的。政坛从来都是一个论迹不论心的地方,只要你做,就不会死。 可惜,孙云鹤不明白这个道理,斤斤计较着自己的财货,最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下一家!”郭尚礼再次抽出了钩镰枪,大声的说道,他带着锦衣卫,奔着刑部尚书薛贞府上而去,这一次,他遭到了剧烈的抵抗。 “脚蹬弩,神臂弩以及威力更强的克敌弩都有,这薛贞是想造反呀!”郭尚礼躲在街角,躲避着箭矢。 郭尚礼掏出了手铳,对着薛府的围墙放了一枪,弹丸带着呼啸声出堂,没入了一个家仆的眉心。 “把楯车拉上来,反了天了!” 郭尚礼大吼一声,他预计到了这种情况,也准备了应对强弓劲孥的楯车,推着楯车推到了薛府门口,大门被楯车撞开之后,薛府的抵抗势力彻底瓦解。 他带着人就冲进了府内,直奔着密道而去,在行动之前,他早就打探好了一切敌人可能逃跑的路线,大明京师的地下排水渠极其复杂,很多豪强巨门,都喜欢在宅子里挖一条通往排水渠的密道。 而这些密道,在行动之前,就被锦衣卫的人摸排清楚,随后从密道里揪出了薛贞和他的三个儿子。 薛贞的三个儿子,同样参与建奴尚虞备用处的行刺活动,郭尚礼这次不再废话,作为主谋,薛贞的任何忏悔,都显得极其苍白无力。 “军器局的火**样都敢送到辽东去!王八蛋!” 郭尚礼绣春刀举过头顶,一刀削掉了薛贞的头颅。 “不要杀我!你们不要过来呀!” “我是冤枉的!缇骑!我是冤枉的呀,父亲和兄长做的事,我一无所知!” “噗……” 三颗头颅并列,郭尚礼将头颅扔进了麻袋之中,将尸体送往仵作。 “圣旨到!”一个缇骑忽然大声说道。 郭尚礼面色数变,最后看了两眼绣春刀,这把刀跟了他仅仅不到六个月,无比锋利,但毕竟不是铡刀,砍人这种事,还是有了卷刃。 “可惜了,还有一处未去,圣旨就到了。”郭尚礼叹气的看着已经血流成河的薛府。 他矫诏了,那封诏书压根就不是万岁要他们锄奸的诏书。只是万岁爷发到北镇抚司衙门,褫夺田弘遇军爵的诏书罢了。 他趁着天黑,旁人看不清楚,当然他并没有哄骗诛邪队的弟兄,今天跟着他行动的多数都是知道内情。 郭尚礼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一阵恍惚,用力的揉动着肩膀,在右都督杨云鹤府上,那个家仆那一棍子,还是让他有些血气翻涌。 “今日之事,罪责皆在我一人,随行诛邪队诸人,不知此事,还请黄衣使者悉知。”郭尚礼走到了王承恩的面前,双腿跪地接过了圣旨。 王承恩宣读完圣旨之后,面色极为复杂,拂袖而去。 次日清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大明天子站在月台之上,看着台下的群臣和近五百的锦衣卫诛邪队成员。 月台之下,郭尚礼已经去掉了兜鍪和面具,但是甲胄依旧在身上,所以只能行半礼。 地上放着几个麻袋,里面都是些血液已经干涸的头颅。 朱由检看着那几个麻袋,对着王承恩笑呵呵的说道:“比朕想的要少多了,还以为京城的明公们,都巴不得朕死呢,这里里外外,朝里朝外,拢共就三十多个人是必须要死的嘛。” “还有,现在年轻人做事都是毛毛躁躁,这朕还没下旨呢,他们就自己操办上了。” 东厂不是吃干饭的,在郭尚礼带着锦衣卫开始搞流血事件,还未开始的时候,朱由检就知道了此事,可惜动静还是比他想的要小了些。 若是他真的不知此事,锦衣卫这五百人的甲胄、手铳、长短铳、楯车、强弓劲弩都是哪来的?还不是朱由检下令给了兵仗局? 只不过,锄奸诏书还是下的稍微晚了些。 王承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万岁爷的年龄也才十七岁,这怎么说人家郭尚礼年轻哩?! “诸位明公。”朱由检清了清嗓子说道:“想必大家已经清楚了,这里的头颅,都是什么人,这里的很多人,大家也都认识,甚至是共事多年的同僚。” “但是他们,现在都死了。” 朱由检说完,看着朝臣们脸上兔死狐悲的表情,就是一乐,摇头走下了月台,走到了文左武右空出来的通道之上,将麻袋里的一个头颅捡了起来。 “薛贞呀,朕对他抱有厚望,他是个不错的人,陕西韩城人,寒窗苦读十数年,一朝金榜题名,擅长刑名,对大明律多有不错的见地,也曾上书言国事,修新律。” “为人及其精明,东林和西党斗的你死活我,薛贞站东林,东林和阉党斗得你死我活,薛贞媚魏珰,为其歌功颂德,是第一个在奏疏里,将皇兄和魏珰并称之人。” “可惜一念之差。” 并帝,是魏忠贤的第一大罪,封章必先关白,至颂功德,及奉谕旨,必云「朕与厂臣」,就是魏珰和皇帝并称,所有由司礼监起草的诏书,必是这个开头。 而并帝这两个字的发起人,就是薛贞。 薛贞无疑很会站队,他这一生都在根据天下大势在站队,而这一次,其实薛贞的站队也站对了。 在天启七年,就已经看到了大明颓势,并且能够看到了辽东建奴主,必然取而代之,并且下了重注,这不是个聪明人又是什么? 可惜,他薛贞是大明的刑部尚书,他家里的事,锦衣卫想要知道,自然可以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里的一念之差,不是薛贞的一念之差,他下注建奴,但是被大明皇帝提前发现,这只是他的不幸。 朱由检说的一念之差,说的是郭尚礼。 “以后做事不要毛毛躁躁,记得军队是一个令行禁止的地方,有令则行,有禁则止,倘若有下次,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军法如天,你知道了吗?”朱由检拍了拍郭尚礼的肩膀,示意诛邪队五百人撤退。 朱由检昨日让王承恩连夜下了封诏书,那封诏书,就是给郭尚礼的行动背书,没道理让郭尚礼去死。 虽然那样做,朱由检的压力会小一些,但是,本着虱子多了不痒的心态,朱由检还是下了封诏书,把昨夜风雪夜杀人的行动责任,归结到了自己的身上。 该自己承担的责任,朱由检不打算逃避,也不打算让这些忠君护国的军卒,就这样因为礼法二字,死于非命。 但是郭尚礼还是要罚,他毕竟是矫诏,虽然朱由检补了诏书,但是褫夺其百户封爵,势在必行。 锦衣卫平津营指挥还是他郭尚礼,但是百户这个可以世袭的爵位,被褫夺了。 “谢万岁隆恩。”郭尚礼想要行礼,全甲之下,他完全做不到。 本来以为必死的局面,万岁居然只是警告他再有此种举动,满门抄斩。 “受伤了?”朱由检眉头一皱,他感觉到了郭尚礼动作的不自然,这种不自然,他朱由检当初登基之前受过,王承恩去皮岛回来之后,也有段时间右手一直抬不起来。 “没什么大碍,一点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郭尚礼傻呵呵的笑着。 朱由检点头,对着太医院说道:“吴院判,让吴又可给爱卿看看。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把这收拾收拾,至于罪人家眷,按旧制吧。” 女眷教坊,男眷矿洞,而且不允许赎买贱籍。 这就是这三十多脑袋背后家庭的命运,在大明还未彻底倒下,就投靠建奴的下场,必须足够的狠毒,才能够震慑其他人。 而这里的人头数量,远远小于朱由检的想象,大明明公何止数千? 居然只有三十多个该死之人,其实大明的礼乐崩坏的程度,比朱由检的预估要乐观许多。 其实想想也是,大明京师城破,八千明公听闻大明皇帝吊死煤山,选择了自缢,跟随君父随行。 “行了,正常廷议,去文华殿吧。”朱由检回过头看了一眼皇极殿,那里才是大明主政的地方。 第一百章 赵构粪霸行径 整个早朝的气氛极其压抑,只有司礼监的太监们说话,明公们却很少发表意见,连平日里朱由检最喜欢的吵架环节,都有些索然无味。 朱由检停了宫里的初一、十五两天的戏班子,提倡节俭,这就导致了朱由检他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 更何况他大明皇帝,每天忙于政务,关在四方城里,着实无聊。 最有趣的就是看太监和明公们吵架,都知道没用,一个个引经据典的说的朱由检,学了不算少的东西。 可惜今天,连他最喜欢的明公吵架环节,都省去了,匆匆结束了今天的廷议。 朱由检敲响了小铜钟,三声清脆的铜钟被敲响之后,大明的文华殿前,朝臣们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几的耷拉着脑袋离开了乾清宫。 显然,这次这三十多位明公的行动,是皇帝早就授意的。 因为今天早朝,大明皇帝就拿出了一份这些明公空出的缺儿的人选,这让朝臣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 大明皇帝,薄凉寡恩。 朱由检抱着自己的小铜钟回到了乾清宫,他现在在宫里,要是渴了,就敲一下,要是饿了,就敲两下,要是乏了,就敲三下。 宫女内侍们都清楚了万岁爷的习惯之后,整个乾清宫变得更加有条不紊起来。 为什么朝臣们寒蝉若噤? 因为大明的律法规定,贱籍世世代代都是贱籍,尤其是不能赎籍的女眷和男眷。 世世代代,为奴为娼。 那要是改朝换代呢? 这一点上,历朝历代的皇帝利益几乎是一致的。 大明的教坊里,有一系自元朝时,因为造反失败,被充作贱籍,到崇祯年间,已经传了十六代,依旧是贱籍。 万历年间土司造反的那些家眷,直到清末,依旧是贱籍。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几个字道尽了兴亡二字的本质。 但是这是三十多位明公们罪有应得,勾结建奴主,刺杀当朝皇帝,若是没有雷霆手段,何以震慑? “万岁爷,田弘遇田还在门外跪着呢。田贵人,差内侍来看过几次了,这么大雪的天气,这么跪着,要跪出毛病的。”王承恩小心的提醒了一下大明皇帝。 殿外跪在风雪中的田弘遇,瑟瑟发抖,他得亏是下午被褫夺了都督封侯,否则今天和那三十多个脑袋,几乎是一个下场。 “送件大氅,让他回吧。”朱由检还是不打算见田弘遇,但是毕竟娶了人家闺女,该有的礼数是必然要有的。 “是。”王承恩只能无奈点头称是。 田弘遇在宫外的行径,害的田秀英的贵妃之位,这只煮熟的鸭子,怕是要飞了。 虽然大明皇帝宠幸未减,每到闲暇的时候,都会唤其入宫小叙或者干脆住下,但是田弘遇在外廷的事,让宫里流言四起。 田弘遇身后是一大票的东林党的扶持,他一路高升少不得这些明公的提拔。 他为了自己和背后的利益,根本没得选,哪怕他女儿嫁给了皇帝,但是在一些事上,由不得田弘遇自己做主,他若是背叛了阶级,那么阶级就会背叛他。 这就是张嫣反复念叨的滚滚大势,身不由己。 “田贵人来了。”王承恩从殿外回到了西暖阁,忧心忡忡的看着殿外继续说道:“田弘遇不肯走。” 朱由检反复衡量之后,叹气的说道:“朕已经看在田贵人的情分上,保了他一次,若是他还是如此,欲壑难填,朕也没什么办法了。” 田弘遇为什么不走? 他在祈求大明皇帝恕罪,再次恢复他的官职,大明右镇抚司右都督,那是从二品的缺儿。 “让田贵人进来吧。”朱由检想了想说道:“田贵人进来后,让内操把田弘遇请出去吧。” 朱由检两世记忆融合了近六个月,虽然还有些许的不便,但是已经无伤大雅。 他两世的记忆,都很喜欢田秀英这样的姑娘。 田秀英,是一个文武全才,这个评价在女人身上,相当了不得。 音律、丹青、诗词、歌赋、刺绣、烹饪、琵琶、插花、骑马、射箭、长短兵、火器等等样样精通,而且还知书达理,明事理,从不吵吵闹闹。 蹴鞠一直是一种军事对抗的训练,直到被高衙内玩坏之前,蹴鞠一直深受历朝历代的重视。 而田秀英还未入宫之前,就长期在马场打球,旁人望见,都会竖起手指,称一声英姿飒爽。 “来来,坐到这边来。”朱由检拉开了身边的椅子,挪了盘干果给田秀英。 田秀英小心的坐在了朱由检的身边,微微低着头,说道:“万岁唤女儿来,是不是要说家父的事?外廷之事,但凭万岁做主就是。” 什么叫善解人意? 这还没开口,就把事情解决了,这就是善解人意。 在朱由检的印象里,田秀英几乎从来没有闹过什么脾气。 “你能不自称女儿吗?朕听的别扭。还有按制册封贵妃的诏书拟好了,等到皇兄去了澹峪岭。朕就颁诏册封,你安心就好,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朕分得清楚。”朱由检笑着说道。 “在宫里的日子,倒是委屈你了。”朱由检撩动着田秀英的发梢,放在了她的耳后。 “没什么委屈的,能守住万岁,偶尔还能看到万岁爷,女儿的已经很满足了。”田秀英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但是并不幸福。 这两个月是她从嫁到信王府这一年多,最幸福的日子,她那个不省心的老爹越是折腾,万岁反而越心疼她,召见的次数比往常要多一些。 虽然她的老爹让她真的很头疼,她也曾经让内侍去过都督府,说过两次,可是田弘遇总是说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事,让她少掺和。 朱由检听到了田秀英自称女儿,哪怕是皇帝金口玉言,可是规矩是周皇后立下的,她田秀英也要遵守。 “你父亲他在沙河那边侵吞了三百顷的军田,朕开春会清田,你告诉他,让他早些做准备,否则到时候,国法无情。”朱由检看着田秀英懂事的模样,扔出了一句话。 “啊?” 田秀英一愣神,随即掩着嘴角,她可不是周婉言那个小丫头,整日恋爱脑,天天喜欢皇帝喜欢的不得了,还把这种喜欢变成了占有欲,她继续自称女儿,只是不想让周婉言和她的关系恶化,下绊子拦着她来乾清宫。 这样,她就能经常见到皇帝了。 她对于朝政她有自己的理解,年后清田背后会有多少的利益纠缠? 想想都让人瑟瑟发抖。 朱由检微眯着眼睛说道:“朕需要有一个人带头投献,你父亲若是能拿了这个头功,朕当然不会亏待他,给他一个不视事的都督,朕还是给得起的。” “女儿知道了,回到承乾宫,女儿就差人去分说此事。”田秀英点头说道。 朱由检点头,田秀英的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反而是有些忧心忡忡,一头是她的父亲,一头是她的丈夫,她的面色有些悲苦。 大明皇帝捏了捏田秀英的脸颊说道:“平时多笑笑,你笑的很好看。” “是。” 田秀英尝试着露出笑容,一分笑、三分痴、两分苦、六分虚有其表,十二分悲情。 “抚一首《汉宫秋》吧。” 朱由检坐直了身子,让王承恩拿来了琵琶,让田秀英谈起了琵琶曲。 《汉宫秋》是朱由检在做信王的时候,最喜欢也是最擅长的曲子。 他同样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这琵琶能背谱演奏的就有三十多首,还有两把御用琵琶,一曰飞龙;一曰翔凤,寓意乃是龙凤呈祥。 这两把琵琶,是当初朱由检娶周婉言的时候,张维贤从家里翻找出来的给他的大婚礼物,而翔凤现在就在周婉言的手里。 可惜的是,周婉言并不会弹。 田秀英带上了护指,用左手架着琵琶,右手开始在琵琶上弹挑按推拉的试了试音,开始弹奏,一边谈,一边轻声唱道:“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控弦百万为君长,款塞称藩属汉家。” 朱由检翻开了奏疏,眉头紧蹙,得亏田秀英的嗓音轻灵,而这琵琶弹奏的极有美感,心里几分郁结才算是清爽了数分。 倪元璐去长陵拜坟头的家伙,已经开始写本子骂他朱由检胜似宋高宗! 当然,倪元璐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指名道姓的指着皇帝骂,毕竟钱谦益欺负新皇帝不懂,当庭说了皇帝两句,被打了廷杖的事,倪元璐可是目击证人。 八瓣开花的腚,实在是太吓人了。 但是倪元璐写了一个话本,叫《宋史长鉴》,在里面说起了宋高宗之事。 宋高宗,赵构也。 光尧寿圣、宪天体道、性仁诚德、经武纬文、绍业兴统、明谟盛烈太上皇帝,谥:受命中兴、全功至德、圣神武文、昭仁宪孝皇帝。 虽然说得是宋高宗,但是却是在借古讽今,这一招文人常有的手段,朱由检自然见识过。 第一册,就几个内容。 第一个:议和。 第二个:粪霸。 绵里带针冷嘲热讽,将朱由检比作了赵构,气的朱由检差点厥过去,这读书人骂起来,是真的凶。 赵构议和杀岳飞之事,举世皆知。倘若单纯的拿议和说事,把现在将朱由检比作赵构议和,朱由检也捏着鼻子认了。他的确在议和,这件事没得洗。 但是这粪霸之说从何而来? 倪元璐引用了一首南宋时候,文人的诗词。 【德寿书名满市廛,一丁犹是赋三千。不须更问灯笼锦,翼翼宫旗插粪船。】 乃是南宋词人,周密在《齐东野语》所写。 德寿宫,是赵构禅让给自己养子之后,所居住的宫殿。 粪,是一种紧俏货。 中国的城池和欧罗巴的城池,不太相同,之所以没有那股经久不散的臭味儿,是因为粪便的处理方式。 中原王朝的皇帝住在都城里,而不是住在城外的城堡里。 为了皇帝的嗅觉,城池的粪便,历来都是集中起来,卖给城外的农民当做肥料使用,这是一条极其长的产业链。 而南宋的都城是开封,但是开封在金人手里,在蒙兀人手里,唯独没在南宋朝廷手里。 南宋的实际都城,就是临安行在。 而临安行在,紧邻长江,运粪的都是粪船。 买卖粪便,是一个庞大的生意链,但是所有临安的粪船都挂着德寿宫的旗子。 倘若仅仅是霸占了粪船也就罢了,倪元璐在《宋史长鉴》还提到了赵构在临安搞房地产的事。 【时德寿宫建房廊于市廛,董役者不识事体,凡门阖辄题德寿宫字,下至委巷厕溷皆然。】 赵构的德寿宫不仅占了粪船,所有临安的公厕,都属于德寿宫。 真正做到全产业链的德寿宫粪霸垄断行径。 倪元璐提起宋高宗粪霸之事,就是将大明皇帝朱由检的西山煤局的生意,比作粪船、厕溷皆挂德寿宫旗子。 “真是一派胡言!朕的西山煤局是三十抽六的税!哪里免税!再说赵构堂堂一个皇帝,至于搞这种粪便垄断的买卖吗?”朱由检将那本奏疏和《宋史长鉴》仍在了桌上,越想越气。 田秀英的琵琶声一停,拿起了那本《宋史长鉴》看了半天,才知道了万岁所言何事。 她轻笑着说道:“赵构的确干过这事。” “淳熙七年的时候,辛弃疾任隆兴府知府兼江西安抚使,和朱子来往书信就提到过此事,粪船亦插德寿宫旗子。” “开始朱子不信,淳熙八年,朱子担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才亲眼看到了粪船,才知道辛弃疾没有骗他。” “也不知道是这个庙号的问题还是什么,唐高宗皇帝的时候,少府监裴匪舒,也曾提议,让少府卖马粪,刘仁轨拦住了唐高宗皇帝,利则厚矣,恐后代称唐家卖马粪,非嘉名也。唐高宗皇帝才没干这等事。” 朱由检挠了挠头,问道:“确有此事?” “女儿给万岁找找,应该是《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一。”田秀英走进了书房,找到了《朱子语类》的那一段记载。【注1】 朱子,就是朱熹。大明皇帝对朱程理学并不是很感兴趣,放着王明阳的心学不用,用你的朱程理学?不是舍近求远吗? 所以《朱子语类》上并没有太多的笔记。 朱由检看罢,才挠了挠头,宋高宗为什么庙号高宗的理由找到了,因为唐高宗想要卖马粪,赵构不禁卖马粪还卖人粪,赵构罢唐高宗李治想做但是没做成的事做成了,当然当得起一个“高”字。 “朕还是低估了赵构的下限呀,这个倪元璐骂的,真的好狠毒!”朱由检放下了书卷,看着倪元璐,心里不是个味儿。 理他掉价,不值当,还让他得到了实惠。 不理他,憋屈。 第一百零一章 多面人朱由检 朱由检的顾虑,其实是历代大明皇帝的顾虑。 比如万历十八年正月二日,新年元旦庆典之后,申时行去给万历皇帝拜年,就有一个雒于仁的人,大过年的给万历皇帝上了一封酒色财气疏,把万历给气的肝火复发,头晕目眩。 在奏疏里,万历皇帝都要气疯了,因为奏疏里骂万历皇帝酒色财气样样俱全,贪财好色。 这是过年也不让人省心的典范。 但是万历皇帝也拿着个雒于仁没什么办法,因为万历皇帝知道雒于仁在沽名钓誉。 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上之圣德,唯宽容不较,乃见圣德之盛。上宜照旧留中,为是容臣。 这是当时申时行劝说万历皇帝不要跟雒于仁掰扯的理由。 只要皇帝稍加理会,就会成就臣子们的名声,损坏皇帝的圣德。 “这个倪元璐”朱由检气性很大,他很生气,因为他最讨厌的人就是赵构。 尤其是当皇帝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讨厌。 若是自己摸了把牌,里面有岳飞、李纲、宗泽、于谦、戚继光、张居正,他天天躺着睡大觉都不担心,放给臣子们,竭力施为就是,他做个咸鱼天子,那该多爽 可是他手里并没有这么有牌面的臣子。 赵构有,然后赵构坑的坑,杀的杀。 “万岁爷,这倪元璐实属过分,臣前些日子跟万岁爷说的那个主意,万岁爷,觉得可还行”王承恩两只手垂在身前,低声问道。 他上次和万岁爷聊到了倪元璐这个人去长陵沽名钓誉,就曾上书言,要捉弄他一番,万岁爷不许。 这一次倪元璐又是惹恼了万岁爷,王承恩旧事重提。 朱由检思忖了许久,才摇头说道:“他这么做,是他失了臣子的本分,朕若是针锋相对,用腌臜手段去针对他,那损了朕的德,还损了朕的度,朕岂不是小人了” “万岁圣度如天地,何所不容。等载之史书,传之万世,万世皆颂万岁爷为尧舜之君。”王承恩俯首说道。 这句马屁,他是真心的。 皇上今年十七岁,过了春儿,才十八岁。 这等年纪,正是斗气的年龄。 什么是斗气 少时戒之在色,壮时戒之在斗,斗即是气。 倪元璐两次恶了皇帝,皇帝一次比一次暴怒,但是却又压制着自己内心那股气性,没有接受王承恩他的馊主意,这不是明君是什么 容常人之不能容也。 朱由检摇头说道:“朕就是不愿意因为倪元璐这个蠢货,耽误了朝堂大事罢了。阻塞言路,无人敢上奏言事,朕又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以上次鼓励商贸论,朕就差点做了务虚的错事。所以,朕不处罚倪元璐,是为了江山社稷。” 若不是这皇帝的位子坐着,朱由检早就跑到长陵唾他倪元璐的面了,让他见识一下来自祖安大区的艺术氛围。 王承恩有些犹豫的说道:“只怕是臣子们不知道万岁爷的良苦用心。” 王承恩这么说,当然不是在挑唆万岁爷和朝臣的关系,因为万岁爷和朝臣们没什么好挑拨的,早就势同水火了。 他是根据田弘遇的事,得到的猜测,万岁爷趁着事情没有爆发的时候,褫夺了田弘遇的封爵,看起来是责罚,但其实是为了下手的时候,不殃及到田弘遇罢了。 可是田弘遇怎么做的 来到宫中,跑到皇帝面前,哭诉,还把田贵人一起拽了过来求情。虽然田贵人没为她父亲说一句好话,但是人总归是来了。 “且随他们去吧。”朱由检伸着手接住了大雪,雪花在他的手中,慢慢融化,透着一股冰凉,他不以为意,继续伸着手接着雪花,心乱如麻,他看了一眼乾清宫的屋顶,忧心忡忡。 大明的雪很干净,而且天气冷,稍微放晴,雪花都还未全部融化,第二场雪就跟着来了。 “让渊阁在过年前,拿出京察考成的具体章程来,等到元旦后,就执行下去,改元嘛,新帝登基三把火,第一把火,烧在吏治上。” “让顺天府丞孙传庭过来一趟。朕有事交待。” “是。”王承恩也跟着万岁爷看了一眼乾清宫的屋顶,俯首离开了西暖阁,在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了长长的脚印,奔着玄武门而去。 顺天府衙在京师的东北方向,所以,从玄武门出最为安全,而玄武门的提督宫禁,本来是右镇抚司安排,但是在王承恩的安排下,现在都是诛邪队在担任。 诛邪队当初遴选的时候,就选的身家清白之人,最大限度的保证玄武门的安全。 而且,若是无腰牌,玄武门常闭,不会打开。就连李自成那个百无禁忌的腰牌,也打不开玄武门的宫门。 因为玄武门后就是钦安殿,再往南不到百步的距离就是坤宁宫和乾清宫。 此时的顺天府丞孙传庭正在跟他的师爷张方平交接着工作。 “也算是你这厮运气好,直接从师爷变成了知县,但是芝麻官也是官呀,比你这典吏的身份强多了,换做是旁人,若是运气差点,要过很多年哩,才有机会。” “这次好好做,知府是朝里的老师父兼着,平日里忙的厉害,你多上点心知道吗”孙传庭将一本本卷宗递给了张方平。 孙传庭有些怅然的看着整个知府衙门,他在这里当了将近四个月的职位,好不容易把路都蹚出条道来,结果让张方平摘了果子。 不过他这次也算是升迁,升为腾骧四卫的的御史监军事。负责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任兵部的职方清吏司郎中一职位,督领勇字营四卫军卒操练。 孙传庭将最后几卷案宗递给了张方平,算是完成了交接,笑着说道:“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就是。” “都是我跟着你办案子,这些活儿我都熟悉,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一定去问你。”张方平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拱手礼。 孙传庭简在帝心,经常被皇帝亲自召见,他张方平借着孙传庭的势力进的官场,他这个人身上也就有了孙传庭的烙印,他没得选,只能做一个皇党。 而对于张方平而言,皇党中的党魁是万岁,但是万岁不能时时刻刻看到,那么有些他看不懂的地方,去问孙传庭再好不过。 “昨日左都督府百户郭尚礼,掌中三尺剑,血诛佞与奸,这件事,伯雅你怎么看”张方平有些拿不定主意。 昨日郭尚礼的五百兵马齐聚左镇抚司,入了夜,宵禁后,依旧不散,这件事顺天府知之甚详,甚至还有国公府张维贤亲自垂询,昨日顺天府府衙没有动静,巡铺的金吾卫也没有动静,都是收到了万岁的旨意。 “我原来以为万岁爷会处罚郭尚礼。”孙传庭说起这事,也是皱着眉头的回应了一句。 张方平整理着卷宗的手为之一顿,疑惑的问道:“不是褫夺了百户吗” 孙传庭轻轻的拍了拍桌子说道:“可是他依旧是锦衣卫的指挥使,褫夺百户罢了,又能怎么样他还是提领着诛邪队五营五百余人的诛邪队,前些日子册封皇后的时候,连外戚都未曾恩荫,想来万岁心里已经完全割舍掉了这些勋戚。” “嘘,有人来了。”孙传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了出去,看到是王承恩和几个内侍,俯首说道:“见过王大珰。” 王承恩乃是内一品的渊阁提督太监,一等一的皇帝身边的近人,按照官阶,他是四品,当然需要见礼。 “万岁爷寻你。这是张方平吗你看这大雪的天气,有何感想”王承恩笑着迎了上去回礼之后,看着张方平问道。 张方平稍加思忖才说道:“瑞雪兆丰年,全仰圣恩,今年终于是下雪了。” 王承恩略微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说道:“孙府丞,且随咱家来。” 张方平的第一次面试考核,没有通过,王承恩对其比较失望,万岁爷已经登基四个月有余,所行之政,已经略微有了些成效,但是哪怕是孙传庭的师爷,都不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敢问王大珰,万岁唤我何事”孙传庭边行走边问道。 王承恩摇头说道:“咱家也不知道,到了乾清宫,孙府丞就知道了。待会儿入了玄武门,钦安殿、坤宁宫是后宫,切记不要随意张望。” 王承恩提醒了一句孙传庭,若是走午门或者东华门就太远了,若是走玄武门又要经行后宫,所以他提点了两句。 “就到这里,由小黄门带着孙府丞前往,咱家还有点别的事要办,这不是元旦将至吗咱家去给万岁爷采买点过时节用的物件,孙府丞且自行去吧。”王承恩到了玄武门就不在往前,而是止住了脚步,踩着雪来到了万岁山下的宫舍。 万岁山,又名煤山。 原来是兵仗局炼器用的煤精堆叠的地方,现在这里在万岁爷的授意下,露天堆叠着无数的煤精,这里都是惜薪司的内侍,在清点着过冬的煤炸和煤精。 王承恩当然不是来盘账的,也不是亲自查看煤精储备,他是来寻李自成的。 他看着面前的宫舍,抽出了自己的腰剑,手指在腰剑锋利的剑刃上不停的敲打着,作为信王府的大伴,都是需要打小训练武技,连闽龙王郑芝龙都不是他的对手。 李自成的确有点功夫在身,但是生死搏杀,王承恩有信心赢过对手。 而且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大汉将军,还有几个同样功夫了得的内侍。 他想要杀了李自成。 因为万岁爷想杀。 但是他不能杀李自成。 因为万岁爷不让杀。 但是他今天还是来了。 “王大珰。”李自成推门而出准备去厕溷入厕,结果就看到了王承恩站在大雪之中,手里拿着一把腰剑,愣愣的出神。 李自成瞬间没有了入厕的想法,一股冷汗沁出了额头,大冬天还下着雪,风一吹要把人冻成冰坨子的天气,李自成居然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李鸿基,咱家且问你几句话。你照实回答,若是有半分差错,后果你清楚。”王承恩将手中佩剑提在手中。 “大珰请讲。”李自成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声音里带着撕裂的恐惧。因为此时的王承恩居然一脸的死气。 李自成曾经清楚的感觉到了万岁爷的杀意,但是后来听说万岁亲自下旨,不让别人动他。 王承恩显然不是奉诏而来,那么显然是王承恩自己准备动手,王承恩要违抗圣旨 那后果呢 王承恩想过吗 李自成看着王承恩的一脸决绝,就知道,王承恩已经想过了一切后果。 甚至为了维护大明皇帝金口玉言,王承恩连自己的命搭进去的打算,也做好了。 “咱家问你,昨日下午你和郭尚礼吃酒,可曾怂恿其昨夜诛邪佞的行为小心回答。”王承恩见过郭尚礼。 只要是万岁爷亲自点名的人,王承恩都小心留意,郭尚礼平日里是个憨憨,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响屁来那种铁憨憨,没有那么多的主意,那么郭尚礼为何要这么做,就成了王承恩心头挥之不去的问题。 虽然万岁爷不问,但是不代表王承恩不需要问。 “郭尚礼昨日吃酒未曾多喝,只饮黄酒两碗,就去了左镇抚司,昨日他付的酒钱,我察觉到不对,就追了上去。在左镇抚司见到了他们行动,才知有此事。”李自成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的说道。 “那咱家问你,你可曾看到郭尚礼矫诏”王承恩垂下了手,他的右手袖子里有一手弩,已经上了弦。 李自成用力的挤了挤眼,若是照实说,那就是出卖郭尚礼,若是说假话,那王承恩和身后几个大汉将军和内操,怎么可能放过他 吾命休矣 李自成又擦了擦汗,站直了身子,拱手说道:“某只看到了郭尚礼奉诏诛邪佞。” “哦”王承恩双手垂于身前,将手弩下了弦,笑着说道:“勇字营那边,你切记以孙府丞马首是瞻,不要往下定论,有事可直接奏报于咱家。” 王承恩走了,李自成靠在门梁上,他惊恐不定的看着王承恩的背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明明撒谎了,王承恩也知道他撒谎了,但是却没有杀他。 王承恩的话里处处都是陷阱,但凡是李自成回答错了一句,他就死了。 “孙府丞,天大雪,地冰如镜。天气严寒不说,就是这大雪,雪是好雪。” “但百姓们的房梁多不堪重负,还有一些百姓家中困苦,连煤炸都烧不起,更遑论柴薪。” “你带着人辛苦下,走访下京师三十六坊,体察民情,修缮房屋,实在是困难的,送些米粱接济下,煤精从煤山支取就是。” 朱由检看着已经冻成冰块的大明京师,对孙传庭交代着他的旨意。 孙传庭猛地抬起了头,他这才知道了王承恩问张方平那句话的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一时间孙传庭有些迷茫。 一方面大明皇帝薄凉寡恩,大明的明公今天早上死了三十一个,大明皇帝一道申斥褫夺百户诏书糊弄过去了。 一方面大明皇帝至仁至善,大雪纷纷扬扬,万岁手中都是恭贺大雪的奏疏,可是万岁却看到了百姓们的困苦。 万岁到底是怎样的人 第一百零二章 军制改革 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这句话,尤其特指开局一副碗筷,乞讨为生,行万里路的朱元璋。 朱重八随后在濠州城,投靠了郭子兴,在郭子兴手下,节节高升,甚至娶了郭子兴的养女马氏。 但是濠州城内,几股势力极为庞杂,山头林立,争权夺利,朱重八开始了回乡募兵,开辟了另外一片根据地滁州。 在朱重八南下滁州的路上,朱重八遇到了他这一生的肱股之臣李善长,自此开始了自己开挂的人生。 朱重八出身绝对是底层,靠起义夺权、杀功臣、杀贪官、剥皮冲草、搞农民运动绑着贪官污吏游街、结果二代夭折被靖难。 若是打开历史评价,朱元璋的评价真的不是很高,因为历史书上都是朱元璋的黑料。 黑暗专制、由于个人对贪官污吏的极度厌恶,以及诸多历史原因,犯下了许多重大的、难以弥补的错误。 但朱元璋是一个胸怀韬略,深谋远虑,善于驾驭战争,积极掌握主动权的马上皇帝。 他注重招贤纳士,广采众议是个善于纳谏的皇帝,他严格治军,完善军制,练兵育将,强调将领要识、谋、仁、勇兼备是善于练兵的皇帝。 他主张寓兵于农,且耕且战,保持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为此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卫所制度。 对如何掌握领导权,如何集中皇权,有他自己的理解。 可惜在洪武年间,朱元璋精力不济的时候,这只军队开始溃散和迷茫,变成了剥盘利器。 朱元璋被黑的很惨,尤其是长相。 朱元璋若真得是长了一张猪腰子脸,郭子兴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鞑清这么做是为了政治需求,黑掉明太祖皇帝,来衬托自己的光荣形象,是为了统治。 那后世那些无骨文人,章口就来的公知呢? 无他,就是为了指桑骂槐。 与朱元璋类似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 那就是刘邦。 刘邦和朱元璋的经历极其类似,都是出身平寒底层,都是取了天下,都是堂堂正正的打天下,都是登基后杀功臣,都是惩处贪官污吏不余遗力,都是搞农民运动绑着贪官污吏游街。 所以刘邦就成了流氓天子,项羽就成了有尊严的贵族与之相对立的塑造。 朱元璋就成了猪腰子脸,却很少有人提及,他曾十几年如一日,每日批阅两百多本奏疏,一天只有三个时辰左右休息,剩余的时间都在办公。 因为朱元璋的发妻,马皇后在洪武十五年去世了。 朱元璋自那以后,再没有立过一个皇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大明朝,这个他打下来的江山社稷。 但是朱元璋的勤政就被形容:为了盖戳子,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的欲望。 手握三千印章满世界戳章子的乾隆,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事必躬亲、日理万机、勤勉政事、十全老人”。 这种诡异的塑造,其实本身就带着强烈的政治隐喻。是有些人在含沙射影的骂教员。 比如朱由检就在后世的文章里,找出很多类似的标题。 集庆之战时,郭子兴郭元帅是不是被背后黑枪打死的? 震惊,朱重八游而不击,刘福通才是抗元主力! 参知政事张昶是不是里通外国,出卖国家情报的大叛徒? 中书左丞杨宪疯狂攻击丞相李善长,企图取代其二号人物的地位,是否出自明太祖皇帝的暗示? 左丞相胡惟庸是不是睡在明太祖皇帝身边的大野心家? 伟大统帅凉国公蓝玉,为何一夕之间突然陨落,神秘死亡? 明太祖到底有没有说过燕王办事我放心? 还有类似于:【清廷虽然占据宇内,仍然是北胡女直后裔,延平王虽然偏居台澎金马,却是大明遗脉,中华之正统。】(康熙王朝) 压根就不是在讨论当时的历史,而是在含沙射影。 若是能够了解到这些,再去看这句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却有了不同的感悟。 为什么刘邦、朱元璋都可以肆无忌惮的搞这些无骨文人痛骂的事? 因为这代表了政权的合法性。 可以加深被统治者的主观想象,进而实现权力的高度集中。 这也是朱由检在风雨飘摇的大明末年,依旧可以大权独揽的主要原因。 三十多名明公,没有经过任何的审判,直接被砍了脑袋,尸首异处,带到了皇极殿之前,大明皇帝可以只褫夺郭尚礼百户世袭军职,就可以交待。 蓟辽总督、刑部尚书、大理寺正、副都御使、顺天府通判、国子监生、丰城侯、锦衣卫佥事、右都督死于这场实质性的兵变,大明皇帝就褫夺一个百户世袭军职就可以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皇帝最应该忌惮的兵变却如此轻轻放下? 因为大明皇帝从来不用对明公交待,只需要对天下百姓交待就是。 皇权从未旁落,皇威只是不振罢了。 “孙府丞?”朱由检奇怪的看着陷入了沉思的孙传庭,疑惑的问道:“朕交待的事情,很难做吗?让你很为难?修缮下房屋、派送下米粱煤,这些事,想来不难吧。” 孙传庭摇头,俯首说道:“万岁,不难。臣回去就做。”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 你孙传庭这是飘了呀!当着皇帝的面奏对,还敢走神! “勇字营这地方,朕是为了培养军官,腾骧四卫主要的目的是练兵。诛邪队眼下西山五营,通惠河六营,共计十一营,每一营地共计一百人,总计一千一百人。” “朕打算让诛邪队每一营扩充到五百人,而每一个营至少需要十个总旗,四个百户。勇字营必须出自这些百户,腾骧四卫将精锐优先扩充至诛邪队。” 朱由检面色凝重的说道:“切记,这些军将,他们必须忠于大明!必须忠于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是!”孙传庭别的不会,但是忠于大明,忠于皇帝,这套他熟。 整个大明末年,孙传庭最忠诚,毫无疑问。 大明皇帝弄了个机枪阵地挪十米的诏书扔到潼关,明知必死的孙传庭,依旧奉诏而行。那时候松锦之战,洪承畴已经一败涂地,甚至都投了鞑清。 大明人心抚动,但是孙传庭没有浮动。 朱由检继续说道:“诛邪队眼下只有十一营,但是朕要在后年过年之前,扩充到两万五千人,五十营的规模。你需要为朕至少培养五百个总旗,五十个百户,至少五个千户、两个指挥使,一个都督。” 孙传庭通军事,他稍微盘算了下,两万五千人的总旗、百户、千户、卫指挥使和都督,正好一营五百人左右。 勇字营第一期军将吗? 他稍微思忖了下问道:“万岁,这是打算要扩军吗?一个百户管着五百一营之人,一个千户就是五千人左右的规模。” “是也不是。”朱由检点了点头,他正是要打算扩军,但是也在剪裁。 扩军自然是扩的诛邪军。 而剪裁,自然是这只军队在打造的时候,就增加总旗、小旗正的数量,减少百户、千户、卫指挥使、都督的数量。 这些可以世袭的百户、千户、卫指挥使,一卫就是一个卫指挥使,五个千户所,就有五个千户、五十个百户,而大明内、外卫高达493个。 这么多的百户、千户、卫指挥使,就是大明这具几近腐朽的身体血液里的血栓,阻挡着大明血液的流动。 “臣知道了。”孙传庭暗自点头,万岁爷终于不再小打小闹,正式准备筹建自己的侍卫上直军了。 京城二十六卫,上十二卫的意思,就是侍卫上直军的含义。 大明的皇帝深知掌控军权,才能掌控话语权,但是这些年,京营糜烂不堪,京营这二十六卫,在兵部的不断打压之下,变成了无兵可用,无人应征,人人逃户的局面。 朱由检已经考量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一直在等待着机会,趁着这次郭尚礼玩的这出兵变,朱由检开始了正式推进他的计划。 当然,还有一方面原因是他没钱。 现在好不容易抄大户,将过去积欠的大户抄家抄了个底儿掉,他当然抓紧时间施为。 “饷银和钱粮呢?”孙传庭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眼神亮了又亮,这孙传庭话不多,但是问的问题都是核心问题,他笑着说道:“内监司库。” “臣知道了。”孙传庭想了想又问道:“蓟门火炮局的火器和兵仗局长短兵甲胄,万岁,军备臣也得问万岁去要。” “这个户部、兵部、工部已经在部议了。”朱由检非常快的说道。 孙传庭问了这么多问题,他就是想知道,大明皇帝是因为突然手里有钱变得阔绰,肆意为之,还是深谋远虑,早早的考虑到了这方面的事。 他拍了拍衣袖,跪倒在地,朗声说道:“必不负圣恩!” “起身说话。”朱由检扶起了孙传庭,看着大明京师这纷纷扬扬的雪花。 鹅毛大雪,落在了大明的京师的房脊、道路、牌坊、坊楼、民舍之上,银装素裹,偶尔开在宫墙脚下的梅花给京师的单调添了一些艳丽。 匆匆而行的宫人,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忙碌的脚步。 而那些街上的百姓们,正在结束一天的活计,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偶尔会抬起头,看看这飘落的雪花,漏出笑容和对明年开春春耕的期许。 安静到了极点的宫殿群落,笼在漫天的飞雪之中,宛若一副古画缓缓展开。 不远处的长安门外,奔跑的孩童,在撒着脚丫子狂奔,用力一滑,抻着手保持平衡,但是一不留声,撞倒了一个孩子,就是一片孩子摔倒在地。 而现在整个北境都笼罩在风雪之中,其景象与京师,大同小异。 这就是朱由检要守护的大明朝的芸芸众生。 “人人皆称君父,朕这个君父能做到的只是对我大明百姓,问心无愧。”朱由检又接到了一片雪花,喃喃的说道。 孙传庭站在旁侧一声不吭,他可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及第,文章写的妙笔生花,他的口才自然是一等一。 他有车轱辘的夸赞的话可以说。 君王仁心,朝臣迎合,这都是默认的官场规矩。 已经混迹官场八年的孙传庭,哪里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甚至准备了一个备忘录,专门记录拍马屁的说话和方式。 但是孙传庭不知道哪一句符合此情此情,索性不说。 他只知道自己这位万岁,值得自己去卖命,这就够了。 而此时,大雪纷飞的时间,本来就应该是捧着一盏红炉与暖阁之中,饮两杯羊羔酒,与美人为伴,或者与友人畅饮,方为清高的享受。 而田尔耕却乘坐着一骑冻坏了的马匹,正在京师的乡野之间狂奔,身后是近百名大明锦衣卫的缇骑,有来自诛邪队,有来自左镇抚司,有来自右镇抚司。 他们遇到一个乡野的饭堂就进去随意的喝两口热乎的饭,也不顾不得上什么,满上酒,就再次出发。 他现在已经来到了蓟门的地盘上,从京师已经赶路蓟门,随后就入了山,一路奔着喜峰口狂奔而去。 “左都督!有人倒了!”一个亲从大声的吼着,田尔耕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理会。 他并不晓得郭尚礼在京城给他放了一个兵变的天雷,他从昨日的下午到今天的夜里,都一直在追踪者一只硕鼠。 什么是硕鼠? 就是老鼠跑到米缸里,吃的肥头大耳,走不动道那种狗东西。 而这位硕鼠是景阳侯,朱祁镇和朱祁钰上演兄友弟恭的夺门之变中封侯,随后,就开始了卡吃拿要、无恶不作。 而田尔耕查他的原因,是根据抓到的建奴尚虞备用处的耗子们交待,才知道此人长期从事走私倒卖的活动,若是寻常物品,按照大明皇帝现在的议和战略,他本不打算计较,但是很快田尔耕就发现这厮倒腾的是硝石。 专门制作火药的硝石,这可是重罪。 田尔耕是大明锦衣卫的左都督,这案子本来不该他来办,但是这景阳侯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知道锦衣卫在查办他,就准备逃亡。 这景阳侯也是个混球,夫人儿子都留在了京师给皇帝泄愤,自己跑了,还带上了一大堆锦衣卫盯了很久的建奴尚虞备用处的耗子! 田尔耕才冒着大雪,骑着冻马,在山路上狂奔了一整天。 “停!”田尔耕气喘吁吁,吐着哈气,看着不远处的车驾,眼神里都是血丝,脸上带着一股狞笑! “若有任何抵抗!杀无赦!” 田尔耕扣上了自己兜鍪的面具,从背后掏出了钩镰枪,愤怒的吼道。 第一百零三章 恰特与乌香 田尔耕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所以他的很多行为都抱有赎罪的心态。 他始终抱着这种戴罪之身过活,这让有几分痛苦,偶尔还会做噩梦,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就会吓的浑身冒冷汗。 所以,他一直按着万岁当初在午门外说的那句活着,堂堂正正。 何为堂堂正正? 抓建奴的耗子,在他看来就是堂堂正正,抓那些吃的肥头大耳走不动道,还出卖大明利益的硕鼠,就是堂堂正正。维护大明朝的利益,就是堂堂正正。 他喜欢去通惠河上抓黑眚,喜欢在西山的山林里搜寻山魈,喜欢在地下通道里抓建奴的间谍,喜欢欣赏这些狗东西跪地求饶的模样。 其实田尔耕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身后一大群这样的朝臣,都是这么艰难的活着。 死,不敢死,蝼蚁且偷生。 坏,又不敢彻底变得彻头彻尾,像郝东那样用茶汤行刺皇帝的坏到流脓的坏人,他们万万不敢做。 那怎么办?那只能赎罪式的活着。 然后某一天,如同那个倒在行军路上的缇骑一样,没人知道姓名,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恶事,只知道这个缇骑,在抓捕的建奴间谍时,死在了路上。 到那时,就算是赎罪了。 “王八蛋!” 田尔耕一脚将景阳侯踹翻在地,撩开了车驾,里面是两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还有两个建奴在她们身上耸动着。 车架外,胆敢反抗之人,已经成了刀下亡魂,反而车里的两个牛录,还在卖力的玩弄着。 田尔耕没费多大劲,就把两个裤子都来不及兜的牛录给拖了下来。 “景阳侯,这俩姑娘,是你的小妾吧。”田尔耕看着梨花带雨的两个女人,面色奇怪的问道。 景阳侯唯唯诺诺的说道:“是,诸位缇骑!小人,不是,某乃晋阳侯,去喜峰口做点买卖,不知是何事……” 田尔耕拉上了车帘,驴唇不对马嘴的说道:“算你这犊子还有点良心,我会问万岁请旨,送你一副全尸,让你家人收葬。” 在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子待遇前,景阳侯把妻女留在京师,田尔耕以为景阳侯是丧良心,逃难只顾着自己。 结果现在看到这两个小妾的待遇,若是景阳侯把妻女都带上,那才是真的丧良心! 田尔耕带着人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日,他踏进京城们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平时嚣张到了极点的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军,此时却对锦衣卫诸人毕恭毕敬。 走过街头,百姓们对缇骑指指点点,却没有了平日里的避让,反而左右讨论着缇骑。 当田尔耕手里提着一筐鸡子,回到左镇抚司衙门的时候,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是路上一老翁递给他的。 不是臭鸡蛋。 这他才走了三天的功夫,京城的人都被人施了咒吗?怎么都变了个模样?! 等到田尔耕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整个人面如土灰,如丧考妣! 田尔耕戳着郭尚礼的脑门子,一个字一个字咬的很清楚的吼道:“郭!尚!礼!你肩膀上抗的是脑袋吗?!做事之前动动你这个脑瓜子行不行?用你替万岁爷做决定吗?我们就是负责查案、办案,万事圣裁!我就去抓了趟人,你就给老子把天给捅破了!”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不不!你不是糊涂,我看你是看上了我这个位子,或者是看上了吴千户的位子!” “你自己着急着投胎,别捎带我们行不行!” 田尔耕喷的郭尚礼满脸唾沫星子! 他实在是不能抑制自己的火气,他出城抓人肯定是报备给了皇帝,万岁爷早有打算先下手为强,年前出巡计划不变的情况下,这是必然的选择。 结果,皇帝还没下诏,郭尚礼自己把这事办了。 田尔耕破口大骂,戳着郭尚礼的脑门愤怒的说道:“蠢!蠢!蠢!知道蠢字怎么写吧!给老子写十万遍去!少一个字,把你的狗脑袋拧下来!滚!” 郭尚礼灰溜溜的走了,田尔耕气呼呼的坐在了长椅上,越想这个事,就是越头疼,叹气的说道:“唉,我得赶紧进宫去请罪去,这治下不严肯定是有的。真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让某碰到。” 吴孟明挠头,他还以为这件事到郭尚礼褫夺百户已经了结了。 现在看,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田尔耕匆匆的赶到了乾清宫,雪虽然停了,但是乾清宫的顶上的积雪还没化,朱由检就蹲在西暖阁里处理奏疏,这地方小是小了点,但是暖和。 “田都督,你抓的景阳侯抓到了吗?”朱由检写完了最后几个字问道。 田尔耕跪在地上,将头埋得很深说道:“都抓到了,建奴共有三十五人,景阳侯府家仆十七人,算上景阳侯的两个小妾,一共抓到了五十五人。” “果然田都督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甚好,甚好!”朱由检笑呵呵的继续问道:“那有没有到兵部去报备抓到的这些人?这一颗人头就是五十两,那景阳侯的两个小妾,不算,其余都可以算作是建奴。” 虽然人还是大明人,但是早就成了建奴魂,算作是建奴,算是给风雪出差的缇骑们出差补助。 虽然现在人还没砍,但审过之后,总归是要砍的。 乱世用重典,才能安定人心。 “臣应了景阳侯给他求个全尸。”田尔耕继续说着抓捕景阳侯之事,尤其是两个小妾比较凄惨的待遇。还有给景阳侯全尸的理由。 朱由检听闻,深深的吸了口气,眼下还是景阳侯两个小妾,若是自己表现不好,放了建奴入关,到时候,就是整个大明朝的女眷,都是如此的下场。 谁都不能例外,哪怕是范文程,这个建奴的铁杆走狗,也免不了这样的命运。 “准了,给这两个小妾在教坊找个生计。”朱由检点头说道,教坊可不仅仅是娼妓,还有些女红、刺绣之类的活儿,也是能够养家糊口,不至于饿死。 等到风平浪静,时间修复她们心中的创伤之后,在让她们找个良人嫁了就是。 “此次田都督倒是辛苦了,还是要将大明京师打造的固若金汤,不能咱们这边刚做了点事,建奴那边不到十天就知道了,尤其是在英宗朝时候,那些封侯封伯之人,都是严查的重点。”朱由检说起这个就是一阵嘴角抽搐。 朱祁镇这个扣门天子,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留下了这么多坑,和建奴勾结的人里面,多数都是夺门之变后的封爵。 洪武年间、永乐年间、成化年间的封爵世袭至今,贪是贪了点,但还是有人做事,也有人给勋戚长脸。 比如勇字营,就有不少人踊跃报名。 辽东还在打仗,敢报名,肯定是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这让朱由检糟糕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但是在夺门之变中封爵的这一系,都这么多年了,依旧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狗改不了吃屎。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都是如此。 很早很早以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个…… 一个家族的调头会很困难。 这些在夺门之变中封爵之人,多数都和关外的商贾有关,想要将利益切断,哪里有那么容易?你伯侯想要切割,人家关外行商能乐意?再说谁会放着生意不做? 这做着做着,把自己个做成了关外人。 出卖大明利益之事,压根不在乎,甚至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朱由检不查做生意的人,他让田尔耕查的是以出卖大明利益谋取私利之人。 “田都督。” “臣在。”田尔耕将自己的身子压低,跪的更低,他在等万岁对他的处罚。 朱由检笑呵呵的问道:“田都督,倪元璐去长陵磕头,骂朕胜似宋高宗,说朕胆小怯懦,说朕丢了祖宗荣光的面子,说朕是个粪霸,不太对,他含沙射影的说朕是个煤霸,贪得无厌,只为私利,这件事,你怎么看?” 田尔耕眼睛珠子来回转了下,说道:“臣不知道怎么看,但是万岁爷的寝宫的顶依旧未曾修缮。” “你说大明百姓信倪元璐还是信朕,从实说来。”朱由检挥了挥手,让王承恩把暖阁的火烧的弱一些,田尔耕都热出汗了。 “这……”田尔耕思忖了片刻,说道:“具实来说,大明的百姓有的会信倪文公的话,但是也有人会信万岁是无奈之举。”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臣不知道,但是臣以为应当是信万岁的居多。” 朱由检哈哈大笑着问道:“那田都督,为什么还在地上跪着呢?” “啊?”田尔耕抬起了头,茫然的看着大明的皇帝,他是为了治下不严请罪,但是进了暖阁万岁爷就问个不停,他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呀,当局者迷。”朱由检示意田尔耕起来回话。 大明朝请罪的时候,会跪下,但是接见朝臣可不兴三拜九叩。 哪个皇帝没被清流骑在脸上一顿输出,那就不是大明皇帝了。 万历皇帝为了个《酒色财气疏》,大过年连饭都吃不下。 所以,打田尔耕一进暖阁,跪在地上,朱由检就知道田尔耕要请罪,他就话赶话,把田尔耕的话,堵了回去。 “有位智者,曾经说过一句话,我那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你知道他老人家说什么吗?他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时候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因为怎么看,这百姓都是盲从的,无意识的群情激奋,极易被擅动,现在,朕想明白了,这话也送给你。” 田尔耕挠着脑袋,他乃是一介武夫,书读过一些,但是都读不进去,所以才走了武职,万岁爷说的云里雾里,他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关卡,俯首说道:“万岁,臣还是不太明白。” 朱由检看田尔耕,以为田尔耕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了半天,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 朱由检轻笑着摇头,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他可以跳出这段历史,站在置身事外的角度,去考量问题,他的眼界虽然在后世只能算中流,但是在大明,却是跳脱历史局限的目光。 “慢慢你就明白了。” “谨遵圣上教诲。”田尔耕离开乾清宫,就得到了一句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 他不明白,想了很久,他还是没想明白,索性就不再想下去了。 朱由检抱着那本万历皇帝的《酒色财气疏》愣愣的出神。 他对这个过年上奏疏气皇帝的奏疏十分好奇,做皇帝四个多月了,朱由检深知大明皇帝的权力到底有多大。 比如说六科封驳诏书,这一条限制皇权的制度,其实形同虚设。 若是大明皇帝不乐意听,按照流程下诏封驳、下诏封驳、下诏,第三次下诏的时候,若是六科给事中还要封驳,那皇帝就要行使自己的权力,强行颁诏了。 万历皇帝还真的这么干过。 所以,大明骂皇帝可以,但是骂皇帝需要有理有据,拐着弯儿的骂,否则皇帝会直接下诏廷杖、停俸、罢免、干脏活等等手段。 比如倪元璐骂大明皇帝和建奴苟合,骂大明皇帝煤霸,也算是有理有据,不算是瞎掰扯,而且都拐到了宋朝皇帝身上,也算是拐了个大弯。 那大明皇帝因为这个处罚,就是无容臣之度。 《酒色财气疏》的主要内容,酒色财,是以劝谏为主。 少喝点酒,喝酒有害身体;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君父不要被骗了,女人都是坏心肠; 钱这东西赚不完的,君父是皇帝应该着眼于天下四方,而不是困于外圆内方的金银之物。 这种劝勉,还不至于让万历皇帝气的吃不下饭。 酒色财气疏最核心的问题是气,开始朱由检还以为是劝谏万历皇帝不要发脾气。 但是看完之后,他才知道完全想差了。 严格意义来说,是一种名叫乌香之物。 由暹罗进贡,每次暹罗进贡,都会带上三百斤的乌香,两百斤献给皇帝,一百斤献给皇后。 乌香当然不是乌镇盘出的香,那东西是熏香,当初嘉靖皇帝修仙的时候,安神用的。 万历皇帝酒色财气疏里的气,也就是这个乌香,是大烟,从一种美丽而妖艳的花中提取。 虽然万历皇帝有点懒,但是万历十三年的时候,万历皇帝还是很勤勉。 这封酒色财气疏气的他食不下咽,这里面劝谏的话,他都没当回事,但是这乌香,倒是下旨申斥了暹罗,勒令停止进贡了。 这玩意儿为什么引起了皇帝、朝臣如此侧目,专门大过年的讨论? 因为这东西大名叫鸦片。 “还真是总有刁民想害朕呀!” 朱由检合上了奏疏,开始草拟第一次禁烟诏书,淡巴菰是捎带,但是这乌香必须严格封禁。 其实类似于乌香的毒物,在大明的宝库里,还有一样,名字叫恰特草,由大食商人舶来,也在大明的封禁名单之上。 永乐年间,大明宝船泛舟南下,驰骋于印度洋江面,横行无忌,今天杀海盗,明天俘虏国王,后天检查这些藩属国的国王有没有不臣之心。 这一来二去,南洋、印度洋藩属国,打又打不过,骂又不敢骂,只好生出些馊主意,恰特草、乌香都是此类。 好在大明的宦官多,但凡是进贡之物,都锁在了库房之内。 第一百零四章 尽心竭力范文程 倘若是朱由检在禁绝乌香、恰特和有效的控制淡巴菰的流行,那么黄台吉也同样亦步亦趋的颁布了相同的法令。 但是相同的法令,在两个地方,都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奉行。 大明有大明的问题,地方官员听皇命行事,那就是投献。 而辽东,则是当初建立汗国时,建州三卫,也就是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这三卫共计一万五千余人的利益既得者。 乌香、恰特好好说,这些都是极其奢靡之物,得需要极其强大的远洋能力才能够获得。 辽东贫寒,这些东西的价格太过昂贵,哪怕是建州的八旗子弟想要沾染,也得有钱才行。 但是淡巴菰,也就是漳州、月港的薄荷味儿的烟草充斥着整个沈阳城,让黄台吉终于意识到了范文程的话,的确该行动,可惜为时已晚。 “可惜,现在不好禁绝了,朕十分担心,淡巴菰蔚然成风,军卒战力疲惫,若是大君一力平叛,我后金汗国还有没有一战之力。”黄台吉忧心忡忡的说道。 淡巴菰耗财极多,为了求几两淡巴菰,有些八旗子弟都开始出卖当初的封田,如此下去,军心不振,何来战斗力可言? 范文程知道禁烟这件事,以黄台吉手中的权力,很难再进一步作出要求,他说起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面露丧色的说道:“大汗,林丹汗第一次试探攻打归化城失败了,还有大批的牧民跑到了归化城避寒,本来顺义王拒绝他们的入城,但是山西巡抚耿如杞,严令顺义王不得阻拦牧民入城。” “林丹汗的军队,走着走着就散了。” “只能等明年开春之后,再组织进攻了。” 草原上的白毛风,是一种极其恐怖的灾害,若是关内有着瑞雪兆丰年的说法,那么对于草原而言,大雪,就意味着一个部族接着一个部族死去,而这种死去是寂静的,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亲人第二天能否醒来。 而归化城的存在,给草原上的人,提供了一个避寒的地方,而耿如杞严令顺义王接纳牧民入城避寒,就是分化林丹汗的重要手段。 大同府的露天煤田数不胜数,归化城不想听山西巡抚的话,就需要有渠道获得煤炭取暖。 但是耿如杞在任的时候,就以煤御边,他现在回来了,将旧有框架收拾之后,归化城的顺义王想不听话都不行,尤其是今年还下了大雪。 “走着走着就散了吗?林丹汗他是个蠢货吗!啊?他是个蠢货吗!”黄台吉一拍额头,虽然双方争斗多年,但是林丹汗这样的操作,简直是闻所未闻! 黄台吉痛苦的挠着脑阔问道:“还有什么坏消息吗?” 范文程略微有犹豫的说道;“大君的诏命到了,让钱谦益一力推进议和诸事,好在钱谦益沉迷于胡姬妖娆,暂时还不打算干活,准备在沈阳窝个冬再说。” 范文程不愿意提及钱谦益这个人。 一方面是此人骄横无比,趾高气昂,实在是不好相处,建州主们现在很多人频繁的接触钱谦益,让范文程更是忧心忡忡。 另一方面,是他不愿意在黄台吉面前,不想提及钱谦益这个人。 “宪斗呀,咱们后金汗国真的不能和大君议和吗?”黄台吉有些犹豫的问道。 范文程的额头青筋爆抖! 这就是范文程最忌讳的事! 后金汗国的大汗居然对议和抱有幻想! 这就是他为何不愿提起钱谦益的主要原因,连黄台吉都要犹豫是不是议和,那后金汗国还怎么攥紧拳头? 大明的皇帝给范文程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一方面动摇着建州卫诸多建奴主反抗的决心,甚至连后金汗国的可汗,都在为议和之事寻找可能存在的契机。 另一方面,这个尚且年幼,还未茁壮起来的建州卫建奴主构成的后金汗国政权,正有着一股谁都看不到的危急! 那就是,可能因为议和和主战,带来的党争。 大明的党争从成化年间就有了端倪,朱祁镇夺门之变后,就一直是大明根深蒂固的问题,朝臣们遇到一件事,就分成两股势力,打的脑花都出来了。 大明党争困局根深蒂固,虱子多了不痒,头秃了不怕掉头发。 但是建州的后金汗国虽然有着不同的声音,但还是没有鲜明的两派,大君的议和使臣,就让内斗有了纲领,有了目标。 主战、主和,两派会围绕是主战还是主和,展开斗争,随即产生站队的问题,最后会慢慢泾渭分明形成两个政党。 是党争产生了东林、阉党、浙党、楚党、西党这些政党。 而非东林、阉党、浙党、楚党、西党这些政党的出现导致了党争。 斗争诞生党派,党派保证斗争的延续。 对于大明这种极其稳固的政权而言,党争嘛,见惯不惯了。 但是对于尚且年幼的后金汗国而言,若是党争起,政党显,那就彻底陷入了内斗之中。 杀了钱谦益! 范文程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惊悚的想法,随后这个想法如同生根发芽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蓬勃的生长着! 兵法有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斩了使臣,就代表了不死不休! “大汗,杀了钱谦益吧。”范文程真心实意的说道。 黄台吉身体前倾的问道:“何出此言?” 范文程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的非常的明白,对于年轻的后金汗国而言,此时出现党争,万事介休,别提入主中原,哪怕保持后金汗国的稳定,都十分困难。 黄台吉瞪着眼睛,听完了范文程的想法之后,才不住的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宪斗真乃是治世之才!立足于眼下,却能看到五年,甚至十年之后,当真不世奇才!” 这句赞美是真心实意的。 黄台吉个人不喜欢范文程,但是谁让这家伙这么能干呢? 为了他们后金汗国真是费尽了心思,他不喜欢,但是不会吝啬他的赞美。 黄台吉想了半天说道:“但是钱谦益不能杀,若此这样吧,把钱谦益送回去。” “也行。杀了最是简单,送回去,等拿下归化城再做打算也行。”范文程点头说道。 杀了钱谦益就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后金汗国里,还有大堆的大明忠骨在,这样做风险太大。 送回去,杜绝党争起,也算是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宪斗呀,你说,这是大君有意为之?还是大君无心的举动?”黄台吉惊疑不定的问道。 范文程挠了挠光光的脑门说道:“大君呀,大君才十七岁,应该没有这么老谋深算呐,大君就是想争取点时间,整顿军备吧,我认为是这样。无心之举吧,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黄台吉思忖了很久之后,轻声说道:“若是大君有意为之呢?” 这句话说完,就如同一股寒风一样飘过了大政殿,两个人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久久不曾说话。 “喝茶喝茶。”黄台吉假笑着推过了茶盏,又是一个哆嗦,笑着说道:“这天气又冷了几分,宪斗呀,我这里有件貂,我让人做成了衣物,给你了。” “今年可是真冷,谢大汗隆恩,喝茶喝茶。”范文程同样满脸虚伪的笑容,回应着。 黄台吉深深的叹了口气,问道:“若是大君真的有意为之呢?” 范文程用力的抹了一把脸,说道:“不会的大汗,大君才十七岁。” “宪斗跟我说冠军侯建功立业的时候是多大来着?”黄台吉有些心灰意冷的问道。 范文程局促不安的抓着茶杯说道:“霍去病十七岁,为票姚校尉,率领八百骑兵,两次深入大漠,斩首共计两千零二十八人,击杀了匈奴相国等诸多官员,斩杀了冒顿单于的祖父籍若侯产,俘虏了冒顿单于的叔父罗姑比,受封冠军侯。” 黄台吉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抖的说道:“所以,大君要是有意为之,算了,喝茶吧。” “京师的行动失败了,尚虞备用处损失了很多的人手,连明公都被大君以雷霆手段杀了三十余人,连过堂都没过。若是以后再想鼓动明公行刺大君,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了。” 范文程也选择性的忽略了前半句,继续说道:“我会多往京师派出旗人,继续想办法行刺大君。明公们还是有一些在观望。” 两个人就后金汗国的国事进行了一番交流。 范文程并没有马上回府,因为他知道此时的多铎一定在他的府中。 他家有个小妾,被多铎看上了,据他手下的汉儿回禀,他的小妾大约是和多铎搞在一起了。 范文程对此并不在意,大丈夫,能屈能伸,一顶绿帽子而已。 他拐了个弯儿,去了四方馆,找到了钱谦益,喝了两杯茶,聊了几句之后,范文程拿出了一封信说道:“此信,还请钱公务必交于万岁,万万不可被建奴主知晓。” 钱谦益摸了摸信件,开始还有点不满。 你一个举人,我正经进士及第,轮到你教我做事了? 当他摸到了一张信票,看着那五万两的巨额数字,心中的不满瞬间化为了乌有。 “辽东苦寒,这是给钱公的碳敬,还请钱公笑纳。”范文程笑着抿了口茶水,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 钱谦益这个人真的不咋地,但是他收了钱办事的心还是有的。 范文程这封写给大明皇帝的书信,由近侍带着送到了锦州城,再以极快的速度在大明驿站体系下,传到了京城,送到了朱由检的御案之前。 朱由检先让王承恩拿去查验了一番是否有毒,然后王承恩干脆抄录了一遍,送到了御前。 “确定没有毒,不是刺杀是吧,呼。让朕看看这厮说了些什么。”朱由检打开了范文程的书信。 做一个皇帝,首先要学会谨慎。 “这家伙说自己是范仲淹的后人,啧啧,这货,他还记得他姓什么呀,还以为他改了蛮夷的名字呢!范文正相公要是活着,能把他打出血来!”朱由检看到第一句就是满心的怒火。 王承恩笑着很开心,给万岁爷添了一杯茶说道:“他就是强加附和,说的自己都信了。哪怕真的是,范文正相公绝对将其赶出家门。” 文正,文贞,都是一个意思。 是所有自唐后文人的最好追求,梦寐以求的谥号,能拿到这个谥号的人,无不是做出了巨大的功绩。 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李东阳、谢迁是弘治、正德年间的名臣,李东阳病危之际,大学士,三杨之一的杨一清前去拜访,许下了文正的谥号,李东阳当场从病床上爬起来,给杨一清磕了个头,表示感谢。 可见文正这个谥号的地位。 值得一提的是,倪元璐同样谥号文正。 倪元璐人是蠢了点,但是蠢是蠢,人却不是坏。 此人在国破之际,上吊自缢身亡,全君臣之义,谢朱明之食邑,颇有气节。 只是方向错了,越努力就越偏驳。 自从大明皇帝议和以来,这人就住在了西山陵寝,一直不肯回朝,弄的朱由检想跟他沟通下,说明自己的想法的机会都没有。 王承恩两次上奏要整一下他,朱由检都不太同意,这人就是轴和蠢,但是和那些坏的心肝脾胃都是黑的明公相比,就显得可爱了。 “范文程呀范文程,这个家伙怎么这么擅长站队呢?五万两纹银就为了给朕写封信。”朱由检合上了信笺,内心满是不屑。 范文程要投降,投靠大明皇帝。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 范文程觉得大明皇帝是个明主,在书信中都是恭维之词,极尽谄媚,想要谋求大明皇帝的封赏,还想到京城做官。 但是朱由检恰恰知道,范文程是一个把自己媳妇送到多铎床上,都要为建奴鞠躬尽瘁的人。 这么一个人,已经决心了为建奴入关大事,呕心沥血,自我实现,留名青史,哪里有反复横跳的道理? 大明可以给他官爵,却给不了他施展才华的舞台,这一点,范文程心里明白,朱由检心里也明白。 “钱谦益这个蠢货!”朱由检将手中的书信扔到了桌上。他忽然想明白了,范文程为什么写这封信。 范文程这封信第一目的是蒙蔽皇帝,表示后金汗国的恭顺,第二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契机,把钱谦益这蠢货赶出沈阳。 “蠢货呀!蠢!”朱由检气急败坏,这钱谦益为了五万两银子,把他的大事给坏了。 他当然是有意为之,否则他怎么会冒着被朝臣狂喷的风险,跟建奴主议和? 第一百零五章 只影向谁去 建奴主为什么只敢喊造反,清辽臣靖边的口号,而不敢喊入住中原? 直到大明亡了,鞑清依然打着为君父报仇的旗号进的中原。 因为建奴主的权力,本身就来自于大明皇帝的授予,完全来自于历代大明皇帝对建州卫的恩封。 建奴主本身就活在了大明建立的体系下,如何喊出打破这个体系,取而代之? 这压根就不现实。 事实上,即使建奴主入主中原之后,一直奉行的明朝的税法和制度,一直到了康熙年间,修修补补,但也从未脱离大明的框架。 说大明封建特务政治,一说就是缇骑、番子高压统治,那鞑清的军机处又是什么? 所以,此时的建奴主哪怕是暗搓搓的做事,也不敢喊出入主中原的口号。 朱由检第一次逼迫黄台吉称帝,而后骑劫换乐毅,大规模封赏建奴主,三王并封,推动和谈的目的都是让建奴主把他们憋在心里,却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倘若没有范程,黄台吉差不多已经被大明皇帝这一手又一手的示弱,给弄的有些头晕目眩,但凡是踏出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把钱谦益派去辽阳议和,是因为钱谦益合适,这个人别的不行,但是搞政斗,那是一把好手。 钱谦益在辽阳一天,黄台吉都只能坐立不安,无法将建奴内部统一为一股力量,进而大明有时间、有空间的完成自己本身的蜕变。 可惜,当钱谦益为了五万两纹银,送出这封信的时候,范程大约没什么事,但是钱谦益会因为这个理由被赶出辽阳。 “蠢货,蠢货!”朱由检已经不知道骂了多少次蠢货,他这一步棋已经酝酿了很久,一步步的将建奴送进扎好的袋子里。 朱由检想了半天,索性说道:“宣黄立极进殿。” 东林党党魁是钱谦益,那么阉党的党魁呢? 阉党的党魁并不是魏忠贤,魏忠贤本身作为内侍,他只能是皇帝家奴,而阉党外廷的代言人是黄立极。 此人搞内斗,也是一把好手。 既然钱谦益在辽阳已经待不下去了,那就让黄立极去拉党结派! 将建奴主拉倒和大明一个水平线上,然后大明就可以利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他们。 总之,不能让辽阳安生,不能让建奴安生,否则他们统一了内部的意见,就要想办法对归化城下手了。 归化城,是崇祯元年,大明皇帝和建奴博弈最重要的胜负手,归化城不失,建奴北境民心不稳。 “黄老师父,朕有一事,委托与你。”朱由检起草好诏书,递给了王承恩,眼神里带着凝重。 黄立极看完,俯首说道:“但请万岁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黄立极当初搞了一波诈贿,本以为自己的官运会在韩爌进京后,会灰暗下来。 最近他也一直在为自己致仕做打算,还联系了自家乡里的书院,准备回去当一个山长。 结果这韩爌还没进京,大明皇帝居然有了新的派遣,这让他喜出望外! 本来按着大明皇帝薄凉寡恩的性子,这用完就扔才是正常。 朱由检嘱咐着黄立极前往沈阳的诸多事宜,尤其是提到了钱谦益为何要被召回的原因。 既然范程要赶走钱谦益,那朱由检岂能给他这个机会? 我大明皇帝自己召回,再派一个人去。 没事,大明别的不多,唯独搞党争的官员多,你撵出来一个,我派出去一个,搅的你鸡犬不宁,无暇西顾就是。 而此时,作为大明最重要的胜负手,耿如杞,正在裹着厚厚的大氅,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狂奔,向着归化城而去。 而他的身后,是一百骑诛邪队,三百骑保商团,五百骑大明大同左卫、玉林卫、威远卫骑卒。 这九百人,是耿如杞深思熟虑,既不会让顺义王卜石兔感到压力,又能够顺利解决归化城问题的武装力量。 九百骑兵能做什么? 如果是九百全身棉甲、长短火铳、手铳、钩镰枪、箭袋、黄花梨大长弓、长短兵一应俱全,每个人还背着一把刻着四条红龙、十二朵红云、六枚龙珠的一窝蜂呢? 这么多武备一匹马放不下呢 那就两匹呗。 归化城还在大明的控制范围之内,河套地区的马,大明就能买到,那么太仆寺的马政就能够用马价银购买马匹。 大明的武备从不松弛,一窝蜂这种大杀器,翻了翻大同布政司的府库,就拿出九百多把。 耿如杞是要去杀人的。 保商团是耿如杞在任山西巡抚之时,发动大同、归义城的商贾,自发组建清理马匪的保商团。 本来耿如杞以为用不到保商团,结果他在诏狱里,这一年多,保商团的规模越来越大,装备越来越精良。 耿如杞回来之后,也没废多少劲儿,就把这些保商团收编到了自己旗下,补充到了大同左卫。 当初组建保商团之时,耿如杞就埋下了伏笔,保商团建立之初,就是他的人,一直紧紧抓着保商团的领导权和财权。 当然,耿如杞这么做,没少被商贾们戳着脊梁骨骂! 不过,一切以皇命为先,保住归化城,才能争取大明的喘息之机。 耿如杞到现在都相信,大明只要缓过神来,认真对待,组织兵力,训练新军,整饬武备,任贤与能。 平辽,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而且耿如杞其实当初面圣的时候,把自己的心里话憋了回去,他总觉得现在的关宁锦铁骑,十二万的正军,之所以不敢出锦州作战平辽,完全是孙承宗、王之臣、袁崇焕、祖大乐、祖宽等人,为了效仿李成梁的作为,养寇自重。 向朝廷,要钱、要人、要粮、要地位。 但耿如杞最终还是没有讲出来。 他认为一个纯臣,在没有切实证据就弹劾兵部尚书、辽东巡抚、蓟辽督师、宁远总兵,是一种妄言馋臣的作风。 而且,大明天子虽然年轻,但是依旧万事通达,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他就没有再多言。 “耿巡抚,前面就是素囊台吉扎营之处,自从和卜石兔闹了分歧之后,素囊台吉就一直青冢山附近。” 一锦衣卫百户拿着千里镜来到了耿如杞的身边,探马刚刚回报了素囊台吉的具体位置。大雪的天气,千里镜都不太好用。 台吉,在北元语境中,就是代表着首领、王子的含义。 比如黄台吉,他的名字叫做hong,加注taiji,则被称为黄台吉。 皇太极这个名字,本身就是顺治年间,投降鞑清的无骨臣,特意选择了“皇”、“太”、“极”这三个吊炸天的汉字,作为官名。 顺治皇帝一看这三个字的含义,再想到父亲临入关的前一刻,含恨而终,索性任由臣拔高。 比如二贝勒莽古尔泰,名字叫anggtai,加注同样也是taiji,则被称为莽古尔泰台吉。 三贝勒阿敏同样如此,名字叫a加注taiji。 努尔哈赤的几个孩子多数都带着taiji的加注。 只有大贝勒代善被称为,古英巴特鲁贝勒。 代善在那时,连名字都是忌讳,因为所有人认为古英巴特鲁大贝勒代善要当大汗了,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成了不可说的名字。 所以要避讳,避开名讳。 最后,还是在一连串的交锋中,代善选择了主动让贤,把汗位交给了黄台吉,因为黄台吉的母亲是叶赫纳拉氏。 努尔哈赤把所有儿子都叫做台吉,唯独这代善叫做古英巴特鲁贝勒,可见一斑。 而此时的素囊台吉后有台吉加注,在北元蒙兀之中,素囊台吉应该是顺义王的合法继承人。 但是最后还是卜石兔继承了这一王爵。 这就涉及到了当初的纷争,卜石兔是如何一步步的篡权,包括和他的高祖母三娘子合婚,最终拿下了顺义王的王爵。 耿如杞深入了解过其中的关节,但是依旧感觉到很乱,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 那就是素囊台吉是受害者。 就能力而言,在顺义王系中,素囊台吉无疑是一位有能力,有远见的王子。 三娘子最终选择了卜石兔,而不是选择素囊台吉,其中,大明王朝的影响,是最主要的原因。 因为当初是万历皇帝指定卜石兔接任顺义王爵,三娘子也别无选择。 “全军就地修整,吃干粮喝水,待到日暮之后,全军随我突袭,直奔大帐!切记,不要伤及无辜,以擒杀素囊台吉为主要目标。”耿如杞下令,日暮突袭营地。 擒杀擒杀,擒不到就杀。 耿如杞翻身下马,从另外一匹马的马背上,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草料和豆粮,喂了自己的马匹之后,才拿出了自己的烙的山西大饼,就这雪一口一口的吞服了起来。 雪不好吃。 冻的耿如杞牙都哆嗦,牙龈都是生疼。 将士们同样如此,但是他们每个人只配了两匹马,而不是标准的三匹,就没办法带上水了。 当然这样的天气,带上水,也只能冻成一坨。 草原的风格外的大,尤其是出了卫所之后,草原上的风吹着雪,就如同刀剌在脸上一样,这股冷,深入骨髓。 耿如杞用力的紧了紧自己的大氅,他在诏狱之中,五毒俱全,那是五种刑罚,冷风冷血一吹,耿如杞全身都如同蚂蚁在爬的酸痛,尤其是胯骨,仿若是钉了钢钉,一阵阵刺痛传来。 “耿巡抚,汉中来的西凤酒,好喝不上头、劲大不干喉,来一点。莫合烟,就一个字烈!”一个锦衣卫拿出了自己藏起来的烟草,卷在了纸片里。 耿如杞接过了还带着温度的酒囊,看来出了卫所,就一直在衣物里放着。 他再拿起卷好的烟,他很想来一口,压制一下他的周身的剧痛,但最终,还是把烟草收了起来,摇头说道:“行军打仗,尤其是奔袭,不可见烟火。” 锦衣卫的军卒挠了挠头,说道:“俺知道,但是万岁特意交代,若是耿巡抚五毒疼的厉害的时候,就给耿巡抚缓缓神。” “万岁交代的?”耿如杞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连连点头的说道:“万岁交待的呀。” “万岁不通军事,以后此类的交待,应该当面告知万岁,方为臣子所为,此所谓谏诤为心,规谏阙失乃是臣子本分。”耿如杞乐呵呵的说道。 锦衣卫的军卒点头后又摇头说道:“咱们都是军汉,不玩他们臣那么多弯弯绕绕,万岁爷说啥我们干啥就完事了,劝谏是他们臣干的事。” “是咧。”耿如杞想了想,劝谏可不就是他们臣干的事?和他耿如杞有什么关系? 虽然耿如杞也是个臣,而且是个进士,但是他现在多操持军务,和臣越走越远了,越是在边塞军务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是对朝中的明公没由来的厌恶。 “劝个屁!” 耿如杞突然狠狠的啐了一口,这有啥好劝的,大明皇帝肯定不是全知全能,他要是什么都懂,还要他们这些臣子们干啥子? 耿如杞自从掌管军务,人也变得越来越糙了。 锦衣卫的军卒笑了两声说道:“就是,劝个屁!” 风越来越大,地上的雪被打着旋卷上天,而太阳的光芒并不耀眼,但是大雪却亮堂堂的刺的人眼眼睛生疼,这就是白毛风的雪灾之后的场景。 冬日行军作战,若是没有下雪还好,若是下了雪,那就是在吃人。 所以林丹汗的军队,走着就走着就散了,可能那些军卒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突然就倒下了,被风吹起的雪掩埋。或许开春之后,野狼们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随我进军!” 耿如杞等到了天黑,奔着素囊台吉的大营而去,大营的两道门似乎是感应到了耿如杞的到来,缓缓打开。 素囊台吉手下,显然有耿如杞的内应,对于一个经营山西数年的耿如杞而言,有几个内应在囊素台吉策应,这很正常。 当然在军卒眼中,这就是用兵如神的代名词! 我们还没到,对手就把门打开了,把他们放进去,这不是用兵如神是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包氏 耿如杞知道自己一点都不神,他只是在出其不意。 如此大雪的天气,甚至目不能直视的日子里,草原上的套马的汉子都所缩在毡帐里,点燃牛粪保暖,连草原人都冻的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怎么会想到大明的军队会突然天降? 别说素囊台吉,就是耿如杞的内应,都万万没想到会收到山西巡抚打开寨门的命令。 但是既然收到了,那就代表大明的军队就在附近,而蛰伏已久的大明探子,不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吗? 内应搓着手,看着天边的一条黑龙由远及近,而马匹奔跑的声音,同样惊醒了已经陷入半梦半醒的素囊台吉的土墨特部右翼众多牧民。 当然牧民们顶多打开毡帐哈那的一角,偷偷看一下,若是敌袭,敌人就肯定会纵火烧到帐篷,看到没有起火,牧民们就掩上了哈那,继续在毡帐内,准备睡觉,为了节省染料,冬日的毡帐里,并不会点燃任何照明之物。 哈那,是毡帐的门。 耿如杞的兵马行至大帐的时候,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大营,若不是内应按时打开了寨门,他还以为这是囊素台吉设下的陷阱! 哪有被敌袭,还安安静静的敌军?这种千古奇闻,耿如杞还是第一次碰到。 耿如杞翻身下马,九百军卒结成了圆阵,时刻防备着可能的突袭,安静的夜里除了风的怒号,就只剩下了马匹不安的躁动声。 人衔枚,马裹蹄,还有笼头,都禁止了马匹的嘶鸣。 而耿如杞试探着打开大帐毡包的哈那,疑惑的走了进去,一个少年郎正握着一本书,在灯下看的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到了大帐之内。 耿如杞仔细端详着囊素台吉,又拿出了画像比对了半天,摘掉了自己的面具,说道:“去抓几个侍卫、侍女过来,辨认一下。” 直到耿如杞说话,囊素台吉才愣愣的抬起头,看到了耿如杞的样貌,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耿巡抚,别来无恙。”囊素台吉施施然的行了了拜礼,示意耿如杞坐下说话。 耿如杞拍了拍自己的甲胄,全甲在身,坐下反而更累,他疑惑的问道:“囊素台吉,你不问问我来做什么?” “这么大的雪的天气,耿巡抚不告而入,那自然是来杀我。”囊素台吉笑容满面的说道:“若是方便,耿巡抚称呼我为包统更好一些,这是当初高祖母三娘子,给某取的汉名。” “不害怕?”耿如杞抽出了自己的刀刃,疑惑的问道。 包统摇头说道:“耿巡抚在大同的每一天我都很害怕,生怕耿巡抚安耐不住把我招到大同伏杀。” “耿巡抚走了,我喝的酩酊大醉,私以为耿巡抚回不来了。高兴到夜不能寐,做梦都能笑醒了。” “结果前段时间耿巡抚复任的消息传来,我就已经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也挣扎过,联合林丹汗,突袭归化城,只要归化城在我手中,耿巡抚投鼠忌器,我也能活下来,也想过投降,可是大明已经有一个顺义王了。” “拿下归化城,那是我唯一的活路,可惜这天气,天时不在我,该某死的,某必须去死,想明白了,害怕归害怕,但走的时候,总归还是体面些好。” 体面? 耿如杞摇头笑了两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顺义王爵的博弈中,囊素台吉曾经得到过三娘子的大力支持,还给囊素台吉起了个汉名,就是希望囊素台吉得到大明的恩赏。 但是现在的顺义王是卜石兔,卜石兔连个台吉的尊称都没有,但是,五路把都儿台吉,联合其余七十三位台吉,向大明的司礼监太监张诚送上了厚礼的同时,五路并进,逼迫素囊台吉移牧,远离归化城,最终,王爵落到了卜石兔的手中。 素囊台吉是亲明的,连汉名都取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想投靠黄台吉?”耿如杞好奇的问道。 包统摇头说道:“若是耿巡抚如此说,就是在羞辱我了,我本是孛儿只斤氏,血液里流淌的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辽东小儿妄称爱新觉罗,胆敢自诩黄金家族,我若是去投奔他,岂能对得起自己的姓氏?” 孛儿只斤氏,又称之为包尔炽君氏或者包氏。是蒙兀黄金家族。 爱新觉罗,爱新也是黄金家族。 元末明初,大明皇帝朱元璋认蒙元为正朔之后,继承正统,按照过“三恪二王后”礼仪册封了宋朝的赵家和元朝的包家。 三恪二王后,就是封前二代后裔为二王后,封前三代后裔则称为三恪。给他们予王侯名号,赠予封邑,祭祀宗庙,以示尊敬,显示本朝所承继统绪,标明正统地位。 宋朝赵家人赵辉,就曾经作为二王后之一,娶了朱元璋的女儿宝庆公主。 当然赵家人表现在大明依旧拉跨,赵辉娶了上百个小妾,纵情声色,活活把宝庆公主给气死了…… 当时朱元璋已死,朱棣靖难之后,忙着迁都,宝庆公主为了不给自己的四哥哥添麻烦,就一直忍气吞声,宝庆公主郁郁而终之时,是宣德八年,赵辉直接把宝庆公主所有的内侍斩了殉葬。 而侥幸逃过一命的一个内侍,辗转来到了北京,找到了成化皇帝,内侍敲响了登闻鼓,告了赵辉,成化皇帝怒极,但是赵辉这厮已经寿终正寝。 自此以后大明的公主,就不再嫁给勋贵,而是下嫁普通百姓家中,并且婚后住在十王府内,不和驸马都尉住在一起,防止类似的悲剧发生。 那囊素台吉自称包统,其实也恰恰说明了囊素台吉的立场。 包统继续说道:“我们蒙兀黄金家族,当年也率领蒙兀七十二部,征战天下,其疆域直至泰西(欧洲),兵锋直逼利未亚(非洲),投降大明是我们败给了大明,作为败者向胜者俯首称臣是理所应当,但是辽东小儿区区辽东之地,让我臣服于他,就是屈辱。” 耿如杞点头说道:“下令吧,明日让土墨特部右翼尽数迁入归化城,这么冷的天,在城外都得冻死,你这也就不到两万人,归化城还是能够放得下。” “卜石兔能乐意?”包统疑惑的问道。 耿如杞笑着说道:“他不让,就让你这些牧民去大同府,反正大明有教无类,到了大明就是大明人了。” “也是个去处呀。”包统点头说道:“我写完这封手书再动手吧,哈那左手边有个磨刀石,可以把刀磨得快一些,这样死的可以爽利些。” 归化城果然没有接受土墨特部右翼部众,这些人在归化城并不受待见,包统看着顺义王的回书,眼神里带着些许的迷茫。 “那就回大同吧,明年开春我再见见顺义王。”耿如杞看着卜石兔的回信,就是摇头。 这也是卜石兔能够赢下顺义王爵争锋的主要原因,自始至终,卜石兔都不愿意归附大明。所以三娘子和包统才会一败涂地。 “到了大同府再动手,是为了稳定土墨特部右翼牧民吗?完全没必要,你看他们冻成什么样了,没有大同府的炭火,牛粪压根过不了冬,若是不跟着你回到大同府,他们捱不过这个冬天,人总归要是活着,才有族群、家国这些概念。”包统对于自己还活着觉得有些神奇。 耿如杞等人已经卸了甲,所有人都是棉衣在身,这让包统松了口气,他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看着那飞鱼服,最终还是没有反抗。 反抗的话他有可能会活下来,但是他的部族一定会死的干干净净。 不仅仅是大明皇帝的怒火,只要大明锁了贡市,他们无处得到煤炭,过不了冬就得冻死大半。 “你是生是死,得君父决定,某就是抓你回去,别坏了归化城的大事。”耿如杞摇头,他原来的确打算原地处决这个包统,但是此人显然是个万岁口中所言的精明。 土墨特部右翼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大明的蒙兀人很多。 比如关宁锦十二万正军的核心,是不到九千人的铁骑,而这九千人的铁骑中,有川军四千左右的狼骑兵,还有三千蒙兀人。 蒙兀人是天然的骑兵,若是能够把包统这个牌坊立起来,对于大明的征兵工作,大有益处。 包统为什么没有马上死?因为包统是个聪明人,知道有活的希望,就会想办法活着,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的去活着。 这就是耿如杞没有杀死包统的原因,活着,对大明更加有利。 包统进入大同府境内之后,虽然雪还是那个雪,但是风小了很多,这种情况下,哪怕是找个山窝窝,窝上一个冬日,他的部族大部分也能够活下去。 再进了城,看着每家每户堆叠的煤炭,包统下意识的吞咽了下喉头,有些艳羡。 等到包统的土墨特部右翼入住大同府官舍之后,包统有些疑惑的敲着墙壁,哑然的说道:“这官舍,是给我们住的?” “大明的官舍本身就是在灾年或者兵灾之时,收纳百姓所用。大同多战事,所以城中有很多的官舍,专门应对北元西虏的劫掠,暂且给你们住着。”耿如杞很喜欢包统这个土包子进城的样子。 当然,这不是在满足自己大明天下无敌的虚荣心,而是连包统都对这环境满意,那些天生的骑兵蒙兀人,只会更加满意。 这就够了。 耿如杞连夜写了个奏疏,让驿站挂了金字牌送往了北京。 驿站的驿卒们正在忧心忡忡的讨论着,大明的明公们似乎在上书精简驿站之事,但是大明皇帝始终没有答复,这让驿卒们更是十分担心。 大明朝的国帑空虚,是个人都知道。 因为天启六年的时候,有个小偷从新旧太仓开始偷东西,一直偷到了其余各部仓储,空荡荡的仓库里,连老鼠都懒得住。 这小偷后来把这事,告诉了一名笔正,笔正把这事写成了书《皇明储杂谈》,又有好事者将这本杂谈做成了曲,传唱大江南北。 驿卒们十分担心大明皇帝,会不会因为国帑空虚裁撤驿站,他们若是没有这份工,该怎么办。 此时的朱由检,对着一堆奏疏就是头疼万分。 这群明公们天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 裁撤驿站,皇帝不准,不准就不裁撤了呗。 可是明公们可着劲的闹腾,让大明年轻的皇帝有些不耐烦。 “这群明公,就不能让朕清净清净,这驿站之事,精简之后,公文往来不利,政令无法通达,他们就乐意了是吧,拆东墙补西墙的蠢货。”朱由检将奏疏统统扔进了垃圾桶,明天拉倒小膳房烧火。 拆东墙补西墙,裁撤驿站之后,会减少六十三万两的支出,但是这六十三万两的支出,却一分不少,甚至还要更多。 因为活儿还是要干,没有了驿站就得扑买,只要扑买,那明公们就有的玩了,六十三万两变成六百三十万两的买卖是肯定的。 原来大明的盐政虽然盈利不多,但也是暴利,但是自从开中法实施之后,大明的盐政就变成了赔钱的买卖,到现在户部倒欠着浙江布政司六十四万两白银的盐钱,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朱由检捉摸了半天,说道:“非要让朕在过年祭刀不可,王伴伴,吩咐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的缇骑们,去户部领一本贪腐的名册,抓一批人,紧着那些硕鼠抓,既然不乐意清净过年,那就在诏狱里过年吧。” 现在朱由检手里有一本贪官名录,他们贪了多少钱,埋在那个猪圈里,置了多少地,在谁的名下租佣。有多少个宅院,是哪些管家婆在打理,有多少的产业,哪些经纪在打理,那本账上,一清二楚。 “万岁爷,这有个好事,耿如杞来了消息,素囊台吉被抓了,土墨特部都到了大同左卫官舍。”王承恩刚进殿就听到了吩咐,满脸笑容的说道。 “不过耿巡抚称素囊台吉为包统,这事……”王承恩当然不是上谗言,而是从兵部得到的信儿,耿如杞希望这个称呼不会引起万岁的误会。 王承恩稍一琢磨,提前给万岁爷铺垫下,省的万岁爷看到之后生气。 第一百零七章 历史大势 朱由检倒是没有生气。 包统的问题并不严重,甚至朱由检可以给包统一个新的王爵,以示对包统归顺的一种赏赐,让更多的人对大明进行归顺。 当初隆庆议和,可不是大明与俺答汗,也就是顺义王打输了,才议和。 大明的议和唯有打赢的时候,进行议和,只有在打赢的时候,才能在谈判桌上结束战争。是一种结束战争的手段。 所以总是有人在讨论澶渊之盟对大宋的影响,却很少有人讨论隆庆议和对大明的影响,因为隆庆议和的本质是大明对蒙兀俺答汗系蒙兀人的征服。 这种征服,不仅仅是地域性的征服,同样有教化之功。 包统的汉名,以及他学习汉学,都是典型的例子。 不管是恩封顺义王爵系,还是开放边事贡市贸易,亦或者建立归化城这样的城池庇佑蒙兀遗民,都是大明彰显自己仁德的同时,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 而朱由检对包统的恩赏,更多的是一种处于树立一种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 国家主义,又名:名族主义(名民,防和谐。) 当然,有些人一看到这四个字,一看到民·族·主·义,立刻想到种·族·主·义,立刻想到昭和、**、独裁,立刻想到对外扩张,立刻想到发动战争,立刻想到尸骨累累。某些人的想象力唯有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就像是对着一个胖子说少吃一点高脂高油的食物,防三高是良心,对一个饿的皮包骨头的百姓说少吃一点防三高怕是石乐志。 大明一点名族意识都没有,何谈种族灭绝的土壤? 名族国家是一个中性词汇,它本身只是代表着一个拥有相同文化、习俗、语言、相貌、乃至饭食、衣着、笑话的族群,所共有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 而名族国家并非单独一个族群就可以完成。 它可以是一个族群共同体,由特殊历史文化联系、稳定经济活动特征和心理素质的名族综合体。 而东亚这片广袤的区域,拥有共同的历史文化,拥有文化联系,拥有稳定的经济贸易的活动,拥有相同的心理素质,这一切都是大明名族化的根基。 所以包统的出现,并不会影响朱由检对大明的名族化,而是有利于朱由检的名族化的统治。 朱由检为什么会立根于名族主义,推动的大明的政权进化? 因为其余的意识形态,都抽象于政治哲学,而政治哲学,又抽象于客观事实。 客观事实产生政治哲学,政治哲学产生意识形态。 无论何种政治哲学诞生的意识形态,都带有共同的特点。 第一个叫做异端。 政治哲学本身就是政治哲学家们,通过对社会的观察进行总结,无论多么脚踏实地,都不可避免的出现形而上的讨论,理想化。 但是大明两万万人丁的思维怎么可能完全一样? 在总结出政治哲学本身的时候,就会出现对立,就会产生异端,为了消灭异端,无所不用其极,进而出现党争,进而出现让人匪夷所思之事。 比如大明朝的熊廷弼被传首九边,就是类似于西党、浙党、楚党、东林党、京党、阉党斗来斗去的党争。 第二个叫做普世。 除了名族主义外,其余的意识形态,都不可避免的带有普世价值的倾向,它们往往带有极强的破坏性,破坏既定的政治框架和平衡,并且依照自己的理念,对既有框架进行改造。 而这种改造的破坏力,大明眼下压根承受不起,本就腐朽的王朝,若是强行用意识形态去束缚改造,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大厦倾覆。 第三个叫做务虚。 强调实践,崇尚现实,本身就是一种务虚,空谈,伴随着空谈出现的就是内耗和空转。 亦如眼下大明朝,朝臣们为了节省开支而上书请求裁撤驿站的诏书,其中有坏坯在居中谋求私利,但是更多的人在侃侃而谈,坐而论道,从来不脚踏实地的考虑问题。 也就会出现倪元璐这样的人,明明不坏,但是蠢了些,就会误入歧途。 第四个叫做教条。 何为教条? 就是攥着某些人的解释,反复的唠叨,孔子老先生都已经去世近两千年了,大明的儒家学子们,还在抱着两千年前的文章呓语,哪怕是王阳明的心学,依旧有无数的弟子以得到王阳明的亲手批注而喜不自禁。 丝毫不考虑这些两千年前的文章或者王阳明的文章,都有鲜明的时效性。 这些蕴含着道理的文章,慢慢变成了经文,经文又变成了教条,教条最后变成清规戒律。任何不符合清规戒律的解读,都是异端。 这四个特点相辅相成,不停的制造着地上神国式的乌托邦,理想中的世界,但是却脱离群众,脱离民众,脱离实际,渐行渐远。 而这些特点,大明的无为教和无为老母,完全符合所有的特点。 而名族主义,却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因为名族主义本身就诞生于客观事实,并没有政治哲学家的总结,没有政治哲学的出现,直接产生的意识形态。 事实上,自从北宋末年,宋徽宗、宋钦宗二帝北狩之后,名族主义的构建,就开始有了根基,而岳飞被宋高宗赵构所杀,本身就是在打断中国名族主义国家构建的进程。 而大明的立国,驱逐北元,复中华衣冠,本身就是一种名族主义国家构建的推动。 但是朱元璋这个人重视家庭,广封朱家子弟为各种王爵,世世代代享受大明百姓的奉祀,这本身也是一种打断名族主义国家的构建。 教员最是看不得明史,看明史最生气,但是他还是将厚重的明史,传记小说看完,去研究朱元璋的一生,朱明整个朝代。 所以除了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外,大明没有其余的出路。 朱由检拍了拍自己的座椅,一旦开启名族主义和名族共同体构建的时候,名族主义必然会走向三民,名族、民权、民生。 但是走向三民,朱由检再次陷入了朱由检必死循环。 不推动大明名族化,就无法避免大明的灭亡,朱由检必死。 推动的大明名族化进程,就无法避免大明皇室彻底没落,大明皇帝必死。 这就是个死循环,不管怎样,他都死定了。 不过想来想去,反正都是个死,何不亲手决定自己的死法? 所以,朱由检选择了推动大明名族化。 “万岁爷,田尔耕在殿外候着,说是王化贞的案子,请万岁爷圣裁。”王祖寿打断了万岁爷的沉思,站在暖阁外小心的说道。 “宣。” 田尔耕拿来了厚厚的卷宗,还带着刑部左侍郎张九畴。 刑部尚书薛贞在京师明公刺王案中,已经被郭怀礼给一刀剁了,张九畴是此时的刑部主事官员。 王化贞的案子极其复杂,大明皇帝要求年前结案,给大明的九边军镇一个交待。 本来田尔耕办案还是心里有数,对王化贞的罪状如数家珍,王化贞知道自己必死,交待的很迅速,只求速死。 但是查着查着,就没办法追查下去了。 因为牵扯到了毛文龙,让案子停顿了下来。 毛文龙是左都督平辽总兵官,大明一品大员。 毛文龙的祖父本是山西人,时代在山西经营官盐,开中法后,盐政无以为继,毛文龙的祖父带着家眷,迁徙到了杭州。 而之后毛文龙的父亲毛伟,弃商从儒,纳捐为监生,想要考取功名,结果数次不中后,断了念想,就娶妻生子,有了毛文龙。 而毛伟的妻子,沈氏。就是王化贞案无法推动的核心人物。 沈家乃是杭州的首富,有“杭州甲族,以沈为最”之称。 毛文龙仅仅九岁的时候,毛伟病故,而那时毛文龙的母亲,就带着他,回到了沈家,这叫做携子依弟,母子二人,依靠着毛文龙的舅舅沈光祚过活。 而毛文龙的舅舅沈光祚是万历乙末科进士,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从开封推官到山东布政使,再到京城顺天府丞,顺天府尹,一路上顺风顺水。 毛文龙从军,就是依靠着舅舅沈光祚的介绍和推荐,毛文龙就成为了王化贞手下的练兵游击。 所以王化贞的案子想要推动下去,不可避免的涉及到了沈家。 所以田尔耕不得已的进宫请示万岁爷,是否继续追查。 “袁太保怎么讲?”朱由检思考了片刻问道。 田尔耕有些犹豫的说道:“查到王化贞和毛文龙以及沈家的关系之后,臣曾经送了拜帖给袁军门,袁军门说让我们继续追查。” 朱由检握着手中的奏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倘若沈家没问题还好,若是沈家有问题呢? 那必不可少的追查到毛文龙身上。 但是袁可立这一个继续追查,让朱由检非常难办。 因为毛文龙和袁可立之间有一些龌龊和间隙,而且很难修补。 袁可立作为毛文龙的靠山,在朝中多有为毛文龙说话,请功的举动,但是坏就坏在了请功这两个字上。 天启三年时候,毛文龙上书请功,说是打下了满浦、昌城之捷,击杀了近两万的建奴,请求恩赏。 当时袁可立就派人查了查,最后发现这两万多人中,只有一千建奴兵,其余都是朝鲜人。炮火响起之后,朝鲜百姓互相践踏,死伤极多。 随后袁可立据实上报,这两万首级从何而来。 好大喜功的将领,不失于慎的巡抚,毛文龙切实的领到了自己的军功,巡抚在皇帝面前刷了个忠于君命的脸。 这本来就是地方大将和朝中大臣们相互配合的戏码,当年戚继光和张居正在平倭、镇守蓟门、驰援辽东上不止一次上演。 本来都是惯例,结果坏就坏在了一些明公身上。 东林狗狠起来,连自己人都咬。 宋祯汉、宋师襄、方有度、庞尚廉这四个人就开始抓着这出戏不放,在轮番上奏章抨击袁可立庇护毛文龙,连瞒报虚报军功都不惩戒,连章抟击。 这四个人,还在私底下派出了说客,去哄骗毛文龙。 毛文龙压根不知道朝堂旋涡有多深,也不知道袁可立正在遭受怎样的弹劾,就被忽悠瘸了,他上了个类似于五大怨的奏疏,说的东西都差不多,说没有饷银、没有粮草、日子过得苦,抱怨了一大堆。 但是在皇帝的眼中,就是毛文龙这个总兵官和袁可立这个巡抚不和。 要是和气怎么还会有怨恨呢? 袁可立深知毛文龙皮岛的战略重要性,不得已,连上七道奏疏,致仕离京。 袁可立一离京,毛文龙被欺负的就更惨了,到那时毛文龙才知道自己上个明公的当,还专门去找了趟袁可立上门请罪,袁可立闭门未见。 站在袁可立的视角,毛文龙到底是被哄骗,还是出于本心已经不可考究,按照从迹不从心的原则,毛文龙这个行径就等同于背叛。 虽然袁可立下野之后,一直积极为毛文龙说话,但都是出于公心,没有私情。 大明类似坐师反目成仇的数不胜数,比如大明最有名的就是张居正和万历皇帝,是君臣也是师徒。 万历皇帝抄了张居正的家,内侍抄了十万银不满足,问张居正的儿子要二十万两。 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拿不出,只能自杀以示清白。 张居正的母亲知道儿子病逝,孙子自杀的消息后,也撒手人寰。 张居正的老二、老三也被革了功名充了军,生死未卜。 比如袁崇焕和孙传庭,孙传庭被迫致仕之后,袁崇焕直接在山海关为魏忠贤立生祠,一句话都不为孙传庭说。 孙传庭是袁崇焕的后台,两人不和。 袁可立是毛文龙的后台,两人不和。 张居正一步一步的教万历怎么当皇帝,万历皇帝最后把张居正整个家门都给折腾散了。 “朕相信袁军门,继续追查就是。”朱由检想了想,袁可立应该是知道沈家和王化贞牵连不大,所以才如此批注。 田尔耕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领命而去,跟着张九畴奔着京师沈家府邸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 江南赋税岂止繁重 朱由检没想到追查一个杭州的沈家,就招致了巨大的动荡。 当然,不是大明的明公们又闹腾什么幺蛾子,他们也就敢在裁撤驿站这种小事上,张牙舞爪。 真正涉及到了核心问题,多数明公都会选择明哲保身。 杭州沈家的追查,并不是和王化贞案子牵连甚广,事实上,沈光祚在介绍了毛文龙当他的游击之后,双方就没有了什么交集。 因为后来毛文龙已经离开了王化贞手下,参加了辽东的武举考试,列名第六,获得了安山卫百户的封爵,而后立刻因为战功升为了千总。 这都和王化贞没有多大关系了。 随后毛文龙在王化贞的授意下,带领一百九十七人攻打镇江(辽东军镇),这虽然是王化贞下的命令,但是怎么看一百九十七人攻打镇江(辽东军镇),都有些送死的味道。 锦衣卫追查杭州沈家,追查出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杭州沈家的财富到底从何而来。 沈家,长期担任的角色,就是苏淞地区的米粱,海漕之人。 将苏淞八府之地的漕粮,偷偷送到渤海湾,然后自天津卫入漕船,至通州入京通两仓,皮岛就是他们的中转站。 也就是说现在丢了皮岛,大明连漕运的粮食都无法得到充分供应。 而海漕,在大明是非法的行径。 元朝的时候,所有的江南诸府的粮草,皆由海运运至北地,可是到了大明朝,就变成了沿着京杭大运河押解。 但是京杭大运河押解粮食,且不说盘踞在京杭大运河上的明公们有多少利益,也不说大明的无为老母又在里面吃了多少,就是这粮船被那些各地的群小们,攀附上船偷粮,就是一件江南押解粮食进京交付漕粮的百姓,士绅们,不得不头疼的大问题。 漕粮一石,押解进京实为一石七八斗,而且这一石七八斗还是官面上的数据,民间上纳与粮长,又不知道加派了多少。 早在嘉靖三十九年、隆庆初年、万历九年,大明开渤海湾,海运粮草,江南从明公到士绅再到普通的农户,无不【合邑人民欢呼动地,群赴仓纳粮】。 可惜,后来张居正死了,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几十年的努力,瞬间化为了乌有,再也没有人提这海漕之事,其中利润之丰厚,让沈家直接做了那杭州府的首富。 这是沈家的财富密码,现在被大明的皇帝调查出来了。 朱由检并打算追究沈家的违法行为,他看到这件事之后,只能沉重的叹息。 大明的百姓,岂止是忠君爱国四个字可以形容? 大明对苏淞八府之地,非常的不友好。 苏淞八府之地包括了应天、镇江、常州、苏州、松江、湖州、嘉兴、杭州八府,这八府一共承担了大明共计四百一十五万石的漕粮。 大明一年的漕粮大约在两千两百万左右,而这八府之地,就承担了五分之一的税赋。 苏淞八府之地重赋税,可不是玩笑。 以江苏高淳县为例子,他们本身不产粳米(糯米),就不得不到高宝县去购买,甚至需要跑到山东的凤泗县才能购买得到所摊派的粳米。 而江苏各州府县都有巨大的摊派压力,不得不四处求购,每到这种时候,苏州就开始大规模内斗,而且极易升级为械斗,大明人都喜欢嘲讽江苏为散装江苏。 这种局面下,苏州高淳县的每一任县令,苏州府的每一任知府,浙江布政司的布政使,每年都在上书同一件事。 求求你了,万岁爷,让我们漕粮改折银吧! 当然每一任的大明皇帝统统都是留中不发,从来未曾受理。 哪怕是张居正活着的时候,他都不敢动江南八府之地漕粮改折。 一方面是因为漕粮改折银,会影响到大明京师的粮食安全,另外一方面,涉及到了大明朝初建的时候的矛盾。 当时朱元璋在滁州,而张士诚在苏州,苏州从上到下支持张士诚,本身张士诚也是他们推出逐鹿天下的人物。 后来朱元璋和张士诚在鄱阳湖上大决战,好悬一股东风吹,朱元璋的小船烧了张士诚的铁锁横江侥幸获胜,否则张士诚的大船在鄱阳湖全胜而出,那天下就不姓朱,改姓张了。 这是一个极大的政治路线问题,哪怕是张居正都绕不过去。 万历九年之时,全大明,连辽东的建奴都享受了一鞭法带来的好处,但是江南八府、浙江、湖广、浙江三省,不准折银。 当时的布政司和两名知府、三名知县于官衙上绝笔书,请求朝廷折银,随后自缢身亡。 张居正迫于压力,将部分役折了银,又偷偷改漕运为海运,当年,江南近五百万的漕粮,如数入库,江南士族连章上书夸赞万历皇帝的英明,夸赞张居正这个首辅真乃是大明的太岳相公。 一时间有海晏河清的景象。 可惜万历十年六月二十日,张居正一死,当年海漕改回了河漕。 如果连建奴都能享受的政策,浙江、湖广、江苏无法享受,稍微松一点剥盘,就是圣明之君,这不足以说明江南百姓忠君爱国。 那大明自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亲自下令,着令凡户部官不得用浙江江西苏松人,这道命令就是在仕途对江南的打压。 不仅如此,这道政令的背后还有各州府县的典吏文书,但凡是涉及到财会问题,都也不能使用浙江江西苏松人。 这就是大明典型的一等朱、二等官、三等汉民、四等蛮、五等南。 其实鞑清也压根没有解决江南重税积欠的问题。 比如顺治十三年,鞑清户部尚书车克,就上书:江宁苏松常镇五府,计五、六、七、八等年,积欠二百余万两,钱粮甚多。 江南等省原未完成八、九、十年份银共三百五十九万三千八百二两五钱零。 到了顺治十八年,康熙继位的时候,议政王、贝勒、大臣、九卿、科道等官公同会议得,江南本年不敷五百七十万有奇银两。 顺治十八年的时候,过年的第一天,顺治对大臣们口述遗诏了,第二天就病逝,撒手人寰。 康熙继皇位的时候,江南那一年就欠了五百七十万两银子的税。 康熙直接发动了江南奏销案,以刀斧手催缴税粮,在追缴逋欠钱粮的过程中,共革黜四府一县官绅士子一万三千余名,最终收缴钱粮共四万九千两有余。 四万九千两,四舍五入计作:五万两,这就是杀了一万多学子追缴出的欠额。 是鞑清的刀不够利吗? 能把四府上万乡绅学子一刀砍了,一锅烩了,还不够锋利吗? 但是鞑清就追了四万九千两的税银。 鞑清一直到康熙五十年的时候,全国第一次耕地普查,才仅仅不到七百万顷,不到七亿亩的田地,其余全部荒废中。 鞑清从崇祯十七年入关开始,到康熙五十年,一共经历了七十余年,但是土地耕种量依旧低于大明的永乐年间,刚刚超过了洪武末年的水平。 鞑清初期,其社会经济恢复与发展如此缓慢,在中国古代史上,极其少见,几乎没有。 几乎新朝初立,天下安定之后,经济会迅速恢复,人口也会报复性的增长,耕地面积会直接反馈这种经济的复苏。 在五十年的时候,会迎来第一个人口红利期,那也是一个王朝几乎最鼎盛的时候。 但是鞑清到了七十年时候,还在“稳步”恢复中,丝毫看不到经济和发展的恢复。 所以,鞑清压根就没有解决过明末的财政危急,清廷自始至终,也一直处于财政危急的时刻。 最鲜明的例子,就是鞑清一直从顺治元年到宣统三年,一直在征收“征辽饷”,每亩九厘银,二百余年从未停止过征收。 征辽饷,他鞑清征这个税赋,到底在征伐谁? 但凡是财政上没有压力,他何必征这个包含歧义的税赋呢? 说到底,还是穷。 本身就是战争土匪性质的政权,只能通过一次次的劫掠,当打劫不动的时候,就会变成被打劫的对象。 “王伴伴,叫毕自严过来,问问他上次那个户部右侍郎的那个阙儿还在吗?朕要给倪元璐。”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 “可是太祖祖训……”王承恩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对劲,提醒了大明皇帝,这是一个政治路线的问题,这一刀下去,王承恩下意识的捂住了脖颈。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古怪的模样,笑着骂道:“你也是古怪,朕又没说要砍了你,看把你吓得。” 毕自严来的很快,把京师的雪地踩出了一道脚印,来到了西暖阁,即使万岁爷不叫他,也到了他定时向万岁爷汇报的时间点。 这段时间,大明户部一直在削减宗俸,而他就是来汇报削减宗俸的成果。 “倪元璐任户部右侍郎的事,毕尚书以为如何?”朱由检示意王承恩上背茶,直奔主题的问道。 毕自严来的路上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当万岁问起的时候,毕自严恭敬的说道:“若是万岁这里没问题,那倪元璐上任自然没问题,左右不过是一个不视事的职位。” 万岁这里的问题,就是由大诰背书的大明祖训,不过大明祖训也毁的八九不离十了,朱由检更是对这个不感冒。 他比较信奉与时俱进,遵循历史发展规律,不断变革。 毕自严忽然想到了倪元璐现在还在长陵,满是笑容的说道:“不过倪元璐敢不敢,那就得看他自己了。” “哈哈!”朱由检也是跟着大笑起来。 毕自严这个平日里不喜欢讲笑话的人,突然讲起来冷笑话,的确很好玩。 倪元璐在长陵哭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敢作敢当的角儿,大明皇帝这个时候,不仅不计较他骂皇帝的事,还给他升了官。 但是这位置,可不是什么好位置,需要很大的勇气。 苏松人当户部右侍郎,这件事的压力就来到了倪元璐的身上,他到底是不是他自己口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了。 “好了,景会,我们不提他了。”朱由检笑着喝了口茶,问起了削减宗俸的问题。 景会,是毕自严的字。 毕自严掏出了账本指着账目说道:“万岁,削减宗俸,明年预计户部太仓可入银两百余万两。虽然不多,但是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明年钦天监预计田赋银为两千三百五十七万两,其中起运京师约为一千七百八十五万九千有奇,岁需一千三百余万,加以各项经费二百余万,计岁出至一千五百七十三万四千有奇,凡二百一十二万五千有奇,这是账目。” “景会这账做的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你这做账,朕十分的放心。”朱由检说着放心,还是拿起了算盘,不停的抽出几个账目和历年进行比对,偶尔还会敲打着算盘。 掌握军、财、吏权是一个皇帝的必修的科目,哪怕是账目再过于繁琐,也要耐心的抽查。 并不是说毕自严不值得信任,而是这是皇帝的职责。 朱由检抽查了三十多条账目,并且和历年的核算之后,确保无误之后,笑着问道:“今年的账目为什么比往年都要算的快一些,我记得以前的时候,总是到年底的时候才能核算,有时候甚至得正旦除夕还在灯火通明的盘账,今年这离过年还有近十五天,这账就算完了?” “万岁明鉴,最近户部得了一物件,倒是有趣,算起账来倒是快了很多。”毕自严点头说道:“不过都是些旁门左道罢了,万岁,臣有封奏疏。” 朱由检刚要打听这什么神奇的物件,结果毕自严拿出一本奏疏来,朱由检看了半天。 其实刚才算账的时候,朱由检就发现了问题,因为毕自严给的起运数字不太对。 毕自严给的起运数字为一千七百八十五万九千有奇,预期田亩赋银为两千三百五十七万两,起运就是七成半,给地方留存就只剩下两成半了。 其实大明的赋税有点像后世有段时间的国税和地税一样。 大明的所有的收入分为起运、留存两种,起运就是运送进京,留存就是留在地方。 按照惯例,起运和留存,大明一直是起、存相半。 “其实这就是当年张太师和高老师父为何要压着宗俸二十年不发给他们的原因,就是为了把起运的比例做到三比一去。”毕自严点头的说道。 张居正和高拱两个人,克扣宗俸长达二十年之久,搞得有些朱家子弟,都上街乞讨卖艺维生,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都能把整个乾清宫给塞满了。 其实张居正的目的,就是把这笔钱,押解进京。 毕自严出神的看着暖阁外的大雪,笑着说道:“说起旧事,当年张太师走了之后,宗藩们高兴的夜不能寐。” “天启二年的时候,先帝要复给张太师复官,宗藩们却无一人反对。” “宗藩那个时候,才发现,这笔钱,不是张太师不给他们,而是都被截留了。张太师走了,大部分的宗藩的日子,过得反而更难了。” 朱由检不由的点头,其实张居正死后的凄惨下场,让大明人人自危,人亡政息、求荣得辱这两条亡国之兆都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其中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不成?”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第一百零九章 唯有反腐,才能救大明 “当初的情况很复杂,当时先帝要为张居正平反,宗亲们不反对,但是朝中的大臣们开始反对。”毕自严说完就看着朱由检,他希望朱由检能够听得懂他话里的潜台词。 作为一个臣子,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是有些话不说,那就不遵循一个臣子的本分。 故意的停顿、重点内容抑扬顿挫,都是表达自己含义的一种方式,谏诤为心,规谏阙失,需要皇帝和朝臣的密切配合,这一点,朱由检和朝臣们的情分还没到那个地步。 显然现在的朱由检,正在认真听取毕自严的谏言,在毕自严抬起头的之前,朱由检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潜台词。 其实张居正的改制,最大的“受害者”应该是官僚。 因为官僚们被考成法折腾,每天都在时时刻刻的被考核着,但凡是有些不合格,哪怕在江湖上有四海同盟盟主的江湖地位,哪怕是贵为三公九卿,该罢免,也不含糊。 比如张居正当初收拾的王世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王世贞号称文坛后七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流传甚广,在入京之前,王世贞已经领到文坛高达二十余年,入京之时风头一时无二,进京的王世贞丝毫不畏惧权臣张居正,在职期间每日修仙为生,四处传道灵气复苏。 随后王世贞就被张居正给罢黜了。 在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六月的这段时间,是整个大明朝官吏们最难熬的时间段。 如果是朱元璋和朱棣,对待贪官污吏、怠政懒政之人是物理消灭,那么张居正所奉行的就是精神消灭,不仅罢官,还要传召天下罢黜原因,事无巨细,十分详实。 四处布道的王世贞被张居正罢黜还被邸报通报,天下皆知,王世贞被人嘲讽王仙人,弄的灰头土脸的时候,修仙大业出了问题,倒不是飞升,而是修仙修出了痢疾。 因此王世贞怀恨在心,四处对别人说张居正喜欢吃海狗肾,还编的有模有样,让人深信不疑。 张居正的考成法,是以反腐为核心的吏治考成的方法,吏治绕来绕去,都会绕到反腐二字来。 大明的明公、官僚们的俸禄本来就很低,这一连串的反腐,搞得官僚们日子极其难熬。 “景会继续说。”朱由检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毕自严话里的潜台词。 若是明年要整顿吏治,那就从张居正的反腐开始入手,一抓一个准。 京中打老虎,京外拍苍蝇,打上十年八年,天下吏治自然海晏河清,该到朝廷的财税、漕粮、马价银等等一分不会少。 毕自严摸了摸鼻尖,万岁眼中凶光乍现,可见是真的听懂了自己话里到底在表达什么,他笑着说道:“张居正抄家的时候抄出了纹银十万两,和当时的司礼监太监冯保的两百万两相差甚远,万历皇帝不满意,命令当时上位的张诚继续追查。” “司礼监太监张诚倒是下得了狠手,严刑拷打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张敬修借遍了亲朋,筹到了不足五万两白银,张诚极不满意,五毒之下,张敬修不堪折磨,留下了绝笔书信,自缢而亡。” 毕自严说起这段,整个人的身子都缩在了椅子里,这就是为大明效命,终身夙夜忙碌,最后鞠躬尽瘁,猝死在师相之位上的张居正身后事,如此惨淡的下场。 而现在的毕自严为万岁效命,其最后的下场又会是何等的模样? 他不知道,但是这世间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的模样,就知道毕自严到底想说什么,他点头说道:“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于亿万年也!” 朱由检这话就是张敬修的绝笔,其中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说的就是张居正死后大明的首辅张四维。 毕自严一愣,万岁爷居然看过了张敬修的绝笔信,这让他十分的惊骇,同时表情又有一些不太自然的继续说着陈年往事。 “张敬修的儿子张重辉被充了军,没过几年,人就死在了宣府卫所里,也不知道是病死还是劳死,天启二年,先帝为张居正正名复官的时候,先帝只找到了张居正额曾孙张同敞,因为复官张居正,肯定要恩荫后代。” “张同敞当时虽然还年幼,但是拒绝了先帝的恩荫中书舍人的诏命。” 中书舍人是九卿之一,不过张同敞年龄尚幼,这个职位肯定是不视事,但是张同敞哪怕是吃糠,都不肯吃大明皇帝的皇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朱由检这个后世来的人,恰好知道张同敞。 在崇祯十七年,甲申国难之后,张同敞闻京师陷落,悲从中来。 当南明隆武帝朱聿键再次启用张同敞时,张同敞不再推辞,在湖广周遭抗清,随后任桂林总督抗清。 最终张同修被孔有德俘虏,拒不投降,被孔有德杀死于广州。 绕来绕去,张家最后一丁,忠于国家,不畏身死,与国同休。 朱由检这个后世来的人,之所以能够记住此人,还是当初郭沫若为张同修写了一首《赞张同敞》。 的是奇男子,江陵忠烈张。随师同患难,与国共存亡。 臂断何曾断,睛伤并未伤。万人齐仰止,千古整冠裳。 朱由检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根据宫廷经官记载,仅仅是万历年间,就因为各种生辰、喜丧、节年,有过近百次的恩赏,少的有数千,多则数万两白银。所以张家院里查出十万两白银来,其实真的不算多。” 这是内监司的账目,户部尚书自然没有资格盘账,这数百次的恩赏,其实累加起来,就超过了百万之数。 大概是万历皇帝想要收回自己当年自己亲自下诏的恩赏吧。 谁让万历皇帝直到临终的时候,一直都是个宝宝呢? 万历宝宝年轻的时候,以为张居正管得宽,张居正死后第四天,就开始清除张居正余党,慌忙的换了个晋党张四维做首辅,开始对张居正清算。 结果咧,万历前十年,才是万历皇帝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十年。 亲政万历宝宝不到两年半,万就被朝臣们气的肝火反复发作,万历十三年正旦大朝会,都未能参加,此后余生,万历宝宝一次正旦大朝会,祭祀江山社稷,祭祀宗庙,他都缺席了。 《酒气财色疏》,正是万历十三年大年初一的时候,送到了万历宝宝的面前。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谁敢这么折腾他学生? 朱由检之所以这么确定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亲自下旨恩赏,还是因为张居正的严格要求。 朱翊钧从小就被张居正教育,要用手敕,而不要用口谕,防止被内侍矫诏,任何奏疏都要亲自批注。 所以大明的诰敕房,保留着万历宝宝十岁时候下诏罢免高拱,种种稚嫩的笔迹,都是万历宝宝十岁到五十八岁亲自签的奏疏和诏命。 所以朱由检对张居正乃大明摄政王的传闻,向来嗤之以鼻,若是张居正有心篡权,让万历宝宝往野了长,费尽心思的培养作甚? 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张居正的七世祖,也就是张同敞的九世祖张关保,曾经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追随太祖皇帝大纛,每战必竭,战死于洪武三年的兴元之战。” “还有这等旧事吗?”毕自严有些失神的问道。 毕自严显然是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压根没注意在皇帝面前失了态,朱由检抿了口茶,之所以讲出来,自然是为了收买人心。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收买人心,再多的伎俩都不算是伎俩。 说张居正是个大贪官的。 那和珅在嘉庆年间倒台的时候,上上下下查抄家产高达八亿两,到嘉庆手中不足一千万两,倒了一个和珅,肥了无数的京官。 后世有些人总是念叨的年少不知李鸿章,而立方知真中堂的李鸿章,在清末的时候,老佛爷建院子,他给两兄弟买地皮。 宰相合肥天下瘦,人人痛骂之,李鸿章死的时候,家中不算其余家产,仅仅白银现金就四千余万两。 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里,对李鸿章的评价是:【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 甲午海战之后,鞑清在李中堂的安排下,和日寇议和,最终协定了两亿两白银。 而两亿两白银约合34725万日元,当时的倭国一年的财政收入仅为8000万日元。 和李中堂谈判的倭国外务大臣井上馨如此评价议和之事:“一想到有三亿五千万日元滚滚而来,无论是政府还是私人,都顿觉无比的富裕。” 而被人心驰神往的民国政府,在1941年,美利坚对日寇宣战之后,才停止了这笔赔偿,即使剩下也所剩不多了。 朱由检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人们抱着张居正的海狗肾,这种一听就是杜撰之事,兴奋异常,仿若是知晓了天大的秘密,津津乐道。 但是对于李中堂和民国却是非常的喜爱,不自觉的回护。 就特么离谱。 朱由检回过神来的时候,毕自严还在自我沉思之中,他要想明白张居正到底是不是贪官,是不是权臣,也要想明白大明皇帝为什么讲这些秘闻。 “明年要查腐。吏治需要整顿,不查腐,就治不了漕运,治不了漕运,江南与大明朝廷离心离德。整治了吏治,就整治了漕运,就整治了地方的投献恶名。”朱由检轻轻的敲了敲桌子,对毕自严说明白了自己的想法。 朱由检也不顾毕自严能不能接受,想不想接受,继续说道:“而这半年,户部在京察之中与缇骑、番子通力合作已经初有成效,朕打算以户部查腐为由头,介入吏治,整顿吏治。” “反腐才能救得了大明。” 毕自严整个人回过神来,喝了口茶压了压惊,说道:“万岁,查不得……” 毕自严只是想告诉大明皇帝,应该从何如何整顿吏治,至于什么时候下手,毕自严认为时机尚不成熟。 他只是上谏,告诉万岁爷应该有五年,十年以后的野望,而不是盯着眼下一点一滴。 但是他没想到万岁爷如此心急。 “查不得,有何查不得?京中三公六卿朕都给他查了,还办不了他们?!”朱由检没由来的一股火气。 唱高调的时候,朝臣们一个比一个积极,轮到做事的时候,一个又一个往后缩。 他大明皇帝都豁出去了,你毕自严怂个球? “万岁,最近京中新政颇多,反腐这件事,臣以为还是暂缓。”毕自严还是反对,新帝登基后,做了很多的事。 杀了魏忠贤、设立西山煤局、设立蓟门火炮局、疏通通惠河、接见郑芝龙五关开海、与建州开始了第一轮的博弈、设立了班直军、文渊阁重组、查抄京中买办梳理京中明公财产等等。 这些事,都充斥着一个字,急。 毕自严不知道万岁爷到底在急些什么,但是万岁这里一着急,那司礼监就会急十分,文渊阁就会急百分,六部就会急千分,十三布政司就会急万分,各知府就会急十万分,各县令就会急百万分,到了大明百姓头上,就是急千万分。 他闭目良久的说道:“万岁,可知我大明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者六十二,这等巨舶在海上如何调头?” 朱由检看这毕自严没有接话,他就是不配合,等着毕自严自己把话圆上,敢在大明皇帝问政的时候,玩这种话术的把戏! 毕自严乐呵呵的说道:“根据时人记叙,大明宝船单船调头就需要两个时辰,有一次出海,返航正是夜里,直接把海港的灯塔给撞了。” “胡说八道!”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我大明海船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夜间一律不得泊船,酉时日入则不再进港,当朕没读过《龙江船厂志》吗?” 毕自严一愣,赶忙说道:“正是因为宝船转向不及,大明才有了夜间不入港的规定,万岁,臣万万不敢欺君,此事,还是发生在洪武年间的旧事了。” 朱由检这才了然,原来他想不明白的规定,是从这件事上来的。 “朕知道你在说什么。”朱由检当然清楚这个比喻的内在含义,是把大明比作了宝船,调头的话,要徐徐图之。 “不是朕想急。” 朱由检叹气的说道:“时不我待呀。” 第一百一十章 为了谁? 毕自严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没有把心里话,直接讲出来。 因为他拦不住万岁做他任何想做的事,大明朝所有人想要阻拦万岁做事的唯一途径,就是想办法物理毁灭大明皇帝。 想要精神毁灭大明皇帝,那是在痴人做梦。 大明朝是一个国族构建极其稳定的政权,这个政权的稳定程度,在清廷入关之后得到了体现。 清廷入关之后,前面一百年一直在平叛,无数的反清复明的活动,让清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得不向地方妥协,在大明卫所的基础上,建立了比旗兵庞大四倍到五倍的绿营兵。 而这些绿营还没折腾到乾隆年间,就已经比大明的关宁军还要尾大不掉。 而清朝的后一百年,基本都笼罩在农民起义和平定类似于准格尔之类的地方性叛变,等到稍微缓口气,英吉利的鸦片船就开到了金门。 这个时候,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席卷了整个清朝的疆域。 而革命的口号,也是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的极度民粹,甚至还有不少人喊着反清复明。 当然在革命取得阶段性胜利之后,孙文非常清楚的知道,驱除鞑虏这种民粹不利于统治,马上还出了五族共和的口号。 在这一点上,朱元璋同样如此。 当年还喊着驱除鞑虏,复中华衣冠,在登基的时候,立刻认了蒙元为正朔,并且册封了包家二王后的待遇。 这就是一个政客的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当然政客们更多的是看重自己和自己背后的利益,而政治家,总是着眼于整个国家和所有人的利益。 政客和政治家的区别总是如此的鲜明。 一个优秀的领导人,需要学会自己扯自己嘴巴子,为整个国朝谋求更大的利益。 无论是疆域、领土、航路、海域等等,打自己的脸,是一个优秀领导人必备的基础。 国族构建十分完整的大明,是通过铁与血完成国家民族的构建,朱元璋八征蒙兀,朱棣六征漠北,都是为了完成国族构建。 这种超脱于政权的国族认可,在百姓层面,可以获得更高层次、更广泛的认同。 权力的大小来源于百姓们陷入主观想象,而权力的基本构成需要事实去保障。 饱受蒙元压迫的关内百姓,需要对过去清算,也需要对自己的民族恢复自信心,而朱元璋和朱棣的征伐,就是为了这种民族自信心的恢复。 当然,不管是朱元璋还是朱棣,总是会文人墨客小声哔哔两句,穷兵黩武,至今如此。 将大明现在的残破和种种弊政,甩到两百年前,早就做了古,无法反驳的太祖和成祖的头上,大概可以慰藉他们惶惶不安的心里。 而隆庆年间,对俺答汗的征伐,到彻底令其归顺,其台吉多数被封为了大明的指挥同知。 而顺义王的继承,也由大明王庭一言而决。 这就是对国族认可的构建的过程。 所以,大明的皇帝世系,本身就代表着秩序的建立者,秩序的阐述者和秩序本身,这种秩序,压根就不可能精神毁灭。 但好在,虽然大明皇帝本身是秩序,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个人,只要是人,被杀就会死。 所以,在利益巨大冲突的时候,明公们只能选择物理消灭,当物理攻击无效的时候,其实明公们就是再怎么操作舆论,地方官们就是再以投献治罪,限制大明皇帝的政命,也无法从精神毁灭掉大明皇帝。 这就是明公们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 也是让金尼阁这些传教士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他们眼中的大明皇帝,就是三位一体的神,秩序的建立者,秩序本身,秩序的表述。 可是大明皇帝本应该是无所不能,居然被几个臣子们束缚在小小的皇宫之内, “万岁,马上就要过年了,京中肥肥肉万岁可知多少钱一斤?”毕自严忽然换了个话题,既然万岁要反腐,他也没有好办法阻止,说起了他今天第三个话题。 肥肥,是大明朝的百姓们,为了避讳大明皇帝的姓氏,给猪改的名字,叫做肥肥。 但是大明皇帝其实从未下诏避讳猪这个字,因为本身避讳,就是避开名讳,又不是姓氏。 再说了,本身大明皇室本身就是乞儿出身,对这些压根就没什么忌讳。 但是大明的百姓们通常把猪肉称之为肥肥肉,而大明的朝臣很少说肥肥肉这三个字,而是说当着皇帝的面说猪肉。 大明皇帝和朝臣们关系,能好才奇了怪。 “我记得年中的时候是一分银一斤。”朱由检奇怪的回答着,好好的怎么聊起了猪肉的事。 毕自严想了想说道:“现在两分银一斤,足足翻了一倍。” “哦?难道猪肉涨价也是朕的罪过不成?”朱由检的脸色变得极其奇怪的问道。 这啥意思?猪肉涨价跟他朱由检有什么关系? 毕自严严肃的点头说道:“万岁登基之后,清查京营冗员,之后锦衣卫的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余人,全员补齐,为了抢兵,袁军门、孙帝师和田都督为了这兵源都闹得几乎水火不相容的时候,万岁又补了腾骧四卫近两万余人的兵额,这下孙府丞也加入了抢人的行列。” “这前前后后就扩军了四万,军官造官册新增七百五十三人。” “这四万人和七百五十三人的军官,就是猪肉涨价的根源,万岁可知这四万精锐需要八万战马,这还是不满编制,按照大明成祖年间的份额,就需要十二万匹战马,一马驮甲,两马交替载人。” “为了凑齐这八万的战马,太仆寺卿天天上各部讨债,当年挪用马价银都被催了。” 朱由检知道骑兵贵,但是不养骑兵,只造炮,对骑兵的杀伤力实在是有限,建奴来去如风,大明只能坚壁清野的固守。 这不符合大明的风格,也不符合朱由检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的信条。 坚壁清野的举动是破坏大明内地的生产生活,对大明关内的破坏,岂止是简单的掳掠可以去概括? 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大同、宣府两地逃难的百姓,会如同一股旋风席卷整个大明,对大明秩序的破坏,那可是会要了大明的命! 毕自严叹气的说道:“八万匹战马,就需要从八十万匹驽马中去选。一时间整个京师的豆料的价格都翻了一倍,自然肥肥肉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而且这价格估计一直到辽东战事结束之时,都无法恢复。” “倘若万岁能够徐徐图之,这八万匹战马,绝对不会让豆料价格翻番。” 朱由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己清楚崇祯二年的时候,黄台吉就从喜峰口破了个口子,在大明顺天府转了一圈,又去山东劫掠一番,在北直隶驱赶了数十万的百姓南逃。 但是朝臣们并不清楚,所以他们会觉得皇帝心急。 关宁军镇守辽西走廊,建奴错非破了宣府和大同,否则怎么可能入的了关? 蓟门类比大明就是大明的门牙塔,而关宁军镇守的辽西走廊就类似于高地塔,黄台吉胆敢越过高地塔杀人也就算了,还要拔了大明的两座门牙塔? 这在任何文臣武将的眼中,都是不可能的事,毕竟游戏规则上可以越塔强杀,但是不可以越塔破塔。 在军事上,这种跳蛙战术,绝对不可能以破坚城为目的,跳蛙战术的核心就是仗着机动力,跳来跳去。 但是黄台吉这么做了,而且还成功了。 “涨价就涨吧,少吃两斤肥肥肉也死不了人。”朱由检没有任何犹豫,两害相较取其轻也。 毕自严叹了口气,说道:“万岁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知我者,景会也。”朱由检哈哈大笑的说着。 其实毕自严的劝谏还是以劝大明皇帝不要那么心急为主,而且还隐隐的劝谏大明皇帝不要杀伐过重。 他只是在拿肥肥肉说事,但是大明皇帝就是硬装,不接这个话茬。 毕自严笑着摇头说道:“虽然不知道万岁为何如此心急,张太师给大明调头,用了足足十年,若是再算上高拱徐阶他们,大明用了足足十七年,都未曾把头调过来,但是万岁如此心急,那希望孙传庭不会让万岁失望吧。” “臣能做的就是保证万岁需要任何东西,臣都能给万岁提供,这就是臣最大的能力了。” “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了。”朱由检笑着继续说道:“孙传庭会让朕失望吗?” 朱由检可是知道孙传庭在榆次组建的秦军都是些什么人。 失地的农民、失去军屯逃所的军户、破产的小商贩、逃难的边民等等构成,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面黄肌瘦。 别提膀大腰圆了,长得壮,一万秦军里挑不出一百人来。 大明皇帝就给了孙传庭六万五千两白银,养出的一万秦军,击溃的可不仅仅是农民起义军,还有清廷八旗军。 这一次,朱由检直接给孙传庭招纳的是两万精锐。 “那臣告退,这雪,臣看着就高兴。”毕自严拢了暖阁外栏上的一把雪,走出了西暖阁,在雪地里渐行渐远。 毕自严出了西华门,走过了白雪皑皑的银作局和御用监,来到了西苑太液池旁,缓缓的蹲在了池边,将手中攥着的雪团放在了湖畔,拢起了一个小雪堆,插了一根树枝。 他走了没几步,又转了回来,在雪地上写下了景会二字,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给这小雪堆磕了个头,离开了西苑。 他把自己埋在了西苑里,今后,他毕自严就只是大明朝的毕尚书了。 战争,从来都不是廉价品,在凑足物资的过程中,他不知道自己会跌倒在哪里,但是从此之后,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不会埋怨。 为了大明皇帝吗? 是,也不是。 大明不仅仅有皇帝,大明还有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一份子。 朱由检听着王承恩的禀报,眉头紧蹙的看着西苑的方向。 “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君如腹心,臣如手足,心正则手足正,心不正则手足歪邪,此乃君臣之道也。”朱由检看着西苑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 他朱由检要是倒了,毕自严的下场可想而知。 “万岁,出巡之事,懿安皇后那边都筹备好了,还有正旦之物,都在筹备了。倒是坤宁宫主,最近和懿安皇后走的很近,倒是学的有几分模样了。”王承恩小心的说道。 “王伴伴,你说朕会输吗?”朱由检忽然扶着暖阁的凭栏笑着问道。 王承恩十分确信的说道:“万岁爷不会输,大明也不会。” 毕自严在大明皇帝这里下了重注,以自己的生命甚至连自己的子孙家人都做了赌注。 而大明皇帝也在军事上下了重注。 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国家大规模的重资产的投资,战马、火炮、后勤补给、军备、官职等等人力物力的重大投资。 倘若在崇祯二年,大明皇帝和后金汗国的赌局,大明要是赢了,这些投资都可以连本带利的尽数赢回来,不光可以保本,还可以一本万利,大赢特赢。 在政治实践的过程中,战争,近乎于万灵丹一样的神药。 只要战争获胜,建奴就可以从十三甲变成一百甲,从一百甲变成三千甲,再变成三万甲和现在的十万军卒盘踞的辽东。 建奴主从元朝的时候,就已经在积极的叛元活动,到了大明,从第一任建州军民指挥使司阿哈出开始,建奴主就在积极叛明了。 之前为什么建奴主一直成不了事?就是因为他们一直输。 努尔哈赤为什么成了事?因为老奴酋一直赢。 但是逢赌必赢的老奴酋,骤然在宁远城下碰了一头包,不仅自己他撒手人寰,连带着为了巩固内部团结,他最喜欢的大贝勒代善,当不了可汗,还得让叶赫氏所出的黄台吉等上汗位。 战争,从来都是赢者通吃。 但是大明实在是太强了。 萨尔浒输了一次,建奴通吃;广宁再输一次,建奴通吃;崇祯二年喜峰口入关,建奴再胜,建奴通吃;崇祯九年,宣府、大同城破,建奴再胜,建奴通吃;崇祯十三年,在松锦之战中,大明又是大输特输,建奴再次通吃。 但是黄台吉依旧是入不了关。 这就是大明,而现在朱由检在桌上下了重注,按照他的估计,大明还能输三次,而黄台吉只能输两次。 朱由检看着西苑的湖畔,再看着辽东的方向,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忘初心 “天下糜烂,百姓从贼,听闻万岁曾在文华殿言: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义,可有此言?” 卢象升给孙传庭倒了一杯茶,两个人本身没有什么交际,今天是孙传庭主动登门拜访。 虽然饶了点圈子,孙传庭还是找了点关系,强行附会了一番关系之后,登门拜访。 孙传庭虽然熟读兵书,也在衙门里经常训练捕快,偶尔也会和大明的千户四处缉盗,他自己本身也是武艺在身,但是训练军队,尤其是一只大明皇帝寄予了巨大期许的新军,他还是有些经验不足。 但是卢象升有的是经验,在大名府做知府这几年,卢象升的威名,早就在北直隶传的沸沸汤汤,甚至带着天雄军进京的时候,顺手还平了好多山寨,权当是练兵。 “君上不嫌臣卑鄙,以四品府丞入文华殿听政,某这性子又耐不住,有些事总是喜欢说,万岁总是耳提面命的教育,某谨记君父圣诲,时时自省,某不敢忘。君父曾言乱亡之祸起于斗升小民起义。” 孙传庭喝了口茶,说了一番让卢象升极其意外的话。 卢象升看着孙传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朝臣们私底下说皇帝的好话,基本都是吹嘘,像孙传庭这句耳提面命,时刻谨记的话,实在是让卢象升大出所料。 因为孙传庭是东林出身,卢象升本来不愿意和孙传庭有太多的瓜葛就是如此,但是孙传庭找到了他当年的同窗进行游说,卢象升才答应见面。 可是孙传庭这番话,哪里有一点东林党的样子? 大家都是皇党,那就没什么芥蒂了。 卢象升点头说道:“实不相瞒,就某在大名府的所见所闻,某料定!不出三年,陕西、陕西、关中、蜀中,甚至是湖广都有可能大乱!” “伯雅,你来看,大名府,自魏县至大冈,紧邻开封,自古河南就是粮仓,但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河南百姓卖儿卖女以求存。无数流民翻越太行至大名。而且是越来越多,南逃一旦出现,陕西不稳。” 卖儿卖女求存,通常说的不是父母求活。 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人? 卖儿卖女,是父母给孩子们谋一条生路,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必然是死路一条的时候,父母才会如此抉择。 当然有些人渣不是,不过还是少数。 卢象升掏出了一份地图和一本笔记,是他在大名府走访的时候,调查人伢子往来买卖,调查流民来自何方,调查原因的种种感悟,详细的记录这某年某月某地流民途径大名府。 “伯雅在京中可能不知,仅仅在大名府,每年衙役都要埋掉近三百余人的流民尸骸,否则很容易滋生瘟疫,大名府专门有一个流民的坟山,百姓们笑成其为元宝。”卢象升将手中的堪舆图和笔记递了过去。 这都是这些年在大明做知府的时候,做下的笔记,他有着详细的调查,才会说天下有变,应该提前做准备,而且他厉兵秣马的原因也是如此。 他还以为自己会等上几年,但是没想到万岁直接让把他提领天雄军进京了。 这都亏了万岁爷身边的大珰王承恩,去接王徵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衙役骑卒。 当然王大珰没有上谗言,而是将情况打探清楚后,才说了出来。 天下大乱将至,但是今年一场大雪,让他把这道奏疏压在了手里,再也不能说给万岁听了。 因为瑞雪兆丰年,若是陕西、山西的大雪能够带来足够的降水,消灭蝗虫,次年旱情缓解之后,他这个观点,就成了妄议朝政,颠覆朝纲的言论了。 “这本笔记能借给我看看吗?”孙传庭看了半天,这里面不光有卢象升调查流民的走访,还有大量练兵的实际记录和总结的驭兵之道。 而这方面正式孙传庭说欠缺的内容。 卢象升有些唏嘘的说道:“伯雅要看,那就拿去,那边还有半箱子,都是这类的笔记,你当做是传记看就好了,里面有些自夸的话,还请伯雅提某保密,都是少年放浪形骸,夸下的海口。” 谁都有少年的时候,卢象升同样也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当了首辅,这天下必然是海晏河清,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卢象升逐渐的放弃了儿时那些幻想,变成了专攻军政的将官。 再回头看自己少年时候的话,觉得不堪回首。 是自己忘了当年许下的大话,他无脸面去面对那段激昂的岁月罢了。 皇帝下了诏书,让他升任右参政兼副使,整顿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兵备,就是以文转武,虽然很多人劝他,但是他依旧提举了天雄军这一差使,并且过了年前往陕西、山西平定民乱,安定地方。 “人生谁无少年时,甜苦酸辛各自知啊。”孙传庭当然看到了卢象升那些传记里的一些评语,对朝政的一些见解,和一些当年许下的大话。 卢象升笑着介绍这练兵的种种:“其实这练兵万岁深得精髓,不打是没有强军的。整日里操练是必不可少,若没有操练则没有军队。” “可是这新军最大的毛病,就是一到了战阵,就软了脚,砍人都不知道是刀背还是刀身,火铳对着天空尤不自知,还喷到自己人,就麻烦大了。” “可是咱们万岁,以西山的山魈和通惠河的黑眚为实战练兵,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速成的法子,通惠河上的陆龙王,还有那无为老母手下那些教兵,都是下手的对象。” 孙传庭的了然的点了头,对于卢象升的这个提议深表赞同,他笑着说道:“某正有此意。虽然陆龙王和无为老母人数众多,但是他们的确是新兵最好的靶子。” 卢象升抿了口茶,想了很久叮嘱道:“要说军队这士气,天雄军都是由大名、广德、顺德三府之地的老乡、朋友、兄弟、家人等等组成,往往一个人战死,就可以激发大部分人的愤怒和血性,所以战力极强,一旦遇敌,就紧紧咬住打到底,不脱层皮没法跑。此乃血仇也。” “但是这种乡团,最大的问题就是结伙儿现象严重,尤其是这逃营,如果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就会有很多同乡的亲朋逃跑,导致战斗溃败,这也是乡勇最大缺点,天雄军是平定民乱,还可大用。” “但若是伯雅要给万岁练兵,那伯雅可要当心了,你们面对的可是辽东建奴骑卒,若是以此法构军,介时战时稍有不顺,就是溃营千里,若覆水难收,在构军之初,就要想到这里。” 孙传庭了然的点了点头,这种乡勇顺势则愈强,逆势则愈弱,完全满足不了大明皇帝的需求。 孙传庭深知万岁到底要的是什么军队,虽然大明眼下在议和,但是万岁的路数,怎么看都是在肢解建奴,当建奴的抵抗愈加顽强之后,付诸于军事行动在所难免。 孙传庭清楚的知道,京营这两万骑兵的战场是辽东。 孙传庭在卢象升这里取经之后,又直奔着大明关辽铁骑的建立者孙承宗而去。 “见过孙帝师。”孙传庭拱手行礼。 大明的跪礼很古怪,弟子见座师要行跪礼,上下级见了也要行跪礼,这是从于谦被明英宗朱祁镇杀死于菜市口,兴起的规矩。 朱祁镇这个扣门天子,不仅夺门之变里的封爵危害着锦衣卫们办案,与关外多有勾结,而朱祁镇下旨砍了于谦之后,大明这股跪拜的风气,应运而生。 一直到海瑞时候,才刹住了这股动不动就下跪的风气。 海瑞有个雅号叫海笔架,就是硬梗着脖子不肯行跪礼,唯独见嘉靖皇帝的时候,称君父而拜,跪在嘉靖皇帝面前,骂嘉靖皇帝,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自此以后,大明朝的臣工们,有的会见到座师先磕头,见到上级再磕头,嗑着嗑着把膝盖磕软了,骨头就软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是有的人,不愿意磕头,就是硬挺着,慢慢的也都随缘了。 按理说,孙承宗现在贵为四海同宗盟主、东林党魁、复社、东社、莲花诗社等首席笔正,作为东林党的孙传庭,应该磕一个。 但是,他孙传庭属于不愿意磕头的那一类人,但凡是他肯磕一个头,也不会死在李自成手中了。 因为不磕头照样可以飞黄腾达,为什么非要磕头呢? 海瑞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不磕头也可以活的很好的象征,所有人都知道海瑞是个清天,民间威望极高。 但是海瑞本身是个举人出身,还是个乡试举人,最开始是福建南平的一个教谕,就这出身,从成祖以后,能够名留青史的根本不存在。 但是海瑞凭借着自己的清名,最后致仕时是南京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的正官,乃是正二品,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死后被追赠太子太保,谥号忠介。 所以,海瑞从一个举人出身,做到正二品,连张居正走后都没有的谥号,他还得了一个美谥。 这不是飞黄腾达又是什么? 身前事,身后名,都有了。 海瑞显然是一个很有能力,而且很重视自己声誉之人,靠本事吃饭,到哪里都不寒碜,所以海瑞不肯跪,还落得了好下场,大明这股见人就跪的风气才彻底刹住了。 “伯雅呀,万岁差你去提督腾骧四卫,两万余人的新军操练,锦衣卫那边跟我这里抢了一批人,你这也是上门要人吗?我这蓟门火炮局还要不要做了?”孙承宗笑容满面的推了一杯茶给孙传庭。 孙传庭拱手说道:“帝师说笑了。伯雅不敢跟帝师抢人,等过了年就要去腾骧四卫勇字营了,可是我对此却比较茫然,所以有点疑惑,特登门请教。” “登门拜访有空着手来的道理吗?”孙承宗抿了口茶,依旧是满脸笑容的问道。 孙传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孙承宗坐直了身子看着孙传庭,笑着说道:“你看,你这性子,至少要学会油腔滑调,知道吗?” “统领一军要与各个衙门口打交道,你这一副我不想和孙帝师同流合污的表情,这是要得罪人的。” “往后的日子,你要统领一军,总不能事事都求着万岁给你出面吧,所以,你得自己学会交通,哪怕是不带礼物,也要学会给人带高帽子,知道吗?” 孙传庭受教的说道:“帝师人情通达,某弗能及也。” 孙承宗拍了拍手说道:“对,没错,就是这样,先给别人一顶高帽子,说话办事都给人抬三分。” “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背后站的是万岁,在这京城里,没人敢得罪,只要你不得罪旁人,万岁想办的,你替万岁办的事,才能办成。多笑笑,镇守一方和做顺天府丞是两码事。” 孙传庭才知道今天在孙承宗这里上的第一课,是人情课。 “学生受教。”孙传庭才了然的说道。 “诶,可别自称学生,你称我帝师,我称你伯雅。”孙承宗止住了他的话,赶忙说道。 钱谦益在天启四年,他孙承宗致仕后,天天借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弄的他对收学生都有点怕了。 再有袁崇焕在他被迫致仕的时候,给魏忠贤立生祠一事,他对学生、座师还有东林的那些规矩那些事,都已经不在乎了。 什么狗屁的东林党魁,大难临头都是各自飞。 “你要打听什么事,我已经知道了,给你准备好了,当年筹备关宁铁骑的军队,里面有三千的广西狼骑,还有三千的蒙兀人,还有三千辽人,一共九千铁骑,一万八千蒙兀马,当年筹备的时候,唉。”孙承宗自从归朝之后,第一次对外人提起关宁铁骑,却是满脸的忧愁。 孙承宗满脸悲苦的说道:“当年筹备之初,大家都是奔着干掉老奴酋,收复辽东失地,恢复广宁贡市,辽人居有所养,一晃五六年过去了,人换了,将换了,这念头,也没有几个记得了。” “忘了,都忘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鸟使 “你觉得关宁军实力如何?”孙承宗笑着问道。 孙传庭有些疑惑,然后小心的说道:“坊间传闻,柳河一战,我大明七百披甲骑卒,八百步战,在柳河河畔与敌不到一牛录之人碰上,大明惨败,损失近千人,而敌人仅仅是一牛录左右。” 一牛录是三百人,也就是说大明将近两千人的关宁铁骑加上步战,在柳河与敌人厮杀,而且对手只有三百人的情况下,被杀了大半。 这一战,也是孙承宗在天启五年时候,被迫致仕的主要原因。 而这一战,大明死了一个总兵官,主帅先锋监军全部阵亡,仅仅被俘虏的战马,就高达六百七十余匹。 这件事,是孙承宗的耻辱。 孙传庭这个时候,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可想孙承宗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 但是孙传庭想要知道当年柳河之战的真相到底如何。 “一牛录?三百人?!”孙承宗哈哈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剧烈的咳嗽起来,随后摇手表示自己无碍,只是笑岔气了而已。 孙承宗笑的脸色涨红,但是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带着惆怅的说道:“建奴仅仅埋伏在河岸上的副将就有三人,游击五人,这还不算耀州城内的建奴军卒,正蓝旗达柱虎副将、哲尔格讷游击、正白旗代子游击华善等人,都是建奴的嫡系部队,我大明军刚登河岸,就骤逢强袭,伏兵四起。”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马世龙要派兵去袭击耀州吗?”孙承宗喝了口水,顺了顺气,叹气的问道。 马世龙是山海关总兵,也是柳河之战的起因。 天启五年,马世龙派出了驻扎在娘娘宫的鲁之甲和李承先,两人率领将近两千人,袭击耀州。 结果渡河之后,连城墙都没看到,就遭遇了金人的袭击。 鲁之甲和李承先战死,两千人近半数死于柳河。 孙传庭眉头紧蹙的问道:“为何?” “有一书生名叫刘伯镪,乃是我大明的秀才,他找到了马世龙游说,说耀州城防空虚,仅有三百人驻扎,总兵前去,可擒获建奴四贝勒,也就是现在的建奴可汗,黄台吉。” “马世龙颇为心动,有些轻信,就派人去了,结果一去不回。” “刘伯镪带着两百三十余人的回乡难民来到山海关下,衣衫褴褛,声情并茂,声泪俱下,马世龙一介武夫,就轻信其言,反而中了敌人的埋伏。” 孙承宗十分严肃的说道:“当时先帝任我为兵部尚书,我从山海关离开之前,反复提点马世龙,一定要小心敌人的蛊惑之计,现在广宁之战败北,就是因为轻信了奸细的话,出城扎营。” “而柳河之战也是同理。” 刘伯镪,孙传庭记下了这个名字,总有一天类似于范文程、刘伯镪这类人,统统都要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他略带着几分好奇的问道:“那这次袁崇焕奔赴辽西走廊,不知道帝师对其有何提点?” 孙承宗摇头说道:“我对他没有任何提点,他也不需要我的提点,万岁诏某、袁可立、袁崇焕、满桂议辽东战事,我才知道袁崇焕向万岁提议,五年平辽。” “幸好万岁明鉴,对五年平辽之策,不以为意,只取了平抑辽东、东江、镇江三府粮价的几个方略,险些酿成大祸,若是继续和袁崇焕有什么瓜葛,他取死之日,也是我身亡之时了。” 孙传庭才知道,原来还有五年平辽这一个,听起来就十分让人意动的奏疏,但是他从未听人提起过此事,今日也是第一次从孙承宗口中得知。 孙承宗拿起一本书递给了孙传庭说道:“你来求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某这些年未写完的兵书,名曰《车营叩答》,你且拿去用着,但是我提醒你,现如今辽东铁骑虽然有些尾大不掉,但是大体上还是可靠的,你切记,不可以家族器重之。” 孙传庭接过了那本兵书,离开了帝师府,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孙承宗的话没有说明白,但是他却是听的明白。 此时的关宁铁骑,早就不是当初的关宁军了,但还能够靠得住。 朱由检很快的就收到了孙传庭四处打探练兵的法门,让豪赌的大明皇帝,稍微宽了点心。 不耻下问的人,运气总是很好。 孙传庭是一个很执拗的人,他对于自己信奉的教条深信不疑,比如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但是,现在孙传庭为了完成大明皇帝的任务,肯拉下脸面,四处去求人,求法练兵,已经非常可贵了。 关宁军大体可靠这件事,朱由检十分确信。 因为朱由检收到了一封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也曾经收到过的奏疏。 【臣在宁远,敌必不得越关而西。蓟门单弱,宜宿重兵。】 这是袁崇焕写给大明皇帝的奏疏里面的一件事,除了夸耀自己平抑粮价的功绩和拓土屯田准备春耕之外,这是这封奏疏里,最重要的一句话。 袁崇焕到了山海关后,第一次给皇帝上书,就提醒大明皇帝,敌人可能绕开关宁锦防线,突入长城之内。 其实关宁军共有十二万的正军领饷,能战之卒约有十万之众,但是这十万之众,只有一万左右的骑卒,不到三万人的步战算是精兵,其余都是辅兵,负责车营等辎重。 在崇祯二年,黄台吉绕道喜峰口破长城攻打遵化之时,袁崇焕的反应也还比较速度,迅速组织了九千骑卒驰援京师,而后面还有三万余的步战,在崇祯三年,崇祯四年,负责收复遵化、蓟门四座重镇。 而且在广渠门前阻击了黄台吉攻打京师之战。 养十二万的骑兵,大明需要一百二十万的马匹筛选,大明哪有那么多的马…… 在整个己巳之变中,只有满桂、耿如杞、袁崇焕相继勤王,而宣府还阻拦耿如杞进京。 而在崇祯三年己巳之变后,满桂殉国,耿如杞被砍了头,袁崇焕直接被凌迟处死,这就是勤王的下场。 之后建奴一共五次破关而入,大肆掠夺顺天府、宣府、山东等地。 这五次破关而入之后,代替袁崇焕的总兵祖大寿,再没有带着关宁军勤王,百姓逃难南下而去,这一路上,整个世道彻底乱了起来。 兵灾的可怕,岂止是掳掠那么简单? 人心思动,流匪、邪异趁机作祟,天下民不聊生。 此时的关宁军,还不是那一支由平西王吴三桂率领,从山海关一片石战场,一直杀到了缅甸,把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打死的关宁军。 崇祯十三年到崇祯十五年,大明和清廷在松山城和锦州城展开了松锦之战,大明兵部尚书洪承畴战败被俘,擅长逃跑的吴三桂果断撤离战场,带领少数残兵败将回到了宁远城,以城中四万壮丁,重新训练了一批军卒。 这批人才是吴三桂手中平西军的主力。 那一支平西军和此时的关宁军不同。 而此时的关宁军和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后的关宁军,同样不同。 朱由检手里还有一封奏疏,乃是锦衣卫最近查出来的一个窝点,根据田尔耕的反复观察和多日的蹲守,确定了这个窝点,就是建奴尚虞备用处的在京城的总部。 抓建奴是田尔耕的本职工作,本不需要具体汇报,问题就出在了大埧马房这个地点上。 大埧马房,是大明内监御马监设立在京城外的养马场之一,而这个养马场的提督太监名叫杨春、王成德,两人都是大明的太监,但是这两个人,根据田尔耕的查证,的确是建奴的人。 到底是李代桃僵之术,这两个人已经被换了人,还是这两个人背叛了大明皇帝,都需要东厂的配合。 所以,田尔耕才上书请旨,事涉内廷,田尔耕也不得不谨慎。 “这田都督还是很能干的吗?这才多久,凡是他上书,不是抓到了建奴,就是在抓建奴的路上,在抓建奴这件事上,田尔耕办得可谓是雷厉风行,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朱由检放下了奏疏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 自从大明的明公们不再自杀式的行刺之后,大明皇帝这里需要田尔耕出手的案子,就很少了,田尔耕依旧很忙,他现在一门心思抓建奴。 王承恩笑着说道:“万岁爷恨建奴恨的牙痒痒,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田都督这也算是投其所好,知道但凡是抓了建奴,万岁爷总要在心里念着他点好,将来若是想砍头的时候,念着这点情分,赐下三尺白绫,自缢也好过身首异处。” “他这么能干,朕为什么要杀他,朕和他说了,堂堂正正,朕说话的话,是不会忘记的,他挺着腰板做人,朕为什么要杀他?”朱由检下意识的回答着,当他看到王承恩脸上的笑意事,就知道自己着了道。 王承恩这一招以退为进,试探万岁爷心里对田尔耕的真实想法。 朱由检摇头的说道:“用不着这么试探,有什么想问的话尽管问就是。何必绕来绕去,还试探朕,用不着这样,为大明尽忠,为大明竭尽所能,朕都不会亏待。” “万岁爷毕竟是万岁爷。”王承恩乐呵呵的继续说道:“田尔耕之所以是魏珰的大儿,其实归根到底还是田尔耕有能力,阉党也需要做事的人,但是刀抓在屠户手里就是宰杀肥肥,刀抓在凶徒手中,就是为祸四方。” “那这次的大埧马房的杨春、王成德,查清楚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这俩提督太监在搞什么? 是被建奴策反了?还是已经遇害了? 朱由检更倾向于遇害,太监都是依附于皇权存在,叛了皇帝,他们还有去处吗?即使到了后金汗国,黄台吉秘密处决他们,压根没人会为他们喊冤。 “两人大约已经死了,去传讯了他们的家人,他们已经有近一年未曾回家,应该是被换掉了,万岁爷登基前如何交接公务臣已经无从查起,但是现在的御马监太监曹化淳,正在殿外跪着呢。”王承恩有些兔死狐悲的说道。 办事不利的下场,曹化淳的结果可想而知。 “不碍事,这么冷的天,让他进来说话。”朱由检倒是没有太计较曹化淳的“办事不力”,其实不是办事不力,而是这年头的画像都很抽象,合勘验信才是大明的传统。 建奴的尚虞备用处乃是特务机构,既然把皇帝的内监司作为据点,肯定有了充足的准备,御马监应对不力,意料之中。 “曹伴伴。”朱由检看着曹化淳的两条腿打着摆子,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 曹化淳猛地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的说道:“臣在。” “嗯,奏对还有个模样。”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曹化淳才是朱由检的正牌大伴,信王府的管事太监,现在王承恩的这个大珰的位子,应该由曹化淳来做才对。 但是当初朱由检登极之时,曹化淳还在南京,这一来二去进了京之后,反而是落在了王承恩的后面。 朱由检不喜欢曹化淳。 确切的说之前信王很喜欢曹化淳,因为曹化淳诗词歌赋比较精通,但是曹化淳和东林党走的太近了,所以现在的大明皇帝朱由检特别讨厌曹化淳。 正如之前信王府的时候,信王十分喜欢田秀英,因为田秀英是十足的大家闺秀,还能文能武,和信王十分登对,情投意合。 但是当了皇帝后,现在的朱由检,更喜欢蠢笨蠢笨的周婉言。 周婉言很笨,心思不多,虽然跟着张嫣学宫斗,但是学来学去,学了一大堆的笑话。 这一堆的笑话,反而让朱由检对周婉言很满意。 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心思还是单纯些好。 曹化淳被嫌弃还有一个理由。 一个太监,就好好的做自己的内侍,为万岁爷尽忠竭力的办事,就像王承恩这样的,多看多听少说多做,万事都想在万岁前面,偶尔还能朝政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 哪个皇帝不喜欢? 曹化淳倒好,在南京也就罢了,回到了京城,还天天栈恋酒肆瓦舍之间,偶尔还会参加个诗会,和仕林的接触极其频繁。 比如十月末的莲台仙会,名为仙会,其实就是评选年度花魁,而这一年的花魁竞争极其激烈,而曹化淳就在莲台仙会上露了个脸。 这一露脸,弄的莲台楼还以为大明皇帝的花鸟使,来探访民间美人。 这让朱由检极为的恼火。 “曹伴伴,你和那些人离的远些,他们那些人那些嘴,能把死人说活了,你天天跟他们厮混,总有一天会受到他们的牵连的。”朱由检还是选择了教训他几句。 事实上,曹化淳死后,被文人墨客泼了满身的污水。 明清恩怨录 此章节免费,是整理好的明清的恩怨情仇,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一下。 今天七夕节,祝大家七夕节快乐。 ………………………………………………………………………………………………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正月,大明龙虎将军、建州卫都督努尔哈赤,对诸贝勒宣布:“吾意已决,今岁必征大明国!”决议起兵反明。 这也不是建奴第一次起兵反明了。 ……………………………………………………………………………………………… 一、建州三卫的建立。 明成祖朱棣是一个比较喜欢没事带着人去草原砸蒙古人场子的人,他不仅自己砸,还喜欢带着人一起砸。 永乐初年(1403年),明廷开始招抚朝鲜半岛图们江流域的女真诸部,并任命率先归附的阿哈出为指挥使,设立建州军民指挥使司。 永乐三年(1405年)九月三日,猛哥帖木儿入京朝觐永乐皇帝,当年底,明廷设建州左卫,并授猛哥帖木儿为建州左卫指挥使,建州女真正式成为大明狗腿子之一,跟着朱棣南征北战,攻打蒙古,吃香的喝辣的。 正统五年(1440年),建州左卫指挥使给了董山,但是董山和他的叔叔凡茶两个人面和心不和,为了争夺卫印大打出手,明廷一看这架势不拦着点,怕是要打的天昏地暗,赶紧出面调停。 正统七年(1142年)的时候,明廷又建了一个建州右卫,将董山和他的叔叔凡茶都升为了都督同知,董山管理左卫,凡察管理右卫。 这样建州左卫、建州右卫和原来的建州卫,就是建州三卫。 ……………………………………………………………………………………………… 二、建州三卫第一次叛明 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国力不如以往如日中天。 原来的建州卫都指挥佥事李满柱实力最强,合三卫之力之后,李满柱实力大增,野心会随着实力膨胀而膨胀,寇掠无常。 成化二年(1466年),建州三卫在董山的率领下寇边,明朝总兵郑宏战败。 成化三年(1467年),正月,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跟随建州三卫复入鸦鹘关,明都指挥史邓佐在双岭战亡。 成化三年三月董山率众再入连山关,掠开原、抚顺、开原(现铁岭)、宁远、广宁,劫掠边民十余万,满载而归,马匹上都充斥着各种华丽的装饰,来庆贺这次的胜利。 一往情深朱见深此时刚刚登基三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接连的边关告急,朱见深恼羞成怒! 下令【捣其巢穴,绝其种类】,任命大将赵辅率军五万,兵分三路进剿建州女真。 同时,朱见深又命令当时的藩属国朝鲜派出军队,全力配合明军进剿,明军得胜而归,史称成化犁庭。 自此之后,大明人都称建州卫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为建奴觉得他们不思感恩教化之功,稍饱食即寇边劫掠,匪气不改,以奴相称。 ……………………………………………………………………………………………… 三、建州第二次叛明。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十月,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凡察后人)偷袭抚顺,杀死守备彭文洙,大肆进行劫掠。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五月,副总兵黑春统军清剿王杲,却被王杲设伏生擒后磔死。王杲借机南下,犯辽阳,劫孤山,掠抚顺、汤站,前后杀死指挥王国柱、陈其孚、戴冕、王重爵、杨五美,把总温栾、于栾、王守廉、田耕、刘一鸣等数十人。 万历元年(1573年),王杲在抚顺互通马市。在马市上诱杀了明朝备御裴承祖,明朝一看这个,就停止了建州的贡市。 万历二年(1574年),王杲以明廷断贡市、部众坐困为由,纠集鞑靼土默特、泰宁诸部,大举犯扰明朝辽东重镇辽阳、沈阳。李成梁督兵进剿王杲所在的古勒寨,斩首一千余级。 万历三年(1575年),王杲被哈达贝勒王台俘虏,献给明廷,王杲被凌迟于北京。 ……………………………………………………………………………………………… 四、建州第三次叛明 万历十一年(1583年),王杲之子阿台图报父仇,屡袭明军。明将李成梁兵围阿台藏身的古勒城。 建州左卫,枝部酋长、大明都指挥使觉昌安和他的儿子塔克世一起,进入了古勒城劝降阿台图。 而被围困的图伦城的城主尼堪外兰,其实早已经将阿台图标好了价格卖给了李成梁。明军入城,将城中建奴杀戮一空,当然也包括了觉昌安和塔克世。 努尔哈赤问李成梁为何要杀祖、父二人?明遣使谢曰:‘非有意也,误耳!’与敕三千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太祖起而陈诉:以父、祖效忠,为明向导,共除大怼,兵锋所及,反与同歼,请示其故。成梁谢遣之。《清实录》】 【乃归二祖丧,与敕三千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东华录》】 ……………………………………………………………………………………………… 五、努尔哈赤建立后金 万历十九年(1591年)李成梁被罢免官职,至万历二十九年(1592年)李成梁七十六岁高龄再次被启用震慑辽东,这十年的时间里,明廷共更换了八个主帅,辽东防务松弛。 而李成梁发现了正在逐步壮大的努尔哈赤,而努尔哈赤听说李成梁复镇辽东之后,立刻派出了自己的弟弟努尔哈齐前往明廷朝贡。 李成梁对后金方略就是扶弱抑强,他久镇辽东,自然知道这些游牧部族的习性,认为建州三卫女真人,不能长期稳定的团结,一定会内讧。 董山与凡察卫印之争,觉昌安与王杲左右卫所之争,阿台图与塔克世之争,他都看在眼里。 他示意明廷笼络努尔哈齐,以增加努尔哈齐和努尔哈赤的矛盾。之后,李成梁又让儿子李如柏,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为妾。 明廷再次传出弹劾李成梁的消息,努尔哈赤立刻开始统一女真人的步伐。 万历三十五年努尔哈赤征伐乌喇部,乌喇部在乌碣岩之战中大败,海西女真归附。 万历三十六年,努尔哈齐被削爵,一怒之下反出建州,至开原(现铁岭),李成梁大喜过望,火上浇油,上书请旨册封努尔哈齐。努尔哈齐接受明廷册封,建州右卫都指挥使。 万历三十六年,李成梁再次被弹劾罢免,熊廷弼镇辽东。 努尔哈齐看自己的靠山不见了,面对努尔哈赤的咄咄逼人,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回到了努尔哈赤账下,幽禁致死。 万历四十年努尔哈赤再次出兵,击败乌喇部。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正月,灭乌喇部后,向叶赫部进军,攻势如火,连克城寨十九座,明廷见状介入,努尔哈赤休兵。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七月,努尔哈赤趁着叶赫老女与蒙古成婚之机,发兵三千,屯驻南关旧地,准备一举荡平叶赫,由于明廷的再次干涉,努尔哈赤只好暂时息兵。同年李成梁卒於北京。 万历四十四年(1615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史称后金),成为后金大汗,年号天命。 ……………………………………………………………………………………………… 六、宣七大恨,建州第四次反明,萨尔浒之战 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建奴反明,告天誓师,努尔哈赤宣七大恨讨明檄文,开始南下,占领抚顺。明东州守将李弘祖战死,抚顺守备王命印、把总王学道、唐钥顺等拒降而战死殉国。 明马根丹守备李大成被俘。 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与中军赵一鹤等人,及五百守军乞降于后金,范文程兄弟亦投降后金。 辽东巡抚李维翰急命广宁总兵张承胤、辽阳副总兵顾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率军前往救援。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遭后金军反击而大败,明军阵亡三千余人,仅三百人逃回,明游击将军张旆率领五千兵马支援清河。 七月二十日,後金军攻入鸦鹘关,七月二十二日,攻占清河堡(本溪、鞍山铁山重镇),清河副总兵邹储贤、游击张旆、守备张云程战死,清河守军达六千四百馀人覆没。 驻扎在叆阳的参将贺世贤,听闻清河有变,疾驰出塞,破后金一栅,击杀百余人。却没来得及支援抚顺清河,抚顺、清河的失陷,辽东大震! 努尔哈赤兵逼沈阳、辽阳! 明廷震动,决心北征后金。以消除对大明的威胁。 万历四十七年正月,辽东卫军两万余人、明抵达辽东援军约八万、叶赫兵一万、朝鲜兵一万、共约十二万,由辽东巡抚杨镐率领,分为四路围剿后金。 努尔哈赤观察局势,发现明军行军并无规划,制定“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集中兵力、逐路击破作战方针。 杜松率领西路军,率先赶到萨尔浒,再次分兵两处,一处攻打吉林崖,一处攻打萨尔浒。 杜松所率西路军,被努尔哈赤以多打少击败,西路军,全军覆没。 随后努尔哈赤北上,击败了由马林率领的军队,北路军,全军覆没。 叶赫部闻明军大败,大惊,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回到了叶赫。 刘綎率领的南路军因为路途艰难,未能按期行至赫图阿拉,也不知道西路军和北路军全军覆没的消息,被伪装成明军的后金军所骗,一头扎进了后金军口袋里,被围歼,三月初三,全军覆没。 杨镐坐镇中路,西、北、南三陆军被破,未有动作反而召集李如柏军回师,李如柏军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被后金军哨探吓得仓皇而逃,自相践踏死了数百人之多。 大势已去,前来协同作战的朝鲜军投降。范文程进言,善待朝鲜军,示好朝鲜,以剪灭大明羽翼,此乃道义之争,努尔哈赤赞同。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努尔哈赤亲自领兵攻占开原(现铁岭),开原乃是辽东之根柢也,开原失,则辽东尽失,沈阳总兵李如桢离的很近,却见死不救。虎皮驿的总兵贺世贤远疾驰开原,被阻拦,赶至开原,开原已经被破。 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努尔哈赤再次兴兵攻打叶赫部,叶赫部不敌,被灭。史称萨尔浒之战。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八月,屡战屡胜的努尔哈赤磨刀霍霍就奔着辽阳去了,在攻打辽阳城时,熊廷弼乘马趋救,督将策应,后金兵在沈阳被击败,后金军后退至灰山,熊廷弼乘胜追击,追杀至后山,努尔哈赤不敌,再退至建州界凡。当年九月,后金兵再入懿路、蒲河等地,被总兵贺世贤杀的干干净净。 天启元年(1621年)三月十日,努尔哈赤再次兴兵攻打沈阳,总兵贺世贤、副将尤世功战死,沈阳失守。 三月十八日,后金发兵攻辽阳,明辽东经略袁应泰督催总兵官侯世禄、李秉诚等出城扎营与后金兵对垒,随后于城外战败,退守城墙,二十一日后金军攻破城墙,袁应泰、巡按御史张铨殉国。 自此,沈阳、辽阳尽入后金之手,辽河以东大小七十余城都迅速降服。 萨尔浒一战,杨镐损失十余万征辽军队,丢失辽东多数地区。 天启元年努尔哈赤迁都辽阳。 ……………………………………………………………………………………………… 七、王化贞丢掉广宁的广宁之战 辽沈被攻占,后金迁都辽阳以示决心的行为,再次震动了明廷,明廷再次启用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同时有派出了王化贞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 熊廷弼兵部尚书,手中只有四千兵马驻扎山海关,而王化贞却有十四万兵马在广宁城。 两人意见不太一致,熊廷弼觉得都打成这个模样了,完全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了,想好怎么防守才是。 而王化贞觉得辽人对后金的反抗、蒙古诸部的援助,还有大明诈降的将领李永芳为内应,自然可不战而胜。 天启二年(1622年)正月二十日,努尔哈赤看着驻扎在广宁城外三岔河设营的广宁军,非常疑惑的问范文程这是不是有诈呀,这王化贞有这么蠢吗? 范文程点头肯定了努尔哈赤的判断,这人就是这么蠢。 天启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努尔哈赤攻入广宁占领辽西四十余城池。广宁之战,王化贞刚愎自用目无敌酋,失广宁。 ……………………………………………………………………………………………… 八、宁远大捷,努尔哈赤病逝 天启二年,孙承宗自请为蓟辽督师,前往山海关整顿军务,筹备建设宁远城,袁崇焕任新建宁远城兵备副使。 天启五年,熊廷弼被斩首传首九边。阉党高第(攀附魏忠贤的文臣)替换孙承宗成为新的蓟辽经略。 天启六年努尔哈赤怎么看宁远这个新冒出来的城池,都不顺眼,本来山海关外都没有明廷的城池了,这又冒出来一个,他很不舒服,但是他又没信心跟孙承宗过招,得知孙承宗被罢免之后,再次进兵度过辽河,进兵宁远。 蓟辽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麟拥重兵于山海关,不去救援宁远。 努尔哈赤在宁远城碰了一鼻子的灰尘,没打下来宁远城不说,还吃了一大堆的炮弹,损失惨重,只能撤回辽阳。史称“宁远大捷”。 天启六年七月中,努尔哈赤身患毒疽(一说宁远城战负伤),八月十一日病逝。 ……………………………………………………………………………………………… 九、宁锦大捷,袁崇焕被罢免 天启七年(1627年)正月,皇太极与袁崇焕书信往来密切,两人似乎是达成了议和,皇太极举兵渡鸭绿江征讨朝鲜。 袁崇焕没有驰援朝鲜,而是派人修缮锦州、中左、大凌三城。再次将兵线推到了辽阳城下。 皇太极凭借着当年在萨尔浒之战中的友谊,说服了朝鲜投靠后金,两相合力,共同发动了对皮岛的毛文龙发动战争。毛文龙击败后金与朝鲜联军。 皇太极这一看,自己好像被袁崇焕给阴了,对方的锦州城都修到了自己家门口了,而且是三城互为犄角,这燕山东麓被袁崇焕安排的固若金汤,再没有从正面击破的可能。 恼羞成怒的皇太极发兵攻打锦州、中左、大凌、宁远四城,损失惨重,六月份不得不撤兵。史称“宁锦大捷”。 朝廷大为振奋,对毛文龙和袁崇焕高度评价,袁崇焕被迫辞官。 ……………………………………………………………………………………………… 十、己巳之变,攻守之势异也,大明陷入征辽黑洞 崇祯二年十一月,皇太极吸取了两次攻打宁远、锦州的教训,以蒙夷喀喇沁部为向导,绕开关宁防线,绕道蒙夷之地,突袭明长城蓟镇防区的脆弱隘口龙井关、大安口、喜峰口破墙入塞。 是当时,蓟镇“塞垣颓落,军伍废弛”,后金军没有遇到任何强有力的抵抗,顺利突破长城。 破口之后,皇太极从喜峰口到遵化、从遵化至蓟门、从蓟门再至三河、最后是通州,然后直抵京师城下。 袁崇焕率兵两万关宁铁骑进京勤王,于十一月二十四日,袁崇焕在广渠门外大战皇太极,皇太极不敌,退至南苑。 十一月二十七日,袁崇焕与皇太极再战左安门,皇太极不能胜,施“离间计”(有人坚信有,有人坚信没有),陷害袁崇焕。 袁崇焕在崇祯二年十二月一日被捕。祖大寿见袁崇焕被捕,带剩余关宁军离开北京,逃回宁远。 崇祯三年正月,京师火炮众多,不能轻易攻下,皇太极转而攻打永平,迁安、滦州不战而降。 至此,皇太极拿下所得永平、迁安、滦州、遵化四城派兵分别驻守,志得意满,戚继光在蓟门建立的防御体系彻底宣告瓦解。皇太极六月从喜峰口转回辽阳。 崇祯三年八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史称“己巳之变”,自此。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评袁崇焕、毛文龙之争: 岳飞要是以韩世忠粮草索要多砍了韩世忠,喊出五年平金,直捣黄龙,平金平到临安城,岳飞所受的争议只会更大。 将岳飞和袁崇焕相提并论,实属关公战秦琼。 岳飞起势,面对的是金兵南下建康(今南京),杜充作为当朝宰相,率众投降,而当时还是底层军官的岳飞,在牛头山收拢残兵,收复建康,重建江淮防线,才让被搜山检海的赵构从海上回到了地上。 袁崇焕是背靠大明大一统王朝,行平叛之举,与皇太极书信往来频繁,略有养寇自重之嫌。 明末小冰川时代,瘟疫四起,大旱天下,江南、湖广连年水灾。 年,这一百年的时间,南宋同样面对的着一个气候多变的时代,平均气温比明朝还要低一度左右,同样是瘟疫四起,水患连连。 岳飞要比袁崇焕难太多了。 赵构杀岳飞的性质,远比崇祯杀袁崇焕的性质更加恶劣万倍。 ……………………………………………………………………………………………… 十一、孙承宗再次被启用,关宁军尾大不掉 崇祯三五月,明兵部尚书、大学士孙承宗督理军务,重新组织力量,由山西总兵世龙、锦州总兵祖大寿、山东总兵杨绍基等率兵攻打滦州,各乡人民武装3万余自办行粮,参加攻城战斗。 后金固山额真纳穆泰、图尔格、汤古岱等各驻防地,分陴固守,屡败明军。 阿敏等在永平得知滦州被围的消息,只派大臣巴都礼率兵数百人增援,为明军所歼。 阿敏擅自将迁安守兵与县民撤出,入永平府。 明军以红衣炮攻城,击坏城垛,焚毁城楼。 纳穆泰等力战不能支,遂于十二日夜弃滦州奔永平。 时值大雨,后金军不作抵抗,沿途被明军截击斩杀400余人。阿敏下令当夜弃永平出关逃归沈阳。 率精兵前往换防的贝勒杜度见状,也只好撤回。 滦州、永平、遵化、迁安等四城重归明朝。史称此役为“遵永大捷。” 崇祯四年七月,孙承宗擢太傅,兼领尚书的封路,子孙世袭尚宝司丞,又赏赐蟒服钱币等物,前往关锦防线,修建当初被阉党高第撤出关外战略毁掉的右屯、大凌河。 七月下旬,皇太极当然不能坐看大凌河城池修缮完毕,举兵南下,攻打新建成的大凌河。孙承宗即刻赶赴锦州城,调兵遣将,派遣吴襄、宋伟前往救援,同时照会辽东巡抚邱禾嘉驰援大凌河。 辽东巡抚邱禾嘉今日大雨、明日大风、后日拉肚子,大后日没吃饱为由反复推出出兵时间,吴襄、宋伟败,大凌河失守。 崇祯四年十月二十八日,祖大寿当时驻守大凌河,只能杀何可纲,无奈投降。 投降之后的祖大寿上言:自己妻子儿女均在锦州城里,趁锦州不知自己已经投降,愿带一支兵马去锦州,在城里当内应,夺取锦州城! 皇太极大喜过望,令祖大寿归锦州! 祖大寿至锦州城,狂笑三声,阻止辽民抗清,祖大寿因此被升左都督,领锦州。 孙承宗为大凌河城池被毁负责,告老还乡。 随着祖大寿地位的迅速上升,祖氏满门都获封官职。祖大寿的兄弟祖大乐、祖大成、祖大弼,子侄祖泽远、祖泽沛、祖泽盛、祖泽法、祖泽润、祖可法等,都是上自总兵、下至副将、参将、游击的各级军官,分驻宁远、大凌河(今辽宁凌海市)、锦州诸城。 ……………………………………………………………………………………………… 十二、清朝建立,多次入关 崇祯七年七月,后金再次发动入口之战。兵分四路向明朝腹地进攻,以宣府、大同为主要攻击目标,影响所及至于北京戒严。这次入塞,蹂躏逾五旬之久,杀掠无计其数。明廷官员行至宣府大同长哭不止。 崇祯九年四月,后金改国号为大清,皇太极称帝,改元崇德。改建州为满洲,此“满”字,取李满柱的满字,意味:李满柱的女真。 毛文龙三大人力柱: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被清廷封为王爵。 崇祯九年六月,武英郡王阿济格入独石口,进抵居庸关,攻克昌平,直逼北京。明兵部尚书张凤翼、宣大总督梁廷栋皆按兵不敢战。清军遍蹂畿内,攻略城堡,掠夺人畜十八万。九月清军从建昌冷口出边满载而归。 崇祯十一年九月,皇太极令睿亲王多尔衮、克勤郡王岳托等率领清军分两路,一入墙子岭,一入青山关,至通州会师。 到涿州分为八道,一路沿太行山,一路沿运河,山河之间六路并进。 十一月,建奴进攻高阳。赋闲在家的孙承宗率全城军民守城,城破被擒,自缢而死,他的五个儿子,六个孙子,两个侄子,八个侄孙战死,孙家百余人遇难。 明督师卢象升十二月在钜鹿贾庄被清军包围,突围奋战,马蹶遇害。 崇祯十二年正月,清军攻下济南,明朝德王被执,全城焚毁一空。 二月清退兵。 崇祯十一年九月至十二年二月入关,总计共七个月,转掠二千里,攻下七十余州县,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金银百余万两,满载而归。 ……………………………………………………………………………………………… 十三、大明朝孤注一掷的宋锦之战,皇太极鼻血不止驰援锦州城 崇祯十二年任洪承畴为蓟辽总督,系东北边防,防备清兵。 崇祯十三年三月,皇太极命郑亲王济尔哈朗、多罗贝勒多铎等人领兵修筑义州城(今辽宁义县),驻扎屯田,令明山海关外宁锦地方不得耕种,意图饿死锦州关宁军。 祖大寿向明廷求援,洪承畴支援领王朴、杨国柱、唐通、白广恩、曹变蛟、马科、王廷臣、吴三桂八总兵,步骑十三万,援锦州解围。 洪承畴领兵驻扎宁远,侦察敌情和等待后方粮草筹措。兵部尚书陈新甲主张速战速决,反复催承畴进军。 崇祯十四年七月二十六日洪承畴在宁远誓师,率八总兵、十三万人驰援锦州。 七月二十八日抵锦州城南乳峰山一带。 七月二十九日,命总兵杨国柱率领所部攻打西石门,杨国柱中箭身亡。后双方在乳峰山战事胶著,建奴兵马,死伤甚多,清军失利,几至溃败。 八月十八日皇太极接到前线军堡,带病急援,行急鼻衄不止,流着鼻血昼夜兼行500余里,到达锦州城北的戚家堡。 粮草不够的弊端终于出现,建奴趁潮落时夺取明军屯积在笔架山的粮草十二堆。明军粮草不济,自乱阵脚,被皇太极击败。洪承畴被围困送山城。 崇祯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松山城被毁,洪承畴、祖大乐被俘。 崇祯十五年三月八日,锦州城已人相食地步,祖大寿带锦州城归降清廷。祖大寿被授予汉军正黄旗总兵的职位。 五月洪承畴剃发归降,皇太极始终对洪承畴心有忌惮,除咨询外,也没有任以官职。恐出现祖大寿叛逃之事,也始终对洪承畴禁足。 崇祯十二年至崇祯十五年,历经三年的松山城、锦州城大战,史称“松锦大战”,自此明朝宁锦防线彻底崩溃,山海关外只剩下宁远一座孤城属于大明。 战线再次回到了袁崇焕与皇太极写信建立锦州城的局面,袁崇焕几封信玩了皇太极十五年,皇太极终于攻克锦州,将战线恢复到了当初努尔哈赤临死之时的局面。 ……………………………………………………………………………………………… 十四、大明亡于流寇,吴三桂献关 崇祯十五年(1642年),在贝勒阿巴泰率领下,分路从墙子岭入,会于蓟州,然后分道,一趋通州,一趋天津。 十一月,北京戒严,明勋臣分守九门。 清军铁骑继续南进,直入山东,连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俘获人口三十六万余,牲畜五十五万头。次年四月北还。明朝将帅拥兵观望,无一敢战。 崇祯十六年(1643年)八月初九日,皇太极猝死于盛京后宫。 崇祯十七年(1645年)三月十九日凌晨,李自成起义军从彰义门杀入北京城。然后崇祯帝手执三眼枪与数十名太监骑马出东华门,被乱箭所阻,再跑到齐化门,成国公朱纯臣闭门不纳,后转向安定门,此地守军已经星散,大门深锁,太监以利斧亦无法劈开。 三月十九日拂晓,大火四起,崇祯重返皇宫,城外已经是火光映天。 此时天色将明,崇祯帝在前殿鸣钟召集百官,却无一人前来,崇祯帝说:“诸臣误朕也,国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弃之,皆为奸臣所误,以至于此。”最后在景山歪脖树上自缢身亡,大明亡。 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多尔衮利用吴三桂所处的危急局面,逼迫吴三桂放弃联清击李的政策,献出山海关,彻底投降清朝。一片石之战中,吴三桂击败李自成,清兵正式入关。 第一百一十三章 某与汝共舞之 曹化淳很惨,明明是一个亲近文臣的宦官,最后退休之后,都窝在老家,还被人泼了一身的脏水。 甲申国难之时,曹化淳并不在京城,他远在老家居住已经乞骸骨六年之久,但是清廷入关之后的顺天府丞杨博,宛平知县杨时茂,给清廷当时的皇帝顺治上书,说在李自成进京之时,曹化淳开的城门。 既然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旗号,那就先杀了这个开城门的宦官吧! 【开门迎贼,贼入城,挺身侍从,今清入都,又复侍从,此卖国乱臣,虽万斩不足服万民心。】 但是曹化淳人在天津卫武清县的老家里,怎么开的城门? 而曹化淳在顺治移京之后,才返回了京师,未曾申辩,只是请求清廷能够善待崇祯皇帝的尸骨,而后被顺治任命为了内官监冉肇,督办崇祯皇帝的尸骨。 三千两银子的思陵,其实还是曹化淳向着清廷顺治皇帝争取到的。 曹化淳最后的结局,就是守着大明朝的十三陵区,最后死于墓前。 王承恩明明有逃难的机会却选择了和崇祯皇帝吊死。 曹化淳已经致仕六年,时过境迁,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时候,他只身返京为自己的皇帝立了坟头,最后抱残躯以守墓不受侵扰。 朱由检对曹化淳的观感十分的复杂,一方面曹化淳值得信任,能力极强,交待给他的事每一件都办得很妥帖,而且为人也比较敦厚也不喜欢与人交恶,处理各种公文都是有条不紊,也很忠心。 另一方面却又与东林党走的太近。 “曹伴伴,明天去司礼监报道,王伴伴事情比较多,那边都交给你负责打理,平日里不要与那些东林人走的太近。”朱由检思考了很久,如是说道。 曹化淳听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俯首说道:“谨遵圣诲。” “还有件事交给你去办,黄立极现在在沈阳和黄台吉谈判,你负责督促此事,每日闻讯,切记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朱由检又给了一道命令,交待了负责的事。 朱由检在和建州和谈,意图以封王的形式,逼迫建奴主们暴露自己的心志,分化建州诸多部族。 建州从龙六十六部,只有不到一半来自于建州女直,而将近四成都是海西女直人。也就是叶赫那拉部。 大明皇帝的册封的诏书到了,逼迫他们站队的时候也就到了。 双方的议和,并不意味着大明和后金汗国的矛盾得到了缓解,相反,这代表着大明与后金汗国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已经在划分界限,开始站队,下一步就是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了。 议和,只代表着缓冲地带进一步缩小,大明和后金汗国之战,只会在议和之后提前,而不是退后。 前有钱谦益,后有黄立极,黄台吉他不能拒绝吗? 黄台吉不能。 范文程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已经连续上书了四次,都在劝他的可汗,忍住他的脾气,对钱谦益如何,对黄立极也要更加恭敬才是。 范文程略微有些叹气的走在沈阳的街头,他现在要赶往城门口,去迎接风雪至的黄立极。 多铎那个小孩子,又在他的府邸里,玩弄他的宠妾,面对这种来自建奴主的欺压,他只能选择忍受。 后金汗国比他想象的更差一些,虽然已经成为了贰臣贼子的他,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但是他依旧对后金汗国,十分的不满。 就在最近和大明议和的过程中,范文程忙着和钱谦益这个风月老手周旋的时候,黄台吉正式敲定了一条罪名。 【定讦告诸贝勒者,轻重虚实坐罪例,禁子弟告父兄、妻告夫、奴告主者。】 在这条罪名确定之前,就多铎在他的府中淫邪他的宠妾这件事本身,他就可以以此状告多铎,这本来也是范文程计划好,让黄台吉巩固自己政权的计划之一。 等到某个时机成熟的时候,就可以加以推动黄台吉对多铎夺权。 多铎和多尔衮,在今岁年初征朝鲜之时,被赐予了“额尔克楚虎尔”的称号,意思是山崖上勇敢的将军。 而多尔衮被册封为了“墨尔根代青”的称号,意思是扫清障碍和敌人的先锋。 “代青”和“大清”同音同文(daicing),而墨尔根代青后来变成了墨尔根。 而在征朝鲜之后,多尔衮正式获封贝勒,而代善此时依旧是大贝勒封爵。 若是等同置换到中原王朝,代善是一等亲王,多尔衮是二等郡王。 作为一名信奉谋国者大的范文程来说,个人荣辱算不得什么。 可是这一条定讦告诸贝勒者论罪突然颁布,范文程为黄台吉铺路,设立的这一手巧妙的夺权之策,就这样被黄台吉自己给化解了。 范文程是万万没有想到黄台吉居然定了这么一条罪名,这也说明了其实黄台吉这些建奴主们,压根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 费尽心思辅佐的却不是一个明主,这让范文程十分的头疼,但是已经投了建奴主的他,却再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而此时的范文程来到了城门德胜门,此乃沈阳的正南门,而大明使者来自南方,所以开南门以示尊敬。 范文程还有要事要办,黄台吉不肯再到城门口接大明的天使,他不能不来。 远远的一百骑卒护卫者一辆马车,还有两百步战紧随其后,人马俱甲、长短兵在身,腰间别着手铳,背上还有长铳,再加上两个人就有一个人背着一杆一窝蜂的火器,就出现在了天边。 而此时,护送黄立极前来沈阳的是田尔耕的嫡系吴孟明,他手里的钩镰枪上沾着冻成冰碴的血液,这是在来的路上,有些不长眼的建奴,撞到了吴孟明的枪口上。 吴孟明跟随田尔耕整日里抓建奴,自然知道建奴是什么货色,在他眼里,建奴比那群山魈黑眚还不如,山魈黑眚还有所求,但是建奴杀人只为了取乐。 吴孟明驱马向前,皱着眉头看着范文程,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金钱鼠尾地中海发型的黄台吉,让吴孟明的脸色异常的难看。 “龙虎将军何在,天使至,居然不出城相迎?”吴孟明手中的钩镰枪钩在了范文程的脖子上,眼睛微眯着,眼神中带着睥睨。 万历二十年,努尔哈赤上奏明廷,自称老奴酋乞升赏冠带、敕书、龙虎将军衔,万历皇帝不喜欢看奏疏,这事连知道都不知道,更别提回复了。 迫不得已,努尔哈赤带着他的亲弟弟努尔哈齐,第二次进京朝贡,这一朝贡就是十六年。 直到万历三十六年之后,努尔哈赤以身体有恙,让他的弟弟代替他前往北京城继续朝贡一直持续要到了万历四十六年。 “我家大人是……”旁边以小厮趾高气昂的正要报出范文程的大名,却被范文程用力的踹倒在了雪堆里。 范文程满脸凶狠的说道:“我和天使说话,你搭话是为了抢我的风头吗!” 他马上从凶狠变成了谄笑的说道:“我是内三院鸿胪寺的典吏陈六,想来这位就是大明千户吴孟明吴千户,快快城里请。吴千户莫要客气,叫我六子就行。” “陈六?”吴孟明才收回了手中的钩镰枪,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的问道:“上次接待天使的不是范文程和龙虎将军吗?他们人在何处?” “范相公上次未经报备写了书信到了北京,被将军知道了,将军将其下狱,此时此刻正在狱中。”范文程小心的说道。 “范相公?”吴孟明依旧在盘问,他想从面前这个书生的脸上看出一丝慌乱。 耿如杞的五毒之刑就是吴孟明下的手,他很擅长从犯人的脸色上,看出对方的底细来。 范文程笑着牵着马匹的缰绳,说道:“范文程自称范仲淹的世孙,这范仲淹在前宋的时候,都称之为相公,他就自诩自己是范相公,呵呵,惹了不少笑话,大家都拿这称呼揶揄他。” 吴孟明略微有些失望的看着面前的书生,打扮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儒生,甚至连棉服上都有几个破洞,被人用细细的针脚缝好,但是依旧掩不住的穷酸。 这样的人,会是在小奴酋面前受宠的范文程吗? “小人为天使牵马坠蹬。”范文程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地上,给吴孟明下马垫脚。 吴孟明收起了钩镰枪,说道:“某非天使,后面的马车才是,你且去接就是。” 吴孟明牵着缰绳,返回了车驾,对着车驾里的黄立极说了下城门的情况。 “去告诉那典吏,若是大明的龙虎将军未曾亲至迎节,某立刻原路回京。”黄立极撩开了车驾的帘子,脸上说不出的疲惫,但是还有一股坚持。 范文程小心的点了点头,还踹了一脚躺在雪窝里的家仆小厮说道:“整日里没个正形,天使在近前就知道抢话,快去城里将此间诸事,一五一十的禀报于大汗的内官监。” 范文程立刻返回车驾,喋喋不休的没话找话,不管黄立极有没有回应,他都自顾自的说个不停,像极了借机顺杆爬,见缝插针,想要搭上大明天使人脉的典吏。 吴孟明这才收起了自己的怀疑,他这次跟随黄立极前来沈阳,已经接到了圣旨,若是范文程在城门前迎驾,就地斩杀,格杀勿论。 吴孟明接到圣旨的时候,虽然满心的疑惑,但是他依旧没有拒绝这道圣旨,虽然他知道杀掉范文程后,自己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议和的大环境里,他这种破坏议和的人,最终的下场,可能会被大明皇帝摘了人头送到沈阳,但是他依旧准备照做。 那是大明的皇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吴孟明却也是知道范文程为虎作伥,控制的尚虞备用处做了多少的杀孽,而且此人还是建奴主起事之后,谋国之士。 自己一个千户换建奴一个范文程,哪怕是被大明皇帝砍了头,也值了。 范文程在看到吴孟明的第一眼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这个人带着浓浓的杀意,他稍一思忖,才会脚踢家仆小厮,化名陈六,如此生动的演绎着一个典吏应该有的样子。 就是为了活着。 黄台吉有时候很蠢,有时候却异常的精明,极善于内斗的黄台吉刚一听闻,就知道要坏事,立刻穿上了大明赐下略微有些宽大的冠带,就奔着德胜门而去。 “天使大驾,未能远迎,城中琐事缠身,来晚了些,还请黄首辅莫要责怪怠慢。”黄台吉十分恭敬的行了个拜礼,范文程慢慢的隐藏在了随行的官员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黄台吉看黄立极要下车,赶忙上前扶住了要下车的黄立极,小心的说道:“天使小心脚下,雪还未化干净,赶紧进城暖和暖和,已经备上了酒宴。” 黄立极满脸笑容的说道:“不怪,代天子牧民,勤政爱民是本分,你做的很好。” 黄台吉和黄立极的交谈十分愉快,两个人就议和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初步确认了希望保持双边克制之后,数人步入了大政殿的偏殿。 黄台吉举起酒杯说道:“今日黄首辅刚到盛京,我后金处于辽东,地贫人乏地力不胜,有薄待之处,还请黄衣使者见谅。” 虽然饭菜不是很可口,但是一路上风餐露宿,大明本来建在辽东的驿站,还被黄台吉给停办了,这下好了,黄立极想投宿驿站都不能,这招待算不上什么贫瘠了,毕竟是热乎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吴孟明忽然满饮杯中之物,笑着说道:“如此美酒美食,却无歌舞助兴,岂不是不美?取某的钩镰枪来,我来给龙武将军舞一舞咱们大明的军舞。” “这!”黄台吉眼中都是骇然! 这是欺负他们建奴没人读过书吗?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典故都不晓得吗? 但是舞乃礼之一,剑舞也好,钩镰枪也罢,若是拒绝,不论失礼,被人在后金汗国的王庭被人羞辱,还不敢应,那他们建奴主还做不做建州主,做不做从龙六十六部的龙魁了? “某与汝共舞之。”代善忽然站了起来,向着等在殿外的大内侍卫取来了两柄长兵,扔给了吴孟明一柄。 两个人都是人高马大,站在偏殿的正中央,手中的钩镰枪连碰了三下之后,站定。 代善有些嗤笑了一下说道:“某乃后金大贝勒古英巴图鲁代善,枪下亡魂无数,征战十余载杀阵,我提醒你,刀枪无眼。” “废话凭那么多!”吴孟明虽然如此说,但是依旧下盘极其稳定的拱着身子,并未立刻欺身向前。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同乱象 吴孟明也是久战之卒,就从站立姿势上来看,代善并非善茬,稍有不慎他就有交待在这大政殿的可能。 他长长的吸了口气,两方对峙许久之后,代善瞅准了吴孟明的一个破绽,就是率先刺出了第一枪,被吴孟明巧妙的拨开。 吴孟明的反击如同毒蛇吐信一般,从一个极端诡异的角度奔向了代善的肋下。 “砰!” 铁器相撞,大政殿内火星四溅,在第一轮的角力中,代善连续后腿两步,才算稳住了脚下。 双方的第一次接触,都知道对方的实力并不弱。 而吴孟明却深知自己占了对方老力已去,新力未生的时候,刺出的这一枪,却被代善轻松化解。 两个人再次长久的对峙后,吴孟明又再次试探性的刺出了一枪,随后是再次长久的对峙。 两个人的打斗并不精彩,最多的时候,都是在对峙,如同两只斗鸡一样,双眼聚精会神的看着对手,很偶然才会试探的甩出一枪试着攻击。 生死搏杀,都是在用最简单的拦、拿、扎在较量,也是最基本的功底的较量。 一年练棍,一月练刀,一辈子练枪,枪乃是百兵之王,赵云、马超、岳飞这些悍将,都是用的一把枪,而且一用就是一辈子。 吴孟明多数都在进攻,因为他要突破代善的防御,才有可能威胁到代善身后的黄台吉,哪怕杀不掉黄台吉,也能在大正殿上,稳稳的压住建奴的士气,这在以后的谈判中,极为重要。 代善则是防守的滴水不漏,两个人打的浑身是汗,却没有任何罢手的意思。 “好了,两位都是勇士,吴千户,你且先去一旁休息。”黄立极看到场上已经完全力竭的两人,出声结束了这场比斗。 吴孟明收枪,将手中的白蜡枪扔给了代善,而代善却用力的松了口气。 其实这场还是他代善输了。 吴孟明手中的白蜡枪,并非他平日里使用的梨花枪或者钩镰枪,所以在争斗时,代善就占了武器上的优势,所以看似打了个平手,其实还是输了。 吴孟明手中的钩镰枪其实没什么特别,叫做喷火烧灼梨花枪,吴孟明手中的梨花枪的枪头上,有一梨花统,可以发射铅弹数丈远,里面除了铅弹还有一些其他的毒物,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迎面射成筛子。 吴孟明的钩镰枪是一把火器。 “那么今天大家都已经尽心,那就请吴千户和黄首辅赶往官舍休息,明日某再与各贝勒台吉商议议和大事。”黄台吉站了起来,结束了今天的晚宴。 黄立极覆手在背后,走出了大政殿。 而在大政殿内,黄立极刚刚离去,强撑着的代善直挺挺的摔在了地上,喘着粗气。 “那厮好生厉害。”代善也没什么顾忌,本身也喝了点酒,外人走了之后,他更是百无禁忌的躺倒在大政殿上,他刚才是强撑着,没落了他们后金汗国的面子罢了。 而此时的吴孟明也是被黄立极满脸担忧的搀着。 两个人在不到一炷香的交锋中,累到虚脱。 “今天辛苦二哥了。”黄台吉从汗位上走了下来,从宫侍的手中拿过了方巾给代善擦着汗。 殿前失礼,本可以治罪,但是黄台吉眼下可不是什么可汗的身份,代善也是他的二哥。 “不碍事,大汗。”代善拿住了方巾坐了起来,擦着汗,待力气恢复了些,才俯首说道:“大汗,臣今日有些乏了,就暂且回到府中休息,明日早朝再到殿内议事。” 代善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黄台吉可以有亲情的表露,但是代善不行。 黄台吉在偏殿召见了范文程,看到范文程的打扮就被笑到了。 “宪斗何必自缚脚铐枷锁?”黄台吉满脸古怪的看着范文程的模样说道。 此时的范文程身上穿着囚衣,蓬头垢面,脚上带着两个脚镣,而脖子上扣着两扇枷板。 范文程满面愁苦的说道:“还请大汗明鉴,吴千户应该是领了圣旨要杀我,还请大汗救我!” 范文程是多铎的包衣,若是和谈开始,大明皇帝要他范文程的项上人头,他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黄台吉虽然是大汗,可是就建州八旗就有三尊佛在其下掣肘,还有海西女直人叶赫那拉,部族众多,人一多拉帮结派之后心思就多,万一有人为了给大明投献,把他砍了就不好了。 黄台吉显然知道范文程的窘迫,他笑着说道:“你找个没人知道的宅子藏起来,谁还能杀了你不成?何必这副模样?” “此时,尚虞备用处的诏狱是最安全的,还请大汗下诏治罪,送我入诏狱,唯有此有一线生机。”范文程也是颇为惶恐的说道。 沈阳城内,大明的商贾和锦衣卫可不少,万一有建奴知道了他的藏身之处,他藏起来,只要被抓了出来,就是死路一条。 只有去了尚虞备用处的诏狱,那大明皇帝要人,就要不走了。 “行,不过现在你就要如此和朕奏对吗?”黄台吉笑的合不拢嘴的指着枷锁问道。 范文程去换了身装束,他这副打扮,当然是为了卖惨,才故意为之,当目的达成他自然回到尚虞备用处换上自己本该有的行头。 “你是说那个小妾是你故意安排吗?这样,却是完全无用了。”黄台吉听了范文程的论述,有些了然的点头,他今天和诸贝勒定讦告诸贝勒者,轻重虚实坐罪例,不论轻重虚实都要坐罪,这样一来,完全没办法利用这个机会了。 “大汗,臣刚从尚虞备用处过来,收到了大同府尚虞备用处的一条消息,大同乱起来了。”范文程脸上都是得逞的笑容。 想要谋求归化城,自然是要逼迫林丹汗攻打归化城,但是林丹汗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来自大同的支援,让林丹汗投鼠忌器。 只要大同能够乱到明年开春,饿疯了的蒙兀人,就会如同猛兽一般,拿下归化城了。 “这事不急。”黄台吉笑着说道:“宪斗看那黄立极如何?谈吐言谈,尽有大儒之风范,可为国用?” 上一次钱谦益来的时候,黄台吉就观察了一次,发现钱谦益名不副实之后,就失去了招揽之心,但是今天的黄立极的表现,让黄台吉大为心动,哪怕是归化城的进程,他都不是很在意了。 一个范文程,是当初大明的一个秀才罢了,千里奔投抚顺,他若是真的有才能,还能在大明混不下去,直接投靠他们建奴? 平日里自诩范仲淹的后人,但是黄台吉也看不出范文程有什么范家风范来,贰臣这种生物,向来不被君王所喜。 而此时的黄立极可是正经的大明进士,为官多年,官居首辅之位,言谈中让黄台吉涨了不少的见识,心里自然起了招揽之心。 “黄立极是大明首辅,大汗。”范文程小心的劝谏着黄台吉,大明首辅亲至沈阳,黄台吉想要招揽的结果,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人家好端端的大明首辅不做,来到你这贫瘠荒凉的辽东坐镇? 别的且不说,人家黄立极你黄台吉养得起吗? “不是说大明首辅换成了韩爌吗?此时不正是招揽的时候?归化城之事,你暂且放到一边,帮朕琢磨下,怎么能把黄立极招揽到我后金汗国,为我后金效力。”黄台吉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期许。 在黄台吉心里,范文程属于典型的时势造英雄,他属于应运而起,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但是人家黄立极可是治国首辅。 范文程手里攥紧了一封书信,那是来自大同尚虞备用处的密信,上面有挑唆大同府乱起来的详细情况,本来打算邀功的范文程,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此时的大同府内,真的乱了起来,素囊台吉,当然现在应该叫做包统,正惶惶不安在官舍内走来走去,他的面色带着焦虑,而此时的官舍之外,围满了大同府的百姓。 山西巡抚耿如杞将蒙兀人安置在了官舍一事,在尚虞备用处的奸细,四处煽风点火之后,弄的群情激昂,时不时有人想要冲进官舍之内,若不是大同左卫和锦衣卫在,官舍早就被冲散了才对。 而包统却是忧心忡忡的看着官舍之外,外面是嘈杂和纷乱。 “耿巡抚!”包统看到了耿如杞来到了官舍之前,终于是松了口气。 此时的耿如杞直接挥手,无数的军卒持械,站在了官舍之前。 而耿如杞本人,觉得自己站在官舍门前的台阶上依然不够高,挽着下摆,爬上了门前的石狮子上,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声的喊道:“我是耿如杞!在场有认识我的父老乡亲吗?” 人群缓缓的安静了下来,耿如杞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多数人还是认识他耿如杞。 “那你们……”耿如杞还没说完话,就听到了人群中忽然高声喊道:“狗官!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他把大明的官舍,让蒙兀人住的!” 耿如杞盯着那人的模样,立刻高声喊道:“拿下!” 人群中一阵的骚动,那个痛骂耿如杞狗官的人,就被大同左卫的军卒给带走了,而耿如杞的面色才变得如常的模样说道:“有人在挑唆,大家也看到了,在大同府骂某是狗官,必然是奸细。” 人群中传来了哄笑之声,若是其他的朝廷命官,站在高台上讲这种话,大概是在说笑话,但是耿如杞讲出来同样是笑话。 只不过百姓们所嘲笑的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嘲笑的是建奴的奸细。 就连陕山西十大豪商,在谈到耿如杞的时候,也只能说是并非同道中人,但是对耿如杞的所作所为,无不拍手称快。 就以最近的高家事为例,高家主家的家主名曰高准,祖上是隆庆年间的进士,家中养的打手就超过了一千三百余人,仗势不断欺压宝坻县衙,劫掠民财,不断的向关外贩售火器、硝石、硫磺等物,横行乡里,欺占军屯民天近两万余顷,凶焰滔天。 耿如杞到了大同府,用了四天的时间,高家就灰飞烟灭,高家的所有家财都充作了公用,尤其是耿如杞还查出了强弓劲孥火器甲胄,这都是封禁之物,还有大量与建奴往来的账本,耿如杞直接弹劾高家意图谋反,弄的高家旁支如同鸟兽散。 耿如杞要手段有手段,要能力有能力,要民望有民望,祗靖边陲,督治雄要,绥靖边民,声振河隍,这四句可不是开玩笑。 而且耿如杞的坐师是秦士文,之前也是山西佥都御史,怀来兵备,虽然现在已经辞归,不在京师任职,但是两代人所累积下来的声望,山西的百姓对耿如杞十分认可。 耿如杞看着群情激昂的人群,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官舍,乃是官府营建,官府使用,乃是理所应当。若是诸位信某,那就散了去,此举利国利民。” “若是诸位不信某,就再次将某打杀,冲进这官舍里,将那群同样是贫苦之人统统打杀!” 耿如杞这是典型的利用自己的民望在耍无赖,但是一个有民望的官员,就是可以如此为所欲为的耍无赖,而且还不会出问题。 当一个清官,当一个好官,最开始的时候,是最困难的,在民望越积越高之后,想做任何事,都会变的极其简单。 要不然朝中不会有那么多的清流,整日里没事干,以顶撞皇帝,被皇帝廷杖为荣了。 耿如杞在大同府,只需要保护好自己活着,那他的命令,就会得到很彻底的贯彻。 比如前段时间耿如杞担心雪不够大,林丹汗攻打归化城,就命令军卒以商贾为质,购军械、筹军粮,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凑足了整整一万正军所需要的粮草和民夫,准备驰援归化城之时,林丹汗的部众都走散了的消息传来,让耿如杞松了口气。 以商贾为质,筹办军备,耿如杞可不是强行占用,他是以商贾为质,命令他们筹集军备罢了,他可是写了欠条,共计一十三万两白银的欠条。 万岁给他的十万两白银,他还没动,准备犒赏军卒所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房号银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十分的明媚,但是地面的温度却不是很高,塞外的风出来,带着风雪,如同一片片小刀一样割在人的身上,天气冷到连老鼠都不愿意出洞的地步,大同府的军卒们,却正在整装待发。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是归化城,也不是林丹汗,而是盘踞在大同府的豪商黄家。 黄家少主黄少发在京城主持应对大明皇帝收矿税之事,和大明皇帝起了冲突,可是最后黄少发却是输的一塌糊涂,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京师黄家的掌柜的黄石,也成为了大明锦衣卫民间探查的商贾。 本来晋商盘踞在大明的矿税上,如同铁板一块的晋商十家终于在黄家这里漏出了一个缺口。 耿如杞之所以敢揽下山西巡抚的职位,并且在皇帝面前许下保住归化城的海口,并非他不知道守住归化城的难度,而是确定自己可以守住,显然晋商十家就是他的目标之一。 他们不是商贾,他们更多的像是商匪。 从关内运送建奴缺少的硝石、火器、烟草、食盐甚至连大明自己本身都奇缺无比的养马所需要的豆料,他们对建奴的供应都是敞开了供应。 耿如杞已经十分确认,晋商十大家已经形成了叛国的实质。 而这次官舍的冲突,有建奴的尚虞备用处的奸细,在四处的煽风点火,弄的耿如杞十分被动,这里面有奸细在作祟,同样也有这些豪商们在其中浑水摸鱼,导致情况进一步的复杂。 耿如杞让包统住的官舍,本来就是官府所营建,只不过有些人以权谋私,将这些官舍或者低价租赁或者低价贩售给了豪商,而豪商们便利用这些官舍,进行盈利。 大明有房号税的说法。兵马司官每个月都要率领总甲,到房号官衙出点卯三次,每年应征收十二个月,若是闰年,则征收十三个月。 而大同府的百姓内外小民疾苦,隆庆四年的时候,隆庆皇帝下令,大同府每岁五、六、七月俱免房号钱,来庇佑黎民。而这一仁政一直贯彻到了现在。 大明皇帝修的宅子,大明皇帝让大明百姓居住,而且五六七月三月免房租,若是能够遇到闰五六七月,那就是四个月的免税。 但是这个皇恩浩荡的实际例子,却是得不到落实,因为几乎所有的官舍,都已经被豪商们侵占,秦士文当初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都难上加上。 而现在,耿如杞不准备等了,以房号税为突破口,直接到晋商十家之中,抄家寻账目,而耿如杞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是下了无数的心思,自从到了大同府之后,他就一直在密谋此事。 在给万岁的上书中,耿如杞陈明利害关系。 房号税到底如何合理避税? 就是很合理,他们拿到官舍之后,就开始更名居住为业,在官府的备案中就变成了民舍,而不是门店。 官舍里有大量的门面房,门面房系重号,所有的门面房以间架为单位,收取房号银,一直到隆庆年间,仅仅大同府的房号税就可以有四万余两,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大同府的房号税去年仅一百两左右,而修缮官舍的费用高达三千两左右。 更改使用用途,进而避税的手段,在后世被叫做商住两用。 最终,耿如杞对晋商的行动,得到了大明皇帝的首肯之后,耿如杞终于将自己精心挑选的农家良子的卫所军卒挑了一个五千人的军队来。 这批农家两家子的卫所军卒,都是军屯被侵占的受害者,本来一人当兵全家免税的政策就得不到落实,军田还被侵占,他们的生活本就困难,而商贾奢靡之风日显。 为什么要这么多人?五千人? 大同府是黄家的大本营,与官员环环相扣,在大同府的影响力,可以用如日中天来形容,而黄家养的家人和群小,就超过了三千之众,还有无数的旁系,盘根交错。 五千人去平掉黄家,耿如杞都觉得有点少。 他曾经办过高家的案子,就是小瞧了高家的影响力,抓了一辈子的鹰,差点被雀儿啄了眼睛。 他没想到这些士绅的势力如此强大。 耿如杞选择农家子,当然不是在挑唆民愤,大明的百姓已经足够的愤怒了,不用他的挑唆,就已经到了极致。 他只是想让自己的行动保密,不让晋商十大家得知罢了。 为了这次行动的保密,耿如杞连奏疏都走的密谕的通道,而不是平日里送往文渊阁,再由文渊阁送往司礼监,再到大明皇帝的手中,就是怕朝中有朝臣与晋商勾结,导致此次行动的失败。 当大明的军卒云集的时候,甚至连跟随的将官都不太清楚,耿如杞到底要做什么,当大同府营地的营门打开的时候,即使泄露也为时晚矣。 大同的军卒鱼贯而出,奔着晋商黄家而去。 晋商十大家,并非都在大同府,而是分布在山西、陕西等地,而这次的行动,早就通过了书信约定了今天的日子,各地卫所军卒和耿如杞原来的旧僚,都会在这一天一起行动。 而此时的大明皇帝朱由检,正站在西暖阁里,望着山西的方向忧心忡忡。 耿如杞的行动,得到了朱由检的首肯,他从来不否认自己的贪心,同意耿如杞如此作为,完全是朱由检无法提供给耿如杞更多的援助了。 大明国帑内帑空虚至极,归化城又不容有失,但是他又没有更多的钱给耿如杞办事,那只能让耿如杞自己行动了。 并非朱由检歧视商贾之家。 比如毛文龙母亲家中,就是杭州首富,并且做得买卖还是违法的勾当,但是朱由检却未曾处罚,因为沈家做的事,是大明朝廷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对大明有好处的事情,朱由检自然不会去惩处,甚至还会鼓励商贾们进行行动,鼓励民间团体进行活动,但是这种活动必须是正面的。 只是朱由检对耿如杞的未来十分担心,利用手中的权力,对治下的商贾进行如此的军事行动,他势必要被仕林口诛笔伐。 如果军卒们的刀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文人的笔杆子就是诛心。 耿如杞的行动,是将自己放在火刑架上炙烤,还翻着面的烤,对于是否能够成事。 朱由检并不担心,耿如杞任山西巡抚多年,真的要处理山西各项事物,绝对没有问题,他担心的是仕林一旦知道了耿如杞的作为,会不会把他写成前古未有之大奸臣? 耿如杞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吗? 这个时候的朱由检,并不清楚,其实耿如杞下定决心如此行动的根本原因,还是他让人锦衣卫捎给耿如杞的烟草和酒。 东西都不算贵重,但是重要的是作为薄凉寡恩,在京城办了数次答案,和朝臣们势若水火的大明皇帝,居然还记得他五毒之刑的刑罚,这让耿如杞抓回包统之后,心境数次变化,最终决定为皇帝效力。 朱由检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这种君君臣臣的理解,还是不太到位,他以为笼络人心的小手段,在臣子眼中,那就是君视臣心腹了。 “王伴伴,你说以后的文人们会怎么评价我们这个时候呢?”朱由检看着远处的雪景喃喃的说道。 “不知道,大概不会太好,但是万岁爷在乎吗?”王承恩给皇帝泡茶,笑着说道。 他了解自己的万岁爷,对于所谓的身后名,万岁爷其实并不感冒,万岁爷更务实一些。 朱由检叹气的看着手中的账目,房号银为突破口进行追查士绅豪商的违法行径,同时也在家京城进行着,毕自严主持。 五城兵马司负责稽查房号银,而他手中有一个账本。 在万历十年时,查得五城原额门面房共计二十五万五千四百四十六间半,而天启七年,内见征房为二万七千二百一十五间。 整整少了二十三万间房号银征税,这是大明京师没有铺面和门面房了吗? 并非如此。 事实上,京师南北货物往来依旧十分频繁,各种门面房即使在冬日里,依旧是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大明虽然不鼓励商贾,但是因为税收制度,相比较宋朝还要宽松,所以商贸的频繁,连海贼王都催生了出来。 这些豪商们,现在为什么胆敢如此大胆的直接把房舍用途更改之后,依旧在做买卖? 其实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水马驿之上。 万历七年,张居正在《给驿条例》中,增设了水马驿的民信局,业务中包括了经办汇兑,这个业务,任何大额的交易,都必须要求出示用途,而且还会在汇兑之后核对,尤其是用于商贸,大明还会由户部盘账,以此来实现大明的坐商收税的政策。 而现在,豪商们堂而皇之的绕开了水马驿的民信局,大明的朝臣们拼了命的鼓动大明皇帝废了驿站,其实就是为了将民信局的业务彻底剥离到民间。 税收制度是一环扣一环的,房号银的收取,建立在房舍间架的使用性质,商用则是重号,而民信局就负责监察各种汇兑的性质,进而确认所属房舍到底是商用还是民用。 随着驿站的崩溃,崩溃的还有大明的税收,包括房号银、坐商税等等。 当朱由检理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的时候,毕自严早已经带着户部各大使们,奔波在了北京五城的街头,开始对所有的房舍的性质进行盘查,而张维贤的巡铺,在其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巡铺的金吾卫军卒,密切配合户部行动。 这一查,毕自严自己都有点惊讶,那就是仅仅十多天,房号银查出少收了近三十余万两银子,但是补税又不现实。 即使从天启元年开始清算,也不太合理,因为这七年,这些屋舍也有过主人的变动。 毕自严上书请万岁蠲(juan,积欠的意思)免这些陈年旧账,过了年就要改元了,也图个好兆头,毕自严如此上书的主要原因是这笔积欠的房号银,也不太可能收的上来,既然收不上来,那索性就直接昭示皇恩了。 事实上,这也是朝廷经常的做法,苏淞地区累年欠税,几乎十年都会蠲免一次,这也是大明朝的常态。 但是毕自严在奏疏里的另外一件事,让朱由检有些犹豫不决。 【军兴烦费,新饷不支,会同兵部尚书孙承宗等讲求开节大端。】 会同兵部尚书进行讲求,这种行为,其实就是户部把手伸进了兵部,要对兵部的种种消耗进行盘点。 这是件好事,自从土木堡之变,于谦力挽狂澜于既倒之后,大明的兵部地位就一直很高,五军都督府和五城兵马司都要高上许多,若是户部介入账目调查,的确有益于军兴烦费,减少不必要的开支。 这也是大明朝的常态,比如工部负责的大明皇帝朱由校澹峪岭陵寝户部就插手了。 甚至是大明皇帝设立的西山煤局,作为内署之一,户部的大使现在就在西山盘账。 事是好事,可是毕自严他这个户部尚书,不应该亲自去和孙承宗讲求。 这亲自下场的后果,就是户部和兵部水火不相容,这对朝政极其不利,按理说毕自严不应该如此才对,可是事情正在逐渐脱离朱由检的控制。 这让朱由检颇为头疼。 “孙帝师和袁军门到午门外了,正乘着小轿赶往乾清宫,万岁爷。”王承恩听着小黄门的耳语,赶忙向朱由检汇报着孙承宗和袁可立的行踪。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两个人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太保,两个人联袂入宫,定然是来兴师问罪,毕自严要插手兵部之事,这手伸的实在是太长了。 “备上好茶。”朱由检吩咐王承恩去备茶。 “万岁!毕自严那厮也欺人太甚了!这查账本是应有之意,臣并不反对,但是户部尚书这是要做甚?是要查我孙承宗吗?!”孙承宗骂骂咧咧的走进了乾清宫,一脸的不忿!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道路的选择 “朕正准备下旨把他叫过来申斥,结果帝师和袁太保就到了。”朱由检笑呵呵的推了一杯茶过去,示意孙承宗消消火。 大明虽然现在以文抑武的现象极其严重,但是依旧没有到重文轻武的地步,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太保这些军职上的高官,是不可轻侮的,毕竟他们手里抓着刀。 最主要的是现在正值大明和建奴的交锋,处于激烈之时,大明和建奴都在对军事下着重注,军职们自然水涨船高,最近看谁都是用鼻孔看人。 孙承宗一听,依旧是忿忿的说道:“他要是派点大使典吏到兵部,哪怕到各营去,臣也不愿意闹到万岁面前,可是他要与某讲求,某这是做了什么错事了吗?” 上一个被讲求的正二品官员,是还在牢底坐穿的王化贞,孙承宗反应这么大,也是情有可原。 “孙帝师,你看看耿如杞的行动。”朱由检将手中耿如杞的奏疏递给了孙承宗和袁可立。 两人看完之后互相对视了几眼,有些犹豫,将奏疏放回了案几,默默的不说话。 耿如杞的这个行动,实在是太过骇人了,这样直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大明的商贾贸然下手,而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宝坻县高家,第二次是大同府的商人为人质,购买军粮军备,第三次是这次整个山西布政司一起行动,对十大晋商近乎于毁家灭族的行动。 “朕打算派出西山煤局的内监,让朕看,毕自严就是找不到事做,恰好,山西煤多,让他将山西煤局,督办起来。”朱由检说了说自己的计划。 耿如杞打击十大晋商的行动,朱由检为什么会支持? 因为鞑清入关的之后,就直接将他们招到了京城论功行赏,并且还被顺治皇帝福临赐下了黄马褂,赐宴便殿,入籍内务府,封为皇商,正式成为包衣奴才。 这就是来自敌人的认可。 朱由检既然知道,自然要提前排除这些隐患,没有留着他们的必要。 而这十个家门每一家都给建奴提供大量的物资,尤其是战争物资,朱由检以前是收拾不了他们,现在既然能收拾,当然不会放过。 “万岁此事非同小可,可以让耿如杞一个人操办就是,介时万岁在下旨督查此事,可以把耿如杞推出去以平民愤,若是万岁亲自下旨,到时候,山西乱起来,天下都乱了。”袁可立忧心忡忡的放下了手中的奏疏,提醒了一下大明皇帝如此动作的后果。 最早的王二、之后的高迎祥,再之后的李自成、张献忠这些人,他们之前一直无法成事,因为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关陇一带,无法突破太原城,就无法前往京师,无法突破潼关、洛阳一带,就进不了中原。 王二、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面对大明皇帝依据地形围困包围消灭的战术,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王二和高迎祥都输掉了,身首异处,而李自成给出的答案是屡败屡战,成功突破了太原和潼关、洛阳一带,进入了中原。 张献忠给出的答案是入蜀,在成都【尽杀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最终走上了和南明朝廷的联合抗清的道路。 此时耿如杞的所作所为,有可能造成山西的动乱,介时陕西民乱起,山西百姓望风而投,这次可能不是李自成进京,而高迎祥高闯王进京了。 朱由检摇头说道:“朕相信耿如杞这么做,他可以处理好后续,若是处理不好,他也曾经上书于朕,是朕准许,朕不会让耿如杞自己背负这个骂名。朕虽德薄匪躬,若真的上干天怒,罪在吾一人。” 不管是历史上的崇祯皇帝,还是现在的朱由检,都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明明可以逃跑,可是崇祯皇帝依旧选择了留下了绝笔书,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裂尸,勿伤百姓。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蠢是蠢了一些,年轻了一些,稚嫩了一些,但是在承担责任上,绝对不是一个怂包。 袁可立不再进言劝谏,忧心忡忡的说道:“既然万岁决定了,那此时臣以为还是得派出内侍,徐应元和涂文辅这叔侄,在西山煤局做的不错。” 孙承宗有些犹豫的说道:“那是不是要往山西增兵?这样九边重镇,燕山沿线的军卒,就要悉数调往山西,但凡是黄台吉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会放过这个京师空虚的机会吗?” “当然不会。”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 事实上,每次建奴入关劫掠,都是大明重兵布防在陕西、山西、河南等地,趁着大明平定民乱的契机,京师空虚,黄台吉只要得到消息,就会入关来劫掠一番,满载而归。 大明始终陷在平定民乱,还是平定建奴叛乱,两线作战的困扰之中,诺大个大明,生生被两线作战给拖垮了。 朱由检对孙承宗说道:“所以,孙帝师,蓟门、遵化,不可以有失。” “蓟门火炮局虽然已经营生,但是依旧未曾形成战力,最早也在后年可堪一用,万岁,若是明年调兵山西,恐有不测。”孙承宗很老实的交待了这么做的后果。 西暖阁里十分安静,大明朝的臣子们,静静的等待着年轻的皇帝,对此进行抉择。 “山西暂不进兵,一切交给耿如杞打理,每日发咨文征询,但凡是有需要增兵,则即刻增兵就是,建奴来了的话,朕亲自领着锦衣卫和腾骧四卫,与之抗衡。” 朱由检如此决定。 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 朱由检能做的就是两害取其轻,若是黄台吉敢来,朱由检就敢亲自前去迎战,介时就是一场以天下为赌注的豪赌。 朱由检不敢保证自己赢,但是他黄台吉必输无疑。 “这……” 孙承宗和袁可立互相看了两眼,最终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万岁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口出狂言之人,言出必行的万岁,若是建奴真的入关,可能万岁真的可能会去迎战。 孙帝师也好,袁军门也罢,他们同样无法阻拦大明皇帝想做什么,无法相劝之下,只能早早的做筹备。 按照孙承宗的分析,倘若山西乱起来,必然需要增兵之时,就是建奴破长城入关劫掠之刻。 当然,这都是孙承宗的分析。 他站在一个兵部尚书的立场上,分析战局,当然是遵循料敌从宽的原则,在制定战略战术的时候,尽量将敌人想象的足够强大,多做筹备,但是在具体宣传上,又要冠以建奴、贼寇等字眼,表明自己的立场,表达自己正统对敌寇的藐视。 耿如杞在任山西巡抚近五载,而他的老师秦士文则就任山西也是数年之久,耿如杞既然敢下手,自然是抱有了万全的把握。 “王八蛋!取我的刀来!” 耿如杞看着手中的账目就是猛地一甩,也不等近卫取刀,他直接从军卒的手中拿过朴刀,一刀砍在了靳良玉的脖颈处。 朴刀既不算长兵,长兵是那种钩镰枪,战阵杀敌,马背上用的长兵,而说朴刀是短兵的话,又有些太长了。 朴刀别名“着裤刀”,可以挂在裤腰带上。极简陋,安上短把就是用于刀耕火种的砍柴刀,按上了长把,就是上阵杀敌的朴刀,大明八刀之中,并没有朴刀,朴刀这东西都是民用。 不够锋利的朴刀,即使是耿如杞用,也是一刀没有把靳良玉砍死,随后耿如杞再次举起手中的刀,一刀又一刀,生生把靳良玉的脑袋砍了下来,才气喘吁吁的坐在了地上,看着一地的狼藉。 近卫们不敢上前,唯有跟随而来的锦衣卫,给耿如杞递上了一把方巾。 耿如杞擦拭之后,血红色的方巾,怕是洗不干净了。 红巾军当年的红巾,本身就是素巾,不染色,上阵杀敌,时日久了,才变成红色。 自宋廷南渡之后,岳飞联袂河朔的战略下,金国的土地上,都是起义军,以红巾为号,一直活动了明末时候,朱由检渡过长江收复中原,才算是停下。 锦衣卫对此见怪不怪了,他们在西山诛杀山魈和黑眚的时候,很多锦衣卫都是如此不告而诛。 因为山魈黑眚做的都不是人做的事。 耿如杞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几个月来在西山和通惠河,剿灭山魈黑眚的锦衣卫军卒了。 “这些人居然把大明的良人卖到建奴去做包衣!呸!”耿如杞用力的吐了一口,一脚将靳良玉的脑袋踢到了一旁,才坐在了账目之前,继续看着触目惊心的账目。 他的确知道这山西十大豪商们无恶不作,但是他远远没有想到,居然敢贩售大明良人农户到建奴去做包衣,若是去种地的话,也算是谋求条生路,但是给人做包衣,干的都是伺候人的买卖。 做建奴的包衣,被建奴打杀都只是小事,即使是范文程这样的官员,其家人也是被建奴主肆意凌辱,而且最近黄台吉定下了例令,状告建奴主,不论真假虚实,不论大事小事,包衣一律治罪。 若是靳良玉做的你情我愿的买卖,耿如杞还没有这么大的火气,直接在堂前把对方给斩了,虽然靳良玉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但是该走的流程,耿如杞没有走,完全是因为靳良玉的人伢子行当,完全是靠行骗。 骗农户良子说是去归化城走运,然后一路行去,最后都送到了建奴的手中! 这就是让耿如杞忍无可忍的地方! 而耿如杞面露骇然的看着手中的账本,因为他发现了很多很多军械贩运的记录。 “硝石二十八万斤,四斤火炮一百一十余门,棉甲五千服,钱货乞清。”耿如杞看着这账本,再看靳良玉的尸首,总觉得只死一次算是便宜他了。 四斤火炮,并不是虎墩炮,那是元时的炮了,这里的四斤火炮的意思是,里面可以填装的丹药为四斤。 而大明蓟门火炮局现在制作新式火炮,也就七斤火药左右,而且还经常炸膛。 四斤火药的炮,是大明的现在九边军队的主要火炮,仅仅一年的时间,靳良玉他们这一家就往建州贩售了超过一百门的火炮! 而且还有五千服棉甲! 耿如杞有些头疼的挠着额头,他有点被气到了,虽然知道这些商贾们一直都在向关外运送火炮、粮草甲胄等物,来换取丰厚的回报,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商贾做的生意如此没有下限。 “将这些账目,如数送到京城,交给万岁过目吧。”耿如杞对着锦衣卫说道。 朱由检收到这些账目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正在积极筹备明日出巡之事,收到奏疏的时候,他看到锦衣卫的奏报,耿如杞被这群唯利是图的商贾气的险些撅了过去,就是连连摇头。 商贾逐利不假,但并不是所有的商贾都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比如,毛文龙就不受朝内明公们待见,而毛文龙年幼丧父,就回了沈家居住,若是想要针对毛文龙,那么从他的舅父沈光祚身上找问题,十分简单。 而且王化贞一案,还涉及到了沈家和毛文龙,针对毛文龙的明公们,会错失此等良机? 但是截止到现在,哪怕是沈家在利用皮岛进行周转粮草的行径,但是依旧做的只是海漕之事,不管是杭州府突然查验,还是在皮岛的御史们,也未曾发现任何夹带,粮食就[笔趣岛 ]是粮食。 做正经生意,也是能赚的盆满钵满。 海漕之策,大明的明公们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吃的米都是人家沈家运到京城的,若是全部依赖京杭大运河,那大明京师的粮价估计要上天了。 朱由检对商贾并不歧视,但是对于唯利是图,极尽剥盘的商贾,朱由检只是不喜,但是对于为了利益,各种出卖大明利益的商贾,那就只能诛之而后快了。 “果然资本主义在大明压根就行不通呀!”朱由检看着耿如杞的奏疏,就是连连摇头。 他在考虑大明帝国方向的时候,也曾考虑过资本主义道路,但很早之前,他就否决了,现在看,自己当初的决定非常正确。 压根就不合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明养济院 中原王朝这块地方压根就不适合资本主义的路线,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资本主义的前提是什么? 文艺复兴的兴起,使人们思想和行为上走向开放,让欧罗巴的人,更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精彩。 而新航路的开辟和奴隶贸易,又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完成了原始积累。 文艺复兴,大明压根就不需要这种东西,大明皇帝要是如此提倡,那首先文臣就甩出一句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告诉大明皇帝花儿为何这么红。 这一句是欧阳修在总结李存勖得了天下,又很快失去了天下。 得天下是因为李存勖在未得位之前,忧劳朴实,与臣子们共进退,发愤而成事,而失败则是当了皇帝之后,贪图安乐,对天下大事没有了足够的判断,开始好逸恶劳,最终失去了天下的警醒。 类似的话,大约就是红朝当年从西柏坡前往北京的时候,教员那句:“我们进北京,可不是李自成进京。” 事实上,文艺复兴是为了摆脱欧罗巴人对现实生活的绝望,强调人的价值。 而在这一方面,中原王朝早就在先秦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对于人的价值的强调,比如:【人定胜天】,这四个字,可是出自《逸周书·文传》,更加强调人的价值。 中国也不是没有文艺复兴运动。 比如尊法反儒,反对八股文,反对八股取士,倡导王阳明心学的思想家李贽。 比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也曾提出过很多的人本主义论点,比如反对君主专制,重实践、轻理论的实用主义。 天下为主,君为客的黄宗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的王夫之。 这些思想在遭遇到文字狱的时候,戛然而止。 而新航路的开辟,不就是抢劫吗?不就是做海盗吗?不就是搜刮黄金白银吗? 不就是带着枪炮满世界掠夺吗? 大明王朝从来不缺这样的人。 三宝太监那是官方行径,那民间比如海贼王汪直、李旦、颜思齐等人,都是大明的海贼王,其实力之强大,英、荷属东印度公司,都为之侧目。 但是有啥用? 中原王朝,从皇帝到百姓,都无法接受这种掠夺性质的财富积累。 比如汪直,就曾经卑微的给朝廷上书言:效犬马微劳驰驱。结果还是被大明水师一路剿灭,押解进京,最终被剁掉了脑袋。 郑芝龙三番五次的想要归附明朝,带着七百多条船,近十万人投奔大明,天启年间投降了数次,直到朱由检接见,才算是成功归附。 那么奴隶贸易呢? 中原王朝在朝廷上废奴,也是在先秦时候就已经完成,虽然还有卖身契和奴婢的存在,但是整个中原王朝的基本脉络都是强调废奴的重要性。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为了维护向心力,加重百姓对朝廷的美好想象来巩固权力。 但无论如何,在秦以后,中原王朝短暂的出现奴隶制,只有灭亡北宋的金国、短暂入住中原的蒙元、还有满是包衣奴才的清廷了。 奴隶制是一种极其落后的生产方式,阻拦了生产力的提升,降低了国族构建的进程。 清末,近百年的屈辱史。 很多人都以此来证明我们传统观念的落后,说明中原王朝,从几千年前,就已经埋下了落后的隐患,从根子上都是错的!这个国族存在就是原罪! 而恰恰忽略来了奴隶制本身,就是我们用了近两千年缓慢消灭,却在清朝时,以包衣的形势出现,而对社会生产力提升阻碍。 忽略了事实的本质,故步自封才是错的。 朱程理学这种东西,在北宋南宋都不吃香,到了明朝有过短暂的时间起复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显赫人物。 李贽在嘉靖年间建立学院,可是有女学班,在大明,女儿身,也是可以出门上学的。 倒是在清朝时,朱程理学反而成为了显学。 这一切的种种,都是资本主义在中国历来只有萌芽,但是从来没有发芽的原因,中国这个世界就与资本主义格格不入。 道德约束力量的强大,在大明的世界根深蒂固。 如何毁掉这股约束的力量,将百姓的力量彻底释放出来,就是朱由检的主要工作。 而此时,大明已经逐渐有些人看到了百姓的力量。 “今天奏的曲子是《胡笳十八拍》吗?”朱由检听着琵琶声忽然问道。 田秀英指间的动作一停,点头说道:“万岁英明,正是胡笳十八拍。” “为何田贵人今日的琵琶声中,隐隐伏有杂乱之声?何事让你如此心事重重?”朱由检笑着问道。 胡笳十八拍,乃是三国时蔡文姬所作。 蔡文姬幼年时害病,双目失明,但是耳朵却是极其灵敏,能够从曲中听到吉凶,是三国时的鼎鼎大名的才女。 归附大汉朝的右匈奴,看到中原大地遍地狼烟,诸侯割据群雄争锋,右匈奴趁机叛乱,将蔡文姬掳掠到了草原之上。 蔡文姬才草原上生活了整整十二年,直到曹操统一北方后,才花重金,将故人之后赎回,嫁给了董祀。 董祀做屯田都尉的时候,侵占了军屯,被曹操发现,按律当诛,蔡文姬找到了曹操求情,献上了这《胡笳十八拍》,在草原的十二年的时间里,对归汉的相思之情,在这《胡笳十八拍》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田秀英叹气的放下了琵琶,略有些失神的说道:“父亲又托人找到了臣妾,说让臣妾帮他求情。但是臣妾却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弹奏琴瑟之时,有些恍惚,所以才至琴声凌乱,只是臣妾心思不宁罢了,倒是扰了万岁的雅兴。” 朱由检自己就会弹奏琵琶,当然知道田秀英弹错了很多处,这才有些了然的点了点头。 “还是让他歇着吧。”朱由检摇头说道:“朕怕他再身居高位,出了什么朕都无法赦免的罪责,朕也护不住他。” 这是实情。 田弘遇挖空了心思往上爬,攀附东林人,攀附阉党,左右横跳,这样在现在的大明朝里,继续身居高位,有一天就成了牢里的王化贞,到时候,朱由检就是想救也救不了他。 “臣妾告退。”田秀英看到了张嫣和周婉言说说笑笑的走进了乾清宫,起身行礼告退,田秀英一直在避让周婉言,大明的皇帝不向着她,她不避开,又能如何? 宫里宫外都是糟心的事,田秀英自然心思烦躁,思绪不宁。 “明日里出巡之事,都筹备好了,皇叔果真要去吗?”张嫣还是十分担心的说道。 张嫣最近一直在张罗着大明皇宫里过年出巡和过年之事,大明皇帝过年要筹备正旦大朝会,这种礼仪繁琐至极的事,需要筹备之物之多,连朱由检都不忍直视。 他这个皇帝在那天,也要忙上一整天,带领文武百官祭祀天地宗庙,举行大朝会,接受百官贺岁,按照一年的考成,给予应有的封赏,这每一件事都要他亲自敲定。 万历皇帝从万历十三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举办过这类的大朝会了,实在是太累了。 从永乐年间起,大明朝的皇帝,或多或少都表现了对这种大朝会的不耐烦,实在是太过于辛苦,却没有实际的作用,朝臣们该怒喷皇帝,还是要怒喷皇帝。 “去,为什么不去?”朱由检点头说道,他已经决定的事,不允许有任何的改变。 周婉言轻笑着说道:“那官人可有的忙了,可是要先去养济院,再去东西舍饭寺,说不得还得去漏泽园和惠民药局看看。” “嗯。”朱由检当然知道行程,他对于此行的辛苦,也知道一二,一整天的时间,他需要做太多太多的事,一会儿都闲不下来。 但是大明的天子久居深宫不出,百姓连长什么样都不清楚,长此以往下去,必然是国将不国,奸佞摄权。 这一点上,万历皇帝已经用自己三十年不上朝的壮举,切实的证明了皇帝不露面的可怕。 百姓们需要皇帝出现,告诉他们,皇帝依旧记得他们,而皇帝也需要他们记得。 朱由检曾经跟随朱由校去过几次巡视京畿诸县,虽然每次都是劳民动众,但是也颇有些效果。 当然辛苦是真的辛苦,一整天皇帝也不坐轿子,就在地上一直走,这要在后世,妥妥的刷个步数第一。 朱由检笑着说道:“辛苦就辛苦点吧,应该做的。养济院那笔三万两的银子到了吗?” “昨日送去的,养济院的老人和孩子都乐疯了。”张嫣回答道。 养济院、东西舍饭寺、惠民药局是大明三大抚恤政策。 正所谓,从古都会之地,乞丐游者众。 越是大的都会城池,乞丐和游民就越多,而这些乞丐游民,对于京师的治安造成了极大的困扰的同时,也让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的皇帝,看到了民间疾苦。 梁武帝设立孤独园,让孤幼有归;唐太宗设病坊,厚加料理病孤,敬老养病;武则天设悲田使,稽查病坊经费;赵匡胤设福田院,宋英宗赠设两处福田院,岁给五百万贯。宋徽宗时期,蔡京增设居养院、安济坊,收养鳏寡孤独癃老废疾;南宋则名为养济院。 即使在元时,亦惠民有局,增设了惠民药局,通归太医院所属,对天下瘟疫进行监察督导。 在大明则是养济院、东西舍饭寺、惠民药局并设,而且是天下各知府之下,有专管其事的典吏,负责督查。 养济院日给两餐,器皿、柴薪、菜属都由州府县自行筹备。 大明的养济院收养的日期一般是十一月初至次年二月,天气尚寒则可向后延续,每年五城兵马司,都会将这些乞儿流民送到养济院去。 而巡铺的伙夫还会沿街将无主的尸骨收敛,给棺安葬。 东西舍饭寺,东舍饭寺,指的是旙竿寺,乃是正德元年所建,在中城保大坊。 西舍饭寺指的是蜡烛寺,建在西城阜财坊。 只有惠民药局归太医院管理,养济院和东西舍饭寺的经费,都来自于京师内外富户的捐赠。 不管是养济院还是东西舍饭寺,都是刷声望的好去处,而且比接受大明皇帝的廷杖更加安全,且行之有效。 大明京师五城养济院七处,每一处都有超过万人的乞儿流民居其间,躲避寒冷。 而每年养济院、东西舍饭寺,仅仅靠着大明朝的内外富户、明公的捐赠就能够维持。 大明的朝臣们,虽然混蛋了点,虽然蠢了点,但是在遇到这种“低端人口”的时候,在遇到大城市病的时候,朝臣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清理低端人口,治大城市病。 而是想着办法收养起来,不挨百姓们的谩骂。 这些乞儿流民,都是在立冬之后,从四面八方扶老携幼,到京师跪拜呼唤乞财,逐渐也演变成了京师周遭的财富密码。 一个冬天需要多少柴薪,需要多少火烛米面?到了养济院,这一切都解决了。 当然这种名为“窝养”的迁移活动,曾经被明英宗,也就是那个叩门天子废黜过,不过他儿子明宪宗朱见深,在登基的第一年,就把这养济院的制度给恢复了。 因为朝臣们骂的实在是太难听了,一向厚脸皮的大明皇帝都有点接受不了。 大明皇帝就是再不在乎名声,也害怕被朝臣们指着鼻子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大明皇帝真的受不住这等的攻讦,朱见深还未改元就立刻下诏恢复了养济院的运行。 大明皇帝每年也要按例捐赠。 万历三十二年起,一直到崇祯元年,大明皇室欠捐三万两…… 大明的国帑内帑穷的叮当响,压根拿不出这笔钱,每年都写白条,今年总算是把欠款都给补起了。 “京师米价随着流民入城也是一日一个价,渤海湾都冻住了,郑芝龙能按时交粮吗?”张嫣有些担心的说道。 京师粮价腾飞,大明皇帝开京通两仓,去了五十万石粮食平抑粮价,若是郑芝龙的粮食再不进京,那明年开春之后,京官们的俸禄都发不出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沈家郑家竞速 郑芝龙能不能完成这一项繁杂而重要的任务呢? 这一点上,海盗们比大明的明公们更忠于君事。 大明的“海盗们”的忠诚,延绵了将近两百多年,在几乎所有人已经在逐步接受,可使夷类间之的清廷统治的时候,大明的海盗们,依旧在积极的进行着反清复明的活动。 即使大明离开了他们两百余年,但是他们依旧没有改变自己反清复明的决心,也未曾停止过行动。 比如清朝时候最著名的反清复明的势力,天地会。 天地会对外称天地会,对内称为洪门。 1904年1月11日,孙文在檀香山致公堂,也就是洪门三合会总团的国安会馆,在洪门前辈钟水养介绍下入闱,加入了洪门三合会,受封为洪棍(元帅)。 而后在孙文当选民国大总统之后,亲率各部部长,右都尉以上将校,参谒明孝陵,异常隆重地祭祀明太祖朱元璋。而后通电全国,发表了一篇祝告文,名为《祭明太祖文》,一篇宣读文,名为《谒明太祖陵文》。 【文与全国同胞,至于今日,始敢告无罪于我高皇帝,敬于文奉身引退之前,代表国民,贡其欢欣鼓舞之公意,惟我高皇帝实鉴临之。敬告。】 【奉兹大柄,还我汉人,皇汉民族,既寿永昌.呜呼休哉!非我太祖在天之灵,何以及此?】 孙文的北伐运动,自始至终,就是抱着“反清复明”的政治目标,而且最终实现。 从大顺军到大西军,从天地会到小刀会,从太平军到捻军,这些被文化精英,无骨文人视为愚昧无知、鲁莽躁动的草莽们,为主体民族争取独立和自由,反抗胡族压迫统治,亿万汉人先烈们,舍生忘死,奋战不休。 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 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 而致公堂,最后组建了致公党,是后世红朝八大民主党派之一。 