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于怀》 楔子 “后来那伪晏就这么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净了?” 说书人一拍醒木,惊堂四座:“话说到魏王他谋昭朝篡秦位,激惹民怒,却万算不到秦幼子逃出生天改名换姓,末了将画皮一摘,顺应民意,正统天命——” “听闻当今皇上后宫仅有皇后一人?”那人压低了声儿,“据说还是当年沈相的女儿。” 台下有好事者起哄,说书人将茶水饮尽,一撩胡须,眉含笑意。 “那便是画皮下的另一桩美谈了……” 第一章 十里红妆 锣鼓阵阵,鞭炮齐鸣,淮安城内十里红妆,好不热闹。 魏帝赐婚,将沈丞相的女儿嫁予孟少将,嫁妆这头才进了孟府,那头沈府还在往外担运着。 珠玉琳琅,锦帛琼浆,奴人厮婢无数,裹着红绸的箱子像天边灼灼燃烧的霞光,渲染了一片赤红颜色。 街巷边,阁楼上,百姓都提携着家眷拼命张望,这么大的排场,围观的人无一不艳羡向往,啧啧称奇。 八抬的大红花轿在孟府门外落稳,沈知鹤端坐于轿内,赤金牡丹红喜帕遮住了她的视线,藏在袖下纤细的手指将红袖抓出道道褶皱。 一旁的唢呐声响亮,沈知鹤隐约只听见绣帘被拉开,喜娘背着她下轿,在府门站定。 恭贺声此起彼伏,沈知鹤双脚刚沾地,便被交到一双陌生的手中,她呼吸窒了一瞬,垂眸,紧盯着地上。 “搭躬,新人踏火盆——” 那双手握着她,领着她上了台阶,跨过那门府门槛,跨过那盆通红的炭火,跨入大堂的长道,一对璧人被簇拥着在堂内站定。 沈知鹤死死拽住衣袖,眼底那朵牡丹何等艳丽华贵,她咬住下唇,耳旁却兀地飘入一句轻轻的:“莫慌。” 沈知鹤一滞,低沉清冷的声色压低了嗓,只有他们二人听见,她只觉被握住的手被拽得更紧了些。 不等她细想,喜娘已经开口高喊: “一拜天地,山河永慕——” 沈知鹤盈盈下拜叩首。 “二拜高堂,敬列祖宗——” 膝盖碰在地面触起一阵冰凉。 “夫妻对拜,琴瑟和鸣——” 脑后步摇相碰激起清脆,风半吹起沈知鹤头上盖着的喜帕,只一瞬,她抬眼瞧见了眼前人微微弯着的嘴角。 是错觉吧,这红绸缎联结的,从不该是两颗相印的心,而是被明黄旨意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 各怀鬼胎罢了。 沈知鹤定了定心神,任由喜娘扶着自己站起,将被包裹着的柔荑抽离,在众人的起哄中被送到了内阁主房中。 外头酒宴盛席人声沸腾,甚至能听见杯盏相碰间撞出的清脆声响,觥筹交错丝竹间,又存了多少促狭的腌臜,是真情还是假意? 沈知鹤耳中充斥鼓乐笙歌,一旁的侍女莺儿悄悄在她手中塞了颗龙眼,她只觉好笑。 不知过了多久,奇楠香片都已沉在铜炉中,门猛地被推开响起一阵吱哑,媵侍挑灭了几盏烛火,只余长长的喜蜡。 来人示意一众侍婢退下,一阵响动后,终又回归平静。 脚步声临近,盖头被缓缓掀起,沈知鹤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入目是满室的红锦琳琅,美目流转片刻,才定在眼前人上。 “很美。” 孟靖怀率先打破沉默,他伸手,触在了沈知鹤眉间的花钿上,目光描摹着美人的五官轮廓,扫过细腻肌肤。 沈知鹤心神一晃。 她本就是绝世的美人,眉目朱砂勾了红绫的俏,潋滟一身风骨的娇,正因这张脸,才被自己那父亲从外室接回,请了宫里的嬷嬷悉心教导,一举一动皆是世家风范,为的就是今天。 孟靖怀轻声唤了她一句,满脸笑意,那般温柔的神情,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额上冰凉的触感几乎让沈知鹤沉溺,她偏开头,遮了美娇娘的媚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意呢。” 孟靖怀眼底喜悦的流光那般清晰,甚至让沈知鹤恍惚以为,他是深爱着她的。 这样的孟靖怀,太让她害怕了。 沈知鹤与孟靖怀,原是见过的。 十四岁那年,她刚被沈丞相接回淮安城教导,难得有喘息的时间。 那年夏日正盛,兰若寺的佛桑花开得艳丽,通往正殿的甬道两侧开满了佛桑,沈知鹤一人在寺中悄悄求了女儿家的姻缘心事,漫步在甬道上,那一簇簇鲜红,仿佛用尽生命在燃烧。 “哒哒——”耳边响起清脆的马蹄声,沈知鹤回神,愕然望去,只见少年驭马而来,红衣白马,飞扬夺目,艳丽如佛桑花,在他到来之后也黯然失色。 他在台阶下勒马,许是感受到了沈知鹤炙热的目光,蓦然回头,视线交汇。 不远处堂内老僧手中转着念珠,嘴里念着甚么因果,阿弥陀佛,一面笃笃地敲木鱼,一下一下,极富韵律,敲得沈知鹤心头一震。 公然直视一个男人,实在于礼不合。可那一刻,似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控制着沈知鹤,到底年幼的她忘了《女诫》中“行己有耻”的古训,无法移开眼眸。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其人如玉,生刍一束。” 前几日沈知鹤才在《诗经》中见过这句,她从不认为有人能配得上这句话,可那一霎,那人担得起。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翻身下马,缓步向沈知鹤走来,在距她四步处停住,轻勾唇角,笑容如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沈知鹤微愣,因他的笑。 “在下洛阳孟氏,字靖怀,敢问姑娘芳名?”男子微微俯身,拱手作辑,意气风发,已初露睥睨一方之势。 稚嫩的沈知鹤脸颊发烫,几分小女儿家娇羞,她美眸一转,庆幸今日寺中没什么人,而媵侍被派去取签文了,她收回视线,垂眸按着礼数回礼,举扇掩去颜容。 “淮安沈氏。” 那是她第一次见孟靖怀。 从过往思绪中回神,孟靖怀已将桌上的合卺酒举至沈知鹤跟前, 鸢尾纹小酒杯,用一条红绳系了起来,曳着夜剪西窗烛星点昏黄,映出他眼底悦色。 孟靖怀屈膝,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将眼前人眸中的期待尽收眼底,沈知鹤鼻尖缭绕着微醺人的醇香酒气,她阖目饮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将思绪理顺,她敛去眼中的阴霾,又想起那夜与父亲的谈话,心一狠。 “我非真心嫁你,你也非真心娶我,我们做不成夫妻的。” 她见孟靖怀脸色僵硬两秒,眼底滑过一抹悲哀,但也只是瞬间,快到让沈知鹤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怎知我非真心?”半响,孟靖怀直起身,后退一步,面上喜色尽退,又是在外强硬的模样,冷冷开腔。 到底是征战沙场的少将,扑面而来的气势让沈知鹤心下一惊,只觉他眼神竟是如火一般滚烫,直烫到心尖上去。 她勉强定住心神,起身错过孟靖怀,直往梳妆台坐定,将头上繁杂的金钗尽数褪去,三千青丝落下,才敢对上铜镜中那人的眼神。 “是帝赐婚圣旨不可违,你且放心,我定做好孟家媳的本分。” 孟靖怀眼底晦暗,一片阴沉,冷眼瞧她动作。 沈知鹤顶着他的目光,走回床榻边,将那席喜被摊开,深吸口气,转身,解开大红嫁衣的腰带,嫁衣滑落,明玉白晃了孟靖怀的眼,她几乎能感觉到少年立即屏住的呼吸,垂眸,心下凄然。 远山黛的一点妆本该是山桃初绽的芳华,如今却成了蒙尘明珠浸染的灰白斑驳,闻道杜鹃的啼绝,泣血断肠。 第二章媳敬茶 良久,久到喜蜡燃了一半,细微的烛破声打破室内沉默,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知鹤猛地闭眼,却只感觉身上的裹衣被人拉上,带着薄茧的手指划过她的锁骨,激起一阵颤,沈知鹤诧异抬眸,只捕捉到一抹自嘲。 孟靖怀僵着脸,隐藏薄怒,快速将她内裹衣穿好便转身,拎起酒壶走到硬塌边半倚着,紧闭着眼,侧脸灌了一口酒,沙哑着声:“你放心,我不碰你。” 酒渍在他的红衣上氤氲开来,灼伤了沈知鹤的眼。 许是感觉到沈知鹤仍站在那里,孟靖怀将酒壶的酒饮尽,啪地一声重重置在地上,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让她的心狠狠一痛。 “安歇吧。” 说罢侧身,不再看她,似是和衣而眠。 等了片刻,沈知鹤才缓缓脱靴,动作轻微地躺于床上,将喜被拉高遮住脸,轻轻松了口气,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 她是知道这样做,孟靖怀肯定不会碰她的,显然,她赌赢了。 酒意渐渐袭来,沈知鹤从未饮过酒,加之今日实在劳累,不多时,便抛开思绪沉沉入睡了。 听到绵长的呼吸声,硬塌上假寐的人轻轻睁眼,转过身站起,没有丝毫声响走到床尾,拿起那方白帕。 而后目光灼灼,盯着另一头的沈知鹤,厚重的光影洒下,他抬手,抚过脸庞,近到能感受到沈知鹤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孟靖怀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情愫。 娇人儿睡容恬静,眉目一如当年。 强迫自己收回手,放下喜庆的床帘,孟靖怀执着白帕至案前,眸光黑黯,不带丝毫犹豫地用小刀划破手指,鲜红涌出,滴落到帕上,犹如盛开的佛桑花。 孟靖怀缓缓从内贴的里衣拿出一个半旧的香囊,另一只未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抚过苏绣的鸳鸯,系带松开,露出里头瑰红的签文。 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 烛影摇红的兰烛渐渐熄灭,天际混浊转明朗,破晓之际,微光散落人间,落在房内坐着的少年眼睫下的乌青上。 床榻上的娇人柳眉一蹙,缓缓睁眼,入目是陌生的装潢,浑噩的脑袋瞬间清醒,她撑着身子坐起,发丝略显散乱,额角阴影斜斜。 “醒了?” 室内未得朝阳睥睨的地方是浓重的阴暗,沈知鹤撩开床帘,被嘶哑的声一惊,随之望去,只见孟靖怀挺直着背坐在书案前。 “你……”沈知鹤迟疑着开口,借离开了被褥后脊背的凉意凝神还色,“你坐了一夜?” 孟靖怀不置可否,只望着她单薄的里衣皱眉,径直起身拿过一旁早已备好的外衣披了上去。 沈知鹤还未来得及反应,高大的身躯已环绕着自己,她身子一僵,心跳于寂静里微弱可闻,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孟靖怀打断。 “进来吧。” 孟靖怀细细将衣扣系好,抚平褶皱后就放开了沈知鹤,清瘦腰身挺拔的像是初雪后的青松,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句,一直候着的媵侍婆子捧着东西鱼贯而入,都低着头没有看他们二人。 “小姐……”莺儿捧着铜盆清水快步上前,双眼通红地望着沈知鹤,称呼刚喊出口,就被一旁的婆子一瞪,她硬生生改了口,“夫人,净面吧。” 沈知鹤轻轻瞥了那婆子一眼,眼生得很,大约是孟家的家生子,她如今刚嫁过来,还不宜轻举妄动。 沈知鹤拘一捧温水清茶漱口,取了那酴醚香露净面后,借着上妆挽髻的间隙觑着铜镜里那人的侧脸。 “少爷,”婆子恭敬上前,最后二字咬了重重的音,“老夫人特意遣了奴婢来,收东西。” 沈知鹤心一沉。 孟靖怀漱了口,接过浸了水的软帕洁面后,才不疾不徐地用手一指:“去吧。” 那婆子撩开床帘,走近塌尾便一眼瞧见那喜帕上一抹鲜艳的红,她动作熟练地将帕子收好,转身出去行了个礼:“奴婢就先回去了,少爷和夫人莫要忘了一会儿要去敬茶。” 孟靖怀颔首,那婆子才离去。 室内除莺儿外,其他侍婢都出去了,沈知鹤容色四平八稳,实际神思还在恍惚。 “这梅花簪衬你。”孟靖怀稳步上前,接过莺儿手中的簪子,轻柔地为沈知鹤簪上,对上铜镜中娇人的明眸,“肤白。” 隐晦的情愫像是被逼进血管里,滚烫的血液让它膨胀,鼓动着,沈知鹤落了眉黛,定了心神:“莺儿,去将我那披风取来。” 莺儿应声,脚步轻盈出去外阁,细心地将门锁上。 门锁一落,沈知鹤就起身,正正对上孟靖怀的脸,语气平静,是肯定:“帕子是你做的。” 孟靖怀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知鹤忽然笑了一声,笑得孟靖怀心神一荡,只看着她。 “孟靖怀,”沈知鹤唤他全名,远山青黛拟她柳眉风姿,眸中却是隐晦的神色,她声音很轻,喃喃着,是叹又像是自问,“你这又是何苦呢。” 你这又是何苦呢。 孟靖怀听她如是问道。 深邃的目色中覆着一层霜般的薄雾,孟靖怀后退一步:“昨日你八抬大轿入我孟府,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妻,你又何苦拒我于千里之外。” “你明知……” “我不知。”孟靖怀强硬打断她。 沈知鹤静默,他的眼神像淬了血的玉,只睨一眼,便让自己心如擂鼓。 半响,沈知鹤率先移开视线,她扣上妆匣,语气软了几分:“到时辰去敬茶了。” 说罢不再看他,唤了声莺儿。 未等莺儿入内,孟靖怀轻轻留下一句:“母亲性格有些强硬,心是不坏的,你莫怕,我去外头等你。” 说罢转身出去。 莺儿为沈知鹤披上披风,云锦披风上织着金镂彩的繁复妆花,领处系打了极为规整的花结,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扶着沈知鹤出去。 沈知鹤瞧着她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些,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受欺负了。”莺儿喃喃低声。 沈知鹤不禁失笑。 莺儿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侍婢,是母亲教养的,比自己还小了一岁。 “我没有受欺负,多大了还哭鼻子。”沈知鹤轻轻打趣了她两句,莺儿才重新展露笑颜。 走到外阁,只见孟靖怀背手站在那里,沈知鹤收了笑,稳步上前,两人向外走去,只是沈知鹤在距他半步之后。 妻不可与夫一般并行,这句话教导嬷嬷可教得清楚。 绕过边角角镂玉雕琼的长廊,直通正房里殿外,殿内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媵侍,个个都屏气凝神,低头不语。 看来这孟老夫人不是一般地讲规矩。 嫁来前,沈知鹤就听人说过,孟老将军出身寒微,是靠自己双手打下的官职,如今虽被夺了兵权,可帝却仍重任于孟靖怀,而孟老夫人则是出身名门,是正统人家的娇女。 这样想着,沈知鹤已站定在殿内,她守着规矩垂眸没有看堂上二人,直到孟靖怀见了礼,她才跟着行礼,抬起头。 孟老将军颔首,多年征战的气势即使穿着便服也没有消退半分,不怒自威,而一旁的孟老夫人则是手握佛珠,凝眉瞧她。 沈知鹤心一紧。 婆子端上两杯茶,孟靖怀屈身敬上,孟老夫人看着他,眉目间总算露了丝笑意,轻呷一口,婆子在一旁说了几句吉祥话,也就过了。 到沈知鹤,她端起媵侍沏来的茶,是滚烫的,可面上不显分毫,她上身微微鞠躬,垂眸恭敬道:“儿媳敬上。” 孟老将军嗯了一声,接过茶饮下,没有说什么,沈知鹤松了口气,重复之前的动作,却在下一刻感觉指尖一痛。 啪。 上好的白瓷杯碎裂在地,落地声是那么的清脆,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沈知鹤手上,迅速红肿起来。 新儿媳敬茶时故意打翻茶杯,这是旁人看到的结果。 “我孟家,当真是娶了个好儿媳。”座上孟老夫人嗤笑一声,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知鹤,声响响,“这茶,不喝也罢。” 第三章 棋局落子 额前豆大的冷汗渗出,手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沈知鹤咬紧了牙关,连带着身躯都微颤,方才,是孟老夫人的近侍故意掐了她一把。 又有谁看到呢?或者说,谁都当做没看到。 孟家容不下她,即便她是沈丞相唯一的女儿,但也改变不了是一个外室的庶女的身份,晏朝最重孝道规矩,更何况是孟老夫人这般看重规矩的女人呢? 只怕不用半日,沈知鹤不敬婆母跋扈悍妇的名称便会传遍淮安。 “母亲——” 阁内的侍婢都眼观鼻鼻观心,孟靖怀蹙起眉头,沉声轻喝。 “靖怀,”一直没有出声,半阖目的孟老将军兀地睁眼,稳稳站起,是鹤怨猿啼中勃发的生息,弧枪破空,震得人心一颤,“你随我来。” 沈知鹤只觉手上的灼热似乎蔓延到了心脏,撕扯着,是钻心的痛。 孟靖怀与孟老将军僵持对视,良久,孟靖怀狠狠掐了一下掌心,率先低眉,紧抿薄唇:“是。” 老将军稳步如松,径直向外走去,孟靖怀停顿片刻,双眸映着阁内琉璃灯折三尺冰冻,睥睨间倏尔愠意闪过,转瞬徒留无奈,大掌轻轻在沈知鹤肩上拍了拍,便随着前头的脚步出去了。 阁内大气不出,被热茶打湿的衣裳已然冷了,沈知鹤进来时脱下了披风,此时初春的风顺着袖领而入,半湿的襦裙紧贴着肌肤,寒意涌起一阵战栗。 她仍跪在地上保持着原态,地上虽有毯子垫着,可时间长了,寒意入膝,还是痛得慌。 “原先听闻是宫里头出来的嬷嬷亲自教你的规矩,”孟老夫人手上的佛珠不停转动着,觑她半响,右手二指并拢弯曲,轻轻敲打案面,“难道是我听岔了?” “是儿媳规矩不严,儿媳知错。”沈知鹤紧咬下唇,本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此时手上已冒出水泡,她肤白,看着甚是吓人。 孟老夫人手上动作一顿:“你豆蔻之前,都养在江南?” “是。”沈知鹤面上不显半分,隐藏在宽大袖口下的瘦指,却在一寸一寸的收紧,掐入掌心。 她自出生便随生母住在山娇水湄的小城,江南的迷蒙是她的盈盈秋波,粉黛描绘的温婉揉碎了塞进她骨子里,却偏生得媚骨天成。 “是生得一副娇娇模样,也难怪怀儿喜欢。”孟老夫人接过婆子递上的香茗,饮了一口,说出的话却意味颇深,“我儿到底是还年轻啊。” 沈知鹤喉头微颤。 她知道,像老夫人这般正统贵女出身的,最看不上她这样的一张脸,总觉得妖媚。 只是皮相为祸,美人又何辜? “怀儿公务繁忙,你平日里无事便不要打扰他了。”见沈知鹤垂眸不语,一直端着副恭敬模样,孟老夫人也稍稍舒心了些,“起来吧。” 莺儿终于等到老夫人这句话,她忙撑着手起来,上前扶住沈知鹤摇摇欲坠的身子,泪珠不停地掉。 沈知鹤只觉双膝麻木,站起时身子一软,还好莺儿撑住了她,沈知鹤轻轻拍了拍莺儿的手,示意没事。 笼在袖里头的指节舒展了下,待麻劲一过,沈知鹤便抬手理了理鬓角,抚平衣上的褶皱,正了个礼儿,声嗓酸涩:“谢母亲。” 风声卷起衣袂几缕碎响,孟老夫人皱了皱眉示意婆子用叉杆放下一直架着的银红窗纱糊窗格,她下颚一抬,沈知鹤随之望去。 是今早来收白帕的婆子。 “她是我这儿贴身的媵侍,如今拨去你那院子,教教你规矩,也多个帮手。”孟老夫人示意那婆子上前,直直盯着沈知鹤,“你还年轻,管家之事不急着接手。” 果然,这才是正题。 沈知鹤心下一沉,她早知老夫人不会交出管家大权的,如今派个婆子来,说是帮忙教导,实际不过是留个眼线罢了。 只是,她尚且不急。 “是。”沈知鹤沉声应道。 一时无话,孟老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她眉目染上疲色,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儿媳告退。”沈知鹤正正行礼,而后转身移步,至出了正院,目光穿过长廊,落在那风里打着转儿的叶儿上。 疏枝覆瓦,抽了绿绿的新芽,看来又是一年好春。 莺儿张口想说些什么,手却被沈知鹤紧了紧。 沈知鹤眼神示意身后的婆子跟着,她目正不倚:“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夫人,奴婢王氏,您唤我王婆便好。”王婆一脸正色,行止规范,挑不出一丝错处。 沈知鹤无话,一路回到那熟悉的院落,却见院门前几个小厮搬了木梯,举着什么牌匾。 “那是什么。”沈知鹤抬眼一觑。 “您与少爷已成亲,按规矩,院子里是要上牌匾的,”王婆低眉,片刻,才续了后半句,“是少爷亲自题的字。” 沈知鹤上前,只见那小厮恭敬地低头,放下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着三个大字——蒹葭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是孟靖怀亲自题的字。 沈知鹤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面色不改,直入内阁,莺儿带着王婆去了后院,沈知鹤独自一人,背住椅靠,杏目轻阖,将螓首往后一仰。 玉手上红肿一片,已经麻木,沈知鹤没有理会,书案上放着药粉,暗红的瓶身几乎与案融为一体。 是谁放的?很明显。 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做了一场懵懂的关雎梦,还妄想一梦一生的人。 可是在这场博弈中,痴心与妄想是最无用,也是最可笑的东西。 孟府另一头的书房内院垂花门下,碧沉沉的竹影筛在挺直着背的男子身上,他负手而立,直视着坐着的人。 “靖怀,你逾矩了。” 孟老将军坐在角落的小几上,那儿摆设了一盘棋,这些年来他日日亲自擦拭尘土,从不假于人手,却也从未动过盘上的布局。 “我自有分寸。”孟靖怀颔首,半响探身,指入蛊中取子,目锁棋局,面色无波,捻白兵率入局,眸中阴沉。 孟老将军浓眉一挑,微叹。 “你还是入局了。” 孟靖怀将棋子儿扔回玉盒,眉定无色,平添萧索,目向四方,于乾清方向定:“这棋盘空得太久。” 紫薇星在天公的棋局里再熠熠。 “是该落了。” 第四章 朝上风云 大雨倾盆,雷霆震耳,这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快,冲刷着红墙碧瓦,钟磬铮铮,太极殿静若磐石,华堂之上,那九五之尊却半倚着世人羡之的宝座,一脸不耐。 昨日雍州八百里快马急报,城池蝗灾刚好又来水患,如今饿殍遍野,处处哀鸿,而那雍州知府知情不报,见瞒不下去,举家出逃,被城守当场抓获。 原是因为那知府竟将朝廷拨下去修坝与赈蝗灾的银两尽数贪了去。 “众爱卿有何良策?” 殿门大开,戕风袭来吹得万物彷徨,魏帝龙颜在烛光下略显憔悴,当年叱咤沙场何等威风,如今竟已生华发。 “儿臣以为,该尽快派人前去赈灾,以安民心。”殿下一人拱手低头,打破沉默,是魏帝的第二子,魏惊云。 “你认为该派何人?”魏帝按压了下眉心,已现疲色。 他原是武将出身的粗人一个,不甚懂政,是在战马上夺过的江山,暗移紫薇,偷换乾坤。 魏惊云起身拢袖,做了恭顺样,瞥了眼身边的人:“儿臣私以为,四弟是最合适的人选。” 乌鸦啼鸣,宫阙寂静,底下的臣子暗自交流着眼神。 谁人不知四皇子魏惊祁不同于其他兄弟随了魏帝嗜武,他偏好文雅,风骨天成,曾以书文一篇扬名天下,身子骨削弱,极少参与朝事。 魏惊祁面色无波,他上前一步长跪拱袂,声线极缓,温润依然:“百姓受难,儿臣本当首冲在前,只是父皇知儿臣自小体弱……” 还未说完,魏帝便挥了挥手打断魏惊祁,甚是烦躁:“罢了罢了。” 一旁看戏的魏惊云垂眸掩去那抹嗤笑。 “皇上,遣臣一事暂可后议,那罪臣已被押送来都城,不知皇上作何发落?”象恭肃立于廷下、已是知命之年的沈丞相不疾不徐,沉声问道。 魏帝大掌按于椅上,终于将目光瞥向始终不发一言的人上,他好整以暇,回问:“沈爱卿有何高见?” 沈丞相直起腰来,不卑不亢,侧目:“那知府按律当诛,此事该交由将士来办,臣以为,可由孟少将亲自动刑。” 晏朝旧俗,凡嫁娶者,月内不宜见血,他这岳父可真是公正不阿。 魏帝随之望去,虽是疑问,语气却十足猖定:“孟卿可接旨?” 惊天雷动,雨下得愈发大了。 孟靖怀眼睫微动,他乌发高扎起玉冠,衬地眉宇英气,后踏玄墀一步,唇峰稍提,目蕴千秋风月:“末将领命。” 銮驾再起,风涌云归满朝诡谲,魏帝只唤了沈相留下,便宣了下朝了。 乌云已将四合城围了个严丝合逢,各位大臣皆举了纸伞散去,只孟靖怀一人步于庭下,朝着另一边的刑司走去。 刑司房天窗的雨水沿着墙壁流淌,阴冷的风带着铁腥气直往孟靖怀口中灌,长长的睫上是速凝起的露,很冷,从骨子里都生出了寒。 直走至最深处,守牢的是他手下的士卒,见到孟靖怀来了便恭敬地打开大锁,入目只见那知府满身红痕,半瘫在地面,想来是已受过刑了。 知府全身无力,面唇苍白,有几处甚至已裂开,额头不知是因为痛楚亦或者是寒风所致,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靖怀轻瞥,那士卒会意出去将门锁上,守在那儿。 “贪赈灾粮,窃建坝银,赵知府好生威风。”孟靖怀一步向前,眸光冷冷似有万剑射出,他低头看向瘫着的赵知府,唇边少有的噬了抹笑,笑得人心胆俱寒。 赵知府强撑着手往后躲,伏跪于他足下,满目惊恐:“孟……孟将军饶命!” 天底下谁人不知孟少将年纪轻轻便敢单身下马,一招直取敌将首级,那通身的血气,只教人胆战心惊。 “雍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你享的是百姓的血·肉——”孟靖怀抬脚猛踹,骨与墙体的撞击声剧烈,门外的士卒却丝毫不为而动。 他声响响,忍得眼底猩红,戾气尽数泄出,“该死!” 赵知府无力地咯出一口血,已是眦目俱裂,艰难咽下一口血沫,喃喃道: “将军……” 孟靖怀抽出一旁的刑刀,嚓声出鞘,刀光是颤,顺着赵知府的领口划到他的颈上,目风欲剜骨,指节发白,磕目不带丝毫迟疑。 “你,赎罪去。” 只得一声哀鸣,点点污秽滴落在禾草上,泥泞与腌臜交织,染了一片腥红。 刑司内遍地无声,荏时,孟靖怀收剑入鞘,身上不占半点痕迹,戾气褪去,又恢复清冷模样。 “收拾干净。” 出了刑房,孟靖怀低声对着士卒说了一句,那士卒领命,入内满目鄙夷地清理。 孟靖怀稳步出去,至大门,只见天际顽云已拨开,雨滴顺着殿檐坠打掌间,凉意沁骨,他任风吹散了腥气,方才移步而去。 宫廊九曲十八弯,他去复了命再出来,已是未时,孟靖怀顺着宫廊出宫,却在一个转角下阶处停下脚步。 “……末将参见四皇子。”孟靖怀喉头滚动了一下,身躯微动,拱手。 映在阶上斑驳的影子孱羸的如一叶孤萍,魏惊祁满鬓满睫都承着水珠,几乎将被魆魆枯风所噬。 他直视眼前人,半响,方才出声:“孟少将免礼。” 孟靖怀挺直腰身,回视,两人一时无话。 “不知四皇子有何事?” 孟靖怀当然不会愚笨到认为这是偶遇,早朝之上,沈相那番实际是在替魏惊祁解围罢了。 “孟少将新婚见血不吉利,”魏惊祁轻咳了声,他穿得实在单薄,“可想来沙场之人,不会计较这些。” “旧俗罢了。”孟靖怀拳头微缩。 魏惊祁轻笑出声,细细咬着音:“是啊,旧的罢了。” 他手里打着文竹为骨墨玉做坠的折扇,开帘过酒的眉目令十里桃花也失了三分颜色,招下簇拥的浣纱女私语着他的温润。 “若四皇子无事,那末将该回府了,”孟靖怀行了个礼,敛去眸中的不屑与不耐,再抬目已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家中有妻,见谅。” 在他垂眸的那瞬,魏惊祁掩去目中那一怔色,侧身让路:“那便不阻碍少将了。” 孟靖怀色恭礼至,侧身而过之时,只听那人轻声撂下一句。 “问知鹤安。” 他步伐未停,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背面里,阴戾爬满眉梢。 “有心了。” 第五章 情字是贪 “夫人。” 莺儿铺笺镇纸,清水研墨,挽袖递上羊毫一支,墨香和着细碎朔风旋绕于方几上。 “什么时辰了?”光下美人那一管山峦鼻愈见高耸。 “申时了,”莺儿低眉顺眼,拢了拢梨花木方几旁的云帷,像是想起什么,续言,“少爷下了早朝半日还没回府呢。” 沈知鹤目不斜视,攥毫墨洒文仪华章,一手簪花小楷清婉,流畅瘦洁:“这话要让旁人听见了,可又得说咱们一股小家子气。” 莺儿瘪瘪嘴,移了移镇尺。 “那王婆借着老夫人的由头,可好生威风。” “莺儿。”沈知鹤搁笔,柳眉一蹙,嗔斥。 下了大半日的雨终于停了,墀上阶上一片阴湿,透过窗子外已成铁青之色,和风澹澹扑入书窗,翻起了一股翰墨书香。 沈知鹤揉了揉腕上的酸痛,一笔捺完换了张宣纸,予莺儿的眼波颇深:“隔墙有耳。” 这几日王婆教了不少孟府的规矩,可明里是立规矩,暗地里却藏着嫌弃之意,莺儿吃了不少苦,沈知鹤晨昏定省,从不落人口舌。 她嫁入孟府,可不是专为了争这一时之快。 “院里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沈知鹤笔底缓行收放,身承颜柳遗风。 莺儿敛色,从怀里最内侧谨慎抽出两把铜匙,压低了声儿:“嫁妆都清点好了,库房钥匙奴婢收着,至于老爷给的东西……这是格匙。” 鸭形银香炉中燃了些许白檀,篆烟袅袅迷了眼,顷刻,沈知鹤笔走完最后一捺,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收过莺儿手中的铜匙。 “夫人的字愈发好了,”莺儿拨了拨香炉的佩兰,“只是奴婢愚昧,不懂其意。” 沈知鹤垂眸,手中的羊毫紧了紧,宣纸上赫然写着四句诗,她轻声漫语: “可笑长做人间客,却忘天意几多难……” 尾音拉长了声儿,带了些不知名的意味,她盯着笺上后两句,良久静默。 “后面呢?”莺儿奉了盏茶,轻轻唤沈知鹤,“夫人?” 沈知鹤心头颤颤,回过神来,敛去眸中神色,再提笔落款:“罢了,说予你也不懂。” 莺儿到底年幼,也没放在心上,忽地只听外头一顿嘈杂,这蒹葭院本就靠着府墙,她皱着眉走了出去拦住个小厮,沈知鹤专心写着落款,似是没有被影响。 游廊旁的那树雪白梨花又吹落了一朵。 莺儿撩起云帷入内,噘着嘴儿几乎可以在上面吊油瓶,她悻悻在沈知鹤旁站定,掏出小厮给的帖子。 “隔壁关府那二小姐回来了,这是给夫人递的帖子,说是等下邀您一聚。” 饱满的墨珠滴入素宣晕开一阵黑,沈知鹤搁笔,暗红色的帖子上刻着云纹,她接过请帖,目光落在与自己相似的簪花小楷上。 关山月。 是正四品司天监的嫡女,这关府只与孟府一墙之隔,听说她本在江南游玩,想来是雍州大灾,关大人才急忙把她接过来的罢。 袖儿蹭在案几的黑墨上,待沈知鹤察时已洇了大片,她将污袖一挡,合上帖子:“去应了。” 莺儿应了声,又噘着嘴儿出去了。 油灯跃动,微焰傍墙,投在沈知鹤鸦青的睫上,落下一弧晦暗的山影。 她低头瞧着被墨晕黑的宣纸,已然将诗句淹没大半段,沈知鹤抬步出去,转弯入了内阁,脱下那被弄脏了的鹅黄色琵琶襟上袄,换上一件翠蓝马面裙。 这头刚系好,那头阁门外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云帷之外的大门被推开,带来一阵春寒,沈知鹤头也不抬,只当是莺儿,她对镜理了理鬓。 “回好帖了?” 谁知入耳是沉稳的男音,压喉间声带:“什么帖子?” 沈知鹤一怔,对镜瞧着自己妆面并无不妥,方才自一架山水屏风绕出,一眼便看见站在案几边的男人。 “……下朝了?”沈知鹤面色平平,在距他几步处站定。 孟靖怀手里握着那张帖子,显然已经翻看过了,他徐徐抬头迎上目光:“嗯,有些事耽搁了。” 重燃的香携着丝丝缕缕的烟,却掩不住孟靖怀身上淋浴过的清香,沈知鹤杏眸微扫,眼前人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早晨时那套。 “关府那位回来了?”孟靖怀见她不语,沉声道。 “嗯,递了帖子,邀我主房一聚,”沈知鹤目中沧海湮没佛光星点,鬓间乌丝微堕两缕,“你可去?” 孟靖怀忽然轻笑一声,眉目舒缓了些,他打量着沈知鹤,妄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怎么一股子醋味儿?” 外檐下铜铃摇弋时发出几声闷响,沈知鹤星沉眼底,丝毫不露心间的惊涛,她歪了歪头,眼波流转:“你为何总要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孟靖怀笑意淡去,他目光微沉了几寸,抚平宽幅袍袖,微仰了头:“雍州知府正法,皇上早朝属意四皇子前去赈灾。” 窗外的小丹鸟扑棱,欲徙天宫。 “他那身子骨,怎经得起舟车劳顿?”沈知鹤眉含惑意。 “下朝之后他专门候着我,”孟靖怀只觉心头一闷,眼底闪过阴沉,手中的帖子被捏得变了形,“问你安好。” 沈知鹤一滞,寂然。 孟靖怀于案几前的梨花木椅坐下,抬头,望着她:“若你父亲今日是命我前去呢?你会这般吗?” 沈知鹤上前一步,过人身前,有香周萦,不理会他话中酸意,答非所问:“是皇上寻不到良方?” 孟靖怀嗤笑一声,深深凝她一眼,低声:“如今朝中是什么个情况,还用我再说予你听?” 沈知鹤蓦然。 魏帝对政一窍不通,当年称帝后立拥护自己上位的沈氏为丞相,甚是依赖,只是如今他颇宠奸妃刘氏,刘外戚一族开始崛起,有与沈相分庭抗争之势。 穗光于窗牖流转,沈知鹤敛去眸中神色,她在侧椅坐下,把玩着手腕的玉镯,似是不经意:“雍州那是天灾亦是人祸罢了,听书中说,当年禹治水,是改堵为疏?” 孟靖怀侧头瞧她。 他是最了解沈知鹤的人了。 “十里立一水门,疏水去海,是良策。”孟靖怀侧目沉声,又问,“你这话要是沈相听见……” “明日上朝,满殿文武都会听见的,何须我说。”沈知鹤起身,拢了拢额前碎发,目光闪烁,转身离去,“也不需你提,不是吗?” 孟靖怀心怀天下,又怎会真的在朝中孤身一人呢? 不过是由她的嘴说出罢了。 “阿鹤——”孟靖怀叫住那人,细细盯着她的背影,是熟悉的称呼。 沈知鹤脚步一顿,回眸望去,只见孟靖怀手中拿着那被染黑了大片的宣纸,他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是可笑长做人间客?” “不是。” 沈知鹤不带丝毫留恋,挥袖而去,到时辰应约了。 男儿心似剑,只为天下舞,这道理她省得。 只余孟靖怀一人,将那墨黑的纸紧紧拽在手里,硕硕珠帘相撞更添院中清冷。 那未与莺儿说出的后两句是什么? 是直至生死入眼帘,方知情字乃是贪。 第六章 一出好戏 室内厚重的脂粉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脂粉寒香,混杂些许芳尘味道,沈知鹤执帕捂鼻,瞧了眼那镜中攒珠衔翠的虞姬扮相,敛眸。 “我刚回淮安,原是邀的你府宅一聚,可是这戏班子今日是最后一台了,”妆台旁拿着虞姬戏袍的娇人歉意一笑,望着她,“这角儿名唤胭脂,与我交好,沈姐姐不会介意吧?” “不会。”沈知鹤扯了个笑。 满淮安谁不知道这关家山月的性子,甚么贵门规矩在她眼里,都不如看一台戏来得重要。 关山月拾起妆匣的眉黛,丝毫没有拘束地沿着那胭脂的眉骨而上,在远山黛上摹着,一提一撇,妆成一个虞姬的情深不寿。 莺儿与沈知鹤对视一眼,前者诧异之色尽显眉梢,要知道在晏朝这个极重规矩的氛围熏陶下,戏子可是最下九流的行业。 关山月画了几度春秋才收笔,自然不见那主仆二人眼底的交流,她满意地在一旁的铜盆上净了手,便领着沈知鹤往外走去。 青砖铺地,一行三人顺着后台小院往戏阁走,朱金木雕梁下瞧,踏阶上楼,关山月的侍婢早已在主房安置妥当,迎了他们过去。 红纱垂落掩了外头的戏台,沈知鹤拨了帘幕往里走,含笑落座:“关妹妹有心了。” “既是请沈姐姐看戏,哪有不安置妥当的道理,”媵侍上了一蛊云雾,关山月端了一盏,“姐姐请。” 沈知鹤撇开上头的浮沫,品一口,搁了茶盏,方才凑近与她笑:“关妹妹出游许久,可错过淮安不少事呢。” “我虽出游在外,可阿爹总有书信,听闻那四皇子拒了与那步家允欢的婚事?” 关山月锦衣华裳有暗香盈袖,如画灵秀在眉头,她压低了眼睫,也看不出是否有笑意:“闹得步允欢好大一个没脸,惹怒了皇上,也不知是为了谁。” 沈知鹤定定凝她半响,细扫关山月容色,后轻抬细骨的腕,拿起案上的戏册,翡翠镯子溜来,与桌案磕出脆响。 “她到底还是个女儿家,莫要笑人。”沈知鹤扬起清癯的下颌,细细翻看手中的戏册,寡淡的眸纵生潋滟色,忽而话锋一转,“说起来,关妹妹可错过了我的喜宴呢。” 耳膛中悄然坠入佳人翠音,关山月捻着杯盖的手一怔,又很快地掩了过去,盏中絮絮云烟冒出,她对那茶雾一拂,且散且聚。 “是妹妹不对,改日定补送贺礼,”关山月倾斜盖子拨开浮面茶叶,几番侍弄碰得盏身细碎响,再抬眼已恢复如初神色,笑意盈盈,“那姐姐还欠我一盏喜茶呢。” “是不巧,皇上赐婚旨意刚下,妹妹便出游去了。”沈知鹤捻帕笑了笑。 楼下的坐席兀地传出一阵掌声,原是那台上已然鼓锣开场。 “第一出是……《长门赋》?”沈知鹤一扫手中的戏册。 见关山月已坐直身子望下去,指骨随戏调一动一动的扣击桌面,仿佛入戏的很,沈知鹤便也敛了神色,认真听戏。 角儿袖藏乾坤,绘了一幅空望长门横刀夺爱的画卷,唱得凄美,三块瓦脸描绘陈阿娇的长门怨,赋赋尽是阿娇情。 “姐姐说这武帝最后,会不会也有悔意呢?”关山月侧眸,望向身边人,打破沉默。 沈知鹤手攒着风月的轮廓,将一缕发绾至耳后,击碎迷离梦:“这女儿再情深,不得公子怜也是徒劳,不过庄周幻境罢了。” 她赭朱的唇扬起弧度,似将世间春花皆凝:“妹妹你说,是吗?” 衣衫翩然,倩影莺调,随着台上角儿一声拖长了音的“陛下——”,首戏便落幕了。 “唱尽了?”关山月喃了一句,眼里是一湾辨不清的色泽,她回神,续道,“姐姐说得是,只是这一戏落幕了,还有另一台戏登场呢。” “下一出是《霸王别姬》,”沈知鹤照着戏册念,烛光是暖的,摇摇晃晃如浮絮,银丝金线,都不及她灼灼面,“你看,终究也没个圆满的。” 窈窕身段紧着步子出场,那胭脂一身虞姬妆相,紧跟着霸王,掐着莺调咿咿呀呀地唱,戏词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由檀口吐出来。 灯影明晃,攀爬到那两张满面脂粉的脸上,似隔了雾霭,不大真切。 光下更显关山月眼角那点朱砂泪痣,这老人都说眼下有泪痣的,恐怕要辗转情场,一辈子难有善终。 “总归是有不同的。”那双眼亮的沉月辉闪烁了下,关山月回眸,笑得明媚。 沈知鹤不发一言,只被戏引了去——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生。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台上名角儿提了丹田气发于口,是昆山玉碎:“妃子,不可寻此短见呐!” 霸王他字正腔圆,心中却没了曾经楚霸王的底气。 他腰间宝剑森森然闪着清寒,接下来该是虞姬三番夺剑了,座下都屏气凝神,沈知鹤也捏紧了手中的帕。 虞姬踏着步子疾如骤雨,伸手夺那宝剑,唱得是鹜落霜洲,雁横烟渚。 那是霸王与虞姬的生离死别,戏中人落幕,而看戏人放肆悲悼,为这一段情仇作证。 沈知鹤合手鼓掌,两个角儿一甩水袖,盈盈退下。 “姐姐可喜欢?”关山月杏眸一转,问道。 “还得谢谢关妹妹请我看这一出戏。”沈知鹤一敛裙摆荡漾,睨她。 关山月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旁阁一声娇唱吸引了去。 只听那人清了清嗓想端架捏个曲调,想来是看戏看得尽兴,但是一开嗓却劈了音,关山月没忍住,噗嗤一笑。 可戏已落幕,楼下坐席里的人群已散场,所以她这一笑便显得格外大声,沈知鹤刚想制止,这主阁里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 “是谁在笑本姑娘——”一女子怒冲冲地进来,甚是桀骜,却在见到她们二人的脸时停了脚步,换了个玩味的笑,“原是你们。” 沈知鹤一滞,垂眸唱了个礼: “步姑娘安好。” 步允欢吊着一汪女儿家的娇媚,脸上怒色褪去,只余打量:“原是沈二姑娘……哦不,如今该称一句孟夫人了。” 那三字响响入耳,关山月柔荑紧握,只一瞬,她不屑地看着站在那里的人:“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步家姑娘,也对,淮安城里这般骄蛮的也就你一人了。” “关妹妹——”沈知鹤皱眉,想出声制止。 这步家允欢是正一品提督家的嫡女,步家只出了她一个娇娇女,周岁礼手抓金钗,从此在富贵中养成娇媚桀傲,字字珠玑,声名在外,得理不饶人,总觉得所有人都要顺着她的意。 “你——”步允欢柳眉一横,气急,她与关山月向来不对付,“那在这淮安城里你野丫头的名声也是响得很!” 关山月一拍桌案站起,自鼻尖冷笑一声: “你再给我说一遍!” 第七章 一出好戏(二) “我说你就是个在淮安城里出了名的野丫头!”步允欢丝毫不退缩,理了理额前的赤色宝石流苏,露出腕上水红玛瑙镯,傲然扬颈。 她俩这是自小便相看两相厌,沈知鹤虽是十四岁才被接来的,可也听过无数关于她们二人怄气的传闻,更别提素日里宴会上的场景了。 关山月怒极反笑,她踏前一步,自上而下俯视,眉间先凝四瓣梅:“那你也不过是个被公然拒婚的笑柄罢了。” 沈知鹤扶着莺儿起身,凤仙蔻指浮于交襟,虚虚拦了拦关山月,明眸予了莺儿一个眼神,莺儿会意,将那被撩起个角的双绸竹帘放下。 到底是在外头,虽有小厮守着,可难保有人听见传出去。 步允欢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众人的追捧,这被魏惊祁公然拒婚一事本就让她颜面尽失,如今关山月一提,自是恼羞成怒。 她胸脯起伏,眉峰横翠低压还不忘带着嘲弄,已然是气急攻心: “即便我当不了皇子妃,你以为就能轮到你了吗?我阿爹官至正一品,你一个四品司天监的女儿算个什么东西!” 关山月袖下伸出截细腕,一把扣住沈知鹤的肩,“蠢·货”二字将说未说,哽着喉生生咽回去,到底还记着这是淮安,她满目不屑,对着步允欢: “那若如你所说,这沈姐姐更是丞相之女,沈相位至国公,你敢说她不是个东西?” 步允欢哼了一声,她的随身媵侍却轻轻在后背虚拉了一把。 虽然满都城都知道沈知鹤是个庶女,可她早已记在了沈家嫡妻名下,沈相权倾朝野,她这更是嫁了孟将,到底不能轻易得罪。 从小被灌输这方面知识的步允欢稍稍敛了火气,狂妄的语态收了些,但仍不挫心气:“你莫要扯上旁人。” 说罢接过媵侍手中的玉扇,指尖儿触之生凉。 “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闹若要让旁人听了去指不定又要传成什么样。”沈知鹤沉声,她比两人都年长,加之本就寡淡少言,未出嫁前向来是看着她们闹的角色。 关山月瞥了步允欢一眼,莲步移到案前坐下,执起一盏茶饮了口,清了清嗓子,不再看步允欢。 步允欢摇摇手中玉扇,见她动作,嗤了一声,回望沈知鹤:“啧,孟少夫人到底是已为人妇,就是与那伶牙利嘴的丫头片子不同。” 关山月喉咙微微发涩。 “步姑娘还是像从前一般唤我便好。” 沈知鹤扯了抹笑,邀她坐下,递过盏茶。 “呵,说得跟自己出了阁似的。”关山月半个眼神也不带给她,拂平眉间川色,面色如常。 步允欢将玉扇往案上一拍,指骨磕在案沿疼得她抽气,只听身旁传来嗤笑,脸色又黑了几分,恼怒端起茶盏饮尽,犹觉气堵。 戏台唱罢时还是澄天赤阳,疏云一睇十八里,望不尽漫洒天穹,如今再被这二人一闹,已是酉戌交接,弯月登场。 外头又衬着夜色飘飘渺渺地下起了细雨。 “天色已晚,都回府吧。” 沈知鹤起身,关山月懒懒应过,步允欢慢慢跟在后头,一行人自出楼,都是娇门贵女,好大的排场。 各自遣了小厮去取马车,三人站在戏阁门前,关山月与步允欢两人隔了几丈远,时不时眼神对视,又是一番嘲弄。 夜风扑起滚边领上一圈素羽,细雨密密地往沈知鹤红腮上落吻,她出门只着了那件翠蓝马面裙,寒风入骨,颤得很。 莺儿撑着纸伞,站在她跟前挡着风,可到底也没挡去多少。 那头刚跟步允欢又吵了一番的关山月瞥见沈知鹤唇色苍白,知她素来体寒,心下一紧,正走了两步过来,就被不远处哒哒的马蹄声引去目光。 三人皆后退一步,用手帕或玉扇挡去容颜。 那骏马拉着马车疾驰到戏楼前竟缓了步伐,还未等她们细想,马上的男子已勒紧缰绳,汗血长嘶一声,那人单脚勾住马镫翻身下马,楼前昏暗的烛灯映出他的容颜。 是孟靖怀。 沈知鹤暗舒了口气。 孟靖怀越过门阀,稳步在沈知鹤跟前站定,解了披氅,掸落露寒,眸中含了愠色:“怎么出门也不多带件衣裳。” 莺儿收了伞,后退一步:“是奴婢不好。” 孟靖怀不语,将披氅盖上沈知鹤,瞬间抵挡了寒风,他细心地为她系好,罢了见她颊上沾了雨,正顺着玉颈而上,却被后者躲闪了去。 沈知鹤侧脸,避过了他的手。 “见过孟将军。” 那头的两人并不见他们这微小的动作,步允欢适时出声,带了几分调侃:“真羡慕孟少夫人呀。” 孟靖怀敛去眸中神色,他随声望去,只一眼便移开目光,盯着地上,回礼:“失礼了。” “有何失礼的,夫妻恩爱,羡煞旁人。”步允欢娇笑一声。 沈知鹤紧了紧披氅,到底作了一脸娇羞状,孟靖怀心一刹那狠狠跳了跳。 只是他心知,这不过是沈知鹤在外人面前演出的假象罢了。 “……好久不见呀,孟哥哥。”一直未出声,挨着门边的关山月一手扶着门,将他们二人的脸色尽收眼底,心颤了又颤,方才扯了抹笑。 可孟靖怀只予她一眼的目光,跟回那步允欢没甚两样,都是一样的语调,平稳无波:“是关姑娘啊。” 步允欢眉梢尽是讥讽,她举扇掩唇: “瞧关大姑娘这嘴儿,人家孟将军已成亲,你这一口一个孟哥哥……可不合适吧?” 关山月扶着门的手指紧了紧,因站在昏暗处,旁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关山月耷下两撇绒睫,再抬眼,已恢复如常:“我与孟家是世交,再说了,沈姐姐可不会介意的,是吧?” 她偏了偏螺髻,歪着头对着沈知鹤一笑。 沈知鹤却只静默看她许久,看得她嘴角几乎紧绷,方才回了声:“那是当然。” 天色愈发沉暗,小厮赶着马车终于在门外停下,步允欢凝霜香肌,骄眉傲颔,只对孟靖怀那边行了个礼,便被媵侍扶着上马车离去了。 “天色已晚,我与阿鹤便告辞了。”孟靖怀打破这诡异的沉默,他清隽眉间目只望着身旁的娇人。 关山月眸迭明暗,望着他们二人:“沈姐姐,我们改日再聚。” 沈知鹤回礼,笑意粲然:“自是好的。” 孟靖怀佩剑悬腰间,大手一揽,紧紧揽住沈知鹤的肩,沈知鹤只一怔,便随他去了。 安排好小厮与媵侍,孟靖怀扶着沈知鹤上马车,自己再翻身上马,对着关山月这头颔首示意,扬起马鞭星云翻浪,一驾离开了。 偌大戏楼只余关山月与媵侍二人,关家小厮恭敬领着马车在外候着,关山月目光只追随那策马的人而去。 媵侍红菱轻声唤回关山月心神,她虚松搭腕,艰涩吐字: “红菱,你信命吗?” “自是信的,”红菱扶着她踏了门槛,说道,“老爷是司天监,总是对我们说因果种种皆命数呢。” 关山月耳铛撞撞闪闪,她抬头,只见乌云遍布遮了月,喃喃:“是命数因果吗?” 可若论因果,明明是她先遇见的孟靖怀。 幼时攀墙,少年意气风发练武,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 女儿家的心事藏进信奁,每封未送出的信笺,娟秀字迹含相思七分,连自己都觉得荒唐。 关山月声极轻,带了浓醪似的惑意,半响,她再垂眸,已是恢复寻常,对着红菱嬉笑了声: “都说命数不可道——” “可惜了,本姑娘偏不信它。” 第八章 所谓惊祁 夜魄眉尺七间,天寒霜重,瘦削的身形掩露在月色之间,一路踏过勾栏玉径。 “吱呀——”一声,那男子推开木门,屋内烛火暗淡,唯见月色入户,他面无表情,走至木屋柜前,将木瓶移开。 只得一声微响,那个柜子竟往旁移动,露出幽暗密道,男子径直往里走,柜子恢复原位,木屋又恢复了平常。 男子星沉眼底,爇了门前两侧烛芯:“阿泽,怎么不掌灯?” 石桌旁坐了个带着半边狐狸面具的人,他旋颈望入门开处,轻笑: “四皇子来得好早。” 两掌灌尽深夜寒意,魏惊祁走至石桌,收膝落座,不欲过多解释,沉息只击四字。 “唤我何事。” 光影婆娑,阿泽掌中册啪嗒落在桌上,平白添了声响。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消息。”阿泽将那册子顺着桌案推到魏惊祁跟前,复又添了一句,“你可有听闻前几日那城中戏楼,好生热闹。” 魏惊祁接过册子翻看,衣袂摩擦声在这寂静中放大,他静静将册子看完,方才透过幽暗的烛光量他: “如何热闹?” “还是步家与关家的姑娘,吵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阿泽扬眉露笑,见他面无波动,不慌不急地说出后半句,“听说那孟少夫人也在。” 然后阿泽如愿以偿地捕捉到那平稳眼底闪过的光芒,心道果然。 魏惊祁瞥他。 阿泽笑意僵在嘴角,他移开目光,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说是霜重,那孟少夫人听完戏回府便染了风寒。” 有风顺暗道而入,油灯两三,忽明忽暗,瞧不清人面孔。 “平日里你还顺带探听这种消息?”魏惊祁喉音清冷,传人耳畔,一态临深履薄。 阿泽悻悻地喃喃道:“我这不是知道您想听嘛……” 魏惊祁一记眼风扫过,阿泽迅速垂眸,住了嘴。 “那头有消息了吗?” 阿泽正了脸色,身子也坐直了些:“边境有驻扎异动。” 魏惊祁将册子推至一旁,放下那柄折扇,他分出楚河汉界,指骨在一边轻敲,眉尖往下压了三分:“他还是动手了。” “二十年了。”阿泽手指沾了一旁冷茶水,在石桌上一划,“若按他这般,不出三年,定转乾坤。” 言罢瞧了魏惊祁一眼,续:“咱们可要动手?” 魏惊祁一身玉冠白袍脱俗的扮相,瞳孔里却偏羁縻着沉陷红尘。 “不急。” 阿泽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叹:“有时我都怀疑您到底是不是姓魏。” 魏惊祁右手一挥之间,桌间攻势尽皆湮灭,剩无形无相的寂静横亘在两人中间。 他生为魏帝第四子,本该享尽人间富贵,可他偏最为不屑。 魏惊祁为早产儿,天生体弱,不惹魏帝喜欢,生母位份卑微不得权势,从小没少被那几个兄弟欺负。 只是这些年来战死的战死,夭折的夭折,魏帝子嗣竟就只剩他与魏惊云两个了,是以魏帝批他入朝,却被世人或讥笑或怜惜他不过是魏惊云的陪衬。 无人知晓,其实他只需坐在府里,天下事便都在他的谋算之中,他不动声色,把世事所有的线连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魏惊祁伸手将茶杯斟满,一饮而尽,是冰冷的苦涩。 “我也想做一回人间风流客,可我身上流淌着的血不允许。” 阿泽吐一息,压下满腹疑问,应声道:“我会继续看着的。” “不急,”魏惊祁思绪荡成氤氲,漾在夜帘,他重复,“不急。” 仍在他掌握之中。 “那孟府……还要我亲自去守着吗?”阿泽终是问了一句。 魏惊祁眉峰蜿蜒,像极了黑影重重的峰山,藏满腹心事:“守着吧。” “那孟少夫人……” “还是唤她沈二姑娘。”魏惊祁出声打断,眼中阴霾成酿,静了半响,低声,“风寒严重?” 阿泽轻轻叹了口气,回复:“孟少将已请太医医治,并无大碍。” 二人一时无话。 魏惊祁撩袍起身,执起桌上的折扇,敲了敲案沿:“蛮人的草原紧贴着边境那城,你盯着点。” “您是说他们……”阿泽眸光由惑转明,落语轻轻,“属下明白。” 魏惊祁转身而去,熄灭道边一盏烛。 有人纵马谈生死,有人提笔论春秋,望尽国上之都,望尽千古三百页史书工笔,这魏惊祁若非生在皇室,他本该是天下最好的谋士。 运风为笔,以天为书,才算堪配。 只是造化弄人,身份只一瞬之差,便是山川颠倒,星汉翻覆。 第九章 热池迷事 汤池热气蒸腾,沈知鹤在一边取了那只釉面鹅颈汝瓷种中的清水净擦口脂,卸了玉簪,拨散长发。 莺儿往池中瞧了瞧,只见云雾迷蒙:“这孟府竟还有引渭樊二水来的热池。” 沈知鹤脱了云履,褪去绣袴,就这般走入水中,舒谓了声:“这府邸毕竟是皇上特意修葺过的,自是奢华。” 一抹玉颈教屋内银光反照得透亮,她支颐撑在池边,嗓音沙哑,带着重重的鼻音。 前几日在那戏楼受了寒,回来便发了高热,浑浑噩噩好几日,今日才下塌走动。 “到底还是少爷疼您,禀了老夫人允咱们来这儿。”莺儿在铜炉上燃了安神的香,又捧了瓷碟过去,奉上香果。 沈知鹤掌间裹玩浑圆一颗洞庭脐橙,莺儿已用净好的缂丝细绢揩去青皮上的白霜,她挡开莺儿的手,自个儿寻了枚金把。 “只是底下那些丫鬟说话也忒难听了些,”莺儿由得她去,愈说愈气愤,“说甚么您身子孱弱,怕难有嗣,我呸!” 沈知鹤用那金把式破开紧致的橙裹,又签去白韧韧的心皮,霎时爽香喷薄,她笑了声:“你这么气愤作甚。” “还不是他们嘴碎。”莺儿仍愤愤,她将沈知鹤递过的橙肉搁在檀案上,“这晏朝规矩,嫡妻一年无后便要纳妾,奴婢瞧这群丫鬟就是存了狐媚子的心!” 沈知鹤纤指一顿。 她这身子即便健壮……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就怀上啊。 “你自己还是个丫头,脑子里净是这些玩意儿。”半响,她笑骂了莺儿一句,扯过话题。 莺儿瘪瘪嘴。 “你去将我那外衣取来吧。” 沈知鹤玉手在池水面上拨起涟漪,莺儿应了声便起身出去了。 绛纱灯艳若芙蓉,悠曳的灯火还不及绽开,鲜活欲出,似要拨开眉间经年未散的烟雾朦胧扶摇而上,是浮世中仙。 沈知鹤垂眸,望向锁骨下方的疤。 昨夜收到了父亲的密信,信中只四字: 祭祖,留心。 沈知鹤将手付在胸腔处,那道淡白的疤几乎与洁白如玉的躯体融为一体,丑陋而隐晦,是她年少绮梦,最大的留证。 屏风外的门被推开,有沉重脚步而来,沈知鹤一怔,随即将身子下滑,盖至朱唇。 她恼怒地望向来人,因长期的浸泡双颊泛红,声音也娇媚了起来:“孟靖怀——” 孟靖怀手握着外衣,目光灼灼向她走来,在距池边三步处站定,眉目是藏不住的狡黠笑意,他举了举手中的衣服: “是你那丫头莺儿说让我取来的。” 这话倒是不假,他方才下朝回来,廊上遇见步伐匆匆的莺儿,问了一句,她便让自己拿着外衣来了,至于门外守着的丫鬟,哪里会拦着自己。 沈知鹤乌睫一扇一扇,玲珑身段有水来掩,若隐若现,她不去看站着的人,只在心里头将莺儿骂了好几句:“那丫头……” 烛影摇红,那双杏目里水波潋滟,孟靖怀只定定望了几眼,心中的笑意便被燥热覆盖了去。 肆无忌惮,不带任何遮掩和惺惺作态的斯文。 “还不出去,”沈知鹤羞红了脸,张着檀口,“你还看!” 孟靖怀轻咳了声,移开目光,他放下手中的外衣,瞥见檀案瓷碟上的那洞庭脐橙肉,取了一瓣入口,从舌尖滚了一圈落下,意味不明,“真甜。” 沈知鹤仰头看人,徐徐倾了身子更后了些。 “你我本夫妻,怎么如今还害羞了?”孟靖怀难得见她这副脸色,起了心思,他佯装上前一步,声线十分悠缓绵长,“成亲那晚,不是都看光了?” 沈知鹤一愣,脸上妆红褪去,浑噩的脑子终于回过神,被乍然袭来的冰凉钻入指骨胆脉。 “那你这是还要看吗?”她银贝暗扣,作势站起。 孟靖怀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又转了阴,他收敛轻佻之色,深深看她一眼,背过身去,沉了心:“是我逾矩了。” 室内原本暧昧之感尽数灭了,只余热池仍然烟雾飘渺,迷了人眼。 孟靖怀举步欲出,又在屏风前停下脚步,一气并着水熏雾缭,闯入素身:“你身子若好了,过几日清明祭祖便随我们回乡,若是……” “好。”沈知鹤应了。 孟靖怀迂了心眼百回千转,一双潭目紧盯着屏风上的骏马,说了声“嗯”,便出去了。 沈知鹤从水中起身,水声哗啦,她踏阶而上,穿好里衣,去取那外衣披上。 外衣沾了熟悉的沉香。 她敛眸系好衣带,那头莺儿喜意端在眉梢进来:“夫人。” “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 长牖外抛下的几束茫被窗棂格子筛成菱花形状,沈知鹤瞥了她一眼,沙哑着声。 莺儿咬唇,应了声好。 沈知鹤仰庞直颈,窥见逆光,有些眼涩。 是她迷了。 第十章 清明归乡 四月,清明,是春意正浓。 薄雾蒙住了淮安,天蒙蒙亮了,日月间生了一道界,半面光暗,仿佛日月同辉,很动人的景,沈知鹤支颐,盯着小窗外那株垂柳,为风舞出个极美的态。 蒹葭院内人来来往往,搬动着行李,甚是忙碌。 莺儿细细将日用的首饰与衣物整理好,虽然沈知鹤吩咐过不必带太多,可也装满了两只梨木箱子的细软。 “夫人,整理好了。”她走至窗前,恭敬道。 丝丝和风从并未关紧的轩榥中拂入院室,只将罗帷上下垂的驼色流苏吹得摆动。 沈知鹤睁开半阖着的眼,她一身简便行装,只挽了个朝天髻,鬓角插了一瓣玉梨花,一副不经意的模样,给了个眼神:“王婆在哪?唤她来。” 莺儿点头,出去寻人了。 不多时,她引着王婆碎步而来,王婆垂眸福身:“夫人安。” “不必多礼。”沈知鹤转了一圈儿手上的翠玉镯子,觑她,“我入门不久,不懂祭祖的规矩,王婆能否为我讲讲?” “自是可以。” 婆紧盯着地上,腰身始终比座上人低一寸,极恪守规矩: “孟家祖祠在洛阳,以往也无需这般兴师动众,只是今年恰逢新祠建成,少爷也娶了您,按规矩,是要回洛阳祭祖上牒的。” 初晨日光落在缀着金线的氍毹上,空中漂浮的尘埃却叫沈知鹤瞧不太真切,她撩了撩发:“可有甚么需要特别注意的规矩?” “旁的都没甚么特别,只一样,”王婆语气一顿,“孟家祖规,清明祭祖,沐浴斋戒,夫妻不同房。” 沈知鹤稔眉目。 旁人都不知这成亲一月有余,孟靖怀从来都是在外榻上和衣而眠的。 “我记住了。” 王婆又福了个身,外头似有人唤她,便抬脚匆匆出去了。 “这王婆一举一动都跟刻出来似的,木头人。”莺儿见她出去,方才出声。 沈知鹤呷了口温茶,递给她:“这王婆这些日子在院里只训丫鬟,倒也没甚异动。” 莺儿称是:“您放心,随着夫人陪嫁而来的那个媵侍李氏盯着她呢。” 抬首露一截香颈在外遭风瑟瑟,沈知鹤就窗瞧着外院忙碌,阁内无人,她落了窗纱,方才暗将紧贴里衣的纸笺抽出。 “那李氏如何?” 刺挑灯花,沈知鹤松臂递去,烛火顷刻便吐出火舌融了那纸笺。 “是个沉稳的,”莺儿挥手散去烟雾,着松香燎了一燎,“只是那季氏争强好胜,不堪重用,奴婢已经打发她离远伺候了。” “仔细盯着点。”沈知鹤眼底清明。 莺儿应是。 待铜漏翻覆千百回,田田玉环砸向漏壶,沈知鹤起身,搀着莺儿的手:“走吧。” 素霜沾阶沉沉,登时铺成一径深浅的印子。 孟府前,一溜马车已准备就绪,孟靖怀正站在府门前阶上,身旁白釉盆内是新栽的海棠,正看着小厮搬运细软。 沈知鹤默声,至他身侧站定。 “收拾好了?”孟靖怀敛眸瞧她,目光落在她鬓角那瓣玉梨花上,“身子好全了吗?” 沈知鹤“嗯”了一声,犹豫半响,终还是抬手拂去他肩边沾的那粉白娇嫩的花瓣。 “此去六日,皇上已允我休沐。”孟靖怀昂首缓声,语意隐于杳冥幽渺,“还得谢你父亲允假。” “举家祭祖,本是常理之事,何须言谢。”沈知鹤只觉他眸光深邃,侧眸,望向街外。 孟靖怀负手,还欲说些什么,二人只听后头脚步重重,回头望去,原是孟老将军与老夫人已准备妥当。 一行人浩浩荡荡,引来百姓侧目。 “请母亲安。”沈知鹤稳稳屈膝行礼,耳边珠玉相碰激起一阵琳琅。 孟老夫人一身素净,指腹拨动着一百零八颗成串,开过光的佛珠,半个眼神都不予她:“起来吧。” “路程遥远,都上马车罢。”孟老将军笃然沉声,瞥了孟靖怀一眼,便独自一人去最前的马上骑了。 知命之年,仍身手矫健。 孟老夫人移步,沈知鹤上前想搀扶,却只触及她拂过的衣袖,沈知鹤容色不改,仍是恭敬状,跟在老夫人后头,伺候她上了老将军身后的马车,方才走到后面那辆上。 莺儿扶了轿凳,沈知鹤蹭了垫沿猛地脚底一滑,她一瞬闭了眼,却只感觉腰上多了力,一抬眼,是孟靖怀放大的俊颜。 “小心。”孟靖怀将她扶到内座坐下,指腹在她腰间凸起的绣纹上蹭过。 沈知鹤双颊红红,微抿了抿唇。 莺儿搬离了那轿凳,替他们二人放下车帘,自觉坐在外头,瞬间隔离了旁人的视线。 “此去洛阳,你身子若有不适,不要强忍着。” 孟靖怀轻咳一声,在她一丈处落座,眸光澄澈,方才抚过她腰间的手掌张合,敛去的,是被戳中心事的稚子燥。 沈知鹤应了一声。 只听外面喧嚣,马车启程了。 “你为何不骑马?”沈知鹤低声,隔窗摇影,暖光透过窗纱映在人面上柔化人眼眉,迷离星子,顿入深眸。 孟靖怀喉结滚过两遭,满心都挂在身边人上,话里便掺了几丝风月味:“路途遥远,怕你不适。” 沈知鹤眉睫相抵,沉默。 她扫了眼马车内装饰,坐垫上绣鸳鸯,是最柔软的鹅毛制成。 车轮滚滚朝城外而去,沈知鹤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帘上挂着的福铃相碰作响,惹来街上百姓相望,有些无趣,便放下了帘子。 “洛阳宅子没有淮安这般繁华,”孟靖怀神情清冷,只是眼角眉梢明显软化了几分,“你莫介意。” 沈知鹤抬了广袖抚平鬓边碎发,无意睨眼身侧:“你知道,我也不是娇生惯养起来的人。” 孟靖怀蹙眉默默。 是他多言了。 穿过闹市喧嚣,马车到了郊外,明显颠簸了起来。 沈知鹤柳眉微蹙,她本就容易晕马车,再加上病愈不久,如今只觉头昏脑涨,她暗暗压下不适感,垂眸。 耳边只传来窸窣声,片刻,淮橘的香味便入了她的鼻尖。 沈知鹤抬眼,入目是剥好的淮橘肉,孟靖怀神情淡然举到她跟前,见她眼底讶异,只拉过沈知鹤的手,塞进她掌中,移开目光: “闻着这个会好些。” “你怎知……”沈知鹤怔怔,看着孟靖怀的侧颜。 孟靖怀神容不动,周身清冷万古,吐词却极温,似冻层下汩汩的活水,又掺杂涌动却困顿的无奈:“阿鹤……是你一直在躲我。” 沈知鹤没有回他,掰了一瓣入口,酸甜压下了胃部的涨感,轻轻舒了口气。 孟靖怀耳闻和余光都是沈知鹤的声和影。 他看不见的是,沈知鹤垂眸掩的是眸中闪过的欢喜色,那明明胜过人间星火,却只在对上孟靖怀明净漆眸璨然的时候转瞬湮没。 (44允许我清明节请假一天 5号继续更(`) 第十一章 清明归乡(二) 马蹄碰撞、车轮碾压,一行马车疾驰发出持续而细碎的声响,虽不见车中贵人,有心人却不难察觉小车的贵重——一匹匹皆是红枣色的骏马,道路偶有崎岖不平之处,车厢也丝毫不见起伏。 “吁——” 一声声嘶鸣响起,马夫们缓缓在驿站前停下。 赶了半日的路,如今已到中午了。 “少爷,夫人,可要下车用膳?”莺儿隔着厢帘,恭敬问道。 车厢内半响无话,莺儿疑惑正想再问,低沉的声音便宛若一汪清泉淌入她耳里: “你暂且去取些水来吧,她还在睡。” 莺儿双颊通红,脑内闪过一丝念头,她瞥了底下的马夫一眼,应了声“是”,便指挥马夫离去了。 车厢内,孟靖怀垂眸,目光落在娇人如上弦月的柳叶弯弯上,许久,他缓缓伸手,微凉的指尖触到沈知鹤柔软的面颊一侧。 连睡着的时候都蹙着眉,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孟靖怀心揣千绪万端,他抚上沈知鹤的眉端,仿佛要将她的思绪抚平,却不想竟惊醒了娇人。 沈知鹤半睁着狭眸,倦意更甚,她环顾四周好一会儿,脑袋昏涨的很,只记着自己在途中服过药,便睡了过去。 她撑着手想起身,却好像按到了什么,讶异低头,眸光捉得一方绣功精致的外袍下——是孟靖怀的大腿。 马车内的诡异空气仿佛凝结了一瞬。 孟靖怀暗暗咬牙,显然也没想到会这般。 “……流氓!” 沈知鹤生生往旁边坐了好远,直至抵着车厢一角,她满面羞红,引出枝俏生生的春来。 孟靖怀只觉耳廓发烫,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显然也有不自在,只是几年征战日头晒得有些俊黑,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流氓二字入耳,他扬眉抬眼望去,是美人的娇波怒视,只觉好笑:“是你先枕的我,我如何流氓?” 沈知鹤素手理发间星月,眉目娇羞间仍藏着厌厌倦意,她露出两汪清凌凌的眼泉来:“你休要胡说!” “你自个儿好好想想,是你服过药后枕着我睡着了,”孟靖怀被平白扣了高帽也不恼,只溺在她眉眼,“我可被你枕了一个多时辰。” 说罢揉了揉肩侧,作了一副酸痛状。 沈知鹤揉了揉昏沉的脑袋,闪过几丝片段,好像是她药意袭来,缓缓将头垂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不着痕迹地抬眸,指腹按在座下那柳絮般柔软的皮毛上:“那……是我唐突了。” “无妨,你想枕多久都可以。” 孟靖怀声如掷珠玉,那清嗓带着笑,气音簇起,在沈知鹤耳畔顶开,翻作心下酣耿。 上次听到类似句式的话,是多久之前了? 沈知鹤掀起马车窗帘,眼里有碎金凝翠,明亮如窗外一簇簇的花。 大约是十五岁那年的年岁吧,她收到了孟靖怀的飞鸽,羞答答地趁着莺儿不留意溜了出去,在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那时她还不知这么多,听闻店老板要回乡的消息,眸中闪着银光,带着江南柔柔的吴侬软语,像糕点上甜腻腻的糖霜,问他:“那日后我是不是吃不上这家糖葫芦了?” “无妨,我向老板学这门手艺,”只记得孟靖怀温吞地转过头望她,那时他还未上过战场,满目都是稚嫩少年的意气风发:“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了。” 此去不过两年有余,便翻覆了田地。 不过是做了场南柯梦罢。 细喧声终是拉回神思,莺儿在外头唤了一声,沈知鹤放下窗帘,与孟靖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流转,她侧眸敛去神色,问道:“何事?” “奴婢取了水来,”莺儿捧着个壶,迟疑着问道,“老爷与老夫人他们已经用膳了,是奴婢为你们呈上车,还是……” 话音未落,只见车帘被撩起,沈知鹤屈着身出来,莺儿忙搭了把手,将她稳稳扶下车。 孟靖怀紧跟在后。 “母亲可有责备?”沈知鹤低声问莺儿。 莺儿抬目瞥了眼孟靖怀,定定:“老夫人只问了一回,奴婢瞧着神情不大好。” “莫怕,”孟靖怀将二人的对话收在耳底,转身,示意她们跟上,“跟着我。” 沈知鹤紧了紧手帕,随着他踏入驿站的大门,直通里去,是简约的布置。 里堂置了几方小圆案,孟老将军二人已入主座用膳,一旁那张圆案上也布满了菜,想来是予她们的。 “父亲,母亲。”孟靖怀在主案前站定,先躬身行礼。 沈知鹤屈膝,拿眼往旁边觑,只觉孟老夫人传来的目光刺人。 “身子若是不适,早先便不应跟来。”老夫人声响响,堂内只有碗筷碰撞的细碎声,异常安静。 “是儿媳体弱,在马车上歇了片刻,本应来侍奉母亲用膳的。”沈知鹤自知是自己先坏了规矩,面作恭敬。 这孟老夫人想着法儿改她的规矩礼数,总不能逆着她的心思,平白落人口舌。 “母亲,是我拉着她陪我的。”那一丝儿不乱的声落进耳朵里,孟靖怀目无波澜,说道。 “你呀——”孟老夫人睨他一眼,当年她难产大出血,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一辈子只有孟靖怀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是宠得紧,“罢了,用膳吧。” 孟靖怀露了个笑,示意沈知鹤跟着,在圆案落了座。 沈知鹤乖巧侧坐。 这驿站菜式简单,只是口味过腻,沈知鹤吃了两口便搁了筷,用过盏茶解腻,待二老膳后去了厢房午歇,方才搀着莺儿出了门。 暖风熏得人醉,斜照更相迎。 这是永南小城,离洛阳大约还有半日的路程。 沈知鹤站在驿站大门侧盎然的草丛旁,手抚海棠,沁香入鼻,疲意都消了几分。 葆叶从墙角开始漫长,一溜便已滚过她的足尖,任被新叶裁成丝丝缕缕的光流走。 有旁人细碎的声音传来,大概也是停留驿站的外地人,在说些千篇一律的故事。 譬如,是谁家的女娥颜色姝丽,青梅一回顾,又是谁家的儿郎鲜衣打马过,蹄下残余香。 沈知鹤幼时,是随生母来过永南的。 只是后来她被沈相接走时,生母姜氏那决绝的神色几乎让她心碎,耳旁只有姜氏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我的好鹤儿——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在等着你!” 沈知鹤垂眸,一个愣神,手中的海棠掉落在地上。 她正想弯腰捡起,却被人抢先一把。 “想来那饭菜也不合你的口。” 孟靖怀捡起那海棠花,抬手别在她的鬓边上,而后伸出右掌,是几颗新鲜樱颗,“吃吧,我试过了,不酸。” 第十二章 所谓因果 “有心了。” 沈知鹤面上滞停,柳叶低垂,眸底却深如潭,她抬起皓腕,捻过孟靖怀掌中的樱颗。 她纤细的指尖轻划过孟靖怀那因常年执剑被磨出一层茧子的掌心,孟靖怀眸色半暗,激起心尖一阵颤栗。 莺儿见状,自觉后退几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打扰。 “你惯爱吃酸甜。”孟靖怀收回指节分明的修润手掌,言辞略顿。 鲜活又成熟的红馥颜色匀称地分布在樱颗表皮上,这果子皮儿也是光滑的,入口泛着明昧,沈知鹤满腔都是甜津津的,甚是解腻。 孟靖怀瞧她动作,在沈知鹤用樱颗抵着红唇的时候,眼底闪过几丝滟色。 “待父亲他们歇过启程,约摸再有两三个时辰便到洛阳了。”他一池风月目灼灼,都是沈知鹤的倒影。 “难得你记住我爱吃酸甜,”沈知鹤用帕子掩唇,仍是低眉,“待会儿赶路,你不必陪我,骑马去吧。” “你又在躲我。” 孟靖怀玄眸瞬间暗淡,如食骨在喉,他上前一步,扣住沈知鹤的手腕,抵在自己的心口,逼她正视自己,难得露出戾色,“阿鹤!你为何一定要这般?” 沈知鹤心神猛地一滞,她下意识望向四周,莺儿站在几丈开外替他们把风,角落里算是个死角,她才稍稍放下心。 “孟靖怀!” 二人距离不过鼻息之间,沈知鹤用了全身的劲儿都挣脱不开孟靖怀的手,紧握得她腕上生疼,瞬间红了一片,她低呼出声。 “沈知鹤,你看着我的眼睛!”孟靖怀难得唤她全名,他抬起沈知鹤的下颚,眸里细琢磨她眉眼寸寸,低喝道,“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经年的妄想压不下,也掩不住长相思的磨人,孟靖怀开道温灼的柔,余来却端骨斑驳。 从十四的初见,至如今四载,是隐忍的爆发。 “你总爱说心悦于我,”沈知鹤见挣脱不得,也停下了挣扎,四目相对间,眼前人眸中的血丝刺痛了她的心,她鼻尖一酸,“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你该问我不喜欢你什么。”孟靖怀松了松手,抚上那日思夜想的脸庞,落在她破了自己悟空道上的眉间绝色。 他腔调温存,恍如昔年将识。 “阿鹤,”孟靖怀揽过沈知鹤的软腰,揽的是红尘,也是他心中业障,“我不喜欢你的武断,不喜欢你的逃避,你不曾再给我一次机会,又如何知道我护不了你?” 余声振振,一字字砸入沈知鹤的心。 沈知鹤眸内早已红了大半,眼角平抹一记女儿红,她抬眼强忍了好几下才没让泪水落下:“孟靖怀……” “我不想听那些。” 孟靖怀截住沈知鹤想说的话,为她拭去半落不落的泪,敛了眉目,凭万许柔情,皆不比他风月无边: “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能回去的,就像当年在兰若寺那般。” 朗朗清风拂起沈知鹤的发丝,荡起一波岁月残卷,那般熟稔温柔又深情的眸,险些让她沉溺。 可惜这风,也吹醒了她的心神。 沈知鹤垂眸,她被孟靖怀扣在怀里,孟靖怀揽在她腰间的手紧得很,仿佛将这天地风月情浓都拥在怀里。 “孟靖怀……” 沈知鹤喃喃,不知是在唤他,还是在回忆些什么,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孟靖怀的心口。 咚,咚。 心跳声异常清晰,可也只这一瞬。 孟靖怀刹那间被狂喜充斥了心间,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又被怀中人的抽离打入了寒冬。 “你要记得你姓孟。”沈知鹤缓缓抬手,将孟靖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一寸寸卸力,像是用尽力气,而后目光清明,离了他的怀: “只记初识那一份情意才是真,对你我都好。” 孟靖怀感受到她一点点离开自己的怀里,退了半步,跨在他们之间的彼时种种,是四载春秋延划的鸿沟。 “阿鹤,你还是不信我。”孟靖怀沉脸,掌间温热犹存。 沈知鹤眼眶浸着泪,眼前模糊一片,她执帕拭去,午后的日光洒下,刺痛她的眼。 这日头真好啊。 “我少时常说你这双眼睛摄人心魂,日后少不得迷住哪几家姑娘,”微风轻卷起她的裙摆,沈知鹤声儿嘶哑,瞧他眉眼,是少有的回忆。 孟靖怀不语,只望着她。 “可是阿怀,你眼里不该是我。” 沈知鹤樱唇轻启,吐出久违的称呼,说的却是凉心的话语,她低了声,只入孟靖怀的耳:“旁人都说眼中尽是儿女情长的人,囊不得天下。” 最后二字重重,算是明示。 人世间最参不透的,莫过于情这一字,磨人心骨,损人心神。 偏它一动即一生。 “我会护住你的。” 半响,孟靖怀撕声开腔,目光如炬,到底探不清悲喜神情,只见其中坚毅。 “我比你清醒。”沈知鹤微微叹了口气,鸦睫翳翳,“我不做梦。” 叹情丝不可估量,如何皆剪不断,说到底,都不过是痴儿罢了。 