而在后世红朝,果党正统并不是在台澎,而是在大陆,简称民革的民主党派才是正朔,同样是参加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的参政党之一。 南北洪门的嫡系在失去了台澎为据点之后,依旧在海外和檀香山等地,积极筹备反清复明运动。 这些人都被定性为了鞑清的海盗,清朝的海禁和明朝为了官营谋利不太相同,清朝的海禁,更多的是一种,杜绝内外的联系,保证统治的稳定。 其目的不同,自然会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所以,郑芝龙是否能够按时通过海漕押解进京? 郑芝龙有没有破冰船,就是有,面对厚重的冰层,有破冰的那个功夫,陆运也都到了。 朱由检只是交待了一个任务,若是郑芝龙无法完成,朱由检也留有后手。 但是他相信郑芝龙会竭尽全力完成这个任务,因为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打通从南直隶、江苏、浙江等地到京师的粮草线。 在漳州商贾的财富密码中,从辽东运粮到京师,换取大笔收到的银子。 然后银子拉回江南,寻找失地农民的廉价劳动力,生产货物,再用江南的特产丝绸瓷器等物,换取泰西人的火炮。 这个运转中,若是能够南粮北至,那郑芝龙将掌握新的财富密码。 财富、名声、地位,都在向他招手,这是郑芝龙数年来一直渴望得到的归附,只要办好了这个差事,那么一定可以得到大明皇帝的垂青。 这对郑芝龙极为重要,这也是海外海盗们的渴望。 虽然大明朝廷对这些海盗的态度一向是有诛尽,不放过的原则,但是这种态度也在逐渐的从明初时候,三宝太监对海盗王陈祖义,虽远必诛,海贼王汪直献犬马之劳,被一路平定,抓到京师问斩。 到后来颜思齐和李旦,密谋推翻德川幕府对倭国的统治,发动军变的前夕,曾经向大明皇帝请求,若是拿下倭国,希望得到大明王朝的册封。 因为大明深受倭寇的困扰,对倭寇的恨意,让海盗和大明朝廷短暂的站在了一起,但是很可惜,颜思齐和李旦的行动失败了,只好转进台澎,大明和海盗们的联袂戛然而止。 但是这也是大明朝廷对海盗态度的转变,事实上,郑芝龙之所以敢亲自到京师来,也是这种见盗必杀的氛围,正在缓解,而他亲自到,诚意更足,也能观察大明皇帝的心态。 直至今天,摆脱海盗这个称号,成为大明福建海卫的可能性就在眼前,他郑芝龙怎么会放过这等机会? 别说要五十万粮食,就是万岁爷要天上的月亮,郑芝龙都会想办法把他摘下来了! 当然,运送五十万粮食进京,对郑芝龙的好处,更是丰厚,若是能够拿到“默认”的海漕的诏命,对于郑芝龙来说,他就会新的大明首富! 钱,他不在乎,他有的是,重要的是地位的跃迁。 而此时的沈光祚的儿子沈元兴,在得知郑芝龙在往京师运粮的时候,立刻赶往了自己父亲隐居了庐舍,不出半日,沈家就从各府库调运了粮食,开始向着京师出发。 当然只是沈元兴自己从杭州出发,他的粮食将会分别从山东、北直隶各府送往京城,他要赶在毛文龙进京前,将粮食运抵京师,否则大明的海漕的权力被授予给了郑芝龙。 他们沈家的生意虽然可以照旧,但是,这走私之名,就再也甩不掉了。 但凡是哪天皇帝的心情不好,或者朝中哪个明公对沈家产生了厌恶之情,在朝中随意的说上两句不咸不淡的揶揄的话,就够他们沈家喝上一壶,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分崩离析,毁家灭门。 此时的晋商十大家被耿如杞以雷霆手段剿灭的消息,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整个大明的大地上,以种种匪夷所思的流言进行快速传播。 若是沈元兴没有在海盗之前赶到京城,他这个沈家家主还是莫要做的好,在家被宗族直系旁支谩骂,在外,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在朝堂,直接从浑身是刺的刺猬,变成一块人人都想要咬一口的肥肉! 还随时被强势的巡抚们,挥刀立威。 沈元兴车马不停歇的向着大明的京师而去,而毛文龙的粮队也从塘口开始奔着京师而去。 两股势力,再以一种竞速的方式,向着京师运粮,和沈元兴的方式不同,郑芝龙完全是刀斧开道,不长眼的山魈黑眚若是长着眼睛,就不会惹到他,毕竟他的粮队有近两万海盗随行,长枪短炮劲弩应有尽有。 毕竟郑芝龙一年就有千万两白银的结余,这些钱,都被他投入到了征服大洋的伟大事业之中,想要征服海洋,必然要大明皇帝背书。 而更重要的是更多的人,更大的船,更多的、更有威力的炮,更加多的货物,更多的额航道,更多的船引。 而朱由检却是丝毫不知,他正在养济院看望已经不能好好说话,没有赡养的老人。 朱由检一身大红色的常服,大明乃是火德,尚红,所以朝臣们的官服和朝服都是红色,而朱由检作为皇帝,亦是如此。 他今天本身就是来巡视,自然不会着晁天冠那身行头,要是顶着十二硫走一整天的路,他得累死。 朱由检坐在一个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的老人身旁,细细听着的唠叨,偶尔还会询问几句,最后留下几百文铜钱,然后离开。 “比我想象的要运转的更好,养济院,舍饭寺,惠民药局,都很好。”朱由检对视察十分的满意。 任何上级巡视,下面都会进行掩饰。 但是有很多的过错,压根就掩饰不了,比如目盲老人的神情,老人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了,如何照着别人的样子作假? 大明明公们在这些刷声望的事上,倒是做的极为认真。 “惠民药局那边全大明今年结余了三十二万两银子,按例这些银子都要补到户部的太仓去。”张嫣对着周婉言说着话,她要告诉周婉言大明朝的一些基本政治逻辑。 大明的皇后可以不干涉政事,但是绝对不能不懂。 周婉言显然知道这些事物虽然繁琐,但是极其重要,她非常认真的听着张嫣说的话。 周婉言的父亲周奎,可不是什么富户人家,周奎阔起来,还得到周婉言当了皇后,周奎被册封了世袭的锦衣卫都督之后,才会真的阔起来。 之前的信王府,连自己应该有的万石禄都只发三千石,还有近七成半折钞。偶尔周婉言还得问他那个戏班子老板的周奎要钱度日。 大明宝钞的购买力有多强? 这种宝钞在洪武年间还稍微值钱些,但是仅仅过了不到二十年,因为大量超发,导致了急速的通货膨胀,原来一贯钞可换一石米,到后来,一石米,可以换一百多贯宝钞。 大明宝钞在正德年间,已经实质性的废止了。 但是正德年间到崇祯元年,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为什么还在印刷? 就是为了折钞。 所以周婉言是典型的苦日子过惯了,尤其是刚进皇宫当皇后后,周婉言大失所望,原来皇宫也不比他信王府过得好多少。 所以周婉言一直很节俭,连衣服都很少着色,只穿素色衣物。 素色可不是白色,大明的织衣布料,可是五花八门,为了好看,周婉言也是用尽了自己的手艺。 但是这几个月,她的坤宁宫里的月例居然照例发放,之前一直是折半,就连慈宁宫的刘太妃也是同样如此。 当然,让周婉言略有些不喜的是,田秀英和另外一个袁贵人也是一样的待遇,悉数发放,一视同仁。 这一切都源于国事变得顺利,大明的国帑和内帑,终于不再如开了闸口的河水一样,一泻而下,反而有了一些积蓄。 她切实感受了大明国政正常后,她自己所得的好处,她身上这身大红色的宫服,还是她花了“大价钱”亲自织染,平日里哪里舍得? 她当然也愿意为她的官人分忧,但是实在是见识上、能力上、经验上欠缺太多太多。 “明公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心思,维持养济院、舍饭寺和惠民药局的运行的,平日里他们可不会这么大方,也不会这么勤勉。”周婉言心中有些疑问,直接问了出来。 她半年多的时间,也断断续续的了解了一些大明朝的明公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养济院、舍饭寺和惠民药局,居然可以正常运作,这让她有些想不明白。 “这是他们良心的最后遮羞布吧,既然遮羞用的,自然是做的极好。”朱由检看着东城养济院的院落,这些无人奉养的老人,无家可归,无处安置的流民,在这里过得倒是不错。 今年养济院居然有了一项新的政策。 每一个月要洗两次澡,还要用皂角,各屋舍都要撒上生石灰和草木灰进行半日左右的消毒。 这都是太医院的太医吴又可,以卫生之道论之,防止瘟疫提出的建议。 而这一政策得到贯彻,居然还是朱由检搞得西山煤局的功劳。 没有较为平价的煤精,哪里烧得起水让流民去洗澡?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因为吴又可曾经被内侍涂文辅和徐应元请去张眼,求教为何窑民频繁死于痢疾。 最终今年半年经历了夏秋冬的时节,死于痢疾者只有寥寥三人,涂文辅和徐应元还专门登门,代表西山煤局,对太医院送去了感谢的问候。 即使明公们再不喜内侍,但是这西山煤局的伤亡自明英宗之后,历年最低死亡的例子摆在那,由不得他们不信。 而每年养济院都要因为伤寒死很多人,这对需求声望的明公们而言,简直是心腹大患,吴又可被各种宴请张眼之后,定下了这洗澡撒灰石的规矩。 即使大明皇帝巡视,可是新落成的澡堂子,依旧在几个典吏的吆喝声中,不断的钻进澡堂子里。 “挨着灶房的是几个暖阁,专门安置那些见不得寒的老人和孩子。倒是其乐融融。”朱由检对养济院的内情十分满意,十五日一浴洗,已经是养济院能够做的最大的极限了。 朱由检略微有些叹气的走出了养济院。 西山煤局只京师一处,平价煤精也只西山煤局一处,能供养的起流民沐洗的也只有京师几个养济院,其余的养济院都不太可能实现。 他是大明皇帝,是整个大明朝的百姓们的君父,他不顾及百姓的生死存亡的问题,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以发覆面,无颜面对先祖。 户部正在盘西山煤局的账目,若是没有问题,朱由检打算将两个内侍其中一人派往山西煤田,主持山西煤局诸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窑民的鞋是新的,大明的人也是新的 京师之西,连山苍翠,蟠亘霄汉,即所谓西山是也,西山形势,天造地设,环拱京师,千万载灵长之气,汇聚于此。 此时的大明西山,笼罩在大雪之中,走在山麓上,会看到山路远处隐在大雪之间的红砖绿瓦的庙宇,偶尔还会响起阵阵悠扬的钟声,提醒着路人时辰。 朱由检的车驾在西山山道上,向着西山煤局而去,这一次,是朱由检第二次巡视西山煤局。 第一次到的时候,涂辅和徐应元两人的筹备十分停当,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唯独漏了一样,让朱由检非常不满意。 那条挖到大明成祖皇帝朱棣墓的窑洞,被涂辅和徐应元差人沿道填埋,还灌了三合土夯实,再也看不到了。 西山煤田的开采,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时候,而在北宋年间,就已经形成了冗杂的产业链,但是这产业链一直疏于管理,问题极多,而燕京之地多树木,除了炼铁之外,百姓们也购买不起昂贵的煤精。 而终于在朱由检的关怀下,西山煤局的设立,标志着大明开采煤田正式进入了规范化的阶段。 “臣等参见万岁爷,万岁永安!参见皇后千岁,千岁娘娘吉祥!”涂辅和徐应元老早就等在了西山煤局之下,甩着袖子跪在了路边,将头深深的埋在了地上,丝毫不顾及地上的凉意。 “徐伴伴,涂提督,平身。”朱由检打开了车驾的门,扶着周婉言下了车,整个西山煤局上山的路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看不到。 徐应元和涂辅再叩首才站了起来,低着头恭敬的站在了万岁的身后,万岁不问,他们一句话不说。 朱由检看着西山雪景问道:“前些日子户部的大使一直在盘账,今天就会给朕个结果,听毕尚书说,似乎你们的账目出现了一些问题,实际开采和贩售的煤精总数大于支付给窑民的煤精应给工钱?可有这回事?” 徐应元和涂辅两人的脸色瞬间比路边的雪花变得还要白,他们两个又猛地跪在了地上,将与当初和王徵合作改掉秤上计数器的单位的事,里里外外的说了个明白。 朱由检点头,户部的大使们只管算数,哪里管他们实际操作的困难程度?有出入就是有出入。 他有些疑惑的问道:“也就是说多了十三万七千斤的账目,这笔钱呢?” “在账上,准备送到内官监。”涂辅小心的应道。 徐应元在十一月中旬就发现了账目上出入问题,明知道年末户部大使要来审查账目,这笔钱他可不敢动。 他将这笔钱留了下来,一共是是一万九千六百两银子,账目核对完毕之后,徐应元一直没动这笔钱。 他不敢动,万岁爷在信王府就过得苦日子,在皇宫里,连皇后都是着素衣,这一万多两他动的也亏心。 “从内官监再添点,凑成两万两,统计下矿上窑民多少,按人头发下去,因矿难而死的家里,也送一些银钱过去,定个章程来,过年前把这事办了。” 朱由检看着即使快要过年的时候,依旧在山道上不断的背着煤向着京师而去的驮煤夫,眼神里带着从未有的迷惘。 他是大明的皇帝,是大明朝臣、勋戚、乡绅、百姓、豪商等等,所有大明人的君父,这一刻,朱由检看到那蜿蜒山路上的百姓,心里五味陈杂。 自己护不住江山,受罪的却是他们。 两万两银子,分到每个人的头上,也就不到一两银子。 但是过年,就是个心意,尤其是矿上经常会有死人,多发点钱,说不定因为这点钱,就会有更多无人养的鳏寡孤独活下来。 “是。”徐应元愣在原地,有些犹豫的看着懿安皇后张嫣。 两万两银子,大概可以维护大明皇宫近两万内侍,一个月的开支,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万岁爷这说送就送给了窑民。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大明皇宫管账的可不是万岁爷,而是懿安皇后。 这账目张嫣曾经交给周婉言打理过半个月,结果总是忙中出错,最后绕来绕去,还是落在了张嫣的手里。 张嫣没有任何表示,整个大明,都是大明皇帝的,两万两银子罢了。 现在大明皇宫可比过去阔气,没钱了砍几个贪官取款就是。 “那些驮煤夫的鞋子是新的。”朱由检对着周婉言笑的很是开朗的说道。 窑民、驮煤夫很辛苦,但是他们换了新鞋子,这让朱由检由衷的开心! 脚,是人体之末,在冬日又是万寒之源,脚护不住,稍长些年岁,腰腿就要出毛病,但是脚是人体之末,在上面还照顾不好的时候,脚就变的无所谓起来。 买或者做新鞋子,至少能够证明这些窑民驮煤夫辛苦归辛苦,但是勉强有点温饱。 在明知道必亡的结局下,有一点向好的改变,都能让朱由检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那边站着傻笑的俏郎君,就是大明新帝吗?”一个驮煤夫用力的耸了耸自己的肩膀,有些好奇的问着自己的甲首徐四七。 徐四七也是张望着,他是第一次见到大明皇帝,皇帝在看他们,他们自然也在看皇帝,结果一看皇帝,在傻乐。 “徐大珰和涂大珰两个人估计这次是悬了,我听我大舅父的二表姑的邻居家在户部当差的典吏说,徐大珰和涂大珰他们的账出现了问题,朝中大员正准备参他们两本咧。”驮煤夫略微皱着眉头问道。 过去的宁国公魏良卿是西山煤田之主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好不容易来了两个还算说得过去的主儿,而后西山煤局成立,他们这些窑民、驮煤夫也算是沐浴皇恩浩荡,这可倒好,没由来的出了桩罪名。 在窑上谁不知道每次都会缺那么几钱的煤,但是那几钱煤根本没法核算,可不就是算着算着多了起来? 他们窑民都没找大珰要说法,这些朝臣们倒是像是闻着肉味儿的苍蝇一般。 可过去能够按量计价都不错了,很多都是日给,现在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好日子,这又要换人了。 “那都是大人物们该操心的事,咱们想管也管不着,听说金山、玉泉、七冈山、红石山、瓮山、香峪山寨口又有山魈出没,西山缇骑诛邪队明日招路引,明日我们都到西山营报个到,跟着缇骑们领点赏钱。”徐四七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下了山,奔着卢沟桥五道口抽分局而去。 而朱由检在西山煤局走了很远很远,他看到了窑民一天的日常,当然碍于安全问题和大明天子的身份,他万万不能下地,所以他想下窑看看,却被拦住了。 “窑民去的,朕怎么就去不得?”朱由检嘟囔着,他刚一说到窑洞里看看,刷刷刷的跪到了一大片。 窑民去的,他去不得,就因为他是皇帝。 天子尊贵,等闲之下,这等煤窑矿洞,是不能下的。 而此时的田尔耕们正在两个山头之外,带着锦衣卫的缇骑们,正和一群建奴厮杀在一起。 一窝蜂、手铳、长铳齐射,大明骑卒们和建奴尚虞备用处的骑卒,猛烈的碰在了一起。 田尔耕和郭怀礼两人,杀的浑身是血,手腕已经脱力,手中的手铳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钩镰枪挂在手腕上。 杀敌的时候,为了防止血液导致手滑,致使武器脱手,都会用布将长短兵系在手上。此时钩镰枪拖在地上,田尔耕和郭怀礼二人真的已经打不动了。 “再来!” 田尔耕有些路力竭的喊着,他眼神里倒是极度的平静。 自从新帝登基,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死法,是被大明皇帝以过去的罪责清算,还是死在抓捕建奴的路上,现在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抓起了手中的钩镰枪,准备再次冲进敌阵之中。 田尔耕负责此次大明皇帝出巡的安保工作,两个山头外,本身就不是巡逻的范围,但是有些不放心的田尔耕依旧带着人在巡查。 在巡山的过程中,偶然间看到了埋伏的建奴尚虞备用处的奸细,双方的战斗一点就着,在火器齐发之后,就进入了肉搏战。 田尔耕带着一百余缇骑巡山,而对手,少说有三百之数,一牛录之多。 两次冲杀,田尔耕身边已经只有五十多个人还在马背上。 多数都趴在马背上,近战耗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双手的存在,但是依旧要奋勇作战。 好在近半年与山魈黑眚们的作战,此时虽然折损了近半,但是依旧维持着基本的队形。 而对方也至少减员了半数以上。 “不过尔尔!” 郭怀礼用力的啐了口,不屑的看着建奴,都把建奴吹得神之又神,十三甲可定天下的传闻也越来越广,但是此时战损比一比三,郭怀礼自然一万个,心高气傲。 西山诛邪队军卒都是他这半年在操练,实力强横,他当然有资格傲气! 虽然不及大汉一汉当五胡的壮举,但是当三胡,也算是极其厉害了。 “田都督,属下有一弟弟名叫郭尚礼,尚在幼冲之龄,某被万岁抹去的百户,待田都督见到万岁爷的时候,帮某跟万岁爷求一个给弟弟。” “不求多少俸禄,但求让弟弟知道,他哥哥非以戴罪而死,还有寡妻,还请田都督多多关照。”郭怀礼忽然拉住了田尔耕马匹的缰绳。 “你干什么?”田尔耕看着郭怀礼的动作惊骇的问道。 “走你!”郭怀礼一拉缰绳让田尔耕的马匹掉了个头,将手中短兵插进了马臀。 马匹吃痛嘶鸣着奔向了远处,这就是郭怀礼要做的事,把田尔耕送出去。 田尔耕是左都督,他可以调集西山诛邪队对这里进行搜山,为他们这些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生人杰,死鬼雄!吹上天的建奴不过如此,起!” 郭怀礼高声呼喊着,将手中的钩镰枪竖着夹在了腋下,大声的下着命令。 剩余的诛邪队的军卒们,勉强在马背上坐起了身子,手中钩镰枪同样竖着夹在了腋下。 整理好队形的郭怀礼整理好了整个五十人的编队,马队再次缓慢慢走起来。 人马俱甲的重骑,在冲锋的时候,都是慢走起步,一直缓缓加速到狂奔,就会撞上敌人,每一次的冲锋,都有可能死亡。 但是这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是大明上十二卫之首,锦衣卫中的翘楚人物,这一百人中有超过三十余人,会在年后,进入勇字营成为新军的军将。 可是突然的遭遇,让双方都措手不及。 “战!”郭怀礼御马向前,怒吼着将竖着的钩镰枪放平,枪尖朝这敌人,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大雪的天气里,冲锋并不是一个太明智的选择,很容易马失前蹄摔倒,重骑摔了之后,人马俱亡。 但是诛邪队没得选,建奴尚虞备用处的建奴们,也没得选。 双方骑卒在狭小的山坳里再次撞在了一起。 残肢断臂,血液横流,虽然郭怀礼诛邪队的军卒数量要少于对方,但是居然是大明的军卒们,冲散了建奴们的阵型,直接将其撕裂开来,前后做了个贯穿。 阵型一散,郭怀礼气喘吁吁的吐着匹练长龙一样的哈气,看着战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即使打穿了对手的阵型,造成了对方大量的伤亡,但是自己这边仅仅剩下不到十数人,而对手却还有五十余人。 他们做了最大的努力,可是最终还是要输。 这场遭遇战,最终还是建奴赢了。 “大明永昌!”郭尚礼力气耗尽,最后大喊了一声,结果对面近五十余名建奴居然齐齐的振奋了一下,身子往后倾斜了一下。 “哈哈,一群怂货。”郭怀礼看着建奴的反应,笑的何其开心? 建奴怕了。 “大明永昌!”突然从建奴的身后传来了咆哮声,田尔耕单骑一人手中夹着钩镰枪,攥紧了枪杆,同样冲进了建奴的战阵之中。 一个人却跑出了一整队骑卒的气势,杀的建奴众人,人仰马翻,无一合之敌。 本来建奴还在整理阵型,新力未生战阵不稳,居然被田尔耕单人单骑突破了建奴的阵型,郭怀礼汇合到了一起。 田尔耕捞了郭怀礼一把,恶狠狠的说道:“老子是左都督!岂有临阵脱逃之行径!你拽绳刺马,意欲何为?!就是某活着到了万岁面前,万岁也要斩了某!某还不如和你们死在一起,还能捞个世袭都督!” 田尔耕活的很明白,他要真的临阵脱逃,不管是什么原因,最后都是菜市口一刀的事,那还不如多杀几个建奴够本。 堂堂正正这四个字,是田尔耕在新帝登基后,他活下去的信条。 第一百二十章 埋骨之处 “还有力气不?再随某冲一阵如何?” 田尔耕拖着自己的钩镰枪,看着对面依旧在整理着自己队伍的建奴骑卒,有些兴奋的问着。 郭怀礼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马匹上直接摔到了地上,而他坐骑焦躁不安的嘶鸣着低着头,看着郭怀礼的情况。 “死了没?”田尔耕用自己的钩镰枪戳着郭怀礼的兜鍪,嬉笑着问道。 郭怀礼躺在地上艰难的挥了挥手示意了下自己还活着,不过离死不远了。 田尔耕一阵苦笑,别说冲杀了,这厮连坐在马上的力气都没了,不过他自己也比郭怀礼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是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区别罢了。 “建奴!爷爷来了!”田尔耕用力的抻着身子让自己像个老鹰一样,不断的驱动着马匹,哪怕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是不能冲阵杀敌! 田尔耕刚要催马向前之时,就听到了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响起,一股大红色的钢铁洪流,旌旗招展,如同一道匹练从山道上顺流而下,若奔腾的江水一般,将建奴全部淹没,彻底拍的粉碎。 是西山的诛邪队到了。 “田都督!你没事吧!是乡间山民看到了此处打斗,与诛邪队同样着装,到了营地报信,我们才得以赶来!”一个缇骑驱马到了田尔耕的面前,看着脱力躺在地上的郭怀礼,汇报着他们为何会到此处。 田尔耕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看到是自己人,直接和郭怀礼一样,歪倒在了地上,气喘吁吁的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活着,真好。 田尔耕用力的锤了一下郭怀礼的兜鍪,算他们这十几个人命大。 朱由检得到缇骑们的禀报之后,第一时间驱动御驾来到了战场,他的出巡的所有计划,全都被打断了。 朱由检站在满是残肢断臂的战场,并没有感到多么的不适,因为死掉的建奴兵卒一点都不可惜,死掉的大明军卒一点也不可怕。 仵作们将建奴的尸体除了耳朵切实割下来之外,其余的尸首随意的堆在一起,而大明军卒的尸体,仵作们小心的一幅幅拼好,放在了担架上,用白布蒙上。 朱由检在战场上一边走动,一边对王承恩说道:“将这些尸体收敛好,全都葬在西山吧,记得把抚恤发放到位,还有这些军功,都要算好,送到这些军卒的家中。” “切记,要挑一些机灵的人,能说会道的人,去各军卒家中传达这些军卒的死讯,葬了之后,立块碑,回头让文渊阁和司礼监…算了,还是朕亲自写悼文吧。” “王伴伴你记得提醒朕,莫要让朕把这事给忘了,记下来。” 朱由检一边叹气的看着这些尸体,对于他们的死,朱由检除了痛苦、可惜之外,还有骄傲。 大明军卒依旧是极其精悍的精锐!一百对上其一牛录三百余人,大明的军卒完胜之! 大明有忠贞爱国、能征善战的军卒,大明也有一片赤诚、拳拳报国的百姓,也有一心为了国朝变好的官员,耿如杞、孙传庭、卢象升等等,在甲申国难之中,就有超过八千余有名有姓的官吏听说皇帝自缢之后,紧随其后殉国。 大明怎么亡的? 难道就是因为原来的崇祯皇帝是个昏君吗? 崇祯皇帝下加征三饷,一方面刻剥百姓,致天下民乱四起;一方面又薄凉寡恩,残害官僚,致君臣离心离德。 对官僚,崇祯皇帝无疑是个“独夫”,对百姓,崇祯无疑是个“民贼”,合独夫民贼为一者,天下必亡? 当真如此吗? 原来的朱由检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理解大明朝的灭亡,觉得自己只要干得好,大明朝就可以顺吉永昌。 哪怕是做的不是很好,也可以保大明江山社稷的周全。 直到他今天看到了这些死难的军卒,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砥砺战斗,有很多的尸首分离,但是紧握着武器的手,仵作们怎么掰都掰不开,只能把这些武器,跟他们的主人放在一起安眠。 可以想象,卢象升的天雄军在巨鹿贾庄被建奴八旗围困,战至力竭的那一刻,也是如此骁勇。 可以想象,孙传庭的秦军,在潼关出关作战,被李闯王的百万大军层层围剿,最后死难,也是如此坚韧。 可以想象,松锦大战中,十几万大明精锐,在松山城被围困至死的时候,同样也是战到了最后一兵一卒,战斗了最后时刻。 否则,黄台吉也不会在松锦之战后,撒手人寰,战场肯定异常的激烈,连黄台吉这个已经登基称帝的皇帝,都带病,亲上前线,因为不救下锦州,建奴就真的完了。 直到这个时候,朱由检才彻底明白,并不是大明的皇帝,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朱由检登基以后,很认真的想要记住每个朝臣的面孔,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官职,他们需要负责的事物,但是京师约有一千余京官,偶尔朱由检和朝臣奏对,还要问王承恩这个人是什么官员。 这是最基本的工作,随后通过各种奏疏,利益往来,根据臣子们的背景,确认对方所代表的的利益,最终确定他的立场。 还在各种讲经中,了解大明帝国的运作,起运转承的规律,各种政策,有朝廷推向全国的政令,都是谁参与,谁制定,谁草拟,谁审查,谁执行,谁监督。 这些都是朱由检登基以来,他一直在做的事,也是一个皇帝的本职工作。 而现在的朱由检,也在逐渐的涉及到军政、财政、吏政的问题。 军队如何征调,驻扎何处,指挥者、将领是否忠心,军卒们士气是否旺盛,军纪是否严明。 大明帝国的税收大明税收的由来,收支如何?如何开源节流。 人才选拔的规则,考成法的种种细则,明年的春闱应考人员的扩大,题目的制定,考成法吏治的反腐核心等等。 当朱由检一步一步的学习如何做一个明君的时候,才逐渐对自然经济、国朝制度、阶层分化、土地兼并、财政危急、农民起义之间的逻辑联系理清楚之后,他终于在这些军卒死难的这一刻。 理解了什么叫做:几百年、几万万人丁的运动累积的蓬勃的力量,理解了什么叫做历史的浪潮,理解了什么叫做不可阻挡的力量。 大明亡的不冤,鞑清亡的也不冤枉。 扁鹊第一次见到蔡桓公,扁鹊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那时候应该是在叩门天子朱祁镇的时候,当时于谦掌管兵部,拒敌于京师,也先败退,算是第一次治病。 扁鹊第二次见蔡桓公的时候,扁鹊说:“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 那时候应该是嘉靖年间,嘉靖皇帝用自己化外之术,内斗权臣,外斗倭寇,以金身不坏之躯略胜一筹,而后才有了隆庆开关,隆庆议和。 扁鹊第三次见到蔡桓公的时候,扁鹊说:“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 那时候应该是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大明的吏治税治,报复性的腐败,而万历皇帝也用三十年不上朝,让病在肠胃的恶疾,深入骨髓。 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 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 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 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大明已经病入膏肓,无数的人背后一张张巨大的利益网,在大明王朝盘根交错,吮吸着大明的给养,而创造养分的百姓们,早已经饿的皮包骨头。 如何让大明王朝延续下去? 第一步朱由检打算和建奴议和。 当然和一个连官史都写在辽东公文背面的建奴主议和,根本就不可靠,犹如二战时候,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一样,压根就站不住根脚。 这一点,朱由检清楚,黄台吉更加清楚。因为建奴贫瘠,黄台吉这些建奴主,属于那种,有条件,我要抢,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我也要抢的人。 他们就是和大明签订了和谈之约,也会逮着机会就抢一把,压根不会顾及什么和约。 第二步就是将九边军镇的欠俸补一补,让大明的军卒们能够活下去,但凡是能够活下去,他们也不愿意背上一个叛逆的身份,事实上李自成前期屡战屡败的原因,就是因为缺少基层的军官,经常被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以少打多,一溃千里。 而后来在陕西、陕西军饷彻底崩溃后,大量基层军官加入了李自成的起义军,指挥体系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孙传庭再至潼关,也不得不感慨今非昔比,哪怕是兵仙韩信、兵圣孙武再世,面对已经拥有完整指挥体系,能够随时扩军百万的起义军,而自己手中只有五千老弱病残的时候,上面还有个皇帝喜欢指手画脚,责令速速平叛,也只能徒劳兴叹。 第三步,就是反腐治吏治,就拿着张居正当年的那些奏疏,照样样子抄一遍,也会有巨大的功效,而反腐就是吏治的核心,其最关键的就是掌控天下水马驿站的民信局,掌管了往来汇兑,就掌控了天下经纪买办的动向,搞清楚了到底属于合法还是违法的勾当。 至于训练新军、建设蓟门火炮局这些都是重型投资,只要有一定的回报,就算不亏,若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血赚。 最后就是彻底打败建奴。 至于中兴大明,朱由检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个实力,当然他有这个愿景。 大明王朝能够延续多少年,朱由检也不知道,但是他不想让大明朝,亡在自己的手里。 朱由检看着仵作们忙碌之后,继续着自己的行程,来到了蓟门,这是一个关隘,燕山群山拱卫京师,那么蓟门就是从山海关方向,唯一突破进京的关隘,而此处关隘。 “万岁,此处只需要精兵五千,就足以守住,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即使有火炮之利,但是地势太高,想要攻下五千精兵驻守的蓟门,可能要付出数万人的代价。”孙承宗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 数万人的代价,建奴损失不起。 蓟门火炮局,是孙承宗和徐光启两人的手笔,而此时如此雄关当前,大明京师固若金汤。 “当然还是万岁明察秋毫,能够想到在蓟门驻扎重兵,此处之地利,大明军卒可以一当十。”孙承宗让孙传庭学会给人带高帽子。 因为他本身就从这种说法方式上,得到了极多的好处,此等说两句好话,就能得到大量恩惠的好事,天下去哪里寻? 朱由检看着巍峨的山脉和山脉上的关口,对孙承宗的阿谀奉承倒是没放在心上,他摇头说道:“这是当年戚少保圈出来的地方,保京师两个关隘,一处蓟门,一处宣府。朕哪里是明察秋毫,只是拾人牙慧罢了。走吧,去火炮局。再给朕寻一副堪舆图来。” 朱由检看着旁侧的高山,若是没有意外的话,那边是自己的埋骨之处。 朱由检的车驾从来没有拉下去窗帘,他一直盯着窗外的皑皑雪山,大雪笼罩下的雪山,偶尔还能看到顽童在雪地里玩闹,樵夫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柴,在雪地里走着。 大明的煤精八文一斤,虽然已经降价了,但也不是人人都烧得起的,尤其是家里有个病人,或者老人小孩,在农闲的时候,出门拾柴捡薪,都是人间常态。 朱由检看着这些百姓,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其实对于朱由检来说,他有一种更容易的方式,来达成自己延续大明朝的目的。 比如西汉汉景帝时期,七国叛乱,景帝给予梁王充分的信任,各种空头支票开的不亦乐乎,最终七国被平叛,梁王也被汉武帝给收拾了。 比如唐朝的安史之乱,就是利用各种藩镇去平叛。 比如南宋初年金人南下的压力,包括整个南宋一朝,都在北方的巨大压力之下,钓鱼城、襄阳、建康连年征战,从未停歇。 比如鞑清在天平天国期间,被天平天国一路北上,都打到了北京城下,最终败北。 这些战争的过程中,皇帝都有一条杀手锏可以使用,那就是放权。 当然官话叫做:稍复藩镇之制。 地方结社自保,地主组建私人武装,并且朝廷鼓励这种行为。 如此一来,可以保证王朝的延续,但是流毒岂止是无穷? 到时候,杜甫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不是骂人,而是现实了。 朱深见遭不住这样的骂名,朱由检也遭不住这样的骂名。 “此处关隘两处山道之上,可以埋下火药吗?到时候若是敌酋进入山道,两处烧毁,加以滚木火箭,能够灭敌?”朱由检进了蓟门城并没有直接到火药局,而是看着堪舆图上的一条山道问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试炮 “万岁所指的地方,叫做枯叶谷,乃是兵家凶地,太过狭窄的山道,兵家但凡是带兵打仗,看到这种阵型都会畏惧不前,若是稍微有点决断的将领,是万万不会经行此处去西山。”孙承宗看着峡谷的地形就说了出来。 那是一条很长的山道,两岸都是绝壁,若非绕道,从山道压根就爬不上去。 再说枯叶谷之后,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目标,到不了京城,也没有山民可以掳掠,孙承宗想不出建奴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枯叶谷,那里除了樵夫,压根就没有人会去。 “原来是这样,朕不通兵事,只是觉得此处乃是设伏之绝佳场地,用作埋骨之地还是不错的。” 朱由检点头继续说道:“这样吧,孙帝师,你派人勘察一下,万一建奴来袭,他们有不得不去的理由的话,看看如何设伏,需要多少火炮,火药、火石、滚木等物,筹备一下。” 孙承宗虽然想不到建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但毕竟是万岁交待,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在这种地方设伏,建奴又不是蠢笨的野兽,怎么会一头扎进口袋里呢? 朱由检走进了蓟门火炮局。 夷虏所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 这是大明南直隶通政使、兵部右侍郎毕懋康,在他的著作《军器图说》中,说的一句话,就是说,夷虏最害怕大明的火器。 此时大明的火器因为与建奴的战事频繁,火器的发展非常迅速,曾经一度站在了世界之巅,乃至于大弗朗机人和小弗朗机人都跟大明学习造炮的技术。 但是现在的大明火炮却落后于泰西。 在最开始明初之时,大明的火炮都是长倍径身管火炮,每门炮都超过了七千斤,乃是铸铁前膛炮。 佛郎机人的炮都是铸铜炮,铜这种在中原王朝一直属于紧俏物资,可以作为货币使用,可想而知其珍贵,大明远远做不到这种奢侈,所以铸炮都用铁器,除了吨位大一些,没有太多的缺点。 大明和泰西的衡量火器威力的参照物不太相同。 泰西以火炮内铅弹的重量去衡量一门炮的威力,而大明则是以填装火药和火炮的重量去描述大明的火炮。 这种差异,完全是因为大明的炮弹和泰西的实心铅弹炮弹不同,大明的炮弹都是用木盘延时引信制作的开花弹。 实心铅弹依靠的是本身的动能的冲击力进行杀伤。 而开花弹,则是利用弹丸爆炸后,产生的破片和冲击来杀伤,两种炮弹大明都有储备,但是开花弹主要用于守城,而实心铅弹用于攻城。 而现在铸铁的强度,铸造开花弹铁壳爆破弹的铁料,由于强度低,根本承受不了长倍径身管火炮的高膛压,很容易出现炸膛,因此只能在低膛压的短身炮上使用。 所以大明以填装火药的重量为计量单位,而泰西则以填装铅弹重量为计量单位,这两种差异的表述方式,是因为武器的不同。 大明的开花弹并不是非常成熟,在使用的过程中,很容易出现炸膛。 因为大明的木盘引信,其实就是中空的芦管内置药捻,装填前,根据所要射击目标的距离裁剪相应长度。 开炮前,先从炮口点燃开花弹上引信,再速燃火门上发射药的引信,发射。 这种简陋的引信,导致大明的火炮炸膛的几率很大,大明的点火炮的操作手,通常都是先登敢死队之人才敢做。 而此时的孙元化正在着手改良开花弹,孙元化给出的方案是给炮弹加一个木制底托。 这样一来在木制底托上制作木盘引信就要比在炮弹上直接做简单很多。 而这个木制底托的出现,让孙元化非常惊喜,炮弹的飞行姿势居然更加稳定,打的更远的同时,打的更准了些,不再像是过去命中全靠祷告的火炮了。 “徐老师父是孙元化的坐师对吧。”朱由检并没有打扰孙元化捣鼓火器的实验,他就站在院落里看到忙碌的孙元化,看了一会儿,选择去车间里看看。 孙元化正在对大明的火炮的炮弹和火器进行改良实验,他一个闲杂人等,还是不要打扰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了。 “万岁明鉴。”孙承宗肯定了朱由检的判断,孙元化的确是徐光启的学生。 孙元化本身是嘉定人,专门赶到了上海,拜师徐光启,在徐光启开设的学馆内就学,在万历四十年的时候中举,随后在徐光启的举荐下,任兵部司务,一直在边筑台制炮。 孙元化本身对火器和数学极为感兴趣,但是对四书五经就不是那么喜好,所以之后的科举一直没有中进士,若不是徐光启的举荐,孙元化连官场都入不得。 “原来袁崇焕赴任的时候,点名要孙元化襄赞辽省军务,负责城门火炮等事,可是徐老师父提前举荐其为兵部司务,主管制炮之事,袁崇焕求之不得,只能作罢。”孙承宗说起了其中一段故事。 朱由检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他终于知道原来历史上的孙元化,这个火器专家,既不属于东林,也不属于阉党,为何会在被大明皇帝给诛了。 和袁崇焕搅合在一起,搅的太深了。 朱由检边走边问道:“若不是成立这蓟门火炮局,按照大明的规矩,孙元化是不是就得到锦州铸炮台去?” 孙承宗琢磨了很久说道:“是也不是。孙元化可以拒绝的,毕竟徐老师父是阁老,而袁崇焕的坐师也就是臣,只不过是兵部尚书罢了。但是孙元化大概会去,因为除了关宁锦也不会有人让他专门负责督造火炮之事了。” “孙帝师真是自谦了。”朱由检笑着摇头说道。 帝师,皇帝的老师,大明最出名的帝师是张居正,但是孙承宗同样是帝师,他是天启皇帝的授课老师。 朱由检本人也曾吃过孙承宗的板子,这可是敢打皇帝的人,而且还是打了两个皇帝。 大明的皇帝教育体系是极其完备的,朱由校和朱由检在被孙承宗授课的时候,都被打过板子。 不过朱由校是个叛逆的孩子,后来直接就不去上课了,而朱由检就成为了孙帝师的乖学生。 现在乖学生朱由检,也越来越不乖了,对于火器和数学越来越看重,倒是对东林党越来越厌恶。 论江湖地位,还是孙承宗高了徐光启一头,若是孙承宗肯为袁崇焕作保,徐光启也只能让自己的学生去辽西走廊筑炮台。 但是孙承宗和袁崇焕的关系闹得很僵硬,所以孙元化去辽西筑台,其实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当然现在有更好的选择,孙元化当然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让孙元化在这研究火器吧,朝堂这种纷争的地方不适合他,他和他的老师一样,对于政斗完全不在行。”朱由检摇头,决定了孙元化的命运。 这个一身儒袍的中年男子,和汤若望这个工部座卿两个人研究火器很入神,对于大明皇帝的到访,他们一无所知。 既然合适造炮,那就好生造炮就是。 孙承宗略微有些可惜的说道:“其实孙元化指挥有方,蓟门火炮局上下都很信服他,这样的人,天生是个将才,应该去沙场上建功立业,而不是窝在这三间庐舍之内,屈才了。” “汝非鱼,安知鱼之乐。”朱由检摇头劝了孙承宗一句,既然孙元化喜欢,而且待在蓟门造炮对大明更有益处,那就好好造炮好了。 孙元化的确很能打,在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中,孙元化驻守的八城二十四堡无一有失,乃是己巳之变的中流砥柱,为后来孙承宗收复遵化四城,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袁崇焕倒台的时候,孙元化并没受到牵连,就是因为作战有功。 但是孙元化本人更喜欢造炮,他的三个儿子同样也是火器专家,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是一种活着的方式,战场杀贼建功立业也是活着的方式。 “谨遵万岁圣诲。”孙承宗小心的回答着。 朱由检并没有如愿的进入车间巡视,因为大明辽西走廊和遵化四城之地,都非常需要火炮,即使大明皇帝要视察,他们也只是做好了卫生,但是火炮的生产和火药的制作,都太过危险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所以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也只是在厂房外,看看建造,想看样本可以,但是进工坊内探看,被臣子们拦住了。 “所以也是火石夫可以进,朕进不得?” 朱由检再次叹息的离开了蓟门火炮局的厂房,来到了城外的靶场。 今天的巡视项目里,还有一项,就是观看新式火炮的试射。 新式火炮一共有四种,一号火炮乃是重型铸铁火炮,长一丈,口径约为三寸,填装十四斤的火炮,填装的实心弹,最远射击距离为十二公里。 二号火炮长八尺,口径两寸,填装火药七斤的铸铁跑,同样最远射程为十二公里,装的是实心弹。 三号火炮最小,小型火炮,长六尺,口径一寸半,填装火药仅为三斤的铸铜炮,射程八里,但是这种火炮却是今天的主角。 因为这种火炮轻便重量不到千斤,和动辄六七千斤,需要四头牛才能拉得动的火炮相比,三号火炮,更容易运输, 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这种火炮装的是木托炮弹和木盘引信的开花弹,乃是正经的野战炮,而且可以随时转化为实心弹用于攻城,用途较多。 因为是铸铜炮的关系,这一个三号火炮的造价是一号火炮一倍有余,大约三百两一门。 这让孙承宗直呼便宜! 大明当年一万两一门炮买了十五门西洋炮到宁远城,自己造只需要三百两就可以造一门,这还算上蓟门火药局包括采买们的贪腐之后的报价。 这还不便宜? “试炮的都是红毛番?”朱由检疑惑的看着炮场上来回走动的军卒,疑惑的问着孙承宗。 “是这样万岁,新式火炮容易炸膛,炸膛很容易死人的…”孙承宗小心的解释了一下为什么是红毛番试炮的缘故。 蓟门火炮局有泰西兵三百余人,都是从濠镜而来的大小弗朗机人,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可能会从事危险的事,但是依旧从濠镜专门赶来。 大明朝廷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一天三分银,对于这群漂洋过海求财之人来说,他们找不到能够付给他们更好酬劳的地方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此法甚好。” 大明的人的命更金贵,对于孙承宗的做法,朱由检表示赞同。 一号火炮四头牛拉着差点还趴了窝,没拉动,毕竟冬天路滑。而二号火炮同样是三头牛拉着。 但是三号火炮却是四个人推着进的靶场,因为这种火炮的定位就是野战,自然放在车驾之上,而且还有专门防护推车的挡板,倒是有模有样。 “万岁,可以开始了吗?”孙承宗低声问着坐在华盖之下检阅的大明皇帝。 “开始吧。” 轰隆隆的炮响在靶场轰鸣着,一号炮的炮弹力道十足,砸在远处就是砸下一个大坑,若是攻打城墙这样的目标,相信砸一下就是一个大坑,可是一号炮的落点,离目标实在是太远了,差了近五十步。 一足为跬,迈出两足才是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而一步的距离就是一米三十厘米左右,五十步,差了六十米。 太歪了。 二号炮的威力和轰鸣声就小了很多,误差也小很多,只有三十余步。 三号炮最后登场,而三号炮的炮手罕见的是大明的军卒,朱由检看他们的装束,居然是飞鱼服的缇骑,有些奇怪的问道:“为何这三号炮的炮手是大明人?” 孙承宗回答道:“事涉机密要务,自然不可假手于人。” “万岁,此物在咱们蓟门火炮局等闲是看不到。之所以是缇骑,还是臣专门找田尔耕要的,不能咱们大明有点好东西,泰西也有了,辽东也有了,甚至连倭国也有了。” “至于安全,万岁万万不用担心,此种火炮乃是铸铜炮即使炸膛炮手也是无碍。”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米粱烫手不? 保密意识不错。 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明的宝贝很多,但是被人偷取的更多,比如被泰西人偷去的火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本身火器的使用就是在南宋、金国和蒙元交战的时候,大量应用,而在泰西还在中世纪满世界都是鼠疫,鸟嘴医生遍地的时候,中原王朝的火器就可以用鼎盛来形容。 可是时过境迁,眼下佛朗机炮可以,大明炮不行。 大明造炮因为铜很金贵而发展出的重型防御铁炮,这也是大明守城的利器,同样被泰西人学去满世界建了不少的铁炮台。 而此时大明又推陈出新,做出了新型野战火炮,有一定的保密意识,可以让技术流转出去的时间更慢,为大明火炮技术进一步领先预留时间。 “这炮不错,拉午门两架,等过年的时候,给宫里的孩子们放放烟花也是好的。”朱由检看着铜炮,乐呵呵的对着孙承宗说道。 三号炮的误差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而且开花弹的杀伤,让朱由检非常满意,远处的靶位的野猪,这种号称生命力最是顽强的生物,也被直接炸的浑身是血,眼看着没了气。 能穿透野猪皮的武器,那就是好武器。 这俩炮一门只需要三百两,朱由检当然会付钱给蓟门火炮局。 之所以如此便宜,完全是因为所用的物料,都是源于大明的赋税的实物税,这些实物税蓟门火炮局只承担了一部分的押解费用。 若是折合成现银的话,可能就要翻上五倍不止了。 “万岁,宫里还没有孩子,还请万岁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有嗣,国本才可安定。”孙承宗真心实意且意味深长的说道。 大明皇帝这个搞法,孙承宗很担心朱由检,哪天说没就没了。 孙承宗得亏是在天启四年致仕回到了老家,否则的话,天启五年,朱由校忽然落水之后,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大渐,他孙承宗这个东林党的党魁能脱的了关系? 就比如韩爌为何一直迟迟不肯进京,东厂的番子都去了,还请不动人? 韩爌哪里是不肯,他是不敢。 他就是怕回到京师,就有人参他一本,到时候,韩爌说和自己没关系,那也能摘的干净才是。 所以,韩爌不肯入京。 大明皇帝是一个秩序,是这个时代里的符号,是不可撼动,无人可以代替,代表秩序的符号。 哪怕是清军入关,也很长时间里,借着为君父报仇的名义行事,收拢季明残部,拉拢人心。 直到多尔衮开始搞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政令之后,才逐渐的在瓦解着大明皇帝这个符号。 但是哪怕是搞文字狱搞得轰轰烈烈的搞了一百多年,都没有彻底瓦解之后,清廷终于反应过来,这样下去不行,遍地狼烟,四处都是起义军,越是文字狱,越是禁绝,就越多。 清廷终于寻了个道路,开始遵儒,弱化百姓心中大明君父的地位,推崇朱程理学,才算是勉强完成了国家构建。 大明皇帝不可撼动,可是不代表着朱由检不可撼动,他可是个活生生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如同天启皇帝一样,暴毙身亡。 但若是有了太子,有了皇嗣,就代表着朱由检现在这些政策,可以依托于皇嗣为符号,继续执行下去,而不是人亡政息。 不管是朱由检,还是大明的臣子,都清楚的知道,大明,已经完全无法承受第三次人亡政息带来的恐怖后果了。 所以,孙承宗劝万岁要孩子,不要太过于专注政事,忘记了后宫嫔妃,臣子们提着脑袋跟着你皇帝做事,也是需要保证的,而皇子,就是最大的保障。 比如高拱、张居正在隆庆年间的改制,一直可以持续到了万历十年,就是团结在朱翊钧的身边,围绕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对政策进行了连贯性的执行。 朱由检哪一天没了,但是皇位上是他的儿子,就可以连贯的执行政令。 所以,太子为何是国本? 就是保证政策的连贯性的重要人物,若是没有太子,皇帝的臣子,不太可能尽心尽力的办事。 不管是宋仁宗赵祯还是宋高宗完颜构,亦或者是明武宗朱厚照,再比如明熹宗朱由校,他们这些没有子嗣,臣子们在朝堂里,简直是群魔乱舞。 国本,国之根本。 朱由检一脸苦笑,这能怪他? 不管是周婉言还是田秀英,朱由检也是白天忙着政事,晚上也忙着正事,造人的事,他已经很努力的在进行了,但是这没有他能怎么办? 难不成找那个袁贵人试试? 袁贵人是个清冷的人,在信王府的时候,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喜欢女工,信王和她的袁贵人说话,袁贵人都很少搭话,突出一个高冷。 朱由检想到袁贵人那个做派,就是一阵脑袋大。 朱由检站起身来,看着靶场外的山路上,两骑快马在策马奔腾,像是在赛马,但又不太像。 并不是马背上插着令旗的传令兵,也不是身着驿卒服饰的驿卒,一个儒生,还有一个人朱由检见过,是郑芝虎,蠎二。 “官道策马狂奔,一人杖二十,是有这么一个规定吧。”朱由检眉头紧蹙的说道。 如此骄横,成很体统,撞到人了,就是条人命。 “是有这么一条,不过是在城内,城外并无此禁忌和规定。万岁要加上吗?”李国普是文渊阁大学士,自然是随行人员,他专门负责督办刑部诸多事物。 上一次大明正二品刑部尚书薛贞,勾结建奴尚虞备用处被坐罪,他李国普很长时间都不太敢说话,他这个出身刑部的阁老,刑部出了大乱子,他难逃其咎。 “城外也要注意规避行人,既然无此规定和禁忌,朕就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规定,制定法规。这还是当初续溪先生告诉朕的话。”朱由检摇头,既然是城外无策马狂奔的禁令,他自然不会为了个人好恶制定这样的规定。 上次朱由检开设西山煤局,李国普就和朱由检掰扯了很久,最终确定,三十抽六的税赋,这算是重税了,当时李国普就是如此跟大明皇帝说的循名责实的法律规则。 人生而有好恶,故民可治矣,人君不可以不审好恶。好恶者赏罚之本也。夫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设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焉。 这是当时李国普给朱由检念得经,人家商君是鼎鼎大名的法家子弟,李国普这个儒家弟子,背《商君书》倒是背的滚瓜烂熟。 现在朱由检原封不动的送给了李国普。 朱由检看着李国普一脸悻悻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偷着乐,这种轴的只剩下一根筋的人,谏言真的不大好听。 他能在嘴皮子上占了这口舌之利,也算是在李国普这里扳回一城。 “臣沈元兴,参见万岁爷,万岁万安!”沈元兴的骑马的实力,比郑芝虎还要高上一筹,沈元兴先到了,直接五体投地一个大礼。 郑芝虎狂奔而来,行了个拜礼,哆哆嗦嗦的说道:“你这厮!跑的也太快了吧!臣郑芝虎,福建漳州守备郑芝虎拜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看着冻的打摆子的郑芝虎,这个南方的娃,受不住北方这寒冷天气。 “取一件大氅来给蠎二披上。”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 恩赏也是分等级的,郑芝虎这个守备是个从五品的官,还受不住大明皇帝亲自解开大氅给他披上,若是哪天蠎二成为龙虎将军或者建威将军的时候,那就有这个资格了。 郑芝虎看着沈元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给大明皇帝办事可是投献,他们郑家乃是海贼出身,需要大明皇帝给他们名分。 可是这沈家居然不远万里从杭州跑到北京城,居然跑的比他还要快,沈家的粮食已经进了京师,但是他们郑家的粮食依旧还在路上。 郑芝虎披上大氅跺着脚说道:“谢万岁爷,这天儿真的是太冷了,感觉自己就是冰坨子。万岁爷不是差人告诉大哥送五十万石粮进京吗?这好不容易筹措好了,可是这沈家却是先到了。” “沈家运粮进京?”朱由检有些奇怪的问道。 沈元兴就这样趴在地上,一五一十的从收到郑家往京师运粮之事说起,包括他父亲的交待,毛文龙出自他们沈家,毛文龙幼年丧父,一直住在沈家,算是他们沈家的人。 王伴伴亲自到了皮岛赐下了新的尚方宝剑的事,沈元兴也十分隐晦的表达了沈家的谢意。而这次往京师运粮之事,沈家也是举族之力,鼎力相助万岁平抑粮价。 “万岁有所不知,若是京中米贵,我们这些跑海漕的也是要亏大钱的。”沈元兴伏在地上,给自己往京师运粮找了一个好的理由。 “起来说话。”朱由检让沈元兴从地上站起来,这一直趴在地上,说话不嫌费劲了吗? 朱由检也是好久没看到人行大礼了,这沈元兴上来就跪,跪的朱由检都有点心慌,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沈家往京师运粮之事。 莫不是沈家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上赶着投献? 这不怪朱由检心眼小,完全是因为他自打登基之后,朝臣、豪商、乡绅、勋戚、宗亲都和他朱由检对着干,大明皇帝在搞引资,引导大明百姓入股大明,这些旧股东不可避免的要被稀释股份,他们当然不乐意。 这上赶着给大明皇帝送钱送粮的事,朱由检还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是郑芝龙从福建赶到北京城,送了五十万两银子。 所以朱由检才下意识的以为沈家这是做了亏心事,所以才如此兴师动众的运粮进京。 “为何这京中米贵,你们海漕也会亏钱呢?”朱由检有些好奇的问道。 沈元兴看万岁对这生意经略感兴趣,挑了一些重点,稍微解释了一下,虽然朱由检未曾听明白,但是依旧还是懂了其中的逻辑。 海漕这门生意很讲究时令,这也是为何沈元兴从陆上调粮,而郑芝龙同样是走的陆运,这都是时令生意。 若是京中米粱涨价,他们进京依旧按照过去的规矩按时交付米粱还好,若是不能按照过去的价格交付,下游不吃货,他们这上游就得等着,这等一天就是一天的仓储的钱,上游不得已摊成本就得涨价,最终弄的一拍两散,亏得一塌糊涂。 时令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出货的速度,前后涨几厘银子却反而是小事。 朱由检云里雾里的听完这生意经,也是不太懂其中的逻辑,哪里有越涨价越亏钱的道理?毕竟沈家在湖广、两浙、苏淞等地的进货价和京中米价关系不大。 朱由检不会做生意,他听不明白其中的关键。 “也就是说这五十万石米粱,不用朕付钱是吗?”朱由检有些奇怪的问道,他十分的谨慎的问道。 他不太相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非常犹豫,这到底是接这个馅饼还是不接? 孙承宗看出了大明皇帝的犹豫,低声说道:“就是一片赤诚之心,也算是投桃报李,毛总兵官在皮岛知道此事也会安心许多。” 沈元兴一听孙承宗搭腔,本来一脸的悲凉。 孙承宗和袁可立不和,这件事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是一清二楚。 两个人在辽东战略上发生了冲突,一个主张攻,一个主张守,以坐下两名弟子,袁崇焕和毛文龙斗的最是凶狠。 但是听到孙承宗所言,又是一喜,这怎么好端端的帮着自己说话呢? 孙承宗看了沈元兴这一悲一喜,也是懒得理会他,既然是进京送礼,这礼送到了,也就是了。 孙承宗为何要为沈家说话,换句话说,为何要为毛文龙说话? 因为大明皇帝很是器重毛文龙,尤其是现在袁可立一个太保的位子,压得孙承宗死死的,他随着万岁参观蓟门火炮局就明里暗里的说到了徐老师父阁老的江湖地位比他要高。 那太保的袁可立呢? 大明现在虽然和建奴在议和,但是连京师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大明这是在攥着拳头蓄力之中。 攻守之争,其实在第一次御前会议,商议之后,孙承宗的守辽西固本的战略,虽然还没有全面抛弃,但是已经输给了袁可立。 所以,孙承宗哪里是为了毛文龙说话,他分明是紧跟万岁的步伐,亦步亦趋不让自己掉队,他是在为自己说话。 要不好端端的一号二号射程远的实心炮不造,孙承宗造那么多的野战铜炮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攻守之策,现在万岁爷取了攻策。 只是到现在袁可立也好,孙承宗也罢,都不清楚万岁爷的这个攻策,到底会如何,用何种方式进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愿英魂长眠 “若是如此,那边着户部接手这批米粱,送入京通两仓就是。”朱由检点头,算是肯定了沈家这一趟辛苦。 一个不远千里进京送米粱的商贾,就为了能和大明皇帝说句话,不知道跑了多少关系,才能够来到皇帝的面前,得到皇帝首肯后,沈元兴面色大喜过望,作势欲跪。 朱由检面色不愉的说道:“别动不动就跪。” 大明的明公们见到皇帝都懒得跪,倒是上下级之间跪的砰砰响,这些工坊的商贾也是如此,下跪这种风气,真的不大好。 朱由检当然欣赏海瑞那种海笔架的风骨,这种下跪风气,应该刹住。 也就是在于谦之后,这股见人就是一个响头的风气才兴起,在此之前,往前数一千年,也没这股子乱七八糟磕头的歪风邪气。 一个皇帝净想着奴役他人,上行下效之后,只会产生思想禁锢,到最后谁都不敢说真话,谁都不敢说实话。 但是一个皇帝的认知是极为有限的,他接触到的世界和社会各阶层的人事,也是极其有限的,需要不同的阶级的代表,去表述自己的观点,然后进行政治性的协商。 大明的百姓们、臣工们、匠作们到底喜不喜欢下跪? 朱由检觉得他们是不喜欢的。 否则鞑清入关后,不用从两万万人丁一直杀得不到四千万,才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屠刀。 中原大地尸横遍野,血流漂杵,鞑清的皇帝和上层,也没想到杀了一百多年,从字狱到各种乡勇平叛军,杀来杀去的结果,还是摁不下这些百姓的头颅。 只好换了遵儒的法子,上下妥协。 沈元兴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最终站直了身子,说道:“万岁既然不喜,那就不跪了。” “以后也别见人就跪。”朱由检提点了一句,跟着朝臣们向着下一个视察的地点而去。 沈元兴愣在原地很久,才俯首大声的喊道:“谨遵圣诲!” 朱由检倒是对这一嗓子十分满意,他转过头对着沈元兴点了点头,随着众人离开了靶场。 朱由检不喜欢人跪下磕头,若是道歉,毫无诚意,若是表示屈服,那就更是摧眉折腰,这样的人能给他朱由检跪下,也能给鞑清跪下,不可靠。 一行人在蓟门火炮局逗留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在天色渐渐变暗的时候,才开始向着勇字营而去。 勇字营,是朱由检的最后一站,在勇字营看完新军入营之后,大明皇帝才会返回皇宫之内。 “今天,咱们和勇字营军卒一起用晚膳。”朱由检忽然说道。 让孙承宗和袁可立的脸色大变! 朱由检察觉到了他们的脸色有异,就知道自己一语中的,本来在行程安排上,大明皇帝的视察,会在吃晚饭前结束,所以这饭堂大约是没有筹备。 但是田尔耕那场遭遇战,打乱了所有的安排。大明皇帝要吃饭,孙承宗、孙传庭、袁可立总不能拦着皇帝不吃饭吧。 大明皇帝到了营地之后,就直接去了饭堂,他在饭堂里舀着锅里的稀米汤,看着灶上的糠窝窝,放好的一筐筐的大白菜和腌好的萝卜,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朕的班直卫军,他们都吃糠喝稀,大明的军卒们,想来连吃饭都难。”朱由检坐在了长条凳上,让饭堂的师傅给自己盛饭。 在大明敢称孤道寡的不用问,只有今天要来巡查的万岁了。 军队,尤其是大明的军队,眼下还是以体力为主,缇骑们下了班,每日都会割一斤肉回去,否则第二天点卯都是头晕目眩,缉盗的路上,不喝两口酒,这缉盗必然是抓不住。 穷富武,操练的起身体的,都是吃的好的。 除了极个别信仰加成的部队外,没有肉的军队,战斗力绝对没有保障。 “万岁”孙传庭作为勇字营的提举,站在旁侧,脸色煞白的小心的说道。 兵部尚书负责统筹安排,孙传庭专管勇字营。 但是这食堂的伙食,就是说破天去,和孙传庭也没有多少关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钱,没粮,没肉,孙传庭也只能带着勇字营的军卒们,精神胜利。 “且坐下说。”朱由检就这稀米汤,和孙传庭两个人吃着糠窝头,直到一人就着咸菜吃掉了一整个糠窝头之后,朱由检才将稀米汤呼噜噜的喝完。 糠窝头可不是后世那种玉米面窝头,金灿灿黄橙橙,蒸的时候生怕不好吃还要放点糖。 他这糠窝头是糠皮做的,什么是糠皮?米壳,种皮也。 这糠窝头一口下去,朱由检整个嗓子都像是被刀剐了一遍一样,生疼。 朱由检心有余悸的看着那糠窝子说道:“糠窝子不好吃,朕原来以为朕这第一次吃新鲜些,会不那么难吃,结果真的听难吃的。” 孙传庭乐呵呵的看着万岁笑着说道:“万岁有所不知,这糠窝子是泡着米汤吃的,万岁爷这生嚼的吃饭,臣也是头一次见。” 朱由检掰了一块放进了稀米汤里,泡着搅合了下,又尝了尝,味道顿时好多了,有点后世那种大麦茶的感觉。 “伯雅也不早些提点朕。”朱由检也是哂笑,孙传庭居然敢在这件事上,欺君罔上! 但是简在帝心就是为所欲为。 孙传庭让大明皇帝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苦头,皇帝也只是一笑而过,若是钱谦益敢这么干,大明皇帝可能直接把他拉到菜市口剁了。 什么是双标?这就是典型的双标。 “大师傅,这窝头管饱吗?”朱由检忽然大声喊着。 “回万岁,管饱。”饭堂的师傅大声的回答着,这可不敢欺瞒。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由的说道:“那还行。” 事实上,朱由检并不是一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之人,他在皇宫里也看了不少张嫣做的账目,也知道大明连年大旱,北方冬日无雪,来年必是蝗灾遍地,南方倒是不旱,倒是涝的厉害,大水至,良田万顷泡在水里。 苏松湖广等地县令们上的奏疏,朱由检看着都是一阵头皮发麻。 小冰川气候的威力,可见一斑,能够糠窝子管饱,已经很不错了。此时的建奴连上下通传的官都是写在辽东都司的公的背面,可见其贫瘠。 但是建奴主们在连年饿死人的情况下,依旧将粮食收到沈阳,然后或者卖给袁崇焕,或者卖给毛龙,或者卖给漳州粮商们。 “万岁,今年肥肥肉又涨了价,本来一分银现在已经两分半了,采买的人实在是舍不得买,不知道万岁要在营里晚膳,这不打仗,就没供肉。”孙传庭还是解释了一下为何现在吃糠的原因。 无战事,都差不离,只有打起来,才会有肉,才会有酒,这也是规矩。 否则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谁干? 毕自严在旁侧稍微解释了下的大明的配给的原则,朱由检才明白,为何酒肉都可以是封赏,为何大明剿匪之后,匪徒们的脑袋可以折肉米,而不是直接给银了。 “平日操练也是极其辛苦,能多补一些还是要进补一些。”朱由检接过了王承恩的方巾,走出了饭堂。 太阳西下,暮色沉沉,天边是大红色的火烧云,整个西方都被点燃了一般,通红一片,而此时营地的校场上空无一人。 按照规定,他们这会儿都在洗漱,一会儿就会列队到饭堂吃饭,吃完饭后,夜里并不会休息,而去学堂里读兵书。 读书,并不是孙传庭的特别安排,而是大明的惯例。 勇字营五百余人在未来都是各营地的军将,若是不知兵法,那是打不了仗的。 事实上,大明在九边地区设立着大量的武学学舍,而这些学舍在洪武年间就已经开始投入使用,至今已经有足足两百余年,大明的武官们的确是以力气见长,各种千总、把总、总兵官,都是武举人出身,但是说他们目不识丁,那是假的。 大明也是以这种武学舍制度,进行了长时间的教育,大约要持续十二年到十五年的时间,一个合格的九边千总,他的化课也是达标的。 不过随着九边各种官豪的出现,武学舍和军屯一样,都被侵占了,但是卫所,依旧设立这自己的学校。出自明代九边史地研究 只不过勇字营特殊了一些,因为训练时间很紧张,他们只能点着蜡烛,夜里看书识字,根据孙传庭的要求,大明的军将最少认得三千字,并且会熟练使用阴书这种保密传递公的手段,才会在夜校里毕业。 “打精神来!”孙传庭稍微陪同了一下大明皇帝,就跟着饭堂的军卒们去了饭堂用餐,整个过程除了筷子碰到碗的声音,居然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的吵闹之声。 孙传庭刚才已经吃了一个糠窝子,但是他现在不得不继续吃,要与军卒同吃同住,是最快的收服人心的手段,难以下咽的糠窝子,孙传庭今天吃的第三个了。 朱由检对巡视下达的指示,只有四个字,一切如常。 虽然他知道肯定不会像平常一样,但是能多看到一点真实,对未来的安排朱由检也能够更从容一些。 朱由检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等到军卒们都躺在床上之后,他才在月光之下,准备离去。 朱由检在营地的校场上转来转去,也不说走,也不说要做什么,就一直在校场里转圈,除了王承恩跟着,其他人都只能在点将台的附近等着,朝臣们小声的议论着大明皇帝这种诡异的行为。 而大明皇帝最终在校场的点将台下和军卒的侧面,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对王承恩认真的说道:“明天让内监官的匠人们,做一块高一丈半的石碑,将这次狭路相逢,死难的诛邪队军卒的名字刻上,朕想好了悼词,明天朕会亲自提笔写好。” “但愿英魂长眠。” 王承恩这才知道了万岁爷到底在找什么,他俯首说道:“是。” “朕给不了他们太多,一个人抚恤三十两银子。只有留下一块碑,写上他们故事,希望他们不会被岁月忘记。”朱由检站在月光之下,赫然长叹的说道。 “万岁爷记挂着他们,就是他们天大的福分了,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王承恩十分老实的说道,他说的是实情,多少大明忠骨埋骨青山,留名着几何? 万岁爷这忙碌了一整天,都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依旧想着他们,的确是他们的福分。 朱由检踏上了回京的车驾,今日因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那些残肢断臂,不肯松开,连仵作都掰不开的手指,对朱由检这个皇帝的冲击,何止是心绪不宁? “吓!” 朱由检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猛地坐起了身子,擦着额头的汗,看着厚重的床帏,还有站在床边眯着眼似乎是打盹的王承恩,用力的喘了几口气。 王承恩听到了动静,立刻就睁开了眼,忙问道:“万岁爷可有事?” “无事。”朱由检当然无事,他只是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便再无睡意。 朱由检看着天色问道:“几时了?” “寅时三刻。”王承恩看了看漏刻回答道,万岁爷今天起的比往日里要早了很多。 “朕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不要再在床边站着侍候,朕睡了,你就去睡,一直这么站着,你这身子也吃不消。”朱由检撩开了棉被,已经差两刻就到了他起床的时候,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了。 王承恩侍候着朱由检起床说道:“臣不碍事,还扛得住。” 若是没有嫔妃侍寝,王承恩就在这暖阁里一直站着,若是有嫔妃侍寝,王承恩就一直在门外站着。 “那你找个人跟你一起换值,这样自己一直扛着,白天跟着朕跑前跑后,还要去司礼监,这身子骨有一天总会垮了。”朱由检交待王承恩什么事,王承恩都是悉数遵从,唯独这件事,王承恩一直在抗旨。 王承恩守着朱由检,就是怕出什么幺蛾子的事,可是朱由检还没出事,这王承恩就得逝世了。 “就这两年的功夫,等到万岁爷万事皆定了,臣自然就不这么守着了,白天到了司礼监,臣也不懂那些大事,就在那坐着眯着,也能歇一会儿,不碍事。”王承恩依旧笑呵呵的说道。 历史上的大明皇帝朱由检,十七年时间换了十九个首辅,砍了不知道多少正二品大员,既没有落水,也没有宫女行刺,完全就是信王府这一群以王承恩为代表的忠仆。 “还是得换值。”朱由检思前想后,这王承恩身体要是垮了,那他的处境就微妙了。 “臣信不过他们。”王承恩如实回答道。 主仆都是一样性子的人,万事多疑。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忽然之间,海晏河清 大明的京师就要过年了。 钱谦益也回了京,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去了一趟辽东,钱谦益的腰包不知道鼓了多少倍,回京的马车就十几架,光看车辙印儿,车辕都压弯了。 无数辽东的建奴主们给钱谦益送的礼物。 当然这笔进献的钱财,最终也没有落到钱谦益的口袋之中。 还没进京,锦衣卫的缇骑们就将钱谦益的车驾围的水泄不通,钱谦益还以为自己和谈不力,万岁要治罪,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再抬头的时候,缇骑们已经拉着马车走了。 钱谦益下意识的摸了摸脖子,脑袋还在肩膀上顶着。 他是一个伪君子,对此他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否认过这一点。 他行贿给黄立极,谋求阁老之位,他不懂装懂,附庸风雅,参加莲台仙会,出手阔绰,为了长袖交通朝臣,一身的酒胆,喝酒他从来没怵过谁。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所以万岁对他一直看不太上,所以钱谦益慢慢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小人。 他在建奴收了不少的贿赂,每次的账目,他都安排人送到了京师,把账目交给了皇帝,他不打算留在辽东,若是不报备,怕是回去脑袋就搬了家。 幸好,这次虽然议和失策,导致自己从辽东换了回来了,但是万岁没有砍他,只是收缴了他的非法所得。 “咦!万岁居然还给我留了一车!” 钱谦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最后一个车架,打开一看,愁上心头。 里面都是建奴主和个草原部落的奴酋们,送给他的女人。 草原上的女人风餐露宿,风里来雨里去,饱经风霜,手脚笨拙,诗不会写,曲不会唱,琴不会弹,和江南的瘦马们一比,是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不懂。 这么一车至少有七八个女子,都留给了钱谦益,他拿什么养活? 但是钱谦益依旧匍匐在地上,向着皇宫的方向叩头说道:“谢万岁赏赐!” 缇骑们显然是接到了万岁的旨意,才将这一车的女人留给了他,他就是再不想要,该做的姿势,也要做足。 赶巧,大明有着新的海笔架之称的倪元璐打长陵回京,再不回京,万岁爷一道罢黜的诏书,他倪元璐就不是作秀,是打自己的脸了。 作为自诩大明的海笔架的继承人,倪元璐停下了车驾,看着钱谦益趴在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跪来跪去,把骨头跪软了,软骨头!” “要你管。” 钱谦益直接怼了回去,忿忿的说道:“你搁长陵哭了一个月的坟,初一十五就回京露个脸,让万岁爷罢黜你不能,不罢黜你恶心,君父在上,你就是如此行君臣之道吗?!” 倪元璐怒目瞪着两个眼睛指着钱谦益说道:“吖!你竟敢!呸!奴颜婢膝真乞丐,反以正直为狂痴,你一脸奴才相!反过来咬我一口,劝谏君父行正道才是臣子的本分,一味的谗言魅上,小人行径!” “我就是真小人,你干的事是劝谏圣上君父吗?你这是在胁公谋私,为了一己私利,置我大明朝廷颜面何在,置我大明朝纲正伦何在?!” “我若是小人,你也是配称作是君子乎?!”钱谦益其实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发,正好碰到了万岁爷想要收拾却没法收拾的人,可不是逮着可劲儿的发泄心中的怒火? 他在辽东居然被一个秀才出身的范程阴了一手,范程居然搭上他自己,把他咬出了沈阳城,弄的他心头心浮气躁的很。 一路从沈阳行到北京,他越品,越觉得自己若是再没有让皇帝满意的表现,他离死,大约就不远了。 “你一个江南人,怎么好意思到户部去应卯?!”钱谦益发出了核心的质问,而这个问题倪元璐本身无法回答。 洪武二十六年,大明太祖,着令户部官不得用浙江江西苏松人。 而倪元璐是浙江人,自然不能出任户部右侍郎,恪守祖宪,是他们这群人的道德标榜,每次皇帝打破了常规任命人选或者破坏了祖制,大明的朝臣们都会用祖宪来约束大明皇帝。 大诰,不仅仅约束的是勋戚,同样也约束着皇帝。 “哼!”倪元璐是真的说不过伶牙俐齿的钱谦益,此人去了一趟辽东之后,回来之后,怎么变得跟个泼皮似的? “倪公好走!”钱谦益看着倪元璐直接开溜,笑嘻嘻的骂着。 他是真小人,倪元璐是伪君子,谁看不起谁?自己在这里叩谢圣恩,他搁这路过,拉开窗帘喷粪,这不是找骂又是什么? 京城两大名角钱谦益和倪元璐回京,各路人马都亮出了招牌迎接。 而朱由检自然也知晓了城门外的这次骂战,他将手中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框里,拿出了其他的奏疏仔细的看着。 户科给事中段国璋劾两位即将参与内阁廷推之人,温体仁和周仁儒。 周仁儒搞的股份制渊阁大学士的行径,最终是纸包不住火,被仕林给追查到了,被弹劾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温体仁居然也被弹劾是朱由检意想不到的。 而户科给事中段国璋的弹劾很有趣,温体仁在京畿周围通过买办经纪,操控着超过八千顷田地,这八万亩田地,就是户科给事中弹劾温礼部右侍郎温体仁的理由。 证据确凿。 朱由检对户部追查的能力又有了新的认识,田尔耕的锦衣卫们每天都盯着明公们,从民信局入手,也没有查出的内容,户部居然搞定了。 这都是政治污点,这八万亩田,温体仁不管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 “责令锦衣卫、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一同前往,四堂会审此案。”朱由检稍微看了几遍账目,这一看就是出自户部尚书毕自严之手,他不疑有他,大概是确有其事,才对着王承恩如此交代。 朱由检倒不是那么愤怒,温体仁要是这么容易倒台,他们就不是明公了,这八千亩田地,不用几天就会变为民有,或者公田,最后不了了之。 崇祯年间,从崇祯元年到崇祯十七年甲申国难,整整有五十员朝臣入阁,被人笑称五十宰相。 内阁首辅共计十七人,一年换一个首辅,被人诟病,其实朱由检恰好盘清楚了这五十员朝臣们的来路之后,发出了感慨。 说是五十人,其实绕来绕去就那么几个人。 崇祯元年到五年,是温体仁和周仁儒合作期; 崇祯六年到十年,是温体仁专政期; 崇祯十年末到十三年,是薛国观专政期; 崇祯十三年到崇祯十六年,是周仁儒专政期; 而崇祯十七年的首辅,是陈演和魏藻德。 陈演和魏藻德都已经到了甲申国难之时,所以崇祯年间的政治舞台上,大体上就是温体仁和周仁儒两人。 而薛国观,既不是阉党,也不是东林,他只是一个西党,又不愿意攀附魏忠贤之人,为了给皇帝搞钱,把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所以,温体仁和周仁儒可以说是东林的两大派别,即可以互相为敌,又可以互相合作。 结果作为两大龙魁之一的温体仁陷入了八千顷田地之事上,而周仁儒陷入了股份制渊阁大学士的风波。 两个人此时漏出的马脚,不得不让朱由检怀疑,是自己没用力,这两位权臣就要倒下了,还是两个人在朱由检面前演双簧。 渊阁大学士的廷推,备受瞩目,这决定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明明公的江湖地位,而这个廷推又难以抉择。 原来的崇祯皇帝,为了省事,直接搞了个金瓯,里面写上名字,然后皇帝抓阄,这种枚卜掣签,来推举大明朝权力核心的渊阁大学士,可想而知,最后闹的多么难看。 但是崇祯皇帝有办法吗? 没有。 一如现在的朱由检一样,他也没办法。 廷推内阁和京察这两件事,本身就会引发无数的党争,不想引起党争,就用这种抓到谁就用谁的方式。 无奈之举,但这就是魔幻的大明朝现状,若是不想闹得党争再起,闹得大明朝上下鸡飞狗跳,原来崇祯皇帝那个抽签的法子,是最好的法子了。 任贤与能,可是谁又是贤人,谁又是能人?识人之明这四个字,看似容易,却是人间至难之事。 倪元璐是大明仕林们公认的贤人,也是后世鞑清钦定的能人,清廷皇帝都说早日用倪元璐,大明朝就不至于灭亡了。 可是倪元璐真的是贤人,也真的是能人吗? 都是一路货色。 朱由检心心烦意乱的看着奏疏问道:“山西那边来消息了吗?耿如杞一直没有求援吗?” “回万岁爷,耿如杞的奏疏若是到了第一时间会送到乾清宫来,没有送来,那想来是没有。这万岁爷安心,不管是兵部还是吏部,亦或者是渊阁或者司礼监,断断没有敢阻拦的人。”王承恩俯首说道。 耿如杞已经把事都给办了,大明朝堂上上下下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任由耿如杞施为,但是从始至终,耿如杞都没有奏疏进京请援。 王承恩自然看出了万岁爷的焦虑,劝谏的说道:“耿巡抚在山西任官已有十年有余,万岁爷勿用挂怀,相信耿巡抚既然敢做,那就敢当。” “黄立极那边呢?来消息了吗?和建奴的和谈也没有任何的消息吗?”朱由检总觉得心绪不宁,有大事要发生,却没有任何的奏疏。 “黄首辅那里没有消息,不过上次吴孟明吴千户,在大政殿上和代善大贝勒角力,两个人倒是拼了个旗鼓相当。”王承恩汇报着自己知道的工作。 郑芝龙和郑芝虎那里出现了问题吗? 朱由检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否则自己为何一直如此心绪不宁? 每到过年的时候,大明朝的奏疏都会趋向于平和。 当年万历皇帝因为大过年收到了一封酒气财色疏的奏疏,自此之后,再没有临过朝,甚至连华殿的廷议都很少去。 大明的朝臣们总算是长了点教训,过年的时候,奏疏一般都是以称功颂德贺岁为主,若是再把这位大明天子气撅了,撂了挑子,他们朝臣就得自己背责任。 这种惯例,让一向习惯了风雨飘摇大明朝的朱由检,突然之间有些不适。怎么突然之间就海晏河清,怎么突然之间就天下太平了呢? 其实该发生的事情,依旧在发生,比如此时的耿如杞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在他对内治理豪商的时候,归化城的顺义王传来了消息,说是林丹汗在察哈尔部的逼迫下,不得已继续向西进兵,此时林丹汗的汗帐已经到了不足百里之处,归化城告急。 耿如杞深知归化城对大明的重要性,此时林丹汗不顾天时,强行进兵,看来也是遭到了巨大的压力。而这巨大的压力来源的方向,自然是后金汗国。 “大同左右两卫,共计有万余人可以调动,若是调走之后,大同府空虚,察哈尔趁虚而入,又当如何?”耿如杞陷入了两难之中,虽然天时不在后金,但是后金差遣的是蒙兀人,劳民动众伤财伤人伤士气,后金怎么会心疼? “若是有一支奇兵可以依仗就好了。”耿如杞想到了包统那万人队。 包统的万人队虽然骨瘦如柴,但是个个都是马上高手,此等严寒大雪封路的天气里,若是能够说动包统前往归化城,那耿如杞这又得了里子,又得了面子。 但是包统会去吗? 耿如杞披了件大氅,就独自前往了官舍,他要去找包统谈谈,看看他会提什么条件。 而此时的后金盛京,大明沈阳城内,范程看着和黄立极谈笑风生的黄台吉,就是一阵心里苦。 黄台吉倒是想要礼贤下士,求贤若渴都写在了脸上,最近这段时间,黄台吉有空就和黄立极攀谈,两个人相谈甚欢,大有引为知己的意思。 察哈尔部在逼迫林丹汗进兵归化城,此等军机大事,黄台吉都搁下了,也要参加黄立极设的宴席。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范程手里握着一本金字牌奏疏,苦上心头。 这都是什么事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多喝热水 范程长得很是雄壮,像是一个武生,更多的像是儒生,仪表堂堂,体格格外的魁梧,更像是一名将领。 事实上,范程更长于军事,也曾经年少时候,入大明的府衙,成为缉盗的捕快,围山匪,一马当先,斩其魁首。 他在后金这九年的时间里,日子过得不甚如意,主不甚贤明,当初他劝努尔哈赤少杀,没劝住,现在他劝黄台吉醉心正事,不要和这些大明的明公们高谈阔论,也劝不住。 这些明公们的道理讲得极为明白,但是并不适合建奴,黄立极的很多观点,范程都十分深表赞同,但是实际的操作中,却不能那么做。 比如黄立极极其推崇的陆子静出则宋亡的观点,对此范程在黄立极的谈话中,也是站在屏风之后,不住的点头。 程朱理学在宋朝和明朝的时候,并非显学,而两朝的显学为陆王心学。 陆子静是南宋一朝的人,是心学的创始人,而王阳明,也就是王守仁将其推陈出新,黄立极对王阳明的心学,就用了祸烈于蛇龙猛兽来评价心学的诞生。 黄立极通过很多例子,反对“理本气末”、“理在气先”,当然黄立极也并非推崇朱程理学。他认为“理即气之理”的唯一元论,这一点上,范程也是在多年的政治实践中,确认了黄立极为真知灼见。 “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敲剥天下之骨髓,以天下私一人,乃是寇仇与独夫之道,将军万万莫要误入此道,此乃天下之害者,神人共伐矣。”黄立极喝了口茶,对着黄台吉说道。 黄台吉虽然没有听的太明白,但是他带着范程呀,等到回去之后,有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一问范程就是。 “黄老师父辛苦,某就不打扰了。暂且告退。”黄台吉看着黄立极喝茶之时,端起了整个茶盏,就知道对方是说乏了,要端茶送客,。 他也不好再多过打扰,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黄立极住的驿所。 “宪斗呀。”黄台吉一遍走一遍琢磨,下意识的问道。 “臣在。”范程赶忙回答道,黄立极谈得很多观点都是极好的,他也有在认真听,当年他考了个秀才之后,就是屡试不中,未有名师,黄立极所谈天下之道,对范程也有醍醐灌顶之感。 黄台吉琢磨了很久才问道:“宪斗啊,黄立极说,不可以天下私一人,乃是寇仇和独夫之道,那岂不是说的大君?” “额的确如此。”范程稍一思忖才说道:“这是当初东林提出的一个观点,为了不以天下私一人的观点,他们想要积极扩大郡县守令的职权,为此执行大明皇帝的皇命为投献,而违抗大明皇帝,则是傲骨清风,为仕林所传颂,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黄台吉眉头紧蹙的说道:“黄老师父不是阉党吗?当年攀附魏珰才得势?他为何教授朕这等东林之学?朕莫要学这个,学着学着就亡了。” “亡明者东林也,地方畏朝廷的政令,一旦执行皇命则为投献,那岂不是国朝崩坏?学不得,学不得。” 范程瞪着眼睛看着黄台吉的背影,老半天才俯首说道:“圣主英明。” 东林之学和陆王心学不同,和朱程理学也不太相同,他们政治诉求,在范程看来,要砍头一万遍的方略,但是大明皇帝却从来未曾因此治过罪名。 “所以大君也是个心胸极其开阔之人,这种人比我后金汗国还要可恶,大君居然有如此容臣之心。”黄台吉看着驿所还亮着烛光的地方,叹气的说道:“大君也是个可怜人,如此之下,大明岂有不败坏之理?” “宪斗呀,你可跟着我们女直人一起围?”黄台吉笑着问道。 范程不明其意,老实的回答道:“我们女直人以前都是十多个人一起出去打,这个时候,有人想打野猪,有人想吃狍子肉,有人想去套兔子,但是这个时候,总有些勃极烈站出来,带着这十多个人,干一件事。” “若是各干各的,宪斗你说能做的成吗?一个人莫说是野猪了,就是那傻狍子,稍有不慎也要被咬一口。但是十几个人一起,连猛虎都能斗得!朕不懂那些理气之学,但是这不可以天下私一人的法子,是决计行不通的。” “圣主明鉴。”范程再次俯首说道。 政治理论和政治实践永远是两码事,有些个道理,听起来十分美好,执行过程中,却变得越来越奇怪,比如这,吏治。 若是行这所谓的“以天下私一人”的法子,只要这“一人”狠下心来去查,这天下就得一起去察这吏治,一如当年张居正借着万历皇帝之名,搞得考成法,就是这番道理。 若是行这“天下众治”的法子,这道路看起来十分美好,但是放到眼下的建州,就变成了各说各话,各做各事,倘若建奴主如此行事,他们还谈什么入关? 直接被大明皇帝恩封的好。 “但是黄老师父所言一事,朕以为非常有必要,那就是编户屯田,不管是汉民还是旗人,亦或者是蒙兀人,都应该授民于田,使天下之民劳有其所。这对我们建州是十分适用的,不知道宪斗以为如何?”黄台吉说起了黄立极另外一个观点。 “这也是臣前段时间一直在忙的事,大汗,此乃臣这些日子在诏狱里,写的编户分屯别居例,还请大汗过目。”范程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奏疏还没写完,却让范程时刻揣在身上,可见其重要性。 黄台吉将左右内侍的掌灯拉近,稍微看了两眼,收在了怀里说道:“走走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大政殿。” 黄台吉也不坐轿撵,反正已经宵禁,一行人策马狂奔。 黄台吉从怀里掏出了这本编户分屯例,仔细的研究很久很久才说道:“朕真是得陇望蜀,有宪斗如此大才,还去寻什么名士,宪斗真乃是元辅高风!” “大汗谬赞,臣只是尽了微末之能。”范程赶紧谦虚的说道。 其实黄台吉自己也知道前段时间,他犯了糊涂,他搞了个状告贝勒就定罪的法令来,除了打断了范程夺多铎的规划之外,还玩出了事,上下非议不断。 弄的黄台吉最近都有些狼狈,要不然他也不会找黄立极问道了。 他们建州往少了说,就有从龙六十六部,一旦确认状告贝勒罪,从龙六十六部的奴酋都是一阵喧嚣。 但是他犯糊涂不要紧,范程给他查漏补缺。 “丈量土地,各处余地皆数归公,发给编民耕种,不给旗人、建州主再立庄田,奴婢归民,不管是哪一策,都是好策!咱们一样一样来。”黄台吉非常开心的说道。 以天下私一人,这法子绝对不对,但是众治替独断,更是不可靠,不管是建奴还是大明,这个道路走到最后就是尾大不掉,看似美好,却是一个形而上,坐而论道的观点。 这两个路子,如何走才能走的更加长远? 以天下私一人不可,以众治替独断不行,那就走中间的道路,天下还是私一人,独断还是高于众治,但是私一人改为私旗人,而这些旗人又要高度的限制,以此时农庄田亩为例,填一亩则论罪,万世不可更替田亩位置。 而后,更是要规定各大贝勒和贝勒的奴仆数量,增一人则为重罪。 这都是范程在编户分屯别居例中,提到的万世之法。 “若无大汗,这些条例,不过是纸上痴言罢了,但是正是有了大汗,这些荒唐言,才有了实现的可能。”范程知道该怎么给黄台吉带高帽子。 “宪斗大才,宪斗大才。”黄台吉将奏疏给了范程说道:“宪斗一定要将此例写完,待到写完之日,朕就付诸于实践,若有食言,则人神共弃之。” “谨遵圣命。”范程行了个大礼,接过了奏疏,显然在黄台吉心里,他范程的地位,再次比黄立极要高了。 他这个条例,也是比黄立极给逼得,眼看着黄台吉整日往驿所跑去问策,回来之后,都是神情大悦,范程只好拿出了他压箱底的绝活,果然让黄台吉侧目。 “大汗,林丹汗正在西进,不过五日就到了归化城。”范程笑着说着好消息。 黄台吉皱着眉头说道:“朕在去驿所之前就知道了此事,一直在思虑如何应对。朕以为,应该让察哈尔部攻大同府,扰乱耿如杞驰援归化城顺义王的节奏。不知宪斗以为如何?” “臣以为大善。”范程低声说道:“但是大汗想过没有,耿如杞经营山西近十年,前段时间,与我建州有旧的几家商贾豪门,被耿如杞以雷霆手段悉数灭之,不管是山西仕林还是那些豪门巨贾之家的家人,却没闹出任何的乱子。” “大汗,其实只要耿如杞在山西,以林丹汗的能力和实力,想拿下归化城就如同痴人说梦。” “就比如前段时间大同府大乱,民情喧闹不已,囊素台吉等蒙兀人入官舍,躲避风寒之事,就被耿如杞以霸道手段给化解,而囊素台吉那群归化城的蒙兀人,成了耿如杞的狗腿子,即使不调动大同守军,就是囊素台吉手里的万人队,策应归化城,林丹汗想拿归化城,也是万万不能。” 黄台吉陷入了沉思,这耿如杞还真是让黄台吉如鲠在喉! 不拿下归化城,草原上的这个城池,就是一个风向标,只要归化城在一天,黄台吉就不能把整个北境的拳头攥紧,但凡是大君天罚至,他黄台吉这个后金可汗,不见得能够撑得住。 但是正如范程所言,耿如杞在山西,就是个大麻烦,只要他在一天,归化城就固若金汤。 其实这也恰好佐证了黄台吉那个围的观点,各做各的一盘散沙的山西,亦或者说大明,根本不足为虑,但是一旦有了头人指挥,立刻变得大不相同。 “就不能生个法子,把耿如杞罢黜或者调回京师吗?”黄台吉左思右想,破局还得在大君身上想办法。 “大君那边,不好生法子。”范程十分老实的回答道。 大明明公们靠不住,大明皇帝压根不理会他们,倪元璐在京师都哭坟去了,大明皇帝不照样在和建奴议和吗? 而耿如杞直接擅杀山西十大豪门巨贾,这是多大一件事?结果京师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那我们就想个法子!让耿如杞进京!”黄台吉咬着牙说道。 耿如杞在山西,他们什么事都别想干。 黄台吉没法子,大明皇帝一人独断大明朝纲,说让耿如杞待在山西任山西巡抚,不管谁弹劾都是石沉大海。 朝臣们想撕,大明皇帝直接给了他们一个靶子。 周仁儒和温体仁两个人现在的生活作风问题,就很值得朝臣们撕扯。 大明的朝堂还是那个乌烟瘴气的朝堂,为了点权力斗得你死我活,可是斗来斗去,坐在裁判席上的裁判员朱由检,总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判罚,这政斗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而此时的大明太医院的太医吴又可,正背着医箱,被孙传庭放在马背上,从太医院奔着南海子的勇字营去了。 “吴神医,算是某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这群军卒。”孙传庭嘴上说着求人的话,可是吴又可在马背上被颠簸的够呛,一句话没说出来,到了营地第一件事就是扶着路边的树,吐个不停。 “今日辰时陆续有军卒们开始肋下腹痛,而后开始腰痛,辗转难眠,疼痛难忍,现在整个勇字营五百人中有五十人皆犯了这等怪病,某确定不是中了毒,还请神医诊断。”孙传庭给吴又可行了个礼,言辞十分诚恳的说道。 “你这是看病还是要杀了某呀!”吴又可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这人真是好生的霸道。 孙传庭十分确定的说道:“看病。” 吴又可不愧神医之盛名,到了营地里看了一圈病人,又看了一圈饭堂,对着孙传庭说道:“你这不是什么怪病,只需平日里多喝热水就行了。” “啊?多喝热水?”孙传庭奇怪的问道。 孙传庭现在很怀疑这个吴又可是不是浪得虚名,如此疼的满头大汗,连意识都模糊的病,居然是要多喝热水? 吴又可非常确认的说道:“多喝热水就是,你这些军卒压根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只是喝水喝的少了,才变成这个样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义州狼烟 “吴神医莫要欺我不通这医理,某座下军卒,疼痛难忍,如同懒驴打滚,急汗如雨,脸色煞白,此等急症,岂是多喝热水就能好的?”孙传庭急切的说道。 他不信疼到满头是汗的病,居然只需要喝水? “难道说,这些军卒已经到了病入骨髓,无药可医的地步了吗??”孙传庭立刻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脸色煞白的问道。 这里面可是有英国公的孙子,张世泽! 张世泽要是也死了,这国公府能饶了他?大明皇帝能轻饶了他? 吴又可莫名其妙的看着孙传庭,用手在失神的孙传庭眼前换了两下,幸灾乐祸的说道:“你这都哪跟哪呀,的确是多喝热水就好了。敢问孙府丞可知牛黄这味药?” “牛黄?”孙传庭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倒是知道这副药。 吴又可看着孙传庭点头说道:“其实是一样的,你手下这些军卒们,都是草料吃多了,才这个模样,平日里多喝点水就好了,但凡是犯病之人,都是水喝的少了。就是这么简单。还是你们吃的太差,水饮的少,自然就结石了。” 孙传庭有些茫然,但是既然吴又可不是在逗他,那他就只能暂且信了,若是吴又可都治不好的人,他孙传庭也找不到能够治好这些军卒的人了。 吴又可留下两句话,看着拴在马厩的马匹,最终还是选择了步行回京。南海子距离京城二十余里,吴又可不会骑马。 孙传庭见状,赶紧派了自己的车驾,送吴又可回京。 南海子勇字营开始了烧水饮水,每天早中晚都会喝一些,有些壮汉就是不喜欢饮水,但是都被孙传庭强按牛头饮水。 这三大杯水下肚,这些军卒们明显不是很疼。 等过了一整日,所有犯病的军卒又开始跑跑跳跳,再无腹痛腰背痛的症状后,孙传庭不得不感慨,这神医就是神医,两三句话,就看好了几十个人的病。 孙传庭给吴又可请功的奏疏刚来到司礼监,王承恩就抄着这份奏疏,来到了乾清宫,给吴又可请功之事,王承恩才没这么积极,但是万岁爷现在需要一个神医。 “万岁爷!大喜事,大喜事,吴又可只用水就治好了无数腹痛背痛至汗流浃背的军卒,被颂为神医,要不请吴神医给田贵人切切脉?”王承恩刚进乾清宫就大声的说着。 朱由检拿过奏疏,看着吴又可的事迹,不由的点了点头,这吴又可倒是出奇的靠谱。 “吴又可已经来过了。田贵人并不是身孕,只不过是恶心干呕的燥热之症罢了。”朱由检叹气的放下了奏疏,王承恩倒是事事都想到了,可惜的是,田贵人的妊娠反应,只不过是燥热之症罢了。 王承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颓然,若是皇宫内,后嫔有喜,这对马上要来的改元,就是双喜临门。 这皇后贵人们的肚子迟迟不见大起来,着急的何止是朝臣,连这两年进宫都已经养好的宦人,都没有主子侍奉,再大些,他们的前程也就被耽误了,做不了大伴,基本上都是潦草终身的结果。 “黄立极那边什么情况?听说来了书。”朱由检放下了私事,再次拿起了国事。 议和,是朱由检到现在走的最重要的一步棋。但凡是议和成功,那么蒙兀诸部就成了后金和大明争夺的对象,大明占据天然的优势,尤其是现在囊素台吉包统的存在,对大明而言,就是一步好旗。 拖得时间越久,其实对大明越有利。 虽然拖得时间越久,对内增压,导致民乱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但是只要拖住了,建奴会比大明先乱起来。 因为建奴更穷。 胡人无百年运,不管是前金还是后金,只需要给他们一段时间,他们自然就会崩解,八旗的战斗力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 关宁铁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广西狼骑兵、辽民、蒙兀顺民组成的关宁铁骑了,建奴的八旗就是当年努尔哈赤手下的八旗吗? 其实八旗的战斗力的衰减速度,比关宁军要快太多太多了,要不然黄台吉也不需要组建汉八旗、蒙八旗和绿营了。 若是后金和大明承平十年,朱由检相信,秣兵历马十余年的大明和安享太平的建奴主们,再次碰撞的时候,大明将会完胜之。 “万岁爷明鉴,的确是来了书信。但是建奴主坚决要用自己的年号天聪,不肯改元崇祯,这议和,就无法进行下去了,都是在磨嘴皮子,黄立极言,范程活,则无法议和。”王承恩略微有些失望的说道。 “范程呀,范程,吴孟明怎么就没有一刀把他给剁了呢?!”朱由检看完奏疏,气的牙痒痒,这个人还自诩范仲淹的后人,为了后金倒是尽心竭力! 正如黄立极在书信中所言,虽然和谈之事,一直是黄台吉亲自出面,但是黄台吉从来没有松口改元之事,还是愿意用自己的天聪。 黄台吉给出的理由是,他们辽东刚刚改了天聪元年的年号,若是频繁更改,弄的人心惶惶,不利于为大明皇帝牧民。 不使用大明的年号,而用自己的年号,就代表着接下来的三王并封,诸贝勒封爵,各头人封指挥使,变得无疾而终,连正朔都不愿意认了,这封王和封爵,变得毫无意义。 很显然,这不是黄台吉的底线,但是这是范程划出来的底线。 朱由检一扔奏疏,气急败坏的说道:“这范程什么时候死?给朕预备一个五万响的鞭挂,等到范程死的时候,朕亲自给他鸣鞭送行!” 朱由检并不是一个喜欢生气的人,但凡是他生气的事,多数都是无可奈何。 范程远在辽东沈阳,朱由检鞭长莫及不提,就是大明千户吴孟明到了,此人居然被黄台吉直接扣在了尚虞备用处的大牢里,想要人都不能。 王承恩给万岁爷端了杯茶,气归气,这事还是要做。 朱由检继续处理着政事,而黄立极终于再次坐在了谈判桌上,其实正是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黄立极怕气着大明皇帝,没有把建奴主们的所有条件都如实上报。 这种过年前,海晏河清的上奏惯例,让黄立极看着这些条目,有些看不下去,猛地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深深的出了一口气。 “吴千户,我们准备准备回京吧。这里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若是早日回京,还能赶上正旦大朝会,吃一顿宫宴。”黄立极叹气的说道,就准备收拾行囊了。 建奴除了互称年号之外,提出了几个黄立极无法接受的条件。 第一个就是承认后金汗国的合法性,大明皇帝要下诏书册封其汗国,册封黄台吉为可汗。 这一点上和大明皇帝封王,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 封国和封王若是相同,那当年的燕王就白靖难了一次。 大明的底线是封王,而建奴的底线是封国。 第二个要求,大明的关宁锦铁骑,退出宁远、锦州、大凌河沿线,全面撤回关内,将辽东全数交给建奴主。 这一点上,黄立极一万个粗心大意,也断然不能签这样的和议,否则回到京师,他不用皇帝下诏书,自己就得找根绳,那样还痛快些,少挨点骂,说不定还能保住家人。 而第三个要求,就是要求在国书的抬头上,互相尊称,这是黄立极连报都不敢报的一件事,大明新帝的脾气不大好,这要是给报上去了,他估计永远留在沈阳更好一些。 “最近黄台吉好像为了朝鲜之事闹得很不愉快,我们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做一些章?”吴孟明抬头问道,他在磨刀。 黄立极没有完成皇命,未能完成议和大任,他吴孟明同样没有完成杀了范程的大事,倒是和代善打了一架,休息了两三日才算是完全好了。 不过那代善已经十余日了,依旧未曾出过贝勒府,前几天听说还呕血了,比吴孟明还要惨。 吴孟明占了年轻的便宜,身体好得快,代善占了年纪大的便宜,经验丰富。双方都没讨到好处,但又不得不做。 上个月,黄台吉遣使者去朝鲜,指挥朝鲜王绫阳君,要求打开边市,互市米谷笔墨纸砚等物,但是绫阳君婉拒了黄台吉的要求,并且要求黄台吉立刻归还义州。 天启七年初,黄台吉伐朝鲜,占了义州之后,和朝鲜签订了议和的书,约为兄弟之国,这义州,就已经说了要归还,但是黄台吉占了一年了,一丁点归还的意思都没有。 黄台吉为了这事和朝臣们大吵了一架,他要伐无信之国,结果诸贝勒以大雪封山无法进兵为由劝阻,想让黄台吉找个使节斥责一下了事。 黄台吉不满,甩袖离朝,大政殿上闹得很难看。 这件事吴孟明知道,并且写成了书,送到了京师,上达天听,让万岁悉闻此事。 黄立极扶手思考了很久才摇头说道:“若是能够趁着绫阳君和黄台吉闹矛盾,推进和谈,某是十分乐意的,但是这义州在建奴之手,如何利用?只要义州在建奴手中,黄台吉进可攻退可守,朝鲜始终被钳制动弹不得。” “那若是义州在毛总兵手中呢?” 吴孟明突然停下了磨刀的手说道:“十月的时候,宫里的王大珰亲自去了趟皮岛,王大珰可是在汉阳见过了绫阳君,总觉得王大珰此行,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押运粮草,去皮岛送尚方宝剑那么简单。” “哦?”黄立极停下了收拾行囊的手,有些犹豫的说道:“倘若是义州在我大明手中,议和之事,建奴主定然不敢如此开血盆大口,万岁的目的是稳住建奴,大明有喘息之机。” “收回去的拳头,打出去的时候才是最疼的。” 黄立极深知万岁的目的,收回去拳头,攥紧了,再全力出击,才会打人更疼。 成化年间扫庭犁穴,可不是一蹴而就,成化皇帝说扫庭犁穴就扫干净了,那也是筹备了三年之久。 眼下建奴有两个咽喉,第一个咽喉就是广宁,丢了广宁,建奴就没有了沟通蒙兀的渠道,丢了广宁,蒙兀诸部,就会再次以成为大明的狗而荣幸,丢了广宁,整个辽东半岛,都在大明的掌中,随时可以泛海乘舟登岛。 第二个咽喉就是义州,倘若义州在大明,不,哪怕是义州在朝鲜手中,毛龙随时可以从义州出击,直逼镇江、沈阳,那么建奴总不能顾头不顾腚,动弹不得。 义州是鸭绿江的出海口,但凡是占了义州六城,那大明随时都可以从义州前往镇江等地,建奴就不得不四处救火,好不容易稳定了些的辽东局势,又将变得破朔迷离。 广宁,是黄立极想都不敢想的地方,那是大明蠢货王化贞驻扎城外,葬送了十四万大明精锐,丢掉的地方,想要夺回来,难上加难。 但是义州不同。 但凡是拿下义州,那么建奴在和谈之事上,就得退上一大步。 “你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黄立极满脸惊喜的问道。 吴孟明是大明锦衣卫的千户,和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的私交甚好,若是有什么隐秘的消息,定然是吴孟明先于他知道。 “我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但是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尤其是绫阳君居然敢遣回金国使者,严词要回义州,拒绝黄台吉的互市要求,最主要的是,朝鲜现在正在改元。”吴孟明说了几条他知道的消息。 “果然,那就再等等,不着急回京,再等等,看看黄台吉会不会换个说法。”黄立极不断的点头说道。 他属于明公阵营,过去对毛龙是不太在意,但是到了辽东,才知道那义州如此重要。 其实他们都是汉人,在辽东得到的消息虽然是一手,但是依旧有很大很大的局限性,黄台吉为什么要在大政殿上议出兵朝鲜,为何面对诸贝勒的畏战,要甩袖而去? 因为黄台吉得到的消息,毛龙和朝鲜花郎军正在朝着义州而去,他们的目标就是义州! “宪斗!朕在大政殿上说的还不明白吗?!此时不出兵驰援义州,义州易主!如何南下!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眼下大雪封山就不去了吗?畏苦畏寒,不能征战!”黄台吉十分愤怒的叫喊着。 义州丢了,他接下来两年的活动,都将受到严重的限制! 但是建奴主们给他的理由是太冷了,等明年开春再去,尤其是代善和吴孟明舞戟,称病未曾上朝,那些建奴主们,一个个胆子都肥了数分! “不知大汗相当一辈子的可汗,还是想当皇帝?”范程忽然低头问道。 嗯? “朕”黄台吉没说完,他这一个称孤道寡的朕字,足以表明其决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帝王心态 “朕自然是想做皇帝,而不是想做一可汗。”黄台吉非常诚恳的说道。 范程和黄台吉两个人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黄台吉不问,范程不说,终于在不断的君臣试探中,范程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他在问黄台吉的志向。 若是黄台吉只是想做一个偏安一隅,生活在大明影响下的一方奴酋,所要做的事和要入主中原,定鼎江山,所要做的事,完全不同。 这是路线选择的问题,之前范程不问,就是知道黄台吉心中有野望。 现在范程问,就是知道黄台吉心中有了疑虑。 范程俯首说道:“既然大汗已经有了定夺,那么眼下所有烦恼之事,都变得简单起来,大汗要当一统四极之大君而不是从龙六十六部的奴酋,那义州之事,大汗就应该自己定下调来。” “是战是和,当以大汗的旨意为准,诸大贝勒和贝勒们,由臣去说服他们。” 黄台吉满脸惊讶的看着范程,忽然逼近范程,满脸疑惑的问道:“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你手里是不是握着他们的把柄?” “臣皆为上虑,若是大汗说有,那必然是有,没有也有。若是大汗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有也没有。皆以大汗之意为准。”范程回答着,他在培养黄台吉的帝王心态。 换成一统四极之大君的大明皇帝,会问出这种话吗? 御下之道,把柄再多也不算多。 黄台吉虽然有野望,但是整个人的心态,依旧以一种关外建奴的身份自居,这种心理的障碍,只能靠黄台吉一人去改变,范程能做的只是潜移默化。 没有人知道范程的起始动机到底是什么,但是作为一个汉臣,他用尽了自己的全力,在辅佐黄台吉。 黄台吉什么都没给范程,范程现在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幕僚,他依旧是多铎府上的一个包衣奴仆,他的宠妾被多铎肆意凌辱,而黄台吉承诺过给他平民身份之事,却是说过就忘记了。 要地位没地位,要权势没有权势,大政殿议事,他从来都有站在屏风之后的资格,但是即便是如此,范程依旧在尽忠竭能的为建奴主效力。 黄台吉看着范程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一个皇帝,首先要有的就是帝王心态,这天下都是朕的,哪怕是错的,朕说是对的,那也是对的。 黄台吉明白范程的用意之后,对范程更加好奇。 据他所知,范程的曾祖父名叫范锐,乃是嘉靖朝时候的兵部尚书,多次在辽东平定部族叛乱,有定北至功的美名。 而范锐为人,又以刚正闻名,曾经有南海瑞北范锐的说法,范锐官至兵部尚书,朝中正二品大员,却在正旦朝会上,执意劝谏嘉靖皇帝,莫要重用奸佞严嵩。 大明的朝臣在大过年给皇帝找不痛快,似乎在过去都是惯例。 而范程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沈阳卫指挥同知,世代掌管沈阳卫军,范程和他的弟弟前往抚顺投靠努尔哈赤的时候,范程的父亲范楠,也曾经参加过萨尔浒之战,最后不知所终。 直至今日,范程和他的兄长范寀,都见不到他们依旧生活在沈阳的老母亲。 不是他们的老母亲病逝或者兵祸而亡,而是两人的母亲,羞于见到二人。 前段时间,老人家在街坊被人骂的狗血淋头,回到家找了根绳,就要自缢寻死,若不是范程派了两个人跟着,老人家怕是已经撒手人寰。 所以,黄台吉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范程会这么尽心竭力的帮他们建州女直做事。 这也是黄台吉始终有点摸不透范程的地方。 如果是范程被兵祸裹挟,黄台吉他父亲努尔哈赤,施恩于两兄弟还好说,但是这俩兄弟,却是主动到了抚顺投靠当时兵力不足六万的努尔哈赤。 这就是黄台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范程这个人,太诡异了。 黄台吉心中有疑虑,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说起,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压下,问道:“那归化城战事如何?” 东西两线作战,黄台吉怕自己吃不消。 大明地大力足,拳头多,仅仅山西一省之地,就完全可以应付归化城战事。 说到底,归化城是一个政治博弈的场所,林丹汗的兵力在没有内贼的时候,并不能拿下归化城。 后金汗国一直在商量着明年开春出征归化城之事,察哈尔部也需要后金汗国给予足够大的军事示威,保证其在后金与大明之战中,最少保持其中立的立场。 但是义州同样不容有失,若是义州丢了,后院起了火,他别说出征归化城了,镇江到整个辽东,都要在义州的兵锋之下。 毛龙手下可是有两万正军,将近八万辅军,十数万兵马,再加上朝鲜的花郎军,他黄台吉今日去归化城,明日毛龙就敢进了他的盛京城! 当年毛龙不到两百人就敢突袭镇江,现在他有十万人,毛龙打盛京的勇气,黄台吉从来不怀疑。 “归化城之事,可以暂且压一压,臣以为,还是义州更重要些。”范程想了很久,建奴力贫,两线作战,根本吃不消。 有舍才有得,巩固住自己的底盘,再谋求更大的收益。 黄台吉叹气的说道:“那林丹汗攻伐归化城,就是独木难支,但凡是耿如杞知兵,归化城再无图谋的可能了。” “义州之战,宪斗以为如何?” 范程俯首说道:“毛龙座下有三大义子,他们原名一曰孔有德,二曰耿仲明,三曰尚可喜。” “孔有德乃是窑民出身,弓马娴熟,目不识丁,不识大义,常常为其义父毛龙鸣不平,朝中对皮岛军卒多有不公,草莽出身。” “而其余两人也对大明朝廷多有不满,我们可以利用此事,分而划之。” 清初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都是毛龙的三个义子,他们在毛龙死后,发动了吴桥兵变,与大明朝打了将近一年多,最后不得不再次退回海上,接受了黄台吉的招安。 而后的汉八旗的主干,都是他们率领的皮岛旧部所构成。 “你说这三个人,朕当然知道,但是毛龙不死,他们也只敢说两句罢了。真的做什么,他们哪里有那个胆子?”黄台吉略微有些叹气的说道。 “你暂且下去吧,容朕好好思量。”黄台吉挥了挥手,站在大政殿内思忖了很久,才大声的喊道:“来人,摆驾古英巴图鲁大贝勒府。” 黄台吉很不喜欢这个拗口但是又长的离谱的府邸的名字。 因为每次提到古英巴图鲁大贝勒这些词汇,他都想到了努尔哈赤大渐时,所有人都开始避讳代善的名讳,不管是官方书,还是府邸牌额,都开始说这个又长又难叫的名字,直到现在。 平日里都是用辽东旧官纸张传达政令,扣扣索索的朝臣们,在面对代善的时候,也愿意多花一点笔墨,把名字写的更长。 那是黄台吉最惶惶不安的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思考,可汗换成了代善后,他应该如何和代善亲近,可是之后他的父亲和大贝勒接连几处大戏,让人目不暇接。 在一阵纷乱之后,黄台吉登上汗位的时候,依然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可汗之位为什么是自己? 他的父亲为何不杀了代善? 代善为什么交出汗位? 努尔哈赤可是把自己的长子褚英都给杀了的父亲。 虎毒尚不食子,对于努尔哈赤而言,政权交替,后金汗国政治的稳定,是努尔哈赤最在意的事。 能杀一个儿子,就不能杀第二个儿子吗?! 留下一个代善,处理起来,何其的麻烦?! 黄台吉偶尔会这么想,但是很快就不停的摇头,将这种有些忤逆的想法,抛之脑后。 对于一个后金汗国的可汗而言,违背人伦情理,杀掉自己妄言扰乱军心的儿子,努尔哈赤是正确的。 对于有一个父亲,黄台吉不止一次看到他的父亲摩挲着褚英的兜鍪,睹物思人。 在努尔哈赤众多儿子中,临终的时候,努尔哈赤最喜爱的儿子,依旧是代善,不是他黄台吉,哪怕是最后把汗位给了他。 努尔哈赤临终前,还是相信了代善的誓言,没有杀掉废黜掉的嗣位的代善,而是依旧令其为大贝勒,参与国事。 黄台吉对代善的感情是复杂的,当范程说破为何努尔哈赤传位给他之后,黄台吉心里就一直拧巴的很。 代善为了护着他,力竭躺在了大政殿,更是伤了十余日,一直没有上朝,黄台吉一直没有任何的表示,就是因为这种拧巴。 黄台吉来到大贝勒府的勒马石前,看着当初在营造大政殿和诸贝勒府时候,努尔哈赤亲笔手书的古英巴图鲁几个大字,心里就是五味陈杂。 几个贝勒府,唯有大贝勒府被亲自赐字题匾额,除此之外,只有大政殿的牌额是努尔哈赤亲笔手书。 “参见大汗,身体有恙,无法远迎,还望大汗恕罪。”代善披着厚重的大氅,在几个家仆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来到了大门行礼。 黄台吉看着那件大氅,那是当年萨尔浒之战,代善在吉林崖下,击溃大明总兵杜松的万人队时,努尔哈赤将自己还年少时候,的虎皮赐给了代善,做成的大氅。 而代善的金玺牛带,同样是努尔哈赤所赐,这金玺牛带,整个天下,也就是两条,一条在努尔哈赤的墓里,一条在代善的腰上。 那是天命四年,代善随努尔哈赤出征叶赫纳拉氏,将海西女直叶赫那拉彻底打败后,努尔哈赤杀掉叶赫纳拉氏的一头牛,将牛皮做成了两条腰带。 当时一起赐下的还有一副帽子铁,而帽子铁,就是镶嵌兜鍪翎羽的地方。 那块铁,是从死掉的大儿子褚英的兜鍪上扣下来。 代善看到了黄台吉盯着他的腰带和大氅看,就将大氅褪下,拿在手里说道:“臣岁数有些大了,前些天和小辈儿角力,胜之不武,这身子还未大好,仪表失当,还请大汗海涵。” 黄台吉内心在嘶吼!在咆哮! 他一点都不想海涵这副大氅,更不想看到那根腰带,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块褚英兜鍪上的帽子铁! 但是他依旧面色如常的说道:“四弟就是来看望二哥,这些繁缛节不提也罢,快快披上,天大寒,莫要冻坏了身子。” 代善很细心的换了一条腰带,将大氅和腰带都交给了随行的大内侍卫之后,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再没有什么当年赐下的物件之后,才进了大堂。 黄台吉忧心忡忡的将自己和范程的对话说了个遍,没有丝毫的隐瞒,包括范程问他是相当可汗还是皇帝,黄台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 此时的大明朝的西以山西遏归化城,东以毛龙取义州,这就是大明朝的议和方式。 “要说范程这人,也是怪哉。”代善听完一脸哭笑不得的说道。 范程这个家伙,到底图什么?代善也很想知道,他为何如此尽心竭力的为他们这群建奴效忠。 “二哥的意思是,范程这厮有问题吗?”黄台吉疑惑的问道。 代善摇头说道:“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图谋什么,但是他的奏对上没有任何的问题,皆是一心一意为了我们后金汗国着想,包括他的编户分屯别居例,都是上上之良策,比那坐而论道的黄立极要脚踏实地许多。” “前段时间,大汗要做诉告诸贝勒坐罪例,其实臣是反对的,但是不太好开口。”代善隐晦的表示了自己对这个诉告诸贝勒坐罪例条的不满,他都不清楚黄台吉为何脑袋一抽,搞出这么个例来,险些弄的民怨四起。 他是大贝勒,难道没有这个成的条例,就有人敢告他们贝勒吗?黄台吉这一举动,无疑是多此一举。 “那废掉这条诉告贝勒坐罪例?”黄台吉试探的问道。 代善略微有些痛苦的皱了皱眉,老半天才缓过神来说道:“大汗要做皇帝,皇帝会有错吗?即便是错了,那也是天下的错。” 代善这阵疼痛,是被黄台吉给气的,并非是因为旧伤复发,但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黄台吉是他爹选的人,也是他拱上可汗之位的人。 范程都手把手教,怎么当一个皇帝了! 结果还是汗国可汗的心态,这怎么可能入主中原?想到这里,戴上总觉得胸腔都是气血翻涌,好悬一口老血喷出来。 第一百三十章 正旦攻势 代善和黄台吉一直交谈到了夜里,代善恭敬的送黄台吉到了府邸门口,又看着黄台吉上马离开,才转回府中。 而黄台吉如愿的得到了那件虎皮大氅,也得到了那件腰带,唯独那块帽子铁,他得不到。 那是褚英的遗物,不属于国事,属于家务事。 代善对这这方面的事判断的异常清楚。 他知道黄台吉在纠结什么,他也知道黄台吉的帝王心态始终无法培养起来的根本原因,就是打一开始,黄台吉自己都没把他自己当做是一个可汗。 代善承袭帽子铁,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认可,那是他们对当年宁远之战的纪念,帽子铁是遗物,不是国事,代善留在了手里。 代善将虎皮大氅和腰带送回内务府,就是表示自己无意可汗之位,表示顺从。 而黄台吉却是将虎皮大氅和腰带收回到了库中,看着硕大的堪舆图发呆。 东西两线作战,归化城,义州,他黄台吉全都要。 诚然,范程没有坑他,两线作战对于建州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年幼的后金汗国,根本无法支出如此庞大的开支,东征西讨对物资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不是山西晋商和泉州、漳州闽商就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更何况现在耿如杞在山西打压豪商,而郑芝龙直接握着船引,正在翻江倒海的抓倒腾财富密码的两地商贾。 但是黄台吉必须全都要,他没有选择,归化城之战,不容有失。 义州也绝对不能丢。 诸贝勒反对东征,是因为今年年初,发动对朝鲜的战争中,他们的收获实在是太少了,人打,结果物没打到,还被犬咬了一口,谁还愿意去? 天启七年年初,后金汗国征伐朝鲜,除了得到朝鲜绫阳君一句约为兄弟之国的口头承诺外,什么都没得到。 不仅如此,袁崇焕在锦州城修缮了近四十余城寨,辟土四百余里,开发屯田近万顷之地。 这对三尊佛的粮食贸易的打击是十分致命的。 天启七年年初,虽胜尤败的征伐朝鲜的行动,让后金汗国的贝勒们,十分不乐意再去征讨,相反察哈尔部的牛羊,归义城的贡市,更加有征讨的必要。 广宁作为贡市,在拿下之后,后金汗国的贝勒们腰腹上涨了一圈肉,可想而知,他们到底捞到了多少的好处。 所以,黄台吉定下了代善,古英巴图鲁大贝勒,带领建州主贝勒们,前往西方,讨伐察哈尔部、蒙兀林丹汗和归化城。 而黄台吉,自己率领统管的正白旗前往义州,保住义州,击退来犯的毛龙。 在当年努尔哈赤建立八旗制度时,镶黄旗、正黄旗和正蓝旗是上三旗,而正白旗,是下五旗之一。 直到顺治年间,多尔衮摄政之时,正白旗,才代替了正蓝旗,变成了上三旗之一。 黄台吉掌管正白旗,所以,他当年能登上汗位,乃是代善的鼎力支持,此言非虚。 直到此时,黄台吉在极其重要,决定后金汗国命运的问题上,都需要与代善去商讨的原因,也是如此。 黄台吉忧心忡忡的看着义州的方向,他将会在正旦大会后,誓师羽檄,再征朝鲜。 而此时的皮岛到铁山的渤海海面上,早就冻的三尺厚,皮岛军卒一字长蛇阵的海冰面上,缓慢的行军,奔着铁山而去。 越过巍峨的铁山之后,会在朝鲜的盐州补充薪柴,继续西征,直抵鸭绿江畔的义州。 毛龙正带着自己的两万正军和五万辅军,走过渤海海面,他手里拿着一卷绢帛,这是朝鲜绫阳君的手书。 “义父,这天太冷了。”孔有德将两个手揣在兜里,兜鍪挂在钩镰枪的枪镰上,哈着气对着毛龙说道。 毛龙骑着马,笑着说道:“就是这种天气,才能出其不意,建奴以为老子是南方佬,畏寒,嘿!老子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精锐!” “袁崇焕那个措大,带了两天兵,就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带的关宁军算个屁精锐,柳湖之战,被建奴三百人打的包头鼠窜,他们是精锐吗?老子才是精锐!定鼎之师!” 措大,是当年宋太祖对读书人的蔑称,而后但凡是武夫,都喜欢用这个词,来称呼自己看不上的人。 明太祖朱元璋也喜欢用这个词来称呼大明的士大夫,因为朱元璋总觉得官僚是百姓们最大的敌人,所有的极限剥盘,都是因为官僚的存在。 “义父,让我说,我们明年乘船回杭州得了,这地方天寒地燥,待的实在是太糟心了。”尚可喜也是附和的说道。 皮岛饱受明公们的针对,军粮、军饷总是被层层剥盘,虽然前段时间,王承恩带着足够的粮草和饷银到了皮岛,但是尚可喜,还是喜欢江南。 江南多细腰,这北方的日子,还是太过苦寒了。 毛龙挺了挺腰背,看了看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耿仲明,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他这三个义子,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他心中,掌管皮岛的良人。 毛龙并不是一个不精于人情世故的人,恰恰相反,不通人情,恰好是毛龙对外的隐藏。 幼时丧父的毛龙,一直住在舅舅沈光祚的家中,那时候沈家可不是什么杭州首富,沈家也是在毛龙在镇江之战后,才开始发迹,短短几年,成为了杭州首富之家。 毛龙幼时住在舅父家中,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可想而知,打小,毛龙就养成了看人下菜碟的眼力价。 这种看人下菜的眼力,慢慢的变成了所谓的识人之明。 他刚刚接触到王化贞的时候,就立刻离开,宁愿去走更难的武考的路线,也不走更顺趟的官官相护,一方面是他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另一方面,就是他看人准的能力。 跟着王化贞,早晚得出事。 果不其然,前段时间,舅父托人捎来信儿,说是王化贞的案子牵扯到了他们沈家,让毛龙想想办法。 毛龙并未过多理会,越是理会,他们沈家和毛龙越是抹不开关系。 毛龙知道自己这三个义子,都不是吃苦的命,他们皮岛这个方向,过去仅仅有山东巡抚现在的太保袁可立的支持,现在隐约有了万岁的支持,但是其重要性,完全无法和山海关相比。 虽然毛龙自己认为,他的皮岛就是海上山海关,皮岛丧,则山东大危,但谁让山海关离京师更近几分呢? 以后的日子,不会好太多,他这三个义子,出身贫寒,尚奢靡之风,多次央着他回杭州,就是看到了江南安泰的日子。 在皮岛有上顿没下顿,整日里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苦日子,他们仨都不太乐意过。 这就是毛龙对三个义子的判断,事实上,知子莫若父,毛龙对三个义子的判断,非常的精准。 而此时他在正旦前夕,发动对义州的攻势,完全是遵循君父皇命。 吴孟明的判断是没有错误的,大明的皇帝让自己身边的大珰亲自跑一趟的目的,当然不是犒赏军卒那么简单,皇帝的命令,就是伺机而动,帮助“朝鲜”夺回义州。 当然,这个帮助,帮到什么份上,毛龙觉得自己没有领会的圣意,完全没有错。 那就是占据义州,威胁建奴的后方。 所以,他就只要了朝鲜绫阳君一封手书,至于绫阳君的花郎军,毛龙压根就没指望他们。 建奴打他们开京的时候,一个月的时间,连下四十城,唯一未能攻克的铁山,还是毛龙自己镇守的。 指望花郎军能打仗,就跟指望肥肥会上树。 “这大雪的天气,朝鲜那帮花郎军,到底还来不来,不来咱们自己拿下义州得了!”耿仲明发出了自己的抱怨。 “他们来不来,咱们都要在正旦之前,拿下义州!你们三个看好,此时我皮岛军卒,刚刚补充了粮草,军卒士气正旺,不打一仗,明年开春这士气就懈了。打仗,尤其是攻城,打的就是一个气势,倘若是未战先怯,这仗就没得打了。”毛龙十分细心地提点着三个义子。 虽然他们心思不在皮岛上,但是该传授给他们的技艺,还是要传授给他们。 “义父,既然有没有花郎军都可以,为何我们还要绫阳君的手书呢?”孔有德疑惑的问道。 打仗就打仗,非要找个由头,这是何等的道理? 范程说孔有德乃是窑民出身,大字不识一箩筐,不识大义,并非虚言。 “大义。”毛龙想了想说道:“大义很重要,出师有名则为正师,这对士气很重要。” 毛龙也是武考出身,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还真不知道该说啥好,方方面面,头头绪绪理起来,还是太过麻烦了些,他只是简单的从三个义子能够看得方面说了一句。 “当年李成梁就在义州,击退了蒙兀人,就是在此地设伏吗?”毛龙看着这地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鸭绿江河畔一片平坦的地势,在此处设伏,岂不是让敌人看的一清二楚? 毛龙考虑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围点打援的计划,只求速战,拿下义州城。 建奴擅野战,拿下城池,威胁建奴不得西进,才是战略目标。 而此时的大明皇帝,也是看着堪舆图,发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李成梁在万历十年的军报上显示,他在义州设伏,击败了蒙兀台吉速把亥,可是他看了半天地图,也没看出来,应当如何设伏。 “大概是朕不通军事,所以才看不懂李成梁的用兵之道?”朱由检疑惑的问着袁可立。 袁可立实在忍不住了,走到堪舆图上,点了点义县的位置说道:“万历三十二年,义州降为义县,李成梁的义州之战,并非在鸭绿江畔的义州,而是在辽阳附近的义县。” 朱由检才点了点头,他才明白,原来此义州非彼义州。 袁可立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正旦攻势,可能会加剧我大明与建奴的冲突,耿如杞那里,万岁应该提前知会一声。” 朱由检面色奇怪的问道:“毛龙若是能够占了义州,不正好缓解了归化城的压力吗?当建奴无暇西进的时候,耿如杞不是能够更好的处理归化城之事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袁可立思忖了良久,才说道:“万岁,困兽犹斗,况人呼?建奴面对大明的咄咄攻势,必然引起极其激烈的反弹,应该知会九边军镇抓紧时间防备,尤其是袁崇焕那边,他要是还抱着过去和黄台吉虚与委蛇的想法,靠着游说,守不得锦州了。” 困兽犹斗,在绝境下,会做的剧烈的反抗,更何况现在的建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怎么会没有反应? 而且建奴建立的后金汗国,是建立在一次次的军事博弈中,取得重大胜利的基础上,对于义州和归化城,建奴势在必得。 “所以说,袁太保认为,明年开春建奴,会同时东西两路发起进攻?”朱由检看着堪舆图眉头紧蹙的问道。 “然也。”袁可立说完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此时的孙承宗站了起来,来到了堪舆图面前,同样是看了很久,说道:“臣赞同袁太保所言,明年开春,建奴必然两路齐下,到时,归化城和义州都会狼烟告急,万岁早日定夺取舍才是。” 朱由检看了半天的堪舆图,他怎么都觉得建奴会全力施为一处,而且大概率应该是义州才对。 义州在大明手中的威胁,无疑是随时都能捅到沈阳去,难道黄台吉就不担心自己后院起火吗? 义州,也是朱由检和建奴博弈的一个考虑,可是一个兵部尚书,一个太保,都明确说,建奴会全都要。 “万岁爷,黄石的密报说,十日前,黄台吉在代善府中,从中午聊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经过黄石的多方打探,袁太保和孙尚书所言,也得到了了应征。”王承恩从袖子里拿出一本黄石送来的密谕。 黄石这厮是个商贾,也是王承恩自己救下了黄石后,发展的一条线,既不属于锦衣卫,也不属于东厂,只是王承恩自己闲暇下的一步棋,王承恩也没想到黄石居然提供了如此机要的情报。 “哦?”朱由检拿过了密谕,依旧是满脸不可置信,这建奴是疯了吗? 和大明两线开战,归化城,义州他建州能够吃得消吗? 朱由检看完密谕,也不得不感慨,他的敌人,建奴主们也不是吃素的长大的,他们谋求入关,已经从元末明初的时候,谋划了将近两百余年。 “正旦攻势,势在必行!”朱由检看着密谕和堪舆图说道:“他要战,那便战!”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兵可用 无将可遣 “朕不怕他,大明也不怕他。” 朱由检放下了密谕,他的打算是以东方的义州作为掣肘,稍微拖延一下建奴的进攻节奏,为耿如杞增加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归化城之事。 但是事情,超出了朱由检的预料,建奴反而冒着风险,也要两线作战。 袁可立老神在在的说道:“万岁是不了解建奴,他们的人员冗杂,有建州女直,海西女直,蒙兀,辽民等等,他们只有不断的发动战争,才能保证内部的安稳,若是停止了战争,他们的同盟就会非常脆弱。” “不过在臣看来,战事越是胶着,反而对大明越有利,建奴力大而不耐久,只要时间稍长,其势自解。” 朱由检倒是很赞同这个观点,在清军入关之后,多数的仗都是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打的。 建奴八旗的力量,在入关前,已经表现出了战斗力费拉不堪的一面。 松锦之中,黄台吉都要拖着病亲自上阵,而在一片石之战中,若不是吴三桂背刺了李自成,谁胜谁负,谁有知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呀。 孙承宗反而忧心忡忡的说道:“万岁,将山西全权交给耿如杞负责吗?倘若以后,再出一个关宁军又当如何?现在的保商团,有当初关宁军之勇,也有现在关宁军之虞。” 孙承宗的担心是并不是在构陷耿如杞,他代表的是一部分朝臣的观点,但是眼下正旦年关,不适合上书,就只能通过孙承宗说出来了。 大明朝廷对耿如杞可以说是薄凉寡恩到了极点,在山西尽职尽责,却被捕入狱,入狱之后,遭到了严刑拷打,五毒之刑。 哪里是一般人受得主的刑罚? 耿如杞作为山西方面的全权负责人,没有内侍,仅有不到百人的锦衣卫跟随监军,以耿如杞的为人和品行,不出半年,这些锦衣卫,还是否完全效忠朝堂?事无巨细的禀报耿如杞的行动? 一个品德高尚,个人感化能力极强的人才,因为能力和人品,而遭到猜忌,并非个例。 而孙承宗当年看祖宽,看祖大寿,看关宁军的总兵,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一心为了大明舍生忘死,脑袋往裤腰带上一别,上阵杀敌? 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关宁军,不也慢慢的变了味儿吗? 时间在推移,人心易动,谁能够保证耿如杞永远的忠诚于大明?万一要是再养一个关宁军出来,大明皇帝又该如何面对耿如杞? 孙承宗这不是谗言,他是站在组建关宁军,而现在关宁军尾大不掉的趋势,越来越明显的基础上,提醒年轻的大明皇帝,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备。 作为帝师,他在教育大明皇帝,何为君臣之道。 君,孤家寡人,岂是玩笑? 朱由检笑了笑,他作为皇帝,他是当事人,他能够不清楚孙承宗的担心吗? 不过,他现在的小目标完全不是大明的断续存亡,只是遏制建奴的发展,将来等什么刘自成、王自成、赵自成之类的进京的时候,不至于亡在建奴的手中。 大明是一个完全崩坏的世界了,断续存亡之事,都是大事,如何将这段政权妥善的结束,建立新的社会秩序,才是朱由检考虑的问题。 当然,在朱由检心里,他当然有一丝丝,那么一点点,希望大明朝可以在自己手里,再次中兴。 “帝师所虑,朕自有定夺,无需多虑。”朱由检绕开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着归化城来年的战事。 眼下归化城不会丢,因为林丹汗很弱。 他的军卒上一次行军途中,走着走着就散了。 所谓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 此次林丹汗进军归化城,耿如杞的应对是让包统率领成男壮丁组成的蒙兀骑卒,前往迎战,而妇孺依旧留在大同作为把柄。 而囊素台吉,也就是包统,已经同意了耿如杞的要求,并且希望他们的部族若是为大明战死,妇孺可以得到善待。 耿如杞口头答应了包统的要求,在没有任何书面承诺的前提下,包统就去归化城拒敌。 这就是孙承宗担心的地方! 蒙兀人和大明打了多久?恩怨情仇其实两三句能说得清楚? 从两百多年前,打到了隆庆年间,才算是告一段落,双方才趋于和平,而有了归化城这个缓冲点。 在耿如杞提到的战略规划中,囊素台吉是耿如杞第一个要消灭的对象,因为囊素台吉倘若背了归化城,那么归化城在里应外合之下,必丢无疑。 但是耿如杞抓到了囊素台吉,居然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让包统为大明而战,而且包统为大明而战的理由,就为了一句口头承诺? 这是什么样的感化力量?能让潜在的敌人为自己而战? 这件事,让人看得瞠目结舌!但是耿如杞不仅做到了,而且还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眼下归化城无碍。 但是根据黄石的秘密情报,建奴将在正旦之后,两线作战。 由代善率领建奴的主力西进,威慑察哈尔部,展示自己的军事力量,夺取归化城,彻底完成从龙六十六部的民心收拢。 而另外一路,由黄台吉亲领,前往义州,与毛龙的皮岛军、朝鲜花郎军接战,保护自己的后方。 等到雪化掉的那一天,建奴和大明在关外的决战,将正式展开,而这一次的接战,双方都有必胜的理由。 “保住归化城的意义不大,臣建议守义州。”袁可立毫无疑问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甚至站在袁可立的角度,在某种程度上,只要山西大同府和宣府两处还在大明手中,归化城建奴拿到手里,也无所谓。 他依旧在坚持着自己的海陆犄角的战略。 孙承宗作为兵部尚书,其是他更希望保住归化城,在他看来,义州孤悬,没有保护的意义,保义州,更多的是信任毛龙的个人指挥的能力,能带来牵制的作用。 “代善西进,黄台吉东征。广宁还剩谁在?”朱由检目光炯炯的盯着堪舆图,愣愣的问道。 孙承宗和袁可立猛地抬起头来,互相讶异的对看了一眼说道:“万岁是想谋求广宁?” “然也。”朱由检十分痛快的点了点头。 凭什么? 凭什么,哪怕是在庙算的时候,大明的太保,兵部尚书,都是只想着如何防守建奴的进攻,而不是夺回失地? 广宁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倘若趁着建奴空虚,能够攻下重新夺回广宁,那大明哪怕是丢了归化城和义州城,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我们难道只可以防守,不能够进攻吗?”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因为他看到了孙承宗和袁可立脸上的犹豫和为难。 孙承宗知道自己得出来打破年轻皇帝的野望,告诉年轻皇帝,什么是现实,他站起身来,俯首说道:“万岁,无兵可用,无将可遣。” “关宁军不可用?”朱由检依旧眉头紧蹙的说道。 “听调不听宣。”袁可立叹息的回答道。 听调,就是听大明皇帝的调遣,不听宣,就是不听大明皇帝的宣召,不上朝,不见驾,倘若关宁军认为大明皇帝,错了,他们就不执行。 “这算是我们大明朝养了一群雇佣兵吗?”朱由检哭笑不得的说道。 趁着建奴空虚,直取关宁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战略,但是正如孙承宗所言,无人可用,无将可遣。 孙承宗、袁可立、王承恩三人面面相觑,万岁这个雇佣兵的词汇虽然新颖了些,但是一语中的,切中了要害。 大明每年花六百余万两的饷银,雇佣了这么一帮人。 朱由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就是大明,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无法去执行,这让朱由检非常的为难。 路就在那里,但是就是特么的不让走! “臣等告退。”孙承宗和袁可立两人站起身来,皇帝今天的情绪,明显不适合再继续庙算了,否则继续说下去,关宁军的问题摆在桌面上撕扯的结果,是大明要吃大亏。 养了十多年关宁铁骑,若是散了也就罢了,要是归了建奴呢? 朱由检挥了挥手,他也有些乏了,示意两位朝臣自行退去,他靠在御座上,用力的揉着脑阔。 “腾骧四卫?”朱由检想到了孙传庭,但是眼下腾骧军只有一个勇字营,其余的营房,还是当年魏珰弄的净军建的营房,连兵源都还没最终敲定,还在培养基层军官的阶段。 就是再快,这腾骧四卫也得一年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奔赴战场。 九边军卒? 大明朝堂欠饷欠了十几年,九边军卒们没有跟着民乱一起造反,已经是忠心耿耿了。 朱由检略微有些怅然的看着巨大的堪舆图,他只能和建奴在归化城和义州之事上博弈,明明有更好的对策,却无法执行。 这也可能就是代善和黄台吉敢分兵两路,中路空虚的原因。 老奴酋,努尔哈赤,曾经六次来到大明朝贡,是亲自将大明的底细摸了个清楚后,才书七大恨,今年必攻大明的。 九边军卒是戍边军队,而京营是机动部队,自从朱祁镇把京营的精锐败光之后,京营归到了兵部管理之后,糜烂的京营,就再也不是大明天子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剑了。 此时朱由检就造了个剑柄,何谈杀敌? 朱由检叹气的拿起了桌上的奏疏,就是再头疼,他该处理国政,依旧要处理。 刚看了几页,朱由检就看不下去了。 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四处都是一片的祥和,大明朝几天之内,仿若是中兴之兆,全都是锦绣章,变着花样的马屁。 各地居然各种千年灵芝万年何首乌,麒麟瑞兽这些祥瑞接踵而至。 “卢象升那边怎么样了?他的天雄军整军倒是有模有样,明年带着百万九边军饷,可不是只发钱就可以,还要调配粮食才是。卢象升有没有递过来具体的章程?”朱由检放下了这些扯淡的奏疏,问起了正事。 朱由检有一支现成的军队,能够在明年开春后,突击广宁城的军队,那就是卢象升的天雄军,。 他数清楚自己能够出的牌,最后还是把卢象升这张牌,打到了陕西。 陕西民乱和基层军官欠薪的问题再不解决,就会酿成大祸。 “有了章程,粮食主要是沈家,毛龙舅父沈光祚那个杭州沈家,他们负责承运督办卢巡抚所需要的粮食等物资。”王承恩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疏递给了万岁爷。 作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万岁问政,他王承恩要是一问三不知,还不如让曹化淳去做。 “所以王伴伴你说在司礼监打盹休憩之事,也是在晃点朕了?”朱由检拍着手里的奏疏,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王承恩说他在司礼监听不懂政事,都是打盹,这一下子就暴露无遗。 王承恩笑了笑,没有多言。 乾清宫他得为万岁爷守着,司礼监他也得替万岁爷看着,没事的时候,王承恩还会到各宫门去看看,虽然人都是他安排的,但是提督宫禁的是懿安皇后,他还是不大放心,得空就会去检查一番。 王承恩这些活儿,都是细心的活儿,交给其他人他也不放心,也都是在朱由检看不见的时候做的,但是他从来也不说。 “帝师言耿如杞之事,王伴伴你以为如何?”朱由检没有打开卢象升的奏疏,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万岁爷是让臣去看看?”王承恩琢磨了一下,这种事,他跑一趟最合适。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你大胆说说你的看法。” “臣以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时大明朝风雨飘摇之际,既然耿如杞有才,则用之。其心有二志,那也等其露出端倪,这是臣的想法。”王承恩十分坦然的说道。 王承恩相信耿如杞,因为耿如杞和他王承恩是一类人,他们活的都很纯粹。 王承恩的纯碎是为了万岁爷,耿如杞的纯粹,说小一些,是为了山西上千万百姓活着,说大些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活的纯粹的人,都很好猜度这些人的想法,比如一心复兴汉室的诸葛孔明,比如一心只想北伐的岳飞,比如只想着戍卫京师的于谦,比如只想打仗的戚继光,他们都是这类人,活的很是纯粹。 耿如杞现在显然忙得头晕眼花,应当是没空想什么尾大不掉的问题。 朱由检点头,他也觉得孙承宗说的不对,耿如杞干的好好的,自己大明皇帝派个内侍去,这算是什么?扯耿如杞的后腿? 但是京师议论纷纷,也很容易让耿如杞自己都怀疑皇帝的态度,不派个人去,耿如杞自己都生活在惶惶之中,还怎么办事? 王承恩想了想说道:“万岁爷,其实这眼看着正旦要到了,郭尚礼和耿如杞有旧,可以让其带着万岁爷的赏赐去看看,顾及到了耿巡抚的颜面,也堵住了朝臣们的悠悠之口。” “善,就这么办。”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行啊,王承恩,在司礼监做了几天事,这办事倒是越来越有分寸了。”朱由检看着王承恩老实巴交的样子,这做事倒是圆滑了数分。 “谢万岁爷夸。”王承恩乐呵呵的说道。 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这要是曹化淳,指不定说一句全仰君父圣诲,这种满是东林仕族拍马屁的恶臭之语。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人这一辈子很短 亡国之君大多数都是权力逐渐丢失。 秦二世胡亥身边有个赵高,汉衰帝刘欣时,外戚王莽独揽朝纲,而到了汉献帝刘协时候,他父亲时候就开始闹出了十常侍,他刚继位没多久,就出现了董卓等一大批权臣,反而是曹操在的时候,汉献帝的日子好过点。 毕竟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最起码还把汉献帝当天子。 唐朝末年的时候,皇帝都被宦官换了九个,五代十国更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居之。 宋朝一整朝,太后临朝称制的次数最多,最后投降的时候,也没有人问问小皇帝,宋怀宗乐不乐意投降,想不想投降。 就连鞑清廷也有一位自己走,非要把光绪皇帝,也一起带走的慈禧太后。 唯独大明不是如此。 大明朝的亡国之君是朱由检,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丢掉了江山的朱由检,却并没有前面那些朝代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外戚、后宫、权臣之类擅权的问题,反而是大权独揽,这是历史上极其少见的。 大明皇帝大权独揽,说明大明的世界,并没有崩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明皇帝虽然权力在日益缩减,黄衣使者出不了京师,但是并不代表大明的皇帝的命令不用执行。 为何各地执行皇命,就是投献? 因为执行皇命的人更多。 有矛盾才会有争斗,没有矛盾,大家都已经认定大明已经彻底要完犊子了,都拒绝执行皇帝的命令,那就没有这所谓的“投献之刑”了。 这一切归根溯源,还是得益于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对大明朝的国家构建的完整。 得国之正,莫过于汉明。 黄台吉虽然是小奴酋,但是他那句亡国者东林也,说的一点都不差,这句话,传自老奴酋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六次来到大明京师朝贡,看清楚了东林人的真实面目。 误国误民这四个字,一点都不冤枉他们。 郭尚礼和建奴尚虞备用处遭遇战之后,身体一直没好利索,不仅是他,田尔耕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亲自抓捕建奴了。 他们俩都是力战而竭,身中数创,好在都是外伤,并不致命。 但是这大冬天的寒风如同小刀一样,一刀一刀钻进了伤口里,像是小刀割肉一样,生疼。 郭尚礼披着一件大氅,坐在车驾里,作为一名大明过去的百户,他一直以坐车驾为耻辱,男子汉大丈夫,骑马驰骋,方显男儿本色。 但是他现在只能缩在大氅里,向着大同府而去。 耿如杞忠心耿耿为大明朝廷办事,大明皇帝也无猜忌之心,本来耿如杞上个贺表,朱由检批复一下,这个年关,也就算是过了。 何苦身子还没大好的郭尚礼,再跑一趟大同府? 但是朝臣们就是硬起哄。 不仅如此,还有各种复社、几社、应社、历亭社、昆阳社、席社等等的笔正们,阴阳怪气的说着山西的事。 倘若如此,还仅仅是在仕林之间传播,朱由检倒是不怕他们。 可是,瓦台、青楼、酒楼的娼妓们的曲和词,最近也换了样儿。 城中的乞儿众多,他们最近都兴起了一股子童谣,这童谣传唱之广,硬生生的凭空在京师里造出一个大西王来。 大明皇帝就不能不重视了。 朱由检不怕朝臣们给自己身上泼粪,他朱由检堂堂一个亡国之君,还怕自己身上的粪少? 最开始西山煤局,明公们说大明皇帝与民争利。 再到与后金议和,倪元璐跑去长陵哭坟,明公们说大明皇帝是个怂货,数典忘祖。 再到现在耿如杞在大同府大杀四方,明公们说大明皇帝昏聩,无识人之明。 朱由检不怕这个,反正大明的百姓们,平日里茶余饭后讨论下,揶揄两句又不掉肉,只要大明百姓的日子在变好,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是,朱由检不怕这个,耿如杞怕。 朱由检是君,耿如杞是臣,这种风言风语传的多了,不说耿如杞的心理素质,就是跟着耿如杞办事的官吏们,万一想多了呢? 所以,不该有的郭尚礼西行之事,就这样在大明朝诡异的朝局和氛围中,出现了。 “阿嚏!”郭尚礼用力的打了个喷嚏,整个肺腔都是一股子火辣辣的疼痛,他用力的紧着大氅,用方巾把鼻孔堵住。 以前壮的跟头牛一样的郭尚礼,现在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这就变的弱不禁风起来。 “耿老西儿最近忙啥呢?”郭尚礼自言自语的说道。 老西儿,这个在大明的语境里,就是特指的雁门关外,古云州,也就是大同府、归化城、宣府一代的山西人。 因为山西人喜欢吃醋贩醋,醋在大明读作“醯xi”,渐渐的大明人都喜欢称这里的人为老西儿。 耿如杞这个老西儿,在写奏疏,他的确如王承恩想的那样,忙得哪里有空想什么尾大不掉,想什么朋比为奸,想什么做什么大西王。 他雷霆手段端掉了十大巨贾,但是这十大巨贾背后,牵扯甚广。 比如现在牵扯到了大明第十一代太原晋王朱求桂。 经过耿如杞的仔细盘查,朱求桂年岁有些大了,早就不闻事,在天齐山上的一个寺庙里清修,颐养天年。 但是朱求桂的长子朱审烜,虽然没有世袭晋王封爵,但是已经开始掌管王府诸事已有三年之久。 朱审烜养了不少“家人”和群小,这件事在大明并不罕见,过去耿如杞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含糊糊的就过去了,毕竟藩王府不养点人,那还是藩王府? 坏就坏在了耿如杞居然查到了晋王府的执掌朱审烜,居然伙同这山西十大巨贾,向关外贩售硝石和大量的甲胄、弓弩、其产业涉及之广,让耿如杞看了都瞠目结舌。 “此疏上奏,唯希冀于我大明皇帝乃是英主。” 耿如杞收笔,写完了最后几个字,长长的奏疏打开,在自然风干。 这一本奏疏,在眼下年关的时候,违背常理的送到了京师,送到大明皇帝手中,是因为事态紧急。 因为晋王朱审烜和大同府的代王朱鼎渭,身边有尚虞备用处的奸细。 这还是耿如杞身边的锦衣卫们,本身都是诛邪队出身,在京城抓耗子抓习惯了,在大同府他们干起了老本行,这一抓,可是盘查出了如此机要之事。 而大明的朝臣们状告大明的藩王,这件事,大明的惯例,是皇帝下诏申斥,不是申斥藩王,而是申斥管的有点宽的朝臣。 但是在眼下归化城之战马上开战,代善就要亲征归化城之时,晋王朱审烜和代王朱鼎渭,两个钉子就在自己身边,那耿如杞在明年作战之中,处处丧失先机。 耿如杞将奏疏小心的用火漆封好,递给了等了很久的驿卒,等待着大明皇帝的裁判。 大明的驿站和驿卒,都是弓马娴熟的好手,而耿如杞的这封奏疏,又用的是金字牌加急,驿卒歇马不歇人的延着驿站,就送到了京师的英国公府上。 这是一封密谕,并非走的大明朝的上奏系统。英国公看到火漆,也没敢拆封,交给了曹化淳,曹化淳将耿如杞的奏疏送到了王承恩的手中。 朱由检看着手中这封火漆封好的奏疏,笑着对王承恩说道:“你看,朕就说耿如杞在山西这么搞,一定会折腾的山西大乱,这,求援的奏疏,还是赶着年节前送到了。” 朱由检拆开了奏疏,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耿如杞的确是在求援,不过不是求的兵马、粮草、饷银之类的支援,而是求的大明皇帝处理大明的藩王。 晋王和代王。 朱由检看着这两个名字,就是一阵怅然,尤其是这个晋王朱审烜,他爹朱求桂吃了大明朝十七年的俸禄,在太原这个龙兴之地,倒是没折腾出什么乱子。 这个朱审烜这还没有世袭晋王爵,就开始玩起了花活,和建奴攀附上了关系。 在历史上,朱审烜在清廷入关后,立刻投降了清廷,还见了清廷的摄政王多尔衮,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与明季代王、晋王左右并坐。 而晋王和代王接受了多尔衮的册封。 朱审烜被赏赐了貂褂一领,蟒袍一袭,一千两白银,还给他的府上的王子公主们每人五百两作为见面礼。 这份待遇,在大明投降的藩王里,可是极少的。 毕竟,大部分大明的藩王都被多尔衮给剁了。 鞑清入关之后,山西八大巨贾直接入了清廷的内务府,成为了皇商,而朱审烜这个差别待遇,朱由检现在终于是明白了。 感情在建奴入关之前,这个朱审烜就已经和建奴勾搭上了。 当然这个晋王朱审烜后来也被多尔衮一刀给剁了,后来修明史的时候,连这号人,都被无骨文人给除名了。 “明令礼部、宗人府除名晋王朱审烜、代王朱鼎渭,去一趟田尔耕家中,持王牌大诰书,前往太原、大同捉拿二人,要赶在消息传到山西之前,将两个人抓回来!”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扔在了御案之上,气急败坏的说道。 倘若是山西十大巨贾,人家又不姓朱,投靠建奴,可以说是良禽择木而栖。 这一个晋王,一个代王,他们可是大明的藩王,连他们都和建奴眉来眼去,贩售别的也就算了,居然贩售硝石、火药、甲胄、劲弩等物! 王承恩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爷,真的要抓他们吗?下旨申斥褫夺就是,毕竟都是帮衬。” 王承恩很少对大明皇帝的皇命,提出反对意见,在朱由检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他让王承恩去办事,王承恩有了反对意见。 这是极其罕见的。 朱由检并不怀疑王承恩的忠诚,而是在思考王承恩的建议。 朱由检考虑再三,十分确认的说道:“抓!若有抵抗,格杀勿论,令耿如杞配合田尔耕抓人。” “是。”王承恩领命而去,奔着田尔耕家中而去,田尔耕负伤,在家中修养,这看来是没法歇着了。 而且田尔耕还不能和郭尚礼一样,坐着车驾去太原、大同,他得快马加鞭,万一消息传到了山西,俩人跑了,那才是麻烦。 此时的田尔耕正靠在罗汉床上,点着暖炉,看着手中的话本,乐个不停。 “官人,前段时间和你说,辞了这锦衣卫的左都督,我家中的振远镖局管的人,也比你那锦衣卫人多呢,也是十足的威风。整日里办皇差,这哪一天看不到你了,让我们母子如何是好?”柳氏站在田尔耕的身后,旧事重提。 柳氏是真的怕了。 上次田尔耕一身血,躺在太医院的病舍里,没有气息的时候,柳氏险些哭晕了过去,这些天,柳氏都小心伺候着田尔耕,今日终于旧事重提。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些什么。”田尔耕摇头说道:“你家官人为皇帝卖命,还能活,咱们儿子说不得以后,还能承袭一个千户,我要是壮年辞官,你信不信明天你就得去菜市口给某收尸?” “万岁爷不杀某,有的是人要杀了某。” “再说某现在活得跟个人一样,别人见了都是叫一声左都督,在以前,不当面叫某一声大儿,还是看在魏珰的面儿上,某这左都督辞不得,也不愿辞,你莫要再说了。” 柳氏想了很久,笑着说道:“你既然觉得活得顺意,那就这么活着,刀剑无眼,你要是真出了事,我就带着大郎和二郎,回娘家,让他们舅父揍他们,寄人篱下的是你儿子,又不是我。” “呸呸呸,我说什么胡话,好好的会出什么事,呸呸呸。” 柳氏并不糊涂,她的夫君最近活得人模人样,不再像过去一样舔别人脚底板过活,这精气神上,都是像极了过去她待字闺中时,田尔耕意气风发的模样。 柳氏也改变不了什么,索性不再唠叨,她无奈的说道:“人这一辈子就这这么匆匆几十年,看着你活得顺意,我也开心,暂且这样吧。” “田都督,宫里来人了。王大珰亲自来的,已经到了府门前。”门房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慌张的说道。 田尔耕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说道:“有差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各部的年礼 田尔耕换上了厚重的棉服后,带着自己的两匹马,将甲胄在马背上扎紧,从柳氏的手中接过了早就封好的牛皮袋,这袋子里是驱寒的烈酒,还有两块刚烙好放在油纸中,小心包好的葱花大饼。 “安心了,年节前回来。”田尔耕翻身上马,紧了紧身上的棉服,一脸笑意的对着柳氏说着安慰的话,随即策马扬鞭,奔着城门而去。 田尔耕并没有从城中西江米巷前的锦衣卫衙门调动人手,田尔耕已经有些信不过衙门里的人了。 上一次抓建奴的奸细,就有人走漏了风声,到底是谁,到现在田尔耕都没查清楚,内鬼这两个字,最是让人嫉恨,也最是难以追查。 田尔耕从西山的诛邪队调了三百人手,出示了万岁爷的诏书和赐下的王命旗牌,带着三百诛邪队的锦衣卫缇骑,就奔着山西太原而去。 大同府的代王,完全不需要田尔耕料理,自有耿如杞去处理,太原的晋王,田尔耕有一万个信心,可以手到擒来。 “田都督,你这身子骨,咱们是不是赶路慢一些?”亲从有些担心的看着田尔耕。 田尔耕和郭尚礼都是一个毛病,这刺骨的风如同割肉,凉风灌进肺腔,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在整个胸腔弥漫,一阵冷风吹就是脸色煞白。 田尔耕摇了摇头,用力的咳嗽了两声,说道:“咱们办得是加急的皇命,耽误不得,快马加鞭。” 这次田尔耕出动,还带着甲胄。 这次的皇差,讲究的就是一个快。 要快到晋王和代王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他们抓捕归案,要快到正旦前,把这二王送进锦衣卫的诏狱去,让他们在诏狱里过年。 锦衣卫是个特殊的部门,正旦给万岁的贺年礼要有特色,那就要玩的出花样来。 田尔耕冒着风雪,奔着赵州的泾阳古道而去,而此时的户部尚书毕自严,也在筹谋着给万岁的贺年礼。 当然,作为户部执掌,给万岁的贺礼,自然也要有户部的特点,所以他琢磨了很久之后,才带着一本奏疏来到了乾清宫前,准备以此给万岁贺岁。 “万岁,咱们大明应该铸钱了。”毕自严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皇帝。 大明的皇帝要整改吏治,要从反腐下手,但是这件事在启动之前,应该以铸钱为起手,要有一定的资金储备来应对吏治整改过程中的种种麻烦。 整治吏治,首先要改善经济,若是经济萎靡,再怎么整顿,也无法痛下杀手整治吏治。 毕自严要保证大明皇帝,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是一个户部尚书的职能。 既然已经和大明的明公们撕破了脸,处处都在和明公一文一文的争利,这铸钱之事,也应该着手去应对了。 董应举当年也铸过钱,召集回京之后,一直在跟着徐光启忙活着推广番薯的活儿,正好人尽其能。 朱由检打开奏疏看了半天才愣愣的问道:“五月时,纹银一两核钱八百四十文,六月止八百二十文矣。至于铺家所卖仅得七百六七十文不等。大明一两银子换六百五十文才对,为何可以换这么多?” “万岁,私铸成风,所有的私铸钱,都会掺铅,所以这银贵铜贱,这银越贵,则越贵,百姓们压根就换不起,也不想换铜钱。” 大明的物价是较为低廉的,一头牛只需要八两银子,而一口肥肥,只需要一两五钱银,而猪肉一斤大约是一分银,鸡鸭鹅都是一分银到两分银,而大鸡和大鹅稍微贵一些,也就三分到四分银左右。 猪头肉折猪肉为五斤。 朱由检知道这些,还是最近张嫣给他报账,马上的正旦大朝会,太庙荐新所用的“嫩鸡”一只要七分银,而张嫣说要省钱,要把嫩鸡换成大鸡,能节省不少的开支。 这些小地方的节省,都是朱由检极为欣赏的地方。 但是民间的银贵铜贱的结果,就是地主大量屯银,百姓们捏着手中的银子不舍得花,而铜钱价贱,严重的阻塞物资的流通,倒是市场的萎靡不振,本身就是小农经济,再没有了银子流通,更加雪上加霜。 毕自严小心的将其中的危害一条一条的梳理清楚,十分充分的说明了万岁,咱们该铸钱了。 “景会,朕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不知道景会能不能为朕解惑?历朝历代,从前秦开始,大汉、大唐、哪怕是前宋、蒙元,私铸都是重罪,唯独到了咱们大明朝,这为何大明不能铸钱哩?咄咄怪事。”朱由检问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点。 大明朝堂不铸钱,天下独此一号。 毕自严沉默了很久的问道:“皇上,准备做到何种地步?” 皇上这个称呼,多见于大明的奏疏之中,是一种极其正式的称谓,私底下朝臣们都喜欢叫万岁。 当毕自严这个皇上的称呼一出,朱由检坐直了身子,说道:“毕尚书这个问题,朕想过,在南海子的草甸旁想过,走在京师的大街上想过,在皇极殿前想过,在乾清宫想过,看到山道上的驮夫换了新鞋想过,听到驼铃想过。” “朕想了很久,朕死后,是准备跌的粉碎的。” 朱由检这句话说的极其认真,毕自严要问是这个回答,大明朝臣们要问是这个回答,大明的百姓们要问,他也是这个回答,无论做到什么地步,无论后世的史书被如何的记载,无论自己是独夫还是民贼,他都做好了准备。 毕自严的面色十分的惊骇,随后眉头紧蹙的看着大明皇帝和王承恩,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后,他又沉默了许久,才笑着说道:“那臣等自然紧随其后。” “万岁问为什么大明不能铸钱,原因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去做。开国之时,印了大明宝钞,后来大明宝钞价比纸贱,就停了,要收回这部分权力,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 “那没事,错非他们冲进乾清宫把朕给杀了,否则,这天大地大,还是朕这个皇帝最大。”朱由检开了一个小玩笑说道。 他那句跌的粉碎,显然有点吓到了毕自严,这气氛太过严肃了。 大明皇帝要做的事,是没有人能够拦得住的,除非把他朱由检杀了。 朱由检这是借着皇帝的名头耍流氓。 “那万岁,臣就去张罗此事。”毕自严没敢接这个话茬,这是一个比较禁忌的话题。 毕自严在乾清宫呆了很久,还讲了很多经济层面的问题,让朱由检眼界大开,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操作。 百姓们总是储藏成色高、价值更高的货币,使用成色低,价值更低的货币进行贸易,而这些银子最后都被埋在了猪圈里,再也无法在市场上了流通。 不管外来输入了多少白银,最后都会被埋在猪圈里,这样导致了大明朝的商贸总是处于一种奇特的钱荒的状态里。 明明银子无数,但是就是流通不起来。 这就是大明朝的劣币驱逐良币的典型,因为存在通宝和的金花银两种法定货币,带来的种种困扰,被毕自严说的清清楚楚。 倘若是能够官方铸钱,并且掺铅等物的比例都是合理的范围,自然可以让良币驱逐劣币。 而这个官方铸钱,则是以大明朝堂的国家信用作为背书,当国家愈加强盛,则大明发行的通宝的价值就会越高,而皆是百姓们就会把猪圈里的银子刨出来,换成大明通宝去储藏。 这样就是良币驱逐劣币的市场规则。 这一方面,需要大明皇帝不断的让大明的国力蒸蒸日上,则良币驱逐劣币的市场规律一旦形成,大明的钱荒就得到了巨大的缓解。 说到底,战败国无人权。 大明皇帝只要拿下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毕自严就能让大明的经济蒸蒸日上。 “也就是说景会你要和郑芝龙和郑芝虎他们做贸易,从倭国大量购铜、银?”朱由检咂咂嘴问道。 毕自严俯首说道:“是的,万岁,倭国有大量的铜、银,虽然前段时间沐王府上报,在滇南发现了大的铜矿,但是滇南铜矿还未开垦,相应的民夫运输都不到位,还是从倭国来的铜更快一些。” 倭国不仅有银子还有铜,这件事朱由检倒是知道一些。 清廷很好的解决了大明的遗留问题之一,就是这铜之事。 早在万历年间,也就是努尔哈赤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大量从倭国购买铜料作为铸造火器的配件,而在天启年间,也就是黄台吉时候,建奴的商贾就已经漂洋过海的前往倭国贩铜。 而在顺治年间,鞑清的官商,还被倭国的官员斥责。 【各商求如期而出以奉倭法,始有鑚谋求托之弊。岛中给照、毁照之权,俱在通事,于是通事至唐馆,踞首座,颐指气使,直呼商名,少不如意,辄骂詈而去。商人蠖行鼠伏,媚词泉涌,自同奴隶。积威约之渐也。】 鞑清的商贾在倭国奉行的倭国律法,而倭国的通事们,在唐馆内,都是坐在首位,趾高气昂,直叫他们的大名,稍有不顺意,就会辱骂一顿,然后扬长而去,但是鞑清的商贾们蠖行鼠伏,媚词泉涌。 整个鞑清从顺治一直到乾隆末年,滇铜没有形成产业链之前,一直仰赖的是倭国的铜。 鞑清不是闭关锁国,片甲不下海吗? 这些贝勒府的贝勒们做这个生意,从万历年间就开始做了,鞑清就是想禁,能禁的了? 鸦片战争之前,清廷的因为鸦片之物,大量流失白银,导致银贵钱贱,短短十余年,白银的兑换铜钱从一银兑八百文,飙升到了一银兑一千六百文。 清廷的鸦片战争打输了,所以林则徐也被清理出了朝堂。 而清廷为了应对这种白银流失的局面,选择了种植土药,用土药压住了洋药,立刻在经济层面上打了翻身仗,稳定住了白银的价格,但是很快,地方的军阀们,就发现了种植土药的财富密码,彻底变成了军阀割据的局面。 种植土药,遗害岂止百年? 一直到了新朝成立,这股全民土药的妖风才彻底刹住了风气。 “朕允了。”朱由检点头说道:“朕会照会郑芝虎。” 郑芝虎在大明的京师,冻成了一坨,想起那个壮汉缩在火炉旁的模样,就让人发笑,但是郑芝虎又住不得暖阁,受不住那种暖和,只能这么冻着。 “王化贞一案,景会你怎么看?”朱由检略带一些犹豫的问道。 王化贞该死,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死后怎么善后,如何让大明九边失去的军心重振,才是朱由检需要仔细考量的问题。 难不成像魏珰那样传首九边? 朱由检倒是想这么干,爽是爽了,但是现实他不允许。 大部分的军卒,并不知道王化贞到底干了什么事,当初的广宁之战的败北的具体细节,其实军卒们并不清楚,这要是把王化贞砍了,传首九边,无疑就是告诉军卒们,朝中政斗的厉害,乌烟瘴气。 军心大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年前砍了清净。”毕自严稍一琢磨,还是以个人好恶回答了这个问题。 如果说田尔耕去太原捕晋王是锦衣卫的年礼,户部的年礼是这铸钱法,那么刑部和都察院的贺礼,就是王化贞的人头。 王化贞不好杀。 王化贞要是好杀,当年的魏珰就杀了,直接以王化贞失陷广宁之事攻讦东林,不是来的更加快捷吗? 魏珰还用绕来绕去,把罪名扣在在山海关值守的熊廷弼头上? 熊廷弼是西党,王化贞是东林党,王化贞的坐师是叶向高,叶向高是当时的首辅。 这朝臣们磨了半年的嘴皮子,终于把王化贞的罪名,以他实际犯下的罪过“失陷广宁罪”论罪。 刑部尚书薛贞因为参和到了和建奴通曲的恶性事件,导致刑部最近在大明六部里面一直抬不起头来,这王化贞的案子,就是他们办得年末大案,明正典刑,也算是他们刑部博回了一点自己的颜面。 “王化贞一案牵扯甚广,直接砍了,还是便宜他了。”朱由检叹气的说道。 王承恩站了出来说道:“万岁爷,前段时间办得内监紫金阁官刻坊已经营建好了,要不要就以王化贞案为第一版,送往大明全境?” 朱由检眼前一亮,这王承恩的主意,正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的做法,甚好! 人头不能传,但是可以把文书通传天下,尤其是大明各卫所的书舍里,将这轻敌的王化贞如何葬送广宁写的清楚,写的明白,十分具有教育意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毕自严的蹬鼻子上脸 舆论的力量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比如许昌有座灞陵桥。 这座霸陵桥,相传是当初武圣人关羽与曹操割袍断义,过五关斩六将,就是在这座霸陵桥之上开始的。 而经典的关二爷挑了曹操的袍子,与曹操恩断义绝,就是在这霸陵桥上开始的。 但是这座桥,在三国的时候,是没有的。 许昌这座霸陵桥,是后来修建的。 因为蒙元时候的知名话本《三国志平话》中,错误的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点,写成了长安而不是许昌。 基于蒙元话本的基本错误,长安城外有一座闻名遐迩的灞桥,所以在《三国志平话》中,关羽其实是站在长安城的灞桥上诀别曹操。 在嘉靖年间壬午本《三国演义》成书之时,罗贯中终于将《三国志平话》中的地点,由长安改为了许昌。 但是这一段挑袍的戏份,罗贯中不舍得删,就将其中的灞桥,改为了霸陵桥。 在《三国演义》的位面里,许昌外,就多了一座霸陵桥。 可是现实里的许昌外,并没有这么一座桥。 在小说《三国演义》诞生之后,无数文人墨客路过许昌时,都会问一句,霸陵桥何在? 许昌人干脆就修了一座霸陵桥。 自此以后,许昌的霸陵桥,就成了一个知名的旅游景点,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许昌原来并没有霸陵桥。 这就是典型的群体记忆代替。 王化贞的罪行罄竹难书,王承恩的提议极好,既然紫金阁已经弄好了,那第一批奏疏,就做这件事。 省的大明人忘记了此人的罪行。舆论的高地,自己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万岁,臣这里还有一件事,这是奏疏。”毕自严将奏疏递给了王承恩,面色忐忑的看着大明皇帝。 【内府、外府均为一体,查内外供用库及司苑局商价、广盈库染价、京军布花,俱额支太仓者,而一切典礼之需,召商办进者不与焉,非区区扃为宫廷者,才为皇上用也。伏乞曲轸军兴计穷,万不获已,或从地方之便,以本色解内库,以轻赍改解太仓;或酌上用之需,以不足用者仍解内库,以足用者改解太仓;或分现征带征,以现征解内库,以带征改解太仓。】 朱由检将奏疏合上,不停的敲着御案,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毕自严,想了很久,才说道:“此奏疏,容朕想一想,正旦之前,给景会答复。” “臣,谢万岁隆恩。”毕自严站起身来,抖擞着自己的宽大的袖子,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说道。 这一甩不要紧,居然甩出了另外一本奏疏,掉在了不远处的软塌上,毕自严似乎是没有看到这本奏疏被甩出去,行完大礼之后,毕自严就离开了。 朱由检走了上去,捡起了奏疏,是一本未写完的贺表,辞藻极其华丽,看来毕自严写的也是十分的吃力,看墨迹,也是断断续续写了很久,有点七天憋了五个字的样子,都是些阿谀奉承的词。 在朱由检看来,这种文章写的麻烦,还浪费时间,他看的更是费劲,朝臣们的阿谀奉承,可以用恶臭无比来形容。 比肩尧舜之类的话,张口就来。 这是朝臣们的过年给皇帝上的贺表,皇帝也不会看,但是朝臣们不得不写。 朱由检看了两句,就仍在了一旁,说道:“王伴伴,你到司礼监去一趟,今年的贺表一切从简,知会下去,朕不会详阅,让朝臣们就随意些。” “是。”王承恩俯首,也离开了西暖阁。 诺大个西暖阁就剩下了朱由检一个人,他打开手中毕自严的奏疏。 其实毕自严这封奏疏就说了一件事,就是彻底分离内帑和国帑,改善大明朝政的财税制度。 也是在回答朱由检最开始的提问,为什么大明朝不铸钱,大明通宝的发行量,可以用稀少来形容。 除了铜料太少这种客观的因素以外,还有主观因素。 因为铸钱收入的六分之五都归户部新旧太仓,也就是国帑,而六分之一归内府司钥库,也就是内帑。 铸钱,大明皇帝捞不到多少好处,所以大明皇帝也从未操心过这里面的门道。 而大明的内附司钥库的主要收入,是万历十五年起,所有的钞关收入一半折色归太仓,一半本色钱钞归司钥库,所以大明一直主发宝钞,而不铸钱。 大明皇帝一直关注宝钞,而不关注铸钱,导致了市场的铜银货币一直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 这也是为何朱由检和毕自严到现在都明知道江南、苏松的税赋重的压死人,但是他们却不能蠲免苏松和江南税赋的原因。 工部也有自己的节慎库、兵部太仆寺有自己的常盈库、内监有自己的司钥库,礼部、光禄寺也有自己的银库。 比如工部的节慎库四司料银岁额就有五十万两,最主要的财政来源,就是南直隶。 所以,大明皇帝想能蠲免苏松和江南税赋,却不能。 因为朝廷的六部都指着重税过活。 大明的财政的乱象,岂止是一盘散沙? 所有人都在一个碗里扒拉吃饭,人人却都有自己的小金库,真正用钱的时候,把库门一开就是一顿哭穷。 真正用钱的时候,就是找冤大头抗雷。 万历、天启年间的三大殿的修缮,就是找的工部抗的雷,但是工部居于六部之末,哪里有这么多的银子?只好四处拆借。 而到了辽东战事频繁,户部又成了冤大头,户部掌管国帑,这是四处拆借。 徐光启和孙承宗承办蓟门火炮局,也是四处拆借。 若不是郑芝龙这个暴发户不知道献礼献什么好,直接塞了五十万两银子给大明皇帝,徐光启和孙承宗还要为了国事背负个人的债务。 这些拆借,都是以他们个人的信誉做的担保。 大明的这种财政乱象,毕自严的这本奏疏若是实行下去,大明的财政乱象,可以得到极大的缓解。 六部的私库直接归户部国帑所有,一应开支,皆归户部所辖。 “毕自严这是要做三司使呀。”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在手中不断的拍打着。 几天前,毕自严忽然伸手到了孙承宗的兵部,亲自下场和孙承宗撕扯【会同兵部尚书孙承宗等讲求开节大端】之事,朱由检其实一直纳闷,他毕自严到底要做甚? 现在朱由检都明白了,其实毕自严就是要把户部的手伸到六部去。 三司使,是唐朝中期,国家日益繁盛,财物行政变得渐趋繁杂之后,特别设立,一直沿用到了宋末。 三司使专管度支、户部、盐铁铜专营等事物。 朱由检打开毕自严的奏疏第一眼,就看到了毕自严在问朱由检要权,而且这要的权力极大,甚至手都伸到了内帑里。 【以本色解内库,以轻赍改解太仓;或酌上用之需,以不足用者仍解内库,以足用者改解太仓;或分现征带征,以现征解内库,以带征改解太仓。】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划分了皇帝内帑可以取用的范围,什么归皇帝,什么归朝堂。 “这么干,是要跌的粉身碎骨的呀,动了其他人的食儿,那可是要拼命的哟。”朱由检不停的拍着手中的奏疏,思忖着是否答应毕自严。 大明内帑其实十分贫穷,自从皇兄皇陵五十万两支出之后,一直靠着朱由检四处搞钱。 分清楚国帑内帑,分清楚大明皇帝的取用范围,是在限制皇权。 这一点上,毕自严也算是摸到了大明皇帝,他们老朱家的命门上。 嘉靖年间,嘉靖皇帝要从太仓支银二百万两修仙,经过长达三十七个月,皇帝和朝臣们的撕扯,终于是取了二十万两。 自此以后,大明皇帝们,对户部非常的不信任,都是自己生着法门搞钱。 万历皇帝是搞矿监征矿科,而天启皇帝是扩大司礼监,用太监去找钱。现在朱由检的法子比较多,连海盗郑芝龙都上岸了。 毕自严这个奏疏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可以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皇帝堂而皇之的划线。 当然,不仅给皇帝划线,也给大明六部划线,给大明各布政司划线。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朱由检所说的跌得粉碎。 把自己埋在了西苑里的毕自严,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 毕自严只知道大明财政之乱象,再不梳理,大明朝就亡了。 朱由检拿起了红色的批注,最后写上了准字,从怀里摸出了那枚新做的大玺,按在了奏疏之上。 王承恩回到西暖阁的时候,看到了那本放在桌上的奏疏,看到了那个鲜红色的准字,眉头拧成了川字,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爷,臣看看?” “提督司礼监,看看也无妨。”朱由检靠在御座上,看着阁外阴沉的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岁爷,这奏疏,可是要断了内廷的炊呀,这,这……”王承恩看完了奏疏,擦着额头的汗,将奏疏放在了桌上。 “真的彻底分开了也好。”朱由检回答了一句,不再言语。 国帑和内帑分开,自先秦时候就是如此,秦汉时候的少府就是专门为皇帝赚钱的内署。 整理大明朝的财政,既然毕自严有心,朱由检为代表的大明皇室,不应该成为阻拦。 当然,这并不影响大明皇帝的权威,因为大明皇帝依然有随时停下的权力。 “想要梳理大明财税,手里没有权力,让景会自己和六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地方官撕扯,撕扯到甲申年也撕扯不清楚,朕为他背书,让他放手施为。”朱由检还是解释了一句,王承恩是要跟懿安皇后交涉内帑的之事,还是说的更清楚些好。 “逃田”、“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这还是朱由检知道的地方富户违法逃税的法子。 大明的财税制度,漏洞百出,那些合法避税的路数,更是不知凡几。 比如科举中举之后的免税等优待,假借宗室勋戚为家人,直接官绅勾结,逃避赋税,这天下有多少? 大明的富户们逃税,这些税收的压力,都被摊派到了百姓的头上,百姓们活不下去,不掀了你老朱家的摊子,还能怎么办? 毕自严想要整改大明的财税制度,手里没有权力,他靠什么去整改? 张居正不生受“太傅”、“太师”二官,以师相自居,如何去推行自己的一鞭法,如何去推行考成法? 不管是于谦也好,还是张居正也罢,亦或者是现在耿如杞、毕自严、满桂、毛文龙,他们的种种权力,都是因为大明皇帝的授予。 既然肯做事,能做事,那就大胆的给他们权力,让他们去做事。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等到甲申国难,吊死在歪脖树上,到了阴曹地府在让手下放手去施为? “此议朕意已决,司礼监所有反对奏疏,择章送到暖阁来。”朱由检站起身来,对这件事做了最大的放权和最后的兜底。 反对的奏疏都要择章。 朱由检就是告诉朝臣,整改税赋,是他大明皇帝,朱由检的决定。 但凡是毕自严的整改弄的天下纷扰不断,百姓们揭竿而起,最终承担责任的是朱由检,而不是毕自严。 但是会发生这种事吗? 毕自严要权力的核心,主要逻辑,还是为了朱由检在开春之后,要做的反腐。 唯有反腐,稽查吏治,才能够救得了大明。 但是反腐的过程中,会有一段时间财政十分紧张的时间,而此时山西陕西民乱四起,辽东战事频频,蒙兀诸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这段顶多两到三年的财政紧张,若是挺不过去,反腐反到一半,却为了经济和财政让步的时候,那半途而废的反腐,反而会加剧大明的崩坏。 朝政最害怕什么? 朝令夕改。 民不知法,法不束民。 在下屠刀反腐之前,要筹备的工作很多。 毕自严既然知道了大明皇帝要反腐,知道大明皇帝要给大明开膛破肚,彻底整饬吏治,那他就要做好足够的筹备。 毕自严见到王承恩看到那个鲜红的准字的时候,忽然伏地对着乾清宫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愿大明永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午门监刑 毕自严的反应,其实并未逃脱自古以来,千年间建立的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 朱由检看了无数大明朝从隆庆年间到天启七年的宫廷御览的文书存档,对大明朝的脉络了解的更加清楚。 大明亡于万历,这句话并非说的亡于万历皇帝,而是说亡于那个年代。 万历皇帝,年少的时候,在张居正的教育下,一直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这是张居正的要求,也是一个被经学教育的皇帝,这样一个皇帝,无法逃脱轮回的宿命。 万历十三年之后,万历皇帝的惰政,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反抗。 大明皇帝,实际上是一个统治的象征,大明帝制这种制度,所需要的产物。 真正掌控大明帝国的是历时近千年,从武周之后,发展到极其成熟的官吏集团。 官吏集团,以道德为托词和约束,以舆论为力量和推手,对大明的皇帝、大明的朝局、大明的人情往来、大明的所有,去要求这个世界变成他们想要的模样,力求将整个大明的世界,笼罩在四书五经之下。 然而,这群以孔孟圣徒自我标榜的官吏本身,大部分都是知行分离的伪善者,一嘴的道貌岸然,但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蝇营狗苟。 名义上为了天下黎明苍生,实在为了个人的利益,以道德为工具,操纵整个帝国。 一部分人纯粹将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道德当做升官发财的工具,一部分人严格要求自己践行儒家经学的宗旨,比如海笔架海瑞,就是其中的代表。 当然,更多的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官员,闻风而动,都是顺风倒的墙头草。讽刺的是,这完全符合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也算是践行着他们心目中的儒学经学的秩序。 在张居正还活着的时候,万历皇帝这个小胖子,不用面对这些风风雨雨,他只需要按着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明君的样子去活着,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交给张居正,他当然可以维持着自己勤政爱民的样貌。 当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朱翊钧直面这表面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实际上却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大厦将倾的朝局,朝臣们以同乡分为浙党、楚党、西党、京党,又以座师人情分出了东林、复社、几社,而又根据不同的科举中第的年份,以同窗区分。 朝臣们这种不断内斗,帝国的行政效率每况日下,面对这种局面的时候,张居正选择了摄权,以师相自居,以考成法和一鞭法为左右手,企图抹杀掉官吏体系中的分化,让所有的官吏,都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这种行为注定是失败的,教员曾经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想要禁绝党争,团结在一面旗帜下,在一个口号、目标、纲领下行动,就如同不让官吏们吃饭喝水、拉屎放屁一样困难。 而万历皇帝,作为张居正培养的接班人,当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可以顺手接过大明朝政这个烂摊子。 但可惜的是,万历皇帝并没有顺利拿到张居正的政治遗产,反而对其进行了全面的粉碎,这种粉碎的结果,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 而继任首辅申时行,又是一个典型的斡旋家,主张调和政策,努力维系着官吏集团的内部稳定,以及官吏集团和万历的和衷共济。 极致的斡旋,并没有让党争稍加平复,反而在极致斡旋中,养出了东林和阉党两只庞大的怪兽。 中国社会历来如此,在各种正式规定的规章制度之下,在种种明文规定的背后,实际上都存在这一个不成文而又获得广泛认可的规矩,一种被认定为内部章程的东西。 恰恰是这种东西,而不是冠冕堂皇的正是规定,支配者整个现实生活。 而申时行,将人们口头上认可的公理、道德标准称之为“阳”,而把不可告人的私欲和规章制度,称之为“阴”,阴阳共济,是申时行奉行的标准。 而斡旋家申时行,因为大明皇帝立储之事,破坏了自己的斡旋政策,打破了自己本身的阴阳,不得已离开了文渊阁。 万历皇帝看着一塌糊涂的朝政,调和已经变得极其困难,甚至不可能。 他的选择是逃避,躲在了皇宫里,三十年不上朝,一辈子也就出宫了一次,第二次出宫,就是自己出殡的时候了。 万历皇帝,本人就是在官吏集团的代表人物张居正的教育下长大的。 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权威和能力,来使得整个官吏集团对他绝对服从,他纵然可以掌控任何一个官员的生杀予夺,但他没办法对付整个官吏集团。 他所采取的策略是消极应对,不上早朝,拒绝递补官员职位。 在其御宇的万历四十三年到四十五年时期,六部尚书都无法凑齐,文华殿二十六席廷议席位,都空缺半阙以上。 高级官员的职位空缺严重,这相当于扼杀了官员晋升的途径,使得他们努力考取的功名毫无意义。 而朱由检毫不怀疑朱翊钧,是以此作为对文官集团的报复。 这自然无可避免使帝国,陷入更深的危机。 朱由检每次看到太仓粟可支十年,周寺积金,至四百余万,内帑千万金的时候,都在苦笑,他要是有这么厚的家底,哪里还用得着这么累死累活? 万历皇帝可以选择逃避,是因为当时大明帝国国力鼎盛,府库充盈。 吏治在经过张居正改革后,还能够完善的运行,而军制在戚继光的鼎力施为下,大明也从征兵制,成功过度到了募兵制。 虽然中间开中法闹出了不少笑话和乱子,甚至导致了到现在大明朝廷每年倒欠浙江盐政几十万两银子。 但是总归算是完成了兵制的改良,大明军队还能赢下万历三大征的胜利,就是这种军制改革行之有效的证明。 若非有萨尔浒之战的败北,万历皇帝的评价也并不会高上一个台阶,毕竟他的惰政,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党争的白热化。 但是现在朱由检面对的是连皇帝都要紧衣缩食的日子,连周婉言这位大明皇后,都以喜欢素色为借口,来节省开支。 他避无可避。 官吏集团和大明的百姓,从来都不是利益共同体,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极端对立而又相互依存寄生的关系。 但是这些官吏们也好,缙绅们也罢,他们总喜欢站出来,代表大明的百姓。 当然,这些官吏中,时不时的会出现一些“直肠子”的“叛徒”出现。 比如此时此刻在山西屠刀高举的耿如杞;比如现在手已经伸向了六部的毕自严;比如现在南海子和军卒们同舟共济吃着大锅饭的孙传庭;比如正在辽东大地上吃着雪,奔赴义州战场的毛文龙;比如带着乡勇们,明年开春奔赴陕西平定民乱的卢象升。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台下这群官吏的叛徒。 朱由检此时身着皮弁服,端坐在午门设立的御座之上,俯视着面前广阔的花岗石做成的广场,年久失修的广场有些斑驳,但还算有几分大明帝国的体面。 而在朱由检的身后左手边是英国公,他带着五军都督府和五城兵马司的都尉们,站在左侧。而右侧依次是文渊阁大学士,五部尚书和他们的左右侍郎。 刑部尚书薛贞被郭尚礼杀了,还在走流程,所以刑部暂时空缺。 近百名大汉将军站在午门的左右两侧,而午门之下,站着三百二十名大汉将军,今日万岁亲至午门观刑,大汉将军们,都严阵以待,唯恐出什么乱子。 朱由检在午门上,观刑,杀得是王化贞。 而在大量大明百姓、官吏和大明皇帝的注视下,锦衣卫将王化贞从诏狱中牵了出来,王化贞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一块开了圆孔的红布穿过头颅,遮挡在胸前和背后,被锦衣卫的军卒们吆喝拉拽着。 “跪下。”锦衣卫的军卒们让王化贞对着午门上的大明皇帝下跪,而王化贞带着怨恨抬头看了一眼午门上的人。 “今日我跪在这里引颈而戮,他日午门之上,人人都躲不过这宿命,哈哈!” 王化贞哈哈大笑的带着枷锁,跪在了午门外花岗岩广场之上,嘴里对午门上的人发出了诅咒,这份诅咒,也包含了大明皇帝在内。 “若非万岁爷仁善,饶你家人,此时在这午门外斩首示众的岂止你一人?”李国普叹气的看着王化贞,摇头说道。 什么叫做死不悔改?李国普在京执掌邢狱数年,见了太多太多死不悔改之人,这王化贞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王化贞牙口一咬,凶狠的眼神透过凌乱而无序的发间盯着李国普,厉声质问道:“还不是女眷充作教坊,男丁入西山煤局做那奴仆?世世代代为奴为仆?!你告诉我,哪里来的宽仁!哪里来的体恤!你说呀!” 李国普的面色终于变得奇怪起来。 按理来说,入了西山煤局做矿奴的下场的确是凄惨,但是大明朝的官吏们,都在互相嘀咕,若是真的入了西山煤局,也不算太坏的下场。 涂文辅和徐应元两个内侍,为了自己活命,把西山煤局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而大明皇帝两次出京,两次视察西山煤局,每次都要求减少矿难次数,改善窑民生活,这给了西山煤局极大的压力,而户部的大使常驻,窑民们按斤支付,按劳所得,未有亏欠。 最近西山的窑民们,户户家门都挂着腊肉,还飘着肉香,连城里一些落魄的书生都到了西山煤局挂靠,因为最近西山煤局正在按照大明的惯例,组建学院。 窑民们的孩子,连学都有的上。 前段时间,大使们盘账,多出来的钱财,每户之中得银一两,虽然不多,但是放过去,能割肥肥肉一百余斤。 现在京中豆料价高,肥肥肉也应声而涨,只能割五十余斤,但是也算是不小的收入了。 正式基于这种待遇,眼下想入西山煤局上工的流民不计其数,据李国普所知,现在入西山煤局成为在籍窑民,需要铜三百索,或者银三十两,才能打通关系,进入煤局下窑。 而这银三十两,经过一些闲来无事的会计们核算,只需要三年时间,就能赚回来。 而王化贞家中男丁,虽然充入了西山煤局,但是做工也是会给钱的,皇帝不差饿兵。甚至连王化贞的后嗣,也是可以读书写字的。 这待遇,不管是李国普还是朝中的官吏们,都私底下唠叨,比当年的太岳相公要好上数倍。 太岳相公在大明就是指的张居正。 相比较之下,张居正的大儿子被逼死,其余孩子充军相比,王化贞的下场还不够好吗? 王化贞可是自己因为自己执意要出城驻扎,被努尔哈赤一波带走,丢掉了广宁,最后还利用种种权斗之术,把屎盆子扣在了熊廷弼的头上,导致的种种乱象,落得这个下场,大明皇帝还不够仁慈吗? 王化贞久在诏狱,并不清楚现在西山煤局在京师的地位,西山煤局的待遇可不差。 万岁要是真的心狠手辣之辈,直接启动非刑之正,连坐王化贞的全家,满朝文武,也不会有人反对。 毕竟王化贞左右横跳,得罪了东林又得罪了阉党。 李国普没有为王化贞解惑,他照本宣科的面对午门,将王化贞的罪行一五一十的交待清楚,包括户部查账,被建奴掳去的百万两白银之事,也被李国普说的清楚。 “万岁爷,文冤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李国普,请斩失陷广宁之臣,旧辽东巡抚王化贞。”王承恩按着流程俯首对大明皇帝小声说道。 朱由检看着台下面目狰狞的王化贞,点头说道:“拿去!”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被王承恩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万岁爷的口谕,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战而降 王化贞其实应该做一名医生,这样悬壶济世,也比如此下场好太多,也不知道王化贞走的时候,是否后悔在万历十三年的那一年,登科及第。 王化贞自己写的医书《普门医品》一共四十八卷,每一卷都是用心力作,和《本草纲目》一样,分门别类的将病症分为中风、破伤风、伤寒、瘟疫等一百五十余类,每一类的病症特点,应当如何用药都写得清清楚楚,每有恶疾,都有对应的方剂。 而王化贞的《普门医品》中,第一次将瘟疫单独列出来,并且提出了种种瘟疫相关的猜想,而大明太医吴又可,对《普门医品》有着极其深入的研究,并且在此基础上,写出了《瘟疫论》,开中国之传染病之先河。 吴又可的《瘟疫论》是基于自己一生行医累计的丰厚经验和体会,而作成传染病学专家,吴又可同样对《普门医品》也有极其深入的研究。 王化贞就这样被斩首示众。 朱由检看着圆滚滚的脑袋,滚落下了行刑台,刽子手正在小心的将尸首归置妥帖,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准其家人为其收殓。” “谢万岁隆恩。”王承恩替死去的王化贞谢了恩,匆匆的走下了午门,向着等在行刑台侧的王化贞的家人而去。 朝臣们听到王化贞可以收殓的时候,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坐在御座上的大明皇帝,眼神里带着一丝奇怪的审视。 这个薄凉寡恩的大明皇帝,在某些事上,却又不是那么薄凉。 朱由检站起身来,离开了午门,也不上轿撵,一步一步的走向了乾清宫。 王化贞出身贫寒,祖上并无记载。 在大明这个官刻、坊刻极为发达的时代,但凡是家里稍微抻着点场子,那都会立个家谱,但是王化贞家却没有这种东西。 比如范文程就能从自己的家谱上,强行附会到范仲淹身上。 王化贞出现在历史的长河里时,是以进士及第的身份出现。 事实上,王化贞这种出身,也是大明的常态,直到现在,大明文华殿议事厅内,二十六个坐席中,有一大半都是出身贫寒,家门不详。 朱由检曾经让王承恩去打听王化贞的出身,才知道此人原来家中是世代行医,稍微有了些积蓄,就让王化贞脱产读书,拜师叶向高,可没少花银子。 寒窗苦读无人知,金榜题名天下闻,是大明学子的最高追求。 王化贞素不习兵,也不通兵事,他到底是如何做到辽东巡抚一职?又是如何统领了十四万九边精锐,驻守在广宁城?又是怎样听信了奸细的谗言,领兵出城驻扎在三岔河河畔? 这些朱由检清楚,朝臣们其实也清楚。 其实绕来绕去,就是朝中党争不断,因为斗争出现的奇奇怪怪的党派,导致这个素不习兵的王化贞带领这大明精锐的军卒,折戟广宁。 而真正知兵、懂兵、擅长用兵的熊廷弼,却被留在了山海关。 王化贞该死,但是熊廷弼的死,王化贞的死,何尝不是大明这个党争纷纷的恶果之一? 如何结束党争? 那就得从根源结束。 唯有斗争产生党派,而没有了斗争,则党派就失去了它本身的凝聚力,逐渐变得羸弱,最后消散。 当一个皇帝把所有的历史责任抗在肩膀上,一言而决天下之时,朝臣们的斗争,正在肉眼可见的消散着。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裁判,当他不顾及任何体面的时候,朝臣们的争斗就显得极其可笑。 朱由检有些怅然的抬起头,看着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嘴角带着笑容,王化贞死的可不冤枉,这是瑞雪。 “万岁爷,披上,小心着凉。”王承恩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张厚重的毯子,给朱由检披上。 朱由检看着天空,满脸笑意的说道:“郭百户当初喊什么来着?天诛奸佞?” “万岁爷,郭尚礼现在不是百户了。”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万岁,大明皇帝金口玉言,当初把人家的世袭百户被褫夺了,就是事实。 郭尚礼之前和建奴遭遇战,战至力竭之时,还嘱托田尔耕,向万岁爷给他的弟弟郭怀礼求个百户。 “哦,朕想起来了。”朱由检笑意盎然的点了点头,郭怀礼请赐百户的奏疏朱由检看过,他没批,郭尚礼有战功是郭尚礼的,朱由检不会亏待他,而郭怀礼是他弟弟,无功怎可受禄? 赏罚分明,在朱由检这里都做不到,怎么可能贯彻下去? “去锦衣卫把那个百户还给郭尚礼吧。”朱由检紧了紧大氅问道:“义州战事如何?” “并无军报传来。”王承恩小心俯首说道。 朱由检满脸担忧的说道:“这马上就要正旦了,皮岛军卒今年只能在战场上过这个年了。” 而此时的毛文龙率军刚到了义州城外,但是城头上白旗高悬,城头空无一人,城门洞开,他亲自带着十八骑骑兵,来到了义州城下巡视,居然没有看到一个八旗建奴,只看到了一个朝鲜人扛着一杆白旗在城下打盹。 毛文龙面色有些犹豫的看着义州城,嗤笑一声对着三个义子和十八骑说道:“莫不是这多尔衮是准备跟某玩空城计不成?” 驻守在义州城的现年只有十六岁的多尔衮,其生母是已经殉葬的努尔哈赤的大妃,乌拉那拉氏。 天启七年,攻打朝鲜之战,是多尔衮第一次跟随黄台吉出征朝鲜,在四月班师回朝的时候,多尔衮被留在了义州,镇守义州城。 毛文龙可不是司马懿,多尔衮离诸葛亮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毛永喜,你去,问问城门口那花郎,到底是什么情况。”毛文龙勒马驻足,看着义州城面色极微沉重的说道。 尚可喜在天启三年时,投靠毛文龙的时候,认毛文龙为义父,就已经改名为了毛永喜,后来投靠了清廷后,才用回了尚可喜的名头。 而清廷对尚可喜的公文里,都是以毛永喜称呼他。 尚可喜戎马一生,身经百战,转战万里,为清廷立下了赫赫战功,不世功勋,到最后,也没有得到清廷的认可,在旗人的眼里,他尚可喜还是毛文龙的义子,而不是鞑清平南亲王。 尚可喜有些犹豫的看着义州城,这城中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让他的义子以先登的身份去侦查,这有点难为尚可喜了,他有些犹豫,不愿催马向前。 毛文龙看着尚可喜犹豫不决的模样,叹了口气。 就这个样子,能带得好兵,才是怪事。 自古以来,但凡是出了名的善战之将,都有很长一段时间,带头冲锋的经历,而这种经历,也是手下军卒们愿意跟着善战之将的缘故。 李世民曾经带着八百玄甲军,在虎牢关冲窦建德十万军阵,岳飞曾经带着五百背嵬军,在朱仙镇冲金兀术的军阵。 这都是不世猛将的所作所为,随我冲锋和给我冲锋,这一字之差,岂止是天壤之别。 眼下义州城的样子,显然是不设防的模样,这等情况,尚可喜都犹豫不敢上前,毛文龙又没让他进城去,就在城下问问朝鲜花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尚可喜不敢,毛文龙巡视了一圈,几个军卒跃跃欲试,毛文龙点了三个人,跃马上前,奔着义州城而去。 毛文龙统御两万正军,八万军民一体的辅军,孤悬海外,朝中明公们看他们皮岛军卒不顺眼,克扣粮饷时有发生,是什么让毛文龙把皮岛,或者说镇江军打造的完全听命于他? 毛文龙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御下之道,但是他却有足够的勇气,当年不到两百余人就敢去抓佟养真,现在手下两万正军,几万辅军,他又有何畏? “嘚!你这老汉,大花臂花郎军,也投了建奴?”毛文龙钩镰枪指着门口的花郎,却打量着城池内,却发现城池里跪着一大片人,有辽民,有朝鲜人,唯独不见那金钱鼠尾的建奴。 花郎军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都露着自己的大花臂,来彰显自己的威武。 毛文龙和朝鲜打过很多交道,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露在外面直打哆嗦的花郎军,到底有什么战斗力? “跑了,建奴都跑了!”那名花郎看清楚了是大明的军卒,满脸惊喜的说道:“敢问是大明军吗?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城里的百姓都跪了一天了,建奴都跑了,他们都怕大将军迁怒他们。” “都说呀,这大明派来了天兵天将,日夜驰骋正赶着义州,解救义州百姓于水火之中,这昨天建奴们乱成一团,在城里肆意打杂抢烧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下来,结果建奴都跑了。” “起开。”毛文龙有些厌恶的推开了这花郎上前套近乎的样子,催动着马匹,进了城池。 当毛文龙从北城门而出的时候,才确信,多尔衮带着人跑了,连接战都没接战,直接溜走了。 毛文龙有些可惜的看着西北的方向,若这次能再抓一个十四贝勒,那大明皇帝还不得下诏恩赏? 毛文龙,或者说皮岛,最渴望也最迫切得到的不是战功,而是大明朝廷或者说大明皇帝的认可。 毛文龙策马扬鞭的奔回了镇江军营,他刚回到营地内,就对着诸位将领说道:“着令炮兵营推至两百步内,开炮攻城!” “义父,这建州人都跑了。为何还要攻城?”尚可喜一脸不解的问道。 毛文龙极其嫌弃的说道:“你就待在营地内,给万岁爷写个贺表,说义州城不战而下,建奴十四贝勒,惧天威而退。” 谁说毛文龙不会拍马屁? 平日里不拍,是没有拍的人,他拿热脸去别人的冷屁股,那是万万不可的。 但是,既然大明皇帝赏识他,这马屁,不拍白不拍。 把攻下义州城的功劳,归功于多尔衮畏惧大明皇帝的天威,闻风而逃,合理的同时,也行了阿谀奉承之道。 至于建奴人都跑了,为何毛文龙还要让炮兵放炮攻城? 其实就是为了震慑城中那些群小和大户,建奴人少,抢不完所有的大户,建奴一走,若是义州的大户们,依旧当毛文龙是的大明的那群官僚,那岂不是大乱? 威慑,武力往往最为快捷,而打坏的城墙在修缮的攻城中,可以做太多太多有利于统治之事。 比如以修缮城墙为名,摸清楚城中具体的厢户数和成丁数量,以修缮城墙为名,可以试探城中大户们的反应等等,这进城先炮轰城墙,既展现自己的武力,又能够震慑群小,何乐不为? 不听话的人,毛文龙手中的钩镰枪可不是吃素的。 这其中有很多的门道,若是今天尚可喜带着人去了城门下,毛文龙或许还会给尚可喜好好说道说道,这如何攻城,如何攻心之法,但是尚可喜的表现不佳,毛文龙也没了教他的兴致。 尚可喜跟着毛文龙学了很多很多,但是毛文龙却从来没有倾囊相授,归根到底,还是毛文龙打心底有点看不上尚可喜。 大明的攻城并不是先登军举着梯子,冒着炮火、弓弩、箭矢、火油等守城之物,靠着人肉堆叠攻城。 大明的攻城都是围城炮轰数日,轰的城里军民心肝胆颤的时候,再派出使者,前往城中游说,进行劝降,万历三大征中,无数次的战斗,都是如此进行。 毛文龙的炮营少数有两百多门虎蹲炮和十几门大将军炮,最主要的是,他还有二十余门,从红毛番手中购买的弗朗机洋炮,这些熟铜炮,比铁炮更容易操控一些,但是价格有些贵,毛文龙买不起太多。 两百多门虎蹲跑,十几门大小将军炮,二十余门弗朗机,架在了义州城前,轰鸣的炮火声在义州城下响起,轰隆隆的响声响彻了整个城外。 这些都是空响,其实都没有装铅弹,只是为了威慑和展示武力罢了。 多尔衮为何要跑? 其实黄台吉早就预料到了义州城会丢,否则他就不会跑去和大贝勒府和代善商量明年兵分两路了。 若是多尔衮能够守住义州城,黄台吉何苦为难自己? 归根到底,多尔衮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黄台吉笃定了朝鲜不敢造次,才让多尔衮驻守义州,刷刷履历镀镀金,本来黄台吉连封号都给自己弟弟准备好了,多尔衮这一跑,这封号算是彻底丢了。 朝鲜的确不敢造次,可毛文龙可不跟你玩虚的,大明皇帝一声令下,闻着腥味的毛文龙,寻着道就找到了猎物。 相比较毛文龙,多尔衮不是猎物又是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清丈势在必行 多尔衮面对来势汹汹的毛文龙,落荒而逃。 多尔衮太年轻了,这样的年纪并不适合作为三军的统率,带领军卒们进行生死搏杀。 他手下的十五牛录的八旗子弟,并不信任多尔衮,而多尔衮正值年少任侠叛逆的时刻,这就加重了八旗子弟对其的不信任。 这种士气之下,不抓紧时间撤离战场,难不成等着毛文龙到了把他绑缚进京,变作战功不成? 毛文龙炮轰义州城之事,其实归根到底,义州原来属于朝鲜,而不属于大明,若是义州原来是大明的城池,毛文龙自然有另外一套的方式去对待。 他需要最短时间内,让这座义州城稳定下来。而这件事,毛文龙选择性的隐瞒报告,而代笔的尚可喜更是唯命是从。 但是毛文龙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的炮轰义州城之事,原来是为了给自己省一笔麻烦,可是却招致了麻烦。 他这手下两万正军,八万辅军,硕大的义州城,也有近十余万的百姓,这二十万人里面,总有个别人是朝内明公们的眼线,或者城里的大户们,认识朝中大员。 毛文龙上请功奏表,多尔衮不战而逃,义州归明之事,刚刚送到文渊阁,弹劾毛文龙的奏疏也如同雪花般的进了司礼监。 “大事聪明,小事糊涂。”朱由检看着毛文龙的奏疏,他通过锦衣卫的缇骑,已经确定了毛文龙炮轰义州城的事真实存在,并非朝内的明公们给毛文龙头上栽赃。 朱由检觉得炮轰没毛病。 别说打的空炮吓唬人,就是打的实弹,炮决掉一批不听话的人,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毛文龙还是做得太过于小心了。 这是战争,用尽一切手段,保证占领城池的安定,甚至为自己所用,是毛文龙这个将领应该考虑的首要事物,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军队的最终目标,打胜仗。 失败的人,连呼吸都是错的。 所以朱由检才会说大事聪明,炮轰义州成绝对是明智之举。 但是毛文龙选择春秋笔法,一笔带过了炮轰义州的事,就成了朝臣们的把柄,别人攻讦的对象,所以朱由检才说毛文龙小事糊涂。 毛文龙用自己的威名和大明的火炮吓跑了多尔衮,占领的义州城,而此时的大明朝臣却为了毛文龙的战功开始耍嘴皮子,抓着小错误不放,却没有想过义州的重要性。 在明公们的眼里,义州城是千里之外的一座不甚重要的朝鲜小城,地理位置也好,百姓众寡也罢,都不会被他们关心,因为这种小城在大明遍地都是,连城都称不上,顶多都称为堡。 萨尔浒之战逃离辽东百姓数十万人,广宁之战,逃离辽东百姓高达百万余人,这百万辽民,董应举就是为了安置他们才跑去屯田。 将近两百万的辽民逃离辽东,朝里的明公们在做什么? 抓为董应举屯田安民行便利的商贾小吏们投献的麻烦。 大明明公们并不清楚义州的地理位置,也不清楚辽海丹忠在海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在朝鲜花郎军赶到之前拿下义州城,实际控制了义州,而且让朝鲜的绫阳君无话可说。 大明明公们只关心,他们讨厌的人似乎又立下了战功,又是一个不按着他们要求活着的另类,他们当然要抓着小辫子,薅个不停,以希望把毛文龙的功绩给抹杀掉。 但是大明的皇帝朱由检很是赏识远在东江的毛文龙,丝毫没有顾忌朝臣们的阴阳怪气,直接下了圣旨,定了毛文龙的功劳。 这让还在准备在这件事上咬一口毛文龙的明公们大失所望。 其实这里面也隐含着朱由检看不到的党争和路线斗争,比如辽西走廊上的袁崇焕就是东林党的代表,而出身沈家的毛文龙和袁可立,却并非东林,他们当然要为了反对而反对。 大明皇帝压根不理会朝臣们的反对意见,让朝臣们也斗无可斗,万事皇帝说了算,错非他们能换个皇帝,否则这种状况只会持续下去。 而此时的朱由检,却看着战报里的多尔衮有些怅然。 多尔衮还是历史里的那个多尔衮,擅长谋身。 有传闻,当年多尔衮是努尔哈赤制定的可汗继承人,但是最后被代善破坏,把黄台吉送上了可汗之位。 可是多尔衮在努尔哈赤死的时候刚刚十二岁,努尔哈赤一个为了政权的稳定,把自己的大儿子褚英都给斩了,就是为了让后金汗国真的存续下来。 如此君主,怎么会传位给多尔衮这个小孩子呢? 主少国疑,可是一个新政权最危险的事,有五代十国,赵匡胤黄袍加身为例,还有小明王韩林儿在瓜洲神秘失踪在前。 努尔哈赤作为一代雄主,他会指定多尔衮为汗位? 多尔衮的母亲的确是努尔哈赤的大妃乌拉那拉氏,但这并不代表多尔衮是可汗的合法继承人,这是典型的拿四大贝勒不当人。 人家大贝勒代善到现在还在避讳,都称其为古英巴图鲁,连黄台吉有国事,都要面授讲求。 多尔衮是一个很擅长谋身的人。 他从一个不显眼的十四清太祖子嗣开始,屡战屡逃的情况下,混了个墨尔根戴清,意思为聪明的统帅。 在黄台吉死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受封理政的摄政王,随后从摄政王变成了皇叔父摄政王,又从皇叔父摄政王变成了皇父摄政王。 这个皇父摄政王,多到皇宫内院走动,甚至流传出了慈宁宫里烂盈门的说辞。 而作为明末清初极其重要的人物,孝庄文太后的记载甚少,清廷对其忌讳莫深也就罢了,甚至在孝庄文太后死后都不得安宁,一直未曾能与皇太极合葬,而是埋在清东陵内。 一直到了雍正朝时,孝庄文太后才移陵至昭西陵,算是和黄台吉的昭陵合葬了。 所以多尔衮这个皇父摄政王,就很尊贵,这种尊贵是建立在自己的侄子福临,也就是顺治皇帝莫大的个人屈辱之上。 但是福临又不得不对多尔衮尊敬,因为福临是清廷的皇帝,他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孝庄文太后的儿子。 多尔衮很擅长谋身,在一片石之战中,招降了平西王吴三桂,打败了李自成,彻底打开了山海关的大门,实现了九代建州人,都无法实现的梦想,入主中原。 随后多年,多尔衮多次招降明季旧臣和李自成旧部,为清廷入关,立下了不世功勋。 不管多尔衮做了什么,小皇帝福临都得忍着,他得靠着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威信,维持鞑清的统治。 而在多尔衮受伤不治身亡之后,顺治皇帝也不得不给了多尔衮一个“清成宗”的庙号,谥:懋德修远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 人称:成宗义皇帝,取天下为成,让天下为义,所以是成宗义皇帝。 多尔衮死的时候才三十九岁,遗体从北古口回京的时候,顺治皇帝亲自率领大臣出东直门五里,身着缟服迎接遗体,当场追封了这个成宗义皇帝的名头。 没过两个月,顺治皇帝已经完全将朝政,把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直接把多尔衮的追封个褫夺之后,还把多尔衮的坟给刨了…… 任何为多尔衮说话的人,比如吏科副理事官彭长庚、一等子许尔安等人称赞多尔衮的功劳,都直接被流放到了宁古塔充军。 所以多尔衮一辈子都在谋身,从十四贝勒领十五牛录的旗主,到墨尔根戴青,再到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皇父摄政王,清成宗义皇帝,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头衔背后,就是多尔衮这个人,极其擅长谋身。 当不能力敌的时候,多尔衮甚至都未接战,掳掠了一番,就远遁而去,除了让毛文龙大失所望以外,多尔衮保住了自己的十五牛录,也就是四千五百的兵马。 关外,是一个拳头大才是硬道理的地方,没有拳头,是没有人会听你话的地方,若是这四千五百人,被毛文龙逾十万人包围在义州城,但凡是没有突围成功,他多尔衮不管是被俘虏还是逃出生天,到最后的结果都是惨淡收场。 所以,多尔衮不是畏惧大明皇帝的天威而逃遁,而是为了谋身而逃遁。 “这个人呀。”朱由检叹气的看着手中的奏报,对多尔衮十分的不满。 剃发令就是出自多尔衮之手,在入关之前的清廷和入关之后的清廷,完全是两个样子,剃发令的出现,也让鞑清的各种政策趋向于保守。 在鞑清入关之前,朱由检对清廷的各种政策,还是比较认可。 比如黄台吉在搞出辽东民怨四起的诉告贝勒直接定罪的条例之前,辽民甚至可以告贝勒,这也是范文程告多铎谋权的法理依据。 黄台吉突然搞得这一出,其实是为了巩固八旗子弟的地位,减缓八旗兵的衰弱,可惜,这一**的辽东百姓,离心离德,黄台吉已经悔不当初了。 不管是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之战中释放五千朝鲜军卒和将领,还是收拢蒙兀诸部,并且将海西女直、建州女直、还有很多蒙兀部族,统称为从龙六十六部,都是比较开放的表现。 但是在清廷入关之后,多尔衮的剃发令一出,神州大地两万万人丁,十几年的战乱,最后变成了四千万不到。 而剃发令也让清廷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那就是狼烟四起,从三藩到郑成功,从白莲到洪门,这些都是剃发令后,留给清廷处理不掉的大麻烦。 若非雍正时候,从孝庄文太后的陵寝开始,全面拨乱,开始遵儒学,兴朱程理学,愚弄百姓,以文字狱大兴思想禁锢,清廷的统治指不定就在“康乾盛世”中,应验了那句胡人国运不过百年的话。 朱由检看不太上多尔衮,因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摄政王。 朱由检放下了奏疏,亲自给毛文龙写了一封手书,明年开春黄台吉亲征义州之事,朱由检已经让锦衣卫的缇骑确认了,八旗的确在备战,而主攻的方向是归化城。 但是义州城将有黄台吉亲自率领正白旗,前往征伐,义州方向的防守压力,并不比归化城弱多少。 归化城是政治问题,那么义州就是军事问题,两者性质不同,就注定了两处战场的厮杀惨烈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可想而知,明年开春之后,义州将是一片血海。 朱由检将书信交给了王承恩,令大明水马驿以金字牌急报,送往皮岛转义州城。 而此时的朱由检并不太清楚,黄台吉陷入了大麻烦之中。 黄台吉听从范文程的建议,实行编户分屯别居例,得到了代善为首的建州贝勒的支持,而大贝勒府的意见,也直接左右了旗人的意见,旗人们只能没有意见。 但凡是有意见,那大贝勒都没有意见,他们哪里来的意见呢? 可是有些人有了意见,那些本身就是辽东大户,在萨尔浒之战后望风而降的地主们,此时手里握着战乱是低价买来的万顷良田,成为了身家殷实的大户。 这些大户们,当然不满意这编户分屯别居例。 这里面的编户,把他们的佣户给抢了,把户都编了,万顷良田何人耕种? 分屯把他们的田给抢了,编户分屯之后,他们侵占那些不明来源的地亩都会被查出来,在清丈的过程中,避无可避的把他们逃税的田给清出来。 别居,甚至把他们养了很多年的“家人”都给抢了,他们怎么能不急? 黄台吉此时就在大贝勒府和代善商量国事,至于范文程,他已经问过一遍了,他的宪斗告诉他,清丈势在必行。 代善思忖了很久,其实四大贝勒府,包括黄台吉的府上,都或多或少的参与漳州粮商货粮京师的财富密码活动中。 而代善自己都不清楚,他有多少田亩,他每年往辽西走廊都不知道要卖多少粮食。 “清丈吧,宪斗说得对。”代善思忖了很久说道:“刀在手,还怕他们不成?清丈势在必行。” “可是明年开春我们要两线作战。”黄台吉有些犹豫的说道。 代善叹气的说道:“即便是不打,也要清丈,因为今年下雪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廷推大明首辅 建奴在清丈之事上,走在了大明的前面。 因为建奴不需要反腐。 政治行为需要逻辑,在大明清丈,厘清田亩,保证税赋之前,需要先进行反腐吏治,才能够行之有效的推动大明朝的清丈。 张居正当初就是如此政治逻辑,否则清丈就是一个笑话。 当初张居正虽然做到了“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的吏治考成,但是在万历九年,在清田这件事上,依旧有两个布政司,拿着往年的账目给朝廷做了汇报,分别是河南和湖广。 但是张居正并没有降下所谓的雷霆之怒,因为张居正在万历十年二月做了痔疮手术之后,身体虚弱无比,一直不视事,最后在六月下旬撒手人寰。 本来马上要完成的清丈,从万历十年六月,硬生生的拖到了万历十五年以烂账结束。 但是建奴在清丈这件事上,有天然的优势,这一点上是朱由检羡慕不来的地方。 因为此时辽东的大户们,多数都是各个贝勒府上的包衣奴才,这等包衣奴才,主子说话,他们不敢不听。 而这些贝勒们,多数都听大贝勒代善的话。 当大贝勒和后金可汗对清丈的意见达成一致的时候,清丈就变的势不可阻,各贝勒府开始除籍。 各大贝勒府对他们府上那些包衣奴才们,借着这次编户分屯别居例的风波,开始和包衣奴才们做起了切割。 这次的编户分屯别居例中,编户,就有将过去为奴籍的辽民,重新编户,这个过程中,会有大批的奴籍辽民,脱离包衣的身份。 而各大贝勒府的除籍行径,完全是看着编户分屯别居例这把大火,越烧越旺,再不做切割,坐在可汗位子上,迫不及待集权的黄台吉手中的刀,就砍在他们的脑门上了。 各大贝勒府的贝勒台吉们,寄希望于大贝勒代善,能够劝谏黄台吉停下编户分屯别居例,但是大贝勒和可汗站在了一起,是各大贝勒府完全没有想到的。 因为大贝勒府是货乞辽西的最大受益者,但是这个受益者本身,居然帮着黄台吉抬起了看向自己的刀。 这不符合逻辑,但是这就是事实。 “能得到二哥的帮忙,这次的编户分屯别居例,想来一定会顺利许多。”黄台吉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能不能清丈成功,完全取决于代善本人的态度。 结果代善比黄台吉的决心还要大上数分,连自己府上的包衣们都没有除籍,就直接开口了。 “大汗说笑了,此乃国事,某必以后金汗国为先。”代善一脸笑容的回答着。 这份笑容充斥着两个字,虚伪。 黄台吉完完全全的感受到了代善骨子里的那股客气和拒人千里之外。 但是代善所有的所作所为,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这个可汗在行动,又让他挑不出理来。 黄台吉在政治层面上,是一个可汗,是一个政治符号。 但是在个人层面上,黄台吉始终不是一个以己度人,为他人思量的人。 他不清楚代善的这股客气从何而来,代善在所有事上都在极力的维护着黄台吉的权威,但是在私人关系上,始终拒人千里之外。 这让黄台吉非常的恼火,这种兄谦弟恭,始终少着亲近。 黄台吉喜忧参半的离开了大贝勒府,而此时的代善,却叹气坐在了烛光之前,拿起了大明来的《纪效新书》细细研读起来。 在当初努尔哈赤大渐的时候,代善自己也以为自己就要登上汗位,他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长生天下,唯一适合可汗之位的人。 但是他的父亲,努尔哈赤却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并且说服了他。 在那场动荡中,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他失去了和自己患难的发妻,他的长子岳托,也在那场动荡之中,成了自己的兄弟。 长子岳托在动荡之中,被黄台吉的生母,也就是叶赫纳拉氏孟古哲哲受命恩养。 他的长子岳托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了兄弟,这几年他的长子岳托,从未和他有过任何的交流。 他的儿子在埋怨他,埋怨他当初为何不争,不争那可汗之位。弄的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十分僵硬。 那个让代善极为骄傲的儿子,就这样和代善成为了路人。 在手刃自己发妻的那一晚上,代善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后金汗国的古英巴图鲁大贝勒。 而代善无数次问自己为何不争,其实他极度想要登上汗位,因为那本来就属于自己。 但是现实是黄台吉更适合汗位,因为黄台吉的生母是孟古哲哲,叶赫纳拉氏,海西女直。 而且当时他但凡是露出一点争夺可汗之位的心思,大概现在和褚英一个下场了。 在八旗中,有四成半都是建州女直人,有三成半,是海西女直,剩下两成其实都是蒙兀人和辽民。 若是自己登上了汗位,此时后金汗国又开始了当初,海西女直和建州女直的互相征伐吧。 代善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研究兵书,明年必攻归化城,这是极其重要的一步。 而耿如杞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角色,也不知道大明的皇帝,是怎么把耿如杞从诏狱里把耿如杞放了出来。 他更想不明白,为何耿如杞在诏狱之中被施加酷刑,出了诏狱,居然如此忠心耿耿的为大明皇帝办事。 根据范文程的奏报,所有试图接近耿如杞的奸细,都被耿如杞变成了军功和赏银。 代善想不明白耿如杞的逻辑,就像岳托想不通代善当初为何不争可汗之位一样。 朱由检想不通的事情也很多,他不明白大明明公始终极尽剥盘大明百姓的起始动机,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剥盘下去,百姓们迟早把摊子都给掀了。 这一点上,朱由检始终觉得,有些个明公们,始终抱有一种幻想,那就是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而大明朝个头最高的无疑就是大明天子了。 可是天塌了,岂止是一个大明天子能扛得住的? 而另外一个想不通的地方,就是朱由检钦定的首辅之人韩爌,自始至终都没露面,这马上就要改元崇祯了,若是韩爌不能赶在正旦大朝会之前进京,这个文渊阁首辅的位置,就不是韩爌的了。 而此时京师之中,有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倒是可以用一用,那就是申时行。 申时行进京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为了告御状,敲响登闻鼓而来,到了京师申时行完全没有一分一毫想要上书说一下江南摊役入亩的事,反而在周旋复起之事,和复社、几社、莲花诗社以及东林的重臣们走动极其频繁。 申时行非常擅长斡旋之策,对于此时大明和建奴的议和而言,申时行无疑十分合适。 朱由检想到这里只能苦笑的摇摇头,站直了身子,准备前往皇极殿,行正旦大朝会。 筹备了将近一个月的正旦大朝会,是一个极其繁琐的礼仪,整个过程一如当初的登基大典一样,他只需要出席就是。 所有对今年去世朝臣的谥号和追封,都会在这一天完成。 而三年一考成的晋升诏书同样在这一天宣读。 这一天也是朝臣们升官发财的一天。 而这一天也是文渊阁大学士名单确认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同样是改元的一天。 而从今以后,就不再是天启年间,而是由朱由检的年号,崇祯作为纪元,这一点上,所有的历史责任,都将由朱由检个人背负。 而这一切的诏书,只需要朱由检戳个朱印就行了,草拟有文渊阁有司礼监,宣读有大明的内侍,王承恩负责宣讲,而执行之上,则由极其成熟的官僚上下奉行。 朱由检自始至终,除了先农坛奉天祭祀的时候,都未曾说过一句话,此时的他,坐在皇位上,看着跪在皇极殿上的朝臣们,有些犯困。 起了个大早,就为了赶这个可有可无的大朝会,礼仪繁琐至极,十二旒冕极其沉重,而身上的十二章前五后五的九五之尊的衮服,为了美观,其实很单薄,四面透风,非常的冷。 朱由检要不是为了维护天子颜面,他才懒得穿这东西。 “停。”朱由检打断了王承恩的催眠曲,说道:“诸爱卿平身。” 一如当初。 有几个朝臣们在宣讲冗长的诏书的时候,打起了瞌睡,朱由检喊停的时候,有几个大臣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未曾站起身来,还在地上趴着,显得极为的突兀。 “把名单记下来,廷杖十,现在拉出去吧。”朱由检对着王承恩笑着说道:“诏书通传四方就是,宣讲不宣讲无碍。今日皇极殿议事。” “今天皇极殿廷推文渊阁大学士。”朱由检并没有仿照历史上的朱由检,搞枚卜选出内阁的名单,他直接划出了一条道来。 “首辅,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议。”王承恩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火漆封好的奏疏,高声说道。 他说完就匆匆的向着皇极殿正门而去,他还要去监刑,万岁爷刚才要廷杖,按照常理,是不能垫上垫子的,他得去看着。 “啊?”徐光启本人满脸疑惑的抬起了头,整张脸上写满了为什么是我的疑问。 他万万没想到万岁爷没有等来韩爌,也没有启用对首辅之位有着野望而且极为合适的申时行,而是选择了他。 “万岁,臣年事已高,眼昏耳聩,为万岁效力已然吃力,若为首辅,误国误民也。”徐光启赶忙出列,按照大明朝的惯例先推辞了一番。 随后徐光启稍一琢磨,那韩爌为何死活不肯进京? 这首辅之位,根本就是个火坑! 他背上蒙上了一层冷汗的说道:“万岁,若是万岁执意要臣做首辅,臣只能乞骸骨归乡了。” “徐老师父从上海浦赶来,不到半岁,这就要回了,朕岂不是要落得个无容臣之度的评?”朱由检早就猜到了徐光启会推辞,立刻反问道。 “这……”徐光启和袁可立都是一样的履历,历经四朝,就没见过这么赖皮的皇帝! 当初张居正夺情之事,怎么说也是万历皇帝和张居正你情我愿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是哪里有强按牛喝水的道理? 徐光启真正担心的其实首辅公务极多,耽误了他的事,他对金尼阁那七千本书的翻译,才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很想为大明皇帝效命,可是他真的年事已高,久病缠身,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处理国政?他要在大渐之前,把那些书都翻译出来。 他的推辞是真心的,但是大明皇帝却看了一眼袁可立。 袁可立站出来说道:“万岁,臣以为徐光启为文渊阁首辅,乃是善上之选。徐老师父,学问贯通,言行端正,老成重厚,识达大体,学术纯正,持己端方,谋虑深远,才智超卓,通达古今,明练治体者也。” 袁可立一顶又一顶的帽子给徐光启扣在了脑门上,这哪一个评价都是极高的评价。 袁可立当然和大明皇帝通过气,互相讨论过文渊阁的名单。 申时行,不行。 徐光启,可以。 大明皇帝的斡旋之策,是为了养精蓄锐,是为了恢复大明的军力不得已而为之,却不是真的为了和建州议和。 但是申时行若是做了首辅,真的行那斡旋之策,斡旋数年之后,建州恐怕会愈加强盛。 万历年间申时行就喜欢斡旋,调和共济的结果,就是努尔哈赤从十三骑,到现在十余万精悍军卒。 这个人实在是太擅长斡旋了,别说朱由检不放心,主攻派的袁可立也很担心,连主守派的孙承宗也是极力反对申时行起复,退休就退休了,瞎凑什么热闹。 朱由检思量再三,推出了徐光启这样一个极其中性的人物,不是东林,不是阉党,但是脚踏实地的做实事。 徐光启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有些心虚的看了一圈朝臣,最终还是犹豫的说道:“臣领命。” 若是朱由检耍赖,徐光启还能和皇帝辩论两句,但是连袁可立都站出来说话,把他捧到了天上,这活儿,他不接也得接。 大明讲究三推而就,徐光启已经推了两次,再推下去,除非徐光启打算学倪元璐那等清流一般,否则只能受着。 “臣反对!”倪元璐梗着脖子站了出来。 朱由检眉头一皱! “卿以为何人合适?”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他很不喜欢倪元璐这种人,钱谦益不太聪明经常挨打,但是倪元璐对大诰律了如指掌,处处游走在大诰律法的底线上,不让朱由检打他板子。但是处处给朱由检添堵。 倪元璐脸色一喜,他算是摸透了大明皇帝的脾气和弱点!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礼贤下士 大明的皇帝国事为先!这就是倪元璐发现的大明皇帝最大的弱点,但凡是以国事相要挟,必然令皇帝中圈套! 倪元璐是浙江人,属于苏松一带,按着大明祖训,倪元璐是不能到户部上班的,但是有些人,嘴上说的道貌岸然,但是身体十分诚实的按时到了户部去点卯。 在大明皇帝和户部尚书毕自严的眼中,他们是在想苏松地区的百姓释放一个信号,苏松税赋过重的问题,大明的皇帝和户部已经在商议如何解决。 江南的赋税过于沉重,最需要理清楚的其实不是朝堂,而是地方。如何保证充足的粮草供应,那只能将手伸向大户。 这其中的政策调整,毕自严还在户部进行部议,暂时还没有定下具体的章程,而任命倪元璐为户部的右侍郎,其实目的也是在于让倪元璐将这种信号传递给苏松地区,安抚地方。 在配合上大明皇帝直接拉下了脸面,直接接见了海盗郑芝龙和蠎二郑芝虎,开辟了新的财富路线,苏松重税已经是铁屋里看到了一丝丝的曙光。 江苏松重税,其实从北宋时,就已经初见端倪,在南宋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个南宋一百八十余年的主要社会矛盾之一,而南宋朝廷的官营制度,补足了朝廷的财政困难,南宋朝时,只要苏松旱涝,就会免一部分税赋。 南宋朝廷阔气,可是大明朝廷实在是太过于贫穷,没办法免除税赋,才弄的现在这个局面。 而在倪元璐的眼里,他这个户部右侍郎的职位,代表着大明皇帝的妥协,为了安抚自己不再去长陵哭坟,皇帝做出的妥协的举措。 他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才会继续前往长陵哭坟,待到哭坟的热闹没有人再看的时候,倪元璐终于想起了廷杖,也是可以刷声望的好地方。 而在正旦时,在皇极殿举行的正旦大朝会,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然倪元璐并没有打瞌睡,让皇帝抓住,扔出去廷杖,那样不是美名,而是骂名,身为千员京官之一的明公们,在正旦大朝会上打盹,传到仕林里,也是恶名一桩。 毕竟这还是崇祯元年,并未到了那礼乐崩坏,以恶为善的时候。 “臣自荐。”倪元璐拉着长长的尾音,掷地有声的当庭喊出了他一直想要找的机会。 朱由检一愣,徐光启一愣,孙承宗、袁可立也是一愣,连刚刚监刑的王承恩刚走进皇极殿,也是一愣,他们呆若木鸡的看着倪元璐。 还有这等事?! 倪元璐志得意满的看着皇帝,既然大明皇帝犹豫不决长达六个月,迟迟没有确定内阁首辅的名录,现在当殿宣布,肯定是筹谋了很久。 他这个当殿自荐,就是担当,传到仕林里,都会被人抬着手说一句,勇夫也。 而大明皇帝筹划了这么久的内阁首辅,肯定不肯这么轻易罢休,只要和他倪元璐开始讨论首辅之位,不管最后是不是徐光启当选文渊阁首辅,他倪元璐就赢了! 而且是大胜特胜的那种,仕林里谈起此事,都会抬手说一句,谋国者慧。 倪元璐信心满满的看着大明皇帝,他此次当庭发难,胜券在握。 朱由检似乎是被倪元璐震惊的目瞪口呆,老半天没有回话。 朱由检看着倪元璐长约半尺的美髯,这倪元璐作为明公,长得人模人样,捣乱倒是真的会挑时间。 自从《三国演义》在大明风行起来之后,人人以蓄胡为美,因为在三国里的关云长,有二尺美髯。 朱由检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准。” 倪元璐一看到皇帝说话,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高声说道:“万岁,相臣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膺殊宠,履鼎贵之位,应竖震世之勋,皆大略相埒。第不幸而以相倾之材,处相轧之势……” “打住!朕说,准了!”朱由检一听倪元璐的这连环炮,立刻喊停,他不是听不懂,只是倪元璐说的都是废话。 既然倪元璐愿意跳这个火坑,他自然不会拦着。 “万岁,相臣……等一下,万岁准了?”倪元璐呆呆的看着御座上带着好奇的皇帝,痴痴的问道。 大明皇帝这不按套路出牌呀!! 大明皇帝怎么就可以准了呢? 这可是相臣之位!履鼎贵之位,就因为他这三两句话,就准了?! “是的,爱卿没听错,此国朝存亡危急之秋,爱卿敢站出来,承揽此要务,朕心甚慰。王伴伴,看赏。”朱由检非常满意的说道。 大明首辅的位置,在大明的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美差。 正如倪元璐所言,鼎贵之位。 但唯独在崇祯朝,不是如此。 大明皇帝指名道姓让韩爌做这个首辅,韩爌为何推三阻四,甚至不惜装病,都不愿意进京? 这个首辅要是好做,韩爌早就背着铺盖进京来享福了。 历史上的崇祯皇帝就是一个独裁者,一言而决,十六年换了十七个首辅,谁不听话就换谁。 此时的朱由检并不打算如此,他打算弄一个牌坊,就杵在文渊阁,当应声虫和人形盖章机。 袁可立和孙承宗早就看明白了大明皇帝现在的处理政务的方式,所以在推荐首辅的时候,才会慎重又慎重,这是个受苦又受气还要受埋怨吃挂落的差事,不管谁上去,都是受罪的命。 在一众重臣之中,选来选去,唯有徐光启最好欺负,吃苦受罪的事,只好徐老师父上了。 为此袁可立还专门找了几个笔正,寻了不少的人,才弄出了那么一套把人捧上天的说辞,把徐光启捧上天,就是生怕徐光启不接这个差事。 可是倪元璐站了出来,主动挑起了这个担子,跳进了这个坑,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呀! “赏,朕前段时间得了一方宝砚,赠予倪文公。”朱由检乐呵呵的看着倪元璐说道。 “万岁,臣……”倪元璐机关算尽,唯独漏了万一大明皇帝答应了怎么办…… “爱卿有何定国之策吗?”朱由检非常认真的问道。 倪元璐这个人是朱由检极其讨厌的那种人,沽名钓誉之徒。 但是这个人的确有些才华,虽然有笏板打黄台吉的暴论,但是一些观点之上,朱由检也是比较认可。 比如前段时间毕自严说要铸钱,而倪元璐对于此道,还是很有研究,并且写着一些相关的文章,朱由检看了也是深受启发,和毕自严一样,都是持有劣币驱逐良币的观点,而解决方法,就是树立朝廷威信,推行大明通宝官方货币,用良币驱逐劣币的煌煌正道。 一千双眼睛,就有一千个不同的大明世界,朱由检并非开着天眼,天赋异禀的神人,他并不能真的明察秋毫,若是倪元璐有定国之策,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臣没有。”倪元璐有些懊恼的说道。 朱由检失望的点了点头,有些叹气的看着倪元璐,问道:“那爱卿为何吞吞吐吐,今日正旦大朝会,有话直言即是。” “臣……”倪元璐有些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钱谦益拿着笏板站了出来,看着倪元璐冷哼了一声说道:“万岁,倪元璐,倪文公是不想做这个首辅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想学清流,又东施效颦,可笑可笑。” 钱谦益和倪元璐在城门口可是有过旧怨,此时站出来落井下石,一来揭了倪元璐的短,平日里放放嘴炮就行了,倪元璐真的敢拿着笏板带着五万儒生去塞外平定建奴吗? 就是倪元璐敢,那五万儒生答应吗? 二来,钱谦益也是琢磨透了万岁爷的性子,得顺着万岁爷的心思来,否则他得天天吃廷杖,这人受得了,腚可受不住。 而且吃了板子,还没捞到名望,他找谁说理去? 既然要做真小人,那骂人就要揭短,打人就要打脸,钱谦益看出了倪元璐的心思,直接当殿指了出来。 而皇极殿内约有三百余大明京官,钱谦益的话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议论鼎沸,整个皇极殿若是沸腾了一般。 朱由检坐直了身子看了眼王承恩。 王承恩立刻高声喝道:“肃静!” 议论纷纷的朝堂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大家终于不再小声议论,而朱由检则是探着身子问道:“倪文公,钱侍郎所言可否言中?” “万岁。”倪元璐真的有些慌了。 他开始还以为万岁在玩以退为进的把戏,可是看着大明皇帝如此认真的模样,这是要玩真的吗? 朱由检一拍桌子,厉声说道:“爱卿自荐,朕心宽慰!此时却又要推辞不成?此乃国事,岂可儿戏之!” 这可是首辅之位呀!你跟这闹着玩呢? 倪元璐才想起来,当今万岁,想来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君王,从来未曾食言而肥。 既然万岁在正旦大朝会上,答应了倪元璐的请求,任其为首辅,那岂有反悔的可能? 而此时的倪元璐才想起来,他这套刷声望的计划里,唯一漏掉的就是大明皇帝答应了怎么办? 可是大明皇帝怎么可以答应呢? 朱由检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倪元璐,抻着手问道:“倪文公,回答朕,这首辅之位,你是坐还是不坐!” 倪元璐脸色阴晴不定了很久,才俯首说道:“臣才疏学浅,远不及徐老师父,还是请徐老师父匡正社稷才是。” 朱由检嘴角一撇,对倪元璐的评价又低了几分,摇头说道:“那就归列吧。” 他没有处罚倪元璐的意思,皇极殿议事,朱由检不打算做那闭塞言路的事,既然是议事,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 本来他还以为倪元璐是一个勇于承担责任之人,在议论首辅的时候站了出来! 倘若倪元璐真的是一个有如此勇气之人,朱由检并不会太在意他去长陵哭坟这些腌臜事,只要能对大明好,被骂两句也无所谓。 当年李世民被建成太子旧部魏征骂的还少吗? 还不是只要有利于大唐,就听之任之? 朱由检是一个很有容臣之度的人,他希望朝臣们能够为了大明永昌这四个字,竭能尽力,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倪元璐并不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对于大明永昌的这个口号,最先响应的是大明的军卒。 “是。”倪元璐心灰意冷的回到了队列之中,他之前去长陵哭坟所有累计的声望,都被大明皇帝用巧力破了。 倪元璐到现在还在认为,大明皇帝在以退为进,以大明相臣之位,对他极限施压,逼迫他就范。 显然,朱由检是一个很有容臣之度的人,而倪元璐却是一个以己度人之人。 “伪君子。”钱谦益志得意满的回到了队列之中,你倪元璐什么人,也敢染指大明鼎贵之位? 徐光启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倪元璐,这个人拿走这位子多好,他事情很多,哪里有空去文渊阁修闭嘴禅? 徐光启可是经历四朝的重臣,他早就看出了大明天子锐意革新的决心。他要是这点政治嗅觉都没有,还混什么大明朝堂? 本来打算回来推广下番薯,应对这些年来多次的干旱和京中粮食不足之事,翻译下金尼阁的七千卷书就归老的徐光启,有些苦涩,他这辈子估计是离不开京师了。 “那就有劳徐老师父了。”朱由检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御座之下,走下了月台,来到了徐光启的面前,王承恩抬了一把太师椅,还端着两杯茶,侍候在左右。 拜相是有礼仪的。 张居正当初就为了这事和万历皇帝闹出了不小的乱子,最终以万历皇帝妥协,行了半礼,也算是大明朝的常例之一,每有入阁的老师父,都会喝一杯皇帝的茶,算是规矩。 但是徐光启万万没想到,大明皇帝居然在正旦大朝会,当着三百多人的面递茶。 “臣必万死不辞,以报君恩。”徐光启接过了茶,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颤颤巍巍的行了一个大礼,高声喝道。 朱由检搀起了徐光启,作为一名君王,礼贤下士,这种基本操作,朱由检还是会的。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关宁兵变 朱由检扶起了徐光启,算是确定了文渊阁大学士首辅之位。 而王承恩在听到小黄门的汇报后,匆匆在朱由检耳边小声的嘀咕了两句。 韩爌入京了。 赶在天启七年的最后一天,正旦大朝会举行的时候,忽然乘着牛车,出现在了永定门,五城兵马司的校尉们第一时间汇报到了乾清殿。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稍安勿躁,韩爌进京了,这首辅的位置也是徐光启的了,和他韩爌没有任何关系了。 大明皇帝三番五次下旨请你你不来,临到了,到了最后一日,出现在了永定门,这是何意? 拿捏大明皇帝? 徐光启可是闻皇兄大渐就已经筹备了行囊,随时等待着传他入京的诏书,当诏书一到,立刻来到了京师,甚至比山东的孙承宗和袁可立都来的更早一些。 韩爌,这就是典型的待价而沽。 事实上,这也是大明朝臣们对大明皇帝的试探,试探大明皇帝究竟会容臣到何种地步。 朱由检不惯着这帮东林党,既然请不动,那就用其他人。 正旦大朝会继续进行,皇极殿前两侧的月台,是没有礼乐之声的教坊的舞蹈,那些女子在冬日,身着一层薄纱,卖力的在没有伴乐之下,扭腰摆臀。 朱由校的梓宫还在太庙放着,还未下葬之时,禁礼乐。 为何不弄哀乐? 大明皇帝登基也好,正旦大朝会也罢,都是大明的喜事,放哀乐也不合适。 为了中庸之道,就有了这没有伴乐的教坊的舞步。 月台之下,是大明近三千余京官,他们如同蜡像一样,穿着大红色的朝服,站在大红色的官幔之下,一动不动。 “果然如皇兄所言,极度无聊且枯燥。”朱由检带着群臣们再次祭天,除了朱由检外,所有人三拜九叩的跪到在地,只有朱由检一人站在先农坛的祭坛前,看着冉冉升起的烟缕。 朱由检看着升起的烟缕愣愣的说道:“愿改元之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似乎是听到了朱由检的自言自语,一阵北风带着凄惨的怒号声,将烟缕吹散。 嗯?几个意思? 朱由检自嘲的笑了笑,紧了紧身上的衮服,他这衮服里面还有周婉言怕他冷,给他做的棉内衬,可是内衬只是内衬,挡不住这凛冽的寒风。 朱由检忽然看到了月台之上,衣着单薄的舞女,她们在寒风之中,也是冻的瑟瑟发抖,动作却不敢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些月台上的舞女,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带着一层厚重的面具和沉重的镣铐在艰难的前行,稍有不逾之处,就会被朝臣们连章传击。 哪怕是这冬日寒风阵阵之下,他也要穿着单薄的衮服,站在这高处,给苍天祭祀。 朱由检恍然大悟,其实这就是大明朝臣们想要的皇帝的模样。 这也解释了朱由检两世为人,长久以来的一个困扰,那就是为何朱祁镇死后,大家都齐刷刷的夸赞这个废物点心,大明皇帝的地板砖,居然被捧成了大明第一君。 连复中华衣冠的朱元璋和三次亲征漠北的朱棣,都被比了下去。 在朝臣的立场上,大明不需要明君,也不需要一个强势的君王,他们需要一个人形印章机器就够了。 朱祁镇,就是土木堡之变中,被俘虏的大明皇帝,第一次在大同府敲大同府的门,大同府的总兵拒不开城门,第二次是在京师,于谦于少保直接把朱祁钰送上了皇位,拒不开门。 所以朱祁镇落了个叩门天子的诨号。 就是这个叩门天子朱祁镇,在死后的评价是【前后在位二十四年,无甚稗政。至于上恭让后谥,释建庶人之系,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和【乾坤得见中兴主,日月重开载造图。】 朱由检尤其是对这个乾坤得见中兴主,可是疑惑了很久很久,朱祁镇是中兴之主吗?对得起他英庙的封号吗? 显然对不住的。 但是为何他会有如此高的评价呢? 朱由检在看到那些舞女的时候,立刻领悟了,诗词里的乾坤哪里是大明的乾坤,分明是人家读书人,仕林人的乾坤中兴主也。 因为自朱祁镇叩门失败,被蒙兀也先台吉送回京师,随后发动夺门之变,夺回皇位,杀掉于谦之后,大明的皇帝就失去了他们赖以仰仗和保持自己强势的京营,随后大明就再次回到了官僚集团的手中。 对于仕林和官僚集团来说,可不就是乾坤中兴? 对官僚集团听之任之,不就是无甚稗政吗? 这就是大明朝臣们对于明君的定义,若是明君如此,那不做也罢。 朱由检看着乌泱泱的大红色朝服跪在地上的官吏,笑的格外的开朗。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不在官僚呀。 此时的大明朝风雨飘摇之中,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危,大势所趋之下,大明皇帝的权力得到了病态的膨胀,大明需要赢得对建奴的军事胜利,来巩固统治。 官僚集团什么时候都可能窃权,唯独亡国的时候,他们不能。他们不敢背负这亡国的历史责任,也背不起来。 亡国这口锅,只有皇帝能背得动,其余人都不可以。 正旦大朝会结束之后,孙承宗和袁可立二人,再次来到了乾清宫,即使明日就是正旦,朱由检依然需要忙于公事,眼下归化城和义州两线作战之下,不仅是建奴捉襟见肘,其实大明也吃不消。 建奴有建奴的问题,大明也有大明的问题。 “孙帝师的意见呢?”朱由检叹气的问道。 建奴突然陷入了清丈的风波里,甚至连代善都喊出了,哪怕开春之后,不征伐归化城,也要清丈的口号,是朱由检始料未及的。 他低估了代善这个大贝勒匡扶社稷的决心,而代善这个决定,也让朱由检明白,代善乃是朱由检平辽之事中的大敌! 黄台吉的确是费拉不堪,但是谁让黄台吉有个好哥哥呢? 建奴疲于清丈,归化城和义州的压力骤减,若是只有义州一地,兵祸再起,朱由检眼下手里的粮饷,还是能撑很长一段时间。 建奴若是和大明比拼国力,那建奴就输了,本来一切向好,但是朱由检的内心却是不平静。 因为天降瑞雪,建奴不得不清丈,否则大明丰收之后的国力膨胀,要比建奴丰收的膨胀强太多了。 但是,在锦州城发生了一件事,让朱由检内心有些悻悻,这算是在潜规则正旦无坏事中的唯一一件坏事。 “关宁兵变之事,万岁还是不要太过忧心,袁崇焕会处理好的,就是处理不好,也有满桂满将军在,那是万万不会酿成巨祸,万岁何必如此挂怀?”孙承宗有些奇怪的问道。 关宁军在锦州城发生了一起不到百人的兵变,这百人的兵变被极其迅速的镇压,而发生兵变的原因,是一个千总克扣了这百名军卒的皮袄银,一共不到三百余两。 这名千总先是好言相劝,亲自出面安抚这些兵变的军卒,并且答应他们正旦之前,就把皮袄银发到军卒手中。 可是千总言而无信,安抚了军卒之后,直接下药毒杀了这批军卒的领头的三人,谎称战死上报。 这一下子直接捅了马蜂窝,军卒们愤而起兵,诛杀了这名千总,而这百余名军卒,此时被满桂和袁崇焕扣住,上书大明天子,请大明天子决断。 朱由检紧了紧衮服之外的大氅,正旦大朝会一结束,王承恩就给万岁爷披上了御寒。 朱由检盯着硕大的堪舆图说道:“辽西苦寒,十月严寒雪花堕,空中片片如掌大,边镇之寒,辽东第一,大同府次之,军卒有堕指裂肤之惨,今岁十一月二十二日,固原上报,大雪至,冻死牛马一千九百七十二匹。” “关宁军守关瞭望,昼夜勤苦,却无衣御寒,其何以堪?皮袄银朝廷悉数发下,却被层层克扣。这批军卒又如何处理?” 这件事昨日就传到了京师,但是因为正旦大朝会耽误了一下,朱由检是想要饶过这批军卒,虽然关宁军尾大不掉,但怎么说也是大明的军卒,这件事千总克扣在先,随后安抚之后,食言而肥,毒杀领军三人,大明的军卒愤而杀之。 朱由检看来,这批军卒何错之有? 但是这件事按照大明的律法来说,这百人擅杀上者,是要悉数拉去砍头的。 袁崇焕、满桂、孙承宗、袁可立都是如此的意见。 只有朱由检对这批军卒有宽仁之心。 “万岁仁善。”袁可立想了想说道:“万岁,军营不同国政,令行禁止的地方,此风万不可助长也,前段时间郭尚礼的事,万岁就很仁善了,但毕竟并非军事,臣未曾说话,但是眼下辽东哗营之事,万岁不可如此宽仁。” “最起码,万岁爷也要把他们编入先登罪军,否则,不可天下军卒皆效仿,那就乱套了。” 朱由检看了一眼袁可立,知道这是袁可立的底线,也是维持军纪的底线,点头说道:“依袁太保之意吧。” 能给这批军卒争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是朱由检这个皇帝最大的宽仁了,军队就是军队,哗营当诛,仅仅编入先登罪军,已经是很宽泛的惩罚了。 先登,就是攻城时候,举着木梯子登城墙的先登军,每次攻城略地之事,这些人的死伤比例最大。 “孙帝师,袁太保,朕一直在想一件事。” “当初萨尔浒之战的杨镐,也是我大明的兵部尚书,而四路军总兵,有三路曾经参与到当初与倭寇的朝鲜之战,比如李如松李总兵,也是用兵如神。杨镐就是再轻敌冒进,这也是后话,事后诸葛亮。” “当时不管是大明,还是建奴老奴酋,其实都没觉得不妥。” “而后王化贞、熊廷弼、王在晋,袁崇焕,和孙帝师,其实都是能战之将,可是为何大明和建奴军事屡屡以失败告终?”朱由检思虑着问道。 就以眼下这件兵变之事而言,千总毒杀手下,军卒哗变杀死千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反应了一个问题,大明军卒士气不振。 这样的士气,就是天神下凡,韩信转世,能打的赢吗? 孙承宗欲言又止,他思量和好久才叹气的摇头说道:“是臣无平辽之能。” 朱由检眉头紧蹙的说道:“孙帝师有话直说无妨。” 孙承宗摸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思前想后的说道:“臣先请妄言之罪,万岁恕罪,臣斗胆借着正旦这节气,说上两句,万岁也就这么一听,对与不对,万岁圣裁。” “其实以臣而言,平辽之事不在关宁。平辽之事,也从不在蓟辽总督之职之上。”孙承宗抛出了一个骇人的观点。 朱由检一愣,他是真的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话。 “万岁,臣还接着说吗?”孙承宗这番奏对,可是小心谨慎到了极点,此时的奏对,虽然有言在先,但是毕竟还是有些忤逆。 “继续讲,孙帝师不必有所顾虑,今日廷议之事,不出四人之耳。”朱由检极其严肃的说道。 这四个人自然包括了大明皇帝朱由检,大明太保袁可立,大明兵部尚书孙承宗,大明司礼监提督太监王承恩。 孙承宗思前想后,这番奏对如何正确的、十分缓和的表达给大明皇帝,他忽然问道:“万岁如何评价南宋高宗皇帝赵构?” “完颜构也。”朱由检忿忿的说道。 这可是赵构亲自给自己弄的姓氏,当年那份【臣构言,今日来画疆】的劄子可是被金国装裱起来,每年正旦都要拿出来晒一晒,气一气南宋的皇帝们,告诉自诩正朔的南宋皇帝们,谁才是宗主国。 孙承宗点头说道:“那也是绍兴十一年之后的事了,绍兴十一年之前呢?人人夸赞的明君也。” 绍兴十一年腊月,是赵构下诏杀死岳飞于大理寺,拉肋而死的日子。 从那之后,赵构活的很累很累,连上朝靴子里都带着匕首,唯恐秦桧对他下手。 北面的金国打来了,只能瑟瑟发抖的准备扁担逃亡。 孙承宗说的没错,绍兴十一年之前,国朝动荡不安之时,赵构的表现虽然也很废物,但是并不算太过糟糕。 “这和我们说的平辽之事有何关系?”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平辽大计,不在一人一将之得失。万岁,这就是臣想说的。”孙承宗总算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 他这话有给自己推卸责任的样子,但是这也是孙承宗的心里话,辽东军镇糜烂不堪,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负荆请罪吴孟明 朱由检坐直了身子,孙承宗说的很对。 在绍兴十一年之前,赵构对朝政的掌控,其实还不如此时的朱由检,对朝政的掌控程度。 在商丘赶鸭子上架的赵构,在起初的十几年里,的确有明君之相。 在经济层面上,赵构可以开海以图开源,而且做得有模有样。而在官营之事段位上,就比大明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段位。 南宋盐政一年三千万,大明盐政一年倒欠六十万,赵构在搞经济上,的确很有一套。 而在军事层面上,赵构一直是个废物点心,而正是这种废物点心的行为,让赵构在军事上,很少能够指手画脚。在金国强大的进攻压力之下,赵构只能放任手下大将,全面执行了稍复藩镇之制。 赵构在两帝北狩的可怕局面下,最终在众多贤臣的辅助下,完成了宋朝的再建,其实客观评价来看,赵构在绍兴十一年之前,的确做得不错。 至少在搜山检海之后,赵构并没有直接撕破脸皮怪罪韩世忠在镇江避而不出,也没有把锅甩到张浚、刘錡等大将,而将搜山检海的历史罪责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杜充是驻守在南京的大宋右相,同样为江淮宣抚使,杜充的投降,是建康,也就是南京失守的主要原因。 而南京失守,江淮防线崩溃,搜山检海才会发生。 而杜充是弃开封南下“勤王”才从东京留守,晋升为了右相和江淮宣抚使。而且还是赵构亲自任命。 赵构在搜山检海之后,将这次的国难定义为自己识人不明。这一件事上,赵构做的很是地道,并没有迁怒于任何人。 但是在杀了岳飞之后,赵构的人生,就只剩下四个字的评价,那就是荒淫无道了。 朱由检看着孙承宗,思考了很久,也就明白了孙承宗所言之事,其实孙承宗的话翻译翻译,就是一句十分通俗的话,敌在大明京师。 “蓟门潜越之事,就全指望帝师了。”朱由检诚心诚意的说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帝师多上点心。” “己巳之变”爆发的直接原因是东蒙古倒向后金,而东蒙古就是现在的察哈尔三部,察哈尔三部归降后金汗国,才让黄台吉有了蓟门潜越之举动。 在蓟门潜越发生之后,大明皇帝在登基到崇祯三年这段时间,所有的政治投资和军事投资都宣告失败,付诸东流。 而为了维持圣天子的形象,包括袁崇焕、耿如杞这一批勤王的将领都成了罪臣。 在战败清算之事上,历史上的崇祯皇帝,做的确实远不如建炎年间的赵构。 那时的赵构还姓赵,不姓完颜。 朱由检已经极尽所能的在归化城拉扯阵战,就是为了争取察哈尔三部,至少保证他们能够作壁上观,而不是为虎作伥,助纣为孽。 但是代善在开春之后,征伐归化城的动员已经开始了,察哈尔三部的全面倒戈,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条件成熟,黄台吉绝对会再次发动蓟门潜越,偷袭大明京师。 只要黄台吉的兵马摸到北京城的城门前,那么黄台吉就是军事和政治的全面胜利。 不仅如此,朱由检将会陷入有史以来最大的选择困难。 维持圣天子形象,继续一言独断朝纲,那就必须有人来背负这个罪名,那么袁崇焕、耿如杞这一批的将领,就必须死。 不维护圣天子的形象,下罪己诏,将罪责归于自己,结果就是臣权膨胀,在大明眼下这个世道,臣权的膨胀的结果,不过是慢性死亡罢了。 真的将所有的事,都交给朝臣们却决定,最后的结果,就是百姓们活不下去,来到大明京师,摘了他朱由检的人头。 “己巳之变”的爆发势不可挡,大明在关外仅有一支归化城的力量,而且这股力量十分的单薄,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察哈尔部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屈服于武力,他们的选择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归附后金,成为后金的马前卒。 因为大明揍不了他们,但是建奴们揍他们,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阻拦后金汗国这一招【蓟门潜越,将军抽车】的军事行动的唯一破局点,不在察哈尔部,而是在蓟门之事上。 不管是归化城的博弈还是义州的狼烟四起,目的都是让黄台吉发动蓟门潜越的时间推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明军力的恢复和过去种种弊政带来的士气影响,在时间这味良药之下,逐渐愈合之后,时间越久,大明在军事对赌的行为中,胜算越大。 进攻方面孙承宗不敢胡乱开口,但是在防守之上,孙承宗自认天下第二,没人敢认天下第一。 辽西走廊如今还在大明的手中,孙承宗组建的关宁防线,到后来袁崇焕再建锦州城,当居首功。 “臣定不辱君命。”孙承宗防守蓟门是毫无压力的,他的确有这个信心。 按照庙算的估计,黄台吉进入长城防线,只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条就是走新路,也就是现在的辽西走廊。 在汉唐之时,辽西走廊是一片汪洋大海,三岔河淹没在了大海之中,想要去辽东,只有走旧路,也就是蓟门、遵化、喜峰口,这也是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唐太宗李世民和唐高宗李治,征高句丽的路线。 而现在的辽西走廊,从锦州到宁远再到山海关,是新路,自元之后,沧海桑田,海水褪去,才出现的一条路,这条路被称之为新路。 新路,黄台吉是万万不敢走,也是走不通的。 四月份的时候,黄台吉就试着走过一次,在新建成的锦州城前碰了满头包。 而锦州城后,是让努尔哈赤碰了满头包的宁远城,还有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海关等着黄台吉。 而旧路的入口,喜峰口要走,就必须绕道东蒙兀察哈尔部,才能够来到蓟门。 而在新路和旧路之外,其实黄台吉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拿下大同和宣府,占了山北九州之地之后,从宣府,破居庸关入京,这是当年也先台吉走的路子。 大同、宣府重兵屯集,大明和蒙兀打了都快两百多年了,而上北九州,也就是古云州,或者被称为老西儿的地方,民风极其彪悍。 当年常遇春在山北九州征召民夫伐蒙兀,一共有二十二万六千一百余丁报名,在被统治了长达四百多年的古云州,应者如云的场景,也让常遇春后来时常感慨。 而此时的居庸关外的九州之地,也就是大同和宣府两府之地的在册成丁,就有八十万六千七百余人,这些成丁,在战事稍起之时,稍加训练,都是军卒。 黄台吉走大同的结果,还不如走关宁锦防线,试试袁崇焕是否会投他们建奴,更靠谱些。 黄台吉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蓟门,守住蓟门,就守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朱由检虽然从来不明说,但是如此重要的咽喉之地,交给了孙承宗,孙承宗也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 若是黄台吉真的越过了蓟门,来到了京师,他孙承宗就要负首要责任。 所以孙承宗才会拉下脸皮和中军都督府英国公张维贤抢人,和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抢人,和内署御马监统领的腾骧四卫孙传庭抢人,兵部尚书、前东林党魁,亲自闻讯蓟门火炮局征兵之事,而且多数时间,孙承宗也都在蓟门,也不可谓不用心。 倘若是不用心,孙承宗就不会和徐光启自己拆借借贷来组建蓟门火炮局了。 而此时的黄台吉正在大政殿内坐立不安的来回走动着,他很焦虑,这种焦虑,源于他感觉到了自己这个可汗可有可无,反而经常添乱。 国事上,范文程的很多意见,都担得起他元辅高风的评,而且在不知名的原因下,范文程是绝对忠诚于他们建奴,完全不用担心范文程使坏。 而在军事上,他的二哥,大贝勒代善又很能打,这种能打是全方面的,远超黄台吉各种层面上的能打。 而最近建奴的清丈大事,居然在代善和范文程的配合之下,从举步维艰,变得顺利起来,建州主和贝勒府,各地部族的奴酋,在代善的高压之下,居然变得听话了起来。 而各贝勒府的除籍行为,也让黄台吉推行清丈,变得更加顺畅。 这种国事的顺畅,非但没有让黄台吉赶到心满意足,反而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这后金汗国离了自己,好像变得更加顺利了一些。 这种感觉,让黄台吉濒临崩溃,清丈越是顺利,他就越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一个君王,最大的毛病,其实就是疑心。 现在黄台吉就非常的担心,万一范文程和代善联起手来,他黄台吉岂不是瞬间被架空成了一尊佛? 甚至不用范文程,只需要代善乐意,他黄台吉有什么办法,对付的了代善吗? 完全没有。 努尔哈赤死后,能够对付代善的只有时间。 这就是让黄台吉惶惶不安的地方。 黄台吉忽然站定了身子,对着范文程说道:“宪斗呀,朕已经和多铎说了,这不是清丈编户吗?你那个多铎府上的包衣,以后就不用做了。倘若他再去你的府上,你直接让尚虞备用处撵出去就好,倘若官司打到朕面前,朕会训斥他的。” “谢大汗。不过大汗,这都大半天了,大汗为何一直走来走去,如此不安,是忧心清丈?还是忧心归化城?亦或者是忧心义州?十四贝勒未曾接战,离开了义州城,保存了四千五百余八旗子弟,臣以为朝臣和各贝勒不会太为难他的。”范文程有些疑惑的问道。 他以为黄台吉是为了从义州逃跑的多尔衮担心,多尔衮毕竟年少,毛文龙若是可以力敌,留下的就不是多尔衮了。 大家都知道多尔衮在镀金,毛文龙上了岸,越过了铁山来到义州,多尔衮能够保住十五牛录,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应该没有人会怪罪,毕竟是后金汗国的亲弟弟,只要黄台吉不发话,多尔衮还是墨尔根戴青。 失土之责? 他们建州女直,不讲究这个,几乎所有的地都是抢来的,义州还在朝鲜,丢了来年再打回来就是。 “宪斗,古英巴图鲁,你怎么看?”黄台吉犹豫再三,试探的问道。 范文程眉头一皱,眼神里都是惶惶不安。他最害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整个后金汗国,范文程最害怕的就是兄弟阋墙。 对于范文程来说,他赌上了一切要证明自己,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元辅高风,是谋国之才。 后金汗国的矛盾太多了,多到范文程都处理不过来的地步,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矛盾多了不处理就那么晾着,一段时间自己就消失了。 但是有几样,是范文程没法处理,也是最担心的事,这其中,范文程最忧心的就是兄弟阋墙。 “大贝勒之勇,当世罕有。”范文程为了应对这个局面,早就设想了无数次的奏对,他立刻俯首说道。 正是这大贝勒之勇,当世罕有才让黄台吉如此不安! 黄台吉瞪着眼看着范文程,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范文程这么一说,让他反而更担心起来。 “大贝勒之忠,世间仅见。”范文程又加了一句,看着黄台吉的脸色,就知道起效果了。 黄台吉心中已经不是猜忌了,而是直接变成了视若仇寇。 这就是范文程要的效果,激起黄台吉心中所有的猜忌。 “大贝勒之忠诚,忠于我后金汗国,而非忠于朕!”黄台吉咬牙切齿的抓着范文程肩膀,愤怒而低声的咆哮着。 范文程不疾不徐的说道:“大汗就是后金汗国,后金汗国是大汗的。” 黄台吉逐渐松开了抓着范文程的手臂,沉默了良久才问道:“是这样吗?” 范文程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三言两语化解了一场后金汗国的大危机,虽然只有简短的几句对话,但是已经在范文程的心中演练了岂止千遍万遍? 他揉着被抓的生疼的肩膀,反问道:“哪还有哪样?” “的确是这样。”黄台吉愣愣的说着。 心病还需心药医,范文程笑的十分的开朗。 而此时的黄立极并未回京参加万岁的改元大朝会,他已经提前接到了自己首辅下岗的通知,但是大明皇帝并没有卸磨杀驴,直接把他逐出文渊阁,而是以【徐老师父年事已高,一切事物暂以黄石笥为首】实现了当初黄立极诈贿的承诺。 那就是文渊阁有他黄立极一个位置。 黄立极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带着吴孟明和一个女子,来到了古英巴图鲁大贝勒府。大明皇帝既然完成了他的承诺,他黄立极断断没有食君禄不办事的道理。 击溃建奴的方法有很多,黄立极就找到了一条极其便捷的路。那就是代善,可以作为建奴的突破口。 “委屈吴千户了。”黄立极略有些心酸的说道。 吴孟明为了他的计划,将上身赤膊,背着几根荆条,演了一出负荆请罪的把戏。 吴孟明冻的直打哆嗦的说道:“黄老师父的计划一旦成功,功在千秋万代,利我大明,这点个人荣辱,算不得什么。”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杀了她!杀了她! 吴孟明是条硬汉,如此寒冷的天气下,为了黄立极的计划,吴孟明硬是光着膀子来到了大贝勒府。 黄立极的计划很简单,挑拨代善和黄台吉,兄弟阋墙。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是诗经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内部有了分歧,但是可以团结在一起,对付外来的侵略,是为外御其侮。 但是多数情况下,兄弟阋墙,都是打的肝脑涂地,自己打不过,还拉上外人,一起揍兄弟,直到彻底打赢为止,然后说一句攘外必先安内,求一个心安理得。 黄立极的目的很小,他不打算说动代善,代善这个人黄立极详细的了解过,此人为了后金汗国的稳定,手刃发妻,宣誓永不提【袭父之国,曾太子】之事。 而且自从黄台吉登极之后,代善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对汗位的僭越汗位的野心。 黄立极不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改变代善为国之心,那太难了。 但是时势造英雄,当事态的发展起来,谁又能够保证代善自己不动心? 代善不动心也无所谓,他手中拥有正红、镶红两旗的旗主,会不动心吗? 身处于滚滚历史洪流之中的黄立极,深切的明白,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的苦楚。 当年百花齐放的齐楚浙东林各党谁不是抱着匡扶社稷走到了一起,可是最后走成了什么畸形? 他黄立极不愿意附庸风雅? 他不愿意和明公们在酒楼里高声吟诗作对,在仙会上推杯换盏? 可是东林的明公们不接纳他。不仅如此,还排斥他,甚至有传闻,等黄立极离开文渊阁之时,就是身败名裂之刻。 黄立极祖上没有显赫的家门,在山西洪洞,他们的家有五棵柳树荫蔽其宅,被称为五柳黄家,乃是山西州城黄家的一条很小的支脉。 在京城敢和万岁的西山煤局争西山矿窑,死于京师的黄少发,现在在辽东做事的黄家掌柜黄石,以及死在了耿如杞手中的州城黄家,才是主脉。 黄立极五岁丧父之后,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有时候黄立极非常同情毛文龙,因为毛文龙也是幼年丧父,和他的经历很像,毛文龙是因为自己的脾气和东林明公们格格不入,黄立极完全是因为出身。 毛文龙活的明白且通透,哪怕是曲意讨好,真的能讨好明公吗? 黄立极在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及第之后,十多年来,何尝没有讨好过东林?但是人家不乐意接受他。 黄立极是一个心肠极其狠毒之人,熊廷弼差点为黄立极所杀。 【夜半,片纸,了当之】就是黄立极杀死熊廷弼的法子,当时为了攀附魏忠贤,黄立极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件事吴孟明,一清二楚,他本身就是锦衣卫的缇骑,那夜半,他当值,片纸的确入了诏狱,不过熊廷弼当夜并没有被片纸了当之,而是次日被拉倒了菜市口砍掉了脑袋。 吴孟明当值,当然清楚片纸杀二品大臣的主意是谁出的。 心狠手辣,就是吴孟明欣赏黄立极的一点,这是个真小人,他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虚伪和小人的行径。 比如诈贿,黄立极做的就心安理得,甚至作为谈资和别人谈起时,都会说道钱谦益、周仁儒和其余几个有意入阁的朝臣的七万两银子打水漂,却奈何他不得,仿若是做了一件大事一般。 正因为黄立极是一个真小人,活到黄立极这个岁数能够丝毫没有顾及,做一个真小人,他要是使坏的时候,反而是最靠谱的。 黄立极就在给建奴使坏,而黄立极此行的目标非常简单,他就是想站在大贝勒府门前而已。 其余的,都无所谓,只要站在大贝勒府门前,他就埋下了一颗兄弟阋墙的种子。 介时,不管黄台吉也好,代善也罢,他们愿不愿意,事情的发展就会超脱他们的控制。 党争这种事,黄立极太明白了。 他是看着大明朝从当初的齐楚浙西东林大乱斗,斗到了最后只剩下阉党和东林,其中的精髓,就在这一个斗字。 挑拨离间,黄立极这些年,就一直在做这些事,他太擅长了。 “要是代善不见我们怎么办?”吴孟明很相信黄立极的挑拨离间的能力,但是他也相信代善的操守。 这一点上,代善在大政殿上和他打到力竭为之,代善年纪稍长,动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修养,但是代善依旧是拼尽了全力,护住了黄台吉。 吴孟明的猜测是很有可能成立的。 “不见我们更好,说明建州的大贝勒,古英巴图鲁心里有鬼呀。”黄立极笑呵呵的说道。 他带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像极了当年代善亲自手刃的继妻,叶赫纳拉氏,布奇贝勒的女儿。 在来到沈阳之前,大明皇帝下旨让他替换钱谦益的时候,黄立极就已经在筹备这件事了。这个女子是黄立极花了大价钱,专门买来赠给代善的。 心病还需心药医,代善现在这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说到底还是心病过重,当年手刃继妻的那晚之后,代善个人的欲望都被后金大业给压制住了。 黄立极这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管代善见不见,代善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也是斡旋之策,黄立极为了留在文渊阁连诈贿都玩出来了,他当然知道万岁到底想做什么,拖延建奴发兵攻大明的时间,那还有比建奴自己乱起来,更好的斡旋之策吗? 黄立极的斡旋是小人行径,大明的明公们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总是捧着四书五经,拿着笏板就想把后金建奴给除掉。 代善此时陷入了困顿之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之事,黄立极这招负荆请罪,他见了会有流言,不见也会有流言,流言四起,他代善无所谓,但是现在可汗之位上的黄台吉可没什么帝王心态,容臣之能的度量,到时候,就是场毁天动地的大麻烦。 “范文程这个蠢货!把钱谦益留在沈阳不更好些?换了个黄立极,麻烦更大了!”代善骂骂咧咧的披上了大氅,准备让门房去迎客。 见也不行,不见更不行。 不见的话,大贝勒连大明皇帝的使臣都不敢接见,更让黄台吉猜忌。 “前些日子,千户与大贝勒共舞干戚,听说大贝勒为此歇了很长的时间,某已经狠狠的责罚了他,今天带着吴千户来给大贝勒请罪。”黄立极走进正厅,看到了代善笑呵呵的说明来意。 代善的坐下就有一柄短刀,黄立极是个措大,不值一提,而此时代善手中有刀,而吴孟明只有荆条,若是斗起来,代善相信自己稳赢。 杀掉他们,是代善比较犹豫的一件事,不好给大明皇帝交待,这倒无所谓,倒是无法给黄台吉交待。 不过真正让代善无暇顾及杀人事的是站在黄立极身后的那名女子。 黄立极乃是人精中的人精,他看到代善的目光有着短暂的停留,而眼神有那几个须臾的呆滞,面色震惊和惶恐一闪而过,他笑着说道:“听说大贝勒行动多有不便,某就差黄石寻了一个侍妾,给大贝勒送来了。” 这个女子,黄立极并不是培养的细作,单纯就是差黄石找来的一个像代善继妻叶赫纳拉氏的女子,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训练,这不是黄立极要埋在代善身边的一颗钉子,但也是钉子。 “黄首辅请坐,来人看茶。”代善伸手引着黄立极和吴孟明坐在了椅子上,让房门送来了厚衣,让吴孟明穿上。 既然把人放进来了,负荆请罪之事,代善自然不能太过计较。他是大贝勒,代表了建奴的气量。 此时的建奴还不是后来为了“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随意诛杀数千人的清廷,此时的建奴正是海纳百川,急速扩张势力之时。 “大贝勒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也希望大明与建州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止刀兵休养生息,和衷共济给天下黎民些许喘息之机。”黄立极这番话说的是滴水不漏,这寓意是极好的。 但是建奴忙着开春东征西讨,大明忙着攥拳头,这种化干戈为玉帛的事,可以说是睁眼眼说瞎话的典范了。 代善同样笑着说道:“如此甚好。建州苦寒,仰赖中原之处良多,黄首辅能够不计前嫌,登门致歉,某如何也不能再计较了。” 黄立极挑起了清丈的话头,在仔细询问了清丈的几个细节之后,黄立极不住的点头说道:“大贝勒深明大义,匡扶社稷,此番清丈,利在千秋万代,某定会详细禀于万岁,知公之大义,请恩封赏。” 代善还有一个官职,那就是大明的建州指挥佥知,当然大明皇帝前段时间放了王爵的风儿,代善肯要的话,黄立极还真的能求来。 “那一切就有劳黄首辅了。”代善倒是表示了一番感谢,互相心照不宣的说着假话。 吴孟明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他是一个粗人武夫,他实在是无法相信,互相视为仇寇的对方,在心里说不定早就已经在诅咒对方赶紧死球,但是却在谈笑风生。 这就是政客的世界吗? 吴孟明已经喝了两盏茶了,俩人的废话居然还没有说尽! 代善笑着说道:“黄首辅高见,不愧是大明鼎贵之臣,所言所语,皆为圭音。有了黄首辅的校斧,建州清丈,会更加的顺利。” “那就期盼着建州清丈大成,就不多叨扰了,这就告辞了,某这也得赶紧回去,给吴千户弄点姜汤,否则这要是受了风寒,很是麻烦。”黄立极看到代善举起了茶盏,知道这是端茶送客之意,就不多打扰,准备走了。 “这侍妾还请黄首辅带回去吧。”代善站起身来送客,忽然开口说道。 黄立极眼底精光一闪,嘴角挂着若有如无的笑意,假意没有听到代善这句话,带着吴孟明拔腿就走。 代善伸着手还要把侍妾还回去,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喊出口,让二人停下。 “成了?”吴孟明出了大贝勒府就从车驾里拿出了自己的衣物换上,有些疑惑的问道。 实在是两个人坐而论道互相吹捧,吹得吴孟明头晕眼花,他也不清楚这番挑唆到底是成了没有。 “若是明日那丫头还活着,那就是成了。若是明日那丫头被代善手刃,那就是没成。成不成,看那丫头的造化了。”黄立极放下了车门,示意车夫回驿所,对着吴孟明有些怅然的说道。 而此时的大贝勒府,代善从坐下拿出了那把短刀,看着低头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女子,一言不发。 他的内心并不像表现的那么平静,相反,他的内心岂止是翻江倒海? 他从脊椎升起了一股寒意直冲卤门,整个背脊都是汗,寒毛都立了起来。 代善这么些年,七情六欲都尝过,唯独一样,他没感受过,那就是恐惧。 哪怕是努尔哈赤还在的时候,为了让黄台吉继位废除他的嗣位之时,代善都没有怕过。 他是代善,他不是褚英,努尔哈赤能杀褚英,但是不见得能杀得了他代善。 倘若努尔哈赤真的要砍了他为黄台吉铺路,那代善不介意先把黄台吉砍了。 前唐的时候,玄武门之变不就是这么来的? 代善又不是文盲,对汉学十分精通。 但是,此时此刻,这名女子站在他面前这一刻,他感觉到了由衷的恐惧,从心底而生,而这种恐惧,似乎汇聚成了一股声浪,在他整个身体里怒吼着。 杀了她!杀了她!再一次杀了她! 代善身上的气势越积越重,整个正厅虽然有地火,但是变得有些许的阴森。而那名女子,有些害怕的退后了三步,惊恐的看着眼底都是血丝的代善。 “你叫什么名字?”代善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短刀,放回了坐下,脸色恢复如常,整个人变得和煦了几分。 当代善放下短刀之后,女子便不那么怕了,她低头说道:“臣妾柳石子镇人,姓柳。” “名字。” “柳絮儿,爹爹说,贱名好养活。”柳絮儿赶忙回到道。 “以后在王府做事不用太过拘谨,我并不苛刻,你也不用太害怕。”代善笑着说道。 柳絮儿茫然的点了点头说道:“刚才的大贝勒,让人害怕,现在不怕了。” “哈哈哈!”代善笑的十分的肆意。 今非昔比,当年让代善妥协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此时代善并没有必杀柳絮儿的理由。 相反,柳絮儿的出现,反而让代善有了些许的振奋。 振奋这两个词,对于代善而言,弥足珍贵。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自认奸佞 沈阳的冬日,是惨淡的白日之下,茫茫的林海雪原;是厚重的貂皮、狐皮、貉皮、獭特兔皮里吐着长长的哈气冻的瑟瑟发抖的辽民;是饭馆里热气腾腾的汤面和吵闹之声。 黄立极慢步在沈阳的街头,好好的打量着这个城池,这里曾经属于大明。 先秦之时,燕国大将秦开,率军驱除东胡的时候,在沈阳这处宝地筑城,名曰侯城,瞭望之城。 三国时,这里从侯城,变成了平州,而在唐时,这里叫做沈州。 元朝时,这里正式被定名为了沈阳,取的是沈州和辽阳这两座沈阳的门户中的两个字,做名字。 而现在,这里叫做盛京。 黄立极在沈阳的街头走动着,他依稀的看到了当年战争时候留下的一些伤痕,一些火炮打的高了,炮弹落在城里砸坏的民舍;斑驳的城墙上,还能看到开花弹爆炸后探出的弹坑。 黄立极站在沈阳的城墙之下,仰着头看着高约三丈的城墙,似乎是听到了当年的金戈铁马之声。 沈阳陷落之时,熊廷弼已经被罢官回朝,而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兼蓟辽巡抚袁应泰,来到沈阳城的时候,才知道沈阳是如何在萨尔浒大败之后,苦苦坚守了一年之久。 沈阳的城墙年久失修,围四十里,却高不盈丈余,面窄处,仅五六尺,墙砖皆腐蚀珊塌,枪可破也。 这里的枪是大明军卒用的钩镰枪,只需要轻轻一捅,沈阳的城墙就破了。 而刚刚经历了大败的大明军队,士气正是低落的时候,熊廷弼广招降夷,再加上沈阳原有的一万八千三百七十八人正军,万人左右的游兵散勇,五千三百余降夷,在沈阳布置了四面防线,艰难的抵抗着努尔哈赤近六万正军的猛烈进攻。 沈阳之战,熊廷弼在前线奋勇杀敌的时候,大明的明公在做什么? 并科给事中萧基带头上书,认定降夷必与建奴勾结,掀开了倒熊的风浪。 一时间,弹劾熊廷弼的奏疏,如同雪花一样飘进了文渊阁,来到了皇帝面前,所有人都在说熊廷弼与建奴勾结。 袁应泰是接替熊廷弼之人,他来到沈阳之后,如实的汇报了沈阳的所有情况,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熊廷弼能够守住沈阳,当有功而无过。 而袁应泰也上书,以三岔儿之战,降夷战死二百三十人为例,向朝廷陈情,说降夷可用。 朝臣们继续纠缠着降夷之时,袁应泰一概不理会所有京中来的任何奏疏,专心备战。 天启元年,三月初,努尔哈赤再次攻打沈阳,此时的沈阳连两面防线都无法组建,艰难的抵抗了两天两夜,大明军卒在城中与敌纠缠厮杀,夜战至天明而不歇,而最后残部,被围困在了镇远楼。 而袁应泰就在镇远楼内督战,在城破之事,举火烧楼,自杀以谢天下。 黄立极停下了脚步,他驻足的地方,就是以前镇远楼的旧址。 大火烧掉了袁应泰,也烧到了大明最后的残部,沈阳之战,大明军卒巷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无人乞降,努尔哈赤愤而屠城,被范文程劝杀。 “搞什么君命臣贤的把戏,当时沈阳城里,除了戚家军旧部,只有不到两百户人家,这两百户还有很多建州女直。”黄立极小声嘟囔着。 今天是正旦,黄立极带着吴孟明来到这镇远楼,自然是要祭奠袁应泰和战死在沈阳的军卒。 相比较杨镐、王化贞的轻敌,袁应泰做的是困兽之斗,被超过了三倍有余的正军团团包围,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 黄立极嘟嘟囔囔的啰嗦着:“听说当初老奴酋七次送使者进城,想要劝降袁应泰,还许了高官厚禄,袁应泰把来使杀了,表示自己抵抗到底的决心。” “要我说,袁应泰就是糊涂,那种远无援军,城内无粮无食,投了就是,若真的有心效忠,那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不也可以吗?” “吴千户,你说袁应泰他糊涂不糊涂。” 吴孟明在烧毁的镇远楼前,烧了一炷香,听到黄立极的问话,皱着眉看着黄立极,这个人,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就很惹人厌。 “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是小说里的,本身曹操那会儿也是汉。”吴孟明回了一句,按理说黄立极是正经的经学博士,乃是进士及第出身,这点他都知道的知识,黄立极不应该不知道才对。 黄立极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说道:“所以说嘛,袁应泰他不糊涂。” 黄立极当然晓得徐庶当时身在的曹营其实是汉营,他只是在重复当年明公们的话而已。 袁应泰殉国以后,很多明公们都说袁应泰糊涂,当初早听他们的话,把那些降夷撵走,城中的粮草还能多撑几个月。 为此袁应泰殉国的追封一直没有办下来,到最后也没拿到谥号,只拿到了一个追封的兵部尚书。 当时黄立极十分赞同那些个清流所言的话,以为沈阳为降夷所误才丢掉的。 而来到沈阳的黄立极,再想起当时明公们的话,只觉得可笑的很。 若是袁应泰有别的办法,他会跟着自己的军卒一起焚楼殉国吗? 若是多撑几个月能等到援军,袁应泰早就那么做了,可是有援军吗? 别说是天启元年的时候,就是现在,锦州城被围的时候,大明有援军可以驰援锦州城吗?还是有援军可以驰援现在濒临战事的归化城和义州? 是那在册四万余人,只有万人点卯上操的锦衣卫,还是已经名存实亡的京营四十万? 大明的英国公张维贤能够调动的中军都督府也就不到四千人左右,哪里来的京营四十万? 大明皇帝组建一支新军,朝臣整日里逼逼赖赖,没来建州的时候,黄立极还觉得明公们劝谏大明皇帝不要组军,有些劝皇帝不要那么穷兵黩武的道理在,可是到了沈阳、建州、抚顺走了一趟之后,黄立极再也不敢有这些想法了。 大明就是一头已经长得膘肥体壮的肥肥! 而此时的建奴们,正磨刀霍霍向猪羊,只不过刀还没磨得足够的锋利,还奉大明为正朔罢了。 “额,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肚子里的那些花花肠子到底盘了几条道,不知所谓。”吴孟明是真的没听懂黄立极的意思,只能摇头。 黄立极也没多解释,都是些陈年旧事,解释起来不仅麻烦,还让人头疼,目眦欲裂。 “昨日我们送给代善的那个女子,今天有人看到了在大贝勒府出入,这是我们挑唆的计划成功了吗?”吴孟明忽然想到了那名为柳絮儿的女子,接到线报,柳絮儿还活着。 黄立极的眼神瞪得老大,也顾不得揣起来端架子,愣愣的问道:“真的,确定吗?那女子还活着?” 吴孟明确信的点了点头,大清早他接到线报的时候,还亲自去看了眼,柳絮儿穿着虽然普通,但是却表情十分自然在街上走动,偶尔还会买一些府上吃穿用度之物。 吴孟明还看到了几个尚虞备用处的建奴远远的缀着,也不知道是代善差人保护,还是范文程发现那女子的异常。 “成了!”黄立极一拍吴孟明的肩膀头,脸色狂喜的大声喊道。 吴孟明觉得肩膀一痛,揉了揉说道:“你这措大,劲儿还挺大,这就成了?这也太简单了吧。” “你不懂。”黄立极老神在在的负手而立,满脸的得意说道:“且看好喽!某的确是奸佞,但是奸佞可不仅仅误国呀。” 吴孟明是真的不懂这政斗是如何的龙潭虎穴,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他一个千户,还够不到政斗的层面,平日里看神仙过招,也是云里雾里,第一次亲身经历,也不知道黄立极哪里来的自信。 而此时的尚虞备用处的范文程,额头上都是汗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手中的奏报,心里翻江倒海。 “杀了她,立刻,马上派人杀了这个柳絮儿!待她上街,伪装成强人立斩。不成,不成,这样太明显了,怎么办好呢?这样好了!掳走到别的地方,再杀,这样一来稳妥点。也不成。”范文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一直自言自语。 他这边刚刚给黄台吉下了一剂准备已久的狠药,好好治了治黄台吉的心病,算是躲过了这兄弟阋墙的大祸。 结果那边,黄立极就送到了大贝勒府上一个女子,而且这女子像极了当年代善手刃的继妻。 “大贝勒在做什么?为何不杀了她?!”范文程扔下了奏报,靠在座椅上,整个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代善留下了柳絮儿,范文程不能杀她,不仅不能杀,还得保护她,否则柳絮儿一死,范文程不敢保证代善会做出什么来。 但是柳絮儿怎么可以活着! “悔呀!钱谦益在的时候,虽然朋比为奸,但也算是为后金筛选了一下投明之人,也算一些用处,这黄立极干的都是什么事!” 范文程后悔了。 当初他用了一封信,把钱谦益给弄走了,大明皇帝送来一个黄立极,结果黄立极比那钱谦益难缠岂止数倍? 钱谦益自认君子,所做作为都还有章可循。 这黄立极干脆自认奸佞,行事没有任何的顾忌,而且眼光极准,下手也很果断。 公然挑唆大贝勒和大汗的关系。 “只能寄希望于大汗不要想太多了,可这怎么可能?”范文程挠着光秃秃的脑壳,金钱鼠尾辫的范文程,连挠头都觉得不爽利的很。 而此时处于漩涡中心的代善和柳絮儿,正在大贝勒府的库房里,挑选四处走动需要的年礼。 去年起,代善逢年过节,把府门一关,谁都不往来,今天柳絮儿问起给谁送礼,代善就把柳絮儿领到了这库房来。 “这府库里……”柳絮儿轻掩着嘴角有些惊讶的看着府库。 里面没有黄金万两,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或者钱串子,而是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大堆的弓斧剑戟,还有两门已经残破的虎蹲炮。 代善笑呵呵的说道:“都是当初带兵打仗的时候,赢了之后,从战场上捎回来的物件。” “这件是万历四十一年的时候,乌拉部的奴酋布占泰,要囚禁我的两个妹妹,那是父亲派去海西女直联姻的妹妹。” “海西本就苦寒,两个妹妹受了不少的苦,但是乌拉部的奴酋为了娶叶赫老女,就把两个妹妹囚禁了。” “海西女直共有四大部族,其中以叶赫、乌拉为最强,若这两个部族联手,有碍父亲一统女直的国策,所以当年我们就出兵了。” “这是我攻破乌拉点将台之时,取下乌拉点将台百花将旗。”代善拿着一面残破的旗子说道。 “那这件呢?长得好生奇怪。”柳絮儿拿起了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兜鍪问道。 这兜鍪上居然还有两个铁角,不过一个铁角已经折了一节。 代善看了半天,仔细回想了很久说道:“具体年月忘记了,这是博克多巴图鲁带的头盔,当时战阵厮杀,我和他打的难解难分之际,就抓到了他的头盔上的角,一把拽了下来,把他砍杀了。” “博克多是曾经的巴图鲁,我把他杀了,巴图鲁的称号,就归我了。你出生汉地,大概是不知道巴图鲁的意思,这是草原上第一勇士的称呼。” “巴图鲁一词最早应该是汉朝匈奴时候就已经有了,后来的突厥、鲜卑、契丹、蒙兀都沿用了这一称号,巴图鲁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称号,只有壮年全盛击败,才能承袭巴图鲁称谓。” “这么说,你很厉害咯?”柳絮儿十分自然的放下了那个兜鍪,在整个府库转悠起来,都是代善的战利品。 “还可以吧,父亲说我是他最勇武的儿子,各部族的奴酋们说我是长生天下的勇夫,不过这也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前些天和后生过招,居然闪了腰,还吐了几口血,这歇了大半个月才见好。老了,不中用了。”代善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 他要是再年轻五岁,吴孟明不是对手,但是岁月不饶人,他岁数稍长,角力开始吃亏了。 “是吴千户吗?这是什么?好漂亮。”柳絮儿十分自然的拿起了另外一件长长的铁器,上面还有一根海东青的尾羽。 “那是大哥的帽子铁,就是兜鍪上镶嵌翎羽的铁,这是从大哥的帽子上摘下的。”代善略微有些失神的说道。 黄台吉心心念念的帽子铁,就在府库之内。 “给我吧,我去给了大汗。”代善叹息的拿起了那枚帽子铁。 收留柳絮儿,代善不是没想过后续,既然不杀她,自然要给大汗一个交待,那这块帽子铁,就是代善的交待。 代善还未出门,却看到了黄台吉的车驾出现在了街角。 正文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普天同庆 代善已经完全做好了被黄台吉问责的准备,但是黄台吉来的如此迅速,让代善有些皱眉的看着黄台吉的仪仗,他将手中的帽子铁递给了亦步亦趋的柳絮儿说道:“放回库里吧。” “哦。”柳絮儿拿着帽子铁小心翼翼的回到了库房之前,两个守备看到是柳絮儿也没多问,就打开了库门。 显然柳絮儿在代善的大贝勒府内的地位,非比寻常,没有人会质疑。 代善罕见的没有在书房看书、在卧房静养,而是跟着柳絮儿在王府里转悠了半天,也露出了自从褫嗣之后的笑容。 那股笑容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罕见。 代善迎进了黄台吉,虽然大贝勒府依旧如同往年那样冷清,无人问津,但是今年的正旦,代善开了门,而不是向往年那样闭门谢客,而门上贴上了桃符,正厅和卧房也都有了对联,还有置办的年货,送人的年礼。 这都是黄台吉自从褫嗣之后,再也没有在大贝勒府上见过的东西。 黄台吉有些头晕目眩的看着惨淡的冬日,像极了他的心情。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当然黄台吉压根就不知道代善刚打算出门,把黄台吉心心念念的帽子铁送给他。 而此时的朱由检,也刚刚收到了黄立极的奏报,陈述了他在沈阳的所作所为,朱由检眉开眼笑的看着黄立极的作为,频频摇头。 大明的明公们一肚子坏水,朱由检是知道的。 在黄立极行动之前,朱由检和王承恩也多次商量着,如何挑唆代善这个大贝勒和黄台吉这个可汗的关系。 想来想去,黄台吉那边不用挑唆,这个人的气量并不大,不用大明去挑唆,他对各掌军的贝勒就有天然的忌惮。 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黄台吉这边忌惮,代善无限的示好,这出兄弟阋墙的大戏,就没得演。 代善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封号那般,铁王八一样,无从下口。 黄立极一肚子坏水,看准了代善的弱点下手,不得不说,功课做得十足的同时,还真的没有任何的下限。 黄立极这种作为,在以后的史书上,肯定是一笔极为不光彩的。 但是黄立极既然已经自认了奸佞小人,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连诈贿都能玩出来,这种记载,对于黄立极而言,毛毛雨了。 朱由检直到现在,依然认为黄立极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才如此不顾自己的名声做事。 他并不知道黄立极在镇远楼前和吴孟明的对话,吴孟明也不是事无巨细的汇报,这等小事,自然可有可无。 黄立极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可以弃魏珰而投东林,拥当时还是信王的朱由检登基,目的自然是混一个从龙之功,落一个好下场。 他诈贿之事,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 但是在沈阳的诸多作为,黄立极其实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当看到秣兵历马,磨刀霍霍向大明的建奴,军力如此强盛的时候,黄立极年少时候那股位卑而不忘国的气性,慢慢的回到了他的身上。 当年少年郎的时候,位置卑贱不敢忘国,反倒是当了大明首辅,却忘记了当初的想法。 “黄师父说若是朝中有不听话的大臣,可以把不听话的大臣,派到沈阳去做他的副使。哈哈。”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放下。 王承恩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万岁爷,这主意不错,辽东苦寒,既然议和嘛,不听话,送到辽东去议和去就是。” 王承恩倒是看过了黄立极的奏疏,他闻到了和耿如杞一样的味道。 但是他也不好说,毕竟黄立极人还在沈阳,待黄立极回来,好好端详,再和万岁分说,更为妥当。 作为一名近侍大珰,他对任何朝臣的评价,都直接影响到了万岁对那名朝臣的看法,对此,王承恩始终保持着自己一贯谨言慎行的习惯。 “哦?”朱由检稍一琢磨,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刑部尚书的人选推举出来了吗?”朱由检放下了黄立极的奏疏,问到了刑部尚书之事。 “刑部还没有把名单送来,李国普暂时领着刑部的一应事物。这事刑部闹不明白,直接派遣一个?”王承恩小心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刑部有刑部的烂账,原来的尚书薛贞,参与到了正旦万岁巡查京师行刺案中,刑部自己内部正在稽查,查清楚,把人都翻一遍,然后才能再次确认人选。 这件事急不得。 “让他们自己在折腾一段时间,等元宵节后吧,过年也没什么事。”朱由检站起身来说道:“走,去拜年。” 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过年的时候,也是需要四处拜年。他问起刑部尚书,是因为今天行程里有六部尚书,可是这刑部没有尚书,朱由检怎么拜年? 他要跟着周婉言,先要去慈宁宫刘太妃那边请个安,然后再回到乾清宫给大明懿安皇后请个安,这个时候,往年还要等在乾清宫,等着周国丈周奎进宫。 可是今年朱由检不仅没有给周奎应该有的勋戚,按过去的规矩,周奎应该被封为嘉定伯,两百顷田和太子太师的虚职。 而周家的两个儿子,周铉按制度授指挥佥事,正千户俸,周镒按制加署都督同知的虚衔,支指挥佥事俸,子侄,周镜、周铭授散骑舍人,正千户俸。 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本身就是锦衣卫的右镇抚司的都督,按制也应该授予一定的封爵。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朱由检在册封周婉言为皇后,田秀英为贵人的时候,并未按照过去的制度恩赏,周奎和田弘遇正旦时节,也直接称病不进宫来拜年了。 大明皇帝不仁,就不能不怪他们不义。 周婉言和田秀英两个人也是一脸苦楚,这两个不省心的爹,害苦了宫里的两个姑娘。 得亏朱由检大气,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否则周婉言还好,大明皇后,国母之尊,这点事还无法怪罪皇后。 但是田秀英区区一个贵人,那是要吃挂落的,轻则夺俸,重则褫夺封号,很严重。 朱由检倒是拎得清,是两个不省心的国丈的过错,怪罪不到她们俩姑娘头上,也没有过多的责难。田秀英大过年的还哭了一场,不得不说,有些不省心的爹,是真的不省心。 田洪源前段时间还往宫里塞侍女,八九岁的姑娘,朱由检当然严词拒绝,尤其是知道那些侍女里,有一个叫陈圆圆的时候,更是避之不及。 这个女子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女主角,这等大咖,朱由检可不敢沾惹。 “万岁这是要去哪?”周婉言奇怪的问道。 车驾已经备好,朱由检居然过年第一天出宫而去,这是往年没有的安排。 “先去袁太保府上贺岁,再去寻袁太保,最后去找孙承宗和毕自严这些六部尚书拜拜年,然后去东西舍饭寺和五城养济院和西山煤局,南海子勇字营,跟流民、窑民、军卒们拜个年。”朱由检登上了车驾,说了一下今天的行程,几乎和当初巡京是一样的。 袁太保是大明太保,三公之一的太保,朱由检是要去登门贺岁的。 万历元年至万历十年期间,大明皇帝朱翊钧每到正旦就会出门到师相府、大明太师张居正府上贺岁,然后张居正就带着朱翊钧去各个阁老元辅和六部尚书门上,走一走。 张居正将这种不太光彩的笼络人心的手段,教给了朱翊钧,并且嘱咐他要擅御下之道,张居正也很擅长御下之道。 可惜,朱翊钧本人学的时候,倒是学的通透,可是张居正死后,在万历十一年之后,他再也没有出门贺岁了。 别说朱翊钧出门贺岁了,再次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出殡的时候了。 而天启皇帝朱由校本人,十分讨厌东林和这些儒学经学博士,懒得理他们,过年就把宫门一关,谁都不见,直到元宵节后才会再次打开宫门。 朱由检不嫌麻烦,笼络人心,施恩于下的手段,再多他都不嫌多,自始至终,朱由检就抱着不要皇帝的面子,也要把建奴那群野猪皮拖下水的打算。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农民军来到京师之前,把野猪皮车翻,就是朱由检最低的预期。 农民军有自己的局限性,对于成建制,已经颇具规模的建奴军事掠夺集团,农民军是无法对付如此一个成熟的体制。 朱由检要做的就是,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把属于自己的历史任务和包袱解决掉,以最小的损失交接政权。 当然朱由检在知道大明必败。 皇极殿登基,披头散发自己的高声喊着那句“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之后,在他心里,大明已经亡了。 他和袁应泰一样,做的是困兽之斗。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 他完全没有想过,若是真的把属于自己的历史任务和包袱解决掉之后,大明皇帝的权力会得到空前的膨胀,国族的构建只会进一步的稳定,整个大明帝国,朱由检就是言出法随般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他活着的时候,大明又怎么能亡?谁有会造反?造反成功的几率很小,大明的皇帝又是不世明君,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造反好玩吗?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的买卖。 但凡是有一口吃的,百姓们能活得下去,谁又会造反? 朱由检没想那么远,也没想过那么好的事,他就是小心谨慎的做好自己的皇帝工作,不辜负所有人对他的期待。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朱由检一直以来都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实实在在的在改变着大明这个世界。 既然朱翊钧万历初年做了,朱由检也不是开先河。 他开的先河倒是去给百姓拜年,去给窑民贺岁,去军营探看,这都是过去皇帝从来不会做的事。 但是朱由检完全没有这个心理负担,他带着周婉言就去了袁太保的府上。 袁可立往年过年都是别人给他磕头,皇帝突然到访,袁可立呆呆的喝着茶,差点把茶叶都给吃了。 这是出门迎?还是出门迎?还是出门迎? 袁可立琢磨了下,一拍自己的太师椅,站了起来,就来到了大门前,恭候大明皇帝。 他可是太保,按照职位来讲,和过去的惯例而言,他是不用出门迎接的。 但是袁可立清楚,他这个太保,可不是张居正那个太师,张居正是师相,他只是万岁爷的军事顾问,他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清楚的。 “参见万岁,万岁永泰万安。”袁可立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给人拜过年了,他可没啥拜年词,这一时半会儿也没准备,自然说不出什么锦绣文章。 恰好,大明皇帝也不愿意听东林那帮腐儒们的锦绣文章,在朱由检看来,恶臭无比。 朱由检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行程之后,袁可立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应该再去国子监看看,还有商行,开春要打仗,这花销无度,耿如杞在山西的法子,挺好的。” “哦?”朱由检才想起来,耿如杞在大同府借钱不还也就罢了,还把人家晋商十大家一锅烩了。 真正的老赖,是欠了别人的钱,还把别人满门都给送进了监牢里。 朱由检一直担心山西炸胡,也担心耿如杞压着民情不报,还派出了田尔耕去太原抓晋王,其实也是有让田尔耕探查民意和民情的打算。 耿如杞作为刚从诏狱出来的山西巡抚,对大明朝廷有所忌惮,在朱由检看来,完全是合理的,他也在心里允许了耿如杞有所瞒报。 但是此时袁可立居然说耿如杞的法子可行。 “昨日田都督赶在正旦大朝会的时候回京,路上风雪比较大,路途遥远,这将将赶上,可担心打扰了万岁的正旦大朝会,他就只是到了兵部和锦衣卫左镇抚司,把晋王送进了诏狱里,今天早上他登门贺岁,臣和他聊了很久。”袁可立笑着说道。 朱由检点头问道:“田尔耕怎么说?” 袁可立无奈的说道:“田都督说,山西全境,普天同庆,四处都是烟火味儿,百姓们点的鞭炮弄了不少的火灾,大同、忻州、太原、晋中等地的火夫,今年过年都忙得头昏眼花的,四处救火,各知府都派人出去禁放鞭炮,也不管用。” “田都督说,李自成还去他府上送了份年礼,虽然不厚重,但也是这些年锦衣卫这个衙门口有人送年礼了。” 朱由检虽然有些不理解为何百姓们普天同庆,但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李自成为何送年礼?” 王承恩接话说道:“万岁爷,这事臣知道一些,上次万岁爷说的那个逼张老汉吃驴粪的乡绅,牵扯到了这十家商贾,耿如杞直接知会了陕西巡抚杨鹤,杨鹤把人一道送到了太原,让田尔耕带回了京师,毕竟苦主在京师。” 朱由检更加不解的问道:“那张老汉不是有个小孙子吗?怎么苦主在京师呢?李自成吗?” “张老汉那个小孙子也死了,张老汉家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李自成跟着张老汉去蜀中行商,知道此事,若是告状,自然是要李自成去告,所以提领进京了。”王承恩解释了下万岁不理解的地方。 民不告官不究是大明的传统。 确切的说,也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之一,毕竟这天下不平事何其多,就是海瑞这样的人,也是管不过来的。 牵扯山西十大商贾向建奴走私火炮、硝石等物,那名乡绅最后的处罚也可能只是发配矿奴,毕竟不是主谋,但是李自成这是凶杀案,性质可不一样。 一个走私案,一个凶杀案,最后的量刑会大大不同。 “怪不得山西全境,普天同庆。”朱由检知道了张老汉的后续之后,才算是彻底理解了,为何山西全境,普天同庆了。 大明现在一些商贾,和朱由检印象里的那些想着法赚钱的商贾可不一样。 唯利是图其实也正常,商人嘛,挣钱不寒碜。 但是现在大明的一些商贾,他们现在更像是范文程,他们在建奴下注,谋的何止是钱? 他们是谋国。 晋商十大家里有八大家最后都被清廷封为了内务府,那可是顺治元年,小福临刚入关的时候,这就是投资与回报。 显然,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晋商的投资是极其成功的,但是朱由检从牢里把耿如杞放了出来,耿如杞直接杀疯了,他们在建奴身上的下注,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何不食肉糜 朱由检带着六部尚书和阁老们,走了一天之后,再次来到了南海子的军营。 魏珰之前组织的净军就是在南海子,而魏珰死后,净军由涂文辅率领,现在有三千在西山驻扎,而剩余近万的净军都充作了内侍。 本身净军就是持短兵,春秋大阅操练演武的仪仗队,战斗力也就比流民强一些,而废弃的军营,现在被废物利用了起来。 上次朱由检让王承恩立的碑文,王承恩早就弄好了,让朱由检意外的是,这石碑从选材到雕刻再到立下,都是由京城的一家姓刘的商行资助,完全没有让内帑出钱。 而且这个刘姓的巨贾,并没有要求资助立碑署名,只是听说了此事,就上赶着给内帑投献来了。 这刘姓巨贾还为此损失了几笔买卖,但是人家乐意给大明皇帝送钱,也没人能拦得住。 有的商贾,做着做着就做成了通敌卖国,唯利是图的小人,有些商贾,并不因为自己卑贱的身份,而忘记国家的忧愁。 所以晋商的这些行为,完完全全是他们个人的行径,而并非大明的商贾都是如此。 “愿英魂长眠。”朱由检在石碑之前上了一炷香,在军营巡视了一圈,问了问未曾归家的军卒的近况。 腾骧、武骧左右卫军,是大明皇帝亲军中的二十六卫中的四卫之军。 大明亲军在洪武年间共计十二卫,被称之为上十二卫,锦衣卫是上十二卫之首,而张维贤提领的金吾左右中三卫,是中军都督府之首。 经过多年的扩充,京营扩充到了二十六卫,而这二十六卫军,共计四十余万人的人员编制,被称之为京营。 九边军队是戍边军队,轻易不可调动,京营是大明的主要机动部队,也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 当然,这部分的精锐,在土木堡之变中,损失殆尽。 从正统十四年,朱祁镇亲率二十五万大军,亲征蒙兀也先王子,而在作战不利,收到密报撤退途中,退到土木堡之后,被早已在土木堡附近蹲点设伏长达一个月之久的瓦剌军阿剌知院部突袭。 大明京营精锐尽数损失,大明皇帝被俘。 朱祁镇对这次的亲征作战失利负有主要责任,而且被俘之后,在大同、宣府、京师三次敲门,也得了一个叩门天子的雅号,被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和笔正曲笔们编排。 但是土木堡的位置在哪里? 土木堡在怀来县,隶属于京畿顺天府,瓦刺军阿剌知院部在怀来县埋伏长达月余的时间,京师从上到下大小官员共计千余人,居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消息。 甚至连百姓们都知道那边有西虏埋伏,可是京师的官吏体系,从上到下,却单纯以为小股流匪。 而这一切的罪责都归到了朱祁镇身边的太监王振身上。 当然朱祁镇是主要责任人是绝对的,轻敌大意,叩门失节,夺门之后,杀掉了一大批土木堡之变中,稳定国政的国之柱石的臣子,这个大明皇帝的地板砖他朱祁镇,是当定了。 但是,京师守备松弛,北方边防松弛被破坏,被瓦刺和蒙兀联军联手渗透,是北方边防废弛的结果和体现罢了。 北方边防废弛的原因呢?却很少有人谈起。 说起土木堡就是明英宗朱祁镇,叩门天子,大太监王振祸国殃民,谗言媚上。 说起大明的臣子们,于谦作为牌面,作为那个时代的代表被推了出来,代表了官吏体系的成功。 但是除了于谦冒着被砍头的危险,立了朱祁钰,调动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和南京沿海的备倭军,江北和北京各府的运粮军驰援京师勤王。 其他的朝臣们,其实多数都是高喊着移京,带着一家老小,几车几车的财货和几房姨太太们南下南京去了。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在那个时代里,牛的是于谦和他身边那群舍身为国之人,而不是官吏集团。 当然,于谦和他身边那群人,在夺门之变后,也被朱祁镇全部斩首。 毕竟当初我皇帝敲门你不开,不杀你于谦,我朱祁镇怎么从太上皇再变成皇帝? 什么是求荣得辱?这就是求荣得辱。 于谦之后,大明朝又出了一个张居正,已经是大明的天幸了。 于谦死后,大明的兵制改革彻底走入了死胡同。 在于谦领兵部尚书之时,除锦衣卫,与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之外,亲军二十六卫的其余各卫已混同于京营普通部队。 虽然名目未改,但已改为由兵部管理,不再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禁卫军,在行政、人事、薪饷等方面受制于文官,而非由皇帝亲自统领管理。 本来于谦的计划是,将大明的军户制度,逐渐向着募兵制的改变,而这个募兵制的改革,一直到戚继光出现,平倭之后,在蓟门才开始了实施,完成这个转变。 而戚家军最后的荣光,都跟随袁应泰,留在了沈阳城孤立无援的那座镇远楼下。 在萨尔浒之战、广宁之战后,大明军陷入了孙承宗所言【无兵可遣,无将可调】的尴尬局面,唯有一只机动部队,也就是关宁铁骑,也脱离了大明朝堂的掌控。 而这种脱离,是非常全面的脱离,大明皇帝想要趁着沈阳空虚,攻打广宁的计划,都无法推行,因为广宁拿回来,不符合关宁军的利益。 朱由检叹气的看着勇字营的军营,这唯一属于自己的亲军,还在组建的状态,要形成战斗力,至少要两年的时间。 而这段时间,朱由检面对建奴,做不得军事行动,唯有各种外交手段,阻拦建奴南下扣关的步伐。 被动挨打的局面很不好受,朱由检心里苦,但是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在军营里四处查看着。 前段时间,因为糠窝头之事,弄的勇字营出了结石之症,让孙传庭的脸面不太好看,但是勇字营的士气还很旺盛。 “去天雄军看看。”朱由检临时加了行程,他依旧没有去商行的打算。 黄台吉真的打到北京城,别说商行,他这个大明皇帝都得上前线拼命去,商行那点钱帛,根本不值得朱由检走一趟。 国家紧急状态的勤王令,早就拟好了,战时状态,一切以胜利为目的,战争从来都是赢家通吃的赌局。 卢象升也没想到大明皇帝大过年不在暖阁里待着,等待朝臣们的朝贺,踩着风雪来到了他天雄军的营地。 如果说勇字营还有糠窝头管饱,天雄军连糠窝头都不能管饱,大过年的依旧是一碗稀粥,两根咸菜,军卒们都是面带着菜色。 朱由检大为不解,带着几分怒气的问道:“建斗,朕不是给了你一百万两作为陕西平定民乱费用吗?为何军将们都这个模样?上次来是这样,这次来,依旧如此!若非你也是这个样子,朕定要治你的罪。” 天雄军的士气很旺盛,大明皇帝来了,都是远远的围观,面带几分急切和激动的看着年轻的天子,大胆点的甚至还会挥挥手。 朱由检十分不理解,他皇帝什么时候差过饿兵? 这孙传庭那边还能用不打仗军食稍差来说,卢象升这明年就要奔赴陕西平定民乱了,这一堆饥兵,能打什么仗?! 卢象升略微有些尴尬,他哪里知道皇帝今天突然到他这军营来探看,没什么准备,他讪笑着说道:“专款专用,那是陕西各军镇这十几年的欠俸,臣哪里敢擅自挪用?臣还是用的万岁给的粮食,前段时间沈家不是进京送粮吗?那蠎二也送了粮,这户部就把粮饷给送来了,够用。” “臣与军卒同寝同食,军卒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同寝同食,这事朕是知道的,上次也说到了,可是这饿成什么样了。”朱由检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疑惑了,而是带着几分怒气的问道。 卢象升在逃避问题。 卢象升的确是在逃避问题,他有几分求助的看向了袁可立袁军门和孙承宗孙尚书,希望这两位为自己说上那么一两句。 孙承宗很滑,卢象升和他非亲非故,他老神在在的一言不发,全当没看到卢象升的神情。 卢象升作为东林出身,过年的时候,连份年礼都没送到孙承宗的府上,孙承宗心里能没点火气? 他孙承宗当然不缺卢象升这点年礼,但他要的是心意,卢象升作为大明冉冉升起的新的将星,能够到他府上走一走,此时孙承宗一定会说话。 袁可立其实也不好说话,他是太保,他的一些话,直接决定了大明皇帝的很多决策,大明用粮食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朱由检看着他们眼神交流,气不打一处来,一甩袖子,说道:“一个个都学会用眼睛说话了是吧!看什么看!建斗你来说!为何天雄军卒,都是面带菜色!” 卢象升看到大明皇帝发怒,也终于是绷不住了,俯首说道:“其实万岁,天雄军士气如此旺盛,是因为此时他们的日子,比过去要好数倍了。很多军卒都说上了阵,那是要下死力的。” 朱由检一愣,这算是个什么理由,不过朱由检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为什么孙承宗袁可立一言不发! 他学了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朱由检后世的记忆里,那是鼎盛的时代,减肥是风尚,稍微有点小肚子,那就是亚健康。 这一辈子的记忆里,朱由检做信王的时候,日子的确是紧巴巴的,但是怎么说也是大明的一品亲王,而且尚未就藩的亲王,地位格外的尊崇,不会让他和他身边的人饿肚子。 他问天雄军为何也吃不起饭,其实和那晋惠帝,没什么两样,所以孙承宗和袁可立才不愿意担责,为卢象升说情。 弄清楚了之后,朱由检也只能摇头,只要给一口吃的,大明的百姓就愿意效死奉忠。 但是最后大明朝还是被百姓们打到了北京城,就是大明从上到下,连口吃的都不给。 天雄军是乡勇,这种军队其实非常难以管理,拉帮结派是乡勇里最常见的事,如此旺盛的士气,那显然很满意卢象升的待遇,朱由检属实属于想多了。 同样的情形,却是不一样的感悟。 “逢年过节的,怎么说也要有荤腥才是。”朱由检略微有些悻悻的说道。 卢象升看着大明皇帝不再嗔怒,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可是天子之怒,那是要血流漂杵的。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化解了? 大明皇帝也太好说话了吧! 卢象升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这个年轻的天子倒是蛮有趣的。 这要是让钱谦益和倪元璐知道了卢象升居然觉得大明皇帝好说话,他们能把镇纸给吃了! “晚上那顿,准备了大葱肥肥肉馅的饺子,一人二十四个,一个半两。”卢象升回答着万岁的问题。 朱由检不住的点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继续漫步在天雄军的军营,相比较勇字营,天雄军更加热闹些,过年并非操练,除了斥候和必要的警戒军以外,其余的军营里都是喜气洋洋。 朱由检带着重臣将整个天雄军转了一圈,的确如卢象升所言,士气旺盛,可战之军。 就是人少了点,只有不到两万。 “大明的百姓和军卒都很容易满足,他们求的很小很小很小,但是这一点很小很小的需求,朕都无法满足,这是朕的罪责。”朱由检忽然驻足,对着王承恩说道:“把这句话记下来,但凡是朕稍有奢靡之风,王伴伴就提醒下朕。” 王承恩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早就把这话丢到了脑后,眼下的万岁爷手里握着百万两银子,但是宫里过年,也和普通人家一般,下了顿饺子了事,连历年过年要唱的戏都给省了。 慈宁宫的刘太妃还差人问了这事,弄的王承恩好一顿解释,以先帝未曾下葬为由给敷衍了过去。 张嫣也表示过年,宫里用度不是很紧,其实可以热闹一下,请一些艺人进宫。 都被万岁爷否了,这还不节俭? 什么叫做稍起奢靡之风,就要时刻提点,万岁爷在宫里过的日子,还不如当年做信王的时候爽利,那时候万岁爷意气风发,偶尔还会在诗会、仙会上露两手,虽然出手不算阔绰,但好歹也是声色犬马的日子。 这当了皇帝,整日与案牍为伍,张口闭口都是国政,别说风月了,连周婉言和田秀英白天见万岁爷一面都是难上加难。 连基本的话本和戏曲都没办过一次,万岁爷这么活,太累了。 这么继续下去,迟早要出事,张弛有度,否则万岁爷万一哪天倦怠了,更加麻烦。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四川狼骑 朱由检再次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惨淡的冬日在天边眷恋着,映出了火烧云之景象,天空空在夕阳的映照下被整个渲染成红色,犹如下方有一个正在喷发的火山口,令人炫目。 火烧云通常出现在夏季,尤其是雷雨天气之后,日落时分就会如此,红彤彤的火烧云,一片火红,多数情况下,都预示着天气变暖,雨量充沛,万物蓬勃,生长繁茂。 “那些笔正们,又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词来。”朱由检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就是一阵蹙眉,大明的官吏们十分善于利用天象来借题发挥。 成化七年,明宪宗皇帝命令户部尚书杨鼎,工部侍郎乔毅,勘察通惠河堵塞的详细情况,而杨鼎、乔毅、袁佑等人并非吃干饭的,通惠河的情况当时也还没有那么多的黑眚,打开三里河,通惠河就通了。 明宪宗皇帝和杨鼎都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大事,就下令调拨京营官军九万余名,准备疏通通惠河,马上就出现了【彗见天田,光芒西指】。 朝臣们立刻群起而攻之,明宪宗皇帝最终只能收回成命,敕谕群臣【痛自修省】,自省【时政得失,生民利病,内外军民困于水旱已极,创造寺庙塔庙等不急之役,皆宜停罢】,最终通惠河到了修仙大帝嘉靖皇帝才算是修通了。 朱由检对于不应该出现在立春的火烧云,不知道朝臣们又会放出什么妖风来。 “万岁爷何必忧心,黄立极那边还缺个副使。”王承恩乐呵呵的看着天边的火烧云。 春雨贵如油,大明皇帝改元的第一天,天边的火烧云预示着一整年的雨水充沛,这对干旱了十多年的京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每年春天大风起,则尘土万里,如同沙龙一样席卷京师,固然有大明官署以及内廷用柴薪,导致植被减少,但是和这十几年的干旱也有莫大的关系。 这改元第一天就出现了火烧云,不管朝臣们用哪种天象来攻讦皇帝,到最后,老天爷下雨,就是好事一桩。 朱由检回到了乾清宫内,处理着几件公务,这也是改元的第一天,大明皇帝问政,多数都是走个形势,皇帝表示勤政之举。 而这次的几件事都是小事,朱由检手里有两本一模一样的奏疏,这是一份很普通的贺表,不过上书之人,却不普通。 乃是秦玉良,大明四川女将军宣抚使司掌印女官。 秦玉良,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作为王朝名将被单独立传记载到正史,将相列传里的巾帼英雄,而非列女传之中。 都说大明是一个思想高度禁锢,低效而保守,封闭的小农王朝,而这种王朝,就注定无法大气,朱程理学高度发展,女子裹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是朱由检所有见到的,却并非如此。 大明的妒妇文化已经到了猖獗的地步,别说民间,也不说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就是他这个皇帝都不能幸免。周婉言有时候疯起来,连嫂子的醋都吃,更别提田秀英的醋了。 而女子出门读书,徐光启坐下却有女弟子,而且各学馆并不拒绝女子入学。 而在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年间,秦良玉作为女子,不是被封为了诰命夫人,而是直接掌印四川宣抚司。 这在历史上,也是唯一一例。 就这,还有人骂我大明暮气沉沉?低效、保守? 朱由检不由的想到了二十一世纪,还在冠夫姓的漂亮国的第一夫人们。 在皿煮的灯塔,世界的指路明灯,人人向往的漂亮国,嫁人是需要改为夫姓的。 平日里不是正式的场合,朱由检对周婉言的称呼都是婉儿。 在国书里,都是大明皇后或者国母,周婉言也不是朱门周氏,就第一夫人姓氏问题上,大明王朝已经在崇祯元年,领先了二十一世纪的漂亮国了。 “朝鲜使臣黄中允,上个月见到秦良玉时,上书曰马门秦氏,朕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说得是秦良玉。”朱由检放下了奏疏,这算是一个小细节。 大明在女权这件事上,依旧走在世界的前列,朝臣们对秦朗与的称呼,都是大明四川女将军宣抚使司掌印女官秦良玉,直呼其名。 而不是马门秦氏,所以朝鲜使臣黄中允的措辞,让朱由检想了半天,才知道是谁。 秦良玉的丈夫是马千乘,乃是汉时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人,而马千乘也世袭了石砫宣慰使(土司),万历四十一年,马千乘冤死狱中,秦良玉就接过了马千乘的职位至今。 万历四十八年,建奴拿下了萨尔浒大捷,高歌猛进,又在天启初年,就在沈阳打败了袁应泰,戚家军最后的余光也消失在了沈阳的城头,那是秦良玉第一次独立率领白杆兵,出现在大明的历史长河里。 而一出现,就是浑河血战,秦良玉的兄长,秦邦屏战死沙场,是役,大明歼敌建奴千余人。 但是浑河血战的功劳,却成为了一个香饽饽。 秦良玉在朝中可没啥后台,也没人为她说话,要不是当时的兵部尚书张鹤鸣仗义执言,秦良玉的功劳和战死沙场的秦邦屏的功劳,都会被瓜分。 而秦良玉获得了二品官服,一直代理马千乘的职位,算是在大明的朝堂上盖了戳,转了正,这四川宣抚使司掌印女官,就给了秦良玉。 秋毫无犯秦良玉,是白杆狼骑从四川至山海关这万里路,留下的美名。 天启元年九月初,秦良玉受封之后,带着兄长的遗骨回到了四川,但是秦良玉还接到了兵部的命令,组建三千乡勇,赶赴山海关,而这三千乡勇,就是孙承宗组建关宁铁骑那三千四川狼骑。 他手里这两封一模一样的奏疏,一封是封从四川宣抚使司来的奏疏,得益于大明发达的驿站系统,并没有丢失,出现在了朱由检的御案之前。 而另一封是由守备秦民屏代为上奏。 秦良玉的弟弟,秦民屏,也是当年浑河血战的当事人,在天启元年九月,秦良玉回川的时候,并没有一起回去,而是留在了京师之内,领守备之职。 在天启年间,秦良玉就已经清楚的感觉到了建奴的狼子野心,也已经清楚了朝堂这潭水到底有多么的浑浊,秦良玉作为女官本身就有自己的职业劣势,处处受到歧视不说,还因为土司掌印的关系,也会被皇帝所猜忌。 而天启三年,秦良玉陈情奏疏就抱怨过有臣子,离间君臣将领之间的关系。 【行间诸将,未睹贼面,攘臂夸张,及乎对垒,闻风先遁。败于贼者,唯恐人之胜;怯于贼者,唯恐人之强。如总兵李维新,渡河一战,败衄归营,反闭门拒臣,不容一见。以六尺躯须眉男子,忌一巾帼妇人,静夜思之,亦当愧死。】 秦良玉直接在给皇帝的奏疏里说到了某些人嫉妒女人,夜里该羞愧而死,不得不说,这种直接咒人死的奏疏,十分大胆了。 而天启皇帝闻之大笑,让总兵李维新,给秦玉良送了封致歉的信给秦良玉,算是把这件事给了结了。 秦良玉从来都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她的丈夫马千乘就是被秦良玉抢到手的。 渡河开江秦良玉,是个大气的人。 朱由检笑着合上了两本奏疏,这两本只是贺表的奏疏,被朱由检郑重的放在了书架之上,而不是扔到垃圾桶里。 “万岁爷,四川狼骑战力,实在是不敢恭维。”王承恩看着大明皇帝如此郑重,小心的说了一句。 “朕知道。”朱由检满不在意的点了点头,这也是川军的老传统了。 从秦朝时候十日平川起,四川的军队就一个特点,内战外行,外战内行,对外战战绩,川军两千年历史中,都是彪炳史册。 一座钓鱼城,驰骋亚欧大陆四十余国,打到泰西的蒙哥来到了川地钓鱼城下,碰了满头包,最后还死在了川蜀。而钓鱼城的抵抗,持续了三十六年之久。 南宋的太后带着小皇帝都到了大都,钓鱼城还在“负隅抵抗”,若非大厦已经倾覆,钓鱼城的传奇还将延续。 钓鱼城守将、合州安抚使王立,以不可屠城为条件终止抵抗,开城降元,守军三十余名将领拒不投降,自刎殉国。 最终王立本人也在反元复宋的大业中,被忽必烈赐死。 而反元复宋的大业,最终由朱由检完成,毕竟朱由检是韩宋的吴王,也是在龙凤七年,受了韩宋册封的吴国公,而龙凤十年,朱元璋升为了吴王。 至于小明王韩林儿在瓜州沉江之事,大明朝是无人敢提起的。至于后世评说,那现在是朱明天下,是没人说这件事是朱元璋授意的。 川军内战外行,外战内行,也是老传统了。 这种战力堪忧,表现为对内唯唯诺诺,对外重拳出击,从来不做门内横鬼,朱由检不用王承恩提醒,自然知晓。 秦良玉六十三岁高龄,亲率三万大军与张献忠在夔州大战,最终不敌,退回土司,再无复川的可能。 当然秦良玉死后,张献忠成都斩妻儿誓要抗清,就是后话了。 三千人能把建奴杀的丢盔弃甲,三万狼骑被却农民军打的溃不成军,这就是典型的川军风格。 “边陲无事,秦氏奋其勇略,著绩戎行,秦家或捐躯力战,或身膏原野,可谓无忝爪牙之任矣,朕意恩封,加授官爵,王伴伴你意如何?”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 王承恩犹豫的说道:“秦良玉的儿子马祥麟天启元年十六,现在也该加冠了,万岁爷,若是恩封,还是以马祥麟为加官进爵更加妥当些。” “马祥麟不是而立之年吗?怎么才加冠之岁?”朱由检有些疑惑,在他印象里,天启元年,马祥麟就已经随母亲秦良玉征战塞外了。 这么小? “当时才十六岁的马祥麟也是一员猛将,军中常呼其为赵子龙,小马超,不过浑河血战,马祥麟被流矢射中了一只眼睛,大家都叫他独目马是也。”王承恩小心的奏对着,尽量将自己的表述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立场上,方便大明皇帝圣裁。 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那朕恩封马祥麟,是不是可以让秦家在土司再弄一批狼骑?大明眼下缺人呀。” 王承恩这才了解到了大明皇帝的想法,原来是盯上了四川土司的悍卒。 他俯首说道:“万岁爷,秦家专办蜀贼,白杆兵出川,川蜀不稳,臣以为,还是以大同、宣府,山外九州征兵最为合适,北境和南境水土不一,狼骑至山海关,虽悍勇,但易损。臣以为还是留在蜀中为佳,山西、宣府的老西们,其实很能打。” “臣乃宦官,所言之事都是但凭心意,万岁爷还是得问问孙帝师和袁军门更为妥当。” 其实王承恩也是解释了下为何川军内战不行的原因,精锐都出了川。 朱由检点了点头,这件事回头议一议,再做决定。 “老西们都是耿如杞的人呀。”朱由检叹气的说道。 关宁军尾大不掉,大同宣府军,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崇祯二年己巳之变中,除耿如杞外,大同宣府,无一人勤王。 王承恩面色大骇不已,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万岁爷对耿如杞忌惮如此之深,连征兵都要考虑耿如杞有可能阻拦。 王承恩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万岁爷始终对耿如杞抱有戒心,这让王承恩非常不理解,他都不知道万岁爷的心结到底哪里来的。 一个忠勇的臣子,连身后名都肯舍弃,尽心了却君王天下事的臣子,怎么就不受皇帝待见呢? 倪元璐、钱谦益这等沽名钓誉之辈也就算了,怎么办实事的耿如杞也一个待遇? 朱由检为何对耿如杞抱有戒心? 因为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大明并未施恩于耿如杞,甚至多有苛待,五毒之刑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受得住,经受了这么多身体的折磨,在朱由检眼里,耿如杞的种种行为,更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忠心,来保护自己的行动,而非尽忠奉国之举。 这就是朱由检的心结,连王承恩都不了解的心结所在。 在王承恩看来极其正常的耿如杞,在朱由检看来十分的不正常,大明朝哪来的忠君爱国的臣子呀! 天子多疑。 此时的黄立极也有点不正常,他正在张牙舞爪的在驿所里发疯,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干什么。 “黄师父,这是乐疯了?”吴孟明继续磨着他那把刀,看着张牙舞爪的黄立极,直摇头。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回魂和失魂 “一个个都疯了。”吴孟明直摇头,他在想办法忽悠柳絮儿,能不能刺杀代善,结果被黄立极阻止了。 “今天代善出门了!他过年巡视八旗军营,不仅仅是上三旗,是八旗!”黄立极继续发着癫疯,笑着说道。 “没带小奴酋,他自己去的!哈哈!” “却说那小奴酋,脸色煞黄,狂风横雨且相饶,又恐有彩云迎去。牵破少年心情,无计为长主。呛嘚隆冬呛,嘚!” “自古那英雄呐,难,过美人关啊。” 吴孟明连磨刀都停下了,目瞪口呆的看着黄立极,至于这么高兴吗?这都摇头晃脑的唱上了? 而且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都串词了。 黄立极非常的高兴,代善这个大贝勒视察八旗营,却没有和黄立极一起去,而是自己一个人前往。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对于想看兄弟阋墙大戏的黄立极而言,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吗? 黄台吉掌管的正白旗并非上三旗,此时的上三旗,还是镶黄旗、正黄旗、正蓝旗,执掌的信物,其实就是褚英的那根带着海东青翎羽的帽子铁。 但是这件信物,却并非官方认定的信物,而是一种墨守成规,大家认定的潜规则。 那块帽子铁本身没什么意义,但是八旗认这个信物,那就是王命旗牌。 大明的世界一直是虎符鱼符为主,而在建奴还没有形成这样的制度,错非代善把那帽子铁交出来,否则建奴的兵制就一直处于这种落后的认人不认令的调遣制度。 黄立极万万没想到,仅仅是一个柳絮儿,代善就有如此大的改变。 此时的代善和各旗主的贝勒们在雪原上放鹰。 熬鹰是个辛苦的活儿,刚抓回来的野鹰野性不减,桀骜不驯,稍有不慎鹰主都要被啄上几口,而熬鹰就让抓到的野鹰,连续几日不睡觉,彻底把鹰的野性熬去。 这仅仅是开始,任何一只驯鹰,都需要精心喂养、细心关照,为鹰做皮绊、制眼罩,每天放飞、按时调驯,而放鹰也是建奴们冬日里一项极为重要的活动。 “大贝勒,清丈之事,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了吗?”阿敏有些心焦的问道。 若问四大贝勒府,大贝勒代善府中养的包衣,货与辽西最多的话,那么二贝勒阿敏,就是往东江贩粮的主要途径。 三尊佛,家家都有货粮的途径。 建州,后金汗国其实非常缺粮,路有冻死饿殍不计其数,但是多数饿死的都是原来的辽民,在黄台吉搞得编民分居例之前,他们冻死还是饿死,后金汗国的贝勒们从不关心。 但是眼下后金汗国越来越强盛,入主中原的野心也逐渐的膨胀,而牧民这一重要的职能,他们也终于想了起来。 缺粮还往外卖粮食,可不是什么孤例。 这里面的逻辑,正是因为要往外卖粮食,才导致了大范围的缺少粮食,而这一现象,也被范文程留意到,编民分居例,旨在解决这些问题。 “没有。”代善仰头看着天空翱翔的雄鹰十分生硬的回答着。 编民分居例是国策,岂止三两句话能够阻拦,他自己都把包衣除籍了,其余的贝勒府不识趣,就不能怪他无情无义了。 他已经有几年没有参加这样的冬猎,甚至连他养的那头海东青,已经不认识他了,刚一见,海东青还要啄他,代善一把扭断了畜生的脖子。 “遛鸟、喝茶、斗蛐蛐、斗鸡、斗犬、赌钱、抽烟,现在的上三旗还稍微好些,但是下五旗还有雄军之相吗?”代善的声音极度冰冷的训斥着。 按照往年的惯例,代善在正月十五之前,是不会打开府门,一来为了避嫌,二来躲个清静。 每到代善关闭府门,八旗军就放假了一样,可劲儿的造作,平日里代善看着,他们不敢造次,代善都闭门不出,还不可劲儿的折腾? 但是今年正旦,代善突然出现在了八旗军营,弄的上下都是一片惶惶,代善也看到了他心目中战无不胜的八旗军的另外一副模样。 各个贝勒们脸色大变,略微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老奴酋活着的时候,这些行径但凡是发现,少则十军棍,重则四十杖刑,军营重地,哪里容许如此胡闹? 可是这短短几年的时间,八旗人还是那些人,但是精气神已经大不如前。 “今年征朝鲜,区区朝鲜,军不过三万余,哪怕是算上毛文龙那两万山匪,也不足五万,我八旗倾巢而动,足足十余万,却打了整整四个月,整个路上虽说势如破竹,节节大胜,可是其战力,你们都不清楚吗?” “今秋严令整顿军纪,当我代善言之无物?!” 代善的脸色愈加冷漠,对着八旗主呵斥起来。他因为帽子铁这个忌讳,其实也很少过多的过问其余旗主之事,自扫门前雪,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站出来,说上两句了。 再这样下去,还用大明平辽吗?他们自己就得把的祖业给败了。 “冬训吧,某在此看着。”代善负手而立,忽然听到了一声鹰啼鸣,眉头紧蹙,随手拿起了侍从的弓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正在翱翔的海东青应声而落。其余驯鹰惊恐的散了去,越飞越远。 “军营不得养鹰、不得聚赌,杖二十。”代善对着各个旗主说道。 阿敏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总觉得代善今天比往常要古怪的多!往些时候,这些事,大贝勒看见,也顶多摇摇头,怒其不争,但是不会如此严苛的对待他们,但是今天,他仿若是看到了当年那个领着嗣位,雄心勃勃要做雄主的代善。 发生了什么? 阿敏不清楚,阿敏的父亲是舒尔哈齐,努尔哈赤的弟弟。 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是侄叔关系。 而且老奴酋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是极力反对建州女直攻明,这种反战在当时是极度危险的。 阿敏并非黄台吉和代善的兄弟,而是堂兄弟的关系,他并不清楚,代善府上多了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像极了当初代善手刃的继妻。 阿敏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大喜过望! “谨遵大贝勒吩咐。”阿敏带头喊着,他其实不喜欢黄台吉,心眼太小,不能容人。 论战功不如代善,论民望不如代善,论能力更是远不及代善,就因为一个叶赫老女的母亲,却继承了汗位。 阿敏不服,诸贝勒更是不服,之前代善不言语,闭门谢客,他们也自己没注意,但是现在代善既然肯出门了,那自然一切都好。 至于苛刻? 他们从黑水白土之地打到了沈阳,那时候老奴酋动辄打骂,鞭笞,偶尔还会亲自杀人,狠起来连自己儿子都杀得的老奴酋,什么做不得?军卒们早就习惯了。 建奴八旗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不断带领他们打家劫舍,拿下一个有一个胜利的建奴主,而不是黄台吉这样,打个朝鲜,精锐尽出,到最后就弄了个兄弟之国的约定,而今冬十一月时候,朝鲜王绫阳君还爽约了。 比起朝鲜,建奴们更想入关,看看那锦绣河山,而不是听那些商贾们人云亦云。 谁能带他们入关,谁说话就算数。 显然代善可以,黄台吉,不行。 朱由检在忙着回复贺表这种无聊的工作,黄台吉待在大政殿上思考人生,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和代善掰手腕,眼下代善巡查军营,他只能两个眼睛一闭,把耳朵捂住,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黄立极忙着唱戏,吴孟明忙着磨刀,范文程此时也是异常的忙碌,他来到了驿站,要冒着生命危险见一见黄立极。 但是吴孟明在,他肯定还没开口,就被吴孟明给剁了。 在城门前,范文程涮了吴孟明一把,吴孟明这个时候,怕是早就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吴孟明去了没?”范文程躲在驿站的角落里,他让尚虞备用处的一个彍骑,去驿站递了假消息,说范文程正在赶往八旗军营,劝大贝勒回府。 吴孟明知道范文程离开了诏狱的范围,还不快马加鞭的去? 支开了吴孟明,范文程才能进这驿所。 “范相公,还没有。”一个建奴小心的回答着,吴孟明把刀磨的很快,但是却迟迟没出驿站,想来是发现了异常。 范文程挠头的看着偌大的驿所,最终,并没有走进去。 说到底,他为建奴尽忠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元辅高风,但是为建奴效死,还是敬谢不敏了。 柳絮儿杀不得,杀了代善估计要发疯。 柳絮儿留不得,否则兄弟阋墙的戏码必定上演,而且现在这个趋势也越来越明显了。 那柳絮儿的处理,其实黄立极把这侍妾从代善手里要回来,是最好的法子。 范文程准备了很多的招数,大明的明公的弱点,黄立极该有的都有,贪财好色,黄立极甚至还多了一样,那就是恋权。 黄立极是一个很好说服和腐化的大明宰辅,只要礼足够的厚重,黄立极在大利面前,肯定会先顾着自己,而忘记了大明天下。 范文程准备了厚礼,可惜吴孟明似乎识破了自己的伎俩,并没有离开驿所,让他有些悻悻,只能离开。 黄立极站在驿站的二楼看着远去的范文程,笑着对吴孟明说道:“你看,我说的对吧,我猜他就在楼下躲着,想支开你,他范文程什么货色,去劝代善回府?” 黄立极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怕自己动心。 所以,他看穿了范文程的把戏之后,干脆连范文程见都不见,省的自己面对范文程许下的厚礼动心,和范文程这种人打交道,任何占便宜的事,都是吃亏。 黄立极很贪很贪,他自己怕,干脆就拉着圣命在身的吴孟明当挡箭牌,范文程想行贿,那得当着吴孟明的面儿。 “他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呸,腌臜货。”黄立极看着范文程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恨恨的说道:“跟这种人说一句话,都让祖宗蒙羞!什么狗屁的范仲淹后人,范文正要是知道,还不得气的活过来!” “斯文,黄师父,斯文些,恁是读书人,怎么净说些粗话哩。”吴孟明总觉得黄立极现在有点癫狂,说话哪里有当初读书人的温文尔雅? 比他这个粗人还粗俗。 “和他还有什么好话讲?你还武夫呢?这种人不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吗?”黄立极指着范文程的背影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吴孟明,这个日夜磨刀要杀范文程吴孟明,此时居然让他斯文? “算了,我不说了,你这几天不对劲,过了这段时间不疯魔了,大约就好了。”吴孟明略微有些头疼的拍了拍脑阔,自己的话,也不知道哪里触碰了黄立极,黄立极这说翻脸就翻脸。 吴孟明说到底是个粗人,只是觉得黄立极不正常,并不清楚原因,而黄立极自己也不太清楚他这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他的确开始尽到了一个大明宰辅的责任,那就是匡扶社稷。 这种感觉,是全所未有的,添了一辈子的脚底板,东林的人连脚底板都不给他舔,他只能去舔魏珰,舔来舔去,最后把自己个给舔丢了。 最近黄立极总觉得自己在回魂,子不语鬼神,敬而远之,但是黄立极确信自己在回魂,这种感觉很奇怪,所以他才如此的癫狂。 黄立极倒是回魂了,耿如杞有些失魂落魄。 倒不是大明皇帝那边猜忌耿如杞,让耿如杞难办,耿如杞压根就不知道大明皇帝在猜忌他,他太忙了。 连郭尚礼到了,他都没抽出空来陪着吃顿酒。 耿如杞失魂落魄的原因,是顺义王请他去归化城,三方会谈共议归化城防务。 顺义王代表的土默特部的奴酋、包统为代表的倾向大明的蒙兀人、山西巡抚代表的大明立场的三方会谈。 顺义王把会谈之地,定在了归化城外三十里的煤山之上,之所以不定在大明境内,就是怕顺义王进了大明境,被直接当流匪给处理了。 “还问某敢不敢会猎归化城郊?某有何不敢。”耿如杞回过神来,掏出了奏疏给京中写奏疏。 他要去归化城议事,万一有变,他死在了那,山外九州的防务,却不能松懈,他要给大明皇帝写封书信,对山西之事做个说明。 “大冬天的跑来跑去,开春了再去呗。”郭尚礼的伤还未痊愈,冬日伤口本身就好的慢,颠簸让伤口又开裂,郭尚礼蜷缩在大氅里,这么跑下去,他这条命得交待在这大同府。 “开春代善就来了,万岁送来的信儿,想来是准确的。”耿如杞低头写着书信,回答着。 郭尚礼挪了几步,凑了过来说道:“我说耿老西,那干嘛不在大同府外,要跑到归化城外呢?万一出点什么事,山西之局面,谁有能主持?” “我给老师写了信,若是我在归化城外出了事,请秦士文出山就是。”耿如杞当然考虑到了后果。 郭尚礼不住的摇头说道:“胡子都白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麻烦秦相公作甚。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哪里由得我不去。”耿如杞叹气的说道。 郭尚礼摇头说道:“万岁又没让你去。” 耿如杞笑笑没说话。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有些人,有些人 过年的舒心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朱由检过完正旦之后,第一道奏疏,就把朱由检给整的一整天都是食不知味,郁郁寡欢。 户部尚书毕自严,上了一道奏疏,十分明确的说明了大明的财政危急和逐渐崩坏的大明天下,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 其实毕自严的观点并不新颖,早在万历末年,三皇交泰之际,先是王在晋和孙承宗在关宁线上斗法,而后是熊廷弼和王化贞的广宁败北孰是孰非之争,再之后,就是袁崇焕和辽东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麟之间的龌龊。 也就是当初张嫣提出的那个观点,弃守辽西走廊,以山海关为界,抗拒建奴。 这么做的好处极大,首先那高达九厘银的征辽饷,就足以让负重前行的大明朝喘上一口大气,大明中央财政稍稍恢复正常,再图收复。 而另外一种方法,就是每年投入六百万白银左右,不断的投入关宁锦防线,这样做,就会出现朱由检必死循环。 朱由检当初第一次朝议辽东战事,就选择了第二种,固守辽西走廊,寸土不让。 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压根就是一种纸面上看起来很美好,但是压根就不可能实现的政治操作。 空间无法换来时间,只能换来进一步的耻辱和中央权力的沦丧。 大明弃守辽西走廊,意味着数百万颠沛流离的辽民无法妥善的接回关内,意味着将朝鲜、蒙兀等诸多部族,拱手让人。 而建奴的野心,在拿下辽西走廊之后,可能会停下脚步吗? 萨尔浒之战和广宁大败退,已经让民心动荡不安,连晋商都开始下注建奴,还有类似于范文程这类的韬略之才,看到了建奴的蓬勃发展,选择在建奴事王,而不是在大明。 若是辽西重镇再失,大明哪里还有民心可用? 朱由检选择了用和谈的方式,用自己的脸面,去换时间,而大明皇帝,一统四极之大君的面子,很值钱,当大明皇帝拉下脸做事,建奴的步伐的确被朱由检稍微阻拦了。 毕自严的这封奏疏,其实并不是在旧事重提,这件事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博弈,最终以孙承宗、王化贞、袁崇焕这一系的东林为代表的守辽西的派别获胜。 既然已经分出了胜负,朱由检不打算朝令夕改,也不打算在辽西走廊动大手术,那样反而是给建奴机会。 毕自严当然明白大明皇帝的心意,他在奏疏里,言简意赅的说明了大明财政的问题,就是因为不断的战败。 大明的财政体系,其实很健康。 这句话让朱由检挠头的看着大明内帑的账目,要知道朱由检刚即位的时候,大明打的内帑一共就五十七万两银子,不是朱由检东拼西凑,哪里来的百万结余? 这其中一大半还是因为清查驿站隶属的民信局,寻找到了京师经纪们掌管的财产,才算是抄家能抄出些东西来,否则结余还是极其不足。 连九边欠俸的百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但是毕自严说的很有道理,大明的财赋体系其实十分健全,而且足够的健康,否则现在辽东铁骑早就和建奴勾肩搭背,袁崇焕说不得暗搓搓的也被封个什么平东王之类的郡王了。 这一套自嘉靖、隆庆、万历年间,不断调整的税赋制度,其实非常符合大明的国情,而且这种税赋体系,也支撑着大明打下了万历三大征的胜利,这最后的荣光,也是这三朝时间,不断的调整,在徐阶、高拱、张居正的不断修正下,大明的税赋制度,其实已经日趋成熟。 可以证明的一点,那就是建奴入关后,长达七十年到八十年的时间里,都是在使用着大明的税负体系,而且也支撑着建奴完成了统一战争。 建奴在扬州、大同、广州等地高举的屠刀,实际上就是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利益,甚至是自毁长城的做法,除了得到了滚滚人头,和无穷无尽的抵抗以外,清廷在高举屠刀之后,什么都没得到。 建奴并没有砍的江南士绅们,唯唯诺诺、安安稳稳的交税不欠税,事实上,清廷的统治下,漕帮比大明的无为教母要凶残太多了。 清廷的财富密码其实很简单,他不用为关宁军买单,而关宁军一年就是六百万两银子。 这一切都证明了毕自严所言非虚,大明的财政制度,经过了几十年的摸索,极其成熟,包括促使申时行进京请愿的缘由,大明正在做摊役入亩的试点,都是税制的一种探索。 但是朱由检没钱,内帑没钱,户部没钱,整个大明京师,朝廷手中,无钱可用,无粮可派。 问题出在哪里? 关宁军? 毕自严认为不是出在了辽西防线上,而是出在了大明朝的节节战败之上,但凡是打出一个稍微能看的战役,大明就能缓一大口气。 比如袁崇焕打下的关宁大捷,炮轰老奴酋之后,大明辟土四百余里,极大的缓解了辽东粮价高昂的窘迫和日益增多的辽民投靠带来的种种纠纷和争斗。 “战败,是一切的祸源。”朱由检叹息的放下了毕自严的奏疏,郑重的用红笔圈上了准,开始让户部大使全面进入兵部和工部等部,进行稽查。 毕自严要权,朱由检这算是书面同意了毕自严要权的奏疏。 毕自严不是统帅,也不知兵,不领兵,他能做的事情,就是保证大明军队的后勤补给和一应为了军事行动所需要的开支,而手里没有权力,如何保证? “朝臣们估计又要连章上书,抨击毕自严权臣之径了。”朱由检揉了揉脑阔,他已经想到了那种奏疏如同雪花般飘进文渊阁和司礼监的场面。 兵部尚书孙承宗和大明太保袁可立,曾经联袂来到乾清宫,告了毕自严一状。当时朱由检不清楚毕自严要做甚,现在清楚了,他选择了支持。 孙承宗和袁可立再找上门来,也是麻烦的紧。 “关闭宫门,朕要沐浴斋戒为天下风调雨顺祈福,嗯就这么说。”朱由检想到了一个很赖皮的法子,这也是当初万历皇帝朱翊钧用的招数。 为天下风调雨顺祈福,大义凛然。 大明皇帝这招闭门不出,关闭宫门的做法,是朝臣们万万没想到。一直以来勤勉有加的大明皇帝,居然怠政了。 其实也没有怠政,该开的晨会,大明每日的廷议,那还是要召开的,只不过硝烟味十足的廷议,朱由检很多时候,都是修闭口禅。 大明皇帝的权力很大,给毕自严三司使的职权这件事,就被大明皇帝这么耍赖皮的方式给放了下去。 效果,就是孙承宗和袁可立一天一本奏疏,不带重复的,变着花样的想让大明皇帝改变心意。 奈何,大明皇帝的诏书的效力极大,最终孙承宗和袁可立不再这件事上多磨牙之后,宫门又悄悄的打开了。 “万岁,这是耍赖嘛。”孙承宗终于见到了皇帝,叹气的说道。 朱由检笑着给孙承宗和袁可立一人端了杯茶,笑眯眯的说道:“消消气,景会不过是要一个三司使的职位,也是国朝无银、饷可用,景会也是为了国事操劳,这种事,最是得罪人。” 袁可立端起了茶盏,也是摇头笑着说道:“可是辛苦了毕尚书,这几天也是被人戳着脊梁骨的骂。” “也是正常,查账管钱都归了户部,各部小库寺库的取消,就这一项,就要了不少人的老命。” 朱由检点头,孙承宗和袁可立在各库里面,是没有伸手的。 崇祯十一年,建奴再次扣关入了大明朝,而当时孙承宗年事已高,回家修养,建奴犯境,孙承宗带着高阳全程班百姓和家人守城,城破后拒绝清廷的招安,自缢而亡,满门俱丧。 而清廷查封孙承宗家产,也只有不到三万两银子的家产。 要知道蓟门火炮局的筹备,孙承宗和徐光启拆借,就花了近五十万两银子。 后世掘了清陵的孙殿英自称是孙承宗的后人,只不过是强加附会的自称罢了,和范文程一样,都是自己认的祖宗而已。 孙承宗这个人有很多缺点,比如没有担当,在朝廷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致仕躲避党争,爱惜羽毛,回乡清净去了。 比如优柔寡断,关宁军尾大不掉,在他任蓟辽督师的时候,就因为有了端倪,但是关宁军的多数总兵和将官,都是孙承宗的旧部,孙承宗念着旧情,最后离任也未清理,进一步导致了关宁军听调不听宣的恶化。 这也是现在孙承宗很少谈起关宁军之事的原因。 比如做事极其圆滑,和别人交流就是给别人带高帽子,把人捧的高高的,让人自己摔死。这一点上,孙承宗架着徐光启当首辅,就是用的这招。 但是这都改变不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孙承宗在为国事尽心尽力的操劳。 这就够了。 “好了,不说这事,耿如杞那边,他去了归化城和顺义王卜石兔、旧台吉囊素台吉商谈回归成防护。孙帝师,袁军门,你们以为如何?”朱由检将一封郭尚礼的奏疏递给了两位。 孙承宗和袁可立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敏锐的差距到了大明皇帝对耿如杞的芥蒂。 皇帝称呼毕自严为景会,称呼孙传庭为伯雅,称呼卢象升为建斗,这都是叫的字,以示亲近,但是称呼耿如杞就是直呼其名。 这一点上,两个已经在朝堂上混了四朝元老,岂能没有察觉? “臣以为此时,耿巡抚前往归化城,乃是大义之举,当彰功恩封。”孙承宗毫不犹豫的说道。 恩封可是要恩荫后嗣,也就是耿巡抚的几个孩子,这可不是件小事。朱由检连周奎、田弘遇这些国丈家中的子嗣,都没有恩封。 孙承宗此时提出恩赏耿如杞的家眷,是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的。 袁可立合上了奏疏,正襟危坐的说道:“万岁,此时前往归化城,岂止是九死一生?耿巡抚就带了百人锦衣卫前往,郭尚礼同行,此事臣附议孙尚书之意,当恩荫家眷,以敬忠义之举。” 朱由检稍微皱眉,看着暖阁外没有说话。显然还是心里有芥蒂,想不通耿如杞为何如此。 “万岁,臣斗胆,可是有小人相间?”袁可立看着皇帝略微有些不满的神情,直接了当的问了出来,还看了一眼立侍左右的王承恩。 王承恩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可为耿如杞说了很多的好话,万岁自己起的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也闹不明白,万岁爷为何对耿如杞如此防备。 今天袁可立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王承恩看着万岁,也想知道万岁爷到底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去归化城呢,九死一生的局面。”朱由检反问道。 袁可立一愣,随即满脸的笑容摇了摇头说道:“哪里有什么为什么,他是山西巡抚,归化城出了事难辞其咎,万岁把他从诏狱里放出来,他既然领命而去,不能完命回朝,还如何做一个我大明臣子?” 袁可立将大明臣子这四个字咬的很重,就是着重强调耿如杞的身份。 “没有为什么?没有什么目的吗?”朱由检略带些迷茫的看着袁可立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问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别看袁可立平日里不说话,但每每关键时刻,都会解决很多的麻烦。 比如现在。 袁可立点了点头,非常郑重的说道:“正因为他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俸忠君事,他在尽一个臣子的本分。” “的确是不为什么。” “可是……”朱由检话没说完。 但是他相信孙承宗和袁可立都明白皇帝的意思。 朱由检登基之后,多少明公为了一己私利,从西山煤局的驸马都尉,再到和建奴尚虞备用处建奴苟且的刑部尚书薛贞,这一个个都是些什么背主作窃的狗东西! 忽然出了一个耿如杞这样的忠臣,朱由检一时间如何去习惯,又如何全面信任?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有些人吧,为自己,有些人吧,忙得没空。” “孙帝师前段时间有了第十六个孙子,孙帝师忙着蓟门火炮局之事,连名字都没顾得上取,就夭折了,孙帝师可曾言语过此事?”袁可立说了一桩朱由检不知道的秘闻。 朱由检才骇然的看着面色有些不正常的孙承宗。 “说耿如杞,怎么就扯到某身上来了。”孙承宗有些闪躲的说道。袁可立说的是实话,但是这当众揭露,袁可立做的的确有些不地道。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纪念鲁迅的一句话,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沐王府风波 人和人终归不同。 朱由检,并非一个没有容臣之度的君王,事实上,任何刚愎自用的君王,到最后的下场,都是众叛亲离。 他还只是猜忌了一下耿如杞,但是并没有在任何的时候,表现出对耿如杞的不满,也未曾对耿如杞的行动,做出任何的干涉,并且在大明和朱家,朱由检的选择也是大明,而不是他们老朱家。 那两个他见都没见过的晋王和代王,朱由检跟他们的确不熟。 他只是内心有一些对耿如杞不理解和必要的提防罢了。 若是人比人,那就真的是气死人了。 朱由检只是个人性质的防备,甚至于被防备的对象耿如杞,还在漫天的风雪中,带着不到百骑的锦衣卫,向着归化城而去,压根就不知道大明皇帝其实心里有疑虑。 对面建奴主的黄台吉,那已经不是防备那么简单了。 建奴的兄弟阋墙的大戏,正在一步步的走向不可回头的局面,范文程如丧考妣,因为主要责任都要归结于黄台吉,代善只是在自保而已。 但是权斗,哪里来的对错?只有立场,范文程也只能寻找法子,来解决掉两个人的隔阂,否则真的闹起来,最后肯定是覆水难收,进一步削弱后金汗国的力量。 相比较大明的战争潜力,建奴这方面欠缺太多了。 朱由检用力的坐直了身子,对于耿如杞之事不再谈起,他对耿如杞只有一个立场,那就是只要是对大明好,他爱做啥做啥,肉烂在锅里,比便宜了外人强。 哪怕哪天耿如杞高举清君侧的大旗,来到京师,朱由检也认了。 “议和之事,推进缓慢,不过最近来了些好消息。”朱由检小声的将黄立极的挑拨离间的计划,前后说了一遍。 袁可立和孙承宗面面相觑,黄立极焉儿坏,这个,他们俩和黄立极共事了很久,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黄立极是一个完全没有下限之人,但是今天这出在建奴挑拨离间的大戏,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袁可立有些犹豫的问道:“那范文程没想过贿赂黄立极吗?” 朱由检点了点头,据他所知,黄立极算是贪官污吏中,那种属于主动贪墨的人,而非同流合污被迫贪墨,这一点上,黄立极爱财,京师连稚童都是知晓的。 还有人将黄立极比作是宋朝的蔡京,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 “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范文程的确是想贿赂黄立极,让黄老仙收了神通,但是黄立极把吴孟明留在身边,不给范文程接近的机会,这行贿一直就没成,也不知道黄立极是想坐地起价,要的更高一些,还是要做甚。”朱由检奇怪的说道。 黄立极是贪恋权力、喜欢荣华富贵之人,朱由检当然以为黄立极在坐地起价,逼迫范文程出更高的价格。 可是黄立极连牌都不看,怎么知道范文程出的价格不够高呢? “万岁爷,臣倒是觉得,黄师父,平日里是贪财了些,但是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拎得清楚,这事,咱们再看看?”王承恩又为黄立极说了句好话。 袁可立才讶异的看了一眼王承恩。 大明的权力分为三大块,集中在大明皇帝、文渊阁、司礼监的手中。 而文渊阁的首辅已经换成了徐光启,但是万岁也以徐老师父年岁已高,万事黄立极多担待,算是定了黄立极次辅之位。 王承恩是司礼监的大太监,自古宦官和文臣那就不对付,稍有机会,就是互相攻讦。王承恩为黄立极说话,是袁可立万万没想到的。 不过袁可立的目光里,满是担心,他担心王承恩此番举动,意在收拢人心,学那魏珰一般。 幸好现在的大明皇帝十分勤勉,即使王珰做了魏珰,也做不长久。 这才让袁可立稍稍安心。 “也是,那就再看看。”朱由检点了点头,满脸笑容的说道:“近来大明朝可是忠臣贤良辈出。” 一时间有点不习惯的朱由检才猛然发现,自己身边聚集了一大群人,袁可立、毕自严、徐光启、孙承宗、孙传庭、卢象升这些本来就彪炳史册的人物不说,最近来黄立极和耿如杞也越来越有能臣之相。 这些个臣子们,忠心多少犹未可知,但是都是在竭力尽能的为大明做事。 “明君出则良臣显,自古如此,万岁。”孙承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说道。 这马屁拍的,朱由检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而王承恩皱着眉头看着孙承宗,这谗言都让孙承宗说了,他说什么? 他这个宦官,失职了。 北方的太阳病恹恹的没什么力气,但是南方此时可大不相同,此时的川中已经有了几分热意,各种山花烂漫,一片生机昂扬蓬勃而发之意。 大明唯一的女官,秦良玉,看着京中来信,面色十分凝重。 “拱明,你带七千狼骑驰援京师,皇上组建班直军,结果遇到了征兵难事,朝中决议由山外九州军卒为主。但是翼明分析,山外九州之民远远不够,所以你带川骑前往勤王。”秦良玉放下了书信,对秦拱明说道。 秦拱明是战死塞外的秦邦屏的次子,而起长子秦翼明驻扎京师未归,这封书信就是秦翼明由京中来信。 秦翼明在书信中提到,不仅仅是万岁组建新军要人,蓟门火炮局同样要人,京营二十六卫清冗也要人,而锦衣卫更是缺了三万余丁,这么多的缺额,仅仅靠山外九州组军,怕是万万不够。 七千川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这是此时秦良玉唯一能够拿出的军队了。 川中并不平静,连年大旱,早已是饿殍遍地,离京千里的川中,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点燃的火药库一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哄的一声,彻底炸裂开来。 而且刚刚结束的武夷夷乱也让狼骑疲惫不堪。 秦良玉领大明皇帝谕旨,安川之职在身,这七千川骑,已经是最后的家底了。 “可是姑母,川中……”秦拱明虽然年纪尚幼,但是却不是什么都不懂,川中的形势,他自然是知晓几分。 “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会前往柳营找黔国公帮忙,你不要担心。”秦良玉示意秦拱明莫要担心这个事,川中还有可以借力之地,那就是大理。 大理的黔国公手中,可是有效仿汉时周亚夫细柳营建的柳营军,虽说不到两万,但也都是能战之军,若是川中有变,可从柳营请援。 黔国公是封号,而川中和大理,都称其为沐王府。 秦拱明一听姑母说到了沐王府,脸色急切的说道:“沐启元他轻狂不法,纵容家奴掳掠百姓,大理巡抚余瑊,按律要逮捕犯法家奴,沐启元直接调动了柳营军,架起了火炮,炮轰巡抚,这等人,姑母万万不要信他半句才是。” “我与沐启元母亲宋音素素来交好,不是信儿,而是信其母亲,你安心了吧?”秦良玉笑着说道。 沐王府的十世孙的沐启元的确不是很靠谱,这在川中和大理,都是广有耳闻,但是沐启元的母亲可不是糊涂人,要是有必要的时候,宋音素也是能够代镇大理。 “原来如此,那孩儿就放心多了。”秦拱明听到了宋音素的名字,却是不再担心。 宋音素是沐启元的母亲,为人极其可靠,老国公走的时候,也将一应事物,交给了宋音素打理。 “那就快去收拾吧。”秦良玉笑着支开了秦拱明,面色变的十分的凝重。 川中形势,远比她表现的更加严峻,而沐王府更是自顾不暇,宋音素和沐启元不和之事,已经弄的几近人尽皆知,但凡是消息灵通一些的,都知道了这件事。 秦良玉呆呆的看着天空,良久才叹息的说道:“希望来年真的可以风调雨顺。” 救川的只有天象,没有其余之物,只有风调雨顺,川中才会安稳,但是往年的大旱连连,今年倒是接连下了几场春雨,让秦良玉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几分。 沐王府内。 宋音素看着手中的一块金牌,这是【黔宁王遗记】,巴掌大,金灿灿煞是好看,上有两片蕉叶,顶部有一圆形穿孔以便系绳。 金牌正面居中刻“黔宁王遗记”五个空心大字,右侧刻“此牌须用“四字,左侧刻“印绶带之”四字。 背面刻有【凡我子孙,务要忠心报国,事上必勤慎小心,处同僚谦和为本,特谕,慎之,诫之。】 乃是初代黔宁王,朱元璋的义子,沐英传下的信物。 这代表了宋音素已经在考虑沐王府的嗣位大事。 现在的沐启元若只是有些枉法,宋音素还不会请出这等信物,实在是沐启元做的太过分了。 沐启元最近在招兵买马,联袂各种商贾,屯集兵甲之物。 沐王府有镇守昆明,安定大理云南之职在身,屯集兵甲之物,本是应该,但是怀就坏在,沐启元四处招摇说必杀巡抚余瑊! 上次兵围巡抚衙门,用火炮对准巡按公署,就已经引得朝堂大为不满,不是天启皇帝大渐,皇权更替诸事太多,沐启元仅仅这一件事,就足以连累整个黔国公府上下不宁。 “吾家累世忠贞,原无失德,岂因此子败祖宗臣节乎?”宋音素叹气的收起了金牌,拿出了一瓶毒药,那是她儿子,她下不去手,可是不下手,长此往下去,不仅仅是沐启元本人,整个沐王府,还有西宁侯宋氏也要受到牵连。 沐启元和地方巡按的不合,由来已久。 事实上,在上一代黔国公的时候,这种冲突就已经十分明显了。 天启三年,贵州、四川境内土司安邦彦、奢崇明发动叛乱,越闹越大,而川军主力,却在山海关外作战,正在归来途中,安邦彦、奢崇明越闹越大,地方巡按无法安定地方,浙江御史傅宗龙上书,请已经乞病的黔国公沐昌祚代镇贵州四川。 而那时跟随父亲沐昌祚老迈,而秦良玉一家和川军狼骑都在塞外,不得已,沐昌祚出山代镇。 而自此,矛盾就已经愈演愈烈。 沐启元生性悍悖无忌而暴横,连沐昌祚都压不住沐启元的性子。 天启三年六月,沐昌祚亲笔手书,请求天启皇帝撤销沐启元的援黔副总兵之职,在奏疏中,沐昌祚也是直言,沐启元性习乖傲,任用匪人,难堪军旅重任。 天启皇帝最终还是褫夺了沐启元的援黔副总兵的职务,而是一切由沐昌祚全权料理。 沐昌祚并没有辜负天启皇帝的信任,在秦良玉等川军主力回川之后,配合上细柳军,奢崇明的叛乱很快就被平定。 但是在平定之后,沐昌祚本就老迈之躯,终于不堪军务之疲惫,大渐,撒手人寰。 而沐王府嗣位上,依旧是沐启元。 沐启元顺理成章的接手了黔国公的世袭之后,变本加厉的将当初平定奢崇明之乱中受得气还了回来。 围困巡按衙门之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若是沐启元是盛怒之下,临时怒急攻心,宋音素还能劝一劝,但是沐启元的行动很明显是早有筹谋,这让宋音素更加忧心忡忡。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宋音素将手中的药瓶递给了仆从说道:“晚饭的时候,放到酒中,让世子喝下。” 世子,沐昌祚并非上书请旨恩袭沐启元,沐启元本身德不配位,沈昌祚有意废嗣,可是还未做完就走了。 正是这没做完之事,才让母子,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此时的宋音素看着渐行渐远的仆从,已经泪流满面,那是她的亲儿子,小时候,也是阿母阿母,我要找阿母,叫了她三十年母亲的儿子,虎毒尚不食子,况人乎? 但是此时已经由不得宋音素犹豫了,去岁,也就是天启七年三月初,云南武夷夷乱刚平,这次武夷夷乱,打了足足三年之久! 大小战一百三十三次,共计三百余土司夷酋跟随作乱被斩首,约四千余夷人被诛,其余充军派矿不下十万之数,刚刚伤筋动骨的滇南,又有了夷乱的传闻。 而之前为依仗的秦良玉的川狼骑,有七千余前往京师,这才让宋音素下定了决心。 大理、云南不能乱了,若是沐启元一意孤行,和地方巡按打起来,那大理和云南就会乱成一锅粥,再掀兵祸,刚刚压下的土司叛乱,又将起复,皆是生灵涂炭。 “沐家!满门忠贞!”宋音素握紧了手中的金牌,用力的说道 沐启元要杀巡按造反,宋音素也留不得他了,若是沐昌祚能够活的更久一些,把废嗣之事做完,她们母子也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正文 今日份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家国,国家 “其实完全不用弄到如此地步,朕知道沐王府上下赤心忠贞,沐启元本人狷狂,可以送到京师来,远离滇南,没有了依仗他自然就会乖巧,再摸爬滚打几年,身上的那些棱角磨平了,自然也就好了。”朱由检知道了滇南沐王府发生的种种,只能无由来的一阵叹息。 沐王府宋老夫人杀子之事,朱由检当然是一清二楚,不过那本要发生在两年以后,本来朱由检打算等京中事情忙完之后,再处理滇南之事,毕竟还有两年之久。 可是因为京中缺少壮丁入军,秦良玉送了七千狼骑入京,让宋老夫人提前动了手。 而宋老夫人的奏疏里,请旨要让十岁的沐天波世袭黔国公一职,朱由检准了。 沐王府十一世系,只有沐启元本人狷狂了些,围攻巡按府衙之事,又牵扯到了当年平乱之时的一些私人的龌龊,沐王府这一系和英国公张家一样,可以说是致死竭忠之典范。 而沐启元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继任黔国公的沐天波,【跋涉从亡,流离异域,不屈以死,见危授命,斯亦无愧其祖宗矣。】 甲申国难,大厦已倾,南明党争不断,无以抗清,平西王吴三桂一路征伐,南明无一合之敌,一溃千里。 南明永历皇帝逃到了云南入滇,而平西王吴三桂紧随其后。 沐天波只好带着永历皇帝朱由榔再次南逃,奔向了缅甸。 其实沐天波本人在整个滇南都有很大的威望,在永历皇帝入滇之时,沐天波带领群臣奉迎,才让永历皇帝朱由榔喘了一口大气。 否则朱由榔能不能入滇,还模棱两可。 平西王吴三桂手中精兵强将无数,攻破了云南,此时的沐天波有两个选择。 作为地方大族,世代掌管土司的沐王府,如果肯和那无数投降清廷的明军一样,把头发剃了,识时务为俊杰,还能继续做原来的云南王,左右不过是换一个名字,还能保沐府世代荣华富贵。 而且沐府与云南土司各大族多有联姻,影响甚广,只要沐天波肯留在云南,那自然还是永镇云南的云南王,但是沐天波最后还是追随朱由榔去了缅甸,流亡四海。 而平西王吴三桂也不含糊,直接追到了缅甸,面对吴三桂的压迫,缅甸王献出了永历皇帝朱由榔。 而沐天波发现了缅甸王的企图,就夺过了缅军的配刀,力战杀九人,最后血洒异域而亡。 沐王府满门忠烈,朱由检清楚,但是宋老夫人的处理方式,朱由检也只能叹息。 宋老夫人的奏疏里说的是沐启元暴毙而亡,但是朱由检知道这段历史,也清楚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朱由检将批好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王承恩满脸迷惑的说道:“万岁爷,黔国公正值壮年,力壮之时,怎会暴毙?这其中必有蹊跷,是否要派缇骑或者内操去看看?” “这其中必有蹊跷。”朱由检点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笑着说道:“再多的蹊跷也没有蹊跷,眼下滇南云南由宋老夫人掌管,派出缇骑,徒惹烦恼罢了。” “万岁爷英明。”王承恩顺嘴说道,但是既然万岁爷不想深究,他就当自己没有发现蹊跷。 “马屁精。”朱由检嗤笑一声,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 这本奏疏是由御史毛羽健所写,朱由检打开看了半天,扔进了垃圾桶里,复议上书请旨废黜驿站制的奏疏。 毛羽健最近在京师非常的出名,大街小巷都流传着毛羽健的传说。 此人当初因为厌恶了魏珰被罢免归乡,又因为魏珰死而被起用,进京重新担任御史,本身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新帝登基,一切万象更新,若是抓紧时间做事,那自然有很多的机会。 但是毛羽健这个人的确在抓紧时间,不过他是在抓紧时间造孩子,若是和妻子敦伦,这事怎么可能闹的沸沸扬扬? 坏就坏在了,毛羽健风流成性,刚到京师不到半年,就弄了十几房小妾夜夜笙歌。 这毛羽健的妻子温氏得知了这个消息,从湖北长途跋涉进京,弄了个抓奸抓双,这一下子抓了十几个人在宅子里,可把温氏给气坏了,满世界追着毛羽健揍。 这毛羽健本身十分惧内,这温氏还是个悍妻,弄的毛羽健最近的名声是一地狼藉。 这也就算了,但是温氏最近告到了顺天府,要和毛羽健和离。 如果是往常,和离这种小事,怎么可能传到万岁的耳朵里? 但是刚刚抓奸,大闹京师的温氏,这和离和休夫已经差不离了。 最近毛羽健一直去顺天府走动,希望孙传庭的师爷张方平,现在顺天府丞张方平不要接这个案子。 可是张方平和孙传庭两个人搭档了五六年,虽然平时都互相不屑嘲讽,但是其实都是一路人,都很轴,这件事显然怪毛羽健,纳妾本身就需要大妇同意,而毛羽健闹出这等乱子,那自然是要判和离的。 毛羽健只能回到家中哄媳妇,终于算是哄好了,赶走了这十多房的小妾,只留下了一个已经怀有身孕的妾室,温氏这才是不再继续到顺天府告状。 大过年本来就闲得很,毛羽健闹出了这等丑闻,很快就传的满城都是,连宫里都听闻了这个消息。 毛羽健最近四处张罗着裁撤驿站之事,目的就是为了撒气,他认为如果没有驿站的信件送达湖北,温氏怎么知道他在京师寻花问柳之事? 所以毛羽健对此事格外的上心,几乎是每天一封奏疏。 “让吏部寻个监察御史的补,找到了就把这毛羽健给替了吧。”朱由检无奈的摇头。 这上一封奏疏还是忠贞为国的沐王府,下一本奏疏就是这种家长里短牵扯国事,这毛羽健当初被罢免,可见不仅仅是因为得罪了魏忠贤。 毛羽健被罢官是天启二年,那时候的魏珰羽翼尚未丰满,正是招兵买马收拢人心的时候,但凡是毛羽健有点能耐,东林也会想方设法的保他,留在朝中作为助力,但是东林不保他,也侧面说明了能力不大行。 “送到辽东去?”王承恩记下了万岁的口谕,笑呵呵的说着。 “别给黄立极添乱了,他这段时间正癫疯呢。”朱由检翻了翻奏疏将一本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让内阁拟票,给黄立极的小儿子,恩荫一个国子监监生。” 黄立极的癫疯越来越厉害了,吴孟明寸步不离,否则黄立极这癫狂征怕是得要了黄立极的命。 但是在这种癫狂状态下的黄立极,做事反而更加稳健,兄弟阋墙的大戏,埋下了因,但是拉开大幕需要一个引子去引,而黄立极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行着种种,在八旗出营之时,将这颗雷给点了。 “黄老师父他……不会有事吧。”王承恩不无担心的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吴孟明判断他们大约是无法活着离开沈阳,已经将遗书寄回了家中。黄立极癫狂,写不了遗书,这身后事,吴孟明请乞圣裁。” “啊?这……”王承恩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拿起了奏疏看完之后,脸色阴晴不定。 王承恩站定思忖了很久才说道:“万岁爷,臣以为,把黄老师父召回京师比较稳妥。眼下归化城和义州开战在即,议和之事已经无疾而终,徒留黄老师父在沈阳,也是无用,不如诏其回朝。” “说说理由。”朱由检有些奇怪的看着王承恩。 王承恩将奏疏放在了御案上,郑重的说道:“黄老师父癫狂了,虽然正事有条不紊,但是臣以为大贝勒代善,还在犹豫,柳絮儿现在还不能死。” “黄老师父还是有些心急了,他要在见范文程的时候,把柳絮儿也请到驿所,这本身就很难,柳絮儿一死,其价值反而不如她活着的时候,黄老师父判断柳絮儿死,代善会发狂,但是代善万一不发狂呢?” 朱由检坐直了身子,拿起了奏疏看了半天,黄立极的诸多安排都很稳妥,但是唯独漏算了代善若是不发狂,黄立极的这个拉大幕的引子,都建立在代善是一个有七情六欲之心之人。 柳絮儿活着的时候,代善的确不太像是行尸走肉,但是柳絮儿死了呢?代善会为了一个汉室女,和黄台吉同室操戈吗? 那可是竭尽全力护着黄台吉的代善。 黄立极在奏疏中言,最坏的结果也是将范文程推出来当替罪羊,可诛大明皇帝心头大患。 但是朱由检反复衡量了半天,点头说道:“王伴伴所言极是,诏黄立极回京,以癫狂为由。” 只要柳絮儿活着,就永远是黄台吉和代善两个人之间的一根刺。 但是相反,柳絮儿死了,代善再回到过去那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黄立极导的大戏就不能如期上映,岂不可惜? “倒是便宜了范文程呀,这货又躲过了一劫!”朱由检恶狠狠的将奏疏扔在了御案上。 说起这个人就来气。 平西王吴三桂投清,还能说大明朝已经完了,松锦大败,起义军入京,大明皇帝吊死煤山,这时,吴三桂投靠清廷,还能说一句,良禽择木而栖。 沐天波选择与大明共存亡,吴三桂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都是选择,基于一种大明大厦已倾,包括清廷入关之后,很多明官的选择投靠清朝,比如世代执掌锦衣卫的骆家,骆养性不就做了多尔衮的狗吗? 朱由检厌恶这种十分识时务的行为,并且不屑一顾,但是他能够理解这些人选择时候的逻辑,但是他却理解不了范文程。 范文程这个家伙,明明很有才能,为何就如此执着的为建奴效忠呢? 来我大明,朕给你看看文渊阁大学士的印绶,好不好? 当然,范文程和大明皇帝都清楚,范文程但凡是出现在大明皇帝和其爪牙的目光之下,必死无疑。 “耿巡抚那边怎么样了?”朱由检有些担心的说道。 王承恩小心的说道:“耿巡抚还没传回消息。” “但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禀报。”朱由检只能略有些茫然的点头。 耿如杞也是他之前不能理解的人,但是现在他有些理解了。 这人和人都不一样,耿如杞是国家,国在前,家在后,毛羽健这类人,就是家国,家在前,国在后,活着的目的不同,做事的风格自然大不相同。 “孙帝师前两天请赏恩袭耿巡抚的子嗣的诏书,送到了耿巡抚的家中,耿家给拒了,万岁爷。但是耿巡抚大妻请了两个国子监的监生。”王承恩汇报着一条最新的消息。 这消息王承恩也是琢磨了很久,反复推敲,为了不让大明皇帝起疑心,他前面说的很快,后面说的很慢。 而且还稍微隐去了一些其中的关键,那就是耿家的拒绝,乃是耿如杞的意思,耿如杞当年入了诏狱之后,大妻探监,耿如杞让孩子们都不要入朝做官,太过凶险了。 但是经过王承恩这么一加工,耿家的拒绝,就变成了耿如杞妻子的意思,再加上毛羽健家中鸡犬不宁的丑闻,悍妻嘛,这倒是显得极其合理。 朱由检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放下了一些胡思乱想,说道:“国子监监生吗?准了,若是耿如杞尽忠报国,朕决不亏待之。” 大明天子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明皇帝自登基,从未食言。 他也察觉到了身边的人,可能感觉到了自己对耿如杞有所忌惮,那还是说开了更为妥当,省的整日里疑神疑鬼耽误事。 王承恩这才算是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而此时的耿如杞正在前往归化城的路上,他用力的扎紧了马背上的包裹,看着郭尚礼裹着大氅笑着说道:“你还军伍的汉子,不如我一措大。” “我这是有伤在身,跟着你跑去归化城送死!你不说两句好听的,还揶揄我!”郭尚礼擦了擦鼻涕,气急败坏的看着耿如杞说道。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咧? 耿如杞哈哈大笑,看着驿站外的雪道,愣愣的不说话,此处就是隶属于大明最后一个驿所,出了这个驿所,前面就是蒙兀人的领地了。 上一次从这里离开,去抓囊素台吉的时候,那是悄然行动,这次却是明目张胆的来到归化城。 而且顺义王那群人,并不可信,倒是包统这个当初耿如杞要杀的人,却更为可靠一些。 “若前路都是那豺狼虎豹,某也要把他们杀的个干干净净。” 耿如杞唱了一句戏文,翻身上马,跟着百骑锦衣卫向着雪原而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待价而沽 朱由检以黄立极癫狂为由,召回黄立极。 让范文程喘了一口气,毕竟吴孟明这个可以和代善正面较量的锦衣卫千户,天天盯着他的脖子,弄的他睡觉都不安稳,生怕第二天醒来,脑袋已经搬了家。 但是黄立极哪怕是走了,也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而此时的范文程待在大政殿的屏风之后,听着大政殿上的讨论,只能深深的叹气。 此时的代善,自从柳絮儿入了府之后,变化极大。 但似乎代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自古戏台上的戏子,政斗里的朝臣,都需要有观众,而这些观众在戏外,而台上的戏子,深陷权斗的权臣,都在戏里。 又如何能够认清楚自己呢? 其实老奴酋不止一次要给范文程两兄弟许官,范文程那时候忙着架构尚虞备用处,也一直代领尚虞备用处提领。 而小奴酋,也曾经谈起过要给范文程官职,都被范文程拒绝了。 范文程要的是元辅,而不是此时如同草台班子,做什么事都跟冬猎吵吵闹闹一样的后金汗国。 他在等着黄台吉称帝,彻底立下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矩,而这套规矩出自范文程之手,这就是范文程这么些年,所求之事。 自我实现。 有时候站在这屏风之后,范文程这种戏外的心态,反而看的更加清楚。 比如阿敏忽然强势起来,在大政殿上,肆意指摘黄台吉前段时间定下的状告贝勒坐罪例之事,黄台吉被怼的哑口无言。 而范文程却清楚,阿敏只是看到了代善忽然振奋起来,有些得意忘形,有些闲的没事找事挑衅的意味。 而黄台吉理亏,只能默默的忍受这种苛责。 如若往常,代善会以自己大贝勒的身份强行压住诸贝勒,但是此时的代善,似乎是在走神,一言不发的坐在自己旗主的位置上,眼睛有些涣散,神游天外。 “大贝勒,你说某说的对不对!”阿敏慷慨陈词了一番,说的黄台吉哑口无言,志得意满的问道。 代善猛地回过神来,看了看脸色十分难看的黄台吉,轻微的摇了摇头,既没有肯定阿敏的话,也没有否定,而是站起身来,说道:“大汗,是否廷议征伐归化城顺义王和义州毛文龙之事?” 阿敏一看代善说话,自己坐回了旗主的位置。 当初代善被废除了嗣位之后,老奴酋立下了八个和硕额真共议国政。 分别是阿敏、莽古尔泰、黄台吉、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这其中并没有代善。 显然当时的多尔衮年仅八岁,仅仅是个添头,和硕额真的职位,是老奴酋逼代善妥协的手段。 当然代善手刃继妻之后,以大贝勒的尊贵身份参与国事,比这几个和硕额真的身份都要尊贵,代善发言之时,其余旗主贝勒们,都默默的不说话。 黄台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说道:“某弓马远在大贝勒之下,而军功也在大贝勒之下,就由大贝勒说一说。” 去岁征伐朝鲜,攻打锦州城,廷议的时候,黄台吉也是这么说。 今年攻伐归化城和义州,也是这么说。 可是这其中的味道却完全不同,整个大政殿陷入了寂静之中,气氛显得格外的凝重。 范文程眉头紧蹙,心中暗道不好! 这句话过去就是本来的意思,代善的军功远在黄台吉之上,代善打仗的时候,黄台吉还没长过车轮,按照草原的规矩,哪怕是部落被灭,也是可以放过的孩子。 弓马当然也是代善更厉害一些。 这在过去,显得黄台吉非常有气量,但是眼下却不是那个味儿了。 黄台吉下意识的扭动了一下身体,他是哪里都不舒服,感觉做什么都不对。 被阿敏抓着小辫子喷了半天也就算了,毕竟自己鲁莽在先,给诸贝勒弄点特权收买人心,却是弄巧成拙,他也认了。 可是,这一如往常的廷议军政,以大贝勒意见为主,跟以往的流程都是一样的,代善请奏,黄台吉这个可汗准奏,并且开始奏议,一切都由代善安排,过去不都这样吗? 今儿个怎么就这么难受! 代善俯首说道:“谢大汗隆恩。” “去岁冬,大汗励精图治,智勇天锡,犹审几遵养如此,定编民别居例,此举影响甚广,大汗忧心清丈缓慢导致今岁无法攻打归化城和义州,对此十分忧心,但诸位贝勒以国事为重,各贝勒府清籍,清丈从上而下,一蹴而就。” “盖帝诒谋远矣,勇武睿智,明政不纲,亦众正奉公,此乃天兴我后金也。”代善先打了个底子,这是一顿夸,把黄台吉夸成了不世明君,把诸位贝勒们夸成了一朵花。 阿敏撇了撇嘴,不是你代善自己挑的头,他们才不会跟着除籍,但是大贝勒做了,他们也只能跟着做,这个时候说几句话好听话,也算是中听。 这几位和硕额真们,心里那股怨气,在听到众正奉公的时候,也是互相点了点头,虽然是畏惧大贝勒的权势而不敢造次才不得不除籍,但是好听话谁不喜欢听? 表功的时候,把他们也带上了,这也算是了结了这一桩恩怨。 既然没有办法反抗,对方还说好听话的时候,这些糟心的事,却没有那么不好接受了。 其实他们府上养包衣,四处货粮,辽东百姓逃户越来越多,若是再继续下去,的确有可能临泽而渔,他们清楚,但是财帛动人心,没有人赶着,他们是不愿意做的。 黄台吉面色终于变得缓和起来,漏出了笑意,代善并没有特别说大贝勒在其中的功劳,而是将功劳放在了他这个大汗身上。 代善看着诸贝勒满意的神情,他刚才神游天外,没听阿敏唠叨,就是在思考这件事,按理说,他在其中起的带头作用,是值得单独拎出来,说清楚,他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干的。 论功行赏,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但是代善忽然想到了当初黄立极说过一句【魏珰与上并称】,那时候魏忠贤权势滔天,和天启皇帝并称,每有奏疏必称厂臣与万岁。 但是新皇登基之后,直接就把魏珰给扔进了诏狱里。这种事还是太犯忌讳了。 代善确定了这场廷议的基调之后,大政殿的气氛才算是缓和了下来。 “攻打归化城,旨在收拢草原民心,大明经营草原两百余载,与瓦刺蒙兀互相攻伐多年,最终形成了现在稳定的局面,我们既然要争取蒙兀,就要切断蒙兀和大明的联系,而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归化城。” “某会带领各旗主前往归化城,大家也知道,归化城是一处互市。”代善说完嘴角露出了笑意。 几位贝勒身体前倾,阿敏直接站起来,眼中尽是贪婪的目光说道:“都传闻,今岁攻打归化城和义州会兵分两路,大贝勒!你说明白,谁去归化城,谁去义州城!” “除了正白旗去义州,其余都前往归化城。”代善笑意盎然的说道。 “好!”阿敏用力一击掌! 他还以为兵分两路,黄台吉怎么都会拉上两旗一起去,没想到自己个单独去。 代善伸出手,压住了众旗主的讨论,继续说道:“此去归化城,林丹汗手中掌管传国玉玺,这方宝印从先秦的和氏璧做成,一直颠沛流离辗转,但是只要是拿到了这传国玉玺,那就代表着天命所归,此次攻伐归化城,谁得到了这方宝印,谁就可得赐号贝勒。” 众旗主瞬间如同炸了锅一样,议论纷纷。 而范文程却紧蹙着眉头,传国玉玺这东西,其实在五代十国的兵祸之中,就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了,后来多有仿造,其实都是假货,为何代善突然提起了这个? 廷议还在继续,代善妥善的安排着众旗的出发时间和叮嘱他们出发时需要筹备之物,反复说,显得极为唠叨,但是众旗主却没有任何人不耐烦,反而用心的记下了代善的唠叨。 等到众旗主都走了,代善缓了两步,留在了大正殿内。 “大汗,前几天多尔衮从义州转进回到了辽阳,一直没回沈阳,这次去归化城,让多尔衮去归化城,那玉玺之事,我已经找人刻好了,到时候让林丹汗或者顺义王献出,这件事就算是定了调,也给多尔衮一个功劳,省的有人嚼舌头根儿。”代善说明了自己为何要安排传国玉玺这件事。 黄台吉不住的点头,笑着说道:“此举甚好,大贝勒安排周密,某心甚慰。” 多尔衮毕竟是逃离战场,再多的理由,那也是逃兵一个,制度上倒是可以宽松,可是民间舆情又如何控制? 很多旗人都对多尔衮指指点点,多尔衮不愿回到沈阳,就是这个原因。 “明日我让多尔衮回盛京之后,让他去你府上做做,有些事,还得大贝勒多教教他,一孩子。”黄台吉笑着说道。 代善称沈阳是沈阳,黄台吉称沈阳是盛京,是因为代善对这座城池的记忆,它就是沈阳,而黄台吉对这里的记忆,这里就是盛京。 这就是差别。 代善俯首告退,黄台吉才收起了脸上的假笑,颓然的靠在了御座上,屏退了左右,用力的喘了几口大气。 代善什么都没做,就给了他如此大的压力。 “宪斗,你说此事如何是好。”黄台吉叹气的问道。 范文程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想了想说道:“要不当无事发生?权当那柳絮儿不存在罢了。” 黄台吉嗤笑一声:“说得轻巧。” “大汗此举攻打义州,只能凯旋,不能转进。”范文程说起了正事,无论兄弟阋墙会不会发生,黄台吉都必须拿下义州之胜,否则他这个汗位还是个空架子。 后金汗国是一个讲战功的地方,代善的所有凝聚力,都来自于他少年就跟随老奴酋南征北战,那是靠着命挣来的。 范文程不求黄台吉能够和代善一样南征北讨有定鼎之功,但是多少有点军功,他这个汗位才安稳。 否则这种廷议军事,就只有代善一个人表演,他黄台吉一点发言的机会也没有。 “朕这可汗当的可真不容易,宪斗,当皇帝是不是比这更累?”黄台吉略微有些失神的问道。 “臣不知,臣没当过,也不敢当,更不敢想。”范文程回答着。 当皇帝累不累? 一统四极之大君朱由检对此十分有发言权,一言以蔽之,累。 朱由检没当皇帝的时候,一直以为皇帝是个很轻松的活儿,当然可能别的皇帝的确是轻松,但是作为大明末代皇帝,朱由检每一步都走的步步惊心。 国事是应该的,但是这家事也弄的他有些头疼。 “田弘遇前些日子把那个陈圆圆送到宫里,不是拒了吗?怎么又到了田贵人的承乾宫?”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这个不省心的爹,怎么净给田秀英生事呢? 自己已经十分直接了当的拒绝了陈圆圆入宫,结果今天田贵人按时到乾清宫来抚琴,带着那个小侍女,正是朱由检断然拒绝的陈圆圆。 好看是好看,但是这因果还是有点大,朱由检懒得沾惹。 “万岁爷,有个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王承恩有些犹豫。 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说吧,你王大珰可是宫里的大珰,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王承恩小声的说道:“田贵人并非田弘遇女儿,而是当初娶妓吴氏时,吴氏另出,故三番五次如此胁迫田贵人。” “此事臣查了很久,才查清楚,周延儒的门生杨士聪,乃是田弘遇在扬州府时候的旧识,一次酒后失言,吐露了些许的线索,此事颇为辛密,臣也是费了不少的周折,才找到了当年的产婆。” “据产婆和当年的于元楼的老鸨交待,臣也顺藤摸瓜,寻到了田贵人的生父,乃是一落魄书生,田贵人还未出生就已经亡了。” 朱由检猛地坐直了身子,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承恩说道:“怪不得哩,这田弘遇天天给田秀英找事,原来其中还有如此的蹊跷。田贵人知道此事吗?” “贵人那里,臣不晓得。”王承恩十分老实的说道。 这就涉及到家事了,他哪里有那般神通,万岁爷这是拿他当谛听使唤吗? 朱由检才皱着眉头,田秀英是个很好的姑娘,方方面面都不错,唯独出身这一点上,出身本身就是权贵之家,压根就没有母仪天下。 入了宫的日子,田秀英的日子过得可不舒心,周婉言天天招惹她,她躲得开就躲,躲不开就避着,现在这身世,也是苦楚。 田弘遇把田秀英培养的极其优秀的原因,左右不过一个,待价而沽。 “王伴伴要不给田贵人升个品秩?”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柳絮儿暴毙街头 田弘遇对田秀英的投资得到了极其丰厚的回报,原来的信王,登极了。 这个时候,田弘遇当然抱有一种急切的收回投资收益的心态,在田秀英三番五次没有帮上他的忙之后,田弘遇再次以陈圆圆作为投资,送进了皇宫之内。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就是一个皇帝的日常,也是辛苦的地方。 “沐王府那边,诏恤送去了吧?按国制办,送到南直隶入葬。”朱由检问起了沐王府之事。 王承恩应了一声。 沐天波跟着永历皇帝朱由榔远赴他乡之后,给滇南造成的影响,并非仅仅是黔国公世系的彻底消失,也给鞑清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 黔国公在滇南的特殊地位,是因为黔国公历来,并不因为土司夷族而小觑他们,黔国公自洪武年间开始和各土司联姻,一直持续到沐天波前往缅甸之前,都在做这件事。 而黔国公在滇南,起到了一个沟通大明与土司的桥梁的作用,而这个桥梁,极其重要。 自雍正起,历经雍正、乾隆、嘉庆、咸丰、同治年间,苗变,一直是清廷的心头大患。其中乾隆和嘉庆年间爆发的吴八月的苗变,一战中,福康安,就死在平定苗变的征战之中。 而被鼓吹的改土归流的政策实施之后,湘西、黔东、滇南等地区的改土归流在政策上,完完全全的脱离了当初的初衷,以流官流治代替土官流治,对这地方的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至,甚至一苗寨土司在案,合寨被害的例子数不胜数。 【官吏收军米钱粮,往往指十派百,折收肥己,粮贵征粮,粮贱高价折银,又常滥派伏马,借端勒索,从中渔利,武员弃口仗势强买强卖,不给价钱,各级骨吏,书差每次下乡,即使一筐一囊亦必令苗民背负随行,侮到一村一寨,一户人家,必仗势威吓,勒索酒食,稍不遂意,即加以凌辱作践,以致苗民不堪扰累。】 都言鞑清在民族融合这件事上做的是历朝历代做得最好,但是改土归流汉民不得入苗疆,入苗者多凶徒,这哪里是融合?分明是割裂。 折腾的本身就极为孱弱的土司番人苦不堪言。 沐启元死,沐天波继位,西南方向又要乱上一阵了。 “归化城那边,依旧没有消息吗?”朱由检眉头紧蹙的问道。 王承恩小心的说道:“还没有信儿,不过前几天有保商团的人见到了耿巡抚,应当是还活着。” “哦,希望他能平安归来吧。”朱由检点了点头。 过完年,大明一瞬间就变的和往昔一样,风雨飘摇之中。 而造成这风雨飘摇,【利空消息】的建奴,此时的核心人物代善,正端坐在王府之内,对面是穿着略显简朴的柳絮儿。 代善今天在大政殿内,清楚的察觉到了朝堂的变化。 阿敏的态度为何突然如此的狷狂?当庭指斥大汗,虽然有和硕额真的身份,有议国政之职,但是阿敏何曾如此指摘黄台吉? 而各贝勒眼神里的那种野望,代善也感觉得一清二楚。 但是整个后金汗国,并非由和硕额真,他们建州女直一家,还有海西女直那四成半,也是征伐了近三十余年,才慢慢的融合在了一起。 和硕额真们的渴望,代善看得到,他同样看得到海西女直眼神中的恐惧。 代善最初的功勋,都是踩着海西女直人的尸骨,一步步的走上了高不可攀的地步。 “黄首辅明日就要启程回京,某这身体大好,也不用你照顾,你可以回去了。”代善斟了一碗酒,看着丰盛的晚饭,却没什么胃口。 柳絮儿为之一顿,她不傻,这段时间在大贝勒府的种种优待,她已经大约清楚了其中的缘由。那些侍女们的嘴没那么严,很多碎嘴的侍女,说着说着就把真相说了出来。 代善说出让她回到黄立极那里之时,她用力的喘了口气。 她以为自己必死,结果代善居然把她送回去了。 “黄首辅最近患了失心疯,你过去照顾他就是。”代善将一碗酒饮尽。 他依旧是当年那个能征善战、为国事操劳,一切以国事为先的大贝勒,个人的儿女情长和温存,对于他而言,还是太过奢侈了,贪了这一个月多的温情,已经弥足珍贵了。 他不能继续下去了。 否则黄台吉那边还没有什么动作,各和硕额真们已经开始了泾渭分明的站队,而后呢? 建州女直和海西女直再打上三十年? 到那时,别说入主中原了,大明一拳头下去,他们后金汗国,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代善在经过了长达一天的挣扎之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的袖子里其实有一包溃石散,洒在石头上都可以把石头腐蚀,他本来准备毒杀柳絮儿。 但是每每他下定决心要做的时候,他都想到了那手刃妻子的那一晚,他的惶恐和不安。 “谢大贝勒不杀之恩。”柳絮儿颤抖着说道。 代善将手放在了脸上,用力的揉了揉说道:“其实某不想让你走,你知道,你和她很像,人像,性子也像,不喜欢争抢,也不喜欢吵闹,而且十分聪慧。真的太像了。” “黄首辅寻我,黄家掌柜的花了八万银子寻的,不像也不值这个价。”柳絮儿笑着说道,给代善斟酒。 吴孟明要柳絮儿找机会下手杀掉代善,柳絮儿当然知道朝廷大员这八万两银子可不是白花的,她若是不做,那后果不堪设想。 奈何代善是一个十分机敏之人,她一直没什么好的机会。 “但是某没办法。”代善十分痛苦的说道。 在外面如同铁汉子一样的将军,只有在这深夜的府里,当着贴己的人,才会表现出软弱和痛苦。 “这大势滚滚,就连我父亲都无法幸免,更何况是我呢?”代善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努尔哈赤留着褚英的帽子铁,当初杀掉褚英是因为吃了败仗,面对大明,建奴就如同一个顽童一样,而在宁远城的败仗,褚英的不当之语,不杀,刚刚建立的后金汗国就会濒临崩解。 努尔哈赤作为后金汗国的可汗,他必须这么做,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又是如何痛心? 代善贪图了半个月的温情,终究还是屈服在了这滚滚大势之中,随波逐流。 “或许只有大君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吧。”代善无奈的喝着苦酒,而柳絮儿也只能一杯又一杯的为他斟酒。 皇帝会舞金锄头,可不仅仅是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才会这么想,其实连代善也这么想。 在没有做皇帝的时候,总是对那个位置垂涎欲滴,其实真的坐上去之后,才会如坐针毡。 比如黄台吉此时,就是如坐针毡! 今天的朝议,实在是让他格外的难受,但是他不打算进一步对代善做出任何善意或者恶意的表现了。 他的宪斗郑重其事的警告了他,一个巴掌拍不响,代善心绪不宁,人心思动,此时黄台吉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根本,若是黄台吉这边继续挑唆,那代善真的有可能一条道走到黑。 人生的路上,有很多的岔路口,人在面对这些岔路的时候,都会出现犹豫,而代善此时正在这个岔路口上,若是黄台吉做了任何善意或者恶意的举动,都可能导致代善走向不一样的路。 范文程显然还是相信代善的人品,既然当年可以为了国事选择一次,这次也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一切的事态,都按照着范文程的预定轨迹在进行,尤其是埋在大贝勒府的暗线禀报,柳絮儿那个小丫头正在收拾行囊,准备明日跟随黄立极回京之后,范文程开了一瓶好酒,美滋滋的炒了两个小菜,小酌了几杯。 次日的清晨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艳阳高照,路边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连风中的彻骨寒意都小了许多,春风一吹,墙角的梅花正在凋零,建州的清丈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切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方面发展。 范文程收拾着凌乱的公文,准备入大政殿听政,脸上如同这天气一样,阳光满面,春意盎然。 “大贝勒!大贝勒,不好了,柳絮儿出府之后,在街角被人捅伤了!”一个内侍匆匆的跑进了卧房,慌张的指着外面,语无伦次的说着话。 准备上朝的代善手中的笏板,猛地掉在了地上,他一把抓过那个内侍,目眦欲裂问道:“说清楚,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命不久矣…”内侍面如死灰的说道,这种骇然的表情,是大贝勒府的仆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 代善一向为人和善,很少对府内之人多过苛责。 代善将内侍掷在一旁,一展衣襟,向着府门走去,他气喘吁吁的来到了大贝勒府前,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柳絮儿,面如金纸一样的躺在地上,旁人也不敢擅动,腰腹的伤口显然已经出了血。 没救了。 代善三步并坐两步,来到柳絮儿面前站定,面目略有几分狰狞的说道:“知道是谁做的吗?” 柳絮儿吃力的摇了摇头,看着代善脸上的狰狞,终于知道这一个月的相处,代善并非如同表面那么冰冷。 大明与建州之间,只有你死我活,连柳絮儿这个乡民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一起只有尔虞我诈。 就这样死了,反而让柳絮儿轻松了几分。 她攥紧了伤口,要坐起来,但是伤口撕裂的疼痛,又让她倒在地上。 代善终于有些抻不住,半蹲着身子,将柳絮儿扶了起来,焦急的问道:“谁干的!” “你……” 柳絮儿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手从代善的手中滑落在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完。 代善十分懊恼,他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忘记了受伤之人不可擅动的道理,战阵之上都是缝合包扎之后才能动弹,否则伤兵很容易就一命呜呼。 柳絮儿死了。 代善慢慢的将柳絮儿放下,示意大贝勒府的内侍处理柳絮儿的尸首,也派了人去请仵作养伤。 “大贝勒,是不是换身衣服?”内侍看代善要去上朝,居然就是浑身是血的准备去,赶忙提醒道。 “啊?哦,哦,不用,来不及了。”代善有几分慌张的上了车驾,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但是他手上也是血,反而越擦越多,不过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而此时黄立极的车驾正在缓缓的离开沈阳,作为大明过去的首辅,现在的次辅,黄立极撩开了车窗,有些失神的看着沈阳城。 他的疯癫完全是在装疯卖傻,这一点上,吴孟明朝夕相处都没看出来,反而信以为真。 柳絮儿是他派人做掉的,这一点上,黄立极并不否认,他就是这样一个佞臣,无所不用其极,眼看着代善要将柳絮儿送回,万岁爷让柳絮儿长期留在代善身边,在大贝勒和可汗之间作梗的目的无法达成,黄立极直接让柳絮儿死在了大贝勒府前。 十五两白银,买的凶,连黄立极都不晓得那人到底何等模样,一切都是吴孟明操办。 “说起来,咱们其实都是一类人,恶棍。”黄立极对着吴孟明十分平静的说道。 吴孟明挠了挠头,他是给耿如杞下五毒之刑的锦衣卫千户,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他要做的就是贯彻万岁的意志。 “万岁爷肯定要怪罪,我一千户顶多褫爵,你这个次辅的屁股蹲还没焐热呢,估计就要易主了。”吴孟明苦笑着说道,毕竟是干坏事,他心里也满是纠结。 柳絮儿那丫头挺好的,模样周正,性情温顺,但是作为棋子,终究是会被利用到最后一丝,最后一刻。 黄立极却十分郑重的说道:“棋总归要下完,两国交战,何来道义?战争之下,只有你死我活,别无他途!” “万岁爷问起来,我也是这句话,若是万岁爷不知兵事,不懂战时,尽可到辽西走廊看看那百万流离失所的百姓,百万户百姓颠沛流离,又是谁的过错?” “对于杀柳絮儿某内心有愧,当某这残破之躯无法效力大明之时,自会抵命!” 直到出城,黄立极和吴孟明都以为自己杀了柳絮儿,却不知道,其实另有他人。 整个沈阳城里,不希望代善浑浑噩噩的人,要比希望代善老老实实的人多得多!代善到现在的正式公文都是用的古英巴图鲁的封号。 而黄台吉给多尔衮“墨尔根”的封号,可不是为了兄弟情深,完全是为了削弱封号的威严,十六岁稚子也可得封号,这古英巴图鲁的封号,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但是黄台吉这些小把戏,在拳头为大的后金汗国,万万行不通的,体面一些,大家叫多尔衮还直呼其名,难听点的直接叫他“狗獾”,就是多尔衮这个名字,本身的意思。 并不会因为多尔衮有个墨尔根的封号,就高看他一眼。 但是大家往来从未直呼代善大名,都是以古英巴图鲁大贝勒代称。 大贝勒府并不是密不透风的诏狱,府内之事一月余早就闹得人尽皆知,范文程能往府里安插眼线,和硕额真们就不可以了吗? 真正动手的人,其实是阿敏的人,阿敏本人就在街角二楼的亭台上,他将代善的反应,包括身着血袍上了车驾,看在了眼里。 “窃位之人,不得长久之位。”阿敏喝了一盏茶,也向着大政殿而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家国与国家 大政殿内,一片肃静,当代善进入大政殿的时候,连黄台吉都站了起来,走到了月台之下,看着浑身是血的代善,骇然的问道:“有哪里受伤吗?” “谢大汗关切,并未受伤。”代善却没有过多的言语,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之上。 范文程从屏风之后,探出了脑袋,脸色从红光满面,变成了一片惨白! 代善未受伤,却浑身是血,他已经瞬间知道了,怕是柳絮儿死了! 范文程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灵光一闪,想要杀掉柳絮儿以外,从来没想过柳絮儿死。 诸贝勒第一时间盯着范文程,他们并不讨厌这个为他们后金汗国尽心效力的汉臣,甚至有的时候,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一些方略,的确是行之有效。 后金汗国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范文程有莫大的功劳,但是这个人焉儿坏,也是众所周知,所以他们第一时间,怀疑到了范文程的头上。 黄台吉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回到了月台之上,扶着椅子,老半天才坐到了椅子上,假装镇定的说道:“大贝勒到了,那就开始议事吧。” 柳絮儿就像她的名字一般,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似乎没有在大贝勒府上存在过一般,整个沈阳瞬间也进入了战备的状态,四处都是骑卒在街头肆意的狂奔,要打仗的消息,在沈阳,远比一个女子的死更加重要的多。 而归化城作为一个西北方向最重要的贡市,他们也对此垂涎欲滴良久,本来要给蒙兀尤其是察哈尔部吃的肥肉,但是察哈尔部显然吃不下,所以,建州各旗主磨刀霍霍。 要说记忆,那就是代善自己本人的记忆了。 若是柳絮儿就这么跟着黄立极走了,回到了大明,那或许就如现在满城的柳絮一样,慢慢消散,但是柳絮儿死在了自己面前,最后一个你字,似乎在说凶手就是他。 “倒是稀奇。”代善对着岳托说道。 岳托今日罕见的来到了府中,虽然是因为兵马调动需要代善对一些公文进行核对,但是这也是在继母死后,岳托养在宫里之后,第一次回到了家中。 岳托却是四处打量着大贝勒府,有些怅然的说道:“这家里这么些年了,都未曾变过。” “父亲,我知道凶手不是你。”岳托拿起了一盏瓶,这是当年辽东都司衙门被攻破的时候,由当时的大汗老奴酋从府库中挑选的。 “柳絮儿入府之后,沈阳城里,议论纷纷,父亲不知,但是孩儿还是有几分欣喜,说等过了正旦,就到府里来看看。” “父亲听说过周顗,周伯仁吗?” 代善有些疑惑的看着岳托,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三国归晋,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司马家建了晋朝,很快就衣冠南下,偏居一偶了,汝南郡有一名士,名曰周顗,字伯仁,乃是安东将军周浚之子,素有文采,有韬略之才。”岳托坐在了下坐娓娓道来。 “比之范文程如何?”代善对中原王朝极其熟悉,但是总归是有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对这个韬略之才并不了解。 岳托摇头说道:“父亲说笑了,范文程一条吠吠之犬,如何和伯仁相提并论呢?其才情远在范文程之上。” “才情?那又有何用?无匡扶天下之才,何来韬略之评?”代善却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范文程从来不善于吟诗作赋,但是对治国却是多有良策。 代善和岳托对人才的理解,就不太一样。 “当时有一大族,琅琊王家,王家长子王敦起兵谋反,而王敦的弟弟王导是朝中臣子,为了活命,王导一大早带着一大堆的家族子弟,到宫门前等候皇帝的发落。而当时伯仁要进宫,王导自然让伯仁说些好话。” “伯仁不做声的进了宫,在宫里却为王导一家说尽了好话,并且与皇帝喝的酩酊大醉,才出了宫门,王导看到周伯仁喝的不省人事,以为周伯仁没有为他求情,因此怀恨在心。” “后来这王敦总览朝政,就问王导,周伯仁这个人可做三司大员?王导默不作声,王敦又问,那让周伯仁做尚书令如何?王导还不说话,王敦叹气,又言,既然不可用,那就只能杀了。” 岳托叹气的说道:“后来,周伯仁就死了。” “哦,这么说王敦起兵清君侧,还是成了。”代善点头说道。 他和岳托的关注点始终不同,代善关注的是王敦的造反成功,而岳托却关注周伯言死了。 岳托有些愕然的看着的他的父亲,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后来王导整理宫中案牍,发现了周伯仁为他们王家求情的奏疏,在询问了司马睿之后,才知道当初周伯仁为他们王家说了不少好话。” “所以王导时常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代善眉头紧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这在宫里都学了些什么? 他坐直了身子说道:“王敦本就是进京清君侧,既然你说周伯仁有韬略之才,不能用,自然要杀了,难不成还要留着成为隐患不成?” “额……”岳托眨了眨眼,他只是想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句话,提醒代善,柳絮儿的死,虽然代善不是凶手,但是柳絮儿的死和代善赶她出大贝勒府有直接的联系。 代善琢磨了一下,也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想表达的含义,只能摇头。 “再长大些,或许你就懂了,当然也不要懂的好。”代善站起身来,前往了卧房,他知道孩子的意思,但是并没有发怒,而是转身回了卧房。 儿大不由爹,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见识,自己说不通的道理,只有岳托慢慢长大,慢慢去感悟了。 “国家,家国。”代善有些步履蹒跚的驼着背嘟囔着走向了卧房。 岳托才发现,自己的父亲的背影一直以来宽大浑厚若山岳的背影,现在十分的佝偻,满是疲惫。 自己有错吗? 岳托叹气的站起了身子,走出了大贝勒府。 朱由检收到了黄石写的奏疏,关于杀死柳絮儿的凶手另有其人,却是有些喜上眉梢。 黄立极的车驾从沈阳回到京师也就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车马劳顿的黄立极第一时间进宫请罪。 他跟吴孟明吹牛皮说,万岁爷问起来他,他也是那句【两国交战,何来道义?战争之下,只有你死我活,别无他途!】 但是万岁爷真的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不停的请罪。 万岁爷在召回黄立极的诏书里说的很明白,柳絮儿的事,到此为止,顺其自然,无心插柳,柳才成荫。 但是黄立极最后还是买凶杀人,这不是抗旨是什么? 到了宫里,黄立极就只剩下唯唯诺诺了。 “你们走的时候还是太过匆忙,你们买的凶是个赌徒,他拿了半数的钱,压根就没动手,而是去了赌场,还是到了黄石的场子,被黄石抓了个正着。”朱由检将手中黄石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示意王承恩给黄立极看看。 “也就说柳絮儿没死?”黄立极皱着眉头的问道。 “那丫头,还是死了。不过黄石分析,应该是城里的贝勒动的手,他还在查。挑拨之事,并没有因为黄老师父回京停下,有人不想大贝勒与世无争呀。”朱由检有些怅然的说道。 “还是死了。”黄立极本来还有几分庆幸的脸色,变成了失落。 黄立极摇头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臣之残躯无法为大明效力之时,必去沈阳为冤魂抵命。” “为国事操劳罢了,倘若哪天收复了沈阳,在沈阳立块碑,做个传也算是有心了。”朱由检劝了一句,黄立极这人一见面,哪里有什么疯癫? 朱由检说起了旁事,笑着说道:“诏黄老师父回京,是因为国事还需黄老师父多操心,徐老师父毕竟岁数大了。” “万岁但说无妨,臣定当尽能竭力。”黄立极站起了身子,这抗旨的事万岁爷没提,他自然才不会说。 这算是君臣之间的默契了。 “科举在即,天下之公,科举而私,何事为公?此事极为重要,还涉及到了大明的最重要的一个部分,那就是读书人。”朱由检坐直了身子,面色极为严肃的说道。 “一部分读书人对国家和家国从来都是家字当头,食君俸而谋私利,只顾着自己的利益,知识,对于他们而言,不是修养,也不是报国之技,而是用于获利和欺瞒、蛊惑百姓的工具,这是坏人。” “大明承平已久,虽多有战事,却都发生在边防和关外,一部分读书人,并不懂什么是国家,也不懂无国何以为家的道理,为了个人的目的,他们可以编造、扭曲。传播与真实完全相悖之事,尤其是现在各种诗会、诗社,坊刻各种传记,片面的引导百姓。这是糊涂人。” “以西山煤局举例,时至今日,京师百姓半数以上,还以为朕在谋私利,与民争利,对此议论不止。” “王伴伴弄了个紫金阁,虽然官署邸报已经对此进行了纠正,但是民间舆情纷纷,还是有伤国之大体,黄老师父对此还要多伤心才是。” 舆论的高地,都是如此,自己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在这方面上,大明皇室是极为孱弱的,而仕林也因为各种复社、几社的文章,弄的乌烟瘴气。 倪元璐言授笏板,五万儒生可吞辽,可是有不少的拥趸,而倪元璐接连踩着皇帝的脸面刷了不少的声望,不少年轻的学子,对此深信不疑。 辽东虽然和大明仅仅隔着一道山海关,可关内关外还是太远了一些,他们年轻热血,却被古怪的舆情所引导,变得面目可恶。 朱由检对此极为痛心,但是紫金阁刚刚成立,力量比较孱弱,民间的各种诗社,耕耘了几十年,根深蒂固。 以复社为例,复社吞并最大的社是应社,而应社的前身是有应社、匡社、南社组成。而吞并的小的社,有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昆阳社等等至少十六个小的结社,这些小的社就养着十几杆笔正。 而复社的对手,几社,也是一个相同体量的对手,昙花五子社为前身,吞并了十数家结社,而且还有沧浪会、十郡大社为左右手,其气焰丝毫不在复社之下。 而复社和几社又多有合作,盘根交错,互有交集和重复之处。 复社、几社都会定期举行会盟,第一次是在尹山大会,第二次是金陵大会,第三次是虎丘大会,这些定期会盟,确定斗争纲领的结社,其战斗力,不容小觑。 朱由检并非第一天注意到他们,在此之前,他都是以【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去抗衡,大明的国策是好时坏,大明的百姓们又不是全都是糊涂蛋,不会因为笔正们叨叨几句,就对国朝失去向心力。 但是有很多的百姓是盲从的,之前是没有力量去引导,现在黄立极既然回来了,这舆论的高地,总是要去占领的。 涉及到了大明皇帝的权力,权力的诞生和稳固都和自身想象有很大的关系,当舆论长此以往下去,必将导致离心离德,这是朱由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黄立极稍微琢磨了下,俯首说道:“万岁,臣知道了,谨记万岁圣诲。” 一直到黄立极离开乾清宫,朱由检都没琢磨明白黄立极为何说圣诲,这个词可不是日常用语,多数都是有所启发,朝臣们才会如此说。 黄立极出了乾清宫,抬头看着天空明艳的日光和万里无云的蓝天,这春日春光,格外暖人。 黄立极的确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他在去辽东之前,就是万岁口中那一类,因为大明天下承平已久,不懂什么无国无以为家的道理的糊涂虫。 他从未见过兵祸,此次出使,看到了厉兵秣马的建奴,家国和国家,在他心中终于掉了个儿。 行万里路,这一路上,黄立极看到了太多太多,因为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麻木的逃亡着,甚至都不清楚能够逃到哪里去。 甚至黄立极还看到了无数路边的骸骨,这都是逃难的百姓,最终冻死在了路上。 若是国破,那他的家人,大约那些逃亡的百姓一般,四处流亡。 辽东破了,还能逃向关内,大明的朝廷还在,还有董应举去接应屯田,安排辽民,若是大明朝廷不在了呢? 他的家人,又该逃向哪里? 无国无以为家,是黄立极这万里路来一直参不破的道理,被万岁一句话说的通透,所以黄立极才会说谨记万岁圣诲。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调控京师物价 朱由检抄起手中的另一封奏报,毕自严的奏报。 事情比较简单,毕自严在铸钱,这是提前跟大明皇帝打过招呼的良币驱逐劣币的经济调控政策。 事情本身极其顺利,在拿到了三司使实权之后,毕自严简直仿若天神下凡,大杀四方。 毕自严铁面无私,打击囤货居奇的奸商,尤其是一些背后有明公站着的商行,都是重点查处的对象,对各种物资进行限价,不服的人,抓到诏狱里,过一遍五毒之刑,也就听话了。 事实上,大明的官僚分子,那是极其擅长见风使舵之人,甚至毕自严还没开始大兴诏狱抓人,风气就俨然一边倒了。 这一点上,大大的出乎了朱由检的预料,他本来以为大明的明公们和商贾团结在一起,能让毕自严十分麻烦,但是却被摧枯拉朽一般的摧毁了。 毕自严京师的新钱试点做的风生水起,京师的物价正在慢慢的平抑,商贾们并不会因为京师有个毕阎王,就拒绝进京来行商,相反,在市场风气转好之后,越来越多的行脚商和小商贾来到了京师,反而促进了京师市场的繁荣。 这一切的一切,朱由检都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虽然有点小麻烦,但是问题不大。 前几天,就连吏部尚书周应秋的儿子,参与到了一起哄抬白粮价格之中,都被毕自严给抓到了诏狱之中,周应秋费了老鼻子劲儿都没能把儿子捞出来,急坏了周应秋。 不仅打老虎,而且拍苍蝇,巡铺在巡查期间,也多有配合户部的行动,整体向好的趋势下,朱由检自然是愿意看到京师经济生态恢复正常。 大明本身就是一个小农经济的社会,物价低廉,导致工钱也十分低廉,物价但凡是疯涨,百姓只能避之,但是柴米油盐之物都是生活必需品,稍有涨价,就是怨声载道,而毕自严的这些行动,得到了京师百姓们的广泛的讨论。 但是毕自严这本奏疏,可不是什么好事,铸钱这件事,查到了周家的作坊。 这个作坊可不是吏部尚书周应秋的周家,而是大明皇后周婉言的周家,周奎的儿子周铉手下有十二个铸钱的作坊,铸私钱获利岂止百万。 等闲勋贵家中,毕自严是不怕的,但是当今皇后的家室,毕自严不得不上书请旨,询问圣意。 朱由检把玩着手中的奏疏,这就是历来反腐或者调整国策中,不可避免的问题,打着打着老虎,摸到了猛虎屁股,这个铁面无私的执法者,应该如何面对真正的猛虎? 尤其是大明这个世界,皇帝就是一统四极之大君,国母的弟弟,你一个户部尚书又能如何? “去坤宁宫一趟,把事情跟她说清楚。”朱由检有些叹气的将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朱由检的语气是十分严肃的,周婉言是个孩子,但是朱由检不希望她一直是个孩子,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希望周婉言能够拎得清楚。 昨天还在教训黄立极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家国,这就轮到了自己。 处理周铉,大明就不用继续滥发大明宝钞,可以继续铸大明通宝,稳定市场。 不处理周铉,大明就得继续滥发大明宝钞,不能铸大明通宝,私钱成风,市场依旧是之前的一片涂泽,糜烂不堪。 大明的朝廷运转需要财富,而铸钱是户部收入的大头,任何一个朝代,都对私铸严惩不贷,连只知道花鸟,写的一手好字的宋徽宗,折了大宋社稷的宋徽宗赵佶,在面对私铸的时候,也是授意无论是谁,严惩。 周铉可是周婉言的亲弟弟,朱由检对这个人却没有多少印象,今年过年,周奎别着劲儿没进宫贺岁,朱由检对此人的印象更多的是一个符号,别说不熟,就是熟悉,国事和家事,朱由检毫无疑问的选择了前者。 朱由检希望周婉言能够懂国事为先的道理,朱明皇室和大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周婉言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朱由检就得考虑下田秀英是否可以任国母之位了。 周婉言收到消息急匆匆的从坤宁宫要来乾清宫,还没走两步,却被张嫣拦在了宫门之前。 “你要去作甚!”张嫣厉声的斥问道,面色极为严肃的看着满脸慌张的周婉言。 周婉言慌乱的说道:“家兄被毕自严抓到了诏狱之中,父亲急的都厥了,我到乾清宫为家兄求求情,请万岁宽恕。” 说完,周婉言就要夺路而走。 张嫣一个没留意,周婉言就从她身边走过,让张嫣有些骇然,就要追上去,看到了从乾清宫出来的王承恩。 “王伴伴,快去通传,我要见万岁。”周婉言挽着衣裙急切的说道。 王承恩目光一滞,施施然的行礼说道:“见过皇后娘娘千岁。” “凭那么多废话,快去通传!”周婉言端起了架子,娇叱着大珰!居然敢拦着大明的皇后去见皇帝,王承恩的胆子太肥了。 王承恩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周婉言说道:“万岁爷圣意已决,此乃国事,大明大诰祖训,后宫不得干政。” 周婉言怒极,愤怒的指着王承恩说道:“你!祖训还有内侍不得参政!你还不是提领了司礼监!说这些废话作甚!万岁爷圣意已决,但我是皇后!” “皇后娘娘,留步的好。”王承恩依旧拦着周婉言,而且身后一水大红色宦服的内操们,站成了一排,将周婉言拦在了坤宁宫的宫门之前。 “反了你了!”周婉言伸手用力一巴掌的扯在了王承恩的脸上,指着王承恩怒骂道:“腌臜货!给本宫让开!” 王承恩面不改色的俯首说道:“万岁爷国事繁忙,皇后娘娘息怒,此事皇后娘娘真的不能去。” 周婉言甩了甩衣袖,气呼呼的转身向着坤宁宫而去。 王承恩琢磨了下,叮嘱着手下的十几个内操,嘱咐他们这几日,不要让皇后娘娘出宫来,周铉之事,万岁爷已经拿定了主意,这种直面的冲突,能少则少。 “劳烦懿安皇后娘娘去说道说道此种原委,臣急着回乾清宫复命,这是毕自严的奏疏,还希望皇后娘娘能够深明大义。”王承恩将奏疏交给了张嫣,带着两个人去了乾清宫。 王承恩呆呆的站在乾清宫前防火的水缸前,用力的洗了两把脸,把手印子洗掉了不少,但是依旧有些红肿。 “啪!” 王承恩照着手印子用力的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让那片红肿更加肿胀了不少。 “老祖宗!”两个跟着王承恩的内操吓得瞠目结舌,差点直接跪在了地上。 此时的王承恩已经不是信王府的管家,信王大伴,而是大明天下司礼监提督太监,宫里的老祖宗,这自己给自己一巴掌让两个内操都瑟瑟发抖起来。 “你们看看这会儿像不像是摔的?”王承恩看着缸里的自己,反复确定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祖宗……”两个内操骇然的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交代下去,嘴巴都严实一些,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听到了没?”王承恩甩了甩袖子,厉声对两个内操说道。 王承恩揉搓着面颊,回到了乾清宫内,笑呵呵的说道:“皇后娘娘这会儿正在宫里生闷气,这是说情也不是,不说情也不是,只是怨长兄不争气,贪图几分私利。” “这样吗?”朱由检批复了一封奏疏放在了案桌边,抬头一看王承恩,这半拉子脸都肿了。 “你这是?”朱由检疑惑的说道。 “去的匆忙,怕皇后娘娘已经起驾来乾清宫,就跑了几步,这不就撞柱子上了。”王承恩乐呵呵的说道:“不碍事。” 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慢慢的放下,他不是三岁的孩子,撞伤和打的伤,朱由检还不是傻傻的分不清,但是他这会儿只能装傻充楞。 王承恩的用意朱由检清楚,不愿意后宫不宁,本来国事兹事体大,事情就多,这内宫再乱起来,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要忙到头晕目眩? 他还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否则就浪费了王承恩的一片好意。 “毕尚书快要入宫来了,你先去洗把脸,再差人去太医院请吴太医看看。”朱由检找了个借口,让王承恩自己去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口。 “谢万岁爷。”王承恩俯首退到了乾清宫的宫门处,才转身离开了乾清宫。 朱由检第一次产生了废后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大明以孝治天下,家里出了事,周婉言有些急躁,也在情理之中。 毕自严进宫并非他一人,还有一个田尔耕,两个人一起来的,毕竟抓周铉并非户部出手,而是由田尔耕的锦衣卫出面。 “万岁爷,周铉之事……”毕自严一进宫,就问起了他最关切的事。 周铉不处理,后面的各种政策根本无法推行,只能陷入过去的怪圈,但是处理周铉,到最后弄的内宫一地鸡毛,万岁对他起了不满之心,他更没法推行他想要推行的政策。 朱由检示意毕自严稍安勿躁,笑着说道:“此事按国法处置就是,按大明律来,大明律无法管束,就按大诰律来,总归是要处理的。” “万岁英明。”毕自严俯首说道。 朱由检相信毕自严这个英明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话。 “英明不英明的另说,倒是京师物价听说有人要在巡铺的供销社做文章,不知道毕尚书有没有准备好?”朱由检问起了国事,全面利好的消息中,总有几个坏消息。 商贾并非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但凡是巡铺的供销社放出去一部分货,他们就会大量吃进,然后在市集上大肆哄抬物价。 这一幕简直是太熟悉了,过去但凡是大明户部想要调控京师物价,都会有商行联合在一起,疯抢货物,一个月几十倍,一年能涨几万倍。 七进十三出?高利贷?驴打滚?这些和商贾们玩的囤货,简直小巫见大巫。 万历十三年起,朱翊钧多次下旨平复京师物价,户部甚至列出了单子,只要超出价格,就是抓到了牢房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败给了西山窑民的朱翊钧,再一次的败给了京师的商贾,尤其是大量勋戚参与其中,让朱翊钧投鼠忌器,而万历年间三大征,又需要这些勋戚们出征效力,最后不了了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利之下,必有抛头颅、洒热血也要赚钱的商贾们,他们不害怕大明皇帝的刀子,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赌皇帝杀不过来。 朱由检的确杀不过来。 毕自严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来的有些急,满头都是汗,听到万岁问政,笑着说道:“万岁,京中米价涨了两倍,纺价二倍,肉价四倍有余,煤价倒是没涨。这一切都还在预料之中。” “渤海湾已经开海了,万岁。”毕自严信心十足的说道。 此时的毕自严可是握着三司使的权力,这权力大有大的好处,比如沈家,他就可以以扑买买办为由,互相合作,已经从苏松浙地区,调集了大量的物资屯集在京通两仓。 “哦?”朱由检满是感兴趣的说道。 毕自严看万岁爷感兴趣,笑着说道:“这调控讲究个两白一黑。” “京师米粱自江南而来,而杭州沈家又是海漕大家,这第一白,白粮不会出太多的问题,虽然京杭大运河上的漕运要到六月才来,但是沈家从万里海塘买的粮,在月港已经停了一个冬天了。” “另外一白,则是衣食住行中的衣,纺料物价正在疯涨,臣也从江南筹措,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去岁冬,臣不愿意万岁太过狠厉,就是这一白的棉,臣筹措不到。但现在冬日已经过去了,这一白,无伤大雅。” “最后这一黑就是炭,西山煤局设立已有半年,煤山已经堆满了煤料,这两白一黑在手,自然如同智珠在握。” “待到价格再涨一些,各巡铺的供销社就会大量放货,不出半个月,这些商贾就得抛售手中的棉纱、纺料、煤精、白粮,否则只会折在手里。” 朱由检听着不住的点头,毕自严手中的牌实在是太强了,而且用的是正策,而非奇策取巧。 调控物价最厉害的法子,就是用天量的物资,把价格给打下去。 过去的大明朝廷并非没有调控,只不过万历年间经历了三大征之后,京通两仓的存粮不足以支撑调控,反而成为了投机倒把们的商贾们的首选。 嘉靖、隆庆、万历初年,京师的物价极为平稳,疯涨还是得从万历十五年说起。 在货币数量超过物资的时候,物价必然疯涨,而大量超发货币的结果,就是造成物价的进一步太高追涨。 在物资数量远超货币时,物价自然由朝廷说了算。 “总归还是要京通两仓盈仓,京师物价才会稳定,海漕只是权宜之计,万岁,必须要疏通京杭运河了,否则这渤海结冰之后,何处调粮?”毕自严恳切的说道。 “此事,锦衣卫已经督办了半年之久,田都督可有什么见解?”朱由检问道了田尔耕。 田尔耕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爷,漕运之事,还是要慎重的好。”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周奎的关键证据 “哦?细细说来。”朱由检坐直了身子,严肃的问道。 大明朝的大动脉京杭大运河的漕运,有着诸多的困难。 地形困难、气候反复恶劣、地域跨度较大、人员庞杂、管理不当,还有时常捣乱的黄河。 每一次京杭运河河段堵塞,都需要数月的疏浚,在疏浚过程中,时令的物资,比如粮食发霉,根本无法避免,损失何止成千数万两白银? 有天灾有人祸,京杭大运河的问题太过复杂了。 大明对京杭大运河的依赖程度是前所未有的,远超于往昔的历朝历代。 元朝时候,京杭大运河不过是辅助海漕的交通,无关紧要。 但是现在这条大动脉上流淌着除了最重要的谷物以外,还有水果、家禽、纺料、木料、笔墨纸砚、瓷器、漆器、箭杆、军服等等,不计其数的物资,在这条河流上流淌着。 管理困难,仅仅在军事层面上,就设有武官正二品的漕运总兵官、总督漕运总兵官,曹军和各卫所组成。 而朝中还有特派的漕运总督乃是文官正二品。 在土木堡之变之前,漕运总兵官的职权,大于漕运总督。 土木堡之变后,由于朝中发生了改变,以文抑武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总兵官的地位日益下降。 而而漕运总督之下,还设有巡抚凤阳等处监管河道之职,这个职位这么长的名字,却是一个要职,负责凤阳府、扬州府、庐州府、淮安府、徐州、滁州、和州的河道疏通,不仅如此,还有治理淮河的要职。 而漕运总督之下,和监管河道凤阳巡抚同级的,还有漕运总督节制的司法官,漕运理刑主事。 也就是说,涉及到漕运之事,是游离于大明的司法系统之外的单独体系,犹如军事法庭和民事法庭那般区别对待。 而漕运理刑主事还主管着七个设立在苏松地区的工部分司,分别设立在扬州、清江浦、临清、济宁、徐州、夏镇、南旺等地。 而清江浦主要负责和龙江造船厂一起负责船坞建造,而临清则是砖厂。 这个砖厂可不是烧制青瓦红砖的砖厂,而是专门供给大明皇宫用的金砖。 而漕运总督还有巡查户部所管辖的京杭运河上的四仓,临清、徐州、德州、淮安四个仓库,还要每年进京一次,和仓场侍郎对接京师周围的仓储物资等事。 复杂吗? 这还刚开了个头。 而由皇帝直属的宦官内操们,对漕运这块肥肉怎么可能放弃呢? 仓场、粮仓、检查站,都有宦官被派遣,常年审查,巡视。 比如清江浦检查站(就是这个名字)是京杭大运河上,征收通行税的场所,和卢沟桥五口子抽分局是一样的属性,都是税监。 而淮安知府,对设立在本地的清江浦检查站,会派出一个分司郎中,而这个分司郎中,是清江浦检查站的正职。 小小检查站,就如此的错综复杂。 而在监察御史体系,更有都仓御史,督运御史,河道总督三个监察御史,负责巡查仓场、漕运,河道疏通和治理。 而南直隶六部,在漕运之事上,兵部提供运输的工具,比如船队和附近卫所的士兵,设有指挥,多数有南京兵部车驾司指挥担任。 这只是朝廷在漕运上设置的管理体系,内阁、司礼监、皇帝在其中犬牙交错,岂是一股势力在其中交割? 还不算地方性质的劳役派遣。 而管理不当,还仅仅是漕运的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 还有地形不利,以忽必烈开掘济州河为例,共计投入了两百五十一万七百四十八的壮丁,不计妇孺和火夫,仅仅是壮丁,就有两百万之数,开掘的济州河,整整用了三十六年的时间才按好了各种闸门,投入使用,结果次年就堵了。 这是地形不利,还有时不时捣乱的黄河,在大明的官牍就堵了京杭大运河不下十次。 其实这要真的追溯,还是当年北宋末年的时候,杜充逃跑的时候,掘开开封河段,导致黄河夺淮入海,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患。 包括被人津津乐道的【莫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是因为黄河接连两次决口,洪水冲进了大运河,淤泥堵塞河道,山东等地的盐场,漕司被淹了个精光。 京杭大运河的问题,朱由检十分的关切,但是他一个皇帝光是关切有什么办法吗? 京杭运河的最根本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利玛窦在万历年间来到大明,对大明漕运的问题有着自己的观点,利玛窦认为中国害怕海洋和侵扰海岸的强盗,在中国人的心里是如此之根深蒂固,才导致对这条千疮百孔的运河始终不肯放弃。 而且利玛窦也认为中国传统的农本主义思想,导致思想比较保守,哪怕是海禁也要花费巨大的代价使用京杭大运河。 这是原因吗? 这是利玛窦对中国不了解罢了。 奈何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才是根本原因,依附在这条运河,赖以为生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裁撤驿站直接把李自成裁撤成了李闯王,裁撤百万漕工的结果,那要制造至少数十个李闯王来。 田尔耕的观点比较新颖,是朱由检从未听过的内容,居然是漕军。 “其实万岁爷,不管是无为教母,还是其他什么邪祟,其实归根到底,他们上不得台面,背后都是各卫所的漕军,牵一发则动全身,此时战事在即,再动京杭运河的漕军,恐有危江山社稷之虞。”田尔耕叹气的说道。 他拿着情报请教过徐光启也找过孙承宗,更是去袁可立门上拜访,最终才总结出了这么一点。 孙承宗、袁可立、田尔耕对百姓倒是没那么多的顾忌,百姓们,乌央乌央,乌合之众。而这些成建制的漕军,才是他们心腹大患。 朱由检看字毕自严,疑惑的问道:“那毕尚书以为如何?” 毕自严闭目良久,叹气的摇了摇头说道:“臣以为,海漕势在必行。但不是现在,正如田都督所言,眼下战事在即,等顺义、归化城战后,再做图谋,眼下还是以河槽为主,海漕为辅,暂且将就着。” 毕自严带着田尔耕走了,走的时候拿走了钦办周铉铸私钱之案。 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的发展越来越诡异了。 大明锦衣卫左都督,左镇抚司提督,田尔耕亲自动手督办一件勋戚铸私钱的案子,事情却慢慢的起了波澜。 当然不是朱由检耳根子软,听了几句枕边风,就松了口,这几天,朱由检一直没有见过周婉言,小丫头还在生闷气,朱由检也不会哄人,索性让她自己个想明白。 而是田尔耕在稽查此事的过程中,朱由检的老丈人,大明的国丈,周奎,拿出了一份关键性的证据,居然是户部出具的铸钱招商买办的文书,也就是说,周铉铸钱,乃是为户部为大明铸钱,完全不是私铸。 但事实上,周铉的确在私铸,而且是缺斤短两铸钱的劣币。 “王伴伴,这文书哪里来的?是从户部开局,还是从别的商贾手中购来的?”朱由检看着手中的文书副本,眉头紧蹙的问道。 王承恩的半拉子脸已经消肿,只是依旧泛着红,说话利索起来,就回到了乾清宫当值。 “万岁爷,应当是从户部开局的,别的商贾购来的也不能用呀,都有姓名的,扑买给谁就是谁,完全不能够易名的。”王承恩为万岁爷解释了其中的门道。 大明的招商买办的行径,很少出现在铸钱之事上,除了几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拿到铸钱的招商买办的文书,这是在动户部诸位明公们的钱袋子,他们能乐意? 但是现在周奎手里有了这文书,周铉的铸钱性质发生了改变,案件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每一条新线索的出现,都让毕自严和田尔耕非常难做,毕竟涉及到了天眷,天子亲眷。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文书,又看着一摞又一摞弹劾毕自严手太长的文书,这些政治行为是有连贯性的。 这招商买办的文书的出现,绝非偶然,而是明公们为了对抗毕自严的三司使税务改制的手段。 “这是明公们给朕准备了一个台阶让朕就坡下驴吗?”朱由检忽然乐呵呵的将手中的文书放在了桌上,笑着问道。 明公们在改元之后乖了不少,以前都是当面锣对面鼓,针锋相对,正面冲突,虽然每次都是以大明皇帝完胜而告终,但是这种君臣对立的局面,也让朱由检非常的忧心。 这种朝局是不正常的,君臣离心离德,短时间内还看不出什么,但是长此以往的结果,就是国将不国,政令缓慢低效,大明朝政陷入瘫痪之中。 比如万历十三年到万历四十六年这段万历皇帝朱翊钧怠政的时间,就是大明皇帝和朝臣们因为立储之事,离心离德的时间,也是大明国力急速衰退的时间,也是张居正改制所有正面效果消退最快的时间。 现在朝臣们已经逐渐的在改变着态度,他们不再和皇帝针锋相对,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与皇帝推出的毕自严进行争斗,恢复到了原来朝堂的生态平衡之中。 这其中最苦的就是毕自严。 他没有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为他铺路,也没有高拱给他立威,更没有辽王给他拿来折腾,杀鸡儆猴。 张居正的爷爷是张居正的启蒙老师,小时候张居正跟着爷爷跑来跑去,行万里路读万里书。 张居正的爷爷是荆州辽王府上的一个侍卫,辽王朱宪爀对张居正少聪慧非常欣赏,经常拿来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举例,辽王的世子朱致格没少被辽王说教,世子朱致格怀恩在心,把张居正的爷爷用酒给灌死了。 辽王朱宪爀当然对自己的孩子百般回护,这件事不了了之。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轮到了张居正入了内阁,朱致格每天被折腾一次,最后张居正不耐烦,直接把朱宪爀和世子朱致格罪降庶人,发高墙,子为世子及郡王者,皆并废为庶人,辽国号封除。 其余的藩王都被吓得瑟瑟发抖,这张居正这哪里是削藩,这是在除藩! 但是眼下毕自严什么都没有,既没有老师徐阶,也没有高拱给他政斗,更没有辽王给他玩。 所以,眼下毕自严是整个大明朝最难的一个人。 也符合了袁可立的预期,那句辛苦毕尚书了,很有先见之明。 咋办? “彻查此事,其中违制之人,移交锦衣卫,送进诏狱之中。”朱由检最后将文书递给了王承恩,继续说道:“通知锦衣卫、户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朕敕命此文书无效,继续追查周铉涉及铸私钱一案,从严查办。” “万岁爷,皇后那里……”王承恩面色变了数变,低头问道。 “此乃国事,马虎不得,朕岂容私情?”朱由检摇了摇手,示意王承恩去办就是了。 至于周婉言那里,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由检必须为毕自严站台,他是毕自严推行税制改革、稳定物价、筹备战略物资的唯一支持者,如果他为了私情,放弃了毕自严,等同于放弃了这一系列的改制。 结果就是大明的朝政,更加糜烂。 打仗没有后勤,还打个屁,直接投降好了。 此时的坤宁宫里,周婉言躺在榻上,哭的两个腮帮子都肿了起来,她拿着方巾,擦拭着眼泪啜泣着说道:“男人都是负心人,当初做信王的时候,官人虽然性格耿直,但是哪里有现在这般?整个天下都是他老朱家的,一点私钱,却做起了铁面包公。” “皇嫂你说,难不成官人真的要斩了哥哥吗?学那包拯大义灭亲吧!”周婉言想到这里就悲从中来,又是两行清泪。 那个小时候背着她走街串巷的哥哥,可是家里最宠她的人,现在周铉遭了难,她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万岁是大明的皇帝,其次才是你的官人,你是大明的皇后,其次才是周铉的妹妹,你要拎清楚些,知道吗?周铉涉案很深,否则毕尚书也不会不开眼的,自己找不痛快,你说是不是?”张嫣劝着周婉言,面色也是愁苦。 对于朱由检而言,周铉只是个符号,对于周婉言而言,周铉是她的亲哥哥。 这都哭了几天了,也不见消停,宫外传来了信儿,说周奎弄到了招商买办的文书,但是张嫣没有告诉周婉言,以皇帝的性子,怕是视若无物,追查到底。 这对小夫妻,遇到了糜烂不堪的大明朝政,也是何其辛苦。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大明皇帝的面子 毕自严的确不是一个不开眼的人,他也在小心的避开勋戚,比如周奎周家和张国纪张家。 虽然张国纪不在京中,但是张家依旧在京城有很多的产业。 懿安皇后张嫣,在大明新帝逐渐的把控朝政稳定之后,开始隐于幕后,但是文渊阁至今没有收到万岁御批的三道诏书。 圣心难度,万岁爷对懿安皇后的态度,依旧让毕自严有些投鼠忌器。周婉言作为新册封的大明国母,周奎家门自然是显赫无比,毕自严想不开去找周铉的麻烦? 尤其是他的靠山只有大明皇帝的时候,他怎么会如此抓着周铉不放? 其实还是因为周铉涉案太深,京师之内的私铸作坊,在新帝登基这半年之内,被周家弄了近半数到自己手中,一个月出钱就高达三百余万贯,这些劣币在市场兴风作浪。 而毕自严的改制迎面就撞上了这国丈家门,这苦头也只能自己吃下,但是万岁的鼎力支持,也让毕自严心情舒畅了几分。 “户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收到了万岁爷的诏书呀,严惩不贷。”毕自严满脸笑意的看着这份诏书,越看越是高兴,他怎么看这严惩不贷四个字,都像极了大明重振。 “老爷,黄老师父的拜帖。”门房匆匆的跑了进来,有些慌张的说道:“一个人来的,连轿子都没做,还以为又是登门拜见的人,差点把人轰出去。” 自从毕自严要到了三司使的职权之后,反对他的人很多,同样攀附的人也不少,过去门雀可罗,现在完全是门庭若市,每天都有寻来的人,攀附关系的更多,毕自严全都是拒绝了这种攀附。 而黄立极居然登门,是毕自严万万没有想到的。 “快快有请!”毕自严嘱咐家仆收拾着正厅,烧水沏茶,自己随着门房来到了府门,迎黄立极入府。 黄立极穿着极为朴素,脚底板上居然是一双布鞋,身上是一身不太合身的儒袍,背着手,慢悠悠的在毕自严的家中转来转去。 “黄老师父,您这是看什么呢?”毕自严一脸糊涂的问道。 这进了门不是随着主人一起入正厅,在这院子里乱转悠,是什么意思? “坊间都说毕尚书最近发了横财,半夜都在自己的宅子里埋银子,我这不是寻摸着看能不能捞到一些闲散银子。”黄立极笑着左看看右看看,贼兮兮的说道。 “坊间传言,不可信。”毕自严一脸笑意的摇头,迎着黄立极入了正厅。 黄立极品了品茶,点头说道:“一股栗香,鲜醇,正宗的诸城绿茶,好茶,好茶。” “前两天同乡来府上,带了一些,都是些麻烦事。”毕自严应和着说道。 黄立极笑着说道:“今天到府上叨扰,还真是讨一些闲散银子,万岁筹办紫金阁,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是和复社、几社、莲花诗社相比,规模还是太小了些,此乃国事,自然不敢劳烦万岁,只好寻到了毕尚书门上讨银子了。” “此事例行咨文就是,为何还劳烦黄老师父亲自登门一趟?”毕自严疑惑的问道,这件事正常公文往来,尤其是万岁亲自布置下的事,哪里需要黄立极亲自跑一趟? 以黄立极手里的权力,只需要在文渊阁写一封奏疏,阁老们都没有意见,就可以找皇帝朱批,到他这里批钱了。 这个流程有些不太对。 “万岁那里,某自会分说,只不过花费实在是太大了,需要这个数。”毕自严伸出了一只手,满脸笑意的说道。 “五万两吗?”毕自严皱着眉头问道,五万两的话,他需要筹措一下,但也不是不能给,毕竟是万岁交待的差事,他也知道紫金阁的目的。 黄立极满是笑意的摇了摇头。 “五千两吗?那很简单。”毕自严眼神里透着几分轻松的说道,还以为多少钱,五千两银子,还值得大明次辅登门跑一趟? 黄立极十分肯定的说道:“是五十万两。只能多,不能少,这需要毕尚书费心了。” “多,多,多少?”毕自严惊骇的问道,连半口茶都没喝完,有些惊恐的看着黄立极,放下茶杯说道:“你这要的也太多了,你知道耿巡抚去大同,万岁也就给了十万两银子而已。” “卢巡抚去陕西,万岁除了给了过去欠下的军饷以外,也就十万两银子罢了。你开口就是五十万两,你觉得万岁会答应吗?” 黄立极这才叹气的说道:“正是万岁不会答应,我才寻到了毕尚书的府上。” “这才是为难的地方,这紫金阁若只是邸报,某可能连五千两也不会要,这工坊什么的都是小钱,养几个笔正笔杆子,也不需要多少银钱,但是养花旦名角儿,五十万两都不超光,若是想做到和复社、几社比肩的地步,这五十万两还是经过反复核算,得到的,怕是还有很大的出入咧,唉。” “这复社、几社这么费钱的吗?”毕自严有些不敢置信的拿过了黄立极递过来的劄子,研究了小半天,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这结社诗会,看似简单,里面门道这么多,需要这么多的伶人、花旦、名角、小生撑场子,是某见识浅薄了。这花销,万岁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毕自严将手中的账本递给了黄立极。 黄立极到没有从中中饱私囊,账目做的很清楚,最主要的就是那些伶人花旦名角,这些都是结社里花销最大的地方。 黄立极忽然低声神秘兮兮的说道:“毕尚书,周奎家起家就是从这戏班子出身的,这次周铉案子里,铸钱是一方面,稍微扩大一些,周家可是有不少伶人的,这笔银子,也就省了下来一大半。” 毕自严眼睛瞪得豆大的看着黄立极,他们此前未曾有过冲突。也没有什么交际,虽然坊间都传闻此人极为阴刻,但是从来没想到这第一次见面,就让人如此印象深刻。 黄立极点头说道:“这牵连共同坐罪,自古就是酷吏的手段,若是毕尚书做不得,那就让田都督去做,当年魏珰还活着的时候,田都督没少做这种事,毕尚书放心,此事终了,是万万不会污了毕尚书的名声。” “这可是国丈家门。”毕自严连连摇头说道。 黄立极连连摇头轻笑着说道:“你呀,当年张国纪是如何离京的,毕尚书当时可是已经入朝了,可别说不知道,左右和当年干的事都是一样的,为万岁办事,尽心才是。” 毕自严想了半晌,最终还是连连摇头的说道:“当时先帝大渐,再多的古怪的事,都见怪不怪,可现如今,万岁得了大宝之位,国朝政事日益顺畅,此时非彼时,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此事万万不可!万岁知晓,定当降下雷霆之怒!” “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某跟你说个事。”黄立极当即把当初诈贿一事娓娓道来,低声说道:“只要咱们做的天衣无缝,万岁乐见其成。” “周奎、周铉为周家家主和长子,长子犯案,你说这家主能一点都不知道?这知情不报,算是一宗罪名吧,还有这周奎在南海子那可是周阎王,响当当的名头,就连孙传庭带着勇字营入净军旧营,都得给周奎递文书,这第二宗罪名还用某编排吗?” “横行乡里,有损天家威严,这可都是周奎实实在在干的事,哪一个拎出来,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就因为国丈就可以置我大明律法为无物?!凭什么这么骄横!” “以为自己认识了几个东林,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不成?今岁正旦,连进宫贺岁都省了?这国丈,万岁不好下手,我们这些万岁爪牙当然要办他。” “当然毕尚书求的和我们这些爪牙求的不同,毕尚书求的是青史寻芳迹,我们求的是一世富贵,万岁就是我们的富贵。这脏活累活都交给我们来干,毕尚书知晓此事,不要拦着就是。” 这才是黄立极今日登门的主要目的。 五十万两只是幌子。 他要借着周铉之事,连坐周奎。 周奎居然在正旦时候,称病未曾入宫贺岁,还有田弘遇那老匹夫也是,两人胆敢给万岁甩了脸子! 他作为万岁爷的头号走狗,当然要把这份面子给找回来! 凭什么! 黄立极极度不忿,他远在沈阳,当初还想过进京给万岁当面贺岁,这周奎在京师,女儿是大明的国母,就因为恩荫几个官职没有落实,就闹这种脾气,真当朱家天子无人可用? 毕自严苦笑着看着黄立极,让黄立极这么一说,由周铉牵扯坐罪周奎,简直是易如反掌,事实上,周奎在大兴县南海子的名头并不好,横行乡里,那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 尤其是万岁登基这半年,作为国丈,仅仅侵吞官田就高达万亩良田之多。 大兴县的县令苦不堪言,最近毕自严起势,两人正好是同窗,大兴县的县令还真的大倒苦水。 这万亩良田,是为了安置辽民。 当年的辽民入关后,开垦出来下田,这养地是门耐心的活儿,这好不容易养好的地,由贫瘠下田变成了上等良田,辽民们还没收一茬儿,周奎就到了。 这批辽民在辽东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东西,拖家带口,很多孩子都死在了路上。尤其是这一路上缺衣少食,同为难民互相侵夺,几乎是常态。 入了关从山海关到天津卫,又从天津卫迁到了大兴县,这批辽民岂止是凶悍两个字来形容? 周奎的占地可没少闹出人命,不过都是几个“家人”出面顶罪,弄的大兴县的县令十分的不满,辽民差点把他的衙门给掀了,这事再闹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 毕自严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叹气的说道:“那是皇后千岁的父亲,咱们还是跟万岁通通气,还是让万岁先申斥,以大诰律为先的好,可以让宗人府去警训一番,若是还是如此,再做处置,黄老师父以为如何?” “喼!” “你这温吞吞的性子,总有天吃大亏,那周奎是个软柿子,等着你去捏呀,周铉那份招商买办的文书,可是你户部的批文!你这么一步一步的正道上走,总得摔个跟头,恶人都需要恶人磨,那周奎周家是跟你一步一步下棋的吗?”黄立极一甩袖子,站了起来,将手放在了背后。 他十分严肃的说道:“你若是还是过去那性子温吞吞,做什么事,都有底线,都有经史典籍去约束,那你还做甚的三司使!还不如把院子里埋上银子,和我们同流合污的痛快些,这样还能多做点事。” “我们这群王八蛋为什么怕张居正?因为太岳相公是真的心狠手辣!你这揣着良心当三司使,迟早被人生吞活剥。管钱的买卖,没有虎狼之威,是个人都会欺辱你。” 黄立极说完甩了甩袖子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发现他和毕自严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他和吴孟明、田尔耕都是那种坏的流脓的人,他们压根就不在乎什么名声。 但是毕自严不是,毕自严是一个典型的学究,做事一板一眼,这样的性子,作为尚书可以,但是做权臣,还是差了点。 权臣要干什么? 上要欺负皇帝,摁着皇帝强行推行不利于皇室的政策,下要欺负的群臣苦不堪言,否则你怎么推行政令? 人人都怕,才能做好权臣。 三司使的职权很大,毕自严不是大明朝新的于谦或者张居正,黄立极这次登门略微有些失望。 他希望毕自严可以放下一些心里的包袱,否则只会被人连章弹劾,一天两天的不显眼,万岁支持。 时间稍长,说的人多了,万岁爷万一心里当了真,毕自严拿什么守住自己的政令? 黄立极走了,毕自严呆呆的坐在正厅里,他打小的教育都是让他做个君子,但是他发现这君子是真的难做。 “但是也不能搞连坐呀。”毕自严最终还是叹气,他不同意这事,除了自己的原因,还有一方面,总得给万岁爷留点面子。 万岁爷要面子吗?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小面子和大面子 万岁爷当然要面子。 但是有些事比面子更重要。 此时的乾清宫里,朱由检气急败坏,大兴县的县令终于是忍不住了,通过南海子勇字营的孙传庭送到了御前一份奏疏,详细的将周奎之事,里里外外抖了个干净。 周奎侵占什么不好,居然侵占入关辽民,朝廷为了安置辽民开垦、购置的官田。 这些隶属于屯田的产业,是辽民唯一糊口之物。 若是大明有什么“刁民”,这批从辽东不远千里,回到关内,在路上饥寒交迫、互相哄抢争斗,饱受关内百姓指指点点的辽民,绝对是刁民中的刁民,他们对朝廷派给他们的粮田,看比命都看的重要。 “此等大事,大兴县的知县陈伯玉知情不报,按制罚俸,但涉及到了天子家眷,有所为难,朕本次不予以责罚。但是此事亦要邸报通传,若有下次欺瞒者,按制罚俸停职,造成严重后果的,也要移交大理寺处置。”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 “至于国丈。”朱由检皱着眉头看了眼坤宁宫。 大明是他老朱家的,周奎侵吞点官田,周铉私铸点铜钱,其实往常年份,这都不算个事,大明的勋戚连这点待遇都没有,本身就尴尬而低下的地位,岂不是涂有勋戚之名? 当年张辅西山和各大勋戚们掰手腕,都没掰过那些勋戚,最后还是皇帝下旨申斥英国公张辅,才了结了这桩公案。 张辅是谁,少从父随燕王朱棣靖难,父亲战死,张辅南征北讨,为朱棣立下了汗马功劳,永乐三年,进军安南,俘虏安南国君和太上皇,凯旋而归,改安南为交趾,振旅还师,进封英国公。 如此显赫人物,在西山煤田之事上,居然被勋戚们折腾的够呛,可见内斗这种事上,勋戚们那是一等一的强。 勋戚们窃国为私,是大明的常态,大明的百姓、朝臣,甚至是那些所谓的清流,都对此见怪不怪了,听说了就上书抨击,皇帝理会或者不理会,也很少再分说。 百姓们被侵吞了,就投到这勋戚家中做“家人”,多一分庇护,多一分安宁。 这次为什么把火拱到了大明皇帝的面前? 若非周奎侵的是这些辽民的田,大兴县县令陈伯玉也不会上书分说此事,只会按照流程禀告给上司顺天府丞孙传庭。 现在的顺天府丞是孙传庭之前的师爷张方平代管,官职还是落在孙传庭的身上,三年一考之后,张方平才会正式到顺天府的县衙任县令,三年到期,再晋升为顺天府丞。 孙传庭知道辽民有变之后,立刻率领勇字营去了大兴县的县衙,也上疏到了文渊阁。 所以周奎做的事,是往年勋戚们做的事,凭什么别人做的,周奎做不得呢? 时代变了。 “万岁爷,周铉的案子还没结呢,牵连到国丈这边,是不是缓一缓?”王承恩有些忐忑和茫然的问道。 王承恩劝万岁爷是理所应当的,他挨了周婉言一巴掌,心里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只要帝后无间,他挨十巴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当年在信王府,他王承恩受的气可比现在多得多,他现在成了大珰,连田秀英对他都是十分的客气。 弄的王承恩都有些受之有愧,要知道即使信王登基,大珰理所应当是曹化淳,而不是他王承恩。 但是万岁爷还是留了他在身边,这份器重,是王承恩万万没想到的。 当年的信王登基了,但是更加谨慎,万事多思而行,并没有因为登基而眼高于顶,这样的例子就在眼前,他王承恩自然不会膨胀到目中无人的地步。 但是真的要把事情牵连到了周奎身上,那还是一巴掌能解决的问题?一百巴掌都解决不了。 若是万岁爷执意要处理周奎侵吞官田案,那万岁爷就是有意废后? 想到这里,王承恩怎么能不忐忑和迷茫? 朱由检连连摇头说道:“王伴伴,这是牵扯吗?这是周奎在窃国为私!而且这些辽民一旦乱起来,京畿大乱,后患无穷,他周奎做得了初一,就是不害怕朕十五找他的麻烦,交代下去,办他!” “但是皇后千岁那里,只会当万岁是在牵连坐罪。”王承恩小心的询问着。 他在试探大明皇帝的决心,万岁爷若是铁了心办周奎,那就是做好了废后的打算,一旦确定了万岁爷铁了心国事为先,那作为宫里的大珰,王承恩要给下面的人透露一些口风,宦官们也要活命吃饭,树倒猢狲散,在宫里也是常见的很。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半拉子脸的红肿,虽然消了肿,但是依旧有淤青,两个十分明显的掌印。 当然朱由检不知道第二个是王承恩自己扯得,他以为是周婉言直接甩了两巴掌。 “交代下去,办吧。”朱由检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王承恩去文渊阁传旨。 “万岁爷,此等要事,还是以手谕为好,口谕这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倒是无碍,但是文渊阁那群老师父们,肯定要找万岁爷唠叨,到时候又是惹万岁爷烦。”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万岁爷,兹事体大,手谕为准。 任何涉及国本之大事,都是以皇帝手谕诏书为准,但凡是口谕,都会被文渊阁给打回来。 小事倒是可以口谕,但是口谕传的多,那些朝里的御史清流们,就跟过年一样,逮着皇帝一顿乱喷。 王承恩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就连魏忠贤想做一些事的时候,也是需要矫诏才能干,这是流程。 司礼监、文渊阁很快的就收到了万岁爷的手谕,张方平拿到文渊阁传来的缉拿周奎的诏命的时候,两个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带着捕快和内侍,骑着快马,就奔着大兴县,寻孙传庭去了。 “捅了大篓子了!你呀!糊涂!”张方平气喘吁吁的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拿起一个水壶灌了几大口水,才擦着嘴气喘吁吁的说道。 “捅了大篓子,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不成?”孙传庭带上了兜鍪,瓮声瓮气的对着张方平说道:“你猜我现在带着这家伙什,手里操着长短兵,是要做甚?” “做甚?”张方平有些糊涂,他刚才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驻扎在大兴县外的勇字营,正在整理甲胄,擦拭兵刃,给火器填装火药,一箱子又一箱子的长短兵,铅弹被派到了各旗手中。 旗正们正在吆喝着填装火药,还要炮兵将蓟门火炮局送来的三号铜炮推了出来,清理着内膛。 整个军营都是一片匆忙的样子。 甚至张方平还看到了锦衣卫的飞鱼服,少说也有两百余人,看样子,是从通惠河来的诛邪队,个个身上带着煞气,煞是吓人。 “大兴县的县衙今天被辽民给破了,县衙被弄的一片狼藉,门口的石狮子都推倒了,要不是陈伯玉就坐在大堂上等着辽民,这会儿你大概会看到冲天的火光,烟尘滚滚。”孙传庭伸手问张方平要文书,应当是大明皇帝的圣旨到了。 张方平将诏书递给了孙传庭,脸色惊骇的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个辽民要民变了?” “辇毂之下,京师不足四十里民变,你、我、陈伯玉,谁都跑不了,所有人都要掉脑袋,咔,碗大个疤就没了。”孙传庭乐呵呵的说道,打开了诏书仔细看了半天,神情才轻松了起来。 孙传庭摘下了兜鍪,有了这份诏书,就用不到长短铳、钩镰枪、手铳、一窝蜂和三号炮了。 他满是轻松的说道:“陈伯玉为啥不跑呢?他不害怕吗?他一个儒生,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不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跑了,会死的更难看,连累着家人一起遭难,不跑,好歹万岁还会给他孩子恩荫个国子监的监生,怎么说也是个出路。” “这诏书,就是万岁赦免我等死罪的免死王命旗牌呀!” 张方平听到民乱这两个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整个背上都是冷汗,他根本不知道大兴县的局势已经如此的糟糕了。 “快去快去快去!”张方平带着惊恐的说道,连嗓音都变得有几分尖锐,他也不跟孙传庭叨叨什么捅娄子的事了,这要是真的民乱起,大明皇帝的怒火降下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这才是真正的天塌了的局面。 “无碍,天雄军还在京畿,出不了大乱子,但是会很难看很难看。”孙传庭拍了拍张方平的肩膀,笑着说道:“不要这么慌乱,慌乱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什么,还让自己看起来毫无胸襟。” “别磨牙了,赶快去县衙,把百姓们安抚下来再说!”张方平推了一把孙传庭,把孙传庭推到了门外,他也带着衙役跟着孙传庭进了大兴县的县城。 此时正值中午时分,本来应该极为热闹的大街上,却是零零散散的看不到几个人,就是能看到,也是形色匆匆,左顾右盼,神情一片慌乱。 天雄军已经进了城,正在沿街清理着可能会藏人或者引发火灾的柴垛煤堆,偶尔还能听到一些哭声,应当是一些军卒在清理柴垛的时候,百姓们当然不乐意,起了一些冲突。 这都是为了巷战做准备。 打仗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仁义道德? “辽民的民意代表,万岁弄得这个词很是恰当,得亏有了上次西山山麓的冲突,万岁授意英国公寻找民意代表,否则陈伯玉哪里还垂坐明堂?早就被一把火给点了。”孙传庭在大兴县县衙翻身下马,对着县衙的牌额,满脸笑意的踏了进去。 在收到大明皇帝的诏书之前,孙传庭一直非常的惊恐,但是作为一军的主将,他要是慌了,军心就彻底散了,所以他只能表现的不那么慌乱,说一些风凉话,不过是让自己那颗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落回去一些。 直到大明皇帝的诏书到了,他才彻底安了心,露出了笑容。 大明在平定民乱这件事上,一直存在争议,剿抚左右反复,陕西巡抚杨鹤带着十万两银子入陕西,不到十天就又请银抚恤,但是大明国帑内帑空虚至极,哪里有钱派? 更何况,这得派多少银子才算够? 他最害怕的就是大兴民乱,万岁但凡是稍有犹豫,就是给天戳了个窟窿,那时候真的是天塌了,万岁个头最高,但是这天塌了,谁又能扛得住呢? 不过他看好的万岁,并未让他失望,诏书下的很快。 “刘耳,认得这是什么吗?”孙传庭半举着诏书走进了大堂,陈伯玉坐在大堂之上,左边是卢象升为首的天雄军军卒,右边是安置在大兴的辽民代表,刘耳。 耳、鼻、眼、眉,是大明的另外一种常见的取名方式,贱名好养活。 和仕林这种传庭、伯玉之类的起名方式,大为不同。 “这是啥?”刘耳探着头眯着眼看着金黄色绢帛。 孙传庭笑呵呵的说道:“圣旨,万岁要抓周国丈了,你们要的说法,万岁给你们了。” “俺不识字,你可别蒙我。上次这陈知县就是糊弄我们,俺不信你们。”刘耳却是摇了摇头,一脸不信任的说道。 “那行吧,你在这大堂坐着,我去把周奎抓来,送诏狱去。你总认得周奎吧。”孙传庭拿着诏书一点都不慌,满是轻松的说道。 “俺要和你一起去。”刘耳还是摇头说道。 孙传庭点头说道:“那就一起,李自成,张世泽,你们俩去叫些辽民一起去,抓周奎这事,你刘耳这几个人说,还是传的太慢了些。” “得令!”李自成和张世泽转身就奔着衙门外而去,等信儿的辽民不要太多。 孙传庭带着众人来到了周奎的府前,府门紧闭,院墙上还有仆从趴在墙头往外张望,看到大批军卒到了这些家仆们反而松了口气,以为是官军保护他们来的。 孙传庭为什么赞同治理民乱这件事上,采用抚的方式,而不是剿。 因为大明的民心未丧。 这不到一丈的府墙,能拦得住群情激昂的辽民吗? 辽民第一时间找到的是大兴县的县衙,而不是来到这周府破门,陈伯玉晃点了百姓,闭门不出,百姓们才不得已破了衙门,问大老爷要说法。 百姓们不糊涂,他们知道一旦冲进了周奎家中,那就是鱼死网破的造反的路子了,这是大明的国丈爷。 他们祈求着大明的皇帝能为他们做主,哪怕是重新安置垦田,他们也认了。 这就是刘耳他们提出的要求,过分吗? 不过分,但是这么小的要求,大明始终无法满足。 因为周奎是国丈,连上禀都得小心翼翼。 “这里面是在唱曲儿?”孙传庭面色奇怪的对着旁边的张方平问道。 “入兰房!”张方平看着刘耳他们,嘴角抖动了几下说道。 孙传庭当然知道入兰房是什么,不住的点头说道:“好兴致!” “张世泽,你去敲门。”孙传庭侧着身子对着英国公世子张世泽说道。 “得令。”张世泽一点世子的谱儿都没摆过,跟着勇字营五百将官同吃同住同眠,能吃苦,也能做事,孙传庭对张世泽颇为满意,英国公这一脉,两百年从未变过。 沐王府除了沐启元,也是如此,大明朝的国公们,这两系都是国之柱石。 孙传庭对李自成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人很厉害,但是就是不喜欢,听说万岁对他很是忌惮。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大明皇帝被算计了 孙传庭是标准的儒生,他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从来不谈起,那都是方士们挂在嘴边愚弄百姓的说辞。 但是万岁弄的雷光闪闪的大明皇宫,实在是让人太过印象深刻,每到雷雨天气,大明皇宫总是在雷光中勾勒出行装来,久在京师,孙传庭有时候也在怀疑。 现在的大明皇帝,难不成真的是天命之子,应运而生? 连天命之子,应运而生之人的大明皇帝,都对李自成忌惮,孙传庭左思右想,当然有过胡乱的猜测。 但是孙传庭从来不是一个为私废公之人,李自成很能干,出奇的能干,无论什么都做的极好,对此,孙传庭也委以重任。 但是该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平日里两人从未有过交际。 而张世泽这个世子,却罕见的和穷苦出身的李自成成了好友,两个人形影不离,时常讨论辽东局势,天下之格局,见解上颇有独道之处,偶尔孙传庭也会召张世泽询问,对他们的一些说法,极为认可。 孙传庭和英国公张维贤通过气之后,也就不再管了。 万岁忌惮李自成不假,但是万岁爷可没杀他。 内操们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万岁真的想让李自成死,那根本不需要什么刻意吩咐,只需要一个眼神,王承恩就能把事办得妥妥帖帖,任谁都说不出理来。 但是李自成不仅活着,而且还活的好好的,大明皇帝从来不特意交代李自成,这种不表态再加上忌惮的态度,孙传庭也听之任之,任其作为。 孙传庭本能的觉得不太对,但他本人并非勋戚,并不理解为何张世泽这个世子,会和李自成成为好友。 其实张世泽本人不太拘泥于门阀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爷爷张维贤的言传身教,回到府中之后,多次叮咛他要多结交。 这源于张维贤的一些对时局转变的理解。 大明的新帝,显然对勋戚大量豢养“家人”和“群小”十分的不满,而且屡次对勋戚出手,次数之频繁,让张维贤的骨子里有了危机感。 英国公府这两百年,并非一帆风顺,历朝历代,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危险,两百年的时光,让国公府对如何避开政治倾覆之下的劫难,有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法门。 比如让张维贤做出褫世子封号的张之极,就喜欢与东林人结交,在信王登基之前,天启皇帝对此不管不问,一切交给魏珰去打理,魏珰张维贤是不怕的,所以张之极与东林人往来,张维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明显倾向于东林的信王登基之后,却横竖看东林不顺眼,这种诡异的局面,张维贤自然要有所表示,尤其是他儿子与东林往来频繁这件事本身,就容易引起万岁的忌惮。 勋戚,就老老实实做天子家眷或者勋贵,和朝中大臣往来太过于频繁,容易招致罪祸。 两代从龙之功在身的张维贤,对时局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 而现在,孙传庭、张世泽勇字营,卢象升的天雄军,锦衣卫的诛邪队,云集在了周奎周国丈的府门前,就充分证明了张维贤这种担忧和顾虑,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正在发生。 门在张世泽叫门之时,缓缓打开,门房打着哈欠,对着张世泽作了个揖,一脸谄媚的说道:“张公子登门,真是失敬失敬,老爷吩咐了,快快里面请。” 张世泽扬了扬手中的马鞭,转身回到了孙传庭的身后站定,俨然和其余人一样。 “刘耳,走吧。”孙传庭带着一干人等,入了这深宅大院。 孙传庭、陈伯玉和刘耳走在前面,来到了正厅之前,《入兰房》的淫词艳语还在不断的从正厅不断的传来,还有周奎的笑声以及嬉闹声,丝竹之音,娓娓而来。 在这等喧嚣之下,是刘耳等辽民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孙传庭将圣旨递给了内侍,笑着说道:“劳烦内操公公传旨之后,臣再拿人。” “孙府丞言重了。”内侍赶紧接过了圣旨,挽着衣角进了正厅,各种喧嚣戛然而止,随之传来的是咆哮的爆喝之声:“什么!某乃大明国丈!你们矫诏拿人!不怕锦衣卫摘掉你们脑袋吗!” 声音大不见得有理,周奎再爆喝,也阻挡不了锦衣卫的缇骑们,冲进了周奎的正厅,将穿着不整的周奎缚于正厅之前。 “孙传庭!你作为天子鹰犬,居然敢动大明国丈,等着吃参吧!”周奎被两个锦衣卫拿着依旧在不停的挣扎,对着孙传庭咆哮着。 孙传庭挥了挥手,示意带走,随后锦衣卫的缇骑鱼贯而出,开始查封周府。 这也是圣旨里的内容,万岁爷要那些侵占的地契。 这东西是关键的证据,只要拿到地契,周奎的罪名就会被坐实,孙传庭之所以请了左镇抚司的锦衣卫来做这件事,完完全全是打算让锦衣卫们把地契带入宫中。 若是万岁不打算深究周奎,这地契万岁拿着,比旁人更加安稳。 若是万岁打算深究,左右不过是派个内操,送到文渊阁,这事也就板上钉钉了。 代为圣裁,那是嫌自己命长吗? 孙传庭皱着眉头看着从正厅中不断出来的伶人,这些复社、几社豢养的伶人、名角、瘦马,都是一等一的好货,用来进行暗地里的权色交易,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刘耳,某诓骗你了吗?现在锦衣卫都在籍家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孙传庭反过来问着刘耳。 刘耳匆忙的连连摇头,说道:“没,没。” “回去之后,把辽民组织起来,过去该种哪里的地还种哪里,一切如常就是了,若是无事,就带着等信儿的辽民回吧,折腾了这么久,也该筹备春耕了,刘耳你说是不是?”孙传庭继续乐呵呵的对着刘耳说道。 刘耳脸上笑的跟一朵花一样,连忙说道:“好,好,谢过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俺们这就回,这就回。” “这是万岁的旨意。”孙传庭没有居功,事实上,周国丈之事,也只有万岁能决定。 刘耳琢磨了一下,仿若忽然想明白用哪个词一般,朗笑说道:“万岁圣明。那我这就带着辽民回去。” 孙传庭依旧乐呵呵的说道:“公务在身,多有不便,慢走不送。” “留步,留步。”刘耳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国丈府。 孙传庭脸上的笑容一直停留到刘耳离开门槛之后,忽然变了脸,满脸都是冷漠的说道:“锦衣卫的诛邪队值守府内,除非万岁手谕,否则国丈府中任何一片纸都不能流到外面,勇字营在府外防备,不让任何人靠近。” 在面对百姓的时候,大明皇帝是做出过具体要求的,要笑,不能表现出官架子,也不能揣着身段,居高临下,否则本来就有些激奋的百姓们,很可能因为一两句话,彻底怒火中烧。 当年五人墓,京师缇骑去苏州抓人,被人撵到了粪坑里,人也没抓到,后来还是应天巡抚带着兵马,才把五个人抓到,在苏州给砍了头。 当时苏州的百姓被一些人煽动,缇骑们抓人,百姓们公然和朝廷作对,拒捕、追赶钦差,这放到哪朝哪代能说的过去? 但是当时的应天巡抚毛一鹭也仅仅是派了人将五个人抓了起来,按罪给砍了脑袋。 当时的缇骑做事,还是没有章法,激起了民愤,像现在这样,砍谁之前,紫金阁的邸报通传,全国张榜公示,将其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的和百姓们说清楚,哪里会闹到那种地步? 孙传庭挨个查看了封条之后,择了一匹快马,匆匆的赶往了京师,他要面圣,周奎之事,不仅仅是天子家事了。 这件事出在了他顺天府的地头上,但凡是大兴县民乱起,大明京师出了这等乱子,甭管孙传庭有多少圣眷,都会瞬间化为乌有,而且有极大的概率,他孙传庭得拿出项上人头来,给天下一个说法。 周奎侵占辽民垦田之事,他必须请万岁严查,辇毂之下,民乱起则天下动荡不安。 而此时的朱由检,手里握着两封奏疏。 一封乃是礼部员外郎吴昌的奏疏,这封奏疏,是为了一个名叫周顺昌的人平反。 周顺昌当年是礼部文选司员外郎,在任福州推官的时候,反对矿监收税,抓了当时在福州负责监察税收的矿监税使高寀的爪牙,因为得罪了魏忠贤,被捕入狱。 而当时魏珰进行了牵连坐罪,苏州五子,被同时缉捕,也就发生了苏州府天子钦差,锦衣卫缇骑、黄衣使者被百姓们撵到粪坑里躲着的事。 周顺昌和联合起来拒捕苏州五子,都死了。 此时礼部员外郎吴昌,为同为礼部员外郎的周顺昌鸣冤,为周顺昌请求谥号,也是应有之举。 这一切,在正常不过了。 但是若非黄立极这个人回到京师,处理紫金阁舆情之事,朱由检说不得这道奏疏就准了。 但是另外一份奏疏,是黄立极上的奏疏,是面圣的时候直接递上来的,也算是走的密谕的渠道。 这封奏疏上,详细的列举了复社的成员,这个定期举行大会的庞然大物,其当家人是张溥和张彩,而两人之下的第一个名字,正是这个礼部员外郎吴昌。 复社。 朱由检如雷贯耳,本来是东林党的口舌的复社,现在力量逐渐强大,东林对其的钳制越来越少,复社的人员也越来越多,而且也有越来越多的朝臣悄悄的加入了复社的名单之上。 黄立极怎么搞到如此机要的名单?朱由检不会去问。 黄立极这个人的脑子有问题。 朱由检对黄立极的观感还是不错的,虽然黄立极片纸要杀熊廷弼,但是当时的局势就是那样,身处滚滚大势之中,又有几个能够不随波逐流? 但是黄立极到现在都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坏到流脓的坏人,行事也是以此为基准,但是在朱由检看来,黄立极现在做的一些事,哪一件不是为国为民? 贪财的黄立极连自己的荷包都打开了,在东西舍饭寺捐了不少的钱那算是刷声望的话,京师将近两千亩的良田,都无偿借给了因为金水河改道,灌溉不利南沙河和沙河流域的百姓们。 最近黄立极的名声可是很好,虽然诸多笔正们不写,但是百姓们可不傻,招子放着光咧,但只有黄立极自己不知道,依旧把自己当成个坏蛋,做事肆无忌惮。 黄立极这份名单,搞过来肯定用了不少的阴毒的手段,朱由检也不问,让他自由发挥。 复社是推动这次周顺昌以及苏州五子平反的幕后推手,而且朱由检手边还有一份《五人墓碑记》的传,写的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慷慨激昂,堪称一篇雄文。 这篇《五人墓碑记》的底稿,自然也是黄立极用了手段为大明皇帝搜刮而来。 朱由检将手中零零散散的资料汇集到一起,算是明白了自己差点就做了复社张溥和张彩手里的枪,被人利用了却不自知。 周顺昌冤枉吗? 反对、阻拦矿监税使收税、抓捕矿监税使、又联合苏州五子联合拒捕、煽动苏州百姓与朝廷为敌,这一条条,有哪一条是冤枉周顺昌和苏州五子的吗? 难不成苏州的百姓都听说苏州五子贤德,天使抓人,都自发的聚集在了一起? 苏州城的百姓有几个人认识这苏州五子的尚未可知,就跟普天之下一的大明百姓一样,又有几个平头百姓知道县令的名讳? 但是拒捕却是真实发生了。 周顺昌和苏州五子,一道看似政治正确的平反奏疏,和一篇早就准备好的雄文,都是一换扣一环的陷阱。 朱由检摸清楚了其中的道之后,这平反的奏疏,也是越看越怕。 周顺昌和拒捕被抓的五个人,站在大明皇帝的立场上,可是一点都不冤枉。 宋徽宗的时候,江南钱引未能如数押解入京,大宋禁军直接出了京师,奔着苏州扬州等地,十抽一的杀的苏松地区,血流成河。 那时候苏州扬州刚刚经历了方腊起义,宋徽宗对这地方,岂止是忌惮? 大明皇帝没有那么决绝和恶毒,对自己的百姓下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所以只是抓了苏州五子而已。 “这复社胆儿也太肥了,居然设局设到了朕的头上。”朱由检紧蹙着眉头说道。 “万岁爷,孙府丞到了。”王承恩撇了一眼奏疏的名字,就知道万岁爷在说什么,倒是没多言语,说起了正事。 王承恩多少知道一些复社的事,这群脱胎于东林的家伙,可是比东林还要难缠的角色,这简单的一封奏疏,万岁爷批复,他们就是大获全胜。 不批复,那就是大明皇帝没有识人之明。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背刺 朱由检看着手头的奏疏,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以后照着这个名单筛选一下,但凡是上奏,就看看其背后的利益牵扯。朕又不是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吗?”朱由检将黄立极的奏疏,那份写有复社、几社朝中大臣涉及其中的名单,递给了王承恩。 他稍微思量了一下说道:“此事机要,不要轻易与旁人说起,司礼监朕不担心,文渊阁那边也就黄立极知道就行。” “臣领旨。”王承恩郑重的接过了奏疏,放进了袖子里。 大明皇帝不愿意别人知道有这样一份名录,是不愿意再如同当年不是阉党,就是东林那种泾渭分明的朝堂,那样的朝堂只能用乌烟瘴气四个字来形容。 王承恩清楚的理解到这点,万岁爷眼下用人,只看能力,不看出路。 提线木偶? 大明皇帝哪个愿意当提线木偶? 孙传庭回到京师时候,还回到了家中换了朝服,才进宫面圣,在大明皇帝登基之前,为了显示皇室的尊严,面圣都是需要沐浴焚香才可以入宫。 当然现在的万岁不讲就这些,这些个无趣的规矩,也就只剩下朝服这一项了。 事态紧急的时候,这样的规矩也顾不得了。 孙传庭挽着下摆,匆匆的踏上了乾清宫长长的阶梯,站在阶梯之前,看着斑驳的金砖,摇了摇头。 万岁勤俭,本来该修缮的皇宫广场的地砖也停了下来。 孙传庭站在乾清宫前的月台上等待着传召,看着正面金光闪闪的乾清宫顶,北面他知道,都是用的普通琉璃瓦,颜色就没有这么正了。 皇宫里的砖石地的砖,是由苏州府特别供应的金砖,烧制不易,运送更加不易。万岁为了节省开支,也把修缮地砖的钱给省了下来。 孙传庭有时候也会想,大明皇帝这是节俭还是扣门? 但是卢象升带着百万欠饷前往陕西之事,整个大明都知道了。这算是扣门吗? 这百万打的欠饷银两,出内帑,而非国帑,来自于查抄之前犯案的官吏家中,也是经过了半年的查抄,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这天下姓朱,查抄臣子们的不良财产,直接归内帑。但是大明皇帝直接拨了百万将欠饷补齐。 就这一件事,就让孙传庭对之后的战争充满了信心。 不是银钱壮人胆,而是士气,这两个字,对于大明的军队来说,实在是欠缺太多太多了。 皮岛军卒任劳任怨跟着毛文龙越过铁山,就去了义州城,这方面没有正饷,将皮岛的军饷升格为战区双倍发放,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皮岛十二万人,毛文龙的确一个人说了算,但是不愿轻动的不在少数,选择观望,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而这次征伐义州,皮岛东江军没有提任何条件就直接去了。 这就是士气。 一旦军队有了精气神,那打仗就会顺畅的多。 孙传庭呆呆的看着乾清宫和乾清宫前的地砖,万岁对百姓赠礼尤为的关注,今岁宫里的华灯,都是京城百姓们自己做的,千奇百怪,送到了皇宫,万岁也不嫌弃,就这样挂在了乾清宫的屋檐之下。 乾清宫前的灯盏千奇百怪,倒是有趣。 孙传庭是顺天府丞,管理京师,这些华灯也是他负责接收转交内廷。 好像是因为从宫里流传出万岁艳羡北宋时候,百姓们给皇帝送宫灯的传闻,一些百姓们就自己做了一些。 孙传庭原来以为是有人故意献媚,比如王承恩王大珰就很有可能为了讨圣上欢心,才安排人做的此事。 为此,孙传庭还仔细的调查了一番,才知道这些做宫灯的百姓,都是过去的砍柴夫和抬柴夫。 大明皇宫和官署改薪为煤之事,深得人心。 “臣孙传庭拜见皇上,万岁安泰。”孙传庭行了一个全礼,他今天是来回报在周府的所有事情,这叫复旨,既然圣旨下到了顺天府,他这个顺天府丞理应复旨才对。 朱由检坐在御座上,听着孙传庭一板一眼的说明着情况,他愁容满面的揉搓着鼻梁骨。 周奎侵占辽民官田,丢人吗? 丢人。 但是这还仅仅是周奎府上的一部分。 在家中的厨房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往往家中已经有了一窝的蟑螂。 周奎之事,也是如此。 侵占辽民官田之事,是因为矛盾太过激烈,才闹大了皇帝面前,不然就如同过去那般,一层压一层,到最后不了了之。 官官相护也好,明哲保身也罢,大明的朝臣们极其擅长斡旋之策,瞒着、捂着,最后越瞒事情越大,越捂,揭开的时候,就越加糜烂不堪。 晋王代王被捕,山西全境普天同庆,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周奎涉案极多,除了已经发现的周铉私铸铜钱,周奎侵占辽民田亩之外,还有很多倒胃口的事,在孙传庭口中一件件说了出来。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如同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扯在了朱由检,这个大明皇帝的脸上! 周奎为何如此肆无忌惮? 过去的周奎只是个戏班子的领班,为何如此为祸乡里?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国丈这两个字。 “这么说,过去的罪责,都由豢养的家人顶罪了吗?”朱由检有些怅然的问道。 张老汉被乡绅逼着吃驴粪之事,朱由检始终记忆犹新,结果他现在才知道,周奎的行径,比之也不遑多让了。 “是,万岁。”孙传庭没有犹豫,他进宫就是想摸摸万岁的意思,然后继续做事。 眼下,大明一切以对后金战事为先。 他现在领着勇字营,明年要领着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卫军,他不能陷入朝堂的纷争中,耽误了万岁的大事。 “法办吧。”朱由检坐直了身子,点头说道。 孙传庭有些骇然的看着朱由检又低下头思考了很久,才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可否像晋王、代王那般,扔进诏狱暂时不管不问?等到国势稍缓,再做主张?” “嗯?” 朱由检以为孙传庭进宫,就是为了自己法办这两个字,这一件件一桩桩事,听起来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结果孙传庭居然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而且是阻止他法办周奎的谏言来,实在是大大的出乎朱由检的预料之外。 他一直以为孙传庭是那种嫉恶如仇,极度刻板之人,结果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孙传庭却反对了起来。 孙传庭俯首说道:“万岁,此时多事之秋,若是法办了周奎,勋戚定当人人自危,眼下归化城、义州大战在即,此时万岁若办了周奎,于战不利。” “万岁,大明不能再输了。” 维稳。 孙传庭的理由很充分,马上就要打仗了,不管什么原因,作为勋戚的代表人物的周奎,眼下这得腰斩于市,那勋戚们的心思活泛起来,大明的情报一沓一沓的往外送,战场上稍微一个背刺,那局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明的勋戚多数都在军中,在腾骧四卫尚未成军之事,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朱由检点了点头,孙传庭说的有几分道理。 背刺这种行为,绝对可以左右战局。 在一片石之战中,李自成亲自率领大顺军,来到了山海关下,带着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和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劝降山海关的吴三桂。 吴三桂经过反复的权衡,最终给正在赶赴山海关来的多尔衮,写了一封信求援。 吴三桂投清的举动,其实并非偶然,也不是没有预兆。 李自成从西安都走到了北京城,拖拖拉拉,一路打一路招降,慢吞吞的走了很久。 吴三桂带着关宁军从宁远、锦州、山海关进京勤王,满打满算从山海关走到了丰润城,也就走了三百里路。 京师被攻陷,吴三桂直接返回了山海关。 因为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就在李自成的手中,李自成的条件也是极为丰厚的,一个辽宁王,差不多也廷议结束,在招降的过程中,李自成也将自己的条件摆了出来。 李自成在陕西作战之时,祖宽带领的关宁铁骑,跟李自成交战也长达十余年之久,李自成当然清楚关宁锦防线的重要性,对吴三桂的一些不太合理的要求,比如征辽饷的具体款项等细节,进行了磋商。 在招降进展较为顺利的情况下,李自成主力和唐通所率的宣大卫军,全面向着一片石布防,那是清军来犯的方向。 多尔衮进逼山海关,离山海关两里处扎营,吴三桂率轻骑亲随数人,连夜出了山海关,至威远堡清军营垒,跪降于多尔衮。 多尔衮当即赐坐赐茶,面谕关门为第一功,封平西王,吴三桂谢恩之后,多尔衮按照满洲习俗为吴三桂剃头,随后将黄台吉女儿建宁公主,嫁给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 吴三桂彻底投清,李自成的大顺军和唐通所率领的宣大卫军,在一片石被两面夹击,大败而归。 清军这便入了关。 朱由检很同意孙传庭的想法,世界很现实,赢家通吃,输的人连呼吸都是错的。 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 “有理。但是朕有一虑,处理周奎人心思动,不法办周奎,这些个勋戚,就能为我大明尽能竭力了吗?伯雅,你觉得如何?”朱由检问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 不处理周奎,大明的勋戚就会为大明的朝廷效力吗? 杀鸡儆猴,岂不更妙? 和李自成兵败一片石的并非牛金星等嫡系,而是唐通。 唐通本是大明宣化总兵、密云总兵,大顺军到了,唐通降了大顺,清军到了,唐通又降了清军。 还有骆养性骆家,世代掌管锦衣卫,这可是上十二卫之首,掌管午门班直的军队,在清军入关的时候,骆养性怎么选择?骆家怎么选择? 大顺来了投大顺,鞑清来了投鞑清,左右不过是换个主子罢了。 一片石之战的败北,不能仅仅归咎于吴三桂的背刺。 是李自成对朝中大臣的品行实在是心里没谱,同时对清军的战力严重低估,这种低估在军事行动是极其致命的疏漏,料敌从宽,是兵家第一戒训。 对清军入关助战和吴三桂联手的可能,毫无准备,这种疏忽,是一片石之战败北的主因,吴三桂的背刺,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而且在攻破北京城之后,李自成也陷入了胜利者怪圈。 在一片凯歌之声中,滋生出了轻敌冒进的思想,这种骄傲轻敌的思想,导致李自成去山海关,连牛金星都没带,自己带着六万人,以为山海关也可以和大同、宣府那般,传檄而定。 而李自成的大顺军高达百万之众,却分布在陕西、山西、河北、河南、湖广等地,甚至还和张献忠对垒。 这种分散的做法,导致李自成匆匆赶往一片石之时,只调动了六万人,还留下了嫡系牛金星等人驻守京师。 这种种行径,似乎也代表着大顺的朝廷,认为明清之战,已经是“前朝”之事,大顺朝廷和清廷无怨无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安。 这种危险的思想和种种,导致了一片石的惨败。 当然有些人,喜欢将这些复杂的问题,简单的归结为一句,农民起义军的局限性。 “万岁所言,臣不敢妄言。”孙传庭擦了擦额头的汗,万岁问的这话也在理,就是不法办周奎,这帮卖国求财的勋戚们,就能停下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黄少发都死在京师了,在大同的黄家,可没停止跟建奴往来货贸硝石、火炮等物。 朱由检思考了片刻说道:“就依伯雅所言,暂时扣留右镇抚司,待到归化城事情了结,再做打算。” 锦衣卫的右镇抚司并非五毒俱全的左镇抚司,其作用更多的是临时看管、拘押的拘留性质,而左镇抚司是真正的特务机构,别名诏狱。 将周奎扣在右镇抚司,就是依了孙传庭的谏言,暂时不法办周奎,待到国事稍安,再拿出来祭刀。 反对大明皇帝的人已经足够多了,明里暗里和大明皇帝为敌。 “伯雅,耿如杞这个人,你怎么看?”朱由检问起了山西巡抚。 孙传庭没经过多少犹豫,直接说道:“忠贞之士,上可匡扶社稷,下可庇护黎民。乃是可用之社稷之才。” 朱由检点头说道:“嗯,朕也这么觉得,这里有一封耿如杞的奏疏,伯雅可以看看。” 朱由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王承恩。 从袖子里掏出来,可见朱由检对这本奏疏的重视。 孙传庭皱着眉头看完了奏疏,缓缓的合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草原上的明珠 耿如杞的请求并不简单。 顺义王卜石兔与五路把都儿台吉占据归化城,他们面对林丹汗的攻势,都心有余悸,更别提听说代善要带着八旗亲至,更是惶惶不安。 在归化城,已经分成了两派,第一派就是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台吉为首的投降派,他们想要投降,林丹汗他们不担心,但是他们很担心建奴,他们准备投降建奴。 虽然大明很近,但是建奴很能打,建奴攻破他们这个归化城如同探囊取物一般,他们认为不可战胜,也可以选择和察哈尔等部那般,向建奴俯首称臣。 而另外一派,则是素囊台吉,也就是包统带领的万余部曲,以及大明组建的保商团的近两万骑卒,这是主战派的主力,而包统因为阻拦林丹汗进军归化城,此时在归化城中,声望极高。 蒙兀并非所有人都像卜石兔那般胆小怯懦,他们的财富并不多,战争还有可能是一种搏一搏,成为人生赢家的机会。 双方在归化城产生了拉扯,这一点上,在耿如杞前往归化城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 素囊台吉,也就是包统,是在万历二十五年,承袭了龙虎将军封职,并且执掌了归化城的兵权。 万历三十五年,第三代顺义王扯力克卒,囊素台吉就成为了土默特部顺义王爵的热门人选,而且因为有三娘子和大明朝廷的支持,囊素台吉嗣位的可能性极大。 但是最终,万历四十一年,卜石兔还是赢得了王爵的争夺,正式成为了归化城的主人,土默特部的奴酋,大明的顺义王。 这六年的争锋中,包统输的并不冤枉,他虽然掌管兵权,但是最终万历皇帝的册封诏书到的时候,包统也只能无奈的接受这个事实。 因为在万历四十一年,三娘子撒手人寰,失去了三娘子支持的包统,即使手里有兵,但最终还是让出了王爵之位。 俺答汗和三娘子与大明修好的政治主张,也在万历四十一年之后,烟消云散,兵祸再起。 耿如杞在奏疏里将归化城的复杂说的很清楚,他所要的东西,却不简单,他请王命旗牌,还有一道便宜行事的奏疏。 朱由检有些犹豫的问道:“伯雅,你说这道奏疏,朕准还是不准?” “一切但凭万岁圣裁。”孙传庭说了一句场面话,其实万岁心中早有定夺,问一句,只不过是在找人赞同罢了。 这种事很复杂,孙传庭不愿意多掺和,万一耿如杞在归化城真的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他孙传庭可不愿意陷入泥潭之中,他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把腾骧四卫给组建成军。 朱由检思虑很久,才点头说道:“那就准了吧,朕觉得耿巡抚忠贞为国,是可用之才。” 朱由检拿过了奏疏,批红之后,递给了王承恩说道:“快马送到大同驿,再转至归化城。” 大明和蒙兀在广宁是贡市,在归化城却是互市,这两个词语的不同,代表的含义不同,贡市的开门关门,皆由大明一方决定。 而互市,则是双方互相都有一定的权力,三娘子就是长期执掌兵权和互市,军政财一手抓,地位无可撼动。 而这种互市,也会互相设立驿站通传消息和承兑汇兑等业务。 归化城,是一块比广宁更加肥美的肥肉,建奴怎么可能放过? 过去是想要拉拢察哈尔部,所以将这份肥肉交给了林丹汗和察哈尔三部,但是现在林丹汗两次进兵,两次失利,察哈尔部因为大明互市再开,现在的态度趋向于暧昧。 在这种情况下,归化城这块肥肉,建奴决定自己吃下。 耿如杞端坐在归化城三丈有余的城头上,看着夕阳西下,映的整个天空一片火红,有雄鹰翱翔于火红的天空之下,偶尔一声啼鸣,响彻整个苍穹。 而大草原上,积雪正在消融,小草吐露了新芽,牛羊在天边稀稀疏疏,马群在不断的奔跑着,积食一冬,到了撒开脚丫子欢腾的时候,悠扬的马头琴的琴声在草原上不断的飘荡着。 耿如杞深深的吸了口气,有些呆滞的看着郭尚礼,说道:“所以,其实你从京中来,是因为有人弹劾我,万岁差你来看看?” “对。”郭尚礼拿起了腰间的酒袋,灌了一口,天气转暖,他的身子骨也慢慢好了,但是归化城大战在即,看耿如杞这个架势一时半会儿也不准备走了,他就有些愁。 归化城要打仗,作为大明上十二卫之首的锦衣卫责无旁贷,他这刚好的身子,怕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耿如杞平日里太过忙碌,甚至忙到没空,深思郭尚礼千里从京师赶到大同的用意。直到了这归化城,耿如杞反而清闲了几分,这才想明白了郭尚礼来这趟大同的目的。 “还以为你是为了代王之事而来。”耿如杞点头说道。 “我来之前你还没往京师上奏代王晋王之事,晋王由田都督督办,而代王由巡抚督办,我就是万岁派来贺岁,至于其余的事,我也就是看看而已,又不懂你在想什么。”郭尚礼不住的摇头。 在他看来,耿如杞和那黄立极一样,约莫是疯了。 耿如杞正在与卜石兔五路把都儿台吉协商一件事,卜石兔有一个妹妹,被誉为草原上明珠,擅骑射,弓马娴熟,喜欢读书,汉学和汉话,说的很明白。 