莺儿快步上前打破僵局,低着头不敢看两人,只说道:“少爷,夫人,有人来了。” 孟靖怀星搅目间,深深睨了沈知鹤一眼,转身离去,踏回驿站。 “夫人……”莺儿担忧地望着沈知鹤通红的双眼,也含了一汪灵灵水波,“你莫要伤心,可是与少爷争吵了?” 她方才离得远,心神注意力都集中在探查四周是否有人,所以只见孟靖怀与沈知鹤二人拉扯,并未听见什么。 “无事。” 沈知鹤将凌乱的发丝撩至耳后,眼底那点儿痛也随着凉风一吹便隐去了,旁人连个踪迹都寻不着。 她嗓音涩涩,知自己这副模样不适宜见人,举帕掩容色:“随我回马车整理妆容。” 莺儿诺诺,只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搀着沈知鹤往外走。 在马车厢内好好整了妆容,沈知鹤望着那一小方铜镜中的自己已瞧不出什么来,方才定了心。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叫卖声,沈知鹤撩起小窗帘帐,只见一老头儿举着竹竿,上面满是糖人与冰糖葫芦。 沈知鹤晃了心神,直至莺儿举着糖葫芦进来,一脸笑意:“夫人最爱吃冰糖葫芦了,奴婢买了一串儿来,您莫要难过。” 说罢将糖葫芦递到她跟前。 沈知鹤怔怔取过,咬了一口,冰糖碎渣的甜腻与山楂果肉的微酸混杂一起,带着春的暖意,她却只觉苦涩。 莺儿盯着她:“好吃吗?” 沈知鹤轻轻点头,她声喃喃,眼前却再次朦上了水汽,模糊一片: “真甜啊。” 腕上红痕未褪,孟靖怀当时用劲儿之大可见一斑,沈知鹤戴了碧玺珠串落腕,掩盖了去。 她轻轻咀嚼着口中的糖葫芦,将眸光落在那珠串儿上。 佛说五蕴六毒是妄,将因果都念做业障。 她如今尝的是果,其中苦涩,便也只有自己得知了。 第十三章 孟家老宅 日落西山,金乌西坠,残阳笼罩洛阳城内角落,一行马车自城门而入,余晖如火,赤朱丹彤。 街道两侧人群熙攘,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叫卖着纸糊的彩灯,孩童持鼗鼓自轿旁打闹,马车避过人群直达城中心,方缓缓在一府宅前停下。 莺儿扶着沈知鹤下马车,石板砖上有些青苔,沈知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好在稳住了脚步。 她抬眼扫过四周,瓦墙冷调,乌鸣嘲哳,想来这孟家旧府平日里也是有人管理清整的。 沈知鹤理了理裙摆,侧眸,只见孟靖怀翻身下马,赤橘色的霞光与他腰间佩剑的剑相映,凛冽又瑰丽。 孟靖怀睨她一眼,目光如常,只是面色冷了几分:“快马加鞭,倒比估算早了些时辰。” 沈知鹤不语,袖下纳一柄小扇,一时相顾无言。 孟老夫人搀着媵侍下马车,眉间是掩不住的疲惫,沈知鹤眸光一闪,碎步上前,声音很轻: “母亲可是累了?” 老夫人手指隔层白绢咳嗽几声,看了她一眼,许是没了力气,开腔都少了些不屑:“到底是年纪大了。” 她当年难产时侥幸捡回条命,从此汤药不离,满身都是浸在药里的清苦味道,这在马车上颠簸了一天,自然疲惫。 “儿媳扶着您。”沈知鹤将手中的扇柄交由莺儿,对视一眼,眼波颇有意味儿。 成亲多日,淮安城内早有流言碎语说是沈知鹤惧母,都说她软弱,可她一概不理,晨昏定省一日不落。 倒也不是真软弱,只是这老夫人精明古板得很,沈知鹤想拿到这掌家的钥匙,自然少不了装一番姿态。 见眼前人未向前几次一般反驳,沈知鹤掐了掐掌心,侧身上前虚虚搀着孟老夫人的手臂。 老夫人睨她半响,到底没说什么,慢慢往府内走去。 踏入那棕木大门,穿过长道直往里去,拐杖杵地的清脆碰撞声格外清晰,沈知鹤垂眸,只盯着那石板铺的路。 孟靖怀与孟老将军二人已先去了外院落脚整理,莺儿得了令去指挥丫鬟小厮搬行装到她那小院去了。 沈知鹤扶着老夫人穿过内主院那扇檀木镂花门,伺候她在案边落了座,方才站在她跟前,不语。 “你那颗心倒是玲珑。”老夫人接过媵侍奉的茶,手镯相碰,清脆入耳。 一卷东风穿堂惊海棠,沈知鹤眉眼低垂,眸中闪过半分星月彩:“母亲谬赞。” “清明祭祖,家规祖训是沐浴斋戒后夫妻不同房,你且牢记。”孟老夫人眼窝略微凹陷,她将盏内的茶水饮尽,清了清嗓子。 沈知鹤只应了声是,桃柏摇曳,发丝扫过侧颊扰起些许痒意。 孟老夫人指腹摩挲袖口,瞧她许久,开口:“待你入了祖祠玉牒,便要好好养着身子了,怀儿是棵独苗,你可要早日为孟家开枝散叶。” 沈知鹤点漆眸中碌转,室内静谧,入耳却觉得聒噪,她面上不显半分:“儿媳知道的。” “这规矩向来是入门一年无后便抬侍妾,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夫人按了按太阳穴,到底是累了,她挥挥手,“你下去吧。” “儿媳告退。” 沈知鹤躬身行礼,腰间玉佩作响,只身一人出去了。 “奴婢这些日子瞧着夫人倒像个恭顺的。”一旁的媵侍为孟老夫人轻轻按着肩头。 孟老夫人阖目,半响,眉梢才松动了些:“还早着呢。” 锦绣风来拂斜鬓,沈知鹤莲步走着,她到底不熟,只凭着那王婆前几日说的往侧院走,途径园子,缓了脚步。 影拂花荫,这孟家老宅的花草园子倒是争香斗妍,想来管事的是个巧手。 沈知鹤站在廊边,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 孟老夫人方才是敲打她,意思是要她早日怀上子嗣,不然就要为孟靖怀纳妾。 妾。 沈知鹤一怔,又为那莫名其妙涌上的酸气默默自嘲了一番。 自己本就做好了准备不是吗? 沈知鹤垂眼去看,廊边接枝连叶千万绿,一花两色各风流,如今这有花堪人折,不该辜负才是,她抬手撷来近前嗅,当真是好颜色。 细指挑了嫩霙衔在指尖儿,沈知鹤笑出了苦涩意味。 不经意抬眸,只见一少女挎了竹篮来,想必是赶着春日夕露水未消的劲儿想来采些新鲜的。 只见那姑娘轻车熟路寻至花枝秾艳处,葱尖儿一合,腕子一翻,便折来满园春色。 沈知鹤见她满面欢喜,想来是及高兴的。 她无心去想,转身欲走,靴底却踩住了枝丫,发出声响。 “何人?”那姑娘快速转身,见沈知鹤锦衣华服,诺诺上前,“奴婢宁知,不知您是……” “我姓沈。”沈知鹤垂眼,瞥着宁知藤篮中的交杂横斜与那蛊夕露。 夕露泡茶,倒是那孟家儿惯爱喝的。 姓沈…… 宁知皱眉,脑袋转了几转,随后急忙行礼:“奴婢不知是少夫人,失礼了。” “无妨,你是这老宅的婢女?”沈知鹤声淡淡。 宁知咬咬唇,两颊融融,双目晶晶:“是的,奴婢母亲是侍奉老夫人的家生子,王婆。” 沈知鹤挑眉,不由地多望了两眼:“原是王婆的女儿,怎么不跟着王婆在淮安伺候?” “回夫人,是老夫人见奴婢年幼,不忍离了生父,便叫奴守着这老宅的花园子。”宁知诺诺,只敢垂眸盯着沈知鹤那绣工精致的裙摆。 沈知鹤不语,那头莺儿见她久久不回,怕她不识路,寻了出来,见沈知鹤在此,忙上前:“夫人,奴婢可找了您好久。” “路过园子赏花,一时忘了时辰。”一股泥尘与残花的香闷入鼻中,沈知鹤搭了莺儿手,又望了一旁沉默的少女一眼,只随着莺儿离去了。 廊前梨木深深,树影婆娑衬着暗香浮动。 良久,久到沈知鹤她们二人出了长廊再看不见背影,宁知方才起身,拎起那地上的藤篮,细细看了眼装着夕露的蛊子,舒了口气。 她指尖发凉,满目皆是方才死盯着的那华丽的裙角以及回头时那惊鸿一瞥。 真是个极好看的人呢,怜儿心想,她生长在洛阳这些年,都未见过这般倾城的貌。 倾国艳丽本媚越牡丹,偏生得眉目清冷,只比遗世水仙。 难怪少爷喜欢呢。 宁知垂眸,内有千钧意味自流转。 第十四章 酒馆密谈 “好久不见。” 洛阳城最大的酒馆即便是在夜间也人声鼎沸,二楼珠帘隔去嘈杂,雅间后面,一个白缎长衫的公子推了盏茶到端坐着的人跟前,笑了声: “尝尝,上好的君山银针。” 一顶青霞笠子朦胧映出他眉目,轻袍缓带上勾芡着素云纹饰,顺由他翘动着的腿明灭。 连坐着也没个正行。 孟靖怀盯着盏中绿叶浮动,眸光不明:“挑的地方倒是别具一格。” “啧,这不是怕你家娇妻瞧见我嘛。”那男子撩起青霞笠子的薄纱,露出俊美脸庞下那双意趣盎然的眼睛,装着觎笑。 孟靖怀指骨在案上敲了两下,不轻不重: “聊正事。” 男子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只是依然翘着二郎腿,在侧案支颐着那消瘦的腮帮:“这般明目张胆跟我出来,不怕被人跟着?” “他们既借着祭祖的由头放我回洛阳,自然有他们的打算。” 孟靖怀执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香瞬间充斥了口腔,他眉目淡淡,说出的话却是在决定当别人的生死:“酒楼外头有人守着,一路随我来的,都见阎王去了。” 雅阁窗外融进黑夜的霭,包容无声下的汹涌暗潮。 “你从前不总说替人卖命不过都是各为其主?”室内香炉烟袅袅,那男子半张脸迷蒙在雾色里,“这半年不见,你倒变了许多。” “甘愿为恶念卖命,为何无辜?”孟靖怀定定睨他一眼,嗤了抹笑:“你从前不也总说佛不渡众生,你来杀·了他们渡恶魂?” 那男子放下一直抖动着的二郎腿,轻笑出声,桃花眼眼尾稍向上翘:“瞧瞧,我不过说你一句而已,你倒开始掀我老底来了。” “如今雍州灾情已定,有你一半功劳。”孟靖怀举杯晃了晃,对他,“无妄,多谢了。” “哎,你可别跟我说这些,”谢无妄回敬孟靖怀一杯茶,啧了一声,“这茶还是没有酒带劲。” 他刚想挥手去叫酒来,却又想起孟靖怀说的不沾酒气,只得悻悻放下:“当年边城之役,你救我一命,那州城知府实在昏庸,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谢家暗护雍州三府百姓大半月,可谓劳苦。”孟靖怀背脊挺得笔直,偏头看他。 谢无妄语气戏谑,斜着眼与他笑言:“要我说,那人选官的眼神不大好,老眼昏花。” 孟靖怀脸色松动,终是轻笑了声。 夜风顺着窗户刮过耳侧,孟靖怀笑意淡去,他垂眸:“边城如何?” “大部队及时得令,倒也没大伤元气。”谢无妄也撤了笑,语气低了两分,正色,“只一小支队伍遭偷袭,损了九成。” 孟靖怀眼里显出混浊的死气,他的瞳色像鬼火的猩红,将夜色晕染成一团厚重的墨:“那人呢?” “死·透了。”谢无妄伸两指点在木桌上,也闪过冷色,“放心,我亲自动的手。” “他已经把手伸到里面去了。”孟靖怀咬紧后齿。 谢无妄瞧他:“若他已经知晓,为何不直接向上禀报?” “他这番举动,只是想警告我他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孟靖怀手掌施力,掌中杯子瞬间分裂,碎得彻底,“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谢无妄静默。 “短期内,他不会说出去的,你且放心。”孟靖怀暗哑着声调,他松手,杯盏碎片掉落在地上,发声清脆,“你好好查,能有一个叛徒,就能有其他。” “我知道,宁杀·错,也不放一个。”谢无妄散开一侧的骨扇,他轻轻拭过一条条扇骨,是世间最毒辣的武器,“是时候好好清一回血了。” 他脚步是尖刺,有几多人死·于谢无妄张扬嬉笑表皮下那尖利的爪牙之中,他的扇骨一出能将人·切·碎,只徒留下一地污垢的灰。 “一群没用的东西,这一年的安宁与和平,倒是把他们霸下的爪牙都给磨平了些。”孟靖怀面凝寒霜,声沉如钟鼓。 谢无妄合扇,收回袖内,凉意从手腕蔓上心房。 “我今后会好好瞧着,保后方无忧,”谢无妄垂眸,笑脸带了几分敬意,“你且安心在淮安披着你那层乖巧的皮。” 孟靖怀面色松动,半响,只得一句:“多谢。” “生死之交,何须言谢。” 谢无妄执起茶壶倒了杯温热,心猿闲放浊世,瞥眼孟靖怀神色,他一双眸永远斜潋,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你再这样我下回可不来了啊。” 孟靖怀笑了一声,掏出怀内侧的东西,起身走到谢无妄跟前,放在他案边,而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转身离去了。 谢无妄眸光一闪,将那东西收好,也慢悠悠地出去。 夜已深,酒馆内人少了些,谢无妄放下青霞笠子的薄纱,往掌柜那儿结了账,回头往大堂看。 “有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酒馆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拈了拈山羊胡,一旁翘腿而坐的伴儿也随之拉了一段颇为跌宕曲折的二胡曲儿。 曲音一停,他又话音一转,故作神秘的开始絮叨一段故事。 谢无妄听得津津有味,结尾时随手扔了个金块,径直砸在一楼正堂说书先生的桌案前。 霎时,堂内寂静无声。 随后那说书先生赶忙起身便朝着谢无妄站立的方向拜谢,一边却是毫不留痕迹的将金块收入袖中。 谢无妄微微点头,也转身踏着夜色而去。 金兽消瑞脑时,洛阳孟府内宅侧院,美娇娘半倚窗边,手持书卷,雾锁柳影,烟迷靡靡月水,褪她半世清骨,磨却风月情局。 “夫人,”莺儿入门,在她跟前站定,垂首,“少爷回来了,按规矩,他今晚在别院住。” 沈知鹤抬眸,手中那书页已有一刻未翻动过,她不动声色地合上书卷,放至案上,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已是亥时,该歇息了。”莺儿方才整理好被褥,“可是要歇下了?” 沈知鹤不语,往窗外望去,别院传来响动声,想必是孟靖怀在梳洗。 晚膳至今两个多时辰,孟靖怀这才回府。 沈知鹤柳眉折下三寸,装了一时三刻的脸色露出松融,心下千回百转,眸中暗波流动: “伺候我落妆罢。” 第十五章 入祠之前 云光熹微,云霭里透过重重晨曦,远山青影只是疏淡渲染,地平线才泛起鱼肚白,孟府老宅内的人们却已是步伐匆忙。 “夫人,小心着凉。” 浴阁缭绕在一片氤氲之中,莺儿适时上前为出浴的沈知鹤披上里衣,取来温热软巾,缓缓为她拭去残余水渍,恐其出浴骇冷。 沈知鹤肌肤被热水泡得泛红晕,泼墨湿发滑落几缕,周身飘香出一阵阵柳艾气味。 清明祭祖当日,卯时起身,用斋膳后需以新柳泡身。 “这浸泡的柳叶倒是新嫩。”沈知鹤在梳妆奁前坐下,接过那一碗腾雾氤氲的棕色汤药,药气浓郁,方才离远闻来便觉苦涩呛鼻。 莺儿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干发丝,梳发髻:“是那叫宁知的婢女采摘送来的,还多加了些艾叶,说是知道您身子不好,去去寒。” 沈知鹤眸光微闪,右手持药匙缓缓搅动,玉碗温热,内现圈圈涟漪:“王婆教出来的女儿,果真心细。” “昨夜奴婢在后阁听见那些丫鬟闲聊,”莺儿巧手挽了个流云髻,只在鬓边斜插了一支玉钏,上面细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说是老夫人这回有意带那宁知回淮安。” “预料到了。”沈知鹤抿了一口,酸涩药味顿时溢满口腔,她蹙眉,将碗内的药一饮而尽。 莺儿忙奉上用外纸裹着的蜜饯,接过空碗,低了声:“老夫人的意思是……” “她敲打过我,说是若我一年怀不上子嗣,便要抬人做侧室。”沈知鹤目光淡淡,执帕拭唇,“想来是瞧上王婆的女儿了。” “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婢女,也配做侧室?”话音刚落,莺儿便愤愤,满是不屑。 晏朝规矩严明,正妻为尊,侧室为通房,末等为媵妾,若是要纳婢女,也只能是收为媵妾,日常还是要侍奉,与侧室那可差得远了,不过空有个媵妾的名声好听罢了。 正妻就是正妻,即便是通房媵妾再得宠,也没人敢做出宠妾灭妻的事儿。 如今那坐在九五之椅上的魏帝这几年独宠刘贵妃,也是在那先皇后陈氏逝世之后的事情了,没了皇后的谏言,这魏帝近来才愈发荒唐。 “身为婢籍当然不能,”沈知鹤取了螺黛对镜描眉,扫去眼里显出的污浊,方才望向莺儿,“可若是老太太恩赏,收了她做义女又有何不可?” “只要少爷的心在您这里,那老夫人再如何折腾,也翻不了天儿。” 莺儿这样想着,心也定了几分,举起一旁备好的素净衣物:“再说了,丞相大人也有给您陪嫁的媵侍不是?收为媵妾也都是咱们的人。” 她什么内情都不知,自然也什么都不需烦恼。 沈知鹤见莺儿神情,心下微叹,只是不显于面,站起身任由莺儿为自己穿衣。 莺儿特意为她选了一身如意云纹衫配碧色湘裙,到底是清明祭祖,以素净为好,腰间佩兰绦,锒铛脆响,是清泉绕山坞。 “天方亮了,出去罢。” 沈知鹤抿抿唇,瞧见暖光一寸寸攀上青墙,散了稠浓暗色,算算时辰,便搀着莺儿的手出内院了。 鸟雀割破团团白,飞离时拖曳着云,留下浅短的痕迹。 沈知鹤在主院廊前站定候着,莺儿侧耳,轻声问道:“夫人为何不等少爷一道来?” “他自有人伺候。”长寂过后终有声,沈知鹤敛袖,收连春日的晨寒一并掼入,冷得瑟缩,眸光暗淡。 话音刚落,身后就有沉稳细碎的脚步声,沈知鹤无需回头去看便已知来人。 无他,只因年少那三年太过刻骨。 她站定不动,只望着廊前所植的那绝品西府海棠,幢幢都模糊成娇红的影子,如照水之见、入梦之感,一触即碎。 脚步声渐近,直至自己的肩前,方才定了身形。 “阿鹤。” 孟靖怀鹰眸掩去凌光,轻声唤她。 沈知鹤转身,端的是一派闺秀的礼仪,背脊挺立,有风向她眉睫前掠来,很轻,她一眼便瞧见了紧跟在孟靖怀身后的宁知。 她眉目不动,颔首:“是我来早了。” “请夫人安。”那宁知正正行了个礼,一脸恭顺,“奴婢先去给老夫人复命了。” 说罢既有规矩地弓着身子侧离入主院。 果然是王婆的亲生女儿,一举一动都刻在板子上似的。 “她是奉母亲的命来送采摘的柳叶,你莫要多想。”孟靖怀瞧她神色,阖拢指尖,复又多添了一句,“她从未进过我的内阁。” “你无需说这些。”沈知鹤双目清明,葱指搭上冰冷的玉扣,语气毫无波澜,“母亲已与我提过,想为你纳妾。” 孟靖怀一滞,随即愠色蔓上眉梢,他踏前一步,珠链交错碰撞脆响:“我何时说过要纳妾?” “一年无后便抬妾,这是规矩。”沈知鹤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谁知孟靖怀直接抓住她的手,像是怒极反笑,却也记得压低声儿:“你我成亲不过一月有余,若你愿意,说不准你下个月就能怀上,是你自己不愿……” “孟靖怀!” 沈知鹤耳尖悄然一红,她推了孟靖怀一把,面上一直维持的清冷裂了几分,她瞥见不远处侍婢小厮都低着头匆匆走过不敢看自己,更是羞极。 “知道自己脸皮薄还胡乱吃醋。”孟靖怀眉间染了三分笑意,显然对她如今这个模样十分熟稔,轻叹: “阿鹤,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沈知鹤袖下的指尖狠狠掐了一把掌心,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侧眸:“我是你的正妻,绝不会拈酸吃醋,为你纳妾延绵子嗣是应分。” 孟靖怀只定定望她,不语,望得沈知鹤心尖发颤儿。 “亏你还记得自己是我正妻。” 半响,他呵笑一声,白玉扁方束的发一动,眸光重回冷冽:“可惜了,我孟靖怀粗人一个,倒是讲究那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知鹤眼尾晕染了天色,她强忍着贝齿发了狠咬着唇内嫩肉,还是没有回他目光的勇气。 那眼里意味太浓,烫着会伤人。 “你要牢牢记着自己是我明媒正娶的嫡妻。”孟靖怀负手,唯有风过斑竹响,湘灵也戚戚,他转身步入主院: “等下祭祖过后,母亲已请画师为你我作画存放。” 沈知鹤心神一晃。 这入了祖祠玉牒,再为嫡子嫡妻入画,束于祖祠高阁,便是真真正正地永留孟家族谱了。 颦颦勾勒远山岳,沈知鹤抬眼一敛,已恢复如常,随孟靖怀其后,音落地: “我自是清楚。” 第十六章 作下下签 孟家新祖祠落成,建在洛阳城郊的甘山之上,这甘山与城中心只隔了一条护城河。 上山路的野草都已被小厮尽数砍去,造出一道土阶,孟靖怀一路护着沈知鹤为她开道,倒也没有太崎岖。 祖祠堂内,沈知鹤半阖眸,汍澜不语,肃立在孟靖怀身侧,留心着耳边的动静。 案上整齐放着香烛贡品与瓜果纸锭,上方的金佛慈眉善目高高俯视世人,下侧依次陈列到位的,是孟家的各位先祖和世代于战场牺牲的子孙。 耳边鸿飞的钟鼓,请来的喇嘛木鱼振振,沈知鹤轻轻瞥眼,是菩提皈依的颤抖。 “孟氏第十六代嫡孙——孟靖怀夫妇敬香。” 孟靖怀携沈知鹤上前,于案前蒲团跪下,接过那喇嘛递来的三支燃香,二人神情肃穆,三叩首声重重。 “沈家知鹤,嫁为孟氏靖怀正妻,今上禀各先祖,愿先祖庇佑二人福泽绵长,延续孟家嫡嗣香火。” 沈知鹤眼前白雾弥漫,风吹烛曳,明灭的光跳动诡靥,她紧随着孟靖怀载叩首,将那三支燃香插在了青铜三角鼎上。 众人视线聚集,半响,香无落断,沈知鹤不着痕迹地轻轻松了口气,可又带着不知名的意味。 “入玉牒礼成——” 那看守祠堂的老族人微驼着背,在喇嘛那礼成声落下的同时,手中的刻笔刚好收尾,一气呵成。 沈知鹤眸光微闪,声入耳后又在心底沉淀清明,她侧眸一瞥,正好对上孟靖怀同样的目光。 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孟靖怀指腹摩挲着圆润的佛珠,情绪翻腾倒海后又兜兜转转最后回到原点,只在两人退到一旁看其他侄孙行礼时,才悄悄挡在沈知鹤身侧,气声意味深重: “阿鹤,如此,你便真正是我孟家的妻了。” 沈知鹤闻言垂睑时,叫那山上寒风吹了个正着,触及肤理,冰凉的彻骨,她也不着痕迹地发出气音,回了个“嗯”字。 二人眉目交接,不知都被那站在另一侧的孟家二老瞧在了眼里。 “瞧瞧,在佛与先祖的面前也没个规矩。”孟老夫人冷眼,半掩人心晦暗,“到底是外室所出,记在嫡妻名下也养不出正经的性子。” 孟老将军两鬓已染了霜,只是背仍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看着列上的先祖:“妇人之见。” “你该好好敲打下怀儿了,”孟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望向身旁这生活了半辈子的丈夫,“先祖都看着呢,孟家的嫡孙,怎能被女人迷了心。” 孟老将军定定睨着那一列列的木牌,神情庄重,满目深邃,只听得自己妻子“先祖都看着呢”这六字,心中一滞。 他将手放在腰间佩剑之上,这把宝剑陪了自己几十年,昔日铁甲加身披玄袍,飒沓铁蹄马似流星,这剑擦过贪官的颈,也斩过外域的敌。 当年得到这把宝剑的时候,紫薇星还是正统。 孟老将军紧紧握着剑柄,满面凌厉,他沉声,像自问喃喃:“是啊,先祖都看着呢。” 所以男儿心志,先为国,后为家,先祖们都应当懂得自己的抉择。 此时喇嘛已在诵经,孟老夫人听不大清楚身边人说了什么,便也没有留心,专心上前听经去了。 沈知鹤与孟靖怀二人则是跟随着那个看守祠堂的老族人走出祖祠内堂,老人恭敬地在前方带路,烟雾缭绕,到了内堂那股子气才散了些。 沈知鹤放下帕子,望向那头的画师。 “少爷,夫人,这是老夫人特意请的画师来作画,好让奴为你们束于祖祠。” 那老族人言毕,行了个礼,走到画师那儿耳语了几句,便出去了。 内堂清静,那画师只拱手见礼,微不可见地瞥了沈知鹤一眼,低头:“请二位入座。” 孟靖怀细细抚过长凳上的香灰,示意沈知鹤,待她坐下,自己方才挨着她入座。 沈知鹤察觉二人离得太近,刚想往旁挪去,素手却被身边人一把抚上,孟靖怀目光深沉:“夫妻入画,自当要显恩爱。” 说罢不再看她,正眸对向那画师,手下三分劲儿,紧紧扣住柔软的手,挣脱不得。 帘外风声起,沈知鹤生来体寒易手脚冰冷,此时孟靖怀的覆盖她的手却一点点沁暖而上,自手入心。 “请夫人展笑。”画师垂眸,研料。 沈知鹤平下眉目咬了咬唇,抬眼望画师那头,轻轻展了个笑,像是沾染了融融春日三月桃花的艳华,又如拨云见日冰雪消融的明丽。 孟靖怀余光瞥见,眼角晕开情。 扑朔秉烛之火一明一暗,那画师抚平纸帛,睨他们二人半响,方才提笔沾风月。 下笔苍虬有力,为女子生生描起了蕴藏着不尽风华的眉,也为男子匀出了金戈铁马的三分热血。 合画落成,璧人相依,登对至极。 “请少爷落款。”画师搁笔,抬眼望去,退至一边。 孟靖怀起身走去画案,沈知鹤紧随其后,他站定案边,掏出了孟家的印章,点朱砂,手施力一按,只待片刻。 沈知鹤站起身后瞧着,却忽觉腰间兰绦外侧的卷儿被轻轻放了东西,沈知鹤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微抬起衣袖下那节柔润腕骨,塞于腰内。 “好了。”孟靖怀收起印章转身,瞧了沈知鹤一眼,“出去吧,傍晚护城河放灯,明日便归淮安。” “好。”沈知鹤悬于喉间的心落了回去,语梢拖得微长又淡。 孟靖怀对着画师颔首示意便转身出大堂,沈知鹤也抬步,只在路过那画师的一瞬敛眸,好像拂袖落下了什么,又被裙曳掩过。 她的眸中风云乍起,再抬眼已平静无波。 二人背影消失在内堂门帘外。 画师袖衫抚过画卷,许久,待颜料干透,他才轻轻将画卷起,用红绸扎着,放至案边。 案边烛火一闪发出轻微的烛裂声,点亮那画师眸中映出的朱签墨字—— 是下下签。 炉子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刺啦声,不声不响里呵出的热气变成了白色的雾,内堂的空寂给予那清冷轮廓微不可闻的一叹,旋即恢复如常模样。 第十七章 城河惊变 窈窈银河横曳,正是月隔着云烟散发出凝彩的光,护城河畔人声鼎沸,河灯比天边的星子还要亮上几分,是洛阳清明节放河灯的传统夜。 “夫人,这是您的。” 莺儿端正着身子,递过一盏莲花状的河灯。 沈知鹤站于石桥底下,闻言侧目抬手接过,莲花内侧添折一抹绘像,带着祈祷安康的意思。 河边那酒肆同石桥离得不远,宾客盈门,多得是女眷,个个探首于窗前瞧着溪中各式河灯,玉指端着花灯,抚手嬉闹,悦耳嗓音一同花枝乱颤,惹得灯火闪烁不已。 “他呢?” 灯火依稀照映着她半边脸色,沈知鹤盯着手中的河灯,眸光晦暗不明。 莺儿在一旁的小厮那儿取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为那盏莲花河灯燃上,灯引很长,她还未来得及回答,抬眼便见到了问题的主人,轻笑了下: “少爷在您身后呢。” 沈知鹤一怔,眸光流转尽数敛去,转身望去,只见孟靖怀眉含笑意望着自己,提了一盏河灯来,莲花瓣垂坠。 “不是都备好了吗?”沈知鹤瞧着他手中比自己还多了一个绡纱灯罩的河灯,语声糯糯,“为何你又去买新的?” 孟靖怀一身暗蓝衣裳,惹得周边女眷秋波连连,他甩了甩袖子,提起手中的灯,烛光衬他眉目俊朗: “那个卖河灯的老伯说这是他夫人亲手做的莲花灯,他与夫人成婚数十载,当初就是在这清明放灯夜结识的。” 河边轻拂杨柳风,沈知鹤捧着小莲花灯,拽在手中的帕子更紧了些,她回问道:“所以呢?” “他们因此结识而白首到老,”月光透过柳叶一泻而下,柔了孟靖怀的眉眼,他上前一步,“我觉着这寓意极好,便多买了一盏赠你。” “你居然也信这些。”清冽的香味笼了过来,沈知鹤撞进了他明澈深邃的眼里,心跳都快了半拍。 “只要与你有关的,我都信。” 孟靖怀眼睫微垂,仿佛试图从沈知鹤眼中看出点什么,只是后者仓皇躲闪,侧过了身。 他颔首,眼中的光暗淡了半分,那护城河上的华灯灿灿烧彻十里长街,也暖不化他眸里瞬起的冷雾。 半响,孟靖怀轻吁了口气,扯了抹僵硬的笑,也转身面对着护城河:“老人们常说放河灯前许愿会灵验,阿鹤,你有何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不是吗?” 沈知鹤轻声反问,见身边人半响没有回答,悄悄抬了眼,只见孟靖怀合着眼,满面虔诚,像在许愿。 荏时,孟靖怀睁眼,正好对上沈知鹤的眸,他语气染上几分觎笑:“你偷看我。” 银月下的城河被各式河灯映照得闪耀,沈知鹤转头,流苏嵌珠悠悠打在鬓侧响起一阵清冷,她敛了敛裙摆半蹲下,将手中的灯轻轻顺着河流放下。 “你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孟靖怀见她不出声,也蹲下将那莲花河灯放了。 湖面如绸,将汹涌掩藏,世人看见的,却只有盏盏缛彩的繁光。 “那你许了什么愿?”飒飒风声,广袖随之灌风而飘飞,沈知鹤站起身,顺着孟靖怀的话往下问。 今日的她温顺得也太过了些。 孟靖怀没有深究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只是也站起身理了理衣上的褶皱,唇瓣浮笑。 “本想要人间的烟火,想要沙场的孤勇,后来想想……” 孟靖怀语气稍顿,转身,腰间佛铃脆响,神魂归真:“还是最想要我的阿鹤啊。” 宵亮灯火勾勒出他如画眉眼,里面是满到快溢出来的缱绻情意。 沈知鹤正对他眸,剪水秋瞳盛满稀碎的夜色,其中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你征战那两年……受过伤吗?” 像是已经在心中忍了千百回,终于才问出声。 “都是小伤。” 难得听她提起从前,孟靖怀心口一沸,四目相对,像是生怕沈知鹤吓着,又添了一句,“男儿征战,哪有不受伤的。” “刀剑划过的时候疼吗?”沈知鹤声音压得极低。 “不疼,只是看着那些疤有些可怕罢了,不碍事。”孟靖怀眼眉微动。 眼底的娇人杏眸潋滟,堪称一句风流妩媚胜黛玉。 沈知鹤视线扫过孟靖怀腰间的佛铃,晃着拂乱她的眼:“这个佛铃你还留着,还是当年我去兰若寺为你求的呢。” “你说愿以此铃相伴,保佑我凯旋而归,”孟靖怀指尖抚过腰间佛铃,眉梢松动,显然陷入回忆,“我怎敢忘。” 河岸边的人群渐渐散去,夜色呜咽,如同匍匐着的猛兽,等待旭日到来,嘶鸣着欲再唤醒沉睡的山河。 “夜深了,回府吧。”沈知鹤心中的思绪淡去,挑一弯柳叶,“明日还要赶路。” “好……” 孟靖怀放下捏着的佛铃,话音未落,他忽地耳尖一动,缱绻眼波尽数褪去,箭矢破空的锐响引起那未离去的人们瞬间的惊恐,一哄而散。 “小心!”孟靖怀一把将沈知鹤揽入怀中,腰间佩剑一瞬出鞘,锐气逼人。 百姓早已四处奔逃,蒙着面巾的刺客身着暗如夜幕的外衣自桥上而下,孟靖怀剑出鞘的那瞬间,四处暗卫随之护来,双方交战,只见刀剑闪过的冽光。 侍婢与小厮已被人群冲散,孟靖怀则将沈知鹤紧紧护在身后。 他满身戾气尽数泄出,沈知鹤紧紧拽住他腰间的束带,任由他将自己带离河边,眸光都带着颤儿。 哭喊与呜咽都已随着枪戟远离,四周红色的腥味直直呛人鼻。 “莫怕。”孟靖怀用剑挡下几支破空的箭,冷冽的剑气搅动一方风云,语气沉沉,还不忘安慰怀中的人。 周遭尘埃浮动,被护着的沈知鹤却不曾沾染分毫。 “黄口小儿,还我司空数十万将士的命来——” 那领头的刺客察觉到孟靖怀的意图,自交战中脱身,飞驰而来。 沈知鹤鸦雀睫颤,猛地抬眼,只见那刺客领口处一抹青格外显眼,眸光流动,抚上腰间兰绦外侧的卷儿,狠狠一掐。 孟靖怀后退几步,将沈知鹤往马车一推,执柄端运气,冷笑:“是哪个手下败将?胆敢在我这儿撒野。” 那刺客剑光凛冽,顷刻已至:“亡你命的人!” 说罢直往孟靖怀心口处来。 二剑交缠,刺客明显占下风,孟靖怀那带着怒意的剑气足以将一凡人粉身碎骨,那刺客后退一步,眸光闪过马车后的人儿。 孟靖怀一掌运气直伤他心气,毫不留情,只待一剑将其封喉,那人却侧身避过,一直紧握着的手一扬,白灰满目。 孟靖怀后退两步,剑光慢了半瞬,刺客便找到了空档,一剑刺去—— 只觉胸膛前被人猛地撞了下,孟靖怀刹那间气息一滞,正想运气,那刺客像早有预料般将手腕一翻,手中的长剑避过孟靖怀,侧着刺入了那人的腹部。 “阿鹤——” 白灰散去,孟靖怀瞧清了怀中人的脸,滔天怒气翻涌,宝剑一挥,天地间有猎猎风来,是神明的怒吼。 瞬间将刺客的咽·喉·刺了个对穿。 刺客倒地,孟靖怀将沈知鹤紧紧抱着,满面震惊望着她腹中的鲜红,瞪目欲裂,他头一回如此惊慌却不知所措,半跪在地上,只紧紧抚着怀中人的脸: “阿鹤!阿鹤——” 内里五脏仿若都被紧紧纠缠呼吸不得,彻骨痛意如置身极寒冰窖,血腥气息充斥了整个鼻腔,沈知鹤眼前晃影,最后凝成孟靖怀的眉目: “你又骗我……” “方才问你……你明明说……说不疼的……” 第十八章 破空狠意 泛白的指节如野兽在叫嚣狂风,孟靖怀那暗蓝长袍已被鲜红染成墨色,他只怔怔握住沈知鹤腹部的剑柄,手直发颤,不敢移动分毫: “阿鹤乖,会没事的……” 另一头头的暗卫已将刺客灭了大半,那些刺客完全就是死士,刀法狠辣只将肩骨剌贯,跟外域那司空一模一样。 “夫人!” 莺儿踉踉跄跄地往马车旁跑来,入目的场景令她窒息般无措,只跪在沈知鹤身旁,眼泪不住地掉。 孟靖怀浓重的乌眉拧得实实,肆虐的风混杂着血腥吹在脸上,他垂眸看着人躺在怀里,一把将沈知鹤抱至马车厢内。 沈知鹤意识已在昏沉边缘,疼痛撕扯着最后的刚强,她强撑着拽着孟靖怀的衣袖,声音轻得像要随着风飘去: “我……想回淮安了……” 话音刚落,沈知鹤便失去所有气力,骨节分明的手无力垂下,两眼一合,已然晕了过去。 “夫人——” 莺儿唇瓣张合下颤颤巍巍,她拼命找回神志,侧目,将希望都寄托在身旁那个浑身死寂的男儿身上。 孟靖怀那被翻滚红泉染色了的手在马车硬座下一按,弹出一个瓶身通黑的东西,他快速将瓶内粉末洒在沈知鹤伤口处,薄唇眼角,都冰冷似碎琼塞雪。 “看好她,有人带你们回府。” 莺儿浑身都打着颤,见沈知鹤腹部快速止了血,好不容易松了半分气,可那剑万分骇人,寒凉的空气侵入她干涩的喉咙:“那少爷你……你呢?” 孟靖怀恍若未闻,他伸手抚过沈知鹤脸颊,像是喃呢了句什么,而后在她额间轻落一吻—— 眼底垒就深不可测的狂风,扒开噬骨穿心的伤痕,只做沈知鹤黑暗荆棘中,最虔诚的信徒。 而后他翻身下马,压在心头的怒火迸发而出,他一步跨到那已然断气的刺客跟前,将宝剑抽出,毫不犹豫再往那刺客颈首一划。 利刃划穿肤骨,骇然分离。 腰间佛铃声不歇,挽不住天际的猝猝悲风,天色阴沉迫近掩不下孟靖怀贯彻心骨的恨意。 孟靖怀没有停住脚步,他踏悬空,势如破竹直往河边打斗的地方而去,暗卫们还来不及看是谁,眼前的刺客已然被一·剑·封·喉。 他剑来得凶猛,眼底只宣透出那要将刺客们生吞活剥的攻势,像困兽嘶吼着吞咽繁复浓郁的惨灰,三尺青锋只让他们用·血·来祭。 不消多时,刺客们已只剩几个残存,孟靖怀眸间星河破碎,已然杀·红·了·眼,暗卫们纷纷收手,抵挡着那呼啸的剑风,不敢上前。 “住手——” 当孟靖怀剑离着最后一个刺客咽喉只余半寸的时候,身后有人声传来,空中银光闪过,是几枚没淬毒的银针,针针点穴不见血,那刺客倒地,晕了过去。 “靖怀!”仍是那白缎长衫,一顶青霞笠子掩去容貌,谢无妄在一侧拦下孟靖怀的剑,剑风都令自己心口一闷,生生断他最后一击: “留个活口。” 孟靖怀剑锋急促,在看清谢无妄的脸时眼底才恢复几分清明,他堪堪收手,但剑气仍将谢无妄的长袍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 谢无妄闷哼一声,他运气调息,上前撬开倒地刺客的嘴,齿间果然藏了·毒·丸,想必是如若被捉便自己服·毒·自·尽,不给敌人逼供的机会。 都是一群死·士。 “她呢。” 孟靖怀浑身死寂,双眸一转便是通天的戾气,他侧眸,开声嘶哑,脚下一片残·骸。 “我已派人送回你孟府去。”谢无妄静默,撩开笠纱,迎上人目中寒霜,瞧孟靖怀神情只暗暗心惊,“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 在边域那两年,他都没见过孟靖怀这般失控的模样。 “看着像司空的余孽。”谢无妄见孟靖怀不语,转而望向地上的残·骸,沉声道。 风袭过孟靖怀的身侧,吹响腰间佛铃,吹得鬓发翻飞,眉间成川,他手中仍提着剑,剑锋垂下,鲜红滴落沙埃。 “查。” 许久,孟靖怀终于又开腔,只一字,凛冽如炼,像塞北漠上苍鹰的悲鸣,眸斥霜冷的阴翳,镣铐着荒芜,都落在眼底。 “事有蹊跷,司空那帮人怎会突然出现在洛阳,还伤了你的夫人?”谢无妄棱角分明的眉目紧皱着,像要刺破这夜色。 孟靖怀垂眸,兀地挥剑斩·断·那晕过去了的刺客的右腿,锐处血·红·迸溅,映他眼底猩红,却未沾染上他半分。 谢无妄气息一滞。 “送去暗阁,无论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撬开他的嘴。” 孟靖怀压低了声,吐字极缓,却瞬间冻了在场人的心。 凌厉的夜风化作刀刃划过他的脸颊,无边的黑夜隐去了所有星辰,连皎月也吞噬殆尽,阴暗得可怕。 “我明白。”半响,谢无妄打破死寂。 孟靖怀收剑入鞘,示意暗卫们清理现场,转身离去。 “靖怀,”谢无妄缓步跟上,摇着骨扇,“你此次遇袭已然传遍洛阳,可有对策?” “对外只说是司空余孽。” 孟靖怀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污垢,虎口剧痛,他掀眸,原是方才用力太过,剑柄磨破了虎口。 “我会撬开他的嘴。”谢无妄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眸光闪烁,“暗阁六十二刑,总能让你出气的。” “谁跟你说我是想出气。”孟靖怀脚步稍顿,侧眸,额上青筋若隐若现,却渗人展了一抹笑,“查到底,清缴。” 入耳话语冰冷狠绝,谢无妄脸色无波,心底却乍起风云,他握着骨扇的指节一动:“你止血得很及时,我已派了谢家最好的大夫去,性命不会有碍,只是……” “只是什么?”孟靖怀打断,眼底猩红更深了些,语气藏着心颤。 谢无妄微叹口气,不看他的眼睛:“伤口有些深,只怕取剑时会格外痛苦,也怕伤及内脏。” 孟靖怀持剑柄的手猛然收紧,七杀·断·魂·于鞘中无声颤唳。 他眼前骤然浮现沈知鹤最后对自己说话的场景,怀中人满面苍白,腹部血·红·染得他一身,人儿颤声,只对自己说: “你又骗我……” “方才问你……你明明说……说不疼的……” 孟靖怀狠狠咽了口血腥,容色阴谲密布,颌线紧绷如霜冻之势,激得毫毛鹤立。 “走吧。” 许久,孟靖怀转身,大步跨向谢家的骏马,翻身而上。 谢无妄紧随其后,扬起马鞭,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会没事的。” 孟靖怀左手揽辔,右手扬鞭,破空声格外清晰,马蹄不止,风灌进脖颈,寒意顺之入骨,瞬间便把谢无妄甩在身后。 他眸掺冷月寒潭,喃喃声随疾驰的马而逝: “当然会没事。” “即便是百年后下阴曹地府,我也要打翻她的孟婆汤。” 第十九章 蚀骨之痛 “夫人……” “快些去多打几盆热水来!” 孟府内院人荒马乱,滚水夹杂着血,一盆盆地抬进来,再一盆盆地运出去,帘外骤雨夹杂着滚雷落下,腥甜的气味萦绕着整间院室,昏昏然欲令人作呕。 撕裂般的疼痛宛如潮水似地浸着沈知鹤,将她拉下这昏沉黑梦,她挣扎着沉浮,恍惚里听见熟悉或陌生人们吵嚷与喧闹的声。 很多人们在唤她。 可其中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 唇齿间被塞入了一片老参,辛辣苦涩的味骤然弥漫开来,将沈知鹤的肺腑也洗清,拎出清醒的一瞬。 “呃……” 莺儿满脸泪痕跪在塌边,紧握着沈知鹤的手,细碎呢喃声传入她的耳朵,莺儿一怔,呜咽着嗓:“夫人!您醒醒!” 脑间霹雳催崩,终于转明,沈知鹤缓缓睁开双眸,骤然闯入的充憾光线在一瞬间剥夺视野,室内人声嘈杂,烛灯满阁,映出沈知鹤苍白失色的脸。 涣散的瞳孔缓慢聚焦,她目光流转,却不见那人。 血气翻涌,腹部汹涌的痛感刻入骨子,又被紧随其后的麻木一星一点剔除。 “夫人,”莺儿方才因哭喊而满脸通红,她忙去挡住沈知鹤往下瞧的视线,哪怕自己身子发慌地颤栗,“少爷与大夫正商量着呢,您别怕。” 沈知鹤眸中星坠,她越过莺儿瘦弱的身躯,一眼便瞧见了仍置于自己腹中的剑—— 血·液渗进撕损的衣袖布料上已然凝固,猩红绮艳地攀绕在一片冷白之上,冷却的腥湿感一直蔓延到她半身。 这般都没有夺去自己的命吗? 沈知鹤蜷起指尖无声地张了张,精心养着的指甲如葱,碰到了袖沿,像是要勾出丛丝线,她阖目,脑中闪过那刺客领口处一抹青,以及转向侧腕冲向自己时扭翻的腕。 有几人的脚步绕过屏风进内阁,沈知鹤艰难转了转头,只见孟靖怀一身衣裳都被血浸透,脸颊上也沾了猩红。 只是不知是谁人的。 “阿鹤。” 孟靖怀在她塌边站定,而后半蹲下,用锦被盖住她腹部往上,遮住她的视线,嗓子像在砂纸里滚过一圈,磨得嘶哑而又沉闷: “大夫来帮你拔剑,你莫要害怕,不会有性命之忧。” 烛色将他的面笼得半明半晦,阴翳淌过一侧面颊,孟靖怀指腹轻轻抚上沈知鹤的脸庞,拭去血垢。 沈知鹤目光扫向跟着孟靖怀进来的三人,只见其中一人在案边摆开银针,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恭敬对孟靖怀拱手:“孟少爷,我已备妥。” “你方才与我保证不会伤及根本。”孟靖怀转头看那大夫,晦意哽喉,“你莫要忘了。” “那是自然,只是……”大夫跪于塌边,目光转向沈知鹤,“只是夫人怕是要受些痛楚了。” 口腔内的老参片散发着苦意,沈知鹤飘摇的心神定了定,她点了点头,随即侧眸,阖上了眼睛。 那大夫与孟靖怀对视一眼,抽出一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而后稳准扎在了伤口旁的穴位上,只望拔剑时不会失血。 孟靖怀目色阴郁,眉间如逢骤雨,紧紧握住沈知鹤颤抖的右手。 大夫握住剑柄,开始缓缓抽离。 剑刃与皮肉擦过的的感觉格外清晰,阴气如覆骨肉之里,沈知鹤闷哼一声,豆大汗珠瞬间冒出,葱甲狠狠掐入了孟靖怀的手。 忍痛的惊呼声在一瞬间穿刺了内室,是铁链子在拉扯里沉闷发出的声响,像夜行的巨兽龇牙垂涎渴腥。 跪在地上的莺儿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双肩忍泪忍得颤颤。 孟靖怀看着沈知鹤紧攥成川的眉头,被掐入掌肉开始洇·血的手却不松丝毫,浑身僵直,那痛声入耳,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他扯到凶横疯·魔的边缘—— 他征战沙场铁血,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手起剑落毫不留情,如今竟不敢去瞧沈知鹤的腹部半眼。 “阿鹤乖,”孟靖怀把声音尽量放得很轻,轻巧地像是能相拥着扑飞四散的尘埃,隐入整片的昏暗里去,“不必忍着。” 沈知鹤满腔的血腥味,老参片已然压不住,贝齿咬破了腔壁,发振的耳膜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声调,开口:“呃……” 她想说些什么,可一阵更强烈的痛感袭来,瞬间将沈知鹤淹没,只余下痛呼。 “快将她嘴掰开,”一直站立在身后的谢无妄隔着笠纱,突然出声,“要咬破舌·头了。” 孟靖怀快速探手而去,掐着沈知鹤的下颚·强·迫·她分开干·裂的嘴唇,将自己的指节横在她口内,声音像锈剪搓在磨刀石上一般: “咬我的手。” 大夫稳着手,猛地将最后的剑刃抽离,鲜·血迸出,他极速撒了药粉,同下数十根银针。 风过吹熄了盏烛台,剧痛瞬间充斥了沈知鹤的感官,她贝齿紧紧咬着那根指节,陌生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一直含着的泪终于顺着脸颊落下,滴入孟靖怀的掌心。 她脑内刹那一片空白,便昏了过去。 “阿鹤!” 孟靖怀面色遽然苍白,眢目里春秋败尽,紧锁两靥,他侧目望去,怒喝:“她怎么了!” 那大夫目不斜视,只将最后一针落尽,轻舒了口气,隔层白绢贴她寸口脉,方才敛目:“少夫人只是疼晕了过去,无妨。” 孟靖怀心头大石落下,眸光在沈知鹤血污班班的身上逡巡,手掌全是粘腻的血·腥·感,红得刺眼。 “孟少爷放心,少夫人已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 大夫起身屈着身子收拾银针,与一言不发的谢无妄对视一眼,侧身示意莺儿随自己去执药。 莺儿手脚并用起身,忙跟了上去。 室内又恢复平静,只余外头惊天雷动,白光闪映在孟靖怀的侧颚上,半明半晦。 “如今夫人已无恙,”谢无妄垂眸开腔,“你可安心了。” 孟靖怀垂眸,望着沈知鹤的眉目,胸膛中熯天炽地,直灼得喉间焦渴,他抬手,慢慢地拨开沈知鹤汗湿而凌乱的碎发。 “很疼吧,”孟靖怀开腔哑哑,指腹抚着沈知鹤颊边,复而沉声,“放心,我不会放过那群人的。” 他脸上的表情干净,眼神却执着得像个魔。 “无妄,你下去吧。” 许久,带着怒意的雷动劈开黑云破寂,孟靖怀转头望向谢无妄,眉眼间是睥睨天下的傲气,眼波流转却蕴了杀·伐与暴戾: “明日我便要见结果。” 第二十章 佛铃声脆 几近黄昏,金乌正西垂。 鸦雀暗哑的谈声无止无休,撕裂这一方清静,细微裂纹顺着经年的青墙生长,悄悄在其上蜿蜒,勾勒无数弯绕。 老宅后院内人人噤声,只顾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儿,生怕吵醒内里的人儿。 “少夫人还没醒吗?” 一个粗使丫鬟抓了几个热热的栗子在手搓捏,挤崩出道细细的缝隙,院内方才放了下人的晚膳,此时正闲着。 “听里面伺候的人说都昏睡一天了呢。”她身旁稍微年幼一些的丫鬟压低了声儿,握着木碗。 那粗使丫鬟五指把热栗子在掌肉内转,盘得很快,闻言轻叹道:“这少夫人可真是英勇,舍身救夫君,在咱们老家可是要赐牌匾入宗庙的。” “少夫人看起来那般柔弱,想不到遇事竟也不退缩。”小丫鬟裙下两足交叠扭缠又松,碗底发烫。 “可不是……” 粗实丫鬟话刚说一半,圆眸往外一瞥,顿时住了嘴,腕子没稳住,有两三个栗子磕在地上,蹭了满栗肉的灰,她猛地站起: “王婆,您也来这儿用膳。” 王婆站在膳房门槛那儿,背着黄昏,面上表情严肃:“一个个活儿都干完了吗?敢在背后嚼主子们的舌根。” 一旁的小丫鬟更是诺诺,一阵齿冷,只记着紧跟着粗使丫鬟赔罪,半响,王婆说了句下不为例,二人方才逃似的出了膳房。 “母亲。”一直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少女捧着木碗走到王婆跟前,露出清秀的脸庞。 “知儿,”王婆睨她一眼,目光复杂,“方才她们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宁知指头紧压着圈碗边,指肚就落了印,她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王婆语调舒适,不急不缓:“用完膳记得送药去侧院。” 说罢弯下身子,轻轻拂去宁知裙角沾染的灰尘,起身深深望她一眼,转身离去,落下的话音轻轻,只入宁知的耳: “不该肖想的东西,永远不要去想。” 宁知不语,捧着木碗去水源那儿清洗,只是眼前不知何时悄然蒙上了一层雾。 云霞盖不住昏黄,漏了细碎的光,侧院阁中一片素色清珑,喘息间只嗅得一阵雾浓浓的晦涩药味。 青炉上温着外敷的药,莺儿专注地盯着炉中的炭火,那大夫昨日细细嘱托了她,外敷药一凉便需撤下,否则就会失了药性。 塌边传来细碎声响,莺儿一怔,旋即往塌小跑去,还不忘唤来媵侍盯着炭火。 “夫人,您终于醒了!”莺儿猛扑着跪在塌边,触地响响,双眼瞬间一红。 沈知鹤缓缓睁眼,袭来的痛意渗透单薄身骨,她柳眉紧蹙,艰难地吞了口腔沫,唇瓣干涩的裂开,口中弥漫着的浓重的腥甜味: “水……” 出声干涩凝滞,哑得紧。 莺儿忙取过一旁一直温着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先用干净的帕子替沈知鹤润了干裂的唇,而后在她背脊放了软垫,扶她往上靠了一些,生怕扯到腹部。 沈知鹤轻轻嘶了一声,莺儿动作再轻柔,伤口处还是撕裂的痛。 她颤着手稳了茶盏,茶香入喉,那股子血·腥气才散了些去。 “夫人,您可吓坏奴婢了。”莺儿见她缓过神,方才置了茶盏,呜咽着开腔。 沈知鹤拽着棉被,鼻翼翕动,吐出一口浊气:“……我昏睡了多久?” “一日有余,如若您没有出事,现在这个时辰我们已经回到淮安城了。”莺儿紧紧握着沈知鹤的手。 沈知鹤牵动嗓腔隐隐作痛,桃目倦怔,一尾空腔:“我这身子怕是有一段时日才能好,如何回淮安?” “少爷说今早淮安快马来了信,丞相大人嘱咐明日速速回京。” 莺儿瘪着嘴儿,复添了一句:“少爷在您身边守了一夜,一个时辰前才被老爷唤了去。” “淮安来了信?”沈知鹤眸光闪烁,清明了半分,“父亲可还有说些什么?” 莺儿不语,伸手去探了探外敷药的温度,有些凉了,她起身绕过屏风去炉边取了新药,揭开旧的,敷了新的药上去。 沈知鹤只觉伤处一阵清凉,痛意似乎消减了几分,紧蹙着的眉也跟着松了。 莺儿收拾好,净了手,方才接着跪倚在塌边,续上刚说的话: “丞相大人只道皇上知你们遇袭,召你们快快回淮安,并且送来了御赐的马车,让您能躺着安稳回去。” 沈知鹤拢不成眼里灵气,低哑的声音,被磨得没有气力,她仰观那塌顶上的棕色浮雕,余光纳下: “你方才说……他守了我一夜?” 外头天色转暗,好了半日的天气又开始下起蒙蒙春雨,而后愈下愈大,雨幕如帘子般从院檐倾泻而下。 “是呢,少爷一夜没有合眼,若非老爷唤走了他,怕是您睁眼瞧见的第一人就是少爷。”莺儿为沈知鹤紧了紧身上盖着的棉被,生怕漏了风。 凛冽的风刮着窗子,发出吱吖的音儿,沈知鹤眸光暗了些,没有说话,莺儿便半跪着转身向案,拿起盒子内的参片泡茶。 沈知鹤鼻尖传来参香,她侧目望去:“那是谁予你的?” “是老夫人遣人送来的。”莺儿眉梢染了半分高兴的色,终于有件舒心的事儿了,“说是库房里的好参,老夫人特意叫人取来给您补身子的。” 沈知鹤两泓雾气静静地噙在水杏中,她稍稍调整了下坐姿,轻声:“我觉着有些冷,你去把那扇窗关上。” 莺儿闻言,忙放下手中的参片,小步去往窗那边。 沈知鹤目光往下垂,掀开内塌枕下的底被,取出了甚么东西,衬莺儿还未转身,唇瓣张合,咽了下去。 她眸光带着丝丝悲凉,喉咙干涩得紧。 幸好昨夜趁着混乱,在意识未消散的时候,将那兰绦悄悄藏了进去。 莺儿关紧了窗户,转身用清水净手,回到岸边冲好参茶,奉了盏去沈知鹤跟前: “夫人,趁热喝吧,凉了无益。” 沈知鹤抬手接过,雾气瞬间飘出,迷了她的眼,杯盏抵着唇,入喉是微苦的参味儿,灌得沈知鹤舌根子发苦。 一盏饮尽,她执起塌前帕子欲拭去茶渍,帕子撩过底下却发出细碎的声响,沈知鹤垂眸望去—— 是一个做工精巧但已颇有些残旧的佛铃。 是她当初为求孟靖怀平安凯旋,去兰若寺跪了半日求回来的佛铃。 第二十一章 吞隐入腹 窗外是拂晓色,卷着博山炉里的沉香屑飘呀、荡呀,而后又随风落下。 有娇人半倚塌边,透过缱绻的红烛与窗纸,静看庭院,昨日星辰疏落,风摧刮了一夜,沈知鹤几乎睡不过两个时辰,便被腹部袭来的痛痛醒。 沈知鹤指尖摩挲着锦绣被,被面针脚细腻,绣线冗密,是昨日父亲遣人快马来召时一并送来的。 说是甚么担忧她身子,选了最舒适的马车与被褥予她。 沈知鹤歪了歪头,眉眼如月,内里盈的那弯却是浊泉,极轻的嘲意一碾而过,磨却宁静。 绣着碧色莲叶的云帐浮动,很轻很轻地漾着,莺儿奉着漱盅而入,见她神色不对,忙将漱盅放至案边,上前:“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沈知鹤极轻地摇摇头,撩起额前碎发:“都收拾好了?” “这回是皇上的旨意,底下人自然不敢怠慢,这不连夜收拾好了行装,只待天亮了。” 莺儿递过浸了温水的帕巾予沈知鹤净面,又奉了温盏给她漱口,复添了一句:“只是苦了夫人您了,身子未好便要赶路。” 温热的面巾拭了疲色,沈知鹤面容红润了半分,斜倚着待莺儿快速为她挽了个发髻,总归是要出去见人的。 “这少爷自昨日被老爷召了去便未见过他了,也不知是忙些甚么。”莺儿落语带了几分气儿,瘪着嘴,话音刚落,屏风外便有通传声传来。 沈知鹤轻瞥了眼莺儿,不动声色地抬起指尖抵着唇轻敲两下,眸中带着责备。 莺儿住了嘴,提声往外喊了句:“进来吧。” 那人方才撩起绕过屏风,撩起云帐莲步入内,捧着膳盒低头行礼:“奴婢给夫人请安,这是您的早膳。” 是宁知。 沈知鹤眼眸顾畔,眸光先落在宁知的脸,再落到她捧着的膳盒上面,开腔是青瓷的音:“怎么这回是你送来。” “是老夫人方才用膳,特意吩咐厨房给您做了清淡的米粥,才遣奴婢送来。”宁知她眉羽蕴了少女的娇,连靥也微红,明亮俏如稚童,纯粹干净。 老夫人,特意? 沈知鹤柳眉微挑,心下千回百转,半响,颔首:“替我谢过母亲。” 宁知应了声是,上前将膳盒放在案上,打开盖子,小米粥的清香瞬间溢出,她待莺儿拿出后,手疾眼快地整理好,又行了个礼儿:“那奴婢先退下了。” 沈知鹤接过瓷碗,搅动着勺,杏眸眨了眨,忽地侧眸叫住那少女,语气沉稳:“宁知,母亲这回是要带你一同回淮安吧。” 不是疑问,是肯定。 只见宁知的背影微不可见的一僵,旋即转身,没有抬头,死盯着地上的那双粗布皂靴:“是老夫人怜爱奴婢自幼离了母亲,如今父亲也入了土,恩许奴婢去淮安伺候。” 阁内安静地很,连莺儿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打量。 许久,美人的钗钿坠颈发声,是糜烂的美,遗留香泽,沈知鹤忽漾个浅薄笑意,眼是一团杂乱的雾,开腔轻柔: “不过是随口一问,我也喜欢喝那夕露泡的茶,日后可要多请你去我那蒹葭院了。” 她细细咬着音儿,敲入宁知的心。 宁知眉梢染上惶恐色,忙谢礼:“只要少夫人喜欢,奴婢便每日泡好茶奉给您,望少夫人早日病愈。” “你下去吧。” 沈知鹤收回视线,将碗内半温的粥用尽,执帕拭唇,扯到腹又是一阵刺痛。 宁知早已出去,一旁的莺儿接过沈知鹤手中的瓷碗,面露不屑:“也亏她说得出来,日日给您奉茶?怕是打着幌子罢了。” “莫要再提,”沈知鹤清了清嗓子,眸光清了些,递了个眼神,“你这张嘴儿,该管管了。” 莺儿诺诺。 簇簇烛焰摇曳着流淌,沈知鹤抚过鬓角,望着窗外的天色:“到时辰启程了吧。” 莺儿随之望去,目光一顿,对着屏风那方向行礼:“请少爷安。” 沈知鹤一滞,侧眸,只见孟靖怀绕屏风而过,一身玄衣,稳步在她塌边站定,开腔,却不是对她: “要启程了,莺儿,你去看着行装。” 莺儿目光与沈知鹤一撞,后者轻轻颔首,她才应声出去。 孟靖怀垂眸,四目深深对望,乌瞳追魂摄魄,却好像藏了什么似的,笃然沉声:“你眼下有乌青,可是睡得不好?” 沈知鹤鼻尖嗅得一丝血气,很淡,自孟靖怀身上而来,她敛去眸中神色,淡淡:“无妨。” 日头已升起,顺着院栏杆而下,光霞堪称胜景,阁内却似要陷进深邃的无声。 “阿鹤,”孟靖怀忽然伸手,冰冷的指尖抚挲上沈知鹤的脸庞,目光混浊,似要将眼前人看透,“你知道我昨日见到了什么吗?” 沈知鹤稳着身形不动,身子僵·硬,脸上的触感异常清晰,她抬眸:“不知。” “你这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孟靖怀指尖流·连到她额上,哑着声,眼睫摹个忽阴忽暗的影。 沈知鹤心尖一颤,面容不改,只抬手将孟靖怀的指尖拂开,对上他的双眼,眸底不起丝毫波澜:“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孟靖怀收回手,凝眸:“罢了。” “我这身子,如何去外头?”沈知鹤定定睨他一眼,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忽而掀开锦绣被,露出腹中那白巾带药的伤,语气淡柔。 孟靖怀望去,那白巾隐约还带着丝丝血迹,看不真切。 他心扉滞了半分,连带着思绪散去,眉间敛了些许暮色,兀地捻袖弯腰,小心避过伤口,搂着软腰,将榻上的人一把抱起。 沈知鹤心口一怔,正要挣扎,头顶上方传来沉沉的一声:“别动。” 她思绪蹁跹,一颊轻挨着孟靖怀玄衣的胸腔处,随着孟靖怀的走动而轻轻摩·擦,惹得脸颊耳尖都捎上了红。 孟靖怀步伐稳健,抱起她时还不忘戴上丝绵毯,盖着沈知鹤半身,他就这般抱着她走出院子,媵侍纷纷侧目,讶然之色溢了满目。 二人皆视若不见,沈知鹤一味将头埋在孟靖怀胸腔,她甚至能隔着衣裳感受到孟靖怀抱着她那手臂·凸·起的肌·肉。 孟靖怀一路抱着沈知鹤至老宅府门前,一溜儿马车已准备妥当,众人视线汇集,只见老将军目不斜视望着街道,而老夫人瞧了一眼,到底没说些什么。 他稳步走到那御赐的马车前,莺儿连忙撩开帘子,孟靖怀不语,直至将沈知鹤放到车厢内那铺满鹅绒的车塌上,方才松了手。 沈知鹤满面通红,额头渗了香汗,她执帕拭去,莺儿识趣地没有入内打扰,放下了车帘。 孟靖怀为她捻紧了丝绵毯,方才坐到侧边的硬木座上。 马车外轻轻摇晃了一阵,终于开始缓缓起步,穿梭于闹市之中。 沈知鹤抬眸,只见孟靖怀阖了目,眼下乌青很重,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今日的话语与举动,异于平常 沈知鹤眼底闪起涟漪,心中默默,不自觉地抚上了腹部伤口,腕间玉镯响声脆脆。 那头的孟靖怀忽然睁开双眼,抬起分明的下颌线望去,见她模样,出声:“可是又疼了?” 沈知鹤摇头。 孟靖怀心底明明波涛汹涌,却将满腔疑与盘算吞隐入腹,强压了下去。 他顺着沈知鹤的眉眼,再想起方才抱起她时,怀中人腰间的铃脆,孟靖怀压低了声,像是已隐忍到极致: “阿鹤,你该信的是我。” 沈知鹤心脏猛地一震,像被挖空再灌满一腔浑水,凉透每寸鲜血。 可她面不改色,将一切都嚼碎吞入腹中,抬眸冷冷:“孟靖怀,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孟靖怀挺直着背脊,似要尽揽她眸中星辰,却只看到一弯冷月,终是侧眸,望向别处。 只有紧握成拳的双手能透出他的怒气。 许久,久到沈知鹤强撑着的力都要泄去,孟靖怀才嘶哑着开腔,却隐约听出了半分松动与无奈: “可是阿鹤,我那夜所求的只有你的安康。” 第二十二章 九重宫内 牗外一片绸墨的天儿,霖雨沥沥,烟雨织就一幅淮安卷轴。 又是一年初夏,五月末的天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雨,吹走了烘人的风,也散去了这几日的闷热。 沈知鹤倚着窗边,借着窗棂几寸天光折出的氤氲气儿,撇了案上那瓷瓶中的花枝子摆弄,她回到淮安后养身子将养了一个多月,如今终是算好了起来。 “夫人,”莺儿掀了云帐入内,走到案前,带着外头的丝丝雨水寒气,“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这么晚了,他还在宫里?” 山峦云渺不及她黛眉修长,沈知鹤目不转睛,只专心修摆着花枝,吴音似水般柔: “上朝前不是还特意吩咐了你们晚膳要候着他。” 莺儿将桌上那碟未用过的桂花糖糕撤了去,是云飞阁的糕点,最是甜美,连空气中都泛着淡淡的腻。 她凑近了些,压着声:“底下的人说是少爷被皇上单独留下了,是为着清明时遇刺的事儿。” 沈知鹤眸内闪过红尘数万,而后都化作了长烟一空,她轻轻搁下手上的银剪子,在桌案上落了不重不轻的一声: “是吗?可是有眉目了?” 莺儿将那银剪子拿远了些,眉眼染上愤愤:“奴婢也不知,若是捉住就好了,可不能让您就这么受了伤还出不了气。” 沈知鹤敛眸,旋即将视线放到窗外的景上,那雨已经停了,残缺的月开始映出影儿来。 她睫羽扑扇,挑了两弯眉,风月过眼,是艳·鬼·夺魄。 风急雨骤过后,那闪着慑人光芒的红墙碧瓦也泛着湿漉的水光,斜滴下的露水淌过阶梯,漏砸在青砖之上。 华清幽闭,房栊虚填,宣政殿中,孟靖怀跪于那九五天子的座下,朝·袍尽·湿,膝下是冰凉,他幽不见底的眼垂敛着,像藏了一柄永不会折断的刀: “皇上息怒。” 暗风涌起魏帝那五·爪·龙·纹的袍角,案上堆叠成山的奏折乱得过分,有几份甚至躺在魏帝的脚边被踩着。 他满脸不耐,打量着跪在底下那个身量崭崭的少年郎:“朕让你在外跪了两个时辰,你可知错了?” “臣有罪,”孟靖怀浑身都带着骤雨洒下的寒气,明沉的壁愈发阴冷了,“不该将刺·客尽数·杀·了,断去源头。” “你征战也有二载,怎么如此莽撞。”魏帝大掌摩挲着杯盘纹路,饮尽温烫,眉梢冷厉藏着探意:“一月有余,你当真半分消息都查不出?。” “臣办事不利,自当受罚。”孟靖怀身形不动,双目紧盯着殿中的描金砖漆白玉砖,眸光汹涌,“只是臣护妻心切,望皇上莫要迁怒。” 丹楹刻桷的宣政殿内有夜风而入,吹过孟靖怀腰间半湿的缓带,独揽春秋十二分清绝。 魏帝眸中狐疑更重,只是到底没表露出来,半响,将目光落在殿旁一言不发的媵监身上,容表怒色: “瞧你,方才外头雨下了这么久,怎么也不提醒朕一声。” 那媵监眼光一转,立马跪下叩首,声响响:“皇上恕罪,是奴才大意了!” 魏帝堪堪拂去案前的杂乱,转头望向孟靖怀,作了一副了然色,言辞间语气松动了几分:“孟卿新婚不久,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起来吧。” 孟靖怀堪堪起身,跪了几个时辰的膝间麻得要紧,可他稳住身形,推开了上前欲扶着自己的媵监,垂首: “谢皇上。” 他将二人的眼色尽收眼底,这场戏,不过是做予自己瞧的罢了。 “罢了,天色已晚,孟少卿退下吧。” 魏帝挥挥手,目光触到案上成山状的奏折,眉梢上的不耐又多了几分,今日沈相请了沐休假,他处理奏折不过半个时辰便烦躁得紧。 甚么事儿都要遣奏折来说一通,往日有沈相在,他乐得清闲,只用养养烈马,与妃子作乐嬉闹。 他从小便对诗书礼乐不感兴趣,只一味习武,认为文人削弱,自己不喜诗书,靠着兵马不也一样坐拥了天下? 魏帝满腔皆是不屑。 孟靖怀目光落在魏帝案下被踩着的几分奏折,隐忍的怒气在喉间滚过一遭,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眸底掠过惊鸿的影,终是躬身行礼:“臣告退。” 孟靖怀弓着身子转身,稳步走出殿外,袭来的夜风将他被雨打湿的朝服又添了三分寒气,入骨的凉。 宣政内外,破规格的八抬轿鸾声势浩大而来,驶至内议殿门前方停下,轿内女子隔着帐纱居高临下,侍婢打了纸伞,她才悠然踩着媵监的膝下轿。 是如今冠绝六宫的刘贵妃。 孟靖怀侧身避过,双眸紧盯着地上:“臣参见贵妃娘娘。” 刘贵妃慵懒地抬眸望去,好像如今才见到他的存在,恣意的面态嗤了一声:“免礼罢。” 说罢目不斜视地走入内殿,一步腰三扭,满鬓的翠色直晃得人眼晕。 片刻,殿内便传出刘贵妃与魏帝的嬉闹声。 孟靖怀向外缓步走去,玉冠广袖的公子,是九重宫内的一抹浓重白露,只是他双拳紧握,没人瞧得见他掌心被指甲嵌得出了血。 自陈皇后病逝,魏帝便愈发昏庸了,刘氏那越制的规格,加上魏帝本就非正统还不理政事的名声,早已惹得民怒纷纷。 宫廊内有路过的媵监,小声地谈着什么闲话,孟靖怀收入耳,原是魏帝又动了将步氏允欢赐婚给魏惊祁的心思。 听说这回连刘贵妃都吹了不少枕边风。。 孟靖怀侧身递眸和光,另一条长廊之上,方才见过的那刘贵妃身旁的侍婢领着一少女,正往宣政殿那边走。 那少女身影拂槛,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裙裾烧开一片滚烫的桃红,她半翘唇,拿捏着娇甜的分寸,藏不住的傲气携风光半扇,恣意腾转。 赫然是那步允欢。 她紧跟在那侍婢身后,眉目畅然,带着喜色。 孟靖怀收回视线,归进料峭的风雾,丹墀泥沥斑驳,他脚步加快了些,星眸里漾着的是九重宫的雨后月色,心下怒气也散了两分。 旁人的事情,他道喜便是了。 天色晚了,怕是阿鹤也等得不耐烦了罢。 第二十三章 飞来蹴鞠 “夫人您瞧,今儿个这日头可真好。” 蒹葭院中,有金丝木长椅正正摆于院前廊下,午后的日光顺着廊檐而下,大理玉阶与牌匾下青葱交汇,转角处燃了沉香,熏过衣裙的裾。 鸟啼轻吟,莺儿折扇扰动清风,午夏并未在那倚着木椅的女娇娥额头留下薄汗,清风飒飒,画眉目似影,孑孓如画。 “这一月来天天都在阁内,不出来晒晒日头,人都懒了。”沈知鹤嗓底如清泉撞鹅卵,杳閤流玉皆不比她风姿。 “夫人恢复得这般好,老夫人每日送来的老参也有份功劳,炖的都是滋补的药膳。” 莺儿乖顺,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可是每回那宁知都掐着少爷上朝前的点儿送来,奴婢看着生烦。” “只是老夫人底下的那些心思,做得着实太明显了些。”沈知鹤抬眸,捻来清风做诗骨,“反倒惹了她儿子厌烦。” 莺儿奉了盏茶,是上好的一品春,入口干涩,回味倒也不算清甜,却别有一番风味。 她忽而蹙了蹙眉:“说起媵侍,昨夜那李氏与季氏倒起了些争执。” 沈知鹤只品了小口,她本喝不惯一品春,素日爱甜,她放下茶盏,执帕拭唇:“为何?” “夫人昨日赏下去的饰品原是两份,只是那季氏趁李氏不备,将她那份假装不经意摔碎了去。” 莺儿轻侃,咳了两声,眉目映笑复言:“结果被李氏这回没有忍着,二人直接打闹了起来。” 沈知鹤纤细如玉的指尖绘着鬓侧一挂不俗的珠玉,她眸光一转,落音清脆:“过两日,把李氏召来前院伺候吧。” 莺儿诺诺,应声:“奴婢明白。” 沈知鹤搀着金丝木椅的边儿起身,垂臂于腰前,不弯玉脊,莺儿紧跟着她,沈知鹤缓着邯郸小步,去赏今日新来的花儿。 她掐着花枝,清香入鼻:“今日的百合开得真好。” “是少爷命人从郊外移植来的。”莺儿瞧人眉目霞色正浓,说话也轻快了些。 只是沈知鹤却抚了抚花瓣儿,将那花骨朵掐了下来,金波照得她满襟婉丽:“是吗,可百·合·花极易枯萎。” 莺儿哑声,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余光捕捉到了那红色的圆体,忙将身前的美娇娘拉着躲闪过:“夫人小心!” 沈知鹤怔楞,被莺儿拽得一个不稳,云头锦履踩了裙摆,脚腕扭了扭,差点儿要摔倒在地。 她好不容易稳了心神,随之望去,只见地上静静躺了个满是红绸带的蹴鞠。 莺儿上前捡起那个蹴鞠,看着院旁垂首惊慌的小厮,愤愤:“这是谁扔过来的?” 那小厮不过十三四岁,此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沈知鹤:“少夫人明鉴,不是奴干的,是隔壁关府飞过来的!” 关府? 沈知鹤隔着飘絮,踢去履边硌脚的一枚鹅卵石,那石子囫囵一转,愣生生踢到了那小厮跟前,她眄眸流转: “那你便去瞧瞧是关府哪位小姐丢的蹴鞠。” 那小厮忙应了声是,颤着手脚起身,一溜烟儿往院外跑去。 沈知鹤拭去额上浸出的薄汗,侧眸望莺儿:“随我去换身衣裳。” 莺儿声轻轻,搀着沈知鹤向阁内走。 春山动,空有白云酿山白色,一墙之隔的关府后院内却热闹至极,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围成一圆,几个蹴鞠满天飞,嬉闹声重。 在中央的关山月两腮有梨涡浅浅,宛如盈满馥郁佳酿,一身裤装,她笑得开怀,今日自己的远房表姐随母来访,二人许久未见,甚是高兴。 关山月将蹴鞠踢弄的一上一下,玩儿的是井轮,飞弄高踢,落至肩胛后背为滚弄,一顶,再落足尖,便是蹴、蹋、踢…… 不远处的近侍红菱疾步躲闪着走来,关山月兴在头上,等她近身,便高踢过去,嚷嚷着:“红菱,接住!” 那蹴鞠逆风袭来,红菱躲闪,便也就滚落于地。 “扫兴!” 日光淡薄,赤吞山河,关山月瘪瘪嘴,停了下来,随意擦了擦额上的汗。 “小姐,”红菱顾不得她脸色,走上前去,耳语,“方才表小姐将蹴鞠踢过那孟府了,险些砸到了孟少夫人。” 音腔漫入耳膜,关山月眉目僵了一瞬:“可有受伤?” 红菱轻轻摇了摇头。 关山月的心定了半分,那沈知鹤重伤方愈,本就虚弱,若是又被蹴鞠一砸,可少不得惹一场风波。 她鸦黑睫羽一垂,内里流转一脉水,转头向自己表姐点头示意,而后望向红菱:“替我换身衣裳,再去库房取几味·补·药·,待会儿去孟府拜访。” 红菱温声:“奴婢知道了。” 莺燕成行飞过,暮色四合,扯黛裹红霞,罅隙光辉落堤阳,浮光掠彩霞,孟府正院厅中,一娇一侍静立,好不安静。 “关妹妹久等,我来迟了。” 瓷音传来,沈知鹤步履堕清尘,踏入正厅,温婉淡笑在面上。 关山月转身,噙了笑,规规矩矩行了礼:“沈姐姐安好。” 沈知鹤步至她跟前,虚虚携了她的手领到方凳前落座,自己则坐到她身旁,有侍奉茶,落案声响响。 “沈姐姐受伤,妹妹本该来探望,只是孟……少将军吩咐了你要静养,我也就免扰了你的清闲。” 关山月软声曼曼而开,眸似春水波光流连,心内百转,到底是将那“孟哥哥”三字吞了下去。 “关妹妹有心了。” 沈知鹤清喉娇啭,厅内檀香袅袅,雾霭叆叇裹了她清瘦的骨,她侧眸示意,莺儿适时双手递上个红绸蹴鞠: “妹妹瞧,可是你的?” 关山月接过,面拈懊悔之色:“沈姐姐,这回是我那表姐兴在头上,纯属无心之失,望姐姐莫要怪罪。” “关妹妹多虑了,我自是省得。” 沈知鹤执盏轻饮了一口,观她眉目,扯了抹笑,声淡淡。 红菱将那蹴鞠收过,关山月拢紧松烟的衫,颦目流眄:“这个时辰了,少将军还未归府?” “这几日他公务繁忙,想必是朝上近来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罢。”沈知鹤隔着眼底的雾,不动声色。 关山月侧目,外头鸟倦惊啼,暮色将歇,过眼是琉璃的瓦。 她收回视线,提荑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腕,聊赖把玩着腕上红绳,忽而话锋一转,压低了声儿: “沈姐姐可知,这回那步允欢或许真要成四皇子妃了?” 第二十四章 乾坤一怒 “听过底下人一些闲话,”沈知鹤双手交搭,别了眸子,坐得端正,“只是不知真假。” 燕雀啁啾里描摹出这孟府四方宫格的模样,暮色已暗,风卷着帘入厅内,渡来一阵清冷,关山月紧了紧自己的裙袄,倚着椅背: “淮安都传遍了,我前几日在集市撞见了步允欢,趾高气昂的,比从前更甚。” 她语里透出两分嗤,毫不掩饰,沾着几许傲骨清香。 沈知鹤嘴角含着笑,烛光悉数将她笼罩,夜风透着凉意,她忍不住咳了两声,用锦帕遮盖着,声音都闷在那一小方天地。 “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本就是这个性子。”沈知鹤衽平起皱的裙摆,秉持着有礼的态度,眉眼匿零星风骨,漫着沉水香。 “沈姐姐也知我与她本就不合。”关山月见她咳嗽,眸光一闪,坐直了身子,腰和脖颈儿都泛着酸,“姐姐大病初愈,身子看着比从前更瘦了。” “不碍事,是我体弱。” 沈知鹤皓腕上玉镯摇摆,娇波瞥上一眼,柔得人心醉,而后复添一句:“她本就心悦于四皇子,若真能成佳偶,也算圆了她心愿。” 风都寒浸浸的,卷得隔竹帘子·啪·啪·作响,蟪蛄声高高低低地在外头两侧那草丛里聒噪,泛着湿润的土腥气。 “可只怕她是神·女有心,襄·王却无梦。”关山月樱唇润润,浅笑梨涡现,眸色很暗,望着沈知鹤,“不过襄·王有心,却失了·神·女的故事也有的是。” 昏黄的光透过薄纱罩底露出来,香灯荧煌煌映着室内人的面容,拉出黢黢的影子。 捕到她话里有话的意味,沈知鹤仍是温婉的端态,唇畔添了几分绵软的笑,扬着五月踏青的末春波,声也沉沉: “这只要日夜对着,总会出·几·分·梦的。” 关山月目光一瞥,移开视线,青棠绣花小褂那清凌凌布面衬着白生生的皮,透出点生涩的弱气:“可我们几人相识这么些年,心思总是能看得些许透的。” 她支颐,眺向厅外的景,续道:“天家皇子的心思是难猜,可毕竟旁观者清,妹妹说得可对?” 厅内静谧,只有圆案上莺儿的烧茶声,她拢膝往炉子里头添匙香,又烧一注儿滚水,满泡过壶瓶杯盏,青瓷相碰,发声琅琅。 “自是对的,可惜若是反过来,我看妹妹同样也能说句旁观者清呢。” 沈知鹤作了副惋惜态,指腹摩挲着袖口的蒲草纹路:“说来关妹妹也要到定亲事的年纪了吧?” 关山月一怔,袖里捻的帕紧了紧,望向沈知鹤,视线交汇,对方的眸色却刺了她的眼儿,她两汪眼泉宴宴:“我还小,不急。” “我像妹妹这般年纪的时候,皇上也已赐婚了。”沈知鹤细细咬着音儿,双眉微攒,眯了眸子,又掩了掩唇,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 “是我的不是,姑娘家脸皮都薄。” 关山月扯了抹笑,只垂目,作出女儿嫁的娇羞状,不语。 “关大人疼你,选的夫婿不会差去哪儿,到时候关妹妹出阁,我与靖怀自不会缺席,定送上份厚礼。” 晚间的霞是浓艳的绛色,光影交错间,沈知鹤芙蓉面上落层纱般的红,明眸晶亮,衬出她难得过分的咄咄。 正厅两侧伺候着都是孟府的家生子,方才关山月挑起的话,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传出去又不知会编造成什么样子。 “……那妹妹便提前谢过沈姐姐了。” 半响,关山月才抿唇抬起头来,直着身子,眼中的执拧尽数敛去,心中却不见丝毫散意。 她惯认死理,认定的东西,万不会轻言放弃。 莺儿滚了茶水,奉上二盏,隔去她们二人暗·暗·交·波的视线。 端起茶盏入喉,沈知鹤压下心尖那丝隐隐的快意,她被束缚久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舒了心中的气。 “叨扰沈姐姐许久,妹妹这便先回府了。” 关山月接过莺儿奉的杯盏,指尖触到青瓷透的温热,撇去浮抹一饮而尽,而后搁盏重重,燥燥起身行了个礼,未等沈知鹤回她,便转身离去了。 掀起的风轻拂过她的裙角,也拂过沈知鹤的面,沈知鹤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融于夜色,抿了抿唇。 到底不是个沉稳的性子,女儿家心气,都露于面上。 沈知鹤也撑着案沿站起身,理了理鬓角,递了个眼色给莺儿,再扫过两侧侍婢,回自己的院里去了。 