人也很漂亮,比关内的女子多了几分硬朗,还有几分飒爽的英气。 耿如杞正在商量着把卜石兔的妹妹送到宫里,他许给了卜石兔妹妹一个贵人的封号。 耿如杞一个外臣,许内署封号,万岁爷要是知道了,不把耿如杞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那只能说万岁爷太过仁慈了。 这是僭越! 砍头还好,牵连家人,那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所以,在郭尚礼的眼中,耿如杞的行为,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郭尚礼侧着身子,笑着说道:“你要联合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台吉的兵马,共同阻拦林丹汗和建奴的进攻,我觉得没问题,但是你给万岁爷捎回去一草原姑娘,万岁绕得了你,宫里那位娘娘,可不是好相与哟。” 宫里那位娘娘,说的就是周婉言,万岁对周婉言极为宠爱,等闲小错不会太过苛刻。 当然郭尚礼离京已经三个月有余,他压根就不知道,此时的京城之中,周铉深陷铸私钱案,而周奎更是案子太多,要不是身份特殊,这父子俩,此时已经到了菜市口了。 周婉言的失宠,似乎已经成为了必然,整个京师街头巷尾热议之事,是谁会成为下一任的大明皇后。 现在街口已经开了盘,田秀英的赔率最低,她当选的可能性极大。 田弘遇最近出门都是横着走,这国丈之位,马上就到了他的手中。 耿如杞叹了口气,一摊手说道:“那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这么做,卜石兔和五路把都儿又不蠢,眼下投了建奴可比负隅抵抗要强得多。” “他投靠了建奴,少说也能混个奴酋的身份,至于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管不顾。” 郭尚礼摸着他的百户印,这失而复得百户印,是他用命换来的,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会不会因为这块印,把自己的命折在这草原之上。 可是在归化城时间越久,他越觉得,自己这些当兵的,不就是保家卫国吗? 不卫国,怎么保家? 辽地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这归化城中也有不少辽民,因为入不了山海关,只好顺着燕山一路西行,而大同府和宣府和燕山一样,最终流落到了这归化城之内。 他偶尔也会想着想着发笑,自己在前线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妻儿不做这流民,在家中家长里短吗? 他觉得京师的气氛很诡异。 大明屡战屡败,在山海关外损兵折将,丢土失地,关外人心思动,关内却是歌舞升平,似乎辽东战事的败北,只是一件可以用来权斗,用来互相攻讦的把柄。 这一切都很不合理,丝毫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京师百姓谈起辽东战事,更多是抱怨,那些个逃入关内的流民们,有些凶悍,还影响他们的生活。 而郭尚礼,却越发觉得,自己干的这份儿差事,很有意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某还是知道的,就不劳耿学士教育了。”郭尚礼摇头,看着草原上的牧民们,挥动着马鞭,打出一个响哨,驱赶着羊群回到圈中。 郭尚礼忽然开口说道:“其实草原上的百姓和关内的百姓没什么区别,求的就是个一日三餐,左右不过是温饱二字罢了,可是这求的这么简单,却是得不到,这到底怪谁?” “怪建奴。”耿如杞眯着眼说道。 “建州的百姓呢?他们也和这些牧民一样吧,和关内的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呢?也怪建州的百姓吗?”郭尚礼略微有些失神的问道。 战争的正义性的讨论,很快就被打断,包统带着人来到了城头,四个仆人还抬着个架子,上面上烤好的全羊。 “今天早上,被狼咬死了,就把这羊给烤了,来尝尝我们草原的手艺。”包统让人搭起了桌子,端上了酒。 “顺义王那边如何了?他答应了吗?”耿如杞拿起了小刀,切了几片,他是在没什么胃口,但是毕竟是在归化城的地头上,得卖包统面子。 这可不是在大同府,包统有求于他。 包统为难的摇了摇头,忽然眼中寒光一闪,说道:“耿巡抚!杀了他吧!” 耿如杞一听这话,就乐了。 这估计是包统憋在心里很久,但是一直不敢说的话。 “杀了卜石兔之后呢?归化城一分为二?建奴来了之后,一半扯后腿,一半打仗?那还打锤子仗哟,直接投降了得了。”耿如杞笑着解释了一句。 杀了卜石兔很简单,但是卜石兔是顺义王爵,土默特部的奴酋,他和五路把都儿台吉都死了,土默特部就会跟着包统一起打建奴吗? 这可是有七十余台吉的土默特部,鱼龙混杂,杀掉卜石兔是一条很蠢的计策。 “可是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投了建奴了事,当初他可不这个样子!当年他要是肯与大明修好,三娘子能把兵权给我?”包统闷闷不乐的喝了一碗酒,喝的有些急,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正旦之前,阻拦林丹汗进军归化城,包统率军阻拦,受了伤,也没好利索。 当初的卜石兔也算是人中龙凤,有着振兴蒙兀的大志向,不愿意委身大明之下,誓要恢复蒙兀过去的辉煌,包统虽然不听命卜石兔,但是对卜石兔的一些政策,还是很欣赏的。 但是现在卜石兔干的这都是什么事? 敌人还未到城下,已经在谋划怎么跪的姿势,才最顺服。 包统闷闷不乐的说道:“耿巡抚有所不知,草原上有句话,长生天之下,没有勇气之人,就如同这草原上的犬鼠一般,终日在躲在阴暗的洞穴里。既然卜石兔已经失去了勇气,那就让他做他的犬鼠吧。” “那卜石兔的妹妹呢?愿意进宫吗?听说可是草原明珠,仰慕者众多,她乐意去吗?”耿如杞岔开了话题,聊起了正事。 包统点头说道:“她倒是乐意的,尤其是眼下万岁赞誉盈原,她想去看看。” 耿如杞思忖了片刻说道:“这不就结了吗?她愿意去,那就安排她去,到时候木已成舟,卜石兔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 这颗草原上的明珠,在次日清晨朝露未消的时候,坐上了车驾,向着大同府而去。 耿如杞收到了万岁批红的便宜行事的奏疏之后,就把草原上的明珠,塞进了车驾里。 “胡闹!”朱由检用力的一拍桌子,将奏疏在桌子上拍了两下,盛怒的说道。 “万岁爷,这是怎么了?”王承恩昨夜未当值,今天早上才替了王化文,到这乾清宫当值,他还没有看到耿如杞的奏疏。 “你看看这个耿如杞!他干了什么好事!”朱由检气急败坏的说道。 王承恩看了半天,说道:“万岁爷,这有什么不妥的吗?” “这成何体统……”朱由检眉头紧蹙的说道:“一统天下之大君,居然靠联姻来稳固藩夷!” 王承恩有些疑惑的问道:“万岁爷这没什么不妥呀,当年成祖皇帝的时候,贤妃权氏,淑丽妃韩氏,都是朝鲜人啊。” 嗯? 朱由检一愣,他对明史略懂略懂,什么事都知道一二,但是唯独对大明的后宫研究不多。 他的印象里大明不和亲,不议和,天子守国门,君子守社稷,这不和亲是不外嫁,可以娶? 朱由检被这套组合拳打的有点懵。 大明这个套路有点深。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这波啊,这波就是忠奸合流 朱由检这一研究不要紧,还真找到了当年朱棣在朝鲜选妃的目的。 朱棣派出了内侍黄俨三次到朝鲜遴选妃嫔,第一次进宫五人,而后两次一次两人,一次一人,总计八人进入了大明的后宫之中。 而朱棣的目的一方面是兑现他父亲,也就是朱元璋与朝鲜王李成桂的结亲的约定,第二方面当然是稳定朝鲜王国对大明王朝的向心力。 只不过当年其中一个女子吕氏功利心太重,朱棣走的时候,把所有还活着的朝鲜后嫔都给殉葬了。 朱由检这才知道,自己若真得是纳了草原上的明珠,还真不算是自己开了大明的先河之后,他对纳草原明珠之事,也变得不那么抵触。 他首先是大明的皇帝,既然草原上明珠入宫这件事,有利于大明的邦交稳固,何乐而不为呢? 左右不过是一个贵人的封号罢了,但年朱棣更大方,直接送了好多妃嫔的封号。 “万岁爷,倒是朝臣们,大约是要骂耿如杞,谗言艳事媚上了。”王承恩有几分担心的说道。 “自己腚上都不干净,还说耿如杞?这些个朝臣们。”朱由检用力的摇了摇头,忽然计上心来。 他拿起了笔墨纸砚,快速的画了一幅简笔画,这幅画很简单,八仙桌围坐着三名大明明公,这些朝臣的胸前的补子都是仙鹤,代表着大明的一品官职。 而八仙桌上,有两名妙龄女子,正在桌上翩翩起舞,只不过他们身上带着一条条的线,如同提线木偶,而操持这两名妙龄女子的只漏出一只手来。 这幅画最诡异的地方,就是这三名明公并没有脑袋。 “去给黄老师父送去,若是朝中对耿如杞的攻讦太多,就把这幅画邸报发出去,也让大家伙乐呵乐呵。”朱由检画完之后,将画递给了王承恩。 信王,自然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画两幅简笔画,简直是手到擒来,其中的讽刺的味道十足。 “万岁爷这补子是不是抹了合适些?”王承恩看着画也是一乐,不过随即有些担心的说道。 “有理,省的有些人对号入座,就画一补子就是。”朱由检点头说道。 紫金阁毕竟特殊,大明天子的口舌。 若是把仙鹤也画上,那必然是有所指代,大明的一品很值钱,就连各部尚书都是二品,一品官员,现在只有袁可立一人,这仙鹤画上去,发出去之后,袁可立只能引咎辞职了。 文渊阁、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东阁大学士位高权重,但是品阶只有五品,所以大明的文渊阁大学士,也是内阁的阁老们,通常情况下,都会挂上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虚职,来发放俸禄。 郭尚礼在送往京师的密谕之中,提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明朝的歌舞升平,实在是有些不正常,他是一个武人,在京师,哪怕是在大同府,郭尚礼都没有那种严重的危机感,而他当时和大部分的明朝的关内人一样,对逃难的辽民,都抱有一丝丝的歧视。 但是到了归化城之后,郭尚礼,内心却对这种事发自内心的恐惧。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郭尚礼的内心有些焦虑,但是他又说不太明白。 朱由检却知道,郭尚礼他不太明白大明的明公们、百姓们、勋戚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忧患意识。 其实百姓们到底是愿意接受清廷的统治还是明廷的统治? 在历史上,历史的百姓们其实也给出了答案。 当然以钱谦益为代表的一大批仕林的选择,为清廷歌功颂德。 包括骆家这样世代掌管锦衣卫的豪门,宣大卫军、关宁军等军门,都非常统一的选择了清廷,而大明的百姓却给出了别的选择。 大顺军、大西军、小袁营、江南奴仆起义军、江西棚户、瑞金田兵、福建义军、浙江海贼、疍家海贼、北部湾海贼、粤西山贼、甘肃回军、交山军为代表的山西义军、榆园军、谢迁义军、满家洞义军、大别山义军、太湖义军、四明山义军、海南义军、河南土寨、云贵山民,等等都不约而同的给出了另外一份答案。 那就是选择联合南明的朝廷抗清,哪怕南明烂的朱由检都不忍看的地步。 这些在大明朝还在的时候,刨了老朱家祖坟孝陵、逼着崇祯皇帝上吊的、屠杀烹饪大明宗室的,在大明倾覆之后,大顺败北,清军入关之后,却一个个拼死效忠大明了。 大西军的张献忠,直接把妻儿老小都杀了,来表明抗清之决心。 苏松浙地区十分发达,这地方豢养奴仆也是蔚然成风,而江南奴仆的起义军也是明末风云录中,一只极其重要的武装力量,大明的奴仆运动,争取自由最激烈的地方,莫过于江阴、嘉定。 而这些奴仆在崇祯死之前,可是弄的苏松浙地区鸡犬不宁,但是在清军入关之后,奴仆们和奴主们,却手拉着手,和大明死磕起来。 带着农民起义军投降清军的只有王体忠和王德仁,王体忠因为不肯剃发被王德仁给杀了,王德仁在清廷的汉奸中,又被各种老资格的汉奸们排挤,最后再次反清。 王德仁最后走的时候,也是以南明朝廷册封的明军旗号战死。 如果实在是要给清廷挽回一点面子和尊严,那么农民起义军出身的白广恩、李本深、杨承祖三人为代表,的确是投靠了清军。 不过他们也是在崇祯九年之前,就已经摆脱了自己农民起义军的乘风,成为了大明的官吏。 他们的身份在投靠清廷的时候,可是大明旧臣。 这种完全不同的选择,说明了一个问题,对于大明百姓而言,大明烂了,大明必须得反,但是清军入关了,鞑清更是要反,而且为了反清,百姓们连糜烂的大明都能够忍受。 如此之下,为何大明的百姓还逼着崇祯皇帝自杀了呢? 因为全天下,直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把建奴当回事。 关外太远。 大明的舆论口,都被明公们控制着,他们深得此种精髓,朱由检画的简笔画,只是他们众多手段的一种罢了,他们操持着舆论,营造着虚假的繁荣盛景,却对建奴的威胁不闻不问,偶尔有些笔正,比如写了《辽海丹忠录》的陆云龙,最后的书,只能打折出售。 这种风气,必须改变,而紫金阁,朱由检对此抱有厚望。 但是宣传机器开动之后,必须要事实性的威胁,建奴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早在万历年间,老奴酋已经察觉到了燕山防线,处处都是窟窿,但是老奴酋也好,小奴酋也罢,他们十几年硬是忍住了自己的劫掠的欲望,直到崇祯二年,关外扫平之后,直接越了高地塔,拿下了门牙塔的遵化和蓟门。 就是温水煮蛤蟆,要把大明给煮死,这一点上,朱由检认为是范文程这个崽种,从中作祟。 本来一个匪帮性质的建奴军事掠夺集团,硬生生被范文程这个崽种,弄成了鲸吞天下之势。 入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估计这些都是范文程的主意。 按照以往的惯例,比如也先和瓦刺部崛起之后,第一时间就是到宣府扣关,中原富硕,稍加劫掠,就能吃的大腹便便。 建奴忍了十多年了,至今没有扣关,也是大明朝的百姓们,没有意识到建奴已经成为大明心腹大患的原因,等到建奴入了关,已经为时已晚。 朱由检在琢磨怎么调动舆论口,黄立极也在琢磨。 “王大珰。”黄立极听到门房回报,赶忙下了文渊阁,来到了文渊阁之前。 王承恩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两个人算是平级,当然论和皇帝的关系,自然是王承恩更近一些。 “万岁爷拿来的画,若是有人连章弹劾耿巡抚,就把这画登出去。对了,把补子抿了,万岁爷当时画的时候,没想太多。”王承恩没进文渊阁,反而是和黄立极在宫里转了起来。 文渊阁就在宫里,两个人在小道上,缓缓而行。 “万岁爷最近忧心之事,其实就是大明的舆情,这方面内廷十分薄弱,黄老师父得多费费心,万岁爷最近关注的比较多。”王承恩边走边说,他要将万岁爷最近的一些担忧,和一些臣子分享,让臣子们及时的把握风向标。 “某知道,万岁把我从辽东叫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万岁很不待见钱谦益,这个四海同盟的盟主,其实还是有点用的,虽然东林党魁是强行推上去,但是依然有些作用,紫金阁那边能利用下这个钱谦益吗?”黄立极有些摸不准的说道。 钱谦益在大明的影响力,四海同盟宗主,东林党魁,就这两个身份,不管钱谦益本人多么的不堪,这两个身份,就能把他拱到一个很高的地位。 黄立极想利用钱谦益的身份做点文章,紫金阁的笔杆子还是有点少,尤其是那种犀利的笔正,还是得找点可靠的人来,钱谦益是个不错的中介,可以寻找到不少的人。 笔杆子这种事,阉党一直不是很擅长,当年阉党和东林争锋的时候,阉党没少吃这方面的亏,但是说到底,仕林还是抱团,想要找到笔杆子过硬的笔正,还是得去东林里找。 “这……”王承恩略微犹豫了些说道:“我也不好说,但是万岁爷吧,比较在意结果,却很少在意过程。” 王承恩尽量将自己的话表达的明白一些。 万岁爷肉体凡胎,有自己的喜好,但是作为大明的皇帝,万岁爷只看效果,从来不看过程如何。 唯结果论,对过程是否正义,并不在意。 比如黄立极本人,在辽东把柳絮儿害死之事,在朱由检看来,如果能够让建奴内讧起来,那柳絮儿死的就不冤枉。 若是大明皇帝去歪脖树上吊死,能够阻止建奴入关,朱由检早就找根儿绳去万岁山上的歪脖树下,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了。 可惜,朱由检的历史使命是阻拦建奴入关,而非去歪脖树上挂着。 万岁爷是个在意结果的人,王承恩很清楚,自从登极之后,原来在信王府那个略显温顺的信王,如今早已性情大变了。 “谢过大珰提醒。”黄立极点头,他倒是知道万岁的性子,但是哪里有王承恩说出来,更让人安心? 这件事黄立极告诉王承恩,并非黄立极不清楚万岁是何等性格,作为一个馋臣,没点领会圣意的诀窍,那是万万做不得馋臣的。 黄立极对万岁的研究,是极为深刻的,只言片语,偶尔的小动作,他都分外注意,比如万岁很喜欢把重要的奏疏放在袖子里,时常带着,只要从袖子里掏出的奏疏,那都是万岁爷极其关注之事。 他告诉王承恩,其实就有拉王承恩下水的意思,若是到时候出了事,王承恩也能在万岁面前为他黄立极兜底。 王承恩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黄立极是个什么货色,他王承恩现在太清楚,整个大明朝最了解大明皇帝的,黄立极仅在他王承恩之下,这件事能不能做黄立极心里没谱? 黄立极拖他下水,王承恩却是就坡下驴,两个人玩了一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默契行动。 当司礼监的大珰,和文渊阁次辅,实权宰执,形成这种默契的时候,大明的皇帝,最应该小心的是,自己被文渊阁和司礼监架空了。 但是司礼监的大珰是王承恩,朱由检就不用有这方面的任何顾虑。 而次辅黄立极,是一个独臣,这个独臣就是独夫,他在朝里,依靠的只有一个大明皇帝,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皇帝,但凡是皇帝哪天看他不顺眼,他就彻底完了。 能隐居紫金阁,做紫金阁学士五品,他还得大声疾呼,谢万岁圣恩。 这就是朱由检把持朝政的两把最锋利的刀。 一个在浩荡清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大珰王承恩,明明自己的墓地在云南,明明有门生可以离开京师,明明大明朝已经彻底完了,却陪着皇帝一起死的人。 生死面前有大恐怖,几个人能逃脱这种死亡的执念? 而另外一个则是个自认为馋臣奸臣,做尽了坏事只为保住权力的黄立极。 当然,直到现在,黄立极稍微有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是大明朝也就王承恩稍微品出了点,自辽东回来的黄立极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所有人都认为黄立极是个奸臣,连黄立极自己都这么认为。 黄立极是奸臣吗? 大约是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言官始末 陆云龙,是个落魄的书生,流转在坊间,各个书舍里,不断的著书赚取微薄的稿费,京师米贵。 偶尔陆云龙也想过去福建,建阳余家的坊刻全国各地都有,是大明最大的坊刻书坊,而他有一个远房表亲就在建阳余家做掌柜的,也曾给他来过书信。 但是思前想后的陆云龙最终还是没有前往建阳,而是留在了京师。 他写的东西,也就北京的人能看得懂,尤其是最近呕心沥血写的辽海丹忠录,他还亲自到了东江义州、镇江等地,冒着兵祸的危险,实地考察了一番,还走访了不少皮岛的军卒,差点被建奴给杀了,也差点被皮岛军当成奸细,给扔进海里喂鱼。 回到京师,闭门写书,成书那天,陆云龙信心满满的送到了相熟的坊刻作坊,但是却是碰了满头的包,不信邪的他自己掏钱,刻印了数版,送到了各大书坊贩售。 销量? 几乎没有。 陆云龙把所剩无几的家底赔的干干净净。 “官人,咱们就去建阳吧,三表叔在那边混的风生水起,你稍微写点公子、大家闺秀的书,咱们一家老小也就不愁吃喝了。”陆云龙的妻子郑氏,叹气的看着哀怨的丈夫。 郑氏家中略有薄财,即使陆云龙什么都不干,整日遛鸟斗狗,只要不沾染赌等恶习,他们的日子并不贫寒。 但是她丈夫这个郁郁不得志的模样,是郑氏每每看到都十分的焦虑。 陆云龙本身很有才华,当年十里八乡也是一等一的俊俏书生,但是家道中落,陆云龙为了生计,入赘到了他们的郑家,这些年,郑氏一直对自己的丈夫有很深的歉意。 因为赘婿的关系,陆云龙不能参加科举,只能以写书为生,混一笔正之名,却因为写的东西,既不叫好,也不叫座,这些年一直郁郁寡欢。 陆云龙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万岁今年下旨,废了科举的门第之见,我也是可以参加科举的,我想今年参加科举,若是能够金榜题名,那自然是鹏程万里,若是不能,怎么说中个举人,也有一些蠲田,可以省一些银钱,省的父亲整日里叨叨,我是个吃白饭的。” “只不过这数年未曾看过经典子史,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出锦绣文章来,博得头彩。” “真的?!”郑氏放下了手中的水壶,停下了给养在屋子里的文竹,飘到了陆云龙的身边,脸上都是惊喜的说道:“真的可以参加科举了吗?我早就听到坊里坊外都在传闻此事,莫不是真的?” “真的。”陆云龙放下了手中的《辽海丹忠录》,笑着说道:“这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明日我们就去街上书坊买些书,这段时间你好生在家温习,考取一个功名来!”郑氏一脸惊喜的说着。 她丈夫整日里郁郁寡欢,偶尔为了写书,一坐就是一整天,茶不思饭不想,愣愣的出神,结果写出来的书,无人问津。 这下子有了事做,就不会整日里无所事事了。 郑氏当然不愿意离开京师,京师米贵不假,但是他们家正经米行生意,最喜欢这京师米贵了。 陆云龙又看了一眼那本《辽海丹忠录》最终叹气的合上了书,自从做了赘婿,不得科举之后,他一直想以文博名,结果这些年越博名头越小。 陆云龙压根就不知道,当初有一个大珰徐应元从书坊路过的时候,买了几本书,而后大明的皇帝看到,略感兴趣,翻阅之后,津津有味的看完了这本书之后,还给了个好评。 贵在真实。 这就是大明皇帝给出的评。 这本书里,毛文龙不是吞云吐雾的妖怪,也不是排山倒海的神佛转世,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有的只是莫大的勇气,面对成千数万倍于自己的敌人,敢于亮出自己的钩镰枪,与寇血战。 而且还有很多当时活下来的老兵的口述,当时对于前往镇江,他们那不到两百人还差点内讧起来,争执不休,还是毛文龙言吾与众同往,这一句话,军心大定,而毛文龙言出必行,才拿下了镇江大捷。 朱由检对这本《辽海丹忠录》的评价,就是贵在真实。 这种真实,没有志怪,只有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会怕,他们会起争执,他们会畏惧,他们同样有着极大的勇气,他们也会死。 当然,朱由检也知道这种书,在眼下的大明,压根就卖不动。 陆云龙是个可用的人,朱由检已经将辽海丹忠录送到了紫金阁,让黄立极琢磨琢磨。 紫金阁,朱由检画了一幅简笔画讽刺大明的言官御史。 大明的言官御史,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了借着廷杖出名刷声望,而且逐渐变成一股清流? 其实言官、御史在万历之前,在朝中仅仅属于嘴炮的行为,代表人物就是海笔架海瑞,但是海瑞人做福建推官,却是做了不少的实事,和清流整日吃干饭相比,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言官,在万历之前,对朝政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大明的皇帝的板子也没有垫子,打起来生疼,二十丈基本就废了。 钱谦益前后两次挨了二十丈,已经腚开了花,在朝中奏对已经开始格外的小心了。 言官御史所谓清流的崛起,其实历史并不长,是在万历五年起,赵用贤、艾穆两人,弹劾张居正夺情案之中,才开始锋芒毕露。 江东之、丁此吕等疏参张居正的儿子,张嗣修并劾高启愚的科场舞弊案,言路才开始了大兴。 这与当时的万历皇帝朱翊钧逐渐成年,想要掌控朝政,但是大明的师相张居正,一直认为朱翊钧还不成熟,还不足以接手朝政之间的矛盾,有着极大的关系。 言官,就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手里最大的杀器,张居正的一些议题,在朱翊钧不满意的时候,而他本人也不太方便出面的前提下,言官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张居正知道皇帝不满之后,也就不再强行推进。 是为【陛下威福之柄,潜为辅臣所窃,故言官向背之情,亦为默移。】 李植、江东之等人,先后发了张居正的奸,朱翊钧对他们十分满意,想要升他们的官爵。 却被申时行屡次以内阁的权力阻止,申时行虽然擅长斡旋之策,但是跟着张居正多少年,他能不知道这些言官们都是些个什么东西? 果然,在张居正死后不到三年时间里,万历十三年,一封气的朱翊钧连大过年都没法过的《酒气财色疏》,就哐当的落在了朱翊钧的头上,朱翊钧养的言官这些狗,终于咬到了他这个主人身上。 一如东林养的复社这条狗,现在正在东林人身上撕下一块块血肉那般。 但是此时,大明已经有了升官的捷径,只要喷皇帝,引来廷杖,就能收获一大堆的名望,这名望二字,对于仕林之人而言,就是晋升的资格。 但是申时行本身擅长斡旋,不擅长争斗,自己拿不起来,也不放下,恋权不说,在国本和三王并封的两大案中,申时行左边哄皇帝,右边哄朝臣,把这事一直拖了十五年才彻底定下来。 内阁在反复横跳中,逐渐让自己的信用扫地,申时行的乞病归老,本身也代表着内阁权力旁落。 而继任者沈一贯等人,更是刚愎自用,还不如申时行的斡旋,极力培养自己党羽的沈一贯,最终把大明打造成了东林、齐楚浙昆宣诸党并争的党争时代。 言官自此,前途一片光明。 水越浑,他们就越自在。 万历二十年的京察中,内阁和吏部抱团,言官们抱团,两股势力已经形成了鼎足之势。 而这两股势力不断的分化,成为了诸多的党派。 在万历四十七年的之时,齐楚浙终于迎来了自己最辉煌的胜利,万历四十七年京察中,东林主要职位,六部尚书、内阁等要职,无一东林人物。 而这场胜利,仅仅持续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因为齐党和浙党内部闹出了矛盾,主事邹之麟因为转吏部官职未果,迁怒浙党的姚宗文和刘廷元,自此齐党浙党分了家。 齐楚浙分家之事,而其中东林党人士汪文言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汪文言,是东林人里的猎犬,擅长用计,三下五除二,就把齐楚浙铁一样的联盟,给破的一干二净。 铁一样的联盟如同笑话一般,一捅就破。 天启三年,京察由赵南星主持,齐、楚、浙党大溃败,纷纷投靠了当时逐渐势起的魏忠贤。 而魏忠贤不负齐楚浙三党在朝官吏的期许,把东林再次斗败。 大明的言官们,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扮演者极其重要的角色,他们上蹿下跳,四处煽风点火,斗的越凶,他们的威力也就越大。 否则大明的朝臣们团结在了大明皇帝的周围,言官他们就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又会回到万历五年到万历十三年那段时间,做大明皇帝的狗的那段时间。 皇帝让他们咬谁,他们就得咬谁,否则大明皇帝会把廷杖的垫子给去了,不给他们刷声望。 言官的反复横跳和朝中的局势变化多端,在万历皇帝在位的四十年时间里,后三十年的京察的纠纷,导致了大明的朝政如同杂草已经的生长。 第一个后果,就是缺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铨部(考察吏治的部门)失去了本身的效力,只要言官弹劾,大明的官员就只能不辞自去,要不就是灰头土脸的被喷回家。 万历四十六年到万历四十七年,六部缺额高达半数,都是言官看到谁不顺眼就弹劾,弹劾来弹劾去,把人都弹劾跑了。 第二个恐怖的后果,就是大臣与大臣党比,小臣与小臣党比。 斗争产生党派,而不是因为党派产生斗争。 为了报团取暖,大明的大鱼和大鱼联合,小鱼和小鱼联姻,东林、齐、楚、浙、昆、宣、西、京党,都是在这个时间里不断的产生。 而党派一旦形成,那党争将会绵绵无绝期,一直持续到一方彻底失败为止,然后自己就会分化,继续斗的你死我活,绵绵无尽绝。 第三个极其恐怖的后果,就是朝局因为党争多变,朝令夕改,民不知法,法不束民,别说百姓们不知道政策风向,就连朝臣们也压根都不知道,今天刮的是东风还是西风,究竟应该如何自处。 而这些结果,最终指向了一条,那就是淮抚专横。 各地巡抚一看朝堂乱糟糟的不成个样子,自己说了算之后,哪里还管你皇帝的谕旨? 我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 大明为皇帝办事、执行皇命,听从朝堂的政策,就是投献,这股妖风,就是在万历年间,不断吹起来的。 朱由检真的是借着简笔画,讽刺言官吗? 他更期许的是内阁在掌管了新的紫金阁后,能够在舆情上,占领属于内阁的高地,否则这股党争的妖风,是刹不住的。 想要解决纷争,就得从源头抓起,朱由检压根不管朝臣的成分背景,管你过去是东林还是阉党,亦或者是齐楚浙旧人,为大明办事就用,为自己谋私,就褫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朱由检不需要言官来做自己的狗,他不需要言官帮着自己传达圣意,他自己会传递,他自己会咬人,他要的就是吏治清明。 而整饬吏治,是大明再起的重中之重。 但是言官真的会束手就擒吗? 朱由检翻着泛黄的历史,如果言官们继续这么不上道,自己都讽刺他们了,他们还不知羞,继续霍霍,他不介意学一学他的祖宗,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当年朱元璋是怎么废掉中书省,朱由检就会如何废掉都察院和御史台、谏台三处。 大明皇帝从来都是薄凉寡恩,朱由检不打算放弃这一优良传统。 “万岁爷,黄石的密谕,前些日子建奴选了日子,大约在后日开拔,代善带着六旗前往归化城,黄台吉带着两旗前往义州城。”王承恩匆匆从殿外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的说道。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皇帝在战争中的作用 终于还是动身了。 朱由检拿过了军报,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他当然不是畏惧打仗,作为大明末代皇帝,打仗是避无可避之事。 朱由检只是想着能够再晚个一年半载,只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在陕西被卢象升逐渐平复,孙传庭训练的新军逐渐形成战力。 卢象升的天雄军、孙传庭的秦军成为善战之师之后,朱由检才有信心和建奴掰掰手腕。 可是这一切都来的太早了一些。 朱由检可以选择不理会关外事,和历史上一样,关闭所有的贡市,对顺义王爵和归化城不闻不问,甚至可以痴迷于内斗,连朝鲜的绫阳君的求助,他都可以不在乎。 这样,战争会来的晚一些,晚到崇祯二年,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就真的是大势已去,做太多,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这在历史上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朱由检收拾了下心情,继续处理着大明的朝的政务,一切的准备都做好了,不管是耿如杞所在的归化城,还是毛文龙所在的义州,朱由检都做了充足的准备,若是再输掉了,那朱由检也只能说时也,命也。 会输吗? 朱由检忽然站了起来,说道:“走,去功臣庙一趟。” 武庙,大明并没有武成王庙。 朱元璋在洪武二年,废除了姜太公的武庙祭祀,因为元朝的时候,各种祭祀蔚然成风,只要到了祭祀的时候,就成了蒙元百姓们受苦的日子,朱元璋废掉武庙文庙的举措,在当时是一种减负的措施。 而后来就一直没有设立文庙、武庙了。 不过在洪武二年废除武庙、文庙的同时,山东德州的士大夫们,倒是悄悄的建了一座文庙偷偷祭祀,弄的当时的局面十分的紧张。 官方不设,不代表民间不设。 事实上,在大明文庙武庙众多,毕竟连魏忠贤都有生祠,在文举和武举开始前,到各文庙武庙去烧香的不在少数。 大明一段时间内,设有功臣庙,以徐达为主祭,常遇春为次祭,一直到了永乐迁都,功臣庙也跟着迁到了北京。 朱由检为什么要去功臣庙烧香? 当然是为了大明旗开得胜! 他也就是求个心安罢了。 正殿当然是大明的功臣,中山武宁王徐达、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岐阳武靖王李文忠、宁河武顺王邓愈、东瓯襄武王汤和、黔宁昭靖王沐英,这里面的沐英,就是沐王府的开府王。 而在侧殿,则摆放着宋朝武庙的那一套的设定。 大明祖训不让设武庙,只祭祀本朝良将。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中局势的不断变化,这正殿依旧没有违背祖制,但是侧殿,已经悄悄的摆上了武庙的设立。 正如大明无处不在的武庙文庙一样。 朱由检先是在正殿祭祀之后,想了想,反正也来了,也就走进了侧殿,同样挨个点了一炷香,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离开了功臣庙。 这么做有意义吗? 没有,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朱由检就是图个吉利,否则一直心猿意马,也处理不了政务。 倒是在侧殿,朱由检看到了诸葛亮,这是历史上唯二可以同时进武庙和文庙的人物,而另外一位,可以同时入武庙和文庙的则是杜预。 杜预是谁? 朱由检第一时间有些迷茫,他印象里压根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但是在王承恩说起杜预同时位列武庙和文庙,甚至在诸葛亮入文庙之前,杜预已经入了文庙。 也就是说在南宋末年,诸葛亮加盟文庙,为文庙增光之前,杜预是唯一一个同时位列武庙和文庙之人。 朱由检表面淡定,挨个烧了个香,但是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绝大的好奇。 到底是谁,还能比诸葛亮先一步,同时并列武庙文庙? 杜预是西晋人,确切的说,此人是才是结束东汉末年,群雄割据,三国鼎立的关键先生。 钟会攻打汉中的时候,杜预是钟会东路军的军师。 钟会后来联合蜀国旧将姜维谋反的时候,杜预又提前得知。 姜维、钟会联合谋反之案,提前败露,功亏一篑,钟会、姜维、张翼皆被乱兵所杀。 钟会的诸多幕僚遇害,但是杜预却幸免于难,并且赠封一千户,虽然并无历史记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想来杜预能够独善其身并且得到封赏,肯定是立了不小的功勋。 而杜预最大的功绩,就是促使了西晋朝内意见达成统一,咸宁四年,西晋发动灭吴之战,统一战争正式展开。 而这一次,杜预不再是谁的幕僚,而成为了三国乱世统一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三陈灭吴的主帅。 杜预,是结束三国纷争的人物,西晋灭吴之战的主帅,而此人却是个地道的文臣,本身不通任何武艺,以一羸弱书生,统领二十万大军,消灭了吴国,完成了三国归晋的历史使命。 此人结束了东汉末年三国并立分裂割据的局面,使中国重归统一。 不仅如此,西晋灭吴之战,也是西晋最辉煌的时刻,因为那是魏晋南北朝四百年间,唯一一次成功的统一战争。 为何朱由检不清楚杜预的功劳? 其实因为西晋实在是拉跨,朱由检对西晋知之甚少。 直到今天在武庙看到了杜预,由王承恩提醒,他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样一个文庙武庙并入,并且发动统一战争并且成功之人。 自古统一战争的成就者,无不在青史的长河里,留下赫赫之名,杜预的名望,完完全全是被西晋拉跨的表现给掩盖了。 但是武庙文庙的规格,由皇帝主祭的地方,遴选极为严格,如此重要的人物,武庙和文庙从来不会忘记。 统一战争的发动和成功,都需要极大的政治智慧和一定的运气,否则极难成功,一旦成功则是功成名就,青史可寻芳。 一统天下的秦始皇,楚汉相争的项羽和刘邦,大魔法师刘秀,武德充沛的李世民,一根杀威棒打下天下四百军州的赵匡胤,由南到北,一只碗到一个国的朱元璋。 这些名字,中国百姓耳熟能详,关于他们的演义、故事、话本、评书数不胜数。 即使失败,但凡是尽力局,同样也会留下在了历史上留下自己浓郁的一笔。 比如此时大明武庙里的武圣岳飞,就是这个统一战争的发动却戛然而止的政治牺牲品。 但是岳飞从来没有败过。 他带着八百背嵬军在朱仙镇直扑完金兀术十万大军的时候,金军望风而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吓得溃不成军,狂奔了数百里。 跑到了黄河北岸的大名府的金兀术,从来没想过岳飞会输。 当然,不管是大宋的百姓,还是失地的流民,亦或者金国的将领、军卒,山林间的草莽,谁能想到他会败呢? 但是大宋的皇帝赵构,不想让他赢。 岳飞没有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将失地重新收复,纳入大宋的版图,但是因为是尽力局,没人会怪他。 比如武庙里的另外一位,则是魏国大将张辽。 张辽过一次和岳飞八百背嵬军冲朱仙镇,李世民三千五百玄甲军,出虎牢关破窦建德一样的以少胜多的仗。 那就是逍遥津之战。 孙权率领十万大军,浩浩汤汤的奔着合肥而来,誓要拿下合肥。 张辽驻守合肥,守军不多,粮草也不多,张辽迫于无奈,八百死士出城,直扑孙权十万大军,一直冲杀到了孙权的王旗之下,东吴猛将陈武被一个回合就斩于马下,孙权落荒而逃上了山。 十万大军不战自溃。 年轻的君王站在山顶上,他带着雄心勃勃的野望而来,却呆滞的看着逍遥津十万大军的溃散。 如果第一次是疏于防范的话,如果是这样的战斗只发生了一次的话,孙权还不会被笑成孙十万,怎么说也是东吴至尊,一方霸主,为尊者讳的规矩,文人墨客还是要遵守的。 但是这样离谱的事,发生了两次,张辽八百死士冲阵,在逍遥津做了整整两次。 第二次是在东吴军队染病,这军队打仗的时候出了传染病,还怎么了得? 孙权准备撤退的时候,张辽在城头一看,再次带兵出城,追击孙权,意图在曹操调遣的主力驰援到来之前,咬住孙权所部,最大程度上,削弱东吴的实力。 孙权在这次的指挥中,同样被冲阵弄的慌了手脚,留下了凌统断后,匆匆南逃,而渡桥被焚毁后,留在逍遥津北的吴军只能投降。 孙十万这个外号,文人墨客连为尊者讳的传统都无法遵守。 这两次被同样的方式、同样的人、同样的人数,打的溃不成军,而且是十万之众对阵八百之寡,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极少,但凡是有就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这一战,堪称经典中的经典。 孙权在指挥中是不是犯了纸上谈兵的毛病? 其实也没有。 纵观合肥之战,孙权也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失误。 比如驻营没有水源、轻信奸细之语、轻敌冒进、好大喜功之类的错误,孙权只是简简单单的进兵,被八百人痛打一顿士气大跌,围城,军队染了病,退兵,被八百人追击,被八百人击溃。 只能怪张辽本人实在是太猛了。 所以张辽在江东也有了小儿止啼的传闻,谁家的小孩一旦哭了,大人们就会说,张辽来了,张辽来了,孩子瞬间就不敢再哭了。 在兵力方面,东吴方面出动了包括吕蒙、蒋钦、甘宁、凌统、潘璋、徐盛、宋谦、陈武、贺齐等诸多名将,这可以说是东吴在建安二十年的全明星阵容,可谓是倾巢而出。 结果在合肥之战中,死的死,伤的伤。 朱由检将武庙这些在民间不甚闻名的武哲的功绩补了课之后,皱着眉头思虑了半天,从一个皇帝的角度出发,朱由检悟出了一个道理。 战争,是所有人类游戏中,对精密度要求最高的一种。 大范围有效杀人,是一门只有少数人才能够掌握的技能,而且战争的发动和结束,以及战争的统领,需要极高的军事天赋,比如某位教员,就深谙此道,四渡赤水,人人敬服。 孙权自以为军力数十倍与敌,却两次被张辽杀的人仰马翻,丢盔弃甲,张辽的斩首行动,在孙权的指挥部,形成了局部人数优势之后,东吴方面的指挥部的失去了它的指挥作用,是战争溃败的关键。 孙权在这个过程中的表现,堪称无能。 朱由检自己恶补了不少的军事方面的知识,但是补充知识,不代表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对兵事,并不擅长,纸上谈兵的笑料不要太多,这方面朱由检的认知非常清楚。 所以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朱由检终于摸清楚了自己这个皇帝的定位。 不给大将们添乱,不管是炮轰老奴酋的袁崇焕,还是两百取镇江、活捉佟养真的毛文龙,亦或者是久与边事的耿如杞,他们的军事天赋是毫无疑问的。 朱由检应该做的事,就是少从庙堂,在不知道对阵详情的时候,给他们下命令。 而另一方面,给于这些大将们充分的支持,不管是从后勤补给,还是从舆论倾向上,尤其是朝堂内部言官们的喋喋不休,这些个压力,朱由检都得帮他们抗住了。 这就是朱由检这个皇帝,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主要工作。 还有更多的工作吗? 朱由检琢磨了很久,发现还真的没有。 这个工作容易吗?十分轻松…… 胜利由将领取得,而颂歌,最后也不会少了他这个皇帝,而付出的就只有信任二字。 赵构这个杀了岳飞的怂包,最后都落个高宗的庙号,就因为他完成了大宋王朝的断续存亡,朱由检觉得自己怎么也要比赵构强才是。 毕竟赵构是整个皇帝圈里的地板砖。 想明白了这一层,朱由检严肃了一天的表情终于轻松了几分。 “万岁爷想到了什么乐事?”王承恩看着朱由检面上喜色,有些奇怪的问道。 万岁爷今天有些低沉,尤其是代善和黄台吉分别出兵的消息传来之后,万岁爷一直不大高兴,这是想到了破敌之策吗? 朱由检摇了摇头,他军事天赋几乎为零,哪里有什么破敌之策,他笑着说道:“让袁太保和毕尚书过来趟儿,朕和他商量下犒赏军卒们的法子,还有一些粮草之事。” 他要做自己的本质工作,让军卒们吃好、喝好、有赏钱,并且能够领到赏钱,平抑言官、舆情对大将的攻讦,全力支持他们,赢得胜利。 一切的一切,都为了胜利。 正文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选择的权力 安南,也就是交趾,通过藩属国的朝贡体系,向大明朝进贡了两头白象,最近在京师引起了百姓们的围观。 朱由检对白象不是很感兴趣,上辈子,去动物园也看到过不少的大象,他倒是对安南进贡的另外一样物品,十分感兴趣。 当年朱翊钧曾经好评过的福寿膏,大约有三百斤重的福寿膏就在内官监放着。 朱由检其实非常想要授意郑芝龙,带着大明无数的商船,前往东南亚地区,购买鸦片,并且向辽东倾销。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吨福寿膏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吨。 这么好的东西,当然不能只货与辽东,发动大明皇帝的主观能动性,各路藩王、大臣、勋戚、地主们,安排上福寿膏。 大明的银子在猪圈里都要烂掉了,经济一片涂泽,毕自严绞尽脑汁,甚至为了良币驱逐劣币,连大明皇帝的小舅子和岳丈,国母的父亲都给送进了左镇抚司。 福寿膏,上! 地主们会乖乖的把银子从猪圈里起出来,然后高举着银子,大声疾呼,带走我的钱,给我福寿膏。 买福寿膏换来的钱,可以用来投资蓟门火炮局、天雄军、川军、秦军,甚至可以投资一下关宁军,按照清末福寿膏的收入,朱由检的规模不用太大,就能够解决征辽饷,每年六百万两白银的军饷问题。 等到友邦建奴和家奴藩王、大臣、勋戚、地主们,吸的差不多了,一声令下,先削藩,再北伐。 这个福寿膏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对大明王庭极好的东西,只要朱由检掌握了郑芝龙,那么这项买卖,大赚特赚! “王伴伴,差人把这些福寿膏都烧了吧。”朱由检最终看着内官监那三百斤的福寿膏,选择了焚毁。 福寿膏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大明王朝续命的一个很好的依仗。 事实上,清廷末年,在两次鸦片战争失败之后,大肆种植鸦片,获得了极其丰厚的回报。 很多人都喜欢吹英吉利的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在任期间,为鞑清收集了无以轮比的财富,但是真的打开历史的画卷,细细去查询道光、光绪、宣统年间,每年的税收从三千万两,断断十年间,飙升到了将近两亿八千万两。 其中绝大部分的收入,都是种植福寿膏,用土药压过洋药的国策的政策影响。 什么坏处? 中原大地遍地烟馆。 流毒难清,清除名为福寿膏的流毒,中国用了整整百年的时间。 人生多数都不足百年。 朱由检从来不在意自己在青史中会留下怎么样的名声,他也从来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文臣们描述为一个暴君,但是他很害怕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 岂止是寝食难安? 潘朵拉魔盒一旦打开,朱由检并没有关闭这个魔盒的能力,大明上上下下,会为了福寿膏这种东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朱由检,将会成为民族罪人,被彻底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世世代代的受人唾弃和谩骂。 他不在乎名声,但是福寿膏不是大明困局的出路,甚至可以说是穷途末路。 一切都危害百姓根本利益的行为,都是找死的行动。 其实从统治者的角度,大肆种植土药也是地方军头做大的起始动机,一旦朱由检开启了这个魔盒,本就不太听从朝堂号令的地方,一下子就彻底变成了群魔乱舞的局面。 到时候,建奴入关,难度要小上数万倍。 大明皇帝,心心念念的建奴,正在兄弟阋墙边缘游走的时刻,选择了出征。 这是一种极其无奈的选择,建奴必须拿下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才足以压住内部矛盾,用掠夺的财富,来掩盖一切的问题,当一次失败之后,就连十三甲起兵的努尔哈赤,在宁远城兵败之后,都不得不选择杀掉褚英,来平息内部的矛盾。 这就是战争掠夺集团的弊端,他们拥有很强的战斗力,在战争的初期可以靠着掠夺来进行快速财富积累,胜利仿若是喝水一样轻松写意,但是一旦碰壁,就会出现分崩离析的局面。 这也是黄台吉就任大汗之位之后,第一时间选择了攻打朝鲜,而不是攻打宁远的原因。 建奴需要胜利,建奴甚至比大明皇帝想的更加脆弱,大明皇帝预想的建奴可以输两次,而大明可输三次,是极度悲观的想法。 事实上,不管是代善还是黄台吉,亦或者范文程都清楚,这个稚嫩的政权,连一次战败都无法承受,那些部族的奴酋们,磨刀霍霍向着大明的同时,何尝不是向着建奴? 当建奴军事行动失利,大明皇帝只需要一道诏书,就足以让建奴变得危在旦夕。 代善坐在柳絮儿的房间里,一动不动,他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失而复得,而后得而复失,却无法报复,甚至连仇人都不能去查,是什么样的心情? 柳絮儿死了,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穿着血衣上朝的那日起,其实他和黄台吉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代善甚至都没有去追查谁是杀害柳絮儿的凶手,他怀疑过范文程,也怀疑过黄台吉,更怀疑过阿敏,莽古尔泰。 后来,他谁都不去怀疑了,甚至府上的仆从们说一些小道消息,代善都置若罔闻,无论如何柳絮儿死了。 代善这一次依旧选择了忍让,他不去追查凶手,就是想让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但是思念二字,却是无可抑制的,所以在出征前,他才在柳絮儿的房间里,徘徊了这么久。 “你那时候问我,为什么要打仗呀。”代善忽然开口笑道:“其实吧,我也不乐意打仗,但是父亲看到了大明的颓势,甚至连春秋大阅都是净军充数的时候,父亲就觉得可以取而代之,这一想,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滚滚大势,谁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呢?” 代善站起身来,小心的关上了柳絮儿的门,从仆从的手中拿出了自己的兜鍪,抱在手里,低声说道:“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多打扫下。” 代善抱着兜鍪,踩在包衣的背上,上了战马,向着城西而去。 而此时沈阳城里,黄石却在奋笔疾书,他得到了一份极为重要的情报,他需要将这份情报传递出去,只要能够送到驿站,就可以让大明在归化城方向得到先机。 归化城丢了,大明就把塞外丢的一干二净,再无出关的可能。 到那时,大明就是建奴嘴上的一块肥肉,予取予夺,建奴随时都可以扣关南下,甚至可以云集归化城,对大明的大同和宣府方向,展开攻势。 一旦大同宣府被破,大明在面对建奴的时候,再无争锋的可能。 他这份情报将会直接送到归化城的耿如杞手中,而另外一份将直接送到大明的皇城之下,由内宦呈给皇帝。 黄石写好了秘奏,放在了账本之中,刚要出门,又转回房间,洗了把脸,在磨得锃光发亮的铜镜面前,用力的揉搓了一下面颊让自己看的正常,像极了以往那个尖酸刻薄,来到建州寻财的商贾。 黄石刚一出门,就看到了有两个建奴尚虞备用处的察子跟着他。 他并没有太过慌张,山西黄家倒了以后,所有在建州的山西商贾,都遭到了尚虞备用处的察子的跟踪,但是这段时间,黄石自问自己并没有暴露。 黄石来到建州之后,与大明方面的接触,仅有一次,那就是往驿站送去了柳絮儿,但他也是托了建奴方面的人伢子做的这事。 建奴的人伢子很多,尤其是朝鲜方向的建奴人伢子更是数不胜数,各贝勒府做这事的不要太多,除此之外,黄石都是极其小心的活动。 只不过他走了两条街,来到驿站门前之时,身后的察子已经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暴露了? 黄石作为一个行走在建州和大明的行脚商,他很擅长察言观色,虽然两个察子伪装的很好,但是黄石还是发现了他们。 他确定自己已经被尚虞备用处的人盯上了,可能从大明朝堂而来的朝堂大员,可以得到建奴的礼遇,因为黄台吉一直奉行表面议和的政策。 但是他们这些行走的商贾,就绝对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 两个察子是正常的盯梢,四个察子,大多数情况,那就是要抓人了。 黄石忽然想到了半年前,跟着自己的少爷黄少发,在京师街头仓皇逃窜的时刻,那时候的自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后来宫里的大珰王承恩救下了他。 那天王承恩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单纯的救下了他,希望他可以到沈阳做一颗钉子。 尚虞备用处渗透到了京师,这件事黄石知道一二,而王承恩想要对沈阳渗透,黄石当时为了保命一口答应了下来。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黄石是个商贾,他是一个唯利是图之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无义之人。 他对黄家向塞外贩售硝石火器等物,一直十分不满,但是位卑言轻,他一个京师掌柜,在黄家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现在大明皇帝给了他一个报国的机会,他做的是极为用心。 此刻,到了最为紧要的时刻,若是向驿站迈出这一步,他或许可能把情报送出去,但是他自己必然会被抓捕,其下场可想而知。 但是向后退一步,他说不定还有保住性命的机会。 今天,是出征的日子,他这个时候亲自到驿站,还是太过异样了。 黄石左右看了看,向前迈出了一步。人其实没那么复杂,黄石只是单纯的不想做建奴的包衣,不想做包衣,就得让大明获胜。 他不仅不想自己做包衣,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做包衣,自己的子孙后代做包衣。 女子为娼,男子为奴,如同包衣那般,世世代代为建奴主做垫脚上马凳,所以,他选择了向前迈一步。 “黄掌柜,别来无恙呀。”一个阴毒的声音在黄石的身后响起,黄石被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居然是范文程在驿站亲自盯梢。 “范相公,别来无恙,今天可是大日子,怎么得了空在这驿站转悠?”黄石乐呵呵的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慌张。 做一个商贾,睁着眼说瞎话,那几乎是本能。 范文程做了个揖,说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你到这驿站来,是要作甚?” 黄石拿着厚重的账本说道:“账本,虽然山西大同府的张家倒了,但是张家的摊子还在,只不过过去报账是给张家的会计,现在报账,是给大同府衙门,不报账,是做不得生意的。这不,给大同府的账,还有送到京师的账。” “耿巡抚真是个狠人啊。” 黄石说着都有点心有余悸,在他眼里庞然大物般的黄家,甚至是在黄家之上的山西八大豪商十大家门,就在耿如杞一声令下之下,被一锅端了。 这是黄石万万没想到的地方,他此时的表情恰到好处。 范文程也没多过废话,拿过了账本,翻阅了几下,随即笑道:“黄掌柜要是不忙,跟我走一趟?” “这没必要吧,范相公。”黄石一脸惶恐的退后了两步,他连连摇手说道:“这就报个账,这怎么使得?” 身后两个建奴走了上来,一人一只手摁住了黄石的肩膀。 黄石大惊失色,惶恐的左右看了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忽然面色一狠,最后指着范文程的鼻子大声的呵斥的说道:“我也是大贝勒府上的包衣!你也是包衣,我告诉你你范文程,不要狗仗人势,仗势欺人!” “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你若是拿了我,耽误了大贝勒的买卖!大贝勒饶你不得!” “来呀,绑我呀!” 黄石这一出连续的变脸,可谓是深得商贾贪生怕死、但我上面有人的精髓。 范文程一愣,似乎是被黄石的话给慑到了,思虑了片刻,忽然笑着说道:“这不就是邀黄掌柜过府一叙商量下买卖吗?黄掌柜小题大做了,就不劳大贝勒费心了。” 范文程将手中的账本递给了黄石,示意两个建奴松手,请黄石入驿站办理汇兑。 黄石拿过了账本,走了几步又回头狠狠的啐了一口,才进了驿站通信局,将账本送到了柜台,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是面带奇怪的看了门口一眼。 本来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只是骂了几句,范文程居然放过了他。 这也太奇怪了,范文程这是哪一出? 难道就是为了找骂?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他不仅不撤退,还要进攻! 范文程当然不是在找骂,今天大日子,任何前来驿站的人都是范文程排查的对象,即使是建奴的好朋友,山西十大家商贾,那也是排查范围之内。 范文程之所以放过黄石。 第一方面,黄石是黄家人,在他的心目中,黄家是被贪财的大明皇帝,大明的官吏给查抄了,而作为黄家人,黄石怎么可能为仇人效命? 第二方面,就是黄石是货与山西的一个重要途径,同样,黄石是大贝勒府的包衣,这个身份也让范文程有些忌惮。 虽然是个大日子,但是大家都是明牌对垒,不管是代善带着八旗,黄台吉带着海西女直去义州,都是早就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范文程也只是例行盯梢罢了。 黄石办完了事,才知道自己着实想多了些。他一直很小心,暴露的风险其实并不大。 沈阳城在经过天启二年的战乱之后,经过几年的发展,终于缓缓的恢复了一些生气,有了些许烟火气。 十年树木,百年育人,千年聚气。 任何一个大城,他的人气,都是需要千年的时间跨度去积累,慢慢形成一片片厢野村镇围绕的城池,在这个年代里,沈阳作为一个千年古城,在大明手中的时候,远比在建奴手中要繁盛的多。 但是此刻的沈阳城,即使冰雪已经在逐渐融化,天气的转暖依旧没有让街头变得热闹,反而显得依旧凋零。 当初在攻破沈阳之后,努尔哈赤对戚家军约两万余人屠俘行为,直接导致了沈阳城人去楼空。 沈阳是整个辽东唯一一座过五十万人丁的大城,现如今不足二十万,其中大部分还是建奴。 最近有建奴主提议城中只有女直人才可以入住,而辽民、蒙兀人,甚至是从龙六十六部非女直人,统统都要搬到城外的厢去住,这个提议,引起了极其广泛的讨论。 这让范文程极为的忧心。 他极力反对这条意见,因为这会造成沈阳城人口的进一步凋零,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这座千年古城,逐渐没落,在塞外的大风雪中,逐渐的破败下去。 但是黄台吉似乎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和诸贝勒商议此事的兴致极高,经过几个和硕额真的意见,这条提议,已经在大政殿议政中通过,在代善和黄台吉从归化城和顺义城凯旋之日,就是实施之时。 范文程有点想去投大明了。 大明皇帝就是再厌烦他,他作为辽东文人的代表,投降之后,也会被当做牌坊给立起来,吸引更多的辽地文人投降大明,他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但是在他判断里,他不会死。 大明皇帝越贤明,他活下来的几率越大。 而显然,大明新帝已经有了一定的明君之相,至少在范文程看来,在大明皇帝的带领下,建奴很难有入关的机会。 眼下在归化城和义州的博弈,赢了还好,输了,建奴的局面,会非常的艰难,哪怕是他都不知道出路在何方。 能赢吗? 范文程不知道,他对建奴是否能够赢下耿如杞和毛文龙,并没有多少信心。 去岁,八旗倾巢而出,攻伐朝鲜,八旗甚至攻破了毛文龙的大本营铁山,奔着皮岛而去,最后都没有彻底消灭毛文龙,此时黄台吉带着两旗去义州和毛文龙争锋,范文程不看好。 归化城方向,代善带着六旗的军卒,前往归化城,看似是可以传檄而定。 但是范文程心中隐隐不妙。 大明皇帝从诏狱里放出一头猛虎来,耿如杞,很难对付。 尤其是大明皇帝似乎对这个老西并没有多少忌惮,不管耿老西在山西干什么,大明皇帝就俩字,支持。 甚至还抓了大同代王和太原晋王,这两个郡王被抓,使范文程对归化城的战事,有着自己的担忧。 他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担忧都告诉了黄台吉,黄台吉却置若罔闻。 在政事上,黄台吉的确非常仰赖范文程的意见,甚至有些言听计从的味道,但是在军事上,黄台吉却从来不听范文程这个文臣胡说八道。 建奴,怎么输? 黄台吉想了很久,都没想到建奴会输的理由。 范文程心中思虑万千,大军远征,和他这个文臣没有多少关系,况且他还不是个臣,他现在来连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别人开心了,叫他一声范相公,不开心了,指着他的鼻子骂,也是常有的事。 范文程在沈阳城里,不太敢拿汉人如何,他的母亲到现在不让他们兄弟俩进家门,他们兄弟俩无家可归的汉儿罢了。 汉儿,是北地对关内人的一个蔑称。 “唉。”范文程叹了一口气,照目前的局势发展下去,建奴很可能失去鲸吞天下的资格,他心中关于社稷之臣的野望,似乎是越来越远。 “大汗出征应该带着范相公,镇江、义州那地方,范相公研究了很多,到了义州,就一条离间计,毛文龙压根受不住,到时候只要他们内讧,轻取义州,岂止是易如反掌?可是大汗为何不带着范相公?”一个尚虞备用处的奸细,叹气的摇头。 建奴和诸多印象里靠着勇猛作战不同,而是广布奸细,收集情报,谋而后定。 这才是在天命二年之前,建奴的作战风格。 比如萨尔浒之战中,老奴酋提前得到大明蓟辽总督杨镐的分兵情报。 比如在广宁之战中,大明游击孙得功、参将鲍承先,暗中投降建奴,游说辽东巡抚王化贞驻扎城外,这两场定鼎之战中的都有他们尚虞备用处的身影。 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对此,不仅是范文程,尚虞备用处的建奴们,也觉得自己的作用越来越小,明明是可以左右战局的一支重要力量,却弃之不用。 轻敌的人配赢吗? 范文程认为不配。 “休得胡说,隔墙有耳,被大汗听到了,小心摘了你的脑袋!”范文程面色凶狠的训斥着,随后负手站在了驿站之前,继续盯着来往之人,眼神中带着锐利的审视。 但是范文程的心思却飘向了大明京师。 此时投降大明还来得及吗? 范文程心里产生了一丝丝投降大明的想法,以他的才能,若是一统天下之大君真的有容臣之度,他未必没有发挥自己才能的舞台。 黄台吉的心思却已经飞到了义州城,他带着海西女直的正白旗和镶白旗两旗,奔着义州而去。 去岁攻破铁山之后,毛文龙仓皇逃向了皮岛,在黄台吉的心目中,毛文龙擅长逃跑,但是眼下他既然从皮岛出来了,那他岂有放过的道理? “义父!建奴来势汹汹,不若我们撤回皮岛吧,如若不然,回铁山也行呀。这义州城,城小墙低,一个马跃就上了墙,咱们守着这个地方,不是坐以待毙吗?”尚可喜十分焦虑的对着毛文龙说道。 毛文龙站在城头的五凤楼,看了看城墙的高度,一脸玩味的说道:“你去,给我跃一个看看,你要是能越上来,以后东江军就听你的。” 这城墙少说也有两丈半,马跃能跃上来,毛文龙当场就把这城墙给吃掉。 “万岁让咱们牵制建奴兵力,减轻归化城方向的压力,此时我们已经做到了,小奴酋亲率两旗亲征义州,咱们现在撤,也算完成了皇命,一旦被建奴包围,介时,插翅难飞呀。”孔有德也是赞同尚可喜的说法。 此时继续镇守义州,已经失去了战略意义,既然已经达成了目的,退兵无疑是明哲保身的良棋。 保存东江军的实力,他们才有足够的资格拿到朝廷的粮饷,保障现在皮岛特殊地位。 两万正军一旦损兵折将,到时候,东江军就失去了一切。 此刻,撤军,完全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多尔衮能跑,毛文龙凭什么不能战略转移呢? 而且他们是在完成皇命之后的撤退,即使朝里的明公们,也说不出他们的错来。 “瓜怂。”毛文龙撇了撇嘴,小声的嘟囔了一声。 他看了眼三个义子,只有耿精忠没说话,不是耿精忠不想撤,是耿精忠始终是一个心思很重之人,从来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意见。 毛文龙眯着眼,伸出大拇指比划着远处的一出山坳,低声说道:“你们怕,就自己回皮岛,杭州的船快到了,嫌辽东苦寒,皮岛贫瘠,就去杭州,江南富硕多细腰,且去就是,在杭州报我毛文龙的名号,想来也没人敢为难你们。” “一千二百五十步,令拒马桩前移五十步,这样正好卡在对面重骑冲锋的路上。” 毛文龙之所以将拒马桩设置在城外,其实目的就是不打算束手就擒,躲在城里炮轰对手,而是准备与对方在城外作战。 原因很简单,建奴的火炮并不弱,对轰,毛文龙并没有多少信心轰赢对手。 而且骑兵一旦动起来,攻城时候,在城下反复的游走射箭,他们的炮火对轻骑的杀伤极为有限,但是骑兵跑起来,他们守城的压力就会暴增数倍。 骑兵同样可以攻城,与常人想的不同,骑兵的攻城,对城头的压制,是很多时候,步卒接近城墙的掩护,在这一点上,毛文龙与建奴打了这么久的仗,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打建奴,守城是完全守不住的。 大明在萨尔浒之战大败之后,杨镐被弹劾送入诏狱之中,大明辽东经略已经换成了熊廷弼,熊廷弼是一位良将。 在经过长时间的收拢溃军,从内地调遣军队,收纳蒙兀、辽民,多次纳降,构建了一整套以戚家军旧部为核心的军队,正军三万余,辅军近十万的辽东军。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刚刚消化萨尔浒之战胜利果实的老奴酋努尔哈赤,率领五万正军攻打沈阳城。 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亲统明军五千余众,于沈阳城东二十里迎击,野战鏖斗,八旗败,退十五里下营。 随后在熊廷弼的多次调遣之下,大明军主动出击,总兵柴国柱带兵在堡东三十里小夹山、榆条寨与后金对战,胜之,斩首八百余。 随后贺世贤率部出城迎战,与皇太极所领右翼镶黄、镶红、镶白、正白四旗大军,战于城东浑河之畔,这就是秦良玉三姐弟血战塞外的浑河之战,大明再胜。 而后熊廷弼、秦良玉、贺世贤,再次与代善、阿敏左翼四旗战于城北。 八旗被杀二百人,退走。 万历四十八年这次沈阳之战,大明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然后熊廷弼就被朝中弹劾,被罢免回到京师,袁应泰上任之后,就开始守城。 守,是守不住的,最终沈阳陷落。 熊廷弼有胆知兵,再次临危授命,再次担任辽东经略,但是辽东颓势在王化贞再送了一波之后,熊廷弼也是无力回天。 这一次熊廷弼最终被传首九边。 他可是地道的楚党,按照势力划分,他应该是阉党之人,王化贞座师乃是东林党魁叶向高,可是最终被传首九边的却是熊廷弼。 就过往经验而言,守城,是绝对守不住的,最好的防御,只有进攻! “义父!”三个义子一听面色大骇,毛文龙不仅不撤退,还要出城作战,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黄台吉亲自带兵前来,就是誓要拿下义州,反正是朝鲜的城池,给黄台吉又如何? 大明皇帝并没有给毛文龙死守义州的命令! 义州能丢吗? 不能。 在毛文龙眼里,他打下的地盘,就是他的,怎么可以兵不血刃就还给黄台吉? 黄台吉从柿子里挑了一个软的捏,以为东江军是软柿子才会前来义州,而不是去归化城。 毛文龙可不觉得东江军是个软柿子,相反,这个软柿子当初抓为建奴铸炮的佟养性的时侯,可没软过。 再说,义州一旦拱手让人,朝鲜的态度必将转变,大明需要朝鲜钳制建奴左翼,否则建奴一旦真的砍光了大明的左膀右臂,那只有引颈待戮了。 大明皇帝虽然没有说要守住义州,但是他毛文龙却不是不知道大明皇帝的图谋。 义州这次丢了,朝鲜也就跟着后金跑了,再也不会是那条做大明的狗也是荣幸的朝鲜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万岁爷,使不得呀 春天到了。 耿如杞深切的感觉到了塞外的风,是何等的狂野,若是相比的话,大同府的春天,如同江南的女子一般温婉。 这不仅仅是风,还带着大堆的沙,如同一把把小刀一样,刮得的人生疼。 耿如杞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将近两千年来,塞外之人,都打破了脑袋,也要拱进关内来,每当中原王朝开启大门,有教无类时,塞外之民,不远万里都要入关来,这关外实在是苦寒。 耿如杞紧了紧自己的大氅,站在狂风之中,看着天边林丹汗的营地。 去岁冬,林丹汗在察哈尔三部的挤压之下,不得已继续西进,直到开了春,终于来到了归化城下,本来林丹汗以为手到擒来的归化城,抵抗却出乎意料的强硬。 尤其是林丹汗已经联系了数年的囊素台吉,态度突然大变,居然更名为了包统,为大明死战到底,拦了他整整两个月的时间。 囊素台吉掌控着归化城的军权,这属于当年三娘子还在的时候,历史遗留问题。 当囊素台吉不打算投降,而是打算抵抗到底的时候,林丹汗的攻城继续西进的梦,终于破灭了。 一个锦衣卫三步并做两步,快步上了城楼,抱拳说道:“禀耿巡抚!林丹汗的使者到了,他们想借道归化城,继续西进,要面见顺义王卜石兔。” “杀了吧。”耿如杞没有多少犹豫,点头说道。 郭尚礼闻言大骇,拦住了就要下去砍人的锦衣卫,皱着眉头说道:“这是不跟顺义王说一声吗?” “跟他说这干嘛,是他有退敌之策?还是他有什么良将精兵可御敌?既然都没有,大敌当前,他的话重要吗?”耿如杞面色奇怪的看着郭尚礼。 他作为大明山西巡抚,本身就对归化城的防务,有管辖的权力。 更何况现在军权还在囊素台吉的手中,他顺义王卜石兔不过是个牌坊罢了,立着他,只是不愿意归化城在金兵至前,大乱起来。 郭尚礼看着略显几分骄横的耿如杞,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个耿老西,真的是又臭又硬呀。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卜石兔呀,他要是心怀二志呢?” 耿如杞掏出了千里镜,小心的看了很久,摇头放下了千里镜,还未到时候。 他想了想郭尚礼的问题,笑着说道:“一并杀了就是,包统垂涎那个王爵之位很久了,左右不过一道诏书之事,万岁既然许了我便宜行事之权,杀了他卜石兔,扶包统上位,先斩后奏就是。这样,岂不是更方便些?” “咦!”郭尚礼打了个寒战,用力的摇了摇头,这耿如杞做的事,哪一件在京中都是犯忌讳的事,但是耿如杞这个人却未曾在京中任过职,做事颇有些地方寡头的味道。 “郭百户,耿巡抚,咱们这林丹汗使者,还要不要杀呀。”候命的锦衣卫看着两位钦差聊起来,疑惑的问道。 “杀!”郭尚礼挥了挥手,让锦衣卫去办这件事,若是大同府军或者保商团干这个事,那就真的是把耿如杞架在火架上烤了。 “这不就得了。婆婆妈妈的像个婆娘。”耿如杞巡查着城防,尤其是一些新修建的城防工事,都是需要耿如杞亲自查验之后,才会验收。 耿如杞想要守住归化城,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归化城对大明的重要性。 这就是建奴的眼中钉,只要一天不拔了这颗钉子,从龙六十六部的内部,就永远充斥着各种矛盾,其中最尖锐的就是投靠大明还是后金的道路问题。 一旦产生争执,就会产生党争,一旦产生党争,大明就把后金拉到了和大明一个水平之上,大明有无数丰富的党争经验,来打败建奴。 “你这个耿老西,这嘴也太损了!”郭尚礼十分后悔跟着耿如杞来这趟归化城,这算什么事? 耿如杞闯祸,他帮着补漏,还被阴阳怪气。 “郭百户,沈阳来的密报。”一个锦衣卫小心的拿着一沓账本来到了郭尚礼的面前,将黄石写的那份账本,递给了郭尚礼。 郭尚礼有些疑惑的打开,从沈阳来的密报?他在沈阳可没有安插什么眼线,据他所知,锦衣卫在沈阳也没有什么暗线潜伏着,这份情报从何而来? 当郭尚礼打开了账本,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疑惑的抖动了一番,皱着眉头说道:“这就是一本简单的账本罢了,怎么就是密报了?若是锦衣卫的阴书,也不是这个样儿的。” 郭尚礼非常的疑惑,送账本来的锦衣卫打开看了半天,又递了回去说道:“这账本是通过密谕的途径来的,的确是密报。” 耿如杞拿过来看了半天,才笑着说道:“应该是密谕阴书,走,回书坊。” 阴书,是大明最为常见的一种传递情报的一种方式,大明的阴书,在账本中,夹杂着大量的数字,而这些数字,就是一些常见书籍的页码和第几行第几个字,最后组成一组情报。 而且阴书的书写,有一个一合而再离,三发而一知的诀窍。 将一份情报,写好之后,分成三份分别派人,发往目的地,只有三份密谕送到目的地时,才能正确的识别情报。 之所以利用三次分别发信,而且还用到了多本书,来作为翻译阴书的介质,其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情报的安全。 大明的阴书分为阴书和阴符两种,阴书传递情报,阴符作为核对勘验的凭证。 是为“敌虽圣智,莫之能识”。 由姜太公姜子牙首创,这种阴书但凡是更改密码本,敌方就很难破解。 耿如杞恰好学过一些破解阴书的诀窍,这本账本,显然只是第一份而已。 大明利用阴书和阴符之频繁,在日常调兵遣将中可见一斑。 崇祯十二年,张献忠兵败后第二次起义,与罗汝才会师之后,在湖广、四川交接之处,与大明朝廷对峙了整整一年之久,而那是,正是崇祯皇帝在松锦大战中,投入自己所有兵力的时刻。 大明礼部尚书杨嗣昌,被任命为督师,在围剿了一年之后,贼患稍平。 张献忠和罗汝才显然不敌大明军队,开始突破明军防线,向着四川进军。 在进军的途中,张献忠偶然间抓获了襄阳向四川方向的杨嗣昌的军使,而这名军使携带了阴书三本,阴符一枚。 杨嗣昌作为礼部尚书,对兵事并不精通,能够围困张献忠和罗汝才一年,并且迫使其转移,完全是因为大明军队英勇奋战的结果。 而杨嗣昌始终认为大明的阴书太过麻烦,派出三人分别传递,不是耽误事吗? 张献忠找了个秀才,破解了阴书,随后得知杨嗣昌为了围剿大西军,将精锐调出了襄阳城之后,本来准备逃跑的张献忠,拐了个弯儿,重新回到了襄阳城下,挑选了二十八名先登,让他们换上大明军的军服,来到城下。 二十八名先登在前,两千精兵在后,二十八名先登,出示阴符,说要调遣粮草,大明军不疑有他,用吊篮将二十八名先登吊上城头之后,查验阴符无误之后,开始核对阴书,完全确认无误之后,打开了城门。 当打开城门的一瞬间,张献忠率领大西军攻入了襄阳城,襄阳沦陷,襄王朱翊铭被杀,襄阳被占领。 杨嗣昌闻讯,呕血而死。 襄阳是大明重镇,湖广地区的大本营,囤放着大量的粮草和物资,尤其是火炮、火药等辎重,数不胜数,张献忠攻破襄阳之后,获得了大量的补给,再加上松锦之战,洪承畴败北,大明精锐尽丧,大明再无力剿灭大西军。 阴书的使用有着严格的规定和要求,并非因为你是督师,就可以任意改变规则,大明上下都习惯了三个军使携带阴书,杨嗣昌安排了一人,只为了图个方便。 这小方便,却是吃了大亏。 襄阳的陷落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消息传到北京之时,崇祯皇帝气到晕厥,辍朝三日修养,这对比较勤勉的崇祯皇帝来说,是极为少见的辍朝。 而耿如杞小心的翻阅着第一份阴书,随后三天的时间里,接连有剩下的两本阴书送到,当完全翻译之后,耿如杞额头蒙上了一层冷汗。 这份情报来的如此及时! “传令下去,全线收缩!某要赶回大同府!郭尚礼!你全权负责归化城防务,在某赶回来之前,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不可出城迎击!切记,等某回来。”耿如杞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带了件大氅,就赶往了马棚。 “出啥事了!”郭尚礼一脸懵的看着跑向马棚的耿如杞,这个斯文的书生,此时居然如此的慌张。 “大同卫军有变!”耿如杞牵了两匹快马,带了两个仆从和些许的干粮,消失在无边的草原之上。 郭尚礼送走耿如杞之时,依旧一脸懵的看着摊了一桌子的书籍,他作为锦衣卫的百户,也曾学过阴书,但是文官和他们锦衣卫的缇骑用的“密码本”完全不同。 朱由检也收到了这份情报,甚至比耿如杞知道的更早一些。 他呆呆的坐在西暖阁里,看着锃光发亮的金黄色的琉璃瓦顶,但是北面却是格外的黯淡,一分钱一分货,北面的琉璃瓦,颜色不太正,黯淡无光。 冬天阳光不强的时候,还看不太出来,随着春日越来越暖和,日头越亮,这乾清宫的顶,就越看的滑稽。 他在发呆,确切的说,这是登基这半年来,他第一次放下所有的心思,把心思彻底放空,就是单纯的发呆。 良久之后,朱由检才回过神来,叹气的说道:“拟一封罪己诏,邸报通传全国各卫所。” 朱由检忽然恶狠狠的说道:“告诉黄石,但凡有机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掉范文程!朕许他一世袭千户,世袭罔替!” 朱由检有些颓然的扭动了下身体,这第一封罪己诏还是来了,范文程用了几个小伎俩,就把他朱由检逼到了角落里,逼的他不得不下罪己诏来应对,可见其狠毒。 顺天巡抚王应豸报,蓟门饥军鼓噪索饷,焚抢火药,多方措处方解。 蓟密永传三协裁汰,密州饥军哗营,死伤三十余丁,欺瞒兵部无碍。 户部尚书毕自严得三司使职权,清核冒饷五十余万两,三屯营兵鼓譟,下烽台挟饷,抚之旋定。 顺天巡抚王应豸自槛车征置狱,请辞。 这是最近三天的大事,哗变的范围之广,人员之多,是朱由检所料未及的。 这是涉及到了京师三大营,总计十万兵马的军心不稳的大问题。 不仅如此,甚至连东江、宣府、大同、蓟门、宁远、蓟门、山海关都有传闻裁汰哗营发生。 朱由检为何要提前下这份罪己诏? 因为大明朝廷的确是欠饷百万,只不过卢象升带着钱银先去了陕西、陇右平复关陇之地的民乱,而蓟门、关宁锦、东江、皮岛等地的欠饷,直到现在都没个说法。 朱由检的本意是在户部清核冒饷之后,再补足这部分的欠饷,从贪官污吏手中查封的两百万两银子,朱由检一直留着一百多万两,没有进行任何的投资,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他知道,毕自严知道,大明军却不知道。 尤其是三协裁汰的传闻,在之前朱由检就已经在奏对中否决的这个提议,但是三协裁汰之事,自万历年间就有传闻,再加上毕自严的清核冒饷,似乎已经成为裁汰的大势,军心动荡,此时传闻一起,自然是信者无数。 得亏是砍了王化贞,还把王化贞的劣迹公之于众,稍稍安抚了军心,否则此时哗变岂止是蓟密永三处? 朱由检其实有另外一个选择,把顺天巡抚王应豸斩首示众,再昭告天下,把锅甩给顺天巡抚王应豸就是。 反正王应豸已经自己把自己扔进了槛车,问自己要一个诏狱的位置,这送上来的背锅侠,不用白不用。 朱由检思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下一份罪己诏,来安抚军心。 王应豸虽然自己送到了刀口,但是责任还是在自己这个大明皇帝,和户部尚书毕自严清核冒饷未曾解释的太过清楚。 但是处罚毕自严,那毕自严这个三司使还没当俩月就被训诫惩处,那毕自严这个三司使是继续做?还是直接罢黜? 朱由检最终将责任拦在了自己身上,以皇帝的信誉背书,尽快把欠饷之事平息。 范文程在其中什么作用? 尚虞备用处在其中煽风点火,这三协裁汰的传闻,就是奸细大肆传播导致。 真的到了下罪己诏的地步吗? 崇祯二年,黄台吉从喜峰口破关而入的时候,镇守遵化、蓟门、永州、密州的十万大明军卒投降建奴,最终成为后金汗国的汉八旗。 这个后果,朱由检认为已经到了下罪己诏的时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真到了大规模哗营的地步,崇祯大明,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至于面子? 那东西朱由检眼下是真的没那么奢侈。 “万岁爷……”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趴在地上喃喃的说道:“使不得呀,万岁爷,使不得,这罪己诏发不得呀。”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出格 大明皇帝对于王承恩而言,那就是天,这罪己诏一下,等同于天塌了。 “朕下份罪己诏,朕就不是大明皇帝了吗?你起来,多大点事。”朱由检看着反应过激的王承恩摇了摇头,反而劝着王承恩。 真不是什么大事,历史上的崇祯皇帝,一共前后六次下了六次罪己诏,但是这并不影响崇祯对朝廷的把控,也不影响他是大明的皇帝。 大明的灭亡,很大程度上,可以用气数已尽来形容。 只不过历史上的崇祯的罪己诏,多数都是事后悔过,朱由检不同,朱由检准备事前下罪己诏,然后把问题解决。 矛盾的激化,会导致风烛残年的大明,进一步的雪上加霜。 罪己诏,丢的最多的就是面子,其次是就是统治的稳定性,对于大明而言,统治的稳定性,早就在辽东接连战败中,变得极其廉价了。 稳住边军,将欠饷发下,平息哗营,才是目前的最优解,至于其余的事,朱由检暂时不作考虑。 朱由检没有理会王承恩的谏言,虽然王承恩是为了他考虑,但是朱由检的眼里只有大明朝。 不怕有问题,就怕知错不改。 但是范文程这个家伙,是真的狗呀! 真的是见缝插针,稍微给他点机会,他就兴风作浪,朱由检自以为自己很有容臣之度,但是对待范文程他只有小肚鸡肠,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才开心。 朱由检准备下罪己诏,应对欠饷哗营之事的诏命到了司礼监之时,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瞬间就站了起来,一窝蜂的跑向了乾清宫,跪在乾清宫前,久久不起。 大明皇帝下罪己诏,说自己有错,那天子有错,臣子们,该当如何? 唯有以死谢罪了。 黄立极站在文渊阁看热闹,他还以为司礼监干了什么龌龊事,被大明皇帝抓了个正着,端着一盏茶,幸灾乐祸的看着乾清宫前,跪着一大片的大红色宦官服的内侍们,乐呵呵的对他们指指点点。 “这帮家伙也有今天,说什么大明皇帝的连襟,嘿,真的闯祸了,哪里用万岁下旨砍他们?他们自己就把脑袋送到了刀下。”黄立极对着旁边的人笑着说道。 李国普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宦官和文臣们互相不对付,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现在司礼监的太监们倒了霉,他们当然高兴。 “要我说就该把这司礼监给取缔,这完全不符合大明祖训之事,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明朝,世风之下,世风日下呀。”李国普虽然在叹气,但是依旧是一脸的笑容。 “两位老师父,可别看人家笑话了,司礼监那边跑到乾清宫跪拜,可不是司礼监闯了祸,是万岁要下罪己诏,两位阁老,你们还乐的出来吗?”施凤来匆匆的从楼梯上跑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说道。 从司礼监异动之后,施凤来就跑去打听,还以为乾清宫出了什么大事,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整个人都傻了,赶紧回到了文渊阁报信。 “什么!”黄立极手中的茶盏哐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一地的茶杯碎片,如同一阵疾风一样跑向了乾清宫。 司礼监的那群太监已经抢了先,若是再晚到一些,在外面朝臣到了,他才到,乱葬岗就是他的出路。 罪己诏呀! 历朝历代,哪次皇帝下罪己诏,都是一片血雨腥风!这代表着朝中的局势的大变动。 这算是看热闹,看着看着,才知道是自己家的房子塌了。 这就是为何当初徐光启任首辅的时候,一脸的不乐意。 而倪元璐宁愿把自己所有刷到的声望,全部还回去也不就任这个首辅的原因,一旦出事,首当其冲,而此时大明朝风雨飘摇,不知道什么时候爆颗雷,就烧到了自己的头上。 黄立极的反应极为速度,跑的也很快的黄立极,成为了第一个赶到乾清宫的朝臣,他并没有和司礼监的太监一样跪在宫门前,而是直接来到了西暖阁。 “万岁,万岁,万岁,万万不可啊,万岁。”黄立极大老远就大声的喊着,引起了朱由检抬头皱着眉头看着黄立极。 头一次觉得这个人,这么吵闹。 一个文渊阁的次辅,实质上的首辅,居然大喊大叫,这成何体统? 黄立极得亏不知道大明皇帝的想法,要是知道,他还想问问大明皇帝,这罪己诏一下,这满朝文武该如何应对?到底是谁,不成体统呀! 罪己诏呀! 君辱臣死,万岁你到底懂不懂呀! 没过多久,群臣云集在了乾清宫前,但是除了廷议二十七员之外,其余的朝臣们都只能在宫门前静候。孙传庭缺席,他这会在南海子跟军卒们正玩摔跤,哪里知道朝中大事? 而朱由检看着乌央乌央的一群人,略显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似乎把罪己诏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崇祯皇帝下六次罪己诏,次次事出有因,都是酿成了大祸,皇帝下诏,朝臣背锅,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诏狱的诏狱,每一次都是朝堂的大地震。 而朱由检这刚改元,正是万象更新之时,这罪己诏下的就离谱。 “问题总归要解决的,你们说呢?今日你们拦着朕,不让朕解决这个问题,等到来日,汹涌成灾,无数边军涌入京师索饷,或者直接投了建奴,你们说,朕到那时再下诏?”朱由检十分奇怪的坐在御座之上。 他不准备让朝臣们背锅,朝臣们这么群情激奋,没道理呀! 王承恩带着内侍们给二十六臣子挨个准备了凳子,可是都跪在地上,没人起来。 “万岁,臣以项上人头作保,万岁所担忧之事,万万不会发生。”孙承宗没有犹豫,万岁的罪己诏事出兵部,他孙承宗自然是首当其冲,本身哗营索饷之事,这些年多有发生,他也没有太留意,只是嘱咐安抚。 万岁手里攥着银子,他也早就打听清楚了,这笔银子万岁是要用在欠饷之上。 毕自严弄到了三司使的职权,大明皇帝首肯,但是也需要六部配合,而这配合之间,自然有臣与臣之间的相处之道,孙承宗配合毕自严,毕自严当然有什么消息,也会告诉孙承宗。 孙承宗压根就没当回事,他坐镇蓟门,哪里会出现饥兵索饷跑到京师闹腾的可能? 朱由检看着孙承宗,才察觉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不太对,以孙承宗的能力,坐镇蓟门,的确是不可能让饥兵入京。 他摇头说道:“也对,孙帝师在蓟门,自然万无一失,可是这饥兵不到京师,不代表这事没有发生,朕不能知错而不认错,也不改错,这是当时帝师在朕启蒙之时,告诉朕,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这都是帝师言传身教,既然是错了,那自然是要认错,改错。” 朱由检可是吃过孙承宗的板子的,知错不改,那可是重重的三下,手要疼上三五日。 挨打,就要立正,敢作敢当。 不管是什么原因,朱由检已经登基半年有余,欠饷始终未能解决,不就是他这个皇帝的原因吗? “这……”孙承宗不知道该怎么奏对了,这话的确是他说的,也是他言传身教,教给朱由检的。 但是当时授课时,可是两兄弟呢。 朱由校就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何曾知错,认错,改错?还不是一错再错? 万岁,你就不能难得糊涂一次吗? 朱由检将目光看向了袁可立,这是二十六臣中,唯一一个不用跪的人,但是袁可立一脸为难的看着大明皇帝,眼神里都是复杂。 “万岁,这欠饷之事,倒不是无解之事。”毕自严赶忙大声的说道:“万岁,万万没到这个地步,臣定会周转,尽快……” “诶,诶,诶,这里可没你什么事,朕有银子给你用,这欠饷按部就班就是。”朱由检赶忙止住了毕自严的话头,他这个罪己诏的起始动机,其实就是为了保住毕自严,真的要找替罪羊,毕自严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咧。 至于其他目的,那都是稍待着。 不是为了保他,用拉下他大明皇帝的面子吗? 毕自严心中五味陈杂,最终磕了个头,站起身来,立到了一边。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文渊阁草拟,朕朱批,下旨就是。”朱由检端起了茶盏,抿了口茶,说了半天,他都口干舌燥了。 春天,干的厉害,尤其是起风之后,更是皮肤皲裂,北方这天气,就是不太养人。 要不南巡南直隶? “万岁,不至于吧,这不是件大事,何至于到了罪己诏的地步呢?”袁可立终于问出了自己心里的问题。 欠饷导致的军营哗变,从万历十三年起,大明断过吗? 一年少数都是三五起,朝廷发下去,还有可能到不了军卒的手中,这都多少年的烂账了,常态化的问题,何至于到罪己诏的地步? 朱由检点头说道:“至于,十分至于。” “刚开始哗营的时候,大家都如同大敌,后来慢慢发现,其实没什么之后,就开始松懈,大意,对此不闻不问,这次尚虞备用处的建奴奸细们,稍加挑唆,整个边军都是人心惶惶,三协裁汰之事,朕已经否了,可是谣言一起,哗营四起。” “衮衮诸公,真的没什么吗?看似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是稍微有些火星,就会如同当年的王恭厂那般,轰的一声,炸得天下都要抖上三抖,诸位,朕觉得至于。” “万一与后金争锋之时,谣言再起,军心动荡,士气大跌,介时就是一败涂地。” 朱由检可是在西暖阁发呆了很久之后,才下定了决心下罪己诏,彻底解决这个隐患,大明的皇室、朝堂必须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有问题,一定会纠正,会改正,否则久而久之,终将国之不国。 “万岁圣明。”袁可立俯首说道,不再言语,年轻的天子有些意气风发,一封罪己诏怎么可能根本上解决欠饷的问题? 但是朱由检有自己的打算,紫金阁的邸报可是个好东西,朱由检不仅要发罪己诏,对于欠饷补发之事,也有自己的打算。 密谕复启之后,经过半年的时间,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班底,配合欠饷补发的还有密谕的政策,一旦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那朱由检的屠刀也已经准备好了。 大明的皇帝都向天下人认错了,还敢贪墨,那真的纯粹找死! 发动最基层广大百姓、军卒们的力量,将这种风气彻底肃清,就是朱由检配合罪己诏的政令。 这是一股大整风的风潮,趁着建奴还未入关之前,把这件事办踏实了,到时候,真的到了放开手脚做事之时,才不会束手束脚。 他将自己的想法和朝臣们说了一遍之后,说道:“朕不怕天下仕林非议,广邹浩之狱以绝言路,天下震骇,人多自危,仕林是仕林,也只是仕林,他们的笔杆子也就是能骂骂人,百姓和军卒们都知道朕要做什么就是了。” 这是朱由检第一次在股东大会上,表示出董事会重组,要引入最广大百姓和军卒入股的想法。 但是朝臣们此时多数都被罪己诏的事吸引着,一时间也没有体察出圣意来,只有王承恩眼神越来越明亮,看了一眼袁可立又很快的低下了头。 两个人都懂了万岁这罪己诏要拉拢的人到底是谁。 邹浩是北宋的一位官员,当时北宋权相章惇掌宰执权柄,邹浩每次上言,都引得章惇反感,章惇就直接把邹浩下了狱,随后流放出京,邹浩也是北宋官场上,第一个因言获罪之人。 所以朱由检才会说一句广邹浩之狱。 至于章惇,朱由检一直不太明白,如此能臣,北宋列传之时,为何将其列为奸臣传之中。 大明此时要有个章惇,朱由检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好不快活,哪里还有这么辛苦? 脏活、累活、苦活,都由他来做,最后还能为大明开疆辟土,岂不美哉? 章惇搞出的陇右都护府已经将西夏合围,将大宋的手脚伸向了西域,费尽心思的收复了青塘,解决了战马不足之事,而后又打通了河西走廊,意在解决辽国在丝绸之路上做中间商赚差价的问题。 若不是宋哲宗死的快了些,章惇深陷朝廷帝王更迭的政治旋涡之中,早就把西夏合围给消灭了。 哪里还用等到西夏掘了佘老太君、杨门虎将这些大宋西军军门的祖坟? 朱由检看着自己这二十六个臣子,每一方面都有自己的能力,唯独缺少了一些权臣那股子味儿。 做事畏首畏尾,把自己一亩三分地管好之后,丝毫不管别人的田,也就个毕自严稍微出点圈,不过也就是个三司使督查税赋度支罢了。 其余呢? 再多,也就没有了。 万事都的大明皇帝亲力亲为。 怪臣子吗? 其实大明也不是没有,于谦,张居正,不都是权臣中的权臣? 最后下场惨淡,这大明的官场自然人人自危,毕自严这稍微出圈的行为,那可是下了绝大的决心,把自己埋在西苑之后,才干出来的出格的事。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防微杜渐 防微杜渐。 政治行为中,最恐怖的莫过于习以为常。 当一件不合理之事,逐渐的变成了潜规则,大家都默认其可行,最终就是千里之堤,上那密密麻麻的蚁穴,最终溃堤之时,大家才惶惶不可终日,殊不知,其祸根早就埋下。 比如到现在朱由检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各种群小和蓄养家人的勋戚、官吏、豪门、庶民之家。 既得利益者其实是一小部分人,即使他们作威作福,其实本身影响力能有几何? 但是一旦他们聚集在身边的群小和家人越来越多,危害就会越来越大,直至最后,就是地方联袂做大,尾大不掉。 在蒙元之时,全国范围内的蓄奴是风潮和合法的行为,这些勋戚、官吏、豪门自然可以明目张胆的蓄奴。 但是在洪武五年五月,政权逐步稳定,纪纲粗立的时候,朱元璋就迫不及待的颁布了《皇明诏令》,第一款就是对蓄奴问题进行了规定。 明文规定,诏书到日,任何蓄奴之庶民之家,即放为良,毋得羁留强令为奴,亦不可收养,但是功臣及有官之家不在此列。 也就是在天下初定之时,朱元璋的《皇明诏令》充斥着对自己合作伙伴的妥协性,无法背叛阶级的朱元璋,无论多么文韬武略,都无法违背他阶级的利益。 而洪武十五年四月,再次颁布的《皇明诏令》中,大明对于因为天灾流离失所,不得已卖身为奴的一批人,进行了一波全国范围内的赎买。 由典卖之家出具申明,大明官府出钱,赎买奴仆的卖身契,得以放良。 而此时的朱元璋已经不是十年前国朝初定的朱元璋了,他大范围赎买奴仆卖身契,是为了打击蓄奴进一步做筹备。 他的合作伙伴多数都被薄凉寡恩的大明皇帝朱元璋,给干掉了。 此时依旧没有背叛阶级,但是把他同阶级消灭差不多的朱元璋,对于蓄奴问题,开始进一步的收束,除了勋戚之家,官吏、庶民、豪门、巨贾,任何蓄奴行为,都是杖一百,即放从良。 将奴隶脱籍政策的不完整性、残缺性、有条件和不彻底性,进一步缩小。 这种大范围的奴隶脱籍的行动,在洪武十七年,洪武二十五年又进行了两次,将合法蓄奴的范围缩小到了勋戚和朝堂大员之间。 公侯之家蓄奴不得超过二十人,一品大员,十二人。二品大员十人,三品大员不过八人。除此之外,皆不可蓄奴。 孙传庭此时的官职,顺天府丞,是不可蓄奴的。 毕自严这样的户部尚书,仅仅可以蓄奴十人,抬轿夫就占了四个名额。 八抬大轿,就是三品大员才可能养得起的专属礼仪。 各地知府也就是个正四品,是不可以蓄奴的,各布政司的主事都是从三品,只有巡抚是正二品官职。 什么时候这一套蓄奴之事蔚然成风,耿如杞在山西办十大豪商之家,每家蓄奴少说上千人之多? 其实大明的官吏、缙绅、庶民、豪门、商贾获得合法蓄奴的时间,并不长。 在嘉靖年间,刑部尚书雷梦麟就曾经上书,打击福建地区的火者和扬州瘦马,这一点上,修仙皇帝倒是罕见的闻讯奏对,连续三日廷议,最终决定让雷梦麟亲自前往福建督查此事。 火者,福建地方豪强乞觅他人子弟,仿效宫中行事,阉割良家子迫使其为奴为仆。 扬州瘦马,则是四处购买小丫头片子,打小进行培养,他们可不是青楼里的风尘女子,而是专门用来进行权色交易的筹码,每一名瘦马,最低价也超过了一千五百两。 而嘉靖年间,修仙皇帝对于有人敢仿照宫中行事,阉割良家子之事大为震怒,也是杀的血流成河,雷梦麟手起刀落,丝毫不留情面。 大明的官吏、缙绅、庶民、豪门、商贾获得合法蓄奴的权力是在万历十六年正月二十二日,一个题准从刑部的部算送进了文渊阁,此时的文渊阁自顾不暇,朝中齐楚浙党专政,文渊阁一字未改,送进了司礼监。 而后被朱批的题准,关于《大明律》蓄奴若干问题解释的题准,就这样悄然的出现在了大明的律法中,自此之后,大明除勋戚、一品、二品、三品大员,皆可蓄奴的法理出现了。 这条题准其实很简单,大约就是在诉讼案件中,涉及到财买义男时,若恩养年限不长,未曾婚配,凡是缙绅之家,比照奴婢律论。 表面上看没有丝毫问题的题准,却成为了蓄奴的新标准,这条题准乍看没有问题,但是恩养年限时间不长,未曾婚配以奴婢论,这两个限定条件之下,就有了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 未曾婚配,那就童养媳,恩养年限不长,那就拟一封大小收养的标准。 一旦从律法上开了口子,那操作起来,不要太过于简单,大明蓄奴合法至崇祯元年,不过五十年的时间,但是这五十年,就酿成了江南奴仆大兴的大幕,而江南奴仆起义军也应运而生。 让耿如杞这样的实权巡抚都忌惮的豪门自此诞生。 即使朱由检再三申明蓄奴的标准,但是依旧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蓄奴合法化,完全不符合大明立法精神的条文,就这样诞生了。 江南奴仆起义军们,他们并不是在反明,他们更多的是想要回到过去那个蓄奴不合法的大明罢了。 万历五年的进士徐三重,就曾经在科举之时,列举了十大亡国之兆,震惊朝野,而被张居正点为进士。 张居正随即借着这十大亡国之兆的答卷,大肆整风蓄奴,南直隶的苏州府、松江府、镇江府、应天府、宁国府、徽州府,浙江的湖州府、嘉兴府,湖广黄州府、德安府等地的知府,都是张居正当初的同窗或者弟子,当然是贯彻张居正的政令。 比如苏州府嘉定县的知县,就打掉了当地大家王氏,上书言书僮奴仆,多至万指。 大明的蓄奴蔚然成风,并且逐渐合法,就是从万历十六年的正月二十二日开始的。 崇祯十六年四月,张献忠率领大西军攻破黄州府蕲州等地时,该府麻城县,官吏家中奴仆纷纷而起暴动,以李人会为首,响应的奴仆就高达万人,而张献忠占据县城之后,全县归附脱籍奴仆就高达五万七千余人,而张献忠不得不立新营,收拢这批奴仆脱籍的壮丁。 这还只是蕲州麻城县,一县之地,管中窥豹,可见这五十年,朝廷以为的无甚大碍的政策,影响何其深远。 朱由检别的本事没有多少,但是知错,认错,改错的基本能力还是有的,为此,他不惜下罪己诏,也要整顿欠饷之事,不稳住边军,黄台吉要扣关,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将黄石的那封密谕拿过来,这是翻译过的情报,并没有注明来源,当传给二十六臣观看之后,朱由检巡视了一圈,问道:“那还有什么疑问吗?如果没有,那就这么办了。” “臣罪该万死。”黄立极瑟瑟发抖的将全身匍匐在地上,声音都带着哭腔。 大明皇帝都要下罪己诏了,他这个实质上的首辅,当然要背负这个责任,每次罪己诏,不砍几个朝堂大员,怎么给下面的人交待?证实这份罪己诏的可靠性呢? 以人头背书,最为可靠。 朱由检却摇了摇头,示意朝臣们散去,他并不是要借着罪己诏的风波,铲除异己,那是朝臣们才会干的事。 朱由检这份罪己诏,又不是局面恶劣到了糜烂的局面,不得不下罪己诏,需要有人担责。 这份罪己诏,并不需要人头背书,黄立极品错了。 黄立极整个人都是懵的,从司礼监的太监们跑到乾清宫跪拜起,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死期会如此的快,以至于其余的臣子们都散去了,他还在地上趴着,以为必死无疑的他,在请死之后,整个人都神游天外了。 “万岁,臣有个不情之请,万岁要是摘了臣的脑袋,还请万岁送到沈阳去。”黄立极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 这一开口险些吓到朱由检。 “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让大家散了吗?”朱由检这才留意到地上还跪着个人,也是吓了一跳。 “啊?”黄立极抬起头,满脸的疑问,来回瞅了半天,刚才还人头攒动的西暖阁,这会儿就剩下他一个外臣了。 “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臣罪不可恕的。”朱由检让王承恩给黄立极搬了个凳子说话。 “既然没走,就帮朕想件事。”朱由检笑着说道:“那封密谕你也看了,是黄石送来的,你在沈阳也见过他。此人,倒是可堪一用,这次立下了大功,朕决议恩赏,但是这事得悄悄的来,毕竟黄石的身份特殊,黄老师父你认为怎么样合适?” 黄石立下了功勋,若是再晚一点知道尚虞备用处在其中煽风点火,在代善到了归化城的时候,大同府卫军忽然哗营索饷,那耿如杞只有抹脖子谢罪了。 归化城战事将陷入极大的劣势,但是这种苟且之事,不知道自然可以苟且,但是已经被知道了,处理起来就简单了,防患于未然,比出了问题再去解决,要简单太多了。 朱由检虽然问的是黄石的恩封,但也存着常例的想法。 现在是黄石拿到了重要的情报,那么下面可能还会有刘石,王石等等,这些隐秘战线上的无名英雄,朱由检连恩赏都得小心一些。 毕竟建奴尚虞备用处的活动是极其频繁的,但凡是恩赏,都要格外的小心。 “万岁问这事,臣在沈阳就在想了。”黄立极略微有些自嘲的摸了摸有些发凉的脖颈,大明这个新帝做事,虽然某些方面的确是薄凉寡恩到了极点,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格外的仁善。 按理来说,他一个阉党余孽,推出去砍了,一举多得,但是万岁爷显然不打算这么做,本来黄立极在沈阳就想过活动的奸细他们的恩赏问题,但是大明从来没有赏赐过这类人他还以为大明皇帝不会恩赏,结果万岁居然主动提了出来。 “以东厂为名,万岁,此事交给东厂最为周密。若说这天下哪个地方不好渗透,这东厂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黄立极小心的说了自己的意见。 王承恩一愣,眉头紧蹙了片刻,才俯首说道:“黄老师父的提议,臣以为甚为妥当。” 朱由检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王承恩,司礼监提督太监,黄立极,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大明次辅,实权宰辅,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不过他又上下打量下王承恩,作为一个君王,疑心病是君王通病,但是谁都怀疑,那就不是疑心病了,那是被害妄想症。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交给东厂?王伴伴,你那边没问题的话,就交给你去做,曹化淳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拟个奏疏,此事机密,就不过文渊阁和司礼监了。反正你们一个次辅,一个提督太监,都是知道此事。” “川中狼骑到宣府了,万岁爷,是去归化城还是去义州?”王承恩从内侍拿过了一本奏疏,递给了万岁。 秦良玉送来的广西狼骑的动作很快,万里路已经走了多半,来到了京师,而这批狼骑的军官多数都是当年浑河血战升迁的军将,是极为可靠的,对付建奴也很有经验。 不管是去归化城还是去义州,都可以缓解极大的兵力上的压力。 朱由检拿着手中的奏疏,想了很久,才说道:“朕不知兵事,你将此事送到兵部和太保府中,让孙帝师和袁太保掌掌眼。” 朱由检的想法是送到归化城,因为归化城的压力更大,代善要比黄台吉能打多了,耿如杞那边到底能不能顶得住,朱由检心里其实没底。 从数量上来看,代善带着六旗,而黄台吉带着两旗,怎么算,都应该派到归化城,但是他左思右想,两大军事顾问就在京师,为何不能多问两句呢?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功过不相抵 两大军事顾问,孙承宗擅守,袁可立擅攻,这两个人,在军事层面上,可以说是大明的定海神针,尤其是在一批年轻将领还没成熟之前,两个老人的很多意见,都值得大明年轻的皇帝去参考。 这两个人的战略其实都没问题,但是大明的财政支撑不了孙承宗的防守反击,也撑不住袁可立的主动进攻。 这两方面,从两个人个人的角度来说,是大明耽误了他们,但是从大明而言,他们两个人务虚不务实,不根据实际情况制定战略。 其实这怪不得二人,在关宁锦防线和海陆互犄角战略形成之时,大明的情况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至少在拿下三大征胜利之后,没人会认为老奴酋能顶得住杨镐的四路合围。 而此时的朱由检手里有两份请斩杨镐的奏疏。他想了很久,将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此类的奏疏,以后一概留中不发,暂时留着,过段时间再说。” 萨尔浒之战中,大明这一方面的主帅杨镐,依旧活着,不过是在诏狱之中苟延残喘。 这个当年在朝鲜打败倭寇的兵部尚书,无论之前的功绩多么的耀眼,已经在诏狱之中,呆了整整七年的杨镐,依旧顽强的活着。 如果将万历四十六年起复辽东经略后的历史捂住,看杨镐的前三十余年的战绩,可以用彪炳史册来形容。 甚至杨镐曾经被评书称作小冠军侯,这是因为杨镐在万历八年的一次战役有关。 杨镐之前的战绩,也可以佐证,大明的诏狱是人才库这一论述。 杨镐该不该死? 丢土失地,理当罪该万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但是杨镐在万历四十六年任为辽东巡抚之后,就一直在积极筹措攻伐老奴酋之事,在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到万历四十七年正月的这段时间,杨镐的进攻都是有条不紊,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收复着失去的城寨,缓缓逼近建州。 大学士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等朝中大臣,搁京师啥事没有,整日传发红旗,催杨镐出兵,本来十月初,杨镐差点顶不住压力,就要誓师出兵。 结果在准备出兵之时,天上彗星划过,由天南直接拖到天北,而后在天空绕了个大圈,又出现在了天东,扫过了整天东方的天穹之后,是无数的流星划过,地大亮若白昼,朝野大振不已,纷纷议论此乃不祥之兆,不宜动兵。 万历皇帝朱翊钧当然也看到了这个彗星,心有揣揣,最终还是停止了催促,杨镐才大大的喘了一口气,继续兵备。 但是又过了两个月,杨镐还是没有顶住后方兵部尚书黄嘉善,给事中赵兴邦,大学士方从哲的连章抨击。 文人的笔杆子的确杀不了人,但是诛心上,那可是字字珠玑,不带一句废话。 这三个人的奏疏言,杨镐有效仿李成梁养寇自重之嫌疑,有开门揖盗,养虎自贻之举,这一下子就把万历皇帝心里那根弦儿给出动了,随即下旨令杨镐平叛。 李成梁在建州玩的养寇自重的行径,是建奴做大的主要原因,这是当时在抚顺失陷之后,朝中统一的认知。 李成梁死了三年都不得清净,甚至有言官请开坟鞭尸。 杨镐筹备了八个月之久,终于在正月誓师,准备征伐之事。 其实四路合围的进攻命令,在当时也是报备了兵部,庙算之后,得到的结果。 在当时看,大明的实力远强于建奴,四路合围的进攻,并没有什么不妥。 四路不管哪一路,都有单独消灭建奴的能力,而且这四路进攻的方向,都是建奴必救之要地。 老奴酋制定的“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方略,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之举,兵微将寡再分兵,还有得打吗? 但是巧的就是,总兵杜松是一个瞧不起关外胡人的将领,他在延绥任参将的时候,时常带着两把乌金刀,杀的胡人人仰马翻,得了一个杜太师的诨号。 杜松在进军的过程中,先是先期渡过了浑河,比制定的战略更早一步过浑河,直接开拔至二道关扎营,孤军冒进。 而本就先期的杜松,听闻建奴在界凡这个地方筑城,在二道关再次兵分两路,一路,杜松亲自带领一万人,轻装简从,扑向了界凡筑城地的吉林崖。 一路两万人,驻扎在了二道关的营地。 老奴酋先是吃下了杜松吉林崖方向的一万人,随后两万人也被建奴拿下。 军事行动,如同倒塌的骨牌一般,兵败如山倒可以形容萨尔浒之战,在杜松战败后,大明军的溃败。 在前锋骤然被全歼的情况下,其余三路军停滞不前,失去了战略要冲,进退两难,被建奴一一拿下。 战争,是所有人类游戏中,对精密度要求最高的一种。 大范围有效杀人,是一门只有少数人才能够掌握的技能,而且战争的发动和结束,以及战争的统领,需要极高的军事天赋。 这是之前朱由检的个人感悟。 他原来非常喜欢亮剑里的李云龙那样的将领,敢打敢拼。 但是朱由检看到杜松的轻进之时,忽然发现,其实这种不尊上级命令的军将,在战争这个游戏中,其破坏性,是要远高于敌军。 如果杜松没有先期渡河,如果杜松没有在二道关兵分两路,轻装简从,未带辎重火炮火铳等物,亲率一万轻骑攻打吉林崖,老奴酋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胜利的契机。 即使是朱由检再看当年萨尔浒之战,也是大明必胜。杜松之勇、刘綎之智、贺世贤之刚,及紏合西北数十年蓄餋之精锐。 大明军都骑脸了,这还怎么输? 但是杜松给了机会。 而老奴酋是个很擅长抓机会的人,自然抓到了胜利的契机。 那杨镐该死吗? 该死。 丢土失地,杨镐作为辽东经略,萨尔浒之战一战败北,当然该杀。 但是杨镐本身的功绩,并不应该就这样随着萨尔浒之战,化为乌有。 万历八年,杨镐随董一元,风雪夜翻阅了墨山袭击了蒙兀炒花部,大获全胜,辟土四百余里,垦天两百余顷,完成了墨山军屯。 这也是当初杨镐小冠军侯诨号的来历。 万历二十五年起,杨镐领兵在朝鲜,抗击倭寇对朝鲜的侵扰,而得胜还朝之时,朝鲜王河城君亲率汉城百姓,泣送杨镐于弘济院,而汉城百姓重髫戴白,泪流满面的送别了抗击倭寇援助朝鲜的大明军。 时至今日,大明的武庙里依旧有当初河城君和朝鲜诸臣们,写给大明的诗词。 杨镐无疑是一个极其富有军事天赋的人才,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挡不住自己手下的轻进,最终在知天命之年,折戟沉沙,一辈子的功名都做了土。 杨镐必须得死,而且是由皇帝监刑的斩立决,丢土失地,这是事实,而杨镐作为萨尔浒之战的指挥将领,不死是不可能的,谁都保不住他。 功过不相抵,是朱由检从帝师孙承宗和太保袁可立口中,得知的一条重要的用兵准则。 自秦之后,从来没有功过相抵的先例,功即是功,过即是过,功过不能相抵。 汉宣帝刘询虽然是汉武帝的曾孙,但是刘询的祖父却是戾太子刘据。 刘据,就是那位要和征战一生的汉武帝中门对狙,被汉武帝一根指头摁死的戾太子。 刘据的中门起狙的行为,还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姐姐,卫子夫。 汉宣帝刘询没做皇帝之前,也就是长安城里的一任侠,说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有上顿没下顿那种。 虽然宗庙里有他的度牒,但是汉朝可不是大明朝,尤其是西汉的时候,不养宗室,想吃香的喝辣的,你得自己去争。 刘询从一个任侠,变成皇帝,完完全全都是当时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一力把刘询送上了皇位。 霍光死后,霍家谋反之事败露,霍家满门抄斩无一幸免,而因为霍家之事,仅仅长安城就有数千家遭受主连族灭。 就连大汉皇后,霍光的女儿霍成君,也被罢免了皇后之位,处昭台宫,后自杀。 但是刘询并未掘开霍光的坟墓,对霍光的政治宣传一直是功如萧何,宿卫忠正,勤劳国家的社稷之臣。 功过不相抵。 刘询不喜欢霍光那是必然的,刘询的发妻许平君,就是被霍光的妻子直接毒杀,而霍成君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后。 相比较之下,刘询要比朱翊钧狠太多了。 同样是权臣,霍光死后,全家抄斩,连皇后都早到了牵连,而且还株连数千家,杀的血流成河。 张居正死后,家中长子被逼自杀,其余仅仅充军。 但是朱翊钧却完全没有刘询大气。 刘询诛霍光满门,但是并非让霍光求荣得辱,霍家依旧是满门荣光的躬秉谊,定万世册,安社稷,功德茂盛的博陆宣成侯。 这就是刘询和朱翊钧的差别。 天下人不在乎你皇帝对哪个臣子的喜好,很多臣子求的是身前事,身后名。 霍光辅佐刘询定鼎江山,而后刘询定麒麟阁十一功臣时,霍光依旧位居麒麟阁第一。 刘询诛杀霍光满门的政治目的非常清楚,下手非常迅速,霍光死后,留下了一大批的辅佐之臣,这些臣子是刘询把控朝政的最大阻力,刘询诛杀霍家,是为了把持朝政。 相比较之下,朱翊钧既不狠毒,也不仁德,其目的也不明确,在对张居正集团的清算之中,朱翊钧被文臣们牵着鼻子走,更像是对过去被张居正压制的官僚集团的妥协,而不是为了掌权。 做的一样的事,其最后的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功过不相抵。 在针对权臣的清算这件事上,大明是历朝历代中做的最差的一方了。 秦惠文王杀商鞅那也是满门抄斩,株连无数,但是商鞅变法的新政可曾废除?没有。 秦惠文王嬴驷幼时张狂,触犯了禁条,而当时秦惠文王嬴驷年幼,最终嬴驷的墨刑被公子虔代受。公子虔被剐了鼻子。 而嬴驷也被秦孝公嬴渠梁给流放了出去。 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相抵,才不会人亡政息,才不会求荣得辱。 但是大明在这方面却做的极差。 诛杀权臣的过程中,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杨镐并不是权臣,但是大明的官员请斩杨镐的奏疏很多,朱由检一概留中不发,其实目的,就是为了等到紫金阁再强壮一些,将杨镐的功过写清楚,然后再将杨镐砍死在午门之外。 王化贞完全是自己轻敌,轻信奸细之话,责任全在王化贞身上。 而且还有当初的魏珰杀了熊廷弼传首九边,更是弄的边军离心离德,杀掉王化贞是非常急切的任务,必须的插队加急办理。 杨镐却不急,因为杨镐这个案子,略微有些复杂。 还涉及到了现在的朝鲜王绫阳君。 杨镐当初被下狱之后,朝鲜举国震惊,而河城君甚至派出了右议政进京游说,而这个右议政李元翼和参判许成依旧在京师里为杨镐奔走,疏救杨镐的行动朝鲜进行了七年之久。 而现在汉城里,宣武祠里依旧供奉着兵部尚书邢筁和辽东经略杨镐的雕像,每年正旦,朝鲜王都会亲至宣武祠拜祭,而祠堂正上方有一匾揭,上曰:再造藩邦。 杨镐在朝鲜的地位尊崇,直到崇祯二百六十五年的公元1909年,朝鲜亡国,杨镐宣武祠被焚毁,朝鲜灭亡于倭寇之手,杨镐才断了祭祀。 此时杀掉杨镐,无疑给大明和朝鲜的藩篱关系,进一步疏远。 这会儿义州城毛文龙还占着呢,就这么啪的一巴掌打在平阳君的脸上,不符合朱由检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政治主张。 “万岁爷,快马来报,耿如杞回到了大同府,正在平息大同府哗营索饷之事。”王承恩低声说道。 朱由检对耿如杞十分的好奇,这个在诏狱之中,身受五毒之刑,却被各路人马高度评价的臣子,非常的好奇。 尤其是孙传庭一个忠字,让朱由检都疑惑不已。 耿如杞,这个人,活的实在是太矛盾了。 1603371680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自陈疏 耿如杞活的矛盾吗? 王承恩始终不这么认为,耿如杞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不是很正常的臣子行为吗?可是大明皇帝对耿如杞始终抱着好奇和一定的芥蒂。 这让王承恩十分的糊涂,万岁爷的喜好,实在是难以度量。 耿如杞活的矛盾吗? 耿如杞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在牢中的确是乞病归老,当然他并不清楚大同府、归化城的危机,只是出于自保的心态,才做出了反应,当得知大同府的局面危如累卵之时,耿如杞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 耿如杞带着两个锦衣卫,轻装简从的奔回了大同府,他并没有回到府邸,而是直接到了大同左卫军,在黄石送到归化城的情报之中,大同左卫,也有建奴四处煽风点火。 风尘仆仆的耿如杞赶到左卫之时,整个军营已经火光冲天,喊杀之声震天。 “来晚一步。”耿如杞十分懊恼的揉搓着杂乱的头发。 从归化城到大同左卫的距离约三百余里,耿如杞带着两个锦衣卫日夜兼程,用了一夜的时间赶回来,就是担心左卫的情况,但是他依旧是来迟了一步。 耿如杞用力的挤了挤眼睛,一夜未睡,一路的骑行颠簸,让耿如杞的眼中都是血丝,而进入了军营之后,耿如杞更是目眦欲裂。 哨塔在熊熊大火中燃烧着,而哨塔之上还挂着一个军卒的尸体,随着春天的大风,火焰忽而吐出了长舌,将挂着的尸首吞没。 一阵狂风带着黄沙呼啸而过,火焰蓬勃而起,吱吱呀呀的响声在哨塔响起,随后轰然倒塌,而依旧生死搏杀的军卒们,仅仅哀嚎了一声,就被倒塌的哨塔和熊熊烈焰所淹没,没了声息。 过去操练的校场之上,已经变成了战场,布满了军卒的尸体。 血液汩汩,汇聚成了一条条小河般,在地上流淌,浓郁的铁锈的味道和硝烟在校场弥漫,乌鸦在天空不断的盘旋着,发出了乌拉乌拉的叫声,十分刺耳。 校场的军卒,即使在死时,眼神中依旧带着麻木和茫然。 耿如杞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校场上前行,鼓噪在他的预计之内,但是发展到哗营这个地步,如此惨烈,他并没有想到。 耿如杞走的很慢,随着深入,喊杀声越来越清晰,长短铳不断响起,还伴随着金戈相交的铿锵之音,杀红了眼的军卒们,围攻着主账。 耿如杞非常平静的继续向前走着。 “耿巡抚!”两个锦衣卫拦住了耿如杞前进的路,他们的面色十分的急切,前方两军交战,文臣出身的耿如杞,再往前有杀身之祸。 耿如杞拨开了锦衣卫的手说道:“没事。” 耿如杞一步步的往前走,双方的交战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喊杀声甚至盖住了火铳里火药爆炸的声音。 “我是耿如杞,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刃。”耿如杞略显几分麻木的往前走着,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 “我是耿如杞,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刃。” 耿如杞如同着了魔一样,不断的重复着的高声喊着这句话。 “死!”一个胳膊上系着白巾却已经被血染红的军卒,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丝的理智,提着手中的钩镰枪,就朝着耿如杞的脑门而来。 “铛!” 锦衣卫用力的拨开了这一击大开大合的杀招,一把拉住了耿如杞的胳膊,大声的喊道:“耿巡抚!你醒醒!这是乱军!乱军!” 两个锦衣卫一人一只手,把耿如杞拖离了大帐。 耿如杞妄图用个人的威望,让大明的军卒们冷静下来,听他分说,可是已经杀红了眼的军卒们,哪里还会看他的面子? 这在锦衣卫看来完全是找死的行为。 耿如杞坐在一根断木之上,旁边是已经焚毁的大帐,而耿如杞十分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脸颊,不停的喃喃的说道:“若是我能再早一些回来,若是能再早一些。” 耿如杞失神的自说自话,两个锦衣卫严阵以待,他们想要强行带走耿如杞,但是耿如杞坚持不走,他们两个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耿巡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眼下乱军悍勇,还是先避开,调兵平乱才是。”两个锦衣卫劝说着耿如杞,眼神中带着惶恐和焦虑,这可是战场,指不定从哪里来的乱箭,就能要了两人的小命。 但是郭尚礼交代他们保护耿如杞,他们又不敢随便离开。 耿如杞显然是糊涂了,在经过了短暂的懊恼之后,耿如杞离开了大同左卫,来到了大同府,调兵遣将,大同右卫人心惶惶,当耿如杞的手书到了右卫之后,那些杂音,却消散一空。 大同左卫的哗营最终被平定,天边的夕阳和校场的血液一样血红。 “我是耿如杞,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刃。”耿如杞再一次回到大同左卫,重复着之前的话,而此时哗营的军卒,面对数倍于己并且团团包围他们的保商团和大同右卫军,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全部收监,待禀明圣上,秋后处斩。”耿如杞叹气的甩了甩袖子,离开了校场的高台。 这些哗营索饷的军卒,最后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和蓟门饥兵索饷不同,蓟门饥兵索饷是鼓噪,而大同左卫是哗营,这两者一种是向上陈述自己的诉求,一种是造反作乱。 自古造反作乱被平定之后,不连累家人,还得称颂一声圣上仁德天下无二了。 就连比较温和的宋朝,杀人放火金腰带,造反招安当大官的大宋朝,在平定方腊漆园起义之后,宋徽宗下令对苏松地区进行十抽一的杀令,以杀震慑。 朱由检收到耿如杞的奏疏的时候,也只能叹息,最终朱批了耿如杞请斩叛军的奏疏。 就如同耿如杞懊恼自己的马能再快一点,在大同左卫哗营之前,赶回大同一样,朱由检也有些懊恼,自己的罪己诏下的还是慢了些。 鼓噪索饷,朱由检不怕,总归是好说好商量,大明欠饷,饥兵索饷,何错之有?但是一旦哗营,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这不是他没有仁德,而是叛乱被平定的必然下场。 朱由检的罪己诏下发之后,各地军镇的议论很多,这份罪己诏还包括着具体解决欠饷的倒计时,这方面是户部尚书毕自严立下的军令状,在逐渐稳定了京师的物价之后,户部有了更多的人手,对这方面进行清算。 各地军镇议论极多,但是他们对于大明皇帝是否能够解决欠饷,多数保持乐观的额态度。 这种乐观的态度,也让尚虞备用处的奸细们散播的谣言变得无力,各地军镇再没有鼓噪之声。 皇帝是天子嘛,天子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这就是军卒们乐观的原因。 但是朱由检作为大明的天子,他的确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封建时代,唯一的生产资料就是土地,而现在大明绝大多数的土地,都掌控在勋戚、退休的官吏、当地的缙绅、巨贾、宗族头领手中,而这些人在大明中,连一分都占不了,剩余的九成九都是最普通的百姓。 其中最过于难缠的就是缙绅。 缙绅,是国家权力、法律统治无法、无力达到最基层时,一种必然的“中间商”产物。 大明在洪武年间,对贪官污吏的治理,同样对缙绅进行了全国范围的打击,这种打击的力度,在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一直持续,这也是当年的鱼鳞册和皇册,可以十分有效统计的原因。 鱼鳞图册,是大明的丈量册,土地登记簿册,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表明相应的名称,是民间田地之总册。 黄册,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载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并按从事职业,划定户籍。 在万历十五年的最后一次划分鱼鳞册和黄册之时,河南、湖广、陕西、山西、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的所有鱼鳞册和黄册的数字,和万历九年的大规模人口普查和田地普查,一模一样。 缙绅横行,勋戚、退休官吏、宗族首领、巨贾们主导的乡野公共事务的结果,就是基层社会彻底的丛林化,涉黑涉恶势力和地方土豪地主,把持整个基层社会,进而向着朝堂索要更多的权力。 “我们吃的饭、穿的衣、住的房、花的钱,都是大老爷们赏的,如果大老爷们不给,我们就吃不上饭、穿不上衣、住不上房,花不的钱,甚至请稳婆的钱都是大老爷给的,你凭什么说大老爷的坏话?!”朱由检看着手中的这份密谕,就是气的胸口疼。 这是一份密谕,一个锦衣卫问地里的老农,问他们对缙绅的态度,老农可不懂什么缙绅,在他们口中,那都是大老爷。 而大明的末年,正是这群看似有些木讷,甚至麻木的大明最普通的百姓们,拿着锄头、镰刀、木杆,将大老爷们的脑袋给砸了个稀碎。 其中就有他朱由检的脑袋。 张居正当年给出的答案是整顿吏治,张居正认为只要解决吏治问题,就可以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所以他亲自担任吏部尚书,整顿吏治,取得了卓效的成果。 朱由检认为张居正作为一名政治家是极为优秀的,对于政治问题的解决方法,就如同班里的学神的答卷一样,照着抄一遍就行了。 这抄作业的第一步,就让朱由检犯了难。 当年张居正搞吏治整顿,也不是上了几封奏疏,和皇帝隔空商业互吹就实现了。 而是经过了很多繁琐的步骤。 比如第一步,京察。 京察,是吏部考核京官的一种制度,讲究四格八法,洪武年间,三年一考。到了弘治年间,就成了六年一考了。 四品以上的官员,由皇帝亲自考察,四品以下的官员,则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考察,考核不过关,就会被罢黜,削职为民。 但是这个京察的方式,却逐渐变了样,因为在天顺年间,对于谦完成清算的明英宗皇帝朱祁镇,将京察的方式,改为了自陈疏。 何为自陈疏? 就是四品以上官员的京察,不再是考核其操守、政务、年龄,而是改为了官员自己上书,让皇帝自己看着办。 官员自陈,往往都只能谦逊为主,所以通常情况下的抬头都是【臣禀质庸愚,才猷浅薄,感德之情无穷,报德之才不称。言思供职,有负初心,蹉跎数载,碌碌无为。】而结尾通常都是请辞。 大明皇帝当然不准,四品都辞了职,这么多的政事,谁来处理? 朝臣们闹着辞职,皇帝直接驳斥,这京察,自于谦被清算,朱祁镇向朝臣们彻底妥协之后,京察就成了六年一度的大闹剧。 嘉靖皇帝喜欢修仙,对于臣子的任免,完全随心所欲,压根就不跟你察来察去,自陈疏都是扔到小膳房的火炉里当柴烧。 隆庆到万历十年,自陈疏被禁,海瑞远在福建,忘了这茬,到了往年京察的时候,因为自己南直隶的官职,隆庆二年,海笔架,还写了一封自陈疏送到了北京,送到之时,还闹出了笑话, 隆庆皇帝笑曰:真果然,天高皇帝远也。 万历十三年起,京察正式成为齐楚浙东林昆党们权斗的工具,每年的京察都会闹出一大堆的乱子,赵南星杀的人头滚滚,汪文言手里的血就少了吗? 这种乱象,一直持续到了万历四十三年,万历皇帝再次启用了自陈疏的京察方式,这京察大舞台,才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 齐楚浙东林昆党人,无不扼腕! 这么好的大舞台,就这样被皇帝拆了,是在令人痛惜。 朱由检要整顿吏治,自然要从京察入手,然后辐射各地巡抚,毕竟巡抚是二品官职,也在京察的范围之内。 自陈疏的方式就是和稀泥,不可取。 但是张居正的四格八法京察法,好用是好用,但是这玩意儿,却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吏治清明,可以继续推行朱由检的各种政策。 但是用得不好,就是挑拨朝臣争斗,这争斗一旦起了头,想要平息,就不是你皇帝能够阻拦的了。 斗争产生党派,党派之间你死我活。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一些的党争,很容易因为京察这个斗争大舞台,再次变得汹涌起来。 “王伴伴,诏狱里有没有吏治的人才?”朱由检开玩笑的问道。 王承恩却没有马上回答,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他作为皇帝的大珰近侍,这种时候说话,就是举荐,当然要仔细思量才是。1603458089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雄关在前 “万岁爷,诏狱之中,倒是有些人,不过都登不得大雅之堂,万岁爷要的是主持京察的人物,这些人,是玩玩不能胜任的。”王承恩琢磨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举荐任何人。 诏狱里面有没有主持京察之人? 有。 比如,阮大铖,论名望资历是够了,但是其人品实在是不堪入目。 阮大铖乃是东林出身,魏珰做大,直接反手一刀,背刺了东林,当初杨涟大案,阮大铖在其中十分的不光彩。 魏珰伏诛的时候,阮大铖直接投奔了钱谦益,寻求东林党的庇护,也不知道钱谦益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居然收了阮大铖。 东林楷模,反东林先锋,又变成了东林人的阮大铖,这一次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按照大明律,刑部拿人的确要走流程,东林的确可以保他,但是田尔耕抓阮大铖,是锦衣卫直接破门拿人,田尔耕直接将这厮,扔到了诏狱之中,东林党爱莫能助。 王承恩还想到了几个人,都是类似,名望,资历都够了,但是主抓京察,关系重大,哪里能依仗他们? 比如房壮丽、闵洪学、李长庚,这都是在诏狱里蹲着的东林大贤,但是这些人,王承恩是仔细琢磨研究过的,和耿如杞相比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放出来,弊大于利,还不如关着呢。 朱由检点了点头,这才对嘛,诏狱哪里有那么多济世之才,给朱由检随时提款? 大明的诏狱,也就是左镇抚司的牢房,在崇祯年间,常年维持在二百到三百人的规模。 这个数字庞大吗? 其实纵观大明朝的历史,这个数字,维持在一个中低水平。 明初的胡惟庸大案,直接牵连了数千人,未过刑部直接羁押左右镇抚司高达三千余人,而到了永乐年间,因为靖难的关系,有段时间,那诏狱之中人满为患,廷杖更是打的午门外血肉模糊。 两次清理权臣之中,于谦和张居正的全面清算,大明的诏狱里,那已经不是人满为患来形容,至少都是三千起步,上不封顶,最高的时候,左右镇抚司的官员及家属,连刑部的大牢都被借用都不够。 万历末年之时,因为朱翊钧的怠政行为,导致刑部里的死刑犯始终得不到朱批,一直积压了十几年的时间,刑部反过来借用了诏狱的牢房关押,当时仅诏狱就有两千余死囚。 而刑部大牢里到底有多少,谁都不清楚,甚至连刑部尚书都不知道,人太多了,偶尔时疫的时候,狱卒们直接大门一锁,任由自生自灭。等过段时间,又一批死囚犯送来的时候,才会开门。 这就是大明朝的刑部大牢和诏狱常态。 这还是平时的时间,要是遇到汪直、刘瑾、魏忠贤这等狠茬子,那诏狱的日子更加难捱,若是遇到了宦官祖师爷王振,那不得了,诏狱里却是干干净净,一个人影都没有。 没有其他原因,王振要做掉的人,让他三更死,大明的皇帝都留不到五更天。 崇祯年间,大明的诏狱里每个官员及家属,日米一升,冬天给袄给鞋烧火盆,日子已经非常好了。 朱由检稍一琢磨,让吏部推举一名京察之人,然后准备开始京察,而京察启动之日,朝臣们才会知道,今夕的京察,并不好过。 “万岁爷,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王承恩一脸为难的回答着。 朱由检差点笑出声来,王承恩不当讲的话多了去,咋没见他不讲咧? 王承恩看着万岁爷的笑意止不住,自己也乐了,低头说道:“万岁爷,吏部此时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除了一个王永光,臣以为,吏部无甚堪用之人。” 大明的吏部曾经叱咤风云,不过那是在万历初年,大明的实权宰执张居正,自领吏部尚书,人人以进吏部为荣。 张居正一死,与文渊阁高度捆绑的吏部,出现了官吏集体请调之事,唯恐张居正之事,殃及池鱼。 而随着申时行带领的文渊阁执行的斡旋之策,吏部在大明六部的地位越来越低,现在仅仅在工部之上,除了欺负欺负工部之外,吏部对于官员的任免和考核之权,都已经变得徒有虚名,各部部议决定名单,来到吏部盖个章就走。 至于考核,四品上都是自陈疏,四品下,多数地方官员,比京官豪横多了,钦差大使被赶到粪坑,奉皇命买田养辽民的董应举,都差点被县令打了板子。 地方的“止投献”的高度自治的情况下,吏部的权力丧失,是应有之意。 当年在张居正活着的时候,谈起吏部都以雅称铨部代为称呼的吏部,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铨的作用越来越小的情况下,吏部就变成了朱由检看到的模样。 “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高效的吏部,已经门雀可罗,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只能徒叹奈何,如此倒霉。 比如王承恩提到的本家王永光,是去年朱由检登基的时候,任命的吏部尚书,就作诗一首,感慨时运不济。 恢复铨部的监察功能,就需要把御史和谏台恢复他本身的功能,但是此时的御史和谏台已经废了,彻底被所谓的言官和清流占据,以倪元璐为首的这群人,除了会整活儿以外,一无是处。 王永光本人比较廉洁,而且极为勤恳,人也比较忠厚正直,敢于直谏,但是大明朝眼下的局势,得是孙承宗这种会明哲保身之术的人才能做事,这种为人忠厚就等于老实人。 王永光目前的局面,就是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欺负他! “扶一扶王永光试试,这个人还是很有能力的,虽然嘴碎了些。”朱由检点头,交代了下去。 王承恩俯首领命而去。 大明的皇城里,大明的皇帝正在为京察和科举发愁的时候,辽东方向的后金汗国的小奴酋黄台吉,为如何拿下义州发愁。 多尔衮会跑,实在是意料之中。 我后金汗国的可汗,带着两旗还有海西女直,汹涌来犯,你的战略目的拖延建奴的兵力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已经可以给大明皇帝交差了,你退回铁山或者皮岛不就行了? 占着义州不走也就算了,黄台吉被堵在了祈家堡这个地方,寸步难行。 祈家堡到义州还有多远,其实也不是很远,大约两百百余里。 但是从沈阳到祈家堡也就不到一百五十余里的地方。 也就是说黄台吉从沈阳出发,向着义州进兵,路程只走了三分之一,就被东江军给堵住在了祈家堡的位置。 这个地方,不上不下,眼下刚刚开春,渤海虽然正在融化,从营口渡海至丹东,进攻义州完全是找死的行为,所以黄台吉的行军路线十分好确认,那就是从沈阳至本溪,再由本溪至凤城,直扑义州。 这刚过本溪,当面就被东江军给拦住了。 “去岁是怎么过得这里?”黄台吉有些怀疑人生的问道。 杜度,努尔哈赤的长孙,褚英的嫡长子,天启七年跟着黄台吉一起征伐朝鲜。 去年也是走的这条路,祈家堡当时无人值守,一直行军之铁山,都没有任何的阻力,但是今年,通途却变成了天堑。 杜度皱着眉头看着略显险峻的地形,他们这四万正军,五万辅军,总计十万的大军,要是硬啃,祈家堡,要损耗很多。 想拿下祈家堡,先得拿下连山关,即使拿下了祈家堡,后面还有通远堡、林家堡、刘家堡、凤城。 这一路走下来,他们要损失多少兵马? 就是到了义州城下,他们这支疲军,对主力尚在的东江军,还有多少胜算? 本来以为是传檄而定,只需要行军之义州就能取胜的黄台吉,终归是意识到,自己此行怕是不顺。 杜度想了很久,才低声说道:“要不要把范文程叫过来?这里守城的都是汉人,范文程游说一番,大有可为。” 杜度其实很想说,毛文龙今日可以占据连山关、祈家堡、通远堡、林家堡、刘家堡、凤城沿线,其实不是单纯因为多尔衮的逃跑。 更多的是因为去岁九月底,黄台吉搞的那个状告贝勒坐罪例惹得祸。 自从广宁之战大明大败,辽东半岛归后金汗国之后,此地山民起事不断,老奴酋和范文程,用了很久的时间、很多的优惠政策,才将山民笼络。 结果这状告贝勒坐罪例的条例一出,辽民群情激奋,毛文龙进攻义州之后,闻讯,直接派兵将行军沿线山城一一占据。 毛文龙对付义州有炮轰义州之法,但是对付沿线山城,则是高举怀柔政策,一路安抚,甚至还偷了黄台吉一手,在沿线山城搞出了编户分居例,弄的有声有色。 这一下子,民心向着毛文龙,那自然是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辅军有辅军。 黄台吉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毛文龙太过分了! 居然在祈家堡里立起了火药作坊,那一排排柳木杆,就是用来做火药的上等木材! “范文程一文弱书生,来这阵前,有何用处?!”黄台吉很不喜欢范文程在军事层面指手画脚,直接否决了杜度的建议。 “豪格!你领镶白旗,今日落山之时,拿下连山关!”黄台吉不多废话,直接把自己的儿子豪格喊了过来。 “得令!”豪格俯首说道,还看了一眼杜度,抱着兜鍪离开了大帐。 杜度看了眼豪格的背影,眼神里都是叹气。 镶白旗的旗主本身是他,但是在黄台吉登上了汗位之后,这镶白旗的旗主,就成了豪格。 建州八旗,本部兵马为黑旗。 在起兵之后,在统一建州三卫之后,建立了红旗。 而后,黑旗被努尔哈赤交给了弟弟舒尔哈齐,努尔哈赤领新建的黄旗,击败哈达部收编哈达部之后,建立了白旗。 黑红黄白,这就是原来的四旗。 八旗旗主,阿济格镶黄旗旗主,领二十牛录兵马,共计六千人。 多铎领正黄旗旗主,四十五牛录人马,共计一万三千五百正军。而努尔哈赤死时,正黄旗被分出了十五牛录给多尔衮。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是同母胞兄弟,三兄弟的母亲都是大妃乌拉那拉氏。 正白旗旗主是董鄂·和合理(一作董鄂·何和礼),十八牛录,镶白旗旗主杜度,十五牛录。 正红旗旗主大贝勒代善,二十五牛录人马,镶红旗旗主岳托,二十六牛录人马。 镶蓝旗旗主旗主其舒尔哈齐的长子阿敏,三十三牛录人马。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二十一牛录人马。 代善和岳托所领的正红旗和镶红旗,阿敏所领的镶蓝旗,其起源并非之前的红旗,【而是当初十三甲起兵的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的黑旗一分为三,这三旗,才是整个建州军事集团中的嫡系中的嫡系。】 正红、镶红、镶蓝同源同流,天然亲近。 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同母胞兄弟所领的镶黄、正黄两旗,虽然是实力出众,但是除了阿济格以外,多尔衮和多铎,当初老奴酋走的时候,一个九岁,一个八岁,在争夺汗位之时,天然劣势。 而黄台吉夺的是董鄂氏的正白旗和杜度的镶白旗。 在夺旗之前,黄台吉光杆一个,什么都没有。 杜度是如何失去他的旗主之位的? 努尔哈赤在临死前,将杜度调到了镶红旗做旗主,也就是把代善的长子岳托换掉。 但是代善就是再不争强好胜,再与世无争,欺负到他儿子头上,他能乐意? 所以这个镶红旗旗主依旧是岳托,杜度空有一纸调令,到了地方被赶了出来,回到镶白旗的时候,豪格已经做了旗主。 找人说理,结果努尔哈赤也走了。 所以杜度作为褚英的长子,现在的身份就十分的尴尬,他既不是镶白旗的旗主,也不是镶红旗的旗主。即是镶白旗旗主,也是镶红旗旗主。 努尔哈赤毕竟走了,黄台吉对代善是没有丝毫的办法,只能任由杜度这么不上不下。 正蓝、正白、镶白旗同宗同源,由当年的哈达部,也就是海西女直的白旗一分为三建立,本身应该天然亲近。 但是正蓝旗主莽古尔泰,却是个浑人,对黄台吉等上汗位,那是一万个不服气,若不是代善压着,莽古尔泰怕是要直呼黄台吉本名“狗獾”了。 地位最为尊贵、人数最多的的镶黄、正黄两旗,由大妃乌拉那拉氏的三个儿子,阿济格、多铎、多尔衮把持。 最能打的本部三旗,正红、镶红、镶蓝旗,由代善、岳托、阿敏把持,别看岳托和代善不合,但是毕竟是父子,家里出事了,岳托不照样得回家看看,真的出点什么事,父子终归是父子。 因为柳絮儿这个不稳定的因素出现,此时的黄台吉和代善闹得如履薄冰。 本身就很弱的由海西女直组成的正白、镶白、正蓝旗,镶白还有个旧旗主在旗里不明不白,正蓝旗的莽古尔泰却是个浑人,努尔哈赤还没死呢,莽古尔泰就直接将亲生母亲富察·衮代,杀死在了掖庭之内。 黄台吉忧心忡忡的看着豪格的背影,他这个大汗当的太难了。 PS:这一章看起来有点乱,请阅读作者说解释。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轰鸣的祈家堡 黄台吉能够顺利登上大汗,代善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虽然拒绝了杜度接管镶红旗,但是代善也支持了豪格提领大明镶白旗。 杜度,就这样,做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人物。 其实杜度失去镶白旗,在其父亲褚英被杀之时,已经注定,同样是废嗣,代善能够全身而退,并且依旧在和硕额真里占有极其重要的作用,但是褚英却被祭了天。 代善手中握着黑旗起源的后金汗国的正红、镶红旗,还有正蓝旗的支持,黄台吉如何针对代善? 就连多尔衮从义州狼狈逃窜,黄台吉不仅不能惩罚,还得给多尔衮圆回来,他这个可汗做的的确很难。 但是黄台吉依旧极有信心,在不远的以后,他一样可以成为像大明天子那样,一言而决天下之人。 太阳落山之前,拿下祈家堡的命令,让豪格十分的憋屈。 这块硬骨头,还得他去啃。 阳光正在慢慢的爬上天穹,而祈家堡的东江军的人数只有区区不到两千人,而这两千人还是辅军。 这一点从千里镜里可以看到,这群东江军绝大多数的军卒,甚至连皮甲都没有,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大明军的服饰,但是上面有很多的补丁,他们待在城头,探头探脑的看着攻城之人。 无论从士气,还是从装备上来看,这都是一支辅军,但就是这样的辅军,也不是豪格想要拿下,就可以拿下。 因为有将近五千的东江正军,就在连山关,这只正军背着长短火铳,每三个人手中都带有一支一窝蜂压阵,还有不断在连山关不断走动着的大明炮兵,他们手中的火炮,正是蓟门火炮局制造的三号铜炮。 打一开始,毛文龙就没准备打守城战,守城是根本不可能守得住的,建奴的火炮力量很强,从万历二十六年,老奴酋第三次朝贡开始,建奴就已经开设了火炮营。 想要打赢建奴,守城之法,万万不可,除非有当年袁崇焕炮打老奴酋那样的运气,正好开花弹砸中了老奴酋阵中大帐,否则当年的宁远之战,胜败犹未可知。 孙承宗的守成之法的精髓,依托层层的村堡,犄角协防,一呼百应防守,其实也是一种进攻的战法。 毛文龙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他此时就在了连山关,对于建奴的来袭,他也从义州移师连山关。 “你们仨看好了,连山关在上,祈家堡在下,而连山关面前的这条山道,两侧山崖,非常利于炮兵的布防,只要提前布防拿到了制高点,那么想要拿下连山关,就必须拿下祈家堡,从另外一条没有山崖的山路上山。”毛文龙指着面前如同一线天一样的山道,对三个义子解释着。 祈家堡和连山关互为掎角之势,何为掎角之势?就是想要拿下祈家堡,就必须承担连山关开关放出骑卒,冲散其阵型的后果,而想要拿下连山关,唯有从祈家堡入手,攻破祈家堡上山,拿下连山关。 而此处和当年的抚顺的地位同样的重要。 当然祈家堡、连山关的掎角之势,其实缺少了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本溪。 如果将本溪加入联防,那么此时的毛文龙会说,此山路固若金汤,黄台吉休想从此处进入凤城。 本溪是建奴最重要的铁料出产地,哪里遍布了极好的铁料,是建奴重点提防的地方,而本溪距离沈阳不足百里,想要攻破本溪,对于只有两万正军的东江军而言,那是找死的行为。 虽然缺失了一环,但是连山关、祈家堡在手,也足以应对两旗的进攻了。 “黄台吉非要走这条路吗?他不能换一条吗?”尚可喜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黄台吉这攻城的架势,看起来是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也要通过此处。 毛文龙眉毛一挑,对尚可喜略有些失望,但是还是十分详细的解释道:“黄台吉绕道,就得走营口、大连、丹东、镇江,再取义州,那一条路少数要走四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条路,仅仅半月就够了。” “而现在黄台吉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代善带领六旗精锐,直扑归化城,虽然路途极为遥远,但是归化城就如同一块已经烹熟了肉,只要到地方就可以拿下。” “黄台吉要在沈阳,迎接凯旋的代善,若不然,代善迎接凯旋的黄台吉,那场面,小奴酋是万万不能承受的。这么讲,你听懂了没?” “原来如此。”尚可喜这才知道,打仗,原来不仅仅是要打天时地利人和,还要打人心。 毛文龙在本溪至凤城再至义州这条山道上层层设防,打定了注意要和黄台吉玩一把拉锯战,看是他黄台吉先急,还是他毛文龙先急。 毛文龙就是丢了义州,那也只有朝鲜王绫阳君叹息,大明皇帝甚至还需要对毛文龙占据义州,使得建奴不能全力进攻归化城的功劳,论功行赏。 毛文龙那是一点都不急。 而且他还从万岁那里得到了一些指点,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势,而是在于拉锯。而这拉锯战中,万岁给了毛文龙一个锦囊,上面有十六个字。 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黄台吉进兵祈家堡,毛文龙就收回了所有在本溪活动的斥候,这是退,在黄台吉扎营之后,每天都有十人的斥候,不间断的袭扰对方,偶尔放放冷箭放放火,若是能点着马料或者粮草那是再好不过。 若是能把建奴的火药给点了,那才真是天佑大明。 毛文龙深刻的理解了万岁给的十六字真诀之后,在连山关附近,给了黄台吉极大的压力。 否则此时的黄台吉绝对不会让镶白旗做先登,正白旗压阵,直取祈家堡了。 “义父,此时豪格领兵直扑祈家堡,我们是不是要开关协防?”耿精忠紧蹙着眉头问道。 毛文龙却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们仨看那里,正白旗位置,若是我们从连山关直扑而下,就一头扎在了正白旗的口袋里,我们这五千东江正军,和对面近两万余的正白旗正面交锋,你们以为我们会有胜算吗?” “若是镶白旗攻势猛烈,祈家堡的辅军会直接弃城。而后我们同样会从山道撤退。” “啊?!”三个义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的义父,这说了半天,布防了这么久,居然要撤退? 毛文龙理所应当的说道:“那祈家堡就是一个跃马上城墙的土堡,人数不过两千辅军,豪格带着一万人扑过去,你们以为守得住?不撤,留着被黄台吉吃掉吗?” 毛文龙整军的目的居然是撤退? 豪格完全不知道,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在大政殿议事中,豪格也常常以谨慎保守著称,但在正旦大朝会上,黄台吉问大明、朝鲜、察哈尔这三个地方,应该先打哪里。 而豪格第一个站出来说,要打大明朝。 如果仅仅得到锦州,其他城池却完全得不到,与大明之战,就是旷日持久,胡人国运不过百年,劳师疲众,不利于后金汗国局面,应该联袂察哈尔,破喜峰口入关。 这是豪格大政殿第一次议事,言辞极其的锋利,直接说胡人国运不过百年,黄台吉差点脱了靴子要在大政殿打儿子了。 虽然这个离谱的建议,在大政殿的诸位和硕额真的眼里,极其的离经叛道,但是黄台吉没有从汗位下来打儿子,豪格将自己的话说完。 豪格的这条离经叛道的理论,要联袂察哈尔三部,并且在没有拿到锦州、宁远、山海关之前,直接绕道进攻京师的主意,居然还有一定的根据。 豪格认为大明朝离心离德,建奴入关之后,劫掠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就是配合大明的明公们,宣传大明皇帝失格的言论,进一步加剧燕山的人口流矢。 随着辽东之战,大明屡战屡败,大明屡次征兵,燕山南麓京畿地区的百姓出逃现象极为严重,豪格认为只要建奴可以破关,骚扰京畿地区,大明京畿地区的百姓会加剧出逃,介时,辽西走廊的防线,也会逐渐变得松弛。 而大明也将失去对辽东的最后一丝平叛的可能。 这个论点,让当时的大政殿寒蝉若噤,最终被定为了国策。 崇祯二年的己巳之变,几乎都是按照豪格的原话进行了情景再现一般,豪格的大政殿议事的第一个兴国之策,再经过反复讨论之后,最终被确定了下来。 而此时的豪格,面对祈家堡,可马跃上墙的土堡,却不如在大政殿那么张狂,未放松警惕而是不断的整军。 多尔衮仗着自己领着正黄旗十五牛录,同母三兄弟的兵权强盛,可以临阵脱逃,甚至可以肆无忌惮的待在辽阳,不回沈阳,甚至可以自己选择去归化城还是去义州。 但是豪格没有输的资本,他的父亲黄台吉已经过的很艰难了,他不想再为父亲添乱。 “驱赶辽东汉民登城!”豪格下了自己的第一道攻城命令。 第一波的攻城,并非由建州八旗完成,而是由辽东汉民为前驱,其中夹杂了一些罪军死囚,只要能够登上城墙,就可以赦免死罪,只要能够打开城门,就会被赏赐酒肉和籍贯,彻底脱离死囚奴籍的身份。 炮火声轰隆隆的响起,建州军虽然没有大明三号炮那么先进的野战炮,但是也有一些缴获的铁炮,攻城的确不是很理想,但是声势足够的浩大。 火炮发射之后,豪格紧皱着眉头,看着祈家堡的城头,东江军居然没有还击? 当汉民登上城头,死囚犯们撒欢一样的打开城门的时候,豪格终于松了口气,东江军看到了建奴大军至,还是胆怯了,这就是跑了。 豪格十分谨慎的让斥候探马进了祈家堡,确定守军全部撤退之后,终于领着正白旗进入了祈家堡。 “你就是祈家堡家主?”豪格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被五花大绑,一只腿跪在地上的男子,趾高气昂的问道。 “祈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祈绍兴是也!”祈绍兴显然遭到了毒打,嘴角带着血,那只跪着的腿,其实已经被打折了。 豪格一脸笑意的看着祈绍兴的模样,大笑起来。 “啪!” 豪格一马鞭甩在了祈绍兴的背上,隔着破旧的棉服,血迹从棉服下不断的渗透而来,马鞭势大,这一鞭子,要了祈绍兴半条命。 祈绍兴被这一鞭子抽倒在了地上,吐着血沫,本来就遭了毒打的祈绍兴,显然遭不住这一下。 “建奴,不过尔尔。”祈绍兴趴在地上喃喃的说道。 “你说什么?讲大声一些,我听不到。”豪格翻身下马,蹲在地上,用马鞭抬起了祈绍兴的下巴,笑眯眯的说道。 “呸!” 一口带着血液的浓痰吐到了豪格的脸上,豪格用手擦拭了一下,满脸笑意的站起身来,忽然一脚踩在了祈绍兴的头上,用力的将祈绍兴的头踩到了青石砖地上。 一脚又一脚,豪格的脚,用力的踩在了祈绍兴的脑袋上,直到血肉模糊。 “什么东西。”豪格啐了一口,在祈绍兴的衣服上蹭干净了自己的靴子。 豪格用力的活动了下肩膀,对着几个牛录额真说道:“祈家堡之民,一个不落,全部斩首,大明皇帝不是把黑眚挂在了通惠河上,威慑黑眚吗?一样,把这些胆敢配合东江军的贱民,悉数斩首后挂到祈家堡外。” “告诉这帮贱民!这就是联袂东江军的下场!” “禀贝勒,祈家堡城门被打开之后,整个祈家堡已经空空荡荡,据祈绍兴讲,在我们还没进军到本溪的时候,祈家堡的百姓就已经被迁走了。”一个牛录额真面带疑惑的说道。 豪格一愣,这祈家堡的东江军跑了,祈家堡的百姓也走了,这祈绍兴留下来作甚? 他看着已经脑袋开花的祈绍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已经无法得知,祈绍兴留下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怪……”豪格一句话还没说话,就听到了轰鸣之声在远处响起,豪格脸色大变,他已经知道了祈绍兴留下来到底要干什么! “趴下!”豪格大吼一声直接趴在了地上,但是轰鸣之声已经爆鸣于耳边。 “砰!” 火药爆炸的声音在不断的响起,被炸飞的一方石块,飞旋着砸在了豪格的背上,豪格吐了一地的血。 而更多的镶白旗正军,被淹没在了爆鸣声和火海之中。 那些进进出出的柳木、木炭、火药,其实并不是为了守城用的,东江军哪里有那么多火炮给祈家堡用? 祈家堡,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狺狺狂吠 黄台吉在夕阳西下的时分,狂奔向了祈家堡。而看到他的儿子豪格的时候,黄台吉差点当场失仪,泪洒当场。 祈绍兴有多惨,此时的豪格就有多惨。 只不过不同的是,豪格还没有死,砸的石块还是小了一些,否则此时的黄台吉只能看到一具尸首了。 “父亲。”豪格躺在牛车上,痛苦的扭动了下身躯,脸上都是惨笑。 镶白旗有一千二百军卒进入了祈家堡梳理战场,在这场爆炸之中,直接死了近五百余人,而有六百余身负重伤,剩余的皆为轻伤。 祈家堡的家主祈绍兴在城里,豪格才放松了警惕,领着兵马入城,他根本没想到祈绍兴留在祈家堡内,是为了判断何时点燃火药的引线。 “别说话,好生休养就是。”黄台吉止住了豪格的话头。 豪格完成了他的军令,在太阳落山之前拿下了祈家堡,即使算上炸堡的伤亡,其损失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豪格是旗主,若是豪格战死,那么参战的镶白旗十五名牛录额真和班直戍卫也要一起殉葬,所以豪格在这场轰鸣之中,活了下来,班直戍卫成摞的摞,挡住了飞石。 黄台吉有些眩晕的扶着额头,看着如同废墟一样的祈家堡,他现在终于理解了那句,壮士断腕是何等模样。 人怎么可能忍心砍断自己的手腕呢? 祈绍兴到底为何要单独留下来,明知必死,还留下来,但是祈绍兴的死,的确不亏,至少有六百余建奴与之陪葬了。 “杜度听命,命你提督镶白旗,继续随军征战。”黄台吉首先确定了镶白旗的旗主之位。 豪格此时身负重伤,只能送回沈阳休养,而这一休养,就不知道到何年何月了,但是群龙无首肯定不行。 而且再想拿回镶白旗,那简直是难上加难之事。 十五个旗主在这场爆炸之中,死了五个,而杜度在任旗主之后,肯定要补足这五个阙儿,等到豪格伤势好了之后,镶白旗已经完全在杜度的掌控之下了。 这可不是当初,汗位之争的时候了,而且此时的代善,还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他黄台吉吗? 黄台吉看着一片废墟的祈家堡,心中阴云密布,忧虑重重。 “义父,咱们这是去哪里?”尚可喜十分不解看着大军撤离的方向。 在祈家堡确认失守,辅军全部撤退之后,祈家堡的两千辅军与东江军正军合流之后,毛文龙就带着东江军消失在了连山关,再加上豪格受伤,黄台吉有些慌乱,一时间就失去了毛文龙的位置。 毛文龙的撤退方向,按理说应该是向着刘家堡、凤城的方向,但是尚可喜发现了些许的不妙。 这个方向不对! “去本溪矿山。”毛文龙瓮声瓮气的回答了一声。 “本溪?!”尚可喜目瞪口呆的看着面色极为平静的毛文龙,他是如何如此安然若泰的说出这句去本溪?! 那可是建奴在拿下沈阳之后,重点布防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建奴所有铁器的源头,若是本溪出了事,建奴连铁锅炖肉都做不得了! 毛文龙点头说道:“不然嘞?黄台吉已经过了祈家堡,怎么才能把这头憨驴拽回来咧?这叫做攻敌之必救。” “你平日里不是最以识时运之向背著称吗?难道这个方向上,还有什么其他比本溪更好的肉可以吃吗?” 尚可喜有些颤抖的说道:“没…没有。” 祈家堡大爆炸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快的传递到了草原上行军的六旗大营之中。 还没走到察哈尔部,刚过了大鲜卑山的山口,看着破败的上京城有些唏嘘的代善,听到这个消息,只感觉头晕脑胀,扶着旁侧的侍卫,才稳住了身形。 为豪格争取镶白旗的旗主之位,代善付出了一些代价,而豪格一向稳重,居然被人炸伤在了祈家堡内,这个消息是代善完全无法接受的。 对于代善而言,他十分喜欢豪格,在大政殿议事之后,他更是对豪格刮目相看,在他看来,建州的下一代中,豪格无疑是唯一有龙凤之姿之人。 胡人国运不过百年,对于这一点,代善也十分的清楚,关于年轻将领之中,代善最看好的就是豪格了。 天启六年,代善亲率三旗征伐蒙兀扎鲁特部之时,代善就拒绝了阿敏的随行的想法,而是带上了刚刚加冠的豪格,并且将扎鲁特部的贝勒台吉鄂斋图,送到了豪格的手中,让豪格手刃,目的就是为了给豪格累计功勋。 而征伐扎鲁特部之战中,代善对于豪格谨慎却不失英勇的表现非常满意,而他有意在某个时间点里,将自己巴图鲁这个十分具有象征意义的封号,传承给豪格。 豪格在祈家堡这个阴沟里翻了船,是代善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早知道就应该让莽古尔泰去义州了。”代善叹气的说道。 莽古尔泰听闻面色一喜,他以为代善之言,是认为他莽古尔泰比之豪格更胜一筹,至少不会折戟祈家堡。 实际上豪格的意思是如果莽古尔泰这样失利之后,莽古尔泰的正蓝旗的旗主,就可以交给杜度,借此来缓和镶红、正红旗语镶黄,正黄旗之间的矛盾了。 镶红、正红出自黑旗,镶黄、正黄旗地位尊崇。 但是镶黄、正黄旗的旗主阿济格、多铎、多尔衮,这三个人的母亲,大妃乌拉那拉氏,就是被莽古尔泰手刃,并且送进了努尔哈赤的墓里殉葬。 这件事,一直让阿济格、多铎和多尔衮非常的介怀。 可惜了。 代善站稳了身形,翻身上马,继续向着归化城的方向而去。 祈家堡大爆炸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北京城里,但是如同一块石子扔进了无风三尺浪的大海之中一般,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涟漪。 实在是北京城这池子的妖风太多,浪太高,将这个消息给淹没了。 “好!”朱由检看到了军报,带着几分笑意还有几分苦涩。 祈绍兴这个名字,朱由检记住了,但是他也不清楚祈绍兴为何愿意留下善后,毛文龙的本意是留下一名死士,看准时间点燃火药,再择机逃走。 但是祈绍兴主动请缨,毛文龙也就应允了。 而这场不亚于王恭厂大爆炸的祈家堡大爆炸,造成的效果,比毛文龙设想的更好,毛文龙本身就是想最大程度上杀伤建奴军,但是祈绍兴居然能把豪格炸成重伤,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无论是毛文龙还是朱由检,其实都不知道祈绍兴死的有多么的憋屈,被人活活的踹死在了祈家堡内,也不知道祈绍兴到底怀了多大的怨恨,宁愿死,也要拉着建奴一起死。 祈家堡是少数在广宁战败后,辽东归了后金之后,无法安抚之地。 祈绍兴满门除了他一人之外,全都被斩首,而建奴为了展现自己的仁慈,留下了祈绍兴这一个独苗。 而在出狱之前,狱卒夜里进了牢房,将祈绍兴阉了,七日后,才将祈绍兴放回了祈家堡。 祈绍兴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而毛文龙的到来和炸堡的想法,让祈绍兴看到了报仇的机会。 这就是祈绍兴留在祈家堡的原因,他成了无根之人,连祈家堡内都无人知晓,更别提毛文龙了。 所以,朱由检的名单之上,又添加了一个他看不懂的人,祈绍兴。 国仇家恨,这四个字其中又有多少的恩怨情仇? “恩封其后人,接到京师来!”朱由检乐呵呵的合上了军报,拿出了自己屡试不爽的招数,恩荫后人。 这一招朱由检用了好多次,不管是耿如杞去归化城还是黄石在沈阳,朱由检都用这个招数收买人心。 甭管招数烂不烂,管用就行。 至少耿如杞和黄石以及黄立极,都对大明皇帝感恩戴德。 甭管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给大明皇帝办事,不会被亏待,就是朱由检要传递的上意。 一招鲜,吃遍天。 王承恩领命而去,没过多久,才回到了乾清宫,将祈家堡家主祈绍兴之事说了个明白。 祈家堡也是大明九边无数军民堡上的一环,祈家的事,朝廷当然也有备案,在广宁大败之后,祈家堡持续的抵抗行为,最终惹怒了建奴主,最后被砍了满门,仅仅留下了一个祈绍兴。 “没有后嗣?奇了怪了。”朱由检还是有些纳闷。 朱由检始终对建奴的残忍不甚了解,不管是原来的信王还是后世的学子,两份记忆里,对人类的残忍的下限,朱由检还是有些见识少了些。 祈绍兴为什么没有子嗣? 王承恩倒是猜到了原因,但是他并不希望大明皇帝朱由检,在他的旁敲侧击之下,成为一名性情暴戾的暴君,自然这种腌臜事,王承恩都憋在了心里,能不说就不说。 朱由检点头说道:“祈家堡遗民,好好对待。” “臣领旨,谢万岁隆恩。”王承恩没有称万岁爷,就是代人谢恩,他是天子家奴,称一声万岁爷恰到其份,但是大明的朝臣和百姓,还是以万岁称之。 “万岁爷,毛总兵官在义州战事,谏台御史有本劾参,万岁要不要看看?”王承恩去了趟司礼监,还拿回来了几本奏疏。 朱由检打开看了两眼,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不屑的说道:“狺狺狂吠。” 可不是狺狺狂吠? 毛文龙这会正在征伐本溪的路上,这是连他的义子尚可喜都颤抖不已的决定,谏台和御史却说毛文龙私自动兵,恐不利于议和…… 大明和建奴的议和,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做样子、掺沙子,这帮谏台和御史,真的是见风就是雨。 “万岁爷,是留中,还是打回?”王承恩抱着一大堆的奏疏问道。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给朕一份,朕来朱批。” 【村里的一只狗叫了,其他狗也跟着叫了起来,虽然他们不知道其他狗为什么叫。】 朱由检写完之后,吹干了红色的墨迹,说道:“就这样送到文渊阁,让黄立极登到紫金阁的邸报之上。” “这……”王承恩看了一眼,这是大明皇帝直接指着鼻子骂了。 “朕已经十分儒雅随和了。” 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若是朕再暴戾一些,这等不合朕意的朝臣,朕会如何?轻一些罢黜,重一些扔进诏狱之内,再狠厉一些,弄个谗言媚上惑主,弄个腰斩,也不为过,不是吗?” 朱由检也就骂两句罢了,锦衣卫的屠刀还在手里攥着,再乱叨叨,不识抬举,朱由检就不是骂了,而是直接放田尔耕了。 “臣遵旨。”王承恩稍一琢磨,万岁爷说的很有道理,的确是儒雅随和了。 王承恩抽出了一道奏疏,递给了万岁爷,笑着说道:“陕西督粮参政洪承畴的奏疏,言杭州沈家粮食已经运抵西安,但是沈家押运粮草之人,坚决不受粮钱,洪承畴上书请万岁爷圣裁。” “沈家为啥不要钱?”朱由检疑惑的接过了奏疏,才知道沈家为何不要钱了。 这第一批是将近三十万石的白粮入陕,是这第一批的白粮,沈家坚决不要钱,算是沈家捐献,后面还是要钱的。 这第一,自然是要在万岁爷这里讨个口彩,若是万岁爷能赏赐一份墨宝下来,那沈家这买卖就是大赚特赚了。 这第二,沈家的目的就是赚些声望,沈家的弟子也在今年科举,若是有声望在身,乡试、府试会更加容易一些。 这两点,沈家的掌柜的也没遮遮掩掩,直接说的明白。 毕竟是朝廷扑买的生意,沈家虽然杭州首富极其的阔绰,但是也不是金山银山,真的要救陕西、山西,就是十个沈家也不够看的。后面还是要钱的,但是这第一批就算是沈家为国奔走之物了。 “朕一副墨宝还能卖四十五万两白银嘞?”朱由检将奏疏放进了袖子里,展开了一张高丽贡纸,琢磨了一下,写上了四个字,高风峻节。 不过朱由检想到了西山煤局四个字,可是每个月都有十几万两的入账,反而觉得自己的墨宝卖亏了。 三十万石白粮,押运到西安,四十五万两白银。 王承恩紧蹙着眉头,只有大事,万岁爷才会把奏疏放进袖子里,是这件事很重要,还是沈家很重要? 只有朱由检清楚,是写奏疏的这个人很重要,此时仅仅是陕西布政司一督粮参政的洪承畴,可以说是明末舞台上的一个典型人物。 为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勋的大明忠臣洪承畴在松锦之战中败北,被俘虏之后,在范文程的各种威逼利诱下成为了清廷大员。 自此洪承畴成了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物。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臣以为,此人罪该万死 督粮参政,在大明就是省一级官员布政司布政使下的参政,设有左右参政两名,类似于孙传庭和张方平的从属关系,属于从三品官员。 在崇祯元年之时,洪承畴连蓄奴都是违制的官员,在正旦贺岁的时候,给万岁贺岁的资格都没有的京外官员。 而洪承畴的上书,其实因为山西巡抚杨鹤被卢象升代替,而卢象升还在路上,杨鹤属于典型的大明官吏的代表,在已经确认自己要回京之后,对于地方事务,都开始漠不关心。 上下级之间政令不协调,才会有这本奏疏进了京。 其实洪承畴这本奏疏,若是杨鹤未来再次得了势,并且知道了这本奏疏的存在,是要去寻洪承畴的麻烦,这违背了官场的潜规则,有很大的越级上报的嫌疑。 我不管,但是你不能报上去,否则就是冲撞上官,这是要磕头的! 这就是现在大明官场的一条潜移默化的规则。 洪承畴之所以敢冒着大不韪上书,朱由检自然要把保护做出来。 但凡是没有经过朱批的奏疏,都不会在文渊阁和司礼监留下备份。 即使杨鹤未来再得了势,除非皇帝告诉杨鹤洪承畴参了他一本,否则杨鹤是万万不可能知晓的。 每天文渊阁的奏疏高达上千本,谁会留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度量参政的奏疏呢? 但正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督粮参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风雨飘摇的大明朝的支柱之一。 陕西、山西、河南、湖广的民乱,洪承畴都是孙传庭、卢象升、祖宽这批平定民乱将领的背后支柱。 若非是洪承畴,大明末年的知名农民起义军领袖,绝对不止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寥寥数人,绝对是百花齐放的模样。 洪承畴对内剿匪的策略,是改变过去大明的剿匪总纲。 在洪承畴主持剿匪大计之前,大明的剿匪以“边剿边抚”为主,名为安抚,实为诱降,在农民军投降之后,对民乱之人,展开屠掠,极大的加速了大明朝廷和农民军的矛盾冲突的强度。 而农民军在反复被屠掠之后,开始了诈降,在兵力不济的情况下就投降,然后稍微养精蓄锐一下,捎走一批粮草,找个山头,又是好汉。 这种越剿越旺的起义,终于被京城知晓,杨鹤的三边总督被撤职入狱。 而洪承畴从不显眼的督粮参政,两年三级,直接升为三边总督之后,洪承畴开始了他的“以剿坚抚,先剿后抚”的方略,开始以安抚地方为主,这一举措行之有效,也是崇祯九年之时,闯王高迎祥被活捉送往京师,崇祯十二年,李自成被打的只剩下十八骑的主要原因。 而在高迎祥被押解至京城时,三边总督洪承畴力谏上书,说杀了高迎祥不如随便安排一个官职,安抚天下起义军,大明的朝廷和百姓不应该是如此模样。 在这本奏疏中,洪承畴犯了忌讳,他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将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做了对比,高迎祥被斩首之后,洪承畴哀叹大明药丸。 而崇祯九年,年轻的大明天子崇祯皇帝认为杀掉了高迎祥,大明天下国事安泰,就开始着手跟建奴决战的松锦之战之事。 以为可以崇祯大明的崇祯皇帝,万万没想到,倒下了一个高迎祥,却又来了两个他解决不掉的李自成和张献忠。 洪承畴被任命为蓟辽总督,主持了松锦之战。 而在洪承畴全力备战之际,大明朝廷的言官们,以洪承畴统辖太广、难以兼顾,建议让陕西总督卢象升总领河北,河南、山陕、川湖军务,管理关外明军,而洪承畴专管关内兵。 这一个提议遭到了卢象升和洪承畴两人的坚决反对。 卢象升认为,自己应该专门应对国内民乱,在卢象升和洪承畴看来,崇祯九年的大明,并没有扑灭农民起义军的怒火,反而在平静的水面之下,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而朝中言官以为,高迎祥已经伏诛,大明的民乱已经平定,卢象升和洪承畴的申辩为诡辩,由挟兵持重之嫌疑。 这一句挟兵持重,可是说到了崇祯皇帝的心坎里,对于越来越强大的洪承畴和卢象升,崇祯皇帝内心的猜忌之心,也越来越重,洪承畴和卢象升再次申辩无果,服从了调令。 而此时的皇太极再次入关,破昌平等十六城,朱由检调卢象升从陕西勤王,中原兵力锐减,张献忠、李自成成绩复起,再配合未能剿灭的罗汝才,大明民乱再次如同野火燎原一般蔓延开来。 大明在剿匪和安抚之间左右横跳,在平复民乱安内和与建奴决战攘外之间反复横跳,这种左右横跳的行为,也让洪承畴和卢象升疲于奔命,一会我要打建奴,一会我又要打起义军,来回奔波,战略不但的转换。 洪承畴在崇祯十五年,被秦军围困在围不过十余里的松山城半年之久,城中粮草殆尽之时,松山参将夏承德叩请约降,松山城破,洪承畴被俘,总兵曹变蛟力战不敌战死沙场。 曹变蛟和曹文昭,是从洪承畴还在微末之时,就一直跟随在洪承畴身边的两名悍将,曹文昭死在了剿匪的路上,被逼自杀。而曹变蛟死在了松山城下。 锦州守将祖大寿,率众出内城,率众投降。 当时的锦州城的外城墙都已经被轰的稀碎,只剩下了内城城墙,同样被围困了数月之久的锦州城倒在了援军赶到之前。 随着锦州城的倒下,塔山、杏山关隘,也相继失守,大明的关宁锦防线告破。 在松锦之战中,洪承畴领兵,始终在上书,黄台吉发大兵长期围困锦州,应该采用徐徐逼近锦州城,步步为营,且战且守,切勿浪战,决战。 兵部尚书陈新甲督促洪承畴出兵,崇祯皇帝下了持重之下,速战速决的诏命。 洪承畴反复上谏无果,最终只能听从朝廷军令,以速战为方针,草率的进兵,被围困在了松山城内,动弹不得,陷入了战略的被动之中。 这次大战,大明一败涂地,安内无兵,攘外无将,再无崇祯之契机。 崇祯皇帝并不通兵事,但是他总是喜欢指挥,比如崇祯十五年,孙传庭领兵至潼关,崇祯皇帝三番五次下诏令其出兵剿匪。 可是孙传庭手里满打满算就五千老弱病残,到了潼关,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要剿匪,也要等孙传庭整理当地军屯,征召善战军卒,关外是近百万的起义军,孙传庭拿什么平叛? 可是皇帝的命令一直下,孙传庭出关平叛,最终战死沙场。 崇祯皇帝闻讯,认为孙传庭诈死潜逃,既不赠予谥号,也不赠予恩荫,在西安被攻破之后,孙家夫人张氏率领二女三妾,投井自杀,只剩下一个幼孙孙世宁被一老翁收养。 孙传庭未有谥号和赠官,也未有恩荫,直到乾隆四十一年,喜欢盖章和收集古玩的乾隆皇帝,终于寻到了大顺军的军备志,才确认了孙传庭是战死沙场,并且寻到了墓地和旧物之后,乾隆皇帝为孙传庭追谥忠靖,并且赠了兵部尚书官职。 孙传庭为大明尽忠到了最后,却没有换来身后名,反而是清廷为他进行了追谥,不得不说,乾隆皇帝玩暗讽的把戏,真的是炉火纯青,这是对崇祯皇帝最好的讽刺。 崇祯皇帝不通兵事,还屡屡下令,让大明军如何如何,不了解详细情况,坐于庙堂,而控师万里之外,这些明末的将领们,想打胜仗,实在是太难了。 其实也不能只怪崇祯皇帝,言官们天天耳边叨叨,尾大不掉,效李成梁之法、关宁军前例等等,说的多了,皇帝心里能不犯嘀咕? 而且还有一个与东林党十分亲近的曹化淳,旁敲侧击,潜移默化之下,大明年轻的天子,很容易就被操控了。 但是现在,朱由检身边,跟着的是持重的王承恩,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不问,该说的话,却是从来都不含糊,哪怕是让皇帝有些略微难堪,王承恩也从来没避讳。 以至于王承恩客气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都引得朱由检哈哈大笑。 王承恩不当讲的话多了去,朱由检却从不在意。 朱由检为何对王承恩屡次犯禁,直言劝谏从未介怀?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这一点上,洪承畴在被俘之后,写下了“君恩入山、臣节如山”之后,在黄台吉礼贤下士的表演和孝庄文皇后出面劝说的情况下,最终选择了投靠清廷。 如果仅仅是畏死投清,之后如同大多数投清之人一样做一个透明人,甚至和水太凉、头皮痒的钱谦益一样,暗中资助反清复明,大家谈起洪承畴,也都会摇头说一句,时也命也,降臣而已。 降臣多了去了,多一个洪承畴吗? 虽然洪承畴是大明投降建奴的最高品秩的官员。 而后在清军一片石大败李自成后,洪承畴却主动请缨攻伐北京,画策定略,以密云和蓟州入京,劝降北京城的抵抗旧僚,大肆招揽投清“志士”。 清军南下之后,又主动请缨,南下劝降,做了招抚江南大学士,而这个过程中,洪承畴的母亲痛骂洪承畴委身侍贼,自尽以断绝母子关系。 范文程的母亲直到死都没见范文程,洪承畴的母亲直接痛骂自尽,无颜与世。 而后清廷在攻打西南方向时,李定国的抵抗极顽强,清廷赔了俩王爷进入之后,觉得不能打了,要不就这样画疆而治? 这一提议,遭到了洪承畴的激烈反对,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劝说多尔衮,多尔衮气的直骂:老子不懂吗?可是老子打不下来呀,老子俩兄弟都折进去了,再打下去,你是想把朕也给赔进去吗? 你行你上呀! 洪承畴亲自领兵平定了西南方向李定国,又上书言【兵部密咨大兵宜速进缅甸,以靖根株,今臣相机布置】,平西王吴三桂,追到了缅甸把南明政权消灭。 随后长沙兵事再起,年逾花甲的洪承畴再次出征,平定长沙叛乱。 这就是洪承畴的一生,同样是生死抉择之时,不同的选择,代表了不同的心性。 崇祯皇帝对王承恩其实不咋地,原来的时间线里,最得崇祯皇帝眼缘的是曹化淳。 崇祯皇帝对洪承畴好吗? 在松锦之战兵败之后,崇祯皇帝痛哭流涕不已,以为洪承畴也战死在了松山城,辍朝三日,亲笔手书雄文,要以国礼葬之! 本来应该是曹化淳、王承恩这样大珰朗诵的悼文,崇祯皇帝亲手持书。 当崇祯皇帝念到:【卿虽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于泰山,豪气化为长虹!享俎豆于百世,传今名于万年!魂其归来,尚飨!】之时,洪承畴降清的消息传来,崇祯皇帝直接厥在了衣冠冢之前。 国礼葬之进行到了一半,却传来了洪承畴降清的消息,这一次崇祯皇帝辍朝,长达七日之久,时人都言万岁发鬓双白,若老十岁余。 洪承畴为了鞑清竭力尽能,立下开清第一功,用尽了力气来证明自己是个能臣之后,清廷编写《钦定国史贰臣表传》时,却毫不犹豫的将洪承畴打入了《贰臣传》之内。 将岳飞等人抬进了武庙里,和关羽一起做了武圣。 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大节至亏,是为贰臣,洪承畴就是贰臣,这是乾隆皇帝钦定的名字,当时很多人反对将洪承畴编为贰臣,但是鞑清虽然受惠于他,但是依旧不齿其行径。 王之仁在被俘之后,见到了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大骂:【昔先帝设三坛祭汝,殆祭狗乎!】 洪承畴恼羞成怒,下令斩首王之仁。 但是这句痛骂,却是流传甚广,每每说起洪承畴,这句殆祭狗乎,就是明朝旧臣和清廷诸臣的真实想法。 大明有没有能臣? 洪承畴显然很能,但是洪承畴投清之后做的事,又太过糟心了,投就投了,毕竟大势所趋,建奴势大又被俘虏,不要求你做个身在清营心在明的徐承畴,你也不能当个带路先锋呀! “王伴伴,朕有一人拿捏不定,你帮朕思量下。”朱由检忽然开口说道。 王承恩眉头一皱,俯首听着朱由检絮叨。 朱由检笑着编了个故事,将洪承畴的故事改名梗姓嫁接到了北宋末年的某个大员身上。 “万岁爷这说的是秦桧吗?可是秦桧也没投降金国呀。万岁爷还是说的杜充?可是杜充可没有领兵之才能,但是万岁爷口中之人,韩世忠和岳飞都有其才,可是他们投金国完颜家?臣只能说万岁爷在讲笑话咧。” “岳飞不提,其忠义二字,无人可及也,韩世忠虽然是个泼皮,可是就是闹到和宋高宗决裂之际,也只是隐居秦岭,未曾投了金国咧,要是说让韩世忠投金,那连小娃娃都不信。臣不知道万岁爷说的谁。”王承恩听完了故事,有些不解。 不过他很快的就反应过来,眉头紧蹙的说道:“臣明白了。” 万岁爷登基之后,时有天人授梦,想来这个军功可比肩蓟王韩世忠的人物,但是最终却投了后金之人,不是北宋末年的人物,而在万岁爷的袖子里。 王承恩俯首说道:“臣以为,此人,罪该万死。”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小心陈新甲 倘若问别人,或许会有别的答案,但是问王承恩,洪承畴投清之后,竭力尽能该如何断,那只有四个字,罪该万死。 王承恩对于臣节二字,可是担得起如山二字,臣节涉及到了方方面面,尤其这忠一字,对于王承恩而言,这等臣子,杀了就是。 朱由检有些犹豫的说道:“可是此人有才呀,大明此时多事之秋,其人有社稷之才,朕以为,可以用之,但不可以器之。” 王承恩却摇头说道:“万岁爷,用之则器之,万万没有用之,而不器之的道理。” “万岁爷最看不上那袁崇焕,但是不依旧器重他的才能?此时辽西走廊之事,皆以其为准,这不是器重又是什么呢?万岁爷,何有用之不器之的道理呢?” 王承恩说完眉头紧蹙的看着万岁爷,是万岁爷不懂用人之道吗? 谁要是敢说这话,王承恩会领着东厂的内番告诉他何为用人之道,万岁爷自登基以来,各种小恩小惠虽然不上台面,聚沙成塔,总是有些效果。 但是在用人方面,堪称知人善用。 这个登基以来,万事通达的万岁爷,居然罕见的出现这等矛盾之语,并非万岁不懂这个道理,王承恩知道,万岁爷是看上了这个人的才华,但是对是否用他还有些犹豫才会如此。 “万岁爷,臣斗胆,这个人是范文程吗?”王承恩低声问道,他思前想后,有社稷之才,又是投靠了清廷的人物,范文程首当其冲! “臣以为万岁爷虽然嘴上要杀他,但是范文程真的要投明,万岁爷应当会礼贤下士,出城三十里迎,并且事事垂询。” “范文程虽然出身大明,但是其毕竟委身侍奴起官,各为其主,竭力尽能,大节无亏,若是范文程无二心投了我大明,臣以为万岁爷不舍得杀,那就不杀。” 朱由检哈哈大笑起来,摇头说道:“不是范文程,好了,朕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此事再议就是。” 洪承畴的确有社稷之才,不管是在大明还是在清廷都表现出了其强悍的能力,这一点上,洪承畴若是在松山城和曹变蛟一样战死沙场,青史之中,洪承畴只有芳名可寻。 比如祖大寿,此人在松锦之战中,两次粮草断绝,城中以食人为帜,誓死抗清,但是外城都破了,最终投降,在投降清廷之后,祖大寿除了因为亲戚关系给吴三桂写了封劝降信之后,就再也没有为清廷效过一力,献过一策,晚年更是常常惊厥,最终郁郁而死。 一样是降臣,为何没人骂祖大寿?祖大寿也是投清的高级军官之一,可是历朝历代,连鞑清评祖大寿也是一句时也命也,非战之罪。 洪承畴有没有才能? 在松锦之战中,哪怕是受制于大明崇祯皇帝的遥控指挥和兵部的双重庙算布阵之下,洪承畴在大战前夕的表现,堪称大师级别表现。 崇祯十四年五月,齐尔哈朗指挥右翼三旗,被打的抱头鼠窜,正红旗前锋将领尼葛里巴图单骑逃阵、镶蓝旗将领温察弃阵逃亡,镶红旗将领阿刺穆身负重伤,若非部下死战相救,命陨当场。 而正红、镶红旗可是建奴最能打的两旗,是从当初努尔哈赤起兵建立,代善、岳托两人率领。 正是因为三旗大营奔走,才有了病中黄台吉流着鼻血驰援锦州之事。 崇祯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黄台吉和洪承畴会战锦州城外,战至中午,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洪承畴本部大军向松山逃亡,而骑卒数千向杏山撤退。 而清军见状追击,在日暮时分,明军骑卒忽然从后阵杀出,而本部大军调转枪头,再次与黄台吉酣战。 撤向杏山方向的明军骑卒攻打后金后阵,距离黄台吉大撵仅仅百步有余,黄台吉急令转战,并亲自举黄盖帅亲随穿梭各旗指挥,稳定军心才未溃营。 而后黄台吉撤退三十余里,锦州之围,已经名存实亡。 此战之中,蒙兀镶黄旗扎萨克王喇嘛锦州被围杀,这是建奴第一次损失名王。 下一个战死的名王,就要到西南李定国两蹶名王的时候了,一个战死的是定南王孔有德,另外一个就是敬谨亲王尼勘。 而城中已经断粮的祖大寿也终于松了口气,甚至还和部下在二十三日出城侦查黄台吉驻营之地,得出了【敌势大缓,奴不善久战】的论点,禀报于朝廷。 祖大寿看到了黄台吉的八旗军,各部周转轮流向着沈阳方向而去,是因为粮草不济,八旗军需要到沈阳和广宁就食。 锦州城恢复了粮草供应,甚至还有城中百姓出城撒种、打猎。 多尔衮在此战之中,被黄台吉罢黜了墨尔根封号,削去了和硕睿亲王的爵位,贬为郡王,罚银一万两,夺两旗移交豪格。 而此时差点被攻破的锦州城再次修缮外墙,战局恢复到了黄台吉攻打锦州之前对峙的局面。 而后多尔衮再次围困锦州,祖大寿上书朝廷言:圣上和督师勿扰,二十三日周济粮草可用数月。 在这种情况下,战局一片向好的情况下,大明崇祯皇帝的诏书和兵部陈新甲督促出兵作战的疏却到了松山。 宁远、塔山、高桥、松山、杏山,十三万大军如同钢铁刺猬一样横戈在辽西走廊之上,沿途袭扰的清军游骑和关宁铁骑打的有来有回。 奴不善久战,就是洪承畴的制胜法门,大明皇帝的诏书和兵部尚书陈新甲的督促出战的奏疏被洪承畴打回,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由拒绝出战,建奴眼看着粮草殆尽,再打上三个月,建奴不战自走。 甚至洪承畴还在辽西走廊召集诸将,商讨夺回广宁,再取辽东的作战计划。 而此时,大明崇祯皇帝再送来的不是诏书,而是带着尚方宝剑、王命旗牌的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前来监军。 一个从未打过仗的文官,张若麒要求三日出战,洪承畴拒绝了张若麒的要求,继续执行自己既定战略,洪承畴要用辽西走廊这个磨盘,将建奴的兵力和粮草统统磨碎在这里。 大明有征辽饷和白粮供应,这个计划执行的时间也并不长,按照预期建奴在无法破城夺粮的情况下,能对峙到明年春,是最悲观的预估了。 仅仅四个月的时间,洪承畴问大明皇帝要四个月的时间,他要还大明皇帝一个广宁城。 广宁有多么重要,无需赘述。 但是这个职方司郎中打仗不行,内斗可是从京师那个王八池子里出来的内斗高手,短短两天时间,仗着王命旗牌和尚方宝剑两大神器,收督师(蓟辽总督洪承畴)之权,纵心指挥,而督师始无可为矣。 王命旗牌,尚方宝剑,袁崇焕阵斩毛文龙旧事被张若麒拿出来说了几次。 张若麒拿到了指挥权之后,指挥十三万大军,可是十三万大军可不听你这个内斗内行的文臣瞎比叨叨,就是不出兵,坚城以守,就是跟黄台吉在辽西走廊上磨。 张若麒上四道夹攻之策,洪承畴上奏据理力争,言兵分则力弱,恐萨尔浒之倾覆。 洪承畴说话其实蛮难听的,为了防止这四道夹攻之策真的定策,连萨尔浒之战的四路围剿的萨尔浒之战这道大明伤疤都揭开了,可见这策,让洪承畴和辽西军官多么的绝望和抗拒。 崇祯皇帝是十分相信洪承畴的,否则也不会在松山城破之后,就认为洪承畴殉国要以国礼葬之了。 对于洪承畴的说法,崇祯皇帝表示了认同。 但是陈新甲不认同呀,我派去的人拿着指挥权,坚持以诸军稍有斩获,谓围可立解,并且还写了封密信给洪承畴,时过境迁,这封决定大明命运的一封信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了,但是张若麒益趣诸将进兵,洪承畴无力回天。 明知必败的洪承畴在进兵之前,就已经秘会各部将领,嘱咐他们战事不顺,撤退之事务必稳妥,不可给建奴可乘之机。 张若麒的进兵果然无效,差点被黄台吉杀个对穿,洪承畴的提前嘱咐起到了作用,大军的撤退有条不紊,黄台吉也不能扩大战果。 大明八路总兵轮流殿后,撤退的过程比较顺利,本部大军和清军互有伤亡。 正在此时,驻守在塔山,看管粮草辎重的吴三桂,听闻前线战败,带着六个总兵官潜师【先】奔,昏黑中为清军伏兵所截,大溃。 吴三桂、王朴等总兵,再自杏山奔宁远,再遇清军伏兵,又大败,三桂、王朴仅以身免逃回宁远城。 塔山,是大明的辎重之地,火药、粮草、铅弹、箭矢、铁器、物料皆被清军缴获。 大明军队溃败再无法阻挡,而急于立功的张若麒,直接从海路跑回了京师,参了洪承畴、祖大寿等八路总兵一本,说他们心怀怨怼,不肯效死,才至战败。 陈新甲一力庇护张若麒,并且张若麒居然得到了第二次出关监军。 洪承畴好不容易组织好了残兵,重新组织好了防线,再次和黄台吉对峙之时,看到张若麒又至,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大病数日。 崇祯十五年松山城破,洪承畴被俘,这位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又一次神奇的逃回了京师。 这一次崇祯将其下狱,本来要处斩的张若麒,居然因为洪承畴降清,神奇的活了下来。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入京,张若麒又凭着迎闯王之功,做了大顺兵政尚书,而且被李自成派到了山海关劝降吴三桂。 吴三桂看到张若麒恨不得把张若麒千刀万剐,这还咋劝降? 清军入关,张若麒又堂而皇之的坐起了清廷的顺天府丞,也就是孙传庭现在坐的位置,而后几次京察之后,张若麒,顺利的升迁大理寺少卿,再升迁为太仆寺卿,位列三公九卿。 最终以通政使,清廷正三品官员,致仕。 如此三姓家奴,善始善终,完全是会因为其为漕汶张氏十四世嫡孙。 十年寒窗苦读,凭什么和人家几代人的富贵相提并论? 漕汶张氏到明末就十四代了,人家已经发达了十四代之久,而到了清廷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里,出了十三名进士,超过五十七人的知府以上朝廷命官。 截止到某个不可说的时间点,漕汶张氏已经传至二十四代,世世代代,荣华富贵。 十年寒窗苦,和人家从北宋元祐年间一直辉煌到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六代的荣华富贵的积累,如何相提并论? 朱由检反复检索着记忆力的资料,忽然跳了起来,整个松山大战之中,张若麒的所有遭遇,让朱由检想到了一个可能。 洪承畴高喊“君恩如山,臣节如山”的时候,可是绝食了五日的时候,黄台吉亲自劝降,洪承畴对黄台吉说的。 而在绝食途中,黄台吉以铁斗灌食,吊着洪承畴的命,洪承畴那会儿抱着必死的决心,铁斗灌食了数月,洪承畴也苦苦撑了好几个月,就是不投降。 黄台吉到底说了什么,才让这个绝食五日也不肯投降的人,投降了他呢? 朱由检似乎找到了原因。 卢象升的战亡里有陈新甲参与,洪承畴的战败里陈新甲起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陈新甲之死,是大明皇帝议和暴露恼羞诛杀,还是另有原因? 若是陈新甲本身就是建奴的奸细呢?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得通了,包括张若麒的三食君禄,从松山城逃回京师,他一个文官是如何做到的? 这一切都不言而喻。 漕汶张氏和陈新甲,早就是建奴的人了。 “小心陈新甲。”朱由检猛地站起来,目光炯炯的盯着王承恩说道。 王承恩一脸糊涂的看着大明皇帝,这陈新甲又是哪个?!为何要小心陈新甲呢? 朱由检在乾清宫里踱步了很久,又确信的说道:“小心陈新甲。” 陈新甲无能,不用也无所谓,孙承宗用的不香?还是孙传庭不够忠诚?还是卢象升不够勇武? 哪怕是这些都不够,洪承畴这个人厌狗憎的主儿,在投清之前表现,那也是超一流大臣的水准,担得起社稷之臣的评价,不给他投降的机会就是了。 为啥用陈新甲这个有着重大建奴奸细嫌疑的家伙咧? 朱由检终于理清楚了这里面的门道之后,才将洪承畴的奏疏拿在手里翻看,在洪承畴投清之前,若是用的不趁手,就把这本奏疏放出去,杨鹤虽然失势了,但是狗斗的手段和人脉还在,并不是没有制衡的能力。 洪承畴在大明国势渐长的情况下,还会投清吗?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站着死和跪着死 朱由检始终认为人心似水,因势而动。 洪承畴在大明愈加强盛之际,再次投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耿巡抚在做什么?”朱由检有些焦虑的望着山外九州的方向,那片战场,决定了未来五年之内建奴的动向。 王承恩没有回答,万岁爷一天问好多次有没有归化城或者义州的战报传来。 义州城祈绍兴用自己的命换了建奴近千人的性命,包括了豪格在内的一众旗主和牛录额真的死伤。 这对义州的局势无疑是利好,但是归化城呢? 耿如杞平复了大同左卫军的哗营之后,在大同逗留了三日有余,与心腹长时间的沟通之后,再次来到了归化城。 “你这个样子,得找个胡姬给你按按。”郭尚礼看到耿如杞的时候,第一时间有些认不出来,短短十多天的时间,耿如杞肉眼可见的苍老了几分。 若是平时,耿如杞面对郭尚礼的插科打诨,总是会用言辞告诉郭尚礼,他才是大明的两科进士,在他面前耍嘴皮子,无疑是班门弄斧。 但是此时的耿如杞一脸失落的摇头说道:“我回去还是迟了些,大同左卫,五千六百余军卒,近半哗营,千户程留带兵平叛,营中大战三个半时辰有余,叛军斩千户程留祭旗。” “某回去之后,带着保商团和大同右卫军平叛,仅剩的两千余叛军尽数被斩。” “某回去晚了。” 郭尚礼瞪着眼睛,他始终不知道耿如杞回大同府到底作甚,直到此时耿如杞说起,郭尚礼才清楚内情,他的神情略显呆滞的看着耿如杞。 两个人站在草原的狂风之中,立于归化城前,久久未动。 “古人常云,兵家攻心为上。某起初不信,现在信了。”郭尚礼叹气的说道:“也不能全怪你,你回去早一些又有何用呢?走到哗营的地步,你回去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了,不说大同府之事了。归化城眼下情况如何?”耿如杞将马匹交给了家仆问道。 郭尚礼皱着眉头说道:“前段时间,林丹汗派使者进城,你不是让斩了吗?” “前日,林丹汗亲至城门,要求入城,此时林丹汗就在城中!” 耿如杞一把拽过了被家仆牵着的马绳,骇然的说道:“此等大事为何不先说!说什么胡姬!” “快快上马,路上细说,林丹汗为何亲至归化城!” 耿如杞和郭尚礼策马狂奔,奔着顺义王府而去,在路上郭尚礼将其中内情说了个清楚。 耿如杞内心的疑惑终于揭开。 为何一直是大明忠犬的林丹汗,突然奔着归化城而来。 林丹汗曾经作为大明的援军,分别参与了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和广宁之战,萨尔浒之战战败,沈阳之战在熊廷弼还在的时候,还有所斩获,但到了广宁之战,因为行军较为缓慢,王化贞倒的太快了,以至于林丹汗没赶上广宁之战。 这也是林丹汗为何只能西进的缘故,建奴势必要消灭林丹汗所率领的察哈尔部,但凡是为大明前驱的部族,最后都被消灭了。 但凡是没有为大明鞍前马后的部族,前往沈阳投效,都会得到优待。 比如喀喇沁部的喇嘛前往沈阳为黄台吉讲经,就被黄台吉广而告之,并且厚待之。 林丹汗率领的察哈尔部在喀喇沁三部的不断压制下,只能被迫西进,而在西进的路上,归化城避无可避。 在拿不下的时候,林丹汗遣使入城,寻求借道之机,在使者被杀之后,林丹汗迫不得已的亲自来到了归化城商谈借道之事。 林丹汗亲至无疑是有诚意的,只不过让耿如杞没想到的是,促使林丹汗进城的却是耿如杞在归化城的消息,让林丹汗下定了决心。 察哈尔部撑不下去了,去岁进攻归化城,走着走着就散了,今岁攻归化城,遭到了素囊台吉的坚决抵抗,从察罕浩特到归化城,就走了整整三个月有余。 去岁冬天大雪,更是让本就有些苟延残喘的林丹汗,更加窘迫。 此时进城的林丹汗就是入城哀求大明山西巡抚,看在过去察哈尔部为大明做牛做马的份上,放过察哈尔部,让他们借道入青海、再转道入西域。 而林丹汗的筹码,是一方“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刻着八篆字的玉玺,是为传国玉玺。 耿如杞端着盘子,仔细的端详着盘子上方圆不过四寸,上纽交五龙,右侧隐隐有四个字,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耿如杞却是知道,这四个字,是“天命石氏”。 这是西晋永嘉十年,永嘉之乱之中,晋怀帝司马炽被前赵所俘,玉玺流入胡人之手,而后,前赵被后赵的石勒所灭,石勒别出心裁,在玉玺之上,刻上了“天命石氏”四个字。 但是这段公案却鲜为人知,因为石勒很快就被冉闵给车平了,冉闵最终将这块印玺还给了南晋皇帝司马囊手中,再还回去时,冉魏觉得这四个字不大好看,就磨去了这四个字,但是依稀有一些痕迹。 耿如杞不敢拿起来把玩,这东西端着不要紧,但是万万不能用手碰。 这要是被皇帝知道,你碰了玉玺,那你还想要你的脑袋不? 郭尚礼就在他耿如杞的身后站着,这耿如杞要是碰一下,郭尚礼的绣春刀能直接把他的脑袋砍下来送到京师去。 虽然耿如杞和郭尚礼都心知肚明这东西是假的。 “元末时,前元宰相伯颜收各代宝、玺,磨平之后,送给了王公大臣们刻私章,那时候,传国玺已经毁了,这方是假的。虽然做的很像,但是还是假的。”耿如杞摇头让人把盘子端给跪在堂前的林丹汗。 洪武年间,出身比较卑微的朱元璋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传国玉玺在蒙元的手中,他遣徐达驰骋万里北京,穷准猛打北元,其中一条就是索要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自古只有一方。 这一点上,历朝历代的黄帝手中没有传国玉玺,自己刻的萝卜章,其实都叫宝。 这还是当初李世民开的头。 隋朝灭亡时,萧后带着隋炀帝孙子杨政道,遁入了漠北突厥,而李世民派李靖讨伐突厥,在消灭dong突厥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传国玉玺。 随即刻“受命宝”,这“受命宝”就成了后来没有传国玉玺的皇帝的绝活。 石敬瑭立后晋,就刻了“受天明命,惟德允昌”皇帝受命宝,后周皇帝郭威,制两方大宝皇帝承天受命宝和皇帝神宝。 赵匡胤黄袍加身,没找到两方大宝,就自己刻了一方“大宋受命之宝”。 赵光义觉得不好听就另外刻了一方“承天受命宝”。 仁宗的时候,曹皇后的印绶摔碎了,宋仁宗就把承天受命宝给曹皇后做了印绶,自己又刻了一方“皇帝钦崇国祀之宝”。 宋哲宗时,段义耕田发现了传国玉玺献给了朝廷,宋徽宗继位,直接做了十方传国玉玺,四处送人。 自宋徽宗刻了十方传国玉玺四处送人之后,传国玉玺这东西,每个皇帝登基的时候,都是自己刻一套,一般情况下,是不承认前朝遗宝,这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传国玉玺到底怎么毁的,什么时候毁的,也慢慢没人关心了。 林丹汗显然是认为自己这方玉玺,就是传国玉玺,所以才来到了归化城,要献上玉玺借道继续西进之路。 “这不可能!耿巡抚!此方宝玺在我部世世代代流传,怎么可能为假?!”林丹汗连端盘子都有些不稳,放在地上大声的争辩着。 耿如杞笑着问道:“那虎兔墩憨之意,就是万岁手中的大宝是假的喽?” 林丹汗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 郭尚礼撇了撇嘴,这个耿如杞的嘴是真的毒,林丹汗这话根本没法接。 诛心呀! “可是,可是……”林丹汗有些焦虑,有些手足无措,茫然的看着耿如杞,这一句话把他所有要说的话都给堵死了。 耿如杞站起身来,走到了林丹汗的近前,把林丹汗扶了起来,语重心长的说道:“虎兔墩憨,你为何执意西进?” “此西行之路,如此凶险,林丹汗从察罕浩特至这不足五百里的归化城,就走了整整四个月,部族曲部离心离德,这段时间光是走散的不说五成,三成总归有吧。” “这一路上,冻死的老少妇孺又有多少?入了河套,自河西走廊入西域,就能讨得到好吗?虎兔墩憨,糊涂呀!” 林丹汗擦了擦宽大额头上的汗珠,耿如杞这三成的数字,的确是自林丹汗撤出察罕浩特走到归化城损失的百姓。 这其中冻死、饿死的老少妇孺,就占了一成半,剩下的都是逃卒。 林丹汗满是焦虑的看着耿如杞,面如死灰的说道:“广宁丢了,广宁贡市丢了之后,察罕浩特每况愈下,喀喇沁部仗着自己依旧有大明的贡市,肆意的抬高铁料、粮价,若是有办法,我也不会选择向西。” “去年我问喇嘛,巡锡喇嘛说,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我才下定了决心。” 耿如杞面色古怪的问道:“喇嘛说的,巡锡喇嘛吗?” 察罕浩特,是当初林丹汗少年继位之后,雄心万丈,想要恢复黄金家族荣光,建立的都城。 现如今棋盘山下的察罕浩特,也成了喀喇沁部的地盘。 巡锡喇嘛是蒙兀俺答汗当年从雪区搞来的一种仪式,请喇嘛在蒙兀地区巡锡,几乎所有的巡锡喇嘛都是藏人。 “是。”林丹汗点头说道。 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大明对藏传佛十分的抵触,藏传佛失去了在汉地传播的机会。 大明对宗教的态度是极其开放的,包括现在四位工部座卿金尼阁、宋玉函、罗雅谷、汤若望等人,他们的存在,并非偶然。 比如明武宗朱厚照,就有个大食名,叫做妙吉敖兰。 大明对各种教派的保护和整顿限制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放纵了白莲、无为等邪异的传播,但是大明的朝堂始终认为,对于邪异加大整顿力度,对于正教提倡保护,有利于国泰民安。 藏传佛在大明境内遭遇抵触,锅甩不掉明廷的头上。 耿如杞有些犹豫的问道:“你可知道圣地喇嘛们,其实很少下山,巡锡喇嘛多有假冒,你可曾合勘其文书?” “我见其手持九锡禅杖,就以为,就因为……我没有合勘通关文牒。”林丹汗挠头说道。 耿如杞和郭尚礼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想到了当初万岁总是骂林丹汗蠢,现在看来,这个人,的确是人如其名,不大聪明的样子。 耿如杞想了想,还是打算将事实告诉林丹汗,他略微有些问难的说道:“你所说的这句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正正经经的是我大明道家枚卜之术,其金意为收敛,其意为火令当行,西金旺则利西行。” “啊?道家?”林丹汗略显惊讶的问道。 “五行之说,阴阳之变,不是道家难不成是藏传佛不成?虎兔墩憨,你被骗了。”耿如杞点头,拍了拍林丹汗的肩膀说道:“某以为,你还是不要西行为妙,就你这个样子,怕是走不到西域,部族皆散,族群不保,包氏荣光不振,身死域外之地,何其悲苦?” 包氏,在大明语境里就是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的汉姓。 林丹汗却用力的摇了摇头,含糊的说道:“可是建奴汹汹来犯,天朝大兵尚无法战而胜之,现如今,现如今你不让我西行,这不就是送死吗?” “倒是建州兵至,则是我察哈尔覆灭之时。” 耿如杞眼中精光一闪,问道:“何不如和归化城土默特部军卒合流?共抵御建奴图谋归化城呢?此地也是互市之一,别的不说,保部族安泰,不在话下。”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万岁乃是不世雄主,有肩比泰山之志!” “西行也是死,留在原地也是死,等死,何不搏一把,万一我们在归化城打赢了建奴,察罕浩特,就回到了察哈尔手中呀,我的林丹汗,你好好想想,是准备站着死,还是跪着死呢?”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遥赠风雪戍归化耿楚材 “我们曾经信任过大明的皇帝,他是四海一统之大君,万国臣服,我们也曾为大明流血拼杀,不管是建州之战,还是沈阳之战,我察哈尔部,未曾怯战,多少儿郎命陨在浑河之畔,可是换来了什么?” “建州大败!沈阳大败!广宁大败!大明军龟缩广宁锦防线不出!我等仆从何去何从?!” “如今问巡抚借道,耿巡抚依旧不肯。” 林丹汗闭目沉思了良久,才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份悲壮和苍凉,察哈尔的勇士们,和大明的军卒一起,在沈阳孤军待援,在知道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依旧击退了老奴酋谋求沈阳之战。 但是换来的是什么? 熊廷弼被贬入京入狱之后,沈阳的局势瞬变,无论是林丹汗的怯薛军,还是大明的戚家军,都是能战、悍战之卒,最后的结果,却是熊廷弼被召回,精心布置了数个月的互助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怯薛军,自成吉思汗起建立的班直戍卫军团,是蒙古最精锐的军卒,结果呢? 沈阳丢了,广宁也丢了,现在,察罕浩特也丢了。 林丹汗是一个少年得位,雄心万丈,一心想要重塑孛儿只斤黄金家族荣光的蒙兀可汗,他甚至比俺答汗更加正统。 但是有什么用呢? 最终他作为可汗,老迈之躯,如此狼狈的入城求山西巡抚放他们西去,结果山西巡抚,还是想说服他们,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说大明皇帝是天下少有之英主,某不知,某也不愿意信。” “耿巡抚!人人都言汝之忠义,今日我长生天下的黄金可汗,请求耿巡抚看在过往,我察哈尔部为大明做牛做马之功,放我这些老弱妇孺西行!”林丹汗相信耿如杞,却不相信大明皇帝会是不世之君。 耿如杞忽然想到了狼来了的故事,当牧童第三次喊狼来了的时候,村民却无人上山,皆以为牧童还是在拿他们开涮。 已经为大明流血多年的察哈尔部,在跟随大明屡战屡败,而且战败是如此的屈辱,非战之罪的败北,一次,一次,又一次。 而是因为朝廷文官言官清流的一顿批评,就罢免执掌一方的督师,林丹汗要怎么再一次相信大明? 这不是耿如杞耍耍嘴皮子,就可以换来的信任。 况且,林丹汗,现在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 耿如杞面色沉重的说道:“此言之大不敬,本当斩,先下某放你出城,你西行不得,借道之事,要是能拿下归化城,自然可继续西行,若是拿不下,你最好北上绕路。好好考虑,再做答复。” 林丹汗忽然非常激动的站了起来,如同一头熊一样的扑了上来。 郭尚礼一看情况有变,手中绣春刀噌的一声出鞘,栖身向前,挡在了耿如杞面前。 林丹汗前扑之势在遇到刀光之时,终于止住,他站在原地愤怒的咆哮道:“我进城来,若是借不到道!没个章程,就没打算回去!你,杀了我吧!” 耿如杞一脸冷漠的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袖说道:“某为官近十载,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要求,既然你这么说,郭百户,有劳了。手脚利索点,送回去的时候,好看些。” “你!”林丹汗看着冷血的耿如杞,一时间待在原地,随后黯然的摇了摇头,失落的说道:“若是如此,耿巡抚在塞外之名,就成了无信无义之人,某一穷途末路的野狗,能换的耿巡抚之威名,某也算死的值了。” 秦士文、耿如杞两任山西巡抚在塞外可不仅仅是威名那么简单,喀喇沁三部、土默特左右旗、察哈尔部都有两人的种种神奇传闻。 在耿如杞被捕入了诏狱之时,归化城甚至有胡人为耿如杞披麻戴孝。 耿如杞有些黯然的说道:“某与你最后分说,当今万岁,乃是不世雄主,你为大明效力,万岁绝不会薄待。” “某在山西督办了十大豪商八大巨门之案,不知道你是否听闻?” 林丹汗茫然的摇了摇头。 耿如杞将十大豪商八大巨贾之事说的个清楚,尤其是大同府黄家和靳家之事,说了个通透。 “就是那群整日在草原以行商为名,却行捕奴之事,卖于建奴的黄家和张家?”林丹汗一时间有些茫然的问道:“朝里的明公们,没有保他们吗?” “保得住吗?万岁要杀的人。”耿如杞点头说道。 山西十大豪商八大巨贾在准晋王朱审烜的带领下,可不仅仅是在山西境内肆意妄为,到了草原上,这些商团就成了悍匪,匪过如梳,草原的小部落只要遇到,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察哈尔部的众多部族,也是深受其害,但是因为消息传播和林丹汗最近忙于行军,他似乎不知道此事。 “保不住吗?”林丹汗喃喃的问道。 这件事顺义王卜石兔,曾经多次上奏,可是大明方向却反响平平,他们这些胡人之言,总是在朝堂上被当成笑料,写不好的汉字,没什么文采,干巴巴的奏疏,都是能够引起明公们哄堂大笑的谈资。 但是这八大巨贾,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案卷!”耿如杞没有再废话,让仆从拿出了几本案卷。这是耿如杞还未做完,准备送到京师报备的结案材料,随身携带,是便于修改。 “这里面还有晋王和代王之事?而且两亲王为此锒铛入狱?!”林丹汗通晓汉文,看了几页,额头之上,冷汗直下。 晋王和代王,在耿如杞和大明皇帝那里是一个连亲自接见都嫌浪费时间的小角色,但是在林丹汗和顺义王眼中,这都是他们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之人。 老西界这点破事,哪里有那么复杂,几乎人人都清楚,草原上横行的捕奴商团到底是谁的人,但是在大明和蒙兀,谁能管得了这代王和晋王? 这是大明的郡王! “否则你以为顺义王卜石兔,归化城,听我的?”耿如杞点头。 他应归化城城主,土默特部首领卜石兔邀请,来到归化城,这段故事里,可不仅仅只是温情,在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里,归化城被他耿如杞掌控在手里,可不仅仅靠着包统,也就是素囊台吉那支万人队。 还有他自己本身的威望。 而威望的构成,需要具体事实来不断牢固,而八门两王之大案,就是耿如杞威望巩固的过程中的垫脚石罢了。 “原来如此。”林丹汗这才恍然大悟。 他西行也不是一拍脑袋,喇嘛说一句利在西方,他就动身。 而是在返反复探马探查之下,确定了卜石兔和素囊台吉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有可乘之机,可轻取之,才放弃了察罕浩特,这座他亲自建好的都城,来到归化城。 可是走着走着,耿老西从诏狱中放了出来的消息,如同天上的雄鹰一般,在整个漠南草原上啼鸣。 耿老西从诏狱里出来,他这个行军变得越发的艰难,以至于现在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的入城谈判。 “大明皇帝没有降罪给你?”林丹汗有些心虚的小声问道。 传说中的大明皇帝可是有千里眼、顺风耳、执掌雷电的大君!他这个时候在背地里说大明皇帝的坏话,那可是冒了天大的险,自是心虚不已。 耿如杞摇头说道:“抓晋王是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亲自督办,而抓代王也是身边这位大明锦衣卫的百户,郭尚礼所为。乃是万岁亲自下诏督办,万岁并没有将此事,交给我来办。你可懂?” 这种事山西巡抚督办和锦衣卫督办是两个性质,懂的都懂,耿如杞希望林丹汗听懂了自己的话里的意思。 林丹汗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位郭百户,就是要杀我之人吗?” 林丹汗在进城之前,自然安排好了后事,若是他死在了归化城,察哈尔部会直接奔投正在行军路上的建奴大贝勒代善。 这案子,林丹汗不清楚其中之细节,也不是说服他将整族的命运,系与大明理由。 耿如杞叹气的说道:“当今万岁,乃是大明英主,可惜了。郭百户,请!” 林丹汗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三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察哈尔部不愿意做大明的狗了吗? 林丹汗其实和绫阳君一样,都以能做大明的狗,是莫大的荣幸自勉。 他们愿意做大明的狗,但是大明一败再败,林丹汗不敢再相信大明的皇帝了。 耿如杞说的八门二王案虽然和察哈尔部息息相关,但是身处关外,他们并不理解大明皇帝这么做是多么的违背常理,老朱家的内部对这个新登基的皇帝,是多么的不满。 这就是文化之差异,这场商谈,最终还是未能谈出什么结果。 “圣旨到!”一个公鸭子嗓子般的内操高喊声从府外传来,打断了准备杀人的郭尚礼。 耿如杞忧心忡忡的看着顺义王府外,大明皇帝有诏书到了? 这让耿如杞心里蒙上了重重的阴影,他非常担心,远在京师的大明天子,在不了解实际情况,在文官言官清流三言两语之下,做出的决定非常不利于归化城的局势。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林丹汗却是一脸的笑意,他这辈子见得圣旨不多,就两次,一次是他决定联明抗金之后,天启皇帝给他下的嘉奖诏书,而另外一次,就是大明皇帝在沈阳拒敌成功之时,忽然被召回京师了。 他笑,就是笑耿如杞,耿老西杀他易如反掌,但是耿老西自己怕是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这圣旨,大概就是大明皇帝催促耿老西进兵的奏疏。 当年熊廷弼坐镇沈阳府之时,就常常为京中来的诏书、咨文、职方司郎中、内操唉声叹气。 京师觉得熊廷弼在养寇自重,催促出战,但是熊廷弼明知不敌,又不能出城送死,要不是老奴酋主动进攻沈阳,大明略胜一筹,击退敌军,熊廷弼作为失势的楚党,早就被剁了脑袋,如何还能做一方提督? 林丹汗虽然不熟悉大明官宦沉浮的内情,但是他见过熊廷弼的日夜夙夜忧叹,当大明的官太难了。 “耿老西,熊都督可是被传首九边了呀,还是拿下了沈阳之胜,广宁之败,和熊都督有什么关系吗?耿老西啊,好自为之。”林丹汗见谈判分裂,说话也不再那么客气,连诨号都喊起来了。 耿如杞面色数变,最终低声说道:“王化贞被万岁亲自监斩了!” 林丹汗见状还是要冷嘲热讽,耿如杞面如寒霜的呵斥道:“闭嘴,迎旨!” 内操至,耿如杞皱着眉头看着内操风尘仆仆的模样,哪里有出京黄衣使者的威风?有的只是风餐露宿。 内操看了看自己有些脏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笑着说道:“万岁爷特意交代过,让某把书信送到就是,沿途不可袭扰招待,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这是万岁爷的亲笔诏书,耿巡抚收好,咱家收到回信就回,不在顺义王府吃饭。” 《遥赠风雪戍归化耿楚材》 耿如杞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高丽供纸,上面有一首七言绝句。 楚材是耿如杞的字,这是大明皇帝第一次对耿如杞以字相称,而且是官方诏书。 “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耿如杞皱着眉头读完了这首诗。 “哈哈哈,耿老西,你的大君要你头向国门悬,这是告诉你,守不住归化城,就提头去见吗?哈哈哈。”林丹汗狂笑不已,大君的诗词,居然正好应验了这一幕,临死前看到这等稀罕儿,也不枉此生了。 耿如杞小心翼翼的收好了信笺,一脸嫌弃的看着林丹汗说道:“你以为认识几个汉文,会读邸报,就能读懂这诗了吗?别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没读过书!”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郭尚礼默默的为林丹汗悲哀,跟大明两科进士耍嘴皮子,这不是找抽吗?但是这次林丹汗还真的理解错了。 这此头,是万岁爷在践行大明祖训天子守国门的祖训,这此头须向国门悬,是万岁爷的头,不是耿如杞的头。 这整首诗,其实不难理解,万岁爷内外交困,若是不幸先去,希望耿如杞能够捷报频传如同纸钱一样不值钱。 “没了吗?”耿如杞看着内操问道。 内操点了点头,说道:“就这一首诗,没别的。听王大珰眼,万岁爷写完这首诗时候,说希望能够有朝一日,能出京三十里,迎大明军凯旋之师。” “没别的了?”耿如杞再次问道。 内操确信的点了点头说道:“真没有了。” “兵部的咨文呢?”耿如杞忽然想到了什么,这种督促出兵的事,自然不能皇帝来干。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忽然消失不见的粮草 兵部尚书不就是干这个活儿的吗? “在这里。”内操从怀里掏出了一本锦缎包裹的奏疏递给了耿如杞。 还真有。 林丹汗和郭尚礼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担忧,归化城的局势危如累卵,要是大明在玩起了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把戏,这归化城还守不守吧,直接放林丹汗西进算了。 “蓟门火炮局造了十门一号炮和十万余斤的火药,十日后到?”耿如杞打开奏疏,满脸疑惑的读完。 还有这种好事? “还有吗?没有督促出兵的诏书,手札,兵部咨文或者私信吗?”耿如杞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内操摇头说道:“那没有,万岁爷说战场瞬息万变,用之则器之,庙算只决定战略,不决定战术,这是最新万岁爷给兵部尚书下的诏书里的内容。” “这是最高指示。” 耿如杞满是复杂的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颠了颠,又放了回去,取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说道:“一点茶水钱,还请收下。” 这是规矩,水面之下的潜规则。茶水钱,传旨的内操们不辞辛苦,远赴千里之外,传递圣意,万岁给赏钱,受旨的官员也要懂得感恩才是。 不懂感恩的官员,万一被内操回去分说两句,那损失岂止是一张银票能够解决的? 内操却摇了摇手,笑着说道:“耿巡抚久寻边事,对京中之事不闻,万岁爷特意叮嘱出京黄衣使不可收受任何的孝敬,原话是治不了碳敬冰敬,但是还是能治得住内宦。这钱某万万要不得。” “大珰客气,还请收下,某才心安。”耿如杞当然当内操是在推诿,笑着说道。 大明嘛,三推而就也正常。 内操却再次推出去了行贿之手,笑着说道:“王伴伴叮嘱过,收不得。” 他继续说道:“耿巡抚,莫要为难咱家了,咱家也就是个天子家奴,此时京中毕尚书手握三司职权,这银票拿到京师,岂不是被外廷抓个现行吗?这要是天子家的账目也归了户部,某这颗脑袋砍一万次,也不够看的。” “真不是客气?”耿如杞这行贿的手,是收回去也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 内操不受贿,弄的耿如杞都有些不习惯了。 “大明皇帝没有对耿巡抚做出具体的指示吗?”林丹汗皱着眉头疑惑的问道。 内操负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这人内操并不是认识。 “虎兔墩憨,万岁在京中曾经跟某谈起过你,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而这句话,我现在送给你。”耿如杞要给万岁爷写回信,在写之前,停在原地,神情有些复杂的说道。 林丹汗眉头紧蹙的问道:“黄口……大明皇帝如何说?” 林丹汗这一句黄口小儿只说了黄口二字,郭尚礼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当着内操的面,把这四个字说全,而大明的班直戍卫军锦衣卫在侧,却没有任何反应,那郭尚礼还是不要做这个锦衣卫好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郭尚礼对林丹汗这厮厌恶到了极点,若非大明需要林丹汗的助力,若非归化城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若非林丹汗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萨尔浒,也就是林丹汗口中的建州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中,出力甚多,林丹汗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了,哪里这么多的饶舌? 耿如杞眼神里都是回忆,年轻的大明天子,在谈到归化城之时,说的最多的就是林丹汗蠢。 几乎每一个决定,万岁对林丹汗的评价都绕不开一个蠢字。 比如说起林丹汗放弃察罕浩特之时,万岁对林丹汗这个决定十分的不满,不仅仅是站在大明的立场,站在林丹汗的角度,放弃察罕浩特,对于林丹汗的察哈尔部就如同大明放弃了京师一般。 人心不在,还打个屁。 草原远比关内更加凶险,草原上放弃自己的固有牧地,牧民作鸟兽散,离心离德对关内来说是致命的,对关外就不是了吗? 没有牧场,没有粮食,没有燃料,稳定的大明煤料远比牛粪要好用的多。 诸如此类,耿如杞和万岁曾经就林丹汗的种种决定,做出过一轮评判,这种评判,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万岁自己的总结。 耿如杞咀嚼了一下当时听到那段话的时候的情绪,摇头轻笑道:“万岁说:如果失败必不可免,那么争取一份最优厚的投降条件的最佳手段,就是用最激烈、最残酷的抵抗去争取。虎兔墩憨,你若是能把这句话理解了,察哈尔部,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争取投降最佳条件的手段是用最激烈的抵抗?”林丹汗重复了一遍,挠了挠头。 这段话,对于耿如杞来说,理解易如反掌,对林丹汗来说,也是同理。 林丹汗并不是漠北那种随水而徙的游牧民族,他们拥有自己的都城察罕浩特,也有数座城池,在冬日里也会进入城中避寒。 耿如杞转回内室,给万岁写一封回书,交给了内操。 “敢问大珰贵姓?”耿如杞将信件递给内操。 内操笑着说道:“贱姓王,名作文政,司礼监秉笔太监。” 王文政,信王府的大伴太监,自万岁入宫之后,就一直在司礼监做秉笔太监,也是第一个被安排入司礼监的大伴。 耿如杞当然知道王文政是何等的身份,是万岁的近侍。 在王文政说出自己姓名的一瞬间,耿如杞已经完全明白对方的来意,其实和郭尚礼差不多,来看看他这个山西巡抚到底在干什么而已。 当然截止到目前,内侍和锦衣卫也都是看看,并没有多问甚至还会配合耿如杞的种种决定,王文政拿到回信之后,就乘快马奔着京师而去了。 而此时的顺义王府之内,耿如杞依旧不太想杀林丹汗,这厮虽然老了一些,但是他毕竟是蒙兀察哈尔部的可汗,杀掉林丹汗,可一时痛快,可是之后呢? 察哈尔部如何解决?这不是逼着察哈尔部站到建奴那一边吗? 但是林丹汗摆出一副老赖的模样,你不让道我就再不走了,让耿如杞十分的恼火。 “其实我们蒙兀也有这样的说法。”林丹汗欲言又止的说道:“我们蒙兀有一句古老的谚语,在长生天下,失去勇气的懦夫,没有在草原放牧的权力。” 耿如杞点头说道:“老奴酋在收拢建州各部之时,无一合之敌,但是到了海西女直的乌拉部和叶赫部的时候,遭遇了十四年之久的抵抗,所以,在后金征伐乌拉部和叶赫部之后,海西女直在建州地位如何?” “乃蛮部,两只万人骑队,而且有半数披甲,三千余人马俱甲骑卒投靠建奴之后,又是何等的待遇?你可曾想过?所以说,即便是投降,经过最激烈的抵抗之后,才能换回最好的投降条件。” 万岁的这句总结,在耿如杞看来,十分正确,可谓圣训也。 “明知道察哈尔部被夹在了大明和建奴之间,既然总归是要失败,为何不一如既往的选择大明呢?”包统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血迹,一只手看起来不太利索,半耷拉着。 “受伤了?”耿如杞看到了包统之后,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自从林丹汗遣使入城准备谈判起,包统就从归化城消失不见了,包统的万人队,并不在归化城,甚至连耿如杞的保商团也不在归化城内,更不在大同府内。 “建奴力大,差点没跑出来,不过还是被我找到了他们,放了个大烟花!”包统晃了晃自己的胳膊笑着说道:“一点小伤,拉伤了,几天就好了。” 包统的万人队和保商团约三千骑,这段消失的时间,前往了喀喇沁部,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找到在行军路上的代善的六旗军,找到他们的粮道,然后点燃它。 这就是包统要做的事,耿如杞并不知道到底应当如何,才能在六旗大军的面前,将对方的粮草辎重给点了,但是若想守住归化城,唯有这一途,让对方走到半途,无法前行,自然就转回了。 所以耿如杞将任务交给了包统和保商团,至于他们如何做到,耿如杞并不关心。他只是告诉包统,若是无法烧毁建奴的粮草,归化城丢了,包统的家就没了。 哪怕包统在万历四十一年,顺义王爵尘埃落定之事,被赶出了归化城后,再也没有回到归化城居住,但是这里就是他的家。 “今日,为台吉贺!设庆功宴!”耿如杞朗声大笑起来,用力的拍了拍包统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根本抑制不住。 粮草呀!代善的粮草被烧了,他还拿什么行军,拿什么打仗?! 就是归化城再扛不住,你走得到才行呀! 当年曹操势弱之时,和袁绍的官渡之战,袁绍是如何输的体无完肤? 还不是乌巢粮仓被曹操付之一炬?! “踩了狗屎运了!”郭尚礼十分不满的嘟囔了一句,这可是泼天的功劳,居然被一个夷人给抢了去,郭尚礼当然想要这份功劳,可惜,他皇命在身。 林丹汗忽然一个拦住了要走的耿如杞说道:“耿巡抚,耿巡抚,庆功宴不急,某以为此时共商察哈尔联明抗金之大计,正是时间,不知耿巡抚意下如何?” 耿如杞等的就是这句话,拍着林丹汗的肩膀,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而朱由检收到了来自归化城的请功战报之时,才了解到了自己心中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 那就是,在原来的历史线上,归化城被林丹汗攻克,黄台吉下令让林丹汗让出归化城,林丹汗不服,为此,黄台吉如同现在的代善这般,玩起来远征的把戏,当时的远征,可谓是八旗尽出。 但是走到半道上,黄台吉的粮草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至于如何不见的,怎么消失的,是被点了,还是被吃光了,还是没带够,浑身充满着伟光正的鞑清皇帝们,任何历史资料都无从寻找。 这就是长久以来,朱由检的困惑。 在满文老档记载,五月十九日,行至喀喇沁部之时,黄台吉召集诸贝勒议事,曰:军中粮尽,可以打猎。 建奴这八旗军在草原上开始围猎黄羊,黄台吉射了两箭皆中,一矢贯两羊,两箭射杀了五十八只。 当时朱由检看到那段资料,权当是满文老档是个奇异故事,但是后面,一句话,却让当时的朱由检内心充满了疑问, 【是日,天气炎热,无水无粮,人亦晕倒。以黄羊易水一碗而饮之。】 粮食呢? 答案很明显,被烧了。 当初就是囊素台吉干的这个事,现在依旧是烧毁了进犯归化城建奴的粮草,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耿如杞在请功的奏疏里也写的十分的清楚,并非是奇异故事发生,囊素台吉准备很久很久,自从建奴愈加强大,作为草原上的最后一颗钉子,如何保护归化城不陷入建奴之手,囊素台吉已经谋划了很久很久。 这个战术,叫做蘑菇战术。 蘑菇战术的基本特点是,在地形与群众均有利的条件下,针对敌军急于寻求同我方决战的心理,以小部队与敌周旋,疲惫、消耗、饿困对方。 而主力隐蔽等候,不骄不躁,待敌十分疲劳与孤立无援之时,集中主力加以各个歼灭或者毁灭敌人的粮草、辎重等重要战略目标。 这个战术和运动战极为相似,却有所不同,运动战的目的是依托较大的作战空间来换取时间移动兵力包围敌方,进而一举歼灭。 退避三舍这个成语,说的就是运动战的精髓,先秦之时,城濮之战中,晋就是退避三舍,诱敌深入,一举包围来犯楚军,将楚军尽数消灭。 而蘑菇战术的最大目的,是毁灭重要战略目标。 朱由检看着这份请功的奏疏,当然核准,哪怕包统是个蒙兀人,但是作为四海一统之大君,封赏包统的权力还是有的,也是有法理依据的。 但是朱由检依旧心中隐隐升起了担忧,在历史上,黄台吉的粮草即使被毁了,但是最终建奴还是走到了归化城,并且将林丹汗打败,林丹汗再次西进,死在了青海后,林丹汗的王妃带着传国玉玺献降黄台吉。 代善的段位要比黄台吉高很多,朱由检对归化城的战局并不乐观。 “待汝凯旋,朕必出城三十里相迎,慎之。”朱由检批复了请功奏疏,但是也给了耿如杞一个慎重的告诫。 面对建奴,尤其是接连几次大败,必须要慎重再慎重,即使取得了战略的优势,也不能轻敌大意,杨镐、王化贞都用自己的政治生涯甚至是生命,验证了这个道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在教朕做事? 朱由检在乾清宫召见了大明前首辅申时行。 毕竟是前首辅,千里迢迢进京,大明的皇帝召见是应有之意,不召见,不就是授人于柄吗? 朱由检召见申时行的目的很简单,询问一下,江南地区关于摊役入亩的具体执行的细节。 摊役入亩,是申时行这个退休老干部进京的主要目的,虽然大明的官宦、仕林,都享受了关于田亩征税的优惠,但是在劳役之上,却是没有丝毫的优待。 申时行家大业大,哪怕是申时行本人在做首辅的时候,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申家在江南也是大脉,自衣冠南渡南北朝时候发家的申家,雇点民夫代替劳役,绝对是没有问题,申时行进京,还是为了在改元之前的廷推。 况且申时行真的两袖清风吗? 所以朱由检才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召见了申时行,不给这个退休老干部任何幻想的同时,还给足了这个斡旋家的面子,顺便问问老干部什么时候回杭州。 要不申时行回杭州也没面子,过去也是被拜相的主儿,入了京,连天子都见不着,那回去,大约是跌份的。 所以天子不召见,他就一直回不去。 “万岁有所不知,这摊役入亩之事,根子其实是当初潘季驯在广州府时,推行的均平里甲法,但是均平里甲法还是太过于苛刻,所以才有了这扬州、杭州府的摊役入亩的试点。”申时行回答了万岁心里的疑问。 潘季驯是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他闻名遐迩的原因,并非搞均平里甲法,而是潘季驯,可钳黄龙。 相传,潘季驯在黄河治水之时,黄河龙王无法驯服,潘季驯手提天子剑,斩龙角两枚,翻身骑在了龙王身上,驯服了龙王。 潘季驯驯龙记这个故事,当然是属于黄台吉两箭五十八只黄羊那种奇异故事。 但是其故事的背后,表达的就是潘季驯在治理黄河水的卓越贡献。 在嘉靖、隆庆、万历年间,但凡是黄河发大水,那潘季驯都是第一人,万历十一年,张居正死后被抄家,长子被逼死,全家饿死了十数口,朱翊钧依旧不肯罢休的时候,潘季驯为张居正仗义执言,被朱翊钧厌恶,随后被罢官。 万历十六年,黄河大水,已经六十九岁、被削职为民、甚至连儿子的恩荫官都被褫夺的潘季驯,再次领总督河道之职。 四年治水,河道上下巡查,都是潘季驯亲自走访,最终七十二岁的身体,再也撑不住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上书乞病归乡。 三年后,享年七十五岁的潘季驯病逝,因为有太子太保以及工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的任职经历,潘季驯死后的讣告送到了京师。 这个讣告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求一个谥号,但是大明朝堂,并没有给潘季驯任何的谥号,因为在庙堂之高眼里,潘季驯是张居正的人。 潘季驯在这七十五年的人生里,有四十年是在河道上度过的。 黄河这条母亲河,在先秦、汉、唐时,因为北方温暖,降水量普遍较高的情况下,水流极大,河道一直非常的稳定,但是在唐朝后期,随着北方降水量的不断下降,水中的积沙越来越高,慢慢的成为了地上河。 北宋对黄河的治理是非常低效的,这一点上从三易回河之事上就可以看出,而这条黄龙在北宋年间未曾发难,也算是母亲河大发慈悲了。 但是两宋交接之际,著名的逃跑名将杜充,掘开了开封段黄河堤坝,黄河水一路南下,夺淮入海。 自此之后,黄河在华北平原上,就如同神龙摆尾一样,一会儿夺淮入海,一会儿又回到了旧汉河道,偶尔突然不开心了,就从天津卫入海,走旧宋河道。 这个暴怒的母亲河,在北宋被灭亡以后,给重心逐渐移进关内的金国,带来了沉重的财政压力,而金国长期存在的红巾军,就和黄河征夫有极大的关系。 金国和黄河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不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因为黄河不断决口的问题,导致金国的财政和民生陷入了空前的危急,而没有湖广粮仓的金国最终倒在了蒙古和南宋联军的手中。 而夺淮入海形成的淤沼区,也成为了端平入洛,军事行动失败的主要诱因。 南宋联合蒙古,将金国灭亡之后,南宋政权开始向着洛阳府、开封府、应天府进兵,可是淤沼区的交通不便,导致粮草补给困难,端平入洛的失败,粮草不济,是重要原因之一。 而到了元朝时候,黄河治水,更是治出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石人来。 可以说,北宋末年的杜充掘开黄河口的之后,以一己之力,让金国、南宋、元朝三代都深受其害。 什么叫遗害千年? 掘开黄河口开封段堤坝的杜充绝对是首当其冲。历朝历代对杜充的贬低,尤其是元朝,对杜充之不屑一顾,已经不是贰臣传能够容得下杜充了。 既然可以掘开,那堵上不就完事了? 且不提堵上黄河决堤处的困难,大禹治水的故事,不需要再讲一遍。 就是这堵决堤造成的恶劣后果,是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君主都无法承受之重。 常凯申炸毁了花园口阻拦日寇进军,这件事大部分人都清楚,也有不少人洗地,但是很少一部分人知道“黄河谈判”之事。 常凯申在解放战争期间,为了消解红匪的有生力量,下令堵上花园口决堤,本身处于原河道之地的百姓们不得不立刻迁徙,近百万人流离失所。 而原河道年久失修处处都是口子,花园口被堵上之后,黄河再次被改道,整个华北平原都是一片涂泽,近三千余万的百姓,浸泡在黄河黄沙之水中,无法战后重建,无法耕种,颗粒无收,饿殍千里,洪涝同样造成了极其严重的瘟疫。 粮荒、洪涝、瘟疫肆虐在华北大地,近三千万人受灾,十数万百姓蒙难。若非红朝当局果断发动了传统技能,人墙堵堤,这十数万人蒙难,扩大岂止十倍百倍? 黄泛区的百姓们,后来用小推车推出了一个淮海战役来,不是黄泛区的百姓们脑后长反骨,对常凯申陛下不忠不义,是常凯申的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什么是用脚投票?这就是用脚投票。 中原王朝这块地方自古就这样,用脚投票,那是传统。 对于潘季驯,朱由检当然非常了解,这可是手钳黄龙的角儿,在明朝嘉靖年间到崇祯年间,其治水之法束水冲沙法,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黄方略和蓄清刷浑的治河总纲一直被奉为圭音,直到二十一世纪还是这个思路。 对于驯服黄河,自北宋末年起至红朝立,潘季驯治河,无出其右。 这样一个人物,却没有谥号,不得不说,大明这求荣得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只是朱由检不听申时行提起,压根就不知道,被称之为鞑清丰功伟业的摊丁入亩之法,原来是出自此人之手。 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在治河上已经独一份的潘季驯,在农税之时上,也有如此的先见之明。 朱由检点头,疑惑的问道:“申老师父,朕心中有一疑惑,为何潘季驯逝世之后,我大明朝堂,未曾赐下封号,是无上皇吗?” 朱翊钧是朱由检的祖父,无上皇是十分正式的称谓,按例应该叫皇爷爷的,但是朱由检还是称其为无上皇,毕竟他已经不是原来信王府里的信王了。 申时行想到了此事,眼神里都是回忆,最终叹气的说道:“万岁有所不知,当时潘季驯逝世之事,讣告入了吏部,吏部当时深陷党争,无暇顾及,这事压根就没上报。我也是归乡之后,才知道老友已去。” “原来如此。”朱由检不由的点了点头。 其实自万历十三年起,朱翊钧就已经十分后悔对张居正清算的行为了,多次对张居正所谓的“朋党”进行起复,比如潘季驯就是在那时,被起复为了总督河道和右都御史。 朱由检坐着了身子笑着问道:“新昌二阁老,梦魂归台岳。朕决议为张居正、潘晟以及潘季驯追封,不知道申老师父以为如何?” “大善。”申时行甩了甩袖子,作势欲跪,朱由检拦住了申时行谢恩的举动。 其实这代表着一个信号,至少申时行死后,不会连个谥号都混不上。 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是兵部右侍郎。 “申老师父,吴山东麓申家坡的陵寝还是有些违制了。神道碑和享堂还是太大了些,享堂进深七檩,还是低调些好。”朱由检语重心长的对着申时行说道。 申时行给自己建的坟头,在申家坡。 其坟墓群占地超过百亩,严重僭越,神道碑、享堂也是违制建造。 万历四十二年,申时行年满八旬生辰,朱翊钧按制为申时行贺岁,遣使至申家大门,是申家坡坟地刚建成之时,因为违制僭越,申时行躲了起来,传旨内侍以为申时行已去,回京复命,朱翊钧定下了文定的谥号。 结果在崇祯三年,申时行讣告才入京,闹出了不少的笑话,最终申时行的死期确定到了万历四十二年。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申时行再次拜谢之后,走出了乾清宫,此一去,再见无时。 “富家得田贫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私家日富公家贫,国匮民穷任人辱啊。田贵人最近写的这首民谣调不错,词更是不错。”朱由检哼着曲。 申时行的申家,就是典型的富家,贫纳租的结果就是年年旧租结不清再填新的债,最终的导致私家越来越富裕,公家越来越贫寒,国匮民穷任人辱。 这是田秀英自己写的一句诗词,在确定了田秀英不知道自己身世之后,朱由检让王承恩想个办法拐弯告诉田秀英她自己的身世,不要再为田弘遇那个义父所连累。 显然田弘遇这个义父,就是把田秀英当做投资,见没有回报,再次投资到了陈圆圆身上罢了。 王承恩是个心思机巧之人,传递圣意用了一杯凉茶,和陈圆圆简单的说了两句,就离开了承乾宫,而田秀英显然已经品清楚了圣意,选择了和田弘遇划清界限,把陈圆圆送出了宫。 近日田秀英入乾清宫抚琴,音色逐渐轻快,所作的曲,也是深得圣心。 “皇后那里,情绪安定了吗?”朱由检面带难色问起了周婉言的近况。 王承恩一听背上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万岁爷往常都要称婉儿,这皇后二字,是王承恩第一次听到! 他面不改色的说道:“皇后千岁那里前些日子就安定了,万岁爷翻牌子一直没翻到,臣也没提。倒是皇后千岁这些日子在给万岁准备夏天的衣衫,做了几套,与宫外很少有联系。” 朱由检忽然乾清着身子说道:“周奎入狱了。” 大明皇帝听出了王承恩对周婉言的回护之意,周婉言要是情绪稳定了,王承恩早就见缝插针的安排周婉言入乾清宫用膳侍寝了,能拖到现在? 给皇帝做衣服的又不止周婉言,就那件田秀英做的水田拼接衫,是周婉言能做得出来的? 周婉言做衣服就说,田秀英做衣服就不说? “万岁爷。”王承恩欲言又止,废后之事,岂能旦夕之间决定,周奎之事,还是以战局为主,战局顺利之后,大明勋戚不做带路党之后,才能行废后,攘外安内,岂有先安内之理? 朱由检轻笑道:“你在教朕做事?” “臣不敢!”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朱由检一拍脑门,这玩笑显然开过头了,他只是抛出了一个这个世界没人接得住的梗罢了。 皇帝是金口玉言,岂能随便开玩笑?朱由检暗自提醒了自己一句,不能因为王承恩够亲近,就胡乱的开玩笑,会吓到王伴伴的。 他略显无奈的说道:“起来,你教朕做事做的还少吗?司礼监提督太监,指点朝政国事,是分内之事。有什么话就说,朝臣们有什么不方便跟朕明说的话,会对你说,朕也是知道的,起来说话。” “朕最讨厌别人跪来跪去,罪该万死了。” “是。”王承恩这才从地上起来,偷偷打量着万岁爷的脸色,才松了口气,此时为周婉言说话,当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他还以为万岁爷要重罚,结果就是不轻不重的教训了一句。 比他预想中的惩罚,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他还以为自己要去奈何桥上走一圈。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误会解除 “万岁爷,咱们乾清宫的北面的琉璃瓦,是不是换一换?”王承恩提起了这件事,乾清宫,代替了文华殿成为了大明的政务中心之后,乾清宫就成了皇室的招牌。 但是现在大明皇室的招牌,一面亮,一面暗,实在是有失体统。 朱由检合上了手中的奏疏,摇头说道:“就这样凑合着用吧。” 王承恩依旧有些不理解的说道:“万岁爷,现在咱们手里有钱,除了要发的欠饷之外,咱们手头的钱,绰绰有余了。当初是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来,现在既然有,臣以为还是要修一修为善,毕竟事涉体统。” “不修。”朱由检还是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包括张嫣提出恢复初一十五宫中百戏的提议,还有圆明阁石作联合印绶监共同提出的重新制作皇帝承天大宝的提议。 这些但凡是涉及到奢靡之物,朱由检的回答一律是不。 这不是朱由检矫情,他这么做除了以身作则之外,更多的是为了大明。 当一个人去追求生活的必需品的时候,他往往是极其勤奋和勇敢的,当一个人去追求生活的消费品的时候,这个过程中,他往往变得懒惰和温和,当一个人去追求生活的奢侈品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变得软弱。 摧眉折腰事权贵,张开腿来买名牌。 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家庭、一个单位、一个国家,奢侈品越多,就越愿意用剩余财富,而不是以他的性命为代价,去守护他的其他财富,去守护那些当初用鲜血、用牺牲、用一代又一代人换来的最珍贵的物品。 这就是朱由检拒绝一切奢侈品,一切从简的理由,他需要足够的勇敢,需要足够的情分,大明也需要足够的勇敢、需要足够的勤奋,来守住这大争之世中,中原王朝所有的美好。 他不想变得软弱,更不想跟官僚集团有任何的妥协。 这些内容,朱由检并没有讲给王承恩听,王承恩只是处于维护皇室的体面,才对那半面的琉璃瓦,念念不忘。 “这个案子,刑部为何这么办?叫刑部尚书冯英过来!”朱由检对这份文渊阁送来的奏疏十分的不满! 郑鄤,天启二年的进士,就是郑鄤本人,通过密谕,将周延儒的股份制首辅的事情爆料给了朝廷,而后在廷推过程中,多次对温体仁展开了弹劾。 郑鄤和他父亲郑振先都是东林人,而且郑振先到现在还是东林书院里的教习。 这个郑鄤,作为东林中最富有攻击力的战斗分子,体现出了东林党人强大的政斗能力,周延儒的股份制首辅被曝光之后,周延儒彻底失去了争夺首辅的可能,而温体仁也因为万岁爷心里早就对内阁人选确定,温体仁也未曾入阁。 这两相之下,郑鄤就被两大首辅热门欧选人的周延儒和温体仁给盯上了。 朱由检对这个郑鄤非常有印象,此人的文章做的绝对比多数的东林人都要好,而且每一条的理由,都很充分,喷人也是喷的有理有据。 最关键的是,作为东林人,在大明皇帝确定内阁名单之后,郑鄤并没有在这个事上嚼舌头根,而是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这一点上,可见郑鄤是一个很知进退之人。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任内阁,皇帝的个人意志,远高于其他党派学阀的集体意志。 最能表现出其知进退的地方,就是此人从来没咬过阉党现在的次辅、实质上的宰执黄立极,因为自从沈阳回来之后,万岁对黄立极本人比较器重以外,黄立极自己的作为也比较收敛。 当然郑鄤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知进退,早年间怒骂先帝朱由校醉心木匠活儿,是玩物丧志,还被天启皇帝打了一顿不带垫子的廷杖,郑鄤非但没有退,反而更进一步,上《谏留中疏》,直接将朱由校骂成了昏君。 天启皇帝可不是朱由检这么好说话的人,又打了郑鄤一顿,直接削籍为民,取消他的御史候补,把他撵出了京师。 这也就是去年,天启皇帝殡天,郑鄤才回到了官场上。 就是这么一个人,被判了凌迟。 朱由检清楚,东林这过河拆桥玩的太过纯熟了,当初的汪文言,破坏了齐楚浙三党联盟之后,东林人就没保他,任由汪文言被许显纯五毒之刑活活折磨死。 东林人,为什么不保汪文言,为什么不保郑鄤,和魏忠贤为什么不保熊廷弼,而是庇佑了当时的东林党魁叶向高的弟子王化贞,其实是一个道理。 就是为了不撕破脸皮。 在阶段性的目的达到之后,这些党魁们,会非常默契的把当初放出来咬人的狗,送出去,给对方出气。 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既然目标已经达成,这个人就失去了其本身的价值。 不管是汪文言还是郑鄤,其本身都不是东林核心,但是王化贞是东林核心,而熊廷弼不是阉党的核心,是可以舍弃的棋子之一。 这就是大明朝的狗斗,这种狗斗甚至连杀掉对方的核心人物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朱由检就很不喜欢大明官僚系统的这种搞法,既然是狗斗,那不把对方杀的赶尽杀绝。 这种点到而止,互相送头的行为,那叫狗斗吗?这特么完全就是政治作秀! 连狗斗,都充斥着绥靖和妥协。 现在郑鄤完成了他的任务,周延儒和温体仁在第一次廷推之中,一个都没入阁,周延儒和温体仁两尊争夺首辅的热门人选,要出气,东林当然不会保郑鄤。 刑部尚书冯英,是刑部在深陷前尚书联袂建奴尚虞备用处意图行刺皇上大案之后,部议的新的刑部尚书,为人刚正,力秉直笔,是少数朱由检看得上的人,就顺水推舟准了。 可是,刑部尚书冯英,居然核准了这本凌迟的案子。 而且郑鄤被判的还是凌迟处死! 郑鄤犯了什么事? “杖母不孝”和“奸妹”,由常州府武进县中书舍人许曦弹劾。 郑鄤到底做没做?许曦说他做了,郑鄤说他做了,当然对于杖母一事,他认罪,但是对于奸妹一事,郑鄤破口大骂,指责徐曦血口喷人。 郑鄤的母亲和妹妹更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其实杖母这件事,也不是郑鄤干的,是郑鄤的父亲修仙修的魔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吸食了福禄膏,回家到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了郑鄤的母亲。 大明妒妇成风,郑鄤他爹郑振先为此丢了很大的脸,闹得常州府满城风雨,此时郑鄤的认罪,其实就是为了他爹脱罪。 大明对于孝道这两个字的要求很是严苛,郑鄤要是敢把他爹咬出来,就是为刽子手递刀子,大不孝三个字,头就被砍了。 杖母不孝郑鄤认罪,但是奸妹一事,郑鄤简直是如同疯了一样在刑部大牢里痛骂许曦。 “冯英,当初你履职之时,就在这乾清宫里,言任刑部司寇,直指为天下万世明允之戒!现在这件事就在你手里,谁给你的权力,判罚郑鄤凌迟处死?!”朱由检将奏疏一把扔到了冯英的面前,带着七分怒气说道。 凌迟、腰斩弃市、连坐、夷三族、诛九族等,这些都是皇帝所特有非刑之正的权力,大明的律法顶了天,就是砍个头,罪大恶极之人,也就是不许家人收尸,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只有涉及到大不敬,谋逆之罪,才会启动凌迟等刑罚。 这冯英这份判罚,显然是僭越了。 “凌迟?”冯英正值中年,两道剑眉看起来就是一个很有正气之人,面对大明皇帝的发难,冯英非但没有立刻跪下称臣万死,而是捡起了奏疏,细细读了起来。 冯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杂卷,翻了几页俯首说道:“万岁,这本奏疏并非刑部所出,刑部对于郑鄤案,尚未公论。” “臣以为郑鄤假箕仙幻术,蛊惑伊父郑振先无端披剃,义假箕仙批词,迫其父以杖母,罪不至死,臣以为流放至岭南为宜,这是今天刑部的部议。” “有人从中作梗,万请万岁明察!” 一本部议会议记录,这种会议记录几乎是每个参与部议的刑部官吏,都会有的一本,这属于京察内容,每年都要收到吏部检查的。 冯英除非蠢得像头猪,才会在这种事上造假。 而另外一本出自刑部的奏疏,就是那本文渊阁送来的凌迟的奏疏。 这两本都放在了朱由检面前,这里面一定有一本是假的,但是朱由检看不出来,文渊阁那些经年老吏也没看出来。 “有人看卿不顺眼?”朱由检左右看看两本奏疏,基本上相信了冯英说的话。 这个冯英,是刑部部议推举出来力挽狂澜,改变刑部形象的人物。 尤其是薛贞干的事,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自从薛贞被郭尚礼杀掉之后,大明皇帝迟迟未曾追究刑部,刑部上上下下惶惶不安,出自刑部的阁老李国普整日在刑部的日子,都远超在文渊阁的日子。 冯英这要什么政治头脑,才能在如此背景下,干出这等弱智到了极点的决定,凌迟郑鄤? 正如朱由检所言,谁给他的权力? 这件事,妙就妙在,前刑部尚书薛贞刚刚因为大不敬伏诛,现刑部尚书冯英僭越之事一出,大明皇帝必然怒极,冯英甚至连陈情的机会都没有,可能人就没了。 朱由检没有追查薛贞同党之事,并非朝臣们看到的那样没有追查,锦衣卫办案,那可是连街头巷尾走街串巷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不放过的主儿。 还有密谕这个途径在手的大明皇帝,其实早就追查清楚了,刑部上下只有薛贞一个心腹师爷算是同党,在天诛国贼那一夜,锦衣卫捎带着砍了。 这种不利于大明统治稳定的案子,朱由检当然没有公之于众。 所以在看到凌迟那本奏疏的时候,只有七分怒气,若是十分怒气,冯英这少数一个流放遣戍的罪责就扣下去,这躲在阴影里的小人,怕是已经在某处酒楼里,搞个仙会庆祝了。 冯英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看臣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万岁这突然问起,臣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出来到底是谁,恨臣至此。” 得亏大明皇帝把他叫进了宫,这种很容易解开的误会,才一瞬间化解。 “手段太脏了。”朱由检将那本凌迟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王伴伴,让曹化淳带着东厂去查,锦衣卫配合,都察院、大理寺不得参与其中,朕倒是要看看,是谁,准备把朕当枪使唤。反了他了!” “是。”王承恩收起了奏疏,立于旁侧,递给了一个小黄门,这种事根本轮不到他出手,曹化淳正等着建功立业的机会,要是不把这事查的水落石出,曹化淳绝技不会罢手的。 曹化淳因为和东林人走的比较近,大明皇帝对他有些间隙,这件事朱由检没避讳,曹化淳和王承恩都是心知肚明,曹化淳需要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这样悄然而至。 “所说郑鄤案,爱卿怎么看?”朱由检平复了下心情。 大明官僚们狗斗的手段,实在是太脏了,这种假造公文,然后夹带送到乾清宫的手段,若非锦衣卫们提前把事情做了,就被得逞了。 朱由检的称呼从冯英到卿再到爱卿的变化,被王承恩敏锐的感觉到了,他眼底闪过了一丝忧虑,大明皇帝以刻薄寡恩闻名,这就是个误会,误会解除,也就是了。 万岁爷这明显有些歉意的心态,有点不符合帝王心术。 大明皇帝怎么可能有错!万岁爷还是太过于仁善了些。 “臣以为,罪不至死,但是郑鄤认罪杖母,这件案子只能叛其流放了。”冯英略微有些叹息的说道。 郑鄤啥事没干,因为孝道,需要为父亲把这份罪责扛起来。 奸妹这种事,正常人做不出来,郑鄤本人也不是骨科,这完全是破脏水,这背后的小人,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整件案子,突出了大明官僚体系的心狠手辣手段脏。 “流放吗?”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 郑鄤是个不错的官员,至少在官场上,咬人的能力极强,算是一条好狗,一旦流放,就代表着政治生涯的结束,类似于剥夺了政治权利一般,而且还是终身剥夺。 “能不能运作一下,让他自请辞官?”朱由检疑惑的问道,大明正值用人之际,黄立极的紫金阁缺人缺的厉害。 “万岁,此案之中,郑鄤的族弟是关键证人,证明郑鄤奸妹之实,但是臣以为此案事属影响,言出谤忌,革职太轻、遣戍太重,惟候圣裁。”冯英比较委婉了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革职请乞太轻了,遣戍又太重了,本来就是泼脏水和顶罪,但是为了“事属影响”,这郑鄤,还不得不判。 “要不就收押在刑部大牢里?你那不好处理,就扔诏狱里。”朱由检忽然想到了晋王、代王、国丈周奎的旧案,不好处理,就塞进诏狱里,等待情势转圜之后再做决定。 当然郑鄤嘛,可以等到刘太妃过生日,朱由检生儿子,大赦天下之时,也就从诏狱里出来了。 遣戍就再无起复的可能,对于郑鄤而言,意味着一辈子的努力化为了乌有,搞不好直接半路郁郁而终或者自挂东南枝了。 古代士子们,读了一辈子书,应考了一辈子,就这样直接因为子虚乌有之事毁于一旦,实在是有些过分。 这不是朱由检多么的仁慈,而是不这么做,朝堂的狗斗实在是太辣眼睛了,都是政敌了,居然还画着线? 把寒门弟子当炮灰,玩弄朝政于股掌之间,这是正常的朝堂吗? “这……万岁,这是臣操办的第一大案呀。”冯英十分为难的说道。 这第一个案子,万岁就使出了和稀泥的法子,冯英哭的心都有了。 “爱卿以为如何是好?”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监管套利耳 “万岁,代王、晋王、国丈,都是天眷,万岁,就是把他们关到诏狱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没人能挑出理来,毕竟这也算是万岁的家事,但是郑鄤之案,若是也扔到诏狱里,破了明允之戒,臣这司寇,就只能致仕了。” 冯英清楚,万岁是为英主,但是万岁不可能事事精通,大明的朝臣们也不指望万岁事事精通,若是如此,他们这些臣子还有什么用? 他解释清楚了其中的缘由,民间的案子,有民间案子的规矩,天家的案子,有天家的规矩,大诰和大明律,不冲突,约束的不是一群人。 “原来如此。”朱由检点了点头,这件事,跟杨镐、王化贞的案子还不一样,朱由检有点搞混了。 杨镐的案子是判决过得,是斩立决。 可是没等到秋后,杨镐还没来得及砍头,朱翊钧就撒手人寰了,而后大明经过了一系列的红丸案、落水案和年纪轻轻就走了的朱由校,一直没顾上。 而王化贞为何一直拖到了朱由检监刑? 王化贞也是判决过得,同样是斩立决,但是这斩立决的秋后死刑核准上,叶向高和魏忠贤十分默契的达成了共识,就一直没处决。 杨镐、王化贞没死的原因,问题并不是出在了刑部之上,而是出在了刑部之上的文渊阁、司礼监。 朱由检这才了然的说道:“那你就以律法为准,朕不多干涉。” 冯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脸上凝重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俯首说道:“谢万岁隆恩。” 乾清宫的小黄门带着万岁爷下放的奏疏,匆匆的出了东华门,向着东上北门外而去,进了内东厂,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曹化淳,并且将乾清宫之时,挑了能说的说了说。 曹化淳本来有些萎靡的神情,在拿到了手中的奏疏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神采飞扬。 东厂提督太监,在品秩上,和乾清宫太监、坤宁宫太监王永寿是一个等级,但其实在地位上,东厂提督太监,却远逊与王永寿。 更不用说和王承恩比了,那就是大珰老祖宗级别的。 如果有的选,曹化淳更愿意去司礼监当一个秉笔太监,到哪里都会有人低头称一声大珰。 内官监、司设监、司礼监、印绶监、御马监,都在玄武门外,万岁煤山之西侧,北花房、象房、内承运库、北膳房、内东厂,其实都在东华门外。 这些都属于宫外监司。 宫外监司,地位低就低在了宫外二字之上。 司礼监因为其特殊的地位,在宫内有自己的办事处,玄武门外的司礼监,更多的是休息的地方,这办事处,在和文渊阁并排都位于文华殿后面。 这地方没有名字。 当初永乐皇帝修大明皇宫的时候,天人授梦,玉皇大帝授梦于永乐大帝,问永乐皇帝,天上宫阙万间,你这皇宫也是万间,意欲何为?是要和天宫比肩吗? 永乐大帝惊厥醒来,下令将万间房,改为了九千九十九间半。 当然,永乐皇帝大梦,有些奇异故事的成分。 但是明皇宫的确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这其实和大明工匠,满招损谦受益、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否极泰来、泰极否来的思想方式有关。 大明的司礼监是宦官干政的典范,但即使已经明目张胆的干政,宦官们的办公地点,依旧没有名字,即使是权力的中心,他们依旧不配拥有属于自己名字阁楼。 这就是内官们的阶层划分了。 跟着万岁爷,伺候万岁爷的王承恩,是宫里大珰独一份的老祖宗级别的人物。 而后就是各宫太监,乾清宫、坤宁宫、承乾宫这类后宫太监,这些太监都有主子。 而后就是各大殿的太监,这些太监,都有各样的权力,而宫外司监各种太监,则依附上面的太监生存。 曹化淳,从南京被调回来之后,以为自己会代替王承恩成为宫里的老祖宗,但是回到北京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万岁爷对他与东林人走的太近,十分不满。 东厂提督听着排场很大,但是圣眷不在的曹化淳,甚至连东厂,都有点拎不动,太多人盯着他的位置了。 锦衣卫的左都督田尔耕,表现符合其传闻中的魏珰大儿的水准,东厂长期处于待业的情况下。 王承恩若是拿了万岁爷的奏疏,揣在袖子里,交给司礼监,司礼监再传到内东厂,那就是公干,但是由乾清宫的小黄门送来,就是圣眷了。 “儿郎们,干活了!”曹化淳拿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了小黄门说道:“劳烦跟王大珰说一句,此事,曹某铭记五内,永世不忘,将来若是得势,必感其恩。” 小黄门却笑着将银票推了出去说道:“万岁爷不让收,臣等就收不得。既然旨意传到了,曹伴伴既然要某传话,某一小黄门,怎么敢不传,曹伴伴收起来就是。” 曹化淳这才一拍脑门,收起了银票送走了小黄门,脸上终于轻松了起来。 万岁爷只要还没忘记他,他就有翻身的机会,不说王承恩那老祖宗的位置,各宫祖宗位置还可以望一下的。 夹带案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那封伪造的奏疏,到底是如何送进了文渊阁,最后转到了司礼监呈给万岁爷呢? 但是曹化淳看着这奏疏,反复确认之后,又亲自到文渊阁找到了李国普确认之后,他确认了切入点是这封奏疏是哪里来的! 因为文渊阁的经年老吏们都没有分辨出这封奏疏的真伪,是因为奏疏上的印绶,完全合勘。 这奏疏的印绶,并非伪装,而是真的! 这司寇大印除了冯英有之外,还有一处有,那就是印绶监。印绶监是大明官署印绶制作的地方,这地方才有司寇大印的合勘图文。 曹化淳没有大海捞针一般的查案,带着人就奔着印绶监而去。 “万岁爷,查明白了。是印绶监的荀万程,伪造了这份司寇奏疏,由神宫监小官夹带到了文渊阁。”曹化淳没一个晌午,就把案子给办完了,带着物证就来到了乾清宫内,禀报此事。 若是王承恩通过司礼监向东厂咨文查案,曹化淳回禀的地方,就在司礼监,而并非乾清宫。 所以曹化淳才会让小黄门带话,说这恩德,会铭记五内,永世不忘。 宫外监的提督太监,想见皇帝一面,那也是难上加难,若非万岁平台召对,一般是进不得这宫门半步。 而此刻,他终于再次面圣,将自己查案的过程,说了一遍,从入手开始,到最后结案,事无巨细的禀报。 朱由检看了一眼曹化淳,又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王承恩,无奈的摇了摇头,这王承恩还是心软。 念着当初信王府那点旧情,给了曹化淳这次表现的机会。 王承恩觉得大明皇帝心软,大明皇帝觉得王承恩心软。 “曹伴伴此事办得十分的利索,犯案之人,按宫规办了就是,需要查办的外廷朝臣,由锦衣卫协办,这件事,交给曹伴伴了。”朱由检听着曹化淳的禀报,不断的点头。 这人能力是极强的,一个案子办得雷厉风行,滴水不漏。 “谢万岁爷。”曹化淳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别的不说,回到东厂,那些敢在背后嚼舌头根的番子们,这下子一下子就闭嘴了。 “你且先去忙,朕这里还有事。”朱由检让曹化淳办案去了,他不是推脱,是真的有事。 户部尚书毕自严,在不断整饬京中物价、核查六部各私库之后,终于拿出了一份新的计划表。 朱由检怎么看怎么觉得毕自严像个国贼,而不是他印象里的国之重臣,帝之肱骨。 实在是这份计划表,太过于歹毒了。 “景会到了吗?今天他要是跟朕讲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朕今天当场把他这个三司使的职给下了,回去干老本行去,景会原来家里干什么的?”朱由检看着手中的奏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道。 王承恩笑着说道:“毕尚书家是永顺王村镇西埔村,这王村镇别名芙蓉镇,乃是江南四镇之一,不过毕尚书家中,是村头磨豆腐的。” “说不明白,就让他回家磨豆腐去。”朱由检点头说道。 毕自严这封计划表样的崇祯大明经济的奏疏,朱由检对着阳光瞅了半天,从字里行间,就看出五个字来,空手套白狼。 “万岁安泰。”毕自严笑呵呵的带着把算盘就进了宫,他今天进宫,当然知道万岁要问什么,拿把算盘,要给万岁算明白,他这个空手套白狼的计划,才能核准。 毕自严这个计划,其实很简单,用国库里的三十万银子去做贷款,刺激京城的商贸。 这件事朱由检可以理解,毕竟大红朝没事就搞小额贷款来刺激经济,毕自严这个小额贷款是真的小额,只有三十万两银子。 但是大红朝的小额是针对贷款目标,总额是非常庞大的,毕自严搞这三十万的小额贷,完全就是毛毛雨的规模,有毛用? 当然,朱由检不是不理解毕自严的难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国帑这三十万两银子有十万两是辽西走廊上袁崇焕省出来的辽饷。 这三十万两银子下去,能在偌大个京城砸出个水花来? 但是这三十万两银子贷下去之后,毕自严将贷款分为了甲乙丙三个梯段,甲为优良资产可持续获利,乙为正常资产,能够正常归还利息,本金却要三到五年才能收回。丙,就是较差资源,还利息都磕磕绊绊那种。 然后甲类贷,户部自己掌管,而乙、丙类则扑买出去,直接收回资金,继续放钱。 如此循环往复下去。 “一点都安泰,你这个奏疏上奏,是你毕自严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还是朕被百姓们戳着脊梁骨骂,还是咱们一起被骂?”朱由检又气又笑的将奏疏打开。 “万岁,循环四十次,三十万,就变成三千万两白银的盘子了。”毕自严扬了扬手中的算盘,眼神中都是征询之意,似乎在说,万岁爷不信,咱们现场打一个? 朱由检嘴角抽搐,挥了挥手,示意毕自严把算盘放下。 他当然清楚,这玩意儿搁后世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做次贷,当初他还稍微了解下背后的逻辑,越研究,越是额头冷汗直流,次贷这玩意儿名字像是个金融专业名词,其实就是高利贷那套利滚利,驴打滚的把戏罢了。 朱由检连连摇头说道:“循环四十次,五年时间,三十万变三千万,毕尚书,你这是准备把三十万白银当三千万白银花呀!” 后世的某蚁用三十亿的本金,用了五年时间,做到了三千亿的规模,在上市之前,总盘口高达1.7万亿的消费贷和4000亿的商业贷,就是典型的次贷模式,和此时的毕自严的做法,如出一辙。 后世红朝底子厚,玩得起,哪怕这高达2.1万亿的次贷炸了,也有财政部兜底,而且2.1万亿的盘子真的炸了,亏损的也是普通的投资用户,和某蚁没啥关系。 此时的朱由检哪里玩得起次贷? 大明要是爆一个三千万白银的次贷盘子,大明的户部可兜不住,内帑也兜不住。 朱由检只能提前上煤山了,这不是罪己诏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他不答应,这玩意儿显然是资本主义模式的噶韭菜的法子。 大明的百姓已经不是韭菜了,连苗都不成了,再噶韭菜,就只能扒皮抽筋吸髓了,朱由检是皇帝不是地主老财,这么玩,是要遭天谴的。 “那万岁,怎么才能把埋在猪圈的银两给起出来,到市面上流通咧?”毕自严却丝毫不担心,依旧满脸笑意的说道。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朱由检终于品出点味道来了。 噶韭菜,毕自严噶的似乎并非朱由检担心的百姓,而是噶的白银黑洞的制造者们? 毕自严非常确信的点头说道:“万岁,这法子毒是毒了点,若非乾清宫的瓦还没换,臣就是躺进棺材里,是万万不敢上这等奏疏的。” 毕自严的意思很明确,是以为大明皇帝节俭,不会用这招为自己牟私利,才会献此策。 朱由检转念一想,将后世那些经济学、金融学的几个典型的例子,换成了大明语境,跟毕自严说了半天的闲话。 毕自严听了半天,脸上却是越来越凝重,他甩了甩袖子,俯首大声说道:“万岁口中这名为金融学之事,在臣看来,不过四个字而已,监管套利耳。其术乃是微末之小道,难登大雅之堂,也绝非大明困局之出路,万岁醉心如此,臣甚是忧虑。” 监管套利? 朱由检仔细咂了咂这句话,给毕自严点了个赞,乖乖,一句话,道尽精髓。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毕自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以为万岁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毕竟之前就是信王,一直端坐于庙堂之远,怎么可能了解那么多的民间疾苦? 但是显然万岁对这里面的门路,似乎比他还要熟悉几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你说的这个法子,朕还是不同意。”朱由检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毕自严这个次贷的路子。 三千万不够诱人吗? 光吃利息,大明的户部就可以吃的满嘴流油,整个大明的朝政就不会如此的抓襟见肘,而且以毕自严的能力而言,保证盘子不会崩,然后将风险转移的能力,是绝对有的。 但是大明是个“白银黑洞”的小农经济体,风险转移来转移去,最后都会转移到最弱势的百姓身上,这是朱由检最不容许看到的局面。 甲乙丙三类债务分级,将甲归户部,将乙丙债务转移扑买套现,就是将风险转移到民间,哪怕是毕自严可以保证,乙丙类债务,真的转移到了勋戚缙绅士族身上。 这些勋戚缙绅士族就不会向下转移了吗? 归根到底,受害的还是普通的百姓,朱由检并不怕青史上的骂名,他害怕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 路线选择上,朱由检从来不会动摇。 “朕还是以为,此事应当以稳健为主,朕曾听闻,此道,还是以谁活的久论长,而非谁跑的快论长,不知道景会以为如何。”朱由检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稳健的道理。 毕自严开始疑惑了…… 在他心里,大明的皇帝一向以激进为主,不管是西山煤局还是黑眚肆虐的通惠河,亦或者是对建奴的种种手段,包括王承恩前往皮岛正饷后,毛文龙攻打义州的正旦攻势。 这一些的动作,都说明了大明的皇帝,比较激进。 但是在调控金融层面上,却出奇的谨慎,这让毕自严有些摸不到头脑。 哪怕是毕自严,此时也要考虑投上所好,所以他才准备了这条层层套娃般的次贷套利,不断累积优质债务,哪怕是吃利息,就够大明朝堂霍霍很久了。 但是似乎万岁不太希望如此。 这可是三千万呀!而且是一个会下金蛋的鸡。 连乾清宫的琉璃瓦都没换的大明皇帝,居然能够忍得住,这是毕自严万万没想到的。 毕自严思考了良久,说道:“万岁,臣这里还有一本奏疏,万岁看看?” 朱由检让王承恩取过了奏疏,看了两眼,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拿着算盘的毕自严,又看了两眼奏疏,又抬起头来。 “好你个毕自严呀,在这等着朕,是吧。”朱由检长长的松了口气,面色轻松起来。 他最害怕的是什么,就是所托非人。 毕自严前一条套娃贷的奏疏,跟毕自严以往的模样,太过迥异了。 以往的毕自严一副为了江山社稷,披肝沥胆,这做了三司使做出一些成绩之后,上了这等媚上的奏疏,实在是让朱由检狠狠的捏了一把汗。 否则他不会跟王承恩说起景会家里卖豆腐,让毕自严回家磨豆腐的话了。 他还以为毕自严是达到了目的,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亦或者是身居要职,从门雀可罗到现如今的门庭若市被迷住了眼,被腐化了。 现在看来,都不是。 毕自严上的这第一本套娃贷的奏疏,完全是奔着朱由检的命门——穷,一字而来。 其目的,就是为了试探大明皇帝。 试探下大明皇帝,到底会不会被这等厚利迷住了眼。 从他那两句其术乃是微末之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其实就看出来了,毕自严对这等手段,是看不下去的。 朱由检拿起了两本奏疏,在桌子上不断的上下换来换去,随即放到桌上,笑着说道:“景会,来,这两本奏疏,都是你的议,你选一个,选到哪个,就按那个执行。” “啊?!”毕自严一脸懵的看着玩笑话的万岁,最终算是败下阵来,说道:“万岁,国家社稷,并非儿戏,臣选不得。” 朱由检将那本套娃贷的奏疏,扔进了垃圾桶里,玩味儿的说道:“你也知道不是儿戏呀,景会,你可知,朕若是要选了你这第一议,大明得有多少百姓,生生世世可能都跳不出这困局来?若是朕同意了,你这第二议,是不是准备永远藏在袖子里了?” “臣惶恐,臣只是没写完,还没来得及送上来。”毕自严擦了擦额头的汗,试探皇帝被皇帝发现,还被皇帝抓着教训是什么感觉? 毕自严总觉得如坐针毡,站了起来。 “坐下说。以后有什么好的主意,就直接上奏就是,不要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要是一时间被猪油蒙了心,那岂不是耽误江山社稷?”朱由检笑呵呵的看着第二本奏疏,越看越顺眼。 他非常理解毕自严的心理,毕自严是臣,君臣有别,无论做事,说话,毕自严都要小心翼翼,为了确保第二议会被采纳,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不是万岁说不玩,就不玩的。 说话的艺术,毕自严经年老吏,当然懂其中的分寸。 张嘴开炮一时爽,被皇帝拉清单的时候,请罪也没用了。 “不错,是真的不错。你这奏疏准备了可不止一年两年了吧,朕看着抬头,还是万历二十年金榜唱名,进士及第任松江推官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了?”朱由检看着这奏疏,不住的点头。 朱由检合上了奏疏,笑着问道:“天启元年,景会任天津巡抚,老奴酋取沈阳,改名盛京之后,景会、熊廷弼、袁太保,建三方布置,当时袁太保是个什么官来着?登莱巡抚,海陆互犄角,就是当时确定下来的吧,是谁的主意?” “是袁太保的主意。”毕自严没往自己身上揽功,反而将功劳推到了袁可立的身上。 朱由检点头,没有继续评价,海陆互犄角主张进攻的战略,朱由检是十分喜欢的,这个战略的形成,袁可立居首功,而毕自严居次功,熊廷弼居末功。 浓眉大眼的毕自严任天津巡抚筹建海陆互犄角的时候,还兼京东防卫,因为辽东局势风雨飘摇,差点在任上由巡抚转为都督,由文官转为武官。 王化贞大败,熊廷弼被传首九边,毕自严因为受到了牵连,被调往南京,任右都御史,而后升户部尚书。 魏珰自然不会放过熊廷弼余孽,魏珰以筹措三大殿建资为由,上书请旨,要卖掉南太仆寺牧马草料场,毕自严上书坚称不能卖,会影响军马和役马的供应,魏珰在北京,毕自严在南京,最终南太仆寺牧马草料场,被卖掉,毕自严愤恨不已,最终称病返里。 “景会实在是太谦逊了。”朱由检摇头,谦逊是一种美德,但是到了毕自严这种三司使的职位上,再贪功,皇帝赏无可赏,就危险了。 为臣之道,毕自严还是很懂的。 “最近这段时间景会夙夜辛劳,朕看在眼里,朝臣们也看在眼里,不用如此辛苦,听太医院的吴又可吴神医说,你这因为熬夜,身上多处浮肿,劝你又劝不住,就告状告到朕这里来,说你不尊医嘱,再这样熬,他就不给你看病了。” “身体是本钱呀,熬坏了,朕满天下,去哪里再找一个毕尚书去?”朱由检关心起了别的事。 这种小恩小惠,嘘寒问暖,一次两次看起来,没啥用,但是日积月累,积沙成塔,时日越多,烙印也就越重。 对于这种有社稷之才、能文能武的朝臣,朱由检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笼络人心的机会。 “这……这不是春夏交际,臣一时间换衣早了些,就染了风寒,为了病好得快些,服多了汤水,才会浮肿,这吴太医也是,臣还叮嘱他,某要与旁人说。”毕自严琢磨了半天,才琢磨出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朕不信,吴神医言之确确,你就是熬夜熬得,哪里是什么偶感风寒,朕让吴神医每天盯着你呢,莫要熬夜,这是圣旨。”朱由检看了眼王承恩,王承恩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示意这件事记住了,会差人盯着办。 “谢万岁。”毕自严点头,只能谢恩,虽然他自己不觉得身体到了需要休养的时候,但是万岁口含天宪,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他也只能听着。 “自病不觉呀,景会。”朱由检点头说道。 毕自严曾经在崇祯二年的时候,被推举为了吏部尚书,而户部尚书兼任,两部尚书同时提领,并且户部尚书的候选名单,是毕自严的嫡系,当初任松江推官时候的伴身师爷。 这什么概念? 毕自严能够在崇祯二年,这个时间点,获得这样的待遇,显然是得到了大部分的朝臣、勋戚的认可,以及大明崇祯皇帝的认可。 黄台吉当时已经入关了,大明皇城里的歌舞升平一扫而空,朝堂里迫切需要一位能臣来挽天倾,而当时大明朝将这个重任压在了毕自严的身上。 可是毕自严在己巳之变连续操劳数月,累的脸都肿的像斗一样大,连日吐血不止,未能履任。 最终毕自严也没有逃过诏狱的命运,崇祯六年,被下诏狱,崇祯八年,朝政再次崩坏,家家悬釜、百姓无升斗之蓄的情况下,崇祯皇帝再次把毕自严请了出来任户部尚书,但是毕自严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最终称病归里。 大明的财政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丝一毫的转圜的余地,天翻地覆。 朱由检让毕自严早点休息不许熬夜,可不是开玩笑。 “万岁,臣这第二议,万岁不评一评,讲一讲吗?臣就在这,若万岁有疑虑之处,臣这带着算盘呢。”毕自严皱着眉头提醒万岁,正事要紧,白话他身体康健问题,哪里有江山社稷重要? 朱由检讶异的看着毕自严,打开了奏疏说道:“朕不是准了吗?刚才看完就朱批了呀,就照着这个办就行了,景会办事,朕当然鼎力支持,没有什么好疑虑的地方,就这么办就行。” “啊?这……”毕自严从来没见过准的这么快的奏议,他还打算跟万岁掰扯掰扯,结果万岁全盘接纳了? “不就是央行……不是,不就是大明银庄吗?好事,朕准了。” 朱由检将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说道:“让司礼监誊抄之后,拟圣旨,通传文渊阁,明天早上廷议,给黄立极放出风,就说这条朕首肯的,让文渊阁的老师父们莫要太过阻拦。” “是。”王承恩点头说道。 毕自严愣在原地,这就准了?……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其实一点都不草率,毕自严不提央行之事,朱由检造有这个打算,当毕自严提出来,并且筹备了将近二十年之久的一本奏疏,他哪里还有不准的道理? 增盐引、令商贾运粟实边、裁汰冗兵冗役、检查军饷虚冒、开发京东水田、清查天下隐田,兴办军屯等项是毕自严这本奏疏的核心内容,唯一让毕自严心里打鼓的就是最后第十三策,建立大明官方的银庄。 大明银票遍地,但是大明官方居然没有票号银庄,但是这东西的阻力,首先就来自于大明皇帝。 皇庄里可是有票号银庄的,毕自严要是设立这大明银庄,第一个利益冲突,首当其冲的就是皇庄。 但是万岁就这么轻松的准了。 自家事自家清楚,大明皇庄经营惨淡,连皇帝的琉璃瓦的钱都出不了,借着大明皇帝的名头做着一本万利的钱庄生意,还亏得底儿掉,还不如让毕自严大展手脚呢。 毕自严要做的银庄,和钱庄票号迥异,因为毕自严手中掌控着铸币权,这是朱由检赋予毕自严的权力。 而钱庄、票号加上铸币权一体化的银庄,其实作用就是银行。若是再加上户部,这就是央行。 英吉利国王查理一世,在崇祯十一年时,与苏格兰爆发了战争,为了筹集军费,查理一世就挪用了铸币厂的黄金充当战争经费,但是输掉了战争。 这批黄金,是英吉利的商贾、百姓们存在铸币厂的黄金。 但是查理一世输了,这笔黄金损失极多。 查理一世假意接受了国会的意见,却暗地里与苏格兰结盟,逃到了怀特岛郡,导致了英吉利、苏格兰及爱尔兰王国的第二次内战。 这一次内战,查理一世再次输掉了战争,最终被捕,被公开处死。 而挪用的铸造厂的黄金,一部分消耗,一部分还给了铸币厂。 但是英吉利的人民已经不再信任铸造厂能够妥善保管黄金,为此他们取出了黄金自己保管,而在保管的过程中,英吉利人敏锐的发现,在交易的时候,只需要交易给对方黄金凭证就可以,并不需要真的交付黄金。 自此,出现了银行,和准备金制度。 毕自严提出的这个银庄,其实就是银行,只不过毕自严这策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埋在猪圈里的白银起出来流通罢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种下了怎样的种子,最终又会结出什么果实。会给大明朝带来怎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且这显然是一条与民争利的奏议,本来毕自严准备了一大堆说辞,要说服皇帝,可是统统没用上。 大明皇帝跑的比他还快。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仓廪府库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离开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景会家中的孩子恩荫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和耿如杞的孩子还有黄石的孩子,一起入国子监。”王承恩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赶忙回答道。 “想什么如此入神?”朱由检有些好奇的问道。 平日里王承恩很少会在御前出神,这是怎么了? 王承恩笑着说道:“没什么,就是寻思着,万岁爷不肯用这招数,能不能用到建州去,黄石在建州每天遛鸟斗蛐蛐,实在是闲的他无聊。” “哦?”朱由检眼神一亮,点头说道:“准了,让黄石去办。” 层层套娃的次贷,并不是一个稀罕的东西,大明朝这驴打滚,就是典型的次贷思维,城里的豪商们将较为低劣,无法妥善收回的借款借据,折七折卖给城中的帮会,城外的流匪,城中的帮会、流匪,则会以十三折收款,此为七进十三出也。 买卖借据是一种非常常见的行为。 黄石当然不能玩驴打滚,但是不妨碍黄石在建州伪装成为商业行为、金融行为的次贷。 有区别吗? 当然没有。 但是什么是伪装? 伪装之后,讲故事讲得好,就有人买账! 在做生意和讲故事这方面,朱由检非常信任黄石的能力。 黄台吉有范文程,范文程擅诡道,朱由检有毕自严,毕自严善正谋。 到底是煌煌正道好用,还是诡道奇术好用? 朱由检认为,正道虽然走得慢些,但是托尼·马曾言,金融这事,就是比谁命长,不是比谁跑得快。 此时的黄台吉可没空思考正道还是诡道的问题,他现在正在思考是转道回京,还是一条路走到黑,奔着凤城而去,拿下义州。 本溪丢了。 毛文龙从连山关撤退之后,绕道三道岭,直扑本溪而去,在围困了本溪之后,直接炸山堵住了太子河。 太子河是贯穿本溪城池的一条河流,城中的百姓和军卒们,都靠着这条河起居,毛文龙这一炸上堵河,正值开冻的季节,河流上浮冰无数,整个城池没抗七天,就开城投降了。 河水上涨,晚上还会结冰,别说百姓,就是建州留下的守军,都扛不住这样的这个季节的河水上涨。 毛文龙占据了本溪。 黄台吉的两旗大军正准备围堵凤城之时,得知后院起火之后,焦头烂额的停止了前进的路,他站在凤城之下,十分不甘心的看着不到两丈,守城不足万余的凤城,拿下了凤城,再往义州,一马平川。 回还是不回,不是一个问题,黄台吉必须回,若是毛文龙狠狠心把建奴经营多年的矿洞都给炸了,他无法给和硕额真们交待。 没有了铁料,怎么打仗?恢复本溪的铁料供应,需要多久? 黄台吉不敢赌,也不能赌,很显然,不退反进的毛文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就是一场虽然没有对话,但是已经达成的交易,毛文龙进逼本溪,甚至不费一兵一卒,几千斤火药下去,兵不血刃拿下本溪,就是要黄台吉回去,在黄台吉回去之前,毛文龙是不会炸毁矿洞的。 黄台吉看这样眼前,只要进攻就能拿下的凤城,叹息的说道:“杜度,传令下去,鸣金收兵,转回本溪。” “叔父……”杜度想要说话,但是想了想,又说道:“遵令。” “杜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留下镶白旗,正白旗驰援本溪,但是杜度,你想过没有,若是你是毛文龙,我建奴兵分兵之后,你当如何?” “当年萨尔浒之战,杨镐败于分兵,至今日,我八旗军也有了分兵之众,可是我们这一方向,再分兵,岂不是重蹈杜松之覆辙?”黄台吉收回了自己的落寞,开始细心的教导侄子。 既然杜度已经做了镶白旗的旗主,而且这段时间对他黄台吉也是言听计从,黄台吉自然要笼络。 本来互相视为敌寇的二人,断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十分的亲近了,哪怕是心里恨得对方死,但是表面上却是父慈子孝,大汗也不叫了,改叫叔父。 “叔父所言极是。”杜度恍然大悟,他不是不知道分兵之祸,但是如此草草撤退,杜度实在是不甘心,在黄台吉说明之后,杜度也同意了大汗的决定。 黄台吉看着近在咫尺的凤城,指着凤城说道:“今日一去,我们再至,就今非昔比了,作为义州的门户,这里,我们再至之时,必然不若今日至寡兵孤守,再想取凤城,难上加难。唉。” 毛文龙又不是傻子,但凡是黄台吉他撤了兵,这凤城,建州再想拿下,必然是血流成河。 “不若我们攻下凤城?”杜度自然也是不甘心。 “毛大帅会炸了我们的本溪矿。”黄台吉摇头。 这场没有对话的交易,黄台吉没有太多的选项,黄台吉万万没有想到毛文龙会进兵本溪,棋只差一招,但是结果却相差万里之遥。 黄台吉闭目良久,最终颓然的说道:“撤兵吧,这凤城,杜度你再至时,定要帮朕拿下此城。” “遵令!”杜度面色狂喜的说道。 黄台吉的这个再至,安定了杜度的心神,其实杜度虽然又领了镶白旗的旗主之位,但是一直小心翼翼,他没有什么依靠,自从父亲死后,富察氏没落,他杜度,哪里来的依靠? 黄台吉这几句话,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黄台吉艰难的转过了身子,回到了大撵之上,清脆的钲声在整个大营不停的回荡着,准备良久的正白旗和镶白旗的军卒们虽然惊讶大汗的决定,但是依旧收拾着行囊,回营,准备开拔。 此时的本溪城内,毛文龙坐在八抬大轿上,手里拿着马鞭,不断的在空中打着响。 本溪的守将是富察·万济哈,乃是镶白旗的一名佐领,富察氏没落了,如果有其他的办法,万济哈绝对不会投降,但是他没有办法,毛文龙炸山的时候,他并没有考虑到冬春交际,河水上涨,还有冰凌之祸,最终只能投降。 “万济哈,你说我要是把本溪周围的数百矿洞悉数给炸了,小奴酋回来,会不会砍了你咧?”毛文龙歪在八抬大轿上,嘴里嚼着根草梗。 本溪投降的理由,让毛文龙实在是始料未及,他炸山堵河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本溪的局势到必须求援的地步,然后再图谋围点打援,打击从沈阳、辽阳方向而来的建奴。 逼迫占据了凤城的黄台吉回援。 但是本溪却是七日而降,实在是超出了毛文龙的预料。 而投降的理由很简单,城中的烟草被浸泡了,城中八旗子弟发生了哗营,万济哈一个落寞的外戚,富察氏都倒了,他哪里能压得住骄横的八旗军? 索性开城投降。 万济哈听到了毛文龙的说辞,吓得浑身一哆嗦,站在轿子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道:“毛大帅呀,可不能炸呀,这要是炸了,整个本溪近十万户,五十万百姓,本就无田耕种,这要是连矿也没了,这是要饿死多少人呀!毛大帅,万万不能炸呀!” “废话!你建奴窃据沈阳,本溪百姓,也是我大明百姓,我能看着大明百姓们活脱脱的饿死?!”毛文龙啐了一口,他就是吓唬吓唬万济哈,没想过真的要炸矿洞。 要炸他早炸了,不会等到现在。 毛文龙、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老奴酋、小奴酋这帮人干的事,当成是自立为国,而是定性为叛乱。 毕竟老奴酋是大明龙虎将军,而小奴酋也是承袭了大明的建州指挥使之职位,他们在辽东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叛乱行径。 如果毛文龙真的炸了本溪矿,导致五十余万辽民无生机为生。 这五十万辽民的冤魂,会让毛文龙寝食难安。 老奴酋和小奴酋一家人犯的罪,要推到大明百姓,辽镇军民身上? 自古就没这个道理。 当年安史之乱后,郭子仪平乱之后,也没见李亨把范阳、采访、平卢三镇之地,屠的一干二净。 自古以来,平定叛乱只能以安抚为主,唯有北宋末年的宋徽宗赵佶,在平定了方腊漆园举旗之事后,对大宋西军下了屠令,十抽一,杀的江南血流成河。 然后北宋就无了。 南宋的百姓深明大义,国仇家恨,最终还是放下了家很,和赵宋一起扛敌。 皇帝对自己的百姓下手,干这种事不是生孩子有没有**的问题,而是一种绝户灭国的勾当,毛文龙才没发癫到疯魔的地步,炸矿也就是吓唬黄台吉罢了。 哪怕是此时建州主控制了整个辽东,那辽东就不是大明的国土了吗?辽民就不是大明的百姓了吗? 且不说大明皇帝答应不答应,就连建州主也不答应啊,真的自立为王,内部不稳定的从龙六十六部,不鼓噪翻了天,才是怪事。 要不是,建奴发了癫狂征,才废了老鼻子劲儿搞编户分居例?搞清丈? 分化、平复辽东军民对大明的向往,逐渐稳定统治,收买人心,不断的加固统治,弱化地方力量、勋戚的实力,不断的通过一轮又一轮的廷议和政令,对权力进行收束,最后他黄台吉,才能登基称帝。 这里面少了一步,黄台吉称帝都是白日做梦。 毛文龙当然不会加速黄台吉的称帝,不同于炮轰义州城,对于辽地,毛文龙打出的旗号,是当年秦良玉打出的秋毫无犯的旗号。 哪怕是毛文龙的很想就食与敌,但是这辽地毕竟不是敌境。 “打个仗束手束脚。”尚可喜小声的嘟囔了一句,随着毛文龙严厉的目光巡过,尚可喜选择了闭嘴。 耿精忠看了一眼犯蠢的尚可喜,低头闷声走路。 “到了!”马文龙坐直了身子,伸手止住了车驾,后面的东江军看到之后,停在了原地,脚步落在地上整齐划一的声音,就很有气势。 本溪库,建奴的铁料就存在这里。 “精铁六十万斤、镔铁二十三万斤、银十七万两、金两万金、车两万乘、箭矢一百一十万枚、长短兵三万余把,长臂弩三万,棉甲五千七百副……”本溪库的主管大使站在库门口,瑟瑟发抖的说道。 “万济哈,这是某为你平定城中哗营,拿的报酬,你没意见吧。”毛文龙哈哈大笑的听着库房大使的禀报,笑开了花。 本溪无仓,只有库。 仓廪府库。 仓是存放谷物这些可以保存三年的实物的地方,比如麦粟粱。 廪是存米的地方,米再怎么保存,两年也都是陈米需要更换,而府是存放文史典籍的地方,库则是存放物资,金帛绢、兵器、兵车藏也谓之库。 本溪无米仓,完全是为了防止本溪有米又有武器、甲胄、火炮等物,这不是造反的天然条件吗? 毛文龙跺了跺脚,打开了本溪库的大门,面对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棉甲、长短弓弩、长短兵和一箱又一箱涂了油封好的箭箱,暗自吞了吞喉头。 皮岛贫瘠,东江正军都是五人一全甲,他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镇定,挥了挥手,东江军鱼贯而入。 这些存储的武器、甲胄、火炮都会立刻装配到东江军身上,这是他的缴获! 就是官司打到万岁那,这些也是他的! 至于铁料之类的重物,毛文龙本身打算将这些东西,要么焚毁要么找个地方埋起来,以后再取,不过很快毛文龙就联系上了黄家商贾,黄石并没有暴露自己的奸细的身份,而是以在辽东求财商贾的身份,找到了毛文龙。 毛文龙现在只需要将铁料运抵本溪码头,本溪码头上的船舶会顺太子河而下入辽河,最后至天津卫。 至于结款方式,黄石的意思是以市价三折收,毛文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三折! 这些缴获,三折能就地处理,对他这只深入敌后的东江军来说,这黄石简直是义商中的义商! “发财了。”毛文龙眯着眼看着整个府库,却忽然紧蹙着眉头,看着那一排排保养良好,用石蜡打过的长兵柄,眉头越皱越深。 如果建奴真的打算偏居一偶,这本溪库是不是东西太多了些? 建奴光沈阳这样的库就有三个!还不算建州三卫的府库。 建奴想干啥?搞这么多的军备要做甚? “黄掌柜到了,说是要商量建奴八旗子弟能不能三折卖给他……”耿精忠在护卫的外侧看到了黄石,小声的嘀咕了两声。 “嘛?!他要买啥?八旗子弟?买来干啥?”毛文龙目瞪口呆的看着黄石,这战俘黄石也要买?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件让皇帝愁容满面的案子 “叫他过来。”毛文龙紧皱着眉头。 黄石的脑袋上顶着个瓜皮帽,上身一个黄色的夹袄行褂,手里还提溜着一个鸟笼,带着三五个侍从,吆五喝六的来到了毛文龙的身边。 瓜皮帽,是一种没有帽檐的小帽,这帽子又叫六合帽,取意六合一统,天下归一之寓意,是一种很常见的帽子。 “拜见毛大帅,毛大帅吉祥。”黄石谄媚的笑道,拱手行了个礼,像是见到了财神爷那般。 此时的黄石,活脱脱的一个奸商的模样,眼神里,语气里充斥着铜臭味。 毛文龙一伸手,拽下了黄石的瓜皮帽,瞅着黄石郁郁葱葱的头发,再看看黄石身上的明黄色夹袄行褂,才一把把帽子扣到了黄石的脑门上,嗤笑着说道:“带个帽子,某还以为你剃了秃瓢呢。” 这明黄色的夹袄行褂,就是俗称的黄马褂,属于黄台吉为了赏给御前侍候的人,属于见官大三级的特殊服饰,就跟大明朝文武官员绣的禽兽补子一样,有着特殊的含义。 毛文龙还以为黄石在辽东做生意久了,为后金效力久了些,已经把自己的身份给忘了,但是摘了瓜皮帽,才发现并没有剃头,留那金钱鼠尾辫,才让毛文龙放心了一些。 黄石也不恼怒,笑着说道:“瞧您说的,我这在辽东走走商,老婆孩子老母老爹都在关内,这要是剃个秃子回去,还见不见人了?甭说其他,俺爹不把俺这腚给揍成八瓣,这事完不了。” “我来问你,为何要买那些战俘?”毛文龙疑惑的问道。 黄石贼眉鼠眼的左右看了看说道:“三折,折给我,我把这些人,送到辽西去,能换赏钱,送到沈阳去,能换身上的这种行褂,以后在辽东做生意,也能顺趟点,毛大帅觉得这生意赚不赚?这一个个八旗建奴,可值不少钱咧。” “关宁军?”毛文龙皱着眉头问道。 黄石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深处一只手说道:“他们给五成,只要人头,一个人头二十五两银子,现场给。” “嚯!”毛文龙略微惊讶的看着黄石,感情关宁军还有这样打仗的法子? 用银子买人头? 毛文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感情关宁铁骑的人头赏,都是这么来的,每年非阵斩的人头上,关宁军也能领不少的钱,看来只要是建奴一打仗,就会有闻着腥味的商贾蜂拥而至,赶去做买卖,发死人财。 “毛大帅砍了,我带走,这东西在辽西可是硬通货,甚至还能换出火炮来。”黄石抬了抬下巴,示意不远处推出的三号炮,笑着说道:“最新到的货,也有人能搞出来。” 毛文龙眉头紧皱的问道:“全大明连三十门都不到,你能搞得出来?” “小人这张脸肯定不行,但是要是建奴人头加上大贝勒府货粮辽西走廊,这两样,搞出来并不是难事。左右不过是报丢损就是了。这东西总会用坏的,毛大帅您说是不是?”黄石炫耀的说道。 毛文龙噌的一声抽出了手中的单刀,抽了一半,又恶狠狠的送了回去,对着尚可喜说道:“你去!跟这黄石把买卖做了!” “得了!谢毛大帅赏饭吃!”黄石唱了诺,也不耽误毛文龙做事,自己屁颠屁颠的跟着尚可喜去战俘营了。 这些人黄石不卖,也会有别的人卖,左右不过是人头的事,至于具体怎么卖,其实没人关心,要的人很多。 黄石打算直接拉到天津卫,送到京师,给毛文龙算上战功。 此时的朱由检压根就不知道,当初王承恩种下黄石这颗种子,还真的开花结果,出了一些成绩,本溪城里三千建奴八旗军卒的人头,对整个大明的局势有什么影响吗? 其实没什么影响。 但是送到京师,朱由检肯定乐开了花。 此时的朱由检正在准备去文华殿上朝,他手里握着一封奏疏,迟迟不肯放下。 “万岁爷,该去文华殿了,皇极殿前点卯已经点完了,廷臣们都到了文华殿候着了。”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面色不善的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手里握着一本密谕,从昨天晚上一直看到了今天早上,似乎是在看奏疏,又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 “好。”朱由检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王承恩,披上了件大氅,就向着文华殿而去。 朱由检罕见的没有坐在文华殿重重帷幔之后,敲钟玩什么上意不可琢磨的把戏,而是坐在了大黄色锦缎长桌之前。 “万岁安泰。” 朝臣们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施施然的坐下,孙传庭依旧在南海子的军营里,但是朱由检没让人撤了这第二十七席,也没人敢把椅子给撤走。 “今日廷议,第一议。户部尚书毕自严上言成立户部银庄,整顿京城私铸之风。议!”王承恩拿出了奏疏。 今天这议题的第一议,王承恩就擦了擦额头的汗。 “臣有异议。”吏部右侍郎周延儒站了起来,慷慨激昂的说道:“万岁!此策实乃祸国殃民之举,臣以为,户部此举怕不是为了盈私库,而不是为了整顿私铸,还请万岁明鉴。” 周延儒说完,看着愣神的大明皇帝,高声说道:“还请万岁明鉴!” “啊?卿刚才说什么?”朱由检猛地回过神来。 “万岁,户部此策,臣以为乃是苛政之策,民寡而无百日之蓄,若是户部设银庄,敛天下之财,百姓困顿无以为继,介时,民不聊生,天下倾覆,臣以为,此乃祸国殃民之举,臣以为,此策甚是不妥。还请万岁明鉴。”周延儒只好重复了一遍。 毕自严刚要站起来,朱由检却挥了挥手,示意毕自严坐下,他自己笑着问道:“敢问周侍郎,古者四民,有士、有商、有农、有工。德能居位曰士,辟土植谷曰农,巧心劳手成器物曰工,通财货曰商。敢问周侍郎,这民不聊生,是哪一民?” “自然是天下黎民!”周延儒一点都没含糊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朱由检反问道:“诸王、列公、官、吏、巨贾、豪商多畜奴婢,田宅亡限,与民争利,百姓失职,重困不足,陕西民乱四起,近闻湖广亦有响应如云,敢问周侍郎,诸王、列公、官、吏、巨贾、豪商,算是民的话,那这些民乱和如云的百姓,算不算民呢?” “这……不过是一些刁民作乱罢了。”周延儒稍微犹豫了下回答了这个问题。 朱由检拍桌而起,大声喝彩道:“好一个刁民!” “万岁……”周延儒瞬间就怂了,就差跪到地上请罪了,实在是这新帝登基以来,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衮衮诸公,朕问你们,你们也认为他们都是刁民吗?”朱由检示意周延儒坐下,他自己同样坐下。 无人敢应答。 二十六员重臣,噤若寒蝉的等待着大明皇帝的训话,今天的大明皇帝显然是带着气来的。 朱由检叹气的说道:“朕前段时间有个案子,亲自过问过,想来诸位也听说,有一驿卒,名曰李自成,被朕叫到了京师。” “他邻居张老汉的驴,在缙绅门前拉了粪,缙绅逼着张老汉把粪给吞了,张老汉死了,全家都死于饥荒,这件事冤无头债无主,就落到了这驿卒身上,前些日子,代理顺天府事张方平处理了这个案子。” “朕以为这样的事,朕听一次就够了,这一次,朕这里有个新鲜的。” “东舍饭寺去岁冬,在城西捡了一家人,父亲害了病,没过冬,人就走了。就剩下母子俩,舍饭寺舍饭的日子过了,母子只能被迫离开,回到家中。因为家中壮丁死了,这田被村里的宗族长,将田许给了旁人,母亲受不住,去找人理论,还被打了。” “这母亲上吊自缢,被家里的孩子救了下来,孩子自己去乞了些米,回到家中时,母亲还是吊死了。” “这孩子十四岁,入夜潜入了宗族长一家,上上下下杀了三十七口人。现在羁押在顺天府里,诸位,这件案子,张方平请旨圣裁,你们说,朕怎么裁?” 朱由检左右巡视着朝臣们,却是无一人应答。 “说话呀!哑巴了吗!”朱由检忽然高声咆哮着,对着朝臣们大声吼道。 “万岁息怒!”哗啦啦臣子们都跪在了地上,整个文华殿的大殿上,只有朱由检和王承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周延儒,你反对户部尚书毕自严的银庄,是因为你家开的钱庄,但凡是户部起了这银庄,你家的买卖就没得做了对不对?还是你们江南那群在大明开票号的人,都在你身后站着呢?”朱由检非但没有消气,反而火气越来越大,抓着周延儒问道。 “臣该死。”周延儒知道这个时候万岁正在气头上,说什么自辩的话都没用,索性直接请罪。 “这银庄之事,是朕准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谁赞成,谁反对?”朱由检再次问道。 推行银庄的事,影响的哪里只是周延儒一家? 满朝文武自从这件事出了之后,连章上奏要求撤回此议,但是此时的朱由检,早就不是原来那个刚登基,毫无根基的皇帝了,此时的朱由检,自然不会再惯着朝臣们。 他是大明天子,他要做的事,尤其是在这京师,还轮不到朝臣们来反对。 他就是要拿着皇权压朝臣们同意这件事,不管在背后使多少坏招,万事,开头难。 只要朱由检把这个头开起来,毕自严自然会把银庄经营好,不用朱由检过多的操心,毕自严要这个能力也没有,就枉费了官场沉沉浮浮这二十年了。 但是这件事在朝堂上的阻力,朱由检首先得给毕自严开道,否则毕自严什么都干不成。 朱由检脸上阴云密布,银庄这件事,他本来不打算这么直接撕破脸,但是昨天晚上收到的密谕,这杀了三十七口的少年郎,唯有一死。 但是逼着少年郎杀人的到底是少年心里的恶魔,还是这该死的世道? 若是这该死的世道! 而这个世道规则的制定者和守护者,他,大明皇帝朱由检,又在其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他想了半个晚上,都没想明白,越想越气,越想越是堵得厉害。 “你们说朕,户部,与民争利,这民到底是天下黎民,还是你们自己!”朱由检盯着周延儒,却是对着朝中所有大员说道。 “万岁息怒。” 周延儒今天就不该做这个出头鸟,郑鄤的杖**妹案子和他周延儒能脱得了干系,还是刑部公文伪造夹带案,他周延儒能脱得了干系? 大明皇帝还没顾得上找他的麻烦,他倒是自己主动跳了出来。 朱由检站了起来,平静的说道:“户部银庄之事,朕心意已决,此类奏疏文渊阁再不受理,诸位也不用写奏疏了。是非功过,跟你们没什么关系,大明官场腐朽,效率极其低下,你们手里握着那些钱庄,连公家的银庄都争不过,趁早卖了止损。” 朱由检回到了文华殿的后殿,呆呆的看着手中的小铜锤和钟。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干的还不错,直到今天这十四岁的少年郎杀了三十七口人之后,朱由检才猛地意识到,他干的依旧是一塌糊涂。 这世界还是原来的那个世界,哪怕是天子脚下,依旧是挡不住这样的人间悲剧屡屡发生。 “潭峪岭先帝陵寝玄宫成竣工,礼部择期五月入殓,议!”王承恩见第一议过了,说起了第二议。 这一议,礼部照例宣讲了入殓流程,还有一系列的出行人员以及京师的一些护卫工作,这些都需要提前安排。 “万岁,臣有一疑,按制,大者派二百二十两,中者派一百零十两,小者派一百两,营建潭峪岭三大殿,此事,为何无议?”孙承宗见诸事都聊得差不多了,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先帝入殓,朝臣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三品及以上每人二百二十两,从五品至从三品,都是一百零十两,五品以下,都是一百两,这是京官们的一些心意,也是京官们的殊荣,京外的官员,想例捐,还没那个资格。 “省了。”朱由检开口说道。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人神共弃 “省了?!”孙承宗失声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赶紧坐下。 文华殿内,议论纷纷。 王承恩左右看看都讨论的差不离了,拖着长音喊道:“静。” 文华殿再次安静了下来,这是一个风向,今上连这例捐都给省了,这人情往来直接给切的干干净净,朝臣们瞬间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文华殿内的议政还在继续,而此时的喀喇沁草原上的代善,却陷入了和历史上,黄台吉一样的命运。 在行军的路上,多次遭到了囊素台吉率领的蒙兀土默特部的袭扰,这种袭扰充斥着古典的蒙兀人的战法,一触即遁,仗着人少马快,跑的无影无踪。 这种骚扰战术,代善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叮嘱自己的军卒们,小心保护好辎重物资。 代善以为是斥候。 但是八旗子弟们的瘾君子们,可没那么多的顾忌,辎重营的粮草和火药发生了爆炸。代善还没来得及处理这辎重营的爆炸问题,囊素台吉的袭扰又至,仓促应对之后,辎重营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代善将点燃粮草和火药的二十七名八旗子弟,在阵前斩首示众,对整个军营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查,将烟草全数找出并非焚毁之后,刚要上路。 辎重营的粮草和火药再次着了火,这次不再是八旗子弟的抽袋烟引起的大火,而是由囊素台吉渗透入八旗军中的奸细所为。 而辎重营被点燃的一瞬间,数道响箭腾空而起,囊素台吉率领的土默特部万人骑对和保商团出现在了天边,直奔代善大营而去。 代善亲自执长枪迎战,双方在喀喇沁草原上厮杀了整整一日,双方留下了近万人的尸首,才停止了征伐。 代善这才知道,这是土默特部的主力,还有耿如杞的保商团也在其中,酣战数个时辰,才算是休战。 辎重营的火势也被扑灭,但是粮草火药损失极大,按照参将们的估计,所剩军粮,赶到归化城都十分的困难。 八旗子弟们抽袋烟,点燃的辎重营损失其实不大,但是却暴露了辎重营的位置,才给了奸细可乘之机。 而正面战场上,囊素台吉的万人队和保商团的战力,也出乎了代善的预料。 “粮草之事,诸将稍安勿躁,我们扎营于此就是,沈阳方面已经派出了粮队,军粮供给之事上,诸将勿虑。现在有一个问题,你们谁能回答我吗?” “为什么这次的囊素台吉的万人队和保商团如此悍勇?”代善皱着眉头问道。 此次奉圣山下之战,囊素台吉的万人队的战力,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了代善的预料。 多铎站了起来,紧蹙着眉头说道:“回禀大贝勒,臣听闻,囊素台吉土默特部右翼所有家眷已迁至大同左卫。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以往蒙兀人居无定所,若是一战损失太多,这草原上就没有了他们的放牧之地。” 代善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说道:“也就是说,现在土默特部右翼不用放牧了,大明接收了他们的家眷。” “阿敏、岳托留下,其余人散了吧,各自归营安抚军卒,军粮之事,三日必到,归化城之行,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安定军心,只要军粮到了,一切都好说。”代善挥了挥手,示意大帐内的参将和诸贝勒离开。 “大贝勒,这军粮从何而来?!盛京可无余粮可派,就是有,到此地,也需要两个月之久,我们就断粮了!”阿敏见多数人离开,反而着急起来。 沈阳方面来了粮草吗? 就阿敏所知,似乎沈阳并没有要派粮,此时在沈阳的可是范文程那货,义州方向祈家堡折戟,本溪失守的军报其实已经送到了阵前,范文程会派粮给他们? 而此时他们大军已至喀喇沁草原,就是派了,也来不及。 “没错,沈阳方向派的粮快也要一月有余,这段时间,我们进退两难。”代善点头说道:“范文程不是个糊涂人,他已经答应了派粮,而且粮队已经出发了。” “那倒也是,范文程倒是不糊涂。”阿敏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汉儿范文程,他除了不是一个建州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人以外,其余方面,没什么让阿敏不满的地方,虽然范文程是黄台吉的铁杆走狗,但是,阿敏却不是很讨厌他。 这个家伙,做的倒是八面玲珑。 代善老神在在的说道:“但是我们要去的是归化城,在此处多停留一天,前往归化城就晚一天,耿如杞就多一天的时间准备,我们铩羽而归的可能就越大。我们不能等,所有我才告诉诸贝勒,三日后粮到,继续进军。” “粮从何来?”阿敏简直要疯了,都火烧眉毛了,代善怎么能这么镇定! 代善却依旧打着马虎眼说道:“三日后必到,介时行军就是,你需要将六旗军中的奸细找出来,而且还要带本部驻扎于此,混淆归化城的视听。” “某断定,耿如杞在得知我建州军粮草不济之后,必然麻痹大意,此时若加急行军,二十日内,赶至归化城,攻其不备,自可一战定胜负。” “如此大胜之下,你这本部留守此地,一定要虚张声势,与喀喇沁多多交通,制造大军还在喀喇沁、察罕浩特附近的错觉。” 阿敏目瞪口呆的看着代善。 虚张声势,阿敏不是不会,而是代善在巨大不利的情况下,居然做出了如此决定,实在是出乎阿敏的预料之外。 “粮草,三日后的粮草若是不到呢?如果没有前往归化城,我六旗大军岂不是要破釜沉舟吗?!”阿敏不是不同意代善这个冒险而大胆的战术部署,而是他还是在纠结三日后的粮草。 “父亲领兵打仗二十余载,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都不懂,还坐得稳这大贝勒的位置吗?”岳托略微有些不满的说道:“我看他这个位置还坐的很稳,而且一直很稳。” “粮草之事,勿虑。”代善依旧不肯吐露粮草从何而来。 阿敏和岳托两个人交头接耳的离开了大帐,他们猜测,代善的粮草可能来源于喀喇沁部,或者压根就没有。 但是此时的大帐之内,一个汉人从侧帘走进了大帐,笑着行礼道:“见过大贝勒,大贝勒吉祥。” 代善大笑着站了起来,扶着此人引到了一侧坐下,满脸笑容的说道:“沈兄一别多年,如今已经是宣府巡抚了,正二品官职,应该是某见礼才是。” 沈棨,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进士,此时的宣府巡抚,却出现在了代善的大帐之内。 “此次之事,某定会谨记于心,若是有需要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代善十分郑重的表达了谢意。 沈棨笑的眉开眼笑。 他做到了次座之上,转头看了看说道“大贝勒这人情,我还是要收的,这么些年了,大贝勒可是从来不开口求人。” 代善有些犹豫的说道:“敢问这次粮食有多少?够不够用?” “粮队已经从宣府出发,三日后清晨时分,开营就可以看到粮队了。不过到了奉圣山麓,就进了喀喇沁部的地盘,还需要大贝勒派出精骑五千,左右护行。” “至于粮食嘛,这个数。”沈棨伸出了一只手。 代善满是疑惑的说道:“五万石?倒是够大军行至归化城了。不过……没什么,还是要谢过沈巡抚的慷慨相助。” 沈棨却是满脸笑容的摇头问道:“敢问大贝勒此次烧毁了多少粮草?” “三十七万石。”代善叹息的说道,此次囊素台吉的里应外合,在喀喇沁对他动手,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这个年轻人,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些。 “某要是带五万石给大贝勒,这不是自找没趣吗?这别说收大贝勒的人情了,这不是得罪大贝勒吗?这次,某带了这个数。”沈棨又用力的比划了下自己的手掌。 “五十万石?!”代善差点喊出来。 沈棨满是笑意的点头说道:“大贝勒,这只是米粱,还有干草,足够大贝勒驰骋沙场了。要不沈某怎么敢要你大贝勒五千精兵护粮呢?” “这么多,沈巡抚能交代的过去吗?”代善暗自吞了吞喉头,这数字连他都有些吃惊。 沈棨满不在意的说道:“左右不过是报损,米粱出库之后,一把火把宣府左仓点了就是。大贝勒有所不知,朝廷最近任命了个三司使,叫毕自严,搞什么运粟实边,这不是正中下怀吗?要是不点了左仓,怎么问朝廷要粮?” “火灾?” “走水。” “佩服!” “不敢当,不敢当。” 代善不得不服,这沈棨是真的会找空挡,而且这一招走水,代善怎么能不佩服呢? 大明边军欠粮欠俸到了几近哗营的地步,沈棨能给他凑出五十万石米粱,他怎么能不佩服大明国力之强横呢? 搁建州,若是五十万石米粱起火消失的一干二净,哪怕是他代善,后金的大贝勒,曾经的大汗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 宣府巡抚沈棨说办,这事连五天都没过,就把事给办了。 岳托再次回到大帐之时,扛着一只黄羊,看到沈棨时,皱了皱眉头,随即问道:“父亲,全烤了招待客人吗?” 代善点头说道:“去挑个乳羊来,再取些酒来。” “父亲,行军不得饮酒,父亲饮酒之事,万一被诸贝勒知道!”岳托眉头皱的更深,自己这个父亲虽然对待家人十分的凉薄,但是行军打仗从不马虎,行军途中从不饮酒,这为何忽然要酒。 “大贝勒为某破例,某真是荣幸之至!今夜不醉不归!”沈棨一听,满脸惊诧的说道。 “哪里哪里,应该的,岳托,快去就是,诸贝勒那里,我去解释就是。”代善却是驱赶着岳托去拿酒烤羊。 岳托再至大帐时,不仅取了美酒烤羊,还把俘虏的喀喇沁部的胡姬弄了一队来,弄的极其热闹。 这辈子,能让代善破例的事,少之又少,岳托已经全然明白了这个汉人,怕是三日后粮草的主人。 “好好,饮甚,饮甚!”沈棨十分满足的饮了一杯酒,对胡姬倒是不假辞色,胡姬毕竟是胡姬,哪里有江南细腰来的妖娆? 他这一行的目的,还是交好大贝勒代善。 是夜,代善喝的脸颊都是红的和沈棨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甚至还亲自送沈棨回了行营之内,才步履有些蹒跚的回到了自己的大帐之内。 岳托早就烧好了茶,看到代善回来,赶紧递了上去,满脸惊喜的问道:“三日后粮草就是此人提供吗?” 代善饮了半口茶,歪在了榻上,吐着酒气,这沈棨实在是太能喝了,听到岳托问,确信的点了点头。 “岳托,我交待你件事,你汉文好些,写封密谕至京师,就这样写……”代善晃了晃脑袋,将沈棨干的事说的一清二楚。 岳托找来了笔墨纸砚,按照代善的口述稍加润笔之后,才目瞪口呆的看着纸上的内容,昏黄的烛火之下,岳托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上面的数字。 “五十万石!父亲,是五十万石!可是父亲为何要上密谕至京师,此等大明之贼,不正是我建州之助力吗?”岳托吹干了墨迹,反而有些奇怪的问道。 密谕,直达天听,沈棨这事被大明皇帝知道了,抄家灭族,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代善却用力的坐直了身子说道:“五十万石,若非行军,左右不过是交易,他沈棨算什么东西,配和我喝酒吗?” “但是这五十万石在我六旗大军粮草尽毁的情况下,雪中送炭而来,这份情谊,岳托你说说,有多大?” “孩儿不知。”岳托摇了摇头,代善的问题,岳托无法回答,自他出生起,他就没欠过别人如此大的人情。 代善用力的靠在了榻上,嗤笑着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是这还不起,就不还了嘛,赖账我又不会,索性让大明皇帝砍了他,这样就不用还了。” “再说了,这等贼子,待汝辈儿入关之后,怎么处置?还不如在我们这辈儿就把他了结了,不给后人添乱才是。”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耿如杞悖论 代善是跟着老奴酋一步步从十三甲,走到了后金汗国现在从龙六十六部的规模。他深知,建奴以后的道路就只有一条,想尽一切办法,入关去。 随着后金汗国的规模越来越庞大,代善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在正旦朝议之上,豪格口出狂言,胡人国运不过百,须入关的说法,虽然各贝勒十分惊骇,但是代善却知道,那是后金汗国唯一的路。 从龙六十六部越来越庞大,需要的利益也越来越大,如果入不了关,后金汗国会在忽然之间,分崩离析。 既然要入关,像沈棨这样的人,自然是人神共弃之。 五十万石什么概念? 天启六年十月,京师粮荒,南直隶调仓疾先运京度可足二月之食,京师居百万之众,五十万石足两月之需,对于他们六旗军而言,这批粮食到了,只要不再次被焚毁,足以支持到拿下归化城。 五十万石的粮食,可以让沈元兴这样卑贱的商贾,在万岁不太忙碌的时候,见到大明皇帝一面。 这就是五十万石粮食的价值,而这样价值的粮食,被沈棨说卖就给卖了。 这样的人,在出卖他们建奴的时候,怎么可能犹豫? 此时喝的酩酊大醉的沈棨,压根就不知道他这上赶着给人送粮食,还被代善直接检举到了大明皇帝的密谕那里。 而归化城的耿如杞,披着一件大氅,挑亮了油灯,耸动了下大氅,继续处理着手中从大同府送来的山西案牍。 即便是在归化城,他依旧是山西巡抚,大大小小事务都要过他的手,当然布政司的各参政,已经将不太棘手的事情处理了,他要处理的内容,多数都是下面人拿不了主意的事。 “我说耿老西,你能不能活的像个人似的,整日里与案牍为伍,今天卜石兔送来的胡姬,你都没正眼看一眼,知道的你是害怕家里的悍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宫里人呢。”郭尚礼打了个哈欠,蜷缩在椅子上,他算是服了耿如杞了。 耿如杞白天巡视顺义城外军堡,晚上还要处理公文,一直忙到午夜才休息,他这个百户,一直跟着跑,作为堂堂的武人,差点没把腿给跑断,这耿如杞依旧如此有精力的处理着公文。 简直是咄咄怪事。 郭尚礼对卜石兔送来的胡姬是眼馋很久了,但是耿如杞作为话事人都不玩,他也不好先下手。 “你们锦衣卫的五毒之刑,还用我多赘述其威能吗?多少硬骨头,都折在了这五毒之刑上,某在诏狱之中,五毒之刑加身,这条命能吊着已经不错。”耿如杞合上了一本疏议,揶揄的说道。 郭尚礼撇了撇嘴,五毒之刑,那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你……”郭尚礼略微有点担心眼神往下瞟了一眼。 耿如杞直接将手中的奏议,一把扔到了郭尚礼的头上,嘴角抽搐的问道:“我是说我在修养身体,你特娘的想什么呢!吴孟明下手黑是黑了些,但是还是知道些分寸,他的两个小儿子,还指望我给他教书呢!” “耿老西你在诏狱里,还给吴孟明的儿子当过教习私塾?”郭尚礼脸上的担心一扫而空,坐直了身子,眼神里透着精光,似乎发现了一件十分新奇的事。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不懂变通,在诏狱这几年,能活的下来?”耿如杞理所应当的说道。 他虽然是经学博士,但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沦为阶下囚之后,自然要想一些办法,自从天启皇帝大渐之后,魏珰自顾不暇之后,耿如杞就再没受过重刑了。 吴孟明虽然是个人渣,但也是在片纸杀熊廷弼的大案中,坚持了自己的主张,非圣旨不得杀人,才算是让熊廷弼死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而不是死在片纸之下。 大势所趋之下,吴孟明一个人的力量并不能改变什么。 “没事,这事他得请客,没一顿肘子,这件事某定要参他一本,嘿嘿。”郭尚礼和吴孟明的关系尚可,手握如此黑料,自然要去找他打劫。 耿如杞笑着看着郭尚礼,却不说话,就这样盯着他看。 郭尚礼被看的心里发毛,猛地站了起来,不耐烦的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去打劫吴孟明了,看你那样,我像是那种八大姑三大姨知道点事,就满世界宣扬的人吗?” “像。”耿如杞这才收回了笑容,继续处理奏议。 居京师大不易,但凡是郭尚礼将此事宣扬出去,那吴孟明这个锦衣卫的千户,下场就是言官一顿弹劾,这事也属于潜规则的一种。 吴孟明少不了要吃挂落。 “代善居然还不撤兵。”耿如杞忧心忡忡的说起了正事,本来他以为包统夜袭八旗营,烧毁粮草之后,困于粮草的代善会选择撤兵,但是代善居然在察罕浩特驻扎了很久,这让耿如杞眉头紧蹙。 郭尚礼看着堪舆图察罕浩特的位置,疑惑的说道:“是呀,怪的很,按理说该撤了,怎么还在喀喇沁,再不回去,他粮草撑得住吗?难不成还要打归化城不成?不可能,不可能,除非他疯了。” “要不我亲自去看看,看看代善他们在干什么?” 耿如杞从袖子里翻出了一本批红过的奏疏,这是之前耿如杞为包统请功的奏疏,万岁没打商量,直接给批了,认了包统这份战功。 但是万岁给他批了一个“慎”字,让耿如杞时常琢磨。 当今大明皇帝,是一个神奇的天子,尤其是那雷雨天气里,一闪一闪的大明皇城,实在是让耿如杞,不得不屏除万岁不知兵的狐疑,去思考这个慎字背后的含义。 这不算是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更像是一种提醒。 万岁整的神神叨叨的,弄的耿如杞心里也没谱。 耿如杞看着那朱红色的慎字,忽然开口说道:“万岁手里是不是有一条建奴的线?上次那三本阴书说大同西卫军有变的阴书,就是来自沈阳。” “你怎么知道来自沈阳?”郭尚礼疑惑的问道。 上次到底是谁送到归化城的阴书,至今都是个疑问,为何耿如杞如此笃定? 耿如杞笑着说道:“纸,辽镇都是用的高丽纸,但是却和高丽贡纸不同。必然来自辽东。” “原来如此。”郭尚礼再次点头说道:“但是你问我万岁爷手里有没有建奴的线,我是真的不知道。” “万岁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下如此批示。慎重,万岁到底让我慎重什么?”耿如杞眉头紧蹙的看着那个慎字。 “要不我去察罕浩特看看吧,这样也放心,看看代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郭尚礼想了想,还是去看看比较放心。 耿如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去一趟。” 郭尚礼说动就动,只是他拿起羊皮氅之前,忽然停下问道:“耿老西,咱们守着这破地方有啥用吗?又不是咱们大明的地头,犯得着为他们拼死拼活吗?” 这是郭尚礼很久以来的疑问,他看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守着归化城,守大同府不更简单一些吗? 耿如杞一直等着郭尚礼问这个问题,若是郭尚礼一直学不会思考,只会人云亦云,也就是一个千户顶了天,但是此时的郭尚礼问出了这个问题,就代表着郭尚礼在思考。 欲穷千里目,才会更上一层楼。 他琢磨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有些破旧的奏疏,打开之后,翻到了末尾处,说道:“去年万岁从诏狱里把臣放了出来,臣知边事急切,写了安边十议,万岁批复甚好二字,后来写了一句话,能够回答你的疑问。” “万岁说,有些地方必须被收复,那里没有任何的价值,但却有无上的价值。” “对于建奴而言,此地是必须被收复之地,有着无上的价值,但是对于我们大明而言,这里没有任何的价值,却又有着无上的价值。” 郭尚礼眼睛眨巴了好久才披上了自己的羊皮氅,嘟囔的说道:“你们这群读书人,说话能不能说点阳间的话?整的云里雾里的,老子能听懂才怪咧!” 耿如杞哈哈大笑,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褪下,递给了郭尚礼说道:“披上吧,现在正是冷的时候。” “其实就是说,如果没有归化城,此时代善行军的方向就不是归化城了,而是京师了。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郭尚礼却是一脸不信的说道:“好家伙!真的假的呀!建奴胆子这么大吗?”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耿如杞没有过多的解释,这其中的道理,学会思考的郭尚礼慢慢就会懂了。 郭尚礼在漫天星光之下,带着二十骑锦衣卫,就奔着察罕浩特而去,他们要搞清楚,建奴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深夜的朱由检和耿如杞一样,未曾休息,本来准备休息的朱由检,突然收到了黄石的密奏,得知了毛文龙攻占了本溪之后的种种。 对于不炸毁矿洞的行为,朱由检表示赞赏。 本溪自唐后,就一直是铁料大镇,若是把矿都给炸了,倒是能够阻拦建奴一时,但是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朱由检还是知道的。 “这沈阳周围空虚,毛文龙得知黄台吉从凤城前班师,已经准备离开本溪了,但是沈阳周围有五个像本溪这样的府库,毛文龙对这五个府库意向很大呀。”朱由检放下了奏疏,乐呵呵的说道。 “毛文龙还不撤兵的话,回过神来的黄台吉还不对他穷追猛打?见好就收,这孤军深入,但凡是有点意外,或者出个叛徒,岂不是要糟?”王承恩却有些犹豫的说道。 毛文龙是钳制建奴的左右手中的一个重要的环节,若是真的撤不出来,那岂止是大麻烦,整个东江军都得陷进去。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同意王承恩的想法,但却笑着说道:“这会儿毛文龙连战报都要假手于人,此时的毛文龙,也收不到朕的谕旨,但是朕相信,毛文龙不会出什么大纰漏的,东江军都是他的命根子,少一个都急眼那种,毛文龙也不会拿东江军开玩笑,该撤退的时候,他应该会撤退的。” “那倒也是,毛文龙久经战事,若是到了该撤的时候,自然不会含糊。”王承恩笑着问道:“万岁爷,今儿个承乾宫的宫女眉心点了红,是招袁贵人,还是去坤宁宫?” “皇后那边终于是气儿消了?”朱由检本来满是笑意的面孔,忽然变得有几分怅然。 王承恩点头说道:“皇后千岁衣服做好了,差王祖寿来与臣分说,说万岁爷得了空,让万岁去看看衣服。” “宣袁贵人吧。”朱由检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周婉言气儿消了,他大明皇帝却已经有了别的心思。 “这……臣领旨。”王承恩转身走出了灯火辉煌的乾清宫,他已经尽力的弥补帝后之间的间隙,但是有些东西,他一个内臣,也做不得更多了。 朱由检为什么不见周婉言? 他其实害怕自己心软,万一周婉言一哭,周奎父子的私铸案子变了风向,毕自严这整顿京畿私铸就变成了笑话。 朝令夕改,失信于民。 朱由检的确是皇帝,但在皇帝之前,他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既然不清楚自己到底会不会心软,那就不要试的好。 和黄立极在沈阳避着拿着银票要行贿的范文程一个道理,人心这东西如水易动,根本经不起考量,稍微一点风波,就吹皱了一池的水。 大明这池水里,王八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前段时间朱由检一句“你在教朕做事?”差点把王承恩吓死。 袁贵人是个清冷的人,而且这种清冷,不是故意做出来给谁看,而是真的清冷,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不食人间烟火。 她更像是一个修士,而不是宫门中人,朱由检平时不乐意和袁贵人打交道。 比起盛装打扮化妆化的跟个鬼一样,来表达自己欢呼雀跃的周婉言相比,袁贵人侍寝,实在是如同嚼蜡一样的无聊。 正文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国事艰难,家事亦不顺意 朱由检略微有些头疼的看着袁贵人,这个女人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冷清到了极点,什么都不争不抢,在信王府如此,在皇宫里,也是如此。 就是这么一个基本无害的女人,却是地地道道东林的人,充当着东林的眼线,随时汇报着朱由检的一举一动。 王承恩是个十分合格的司礼监大珰,虽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从来不说狠话,也似乎从来不做狠事,但是却悄悄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得极为妥帖。 当初王承恩查田秀英的身世,查到田弘遇身上之后,王承恩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而是继续追查着袁贵人的底细。 在周奎父子二人深陷私铸案之后,王承恩敏锐的感觉到了万岁爷有废后的打算,追查袁贵人就从一件无从紧要之事,变成了头等大事。 而这个看什么都抬着下巴看人的袁贵人,家室与东林毫无瓜葛。 袁贵人的父亲袁佑,乃是永安门外铁匠营的一名铁匠,隶军户,但是袁佑中年丧妻,军职在身,又看护不过来,就过继给了城里的富户陈氏。 陈氏却未曾改袁贵人的姓氏,视若己出的同时,又让袁贵人初一十五回家中与父亲团聚。 陈氏一家和东林人也没啥关系,就是普通的买卖人家,富户归富户,但是却从商,隶属于商籍,东林人可看不太上。 袁贵人曾和一落魄书生差点大婚,但是当时信王府选妃,袁佑当时就和陈氏商量试试看,结果被选上了,这大婚自然不了了之。 而这个落魄书生,就是地道的东林出身。 入了信王府的袁贵人依旧和这个书生有旧,常以书信往来? 但也仅仅是书信而已。 此事极为辛密? 若非王承恩在翊坤宫的小孙子为了巴结王承恩,把这件事捅了出来? 指不定要欺瞒到什么时候。 王承恩倒是没废话? 直接出宫找到了那书生,三言两语? 就把那书生逼到了墙角,那落魄书生全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若是在信王府选妃之前? 这落魄书生和袁贵人之间的种种? 不做计较,这信王府选妃之后,这落魄书生和袁贵人的书信往来之事,却是东林人授意为之。 袁贵人哪里逃得过这等圈套? 就这样? 袁贵人无意间成了东林党在宫中的眼线。 落魄书生为何落魄? 就是这人糊涂,糊涂到连自己的上线是谁都不知道,他每个月都到一家诗社去隔着门汇报得到的信儿。 袁贵人和这书生的确没什么。 朱由检不是那种一见到短袖子,就联想到私生子,思维极其跃进之人。 但是这袁贵人在信王府和皇宫里的种种做派? 其实就说明了一件事,人家心思压根就不在他朱由检身上。 所以? 朱由检才是如此的头疼。 按照规矩,袁贵人要浸猪笼? 王承恩的想法,为了皇室的体面? 袁贵人是要堕井? 而那落魄书生已经被王承恩一刀给剁了。 这件事朱由检只要点个头就是了? 做成后宫嫔妃病故,也比较简单。 但是朱由检的脑子里也不全是封建糟粕,袁贵人从小被袁佑和陈氏宠上天,心比天高,结果入了信王府做了小。 “你和靳一鸣之事,王伴伴已经知道了。”朱由检忽然开口说道。 靳一鸣就是那落魄书生,他爹妈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一鸣惊人,结果进京赶考,屡试不中,最终还被王承恩查了个底儿掉,遭了难,连尸首也见不到了。 袁贵人的眼神里充斥着恐惧的后退了一步,一个没站稳,歪在了地上,十分惊恐的看着御案之前,十分平静的大明皇帝。 “你没有等到一尺白绫,且起来说话。若你属实无意留在朕身边,朕可特许你出宫去。”朱由检坐直了身子,冷冷清清的说道。 皇帝没有和离的说法,逐出宫去,也是入道观做尼姑,连张嫣这个懿安皇后,离开了皇宫,也是如此下场。 不过这算是袁贵人最好的下场了。 朱由检并不是嗜血成性,总归是一个床上打过一年滚的女人。 “万岁爷,臣妾和那厮清清白白,自入信王府之后,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万岁爷。”袁贵人趴在了地上,梨花带雨的说着分辨的话,却是弄坏了妆容。 朱由检这会儿才晃过神来,这袁贵人哪里是未着粉黛,人家走的是素颜淡妆风格罢了! 还行,人还没糊涂,不是周婉言那种恋爱脑。 朱由检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袁贵人哭天抹泪的问那落魄书生现在如何了。 若是那样,立侍左右的王承恩,绝对不可能让袁贵人走出这乾清宫。 朱由检也不可能。 刺激一头游走在愤怒边缘的猛虎的下场,实在是愚蠢。 朱由检拿起了两个铁球,不停的转动着,看着身着天青竹绿花纱罗,还带着一对青素衬,内衬海天霞色淡红里衣的袁贵人,今日入宫,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袁贵人并不是骨子里那般清冷,这清冷,只是风格。 这女人比之前妩媚了一些,至少入宫侍寝时候,不是之前一副素衣的模样了,尤其是带的头花,乃是自制的消寒花。 “剪彩消寒制最精,余寒未尽已新正。内人插戴纷相饷,谁识奇花号象生。”朱由检叹气的说道。 自从袁贵人在宫里教内侍剪彩花,这消寒花的头花,乃是独一档,内人效仿之,朱由检为此还特意作诗一首,但是出了这档子事,朱由检这首诗就显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且先下去,明日搬去羊房夹道的安乐堂吧,若是想出宫去,就差人跟王伴伴说一声。”朱由检挥了挥手,站起身来,准备就寝。 “万岁爷,饶了臣妾这一次,臣妾只是一时糊涂,臣妾发誓,臣妾……”袁贵人还在挣扎的分说,但是朱由检已经离开了御案。 “万岁爷!”袁贵人忽然高声的喊了一嗓子,大声的说道:“万岁爷,臣妾已经有了身孕,天葵已经一月不至,偶有呕吐,稳婆说臣妾有了身孕,本来明日要唤太医入宫诊定,万岁爷,臣妾不能去安乐堂呀。” 羊房夹道,大明的皇宫有两道城墙,城墙之间即为夹道,夹道四角交回,则为安乐堂。 多数都是年老的宫女和失宠犯错的宫嫔待的冷宫,去了冷宫,再想回来,那是白日做梦! “你可知欺君何罪?”朱由检手中的撞球为之一顿,说话的语气都不再平静。 太子乃是国本,没有孩子的皇帝,说话是没有底气的,很多时候,朝政的混乱,其实和子嗣不兴有着极大的关系。 田秀英的肚子一直不太争气,周婉言最近又闹脾气,子嗣之事,就成了朱由检的一块心病。 朝臣们拿这个说事,朱由检只能左顾言它,这事,他理亏。 “臣妾不敢。”袁贵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赐座,唤吴神医!”朱由检又坐回了御案之前,神情复杂的看着袁贵人,若是吴太医诊断之后,并没有子嗣,那袁贵人的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又可,披上了件衣服,带着药箱,就奔着皇宫而去,边走边问着袁贵人的日常起居,甚至连两便都问的清楚。 得亏王承恩到太医院的时候,带着翊坤宫袁贵人的贴身侍女,否则这些问题,他一个回答不上来。 “吴神医,这入了宫,切记不可乱说,万一,我说万一,袁贵人真的有了子嗣,这就有可能是皇长子!说话可是要万分小心一些。”王承恩临进宫之前,忽然叮嘱着吴又可。 吴又可为之一顿,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也不是第一次进宫诊断喜脉了,他看了一眼王承恩,低声说道:“王大珰,这里是一百两的银票,你能不能回禀万岁,吴又可病重,不能诊断,换个太医?” “一百两可买不了命。”王承恩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吴又可又想问问宫里的情况,王承恩却一个字不说,领着吴又可进了宫。 好家伙! 吴又可一看月上柳梢头时候,哭的稀里哗啦的袁贵人,真的恨不得今天自己生了重病,无法入宫诊治! 他硬着头皮见礼之后,开始诊脉。 朱由检和王承恩的两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吴又可,而吴又可的面色却是越来越奇怪。 吴又可眉头紧蹙的诊完脉说道:“万岁,臣,诊不出来。” “为何?!”朱由检等了半柱香,就等了个这个结果,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吴又可战战兢兢的说道:“万岁,臣诊的是喜脉,脉象虽然弱了些,但的确是,再加上臣询问了宫女的种种,当是有了身孕。但是这喜脉实在是有些弱,臣又不敢断言,臣以为可以再稍微观察观察,等到一月后,再太医院太医会诊,共同断诊。” 吴又可有自己的难处,他也不知道万岁到底是想要喜脉,还是不想要喜脉,尤其是周奎父子二人因为私铸案入狱之后,这有没有喜脉,突然和皇后之位有了干系之后,作为太医的吴又可,说话自然是分外的小心。 而且这一入宫,袁贵人这哭的眼睛都红了,他只能说这种半截的话。 乾清宫陷入了静谧之中。 “几成?”朱由检忽然开口问道。 “八成。”吴又可赶忙回答道,他倒是断定了袁贵人的喜脉,但是话又不敢说的太满。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按吴神医所言,就再等一个月,这个月,按贵妃秩供应翊坤宫,一个月后,太医院会诊,确定有了喜脉之后,按制升贵妃。” “谢万岁爷。”袁贵人立刻跪下了地上,止住了眼泪。万岁爷不喜欢吵闹,她不敢哭出声来,只流泪,自然是泪流满面。 “起来吧,回宫好生将养着。”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袁贵人回宫去。 “臣告退。”吴又可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出乾清宫之前,还是将手中的银票递给了王承恩说道:“王大珰,以后有这种事,还望照拂一二。” 王承恩却摇头说道:“咱们都是给万岁爷办事的人,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万事自有圣裁。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受着吧,啊。” 吴又可面色发苦,这行贿这招最近十分不好使,宫里的内侍以前都是貔貅,只进不出,现如今,是不进不出,更是让人提心吊胆。 “万岁爷,臣以为吴神医的八成,估计袁贵人的确是喜脉,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王承恩先是给万岁爷道贺,有了子嗣的皇帝,说话会更气实。 即便是个公主,也能气实几个月的时间。 “朕有点理解了当初太皇太上皇和朝臣们争国本了。”朱由检却叹了口气。 若是袁贵人这肚子里是个儿子,出来之后,就是长子,在立长还是立嫡的问题上,大明朝的朝臣,可是极为认真的! 朱由检未来要是立嫡不立长,朝臣血谏文华殿,皇极殿撞柱的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这涉及到了社会秩序的问题,朱由检就是在经天纬地,英明神武,在立嫡还是立长的问题上,也只能立长,真的追溯,还得追溯到靖难了。 国事艰难,家事也是不顺意,君臣二人,就待在乾清宫里,默默的不说话,一直坐到了半夜,朱由检才叹气的站了起来。 “万岁爷,卜石兔的妹妹,草原上的明珠海拉尔到了京师,眼下住在驿站里,万岁爷,要不诏海拉尔侍寝?”王承恩忽然低声问道。 “王伴伴,你是大明司礼监的提督太监!这花鸟使的职位,还干上瘾了?”朱由检本来郁结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笑骂着说道。 王承恩当然不是花鸟使成性,他只是想岔开话题,让万岁爷换个心情罢了。 王承恩嬉笑着说道:“万岁爷,臣去看过了,当时海拉尔怎么说来着?哦,臣想起来了,海拉尔说:草原上的明珠,并非只有风餐露宿带来的风沙的刻痕,还有可能是在苦寒中,锻炼出来的钢铁一样的勇敢和如同磐石一般得坚毅。” “好看吗?”朱由检回到了寝室笑着问道。 王承恩笑着说道:“土默特部左右两翼,数十万中挑出来的姑娘,自然是极为好看。” “今天没什么心情,改天吧。”朱由检憋着笑,他对这事没有太离谱的追求,准备就寝。 “万岁爷,臣得到了密报,代善得到了粮草补给。具体的还要整理清楚密谕之后,才能定性,不过宣大巡抚沈棨,应该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王承恩给万岁爷更衣的时候,轻声说道。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王承恩倒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沈棨在宣大真的能一手遮天,掩盖住他纵火烧了粮仓,救济建奴之事? 怎么可能? 就连沈棨自己都不信自己可以掩盖自己纵火之事,但是沈棨笃定大明皇帝拿他没办法。 宣府在此次大明与后金的军事博弈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一旦宣府破门,大明京师就会瞬间变得危险。 这一点上,沈棨看的非常明白,所以他才有胆量,如此行事。 只要代善在归化城战而胜之,拿下归化城,喀喇沁部立刻会全面倒向后金,介时,大明皇帝想要动他,就得看后金的脸色了。 这就是沈棨的如意算盘,他根本不怕自己纵火烧了粮仓的事情暴露。 时间差,就是沈棨的终极目的。 沈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两个问题,一个是代善居然过河拆桥的如此决绝,另外一个就是大明的密谕虽然停滞了一段时间,但是再次启动之后的效率依旧高效。 朱由检叹了口气,问道:“吴孟明最近在干什么?让他带西山诛邪队去一趟吧,能拿回京师,就拿回京师,若是负隅抵抗,就直接当场击杀。” 王承恩是个什么样的人,朱由检最是清楚,他这个人的嘴巴很严,皇帝问他意见,他都是左右言他,直到确定品行之后,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 但凡是王承恩当着皇帝的面说某个臣子的坏话,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提前打个招呼,是让万岁爷心里做个准备,别到时候事情爆了出来,万岁爷暴跳如雷,急火攻心。 既然王承恩已经讲出了沈棨作死,那几乎是八九不离十了。 “万岁爷,此事,按制要满门抄斩的。”王承恩却是小心的提醒了一句万岁爷,办沈棨,可不是办沈棨一个人。 要不说大明的律法就是宽松? 这种通敌卖国之事? 也就是个满门抄斩,而不是夷三族或者诛九族。 事实上? 大明朝自永乐大帝之后? 就很少有夷三族或者诛九族的大案了。 朱由检考虑再三还是摇头,说道:“若是当场击杀就拉回京师? 五马分尸,若是抓捕归案? 就凌迟吧。” “片了他? 是不是太便宜他了?”王承恩有些犹豫的问道。 有的时候,王承恩真的觉得万岁爷的仁恕有时候太过随意了,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只有雨露没有雷霆? 怎么彰显皇威? “祸不及妻儿?”朱由检有些犹豫的想了片刻? 最终还是点头说道:“那就依王伴伴所言,满门抄斩吧。” “对了,告诉耿如杞,莫要给沈棨说情。”朱由检忽然提醒了一句。 大明朝这个座师的政治体系,就是一种陋习? 比如沈棨,就是秦士文的弟子? 和耿如杞师出同门,若是耿如杞不给沈棨说情? 耿如杞公德不论,私德就会被人抓着一顿乱喷。 但是这种事? 耿如杞为沈棨说情? 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这可是通敌卖国之大罪? 必须避开,否则就是授人于柄,本身耿如杞就有西山王的称号了,再加上为沈棨开脱,朝中言官们群情激奋,耿如杞会更加难堪。 本身就很难了,不要为自己做事,增加难度的好。 这种座师同门之下的开脱,其实很容易把自己带到沟里翻车,深受崇祯皇帝器重的户部尚书,甚至提名了吏部尚书双部执掌的毕自严,就翻车在了自己人身上。 崇祯六年,青浦知县郑友元,在离任之前,未曾完成逋金花银二千九百两,郑友元写书信给毕自严求助,毕自严无奈,说郑友元已经完成了七成,都送到了太仓,主库复查,无有,内官监再查,依旧没有。 毕自严最终还是没逃脱入诏狱的下场,本来身体就不大好的毕自严,在出了诏狱之后,再无力佐君。 但是大明皇帝指名道姓,不让他耿如杞为沈棨说情,耿如杞,就可以完美的避开这个烂泥沼。 跟张居正的夺情案类似,大明皇帝可以不让张居正回乡守孝,也可以让耿如杞绕开这个烂泥沼。 “沈棨图什么?耿如杞在西面拼了命的守归化城,沈棨在东面给耿如杞挖坑?抢山外九州的控制权?那是大明的天下!还是兄弟阋墙?也没听说这师兄弟有什么隔阂呀,听说当初耿如杞路过宣府,沈棨哭的眼睛都肿了,他沈棨到底图个啥?”朱由检盖上被子的时候,疑惑的问着王承恩。 耿如杞和沈棨的感情是极好的,耿如杞从诏狱里放出来,并且重新回到山西做巡抚,过宣府之时,沈棨真的是喜极而泣,哭了多半天。 王承恩面色有些为难,想了片刻说道:“万岁爷,其实归化城在建奴手中,对于他们师兄弟二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归化城、察罕浩特、喀喇沁部,皆入建奴之手,大同、宣府就处于建奴兵锋之下,朝堂再想弹劾二人,就得考虑弹劾之后,谁能够执掌局面的问题,但是显然,此时的山外九州,唯有这师兄弟二人可以撑得住。” “当年秦士文致仕之后,耿如杞忽然被送进了诏狱,而山西局势危矣之时,耿如杞又从诏狱里出来,沈棨这么做的目的,也是自保。”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今非昔比,糊涂呀。” “至于宣府之事,暂时交给耿如杞全权督办,让耿如杞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吧,省的耿如杞胡思乱想。” 朱由检昏昏沉沉的睡去,王承恩唤来了两个心腹,小心叮嘱了一番之后,连夜出了宫门,出示了他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信牌之后,出西华门,来到了承天门外的锦衣卫衙门,找到了吴孟明。 即使王承恩的脸,已经被所有内侍和锦衣卫守备认得清楚,但是他要是深夜出宫,依旧需要出示信牌。 王承恩这次传的是口谕,交给旁人他又不太放心,只好亲自到了锦衣卫的衙门叮嘱吴孟明此行的困难之处。 “王大珰,此行宣府,抓了沈棨之后呢?”田尔耕披着件衣物,今日他和吴孟明都在锦衣卫当值。 王承恩低声说道:“宣大二府事皆由耿如杞提举。这件事办得尽量人少些知道,莫要引起宣府几卫军聒噪,而且咱家以为,此行不同于抓捕代王和晋王之事,需要秘密进行,出其不意。” “沈棨敢这么做,必然有所防范,只有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过去抓了人,宣府诸卫,一旦鼓噪哗营,其后果,不可设想。此行任重,还请吴千户小心谨慎为上。” 大明的黄衣使者出警抓人,上一次还是天启年间,魏珰去扬州抓人,天使被赶紧了粪坑里那一次了。 这一次出京抓人,抓的乃是二品巡抚,而且建奴就在不足三百里外的察罕浩特驻扎,但凡是有异动,其后果无论是耿如杞、田尔耕,亦或者王承恩能够担待的起的。 但是沈棨再不办他,以后真的不见得能办得了。 吴孟明点了点头说道:“成。按王伴伴所言行事。” 王承恩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继续说道:“万岁爷让吴千户调动西山诛邪队,还得田都督写调书,就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让沈棨提前做准备,咱家不多叨扰,还得去寻毕尚书,交通运粟实边的具体事宜,抓捕沈棨之事,就有劳吴千户了。” “王大珰客气。”吴孟明有些受宠若惊的拱手道别。 宫里的老祖宗如此客气,吴孟明还有点不习惯,他愣愣的看着王承恩的背影,甚至觉得王承恩十分好相处。 “想啥呢!这些个大珰们,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就沈棨这事,咱们锦衣卫事先知道一点信儿吗?东厂那边我也有眼线,但是东厂提督曹化淳不见得知道这事,你还跟这以为他王承恩是个好相与呀!”田尔耕低头写着调令,用了自己的印绶,将自己的信牌一并交给了吴孟明,笑着调侃的说道。 “别哪天被大珰们卖了,还给人数钱呢,最好别干这些没**的事,这王伴伴眼睛毒着呢,看着好脾气,但是真的干了腌臜事,小心自己的脑袋。”田尔耕活动了下身子骨,笑着说道。 吴孟明摇头说道:“那不敢,反正我觉得王伴伴更好相处,只要不坏了万岁爷的事,王伴伴比当初的魏珰好说话。” “那倒是。”田尔耕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这半年,虽然过的日子刀口舔血,动不动就得跟建奴的奸细死战一番,偶尔还要入太行,抓个王爷回来。 但是也是他过得最爽利的半年,干了他左都督最该干的事。 “家里的两个小儿子跟着郑鄤学诗书礼乐,田都督帮忙照看着点,别学成了郑鄤那等学究,若是某回不来了,家中还望田都督照拂一二,若是发妻要再嫁,田都督也帮掌掌眼。”吴孟明拿好了调令公文,忽然开口说道。 “呸,说啥丧气话,抓个沈棨罢了,哪里有那么多的事,赶紧滚蛋,自己的媳妇孩子自己养。”田尔耕啐了一口,示意吴孟明赶紧滚蛋。 汝之妻吾养之,汝无忧,其实是男人之间的一种托付,也是一种极大的信任。 王承恩疾走几步,奔着毕自严的府邸而去,走到半道上,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季节转化,王承恩夜夜守着朱由检,最终还是生病了。 王承恩将宣府之事,与毕自严交待清楚,尤其是运粟实边,宣府的鼓噪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个就是沈棨贪恋权柄,不肯束手就擒鱼死网破,不明就里的大明军卒跟着鼓噪。 第二方面就是被烧毁的宣府粮仓,一旦事情全面败露,本就欠饷的宣府,很可能会发生鼓噪索饷之事。 毕自严了解其中的要害,这几个月来,京通两仓倒是可以周转,王承恩听到这个信儿,才算松了一口气,回宫的半道上,歪歪斜斜的走了几步,摔倒在了地上。 “老祖宗?” 两个跟着出宫的小黄门吓坏了,惊恐的试探着王承恩的鼻息,大声的喊着。 王承恩路倒了。 这个消息如同如同这春天的狂风一般,瞬间吹遍了整个京师。 “哈哈!”朱由检看着王承恩卧床的样子,狂笑不已。 “朕早就说了,让你多休息,你都在乾清宫放了多少心腹了,还不放心,天天自己个儿盯着,这病呀,该!好好休养几天。”朱由检坐在圆凳子上,看着王承恩睁开了眼,嘲弄不已的说着。 王承恩试图坐起来,但是昏昏沉沉的却是用不上力气,摇头说道:“让万岁爷看笑话了,臣还以为能撑到宫里,结果倒在了承天大街上,丢了万岁爷的脸。” 朱由检却满脸笑意的说道:“没那事,好好休养着,这大明翻不了天,一帮腐儒能干的了什么事?” “那倒是。”王承恩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朱由检站了起来说道:“朕让吴神医给你看过了,就是天天熬夜,休息不好,好好养几天,这病自然就好了。” “你醒了,朕也该去文华殿了,那帮朝臣等着朕上朝呢,朕还说你要是再不醒,今日就辍朝呢。好了,好生歇着。” 王承恩作势又要起身,只是用不上力气,只能有气无力的说道:“恭送万岁爷。” 朱由检出了掖庭,脸色却变得非常的难看,他在掖庭侧房里的样子,都是给王承恩宽心。 王承恩的病的确是累的,但是情况却不是朱由检说的那么轻松。 吴又可说若是下午时分醒不过来,大约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过劳得确是病因,但是王承恩平日里吃的太差,是另外一个方面。 长期以来,朱由检以身作则的节俭,模范作用到底对朝臣有什么作用尚未可知,倒是在王承恩这边应验了。 用吴又可的话说,王承恩吃的太过于清淡,食量又小,吃的太差,米上雕花不路倒才怪。 这一句米上雕花,这种吃法,可是把朱由检给惊吓到了。 这次朱由检要强制给王承恩放半个月的假,养身体,补身体。 大鱼大肉不可取,可是无鱼无肉无鸡子,王承恩大约要没了,朱由检就会提前失去他最忠诚的伙伴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 耿如杞收到了万岁的手谕,略微有些叹息的靠在了座椅之上,神情有些落寞。 他想要为沈棨申辩,那个在宣府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师弟,这种心态是私情。 但是他却不能为沈棨申辩一句,哪怕是一句话。 万岁不让他说话,大明的国势也不允许他为沈棨说话,这是通敌卖国之大罪,于大节而言,耿如杞也不能为他的师弟说话。 “糊涂呀。”耿如杞连连摇头,将手谕放进了专门盛放圣旨的匣子里,这都属于皇恩浩荡的无价之宝,看似几张纸,不值什么钱。 可是这天下有谁有这么多的圣喻伴身? “耿老西,出大事了!”郭尚礼浑身是血的冲进了顺义王府,跑进了书房内,连房门通禀都没做,直接闯了进来。 “受伤了?!”耿如杞猛的站起身来,急匆匆的扶住了郭尚礼。 郭尚礼摇头说道:“这是建奴的血,我快马行至察罕浩特,乔装打扮一番,混入了大营之内,虽然看似寻常,但是戒备极其森严,军营中显得极为空旷和安静,似乎并未驻军,经过多方打探,才知道代善分兵,带领主力奔着归化城而来!” “行至二嵬坡,与建奴斥候干了一仗,这都建奴的血,代善可能已经到了归化城附近。” “堪舆图,快!”耿如杞大声的咆哮着。 行军是一件很复杂的系统工程,并非带着人一路莽上来就可以了。 那种一字长蛇阵的行军法子,前军已到,后军还在几十里外,中间一个穿插,整个一字长蛇阵就被腰斩,而且通常粮草先行、辎重押后的行军之下,被中间穿插,就会失去攻城的辎重。 通常情况下的行军,都是左右两翼、前先锋,殿后、中帐大军策应的行军方略,相隔数十里地? 而这种分兵? 十分容易被防守方抓到先手,比如先锋被全歼? 后军就会极其劣势。 当初的萨尔浒之战? 就是三月一日夜杜松被全歼,马林见到溃军? 立刻转阵防守,但是依旧在三月二日被全歼。 先锋被消灭之后? 后军很容易就被个个击破。 自古行军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行军也是耿如杞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只要逮着了对方的破绽,狠狠撕咬一口,防守归化城? 将会变得极其简单。 大明的军队战斗力很弱吗? 其实耿如杞知道? 大明的战斗力并不弱,比如“先行冒进”的杜松,到达预定战场铁背山之时,是二月三十日(阴历)。 而马林紧随其后,在三月一日就已经进入了预定战场。 两只万人队的行军? 即使在杜松冒进的情况下,半日距离仅仅二十里? 在通讯靠脚的大明朝,这种默契程度? 几乎是令行禁止的典范了。 杜松的杜太师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但是贸然进攻吉林崖的行为? 再次分兵? 给了老奴酋机会,而老奴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击败了杜松,随后就是摧枯拉朽的胜利。 萨尔浒之战就是典型的斩先锋,将敌人消灭在行军途中的经典战役。 无论代善采用何种方式进行行军,耿如杞都有机会占到极大的便宜,并且顺利将战果扩大,获得战争的先机。 当然耿如杞不知道,大明的皇帝却知道一种行军方式,敌人万万占不到便宜,相反,还会望风而逃。 那就是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般的小推车的行军方式,这种行军方式,完全不需要拘泥于任何的战阵,站在巨浪之上,可以摧毁一切试图抵抗之人。 淮海战役,就是这种行军中获胜、获胜中行军,战线一日百里,推的运输队长直接怀疑人生。 终极战争奥义,就是如此的朴实无华,行军,获胜,再行军,再获胜。 代善这一招暗度陈仓,实在是出乎了耿如杞的预料,他略微有些唏嘘的说道:“这大贝勒在建奴那里有古英巴图鲁的封号,果然名不虚传。” “派出包统的万人队钳制吗?”郭尚礼看着堪舆图皱着眉头问道。 “外线作战的情况下,在千里之平原,牵制机动力更加优越,阵型已经完全展开的建奴军,郭尚礼呀,郭尚礼,你以后万万不能带兵打仗,否则你不是战败,就是被哗营的部下所杀,下场都不太好。”耿如杞嘲弄着说道。 耿老西的嘴巴,岂止一个毒字了得? 郭尚礼撇了撇嘴,但是他没有反驳,在用兵之事上,郭尚礼没有置喙的能力,耿老西的用兵,的确了不得。 哪怕郭尚礼带着锦衣卫这么些年,在大兵团作战之上,远逊于耿如杞。 耿如杞看着堪舆图,心神却是逐渐的安定了起来。 “你知道雍熙北伐吗?”耿如杞老神在在的端起了茶,慢条斯理的说着。 郭尚礼一拍额头,这老学究又开始了,他略带焦急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甲胄,忿忿的说道:“耿老西,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跟我这里讲古,有意思吗?” 雍熙北伐,雍熙三年,宋太宗皇帝赵光义第二次发动北伐战争,意图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被北朝萧太后、耶律休哥,南朝韩德让打的哭爹喊娘。 辽国是典型的北人(契丹)北治,南人(汉)南治,一国两治基本政治格局,韩德让的韩家,几乎世代掌管南枢密院任枢密使。 而萧太后的父亲萧思温是辽穆宗耶律璟被害、耶律贤登基的幕后推手,在耶律贤登基之后,萧家全盘占据北枢密院。 在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光义第一次北伐,在高粱河,韩德让就是将驴车战神封号,扣在赵光义头上的指挥者,之后韩家就掌控了南枢密院。 雍熙北伐是第二次赵光义的北伐,但是在这场北伐之中,盖世名将曹彬折戟,杨家将鼻祖杨业雁门关殉国。 自此以后,宋朝再没有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契机。 雍熙北伐,是任何一个军将,都要学习的典范性的战略失误、指挥失误、行军失误。 耿如杞当然知道眼下代善已经行至归化城的附近,但是耿如杞却丝毫不慌张,他抿了口茶说道:“任何时候的分兵,都必须是分兵之后,任何一路都能正面牵制对方主力,甚至是打赢对方主力决战,才可以分兵,否则后果就是被对方串糖葫芦,救则败,不救也败。” “以萨尔浒之战举例,在当时的情况下,仅仅杜松和马林两总兵率领近三万余正军,完全有能力可以牵制老奴酋的兵力,甚至可以正面作战,但是杜松在第二次分兵之后,却将辎重留在了营地,轻装简从直扑吉林崖,贪功冒进,说的并非行军,而是分兵。” 郭尚礼仔细的琢磨了一番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那一句让包统牵制的确是不太对。 耿如杞叹气的说道:“雍熙北伐之战中,最可怕的就是将从中御,上千里的战线,定好了何时在哪里扎营,就必须在哪里扎营。甚至有军卒行至目的地,驻营之地的河流干枯,无水源之下,监军王侁依旧要求按照圣喻驻营,属实是……找死都没这种找法。” “上千里的战线,并且避免与对方主力会战的战略,从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耿如杞就趁着堪舆图,将当初雍熙北伐之中的种种,跟郭尚礼娓娓道来,任何一个小细节,其中的错误都说的十分的明白。 “也就是说,哪怕是在雍熙北伐中,曹彬能够避开岐沟关败北,大宋军依旧无力收复燕云十六州?甚至可能败的更多?”郭尚礼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才心有余悸的问道:“这么看的话,雍熙北伐最大的失误,就是在战略上制定上,就出现了方向性的偏差。” “然也。”耿如杞叹息的说道:“当时的韩德让为南枢密院枢密使,在大宋第二次北伐之中,韩德让见大宋来势汹汹,其实有意无意的怠战了,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否则曹彬也要死在雍熙北伐之中。” 郭尚礼看着堪舆图用力的锤了一下说道:“第二大失误,就是将从中御了,否则曹彬岐沟关绝对不会败的这么难看。” “潘美部、米信部、田重进部,在曹彬部取得了重大战果,拿下涿州之后,居然没有配合前行,为了尊上诏命,驻扎在应州、飞孤、新城等地,裹足不前。致使曹彬部独自迎战耶律休哥部和萧太后军,实属是痛失好局!” 岐沟关历来点评之时,都会说一句曹彬英明一世,糊涂一时,贪功冒进,攻破了涿州。 但是这世间有个颠不破的道理,战机稍纵即逝。 曹彬取涿州是闻到了战机,趁着耶律休哥和萧太后军未曾赶至涿州之时,拿下了战略要地涿州。 若当时宋军四路军并进,大宋收复燕云十六州,就不用等到兵不血刃童经略了。 但是没有如果,宋军惨败。 耿如杞心满意足的喝了口茶,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郭尚礼就是读书少,研究的战役少,多读点书,多研究些战例,多领兵打仗,也不失为一员悍将。 成为锦衣卫的千户,实属可惜了。 “那咱们呢?”郭尚礼从来不羞于求教,他疑惑地问道。 “万岁传至某手上的任何诏书,都没有明确的指示,就是告诉某,归化城不能丢,其他的看着办。” “还给了便宜行事的诏命,赐尚方宝剑,这第一条,将从中御的顾虑,在咱们万岁这里,不存在。”耿如杞乐呵呵的说道。 尚方宝剑,连郭尚礼这种天子班直都没有的东西,耿如杞有一把。 耿如杞也是佩服自己的皇帝,自己搁归化城呆了这么久了,万岁居然丝毫不着急,来一封诏书,还是提醒他不要陷入泥潭。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得君如此,耿如杞也没啥好说的,士为知己者死,干就完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第二条,眼下城中,顺义王卜石兔把妹妹送到了京师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中礼佛,祈求佛祖保佑,土默特右翼已经完全听命于包统,而包统却是听命于某。” “大同卫军以及保商团,都是出自我手,这归化城上下,皆由我一言而定。不需要什么四路并进,左右翼配合,其余部从配合,整个山西境内,都听我的,就连宣府现在也听我的。” 大明皇帝的诏书里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宣府不再独立设置巡抚,由山西巡抚代理。 宣府是京师门户,自永乐年间迁都独立设置巡抚至今,地位一直比较超然,但是大明皇帝现在把宣府交给了耿如杞。 这是何等的信任? 前脚收拾他的师弟沈棨,后脚将京师门户交给了他。 但凡是耿如杞有点别的心思,带着保商团、土默特部万人队、大同卫军、宣府卫军,喊一句天子不仁,或者喊一嗓子奸佞盈朝,配合代善的六旗军,入宣府,直逼京师,大明就有颠覆之危急。 郭尚礼到了归化城之后,更像是耿如杞的护卫,而不像是监视,自领皇命出京之后,大明朝堂除了恢复其百户爵以外,再没有一道命令传出。 但是耿如杞为什么要有自己的小心思?做大明忠骨青史留芳,不是更好吗? “所以,此战某胜券在握,大明必胜!”耿如杞十分镇定的说道。 他代善并非浪得虚名,担得起古英巴图鲁得称谓,难不成耿如杞就是虚名在外? “怎么打!耿老西,你说!”郭尚礼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冒着精光问道。 “明日侦查,后日点将台点将,大后日誓师,然后吃饱喝足,出城与之决战。”耿如杞十分言简意赅的说道。 郭尚礼眼睛瞪得老大的问道:“啊?就这,你憋了半天,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就憋出个这策来?出城决战?” 耿如杞理所应当的点头说道:“不然嘞?咱们在归化城手中兵力,与代善六旗两百牛录,几乎相同,兵甲锋利,以逸待劳,此时代善立足不稳,就是决战的好机会。难不成还要龟缩在归化城和附近的土堡里守城吗?那不是作茧自缚吗?守得住吗?” “打得过吗?”郭尚礼心有戚戚的问道。 耿如杞确信的点头说道:“都是人,被砍了都会死。” “建奴有强军有儿郎,我大明就没有强军,没有好儿郎了吗?建奴疲于行军,即使代善是兵仙再世,他还能让大军不那么疲惫吗?硬碰硬打一场。”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死在儿妇女婢中!” ps:今天媳妇看了个电视剧《燕云台》,跟我说萧太后和韩德让谈恋爱如何,我直呼好家伙!这和睡王与懂王原地结婚共住白宫一样的离谱。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雅 次日的清晨,耿如杞哈着气,走出了顺义王府,站在了归化城的城头,看着辽阔的草原上,刚刚吐出新芽的草地,被狂风吹动着如同波浪般的绿色浪潮。 “你知道蒙兀人这么些年来,在草原上最大威胁是什么吗?”耿如杞眺望着远方,再过不到三炷香的时间,归化城的城门就会打开,漠北的草原上的百姓们,都会将储藏了一冬的货物,拿到归化城贩售,换取煤炭、油料、铁器以及必须的盐和茶叶。 而大明右卫以及包统的斥候也会出城去,他们要去抓建奴的斥候。 斥候的很多情报,都是左右战场的,比如在决战之前,对方在自己己方后路埋有伏兵,前后夹击,就会造成极大的战术被动,而侦查和反侦察,就是在一场战争中,是极其重要的博弈。 抓捕对方的军使,还有极大的可能破获情报,为己方行为带来便利。 侦查与反侦察,在一场影响深远的战役中,是举足轻重的。 官渡之战中,曹操之所以能够奇破乌巢,烧毁粮草,进而以弱胜强,战胜袁绍,将袁绍扫入历史的垃圾堆里,就是因为有足够的情报支持。 敌方的粮草储藏在哪里,敌方的主力部队又在何方,如何绕开敌方主力部队奇袭粮仓,如何清理沿线的敌方斥候,不让敌方斥候回禀我方的行动,这些都是侦查和反侦察的重中之重。 很多人都在夸耀曹操在官渡之战中的大胆,却往往忽略了? 曹操前往乌巢之前? 做出的充分准备。 耿如杞继续对着郭尚礼说教着:“蒙兀人有句话说的很好,虽然战争的胜负由长生天决定? 但是长生天往往更青睐于有准备的那一方。” 耿如杞紧了紧大氅? 他的身体比郭尚礼想象的要虚弱很多,五毒之刑的遗害在他身体里肆虐着? 如果细细观察,就会发现耿如杞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 嘴唇的颜色? 也是泛紫。 长期的案牍的劳形,以及长途奔波,都让耿如杞的身体,得不到一丝一毫的休息? 他在诏狱之中乞病? 并非怨怼,而是身体真的有些扛不住。 但是他来到了归化城,甚至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 理由? 理由很重要吗? 硬要说理由的话,国家危难之际,位卑而不亡国? 或者说年轻时候?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野望? 对国朝危急的焦虑? 亦或者是皇恩浩荡? 对于耿如杞而言,他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大明需要他,他就来了。 他惩罚了通敌的晋商? 抓捕了幕后的代王与晋王,站在归化城城头? 冒着寒风? 与建奴的大贝勒? 决一死战。 “蒙兀人打狼到底有什么诀窍?你这话说一半,憋死个人!”郭尚礼稍微有些不满的说道。 耿如杞笑的很开心的坐在了藤椅上,从藤椅下摸出了一把长约两尺,如同月牙一样的木棒说道:“这叫做布鲁,蒙兀语,意思是指投掷,将一根两尺长的榆木弯曲之后,系好悬挂风干脱水之后,削制抛光打磨,再用油烟熏制防腐,头部冠以链锁,一斤多重的铁块。” “远处可以投掷,近处可以当做钝器使用。” “最好的蒙兀人勇士,巴图鲁柯克铎,可以扔出一百三十五步,砸到野狼的腰腹部,野狼的腰腹被砸一下必死。” “可惜,现在巴图鲁的封号,被代善拿走了,蒙兀人很不服气,但是谁都打不过他代善,这封号就一直在建奴的手里,夺不回来。” 郭尚礼拿起了布鲁,看了半天,尝试着甩了甩,这玩意儿实战应当是很好用的。 耿如杞却伸手拿过了布鲁,将冠在顶部的铁块卸了下来,用力的甩了出去。 布鲁在空中打着旋,飞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却回旋着飞回了耿如杞的手中。 “好!”郭尚礼都不知道耿如杞还有这么一手绝活,他以为弱不禁风、整日里裹着大氅的文人耿如杞,居然还有这一手。 耿如杞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草原上木料极少,能够得到好料制作布鲁,都是可遇不可求之事,他们通常会把铁块卸了,这样用,打狼的话,即使没有铁块也可以杀掉的。” 郭尚礼略微有些疑惑的问道:“耿老西,巴图鲁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要抢这个封号?巴图鲁不是建奴的封号吗?” 耿如杞晃动着藤椅,笑眯眯的说道:“巴图鲁是指长生天下第一勇士,最早的起源,应该追溯到了隋唐交际时的铁勒十三部的一名勇士叫这个名字,力大无穷,不过好像是被李靖给随手杀了。” “随手杀了?!” “但是前唐太过大气,对这种事不屑一顾,估计李靖也不知道他杀了什么重要人物,我考究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大约是被当做普通的人头赏计数了吧,草原上也只有口口相传的传说。” “而后这个封号,一直被视为所有草原人的最高追求。建奴不都这样吗?什么好东西,都能变成他们的。” 郭尚礼瞠目结舌的看着耿如杞,这个老西在大同府做了这么些年的巡抚,随便说一些,都是十分有趣的趣闻。 耿如杞眯着眼说道:“其实草原上的草很长,正好把狼的身子隐在草里,十分难以发现,有布鲁其实没什么用,还得需要狗。” “就跟现在抓斥候一样,打狼需要犬,抓斥候也需要犬,找到他,一布鲁甩死他,就是草原人打狼的诀窍。” “蒙兀人很擅长打狼,所以,蒙兀人也很擅长抓斥候舌头,我派了包统的万人队中的精兵,出去抓斥候,抓斥候舌头这事,咱们大明关内人,其实真的不太擅长。” 郭尚礼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田尔耕整日里在京师抓耗子,却是抓不尽,抓不完。 他释了一个弟子礼,心悦诚服的说道:“说了半天,你是在教我怎么打仗。受教了。” “那我就不客气,生受了。”耿如杞真的没客气,老神在在的受了这个弟子礼,出神的看着草原,这一仗打完,他留在山西继续做巡抚的几率极其渺茫,郭尚礼若是能够官升总兵,也能够留在塞外替他看着。说不得几年后,草原上会有郭太师的称号。 “驾!” 一个土默特部的骑卒,驱动着马匹,快速的奔跑在还带着一些露水的草原之上,从腰间拔出了布鲁,用力的投掷了出去。 布鲁打着旋,擦着青青草原上的叶片,打掉了些许的露水,也打在了一个潜伏着的建奴斥候的脑袋之上,布鲁在草原上如同石子在水面上打水漂一样,飞回了这名骑卒的手中。 “抓到一个!赏银五十两!”这名骑卒十分兴奋的大喊着,将手中的铁块装在了布鲁之上,风驰电掣中,一个侧身,敲死了被打晕的建奴斥候。 这样的场景,在草原上不断的上演着,辽东多山地,在辽东的那些潜伏侦查的明哨暗哨的种种手段,来到了草原上,依旧如此潜伏,对于擅长打狼的蒙兀骑卒来说,躲藏在树上或者草里的斥候,比狼要好打的多。 蒙兀人的骑卒,正在快速的收割建奴的斥候,而大明需要为此支付每人头五十两的赏金。 多吗?真不多。 代善有些焦虑,派出去的探马,回营的却只有三成不到,那些该死的蒙兀人,居然死心塌地的为耿如杞卖命! “父亲莫要生气,气急攻心,于战不利。”岳托劝说着气急败坏的父亲,第一次试探性的交锋,建奴的斥候,在草原上,完全处于下风! “我不是气这个,耿如杞难对付,我是知道的,我也从来没看轻他,我气的是这群土默特部的蒙兀人,作为关外人,居然投靠大明做事!甘愿做大明的鹰犬!简直是耻辱!”代善最终还是一声长叹,有些颓然。 早知道耿如杞不好对付,这先锋刚刚扎营,放出去的探马,回营只有三成,实属出乎代善的预料。 代善看着湛蓝色上点缀着白云的苍穹,思虑了良久说道:“给阿敏传递军令,命镶蓝旗入察罕浩特,不要再留在城外了,耿如杞已经发现了大军的动向,令其自保。” 岳托写好了军报,代善用了印绶之后,军使将军报取走,向着察罕浩特而去。 岳托看着父亲的背影,左右看了看,大帐之内只有父子二人,私下里岳托都是称呼代善父亲,但是若是议事和阵前,他会称呼大帅。 “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岳托忽然开口说道,他很犹豫,但是又不得不说。 “讲。”代善负手瓮声瓮气的说道。 “父亲,镶蓝旗一旗驻扎城外,万一宣府卫军出击,阿敏岂不是吃败仗?父亲为何让阿敏驻守察罕浩特外大营?”岳托有些犹豫的问道。 代善转过头看了一眼岳托,儿子正在长大,也越来越聪慧,岳托想问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代善思虑了片刻,却是十分坦然的说道:“没错,我本意就是故意让阿敏吃这一次败仗,然后将镶蓝旗旗主之位,转给豪格。上次柳絮儿的事,是阿敏做的,我已经查清楚了。” 豪格在祈家堡打了胜仗,却丢了镶白旗,镶白旗移交给了褚英长子杜度,哪怕黄台吉和杜度的关系再情同父子,毕竟不是父子,大汗的账下力量太过薄弱,对汗位稳定不利,所以代善留下了阿敏殿后,驻扎察罕浩特的外大营。 若是宣府军联合喀喇沁偷袭大营,阿敏必然打败,镶蓝旗旗主之位必定易主。 但是现在大明并未从宣府出兵,他自然调动阿敏入了城,否则就太明显了。 沈棨吃着大明的俸禄能把大明给卖了,转手偷袭他们建奴,更是不在话下。 “阿玛!”岳托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连阿玛都喊出了口。 阿玛是建州儿子对父亲的称呼,但是这个称呼,在汉化了两百余年的建州,喊的人却越来越少,正式的场合和勋贵们,都是以父亲二字称呼。 就跟杨颖不好听,得叫安吉拉贝比一样,建州的精汉,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代善本人就是讲雅言比讲满语比较多。 为何? 因为雅呀! 至于满语太过于复杂而应用场合又实在是少,说的人更少了。 “你着什么急,这不是已经调其入察罕浩特了吗?阿敏吃不了亏呀。”代善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安抚着岳托。 镶红、正红、镶蓝旗都是出自当年的建州本部黑旗,乃是嫡系中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 代善打算将镶蓝旗让与豪格的做法,其实就是将阿敏卖了,阿敏还以为代善十分器重他,将他留在了察罕浩特的大营之内,执行最重要的任务。 典型的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但是沈棨更希望建奴赢,而不是趁着代善大军离开,偷袭察罕浩特外大营。 “这次是沈棨铁了心了赌我建州胜,没有出兵。那下一次呢?父亲还要将镶蓝旗给豪格吗?他堂堂大汗长子!被一个祈家堡堡主给阴了,自己丢了镶白旗,就找我们给他补?凭什么!”岳托非常不服气的说道。 若是之前代善杀妻自保,是头上有努尔哈赤在,现在努尔哈赤已经走了,都埋了好几年了,若是代善继续如此,他们父子之间的间隙会越来越大。 “你不懂。”代善摇头说道。 岳托往前走了两步,大声的说道:“父亲,我不懂!您可以教我!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们这样一退再退,黄台吉真的铁了心了要对付您,您怎么办!” “水无常势,兵无常胜,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父亲教于我的!此次阿敏侥幸躲了过去,那下一次呢?” 代善却笑得十分开朗,这次归化城之战,赢不赢对于拥有厚重的功劳簿的代善而言,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他得儿子虽然和他不合,但是总归来说,还是父子。 “要叫大汗。”代善笑完提醒了一句岳托,继续说道:“大汗他对付不了我,就跟你问的那样,他凭什么?哪怕是我把镶蓝旗给了他,他难道用镶蓝旗对付我吗?” 岳托有些茫然的想了半天,点了点头有些呆滞的说道:“也是。”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勇气与抉择 “即便是我没有了兵权,将镶红旗和正红旗都交给可汗,你觉得他,能对付我吗?镶红、正红、镶蓝,本就同宗同源,一脉相承,可汗要对付我,首先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代善十分确信的说道。 在努尔哈赤走了之后,代善在建州就成了极其特殊的存在,黄台吉压根拿他没有任何的办法,所以才会猜忌,才会有疑心,才会有种种失仪的举动。 只要后金还需要避讳他代善的名字,必须称呼其为古英巴图鲁大贝勒,黄台吉压根就没有机会。 “那为何父亲又调动阿敏入城呢?”岳托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但是年轻人,总是觉得兵权在手才可靠,他赞同父亲的说法,但是又有自己的主意。 代善才叹气的说道:“一来,我们既然已经失去了奇袭的可能,再不调阿敏入城,阿敏可能会心存疑虑。二来,察罕浩特是块肥肉,不能我们在前面吃肉,连口汤都不给阿敏。三来,我另有打算,需要保留一部分的兵力,归化城的战事可能没有我预想的那么顺利。” “啊?归化城不是战必胜之,手到擒来吗?”岳托理解了代善的目的,却又陷入了另一层的迷茫当中。 代善望着归化城的方向,若是归化城只有卜石兔、囊素台吉、林丹汗,代善有信心传檄而定,任何有抵抗之心的人,都只有西逃一条路可以走。 但是归化城现在有一个大明巡抚耿如杞,仅仅这个变数,就让代善感觉到了十足的压力。 这么些年行军打仗,他哪里吃过这种亏,走到半道上粮草被人点了,行军突袭,先锋的探马机会被斩杀了七成,探马回禀的消息,都是可有可无,通往归化城的道路,变成了一片迷雾。 能回营的探马,多数去的地方? 都是不太重要的位置? 但凡是涉及到关隘、土堡,都是有去无回。 这让代善的心中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他敏锐的感觉到了这次归化城之战? 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败仗之一。 他作为三军主帅,自然不能自堕士气? 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担心说出来。 战争,是所有人类游戏中? 对精密度要求最高的一种。 大范围有效杀人? 是一门只有少数人才能够掌握的技能。 而且战争的发动和结束,以及战争的统领,需要极高的军事天赋,这是天生的? 而代善敏锐的察觉到了耿如杞是一个极有天赋之人。 此人必然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胜负乃兵家之常事? 切记不可计较一时之得失,而损害长久之策,你一定要懂这个道理,否则以后要吃大亏,知道吗?”代善依旧孜孜不倦的教儿子该怎么打仗。 若是拿不下归化城? 他又如何凯旋?代善早已做好了自己的筹谋。 而此时的归化城顺义王府之内,耿如杞看着巨大的堪舆图? 对着台下众人说道:“诸位,建奴要从察罕浩特大营? 急行军近月余,行军千余里? 至集宁一带? 驻扎在卓资山下? 北侧是察哈尔部右翼中旗和右翼后旗,南侧是察哈尔部右翼前旗,此地易守难攻,乃是驻扎的绝好地方。” “此时建奴想出卓资山入归化城属地,有两条路,一条,就是自卓资山至大小平顶山,拿下保安县,自可兵临城下。” “另外一条,南下至岱海,取凉城县,绕道塔梁进攻归化城。” 林丹汗有些急不可耐的说道:“我判断他不会南下岱海至凉城,察哈尔部右翼前旗就驻扎在此处,建奴要取的是归化城,难道要先和右翼打一架吗?若是如此,右翼中旗和右翼后旗必定支援,建奴被前后夹击之事,乃是兵家之大忌!” 林丹汗说的十分有道理,目标是归化城,察哈尔部的战斗欲望并不强,代善应该不会多此一举。 卜石兔闭着眼睛手里攥着一串佛珠一言不发,他将归化城所有事物,都交给了耿如杞打理,此时他虽然坐在首位上,但是大家也都当他不存在了。 囊素台吉包统皱着眉头说道:“我认为虎兔墩所言甚是,建奴没必要刺激右翼三旗,只需要直取平顶山,某以为代善千里行军,被烧毁了粮草之后,定然不能久战,必求速战,我等只需在山道之上,层层设防,代善必铩羽而归。” 耿如杞略微有些叹息的走到了案牍之前,从楠木盒子里拿出了万岁的诏书,递给了众人看了一圈之后,叹息的说道:“大明内贼,给了代善五十万石粮草,足够代善缓缓图之。” 整个顺义王府的中厅陷入了死寂之中。 而一直闭目的卜石兔也睁开了眼,眉头紧蹙了一下,不过很快的舒展开来。 卜石兔也好,包统也罢,他们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大明王朝,他们相信的只是耿如杞这个人罢了。 如何才能够争取最好的投降条件?用最激烈的手段去抵抗。 不管是卜石兔还是包统,都没有这个能力,去率领土默特部去做,只能交给耿如杞去打理。 包统猛地站了起来,嘴角抽搐狠狠的说道:“国贼也!此贼不诛,天理难容!” “那是某的同门师弟。”耿如杞开口说道。 “啊?”包统后退了一步,惊恐的看着耿如杞。 郭尚礼自然知道这件事,他只是没想到耿如杞居然如此堂而皇之的将这种丑事公之于众,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但是他并没有反对,自入归化城以来,耿如杞几乎所有的举动都有深意,他还年轻,有的时间去学习。 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 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处世哲学,任何时候,任何一个集体,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上层越是隐瞒,下层的猜测也就越多,流言蜚语谣言四起,再进行辟谣或者说解释申明的时候,就会越被动越难堪。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我们家房子塌了的这种感觉,对于士气,是一种极其残酷的打击。 耿如杞深谙处世之道,眼下归化城是一个极为松散的联盟,由大明军、大明民间武装力量保商团、土默特部右翼和左翼、以及若即若离的察哈尔左翼可汗林丹汗组成。 这是一个极为松散的联盟,受不住一点风吹雨打,也经不起一点的考验。 纸是包不住火的,沈棨是他的同门师弟,代善善军阵,而兵事,攻心为上,代善能够看不出归化城最容易被分化的点吗? 就以尚虞备用处的种种作为而言,沈棨干的这件破事,就是致使联盟破裂的关键。 此时的耿如杞大大方方的讲出来,反而有什么猜忌,会直接说出来,反而有利于进一步的行动。 “大明皇帝如何处置此人?他是耿巡抚的同门师弟。”包统依旧没有坐下,反而是直勾勾的看着耿如杞。 耿如杞点头说道:“沈棨凌迟,连坐全家问斩,三族官身削职为民,三代不录,九族贬为庶人。” 包统瞪着眼睛,缓缓的坐下,他略微有些呆滞,大明皇帝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三族官身削职为民,三代不录,九族为庶,比草原上一刀把人砍了更加离谱。 这也太狠了吧。 “诶,小王子,坐好,坐好,别摔着。”郭尚礼和包统坐在一起,包统差点没坐到椅子上,大明有多久没干株连这种事了? 连大明人都忘记了剥皮冲草的典故,更遑论关外人听闻关内人的凶狠了。 包统这个反应,实属正常。 卜石兔再次闭上了眼,开始继续掐念珠,大明皇帝处罚了,这事有了公断,而且还启动了非刑之正,人还没抓直接判了,也算是交待了。 大明朝廷和地方的矛盾,卜石兔多少知道一些,大明的臣子给大明皇帝丢人,可是大明皇帝显然不想丢这个人。 挺好。 尹毅,保商团的话事人,这只蒙兀骑卒、汉人步战的军团有将近万人之多,是除了大明右卫军的第二大军事力量,对于自家人这种丑事,他只感觉羞愤! 大明军舍生忘死! 大明的明公们在背后干这种破事! 实在是让将士们寒心,不过在听闻处罚如此严厉之后,尹毅的脸色,逐渐变动的正常。 除了巡抚要被凌迟之外,宣府的官场也要进行大洗牌,山西走私至张家口,喀喇沁部运送物资之赤峰,建奴于赤峰交接的贸易线,耿如杞砍掉了第一个环节,而大明皇帝砍掉了第二个环节。 此役之后,保商团要么编军,要么就地解散,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尹毅皱着眉头说道:“我以为,代善会南下岱海,取凉城,至归化城,此路虽然远了些,但是代善要是怕和察哈尔右翼起冲突,就不会来到集宁了。” 这次换成了林丹汗尴尬了,他作为察哈尔的大汗,左翼还听他的号令,右翼三旗,直接不鸟他,实在是让林丹汗难堪,本来要拿着沈棨说事的林丹汗,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郭百户以为呢?”耿如杞又问着郭尚礼。 郭尚礼思考了良久,才说道:“我若是代善,先取察哈尔右翼三旗,解决后顾之忧,再图归化城。” 耿如杞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言传身教这么久,郭尚礼终于独立自考,而且很有见地。 “你待如何?”耿如杞追问道。 郭尚礼又思虑了片刻说道:“领精兵五千,后日夜袭建奴集宁大营!” “好!”耿如杞用力的拍了拍桌子说道:“诸将,谁愿往?” “此议乃是某提议,自然由某前往最为适宜。”郭尚礼立刻高声说道。在回答上一个问题的时候,郭尚礼已经准备好了这个答案。 问策,自然要执行,执行自然要有人前往,胜利的果实和失败的苦果,都由执行之人承担。 “好!” 耿如杞又叫了一声好,大明从来不缺少忠贞之人,五千精兵冲击五旗近五万人的正军大营,其危险可想而知,郭尚礼不犹豫,这种果敢和勇武,堪称男儿本色。 “是不是太过于冒进了一些啊。”林丹汗非常恰当的提出了自己的异议,并且表示可以让察哈尔右翼试一试阻拦代善的脚步。 包统听闻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卜石兔甚至把手中的念珠的线给掐断了。 代善到底会做出何等的选择?再失去了大量斥候的情况下,代善真的要挑起龟缩防守,不愿意出战的察哈尔右翼,挑起战端吗? 察哈尔右翼不这么想,他们思虑的是,只要自己当缩头乌龟,只要自己足够怂,代善的八旗兵就不会打他们。 类似于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的自我安慰。 这也是林丹汗的想法,所以他才会说郭尚礼的提议极其冒进。 但是林丹汗常年与大明为伍,恰恰忽略了郭尚礼和耿如杞做出如此判断的根据是:现在的后金汗国,本质上还是一个掠夺性质的匪帮,他们的士气主要依靠征伐,夺得战利品进而维持旺盛的士气,进而摧毁对手。 而这种军队的性质,就决定了他们捏柿子的时候,只会挑软的捏。 林大汗和察哈尔右翼三旗,并不认为自己是软柿子,但是无论是归化城众人,还是代善统领的五旗军,看察哈尔部都是软柿子,不仅仅是右翼,包括林丹汗率领西进的左翼,都是软柿子中的软柿子。 为了保证旺盛的士气,代善在对归化城的战局判断趋向不利的情况下,吃掉察哈尔右翼三旗,是一个极好的止损的方案,而且还会得到所有旗主的支持,何乐而不为? 哪怕是归化城这个巨大的肥肉没啃下来,吃掉察哈尔右翼这半拉子瘦肉,也是极其美味的。回到沈阳,对建州人也有所交待。 “蒙兀人有句古话,是我们先祖传下来的,虎兔墩,你也姓孛儿只斤,你难不成忘了吗?草原人的生活是极为艰难的,在困难的时候,捋羊乳为饮,刺橐驼血为食,困乏极甚,也不能忘记勇气和背叛。” “勇气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唯一财富,若是我们将勇气都丢掉了,那我们将再也无法在任何草原上放牧,虎兔墩,我对你太失望了。”此时的囊素台吉眼神里带着蔑视,神情中带着一丝怜悯。 草原上的白毛风一旦刮起来,冻伤死伤不计其数,草原如此恶劣,长生天对他们的眷顾,只有勇气二字,虎兔墩将唯一的财富都丢掉了,如何在草原上放牧呢? 就连卜石兔这个大明的顺义王,都未忘记祖先的训诫,哪怕是怕的要死,自己不敢,但是耿如杞敢做,他还是交出了权力,一切由耿如杞打理。 长期富足的生活,磨灭了他的锐气,但是道理,他还是懂得,所以他才闭着眼睛当自己不存在。 “你!”林丹汗气的白色的胡子都在抖动着,西进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整个左翼四旗都同意了,一场连绵数日的大雪,一场失败的行军,两次势均力敌的碰撞,阻拦了西进的道路。 林丹汗到现在都认为是没有得到长生天青睐,才落得如此下场,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人都是如此,总是喜欢为自己的失败寻找无数的借口。 所以包统和卜石兔才为林丹汗蒙羞。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世仇 后日,是一个极其激进的战略判断,但是耿如杞同意了郭尚礼的想法。 建奴从察罕浩特千里奔袭集宁,顺利扎营,还未立稳脚跟,漫长的战线上都是军卒在行军的情况下,会直接发动对察哈尔右翼三旗的进攻? 打死他林丹汗他都不信,对方能够如此迅速的作战。 但是这就是建奴的打法,闪电般的行军速度,致命的快速进攻节奏,在所有人都为战争做准备的时候,战争已经来临。 抚顺、萨尔浒、沈阳、广宁,都是如此迅速的速战速决。 代善从来不是一个拖沓的人,八旗军即便是已经有了大规模的军纪溃散的现象,但是依旧是一股极其精锐的部队,在前锋刚刚扎营的同时,左右两翼和中军的阵型已经展开,铁蹄已经踏着清晨的朝露,凿进了察哈尔右翼中旗。 “这么快!”耿如杞猛地站了起来,即使他一再高看代善的军事能力和调度能力,但是漫长的战线,以及长途的行军,依旧组织了如此强劲的攻势,是耿如杞万万没想到的。 行军可以看到一支军队的组织能力的具体体现,一支万人队,分布在十公里的范围之内,而十万大军分布在三十公里的范围之内,就已经是精锐之师了。 代善能够在刚到集宁扎营的第二日就组织进攻,说明对方足够的精锐。 “害怕吗?这样的精锐军团。”耿如杞坐在藤椅之上,看着天空白云朵朵,问着正在研究地形图,并且一身戎装准备亲自前往考察建奴集宁大营的郭尚礼问道。 “啥?精锐?”郭尚礼有些迷茫的问道:“我们锦衣卫眼中,天下军队,都称不上精锐。” “京城二十六卫上十二卫之首的锦衣卫,要的就是这股子气性呀!”耿如杞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 战争,凭的就是一股子的气性,装备、后勤、军队构成都是锦上添花之物,若是一支军队没有了自己的傲气,就会像现在的林丹汗那样,像一条狗,丧家之犬也。 比如关宁锦防线上的关宁铁骑,天下皆称其勇,但是他们这么些年来? 打下了什么战绩? 除了趁着建奴去朝鲜打秋风的时候? 修缮了被烧毁的锦州城,号称辟土四百里以外? 还有什么吗? 没有。 这种在心态上藐视对手? 却在制定战术中,十分看重对手? 即便是侦查,也要自己亲自前往的心态? 都是大将风范。 战略上藐视敌人? 战术上,重视敌人,这对一个军人而言,是最重要的心态? 而郭尚礼已经迈过了这道坎儿。 “汝他日必乘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耿如杞笑着鼓励着郭尚礼。 “九万里不九万里的,这一仗活下来再说,建奴这次攻打察哈尔右翼中旗,五个时辰,尽斩右翼中旗万人队? 奴酋哈苏该伏诛。”郭尚礼卷起了手中的堪舆图,扬了扬说道:“走了? 我得去看看。” 耿如杞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忽然带着戏腔唱了起来? 声音越来越高亢。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 跳踉北海超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 瞥裂左右遗星辰? 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 “北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 这是柳宗元的《行路难》,元朝时改成了杂曲,流传甚广,说的是巨人夸父逐日,最后干渴而死,手杖化为桃林。巨人夸父的身躯被蝼蚁所争相撕咬。 而此时竫人身高九寸,看到了巨人夸父被渴死倒在了桃林,开怀大笑,互相击掌喧嚣,神采飞扬。 这些竫人纵使是微不足道的几滴水,几粒米,也能维持生命,使它们活到应到的寿算。所以他们才会嘲笑夸父的可悲。 但是谁应该被嘲讽呢?自然不是夸父。 逐日,是勇气。 逐日,是胆魄。 “整的这么肉麻,跟老子回不来似的。”郭尚礼从旁侧的锦衣卫手中拿过了兜鍪,扣在头上之前,摇头低声说着,就跟着百骑锦衣卫和近五百余保商团的蒙兀骑卒,奔着大小平顶山而去。 这一次,他们去侦查集宁大营,也会顺带着拔掉大小平顶山上的哨所,为后日夜里的突袭做准备。 六百人左右的骑卒带着长短火铳和钩镰枪,带着漫天的沙尘,慢慢的消失在了天边,直到再也看不到了,耿如杞才坐到了藤椅之上,神情带着焦虑和几丝的不安。 耿如杞一直智珠在握是稳定军心的模样,此时四下无人,他终于露出了几分疲惫和不安。 耿如杞其实和代善相同,他们都发现了对方的棘手和难以对付,这种难以对付,耿如杞发现建奴八旗的实力,超出了他的预料。 是什么样的军队,能够在千里行军之后,还能发动闪电般的突袭? 对于战局,耿如杞的内心终于趋向于了不利。 未虑胜先虑败,是一个统帅必须掌握的技巧,胜利谁都会取得,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乃是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此时的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个人带着镶黄、正黄两旗,正在察哈尔部右翼中旗,大肆的屠掠着。 与大明一贯的认知不同,大明总是人为关外人都是居无定所的,他们随水而栖,放牧为生。 这在漠北草原的确如此,但是在漠南,早在契丹之前,伪汉皇帝刘渊立汉赵之后,漠北草原早就习惯了建城和聚集。 察哈尔右旗中旗就是聚集在山脚下,是连绵不绝的帐篷,但是眼下这些帐篷已经被熊熊烈火所点燃。 察哈尔右翼中旗的军队,在猝不及防的接战中,被正黄旗正面打了个穿插,而两翼也被镶黄旗包围,在连续的穿插和反复的绞杀之中,中旗万人队全军覆没,奴酋伏诛,整个察哈尔右旗就一直笼罩在血腥之中。 几乎所有车辙以上的男子都被砍死,不管是年过五十的老人,还是年不过十三的孩童,都在多铎、多尔衮和阿济格处决的名单之上。 天空不断的盘旋着无数的秃鹫和乌鸦,他们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而流过察哈尔右翼中旗的丁计河、黑山子河被血染红。 “大帅,你不阻止他们吗?”岳托看到这一幕,眉头紧蹙的说道。 这不符合规矩,他们建州三卫的确会对一些不听话的人进行斩首威慑,不过多数都是奴酋、台吉、和贝勒。 人丁,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而保护这些财富,是建州三卫的惯例。 但是此时的阿济格、多铎率领的两旗,正在不断的消灭着财富! 多铎、多尔衮和阿济格率领的两旗正在犯下滔天的罪孽,他们如此做,对于建奴谋求喀喇沁、察哈尔部大为不利。 在大政殿议事之上,对于喀喇沁、察哈尔、土默特部,都是以伐促附的基调,在征伐之后,督促他们对大明离心离德,至少在后金和大明的战争中,这三大蒙兀势力,能够中立! 但是此时的阿济格做的事,简直是人神共愤! 草原上已经将近四百年没有如此野蛮、血腥的屠掠,甚至连车轮以下的孩童,也有被杀死随意抛在路边,被野狗拖食的场景。 而作为三军主帅的代善,却驻足于高坡之上,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人间惨剧的发生。 代善深吸了一口气,叹息的说道:“屠杀已经开始,某阻止不了。如果知道他们三兄弟会如此决定,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攻伐右翼中旗了。” 阿敏留在了察罕浩特诱敌,导致远征军中,大妃三胞弟的多铎、多尔衮和阿济格的话语权有些过重了。 “大帅!”岳托依旧有些焦虑,但是他的确阻止不了正黄、镶黄旗的作为,他寄希望于无所不能的父亲,能够阻止这一幕的发生,这对后金对此地的统治,是一种极大的隐患。 代善颇为无奈,他儿子对他是极为崇拜的,认为他代善在努尔哈赤龙驭上宾之后,无所不能。 “他们已经杀红了眼,此时我们阻止他们,很难说会有什么冲突,大敌当前,难不成我们要内讧?阿济格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行事。你懂了吗?”代善勒马调转马头。 镶红、正红旗的攻击方向是右翼前旗,也就是察哈尔右翼最坚实的力量,可是还没开始进攻,代善就听到了中旗的惨状,匆忙赶来,但是为时已晚。 杀红眼,是什么概念? 正黄旗和镶黄旗的军卒,他们甚至已经开始以杀人为乐,甚至可以看到一个妇人小腹已经隆起,但是他们将这妇人绑在马匹之上,掏出匕首,刺在了马臀之上,马匹受惊之下狂奔。 孕妇在马背上惊恐的大吼大叫,引来了围观几个军卒的肆意大笑,他们的快乐建立在这些羞辱致死的蒙兀人身上。 “那就随他们这样吗?他们公然违背了大政殿议事时,诸和硕额真的共识!”岳托追上了父亲问道。 “不然呢?而且这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你作为正红旗的旗主,应当做什么准备呢?好好想想,别一天到晚,大吼大叫!”代善强忍着怒火,声音高了几分,训斥着岳托。 这对建奴统治察哈尔部十分不利,草原讲究一个词,名曰世仇。 什么是世仇? 多尔衮、多铎和阿济格今天干下这事,就是世仇。 而此时进攻右翼前旗和右翼后旗的镶红、正红、正蓝旗,都要及时调整自己的战略,本身打算劝降的代善,只能将前旗摧枯拉朽般的消灭,只能让前旗畏惧,再也不能将察哈尔部降服了。 代善忧心忡忡的离开了中旗战场,阿济格这一时痛快,会导致他们在西侧战线,变得极为被动。 “哈哈,大贝勒被那三兄弟阴了一手呀。”莽古尔泰得知阿济格搞屠掠之事后,狂笑不已,粗重的眉毛狂斗,喜上眉梢已经写在了脸上。 他莽古尔泰虽然有些疯魔,但是没有疯魔到公然违背大政殿和硕额真共识的地步,大妃乌拉那拉氏的三个儿子,多铎、多尔衮和阿济格,和大贝勒闹得越凶,他莽古尔泰越开心。 大妃乌拉那拉氏是他亲手杀死的,多铎、多尔衮和阿济格视他为仇寇,莽古尔泰虽然不怕,因为诛杀大妃之事,他只是一把刀罢了,参与人众多。 但是阿济格三兄弟与代善闹得越不痛快,他就越安全。 “他们真的敢干这种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做下这种事,小心要遭天谴呢。”莽古尔泰自言自语的说着话,暂停了进攻察哈尔右翼后旗的步伐。 他要等待代善的军令,再调整进攻的力度。 此时的郭尚礼已经清理干净了整个大小平顶山所有的明哨暗哨,来到了集宁大营的附近,经过了妥善的侦查之后,保商团的蒙兀骑卒返回了归化城,而郭尚礼却带着锦衣卫来到了察哈尔右翼中旗。 郭尚礼老远就看到了天空盘旋着的秃鹫和乌鸦,还看到了倒在树下的一匹气喘吁吁的马匹,以及小腹一片血红,气若游丝的蒙兀女人。 “她说什么?”郭尚礼听不懂蒙语,这个女子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诛邪队多数都是京畿人,互相摇了摇头,这个女人最后的几句喊叫,没人听懂说了什么。 草原上四处都是尸首,野狼、野狗、狐狸以及老鼠正在发了疯的啃咬着尸体,他们要抢在秃鹫之前,尽量多的用食。 而郭尚礼看到很多蒙兀人在被啃食的时候,依旧活着,他们艰难的撑着身子或者有气无力的锤动着啃咬腹部的野兽,但是野兽丝毫不为所动。 “野狼野狗吃东西都不计较死活,倒是大虫用食之前,一般都会咬死猎物。”郭尚礼叹气的说着。 太惨了。 “林丹汗一直说什么只要不主动袭扰建奴,建奴就会不打他们,这就是后果呀。”郭尚礼的话无人应答。 即便是习惯了处决山魈和黑眚得锦衣卫的诛邪队,看到眼前草原和远处冲天火光的察哈尔右翼中旗营帐,也是说不出话来。 不能张口,否则早饭都得吐出来。 见惯了生死的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战场。 这是何等的人间炼狱? 这也让郭尚礼这群京片子,彻底了解了,为何从关外回来的那些辽民,都是那么的悍勇。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将才和帅才的区别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正黄、镶黄两旗正在察哈尔右翼中旗肆虐,而正蓝旗在后旗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代善的命令,而代善率领镶黄、正黄旗正在与察哈尔前旗纠缠。” “此时突袭大营,绝对是绝佳的机会!” 郭尚礼的眼神中带着急切,他在劝说耿如杞今夜就让他带人前往集宁大营,突袭集宁老巢。 但是耿如杞看着满眼血丝的郭尚礼,却摇头说道:“非战机也,依旧与明日晚上进行夜袭,再早一些,也不行,晚一些也不行。你要坚持你的判断,不要被血腥蒙蔽了双眼,杀人的不是你。” 耿如杞知道郭尚礼出了什么问题。 郭尚礼被建奴血腥的手段给震惊了。 世间居然有如此凶残之人,实在是超出了郭尚礼从小到大的理解范畴。 今夜真的是最好的机会吗?并不是,此时袭营的结果,并不会太好,尤其是在郭尚礼如此亢奋的情况之下。 “来吃点狼肉,这是今天包统送来的,小狼崽,刚刚煨熟,来尝一点。” 耿如杞让郭尚礼坐下,还给郭尚礼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狼肉主补益五脏,厚肠胃,填精髓,腹有冷积者宜食之。你这跑了一天,都是吃的干粮,再喝点酒,暖暖肠胃,明天睡一个饱,再说袭营之事。” 耿如杞手里拿着一只狼崽的后腿骨,扔到了墙角。 郭尚礼不再说今日夜袭之事,归化城的大帅是耿如杞,军令如山,既然耿如杞不同意,他也没办法。 次日,郭尚礼有些微醺,这一觉几乎睡到了半晌才起来,他揉着有些睡意朦胧的眼睛? 看着外面的日头? 这一觉真如耿如杞那般形容,的确是睡了一个饱。 昨天夜里? 耿如杞劝酒劝的有些多? 喝多了的郭尚礼,起来的时候? 连头都隐隐作痛。 郭尚礼翻身下床,洗了把脸? 推开了顺义王府丽申院卧房的门? 随即愣在了原地。 地上躺着十多具死尸,看打扮这些人都是蒙兀人,还有一具锦衣卫军卒的尸首,被收敛在了一旁。 远处的顺义王府还着了火? 不过看那烟气蒙蒙的样子? 大约是被扑灭了。 郭尚礼大骇,连鞋都没穿好,就奔着耿如杞的房间而去。 “耿老西!”郭尚礼一把推开了耿如杞的房门,看到耿如杞依旧老神在在的处理着公文,郭尚礼才重重的舒了一口气。 耿如杞皱着眉头看着郭尚礼? 他当然不是在嫌弃郭尚礼来迟了,而是在嫌弃郭尚礼大呼小叫? 多大点事,就如此慌张? 成大事者不惜小费? 怎么可以如此惊慌失措,失了分寸?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沉住气? 沉住气? 你就是不听,这入门之前要先敲门,你这风风火火的,别人还以为我耿老西归西了。”耿如杞又教训了一句郭尚礼。 郭尚礼懒得和耿如杞打嘴仗,主要是打不赢。 “咋回事?”郭尚礼抄起桌上的茶壶吨吨吨的喝了好几大口,才喘着粗气问道。 他瞥见了墙角的狼崽的后腿骨上带着大量的红白相间的血迹,看来昨天并不平静,至少这群刺客,闯到了耿如杞的面前。 “虎兔墩的人,人如其名,糊涂呀。”耿如杞放下了手中的公文,站起身来说道:“我一直在给他机会,但是他今天黎明时分,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他以为杀了某,就可以放心西行了。” “他还没放弃西进?”郭尚礼气的牙根都痒痒。 背盟,会被长生天所抛弃。 草原上有句话,是郭尚礼最近才知道的,叫做塔塔尔的奶茶不能喝。 说的就是塔塔尔部与乞颜部的恩怨情仇。 在乞颜部还是漠北草原上很小一支的时候,居住在大鲜卑山麓的塔塔尔人,才是草原上最强盛的部族,而这个部族,依附当时强大的金国。 漠北草原和金国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互相征伐。 塔塔尔人背盟将乞颜部的首领俺巴孩出卖给了金国。俺巴孩被钉死在了木驴之上,自此,乞颜部和塔塔尔部的世仇算是结下了。 乞颜部的首领也速该,征伐塔塔尔部,将塔塔尔人的首领铁木真·兀格俘虏,而这个铁木真·兀格就是出卖俺巴孩的罪魁祸首。 也速该杀死了铁木真·兀格,并且将自己的刚出生的儿子命名为铁木真。 这个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就是成吉思汗。 塔塔尔人札邻不合是继任的塔塔尔首领,札邻不合以宴会为名邀请也速该,并且将也速该毒杀,随后塔塔尔人,对乞颜部展开了穷追猛打,九岁的成吉思汗被迫流落戈壁滩。 成吉思汗铁木真逐渐长大,并且一步步的做大做强,趁着塔塔尔人和金国生出了间隙,铁木真发兵消灭了塔塔尔部,毒杀了札邻不合。 为了履行父亲临终前的命令,铁木真对塔塔尔部,进行了车轮以上男子尽数杀死的屠掠。 但是这一行径在草原上引起了极大的恐惧和质疑,也让铁木真在统一蒙兀七十二部之战中,出现了很多本该传檄而定的战争。 当然这些麻烦对于武德极其充沛的成吉思汗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 自此以后,背盟二字,就是蒙兀人最大的忌讳,俺巴孩被塔塔尔人背盟出卖给了金国,就是塔塔尔部和乞颜部连绵四代世仇的开端,最终以塔塔尔部全族被灭而结束。 林丹汗要么不答应联盟,但是既然答应了联盟,此时他又背弃了盟约,要刺杀耿如杞,就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 尤其是在林丹汗姓孛儿只斤这件事上。 “有件事交给你办,林丹汗自己带着几个亲随跑了,林丹汗的几个妃子,娜木钟、苏泰,以及林丹汗的儿子额哲以及阿布奈,还在城外的军营之中,眼下林丹汗跑了,你去扶额哲继汗位。”耿如杞放下了手中的笔,吹干了墨迹,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郭尚礼。 册封察哈尔部大汗,耿如杞手中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林丹汗已经跑了,此时的察哈尔部群龙无首,阿布奈前日才刚刚出生,将大妃娜木钟和阿布奈带回来。对外就说,林丹汗突然恶疾大渐而去,这事办妥了,我替你向万岁请功。”耿如杞交待了一下细节,尤其是将大妃娜木钟和小儿子阿布奈带回来,这件事非常重要。 “好。”郭尚礼没多犹豫,接过了疏议准备出门的时候,瞟了一眼那个狼腿骨,问道:“昨天几个人入了你这院子?” “三个还是四个来着?”耿如杞想了想笑着说道:“不重要。” “三四个人?一把狼腿骨你就解决了他们?”郭尚礼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谈笑风生的耿如杞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一直以来,弱不禁风,哪怕是已经到了春夏交际的时候,依旧裹着厚重的大氅的耿如杞,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能打的人,但就是这一样一个看起来像是文弱书生的人,居然对付了三个蒙兀人! “干活去吧,看什么看。”耿如杞笑骂着说道。 打架杀人厉害而已,不是什么好吹嘘的事。 “厉害!厉害!”郭尚礼拿着奏议离开了顺义王府,好多的大同右卫的军卒,正在不断的从府里抬出一具具尸体,扔在了驴车之上,准备出城埋了。 死尸很容易在这个季节爆发瘟疫,当然要妥善处理,而一具具大明军卒的尸首,则被抬进了棺柩之中,准备安葬。 直到郭尚礼来到察哈尔部左翼的时候,才知道,为何耿如杞昨日不同意他要夜袭的计划,耿如杞在等,在等林丹汗跳反。 耿如杞又不是一个政治素人,对于林丹汗同意盟约之后,他依旧对林丹汗有着极大的防备,他就是在等着林丹汗自己跳出来,然后把整个归化城这个松散的联盟锻的更加结实之后,才会让郭尚礼出击。 知己知彼,最关键的还是知己。 郭尚礼回望了一样正在修缮城墙的归化城,不得不说,耿如杞这个人是真的有点东西,能力之强,超过了郭尚礼的预期。 至于察哈尔左翼,扶额哲为察哈尔的可汗,并且带走大妃娜木钟和嗷嗷待哺的小儿子阿布奈,这件事却不困难。 林丹汗办得这桩事,实在是太丑了。 吃过晌午饭之后,郭尚礼再次沉沉的睡去,夜袭是一件极耗体力的活儿,而且从归化城走到保安乡,再从保安过大小平顶山至集宁大营,是一段很长的山路。 在夕阳西下,不愿落山的太阳,将整个天空染成了火烧的模样之时,郭尚礼带着百人队出城,随后一批又一批的大同右卫的军卒出城而去。 分批出城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大明军一直被建奴的奸细注视着。 一旦大规模的军卒调动,很容易引起建奴奸细的怀疑,但凡是建奴的奸细发出了警告,那么夜袭,就会变成正面作战,对于人数较少的大明军而言,极为不利。 虽然出城的军卒很多,但是建奴的奸细,并未察觉出异常,他们只当是和往常一样,出城打狼去了。 尤其是今天林丹汗偷袭顺义王府,意图杀死耿如杞之事,让奸细们如同闻到了血腥味一般,蜂拥而至,疯狂的打探着消息。 耿如杞没有让奸细们失望,直接搞出了抚额哲当察哈尔部大汗之后,命人大张旗鼓的送娜木钟和阿布奈前往京师。 阿布奈,就是大明的人质,若是额哲不愿意做大明的狗,大明手里握着一个嫡子,就是一张牌。离开归化城之后,甚至阿布奈的死活都不重要,养济院里那么多孤儿,随便拿出来一个充数,也不是不可以。 娜木钟和阿布奈,就是一根绳,大明套在察哈尔部大汗额哲脖子上的一根绳,但凡是额哲怀有二心,那阿布奈就是替代品。 耿如杞之所以大张旗鼓的送走这两个人,除了为郭尚礼的行动打掩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娜木钟手里捧着传国玉玺。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玩意儿是假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当个祥瑞送入京师,昭示大明皇帝天命所归,万国拜服,也蛮好用的。 郭尚礼快马加鞭过了小平顶山之后,锦衣卫们翻身下马,马裹蹄,人衔枚,静悄悄的向着集宁大营而去。 而越来越多的大明军出现在了锦衣卫的身后,如同河流合流一般,从山路上不断的出现,跟在了耿如杞的身后。 大小平顶山上,建奴的明哨暗哨被拔了以后,包统还有留下了近两百人,占领了这一关键的通道,狙击着建奴重新夺回此处的眼线。 郭尚礼这么远就开始静默行军,显得有些过于谨慎。 “正黄旗和镶黄旗归营了。”一个斥候摸到了郭尚礼的身边,低声汇报着。 郭尚礼没有回答,他握着千里镜,小心的打量着建奴的大营,以及那些正在归营的军队。 正黄旗、镶黄旗,屠掠了整整两日,才离开了察哈尔右翼中旗,回到了集宁大营之内。 这些军卒疯狂的抽动着手中的鞭子,在草原上肆意的驰骋着,脸上带着按耐不住的笑容,而马背上驮着女人和财物。 被击溃的察哈尔右翼中旗的女人,也是财物之一。 “今夜他们可能要庆功,而且还会赐下酒肉做犒赏。”郭尚礼看着火夫们抬着一扇扇黄羊、野狼、牛肉,才不住的点头。 耿如杞让他今日袭营,果然是有耿如杞自己的道理。 郭尚礼一言不发的趴在灌木丛里,丝毫不在意蚊虫的轰鸣,目光炯炯的盯着集宁大营。 他在等待着奇袭的时机,而到了夜半酣醉之事,绝对是奇袭的最佳时机。 子时之时,是人最困的一段时间,而且月初的月牙终于消失在了天边之后,位于集宁大营西侧的一个个黑影慢慢的站了起来。 集宁大营哨塔上的建奴哨兵,打着哈欠,看着营内一片醉汉的军营,眼中都是羡慕。 正黄旗和镶黄旗干的事,在代善和岳托眼中,是遭天谴的事,但是在这些普通的军卒眼中,这可是一项发财的买卖。 尤其是喝着喝着,那些被俘虏的女人被摁在草垛上得时候,哨兵们更是转不开眼。 在外征战,时间稍久,这些个军卒们,看母猪、黄羊都是眉清目秀,更遑论这些都是挑剩下的女人。 “嗖!” 一只暗箭射穿了三处哨塔三个建奴的喉咙,一道道黑影,翻越了集宁大营的营墙。 集宁大营的营房大门,缓缓打开一道缝,一道道黑影如同鬼魅一样飘了进来。 偶尔会有闷哼和惨叫声传来,过往巡夜的建奴们反而会心一笑,这惨叫声今夜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并不稀奇。 有些个察哈尔的女子性子比较刚烈,驯服野马,不是野马受伤就是骑士受伤。 不稀奇。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阴山奇袭 郭尚礼正在袭击坐落于卓资山下的集宁大营。 卓资山、大小平顶山,其实都是阴山山脉的南麓,就是那个不叫胡马度阴山的阴山的阴山南麓。 阴山,就在黄河大大的几字的正上方,西起阿拉善高原,东至滦河上游谷底,由西向东,成为了一道屏障。 黄河九曲,唯富一套,说的就是阴山脚下的河套平原,这里拥有全世界最古老的养马场——山丹军马场,除了燕山之外,中原王朝最重要的产马地,就在河套。青塘马力强,但是还是太少了,不足供给一个大一统的中原王朝的需要。 阴山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对于关内人,还是对于关外人而言,都是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 阴山对于漠南草原人而言,就是他们的生命线,一旦丢失了阴山,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最肥美的草原,意味着他们不得不西进进入西域,或者北上,进入漠北,与残酷的天灾进行殊死搏杀。 阴山对于中原人来说,就是门户。 若是胡人一旦占据了阴山南麓,拥有了肥沃的河套平原的胡人一定实力暴增,随之而来的是中原失去屏障、门户大开,拒敌于国门之外,就成了一种很不现实的幻想。 对于胡人而言,阴山的一座座山峰,就是他们心中一座座圣山,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的保障,更是精神的寄托。 先秦时,在秦国尚未统一之时,秦人就发现了此地的重要性。 大秦和义渠戎国双方的博弈,持续了近五十年的时间,在秦昭襄王时候,宣太后,甚至将义渠戎国的国王召入秦宫,让其长久居住于秦王宫内,好生款待。 义渠王还和宣太后生有两子。 秦昭襄王统治下的秦国越加强盛之后,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 随即秦国发兵? 灭义渠戎国,将贺兰山以及阴山南麓收入囊中。 而义渠戎国灭国之前? 已经存在了近八百余年。 而后蒙恬率军破匈奴? 过贺兰山,夺阴山以南之地? 筑朔方城、设朔方、云中(大同)、九原(河套平原)等郡,至此匈奴再无力侵扰中原? 被迫西进和北迁。 从此以后? 漠南无王庭,匈奴过阴山,未尝不哭也。 秦末,楚汉相争? 匈奴乘机南下? 夺回朔方、云中、九原,实力暴涨,就连戎马一生的刘邦,为了夺回阴山,向匈奴进攻之后? 也被冒顿围困在白登山整整七天七夜。 自此之后,大汉不得不匈奴和亲数代。 随后常年处于匈奴动不动就到关内打秋风的常态。 若非天佑大汉? 诞生了两位战神级的悍将卫青与霍去病,霍去病取河西走廊? 卫青自平城(今大同)三千里突袭杭爱山南麓赵信城(今外蒙),一举将匈奴打的苟延残喘? 匈奴与大汉的战争? 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年才能平息。 霍去病少年勇冠三军得封冠军侯? 但是卫青之战绩,有过之而无不及,两颗同样耀眼的将星,在一个雄心壮志、气吞万里如虎的君王手下,绽放出了最为璀璨的光芒。 唐朝之盛,阴山一直是大唐的腹地,直到唐末,阴山回到了契丹人的手中,契丹人才以此建立了辽国,即使如此,以唐朝定难军节度使正朔自居的西夏,直到灭国才将阴山南麓丢了,辽国也好,金国也好,都没有从西夏手中夺走阴山。 还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左右开弓,左面打瓜州,右面打兴庆府,打的西夏首尾难顾,最终灭国。 至此数百年的时间里,阴山一直掌控在胡人手中,直到敲着碗的朱元璋出现,由北向南再次夺回阴山南麓,中原王朝再次万里长驱,前后十数次北伐,将北元打的分崩离析。 什么时候,阴山从大明手中丢掉的? 被清朝无骨文臣吹捧为大明第一贤德的明英宗朱祁镇,亲征被俘,大明失去了对河套平原、阴山的控制,自此,蒙兀开始了对大明的予取予夺。 在高拱、戚继光、张居正等人的恩威并施之下,才勉强将阴山山脉和河套平原,再次在名义上,归了大明统属。 毕竟俺答汗受封为顺义王,正式成为了大明的王爵,虽然与汉武帝以及坐下双将星的璀璨光芒不可相提并论,但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保住了战略缓冲之地。 而后就是漫长的教化之路,大明与蒙兀恩怨情仇、缠绵悱恻了将近三百年,已经逐渐形成了蒙兀诸部听从大明号令,受封大明王朝的常态。蒙兀人打不过大明朝,大明朝又有他们必须的盐、铁、煤、茶。 而大明对于阴山是高度重视的,在《皇明九边考》中,时人魏焕对于阴山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大明对阴山的态度。 【中国得阴山,则乘高一望,寇出没踪迹皆见,必逾大碛而居其北。去中国益远,故阴山为御边要地,阴山以南即为漠南,彼若得阴山,则易以饱其力而内犯,此秦、汉、唐都关中,必逾河而北守阴山也。】 所以建奴在入关之前,除了驭内断了关外人对大明的心理向外以外,此处战略的重要性,也是代善选择西侧战线,而将更加简单的东侧战线交给黄台吉的重要原因。 说到底,代善信不过黄台吉能啃下这块有大明支持的硬骨头。 而此时的代善并未酣醉,正黄旗和镶黄旗的热闹是他们的,代善同意了阿济格的犒赏三军的做法,但是并非让镶红旗参与,正红旗在察哈尔部右翼前旗,正蓝旗在察哈尔部右翼后旗,此时集宁大营都醉倒了,大明一旦夜袭,就是死路一条。 代善本已经躺下,又忽然坐了起来,叫来了仆从穿上了甲胄兜鍪。 “大贝勒,这是要巡夜吗?”两个包衣满是谄媚的问道。 “嗯。”代善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应答,他瞧不上这群奴才包衣。 代善行军有很多的习惯,不饮酒,不论私情,时常自己巡营,这些习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显得极为苛刻。 但是对于大多数军卒而言,代善的种种行径,就代表着这个将领是一个极为靠谱的将帅,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交给这个将领。 而代善起身巡夜的主要原因,是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按常理而言,建奴军气势汹汹,六万正军长途跋涉之后,五个时辰灭了察哈尔右翼中旗的万人队,这种战力,应当让敌人闻风丧胆才对,但是他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要不然此时的代善应该在右翼前旗和他的儿子共同进攻前旗,而不是在集宁的大营里。 代善带着一队人,不断的在大营之内穿梭着,在镶红旗营地一切还算正常,但是到了镶黄旗之后,偶尔可以听到几声闷哼和惨叫声,慢慢的,代善察觉出了些许的不对劲来。 再一声闷哼传来之后,代善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营帐,缓缓的走上前去,撩开了营帐,一个死去的蒙兀女子,一个死去的正黄旗军卒,耳朵被割去,钩镰枪刺穿了心肺,鲜血流了一地。 “敌袭!”代善面目狰狞、目眦欲裂的的疯狂的大喊着! 沿路走来的闷哼和惨叫,并不是正黄旗和镶黄旗享乐的声音,而是大明军已经入了集宁大营,不断的收割着醉熏的建奴军卒的生命! 任何时候,任何军队都需要一段反应时间,这个反应时间,反应了这支军队是否足够的精锐,而在临阵之时,战阵的调整速度,与反应时间息息相关。 显然镶红旗从黑旗时一路走来,因其强大的实力,保证了他超然的地位。很快镶红旗的营帐之内,无数军卒穿戴着厚重的甲胄,从营帐之内冲了出来,他们不断的将手中的手铳、长铳上膛,翻身跨上马匹,奔着代善而来。 火把在集宁大营上不断的点亮,逐渐汇集成为了一条条的长龙,蜿蜒至了营地的各个角落。 “大贝勒!大贝勒!”一个个牛录带着自己的军卒来到了代善的身边,而代善同样甲胄在身,跨在战马之上。 “诸将听令,敌军袭营,已至镶黄旗、正黄旗营地!三人一队,将这群虫豸找出来,格杀勿论!”代善的声音闷声闷气,因为兜鍪上带着面具,但是语气却是格外的阴森! 耿如杞太大胆了!大明的军卒太大胆了! 此时的郭尚礼早就摸到了阿济格的营地外,但是毕竟是贝勒旗主的营帐,他手下这十多名锦衣卫,显然很难闯进去。 与敌人酣战,最后终究是拼掉了数人之后,郭尚礼开始撤退,正黄旗也不都是喝的酣醉,也有正常的巡夜,想要闯旗主营帐,郭尚礼无疑是想进一步扩大战果,一击不中即退。 在火把亮起的一瞬间,大量的营帐也被大同左卫的军卒点燃,火光冲天而气,滚滚烟尘遮蔽着本就阴暗的天空,大同卫军正在护卫着一大堆的老弱病残的汉人和蒙兀人撤退。 “得留下人殿后!”郭尚礼在撤退之时,大声的喊着。 “末将愿留!”两个大同左卫的千户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大明锦衣卫是上十二卫之首,而大同左卫仅仅是九边军镇之一,而郭尚礼也是被耿如杞亲自耳提面授,大同左卫的千户们,虽然有所不服这个百户,但是在战阵中,不听号令者斩。 两名千户率领着近千名军卒本已经脱离了集宁大营的范围,但是依旧义无反顾的转身,挡住了追击而来的建奴镶红旗军卒,喊杀声震天之时,郭尚礼带着军卒和大量的百姓消失在夜色当中。 “程楚秋和张军山殉国吗?”耿如杞就在城头上,哪里都没去,而是迎接着归来的军卒。 他问的自然是两个没有回来的千户,这两个千户自秦士文在山西任巡抚时,耿如杞就认识了二人,但是看到归营的队伍中没有二人,有些着急的问道。 “他们为了殿后,本来都已经离开了,又折回去了。”郭尚礼略微有些叹息的说道。 耿如杞点了点头,有些平淡的说道:“哦,还是死了。” “那些关押起来的汉民和蒙兀人都被放了出来,出了营之后,被领着去了凉城,建奴忙着灭火,再加上两位千户的阻拦,这些人应该能够顺利抵达凉城。”郭尚礼汇报着战果。 这次奇袭的主要目的,就是将这些关押的汉民和蒙兀人放出来,无论这些老弱病残在哪里,只要不在建奴的营内,就是这次奇袭的目的,至于杀掉的八旗军卒,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攻城之时,这些了老弱病残就是攻城的第一波攻势的掩体,而城中的军卒往往会选择一起射杀。 混在敌人的阵容,自然是敌军,战场没有仁慈。 但是这种射杀手无寸铁的老弱,很容易给守城的军卒带来极大的士气上的打击,而士气却是守城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比如在两宋交际之中,守城两百余日的太原守将王禀,在被围困之时,仅仅三千捷胜军正军的王禀,就多次出城,甚至诛杀了两个叛逃的节度使。 守城并非一味的关闭城门,闭门不出,任由敌军施为,而是以进攻缓解守城的压力。 耿如杞的面色如常,但是眼神中却带着几分的怅然和失落,那两名千户连战功都无法统计,最终会化作历史长河上的一个小小的浪花,甚至不会被人记住。 而老弱病残前往凉城的目的,自然是让代善的下一步行动更加可控。 失去了第一波攻城的掩体,硬接触城墙的后果,是极为惨重的。代善需要找到一部分的老弱病残,那么凉城、察哈尔右翼前旗和后旗就是最佳得选择。 战场的局面逐渐走向了耿如杞的掌控之中。 “下一步做什么?”郭尚礼将手上厚重的毛巾一层层的揭下,将钩镰枪从手上拆下。 打仗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而兵器又是打仗中最重要的物品。 杀人会流血,还会流汗,若是手太滑,很容易就被打脱手,所以打仗之前,大明军卒将钩镰枪绑在了手上。 “逼迫代善决战!”耿如杞的面色依旧有些冷峻的说道。 正文 第二百章 出城,干他一票再说的大明军传统 胜利,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胜利从来都是由一个又一个小的优势,不断的转化为胜势,最终获胜。 归化城,大明与建奴的第一次碰撞,以大明军奇袭获胜,既达到了战略目的释放对方的战俘和老弱,又大量的杀伤了敌军。 毕竟喝醉酒的人,跟待宰的猪没什么两样。而建奴因为小觑大明军,也自食恶果,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而耿如杞并非放过羞辱代善的机会,派出的信使询问损失,并且索要程楚秋和张军山为首的大明军的尸首。 耿如杞不相信这两个千户会投敌,那么他们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战死沙场。 对于军人而言,战死沙场是一种宿命,但是其善后,耿如杞并不打算让将士们寒心。 “建奴是南下凉城还是走大小平顶山?”郭尚礼带着疑虑问道。 “大小平顶山。”耿如杞十分确信的说道:“兵熊熊一个,将怂怂一窝,你认为代善,是一个怂将吗?他刚刚吃了这么大的亏。” “这不符合常理,他们已经失去了那些俘虏的汉民和蒙兀人,攻城难道自己的嫡系去吗?”郭尚礼有些惊骇的问道,耿如杞的猜测,有些不符合逻辑。 “他还有民夫。”耿如杞十分确信的说道。 郭尚礼才略显呆滞的点了点头,一将功成万骨枯,果然如此。 次日的清晨,整个归化城在阳光洒满阴山山脉脚下的归化城之后,整个归化城都慢慢躁动起来,无数军卒在高声的呼喝着,一排排的军卒飞快的跑过了大街,偶尔还有一些骑卒扬着马鞭。 与军卒们截然相反的是,更多的人在逃离归化城,建奴兵锋已至集宁,并且在旦夕之间,将强盛的察哈尔右翼中旗的万人队斩于马下,整个中旗无人生还,只有女人被劫掠之集宁大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归化城。 整个归化城动荡不已,在民众的眼中,顺义王府放出了消息,说建奴的粮草被烧毁,大概不会再从察罕浩特附近的大营前往归化城,可是这个消息仅仅过了月余? 就出现了变数? 建奴大军已至阴山山口,这让城中百姓们对顺义王府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兵祸已至? 自然是逃离这是非之地? 方为上策。 对于百姓们的选择,耿如杞并没有阻拦? 大明的军队要赢了,他们自然会回来? 要是输了? 这些百姓难不成留给建奴们砍头泄愤不成? 大明军队主动出击前往大小平顶山,在大小平顶山附近拦下敌军,归化城会恢复往日的繁荣。 “耿巡抚,京师来的诏书。”一个驿卒快骑到了正在调动军营的耿如杞身侧? 灵活的翻身下马? 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了耿如杞。 说是诏书,更多的像是私人信件。 督促出兵的诏书吗? 耿如杞忧心忡忡的打开了手中的信封,信里的内容并不多,但是却是让耿如杞会心一笑。 万岁这次依旧没有对归化城的战局有任何的最高指示,只是单纯的问候。 并且给耿如杞划了一条线? 若是有必要,可弃守归化城? 并且明言此信会在文渊阁备案,让耿如杞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本身归化城就是羁縻卫所? 若是不可力守,可退。 说到底? 代善能带着鹰犬来到归化城? 是大明朝廷对不起耿如杞? 而不是耿如杞对不起大明,若非宣府巡抚资敌,耿如杞这仗说不定都不用打。 宣府巡抚沈棨首先是大明朝的巡抚,能干出资敌的事,也是因为他巡抚的身份,而不是因为沈棨是耿如杞的同门师弟。 耿如杞对于这条推至大同的线,不置可否,大明与建奴屡战屡败,除了毛文龙稍微有点成绩以外,都不太能称得上捷报二字,大明皇帝判断归化城的局势十分危急,并且给耿如杞退路,是用皇帝信用背负了臣子的失土之责。 但是耿如杞是个地道的老西,轴的很,他清楚建奴的厉害,自然也清楚大明朝军队并非想象的那样废物。 知己知彼,是一个将领必修的功课。 耿如杞需要证明大明军并不是废物这一点,并不困难,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就完事了。 这封信里,让耿如杞发笑的是万岁这等危急的情况下,居然又给了他其他方面的最高指示。 【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不能谴责胜利者,这是一般的公理。】 判断大明皇帝的诏书到底是否出自皇帝之口,还是朝臣们代笔,最大的特点就是皇帝亲手写的手书都是白话文,这也算是当年朱元璋留下的一个传统之一。 圣旨讲究一个通传天下,天下读书人几何?皱巴巴的文言文,几个人能看得懂? 所以朱元璋喜欢白话文的圣旨,后来的大明皇帝都是以白话文为主。 但凡是文绉绉的,大量的排比,无数的引经据典,那必然是文渊阁或者司礼监代笔写出来的。 这句话很值得玩味。 大明皇帝给耿如杞划了可以退守大同府的最后红线,但同时又告诉他,胜利者是不受审判,也不会被谴责,其中的潜台词十分明显。 耿如杞这仗要是输了,命肯定能保住,大明皇帝说的。 但是其他的,大明皇帝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来保护他继续做他的镇西王了。 “万岁真乃是个趣人。”耿如杞笑着将书信收进了怀里。 郭尚礼撇了撇嘴,只有说到万岁爷的时候,耿如杞那张抹了毒的嘴才会跟摸了蜜一样。 “欺软怕硬。”郭尚礼嘟囔着对耿如杞抱怨,这个人对谁都很毒舌,唯独对万岁,从无什么混账话。 耿如杞要做什么? 耿如杞要出城作战。 洪武二年十二月,北元政权的扩廓帖木儿,自河套平原南下,攻打兰州。 此时的大明已经拿下了整个华北平原、山西全境、陕西全境,而扩廓帖木儿的目的,自然是自兰州南下,进攻大明的陕西等地。 扩廓帖木儿的义父,就是消灭了元末最重要的抗元力量刘福通,并且将华北平原、山东、大别山山脉以北全部掌控的察罕帖木儿。 汝阳王察罕帖木儿,就是北元末年最重要的一股军阀势力。 扩廓帖木儿的汉名叫做王保保,被朱元璋评为世间奇男子,他的妹妹叫敏敏帖木儿,汉名赵敏。 当然赵敏、周芷若和张无忌,就是另外一个江湖上的故事了。 王保保攻打兰州,兰州守将张温面对十万大军围城,手中近三万左右兵马的张温丝毫没有畏惧,选择了出城作战,虽然落败,不得不龟缩城中。 但是守城,先出城干一波,干赢了赢家通吃,干输了,大不了龟缩城中,等待援军。 这就是大明的传统,大宋军那种坚守城池的法子,搁大明完全行不通。 大明的武德是极为充沛的。 张温等来援军了吗? 等到了。 王保保攻打兰州数日久攻不下,在黄河的上游兰州北,和下游兰州东岗,分别修建了两座王保保城,意图将张温围困至死。 洪武三年正月初三,徐达任征虏大将军,从南京出发,开始向着兰州驰援。 此次出征可谓是大明全明星阵容,徐达、邓愈、李文忠、冯胜、汤和(常遇春已经病逝)。 大军从南京开拔,徐达刚刚从陕西回京不足半年,再次出征。 至襄阳,徐达与李文忠兵分两路,一路向西徐达率领直奔兰州,而另外一路北上李文忠率领,至北京出塞,直取元顺帝的所在的应昌。 洪武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徐达达到陇西,马不停蹄赶往定西。 南京至兰州约三千里路,徐达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达到陇西。 一月行军千余里,而且是十万大军,骑卒、步战、民夫的全军齐行。 行军,是考验一个将领是否是名将的最重要的标准。 北宋末年禁军的行军速度为一日十里,而叫苦不迭掉队无数。 大明军月行千里,三个月马不停蹄,到地方先给王保保一记杀马威,这就是大明的行军方式和速度。 此战徐达打的王保保抱头鼠窜,王保保单骑抱着浮木游过了黄河,一路北行跑的太快,徐达怎么追都追不上。 耿如杞熟读兵书,对于各种战例,研究的很多,代善一个月行了千里路,而且还是以骑卒为主的八旗军,其实没啥好炫耀的。 代善要是能带着辎重大营、民夫一起行军,在复杂的地形、水路、旱道、山路,一个月能行千里,耿如杞大概才不会出城作战。 平原骑卒急行军月行千里,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傲人的速度。 耿如杞没有怕的道理。 “以大小平顶山、构建防线,将建奴拦在大小平顶山!”耿如杞对诸多将领有条不紊的下了各种命令,对于他们安营扎寨做着具体的部署。 此时的集宁大营里,代善将正蓝旗和正红旗同时调回了大营之内。 “汉人从归化城出来袭击了大营。我们不能在察哈尔左翼两旗消耗太多的兵力和精力,否则,这次来的是几千人的汉军,下次就是几万人了。集宁丢,我们唯有撤军了。” 代善坐在大帅的位置上,阿济格坐次位,以此是多铎、多尔衮、莽古尔泰和岳托。 此次镶红旗、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和正红旗的旗主,都到了大帐议事。 “南下凉城?”阿济格略微试探的问着,此次袭营镶黄旗和正黄旗损失惨重,丢了大批的包衣汉奴和蒙兀人不说,劫掠的财物也一起消失了。 阿济格说话的声音都有点虚,此次战败,正黄旗损失了十二个牛录,镶黄旗损失了七个牛录,共计十九个牛录,将近五千七百余人,三千一百余直接成了枪下亡魂,其余被大火焚灼,大概也是命不久矣。 多尔衮一共就十五个牛录,一次大规模的袭营,他们就失去了十九个牛录的兵力,怎么让阿济格大声说话? 而且代善此时虽然不悦,但是并非追究他们将察哈尔右翼中旗屠掠一空的罪责,但是违背了和硕额真的共识这件事,总是要清算的。 “南下凉城岱海,必过察哈尔右旗前旗,察哈尔右翼以前旗实力最强,共有两个万户府。一旦我们与前旗打的难解难分,耿如杞再次袭营当如何是好?大帅,末将以为此举不妥。”岳托站起身来,反驳了阿济格的观点,真的南下凉城,他们兵败的可能性很大。 一个万户府统军七千,两个万户府将近一万四千骑卒,再加上中旗被屠杀之事,前旗要么被吓的直接投降,要么顽抗到底。 岳托判断,蒙兀人大概会选择顽抗到底。 一旦战事胶着,精的跟狐狸一样的耿如杞。还不闻着腥味打他们首尾不得兼顾,那还是耿如杞吗? “大小平顶山山路崎岖,我若是耿如杞,定然出城布防大小平顶山,大明军粮草充足,一旦将战事拖入胶着,于我不利。”多铎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总觉既然耿如杞敢派人袭营,那出城作战也不是没有可能。 莽古尔泰一脸嘲弄的说道:“就汉军那种战力,他们敢出城吗?” “报!”一个传令兵匆匆的来到了大帐,将手中的令交给了门口的班直之后,立刻离开。 代善看完军报,抬头看了一眼多铎,略带些无奈的说道:“呐,多铎你和耿如杞想到一块去了,探马回报,归化城异动,数万大军出城,至大小平顶山附近扎营。” “啊?”莽古尔泰瞪着眼看着代善,多铎略微有些尴尬。 “不等了。”代善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取我甲胄,我先试试耿如杞的斤两和大明军的实力。先打了再议。” “大帅,末将愿为前锋。”岳托一看代善要亲自领兵出战,吓的就是一哆嗦,上次和吴孟明打的架,身体倒是已经全好了,但是年老力亏,亲率军卒迎战,这要是出点什么事,后金的天就塌了! 代善嗤笑了两声,没有理会诸将的阻拦,带了五千余行至小平顶山前叫阵。 程楚秋和张军山和尸体也被抬到了大小平顶山,代善的意思很明显,打赢了,这两个千户和袭营中牺牲的大明军卒的尸首,明军可以拿走。 打输了,那这尸体大概会被建奴肆意的羞辱,来打击大明军的士气,这仗耿如杞必须迎战。 耿如杞披甲带枪,来到了阵前,抱着兜鍪,同样带了五千大同府卫军。 代善看到了耿如杞不由的挠了挠头,这老西居然亲自迎战,一文弱书生,至于这么拼吗? “阵前可是耿如杞耿巡抚?” “正是。” “只要你让开路,某可许汝后金宰执之位。”代善不废话,见面就是劝降。 “我要是让开,别说宰执之位了,项上人头保住保不住,还另说呢,糊弄三岁小孩也没这么糊弄的。” “我更喜欢辽东经略或者辽东巡抚,亦或者辽东督师,此役之后,某必前往辽东再与大贝勒争雄。”耿如杞的嘴巴一如既往,逮着谁都是一顿喷。 代善用力的挤了挤眼睛,他被这话噎了,这话他怎么接? 他真的抱有十足的诚意,真心实意的邀请耿如杞入辽任宰执。 耿如杞入辽,哪里还有范文程什么事? “废话真多!”耿如杞喊了一嗓子,又噎了代善一下,才扣上了自己的面具,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钩镰枪,慢慢的放下。 大明军队的骑卒开始缓缓向前,将钩镰枪夹在了肋间,用力的夹紧,抽出了登州刀。 重骑的起步都是慢走、快走,然后冲锋,从慢走到冲锋大约需要一千二百余步。 “杀!” 如同天雷般得马蹄声在山道回荡着,伴着高亢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ps:两军对垒,主帅说垃圾话,通常都会有专门的喊话的几十个人喊话,就像万岁砍王化贞那三百二十个锦衣卫喊话一样,一个人喊肯定听不到的,但是三百二十个人一起喊,搁千余步,还是能够听到的。这里就不具体描写了。隔空对喷其实古代真的挺常见的,打击士气。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输的不冤 闷雷般的马蹄声惊起了无数的飞鸟,它们惊恐的飞上了天穹,无数的尘土在铁蹄之下,被草原特有的狂风吹动着,如同一条条沙龙一样冲向了正红旗的军阵。 代善看到这一幕,就知道耿如杞不是过去那些交手的大明明公,那群人不懂骑卒作战的一些忌讳,而耿如杞深谙此道,甚至连荡起来的尘土,都成为了耿如杞进攻的工具之一。 正红旗同样动了起来,这是一次没有伏兵、没有左右两旗掩护、没有炮火支援、没有游骑骚扰、更没有步兵协同的一次先锋式的对决,而这种对决往往是厮杀最为惨烈的。 试探性的进攻,摸摸对方的战斗欲望、士气、军力、军备等等,而正面碰撞是最好的手段。 耿如杞占了一些地形上的便宜,他从小平顶山从上而下,进攻的是位于小平顶山道下的建奴,他的军队的冲击力要远强于略微有些上坡的代善。 这也是耿如杞迎战的理由之一,骑卒正面决战,往往依靠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小聪明,累计出一点点的优势,最终将对手彻底打败。 “砰砰砰!” 两只武装到了牙齿的军队,凶狠的碰撞到了一起。 代善和耿如杞更是身先士卒,带着军卒们冲进了对方的军阵之中。 耿如杞虽然是进士出身,但是本身弓马娴熟,人高马大,虽然诏狱里的五毒之刑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害,但是这么些个日子小心将养,足以耿如杞的体力支撑完这场厮杀。 “全力扑杀左前方,将其阵型冲散再包围切割,竖起我的牙旗!全军随我冲锋!”耿如杞对着身边负责背旗的亲卫大声的喊着,顺手挡住了建奴的一击刺杀,钩镰枪轮圆敲在了敌人的兜鍪之上。 而旁侧的亲卫,迅速补上了一刺,勾注了对方的顿项,一阵拉扯,将对方拉下马去。 马蹄铁与甲胄发出了铿锵之声,被拉下马的建奴军卒活生生被踩死。 牙旗,军队出征祭旗就是祭的牙旗? 代表主帅的位置? 一旦牙旗倒了,那就代表着主帅已死? 而牙旗挥舞? 将士们自然知道冲锋的方向为何。 大明火德尚红,火红的牙旗在猎猎作响? 红色的披风以及带着红色内衬棉甲的大明骑卒跟随着大明军向左前方突进,左前方的建奴战线? 有了溃散之势。 “父亲我去吧。”岳托小声的说道。 代善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的旗兵竖起自己的牙旗,选择和耿如杞硬碰硬,打仗这种事,谁先怂? 谁就是死。 狭路相逢永远是勇者胜? 耿如杞是个勇者,一介书生,冲阵在最前方,士气怎么可能低落? 甲胄鲜明,甚至大明军的骑卒还带着靠旗? 来护住马匹的后半部和骑卒的后背,装备怎么不精良? 大明幅员辽阔远甚于建奴。 相比较之下? 建奴这边的士气还算旺盛,毕竟代善也不从来不是个怯懦之人? 带人冲阵那几乎是代善的习惯。 代善带领亲从护卫迎面碰撞向了耿如杞,丝毫没有畏战。 但是同样士气、同样都是装备精良的情况下? 大明军的军备显然强于代善的军队? 即便是代善亲自加入了战场? 依旧只是稳住了左线的阵型,但也只是维持。 败了。 代善时常教导岳托,胜负乃是兵家常事,但是一个人在自己最擅长、最自负的领域,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当左线阵型逐渐溃散,建奴的骑卒虽然悍不畏死,却被超过三人以上的大明军拖拽下马活活踩死。 而右侧骑卒的加入,如同火中填油一样的畏死的时候,代善终于承认了自己,大概是战败了。 “鸣金吧。”代善在亲从的护卫下脱离了战场,开始维持着阵线缓缓后退。 骑卒接触在一起是钢铁般的碰撞,而双方脱离,却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需要有人做出牺牲,站出来阻挡敌人的追击,将生的机会留给别人。 生死之间的大恐怖,让正红旗的阵线有了一些松散和慌乱,不过很快随着越来越多的建奴顶住了耿如杞的突击之后,正红旗的大部分军卒还是有条不紊的撤出了战场。 “追?”郭尚礼气喘吁吁的抱着马头来到了耿如杞的身边,疑惑的问道。 昨日夜袭,今日出城,郭尚礼是真的累坏了,但是耿老西非要亲自领兵,他又不放心,这耿如杞要是倒在了这无名小坡之下,他怎么跟万岁爷交待? “有伏兵的,清点战场写军报吧。”耿如杞摘掉了兜鍪,将兜鍪翻了过来,血水哗啦啦的流了一地,他用力的拍了两下,又扣在了扣上。 血自然不是他的。 “建奴嘛,不过如此,嘶。”耿如杞忽然如同煮熟了虾一样拱着身子匍匐在马匹之上,表情有几分狰狞和恐怖。 “大帅!”几个护卫惊恐的喊着。 “没事,刚才被人杵了一下胸口旧伤犯了,忍一忍就好了,清点战场,不用管我。”耿如杞勉强坐直了身子,面若金纸,但依旧漏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送我回大营。”耿如杞对着郭尚礼说道,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若是被军卒们看到他这个样子,对于士气是一种极大的打击。 耿如杞回到大营之后,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个牛皮袋,那是去年他去土默特部右翼大营抓包统的时候,万岁让人稍给他的酒。 “哈……”耿如杞四肢摊在了地上,抿了口酒,算是缓了过来。 “你这咋样?”郭尚礼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耿如杞,小心的问道,他一直不知道耿如杞的身体差到了这种地步。 耿如杞慢慢坐了起来,摇头说道:“三个月怕是不能骑马了。不过还好,只要代善不清楚,就不会有事,此事你不要与旁人说。” “让军队扎营布防吧,代善这次碰了一鼻子的灰,现在着急的该是他们了。”耿如杞笑的十分的孩子气,如同小孩掐架赢了那般。 此时的集宁大营里,代善却如同斗败的公鸡,沉默不语,只是一口又一口不停的喝着酒,连菜都没动一口。 “父亲。”岳托看着浑身带血,回营之后连休沐都未做,就一直干喝酒的代善,有些焦虑的叫到。 “唉。”代善终于放下了酒壶。 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别人打败,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咱们这次败在哪里了吗?”代善眼神里冲着血,直勾勾的盯着酒壶,却对自己的儿子问道。 “什么?”此时的岳托哪里敢说什么其他多余的话? “士气?军卒?不不不!你看到那些最后殿后的建州勇士了吗?他们不够勇敢吗?这长生天第一勇士的名头巴图鲁,应该给他们!而不是给我!” “他们和昨日袭营的大明军一样,悍不畏死!当一口烈酒敬他们的勇武!” “咱们,输在了军备上!”代善又是痛苦的饮乐一口苦酒。 这仗,他打的很憋屈,对方是精锐,自己也是精锐,但是自己军队无论是从棉甲、骑枪、兜鍪、顿项、马具的数量和质量都差了大明军一个档次。 这就是建奴输掉的原因,大明比建州富有的事实。 “再怎么抢,入不得关去抢,总归是耗子洞里抓耗子,打到的也只是耗子。”代善又抿了一大口的苦酒,才坐直了身子。 “当年父亲定国号时,曾经想要牵强附会下宋徽宗,当年北宋末年,二帝北狩之时,宋徽宗和宋钦宗来到了五国城,就是现在依兰,而我们爱新觉罗家也是出依兰,父亲当初立国号的时候,就想着继承宋朝大统。”代善忽然说起了一段往事,让岳托的目瞪口呆。 “不可思议吗?你改名岳托,而你的叔父阿巴泰的第四子,你的表弟岳乐,也是基于此改名。”代善语出惊人的说着陈年旧事,却是惊的岳托说不出话来。 “但是当时伊尔根觉罗家大势大,伊尔根觉罗家自称他们才是宋室之后,弄的父亲很是恼火,最终才承袭了金国的道统,称后金。”代善将过去的旧事说完了。 爱新·觉罗在依兰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伊尔根·觉罗才是依兰的大门高户。 伊尔根·觉罗就是宋室后裔?不过也是牵强附会罢了,就跟韩山童称自己是宋徽宗第八代世孙,扛起反元大旗一样,大家都是胡乱认亲戚。 草原这种认汉人当祖宗的可不是他们觉罗一家,当年建立了辽国的耶律阿保机的汉名就是刘亿,而耶律儿子就是契丹语中刘的发音罢了。 耶律阿保机甚至改皇后家的姓氏为萧家,而南京(现在的北京城)的韩德让,就凑齐了刘、萧、韩。 至于更早的前赵刘渊直接把匈奴人的名号都去了,追封了蜀汉末代皇帝扶不起的阿斗——刘禅为孝怀皇帝,建造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的神位进行祭祀,但是刘渊可是地道的匈奴人,冒顿单于的后人。 冒顿地下有知,会不会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揍刘渊? 大概是不会的,打不过就加入,不丢人。 这种认亲戚的做法,在塞外一直是一种风气,还有鲜卑拓跋珪建立的北魏,甚至在大鲜卑山制作了大量的石刻,来证明自己是秦时修长城的时候的遗民,用尽了一切办法证明自己是汉家江山。 公然造假,强加附会,寒碜吗? 不寒碜。 也就是岳托这一辈儿人,在先辈的巨大胜利之下,觉得汉人嘛,也就那么一会儿事。 “耿如杞厉害,又不代表大明的人厉害。”岳托依然有些不服气,他怎么都想不通他的祖父给他改名也就算了,还给他改姓! 不过稍加思忖,岳托瞪大眼睛了看着自己的父亲,改姓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让代善像岳飞那样忠诚,是努尔哈赤对代善的一种要求。 “中原王朝家大业大!豪格那孩子说的没错,胡人国运不过百,我们还需尽快入关才是,关外太过贫瘠,宣府巡抚沈棨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十万石的白粮来,还不算其他的马料、豆料。” “阿济格把察哈尔右翼中旗全部屠掠一空,也就抢了几万斤的牛羊肉来,再多也没有多少了。” 代善挥了挥手,示意岳托下去就是,他需要安静的思考下,接下来应该如何进攻归化城。 而此时的宣府正下着滂沱的大雨,夏天终于是到了,轰鸣的闪电之下,是豆大的雨滴砸在吴孟明等五百诛邪队的斗笠之上。 吴孟明至宣府已经半个月,今天他终于带着锦衣卫堂而皇之的走入了宣府,来到了宣府巡抚衙门前。 王承恩有王承恩的考虑,他害怕宣府会哗变,所以让吴孟明抓人的时候,低调一些。 吴孟明也有吴孟明的考虑,他也是害怕宣府四卫之军会哗变,所以选择堂而皇之的抓人。 两名锦衣卫将圣旨缓缓的打开,长约一丈,宽约一尺的七彩祥云瑞鹤提花锦缎制成的圣旨在宣府门前,被锦衣卫打开,滂沱的暴雨似乎都被这明黄色中带着的七彩之色的圣旨给震慑到了一般,雨势减缓。 甚至滴落在圣旨上的雨滴都滑落了,这不是什么神术,只不过是打了蜡防腐、防水。 圣旨和诏书的制式是不同的,瑞鹤提花锦缎很贵,非圣旨而不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宣府巡抚沈棨,通敌卖国烧毁宣府粮仓,货与建奴,无君无父,万恶不赦,令锦衣卫即可抓拿归案,押解归京。崇祯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敕命大宝。” “收!” 圣旨被两个锦衣卫卷了起来,系上大红色的带子,放入了背夹之中,锦衣卫们缓缓的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暴雨再次凌厉起来,雨滴砸在了黑色的斗笠上,砸出了无数的水珠,滚落在地。 “锦衣卫办案,旁人退散!”吴孟明提起了绣春刀,缓缓的向着巡抚衙门而去。 而锦衣卫的后面的黑色蓑衣大部分人已经奔着沈棨的府邸而去,万岁爷的诏书是要抄家灭族的,自然抓的不只是沈棨一人。 吴孟明还没走到宣府巡抚衙门的门当,巡抚衙门的大门已经打开,无数的衙役和几个甲胄在身的宣府卫军的军将跪在地上。 “缇骑大人饶命!都是被沈棨花言巧语哄骗,我们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下了这等人神共弃之事,缇骑大人饶命!”求饶声此起彼伏,而吴孟明步入大堂的时候,才看到了被绑在大堂的沈棨。 树倒猢狲散,自从京师传来了沈棨烧仓得消息后,沈棨的势力就如同前些日子融化的春雪一般,慢慢融化。 正文 请个假,今天事情比较多,没写出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www.xsbiquge.co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保家卫国 吴孟明带着三个着黑色蓑衣的锦衣卫,步入了中厅,五花大绑还被塞了嘴的沈棨剧烈的挣扎着,不停的发出呜呜的声响,但是无论是吴孟明还是宣府的当地官员,还是跪了一地的人,都不想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吴孟明坐在中厅之中,看着富丽堂皇的宣府衙门,让锦衣卫将沈棨收监。 王承恩让吴孟明隐藏行迹,其实更多的目的是让他暗中调查,烧毁粮仓之事,哪里是沈棨一个人可以干得出来?那自然会有同党,而一旦沈棨要被稽查的消息传出,那同党自然闻风而动。 这就是王承恩担心的宣府卫军哗营,这很有可能发生,一任巡抚,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他们的权力在地方,早就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是吴孟明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宣府,走进了巡抚衙门,将沈棨收监的原因,也是担心宣府卫军哗营。 沈棨在宣府并非铁板一块,宣府也并非上上下下全都是通敌卖国之徒,若是如此,代善完全没有必要向归化城而去,而是直接入宣府,劫掠关内。 沈棨烧毁粮仓资助建奴攻伐归化城后,整个宣府就进入了一种十分凝重的对立状态,依旧忠诚于大明的军卒、千户、都指挥使,对沈棨所作所为愤慨不已,扬言要诛国贼。 而沈棨敢烧粮仓,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场火并已经近在眉睫,马上就要发生,作为皇帝的传声筒的锦衣卫此时继续保持自己的沉默,不出面抓捕沈棨的结果,就是坐看宣府哗营火并。 而王承恩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抓沈棨的同党,而是防止宣府哗营? 招致大祸? 所以,吴孟明才选择了提前动手。 “比万岁爷的乾清宫还要阔绰? 前后四厢? 共计四百间房,仆从两百余名? 家人近千,徒子徒孙比之魏珰更甚? 好一个堂堂的巡抚大人。”吴孟明四处打量着这个巡抚衙门。 论规模? 宣府的巡抚衙门自然没有违制僭越,但是论情调和内里,显然宣府巡抚衙门比大明朝廷更有钱。更加精致,更加秀气。 甚至吴孟明还看到了一个不亚于乾清宫御书房的书房? 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只不过就吴孟明看来,多数都是没有翻阅过,少数被看过的基本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艳书。 长期掌握山西至建奴的财富密码的宣府巡抚,手中怎么可能没有钱? 各种古玩、书画、玉器,堆在府库里都落了灰? 显然这些个东西,可能是沈棨一时兴起? 看到了就买下了,买了之后? 也就忘了,扔在了府库里。 “吴千户? 咱们是不是把这些都打包回京师给万岁送去?宫里的物件? 可是老些年没有换过了? 这些个卖又卖不掉。”一个锦衣卫握着手中的绣春刀只能连连摇头。 自从魏珰开始抄家致富之后,地方对于来自中央的查封有这自己的一套应对的逻辑。 任何的家私,在地方都变不了现,包括各种私人的宅院、田亩的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这些个古玩、字画、玉器、珍宝,的确都是好东西,南来北往,甚至连波斯编毯、松石都有很多,但是这些在宣府卖不掉,打包回京,除了堆到内官监,其实也卖不掉。 一旦被查封,这些物品都会变成脏货,而脏货因为自带的霉气,很难找到下家,即便是能卖掉,也是不足其原来价值的十分之一卖掉。 在应对朝廷这件事上,地方的官员们,能够互相放下信任,团结一致对上,也是大明朝独特的风景线了。 “好主意,给万岁带回去,反正卖不掉,就放乾清宫里充牌面也是好的。”吴孟明十分确信的点头的说道:“万岁爷大概是不怕这些东西妨到大明国运的。” 大明皇帝的命格很硬,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那么多道雷都劈不死,连火都点不了一个,这不是命硬是什么? 吴孟明将宣府巡抚收监的之后,还要在宣府停留很久,继续彻查宣府仓储失火大案,还有负责与户部运粟实边的大使对接,他很忙,事情很多,所以才会带五百人的诛邪队来到宣府。 本来以为抓人是大头的吴孟明,很快就比无数的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吴孟明抓人并且宣府运粟实边稳定军心的时候,大小平顶山的战况愈加激烈起来。 在第一次冲突失败之后,建奴并没有放弃他们进攻的打算,然而愈加血腥。 没有战俘。 从头到尾,建奴和大明军的互相征战中,没有任何的战俘,这让耿如杞十分的恼火。 没错,耿如杞下达了一个在军卒们都看起来很蠢的命令,就是要将战俘集中看押,好生看管,而战俘在战后角力中最重要的筹码。 对于一个主帅而言,他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战场。 但是大明军也好,蒙兀军也罢,甚至连耿如杞亲自组建的保商团,都没有人理会这条命令,战场上所有还能活着的生物,都被杀红了眼的将士们,一刀给剁了,偶尔会是两刀,甚至数刀。 大同府卫军是没得办法,自己家的大帅,下的命令自然要遵守,但是保商团长期和马匪战斗,个个都是血海深仇,这会儿抓到了这些马匪的主子,还哪里顾得上? 蒙兀人的成分比较复杂,有土默特部、有察哈尔部,甚至还有些喀喇沁部的蒙兀人,但是建奴在察哈尔右翼中旗制造的杀孽,只有无数的敌人的血才能偿还,即便是三个部族平日里看不顺眼,但是他们终归都是认同自己蒙兀人的身份。 耿如杞虽然骑不得马,拿不起枪,甚至连拿笔都抖动,但是依旧坚持在大平顶山前线的大帐之内坐镇,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各台吉、总兵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大帅病弱的模样。 当然耿如杞亲自率领军卒打出的第一仗的胜利,文弱书生的披坚执锐的模样,同样烙印在他们心里。 “你们听不懂人话吗?!某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杀俘!不要杀俘!你们在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我们手里握着战俘,在战后有多么重要吗?军令如山,为何不从!”耿如杞气急败坏的训斥着各台吉、总兵,整个大帐安静到了极致。 耿如杞看着一言不发的众人,叹气的摇头说道:“杀也杀了,暂且这样吧。” “呼。”诸位将领松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法不责众? 搁军队里,可没什么法不责众,不尊将令杀无赦,管你多少人!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大明军杀俘的原因是因为察哈尔部右翼中旗尽数被屠掠的基础下,这种仇恨的力量作为将帅,如果枉顾,强行处罚很容易哗营。 而耿如杞在第一战中的奋勇杀敌建立起来的威望,去维护建奴的命,建奴配吗? “昨日,我部千骑共计一千余军卒于灰腾梁南麓碰到了建奴的正蓝旗两牛录旗人,与敌纠缠了半个时辰,敌退,阵斩一百三十五十二人。”尹毅站了出来,汇报着昨日战果。 “我方伤亡呢?”耿如杞点头记录后询问道。 “三百二十人阵亡,一百余人负伤。”尹毅有些难堪的回答着,一千打六百,最后战损比高于二比一,无论是什么主将,都会自愧不已。 “坐吧,记住了,把伤员看护好,即便是以后不能打仗,都是老兵,也可以带带新兵,到了乡里,也可以乡团联保,知道吗?”耿如杞仔细的叮嘱着。 尹毅希望得到一些训斥,可是耿如杞没有这么做,保商团毕竟是杂牌军,战备不足,打出这样的伤亡来,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是优势地形。 “昨日有百余人去了林寨打卤。”包统有些羞愤的站了起来,大声的喊着,他有些憋屈,但是他依旧将此事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了耿如杞。 打卤,卤通虏,算是一种切口黑话,类似于打草谷,打秋风,就是有百人队去了林寨打劫抢粮食、抢人、抢财物、杀人放火。 耿如杞没有犹豫,直接说道:“将劫掠的所有财货粮食归还林寨,将所有参与之人军法处置,为首者斩,其余充入先登罪军。” “禀报大帅,没有劫掠到任何财货粮食!这百人队去打卤,被林寨的乡民给打退了!”包统的脸色涨红的说道。 去打卤没打到,还被击退了,包统多么希望有个地缝可以让他钻进去,不在这大帐里丢人。 塞外民风彪悍,但凡是乡寨,多有弓箭钩枪,猎户极多,但是正规军去打卤,被打退,实在是少见的很。 耿如杞本来严肃的神情都有些愕然,整个大帐内,都是互相看着。 笑吧,不合时宜,毕竟要杀人,百余人充先登罪军,不笑吧,实在是有趣。 好在大帐议事很严肃,耿如杞没笑,大家也都忍住了。 包统有些忿忿不平的说道:“大帅!这百人队不是土默特部的人,而是从察哈尔左翼抽调到某账下,这群痞子,某不想带了!都是些什么腌臜货,我就没带过这样的兵!” “你儿子皮,不听管教,不听约束,你管不管?”耿如杞有些玩味儿的问道。 “额……”包统说不出话来,但是有些敌视的看了一眼额哲,都是察哈尔左翼的痞子。 额哲继承了大明册封的可汗,自然要听从大明的号令,察哈尔左翼骑卒终于是参战了,但是额哲本身并没有足够的威信来带领这支队伍,大部分都调派给了各台吉、总兵手下统领。 问题很多,但是正如耿如杞所言,自己的儿子皮,不听管教约束,但也是得管教约束。 额哲迷茫的看着包统,他刚才还想笑话一下土默特部的废物,结果原来是自己的人,这次轮到额哲尴尬了,他爹从察罕浩特的跑路,对军队是一种极其恶劣的影响。 “你先坐下。”耿如杞示意包统坐下,该带的兵还是要带,这群察哈尔部的汉子,也曾经在浑河与敌战至不死不休,也都是有种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只能用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来解释。 察罕浩特的大逃离,完全将察哈尔部的气性给打没了。 “某自大同至归化城,一路坎坷,路上光袭杀就遇到了十一波,最可怕的一次,就是某身边的亲从都差点死绝了。”耿如杞笑着说起了往事。 当初他单身来到归化城的路上,可一点都不平静。 “可见当时的归化城,多么的不欢迎某,包统作为土默特左翼首领,带着军队在拦着虎兔墩兵临城下,某除了这一副皮囊,整个归化城谁愿意听某的?邀请我来议事,反对的势力岂止一股?” 耿如杞说完看着一言不发的卜石兔,自从妹妹去了京师,卜石兔就彻底放权了,完全交给了耿如杞。 “某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在归化城上下游说。是什么说服了诸多台吉和顺义王?”耿如杞左右看着周围的人,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无奈和自豪。 无奈的是大明朝的信誉在塞外越来越臭,自豪的是,他耿如杞把这件事办成了。 “诸位信某,因为某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某当初怎么说的,到现在,某也是怎么做的。”耿如杞拢着大氅站了起来。 “某从诏狱里被放出来,临出发前,进宫面圣,万岁问某,这仗到底是个什么仗?问某心里有底吗?” “某当时说,御敌于国门之外,赤胆忠心。你们猜万岁说了什么?” “万岁说,为何不能是保家卫国?” “某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这仗,咱们打的不是为了垂坐在庙堂之上的万岁,而是为了归化城数百万百姓的生计,是为了归化城数百万的百姓。这就是某说服归化城诸台吉的根脚,也是眼下顺义王依旧信任某的原因。” “某是这么说得,某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自某至归化城就严令军卒不得打家劫舍的原因,我们保的是自己的家,打劫自家人,还保哪门子家?你们说呢?” 耿如杞站着问着诸位台吉和总兵,这条军令就是严格执行,无论是谁,胆敢触犯,就是死路一条。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耿老西,等吃参吧! 耿如杞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坐了下来。 “察哈尔部左翼的骑卒,为什么要去劫掠林寨?”耿如杞又问起了具体的原因。 包统有些疑惑的说道:“我问了,他们说,没有吃的,饿着肚子上战场也是个死,违反军纪也是死,但是违反军纪的话,有可能不会被发现。” “没有吃的?”耿如杞疑惑的看着额哲,这个他一手扶起来的察哈尔部的可汗。 在察哈尔部左翼正式参战之后,耿如杞调动了大同府仓的粮食对察哈尔部进行了一次补给,这次的补给对于察哈尔部可以用雪中送炭来形容。 察哈尔部左翼的持续西进活动,并没有得到察哈尔部右翼的支持,从察罕浩特一路行来近千里路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补给,也没有成功的拿下过什么大的部落,一个冬日的行军,察哈尔部的左翼将近三万的骑卒,已经到了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 耿如杞的调配补给,可以说是救了察哈尔部左翼西进的这些部族一条性命。 皇帝不差饿兵,大明的调动蒙兀人也未曾亏欠过他们。 “这……”额哲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知道答案,但是他却说不出口。 耿如杞并没有放过额哲的意思,声音变得严厉起来,问道:“粮食呢?” “我…这…耿巡抚,粮食大部分都被各台吉给占着,没往下发,他们跟我说,跟我说……”额哲吞吞吐吐的不愿意讲出来。 而坐在额哲身后的一众察哈尔部的台吉们,眼神里冒着杀人的目光,盯着他们新上位的可汗,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了他一般。 耿如杞面无表情的巡视了一圈察哈尔部的台吉们,被他目光扫过的台吉,就心虚的低下了头,那凶狠的目光终于消失不见。 “说。” 额哲眼一闭,大声的说道:“各台吉说,这些个粮食都是大明的买命钱,一旦察哈尔部的部族们吃了这些粮,就是大明的人了。他们不让,我让他们发,他们也不发,这些粮食,放不下去。” 包统一愣,有些惊讶的看着耿如杞,有些不满的说道:“还有这等好事?吃大明的粮就能成大明的人了?” “要么把粮食放下去,要么把粮食拉回归化城。”耿如杞止住了包统的话头,对着额哲说道。 “哦。”额哲有些惊恐的看了身后低着头的台吉们一眼? 继续坐在长桌前? 不再言语。 “后勤这块呢?”耿如杞看向了户部山西清吏司的郎中,此人名为方仲? 乃是地道的山西人? 先后跟着秦士文和耿如杞也超过十年了,算是耿如杞这么些年来的左膀右臂。 大明设有是十三个清吏司? 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都归清吏司负责? 也是耿如杞粮草的主要转运的主要负责人。 方仲拿出一个账本? 开始详细汇报着这段时间的支出和一部分收入,以及来自大明户部尚书毕自严的支持。 “战端起,粮食增加明显增多,战端起之前? 每名军卒日支粟米八合三勺? 或炒面一斤,驻扎之时,本无不足。但是无战事,这些米粮勉强够吃,军卒们有口吃的? 很少有埋怨。” “战事一起,对敌之际? 昼则追奔攻击,夜则防范巡查? 非驻扎之时可比,每名日支粟米一升? 其应支炒面之日? 每名军卒日支一斤四两? 肉五两。” 耿如杞一伸手疑惑的问道:“肉哪里来的?” 方仲翻开了账本看了半天,抬头说道:“顺义王以嫁妆为名,为他妹妹嫁天子,筹备了近五万牲畜,这五万牲畜还未至大同,万岁下诏犒赏前线军卒,顺义王允,这就有肉了。” 卜石兔睁开了眼,满脸的骄傲,肉食是他们土默特部左翼供应的。 “万岁还让户部送了三十万石的炒面来,粮草上,短时间不会有问题。” “可是我知道的炒面?”耿如杞眼睛一亮,肉这东西其实对于吃不饱饭的大明军来说,其实就是开开荤,真的吃饱饭,还是得看米粱。 “是戚继光戚少保发明的那种继光饼。”方仲点头应道。 继光饼,乃是由戚继光为了解决持续作战中,大明军无法生火造饭专门发明的干粮。 中原王朝一直有紧急军粮的设定,比如大宋,两宋交际的时候,李纲就喜欢用金华火腿佐以千层饼做干粮。 大宋富有呀! 就是两宋交际的时候,大宋禁军这种一日行十里即叫苦不迭的军队,也是可以拥有火腿的。 但是大明毕竟不如大宋朝廷有钱,只能用继光饼充数了。 继光饼中间有孔可以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战时可以摘下,打完仗再挂到脖子上。 【一常日,每一名各将米二升,炒黄包裹,一升研为细末,一升另包;麦面二升,一升用香油作媒,一升蒸熟,六合用好烧酒浸,晒干,再浸,以不入为度,研为面,另包;四合用盐醋晒浸,以不入为度,晒研为末,另包。】 一共四步,炒黄的米面佐以香油之后蒸熟,用酒浸晒,再浸再晒,最后研成面,盐醋晒浸。 这东西耿如杞吃过,味道很不好,但是战场上哪里管得了好吃不好吃? 打完仗疲惫不堪之际,咬破包,灌一口,再喝一口水,腹中的饱腹感就是军卒们最大的享受了。 这东西唯一的缺点是吃的时候得多喝水,要不太干了些。 “万岁还往里面加了不少的花生,我尝过味道好了很多。”方仲笑着解释着从京中来的紧急军粮的门道。 “很好。”耿如杞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很好。” “蓟门火炮局调了一百二十门火炮来,火药后日就到,已经到了辎重营,耿巡抚这些炮万岁特意叮嘱了,要先试试,怕赶工出来的炸了膛。”方仲有放了个消息。 “三号炮?”耿如杞有些惊讶的问道。 “三号炮,一百二十门,火炮六万余斤,后续还有十万斤的火药在运,主要是最近雨多,路上有些耽搁了,不过后天也就到了。”方仲十分肯定的说道,他亲自去清点的火炮。 “就我自己看的,这些火炮的质量尤在西洋炮的质量之上,万岁说的赶工,臣眼拙,是万万没看出来的,但是既然是圣喻,某以为还是得试试。”方仲十分自豪的说道。 自从户部换了尚书,他们说话也越来越硬气了! “那就直接架起来,让建奴试试!”耿如杞一拍桌子决定了试炮的地点。 不出三日,大小平顶山的火炮营就架了起来了。 岳托一脸乌漆嘛黑的回到了集宁大营内,啐了一口黑色的浓痰,走进了大帐之内。 代善猛地站了起来,他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大明军如此丧心病狂的把归化城的炮台给拆了吗?”代善快走了几步,仔细看着岳托身上,虽然有些炮弹碎片划出的血口,但是已经结痂了,辛亏都是皮外伤,这也让代善长长的松了口气。 岳托拿起水壶喝了好几大口水,左右看了看,说道:“父亲,这仗不能打了。这炮我瞧着不像是守城用的铁炮,更像是西洋铜炮和大明的开花弹,只要上山,就是一轮炮火轰鸣,天雷滚滚而下,士气急转而下。” “杀人多少不提,就这轰鸣声,咱们建州男儿胆气先怯了三分,这怎么打?!” 岳托抹了一把脸,四下无人他才敢这么说,要是有人他一定大声喊:建州男儿雄风万丈,何惧大明小小炮台。 可是事实上,他亲自去验证了下威力,这玩意儿杀伤力,比投石机扔猛火油差不了多少,但是其距离和杀伤力,以及轰鸣声,对士气的打击,可不是投石机那火盆能比得了的。 代善陷入了沉默当中。 “我去试试,回来再说。”代善不再犹豫,若是真的如岳托所说,那这仗打到这算是打到头了。 代善率领着镶红旗近两千人,除了集宁大营,马不停蹄的攻向了灰腾梁。 代善的速度很快,他亲自带着两千人,冲击一个驻军只有五百不到的灰腾梁,自然十分简单。 而且代善亲自带领军卒冲锋,自然无有退却者,士气高昂。 山头上的驻军是大同左卫的一名千户,这名千户组织了几次防守和反冲锋后,依旧被代善逼回了山上的土堡之内。 “挥旗。”大同左卫的这名千户,是大同左卫兵变后,幸存的一名忠于大明的军卒,手刃自己昔日的兄弟,随后又戴罪立功至今的他,站在土堡之上,看着已经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布满灰腾梁山坡之上的建奴。 “这……”旗兵有些颤抖的握着手中的旗帜,说道:“好。” 大红色的耿字旗在灰腾梁土堡上不停的挥动着,而听闻代善亲自领兵攻打灰腾梁的耿如杞,已经赶至不远处的炮兵阵营。 耿如杞通过千里镜,看到了那大红色的耿字旗,嘴角有些颤动。 这个旗语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需要炮火支援,需要炮兵阵营开炮的旗语。 但是此时的大明左卫的五百军卒和建奴纠缠在了一起,这要是开炮,就是连自己人一起炸死。 旗帜依旧在挥动着,耿如杞放下了千里镜,塞外的风有些大,他的眼中带着泪光。 慈不掌兵,他作为一个统帅,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但他同样是一个人。 耿如杞用力的对着灰腾梁的左卫军挥了挥手,对着郭尚礼说道:“开炮吧。” “耿老西,你娘类疯了吗?!那是我大明军!”郭尚礼当然看到了灰腾梁上的大红色的耿字旗,那是耿老西亲自发下去的。 “草拟吗!你不去老子去。”郭尚礼直接甩了下耿如杞的肩膀,带上了兜鍪和面甲就准备下山去救援灰腾梁土堡的大明军。 “来不及了。”耿如杞看着郭尚礼的远去的背影,对着炮兵营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轰隆的炮火声在炮兵营的阵营响起,硝烟瞬间迷茫了整个山头,炮弹在发射药的击发之下,打着旋带着呼啸之声,砸在了灰腾梁土堡上,开花弹镶在土堡外墙,随着火药捻的燃烧,轰鸣的爆开。 破片和开花弹里的铁蒺藜,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化作一道道流光,刺进了冲锋途中建奴的棉甲之中,也刺进了大明左卫驻扎在灰腾梁土堡的五百军卒的身上。 郭尚礼还没冲下山梁,就听到了轰鸣的炮火声,他又转回了炮兵营,一把把耿如杞抓了起来。 “放我下来。”耿如杞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郭尚礼咬牙的声音搁着面甲,都能听到,大风吹散了炮兵营的硝烟,郭尚礼一把把耿如杞扔到了地上,愤怒的指着他喊道:“等吃参吧!耿老西!” 郭尚礼自从领了圣命来大同府监视耿如杞以来,他从来没有参过耿如杞一本,一直以来保护耿如杞大于监视耿如杞,郭尚礼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一个对自己人开火的耿如杞。 所以,郭尚礼要弹劾耿如杞。 耿如杞坐了起来,又略显艰难的站了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着已经被炸的粉碎的土堡,一脸得冷漠,就这样站了许久,才回到了大平顶山大营之内。 夜半,耿如杞带着一壶酒,寻来了郭尚礼。 “陈睿琮,原名陈六子。”耿如杞抱着一壶酒,也没个菜,就这样干巴巴的一口一口的喝着,还甩给了郭尚礼一坛子。 “陈六子跟着老师秦相公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候老师说他太小了,也不是军户,不能当兵,陈六子不愿意,就跟在老师后面,跟了三十多里路,脚都磨出了泡。” “老师问他,你为什么要当兵。” “他说,家里就他一个人了,不当兵就饿死了。老师就收了他。这么些年,他跟着老师南征北战,又跟着我在大同府外与马匪、蒙兀人接战数十次,每战必冲锋在前。” “你别看六子打仗悍勇,但是他自己说过,他其实很怕死哩,这个人很有趣,他觉得把敌人打死了,他就不用死了,这个道理,我觉得很有道理。” “你郭尚礼算个什么东西!” “他陈六子跟我认识了二十年!二十年!我今天,亲手炸死了他!” “马匪没杀了他!蒙兀人没杀了他!流寇没杀了他!建奴都没杀了他!今天,老子亲手把他炸死了!” 耿如杞说话的声音高了好几分,随后又颓然的靠在椅子上,喃喃的说道:“六子没了爹也没了妈,把秦师父当爹,把我当大哥。” 郭尚礼接过了酒却没有喝,放在桌上,目光凶狠的说道:“你别搁这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跟你说,该参你绝对要参你!我已经写好了奏疏,傍晚就送走了!别想晃点我,你耿如杞这张嘴,现在吐出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会信了!” “谁怕你弹劾,谁特么是孙子!”耿如杞抱着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嗤笑着说着。 耿如杞的目光有些失神,他没哭,男人流泪有屁用,多杀几个建奴就回来了。 他也不是要跟郭尚礼和解,他只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说道说道,又没人能说话,只能全倒给郭尚礼了。 “你等着吧!”郭尚礼气呼呼的坐在大帐里,他职责在身又不能走,只能坐在大帐里生闷气。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要让人说话 代善回到集宁大营,同样是满脸的乌漆嘛黑,就着溪水,用力的把脸洗了。 “父亲。”岳托拿着条方巾,忐忑不安的问道。 代善点头说道:“你的判断很正确,不过我们可以等一等。耿如杞今天炮轰了他自家的军卒,我们可以看看,大明皇帝是否会罢黜他。但凡是临阵换将,我们不是没有机会。” “眼下归化城很松散的一个联盟,全靠着耿如杞一个人的信誉撑着,这样很牢固,同样也很危险,但凡是大明皇帝临阵换将,归化城也就拿下了。” 岳托将方巾递上,疑惑的问道:“耿如杞真的这么厉害吗?” 代善看着已经慢慢长大的岳托,想了很久,低声说道:“既然你问了,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耿如杞这个人其实强还是不强,他都是一个人,但是正因为他是一个人,所以,归化城的联盟坚不可摧。” “啊?”岳托瞪着眼睛,疑惑的看着代善,这话说的好矛盾,他都是一个人,所以联盟极度的牢固? “你知道为什么百姓们盼望着出一个明君吗?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你自然懂了我所说的这番话,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再来问我。”代善并没有直接点破,成长,不仅需要提点,还需要领悟,他对于教育自己的孩子,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 岳托琢磨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说道:“我回去再想想,可是父亲,归化城那边,谁会弹劾耿如杞?” 代善笑着说道:“耿如杞的身边跟着锦衣卫,大明皇帝这次虽然没有派出枢部员外郎或者内侍来监军,但是依旧派出了锦衣卫保护耿如杞的安全,同样也有监视的意味,耿如杞身边的锦衣卫? 会如实汇报战况? 就看大明皇帝的抉择了。” “其实也要看兵部对于重新掌握耿如杞手中兵力的野心有多重了。” “这段时间暂时不需要太过于和大明军纠缠,以察哈尔部右翼两旗为主。”代善下了命令。 建奴的兵锋一转? 对于平顶山方向的进攻力度变小? 反而试探着进攻着察哈尔两旗。 不仅是建奴在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抉择,归化城联军? 同样在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抉择。 倒是没有人想杀掉郭尚礼,这可是黄衣使者? 大明皇帝的人。 就是大明地方与朝廷的隔阂深不可见底? 但是出京的黄衣使者,哪怕是暴动中的苏州,也只敢赶到粪坑了,不敢杀掉黄衣使者。 那是谋逆? 招致天兵? 不是苏州的那些缙绅们能够承受的后果。 郭尚礼的弹劾奏疏很快的发到了京师,而此时的京师城内,却不是很平静。塞外的风过了居庸关的风口后变小了几分,但也仅仅是变小几分罢了。 大风一吹,尘土肆虐? 整个京师都笼罩在了漫天的风沙之中。 国子监的学子们,却开始连章上书? 矛头直指坐镇紫金阁的黄立极和他的头号笔正陆云龙。 陆云龙最终还是没去江南,而是选择留在了京师做了皇帝的笔杆子? 专门写文章抨击仕林的种种风气。 陆云龙是笔正,但是他写的内容多数都是黄立极授意? 相比较一个文弱书生? 国子监们的学子们? 有着拳拳匡扶社稷之心,自然直指阉党余孽黄立极。 而反对的理由,就是黄立极撺掇着大明皇帝与建州议和。 清晨时分,朱由检来到了文华殿,坐在了长凳之前,面前是一大堆的奏疏,都是国子监、御史、谏台的奏疏,弹劾黄立极,名目很多,但是总归就是黄立极德不配位议和丧权辱国,要黄立极下台。 “当初朕让韩爌任首辅,韩老师父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才进京,前些日子还要面圣,朕没空理他,现在,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御史们,谏台的言官们,都开始让朕换了首辅,你们是要朕换了徐老师父吗?”朱由检乐呵呵的问道。 黄立极是次辅,并非首辅,首辅是徐光启,可是徐光启忙着西山煤局和陵寝的事,除了早朝,都不在京中。 “万岁爷,要不臣带这些人,去国子监一趟?”田尔耕站了起来,试探着问道。 朱由检却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个学子们,很多奏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没必要大动干戈,但有些事,慢慢他们自己都会明白了。” “有些个事,没必要捂着,臣子们一请愿、一议论,你就把他们一棍子打回去,总觉得这是世间不该有的事,不应有之事为什么又有了呢?可见得是应有之事。” “你不许议论,不许请愿,不许讲坏话,横直是压,压到一个时候,就是北京做苏州了。各种怪事、怪话、矛盾,还是以揭露为主,总要知道问题在哪里才是。” “谨遵万岁圣诲。”田尔耕俯首坐下,他问的这话,其实是代替朝臣们问的,朝臣们也需要知道,大明皇帝的线在哪里,话说到几分? 朱由检看着面前的奏疏,笑着说道:“国子监的学子都是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不愿意说话,也没什么想法,二十多岁,就开始老成、沉稳,习惯了这个世间的乱七八糟,也习惯了冰敬、碳敬,并且认为这些事是该有的事,那岂不是礼乐崩坏?” “年轻人敢于说话,乐于说话,勇于说话,这不是坏事,如果年轻人不冲动,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年轻人的脑袋里总归是要有些幻想,他们必须希望一个更加公正、没有贪腐,没有冰敬、碳敬的大明,一个天下大同的大明。” “有时候说话难听了些,做的事冲动了些,但是究其原因,多数都是有人居中挑唆。这些个人,就是坏到流脓了。” 朱由检看了一眼温体仁,他在给朝臣们划线,年轻人该议论,他们不议论,连这点冲劲儿都没了,这世界还有希望吗? 但是朝臣们不能参与其中,去引导学子们朝着不该去的方向发展,这些人,坏掉流脓,那就直接剜掉就是。 这些学子们的言论其实没有多少可取之处,黄立极的位置不能动。大明朝的议和和建州的议和,都是包藏祸心,为对方下毒。 朱由检之所以没让王承恩送到小膳房去烧火,就是借机敲打下群臣。 “第二议,山西巡抚兼兵部尚书耿如杞灰腾梁炮轰大明军案。”王承恩看万岁说的差不多了,喊出了第二个议题。 今天的议题都很重要,甚至连孙传庭都从南海子被提溜进了文华殿廷议,可见朱由检对这件事的重视。 孙承宗想要说话,但是左思右想,又看向了袁可立。 “万岁,臣以为临阵换将不可取。”袁可立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也! 归化城的局面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这要是因为换了耿如杞大溃,找谁去说理去? 周延儒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问道:“袁太保之意,就是临阵杀我大明军卒可取?” “万岁,臣以为,临阵换将的确是兵家大忌,但是只要派出一力将,自然无碍,这等阵前杀我大明军卒之事,若是朝廷没什么动作,怕是让天下军卒寒心,臣以为周侍郎所言,言之有物。”礼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事温体仁也是同意周延儒的说法。 朱由检对周延儒和温体仁这俩狗东西没什么好印象,对他们说的话,自然也是天然厌恶。 周延儒就是搞得股份制文渊阁大学士的先驱,而温体仁作为国子监祭酒事,撺掇着学生各种放嘴炮也就算了,居中引导学子瞎说,绝对有他一份。 “孙帝师以为如何?”朱由检问着孙承宗,他需要知道孙承宗这个兵部尚书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孙承宗想了想说道:“臣以为,还是得多造点炮送到归化城,比什么都实在。” 嗯? 角度清奇,但是这个思路却是极好的。 朱由检对耿如杞并非百分之百放心的,孙承宗的想法,的确是有道理,大明朝廷没法动耿如杞的理由,其实就是不能换将,但是火炮足够多,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朱由检敲着桌子,陷入了思虑。 自郭尚礼的奏疏至京师之后,朱由检已经压了两天,今天才拿出来廷议,但是他依旧是没想好该怎么办。 王承恩的额头上沁出了汗,耿如杞炮轰大明军的做法,万岁爷自始至终,没在私下里,问他的意见,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为耿如杞回护辩解。 “哒!” 朱由检敲桌子的手为之一顿,坐直了身子,神色有些严肃的说道:“朕不通军事,这一点,袁太保和孙帝师是知道的。朕对战阵指挥、粮草调动、行军打仗两眼一抹黑,所以朕从来不会对军卒们指手画脚。” “朕虽然不通军事,但是朕却是知道的,战争是残酷的。死亡与牺牲是不可避免之事。” “陈睿琮,是个英雄。他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并没有退缩,他在最后的关头,选择了死于大义,大节无亏。” “朕不觉得耿巡抚做错了什么,大明与建奴在归化城附近的作战,是极其血腥的,他们战斗血腥到连俘虏都不会留下,这对建奴来说,是极为罕见的,同样,这在大明与蒙兀人的交战中是完全不同的。不知道孙帝师、袁军门以为如何?” 孙承宗颔首,思考了很久才接话说道:“既然万岁问臣,臣自然不敢有所隐瞒,萨尔浒之战,大明俘虏了大明军近五万余人,而俘虏了蒙兀人两万余人,而俘虏了朝鲜军五千。” “老奴酋以此要挟时辽东巡抚兼兵部尚书杨镐,割辽阳、沈阳于建奴,归还俘虏,杨镐还没没来得及和建奴商谈,就被入狱,此事先帝不允,最终这五万汉军、两万蒙军被编军。而五千朝鲜军,被放归。” “在老奴酋征战的生涯中,俘虏,编军是建奴八旗军不断扩充的主要兵源。” 孙承宗肯定了万岁的说法,那就是建奴在不断的扩军中,都是不断的将俘虏和征伐的部族的人丁进行扩军,建州三卫本身黑旗一共就一万五千人左右,扩大到现在这个规模,速度之快是大明始料未及之事。 袁可立同样点头说道:“万岁大明与蒙兀人互相征伐会留下俘虏,蒙兀人要赎金。而大明不需要赎金,但需要熟练的骑卒、养马官,而蒙兀人骁勇善战,许多蒙兀人也是心向大明,能成为大明中人,那也是祖宗恩荫了,万岁。” 两个军事顾问肯定了万岁的说法。 朱由检略显沉重的说道:“据朕所知,此战如此血腥,归根到底,还是建奴得正黄旗和镶黄旗,将察哈尔部一旗之地屠杀一空,导致了血仇,军卒们都杀红了眼,甚至耿如杞屡次下令不得杀俘,都无济于事。” “陈睿琮一旦落入了敌手,诸公,他只会被侮辱至死,大同左卫五百军卒,也只会被羞辱致死,而耿巡抚的决定,是让这五百军卒得到了解脱。” “朕以为,此事详细的写成邸报,传阅九边,朕以为九边军卒不会忿忿鼓噪。” 孙承宗是典型的不粘锅,他不愿意附和万岁这句话,万一九边军卒闹起来咋办? 袁可立思忖着说道:“臣以为万岁所言甚是。” 朱由检看袁可立赞成,孙承宗不反对,随即说道:“这就是朕的决定,此事通传九边,耿如杞上书陈情,这件事咱们朝廷就不要再给边镇捣乱了。” 不出什么天降大雪、大陨石砸营的古怪事件,代善想攻打归化城已经变成了痴人说梦。 正如朱由检所言,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也不能谴责胜利者,这是一般的公理,若是耿如杞守住了归化城,那就是胜利者,胜利可以掩盖一切。 耿如杞做出这等炮轰已阵的做法,是耿如杞错了吗? 这就是战争罢了。 “第三议,宣府巡抚沈棨案,非刑之正,凌迟处死,满门抄斩。”王承恩带着颤音说出了第三议。 朝臣无不骇然!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剐得,夷不得 “沈棨被抓了吗?犯了什么事?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听说了吗?他做了什么?凌迟呀!非刑之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万岁杀人也就算了,凌迟也要算了,还满门抄斩,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万万要拦下万岁,否则此端一开,天下再将永无宁日。” “对极,对极,一定要拦下万岁。” 文华殿内直接炸开了锅,抓捕沈棨的圣旨是由大明皇帝亲笔御书之后,直接用大宝,由王承恩直接送给了调兵走的吴孟明手里。 整个过程中,乾清宫、司礼监、锦衣卫的左右都督,以及西山诛邪队知晓,其余人对此一无所知。 朱由检原来只是想捂一下,不给沈棨反应的机会,然后直接将其抓捕归案。 但是这件事居然瞒了长达半个月之久,都没有漏出去消息,实在是出乎了朱由检的预料。 漏成了筛子一样的大明皇宫,导致两任皇帝三度落水、一任皇帝乾清宫大火、一任皇帝被宫女刺杀的大明皇宫,能把一件事掩盖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这是什么样的滴水不漏? 当然,朱由检不会将不是自己的功劳揽到自己的手上,相反,大明皇宫以及锦衣卫铁桶一块的原因,朱由检顶多有点了点诛邪队的功劳。 至于其他,都是沾了王承恩的光。 这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其实也可以推敲一二。 原来的崇祯皇帝十七年换了十六个宰辅,五十多名阁员,一百余位二品巡抚级的朝廷命官锒铛入狱,换做是任何时候,大明的皇帝早就意外了,还用等到甲申国难? 王承恩被贬到云南的时候,崇祯皇帝的五皇子直接被巫蛊给杀了,王承恩回来,崇祯又稳坐乾清宫了。 说到底,还是王承恩这个大明皇宫的老祖宗,有点手段而已。 “静。”王承恩掏出了早就写好的疏议,阴阳顿挫、前前后后,将沈棨通过哪一名奸细接触到了建奴的使者,又是在得知后金大贝勒代善求援之后如何欣喜若狂,并且召集嫡系商量运量予奴,烧毁宣府粮仓? 如何偷梁换柱? 将粮食运送到了塞外,又是如何有建奴交接。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事情又是如何偶然间败露,宣府又出现了何种互相仇视以至于要哗营火并的地步。 “锦衣卫不是还没送来案宗吗?你这是怎么知道的?”朱由检听着这一大卷的案情? 有些奇怪的问道。 王承恩有些疑惑的将疏议举了举,再得到万岁爷肯定之后? 有些不解的说道:“曹化淳办得? 臣不敢居功,自吴千户抓人起,曹厂公就把这案宗给臣了,这都是内臣该做的事。” 王承恩不知道万岁爷在疑问些什么? 而朱由检又看了看二十七员明公们议论的模样? 最终摇了摇头,知道了为何他那个便宜哥哥朱由校,那么喜欢用阉党了。 贴己啊。 为了不让万岁爷受人蒙蔽,万岁爷想到的,想不到的? 都给办了。 这不受宠信,才是怪事。 朱由检其实误会了? 魏珰,当年可没少让朱由校犯恶心? 宦官弄权,多数都是什么好事? 千年来? 好太监也就高力士、王承恩那么少数的几个? 坏太监倒是一箩筐一箩筐。 “事情就这么个事情。”朱由检停顿了下继续说道:“铁证如山,人证如海。诸公,有人要求情吗?” 整个文华殿一片安静,通敌卖国,谁敢为沈棨求情? 再说,这是耿老西的人,他们巴不得耿如杞的势力再弱一点,自然无人应声。 “那就下……”朱由检刚要说话,看到了些许异动,一句话没说完。 冯英面色几度犹豫,最终还是猛地站了起来,摘掉了官帽,放在了长桌之上,叩首在了一旁,行了三个稽首礼,才趴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有异议!” 朱由检面色极度严肃的看着跪在了上的冯英,气的胸口疼。 冯英是朱由检寄予厚望之人,郑鄤案子中,此人能够拿出大司寇的架势,保证司法之公正,是朱由检十分欣赏的一点,大明也需要这样的人。 但是此事群臣都已经默认了,你个大司寇又在玩什么把戏? 冯英声音有几分颤抖的大声喊道:“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臣以为,此事当移交刑部,过堂之后,处以极刑,明正典刑,以谢先灵。而非动用非刑,以震慑天下。” 朱由检摸了摸鼻子,一脸不高兴的看着冯英。 作为一个少年天子,他其实不擅长伪装自己,也不会那么多的表情管理,所以平日里他都是板着脸,很少露出任何喜怒哀乐。 当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的时候,那表示他真的不高兴。 李国普看到万岁这个表情,就大叫不妙,用脚后跟不停的踹着地上的冯英,让他站起来,但是冯英就是不动弹。 “此事,朕心意已决,沈棨之案,朕已下了圣旨,冯爱卿是让朕收回成命,朝令夕改吗?”朱由检盯着冯英问道。 “臣不敢。”冯英趴在地上,颤巍巍的回着话。 朱由检点头,这才像话嘛,他语气缓和了几分说道:“那就起来说话,入坐。” “臣不敢。”冯英继续趴在地上。 嘿! 朱由检一时间被呛的说不出话来,这人怎么这么死板!整个大明朝都是世故到圆滑的人,这么这个人这么轴! “起来。” 朱由检语调高了几分,他要动用非刑之正,其实也是为了他这个刑部尚书大司寇考虑,凌迟这种东西,真由臣子们上书,皇帝核准,那这个臣子可是要背上千古骂名的。 历来抄家灭门的惨案,没有臣子愿意背这个锅,都是让皇帝自己去承担这个骂名。 “臣不敢。”冯英依旧执拗的说着。 “朕要活剐了他,这事你能办?”朱由检气急的说道。 “能办。”冯英十分快速的接了一句。 嗯?!! “朕要诛他满门,这事你能办?”朱由检差点被气乐了。 “不能办。” 感情在这里等着朕呢! 朱由检直接站了起来,看了看朝臣,再看了看地方的冯英。 李国普差点被吓死,赶忙一拉椅子,去地上拽跪着的冯英,却怎么拽都拽不起来。 “小祖宗,我求求你了,你起来吧,行不?上次薛贞的事还没过去呢!你是准备把刑部都拉下水吗?”李国普急赤白脸的在冯英的耳边低声的说道。 “某不敢,所以某摘了帽子。”冯英依旧十分的执拗。 “好,好,好!很好!”朱由检有些无奈的坐下,气急败坏的说道:“让他且跪着吧,继续议事。” 钱谦益和倪元璐却露出了羡慕的目光,看着地上的冯英,心中五味陈杂。 他们在朝堂上,处处都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那句话,被万岁打了板子。 这位爷倒好,把万岁气的火冒三丈都站了起来,说错了一句?两句? 那是硬顶着万岁的龙庭大怒,把万岁的话堵了回去,万岁最终也没说到底要不要诛满门,结果呢? 冯英,就落了个跪着听会的下场? 换做是钱谦益他们敢这么玩,万岁早就把他们拉倒午门外生吞活剥了。 凭什么? 这臣子和臣子们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咧? 接下来的议事因为冯英这个插曲,变得不那么顺利,万岁倒算是沉得住气,可是朝臣们却个个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不停的瞟着地上的冯英,心里却打着自己的主意。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顺天府丞孙传庭,大司寇冯英留。”王承恩大声的唱着退朝。 朱由检吨吨吨的喝了一大碗茶,才压下了火气,对着冯英说道:“这会儿人都走了,你也别架着朕了,起来说话吧。” “谢万岁不杀之恩。”冯英这才站了起来,但是脸色依旧是十分的倔强,一如当初入宫陈情,一口咬定自己无错的样子。 “为国家公事言,朕不罚你。”朱由检示意冯英坐下,虽然冯英让他难堪,但是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公事,冯英若是只是想维护大司寇的威严,刑部的面子,第一次朱由检给他脸,他就起来了。 显然,冯英是真的打算卡着大明皇帝,不让大明皇帝满门抄斩。连坐都不肯坐,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冯英这个大司寇,拦得住吗? 得看万岁爷的心意。 “万岁,自古未有非大不逆而夷族之案,诛沈棨,善,夷族,臣以为不妥。天下臣工忐忐不安,大明本就风雨飘摇,万望万岁三思。”冯英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非刑之正,非大案而不用。 错非是大不逆的谋反大罪,否则没有皇帝因为案子,就诛谁满门。 朱由检有些疑惑的说道:“当年的荆轲被秦始皇赵政湛了七族。” 荆轲刺秦王,算是谋反之大罪。 “汉儒生只不过是为了媚上才如此说,先秦文章里可未见过此事。”冯英有些犹豫的回答着。 朱由检又想起另外一事问道:“好,这事不算。” “那汉景帝时的宰辅晁错呢?此人为了大汉削藩尽心尽责,可谓是鞠躬尽瘁,其父亲有感其危,劝他不要再削藩了,若是继续削藩诸王并反,他必然要被拉出去当替罪羊。但是晁错的父亲,怎么都劝不住晁错,服毒自尽。” “而后吴楚七国造反,窦婴、袁盎献策,最后晁错被满门抄斩,父母妻子皆弃市,此为满门皆斩。” 他朱由检既然要杀沈棨全家,那自然要杀他全家。 “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弹劾晁错亡臣子礼,大逆无道,刑名为: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只不过到最后,汉景帝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但是其家人并非牵连。”冯英却是准备十分充分的回答道。 “不是杀了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他的记忆力晁错应该是被诛了满门才对。 冯英却摇头说道:“当时的谒者仆射邓先,从前线归来向汉景帝汇报,说吴王为反已经筹备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晁错也。吴楚七国之乱,蓄谋已久,不是晁错削藩或者不削藩就能够阻拦的。最终,廷尉饶过了晁错的家人。” “晁错,可谓之不善谋身,不可谓之不善谋国也。” 朱由检才点了点头,他一直以为晁错一家都被杀了。和古人引经据典,算是他朱由检自不量力了。 “非大不逆不可族刑,万岁。”