九重宫内的汗白玉石被夜色分割,纵是人云纷渺的长廊也似静谧无声,归鸟扑愣愣地寻来处飞去,唯余御花园蔽荫叶间的涩涩沙声。 薄露渐重,风潮而起,温泰殿内,魏惊祁腰间坠下的穗儿摇晃,碰出当啷一响,沉闷闷的在心头漾开。 “朕如今膝下唯你与惊云二子,如今你已及冠,是时候娶个正妃了。” 魏帝一身便服,斜倚塌案支着颐,目光落在魏惊祁身上,见他削弱的身形,眼里几分不悦。 他众多子嗣,唯魏惊祁一人也不知是像谁,自小体弱,一点儿也没承继他的凶勇好武。 “儿臣一心钻研诗书,再说了,就儿臣这个身子骨,也怕耽误了哪家姑娘。” 魏惊祁垂眸,霎看是一派淡雅无不娴静,但只要细望去,便能见他眼底波·涛,面素来无生气,双唇间却紧抿出一丝血色。 “胡说,你是天家子,何人敢说耽误,朕诛·了他·九·族!”魏帝一听这话便气涌上心头,他夺位以来,最是听不得这些话。 案上放了烈酒与烤马肉,魏帝直接伸手捻了块入口,酒气烈得几乎能熏得人醉,他偏头望去,见魏惊祁不出声,燥意又加深了一层: “你就这个样儿,随了你那母亲,懦弱得很。” 帘帐飒飒,魏惊祁眼中寒意几乎能将人速冻起来,可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满面恭敬:“是儿臣不对。” 他清冷色润,更衬得眉眼清雅,却又娉婷疏离于世,是以外头常有言说,魏惊祁除了姓魏,与魏帝一点儿也不像,也不得帝喜欢。 可也是因了这般,总是人叹道这未来的大统,怕是与他无缘了。 “罢了,朕瞧着步提督家的女儿就不错,”魏帝提起酒壶闷了一口,没有丝毫的礼节而言,他声哑哑,“刘贵妃也说了她仔细看过,是个不错的。” 红烛捱过伶俜而冗长的夜,簇簇贪来一丝凉意,却并未将魏惊祁那火烧般在心上拨弄的乐调噤声,反而愈奏愈裂。 刘贵妃的好意? 魏惊祁满心是嗤,他垂眸敛去,身形不动分毫:“贵妃娘娘的好意,儿臣心领,只是……” 天公絮遮着天上那一轮宝镜,蒙蒙然地,魏帝将壶中的酒饮尽,眸带了层微醺,他大袖一挥,瓶壶落地碎成片,声震震,他打断魏惊祁的话,乾坤已然一怒: “只是什么?朕已有意拟旨,莫非你敢抗旨不成?” 第二十五章 乾坤一怒(二) 缀满银星的帷幕降下,将天亮时那灼热·毒·辣的日光紧锁在天际之外,夜·枭·凄厉的啼鸣撕·裂夜的静谧,呼啦一声振翅而起,弹起的枯枝重重打在金窗框上。 震得殿内人心颤颤。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 魏惊祁猛地跪下,头抵着地面毯子,龙椅上那人多年征战的嗜血寒意窜进他玉冠里,激起一阵颤栗。 他目里藏着灼灼,咬紧了后齿。 “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魏帝红眸中暴怒翻滚,微微低首,额前微白的发下生出一片阴影。 夜风钻入室内,微微撩动层层云帘上缀着的流苏,殿里弥漫着寒气。 “父皇……儿臣实在不愿。” 魏惊祁心中那团浊气暗暗从鼻口泄出,混着沸灼·荒·靡·滚叠四周,他叩首声切切。 魏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脸疲色与不耐,他冲着那边的媵监喊了句:“今夜召刘贵妃来。” 那媵监忙应了声是,跪着出去传了。 “至于你,”魏帝鹰眉一瞥那魏惊祁,掷地有声,“过几日朕会下旨赐婚,你且回去等着,就这样吧。” “父皇!” 魏惊祁猛地抬头,呼吸半刻凝滞,魏帝那眼神深得可怖,他目不转睛,哑着声满是不敢置信。 “你生母本就卑微,那步家位至正一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实在不喜欢,娶了妻随意纳妾便是了。” 魏帝挥挥手,那贴身的媵监传了旨回来,上前指挥着小宦慌慌张张将那魏帝方才扔碎的壶瓶拾掇干净。 魏帝半阖眸,淬着凉薄的腕,望跪着的魏惊祁:“你二哥长子都三岁了,你那后院连个媵侍都没有。” 魏惊祁不语。 媵监适时上前弓着身,声音尖得要紧,打破僵局:“皇上,贵妃娘娘得知您与四皇子谈事,说那步姑娘恰好在宫内,让四皇子见见。” “若不是朕只余你与惊云两个儿子,又岂会……” 魏帝长袖扫过案桌,啪·地清脆一声,断了后半句,望向魏惊祁,面上那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重了些:“罢了,你去吧,莫拂了贵妃心意。” 魏惊祁眸中最后的一寸光熄灭,腰间的玉扇硌得他生疼,眉目之间蕴了无端的雾色,他叩首,紧紧咬着音儿:“儿臣……领旨。” 他将咬破口腔的·血·腥·味咽了下去,再抬首,眉目已然无波。 这么些年魏惊祁早已看透,魏帝厌烦他,甚至有宫内嬷嬷秘闻,说魏帝当年因生疑而偷偷滴血验过亲。 只因当年魏帝外出征战,他母亲怀胎就七月早产,生下他也没半点像魏帝。 魏惊祁苍白面上笑意萧瑟,他起身,紧随着媵监往外走去。 他从未奢望过亲情,魏帝此举,便是将他最后念的那一丝丝虑意也给斩断了。 断续寒砧断续风,蔘烟沉水,心事沉湖,后庭御湖中菡萏绵延,层叠斑驳地映着红莲翠幕。 魏惊祁白袍广袖上绣流云曲水螭蛟纹,袂上飘着银线勾勒的欲绽白兰,外罩暗色披风仍显得他形销骨立。 虽已是初夏,但他身子一受寒就不行。 他就这般静静立于御池边上的亭子中,凤眸半敛,玄潭一般的瞳仁沉沉,薄唇已有几分乌青之色了。 有细碎脚步由远至近,在魏惊祁身后站定,响声软软嫩嫩地:“臣女步氏请四皇子安。” 魏惊祁身形不动,只盯着御湖看,波光粼粼映入他邃沉的眸里。 半响,步允欢脸上的笑意一僵,她悄悄抬目,那双向来漾满傲色的眼此时溢出了旖旎的柔。 “……四皇子?”屈着的膝盖开始僵·硬,步允欢诺诺唤了声,对着魏惊祁背影。 “起来吧。” 魏惊祁转身,到亭中圆石案边坐下,目光不给予她分毫,瞄着小几上的茶壶,壶中滚水卷着茶叶翻腾,琥珀色茶汤沉浮流动间如凝脂美玉。 步允欢作了副如同那临水照花的娇柔,应着起身,眸光流转,暗暗贪婪地望着那削瘦的侧颚。 火候到了,魏惊祁瘦长的手自袖中蹭出,分茶入杯,指尖因茶杯烫人而微红,愈发衬得他肤色苍白如纸,欺霜赛雪。 步允欢忙上前欲伺候奉茶,可那魏惊祁却侧侧避过,她刚伸出的手一僵,旋即掩饰般收回,抚了抚袖子。 “步姑娘近来入宫入得频繁。”魏惊祁将热茶饮尽,烫得他舌尖作痛,面色却不显半分,开腔清浅而淡漠。 “是贵妃娘娘喜欢臣女陪她说说话。”步允欢细细拉长着音儿。 她微微上前一步,靴底划过青石板,脆脆杳杳,指尖动了动,终是轻轻拿起石案上的贡橘,用金刃剥·去涩·皮。 魏惊祁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便移开,入目望那明晃晃的玉幌珠廊,压着眸底的讽色:“我从前听闻的你,可不是这副模样。” 步允欢身子僵了一瞬,扯了抹笑,面作惊悸态:“四皇子可莫要被外头那些谣言污·了金·耳。” 她玉指小心翼翼地剥掉橘瓣经络,而后用帕子裹着奉上,微微垂首,发髻上的赤桐步摇泠泠作响,娇娥莺语: “皇子用瓣橘罢。” 魏惊祁抽出腰间那墨玉做坠的玉扇,飒地打开,将步允欢那手挡了回去,而后起身,平日在旁人面前的温润不泄半分,他直直望着步允欢: “父皇方才说,过几日便下旨赐婚你我。” 步允欢眸底瞬显狂喜,羞红悄然攀上耳尖颊边,她抬眸,却被魏惊祁那未来得及收回的冷色惊了惊,再看已然无波。 她身姿明媚,压着心下凉意,开腔喃喃:“皇子……看着不太欣喜,可是臣女做错了什么?” 魏惊祁绕石案而过,稳步走向那宫廊,目光再不予身后人半分,轻声留下的字句几乎在朔风中散去: “我会娶你,可也仅是娶而已。” “你的心思太过,我也不瞎。” 步允欢浑身都泛着寒意,等到魏惊祁背影走远,她直接将那细心剥好的橘砸在地砖上,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月色照她的颊,已然覆上梨花白的清霜。 她出了名的桀傲,为了讨好那刘贵妃,每日用尽心思低声下气,终于求得刘贵妃向魏帝进言,这样做是为了谁? 步允欢的心思被照得明明白白,魏惊祁只几眼便将她看透,那般模样,与她往日见到的温润公子截然不同。 是不堪,是悲羞。 四周一片寂静,步允欢双手一片冰凉,掌心还出了薄汗,软了半边身骨,御湖的风都散不去她眉间愤色。 第二十六章 家宴之前 天拢着一卷蟹壳青的袍衫,边角隐约被鱼肚白撕裂,流泻天光,一如逍遥殿中二十六冬,孟府主院的小阁内,红烛暗翻,静影无声。 如是千万个朝暮,不是飞花过,是更深漏长。 一滚金·丝菩·提子·溜圆,孟老夫人拜在内阁佛像前,阖目合掌,蒲团陷下两方印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孟老夫人跪得稳稳,她虔心将那《心·经》细细喃了一遍,掸指一拋,金·丝菩·提子脆响一串滴答。 而后接过一旁宁知递过的三·炷·香,拜了三拜,而后由着宁知扶自己起身,将那三炷·香稳稳地·插·在瑞兽香炉之上。 香雾袅袅,扬着丝缕烟气,盈得满堂佛香。 “老夫人虔诚,生辰日都这般早起身诵经,佛祖定会保佑您的。” 佛·灯的光洒在高供于神·龛·的镀金·佛像上,逐有浅淡的金光自此反射,晃了孟老夫人的眼,她睨了宁知一眼,低声: “你惯是嘴甜。” 宁知带着笑,垂了鸦睫:“都是奴婢的真心话。” 待最后星点烟灰碎下瑞兽香炉,老夫人方才搭着宁知的皓腕出了佛阁,带着一身的檀香,绕过那六折屏风,在主阁坐下。 “老爷不爱热闹,一家人坐下来吃个午膳便也是了,”孟老夫人乌目半合,顿了顿,“怀儿今日可是沐休?” “少爷说是有急事需入宫一趟,会在午时前赶回来的。”宁知做了甜茶,蜜水和着花瓣入沸水,甜到心窝子去。 她奉了盏给孟老夫人,特意少放了些蜜水。 孟老夫人接过茶盏饮了一口,眉目松动了些:“怀儿向来孝顺得很。” “可不是,少爷特地在入宫前亲自过来嘱咐的。” 宁知眉目都含着笑意,是少女的娇,她眸光转了转,观着眼前人的神色,又添了一句:“听说少夫人近日为给您准备寿礼,甚少出房门呢。” 孟老夫人抬腕将茶盏搁于案上,落得不轻不重的一声响,眼蕴一尾深意:“她?眼瞧着那身子骨更柔弱了。” “少夫人婀娜,城中不少姑娘羡慕得紧呢。”宁知山黛折复来回,秋水泛了一点波,声诺诺。 “就她那几两肉,横竖都不像个多子的样儿。”孟老夫人抬目打量了下宁知,话锋陡转,“你最近可还有去蒹葭院那边送茶?” 宁知一怔,咬了咬唇:“少爷说茶是好茶,可喝多了总会腻味,让我不必去了。” 孟老夫人叹了一声,收回视线: “罢了,不急。” 宁知绷了绷脸,上前将那凉了的茶盏撤下,想再续一杯,却被孟老夫人叫住: “你随我去膳房瞧瞧,看中午备了些什么菜式。” 宁知忙将茶盏递给一旁的侍婢,便弓着身子稳稳扶着孟老夫人出去了。 日头升起,微风吹不散那股夏的燥热,蒹葭院内猊炉销香,拢雾成云,掐丝珐琅瓶中斜斜搭着一支垂靥羞绽的绿萼。 莺儿倒掐银瓶弇口,合掌拢在爇过衙香炼蜜的博山炉上,只待冷馥凝壁,攒摄香魄,将作成沉香熟水。 香气拢了一室,书案旁端坐着的娇人正搁下狼毫,舒了口气。 沈知鹤转了转僵·硬·的手腕,待墨沉干尽,将那摞在镇纸下面的黄页抽出,置于身旁高高的一叠上。 瞧那厚度,几乎是将经书抄了个遍。 “夫人,让奴婢来吧。”莺儿听见声响抬头,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擦了擦手,上前整理已经抄好的经书。 沈知鹤轻轻嗯了一声,执帕拭了拭额上香汗,柳眉蹙了蹙:“该在阁中放冰炉了。” “少爷早已吩咐下去了,很快便能用上。”莺儿将那叠黄页齐齐整整摞好,绞着眉,“您近来为抄这经书,累着了。” “今日是我嫁来孟家第一年的老夫人生辰,可不能马虎了事。” 沈知鹤起身,莺儿为她撩起珠帘,入了内阁,在妆奁前坐下,她细细端详着脸,拿起朱红点了点唇,复言: “孟府不缺金·银,老夫人信佛,我日夜抄经赠她,如此也能博得个好名声。” 莺儿为她理了理松动的髻:“还是夫人有远见。” 沈知鹤抿了口脂,云鬓上玉钗点翠,芙蓉花颤颤,远山肯做眉,佐以黛色,铜镜前裹着的画皮,是人间姝色。 “说来这孟府也是奇怪,”莺儿压低了声儿,“素来生辰宴都是晚间,老夫人却定了午时。” “这回只是家宴一桌罢了,老将军喜静不爱奢华,那老夫人自然也紧跟着他。”沈知鹤瞧着装扮无不妥方才站起,侧眸,“将那经书拿上,咱们早些去给她贺寿。” 莺儿轻轻应了声是。 枝头露华都被日头晒散了去,光从树梢的罅隙里透下,虽然老夫人吩咐了不必大办,但孟府上下还是结了好些红绸,瞧着喜庆。 莺儿支一柄竹伞,为身前的沈知鹤挡着·毒·辣的日光,青石板上步伐声轻。 “劳王婆通传。”沈知鹤在主院前站定,朝身后的王婆说了声,微微垂眸。 王婆应了声是,稳步走至主阁内,半响出来,迎了她们二人进去。 云绸裹着沈知鹤娇滴滴的身子,刚踏入阁内的低槛,鼻尖便有檀香缭绕,细闻还带着股熟稔的甜。 她眸光一动,在距座上几步前站定,正正行了个礼儿:“儿媳请母亲安。” “起来吧,坐。” 孟老夫人抬眸望了她一眼,一旁的宁知会意,忙上前在侧座置了个软垫儿。 沈知鹤见她动作,轻颔首,回了个笑,而后在软垫上坐下。 “膳宴未至,你来得早了。”孟老夫人腰骨挺直,望着沈知鹤,落声重重。 檐下铜铃叮当,沈知鹤接过宁知奉的茶饮了口,浸得人嗓音温软,她恭顺着眉眼:“母亲生辰,儿媳自当早来贺寿。” 而后予了莺儿一个眼神,后者敛着眉上前,捧着个稠盒,单手开了扣,奉在老夫人跟前。 沈知鹤站起身,直直跪下叩了个首,额头触地声响响: “儿媳知道母亲在兰若寺供了金佛,特意抄了十卷经书予母亲作贺礼,好一尽儿媳心意,只愿母亲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第二十七章 生辰宴上 自云层倾泄来的昭光和明,无声地穿透碧瓦,将孟府院内笼覆上一层温柔的金华熠色。 宁知接过莺儿手中的稠盒,孟老夫人挺直着身骨,取了卷经书,偏吝递一眼去瞧—— 是狼毫朱砂落笔,青玉卓然。 孟老夫人瞥过盒底一抹白,将经书十卷尽数取出,只见盒底置了块雕琢好的玉垫,伸手触去,是难得的羊脂白玉,质寒细腻,为藏贮经书卷最益。 “都说心有七窍玲珑,”她挥手示意宁知收好,望向跪着的沈知鹤,眸中光影衍生,眼尾微挑,巍珠比肩,“我看你倒是还多了一窍。” “母亲谬赞,儿媳只是想一尽孝心。”沈知鹤抬眸,黑曜般的翦水秋瞳明澈如镜,秀脊笔挺,音如珠玉落盘。 孟老夫人眼窝微微凹陷,只盯着她半响,而后拈指,将腕上的镂空雕花钏褪下,掀了眼皮子,眸泛着光: “起来罢,这个予你了。” 莺儿垂着的眼底掠过丝素色,忙上前将沈知鹤扶起来。 沈知鹤撑来一把婀娜弱骨,舌尖轻扣在榴齿,一溜襟步作响,弓着身子接过孟老夫人的雕花钏,指尖触凉:“儿媳谢过母亲。” 六幅罗裙莲然拂地,她搭着莺儿的手回侧椅坐下,随即便将手钏戴上,玉润花娇,虚拢一室丽色。 “王婆去哪儿了?”孟老夫人抚平衣上的褶皱,侧眸。 宁知为她续了热茶,低垂眼帘:“母亲说要看着膳房的人,免得出了什么纰漏。” “她向来是个心细的。” 孟老夫人颔首,抚了抚鬓上的翠,转而望向沈知鹤:“王婆在你那儿两月有余,你可习惯?” “王婆教了儿媳不少孟府的规矩,是个极好的。”沈知鹤嘴角韵着恰到好处的笑,氤氲目光悄落到宁知身上,只一瞬便移开了。 “这宁知你也熟悉了吧,心性随她母亲是个好的,”孟老夫人执了团扇摇摇,沉声,“我瞧你近侍只一个,想着拨宁知到你院里去,可好?” 窗外日头的热意被帘子隔去了三分,可有新人转过头来瞧这屋里头,可比三冬寒。 座上二人目光相对许久,也不见沈知鹤答复。 孟老夫人蹙着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沈知鹤却抢先一步,开腔仍是清冷的音儿: “王婆这两月将儿媳陪嫁来的媵侍教得极好,我已提拔一个到跟前伺候了。” 她眼承春泉,指腹在刚带上的镂空雕花手钏上抚过,恭顺且和婉,挑不出任何毛病。 孟老夫人一滞,将手中的金·丝菩·提子串拨得慢了些,而后将它置于案上,发出沉闷的声:“你的陪嫁媵侍?” “母亲放心,是儿媳那嫡母亲自选的人,您可查底细。”沈知鹤那绣着金线纹图的裙袂在微光的照下流光璀璨,一如她眸底的亮,“靖怀也是知道的。” 宁知脸色刹那间变白,她贝齿紧紧扣住朱唇,垂眸。 孟老夫人骨指捻着手帕一小块地儿,心下流转。 沈家的嫡母姜氏是真正的伯爵府贵女,当年下嫁予如今的沈丞相时,淮安几多才子书生黯然一片,只是她生下长子后便缠绵病榻,后来长子战死,姜氏病得更重了。 沈相倒也没纳过媵妾,世人皆说他情深,谁知多年后才知他原是藏了房外室,还有个女儿,丞相将女儿接回淮安,记在了嫡妻姜氏的名下,过了宗族家谱。 沈知鹤也是因此得了个嫡系的名头。 “你嫡母选的人,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半响,孟老夫人收回思绪,开腔冷冷,不再看沈知鹤,目光落到宁知身上,化为凌凌波光。 王婆多子,宁知身段看着也好生养,况且,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听话姑娘,拿捏得住。 至于自己这儿媳,心里弯弯绕绕太多。 孟老夫人垂眸,又添了一句:“只是宁知心细,有事也可以到你院里搭把手。” 沈知鹤将一瞬即过的那抹嗤意生生压了下去,到底顺着人话语,应了声:“谢母亲好意。” 光透着窗纸洒进来,一点一点地攀到窗棱上,这涵蓄白穹转瞬便到了午时。 王婆一步迈过漆红的门槛入内,打破沉默:“少爷已经回府了,膳房已准备妥当,可开席了。” 孟老夫人不语,自个儿起身,拂开宁知刚伸出的手,目光落在沈知鹤身上,沈知鹤心下一沉,忙起身上前,稳稳扶住她的臂。 一行人走得慢慢,绕过青墙府廊,至正厅前,入目是红织锦在空中徐徐展开,为素日严闷的孟府染上了几分生气。 她们稳步入内,红烛灯火一晃,金粉绘的梅花屏风栩栩如生,只见席桌案上佳肴琳琅,并在侧阁烹羊宰牛、备细烤精炙助兴为乐—— 孟老将军惯爱边境的炙牛羊。 此时老将军正稳坐正位,见她们二人入内,也只是给了个微光便移开了视线, “母亲。”孟靖怀换了身常服,上前扶住老夫人另一只手臂,余光瞥过,正好与沈知鹤对上。 扶了老夫人到老将军旁坐下,孟靖怀方才偕了沈知鹤落座。 一旁有管弦丝竹声起,混着夏独特的湿润气息,唱得是熟悉的曲,一腔软调却勾不起南北的情。 “母亲,愿你岁岁安康。” 孟靖怀端了杯酒,向老夫人那边一敬,而后温酒入喉,一饮而尽。 “好,怀儿向来孝顺。”孟老夫人眉眼温松,只有孟靖怀在跟前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宴开,侧阁厨子奉上炙好的羊肉,不带一丝腥·气,见孟老将军动了筷,孟靖怀夹了一柱,侧身落入沈知鹤跟前的碗内: “尝尝。” 沈知鹤垂眸,鸦睫一颤,她未吃过这样烤的食物,只是见孟靖怀眸光灼灼,星目盈人面,像是今日有什么大喜事一般,也就随了他去。 她握起银勺,送进口中细嚼慢咽,一股辛辣冲上鼻腔,沈知鹤举起帕子,硬生生将口中的肉咽了下去。 眸底盈满雾气,望向孟靖怀的眼神都像夹了分嗲,后者眉染上笑,如有三月清风,映着雀跃。 “怀儿今日是怎么了,瞧着心情不错。” 孟老夫人搁下银箸,进一口凉蔗饮,拈巾沾拭,目光瞥过来。 “母亲生辰,儿子自然开心。”孟靖怀收了眼底的笑意,望向孟老夫人,沉声。 沈知鹤舌尖轻压在齿背,仍有辛辣的余味。 孟老夫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身旁的老将军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只细细用着菜肴。 宁知舀来一勺三鲜汤,秉箸将蘑菇、番茄、金针菇夹到她的银勺里,孟老夫人顿了顿,开腔: “怀儿,你也尝尝这个。” 孟老夫人予了宁知一个眼神,示意她上前去孟靖怀那儿。 荏时,厅内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在她的身上。 宁知诺诺应声,鸦睫扑扇,站到孟靖怀身侧,可孟靖怀眼皮不掀起半分,只顾着用碟中的炙肉。 宁知咬咬唇,为孟靖怀盛了半碗汤搁在他手边,又取了一对新的银箸为他夹了一道半月沉江,轻颤着手,放到他的碟中。 入耳丝竹声不断,弹的是江南的曲儿。 沈知鹤接过莺儿奉上的热茶,有腾腾的雾盈眼,湿而热的水汽,遮了她一瞬即过的讽意。 第二十八章 何为本分 铜兽吐烟,听内人静默许久,孟靖怀将碟中的炙肉用尽,才把背脊竖挺,指掌弯曲一括,将那碗三鲜汤在沈知鹤跟前搁下。 而宁知夹给他的那道半月沉江,在碟上一角,已然凉透。 沈知鹤鬓间乌丝微堕两缕,明目搅污,玉腻瘦指轻轻搭扣盏盖,垂睫抿出单薄不陷浅涡的笑:“这是母亲予你的。” 她抬眸,借照酸枝窗隙间的一把晴光,扫过孟靖怀身侧的人儿。 宁知一直举着的半臂已生麻凉,尽身遭裹冷意,只觉得旁人的目光是那么的刺人,像迎面砸下团夏火,烧得心头蹿起无名的酸苦,直直上涌,弥漫至唇齿。 而王婆候在老夫人身侧,眸色深重。 “阿鹤身子才好,要多补补。”孟靖怀周身清冷翩飞,望向主座的孟老夫人,张了张轻弧,扯笑。 孟老夫人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们二人,终是气韵悠长的嗓子捏起声,轻飘飘落了一句:“是得补补,你是独子,她要早日为咱们孟家开枝散叶。” 沈知鹤面色微顿,眸间惙意难弇却,落入人眼中,只作是看的不真切。 她侧目,望向身旁的人。 孟靖怀扬起脸儿,在桌案下伸手,将沈知鹤放在膝上的手牢牢扣住,触之温玉,眼底沾了星子:“谨遵母亲教诲。” 而后侧眸,望向沈知鹤的眸不掩波动,覆着她的手紧了紧,而后才松开。 沈知鹤横眉低压,维持一张笑靥,暗涛不流露分毫,悉数堆砌成眼角一段盈盈笑意,她垂下眼睫,只作了一副无措的羞态。 孟老夫人不语,瞥了僵着身子的宁知一眼,意味颇深。 宁知怔怔放下手中的银箸,她方才放下弓下身子时,不经意望到侧座两人紧握着的手。 她紧咬着唇走回孟老夫人身边,与自己母亲的眼神一撞,宁知瞬间垂下眼眸,那双清澈的眼第一次蒙上了尘。 金波漾影,罗梢垂薄雾,飘进心绪里,能堵住一概的松快。 “你今日本沐休,何以又入了宫?”一直沉默的孟老将军将炖汤饮尽,抬首望向孟靖怀,不近不远隔了点距离,落声是威。 照影将窗牗一阖,丝竹声渐缓,孟靖怀用了盏茶清嗓,声儿沙沙: “今日皇上下了旨意,命礼部择日,赐婚步家女为四皇子正妃。” 有侍婢添了新的烛,火石声撞,焰攀上烛线,再将纹花的灯罩拢上,厅内顿时又亮堂了不少,映得众人神色各异。 沈知鹤才衔了一箸水晶虾仁,小口抿入半尾,缓嚼不至两下,清音入耳,她一滞,随即提帕挡唇,低头吐在弃菜碟里,低低垂着睫羽。 孟靖怀余光都是身旁的人,将她面上的神动尽数收入眼底,像是滴滚沸的热油投进一眼清冷冷泉水。 “步家?”孟老夫人正取过个剥好的瓜果,丰秋香瓜,味胜醇醪,汁水盈满润红了她色沉的唇,眉梢染了嘲色,“就步允欢一个姑娘吧,是个活泼的。” 这步允欢家世虽好,可淮安城里正经的夫人都不会将她列为儿媳之选。 太过娇蛮。 有侍婢捧了铜盆至孟老将军身侧,他掬一把清水拭手,而后用棉布巾擦去残余的水珠,斜眼睨孟靖怀: “可择好日子了?” 孟靖怀敛下心尖一闪而过的妒,杳然无踪:“择了八月初一。” 丝竹声到了末尾,孟老将军颔首,眸底沉沉,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站起身,对着自己的夫人:“走罢,不是说要去兰若寺进香?” 孟老夫人平日念叨了多次,终于磨得他应承,此时自是含着笑意跟着起身,掂了掂贴在臂上的袖,拢在身前。 老将军望了孟靖怀一眼,而后将目光落在沈知鹤身上,那般的眼神,让沈知鹤刹那只觉汗毛竖立。 她起身,是最恭顺的神态与礼数:“儿媳恭送父亲、母亲。” 孟靖怀身子一侧,将老将军眸光尽数挡去,丝丝线线缠绕的烛光照得他眼底不明:“父亲慢走。” 老将军从喉底涌出一声哑哑的“嗯”,收回目光,孟老夫人紧跟他身后,二人很快便模糊了背影。 沈知鹤暗暗舒了口气,搭了莺儿的手,正欲离去,却被孟靖怀轻声喊住:“陪我去花园走走。” 沈知鹤侧眸看他,只见孟靖怀眸子像浸了水一般,幽深得紧,她捏紧手中的帕子,点了点头。 篾竹织的帘栊重重幛幛地被掀起,又一迭声打在门上,二人并走,莺儿跟在沈知鹤身后支起柄油纸伞,天青色伞面,摇摇晃晃地像片芭蕉叶。 午后的日光最是毒·辣。 疏落的残叶被微风卷起,却带不来一丝凉意,孟靖怀靴子贴紧着青砖地面,擦声响响,沈知鹤垂着睫,眸光暗淡。 绕过九曲的廊,二人在园子里的阴凉处站定,枝叶遮了两人的身形,莺儿识趣地收了纸伞,走回廊底下背着身。 “你方才很惊讶?” 孟靖怀开腔,盯着沈知鹤玉簪蕴藉滟滟蕊光,鸭卵青襦裙晕墨兰,是水墨丹青的江南风韵。 沈知鹤腕上松松垮垮地环着那个老夫人赠的手钏,身段纤细似弱柳,掀了睫羽滟滟望人:“你多想了。” “我征战那两年,皇上是想将你赐婚予他的,是吗?”四处无人,孟靖怀·剖·开面上的润色,唇齿缝隙间咬出这句话的音,直视她眼底炽热。 沈知鹤黛眉颦颦,沉檀唇,坠入浓如墨色的明眸,她后退了一步:“你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从他的口中。”孟靖怀嗤笑一声,齿噙舌尖,“城墙月下,风景可好?” 沈知鹤指尖一颤。 他这又是从何处得知? “不管你这里装着的是什么,”孟靖怀伸手抚上沈知鹤的发髻,再流连到她的颊上,“阿鹤,你想的那些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他目光直直撞上沈知鹤的眸,净色能照入眼中黑渊,噙着两尾低吟:“你且记住,只该信我。” 良久无言。 半响,沈知鹤鼻中两息呵尽,周遭温意已不入肤,她侧开眼眸,去望身旁的一枝棠,墙根还攀着滑腻的青苔。 “我也说过,会做好孟家媳的本分,你不用如此。”她举起那荆桃锦帕拭了汗,眸光熠熠,深不可望。 “你还是要这般。” 孟靖怀喉头滚了滚,闪过丝恼,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叫她不能动弹,发间清香盈入鼻尖,心绪稳了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只一瞬,孟靖怀便放开了沈知鹤,而后拉过她掌心,往廊那边走,沈知鹤想挣脱,却被他牢牢扣住,他开口悠悠: “你如此挣扎,会让人觉着你我不睦。” 沈知鹤眸也作水光微滟,靠近了府廊,已有婢女像他们二人行礼,隐约还瞧见他们似是在偷着笑。 沈知鹤僵着身子,罥烟眉拢起,指尖狠狠在孟靖怀掌心嵌了嵌。 他这般模样,倒是从前的常态。 只是自他出征,与父亲密谈过后,便再未见过了。 孟靖怀眸中寒意褪去,眉梢也松动几分,他提步登阶,似含着吟笑: “夫妻恩爱,便是我孟家媳的本分。” 第二十九章 卑小奢念 是夜,帘卷风涌,合上窗也掩不住那呜咽嘶吼,入夏的天总是喜怒无常。 骤然一道白刃从天窗斜割落地,惊得尘埃也卷土覆去,却许久未闻随后的雷声轰鸣。 这处的风云,竟也耍这些唬人的假把戏。 风顺着狭小的窗格缝沿而入,将昏暗的烛吹得摇晃,宁知坐在塌边,细细地将手中的竹纹青色棉被叠好,她眼波匮乏平淡,掀不起一丝波澜。 吱—— 沉重的木门从外被推开,引了刺骨的风入内,宁知抬眸望去,原是王婆,她拎着个膳盒入内,关了门,将膳盒放到一方小案之上。 膳盒落得响,被惊天一声雷盖了去,风更大了,瞧着像要下场大雨。 “母亲。”宁知起身,敛着眸走到那方圆案跟前,向王婆行了个礼。 王婆沉着脸,她望着眼前少女发髻边那朵小小的木槿,眸底一如既往地寒。 当年孟府升迁,自己将宁知留在了老宅,一别数年,如今难得相处,却总觉像隔了层什么似的。 “自午宴后,你都未去膳房用过膳了。” 许久,王婆僵着脸掀开膳盒的盖,取出里头的一碟小菜与米饭,搁在木案之上,凛风倒注,顺着她的口。 宁知的眸光在一处凝滞,轻声:“女儿今日疲累,没有胃口。” 烛光跃动,倏尔又一声空雷错落天光,将室内寸寸照亮。 “是疲累,还是当众被拒后的羞耻?”王婆瞥她,在案边的木凳坐下,敛了敛裙摆,开腔冷冷。 她那目光透入宁知浑身,只叫宁知觉得心颤。 宁知沙哑着声,鬓边的那朵木槿都颓萎了几分,她眼丝缠绕:“母亲这是何意?” “她们婆媳间的事儿,你偏要做那出头鸟,”王婆目光只轻掠过了去,雾霭浓重难拨。 那微弱的烛映得宁知只影绰绰,她紧咬着下唇,面靥苍白无措,是被看透的慌:“母亲,我……” “知道我当初为何执意要将你留在洛阳老宅吗?”王婆抬眸见她模样,心尖一软,语气却更强硬了些,“你以为那些小心思能瞒得住我?” 宁知自幼便跟着自己侍奉孟家,孟家郎儿成年后·保·家·卫·国,清隽英朗,又怎会不为他倾心。 “……女儿知道。”宁知心下与面上都覆了层霜雪,贝齿几乎要将唇咬破,远山眉蹙得紧。 “可你还是跟着老夫人的心思走了。”王婆一口气堵在心口,满满是恨铁不成钢。 话中怒意入耳,宁知眼眶一红,嗓音也带着颤:“女儿、女儿只是……” “只是什么?你也并非看不见,少爷与少夫人之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王婆字字铿锵,瞧她泪珠半垂不落,终是缓了语气,只是仍然端着一副怒气不衰的模样: “知儿,咱们是婢,不该妄想的,就给我吞到肚子里去。” 沾着泪花的睫羽轻翘,宁知忍了好几口气,才将那胸口处一抽一抽的疼压了下去,她踌躇半响,开声喃喃: “女儿知道,少夫人品行相貌都与少爷是绝配,更是我的典范,女儿没有其他妄想。” 只是,只是想着能近些看着他,一尽自己心中那窥不得天光的贪婪情意。 宁知将着后半句话死死地压在心底,而每一个腔圆音顺不敢吐出来的字儿,都裹上风月长浓的脂腻,掺了好几分的秾靡。 王婆轻扣木案,隔着案观她,观着这碧玉年华娇娥那削瘦的肩、羸弱的骨,终是起身,走至宁知跟前,扶了扶她半歪的髻: “母亲我……我只是不想你成为后宅的·牺·牲·品,希望你能懂我一片苦心。” 她带着薄茧的指尖撩起宁知散落在颊边的碎发,目光都带了几分难得、又不易察觉的怜惜。 “女儿知道的。”宁知抬眸,扯了抹笑。 炉上茶水已经滚滚烧了许久,王婆转身,扬手倒回原先舀出的那瓢水,开水逐渐停沸,提壶注水入茶盏中,沸水倾下,待见茶汤浮白色茶沫才止。 她熟练地倒了杯热茶,放至案上那半凉的小菜边上,望向宁知:“你也饿了,用膳吧,我先回去了。” 说罢抚平衣袖,面容又恢复了平常的无波,她深深地望了宁知一眼,转身出去,木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又归于平静。 响了一个时辰的惊雷终于将瓢泼大雨落下,酣·畅·淋漓,将久积尘垢的侍女阁冲刷得干净。 宁知愣愣,步伐缓慢走到案边坐下,拾起半旧的木箸,夹了小菜入檀口,是熟悉的味儿。 啪嗒。 忍了许久的泪珠落入半凉了的米饭中,它淌过宁知眼尾那一点浅绯红痣,很快便融入不见。 宁知抚了抚鬓上的木槿,胡乱擦去面上的泪痕,红得灼人。 今日孟府家宴,她恭身侍菜时,不经意瞥过案底下那两人交握着的双手。 洁白无瑕,却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心底刹那间酿成涌上的晦涩难言心绪,是一种叫做妒忌的东西。 她无比厌弃当时有那个想法的自己。 宁知伸手拿起方才王婆倒好的茶,热茶入口,压下心底的绪,纸窗受不住风的吹袭,破了个·洞,狂风瞬间入内,夹着雨水,猛然将唯一的昏烛熄灭。 室内顿时暗黑一片,宁知连忙起身拿了块板子摸着黑将那纸洞挡上,而后凭着记忆找到了·火·石,将那烛重新点亮。 室内又燃起了光亮,宁知舒了口气,指尖一热,原是烛蜡滴到了食指上。 宁知一怔,在无人的小室内终于袒露柔软内里,泪珠不住地往下掉。 她的确是妒忌。 妒忌沈知鹤的出身与修养,嫉妒她挥手便可享用的奢度,妒忌她被保护得如此周到,也嫉妒她那由衷而发的至纯与至善。 宁知又想起在洛阳老宅初见时,沈知鹤那惊鸿一瞥。 是完美的化身。 她偏生得那么温柔却又果敢,为自己夫君挡下致命一剑。 让宁知连在她跟前感到妒忌这个陌生的情绪时都想自唾。 唾骂那个自形·惭·秽,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 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势都笑了下去,宁知方才回神,碎石投入的水湄恢复平静,颦翠的双娥松展,她起身,将方才被雨水打湿的塌收拾干净。 她并不贪心,只是想离那个孟家郎近一些,能瞧上一眼,便就是她的奢念了。 第三十章 再归沈府 七月雀鸟聒噪,又逢鸣蜩时,朝阳高挂珠耀璀,高卷的云翻荡着,碧空万顷,风一丝也没有,院里剔青砖都已被晒得滚烫。 午歇后的沈知鹤召了浴,洗得通身清爽,换了身簇新的薄襦裙,可过了不一会儿,里衣便又腻在了玉肌上,着实烦得紧。 有侍婢将竹帘子撩起半边,供风穿堂来乘凉。 “莺儿呢?” 浮金流泻,沈知鹤从袖中露出指来,虚虚往宣纸上抚平,双眸里沾了秋水,亮晶晶的。 沈知鹤身边的那人踅着身,为冰炉旁的小桐炉添了一味金额香,白檀烧尽了,余下腥麝的气味微微有些呛人。 “莺儿姑娘在清点库房。”那人添完香,执了把团扇站在沈知鹤侧身后,晃出几丝风,还算惬意。 她娉婷而立,垂首时露出节莹白玉颈,阁内窸窸窣窣地斜下几缕阳,熨在她那一尾盈盈眼波,映着纯良与温顺。 是沈知鹤的陪嫁媵侍,李氏。 “今日这天儿也忒热了些。”沈知鹤眸底恹恹,像睡一冬的城池,在和煦的杨柳风里腻了笑颜。 她素来畏寒,却也怕热。 “少夫人您体寒,这冰炉是照着大夫说的量摆着了的。”李氏恭谨地说着答音,字字将严苛的礼烙进骨血。 沈知鹤搁了毫笔,转了转僵僵的皓腕,只由痒酥酥的风撩动了额旁的碎发,姝色万千,鬓角坠着颗薄汗,她举帕,借着流风轻柔地拭了去。 “你与莺儿说的话愈发像了。”沈知鹤瞥了李氏一眼,透着抹嗔娇。 李氏展了笑颜,乌鬓下的肌理也藏着汗珠,她温声:“奴也是担心少夫人您的身子。” 温吞吞地似风,能将人心的褶皱都给抚平了去。 日光映入沈知鹤眼里,在眸中跳了跳,如同开春潋滟的湖面微波:“这几日可还习惯?” 陪嫁的两个媵侍,季氏一瞧便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而这李氏,倒是难得能得到莺儿与那王婆的称赞。 “能得少夫人垂青,得以在内阁伺候,是奴的福分,旁的不敢肖想。” 李氏停了手中的摇扇,摆了副谦卑的姿态,是最温顺得体的语句。 沈知鹤取了一旁小案那柄半成的圆形合欢扇,敛了裙尾坐下,一字一字出得缓缓:“我没旁的意思。” 李氏仍是低着眼,诺诺:“是奴多心了。” 沈知鹤不语,只专注地瞧着手中的那柄扇,扇是以黄绢做底,绣样是几点疏星,一轮皎皎圆月,月下有庭,庭中有鹤。 她轻轻拧着眉,动手绣得极为细致,仙鹤洁白修长的脖颈,轻盈柔软的羽翼,以及头顶的那一点赤色,都在穿针引线间浮现扇上。 李氏见状,动身拾掇着方才书案上的笔墨砚台,又将沈知鹤写下的练笔小心翼翼地收好,存于柜上。 构成一室的静好。 帘子外隐约传来窸窣的响动,将外头的热气也带了几分入内,李氏抬眼望去,旋即行了个平礼: “莺儿姑娘回来了。” 沈知鹤眼皮子也不动,专注得紧,这扇只差一只鹤眼便绣成了。 莺儿却紧蹙着眉,满脸是汗,手里紧捏着封笺,她脚步匆匆到沈知鹤跟前,几分慌张:“少夫人,沈府遣了人来。” 手中绣线骤然拉紧,勒得指腹一痛,沈知鹤掀眼,葱指捻着扇面,侧目望去,语气沉沉:“这般慌张作甚。” 莺儿滞了滞,垂下眼眸,将手中的纸笺奉上。 沈知鹤将手中的绣面递予李氏,而后接过纸笺,抿着两瓣水红丹色,拆开一瞧,也僵了容色。 笺上笔墨浓重六字: 嫡母病重,速回。 她眉拧成川,只点漆杏目微睁,露出两汪·滟·滟,压着惊色:“是何时的事儿?” “奴婢方才清点库房时被小厮喊了去,沈家的车马就在府门外,说是丞相夫人病情反复,望您速回。” 莺儿声低低的,咬字却清晰。 沈知鹤站起身,蝴蝶骨撑起单薄夏衣,像在振翅,一方软帕被她紧捏着,连带指尖都泛起青白。 她心下流转,稳了稳心神,旋即抽了发间奢玉而下,往内阁走去:“替我侍妆,我要回沈府。” 身后二人连忙跟上,不敢多言。 “您放心,老夫人已知情,准了您回去侍疾。” 莺儿临鸾替她点素妆,褪下的猫眼石睐着狭而长的蕊光,在·艳·阳映照下,一闪又一闪。 沈知鹤手上微顿。 虽说晏朝规矩,女出嫁后除喜丧外皆不回娘府,若遇到个难缠的婆家,怕是连回去侍疾都是不允许的。 可如今这丞相家的车马如今都在孟府跟前了,孟老夫人敢提个不字吗? 她敛了眸底讽色,莺儿快速侍好了妆,沈知鹤起身,侧目望向李氏,一顿: “……你且回后院罢。” 李氏神情不动,正整叠着沈知鹤换下的衣裳,指腹凝着温热,轻声:“您放心,奴知道规矩的。” 她鸦睫颤颤,拢了两弯柳眉。 是一轮明耀的阳,烈光穿透云层,灼伤绿叶,艳红伤疤凝成枝头颗颗桑椹,盎然金夏尽观之。 一卷·燥·热的风漫过奢华的马车,将片片云絮吹聚得缠绵,飞驰的铃车檐处挂着沈家国公的银标,路上行人瞥见纷纷退避两侧,不敢再视。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丞相府门前,沈知鹤搭着莺儿的臂探出身来,踩着备凳而下,府门碧瓦泼洒下流光溢彩的斑斓光影,她目不斜视,直往内走。 比肩那宫廊九曲的道儿弯弯绕绕,满府可用琉璃碧瓦是魏帝赐沈家的殊荣。 沈知鹤敛着裙衽,熟悉的廊道记于心中,她踏内院主阁而入,院内静悄悄的,侍婢向她行礼也压着声线。 一股经年的药气凝鼻而来,沈知鹤也不执帕捂着,她瞥眼,将廊下那新生一株淤郁文竹收在眼底。 “二姑娘。” 清音入耳,沈知鹤在阁门处停下脚步,守在门前的,是嫡母的近身嬷嬷苏氏。 苏嬷嬷微微躬身,拦住她入内的身形。 “嬷嬷这是何意?” 沈知鹤心下一沉却不露于面,言语间带着三分恭敬。 “有太医在内,望二姑娘体谅,先去暖阁候着。”苏嬷嬷弯着嘴角,语气却不容拒绝,“至于莺儿姑娘,奴婢有事要交于她,二姑娘可准?” “暖阁?” 沈知鹤鬓间只斜斜插了支步摇,流苏碰得声脆,她眸光一闪,顺着嬷嬷的话语,终是馈还一个笑,向着曛阳,金潋潋地荡开:“自是可以。” 说罢定定睨了莺儿一眼,步伐减了几分急促,沈知鹤独自一人稳稳沿着暖阁走,越往内,两侧侍婢也没了踪影。 她抬腕推开暖阁的门,阁内静悄悄地,沈知鹤抬眼入目只见一副方正的寿字,挂在阁墙熠熠生辉。 来不及细想,屏风内的小阁有人影绕出,沈知鹤转身,迟日的光被她遮拦,又被·挤·弄·开,绞碎的金点洒在她的脖颈。 果然。 沈知鹤顺着光游去,掬出一抹了然的笑,隐约是绰在夏日光里,明媚在这一隅。 “我等你许久了,阿鹤。” 第三十一章 暖阁故人 熔金般的阳漏进这暖阁中,袖间露出的半截玉藕也披了暖色,眸光交会间,沈知鹤两弯眼泉撞进那人满眼笑意: “臣妇请四皇子安。” 她睫羽扑扇,顿了顿,作了个礼,前两字咬着细细的音。 魏惊祁仍旧噙着笑,那双桃花眼旁的也不瞥,只在她垂眸时肆意流连在她谪仙般的面上。 半响,魏惊祁走至暖阁内那把梨木交椅上坐上,搁了手中的玉扇:“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臣妇已为人妇,皇子还是避讳些好。” 云霞未泯,柳色如烟,沈知鹤支起身子,那双至明至敏的眼眸仿佛将万物的春朝记叙,万里挑一的桃色不过是它的点缀。 “这儿是沈丞相府,你在怕甚?”魏惊祁将她的螓首蛾眉勾勒,开腔温润,带着笑,“坐罢。” 沈知鹤紧捏着手中的帕子,纤白指尖是凤仙花新染蔻丹,一下一下刮着绸缎绣面,她福身在侧椅坐下,敛了敛裙摆,透着疏离: “嫡母有疾,也是您与父亲的假计?” 光透过窗格漏在地上是荧荧几块光斑,魏惊祁仔细眄过她素白一张脸,摇了摇头,落声轻轻:“沈夫人染疾是真,丞相想见你也是真。” 喉间酝酿许久,他才复添一句:“至于我,不过是沾光罢了。” “皇子,避讳。” 沈知鹤垂着头,只盯着自己那绣工精致的裙衽,眉弯得恰到好处。 魏惊祁嘴角笑意淡去,睑内像塞入了一满把细沙,干得紧:“是我逾矩了。” 眼前清明搅了许久,沈知鹤双手搭在膝上,眸恍如泉汨汨,掐断了源头活水,她凝着眉,背脊挺直: “下月初一便是您大婚的日子了,皇子大喜。” 博山金炉瑞脑已尽,魏惊祁的手搭着梨木交椅的扶把,指尖覆于其上,绕着圈儿,漫不经心地划着,细声在这暖阁里却惊了人心。 他抬眸,眸底像是压了嘲意:“我的大婚,早在两年前就该办了。” 沈知鹤掀起眼眸,馈一句高门绮户里的贵女,总是承了雅脉,她喉咙里仿佛是鲠了金,最后只得一句叹喟,卸了一直端着的态: “当年是我意气太过。” “我从未想过要怪你,阿鹤。”魏惊祁眸里亮晶晶的,在他神海里漾了千百种意味,“娶谁都是娶,不是吗?” 沈知鹤难得蕴了两分愧疚,像韶春里的一坛佛槿,寄予了万般的·揉·佐和清风,带着丝丝无奈。 “可您为何总要去气他呢。” 金乌冉冉升来,吞并了曡连的山脉,魏惊祁飒开玉扇,轻轻晃动着,贪嗅了她的香,只觉心中沉定: “我只是与孟少卿陈述事实。” 总是这般,魏惊祁总是用这般温润的脸庞漾着笑意,将沈知鹤说得哑口无言。 偏生她无法反驳。 “你的身子,可是真的大好了?”魏惊祁沉眼在她的眉间,而后垂到她腹部,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启唇,一字一落,连笔可歌。 沈知鹤眸光一闪,举帕掩唇,落得光暗半明半晦,浮光在面上跳动:“并无大恙。” “……你真的不打算与我说?”魏惊祁又微叹了声,带着些许纵容且又无奈的意味软声,“还是你觉得,连我都知道的事儿,他会查不出来?” 沈知鹤咬了咬嘴唇,魏惊祁总是三言两语便能将她参透。 当年城墙之上,少女夜从府中跑出,她的脆弱与绝望,都被眼前这个如玉的翩翩少年目睹。 但从孟老夫人生辰家宴那日孟靖怀的表现来看,魏惊祁予他说的,不过是编造的话罢了。 “阿鹤,你到底想做些什么?”魏惊祁端的是光风霁月的样,是责备。 沈知鹤开腔哑哑,头又低了些:“我……” 暖阁的门兀地被推开,将沈知鹤后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二人收了神色,同时望去,来者背着光,身上似镀层金辉,耀眼而不灼目。 他挥了挥衣袖,反手将门扣上,狐眸微眯,开腔冷冽: “臣也想知道她到底想干些什么。” 沈知鹤脸色刹白,身形微晃,僵着从椅上站起,旋即到那人跟前直直跪下,入目只盯他那黑靴: “……父亲。” 第三十二章 心胆俱寒 “怎么,你我父女半载未见,我就这么让你惧怕吗?” 沈丞相瞥见跪于足下的沈知鹤,眼里毫不掩饰地泛着冷意,开腔是问,却震得沈知鹤心胆一颤。 余温开散的夕阳流淌过碧瓦飞甍,日复一日,在这天地间又走过了一趟。 日落晚风凉,终于有风声糅杂着隐蔽暖阁的静默,吹散了阁内的丝丝燥热,将那些个青石砖降下温来。 “女儿对您是敬畏,并非惧怕。” 沈知鹤规规矩矩行着跪礼,压下心底的思绪,再抬眸,已将纯良和惶惶都尽数堆在眉目间,只叫人生怜。 可沈丞相只瞧了他一眼,便绕过她走向正座,微微躬身作揖,半敛着眼皮:“臣请四皇子安。” 他沉声落地,一字一字念地极缓。 “丞相不必多礼。”魏惊祁颔首,面上到底带了几分恭敬。 沈丞相挺起身子,在一侧入座,而后望向仍旧保持着行礼状的沈知鹤,眸影沉沉,镶滚的广袖下露出指尖一点,端着一派清华恒赫: “起来罢,总是一副娇弱的样儿。” 西窗里照进些赤金影儿,柔柔裹了沈知鹤周身,莺莺地抬起一张窄脸儿来,楚波是盈盈秋水,颦损是淡淡春山,她应声起来,挨着一旁的圆凳,照着规矩只坐了一半。 在自己这个父亲面前,是一丝错也不能出的。 “阿鹤这也非娇弱,姑娘家家的,这副模样才让人怜惜。”魏惊祁温言细语,观不出心思。 沈丞相偏首,望着魏惊祁,沉声:“皇子说得是。” 沈知鹤一把柔骨撑出十足十的自持来,口中话语随着气息蹦出,对魏惊祁滚烫的视线视若无睹。 她翠颦敛着雾霭,秋波里蕴着春水一湾,只将汹涌皆安作静谧:“不知父亲此番动作召我归来,所为何事?” 沈丞相身子挺得直直地,掀起眼皮望她,那目光深深,沈知鹤太过熟稔,是暴风雨的前奏: “你成亲至今,有半载了吧?” 一颗心落到实处,沈知鹤只暗叹一句果然,她僵着玉颈,今日只舒了个高髻,并未戴冠,却依然觉着沉闷又压抑。 可她已不是那个觅春风的娇娇,早已过了韶华追溯的疏狂。 失态的那次,是她人生中唯一一回教训。 琉璃掷碎,镜花水月,勘破情海风月,后果被刻在了骨子里,如今不敢多一句恣意。 “是。”沈知鹤垂眸,捏紧了手中的帕。 “掌家权握不到实处,肚子也没有动静,不过也算你聪明,”沈丞相不动声色,将话锋一转,“好歹救夫博得个名声,不亏。” 沈知鹤指尖发凉,不知名的思绪刹那间涌上铺满了·胸·腔,她将嘲意尽数顺着喉咙咽下,再启唇已是轻声婉调:“女儿只是遵了您的教诲。” “我教你什么了?”沈丞相抬袖便是拢过春秋,瞥她一眼,开腔吐字清晰,“是你自个儿求的签,是差了些运气,只得了下下。” 外头的天儿开始晦暗,映在暖阁内不语的两个人心尖眼底,都暗暗翻腾。 魏惊祁举扇,到底是将自己快要破裂的神情掩去。 明明是七月的炎夏,有细微的风顺着缝隙入内妄图掠过沈知鹤裙摆,却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阖眸,只觉这丝丝微风竟是比凛冽还冰冷: “是女儿失言了。” 沈知鹤浑身像是碎冰捣碎裁铸,身侧随之而来的檀音更是让自己觉得霜天万里融不进去暖她的·骨·血。 “觉着委屈?”沈丞相扫过她的腹部,面色无波,移开了视线,“如今不也安康了?” 沈知鹤将字句都收入耳中,咽进肚里,仔细咀嚼,把所有的不是都压在自己的纤瘦身骨上—— 可她最后只觉嘲讽与荒唐,天底下有哪个父亲,诸事过后只轻描淡写一句安虞? 可沈知鹤没有反驳,只是黔首,是刻在骨子里的卑和顺从。 但被踩着脊梁骨久了,也会有私心的罢了。 沈知鹤将所有神情尽数敛去,任由十六道丝在心尖的结算绕成蛹:“谢父亲关怀。” “丞相,”魏惊祁喉间梗塞渐渐消散,他开腔,侧眸望着沈丞相,“您夫人可有大碍?” “折腾了一日,算是稳了下来。”沈丞相收回眸底的锋利,作了恭顺的样儿,“还得多谢您寻来的神医。” “何须言谢,丞相也帮了我不少。”魏惊祁收了玉扇,眸色流转,落下话音。 他视线扫过那头的沈知鹤,暗暗带着慰抚的意儿。 沈知鹤未被束起的碎发扫着脸颊又是一阵·痒,掌心蒙一层薄薄汗意,她转头望向自己那父亲:“嫡母为何突发恶疾?收到信时,女儿好生心惊。” “你嫡母这些年病情反复,入夏染风寒,病得更重了。”沈丞相难得正眼瞧她,“也就你出嫁时强撑了回。” “嫡母恩情,女儿紧记于心。”沈知鹤落音很轻,像融雪的春·水,一点点,一寸寸,消融化水。 她当年被接回时,几乎是整个淮安的笑柄,本是公认情深,连个媵妾都没有的丞相,他的正妻姜氏却欣然应允了将自己这个外室私生女记在嫡系名下。 连姜氏本家,显赫的伯爵府都觉得荒唐。 嫡母姜氏却像是将对自己战·死·儿子的情思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夫君的隐瞒一般。 “你既是牢记,便该去侍疾。” 沈丞相起身,不再看她,转而对魏惊祁躬身:“皇子,请移步书房。” 魏惊祁颔首,撩了外袍站起,沈丞祥转身,稳步将那暖阁的门拉开,外头的天儿已然挂着弯月,暖阁内无人点烛,晦暗得很。 沈知鹤起身曲膝行礼,垂着眸,看不清神色,魏惊祁擦肩而过时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跟着沈丞相离去了。 脚步声轻渐远,敲在沈知鹤心头却震震,她直起身子,缓慢走至门前,抬头望去,借着旁廊微弱的烛光扫视着熟稔的四周,空气都仿佛有些冷凝。 沈丞相方才字句都嵌入她的心底,轻易便能让自己如同窒息。 是源自心底的恐惧。 弥弥之星部落盘中诚然有序,夏蝉聒噪,九曲回廊风打流水帘儿,琼花正艳披上月光柔纱。 沈知鹤侧着身子,倚在门上,千回百转,心才落到实处。 从前刚被接回沈府,日日训练,犯了错不得安眠时,年幼的沈知鹤总会反复思量,她与那些真正的贵女差在哪儿呢? 后来沈相带着她首次在宴上露面,在她初识步允欢与关山月的那个宫宴上,她孤身一人,诺诺在盛大的宫中接受众人目光后,她恍然大悟。 真正贵女出身的,喊的是阿爹,是肆意娇宠。 而自己,在沈相跟前就是见到权重者的颤颤恐惧,喊的是父亲,是如若没有循规蹈矩,便会将她扔在祠堂罚跪的父亲。 争什么呢? 争不来的。 从一开始,便已不是平等的了。 第三十三章 沈家嫡母 绣履方踏进这沈府的后院主阁,一阵炭火热气便奔涌进四肢·骨·骸,醇厚的汤药味一瞬弥散在鼻息,沈知鹤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鼻子,压下心底一星叹。 如今是七月三伏暑热蝉鸣之季,嫡母的阁内却还要日夜备着炭炉。 想来这姜氏的身子,自她成亲出阁后便是愈发的差了。 额上已开始冒出细汗,沈知鹤面不改色,挽指将裙摆提起,身后沉重的木门被侍婢关上,将外院的虫鸣花意隔绝。 苏嬷嬷将莺儿带走后,如今都还未回来。 内阁烛光昏暗,沈府外头的廊灯通明一丝也映不进来,愈往里,刺鼻药味愈浓烈,侍婢为沈知鹤拨起垂挂的珠帘,恭敬俯身: “二姑娘请。” 沈知鹤颔首,入目只见嫡母阖目斜倚着塌,身下层层叠叠地垫了许多柔软被枕,一脸倦意苍白,是遮不住的病气。 当年伯爵府嫡女何等倾城,谁料到如今不过半百,竟会成这副风烛残年的模样。 她沉声开腔,音如潺潺溪流般温润,隐隐拧起两道细长的柳叶:“女儿请母亲安。” 塌上的姜氏缓缓掀起眼皮,病气雾霭浓重难拨,鬓间华发满满,弱得像秋零的季秋枯叶,她眸光混沌,半响,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光亮,而后颤颤抬起手: “是和儿,还是鹤儿……” 沈知鹤一怔。 她旋即起身,扯了抹笑意上前,握住姜氏颤颤的手,在塌边坐下,眉上风月高悬,藏着零星的恸: “母亲,是鹤儿。” 沈之和是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兄长,十七岁便战·死·沙场,被万·马践·踏,连·尸··骨都寻不得,只留一个衣冠·冢。 本就体弱的姜氏得知唯一的儿子这般惨状,便一病不起,常年参汤苦药为伴,辗转于纱幔病榻,温·室·床·褥间,不闻外头的斑驳与声色,囚于一方金·牢,听得见,却见不得,同沧海一粟。 “鹤儿……” 姜氏喃喃,晦灼的眸光渐渐清明,她反握住沈知鹤的手,强撑着身子挺直了些:“你怎么回府了?” 内阁的炉烧得更旺了,窗都只留了一条细缝,沈知鹤冒出的薄汗已使里衣紧贴肌肤,可紧握着的姜氏的手却仍旧冰得吓人。 这些年一碗碗药石灌下去,早已将姜氏的身子里外都虚耗透了,所有人都心知,如今,不过是让太医吊·着·命罢了。 偏生沈丞相仍旧遍寻能人异士,甚至不许旁人提上姜氏一句不好。 沈知鹤只觉嘲讽,如若真是那般恩爱的夫妻,又为何会有生母与自己的存在? 她压下心尖思绪,撩起姜氏贴着颊边的碎发,落声轻轻:“今日收到父亲的信说您病重,可吓了女儿一跳。” “这些年我的病情一直反复,早已习惯了。”姜氏的喉咙被药浸得沙哑,她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抬眸目光切切,“你在夫家过得可好?” 侍婢忙奉上盏清茶,沈知鹤抬手接过茶盏,小心翼翼地拎着盖子撇去浮沫,指尖感到温了,方才放至姜氏唇边: “女儿一切都好,倒是母亲,瞧着又清瘦了。” 茶香入喉,连气儿都顺了些,姜氏紧了紧身上的锦被,轻柔的音缓缓叙:“我派人打听过,你那婆婆不是个好相处的。” 沈知鹤奉着茶盏的手一滞,随后将盏盖覆上,聆得清脆一声,递还给婢女:“女儿对其恭顺,她不过是严厉些罢了。” “你向来寡言清冷,”姜氏满头华发散在腰间,细细望着她的眉目,“我只怕旁人碎语污了你的耳朵。” “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闲言碎语,母亲多虑了。”阁内安静,沈知鹤鼻息也浅浅,持着一贯的清冷音色,挼碎了初春三分白里蕴下的几分清澈温明。 “就是在高门府邸,闲言方才更多。”姜氏将手覆于她膝上,檀口半张,眸底清明,“鹤儿,你如今是我名正言顺的女儿,不必事事忍让。” 沈知鹤鼻尖泛酸。 确实,父亲是丞相,母亲是伯爵府嫡系女,两人的孩子一出生便只需在皇家跟前俯首罢。 可她到底不是从姜氏肚子里出来的。 “女儿知道的。” 沈知鹤狭睫敛眸,心脉像是攀上一路山脉间的叆叇,杳冥,蒙上一层黑压压的雾銮。 姜氏心底却门清,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戚戚:“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吗?” 沈知鹤不语。 “那两个陪嫁媵侍如何?夫君待你可好?” 姜氏眉间已然染上疲意,可她仍有满腹担忧要问,强撑着精神:“可要我将苏嬷嬷也给你带去孟府,管教下你底下的人?” “母亲选的都是好的,”沈知鹤出声哑哑,握着姜氏的手紧了些,将她眉梢思绪全收入眼底,“嬷嬷还要伺候母亲,女儿一切都好,您就放心吧。” 说罢抚平了她身下的被枕,扶着姜氏躺下,将四方被角都捏好,不透一丝风儿进去,沈知鹤方才重新跪坐在塌下,由月光来编织雾屏,尽数都遮挡,不被袒露。 “女儿回府侍疾,今夜不走了,陪着您入睡。” 金线绣出的杏花床幔落下,沈知鹤盈袖暗香,眸光盈盈,端着温柔的态。 姜氏眼皮子半阖,她平日常是昏睡,难得说这么些话,昨夜又折腾了一宿,此时已经倦到极致,思绪开始模糊,瞧得也不真切: “和儿……要陪着母亲……” 沈知鹤漾了个苦涩的笑。 如若说自己真不知道母亲嘴里喊的究竟是“和”还是“鹤”,那便是她故作愚钝痴傻了。 可她并未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姜氏沉沉睡去的容颜,即便是已入梦,也仍然握着自己的手,生怕她走了似的。 沈知鹤沐在薄薄的烛光里,轻轻地望着,眉梢几点霜雪也就散去了。 姜氏,是这沈府里待她最好的人,沈知鹤记着刚记在姜氏名下时,底下侍婢也有碎语议论自己的出生,姜氏知道后,竟挡着众府人的面将那婢女施了庭·仗·刑。 沈知鹤还记着那时的姜氏,虽已染病,却仍旧风姿不改,她握着自己手,而自己仰头望她,眸闪星光。 长大后记忆却模糊了,只记着姜氏那满头珠翠,以及底下跪着一片侍婢小厮,琉璃瓦莹然生亮,高门玉宇,朝阳初升。 沈知鹤收回心神,她伸手,触了触姜氏的已然凹陷的脸颊。 那时的姜氏捂住稚嫩的沈知鹤双眼,不让她看受·刑后的那个侍婢,她对着满府的人,远山青影疏淡渲染,开腔震震,不怒自威,让沈知鹤记了好多年。 她说: “这是我的女儿,是沈府名正言顺的二姑娘。” “往后再有闲言,皆赐庭仗。” 第三十四章 何为画皮 满目墨色铺作云翳,朝露午阳一并洇入大片苍铅,愈托风更凉,久久不散。 冠上湖珠蕴魄,腕间双猊争珠,玄衣男子停步,足边的璧池趋满,滴水无声,他手上拨着满盏的酌,晃了一晃,椒浆微微地旋起几转白。 这是个石室。 “主上,奴将人带来了。” 身侧带着半狐狸面具的人身形隐在晦暗中,他躬身,将拎着的女子扔在地上,瞧不清神色。 石室内焚香,缭绕·湿·腻,混三四分人·血·腥味,玄衣男子眼半阖,肆意往地上一坐,纤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胫骨。 那躬身的奴告已成,便抬步离去,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许久,久到石室内的燃香熄尽,飘出最后一缕雾烟,玄衣男子放掀起眼皮,往地上摊着的女子一瞥,声里透着丝愉悦: “翅膀·硬·了?” 他抬手钳她下颔,指腹仔细地摩挲女子黛色与眉骨,面色却无波,附耳送气:“疼得入骨了吗?” 月照郊枝,梦断瑶台曲。 无路可逃的·神·灵被绞·杀·在囹圄之中,血红的眼蛰伏饕餮,女子眉骨高悬,强撑着背上蚀骨的痛,挺起脊来: “主上……” 苦·血·隐匿于焚金的馀香,旧骨陈血冠冕她美玉缀罗缨,飞渡半个瑶池,谲·艳·濒临枯竭的美,才惊心动魄。 “嘘——别动。”男子将指尖抵在唇上,出了个气音。 而后一把将女子转过身,本就虚挂的小衣一·褪,入目是猩·红的图案,悄然抚过,是苏绸绒毯皆难以描摹的·舒·滑。 “真美。” 良久,男子喟叹,是星汉银河都为之陡转来路。 女子两脊迟迟,她竭力稳定气息,徒然忍痛·起·伏,两颊烧红,却仍睁着一双分明含水的杏子眼: “奴错了,主上饶命……” 男子放开了她,仍有女子滑落在地,落得重重一声痛呼,又坐回了方才的位置:“是谁给你的胆子,妄图掩上你的皮囊,以为这般我便寻不动你了?” 男子眉梢带着骇·人的笑,他撩起身旁水池的涟漪,满室寂静,只余水声。 胸口充斥雷霆万钧的苦痛,女子犹如坠入虚妄的深渊般绝望,她颤着手掩盖玉·躯,满衣都映着红: “奴只是,只是替您提前打点而已。” 男子嗤了一声,银质面罩后清冽的锋沾上尚未察知的三分深意,将地上的酒杯举起,尽数倒在她脸上。 女子痛呼一声,那副皮相竟然从发边一褪——原是张画·皮。 露出张艳丽的脸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 男子看向惊慌的少女,轻轻拨开眼前雾障,捡起掉落在地的画·皮,轻轻握在手中,傲气与纯澈从未如此静谧地交融。 “主上,”女子一瞬上前,重重磕了个响头,背上的痛意似乎都不及她此刻心中的骇浪,“奴知道您想要什么,如今已取得先机,请您信奴!” 她磕得响响,偌大石室都回荡着她的音儿,有风自顶上的小·洞而入,将池子吹得流动又快了些,女子心中骇意更甚。 男子仍旧不语。 只单臂粉拳抵在地上着力,女子小脸抬起,眼眶内泪滴下滚,但她并不敢拭去,呼吸不畅,连话都说得断续: “奴……奴任凭主上差遣!” 男子慢抚过袖上细褶,面具下露出的双目平静,不见暗潮汹涌,开口之时,幻境中千年一日的孤寂被奏成绝响,方圆几里惟余,似焦尾琴与玉髓齐鸣,令人心驰: “我再信你这一回。” 他上前,无视女子的颤颤,伸出纤指将女子的小·衣纽·扣慢慢的扣·上,至最上一颗,顺着她的颈往上,掐住了她本身的容颜: “背上的纹涂,是你擅自行动的惩罚。” 女子满目惊惧,颊上传来的触感只使她心胆俱寒,不住地点头:“奴明白。” 男子目中纵是含了刺,也难掩一派光风霁月,他将手上的画·皮慢慢地融入女子的脸上,很快便看不出一丝破绽。 “真美。” 瞧着那张画皮,男子发出一声叹·喟,带着几分迷恋,而后松开了她,目光又恢复清明:“有人会送你回去,不会让人起疑。” 女子颤着手抚上熟悉的面容,轻轻舒了口气,她抬起眼帘,见男子已背对自己,望着那满池的水,不禁又打了个瑟。 池水清澈,直望底下,映着一个红匣子,绕在周围的,竟是森·森白·骨。 原想发声的嗓子也字字梗在喉间,甸甸地压成道伤,仿佛要将她横穿上·颅下·趾,只劈成半个魂魄。 是后怕。 也是赌赢了的庆幸。 第三十五章 嗔痴是罪 胭脂纸洇出凉意,美娇娇的两瓣唇张合,抿去扶桑枝头九曜清露的颜色,枯槁山泽刹那回春。 幽色拂衿,沈知鹤眼下乌青甚重,难得盖了一层脂粉,才堪堪掩去。 环佩不轻不重地摇曳出声自后阁而来,珠帘被撩起,碰撞地清脆,沈知鹤窥镜,眼底无波: “你起身了。” 晦暗色藏于眸内,孟靖怀在她身后站定,大掌一伸,覆在她肩上:“眼下乌青憔悴,你是想着今日之事,不能入眠吗?” 莺儿握着手中的步摇,收到沈知鹤的一瞥,会意,躬身退了出去。 “你明知我是担忧母亲的病,何必又要说这些话。” 熹微透过窗匣映入阁内,流光于沈知鹤裙裾之上化开,是极隆重的冠服,她眉眼意味不明,搁了手中的眉黛,对着铜镜与身后的人目光交接。 “四皇子娶妻,是喜事。” 孟靖怀的手掌在沈知鹤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嗤着笑。 蔻丹一点人双眉,划开人间两姝色,沈知鹤点上最后一抹妆,眼尾艳红似弯月,启唇清声乍起: “皇室子娶步家女,这背后的权重,难道不是你该担忧的?” 孟靖怀五指一松,眼底泛着水光,反而低笑:“鹤儿向来聪慧,可他如今有妻束缚,我心情自然好了。” 云过楣骨,沈知鹤拂开肩上的手,杏眸湮没佛光星点:“你这日日睡短塌,若是母亲知道了,可是要怪罪。” “谁说我日日睡短塌?”孟靖怀弯下身子,顺她玉颈而上,停在耳侧,轻呵了口气,“你回府侍疾那夜,我可是睡在主塌的。” 耳边一瞬的酥·酥·麻麻让沈知鹤僵直了身子,低沉的笑声自肩涡出传来,她耳尖通红,横了个眼波。 嗔嗲尽入孟靖怀眼底。 孟靖怀心底堵着的气舒缓了些,他眉梢都带着得意的笑,显然对沈知鹤这副模样十分满意。 他视线扫过一旁满满当当的妆匣,上次沈知鹤侍疾归来的时候,又带回了不少金银首饰,说是沈家嫡母怕她受欺负,当时府里引起的闲言碎语可不少。 至于孟老夫人,可是实实地生了好一大回闷气,说是难道孟府亏待了沈知鹤不成? “鹤儿倾世容颜,凡是衬托,皆为俗物。” 孟靖怀纤长的指尖在妆匣某处一顿,拾起一根红宝石步摇,将其细细斜·插·在沈知鹤朝云髻上,配上她一身石榴红织锦缎冠服,衬得肤色愈白。 沈知鹤五指懒懒,抚过耳下一对银薄凉如湖光,眉间两弯风流黛比山色。 她艳眉妙眼间容下满满湿雾白汽,开腔响响,回身直视孟靖怀,意味重重:“男儿志在四方,凡是动情,皆为嗔痴。” 孟靖怀笑意定在容上,只一瞬,便被敛了去,迢递的风牵动了阁门闩旁的铃,它轻轻响动,像是凌波一般,才恍惚打破僵局。 “嗔痴?不过是那些个文人为掩世间情造出的词,可笑至极。” 孟靖怀声琅琅,安抚过乍起的狂风,带着讽又添了句:“甚么规矩,在他们眼中,爱恨嗔痴都是有罪,你信?” 所谓爱恨嗔痴,爱而不得是自嗔,抑情止爱,则是自讨苦吃。 他断不会允这般情况出现在自己与沈知鹤身上。 沈知鹤堪堪定住。 许是听见了阁内的争吵,莺儿适时咳嗽一声,引了媵侍入内,捧着铜盆,打破二人的沉默。 “少爷,夫人,净手罢。” 李氏敛眸捧着铜盆,屈着身子奉在他们跟前。 掌心热绢带香,被十个指头揉捏折叠拧出水珠子,艳褥红粉上洇开湿痕,都连不成线。 孟靖怀眉梢映着冷,望了娇人儿好几眼,华盛翎羽落下幢幢的影,高低相对,见她的杏眸蒙了层雾,到底还是温软了声,将手中拧好的热巾递了过去: “鹤儿聪慧,并非不明这个意思。” 只是心病难为。 沈知鹤心尖颤颤,煣灼得那弯竹骨挺得直直,一丝都不露于面。 孟靖怀眸里映着夏日鲜艷的盛景,许久,期许终归淡去,只得心中一声叹。 第三十六章 皇子娶妻 八月初一日,惠风和畅。 四皇子府位于淮安城郊一带,除原本豪华内饰外,从里头眺望远方,群山连绵,清风之气魄震撼人心。 自主城街巷至淮安城郊,自杨柳新绿至十里桃林,自袅袅炊烟至流水行云,都像是天火泄了一般,皆烧上了一片堪灼人眼的朱砂大红。 皇室子娶步家女,自赐婚旨意一下,淮安城谁都盼着今日盛景,这皇室娶妻,贺喜的百姓都能得到喜银,故而即便日头正浓,也全都来了瞧热闹。 “哎,这排场,可比先前孟家还要大呢。” 有百姓立于城墙往下瞧,人潮涌动,张灯结彩,绫罗绸缎大小彩礼堆积如山,便是称句十里红妆也是往少里说了。 身旁的那人斜了眼望他:“瞧你这话说得,这可是皇子娶妻。” 他一滞,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头奏乐引了去,只听底下百姓一阵喝彩,原是步家的喜轿来了,二人便收了声,专心望去了。 长街久歌唢呐锣鼓吹打,绵延是世家贵女出嫁的阵势,步允欢坐在红轿里一身朱色,金线织鸾羽,朱冠绾鬓云。 她低着头,手儿细指紧绞着手里鸳鸯帕子,骨节泛白分明足见紧张。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书向鸿笺。 乌金发冠将墨发绾起,魏惊祁一袭红衣着身御马领着身后的喜轿,外套刺绣金龙絳,指带白玉扳,腰佩翡翠坠,剑眉星目,华丽却清冷。 “御轿——” 终到皇子府前,魏惊祁平日温润的眉目今日却疏离得不沾一丝喜色,他顶着众人扫视的目光,踢轿檐,跨火盆,手中交结的红绸紧握,星点目光都不予身边人。 两人在喜堂前停下脚步,因着是皇室子,高堂是三日后入祖庙祭拜,因而今日只拜天地。 “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啸山河以为证,敬鬼神以为凭——” 傧相鸿声一喝,四方天地开,喜迎新人来:“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魏惊祁与步允欢盈盈而拜。 正欲起身时,只听外有圣旨二字传来,堂内人刹那跪了一地,魏惊祁却面色无波。 果然,那媵监传旨道魏帝封他为恭王,赐黄金千两,翠玉百盒,而后还亲自上前将他扶起,魏惊祁示意身旁的小厮赏了金银,那媵监满面喜色地离去了。 来宾争相敬贺,山珍海味一并举来,烛光氤氲了喜宴,将十里夜空都唤了起来。 “贺恭王、恭王妃大喜。” 那些官儿惯是有眼力见的,礼成后步允欢被送至了后院,魏惊祁则是被簇拥在宴席上,一杯又一杯,是散不去的酒意。 喧闹盈天,他却听不清只言片语,众人面容清晰至眉眼分明,却无法记住任意面孔,只被簇拥一并欢庆。 “恭王大喜。” 清冷音色入耳,魏惊祁抵着唇的杯盏一顿,顺势望去,眸底敛尽风月:“孟少将来了。” 孟靖怀扯着抹笑,眉梢难得皆带愉悦:“臣贺恭王终得娇妻。” 魏惊祁垂眸,搁了杯盏,腕上一串玲珑玉透安红豆生响,晃了众人的眼,那些官对视一眼,便离了这主桌。 “你有心了。” 薄酒凉初透,魏惊祁冷眼瞥他。 孟靖怀一举一动自携冷冽风霜飒飒,他将视线从魏惊祁腕上移开,仍带着笑:“洞·房花烛夜,恭王怎还在此饮酒?” “我今日高兴得很。”魏惊祁将空盏斟满,通红的烛火映得人影婆娑,予了孟靖怀一杯,“少将可赏脸?” “美酒虽好,可内妻不喜,望恭王见谅。” 孟靖怀伸手微推,慢条斯理地转了转眼珠儿,磕玉似的尾音凉澹澹,泛没在身后喜宴那呼酒插弦声里,惊不起丝缕涟漪。 浓郁甜腻的酒香氤氲在朱甍碧瓦的王府中,魏惊祁垂眸低低笑了声,将两盏酒都一饮而尽,辣意顺着喉咙往下,仿佛这般才能将心定一定。 “少将当真爱妻。” 烈酒入喉作忘情,可那情愫却若藤蜿蜒滋长,其上之荆棘愈发得让人醒不得,又醉不了。 魏惊祁目光一移,长衢里浓艳艳的一堆珠翠,捻金雪柳,如汇成胭脂河,那双冷廖若星辰似的眼,准确地在其中寻到一个背影—— 沈知鹤正挺直着身子,与一群命妇聊着。 他眸底孤寒长久无波的心境,终是跃出一尾红鲤,泛起了波澜,冲砺着眇眇之身。 “恭王,”那身影却猛然被健壮身躯挡住,孟靖怀肆意嘲讽映在眸底,望右踏一步,遮了魏惊祁视线,“你的小厮在寻你。” 魏惊祁回神,那小厮果然一脸诺诺,说是吉时将过,王妃等得焦急了。 他凤眸微阖,眉梢染了醉意,直直对上孟靖怀的双眼,压低了声儿,字字却咬得清明,只入孟靖怀的耳: “你可要拿稳了。” 说罢一拂红袖,将微蹙蛾上那因己而嘲的悲戚迷离尽数收敛,转身步伐沉沉,只往内院而去。 孟靖怀背对沉月,一直扬着的唇角放下,藏在袖下的指尖狠嵌入肌里。 旁人不见,可方才魏惊祁故意向着他的那面,那串玲珑玉雕的红豆串上隐刻着的,分明是一直幼小的鹤。 魏惊祁与沈知鹤,总归是瞒着他些什么的。 他出征的那两年,到底发生了些变故? 孟靖怀冷眼,压下心中的愠意。 第三十七章 荒唐急报 风萧萧声嘶也急,云潮簇簇贪得一丝凉意,青石板路上,有数台马车行驶车轱辘碾压声与马蹄哒哒的声音交替,衬地深夜的城郊显得静谧。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马驾依仗,行过萧疏的柳,孟靖怀掀帘,揭开一条供风喘息的缝隙,城郊夜里不避讳的风流裹挟着北地的尘粒,敲响了马车上悬挂着的金铃。 他冷着脸,声儿沙哑异常。 沈知鹤端坐在车厢一侧,和风钻颈而过,勾得细弱的一个寒颤,过后徐徐吐了气,瞥他:“念的是温庭筠的诗?” 沉香凝霜,涩风恬淡穿云,离情倒悬着半边天,一腔乌云般的心。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孟靖怀放下车帘,抿了抿干涸的双唇,融了暑热也降不了心底燥热,“这文人作的都是些什么诗?没个好结局。” “你既不喜,何必要念。” 黛眉开娇横远岫,沈知鹤眸光流转,掌骨半叠置腹前,不动分毫。 孟靖怀垂眸,盯着空空如也的腕,轻轻扭了扭,眸光深沉,带着讽:“我是不喜,可只怕有人就爱这些文人浓墨。” 沈知鹤偏首,沉声压睫:“你想说些什么?” 马车飒飒驶过城门守卫处,车夫却猛地拉紧了缰绳,马儿疾听嘶叫声破了夜空,孟靖怀脸色一沉,撩开车帘,原是他手下的副将: “少将军,末将有事要报。” 那副将下马跪地,一身铠甲在夜里泛着凛冽的光,沈知鹤偏过头,执帕捂了捂唇。 孟靖怀眉间微蹙,不动声色将四周一扫:“何事?” “少将可记得云奚城遭突袭,城守拼死一战,活捉的敌方先锋?手下人将其压至淮安,关在了军·牢内……” 那副将吞吐了半响,脸色顿顿。 “我记得,”孟靖怀目光一凛,自带剑锋,“吞·吞·吐吐,像个什么样!” “那先锋原是个女儿身,是陈国的公主。”副将头更低了些,自己说着都觉无奈,“陈国国主遣了使者而来,皇上正好饮了些酒,今日一见,竟……竟被那公主迷了去!” 沈知鹤耳尖一动,侧眸,正好对上孟靖怀的目光。 两目相对,二人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荒唐意味。 “然后呢?” 孟靖怀回眸望那副将,乌瞳追魂摄魄,冽冽夜声入耳,刮着他生疼。 那副将胸膺一荡,声儿也高了些:“才下的旨意,放陈国公主出·狱,暂居一宅,允其在城中走动。” 荒唐至极。 孟靖怀嗤笑出声,强抑吞恨,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人拉了拉衣袖—— 沈知鹤素指一扯,摇了摇头,眼波意味颇深,而后对着副将沉沉出声: “皇上如何吩咐的,副将照做便是了,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副将抬起头来,望了望孟靖怀僵直的脸,迟疑:“这……” “夫人吩咐,你没听见吗?” 孟靖怀呵气挲掌,斜斜瞥了眼,便放下车帘,马夫重新拉动缰绳,马儿又疾驰起来。 “为何拦我。” 孟靖怀抚过方才沈知鹤拉扯的袖子,侧目。 “这是城中大街,”沈知鹤端着一株身骨的凤髓,神色从容,不动声响,“你方才想说的话若是被人听去,是要治罪的。” 孟靖怀反笑,压着眉:“你怎知我想说些什么?” 沈知鹤抚了抚鬓上步摇,灵眸也朦胧,眉梢映着些乏,她偏首动了动两瓣朱唇,做了二字口型。 夏晚的风阵阵,抑不住空气环身漂浮的闷燥,马车兀地一抖,搁在座上那添了水彩浓笔重墨的团扇被一摇三晃,孟靖怀细细眯了眯眼,盯着扇柄坠下色极明艳的穗儿。 “不消几日,此事便会传遍各城。”沈知鹤松了松手上的帕,帕上鸳鸯格外显眼,她低了声,“更何提明日的早朝?” 魏帝本就不得民心,云奚一战损了多少精兵与百姓,如今他为美色公然放出那陈国公主,且不说民心更怨,只怕那拼死一战的城守也都会寒了心。 “哪用明日,只怕如今宫里那位,已然闹起来了。” 孟靖怀拢了眸再看眼前人,深沉了目色。 沈知鹤回眸,珠翠的耳钳泛着光,眉间波澜不显:“你知道便好。” 快马在孟府跟前停下,厢内还带着吁马的余颤,沈知鹤敛裙弯着腰起身,却被身旁人喊住,孟靖怀目光沉沉,声线压得极低: “阿鹤,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深夜的风微卷起帘角,带着深重的露气,天边一行灰雁抖落满翅风霜,惊了一树凄切寒蝉。 沈知鹤冠上明珠重重,只觉玉颈僵直,她偏首,似有一瞬迷雾而过,很快又恢复清冷: “夫妻同体,你若有错,我也逃不得。” “何必多想。” 第三十八章 马赛挑衅 捏瘦的笛按封音孔,轻幽的笛声向外逃窜,割破晓天,云层也现裂纹,朝阳普照,万物都醒,是八月十四的正午日头。 秋高气爽,晏朝世家年年今日,都是赛马弄球的日子。 沈知鹤坐在女席之上,身侧是一身骑装的关山月,她惯是个野性子,每年的赛马都有她的一份,可今日的脸色都不太好。 “沈姐姐,”关山月束起了发,丝毫不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她压低着声附耳,“那马场上的女子,可是……” 沈知鹤阻了她下半句,照日和辉拂面,吹散些隐了许久的满目荒唐:“正是。” 关山月嗤笑出声,举了跟前魏帝特备的马奶酒一饮而尽,蹙着眉头。 魏帝痴迷陈国公主多日,已是天下皆知,在魏惊祁成亲第二日的早朝之上,众官纷纷上奏,连平日里谄媚的刘氏一族都难得与沈相一派同气连枝—— 此女祸害,怎可留在晏朝? 云奚城守上奏多日,可魏帝竟将他革了职,战士寒心,民怨更沸。 可魏帝偏像失了智一般,力排众议,每夜微服那陈国公主的宅子,却未将她纳为妃,听闻,是陈氏自个儿不愿。 魏帝被迷了心,得知陈氏喜爱骑射,今日竟不顾规矩带了她来到世家的马赛之上。 逾山越岭而来的夏风拂颊,摇了女席四周的绣幕帷帐,纱幕微浮,光影骀荡,仿似不真切的华梦。 “方才输了一场,那陈国公主自告奋勇上马,也不嫌羞。” “与咱们晏朝不同,她莽野出生,既能做出那等狐媚事儿来,又何来脸皮?” 旁席上不断有细碎的议论动静传来,沈知鹤手上扇着一柄圆圆的六骨美人团扇,侧耳一对鎏金相裹的坠子,稳稳当当地,不曾给她招惹分毫声响。 “那不是孟哥……少将吗?” 