冯英依旧劝说着皇帝。 朱由检本来就不是很想祸及沈棨的家人,这算是一条潜规则,要不这当官,当着当着全家都没了,谁还给他老朱家当官? 方孝孺那诛十族的案子,压根就是子虚乌有的泼脏水的行为。 “沈棨不算是大不逆吗?难不成谋反才算得上大不逆,颠覆我大明江山社稷的行为,不算是大不逆吗!”朱由检气急败坏的说道。 他当然不是在气冯英当庭谏言,驳了他朱由检的面子,刑名这块,朱由检连门外汉都不是,他更倾向于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一如军队的事交给将军。 他气的是沈棨的所作所为,前方死战,后面紧吃也就算了,还特么往外送,什么东西。 “万岁,建奴谋反,但小奴酋依旧是我大明的龙虎将军,建州三卫依旧是我建州三卫,宣府巡抚的粮草给了建奴,其实只能算是未有调令私自派粮。”冯英有些心虚的说道。 “怎么!让你说,朕连剐了他都不行吗!” 朱由检瞪着眼睛,盯着冯英,十分怀疑冯英是吃了沈棨多少好处,才这样为沈棨说话! 冯英赶紧说道:“剐得,剐得,押进京城就可以剐。这只是刑名的解释,他沈棨干的事,算不得大不逆。但是实际的情况是建奴反叛甚至建立后金,自然是通敌之罪,罪不可赦。” “所以,沈棨剐得,家人却杀不得。” 这还差不多,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琢磨了半天冯英的话,才想明白了冯英这段奏对,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冯英说的很简单,大明要认定了建州不属于大明,已经完全属于建奴了,那沈棨被满门抄斩,理所应当,罪名为通敌卖国。 若是大明认定了建州依旧属于大明,而不属于建奴,建奴依旧是造反势力,那么沈棨就只能被凌迟,千刀万剐,看大明皇帝的到底数几个数,坐罪为通敌。 两个字之差,其实就是实际控制和法理宣称中间的差别。 法理很重要吗? 很重要,若是不重要,朱元璋就不会一边北伐打的元朝哭爹喊娘,一边捏着鼻子认了元朝为正朔了。 冯英看着万岁稍微有些满意得神情,总算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要为大明皇帝讲清楚其中的道理,还不让万岁真的下不来台,简直是太难了。 当庭顶撞万岁,也就二十七个臣子们知晓,这些廷臣,是没有胆子拿着万岁的丑事说笑,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但是万岁一旦满门抄斩了沈棨,那建奴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丢的不仅仅是面子,还有里子。 那事情可就大条了,到那是负责释经的刑部,才是真的吃不了兜子走。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民意 朱由检点头,算是吃下了这份谏言,不过叮嘱道:“以后说话不要弯弯绕绕,有话直说,朕有容臣之度。” “但是该凌迟凌迟,该通传九边通传九边,这些可省不得。” “臣领命,这的确要得。”冯英长舒了一口气,年轻的天子,并非一个听不进意见,一意孤行之人。 冯英走后,朱由检和孙传庭聊起了南海子勇字营的军务。 “近万人了,一定要注意好卫生,不要发生瘟疫,朕最近老是心神不定,但是却不知道什么事,伯雅,一定要将这万余人带好了,若有变,锦衣卫除了诛邪队可用,就只有你这勇字营和腾骧、武骧左右卫这四卫之军了。”朱由检听完汇报,满意的点了点头。 腾骧、武骧的扩军还算顺利,而这八千人,其中就以秦良玉送来的七千川骑为主。 而这七千余的川骑,兵部要截胡,被秦良玉的弟弟秦翼明直接带到了南海子,为这事,孙承宗没少来乾清宫磨牙,蓟门火炮局要人、兵部领着的二十五卫要人,这七千川骑可是能马上提枪上马的主力军卒,极其悍勇, 都给了孙传庭,他孙承宗吃什么,喝什么? 垂涎欲滴的兵部和锦衣卫,最终都为腾骧、武骧让了路,让孙传庭独占了这七千川骑。 “上次万岁诏命秦翼明任勇字营贰官,这件事,秦翼明给拒了,万岁打算如何处置?”孙传庭有些担忧的问道。 川骑来了之后,秦拱明将川骑交给了秦翼明后就返了川。 朱由检给秦翼明贰官之职,目的自然是安抚川军军卒,长途跋涉之后的躁动情绪,同样是让川骑们内心不那么的恐惧,毕竟是自家人带领。 但是秦翼明不仅不就? 还三番五次上书推辞? 是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的。 “这件事朕已经三次下诏了,他推脱了三次? 看来是真的不想做这勇字营贰官? 朕又让秦良玉的儿子马祥麟任贰官,马祥麟也推脱了三次? 还是不做。” “这总不能说朕薄待他秦家吧?朕也知会了川中秦良玉,无论是秦拱明还是秦翼明或者马祥麟? 他们秦家总得出个人才是。” 大明的军队带有显著的地方特点? 腾骧四卫是要打硬仗的,这一点川骑出川的时候,秦良玉就应该想到了才对。 这整的朱由检都有点下不来台,这秦家人把人扔出来? 不找个自己人看着点吗? 孙传庭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 川骑出川,秦家人很少任将帅,关宁铁骑组建的时候,秦翼明就以年幼为由拒绝了,马宣抚使的儿子马祥麟也拒绝了。此次拒绝? 也是,情理之中。”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吞吞吐吐的样子? 就是不痛快的说道:“伯雅这天天泡在勇字营里,多日不上朝? 也是与朕生分了,这说话都是吞吞吐吐? 有话直言就是。” “马家并不想做平南王。”孙传庭小声的说道。 原来如此。 朱由检忽然懂了为何秦翼明、马祥麟两人不愿意升官了? 这也算是秦家人自保的手段。 对于大明的人来说? 秦良玉的秦家是靠着马千乘这个石柱宣抚使起家,对于他们都称之马家,但是朱由检却喜欢称他们秦家,叫法不同,都指的是同一拨人。 看看现在耿如杞什么待遇,就知道秦翼明和马祥麟为何对这贰官之职,如此忌惮了。 耿如杞现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得拿到廷议上,由皇帝亲自压下来,否者就是朝议沸沸,弄的耿如杞马上就要做大西王,明日就进京登基了一般。 耿老西的诨号已经是大西王了。 在大明朝,想为皇帝办点事,明公们有一万个手段,让你变得面目可恶,人憎鬼厌,搞臭他,然后罢免他。 若是能够打到权臣或者是谋逆的行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求荣得辱。 止投献,已经几近大明的政治正确了。 朱由检对此知之甚详,也算是明白了秦良玉的无奈,自己的娃儿当然想带,但是大明的朝局不允许他们如此。 “最近京畿地区,多有工匠与东家决裂,这件事让你的师爷张方平焦头烂额,你有空多帮帮他,看他忙里忙外,却忙不出东西来,朕都替他头疼。”朱由检说起了闲事,开始和孙传庭交流起了感情。 笼络下属对于大明集团董事长而言,不寒碜。 孙传庭想了想,仔细琢磨了下说道:“工匠与东家决裂,臣不感觉意外,就是臣在京中处理,也是焦头烂额,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去年万岁遣英国公,在西山山道拦住了入京的窑民,得到了妥善处理的窑民们,就是城中工匠们的榜样。” “万岁,这件事处理只能麻烦,户部得想辙,仅仅靠顺天府是做不了太多的事,山西煤田也出现了不少这样的事,万岁,此事臣琢磨了很久,写好了奏疏,万岁可招毕尚书议一议。” “哦?拿过来。”朱由检也就是闲聊两句,结果孙传庭直接掏出了一本奏疏来。 朱由检看完奏疏,的确是自己当初让英国公处理窑民请愿之事,让京师此类事件的处理,出现了偏差。 “宣毕自严,王伴伴,你让景会来一趟,这是好事。”朱由检确信的点了点头。 在英国公西山山道堵窑民之前,大明对于底层诉求,都是成体系、成套路的和稀泥的做法。 第一步就是假意答应,安抚民众。 第二步就是收买领头的工贼,名曰商谈。 第三步就是将闹的最欢快的几个人借着一些由头,送进大牢或者充军,杀鸡儆猴。 最后一步,就是恢复旧有秩序,按部就班,一切如同无事发生。 这种广泛的和稀泥的手段,可不仅仅是用于底层民众诉求这种事上,也常见于大明的诸多事宜,统统适用。 比如蓟门索饷、关宁兵变,都是这么玩,安抚、收买、杀鸡儆猴、一切照旧,这四步处理鼓噪之事,端是好用。 好用是好用,但是压根就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将问题越积越多,最后暴雷的时候,整个天下为之侧目、惊骇。 朱由检借着英国公张维贤在西山山道给了窑民们承诺,这第一步显然很像是假意答应,安抚民众。 第二步挑选民意代表,比如徐四七,这个进入万岁视线的农家子,就是民意代表。 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就该杀鸡儆猴了。 可是大明皇帝并没有杀窑民里的鸡,而是杀了五个驸马都尉,儆的猴也不是窑民们,而是大明的勋戚和明公们。 最重要的一切照旧里,朱由检干的是满足了窑民们的诉求,不仅答应了窑民们的诉求,还给窑民们发年终奖,还建立了煤局学校,供这些窑民的孩子读书识字。 西山煤局搞得风生水起,越来越好,让大明的明公们十分的不满。 “这些钱本来都是我的!被大明皇帝窃了去!”大约就是如此逻辑。 从第三步出现了偏差,结果却是大为不同。 正是看到了西山煤局的成功案例,大明京师的三百六十个行当的老师傅们,再也不吃这一套和稀泥的手法,你解决问题,我继续给你干。你不解决问题,我就换一家。 和稀泥的手段,忽然失效了。 这种变化的出现,对于一心想让最广大的百姓们,入股大明集团有限公司的朱由检而言,是重大利好消息。 周树人先生曾言: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显然现在的大明朝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又奔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滑落着。 若是此时的大明百姓们继续浑浑噩噩,连自己的权宜都不知道自己去争取,怎么保家卫国? 真的滑落到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就只剩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悲情了。 朱由检本来闲聊一句,却扯出了如此大的事,是朱由检万万没想到,种下一颗种子,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对于挽救大明朝的历史使命,朱由检由衷的感觉到了,貌似也不是不可以试试的感觉。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新民主主义思想的觉醒。 即使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周树人先生,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一支笔撬动了整个中国文化的进步,那是时代将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们认为自己,只是时代的代表。 这也是教员喜欢周树人的主要原因。 谁是最伟大的人?我们会说是他,他会说是人民。 周树人先生为代表的脊梁们,也不止一次的表达,自己只是时代的弄潮儿,学医救不了中国人,能救中国者,只有中国人。 大明的百姓们需要大声的讲出自己的诉求,而作为大明的掌舵人的大明皇帝,才能够顺应民意的推动着历史的进程,若是百姓们不说,腿脚利落的麻溜跪着,只有皇帝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什么事都做不得。 当然,在民众表达民意的时候,很容易被一些有心人带跑偏,比如国子监祭酒事温体仁,就是这种操纵国子监那些年轻学子们的典型。 而在民众表达民意的时候,作为大明的掌舵人,一定要正确的区分那些声音是正确的声音。 例如倪元璐五万笏板平辽东那般,空洞的喊着口号,好像喊了口号,口号里的事情就真的会发生一样。 这类人就是“给我冲”的典型,他们大声的喊口号,别人去替他把事情做了就好了。 他就当一个受益者,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的鸡鸣狗盗投机取巧。 这类人的声音是需要摒弃的。 朱由检很乐意看到这个现象,他很兴奋,在等待毕自严的时候,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眼神里都带着光,他看到了希望。 但是王承恩和孙传庭却是忧心忡忡,和万岁奏对,也是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他们俩是铁杆的保皇党,相对于百姓,在他们心里,皇帝更加重要。 在他们心里,大明皇帝只需要打败建奴,就可以成为不世明君,供人传唱。 但是大明的百姓,可是能够真正吊死大明皇帝的那根绳! 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起于义,可是万岁亲口说的! “也许他日史书工笔,这必然是一个大争的时代!”朱由检十分兴奋的对着孙传庭说道。 皇帝是孤家寡人,只有面对相信的人的时候,才会露出兴奋的神态,这个时候的朱由检,十分符合少年天子,意气奋发的模样。 这让王承恩和孙传庭的眼神中的担忧更重了几分,他日史书工笔,大约会将这样的大明皇帝描绘的离经叛道,犯了很大的错误,功过三七开,那还是后世给万岁爷留下了颜面,遵守了为尊者讳的传统罢了。 “你们俩怎么了?”朱由检拿着奏疏,有些不解的看着忧心忡忡的两个人,稍加思忖,才笑着说道:“你们呀,都被巨浪推着走,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最终都是要和朕一样,跌得粉碎,何患之有?” “万世之功呀。”朱由检拿着奏疏,依旧美滋滋的。 他亲眼见过教员是如何跌得粉碎的,自然知道自己这般的下场,他根本无所谓,身后名有个屁用,只争朝夕才是王道,即便是被反攻倒算,但是种子种下了,就是种下了。 如同大泽乡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样的呐喊声一样,无论如何的诋毁,到最后,真理是颠不破的。 “毕自严到了。”王祖寿匆匆的走进了西暖阁小声的说道。 “宣。” 孙传庭的奏疏里,说到底,是一个以工代赈的思路,无数与东家撕破脸的工匠们,无处可去,大明的东家是很抱团的,你与这家决裂,今夜说走就走,那另外一家,是决计不会收的。 这些工匠们,宁远饿死渴死,阖家蒙难,也不肯再被肆无忌惮的对待。 “老话说得好,管天管地,管不得屙屎放屁,但是这些个东家,偏要管这些个匠户们屙屎放屁,他们把工坊的厕所挂了锁,两个时辰开一次,每次只开半柱香,一个工坊里,十数个匠户,这能撒的完?”朱由检先给匠户们的决裂定了调,错不在匠户。 “整个工坊里都是尿臭熏天。” “万岁,以工代赈的法子,臣以为不大妥当。”毕自严看完了奏疏,说了自己的想法。 嗯? 朱由检看着毕自严,等待着毕自严,这个经济学大拿得想法。 毕自严一边在袖子里掏着,一遍说道:“万岁,大明的皇庄该起点作用了,臣以为,以大明皇庄为根基,内官署为统,趁机扩大皇庄、官坊才是最终的法子,以工代赈终究是抱薪救火,若是扩大皇庄官坊,才是釜底抽薪之计。” “臣有一策,万岁。”毕自严终于掏出了一本奏疏,看边角曲卷的样子,看来是时常琢磨,反复修改的一份奏议。 朱由检又打开了毕自严的奏疏,不住的点头。如果朱由检在走,那毕自严这奏疏,完全是在跑。 “准了。”朱由检提起了桌上的朱笔,批复了这份离经叛道的奏疏。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难办与棘手 孙传庭终于按耐不住,在奏疏回到毕自严手中之时,孙传庭一把从毕自严手中夺回了奏疏。 当孙传庭看完之后,面色有些说不出的难看。 “毕自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孙传庭将奏疏扔回了毕自严的手中,略带几分愤怒的说道。 以皇庄为核心,去做买卖,是这封奏疏的核心内容,但是孙传庭却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若只是简简单单为了谋财,他孙传庭完全没必要如此动。 说到底,毕自严的目的,压根就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皇庄构建出的庞大内署管理的系统,能够控制整个大明的经济。 将朝廷的手脚伸到各行各业里去。 这份奏疏里涉及到了各行各业,都会由皇庄出面,然后从京师推广至顺天府,北直隶,最终扩散到整个大明! 一个矿监税使都已经折腾的大明朝鸡犬不宁了,这已经不是矿监税使那么简单,这将是一个全面脱离现在大明朝堂存在的庞大的体系,对大明的影响会产生何等的影响,孙传庭压根就不敢想。 毕自严理所当然的点头说道:“某知道在做什么,自万岁给了这司徒之职位后,某一直清楚的知道,某在做什么。” 户部官职由周朝地官司徒演变而来,所以户部尚书,都称其为司徒。而毕自严这个司徒还是完整版的,有三司使度支权的司徒,名副其实。 若只是大明户部尚书,顶多就是个财务部的部长,而有了三司使,大约等同于主抓财税的国家副总理了,这就是毕自严手中权力的差别。 孙传庭还要说话,却被坐在御座上的万岁给打断了。 “伯雅稍安勿躁,朕知道你的忧虑,无碍,无碍。”朱由检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万岁……”孙传庭还想劝谏一下万岁,既然万岁深知其利害关系,为何还如此的做出了这等选择?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不解,王承恩担忧的模样,想了很久,说道:“王伴伴、伯雅,可知一首潼关怀古?” “张养浩在至治二年回乡丁忧守孝之后,再不愿到朝中做官? 居家八年? 朝廷一年一道诏书,七召而不起? 终究是在天历二年? 再任陕西行台中丞。” “让张养浩重新做官的原因,就是山西、陕西百年大旱? 民不聊生。最终张养浩劳瘁在了任上,陕民夹道哭送。” 朱由检说起了这件事? 写山坡羊·潼关怀古的张养浩? 并不是一个喜欢空喊口号,然后躲在别人身后坐享其成的人。 相反,他是一个真正忧国忧民之人,无论学问、政事、功业? 无一不被人称赞而找不出缺点的人物? 最终累死在了抚恤陕民的路上。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 百姓苦,亡? 百姓苦!” “这首流传的小令,以洞穿历史长河的目光? 看到了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那就兴? 百姓苦? 亡? 百姓苦。” 朱由检对张养浩十分的欣赏,而张养浩的致仕,却是因为朝政的混乱,蒙元统治者对张养浩这种喜欢揭短的臣子,十分不喜有很大的关系。 “大明已经危如累卵,陕西王二的民乱,即便是卢象升镇压、安抚的下去,但也仅仅平定了王二民乱罢了,这仅仅只是序幕而已!大明那根弦儿已经开始崩断了,伯雅!朕不怕身后被人骂做暴君,历史功过自有春秋去评说。” “但是伯雅,哪怕是,哪怕是一丝丝的希望,一丝丝的摆脱这种亘古以来的百姓兴亡皆苦的周期性规律的可能,哪怕是仅仅的一年,两年,即便是短短的几个月,那它只要存在过,朕也好,毕司徒也罢,都值了。”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局势还能更糟糕吗? 不能。 那索性直接把天戳个大窟窿来。 孙传庭是典型的忠君的臣子,他属于那种在朱由检想要掀了屋顶的时候,劝他开窗的人。 大部分的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孙传庭大约就是这调和的人。 可是万岁的意志,又该怎么调和呢?孙传庭不知道,大约这世上也没人能调和。 “清丈的事,毕尚书安排的如何了?”朱由检坐在御案之上,孙传庭的调和是无效的,大明皇帝压根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毕自严说起这件事就犯难的说道:“万岁,此事急不得。” 清丈、吏治,是毕自严两个心头的坎儿,他总担心万岁操之过急,把事情弄巧成拙,本来大明就岌岌可危,一旦开始清丈和吏治,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大明分崩离析。 清丈这事,连当年权倾朝野的张居正都搞不定。 “可是建奴已经在推行编户分居例了,主张满汉满汉一体毋致异同,提出治国之要,莫先安民的大策来,而建奴那边,在春耕前就已经完成了清丈和编户分居,多少辽民脱了奴籍?再这样下去……”朱由检没有继续说下去。 清朝在诞生之后,其政治脉络分为三个阶段,草创时候的后金汗国,逐渐成熟的塞外清廷,和入了关的鞑清朝。 而入了关的鞑清朝以乾隆中期为界限,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政策调整,包括解禁袁可立和岳飞民间祭祀,乾隆自己本人大力推崇岳飞,政策上推行满汉共治等等,满汉全席就是自乾隆时候正式成为了千叟宴的国宴。 而在推行编户齐民分田别居例中,还有几条极为重要的谕旨被下达。 【我国中汉官、汉民,从前有私欲潜逃,及今奸细往来者,事属以往,虽举首,概置不论。】 在编户齐民分田别居例之前,汉人的官员,辽民有想要逃跑的,与奸细往来的,无论什么原因,无论做过什么,只要以后不再犯了,全都既往不咎,概置不论。 【凡审拟罪犯,差徭公务,毋致异同。有擅取庄民牛、羊、鸡、豚者,罪之。】 庄民就是当初沈阳、辽阳陷落、广宁陷落、辽东半岛陷落后,近千万居住在辽东的大明百姓们,在这次编户分居例之后,从农奴的身份,正式成为庄民,审拟罪犯,毋致异同,一视同仁。 【今后来降之人,若诸贝勒明知而杀者,罚民十户,贝勒不知而小民妄行劫杀者抵死,妻子为奴。】 现在的后金汗国里可没那么多的贝勒,多数的贝勒都是老奴酋赐给儿子的,还没有后世那么普遍,金贵的很。 这一条诏命,可谓是将汉民的身份提到与旗人等同的地位,诸贝勒杀旗人,也是罚民十户,和杀汉人没什么区别。 这不代表以范文程为核心构建的编户别居例,没有对诸贝勒进行任何的限制。 【归降之明人,即我民人,凡贝勒大臣有掠归降地方财物者,杀无赦,擅杀降民者抵罪。】 杀人不犯法,但是指挥家奴掳掠财物,就是一个死字。 整个编户齐民分田别居例的核心,就是:擅伤汉民,隳坏基业。 损坏汉民的利益,就是损坏后金汗国的基业! 黄台吉这个编户齐民分田别居例,在大明的大儒黄立极等人释经之后,大明皇帝确信自己的理解,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偏差。 黄台吉这招,就是在对大明进行釜底抽薪。 而后朱由检就想到了后来这些汉民的待遇,他们在清朝立国之后,统一被编到了从龙六十六部,都属于满洲之民了。 至此,朱由检才恍然大悟,去年黄台吉为什么脑子抽抽了,搞了一个状告诸贝勒坐罪例,只要告贝勒就会被坐罪这种明显不利于后金的条文了,其实就是安抚诸贝勒。 朱由检以为黄台吉是有一套,完全是高估了黄台吉对政治的操弄,刚刚登基三年不到的黄台吉,一年半在征战的路上,哪里有空思考这种弯弯绕绕? 其实黄台吉压根就是脑子抽抽了,搞了个状告诸贝勒坐罪例,而这套编户齐民分田别居例,完完全全是范文程,为黄台吉犯下的愚蠢行为,做的纠正性的政策。 而范文程说服黄台吉的理由,当然是不能当面骂可汗蠢,而是绕了个圈,以削弱三大贝勒,代善、阿济格、阿敏的实力为由。 一旦编户别居例实行下去,三贝勒府手中的力量会被大幅度的削减,而这力量散播到了民间,反而会成为黄台吉的力量。 而大明这边呢,别说解放农奴、佣户、奴隶了,就连编户齐民、分田别居的前置工作,清丈,都无法推行。 大明近百年来,唯一一次清丈完成了大概齐,也就是万历九年,张居正主持的清丈,随后在万历十三年,张居正清丈的黄册和鱼鳞册被一把火少了干净。 万历十五年的再次清丈,十三布政司交上来的田亩黄册和鱼鳞册,压根就是嘉靖年间清丈的田亩册,满朝文武皆知,唯独皇帝不解这田亩为何少了五分之二。 想清丈,就得整饬吏治,想要整饬吏治,却要先整顿经济,一旦整饬吏治的途中,大明国帑内帑空无一物,需要依靠被整饬的吏治收税,还怎么整饬下去? “建奴已经走在了前面了,你让朕不急,朕怎么能不急呢。唉。”朱由检叹息的坐在了御座上,他纵有万丈豪情,大明的国势日益颓废,是不争的事实。 想要搞事情,大明皇帝必须的搞出点大事来。 “建奴,心腹大患也。”孙传庭也是应和的说道. 他手里的和腾骧、武骧四卫军,目的就是为了建奴,解决掉了建奴,万岁想要整饬吏治就整饬吏治,想要清丈就清丈。 这就陷入了一个无限的悖论中,想要吏治、清丈就得打败建奴,但是想要打败建奴,就必须整顿吏治、清丈来激发大明的活力,才有实力打败建奴。 无限的悖论循环,还有大明的明公、勋戚、官吏、豪强、缙绅在阻拦大明皇帝恢复大明的生机。 难办。 后金还在草创的阶段,而这个阶段也是建奴实力最为鼎盛的时候,组织能力最强的时候,倘若是入了关之后的建奴,开始跑马圈地,将编户分居例弃之不顾的建奴,反而是极好收拾不过了。 朱由检在处理内政的时候,黄台吉已经行至沈阳。 自凤城返本溪之后,本溪城内的大明军队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本溪库被搬得一干二净,三千旗人不知所踪以外,其余一切一如往昔之繁盛。 黄台吉在本溪驻留了一日后,率千骑返回了沈阳,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进军的失败,而杜度领镶白正白两旗,对撤退的毛大帅进行追击。 到底能不能追上,损失是否能够挽回,对于黄台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败了,就让杜度去练手去了。 “恭迎大汗回京。”范文程站在大政殿上,稽首以待。 黄台吉踏进大政殿之时,还有些恍惚,这后金的江山,到底是他黄台吉的还是代善,亦或者是这范文程的? 这范文程站在大殿上,仿佛他才是主人一般。 “宪斗居京师执掌朝纲,春耕之事,办得利索,也办得漂亮,朕甚是欣慰。”黄台吉坐回了御座之上,案几上蒙了一层灰。 这让黄台吉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这大政殿的主人不是他,而是站在月台之下的范文程,这种古怪想法,被黄台吉抛之脑后了。 没有他黄台吉,这范文程不过是一条比较聪明的狗罢了。 范文程谢恩之后,低声说道:“大汗,该下诏召大贝勒回京了,归化城战事不顺,久战与我不利,大贝勒也是下不了台,此时大汗下一道班师的诏令,也算是给大贝勒一个台阶下。” “虽然没拿下归化城,但是总是拿下了察哈尔部一旗之地,喀喇沁部前两天发来信儿,说大喇嘛过几日到沈阳,与大汗见礼。” “哦?”黄台吉一愣,他一直在想,战败得自己面对大贝勒该如何自处,自从得知归化城战事不顺之后,他反而有些庆幸,在范文程的提点下,这么做,的确可以化被动为主动。 “大君那边呢,耿如杞不会被处罚吗?朝里的明公们能乐意?”黄天吉示意宫里的宫仆们收拾着有些落灰的大政殿。 范文程有些无奈的说道:“大君让耿如杞自陈,这事大概是不会处置了。” “这大君,糊涂呀!”黄台吉一听,差点头疼病都犯了。 耿如杞如此不符合大明政治正确的主儿,大明的皇帝居然没有拉回京师砍了,就弄了个自陈疏糊弄了。 实在是棘手。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易旗 “大明终归是大明。”黄台吉略微有些叹息的说道。 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义州城压根就没行军至城下,走到凤城城下,就只能转回了,而现在,连十拿九稳的大贝勒进攻归化城都严重受阻。 这让黄台吉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巨大阴影。 而范文程的脸上依旧是满面春风的说道:“大汗宽心,大贝勒受阻,也不是坏事。” “若是大贝勒赢了,大汗怎么办?眼下豪格台吉休养着,大贝勒得胜归朝,甚至直接不归朝,直接在归化城坐定,谋求大同府,可是效仿辽金旧事呀。” 辽国是南北两院,南人南治,北人北治的一国两治的基本格局,那么金国也不遑多让,完颜宗翰曾经就在大同设立东都元帅府,和完颜晟的西朝以辽河为界,东朝的领土甚至比西朝还要大。 这就是辽金旧事。 所以,在范文程看来,黄台吉若是赢了,那么代善赢不赢无所谓,若是黄台吉没有完胜,那么代善完胜,对于本就有些危险的后金朝局,就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此时,让代善回朝,可以说让各方都很舒适的格局。 黄台吉有些恍惚,这打赢了是赢了,这没打赢,也不算输吗? “进攻本来就是如此,只要不败,就有大收获。”范文程十分确信的说道。 黄台吉点了点头,下一道诏书让代善撤兵倒不是难事,他倒是想起了辽西走廊西侧的喀喇沁部。 “宪斗呀,乌梁海氏的苏布在大贝勒未能完胜归化城之后,他们还会倒向我后金吗?”黄台吉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 乌梁海氏乃是大明朵颜三卫时大明最忠诚的走狗。 有些时候? 连黄台吉都觉得林丹汗实在是蠢。 本来喀喇沁部在黄金家族孛儿只斤氏的严格控制之下? 大明水泼不进,而居住于宣府、张家口附近的喀喇沁部? 一直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当年也先能够在土木堡附近埋伏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不被发现,喀喇沁部功不可没。 虽然俺答汗受封大明朝的顺义王爵? 导致喀喇沁部不再听从土默特部可汗的命令,但是喀喇沁部却并没有叛变蒙兀? 而是选择了投靠林丹汗。 林丹汗蠢就蠢在? 在喀喇沁部脱离顺义王爵的控制,归附林丹汗之后,林丹汗非但没有对喀喇沁部怀柔,反而兴兵十余万? 开始对喀喇沁部进行征伐? 理由是喀喇沁部冒名互市。 同室操戈的林丹汗,不仅仅是逼迫大鲜卑山东(大兴安岭山脉)的蒙兀部,乃蛮、敖汉、巴林、扎鲁特、科尔沁部,献出九白之贡,投降了建州组建了红旗。 更是打的喀喇沁部溃不成军。 林丹汗在万历年间征伐喀喇沁部是极为顺利的? 而诸多孛儿只斤氏台吉被林丹汗处死。 这个时候,喀喇沁部的乌梁海氏的苏布? 并未参与到林丹汗与喀喇沁之战,势力迅速壮大? 最终控制了喀喇沁部。 林丹汗有雄心壮志,再现蒙兀荣光的心是好的? 但是却是典型的眼高手低? 东西两线作战? 直接导致大鲜卑山东西两侧的蒙兀部族,要么投靠大明,要么投靠建奴。 林丹汗的察哈尔部,是继俺答汗受封顺义王之后,草原上最鼎盛的部族,在鼎盛时期,有披甲之士近二十余万,若是林丹汗有其祖上铁木真一半的政治素养,重现蒙兀荣光,并非没有可能。 可是一顿指挥,察哈尔部到了现在,已经沦为了丧家之犬的存在。 一个人蠢,没关系,但若这个人是能够左右部族兴衰之人,犯蠢,就是带着整个部族走向深渊。 乌梁海氏的苏布是一个亲近大明的喀喇沁首领,若是苏布执意不肯借道,他们想要绕道喀喇沁入关的可能微乎其微。 “苏布的儿子固鲁思奇布,对大明的十分的怨怼,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我们就能收到苏布的讣告了。”范文程低声说道。 黄台吉瞪着眼睛,自己不在沈阳的这段时间,范文程都干了什么? “尚虞备用处的察子们,杀了苏布,可是要闯大祸的!这要是各蒙兀部群情激奋,如何是好!宪斗!”黄台吉略显惊怒的问道。 范文程的眼神有些阴毒的说道:“大汗,臣办事何曾让大汗费过心?此事,乃是大明干的,只要大汗不说,连固鲁思奇布也只会认为是大明做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大明人做的呀。” “嗯?”黄台吉见识过范文程阴险的手段,这一次又是什么? 范文程低声解释道:“其实也简单,大明与喀喇沁部互市,前些时候,苏布生了病,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苏布请了宣府惠民药局的正科医官诊治。” “这个医官可是宣府知府衙门,医学正科医官,虽然不入流,可是是在册的官吏,这医官把苏布给看死了,和咱们后金没有关系。” “这医官是咱们的人?”黄台吉疑惑的问道,这都是渗透到了何等的地步? 范文程摇头说道:“并不是,只是某听闻此事之后,让尚虞备用处将其家人抓了起来,胁迫其做事。” “原来如此。”黄台吉不会质疑范文程的能力,这件事既然范文程已经智珠在握,他就懒得问的那么详细了。 范文程有些遗憾,他还等着黄台吉继续追问。 其实这医官的家属已经死了,而死的地方却很蹊跷,在大明的刑部大牢里,是范文程动了尚虞备用处的奸细,将这些尸骨送进了满是死人的刑部大牢之内。 只要苏布死了,这件事就是大明做的,至于动机,苏布那个仇视大明的儿子固鲁思奇布,会给大明找到一万个理由。 杀人灭口,就是一个十分让人信服的理由。 喀喇沁部配合了沈棨运粮给代善的事,而为了杀人灭口,这医官得到了沈棨的授意,简直是顺理成章。 泄愤,比如喀喇沁部借道给建奴攻打归化城。 黄台吉本来因为战事不顺的担忧,在范文程的奏报之中,逐渐的消失不见,转为有了几分喜悦。 “今春,又有近三千余的辽民下山,他们在山里靠吃雪熬树皮为生,偶尔能够打些野物,也是万万不够吃的,好在去岁冬日就开始宣传的编户齐民之事,被这些山民知道,他们终于肯下山了。”范文程心有余悸的说道。 如果说大明境内的各种流匪是大明明公、缙绅们养的打手,那么辽东的流匪,多数都是不甘为农奴的百姓们,又没有门路搭上前往山东登州的船舶,更没有钱财贿赂辽西走廊那群兵贼,只能被迫上山,当起了流匪。 这群人,就是宁愿吃树皮和雪水,饿死,冻死,也不肯做农奴的人,他们不是怕失去什么,只是想活着。 窝在山里也是死,当农奴也是个死。 而这群人连死都不怕的,也是让各和硕额真们极度头疼的人。 这些人,极其顽固,只要有机会,就如同窝冬的野狼一样,趁其不备就会咬下一块血肉来,无论是谁,都怕窝冬的野狼。 即便是虎啸山林的老虎,遇到窝冬的野狼,看似冻僵的野狼猛地窜起来,而且还不止一个,是数只,老虎也会腾挪的逃离,但凡是走的慢些,就会被撕咬纠缠,最终成为这些野狼们的食物。 可以说,占山为王的辽民流寇,就是建奴势力范围内,最顽固的抗争力量。 如何解决这股子力量,黄台吉也曾经派兵镇压,可是漫山遍野,这些辽民,谁知道他们到底窝在哪里? 三千辽民下山,代表着一种缓解的趋势,而数万余辽民,在有人下山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下山,这也代表着,满汉一体的方向是正确的。 整个后金汗国呈现出了范文程想要的欣欣向荣的局面。 对于范文程而言,他见过的战争的残酷,当然知道战争胜利的重要性,当然他更懂得,内政稳定,百姓们安居乐业,会让战争的胜利变得更加的简单。 “好事,好事,好事!”黄台吉哈哈大笑起来,他终于听到了好消息,而且是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 “大贝勒那边来了书信,臣没敢拆。”范文程从袖子里拿出一本邹巴巴火漆封好的书信,这封书信通过尚虞备用处送到了范文程的手中,是写给范文程的。 但是范文程不敢拆,不敢看,甚至连随意放都不敢放,黄台吉回了沈阳,趁着黄台吉高兴,赶紧把这颗雷丢出去。 谁知道大贝勒在书信里写了什么,尤其是黄台吉不在京师的时候,这种兵权在握、民望极高的藩王给他写信,他是真的没胆子拆开看。 黄台吉的面色变了数变,脸色涨红,此时的范文程可以说是他是手下最重要的智囊,和白手套,将特务机构交给范文程,可见黄台吉对其信任,而且一些脏事,比如搞死喀喇沁首领苏布的事,就是范文程在做。 大贝勒他什么意思! 黄台吉十分凶狠的撕开了书信,半咬着牙打开了书信,看着看着面色却缓和了起来,看到最后,脸色变得十分的复杂,有庆幸,有欣慰,有不解,有猜忌,更多的是庆幸。 “看看吧,大贝勒乃是我建州的古英巴图鲁,宪斗乃是朕的肱骨,你二人有些书信往来,也在情理之中。他的书信即便是朕不在京师,你大胆拆阅,其实也是无妨的。”黄台吉美滋滋的将书信递给了范文程。 信你才怪! 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那眼神都要杀人了,这会儿假模假样的给谁看呢! 范文程分得清楚什么是客气话,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代善的书信首先是让范文程处理下战事不顺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一点范文程在处理黄台吉战事不顺的时候已经做了一次,不过好在此时的后金依旧沉浸在编户别居例推行的喜悦之中,对于战事不顺,接受能力极强。 这次拿不下,就下次嘛。 第二件事就是封锁阿济格下令屠掠蒙兀人的消息,尤其是不能让辽东归附建奴的蒙兀诸部心有戚戚,此事,代善反复交代,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对于这一点,范文程不用代善交代,就已经在做了,对于蒙兀人被屠掠的事,在后金,已经有蒙兀人狗咬狗,林丹汗屠掠察哈尔右旗,兄弟阋墙的话本出现了。 林丹汗一直是这么做的,当年打下了喀喇沁部,夺回了贡市之后,林丹汗照样砍了喀喇沁部的诸台吉,对于不服从的部族,展开了极其血腥的屠掠。 察哈尔右翼三旗不听林丹汗号令,林丹汗再次大开杀戒十分符合逻辑。 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编成套数,抵掌剧谈,众怀怨愤谩骂其不仁。 这就是范文程一直在做的事,轻车熟路,简直不要太熟练。 第三件事,也是阿济格镶黄、正黄两旗的事。 这件事,和黄台吉有很大的关系。 豪格,黄台吉的长子,失去了他的镶白旗,而镶白旗回到了杜度的手中,杜度基本无害,再夺旗归还豪格,显然就是逼反杜度了,这对建奴的稳定不利。 而违反了诸和硕额真共识的阿济格的镶黄、正黄两旗,在察哈尔部右翼做下的杀孽,必须要对其惩戒,而惩戒的法子,就是易旗。 就是将镶黄旗、正黄旗的牙旗,和镶白、正白两旗交换,旗主依旧不变。 也就是说黄台吉领正黄,杜度领镶黄旗,阿济格领镶白,多铎领正白旗,只交换牙旗,不交换部曲,统领的部曲还是那些部曲,就是换换牙旗。 代善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就是为了多尔衮那十五牛录的兵马。 镶黄旗和正黄旗两旗,本来由努尔哈赤亲领,地位尊崇,所以多尔衮这编制外的十五牛录能够堂而皇之的存在,就是因为其地位的尊贵。 而这个易旗的背后,一旦成功,多尔衮的十五牛录将交给豪格。 这就是黄台吉高兴的原因。 一旦易旗成功,他的实力得到大幅度增强的同时,地位更加稳固之外,他最开心的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代善这个古英巴图鲁依旧肯任他这个大汗,以他的利益为主。 这对黄台吉而言,是这些日子,最好的消息了。 他太害怕忽然听说代善在归化城自立城头,城里所谓都元帅府,他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代善这个能征善战定海神针般的古英巴图鲁,甚至连这个可汗之位,都会变得名存实亡。 好在,代善即使远在归化城的几千里之外,送到沈阳的书信,居然是为了他的儿子因为轻敌大意,被炸伤,失去了镶白旗而想了这么多。 柳絮儿死,可能对代善有影响,但是代善依旧是他认识的那个古英巴图鲁,可以被信任得大贝勒。 这让黄台吉十分的欣慰。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不合常理范文程 “父亲的毕生心愿就是入主中原,可是大明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宪斗,你说如何才能入关呢?”黄台吉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他之前,以为大明最后一口气也要被建州给吊完了,结果,这两场极其不顺利的行军,虽然没有惨败,但是大明却一点完蛋的感觉都没了。 范文程的面色有些为难,最终叹息的说道:“大汗,大明得他自己亡,我们是亡不得大明的,即便是辽饷年费六百六十万两,可眼下,臣真的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入主中原,得看大君什么时候龙驭上宾了。” “具体说说吧。”黄台吉叹息的说道。 范文程伸手说道:“大汗,借配刀一用。” 黄台吉眯着眼看着范文程,倒是没有犹豫,抽出了配刀递给了范文程。 范文程举着黄台吉赐下的配刀,刀锋向着自己,走出了大政殿,不多久,又走进了大殿之内,只不过这配刀,已经断成了三截儿。 “这配刀就是杀死大明的关键,大汗。”范文程擦了擦额头的汗,实在是黄台吉这配刀料太足了,他废了半天的劲儿,才敲成了三段。 “想要杀死大明,这刀柄,是大明无粮无地的饥民,一旦大明境内的百姓们,再也忍受不了,揭竿而起,开始起于义,那这刀柄算是有了。” “这刀身,是无为教母这群邪异,他们盘踞在京杭大运河上,蛊惑百姓? 煽动民众? 他们起来了,就可以蛊惑更多的大明百姓? 加入与大明为敌的队伍中去。民乱之中? 这些邪异,就是他们的支撑。” 黄台吉还以为范文程拿着他的配刀要作甚? 结果砸断了给他讲解如何杀死大明,而且这个邪异是农民军的支撑? 黄台吉是第一次听闻? 但是细想之下,却觉得范文程说的确实有道理。 正因为邪异是这些农民军的支撑,所以历来农民军成事者,唯有大明的朱元璋筚路蓝缕? 打下了偌大的江山。 范文程继续说道:“这刀尖? 就是苏松地区那些背井离乡,甚至连父母都不知道在哪的苏松奴仆,他们闹得动静越大,大明的粮仓就越危险,只要大明的粮仓没了? 大明即刻岌岌可危。” 黄台吉将刀柄、刀身、刀背放到了一起,眉头紧蹙的问道:“只要这三样? 就能把大明给杀了吗?” “不行。”范文程摇头说道:“大汗请看这里,这是刀锋? 大明各卫的军卒和底层的军官们,就是这最锋利的刀锋? 各大卫所州府的武学给了他们行军作战的能力? 陕西欠饷已经二十余年? 但是他们依旧对大明忠心耿耿。” “若是无刀锋,这民乱,只不过是民乱罢了,没有刀锋的钝刀,想要砍死人,一来要对手足够的弱小,二来,要力气足够的大,没有足够的军卒和底层的军官们加入农民军,他们想要杀死大明,简直是白日做梦。” 黄台吉看着断刀,深深的吸了口气,居然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汉高祖刘邦如何取得天下,就是在与老秦人约法三章之后,得到了大量的基层军官的补给,才彻底的完成了蜕变。 “但是,大汗。”范文程的表情是极其失落的,他有些心灰意冷的说道:“大君虽然十分的年轻,甚至没有到加冠的年纪,也不通军事,更不通刑名,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地方,唯有一点,他知道大明病在哪里。” “而先帝,不知道大明病在哪里。” “大君提拔了大名府知府卢象升替换杨鹤任陕西巡抚,整顿了近一万人河北义士的天雄军,带着百万两的银子,前往了西安。要发放欠饷。” “大汗呀,陕西、山西,欠饷已经二十年,但是两镇之地的卫军并没有反叛,他们在等着朝廷给他们一个公道,而等了二十年,他们等来了欠饷,再等几年,他们要得公道真的到了,这些个卫军还会加入义军吗?” “失去了刀锋之义军,还能杀得了大明吗?” “若仅仅如此,臣还不是那么担忧,据臣所知,大君对入京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其实很不待见,但是袁崇焕能干啥事?能降低征辽饷,六百六十万两到四百八十万两,不仅仅是省钱呀,这笔钱用到户部身上,可以运粮实边。” “此举虽然解决不了无粮无地的饥民,但是却能够大幅度缓解征辽饷的摊派,这对喘不过气来的饥民而言,就是一口喘息的机会,若是这口气喘上来了,他们真的不介意再等一等大君英明的可能。” “据臣所知,大君要清丈已经势在必行,召文渊阁大学士论编户分居例好几次了。”范文程是极其失落的,在朱由检登基之前,他对大明的局势的判断是极为精准的,但是自从大明新帝登基之后,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啊?这…这……”黄台吉对大明的政策了解的不多,他才知道自己不在京师的时候,大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这可如何是好?”黄台吉有些疑惑的问道。 范文程叹息的说道:“这一切都是大君的过错呀,只要大君不能再继续犯错就是了。但是乾清宫滴水不漏,水泼不进,大明的明公们都没法子。” “若是大君好美色就好了,可是顺义王卜石兔的妹妹,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草原上的明珠,至今住在驿站之内。大明皇帝似乎都忘了这个人了,而先帝下葬,大君本该选妃了,也被大君以靡费过大,滋扰民生给否了。” “本来明公们起着哄,以皇后和两贵人一直无后为由,别着大君选妃,可是前些日子,薛贵人忽然传出了身孕的消息,大君选妃已经没有了根脚。” 黄台吉略微有些失神的看着范文程,最终重重的叹息无力的靠在御座之上,好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要不要给大君进献些美女珍宝?”黄台吉想到了一个主意。 范文程没有回答,这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 “大汗,其实可以用火锻刀,再把这断成三截儿的刀再变成一把刀,而这把火,就是瘟疫。” “瘟疫可以让更多的无粮无地的农民们进一步失去他的所有的财产,瘟疫可以让那些邪异们,最快的扩大他们的规模,瘟疫,也足以击垮江南的奴仆们的心理,瘟疫,就是一把熊熊大火,大汗。”范文程的语气十分阴森的说出了这句话。 一旦大规模的瘟疫起,则邪异们扩张的速度会变得极其疯狂。 瘟疫,是一种极其简单毁伤对手的手段,在蒙兀征伐欧亚大陆的时候,被广泛应用,这种生化战,在蒙兀的启用条件是极为苛刻的。 钓鱼城进攻了三十六年之久,蒙兀的一些前线的将领、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文官们,他们就动过运用瘟疫来攻破钓鱼城这个城池的念头。 但最终顶层的决策者,否决了这些提案,虽然蒙兀有无数场攻城战,是通过投石机抛投病死之人的尸体,攻破城池,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蒙兀权力构建的逐渐完整和成熟,这种方案,最终被慢慢否定。 “说点靠谱的。”黄台吉十分不耐烦的说道,他清楚的知道这是范文程的以退为进的手段和话术,抛出一个看似简单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的建议。 但是这个建议唯一的问题,就是放火的时候,会把自己也一把火烧死。 大明被瘟疫一把火烧死,他后金难道就不会被瘟疫给毁的一干二净?真的拼底蕴的话,大明还没亡,建奴主就得去京师进贡,叩首大君,献上自己的人头,换大明庇佑建州了。 若范文程真的这么想,他就不配做他黄台吉的智囊和肱骨了。 范文程也不觉的尴尬,继续说道:“大汗,那只有跟大明议和了,察哈尔部左右翼,我们只要左翼的大鲜卑山山口,而右翼依旧交给现在的额哲来打理,上京附近地域,而喀喇沁部保持其现在格局。” “那就议和吧。”黄台吉也是这么想,既然大君英明,不断的做出了一个个决定,看似违反了大明的惯例,却对统治有着稳固的效果,那建州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等待着大明的明公们,将大君推下水就是了。 而此时的大明皇帝朱由检,正在乾清宫里生闷气,生闷气的理由很简单,朝里的明公们,面对建州议和的提议,忽然起了一股子的风气,以归化城之战,与建奴议和。 这件事让朱由检生了一肚子的气! 他让钱谦益、黄立极去议和,本身就是包藏祸心,其实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假议和罢了,暗地里给对方下了不知道多少绊子,朝臣们倒好,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开始了真议和。 当然,在战局上,取得了一定的优势之后,的确有议和的资本,同样,后金的议和的条件,在朱由检看来,也不算太过分,比起之前的条件,承认其法理而言,已经十分理智了。 但是大明明公们的思维方式,就离谱! “土默特部多大他们是不是不知道?以顺义王换建州偃旗息鼓,想什么呢!”朱由检真的被气到了。 土默特部,顺义王的封国叫做大明金国。 大明金国的领地包括了整个河套平原和阿拉善高原(现阿拉善盟),这地方是大明最重要的产马地,没有机动力的军队是没有进攻权力的,只要不能进攻,哪怕是最强的防守,最后也是被人钝刀子割肉,一块一块的割肉流血而死。 若这仅仅是土默特部,顺义王爵,大明金国的利益,值得大明的知名权臣张居正,不顾大明祖训不和亲不结盟去给俺答汗贡市,然后给对方王爵、指挥同知、指挥使,龙虎将军的封号吗? 张居正也要身后名的! 土默特部的本部在大明金国的领域,而土默特诸部,则在青海的祁连山脉和昆仑山脉脚下的柴达木盆地,这地方在之前一直叫做青塘,青塘马是蒙兀马的种马,杂交出来的马匹,不仅有蒙兀马的耐力,更有青塘马的身高马大。 而土默特部还有一块地,与外喀尔喀部、瓦刺部有争议,三个部族常年在此交战,若非瓦刺部与吐鲁番总督互为盟友,这块土默特游牧地,就是土默特部的后花园,其领土之广,等同于四分之三个大明金国。 以土默特部交换建奴偃旗息鼓,这群明公们,真的是崽卖爷田,一点都不心疼。 建奴只要察哈尔部右翼,大鲜卑山山口的贡格尔草原,甚至连喀喇沁部都不想染指,但是大明一部分明公的观点,是将整个察哈尔、土默特、喀喇沁打包卖给建奴,换回和平。 这种逻辑,朱由检总觉得他们肯定是被尚虞备用处的奸细们给游说了,或者说掀了屋顶,最终建个窗户。 如果仅仅如此,朱由检只会说他们坏,但是另外一部分的言官们,则是大肆鼓吹着袁崇焕五年平辽类似的暴论,谏言调集九边精锐,一鼓作气对建奴扫庭犁穴。 这部分的明公,大多数都是上了些年纪,经历了万历三大征的荣光,依旧怀念着那个征四夷,在落日时将整个天空点亮的大明。 他们的思维中,依旧保留着大明军队天下无敌的固定思维。 压根就不顾及大规模欠饷、传首九边、萨尔浒、沈阳、广宁大败之后的畏战情绪,这些足以左右战局的巨大现实问题。 范文程一个议和的提议,搅得大明京师这个小池子里的王八疯疯癫癫。 “王伴伴,你听说过皈依者狂热,或者说依附者忠诚这个词吗?说的是当了叛徒之后,会用更加激进的手段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切割,手段凶残且没有底限。”朱由检手里的是范文程写的议和的文书,这种事,黄台吉当然不能写。 “臣没听说过……”王承恩一脸懵的问道:“中行说噬汉?” “没错,就是这个。” 朱由检点头十分不解的说道:“但凡是背叛者,他们在背叛的一瞬间,就已经与过去割裂了,比如中行说投靠匈奴之后,对大汉的认知就停留在了背叛的时候,以至于后来大汉铁骑出塞作战,匈奴却一丝防备都没有。” “这范文程也太古怪了吧,这些个年了,他都投了建奴多久了?老奴酋九年,小奴酋三年,这已经第十二个年头了,为何他对大明依旧如此得熟悉!” 朱由检十分的疑惑,几乎所有的皈依者在解读已经脱离的母族政策的时候吗都带着偏见和不屑,但是这个范文程,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他对大明的了解是与时俱进的,这很不符合常理。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计司 皈依者狂热,不仅仅会让皈依者献上他的忠诚,更会让他对自己的母族产生一种奇怪的歧视,对于母族任何的政令都会曲意解读,这种曲意,会让皈依者对母族的政策产生极大的误解,进而误判。 但是范文程这个狗东西,就离谱。 在他前往抚顺投靠老奴酋之后,这十二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地地道道为建奴主服务了十二年,做了十二年包衣奴才的狗东西,居然对大明的任何政策没有任何一点的偏见。 在范文程写来的议和议程里,充分的证明了这一点。 比如范文程提出的议和条件,万历年间的大明明公们,是决计不会接受的,但是此时的大明明公们,反而会乐于接受。 而且范文程居然海疆这份议和的议程发了很多份,大明的群臣都知道了这份议程。 这是在干什么? 挑唆。 不得不说,范文程对于大明皇帝和大明群臣之间的矛盾,一清二楚,直到现在依旧不落伍。 这就是让朱由检十分难以理解的地方,这狗东西也太赖皮了。 “虽然这次建奴两线作战,两头受阻,但是建奴的损失其实很小很小,他们最大的损失就是在察罕浩特被包统点燃的那批粮草,当然已经被沈棨给补齐了。”朱由检十分生气的说道。 朱由检为什么十分忌惮建州的武力值? 在来到大明之前,朱由检对于建奴的八旗军是十分看不上眼的,甚至认为明清之战,更像是菜鸡互啄,毕竟电视剧里,建州和大明的作战,都是拿着刀片子砍人。 甚至他对大明和满洲之间的战争扼腕,别人已经在开海搞殖民了,这俩货还在窝里斗。 对于同时代的欧罗巴,西班牙方阵和瑞典旅,朱由检是十分喜爱的。 但是真的到了大明,朱由检才恍然发现,此时的大明,即便是已经到了日暮西山的时代,依旧保有这个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军团,依旧保持着武器装备的领先,依旧是世界第一强国,依旧是天朝上国般的存在。 大明依旧拥有这个世界上独一档的重兵兵团,从士兵的素质、训练程度、阻止配合、火器装备、战术表现上而言? 都是世界最强。 金尼阁这些传教士们? 甚至认为他就是三位一体神的化身。 而八旗军,从努尔哈赤起? 就摁着大明朝的精锐部队打了一次又一次? 萨尔浒、沈阳、广宁,三次大战? 大明均已败北而告终。 如果萨尔浒之战、沈阳之战、广宁之战都有些遥远,那么去岁? 也就是天启七年? 黄台吉的立威之战,攻打朝鲜,就让朱由检感到了骨子里的颤抖。 什么欧罗巴的西拔牙方阵、什么瑞典旅,在东亚这块? 根本上不了桌。 比如被吹爆了的欧罗巴棱堡和窖式、双窖式炮台? 附属配套的火炮营、军营、仓储等作战模块,在大明和建州的战争中,是已经被淘汰的作战方式。 天启七年,黄台吉令阿敏、济尔哈朗、阿济格等人,率八旗兵三万多人? 过鸭绿江进入朝鲜。 在这个作战过程中,有一处战场? 叫做南汉山城。 而南汉山城的就是依山而建的城池,这座城池有两个大大的臂膀? 这两个臂膀,就是由棱堡和窖式、双窖式炮台构成。 而朝鲜防守方共计一万两千余守军? 每人持有长短铳各一柄? 每人有二十发火药和子弹的配给? 而后勤还有第二十一发到第三十发子弹所需要的火药的药包,随时分发给将士们。 朝鲜给棱堡的名字叫做曲城。 而且以南汉山城之战为例,南汉山城完全是照搬大明的山城防御体系建造,这一个体系给三万左右的八旗军,造成了大约四十余天的困扰之后,就被阿敏攻陷。 而在三十年战争中,欧罗巴的火枪的弹药和备用弹药的数量是多少呢? 两发。 大明和建奴之间的战争已经脱离了这种落后的战争方式,而是逐渐演变成了大兵团作战的密切配合,大会战、运动战以及歼灭战的领域。 这不是让朱由检胆颤的原因。 说实话,真的比拼火枪、火炮、火药数量、后勤、兵源、组织程度、战术、战略,朱由检心里是不慌的。 大明嘛,比其他他不敢说,但是比战争底蕴,朱由检还是有信心的。 欧罗巴的排枪、手推炮、西班牙方阵、瑞典旅、棱堡、窖式炮台这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东西,都是大明的藩属国朝鲜玩的,大明和建奴都不玩这些落后的战术了,否则南汉山城也不会被四十六天攻破了。 在萨尔浒之战大胜特胜之后,努尔哈赤的建州三卫的人丁,得到了极大的扩充,建州女直人口暴涨,直接涨到了约三十余万成丁,近五十万丁的蒙兀人和海西女直人,被收拢到了努尔哈赤的账下。 而熊廷弼在沈阳保卫战中,多次主动出击,一度曾经打的老奴酋手下的人死的死、亡的亡,最低的时候,一度打的建州女直低于五万成丁,多数被收拢的成丁开始成规模的逃跑,而归附的蒙兀人和海西女直有了逐渐脱离的趋势。 正式在这种背景下,老奴酋才将自己的黑旗交于弟弟打理,而自己亲自领红旗,也就是后来的正黄旗和镶黄旗,来稳定军心。 在当时,甚至连十多岁的孩子都要拿着武器上战场。 当然后来大明朝廷诏熊廷弼回京,任袁应泰为辽东巡抚,给了努尔哈赤极大的喘息之机。 这是什么? 韧性。 如此程度的伤亡之下,建州还能保持奇高的斗志与士气,并未崩溃,甚至还最终打下了沈阳与广宁,一路南下,打到宁远被炮轰了回去,才算停下。 而建州在老奴酋起兵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老奴酋的军队一遇到对峙,就会士气崩溃,后军直接逃跑,让老奴酋殿后。 而老奴酋获胜之后,下令不得烧杀抢掠的传令兵,去传令也会加入到烧杀抢掠的地步。 这是什么拉跨的组织度?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建奴的军队的组织度已经逐渐超过了大明,令行禁止,进退有据。 沈阳之战的多次攻伐之中,建奴的撤退十分有秩序,以至于让熊廷弼都有些绝望,最终不能追击。 而不要追击的将令,最终成为了熊廷弼被朝廷召回的主要证据。 对方在撤退的时候,为什么不追击,扩大战果? 为什么熊廷弼、袁应泰,和现在的耿如杞都做出了对撤退敌军不得追击的命令。 因为熊廷弼这种善战之将,都分不清老奴酋是在撤退,还是在虚张声势,埋有伏兵。 这是什么? 成长。 一个成长速度极快、而十分有韧性的一支军队,是朱由检十分不想面对的,而这种成长,朱由检也找到了原因。 自老奴酋起兵后,建奴的八旗自牛录以上,都要系统的学习兵法,而这个学习,是必须执行的,如果定期的考核无法完成或者不合格,是要吃军棍的。 这个消息,朱由检还是通过郑芝虎,也就是郑芝龙的弟弟口中得知。 郑芝龙的海外基地,就在长崎,而倭寇与建奴的贸易十分频繁,很多前往辽东的倭寇商人们,了解到军官们还要读书识字,还要学习兵法,甚至完不成要吃军棍的规定是十分吃惊的。 而建奴牛录以上的军将们读的兵书,是戚继光写的《纪效新书》。 朱由检为什么对建州的八旗军如此重视? 这就是原因。 大明很厉害,建州也很厉害,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档的战争战术和规模,这是朱由检来到这个世界上后,才知道的事实。 大明的皇帝觉得建奴十分难对付,建奴的建奴主黄台吉和首席智囊范文程,则是绝望。 他们认为大明皇帝还未龙驭上宾之前,他们压根没有入关的可能,甚至还有可能被大明给锤死。 这种互相的重视的结果,就是双方压根就不可能议和,除非将对方打的奄奄一息。 朱由检闭目良久,忽然睁开眼说道:“你跟黄立极说一声,就说议和之事,勿要再提。” 这就是大明皇帝的权力,当他不想议和的时候,他可以通过文渊阁表达自己的意思,让群臣们闭嘴,这个议题,不用议了,再议,皇帝不批,议也是白议。 群臣们往往会裹挟着民意再谏言一波,皇帝还是不搭理,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议和是不可能议和的,没有决定性的胜利的情况下,大明和建奴怎么议和? “毕尚书递过来的劄子,万岁,看看毕尚书的奏疏,顺顺气儿。”王承恩从奏疏里,挑出了毕自严的奏疏。 “有好事?”朱由检乐呵呵的打开了奏疏,眉头紧蹙了片刻,随即舒展开来。 毕自严上的奏疏,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份之前商定好的奏疏的补充说明,类似备忘录的东西,里面提到了一个朱由检十分关心的一个问题。 皇庄联合官坊在进行改制之后,需要解决三个问题,分别是生产什么、怎么生产和为谁生产,这三个问题尤为关键。 而解决这三个问题,就需要进行计划和统筹,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而且十分的复杂,还需要一个户部之上的部门,必须要有权力。 所以,朱由检才会皱眉。 他以为毕自严又在问他皇帝要权力,但是朱由检看了半天,才发现,毕自严只不过是在履行他三司使,司徒的权力之后,眉头舒展开来。 他要成立一个计司,而这个计司的职责就是对生产什么、怎么生产和为谁生产做预算和计划,是一个独立于户部之外的部门,而又在三司使的职权范围之内。 这个部门本来应该叫做计省,但是大明并没有这么一个部门。 “毕自严这又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了,朕要是借刀杀人,压根就不用借,他自己个都撞到刀片上了。”朱由检摇头把奏疏放下,最终又拿了起来,批红后递给了王承恩嘱咐道:“再派一哨锦衣卫跟着景会,别朕还没死,他就走了。” “是,万岁,要不要派几个内侍?锦衣卫毕竟有些时候不方便,内侍就无所谓了。”王承恩对于如何保护一个人,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嗯。”朱由检点了点头,大明给官员派太监,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大明的皇帝对于臣子们晚上喝了几碗粥吃了几个馒头十分感兴趣。 特务政治的基本规则,皇帝派出的特务,哪怕你知道是特务,你也只能接着。 当然,王承恩和朱由检并没有太大的恶意,还是以保护为主,至于监视,哪怕是不直接派内侍,就不监视臣子了吗? 朱由检琢磨了很久,说道:“取一些纸来。” 他要发挥自己穿越佬的身份优势,为毕自严的这个独立于户部之外,与计省职能很像,但是更像是计划发展委、供应委、价格委的计司,送上一把尖刀。 打仗他朱由检的确不行,但是论做题,他朱由检,在现在的大明朝,可以用舍我其谁来形容。 其实在高中数学必修5中,有一章名叫线性规划,还涉及到了一定的解乘数法。 这一章在高中的数学中极其孤立,以至于让高中生有些摸不到头脑,这玩意儿有啥用? 其实线性规划是运筹学的一个分支,而运筹学的出现旨在为合理地利用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等资源作出的最优决策。 是专门为计划委、供应委、价格委发明的数学工具。 毕自严想要轻松搞定数以万计的生产资料和生产任务的分配,缺少线性规划和解乘数法,盘子还小的时候,还好些。 盘子大了,全京师的账房先生都借调过去,也是不够用的。 朱由检忙活了大半宿,才将自己脑海里的线性规划和解乘数法得内容,按照大明语境翻译了出来,还写了一个案例。 王承恩绝对是一个好大伴,朱由检忙着写东西,他就忙着收拾这些,吹干墨迹,按页数放好。 “几时了?”朱由检停笔,又晕又旋的问道。 王承恩看了看漏刻,笑着说道:“子时了。” “王伴伴也吃一口,就赶紧回去睡觉。”朱由检用力的伸了个懒腰。 自从上次王承恩路倒之后,乾清宫值夜的人王承恩的班都被替了,饭菜上,也被朱由检强行安排了一些肉食和鸡蛋,总算是没有那种阴森的煞白脸色了。 “万岁爷这写了半宿,是写的算学吗?万岁爷以前也不喜欢研究这些个呀。”王承恩吃着饭,忽然有些疑惑的问道。 朱由检在人前显圣之前就料到了这个问题,笑着说道:“讲经的那些大师父们,整日里讲经史子集,朕听烦了,就听算学了。还别说,算学端是有趣。”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工资到位 王承恩会质疑大明皇帝的智商吗?显然不会,他不会怀疑大明皇帝不够英明。 所以,朱由检有算学天赋并且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成就,这一点上,就不会有人再怀疑了。 朱由检作为大明皇帝,在人前显圣是极为慎重的,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穿越佬的事实。 即便是有人怀疑,难不成他还跑到大明皇帝面前,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活腻歪了。 “还有大同府左右卫军、土默特部骑卒、察哈尔骑卒、保商团在归化城与大小平顶山杀俘之事,也让群臣们闭嘴,他们不打仗,哪里懂前线的苦?这件事不是大明挑起来的,是阿济格把察哈尔右翼给屠了。” “廷议过了,就不要再民刻喷来喷去的,只会把事情变得复杂。”朱由检吃完饭又想起了一件事,对王承恩交代着。 王承恩却愣愣的问道:“不留活口,哪来的俘虏?只要不掳掠百姓,朝臣很少对这种事上心,既然万岁爷提到了,臣明日就办。” “那就好。”朱由检点头,大明的明公们虽然逼逼赖赖不像个样子,但总体来说,还是以大明利益为主,并不会在这种事上,为难前线作战的军卒。 归化城联军,是一个比较松散的联盟,自从阿济格领着正黄镶黄两旗把察哈尔右翼中旗给屠了,战场之内,连一个活口都别想留下。 阿济格、多铎、多尔衮主导的察哈尔右翼中旗的屠掠,并非简简单单的把部落之中的人找出来,全部跪成一排砍头了事。 若真的只是把人砍光了,那也就罢了,很多蒙兀人被俘虏,充作敢死队,甚至临死前也吃不上一口饭,还要吃人才能活? 左右都是死?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对于与天斗、与地斗、与地斗的塞外人而言? 他们也都习惯了。 但是阿济格的屠掠,是极为血腥和残暴的。 人口? 是一种极其宝贵的资源,对于已经放弃抵抗的人丁而言? 但凡是有一丝丝的理智? 决策者,都不会做出屠杀的命令。 杀人,并没有任何的好处,一文钱都赚不到? 还会溅自己一身的血? 无论是身体的血迹和心灵的血迹,都是极难擦拭干净的。 杀几个人,也就是新奇几下,大多数的军卒,都没有嗜杀成性的地步。 那为什么还会发生屠城、大屠之事? 其实说到底? 几乎所有的军卒,都是由穷人组成? 无论是建州的劫掠性质的军团,亦或者是大明? 都是穷人中的穷人,他们不会嗜杀如命? 但是会视财如命。 任何军队? 对于财富? 都有着巨大的需求,无上限的需求。 而军队又是人类中,最暴力的机器,当这个最暴力的机器,开始对财富充斥着无限渴望之时,屠城、大屠发生就会顺理成章。 军队为什么不能经商?这就是根本原因。 当军队开始追求财富之后,就会变性,一旦变质,那无论什么样的钢铁强军,都会被慢慢腐蚀为一个强盗团伙。 阿济格屠掠察哈尔右旗中旗用了多久?三日。 正黄、镶黄两旗,会在第一日索财,逐户索金,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 军卒挨门挨户的要钱,只要有任何的收获,就会离开,哪怕是没有得到钱,也只是会操着刀怒骂两句离开,抓紧找到了下一家继续要钱。 但是到了第二日,整个部族都被勒索了一遍之后,军卒们索要财物的手段就开始暴裂,一旦有一个人因为杀人得到了钱财,就会陷入你不抢、别人抢,你不杀,别人杀的怪圈之中。 杀红了眼之后,老奴酋派出止杀禁掠的传令兵也会加入到烧杀抢掠之中。 以杀人为要挟,用最快速度、最大程度的拿到百姓们藏着的财富。 吾不杀尔,自有人杀尔也。 第三日,杀红了眼的军卒,甚至连将令都无法遵守,人类并不是一种特别理智的动物,一旦变得癫狂和失控,昊天上帝下凡,都是白扯,发生什么都变得顺理成章。 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 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人间炼狱。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土默特部、察哈尔部、保商团、大明卫军,在战场上做出任何的过激行为,都不为过。 战争,是一种极其精密的杀人游戏,发动战争和结束战争,对于统帅之人,都需要极高的天赋,任何不能约束自己部队,使军队失控的统帅,都是不合格的统帅。 屠杀、大屠,都不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之事,而是在恐惧和希望之间,不断的被折磨着,最终被折磨致死,如同磨盘一样,将一个个的人,生生磨成灰烬。 所以,归化城的联军,在战场上,不留活口,也仅仅是在战场而已。 耿如杞只是一个人,他能够将杀戮控制在战场之内,已经是十分优秀的统帅了。 朱由检临休息前,又看了几分奏报,才洗漱沐浴休息。 不当值的王承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休息,而是先去了一趟翊坤宫,梁贵人母凭子贵,因为有了身孕,而万岁爷给她升了品秩。 这是万岁爷的第一个皇嗣,无论是男是女,他都必须慎重而又慎重。 在翊坤宫巡视,细细查验了三餐用度,详细询问了内侍们今日一日的种种之后,王承恩才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夹道肠房里,简单洗漱后睡去。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阳光洒在北京城之后,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继续的播撒着自己的光芒,渐渐的点亮了阴山山麓。 灰腾梁。 这一个小小的山坡,在耿如杞杀死了自己的一个左卫千户陈睿琮和近三百余大同左卫军之后,这里就成了绞肉场。 归化城联军和八旗军对这个小小的山坡,展开了刀刀见肉的争夺,直到将整个山坡染红之后,这个高不足五丈的山头,终于被大明军占据,并且造好了窖式炮台,归化城城头的铁炮也被运到了这些窖式炮台下安置。 在配合上由蓟门火炮局提供的野战火炮的配合,建奴几次攻打,都无功而返。 这不代表八旗放弃了这个山头,相反,八旗军开始集结,嗅到了信号的耿如杞,开始集结自己归化城联军。 会战,即将开始。 “尹毅。”耿如杞盯着堪舆图说道。 “末将在。” “午饭早生火三刻,巳时入灰腾梁左侧,骑步混合,等待将令。” “末将领命!”尹毅双手抱拳俯首称是,得令之后,离开了中军大帐,风风火火向着自己的本部而去。 “包统。”耿如杞并未转身,指着灰腾梁的右侧说道:“你领重骑,在午时之前,入此地,等待将令。” “末将领命。”囊素台吉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行了个一个草原礼离开了中军大帐。 “郭尚礼。”耿如杞转过身来,低声说道:“午时三刻,领大同左卫、大同右卫军步战、投手、枪手至灰腾梁中账。” “末将领命。”郭尚礼虽然对耿如杞炮轰自己人,非常的不满,但是对于耿如杞带兵打仗之事,还是没有任何的意见。 “额哲,你率领本部,驻扎于灰腾梁,随时准备接应驰援。”耿如杞有些担心的看着额哲,察哈尔部有三万余军卒,其中万人为骑卒,其余为步战,按理说如此强大的战力,放在中军是再好不过。 可惜,额哲对察哈尔部的控制还是太过于薄弱了,安排在中军,还不如让大同左右卫来。 虽然大同左右两卫军,只有不到两万人。 “是。”额哲略微有些尴尬的领命而去。 耿如杞也开始准备吃饭,他要率领大同左右两卫的骑卒,穿插于中军大帐,随时准备从火炮、枪手的间隙,穿插而出接敌。 大明和建奴之间的会战经过几个阶段。 在萨尔浒之战中,建奴军每次接战都是三倍于大明军才肯选择作战,在萨尔浒之战中,建奴军和大明军的人数比在三比一的情况下,伤亡比依旧维持在一比一的水准。 在萨尔浒之战中,建奴的军队完全没办法达到一对一对垒的程度。 而在不久之后的浑河之战,大明军吸取了萨尔浒之战失败的教训,开始集中大规模兵团进行兵团作战,在初期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只不过很快建州军的作战战略和战术也得到了升级。 为了应对大明的火枪和强大的军备,建州人开始使用楯车,而这种楯车为三层复合装甲结构,一层牛皮,一层铁皮,中间是五六寸厚的木板。 奴以牌车推遮一车二十余人。 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的楯车,也让大明军在浑河之战吃了不小的苦头。 浑河之战,轻敌的红巴牙喇,以骑兵冲刺,直袭秦良玉率领的川军,结果被白杆枪阵以及配有药弩的川军打了个歼灭战,两次冲锋,导致了两千余建奴骑卒被杀。 建州的楯车让大明军吃了不小的苦头,为此大明军的战术也开始了升级。 【明人掘堑十层,深一人许,堑底插有尖木。堑内一箭之地,复浚壕一层,壕内侧以一二十人始能抬起之大木为栅。栅内又掘大壕二层,宽五丈,深二丈,壕底插有尖木。壕内侧排列盾车,每车置大炮二门、小炮四门,第车间隔一丈,筑土为障,高至肚脐,障间设炮各五门。】 这种堑、壕、栅内套两壕的坑道防御体系中,每一辆楯车都配有大炮两门、小炮四门,筑土约半人高为屏障,而障间也会设炮五门。 大明军和建州军的会战,在车营战术上再次升级为了炮车联防的技术,在炮弹上,也开始逐渐选择霰弹,也就是开花弹,而不再使用实心炮弹了。 所以,朝鲜的南汉山城的山城防御体系,已经成为了大明和建州军的过去式,战壕坑道的体系,正在逐渐形成。 历史通常情况下,的确是螺旋向上的,但是在建州入关之后,中原王朝的历史,却螺旋向下了两百余年。 此时的建州军的战力如何? 耿如杞会说很强,不弱于大明。 建州军以三百人为一牛录,而每一牛录甲胄分配为一百副。 这百人就是一牛录的核心正军。 其中白巴牙喇十人,炮两门,三支枪。红巴牙喇四十人炮十门,钩镰枪二十柄。 巴牙喇是精锐骑兵之意。 白巴牙喇,就是白色身着水银札甲。 而红巴牙喇是普通红色布面铁甲的骑卒,就是八旗军的前锋营。 而着甲百人中,剩余五十人为黑营步兵,炮十门,火枪二十支。 大明五十两一个的人头,买的是这着甲的百人精锐,其余的长甲、两重甲都不是五十两,而是二两,而且不发钱,换算酒肉分发。 而三百人的牛录之中,除了这一百人着全甲的精锐以外,剩余的骑卒着长甲,步卒着两重甲,骑步约为一比一,半数为骑卒,半数为步卒,且都带甲胄。 每三百人,一百五十骑卒,一百五十步战,炮二十二门,火枪三十三支,全部着甲。 这就是耿如杞要面对的建奴军。 大明军和建奴军在作战之中,不断的升级自己的战术,已经完全放弃了两千人一个的大方阵,然后再加上一个后备方阵,这种比较蠢笨的方阵作战了。 步火营的步战们,在排兵布阵之时,就会将车运火炮与大小火器铳手与骑兵,相杂布置,火炮、铳手分为数排居前,各部之间留出位置以供骑兵冲锋。 骑步协同,堑壕栅,火炮对轰,队中容队,曲中容曲的作战,已经成为了新常态。 任何瞧不起建奴的大明将士和臣子,对建州女直人的理解还处于成化扫庭犁穴时代,建州女直可以被一战而屠的印象里的大明军,都已经被埋在了萨尔浒的战场上了。 显然耿如杞不是瞧不起建奴军的人。 大明这边,每一总兵领五千余人,鸟铳二百五十余支,三眼铳一千七百余支,小弗朗机炮二百五十六门,大炮(大将军、红夷、神飞、灭虏、三号)八十八门。 大明军的军备比建奴更盛不止一筹。 大明军卒的军事实力是极其强悍得,无论是军备还是军纪,还有训练程度,组织度,都是世界一流,首屈一指的军队。 但凡是大明朝廷不欠饷,工资到位,什么神仙来了,都能给他干碎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灰腾梁大战 时至午时,大明的军队已经以灰腾梁上地,构建起了自己的大军阵营。 左翼乃是尹毅率领的耿如杞亲自操刀,两代人经营的一支私军性质的军队,他们的甲胄很少,但是长期与马匪交战,马技极佳,善于骑射。 而右翼乃是包统率领的土默特部,也就是大明金国的嫡系部队,蒙兀重骑,这一类的重骑人马具甲,擅长凿穿和攻坚和一锤定音。 而中军大营为大明的大同左右两卫军团,这是核心的力量,虽然只有不到两万人的规模,但是依旧是归化城联军中,中流砥柱般的存在。 耿如杞的话语权的一部分来自于他个人长期经营山西九州而来的信誉,更大部分来自于他是归化城联军中,最重要的军事力量,因为这是一只拥有着大小弗朗机和重型野战火炮、长短火铳,组织度极高训练最为完备的军队。 也是在此次大小平顶山之战中,唯一一支始终坚持主帅命令,对止杀令和禁劫令执行最好的军队。 大明的军队,就是如同之前所言的那般,工资到位,神仙干碎的存在。 猎猎春风夹在着草原特有的腥气,吹动着大明军的牙旗猎猎作响,而这一次,耿如杞也是被坚执锐,骑着高头大马,站在了中军之内,亲自督战,率领左右两卫中的骑卒作战。 大明方向准备周全,居高临下。算上两翼,展开约十里地,旌旗招展,而对面也是严阵以待的建奴八旗中的五旗军卒。 正红旗出自建州本部黑旗,乃是地道的建州骑卒,居于左翼,镶红旗为轻骑,居于右翼,正黄、镶黄旗为中军大营,压阵为正蓝旗的莽古尔泰。 在选择压阵预备队的时候,耿如杞和代善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将最差的军队放在最后。 代善紧蹙着眉头,端着一把长长的千里镜,看着灰腾梁近十里的战线,脸上一片肃穆。 这场仗? 不好打? 打赢了,拿下个灰腾梁的小山坡。 打输了? 他们就得舍弃所有的收获? 开始准备撤退。 这就是战略上的被动。 阿济格所率的正黄旗和镶黄旗在造下滔天杀孽的一瞬间,察哈尔右翼剩余两旗的抵抗无比的强烈? 无法顺利拿下两旗,就无法南下至岱海? 所有的棋数? 都被耿如杞牢牢的吃死了。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如果是对手的巧妙计算也就罢了,却是自己人犯下了如此严重的错误,导致的战略被动,让代善一口闷气憋在心里。 若不是在战场上? 代善干死这三兄弟的心都有了。 所以大明的明公们? 即便是黄立极这种坏事做尽了的人,对人性二字的理解,还是差了些,柳絮儿并非代善的逆鳞,在战场上给代善捣乱? 才是他真正不能戳的地方。 一戳就毛。 “铳手准备,炮手准备? 等待命令,准备冲锋吧。”代善放下了千里镜? 对方好以整暇,占据了有利地形? 等待着八旗军去送死。 但是代善却不得不下命令? 他必须拿下灰腾梁才能继续进攻? 而对方手里,还有大小平顶山以及保安乡和归化城兜底。 一排排的楯车从间隙中推了出来,推车之人约有十余人,而在车上有射手、炮手、弓箭手待命,巨大的楯车前面,还有锋利的铁质尖牙突出了楯牌,这是应对骑卒冲锋的尖牙。 而楯车之后,就是一排排的弓箭手和铳手。 火把一个个被点燃,大小弗朗机的子母弹开始准备。 大小弗朗机是一种小型火炮,按照西方的火药标准大约八磅火药,按照大明的说法就是四斤炮。 大小弗朗机并非典型的前膛炮,他的后膛是一个敞开的炮腹,而每一门大小弗朗机炮都配有三个子炮。 引燃子炮的导火索,击发火炮之后,只需要将子炮更换,就可以拥有极高的射速,对于火力压制而言,是一种极好的火炮。 但是大小弗朗机的缺点很明显,火药少,炮腹与子炮之间的间隙过大,火药气体很容泄露,造成炮手烧伤,也会极大程度的使炮弹失速。 这种炮,是绝对不可能打出开花弹的。 战鼓慢慢响起,如同春雷一般的在战场上响起,而号角声也开始嘶鸣,嘹亮劲急。 建奴的军队开始抽出了佩剑,用力的砸在了自己身上的甲胄上,爆喝之声,冲天而起。 战鼓响、号角鸣,喊声震天,连天上的雄鹰都受到了惊吓,长长的啼叫之后,振翅飞向了远方。 在建奴的军队开始行动的一瞬间,大明军队的暴喝声同时响起,楯车向前,抵靠在壕沟的土梁之上,不断的调整着角度。 “仰四十,装药!”火炮营开始第第一的预瞄,并且开始装药。 填装火药是并非一件随意的事,大明的火炮营有着详细的步骤和装药的规范,将火药从药罐中倒入药管中,而药管就卡主了装填的分量,药管将火药通过炮口倒入炮膛之后,会用专门的捣杖压实,再将开花弹放入,再次压实。 装门药、火绳,再将火门扣上,等待发射的指令,再打开火门,点燃火绳发射。 整个过程中,大明的军队训练有素的完成了装填的工作之后,静静的等待着火炮营的进一步命令。 而此时的代善,显然看到了大明军的动作,反应极其迅速。 “正红、镶红旗轻骑压上,传令岳托,勿与敌军轻骑纠缠,务必袭扰对方的炮兵、铳手,保证中军推进。”代善下了命令,正红旗和镶红旗是他的本部兵马,此时作为三军主帅,他要的是战争的胜利,而不是保存本部兵马。 这就是代善和多尔衮的不同,多尔衮可以为了保住他的十五牛录千里转进,代善他不会转进,他只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取得胜利。 在正红镶红轻骑出动的一瞬间,尹毅带着自己的轻骑也开始了踱步,端起了手中的钩镰枪,看向了中军牙旗的方向。 当中军大撵的一展大红色的传令旗落下的一瞬间,保商团的骑卒,如同开闸的水流一般,直奔正红旗的轻骑汹涌而下。 马蹄声若奔雷,响彻整个灰腾梁,整个大地都如同颤抖了一般,两支骑卒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铿锵之声在战场之上响起的一瞬间,大明的中军大帐再次落下了一展大黄色的传令旗。 “左二十,放!”火炮营的千户手里高声喊着,落下了手中的号旗。 无数大小弗朗机、大将军、神飞、灭虏、三号炮的火门被掀开,火捻被点燃,滋滋的声响充斥着整个壕沟,而点燃火捻的大明军卒们,很快的就趴在了壕沟之内,躲避着可能的炸膛。 “轰隆隆!” 炮火声开始响起,火药激射的气流激起了一片片的尘土,裹杂着硝烟,漫天而起。 一枚枚开花弹带着火光从炮兵营的壕沟冲天而起,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划过了一道曲线之后,砸落在了镶红旗冲锋的骑卒阵营之中,有一些炮弹的延时引信显然是设置的比较早,还未落地,就在空中整个爆开。 铁蒺藜在火药爆炸的加持下,砸在了未着全甲的镶红旗轻骑之上,引起了阵阵的哀嚎。 首当其冲的骑卒被当场掀下了马,而马匹也被爆炸给轰倒。 “砰砰砰!” 鸟铳、长铳开始被点燃,前排的铳手在打完之后,开始一只腿跪在地上,填装第二发火药和子弹,而第二排的铳手,开始准备着设计。 三段击这种火绳枪的击发方式,早在大明初年,沐英前往云南之前,就已经大量用于战场。而大明的军队在戚继光的兵书上,已经有六段和九段的击发案例。 但是六段和九段对战场的要求比较苛刻,对军队的训练程度和组织度的要求较高,耿如杞选择了一种比较稳妥的三段击,排队枪毙的手段。 枪击声、炮火声、铁蹄声、战鼓声、号角声、喊杀声、嘶吼声和哀嚎声充斥着整个战场,硝烟弥漫着,大明的军队和建州五旗军,在这不到二十里的范围内,开始了血腥的杀戮。 在经过了长时间的炮火的洗礼下,镶红旗被打散了数次之后,又重新聚集在一起,又再次重组,开始逼近铳手和火炮手。 耿如杞让自己的亲卫背上牙旗,准备带领中军大营,铳手和火炮间隙的骑卒,开始慢慢踱步,大明骑卒将会从火器兵阵列两翼绕出冲锋接战。 不能让轻骑骚扰到了铳手和火炮手,尤其是炮手,他们需要敲掉对手的楯车,若是被对手的楯车逼近,中军短兵交接,地形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鏖战了多久? 耿如杞不知道,他只记得扣下兜鍪和面甲之时,太阳还在正中,当他再次揭开面甲之时,太阳已经接近了西山,约有两个时辰左右。 双方的战场从灰腾梁一路打到了长岭山下,镶红旗最终被耿如杞亲自率领的大同骑卒击退。 而尹毅那边的情况就不太秒了,建奴的轻骑最终还是抗住了尹毅的侧面袭扰,穿插到了火炮营的面前,杀死了不少的炮手,让中军楯车推进了数道堑沟,但是随着额哲带着骑卒加入战场,总算是将正红旗打退。 而火炮恢复轰鸣之后,建奴中军楯车再次陷入了推进困难,火炮对轰之上,大明占据了绝对优势。 尤其是三号炮的射程和射速,都全方面的压制建奴的手推炮,导致建奴中军楯车每推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随着包统的重骑踏出了震动天地的响声,建奴的中军弓箭手和铳手,被包统的一次冲锋冲散之后,建奴的进攻变得乏力了起来。 耿如杞气喘吁吁的翻身下马,坐在一块石头边,眯着眼,掏出了炒面,狠狠的咬了一口,摸了摸水壶,却是发现牛皮水袋早就被戳破了。 “给。”郭尚礼的百骑锦衣卫是耿如杞的护卫,郭尚礼一直跟着耿如杞冲杀,生怕这耿老西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玩没了。 一个文臣,打仗要不要如此卖力,要知道耿如杞上次和代善的硬碰硬,身体还没好利索呢。 耿如杞将牛皮水袋里的水,仰着头喝的一干二净,还用力的倒了两下,确定没水之后,擦了擦嘴,指着远处的山头说道:“你看建奴的八旗军,就算是败退的镶红旗,退至山头依旧立定列队,严阵以待,一来防备我们的追袭,二来,随时准备等待着军令,再次突袭。” 耿如杞的手指再次指向了左翼,说道:“那边,正红旗被额哲和尹毅联手击退,你看那边的轻骑,居然还在掩护中军楯车撤退,而且正蓝旗也加入了战场,在阻挠着包统的重骑,发动第二次的冲锋,再次冲毁他们的中军弓箭手。” 郭尚礼颇为凝重的点了点头,大明军队无论是战备还是组织度亦或者训练程度,都比建奴的八旗强上一筹,但是这股韧劲儿,的确让他看的有些头皮发麻。 这是打了败仗,撤退还如此有条不紊,没有露出任何让大明扩大战果的机会。 “吓到了?”耿如杞忽然哈哈大笑的说道。 “有一些。”郭尚礼十分老实的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恐惧。 耿如杞不再逗弄郭尚礼,笑着说道:“你以为建奴军都这样?正红和镶红出自建州三卫本部,本就是大明三卫军,才有这种样子。” “你看正蓝旗那群怂(sui)货,都跟尿裤子了似的,轻骑围着已经不动弹的重骑,也只敢远远的跟着,不敢上前。” “和大明军一样,八旗也是有强军,有弱旅,柿子挑软的捏,强军则多倍接敌,方为周旋之策。” “田忌赛马?”郭尚礼疑惑的问道。 耿如杞不再接话,郭尚礼悟了就行。他开始安排大明军队修整,而这个修整,只是在保持阵型的同时,掏出炒面来吃个半饱,补充水分原地休息,而不是回营。 “贼必逆战也,左右翼收缩,步兵、铳手、火炮手全部回壕沟,额哲率土默特部回灰腾梁土堡之后待命。晚上,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耿如杞将炒面吃完,开始取水。 “多久?”郭尚礼顾不得震惊,如此高强度作战之下,建奴难不成还要杀个回马枪不成? “半个时辰。”耿如杞眯着眼看着有序撤退的八旗军,十分担忧的说道。 这是耿如杞在此次接战中发现的一个事实,那就是八旗军得成建制的反复冲锋间隔为半个时辰,只要给他们半个时辰,他们就会可以完成一次阵列充足,再次展开冲锋。 这让耿如杞十分的担心。 PS:明军和八旗军的交手次数很多,从文献上来看,大约分为了三个阶段。 这里的战术布置,大多数都是直接取自松锦之战中,大明军和建奴八旗军的布置与表现。 当然去掉了诈败、大迂回、大穿插和包夹,大明军队真的很擅长正面作战,起义军屡战屡败十几年,最终在松锦之战后,大明精锐尽失才成事,真的不是起义军太菜,而是大明军真的很强很强。 在松锦之战中,大明军的优势期很长,就连吴三桂都干出过亲自率军冲击镶红旗的事,可惜这狗东西,最后还是跪降了多尔衮。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野战与伤亡 大明军的修整时间很短,在吃了一条炒面之后,仅仅饮了一口水,探马斥候,带着灰尘由远及近。 一个浑身是血,肩膀上还插着一只弓箭,背上有两个巨大的伤口的斥候,用力的抱着马首,勉强维持着身形,血如同溪流一般,滚滚而下,顺着奔走的马匹,落在了地上。 斥候刚跑到中军大帐,一歪身子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滚动了半圈,勉强撑着身子就要站起来。 而斥候坐下的马匹,靠近了斥候,异常的焦躁不安。 耿如杞听闻大帐外的喧闹,匆匆走了出来,扶起了斥候,伏耳倾听了片刻,为这名斥候合上了眼睑。 这斥候能撑到大帐前,完全是一口心气垫着,这股心气一散,人就走了,耿如杞没工夫感怀悲古,站起身来安排军务。 战争从来都是,连悲伤都来不及,就是下一场的战斗,无休无止,直到如同这名不知名的斥候一样,倒在血泊之中,永远站不起来。 无数的传令兵带着令旗穿梭在十里的军卒之间,高声宣读着统帅的命令,大明的军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再次站了起来,他们盯着漆黑一片的夜色,等待着建奴再次杀来。 即便是已经累的抓不紧手中的武器,但是他们依旧没有任何的放松。 战场,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地方,若是对方不死,那就只有自己死了。 轰隆的马蹄声,开始由远及进。 严阵以待的大明军点燃了火绳药捻,嘶吼声和火药的爆炸声,在灰腾梁这个小山坡上再次高亢的响起? 忽明忽暗? 是因为火药在爆炸,火炮、长短铳在怒吼着。 喊杀声震天而起? 大明军和来袭的建奴军队再次碰撞在了一起。 在夜里的作战? 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面前是敌是友,弓箭失去了作用? 炮火在响彻天穹之后,变得沉寂? 火铳在响了两轮之后? 也打光了所有的备弹。 战场变得安静,也变得纯粹起来,夜色笼罩下,月牙挂在天边? 整个漆黑的天幕之下? 只有武器碰撞的火星和火把这一些的明亮。 这一次,不再是战术部署,不再是阵型,不再是配合,双方都是疲军? 双方都失去了支援,双方都失去了火炮和火铳的支持? 拿出了钩镰枪和朴刀的大明军和建奴军,双方比拼的只有意志二字。 “叮!” 清脆的钲声混合着马蹄的轰鸣声? 在战场响起,建奴在这场比拼意志和韧性的夜幕之战中? 依旧没有攻下灰腾梁的山头? 只能退去? 就连这钲声里都饱含着不甘。 此时不远处的山坡之上,浑身是血的代善显然也听到了轰鸣的马蹄声,代善知道,是对方的援军到了。 代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天不在我呀。” “传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清点各部损失,回到集宁大营之后,舍弃一切俘虏,黎明前整军,脱离阴山战场,各部噤声,不得大声喧哗声张。” 代善最终还是下达了撤军的命令,皇台吉的撤军命令其实昨日就到了,今天的会战,完全是代善不甘心如此失败,才组织了最后一次的尝试,但是显然,八旗军没有冲破归化城联军的防线。 不仅如此,归化城联军还进一步扩大了规模,这让进攻变的更加困难。代善只能下令撤退。 “耿老西,看你能不能接下察哈尔右翼两旗这份大礼,哼!”代善对着阴影里的灰腾梁恨恨的说道。 他选择鸣金收兵的原因非常简单,并非是建奴在这场比拼意志和韧性的战争中,输给了对手,完全是对方的援军到了,那轰鸣的马蹄声就是归化城联军的援军,对此,耿如杞知之甚详,代善更是知道其中的厉害。 这一部分援军,正是察哈尔右翼两旗的骑卒,在此之前,他一直在通过种种手段,阻拦察哈尔右翼两旗的军队与大明军合流,双方的斥候,在不到两百余里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场血腥的角逐。 但是最终代善还是没能拦得住,察哈尔右翼剩下的两旗骑卒驰援归化城联军,在轰鸣的马蹄声响起的那一刻,两向合流的归化城联军,就是代善啃不下的硬骨头,哪怕是代善非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败,就是败了。 在失败之后,如何最快速的撤离战场,避免损失,才是他这个主帅,现在最应该考虑的问题。 灰腾梁之战的主要败因,不是耿如杞有多强,而是阿济格、多铎、多尔衮有多蠢。 若非他们未能约束好部曲,发生了察哈尔右翼中旗被屠掠一空的人间惨剧,察哈尔右翼剩余两旗,不见得会参与到这次建州与大明的争锋之中。 一旦可以说服察哈尔右翼前旗的万户府归降建奴,那么代善这次的归化城博弈,就可以有了多项的选择,南下岱海,哪怕是五千精兵,都可以让耿如杞顾头不顾腚。 到那时,慌的就应该是耿如杞,而不是他代善了。 可是这世间,唯一没有的就是如果二字。 天边由远及近轰隆隆的马蹄声慢慢的归于沉寂,几人翻身下马,来到了大明军阵前。 “察哈尔右翼前旗万户府万户哲蔑,请见大明山西巡抚。”一个草原的汉子离的很远,举着手中的锤头,大声的喊着。 哲蔑帖木儿,来自察哈尔右翼前期的万户府万户,也是右翼三旗实质上的领袖,这次赶到灰腾梁也是在得到了大明军使送来的联袂疏议之后,再三犹豫之后,哲蔑才选择带人来到了灰腾梁参与这次的战斗。 不过,似乎来得有些晚了,战斗已经结束。 “大同左右两卫军共有两千余阵亡,几乎人人带伤,保商团部有一千余阵亡,土默特部的伤亡也很惨烈,有九百五十人左右死在了对方的炮石之下。” 郭尚礼汇报着阵亡的数字,面色有些难看的说道:“总计死伤在五千人之上,甚至六千也有可能。那些伤兵……” “建奴方面的损失呢?”耿如杞面色如常的问道。 打仗,肯定会死人。 郭尚礼翻动着账目说道:“摧毁大楯车数十辆,枭首四千三百五十二巴牙喇,总破敌五千余,缴获了三百余门大小弗朗机,还有鸟铳、三眼铳、抬铳、手铳、共计八千余支,这是刚刚统计完的。” “还行。”耿如杞点头说道。 建奴和大明的伤亡几乎相同,但是在精锐上,大明左右两卫死了两千,建奴的巴牙喇死了四千三百五十二人,这都是要算钱的,一个五十两。 “总体来说,此次也算是胜了,若是代善依旧不肯撤兵,这个损失还会扩大,宣府那边去信儿,让吴孟明看看宣府四卫,是否可以调派一些来,否则这精锐的缺口,还是会很大。”耿如杞扒拉着算盘,这赏银是一定要兑现的。 这是维持士气的根本。 万岁临行前给了他十万两的现银,再加上查抄代王府、山西商贾,支付这笔赏银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万岁爷前段时间在京师定了抚恤的政策,每战亡一人,抚恤五十两。清点阵亡的军户籍贯之后,送到户部,由缇骑出京送银。”郭尚礼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抚恤是万岁爷当初罪己诏的一部分,是为了安定九边被欠饷的军卒们的心,本来郭尚礼没打算这事能兑现。 大明朝廷空口白牙的许诺太多了,这种事,大家也就听一听,其实没当回事。 但是郭尚礼却在收到的诏书中得知,这笔钱会由朝廷直接由缇骑派发,不过地方官的手,而地方官需要将阵亡的军卒名单递到户部,至于核查真伪,也跟地方官没有关系。 而名单核实,之后,也会从地方官统计,变成随军的锦衣卫的诛邪队去核查。 这是一笔很大很大的支出,但是看万岁爷的意思,是打算实现他。 耿如杞用力的摇头说道:“京城里的那些明公们,也不劝劝万岁,一战看似不多,仅两千余,十万多两的银子,可是累年多战,这项支出,虽然比不得辽饷,但是依旧是一笔庞大的支出,朝廷能支付的起?” “万事,不患寡患不均,今天归化城之战抚恤了,他日关宁那边呢?不抚恤,立刻就是哗营,这事朝里的明公们怕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等着看万岁爷出糗。” “万岁仁德,他们就吃准了这套,这是仁政吗?这是胡闹!” 耿如杞气的手都在抖动,顺手将手中写奏疏的笔扔在桌上。 “这事是万岁爷提议的,朝中都是反对的,尤其是以兵部反对最为激烈……”郭尚礼有些摸不到头脑的说道:“大明朝廷的银钱不多,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朝臣们当然要吵闹。” “万岁爷最终定下了以内帑度支,根本不跟朝臣们再议。” “啊?”耿如杞有些呆滞,他还以为是朝中哪个包藏祸心的臣子提出了这个意见,朝臣们架秧子看好戏,结果他完全想颠倒了。 兵部肯定要反对,自从于谦之后,兵部尚书接管了上十二卫,京师二十六卫中的上十一卫和京师二十五卫,万岁抚恤的政策,兵部对于军队的控制权重就会被稀释,这是兵部的根本,兵部反对,是肯定的。 但是居然是万岁力排众议,自己出钱抚恤,这件事…… 万岁办得真的有点糊涂了。 自古打仗,都是什么? 伤了给点药返乡,或者直接在卫所耕种到死,要是卫所失地严重,无地可耕,多数都是饿死。 死了,只能怪命不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是常态,万岁这是要做啥? 不仅给工资,还要加钱? “先把名册划定,交上去,某给万岁上个奏疏,陈明其中利害关系,想来万岁明白之后,就不会固执的。”耿如杞蹙着眉头,算是把这事揭过了。 耿如杞一直忙碌到深夜,才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末尾的哲蔑。 哲蔑带着人来的太晚了些,包统一直在等待着机会,也就是有人攻打了集宁大营或者建奴后军之后,再率重骑凿穿对手。 可是包统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最后只吃下了部分的弓箭手。 一直到了夜幕降临,哲蔑才跑来,耿如杞对他能有好脸色才怪。 “耿巡抚。”哲蔑有些犹豫的拱着手说道:“不是某不想率军早日驰援,实在是部族之内,分歧实在是有些大,还请耿巡抚见谅。” 耿如杞摇头说道:“这倒不必,你跟我致歉何用?你要安抚的是中旗那近十万众的亡魂,你要致歉的是中旗的百姓。” “你跟我交待也没用,你要给那些听你号令,不遵从林丹汗命令的察哈尔部右翼部众们一个交待,而不是给某一个交待。” “血债血偿,察哈尔部右翼的血仇,右翼没报,倒是左翼的骑卒们,今日表现尚可。” 察哈尔部的可汗额哲听到了耿如杞的夸奖,猛的坐直了身子,今天察哈尔部左翼万骑,虽然不如土默特包统率领的重骑耀眼,但是他们依旧护住了中军,击退了正红旗的袭扰,保证了火炮营和铳手的安全。 这是功劳! 至少今天的察哈尔左翼得骑卒,没有丢了他们黄金家族的脸面。 额哲身后的众多台吉同样是坐直了身子,虽然和年轻的额哲相比,他们更加老练,但脸上总归是喜色,总归是不再给孛儿只斤这个姓氏抹黑了。 “行账,给哲蔑取四千两银子来,这是约定好的。”耿如杞直接送客了。 包统目瞪口呆的看着哲蔑,凭什么哲蔑出兵啥事没干还有银子拿,他忙前忙后快大半年了,到现在可是一分银子没看到咧。 卜石兔却示意包统稍安勿躁,此时结账,完全是耿如杞代表私人结账,他们的封赏必然是由大明皇帝亲自发下,那可不是四千两银子能买得到的东西。 打仗卜石兔两眼一抹黑,但是讲人情世故,包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否则当年坐拥三娘子支持的包统,早就坐上顺义王爵的王位了。 “大战必有大疫,一定要让各部收敛好尸首,尽快埋葬。”耿如杞对着众多将领、台吉非常认真的说道。 “谨遵将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大明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耿如杞的每一条将领,都是非常可靠,除了那条禁止杀俘的命令以外,其余的都被执行的非常彻底,而这一次,耿如杞却没有信心,可以扛过大战之后的大疫。 天气正在变热,进入夏天,是耿如杞唯一知道的好消息。 次日的清晨,太阳照常升起,而灰腾梁到处都是大明军的影子,他们将建奴的耳朵摘下,随后将尸体堆到了一起,封土,堆尸体,这样叠放了将近十丈高后,就会再次封土。 这就是京观,用以威慑敌人的同时,也在惊醒着后人,是谓: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 所以京观又名武军封。 堆京观是一件技术活,不是老兵,是根本无法将京观堆好,否则稍一下雨,腐蚀的尸首在地下开始发胀发泡,最后整个京观就会松散,随后轰然倒下,尸体拱出土来。 老兵们对着新兵蛋子传授着堆京观的种种技巧,当然少不了一些糊弄新兵的话,拿死人的财物会烂掉手掌之类的话,然后自己发死人财的时候,却丝毫没有顾忌。 建奴灰腾梁之战输掉了,自然没有收拾尸首的权力,也只能被如此的羞辱。 京观的修建,很容易让敌人彻底的憎恶上自己,最终导致战争的连绵不断,当初隋炀帝三征高句丽,高句丽第三次得胜之后,兴奋异常的修建了数十座京观来嘲讽中原王朝的无力。 唐太宗那场知名的“我将对手打了个对穿,却没有一战灭国,是我输了”的征伐高句丽之战后,高句丽主动示好? 将京观全部打开? 把隋军的尸骸装好入殓,送回了大唐? 以示恭顺。 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 唐高宗彻底把高句丽给灭了国。 修建京观,对于蒙兀人来说? 那也是拿手好戏,建奴主动侵扰? 输掉了之后? 任何的后果对方都必须承受。 战争就是如此,从来都是赢家通吃。 “建奴撤了,要不要追?”包统急匆匆的冲进了中军大帐,早上土默特部的探马回报? 建奴昨夜连夜撤了? 此时追击,正是好时机。 耿如杞甩了甩手,皱着眉头看着包统,追还是不追? “各部警戒,处理战场吧。”耿如杞最终还是摇头? 衔尾追杀,扩大战果? 他并不是不想,但是现状是他们不能。 “是。”包统还想争辩两句? 最终还是服从了将领,不去追击。 建奴撤了? 耿如杞不让追? 当然引起了部分的争议? 但是很快,一条消息就证实了他们选择主帅,并不是个胆小怯懦的人。 哲蔑率领三千人,埋伏了正蓝旗,被莽古尔泰领两千人迎战,杀的哲蔑人仰马翻,哲蔑本人身负重伤回到了前旗的营地之内。 正蓝旗,这是此次来犯之敌中,最弱的一支八旗队。 至此,归化城的军卒们终于清楚,他们能够胜利的原因,并非他们多么的厉害,而是大明军队足够的厉害,中军的大同左右两卫军虽然很少表现,却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耿如杞不追的原因很简单,大明军队极其依靠火炮火器,贸然追击,就是哲蔑这般下场。 吴孟明收到了耿如杞的奏疏之后,立刻让宣府四卫军的总兵聚集到一起,商量谁去支援,会开了个半截,就收到了耿如杞的第二道命令,敌人已经撤退,无须增援,小心戒备的命令。 人都撤了,还小心戒备什么? 吴孟明不知道,他只是将耿如杞厚重的军报、奏疏,送到了京师。 “好!” 朱由检收到军报,看到伤亡比例之后,拍桌而起,至于耿如杞关于抚恤的谏言,他选择性的忽视掉了。 他是一个典型的国家主义者,而非一个人文主义者,所以他对蒙兀人的重大伤亡,并不是很在乎,他更在乎大明左右两卫军的伤亡。 毕竟是保的是大明金国的都城归化城,这要是伤亡过大,难免朝里的明公们做文章,瞎逼叨叨。 虽然没啥用,但是看多了也烦不是? 耿如杞交了一张漂亮的答卷,让朝中的明公闭嘴,让大明皇帝拍桌叫好,无论多少的龌龊,耿如杞胜了。 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也不能谴责胜利者。 “立刻遣使喀喇沁部,那个乌梁海氏的人叫什么来着?苏什么来着?”朱由检对着一长串的名字就是记不住。 王承恩乐呵呵的说道:“苏布地塔布囊,汉名孙苏。” 万岁爷高兴,他就高兴,前面打了胜仗,虽然内帑要出钱抚恤,但是这钱他花的很乐意,满朝文武反对,王承恩却从来不表态。 在王承恩的眼中,这天下都是万岁爷的,自然这军队不能只听兵部的调令,最终还是得听皇帝的才是。 “孙苏,对,我记得孙苏是倾向我大明的,而且当年和察哈尔部闹掰了还是因为跟大明互市的关系,前段时间,朕开了边市,这个孙苏还上书来着。” “遣使去喀喇沁部,就说大明与喀喇沁部友谊天长地久,对于大鲜卑山山口的贡格尔草原,喀喇沁部不是一直宣称自己的吗?朕支持他的诉求,让他们去,大胆去拿!建奴敢侵扰,就让耿如杞去!” “让耿如杞也派个人去,安定下喀喇沁部的心思。”朱由检乐呵呵的说道。 既然建奴要退,那贡格尔草原大鲜卑山口的贡格尔草原,就绝对不能给建奴拿去,即便是不属于大明,也不能属于建奴。 当然,喀喇沁部真的和建奴打起来,是否支援,还得看局势打的胶着程度了,万一是互相演戏,最终上演喀喇沁背刺大明的戏码,就不妙了。 耿如杞还会听话吗? 此一战,耿如杞的威名必然曝与南北,如此威风之下,山西本身就是耿老西的地盘,这一下子,耿如杞还是耿老西吗? 王承恩十分的忧虑,但是他不敢说,万岁爷之前就对耿如杞有些芥蒂,此言一出,怕是君臣失和。 做内侍,必须要谨言慎行。 “下旨犒赏边军,给死战将士论功行赏,给死难的将士们立下碑文铭刻,他们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让黄立极将捷报以邸报的形式通传大明。” “好!好!好!” 朱由检再次连连道好,站起来来回踱步,笑容满面。 “传召孙传庭、袁可立、毕自严入殿叙事,朕要给耿如杞加官进爵。”朱由检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功臣。 喜讯很快就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大明京师传开,通过水马驿传到了整个大明,但是这个捷报,却没有引起朱由检想的那种举国欢腾的局面,反而如同一颗石子落水了湖中一般,仅仅掀起了阵阵涟漪,就再也了没有了后续。 当然这一次山西全境,鞭炮齐鸣,如同过年一般,但是其余地方就显得十分平静了,街头巷尾都没人谈论。 大明的百姓们对胜利已经如此淡然处之了吗? 大明的百姓们认为这场胜利是轻而易举,理所应当的吗? 大明的百姓们已经对国朝取得的胜利漠不关心了吗? 其实都不是,是这封捷报邸报通传到各州府县的衙门之后,就变成了一张告示,简简单单的贴在了衙门口,第二日若是有风,或者有雨,这捷报,就随风而去,被雨水浇落,落在泥泞之中,再无了生息。 大明的百姓,压根就不知道大明在边境取得了如此的胜利,甚至更多的大明百姓们,连建奴造反之事,也只是听闻了北边的蛮子又在扰边。 这是数十年,甚是上百年的时间里,大明朝的明公们、勋戚们、各地的缙绅们经营的结果。 反投献三个字,道尽了大明朝廷的艰难。 地方与大明朝廷的矛盾重重。 这让年轻的大明皇帝朱由检,感觉些许的手足无措,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妈的!大明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朱由检感觉到脖颈的衣领有些紧凑,又用力的松动了下,看着文华殿的朝臣们,清了清嗓子。 今天,他没有坐于重重的帷幕之后,玩什么帝王之心不可测,他手里拿着一封奏疏,这份奏疏乃是沈阳黄石送入京师,乃是最近一次黄台吉召集和硕额真们的一份会议记录。 黄石的情报工作做得很好,这么重要的会议记录已经能够拿到手了。 朱由检拿着奏疏看了半天,低声说道:“今日廷议无其余事,念一份建奴主黄台吉的话。” “以朕度之,明有必亡之兆,何以此言?” “明重赋轻民,不余数载,必是流寇内讧,土贼蜂起,或三五百成群,或三五十万成众,或百万若山峦,攻城掠地,莫可止遏。” “明所恃者惟有辽西边军、并东江、宣镇之兵,今亦有尾大之趋。即有召募新兵,亦仅可充数,安能拒战?明之将卒,岂但不能敌我,反自行剽掠,自残人民,行赂朝臣,诈为己功。” “朝臣专尚奸谗,蔽主耳目,私纳贿赂,罚及无罪,赏及无功。以此观之,明之必亡昭然矣。” 袁可立用力的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一派胡言!大明雄师百万,稍加整暇,覆手可灭之!亶亶小儿,安敢如此胡言乱语!臣请领兵,出塞平辽!” “袁太保稍安勿躁。”朱由检安抚着被气的胡须都竖起来的袁可立,这是个忠君爱国的老人,已经舞不得枪,甚至连吃饭都咬不动山东大饼了,还能如何上战场? 山东大饼比欧罗巴的面包还要好嚼,但是袁可立已经有些嚼不动了。 朱由检安抚住了这个被气到的大明肱骨之臣,才叹气的说道:“这段话,黄台吉不是跟大明说的,是他关起门在大政殿内,跟他们自己人说的,这是他的判断。朕以为,他的判断……” “十分准确。” 朱由检此话一出,朝臣们自然是一片议论纷纷,万岁居然肯定了敌酋之语,这让他们万万没想到。 这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吗?这刚刚打下了归化城大捷,朱由检这句十分准确,的确让一部分的朝臣十分惶恐。 大明的军队,工资到位,神仙干碎。 大明的百姓,任劳任怨,从不喊累。 大明的将领,披坚执锐,身先士卒。 但是连小奴酋,都看出大明要亡了。 “天启元年,老奴酋下令,汉人兵丁、百姓,凡所有弓矢刀枪、炮、军械,着二十日内,送交各自管理官员,逾二十日隐匿不送军械,被出首告之,治以重罪。是为禁刀例,为此,海城百姓共计一十一万三千五百户走海道入山东。”朱由检说完看了眼袁可立。 袁可立曾经策反过老奴酋的女婿,这件事就是起因。 袁可立点了点头,肯定了万岁爷的说法。 “天启三年,老奴酋再下令,全部辽东汉民入庄为奴,鞍山、海州、首山、彰义、平顶山、双山、长岛、岫岩、凤城、镇江烽火连天,也正是此时,孙帝师,在辽东辟土三百余里。”朱由检说完看向了孙承宗。 孙承宗天启三年还是蓟辽督师,这件事他是亲历者。 孙承宗也是点头,他对这件事印象非常深刻。 “孙帝师当时上奏,让先帝体恤辽民,才有了董应举去天津买田屯耕之事。孙帝师曾言:虏法愈苛,几无噍类。渡河私归,日不乏人。冰胶之日,有如密雨。” “诸公,大凌河结冰的那天,依旧有无数辽民渡河,要渡河脱离建奴的统治。” “若是照这种趋势发展,朕觉得,袁都督所言的五年平辽之策,也不是不可能。”朱由检叹息的说道。 袁崇焕的五年平辽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只要等几年,就以建奴这种统治水平,第一代精兵老去之后,建奴必然自己崩解,到那时,自然是大明予取予夺。 “但是这才几年?前年,黄台吉废了逃人法,反而对任何逃民不予以追究,还大肆鼓励辽民劝亲朋回乡。” 逃人法,是连坐制度的法律,一人逃离辽东,则全家受累。 在鞑清入关之后,逃人法就彻底变成了跑马圈地得残酷法律。 “去年,黄台吉再次下令,令建备御蓄奴最多三人,贝勒府邸蓄奴十人,直接限制了奴仆数量,而今年,黄台吉再推编户别居例,各贝勒府开始除籍,甚至当初抵抗的辽民都开始下山了。” “若是再将建奴当做蛮夷论,那大明必有自食其果的那一天,所以,朕认为黄台吉的观点是对的。”朱由检将一番话说完。 “谨遵圣诲。”群臣齐声说道。 其实黄台吉一个人是干不了这些事的,这是代善支持,范文程谋划,黄台吉颁布,各大建奴主执行的共同结果。 建奴正在从一个军事劫掠的匪帮,向着一个政权过度。 而大明呢? 正在变得更加稀烂!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天高皇帝远 朱由检深深的叹了口气,大明的社会是极其割裂的,大明的社会模型从建国时候的纺锤体模型,已经向着金字塔模型转变。 若仅仅是金字塔模型,朱由检还有信心面对建奴的冲击,至少在农民军攻入京师之前,干翻建奴的信心还是极强的。 但是大明的金字塔模型,金字塔上的明公们,并不甘愿与二八原则,正在奋力的向上突破。 二八原则,社会上八成的财富、生产资料和发言权,都掌握在两成人的手里。 如此巨大的贫富之间的差距,难道明公们依旧不满足吗? 没错。 他们正在继续向上突破着,他们借用各种经纪买办之手,正在努力的突破着,他们意图掌握这个社会上十二成的社会资源,然后让剩余的八成人,承担这超出百分之百外的百分之二十的债务。 这种债务,在大明的世界里,就是利用各种驴打滚的高利贷,还有卖身契、江南奴仆、长工、包工、家人、群小等形式,约束人身自由进行还债。 这种剥盘与榨取,是将已经成为了干苗的大明百姓,榨出最后一丝血来。 大明的明公、勋戚、缙绅、巨贾再通过社会捐赠的方式,送到东西舍饭寺的粥棚、养济院里去刷自己的名望和对自己进行包装。 一个生活在大明的正常人,不算那些打小被卖掉做包工奴、长工、奴仆的这些人,正常出生于小型商贩、富农家中的百姓,他创造的了十分的价值,而大明的明公、勋戚、缙绅、豪商巨贾们,将会拿走十二分,剩余的将会是伴随一生的“债务。” 当明公们戳破了天花板,从二八理论向上突破的一瞬间,大明这棵参天大树,将会立刻应声而倒,寄生于这课大树的寄生虫们,因为长得足够的膘肥体壮,可以攀附到新生代的大树上,继续压榨着民脂民膏。 国朝的灭亡与否,与座位上的皇帝到底姓朱还是姓李,还是姓爱新觉罗,都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事实上,鞑清的政权,在入关的时候? 是非常开放、包容? 甚至会均分土地,分配生产资料给所有人? 以此来笼络人心。 但是入关之后? 有雄心的黄台吉已经一命呜呼,而新的名义统治者福临? 年纪又太小了。 作为摄政王的多尔衮,并不是一个多么具有抱负的人? 他选择了一种妥协的方式? 接受了这些寄生虫,选择了妥协,而不愿意更为精细的打理这个国家,选择一种粗暴的血腥的? 他们三兄弟惯用的镇压策略去统治。 最终导致了鞑清在入关之后? 严重的营养不良。 即便是朱由检一万个看不上黄台吉,他胆小,怯懦,还十分的小心眼,对权力看的比什么都重? 但是相比较之下,黄台吉的雄心? 还是要比多尔衮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段位。 朱由检从来不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他是一个国家主义者。 大明的明公们正在向上突破? 而他们首先要突破的就是大明皇帝,这个以大明百姓的意念而凝聚成、具现的现实的概念。 当皇帝在违背他们的意愿? 阻挡他们向上突破的时候? 他们就会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 让这个身上有着浓郁的神话色彩,而却会被现实击败的皇帝,一命呜呼。 但是他们始终无法在大明的框架下,突破这一层天花板,但是建奴来了,他们就可以突破自己本身的上限了。 “朕理解这些个,又有什么用呢。”朱由检叹气的说道。 他自问自己不算是一个昏聩的君主,但是这次的耿如杞大胜建奴,却在大明没有掀起任何的风浪。 这让这个年轻的天子,有些茫然,有些无错。 “万岁!臣以为!有用!”孙传庭忽然站了起来,十分恭敬的行了个稽首礼,大声的说道。 有用吗? 朱由检坐在皇位上,他坐的太高了,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些日子,到底做的这些看似无关的小事,对大明造成了多少的影响,正如黄台吉所言,专尚奸谗,蔽主耳目。 他看不清楚。 但是孙传庭不同,他能够看得清楚。 孙传庭继续保持着自己高亢的声音说道:“万岁,天下万民,日日夜夜盼明主,已经盼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眼下,我们盼到了明主。” “好了。”朱由检示意孙传庭这个赞歌不要再继续唱下去了,现在的孙传庭未建巨功,再这么唱下去,御史言官的弹劾的奏疏,能把孙传庭给淹了。 媚上,可是污点。 “进入今天的廷议吧。”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孙传庭坐下。 “大战必有大疫,山西巡抚兼礼部尚书耿如杞上奏议防疫之策。议!”王承恩高声的说道。 今天的廷议多了三个座位,乃是太医院的院判和两名太医,太医院院判吴万参,太医院太医吴又可和张大本。 廷议正式开始,而此时的归化城方向,耿如杞皱着眉头看着案牍上的公文。 万岁让他派个人去喀喇沁部,他直接犯了难。 派了人,就坐实了他大西王的诨号,这不是什么好名号,即便是大明皇帝不在意,但是君臣毕竟有别。 他不派人去,就是不尊圣命,抗旨不尊。 有些时候,万岁拍脑子说的话,会给他们这些个臣子极大的困扰,尤其是本身就困顿于大西王和宣府巡抚沈棨资敌之事的耿如杞,更是难办。 天子派了使者,他一个地方巡抚再次派出使者,这是什么?这是僭越。 这种事,万岁派个使者去孙苏那边说一声就是,孙苏自诩乌梁海氏,朵颜三卫的嫡系,对于大明正式对他们的拉拢,并且许诺贡格尔草原的放牧的权力,对于喀喇沁部而言,这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是王承恩不懂为臣之道,在万岁说起此事的时候,为何不从旁侧提醒呢? 因为王承恩不言语,其实更多的是想看看,耿如杞到底是大明山西巡抚,还是大西王。 王承恩心里犯了嘀咕,自然会见风使舵的判断下耿如杞的为人,虽然王承恩在万岁面前说了无数遍耿如杞的好话。 但是时间会变,人心也会变。 对此,王承恩已经不能确定,在归化城、山西、宣府的危机解除之后,这个耿如杞,还是不是他认知里的耿老西。 不过耿如杞毕竟为人老练,为官沉沉浮浮十余载,对于这种为臣之道,应该如何谋身之事,再熟悉不过了,尤其是经过一次诏狱之行之后,他更加谨慎了许多。 除非说真的想做大西王,否则,他耿如杞这件事就得小心处理。 他能做大西王吗? 其实可以。 万岁已经下了正式的诏书晋升了他的官职,算是肯定了这一次归化城作战,他的功劳,而且并没有任命新的宣府巡抚,依旧由耿如杞代持,也并没有收回耿如杞便宜行事的权力。 这就代表着,山西、大明金国、察哈尔部都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要兵有兵,要粮有粮。 而且若是派出使者游说喀喇沁部,他有很大的信心,将喀喇沁部收入自己的麾下。 这是他做大西王的根基,若是再经营几年,大明再多一个沐王府性质的山西国公府,也不是不可能。 要不要做大西王,完全都在耿如杞自己的想法,到底想不想做这个王爵。 但是耿如杞为什么要做大西王呢? 在他的人生观念里,那是叛逆、是不臣、是大不敬、是大节有亏,是欺君。 即便是在诏狱之内,身受五毒之刑,他也只是单纯的抱怨了两句,不想做官,而不是联袂朝臣,与绝大多数的明公一样,搞止投献的把戏,玩养寇自重,让万岁投鼠忌器。 耿如杞很老练,万岁既然让他派使者,他必须要派,但是名义上,却不是以山西巡抚耿如杞的名头遣使,而是利用大明金国顺义王爵的名义,去遣使。 遵从了圣命的同时,也没有僭越。 这件事对于耿如杞来说,并不困难,但是下面一件事,对耿如杞来说,就是难上加难了。 此时的察哈尔部右翼剩余的前旗和后旗,是耿如杞想要扩大灰腾梁之战胜利的最好目标。 而察哈尔部右翼两旗的万户府万户哲蔑,在袭击建奴正蓝旗之时,被啄了眼,身受重伤,此时以察哈尔部可汗额哲去号令两旗万户府,无论从大义上,还是从实力上,都是最佳时机。 但是此时察哈尔部两万户府,爆发了瘟疫,这让耿如杞有些进退失据。 进,则需要承担瘟疫可能造成的后果,退,则坐视好不容易战胜之后,战果从自己的手边滑过。 “郭百户,前段时间,某请旨让万岁派出太医院的太医,来归化城设立惠民药局防疫,这事,有眉目了吗?”耿如杞略微有些头疼的问道。 “最新的消息还是十多天前到的锦衣卫的公文,万岁爷正在和朝臣们磨嘴皮子。”郭尚礼也是无奈。 这边都特么的火烧眉毛了,两万户府成片成片的死人,那头明公们和万岁爷较劲儿,为是否正式接纳大明金国脱离羁縻范畴,设三司,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司,正式将大明金国纳入大明的疆域之内。 “这不是好事吗?这些个明公们,在反对个什么劲儿?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不需要他们出力,也不需要他们出钱,更不涉及到他们的利益,扯皮扯万岁爷的后腿,真是什么都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郭尚礼十分不解的问道。 耿如杞摇头,郭尚礼还是太年轻了,他苦笑着说道:“这可是辟土的功绩,而且不是百里,是数千里的疆土呀!怎么能让我这个大西王和万岁吃独食呢?他们也要吃,万岁不给他们好处,他们是万万不肯松口的。” 郭尚礼撇着嘴,这耿老西毒舌起来,连自己都埋汰。这大西王可是朝臣们泼给他的脏水,他却丝毫不在意。 不过,这耿老西果然是人尖子中的人尖子,一语道破其中的玄机,他才全然懂了朝臣们,为何如此反对,只不过是没给他们分功劳,所以他们才会如此。 “那怎么办?”郭尚礼非常的苦恼。 蒙兀诸部同宗同源,尤其是察哈尔部和土默特部,更是亲戚连着亲戚,若是耿如杞再没有行动,那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归化城联军,就会分崩离析,大明别说开疆辟土了,甚至连本来的归顺的土默特部,都有可能失去。 尤其是现在察哈尔部的额哲可汗,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进一步的对右翼两旗进行实质性的管辖,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哲蔑带着右翼两旗碰了个铁板,而中旗被屠掠一空,正是接管的最佳时机。 大明朝廷迟迟没有旨意传下,这让归化城联军,在胜利之后的迷茫期,显得更加危险了数分。 耿如杞心事重重的说道:“其实我不害怕万岁迟迟不肯下令,我最害怕的是万岁一恼,直接甩开朝臣们单干,君臣失和,万历年间的种种情景,就会再现,到那时,就真的无法收场了。希望万岁能和臣子们早些盘明白了,归化城这里,我还能顶一顶。” 他从来不怕敌人,对于大明而言,任何敌人,都没有内部的危险,更加致命。 其实耿如杞离开京师已久,而郭尚礼是个武将直肠子,对于朝政根本没有嗅觉,指望能干出天诛国贼的他能有一个政客的机敏? 他顶了天就是个武将的胚子,哪里懂得朝中的弯弯绕绕。 在郭尚礼干完那一出天诛国贼之后,大明得明公们,轻易是不敢造次的,万一稍微干的出格一点,被人天诛了,找谁说理去? 所以,朝中的争议的焦点,并非耿如杞猜测的那样。 其实是朱由检的某些个决定太过于离经叛道了些,被朝臣们反对,但是对于耿如杞要求太医院太医前往草原防疫,扩大胜利果实这件事上,朝廷在简单廷议之后,已经派出了吴又可和张大本二人。 只不过锦衣卫的公文一直没发到郭尚礼手里,他们并不清楚而已。 天高皇帝远,从来都是现实。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生受王爵 时代在变,政策也在变,无论是个人,还是单位,亦或者说任何一个整体,都要与时俱进,才不会被时代的浪潮所淘汰。 正如李成梁在辽东做的种种事,在崇祯元年看来,李成梁收养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并且扶持他们一步步的上位,对日益庞大的海西女直四部进行掣肘,李成梁的行为,无疑于养虎为患。 但是,放到万历年间,朝中皇帝与臣子因为立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而身为宰辅的申时行,又是一个极致的斡旋家,总是想从两派甚至三派之间,寻找平衡。 朝中六部尚书长期阙员,部事无法正常运转。皇帝身居内宫,三十余年不上朝。 张居正死,言官的不断崛起,人浮于事,自嘉靖、隆庆、万历初年的政治遗产不断被消耗,大明朝对于辽东的控制已经日益薄弱。 因为战略以及国家性质问题,导致不得不发动三大征来维护大明江山的日薄西山,不断的消耗着国力。 国内的土地兼并急速恶化,军屯失田。 隆庆二年,任庞尚鹏为右佥都御史,管理盐政、屯田,督办九边军屯,又与陕西三边总督王崇古一起,制定了极其详尽的计划,去实施开中法,屯田开中。 却又因此制败坏日久,已难收得实效,最后一次的尝试解决军屯流失失败后,军屯失田,已经到了政策无法调整? 必须要动刀子见血的地步。 而辽东的边军腐败? 战力正在急剧下降,精锐在万历三大征之后? 正在一个缓慢的恢复过程中。 而在这种内忧外患之下? 李成梁的辽人制辽的策略,无论是对当时的大明? 亦或者是对当时的辽东慕明之人而言,都是一种交待。 但是? 放在崇祯元年的时候? 再谈起李成梁,无不以养寇自重与养虎为患去评价李成梁。 如此这般,李成梁的评价的反转,就导致了此时朝中的风气。 耿如杞长期不在任境? 而在归化城主持联军? 抗击建奴西进,而且还取得了极大的成效,所以,耿如杞,才会获得大西王的诨号? 时人谈起耿如杞,莫不以此人为李成梁第二论。 这很不公平? 耿如杞自己压根就不想做什么大西王,他只想做大明的忠直之臣。朝中非议不断? 若非大明皇帝至今对耿如杞表现了极大的信任,未曾听信这些谗言? 耿如杞即便是再不想当这个大西王? 也得被赶鸭子上架了。 大明就是充斥着这种官逼民反? 民不想反又不得不反的腌臜事。 与时俱进,说易行难。 大明已经垂垂老矣,不是那个皇帝跺跺脚,翻个身子,整个亚洲都要震上三震的时候了,这种时候,对待蒙兀部的态度,当然要从过去那种华夷之辩之中摆脱。 但是朝臣们依旧高举华夷之辨的大旗,耀武扬威。 耿如杞的联袂土默特部、察哈尔部,抗击建奴的西进,在大明的明公和舆情之中,是一件极其政治不正确之事,哪怕是取得了极大的胜利,却丝毫不引起大明百姓的共情,就不足为奇了。 耿如杞吹熄了烛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已经进入了夏日,草原的风已经开始变向,带着湿润的水汽的东风,让草原更加燥热。 但是耿如杞的身体却得温养,即便是如此燥热的天气,他依旧得披着大氅。 这是好事。 若是哪一天耿如杞夏天耐不住热,冬日里受不住冷,整日里出虚汗,那他就得准备后事了。 幸好,无论是小平顶山下与代善的正面对垒,亦或者是灰腾梁之战,亲自披坚执锐,却没让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这对他也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五毒之刑给他造成的伤害,正在逐渐恢复着。 耿如杞站了起来,看着雾沉沉的草原和黑压压的天穹,看着京师的方向。 吴又可已经到了,作为最近名声鹊起的京师神医,耿如杞早有耳闻,大明对接手察哈尔右翼两旗的人丁和土地,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进行。 而此时,大明金国的使者已经去了喀喇沁部,差不多也该到了,而耿如杞对大明皇帝拉拢喀喇沁部的决定十分赞同,时代变了,大明已经放下些身段和姿态来,拉拢更多的盟友。 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行动,都是团结一大批,打击一小撮,这也是个一般公理。 只是耿如杞一直忧心忡忡的看着京师的方向,他有些心绪不宁。 难不成是朝中的言官们又在弹劾自己? 耿如杞左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京师到底出了什么?朝中的争议的焦点到底是什么?为何从京师传来的消息如此零星琐碎? 不在京师的耿如杞,对京师之事,忧心忡忡。 京师争议的焦点,并不是言官们在弹劾耿如杞,而是朝臣们拉着一路狂奔的大明皇帝。 如何阻止朝臣们胡来? 那就是皇帝自己胡来! 大明皇帝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召集了袁可立和孙承宗,要给耿如杞加官进爵,此时已经任山西巡抚兼任礼部尚书的耿如杞,原则上已经成为了大明官场的天花板。 再进,就是进到三公的范畴。 活人受封三公,在大明仅有张居正一人,现在又多了一个强行被朱由检拉回京师的袁可立。 朱由检打算为耿如杞加官进爵,在加礼部尚书之后,朱由检依旧不满足,要给耿如杞加三公。 “万岁爷,耿老西派了使者去了喀喇沁,据回禀,是以大明金国顺义王卜石兔的名义派去的,臣以为耿老西还是那个耿老西。”王承恩满脸笑意的回禀着,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耿老西这个人,的确是他认为的那样的人。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才反应过来来,王承恩大约是拿他当枪使唤,试探耿如杞的心思。 乖乖,连浓眉大眼的王承恩都这么多的心思哟。 对于这种善意的政治操弄手段,朱由检是不反感的。 朱由检满脸嘲弄的说道:“你看,现在朝臣们不是一直说耿如杞是大西王吗?朕本来想着,他们不是一直叨叨吗?朕就赏耿如杞一个真的大西王当当,代王和晋王被抓了,到现在还有册封,索性直接把晋王给耿如杞算了。” “满足朝臣们的想法。” 册封异姓王? 王承恩直接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是要逼死耿如杞呀,至崇祯年,大明朝从来没封过异姓王! 但凡是封王的都是追封! 要是真的册封了耿如杞晋王,耿如杞接旨的那一刻,唯有自裁以谢圣恩了,这哪里是加官进爵,分明是要耿如杞死呀! 王承恩一直以为万岁爷要给耿如杞三公,是一招以退为进,顺便昭示圣恩,让朝臣们对耿如杞在归化城的所作所为闭嘴。 “朕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所以朕才只对你说了这事。廷议的一直是三公吗?”朱由检一看王承恩哆嗦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朕就在想呀,你说说,这也先干,也就是金忠,他是鞑靼部领主,不就是被成祖皇帝册封了忠勇王?” “而后的俺答汗被册封了顺义王,这也是异姓王吧,孛儿只斤氏又不姓朱,那事情来了,这王爵,咱大明就只能宁与外邦,不予家臣?这算是个什么道理?”朱由检有些感慨的说道。 金忠,原名叫做也先土干,是鞑靼部领主,因为与北元太师阿鲁台不合,明成祖朱棣第四次北伐之时,鞑靼部被明成祖打的溃不成军,而北元太师阿鲁台却见死不救,最终,也先土干投降大明。 朱棣将也先不干改名更姓为金忠,封忠勇王,随后成为了大明北伐的先锋,仁宗时候又随军出征,宣宗时,金忠,以老迈之躯,随明宣宗征兀良哈,也就是乌梁海氏,再立战功。 有大明金日磾之称。 金忠本应是大明第一个生受太保之人,可惜,诏书到的时候,金忠已经病故。 金忠至大明一朝二百七十四年的时间里,评价一直很高,并未干出鞑清那种拔吊无情之事。 洪承畴给清朝立下了鞑清第一功,结果呢,还不是成了贰臣? 这一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嘴脸,明廷是万万学不来的。 所以,朱由检才会发出疑问,怎么大明的王爵,就只能给外邦,不给家臣咧? “万岁爷敢给,那朝臣们也得敢接不是?”王承恩听万岁爷并未冲动,只不过是有这么个想法,才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中原王朝,异姓王这东西是个忌讳。 异姓王在唐时还是一个可以生受的爵位,但是随着梁王朱温灭唐,开启五代十国的军阀割据、黑道政治之后,这个生受王爵,在中原王朝已经成为了禁忌中的禁忌。 不是皇帝不够大气,事实上,两宋、元朝、明朝开国时,皇帝都曾经多次封王,可是没哪个朝臣敢接这种册封圣旨的。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五代十国的政治可以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 这生受王爵,对于朝臣们而言,就是一个让皇帝犯忌讳的事,没什么好处,还惹一身骚,谁接谁脑子有病。 在梁王朱温灭唐之后,直到崇祯十七年为止,唯一生受王爵的,只有河南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 这个被朱元璋成为天下奇男子的人,在元朝大都被攻破之后,元顺帝连夜跑到了贡格尔草原之后,在危难之际,受元顺帝册封,生受了这河南王。 虽然王保保与徐达的屡次接战,都以“我跑的很快,你追不上我”侥幸活了下来,又以“我还会回来”的精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是王保保也算是元明交接之中,元朝唯一的牌面人物了。 毕竟面对徐达、常遇春、李文忠这种悍将,多数的元朝将领,都以谁跑的更快自傲。 所以,异姓王这个事,不是皇帝不想给,是朝臣们不敢接。 “上次万岁爷要臣查的事,臣查的差不多了,这天色不早了,万岁爷是今儿听,还是明天?”王承恩面色犹豫的说道。 “摔婴之事?”朱由检眉头紧蹙的问道。 王承恩点了点头。 朱由检止住了起身,说道:“说说吧。” 摔婴,是朱由检偶然间见到的大明的一种习俗。并不是重男轻女,女娃生出来,就把女娃给摔了。 大明的妒妇成风,可不仅仅是在皇帝、朝臣、将领、仕林的范围,更是大明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重男轻女的陋习,可扣不到大明的头上。 朱由检两次出巡西山煤局,因为路线固定,他看到的多数都是臣工们精心准备,迎检的标准,他看到的并不真实。 他太熟悉这套了,上学那会儿,迎检就大扫除,换新衣服带红领巾这种事,简直再熟悉不过。 所以朱由检换了种方式体察民情,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在大明的京师范围之内,微服私访。 这种微服私访,主要以看为主。 他就看到了大明朝的一种他非常不喜欢的风气,摔婴,男婴女婴都有,明明还活着,生生摔死,然后扔出城去。 这让朱由检十分的惊诧,这种谓之“死老孩子”的东西,是什么? 要知道,人口是除了土地之外,最大的生产力。 而在明朝这种时代,每一次生孩子,都在走鬼门关的情况下,这些父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不应该把孩子摔了才是。 再不济,卖给人伢子,也能换几个月的口粮。 可是,这些个父母含着泪,把孩子给摔死了,是养不活吗? 可是摔孩子得不仅仅是小门小户,连一些高门大户也有这种事。 这让朱由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他得弄清楚,大明的百姓究竟怎么了,虎毒还不食子呢! 王承恩是个宦官,他对生孩子这种事,还真的不太熟,自然去作了一番调查。 “万岁爷,其实都是天花给闹得,这俗话说得好呀,生了孩子只一半,出了天花才算全。”王承恩颇为叹息的说道。 朱由检猛地坐直了身子! 瘟疫!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笨蛋,根本问题是经济 天花。 如果说病毒是造物主为了平衡地球生态链的天灾军团,那么天花,就是专砍人类的急先锋。 它没有中间宿主,没有自然宿主,直接寄生于人类,只对人类有效的同时,还拥有着高达三成以上的致死率,在卫生条件极差的封建时代,这种致死率会在营养不良等多种诱因之下飙升至四成到五成。 若是像鼠疫、疟疾一般,有中间宿主,有传播途径可以切断,勤劳而勇敢,富有总结经验的中国人,会在长期的瘟疫笼罩之下,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疫手段。将瘟疫的伤害降到最低。 隶属于太医院的惠民药局,就是在这种人文环境下诞生的全国性的疫情监测和防治系统。 这也是为什么耿如杞在得知察哈尔部两旗发生了瘟疫之后,第一次向朝廷请援,就是请太医院的太医前往坐镇,而不是放弃对两旗的控制。 这是耿如杞第一次向大明皇帝开口,请求支援。 天花病毒,最早的记录是尼罗河畔的古埃及国王拉美西斯五世,在公元前1400年死于天花。 公元前1000年前后,天花病毒乘坐着埃及商人的大篷车,摇摇晃晃的来到了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也赶到了恒河流域,成为了印度人的噩梦。 公元4世纪初,天花随着丝绸之路,正式来到了中国,状如火疮,皆戴白浆,剧者多死,此疮从西东流,遍于海中。 在天花病毒面前,人人平等。 康熙皇帝因为患有天花,并且幸存了下来,继任了皇位,因为他的父亲死在天花的手中,而康熙的后人,同治皇帝,却死于了天花。 而死于这位死神的帮凶手下的王公贵族? 还有英吉利女王玛丽二世? 德国皇帝约瑟夫一世,法国国王路易十五? 俄国皇帝彼得二世等等、等等。 “太医院那边臣也去问过了? 人痘术对天花有奇效,不过这人痘术得经年的老医生才能做? 效果好是好,但是……”王承恩有些为难的说道。 “但是什么?”朱由检非常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略微有些叹息的说道:“一来这人痘术也有一分的可能性会让人真的染上天花? 二来? 这人痘术,还是太贵了。动一次刀就要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朱由检略显震惊的说道。 西山煤局的一个普通窑民一年也就能剩下个十两银子左右,这还是隶属于皇庄,大明皇帝亲自盯着的项目? 内监官上上下下不敢贪腐的结果。 王承恩点头说道:“是? 所以百姓们多数都去无为老母那里求一碗符水,只需要三分银。” “上次吴太医在北居贤坊做了一段时间的义诊,免费给百姓们施这人痘术,可是呢,去的人很少也就罢了? 还被无为教母派人砸了摊子,若非当时孙传庭孙府丞正好经行此处? 救下了吴太医,吴太医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果然? 底层的百姓们,不仅仅是受到了信息茧房效应? 对人痘术的忌讳莫深的同时? 因为无为教在民间的广泛流传? 长期愚昧百姓,让百姓们对人痘术的效果,知之不详。 勤劳、朴素而富有总结精神的中国医生们,用了将近千年的时间,总结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抵抗天花病毒的手段,那就是人痘术,人痘术在千年时间,从最开始的鼻塞生苗术,逐渐的转化为了多次减毒的熟水苗术。 生苗术,是直接把痘痂研末并用棉花沾着放进鼻腔之中。而熟水苗术,在借种之前,则进行长达七次的减毒才会成为各大名医的镇局之宝。 天花病毒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一次感染,终身免疫。 七次减毒是世代行医的医倌们,用最初代的痘痂,进行种痘,随后从幸存的人身上,挑选症状最轻微存活下来的人身上,得到新的痘苗再用防腐香料处理,随后,再次接种,再次挑选最轻微的新的痘苗,再用防腐香料处理,这就是熟苗诞生的过程。 吴又可家中世代行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手中的痘苗经过了多少代的减毒。 在大明朝养苗炼蛊,是每个医生必修的功课。 七次减毒,是各大医馆的医倌们,实施人痘术的最低标准。 人痘术的有效率是多少,在统计学缺失的大明朝,确实不得而知,但是大明中医手中,的确握有这个世界上,毒性最低的痘苗。 “这三十两银子的标准,是谁定下的?有没有可能降低一些?”朱由检有些犹豫的问道。 “万岁爷,这不是个钱的问题。”王承恩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大明不是什么问题都是钱的问题。 笨蛋,根本问题是经济。 这是一个很有迷惑性的政治术语,将所有的问题归咎到经济问题上,就可以得到一个看似终结所有政治问题的唯一解。 但经济是政治活动中一个环节,占比很重,但不是所有问题都是经济问题。 朱由检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幼稚发言,让自己这位身边的大珰有些难以启齿,不知道该怎么纠正。 但好在,大明皇帝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不擅长自我反省的人,相反,他很擅长自我批评,在了解到了自己的幼稚之后,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尴尬的情绪。 反正乾清殿现在就他和王承恩一个人,王承恩不会出去瞎叨叨。 “其实这个三十两,是太医院定出的价格,太医院十七位太医,其实手里的痘苗也都是传下来的,他们必须要定期去接种然后取痘痂,再次储存起来。这个钱是太医院定出来的,惠民药局那边是不收钱的。”王承恩稍微详细的解释了下自己探听来的情报。 大明的明公们对于免费的东西是十分抵触的,所以太医院的太医们不得不标出一个高昂的价格,来表示这种痘苗的来之不易。 而在惠民药局的接种,却是完全免费的形式,这部分的钱,从明公、勋戚、富商那里已经挣出来了。 这算是另外一种信息茧房,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勋戚巨贾,明公以及富户,他们对于惠民药局那种免费的痘苗,都持有一种藐视,免费的怎么会有好东西呢? 这也算是大明朝特有的分配方式了。 这让朱由检感到了一种极其现实的魔化色彩。 明公们把持着信息,对人痘术忌讳莫深,从来不向下普及这种高明的手段,而太医们则是利用这种信息的金贵,构建了另外一套信息茧房,在惠民药局实行普惠式的医助。 谁的损失更大? 显然是被无为教等邪异蛊惑的大明百姓,他们生下了孩子,喝了一碗不知道什么的符水,最终还是要感染上天花,不得不摔死自己的孩子,丢弃在乱葬岗上。 在大明每生一个娃,都是女子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这就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文现象的答案,那就是为什么大明的妒妇现象如此严重,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百姓,女子妒夫,却没人认为有问题? 这可是封建社会! 这不是大明的女子地位有多么的尊崇,只不过是女子太少了的缘故。 摔婴是摔死得了天花的孩子,那么溺婴,就是人工筛选,将出生的女童直接溺死,就是一种残忍的、民间的、普遍存在的人口控制机制了。 摔死女娃,留下男的做劳动力,几乎是所有的人家默认的选择,母亲躺在床上,只能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被活活溺死,却只能干哭,毫无办法。 出生,还是第一步的人丁筛选。 熬过了幼年时期,天生免疫力低下的问题之后,这些个姑娘,还要面对重男轻女的思想压迫,这种思想压迫,就导致了女童在成长至青年时期的生存问题。 而民间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童养媳遍布大江南北,富裕人家,从小门小户买一个女童,知根知底的同时,也是看着长大,轻易不会逃跑。 熬过了成长期的女孩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面临着生产问题,而每次的生产,都是一道鬼门关,但凡是跨不过去,就是一命呜呼。 在京师,成年男子与成年女子的比例为二比一,每两个成男男子,才会有一个成年的女子,这里的成年,指的是十六岁及以上。 女子如此稀少的情况下,妒妇蔚然成风,就自然而然形成了。 童养媳的产生,就是富裕人家去穷人家里买女孩子,做童养媳,那穷人家,本来就不多的女孩子,在小门小户的世界里,就变的更加珍贵和稀少。 在洪武五年,天下初定,在经过了频繁的战争之后,大明的男丁已经经过了统一战争的巨大消耗之后,依旧是男多女少,京师、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的媒妁之礼,六礼之费就高达五十余两。 而那时,一个蒙兀人披甲之卒的人头,也就五十两的银子而已。 为此,朱元璋在洪武五年下诏:古之婚礼,结两姓之欢,以重人伦。近世以来,专论聘财,习染奢侈。其仪制颁行。务从节俭,以厚风俗,违者,论罪如律。 通过大明律的形式,对聘财进行了规定,结婚成本过高是要入刑的。 朱元璋活着的时候,这条法律还被执行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已经没人把这个当做一回事了。 而现在京师的普通人家的结婚成本,已经高达百两,是一个普通男丁,不吃不喝五六年才能够攒下。 不过大明百两的结婚成本,五六年不吃不喝攒下来,和后世那种动辄数十万的彩礼、又要房子、也要车子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至少在大明,女方还不会索要车驾,八抬大轿也就是结婚时候坐一坐。攒个五六年钱,还是能够讨到老婆。 穷不过三代,还不是穷不过一代,直接社会性单身,直至没有子嗣。 结婚成本过高,那解决经济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简单了。 北直隶的彩礼普遍在七八十两的范围,结婚成本百两以上,而江南,可不仅仅是七八十两了,至少的两百两起步。 经济好,只会让结婚成本更高,并不会让大明的光棍们有媳妇孩子热炕头。 高昂的结婚成本的目的是什么?传宗接代,在只能养活一个的情况下,选择性的溺婴现象,就是普遍存在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恶性循环。 溺死女婴,导致女子数量减少,结婚成本因此变得更加高昂,结婚的目的却又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此反复几代人下去,男女比例失衡,社会问题加剧,就成了肉眼可见的社会乱象。 光棍们多会出现什么? 群小,流匪。 群小流匪也是要生存的,要吃喝拉撒,要衣食住行,他们也是要讨生活。 群小和流匪,必须要寄居在高门大户的人家,这让高门大户们的阶级地位愈加的稳定,也让大明的朝廷对地方的把控能力,越来越弱。 整个地方,从上到小,都是缙绅们的人,朝廷怎么管? 朝中的明公们,真的看不到这种局面的必然结果?不知道这种止投献的风气,形成的原因吗? 连建奴的黄台吉都看出问题的根本了,大明的明公们看不出来吗? 不,他们一清二楚问题的关键在哪里,甚至连如何解决问题,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但是绝大多数的明公们,不过是选择了妥协罢了。 最后的必然结果,就是百姓们揭竿而起,敲碎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富户、缙绅、巨贾、勋戚、明公,最后敲碎他朱由检的狗头。 眼下,几乎所有大明的社会问题,都指向了一个最终的答案,那就是敲碎他朱由检的脑袋,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然后换一个皇帝上台的结果,依旧是明公们尸位素餐,缙绅们夜夜笙歌,巨贾、缙绅们作威作福,富户们有一点的小确幸关起门来,自己的日子还能过,而小门小户平头百姓们的日子愈加苦楚。 这种社会问题,改朝换代,依旧得不到解决,如此往复循环,最终,就是张养浩的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摔婴、溺婴的社会问题只是表象,天花之害,只不过是社会乱象之下一个妖魔鬼怪,牛鬼神蛇罢了。 真正得问题出在了哪里? 朱由检靠在了御座之上,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很年轻,他对社会问题了解,但是问题的根源,他不清楚,解决方案,他也没有。 他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 朱由检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个逆潮流的人口大爆炸的时代。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朕要放个假 那时候,人为什么愿意生呢? 高喊着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口号,动辄七八个兄弟的时代,是什么让百姓们,自发的生了孩子吗? 朱由检不由的陷入了沉思之中,若是人真的没有盼头,连一个都养不活,怎么会有信心生五六七八个呢? 朱由检曾经听说过一个幸福指数、人均GDP、总GDP、安全指数之类的东西,都无法宏观上考量一个国家的人民群众的生活状态,只有一个数据,可以扎实的反应出人民群众对生活是否充满了希望。 那就是生育率,是否愿意生娃,能不能生娃,客观的反应了一个国家的国民对未来生活是否怀有憧憬,生活状态是否符合预期。 “万岁爷,时候不早了。”王承恩拿出一副木牌,笑着说道:“万岁爷,今天臣斗胆,将海拉尔叫到了掖庭候着,袁贵妃有了身孕,田贵人点了红,这宫里没有伺候的人,臣就将海拉尔召入宫了。” “你等会儿,海拉尔是谁?”朱由检一愣,这个名字似乎听的有些熟悉。 “顺义王爵卜石兔的亲妹妹,草原上的明珠,万岁爷,人还在驿站住着呢,到现在也不给人一个名分,这事,有些说不过去的。”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万岁爷,此人的来历。 “哦,哦,朕把这人给忘了,今日乏了,你且让她先回吧。”朱由检打着哈欠,他是真的有点乏。 大明的明公们、宫里的刘太妃、内侍的王大珰,在皇帝必须要生娃这件事,格外的统一,他们对皇帝生子有着迫切的需求,认为皇帝没有子嗣,就是没有国本,以至于每次田贵人点了红,朱由检都有一种放假的感觉。 逼得实在是太紧了些。 他觉得在这事上,自己并不是幸福的? 天天吃山珍海味? 也会有吃腻歪的一天,田贵人就是再妖娆? 就是水做的? 他朱由检也是个人呀,也需要放假的。 田贵人这日日侍寝? 可就是怀不上,可是把姑娘给急哭了? 每次来了天葵? 姑娘都是哭的稀里哗啦的,谁都劝不住。 至于海拉尔?能有葫芦形的田秀英舒服? 王承恩有些为难的说道:“万岁爷,要不见一见?这都到了京师三个多月了,万岁爷见都不见? 这要是传回归化城? 对耿巡抚做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好不容易土默特部的心思才算是安定,万岁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谁又给你下债子了?”朱由检一看王承恩的模样,就知道,这事怕是有人极限施压了。 下债子? 其实就是施压的意思,有死命令的别意? 算是大明朝时期,京师的方言。 王承恩略微有些为难的看了眼乾清宫的东暖阁的方向说道:“懿安皇后? 懿安皇后总觉得田贵人怀不上,袁贵妃却有了身孕? 是田贵人的问题? 就让臣把花鸟使这份差事上上心? 臣寻思着万岁爷也不愿意选妃,这不,海拉尔就到了。” 懿安皇后,张嫣呀。 朱由检不由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当初那个喝醉了酒还有几分可爱的姑娘来,她对权力之事上,嗅觉是灵敏的,过年的时候,借着操持正旦大会为由,不再关心政事,之后,就再也不干预政事了。 因为大明皇帝已经逐渐的掌握了属于自己的权力,不再需要借助她这个太后之后,她自己就不参与其中了。 “见一见吧。”朱由检点头,见一见可以见。 很漂亮。 朱由检看了眼之后,让王承恩赐下了赏钱,然后将海拉尔送了回去。 但是漂亮也漂亮不过当初让朱由检视为天人的张嫣,也不如那有几份可爱和傻气的周婉言,更不如才情和身段都极为出众的田贵人,甚至连那整日里端着架子,露着天鹅颈的袁贵妃都不如。 等等,这里面似乎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人。 该放的假,还是得放。 “让太医院的人明天开始,去各大坊开始义诊,接种人痘,尤其是这个痘苗,先把吴又可的取出来,反正他家的痘苗是京师的好货,那就拿出来用,回头,吴又可要是闹将起来,就说朕说的,问朕要钱就是。”朱由检边走边说。 王承恩听闻一乐,笑着说道:“那吴神医大概不敢来宫里要诊金的。” “让张维贤带着金吾卫看着,但凡是无为教母的人砸摊子,就把他们在城里的摊子都给砸了,把人都给朕抓了,若是有抵抗,就拉倒通惠河,给朕点了天灯,挂在通惠河上。” “还要让各巡铺对各坊的百姓们宣传这人痘术的效果,这义诊一定要定期开展,就半旬一次吧,如果太医院忙不过来,就让惠民药局的人加进来。” 朱由检对着王承恩交代着关于摔婴之事的处理结果,一边交待,一边回寝宫休息。 跪坐在地上,盛装打扮的海拉尔,皱着眉头看着愈行愈远的大明皇帝,是自己不够漂亮吗? 为何大明皇帝眼神里没有任何的欲望呢? 张嫣从侧殿走了出来,来到了海拉尔的面前,看着远去的大明皇帝,轻声说道:“起来吧,这些日子就住在宫里吧,跟着老宫女们学点礼仪还有妆容,还是要淡雅些,本来是美人,这画的跟个鬼似的,万岁自然不喜。” 海拉尔站了起来,行了个蹲礼低声说道:“是。” 张嫣可不忘不了当初周婉言同样是盛装打扮,被万岁说了句画的跟个鬼似的,这海拉尔漂亮归漂亮,但还是妆容上没走对路子。 万岁喜欢那种清淡的样子。 清晨,天色刚刚亮时,大明的皇帝召开了廷议的同时,沈阳城里,黄台吉也召开了廷议,不过极为清冷的是只有各官员,而和硕额真的位子上,却只有豪格和杜度,却没有别人。 杜度去追毛文龙,却是一无所获。 “按理说阿敏应该从察罕浩特回来了才是,为何迟迟没有消息?”黄台吉坐直了身子,发出了自己的第一个疑惑。 第二个疑惑就是平日里躲在屏风后面的范文程,今日也不见了踪影。 “范文程呢?这人都去哪里了?范文寀,你弟弟呢?”黄台吉有些奇怪的问道。 “臣不知。”范文寀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平时里,很少在朝堂里说话,黄台吉也很少问过他,今天忽然问他,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开始廷议吧。”黄台吉摇头说道。 “臣宁完我有事启奏。”一个汉臣站了出来,低声说道。 大政殿开始朝议之时,被黄台吉嘀咕的范文程,正带着一群尚虞备用处的旗人们,在轿马场铺开来。 范文程闭着眼睛左右晃着脑袋。 “范相公,这是怎么了?请神呢?”范文程身边的参将名叫古尔,乃是地道的黑旗出身,但是这个旗人对范文程极为信服,算是黄台吉埋在范文程身边的奸细,时日久了,连古尔都忘记了自己是监事范文程的人。 范文程猛地睁开了眼,摇头晃脑的说道:“嘶,我闻到了大明奸细的味道。” “就在轿马场这三条街上,把这块全部封起来,昨夜宵禁以后,有兵马司禀报,轿马场有马车的声音。再加上前几天,火炮被劫之事,想来,今天我们必然大有收获。” 范文程又不是狗……不对,范文程不是生物范畴内的狗,所以他没有狗鼻子的灵敏,他嗅到了奸细的味道,自然是查到了些许的证据。 前些时候,火药坊仿制大明三号炮造的铜炮,还未试炮,拉入城之后,就被劫了,这可是在城里! 范文程的尚虞备用处也算是经营多年,手段和耳目众多,算是循着线索找到了轿马场,昨日范文程大张旗鼓的对轿马场的三条街,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搜查,目的就是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之后,就有了昨日夜里,宵禁之后的马车声,算是肯定了范文程的猜测。 那门实验性的火炮,就在轿马场。 古尔看着黑眼圈十分严重的范文程,也是对这个汉人没由来的佩服,这人每天忙碌到子时,稍有大事,熬个通宵都不足为奇,担得起他最近学的那句汉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多少旗人都没这么认真做事。 “范相公,这是黄石的地盘,要是搜到了黄石的坊,是搜还是不搜,那些个产业都是大贝勒府上的。”古尔有些为难的说道。 “搜!”范文程点头说道:“出了什么事,我跟大汗说去。” 破门入户的搜查正式开始了,范文程走在街上,不断的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在一家铁匠铺门前,站住了脚。 这一次,他真的闻到了一股味儿,那是一股浓郁的炭火的味道,这里昨夜开过火,而且烧到了黎明。 说到这个范文程就来气! 轿马场是重点的搜查地段,城中兵马司设卡,严禁出入,严防死守,如此之下,出现了马车的声音,兵马司的大头兵把消息报上去。 结果兵马司的都尉却因为吃酒,今天早上才把马车出动的信儿,送到尚虞备用处! 这就是明显的渎职!可是范文程翻阅了后金的一些规定之后,发现次日回报,居然是合规的! 辽东太冷了!冬日的时候,夜里出门真的很容易就冻死人了。 不过这都夏天了,哪里冷了?分明是持久误事,可是规定上,却没有任何处罚都尉的条文可依。 这把范文程给气的,他就在尚虞备用处的衙门口,可硬生生的耽误了半个晚上。 轿马场的多数工坊,都是大贝勒府上的产业,在没有完全确认的情况下,范文程也不好直接拍尚虞备用处的人进来,这才算是留下了半夜的空档。 “范相公,敲不开。”一个探子回禀着。 “古尔,破门!”范文程等不及了,直接高声喊道。 古尔有些为难的看着牌匾上的印章,那是大贝勒当初亲自提的字,印的章,这是大贝勒府的直接产业。 “你觉得大贝勒会因为这种事怪罪我们吗?破门!” 范文程太了解代善了,那是一个为了后金利益,连自己妻子都可以手刃,连自己孩子都可以送给宫里做义子的狠角色。 但凡是有一点点的嫌疑,代善对于这种事,绝对不会寻他们尚虞备用处的麻烦。 “破门!”古尔高声喝道,几个奸细抗来了撞木,对着这处铁匠坊,就开始了破门。 砰的一声,木门应声而碎,灰尘木屑喧嚣之后,露出了坊内慌慌张张的几个工匠,还有几个人正在往袋子里装着金灿灿的东西。 “范相公,别来无恙,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把我家这铺子的门给砸了呀!”黄石有些衣衫不整的来到了范文程的面前,带着几分不满的说道。 范文程没有理会黄石的搭讪,来到了袋子前,拿出了还带着几分热气的铜板,嗤笑的说道:“铜。” “这铁匠铺偶尔也打一些个铜佛之类的,这有点铜,也是很合理的吧。”黄石刷的打开了自己的扇子,笑着说道。 “全部带走!”范文程懒得跟黄石磨牙,既然黄石有嫌疑,那必然要带走。 “范文程,你别给脸不要脸!趁着大贝勒不在盛京,就对大贝勒不敬,等大贝勒回来,看你怎么交代!”黄石被带走的时候,依旧是骂骂咧咧的。 范文程匆匆赶到大政殿,将这件事和案卷口供都交给了黄台吉,交于黄台吉定夺。 “案卷我看了,口供我也看了,物证我也看了,宪斗呀,这黄石不过是一个买卖人,他有什么问题吗?”黄台吉疑惑的放下了手中的各种物证疑惑的说道。 “是他偷了炮,我敢肯定,他有重大嫌疑,火炮最后就消失在了轿马场,所有的地方都搜查了,就查到了这些。”范文程非常肯定的说道:“绝对就是他,有作案时间,有作案工具。” “作案动机呢?”黄台吉却是直接问道。 范文程理所当然的说道:“这黄石肯定是大明的奸细,还需要什么动机吗?” “你的意思是黄石是大明的奸细。” “那么作为大贝勒府的包衣,没有被大贝勒除籍的黄石,深受大贝勒信任,几乎所有产业都交给黄家去办的黄石,是大明的奸细。你的意思是,我后金得古英巴图鲁大贝勒,也是奸细咯?”黄台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 “臣不是这个意思。”范文程赶紧摇头说道。 黄台吉看着有些惶恐的范文程说道:“宪斗呀,朕还是很信任你的,但是大贝勒府私铸点铜钱,发点小财,你也要拦着?无论是铜料、还是铸钱的师傅,都是一直在做这个事,你说这物证、口供都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漏洞,你说说,朕怎么信你?” “哪怕是朕信你,大贝勒回来,问朕,某家的经济黄石人去哪了,朕怎么跟大贝勒说?” “宪斗一向主张让朕与大贝勒府与和为贵,这怎么自己就戳上去了,而且还是戳到这要害的地方?” 范文程有些焦急的往前走了半步,半伸着手说道:“大汗!正因为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的漏洞,才是最大的问题,大汗想一想,这私铸是见不得光的事,如此滴水不漏,不正说明了问题吗?” “只待臣回去,一番拷打,这黄石必然招供!”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君好妹妹的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开的? 黄台吉将案卷合上,还是摇头说道:“宪斗,朕是信任你的。你说的朕也明白,可是这人证物证口供都在,你回去严刑拷打一番,这黄石招了,这大贝勒就更是误会了。” “你可别忘了,尚虞备用处的人都是黑旗出身,那都是大贝勒的人。你瞒是瞒不住的,严刑逼供被大贝勒知道,那可不是说两句就能过去的事了,大贝勒也是要面子的人。” 尚虞备用处当初遴选的时候,为了忠诚起见,就从草莽起事之时就跟着打拼的黑旗,也就是现在的正红旗和镶红旗选的人,哪怕是知道黑旗众都是听大贝勒的,为的就是忠诚。 “哪怕就是说这黄石是大明的奸细!你说的都是对的!” “这些年来,大贝勒可动过尚虞备用处的人办过私事?朕听说最近两年唯一一次启动大贝勒差遣尚虞备用处,就是为了联系宣府巡抚沈棨要粮。这要是因为一个黄石,大贝勒要安插尚虞备用处的主事,你怎么办?” “因小失大,不可取,一个小小的奸细,失去对尚虞备用处的控制,宪斗,你说这事,亏不亏?”黄台吉抿了口茶,算是把自己的目的说了个明明白白。 “谨遵圣诲。”范文程还是有些不甘心,他早就觉察出了这个黄石不太对劲,但是对方很狡猾,丝毫没有留下尾巴,这好不容易抓住一次,却还是办不了他。 黄台吉的脸色变得极其严厉,语气更加凌厉的说道:“还有宪斗,朕听闻你日日为了这些个小事熬夜。” “你是朕的肱骨,你应该操心的是定鼎大业,谋万世之功!你说你整日里为了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熬夜,把身体熬垮了,朕岂不是切肤之痛?朕再去哪里寻个宪斗,为朕分忧?” “这等个小事,你查一万件出来!你抓了一万个奸细!能有一本编户别居例来的效果好?这些天,下山的辽民已经有十万之众,这才是宪斗该上心的地方。” 范文程有些错愕,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谢大汗垂怜,臣知道了。” “这次大贝勒回来要主持易旗之事,你呢,也从多铎府上的包衣除籍,做个汉民,然后入朝为官。” “你都不知道,今天朝堂之上,那帮臣子说个话,能急死个人!东扯西扯,引经据典,说了大半天,朕听的云里雾里的,才听明白,这群人,要朕把下山的辽民挑出几个首领给砍了!这不是要朕打自己的脸吗?” “这也就算了,那其他在山上没下来的辽民,还肯下来吗?这帮人呀,还是得宪斗入朝为好,朕也省下几分心思来。” 这没有对比,黄台吉也还没觉出范文程做事的风格有多可靠,废话少,做的事多,还处处切中要害,这种谋国之臣,太过于参和到大贝勒与可汗的交锋中,很容易就会被当棋子兑掉,太过于浪费了。 正如黄台吉所言,查一万个奸细出来,又有何用呢? 大势,将一个蛮横的、无序的打劫为生的匪帮,逐渐转化为一个政权,才是他们现在最迫切的任务。 “贡格尔草原,大鲜卑山的出口,宪斗,你以为如何是好?” “朕听闻,大君,将贡格尔草原许给了喀喇沁部?” “你那个医倌毒杀孙苏嫁祸明廷之事,做的怎么样了?大君走在了你前面,甚至连黄衣使者和耿如杞的使者都到了喀喇沁,这个时候,再毒杀孙苏,会不会出岔子?”黄台吉非常疑惑的问道。 范文程紧蹙着眉头说道:“臣一个月前就接到了孙苏被毒死的消息,可是孙苏迟迟没有发丧,我还以为是喀喇沁部内部台吉们夺权,可是现在看来,喀喇沁部的大喇嘛来到了盛京,事情怕是不妙了。” 大喇嘛来到沈阳,严重的麻痹了范文程,他以为孙苏已经死了,对喀喇沁部的关注下降,正好沈阳成里,又闹起了奸细,这一来一回,的确是范文程疏忽大意了。 “大汗,此时大贝勒在回京的路上,要不要……”范文程的眼色一厉,做了个切刀的动作。 “大贝勒迟迟不归,阿敏也驻扎在察罕浩特,既然没有拿下归化城,那就喀喇沁把损失扛下来吧。”黄台吉点头,同意了范文程的意见。 范文程有些担忧的说道:“大汗,此事万般要办得小心些,不能被奸细得知,也不能让耿如杞带着归化城的联军驰援喀喇沁部,而灭了喀喇沁,贡格尔草原,咱们还得想个办法跟大明商量贡格尔草原的归属问题。” 黄台吉用力的点了点头,略微有些无奈。 倘若是大贝勒一战定胜,将归化城拿下,贡格尔草原的问题,大明压根就没有发言权。 但是此时,大贝勒没有赢。 若是搞不定大明,灭掉一个喀喇沁部,压根就无济于事,耿如杞依旧可以稍加修整,在搞定了察哈尔部两部的瘟疫之后,再次东出,拿下贡格尔草原。 贡格尔草原的开平府,也就是元上都,就在贡格尔草原之上,在洪武元年,徐达、常遇春攻破元大都的齐化门之后,元上都就成为了北元政权的都城,可惜在洪武二年,常遇春再次率军北上,攻破开平府,元顺帝再次北套。 贡格尔草原对蒙兀人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耿如杞带领蒙兀人收复贡格尔草原,对于蒙兀人而言,是一个不可能拒绝的提议,尤其是阿济格、多铎、多尔衮在察哈尔部右翼中旗万户府做下的杀孽,已经成为了世仇。 即便是范文程开动了尚虞备用处和宣传机器,但是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就是内忧外患之困局。 建州可是收拢了内喀尔喀和察哈尔部七部左右的百姓,耿如杞能和代善正面对垒,派出奸细散步阿济格正黄、镶黄旗所做之事,蛊惑人心挑拨离间,外有大军压阵,直逼贡格尔草原,后金要想站稳贡格尔,难上加难。 开平府是建奴出大鲜卑山西征的必经之地,不容有失。 “为今之计,唯有斡旋一策了。”黄台吉十分叹气的说道。 没想到他们也有和大明斡旋这么一天。 阿济格在察哈尔的万户府做的事,实在是让后金汗国无比的被动,尤其是在这种钝刀子割肉,一刀刀的从大明的护城河上剥下一个个部族的时刻,阿济格所率的两旗军卒做下了杀孽却输掉了战阵,实在是让后金在任何决策上,都只能变得小心谨慎。 “听说这次耿如杞从大同府至归化城,是因为顺义王卜石兔把自己的妹妹海拉尔送给了大君?有这事吧,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做点文章?总归是要和谈的,我们也需要拿出些诚意来。”黄台吉疑惑的问道。 “这事臣去张罗下,但是南人多细腰,大君能不能看得上,还得另说,听说海拉尔入了宫,大君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没理过海拉尔了,这事,说不准的。”范文程也是叹气的摇头。 国事变得有了几分艰难,塞外问题,之前最不需要考虑的大明,变得愈发的难以应付了。 喀喇沁部到底怎么了? 孙苏已经被毒杀,固鲁思奇布、万丹伟征、色棱三个万户府的万户,就成了喀喇沁部首领的争夺人选。 孙苏在被毒杀之前,大喇嘛被派向了沈阳,眼下喀喇沁的内斗,就已经完全变成了拳头大的说话。 而其中拳头最大的就是固鲁思齐布,而固鲁思齐布是苏布地塔布的长子,自然可以承继其地位。 色棱是孙苏的父亲,对于自己孙子继承汗位,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在经过了几番博弈之后,固鲁思齐布正式成为了喀喇沁部的首领,统管三个万户。 固鲁思齐布是一个孝子,在孙苏死的那一瞬间,他的确相信了是大明为了教训喀喇沁部借道代善攻归化城,才做下了此事,并且发誓要报仇雪恨。 但是随着黄衣使者和大明金国的使者的到来,让固鲁思齐布的内心产生了一些挣扎。 乌梁海氏乃是朵颜三卫的后裔,世代忠诚于大明,但是随着大明在塞外的影响力日益衰退,喀喇沁部能如何?只能借道给代善。 不借道,代善也无所谓,大军阵型一展,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够把他们的骑卒和步战全部打杀,总归还是能够过去的。 这段时间,固鲁思齐布一直在思考他父亲的死亡到底是不是大明所为,还是大明给一个大棒再给一个甜枣的模式,而许诺的贡格尔草原,更像是让喀喇沁部带头去送死。 固鲁思齐布十分的纠结。 “某要是有个漂亮的妹妹就好了。”固鲁思齐布叹气的摇了摇头。 喀喇沁部的实力比之已经弱小了数倍的土默特部都不如,但是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建奴无论是要西征还是要入关,都要走喀喇沁部,大明自是不可以让建奴无节制的扩张下去。 固鲁思齐布并没有因为大明皇帝和后金汗国的可汗都在向他示好,而过于的自信,以为是自己的部族强大,才让对方平等对待。 他必须选择一方。 喀喇沁的主要收入是什么? 养羊、到大明的边境城市张家口堡垒群找点活儿干、和建奴走私大明货物、当马匪劫掠商队,与大明互市。 而作为这山西至辽东走私线上,山西出境之地,建奴吃肉,他们跟着喝汤,草原上的马匪绝大多数都是喀喇沁部的部众。 他们有太多太多的利益,与建奴捆绑在了一起。 是谁逼着他们走上了这条刀口舔血的生活? 在固鲁思齐布的认知里,是大明。 在广宁之战败北之后,大明停了所有的互市和贡市,喀喇沁部的十万左右的百姓们,失去了他们的生计。 而恶劣的天气,干旱、多风多少,草原的草,撑不起羊的啃咬,羊倌们开始为了一片牧地,打的头破血流。 而随着关闭互市和贡市而来的是,张家口附近的城邑开始加大对蒙兀人的盘查,入城做工变的极为的困难。 这一系列的变化,导致了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拿起了早已封存的弓箭和布鲁,再次变成了马匪。 而时任山西巡抚的耿如杞,为了保证商贾的正常行商,而不让商贾们变成他们本来的武装商团的模样,成立了保商团。 保商团在山西布政司和各卫所的支持下,对喀喇沁的马匪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自此之后,喀喇沁的百姓们为了求活,只能选择走了建奴的走狗,开始帮着建奴贩售从大明而来的违禁货物。 随着大明再次开放了互市,天降瑞雪,喀喇沁部的绝大多数的百姓们,回到了自己的羊圈前,做回了羊倌。 这一切都是大明的错,这是固鲁思齐布最开始的认知,这也是他对大明朝如此敌视的主要原因。 在他成长这些年,他看到了太多的族人因为无以为生,为了生计,疲于奔命,随时走在殒命的边缘。 孙苏其实不是被毒死的,一个医倌真的想要害人,手段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孙苏特别信任对方的前提下。 在生命弥留之际,孙苏跟固鲁思齐布进行了一次只有两个人的交谈。 其实多数都是固鲁思齐布在诉说着他对大明的恨意,但是孙苏却始终在摇头,只留下了一句不得反明,撒手人寰。 固鲁思齐布很迷茫,很困惑,却没有人可以解惑。 他的那个爷爷色棱如果可靠,当年的喀喇沁的第一任乌梁海氏的统领长昂,就不会将首领之位直接传给孙苏,而不是色棱了。 “长生天下的勇士,也开始迷茫了吗?”一个尖嗓子的声音忽然在固鲁的身后传来。 固鲁一看却赶紧站了起来,行了个稽首礼说道:“见过天使。” 王文政,信王府的大伴,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受命来使喀喇沁部。 王文政在京中的确唯唯诺诺了些,似乎人畜无害,但是这种性格和特点,在出了京师之后,却成为了一种优势,让人不自觉亲近的优势。 “首领似乎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彻底倒向后金,还是该站回大明吗?”王文政笑着问道。 “天使说笑,乌梁海氏世代忠诚于大明,此志二百余年未曾变过。”固鲁还很年轻,没办法承认自己动摇了。 王文政眯着眼说道:“正黄镶黄两旗杀光了察哈尔部右翼万户府所有男丁,甚至连孩子都未曾放过,哪怕是在大明与蒙兀冲突最激烈的洪武年间和永乐年间,大明都未曾做过任何一次的屠掠之事。” “哲蔑你应该认识,他为了报仇,袭击撤退的正蓝旗被打成了重伤,现在快死了,将察哈尔部右翼两部都交给了耿巡抚看护。” 固鲁思齐布猛地站了起来,满脸惊骇的问道:“此话当真?” “只需探马西去五百里,自可将一切探查明白,马快些,说不定还能见到哲蔑最后一面,输掉了战阵的建奴,会把怒气撒向谁呢?”王文政的语气有几分低沉,配上尖锐的嗓音,让人不寒而栗。 王文政拍了拍固鲁的肩膀说道:“早做决定吧,这么拖下去,代善带着人就回到察罕浩特了,到时,就一切都晚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耿如杞归明 固鲁思齐布终于回过神来,吓了一身的冷汗。 相对于大明而言,蒙兀人和建州女直、海西女直人都是传统意义的华夷之辨体系中的蛮夷。 他们本应该同仇敌忾,共击大明才对。 可是林丹汗宁愿西进,明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也不愿意投靠建奴。 而土默特部也在举族之力,奋力的抵抗,宁愿死的血流成河,也要抗击建奴。 而喀喇沁在三部之中,实力最为弱小,也是在大明和建奴之间左右横跳,而且多数情况下都站了大明。 这是蒙兀人背叛了蛮夷吗? 并非如此,除了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的荣光、蒙兀人和女直人的世代恩怨以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建奴做事,是不讲道理的、是毫无根脚的、是完完全全服从于建奴主的喜怒哀乐的,这也是建奴八旗军战斗力的来源。 相比较之下,大明做事还是讲一些道理的。 这也是为何王文政说正黄镶黄旗,屠了察哈尔部的万户府之时,固鲁并不惊骇,甚至第一时间信以为真的真实原因。 “王大珰救我!”固鲁思齐布瞬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之后,立刻俯首说道。 王文政压根就不是来劝他打消投靠建奴的,而是在给他下最后通牒。 若是固鲁思齐布依旧在建奴和大明左右横跳,其下场就是察哈尔部万户府的下场。若是固鲁思齐布稍微有点犹豫,部族倾覆就在转瞬之间。 王文政依旧是那一副的笑容满面、人畜无害的模样,也未回话,反而看着太阳落山的方向。 代善赶到察罕浩特的时候,就是建奴血洗喀喇沁之时,这是王文政的判断,也是耿如杞的判断。 他们需要宣泄在灰腾梁之战战败的情绪,否则八旗军的士气是断然无法恢复的。 当年,建奴三旗在第一次沈阳之战时,因为攻城不利,在败退的时候,屠掠了乌拉特部,来保证自己的士气,乌拉特部脱离察哈尔部,举族归附就换来了屠掠。 在大明身上损失的一切,建奴都要在蒙兀人身上找回来,这就是建奴的做法。 这也是土默特、察哈尔、喀喇沁始终不愿意真的归附建奴,因为随时建奴都有可能因为与大明战事不利,拿他们开刀祭旗。 这也是固鲁一直担忧的事,王文政告诉他,察哈尔部右翼万户府被杀的片甲不留的一瞬间,让固鲁心中的石头落地,彻底倒向了大明朝。 “那就请首领下令迁民吧,先把普通百姓迁到张家口的军堡里,三个万户府,总归来说还是有一战之力,希望能够等到宣大的援军吧,宣大两府之兵,护着一个喀喇沁部还是绰绰有余的。”王文政最终点头说道。 “王大珰可是要回京?”固鲁有些犹豫的问道。 王文政眼中一亮,虽然因为固鲁反明之心甚重让他非常不喜,但是这个人不是个蠢货,他在试探大明的诚意。 若是大明诚意不足,他大概要对后金割肉来换取和平了。 “某为何要回京呢?某就在这里,耿巡抚在处理大明金国之事后,会赶到宣府,再从宣府调兵遣将驰援喀喇沁,这段时间,某不会走的。”王文政给固鲁吃了一颗定心丸。 固鲁心中大定,对着京师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大声的喊道:“若此次喀喇沁部能够幸免,臣必亲往京师,以谢圣恩!” “万岁爷不喜欢跪礼。”王文政提醒了一下固鲁万岁爷的喜好。 “你为什么不去确认下消息呢?哲蔑还活着,你可以去问问他。”王文政略微有些好奇的问道。 固鲁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既然是大珰亲自开口,那便断断做不得假,真的去确认消息,大珰怕是要回京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儿,王文政一甩袖子离开了固鲁的大帐。 而此时的归化城内,耿如杞正在收拾着行装,准备回大同府了。 接下来的事,尹毅会代替他进行处理,而大明对顺义王的领地,也就是大明金国的郡县化,也正在提上日程。 这一切都不需要耿如杞再进一步的操心了,他要是掺和的太多,那就不是说得清楚,说不清楚的问题了。 “你要走,卜石兔那脸都快跨到坎儿海去了,哈哈,你没看见那个脸,写满了沮丧。”郭尚礼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嬉笑着说道。 耿如杞一听也是满脸笑容的说道:“他是顺义王,我在归化城,他什么都管不了,我这走了不是正顺了他的意吗?怎么还沮丧呢?” “大约是装的。” “装?你还是去看看吧,几个土默特右翼的台吉都在劝他,他都快哭了。”郭尚礼也是笑着摇头,事情还是的耿如杞出面。 卜石兔现在是左右为难。 “这次万岁犒赏的牛羊酒肉等物,一定要让锦衣卫的人盯紧了,不能说打了胜仗,却捞不到任何的封赏和功劳,尤其是赏钱,这个是一定要落实到位的,你明白吗?” “赏罚分明,是维持士气的核心,军卒们提着脑袋跟建奴拼命,这赏钱要是不到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的,你以后领兵也切记这一点。”耿如杞将行囊交给了自己的师爷和仆从,甩了甩袖子,准备去正厅看看卜石兔去,边走边对郭尚礼叮嘱着。 郭尚礼收起了自己的嬉皮笑脸,低声说道:“万岁爷这次把抚恤的白银,也送到了大同府,此次出征的大同府左右两卫军的将士,都会抚恤,我没让他们动,等你回去再做抚恤。” “嗯。” 耿如杞听闻点头,继续说道:“杀敌的赏银,就按照之前商定好的八二分,此次人头赏,大同左右两卫军和保商团要拿八成,甚至是九成,剩下的让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分,若是有异议,就让他们来找我说道。” 尹毅往前走了一步,接话道:“瞧耿巡抚说的,他们哪里有什么异议?以往大明的人头赏,他们从来拿不着的,这次耿巡抚给了他们两成,怕是偷着乐都来不及。” 耿如杞忽然驻足,眼角带着笑,拍了拍尹毅的肩膀说道:“所以我才拿出了两成的人头赏给他们,我走了,这些北虏们,必然有不服你的,这赏银就是给你拉打用的,不仅如此,你要学会用这笔赏银做切入点。” “你若是能把这笔赏银按着功劳如数分给军卒们,即便是包统,想动你,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军卒们,是不是会把刀子对准你,你明白了吗?” 尹毅越听眼睛越亮,本来耿如杞要走,归化城联军诸事都要交给他来统筹安排,诸事他正是茫然手足无措之时,耿如杞的这个交待,让他乱如麻的思绪,豁然开朗。 耿如杞继续向前走着,继续交代着:“土默特部左翼的万人骑卒家属都在大同府住着,你不用担心包统对大明的忠心,他对权力也没有多少的野心,你可以信赖他。” “额哲作为察哈尔部左右两翼的可汗,你切记了,对此人一定要提防,不过额哲随他父亲林丹汗,胆小怯懦,担不住事,典型的眼高手低。你稍微吓他一下,他就怂,对待他一定要硬气。” “至于察哈尔部的台吉,也不用理会,察哈尔左右两翼互相不对付,这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卜石兔这个人的野心很小,不喜欢处理政务,最喜欢骑马射箭打猎,此次归化城联军作战,自海拉尔出了归化城后,任何事上都是一言不发。” “但是土默特部右翼的台吉们却是你需要严密防范的对象,防止他们联合建奴做事,这是土默特部右翼最危险的一群人,也是有可能将归化城带入深渊的一群人,你切记要严密防范。” 尹毅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集宁大营查出一大批的书信来,这里面多数都是土默特右翼台吉写给代善的表忠信,包统现在收着这批信,他有些犹豫,跟我商量该怎么处理,我的意见是杀,不知耿巡抚以为如何?” 耿如杞稍微思忖了下说道:“这事只能包统去杀,你不能做,可是包统能乐意吗?这可是他们部族的台吉,跟包统都是亲戚,一家人,他包统肯做?” “包统说耿巡抚说杀,他就去做。”尹毅点头说道。 耿如杞深深的点了点头,说道:“包统值得信任,那就都杀了吧。” “是。”尹毅点头。 包统杀这批台吉,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让耿如杞放心,耿如杞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够回到归化城。 尹毅处理归化城诸事,其中对尹毅威胁最大的就是包统。 但是包统把这批背叛了大明金国的台吉们砍了,他就再也没有了坐上顺义王的可能,没有了众多台吉的支持,自决于晋升王爵之路。 所以,耿如杞才会说包统值得信任。 包统始终坚定的认为,拥抱大明,才能让大明金国的百姓更好的活下去,他把土默特左翼的家属们留在大同府,就是这个原因。 他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这条道路就必须坚定的走下去。 “叔父!你想要整死孤呀!” 耿如杞、尹毅和郭尚礼面面相觑,他们还没走到正厅,就听到了卜石兔的咆哮声。 卜石兔坐在顺义王府的正厅之内,台下左右坐着右翼的二十多名台吉,他们今天就是来逼宫的,眼看着耿如杞就要走了,卜石兔却依旧对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这些台吉在逼卜石兔出面争抢权力。 卜石兔用力的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孤想坐这个顺义王?当初三娘子在的时候,三娘子要把王位给囊素,你们一个个都反对,撺掇孤,让孤去争抢这个王位!可是你们问过孤吗?” “孤这王位是孤想坐的吗?” “耿巡抚还没走呢!你们就这样大张旗鼓,招摇过市的来到了这王府里,逼孤表态,这是唯恐天下不知吗?!” “你们这是觉得耿巡抚不会杀了孤吗?要知道耿巡抚在山西,就敲到了晋王、代王两个王!这会儿还在诏狱里关着呢!” “那可是朱家的王,叔父你是嫌孤死的不够快吗?” 五路把都儿早已满头白发,但是精神头依旧很好,听到卜石兔如此说,气的脸都涨红了,指着卜石兔忿忿的说道:“不孝子,不孝子,我孛儿只斤黄金家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耿如杞要走了,这归化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你不争不抢,这是要把归化城拱手送给大明吗!” “黄金家族的荣耀?!”卜石兔瞪着眼睛看着五路把都儿,忿忿的说道:“这都快三百年了,抱着黄金家族的荣耀能给部众们带来安定吗?归化城,归化城,这名字先祖起的时候,目的是什么,你们不清楚吗?归化谁?不归化大明,为何要起个名字?” “王上,父亲的意思是,咱们土默特部总体上,是要归化大明的,但是呢,也是要分步骤的,一步一步来,你这样拱手把归化城送上,咱们就成了案板上的肉,还请王上明鉴,莫要再责怪万户了。”五路把都儿的孙子那木儿台吉站了出来,为自己的爷爷说话。 那木儿台吉,是下一任顺义王的继承人。 卜石兔连把自己的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都不能,只能传给五路把都儿,这个当年扶他上位的台吉的子孙之中选一个认作义子传位。 而且美名其曰报恩。 “哈?哈哈,哈哈哈!”卜石兔插着腰放声狂笑起来,眼神在这些个台吉身上挨个看了个遍,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么些年,他早就不是当初拱上王爵之位的时候那个稚嫩的孩子了。 卜石兔摇头苦笑着说道:“你们要与大明交恶,是要与建奴交好吗?那是,建奴的刀子砍下来的时候,不会砍到你们这些个台吉的头上,是吧!” “来人,将五路把都儿台吉拉下去,廷杖一百!”卜石兔忽然大声的喊道。 两个着甲的大汉推开了正厅的大门,将五路把都儿直接从座位上拖了出来。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非斩不可 “囊素台吉的人?”那木儿定睛一看,赶忙站了出来说道:“祖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对待祖父,王上!就不怕寒了土默特诸部众的心吗!” 卜石兔用力的击掌,对着那木儿说道:“说得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叔父为了土默特遮风挡雨,的确是有极大的功劳,乃是我大明金国的社稷之臣。” 那木儿的脸色稍微有了些缓和,他祖父这身子,可是一点都撑不住廷杖了。卜石兔不行,那就换自己上就是了,没必要撕破脸皮。 “不要拖出去,架出去。”卜石兔大手一挥,嘴角依旧带着笑,大声的喝道。 “你!”那木儿脸色瞬边,指着卜石兔,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王上,杖下留人呀!”那木儿对着诸多台吉使了个眼色。 诸多台吉赶紧站了起来,说道:“王上,杖下留人呀!” 卜石兔走下了月台,来到那木儿的面前,把整张脸都杵到了那木儿的脸上,咆哮着说道:“打今天起,你也别叫我王上,我也不喊你王储,累!今天我就把位子交给你!与大明交恶,引来大明天兵伐孽,你自己担着!” 整个正厅安静到了极致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王上,杖下留人。” “谁!” “啊,是耿巡抚呀,快快有请,快快有请。”卜石兔本来暴怒的神情,瞬间变成了笑容,他快跑了两步,来到了耿如杞面前,作势要扶。 耿如杞身体不好,卜石兔是知道的,这大夏天裹着一张薄氅,身体必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完全没到要人扶的地步。 耿如杞一阵恶寒,不着痕迹的躲开了卜石兔的搀扶,说道:“王上,臣今日就要归明,这归化城诸事,王上还要多上心才是。” 卜石兔亦步亦趋的说道:“耿巡抚留了尹毅和保商团在,土默特部、察哈尔部两部四旗合力,完全是耿巡抚之功劳,既然尹毅在,孤还是骑马打猎的好,这政事处理起来还不够闹心的。” “五路把都儿是孤的叔父,可是在耿巡抚力抗建奴之时,他在城里给建奴的代善写献忠信,还把城中的城防布局以及粮草、府库位置一一告知了建奴,孤要打他,不是为了今天这个事。” 卜石兔给耿如杞解释了下他为什么要打五路把都儿,他做了二十年的顺义王了,这种逼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的暴怒,完全是因为五路把都儿投敌。 “投敌之罪,打一顿就能结了?王上呀,某之前说的一些话,王上看来都是忘了。”耿如杞有些失望的说道。 本来耿如杞是不打算留下尹毅,让卜石兔和包统继续管理大明金国,效仿当年辽国时,南人南治、北人北治的方略,让归化城尽快稳定。 但是卜石兔,好像真的扶不起来。 卜石兔看出了耿如杞的失望,叹气的说道:“五路把都儿是孤的叔父,那木儿是孤的义子,这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儿,孤舍不得呀。” “所以说,孤这个王位这些年坐的是如坐针毡,孤要仰赖他们继续做王爵,他们就窃国为私,侵占互市塞进自己的囊内,孤还要被部众们骂来骂去,孤也是心里苦。” “孤又不及耿巡抚万分之一,所以孤这次打定主意了,耿巡抚走了,这不是尹毅还在吗?尹毅决定不了,那就修书到大同府,让耿巡抚决定,孤什么事都不管了,清清静静做王爷。” 耿如杞看着卜石兔,还是摇了摇头,说道:“那就让包统去办吧。” 此刻的耿如杞,已经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这个卜石兔的样子,哪里有一个在位数年的王应该有的样子?他是大明金国的王,就这个样子,是怎么平安度过这么多年的? 他更相信,卜石兔在演戏,正如这一幕大戏开场的时候,郭尚礼说土默特部诸台吉来顺义王府撺掇卜石兔,耿如杞猜测他就在装。 耿如杞来到正厅之后,诸多台吉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样,身形往后退了半步。 正面击退建奴的进攻,实在是出乎了所有台吉们的预料,此刻的耿如杞手中握着他们与后金的信件,那就是致命的证据,很容易就可以把他们干净利落的处理掉。 “王上,某这里有一事,王上想一想,在某离开归化城之时,王上给某个答复就是。”耿如杞睁开了眼睛,盯着卜石兔说道。 “耿巡抚但说无妨。”卜石兔倒是没有躲闪,满是好奇的问道。 耿如杞敲了敲桌子说道:“王上,令妹如今就在京师,兄妹舍离总归就是件坏事,令妹在京中无依无靠,时至今日住在驿站之内,没个照应,不知王上可有意入京?” “啊?”卜石兔瞪着眼睛看着耿如杞。 “王上!万万不可啊!”五路把都儿台吉直接挣脱了两个大汉的叔父,颤巍巍的大声的说道。 “王上,大明金国诸事还指望王上定夺,这去了京师,这土默特部该当如何?王上三思呀!”那木儿瞪大了眼睛,焦虑的喊着。 卜石兔去了京师,他这个义子,还怎么继承顺义王爵的之位? “怎么,王上不愿意?”耿如杞敲着桌子的手陡然停下,巡视了一圈整个正厅,冷如寒霜。 卜石兔心有戚戚的说道:“京师居百万之众,听说两百里内的树木都被砍了个精光,孤到了京师,再没机会驰骋马场了,孤是想到这里才有一些犹豫。” “这个无碍,京师马场极多,驰骋马场,与三五好友宿野围猎,是完全无碍的。”耿如杞站起身来,笑着说道。 “那孤随耿巡抚去就是了。”卜石兔眉头紧蹙的说道。 一队甲胄在身,连面甲都带着的军卒,忽然闯进了正厅之内,为首之人走路带风的来到了耿如杞的面前,行了个半礼,大声的喊道:“大明都指挥使包统,见过巡抚!听说有人在王府滋事,还请巡抚下令。” 耿如杞点了点头示意包统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又对着卜石兔说道:“王上勿虑,某到时候修书一封入京,也禀明圣上,万岁知道王上愿意前往京师,那自然是非常乐意,会给王上准备府邸佣仆,居京师不易,但是以王上的岁俸而言,是万万无碍的。” “京师西山有一处碧云寺,常年山雾缭绕,真乃是人间之仙境……” 耿如杞带着卜石兔就走向了后厅,似乎是在交待卜石兔在京师有什么忌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但是包统全转过身来,随行的众多披甲之卒,开始捉拿着右翼的诸多台吉们。 正如卜石兔所言,无论是卜石兔还是囊素台吉,他们惩罚这些台吉的理由都是这些台吉在后金大兵压境之际,表忠信之事。 通敌之罪,罪无可赦。 耿如杞离开之时,身后多了数个车驾,这些都是卜石兔和卜石兔的亲眷。 卜石兔是耿如杞的俘虏吗?似乎是,因为左右两卫的军兵如林,甲胄分明,牙旗和大明王旗在草原的风中猎猎作响,的确有点像俘虏。 但是卜石兔可是进京享福去,不是去被砍头,这又说不清到底是俘虏还是什么。 耿如杞看了一眼身后的车驾,卜石兔做了一个极其正确的选择。 此次进京,别的不说,卜石兔过得肯定比在归化城要顺心如意,而且不用再面对后金大兵压境的窘迫以及众多台吉们的胁迫。 朱由检收到了耿如杞的奏疏,这份奏疏极长,详尽的报告了在归化城,行事便宜行事的种种,并且以归化城安在,完成了王命为由,请万岁收回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 大明的尚方宝剑和王命旗牌,是大明赐予臣子便宜行事的信物和象征。 正所谓神器不可轻授,若是因事授剑旗,那做完了事,是需要将两样信物交还。比如朱由检乾清宫议辽东,授予满桂的尚方宝剑,就是因事授予,满桂若是提着剑砍了袁崇焕,那是要归还的。 但是若是因人授剑旗,那就是终身授予了,比如天启皇帝授给毛文龙的尚方宝剑,就是终身授予,是一种荣誉象征,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耿老西呀,耿老西,你想着还剑还早了些,再辛苦下吧,喀喇沁部面临着灭顶之灾,还是得跑一趟。”朱由检合上了奏疏,笑容满面的说道。 “万岁爷,耿巡抚心无二志,乃天下之幸事。”王承恩更是笑的满脸的褶子,他没看错人,耿如杞提出的归还剑旗,就是一种表明忠心的行径,利好君臣关系的融洽。 朱由检乐呵呵的拍着手中的奏疏,交给了王承恩说道:“把前刑部尚书薛贞在东江米巷的宅子收拾出来,给顺义王做王府,让英国公派点金吾卫的护卫盯着点,此人胸无大志,入京之后,这京师的繁华世界,怕是要看花了眼。” “大明金国郡县化之事,让吏部上点心,把这件事赶紧安排下去。通知卢象升,青海境内的土默特诸部族,全力搜捕西逃林丹汗,抓到的人赐万金。” “要是耿巡抚能把额哲也带回京师就好了。”王承恩接过了奏疏,检查了批红之后,交于了小黄门去文渊阁传旨。 朱由检哈哈大笑之后,笑着说道:“贪心,王伴伴,你比朕还贪心!这路一步步的走,饭要一口口的吃,若是耿老西在喀喇沁部这件事上,做的一如既往的漂亮,朕给他个大西王也不是不可以。” “万岁爷……”王承恩一听这个大西王,就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什么喜事让万岁爷如此开心?”张嫣从侧殿推门而入,有些奇怪的问道。 “皇嫂来了。”朱由检站起身来,算是见过礼了。 之前小黄门已经汇报过了懿安皇后求见,朱由检宣见之后,张嫣才来的乾清宫。 之前张嫣来乾清宫的正殿,都是无人敢拦推门就入,但是现在,张嫣自己开始通禀,这算是好事。 “这是?”朱由检看着张嫣身后的人,有些奇怪的问道。 一个漂亮姑娘站在张嫣身后半步,也不是宫女的打扮,他似乎是没见过。 “海拉尔。”王承恩小声的在万岁的耳边提醒着,卸了妆的海拉尔更加清丽了几分。 “参见万岁,万岁安泰。”海拉尔怯生生的行了个蹲礼,而非跪礼。 大明皇帝不喜欢跪礼,当初跪在地上的海拉尔自然不受万岁待见。 朱由检这才一副了然的神情,笑着说道:“你的王兄要来京师了,省的你在京师无聊。” “谢万岁圣恩。”海拉尔再次回了一声,就站在张嫣身后不再言语。 朱由检按照过往要把朝中的事说一遍,刚拿起了奏疏,张嫣就轻笑着摇头说道:“万岁是大明的皇帝,眼下先帝大殡在即,朝中一切事物,自然是万岁定夺,与我这妇道人家说来作甚,万岁定了就是。” “我今天来呀,是有件事,乾清宫的琉璃瓦,万岁爷不打算换了吗?这实在是有损体统,天子颜面,好些个朝臣们都托人找到了我,要我出面与万岁分说此事。” 朱由检一愣,疑惑的说道:“这瓦,当初工部、户部出价六万两银子,朕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靡费过甚,朝中用钱的地方极多,这背阳面的瓦,还是不换了吧。” 张嫣掩面轻笑着说道:“万岁有所不知,朝里的明公们的意思呢,是这个钱,他们例捐拿出来,修缮,国帑内帑是不废一分一毫的。这毕自严领了户部尚书,薛凤翔领了工部尚书,都是万岁的近人,换了也是给他们颜面不是?” “当初朕要修屋顶,他们这个说工价太贵,那个说开窑不易,一个个,理由一箩筐,朕用了旧瓦,怎么,现在就要例捐了?朕,不要了。”朱由检却是摇头,乾清宫的琉璃瓦,可以说是朱由检尚节俭的牌坊,他才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这琉璃瓦早就不是钱的事了,是朱由检节俭的象征。 每个朝臣只要看到这半面灰暗的琉璃瓦,就得暗自想想,万岁都这么节俭了,他们再奢靡的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朝臣们也没少说道此事,但是朱由检一概不准,这倒好,游说到了张嫣这里。 张嫣挥了挥手,示意海拉尔退下,她有些担忧的说道:“万岁,婉儿的事,万岁是作何打算?” 朱由检十分严肃的说道:“周奎父子私铸敛财,无论是以民论大明律,还是以勋戚论大诰,都是处斩。而此事朝中牵连甚多,非斩不可。” 张嫣点了点头,看向了坤宁宫的方向,眼中尽是可惜的说道:“那万岁得做好废后的打算,还得选妃,国不可一日无君,六宫不可一日无主,万岁,此事处置要慎之又慎。”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明皇帝的身份证 “皇嫂来为周家说情吗?”朱由检犹豫了很久,在死寂了很久之后,才低声的问道。 张嫣有些愕然的看着皇帝,随即摇头说道:“不是,万岁想多了,若是说情,之前通过王伴伴,其实也说过情了。” “那就好,还以为皇嫂来做谁的掮客,吓了朕一跳。”朱由检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暗自里松了一口气。 英国公张辅在正统年间,与勋戚在西山争利,最终依据大诰对英国公府申饬。 这件事就是明英宗朱祁镇授意张辅去与勋戚争利,结果朱祁镇咬了一嘴毛,吃了个哑巴亏。 一件很小的事,甚至不会被整理到明史卷中,只存在于明实录之中的小事,但正是这件不起眼的小事,代表着大明皇权,由上到下的霸权,拉开了凋零的序幕。 那也是大明政治掮客的开端。 太多的政治掮客以各衙门的师爷为名,当然也有各种游商、经济与买办,他们游走在各个明公之间,最后都游说到了大明皇宫。 政治掮客并不罕见,有的是明公们的白手套,有的则是狐假虎威,扯虎皮,自诩在京中人脉甚广,在地方官之间来回腾挪,塑造自己来头大、靠山硬、关系广的形象,搞各种政治诈骗,甚至最后登堂入室。 大明有过很长时间的跪礼之争,海瑞的海笔架就是由此而来。 而在跪礼之争中,选择跪下的人,就是典型的精神缺钙,而这种缺钙的家伙,最容易被政治掮客所蛊惑,而形成政治掮客的政治资本。 这也是朱由检不喜跪礼的最主要原因,这不仅仅是礼节的问题,而是礼法的问题,涉及到了所有大明官吏的精神面貌。 本来以为张嫣被游说,朱由检才非常不满,再得知不是劝谏只是提醒废后要谨慎之时,才露出了笑意。 “周奎的事暂不急处理,待朝政稳定之后,再议选妃之事。” “倒是最近科举的事,朕实在是有些担忧,按照《科举成式》乙榜举人已经入了京师,等待会试,朕实在是难以抉择,令礼部一再推迟。”朱由检面带惆色的说道。 乙榜,其实是一个俗称,也就是可以入京赶考的举人们,都是乙榜。 “科举?会试的题目不是已经定了吗?怎么万岁还在忧心此事?”张嫣拿起了茶杯,疑惑的看着朱由检,这会试的题目是万岁亲自拟定,已经封存,只待会试公布了。 “座师制和东林书院。”朱由检在一张高丽贡纸上写下了他的第一个担心。 “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敬以师礼,年岁登门,这一科第,主考官就是天下门徒无数,成为朋党。” “书院。”朱由检叹气的看着纸上的四个字说道:“这东林书院只是大明书院中的一座罢了,大明有多少这样的私塾?这些私塾们的学子们,三九三伏,依旧读书不辍。” “若是之前太祖所立公学,学资还好,可是这私塾,哪里是有钱能读得了?据我所知,连锦衣卫的千户都读不了,那吴孟明整日里为朕办事,前面去了沈阳,现在还在宣府,与家人聚少离多,可是他的两个儿子,还要拜托人在狱中的郑鄤去教。” 科举制度,在崇祯元年的大明世界里,其作用是举足轻重的。 在当下,在封建时代,科举制度,就是最公平的选拔人才的政治工具。 用公平的科举,将包含社会资源和影响力的公职岗位向所有人开放,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上的分配,虽然它略显畸形,但是在当下,的确是最公平的手段了,甚至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最公平的手段。 但是大明的明公们正在用座师的制度,将科举变成政治资源的攫取,而大明的仕林正在用精英化教育和公学的日益颓废,组建了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防线,来阻挡着寒门子弟读书识字,改变自己的人生。 哪怕是吴孟明,这样在万岁面前的红人,赏银不少捞的大明上十二卫之首的千户,也无法请到真正的老师教他的孩子,只能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给两个孩子找到在狱中的好老师。 不是钱不够,是土老帽底层出身的他,“声望”不够,作为阉党,他又不能骗廷杖,一个千户,也玩不起例捐去刷声望。 在了解到了郑鄤在狱中依靠教书来换取刑罚的减弱之时,朱由检并没有怪罪锦衣卫千户们的“变通”,这么干的千户们,多数都是因功晋封的千户,根底很浅,并非勋戚世代恩荫。 这也是朱由检所说的,哪怕是有钱,也不能上的私塾们,正在打造这一个个的闭环,依托着朝中的明公们,形成一个有一个极其封闭的圈子,控制着权力的分配。 甚至形成了另外一套官场的潜规则。 那就是若是科举金榜题名的甲榜进士,若是不遵从这一套规则,那么就会在推官的位置上坐到终老而得到任何的升迁,因为吏部的京察三年一小察,六年一大察,这名进士,就会样样差评,最终升迁之路遥遥无期。 王徵,王承恩大雨的天气急行至广平府接到京城的科学家,就是这样一个不愿意妥协的人,若非朱由检注意到了他,他现在依旧是推官,在京察之后,成为别的府的推官,平调贬职是必然的。 若是这名进士有了第一次的屈服,在京中接受了座师这种畸形的制度,那么就会迎来第二道关卡,不与地方的缙绅们打成一片,你连每年的岁收都完成不了。 青浦知县郑友元,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 因为郑友元是毕自严的学生,他逃过了第一个关隘,但是第二道关隘,他不与地方缙绅妥协,无法完成税收,最终连累了毕自严。 这名进士必须再次和他们妥协,巧立名目,缙绅的钱粮如数奉还,剩余的钱三七分账,最后到朝廷又有几分? 缙绅们会大肆的、不不遗余力的、夸张的鼓噪官民对立情绪。 进而塑造一种“公职人员不承担任何社会劳动,不创造任何价值,他们在压榨和剥盘所有人的劳动成果,所以我们需要降低公职的权力以及俸禄”的集体意识,巩固自己的基本盘,以此为筹码,与地方官勾结。 地方官为了减少朝廷对他们的束缚,会大肆鼓动止投献的集体意识,通过缙绅对地方进行控制。 朱由检又写了第二行字,铁笼。 “这铁笼作何解释?”张嫣疑惑的看着字帖。 “这京城就是明公们一手打造,为了束缚朕的铁笼呀。”朱由检指着两个字,连连摇头。 当“座师”与“学阀”不断的构建完整,整个朝堂就会迅速的、集体的来限制皇帝的权力,因为皇帝的铁拳,是唯一可以压制他们的力量。 这是地方止投献的根源,铁拳打下来,真的会死人的。 在共同敌人面前,朝堂们的明公们和地方官员们,会放下门户之别,极其一致的对准皇帝。 将权力束缚在明公们一手打造的铁笼之内,而非制度的铁笼之内。 “白馍与百戏,青楼与烟草。”朱由检又写下了第三行字,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白馍是精粮,可不是等闲的人能吃的,百戏,在这个娱乐极为贫乏的年代,可不是等闲的人可以看的。 大明的明公们在攫取政治权力之后,会向下进行一定的分配,白馍和百戏就是收买中层官吏最好的手段。 在往下呢? 哪里来那么多的白馍? 那就用青楼、酒楼来刺激底层的官吏,还有漳州的烟草,这种对大明人来说还很刺激的作物,让他们醉生梦死,纸醉迷金。 瘦马、青楼花魁、青楼娼籍、酒楼娼籍、站街女,等级森严和内署有的一拼。 白馍和百戏,青楼与烟草,就是明公们保证自己权力,不会被大明皇帝再取回的保证。 “座师、书院、铁笼、白馍、百戏、青楼、烟草,这是一个牢不可破的闭环呀,水泼不进。”朱由检笑的十分的诡异,从明公、勋戚到缙绅、巨贾们,他们在尝试着打造一道道防线,来坚固社会阶级固化。 张嫣看到了朱由检的笑容,自然知道这皇帝已经心里已经有了些脉络了,看似水泼不进,但是天下哪里有不可撼动的防御呢? 朱由检从袖子里拿出了两张硬纸卡,一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另外一张上面有很多的孔洞,笑着说道:“你瞧,这就是徐老师父、王徵、金尼阁、汤若望给朕的一个大大的惊喜,也是朕一再推延科举的理由。” “这是何物?”张嫣拿着那两张硬纸卡,疑惑的问道。 “朕给他取名叫穿孔卡,王徵捣鼓这个是受了毕自严的委托,为了造鱼鳞册做的,我来给你演示一下。”朱由检拿出了一个一只手掌大小的盒子,上面有一些按钮类。 朱由检神秘兮兮的将穿孔卡放入了卡盒之中,说道:“比如皇嫂名为张嫣,那么第一行的数字就为一二二三四,第二行为四一四二七,年龄为二十三岁。” “籍贯为开封府祥符县人,编号数字为:四一零二二四,生辰为七月二十六日,再戳上零二三六零七二六,第一个祥符县登记的人,则为零零一,女,再加一个零。这样一张简单的户籍卡就做好了。”朱由检快速的在盒子上按了几下,那张写满了数字的卡片就已经被戳了孔洞出来。 “名字这里是用的四角编码查字法,这个编码查字法,还没有达到朕的预期,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但是最后一行数字,410224023607260010,这个已经算是定了编码的方式,算是编好了。”朱由检指着最后一行十八位的数字,笑着说道。 410224自然是地理位置,生辰02360726,自然是出生年月日,最后一个偶数的零代表女孩。 这最后一串数字有鱼鳞册所有需要的信息,这就是朱由检在大明仿造的穿孔卡身份证。 至于为何是0236? 还得从毕自严的一个提议说起。 最开始毕自严提议,以朱由检的生辰为元年计算。 但是这样一来,出生在朱由检之前的人,计数就会显的麻烦,朱由检也不好意思以自己生辰为元年计数,最终确定了以洪武元年为起点。 对此金尼阁、汤若望、宋玉函、罗雅谷等传教士并无异议,在他们眼里,朱元璋就是三位一体的神,他们本来的建议是以朱元璋的生辰年为初始的0000年计算,但是最终还是有朱由检敲定了洪武元年为0000年。 所以张嫣的出生年为236年,而朱由检的年份为241年。 “这一张是万岁的户籍卡吗?”张嫣拿过了另外一张纸,这种方法如此的新奇,让张嫣拿着看了半天。 “110101024102060011?”张嫣通读了一遍朱由检的这串数字,大约是明白了这套编码的含义。 “但是这和万岁所说的科举有什么关系呢?”张嫣却是不明白,万岁为何拿出了这么一张穿孔卡。 这能对付的了明公、勋戚、缙绅、巨贾们打造的牢不可破的防线吗? 朱由检拿着手中的穿孔卡十分确信的说道:“能。” “万岁说能,那自然是能。”张嫣没有细问,她既然已经不听政了,那自然是一切都放下了,让万岁放手施为。 任何改制,单一的从上到下是必然不可能成功的。 而单一的自下到上的改制,多数都成了李自成进京赶考,种种被归为农民起义军的“局限性”的原因,导致自下而上的改革其实也很难成功。 朱由检拿出的这张穿孔卡,是一个他作为大明皇帝,意图将触手伸向基层的试探,这张穿孔卡,再造鱼鳞册,就是朱由检改制的开始。 他自上而下,百姓们自下而上,最终胜利会师之时,改制才有可能成功。 大明的问题是结构性的问题,而朱由检给出的答案,也将是一份结构性的答案。 他要打破明公们给他打造的牢笼,这张穿孔卡就是打开牢门的钥匙。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王伴伴的袖子里揣着什么? 而这次的考试,朱由检在最大程度上保持公平,采用了答题卡的形势,进行答题,当然主观论述也是有的。 他目前对第一次的科举取士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听说毕尚书最近经常往宫里跑,好些人都找到了我,说是要成立一个大明银庄,这里面水很深吗?无论是勋戚,还是当初从龙的朝臣们,都找来了,我都给推了。毕自严能应付的过来吗?”张嫣有些担心的问道。 这句话的重点是毕自严能应付过来吗?其实是问大明的皇帝,是否需要支援,或者说需要背锅的人。 最近京师就两件事格外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第一件事就是三年一次的会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而万岁一再下诏推延,已经引起了仕林震动。 第二件事自然是这个大明银庄隶属于户部的机构,已经确认设立,连衙门都在建了。 但好像有无数人瞄上了大明银庄的买卖,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这是张嫣今天的目的,问问大明皇帝,除了毕自严,是否需要另外一个背锅的人。 “大明银庄不是买卖。”朱由检十分确信的对着张嫣说道:“大明银庄,隶属于户部,乃是公产,是万万不可分给任何人一杯羹的,哪怕是朕。” 英吉利国王查理一世,在1638年同苏格兰贵族爆发了战争挪用了铸币厂内的黄金,最后查理一世被克伦威尔斩首。 英吉利的国王打仗挪用伦敦夫人和贵族们存放在铸币厂的黄金,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在查理一世之前,伊丽莎白一世,英吉利及爱尔兰国王,就曾经在英西战争、爱尔兰危机、埃塞克斯伯爵的叛乱中,大量的挪用了铸币厂的黄金。 伊丽莎白一世再挪用之前,曾经向伦敦的富豪和贵族们借钱打仗,但是富豪和贵族们,就如同大明国丈周奎家财百万,一毛不拔,周奎甚至连一万两都不愿意拿出来一样,伦敦的富豪和贵族们,也不借钱给伊丽莎白一世。 伊丽莎白一世第一次开始了挪用黄金。 在查理一世之后,查理二世联合了法兰西的路易十四,发动第三次英荷战争,路易十四的法军高歌猛进,查理二世的海军,在面对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之时,却是步履维艰。 在荷兰上将鲁伊特面前,英吉利的海军如同纸糊的一样,溃不成军,四战皆败,最终查理二世,停止了征伐荷兰。 查理二世如同他的父亲查理一世那般,挪用了大量铸币厂的黄金,但是查理二世生财有道,通过关税,将这笔黄金归还,没落到断头台的地步。 不久之后,英法之间爆发了“九年战争”,在此期间,英吉利皇室大量发行国债去打仗,却在国债发行之后,无法支付利息,甚至连本金都无法支付。 九年战争期间,1694年,苏格兰人威廉·彼得森,为英吉利皇室筹集战争费用,建立了英格兰银行,取得了货币的发行权。 而英格兰银行自此之后,就成为了英吉利、苏格兰及爱尔兰王国的中央银行。 英国的央行、英镑自始至终的发行方英格兰银行,自成立之日起,就是一家私人银行,一直到后世的二十一世纪,同样也是一家私人银行。 1688年在伦敦爆发的光荣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他们确定了君主立宪制,央行也是在此基础上确立。 政治和经济上的确定,让英吉利的政治金融变得稳定,自此之后,英国人就跟开了挂一样,爆发了大规模的工业革命,走上了日不落帝国的道路。 是资产阶级带来了工业革命? 其实不是。 是政治、金融环境变得稳定,社会趋于安定,生产力开始指数型的增长,才诱发了工业革命。 和中国人的“劣根性”没啥直接关系。 毕自严提议,朱由检批准斧正的大明银庄,就是大明的中央银行,朱由检绝对不允许任何明公、勋戚去染指这个可以影响大明经济健康的机构。 “我今天不是当谁的说客,万岁要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是万岁撑不住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张嫣起身,拖着长长的衣裙离开了正殿,回到了东暖阁。 朱由检看着张嫣的背景,对着早就躲得远远的王承恩挥了挥手,低声嘱咐着:“联袂后宫的这几家都查一查,写到黑名单上。” 黑名单,是王承恩手中掌握的一个名单,但凡是出了什么恶心的事,从黑名单上找就对了。 最初是朱由检登基,王承恩宣旨的时候,跪在地上睡着的那些朝臣起,这个黑名单就在不断的建立着。 大明已经到了不见血,不能够推动改制的时刻,对于杀人,朱由检向来是没什么抵触情绪的。 正如耿如杞在大小平顶山的争夺中,大量杀俘之事,朱由检看都不看。 朱由检站了起来,看着身后巨大的堪舆图,辽东的诸多城镇被标注了出来,朱由检微眯着眼看着辽东的广大区域,任何一个大于一万人口的部族,都被明确的标注在了堪舆图之上。 无论是大明的明公、亦或者是建奴自己本身,对于新帝登基后的种种政策,都是十分认可的。 尤其是在一件事上,那就是大明皇帝,从未降旨褫夺努尔哈赤的龙虎将军的封职,也未曾收回对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黄台吉的建州三卫的指挥使的封职。 在大明与后金的战争中,朱由检对内对外的口径都是极其统一的“内战”,而非异族侵略。 老奴酋在《七大恨书》的檄文中,明确的表示:【我祖宗以来,与大明看边,忠顺有年,只因南朝皇帝高拱深宫之中,文武边官欺诳壅蔽,无怀柔之方,略有势利机权,势不使尽不休,利不括尽不已,苦害侵凌,千态万状,其势之最大、最惨者,计有七件。】 从猛哥帖木儿归明之后,建奴的确为大明戍边了两百余年。 即便是黄台吉已经事实性独立,但是他也在大明皇帝继位之后,上了贺表,对大明新皇帝的称谓依旧是四海一统之大君。 各种国书之中,黄台吉依旧是一种俯首称臣的态度,始终坚定的认为自己是割据政权,并且是没有法理支持的割据政权。 这一点上,在老奴酋和小奴酋两代人中,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质,那就是地方性的叛乱,而非异族入侵。 而鞑清入关,异族入侵的概念,也非后人扣在鞑清头上的,这盆民族对立的污水,却也是清廷一手塑造的。 这并不矛盾。 老奴酋和小奴酋两代人的大政府执政理念和后世鞑清的小确幸执政理念,是有着极大的差别。 鞑清修明史修了一百年都没修好,鞑清修自家的史书,尤其是在入关之前的史书,也一样修了一百多年,甚至对老奴酋的《七大恨书》进行了全面的篡改。 无论是朱由检和黄台吉,在争锋之中,都在小心的避免着将矛盾彻底升级至不可调和。 朱由检用力的在蓟门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他看着燕山山脉上的长城,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伴伴,你来看,察罕浩特在大鲜卑山内,离喜峰口不过百里。” “若朕是代善,将大鲜卑山口的贡格尔草原,也就是开平府让与喀喇沁部,换取喀喇沁部对他的支持,” “那么代善率领的六旗军队南下,不用三日就可以从喜峰口破口而入,延着旧道,五日直至遵化、蓟门,不用十日即可兵临京师城下。” 朱由检手中的长杆,从察罕浩特(今赤峰)指到了蓟门的地方。 王承恩看着万岁爷画出的一条线,皱着眉头说道:“无论是耿巡抚,还是孙帝师,还有袁军门,都判断,建奴六旗会吃掉喀喇沁部来弥补此次征战不利,带来的损失。” “关宁锦军队方向的意见呢,也是如此吗?”朱由检十分想点名袁崇焕,但是关宁军的问题错综复杂,并非袁崇焕一个人就能代表的。 “是。”王承恩点头,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拿出了三封信说道:“黄石在沈阳也得到了密报,黄台吉已经下令,让代善至察罕浩特之后,兵贵神速,拿下喀喇沁,将牛羊和人丁迁入辽东,保证开平府在后金的掌控之下。” “黄石的密报吗?”朱由检拿过了书信,这是原稿,上面看似都是账目,其实是阴书写的密报。 “是朕想太多了吗?”朱由检将书信还给了王承恩,看了一眼他的袖子,这袖子真是百宝箱,总能翻出宝贝来。 “你这袖子里都揣的啥?”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将袖子里的物件一件件的掏出来,堆了一个小山出来。 “好家伙,还有手铳,还上了膛!”朱由检拿着那一把十分精致的燧发手铳,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东西,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王承恩走路的时候,这只手臂从来不甩动。 王承恩走路的姿势是非常奇怪的,他的左手常年保持不动,走路的时候只甩右手。 之前朱由检还以为王承恩是左手受了伤,现在才知道,他是时常处于警戒的状态,随时随地,都可能拔出手铳,消灭一切胆敢靠近朱由检的敌人。 而且最近乾清宫,多了很多这样左手或右手不动弹的宦官。 在草原上,为了让牲畜长的更加高大,通常会对雄性牲畜进行阉割,雄性的牲畜的个头会比普通的牲畜大上一圈。 人类是灵长类动物的一种,宦官们去势,换来了活下的机会,这些宦官们很符合自然规律的,长的的确是很是高大。 春秋两阅,也都会有净军的仪仗队。 朱由检才搞明白王承恩这袖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走路姿势极其怪异。 器宇轩昂、龙行虎步是留给大明天子的,宦官们走路的姿势很像小丑,极其别扭的一瘸一拐的。 一张长长的黑名单、一份厚重的备忘录、四五本司礼监重要的奏疏、一把上膛的手铳还有三发备弹的火药,一张手弩三支弩箭,还有一大堆密谕书信,一把没有柄的短刀。 “演示下。”朱由检乐呵呵的将武器还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将手铳、手弩、短刀放回了袖子里,一眨眼的功夫,朱由检只觉得眼前一花,手铳已经从袖子里出现在了王承恩的左手中,而手弩出现在了右手,手铳和手弩都瞄准了十步之外的柱子上。 王承恩选择了快速击发手弩,三道弩箭的黑影飞了出去的同时,王承恩也已经冲了出去,那把没有柄的短刀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右手中,刷刷刷就是三道寒光闪过。 乾清宫的木柱上,依旧留下了三道痕迹,看那个高度,是普通人脖颈的位置,而弩箭的落点就是直奔眼睛而去。 这一切说的很慢,却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朱由检只眨了一下眼,一口气还没吐完。 “万岁爷,演示完了。”王承恩将武器收回了袖子之中,俯首说道。 朱由检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用力的眨了眨眼,略显有几分失神的说道:“老实讲,朕刚才没看清楚。” “那臣再演示一遍?”王承恩挠了挠头,看着万岁爷问道。 朱由检非常确信王承恩杀他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比杀头猪要简单的多。 “厉害。”朱由检目瞪口呆的点头称赞着。 以后得对王伴伴客气点,万一惹急了,锦衣卫从宫门外冲进来,王承恩已经把他大卸八块,甚至连肥肉、瘦肉都分出来了。 “臣有罪,万死……”王承恩看着万岁爷若有所思的样子,作势欲跪,他刚才带着武器在万岁爷面前耍了一通。 “停!”朱由检赶紧喊住了王承恩请罪。 臣有罪、罪该万死、哐当一跪,是朱由检最讨厌的朝臣三连行为了。 但是王承恩多快呀,朱由检喊停的时候,王承恩已经跪下了。 “王伴伴,此间就你与朕二人,无须如此。”朱由检只能示意王承恩起来。 带着武器在皇帝身边转悠,那是要论死的。 王承恩不知道吗? 他知道。 宁愿被处死也要带着武器护卫,这就是可以陪着皇帝一起死的王承恩了。 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王承恩带的这三样完全是为了他朱由检的安危,朱由检是个帝王,虽然有着帝王怀疑一切的心态,但是对王承恩,朱由检是极其放心的。 “带着吧,朕准了。”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这个兼任保镖、秘书、司礼监提督的大珰,的确是给了朱由检极多的惊喜。 “练到你这个程度,得多久?”朱由检略有些疑惑的问道。 “二十年苦练不辍,大约如此。”王承恩把东西收起来,带着几分憨厚的笑说道。 “刚才咱们说到哪里了?”朱由检的注意力回到了堪舆图上,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和王承恩讨论的事了。 “建奴六旗奇袭喜峰口,十日可逼近京师。”王承恩记得清楚,提醒着万岁爷。 王承恩有些犹豫的说道:“臣以为建奴的胆子没这么大,大军新败,再破关南下?”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小伎俩和三封信 次日的廷议之后,朱由检再次召见了孙承宗和袁可立,对自己的灵机一动,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万岁,臣以为,建奴断断没有在兵败之后,南下蓟门,直至京师的可能。蓟门由臣镇守,臣保证固若金汤,定让建奴有来无回。”孙承宗站了起来说道,他在立军令状,万岁诏他回朝的目的,就是镇守蓟门。 朱由检伸手打断了旁侧的内史监丞停止记录这句军令状,然后对着王承恩示意,令其把这句删掉。 朱由检就是再军盲,再不通军务,也知道这天下没有什么不可攻破的堡垒。哪怕是善于防守的孙承宗。 胜败乃是兵家之常事,立军令状这种事,就如同袁崇焕的五年平辽一样,就是给自己下套。 下套的结果是什么? 就是解不了套的时候,生死之间,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求活。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为什么袁崇焕要擅杀毛文龙呢? 袁崇焕和毛文龙的确有间隙,但那也是体制下的间隙,公事上的间隙。 袁崇焕擅杀毛文龙的原因已经无从考究了,毕竟此人被原来的崇祯皇帝千刀万剐了,但是杀掉毛文龙受益最大的就是建奴。 在天启七年,高喊着五年平辽的袁崇焕再次回到辽西走廊之后,深知这个战略目标完全无法实现之后,只有杀了毛文龙,袁崇焕才能保证自己在辽东战场的绝对控制力,才能让朝廷投鼠忌器,真正做到挟寇自重的目的。 也只有杀了毛文龙,在大事不可力驱的情况下,也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投靠建奴主。 当然,历史上的崇祯皇帝完全不是一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袁崇焕既然被他拿了,不千刀万剐,崇祯皇帝岂能安心? 孙承宗是兵部尚书,在九边军镇和全国卫所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同时本身也是东林旧党魁,而现任党魁钱谦益又是个典型的傀儡,在东林的政坛上,孙承宗的影响力,远远的超过了袁可立。 这不是一个太保的头衔,就可以弥补的。 若是孙承宗无法完成镇守蓟门的要务呢?在那一瞬间,孙承宗又会如何选择呢?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朱由检不打算考验任何人的人心,他只想孙承宗能发挥自己的所有能力,效忠大明,而不是把他逼到对面去。 孙承宗略显有些惊讶的看着王承恩示意两位内史监丞的离开,又看了看万岁,他实在是没品出来,万岁这是何意。 “孙帝师,今天就是关起门来闲聊,军令状就不要下了,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哪有万全之策?”朱由检示意孙承宗坐下。 “万岁是觉得,倘若建奴南下,臣守不住蓟门吗?”孙承宗历任四朝早就是人精中的人精,瞬间懂了万岁的深意,略有几分恼羞成怒,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袁可立拉了拉孙承宗,想让他坐下,可孙承宗毕竟是军门出身,哪怕是平日里再圆滑,在这种自己专业领域被轻视的羞愤,让他感觉羞辱。 某些东西,是不能丢的。 朱由检示意孙承宗坐下,十分严肃的说道:“袁应泰守沈阳城的时候,是被城中的奸细打开了城门。未虑胜,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乃是当初孙帝师教朕兵法之时,反复强调的事。” 孙承宗略微咀嚼了一番这番话,才俯首说道:“臣,谨遵万岁圣诲,万事谨慎小心为上。” 朱由检当然看出了孙承宗的不服气,这位在战场上驰骋了一辈子的东林党魁,以文人的身份转为军职督师,在军事方面有他自己的傲气,他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孙帝师,朕不是对孙帝师的能力,有任何的怀疑,但是大明怠政至今已经三十七年有余,大明上下,千疮百孔。” “沈阳方面截获的情报,在十三日前,我大明义士,摧毁了一门建奴自本溪运往沈阳等待试炮的一门野战铜炮,经过比对,朕发现,就是蓟门火炮局在建的三号炮,几乎一模一样。” 朱由检伸了伸手,示意王承恩从袖子里掏出情报来。 正面是万历年间的辽东公文,而背面是一份图纸,正是三号炮的图纸,以及火炮、炮弹的设计。 辽东纸贵,很多的公文往来,都是用的原来大明公文的旧档,两面使用。 “这份图纸,我大明在沈阳方面至少损失了三十多名义士,才将这份图纸送回了京师,孙帝师,朕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是建州尚虞备用处对我大明的渗透,比老师想的要深得多。”朱由检将手中的图纸递给了孙承宗。 孙承宗一看图纸,立刻两眼瞪圆,满脸涨红,随即脸色如同变色龙一般,变得煞白,作势欲跪想要请罪。 “臣无能……” “停。” 朱由检打断了孙承宗请罪的动作,大明不是鞠个躬、道个歉、实在不行剖个腹就能当做无事发生的地方,既然是出现了问题,那么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唯独解决了问题,才能无事发生,只要一日不解决,就会一日被人记住。 这件事,其实就是孙承宗小看了对方细作活动带来的种种影响,又不愿意锦衣卫、东厂的缇骑和番子们对蓟门火炮局进行保护。 “臣请王大珰派一些个内侍,至于锦衣卫,臣会去寻田都督,加派人手。”孙承宗擦了擦额头的汗,颤巍巍的扶着扶手坐下,不断的擦拭着额头的汗,被吓的,也是被气的。 王承恩眼睛珠子一转,摆出了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不满的说道:“万岁爷,东厂那边最近忙着东城十三坊……” “王伴伴!”朱由检敲了敲桌子,再次打断了王承恩的话。 “臣领旨。”王承恩不情愿的说道。 “王伴伴再通知田都督把这事,当正事办了,不要敷衍,明白吗?”朱由检看似训斥的对着王承恩说道。 王承恩再次领命,挺起腰的时候,还瞟了一眼孙承宗,眼神里依旧是带着几分讥讽,似乎是为当初派遣缇骑和番子没派进去而不满。 “谢万岁隆恩,臣定当尽心竭力,将功折罪。”孙承宗终于是松了口气。 王承恩是真的不满吗?朱由检是真的训斥吗? 其实也不是,这是王承恩的一个小把戏。 王承恩的目的,第一个要远离东林,上一个亲近东林的曹化淳还在外皇城打转呢,伴君如伴虎,他作为宫里的老祖宗,更是要格外的小心。 第二个就是要把这份情给万岁爷,而不是记在他王承恩和田尔耕的头上,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可不是一句空口白话,也是需要构建的。 真像魏忠贤那样,搞起九千岁的把戏,那是篡权。 这个小把戏,朱由检那是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拒绝,这种笼络臣子的小伎俩,再多也不算多。 “袁太保如何看待此事?”朱由检对袁可立的意见是十分看重的。 袁可立人老成精,看破但是不说破,一个四朝老臣被万岁一份情报打的晕头转向,这件事本身就很有趣。 “万岁,这件事臣和孙帝师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是臣以为,万岁既然有此顾虑,那就拉练一番,权当是为秋阅做筹备了,让京畿二十六卫三大营动一动,若是真的有异,也好过于措手不及。” “臣附议。”孙承宗刚被敲打,虽然拉练的确费钱,但是现在所有的钱都归了户部管理,他自然是一点都不心疼军费的事了。 “那就如此,这件事交于孙帝师吧。”朱由检最后定了个调儿,算是把这事给安排了下去。 等到孙承宗和袁可立离开了乾清宫之后,朱由检才对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你这样得罪孙承宗,到时候出点错,言官们的奏疏,朕怕是都压不住,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好。做内侍大不易,多多谋身。” “这是臣子的本分,臣这个大伴,不就是要干这些事吗?不干这些,臣又能干什么?”王承恩乐呵呵的说道,他丝毫不以为意。 他是内署,孙承宗是外廷,官宦关系好了,那才是大问题。 王承恩已经和黄立极关系极好了,再和孙承宗关系极好,他王承恩自己都得问问自己,自己要干什么了。 “朕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事发生。”朱由检看着堪舆图满是担忧的说道。 “那万岁爷,要不要请钦天监卜算看看天象?”王承恩试探的问道。 朱由检笑骂的说道:“胡闹。” 他不信这一套。 大明皇帝朱由检的担心,主要来源历史上,崇祯二年发生的己巳之变,建奴以一种秋风扫落叶之势,直接打的京畿地区变成了一片涂泽,那种摧枯拉朽的感觉,让朱由检十分不安,所以代善兵至察罕浩特,他才会如此的忧心。 而且他的担心,正在大明情报网渗透不到的地方发生着。 此时的喀喇沁部王帐所在的金莲川,落日已经将整个天空染红,一场来去皆匆匆的阵雨之后,金莲川城带着草原的特有的芬芳,同样一片的赤红。 金莲川幕府,是元朝时候,由忽必烈建立的类似于锦衣卫的情报机构的地方,而金莲川这个地方,也是喀喇沁部的王帐所在之地。 这是一座围三十余里的城池,街道年久失修,但是依旧能看到深一脚浅一脚的砖石。 王文政形色匆匆的走在路上,不时回头看一眼,走到街角,转头走进了一间胭脂坊。 “时间不多了,将这三封信分三批人,送往宣府,明日或者后日,耿巡抚就要到宣府了,确保耿巡抚收到这封信,这封信很重要。”王文政将手中三封信递给了掌柜。 掌柜的拿起了三封书信,立刻交给了店小二,给王文政递了一杯热茶,疑惑的问道:“王大珰,为何如此慌张,发生了什么事?” 王文政很渴,他走了这一路还要跟盯着自己的人绕圈子,他抓起了热茶一饮而尽,低声说道:“代善的使节昨日到了金莲川,今日固鲁召见了建奴使节。你们也速速撤离,情况有变。” “那王大珰怎么走?”掌柜的慌忙的问道。 王文政并没有说话,而是起身走出了胭脂坊,拐了几个丁字街,身影消失在了大街之上。 若真得是情况有变,他不能走,也走不了,若是他走了,这三封信是决计不可能送出去了。 掌柜的对着王文政的背影拱了拱手,让店小二提前打烊,开始准备撤离。 “在那!抓住那个汉人!” 一声爆喝忽然传来,王文政开始快走,当确定了身后的数人,是在追捕自己之后,开始了狂奔,在略显有几分复杂的街巷里,开始四处游走。 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惨叫声,那都是追的近的蒙兀人,被王文政偷袭之后的惨叫。 “在那边,抓住他!” 此起彼伏的高喝声,在不是很多的街巷里不断的传来。 这场围捕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月亮从东方隐隐若现之事,王文政终于力竭,浑身是血的瘫软在了丁字街的钩角。 这些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你不许动,把你的手弩扔过来!”蒙兀人趁着月色高声呼和着,却不敢向前走,只是站在远处大喊大叫。 王文政啐了一口血沫,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此时已经力竭的他,哪里有什么力气交出武器? 但是如此情况下,这些个敌人,依旧不敢向前来。 他很冷,草原白天和夜里的温差本来就很大,此时大量失血的王文政只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是冷的。 他仰着头靠在墙壁,这种彻骨的寒冷,他并不陌生,那是死亡的寒冷。 七岁那年,他的父亲被城里的帮会打手们给打死了,具体原因,王文政已经忘了。 他的母亲带着他另嫁,结果难产死了,自此他流落街头,再也没有了家。 那个冬天,他就感觉到过死亡的寒冷,二十年时间匆匆而过,这股寒冷再次袭来之时,王文政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 信王十二岁的时候,他就被派到了信王身边做大伴,这五年,是王文政感觉自己是个活人的五年。 信王还是信王的时候,就是一个温润公子,对待下人极好,这登基之后,对待他们这些身体有残缺的人,也是一如既往。 王文政别过头,对着街角缓缓而来的蒙兀人,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 信,送出去了。 活着? 王文政总觉得跟随信王这五年,完全是凭白赚来的五年,他杀了那么多要抓他的蒙兀人,早就够本了。 王文政抬头看着月亮,眼神里庆幸里带着一分遗憾,然后被蒙兀人拖走了。 在月光之下,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建奴南下 王文政并没有死。 “辽东建州左卫都指挥同知代善,见过司礼监大珰。”代善十分恭敬的对着绑在木架上的五花大绑的王文政行了个稽首礼,恭敬的挑不出多少毛病来。 王文政看着自己身上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又看着代善。 他宁愿自己死在了那个小巷子里,而不是现在待在察罕浩特的六旗军的大营之内。 “你留着我的命作甚?”王文政十分疑惑的问道。 代善笑着说道:“王大珰是个聪明人,知道某要什么,某需要大珰指斥乘舆,揭露皇宫里的一些内部的事,东西已经写好了,只要王大珰配合,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王大珰的。” “荣华富贵?”王文政十分惊奇的看着代善,疑惑的说道:“你是说,荣华富贵吗?” 代善十分讨厌王文政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眼神中的不屑,深深的刺痛了代善。 在父亲书七大恨伐明之前,几乎所有的辽东官吏们都带着这种眼神,只是与现在不同的是,当初辽东官吏们被抓的时候,这种高高在上,转眼间就变成了惊惧。 但是王文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看着他。 “你跟一个去了势的内侍说,荣华富贵,你觉得没了把儿的家奴,会在乎这个吗?把荣华富贵传给谁?” “咱家死了连个哭的人都不会有,你在想些什么?”王文政轻笑着嗤笑着代善的思维方式,他又不是官吏,一个天子家奴,离开了皇帝,被敌人抓了去,死就死了。 “王大珰居大明要职,想必是知道极多的辛密,王大珰配合,自然可以活下来,你的那个妹妹也可以活下来。”代善十分轻松的拿出了一份资料,这是从尚虞备用处调来的文牍,乃是王文政的一些资料。 “哈哈哈!”王文政狂笑了几声,依旧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王文政还有个妹妹,今年刚刚双八之年,十六岁的妹妹,一直是王文政活下去的动力。 “怎么你觉得你比咱家还要幼稚?你真的是代善吗?那个让敌人望风丧胆的古英巴图鲁吗?咱家若真的是投了建奴,万岁爷会饶过她?咱家不投靠你建奴,还能赌一赌,老祖宗会看好咱家的家人。” “你杀了咱家,还能领一份人头赏,你留着咱家,那是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你不会是觉得万岁爷,会用你想要的东西来换咱家吧?” “不会吧?” “你们建奴难道没有包衣吗?咱家这些个去了势的太监,不过是家奴而已,万岁爷眼里只有江山社稷,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王文政满脸的哭笑不得,看着代善,一顿数落。 代善放下了文牍,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其实很想劝降王文政,再用王文政树立一个投诚的标杆,进一步的对大明的大员进行策反,但是王文政这个人有点油盐不进。 代善依旧试探的说道:“还请大珰为后金画策,只要王大珰将所有知道的都告诉某,某必然放大珰归国。” “蓟门的防务图?各军堡、土堡的位置和兵力配置?京师炮台位置?”王文政琢磨了下问道。 “是也。”代善点头,看着王文政。 王文政笑着说道:“咱家是不会告诉你的,就是告诉你,那也只能是假的,你知晓吗?别白费力气了,这种东西,只能用人命去试,还问咱家要,咱家写给你,你敢用吗?” 代善用力的挠了挠头,王文政这个样子,根本没法交流。 “杀了吧。” “这就对了嘛,磨磨唧唧的作甚。”王文政听到代善的命令,终于是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王文政若是个官吏,他就投了,可惜,他是个宦官,哪里有换主子的可能? 王文政被绳索套住了脖颈,随即两个军卒用力的拉动着绳索,将王文政高高吊起,开始他还死命的挣扎,双腿在空中不停的挥动着,似乎是在寻找着那个已经倒了的凳子。 而后就停止了挣扎,也没有了呜呼的声音。 “大贝勒,死了。”一个亲从查验了呼吸之后,低声说道。 “嗯。”代善面如沉水的离开了察罕浩特的牢房,对着侍从说道:“诸位将领,大帐议事!” 此时的王承恩匆匆的跑进了乾清宫内,气喘吁吁的说道:“接到了宣府急报,王文政被抓了,喀喇沁投靠代善,建奴必然引兵南下!” “宣诸臣进殿议事!” 朱由检猛地站了起来,边走边说道:“去请懿安皇后于文华殿后殿旁听,让袁贵人住到西暖阁来,你让人把坤宁宫封锁住,战事未停,皇后不得出宫。” “万岁爷,是不是也请一下刘太妃?”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 “刘太妃久不理事,请她无用,慈宁宫一切照旧。”朱由检摇了摇头,刘太妃习惯了吃斋礼佛,与世无争,此时此刻,她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把孙传庭从南海子叫过来,让田尔耕不要参加廷议,带着锦衣卫去五城兵马司,找信得过的人,把五城兵马司接手,再让人去英国公府,请张国公前往武库,让户部的人立刻清点武库的储备。” “责令耿如杞带兵入京勤王,差个锦衣卫千户去,若是耿如杞不肯入京,就地格杀勿论。” 王承恩点头,随即问道:“那关宁军那边?” “那边暂时无须入京勤王,辽西走廊不容有失。”朱由检稍微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让关宁铁骑入京。 大明皇帝每说一句话,跟着仪仗身后的内侍,就会匆匆离队一人,前去传达谕旨。 “朕记得王文政还有个妹妹来着?”朱由检疑惑地问道。 “这件事臣在来乾清宫的路上就已经差人去接了,暂时入乾清宫做个宫女,护其周全。”王承恩快速的回答道。 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王承恩是宫里的老祖宗,第一时间护着自己人,是件好事,哪怕是王文政投靠了建奴,大明也不至于被动。 朱由检略微犹豫了下说道:“对了,你去密诏唐王朱聿键进京。” “朱聿键?”王承恩虽然大骇,但是依旧让内侍前去传召。 当朱由检赶到文华殿的时候,朝臣们才陆陆续续从承天门外的六部衙门入午门,转到了文华殿内。 大明皇帝端坐在了文华殿大红色的长桌之前,闭目不语,待到群臣入座之后,依旧没有睁开眼。 朝臣们都在相互小声议论,大明从未如此紧急的召开廷议,万岁有事都是去寻文渊阁的大学士,还有各部的尚书议事,从来没有紧急召开廷议的先例。 这是怎么了? 朱由检睁开了眼,看到孙传庭已经跑得满头是汗的落座,示意王承恩说明下此次紧急召开廷议的原因。 “出使喀喇沁部的黄衣使者王文政,被喀喇沁万户固鲁思齐布围捕,随行的锦衣卫百人队全部被杀,互市的商贾大部分返回了张家口,宣大巡抚耿如杞五百里加急送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文政的绝笔信。” “建奴必南下直取蓟门,兵临京师。”王承恩将王文政的书信放在了长桌之上。 孙承宗直接站起身来,跑到了王承恩身边,看着王文政的书信,目露骇然! 整个文华殿如同炸了锅一样,讨论的声浪,似乎要把文华殿的屋顶给掀了。 “静!”王承恩拖着尾音高声的喊着,将万岁爷在来乾清宫的路上的一切安排又讲了一遍。 朱由检站起身来,从内侍的手中拿过了一张叠好的王旗,递给了袁可立说道:“袁太保,朕今日授予太保王命旗牌,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统筹节制天下兵马,抵御外辱。” 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大明只是个二品的官职,但是权力却是皇权中的极其重要的一部分,那就是兵权,战事临时授予。 如同各部正七品和从七品的给事中一样,看似品秩不高,但是权力大的离谱。 “臣定当肝脑涂地,以谢圣恩。”袁可立没有丝毫的推诿,站起身来,从万岁爷手中接过了王命旗牌。 “孙帝师,蓟门之要,朕不必说,即日起,孙帝师至蓟门不必参加廷议,朕授你尚方宝剑,蓟门决不可失,可见机行事。” “臣在蓟门在!”孙承宗猛地跪下,接过了尚方宝剑,高声喝道。 “朕信你。”朱由检受了这个跪礼,随即将孙承宗扶了起来。 “徐老师父,顺天府,北直隶所有乡民入乡堡、军堡、城池,坚壁清野之事,就交于徐老师父了,此时黄青不接,定要保乡民粮食。”朱由检拿过了另外一把尚方宝剑,交于了徐光启。 “黄老师父,徐老师父,年岁大了,跑不动,这次你一定要配合好徐老师父,万不能让建奴以战养战。”朱由检特意对着坐在徐光启旁边的黄立极说道。 “臣领命!”徐光启和黄立极站起身来,行了个稽首礼。 “毕尚书,粮草交于你了,各个承运司与转运司的调度,劳毕尚书费心了。”朱由检同样授予了毕自严一把尚方宝剑。 毕自严俯首说道:“臣定当不辱君命。” “孙府丞,即日起,晋你游击将军一职,提领勇字营,腾骧、武骧四卫,即可入京扎营,配合张国公,以斩不臣。”朱由检递给了孙传庭一把尚方宝剑。 这把剑不是给孙传庭的,他现在正四品从三品的官阶,是没有权力拿这等神器的,这把剑是给英国公张维贤的。这一点上,孙传庭当然明白。 “号令顺天府、北直隶巡抚与承宣布政司,战时期间,作乱者,当斩不赦。”朱由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大声的说道。 “臣等领旨。”诸臣俯首称是。 大明的皇帝的一连串的安排,显然不是临时起意,仓促而决,甚至连唐王朱聿键入京之事,都已经提上了行程,此时唐王入京,一旦袁贵妃的腹中子嗣,是个女儿,那么唐王朱聿键就是第一继承人。 万岁对于危机的到来是有预案的,这给朝臣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而整个文华殿的惶惶不安,在万岁的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变得安定了几分。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朝臣们其实对建奴是否敢于翻越长城入关劫掠之事,多数是没有预期的,他们大多数认为建奴不敢入长城。 朱由检高声说道:“战事紧密之际,朕必然亲上战阵,为军将擂鼓助威!诸公为我大明计,定要各司其职,我大明必给予来犯之敌,以迎头痛击!” 朝臣们终于眼神一亮,看向英气勃发的万岁,心中又吃了一颗定心丸,万岁爷对内重拳出击,对外也非唯唯诺诺。 而将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兵马的职位让了出来的举动十分明显,那就是万岁爷不打算指挥军队,但是愿意做一个提升士气的工具人。 “万岁圣明!”这次朝臣们的声音终于高亢了几分。 朱由检才松了口气,建奴来犯,他都心慌的很,更别说其他的朝臣们了,但总算是安定了朝中的士气。 “建奴好大的狗胆!当我大明无人?老夫一把老骨头,定要会会这古英巴图鲁,看看他担得起这天下第一勇士的称号吗!”袁可立满脸的凶神恶煞,当真大明无人了吗? 如此兵行险着,居然直接南下,这是将大明不放眼里吗? 袁可立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朱由检示意袁可立稍安勿躁说道:“其实从沈阳方面来报,建奴今岁自春分以来,滴水未降,整个辽东大规模的欠收已成定局。事实上,不光是辽东,今岁大明北方大部分地区,普遍降雨较少,粮食欠收的不仅仅是辽东,北直隶和山东大部分地区,也都会欠收。这是大范围的干旱。” “建奴此时进犯,必然与这等天象有关,欠收粮食短缺,不到关内抢,又能如何?” 朱由检看向了毕自严。 毕自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万岁所言非虚,今岁山西、北直隶、山东部分地区的欠收已成定局,万岁已着令河南、湖广、浙江、南直隶等地调粮入各府仓储准备赈灾之事。” 户部右侍郎倪元璐站起身来说道:“那万岁,是不是要关闭各部互市,尤其是责令皮岛严禁货粮辽东?” 朱由检示意倪元璐坐下,摇头说道:“辽民苦楚,先是兵祸,再是天灾,大明再关闭互市,不与其货粮,朕岂不是自决于辽民?此策不妥。” 朱由检拒绝了这个提议,辽东被大明统治了二百六十余年,那边是他的子民,他脑子有病才饿死自己的百姓。 建奴都不会这么做。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冯建军队的两面性 “万岁,是不是需要召天下兵马入京勤王?”作为礼部尚书的薛凤来,提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二十七员朝臣们,都安静的看着大明皇帝,等待着大明皇帝的抉择。 勤王令,是君主召集天下兵马勤王,保证京师安全的一道紧急诏命。 在崇祯年间,曾经在崇祯二年,崇祯九年,崇祯十五年和崇祯十九年四次发布勤王令,召集天下兵马勤王。 但是勤王令和“狼来了”的童话故事一般,喊多了,效果就越来越差,山上的牧童是因为撒谎,山下的乡亲们不愿意再相信他。 而勤王令下多了,招致的结果就是天下人心惶惶,对大明朝的统治的疑问越来越严重,最终不再相信老朱家能够坐稳天下,不再勤王。 第一次的勤王令下达之后,连远在川中的秦良玉都出川勤王,但是最后一次下达勤王令的时候,连山海关的吴三桂,都不愿意在入京了。 而近在咫尺的宣府总兵、保定总兵、山东总兵,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坐看李自成攻破京师。 唯有一个密云总兵唐通选择了入京勤王,而被崇祯皇帝寄予厚望的唐通,与李自成接战不过几个时辰,就降了李自成,随后作为使者,出使山海关,招降吴三桂。 李自成一片石败北,唐通跟着吴三桂一起投降了入关的多尔衮,做了三姓家奴,也妥妥的名列贰臣传。 朱由检这件事已经度量了很久,勤王令说白了就是用朝廷的信誉来换取兵马,而朝廷的信誉不是无限的,眼下这个时间点,用一点,就少一点。 山西、陕西大旱已成,粮食欠收已经成了必然。 而卢象升正在陕西平定王二民乱,解决欠饷冗疾,此时再天下勤王,别的地方不敢说,陕西大乱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此时的大明军队和几乎所有封建时代的兵一个样子,军纪涣散,组织能力极差,乡民抱团,山头林立。 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 山贼、流匪掠民如同用梳一子梳过,过后还有幸存,但是官兵掠民如同用竹篦篦过,过后抢劫一空,千里无鸡鸣。 篦是一种梳齿十分紧密的梳子,专门清除头发中虮虱的梳发工具。 “暂不下达,待战事恶化后,再下诏勤王,让耿如杞带着大同总兵和宣府总兵入京就是。”朱由检最终还是没有下达勤王令。 毕竟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是岳家军那般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宁愿吃金人的人肉,也不吃百姓一口粮的岳家军,那岂止是封建王朝军队的bug,连运输大队大队长,也不止一次感慨,他的军队远不如封建军队。 大明军队有白杆军那样的军纪,粮草足够的时候,行千里而不破一门一户,朱由检就已经十分的庆幸了。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 到百里外的人,要用一整夜时间舂米准备干粮。 想要千里勤王,最少要筹措三个月的粮食,才有可能上路,随着行军的路程越来越远,所需要筹备的粮草,会指数的增加。 军队是去打仗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仗的。 不掠民,他们能怎么办? 饿死? 或者路上消耗了太多的粮草,导致战事稍有不顺,就地解散? 在封建时代的被打散的兵匪,像两宋交际时的戚方、桑仲、李成这种的,别说放火打劫了,吃了你的酒、掏干净你的粮、睡了你的媳妇闺女、还要杀你全家。 这就是兵匪的常态。 岳家军为什么可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因为岳家军的军纪严明,其次是才是岳飞本人非常擅长回易与屯田。 回易就是军队创收,岳飞本人也担任屯田使,屯田有方。 在行军之前,会有三个月左右的粮食屯集在军营上,随时可以应招出征,随时可以作战,在行军的路上,保证粮草。 但回易和屯田,并非军纪的保证。 比如南宋初年的清河郡王张俊,那也是一等一的回易创收的高手,但是张俊搞得钱,完完全全都用在建西湖行在太平楼和为难小偷身上了。 【俗云张循王(俊)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镕一球,目为没奈何。】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为了防止小偷偷走自己的银两,张俊的选择是每一千两,就铸造一个银球,连小偷看到张俊的银子,也只能“没奈何”。 岳家军能真正做到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原因,是无论岳飞还是岳飞手下的将领军官,绝大多数出身贫寒,把士兵们当人看。 活着的时候,好吃、好喝、好操练; 立了功勋及时上报,不隐瞒、不夺占; 受伤了好好治疗,由主帅岳武穆亲自喂药; 战死了家属抚恤从优从厚; 人头赏、抚恤金从不克扣侵占; 将士出征的,留在鄂州的军队亲属们,还有专门的居委会大妈,做心理咨询和民事调停。 战死之后,不仅仅只有一个噩耗传来,还有抚恤,还有来自朝廷的肯定。 战死之后,岳家军也能真正的做到了汝之妻子吾养也,对妻子的改嫁还由居委会大妈亲自把关,对战死军卒儿子的赡养,那可是文武双修,练武读书识字,应有尽有。 岳飞的第二任妻子李娃,就长期在岳飞出征后,在后方做居委会大妈,专门对家属进行心理疏导,同样对军卒死后,妻子改嫁之人,亲自把关,非良人不可迎娶。 一旦一名军卒,在前线拆了屋,打了草谷,这些待遇瞬间化为乌有的同时,这个军卒还会被人人敬仰的岳武穆,含着泪痛斥,然后被岳武穆亲自处决。 这谁顶得住? 反正朱由检觉得自己若是活在两宋交际的时候,在岳家军混,是万万不敢违反铁一般的纪律。 岳家军作为两宋交际的顶梁柱,无论从战绩还是军纪上,上对得起皇帝,下对得起拥军极其热情的百姓。 而深受岳家军影响,和岳飞先是因为建节不合,又因为岳飞擅长交通与岳飞和好的韩世忠,看着岳家军的军纪十分眼馋,军纪就是战斗力,战斗力就是军功,军功就是军人的最高追求。 韩世忠在多次跟岳飞取经之后,韩家军也做到了行军千里而不扰。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大明有这样的军队吗? 有,戚家军。 最后一支戚家军折在了沈阳之战中,大明再也没有了如此铁军。 袁可立接过了话头说道:“孙帝师稍安勿躁,但是可让各卫军整军备战,先行筹措勤王粮草,若是八旗越蓟门,则下诏勤王。若是八旗不过蓟门,则京师安在,自然无虑。万岁意下如何?” “蓟门陷落,可是到那时还来得及吗?”施凤来满脸愁容的问道。 “蓟门定不会陷落!” 孙承宗怒极,拍桌而起,这是在公开质疑质疑他的能力! 孙承宗对着万岁俯首说道:“万岁,今日起,臣领妻儿族兄,一百三十二人即可奔赴蓟门,蓟门在则孙家在,蓟门亡,则孙家阖家俱丧!” 朱由检相信孙承宗说的话吗? 相信。 因为历史上,孙承宗已经被罢黜回到了高阳,不食君俸,在无官一身轻的情况下,依旧带着全家死在了抵抗建奴入侵的国事之上。 孙承宗更是在高阳城破之后,自缢而亡。 大明很缺钱,很缺很缺,唯独不缺少这等气节,大明有良知的人的骨头,是硬的。 “不准,前线打仗,你把妻子都带到蓟门作甚?孙帝师坐。”朱由检拦住了孙承宗这种蓟门破,就死全家的军令状。 “袁太保所言有理,那就按袁太保说的做,朕不相信蓟门会陷落,孙帝师稍安勿躁,快快请坐。”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朱由检深切的体会到了这句话,袁可立这个提议是极好的。 孙承宗是一个极其圆滑的人,长袖善舞,要不然也做不得这东林党魁。 但是在这件事上,孙承宗始终把自己逼在角落里,一点都没有之前的世故,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连族兄都给带上了。 这让朱由检十分的意外的同时,也十分的欣慰。 这就是大明朝堂,尸位素餐是大明朝堂,忠贞报国也是大明朝堂。 自己将兵部尚书之职位、蓟门守备之要务、火炮局之军事科技的突破,都交给了孙承宗,是十分英明的决定。 “孙府丞,朕来问你,你认为勇字营和腾骧四卫近万人的兵马,在战时有没有与八旗中的任何一旗,一战之力?”朱由检转头问到了孙传庭。 孙传庭略显犹豫,战斗力这种事,他怎么去形容? 腾骧四卫可谓是亲儿子中的亲儿子。 万岁亲自探营,享受着大明最好的军事装备和待遇,在制度上更是一路绿灯,连孙承宗要白杆狼骑都要不到,全都进了腾骧四卫。 无论从什么方面,孙传庭手中的这只军队,都是大明军精锐中的精锐。 但是战斗力应该如何去量化呢? “万岁,臣讲两件小事,前段时间,野外拉练,一小旗十人,与大队走散,人困马乏,五日无口粮果腹,十人以鼠为食,路遇乡野之家山民三户,十人小旗卖马鬻发,换了半日的口粮。” “十人小旗,不入民舍,躺在院子里防豺狼,次日走时,汛埽门宇,洗涤盆盎,收拾的干干净净才离开,臣派人去打听了,连三户给的茅草,都收拾的整整齐齐,还把屋顶给修了。” “三户家主还塞鸡蛋给小旗,小旗身上没钱,只好把自己的配刀给抵押在了山民那。” “好!”朱由检大声的说道。 人困马乏五日之久,无粮入肚,吃老鼠为生,遇到了山民,卖了马换了吃的,而不是掠民。 十多个小兵行军途中走散,住在老百姓家里,还不肯入屋子睡,只肯在院子里躺着。 早上这些军卒们,起来就是哗啦啦的一顿扫地,扫完地之后,又一桶一桶的挑水,上蹿下跳的收拾屋子,还把屋顶给修了修。 然后三户房主一边往小兵手里塞鸡蛋,一边说这么客气作甚,快别忙了。 小兵赶紧掏钱发现没钱,把配刀抵押,说大娘,俺家将军说了就是老百姓送的东西,也要花钱买,不然要掉脑袋的。 这画面实在是太魔幻了! 完全是隔壁的抗战剧组的编剧走错了剧组。 但这的确是十几年前戚家军的所作所为,也是数百年前,岳家军的所作所为。 “第二件小事,前几日腾骧四卫,前往西山煤局买煤,与西山山道遇抬煤夫抬煤,驴车陷于泥沼,这前去的三小旗三十人,为抬煤夫推车,随后,抬煤夫要七文卖掉车上的煤,三小旗还是以八文买了。”孙传庭又说了另外一件小事。 “这抬煤夫为何要卖煤?这一文钱,又作何等解释?”朱由检愣是没听懂这段话的意义,疑惑的问道。 孙传庭笑着说道:“驴车陷于泥沼,天色已黑,抬煤夫赶着回去才卖煤。” 朱由检稍微仔细品了品才知道孙传庭说的这两件事的结果,再次大声说道:“好!好!好!” 其实孙传庭这两件小事,让朱由检明白了这只军队的军纪严明之外的东西,那就是类似于“信仰”的初级存在。 入山林的一小旗十人,入了民户卖马买粮,没有抢劫杀人越货,已经很不错了,完全没有必要做到把三户人家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连茅草都不放过。 而抬煤夫着急回去,八文的煤要亏钱卖,但是三小旗,却最终没赚这个一斤一文钱的蝇头小利,而是选择了标准的采购价购买。 一驴车的煤,顶了天也就五百来斤,五百文三十个人分,也就是一顿酒钱的事。 但正是这种一顿酒钱的小事,才是军纪的真空地带。 而在这种真空地带的军纪,蝇头小利这等小钱,可赚可不赚的钱,没有的军纪只有道德约束的真空地带,但是这些军卒们,并没有选择赚钱。 这是军卒们自我维护军纪的体现。 孙传庭继续说道:“后来山民三户把小旗的两匹马送回了南海子,而现在送往南海子军营的抬煤夫每次都不要抬煤钱,臣也拗不过这些抬煤夫,臣只能跟西山煤局的涂文辅商量,把这钱给了涂文辅,涂文辅才把这钱发下去。” “最重要的是,很多的乡民到勇字营入伍,每日登门逾五百余人,想必孙帝师知道此时此刻募兵,并不是易事。” “勇字营事情很多,也很忙,但是臣心里头踏实。” 孙承宗越听眼睛瞪得越大,不敢置信的看着孙传庭。 为了募兵孙承宗都快头发挠秃了,田尔耕补锦衣卫亏空有娘家人的镖师,而孙传庭有皇帝的支持、有政策的倾向,他弄个一营五百人,都得半个多月! 好家伙,孙传庭这边一天就有五百人应征! 朱由检再次点了点头,孙传庭在文华殿的座位,是朱由检特别设立的,但是孙传庭宁愿待在南海子,和乡民们玩我卖你马,你送我鸡蛋,我还你配刀的小剧场,也不愿意在文华殿听朝臣们撕逼。 其实就是孙传庭说的那句,心里头踏实。 朱由检心中五味陈杂,自己如此笼络孙传庭,孙传庭心里不踏实,喜欢南海子军营,更胜文华殿的座次。 这是谁的责任? 大明皇帝的责任。 朱由检感慨良多的示意孙传庭坐下,说道:“孙府丞心里头踏实,朕这心里也踏实,平日里还是要多多上朝来,将来爱卿终将是要做大事的,这摊烂泥沼,孙府丞你躲不过去的。” “是。”孙传庭有些不情愿的说道。 钱谦益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 万岁爷怎么可以如此呀! 孙传庭天天翘班,别说廷杖了,你皇帝敢不敢训斥一句?哪怕就是一句?! 他钱谦益点卯迟到就是罚款廷杖,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黄老师父,紫金阁那边就拜托了,此事立刻邸报通传大明全境,告诉大明的百姓们,战争真的要来了。”朱由检说到了另外一件事,战争动员。 大明京师的从百官到百姓,都是歌舞升平,以为战争离自己很远,其实很近很近。 PS:孙传庭的两个小故事,一个是岳家军的,一个是戚家军的,而由七千白干狼骑组建的腾骧,在政策的扶持下,能够做到近似戚家军的水平,私以为是比较合理的。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三种应对策略 廷议结束之后,袁可立、孙承宗、毕自严等人,跟随着大明皇帝走在庭廊之上,准备回到乾清宫的西暖阁去,张嫣走的另外一条路回的东暖阁。 “万岁,银庄办的差不多了,但是京城的富户们,都把银子存到了浙商的票号里,现在储蓄的银两并不是很多,这件事,臣有些想法,还得万岁拿个主意。”毕自严边走边说着。 朱由检拿过了毕自严的奏疏,看了两眼,说道:“景会你自己看着办吧,吸储的问题,归根到底是大明朝廷的信誉问题,这辽东天天吃败仗,你这银庄吸储就搞不过浙商。” “若是大厦将倾,浙商的票号们可以在南直隶兑现,甚至在万里海塘,占城、麻六甲等地也可以兑换,大明银庄可以吗?不行,所以呀,这件事,慢慢来不急。” 毕自严也知道这个事急不得,他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不过游击将军郑芝龙对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他弟弟是银庄揭牌之后,第一个入储的大户,存了三百万两银子。” 朱由检先是一愣,然后想起了竞速送粮的杭州首富沈家,问道:“杭州沈家呢?他们把钱放在了哪里?” 毕自严闻言笑着说道:“沈家全都转存到了大明银庄了,杭州沈家是第二个入储的大户,存了近五百万两银子,但是这笔钱,还得从浙商的票号里取银,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全部调配完成。” 朱由检惊讶的看着毕自严说道:“景会你这胃口很大呀!仅仅这两户就已经快千万两银子了,据朕所知,浙商最大的票号永徽票号,也就只有不到四百万的规模,你这一下子弄了八百万。” “万岁,全大明的银子都应该放在大明银庄里。” “臣已经打算将存储的费用进一步降低,将每百两每年三钱银,降低到每百两每年一钱银子,持续吸储。”毕自严小心的表示了一下自己对银庄的野望。 “这么看来,大明这块招牌,还是很有用的嘛。”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大明的朝廷信誉的确还没有破产,最终破产应该是在崇祯十五年的松锦大战之后,才彻底破产。 毕自严又拿出了一份奏疏,说道:“这是一份臣收到的一份奏疏,臣以为有些道理,但是又不甚明白,还请万岁圣裁。” 朱由检驻足,身后的朝臣和仪仗们,也瞬间停住了脚步,他打开了奏疏看了几行字,还给了毕自严,态度不言而喻。 “臣省得了。”毕自严也瞬间理解了万岁的想法,将奏疏递给了旁边的王承恩,这东西的最终结局,就是小膳房的灶台。 朱由检边走边说道:“掮客很多,他们多数巧言善辩,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上嘴皮下嘴皮一碰,的确很容易迷惑人,但是这道理就是道理,不是巧舌如簧就能够指鹿为马的。” 指鹿为马这一句的批示,出自皇帝之口,这个人多半是完蛋了,哪怕是明公们和万岁明里暗里的作对,但是万岁是大明的皇帝,金口玉言,说他是奸贼,祸国殃民,此人在大明就是奸贼,祸国殃民。 其实奏疏里的内容很简单,类似于后世常见的鼓吹官本位的大明制度,巨贾们逃脱不了朝廷的铁拳,不用对商贾严看死守,可以适当放宽,刺激经济。甚至用到了杭州沈家和福建郑家举例。 郑家都跑到长崎定居了,不是还得乖乖的给都大明皇帝送钱? 但真的是这样吗?郑家虽然积极配合大明皇帝的政策,郑芝龙甚至亲自入京,甚至每次郑家见大明的皇帝,就没别的事,就俩字,送钱。 但是他们真的对朝廷的铁拳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顾忌吗? 其实并没有,他们只是在大明的框架下,想要通过皇帝的权威,突破自己本身的阶级天花板罢了。 大明皇帝的黄衣使者,甚至连扬州的五个不在朝的文人都抓不了,甚至闹出了黄衣使者被赶进粪坑里的局面。 这叫做大明的巨贾们逃不掉大明朝廷的铁拳? 稍有风吹草动,郑芝龙泛舟出海,朱由检能拿他,拿他们郑家,有什么办法吗? 并没有。 巨贾们吊路灯吗?就是把巨贾们吊了路灯,他们的宗族,会继续之前的行当,继续自己为所欲为。 哪怕是抄家灭门,能阻挡这种乱象? 耿如杞把山西十大豪商给一锅端了,甚至连代王和晋王都锒铛入狱了。 可是山西到张家口,张家口过开平府,从大鲜卑山口入察罕浩特,察罕浩特至沈阳的走私线路断了吗? 并没有。 朱由检完全可以抄家,甚至在之后黄衣使者出京捕人也不是问题,但是问题是,他捕掉一个人,即便是满门抄斩,那么就会有第二个人,第二个宗族代替这个家族,继续着他们的事。 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无产者被彻底的排除在社会参与和政治参与之外,他们不得不依靠宗族、家长、富户、缙绅、官吏,这些特权人员,来充当无产者的代言人,进行社会参与和政治参与。 而这些特权人员本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完全靠剥盘无产者来实现和稳固,无产者的声音,又怎么可能被这些政治掮客真正的诉说? 无产者又怎么可能达成真正的诉求呢? 朱由检对着身后的大臣们说道:“我们始终要对这些掮客的言论保持足够的警惕,他们看似有理的话,一定要化繁为简,抽丝剥茧的去理解,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他们,代表不了大明的民意,他们只代表自己和他们身后的那群人的利益。”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敲碎朕的脑袋之前,一定会先敲碎那些宗族、家长、富户、缙绅、官吏,以及在座各位的脑袋。” 朱由检这话很糙,但是道理却不糙,真到让百姓们活不下去不得不敲碎这个支离破碎的大明王朝的时候,第一个死的一定不是他朱由检。 “万岁,大明的局势虽然颓废,可还没到万岁说的地步呀。”袁可立脸色有些发白的说道,他觉得万岁太过悲观了。 “没有吗?”朱由检笑着反问了一句,袁可立和身后的诸多大臣,面面相觑。大明的局势虽然说十分恶劣,但是万岁是不是太过忧心了呢? “万岁爷,急报,王文政被杀了。”王承恩低声说着。 朱由检接过了奏报,王文政被杀,尸体被抛在了野外,被野狼分食,只留下了一件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印绶被带了回来。 朱由检用力的攥着印绶,都被印绶的棱角给杵破了皮,甚至有丝丝鲜血流出,将本身浸红的印绶染的更加鲜红。 “王文政的妹妹接到宫里来了吗?”朱由检语气冰冷的问道。 “接到了,昨夜王文政的家中大火,若是晚一些,王文政的妹妹就没命了。”王承恩丝毫不在意,甚至火上浇油。 朱由检攥着印绶,说道:“诸公,你们听到了吗?建奴都敢如此蹬鼻子上脸了,你们看的还没几个奴酋看得清楚!” 乾清宫西暖阁的议政一直到深夜才结束,朱由检疲惫不堪的坐在御座之上,他拿起了案牍之上的印绶,眼神有些怀念。 “王文政跟着朕已经有五年还是六年了?”朱由检看着印绶愣愣的出神,他拥有着两世的记忆,两世的眼光,自然也拥有着两世的情感,通过印绶朱由检似乎看到了王文政那个略微有些羞涩、憨厚的笑容。 朱由检攥着印绶,失神的说道:“先前呀,朝中判断喀喇沁部孙苏死后,使团有危险,就诏命他们回朝,王文政力谏,说要再争去争取,他在司礼监做事,知道大明朝的窘迫,也知道朕连乾清宫的屋顶都修不了。” “要维持一个政权,比夺取一个政权还要难,矛盾会不断的变化,应对的策略也应该相应的去调整和适应,但是,王伴伴呀,我们必须要记住呀,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而另外一条路,就是死亡。” “但朕坚信,死亡不属于大明!至少在朕手中!” 朱由检呆呆的看着手中的印绶,心情十分的沉重,他被羞辱了,他的使节被建奴给杀了,还被野狼分尸。 王承恩接过了一份奏报,赶忙递给了大明皇帝,十分惊喜的说道:“万岁爷,袁崇焕八百里加急来报,请求出战迎击建奴南下之敌,若是能够逼退建奴,耿巡抚在宣大就不用勤王,而是出张家口,一举扫平喀喇沁部。” “惩戒背叛最好的手段,就是复仇。” 朱由检疲惫的神情在公务来的时候,瞬间变得清醒了几分。 袁崇焕的这份奏疏有三条规划。 第一条就是主动迎击,由关宁军延燕山山脉阻拦建奴,耿如杞西线从大同宣府用兵,直击喀喇沁。 固鲁思齐布背叛了大明,他们必须付出血的代价,否则灰腾梁大捷的胜利成果,就会被削弱。 第二条规划,是以燕山防线被破,孙承宗据蓟门,而关宁军由遵化等地,完成对建奴八旗的合围,而要全歼建奴,则耿如杞西线就不能打喀喇沁了,而是得赶到京师,守卫京师安全。 第三条规划,是关宁军主动出击,过大凌河,直取广宁!夺回广宁失地,恢复对察哈尔诸部的互市,可辟土五百余里,而大明对辽东半岛的控制也会重新陷入拉锯。耿如杞同样驰援京师,与孙承宗一道力抗建奴八旗的冲击。 “袁崇焕的确是个帅才啊。”朱由检不得不点头赞叹这个他极其不喜欢的臣子,的确有好几把刷子。 这三条规划,一条比一条激进,一条比一条难以实现,胜利果实,一条比一条更引人侧目。 朱由检拿着奏疏说道:“其实朕给满桂尚方宝剑之时,还给了他一封密谕,这封密谕,就是在建奴破了喜峰口入关之后,让满桂给袁崇焕下旨,主动出击,过大凌河,直取广宁。” 朱由检猛的站了起来,身体前倾,双手一展,大声的喊道:“传旨!” “一旦建奴六旗过喜峰口入关,关宁军即可攻打广宁,拿下广宁,朕定晋其辽东督师之职,三军皆有犒赏!” “是不是冒险了些?”王承恩吞了吞喉头,万岁爷到底要做甚呀,建奴来势汹汹,大明皇帝却要主动出击攻打广宁。 “下旨就是。”朱由检在之前的安排中,就是让耿如杞勤王,而不是让耿如杞去荡平喀喇沁部,就是在等待着满桂的密谕。 结果满桂的密谕还没到,袁崇焕主动把攻打广宁说了出来,这是最理想的局面。 干,就干他一票大的! 小打小闹算什么,夺回广宁,才是朱由检辽东攻略的第一步棋,既然代善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为何不取?! “袁军门和孙帝师,今日在廷议和西暖阁都同意了朕的决策,取广宁,是朕的决策,也是我大明朝堂的决策!下旨就是。”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自己知道对于兵事而言,他可以用一窍不通去形容,但是今天廷议之后的小朝会,朱由检将自己的这个想法抛出之后,得到了袁可立和孙承宗的一致赞同。 那还有什么疑问? 深夜的大明皇帝没有休息,同样此时焦头烂额的黄台吉也同样没有休息,范文程也不玩他那套躲在屏风背后听政的把戏,而是坐在了大政殿内。 “大汗,臣刚才所言的三种应对,但凡大明做到其中一种,我后金汗国危矣!臣以为,大汗应该急召大贝勒归京!或者按照既定的庙算之法,吞了喀喇沁部!”范文程没有丝毫的顾忌,此时的大政殿内,只有黄台吉的人。 豪格、杜度,范文程,以及坐在御座上的黄台吉。 “大贝勒怎么可以如此鲁莽行事,此时大军已经南下,三日后就可能破喜峰口入关!糊涂!”黄台吉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大贝勒这是输红了眼吗?明明把喀喇沁部的人丁牛羊带回来就可以了。” “旱灾,大汗。”范文程焦虑的说道:“旱灾已成定局,大贝勒未杀司礼监太监王文政之前,旱灾之事,还能请援大明,现在没有了丝毫的应对之法呀!” “但凡是大君稍微狠辣些,辽东饿殍万里,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黄台吉坐立不安的问道:“那宪斗,你以为,大君会以哪种策略应对大贝勒南下?” “以大君的性格,怕是要走第三策,关宁军尽出,夺广宁。”范文程心情十分沉重的说道。 黄台吉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推广番薯 “宪斗教我!” 黄台吉也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了,他已经完全慌了神,代善的这次私自出兵南下,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事。 范文程摇头说道:“大贝勒南下,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辽东大旱已经成了定局,没能拿下归化城,仅仅吃下一个喀喇沁部,满足不了胃口。” “即便是大贝勒知道私自出兵回朝之后,定然遭到申斥,甚至有可能导致他自己处于危险的境遇,但是他并没有犹豫,在察罕浩特逗留了一日,就迅速南下,大汗,臣以为大贝勒乃是为国事操劳。” “说说你的主意。”黄台吉听这车轱辘话有些不耐烦,但是依旧得听。 范文程十分轻松的说道:“臣请使节,前往喜峰口拦住大贝勒破关,再从喜峰口带百人去京师,以朝贡为名,向大君请和,臣定当说服大君,若是大君不肯,臣就献上臣的头颅,大君视臣若心腹之大患,大君甚乐,自然会对辽东百姓宽仁。” “啊?!” 送人头? 黄台吉脸上除了惊骇以外,还有十分不解,他看着范文程,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还是范文程早已心怀二志?看着大君励精图治,动了另投的心思? 范文程想了很久,才叹息的说道:“如今唯有此法了。” 黄台吉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急切的说道:“大君会不会看在辽民的面子上,继续维持现状?只要我们还能从大明货粮,你只需前往喜峰口,劝大贝勒回来,不就无事了吗?” 黄台吉、代善、范文程自始至终,都认为大明天子会借着这次的大旱,关闭各种贡市、互市,封锁所有的关隘,以皮岛和山东登州府,封锁后金汗国的粮食贸易。以此来大幅度的削弱后金国力,最终消灭后金汗国。 他们并不知道,大明天子只是视后金政权为敌寇,并不视辽民为敌寇。 至于自己送死,完全是因为代善杀掉了王文政,对等的,建州必须送上一个人头给大明皇帝,而自己的人头是,大明皇帝最想要的那颗而已。 范文程十分的清楚,他无法说服任何一个和硕额真去送死,所以他压根提都没提,而黄台吉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个层面,亦或者是考虑到了这个层面,却不说。 当天下午,范文程带着五十人的骑卒,还有将近二十驴车的货物就前往了喜峰口,他要提前赶到喜峰口下,拦住代善南下。 战争一触即发。 此时的大明皇帝却是十分的悠闲,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连袁贵妃生了个女儿,朱由检上战场擂鼓,死在战场上后,大明的储君都已经在赶来京师的路上了。 “又有朝臣上书请求移京了,万岁爷,看不看?”王承恩拿着奏疏,心情略显复杂的问道。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王承恩把那奏疏扔到垃圾桶里,他摇头说道:“看都不看。” 移京? 移个屁。 但凡是朱由检此时有任何南下逃亡的念头,不用张嫣的懿旨,也不用李自成进京,更不用代青入关,他大明朝立刻分崩离析,军阀割据的局面瞬间形成,他到了南京不过就变成了人形印章罢了。 朱由检可没有蓟王韩世忠力挽狂澜,也没有鄂王岳飞为自己改天换命,他朱由检有赵构那种好运气? 南宋可以偏安,那可是一次次的大仗打下来的,朱由检有什么? 他到南京只需要两到三年,鞑清和大明各个军阀打出一个结果后,饮马江南,将他崇祯皇帝彻底吊死,完全不是问题。 一旦移京,建奴必然可以顺势接受整个关宁集团,你皇帝都跑了,还指望本来就有点尾大不掉的关宁军,为你一个跑路的皇帝卖命? 建奴军事集团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的军事集团。 而后就是以宣大卫军为核心的军事集团,到那时,耿如杞就是再忠心,他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做他的大西王,吸收京师的军事集团,成为第二大军事集团。 陕西、山西的民乱再也没有一丁点压制的可能,届时由大量基层军官组成的农民军团,就是第三大军事集团。 朱由检靠什么? 除了亲信谁都指挥不动的黄得功?杀人放火比鞑清更专业的高杰?靠定期前往山东打家劫舍的来证明自己是山东总兵的刘泽清?连江阴老百姓(真手无寸铁老百姓)都打不过的刘良佐?被李自成吓到望风而逃,连黄得功都打不过的左良玉? 所谓的江南四镇,谁能打?全都是C**,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移京?移个屁。 老老实实的准备御驾亲征,给将士们亲自擂鼓,打赢来犯之敌,他这个皇位可以坐得稳,大明才有可能被拯救,其他的花里胡哨的法子,完全都是白扯。 只要喜峰口被破,朱由检就会移驾蓟门,他孙承宗想要全家俱丧为国尽忠,朱由检不让,这个机会,他留给了他自己。 “写完了。”朱由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两千五百七十三个字,很短,朱由检也就写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写完了这篇短文。 来自九年级人教版语文课本的一篇鲁迅的文章,名曰《孔乙己》。 在坐学生的时候,朱由检对于鲁迅的文章有一种天然的敌视,很长,也很难懂,而且多数都不是什么好话,总感觉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还要背诵全文并默写。 不过也是当时背诵全文和默写,让朱由检此时将这篇文章背诵了下来。 朱由检用力的甩了甩自己的手腕,这篇孔乙己,时至今日再读再写,却是别有一番的体会。 “毕尚书和黄老师父在殿外候着。”王承恩低声的说道。 朱由检点头说道:“宣。” “黄老师父,看看朕写的这个话本。”朱由检将写好的孔乙己递给了黄立极。 黄立极读的很慢很慢,足足看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猛地一拍大腿,大声的喊道:“好!” “某也看看。”毕自严也被勾出了好奇心来,仔细的看了半天,额头上却是冒出了一大堆的汗,擦拭之后,略有些不安的说道:“万岁,这周树人是何等人?居然写出了如此锋利的文章!” “锋利吗?”朱由检都不知道背了多少遍了,可能是读的多了,可能是没读明白,他倒是觉得还好。 朱由检抄了鲁迅的文章,但是并没有剥夺鲁迅的署名权,文章的作者,还是周树人,这是一个文人的基本操守。 “好的很。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就把这世界说的清清楚楚,那些个短衫帮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姓,而一道柜台之后,就是商贾和富户们世界,他们与短衫帮互相看不上,又不得不相互交集,互相嘲弄,又互相依存。” “但是这一个曲尺形的柜台,却阻拦不了短衫帮看到商贾和富户的世界,但是这隔壁房子里吃荤菜的长衫,却是隔着厚重的墙,无论是富户、商贾,还是短衫帮,却是丝毫看不到这隔壁房子的世界。”毕自严擦着额头的汗说道。 一个鲁镇的酒店,一个曲尺形的柜台,一堵厚重的墙壁,就是这个世界的三道最厚重的壁垒,名曰阶级。 “万岁可否让臣见一见这个周树人?”黄立极负责紫金阁,需要寻找大量的笔正,而这个周树人的言辞如此锋利,短短几千字,却道尽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和问题。 “额,他不愿意见人,只是神交,未曾见面。”朱由检打了个马虎眼,别说黄立极了,他也想见见这位叼着烟斗的斗士,可惜了。 “两位爱卿朝阙,所为何事?若是移京,就不要再提了,这件事没得商量。”朱由检岔开了话题,有些疑惑的问道。 毕自严俯首说道:“万岁多虑,臣等今日来,并非为了移京之事,万岁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之准备,臣等必追随万岁,至死方休。” “是沙河附近的番薯秧正在泛黄,匐茎已经和地底的薯块脱离了,正是收获的时候,万岁,臣今日和黄老师父进宫,专门为此事而来,这是臣联合徐老师父和黄老师父写的《劝民领种金薯疏》,万岁。” 毕自严十分严肃的拿出一本奏疏,递给了王承恩,转阅了朱由检。 哦?沙河番薯试验田终于有结果了吗? 这就是眼下文渊阁权势陡然衰弱的主要原因,任何一部尚书都可以越过文渊阁,直接递奏疏给大明皇帝。 文渊阁的日常政务照旧,但是任何打回去的奏疏,在经过再次部议之后,可以再次直接提交给大明皇帝,文渊阁的权柄被大幅削弱之后,就是皇权的集中。 这种明目张胆的收回皇权的做法,并没有多么的困难,历史上的崇祯十六年能换十七个首辅,这件事真的很简单。 在经过了申时行十数年的斡旋,魏珰七年独断之后,文渊阁的反抗,几乎是微乎其微。 朱由检打开了奏疏,慢慢的坐直了身子。 这个奏疏很长,比孔乙己要长很多很多。 “一亩收数十石?这数字如此模糊吗?”朱由检抬起头来疑惑的问道。 毕自严就知道万岁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笑着说道:“这个数十石,是由灌溉和地力决定,而番薯不与五谷争地,凡瘠卤沙岗皆可以长。粪治之,则加大。天雨根益奋满。即大旱不粪治,亦不失径寸围。” “若是在瘠卤沙岗之地,这数十石,也就十数石,而在肥地,那就是数十石了。” 毕自严拿出了另外一本详细的奏疏,水田、旱田、上田、贫田、瘠卤、沙岗以地区分以外,还有以灌溉多寡而区分,是一封详细的收获报表。 朱由检看了半天,也没看多明白,很专业,也很详细。 大明的一石是一百二十斤,大约就是肥一点的田亩产千斤以上,贫瘠一些的地,亩产就只有五六百斤了。 徐光启去年回京之后,就一头扎在了沙河附近的田里,沙河因为白浮泉改水,无法得到及时的灌溉,而徐光启正式借着这次改水,把番薯在京师附近的耕种的种种,全都做了出来。 “遍地传生,剪茎作种,今年一茎,次年便可种数百亩,可当米谷,凶年不能灾,用地少而利多,易于灌溉,根在深土,食苗至尽,尚能复生,虫蝗无所奈何。” 朱由检将这开头的甘薯十三胜,仔细通读了一遍之后,继续看着后面的提议。 “说说推广番薯的困难。”朱由检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十分迅速的批红,只字未改,这份奏疏在北京可以说是准备了一年的时间,但是对于徐光启而言,他已经准备了数十年之久。 “朕可以做什么?需要做什么?”朱由检十分认真的问道。 推广番薯,他是认真的,让百姓们吃饱肚子,不发生大规模饥荒,是皇帝不可推卸的责任。谁敢拦着,朱由检就敢杀对方全家。 从万历二十一年起,福建长乐商贾陈振龙到吕宋岛,将番薯的藤蔓绞进缆绳之内,躲过了出入境检查,回到福州种植,大有收获。 福建巡抚金学曾,在福建试种成功,并且在福建各府进行了大规模的推广,救荒救民效果十分好。 而闽中百姓为了感谢金学曾,就将番薯定名为了金薯。 这也就是为何毕自严、徐光启、黄立极联名上书,叫做《劝民领种金薯疏》。 金学曾大喜过望,写了奏疏入京,可当时申时行正和万历皇帝玩斡旋,国本之争正是酣战的时候,推广番薯之事,无疾而终。 而徐光启却是对番薯上了心,可是万历年间他位卑言轻,天启年间他又不得志,奏疏也多数被卡在了文渊阁或者司礼监,回到上海老家的徐光启,并没有放弃对番薯的研究。 这推广番薯,徐光启已经筹备了数十年的时间,直到朱由检来了,才算是入了天子眼中,正式走上了流程。 徐光启入京之后,第一个议题也是推广番薯,并且身体力行,走进了田地里中,为大明百姓的肚子认真考虑。 原来历史线上的徐光启回朝之后,主要负责是历法。 毕自严忧心忡忡的说道:“在陕西、山西等地一年可种一季,但是在北直隶、山东和河南等地一年可种两季,而再往南,可种三季,一季收,可抵半年粮,超黍稷甚远。” “想要推广番薯,臣以为第一议就是将番薯为正色银,而非折色银,否则这番薯是决计推广不出去的。百姓种番薯得利得粮却无法完成正色税,臣以为是没有人愿意种的。” 地,都是地主的,地主也是要交田税的,种的番薯不是正色,地主怎么可能种?!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皇帝与首辅的哑谜 大明的税赋是一个黑洞。 是任何一个朝臣,或者皇帝都无法触及的领域,即便是皇命,在执行的时候,也会被打折扣。 明末税赋自万历年间,加派征辽饷,再到崇祯年间,增加剿饷和练饷,在崇祯九年起,一年高达两千一百万两白银,而征三饷,是导致百姓揭竿而起,各地起义不断的主要诱因。 顺治元年七月,摄政王多尔衮曾经下诏:前朝弊政厉民最甚者,莫如加派辽饷,以致民穷盗起,而复加剿饷,再为各边抽练,而后加练饷。惟此三饷,数倍正供,苦累小民,剔骨刮髓。 自顺治元年起,凡正额之外,一切加派,如辽饷、剿饷、练饷及诏买米豆尽行蠲免,如有官吏朦胧混征暗派者,察实纠参,必杀无赦! 多尔衮深知三饷的危害,并且为此下达了必杀令,多尔衮这个人打仗不行,但是搞肃清,那是一等一的强,如此严厉的必杀令之后,有效果吗? 答案是否定的。 顺治二年六月,多尔衮就以【以前项辽饷,在万历年间加派,故复照旧派征】,征辽饷在被废止了一年以后,再次起复征收,而后剿饷和练饷的征收,在同年九月份以同样的理由,再次恢复征收,仅仅剿饷累年征收就高达五百万两。 而崇祯年间,征辽饷是九百万两,剿饷是三百三十万两,练饷是七百三十万两。 故复照旧派征,就是多尔衮开始征收三饷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多尔衮用了很多次,顺治皇帝福临同样用了很多次。 从基本的田赋商税之后,巧立名目,在国家性质上,设立了耗羡、平余、落地、压税、帖捐等等税赋。 而旗人免税和旗人每月八两旗银的基础上,建立了如此多的名目的税赋,税负之重,比之明末有之过而无不及。 所谓永不加赋的康乾减税制度,就如同双十一提前涨价,消耗大量时间成本之后,依旧溢价购买货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且真的永不加赋吗?不加赋?那就摊派嘛,左右不过是换个名字。 鞑清为了稳定自己的政治,防止所谓的海外反攻,开始了闭关锁国的政策。 海禁,将沿海迁界“上自辽东、下至广州”沿海数十里地区,全部扫荡成为白地,将百姓们从沿海迁出,达成海禁的目的。 且不说这些沿海地区本身的人力物力财力的灭绝性损失,这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是无价的。 就是迁民之后,这沿海数十里的白地迁界,他们本身承担的税赋,就会被转移到其他地区。 而鞑清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摊派。 【其(界内)四十里之岁课,同邑共偿之,自江南达东粤数千里,盐场在界内者勿论,其界外缺额商赔之;惟以浙、闽、山东等处因迁而缺之课额均摊于苏、松不迁之地,曰摊派,而盐课之额极重矣。】 相比较明末,清政府在入关之后的苛捐杂税,远甚于大明。 不是清政府不愿意改变这种困局,是完全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 废除三饷后,仅仅一年,就不得不再次恢复三饷的征收,完全是这笔税赋,你朝廷不要,自有人去取。 你朝廷拿你的,我地方拿我自己的,互不干扰的绥靖,就是清政府入关之后,和反动地主、富户、缙绅、官吏们达成的妥协。 是多尔衮的错吗? 多尔衮这种打仗,打着打着都能当逃兵的主儿,它能承担的起这样的历史责任? 这么多反动至极的措施,多尔衮他可不配。 其实归根到底,为了完成统治,清政府的行为,完全将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玩成了近似于奴隶制,才勉强保持了稳定。 即便是改朝换代都无法避免的赋税黑洞,毕自严终于是利用推广番薯这件事,要下手了。 “毕尚书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黄立极品着茶,语气里带着几分的揶揄。内史监监丞并不在,不会记入起居注中,黄立极说话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毕自严看了一眼黄立极,跟这种人共事,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什么人呀。 “黄老师父。”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几分的训斥和严厉,对着黄立极说道:“景会掌司徒十数载,大明之顽疾,想必比黄老师父更懂其中的难处,景会肯做,黄老师父就不要阴阳怪气的嘲弄了。” 黄立极俯首说道:“万岁,臣是怕毕尚书没把事做成,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好心提点一句,为了贪功而冒进,是不可取的。臣是个坏胚,臣是艳羡毕尚书这等,能活的像自己个儿。” 黄立极是十分羡慕毕自严这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理想主义者,并且除了空谈以外,毕自严在皇帝的支持下,还能够脚踏实地的做事,能把握一切可以把握的机会,完成自己内心的理想。 读书人最高追求是什么,其实就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黄立极就不是个读书人了? 但是黄立极活在现实里,他羡慕活在梦里的人,而毕自严显然是可以活在梦里的那种人。 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哼。”毕自严用鼻孔出气,并没有接受黄立极的好意。 “好了好了。”朱由检算是看出来了,两个人从头到尾都不对付,继续说道:“既然要将番薯改为正额,这件事,朕可以应允,但是具体贯彻上,景会有的忙了。” “臣定不负君恩,万岁既然给了臣司徒之权柄,臣定当不竭余力。”毕自严听闻,赶忙俯首说道。 “毕尚书莫不是要做那,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黄立极立刻混不吝的问道。 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上一个得此殊荣的还是张居正,张居正什么下场?毕自严、黄立极、大明皇帝能不清楚吗? “在圣上面前,你屡次胡言,到底为何?!”毕自严猛地站起身来,盯着黄立极,这个人现在十分惹人厌了。 朱由检却是满脸笑意的看着黄立极,这个人去了辽东一趟回来之后,就有点疯魔了,这话能当着皇帝的面这么说? 毕自严是活在梦里的人,一心要成为道德圣人的那种人,而黄立极和朱由检却是活在现实里的人,所以朱由检能听懂黄立极的潜台词。 户部在整合六部私库、稳定了京师物价、整合地方转运司之后,终于将手伸向了税赋之事上。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毕自严就是万劫不复,黄立极这么明目张胆的在大明皇帝面前,大放厥词,甚至连禁忌的话题都大声的喊了出来,其实目的却是在保护毕自严。 毕自严不懂,朱由检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黄立极是在问大明皇帝要承诺。 有时候,恶语相向、冷嘲热讽的并非敌人,小嘴抹了蜜,变着法的花言巧语之人,反而需要将警惕。 任何既得利益集团,都是执政者最难啃的骨头。在大明,换个首辅引起的风波,那是海面上的风浪,毕自严这个番薯入正额,完全就是深水炸弹了。 官僚们也是会内斗的,大明首辅这个位置,虽然是个背锅位,但是也是有无数的文人削尖了脑子想坐的,所以,出事了,换个首辅,杀几个人祭天,对于官僚们而言,完全是无所谓的,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额手相庆,空出来的阙也需要人补的。 但是收税,搞税改,就不太一样了,这玩意儿损害的是集体利益,是要挨千刀的。 朱由检稍微琢磨了下,笑着说道:“治国如治病,改制如同下药,药多了不行,药少了也不行,但是大方向上,还是要死人的,毕尚书尽心去做就是,朕给你的剑,可不是因为这次的转运粮草打仗才给你的。” 黄立极立刻闭嘴了,老神在在的品着茶,对毕自严的诘责,一言不发。 他要万岁的承诺就是这句,将毕自严手里的尚方宝剑,从因事授予变成了因人授予。目的达到了,他自然不会继续作死了。 毕自严又开始了关于番薯推荐的议题,这一次,黄立极一言不发,除了点头就是嗯。 “黄老师父留一下,景会你且先去吧。”朱由检留住了黄立极,而让毕自严先走了。 “是。”毕自严出了乾清宫的时候,也大约明白了皇帝和首辅之间打的哑谜,擦了擦额头的汗,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 朱由检给黄立极换了杯茶,笑着看着黄立极,这个奸臣,是越来越有趣了。 自认奸臣之后的黄立极,虽然干的事看似都不靠谱,但是却是处处都让朱由检十分满意,这才是一个奸臣该有的样子。 黄立极看着朱由检的笑容,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俯首说道:“万岁这么看着臣笑,笑的臣心里发毛,臣失言,臣万死。” 朱由检被黄立极这个谨小慎微的样子,直接给斗乐了,这个人实在是有趣的很。 他笑着说道:“朕也觉得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干的不错,朕正在寻找张居正的家人恩荫,你不算失语。” “这篇孔乙己,你发到紫金阁的邸报上吧,署名周树人,誊抄写上朕的名字。” “名字?”黄立极差点就要跪下了,为尊者讳,当朱由检成为大明皇帝的那一刻,朱由检三个字,就不能再出现了。 连建奴任何公文提到代善的时候,都知道用贴黄纸替换,他要是这么干,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是大不敬。 “哦,哦,那算了,只署名周树人就是了。”朱由检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身份,的确不太适合这么干。 “景会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太擅长交通,黄老师父还须像今日这般,保住他才是,大明需要做事的人。”朱由检对黄立极提点了两句,对黄立极这套阴阳怪气,他还是很满意的。 “臣领旨。”黄立极这才喘了个大气,大明皇帝不怪他失言,他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了。 黄立极也俯首离开,乾清宫又剩下了朱由检和王承恩,这推广番薯的奏议,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从午后,一直谈到了华灯初上。 朱由检揉着有些肿胀的脑阔,六部尚书直接递奏疏,的确收回了皇权,但是大事小事一手抓,的确很累。 “王伴伴,你说景会这事能办成吗?”朱由检叹气的问道。 王承恩信心十足的说道:“臣以为可以。” 毕自严干的事,其实不是什么不经论证的事,他做的事,其实是经过了历史考验,用一句话总结,那就是毕自严走的是张居正的路线。 鞑清政权入关之后,要多反动有多反动,按照王朝周期律而言,鞑清政权不过百年,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为何鞑清一直维持了将近三百年? 其实很简单,因为鞑清政权在改制上,并没有戛然而止,半途而废,同样走的也是张居正路线。 压低地方留存比例、包盐专卖、恢复九成合格的严格京察吏治考成法、军械开支奏销制、摊丁入亩等等,这些制度改良,都是明末探索出来的道路,是不用杀人就可以做到的。 鞑清的杀人,和这些改制完全没有任何的促进、依存关系。 杀人解决不了问题的,剿洗哲学入脑是不可取的。 张献忠建立大西国之后,一次性杀了几千个蜀中士子,有啥用? 倒是把大西国杀到瘫痪,张献忠始终未能在川西平原上建立有效统治。 哪怕是南下的豪格在取得了军事胜利之后,也不得不撤退,理由是一样的,无法建立有效统治。 杀人和改制是没有直接因果关系的。 哪怕就是魏忠贤,阉党、阉党,用的不还是斗败的齐楚浙西党的人? 但是张居正路线就是正确的吗? 百年屈辱史有一个历史教训,那就是在不解决任何阶级问题和路线的前提下,试图解决外交、战争、军事等问题,是不可能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红颜祸水 张居正、高拱等人,在隆庆、万历年间的改制,是一场帝制下,带有浓郁的封建色彩的自上而下改制,他的改制并不彻底,他的改制可以解决大明朝的一些问题,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却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王安石变法、张居正改革、戊戌变法,都以失败而告终,最终都被守旧派以绝对优势的力量,进行了溯本清源,世界重新回到了应有的轨道之上。 张居正的改制在他死后,就人死政息了。 除了少数向商鞅变法、李悝变法等变法成功,绝大多数的变法,都没有成功。 除非解决根本问题,否则任何只有自上而下的改制,最终的结果都是错误的。 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是可悲的,重复的做一件明知道注定失败的事,是悲壮的。 毕自严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孙承宗、孙传庭对军制的改良,意图在戚家军的基础上,再次建立大明朝的不朽强军,也是这样悲壮的人。 “走,去西暖阁。”朱由检猛的站了起来,奔着西暖阁而去。 六月初的月亮只是一个小小的月牙,微弱的月光只能打亮天空的一个角落,天空中还有一些乌黑的云朵,让月光更加的朦胧,而这些云朵也遮蔽了漫天的星辰。 大地一片黑暗,内皇城、外皇城、外城的城墙上悬挂了很多的灯笼,照亮了京师的轮廓。 而各坊各街的坊墙早在宋朝的时候已经被拆了,只剩下了各坊角的谯楼,谯楼之上挂了三盏明灯,更夫们和火夫们都在谯楼之内值夜。 各坊各街还有些许的星星点火的亮灯,他们点着蜡烛,照亮了屋舍,读书人秉烛夜读,作坊内的工匠们在打磨着器物或者保养着自己吃饭的家伙。 宵禁之后,街道上都是甲胄在身的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都尉们,而现在随着建奴兵峰南下入城的腾骧卫和武骧卫。 城中巡街之人,又多了腾骧卫和武骧卫的甲士,街道上都是军卒们披甲行走的声响,给京师带来了战争要来了的肃穆,也带来了些许的安定。 东西教坊有两条街都是烟柳巷,此时的烟柳巷却是格外的热闹,人来人往,哪怕是宵禁,依旧挡不住寻欢作乐之人,纸醉迷金。 还有花船在金水河畔上缓缓流动,粉红色的花船点缀在这夜色中,凭白添了几分嘲弄。 自永乐年间建立的十四大皇庄酒楼,此时也是极其的热闹,车驾软轿来往不断,无数没有娼籍、没有教坊的民妓,带着黑色的皂纱幂蓠,手里举着一盏粉红的小灯笼,在街边穿行,或者在酒店驻足,等待着客人,颇有些许虚荣的繁华。 “咚。咚。咚。” 城中寺庙的钟声被敲响了,谯楼的更夫们从楼内走下,开始沿街打更。 “万岁爷,子时了。”王承恩低声的说道。 一阵数人上楼的声响,张嫣带着海拉尔来到了西暖阁,而其余的侍女,则等在了西暖阁的楼梯之下。 张嫣径直走来,笑着问道:“万岁,刚才与海拉尔在东暖阁说话,就看到了西暖阁的灯亮了,这么晚了,万岁还没睡吗?” 海拉尔怯生生的行了个礼说道:“参见万岁,万岁安泰。” “你们不也是还没睡吗?”朱由检看了一眼海拉尔,眉心并非点红,张嫣带着海拉尔来西暖阁的意图,再简单不过了。 就是带着淡妆清丽的海拉尔,在万岁这里刷存在感,但凡是万岁有心思,当场就可以拿下。 “海拉尔说她会跳胡舞,本宫也看了,是极好的。万岁,要不要看看?”张嫣喜笑颜颜的问道。 “国事繁杂,皇嫂好意,朕心领了。可朕今天没什么心情。”朱由检依旧拒绝了这个提议。 大战在即,唐王朱聿键进京在即,万一海拉尔再有了娃,会给皇位的变更带来更多的变数。 虽然朱由检知道自己作为皇帝上战场,并不会太危险,但是被皇权的铁拳揍的满地找牙的明公们,眼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得出来,代善万一一把梭哈,就是要杀他朱由检,他还真的有几分危险。 张嫣听闻,对海拉尔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继续说道:“我与黄首辅商议过了,等这次敌寇退了,就选妃,这宫里就一个皇后一个贵妃,一个贵人,太过冷清了些,秋闱之后,就按照万岁的意思,择良家女子入宫就是。” “黄立极说要将金薯列入正额,朕准了。”朱由检却歪着头看着凭栏外的京师,说起了旁的事,并没有接选妃的话题。 张嫣眉头紧蹙的看着大明皇帝,用力的喘了几口粗气,才略带几分急躁的说道:“万岁,此时建奴兵至喜峰口,大战一触即发,万岁此时下诏将金薯列入正额,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冒进了?” 朱由检转过头来,十分确定的说道:“朕开始也想着压一压,不过一想,不如借着这次建奴南下,抓出这些个,人在大明、心在后金的老鼠,把他们全都筛查出来,以后就不用一点一点的去找、去抓,锦衣卫天天忙这些事,不是浪费吗?” “朕就寻思着,这不逼一把,这些个老鼠们或许还会犹豫,但是朕一旦同意了毕自严的金薯入正额之后,这些个老鼠,必然按耐不住,露出马脚来。” 张嫣葱白的食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轻的敲动着,良久之后,她才展颜一笑说道:“这等事,万岁做主就好,本宫一个妇道人家,这些事不懂。” “我也不想落得个牝鸡鼓翼司晨,雄狐肆志滔天的恶名,万岁也莫要太难为本宫这个妇道人家了。” 本宫都出来了。 朱由检他在职位上是大明皇帝,在生物范畴也是一个人。 他不是三位一体的神,他也有倾诉的欲望,想把自己心里那些小九九,倒腾出来晾一晾,虽然今天晚上并不是阳光明媚。 但是张嫣并不打算做这个聆听者,这种事,张嫣越来越少掺和了。 朱由检也逐渐明白了孤家寡人这个道理,皇帝嘛,不是孤家寡人才奇怪嘞。 牝鸡是被阉割后的老母鸡。 先帝已去,张嫣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牝鸡,守了活寡。 这是一种自嘲,是坊间流传的那些小本本上,骂懿安皇后的话,传到了宫里,连朱由检都知道了这句的意思。 读书人杀人是不见血的,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这牝鸡鼓翼司晨其实是一个侮辱性的典故,牝鸡用典,说的就是夏姬。 在春秋战国时期,郑穆公的女儿夏姬,相貌倾国倾城,各国王公争相求亲。 而夏姬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莽,看到夏姬的美貌按耐不住,十二三岁还是花窦之年的夏姬被公子莽给玷污了。 郑穆公发现兄妹二人的事后,强行将二人分开。 夏姬十五岁的时候,被她的父亲郑穆公,许配给了陈国陈宣公的孙子夏御叔。 夏姬与丈夫夏御叔在陈国,度过了十二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她的丈夫夏御叔死了,二十七岁的夏姬在陈国成了最有名的美艳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陈国的大夫,孔宁和仪行父两人,都看上了夏姬这个寡妇的样貌,争相照拂夏姬母子二人。 但是这种照拂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孔宁和仪行父时常偷窃夏姬的内衣,并且拿出去四处的炫耀。 夏姬决定要改嫁给大夫仪行父,终结这种羞辱的局面。 孔宁当然不甘心夏姬嫁给仪行父,孔宁立刻转手就向陈国国君陈灵公,推荐了夏姬。 陈灵公看到了已经年近三十的夏姬一面,当即视若天人、神魂颠倒。 夏姬的丈夫夏御叔,是陈灵公的亲叔叔,夏姬是陈灵公的亲婶,这种关系,陈灵公当然不能给夏姬名分,但是依旧日日前往株林(夏御叔封地),宠幸夏姬。 而陈灵公并不尊重夏姬和他已经死去的叔叔,经常拿着夏姬的内衣在朝堂上开趴,举办了多次的原味秀。 陈灵公、仪行父、孔宁,君臣三人时常讨论夏姬之事,也不顾及旁人,时人常以“公卿宣淫”来形容当时陈国的朝堂。 百姓们甚至写了一首《陈风·株林》,来讽刺陈灵公、仪行父、孔宁的行径,被收录在了《诗经》当中。 而夏姬的儿子夏南逐渐长大成人,不堪母亲遭到这样的羞辱,在陈灵公再次来到株林之时,大门一关直接把陈灵公给杀了。 而仪行父、孔宁逃到了楚国,请求楚国发兵惩戒夏姬的儿子夏南。 楚庄王是个雄主,直接出兵灭陈,车裂了夏姬的儿子夏南,夏姬也被献给了楚庄王。 楚庄王看到了夏姬立刻要纳妃,遭到了楚国大夫申公巫的极力反驳,楚庄王是个雄主,就听从了申公巫的谏言,认为此女不详,便不再强纳。 楚庄王的弟弟子反,一看大哥不要,赶忙跟大哥说,他要娶夏姬。 申公巫再次力荐楚庄王,认定夏姬不详,娶了夏姬会坏了楚国的国运,楚庄王很迷信,就将夏姬许配了给了刚刚丧妻的连尹襄老。 连尹襄老在楚晋之战中战亡,尸体被晋国扣留要求交换两国战亡的尸体。 连尹襄老的儿子黑腰是个大孝子,听说自己老爹死了,大喜过望,当夜就把夏姬给抱进了自己的房中。 大夫申公巫得知此事,给夏姬写了封流传千古的情书:归,吾聘女。意思是逃回郑国老家,我去郑国娶你。 夏姬借着迎回连尹襄老的尸体理由,跑回了郑国,郑穆公已经死了,夏姬的名声很不好,也没人愿意帮她,日子虽然清贫了点,但是却比之前处处都是羞辱要强得多。 连尹襄老战死八年后,申公巫得到了一个出使齐国的机会,刚走到郑国,就直接把写好的辞职信交给了副使,开开心心的就跑去找夏姬求婚,最后和夏姬结了婚。 申公巫在楚国是大姓大族,他放弃了所有的封地、爵位、官职和一切,和夏姬来到郑国,本来寻思着就是放弃一切和夏姬过日子的,结果楚庄王的弟弟子反怀恨在心,直接将申公巫全家全族给诛了。 申公巫大怒,就来到了吴国,又千方百计的联合晋国,吴晋联盟在申公巫的努力下达成,共伐楚国。 楚国被灭,子反被杀,伍子胥开了楚庄王的坟,开棺戮尸。 而夏姬在五十岁的时候,终于为申公巫生下了女儿。 夏姬的故事在《左传》中出现了七次,在《史记》中出现了五次,《诗经》、《国语》、《列女传》、《谷梁传》中也多有提及。 楚、晋、吴、越多年混战,陈、郑两小国只能斡旋与大国之间,但凡是要写春秋史,夏姬的故事就绕不过去。 这个女人,出嫁三次,游于八位男人之间,且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一卿,堪称红颜祸水,历来都被道德君子们定性为祸乱后宫。 读书人骂人怎么可以直接骂呢? 他们骂人的时候,都是绵里带针,阴阳怪气。 所以他们就用牝鸡鼓翼司晨,雄狐肆志滔天的典故来骂张嫣,祸乱后宫。 杀人不见血,杀人也要诛心。 张嫣做了什么? 扶持先帝弟弟朱由检登上了皇位、在新帝登基之初,在文华殿垂帘、在乾清宫设案、保证皇位,最高权力顺利交接。 除此以外,张嫣做了什么吗? 没有。 她被骂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张嫣阻拦了明公们对大明朝政的纠正,他们需要解决这个离经叛道的大明皇帝,否则大明朝政只会理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远。 但是乾清宫铁桶一块,他们无法让大明皇帝落水,只好把矛头指向了张嫣。 “一群懦夫,逞口舌之利,建奴就在喜峰口外,据此不过两百里!快马一个上午就到了,不敢上阵杀敌,对一个女人喋喋不休,不是男人。”朱由检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王承恩耳语了几声。 王承恩不住的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每次王承恩要杀人的时候,都是这种神情。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皇位?朕不稀罕 王承恩杀起人来,是极其残忍的,也是雷厉风行的,魏忠贤倒台的时候,王承恩对内进行了一波清洗,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对整个大明的宦官体系,进行了一波大规模的清洗活动。 这个活动是背着朱由检进行的,只用了不到三天时间,近两万余人的后宫的关键位置,都换上了王承恩的人。 这个速度,快到朱由检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王承恩成为了宫里实至名归的老祖宗,朱由检才有些惊奇的询问了一番,为何如此迅速。 这才知道,他忙于国事的时候,王承恩已经做完了事。 乾清宫的固若金汤,取决于整个皇宫从里到外的护城河的构建,有多么的扎实。 “要不交给曹伴伴去办?东厂提督做这些事倒是极好的。”王承恩低声说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王伴伴,你哪哪都好,唯一就是心软,若是曹化淳坐到你的位置上来,他会在朕面前提起你一句吗?会把这些立功的事,都交给你去做吗?” “你倒是念着当初信王府那点旧情,对他多有提携,可是他会念着旧情吗?朕可听说了,曹化淳在私底下没少跟旁人说,是你抢了他的位置。” 曹化淳这等得罪人的话,都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那可想而知,曹化淳不止一次对人提到了这茬。 王承恩却低声说道:“此事臣已经查清楚了,初闻此事,臣就找到了曹伴伴,他矢口否认,臣抓了几个乱嚼舌头根儿的人,仔细调查才发现是有人居中挑唆,曹伴伴毕竟是万岁爷的大伴,就是再喜欢诗词歌赋,大是大非还是拎得清儿的。” “曹伴伴就是心里有怨怼,那也不会明着讲出来。” 这件事真的是捕风捉影、居中挑唆、空穴来风吗?若是谣言,怎么会传到朱由检的耳朵里来?朱由检又怎么会特别提醒呢? 不过外皇城的各司也是乾清宫护城河之一,王承恩不愿意和曹化淳闹得太僵硬,朱由检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是宫里的老祖宗。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那也成,交给曹化淳做。” 宫里不比宫外,宫里的事,真的只有朱由检说了算,曹化淳点子再多,朱由检不喜欢他,他也上不了位。 “你们说来说去,到底在说什么?”张嫣有些好奇的问道,王承恩那个凶恶的表情可不多见。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人舌头太长了,什么话都敢乱说,朕打算让他们去干点正事。” “报!万岁爷,沈阳急报。”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的跑上了西暖阁,看来是从半间房一路跑过来的。 半间房就是司礼监的办公处。 “念。” 小黄门却轻轻歪了歪头看了眼张嫣,这是一个很小很小、不经意的举动,张嫣似乎没有在意,依旧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眼神里带着光,风吹动着她的秀发,随意飘动着,宫灯之下,又多了几分朦胧。 王承恩把密谕拿了过来,挥了挥手把小黄门赶了下去,说道:“万岁爷,沈阳急报,范文程与二十牛车货物离开了沈阳,正在前往喜峰口,阻拦大贝勒南下。” “范文程打算出使大明,贺万岁登极,按制朝贡,商量休兵止戈,开启互市货粮等事。” 朱由检疑惑的问道:“黄石上次不是说,策反范文程又一次失败了吗?这怎么主动要来京师了?” “范文程似乎是打算以命抵命。”王承恩低声回答道。 “这个范文程!”朱由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站在西暖阁的凭栏处,看着京城的万家灯火却是满肚子的火气! 朱由检气急败坏的说道:“这个范文程是来京师议和的?他就是看着王文政被杀,着急来京师献人头来了!献人头都献的让朕都这么不爽!他们还想不想办事了!为了后金,他至于如此拼死拼活的效力吗?连人头都主动献上了!” 朱由检很气,范文程是地道的汉人。 为了金国的事,尽心竭力,发挥自己的智慧,那是你臣子的职能。但是为了金国的事,连自己的脑袋都能献上! 你一个汉儿,你至于如此卖命吗? 在个人方面,朱由检当然对范文程恨之入骨,杀之而后快。 在国政方面,范文程作为后金的头号智囊,没有他,对大明真的很重要。 但是朱由检并不感觉快乐,反而感觉遭到了羞辱。 若是之前范文程投靠建奴,是因为大明的朝堂群魔乱舞,腐朽不堪,可是朱由检已经在励精图治,而且黄石已经主动派人去策反他,却被拒绝了。 到头来,为了建奴,又主动送人头,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连死也要为建奴死,而不是为大明死,在范文程眼里,他这个大明皇帝,难道还不如黄台吉不成?! “要不要在塞外杀了他?”王承恩试探的问道。 朱由检却摇了摇头说道:“上次柳絮儿的事,教训还不够吗?美人计和刺杀,都是旁门左道,有什么用吗?朕上次都说了,无论什么情况,都严禁美人计和刺杀。” 不得使用美人计和刺杀,进行敌特工作,是一条底线。 这条底线,是武汉失守,长江局胎死腹中,新成立的南方局的第一任书记,在抗日杀奸团,枪杀投日文人周作人未果之后,下达的批示,也成为了此后情报工作的原则之一。 周树人是一个满腔热情的爱国文人,他的亲弟弟周作人却是投日文人的代表,一样米,却养了百样人。 柳絮儿死后,朱由检对锦衣卫和东厂都做出了最高指示,要求不得再使用美人计和刺杀来完成情报的搜集和传递任务。 对于干大事的人而言,美人计、枕边风压根就没用。 代善当年能够手刃继妻,现在也能对柳絮儿的死视若无睹。 搞刺杀,搞来搞去,除了搞得自己一身腥儿,除了把自己搞暴露以外,丝毫没有卵用,杀掉一个,立刻有人把这个坑给填上。 在塞外杀了他范文程,简直是太便宜他范文程了。 “按理说,今天就该是建奴过了喜峰口的日子了,最迟不过明天上午,代善还没有赶到喜峰口吗?他去忙什么了?”朱由检眉头紧蹙的问道。 按照之前的判断,代善从察罕浩特南下至喜峰口连五天都不需要,此时应该已经入关了才是,可是大明这边迟迟没有收到军报,甚至连长城上的烽火都未点亮。 朱由检在西暖阁并不是看万家灯火,而是在等着狼烟四起,可是京师的北方的燕山上,一片昏暗。 代善在哪里? 代善被范文程拦在进军喜峰口的路上,在出了沈阳城之后,范文程就快马加鞭,五人十骑的赶至了察罕浩特之后,得知大军已经开拔之后,再次追了出来,在距离喜峰口五十里的罗凤坡拦住了大军。 范文程嘴唇干的都裂开了,衣衫不整的站在大帐之内,指着堪舆图声音嘶哑的说道:“京师来信,大明方面严阵以待,孙承宗亲自守着蓟门,甚至枉顾皇命,将自己的妻儿老小、族兄弟都迁到了蓟门!” “若是大贝勒此刻入喜峰口,关宁铁骑只需派出万人阻拦在我军后方,即可形成合围。” “即便是拿下遵化四城,我军也不可能攻破蓟门,直逼京师,逼迫大君签下城下之盟!介时必然进退两难!” “据宣府探子来报,耿如杞率四卫两万余人做先锋,另有数万精兵随后,已经火速驰援蓟门,准备绕道顺义昌平,堵截我军向右翼突围,而左翼山高路陡,山路奇多,又正值夏日,稍有暴雨,则山路不畅。” “据辽西探子回禀,关宁军今日整饬仓储,整军备战,一旦大贝勒入关,关宁军必然倾巢而动,直扑广宁,若是广宁丢了,大贝勒自然知道是什么后果。” 代善示意门前两个带刀侍卫拿了两壶水来,待范文程饮尽之后,才指着堪舆图说道:“某幼时随父出征,至今征战已有二十余年,论政事,某的确远不如范相公,但是论军事,范相公,以为在某之上吗?你的这些考虑,难道以为某未曾考虑到吗?” “这是场硬仗,但是也是场不得不打的硬仗,如果说去年谋划攻打察哈尔部、土默特部的目的是整顿蒙兀势力,彻底壮大,那么目前进攻大明,则是我们后金最后的机会了。” “大明皇帝励精图治,继位以来,多有建树,民心多聚,几次范相公策反九边军卒都以失败告终,唯有大同左卫哗营,还被同卫军所镇压了。若是继续下去,用不了五年的时间,就是大明军队出塞平叛之日。” “反观我后金之精锐,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瘾君子遍布八旗,聚赌成性,不思进取,军纪涣散到察哈尔右翼中旗被屠掠的地步。' “范相公,此时再不入关攻打大明,三五年之后,攻守之势必异,到那时,大明精锐尽出,难道指望再有一场天命之战吗?” 发生大规模的军卒屠掠平民之事,就是军纪涣散的必然结果。 代善从十三甲起兵之事就跟随努尔哈赤打天下,他当然见过军纪涣散的军队的战斗力有多么的不堪一击,也知道要整顿军纪,是多么费时、费力的一件事。 “范相公以为某攻打大明是因为辽东大旱,粮食欠收吗?不!是再不打,就真的没必要再打了,我们这些和硕额真自缚于京师,还多少能留下几个活口。”代善叹气的说道。 打,还有一线入主中原的希望,不打,就连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不知道此时不宜出兵?他知道。 但是再不出兵,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只能等大明自己分崩离析了。 帐中一片寂静,代善把话挑明了说,此次带兵出征,这些军卒都还是三年前的老兵,人还是那些人,但是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瘾君子、赌棍,视财如命,这是建奴最主要的生存筹码,而这个筹码正在急速的衰弱下去。 代善比范文程更知道,后金汗国的国柱就是强大的军事实力,但是此时这种实力衰退的速度,超过了他的想象。 范文程又猛地灌了一口水,急切的说道:“臣打算前往京师与大君商谈议和之事,大汗已经准备接受大君封王之事,大贝勒出府整顿军纪,建州未尝没有卧薪尝胆的机会。” “大明冗疾无数,不是一明君出世,就可以荡平宇内,只要我建州崩解速度远低于大明,自然可等到大明不战自溃的时候,还请大贝勒三思。” 代善满是笑意的看着范文程,这是他这段时间唯一一次笑的时候,范文程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大明皇帝活剐了他的心都有,甚至还让大明一个千户,直接在沈阳城外砍了他的命令都下过,这显然是气糊涂了。 此时出使大明,十死零生,压根没什么活下来的可能。 但正是如此,才让代善有了几分笑意,范文程这个家伙,总算没辜负两任大汗的信任。 代善放下了一封信,笑着说道:“八弟来信跟某说了,你劝他的那些话,甚至还准备让你从京师为某求个王爵,有这事吧,范相公极力反对,现在更是提都不提。” “一山不容二虎,后金不能有两个王。”范文程老实的承认了自己的确不打算为代善谋求王爵。 代善哈哈大笑起来,不停的点着范文程,笑着说道:“你信不信,大君会直接封四个王出来,两王?大君巴不得我们后金手足相残。难不成,你以为大君没有这等气量?” 范文程的表情变得惊骇了几分看着代善,有些迷茫,他是个臣子,从来没站在君主的层面去考虑过问题。 代善满脸笑意的说道:“你此番入京,你的那些议和的条件,大君不但会如数答应,还会加倍给你,你要求一处互市,大君恨不得给你十处互市,你信不信?” “但是大君给你,你敢要吗?” “某没事的时候,就琢磨大君,他的种种政令,某都逐字逐句的读,但是某读来读去,就是读不懂大君到底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某是古英巴图鲁大贝勒,某以为自己的志气像大鲜卑山一样高耸,胸怀像北海一样宽广。” “某为了后金,哪怕是妻子,哪怕是孩子,都比不过国事,但是某发现,大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披坚执锐二十余载,带队冲锋、与敌死战、陷阵杀敌,从未有过畏惧之心,但是某怕了。” 范文程眉头紧蹙的问道:“怕了?” 代善叹息的拿出了一个奏疏,说道:“大君现在做的事,比之当年大明太祖更甚。” “你知道某为什么怕吗?因为大君打算把天下交给天下黎民,你说某能不怕吗?某这么说,你怕不怕?” “你说大明冗疾无数,非一世明君,可以荡平宇内,可是你想过没?大君若是不稀罕那皇位呢?” 范文程眼睛瞪得老大,接过了奏疏,打开看了几眼,是代善对大明皇帝一些政令的分析和推断。 他双手颤抖的说道:“这,这……这可是皇位呀!”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白象车创死他! 范文程本来是到喜峰口劝说代善回去,用自己的命去换来大明的货粮,但到了地方,却被代善所说服。 代善的考虑比范文程更加长远一些,站的立场更高一些,而且比大明的明公们对大君的理解更深几分。 “大贝勒执意进兵,臣阻拦不得,臣陪着大贝勒,若是战事不顺,臣再入京求和,或可保八旗精锐。”范文程深深的鞠了一躬,俯首说道。 代善满意的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阿敏立刻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大帐之中,满脸惊慌的说道:“大贝勒,军中大疫!” “什么?大疫?!立刻停止行军,就地整顿,将病卒全部隔绝开来!快!”代善猛地站了起来,大声的吼道。 《孙子兵法·行军篇》有云:凡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养生而处实,军无百疾,是谓必胜。 行军安营扎寨,总是喜欢干燥的干处,而不能驻扎在潮湿的低洼之地。 重视阳光充足的地方,避开阴暗潮湿。 靠近水草地区,保证粮草水源的供给。 任何行军打仗扎营,军中军卒百病不生,才会有胜利的把握。 自古以来,被疾病击垮的军队数不胜数。 秦将赵佗被秦始皇派往南越征讨百越之地。 而西汉高后七年,汉军试图征伐赵佗,结果因为“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而失败,赵佗闻讯大喜,随即称帝。 仅仅秦汉时期,因为疾病导致的战争失败,就高达十六处之多。 西汉时期,汉武帝征伐匈奴,匈奴人就将病死的牛羊,埋在汉军必经之路的水源附近,导致了汉军屡次出塞都只能无功而返,借助对地形的了解,阻拦了汉军数年的进攻。 霍去病,这个流光一闪,却留下了自己耀眼光芒的将星,更是死于饮用生水导致的疾病,这也直接导致了元狩六年,汉武帝征伐匈奴的战争被搁置。 而在东汉末年,赤壁之战中,哪怕是演义大于史实的《三国演义》,加入了极具玄幻色彩的“借东风”和“铁索横江被火烧”的戏份。 但是依旧不得不承认,“水土不服,士卒饥疫,死者大半”,为赤壁之战中,曹军最终失败的主要原因。 孙权,孙十万带着十万人进攻合肥,被张辽八百人骑脸输出了一波之后,又因为大疫不得不撤军,再次被张辽八百人,骑着脸输出了第二波,险些丧命于张辽之手,也是因为军中大疫导致不得不撤兵。 即便是十九世纪,拿破仑大军在莫斯科的败北,除了指挥失误、严寒、饥饿以外,有超过30%的士兵,死于回归热、战壕热、斑疹、伤寒等疾病。 军队长期行军,生活和卫生条件极差,数月不洗澡也是常事;由于粮草问题,有些军队不得不掠夺百姓才能维持军队补给,战争受伤的军卒和死去的士兵,都无法得到妥善的治疗和掩埋,导致军队,尤其是行军打仗中的军队,是疫情爆发的高发易感的高危人群。 而察哈尔部后旗和前期有大疫,甚至到了耿如杞不得不向京师求情,让太医院的太医吴又可赶至察哈尔部对防疫进行指导。 而夹在后旗和前期中间的中旗,怎么可能没有瘟疫? 而镶黄、正黄两旗在察哈尔部中旗的两个万户府的大规模屠杀,也导致了这种瘟疫的不断发酵,再次长途行军,回到察罕浩特的军队爆发疫情,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天不助我呀!”代善颓然的坐在了大帐之中,挠着光滑的头皮,满脸的懊恼。 范文程有些愣住了,他感觉到了自己被演了。 好巧不巧,正好在范文程追上大军的时候,这瘟疫就来了,难不成他还是瘟神不成? 代善坐直了身子,对着阿敏严肃的说道:“阿敏,严密封锁消息,禁止讨论隔绝军卒,就地驻扎,此地距离喜峰口不过五十里地,送信给喜峰口守将,逼迫大明派人出塞议和!” “末将领命!”阿敏俯首,离开了中军大帐。 代善当然是演的。 他从集宁大营撤军的时候,军队已经有了零散的疫情,但是群狼环伺,他不敢停留,只能急行军,回到了察罕浩特,而这时军队的零星几个生病的军卒,已经蔓延开来。 无论是派出使者去喀喇沁部,还是做出南下的姿势,都是为了一个原因,那就是六旗大军生病,他们连喀喇沁部都吃不下了,但是黄台吉又下令吃下喀喇沁。 这就是一个连环扣,抓的就是范文程来到大营之后,忽然爆发大疫,大军不再行军,只能就地驻扎,这个时候,谁都挑不出他大贝勒的理儿来,若是大明怂了的话,还能顺便,敲大明一大笔竹杠。 但是大明的反应十分决绝,宣大两镇大军正在前赴后继的赶来,而关宁军整饬军务,随时待战。 甚至京师传来消息,大明皇帝已经发话了,待来犯之敌扣边,必驾车长驱、亲自为军卒擂鼓,御驾亲征。 而唐王朱聿键领圣命入京,更是坐实了大明皇帝的决心! 连皇帝不幸被俘或者战死的储君都准备好了。 欺诈失败,无法强攻,范文程到来,并且主动请缨,正好符合了代善的利益,范文程就是那根他下台阶的梯子。 代善义正言辞的说服了范文程,然后立刻有了大疫无法进军,不是六旗军不去,实在是走不得。 “大贝勒,若是无事,我就早些去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入京,就不多叨扰了。”范文程面不改色的说道,他的样子,似乎是没有识破代善的这些心思一般。 只是出了大帐之后,范文程呆呆的看着漫天的星光洒在草原之上,心中却是思虑万千。 黄台吉的看破不说破,代善这种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小把戏,都让范文程不断的反问着自己,十二年了,他为后金倾尽全力的卖命效力了十二年,换来了什么? 没有信任,只有欺骗与不断的欺骗,他掏出了袖子里的一本奏疏,这本奏疏是范文程正在草拟,还没写完的一些国策。 他相信,这份国策拿出来,是不亚于满汉别居例的国策,名曰:天下大权当统于一。 从军权的破除“军功勋旧诸王”到终结“结党专权、罔上私行”的“天下任职皆由帝命”,他都制定了极其详细的计划和步骤。 而且他相信,只要他拿出这封奏疏,黄台吉必然欣然应允,并且抱着这份帝王攻略,脚踏实地的走下去,最终登上帝位。 这封奏疏的完成度已经很高了,最后缺几句收尾的话,但是范文程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不想将这份奏疏收尾了。 为了在后金做事,他的母亲自天启元年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面,甚至留下了遗嘱,不让他范家两兄弟披麻戴孝送终。 他的宠妾被多铎这个小孩子整日登门欺辱,每次多铎到他家,他都得出门避一避,而回去之后,那小妾哭的梨花带雨,他却始终不闻不问。 黄台吉一再许诺要为他脱离包衣奴籍,但是每次都是许下空口白话,却从来不多做一点,要许给他高官厚禄,却从来不曾授官。 他为了沈阳的安定,熬了几个大夜,甚至连那个奸商黄石都给抓住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黄石,而最关键的证据被黄石打了铜钱,就因为黄石是大贝勒府上的包衣,他就得客客气气的把人给放了,还得挨黄石的数落。 整个沈阳城,大家都叫他范相公,但是背后到底是怎么对他指指点点,他都不后悔。 从黄台吉那里请命,主动去大明京师送死之前,范文程都不悔。 他为什么不会悔? 因为只有建奴,能够施展他所有的抱负,他的所有政策,只有在后金这个新建立的国家,才能够推行,而大明冗疾过多,任何政策都很难实现。 但是今天,代善这种侮辱性的欺骗,终于让范文程已经被多次游说的心里裂缝,再次龟裂。 范文程不止一次被大明的奸细游说,他都是严词拒绝,但是这么多次的游说,并非一点效果没有,至少范文程已经有些动摇了。 而真正让范文程动了心思的是,代善给他那道能让他浑身都是冷汗的奏疏。 大明皇帝似乎在探寻着另外一条道路,而这条道路,隐藏在了大明如同天穹一样的皇权和满是乌云的种种冗疾之下,却散发着一种别样的光彩。 这种光彩,才是让范文程有了在京师活下去的想法。 他掏出了火折子,轻轻的吹动着火折子,将代善给他的奏疏点燃,扔在了火盆里,直到完全熄灭之后,他将火盆的灰全部打散之后,才安下了心。 代善善于行军,对于政事,不是很精通,虽然代善站在了君王的角度,看出了些许的问题,但那仅仅是个想法,离实现还有九万八千里那么远。 只要代善不再拿出这种奏疏,给他这样的人看,几乎没有人会把代善的想法给实现。 代善所谓的逼迫大明出塞议和之事,无疾而终,刚走到喜峰口,就被守在喜峰口的军卒给射杀了。 此时还镇守在喜峰口、大安口、龙井关、洪山关的镇边卫军,那都是不怕死的铁杆主战派。 关外五十里就是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寨,建奴的军队就在关外,两口两关之地的边军逃营的军卒极多,而蓟辽督师孙承宗并没有下令抓捕逃兵,也一定程度上助长了这种逃营的风气。 但凡是此时还留在两口两关的大明军卒,都是抱有必死之决心,要为大明戍边,流尽最后一滴血。 不多不少,正好八百人,日夜巡查,比之前两千人驻扎在两口两关的防卫,更加森严。 崇祯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天公不作美,又是滂沱大雨,这种天气,驻扎在罗凤坡的六旗军,在军中大疫再次恶化的情况下,不得不退后二十里扎营。 若是关宁军出城直扑六旗军,六旗军将面临一场恶仗。 而京中的朱由检撑着伞,带着张嫣再次来到文华殿内,今日议事,自然是范文程进京之事。 “臣以为,待到范文程到喜峰口之时,立刻缉拿,押解入京!什么倒灶的使者,他后金就是建州三卫作乱!与贼寇议和,我大明朝堂颜面何在?”张维贤罕见的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因为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被张维贤紧急接手之后,京师为了维持紧急状态,需要国公参与廷议,这也是自土木堡之变后,国公第一次回到朝堂参会。 “就按国公说的做,至喜峰口立刻缉拿,来到京师之后,论罪问斩!”朱由检点头,他很赞同张维贤的做法,废那么多话干甚,杀了再说。 “臣以为不妥,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天朝上国,朝贡使臣被杀,是不是有损国体?”礼部左侍郎钱龙锡,平日里一言不发,忽然为范文程求情了。 礼法,是礼部存在的根基,若是朝贡使臣被大明朝廷给拿了,再给杀了,那堂堂大明朝堂的礼法何在?他这种事也不争,那这个左侍郎就不用当了。 “那张国公,咱们这样,在喜峰口直接被群情激奋的军卒,给误杀了如何?”朱由检换了种说辞,误杀不算杀嘛。 读书人偷书不算偷,大明皇帝误杀不算杀,就很合理了。 “额……”孙承宗摸了摸鼻子,万岁这么干,万岁是爽了,他兵部还要不要面子了? 张维贤想了想,又看了看孙承宗的脸色,兵部尚书压了他们这些军将们两百余年了,这种骨子里的忌惮还是有一些的,他有些犹豫的说道:“万岁,礼部要面子,兵部要面子,不如这样吧,臣去喜峰口迎范文程,就以不认得范文程为由,直接车驾创死,万岁意下如何?” 朱由检再次点了点头,这个死法不错,他朱由检很喜欢,虽然大明灭有泥头车,但是大明有车驾呀,按照张维贤国公府的待遇,四乘的车驾,全速奔跑,创死个人不算什么事。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的说道:“豹房里还有两头东吁进贡的白象,给张国公拿去,张国公觉得朕这个主意怎么样?” “要得!要得!” 张维贤满意的点头,满是笑意,礼部的面子有了,这是个意外,礼仪之邦就不能有意外了吗? 兵部的面子也有了,是被勋戚的车驾给创死的,跟他们兵部就没关系了。 群臣一脸呆滞的看着这爷俩商量怎么搞死范文程,目瞪口呆,这种事能拿到朝堂上说吗? 而且看大明皇帝兴致勃勃的样子,似乎真的打算用白象创死范文程。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拖出去砍了 最终,张维贤还是过了过嘴瘾,他没空亲自前往喜峰口、蓟门创死范文程,而朱由检也没有真的把豹房里的白象拉出来。 范文程一入喜峰口就自己带上了枷锁,把大明放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之上。 当然,这不是朱由检不创死范文程的理由,大明皇帝也不是那个很注意自己名声的人,不杀人的理由是他现在手中的这份奏疏。 这份奏疏,就是那本没写完的天下大权当统于一的奏疏,这是一个冗长的计划表一样的奏疏,详细的讲解了黄台吉应该如何一步步的收拢权力,最终集权力于一身,登上皇位。 而且已经实现了一部分,比如说削弱三尊佛的权力。 “厉害呀。”朱由检握着手中这本奏疏,没有立刻杀掉范文程,而是选择见见他,正是这封奏疏。 努尔哈赤死后,留下了和硕额真的制度,来平衡朝中的势力,进而达到了一种一汗三贝勒八旗主的局面。 比如在朝拜的时候,三贝勒和黄台吉可以一起向南面坐,接受其他贝勒和朝臣的叩拜之礼。 而这种局面,在范文程看来,是极其危险的、不确定因素极多的一种制度。 为此,范文程对于权力的收束,第一步就是以团结旗主,应对大贝勒为首的三贝勒。 赏不出之公家,罚必入之私室,有人必八家分养之,地图必八家分据之,即一人尺土,贝勒不溶于皇上,皇上亦不容贝勒,事事掣肘,虽有一汗之虚名,实无异正旗一贝勒也。 这就明明白白的点明了范文程对黄台吉的态度,对于一个包衣而言,说自己的主子有名无实还被架空了,完完全全是一种作大死的行径,但是范文程还是这么写了。 若非这次种种事端,这本奏疏,绝对不会到朱由检的手中,而是送到黄台吉的手中。 范文程的这封奏疏里,第一步就是对三大贝勒最为依仗的军事做掣肘,设立固山额真,总管旗务大臣,分领八旗,而总管旗务大臣在身份上依旧是旗主,但是在职务上,成为了朝廷委派的都统。 再以身体健康为理由,令固山额真合议,代替和硕额真合议,进一步的降低和硕额真和大贝勒为首的三尊佛的权力。 而最终将以明朝六部为雏形,建立后金六部,设置承政官、参政分薄诸贝勒的权力。 而这份奏疏里也直接说明了,对三贝勒不仅要削弱权力,还要批倒搞臭,污名化之类的操作,就很多,比如范文程府上的那个小妾,可惜被黄台吉自己给毁了。 阿敏是天启七年,后金大举攻打朝鲜的主帅,而黄台吉回到沈阳之后,阿敏一直领兵到七月,才回到沈阳。 但是阿敏回到沈阳之后,迎接他的并非褒奖而是一盆冷水泼在了阿敏的头上。 在和硕额真合议之中,后金对朝鲜的攻伐的论调是点到为止,达成兄弟之国的协定。 在黄台吉率先返回沈阳之后,阿敏再次进兵,直逼朝鲜的都城,将绫阳君赶下了海。 阿敏大胜归朝,被黄台吉一顿严厉的批评,无视大汗的军事部署,轻敌冒进,不顾众多旗主的反对,一意孤行,执意进兵。 阿敏受罚,郁郁寡欢,甚至在酒肆与人吃酒口无遮拦的说道:“我做什么都不好,非要生而为人呢?做人不如当一块木头,可以劈了烧,运气好还能长成参天大树。也不如成一块石头,可以供野兽拉撒之用,都比做人好。” 这也解开了朱由检心中的疑虑,为何是阿敏出手杀了柳絮儿,而不是其他贝勒,大家都希望大贝勒代善能够出头,为何是阿敏做出激烈的手段。 阿敏心中早有怨怼,黄台吉和代善对此都知之甚详。 “辽东都司使者入殿。”王承恩高声的喊道。 在接见范文程之事上,王承恩建议启动三大殿之一的中极殿,来接见。毕竟涉及到了天子颜面,半拉琉璃瓦都不亮的乾清宫,实在是有损皇威,但是朱由检以一句他也配给否了。 见一见范文程已经很给面子了,还给他开启中极殿? “臣范文程拜见四海一统之大君,大君万岁、万岁、万万岁。”范文程甩着袖子,带着枷锁,就哐的一声磕在了地上,而又因为枷锁,这脑袋却是碰不到地面,范文程极力的将脑袋往下耷拉,但是怎么都够不着。 场面一度有些滑稽,坐于两侧的朝臣,传出了轻微的笑声。 朱由检接见后金使臣,当然不是自己一个人见,大明方面有文渊阁和六部尚书出席,孙承宗赴蓟门未到,而建奴方面,还有两名副使,一名是钮钴禄氏的图尔格,在后金任八大臣之一,和黄立极的位置大约等同,另一名是舒穆禄氏的纳穆泰,也是八大臣之一。 朝贡的规格上讲,朱由检也挑不出太多的毛病来,八大主政臣子,直接派了俩入京,还有一个幕后黑手一样的范文程,可以说是极其重视了。 “起来吧。”朱由检示意范文程不要再试探了,做这等滑稽状,目的无外乎保命罢了。 无论是图尔格还是纳穆泰,朱由检其实和他们没什么话好说的,真议和的话,也是文渊阁的大学士们和他们谈,大明皇帝只是想看看能写出造反登基皇帝攻略的范文程到底啥模样。 “谢万岁。”范文程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等候圣训。 整个大殿都在等待着大明皇帝的训示,但是大明皇帝就是迟迟不说话,身体微微前倾,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带着枷锁进殿的范文程,一动不动。 直到范文程都等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朱由检才厉声问道:“范文程!虽然你生不是建奴,但是你死,可以是建奴呀!” 朱由检对范文程是极其厌恶的,范文程并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就是活动在后金汗国的汉臣的代表人物,他那本奏疏也不是他自己个一个人写的,而是以他为代表的一大群汉臣写出的奏疏。 在朝堂方面,范文程是团结旗主,打击三贝勒,最终登上皇位的话,那么另一个方向的内容,就让朱由检极为光火! 三面佛也好,四贝勒也罢,和硕额真和固山额真的权力交割,朱由检并不关心,他生气的是范文程很多政策上的内容。 黑、红、白三旗演化而来的八旗制度,其实是种兵民合一的特殊社会组织性质,这种社会组织,有着二重性,既统兵、又统民,它既是军队组织,同时也是社会组织。 这种二重性的好处就是在战争爆发的时候,有着极强的战斗力,但是在休养生息,强国富民之上,却有着自己巨大的局限性。 其制以旗统人,即以旗统兵,出则备战,入则务农。 战争,是每一种自然形成的集体,最原始的劳动之一,既用以保护财产,也可以获得财产。 八旗制度是以军事组织的法则约束社会的一切行动,军事、民事,浑然不分的特殊制度,这种制度在后世,被称为军国。 而范文程对于这种制度,采用了计丁授田的方法,这是在满汉别居例之后,下一步要在田制上的进步。 计丁授田,详细的分成了四步,第一步是无主之地的计丁授田。第二步是否定原辽东地主、官绅的土地所有权,将这些土地,归为八旗所有。第三步就是将八旗所有的官田,租于农户。第四步,就是天下土地,皆为公有。 前三步,范文程言之凿凿可以实现,对于第四步,却是坦言这种事做不到,是一个类似于儒家经典大同世界的构想而已。 田制的改革,在范文程手中,按照步骤详细说明,甚至还有这些步骤实施之前的充要条件都说的一清二楚。 田制的改革,可以在根本上,让建奴军民浑然不分,这种落后社会组织得到进化,更加可以保证税赋的稳定产出,而不是靠着打仗,捞一笔是一笔的窘境。 范文程对于田地的典卖、回赎、拨补、租佃、田房争讼、分界、旗公产、旗民交产,都有着极为详细的规划和相应的官吏人数、所需俸禄等等都有一定的规划。 这是朱由检来到大明之后,见到的最完整的造反称帝的企划案。 “拖出去砍了吧。”朱由检却是挥了挥手,丝毫不在意的说道。忍到见面之时,已经是朱由检给礼仪之邦这四个字,最大的尊重了。 范文程是个人才吗?的确是个人才。 但大明,不知道有多少人才要强过范文程。 在后世,红安、麻城出了将近两百名的上校以上的军将,是因为红安、麻城的百姓天生就会打仗吗? 红麻起义是十分成功的,并且这支队伍一直坚持到了全国解放授勋。 而在那段时间,星星之火之时,全国成功的、失败的起义,不计其数,在征战的过程中,又有多少将星陨落? 黄埔军校建校之后,土共仅仅参与了其中的六期,培养了不到八百名将官,而活到全国解放的仅有数十人。 而黄埔军校给常凯申培养了多少将领? 十二万。 是常凯申没有人才吗?十二万的将领,他常凯申不是照样输的体无完肤? 范文程是蛮有才的,但是这种有才,是建立在,范文程极度了解明廷,了解大明的优势和劣势,能够针锋相对的制定策略,为敌画策,出卖祖宗为敌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 为了讨好主子,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而已。 什么叫做大节有亏? 这种人为了所谓的实现自我抱负、济世救民的心理,高呼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口号,行通敌叛国之事,朱由检留着他干啥。 千金买马骨,他范文程还真不配这马骨。 范文程目瞪口呆的看着大明皇帝,还想申辩之时,就被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拖了出去。 “王伴伴去监刑。”朱由检让王承恩去监刑,就是保证范文程必死无疑,他准备什么样的后手,都没用,该死还是得死。 是大明拿不出改制的法子吗? 是大明没有比范文程更有韬略的人才吗? 恰恰相反,大明的翰林院出身,大把大把的文人士子们,他们清楚的知道如何解决大明顽疾,完全心知肚明。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完全无法实现。 朱由检真的想问策,给科举直接开个“崇祯十问”,他收到的答案比范文程的这份攻略更加详细。 大明阶级真的固化了吗? 这次主持科举考试,会试正考官的人,名叫孙之獬,乃是淄博白塔镇大庄村人,地地道道的农户出神,家中乃是富农,爬到翰林院检讨一职,甚至能够主持科举考试,这是阶级完全固化的表现吗? 朱由检对孙之獬十分不喜欢,钱谦益是江南第一个顺从鞑清剃发令之人,那么孙之獬就是在京师第一个顺从鞑清剃发令的人。 顺治元年,朝臣满汉分列而站,满人说他是汉人,不让他站在满人一列入班,汉人说他是满人,不让他站在汉人一列入班,着实的左右为难。 钱谦益在投清之后,依旧在很长时间里,积极展开反清活动,为南方的抗清活动提供了极多的帮助。 孙之獬就不同了,完完全全的成为了皈依者,十分狂热的不断反复上书建议多尔衮加大剃发力度,逮着人就剃发。 孙之獬的下场也是喜闻乐见的,孙之獬衣锦还乡回到了淄川,被起义军给活捉了,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最终被斩首市曹,暴尸通衢。 朱由检不杀孙之獬,是因为孙之獬崇祯元年之时,还没表现出反动的一面,但是范文程是地地道道的后金画策之人,乃是地地道道的贰臣,他朱由检为什么要用这么一个大节已经有亏之人? “范文程已伏诛!”王承恩回到了殿内,高声回禀着。 “图尔格、纳穆泰,你们可以为他收尸了,一应议和之事,黄老师父把这件事派遣下去。”朱由检心满意足的说道。 黄立极有些疑惑的问道:“议和之事,该由谁去?” “钱谦益和倪元璐。”朱由检笑着说道:“朕以为此二人最为合适,黄老师父的意思呢?” “万岁圣明。”黄立极也是嘴角带着笑,万岁爷真是孩子气,钱谦益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万岁,整日里挨板子,受白眼,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还不给致仕。 倪元璐怎么得罪大明皇帝的?大明皇帝派了两个使节去沈阳捣乱,倪元璐就跑去长陵哭坟,万岁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能没点想法?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气到晕厥 “后金汗国使臣,八大臣之一图尔格,见过尊敬的四海一统之大君,我后金汗国送上了范文程的头颅,来平息秉笔太监王文政的不幸遇难后,大君心头的怒火。但是议和之事,迫在眉睫,还请大君圣训,应当如何才能罢兵止戈。”图尔格才懒得为一个汉人去收尸,他这趟来,是为了议和。 保证这次的粮道的畅通,以保证辽东度过这次的大旱。 “你是想问朕要什么对吧。” 朱由检笑着说道:“贡格尔草原归察哈尔部所有,广宁十四城归大明所有,黄台吉受封辽王,代善受封平辽王,岳托、豪格入京为质,辽东都司恢复官制,大明委派官员任命,参与辽王府议事。交出镶黄、正黄两旗战犯,送至归化城煤田。” “不知贵使以为如何?” 图尔格猛地往前走了一步,脸上充斥着愤怒,他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羞辱! 此时大明议和的条件比过去苛刻了万倍! 这哪里是议和,分明是在逼战! “朕提醒你,是代善没有打下归化城,若是他赢了,朕今日的条件,或许和过去一样,但是毕竟他打败了,战场拿不到的东西,难不成指望从谈判桌上拿到?” 朱由检站了起来,笑着说道:“你以为此时不接受朕的议和条件,朕就不会自己去取了吗?他日再论议和之事,朕的条件怕是比这个更加苛刻。” “使者退。”王承恩高声的呼喝着,几个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从乾清宫外走了进来,眼神凶狠的盯着两个副使。 “哼!”图尔格用力的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乾清宫,他很想发出掷地有声的威胁,比如大君一定会后悔的之类的话。 但是最终,图尔格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若是有一点办法,他们绝对不会把范文程送到京师来送死了。 “如此苛刻的条件,建奴必定不会应允,不过没关系,此时的代善进退两难,他拖得时间越久,对我大明就越有利。宣大的军队正在集结,只要耿如杞能够如期到达昌平等地布防,大明的京师必然固若金汤。”朱由检对着袁可立说着自己心中的谋划。 袁可立点头说道:“宣大两府之军防守京师,关宁军出城攻打广宁,只要能拿下周围郡县城池以及各军寨,哪怕是拿不下广宁,也无碍。眼下只待建奴扣关了。” 朱由检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奏疏问道:“无论是萨尔浒之战,还是沈阳之战,亦或者是广宁之战,察哈尔部的林丹汗,都跟随我大明出兵,可是为何耿如杞会阻拦其西进呢?” “朕知道耿如杞打赢了此次的归化城会战,对塞外之局势有着弥天大功,朕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兵部尚书孙承宗镇守蓟门未曾临朝,但是兵部右侍郎张凤翼却代替了孙承宗参会。 张凤翼听到万岁询问,赶忙站起来说道:“去岁五月,虎兔墩的亲信贵英,没有任何的上奏批文,就带兵闯进了新平堡,扬言洽谈入边讲赏之事,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民苦不堪言,宣府两卫千户将贵英部全歼。林丹汗当即发兵,围困了张家口。” “陕西道御史李柄与虎兔墩谈入边讲赏,当时讲明,虎兔墩放弃西进,归察罕浩特,归辽土策应关宁军,而大明恢复对其全部市赏贡市。” “可惜虎兔墩虽然答应了并且从张家口撤兵,但是最后,依旧是没能通过贡格尔草原,从开平府转至察罕浩特。所以耿巡抚,才最终决定武力干涉察哈尔部西进。” 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这事朕略有耳闻,贵英未曾获准,就带兵入了我大明的新平堡?” “是。”兵部右侍郎张凤翼俯首说道。 “怪不得。那朕对归化城会战之事,就再也没有疑问了。”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带兵入境,这种事发生了,大明方面不可能没有任何的回应,全歼贵英部,就是对草原诸部的一种警告。 大明与察哈尔部的关系急转而下,耿如杞做出联合土默特部,阻拦林丹汗西进的举动,并不是因为耿如杞盘踞山西日久,联合土默特部更加符合他个人的利益。 “王伴伴,后日把早朝取消,把皇极殿打扫一下。后日,耿如杞率领两镇之地入昌平县扎营,楚材会入京叙职,就定在皇极殿,让百官至京师三十里外的决胜口迎一下。” “万岁爷也要去吗?”王承恩低声问道。 “去,当然要去,当初朕给耿如杞许诺,若是得胜,朕必出城三十里迎其凯旋,朕记得,金口玉言,当然不能不作数。”朱由检理所当然的说道。 毕自严一脸尴尬的说道:“万岁,这还是再商量商量,百官们去就是了,万岁要不就不去了吧,唐王也入京了,现在在南海子,要不让唐王去迎一下?” 朱由检左看看,右看看,他自认今日坐在这里的这些人,有一多半都是他的人,典型的皇党,唯皇命是从的那种。 他出城去迎接,这是什么?这就是典型的收买人心的手段,只不过出城三十里迎军,不是小手段,而是大手段罢了。 毕自严怎么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而且看着诸多朝臣如同便秘的脸色,似乎对这件事十分的不认同。 “迎一下怎么了?”朱由检十分疑惑的看着朝臣们问道,这么做很出格吗? “万岁爷,自太祖爷起,就不让做了。这是祖训。”王承恩小声的解释着。 朱由检挠了挠头,得,又是一件类似于祖宗之法不可废,大明还有多少祖宗之法没有废的?到这件事上,就得依着了? “就这么定了。”朱由检一听是这个原因,丝毫没有顾忌定了调。 只是让朱由检没想到的是,大明斗的你死我活的臣子们,居然为了这个事,统一口径,当夜就联名上书,劝谏皇帝不要出京相迎,理由千奇百怪。 比如此时关外代善带着六旗大军虎视眈眈,比如尚虞备用处的建奴活动频繁,出了京师恐惊扰圣驾,但是归根到底,其实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废。 朱由检最终是没能出京去,因为除了朝臣,就连张嫣都来到了乾清宫,亲自劝说万岁此时不要出京,理由倒是十分充分,建奴在关外虎视眈眈,一旦出京,很难说有人不会借题发挥,大肆鼓吹迁都之言论。 朱由检这才明白,除了祖宗之法的守旧理念之外,还有这一层的关系,大战一触即发,局势已经到了危急时刻,大明皇帝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大明的江山社稷,此时皇帝擅动,的确很容易造成民心震荡。 最终朱由检还是决定了谨慎,无论是给尚虞备用处机会,还是民心动荡,朱由检都不愿给他们那么多的机会。 “臣山西巡抚兼礼部尚书耿如杞,奉命归朝,参见万岁,万岁安泰。”耿如杞身着大红袍的朝服一步步的走入了殿内,行了个稽首礼之后,将腰剑挎着的尚方宝剑,举起来。 耿如杞要归京的理由,其实就是要归还尚方宝剑,归化城事了,这剑就该带着。 “耿巡抚,此次归化城之事耿如杞大胜归朝,值得庆贺!但是国朝危难,建奴伺机而动,此剑今日就赐予你,上可佩剑上殿,下斩奸佞邪祟,继续执掌宣大勤王军,为国效命。”朱由检既然选择了相信耿如杞,并且经过了这么多事,他对耿如杞已经足够的信任了。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是三大特权之一。 朱由检不能给耿如杞大西王的封号,甚至连太保等职位,都因为耿如杞的资历不够,无法授予,但是这天子特权,朱由检就完全不用顾及旁人的想法了。 耿如杞闻言却是一愣,看着周围朝臣一言不发,才将剑放回了腰间,这是尚方宝剑,万岁让他那这剑继续便宜行事,自然是为了很可能爆发的入关之战,下斩奸佞邪祟他办得到,剑履上殿,他才不会。 皇帝赐不赐一回事,他耿如杞用不用又是一回事了。 “万岁,臣有冤情启禀!还请万岁为天下军卒主持公道!”耿如杞忽然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之后,慷慨激昂的说道。 耿如杞清楚的知道,自己此次归京,坐在皇位上的大明天子,是极其开心的,他也看到了万岁脸上笑意盎然的样子,本来不合时宜,但是此时不说,耿如杞休息一日就要归营了,再不说他怕没机会说了。 “冤情?!是京中御史谏台言事?耿巡抚莫要有顾虑,这件事朕替你挡回去了,安心做事就是。”朱由检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耿如杞在这种皇帝兴高采烈的时候,说这样的话,的确很扫兴。 但大明皇帝是一个典型的国家主义者,而非人文主义者,对于扫兴这件事,他倒是不在意,反而对冤情十分感兴趣。 御史谏台的言官们,整日里喷耿如杞要做大西王,这么久了,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仗着功劳,出出气,理所应当。 耿如杞摇头说道:“臣个人的事,万岁知臣之忠,臣食君俸尽君事,大明不以言废事,也不以言治罪,谏台御史行事职权,臣无权过问,也不敢置喙。” “臣所鸣冤之事,并非为己鸣冤,万岁还记得送到前线的继光饼吗?” 朱由检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分派下去的,继光饼其实是炒面,朱由检还亲自尝过,味道不怎么好,但是很顶饥,行军打仗的时候,有的吃和没得吃是两种概念。 耿如杞俯首说道:“大康米行汪康年,供应的黄米二十三万斤,有十三万斤的黄米都是腐米,已经烂了,但是依旧用于了继光饼的制作,前线军卒战事频繁,偶尔一继光饼充饥,却发现了腐烂的米,食用之后,腹泻不止,近百名军卒死于脱水。” 说完耿如杞从袖子里拿出了两包大康米行的继光饼,放在了地上,抬起头继续说道:“富华棉行李寅廷,送前线约两万斤的棉花,这些棉花未曾脱子脱脂,就直接做了棉衣棉服送至前线,而棉包也是这等粗棉所制作,包扎伤口发生大规模的溃脓、化脓、坏疽,千余命伤兵死于棉包。” 耿如杞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两个棉包,用朱由检赐下的尚方宝剑,直接将棉包划开,战场急救止血之物,需要脱子脱脂,但是这批棉花显然是次等棉,以次充好且不论,朱由检深知看到了棉包里的蛀虫! “反了天了!”朱由检猛地拍桌而起,脸上笑意早已变成了寒霜! 前线军卒效死征战,后方这些商贾们,真是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 耿如杞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万岁,赏赐前线之牛羊酒肉,由大名府联合牛肉庄行张新根提供,陕西府州府徐福记牛肉庄徐苗新提供,张新根以水牛肉、马肉驴肉充当黄牛肉,以次充好牟利不说,而徐苗新更是以病牛充数。” “有些牛肉已经发绿,发臭,为了掩饰,在牛肉涂抹牛血,以硝腌制,送至前线。” “前线军卒拼命死战,宁死不退让半步,卫我河山,征战凯旋之际,万岁赐赏犒劳,当伙夫领取牛羊肉之时,却是无从下厨。” “万岁,大明军卒悍不畏死,一片赤诚之心,尽忠报国,天地可鉴!大同左卫仅剩八百人,宁肯被臣炸死,也不愿做敌人俘虏,却被如此对待。” “万岁,臣为大明军卒不值,臣为大明军卒鸣冤!” 耿如杞拿出了一个奏表,上面写满了这次军需供给中,扑买的各行各业的各种滥竽充数以次充好。 大兴米行彭锡成用腐霉米以次充好,广达兴计粮栈掺入大量的沙石到前线腌菜之中,苏州澄明豆行刘盛兴,扑买了前线豆腐干,却偷工减料,少盐、少酱,三万斤豆腐干中有两千五百斤腐烂发霉。 朱由检拿着手中的名单,整个人都在发抖,前线苦,每天都在死人,大仗硬仗无数,却有人趁机大发国难财。 朱由检盛怒之下,厉声吼道:“田尔耕!曹化淳!” “即可调动在京缇骑、番子,对名单之上的商行进行查封,一旦罪名坐实,无论牟利多少,立斩不赦,挂到长安门的城头上,悬尸十日!以儆效尤!” “黄立极!此事查实之后,立刻邸报通传宇内!胆敢有再犯者,朕必株连!” “张凤翼,即刻起将名单之上所有军需转运司粮官缉拿归案,三司会审,查实,一律坐罪悬尸十日!” 朱由检只感觉眼中冒着金星,他很想亲手把这群家伙全都给生撕了! 沿途转运司以及粮官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问题吗?并不是,而是他们是这个利益链上的一个重要环节! 朱由检攥着手中的奏疏,站在皇极殿的龙椅之上,他除了因为战事无法出城相迎之外,用了最高的礼遇来迎接耿如杞归朝,是发自肺腑的高兴,大明军卒悍勇,赢下了关键的灰腾梁之战,塞外困局一扫而空,但是这等奸商,居然连前线军需都敢动! 朱由检眼前一黑,险些被气的晕厥过去。 “万岁爷,坐下歇歇。”王承恩一看不好,赶忙扶住了朱由检,坐在了龙椅之上。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不同的看法 大军得胜归巢,朱由检锣鼓喧天的欢迎,还派出了百官出城三十里相迎,若非敌人在关外等候,朱由检的安排是自己亲自前往。 本来是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耿如杞的这一通鸣冤,差点把这个年轻的天子给气的七窍冒烟,气的差点当场去世。 耿如杞的错? 朱由检就是被气的半死,也知道这不是耿如杞的错,他还没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朱由检做了半刻,终于不再头昏眼花,再次对着两名督办厂臣说道:“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事,上千里,甚至上万里的运送,却没有任何监察,若是没有一张庞大的保护网,朕是万万不信的。” “田尔耕,曹化淳,尔等既然领命,此时督办,不可徇私情,枉国事,否则,朕定不轻饶。” 毕自严忽然出列,高声呼和道:“万岁,臣以为此次耿巡抚鸣冤之事,源头还是出在这扑买经济之事上,从朝廷将军需扑买,随后经济将这些扑买送到各个商行,臣以为,唯有澄源正本,方有实效。” “贪腐、欺瞒、制假都要严查,但是标本兼治,方为正途,其实自洪武元年起,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岐阳王李文忠两路并进,攻打元大都之时,就有以次充好之乱象,太祖爷直接满门抄斩。” “我大明累年动兵,军需以次充好,贻误战机之事,就屡见不鲜,此类按例,分布范围极为广泛,涉及人员众多,稽查极为困难。” “只需要挣到了钱财,换个地方,献上些许银两,收买几个户籍小吏,做一份新的户籍,改头换面,又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臣奏议,我大明应增设三百六十行皇庄,归计司监察,统筹安排生产,以防止类似事情发生。” 毕自严的这个提议,属于典型的大明官场中,借题发挥的运用,而这种运用,各种反对的朝臣们,只能哑口无言。 高呼与民争利? 西山煤局至今并非完全的官营,属于完全的内廷管理,但是西山厢民、京师用度都得到了足够的保障,官营并非洪水猛兽,大明皇帝也用西山煤局反复论证了这一点。 反对也要有理有据,大明皇帝盛怒之下,在这种情况下,胡搅蛮缠的下场可想而知。 “工部紧密配合户部计司统筹安排此事,朕要在年底之前,看到统筹与规划,薛凤翔,有问题吗?”朱由检询问着工部尚书薛凤翔,这件事朱由检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大明是当世第一强国,拥有将近两亿人口、超过700万公顷的土地、超过两百万的在编正规军团、最多的读书人口、最大规模的内循环商业、最高的白银储蓄、最稳定的政权。 进行统筹安排的全民生产制度,也完全不需要下达勤王令,让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才可以推行。 朱由检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对着温体仁问道:“国子监祭酒事温体仁,前些日子工部王徵、李之藻送上来的线性规划的算学,国子监是否开始授课了?” “已经安排在做了。”温体仁出列回答着。 朱由检非常不满意这种和稀泥式的回答方式,毕自严回答问题都是具体到多少人,多少钱粮,账目细致到个人。 孙承宗回答问题的方式都是打包票,必定完成任务,你皇帝甭管我怎么完成任务,我就是自己把家卖了去拆借,也会把事给办了,典型的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甚至把自己一家近两百口人送到了蓟门,与城共存亡。 黄立极自认奸臣,在皇帝那里他也知道没什么面子可言,总是通过王承恩递话,但是对皇帝交代的事,都是不打折扣的办理,虽然话不多,但是事却做的很到位。 但温体仁这位国子监祭酒事,国子监的山长,做起事来,就是典型的大明明公的做法了,能推就推,能延就延,实在拖不得,就对上面说,这事办不了。 “做到何种地步了?”朱由检的语气很差。 线性规划是实现计划生产的核心数学工具,没有线性规划,没有深入学习和研究此道的学子,毕自严就是把摊子撑起来,连统筹工作都没得做。 “腾出了专门的校舍,还找了算学的博士,可是这东西晦涩难懂,博士们还在研究,也是一边学一边探讨,目前遇到了一些问题,不过都是小问题,很容易就解决了。”温体仁依旧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的很是圆滑。 “小问题,什么小问题?”朱由检是个刨根问底的人,再次询问道。 温体仁显然很少跟皇帝奏对,这种问法,问的温体仁一身的虚汗,他从袖子里掏出了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说道:“就是…就是…找不到学子,这算学毕竟是旁门小道,攀研甚艰,让人望而生畏呀,学的人不多呀。” “温山长很热吗?”钱谦益站了出来,挡在了温体仁的前面,冷嘲热讽了一句,脚轻微动了动,一块丝巾被钱谦益踢到了身后。 “别动,你们俩别动!”朱由检立刻高声喊道,他看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动作,猛地站了起来,走下了月台,慢慢的走到了钱谦益和温体仁的身边,从温体仁的脚下捡起了那块丝巾。 并不是丝巾,而是一片女人的肚兜。 “温体仁!”朱由检将肚兜一把甩在了温体仁的脸上,愤怒的喊道:“温体仁!这是大朝会!你带这种东西上朝!来人!廷杖二十!罚俸半年!” 朱由检心头的怒火可不是三分那么简单了。 温体仁做过两次的会试主考官,又是国子监祭酒事,有桃李满天下之称,但是他本身的官职,并不支持他参加文华殿朝议,每日也就是点卯就回到国子监了。 从不上朝的温体仁,袖子里揣的东西,让朱由检目瞪口呆。 这都特么的一群什么东西! 温体仁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他歇斯底里的喊着:“万岁,臣该死!但这不是臣的东西呀,臣就是再糊涂,也不能带着这种东西上朝呀,定是有人诬陷!还请万岁彻查此事,还臣一个清白!” “废话,你会穿肚兜吗?!”朱由检气急败坏的对着进来的两个大汉将军说道:“拖出去!” 朱由检听到了朝臣们压制不住的笑声,虽然声音很低,但是这事,的确是有辱斯文,而朱由检这话,更是杀人诛心。 大汉将军却止步在外殿,他们都带着绣春刀还别着手铳,虽然封口了,但是万岁没在月台之上,而是在群臣之间,他们一时间也不敢近身。 朱由检气急败坏的走回月台之上,忽然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周延儒,这事不是这么简单啊! 而且朱由检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 周延儒和温体仁不对付,整个朝堂都清楚,但这种拙劣的手段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温体仁挨板子那么简单。 今天是开启皇极殿迎耿如杞回朝的日子,皇帝必然大喜,但是朝堂大臣携带女人贴身衣物于皇极殿内,日后议论起耿如杞归朝的时候,更多的讨论焦点,反而会集中在温体仁携带女人亵衣参加大朝会。 相比较之下,这种带有八卦和猎奇色彩的新闻,更有噱头,也更具有冲击力,才符合传播学搞个大新闻的理念。 朱由检看了一眼黄立极,黄立极眼睛珠子转来转去,他不太懂万岁爷这个眼神的含义,但是看着丢在地上的那方肚兜,也是明白了其中弯弯绕绕。 万岁被人当枪使了! 黄立极俯首示意自己领会了圣意,搞舆论战,黄立极是十分内行的,而且温体仁掌管翰林数载,又是两届甲榜进士的座师,其自身就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为了自己的名望,温体仁会跟他黄立极精诚合作,将事情拉回正轨。 “万岁爷,温体仁廷杖是常例还是旧例?”王承恩作为大明皇帝的心腹,几个眼神就瞬间明白了皇帝的忧虑,低声问道。 “旧例。”朱由检当然知道温体仁是被陷害的,这顿打,完全没必要打实。 朱由检上朝的没好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但是国政依旧是要处理的,再糟心也不能误了国事。 “算学之事,算到年底京察大考之事上,无法通过算学,则取消监生历事之事,待到通过之后,再历事,王尚书,此事交于你办。”朱由检也懒得废话,高数挂科还想毕业? 历事制度,是国子监的一个制度。 国子监从洪武五年开始,实行监生实习历事制度,即让国子监高年级学生分别到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行人司等京师衙门进行实习。时间为三个月、一年、三年不等。 这种制度可使监生,在未进入仕途之前得到实际锻炼的机会,是对国子监教育的一种补充,在科举之时,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结合实际情况进行论述。 不让历事,就是不让毕业。 上个学还挑三拣四,线性规划在最开始的学习中,也就是初中不等式组级别的数学知识,并不高深,后世任何一个认真完成九年义务的初中毕业生都可以完成。 数形结合、单纯行法、对偶理论、互补松弛公理都是浅尝辄止,对于国子监的监生而言,并非难事,这不是朱由检在为难他们。 大朝会进行到了晌午时分才结束,中午就是赐宴,下午小歇之后,耿如杞要单独面圣,与皇帝奏对之后,耿如杞才会回家,天一亮,又要出发回到顺义,领着宣大勤王军做事。 黄立极以身体有恙为理由,并未参加廷宴,而是找到了回家养伤的温体仁,哪怕是垫着垫子打的廷杖,温体仁依旧是被打的躺不了也坐不下。 黄立极从温体仁的家中出来之后,又去了锦衣卫,跟田尔耕说明了万岁对这件事的整体看法,要求温体仁今日携带亵衣入朝之事,流传范围仅限于朝堂,不要让百姓们的关注点锁定在这等腌臜事上。 国事为先,毕竟建奴在关外随时都有可能扣关。 田尔耕深入的了解了温体仁的伤情之后,派了两个千户,又找到了英国公府,让张维贤的金吾卫,一起办这件事,封锁温体仁携带亵衣入朝的消息。 金吾卫执掌巡铺之后,又接管了五城兵马司,封锁这类消息,还是得靠金吾卫出马,这些个坊刻在何处,金吾卫了若指掌。 此时的乾清宫内,朱由检正在和耿如杞聊着归化城会战之事的方方面面,朱由检深入的了解了大明军队的战斗力,也完全明白了建奴的战力的强大。 归化城的会战,看似是粉碎了代善对归化城战略的野望,但同时也暴露了大明军的问题。 宣大同脉同源,都是老西人,他们能够拧成一股绳,归化城联军却是多部联军,在战场上的配合还有极大的改进的余地。 “这么说,楚材对此次建奴叩关有不同的看法?认为此次战斗,与我大明不利?”朱由检倒是有几分惊奇的问道。 朱由检还以为耿如杞刚刚得胜的巡抚,会慷慨激昂的请战,但是耿如杞却是忧心忡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详细说说你的想法。”朱由检不是那种听不进去谏言之人。 耿如杞将自己的茶杯往前推了一步,又将朱由检的茶杯取下,说道:“万岁请看,这次宣大勤王之军,三日集结,五日开拔,七日至怀来,怀来县令不让宣大勤王军入城,十日至延庆,依旧无法入城,十三日至昌平,依旧不让入城。” “今日臣归朝叙职,宣大勤王军已至顺义,顺义县令依旧不让入城。” “军卒人困马乏,择阳坡而眠,就地扎营,臣原以为,是县令唯恐军兵劫掠,才如此行事,但是臣昨日前往顺义索要派给军粮米面,又不给。” “这杯茶的西路军。” “而另外一杯茶,臣听闻,洪山口、大安口、喜峰口、龙井关,两千军逃营只剩八百余,臣斗胆,敢问万岁此事,是否属实?”耿如杞忧心忡忡的说道。 朱由检凝重的点了点头。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出塞御敌,歼敌于野 逃营之事已经闹的沸沸扬扬,孙承宗已经多次请旨要求抓捕逃兵,但是朱由检都迟迟没有批示,他将孙承宗的奏疏递给了耿如杞,脸色有些难看。 两口两关,燕山防线上大规模的逃营,直接原因是建奴六旗,盘踞在关外的军事枕戈待旦,但是背后,却是大明军制的败坏。 朱由检并没有对耿如杞隐瞒这些情报,他是西方面军的主帅,一旦东部防线出现了崩解,西路军的跟进和围剿就成了朱由检唯一可以依靠的军事力量。 耿如杞看完了奏疏,叹气的问道:“万岁,臣有第二问,两口两关之下,就是三屯营大营,之前群臣上书清汰之时,万岁一力阻拦了清汰,三屯营军兵未损,但都是老弱病残,面对建奴凶兵,可有一战之力?” 当初朱由检阻拦清汰之事,就是为了防止鼓噪哗营之事,被清汰的老弱,很有可能开门揖盗,而现在三屯营的五千军,真正能战之事,不足两千,而建奴大兵入境,三屯营必然守不住。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三屯营必不可守,孙承宗已经调动三屯营总兵赵率挺转至蓟门,朝中庙算是守住旧道蓟门。” 万历五年春,戚继光在重建的三屯营立碑曰《重建辟三屯营城记》,对三屯营大营进行了一系列增饬边城,而三屯营的修建,张居正只给批了六千两的白银,这对一个城池是远远不够的。 为此,戚继光不得不“操奇以佐之”,三屯营当地豪绅刘公和扬公,就是戚继光修建三屯营城的主要经济来源。 而戚继光费心增饬的边城三屯营,也是在三屯营城建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座围不过十里的小城,其军事建筑可以容纳五千官兵,附近还有将近二十座城寨。 这些,因为空间换时间的战略上,全都被舍弃了。 耿如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面对建奴之时,孙承宗趋于保守的战略,说服了大明皇帝,固守蓟门牵制建奴主力,关宁军出击,谋求广宁。 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大明自然是大赚特赚,但是这买卖,哪有那么好做的。 耿如杞眯着眼睛看着朱由检身后巨大的堪舆图说道:“万岁,臣有第三问,蓟门有孙帝师守着,那必然是万无一失,我相信以代善之智,也不会用八旗军卒的血肉之躯,去碰蓟门这个磨盘。” “但是万岁,两口两关八百余人,当日可破,三屯营撤兵,从燕山山口至蓟门都是无险可守,若是代善围蓟门,而后潜过蓟门,直扑三河城,一旦拿下了三河城,万岁,京师危矣。” 朱由检看着堪舆图的位置,终于明白了耿如杞的担心到底在何处。 这也是反复论证过的一个观点,孙承宗守蓟门没有问题,但是敌军围而不攻,继续南下占据三河城,孙承宗守的蓟门,反而会成为被围困的对象,朱由检所有的勤王军,都会被打援。 围点打援,是运动战中的一种典型的样式,一旦代善盘踞三屯营、三河城,围困蓟门,那就是以逸待劳。 而围点打援常常伴随着大迂回、大包抄的战术体系,用最快的速度将援军切断为孤军,最后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围点打援的成立,是建立在军队的高机动力之上,而建奴的机动力自然没的说,从察罕浩特到喜峰口外,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明初之时,常遇春开平府揍元顺帝,从燕山的北古口至贡格尔草原的开平府,用了两天半的时间。 机动力就是战斗力,建奴一旦形成对蓟门合围之势,派出两旗展开两翼,烧杀抢掠,那京师危矣,就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即便是勉强赶走了建奴,顺天府、北直隶的百姓逃难就成了定局,朱由检就走入了原来朱由检必死循环的历史线中。 耿如杞脸色上的忧虑更甚,凝重的问道:“万岁,假设建奴围困蓟门,拿下三河城,臣有第四问,以建奴的机动力,在我顺天府、北直隶、山东等地流窜转进,打劫府库粮仓,就食于明,以战养战的建奴,在我中原大地上肆意驰骋,我大明军可能将其合围,聚而歼之的可能吗?” 朱由检摇了摇头,要有这个能力,朱由检犯得着冒险把建奴放入关来? “楚材以为应当如何?”朱由检往前凑了凑,孙承宗是个防守大师,但是世上哪里有攻不破的防御? 号称永不陷落的堡垒,马奇诺防线,还不是被德意志搞了个大迂回给破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固若金汤的防御。 耿如杞目光炯炯的说道:“臣与建奴与大小平顶山,灰腾梁与敌接战数百次,大战四场,小战百场,臣以为,要胜建奴,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击溃歼灭,正面对敌,而不是守在城里,万岁,守不住的。” “为今之计,只有出塞御敌,歼敌于野!否则建奴一旦入关,则大明必亡!”耿如杞慷锵有力的大声说道,然后跪在了地上。 喊出大明必亡的口号,这可是大不逆之罪,但是耿如杞肯这么说,却是尽到了一个臣子的本分。 “起来说话。”朱由检对这种虚头巴脑的事不在乎,耿如杞又不是在祭旗之时,扰乱军心,而是在奏对之时这么说,若是怪罪,才是是非不分。 “万岁,代善此时盘踞在塞外到底要做甚?他把范文程这等人送到京师送死,八大臣有两位至京师,到底是在议和,还是在迷惑我大明臣子,还请万岁圣鉴呀!”耿如杞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他今天干的都是离谱的事,高高兴兴的大明皇帝,被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随即喊出大明必亡的口号,来进行死谏,而这个死谏却是反对朝堂庙算,鼓动大明军出塞“送死”的谏言。 这一步步都辜负了大明皇帝的圣眷,他其实也可以不说,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山西巡抚兼礼部尚书,守住西线顺义城,就完成了皇帝,庙算给他的使命,但是战略上有巨大的问题,他不得不说。 事涉大明生死存亡,他为臣子,自然要尽臣事。 朱由检对王承恩招了招手,示意王承恩把范文程带上来。 这个范文程当然就是那个被黄台吉心心念念的肱骨,自带枷锁至京师,皇帝三言两语的把他给砍了的范文程,范宪斗。 王承恩收受贿赂了,前去监刑之时,之所以王承恩让刽子手缓刑,因为范文程拿出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大明皇帝必然感兴趣的东西。 就是那封已经被烧毁,代善写的奏疏,详细分析大君施政逻辑的那一本。 但是这封奏疏被火烧了,范文程是除了代善本人外,唯一知道代善那封奏疏到底写的什么的人。 范文程之所以在大殿上不拿出来,是知道在大殿上拿出来,也是白拿。 “这位是?”耿如杞看到了一身儒袍的范文程有些疑惑的说道。 王承恩简单介绍了下范文程的来历,顺便把前几日建奴使者入殿叙事之事。 图尔格、纳穆泰,这两位建奴的大臣,但凡是一位给范文程收尸,范文程也就真的死了。 并非死而复生,而是范文程在九死一生中,找到了一线生机。 显然范文程现在在大明做的事和在建奴做的事,一模一样。 在后金时,他仗着对大明了解,为建奴出谋划策,而现在,在大明时,他范文程仗着对建奴的了解,为大明出谋划策。 什么是贰臣?就是随时随地可以出卖过去的主子,就是贰臣。 指望一个贰臣为了建奴尽忠献命,还不如指望娼妓守身如玉。 朱由检笑着说道:“楚材呀,你心中疑问,范文程可以为你解答,他笃定代善必攻大明,现在的议和,完完全全是为了迷惑大明君臣,让他说说理由。” 耿如杞猛地抖了一个哆嗦,身子往前挪了半步,看着范文程就是一阵的恶寒,眼神里带着凶光,握住了剑柄。 大同左卫四千军卒的血债,就是受到了尚虞备用处的挑唆,最后哗营! 他耿如杞是个很记仇的人,大同左卫的血仇和灰腾梁八百勇士的鲜血,瞬间蒙蔽了耿如杞的双眼,万岁赐下的剑履上殿的特权,他今日还未归家,依旧佩戴着尚方宝剑! 忠骨直臣和贰臣贼子就是天敌,范文程看到耿如杞眼神,立刻向后退了三步,随即撒开脚丫子狂奔,躲在了柱子后面,随后又有点不放心,又往后躲了几根柱子,才松了口气。 小平顶山下,耿如杞带着人和代善的正红旗,硬碰硬打了一场类似于军事决斗的先锋战,双方几乎旗鼓相当,而最终大明惨胜,拥有了收拾战场的权力。 这件事范文程可是知之甚详,耿如杞虽然是个进士书生,可是他也是个将军,能跟代善打的你来我往的将军! 耿如杞虽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是他最后也没有抽出皇帝赐下的尚方宝剑,对于一个军将而言,忠诚是他的生命之一。 “万岁,臣斗胆请旨,待阚平辽东祸乱,将此贼交于臣,臣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千刀万剐!臣定当饮其血,食其肉,寝其皮,为死难的大同左卫的军卒弟兄,报仇雪恨!”耿如杞满是愤怒的说道。 皇帝要用范文程对付建奴,这一点上耿如杞可以理解,但是在平定辽东之后,若是皇帝不许,他也要用自己的命把范文程杀了。 这是义,忠义不分家,若无义,又何来忠诚? “朕可以把他给你。”朱由检点头,算是承诺,他对着王承恩说道:“把这事记下来,记得提醒朕。” 范文程站在远处,瑟瑟发抖的将代善在军营里,说服他必须攻明的理由,又拿出来说了一通。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小黄门把范文程带回诏狱之中。 “朕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代善又是送范文程的人头,又是让图尔格进京,目的就是迷惑朕的决定,同时也是拉拢大明朝堂里那些主和之人。”朱由检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当初就这么干过! 钱谦益是抱着什么目的去的沈阳城?不就是分化沈阳城内主战和主和两派?拉拢大明两百年培养出来的带路党? 黄台吉这也算是以牙坏牙,以眼还眼,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 朱由检敲着御案敲了很久,才说道:“宣大四卫军,正军两万,辅军七万,从顺义至三河城要几日?” “三日足矣。”耿如杞丝毫没有犹豫的回答。 “那就四日后,朕御驾亲征,出塞迎敌!”朱由检猛地站了起来,接受了耿如杞的谏言。 既然要干!那就干票大的! 其实耿如杞今天的言论,可以归为一句话,天堑,在德不在险。 燕山防线是天堑吗?是。但是都逃营了。 万历五年才重新修建的三屯营大营,是天堑吗?是,但是都撤军了。 蓟门是天堑吗?是,但是蓟门军队一旦被合围,那就是葫芦娃救爷爷了,三屯营撤军和蓟门被围,只要第一次援军失败,后续的援军就永远不会到了。 不打出去,让敌人入了关,那就是大明皇帝失了德,即便是建奴被打了出去,大明这棵老树,树干也就彻底被掏空了。 出塞御敌!歼敌于野! “他代善不是号称建奴的古英巴图鲁吗?既然他要战,那便战就是了!”朱由检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 圣意已决。 大明也就这般好处,那就是大明皇帝决定的事,朝臣们再反对,也只能照办,出塞御敌,御驾亲征,遭到了朝臣们的激烈反对。 但是大明天子的车驾依旧在七月的第一天,从承天门至安定门,向着三河而去,一日至三河,次日至遵化,第三日至三屯营,三屯营修整一日,出燕山防线。 “臣明日率蓟门五军营出大安口,七月五日晌午时分,至滦河上游北大山安营扎寨。张国公率神枢营、金吾卫出龙井关,七月五日入夜之前,赶至滦河中游蘑菇峪安营。耿巡抚,你带总兵侯世禄令宣大勤王军,出洪山口,七月六日日出之前,必须赶至滦河河下游石门山安营。” “孙府丞,你部为先锋,于今夜子时,出喜峰口,七月五日晨时,渡栾河,于滦河东岸扎营,务必接手青山关。” “七月七日前,各部务必赶至大黑山、黑山,迎敌于平泉。”袁可立做了行军部署。 “万岁,请圣训。”袁可立说完看着大帐首位的朱由检。 “别看朕,朕只负责敲鼓。”朱由检打了一次仗,终于知道了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儿。 他还是敲鼓好了,不要给将领们捣乱的好。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雪上加霜 “代善所率六旗军,在老哈河附近开始分兵三路扎营,前军已至宁泉附近,我部已经晚了对方一天,若是在七月六日之前,我部无法赶至大黑山和黑山,那么敌人就比我们多一分先机。” “孙传庭,你部任务,极其艰巨,大黑山和黑山,是宁泉出山之必经之途,若是我军处于被动,只能固守青龙关隘,十数万大军根本无法在狭小的关隘展开,而对方反而可以绕过青龙关,袭击我大安口和龙井关。” 袁可立手中一根长长的木条,在巨大的堪舆图上,不停的点着几处关隘。 此战大明皇帝御驾亲征,但是想要完全战而胜之,却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这场战役,说白了就是一场争分夺秒的硬仗,唯有在大小黑山站稳,才有一线胜机。 朱由检看着堪舆图,他能够看得懂堪舆图上的所有标记,袁可立讲解部署任务,十分详细,他当然也听得懂。 朱由检举起手来,疑惑的问道:“朕有一个疑问,勇字营万余人为先锋,从三屯营出发,至青龙关,再至大小黑山,抢占有利地形,这条路朕初步算了下,三百七十五里的山路。” “其中三屯营至青龙关一百五十余里,青龙关至大小黑山,将近二百二十里,这没错吧。” “万岁的算学是极好的。”袁可立点头,计算的没有什么错误,直线距离虽然只有二百里,但是蜿蜒的山路,曲曲折折,就能够折出将近四百里路的路程。 “两天,不对,不对,是十三个时辰!”朱由检伸出手来仔细算了算,只有十三个时辰的赶路时间,朱由检不敢置信的说道:“十三个时辰,赶路二百二十里路,可能吗?” 从三屯营到青龙关要将近一天的时间,而剩下只有十三个时辰,要赶到二百二十里外的大小黑山,而且很有可能与敌部的先锋营撞上。 这个战略是极其冒险的。 “万岁,可以赶到。”孙传庭丝毫没有客气的回答道,信心满满,他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很有信心。 “勇字营一万军,虽然有数千骑卒,但是自青龙关至大小黑山皆为山路,马匹反而是行军的累赘,你确定可以吗?”朱由检眉头紧蹙的问道。 这不符合常理。 大宋的禁军一日行十里,大明的军队厉害些,一天也就是二十里路到三十里路,就是徐达和常遇春,洪武年间的出征,也是一日将近四十里。 卢象升的天雄军已经足够精锐了,但是从京师赶往陕西也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一日三十里的行军速度。 这十三个时辰二百二十里的山路,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可以。”孙传庭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打了包票。 跟万岁解释常态梯队行军,和急行军之间的区别,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粮草辎重才是常态行军的难题,急行军最多三日口粮两口袋水,两条腿撒开脚丫子狂奔。 朱由检只好点头,笑着说道:“好吧。” 他是真的不懂行伍的事,但孙传庭既然说可以,朱由检自然无不信之理。 袁可立看出了场面有些尴尬,年轻的天子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而年轻的臣子觉得这种事无关紧要不必要解释,这就是让气氛显得十分的失和,袁可立历经四朝,人老成精,自然知道此时该怎么办。 “当初开平王常遇春,在洪武二年四月于通州,击溃了自开平府南下的元顺帝军队约八万余,当日,开平王率领将帅誓师,自通州长途奔袭开平府,用了正好两天的时间。” “自通州至开平府六百里,两日就到了。” 袁可立讲的是旧事,但他其实亲身经历过另外一件事更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在万历四十六年,自三屯营出发的戚家军两万余人,从三屯营赶至沈阳,九百里路,三日就赶到了。 袁可立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这个例子,实在是离得太近了,此时的大明并没有如此强军,说很早以前的事,大家都有面子。 “原来如此。”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袁可立继续安排。 军事会议一直持续到了黄昏的时候,才濒临结束。 “以上,就是此次至平泉之前的部署,下面开始表决。”袁可立说完之后,开始了表决。所有的总兵以上的指挥官都将参与表决。 此言一出,除了知情的朱由检和袁可立以外,其余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大明太保,这表决之事,从未有过,一时间议论纷纷。 朱由检伸出手来,示意大家安静,他十分坦然的说道:“大家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什么,百无禁忌,只要是合理,就在会上提出,若是心理有想法,在这里不说,出了大帐的门儿,就不要有任何的抱怨,有任何的怨怼之言,军法论之。” “臣有个想法。”孙传庭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既然万岁都说了百无禁忌,他也不在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某以为,可以派骑卒从老坟阳坡出发,走龙头沟,过南山隘口,至大北沟,一旦接战,这支骑兵可直接从敌军后路杀出!” “铧头沟深数丈,这条路哪里有那么好走的?”袁可立看着堪舆图摇头,他想过大迂回在敌人后军杀出,但是龙头沟和南山隘之间,有一条深约十丈余的深沟,这条沟很难走,别说骑卒了,连步战通过都需要费很大的劲儿。 孙传庭伸手拿出了一本奏疏,打开之后找了半天,说道:“腾骧右卫、武骧左卫配有三个工兵营,可以填沟造桥,也是可以过的。” 工兵营? 袁可立拿起了奏疏,看了半天,才挠了挠头,说道:“只要能过铧头沟,不失为一条妙计!” 孙传庭这本奏疏记着勇字营所辖的腾骧、武骧四卫的一些家当,这些家当,袁可立看了只能说羡慕,这一页写的是工兵营,但是这些修桥、铺路、造船的辅军的装备,都比大多数的正规军的配置都要好一些。 当然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勇字营的腾骧、武骧四卫,一万余人,从组军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到武器装备的优先配给,这只军队的装备属于全大明最好的一支军队。 如此精锐的军队,开路先锋、夺占高点、千里奔袭这类的难度最高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们。 不记名的投票,朱由检干的活就是负责唱票,但凡是过于冒进的谏言,绝大多数人不同意的策略,都会否决。 孙传庭抱着兜鍪,回到营地,就沉沉的睡去了,他子夜之时,还要出发去青龙关。 次日的亥时,孙传庭率领勇字营一万军卒,顺利赶至青龙关。 “原地休息一个时辰,补充水袋!”孙传庭眉头紧蹙,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看这个阴森程度,他可以确定,后半夜一定有雨。 “孙府丞,今夜看起来是要下雨了呀!”李自成是勇字营一个总旗,管着十多个人,只不过他管理的这个总旗,是保护孙传庭安全的卫队。 “是。”孙传庭面色不自然的说道。 本来自青龙关至大黑山、黑山,就只有十三个时辰,十三个时辰急行军二百二十里路,本来就很艰难了,天公不作美,认为这个任务困难不够大,又增加了一些任务的难度。 “那怎么办?!”张世泽,英国公张维贤的嫡孙,此时听到了孙传庭的说辞,大惊失色,他们在妙算之时,可是下了军令状,必须赶到! 孙传庭却不是很在意的说道:“军令如山,就是天上下刀子!今天爬,也都给我爬到黑山去!但凡是被建奴抢了先,大黑山和黑山被建奴战局,就需要启用第二套方案,以青龙关为核心御敌,到那时,被动的就是我大明了!” “孙府丞!元帅军令!”一个传令兵跑到了孙传庭的身边,气喘吁吁的说道,腾骧、武骧四卫跑得太快了,他这个什么都不带,负责传令的传令兵,都跑不过四卫军卒。 孙传庭看到了军令,立刻高声喊道:“腾骧、武骧卫指挥使听令!立刻将所有的军卒集合,立刻出发!敌军已经从老哈河出兵了!” 三屯营已经出发,御驾已经出了大安口,却接到了安插在老哈河大营的暗桩的密报,代善已经收到了大明皇帝亲征的消息,正在组织军队渡过老哈河,准备直奔平泉,占领平泉。 “老天爷这大雨难道只能下到咱们头上吗?不也下到建奴的头上?这个时候,就是谁跑得快,谁先站住了平泉的两座山头,谁就有利!用最快的速度,占领黑山和大黑山!快,只要整队完毕,立刻出发!”孙传庭继续对腾骧、武骧四卫的四个卫所指挥使下令。 本来还要喘口气的大明军队,立刻从青龙关的房舍里冲了出来,和衣而眠的大明军队,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从青龙关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执行力,让每天四处跑的传令兵目瞪口呆,这是已经跑了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没有休息的军队,只休息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再次出发,依旧如此井然有序,让这个传令兵有些不敢置信。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腾骧、武骧四卫已经出发了。 孙传庭刚出青龙关不久,整个天空的黑云开始下压,轰隆隆的雷鸣之声不绝于耳,一道道闪电划过苍穹,如同蛛网一样密布天空,将地面照亮,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滴狠狠的砸在了地上,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而行军中腾骧、武骧四卫并没有停下了自己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带着裹在鞋上的泥,在泥沼之中,急速行进着。 所有腾骧、武骧四卫军卒,都接到了军令,若是无法在当夜赶至大黑山,则此次大明皇帝御驾亲征,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当中。 大明皇帝离京越久,变数越多,陷入被动之后,代善就可以有条不紊的拖着大明皇帝,彻底拖垮出塞的大明军队。 这些军卒们,十分明白自己的使命和任务,在静默之中,无人交谈,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有几分生疼的眼睛,在山路上用性命前行。 朱由检看着窗外的滂沱大雨,对腾骧、武骧四卫是否能够完成任务,心里终于打起了鼓。 “袁太保,这军队之物,为何都要上锁,是要防止监守自盗吗?”朱由检手里有一份军需的担子,这里面这锁头也算军需,让朱由检十分的不解。 三号炮居然也落锁,简直是让朱由检刷新了对军队的认识。 袁可立笑着说道:“操练之时,都会有这种各百户所之间的对抗,这种对抗,多数以对方营地为主,落锁主要是防止对抗操练的时候,各百户所的军卒们,顺东西回营,锁头自然是必备的。” “原来如此。”朱由检闻言,也是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 只是笑了之后,朱由检的脸色很快的阴沉下去了,因为雨落在车顶的声音更大了。行军途中突遇暴雨,对于他们这些军队而言,也就是走的快走的慢而已,但是对于争分夺秒的腾骧、武骧四卫,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袁可立看着朱由检的神情,询问道:“万岁可是担心孙府丞不能按时行军至大黑山和黑山?大雨失期不斩仅仅只是戒训,孙府丞即使大雨滂沱无法完成任务,也怪不得他。” “朕一直以为下了军令状之后,完不成都要提头来见,怎么……还有失期训诫的说法?”朱由检有些糊涂的问道。 “大雨,山路堵塞都是理由之一,这些非战之罪,自然无斩之理。暴秦都不斩之事,我皇明又有什么道理斩?”袁可立点了点头,世人对军队的一些理解是有偏差的,军法处置也不是要杀头的意思,军法细则很多,具体是什么错误,就什么处罚,不是什么都砍头。 暴秦因大雨和道路堵塞不斩?那陈胜和吴广又该怎么解释?朱由检的脑阔里充斥着疑问。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 孙传庭带着勇字营所属四卫,正在山路上狂奔,原先二路纵队前行,也变成了四路纵队跑步前进,大雨滂沱不仅仅带来的是道路的泥泞,更是让本来十分温顺的滦河变得有几分狂暴。 滦河的支流河水上涨,漫过了路面,很多路段被全部淹没,都是孙传庭为首,四卫所指挥使,千户,百户们手挽着手在前面趟路,摸清楚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后,大部队才扑上去。 正如孙传庭所言,这雨不仅仅是下到他们头上,也下在了六旗军的头上。 “父亲,这么大的雨,道路泥泞,河水上涨,正蓝旗的先锋军已至平泉,让正蓝旗军卒冒雨前行,这要是在生了病,岂不是更遭?” “再说了,大明的军队距离平泉,少说还有四天到五天的路程,是不是让先锋军等雨停了再前往黑山和大黑山?”岳托看着黑压压的天空,砸在水洼之上掀起一个个水泡的大雨,有些轻松的说道。 只要占据了黑山和大黑山的有利地形,大明军队的主动出塞,就是一招臭棋,大明在关外耗得时间越久,关内的变数就越大,就现在大明朝廷这个样子,大明皇帝在外滞留一个月,说不明朱聿键就登基了。 两座山,三条山道,通往三处关隘,哪怕是不在平泉决战,潜入关内作战,无数次的对战也证明了,在机动力上,大明军队远逊于八旗。 这是因为大明军队对后勤辎重的依赖,远高于八旗军。 大明军的火枪火炮配给太多,而火药的运送是一个十分麻烦和繁琐的事,而建州八旗的火枪和火炮配给较少,对后勤辎重的依赖就少,转战起来更加简单。 最重要的是大明方面的马匹和牛的数量远低于八旗,这就决定了机动力上,大明不如八旗,只要能够打进关内,岳托很有信心,可以将大明御驾亲征的大军牵着鼻子跑。 到那时,大明皇帝的御驾亲征就是个笑话。 代善看着岳托信心满满的样子,再看看漆黑一片,连十步之外都看不清楚的夜色,虽然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但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行军,那不是人,那是疯子。 代善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明军队总不会飞过来吧,三百多里路,哪怕是开路先锋也得三五天的时间。” “沈阳那边来信了吗?” 岳托摇头说道:“盛京那边没有任何的消息传来,自从上次去信,说要借范文程脑袋一用迷惑大明之后,盛京就没有任何的消息了,大汗的意思是,所有的前线的军务,皆由父亲一言而定,至于关宁军,正白旗和镶白旗,已经前往广宁了。” 代善点了点头,杀王文政是代善的决定,并不是泄愤。 王文政是使者,而后金在杀了对方使者的情况下,必须用足够分量的人,以命抵命才能让大明相信,真的在议和。 目的只是为了争取进攻大明的时间罢了,六旗军远征回到了察罕浩特之后,军中大疫,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范文程清楚吗? 他见到代善之后就一清二楚了。 “唉。”代善最近叹气比过去数年都要多。 大明新帝登基之后,励精图治,给建州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些,虽然大明还是那个那大明,看似没有一点点的改变,但是大明新帝,实在是不想大明的皇帝。 “什么时候了?”代善十分痛苦的揉着发胀的脑阔,把范文程的脑袋送到京师,连一天的时间都没争取到,宣大勤王军至顺义之后,大明皇帝就立刻做出了亲征的决定。 从头到尾,大明皇帝都没有一丝一毫要和谈的倾向。 此时的代善,就如同一个赌徒一样,压上了自己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进攻大明的机会,因为代善清楚,这个时候,再不进攻大明,就没有任何一点点机会了。 “快子时了,父亲快些睡吧。”岳托扶着代善,远离窗栏。 代善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幕,正好一道闪电撕裂的苍穹,照亮了连绵不绝的营寨,他叮嘱着岳托:“定要嘱咐正蓝旗,向大小黑山散出斥候,侦查地形,明日雨停立刻从平泉县出城,至大小黑山扎营。一有敌情立刻汇报,千万不要阿敏轻敌冒进,知道吗?” “病卒都集中在老哈河的北岸,也要叮嘱辅军小心看护,不要生出了乱子。” 轰隆隆的雷声才刚刚传来,打断了还要继续唠叨的代善。 “知道了父亲,早些休息吧,这都两天没合眼了。”岳托将妥善安置,看着自己已经有几分苍老的父亲睡着之后,才披上了蓑衣,开始巡营。 军将亲自巡营,是维护军纪的一种手段,尤其是这种大雨滂沱的日子,更是要谨慎的好。 次日,雨已经停歇了,代善猛地睁开了眼,坐了起来,他心中的不安更甚,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但是总是抓不住那份头绪在哪里。 “报!大贝勒!大明前军昨夜子时已至大黑山和黑山以及老坟阳坡,并且深挖壕沟,连火炮都架起来了!”一个传令兵浑身是泥的滚进了大帐之内,满是惶恐的说道,昨夜平泉得到消息,他就连夜从平泉跑到了老哈河南岸大营禀报消息。 “什么!”代善衣服都没穿好,直接站了起来,走到了传令兵前,抓着传令兵愤怒之中带着几分惊恐的说道:“你再说一遍!大明军到哪了?” 传令兵有几分哆嗦的回答道:“大明军已至黑山、大黑山和老坟阳坡,人数不详,但是黑压压的看不到头,至少万余人!” “阿敏呢!他有没有命人出击迎敌?!”代善更加慌乱的问道。 传令兵急忙回道:“二贝勒说,敌人若天兵天降,不要轻易接敌,命我等快马赶来,请大贝勒决策。” “那就好,那就好。”代善这才松了口气。 阿敏率领的正蓝旗因为留守在察罕浩特的大营,并未随军出战,编制最完整,士气最旺盛,战力是现在最强的一旗,若是在不知对手底细的情况,贸然出战,若是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士气就会立刻土崩瓦解,攻明就成了彻底的天方夜谭。 “你先去休息。”代善让带刀侍卫将传令兵带下去休息,他又叫来了个军使,命他们前往平泉传令,让斥候小心打探,这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军卒,到底是些什么人! “召各旗主来大帐议事。”代善披了件衣物,也顾不上洗脸,直接打开了堪舆图。 等到人到齐的时候,代善已经盯着堪舆图看了整整一刻钟。 代善将堪舆图挂了起来,说道:“诸位已经知道了,大明军队先锋已经到了大黑山和黑山,老坟阳坡也被大明军占据,有利地形全部被敌人占了。” “老坟阳坡后面是龙头沟和南山,但是这中间有道宽六丈深十余丈的沟壑,若非如此,大明军派出奇兵占据南山隘口,埋伏在大北沟,我军危矣。” “从哪里冒出来的明军?天上掉来的?”阿济格不满的说道。 岳托看着南山隘口的地方,疑惑的问道:“要是明军过了那沟壑呢?” 莽古尔泰笑呵呵的说道:“难不成大明军飞过去不成?” 代善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昨夜他还在说大明军不可能至黑山和大黑山,说大明军不会飞过来,这就飞过来了。 代善想到了之前自己的战略误判,想了想说道:“派出两牛录的人,不,三个牛录,驻扎在南山隘口,南山隘口两侧都是悬崖峭壁,有三十丈高的绝壁,九百人怎么守也守得住了。” “全军前压,若是敌军人数众多,今天傍晚就要攻打平泉了,我们都被大君给骗了!他压根就不是七月一日亲征,三屯营的撤军为假,进军为真!” 代善以为自己被骗了,三屯营的大撤军,让他放松了些警惕,以为大君有一定的议和倾向。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大雨滂沱的时候,大明军队是如何到大黑山和黑山的。 “多少人到了大黑山和黑山?”阿济格也是一脸懵的询问着,斥候们回禀,大君的确是在四日才到的三屯营,在此之前,并未有大军出塞,这突然来的明军,到底是些什么人? 六旗军被突然来的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此时的黑山和大黑山,孙传庭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来到了河沟洗澡洗衣服。 昨日夜里大雨行军到了大黑山和黑山,正好子时,整个两座山都是静悄悄的一片,孙传庭知道自己没有来晚之后,发现了一处不在堪舆图上的小河,这条小河的出现,让孙传庭分出了五个百户占领了老坟阳坡。 待全军分批修筑大营和工事之后,他才最后到了渠沟洗澡和洗衣服。 “啪!” 孙传庭直接照着一个十八九岁的亲卫后脑勺来了一下,愤怒的说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喝生水!” 这个亲卫是同样是最后一批修整的军卒,到了河边,洗了澡,洗衣服的时候,准备喝河水,被孙传庭给揍了。 不要喝生水,是万岁的谕旨,病从口入,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能喝生水,很容易就生病了。 李自成踹了这个亲卫一脚,将自己的水袋解下扔在了亲卫身上。 李自成打来了夹板,看着条目说道:“大黑山防线的十道壕沟修了四道,黑山防线的壕沟修了两道,老坟阳坡六道,老坟阳坡距离平泉最近,那边的程百户所今日入夜之前必然全部修好,火炮营明天子时之前,就全部到了。” “三处的营寨都搭建好了,咱们这些人是最后一批休整的,即使现在建奴出了城,也有一战之力。掉队了三百二十七人,有两百三十余今晨已经到了,剩下的人,多数都是被水卷走了。” 这些被卷走的人,多数大约都死了。 孙传庭用力的挤了挤酸涩的眼睛,说道:“记录好,收集好他们的信牌,战后和战死的人一起报上去抚恤。” “张世泽也被水卷走了,是不是派个人去蘑菇峪大营告诉老国公?”李自成有些痛苦的说道。 张世泽的身世,李自成稍一打听也是一清二楚,但是这个国公府的国公世子,丝毫没有他的架子,所有的事,都是身体力行,昨夜急行军,四路纵队赶路,张世泽就站在了最外面一列,最后被水卷走了,不知所踪。 今天早上还没有归营,大约是真的死了。 孙传庭眉头紧蹙的洗着衣物,说道:“老国公去年把张世泽送来的时候,是怎么嘱托的,说不要特殊对待,可他是国公府的世子,还是得去说一下。” “要不再等等?张世泽的考评都是甲上,也是会游泳的,这失踪的百人里面,都是甲上精兵,再等等,说不定还能回来些。”李自成也是满脸痛苦的说道。 孙传庭将衣服用力的甩了几下,端起了木盆说道:“那就等等,今天入夜之前,再没有消息,就去禀报吧。” 还没到傍晚的时候,张世泽回营了,他洗漱洗衣服之后,回到了营内之后,就一直没说话。 李自成兴奋的找到了张世泽的时候,张世泽背着身子正在睡觉。 李自成站在营帐之内,乐的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但是又不好打扰张世泽休息,正要离开之时,却听到了啜泣声。 当李自成小心翼翼的来到张世泽身前之时,啜泣声清晰可闻,一个大汉哭的满脸都是泪。 “这是咋了?”李自成看着劫后余生的张世泽,一时间有些懵,这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 张世泽没有睡,这个谁都不服谁,什么都要争甲上,不给国公府丢脸的世子,哭的十分的痛苦。 事情很简单,张世泽活下来,是有两个同样考评全部甲上,站在最外面的军卒,用命换来的。 被水卷走后,两个军卒拼了命的把张世泽救了下来,两个军卒反而丧了命,不谙世事,刚刚加冠的张世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了,却是无能为力。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坚守两日 劫后余生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是两条年轻人的生命,他们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张世泽。 “他们说我比他们的命贵,连遗言都没有一句,就一句我的命贵,枣儿,我问你,我的命比他们贵在哪里?”张世泽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国公府的公子,本来该是风光无限的,但是英国公府地位很高,但是生活是很简朴,整个家除了一座宅子,生活都很拮据,再加上国公府与官吏交恶,更加没有什么世子的生活了。 张世泽的父亲张之极,为何要亲近东林,还不是为了能把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张世泽那时候对父亲和爷爷的矛盾十分的不理解,可是近一年的军旅生活,也让他彻底的站在了他爷爷张维贤的立场之上。 大明不该这个样子。 可就在今天,两个袍泽用命换命,因为他命贵,给这个年轻的世子,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李自成没有说话,枣儿是他的小名,张世泽私下里都这么叫他。 张世泽命贵吗? 贵。 一旦张世泽真的死在了行军的途中,那么勇字营提督孙传庭,就会立刻跟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大明英国公张维贤交恶。 这种私人的交恶,必然影响到公事,哪怕是张维贤真的能够公私分明,金吾卫上下也不可能不在乎! 一旦在作战之中,出现了什么配合失当的地方,到那时候,就不是死两个人那么简单,会坏了朝廷的大事。 李自成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也不知道怎么劝慰这个年轻的世子,甚至他还觉得张世泽有些矫情,装腔作势。 人是为你死的,你还在这里吼什么,你的命就是比别人的贵,你自己不清楚吗? “替他们活下去。”李自成没有过多的劝解,拍了拍张世泽的肩膀,离开了行营,回到了中账,将此事说给了孙传庭。 孙传庭倒是没说话,只是吩咐李自成不要说出去此事,也让传令兵将张世泽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了中军大营。 “我部先锋军勇字营四卫已经拿下了大黑山、黑山以及老坟阳坡,此时,我们按作战计划,应该急速推进,来保证对大黑山、黑山以及老坟阳坡的控制。” “我部应于明日午时赶至大黑山驻防,可是天气变化,道路泥泞,大约在后日清晨,我们才能赶到预定战场,勇字营四卫需要多防守一日。”袁可立面色忧虑的点着堪舆图。 朱由检略微有些愤怒的说道:“勇字营四卫可以赶到,甚至连辅军在今日子时就可以赶到,五军营、神枢营,为何要这么久?” 勇字营四卫,一万余正军,两万余辅军也带着装备、火药、粮草补给,连辅军都能赶到战场,换成了五军营,就不可以了? “士气。”袁可立正面回答了万岁的问题,他十分严肃的说道:“勇字营为万岁亲军,他们自然要敢为天下先,即便是辅军,也已在勇字营为荣,但是五军营乃是永乐年间所设,而后多次废立,冒饷者甚多,六万正军,只有四万军,士气不旺,雨夜泥沼行军,多有怨怼。” “若非勇字营按期抵达,恐怕现在已经出现逃营了,一旦战事不利,很容易就会溃营,甚至是哗营。” “朕在这里,与他们同行,他们也会逃营吗?”朱由检皱着眉头看着袁可立,这五军营,清汰清不得,否则这群人就会投奔建奴去,哪怕是不去投效,只要是在奸细起哄,那么关隘城池,都如同虚设一般。 再坚固的堡垒,从内部攻破都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袁可立面色十分难堪的说道:“会,正因为万岁还在军中,才没有出现逃营,若是万岁不在军中,早就开始逃营了,万岁,两口两关,两千人只剩下了八百,这是事实,臣不能为了媚上,选择欺君。” “朕在军中还是有点作用的嘛,没白来。”朱由检一乐,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也算一次了。 “所以现在的任务是,勇字营四卫,要守住三处防线两天的时间,而这两天的时间,就是胜负手了?”朱由检询问道,现在的关键是任务,而不是撒怨气的时候。 袁可立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是。” 朱由检心中的烦闷之气更甚,愤怒的说道:“卿刚才跟朕说,代善大军只需要半日就可以至平泉!” “也就是说,孙传庭带着一万余人的军队,还有两万的民夫,要防守三个防线,六万正军,无数辅军,两天两夜不被攻破!天下有这种道理吗?!袁太保,他们守得住吗!他们是人!” 袁可立也不说话,万岁心里有怨气是肯定的,出塞作战,又碰到这种天气,那他也没有办法。 不出塞作战,就得空间换时间,而且很有可能被对方潜越,一旦代善潜越蓟门,攻打京师,就必须有人为此买单。 袁可立、孙承宗、耿如杞、袁崇焕,他们四个军事方面的头儿,就是首当其冲。 出赛作战,就是硬仗,必须打赢的硬仗。 代善攻明,无论如何处理,对大明而言,都是一场极为严峻的考验,在范文程入京之时,袁可立就忧心忡忡,十分担忧万岁真的开始议和之事,稍微耽搁几天,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为何孙承宗把家人都送到了蓟门去? 做不得逆臣贼子,孙承宗只能把自己全家人的命赌上。 但是大明皇帝似乎对议和之事不太上心,耿如杞一入京,就立刻开始动身亲征,这让袁可立等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皇帝的立场坚定,但是下面的路并不好走,要击退来犯之敌,歼敌于野,这条路就容易了? 朱由检气呼呼的坐下,良久之后,才冷冰冰的说道:“王伴伴,取手谕来,朕给伯雅写信,两天就两天吧。” “万岁,两天,勇字营怕是打没了,石柱宣慰使马夫人那里,怕是不好说,打的都是白杆狼骑……”王承恩小心的提醒着万岁,此时的勇字营四卫,多数都是白杆狼骑,这是精锐,这要是打没了,土司那边怕是要起波澜。 “拿来吧。”朱由检当然清楚,他不懂军事,但是他却是知道,石柱宣慰使秦良玉知道这种抉择的困难,也不会对他这个皇帝有怨怼。 川军出川,有死无生。 朱由检将五军营、神枢营、金吾卫因为天气阻拦,无法按期到达,写到了奏疏之中,言辞恳切的请孙传庭守住战线,等待大军赶至预定战场。 这封手谕写完用印封火漆之后,朱由检犹豫了很久,才将这封手谕递给了王承恩。 他下的命令,是让勇字营四卫送死的命令。 他知道孙传庭会执行,他知道勇字营绝大多数白杆狼骑会执行,正是因为知道他命令会不打折扣的被执行,他才会如此的犹豫。 朱由检看着王承恩的背影对着袁可立说道:“通令全军,明日行军,朕不乘坐轿撵,以便装,与全军袍泽同行!责令全军务必心念前线袍泽之谊,勇字营四卫好儿郎,正在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不能耽误。” “这……”袁可立虽然有些犹豫,但是还是忠诚的执行了皇帝的诏命。 大明皇帝到了前线,对战事很少指手画脚,从来不参与安排军务,但是这种身体力行提升士气的事,大明皇帝倒是真的做的不错。 牺牲,这两个字对张世泽是一种考验,对大明皇帝也是一样的考验,这个词,今天,朱由检终于明白了一些它的意义。 慈不掌兵,四个字哪里能够概括? 孙传庭收到了中军大帐来的书信,召集了所有将领议事,对于坚守战线的任务,进行了明确。 川军的白杆狼骑的核心人物,是秦良玉的儿子,独眼马祥麟,人称小马超。 浑河血战,十七岁参战,就把自己一只眼给打瞎了,但是马祥麟的箭法却突飞猛进,一身银白色的亮甲骑着一匹白马纵横战阵,英武潇洒,而且还能文善书,京师很多姑娘都对他十分仰慕。 马祥麟听完了大明皇帝的手书,哈哈大笑起来,用力的拍着膝盖,笑着说道:“我就说嘛,这一场大雨,那群一副媲样子的哈哈,怎么可能赶得到,他们要是赶得到,我娘也就不会让我进京了。” “得了,孙府丞,你也别为难,万岁对勇字营四卫军的照顾,我白杆狼骑也不是什么娃溜洽子,拎得清楚轻重,这样,我带着一千正军守老坟阳坡。” “老坟阳坡?”孙传庭一愣,看着马祥麟问道:“确定?” 马祥麟抱起了兜鍪说道:“不把这些个建奴娃娃打的惊叫唤!建奴娃娃哪里晓得锅儿是铁倒的?当年在浑河没把老奴酋给砍了,砍他几个龟儿子,也是不亏。” 马祥麟走了,带着五百人去了老坟阳坡,再加上原来的五百人,正好一千。 到达了预定战场之后,一条在堪舆图上不存在的河流,从龙头沟顺流而下,正好在大黑山和老坟阳坡之间,若是老坟阳坡丢了,那这条河流就无法控制,大军赶至战场,军队水源就容易出问题。 而老坟阳坡地势平缓,并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关隘地形,一千军守两天,即便是真的守住了,死伤也是极其惨重,连马祥麟自己,都不一定能保得周全。 马祥麟是秦良玉的儿子,石柱宣慰使马千乘的儿子,是整个川军,白杆狼骑的实际控制人,但凡是马祥麟心里有一点杂念,他不用选择老坟阳坡。 但凡是马祥麟心里有一点想法,他就可以实际控制这只军队。 但是正如马祥麟所言,他不是娃溜洽子,军队到底该听谁的,他一清二楚。 “张千户,你带三千人去黑山,守黑山,那里易守难攻。”孙传庭让张世泽去黑山,孙传庭自己留守大黑山。 大黑山的地势不如黑山,黑山的地势最佳,防守最为轻松。 “我想守大黑山!”张世泽有些不满的说道。 “这是军令!去黑山!不得擅离职守!未得将令,不得驰援!”孙传庭厉声的训斥道。 “是。”张世泽略微有些不满,但还是遵守了这个将令。 这种回护是善意的,但是张世泽也愿意证明自己有为大明献身的觉悟。 马祥麟来到老坟阳坡,将将令传达之后,整个军队的士气不减反增,当初秦良玉下令,让川军出塞的时候,白杆狼骑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开路先锋这种困难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而现在更加艰巨的挑战就在眼前,士气空前的旺盛! 当年浑河血战,三千狼骑回去了二百余人,连秦良玉这个诰命夫人的弟弟秦邦屏,都战死了沙场。 对于他们而言,死亡并不是他们最畏惧的事,反而是让祖宗蒙羞,他们才会害怕。 “吃饱喝足,明日接战,定要让那些个建奴娃娃知晓我白杆兵的厉害!”马祥麟对着将士们高声的喊道。 “锅儿是铁倒的!”千余军卒哈哈大笑着,准备生火造饭。 而此时的六旗军已经赶至平泉附近,召集了将领,谋求如何夺回老坟阳坡、大黑山和黑山。 “二贝勒,你确定看到的是银甲白马独眼,马祥麟在老坟阳坡?”代善惊异的说道。 “是。”阿敏面带苦楚的说道。 “嘭。” 代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焦急的转了两圈,站在堪舆图前发呆。 当年浑河河畔,老奴酋带兵气势汹汹的奔着沈阳而去,秦邦屏和马祥麟一前一后阻击。 先是秦邦屏带人冲击中军大帐,强行凿开了一条裂缝,秦邦屏身中十四创力竭而亡,本来以为没事的建奴,紧接着就看到了一白马一跃而出。 而当时年轻的马祥麟一马当先,再次奔着中军大帐冲去。 仅剩三百余的白杆狼骑,打出了三千人的气势,代善、阿敏、阿济格、莽古尔泰、黄台吉接连迎战,都被马祥麟击退,差点就杀进了中军大帐。 若非努尔哈赤走得快,怕是要被捅个对穿。 马祥麟之勇,是代善亲眼见过的,在军阵中,比吴孟明那个千户,可强太多了。 阿济格有些犹豫的说道:“老坟阳坡地势虽然平缓,可是战线也就只能容纳千余人对阵,明军坐拥地利,以高打低,我认为,还是派出三千余人,将老坟阳坡围而不攻,主力攻打大黑山和黑山方为上策。” 代善摸了摸鼻尖说道:“甚善,老坟阳坡就围而不攻吧,我就不信他马祥麟,还能冲出来跟我们打不成。” 代善其实有点心虚,马祥麟太勇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嘛,不丢人。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血战黑山 阿敏有些小心的说道:“马祥麟下来战书,扬言要与大贝勒当面厮杀,他只有一千兵马,却说要夺了大贝勒巴图鲁,天下第一勇士的封号。” “他说去我就去?他当这里是哪里?斗兽场吗?他算什么,不去!”代善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 当初马祥麟在浑河之战中的浴血奋战,代善至今记忆犹新。 敢在战场上穿银甲,骑白马的人,都不是简单货色。 比如建奴最精锐的骑兵,叫做白牙喇,就是穿白色的对襟断褂,可是他们可不敢骑白马,那样太扎眼了。 “他一千人在老坟阳坡驻扎,又下来战书,怎么看,都像是圈套,最重要的还是拿下大黑山和黑山。”代善左思右想说道:“我决议攻打黑山。” 阿敏看着黑山的地形,却是摇头问道:“此地易守难攻,大贝勒,说说你的理由?” “就已知的消息而言,明军兵力并不是很多,三处战场,有三万余人,一万正军,两万辅军,而这三万人,需要防守三处战线,必然顾此失彼,老坟阳坡必有伏击,那么大军必然屯集与大黑山。” 大黑山与老坟阳坡的距离更近,若是打埋伏,那必然是重兵云集在老坟阳坡和大黑山,孤悬的黑山就是最好的进攻点。 “此言有理。”莽古尔泰点头,看向了阿济格。 阿济格、多铎、多尔衮虽然并非和硕额真,但是他们却是正黄旗的旗主,自然有权力参加这样的军事会议。 阿济格看了半天,说道:“大贝勒所言有理,那么大黑山方向的佯攻,就交给我正黄旗?” 代善点了点头,开始布置作战任务。 主攻方向确认,就是易守难攻的黑山,而大黑山方向由阿济格的正黄旗佯攻,并且由镶黄旗策应,阻拦救援黑山的明军主力。 大战一触即发。 次日的清晨时分,马祥麟被炮火声惊醒,响箭飞上了天空,绽放出了漫天的烟火,急促的号角声不断的响起,无数探马狂奔回到了老坟阳坡大营。 无数的军卒似乎被号角声惊醒,披甲而眠的大明军卒,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的火铳手铳,抬枪,一窝蜂,抄起了自己的钩镰枪,从一个个行营之内,鱼贯而出。 一辆辆大楯车从辎重营内被推出,车上装有固定好的大小将军炮,而近百台小佛郎机炮的炮车紧随其后,推到了壕沟之前,在车轮前后放上了两块石头,防止楯车和炮车滑车。 “火炮手检查炮身,装填火药!”一个传令兵举着小红旗穿梭在炮兵阵营,从行营中鱼贯而出的大明军队开始有序的进入楯车、炮车、壕沟固定臼炮台之内,开始检查火炮是否堵塞受潮,炮膛是否清理干净。 一切都准备就绪,大明的军卒不断的扣上兜鍪上的面甲,严阵以待,紧张的看着远处十道壕沟、拒马桩、拒马坑、铁蒺藜,那是阻拦对方骑卒冲击的阵线,而火炮和抬枪,是壕沟未曾填满之前,最大的依仗。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敌人进入他们的视线。 马祥麟拿出了千里镜,趴在壕沟内,不断的观察着坡下的草丛。 “人呢?建奴娃娃咧?”马祥麟放下了千里镜,疑惑的问道。 火炮声,探马回报,都显示有大量的敌军向着老坟阳坡逼近,可是迟迟看不到踪影。 “少帅!”一个传令兵匆匆的跑到了马祥麟的身侧,低声说道:“少帅,建奴娃娃在一千五百步以外停下了,看来他们是想打个引蛇出洞咧!” “说了多少次了!要叫都指挥使!你个瓜怂,被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川川是家军咧!”马祥麟用力一巴掌拍在了传令兵的兜鍪上,将千里镜伸长,才看到了一千五百步外,笼罩在晨雾之中的建奴军队。 “这群建奴娃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大力丸咧,是打还是不打呀!”马祥麟仔细观察着敌军,看起来并没有马上出击的打算。 “全体生火造饭,吃早茶!一群憨批搞什么。”马祥麟骂了一句,对方黑压压的一大片,根本估算不出人数来,对手算上辅军至少有一万人。 人数过万,无边无沿,最少三千以上的敌人正军,在坡下集结。 但是对方并没有任何进攻性的布置,马祥麟当然要吃早饭。 此时的孙传庭站在大黑山的最高处,仔细的看着山下的军队不断的冲锋,然后被火炮所击溃,心里总是隐隐有所不安。 他心里总觉得乖乖的,对方的密集进攻的波次,实在是太少了。 这都两个时辰了,大规模的密集冲锋对方只组织了一次,冲破了第一道防御性壕沟之前,就听到了清脆的鸣钲之音,敌人就开始撤军了。 随后都是零零散散的冲锋,但是都被三号炮给击退,甚至连大小将军炮的射程都没进入,敌军的进攻看似是声势浩大,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孙传庭甚至组织了一次轮休,让人把早饭吃了。 建奴这是在搞什么? “枣儿,老坟阳坡那边什么情况?”孙传庭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 李自成赶忙说道:“建奴已至老坟阳坡之下,探马回报,并未听到老坟阳坡附近的炮火声,看来还是没打起来。” “怪事,老坟阳坡围而不攻,大黑山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难不成建奴奔着黑山去了?”孙传庭眉头紧蹙的自言自语的说道。 “有可能。”李自成小心的回答道。 “疯了吧。”孙传庭用力的挠了挠头,大声的说道:“去黑山方向看看。” 黑山打起来了。 建奴的炮火正在不断的轰击着大明的壕沟阵线,稳扎稳打的进行着推进,楯车在前,不断的垫着木板,将壕沟铺上,用血肉之躯,在炮火声中,推进出一条血路。 而冲锋在前的楯车兵,并非建奴的八旗兵,而是由汉儿、蒙兀人的老弱病残的妇孺们,组成战俘营的人,在推车铺路。 在流尽最后一滴汉儿的血之前,建奴的八旗是不会轻易出动的。 张世泽对于冲锋的汉儿和蒙兀人并没有留情,炮火不断的宣泄着,猛火油不断的砸向一辆辆的楯车,无数哀嚎的人影从燃烧的楯车之上跳下或者逃离。 在战场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张世泽并没有太过犹豫,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 大明军居高临下,火炮和砲车在射程上的优势不断的体现,但是建奴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张世泽的无情和火炮优势而停下。 反而是越来越多的汉儿精壮投入了战场,他们不断的推车铺路,冒着砲车打出一罐罐猛火油和开花弹的剧烈爆炸声稳步的向前。 一直打到了中午时分,建奴方向开始第一次响起了鸣钲,清脆的声音之下,建奴的人潮开始退去。 “火药消耗过半,开花弹的数量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早上楯车极多,猛火油快打光了,十道壕沟被填平了七道,剩下的三道也被不同程度的破坏。” “而一上午的时间,敌人损失最多的是汉儿和蒙兀人,八旗军并没有进入战场,他们正在等待着最后三道壕沟防线被填平,消耗我军的火药和开花弹,用最少的死伤,换取胜利。”一个中年男子焦急的指着堪舆图对着狼吞虎咽的张世泽说道。 此人名叫杨山,乃是中军都督府金吾卫的一名千户,是国公府的老人,世子参军,此人就一直跟着张世泽。 “说重点。”张世泽掏出了水袋,用力的灌了几口,炒面很干,没有水,根本无法下咽。 “重点就是,探马回报,大黑山和黑山之间的山道,被建奴的正黄旗和镶黄旗所占据,大黑山和老坟阳破方向的支援,是没指望了,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死守战线,在火药和开花弹打完之后,选择接战。第二个选择是向蘑菇峪大军方向突围,让出阵线。”杨山指着堪舆图,他更倾向于第二个选择。 被击溃。撤退之后,以老国公张维贤两次从龙之功,以及叔侄之前的亲情而论,大明皇帝不会严惩世子张世泽,哪怕是严惩,他这个千户,卫指挥使,可以把所有的责任扛下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当逃兵?”张世泽的脑袋依旧嗡嗡响,响了一上午的火炮声,把他的脑袋震得嗡嗡作响,稍作反应,张世泽就明白了杨山的目的。 “某可以扛起退兵突围的全责,对方明显主攻黑山,我部是转进,不是逃兵!”杨山直接点名,自己抗雷,让世子快跑。 几个一起吃饭的参将和千户们手中的筷子一顿,都齐刷刷的看着杨山,眼神里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和迷茫。 “你们想当逃兵吗?”张世泽同样看着几个参将和千户问道。 几个人倒是非常统一的摇了摇头,他们并不想当逃兵,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守住黑山阵线,为大明五军营、神枢营、宣大卫军到达预定战场争取时间。 “那就吃饭,吃完饭,准备跟建奴接战。”张世泽选择了第一条路,虽然很可能会死。 但是张世泽年轻的思路里,他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那两名将他推出漩涡的军卒,他需要代替他们活下去。 碗筷声再次响起,而建奴的号角声和鼓声没多久也再次响起。 下午的时间很长,汉儿和蒙兀人组成的送死队终于将十条壕沟都给填满了,而火药只剩下了三分之一,开花弹、猛火油全部打空,接下来就是惨烈的白刃战了。 在壕沟填满之后,汉儿和蒙兀军中,终于出现了八旗军的游击将军,他们带着白牙喇和红牙喇出现在了战线之内,火炮声不再那么密集,火铳击发的声音和硝烟不断的升起。 整个黑山防线前,是燃烧着的尸首、楯车、马匹,一地狼藉,偶尔还会从火光中传来爆炸,不是车上的火药被点燃,就是抬枪、长铳里的火药被火舌撩动,最终爆炸。 痛苦的哀嚎声,烤肉味儿混合着硝烟味儿,让人作呕,但厮杀的明军和建奴八旗,没有人会在意如此炼狱般的场景,他们在飞快的填装着火药,不断的互相射击着。 “退弹退药!抛去长铳抬枪!准备白刃战!” 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在战线上高声的喊着,随即不知道是被箭矢还是火铳击中,倒在了血泊之中。 但是他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匹快马,将将令传到了阵线的各个角落中。 大明的军队们熟练的将火门打开,将火药从火门之内倒出,将铅弹放进了自己的对襟断褂的兜里,拿出了钩镰枪,准备白刃战。 退弹退药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敌人已经很近了。 抬枪太长,需要两个人操作,长铳很容易炸膛或者打到袍泽,在白刃战的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钩镰枪、朴刀、大楯、手铳。 木板被接连不断的放在了壕沟之上,第一波冲锋的并不是壕沟里的军卒,而是等待许久的大明重骑。 一匹作战的军马重达七百余斤,而一个成年的骑卒,约为两百余斤,马甲三十二斤,人甲二十五斤,超过一千斤的骑卒,不断的踏在了木板之上。 大明铁骑早就在壕沟之后开始慢步减速,在通过壕沟之后,开始冲锋。 “鸳鸯阵!”一个个百户总旗高声的呼喝着,伴随着大明重骑出击的还有无数的步战。 反冲锋阵型依次排开,开始对八旗进攻的部队开始了反冲锋。 金戈碰撞的铿锵之声不断的传来,大明重骑的马蹄在狭小的山口,将建奴的军队整个砸了个对穿,而后紧跟而来的步战,将已经惊慌失措的敌军,斩于刀下。 轰鸣如同雷声一样的马蹄声,浓重的硝烟和烟尘,将战场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待到烟尘散去之时,进攻的一千余建奴八旗军,除了少数逃脱之外,被全歼于山谷之中。 老奴酋曾经说过,不曾三倍于明军,不要接敌作战,无论是从装备、战斗意志、士气,还是从战斗素养、训练程度以及作战态度而言,建奴的八旗军都远逊于大明。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九个关于,十个纠正 “张军督,抓到了十二名逃兵。”一个灰头土脸的军卒,匆匆赶到了张世泽的身边,气喘吁吁的汇报着。 张世泽瘫坐在地上喘着气,刚打了一场硬仗,将阵线守住了一整天,已经完全身心俱疲的张世泽,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他受伤了,三创,伤口都不是很深。 张世泽听到这样的话,整个人就窜了起来,跟着军卒离开了战场,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十二名逃兵。 “全都砍了!把人给我挂起来!”张世泽气急,踹倒了一名逃兵,又恶狠狠的啐了一口。 若是辅兵逃营,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十二个人是地地道道的正军!居然在全部扑出去杀敌的时候,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等一下,等一下!”杨山赶紧阻拦了要挥刀的让义愤填膺的军卒们把手中的刀放下,才苦口婆心的说道:“张军督,这不能砍。” 张世泽一把揪住了杨山,愤怒的说道:“临阵脱逃,按律当斩!怎么就斩不了?要不你来当这个军督?” 张世泽早就对杨山不满了,但是他之前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这杀个逃兵,杨山也要管,若非杨山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此次作战又是一马当先,他还以为杨山也要做逃兵呢。 杨山陪着笑,总算是让张世泽松开了手,从一个参将手中拿过了一份圣喻说道:“万岁爷亲自下的旨,逃兵不斩。” “什么玩意儿?!”张世泽一把抄过了圣喻,又看着跪在地上的逃兵,心里就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气,但是万岁爷亲自下的旨意,他只能遵从。 杨山点头说道:“按照万岁爷的指示,他们需要脱掉戎装,愿意留下的去辅军,若是还要回家,就让其回家。除非从他们身上搜到堪舆图、军使密报等物,否则是杀不得的。” “馋臣妖言媚上!”张世泽拿着手中的圣喻,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想把圣喻给摔了,却又不敢,最终将圣喻递给了参将,气急败坏的要回营。 杨山亦步亦趋的说道:“世子爷,这事万岁爷是跟袁太保、孙帝师、张国公商量了很久,才终于确定下来的,逃兵逃营,只要不做破坏,只是畏战逃命,则能不杀就不杀。” 张世泽脚步一个停顿,嘴角略微有些抽搐,馋臣妖言媚上,袁可立、孙承宗、张维贤,一个太保,一个兵部尚书,一个二百年的国公府的国公,这要也是馋臣,那天底下还有不是馋臣的臣子吗? 可是其中的逻辑,他完完全全想不明白,这临阵脱逃,最容易动摇的就是军心,结果最大的震慑手段,杀人,都不让了,这还怎么打仗。 万岁爷不通军务,这几位爷也不通军务吗? “这逃兵不杀,可不是单拎个的一条,是九个关于十个纠正上的讨论,御驾亲征前,文渊阁才正式拟诏下达了这样的军令,你不看可以,但是你得遵守。”杨山又将圣喻拿出来。 “你拿给我研究研究。”张世泽终于不再生气,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这份东西,勇字营自从万岁爷御驾亲征之后,就开始了急行军,整个急行军如同催命一样,好不容易休整的日子,都睡的跟猪一样,哪里有空研究这些个内容。 张世泽才通篇读完了圣喻,逃兵不杀,是最后第九个关于,关于盲目冲动的表现中的最后一条,说是斩杀逃兵和军队肉刑制度的盲目冲动。 他这才彻底明白了万岁爷这份圣喻的逻辑。 盲目冲动的斩杀逃兵和实施肉刑制度的惩戒制度,并没有正面效果,反而是对士气的进一步打击。 斩杀逃兵是为了威慑未逃营的军卒,这些未逃营的军卒,看着昔日的袍泽死于刀下,又是何种感受?真的能震慑那些想要出逃的人吗? 效果有限的同时,也会让整个军卒离心离德,最终本该拧成一股绳的军队,反而成为了一盘散沙。 而耿如杞也曾经深入实践过两种方式,最终发现,斩杀逃兵只有负面作用,没有正面效果之后,也同意了万岁爷这份看似离经叛道的九个关于,十个纠正。 最后一个关于盲目冲动中,有五个表现,斩杀逃兵和肉刑只是其中一个表现罢了。 “都说万岁爷不通军务,再说万岁爷不通军务,一张圣喻拍死他。”张世泽仔细研读这份圣喻,不住的啧啧称奇。 很有趣的一封圣喻,他这份属于年轻冲动型将领、世子爷特供版,上面有万岁爷、张维贤、袁可立、孙承宗、耿如杞的亲自批注,这份批注比圣喻本身要冗长很多很多,解释了许多张世泽心中的诸多不解。 九个关于,十个纠正,每一个关于都对应了一个纠正,而单拎个的一个纠正,并非自古以来军队的陋习,而是大明特有的军队陋习。 自从土木堡之变后,京师三大营,十七万军,彻底被规划到了兵部之后,大明军将,从上到下都被打断了脊梁骨。 门下走狗,丢人不?丢人。 可是军将们敢自称门下走狗,至少都是千户以上级别,才有这个资格,自称是某某门下走狗,没到某种级别,是没有资格自称门下走狗的。 总兵、副总兵、卫指挥使、千户,要给兵部和兵科上手本的时候,比较讲究身份的人,自称“门下小的”,或者自称“门下走狗”。 守备、把总、百户一下,给兵部和兵科上手本、送礼、拜帖,都需要用小一号的细毛笔,小字写上:“沐恩晚生”。 类似于张世泽这种将门世家、国公府的主儿,拜谒文臣时,要着戎装,左刀右矢,帕首袴靴,入门就拜,自称走狗,否则就别想办成事,除此以外,还要给门房、奴仆们准备一份小礼物,否则门房甚至都不给你通禀。 也就孙传庭这类天子亲军能够硬气点,受了委屈直接跑到乾清宫向万岁爷告状,才不受这个气。 比如五军营要到户部支取粮饷火药等物,按制度走没问题,但是要是取棉衣棉服这类军需品,那就得生受这份气。 戚继光厉害吗?从南到北,光之威名暴于四野。 蒙兀、建奴、倭寇无不闻风丧胆,但是戚继光去户部、吏部、兵部办事的时候,不一样是四处送礼、拜帖,自称走狗,入门就拜,还要给各种奴仆送礼去。 这还是戚继光和张居正有海狗胆的交情上,否则戚继光还不一定办成事。 连戚继光都是如此。 也就是孙传庭、卢象升、耿如杞这一类的新兴将领们,不用受这个窝囊气,有事没事就去乾清宫告状,没办法,谁让这些将领圣眷正盛呢? 第十个纠正,就是纠正这种走狗风气,没有关于。 在万岁心中,这不是思想错误问题,而是根本性错误问题,没有什么解释,就是不让这么干了。 “世子爷?”杨山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来到了中军大帐,还端着盆,打了一天仗,都得去渠沟洗澡,否则不让睡觉,伤口还要用蒸煮过的水清理。 张世泽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严肃的说道:“按照这九个关于,十个纠正,你不能喊我世子爷,要喊我张军督。” “小的是国公府的家仆,所以才喊世子爷的。当着旁人不会喊的,公论公,私论私。”杨山一脸笑容的说道。 张世泽脸色一垮,满是疑惑的说道:“杨叔,你说我的命贵吗?” 这个问题,简直成为了张世泽的心魔,一方面他享受着国公府带来的从军奴仆格外规制,另外一方面,他又接受着新式军队的教育,两种不同的思潮在脑海里不断的碰撞,现实里,也是一样的割裂,让他极为的苦恼。 “关于绝对平均和绝对公平。”杨山指着圣喻上的一行字,笑着说道:“世子爷,这哪里有绝对的平均和公平咧?你是世子爷,死在了勇字营,勇字营和神枢营就是生死不共戴天之仇,这可是要命的。” “价值这东西,决定了命贵不贵。马祥麟,人称小马超,上阵杀敌,无不冲锋在前,他的护卫死的也很多,他的命贵不贵?” “世子爷每战同样冲锋在前,护卫死伤也不少,都一样的。”杨山带着张世泽去沟渠里洗澡。 无论是马战精通的马祥麟,还是鸳鸯阵玩的出神入化的张世泽,都是身先士卒,冲锋在最前面,成为整个军队的那把凿穿敌阵的尖刀,这就是张世泽和马祥麟的价值,他们的命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贵。 打了一天,建奴没拿下什么实质性的战果,大晚上的搞夜袭,错非代善发了昏,否则这夜里,还是没什么危险的。 夜袭的关键是袭,而不是夜,失去了袭击的突然性,任何夜战,对于任何一个将领而言,都是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 次日的清晨,八旗军再次开始了冲锋,整个黑山战场,再次变得血雨腥风。 而孙传庭带领这勇字营两卫兵马,对此对山下的正黄旗和镶黄旗的包围圈,展开了冲锋,但是都没有冲破对方的包围网,反而是损兵折将。 李自成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愤怒的说道:“大黑山的正黄镶黄两旗就是佯攻,建奴的目标就是黑山!若是无法突破封锁,驰援黑山,黑山阵线,坚持不了,三千弟兄,都要死在黑山上!” 孙传庭、诸多参将、千户们都沉默不语,这次他们完全是战略误判,老坟阳坡、大黑山、黑山三处战线,以孙传庭和参将们的预期,建奴最少从三处阵线取两处发动攻击,并拿下。 但谁能想到这代善只想啃下黑山,对于大黑山和老坟阳坡没有谋取的心思。 这胃口实在是太小了,哪里像是六万正军对阵一万正军的作战规划? 敌我力量悬殊,大明军方面认定对方要将自己一口吃下,结果对方如此谨小慎微的打法,到底谁才是势强的那一方? 孙传庭做出战略误判,令黑山张世泽部,陷入孤军奋战的危急之中。 孙传庭坐直了身子,冷静的说道:“对于此次黑山、大黑山、老坟阳坡的防守战,我做出深刻检讨,检讨如下:第一、贪功诿过,三处战线,在指定计划之初,就想要三处战线都守下来,这一点上,无疑是贪婪的,敌军六万,我部一万,此时分兵三处,是某之过。” “第二……” 孙传庭简短的做出了自我批评之后,正打算继续部署突围驰援黑山之时,一个斥候匆匆的跑进了大帐,指着外面说道:“万岁爷来了!比预期的早了一整天!黑山之围解了,建奴撤军了,回到了平泉县以北一带!” 孙传庭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快带我去看看。” 黑山的早晨又经过了一轮血战之后,建奴终于开始撤军,张世泽浑身是血的躺在了一个建奴的尸体之上,看着天空掠过的苍鹰,露出了笑容。 黑山防线在失去了炮火优势之后,三千对阵敌军三万兵力,整个战线都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对方冲破战线。 但是勇字营三千军,就如同滔天巨浪中的礁石一般,面对巨浪,撑到了援军赶至的那一刻。 张世泽身上带着伤,有十多处伤口,都是今天早晨这一个时辰血战之后新添的伤口。 此时能够站着的大明军仅有不到一千余人,两张世泽都力竭躺在地上。 张世泽眯着眼睛,他看到一个浑身是泥的人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咳咳。”张世泽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着面前浑身是泥,连脸上都是泥巴的人影,疑惑的说道:“万岁?” “朕在。”朱由检扶住了张世泽的身子。 这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朱由检发挥了这具年轻身子的体力,带着神枢营和金吾卫开始了急行军,朱由检实现了他的承诺,不乘坐轿撵,而是和军卒们一样,徒步前往大黑山和黑山。 这一路行来,泥泞不堪,朱由检自然是一脸泥。 “嘿嘿。”张世泽心气一松笑出了声,他还在好奇为何建奴就这么退了,原来是援军到了,紧接着张世泽身子一歪,倒在了血泊当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铁索桥 朱由检终于见到了战争的残忍,整个战场都是尸首和赶都赶不走的乌鸦与秃鹫,数量极其庞大的秃鹫群遮天蔽日,本来晴朗的天空都被遮蔽的阴暗了数分,整个黑山山路都是暗红色。 浓烈的铁锈的味道混杂着烤肉和硝烟的味道,扑鼻而来,引的人阵阵作呕,甚至连喉头都有几分浑浊的甘甜在酝酿。 朱由检在战场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浓浊的血液汇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条条的河流,倒在地上的各种军旗被染成了红色。 他每路过一名大明的军卒,都会低头,检查一下气息和信牌,然后将信牌重新放回到尸体之上。 “万岁爷,要不回营吧,别看了。”王承恩小心的劝慰着这个年轻的天子,如此惨烈的场面,王承恩也是第一次见到。 朱由检又蹲在了地上,翻出了信牌,看了片刻,低声说道:“这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七岁不到,你看他手上还系着一根红绳,不是刚定了亲就是刚结了亲,就上了战场。” “历次考评多数都是甲上,是精锐中的精锐,鸳鸯阵站在了最外面,持大楯,被小佛郎机的实心弹正面击中。” “击中后,他的大楯的下方被打烂了,整条腿都被砸成了肉泥,但是你看他还杀了两个建奴。” “腰刀杀了一个,钩镰枪钩住了一个建奴的马腿,建奴的骑卒落了马,被他活活的掐死了,那匹断了腿的马还活着,不过他很快就被狼牙棒给敲死了。” 朱由检的身边躺着一个年轻的战士,这名年轻的战士,手中持有的大楯被打烂了,他的身边躺着两个建奴,一个是红牙喇的铳手,一个是白牙喇的骑卒,他就趴在巴牙喇的建奴身上,直到被敌人的狼牙棒敲死之前,他都没松开钳着建奴的手。 “都是好样的,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 朱由检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如同一个幽魂一样,在黑山这狭小的山坳里徘徊了许久,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他也不肯回营,仿若看着死去的勇字营军卒,这些袍泽的尸首被收敛,他才会有所安心。 “万岁爷,张军督还活着,不过随行的太医说,要送回三屯营去静养至少三个月才行。张世泽部三千余众,只剩下了不到六百人,其中伤兵三百。伤兵都会被送回三屯营去。”王承恩将朱由检扶了起来,这一整天滴水未进,他看着实在是心疼。 “回营。”朱由检看着信牌被收集起来之后,才踉跄的回到了神枢营的大营之内。 “建奴的八旗军损失惨重,此役我军死伤两千四百二十余人,而建奴八旗死伤三千四百余人,我军惨胜,守住了战线,臣为勇字营武骧左卫请功。”袁可立略显忐忑的说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袁太保将此事写成奏疏,朱批之后,按制论功行赏就是。王伴伴,抚恤要做好,要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家的儿郎,都是我大明的好儿郎,都是英雄。” “建奴的防线全面收缩,已经从老坟阳坡、大黑山、黑山等地撤军,而建立了以平泉为角的防御阵型与我军对峙。万岁,是时候从老坟阳坡向龙头沟、南山关隘迂回了,决战就在这几日。”袁可立再次说道。 “军务袁太保、张国公商量就是,朕不参与。”朱由检盯着堪舆图,军务诸事,他都不添乱,看着堪舆图上的地形,白天看到的血淋淋的场景,却在眼前,如同幻灯片中不断闪过。 “南山隘口和龙头沟之间有一道十丈宽三十丈深的沟壑,这条沟壑,就是迂回的第一道障碍,而南山隘口,两壁都是二十丈高的绝壁,这是迂回的第二道障碍。这两条障碍,都可以用天谴来形容。” “孙府丞,这条大迂回的策略,是你提出来的,说说你的方法。”袁可立开始部署任务。 迂回到敌后的骑卒,可以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而对于如何迂回,孙传庭已经去了龙头沟尽头的沟壑和南山隘口的绝壁去探看,已经有了计划。 孙传庭将自己的计划说的明明白白,众多参将不住的点头,办法总是比困难多,只要肯做、想做,总会找到办法。 朱由检眉头紧蹙的看着堪舆图说道:“若是建奴要逃跑呢,是从这里到老哈河渡河,然后撤退到察罕浩特对吧。” 朱由检点了点一片地域,那里是喀喇沁部的地盘,木兰围场的外围地区,在这片区域内一共有六道沟,地名也叫六道沟。 “逃跑?”袁可立看着堪舆图眉头紧蹙问道。 朱由检点头说道:“算上辅军,建奴在黑山战场上阵亡了将近一万余人,而我大明方面死了两千四百余人,将近一比四的战损比,建奴的士气真的还会旺盛吗?” “按照袁太保的规划,后日,我们攻打平泉县,逼迫敌人与我部决战,一旦龙头沟迂回作战成功,敌军必然溃败,到时候他们逃窜,喀喇沁部的六道沟,就是他们逃跑的的必经之路,六道沟,只需埋伏一支奇兵,我部追击之战,必然大胜。” “即便是正面战场不利,六道沟的奇兵,也可以第二次加入战场,既然伯雅有信心拿下南山隘口,既然是迂回,那为什么不能二次迂回呢?” 袁可立不住的点头,二次迂回,的确是不错的想法,他想了想说道:“我军五军营和神枢营、金吾卫、宣大卫军都经过了急行军,明日修整,后日二次迂回也来不及了。” “勇字营呢?”朱由检的目光看向了孙传庭。 “可以,但是需要防备喀喇沁部的偷袭。”孙传庭并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道。 即便是阵亡了两千四百的将士,但是这打不垮刚刚大胜的勇字营。 即便是已经十分疲惫的勇字营,急行军、修筑工事、与敌接连接战,已是疲军中的疲军,但是勇字营就是勇字营。 若是勇字营都打不出风采来,那大明皇帝持久以来的支持岂不是错付?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此次黑山大战,勇字营武骧左卫死战不退,守住了黑山战场,但是诸位请不要松懈,我们还没有赢得战争的胜利。” “至于喀喇沁部,若是借道朕还可以认为他们是畏惧建奴的屠刀,若是胆敢偷袭,楚材,你就通知土默特部和察哈尔部,让他们派出三支万人队。” “落叶之时,朕要看到固鲁思奇布、万丹伟征、色棱三个喀喇沁万户的脑袋。” 耿如杞的宣大卫军接手的是武骧左卫的黑山防线,也就是张世泽部的防线,也负责打扫黑山战场,庙算结束之后,他跟着朱由检不断的汇报着打扫战场的结果。 “臣还以为万岁会问一问,武骧左卫为何会孤立无援呢。”耿如杞汇报完了打扫战场的结果,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问。 很明显,张世泽部三千军,是孤军奋战在黑山战场,大黑山、老坟阳坡的并没有成功突破敌军的封锁。 孙传庭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更合理的方式是屯兵一处拒敌,毕竟是一万对六万,敌我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做出分兵的决定,很明显有些贪了。 朱由检却是摇了摇头,他本来心里还有些疑问,但是随着不断的思考,他已经知道孙传庭、马祥麟、张世泽他们的难处,也明白了庙算的不易,更知道黑山战场如此惨烈的原因,不是具体谁指挥的原因,而是大势所趋。 “庙算下达的军令是命令勇字营四卫守住三处阵线,孙传庭他们有什么办法吗?军令如山呀,每一处都要守住,三个地方自然要选择一处作为主要防守方向。这不怪孙传庭。” “也不怪庙算的诸多参将和袁太保,出塞之战,只要错一步,就会输得体无完肤,急行军也是,三处战线都要守住也是,这都是无奈之举,勇字营四卫,没让朕失望,也没让大明失望。” 这不怪袁可立为首的庙算下达的战争命令太过苛刻,也不怪孙传庭没有赌对敌军的主攻方向,正如他当初亲自下令,让孙传庭守两天的时间时候,想明白的牺牲的含义一样。 一切都是为了胜利。 朱由检对着王承恩问道:“王伴伴,满桂那边来消息了吗?祖宽、祖大寿、袁崇焕从宁远和锦州城向广宁方向行军了吗?” “没有,至今关宁军还未出兵攻打广宁,自从万岁至三屯营之后,满总兵就再也没有消息传来了,大概是被控制了。” 朱由检撇了撇嘴,看着耿如杞说道:“你看,这就是我大明的现状,让关宁铁骑出城去攻打广宁,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正白旗和镶白旗支援代善,可是关宁军的军头们,却在等平泉之战的结果。” “据朕所知,杜度带着镶白旗已经赶到了广宁军寨进行防守,楚材呀,你觉得武骧左卫孤军奋战还意外吗?” 自从耿如杞带着宣大卫军勤王,而宣大卫军在前往顺义途中,耿如杞就已经至决胜口,抽出了一天的时间进京述职。 耿如杞哪里是在述职?完完全全是在对,广泛流传于京师和山外九州之地的大西王流言,做出了最好回应。 什么是军阀藩镇? 不听调也不听宣,你皇帝的命令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就像现在依旧在“筹措军粮”的关宁军一样,他们离军阀藩镇只有一层窗户纸了。 满桂若是死了,那关宁军这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满桂若是活着,关宁军依旧是军头。 什么是军头?就是听调不听宣,听人调遣,不听宣见。 朱由检对着王承恩说道:“王伴伴,若是平泉之战大胜,辽饷由原来的六百六十万两,直接减半为三百三十万两。到时候,通知毛文龙,皮岛转运粮食到辽西走廊也要减半,直接运到京师来。” “是。”王承恩点头称是,关宁军可是有屯粮的,此时依旧不肯出兵攻打广宁,不敲打,他们已经忘记了是大明百姓们,勒紧了裤腰带,在供养着这只军队。 孙传庭从大帐走出之后,直接带着两千勇字营的军卒来到了龙头沟的龙头位置。这里是一处一眼看不到低的沟壑。 二十三名军卒从旁侧出列,他们的腰腹都捆着一条手臂粗细的绳索。 通过沟壑的方法很简单,这二十三名军卒,会带着绳索下到谷底,然后再爬到对面,将绳索固定住,在绳索上穿上多个竹筒,将铁链放在竹筒之上,拉动绳索就可以将竹筒拉倒对面,也就把竹筒拉到了对面。 这只是运送铁索的过程,还有相当复杂的拉紧、地龙桩、卧龙桩等构造,都是等到铁索桥简单搭建之后完成运到对面。 而铁索、地龙桩、卧龙桩用的铁料就高达四万斤。 四万斤的铁料很多,若是都打造铁甲,能打造一千六百余人的甲胄,辎重营所有的铁锭都被融了都不太够,孙传庭还融了两门报废的大将军炮才勉强凑够,用掉了两千人份的煤料,五千余辅军昼夜赶工才完成。 即便是建奴攻打大黑山的时候,这项工作也一直在进行。 铁索桥的准备其实是孙传庭的一个备选方案,再此之前,他只是想利用工兵营用绳索搭建一个简易的滑索桥,但是随着二次迂回的讨论通过,这套备用方案,反而成为了第一方案。 二十三名军卒分批开始向着山下攀爬了起来,山上容易下山难,这种下到近乎于笔直的山沟里,困难可想而知。 最难的还是没有任何保护设施和攀岩条件下,爬上对面的悬崖。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绳索逐渐被拉起,而对面响起了一道响箭之后,李自成才兴奋的说道:“成了!” “挂竹筒铁索,尽快搭建铁索桥!务必在明日清晨之前,将铁索搭建,午时卧龙桩和地龙桩运到对面,夜里我们必须通过铁索桥。在后日总攻之前,拿下南山隘口!”孙传庭也是大喜过望,准备了这么久,其实最难的就是如何拉起这绳索,若非第二次迂回的战术布置,他们其实已经可以开始准备突袭南山隘口了。 运送到对岸的卧龙桩和地龙桩,都是被锻造成了数块,运送到对面之后,再熔化铁水进行浇筑,铁索桥简易搭建完成之后,孙传庭带着一百军卒,开始分批渡桥运送卧龙桩和地龙桩。 明天太阳落山之后,这两千军将会全部通过铁索桥,埋伏在南山隘口之外,等待正面战场发动总攻之时,他们就会破开关隘,进行第一次和第二次的迂回。 这种大范围的迂回对行军速度的要求极高,一旦没有形成迂回,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朕与袍泽共存亡 南山隘口,两侧都是陡峭的悬崖峭壁,关隘险峻,正前方不过是一条二十步宽的羊肠小道,而代善为了防止被偷袭,还在南山隘口放了九百建奴正军,这可是嫡系,光是关隘上的火炮,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城头。 孙传庭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心里越来越沉重,怪不得龙头沟附近连个斥候都没有,建奴正军压根就不在乎你是否通过了那道关隘,如此天堑在手,就是通过了几千人,又能如何? 火炮的威力,黑山战场已经验证过了,如此险峻的地势,除非能把重型火炮运送到关隘之下,否则想要破掉关隘,那必须会飞才行。 孙传庭仰着头看着一线天一样的绝壁,内心是百感交集,这三十丈高的绝壁,如果能上去,从上到下抛投火药包,也能达成重型火炮的效果。 但是这三十丈高近乎于笔直的悬崖,人怎么上去? 而上山的山路在关隘的另一侧。 难。 “要不我去试试?”一个白杆狼骑忽然主动请缨站了出来,说道:“孙府丞,不是要上去,从上往下打吗?我可以爬上去,然后扔绳索下来,那样别说一个人,五百个人也能过去。” “你能上去?”孙传庭又仰头看了看三十丈的绝壁,问道:“你原来家里是做什么的?” “采药的,我年纪小,不爬一些危险的地方,采不到药,让我试试吧。”这个年轻的白杆狼骑摸着头,憨厚的说道。 这人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很是瘦弱,也很黑,眼眶深陷,眼睛很大,很是激灵。 “你叫什么?”孙传庭再次仰头看了看绝壁,这太高了,从上面甩下来,后果可想而知。 “云六,后来勇字营的文书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云川。”云川摸了摸头发,从腰间掏出一根竹竿,将绑腿的绳索拆下,将一个铁钩绑在了竹竿之上,笑着说道:“我去试试。” 云川将草鞋脱掉,赤着脚,将用到的绳索绑在了腰腹之上,将竹竿勾注了一块凸起的石块,猛地往上一窜,像只猴子一样的爬上了竹竿,随后一只手一只脚抻着身子,将竹竿再次挂在了一棵小树的树根之上,再次开始了攀爬。 “小心!” 孙传庭仰着头看着云川的攀爬,本就担心,只见云川勾的小树树根断裂,吓了孙传庭一身冷汗。 小树断裂掉下,云川一只手挂在悬崖上,再次甩出了竹竿,虽然危险,但是并没有掉下来。 没一会儿云川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绝壁的树影之间,大家只能通过掉落的石块或者树叶来判断,这孩子,还在向上爬。 孙传庭就这样一直仰着脖子,不停的看着绝壁上的动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川从树影之间再次出现,这次他手中带着一条绳子。 云川从竹竿上跳了下来,找到了自己的草鞋,擦了擦额头的汗,喘着粗气说道:“孙府丞你看,我就说我可以爬上去嘛。这不就是上去了?绳子落下卡在了小树之间,我就下来,把绳子捋顺了。” “厉害!我给你请功!”孙传庭活动着因为长时间仰视有些气血不畅的脖颈,不住的点头说道:“是真的厉害!” 孙传庭又用力的仰着头看了眼一线天,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明叫云川的小战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真的厉害!” 孙传庭打开了堪舆图说道:“李自成,晚饭后,你带着五百人,通过这个绳索,爬到山顶上去,留下二百人负责从上投掷火药包。而另外三百人,李自成你负责从山道摸下去,最好能够摸到关隘内。” “为了迷惑敌人,我们将会在正面对敌人进行炮袭,掩饰你们的活动,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李自成你发出第一发响箭,山顶负责投掷火药包的军卒发出第二发响箭,我这里收到你们的响箭之后,发出第三发响箭的时候,发动总攻,拿下南山隘口!” “是!”李自成等人领命而去。 夜色降临,共约七门三号炮被推到了射程之内,五百人的军队,有条不紊的开始了攀爬绝壁。 当最后一名军卒消失在了树影之间,看不到踪迹的时候,火炮营的把总一声令下,开始了对南山隘口的狂轰乱炸,这次的炮轰是没有目标的,就是单纯为了掩盖山间之上,五百军卒的潜伏靠近的行动。 三发响箭在空中绽放了璀璨的烟花,尖锐的嘶鸣声响彻整个山谷,孙传庭立刻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从绝壁之上投下了无数道黑影滚落到了南山隘口的关隘之内,很快的发出了震天的爆炸之声,轰鸣声传来的同时,一道道身影从小路快速逼急关隘,随着震天的响声之后,李自成带着三百人冲进了关隘之内。 于此同时,早已准备好的军队,开始了第一次的集体冲锋,而此时的南山隘口的建奴军队已经完全被打蒙了。 上有天雷,轰鸣声震的他们晕头转向的同时,城中忽然冒出了大量的伏兵,与守隘口的建奴厮杀到了一起。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南山隘口之时,孙传庭、李自成、马祥麟、云川等人也结束了南山隘口的攻坚战,顺利的拿下了南山隘口,正在清理城门内的塞门刀车,保证后续军队的顺利出发。 “云川,你去五军营中军大帐,向万岁和袁军都汇报南山隘口已经夺下,让迂回大北沟的军队立刻出发,我们即刻北上,执行第二次迂回任务。”孙传庭让云川去中军大帐汇报战果的用意不言而喻。 “要…要…要见君父了吗?”云川哆哆嗦嗦的问道,脸上不知道是惶恐还是喜悦。 孙传庭点头说道:“万岁问起来是怎么拿下的,你就照实说就行了,万岁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用紧张。” 李自成眉头一皱,万岁很好相处吗?他怎么没觉得呢?每次万岁看到他,都像是看见鬼了一样,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云川从孙传庭手中得到了中军大帐位置之后,一溜烟的跑得没影。 朱由检此时手中拿着钩镰枪,穿着田秀英给他准备的明光甲,正在和王承恩捉对厮杀。 王承恩没穿铠甲,手里拿着一根没有枪头的枪棍,即便是如此,朱由检打了几十个回合,依旧没能摸到王承恩一下。 “不打了。”朱由检喘着粗气,打开了面甲,瘫坐在地上,这一身甲胄至少得三十多斤,再加上十多斤的钩镰枪,舞弄几十个回合,累都累死了。 他不让王承恩留手,毕竟王承恩不穿铠甲,也没有枪头,只拿着一根枪棍,但是王承恩依旧是游刃有余的接下了朱由检所有的进攻。 王承恩没有反击,他是万岁爷的大伴,就是万岁爷杀了他,他也不敢敲一下万岁爷的明光甲。 “万岁爷用的是张国公传下的军中枪法,以战阵为主,大开大合,以力降会,而且需要煞气辅之,万岁爷的枪法精妙,可是缺了煞气,也没有杀意,碰到这种捉对厮杀自然就不灵了,但是在战场上,大汉将军佐之,威力无穷。”王承恩收起了枪棍,笑着回答。 朱由检看着大气都不喘一个的王承恩摇头说道:“马屁精,你这身功夫,朕这辈子都赶不上了。你这张哄人的嘴,朕这辈子也学不来。” 王承恩听闻也是一乐:“万岁爷,臣未曾说笑,杀,煞,缺一不可,万岁爷未经战阵,无煞无杀,心里也没当臣是个敌人,也就是练练枪法罢了。” “万岁爷!快走!”几名大汉将军忽然冲进了校场,满是惶恐的说道:“万岁爷,建奴八旗倾巢而出,奔着黑山中军大帐而来,主攻方向,就是中军大帐,袁太保已经带着人赶过来,核心纵队都要撤离!” 朱由检给中军大帐起了个古怪的名字,叫核心纵队。 中军大帐的位置,在军中也是机密中的机密,为了保证核心指挥层的安全,设有多出疑似中军大帐的位置。 五军营、神枢营、宣大卫军都有设立此类疑似的地方,这是为了防止中军大帐被敌军找到,最高指挥层被人斩首。 而此时八旗军倾巢而出直奔中军大帐袭来,很显然是确定了朱由检的位置,他作怪起的核心纵队已经被敌军知晓。 “跑?我们原定计划,明日攻打平泉县,不就是为了逼迫建奴决战?既然已经倾巢而出,那就按照既定的计划打就是了,跑什么跑!”朱由检反而没有过多的犹豫,提起了钩镰枪。 “随朕迎敌!” 朱由检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为军卒擂鼓。 “万岁爷,眼下核心纵队附近只有金吾卫,不到两千余人,若是坚持不了三个时辰!我军的援军不至,那就危险了,还是走为上策。”王承恩亦步亦趋的跟上来,着急的说道。 核心纵队的附近只有金吾卫的两千人,他们面对的是建奴的倾巢而出! 朱由检停下,十分严肃的说道:“朕虽然不通军务,但是朕知道,朕这一走,平泉会战,再无得胜之际!我们做了这么多的筹备,付出了如此多的年轻的生命,难道因为朕这条命,功亏一篑吗?” “朕不走。” 五军营、神枢营、金吾卫的士气是很薄弱的,都靠着大明皇帝亲征提着一口气,若是大明皇帝战略转进,溜之大吉,士气必然溃散,溃营、鼓噪哗营、逃营就是必然,正面战场立刻变成了建奴漫山遍野抓野猪。 近二十万大军会被建奴衔尾追杀,到那时就是天翻地覆之时。 他朱由检是不通军务,但是他懂人心。 大明的军卒因为常年欠饷和缺少训练,士气低迷是事实,若是他再跑了,这仗就没得打了。 敌人既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他这个核心纵队的位置,那这就是他的宿命,躲不过去,那就面对他。 “将准备好的诏命立刻发往京师,唐王朱聿键任储君监国,黄立极受诏之后,立刻去南海子勇字营接朱聿键入宫!”朱由检扣上了面甲,大声的喊道:“大汉将军!” “臣在!”近百名锦衣卫的精锐大汉将军,大声的回答着。 “随朕迎敌!”朱由检愤怒的高声呼喝着,跨上了战马。 朱由检虽然带着田秀英给他准备的明光甲,但是他其实只是打算给将士们擂鼓助威,没打算亲自接战。 现实猛地砸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并没有畏惧,反而准备迎敌。 他不能退,因为大明没有退路。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真的是一个风云变化只在一瞬间的地方。 他走到了战鼓的位置,开始不停的锤动着鼓面,为大明的将卒们助威。 金吾卫的火炮也开始了嘶鸣,建奴的汉儿军已经开始了铺路填埋沟壑,而建奴的骑兵,也开始不要命一般,开始了冲锋。 “万岁!”袁可立也是一身戎装,看到朱由检的时候,满是意外。 “狗屁的核心纵队撤离!”朱由检一看到袁可立已经至前线指挥作战之时,完全明白了,他玩笑一样的核心纵队所谓的撤离,完全是他朱由检一个人撤离。 袁可立一众中军大帐的参将们,都已经着重甲,准备为大明皇帝的撤离拖延时间了。 “金吾卫只有两千人不到,而建奴正军六万,辅军十余万,已经开始了冲锋,我们要坚持三个时辰。”袁可立没有废话,直接告诉了朱由检此时问题的关键。 就是这三个时辰。 “传令下去,就说朕与军卒同生共死,朕就在这里,王伴伴,把朕的龙旗给朕竖起来!”朱由检点头,直接说道。 巨幅明黄旗帜竖了起来,迎风猎猎作响,九旒如同游鱼一样在空中飘动。 朱由检就站在了高处,大旗之下,往手铳和长铳里填装着火药,此时他也是一名军卒。 “万岁有令:朕与袍泽共存亡!” “万岁有令:朕与袍泽共存亡!” “万岁有令:朕与袍泽共存亡!” 传令兵们不断的高声呼和着传递着万岁的诏命,而巨幅明黄龙旗在高处清晰可见。 龙旂九旒,天子之旌,九旒就挂在龙旗之下,随风飘荡着,而龙旗之下,大明那名年轻的天子,正在填装火炮的动作清晰可见。 “万岁!” 不知道哪个军卒爆喝了一声,随即这种高呼之上,在军中不断的传递着,从零零散散的呼喝声,变成了排山倒海的高喊,慢慢的变得整齐起来。 万岁的声浪,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朱由检楞了一下,看着军卒们高呼万岁的模样,他们喊得是他这个皇帝吗? 他们喊得他们自己。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坚持三个时辰 震天的喊杀声、火炮声、火铳声,充斥着老坟阳坡的战阵,核心纵队的大帐,就设置在了老坟阳坡,这是机密中的机密,就连带着五百军卒,负责巡营的马祥麟,都不知道朱由检就在自己的阵线之上。 天空的乌鸦在天空再次盘旋起来,他们在等待着战事结束之后,就会用最快的速度扑下去,赶在收尸之前,抢上一口好肉,而草原的老鼠和狐狸则要大胆的多,在战事没有结束时,就已经扑了出去。 血流漂杵,这个词,原来的朱由检对此只是停留在地面之上,直到看在飘在血液之上,楯车的残骸,他才明白了这个词汇的意义何在。 坚持三个时辰,勇字营和五军营的两次迂回就可以完成,击敌之必救。 坚持三个时辰,宣府卫军就会从侧翼驰援至老坟阳坡,建奴此次出击必然惨败。 坚持三个时辰,大明就会有一个新的未来,一旦金吾卫的两千军和马祥麟的五百军没能够顶住建奴军队的冲锋,大明皇帝无论是阵亡、被俘还是逃窜,此次出塞迎敌,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报!左坡被攻破了两处!”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就倒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哪里压力小一些,可以去左坡救援?”袁可立眉头紧皱的问道,这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阵线就被撕扯了两个口子。 “朕去吧。”朱由检站了起来,既然到了战场,那就得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好在朱聿键已经进京了。 “万岁……”袁可立很想拦住皇帝,可是此时的中军大帐内,都是焦头烂额的参将,军将为引,辅军为主的预备营已经上了战阵,此时真的没有任何人手可以抽调。 大明皇帝领着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有三百人还在战线上,这是最后一支机动力量了。 朱由检出了中军大帐,就是金戈铁马之声,他带着人扑到了战场的那一刻,就陷入了厮杀之中。 那是什么感觉? 朱由检不清楚,他没来得及感觉,敌军如同一股巨浪一样砸了过来,他被动接敌,本能的做出了反应,开始与敌纠缠在了一起。 没有半刻钟的时间,朱由检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个词,那就是守住阵地。 大明皇帝在左坡,马祥麟驰援了右坡,摇摇欲坠的防线,在两支精锐的机动部队加入战场之后,终于稳定了下来。 一场大战,天昏地暗,朱由检的长铳因为进了血,无法填充火药,他也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手铳的弹丸已经完全打空,手铳都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 钩镰枪的钩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枪尖失去了往日的锋利,面甲都被打了出去。 “万岁爷?万岁爷,醒醒。” 朱由检是被王承恩给唤醒的。 他眯着眼环视了一圈,还在核心纵队的营帐里,袁可立为代表的参将,马祥麟为代表的军将们,站在两侧,几乎个个带伤,还有几个撑不住,坐在转椅之上。 他慢慢的坐起来,只感觉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似乎被什么巨力拍过一样,五脏都裂了一般。 “朕这是被俘了吗?王伴伴,咳咳,朕不是说了吗?若是战事不待,就让你把朕给杀了吗?”朱由检扶着王承恩才坐了起来。 “摆这么大的阵仗,是来劝降的吗!滚!”朱由检用力的咆哮了一嗓子,又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咳嗽拉扯身上和五脏的伤口,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让他的面庞近乎于扭曲。 袁可立站了出去,满脸笑意的说道:“万岁,老坟阳坡等到了援军,耿如杞率宣大卫军右翼击溃了建奴正蓝旗,建奴开始撤退之时,被老北沟迂回的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等建奴退到六道沟时,被我军再次伏击,建奴被接二连三的背袭,弄的有些草木皆兵,已经溃逃到了老哈河附近,勉力维持抵挡着我军的追击,此时正向广宁逃窜。” 朱由检脸上的扭曲如同定格了一样,随即带着惊喜的倾着身子问道:“真的?” 轻微的动作就引起了撕扯的阵痛,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是喜还是忧了。 “袁太保还能诳万岁爷不成?自然是真的,此时神枢营、勇字营、五军营、宣大卫军正在延着老哈河追击敌军,万岁爷歇一歇,莫要惊,也莫要喜,听袁太保说就是了。”王承恩极为心疼的扶着大明皇帝慢慢躺下,无论是悲喜,都会牵引伤口。 此时的皇帝急需静养,但是此时的朱由检,哪里有静养的福分? “朕杀了几个?”朱由检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袁可立一愣,差点乐出声来,笑着说道:“万岁阵斩三十六个。” “按制赏银一千八百两!一毫都不能少的给朕送来!”朱由检大喜的说道。 袁可立看着大明皇帝的孩子样儿,才想起了这个天子今年才十八岁,还未加冠,笑着说道:“有二十一个辅军,按制只有八百五十五两,万岁。” 朱由检有些失望,就只给了一个零头。 参将和军将们都在,自然是要召开作战会议,有些打还是不打的问题上,需要朱由检这位大明最高的掌权者定夺。 “嘿嘿,打赢了,嘶!”朱由检越想越美就笑了起来,这一笑之后就是剧烈的疼痛。 作战会议开得很简短,主要是请示万岁爷的态度。 “袁太保去吧,到广宁去!朕说过了,建奴不想给,朕就去自己取回来!且去,朕养好伤,随后就到!”朱由检挥手,示意袁可立按照既定计划作战。 若是平泉之战获胜,大明出塞大军就直奔广宁而去,这是既定战略,袁可立自然要请旨,看万岁是打算见好就收,还是一打到底。 “赢了。”朱由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自己个儿,都不知道睡了多久。 睡的整个脑袋都是昏昏沉沉,却是挡不住那种被大货车碾过一样的痛处,身上还有几创,更是如同无数只蚂蚁在爬,他想伸手去抓,但还是忍住了。 “万岁爷,苏丹来的福禄膏还有一些,万岁爷要不要进一些,镇镇痛?”王承恩看着脸色惨白忍痛的皇帝,于心不忍的说道。 朱由检一愣,随即愤怒的说道:“王伴伴,谁在你跟儿前进了谗言?让你说出了这等话!糊涂!” “把这等歹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尤其是这福禄膏从何而来!” 王承恩猛地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关心则乱,他不想万岁爷受到如此大的痛苦,就琢磨解痛的法子,有人在他耳根子一叨叨,他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咳咳。”朱由检抻着手坐了起来,示意王承恩起来。 “核心纵队真正的位置是机密中的机密,只有有限的几个参将和各营、军的统帅知晓真正的中军大帐何在,王伴伴,你带着东厂的番子,把泄密的人给朕找出来。” “朕连太监都只带了三个,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王伴伴,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 王承恩在地上用力的扣了一下,带着哭腔说道:“臣领旨,万岁爷总算是醒过来了。” 朱由检一脸嫌弃的说道:“行了,行了,朕这不是还没死呢,你这就哭起丧来了?其实疼着疼着就习惯了,不碍事,不碍事,做事就是。” “诶,臣领旨。”王承恩站了起来,只看到了他的万岁爷靠在床栏上,是满脸的笑意。 “京师那边怎么样了?一切还安稳吗?” “适逢大旱,大军又要出塞作战,毕自严那没哭穷?刑部那个郑鄤的案子,推进到什么地步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冯英能不能控制局面,完全就看郑鄤的案子了。” “工部和西山煤局呢?朕出了塞,有没有人欺负他们?朱聿键呢?他入了京还好?是个苦命的孩子,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朱由检这打了胜场,才想起了京师的事,喋喋不休的盘问着。 王承恩满是笑意的说道:“都好,都好。万岁爷早日康健,生龙活虎的回京,那就是咱大明的福气。” “什么叫都好?好在哪里?是毕自严哭穷了,还是没哭穷?”朱由检满脸的气,这王承恩什么时候也开始这么含含混混的说话了? 这还了得? 此时的京师内,的确如同王承恩说的那样,一切安好。 只要打胜仗,那就是一切安好。 这一点上,什么时候、任何时代都是共同的。 尤其是万岁爷亲自作战,拿下了一场决定大明命运大胜的时候,一切不和谐的声音,都被普天同庆的氛围所包围。 城门口的茶摊子的茶水钱都多了,三五成群的百姓们讨论着万岁爷的神武,茶摊上的短衣帮们喷着唾沫星子眉飞色舞,说的煞有其事,似乎自己亲临一般,怕是朱由检听了,也是直呼内行,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茶馆里说书的人都在说着万岁爷是黑龙转世,说老坟阳坡之战,打着打着忽然天昏地暗,大营外猛的有一黑物,大如断堤,摇动有头角,目光若电,人君利见之象,人人称之黑龙,神龙摆尾,把建奴扫到数千之众。 连酒店和酒楼招揽客人的姑娘们,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就是不知道是高兴万岁爷带来了太平日子,还是恩客们多赏了几个钱,些许是都有。 整个京师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捷报传到的地方,都是鞭炮齐鸣,好似过年一般。 整个大明此时最不舒坦的莫过于临危受命,从南海子进了宫的朱聿键了,作为大明皇帝钦定的继承人,太子之位让他坐的如坐针毡。 张嫣坐在珠帘之后,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但是语气却是清冷的很:“太子,你安心处理好你的国事就是,前些日子,太医院痘苗的事,太子做得很好,很多事,你大胆去做就是,莫要妄自菲薄。”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这些国政的事,也一直是万岁爷亲自打理的,你呢,处理好了奏疏,但是切记得留底封存,依着万岁爷的性子,回来是定要查看的。” “遇到大事无法抉择,就送到三屯营去,万岁爷这俩月都在那儿养伤,小事就不要叨扰万岁爷了,万岁爷身中十二创,五脏俱裂,养伤的日子是难捱的,不要事事讨要万岁爷的主意。” 朱聿键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的说道:“臣领旨。” 张嫣抿了一盏清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由一乐,但是很快就变的再次清冷的说道:“宗人府已经周知,老唐王嬖妾,把你和你父亲囚禁了起来,你这些年受了不少的委屈。” “但是既然被万岁爷看上了召入了皇宫,那自然是飞黄腾达,心里少一些怨怼,多为大明做一些实事,那妾室和你那个不知轻重的二叔,也都被宗人府缉拿送到了京中。” 朱聿键很是瘦弱的躯体不自觉的发抖着,俯首说道:“臣谢恩。” “好了,住在慈庆宫里,一应下人本宫也都交待了,他们是万万不敢欺辱你的,若是有事,你莫要瞒着本宫,否则也没人给你做主,宫里的人都是人精,莫要怕什么报复,有什么委屈记得说,去文渊阁当值吧。”张嫣示意朱聿键下去。 朱聿键命苦。 老唐王是个糊涂虫,极其宠爱一个妾室,想要把唐王的位子给妾室的庶出子,在万历四十二年,老唐王就把朱聿键和他父亲囚禁起来,到崇祯元年,已经有整整十四年之久。 朱聿键从十二岁生生被囚禁到二十六岁,身体极为瘦弱,说话声音都很小,似乎很怕事,但是入宫这些日子来,朱聿键的表现却不是表面上那么唯唯诺诺,据理力争的样子,有几分万岁爷的模样。 但也只是有几分而已,要是论,还是万岁爷更加决断。 “宣田贵人。”张嫣打开了珠帘,走到了茶案前,亲自给田秀英斟了一杯茶。 “参见懿安皇后,千岁娘娘万福金安。”田秀英十分乖巧的行了个礼,她并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被召见。 张嫣抿着茶笑着说道:“刚来的六安瓜片,尝尝。” “今日寻田贵人来,是有一事拜托田贵人,万岁爷身受数创,此刻在三屯营养伤,养好了之后,还要去广宁接着打仗,本宫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个人贴己的人,到万岁爷身边伺候着比较好。” 田秀英眼睛瞪得极大,眼神中全是惊喜,不敢置信的问道:“我吗?” 张嫣点了点头说道:“是,你有弓马功夫在身,就是在行伍里,也不输于男儿,行军打仗,不是万岁爷的累赘,也能陪万岁爷玩到一起去,万岁的明光甲破了十几个洞,也得你去修,万岁爷也喜欢听你抚琴,平日里和你在一起时间最多,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臣妾谢过懿安皇后恩典!”田秀英跪在地上行了一个重礼,懿安皇后的这个态度,对田秀英而言,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张嫣没由来的叹了口气,周婉言那个傻丫头,还在为他父亲和两个哥哥奔走,田秀英却已经做好了当皇后的准备,就等着一个机会,田秀英此一去三屯营,再回来,那身份就大不一样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谁更勾人? “宣周皇后。”张嫣看着田秀英离开了东暖阁之后,对着自己的侍女说道。 周婉言,如同一阵风的扑了进来,眼睛已经红肿,她带着哭腔说道:“皇嫂,听说夫君在前线受了伤,我想请到懿旨去照顾夫君。” 张嫣看着后知后觉的周婉言,闭着眼叹息的说道:“你呀你,这个时候想到你夫君了,他在前线打生打死,你在后面活动,救你的父亲和你的两个哥哥,我写了信,让你去三屯营照顾,万岁给否了。” “否了?”周婉言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疯狂的喊道:“谁去?田秀英那只妖狐狸吗!” 张嫣无奈的点了点头,周婉言就这一点,沉不住气,做什么事,都略显毛毛躁躁。 “我去撕了她!”周婉言挽起了裙摆,就准备出东暖阁去寻田秀英。 张嫣厉声说道:“回来。” “当初万岁亲征的时候,就要带着田贵人去,但是我好说歹说才拦下,结果呢,万岁离京这段时间,你在京中奔走救你父亲和哥哥,被万岁知晓,万岁才定下了田贵人,你再去吵闹,是要把最后一份情谊都要吵没了,才顺意吗!” 其实这件事,还有周婉言自己都不知道的内情在。 王承恩把范文程的命留下之后,本着废物利用,安排了锦衣卫利用范文程来抓京师的尚虞备用处的那群鼹鼠,可是周婉言上下奔走救周奎,去诏狱中见了两次周奎。 周婉言离开诏狱之后,范文程还活着的消息,就散了出去。 田尔耕一看这还得了?就把周婉言去诏狱中探访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写到了奏疏里,递到了万岁的案前。 是周婉言走漏的消息吗? 田尔耕不清楚。 但是北镇抚司这段时间被田尔耕打造的如同铁桶一般,魏忠贤死了半个月的时间,消息没有走漏,范文程还活着的消息,捂了这么久,也没有走漏。结果,周婉言去了一趟,消息就散了出去。 事关重大,田尔耕也不敢再欺瞒下去,就把事情挑明了。 “皇嫂教我该怎么办。”周婉言一时间慌了神,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喜欢自己的张嫣,为何突然变得冷厉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还能教你什么?”张嫣摇了摇头,示意周婉言坐下,这宫里,只要周婉言还是六宫之主,只要周婉言还是皇后,只要皇帝心里还有周婉言这个人,那皇后之位,就还能稳得住,关键是周婉言不能胡闹了。 田秀英赶往三屯营的法子,可不是坐在轿撵上,一摇三晃慢吞吞的去。 她直接带了个帷帽,从御马监领了二十多匹快马,带着宫女、内操、大汉将军,就直接快马加鞭奔着三屯营去了。 田秀英无子嗣,自然没有妃嫔的封号,一个小小的贵人,若非万岁后宫不盈,按制她连宫女也只有一名,出行自然没什么仪仗、仪礼可讲究,一身常服,两三身换洗的衣服,就出发了。 到了三屯营之后,田秀英就直奔万岁的行宫而去。 “万岁爷,万岁爷,臣妾来看你了。”田秀英扑到朱由检面前之前,王承恩已经汇报了田秀英到了的消息。 “起来吧,近前来。”朱由检放下了一本奏疏,他现在全身多处轻微骨裂,动一动都疼,一身明光甲,除非被炮弹直接正面轰击,还有那么多的大汉将军护着,身上的伤口也都不是很深。 但是身子血气亏损严重,就这血气都得躺一段时间。 “哎呦呦,你这怎么还哭上了?朕这不是好好的吗?”朱由检惊讶的看着田秀英两行泪滚滚而下。 自己这身边尽是些演技派?这哭的梨花带雨,实在是有些让朱由检莫名其妙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龙驭宾天了呢。 他当然不知道,从老坟阳坡传来万岁身中数创昏迷不醒,传到京师的时候,田秀英直接两眼一黑,仿若是天塌下来一般,此时再见到皇帝,那田秀英自然是止不住这眼泪了。 “睡着了?”朱由检抱着田秀英,看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的田秀英,满脸的哭笑不得。 王承恩瞧了瞧田秀英干裂苍白的嘴唇,还有浓郁的黑眼圈,肿胀的眼睛,摇头说道:“想来是接到消息一直忧心到现在,看这样子,已经哭过好几次了,不知道还以为田贵人病了呢,又是骑马从京城来的,想来是奔波累到了。” 等田秀英醒来的时候,才看到了万岁坐在转椅之上,坐在案牍之前,仔细的查阅的奏疏,多数奏疏都是简单看下,只有少数,会仔细斟酌之后,才会落笔。 “醒了?”朱由检看到了田秀英醒了过来,笑着说道。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把药汤端了上来,笑着说道:“太医开的方子,叫三红阿胶怀姜膏,上庄姜熬的,可能有点辛辣,也可能会有点苦。你说你,是来照顾朕的,还是让朕来照顾你的?这一来就病倒了。” 朱由检吹了半勺汤,喂给了田秀英一勺,轻笑的问道:“苦不苦?” 田秀英憋得一脸涨红,费劲的咽了下去才说道:“不哭。” “苦就直说嘛,软饴糖,喝了药给你吃一颗。”朱由检更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块糖来,笑着说道。 “嘿,嘿嘿。”王承恩在旁侧轻笑了两声,却不离开,万岁爷现在这身子骨,身边随时都得有人。 “呀!”田秀英直接一蒙被子,钻进了被褥里,把头埋了起来。 田秀英的身子主要是心神不宁,再加上了来了天葵,才会一到三屯营就立刻病倒,年轻人的身体恢复都快,没半天的功夫,就已经完完全全好了。 朱由检身上的伤口,结痂掉落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又忍了三天,才洗了头发洗了个澡,也没敢多待,泡了半柱香的时间,就从浴桶里出来了。 只不过一看周围,只剩下两个太监,宫女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朱由检笑着田秀英问道:“你这把宫人们都支走了,就你一人伺候朕更衣吗?” 田秀英虽然有些羞涩,但是依旧搀扶着朱由检离开了浴桶,这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满脸通红的说道:“那些个婢子!伺候个更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乱瞟,也不害臊,就不怕长针眼咧!” 朱由检之前沐浴更衣之类事,都是自己做,很少让宫人伺候,这一次是身体负伤,迫不得已。 “那你不怕长针眼吗?大白天的。”朱由检看着田秀英手足无措的样子,笑的更加开心了。 白日…… “不理你了。”田秀英又不是听不懂荤话,脸色更红,轻轻拍打了一下朱由检。 “嘶,疼,疼,疼!”朱由检龇牙咧嘴的喊着疼,看到田秀英的脸色刷白,满是担忧之后,才赶忙笑着说道:“逗你玩呢。” 田秀英低声说道:“万岁身体还没大好,不宜房中事,等万岁身子骨硬朗起来……” “硬朗起来怎么样?”朱由检微眯着眼,继续打趣。 田秀英脸色已经红的跟鲜西瓜瓤一样,但是看着万岁那副得逞的笑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气,在朱由检耳边轻声说道:“定要你下不得床!” 讲荤话,后讲的那个人,通常情况下,会讲的更加勾人。 朱由检现在全身轻微骨裂,可真的是有心无力的时候,自然是田秀英占上风。 “前线战事如何?”朱由检坐在了转椅上,让王承恩将前线的战报送来。 王承恩递过去奏报,看了眼田秀英,国事不宜在后嫔面前说起。 “说吧。”朱由检拉住了要离开的田秀英,示意她不要走,站在旁边伺候着就是。 王承恩十分可惜的说道:“关宁军得闻我大明在平泉大胜之后,立刻出兵攻打广宁,可惜的是,未曾在平泉溃军入了广宁军寨范围之前,完成阻拦,要不然建奴此役损失更大。” “万岁大喜!此役之后,五年之内,建奴无南下之力。” “我军损伤如何?”朱由检点头,关宁军终究是出兵了。 无论如何,大家面子上都能交代过去,朱由检直接扣了他们半数饷银和粮食算是惩戒,而关宁军筹措粮草的理由,也算是圆过去了。 王承恩打开了一份奏疏放到了万岁的面前说道:“勇字营直接折了六千余,几乎所有的大仗、硬仗都是勇字营打的,金吾卫…金吾卫直接打没了,五军营发生了奸细散播万岁临阵逃脱的消息,发生了逃营,又被正蓝旗抓住鼓噪的机会,差点被围了,折损近半。” “神枢营损伤了一成不到,宣大卫军折损半成,损失很小,衔尾追杀的就是宣大卫军。” 朱由检点头说道:“袁太保说能够拿下广宁我大明无力再战,果然是有道理的,关宁军出兵了,袁太保他们走到哪里了?” 王承恩又挑了一份军报摊开,说道:“宣大卫军,布置在木兰围场附近,防止喀喇沁部配合建奴对我军两面夹击。袁太保说两线作战不可取,所以说要木兰围场附近的大明军队多是防御。” “五军营、神枢营、勇字营都到了广宁,明日起,先对周围的一百余军寨进行清缴,随后准备围困广宁。” “拿堪舆图来。”朱由检看了半天的堪舆图,点头说道:“朕也不知道怎么样合适,既然袁太保说应该这么打,那就这么打吧。” “田贵人,你来代笔,我说你写。” “严令各部,勿扰伤杀百姓,若广宁民逃,放任离开,不得抢掠劫道,不得索金,有犯者,格杀勿论。” 田秀英代笔将手谕写好,王承恩才拿出了大宝印绶,按在了手谕之上。 王承恩虽然是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但是按照大明传统,他是不能代笔写手谕的,因为他是掌印之人,若是他写手谕,那就是矫诏了。 当年魏忠贤没少干这种事,文渊阁为此没少跟司礼监撕扯。 田秀英代笔写手谕,这不算违制,当年大皇帝朱棣征伐漠北草原,饮马斡难河,刻石擒狐山之时,就带着高丽权妃御驾亲征。 朱棣胳膊受创,不能写手谕,就是权妃代笔。 大明的皇帝可不是大宋家那群皇帝,双股中箭就哭爹喊娘的满世界乱窜捣蛋,朱棣胳膊受创之后,依旧手刃阿鲁台北虏七人,才罢手。 这还是第一次亲征,而后朱棣五次亲征,最终和常遇春一样,倒在了凯旋的路上。 大明皇帝和大宋皇帝的画风本就不同。 “张世泽那孩子的伤势如何了?张国公说什么了吗?”朱由检问起了黑山之战中,倒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孩子。 王承恩其实满想说万岁爷才十八岁,张世泽比万岁还要长几岁呢。 “英国公说负伤才是我大明好儿郎!还拍了一下张世泽的肩膀,把张世泽的肩膀给拍脱臼了。”王承恩低声说道。 “脱臼了?”朱由检不由发笑,这一笑牵扯到了心肺,他又用力的咳嗽了两下,又牵连的全身剧痛。 这身子骨,打了一仗就成这样了。 田秀英赶忙站起来给朱由检拍着背,脸上满是心疼。 朱由检依旧没有停歇,看了不少从京中送来的奏疏,比如毕自严日常哭穷,但是却言之凿凿的保证大军五月之需。能在大旱的时候,挤出五月之需,毕自严已经尽力了。 比如刑部冯英终于释放了郑鄤,完成了对刑部的权力集中,而郑鄤出了狱,收了吴孟明两个儿子为学生,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当然也有让朱由检气的肝疼的事,让吏部尚书主持京察,又是搞自陈疏,被朱由检下了驳回的批注,施凤来这个阁老,不愿意放权,尚书王永光斗不过施凤来这个从龙之臣。 顺义王爵卜石兔入京,住进了十王府,纵容府上的爪牙横行于市,被孙传庭的师爷张方平给抓了去。礼部上书磨牙说,张方平的做法不符合上国礼仪,被朱由检痛斥,责令张方平按大明律处置,莫要区分对待。 这些林林总总的大事小事,朱由检一直处理到了月上柳梢头。 “有什么想问的吗?”朱由检看着田秀英欲言又止问道。 “万岁让臣妾写的那份奏疏臣妾不明白,毕尚书说没钱没粮,只能打五个月的仗,万岁也不让前线就食于敌。”田秀英憋了一天,终于问出了口。 朱由检看着田秀英,离开了京师名曰宫城,实则监牢的地方,田秀英大胆了许多。 他想了想,略微有些感伤的说道:“就食于敌,那也得是敌呀。整个辽东,十年前,还都是我大明的百姓呀。”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轮转燧发枪 “万岁仁善。”田秀英称赞一声,只是依旧有些迷糊,总觉的万岁话没说透。 朱由检稍微犹豫了下,说道:“这天下万事,就一个理儿,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的。朕这么讲,你明白了吗?” “哦。”田秀英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朱由检有意废后,因为周奎私铸之事,是不能妥协的,涉及到了大明财政安全的问题,朱由检不能开这个口子。 随着都察院、刑部、锦衣卫、户部的深入,周奎弄的地下钱庄也慢慢的浮出了书面,私铸的铜钱,总要有放钱的口子,地下钱庄比较隐蔽,但是还是逃不过皇帝的爪牙。 事实上,周婉言在京中的活动,并非无用功,而是相当成功。 她的背后站着的是一众奔走的勋戚们,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失去私铸这么一棵巨大的摇钱树,而周婉言对于政治的薄弱敏感度,被勋戚们推出来做了出头鸟。 周婉言救父的活动,除了说服了文渊阁的部分大学士站台,还有谏台言官们的支持,翰林院、国子监的一众支持。 勋戚明公,又站在了一起,给储君朱聿键,造成了极大压力。 周婉言如果仅仅是自己奔走,或者是泄露了范文程还活着的机密,对于朱由检而言,都是小事。 反正范文程在他这就是个期货死人,就看哪一天交割可以利益最大化而已。 但是她正在逐渐成为勋戚们的代表,这就是朱由检无法接受的事了。 相比较之下,被囚禁着的朱聿键进了京城,对此事三缄其口,任凭多少人游说,就是不站队,这种政治敏感度,朱由检十分满意。 次日的清晨,朱由检来到了校场,他的身体已经在逐渐恢复,轻微的全身骨裂正在不断的愈合,他需要在校场上,做一些康复性的训练。 这种骨骼愈合的感觉很怪异,朱由检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游走,酸痒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如同腐朽了一样。 剧烈的打斗,肯定会引起身体不适,康复性的训练的陪练,王承恩很难胜任,这人手头的功夫,实在是太硬了,搁着厚重的盔甲,都能把朱由检打的吐血。 主要是王承恩自己害怕,他害怕把万岁爷给打伤了,自己这颗脑袋掉了,就没办法为万岁爷效力了。 所以朱由检的陪练就换成了田秀英。 田秀英不敢出重手,朱由检身体不便,活动缓慢,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当中,场面上,看起来有几分的滑稽。 朱由检打了一刻钟,气喘吁吁的褪了甲,身子毕竟没有恢复,剧烈运动,二次受伤可就不妙了。 “囡囡,你会打火铳吗?”朱由检喝了一壶温水,歇息够了,轻声问道。 囡囡是田秀英未出阁的时候小名,女外有围,意为闺,多数都是指未闻世的小姑娘。 而在吴侬腔中,囡囡,有女儿的意思,所以这个小名,到底是女儿,还是小丫头的意思,朱由检并不清楚。 田秀英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就要回答,可是王承恩轻轻的咳嗽了两声,让她有些不太明白,略带几分焦急的说道:“会…不会…,臣妾应该会还是不会呀。” 朱由检闻言笑出了声,不断的摇头,说道:“我教你。” “哦…”田秀英乖巧的点了点头,她还是有些懵懵懂懂,小囡囡弓马极为娴熟,她的养父是田弘遇,游击将军,接触火枪也是接触过的,会打,但是万岁说要教她,她自然就不会了。 “懿安皇后喜欢皇后千岁,平日多有提点,田贵人以后还是要到东暖阁,多走动走动,和懿安皇后亲近。”王承恩在田秀英的身后,用万岁爷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叮嘱着。 这种藏拙的小技巧,本身不需要王承恩去细说的。 “这是碗口铳,洪武五年,铜铸大碗口筒,口三寸四分七,长一尺,一个重六十多斤,没有望山,身短射速极慢,射程也很近,因为没有望山,命中率也是很差,但是洪武年间,我太祖皇帝,造了两万余碗口铳,用于水战。”朱由检指着第一把火铳。 与其说是火铳,不如说是炮,碗口铳的最大优势,就是抵近发射,装有大小三十二铅弹的碗口铳,近距离发射,打到人身上就是血肉模糊。 而且因为宽大的碗口造型,不容易炸膛,在实战中,尤其是接舷战的水战中,效果极佳。 “来试试。”朱由检填好了火药示意田秀英试试。 望山,就是弩机上的瞄准装置,设有三微三小,三微为经,三小为纬。 战国时候的望山,是没有刻度的,而西汉时候的望山,则刻有三微三小来瞄准目标。 碗口铳的硝烟很大,打出去就是一道弹幕,十步内的数个草人都被打穿。 朱由检拿起了另外一把他最常用的火枪,将火枪拆分开来说道:“洪武十年,太祖皇帝命人制造了手铳,行伍都叫它手把铜。” “手把铜在洪武十五年得到了第一次的改造,加了一个木马子,也就是在药膛里加了一个木制挡片,筑实火药,紧塞闭气,以增加火药的威力。” “而后在永乐七年、永乐十二年,再次改良枪膛,制造了大约三十万柄手铳。我手里这把,就是奇字、壹万贰仟肆拾陆号、永乐拾叁年玖月造的手铳,到现在都可以十分灵活的拆分,只需要更换木马子就可以使用。” 对于朱由检来说,这把奇字万号的手铳,是一件地道的古董,但是这把手铳依旧可以用,而且还是当年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的配枪,是宫里的收藏。 田秀英试着填装火药,朱由检在旁边帮忙,尤其是檀木木马子的存在,让填装火药需要十分精确的药匙来填装,而铅弹只有一颗。 “砰!” 田秀英试着打了一枪,后坐力把枪口直接抬上了天,火药压的多了些,再加上田秀英第一次打手铳,自然是吓了一大跳。 朱由检伸手,环抱住了田秀英,开始手把手的教导田秀英其中的要领。 “这边分别是神枪、三眼铳、十眼铳、多眼铳、八角铳、抬枪、长铳、一窝蜂。”朱由检依次介绍着大明的火铳。 永乐年间,铸造的长铳最多,大约有一百多万把,也叫作边铳。 边铳最好的货,是永乐年间打造的边铳,随着时间的推移,火铳的质量反而越来越差,枪膛掺铁、炸膛、布朗运动的弹道、连刻度都没有的望山、不够标准的药膛很容就炸膛了,国政越来越糟,军备也变得越来越差。 万历年间,戚继光甚至搞出了私自铸铳的丑闻,要不是海狗胆开路,给压了下去,否则万历初年,戚继光就倒霉了,毕竟驻守蓟门,离皇城太近了。 甚至在天启年间,兵仗局的一些火铳堆在仓里,三大营的人连提都懒得提。 九镇戍边的老兵油子们,都以有一把永乐造的边铳或者手铳为豪,实在是好用。 朱由检也不例外,他手里长铳手铳,都是永乐造,两百年就两百年呗,总比炸膛强得多。 “燧发手枪,泰西货,佛郎机人献上来的宝物,檀木手柄,钢制的火镰、铜制燧石夹、火镰簧、扳机构成。” “扣动扳机的时候,释放阻铁,燧石与火镰碰撞摩擦火星,火镰在撞击之下后移,打开火门,点燃更易燃烧的引燃火药,引燃火药点燃枪管内的发射药,子弹飞射而出。” “燧发手枪,小弗朗机人做的,十分精致,送你一把。”朱由检随手有着精美雕刻的燧发手枪送给了田秀英防身。 “臣妾不要。”田秀英却将这把燧发手枪推了出去,上面有个女人雕塑,但是没穿衣服,田秀英姑娘家家的接受不了。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换一把更加精致,只有花纹,没有雕刻女人的燧发手枪。 田秀英在朱由检的帮助下,开始试着击发燧发枪,打了几枪之后,又拿起了之前的手把铜击发。 朱由检笑着看着田秀英,燧发枪当然好用,当然会淘汰火绳枪。 他看着迷惑的田秀英说道:“大有不同,燧发枪更加好用,而且使用的时候,哪怕是下雨,并不会影响击发。” “兵部右侍郎,毕懋康,前些日子上了份奏疏,痛斥魏珰祸乱朝堂,人都死了一年多了,朕难不成把魏珰给刨出来,给他骂不成?” “但是他随着奏疏送来了一柄火铳,朕觉得,哪怕是毕懋康强烈要求开棺,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嘛,多大点事。” “自生火铳,和你刚才玩的那一把燧发手枪,一模一样,不过一个是小弗朗机人献上的,一个是毕懋康自己做的。” 朱由检拿出了另外一把风格上更像是大明,实用性大于美观性的火铳,自生火铳,也就是燧发枪。 原理一致,小弗朗机人马汉,比大明的毕懋康,早了一百年发明了燧发枪,但是朱由检却丝毫不感觉到失落。 大明拥有着世界上最雄厚的火器制造基础,最丰富的火器使用经验,最实用的火器实用战术,这种领先,一旦大明掌握了这种技术,那么这种燧发枪的技术,就不是先进技术了。 “今天的主角儿,燧发轮转枪,昨天毕懋康送来的,他要求开魏忠贤的棺,朕应了。”朱由检拿起了一把三尺长的长枪,熟练的拆分着上面的齿轮,眼神有一些迷离。 死者为大的大明世界里,开棺这种事,朱由检是没理由同意的,但他还是同意了。 毕懋康做出了如此卓越的贡献,一点小小开棺的要求,他还是可以通融的。 朱由检笑着说道:“嘉靖二十年,泰西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德意志国王查理五世与法兰西国王弗兰西斯一世结下了仇,而德意志与法兰西的战争,是由法兰西的一场偷袭开始的,他们联合了土耳其海军,炮击并且洗劫了水城威尼斯。” “当然,这是宋玉函说的,他是德意志人,所以到底是否是偷袭,朕也不知道。” 泰西很容易理解,大明与泰西多有贸易往来,连英国女王都给大明皇帝写信,对于田秀英而言,泰西还好理解,但是具体到神圣罗马帝国、德意志、法兰西,她有有些迷糊了。 朱由检想了想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浙江布政司和福建布政司发生了冲突,从战争规模上而言,大约如此。” “哦。”田秀英乖巧的点了点头。 朱由检继续说道:“嘉靖二十三年,德意志人和法兰西人,在切雷索这个地方爆发了激战,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装备火绳枪的法兰西人,几乎没能打出一枪一弹,而德意志的骑兵用的就是这种轮转打火枪,越战越勇,将法兰西人击溃。” “不过,德意志的统帅巴斯托,大喜过望,轻敌冒进,被法兰西的统帅波旁抓到了机会,切雷索之战,法兰西大胜。” “但是战后,法兰西的国王,弗兰西斯一世,却放弃了对那不勒斯的领土要求,因为法兰西国王更想要米兰和皮埃蒙特。正如当下,相比较喀喇沁部,更想要广宁和沈阳一样。” 轮转打火枪经过了战争考验,当然任何军备都挡不住主帅轻敌冒进作大死,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毕竟武器再好,也要人去用。 轮转技术和燧发枪技术结合,就是现在朱由检手中这把燧发轮转抢,更快的换火药的速度、更稳定的换药环境、更具有前景性的火枪发展历程。 朱由检将轮转燧发枪的四发木制弹托压进了药舱,迅速的填装铅弹,击发扳机。木制弹托轮转,填装铅弹,击发扳机,动作重复了三次,最后一次却是哑火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轮转燧发枪,感慨的说道:“相比较之下,轮转燧发枪的使用环境更佳,比三段击更加容易形成火力网。” “可惜了。” “可惜什么?”田秀英迫不及待的追问,她可不是只会女红,而是弓马娴熟的女汉子,和朱由检捉对厮杀不落于下风的女人。 对于轮转燧发枪的出现,她深知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膛线枪 “东西做出来,但是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火药,轮转枪的引燃药和发射药需要同时轮转,那么必然用到了弹托,而木制弹托,你也看到了,第四次哑火了,工部给出的意见是铜制弹托。” 朱由检拿出了一颗铜制的弹托,把玩着,这个东西眼下做起来十分麻烦,他试枪都用的木制弹托。 “户部毕自严铸钱要铜、蓟门火炮局的孙元化铸炮要铜、兵部的毕懋康自生铳也要铜,现在好了,工部又要铜制弹托,朕去哪里给他们搞铜?滇铜那边已经开始开采了,可是这个周期实在是太长了些。” “第二个问题,就是这把枪上有些齿轮,包括这枚铜制弹托,制作需要用到脱蜡法,制作缓慢,而且精度要求也高,三五年内,是无法大规模量产的。” 做是做出来了,但是能够大规模列装的只有自生铳,明明有更好的装备,却受限于铜的储量不足,无法列装,只能小规模试装,实在是难受。 “自生铳已经很厉害了!”田秀英却不气馁,相比较永乐造的边铳手铳,崇祯造的自生铳已经是质的飞跃了。 而且田秀英从小接触军卒,知道将士们天天擦拭火铳,若是自生铳大规模列装,将士们保养火铳之时,摸着崇祯两个字的时候,多少也会想到当今万岁爷的好。 田秀英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大胆的说了出来,离开了京城那个名曰皇宫实则牢笼,规矩大于天的地方,田秀英也越来越大胆了。 “小囡囡,想法不少,说的有理。”朱由检却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只是想让自生铳赶紧大规模列装,改善大明军备尴尬局面。 科学解决理论问题,工程解决应用问题,这就是生产力发展的两条腿,无论哪条腿出现了问题,都会让生产力的发展停滞不前。科学给工程提供理论指导,工程反过来促进科学的进步。 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朱由检说的就是工程问题,大明眼下因为缺少铜,导致了工程应用出现了极大的问题,有限的资源下,他只能保证更稳定的燧发枪的大规模列装。 但是朱由检并不担心大明的火器会落后,小弗朗机人马汉发明了燧发枪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但是火绳枪在泰西依旧大行其道,根本无法推广,这就是大明火药工程实践的好处。 每次谈起国事之时,这位少年天子总是侃侃其谈,似乎没有他想不明白的道理,这让田秀英的眼神变得有些柔软,但是陡然想起了万岁爷的身体骨还没有完全康复,立刻止住了自己大胆的想法。 金尼阁送来的七千册泰西的书籍,已经完全翻译完毕,连那些个宗教向的书籍,他们也没拉下,在不耽误大明工部进程的前提下,朱由检也乐见其成。 思想是需要碰撞,最终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才能留下颠不破的真理,大明并不是完全都对,泰西也并非完全都错,思想的碰撞,必然带来更加有深度的思考,这也有利于大明在思想上的前进。 金尼阁、宋玉函等四位工部座卿并非白领俸禄不干活,就拿攻打南山隘口之事,飞跃壕沟的铁索桥这两件决定胜负的战事而言,就有工部的功劳,勇字营的工兵营多数都是由工部提供的技术支持与指导。 工部这次,也送来不少小玩意儿,都是由七千卷书的原理做出来的物件,其中就有自生火铳的枪管。 这根枪管,却是大明此时最高成就之一,第一批一共生产了两百根,全钢打造,带膛线的枪管。 枪胚是一根在西山煤局打造的钢铁棒材,在经过了切割成段、称重筛选、确定无气泡后,在送入作坊,由手工钻深钻打出通孔,再套入带有螺旋纹理的钢质内芯后,反复、均匀而又缓慢的冷锻毛坯,使其拉长,最终打磨抛光内外表皮。 到此还不算完,还需要进行镀铬防锈,最终还要在外涂漆,才会形成朱由检手中的这根枪管。 一根枪管涉及到了西山煤局选煤、炼铁、吹钢、锻造棒材,也涉及到了兵仗局的手工钻深钻,冷锻毛坯的匠人们是否可以做到均匀。钢质内芯纹理的缠距等等工程的问题。 这是一个综合性的工程问题,而这个工程问题,还会遇到种种理论问题,解决理论问题之后,如何应用,又称为新的难题。 但是这根枪管的质量,远胜于两百年前永乐造的长铳和手铳了,甚至金尼阁等人也坦言,在泰西,无法做到如此精致的枪管。 尤其是枪管内膛线的反复试验,是泰西完全无法做到的事,这需要的资金很庞大,而泰西的贵族们以吝啬而闻名。 朱由检在之其中的作用,并没有多大,就是让他们在钢质内芯这一步上,增加纹理,在反复冷锻的过程中,使枪管内出现膛线。 枪管内膛线可以大幅的增加子弹飞行的旋转,从而是子弹出膛之后,依旧旋转,保持既定方向,极大的提高命中力。 膛线这东西,出现在十五世纪,也就是永乐年间,就早有人发现了膛线的妙用。 毕竟十八般兵器弓为首,弓和弩的区别就在于弓箭的箭矢有箭羽。 箭羽具有致旋型,通过箭羽本身的特性,致使箭在飞行中产生绕轴心的旋转,再通过这种旋转来抑制自身的摆动或抖动,增加命中力。 大明的工匠们,自然不能给铅弹安装羽毛,但是可以通过枪膛内的膛线,使铅弹旋转,维持稳定性。 但是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了工匠们的面前。 那就是拥有膛线的前装火铳,因为膛线的存在,使得装填速度降低了三分之一左右,甚至有些不太合格的铅弹,还需要用锤子将铅弹锤进枪膛。 锤进枪膛的铅弹,很容易卡住,若是火药爆炸威力不足,就会卡弹,战场上卡弹,基本等同于长铳被废。而更加危险的是,若是火药爆炸威力太大,枪管质量欠佳,极容炸膛。 这就是为何明知道膛线更利于命中目标,但是大明的大部分火铳都没有膛线的原因,但是在名为神枪的这一款小范围量产的火枪上,就有膛线的身影。 当初神机营列装的神枪,不足三千柄。 持有这种名叫神枪的射手,有一个专用的称呼,叫做特等射手,是享受额外的补助,而他们的人头赏,都是由发射次数决定。 这些特等射手们,身上都会带一个小锉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一件事,那就是挫铅弹,以放置划入为准。 轮转燧发枪为何是趋势? 那就是它的火药是后置而非前置,这就大大的提高了火药更换的频率,朱由检正在督促工部,把弹托向着子弹的方向升级。 “核心纵队具体位置暴露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朱由检问起了老坟阳坡之战中,自己深陷危局的原因,这件事,朱由检交给了王承恩去处理。 王承恩拿出了一份揉的有些发黑的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锦衣卫的缇骑们交上来一个人,名曰云川,乃是白杆狼骑,在攻打南山隘口中,立下了奇功,孙传庭亲自为其请功,将核心纵队的位置告诉了云川。” “锦衣卫的缇骑们说云川出卖了万岁爷。” 朱由检拿起了奏疏,看着有些发黑的纸张,看来王承恩对这份奏疏是否上奏十分的犹豫。 他斟酌了片刻,疑惑的问道:“动机呢?此次大战,勇字营折损近六千余,这都是我大明勇士,按伯雅所言,此人立下天功,甚至可以说,没有此人的这个梯云纵,不是,攀绝壁,我大明两军无法迂回包夹,此战胜负尚未可知。” “云川这么做是为什么?” “不知道,缇骑们说为了钱。”王承恩十分老实的说道。 朱由检一把将奏疏扔了出去,愤怒的说道:“混账!糊弄鬼呢!” “勇字营一共一万零二十三战士,六千四百三十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连尸首都拼不全!未有一人逃营,未有一人鼓噪!告诉朕,云川为了钱,出卖了我大明核心纵队的位置!可信吗!糊弄三岁稚童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万岁莫气,气大伤身。”田秀英看着万岁爷脸色发红又变得雪白,立刻站了起来劝慰着。 朱由检用力的拍着桌子,大声的说道:“云川要是为了钱,为了高官厚禄,此刻应该在建奴的营帐之内!而非在锦衣卫手中!” “这件事谁办的?!” 王承恩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南镇抚司镇抚使骆养性。” “为何如此犹豫?”朱由检看出了王承恩的踌躇,这个王伴伴说话是极有分寸的,一般情况下,不掌握些什么,是不会轻易提起具体某人的名字。 王承恩看着终归是瞒不下了,叹了口气说道:“臣查到了一些事,只是万岁爷龙体欠安,臣想等查实了,再启奏万岁爷知晓,万岁爷龙体牵连江山社稷,臣不敢妄言。” “缇骑和番子,都是万岁爷的爪牙,外有辽东建奴喧嚣不已,内有文臣勋戚勾结朋比为奸,臣不想在未查实之前,离间缇骑番子之间的关系。” 朱由检点了点头,王承恩就这点不好,事事为了他这个皇帝着想,而不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这不好。 “此时肯说了,看来是有确定性的证据了,才敢说,王伴伴,那你打算怎么办?”朱由检气消了大半,既然王承恩已经开口了,基本上可以肯定快要烟消云散了。 王承恩点头:“臣已经写信给了田都督,田都督回了信,后天,待到云川送到三屯营之后,田都督那边会抓了骆养性一家,而这边也会抓了骆养性。具体处置,是要送到诏狱去,田都督清理门户。” “怎么查实的?”朱由检有些好奇办案的过程,这骆养性出卖核心纵队的位置,嫁祸云川,肯定做得是全须全尾,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尾巴,不是那么好查验的。 王承恩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了两件物品,说道:“黄石来的消息,代善送到沈阳一些紧要之物,其中有份书信和信牌,其中书信是书证,信牌是物证,书信乃是骆养性手书还有落印,信牌更是洛阳新的南镇抚司镇抚使的腰牌。” “臣还抓了一个军使,乃是建奴倾巢而出之日,擅自离营的军使,这是人证。之前是一直没有人证。” “那黄石岂不是危在旦夕?这边骆养性一出事,那边代善还不知道家宅不宁?”朱由检查验了书证和物证,有些担忧的问道。 王承恩摇头说道:“黄石是个商贾,他知道这个买卖该怎么做,代善的六子玛占因为赌钱去窃府库,不幸引燃了代善的府库,这书信和信牌,在大火中就烧没了。” “家宅不宁是家宅不宁,不过是府库被烧了。至于骆养性这边,会和私铸案牵连,他的死明面上是私铸被查抄。” 王承恩办的事多了,很少十分详细的讲其中的细节,今天也就是万岁爷问了起来,他才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善。”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王承恩这个家伙,的确有点东西。 朱由检自然想起了那个可以在绝壁上攀岩的孩子,十分严肃的嘱咐道:“朕要见一见云川,你确保云川不会被锦衣卫的人杀人灭口,尤其是南镇抚司的人,可以暂时迷惑下他们。” “臣省得。”王承恩点头称是,此事十分的机密,没几个人知道,万岁爷交待,他自然会办得妥当。 而此时的袁可立已经赶至广宁城外,大军已经将城池外的军寨悉数拔出,按照万岁爷的命令,任何战场的辽民,都不会太过为难。 当然这种情况,也造成了建奴八旗军,混在了难民之中,逃脱战场,这是必然的。 “蓟辽总督袁崇焕、前锋总兵官祖大寿、宁远参将祖宽,还没有到吗?”袁可立放下了手中的军报,看着巨大的堪舆图,语气十分冰冷的问道。 战前会议,关宁军的主要将领迟到了,除了满桂如期而至以外,其余全部迟到。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驭人之术 此时的广宁城下,云集着孙传庭的勇字营,袁可立率领的神枢营,张维贤率领的五军营及金吾卫,耿如杞率领的宣府卫军,袁崇焕率领的关宁军。 五军合围广宁城,以袁可立执天子剑,号令诸军。 五军在合围之前,就如同竞赛,比谁拿下的城寨多,今日你下五城,明日我下七城,可谓是各个猛如虎,建奴摧枯拉朽,无一合之敌,百余军寨,旦夕之间,就被拿下了半数。 其中关宁军斩获最多,锦州至广宁城沿线四十余军寨,被一个日夜间,全部夺下。 可是这开始合围之后,就是问题频频出现,先是闹出了起哄怒骂,再然后就是分配下去的合围方略,都有意见,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各执己见,相持不下。 现在连战前会议,关宁军的将领,也开始迟到了。 再闹下去,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要是被广宁城中的建州病虎反咬一口,大明岂止是颜面扫地? 明明都是强军,却闹得跟土匪无二,袁可立忧心忡忡的看着堪舆图。 关宁军的将领心里有气,他们已经知道了万岁爷直接扣了他们一半的俸银,但是他们也知道是为什么扣除俸禄,不敢明着言语,就拼命夺取军寨,彰显自己大明第一军的实力。 但是面对同僚之时,他们又保持者一贯的傲气,尤其是对袁可立,这个关宁锦防线的生死大敌,更是忌惮万分。 关宁锦防线乃是由孙承宗一手打造,曰守,而海陆相犄角,是有袁可立一手打造,曰攻。 若是海陆相犄角,进攻战略取得优势,他们关宁军就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他们当然是在合理的范围内使绊子,拖后腿。 “袁都督到!”门口的一个卫兵看到了远处来的袁崇焕,大声的喊道。 袁崇焕一展大氅披风,坐在了次位上,拱手说道:“袁军门,各位都督,袁某来迟,只因城中建奴叫嚣,与我部对射,来的晚了些,某好好的杀了杀建奴的威风,甚是畅快!” 嘴上说着抱歉,可是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上,何曾有过一点歉意? 袁可立嗤笑了一声,将军报放在了长案之上,对着所有人说道:“万岁在三屯营养伤,王大珰特意嘱咐某,万岁伤势虽不重,但需要静养,但若是有人违抗军命,某手中这把天子剑,可是要杀人了。” 袁崇焕收起了自己嚣张的模样,打着哈哈说道:“看袁太保说的哪里话?军令如山,某自是知道轻重,开会就开会,无须如此紧张,昨日袭一府库,得美酒千坛,这就送来,诸位共饮,共饮。” “袁太保,开会?” 袁可立深深的吸了口气,这袁崇焕在京城中,总是一副谦谦君子读书人的样子,到了军中,又是这种痞子模样,他到底有几幅面孔? “四壁守御,围而不攻,劝降为主,若是可以谈妥和平交接,放建奴北归。这是万岁的诏命。”袁可立说到了谕旨。 袁崇焕倒是敲着桌子疑惑的问道:“这可是奇了怪了,万岁爷在老坟阳坡,与敌酣战三个时辰,手刃三十余建奴,披坚执锐,冲锋在前!一声共存亡,全军振奋!万岁之声传百里犹在耳侧!” “这广宁城的建奴,怎么可以轻放?怪事,要我说,这几日围城后,就开始攻城,打的建奴投降才是正道。” “要不袁都督去三屯营亲自问问万岁?”孙传庭砰的一声,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愤怒的说道。 袁崇焕连连摆手,说道:“别生气呀,是我自己有疑问吗?是咱们大家都有这个疑问,要是将士们问起来,为何要放了建奴,不为万岁爷雪恨?咱们这些都督们,也好对下面有个交代才是。要不落得个不忠不孝之名,岂止是笑话?” “勇字营不需要,可是其他各军,需要有个理由,此时各军可是攥着拳头,要打一场大仗,为万岁爷在老坟阳坡吃得苦雪恨呢。” 袁可立伸手拦住了孙传庭,抽出了一份手谕说道:“这是万岁的诏命,具体的理由,是万岁体恤我大明军卒连战,死伤颇多,若是能不打,拿下广宁孤城,那是最好不过。” 从大明金国的大小平顶山开始,大明军队连战不断,宣大卫军更是在西面打了东面打,损失颇大,尤其是平泉之战的险胜,更是损耗极大,拿下广宁,大明拿得下,怕也是很难守住。 若是可以兵不血刃,就没有守不住的顾虑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万岁有体下之仁,我大明得此明主,焉有不兴之理?!”袁崇焕用力击掌,大声的说道。 “好好说话,非议君父,你可知是大不敬之罪?”孙传庭当然听出了袁崇焕话里的阴阳怪气,厉声训斥着。 袁崇焕示意孙传庭稍安勿躁,摆着手说道:“袁太保,你们京师三大营立下了赫赫战功,耿巡抚手中的宣大卫军更是连战告捷,万岁爷要出城三十里去决胜口接你耿巡抚,可是我们这帮辽西的弟兄们呢?他们可是一根毛都没捞到,拔几个军寨,咱大明的稚子小儿,岂不要笑我辽西铁骑,徒有虚名?” “此刻臣之求战之心,为君父威名,也为辽西上下一十二万军将,还请诸位理解一二。” 袁崇焕陈述里的理由是大明兴刀兵已有一年有余,北方诸镇皆立奇功,唯有关宁军无功有过,还被扣了钱,他请战是为了建立军功证明自己,但真的如此吗? 其实袁崇焕谋的是广宁城的控制权,这可是辟土千余里,得有多少田地? 他在万岁面前夸下了海口要把辽西走廊的军费降下来,落实到实处,就是得多屯田,有粮才能降饷。 绕来绕去,他还是奔着完成自己吹过的牛而去,此时广宁城下,唯有他关宁军有攻下广宁的实力,他自然不会同意这份诏命中的围而不攻。 袁可立对袁崇焕的心思那可是门清儿,但军令在前,袁崇焕也不敢如何。 “袁都督,你忘了几个月前被斩首的王化贞了吗?当年,王化贞也是胜券在握,可是呢?还不是被建奴一阵破营,再阵破阵,三阵追杀,十四万大明儿郎,或奔或逃,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袁都督。”张维贤捧着自己的大茶缸抿了口热茶,提醒着袁崇焕,打仗并不是兑子。 袁崇焕被怼的哑口无言,他算是东林,毕竟他的坐师是孙承宗,东林党魁。 王化贞把广宁丢了,眼下云集广宁城下,是给他们东林擦屁股来了。 张维贤两次从龙,对东林人可没什么好感,天启皇帝落水之事,至今不明不白。再说论耍流氓这等事,哪里轮到他袁崇焕现? 袁可立直接被张维贤一番话给说笑了,喝了口茶,看着袁崇焕又是轻笑了两声。 袁可立看着袁崇焕气的脸色一会发青,一会发紫,笑着说道:“你呀少抱怨两句,京师三大营必然是要回京的,耿巡抚自己地头上还一大堆事,这里可是与建奴争锋之地,管理广宁最后落在谁头上?” “万岁爷想兵不血刃拿下广宁,先谈谈看,不也是为了关宁军少些死伤?若是主攻,自然是关宁军主力,可是打残了关宁军,还能守住广宁吗?你怎么就是理不清楚这个理儿呢?” 袁崇焕的脸色终于正常了几分,他一直在试探这件事,最后会落在谁头上,袁可立终于肯吐口了,他也就坡下驴的说道:“袁太保,我这不是怕吗?万岁爷刚扣了饷。” “这不是我们打下来的,心里不踏实。” 这里的我们,可不包括三大营和宣大卫军,说的是他们关宁军。 “骄兵必败,各都督回营之后,每日至少三次亲自巡营,检查围城之紧要之地,万不可坏了万岁爷的大事,日日宣讲,莫要将士因为久围不下,产生懈怠,频繁操练,要给城中建奴以威慑,每日各部可三次炮轰城墙,最好打的准一些。”袁可立下了军令。 其实袁可立没说,大明皇帝最主要的目的是操练军卒,此时广宁城的建奴,就如同拔了牙的病虎,如此好的练兵机会,不用才是可惜。 “这袁太保,人老成精,变着法的耍袁崇焕,袁崇焕一晚生,哪里能斗的过这等老狐狸?”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军报,这是袁可立送来的,对前线各部军将不合之事,说了个明白。 其实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可惜,袁崇焕连自己被挑拨的做恶人,都不自知。 袁崇焕最担心什么? 拿下广宁之后,广宁城,尤其是周围辟土千里城寨的归属。 他需要完成万岁爷降低军费的要求,这广宁周围的田亩,就是重头戏。但是袁可立就是不说话,让袁崇焕自乱手脚,上蹿下跳,惹人厌。 朱由检将其中的奥妙,告诉了一面莫名其妙的田秀英。 “袁太保看起来很和善,没想到如此阴险。”田秀英也是听了瞪着眼,还能这么做? 朱由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哪里称得上阴险?不过是普通的驭人之术罢了,朕不在军中,而合围广宁又是五路军合围,不竖个靶子,他自己就是那个靶子了。” “万岁爷会哪些驭人之术呀?”田秀英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由检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田秀英,眼角带着笑问道:“你说朕会什么驭人之术?” “啊?”田秀英眨着大眼,品出了三分味儿来,脸上出现些许的羞红。 “其实…”田秀英吐气如兰,眼神有点迷离。 朱由检有些好奇的问道:“其实什么?” 田秀英羞红晕开,轻轻站起来,在朱由检耳边,低声说道:“其实臣妾也会一些驭人之术。” “咳咳。”朱由检咳嗽了两声,喝了口茶,掩盖了一下自己的尴尬,果然是荤段子,后说的那个人更荤一些,这直接讨论起姿势来了。 “万岁爷,京中急奏!”王承恩从帐外匆匆走了进来,将一本奏书放在万岁爷的手中。 田秀英自然是看王承恩不在近前,才会如此大胆的说话,见王承恩进来了,自然又变成了那个端庄的田贵人。 朱由检揉了揉眉心,京中发生了大事。 乃是户部、兵部、北镇抚司联合上书。 京通两仓共计一千余仓储,有三百仓发生了火灾,乃是人为纵火,可是京通两仓的仓吏,却以天火上报,被田尔耕给查了出来。 若仅仅如此,应该是由户部呈奏,可是这三百间仓储的粮食丢了,五月之粮就变成了三月之粮。 锦衣卫的奏报却是杀气满满。 锦衣卫的缇骑们,他们在勘验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入地三寸的车辙印,而且这些仓储至少两百间都有这种很深的车辙。虽然被清理过,但是田尔耕觉得不对味儿,掘地三尺,最终两百间都有这种车辙印,田尔耕判断,这场纵火案,乃是人为窃粮纵火。 “朕不在京城,什么牛鬼神蛇都蹦出来了。”朱由检嗤之以鼻的说道。 无为老母,无为这个邪异组织,控制了大量仓储的仓吏作为信徒,而这次偷粮食,就是近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干的事,这次被田尔耕查出来了。 老母与仓吏,互相勾结,窃仓卖粮。尤其是今年多地发生了旱灾,粮食的价格正在持续走高。 “锦衣卫请旨严查,万岁爷,臣以为此事应当急办。”王承恩俯首说道。 朱由检点头说道:“不动则相安无事,动则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其连根拔除,动吧,已经谋划了近一年的时间了。” 朱由检说的动手,可不是仅仅京师锦衣卫动,而是整个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卫所,一起出手,连根拔起,可不仅仅是京师那些地龙王之类的宵小,还有整条京杭大运河上的黑眚,一起剪除,斩草除根。 “臣领旨。”王承恩再次推了出去,小心交待了几个心腹和大汉将军务必保证万岁爷的安全之后,才去吩咐底下人办事。 田秀英看着万岁爷终于把国事处理妥当,直接坐到了朱由检的怀里,说道:“万岁爷,袁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臣妾艳羡的很,臣妾也想为万岁爷生个一男半女,若是将来臣妾年老色衰,不得万岁爷恩宠,膝下有个子女,也不算凄凉苦楚。” “臣妾专门看了些书,万岁爷不用动,臣妾可以自己来。” 田秀英最后的话已经微不可闻了,但是在京城那么多日子,迟迟没有孩子,让田秀英自己都担心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这忍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万岁爷这身体总算是如常了,她哪里还忍得住?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想做皇后吗?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田秀英扶着琴,轻吟着一首柳永的《鹤冲天·黄金榜上》,说的是柳永四次落榜之后,愤懑之下,写的一首怨诗。 柳永的第四次落榜,其实他的文章,已经一改往昔的浮糜,所作文章,中规中矩,按理说,柳永应该可以进士及第,可他却没有中第,事后想来,是得罪了朝中的吕夷简吕宰执。 吕夷简六十大寿时,派人向柳永讨词作曲。 柳永看在丰厚的酬仪的面子上,写了一首《千秋岁》,又写了一首《西江月》,千秋岁本就是一首贺寿的词,吕夷简甚是喜欢,对于柳永的才情也是十分的满意。 但是吕夷简又读《西江月》,念到“纵教疋绡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一句时,笑着对旁人说:昔日斐度修福光寺,求皇甫湜写文章,一字绢三匹,柳永这小子,是嫌我给的酬仪少了。 可西江月不止这两句恶了吕夷简,其中一句“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吕宰执大怒言: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 吕宰执那真是越想越气,柳永落榜。 柳永当时已经落榜三次,第四次科举之时,托了好多关系,才寻到了吕夷简的门路,作贺寿诗词,本来是一段善缘,结果柳永却是自恃才情,阴阳怪气,把前程给误了。 柳永愤懑自己落榜,所以才写了这首《鹤冲天·黄金榜上》。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田秀英按住了琴弦,笑着说道:“万岁爷,臣妾唱完了。” 朱由检给田秀英呱唧了两下,嗓音如同天籁之音,琴声亦是绕梁三日而不绝,他有些好奇的问道:“好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有李太白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三分妙处。” “不过这柳永后来如何了?是跟李太白一样云游四海,寄情于景吗?视公卿若粪土?” 田秀英闻言,掩嘴轻笑的说道:“那倒没有,景祐元年,宋仁宗开恩科,柳永怕仁宗皇帝认出他的名字来,就把名字从柳三变改为了柳永,才中了恩科,最后以屯田员外郎致仕,别号柳屯田。” 恩科是什么,是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进行取士,怕读书读了一辈子,最后没什么着落,特设的一科。 “朕收回朕刚才的那句话,这柳永,远不如李太白,远不如。”朱由检用力的摇了摇头,这首《鹤冲天》,气势倒是十足,但是最终在意境上落了下乘。 “天下只有一个李太白呀,若是谁都可与其比肩,那还是李太白?”田秀英慢慢的为万岁爷泡茶,今天万岁爷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她自然是好好陪着。 天宝二年,李太白任翰林院事,是唐玄宗的第一机要秘书,可他在京六年,唐玄宗李隆基总是让他写诗,却不让干正事,他心生不满,唐玄宗李隆基,呼之不朝,奉诏起草敕制,让高力士脱靴。 唐玄宗一看李白这个样子,知道他无心留在朝中,如此做事,又得罪一大堆的人,只好赐金放还。 李白的原配是唐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继室唐宰相宗楚客的孙女。 宋仁宗是出了名的仁,是一个好人,唐玄宗是一个一日杀三子的毒虎。 高低立判。 “万岁爷,马准备好了。”王承恩看着曲弹完了,词也唱完了,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汇报了万岁爷下一个行程,围猎。 三屯营是由校场出发,外面是一个围场,跑马打猎的好去处。 朱由检拉起了田秀英,就奔着校场而去,田秀英弓马娴熟,骑马打猎自是不在话下。 已经慢慢进入了秋天,天高风清,飒飒秋风吹动着马蹄踏出的尘土,偶尔有落叶在风的吹拂下在空中起舞,猎队马蹄声惊醒了草场莺飞的动物不断狂奔,马蹄将略有些泛黄的草叶,踏入了泥土之中。 “嗖!” 朱由检勒马看着中箭的黄羊,大笑着对田秀英说道:“看来,囡囡今天是要输了,第十三只黄羊。” 移动靶、移动射击,一箭命中目标,张维贤当初教朱由检的骑射,已经近乎于本能了。 田秀英却是懊恼看着远处的黄羊,她刚才的一箭射空了,让万岁爷看了笑话。 赌约倒是不大,就是晚上一些房中事的赌注罢了。 风倦了,马累了,太阳正缓缓的落入西山,将整个围场打成了一片金红,奔驰的马队逐渐停歇。 朱由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感慨活着真好。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广宁城还等着他去征伐,国中大小事务都亟待他去处理,大明正在滑落,朱由检只是给这个滑落踩了一脚刹车罢了。 “囡囡,想做皇后吗?”朱由检忽然开口问道。 这就是他今天特意空了一天的时间,陪着田秀英吃喝玩乐,吹拉弹唱,骑马纵乐的原因。 田秀英蹦蹦跳跳的从马匹上取下了水袋,正准备给万岁爷喂两口水,耳鬓厮磨之时,听到朱由检说话,手中的水袋啪的落在了地上。 “想。” 田秀英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推脱,更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脱口而出,她来三屯营之前,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那回京之后,周奎伏法,朕就行废立之事。”朱由检坐了起来,满是笑容的说道。 答案不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肯空出一天时间,自然是解决国母之事。 “万岁爷…”田秀英有些犹豫的问道:“是不是坐了皇后之后,世上再无此间欢愉?” “额…”朱由检莫名其妙的看着田秀英,目的已经达成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田秀英坐到了朱由检旁边,看着天空的火烧云,出神的说道:“皇后是国母,掌内事五枚,翟衣十二凤冠,众妃之主,帅六宫之人,为天下之国母,母仪天下。就像皇嫂那般,事事皆虑,万事皆不遂意。” “那必然是万万不可能,再时时刻刻追随万岁左右。” “臣妾不愿,臣妾本就不期许母仪天下,只盼着与万岁爷日日如此,朝朝暮暮。” 田秀英失神的说着话,她脱口而出的想,自然是之前一直期许的目标,但是当万岁爷许下她这皇后之位时,她却开始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皇后之位,似乎不是那么重要,日日守着万岁身边,更觉心安。 田秀英忽然开口说道:“万岁爷,带臣妾去亲征吧!成祖皇帝御驾亲征,就带着权妃一起,臣妾愿与万岁红尘相伴,策马共驰,与做皇后相比,常伴相公左右,更重要些。” 朱由检坐在风中,看着风撩动着田秀英的秀发,忽然有些嫉妒风,它可以一年四季都伴在田秀英身侧。 “走吧。”朱由检一把抱起了田秀英,将其放在了马背之上,一个翻身,上了马匹环抱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田秀英,渐行渐远,回到了行营之中。 春秋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 未到卯时,朱由检蓦然睁开了眼睛,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床榻,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田秀英,轻拿轻放的穿上了衣物,轻掩着门。 王承恩早就等在了门外,为万岁爷披上了大氅,出了三进出的院门,是黑压压的大汉将军,面甲扣在脸上,在火把的明灭之中,显得极为瘆人。 “出发。”朱由检挥了挥手,翻身上马,马蹄轰鸣,他是一国之君,岂能深陷儿女情长之间? 而门内侧身而眠的田秀英,看似熟睡,却是两行清泪滑落。 大明皇帝趁着天未亮,就出城,奔着广宁城而去,敌人的抵抗还是十分的顽强,他需要亲至前线,将敌人最后一线心防,撕得粉碎。 次日。袁可立早就得知万岁今日要回营,继续御驾亲征,早早的等在了大营之外。 无数的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营内内外外,都是大明的军卒,他们在等待着万岁明黄色的龙旗出现在天边。 天蒙蒙亮,明黄色龙旗不出预料的出现在了地平线内,随即传来的是马蹄沉闷的奔跑声,随着天边一片沙龙划过,等在广宁大营的军卒们,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 “迎万岁归营!”袁可立看到了龙旗,大声咆哮了一声。 “万岁!” 震天的呼喝声,冲天而起,呼喝之声,将远处上山的飞鸟惊气,声浪拂过依旧带着露水的草叶,打在了广宁城的城墙之上。 朱由检勒马停在了广宁大营之前,看着营帐之前的万千军卒,回望了一下来时的路。 “驾!” 马蹄北去。 大明的将士们、大明的朝臣们、大明的百姓们、大明失地上的陷民们,需要他,因为他是大明皇帝。 而此时广宁城内的代善却是从床上滚落,骇然的问道:“什么声音?” “今日大君回到了广宁大营…”岳托从门外奔跑着冲进了代善的寝室之内,脸上俱是骇然。 代善靠在床边,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大君真的来到了广宁大营?” 一声声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的出现在代善的耳边,代善面色颓然。 他们早就收到了消息,万岁会再至广宁大营,来解决广宁的问题,但是在这一声声万岁声之前,他还抱有一丝丝的幻想。 比如大明皇帝受了重伤不治身亡,否则京中那位储君,怎么依旧稳坐储君监国之位?秘不发丧,也算正常。 比如大明皇帝要回京去,最近京师的臣子们可是蠢蠢欲动,大明皇帝回去主持朝政,理所应当。 比如大明皇帝一战而怯,再也不敢来到战场之上,毕竟大君亲自下令,希望广宁城能够和平交接,畏战之心昭然若揭。 但是这一切,在这一声声万岁之声中,一点点破灭了,大明皇帝来了。 “快,扶我起来,立刻遣使去明营,就说我们同意了大明的条件,立刻和平交接,快!”代善眉头紧蹙的让岳托扶自己起来。 “父亲,不用如此惊慌。”岳托扶起了代善,代善这两战皆败之后,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几岁般。 代善猛的甩开了岳托的手,愤怒的指着岳托说道:“你懂什么!你以为大君亲至广宁大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明的征程不再止于广宁!否则大君完全不必要至广宁,回京就是了!你懂什么!” 岳托看到父亲生气,不由的俯首说道:“不至于吧,明军久战不歇,若是再战,恐有大败,而且传言京中粮草不足,大君如何战?而且此次大明数布政司大旱,大旱如何大战?” 代善瞪着眼睛,用力的点着外面,半弯着腰,盯着岳托的眼睛,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明军大喊万岁之声。”岳托老实的回答着。 代善却是直起了腰,大声的喝道:“不!这是民心!” “民心是高涨的士气,民心是源源不断的兵源,民心是无法计数的粮草,你说的这些问题,对于此时的大君而言,都不是问题!” “当年成祖皇帝远征斡难河,征程两万余里!夏原吉恐后勤补给无以为继,永乐八年,成祖皇帝依旧跨马而去,粮食可曾缺了?” “当年就不旱了吗?当年就不缺粮了吗?这就是大明!只要一次战而胜之,就会乘胜追击万万里,直到把敌人完全消灭!你懂吗!” “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连战连捷的大明,回来了!” “快去写信,若有必要,某可自缚于明营,以换取片刻的苟安,快去呀!” 岳托不明白为何父亲如此恐惧,但是立刻跑去寻了军中的文书,写了书信,并且要求军使立刻送到明营之中。 朱由检并未披甲,一路行来,龙旗所到之处,一切安泰。 “袁都督,听说你在大营与袁太保多有分歧?”朱由检来到大帐坐在首位之上,第一句就问到了袁崇焕。 “臣不敢。”袁崇焕一听这话,整个人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汗珠从两鬓滑落到了地上,浸湿了地面。 朱由检点头扶起来袁崇焕说道:“那就好,多有传言,袁都督与袁太保不和,时人戏称两袁相争,建奴看戏,没有就好。” 无论什么样的集体,一把手的主要工作都是团结,具体的事物由各分管领导管理,一把手的主要职能是保证团结,符合集体利益。 朱由检要干的就是这个事,敲打袁崇焕。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主观能动性 “万岁爷,广宁城送来降书。”一个军使用极快的速度闯进了中军大帐之内,脸上带着惊喜。 这是一个宣大卫军的军卒,看其疲惫的眼神,如此转战数千里的作战,显然是吃不消了。 敌人投降,能够和平交接,对于宣大卫军的军卒而言,这是好事。 “很快嘛。” 朱由检看着手中的降书,再看看疲惫的大军,也只能感慨,只能打到这里了,若是代善死硬到底,朱由检可以乘着士气拿下广宁,趁机扩大战果。 可惜了。 不过继续打下去,广宁这片土地,就成了绞肉场和拉锯战,到时候,岂止是建奴,大明已经需要的就不是征辽饷了,而是征三饷了。 到那时,卢象升就是带着一千万两银子去陕西,也抑制不住民乱了。 建奴亡不亡,朱由检不清楚,但是大明必亡,是必然的。 “那么,同意代善投降的请举手。”朱由检将降书放下,他虽然很想打下去,但是大明的军队,已经打不下去了。 除了袁崇焕、祖大寿、祖宽和满桂,其余的人都举起了手。 袁可立、张维贤、孙传庭、耿如杞、等四方面军的执掌牛耳之人,都举起了手。 袁可立代表的是神枢营,张维贤代表的是五军营,孙传庭代表的是勇字营,耿如杞代表的是宣大卫军,而袁崇焕等三人,代表的是关宁军。 “那就同意代善的降书,令其在后日之前,撤离广宁城,袁都督,放行北归在你的防区,你负责放其北归。”朱由检看着投票结果,点头说道。 “那到底是放他走,还是不放他走呀,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袁崇焕是真的不知道放走代善,还是不放走代善。 朱由检愣愣的问道:“你看朕像是那种出尔反尔,首鼠两端之人吗?朕金口玉言,既然放他走,那自然是真的放他走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放虎归山,那他也得是虎才对,已经丧了胆气的将军,如同拔了牙的虎,此一去,他还有咬人的力气吗?” 朱由检当然不是放虎归山,黄台吉的基本盘还很不稳定,代善回到沈阳,有利于黄台吉稳住根脚,不利于阿济格、多铎、多尔衮这三兄弟。 他们内斗的越凶,朱由检就越高兴,若是代善这个人回不去,建奴内斗就呈现一边倒的局势。 朱由检不想建奴把拳头攥紧,才会放代善北归。 朱由检并不想跟关宁军系的人多废话,自从朱由检出关之后,关宁军以筹粮为理由,不去攻打广宁城开始,他就对关宁军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若是关宁军肯在朱由检出关之前,就直扑广宁,切断建奴的后路,朱由检肯定不顾损伤,将这一仗打完,那是打的歼灭战。 现在呢? 建奴大部分的八旗军都已经逃回了沈阳,留在广宁城里的只有代善的正红旗和岳托镶红旗的残兵败将。 那还打个屁! 此时在三屯营的田秀英已经梳妆,轿撵就停在门外,坐上轿撵,回到北京,待到万岁凯旋之日,就是她成为皇后之时。 若是前往马厩,领两批快马,赶到广宁城,也就一天的功夫。 朱由检将选择的权力留给了田秀英自己,是坐上轿撵回京母仪天下,还是跨上快马,到广宁城寻他的夫君,都看田秀英的一念之间。 张嫣曾经对朱由检说过一句话,大势之下,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这句话是正确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朱由检一路走来,其实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任何一步选错,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大明必亡的下场。 连朱由检这个皇帝都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大明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谁又有选择的权力呢? 朱由检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田秀英去抉择,这不是他不负责任,恰恰相反,这是朱由检能给这个一片痴心的姑娘,最大的疼爱——选择。 一个他自己都不曾拥有的,自由的,选择的权力。 田秀英看着门外的轿撵,最终咬了咬牙,站在了轿撵之前。 “你们先回去吧。本宫要去广宁。”田秀英最终站在轿撵之前,跺了跺脚,奔向了马厩,领了快马,就奔着广宁而去。 田秀英最终说服了自己,理由很简单,她还没怀上万岁爷的孩子,那自然是要找能让她怀孩子的那个人。 朱由检在等待着代善离开广宁的这段时间,的确是有些无聊,习惯了田秀英的日日夜夜相伴,这猛不丁的没了人,确实有些不习惯。 “万岁爷,工部的王徵带着人来了,他们在西山煤局那边,在采煤取水之事上,有了新的突破,想要面圣。”王承恩从帐外走了进来,继续说道:“万岁爷,看日头,田贵人顶多还有半刻钟就到广宁了。” 朱由检提起了精神,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个痴儿呀。” “宣,见见王徵,待会儿田贵人来了,可以直接觐见。”朱由检站起来身来,笑的真的很开心。 王徵入帐,带了三个红布盖着的箱子,行了个稽首礼大声的说道:“天佑大明,臣此番前来,带来了三份祥瑞!还请万岁甄鉴!” 好嘛,祥瑞。 “你这都是什么?”朱由检十分好奇的问道。 王徵笑着说道:“这第一份祥瑞,是舶来品,由泰西而来,名曰自走球。” 一个罐子,下面有一个煤灯,罐子上面是一个支架,支架之上架着一个带着两个小尾巴的球状物。 “万岁请看,点燃了煤油灯后,这水汽就顺着铜管来到了这个小球之上,当水汽足够多时,就从这两个小尾巴处喷射而出。” 王徵点燃了煤灯,没过一会儿一阵阵尖啸声传来,在蒸汽的带动下,球状物飞速的旋转着。 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并不会让朱由检感到多么的惊喜,这玩意儿发明得有一千多年了,之所以一直是玩具,其实就是锅炉在高温的情况下,强度不够。 这个自走球的未来,就是未来的汽轮机,但是需要一种特殊的钢材,在高温的条件下,让蒸汽的压力能够达到一定的程度,才能通过蒸气喷射进行传动。 推动汽轮机传动,最少需要十个以上的大气压,大明的钢铁产业,就是坐火箭,朱由检也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汽轮机的那一天。 “万岁爷。”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田秀英出现在了大帐之前,她气喘吁吁,却紧紧的盯着大明皇帝。 这一刻,朱由检从田秀英眼中看到了光。 此时的田秀英的样子可不怎么好看,蓬头垢面,脸上的妆容都是花的,骑着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能好看才是怪事。 “先坐,看看王侍郎送来的祥瑞。这第一份朕不是很满意呀,王侍郎要求的东西,朕怕是给不了呢。”朱由检当然知道工部侍郎跑到广宁是来做什么,他们是来要预算了。 毕自严否了一份工部的预算表,说是投入研发,但是索要的数目十分惊人,两年内,就要超过六百万两的银子,这份预算表,就是王徵今日献祥瑞的起始动机。 六百万两银子,这是盯上了刚刚削减的关宁军的饷银。 “第二个祥瑞。”朱由检示意王徵打开第二个红布,红布置下,却是一个锅。 确切的说,应该是一个高压锅,通过橡胶制品做成的高压锅,朱由检十分确信眼前,这个的确是高压锅,但是这也能算祥瑞吗? “这东西,你想说明什么?”朱由检十分疑惑的问道,高压锅的确是炖点东西蛮好用的。 王徵却从台下拿出了几样东西,开始在这个高压锅上安装了起来,一边安装一边说道:“万岁,我们在西山煤局的采煤,进入了一定的瓶颈,很多矿洞,都挖到了地下水的地方,就没办法往下挖了,为了掏水,我们用了很多的人力,但是效果却不尽如意。主要是效率太慢。” “所以才有了这个,往复式提水机。” “当我们将水烧开,蒸汽由锅炉进入活塞之中,将活塞顶起,并且充满了活塞,这个时候,我们打开这边的冷水阀门,冷水进入气缸,冷却的气缸,活塞收回,完成了一个循环。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操作的提水机,可以在一刻钟内,工作二百四十次,完成抽水的工作。” 王徵点燃了高压锅下的火堆,蒸汽穿过了铜垫压着的气阀,进入了气缸,顶起了活塞,随即王徵打开了冷水阀,冷水进入气缸,冷却了整个气缸,气缸形成了一定的真空。 在大气压下,活塞被压下,通过一个杠杆,往复式的做功开始了。 “不错。”朱由检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往复式的提水机,其实就是蒸汽机的雏形,主要用于矿山排水取煤。 “你能明白大气压是怎么一回事吗?”朱由检忽然问道,换来的是王徵的目瞪口呆! 王徵惊讶的看着朱由检,他没想到这个他最近才学会和接受的事,居然被万岁一口道破,他还打了一个哑谜,想要万岁发问,然后自己来叙说原理,最终在给万岁科普大气压的过程中,汇报这一年来翻译金尼阁七千本书的功劳,顺便让万岁核准自己的研发预算。 这是个连环套,只要万岁对这个往复式提水机感兴趣,那么他就有极大的信心说服万岁核准预算。 但是万岁倒好,直奔问题的核心而去。 “万岁还记得那个悬赏了一百万两白银也要请他来的囚徒吗?”王徵吞了吞喉头,这场奏对实在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朱由检点头说道:“伽利略,现在正在被宗教裁判所训诫,而他的支持者似乎已经弃他而去,因为伽利略骂他的支持者是个傻瓜。开普勒,现在做数学老师和地图绘制,为他的旧主鲁道夫的生计奔波。” 王徵点头,万岁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悬赏这是好事,他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伽利略有很多的弟子,其中一个徒孙名叫托里拆利,他书写了关于气压之事,并且发明了气压计。目前也是伽利略在泰西的拥趸之一,也是金尼阁、宋玉函、罗雅谷、汤若望等传教士们劝说的对象。” “劝说什么?”朱由检觉得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劝说他们坐船,来到大明。”王徵并没有隐藏这个计划。 朱由检喝了口茶压了压惊问道:“准备到哪一步了?” 王徵略微挠了挠头,说道:“伽利略先生和开普勒先生,以及他们的弟子们,差不多上船了。” “他们肯来大明?”朱由检一口清茶差点喷出去,略微有些惊讶的问道。 王徵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琢磨了半天才说道:“肯不肯不由得他们,万岁可是为了这两个人准备付两百万两的赏银,万岁可能不清楚,这是一个近千艘船,一年才能有的收入。” “而万岁只要两个人而已。有很多人会拼了命的,将两个人带到大明,况且这次郑将军还派了一千精兵,去了泰西,若是不肯放人,就准备明抢了。” “那个郑将军?郑芝龙吗?”朱由检瞪着眼睛问道。 “是,他派了得力手下和三十条船,去岁就已经出发了。”王徵十分确认的说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大明皇帝悬赏两百万两白银要的人,自然有的是人办这个事,而且是无论如何都要办成,哪怕是抢。 “这…整挺好,不错,有赏。”朱由检压根不知道,臣子们瞒着他制定了这么大一个计划,当然这个计划本身也不需要朱由检批准,他不知道也正常。 这叫什么?这叫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计划的实施还没谱,朱由检也不急,他看着这个原始的蒸汽机问道:“你这个往复式提水机,朕有两个疑问,第一就是只能如此往复吗?第二就是这冷水阀冷却之时,会把整个气缸冷却,不是浪费吗?” 王徵十分庆幸,事情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之上,他点头说道:“目前是这样的,所以才需要六百万两银子去优化这两个问题。”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请辽东巡抚 朱由检一拍额头,自己这是中了话术的圈套呀,显然,王徵就在等待着自己这么问,然后就坡下驴,索要研发经费。 “两年六百万两,实在是太多了些。”朱由检心里还是有些抵触,这么多银子,如果全部用于整顿军队,就眼下这种敌我态势,朱由检很有信心把建奴赶到海里去喂鱼! “多吗?” 王徵却是没有犹豫,他相信万岁知道其中的妙用,六百万两,真的不多了,这是搞科研,尤其是大型工程类的科研,费点银子,实在是不算什么事。 “西山煤局月可入十余万两银子,一年可结余近一百五十万两,两年约有三百万两,这三百万两本事用于宫廷支出,眼下,朕一并给了你。再多,真的没有了。”这是朱由检能够拿出最大限度的研发费用了。 “万岁,不急。”王徵却是信心满满的说道:“万岁请看这里。” 王徵拉开了第三个祥瑞的幕布,伸着手说道:“万岁请看,此物,名曰绿水,可用于施肥,可做基肥,也可做追肥,可抵农肥数十倍。” 朱由检猛地站了起来,离开了月台,来到了第三块红布之前,他看着玻璃器皿中的有些深褐色的水,疑惑的说道:“此物从何而来?” “烧焦过程中,得到的。”王振却没有隐瞒,振振有声的说道:“煤则各处产之,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日礁。” “万岁要钢要铁,可是西山煤局皆为褐煤,低热,炉火炙烤钢铁而不化,臣就四处寻找,从观台炼焦炉,博山玻璃坊等处寻得了炼焦的法子,可是用博山炉炼焦之时,偶然间发现了,这炼焦的炉子里的气,居然可以让植物蓬勃生长,为此,臣等特意研究,发现此物的确是可以用于农桑。” “徐老师父为此,也下了不少的功夫,特意准备了数十块田,确证其效,才敢到万岁面前讨赏。” “万岁,天佑大明!” 朱由检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抑制不住,笑着说道:“好,好,好!” 这玻璃器皿中装满了黑褐色的水,其实就是高度碳化后的粗氨水,氮肥的最初的模样。 粗氨水在这个年代,就如同金坷垃一样,肥料掺了金坷垃,一袋能顶两袋撒!肥料掺了金坷垃,不流失,不蒸发,零浪费! 肥料掺了金坷垃,小麦亩产一千八! 此粗氨水,就是大明的金坷垃! 去岁冬日下了几场大雪,北国风光,千里雪飘,今年春天虽然没有了蝗灾,但是大旱之下,各地产粮的确是出现了各种不同程度的下降。 此时的大明,正式小冰川时代,能够对抗天灾的,除了意志以外,这等粗氨水,是人定胜天的工具。 “好!”朱由检拿起了密封的玻璃器皿,虽然不知道这些工匠是怎么做到玻璃器皿密封,浑然一体,但是眼前之物,的确是大明最需要的东西。 “此物还有些许其他的妙用,臣等还在研究,除了之前的提水机以外,这就是臣向万岁讨要六百万两的底气。”王徵大声的说道。 “去叫耿如杞来。”朱由检没有着急答应王徵,反而喊来了耿如杞,他是山西巡抚,一个西山煤局显然已经不能满足朱由检的胃口了。 王徵问他要银子,说实话,他真没有,两年三百万,是他最大的能力。 但是这不代表朱由检不会开源,事实上,他一直在等待着西山煤局传来好消息。 西山煤局经过了一年的改建,扩容加固,已经成为了稳定的煤场,经过时间的证明,这种改造,是利国利民的,是有利于江山社稷的,除了把持这些煤矿的勋戚和明公们受损失,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叫耿如杞,自然是让他配合王徵、涂文辅以及计司的毕自严,统筹安排山西诸煤田收归国有,建立官营矿场等事物。 “山西煤局和西山煤局。”朱由检送走了耿如杞和王徵之后,不禁连连摇头,前后一个颠倒,岂止是十倍百倍上的收入提高? “发财!发财!朕要发财了!”朱由检美滋滋的自言自语着。 朱由检想的很美,但其实他真的想错了,整个山西的煤炭焦的消耗,顶多是京师的两到三倍,但是投入却是数十倍之上。 这其中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北京是一个高度城镇化的城市,仰仗煤炭的地方很多,西山煤局完全是成熟的产业,只需稍加整顿就可以投入使用。 但是山西的情况则大不相同。 不是简单的规模提升就可以大规模提升财政收入。 若是如此简单,毕自严早就哭着喊着要万岁爷四处撒煤局了。 京师和京师之外,大不同。 甚至可以说在五年之内,这件事,大抵上是费力不讨好的事。 可能因为收归国有,官营煤田的过程中,还可能需要加大山西布政司的留存,来投资煤田的矿洞的加固和设备上的投入。 王徵是技术官僚,而徐应元是内侍,他们都是在官场上厮混已久之人,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若非有科研上的重大突破,否则此事难成。 尤其是耿如杞之前一直深陷大西王的舆论困扰之中,不堪其扰,更不敢主动提及此事。 好在,眼下有了粗氨水的出现,大力推广煤局之事,就不是在空中楼阁,水中捞月之事了。 田秀英沐浴之后,就去休息了,朱由检处理了一大堆的公文,其中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确切的说,是黄立极说了一件小事。 紫金阁承担了邸报、日报、晨报的发刊工作,确切的说从供稿、审核、刊印、发售的一条龙的工作。本来邸报等工作进行的十分顺利,但是最近却遇到了麻烦事。 那就是京中有人擅自刊印邸报,并传阅天下悉闻,而且是地方的水马驿出现了问题,邸报被更换,多数都是在各地的水马驿发生。 有人不想让皇帝的口舌,紫金阁说话。 很显然,最近大明连战告捷,万岁的声望一时无二,有人不太想让全天下的百姓们,知道万岁的功绩,才如此行事。 中央集权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放出去权力容易,收回难上加难,而大明皇帝御驾亲征大胜特胜的消息,显然有利于中央集权。 习惯了“止投献”的地方官僚们,自然而然的对此天然抵触,并且通过在水马驿更换邸报的方法,来进行反击。 这是好事,朱由检一点都不担心。 这说明朝堂里的明公们,已经不太敢和地方官吏们太过于纠缠在一起了,即便是在他不在京师之时,他们依旧是没有胆量做。 否则更换邸报这种事,在京师的水马驿更加容易,不用到地方的水马驿去更换了。 朱由检的护城河已经逐渐的从乾清宫,扩展到了大明的朝堂,对于他这个少年天子,活动范围仅限于乾清宫而言,他已经获得了大量大明朝臣们的认可。 至少是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朝廷这个桌子不能掀,一切还是以国事为先。 这也算是重大进展了。 次日的清晨,天蒙蒙亮,代善的建州军队,就只穿着内衣,徒步从城中走了出来,没有武器甲胄,没有携带任何的马匹辎重,耷拉着脑袋,从广宁的东城门而出。 而为了迎接代善的归营,黄台吉带领八旗也在百里之外恭候,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必然是一场死战。 “代善索银近三百万两,本意带走。这也是之前,怎么都谈不拢的地方,但是万岁爷到了,他再想带走,也无济于事了,还得把这笔钱乖乖的献上。”王承恩拿来了一个账目,这是进入了广宁城之后,代善准备好的城防、田亩黄册、人丁鱼鳞册、府库贮藏等等账目,其中最大的一笔,自然是在广宁索银。 朱由检看着这些账目,拿起了三百万两的账目说道“”“祖大寿呢?让辽东铁骑的军将们,到含光门的五凤楼来一趟,除了袁崇焕以外,他们都是旧辽民,他们生于此,长于此,也曾败于此,现在再回到了这里。” 朱由检在含光门的城头设宴,其实目的非常简单,他要跟关宁军谈谈,广宁地处前线,必然要军管,那么关宁军在此地,就是祖大寿说了算。 祖大寿虽然名义上只是个总兵,但是他一家全都是关宁军的将领,什么舅舅叔叔伯伯都是,连祖宽这个原来的家奴,眼下也是关宁军的副总兵。 “广宁与以前贡市的广宁,有何区别?”朱由检满饮了一杯,指着偌大的广宁城和城外的军寨问道。 祖大寿看着破败的广宁城,连年的战乱,导致广宁城的城墙上满是坑坑洼洼,显然建奴不擅经营,七八年了,这城墙都没修好,而城中坊市的坊墙也因为当初广宁之战后,倒了很多段。 坊墙不利于马战,利于巷战,很多坊墙倒了之后,就再没建过。 城中人丁稀松,比如往昔大明在此设立贡市时,一眼看不到头的马队,眼花缭乱的货物,此时的广宁城,更像是一座鬼城。 “回万岁的话,广宁城的军寨多了两成,记得小时候,策马奔驰,路两边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现如今却满是荒草。就眼前这条含光门外的大道,原来在哪两排柳树那里,如今只有这不到三丈宽了。”祖大寿指着含光门外的路,两排柳树之间,大约五丈有余,但是现在只有三丈了。 “风大,风大,万岁莫怪。”祖大寿却是别过了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 朱由检明白这个道理,感慨的说道:“八年了吧,何曾坐在这里再看一眼这城头呢?” “这里有代善城中索银的三百万两银子,还有黄册、鱼鳞册,眼下都交给袁都督好祖总兵,一切都有劳二位了,莫要让辽民寒心,他们这些年,受了太多的苦了。” “诸卿,共饮此杯!”朱由检将三百万的账本交给了祖大寿,将黄册和鱼鳞册交给了袁崇焕。 “谢万岁!”诸多将领赶忙拿起来酒杯,和万岁痛饮了一杯,在这城头上,有十多个千户,喝的酩酊大醉,痛哭流涕。 朱由检倒是没喝多少,酒不是很么好酒,也没人敢劝他。 这些将领们,其实也没喝多少,皇帝赐宴,喝多了不是瞎胡闹吗?虽然都是些粗人,但是万岁面前失仪这种事,真的追究,那是大不敬之罪。 酒不醉人,人自醉,故土二字,这些个千户、把总、副总兵、总兵,比朱由检更加感同身受。 “臣乃司礼监提督太监,臣以为,将三百万两银钱,交给关宁军略有不妥。”朱由检刚回广宁府衙,王承恩就跪下了上谏。 他完全不知道万岁爷要将广宁的财薄、黄册、鱼鳞册交出去,自然是万分骇然,作为司礼监的头目,大明参议院执掌牛耳的内侍,他自然认为,这极为不妥。 朱由检却摇了摇头,示意王承恩起身,不是朱由检不想,而是没有那个实力,把宣大卫军留在广宁节制关宁军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会不会将关宁军推向建奴不谈,光是察哈尔、喀喇沁、土默特三部的威胁,宣大都不能失去宣大卫军。 尤其是在大明金国和察哈尔部正在郡县化的过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重新拿回河套,则大明就拥有了战马的来源,对于民生而言,马银这一块,就可以让大明百姓们喘一口气。 三百万两银子安抚下关宁军被扣饷的怨气,算是无奈之举。 这笔钱拿去组建新军,安置在广宁不好吗? 好,但是形成战斗力需要时间,尤其是在勇字营折损大半的情况下,朱由检真的是有心无力。 从京师派个巡抚过来,也只能把关宁的水搅的浑浊不堪,索性就让这些辽民治辽,即便是日后尾大不掉,也总好过于落入建奴之手。 朱由检斗争的焦点,始终落在建奴一侧,而非大明承继一侧。 王承恩还要说话,一个内侍就走到了门内,俯首说道:“万岁爷,蓟辽总督袁崇焕、总兵祖大寿、满桂求见。” “宣。”朱由检示意王承恩起来说话。 袁崇焕领着祖大寿和满桂走过了门槛,哐的一声就跪下了,从袖子里掏出了印绶、信牌和虎符,大声的说道:“请万岁治贻误战机之大不逆罪!” “大不逆可是死罪呀!”朱由检看着扣在自己面前的三人,略微有些玩味的问道。 这是做什么?朱由检其实已经有些生气了,三百万两银子已经给了祖大寿,难不成他们是属饕餮的? 袁崇焕大声的喊道:“万岁未任辽东巡抚!将士久不闻圣训,不威于王化,臣等惶恐不安,以项上人头,换万岁任巡抚,督政军察刑诸事。”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借花献佛 “朕不任巡抚,就是不想你们心里有什么负担,安心做事,朕以为朕设宴,三位可以理解朕的心意,这是何意,以项上人头逼宫吗?”朱由检猛地站了起来,心情非常的不爽,自己表达的态度已经很完整了,他不相信这些家伙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既然又来问,朱由检说的明明白白! 袁崇焕将头放在地上,一下都不敢抬的说道:“臣不敢!臣请万岁任巡抚,是怕朝廷弃我辽东百万军民于不顾。臣等万分惶恐,前思后想,自是因为前些日子,筹措军粮贻误战机,让万岁寒了心,特来请罪。” 朱由检疑惑了,他挥了挥手,让左右内史监丞离开,他们在这说话不方便。 殿内只剩下五个人,大明皇帝,司礼监提督王承恩,辽东提督袁崇焕,辽东总兵祖大寿,满桂。 满桂是皇帝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什么贻误战机!不就是在等平泉打出个结果吗?”王承恩看左右内史监丞离开,直接厉声的呵斥着。 既然敞开了说,王承恩直接就把脸撕破了,把表面的那层糊起来的裱撕得粉碎。 实在是他也看不懂这仨人今天是玩的哪一出,实在是太古怪了,大明的皇帝已经把事情办的足够憋屈了,这是在得寸进尺的逼宫,还是在表忠心? 袁崇焕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里全都是血丝,他就这样看着年轻的大明皇帝,猛地磕了一个头,大声的说道:“臣,不愿做千古罪人!” 整个行营里安静到了极致,朱由检坐在罗汉床上,看着跪着的三人,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几分,他皱着眉头问道:“这又是要做甚呢?朕没来的时候,袁太保让你们做什么你们都不乐意,明里暗里,别着劲儿要广宁,眼下朕把广宁给你们了,你们可倒好,却不要了。” “天启四年,孙帝师离开关宁,任高第为辽东经略,袁都督和高第不合,满朝皆知,袁都督甚至摆出了致仕的架势,传檄给前屯守将赵率教,山海关守将杨麒,言,若有军卒逃亡至关前,格杀勿论。” “而后袁都督亲任巡抚,与朝中来的官员刘应坤、纪用不合,朝廷给袁都督加官进爵,千户爵也变成了子孙世袭的千户爵。” “没过多久,袁都督和满桂不合,那时辽东经略王之臣,一力要保满总兵,袁都督不同意,最终,朝廷找回了满桂满总兵。并且怕袁都督心生不满,以王之臣主关内事,袁都督主关外事,划关而守,让王之臣王经略不得耽误了袁都督为国戍边。” “去岁正月,袁都督和王经略之间的裂隙也越来越大,当时黄台吉举兵进犯,袁都督还记得送到朝中的奏疏是怎么说的吗?最终朝廷无可奈何,把王之臣召回朝廷,至今闲散,未有任何官爵。” “七月,袁都督不满朝廷的赏赐恩典,直接上书致仕,当时皇兄已大渐,不能主事,听闻袁都督致仕,皇兄口述,皇嫂代笔,用大宝,写了封劝说袁都督为国戍边的信,可是袁都督呢,坚决致仕。” “袁都督,朕说这些,是朕在污蔑你吗?” 朱由检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带着三分怒气。 “臣不敢!”袁崇焕实在是无言以对,将头埋在地里,瑟瑟发抖。 “朕在三屯营养伤,袁太保持天子剑,代朕亲征广宁,袁都督,你还记得前几日你是如何在大帐之内,骄横无礼?几不尊将令、诏命。好,你要广宁,朕打下来了,给你了,你还要什么?”朱由检走到了袁崇焕的面前,蹲在了他的面前,厉声问道。 “朕是天子,你如此得寸进尺,当真朕不敢杀你吗?!”朱由检说出这句时,已经满是杀气,这个袁崇焕,实在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关内关外都交给了他,甚至连刚打下来的广宁都给了他,他这是要做甚? 袁崇焕把头埋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喊道:“万岁!臣要巡抚经略节制!” 满桂忽然直起了身子说道:“万岁,袁都督的话是真的,广宁光军寨就一百多,还有互市,袁都督是力有不逮,才到御前请命。袁都督认为日后广宁必然不太平,军务繁重,政事有心无力,请万岁派巡抚经略以镇辽东。” 朱由检看着满桂,他当然不相信满桂是被腐化了,这个人就是那种典型的有什么说什么的武官,压根对政事不感兴趣。 是自己误会了袁崇焕的意思? “原来如此,那袁都督回去之后,写个奏疏到朝廷,让朝廷推举一个人来,若是袁都督有悔意,这奏表不写,朕也就当此事从未发生,满总兵,你且留下。”朱由检揉了揉脑阔,袁承焕来的太过突然,他以为是逼宫,结果貌似不是如此。 朱由检思前想后想不通袁崇焕为何如此,对着已经站起来的满桂问道:“满总兵,袁崇焕这是要做什么?非要强行在自己头上按个顶头上司不成?” 蓟辽督师袁崇焕,督师在大明是一个没有的官职,袁崇焕真正的官职是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在级别上和巡抚都是正二品。 但是巡抚经略是文职,在明末这种重文轻武比较严重的时代,巡抚的确是要压督师一头,尤其是这个压督师一头的巡抚,还要主持政务,这等关键位置,就是蛇的七寸。 因为巡抚和户部沟通管着粮饷,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权力。 “是,目前看,是这个意思,也不是袁崇焕自己想,是诸多军将共同商议,万岁至广宁之后,关宁军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满桂摸了摸头,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朱由检敲着御案,自言自语的说道:“没道理呀,朕都退让了,这是起的什么哄?他要广宁,朕给了他广宁,他要自由,朕给了他自由,难不成,他是要朕给他封王不成?” “朕就是同意,他也得有军功让朕给他封呀,关宁军自己贻误战机,痛失好局,此战寸功未建,朕怎么给他封?!” 满桂从怀里拿出了一封写满名字的奏疏说道:“是关宁卫的诸多总兵、副总兵、把总,一起写的,请万岁派出镇抚。” 朱由检拿过了奏疏看了半天,倒是情真意切的陈述了很多理由,比如广宁百废待兴,与蒙兀互市错综复杂,百姓混居打理困难,理由倒是很充分,但是皇帝还是奇怪,因为这件事透着古怪。 从李成梁开始,辽东养寇自重不是一天两天了,已四十余年之久,关宁方面,已经基本实现了实质性的自由,现在又不要自由,还有在自己头上栓根缰绳,这不是古怪是什么? “辽镇不是袁崇焕的辽镇,不是祖大寿的辽镇,更不是关宁军的辽镇,万岁,辽镇是大明的辽镇,是万岁的辽镇。”满桂犹豫了片刻,才最终将这句话说出口。 朱由检原则上当然同意这句话,但是现实就是现实,不过他还是放下了奏疏,想了想说道:“满总兵,朕有意让你督师宣大山西,你可愿意?” “耿巡抚那边……”满桂眼神中满是惊喜,但很快就有些惊诧的问道。 朱由检示意满桂稍安勿躁,他笑着说道:“楚材自己提的,政务繁多,楚材不愿意转文为武,而且楚材身受五毒之刑,大小平顶山一战之后,骑马还行,征战已经无力了,大夏天的裹着个大氅,热都热死了。但是楚材却是无力征战了。” “宣大外的土默特部、察哈尔部却需要武力震慑,这几天楚材跟朕求了很多次,朕才准了他。” 满桂对宣大卫军是有误解的,或者说整个大明,对耿老西要做大西王一事,都是言之凿凿。 似乎耿如杞是真的要做大西王,但是耿如杞自己却不准备做大西王。尤其是决胜口肯自己入京述职,不怕悠悠之口,是无愧于心。 用满桂的话说,宣大一直是大明的宣大,也一直是他皇帝的宣大。与关宁大不相同。 “那末将愿往。”满桂没什么好推辞的,万岁要再设辽东巡抚,牵制袁崇焕就用不到他了。 就是他走了,还有赵率教和赵率挺两名忠于大明的总兵,皮岛也有毛文龙毛帅,关宁军乱不起来。 大明皇帝最怕的是关宁军此刻投了建奴,但是眼下建奴颓势,就是瞎子可看得出来。 “这里有两壶药酒,去找楚材聊聊,以后到了宣大,精诚合作,砥砺前行。”朱由检让王承恩拿出两坛苏和药酒,递给了满桂,嘱咐说道:“外用的,别喝了。” “末将遵旨。”满桂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由检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王承恩,王承恩也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皇帝。 “是朕有问题,还是袁崇焕有问题?”朱由检指着自己的脑门,满头雾水。 王承恩嘿嘿笑了两声,却是指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万岁爷自然无错,袁都督他也不是缺根弦,大约是他不想,但是也没办法。” “独裁无胆,民主无量。”朱由检拿起了桌上的那份奏疏,倒是觉得袁崇焕肯定不愿意自己头上有人作威作福,但是下面的人,就不一定了。 一个小黄门匆匆走进了大帐,俯首说道:“祖大寿和祖宽在外面候着,说是有事启奏,说不是很着急,不是国事。田贵人也在外面候着。” “既然不是国事,宣吧。” 田秀英沐浴更衣之后,又睡了一个天昏地暗,精神已经全然恢复,看到有外臣在,就没有摘帷帽,坐在了皇帝的身侧。 “辽东总兵,副总兵,祖大寿,祖宽,参见万岁爷,千岁娘娘。”祖大寿看到田贵人,自然猜到了这是谁,直接把千岁都喊出来了。 这年头已经没几个认周皇后了,田贵人这离上位只差一个孩子的事了,无论男女。 “二位总兵,是有什么事吗?若是为辽东巡抚一事来,朕已经答应你们了,写奏疏入京,朝中自会推举。”朱由检示意王承恩给他们二人看座。 “臣惶恐。” 两个总兵满是笑意的说道:“臣听闻,懿安皇后那边定了章程,说万岁回京之后,就要选秀女了,辽东虽然苦寒,人丁稀少,但是这天子事,我等也愿意为大明效力。臣有一个妹妹……” “停!”朱由检打了个暂停的手势。 草原上有个大明皇帝好妹妹的传闻,朱由检也是略知一二,这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他哪里好妹妹了?那个海拉尔,顺义王卜石兔的妹妹,至今朱由检碰都没碰! 好(四声)个屁妹妹! 祖大寿看万岁的反应,以为是看不上自己武人家的妹子,赶忙说道:“臣的妹妹万岁看不上,但是昨日黄台吉修书,让臣在万岁面前美言几句,说是有秀女送上,庆大明后金止刀兵,创太平盛世。” “你与奴酋有私通?”朱由检瞪着眼看着祖大寿! “臣万死也不敢与建奴有私通呀,这不是前段时间万岁下旨和平交接广宁,建奴使者在营中,建奴使者说,万岁爷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他们的大贝勒给放了,黄台吉心生惶恐,才献了美女入宫。”祖大寿这才反应过来,这番话不是找死吗?直接趴在了地上,凳子都撅了老远。 “这样呀,祖总兵快快请起。”朱由检这才想起来,祖大寿这不是私通,是交通,正常的双边谈判。 “臣万死,臣伏报!万岁,此女为蒙兀科尔沁部公主,科尔沁部与建奴离心离德已久,是她的哥哥吴克善先与臣说了此事,而后奴酋黄台吉借花献佛,臣以为有利于大明分治建奴,臣才敢如此进言。还请万岁明察!” “此女是去年年末,科尔沁部送至沈阳,要做黄台吉侧妃的女人,因战事频繁,一直未曾完婚,她哥哥吴克善此举,意欲与我大明交好!臣才应下,还请万岁明鉴,臣之忠心,天地可鉴!”祖大寿可能是真的被之前那一声声声震百里的万岁声给吓到了,此时两股发颤。 “黄台吉的侧妃呀,黄台吉这是捏着鼻子认了?”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把人扶起来,脸上挂着笑容,但这个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你说黄台吉的侧妃?叫什么?”朱由检愣愣的问道。 “应当是叫木布泰,意为天降贵人,小字玉儿。”祖大寿坐在了凳子上,疑惑的问道:“万岁爷,若是此事不妥,臣去回绝吴克善。” “先应下吧。”朱由检点头。 博尔济吉特·木布泰,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那就是大玉儿,鞑清朝唯一拿得出手的政治人物,孝庄文皇后。 黄台吉压根不知道他借花献佛到底献了什么。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泰宁卫 鞑清的初期的政斗是极为频繁和血腥的,这一点,是朱由检放回代善的主要原因。 代善的名字,在此时的后金汗国,是一个不能提的名字,他的所有公文的记载,都会用贴黄条去代替,这叫做为尊者讳。 黄台吉没有这个待遇,一直到黄台吉脑溢血病逝,代善都要贴黄条,黄台吉都是直呼其名讳Hong,至少在满文的记载中是如此。 而代善拥有如此尊崇的礼遇,完全是因为努尔哈赤死时,废立储嗣所导致的政治乱象。 第一次政斗,以莽古尔泰杀大妃乌拉那拉氏,代善杀妻送子而告终,岳托从儿子变成兄弟,实在是让代善不堪其辱,但是终其一生,代善都未背叛建奴的集体利益。 第二次政斗,则是黄台吉突然脑溢血病逝,而这个时候,继位的人选有黄台吉长子豪格和黄台吉的弟弟多尔衮。 黄台吉当政期间,在平衡三派势力的过程中,让多尔衮得到了太多太多的权势,以至于黄台吉死后,多尔衮对皇位有了觊觎之心。 而这次的政斗,得以善终,就绕不开一个女人,那就是黄台吉的侧妃,即将进献给大明的大玉儿。 大玉儿推出了自己的儿子福临,也就是入关的第一个皇帝顺治继皇帝位,下嫁多尔衮,春宫昨日新仪注,太礼恭逢太后婚,让多尔衮做了摄政王。 而代善依旧在其中依旧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因为他是福临的支持者。 若是让豪格做了皇帝,多尔衮必然不服,正黄、镶黄与正白、镶白旗打的肝脑涂地,正好让落败的大明,即将承继大明的大顺笑哈哈。 若是多尔衮做皇帝,那代善不比多尔衮更有资格?势必也是要打起来的。 最终,代善支持了大玉儿的决定,再次平衡了朝中的势力,暂压了矛盾,入主中原。 大玉儿是第二次建奴内讧的关键人物,若是建奴失去了这等关键人物,倘若大明真的再次被农民军攻破了皇城,建奴也深陷内斗的旋涡之中,很难再有南下的可能。 朱由检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吴克善,科尔沁部的贝勒,而科尔沁部是建奴中最大的一支蒙兀部族。 “臣科尔沁部台吉、泰宁卫指挥佥事吴克善,参见四海一统之大君,万岁安泰。”马克善带着两个带着帷帽的女人,进门就行了个大礼,三拜九叩之后,等待万岁的平身。 “起身吧。”朱由检放下了一本奏疏,坐直了身子。 “万岁真是有天纵之姿,草原传闻万岁有撼山之勇,有承天之志,此间窥天颜,真乃我大明雄主也!”吴克善一上来就是一顿彩虹屁,吹得比大明的明公都响亮! 朱由检实在是没想到一个草原的蒙兀人,一见面就是如此一顿吹捧,场面一度极为尴尬,他笑着说道:“吴克善,你的汉话说的不错,你这个泰宁卫指挥佥事是怎么回事?” 吴克善退了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印绶,从锦缎中将印绶取出和信牌一起,放在了盘子上,再往前走了两步,恭敬的说道:“臣的父亲是泰宁卫的指挥佥事,按制臣承袭此位,这是先皇帝赐下的印绶和信牌,还请万岁查验。” “臣等时刻感念朝廷王化之恩德,这指挥佥事的印绶和信牌一直小心保管,未敢掉以轻心,任何泰宁卫诸军事,都会用到此印,还请万岁明鉴。” 朱由检看着底部磨损严重,但是上面却是极为干净,的确是日夜擦拭的印绶,朱由检仔细看看了尾款,才愣愣的问道:“你这个先皇帝是成祖皇帝吗?” 朱由检看到了永乐印绶监制的字样,实在是有些惊讶万分! “当初太宗皇帝远迈沙漠,王化草原,教化我苦寒百姓,设立了泰宁卫,自然是太宗皇帝。”马克善极为小心的奏对着,但是依旧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坚决称朱棣为太宗皇帝,而不称成祖皇帝。 朱由检有些尴尬,一个草原的蒙兀人,似乎对太宗的庙号,比他这个皇子皇孙还要计较。而且因为刘大夏的缘故,永乐年间很多的文书被毁,朱由检甚至都不知道泰宁卫具体在哪里。 这就很尴尬了。 “永乐皇帝赐下的印绶和信牌,至今保留如此完好,而且底部磨损,字样都看不清了,这样,你在营中多待几日,朕让印绶监做一套新的泰宁卫印绶给你,可好?”朱由检将印绶放回了盘子里。 蒙兀人对朱棣有他们的称呼,朱由检并不了解,事实上,在辽东,和绝大多数的蒙兀人的称呼里,永乐皇帝依旧被称作太宗皇帝,而不是成祖皇帝,这和关内迥异。 马克善犹豫了很久,又噗通一声跪下,俯首说道:“臣有个不情之请,永乐皇帝赐下的印绶,还能给臣吗?” “起身说话,朕不喜欢和跪着的人说话,按理说是不能给你的,但这个不情之请,朕允了。”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个皇帝两种叫法,成祖、太宗,都是朱棣本人,既然有异议,那就搁置争议,取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叫法,一帝二表,换成共识,不就妥了? 而马克善直接改了称呼,自然可以。 更重要的是,朱由检显然是听明白了,这套印绶和信牌,在他们的科尔沁部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代表着一种正朔,意义重大,这也代表着马克善没说假话,的确是自永乐年间至今,两百年来,他们都一直在用这枚印绶,来作为权力交割的象征。 这就是意外的惊喜了。 “谢大君隆恩。”马克善满是惊喜的站了起来,他还以为大明那种比较古板,但是显然几句奏对间,他就见识到了这位少年天子的一些圆滑,今非昔比,对过去认同,对现在的态势接受,这种心态,果然是天子心态! 马克善站起身来,引着旁边的一个帷帽女孩,推了出来说道:“臣有一个妹妹,小字玉儿,待字闺中……” 朱由检一听这有一个妹妹,就是头疼不已,到底是谁在散播这等天子好妹妹的谣言?! 朱由检打断了马克善的妹妹说辞,点头说道:“朕知道,素问令妹温良恭敬,慎乃威仪,谨尔出话,夙夜恪勤,性端静,好读书习字,有五人之貌。” 五人之貌,是一种形容女子气质和美貌并重的词语,称之为亦庄重,亦妍秀,亦窈窕,亦俊俏,亦淑圣。就是长得好看的同时,身材更是绝代,更有庄重的气质,长期读书养来的仕女。 更重要的是淑圣,说的则是性格,绵柔或者刚强,这两样都不属于淑圣的范畴。 和鲁迅先生那个世故类似,既不是不通世故,也不是精于世故。 这可不是朱由检张口闭口胡咧咧,这可是草原上的传闻,朱由检拿来现学现卖罢了。 “谢万岁夸赞!谢万岁夸赞!”马克善满是惊喜作势又要跪,但是想到万岁说不让跪,才是满脸笑容的站直了身子。他最害怕就是类似于卜石兔妹妹那样的待遇,万岁看不上,深宫岂止寂寞可以形容? “妾谢万岁赞。”大玉儿第一次开口,行了个蹲礼,声音十分的清脆。 朱由检点了点头问道:“这位是?” 另外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刚忙行礼说道:“婢子姓苏,小字茉儿,是玉儿公主的近侍。” 朱由检看了看这苏茉儿,这位是清宫里的尚仪,负责清朝皇帝的龙袍设计工作,康熙的启蒙老师,康熙儿子的老师,入葬时,行的是嫔礼。 后、妃、嫔,一个奴仆能按嫔礼入葬,可见其在清宫的特殊性,这买一还送一个? “臣有国事启奏,万岁,这后宫之人,送入行辕?”马克善说起了正事,他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传达给万岁,才是他不惜涉险,亲自面圣送妹妹的原因。 “田贵妃在掖庭,宦人自会引去。”朱由检点头说道。 “万岁!建奴苛责,多次劫掠,百姓不堪其扰,欲纠结反金,还请万岁明示。”马克善直接扔了一个大雷。 朱由检却抿了口茶,不疾不徐的说道:“你们打得过他们建奴吗?” “这……”马克善满是疑虑。 “这几天你作为建奴使节之一,在朕这大营里,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除了你一双眼睛以外,还有建奴尚虞备用处的眼睛替你看,有多少问题,想来你也清楚,朕的确无力再战,你们此时反金,是不智之举,待到朕攻建奴之日,朕自有计较,你且退下吧。”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马克善离开就是。 马克善说的朱由检自然动心,但是大明此时的确无力再战,大明必然是主力,大明不动,科尔沁自己动,打不过建奴的。 马克善心灰意冷的离开了广宁府的中厅,却看到了袁崇焕就等在门外。 “万岁爷让臣在此候着,等着台吉出来之后,详细商量共伐后金之事,台吉这边请?”袁崇焕笑吟吟的说着。 马克善这才眼睛一亮,他妹妹嫁给天子,那是家事,自然是多说,可是国事上,他就一个指挥佥事,汇报工作也是找督师蓟辽的袁崇焕才对。 刚才在内禀报,那置蓟辽督师和辽东巡抚于何地? 万岁爷冷脸才是正常的,他在中厅面圣汇报,完全可以认为是在离间大明与关宁军的关系,万岁没发火都是好的了。 “是臣刚才唐突了。”马克善对着中厅行了个礼,就和袁崇焕一起离开了。 朱由检微眯着眼睛看着马克善离开的身影,袁崇焕自然是他叫来的,配合上,还是要袁崇焕这样的具体经办人负责交接。 他只是想不明白,这马克善此时献出妹妹与大明和亲的真正意图。 “泰宁卫在哪?”朱由检先是问出了自己第一个不解,他之前还真的不知道,马克善的科尔沁部还有这么一个头衔,被弄的措手不及。 “当初设立奴儿干都司的时候设立的泰宁卫,在大鲜卑山东麓,马克善的确是泰宁卫的指挥佥事,臣派人去了战俘营,寻了不少战俘问话了。”王承恩也不清楚,他是新找人去询问了,此时的战俘营里,可是有不少的科尔沁部的蒙兀人。 事实的确如同马克善所言,他们科尔沁部的权力交割,的确是以泰宁卫印绶为准,而且平日里也是以泰宁三卫自居。 “都两百年了,还认泰宁卫这块招牌呢。”朱由检挠了挠头,开始还以为马克善是胡咧咧,折腾到最后,才发现,小丑原来是自己。 他太小看朱棣在草原的影响力了,也太小看这个时代,王化这种词的威力了。 “贵妃那里怎么样了?”朱由检略微有些头疼的问道。 田秀英在知道科尔沁部献出妹妹这种事,就表达了自己最大的不满! 来到广宁后,田秀英都没让朱由检上过一次炕。 “田贵妃那里,倒是没有恶语相向,态度是十分温和的,还让一个素来和善的老宫人,去教导礼仪,倒是很大方。”王承恩挑了能说的说了说,才俯首说道:“万岁爷,还是去看看吧。” “去看看。”朱由检站起身来,满是笑容的说道。若是田秀英一点表示都没有,朱由检这个皇帝才会疑神疑鬼。 朱由检来到了田秀英的房里,已经是黑灯瞎火,朱由检坐在床边,问道:“还没消气呢?连见礼都不见了,装睡生闷气?” “哭了?”朱由检将田秀英反过来,才看到这个在外人面前表现大度的姑娘,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了。 “她比我长得好看!” 田秀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宫里,田秀英自认自己美貌,除了对比懿安皇后时候稍逊一筹,平日里都是艳压群芳的,万岁宠幸的次数也证明这一点。 她下了不知道多大的决心,才没有坐上回京的车,策马狂奔来找夫君,结果夫君正在往房里纳人,今日摘了帷帽一见,那女子比她还要好看,她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才会如此痛苦。 朱由检哄人的套路其实不多,他也不太会说,直接解开了衣物,钻到了被窝里,很快田秀英就转泣为啼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这也太魔幻了吧! 功高者皇,德高者帝,是秦始皇对皇帝二字的解读,也道尽了皇帝的本质,功德二字。 什么是功德? 像建奴那样,屠掠察哈尔部就是功德了吗?显然不是。 为此朱由检对所有的战俘都是一视同仁,送到山西煤局去挖煤去。 山西煤局作为大明的新的试点单位,在讨论初期,就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人力资源障碍,挖煤是个辛苦活儿,同样,挖煤在这个时代,是一种高危的工作,为此,朱由检为了积累功德,就决定将战犯们,送到山西煤局大同煤田去挖煤去。 这不是西山煤局,而是西山煤局。 朱由检的这个处理方式,遭到了朝臣们的口诛笔伐,他人还在广宁,奏疏就顺着水马驿,直接来到了广宁城,那口吻,似乎大明皇帝把这些个战俘送到山西煤局挖煤至死,大明立刻完蛋,大明皇帝不修德行,人神共愤。 主要矛盾集中在被俘的汉人身上,无论是在归化城会战,还是在平泉之战,亦或者是在广宁之战中,大明都俘虏了无数投效建奴和蒙兀人的汉人,这些被称作汉儿军的汉人,朱由检依旧做出了劳动改造的决定。 对于朝臣们有事没事就表达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朱由检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对这批战俘的注脚,这群人全都是战犯,战犯去挖煤,而不是被砍了,把尸体堆成高台,填上封土,把头颅放在高台之上,已经是皇帝仁德了好不! 让这群战犯们,去挖煤,建设新大明,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当然多数都是御史台的言官们,风闻言事,朱由检也懒得理会他们,高谈阔论误国误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真的听从言官们的话,把水马驿裁撤精简了,这群家伙的奏疏,怎么可能这么快到广宁来,打扰朱由检撒狗粮的好心情? 为了安抚吃味的田秀英,朱由检这段时间走到哪里都带着田秀英,大明的军卒们,自从老坟阳坡一战,大明皇帝与尔共存亡之后,对万岁爷感情生活的顺利,都表示了自己诚挚的祝福。 “贵妃威武!” “贵妃威武!” 走到哪里,军卒们的行礼的说辞都是如此。 “夫君,他们为何都这么说?臣妾哪里威武了?”田秀英带着帷帽,有些疑惑的问道,今天陪着万岁巡营,这些军卒们都是如此行礼。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你认为呢?” “这些军卒们可能词汇不多,他们觉得夫君威武,所以才认为臣妾威武了?”田秀英试探着问道。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如此,若是找个词汇,军中文书只会教他们,贵妃安泰躬安之类的话,不会喊威武之类的词,威武儿子,是他们自发的,朕专门让王伴伴去查过。” “他们认为皇帝是威武的,所以能降的住皇帝的贵妃也是威武的。” 田秀英闻言就是一阵嗔怒,不过很快就红着脸说道:“夫君,妾要与夫君同乘一匹马。” “啊?”朱由检震惊于田秀英的大胆,正要拒绝的时候,田秀英已经翻身上马,坐在了朱由检的身前。 “夫君,他们其实就是想看夫君万事都好,他们的心思也会安定下来。”田秀英小声的说道。 已经打完仗了,各军军卒们正在准备开拔归营,回到自己的驻地去,此时君父万事皆顺,对于军卒们来说是个好消息。 朱由检点了点头,继续巡营。 “万岁,臣有一言,请万岁勘定。”耿如杞见万岁回到了广宁府,立刻跑来觐见。 朱由检点头说道:“说说看。” “惩戒喀喇沁部!最少将木兰围场和贡格尔草原掌控在大明手中,再设开平府,并与此处,建立一座城池,作为对广宁、开平府的支援。”耿如杞的手指点在了承德的位置上。 此时的承德地理位置只有几个村寨,而耿如杞要建在承德的新城,目的自然是支援开平府和广宁城。 “万岁请看这里,科尔沁部表示投诚,并且表示愿意与我大明攻伐后金,在马克善离开万岁的行辕之后,建奴对其必然恨的咬牙切齿,我们重新建立开平府,则可对大鲜卑山南麓的科尔沁部支援。”耿如杞十分兴奋的说道。 “贡格尔草原。”朱由检点了点头,奇怪的问道:“如此建议,为何之前不提?你知道朕不通军务,此事如此重要,为何到现在才说,可不要说你是临时起意,朕可不信,你耿老西什么时候干过临时起意的事。” 耿如杞稍加犹豫才说道:“之前和现在有不同,广宁城之前悬而未决,万岁又不太像设巡抚,弄的关宁军内讧,现在却与之前大不同。” 朱由检明白了耿如杞的顾虑。 很简单,痛击喀喇沁部、重建开平府、建承德新城,这都是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的,若是广宁成了某些人的私城,这可就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但是辽东再设巡抚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无论是为新任巡抚背书,还是战略考虑,此时再提,时机却是最是恰当不过了。 朱由检点头说道:“召集诸将议事!此议甚好!” 在诸多将领来到广宁府的时候,耿如杞又将自己提议,向着袁可立、张维贤、关宁军方面进行了阐述。 耿如杞在堪舆图上用力的挥动着,大声的说道:“一旦广宁与建奴对峙失利,我宣大卫军,就可从张家口至开平府,千里沃原直奔沈阳,威逼建奴所谓的盛京。” “在此处建城,势必要修桥筑路,下次京营出塞,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举步维艰,稍有差池就是倾覆之危,京营至此地,有三条路可以直奔广宁驰援!” “无论是重建开平府,还是在此处建城,我大明首先要做的就是痛击喀喇沁部!让其让出开平府和木兰围场,开平府和新城,才能长治久安,万岁,我说完了。” 朱由检看着在场的诸多将领,点头问道:“楚材的建议,诸位怎么看?袁太保,你先说吧。” “臣无异议,其实臣也有这个谋划。”袁可立说完还看了一眼袁崇焕,如果不是关宁军以筹粮为由,未能攻打广宁,这个谋划,本来是要在平泉之战后就要说的。 可是关宁军搞得这出戏,弄的这个谋划,直到现在才被提出来。 张维贤老神在在的说道:“万岁说打,老臣还是能再打几年的。臣就是个武将,不太懂这个。” 朱由检点头说道:“那就举手表决吧。” 对于关宁军而言,整个谋划,都是围绕着他们关宁军的战略安全考虑,袁崇焕、祖大寿没有道理不同意。 而京营方面,袁可立和张维贤也举起了手,大明夺回了广宁,与建奴之间必然有死战,有承德新城在,后勤补给就不会受制于关宁方面,他们自然而然也举起手来。 宣大卫军方面,耿如杞是提议者,满桂是新任督师,两人之前肯定是商量过。 只有孙传庭没有举起手来。 “伯雅,你有什么建议吗?”朱由检疑惑的问道。 “钱,毕尚书那边,可没多少钱粮了,万岁这又要打喀喇沁部,又要建城,又要重建。尤其是这打喀喇沁部,这耗费钱粮颇大,还请万岁三思。”孙传庭提出的担心,完全是合乎情理的。 大军三月的粮草,只够班师回朝了,代善已经敲诈过喀喇沁了,固鲁若非没办法,大约也是不会交出大明黄衣使者王文政的。 “万岁,末将愿领一万骑卒,一月之内,将敌酋固鲁擒于万岁大帐之前!”马祥麟忽然站出来,俯首说道。 朱由检看着马祥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何来如此信心?” 马祥麟有些尴尬的说道:“万岁上次的第二迂回战术,是臣领着人负责为五军营殿后,怎么说呢…喀喇沁部接到了代善的命令,要从木兰围场向我军突袭,可是被臣的探马探知,臣领了两千骑,击溃了喀喇沁部近两万余众,喀喇沁其实不堪一击。” “可是阴经捷书上,没有这个功绩呀。”朱由检闻言也是一愣,还有这等事? 阴经和阴书一样,都是中原王朝的惯例,起源自先秦,阴书是三人军使传递重要军事情报的密文,而阴经则是记录行军打仗的方方面面,类似于行军札记,从谋略、药石、预备、地形等等数十个方面,分门别类的记录。 捷书就是阴经中的一种,但是朱由检完全没有看到马祥麟这以一当十的战绩。 “当时臣还以为是马匪趁乱打劫,就试探性的打了打,平泉之战后,才反应过来,派出探马打探,等到确定了是喀喇沁的骑卒之后,臣才知道是喀喇沁,可那时,万岁都已经移驾三屯营了,五军营和神枢营都快到广宁了,臣也就没提。”马祥麟略微有些尴尬的说道。 这个逼装的,朱由检给他满分,以一敌十之后,不知道打的是敌人的正规军…… “可有人证物证?”朱由检左右看看,就连孙传庭都是一脸震惊的看着马祥麟,这事马祥麟没跟他说过。 马祥麟很快的就从战俘营里提出了几十名战俘,而袁可立也将看管战俘营的五军营军卒喊来了一些,很快,这件事就被证实。 可惜的是,马祥麟报告的太晚了,已经无法作为有效军功进行统计了。 “母亲说要末将在京中少说多看,那些西虏实在是太弱了,远不及察哈尔部和土默特部,末将当时真的以为是马匪,也没个战阵,行军如同一窝蜂一般,末将哪知道那就是喀喇沁的万户府骑卒……”马祥麟说出了根本原因。 秦良玉这位母亲,特意交待马祥麟多看少说要低调,这种张扬的事,而且战场都被乌鸦秃鹫跟啃了,只有人证和部分物证,人头赏都无法确认了,自然是不提也罢。 但是眼下万岁爷遇到了困难,大明继续教训一下喀喇沁部,这个背主的蒙兀万户府。 但是钱粮不够充裕,打了仗,就没有钱粮建新城,重新修缮开平府,可是不打,没办法建新城和重建开平府。 难不成,让万岁爷再取一个喀喇沁部万户府首领固鲁的妹子? 固鲁好像没有妹妹。 “这个是云川,朕见过他。”朱由检拍了拍云川的肩膀,这个孩子长得讨人喜,大眼睛,很机灵,上次骆家的事情之后,云川就被放了回来,继续服役,没想到又单独跑到了喀喇沁部去搞侦查。 云川是此次马祥麟的证人。 “万岁见过他?”孙传庭愣愣的问道,云川被缇骑带走了,没过多久又独自归营,去干什么一字未提。 “马副总兵,你领一万人做前锋,今日出发,前往木兰围场,可便宜行事,遇敌不可力战,宣大卫军紧随其后,五日后出发,力求一战剪灭喀喇沁部。”袁可立思前想后,马祥麟这军令状要是立了,未完成,就很尴尬了,由宣大卫军压阵,更为稳妥。 让整个大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五日后,马祥麟把固鲁绑在了马背上,拖回了广宁大营。 此时的整个广宁府的诸将领,都是齐刷刷的一个动作,大家都摸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的问号。 这么大的事,马祥麟肯定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抓回来的还有固鲁万户府数十名官员、亲眷。 “这……”耿如杞一身戎装,正准备出发,满桂新接手军务,他还要骑在马上征战,等到满桂完全掌控之后,他才不用为王事奔命,每一次打仗,对他的身体都是一种摧残。 “去提几个喀喇沁部的商贾过来认人。”袁可立还是老成稳重,首先要确认身份。 很快,固鲁的身份被确认,的确是喀喇沁部的万户府奴酋固鲁思奇布、万丹伟征和色棱,一万人出去五天,带回来整个万户府的核心、三千余人头、近两万的喀喇沁俘虏。 “怎么做到的?”朱由检面对猛将在前的现实,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这也太魔幻了吧!这是开着天眼吗?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以万岁之名 魔幻吗? 其实朱由检完全低估了大明的军队到底有多么强大,一直到七年前,大明的军队在塞外作战,老奴酋还屡次下令,要三倍于敌,才可以接战。 而喀喇沁部弱于察哈尔部,察哈尔部远弱于建奴,若非如此,林丹汗没必要带着自己的一家老小,一路走走丢丢,跑到土默特部的地盘上,搞什么西进。自己建的察罕浩特城住的不香吗? 若是能够理解大明军的战斗力,自然就可以完全理解为何马祥麟带着人去木兰围场跑了一圈,就把固鲁和他的家眷们全都抓回来了。 朱由检小看了自己在老坟阳坡一战中的功绩。 当时的老坟阳坡,除了大汗将军五百余人以外,就只有金吾卫两千人,却硬生生的抗住了建奴六万余人,三个时辰的冲锋。 为大明的迂回和二次迂回争取了时间,为大明的援军赶至战场,争取了时间。 将一场正面决战,生生打成了歼灭战。 大明皇帝亲手击杀了三十六建奴,这一战绩,也是为大明获胜留下的注脚。 朱由检不通军事,他不懂这场战争的意义,但是不代表袁可立、张维贤、孙传庭、耿如杞、袁崇焕这些文武兼修的人明白其中巨大的作用。 代善更加明白。 所以朱由检一至广宁,就吓得直接同意了近乎于羞辱的投降条件,什么都不带走,狼狈逃窜,因为他不知道,大明皇帝还会给他带来怎么样的惊喜。 那一声声声震百里的万岁之声,岂止是喊到了朱由检一个人的心里,更喊道了广宁城附近百姓的心里。 这也是为什么袁崇焕冒着被砍头,触怒皇帝的情况下,也要去求个辽东巡抚,骑在自己脖子上的原因。 大明的皇帝,此时已经不是那个任谁都可以欺辱、糊弄的皇帝了。 “砍了吧。”朱由检挥了挥手,既然身份已经确认,自然要为马祥麟加官进爵,而马祥麟也为小云川请了一功,因为固鲁的具体位置,就是小云川打探清楚的。 云川一共在木兰围场找了三个意思固鲁所在位置,结果第一次去,就扑了个正着,把还在帐篷里敦伦的固鲁,直接给绑了。 “有赏,有赏,都有赏!”朱由检乐呵呵的拍着云川的肩膀,这孩子,未来大有作为。 待到众人散去,王承恩才低声说道:“万岁爷,还是按照既定的章程,明日回京吗?” “嗯,王伴伴,你说…算了,你也别说了。”朱由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还是得他自己想明白。 “那科尔沁的那对主仆呢,带走吗?”王承恩计算着行程,他并不清楚,他的万岁爷到底想问什么。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让她们和我们分开走,送到驿所住着就是,若是科尔沁未曾履约,就不要送到宫里了,若是履约了,就送到离苑住着就是。” “臣领旨。”王承恩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离苑在外皇城,若是没什么特殊情况,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到皇帝一面。 朱由检还是很心疼田秀英的,这姑娘肯在三屯营舍了皇后位,跑到广宁来,做出这等选择,得下多大的勇气? 朱由检虽然自诩渣男一个,但还是觉得这件事,他不能负了田秀英。 “长得比囡囡还好看,得是什么样的妖精?” “女人,只会影响朕批奏疏的速度。” 朱由检心情大好,靠在藤椅上,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刚才未能问出口的问题,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大明就变的如此蒸蒸日上了呢? 四处都是好消息,简直是四海升平! 连旱灾都因为户部各转运司的通力合作,影响越来越小。 这也没到过年的时候呀。 眼看着就到了秋收的季节,春秋两租,秋天这一茬,自淮河以南也已经要开始了收割了,春天大旱的影响,也变得微乎其微了。 真的是四海升平吗? 百姓对混乱的恐惧和享乐的喜好,促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扩大了朝堂的职能,并认为,在他们看来足够强大、足够聪明、足够稳定的单一的力量,能保护他们,不受自然、权贵、商贾等等一切的损害。 在大明的语境下,就是耿如杞那句,大明盼明君久矣。 当这个单一的力量,凝聚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就是皇帝。 他们需要他们的皇帝足够的英明,足够的神武,在朝堂上,总是选择正确的道路,在军事上,能够不断的取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 任何能够引起社会状况动荡不安,使社会陷入险境的特殊情况,都会增强这种普遍存在的本性。 并会使每个人更多地奉献出自己的权利,以增强朝堂政府的能力。 让朝堂也好,政府也罢,皇帝也行,来保障他们获得安宁的生活。 如果,如果说正好这个朝堂、政府、皇帝,可以如实地代表他们的利益,并且能够强大的庇佑他们的生活。 那么百姓们,就会对这个朝堂、政府、皇帝寄予无限的信任,并且他们相信,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会收到同样的回报。 当然百姓们,也都清楚的知道,大明的皇帝在物理的尺度上,只是一个人,是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喜恶。 当一个喜恶无伤大雅的时候,百姓们会自发的去传颂,试图拉紧自己和皇帝间的距离。 比如大明皇帝好妹妹这种事,就是在这种应激本能下诞生。 可是一旦这个朝堂腐朽了,皇帝贪图了美好的生活,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百姓们奉献出来的权利和力量就会被篡夺。 比如唐玄宗,创造了天唐锦绣的是唐玄宗,制造了安史之乱,生灵涂炭的也是唐玄宗。 比如大明,也是如此。 大明的初期,大明的百姓无限信任大明皇帝,奉献了自己所有的权利,大明的皇帝也用自己的文治武功,回报了百姓。 但是随着朝堂权力的不断式微,大明的皇帝,变得不如初期的两位帝王那般优秀。 大明百姓们奉献出来的权利,就变成了明公、勋戚、缙绅、巨贾、豪强们的饕餮盛宴。 他们利用大明皇帝的金字招牌,不断的从百姓手中夺取他们的权利,而并没有用到提升大明国力的正途上,而是用在了个人的享乐之上。 大明的明公、勋戚、缙绅、巨贾、豪强们,不断的用他们夺来的权利,加高保护自己的堤坝,终有一天,滔天的民意,将会把堤坝和堤坝后的百姓一起冲垮。 安史之乱是天唐的衰败,土木堡之变,是大明的衰败。 任何盛世,衰败之时的速度,都会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惊诧! 大明的四海升平,反而在朱由检心中升起了警兆。 怎么让这个大明更好,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阴影。 其实很简单,朱由检心中有答案,但是这个答案,谁都做不到。 那就是将百姓和政府高度捆绑,成为为共同利益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也好、官僚也罢,统统成为为百姓服务的人。 可是,不仅皇帝、官僚没有这等觉悟,就连百姓也没有这个觉悟。 某个几乎化神的不世的领路人,曾经想要打破这种认知,曾经想要让中原摆脱如同宿命般的轮回,他带着所有人在这种怪圈里,探出头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可惜的是,那也是短暂的一瞬间,随后历史回到了本来的轨迹。 朱由检伸着手,遮挡着射到摇椅上明媚的阳光,一个俏丽的人影,忽然将一头秀发,散在了他的脸上。 “夫君,王伴伴说你在这里晒太阳,是不是很无聊?”田秀英的俏脸出现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我带了些西瓜子,还有些糕点,茶水。若是夫君还是觉得无聊,那我们就去骑马打猎好不好?我练了很久的火铳,现在能够打的准了。”田秀英满是笑意的说道。 她的夫君是大明的皇帝,大明的皇帝的后宫,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后宫里加人的准备,更做好了自己年老色衰的准备。 只是她的夫君似乎对美色,并不是那么在意,那个比她还好看的姑娘,至今都没有摘掉帷帽的机会。 她的夫君并没有单独召见过那个胡夷。 “我的确有点无聊,带着铳吗?”朱由检其实蛮想把田秀英抱在怀里,可是看着左右的宫女,摆放茶点和瓜子,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倒是无所谓,但是田秀英脸皮薄。 “……” 田秀英如同看白痴一样看着她的夫君,咬着牙说道:“御前带甲持械,等同谋反,大不逆,夷三族咧!” 朱由检恍然发现,自己和这位田姑娘相处的时候,有时候连自称都是我。 “来。”朱由检一伸手。 “干嘛?”田秀英伸出了手,搭在了她夫君的手上。 “呀!” 朱由检用力一拉,将田秀英抱到了怀里,宫人们的眼力价可是很好的,纷纷退去。只留下了王承恩守在远处。 朱由检抱着田秀英,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秋色,说道:“回了宫之后,我就会变成朕,会变得很忙碌,甚至白天,你都看不到朕了。” “能贪的一时之欢足矣,臣妾是个女人,为万岁诞下一儿半女,膝下有人承欢就是了。”田秀英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是还是反身抱住了朱由检,身体也在颤抖。 “万岁是大明的皇帝,万事要以国事为先,万岁不仅是臣妾的夫君,更是大明亿兆子民的君父,臣妾不会为了一时欢愉,就误了万岁的千秋大业。臣妾这些都懂的,也都想明白了,才到的广宁。” 朱由检和田秀英腻歪了很久,才说道:“不说这些了,走骑马打猎去,朕的好儿郎,马祥麟,刚刚为朕打下了偌大的一片围场。” 次日,朱由检就起驾回京了,而京师也拿出了名单,前往广宁,任辽东巡抚的人选是董应举。 就是那位前往天津卫屯田,安置辽东百姓的工部右侍郎。 当时所有租给他仓库、农舍、码头、水车等等屯田之物的乡民、富户和商贾,都被当地的县令,以投献为名,杖了三十。 朱由检在路上,还碰到了董应举,与其交谈了很久,才放其北去。 按制,大明皇帝凯旋归京,所到之处,所有的县府都需要领着百姓,前去迎驾,张黄榜,焚香炉跪迎。 朱由检一听礼部这种玩法,逮着礼部尚书就是一顿狂喷。 要只是单纯的把他朱由检当猴围观一下,他也没啥意见,但是这停农事、张黄榜、焚香炉,实在是太难为人了,普通人家,哪里有什么香炉? 朱由检沿途特意让缇骑提前出发,黄榜和香炉一律省了,若是百姓们乐意瞧瞧皇帝,可以到城外看大明皇帝的车驾,这次从广宁到京师,遇城不入,直奔京城。 好好的凯旋,搞成乾隆南下江南的阵势,这仗不就白打了? 躲得过初一,但是躲不过十五,除非朱由检他这个皇帝不进城,但凡是进城,都少不了繁琐的仪式。 来到了京师,就必然要进城了。 “臣率百官恭迎万岁回京。”一个瘦弱的男子,率领百官等在永定门前。 永定门内是山川坛和天坛,朱由检需要在此先祭天,才能过大明门、承天门入宫,入宫之后,也要先到太庙去告慰祖宗,才能回乾清宫。 班师回朝,和平日里他出去玩,完全是两个概念。 领百官恭迎的自然是此时的大明储君唐王朱聿键。 “万岁,万岁,万万岁。”朱聿键带着百官三拜九叩,三呼万岁。 “平身。” 朱由检打开了窗帘,让朱聿键起身,随即他让御车的锦衣卫继续驾车,而朱聿键带着百官紧随其后,准备前往天坛,祭天事宜。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阵山呼海喝般的万岁的呼喝声,在朱由检的车驾刚出永定门的门洞之时,就铺天盖地的传来。 山川坛和天坛的两个巨大广场上,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 “好家伙!不是不让礼部搞这些了吗?”朱由检被这一声声万岁差点吓到,声音太大了,震耳欲聋的喊声,比当初广宁城下的万岁声还要大。 “万岁说什么?臣妾听不清楚。”田秀英也在车驾内,大声的喊道。 朱由检同样大声的喊道:“你说什么?” 说完朱由检和田秀英都笑了,朱由检站起来,示意自己的和自己的百姓见见,这一关是绕不过去了。 朱由检刚走出车驾,站在御车的锦衣卫身侧,万岁的呼喝声,如同排山倒海般的袭来。 这一次,他这个皇帝,受之无愧。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戏过了 朱由检走了一圈的仪程之后,来到午门之前。 大红色的长毯从皇极殿的龙椅之上,一路铺设到了午门之前,朱由检也换上了衮服和十二冕旒,站在了红毯之前。 “王伴伴,这是把朕登基时候的红毯拿出来了吗?”朱由检站在红毯之前,看着午门之内。 大黄色的龙旗在秋风之中卷动,猎猎作响,锦衣卫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站在龙旗之下,朝臣们身穿大红色的朝服,恭候在左右。 而月台之上,是教坊的舞姬,庄严的音乐在整个午门到皇极殿的广场上响起。 “应该是。”王承恩乐呵呵的笑着。 礼部尚书站在一众锦衣卫身前,大声的喊道:“建奴扣关,群凶竞逐,万岁提三尺天子剑,正一四海,拔人物则不吝私于党,负志业则咸使尽其才。所以西虏蛮廷,由仇敌而愿倾心膂;奸佞邪祟,自疏远而卒委钧衡;终平泰阶,谅由斯道。” “础润云风兴,虫鸣螽雀跃。虽以尧、舜之圣,不能用檮杌、穷奇而治其平;而伊、吕之贤,亦不能为夏桀、殷辛而昌盛。君臣之际,遭遇斯难,以至抉目剖心,虫流筋擢,良由遭值之异也。” “甚幸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 “惟伏,请万岁!” 朱由检挠了挠头,看着礼部尚书缓缓跪下,也就打了一场胜场而已,至于如此夸赞吗? 连特么的尧舜都搬出来了? 戏过了呀。 “万岁爷,还不能下,得三请……”王承恩拦住了要下车的万岁爷,这礼数得全。 朱由检好悬一口气没倒过来,这到了自己家门口了,还不让进去,是怎么回事? “惟伏,请万岁!”这一次除了跪在地上的礼部尚书,还有所有的锦衣卫都跪了下来。 “惟伏,请万岁!” 这一次,所有午门前的文官武将,勋戚宗室,都跪下了地上。 朱由检缓缓的下了马车,上次登基的时候,礼部尚书施凤来,请新帝登基的时候,也没这么大的阵仗呀…… 这是搞什么? 朱由检下了马车,每走一步,就是一声万岁,直到他上到了月台之上,万岁之声才停下来。 “平身。”他伸开了手,示意朝臣们平身。 “接下来,还有什么仪礼吗?”朱由检真的有点怕了礼部这群人,他们不喜欢你的时候,搞得礼仪,让你事事都别扭,喜欢你的时候,搞得礼仪,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去。 天上冷,朱由检怕自己摔死。 王承恩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逐字逐句的汇报着。 “都停了吧,除二十七员廷议臣子,其余的都回去歇着吧。”朱由检打断了王承恩的施法,这一套礼仪下来,朝臣们怎么样,他朱由检不知道,但是他得累脱皮。 比打一场老坟阳坡之战还要累。 他之前已经去天坛、山川坛、宗庙祭祀了一圈,累了个半死,回到了宫中,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做。 “有很多人昨天都没睡觉,在沐浴更衣,然后穿朝服等在了这里,这都中午了,让人都回去歇着吧。”朱由检说明了理由,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内容,除了让臣子们厌烦自己,其实屁用没有。 朱棣五次亲征,四次大胜凯旋,第五次虽然也是凯旋,结果病逝于途中。 除了第一次凯旋的之时,搞了大的仪仗以外,以后每次,都是趁着夜里进城,打仗本来就已经很累了,还要被礼部的这群人折腾,实在是难受。 朱由检本来是要仿祖制夜间进城,不打扰百姓们和臣子们,可是礼部的人,这次跟吃了药一样,无论是压奏疏,还是下旨批驳,都无济于事,礼部上下一心,要万岁办一次,甚至还因此和皇帝玩起了死谏。 考虑到毕竟是皇帝第一次亲征凯旋归来,朱由检只好半推半就的答应了,还把这件事做成了一桩交易。万岁办仪式,他们不再咬着万岁送俘虏去煤田的事不放。 如此,才有了今天这场很是恢宏的礼仪。 权力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是妙不可言。 “臣有本启奏,之前,建奴凶兵至长城外,万岁亲征讨逆,才临时招了唐王进京,而万岁深陷囫囵,才下旨,将唐王定为了储君,承嗣位。” “现如今,万岁已经归京,唐王也该之藩了。”施凤来直接站了出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万岁指定储君位,他们没意见,可是万岁也不是不能生孩子,眼瞅着袁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而田贵妃也听说有了喜脉,唐王在京之事,不能再拖延了。 “这么着急吗?”朱由检一愣,他没想到进京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唐王轰出京城去。 “事涉江山承继,臣等不敢大意,唐王若是依旧在京,臣是怕有些人起心思,还是早日之藩,方为上策!”施凤来说的声音很大,朱聿键的身份比较特殊,若是万岁回京了,还有嗣位在身,怕是真的有人会把朱聿键当做储君来看待。 “皇嗣,你来说。”朱由检看着朱聿键,让他自己说说,该咋办。 “臣已经收拾好了,万岁诏书一制好,臣就立刻离京。”朱聿键非常非常有自知之明,虽然不知道万岁是怎么看上他这个囚中之徒,但是既然万岁爷回来了,他再待在京城,栈恋不去,哪怕是没命回去了。 要知道,锦衣卫的那群诛邪队的家伙,可是干过下克上的事,弄的十分难堪。 “这样。”朱由检略微有些为难。 他其实打算好了,若是没有人提这个事,就让朱聿键一直在朝中听政,倘若是自己再吊在了歪脖树上,大明的皇位,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没个说法,搞的南明乱成那个模样。 “朕若是有了皇子,年纪幼冲,朕有意留你在京中,若是皇子成年,你再离去可好?”朱由检试探的问道。 “臣万死。”朱聿键吓的直接哐当一声跪到了地上,对于他来说,万岁这句话,无论从什么角度解读,都指向了一个方向。 那就是他唐王朱聿键,对皇位有窥视之心! 至于嘛…… 朱由检挠了挠头,看了看朝臣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朱聿键说话,也是知道这件事,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朱由检稍微思量了下,说道:“那就走吧,但是若有诏,你还是得进京来,不得延误,明白吗?” “臣谢万岁圣恩,臣告退。”朱聿键终于擦了擦额头的汗,拱着身子离开了皇极殿。 “诶?”朱由检看着提前离场的朱聿键,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想留着他晚上吃个饭,把他不在京城这段时间的事情,交割一下,结果在皇极殿,人就跑了。 “你们是不是谁吓唬他了?”朱由检看着朝臣,按理说,朱聿键的胆子不应该这么小才对,这溜得也太快了。 “臣做的。”黄立极站了出来,丝毫没有掩饰的说道:“昨日臣找到了唐王,把这件事说了,降为唐王的诏书也拟好了。万岁,无论如何,他不能在京城留着了,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归班。”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对朱聿键其实就是有点小矛盾,但是臣子们既然做了,朱由检也不好说什么。 万岁归京,朱聿键离开京城,越快,对朱聿键的好处越大,他的危险就越少。 “臣有事启奏。”黄立极并没有归班,反而继续说道:“万岁,该选秀女了。” 其实黄立极这段话里,还有非常隐晦的一句话,那就是,该行废后之事了。 “朕无意选秀女,大动干戈,折腾百姓,朕之前已经明确的表过态了,此事作罢。”朱由检心里对选秀女之事,是十分抵触的。 施凤来为阁老,兼着礼部尚书,站了出来说道:“可是万岁,选秀是后宫事,由懿安皇后操持,一直在推进,这说不办就不办了?” “此次选秀女,可非比寻常,此次消息一散出去,应者无数,不瞒万岁,臣家门前的门槛都换了好几个了,都是找臣走关系,想在这五千名之中,寻一个位置。” “五千秀女!”朱由检瞪大了眼睛,这不是瞎胡闹吗?就是他同意,他也忙不过来呀。 施凤来赶忙解释道:“是初选,懿安皇后定的初选的名额就五千人。” “现如今,江南各府未嫁女子,已经乘船入京了,不下三千人,提前赶到了京师活动,甚至连石柱宣慰使马夫人,秦良玉也有推举的人选,人已经在路上了。” “游击将军郑芝龙,也从倭国带来了数名大名女子,不求选中,旨在参与此次盛世。” “朝鲜绫阳君有三个妹妹也已经到了京城,辽东总兵官毛文龙亲自压船送到天津卫的。” “几位番邦的工部座卿,他们也向濠镜发信,让他们推荐泰西勋贵女子,听说濠镜那边也已经出发了。万岁,此事,怕是停不下来了。” “万岁,这大殿里,有好多臣子的女儿,也在其列。” “万岁,此举乃是国之大幸,何来扰民之说?实乃民心所向也。” 朱由检用力的揉了揉脸,这要是让田秀英知道了,妒妇属性一发动,这还能上的了炕? “大概有多少人?”朱由检敲着御案,张嫣放出了要选秀女的风声,这件事朱由检是知道的,也是同意的。 按照以往的案例而言,一旦选秀女的消息散出去之后,那家伙,寡妇都赶紧嫁人,唯恐被送到宫里来,散出消息是为了让百姓们提前做些准备。 这件事在老坟阳坡之前,就已经散出去了消息,本来,事情的发展,也是按照他的预期,百姓们嫁女儿的嫁女儿,甚至连青楼都开始疯一样,低价赎身,七折带回家了。 后来老坟阳坡之战后,朱由检就没关注过这件事,想着等到回京之后,把这件民怨沸腾的事给停了。 自己满意,朝臣满意,百姓满意,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是事情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了。 施凤来俯首说道:“据五城兵马司而言,入京的仕女,比才子还多,已经有八千人之多,赶来路上的不知凡几,万岁还是早下决断的好。臣预计,搞初选之前,得先搞个海选,要不然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又有人喊不公了。” “此事已经报于懿安皇后,懿安皇后说等万岁回来下决断。” “嗯,这件事,朕明日廷议再明确答复。可还有事?”朱由检点头,自己总得找皇嫂问问,然后再做决定。 长兄如父,后宫的大印还在皇嫂手里呢,宫里填人,自然要找皇嫂商量。 “万岁,唐王在京之时,主持了秋闱,已经遴选出了进士科的名单,可是这头三名,还得万岁钦点才是。一直悬而未决,仕林可是翘首以盼,还请万岁早日定了名次,早日放皇榜,也让士子们安心。”国子监祭酒事温体仁站了出来。 状元郎得皇帝钦点,但是皇帝忙于战事,哪里有空? 按照永乐年间的成制,自然等到皇帝回京,再点状元。 “由文渊阁送到西暖阁去,朕晚上把他们的文章和学业好好看看,再定名次。”朱由检点头,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而且就连皇储都无法代替。 大明就这样,皇帝亲征,科举头三名等皇帝回来点,再张贴黄榜,确定进士及第的名单。 “万岁,臣有本启奏,都察院、大理寺、刑部订正的大明律已经修好了,还需要万岁题字,确定实行的时间,具体的大明律已经送到了西暖阁,只等万岁勘正了。”刑部尚书冯英立刻站了出来,新大明律的修订,增加了些许的条文,去冗存菁,律法本体倒是不厚,但是司法解释很多。 各地的典史、县丞、县令办案,也需要按照新司法解释去进行,是一项很复杂的工程,大明律的本体自然也得经过万岁亲自勘定才可以。 朱由检点头:“朕会尽快批阅完的。” “臣有本启奏……”一个朝臣刚迈出来一步,黄立极却猛地站了出来,说道:“万岁,没事了。” “诶?!”几个言官一看这个架势,就要出列,却被黄立极略显凶狠的眼神给逼退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王承恩阴阳顿挫的喊着。 从广宁到北京,遇城不入,这一路行来,除了车马劳顿,还有一大堆的礼仪进行,大明皇帝又不是铁打了,早就疲惫不堪了。 黄立极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万岁,发现了万岁的疲态以后,立刻叫停了朝臣们的启奏。 他自认奸臣,自然要做点奸臣该做的事。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陛下何故造反? 朱由检回到了京师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了乾清宫的西暖阁,将成堆成堆的奏疏摆在了面前。 在亲征之前,他对国朝中的各种事,都有一定的把握。 但是亲征之后,多数的政令,都由文渊阁代替了,只有少数他们无法做主的事,才会送到三屯营或者搁置,等他回来处理。 他面前是如山的奏疏,他需要把这段时间的各部奏疏都大概过一遍,做到心中有数,还需要把亟待处理的问题,做出批示,选择方向。 奏疏可以慢慢看,但是积压的政务,他需要早日做出批复。 刑部那边的新大明律要看,事涉方方面面,朱由检又怎么能不上心,这里万一要是埋了奴仆合法化的雷,就是给气数将尽的大明朝雪上加霜,激化阶级矛盾的事,朱由检格外注意。 钦天监搞了新历法的初稿,这件事朱由检尤为上心,历朝历代的历法更新,都对农桑有着巨大的帮助,那些节气的推算,在没有计算机演算的年代,都是靠算盘打出来的。这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农耕和收割的及时。 户部最近计划推广身份牌的新鱼鳞册的制作,这件事,毕自严做的很严谨,军户这一次统一会用铁质的信牌,大明以后要打很多的仗,大明皇帝刚刚登基,就玩了一出御驾亲征,铁质的信牌,能让抚恤更加到位。 新鱼鳞册和新黄册的制定,都在稳步的试点之中,还是以西山附近的两个县,宛平和顺义为主。若是试点成功,就会在顺天府再次试点。要出成果,大概要等顺天府试点完成。 不过让朱由检极为意外的事,毕自严现在的名声越来越差,天子鹰犬,天子爪牙,敛财奴的称号,都砸在了毕自严的身上。 甚至毕自严的府上,还被人扔了臭鸡蛋,送了丧联,不过,毕自严似乎对这种事早有预料,让人把丧联贴在了门庭上,毕自严又多了一个恬不知耻。 吏部尚书王永光,正在极力推动着第二次京察,自陈疏这种应当扫到垃圾堆里的京察被皇帝否决后,王永光似乎也下了狠心,把张居正那套京察体系搬出来,恐吓群臣。 工部尚书薛凤翔最近忙的天昏地暗,西山煤田上的抽水机,在得到了大明皇帝的注资之后,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大明皇帝凯旋归京,工部的人都没从西山回来。 去了陕西的卢象升,在处理民乱的事上,依旧采用稳住边军的策略,补发了欠饷,运粮实边,但是这都是表面文章,山西、陕西,依旧如同一颗随时引爆的雷一样,这种稳定,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再来一场大旱,民乱就有了不可再逆的趋势。 朱由检将亟待处理的奏疏,处理之后,才略有些痛苦的揉着脑阔,大明正在稳中向好的趋势发展,但依旧是一个暮气沉沉的大明朝。 这一点上是毫无疑问的,自朱由检穿越做了皇帝之后,所有的改制,都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这种改革是注定没有出路的,这种改革是注定失败的。 张居正已经是人间少有的政治家了,但是他的改革,依旧面临着人死政亡的下场。 朱由检并不觉得自己能比张居正厉害多少,他有的只是超越这个时空的眼光罢了。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踌躇了很久,才在高丽贡纸上,写上了农会两个字。 农会,写完这两个字,朱由检似乎就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但是他依旧尽量让自己思绪清晰的将农会组织的组织结构、主要职能、权力构成,以及农会的意义写的清清楚楚。 他吹干了纸上的墨迹,用火漆封好,对王承恩说道:“王伴伴,你派贴己的人,再带一个百人队,把这份诏书,送到关中去,交给卢象升。” “让李自成去吧,信件到了卢巡抚手中,就让李自成留在陕西。” “这是什么?”王承恩看着万岁爷满头的细汗,脸色苍白,甚是嘴片都被抽干了血一样,略有些惊异的问道。 要知道,万岁爷在听闻建奴全军出击,攻打老坟阳坡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的紧张,当时的万岁爷唯有勇气! 这写了一封诏书,就如此模样? 朱由检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送去吧,别问了。” “可是,万岁爷,这份诏书还未曾用印,臣是不是取印玺过来?”王承恩攥着手中的诏书,眼神里却是有几分锐利的问道。 他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能让万岁爷如此紧张,但是他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看一看。 尤其是万岁爷提到了李自成,而且让了李自成留在陕西! “朕用的私印。”朱由检依旧揉着脑阔,示意王承恩去办事就是,往日里,这王伴伴可没这么唠叨。 王承恩拿着奏疏站在了乾清宫的廊道内,他看着东暖阁的烛火,在犹豫要不要请示下懿安皇后。 今天的万岁爷实在是太反常了,善于察言观色的王承恩,知道万岁爷肯定是做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决定,否则不会如此。 当初杀魏忠贤的时候,万岁爷的眼中只有厌恶。杀刑部尚书薛贞的时候,万岁爷的眼中更多的是不解。杀辽东巡抚王化贞的时候,万岁爷眼里是怒其不争。 万岁爷亲征的时候,眼神中只有死不旋踵。 无论如何,王承恩都从未在自己的万岁爷身上,看到过如此的疲态! 那是种极度疲劳的眼神,王承恩这辈子真的是第一次见。 王承恩在廊道盘亘,他在犹豫,他是万岁爷的家仆,按理来说,万岁爷让他做什么,他就该做什么。 但是今天万岁爷实在是太反常了!反常到王承恩感觉到惊惧,反常到王承恩都有些私拆万岁爷诏书,看看万岁爷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王伴伴,万岁爷歇了吗?”张嫣忽然打东暖阁走了出来,看到了廊道上的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被吓了一大跳,猛的跳了老远,翻手将诏书放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俯首说道:“见过懿安皇后,千岁万安。” “你这是怎么了?”张嫣疑惑的看着王承恩,这可是个好手,以往别说人走到跟前,就是只蚂蚱跳到他一丈远,他也早就发现了,耳目聪慧可是一个大祖宗必备的技能。 可是今天,张嫣都走到了他的跟前,他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无事,万岁爷还没歇息,处理公文,今天看来也要熬到很晚了,臣还有些公务,就先走了。”王承恩边说边退,离开了廊道,让张嫣紧蹙着眉头。 张嫣猛地瞪大了眼睛,匆匆的赶往了西暖阁,在通禀之后,走进了御书房内,有些急躁的问道:“万岁,是打算废后吗?” 王承恩那么慌张的模样,显然是去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让王承恩为难的,大约只有天家事了。 张嫣以为王承恩要去毒杀周奎父子,为废后做准备。 朱由检依旧有些疲惫的摇头说道:“皇嫂,此事稍后再议,朕有些疲惫。” “那也不能让王伴伴去片纸杀国丈呀,你这是在害了王伴伴呀!”张嫣看出了朱由检的疲劳,但依旧是将自己担心说出口来。 朱由检听闻,也是为之一乐,笑着摇头说道:“皇嫂想到哪里去了,王伴伴是去给陕西巡抚卢象升送信去了,周国丈的事是家事,就是朕让王伴伴做,王伴伴这个老祖宗还没当够呢,他不会同意的。” “朕也不会用王伴伴换国丈的,皇嫂想错了。” “那为何王伴伴如此失态,在廊道徘徊了两炷香的时间,都未离去,似乎十分的犹豫。”张嫣依旧是疑虑重重。 “啊?就是一封普通的信而已。”朱由检连王承恩都瞒下了,自然不会告诉张嫣实情。 他写的东西有多么的危险。 “臣妾告退。”张嫣心事重重的离开了东暖阁,甚至连自称都用错了,尚不自知。 待到张嫣离去的时候,朱由检颓然的靠在了御座之上,随意的扒开了自己的衣物,瘫坐在御座之上。 农会是一种可以让堤坝垮堤的力量,这股力量,足以将大明所有的一切,摧毁,然后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一个人要背叛自己的阶级有多难? 朱由检不喜欢那个什么海拉尔,也不喜欢大玉儿,但是他依旧把她们弄到了京师。 李自成进了京之后,朱由检有很多次,都想要把他给杀了,绝了自己的噩梦,但是他在犹豫,犹豫中,李自成活了下来,甚至活得越来越好。这次甚至把李自成派遣回了陕西搞农会。 朱由检做了一年的皇帝,却一直在以皇帝的身份,在不断的收拢着权力,妄图用自上而下的手段,去改良大明朝的冗疾。 但是打了一次大胜仗的朱由检却清楚的知道,此时,就是大明的最后一个机会,若是不把握住这个机会,将历史的长河改道,历史的大势,依旧会将大明,将整个中原王朝,带到历史的深渊之中沉沦。 所以,他在绝大的抉择面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将农会的一切,都交给了卢象升和李自成去打理。 拥有了农会的李闯王,又会翻出怎么样的滔天巨浪,朱由检压根就不敢想。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万岁爷,臣把信派出去了。”王承恩回到了暖阁之内,思考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万岁爷,要不要臣叮嘱诛邪队,把李自成杀了?” 万岁爷对李自成很忌惮,万岁爷对李自成很反常,这让王承恩非常不安。 “不用。”朱由检伸了个懒腰,说道:“去承乾宫。” 田秀英在承乾宫,本来都打算睡了,听说万岁要来,就打算梳妆打扮一番,结果首饰盒子和脂粉盒子刚打开,万岁爷就闯了进来。 次日的清晨,李自成、吴孟明、郭尚礼、徐四七、张世泽都出现在了北镇抚司的校场之上,他们今天,将会带着万岁爷的信件,前往陕西。 李自成拿着诏书,他左看看右看看,吴孟明千户、郭尚礼千户、徐四七百户,他也是个百户,为何拿诏书的却是自己,但是这封诏书,的确是由内侍转交给他。 两个千户、两个百户,一个百人队,就为了去送一封诏书? 李自成心中真的是大疑惑,这趟差使,实在是太反常了。 吴孟明和郭尚礼这俩千户,眼神撇着李自成,就不对劲,那是杀意。 “两位缇骑,我平日里的罪过两位缇骑吗?”李自成临出发的时候,终于安耐不住的问道。 “没有。”吴孟明和郭尚礼互相对视了一样,十分统一的摇了摇头。 本来宫里传来了纸,说是在路上,做掉李自成,可是今天早上,宫里又传来了一片纸,说不要做掉了。 这种转折十分奇怪,能够跨系统,传纸出来的自然是宫里的那位老祖宗才能办得到。 王承恩在宫里宫外,都是以狠辣著称,做出的决定,从来没变过样儿,现在可倒好,这一日两变,着实是奇怪。 锦衣卫天团出京,带着一个西山村落出身的徐四七,此人是张维贤当初在西山山道选出来的民意代表,经过出塞之战,已经荣升百户。 这一行人,是第一个出城门的人,此时的晨雾还未散去,月牙还在天上高悬。 朱由检就站在永定门的城楼上,看着一行人快马出京,才略有些颓然的坐在了五凤楼下。 旁边的大汉将军推着两门三号炮,还有三百余大汉将军举着手中的火铳,瞄准了出行的百人队。 皇帝嘛,金口玉言,出口成宪,自然是不能收回成命。但是可以收回人命,将这群锦衣卫轰杀在永定门城下,只要大汉将军不提,这就是一桩悬案。 直到此刻的朱由检依然在犹豫,他想反悔。 坐在阶级的最顶端,却背叛统治阶级,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从个人来看,的确是愚蠢至极。按照现在大明皇帝的皇威,给大明续个五十年,完全不是问题。 只要他不是变得忽然昏聩,维持这个烂摊子走下去,对他个人而言,收益最大。 但是泰西那群海盗们,已经在全球开疆拓土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卖惨 朱由检的心中,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而这种危机感,在大明获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之后,并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 因为他最近总是在思考出路二字。 大明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他倒是大可以做一个圣君,然后自己死后,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嗣。 近两千年,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如此。 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就对吗? 皇嗣在大明的政治活动,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被称之为国本。 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无论是自己的亲人,还是天下百姓,对这次的选秀女之事,如此上心,亦是如此。 皇帝不选秀女,甚至会被朝臣们误认为有龙阳之好,皇帝的子嗣少,大明朝从上到下,心里都不安稳。 说到底,大明朝依旧是家天下,而非国天下。 这种根本性质得不到改变,大明的出路依旧是一片灰暗。 连大明都是家天下,整个大明的百姓,又如何能够摆脱他们身上一层一层又一层层厚重的枷锁? 哪怕是给大明朝续上五十年,一百年,在他死后,大明朝依旧会如同陷入轮回中的王朝一般,在辉煌中,轰然倒下。 解放生产力,就得从根子上去治理,而这种根子上治理的方法,就得唤醒大明最蓬勃的力量。 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人民的力量是无限的,朱由检要借助人民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的强大,首当其冲的又是他自己。 “他们多久能到陕西?”朱由检深深的吸了口气,既然已经选择好了道路,那就不再犹豫,砥砺前行就是。 “五六天的时间就到了,若是马快一些,四天就可以。”王承恩虽然有些不太懂自己的万岁爷,但是依旧决定做好自己的家仆,看家护院的职责。 “回文华殿。”朱由检点头,忙碌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文华殿议政,让人疲倦,但这是一个皇帝的职责。 人人常言,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三千佳丽,日子骄奢淫逸,好不奢华,但是真的做了皇帝,朱由检反而觉得这份差事,远不如后世的学生时代,那般无忧无虑。 即便是毕业了也就是个996,被人剥削。 但是996的工作强度,完全无法和皇帝相提并论,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前,朱由检都得不到片刻的清闲。为了压榨皇帝,他甚至都吃住在办公地点。 稍微有一点松懈,御史言官们弹劾的奏疏就会把他给埋了。 稍微有点松懈,本就走下坡路的大明朝,就会被他这个司机,踩上一脚油门,滑进无尽的深渊。 矫情? 朱由检回京之后,十余日一直在忙于政务,甚至子时至,他还在和一些朝臣们奏对一些国事,尤其是最近开平府重建和承德新城的建立,都需要他和工部、户部、兵部进行多方面的调节。 “囡囡睡了吗?太医来过了吗?是不是确定了喜脉?”朱由检在御书房里洗了洗手。 王承恩赶紧递上了一条方巾说道:“子时三刻了,承乾宫的宫灯摘了,太医来过了,确实是有了喜脉。” “最近太医院那边的痘苗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们正在尝试用万岁说的法子减毒。田都督说,他们在太医院那边抓了不少老鼠,都是窥探痘苗的人,西山诛邪队轮休的两百人,都会驻守在太医院,保证痘苗不会外传。” “嗯?”朱由检为之一愣,疑惑的问道:“建奴的尚虞备用处没了范文程之后,京师的活动一直处于蛰伏的状态,这是疯了吗?忽然开始刺探太医院?” “黄石来报,建奴那边出了圣疮病,闹得很凶。”王承恩看了看漏刻,这个时辰了,他不愿意再多说,打扰万岁爷的入寝,但是万岁爷在问,他又不能不回答。 朱由检点头问道:“原来如此,建奴那两个使者,叫什么来着?他们还在京师吧,让鸿胪寺的人接着和他们和谈,痘苗的事,也可以谈。但是要以我大明为推动。” “不能事我们大明办了,建奴的那些个奴酋们却占了好名声。” “图尔格和纳穆泰。”王承恩言简意赅的说道。 “走去一趟承乾宫。”朱由检点头,让王承恩在前面引路,边走边问道:“皇后,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听说已经在吃斋礼佛了。”王承恩赶紧回答,万岁爷好不容易问起了周皇后,他自然是用最精准的语言,描述她的状态。 “大理寺那边,开始审周奎的案子了吗?”朱由检略微有些惆怅的问道,他当然记得周婉言那双充斥着童贞的大眼睛,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从来都是那个一如既往的周婉言。 王承恩俯首说道:“是宗人府在审,这是宗人府的职权,他们不肯移交大理寺,甚至不让都察院和刑部的参与。意图很明显,宗人府想保周奎父子。” “先去坤宁宫吧,若是皇后歇息了,不要让宫人吵闹。”朱由检一转身,直接去了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却看到了大红色的宫灯高悬,宫内依旧是亮着灯火,宫人们刚要行礼,却被朱由检打断,他走进了坤宁宫里。 自从废后的传闻出现之后,坤宁宫的用度肉眼可见的降低了数个标准,就连鹤形宫灯,都没了灯油。 只有几盏寝宫内的灯火照亮了清瘦的周婉言,几重帷幔之后,周婉言挽着头发,轻轻的敲着木鱼,一阵阵佛音传来。 的确如同王承恩所言,周婉言在吃斋礼佛,瘦了数分。 “婉儿。”朱由检踏进了寝宫之内,看着木制的佛像和礼佛堂下稍显简陋的香火供奉,轻声的叫着。 但是周婉言却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朱由检,就继续念经。 “……” 朱由检被无视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眸,与过去的灵动相比,现在周婉言更像是个死人。 “哒…哒…哒。” 木鱼声依旧,佛念依旧,不过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啪。” 敲木鱼的小锤忽然拦腰折断,小锤飞出了很远,落在了地上,还弹了几下,佛念之声,也骤然停下。 随即整个坤宁宫里,只有周婉言啜泣之声。 “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周婉言用力的抓着自己的膝盖,眼中满是眼泪的扑到了朱由检的怀里,用力的抱着朱由检,痛哭流涕的喊道:“都是假的!” 朱由检沉默的看着周婉言,他清楚周婉言自从周奎父子下狱,夫妻疏远之后,她的日子不好,但是看这个样子,周婉言其实离疯不远了。 他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此时,他朱由检就是周婉言仅剩的一切了。 这个女子是年仅十七岁的女子,她的家人犯了国法,她的夫君已经决议废后,弃她而去。 大明的皇后们,多数都没什么势力,想要营救父子二人,其实很困难很困难,即便是他这个皇帝不在京师,其实周婉言能做的事,也就是去天牢里,看看她的父亲和哥哥罢了。 周婉言用力的钳着朱由检的臂弯,十分用力,却慢慢的松开了手,深深的吸了口气,重新拿起了断了半截的木槌,继续敲击着木鱼:“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 此刻,朱由检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婉儿。”他又轻轻的唤了一声。 周婉言终于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了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活生生的朱由检,试探的问道:“夫君?你来了?” “是。”朱由检点头,挥了挥手让王承恩出去了。 “万岁等我一下。”周婉言忽然挽着衣裙跑开,没一会儿抱着几件衣物,气喘吁吁说道:“万岁,这是臣妾做的秋衣和冬衣,天气转凉了,万岁害冷,我就多用了些棉。” “万岁若是嫌弃,回到乾清宫再丢。” 周婉言的语气十分急躁,又跑了出去,放在桌子上两个盒子说道:“这是臣妾自己炒的茶,以前在信王府的时候,万岁不喜欢茶炒的重了的齁味儿,臣妾炒的清淡。” “对了,还有,还有。” 这次周婉言拿出了两对护膝,一对显然还没做完,她看着没做完的护膝,笑着说道:“看来是做不完了,万岁这次来,是告诉臣妾,要废后了吗?什么时候?” “过不久,选秀之后。”朱由检并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的确是来通知周婉言废后的事。 “那还能做得完,臣妾问过皇嫂了,选秀女要两三个月,足够了。”周婉言拿起了未做完的护膝,眼神里居然都是庆幸。 “是田贵人吗?”周婉言略微有些疑惑,情绪倒是稳定了很多。 朱由检想了很久说道:“是。” 周婉言提了提茶壶,里面却没有水,刚想喊人去接水,但看了看漏刻,现在喝茶晚上就睡不好了。 “那也倒好,田贵人也蛮好的,处处都能帮得到万岁,听说袁贵妃快要生产了,万岁爷回到了京师,肯定没去过翊坤宫,还是去看看好,虽然袁贵妃清冷些,但万岁如此冷落,也是不太好。” “朕明日就去翊坤宫看看,对了,田贵人封了贵妃。”朱由检提醒了下。 田秀英和袁氏的贵妃都是品秩,不是只能设一个人。 比如当初张嫣选秀,就是封的皇后,另外一同入宫的两人,王氏和范氏,也都封的贵妃。但是封号却不相同,王氏是良妃,范氏是慧妃。 “有了?”周婉言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朱由检,眼里都是羡慕。 朱由检点了点头,看着满桌子的东西,有些犹豫的说道:“出了宫,要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静宁庵,历来被驱逐出宫的宫嫔,不都是去那里?”周婉言还算坦然的说道。 “万岁受伤到了三屯营的时候,臣妾跑去问皇嫂求懿旨,可是皇嫂说,她问过了,说万岁不让臣妾去。” “现在见了万岁,臣妾倒是心安了很多,万岁瘦了,也精壮了!” 周婉言的脸上都是一半是笑容,一半是落寞。 “见也见过了,朕去承乾宫看看,就回去歇着了,你也早些睡吧。”朱由检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寝宫,示意王承恩去把东西拿来。 “臣妾恭送万岁。”周婉言行了个蹲礼,声音还算平稳,就是带了些许的哭腔。 此间分离,即为永别。 “此番卖惨,是皇嫂教皇后的吗?”朱由检出了坤宁宫,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承恩抱着一堆东西,听到万岁询问,稍微思忖了下说道:“是。” “你倒是不记恨皇后给你的那一巴掌,倒是处处为皇后说话。”朱由检倒是对王承恩的大气十分意外,此情此情,若是王承恩落井下石,周婉言决计讨不了好。 “臣哪里敢有怨气,若是能换一换,臣倒是愿意替国丈去天牢里待着。万岁爷和皇后和睦,帝后琴瑟相和,国之大幸。”王承恩十分无奈的说道。 他本来以为今天是帝后和好的机会,但是万岁爷的行为,突出了一个无情。 “有…算了。”朱由检虽然略有几分惆怅,但最终还是离开了坤宁宫。 他其实想问问,有什么法子可以在废后之时,周婉言依然留在宫中。但仔细一想,其实真的有个法子,那就是周婉言有了身孕。 到那时,朱由检连废后都不能了。 能不废吗? 不能。 朱由检杀的是人家亲爹和亲哥,废后和杀人是一体的,不杀周奎父子二人,想要整饬私铸,他皇帝都做不到以身作则,又怎么能命令下面的人,遵纪守法呢? “让北镇抚司介入吧,从速处理周奎私铸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还审个什么劲儿?”朱由检交待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周婉言站在宫门前,目送着自己。 “天气冷了,让皇后回宫吧。”朱由检对着王承恩交待了一声,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过去。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金钱在全世界通用 “取一块长约十二库比特,宽约半库比特,厚三指的木板,在上面刻一条一指多一点宽的直而光滑的槽,槽内用羊皮纸贴衬,也尽可能弄得光滑。” “再准备一个硬的、光滑而且非常圆的黄铜球,将木板的一端抬起一或二库比特,使之倾斜,然后使黄铜球沿整个长槽下滚,同时测出下滚的时间。” 伽利略摆弄着自己手中的水钟,他在做一个实验,他要终结一千九百年来的一个谬论,那就是要维持一个物体的运动,必须不断地用力推它。 这个论点乃是由亚里士多德提出,两千年来,所有人都奉为了真理,但是有一个基础的现象,那就是如果不用力推它,它并不立即停止下来。 这是一个基础性的悖论。 维持一个物体的运动需要一个力不断作用,但是没有力作用,它依旧不会停下来,这又作何解释? 而他要做的实验,就是要证实一个观点,那就是:不受外力作用的物体,会保持自己的速度不变。 但是他设想的实验是绝对光滑,这很困难。 但是好在,最近来了一批自称来自大明的人,这些人,带来了足够光滑的表面。 他不知道这些略显粗犷的白人,是如何制作出如此光滑的滑槽,但是对于他的实验,已经完全足够了。 只是这些人,长得太过白皙了。 以至于他十分确信,这些不是那些黝黑的印度人,而是来自那个遍地黄金和油脂的远东白人。 “无论如何,我们是大明的人,我们是来接先生前往大明,大明的皇帝听闻了先生的博学和对科学的追求,特意派出了我等使者前来,为了这次接见,陛下准备了一百万两白银的酬仪…报酬,请先生前往。”一个通事小心的翻译着这群远东白人的话。 郑芝豹的甲胄打理的十分干净,在见到伽利略之前,他还专门烧水洗了个澡,用了大把从大明带来的澡豆,让自己看起来十分的利索。 他的大哥郑芝龙特意交代过他,要让他十分礼貌的请先生,而不是动用武力。 而且这个番夷,是皇帝都很看重的人。 既然是皇帝看重的人,那他自然很重要,称一声先生,而不称番夷,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他们已经不是海盗了,而是大明福建海卫的军卒。 郑芝豹笔挺的站着,虽然伽利略审视的目光,让他有些感觉被番夷冒犯,但这里显然不是万里海塘的番邦小国。 虽然罗马充斥着恶臭、马粪等物,以至于街上的男人,都穿着一种高跟鞋,来躲避这些人畜的五谷轮回之物,但是这座城邦的历史底蕴十分的浓厚。 一座城池,百年聚人、千年聚气,显然罗马,是一座十分有底蕴的城池。 “这些武士是来自皇帝身边的火枪手吗?”伽利略满是好奇的问道,这些武士实在是太过于精锐了。 通事犹豫了很久,才翻译道:“先生问将军,是万岁身边的大汉将军吗?” 翻译讲究一个雅信达,在泰西的语境里,火枪手,是国王的卫兵,等同于万岁身边的大汉将军,从缇骑中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 “不是,我是庠生,现在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他们是海卫军的人,刚刚成军不久。”郑芝豹想了想才说道。 他的大哥郑芝豹今年给他求了一个国子监太学生的位子,这对他们郑家而言,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通事仔细琢磨了下,对着伽利略说道:“先生,武士们都是刚刚投降了大明的海盗,而这位将领,是大明帝国皇家大学的学生。” 皇家大学的学生? 一个学生都要学习如何使用火枪吗? 这些海盗都有如此精良的武器吗?每个人装配着一杆火枪和手枪。 “能把他的手枪给我看看吗?我很好奇大明的工艺,它们似乎是被大量制作的,而非工匠们打磨很久的艺术品。”伽利略推了推眼镜,十分好奇的说道。 “那请先生小心些,膛里有火药的。”伽利略拿出了放大镜,看了很久,这是一把兵仗局最新产的一把手铳,皇家出品,必属精品。 伽利略看完了手铳,将他还给了郑芝豹才说道:“我可能需要带几个学生一起去。” 大明有他需要的工艺,他才能继续自己的研究。 而且他最近,得罪了他的好朋友乌尔班八世。 在乌尔班八世,还未成为教皇之前,还被叫做马菲里奥的时候,他们的友谊一直如同爱琴海的海水一样澄澈。 可惜,自从马菲里奥登基成为了教皇之后,那个熟悉的朋友,变得陌生了起来。 一向支持他做科学研究的朋友,开始反对他对日心说的抨击,甚至授意了罗马宗教裁判所对他进行了监禁。 去年,乌尔班八世甚至宣布,不许传教士前往大明和日本。 因为去到那里的传教士总是在说一些什么奇怪的言论,比如那里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比他这个教皇更像是神圣在人间的使者。 在泰西的传说中,大明的人,比他们的肤色更加白皙。 而且三四十岁,依旧保持着紧密的皮肤、健壮的身躯和十分充沛的精力,这些远东白人,如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他们富有、健康,充满了希望。 而荷兰的那群海上马车夫们,从大明获得了无数的财富,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对此十分的不满,但是他们之间的世仇,似乎比金钱更加重要。 在那片土地上,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这个帝王保证了他的子民,如同生活在天堂之中。 这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观点,乌尔班八世禁止传教士前往大明,也在情理之中。 《两个世界的对话》,是伽利略正在写的一封书稿,他很想发表,但似乎乌尔班八世并不同意。 通事仔细斟酌了一番,和郑芝豹商量了片刻说道:“需要带几个学生吗?他们在哪里?我们的陛下是极其慷慨的,但是如果超过百人,我们的船可能乘坐不下。” 伽利略听闻也是为之一笑说道:“只有托里拆利和维维安尼两个人了,维维安尼是个小孩子,每天只需要一些面包和水就够了。” 在乌尔班八世不再被叫做马菲里奥之后,聚集在他周围的学生,都如同躲避着瘟病死去的尸体一样,躲避着自己,只有托里拆利不远万里来到了他的身边。 而维维安尼是个小孩,是宗教裁判所送来的侍从,很聪明。 “先生的家人呢?”通事听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松了口气问道:“船上的位置还有很多,足够先生带自己的家人一起去,几位传教士,在大明过得很好。” “我的两个女儿在马太奥修道院做修女,我的儿子在我身边,我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吗?”伽利略终于感觉到了惊奇! 在泰西,流行着学者独身的奇怪风潮。这一点上,很多知名的学者都娶了名为科学的妻子。 所以,在大学招揽人才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不会问到家属。 甚至情人生出的女子,也是不被社会认可的,她们不是淑女,出嫁的时候,会被嘲讽。 无论哪个方面看,学者的家人们,都是一种负担。 这些大明人,很显然是为了他的科学工作而来,但是居然可以让孩子们一起去,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只能带自己的助手和学生。 伽利略拒绝了他母亲为他安排的婚事,和一名名叫玛丽娜·甘巴的女子,保持了将近十七年的情人关系,并且生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经过了很多的努力,但是玛丽娜·甘巴依旧无法名正言顺的嫁给他。 在他离开威尼斯的时候,玛丽娜·甘巴嫁给了一个和她身份相当的乔万尼·巴尔托卢奇的商人。 这让伽利略很长的时间内,都陷入了自责当中,为此他的幼子温琴齐奥,和他的感情也不是很好。 “当然可以。”通事十分庆幸的说道:“在大明是长子继位,无论这个孩子是如何出生的,并不看出身。” “可是他们在修道院,是不是会有些难办?” 伽利略对自己的家人并不是冷漠无情,相反他和他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始终都在通信,他也用仅有的积蓄,给自己的小儿子买了座房子,不至于他无法生活。 但是他不能和家人们生活在一起,一个学者需要过着修道士般清贫的生活。 “只要有白银,到哪里都可以十分的方便,在大明也是如此。”通事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们能够出现在这里,除了福建海卫军足够精锐以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原因,他们的银子足够多。 在通事眼里,这一点很重要,泰西和大明完全不同,在泰西,有钱就可以拥有一切。 甚至是公爵的夫人,也会投怀送抱。 郑芝豹很年轻,和大明天子差不多大,他最近饱受所谓贵妇的困扰,但是他对这些不洗澡的番夷,实在是没性趣。 “若是先生信得过我们,请随我们一起,先登船,明日清晨,您的两位女儿和儿子,就都上船了。”通事伸手引着伽利略前行。 “那这些……”伽利略指着自己屋子里的仪器问道。 “这些武士很威武,同时也很细心,先生先离开,这些仪器,武士们会将他们全部带走。”通事十分确信的说道。 他们已经接上了开普勒,对于搬家这种事,他们很是熟悉。 “郑将军,我可能需要三千两白银,去救出伽利略的女儿和儿子。”通事十分谄媚对着郑芝豹说道。 郑芝豹点了点头说道:“给你五千两,速度要快,我们不想和这些邪异们过多的纠缠,万岁的诏命是让我们带这些番…学者回京。” “感谢您的慷慨!”通事再次惊喜的说道。 三千两他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结果郑芝豹直接甩给他五千两白银。 郑芝豹对于金钱没什么感觉,他们家光是在海上的正经生意,都有几百万两入账,再加上海盗贸易,一年千万两的收入,比大明皇帝还有钱! 这一次他来到泰西,带了整整五十万两白银,就为了带走两个人,到现在也就花了不到十一万两白银,这还是满足了那些贪婪的导航的番夷和邪异之后的花销。 远洋,远比郑芝龙想象的更加廉价。 但是有钱有什么用呢? 他的大哥五次入京请附,都被无情的拒绝了,直到去年才被万岁召见,成为了游击将军,福建副总兵。 “这是你们的舰队吗?”伽利略乘坐小船,来到大海的时候,看着十数艘巨型战舰横在海上之时,惊骇无比的问道。 这在泰西,是足以消灭一个国家的舰队。 “先生的朋友乌尔班八世对于先生的离开有一些疑问,为此我们用火炮,劝说了乌尔班八世同意先生的离去。”通事十分确信的说道:“是十分友好的交流,双方并没有发生冲突。” 教廷的海军只有三艘小型帆船,被一次齐射全部击沉,被郑芝豹称之为澡盆海卫军,为了防止意外,尤其是目标的人身安全,郑芝豹给了乌尔班八世十万两白银,给伽利略赎身。 乌尔班八世正在为圣彼得大教堂的欠款发愁,当十万两白银出现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就同意了郑芝豹的提议。 当然这些内容,郑芝豹让通事不要多说,他会写成奏疏,交给万岁爷去定夺。 “你们还在船舱里养蘑菇和蔬菜吗?”伽利略被吊篮送上船后,还未进船舱,就看到了船舱内的蔬菜和蘑菇。 通事让伽利略和他的两位学生,随意在船上选了房间,这里还住着开普勒的家人。 对于这种惊讶,通事们表示已经无所谓了。 郑芝豹站在船头,有些犹豫的说道:“我大哥给了我五十万两白银,而我只用了十一万两,但是我们这次来到泰西并没有带足够的货船,生意是没法做了。” “通事,你能去问一下,伽利略和那个开普勒,还有什么学者朋友吗?我们可以用银两说法他们,一起前往大明。”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单刀战法 郑芝豹的意思非常明确,那就是搂草打兔子。 贼不走空的海盗思维,依旧在他的思维里根深蒂固,他对京城那群明公们高喊的以德服人,并不是很感兴趣。 来都来了,自然不能放过那么多的学者。 既然万岁想要,那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应该是万岁的。 这就是朴实的大明的底层的思想,在他们的眼里,万岁就是他们的君父。 郑芝豹非常确信,自己这十多艘战舰大于货船的海卫军,完全可以在地中海上横行,肆无忌惮的横行。 泰西这片地,也就辽东那么大,他的确没有能力对付泰西所有的国家,但是谁让这弹丸之地内,小国林立,互相之间攻伐不断,根本不团结。 若非身负皇命在身,这地方,哪个海盗来了愿意走? 他敢肯定,大哥那一千艘船拉到地中海来,绝对是一方霸主。 “我这就去问问。”通事十分听话的说道,随即找到了开普勒和伽利略商量着共赴大明之事。 郑芝豹有些草莽气,他既然答应了伽利略一家人要一起去大明,就一定要整整齐齐。 他站在甲板上,等待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上了船,他才安下心来。若是罗马不肯放人,他就准备炮轰罗马,平定邪异了。 在他眼里,那个乌尔班八世的教宗,也就是无为老母的水平,忽悠些不读书的百姓还行。 开普勒和伽利略提供了一份名单还写了很多的信,但是开普勒失势,伽利略被教廷针对,他们自己都不确信,自己的信,能不能请的动人,也就是试试。 但是郑芝豹打开了船舱,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摆满了箱子,还有八千多个,他拿出了半箱子的银元宝,让几个通事去办事。 在泰西,银锭还是很好用的。 郑芝虎在船上等了足足半个月有余,没有回来的通事,都被郑芝豹圈了起来,这些人想拿着海盗的银子跑路,想都不要想。 “两位先生,此次海上漂泊约半年,就可以到大明了,沿途我们有多个补给点,这次不走东洋,走南洋。”郑芝豹始终维持着天朝上国该有的礼数,表现的如同一个谦谦君子一般,博得了伽利略和开普勒的好感。 通事想了想翻译到:“太平洋的黑潮暖流变向了,让我们回程不能再走太平洋了,这一次我们走大西洋至印度洋,再到万里海塘,半年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抵达远东。” 此时的万里海塘,大家的都还叫万里海塘,毕竟麻六甲在理论上,还在大明的控制范围之内。 “若是走这一条路的话,海盗会非常的多,我们非常担心我们此行的安全,还请这位海军提督,保证我们的安全。”伽利略与众多传教士有书信往来,当然清楚这一趟的航程,并不普通,甚至每走一段,就会一场恶战。 通事再次与郑芝虎耳语了很久才说道:“我们的海军提督十分热爱和平,他不愿意轻易露出船舰上的火炮,对准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当然,若是敌人更喜欢杀人,而不喜欢银两,海军提督的火炮和弹药,也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大明海军。” 郑芝豹依旧保持者笑容,他压根就不知道他那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杀人越货,被通事翻译成了什么鬼样子。 当然,郑芝豹沿途的确有拜码头的意思,摸清楚这些海盗的势力范围和胃口,打通航线,为以后大明做海贸提供更多的理论支持。 他的身边可不光是海盗,还有一大群的绍兴师爷,他们专门负责办这种事。 郑芝豹在来到泰西的路上,就曾经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建立海上帝国。 没错,他在出海之后,就发现了,大明对于海上控制力的薄弱,已经可以用发指来形容。 他甚至怀疑过自己的价值观,君父这个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概念,到底是否正确。 但是随着离开大明越久,他心里建立海上帝国这个念头,就愈加单薄。 在泰西他见到了很多的大明的人,确切的说,他们以通事翻译的身份在泰西活跃着,他们的日子非常难熬。 脱离了大明之后,他们在泰西活的猪狗不如。 这些人,带着大大的斗笠,穿着既不是泰西,也不是大明的服饰,更像是戏服,从事着极其低贱的工作,有很多,生活在马棚里,最好的也是住在农庄之中,任人戏弄。 为了博得当地人的开心,他们不得不在鼻子下面,养出两撮儿长长的胡子,显得十分的滑稽和可笑,但是他们却不得不如此,甚至还需要盘坐,如同庙里的佛像那般。 一旦他们脱离了这种形象,他们就会被当匈人驱逐。 匈人,在郑芝豹的眼里,就是匈奴人。 大明的人来到了泰西,就变成了如此模样,但是大明人本身,却被泰西的王公贵族们尊敬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被捧到了天选之民的位置上。 割裂吗?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十分精准的解决了这一问题的根源。 “海盗!” 一艘散在舰队周围的战舰,忽然射出了响箭,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所有的望塔上的军民,大力的摇动着望塔上的铜钟。 警戒骤起之时,郑芝豹立刻掏出了自己的手铳,对着所有人大声的喊道:“辅军退至船舱,保护好学者,所有海卫军卒,着甲,上炮位!” 郑芝豹并没有回去穿甲,反而几个健步窜出了船舱,如同一只猴子一样,用最快的速度,爬到了船舰的望塔之上,打开了手中长长的千里镜,开始观测敌军。 “传我命令!鹰扬阵!”郑芝豹的主要职责是指挥,站在最高处,才能看的最清楚。 旗手们举起了深红的海旗,用力的挥动着,大明这十几艘战舰,开始调整舵的航向,十几艘战舰,如同一只雄鹰一般,横戈在海面上。 这是一种歼灭阵型。 “火炮手撤离炮位,前往甲板和两弦,填装碗口铳!对方没有火炮!所有人准备撞击!准备接舷战!”郑芝豹仔细观察之后,并不打算打持久战,对方只有五条船,没有炮位,挂着一面英吉利的旗帜,但是这破旧的船,还有船上的人,完完全全就是海盗。 他抓着一条绳索,跳到了帆布之上,滑落到了甲板之上,他带着笼手,如此滑落,并不会伤到手。 而几个近卫已经将郑芝豹的铠甲取来,飞快的给郑芝豹穿戴整齐。 “撞击!” 巨大的撞角,直接撞到了对手,而船头的碗口铳,也被点燃。 “轰!” 无数的铅弹,形成了极其密集的铅弹网,射向了海盗船上甲板上的海盗们,而随着铅弹之后的是无数的飞爪,勾注了海盗的船舶,大明的军卒们,顺着绳索,就扑到了对方的船舶之上。 “杀无赦!” 郑芝豹站在了甲板上,抓着绳索就荡到对方的船上,大明的船高,甲板上,还有极高的护板,自上而下。 他用力的荡了出去,一脚揣在了一名挡在自己身前的海盗的心窝之上。 在自重、落差和钟摆的借力下,这一脚,直接将这名海盗踹出了老远,海盗被踹倒之后,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喷了几口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郑芝豹左手伸出,保持身体平衡,拔出了挂着右侧的斜横刀,刀尖向左,身体下压,探出了左脚,环视着敌人。 他右手握刀的姿势很是奇怪,是上握,而非抓刀。 这是大明的单刀战法,是郑芝龙从京中求来的刀法,比他们之前用的那些刀法简直高了不知道多个层。 一名海盗如同疯了一样冲了上来,郑芝豹手中的刀前递出,双手持刀,右脚再出,刀尖斜横向右,一刀挥过,冲上来的这名海盗就被斩杀于脚下。 一道斜向上的豁口,出现在海盗的胸前,血液激射而出,流了一地。 此为出刀式,有多种变化,但是敌人太过耿直的扑了上来,他只用了最简单的变化,就将敌人带走了。 “再来!”郑芝豹看了一下脚下的尸体,继续压着身子,收回了右脚,兴奋的大喊着。 而这次,他持刀已经换成了阴持,刀尖斜向上对敌。 另外一名海盗又是哇哇叫的冲了出来,郑芝豹手腕下压,将刀口朝下,将刀抛起,刀口向前。 他踏出右脚一步,接刀在右手,缩着脖子,身体前倾,双手再次持刀,用力向前一抵,横拉。 血液再次激射而出,海盗瞪着眼睛,不敢置信的倒在了上,再无了生息。 只有无数的鲜血在脚下流淌。 此为抛刀式,最难练成的就是将到抛出后,刀口向前,但凡是没能向前,接刀之时,刀口就不会向前,则左右就成了他的破绽。 郑芝豹完美的做好了抛刀式,但是敌人就如同撞到刀口一般,在正前方,他这也算是白炫了技,没人喝彩。 这一次横拉,斜横刀双持,已经背到了郑芝豹的肩膀,他身体后倾,右脚后撤一步,左脚前横探,外看势,大声的喊道:“再来!” 这一次送死的海盗,似乎是一名头目,至少身上穿着甲胄,之间郑芝豹刀往右推,竖左脚,偷右步,一个左转身,就是横靠一刀。 寒光闪过,这个小头目再次倒在了地上,扼着喉咙,倒下了甲板之上,眼神里都是惊恐。 此乃背砍刀式,力大,攻击铠甲薄弱处,等闲的甲胄,都会被划开。 “呼!再来!”郑芝豹感觉自己终于热身好了。 他心里的刀谱在飞快的翻动着,兴奋的看着面前的敌人,有万般变化,在脑海中不断的闪过,低插刀式、提单刀式、单刺刀式、担肩刀式、斜削刀式等等,无论对手从什么角度出手,他都有应对的可能。 即便是三五个一哄而上,他完全有招架之力,身上的甲胄足以抵挡致命的伤害,他并不担心。 “扑通扑通。” 郑芝豹错愕的看着面前这一幕,剩下的三五个人呜哇乱叫的跳进了海里,游向了远方。 刀谱上并没有敌人跳海后,如何应对的刀法呀! 他右手持刀向左上一撩,横持刀,弯曲右手臂,以刀背搁在肘上,左右巡视,并未看到敌人,用肘一撑,挽了个刀花,左手持鞘,右手将刀送入了鞘中,二足并立、右膝弯曲,左膝直站,这是雌雄脚。 他左手按着刀鞘,右手按着刀柄,左肩向前,左脚随时准备探出,此乃收刀式和带刀式,收刀防备偷袭,带刀可最快速的出刀。 此一战,他就感觉到了大明刀法的不同,与以前滚刀肉一样的打法,全凭人多,完全不同。 这种感觉是天翻地覆般的改变,以前杀一个人要酣战良久,现在杀一人,如同探囊取物,转瞬之间,就躺倒了三人。 好厉害的刀法! 郑芝豹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蓬勃跳跃的声音,他十分的紧张,但是却信心十足。 “郑将军,海贼已经全部伏法!”一个参将匆匆的报告着,这一次的接舷战,结束战斗之快,远超他的想象。 “派几个人把船开走,拉倒港口上卖了就是。”郑芝豹松开了自己握刀的手,点头说道。 当郑芝豹回到旗舰甲板上之时,几个通事和数位学者立刻围了过来。 “郑将军,他们问将军,在大明,是不是每一个太学生都有这样的身手。”通事也是普通人,哪里见过军刀杀人,而且是如此有章法的杀人? 郑芝豹并没有吝啬,而是把刀法传了下去,练了一年多之后,多数已经能够用于实战,练枪练棍得一辈子,刀剑反而容易的很。 钩镰枪法,他也有在练,但是钩镰枪他依旧不会用,只能摆着吃灰,接舷战的时候,多数都用的斜横刀。 他也时常安慰自己,他多数时间,都在海上作战,甲板狭小,不利于钩镰枪的使用。当然,他清楚的知道,大汉将军和缇骑们的钩镰枪用的多么的纯熟。 不过想到国子监那些太学生,肯定没有自己身手好。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查一查,懿安皇后党羽 “杀人于五十步之外者,弓弩也,杀人于五十步之内者,矛戟也。” “横刀这是微末小道,不足挂齿,欺负欺负海盗还行,武举就打不过任何人了。” 郑芝豹叹了口气,他不会钩镰枪,这种枪的使用,都是军队的不外传之物,想学也没地方学。打小他没练过,不过最近他在练习火铳,手感颇佳。 郑芝豹始终抱有东方特有的谦逊和霸道。 比如这支意图不明,却靠近他们的船舶,郑芝豹没有饶过这群海盗中的任何一个人。 再过几天他就要出发了,他不想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差池。 “如此强大的武士和庞大的舰队,无论在何方都是非常强大的军队,这位海军提督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一个学者站了出来,十分客气的说道。 郑芝豹非常了礼貌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那边最大的海盗团,是被朝廷通商的船队顺手剿灭的,而我们现在隶属于大明朝廷,我们并不想,哪一天被顺手剿灭。” 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郑芝豹早已经领教过了,在他们眼里只要用足够强大的实力,就应该自立门户。 泰西这么多的国家,由统一性质的罗马帝国,变成了现在四分五裂,整日战乱的样子,并不是郑芝豹认为的治世。 同样这样的人,在大明的价值观里,都是被口诛笔伐的对象。 比如建立了后晋的石敬瑭,就因为献出了燕云十六州,被人们津津乐道了近七百年,无论是任何话本中,石敬瑭都只有一个形象,那就是儿子比父亲还大两岁的儿皇帝。 而且泰西的文化也决定了,他们大多数的时间,都应该长期处于这种分裂的状态,而且为了种种可笑的理由,打的肝脑涂地。 除非有巨大的外力威胁面前,他们才会极其短暂的合作,但是并不会持久的安定。 郑芝豹在海上披荆斩棘的时候,大明这边,鸿胪寺卿正带着一群人和建奴的使团唾沫星子狂喷,商量着和谈之事。 说是和谈,但是大明底线却是更进一步。 广宁之战,建奴丢掉了广宁、大鲜卑山口的开平府、木兰围场、喀喇沁部,甚至喀喇沁部的固鲁和乌梁海氏全部被仁慈的大明皇帝给杀了。 这一点上,无论是大明和建奴,亦或者是蒙兀人,都不得不承认,大明皇帝的大度与仁慈。 喀喇沁部本来以为会遭到灭顶之灾,他们已经做好了男子全部被拉到矿山的准备,但是大明仁慈的皇帝,只惩罚了他们的首领。 “天越来越冷了,这么多女子,都穿这么单薄的衣服,站在这里,等这些老嬷嬷们选,他们不冷吗?”朱由检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崇祯元年的立冬,依旧是来了。 而广源门外的初选现场,依旧是热闹非凡,北风呼啸的时候,他们都穿着秋装,在参加初选。 经过两个月的激情角逐,五千个初选名额终于尘埃落定,其中美人极多,田秀英去转了一圈,直感觉谁都比自己好看。 眼花缭乱。 “冷,她们知道今天万岁爷要来,才特意穿的这么薄,还让万岁爷好好瞧瞧。”王承恩笑呵呵的说道。 大明皇帝并不太愿意干这种浪费民力财力之事,但是大明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事,哪里轮到他这个皇帝去反对? “鸿胪寺那边呢,有什么消息吗?”朱由检问起了正事。 王承恩叹了口气说道:“鸿胪寺和建奴还在磨牙,万岁的主张,建奴估计依旧是不太想同意,但是辽东都司的很多州府,已经开始和毛总兵、袁都督开始书信往来,若是再过两年开战,辽东都司除了沈阳、辽阳以外,皆由传檄而定的可能。” “没事,朕就没打算他们能谈出什么来,朕到时候自己去取就是了。”朱由检无所谓的说道。 上次建奴来,朱由检就划出道来,他要广宁、贡格尔草原上的开平府,当时他还没想着要喀喇沁部,这算是打了一仗,免费送的。 “不是吧,濠镜那边送来的番邦女子也能入选?”朱由检走了半截,忽然驻足,皱着眉头看着这一排尽头的女子,是一个褐发大波浪的女子,像极了宋玉函的发指。 看到大明皇帝在看他,这个番夷女子,欠着身子行了个礼,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 “这番邦女子花了多少钱入的初选?”朱由检打量下这泰西女子,疑惑的问道。 王承恩低声说道:“臣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万岁的眼睛,三十万两银子,泰西那帮濠镜的商贾,还是很大方的。” “一个初选的名额,也就三千两银子吧,你这个王伴伴,卖的也太贵了吧。”朱由检点头,继续往前面走去。 王承恩低声说道:“离她能入宫还有七道关呢,哪里有那么容易。” 选妃除了海选之外,要经过八个步骤,初选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复选、精选、考级、晋嫔、选三、钦点等等步骤。 濠镜豪商们花的三十万两银子银子,过不了精选那一关,就被涮下去了。 朱由检不由的撇了撇嘴,负责宫城戍卫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遴选,都没这么严格,选个睡觉的人,还要这么多的步骤。 “哪里怎么空了一个?”朱由检十分疑惑的看着另外一排,居然还有一个空位! 一个初选的名额能卖三千两银子,贪钱的懿安皇后张嫣,把五千个名额都给卖了,当然这还是在姑娘长得漂亮的资格下。 王承恩眉头紧皱的看着那处想了很久,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疏,查看了半天才说道:“开封府张家的女儿。” “开封府?那不是皇嫂老家那儿吗?张家?”朱由检敏锐的把握到了这些个信息。 “是。”王承恩有些犹豫的说道:“是张国丈家里的人。” “那就怪不得了。”朱由检不以为意的说道。 懿安皇后因为周婉言的原因,直到现在依旧执掌后宫,连提督宫禁之事,都在张嫣的管理范围之内,虽然一直是王承恩在调度,但朱由检连自己的守门的大汉将军都不认识。 朱由检并没有在这方面太过计较,张嫣是值得信任,自从他入了午门之后,懿安皇后从来没有自己下过一道懿旨。 这就是互相的信任的基础。 “那就留着吧。”朱由检信步往前走着,在这张嫣的帮衬下,这个张国丈家中的远房表亲,肯定比别的女子要顺利的多。 这也是这次选秀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朱由检并没有不让勋戚和官吏家中举荐家中女子。 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子为之,进者弗受。 这条祖训的背后,是妃嫔和后宫的妃子,都采与民间,而且多数都是清贫之家的女子,进而达到后宫不得干政的目的。 武则天是唯一登基称帝的女子,是后宫干政的典型,但是临朝称制的女人,高达二十多名,这还不算辽金这类的割据政权中,临朝称制的女子。 后宫不得干政的目的是好的,但是大明朝堂这潭水,已经足够浑浊了,再加一道后宫干政的染料,除了让这潭水更黑一些,还能如何? 虽然初步实现了后宫不得干政的愿景,但这种选妃制度,这也就代表着,大明朝新继位的天子,无法获得来自母亲家里的支持,就只能不断的获得战争的胜利,或者想臣子们妥协,下放皇权,来得到朝臣们的支持。 “走,去翊坤宫看看。”朱由检要去袁贵妃那看一眼,这都临近生产的日子了,朱由检回京已经三个多月,不去看看,实在是说不过去。 “参见万岁爷,懿安皇后在和袁贵妃说话。”尚仪行了个礼,引着朱由检来到了后院。 “朕刚才在广源门外,见过了那些选秀的女子。”朱由检倒是没有客气,来到后院,却看到了张嫣、袁贵妃在喝茶,看一个妙龄女子唱戏,一顶帷帽挡住了女子的面庞。 “这是张国丈家的那个远房表妹?”朱由检坐下之后,立刻认出了此人。 张嫣笑着说道:“是。” “这就进宫来套近乎了?皇嫂也未免太心急了些吧。”朱由检笑着说道。 张嫣却不再回话,自从朱由检此次回朝,君威大盛以后,她说话也越来越小心了。 “那个谁?来一段,《桑林镇》里的狸猫换太子。”朱由检乐呵呵的对着张嫣那个远房表妹说道。 张嫣眉头紧蹙的看着朱由检问道:“皇叔,这是何意?” 朱由检更是不明所以的说道:“这段有什么犯忌讳的吗?谁不知道这是假的故事?” “宋仁宗皇帝的生母是李宸妃,可是当初宋朝的后嫔制度就是那样,所有的皇子叫自己的母亲叫姐姐啊。” 这就是宋朝时候,庶嫡之别,出现的一种奇葩的宫廷文化,赵祯的生母是李宸妃,但当时的皇后是刘娥,所以赵祯喊刘娥为娘亲,喊李宸妃为姐姐。 大明就不这样,谁的儿子谁养。 狸猫换太子,在宫里这满地宦官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发生,贵妃产子,多大的事呀,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朱由检不知道为什么张嫣会问自己何意,往日里宫里唱戏,这出戏,他也没少听过,这是怎么了? 袁贵妃也是疑惑的看着张嫣。 “没事,唱吧。”张嫣挥了挥手,说道:“本宫身子有些乏了,就先行告退了,茉儿,唱完了就到东暖阁寻我。” 朱由检这次可是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张家远方表亲,都住到宫里来了,这张嫣到底想干什么?! 夺权吗? 不太像呀。 张嫣最好的出手机会,有两个时间点,第一个就是他刚登基那段时间,第二个时间点,就是之前他在三屯营养伤的时候。 他在三屯营养伤的护卫大汉将军、侍女们,都是从宫里直接调过去的,当时王承恩在三屯营可不在宫里。 真的想夺权,直接把皇帝弄死在三屯营里,对外宣称重伤而亡。 当时的储君可是唐王朱聿键,朱聿键被关了十四年了,不比亲征大获全胜的朱由检更好控制? 可是他在三屯营养伤期间,张嫣既不避嫌,也不唯亲是用,大大方方的处理的很是周全。 朱由检对这个皇嫂是极为敬重的。 权力交接最危险的时候,她能够站出来,三道懿旨保证了权力的和平交接。 在权力交接完成之后,又默默的处理着宫廷上上下下两万余宫人,规规矩矩的从未越线。 皇宫里这两万宫人,可是有大量手里握着大把权力的宦官,处理起来,可不比他这个皇帝轻松。 兵仗局那边甚至连三号炮都有好几门,火药炮弹更是应有尽有。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尤其是现在国帑和内帑的职责模糊,为了国家安泰,朱由检屡次从内帑调拨银钱救急,毕自严是个老赖,压根不打算还,朱由检也没打算要。 如此之下,大明的宫廷依旧一片祥和,可不仅仅是王承恩这一个老祖宗的功劳,朱由检念着张嫣的好。 可是今天这番举动,实在是有些反常。 朱由检心事重重的看完了这出狸猫换太子,他不愿意和张嫣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合作亲密无间,是最坚定的盟友关系,一旦他们俩发生了冲突,大明朝真的要变天才是。 张嫣凭什么扶他朱由检登基?在朝中又有多少人是张嫣的人? 朱由检从没查过,但是看现在这个架势,他很有必要查一查了。 “王伴伴,去查一下,懿安皇后在朝中究竟有多少朋党。”朱由检刚走出翊坤宫,就对着王承恩说道。 “朋…朋…朋党?”王承恩直接被吓得打起了哆嗦,话都说不囫囵,这看了一出戏,这是怎么了?! “王伴伴,有困难?还是有问题?”朱由检边走边问道。 王承恩深吸了一口气,就说道:“没,臣这就去查。” 王承恩思前想后,虽然懿安皇后今天有点异样,可是也没什么呀,这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皇嫂你为何这样? 朱由检又去了趟承乾宫,听田秀英唱了一遍狸猫换太子,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 “夫君,臣妾问过太医了,胎已经稳了,今天夫君留下来?”田秀英抚完了琴,有些意动,脱掉了外面的大氅,一摇一摆,款款而来。 朱由检吞了吞喉头说道:“安胎为主,安胎为主,有身子了,还是小心些好。” “呵呵,夫君也有怕的时候?”田秀英跨坐在了朱由检的怀里,嘤咛一声,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朱由检发誓他对这种事,其实非常保守,尤其是田秀英身上还有身子,即便是太医说胎稳了,朱由检也不敢丝毫大意。 艰难的把田秀英哄睡之后,朱由检才擦了额头的汗,离开了承乾宫。 “万岁爷,臣去查过了,自从万岁爷登基以来,懿安皇后未曾与外臣有过牵连,即便是万岁爷在三屯营的时候,也都是唐王每日奏禀,从未逾越雷池一步。”王承恩见万岁爷出来了,赶紧迎了上来。 “是皇嫂做的缜密吗?”朱由检打开了奏疏瞅了半天,随即合上,一脸狐疑的问道。 王承恩俯首说道:“别的不敢说,但是这宫里的事,臣还是有把握的。” “那就奇了怪了。”朱由检将奏疏还给了王承恩,眉头紧锁的说道。 王承恩看着朱由检的模样,也是一阵的叹气,到底是皇嫂古怪,还是皇上你古怪呀! 多大点事,不就是你听狸猫换太子,皇嫂问了句,至于吗? “袁贵妃快生产了,你注意防范些,虽然太医院的人说是女儿,但是也要小心为上,切记不可出了差错。”朱由检又叮嘱了一遍。 “臣领旨。”王承恩赶忙俯首领命。 王承恩再有本事,他也是个宦官,他不太懂,马上就要当爹的人的心理博弈,女人有产前综合征?男人就没有了吗? 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几乎是必然的。 朱由检回到了西暖阁,正要去寝室睡觉,却听闻张嫣要见自己。 连王承恩都去忙这翊坤宫的事,此时朱由检身边只有乾清宫的宫女,和门口的当值的大汉将军。 朱由检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甚至感觉到了喉头都在滚动,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出了西暖阁,来到了偏殿内。 “皇嫂,夜很深了。”朱由检靠在椅背上,脸色到还淡定。 张嫣放下了茶杯,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夜深了,她还在喝茶。 “皇叔是不是差人查过了我是否与外臣有…勾结?”张嫣用了一个极为敏感的词汇。 朱由检大骇! 此事只有王承恩知道,张嫣是如何知晓的? “没有,皇嫂说道哪里去了。”朱由检是睁真眼睛说瞎话,脸不红,但是心跳的厉害。 这茶杯一摔,五百刀斧手尽出? 张嫣掩着嘴角轻笑着,随即转为了大笑说道:“哈哈哈,皇叔,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吧。你撒谎的时候,耳垂会很红,耳朵会不自觉的跳两下。” “怀疑人的时候,会下意识的抬眼,生气的时候,会咬牙,太医说那是因为皇叔下牙左面有磨牙,所以生气就会咬着。” “皇叔,你真的了解自己吗?” 朱由检左右看了看,一切如常,也没看到刀斧手在哪,心中安定了几分,平静的回答道:“王伴伴没与朕说过,朕不知道。” “王伴伴可不敢看这些。”张嫣歪着头,笑眯眯的问道:“皇叔,我问你个事,查我与外臣是否有联系,你是不是因为怀疑我那个远房表妹?” “是。”朱由检倒是点了点头,既然自己都被看穿了,在没练习好的时候,他撒谎和不撒谎,在张嫣面前几乎没有区别。 朝臣们称她是妖妇,果然是名副其实呀。 “啪啪!”张嫣忽然拍了下手。 朱由检身子往后退了退,这是要干什么?弑君信号吗? 只见一个女人从偏殿外走了进来,怯生生的行了个蹲礼,低声说道:“妾身张璎珞,见过万岁爷,万岁躬安。” 张璎珞说着就撩开了帷帽,放在了一旁。 “朕安…草!”朱由检用力的眨着眼,脱口而出就是一种植物。 张璎珞和张嫣长得很像,无论是从身形,还是脸庞,都很像。但是细看,还是能看出许多的差别。 若非发型和着装上的差异,朱由检第一眼绝对会认错,若是无人告知还有这么像的人,他很可能就当面不识人。 “这不是你表妹?”朱由检瞬间反应过来了,但是心里升起了更多的疑惑,她想做甚? 张嫣挥了挥手,示意张璎珞下去,她轻笑着说道:“皇叔别看了,这偏殿无人。” “皇叔呀,你说让张璎珞选上秀女,入宫为嫔如何?” “然后宣布懿安皇后殡天,将张璎珞放进去梓宫里,从此以后,我就是张璎珞,皇叔以为好不好呀?” 朱由检瞪着眼睛,猛地站了起来,他涨的脸色发红,指着张嫣愤怒的说道:“不好!” “那这样,万岁爷袖子里,那三道本宫的奏疏,批红吧,宫里我不想待了,静宁庵清静些。”张嫣倒是坐的稳稳当当,笑意盎然的说道。 鲁迅曾经说过,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折中是一种话术,张嫣先前大放厥词,原来是为了出宫去。 张嫣将双手放于身前,叹气的说道:“皇叔也打了胜仗了,百姓们人人称颂。朝中军政财都把持在手中,朝中也稳当了下来。宫里呢,有王承恩,外皇城也有曹化淳。也用不到我了,皇叔就是再败几阵,也不需要别人背责。” “我不想在宫里待着了,慈宁宫我不想住,我不想变成刘太妃那样,每天吃斋礼佛,整日里活的跟个活死人一样。连慈宁宫的小院子都不出。” “皇叔,放我走成吗?” 朱由检深深吸了口气,问道:“皇嫂你为何这样?” “皇叔知道这张璎珞谁找来的吗?”张嫣却又饮了一杯茶,出神的问道。 朱由检一愣:“不是皇嫂找来的?” “从开封来的,与我很像。但是并不是我们张家的远房表亲,我亲自点验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女人,就谎称是表妹,带到了身边。不让她选秀了。”张嫣依旧看着殿外,说明了原由。 “这样呀。”朱由检松了口气说道:“送走张璎珞就是,这类的事出的还少?之前不是坊间还盛传,你我生了个孩子,养在掖庭吗?这种不着调的传闻,现在也慢慢散去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张嫣却扭过头来说道:“我不在乎我的清名,自打扶着皇叔上位之后,这清名与我就无缘了。” “我不在乎内外廷的非议,所谓的流言可以杀人,可皇叔心里对我没有什么猜忌,我不做什么逾越之事。皇叔真的会拿我怎么样?” “且随他们说就是。” “我不在乎他们耍什么手段,相反,我还很庆幸,他们攻击我的时候,皇叔那边会少一些压力,只要我做事严密一些,就不会出乱子,比如这张璎珞。” 朱由检心中大疑惑,一板一眼的说道:“那既然如此,处理掉这张璎珞就是,朕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所以让王承恩去查,王伴伴可是对皇嫂尊崇有加,不会构陷皇嫂。若真是有什么腌臜的心思,让东厂那帮人捏造,一夜之间,什么都捏造出来了。” “朕是大明皇帝,心里有些疑虑,差人调查,也不可以了吗?” 张嫣摇头说道:“我行得正,自然一身轻,只要不是冤枉,皇叔愿意怎么查怎么查。” “我在乎的是皇叔你呀,你还记得此处吗?”张嫣忽然话题一转,说到了这乾清宫的偏殿。 “当然记得,当时皇嫂嘱咐朕,妖蛤吞月,皇叔切莫服宫里水食,朕记着呢。”朱由检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了当初那张纸条,夹在奏疏之间,还很平整。 “一年多了。”张嫣看着那张纸条,脸色却很差。 张嫣忽然转过头来,盯着朱由检说道:“皇叔知道吗?当时皇叔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看我的眼神里,可不是叔嫂之间,而是充斥着一种霸道和占有。这么久了,皇叔看我的眼神,可从未变过。” 说来说去,就是LSP的眼神,不纯正,不是亲情,而是一个正常男人,看见漂亮女子的眼神。 张嫣并未善罢甘休,反而掷地有声的说道:“皇叔,一年多了,这么些事发生了,难道你让我信你那句,天人授梦吗?” 朱由检忽然站起身来,噌的一下,从腰间抽出了一条软剑,三两步就欺身上前,软剑就架在了张嫣的脖子上。 穿越,后世的灵魂,是他的一个秘密。 皇帝,都不喜欢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甚至最好不要有怀疑。 血珠顺着剑刃汇集,却未成流,伤口不深,不到两分。 张嫣心中一年多的疑问,终于落地了。 这不是她的皇叔,确切的说,不完全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朱由检又不是完全丧失了信王的记忆,而且他属于两个记忆融合后的共同体,日常行为之上,完全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才对。 凭借一个眼神,就坐实? 张嫣仔细想了想说道:“万岁还记得乾清宫太监陈德润吗?他因为早上到我宫里早了些,有擅闯宫闱的嫌疑,就被万岁亲手杖毙在了这偏殿之内,自打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万岁已经不是皇叔了。” 朱由检自嘲的笑了,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结果早就发现了,继续问道:“这么早就确定了吗?你和婉儿速来亲近,婉儿知道吗?” 她还算平静的说道:“婉儿又不是这宫里这死人场里出来的,她被你护着,被王伴伴护着,被我护着,哪里能想到那么多?” “让王承恩来处理我的尸体,让张璎珞暂时替了我,就说染了病,过几日再死,没人会怀疑,我是怎么死的,动手吧。” 朱由检将软剑取下,在张嫣的身上擦了擦,放回了腰间,摇头说道:“朕这剑,能杀的建奴,却杀不得自家一个女流之辈,那就出宫去吧,你有没有凭证,谁会听呢,谁又会信呢?” “这种事只有老天爷能说的清楚。” “谢万岁今日不杀之恩。”张嫣却是施施然的行礼,拿起了身边的茶杯,饮着茶。 “万岁今日不杀我,明天呀,反应过来,也会杀了我的。”张嫣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笑着说道:“万岁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万岁今天回去睡的时候,一定会想,张嫣那个狐媚子啊,一定是吃准了朕不愿杀人,所以才敢如此堂而皇之的摊牌。” “万岁是九五至尊,怎么可能允许有可以把自己吃的死死的人出现呢?所以,明天动手的时候,我求万岁给我个体面,死的干净些,漂亮些。” 朱由检有些恍然,事就是这么个事,今天自己完全都陷入了对方的节奏之中。 他也知道,其实自己,是一个很喜欢猜忌的人。 “人呀,这么聪明,考虑的这么周全,会死的早的。”朱由检一脸无奈的说道,正如张嫣所说,明天睡醒了,张嫣还是得死。 不能信任。 “呀!” 张嫣忽然惊呼一声,因为朱由检忽然转过身来,将她横抱在怀里,她也没什么犹豫,伸出手,环抱住了朱由检的脖子。 “这,你也想到了?”朱由检气喘吁吁的问道,他的三尺剑是要杀敌的,却不是来对付后宫。 要杀张嫣,张嫣身边的宫女都要杀,张嫣那些提督宫禁的百户和大汉将军们也要杀,周婉言到底是否知情,也要杀,牵连只会越来越广,最后杀的后宫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所幸,他还有一把剑,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化对立为盟友。 “张璎珞今天会替我睡在东暖阁里,王伴伴今天要在翊坤宫守着,我因为之前小产之事,不能生产。”张嫣的脖子满是涨红的说道:“今夜过后,我们是千人所指的奸夫**。” “可是我不在乎呀。”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皇帝 “皇嫂。”朱由检将张嫣扔到御榻上的时候,反而犹豫起来。 “哟,现在想起我是皇嫂了?”张嫣丝毫没有避讳的开始宽衣解带,钻进了被褥之中,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现在很安心,她知道这么做很疯狂,但是当她确认了这个男人,已经不是皇叔之后,就彻底放下了心防。 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她不在乎,尤其是地下的那个先帝。 她被人死死的按住,将腹中胎儿按死的时候,他的丈夫在哪里? 她是大明的皇后! 她的孩子,胎死腹中的时候,他的丈夫依旧宽恕了作恶的客氏和魏珰。 她的内心有多么的绝望? 这几年来,她在宫中又是如何和客氏魏珰二人周旋? 一个千岁老祖奶奶,一个九千岁老祖爷爷,这四年来,还有一个魏珰的义女任氏入了宫,她四年来,过得如何如履薄冰,朝不保夕? 直到朱由检里子换了,入了宫之后,她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这一喘息,就是一年多,从来没有如此安逸的生活。 当朱由检前线重伤的时候,周婉言能声嘶力竭的要去三屯营看受伤的天子,田秀英可以名正言顺去三屯营看望这个让她如此心安的男人。 她呢? 只能对着宫墙日日哀叹。 张嫣笃定了朱由检不敢杀她,因为朱由检看她的眼神从未变过,那种掩埋在心底深处的贪欲,她见过很多很多次,比如那个被朱由检亲手砸死的乾清宫太监陈德润。 朱由检对张嫣有贪欲是因为本性,张嫣长得好看,男人不都是如此。 张嫣何尝对朱由检没有贪欲呢? 自打入了宫起,宫里的开销极大,进项却是极少,魏珰贪婪成性,送到宫里一百万两,自己就贪两百万,三大殿的修建,耗尽了宫里的积蓄,临到先帝走的时候,就只有五十万两银子,还得拿到吉地上修陵寝。 她很累,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她都十分的疲惫。 可是自打新帝登基之后,宫里的银子甚至可以从内帑到国帑去周转,毕自严不还钱,她都觉得理所应当,甚至无所谓。 什么时候开始阔气的?西山煤局的兴建?郑芝龙的投靠归附?还是毕自严做了户部尚书? 事到临头,朱由检怂了。 确切的说,张嫣比他更大胆。 “朕去差人取些酒来。”朱由检忽然站了起来。 “万岁是打算让小膳房的宫人们都知道,今天万岁房里还有个人?”张嫣坐了起来,将头发扎了起来,笑吟吟的说道。 “万岁,你近前来,我还有个秘密告诉你。”张嫣盘好了头发,连身上的罗裳都褪了去,只留下了大红色亵衣。 朱由检坐在了床沿之上,看着张嫣问道:“什么秘密?” “皇叔呀,臣妾知道中极殿的那个八爪椅,是做什么用的。还把它留了下来,皇叔,要不要试试啊?”张嫣吐气如兰,轻声说道,却是一把将朱由检拽上了床榻。 “你别叫朕皇叔,称万岁。”朱由检气喘吁吁的看着张嫣,他承认,自己的确是个王八蛋,奸夫**里的奸夫,一旦承认之时,居然还有种解脱感,他承认不愿意放张嫣出宫,他承认自己对这个女子,有男女之情。 “你先叫我皇嫂的。”张嫣眼神已然迷离。 次日,天还未亮,王承恩心事重重的来到西暖阁,来到了床榻之前,低声的说道:“万岁爷,该起了。” 朱由检猛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身边已经睁开眼的张嫣,吓得一身冷汗。 王承恩说着就要撩开厚重的床幔,扶万岁爷起床,袁贵妃和田贵妃都有了身子,周皇后那里,要废后了,自然不再临幸,至于海拉尔,至今只见了两面,没有人可以瞒着王承恩跑到万岁爷的床榻上侍寝。 “朕今天有些不适,辍朝吧。”朱由检低声说道。 “辍朝?!”王承恩有些惊恐的打开了床幔,焦急的问道:“万岁爷可是不适?还是旧伤复发?要不要请吴神医进宫来?” 朱由检这才注意到,王承恩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地面的,从来不抬头。 观察人这件事上,张嫣果然是有几把刷子。 “那倒不是,朕昨日看陕西来的奏疏有些晚了,身子乏。”朱由检示意藏着的张嫣,不要瞎胡闹,王承恩还在近前呢。 王承恩有些奇怪,万岁爷平日里,就是风寒,也从未辍朝,今天这一句身子乏了,虽然有些牵强,但也算是合情合理。 皇帝也是人呀,不能一年三百六十天连轴转,过年五天还要去各种巡视,一刻得不到休息。 “万岁爷,臣斗胆,懿安皇后与外廷朝臣既无牵连,还请万岁爷三思。”王承恩忧心忡忡的说道,昨日他在翊坤宫当值,真的是想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周婉言废后势在必行,懿安皇后这里再出了事,皇宫不安稳,很容易给外臣们插手的机会。 好不容易经营好的皇宫,就这么变成筛子,他怎么能心安? “啊,啊,这个事呀,这个事不用往下查了,朕知道了,懿安皇后那里呀,一切如常。”朱由检满脸笑意,却是强忍着痛,此时身份已经大不同的张嫣,躲在床褥下面,用力的掐了一下朱由检。 出了事也是皇帝兜着,她反正不怕。 王承恩却是脸色数变,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利,让万岁爷不满。 但是构陷这种事也要讲究一定的原则,他再次俯首说道:“臣僭越,曹化淳生性不坏,但是喜欢猜度圣意,万一他揣测错了,这件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万岁爷!” “嘶!” 朱由检瞪着眼睛,让语气十分平和的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朕没有把这事交给曹伴伴去做。王伴伴,做事要学会惜身呀,知道的,你是为了朕的家宅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恃恩胁上,朕说了这事不查了,就是不查了。安心。” 王承恩挠了挠头,想了想说道:“臣谨记万岁爷提点,现在去文华殿搬奏疏过来,让司礼监和文渊阁传奏?昨儿个,毕尚书和薛尚书因为工部要的钱太多掐起来了,他们今天,也递了要面圣的奏疏,安排在早膳之后觐见吗?” 王承恩就要将床幔挂到钩索上,侍候朱由检起床。 “等一等!” 这一掀开被子,一切都暴露了。 “王伴伴,朕身子乏了,歇半天,让毕尚书和薛尚书多掐几天,自然就掐明白了。奏疏下午再看,朕睡个回笼觉,你先去司礼监当值吧。”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王承恩不用在近前看着了。 “真的不用请太医来看看?”王承恩脸色有些焦急的问道。 “不用了,且下去吧。”朱由检忽然发现,平日里王承恩这个家伙,还真的是无微不至,什么事都操心到了。 王承恩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说道:“对了,万岁爷,唐王回到南阳了,上奏谢恩,是不是按之前定好的赏赐发下去?” 朱由检一颗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王承恩这个回头,可真是吓死个人! “嗯,按之前礼部商定好的送去,让唐王安心待着,朕给他的缇骑,让他好好用,从今以后,不要再被人欺负。”朱由检喘着粗气说道。 “是。”王承恩走出了点殿外,用力的嗅了嗅,不是他鼻子出了问题,而是这西暖阁里有胭脂的味道和石楠花的味道。 他站在宫门之前,眼睛珠子转的极快,最终长长的松了口气。 “尚仪,去搬几盆石楠花到殿外,万岁起来了,放到殿内一盆,不要多放,味道不好闻。还有万岁爷的床褥衣物,收拾的时候,让处子来,万岁爷这方面有忌讳,咱家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还有殿里放着那个垃圾筐,不要让人随便翻阅,那都是万岁爷扔掉的奏疏!是军国大事,泄露了出去,全尚仪局的人都逃不了干系,咱家来处理就是。” 王承恩对着等着的尚仪厉声训斥着,尤其是最后一句,似乎是他查到了什么一般,想到王承恩的手段,尚仪浑身打哆嗦,连连称是。 他又穿过了连廊,在西暖阁和东暖阁之间的偏殿,看了看,让守在殿前的大汉将军散了去,又到东暖阁,和东暖阁的尚仪交待了几句,匆匆去了浣衣局。 万岁爷房里是谁,他心知肚明,能够瞒着他进了西暖阁,只有东暖阁的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这天下,唯有一人,兹事体大,王承恩想了半天,自己没有疏漏之后,才安心的在司礼监打起了瞌睡。 “不来了,不来了,我的大官人,妾身的腰都酸了,官人身强体壮,我可不是田贵妃那妮子,可受不住了。”张嫣虽然嘴上说着,但是依旧如同一个八爪鱼一样缠在了朱由检的身上,欢愉之声再起,只是压的很低。 “官人,想妾身了,就让王承恩去我那边说,有没有黄麻纸,妾身夜里就来爬床。”张嫣的手在朱由检身上画着圈,慵懒的说道。 朱由检眉头一皱问道:“让王伴伴去,他心里会起疑。” “他已经知道了。”张嫣挪了挪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些。 朱由检有些惊讶:“知道了?可是他并无异常呀。” “他若是这都不知道,还能是宫里的老祖宗吗?”张嫣痴痴的笑着,朱由检对身边的人还是低估了。 “那就不用避着他了。”朱由检倒是如释重负。 日上三竿,张嫣才扶着腰,一瘸一拐才穿过了偏殿,来到了东暖阁,昏昏沉沉睡去。 她不用上朝,都是睡到什么时候醒,再唤宫人来。 直到傍晚时分,张嫣才睡足,伸着懒腰起了床,让宫人们伺候着自己起床,那个名叫张璎珞丫头,现在是她的近侍。 张璎珞有求于她,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 “你明日继续去遴选吧,本宫叮嘱了那边,你会留在宫中的。”张嫣精神奕奕的说道,今天她心情格外的好。 负罪感?她没有。她这个肚子无法生育的账,是没法算的。 是朱由检替她算的。 华灯初上的时候,王承恩就来到了东暖阁,通禀之后,才俯首说道:“皇后千岁,万岁爷问东暖阁这里有没有黄麻纸,万岁爷要用。” 张嫣手中的一本书吧嗒的掉在了地上。 “千岁娘娘?”王承恩却是疑惑的问道。 “没事,我宫里还有些,你拿去用就是了。”张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扶着腰,忽然觉得自己怕是撞到冤家。 王承恩谢恩而去。 次日清晨,王承恩再次来到西暖阁,叫万岁爷起床的时候,便不再擅作主张的撩开床幔,而是等着万岁爷自己出来。 王承恩可是把戏做足了,他虽然什么都知道了,却要装作不知道。 可是奸夫阴妇正是火热之时,哪里管他王承恩怎么想,一起起床也就罢了,张嫣还在朱由检脸上啄了一下,扶着腰从偏殿回了东暖阁。 王承恩倒是一脸无所谓,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皇帝想要什么,任何东西都是皇帝的。 就连远在泰西的学者,万岁爷想要,也有人不远数万里去请人去。 一个女人而已。 这世间有三种性别,男人、女人和皇帝,皇帝完全是另外一个物种,而他的万岁爷也越来越习惯于这种另外一个物种的概念,这是好事。 倘若万岁爷依旧跟过去一样,动不动就拿出一本奏疏,让李自成送出去,他才会怕。他已经通过人打听,知道李自成他们在陕西做什么。 相比较之下,万岁爷还是不要离经叛道,毕竟唐太宗皇帝也曾经强纳了齐王妃,这种下半身的事,本就不算什么污点,只要皇帝当得好,开疆辟土、百姓安居乐业,谁管你皇帝到底跟谁睡。 私德这种事,从来不是政治人物的顾虑。 “王伴伴,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朱由检看着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样的王承恩惊讶的问道。 “臣昨日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千岁娘娘不能生育,若是能够生育,臣定寻个和千岁娘娘长的像的姑娘,随时备着李代桃僵。”王承恩叹息的说道,万岁爷把精力浪费在这种女人身上,结不出果子来。 “不用找了,东暖阁就有一个。”朱由检连连摇头,他当了*子还想立个牌坊,可是王承恩连子嗣的问题都规划好了。 王承恩稍一琢磨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俯首说道:“那正好,省得麻烦。” 朱由检望着窗外出神,这就是皇帝的日子,所有人围着他一个人转,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兜着,面子里子都在那种。 想要什么,只要这世间存在,都可以有。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翊坤宫大喜 “哈!” 朱由检和穿着铠甲的大汉将军打的你来我往,两人双手持钩镰枪,已经打了数十个回合。 “万岁,歇一下?”大汉将军感觉自己的手在抖,虽然钩镰枪是木制的,但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如此数回合的战斗,依旧让他气喘吁吁。 朱由检点了点头,摘掉了兜鍪,将钩镰枪挂在了武器架子上,一伸手,无数的侍女,开始为他宽解甲胄。 钩镰枪,是一种极其难以掌控的军队用的长兵。 五十步外杀人,弓弩铳炮,五十步内杀人,还是要用到钩镰枪,毕竟现在的火器无论是从长度还是硬度上,都不足发展到军刺的份上。 对于如何最快速的杀掉敌人,战争了两千多年的中原王朝,积累了无数丰厚的经验。 朱由检本身的底子就在,再加上在战场上的杀伐,此时他的枪法,真的十分的凶悍。 “王伴伴,下次找大汉将军喂招,要找一些经历战阵的凶兵,你找这么个绣花枕头,下次你自己来。”朱由检笑呵呵的说道。 这个大汉将军无论从体力还是从枪法上讲,都是一等一的能人,但是可惜,他心中畏惧之心太重了,束手束脚,能喂出什么来? 在战场上,连牙齿都可以是武器的地方。 “臣知道了。” 王承恩接过了一件件的甲胄,最近万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每天总是抽出两个时辰来,和大汉将军们喂招。强身健体吗? 更像是在发泄。 大约是每日里那位从东暖阁传过偏殿,来到西暖阁的皇后,才让万岁爷如此的不安吧。 “山西煤局那边怎么样了?”朱由检擦了身上的汗,往靶场走去。 田秀英接过了万岁爷手中的方巾,亦步亦趋的跟着。 “山西内的豪商们,不肯让矿山。”王承恩言简意赅的说明了问题。 朱由检点了点头,猜到了,抵抗情绪很激烈,后世那么多的无照经营的小煤窑,监察力度足够大,但是收效甚微。 “耿巡抚按照西山煤局的标准,制定了关于山西煤田的各方面的制度,可是推动下去,效果不大。”王承恩叹气的说道。 耿如杞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山西煤霸根深蒂固,更是与各种煤市口的贩子们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抵制朝廷的政策。而各地官员更是他们的保护网的一部分,这些官吏更是有政治正确,那就是止投献。 上勾结官吏,下蒙蔽百姓,十分的难缠。 “楚材还是宅心仁厚,不愿意把事情做绝,上次山西走私贩售火器之事,他就可以拿来做做文章,给楚材去封信,让他在这方面动动脑筋,拉一批,打一批。”朱由检想了片刻,想到了一个比较恶毒的计策。 “这,这不是不太好。”王承恩谨慎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掌握了帝王的秘密,不是什么好事,他现在是说话,越发的小心了些。 朱由检眉头一皱,发觉了自己的心态出了些问题,点头说道:“也对,牵连甚广,而且很容易伤及无辜,让楚材自己看着办吧,朕相信他。” 栽赃,这种事对于大明朝的锦衣卫而言,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朱由检登基至今,都不喜欢连坐。 朱由检否了自己的意见,并不是因为怕人说自己栽赃,这些个恶心玩意儿,没少往皇帝头上扣屎盆子。 既得利益者做的,自己就做不得了? 他还没那么圣母,他只是怕耿如杞难做罢了。毕竟他不在山西,具体情况,要耿如杞自己定夺。 自己瞎指挥,反而耽误了耿如杞办事,岂不是不妙? “砰!砰!砰!砰!” 朱由检带上了厚重的耳塞,持轮转自生手铳,对着靶子就是连开四枪,铜制弹托,子母线的膛线,磨好的铅子,极大的增加的手铳的稳定性和命中率。 朱由检放下了手铳,摘到了厚重的耳塞,对着王承恩说道:“轮转自生铳,任重而道远呀,密封性比较差,但是铅子出膛的速度,实在是太低了,铅子在空中下坠的厉害,让工部那边再想想办法。” “夫君的枪法是极好的,四枪都是正中靶心,百步穿杨呀。”田秀英看着推过来的靶子,铅子镶嵌的很深,有几颗透靶而过。 厚重的靶子是杨木和陶瓷三层混合的复合靶,弓箭是绝对穿不过去的。 “谗言也。只有五十步罢了,哪里有百步那么远?”朱由检听到田秀英的夸赞也是满脸的笑容。 想要百步穿杨,还是需要大明的特等射手来做,他们手中的长弓,再加上箭矢自身的重量,才能够做到百步穿杨。 铅子以后可以,但是现在的命中率和威力,都还做不到这一步。 铅子自重小,失速快,短距内的杀伤力,比弓箭高,但是弓箭,尤其是长弓手,在射程和威力上,还是在远距上,有足够的优势。 “打两枪?”朱由检试探的问道。 田秀英摇了摇头,摸了摸日益隆起的小腹,笑吟吟的说道:“生了孩子以后。” 一个太监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大声的喊道:“万岁爷,袁贵妃要生了,现在已经开到四指了。” 朱由检虽然是一脸糊涂,不懂什么叫开四指,但是依旧喜不自禁的说道:“走,快去看看。” 宫里有了喜讯,甚至连慈庆宫很多年不曾出宫的刘太妃,都来到了翊坤宫,等在宫外。 “万岁爷不要着急,最少也还得一个半时辰,坐下歇歇。”朱由检十分焦虑的走来走去。 张嫣见状,叮嘱了身边的宫人,拿来件大氅,给万岁爷披上。 “皇叔莫要太过心急了,我进去看看。”张嫣看着一脸期盼的朱由检,有些羡慕,也有些落寞。 她自然不回走进产房里,而是来到了寝宫的外面等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进进出出之人,所有人手中的物品,都不可以盖着,她亲自查验过后,才会放行。 朱由检一直在宫外走来走去,急的额头都是汗珠,他和袁贵妃其实没什么感情。但是毕竟这是他们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急。 “吴太医,这生孩子是不是很危险呀。”朱由检忽然开口问着站在旁边,随时等待冲进去救人的吴又可问道。 吴又可提这个医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是传染病学的高手,对付传染病,他很有一手,但是对妇科,他可以为是一窍不通,说不定还不如人家产婆懂得多。 可是万岁问了,他还是犹豫的说道:“想来是的。” 朱由检瞪着眼,挠着头,左顾右盼,心情十分的急切。 “保大还是保小呢?” “保大,保大。以后还能生,可别出什么事,呸呸呸,乌鸦嘴。”朱由检焦急的在门外走来走去,不停的自言自语。 刘太妃和田秀英倒是一直在说话,尤其是这生孩子,得多走动,多吃饭,这孩子一生起码就是俩时辰,没点体力,生出来,生一趟孩子,可不是就要半条命? “哇哇哇……” 一阵婴儿的哭声传来,朱由检立刻喜上眉梢就要往里走,结果走到寝宫,依旧不让进产房。 刚才是产婆敲孩子的脚心,让孩子哭出来,现在产房里还在减脐带,还不能进去,尤其是这生人进去,万一染了病,对产妇来说,更是麻烦。 “男孩还是女孩呀。”朱由检探着头,询问道。 一个进出的婢女轻笑着说道:“是个公主,万岁爷。” 朱由检从房里满脸笑容的对王承恩说道:“公主好,公主好,王承恩!帮朕拟旨,翊坤宫统统有赏!传告外廷,生了个公主,让他们上一份贺表送到翊坤宫来,只要表就行,不用例捐。” “臣领旨!”王承恩撩开下摆,一步三蹦的离开了翊坤宫,前往司礼监拟旨去了。 “取名字!取名字,对,王永寿,你去把朕之前,礼部取名字上的奏疏拿来,朕要挑一个。”朱由检乐呵呵的说道。 王永寿也不好说什么,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拿不出来,确切的说,是按照规矩,宫里的孩子起名字得一岁以后,名字都锁着呢,他不能看,万岁爷也不能看。 古代的孩子夭折率很高,取个小名先养着,等到一岁了,再赐名。 “去呀!哦,对对对,朕也是糊涂,不用去了。”朱由检也就是高兴昏了头,看着王永寿的样子,也想起了这等规矩,笑呵呵的回到了寝宫,但也是只能在外面待着。 半个时辰以后,产婆们才从产房里走了出来,大声的说道:“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重六斤二两,八字已经送到尚宫局了。” “有赏,统统有赏。”朱由检将一锭锭银元宝,挨个递给了产婆。几个宫里的产婆喜上眉梢,再次恭贺才离开。 他今天这话不少,可最多的还是这有赏二字,同喜同乐,不能自己高兴。 刘太妃见产婆走出来了,牵起了田秀英的手,示意她离开,孩子还小,她继续待在这里不合适。 “睡着了?”朱由检轻手轻脚的走进了产房,床尾还系着两根皮索,还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生孩子原来这么难! 朱由检这可真的初体验了,上辈子也没孩子。 袁氏手拉着皮索吃力,才把孩子顺利的生了下来,手都拉紫了。 “万岁爷。”袁氏的脸色极为苍白的笑着,她吃力伸着手,摸着睡着了孩子的脸蛋。 朱由检伸着脑袋,看着小小一个孩子,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自己这就有孩子了? “睡的真香。”朱由检想摸,又想了想自己手上都是茧子,也就打住了念头,练钩镰枪的整个手都是茧子,才粗糙了,孩子的皮薄,连血管都能看到。 “这么小。”他挠着头,看着孩子,这孩子的皮肤还有些褶皱,而且还有点黑。 但是好看不好看,不都是自己的孩子? “臣妾听宫里的老人说,得四个月才能白白胖胖的,至少过了一个月,才有个孩子样儿,你看她现在…别动,把她弄醒了,刚睡着,哭了好一会儿呢。”袁氏拍打着朱由检的手。 皇帝想用手戳孩子,被袁氏打掉了。 “好好,知道了,倒是辛苦你了。”朱由检抓着袁氏的手,生孩子的确是鬼门关走一遭,很是遭罪。 袁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孩子平安就好。” “皇嫂,让小膳房每天多做一份送到翊坤宫来,翊坤宫的赏赐还请皇嫂手松一些,多赏赐点。”朱由检扭头对张嫣说道。 宫里的财政大权一直在张嫣的手里掌管着,王承恩太忙,周婉言担不住事,就一直是张嫣把在手中。 “是。”张嫣笑了笑:“万岁,翊坤宫一切顺利,我也就回宫去了。” 张嫣一出乾清宫,整个人都软在廷柱上,两行清泪划过了脸颊,一年多未曾哭过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哭干了身子,结果今天看到袁氏产女,泪却是怎么都止不住,靠在廷柱上好一会儿,才掏出了方巾,将眼泪擦干净,深深的吸了口气。 她用力的站直了身子,又从弱女子,变成了执掌后宫的皇后模样,走出了翊坤宫。 “王伴伴,本宫有事与你说。”张嫣迎面撞到了王承恩,挥手让宫人们退后了两步。 王承恩还是喜滋滋,愣愣的问道:“何事?翊坤宫的人,都换成了臣的人,安全是没有问题的,被褥每天都会拿出去晾晒,这些千岁娘娘尽管放心。” “张璎珞的事,本宫这边都交代下去了,还是得你这个宫里的老祖宗说句话,本宫才安心。”张嫣还掏出了一张银票,是大明银庄的银票,一百两。 钱不多,毕竟张嫣管着财库大权,可她对银钱并不是很在意,也从未从里面拿钱,一百两不算少了。 王承恩一愣,赶忙俯首说道:“千岁娘娘交待就是,钱收不得。” “钱收了,本宫才安心。以后翻牌子的时候,也请王伴伴多多美言几句,让张璎珞多侍寝。”张嫣叹了口气将银票递了出去。 王承恩心情十分复杂的看着银票,贿赂他没少收,有些钱不拿外臣哪有安心的?但是这宫里的主子递钱,还是头一遭。 “臣知道了,但是千岁娘娘,这银票臣不敢收,这…这…”王承恩是真的不敢接。 “替张璎珞给的,翊坤宫和承乾宫不是也没少送到王伴伴这里。”张嫣还是要给,但是王承恩却还是摇头说道:“宫里递的银子,都送到内官监了,外臣送的银子,都直接给了内帑,这千岁娘娘是知道的。臣是万岁爷身边的近人,钱真的不能拿。” 他不敢拿的原因很简单,以往的贿赂,他都有地方给,送到内官监和内帑就是了,可是张嫣给的银子送到哪里去? “那张璎珞的事。”张嫣也是有求于人,她自己没有孩子也生不出来,只能念着和自己像的张璎珞生了。 “千岁娘娘吩咐,臣不敢不应,这就去司设监说一声,但是成不成也得看姑娘自己,尤其是这宫里的礼节上,那些老宫嬷嬷们,臣说话有时候也不好使。”王承恩看着张嫣把银票收回去了,也是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钱拿了,明天跳护城河更靠谱些。 “那有劳王伴伴了。”张嫣叹了口气说道。 王承恩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张嫣的心思,低声问道:“那要不要太医进宫给千岁娘娘再看看身子骨?”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朕是皇帝 “要可靠。”张嫣稍微犹豫了下,还是有些忍不住的说道。 王承恩俯首说道:“臣知道了。” “臣会以秀女有疾为由,让太医入宫,就是委屈皇后千岁去趟司设监了。” 什么样的人能够保守秘密?当然是死掉的人,张嫣一旦病好,看病的太医,死掉就是最保险的方法。 再完美的理由,这一搭脉,太医也就知道到底看病的是谁了。 这宫里不能生育的,除了眼前这位,还能有谁? 张嫣的病,其实一半是当初小产的创伤,一半是她当年自己懒得再看了,她那时对丈夫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期望。 “就让太医到乾清宫就是了,就以本宫身体不适为由,医者仁心,太医们自然除了看本宫没有的病,有的病总是要看的吧,做的光明正大,才不落人把柄,擅杀太医让万岁知道了,又该猜忌本宫了。”张嫣稍一思量,还是决定直接请太医入乾清宫诊断。 大大方方的,才没人嚼舌头根子。 “千岁娘娘说的是。”王承恩仔细琢磨了下,好像真的是这个理儿,他是宦官做事的确是阴刻的很。 朱由检还沉浸在孩子的喜悦之中,大明朝又传来了好消息。 当初郑芝龙请到的圣旨,新的港口的开放,在民间的热情极高,过了一年的时间,各个港口的筹措已经准备完成,只需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启动。 朱由检经过了多方的比对,终于选定了一个名叫沈赐的人,此人龙江船厂志的作者,李昭祥的侄孙。 之所以此人姓沈不姓李,因为龙江船厂被扑买掉后,李家世世代代的饭碗就保不住了,沈赐的父亲,入赘到了杭州沈家,也就是杭州首富的家中。 沈赐和毛文龙的情况大不同,沈赐的父亲入赘的是沈家的侧房一脉,家底也不如毛家,孩子自然跟了沈家的姓氏。 万历年间的进士,还是个解元,那年的问题是国库里没了钱该怎么办。 沈赐以一篇《月港综治》的长篇大策得了解元,并且参与到了月港的治理工作,管理者五个商市,和两个码头。 漳州月港一共就七个码头,五个商市。 对于朝廷大员们推选的人选,朱由检还是很信任的。 当初耿如杞就是被推举出来,跑到大同和西虏、建奴打的你死我活,到最后捞了一大堆的虚名,兵权还被皇帝解给了满桂。 你说耿如杞亏不亏? 耿如杞自己觉得不亏,还觉得皇恩浩荡,弄的朱由检十分不好意思,只能多加赏赐。 “沈赐现在任何职位?属于东林还是阉党?多久能够到任?朕觉得此人不错。”朱由检对着王承恩问道。 王承恩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在诏狱里。” 合理。 朱由检挠了挠头问道:“朕登基大赦天下了一次,前两天长公主圆儿出生特赦了一次,都没把他放出来吗?犯了什么事?” 王承恩将一本奏疏放在了案牍之上,说道:“没人捞他,既不是东林的人,也不是阉党的人,所以他就一直在诏狱里,没出来。但是和耿巡抚不同,没有受五毒之刑,是当初举报魏珰贪腐,被魏珰扔进去的。” “每年都有举报魏珰的人,不过和沈赐差不多的,不多见。” “胆子不小,当年楚材敢开罪魏珰,还是仗着他老师的门楣,这家伙倒好,什么都没有就敢干。”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宣吧,朕见见他。” 沈赐和耿如杞完全不同,丝毫没有说要退隐的打算,他父亲是赘婿,他入朝做了官,完全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退路,完全就是个典型的孤臣。 关键还轴。 大明大厦将倾风雨满楼的时候,这种轴人,却是非常的合适。 “臣沈赐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沈赐三拜九叩,匍匐在地上。 朱由检:“平身吧,朕有差事交代给你。” “臣有本启奏,不敢起身,陈冗政十策疏。”沈赐趴在地上不起来,甚至还拿出了一本奏疏。 “风闻言事是御史们的事,你做好自己差事就好,不过,既然有疏,朕且来看看。”朱由检打开了奏疏,心中直接火冒三丈。 好家伙,拔了魏忠贤的胡须不说,这就来拔自己的胡须了! “万岁!先帝已经入殓,吉地已经封顶,还请万岁早日请懿安皇后移宫!”沈赐没有废话,直指这本奏疏中的一件核心矛盾。 “移哪里?”朱由检眉头紧蹙。 沈赐趴在地上,大声的说道:“慈宁宫,与刘太妃为伴。” “你怎么不说移到静宁庵!”朱由检极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张嫣又没有搞垂帘听政,连自己不在京,都很少掺和政事,到底挨着谁的事了,如此三番五次? “国朝体制在此,还请万岁三思!”沈赐继续大声的说道:“前有移宫大案,朝中波旋诡异四起,今懿安皇后依旧住在东暖阁,臣还请万岁移宫。” “你还是回去关着吧。”朱由检挠着有些肿胀的脑阔。 “万岁爷消消气。”王承恩端了杯茶,扭头厉声问道:“沈赐,你受何人指使,胆敢如此在御前妄言天子家事!” “天子事无小事,家事亦是国事!”沈赐趴在地上,继续高声的回答着:“万岁今天就是将我当殿杖毙,臣也要说!” 朱由检却是打断了王承恩的训话,身体前倾说道:“沈赐,朕看你是个人才,才把你从诏狱里放出来。你不是个糊涂人,朕来问你。” “你天启五年至今,被关押了三年,可是如此?” “是,万岁明朝秋毫。” “诏狱密不透风,这三年来,可曾听闻朝政等事?难不成,朝中所有的事情,你都是知之甚详?那朕这诏狱还办不办吧,直接开在金钗阁好了,那里还有姑娘。” 沈赐猛地抬起了头,又立刻俯首说道:“臣未曾听闻过多国事,只此一件。” “这就对了嘛,那你是怎么知道懿安皇后到了东暖阁住着?乾清宫可是有十二间寝阁呀,朕的沈成安!你做了别人手里的刀你可曾知晓?” “糊涂!” 沈赐良久没说话,才开口:“臣请万岁移宫!” 淦! 朱由检明白了,这家伙知道自己是把枪,但是心甘情愿的做了这把枪! “有毛病!”朱由检将奏疏扔到了沈赐的身上。 “万岁爷,气大伤身。”王承恩自然是做了背景调查,知道这个人轴,但是不知道居然轴到了这种地步。 朱由检气的走了好几圈,他的确是想用这个人,他想来想去,才说道:“朕,就是不想人管朕的家务事,可是偏偏要把朕的家务事和国事混到一起去!沈赐,朕的家事,你今天是管定了,是也不是?!” 朱由检直接把话说明白了,什么狗屁的天子无小事,家事即是国事,狗屁不通,分明是用这种糊弄人的逻辑来限制皇权。 在没把张嫣生吞活剥之前,朱由检一直就是这么个想法,张嫣就是个博弈点,他就是不给张嫣移宫,给自己划定势力范围。 跟狗四处撒尿差不多。 这话讲的很是明白,沈赐要是再听不懂,也别去主持五港筹建和龙江船厂的重建了,死到诏狱里算了。 有才是有才,可是要把爪子伸到他的胯下了,他皇帝能忍着? 国本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除了国本案,哪次不是朝臣们把爪子伸到皇帝的胯下为所欲为?! “臣不敢。”沈赐趴在地上。 “滚出去跪着,想明白了就进来,想不明白就回诏狱里!”朱由检看着沈赐就烦,可是这样的人,抓着五港的钱袋子,他才能安心些。 连特么皇帝都敢得罪,还有他不敢得罪的人? “臣想明白了!”沈赐趴在地上,也没出去,直接高声喊道:“是臣想的简单了,还请万岁降罪,臣无君无父,形骸无状,臣该死!” 京官和外官大不同,外官们看朝堂狗斗,多数都是雾里看花,根本看不到根本矛盾在哪里。 这就是沈赐容易被忽悠的原因,除了性格,就是眼界。 在外官们的眼里,京官是皇帝的狗,皇帝让咬谁咬谁,铁板一块,虽然有东林阉党之争,但是还不是皇帝一言而决? 朱由检直接挑明白了说,沈赐才明白自己做的哪里是劝谏,分明是有人想让他死…… “沈赐,朕给你一百缇骑,你三日内,查清楚是谁的人,为了什么事构陷你,若是查清楚了,查的明明白白,朕放你去上海浦做五港市舶司提举,若是查不明白,诏狱里待着吧。”朱由检一甩袖子让沈赐离开了。 “万岁爷消消气。”王承恩可是吓坏了,他可是知道万岁为什么生气。 朱由检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摇头说道:“无事,你去帮帮他,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有本事查清楚,朕就是吓唬吓唬他,人还是要用的。” “臣领命。”王承恩脸上满是喜色,万岁爷最近变了很多,但至少在任人唯贤这件事上,没有公私不分。 张嫣通禀后进了正殿,行了个蹲礼,左右看看了无人,笑着说道:“万岁,该用午膳了,我亲自下的厨,都是万岁爱吃的。” “去叫皇后来一趟吧,朕有话跟她说。”朱由检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周奎、周铉父子二人私铸的事,定下来了,后日午时。” “不能找个死囚替了吗?”张嫣犹豫了很久,还是叹气的说道:“找两个死囚替了就是,田尔耕帮朝廷大员们捞人,也没少办这种事,不用万岁说,我去交待,他也会办的。” “那他现在还办这种事吗?”朱由检摇了摇头,后日午时监刑的除了他,可是还有三百锦衣卫,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验明正身的环节十分完备。要想李代桃僵,要打通多少环节?不是田尔耕一人的事,这涉及到了司法公正的问题。 连他都干这种事,以后朝臣们做起来,那更是肆无忌惮了。 验明正身的法子很简单,那就是指纹比对,大明的指纹比对是很完备的,而且有放大镜去勘验。 “去叫吧。”朱由检无奈的说道。 他很喜欢周婉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这丫头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心机,除了善妒一点,其他没什么。 善妒说明了周婉言她在乎,其实也不算什么缺点。 周婉言做皇后针对田秀英或者袁氏,也都是坐在明面上,对皇帝的一种强宣称,老娘才是大妇的这种针对。 无论是朝堂还是政事,都让朱由检身心俱疲,后宫的妃子们明着争倒是不怕,还能瞧个乐呵,但是暗斗起来,他就发愁了。 周婉言做皇后是有好处的,虽然成长慢了些。 “夫君唤我?”周婉言身形有些敲碎的来到乾清宫,打量了下乾清宫内,自从去年年底周奎事发之后,她就再没来过乾清宫了。 朱由检看着婴儿肥到清瘦的周婉言,也是叹了口气,说道:“一起用午膳吧,用完了再说。” 张嫣很注意分寸,有旁人在的时候,端着架子是懿安皇后,没人的时候,她才是张嫣本人。 “万岁,臣妾用好了。”周婉言心不在焉的吃了一些,看朱由检放下了碗筷,便放下了自己的碗筷。 “周奎后日问斩,朕准你观刑敛尸,若是自己做不得,就让王祖寿去,他是坤宁宫太监,让他做也行。准其以嘉定伯。太子太师礼入葬。” 周婉言虽然是面无表情,但还是两行清泪滑落了脸颊,行了个蹲礼,惨切的说道:“谢万岁,若是无事,臣妾退下了。” “一对命苦的人呀。”张嫣看着周婉言凄惨的背影,再看着朱由检始终不肯挪开的眼神,只能摇头。 杀周奎是国事,而且是朱由检亲自主持。 可是苦了这对相濡以沫的鸳鸯。 正如当初张嫣对周婉言说的那句,万岁首先是大明朝的皇帝,其次才是她的夫君那般。 “要不…算了。”朱由检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其实把周婉言留在宫中不难,若是有身孕在身,别说出宫去,废后这事,朱由检都过不了礼部这关。 但他是皇帝。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杀他个血流成河 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负责掌管大明京师的治安问题,按照万岁爷的指示,每一万人就需要二十五名金吾卫的军卒,才可以保证京师的安定。 而京师有一百万余人,京城外的厢,住着将近三十余万,而京城在外的野,住着四五十万的军民。 如此庞大的人口,只需要四千五百人就可以维持足够的安定,这份安定是如此如此轻易就可以得到。但是在之前,大明京师的百姓,始终没有得到过这种安宁。 五城兵马司充斥着大明的驸马都尉,在大明,驸马都尉一直是一个可以为世袭的勋爵,随着皇室嫁出去的女儿增多,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也越来越多。 最终,五城兵马司就成了一个养老的地方,全城的五城兵马司始终处于闲散的地步,连供销社的前身,巡铺的体制都在慢慢失去作用,最终沦为盗贼们的聚集地。 是何等的悲哀。 自从金吾卫掌管巡铺,又掌握了五城兵马司之后,十人选一的人选火夫变成了职业军人,这些职业性质的军人,又经过了数次的清汰,向着年轻化转变。 而且现在的口号,也变成了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而且中层的军官,正在因为军功,由原来的勋戚们,逐渐向着军功晋升的军卒们掌控。 张维贤,作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大明军队最高军职,大明勋戚的最高爵位,二百年来皇室的忠诚拥护者,对这种转变,知之甚详。 他的儿子张之极始终对这种变化,持有反对的意见,但是国公府的英国公是张维贤,世孙是张世泽,整个王府的权力,已经和张之极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张之极呀,张之极,让你办一点点差事,你都能办砸了!得亏是亲儿子呀,否则老子杀了你的心都有!你疯了吗?!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板夹了?!”张维贤手里抓着一把木棍,砰的一声,砸在了张之极的背上。 张世泽站在旁边,看着一口血吐了出来的张之极,不忍心的说道:“爷爷。” “从今天起,你就在这祠堂里,老子活着的时候,你不许出这个祠堂,老子死后,张世泽,你也不要放你爹出去,知道吗?!” “废物!”张维贤将手中的木棍扔到了地上,气喘吁吁的出了张家祠堂,感觉心中有股气堵得喘不过气来。 “爷爷,你别生气了。爹就那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张世泽今天好不容易从勇字营回来一趟,一进门老爷子正在揍老爹,而且是照死里打。 军伍出神的张维贤,这一顿胖揍,能直接要了张之极的半条命。 张维贤老了,尤其是跟着万岁亲征了一趟,这身上的旧伤,开始复发,现在也拄上了拐杖,一年多前,他还能骑马,现在出门也开始坐马车了。 他看着祠堂里的儿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我,两次清理巡铺,紧急控制京师的防务,哪怕是田尔耕舔魏忠贤的狗,我也要和他交往,因为锦衣卫控制着宫廷宿卫,两次,扶着先帝和万岁上位。” “你看你,浴血沙场,与敌人拼的你死我活,一场黑山之战,万岁养伤养了多久,你就养伤养了多久。” “我寻思着咱们家这种儿也没差呀,怎么就生了个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教训多少遍,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张世泽回到家,还不知道他爹闯了什么货,从哪里说情都不知道,他疑惑的问道:“爹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呀。” “金吾卫按编制现在扩军到了4500人,正好一卫军,万岁爷下了指示,要让军卒们学认字,学文化,这是好事吧。” “你娘死的早,你二娘呀,就一直央着这孽子做些事,我寻思着你爹在家憋着什么事不做,不也是废了吗?你爷爷我仗着这张老脸,求万岁把这事,交给他去办。” “你爹在仕林里名声也不错,我寻思着找写个读书匠,拿着文渊阁编好的书,按部就班的教下,不就行了?” “你爹找了一帮东林党,去军队里教之乎者也去了,文渊阁出的都是万岁亲自敲定的书,他们可倒好!倒腾了一大堆蒙学的书,唉。” 勇字营里没这事,张世泽还真的不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 “那神枢营、五军营和神机营呢,也是这样吗?宣大卫军呢?”张世泽焦急的说道。 张维贤气的胡子都在抖:“这就是你爹做的孽呀!气死我了。除了你们勇字营,孙传庭那人轴,你爹的人安排不进去,现在好嘛,神枢营,是东林人,五军营是复社的人,神机营是几社的人,宣大卫军是当初的西党的太白书社的人。” “这些个学阀们,朝堂上勾结,结党营私,仕林里勾结,成立诗社文社无数,还定期举行明公会,操持舆情,大肆鼓噪声势。” “下呢,创立了多少学府?利用这种学府,他们将天下的读书人笼络在他们的彀中,上瞒下欺,现在好了,他们的手终于伸到了军队来,他们想做什么?!” “造反?有那个胆子,万岁还用这么费神?就是控制着,要挟万岁,临到了,他们一个个都是忠贞之士,满心都是拳拳报国之意。” “什么狗屁玩意儿!” 张维贤是真的生气了,往日里教训,他顶多请家法,打一顿,现在直接不论场合,差点把张之极打死在祠堂之中。 “唉。”张维贤和张世泽蹲坐在地上,同时叹了口气。 大明朝的学阀们到了何种地步? 一个人花重金进了他们设立的学府之后,在书院里,教的就是一套完整的天地君师亲的洗脑处事方式,对于坐师、学派,要比对亲爹亲娘还要重要。 那皇帝排前面,总比坐师、学派、老师们重要了吧。 不,最重要的是天地,也就是政治正确,他们掌握着对天地二字的解释权,也掌握着对政治正确的解释权。以政治正确来挟持君权。 一旦一个学子考上了举人,哪怕不是进士,只要是个举人,就可以瞬间变成人生赢家。 房子,城里一栋院,城外一座宅子。出入是轿子,出行是车驾。娘子是大家闺秀,小妾是豪商们养的瘦马,知书达礼,样貌清秀,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吃饭的地方,都是一片的奢靡。举人免税,一大片不知道哪里来的地,就砸在了举人的身上。 只要考上举人,这一切自有经济买办们去安排。 这就是学阀们能给举人的待遇。 大明的皇帝能给他们什么?京察考核、微薄的薪水、数不尽的案牍、困难重重的任务,办不好还要掉脑袋,办得好也要掉脑袋那种。 所以,这就是眼下大明最麻烦的地方,政治正确被学阀们掌控,权力被千丝万缕的门生关系瓜分,大明皇帝想要干点啥,都得经过这些足以颠覆朝堂的政治力量低头。 现在,他们将爪子伸向了军队。 “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英国公张维贤,锦衣卫千户俸张世泽接旨。”王承恩端着圣旨气势汹汹的就走了进来。 刚走到跟前,王承恩一脸阴毒的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张维贤的脸上,一股偷体的阴寒,瞬间就在王府的祠堂铺将开来,王承恩不似人声如同恶鬼骤起:“英国公,你好大的胆子!” “臣没有呀,王伴伴,臣没有,是小儿一时糊涂呀!”张维贤从来没有见过一向和善的王承恩像鬼一样的狰狞。 “是吗?你跟咱家说又有何用?”王承恩站了起来,撵着兰花指打开了圣旨卷,大声的说道:“即可缉拿张之极,钦此。” “国公爷,人,咱家带走了?”王承恩依旧是一脸阴寒,无数个大红宦官们冲进了王府内,抓走了张之极和张世泽的那个二娘。 “王伴伴走好,王伴伴,看在英国公为国首膺表擢,从龙之功的份上,让我儿走的痛快些。”张维贤拿出了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英国公府看似寒酸,出手倒是大方。”王承恩笑了两声,却是将银票收了起来。 张维贤叹气的说道:“还是当初西山煤局的事,万岁让人差人送来的银钱,还请王伴伴行个方便,大刑就不用招呼了,他胆子小,一吓唬什么就说了。” “国公爷,走了。”王承恩,如同一个鬼一样飘走了。 “爹!”张世泽追了两步,见爹被人拿走了,一时间失了权衡,一脸焦急的说道:“爷爷,救救爹呀。” “我拿什么救他!你信不信?刚才稍有不对?王承恩连我也拿了。”张维贤心有余悸的说道。 “不能吧。”张世泽吓得嘴唇都发白了。 “不能?王大珰一进门,怎么称呼的?英国公,那是他叫的?那是万岁爷叫的!他猛地将脸凑过来,吓唬我,就是看看我心里有没有鬼。”张维贤长长的松了口气,说道:“好在国公府保住了,你也保住了,你爹他,看造化吧。” 王承恩走到乾清宫前,用力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才匆匆的进了宫,说道:“万岁爷,国公爷不知道这事,臣去的时候,国公正在揍张之极,张之极交待,国公爷特意叮嘱过,不要用仕林里的人,去选一些穿长衫喝酒的人。” “那张之极为什么糊涂到这种地步?用了东林书院的教习?”朱由检放下了一卷书,他可不想和他这位叔叔发生冲突。 “张千户的二娘撺掇的。”王承恩一句话,把事情说清楚了。 “为张之极求情?收了多少钱?”朱由检脸色不喜不怒的问道。 “一万两,当初西山煤局办的时候,徐应元他们送去的,按制每年都送一万两,这是去年的那张。”王承恩将银票递了上去。 “这张呀。”朱由检看着银票就笑了起来,又还给了王承恩,说道:“把银票给了张之极,让他回府修养吧。” “那些东林、复社、几社、太白书社的教习们,杀了挖个坑埋了吧。换一批人去军中教书。” 朱由检下了杀令,其实很简单,大明皇帝和这些个学派们,有一条线,皇帝不大兴刀斧加害读书人,读书人涉政不涉军务,这是最基本的底线。 好嘛,瞅了个空子,就想钻进去,把皇帝彻底架起来,也是白日做梦,皇帝不聋不瞎,缇骑番子耳目众多,还有密谕,哪里能让他们就这样得逞? 这一杀,大明的仕林就会冷静了。 “臣领旨。”王承恩犹豫了片刻,离开了正殿,却向着东暖阁而去。 “千岁娘娘,万岁爷宽恕了张之极。”王承恩俯首说道。 张嫣大骇,急切的问道:“什么事,牵扯到了英国公府呀。” 王承恩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就离开了东暖阁办事去了。 “都下去吧。璎珞,你在房中,若是有谁来了,就说歇息了,没人敢闯进来。”张嫣站起身来,向着西暖阁而去。 “万岁爷,张之极能饶过,那周奎和周铉父子二人,是不是也可以换成肉刑呀,只要不杀,婉儿也就能留在宫里了。”张嫣能不清楚王承恩为什么说这事? 周婉言是张嫣的人,同样不是个什么难伺候的主子,皇帝换了皇后,那宫里就变的复杂了起来。 王承恩和张嫣,在这件事上,是利益共同体,他们不愿意宫里的权力结构发生不可控的变化。 “王伴伴的嘴倒是快。”朱由检刚回到了西暖阁,看到没有宫人在里面伺候,也知道张嫣在。 他摇头说道:“那不一样,张之极有个好爹,生了个好儿子。皇后,没有好爹,没有好哥哥,更没有儿子。” “张之极的事,不经过朝堂,周奎的事虽然是锦衣卫办得,但是走的时候都察院和宗人府的路子,这也不一样。” 张嫣悲从中来,一脸苦涩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昏了什么头,好好的懿安皇后千岁娘娘,非要爬到万岁的床上来,我这肚子又鼓不起来,万一,这以后……” 张嫣挤出了两滴泪来。 “田秀英回到京城,是不是没到你那去过?”朱由检能信张嫣是共情哭出来的? “没。” 朱由检将外衣披上,说道:“那每个月初一十五,朕让她到东暖阁与你说说话。” “万岁要去哪?”张嫣看着朱由检要走,眉头一蹙。 “去承乾宫告诉田贵妃呀。”朱由检理所当然的说道。 “不许走。” 张嫣可不是什么纯情的人,十七岁进宫,和两个魏珰,客氏斗了七年,这辈子张嫣和良善二字,就凑不到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