坐在身侧的关山月突兀出声,眉梢闪过一丝愁,很快便隐了去,她侧眸望向沈知鹤:“陈国公主似在挑衅啊。” 纱帐皆懒懒委地垂着,沈知鹤不动声色起身,走至阁楼帐前,款步柔柔唯恐惊了枝上夏蝉一般,花香盈满了广袖,她用团扇骨掀了半截帐,抬目望去。 那陈国公主一身碧绿色骑服,骑着匹俊黑的马儿,正拦了孟靖怀的驾骑。 说来陈国公主单名一个皖,乃陈帝的幼女,她那副皮相不同于晏朝女子一贯的清丽,而是张扬绝等—— 所谓回首蛾眉曼绿,一顾楚腰卫鬓,红缨沁朱,皙颊似一池净皤。 竟将以艳·丽六宫著称的刘贵妃都生生比了下去,也难怪魏帝会迷了心智。 如今,陈皖正拉紧缰绳御马,眉目肆意而张扬:“这位,便是名震五朝的孟少将罢?” 刹时,四座观赛的人们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孟靖怀眉目却不动分毫,只在她脸上停了不顺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将陈皖那能让男人酥·软·了半边身骨的娇媚都视若无物,沉声: “正是。” 沈知鹤挺直着身子,将气息放得极轻,不搅扰人间的清净风物,她远眺那方,不错过一丝变化。 “素问少将英勇,”陈皖那双融着星河璀璨的眼由野风如马蛮横提上尾稍,靴蹬双环,将削肩寸骨都成金砌,眸底敛尽恨意,“当年连破我陈国八州,你可还记得?” 关山月紧蹙着眉,在沈知鹤身旁站定,她侧目望向不远处正座的魏帝,却只见他悠哉地饮着烈酒,像对场上之事不闻不问。 谁不知孟靖怀连破陈国八州,一举·斩·下主将项上·人·首,一战成名,如今陈皖这般问,用意何在? 场上议论声更沸,关山月撩帘帐欲出,却被沈知鹤一把拉住,示意她瞧。 “职责所在,护我晏朝安康,公主多虑了,末将怎会忘却。” 孟靖怀一挥大袖,拢紧了骏马缰绳,眉梢揽尽风月,他掷地有声,望着陈皖的眸不动一丝波澜。 噗嗤。 关山月一下笑出声,身旁那些女眷也捂帕掩去笑意。 沈知鹤心下那口气暗暗舒了几分,鬓簪桃夭,衬得她肤色愈白。 陈皖一滞,而后反嗤了一声,皎月淌水,攒英气入嵌骨,腰间软鞭显恶,她屏屏狠力拽着缰绳绕圈上提,扬眉高颈: “你既英勇,可敢与我赛一场?” 孟靖怀座下的烈马丝毫不为身前的马儿嘶叫所动,说是一如主人沉稳,还不如说是随了主人的不屑。 他身形不动,垂眸:“男女有别,末将恐伤了公主。” “也是,”陈皖像是料定了他会这样说一般,讽意尽显面上,“晏朝女子不善骑射,只爱吟诗作画罢了。” 孟靖怀眸光一沉,连带着周遭的人们都染上了愤愤。 “可惜少将名动天下,却娶了个如斯女子。”陈皖啧啧两声,头昂得更高了些,横眉一扫,直对那阁楼帘帐之后。 魏帝浑身酒气,只对陈皖笑了笑,已然醉去。 “实在嚣张!” 关山月愤愤,陈皖此举,明摆着说晏朝女子都比不上她! 沈知鹤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被关山月一把扯着袖子出了阁楼直往场边去,她耳旁那对鎏金相裹的坠子摇地作响,举扇掩了容去。 “谁说我朝女子不善骑射?”关山月直奔场上,松开了沈知鹤,一撩鬓发,翻身便上了待命的马儿,“你若想比,便找我来。” “你?”陈皖上下打量一遭,视线却越过她到了沈知鹤身上,语气一转,“这位才是孟夫人吧?” 孟靖怀翻身下马,在沈知鹤身侧站定,后者却给了他个眼波,示意不急。 “公主有何指教?” 沈知鹤端着的是大家闺秀的态,璎珞流翠光华,斜钗珍珠润泽,眉如墨画,沉稳至极。 “美则美矣,可惜,若在我陈国,只能做些侍墨的活儿了。” 陈皖衣袖挥去流云春水,满是不屑,复又添了句: “晏朝疆域辽阔,却无多少儿女鲜衣怒马,敢爱敢恨,不多骁勇善战,不重兵事,本公主瞧着,尔等上·国·之名,该换!” 沈知鹤面色不改,眸光往上与之对视,白净纤素摇晃在秋风里,不渡一朵亭亭玉簪: “公主说您陈国儿女骁勇善战,何故被我年少夫君单枪匹马,便斩落首级?” 她美目流转,团扇捂唇,像是掩笑,孟靖怀却被话语中的二字惹得心尖一颤,猛地转头,紧盯沈知鹤微扬的下颚。 听沈知鹤提及被枭·首的将军,陈皖眸底敛紧的恨意更浓,她猛地抽出腰间软鞭,衣袖挥去流云春水,松了结节: “我陈国儿郎世代在马背上颠簸来去,泼酒掼鞭,驰骋草原,你们中原晏朝莫是瞧不起我们?” 窣窣风动秋黄,存雅的风波渐平,原先此起彼伏小心翼翼的讨论声也逐渐消弭,众人都屏着气。 “公主此言诧异,我晏朝最重礼节,绝非瞧不起任何旁国使者。” 沈知鹤阻了孟靖怀挡在跟前的身躯,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她手中的软鞭,挺直着身子,声接响响: “你说陈·国·世代在马背骁勇,可你自问驰骋草原,难道看不见战事连绵,遍地白·骨风吹草晒,都无人辨识吗?” “陈·国战事从不断,而我晏朝出征,只为保卫被欺境的城民,绝不主动侵他朝半步,以民为息——” 沈知鹤顿了顿,平稳下有些激动的心神,却仍是开腔震震,不带惧意,末尾还难得露出晒笑: “晏朝男儿铁骑守边·关,有·家·不得回,有亲不能归,女郎便一腔热血稳后方无忧,何以让公主认为我朝女子无用?” “所以,公主您凭什么脚踏我朝土地,还胆敢妄自称上·国?” 第三十九章 沦为笑柄 阒寂无声,两把绝世的傲骨对峙,一阵阵凉风从场上各人脸上掠过,翻涌间暗潮搅动,甚是诡·异。 沈知鹤字字铿锵,落声雷震,午后日头正猛,却有冷气侵透肌理,生生将她的脊骨打得挺立,立成一把锋利出鞘的剑锋,立成一杆翠色的修竹。 她仍然端着贵女的态,从容至极,可马背上的陈皖瞳仁儿里的神采却便阴沉下大半,攒着翳,已然怒极。 “你——” 陈皖怒目圆睁,伸出纤长玉指直对沈知鹤,却被她身侧的孟靖怀挡去视线。 孟靖怀喉间滚出一声轻快的笑,他跨前一步,覆上沈知鹤的手往身旁一带,望向陈皖,字里行间都藏着机锋: “公主雅量,如今场上皆我晏朝世家中人,您若因此动怒,怕是……” 他咬着下半句不语,舌尖自唇腔掠过,眸底压了浓重的墨色,阁楼上的女眷与马场边上的官儿皆伫立,已然目带鄙睨。 陈皖横眉扫四周,噼啪的火星燃得正旺,将炽热的视线尽收眼底,那魏帝饮醉早已被媵监抬回宫,她忍了又忍,硬生生咽下那把火,途遗下彻骨冰冷的余烬。 关山月屈膝骑在马背上,看着陈皖的神情从最初的愤愤到如今的讽笑,她那玳织八宝鸳鸯小圆履勾紧了铁环,提了缰绳,带着八分恣意: “不是说要赛马?且跟来。” 说罢一蹬铁环,沙砾被马蹄踢起,飞扬在空中,洋洋洒洒,她眼似灼桃,瞬间便没了踪影。 “无耻——” 陈皖见她抢跑,也猛地吁马疾驰而去。 烈红的马最是抢眼,奔放热烈,颇夺人眼目,虽晚了几步,但也几度要赶超关山月的黑马。 孟靖怀拉着沈知鹤后退几步,生怕扬起的黄沙砾迷了她的眼,他目光微沉了几寸,抚平宽幅袍袖,轻仰了头: “你方才那番话,怕是不日便要传遍淮安了。” 沈知鹤垂眸,略略扫过两人紧握的手,鬓边钗环作响,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悦耳声音,她开腔,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那陈皖想激怒羞·辱·我,又岂能如了她的愿。” 更何况晏朝位列五朝之首,又怎能让一个区区莽野小国·辱了去。 “字字珠玑,”孟靖怀眉梢带着揶揄,压低着声儿,觑她一眼,“这才是我认识的阿鹤。” 掌心被带着薄茧的一指挠了挠,沈知鹤一滞,不再望他,转而望马场上去了。 翲落的桃花三缄其口,掌间的温激得她心头荡了几荡,暗韵畅哼了九州。 男官女眷们此时自然没去瞧他们这边的小动作,全场目光都聚焦在疾驰的两人之上。 与红马比来,那一匹黑马竟毫不逊色。 马蹄含劲,饱蕴着生力,同旁的比来也不失风骨,倒少了骄躁,乍看平平,细探才知不凡,黑马踏霜雪,元不迹,再看那抹红,全然失了气势。 关山月骑着马儿,在最后一个转角处阻住了陈皖欲超的蹄步,身姿飒飒,转瞬便冲过了起·点处。 她长吁一声,马蹄风飞扬半空,方才停住了脚步。 陈皖紧随其后,却已是输家。 “谁说我晏朝无女子善骑射?” 关山月浑身泛着薄汗,束起的发只有额前几缕掉落,身姿矫健翻身下马,将在场未娶的男人们目光都引了去,她扬起下颚,对着脸色阴沉的陈皖,不屑哂笑尽露于面: “公主怕是自幼在草原驰骋,接触的都是花草生畜,难免孤陋寡闻了。” 场上传来众人嗤嗤隐着的笑声,原先他们因着魏帝在场给那公主几分薄面,可谁料到她竟口出狂言,胆辱晏朝儿郎,在场都是世家之人,又有哪位不是高门儿女呢? “这关家姑娘素日野蛮,今日看她却也顺眼了些。” “甚么公主,不过是名阶下囚罢了,无宫名嫔分,竟也有脸皮出来招摇撒野。” 他们惯会看势头,如今瞧着孟家那两位夫唱妇随,又见关家的掌上明珠公然为他们争回脸面,自然附和纷纷。 陈皖翻身下马,一把接过侍婢诺诺递上的皮囊,直接对着壶嘴儿饮下,入口是醇正的马奶酒,闻起来有一股微微的膻气,但奶香更甚。 心中那把滔天怒意几近焚得她窒息,陈皖一抹朱唇,狠狠地瞪了叉着腰的关山月一眼: “今日之事,我记下了。” 说罢又望了不远处的孟靖怀与沈知鹤一眼,便疾步离去了。 关山月拾起一旁的草料,满面笑意地喂了那匹黑马,又顺抚它那鬓毛,称赞两句好,方才稳步走向沈知鹤她们。 “沈姐姐口才了得,为我们舒了浊气,好生痛·快。” 沈知鹤颔首,执帕拭去额边渗出的薄汗,扬了扬嘴唇,绫罗浸润海棠香。 关山月眉梢盈满了笑,直到在他们二人跟前站定,垂眸扫见紧握的双手,定了定,敛去那瞬神色。 她瞧着沈知鹤端正的态,沾满碎草的双手不动声色地在骑装裤上轻拭了几下,关山月抚平领口团纹,腻玉的纤颈僵直着,扯了抹笑。 对比之下,沈知鹤是绮红锦绣,花团锦簇,而孟靖怀眼中只有一人目光是寸寸旖旎的温柔,用在手里却成了夺关山月·命的利·刃,纤细轻薄地划·开她·血·肉,冷意渗入肌理。 可关山月却不知,自己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已悄悄映入了沈知鹤的眼底。 第四十章 雪白绒团 赤乌一轮,悬在高穹,播下热烈的火种,烤炙一趟,怏怏了万物。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金桂飘香。 沈知鹤用了午膳,避暑热在持秀一亭,孟府后花院子中蓊郁丛树,铺下浓荫,倒也是处阴凉的好地儿。 “少夫人,请。” 李氏奉来湃过冰的冻果,沈知鹤触着冰壁,舀了一匙,牙口冰得紧,她执帕捂唇,用过两口便放下了。 “冰果多用无益,”莺儿方才与几个婢女在亭外煽风炉煮茶,温好才入亭,“今夜世家命妇都要入宫赏月,您莫要在这时闹了肚子。” 她瞥了李氏一眼,后者会意,躬身撤下冰果,站到了一旁。 沈知鹤轻摇手中圆扇,丝丝凉风拂面,定了心神:“我倒是想不去。” 莺儿低垂着眉眼,感到手上的茶盏不烫人了方才递上去,余光不动声色地盯着李氏动静: “您这是什么话,中秋夜官员饮酒,命妇则御花园赏月,这是旧俗了,只有嫡妻主母才能入宫呢。” 她细细咬着音儿,意味颇浓。 沈知鹤瞧她动作,到底没说些什么,接过茶盏,是上好的江南普洱,她撇去浮沫呷了一口,指腹顺着杯盏纹路摸索,摸过每一处突起,都是匠心雕刻的花纹。 “昨日马场那陈国公主被气跑一事已人尽皆知,我这时候入宫,怕触了皇上霉头。” 她搁下茶盏,拢一拢衣襟,压低了声儿。 “这哪能呢?”莺儿展了笑,树子乌葡似的眼儿滴溜溜地转,“那普洱是丞相今早遣人送来的,如若您昨日做错了,哪会还惦记着您爱喝家乡的茶呢。” 沈知鹤一双墨瞳剪秋水,目光落在一旁桌案上那个半旧的纸鸢之上。 蝉奴在檐脚大摇大摆,轻微又轻微地哗剥一声声,似要将瓦踏碎,兀地一阵微弱的猫叫声顺着燥风入了亭中,沈知鹤惑惑望去,却见一团雪白绒在自己履边停下。 “这是何人的猫儿?” 莺儿蹙眉,正想上前捉了去,却见沈知鹤伸手,轻柔地将那猫儿抱入怀中,猫儿也不怕生,在她膝上安稳地很。 沈知鹤顺着那通体云白的猫儿背脊的绒毛,眉梢都衔着娴静欣色,赏枝桠间泄下的光柱洒到她颊边,光影骀荡,一人一猫二侍,是极美的画卷。 “我就知道你肯定欢喜。” 有窸窣步声自拐角渐近,沈知鹤没有抬眸,那人踏阶入亭,在她身侧站定,勒个温和的声。 他入来,裹着满身热气,并捎送了蝉鸣燥燥。 沈知鹤白腻面上漾着的笑淡了些,她发髻上只别了一支鎏金钗,流苏点点坠下,沈知鹤掀起眼皮子:“是你买的?” 她目光落到孟靖怀衣裳上沾着的飘絮,再往下,只见孟靖怀手里拎着罩笼,里头是鲜活的螃蟹。 “今日沐休,跟手下去了湖边笼蟹,”孟靖怀顺着她目光垂眸,置下手中的罩笼,温了眉眼,“在郊外它便窜出来跟着我,想来有缘,便带回来了,还未取名。” 莺儿上前,取了器具来拾掇螃蟹,将它带了下去。 沈知鹤鸦睫垂落,怀里那猫儿正巧懒懒抬起瞳仁,它通体雪白,只有对瞳孔是黑的,沈知鹤揉了揉它耳侧,开腔琅琅: “就叫绒团儿吧,衬它。” 孟靖怀撩袍在沈知鹤身侧坐下,观美人绰约,她皓腕削瘦,只一味专注地顺着绒团儿的毛。 孟靖怀笑意沉在眼底,正欲伸手上前,却被一旁佳音拦住: “少爷,用茶。” 李氏眉眼恭顺,在距他一丈处躬身奉上热茶,守规矩地很。 亭外有风穿林而来,裁光晖,分阴阳,一时竹间簌簌作响。 孟靖怀淡淡嗯了一声,正接过茶盏,谁知莺儿恰好回来,不小心被阶梯绊了一下,痛呼出声,那李氏手一抖,热茶便大半洒在了她手上,还有些泼到了孟靖怀的袍脚。 “少爷恕罪!” 李氏瞬间跪倒,额上触地,不顾手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无妨,你起来吧。” 孟靖怀起身,目光只在李氏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目光,他望向沈知鹤:“我回院里换件衣裳。” 沈知鹤颔首,他便绕过李氏,出了亭。 “还跪着作甚。”沈知鹤斜瞥一眼,看着仍跪着的李氏。 李氏才诺诺敢起身,她紧垂着眸不敢望沈知鹤半眼,收拾着地上的杯盏碎片,手上红肿一片,显然已起了水泡。 那是刚煮好的茶,烧开她腕间的红,疼都钻心,苦痛杂糅,尽往她四肢百骸扑来。 莺儿揉了揉险些扭到的脚腕,踏入亭中,她在沈知鹤身侧站定,目光沉沉。 李氏将拾好碎片都捧于掌中,不敢多说半句,便退下了。 “都说她沉稳恭顺,可奴婢如今瞧着,总觉得不对,”莺儿压低声儿,后又耸了耸肩,“许是我多想了,毕竟,我不愿少爷纳妾,分了您的宠。” 石案上冰镇过的果盘冰碗已然被日头晒地融了,沈知鹤不语,抬眸望向那亭柱下半人高的汝窑白瓷瓶。 瓶中无花,只装了半瓶清澈的池水。 也是沈相今早遣人送来的。 沈知鹤支颐,有风吹过她的眼波,荡起一阵涟漪。 第四十一章 中秋夜宴 八月十五桂花香,圆圆月儿垂树梢。 月色澄明,玉盘圆润无棱角,它高悬星河,镶于夜幕之上,微末光晕洒下茫茫银白色,鎏金瓦砾掬起一捧月色,无垠的碧色空被红墙割成四四方方,仰首便能窥尽。 夜色呜咽,晏宫中却比拟白昼喧嚣,大殿内群官痛饮,丝竹管弦之声绕着交错的回廊九曲,直飘荡于天际—— 而在百花盛开的御花园中,命妇夫人则三两成群,映地心思各异。 “刘贵妃今日盛装,可我瞧着她怎么神情不大好?” 一夫人举帕掩着唇,低声与她身旁人附耳。 她身旁那个满鬓珠翠的命妇则是隐隐带着嗤笑,递了个眼波: “您方才不在,不知也正常,有人来报,皇上他……今晚携那个公主在大殿宴群臣了。” “什么?”那夫人诧异,斜斜瞥了眼不远处独自举杯的刘贵妃,声儿压得更低了,“这是视规矩礼数于何处?” 即便是往日盛宠如刘贵妃,魏帝也从未在中秋夜宴上带着她宴过群臣,这陈皖一无册封二非皇后,怎地就…… “甚么规矩礼数,皇上欢喜,便是规矩。” 命妇瞥见有人走近,立马住了嘴,挂了笑,虚与委蛇家长里短好一番,待那人走后,方才续道: “这种事儿我们私下说说便罢了,可莫要传出去,毕竟你我,可都比不得孟家那位。” 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她们自身娘家与夫君,都不比人家权重,当众呛得陈公主下不来台,听闻公主回去后与魏帝撒了好一番娇,魏帝却并无甚举动。 她身侧那位夫人了然地点点头,余光一闪,侧过身掩了去: “瞧,她这不来了。” 蜀锦罩银纱,沈知鹤一路与不少命妇颔首示意,她面上挂着得体的笑,竟能准确叫出每一位命妇夫人的姓氏。 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沈知鹤于园中鲤池旁站定,躬身行礼,裳间熏香打了流水帘儿: “臣妇恭请贵妃娘娘安。” 下垂肩阑同色十破交窬裙,池边女子举着杯盏,回眸光点儿闪烁,似镀了一层碎金流光似的,张扬且艳丽: “哟,孟少夫人,来得好早。” 她细细拉长着音儿,转过身来,玛瑙珠玑倾斜而下,娇声婉转,却听得人心一颤。 沈知鹤面色不改半分,双腿半屈着,盘墨的云鬓缠着馣馥的浓郁: “路上耽搁了会儿,臣妇来迟,望娘娘恕罪。” 周遭命妇们闲聊的声儿逐渐消散,目光若有若无地往池边瞥来。 半响,刘贵妃轻呵了一声,绵长的气息呼出,呵出一片淡淡的红,像在朝霞里头滚过一圈儿,她抬起眼皮,正眼瞧沈知鹤: “起来吧,赐酒。” 宫婢闻言,斟满了琼酿奉上。 沈知鹤应声而起,挺直着身子,头微垂,惊黛画眉也如懒玉,她敛下眸光瞬过的光,双手接过杯盏,开腔轻轻: “谢娘娘赐酒,只是臣妇素来不饮酒,怕醉后失态,污了您的眼。” “是本宫唐突了,”刘贵妃流转的辉在她脸庞停留,递了个眼波与宫婢示意,扯了笑,“听闻孟夫人马场铿锵,颇得人心,本宫好生敬佩。” 若云缀梢,雾色月铺就一身的清冷俏,沈知鹤将杯盏递与宫婢,礼数挑不出一丝错处,缓声轻语绵绵: “昨日之事,是臣妇冲动了,不敢担娘娘一句敬佩。” 刘贵妃静静地端起一片阴凉,立着晓鬟翠钗,灼灼曜灵肆意揽沈知鹤容色,眸底沉沉:“那位言语出状,孟夫人之举是卫我晏朝名声,何来冲动一说?” 她转身,将手中的琼液尽数倒入鲤鱼池中,如绸的池面惊起一阵波澜,最终又沦为平静。 墨郁的池下,是鱼儿争食的波涛。 刘贵妃瞧着池中那群鲤鱼,黑曜的眼里闪着光,又添了一句: “孟少将名声震五朝,娶的夫人也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沈知鹤垂下的眸眯了眯。 这刘贵妃素来与孟家不睦,如今这话,意味可颇深。 乐婢们比对七弦,琴声变柔得轻缓,弦上的落瓣又都簌簌惊起,渗入在场女眷的心间,连动作都缓了去。 “娘娘谬赞。” 沈知鹤又正正行了个礼儿,眉目沉静,泼墨夜撒下的两三颗星汉都被她揽入眸中,复声踏月华: “纵外域鲜景如画,可这月儿——总归是朝家的圆,娘娘您说,可对?” 初秋的夜风打着旋儿拂过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许久,刘贵妃方才出声打破席间诡·异的沉默,她柔荑自大袖间伸出,娇娇地笑了一声,上前虚虚扶了沈知鹤一把,鬓间白和玉衬着月色愈发透亮: “孟夫人这张嘴儿,可真是甜。” 第四十二章 宴下腌臜 三分醉色攀枝,乐婢们乘了箜篌琅然续曲,在场命妇们都是金银堆出来的高门闺秀,惯会看眼色,如今又热闹了起来。 刘贵妃施力三分,沈知鹤臂上的触感重重,她直起腰身谢礼,垂眸,眉睫轻动,像从隆冬间掠过浅息的温矇,又从冰湖中辟开了些许裂缝。 “本宫瞧着孟夫人甚合眼缘,”刘贵妃端着笑,手抚腰间,不动声色撤下佩玉,“这块玉儿,便算是见面礼了。” 沈知鹤随声望去,那是块系月老红穗的血玉,月牙状,品佳,水极足。 她袖下纤指暗暗捏紧。 谁人不知自刘贵妃得宠后,魏帝开始重用刘氏一族,这两年在朝堂之上,刘氏势头很猛,颇有与沈相分庭抗争之意。 如今刘贵妃当着众人面公然赠礼,不管意在拉拢还是诡计,这沈知鹤收与不收,都已注定要成为漩涡的中心。 半响,在刘贵妃狭长的凤眼半眯,已然透着烈光的时候,沈知鹤终于端着那张柔和的美人面,抬起的眸如溪般清隽而又透亮,声如碰珠玉: “臣妇谢娘娘赏赐,他日设宴,定回赠刘老夫人。” 她后半句压得极轻,只入刘贵妃的耳。 枝头的鹊啼鸣着,融入琴曲声格外清脆,刘贵妃扶了一扶步摇,琉璃指套与其相撞,发出细碎声响,她压着眸不动声色扫视一圈,最终悄然落回沈知鹤脸上: “孟夫人,果真是个聪慧人。” 说罢扯了勾人的潋滟俏色回身,举着一旁宫婢新满上的青瓷琼盏,微扬下颚,回座上去了。 风动人动,叶影太顽皮,满园红烛光穿过叶缝时映下几片叶状的亮,将沈知鹤完整的影割得细碎。 沈知鹤握着赏玉的手收紧,她抬眸,望向那座宴宫最高耸的宫阙,一双杏眼内盈着的清澈温水逐渐冷却。 身后有小心翼翼的行礼声传来,周遭都是前来恭维的人,沈知鹤回神,将眸底凉意尽数敛去,而后端着一贯的态转身,混入到莺燕语中去了。 这群面上妍丽鲜活的人儿交谈,向来都是倚靠身后的那一个姓氏,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来往间,不过都是一张张扯着笑得面具罢了。 这头赏月正紧,那头群官设宴却是满满的脂粉气,黄琉璃瓦铺顶,两侧高耸盘龙金桂树,雕镂细腻的汉白玉栏杆台基,雕梁画栋间又见一层层明砖清瓦,紫柱金梁,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正殿之内,群官皆下座对饮,但视线流转间,都会偷偷瞥向九五座上的两个人儿—— “皇上,您惯会取笑人家。” 陈皖伏于魏帝椅侧,也不知方才魏帝说了些什么·荤·话,她葱白的指尖捻着颗葡萄,眨眸间蕴足了委屈,正往魏帝嘴边送。 魏帝将杯中酒饮尽,见她这副模样,骨头都酥了本寸,也不顾底下人的目光,慵慵伸长了臂,一把将陈皖揽入怀中,吃了那颗葡萄。 “这……唉。” 有老臣一拂衣袖,满脸愠色,不再看座上两人,紧阖上眼。 沈丞相则端坐位下,夹了著肉入口,似是那般荒唐事影响不到他半分,只在丝竹声愈烈之际,举了杯盏,向那一言不发的少年将军颔首。 陈皖巧笑嫣兮,媚得紧,她伸手将魏帝跟前的酒又倒满了些,顺着人袍而下,金桌掩去座下荒唐。 她假装不经意扫下,潋色重重,在座下那人面上停留,细细拉长着声儿,不轻不重,正好传入座下众人的耳中: “奴家看席上只孟少将桌上的菜式不曾动半分,莫非是不合胃口?” 刹时,宴上目光都聚集在孟靖怀那侧方桌。 可他却稳稳搁下手中酒杯,站起拱手:“回皇上,臣来时,已与内妻一同用过膳。” 魏帝不甚在意地挥挥手,目光却落在了右下侧沈丞相处,他晃着盏中的琼液,韵三分醉意: “女儿与夫婿恩爱,沈爱卿该欣慰了。” 沈丞相抬下颚,眉目不动,眉心隐隐欲延成一道川,他望向魏帝,再不动声色地扫了陈皖一眼,沉声: “皇上,酒过三巡,莫要贪杯。” 魏帝揽着陈皖的手紧了些,似是未将沈丞相的话听入耳,他嫌瓷杯太小,索性直接将酒壶拿起,倒入口中。 酒渍落在龙袍上,晕成梅花三两点。 孟靖怀敛袍坐下,正好对上不远处司天监关大人的视线,两人颔首示意,关大人率先移开目光。 关大人摒去耳中嘈杂,只专心顺着窗望天上星盘,算到最后,只得一句暗叹。 他不动声色望了九五座上一眼,眸中光亮一闪即逝。 薇星暗淡,是个·死·局。 “皇上,您怎还不依奴家所求。” 陈皖手上动作又施力几分,魏帝身躯一颤,再落目,已是眸带嗜色,他开腔嘶哑:“你所求为何?” 腰间吊坠被陈皖挥袖一遮,丝丝香气入了魏帝的鼻,陈皖晃了晃皓腕上的红珠子:“奴家一直无名无份,难免遭人低眼……” 她一池秋波明送,淬艳霞于身。 魏帝那三分醉意的眸里又染上·春·色·旖·旎,他一挥大袖,已然是对沈相的视线视若无睹,字字染酒气: “传朕旨意,陈国公主,封为昭仪,入主承乾宫罢。” 落音震震,连殿上乐婢弹奏都轻了几分,底下人哗然,沈丞相垂下眼眸,瞧不清神色。 而孟靖怀则与身侧的魏惊祁交了个眼波,只一瞬,便各自移开了。 正当大家都不知作何反应时,原先阖目那个老臣已然是气急,他猛地起身,走至大殿中,挺直身躯,愤然开腔: “皇上——陈氏妖女,惑君惑国,怎可封位!” “你放肆!”魏帝大掌一拍金桌,桌上刚斟满的酒都溢了出来,他喉间滚火,“赵史录,你莫是疯魔了!” 那老臣,原是个史录官,上记本朝历史,下记皇帝起居。 天子一怒,百官皆伏。 殿内丝竹声骤停,呜呜泱泱跪了一大片。 那陈皖也跪于魏帝足下,两横清泪已落,我见犹怜:“皇上息怒,都是奴家惹的祸端……” “皇上——” 赵史录脊梁直直,字字泣血铿锵,直指魏帝: “您上位多年,天怒人怨,本非正统出生,还不励精图治!” “枉顾朝纲,宠幸罪女,旁惑邪言挟媚道,还……”赵史录从怀中掏出史录本,将其掷于地上,满面悲愤,“还强幸臣之妇!” 此言一出,底下人身躯一震,原本垂着的头都暗暗与身边人交换眼波。 孟靖怀双膝跪地,袖下双手紧握成拳。 “一派胡言!”魏帝涨红了脸,他猛地站起,头晕目眩了好一阵,眸里清明两分,好似还闪过慌乱,“来人,给朕拖下去!” “不用劳烦护卫。” 赵史录一撩胡须,双手稳稳将头上的发冠取落扔在地上,他眸底有雾,花白长发洒落,如秋风枯叶,悲极而沥血: “你妄为一国之君,晏,必亡——” 孟靖怀暗道不好。 话音刚落,赵史录便哂笑一声,老态龙钟的躯体显出此生最大的力气,他冲上前去,一头撞在了那汉白玉栏杆台基之上。 猩红渗出,被汉白玉衬地更甚。 以·身·谏·君。 殿中人皆愕然抬首。 夜风呼啸,压下四角将将飞离的悬兽,寂寂无声,赵史录余音仍像浮在霜白里,渺散,却又紧紧缠住殿上人的心。 “来人——”魏帝双手撑在桌沿上,目眦欲裂,高呼一声,“把这乱臣拖下去喂狗,诛九族!” “皇上!”沈丞相上前一步,正拱手欲言,却只瞥得魏帝愤然离去的一拂衣袖。 沈相沉了心,面容不改,转身,示意众人退下。 孟靖怀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侍卫们拖起赵史录的躯体,血痕蔓延,触目惊心。 他心如凛冽刀锋,强制自己移开视线,却瞥见了身侧同样神情的魏惊祁。 孟靖怀稳了稳心神,随同大臣们匆匆步伐身后离去。 而瘫坐在地上的陈皖则是被宫婢扶起,一副莲花带雨的画卷映着她,垂眸一霎却敛过了得逞。 她作着颤颤巍巍的样儿,视线在接触到底下那个毫不掩饰的炙热目光时顿了顿,耳垂上因风牵出几声叮响,露滟的光渡上了眉眼。 第四十三章 禁竹林动 夜深霜露寒重,重烟深锁,今夜的晏宫愈发静得让人心慌,大殿一事,已然传遍百宫。 香炉里氤氲着龙涎香气,半截红烛摇摇晃晃,枕畔酒气浓重,榻上的魏帝紧阖双目,睡得沉沉。 额前的碎发·濡·湿,一缕缕贴在脂粉未卸的颊上,陈皖睁开杏眸,她悄然撑着手起身,不惊动身旁的男人,压抑的殿内只听见魏帝均匀的呼吸声。 陈皖穿好衣裳,余光瞥到魏帝的侧颜,眸里闪过一丝厌恶,她理了理鬓,转身出了内殿。 “昭仪娘娘安好。” 守夜的宫婢惯会见风使舵,见她出来,忙上前躬身:“已是丑时了,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本宫觉着气闷,出去透透气儿,莫要跟着”陈皖檀口微开,一声轻呵逸出,她目光落在宫婢身上,“闭紧你的嘴。” 宫婢身子一僵,低声糯语,不敢再望她,应了声是。 何人不知陈昭仪盛宠,如今谁还敢在这风头惹怒她?那赵史录就是个活生生的反面例子。 陈皖不轻不重嗤了一声,稳步出殿。 寒露沾湿衣袖,秋寒满溢的深夜凉风簌簌,料峭寒意,更衬美人裁玉的骨,清辉淡水木衬得禁竹林寂寂,有亭于雾中若隐若现。 晏宫的禁竹林荒废已久,素日连个清理枝叶的人儿都没有。 陈皖正欲拾阶而上,身后却悄然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扯了过去,如垂柳拂水划破静夜的表象。 “昭仪娘娘,我可等得你好苦。” 那人一把将陈皖按到假山背后,杂乱的枝叶将二人身影尽数遮了去,乌云遮皎月,三步开外不辨人物,此情此景,平添暧昧。 “啧,你捏疼人家了。” 即便腕骨痛极难忍,娇嫩的背脊也被假山并不光滑的面磨得生疼,陈皖却偏勾唇绽笑靥,拿捏着腔调。 春山拢聚,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手上力气松了三分,却凑近了些,他细细咀嚼着发出的音: “还未恭贺你得封昭仪之喜。” 陈皖梳好的高鬓早已在方才扯乱,几缕青丝落下,绿云散乱,却更显她艳·骨魅·色。 “还得多谢您呢,”陈皖红唇里吐出字字,往他肩头一靠,“齐王殿下。” 皎月挣扎着脱出乌云,细碎光亮洒下,落在纠缠的二人面上,那陈皖倚着的,分明是魏惊云。 峰峦相对,背后是冰冷磨人,身前却温热细腻。 魏惊云拂烟眉一挑:“我还以为昭仪娘娘高升,早已将我抛于脑后了。” “救命之恩怎敢忘,”陈皖举手投足勾人魂,柔地出水的眸子,惹人添几分怜爱,“您惯爱取笑奴家。” “你这脸蛋与身段,才是父皇宠你的资本。” 魏惊云带着茧子的手指虚虚揩过陈皖眼尾,顺着往下,直到细腰一掐,桃花眼风流滟色欲重。 陈皖倚着魏惊云的身子一颤,垂下的眸不动声色闪过恨意,一瞬即逝,她作了一副娇羞妩媚状,笑意却压根不达眼底: “王爷,您这般动作,可是有违人伦纲常啊。” 她轻轻摇了摇佩挂着的那个吊坠,香气溢出,意味颇深。 那是眼前人交予她的宝儿。 魏惊云撩起陈皖散落的发丝,贴近她·釉·唇,轻门熟路地扯开襦裙腰间绸带,呢喃着音: “父皇年老了,我那四弟是个·废·物。” “这天下,终究会在我的掌上,更何况你呢?” 将这男声尽数收入耳中,陈皖脸上两叠春霞,娇声娇气,抬眸秋水潋滟,好不令人怜惜: “那您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答应奴家的话。” 禁竹林中,四下除了风衔着楚乌粗劣嘶哑的叫声席卷而过,便也就只剩下若有若无的跫音了。 几点疏星悬挂,孟府宅中的蒹葭院内,同样有人将风情尽揽入怀。 孟靖怀稳稳站于塌边,吹熄了一盏灯烛,侵透风骨,他衬着顺窗而入的月色,肆意的目光扫在榻上沉睡的人儿身上。 今夜回府时,沈知鹤唇色苍白,不发一语,只在余下他们二人时,将一块月牙状的血玉佩交到自己手上。 只记得她话语淡淡,如雾里看花般,令人猜不透她百转心思: “贵妃所赠,想来,你会有用处。” 指腹细细抚过掌中的血玉佩,而后不动声色地握紧。 孟靖怀回神,躬下身,贪婪地抚着沈知鹤颊侧,沈知鹤沉睡梦中,轻轻呼出的气儿喷·洒·在孟靖怀脸上,他心尖一颤,眸色更浓。 他在清冷的月色里,窥见沈知鹤紧闭的眸,又窥见她的远山黛。 孟靖怀挺起背脊,目光一瞥,落到案边那盏空碗上。 是沈知鹤每夜睡前都要饮的安神茶。 润了一润干涩的下唇,孟靖怀动作轻柔,将塌边细纱放下,帷纱晃荡,遮去沈知鹤睡容。 “安生睡吧。” 孟靖怀两唇一动,只做了个口型,眸内带着化不开的浓重爱意,而后转身,稳步出去。 今夜灯火通明的,怕可不止孟府书房一家。 第四十四章 狭路相逢两生厌 慵风作响在耳边,缱绻日色潋滟水色,映得池中锦鲤一寸寸如鎏金般漾开,靠近这池的,是淮安有名的城中街。 酒旗幡动,残花栖梢头,挟风洗尘落红翩然,当为世俗美景。 关山月畏热,只披薄纱,去品盏中茶汤,而在一侧端好的酒壶却未曾动过。 “红菱,让他们唱一曲《踏歌词》。” 关山月支着颐,接盏不饮,指腹隔盏触温热。 她身旁立着的婢女应声,撩起楼阁的纱出去,不多时便出现在楼下唱台旁,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唱戏的人眸光一闪,忙躬身接过,目光偷瞥了眼楼上的贵阁。 碎碧与琼芳杂糅,唱戏娇娥端的是好腔,婉转绵延,却勾起了关山月的瞌睡。 她柔夷拖了腮,只迷迷糊糊地听着,慵了关山月一身的懒骨,她颈一抻一垂,发间的绒花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只欲甜睡一番,去赴周公之约。 外头兀地传来一阵嘈杂,关山月神思被人堪堪拉回,未扫眸中懒意,这贵阁的门便被拉开了—— 来者一身宫装锦绣,簇新的朝服浸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是步允欢。 “哟,这不是恭王妃嘛。” 关山月也不起身,只抬眸去扫了一眼,眉梢慵懒褪去,含了几分屑嗤。 步允欢仍是端着傲,不轻不重地横了方才拦她的小厮一眼,而后也不顾众人的目光走了进去,径直在岸边坐下,婢女机灵,关上了阁门。 “我还当是谁,将这酒肆的贵阁都包了起来,原是你。”步允欢描一弯粉黛水香,递眼,“怎么独自一人这般无趣?” “恭王妃不也是独自一人?”关山月半个眼神也不给她,抬手将盏中茶饮尽,“怎么屈尊来这儿了?” 步允欢一双杏眸微光点点折出些许张扬,侍儿在旁扫着团扇为她送凉: “适才入宫觐见了皇上,我们家王爷公务繁忙,这不念着这儿的酒酿甚好,打发下时间。” 说罢她示意侍婢将一旁未动过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举盏,漾着意味颇深,又添了一句: “你未出阁,饮不得酒,实在浪费。” 关山月掀起眼皮子瞧她举动,一双眸子清明得很,将玉骨团扇握在手中,去汲取几番凉气,她心下定定,转而绽开笑,复而又故作举帕掩唇,正色: “这般听着,可是要贺喜王妃夫妻恩爱,生活和睦了?” 步允欢眉眼间尽是潋滟霞色,她衣裳上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夺目得紧,晃得关山月都不愿正眼望她。 “你也该议亲了,可有哪家人选?”步允欢端了一盏辛辣入喉,碧桃艳艳,“我倒是能出面帮你议个好人家。” (稍等待续) 第四十五章 云奚城守叛迎敌 “云奚城反了。” 晨钟响透厚重斑驳的城门,东方晃白曙光映着风枝露叶,淮安的人们刚起身,便都听到了这么个消息。 云奚城守薛贺为,带领着手下五千精兵于昨夜午时大开城门,迎了南岳国入内,将新上任的刘巡抚·枭·首,悬挂于城门之上。 说魏帝不仁,宠幸奸妃,势要为赵史录讨个公道。 而此时的沈知鹤正盘腿坐于案边,她两指一动,金剪裁下枝儿芍药,艳瓣泛黄,卷得畏畏缩缩。 听完莺儿打听来的消息,她掐着绿梗捻下花瓣,洒了一地残红,徒留指尖的艳,沈知鹤方才缓缓开口: “难怪半夜见他匆匆起身回了兵营。” 莺儿将剪落得残花枯枝一一拾起,声儿低低:“说来也奇怪,听闻云奚城那些个百姓们,反抗的人数竟也不多。” 沈知鹤袖沿攀海棠,舒了舒皱起的春山眉,扬笑一掷,瞥了莺儿一眼:“民心所向罢了。” 莺儿落得一声叹,余光看见李氏端了糕点入内,便也止住了后头的话。 待李氏搁下糕点,莺儿将手中的枯叶残花往她手中一放,李氏抬眸像是想说些什么,到底收到了莺儿的眼色,捧着枯叶,又弓着身子出去了。 将两人的动作收在眼底,沈知鹤两排软睫微微翕合,敛眸,将白瓷瓶中的芍药摆弄好,往前一推: “吩咐你送回沈府的经文都送了吗?” 莺儿奉上碟中的糕点,沉声:“都已按照您的吩咐,送到夫人跟前了。” “给母亲个心安也是好的。” 沈知鹤食指蘸了糖桂花儿送进口中,甜腻卷着舌苔融进喉咙,巧舌一缠残余,取来帕子拭去碎屑,兀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抬眸,复言道: “听闻今日兰若寺有大师念经?” (稍等续上) 第四十六章 佛前一言心事明 瘦骨嶙峋的身形似只稍一阵狂风便能摧折般,老住持眸光深邃,聆沈知鹤明音入耳,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许久,他方才伸出手,打开一侧佛龛,内里有一捆笺纸,不是寻常的纸张,厚实些,也撒了金云纹。 “这是施主所求。” 老住持左手稳稳握着佛珠不动,右手将那捆笺纸搁到沈知鹤跪着的蒲团跟前。 小木窗外的天阴沉沉地,云好像压到了头顶,秋风几度,吹得窗框在吱呀作响。 “信女原先所求,皆是虚妄罢了。” 沈知鹤双手合十,目光在那捆笺纸上定定,这满屋子的檀香缕缕自小铜鼎里腾起,直熏得她头胀。 “所谓因果轮回,”老住持静静看她,眉目平展,“施主命中注定必结的因,能得到怎样的果,皆在施主一念之间。” 疏花薄雾里,该是朝霞的一片片皎白光华被压成乌云,顺着窗入内,映在沈知鹤晦暗的眼底,观不清她眉眼的远山清泉: “为何是我?” 话音刚落,沈知鹤眸底压着的微红溢出,又紧跟着喃了句:“我佛慈悲,该渡信众苦厄。” “阿弥陀佛,”老住持将她神情尽收入眼,得一句微叹,“施主,您方才说的,是不悔。” 将澎涌而出的情绪狠狠压下,沈知鹤深吸口气,眼底衔光,她尾音掺杂颤颤,做了个楫: “是我失态了。” 老住持敛眉,在他身后,那座佛堂内供着的小金佛满满都是红尘的愿,老住持落声沉沉: “任尘缘虚无起灭,施主本可不用这般决绝。” 沈知鹤喉咽发涩,般般苦事又上心尖,她嗓音沙哑:“本就是南柯梦一场,又何必贪恋那无果的朝黎。” 可话音刚落,沈知鹤自己都觉得好笑。 贪恋吗?她是贪恋的。 佛祖跟前,该聆从本心。 她原本该是孤居寒岭的鹤,又想当不畏羁绊的鸿鹄,可偏偏藏不住自己心尖的红尘风月,做不了天上蓬莱仙,只因人间客惊鸿。 “施主。” 老住持捏着佛珠串,一百零八颗圆润的紫叶檀子,随着拇指的交替,自他的手心穿过,一双沉目似是已将沈知鹤内心看透—— “想成黄粱,亦想定乾坤,虽说天地玄黄亘古万变,终都逃不过一个空字。” “但先拥盛满风华,再求你的朝黎暮暮,也并非不可。” 有风入堂,将满室的檀香吹散了些,也吹散了沈知鹤眼前的白雾,她袖下的指尖生生掐到泛白,月牙印在了手心。 “您是说……” 老住持阖目,拎起了地上的木鱼,将沈知鹤才开口的话阻断:“施主,可自渡。” 木鱼声一瞬便充斥了佛堂,似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声,最是圣灵的洁净。 莲青色裙裾微颤,沈知鹤眸波寒烟映出亘古不变的风月,如今像是偷到了一丝曙光,罗袖拢了风,且将料峭的寒尽数寄与蓬莱。 她掀起眼皮,借来朝阳三分色: “多谢大师赠言。” 说罢,沈知鹤屈身,重重地三叩首,予老住持,也予他身后那座金佛。 老住持还是那副紧紧阖眸的模样,他依旧敲着木鱼,一声一声,回荡在空旷的佛堂里,扣问人心,扣问佛心。 结了茧的指尖捻着一颗又一颗佛珠,都是三千未了事。 沈知鹤将跟前那捆笺纸稳稳藏于袖内,而后起身,又端着恭敬的态行了个礼,方才悄移莲步出堂,转身关上的佛堂的门。 缓缓吐了口气,沈知鹤顺着廊原路返回,与守门的小僧躬身回礼,这偌大的兰若寺后院,竟连个旁人也没了。 也不知莺儿可供奉好长明灯了。 沈知鹤抬腕露三分纤骨玉肌,正欲绕去正殿寻她,可天边猛然一声惊·雷,响雷霆之势,那压了好几日的乌云终于兜不住藏着的雨水,大雨刹时倾盆而下。 瓢泼大雨敲下瓦檐上的红尘,沈知鹤只得寻了一处短廊避雨,山风四起,横空急来,将她的雪青裙衫刮得烈烈飘响。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知鹤身后兀地传来脚步声,她转身,眸底乍起波澜。 来者面色无波,目扫四周无人,上前稍稍用力,握着沈知鹤消瘦的腕一把将她带入廊旁的小室内。 “放手!” 这是个无人居住的禅房,沈知鹤挣脱开那人的手,后退几步,髻峨峨横一垒乌云,长睫轻打,她压声儿低喝,生怕有人听见。 那人却恍若未闻,检查过门窗后,转身在禅房案边坐下,收了他那把十二骨白竹伞: “孟夫人,别来无恙。” 无根之水天上落,四周雨声淅沥,喧嚣入耳,又好似静得不能再静。 禅房天光晦涩,沈知鹤垂下眼帘敛去惊诧,再抬头,已是无波,任风声四起:“你怎会在这儿?” “夫人以为,洛阳一别,便是永远了吗?” 那人将十二骨白竹伞折好,放于案上,雨水顺着案沿落下,很快便在青石砖板上晕开,他抬眸凝着沈知鹤,温润如玉的声儿朗朗,目光灼灼。 赫然是在洛阳孟家祖祠为他们作画的画师。 第四十七章 禅房旧人惊心魄 “你想做甚。” 沈知鹤两指一绞衣袖口,绣样皆褶皱,吸一口带着雨气的空气,胸腔里充斥着丝缕凉意,混沌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男子端坐,眸里藏着星子,却只让沈知鹤觉得心惊。 “孟夫人这是怕我?” 他扫了扫方才在外头被飘来雨丝落下的肩,水湿在青白的衣袍上格外明显,男子开腔,带着笑,续道: “一别数月,孟夫人容颜愈发倾国了。” 沈知鹤后退两步,知道背脊抵着灰白的墙才作罢,她一字一顿咬得清晰: “景和公子,明人不说暗话。” 眼前人却嗤笑一声,掀起眼皮子望她,敛了眉峰三分狠:“多谢沈相仁慈,饶我一条贱命。” 沈知鹤修指微屈,不语。 “可我府中十数人口,却被盗贼屠了个干净。”景和薄唇抿线,细细压着字句,眸深似渊,“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盗贼,只屠满门,不劫财银呢。” “……此事我并不知情。”沈知鹤喉咙一噎,敛了眉梢,垂眸。 景和唇齿翕合,敛笑肃然,嗤色尽露于面上:“你当然不知,你什么都不知。” (稍等续上) 第四十八章 来寺寻人悉噩耗 “少夫人!” 莺儿正撑着把竹骨伞,焦急地在兰若寺正院中渡步,雨势愈发大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定睛一瞧,寻的人儿正从内寺垮了门槛出来,莺儿眸光一闪,小步疾走过去。 “您可让奴婢好找!” 沈知鹤襦裙下摆沾了青石板上的雨水,湿·了·一大片,她两排软睫颤微翕合,抬眸: “寻了处廊下避雨,这般着急作甚。” 莺儿心下焦急,见沈知鹤衣裙淋湿更是怕她感染风寒,开腔也带了几分冲冲: “奴婢可将这兰若寺翻来覆去好一遍找,也不见您的身影……” 她将怀中那细心避着,不让雨水打湿的披风为沈知鹤披上。 沈知鹤瞥她动作,将眉梢内的翠红莺啼尽数隐去,熏着寒风的凉意,抬手扫了扫飘到肩上的雨丝: “雨势大得很,你哪来的披风?” “奴婢……”莺儿将她眼色收入心底,住了口,面上有些迟疑,“少夫人,少爷来了。” 沈知鹤顿了顿,面色不改,拢了拢披风的系结:“在哪儿?” “也在寻您呢。”莺儿观她容色,斟酌着开口,“少爷瞧着心情不大好。” 沈知鹤不语,搭了莺儿的手,莺儿会意,扶她顺着院廊向兰若寺正门走去,将那把竹骨伞都往沈知鹤身上遮着。 天色昏暗,乌云紧紧笼罩了天边,大有滂沱之势,雨珠为幕为帘,雨中夹雷,声虺虺然。 那些个来兰若寺上香的人们早已避雨离去,只剩两三小僧穿着蓑衣,正忙着收拾寺院外的香炉。 沈知鹤才踏出正门,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朝她匆匆走来的孟靖怀。 “阿鹤。” 孟靖怀眸色沉沉,冒着雨几步便跨到了沈知鹤跟前,佩环随步履而曳摆,雨滴落下,在青石板上碎开,溅出清泠之响。 他目光一扫,见沈知鹤襦裙湿了,蹙眉,上前探她的手,冷风灌入广袖,触及都是冰凉: “怎么这么冰?你的婢女说你不见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温热包裹让沈知鹤身上的寒意散了些,她那截白生生藕节似的腕被孟靖怀往下一压,眸自蕴藉光华: “无事,不过是寻了处无人的廊下避雨,想是莺儿太心急,没瞧见我。” 她掀起眼皮望他,将孟靖怀风尘仆仆的容色尽敛于眸内,续言:“你怎么来了?” 夕日欲颓,浓重的乌色燎烤了天际最后一片未来得及逃窜的雾云,天色已被晦暗吞噬。 孟靖怀神思成谶,握着沈知鹤的手不动声色紧了紧,意味颇浓:“怕你下山不便,天色晚了,先回马车吧。” 沈知鹤眸色清明几分,颔首。 天又滚来个迫急的雷,震得在场的人心都被惊悸裹挟,孟靖怀大掌一挥,紧紧扣住沈知鹤的肩,直到进了马车车厢,沈知鹤身上都不曾沾到一丝雨。 沈知鹤肩头一动,离了孟靖怀的怀中: “到底何事?” 原本充盈的怀里刹那被空气侵蚀,孟靖怀的指尖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手成拳状,抵着唇咳了声。 马车小心翼翼地在雨中辘辘行驶,瓢泼大雨落在马车顶上本该嘈杂,可车厢内竟安静得诡异。 见孟靖怀久久不语,沈知鹤侧目,纤指扣着披风的绸面,半泓金星秋水已染上几分正色:“怎么了?” 孟靖怀缓缓吐了口浊气,对上沈知鹤的眼,缄默良久,开腔: “想必,你已知晓云溪城原城守反了一事吧?” 沈知鹤颔首,她指尖一抖,心尖无由来地颤了下。 孟靖怀将她细微动作尽收入目,心绪翻涌,双眸盛住了怜,他征战杀敌还不手软,但在此情此景,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垂眸,又覆住了沈知鹤的手,终是话间起声声脆响: “我手下有探来报,有南岳贼子随兵混入云奚城,阿鹤,你的生母不知怎地竟也在云奚,遇见了贼人,贼人本意在金银,可后见色起意……” “她反抗不成,自刎了。” 第四十九章 生母自刎殇别离 马车外连串的雨珠都撞不碎车厢内的死寂。 孟靖怀墨瞳悄纵赤金暗芒,万千思绪冷凝心尖,最终被沈知鹤刹时间白了的脸庞惹得心尖颤颤。 他掌上施了力,妄图唤回沈知鹤心神: “……阿鹤?” 沈知鹤无声。 孟靖怀蹙眉,往右靠了靠,一把将沈知鹤揽入怀中,垂眸看着那个双目都氤氲了一层白露的人儿,没由来的心慌: “阿鹤,你说句话啊。” 马车那檐角的铃儿被风吹得闷声作响。 沈知鹤浑身死寂,许久,她怔怔抬眸,望着眼前那个焦急似要冲破眼底的男人,一字一字吐得异常艰难: “我的……生母?” 她肩膀被孟靖怀牢牢扣住,双手十指紧紧捏着披风的摆,声儿哑哑,是难得的颤色。 孟靖怀心头一震,竟不敢直视沈知鹤的眸,他压下眼睫,涨意溢满心腔,不忍,却也只能点头: “你的生母卫氏为保清白,夺剑自刎了。” 沈知鹤蜷指成拳,骨节泛青白,刺骨寒意随着孟靖怀残忍说出的字句一瞬便氤氲天地。 她长睫半敛,投下方寸鸦青,如梦似幻。 她的生母卫氏,是个极其爱财的女人。 自幼,沈知鹤便是由卫氏一人独立养大,卫氏每日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一文一银都要掰开来用,只是无论再如何苦,她都要请先生来小宅中教沈知鹤念书识字。 在那个小镇之中,闲言碎语多得能压垮人。 再如何难听的话,沈知鹤都听过。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家中来了个贵气男子,沈知鹤从未见过生母那般卑微,涕泗横流跪于男子的脚下,对着沈知鹤说:“鹤儿快过来,叫爹爹。”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生父是当朝丞相,而自己的生母,只不过是一个连妾都算不上的外室。 日子还是照常过,父女第一次相见,沈相并没有接走她,而是花钱置了处宅子,买了丫鬟小厮伺候她们母女俩。 而莺儿,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在沈知鹤身边的。 沈知鹤再次见到沈相,是在两年后的立春,沈相带了大队人马,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要将她这外室女接回淮安。 她不愿,可卫氏却紧紧握着她的手,沈知鹤在卫氏脸上找不出一丝要分离的悲伤,只看得见卫氏满脸决绝,对她说: “我的好鹤儿——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在等着你!” 言之凿凿,是沈知鹤对自己这生母最后的记忆。 沈知鹤回到淮安后,倒也不是没有打听过卫氏的消息,只是沈相每回都说,月月都有拨银子给她,在那小镇之上,卫氏已然是人人羡艳的对象。 久而久之,沈知鹤便也没再过问了,在她看来,卫氏也不过是个为了富贵能舍弃女儿的人。 可到底那些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她是一刻都不曾忘过的。 沉寂气息绕人身侧,孟靖怀唤了沈知鹤几声,她都没有动静,只见得她双目蒙雾,孟靖怀暗道不好,猛地抬起沈知鹤下颚: “阿鹤!你看我!” 沈知鹤敛了眉梢,被低喝晃了心神,她对上那双怜意几欲溢出的眸,在孟靖怀灼热的目光下,竟兀地弯了弯嘴角,沈知鹤抬起指尖,抵在孟靖怀的心口处: “……她为何会在云奚城?” 孟靖怀一滞。 他压着眸底晦暗,开腔似月光剪裁音韵:“听闻,你生母是去探亲。” “探亲?你又不是不知,”沈知鹤痴痴地笑了声,指尖流连,在孟靖怀胸腔处停顿,抬眸,“我的生母,是罪臣之后,当年只她一人逃了出来,哪来的亲人?” “沈相已知情,”孟靖怀撩起沈知鹤颊边的碎发,唇齿一张一翕,“只待你明日回去沈府。” 沈知鹤垂眸,眸底拢尽高山之巅沉郁冷讥。 孟靖怀怀中温软,见沈知鹤模样,心中酸楚怜惜更甚,他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搁在她的乌发上: “阿鹤,莫要太过伤心了。” 沈知鹤指节收拢,她眸中蕴满水汽,可又一寸寸收了回去,沈知鹤抬眸,水光盈盈: “他还说了些什么?” 口中的他,自然是沈相。 怀中的娇人声儿哑哑,他在外人跟前那些个自持,对着沈知鹤都无用孟靖怀低低滚嗓: “丞相只说,让我寻回尸·骨,回淮安厚葬。” 沈知鹤抿唇齿颤,胃部笼罩痉挛,她面色不动:“叫你寻回?” 孟靖怀眼眸轻垂,将怀中的人松了松,与之对视,正色: “阿鹤,皇上命我带兵讨伐,夺回云奚,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沈知鹤眼睑上铺了片逼仄的阴影,浅色眼睫低低耷拉着,几阵料峭的秋风顺着车帘吹起的缝隙而入,从身旁掠过,裹挟着砭骨的寒凉。 她神色平静,只是那双平日最惑人的眼睛被剔去了灿金的光: “那些贼人死了吗。” 沈知鹤语气无波,没有问是否抓住,而是直接问那些贼人是否已经杀了。 孟靖怀在来的路上曾设想过很多场景,他以为沈知鹤会落泪,可是没有,眼前的人此刻,甚至平淡地出乎他的意料。 那潭如朽灰般的死水刺痛了孟靖怀的心,他心下踌躇,怜意更甚,可终还是开口,声音涩涩: “没有,他们见你生母自刎,只夺了她身上的金银首饰,便逃了。” 沈知鹤瞳孔骤缩,成拳状的双手指甲一瞬刺破了掌心,狠狠地嵌入肉中。 孟靖怀垂眸一瞥,心口猛地一震,他怒喝一声,难得叫她全名: “沈知鹤!你——” 他强硬地将沈知鹤双手掰开,那入目猩红更是映入了孟靖怀的眼底,孟靖怀骨节措响,死死压住沈知鹤的腕,可一抬眸,满腔怒气又化为灰烬—— 眼前的人儿眼眶通红,仿佛濡了血光,可面色却是一片死灰。 “阿鹤,你听我说。” 孟靖怀沉下心来,用袖子轻轻拂着沈知鹤渗血的掌心,自那次遇袭后起,他便对猩红格外敏感。 他喉头滚动,满目是浓重的意味,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却被眼前人伸手,抵住了自己的唇。 血·腥·味顺着孟靖怀半张的双唇入口,瞬间盈满了口腔。 沈知鹤平日里眼底住的星子尽数散去,她挺直着身子,正正对上孟靖怀的眼,沈知鹤喉咙弥漫干涩,嘶哑得很,她开腔,喊得是熟稔又陌生的称呼: “阿怀。” 孟靖怀胸腔一涨。 从前他们二人偷溜去玩时,沈知鹤想吃些什么,总会这样唤他。 而在成婚之后,这二字称呼,便只在清明归乡时他们撕破表面争吵的时候喊过了。 沈知鹤蕴声颤颤,将孟靖怀神色尽收入眼底,心头翻涌,尽做滚烫: “我不曾求过你什么,但这次,请你答应我。” “此去平定云奚,诛逆贼,敛我生母尸骨,将那群贼人私下,带到我跟前。” 孟靖怀蹙眉,轻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能做到,”沈知鹤垂下手,眼眸也定在了掌心的猩红上,“是吗?” 方才沈知鹤抵在唇时盈满口腔的腥·味,被孟靖怀咽入喉,吞入腹中。 半响,他将沈知鹤揽入怀中,美人顺从,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孟靖怀抱得很轻,仿佛怀中是什么绝世的珍宝,而后双臂一寸寸施力收拢,又像是生怕怀中人会走一般。 他双唇就抵在沈知鹤玉透般的耳侧,双眸深邃蒙雾,一字一字吐地极轻,却落得稳稳: “好。” “你想要什么,我都予你。” 第五十章 父女对峙施威压 “宁知姑娘,这是想拦着我?” 云雾缭绕,才下过雨的天朦胧得很,偶有孤鸟高飞,叽喳两声,更衬得眼前情形愈发沉寂。 孟府前院,两道高挑的身影对峙着,而稍矮一些的人儿闻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奴婢不敢,只是老夫人吩咐,说您已两日未有向她请安,请您如今过去。” 沈知鹤一身碧色素净衣裳,高髻上只斜斜簪了朵花儿,面上不施粉黛,可她眉梢只往上一挑,已足够摄人心魂。 沈知鹤低低嗤笑一声,双眸往四周一扫,再落回眼前跪着的宁知身上,开头二字咬得紧紧: “夫君昨日领·兵·讨伐叛城,我与母亲一同送他出的城门,何来未请安?至于今日我应帖回沈府,母亲也是知情的,何以让你如今来拦我?还是你胆敢假传命令呢?” 她端的是贵女威仪,语气一贯清冷,却字字都压在眼前人身上,宁知连背脊都生生又被压低了几分,连前院里的打扫侍女都不敢动分毫。 沈知鹤最后几字更是唬得宁知像惊了枝的雀,她跪地低伏着,额尖抵青石砖,鼻音急促促地绕着后脑: “少夫人恕罪,奴婢无意冒犯,这实在是……” 宁知咬着下唇,诺诺叩了个首,意味颇浓。 沈知鹤瞧她动作,秋水里涟漪波荡漾了一下,敛过丝冷意。 她当然知道宁知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那老夫人眼瞧着自己儿子又外出征战了,心疼得很,又听闻是沈知鹤父亲命他去寻自己的生母尸骨,竟无端连带着看沈知鹤也不顺眼了。 如今这般,只是纯心像给沈知鹤添个堵罢了。 好歹也是个出身世家的贵女,年老了怎么就这般胡搅蛮缠? “这是我父亲亲自下的帖。” 沈知鹤瞥眼示意,一直站着不出声的莺儿会意,将怀中的红帖子递到宁知跟前,二人对视,莺儿眸中的鄙色毫不掩饰。 沈知鹤敛目,一痕白脂似的颈子,牵着一张桃腮杏面,唇角的笑纹丝不动,复言道: “你去交由母亲她老人家,若有异议,亲自上沈府讨我便是了。” 宁知羽睫一颤,捧着帖子的手不敢动一分:“奴婢明白。” 其实老夫人不过是派自己来平白惹人嫌,倒也没真敢拦着沈知鹤,这叫老夫人上沈府讨人,她也是不敢的。 若是换了其他人家那些出身不高的儿媳,除了喜丧,当家的老夫人寻个由头拦着不让回娘家也是常有的事。 可这孟家老夫人的儿媳可是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女儿,沈相位至国公,沈知鹤又是他膝下唯一的女儿,淮安城那些命妇们私底下谁不说她是个好命的人。 孟老夫人再怎么胡搅蛮缠,也不过只敢小闹泄愤罢了。 思及此,宁知眸光又暗了几分。 沈知鹤将她神情尽收入目,平日里她在孟府一贯清冷不层这般咄咄逼人,只是她昨日苦熬了一天,才等到今日回府,这宁知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黄莺儿啼在院里,枯叶儿随风落下,沈知鹤收回视线,转身往府门外等候多时的马车而去,撩起的披风尾角不经意间拂过地上宁知的脸,娇嫩的脸顿时擦出一道红。 她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伏身垂眸,向着沈知鹤离去的方向又行了个礼儿。 天色暗沉,马车外簌簌秋风吹得直叫人心寒。 沈知鹤蹙着眉,只觉今日的轿格外摇曳晃动,拢搅得她一路浑噩,眼前发黑,莺儿忙递上备好的酸橘,却被沈知鹤伸手拂开。 她捂着唇,面色苍白。 马车在街上飞快疾驰,车轱辘在淮安大道上碾上了道道印迹,卷起沙尘,路人见檐上明晃晃的“沈”字都低下了头,不敢再望。 好不容易在丞相府前停下,沈知鹤胃部已是天翻地覆地搅动着,她深深吐了口气,理了理鬓发,方才扶着莺儿的手下马车。 穿过熟悉的亭台楼阁,沈知鹤脚步稳稳只奔书房而去,她心尖颤颤,思绪迸发,却不在面上显露半分。 她未在书房前等候通传,因为那小厮一见到沈知鹤,便已经躬身请她进去了。 日昽屋梁,沈知鹤站在内阁书案前,只见座上的那人眉峰如刀,冷目藏海,他虽坐着,但身脊挺拔,巍然如山。 沈知鹤垂眸,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个正礼,她檀裙纹以桃纹,漾开地上涟漪,腰间束带更是显她楚腰细细: “女儿请父亲安。” 沈相掀起眼皮,望过去,却是对着莺儿提了眉梢。 莺儿会意,她每回在沈相跟前都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莺儿忙双脚并用爬起来,悄悄望了地上的人儿一眼,便跟着那小厮走出去了,门吱哑响着关上,又只剩一室寂静。 许久,沈相才沉着声,像枝桠上的乌鸟:“起来吧。” 沈知鹤应声而气,气息都吐得极缓,稀眉颦见。 “昨日,送你夫君出城了?” 沈相垂下眼眸,定定望着桌上写的字。 沈知鹤垂眸狭睫,眉梢低压着,似有万里的风雪沙尘要渡:“是。” “卫氏的尸骨,待孟靖怀敛了回来,我会为她寻处坟,好生安葬——”沈相拉长着声儿,“她性烈贞洁,我会刻她沈家侧室的位份。” 说的是卫氏,语气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垂下的眸满是讽意,沈知鹤只觉心脉像是攀上一路山脉间的叆叇,缠得她胃部绞痛更甚,她死死压下那股意味,应声: “谢父亲。” 沈相像是听出了沈知鹤声儿中的颤颤,可萧瑟秋风吹瓦弄叶,也不惊他身上褚色衣袍半分波澜。 半响,沈相掀起眼皮,目光从那张半旧的纸上抬起,正眼望向眼前的人儿,这个自己一开始便取名为“知鹤”的女儿。 他透过摇曳的烛火凝神观她,沈知鹤的皮相,是八成出了她的生母卫氏的,都是艳绝的人儿,却又融了江南的清丽。 似曳于北风的枝条,不肯静止亦不肯催折,原是万般皆不肯。 其实哪有什么不肯,不过是还未认清现实的倔强罢了。 沈相那山岳般坚毅的唇动了动,沉声: “我知你在想些什么,可这回——不在我计划之内。” 第五十一章 父女对峙施威压(二) “女儿……并不敢有旁的念头。” 眸间蒙了一层黑压压的雾銮,沈知鹤压下睫尽敛去,轻柔的音叙得缓缓。 外头院里时有秋日的劲风来,猛地一阵瑟瑟,连枝桠都怕冷,颤颤巍巍地,想要护好自己仅剩的叶子。 沈相默不作声盯着她好一会儿,置于太师椅两侧的指尖微动: “你对孟靖怀还有情?” 沈知鹤心尖骇浪,熟稔的回忆尽数涌出,可她早已被调教得在沈相面前无欲无求,沈知鹤鬓间的珠花不摇不晃,语气里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并无。” 她袖下的两手交拢于腹前,指尖交缠泛得白,掩着的,是不能从心的一段勾人情衷。 沈相只觉那大掌下红木椅凸起的雕刻烙人,他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瞥: “最好是如此。” 沈知鹤不语。 放眼这沈府的书房内,也是极致的端肃,她对书房那双门柜的印象最深,有山水船舟雕于柜檐之上,承载了沈知鹤幼时最痛的教训与记忆。 她曾两眼稚嫩,亲眼目睹沈相打开了那柜门,从中取出锦盒,放至自己跟前,而后颠覆了天地。 那锦盒中,只装了短短七字。 是魏帝与沈相亲手编织的覆天大网,等着沈知鹤诱孟靖怀入局。 只是他们只以为那场看似潦草的会面,只不过是无数光阴中极短暂的一刹,却万算不到,那个初见时漏下的一拍心跳,名唤—— 一瞥俱惊鸿。 “你,”沈相突兀出声,唤回沈知鹤心神,他眸色沉沉,难得疑了半拍,却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可曾怨过?” 沈知鹤终于抬起眸来。 她在沈相跟前,向来是不敢直视他的,可沈相这突兀的一句话,却让沈知鹤心中乍起波澜。 “父亲是指哪件事儿?”沈知鹤那腔压得极低,权作疏一疏心头的郁气,很快便垂下眸去,“女儿不敢。” 沈相定定望她:“可怨过我将你当作棋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何来怨不怨这一说呢?” 沈知鹤鸦睫轻扇,扫去明晃晃的讽意。 两年前那个夜晚,沈知鹤便知道自己的存在,只不过是沈相那早已步下的网中的一颗棋。 连“知鹤”这两个字,都是个设好的存在。 柔柔的风顺着窗而过拂起鬓发,沈知鹤打小喜欢风光无限的春日,那是江南小镇最美的景,可她偏偏却生于寒冬。 枯寂如昨,春来亦留不住。 沈相望了她许久,终是开腔,落得稳稳: “下去吧,去看看你的嫡母。” 沈知鹤应声,端正行了个礼儿,挹来她独有的清冷入袖,乘着一道轻寒的风,正欲退下,身后却又传来沈相的声音: “你的生母卫氏,是个好的。” 沈知鹤没有回头,她方才抬起的那一眼,便瞥见了沈相鬓间生了的华发。 他也老了。 可滋生养着他的,是无尽的贪婪与叛帝的罪过,天下又有谁人不心知肚明呢。 沈知鹤微微躬身,关上两道古木制成的门。 藏好江南女儿的天然柔意,沈知鹤静静转身离去。 十四岁的沈知鹤第一次跪在兰若寺的金佛前时,求的是女儿家的姻缘: 心仪的男子,他一定会在初春时节,散尽霜雪寒意,洒下万千芳菲意浓,让自己在风柔薄春里便能寻芳而去,寄予人间似柳般的柔。 可现实是一道跨越两朝的鸿沟,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两人的相遇也是个错误。 可错这一字,是看心。 想错下去吗。 能错下去吗。 第五十二章 云奚城外迎叛敌 玄月斜挂,马嘶倦懒,朔风倒灌入领,夹杂着夜霜凛冽。 孟靖怀静立于大帐之外,那身铠甲在月色下泛着渗人的光,往下望去,他铠甲内的战袍一角时不时被荒野的寒风吹起。 傲然且冷寂。 孟靖怀仰目,望着穹苍: “快卯时了罢。” 他身旁的那个人一如既往着了身青色的长袍,隔着笠子的薄纱,瞧不清神色,是谢家无妄: “是。” 孟靖怀侧眸,望向右方连绵的山脉,眸色沉沉:“待卯时过后,整·军·,攻云奚。” “薛贺为曾找过我,”谢无妄抚着手中的扇骨,瞥向孟靖怀,“说望与你商讨。” “他既已叛敌,还想商讨什么,妄想策反我?” 孟靖怀嗤了一声,嗓音压得极低,掀起眼帘一转,瞧向谢无妄。 谢无妄一顿,眸光不动声色地一闪,字字吐得缓缓:“可若你想成大事,以他为棋,也并无不可。” “无妄,”孟靖怀转身,余目倾及他斗笠后的脸,一撩袍袖,剑眉微蹙,“若我这样做了,那与如今那位有何区别?” 他声音落得响响,字句都顺着荒野上的狂风掠入谢无妄得耳中,激得他身形一僵。 谢无妄敛眸,左手执着骨扇抵在胸腔前,微微躬身:“是我失言了。” 孟靖怀瞧他动作,语气缓了些,眉川也松平了去: “那位再如何荒诞,也不能成为薛贺为胆敢迎外·敌踏我·朝·国·土的理由。” 月色半寐,将他彻底迎入这深秋寒风中来。 孟靖怀负手,侧身而过,脚踏寒霜往大帐走去,只留给谢无妄一个挺得直直的背影,他开腔,声之坚切,: “我缘由事事,都只为求天君还我一个‘正’字——” “至于他们那些心思肮·脏又龌龊,我·天·朝·内事,想来趁乱分羹?简直是痴心妄想。” 黑云推压狂风,大帐内已经渐渐有士兵穿戴完整起身出来,将士们转角撞见孟靖怀,都忙躬身行礼,手上的配刃发出凛冽的白光。 他们对这位少年将军,都是由心的敬服。 (稍等续上) 第五十三章 拨开乌云见明月 银戈铜琶,斜鞍暗月,西风吹得长缨扬。 狂风卷起荒野黄沙尘嚣,将整个大军营帐都抖地觳觫,而在主营帐中,灯烛摇晃,把帐门的火光都一瞬划过,又恍惚地闪去。 “将军。” 谢无妄跪坐案侧,沸壶温了酒,一脉清流从指尖壶口倾下,他满了一整碗,将那个缺了口的陶碗推到孟靖怀面前。 辛辣滚酒封喉,孟靖怀面波平稳,抬眸,凝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疑我的?” 谢无妄一揽白袍,眉梢仍挂着一贯的笑,他搁了盏,在案上落得一声响:“自你成亲后。” 孟靖怀面露三分果然,他昂起头颅,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目随着声音渐长而微微牵动: “都找上你了?” 谢无妄低笑了声,却仿佛将营帐外的寒风都尽数嵌入了眉梢,他啧了一声,吐字渗人: “加上那薛贺为才三人,其余二人都是老臣来探,可想是年事高了,出了我那暗阁,不多时,便就病逝了。” 孟靖怀瞥他一眼,而后垂下眸去,身侧的那些个竹简散落,铺陈满地: “今日撤军之时,你未说完的那句是什么?” 谢无妄眉梢的寒意散了些去,他抬手执壶,再将孟靖怀跟前那空杯盏续满,流畅的落酒声在深夜的营帐中格外清晰。 孟靖怀凝着案上的酒盏,不语。 “将军。” 谢无妄侧身将酒壶放回身侧的炉上,目光扫过孟靖怀腰上的小佛铃一眼,旋即若无其事般敛去眸中意味,再抬眸望向孟靖怀,正了容色: “冷清清是空山雨后,寂寥廖是魏厦已颓。” “不知您求的正字,是时候了吗?” 孟靖怀眸光一闪。 金乌覆阴云,是天地间的白光乍现。 “那棋早就落了。” 许久,孟靖怀再将案上杯盏举起饮尽,大掌拂去嘴边的酒渍,难得笑了笑:“你猜那薛贺为,可会来?” 谢无妄眉目都含了笑,他举杯示意,也将自己盏中的温酒一饮而尽,满目清明: “会。” 孟靖怀挑眉望他。 谢无妄笑意敛了些,出声淡淡:“你今日一言,他认为有了曙光。” 孟靖怀眸中含了讽,沈相与魏帝,只是疑他,可那薛贺为今日言辞动作,如同已经认了他一般。 他正想说些什么,外头便有急促脚步而来,在营帐外站定,低声问礼: “将军——人来了。” 谢无妄瞥了眼孟靖怀,满目果然。 孟靖怀面色复了平静,向外沉声:“进来。” 帐外的副将得令,撩起帐帘入内,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今日城墙之上的薛贺为。 也亏得如今的晏营之内,已有大半是拥护孟靖怀的人,至于剩下的半成,也都是痛恨魏帝、明哲保身之流。 谢无妄那句魏厦已颓,是天下皆知的事。 否则他们今日哪敢这般明目张胆。 “见过孟将军。” 薛贺为一入内,便直直走到孟靖怀跟前撩袍下跪。 孟靖怀眸光微动,侧眸递了副将个眼波,副将会意,退了下去。 寒风顺着被撩起的帐帘而入,吹晃帐内的灯烛,三人成影,半响,便又恢复了平静。 孟靖怀半阖着眼眸不做声响,一旁的谢无妄更是垂眸不语。 底下的薛贺为咬了咬牙关,全身肌肉紧绷,语气压地极低: “孟将军,卑职只身入营应约,不知可否换您一语。” 孟靖怀背脊挺得直直地,眼帘一掀,凌厉如刃,开腔冷冷:“明人不说暗话。” 薛贺为眼眸一扫向隔壁的谢无妄,定了定,随后拱手,是搭在即将逼出的弦上: “不知卑职城墙一言,将军可认同?” 孟靖怀扯了抹笑望他,像是好整以暇的模样:“我可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薛贺为被孟靖怀难得的笑一瞬愣了神,一股冷意顺入心尖,他抬眸,声儿也提高了些: “将军——” 谢无妄终于抬眸,不轻不重地一瞥,拿起案上的骨扇把玩。 薛贺为不动声色咽了口唾沫,他手指僵硬,弯曲半凸地搭在唐刀柄上,生冷的触感透过神经中枢登台而上,黏·糊·糊、湿·挝·挝的水淌在掌心,是渗出的汗。 半响,他终于双膝跪地,卸了那唐刀,将其置于地上,往前一推,而后低下头去,是从嗓子深处硬挤出来的音节: “卑职十二岁入军营,至今已五十有余,历经二朝,晏本伪朝,今见魏帝残暴,民心尽失,卑职只愿匡扶正主,复我大昭盛世——” 薛贺为满面通红,是直入心底的厉声,如虚的惊雷铮铮回响,将孟靖怀隐在心底的沟壑点点尽数翻涌而出,绵延万里的翻云腾浪中。 这一刻,雷响百山动。 薛贺为猛地磕了个头: “卑职,叩见九皇子殿下!” 第五十四章 四海八荒尽我怀 二更鼓响,敲破四野的荒静,也震碎了主营帐中的死寂。 用于温酒的火炉扑簌簌落了一串炭灰,那半壁青就同烧滚了似地,烫眼得紧,挨着帐墙根边的那小攒相思子也颓出一团红,有一席风来,便泣一粒的血·色。 薛贺为的额头触着地,他久不闻人声回应,顺帐帘一缝而入的寒风刮进他肺里眼里,砖石冷得凌烈刺骨,却有豆大的汗珠顺颈而下,惊得他浑身僵直。 谢无妄轻轻瞥了眼身侧的孟靖怀,不语。 “……皇子殿下。” 薛贺为双拳紧握,那座上的威压太重,任他纵横沙场几十载,都不如这位少年将军的一眼威重,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言辞切切: “为民上者若想驰使天下,民心为最重,如今百姓何人不念昭朝统时的仁治?魏已是强弩之末,您乃昭朝正统,若号令万军,臣心所向,则天下之民趋之若鹜!” 风滚杂草起,座上的孟靖怀仍端坐得四平八稳,他抬眸,轻轻将粘在衣上的草絮拂去。 那盏灯烛晃得紧,孟靖怀凝去,明灭间,定了思绪。 他是被推落山河灰烬的少年郎,是前朝大昭,最后的一脉。 母亲是一小小才人,在国破前日出世,无人知晓,昭帝将他托予肱骨之臣孟氏之后,旋即手执宝剑,在如今淮安的城墙之上,领着孟靖怀那八位兄长,与当年的魏王决一死战。 可命运没有再眷顾这位以仁孝治天下的帝王。 淮安城破,昭帝亡,兄长毙,魏王攻入皇宫时,昭皇后领着后宫众妃,在重华宫内以身·殉·国。 孟老将军是个忠臣,在昭帝托孤之后,便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交予昭帝,孟老夫人难产后昏迷了三日,醒来已是在奔波的马车之上,直至抵达洛阳老家,她方才开声询问。 可还未问出口,街外便传来魏王登基称帝,建立·新·朝的消息。 孟老夫人抱着酣睡的孟靖怀,诧异地看着自己夫君,那个铁骨铮铮的男儿竟泪如雨下,朝着淮安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一把大火,朝夕间,便覆了八荒。 孟靖怀养到六岁,孟老将军便领着他去了彼时还破旧的祖祠,那个记忆中一直不甚亲近的父亲,竟跪在自己面前,将那懵懂全部拂去,再注入残破的乾坤。 而后的孟老将军,便是步步稳棋。 安平十年,在外域战中,原本寂寂无名的城守孟氏异军突起,一举拿下六城,魏帝大喜,封为护·国·大将军。 安平十七年,孟将军携子出征,其子孟靖怀直取敌将首级,魏帝特赐宝剑,孟靖怀一战成名。 随后,便是迁回淮安。 魏帝疑心渐重,加封孟老将军爵位,实际却架空了他,收回了大半兵权,可后外域再乱,朝中武将无人及孟家子嗣骁勇,魏帝只得封孟靖怀为少将,派其出征。 孟靖怀不负众望,只用了两年,便平定整个边境,战神一名,震动五·国。 可安平二十一年时,谣言纷起,称当年昭帝仍有幼子在外,孟老将军得知消息,魏帝派了沈相去调查当年的宗卷,开始暗中排查。 同年,魏帝便下旨,将沈丞相之女嫁与孟靖怀。 孟老将军当着孟靖怀的面气笑出声,旁人不懂,可他们却心知肚明,这名为赐婚,实则就是监视。 “将军。” 谢无妄见孟靖怀凝着灯烛失神,心下一叹,他略微偏头,适时出声,轻声唤回孟靖怀心神。 孟靖怀眸中的雾散了些,他暗暗吐了口气,吐出心中的窒意,以及方才眼前浮现的最后一幕。 父亲说,魏帝登基之后,便将昭帝与八位皇子的·尸·首挂于城墙之上示众。 他那生父昭帝与未曾谋面的几个长兄,本是天之骄子,最后,却只交融成几厘尘土的九把傲骨。 孟靖怀眼中涩涩。 薛贺为斗胆望了孟靖怀一眼,揽见他神情,心中定了几分,他拱手,续着开腔: “魏帝当年谋大逆,世人皆唾弃,只是碍于暴政罢了。” 孟靖怀一撩袍脚,定定站起身,他敛去眸底晦暗,嘴角扯了抹笑,走向薛贺为: “那照薛城守所言,我该当如何?” 薛贺为眼中浮出喜色,他挺直了身子:“若您昭告正统,还苍黎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定使万民归心——” “这——便是你勾结外贼,迎南岳入我天朝上国国土的理由?” 孟靖怀在他跟前站定,自上而下俯视,截了薛贺为那后半句话,并满意地瞧见他面上迅速浮现的苍白。 薛贺为满目瞬间失了血色,那才褪去的寒意又重新覆上了他的身,他怔怔对着孟靖怀的视线,那口气哽在喉间,只叫他上下不得: “卑职……卑职……” 他一瞬乱了思绪,舌头都跟打了结似的。 “你想得确实周到,这张嘴也很动听,”孟靖怀声音渐沉,森冷覆上眉梢,“可你犯得错最大的错,是勾结·外·敌。” “卑职……卑职只是想借助他们之力来光复大昭!” 薛贺为心颤擂鼓,眼前人的双目犹如灿灿雷电,想要将自己劈开一般。 “你是真愚蠢还是假糊涂?” 孟靖怀眉骨忽地一舒,指骨下移施力,扼住薛贺为脆弱的脖颈,指节攥出骨骼声响,只需再添力一分,仿佛便可拧断了,他定定续道: “你打得什么算盘自己清楚,妄想用这些话威胁我?笑话。” 薛贺为一滞,旋即拼命拽住自己颈前的手,他满目血丝,阴气如覆骨肉之里,颤地吓人,只从缝隙吐出: “您……您说过……不杀我的……” 颈间力道顿松,孟靖怀恍然想起一般松了手,任薛贺为滑落在地,笑了声,转头望了又在温着酒的谢无妄一眼: “瞧我这记性。” 薛贺为满面通红,拼命地咳嗽着,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他将血腥味狠压在舌底,才喘过气儿来,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对上了谢无妄的眼,惧意顺起。 “你说魏帝谋大逆,可你勾结外敌,更是叛贼——” 孟靖怀后退一步,目色阴郁,眉间如逢骤雨,暴戾恣睢丝毫未变,继而续言: “去底下,见你那些暗中派出去的手下罢。” 薛贺为猛地抬眸,不敢置信的眼神还未完全递出,眼前一道银白光闪过,他喉间一热,瞪目垂下,只见谢无妄的骨扇银针已直中其间。 谢无妄一收骨扇,撩起衣袖,眼风觑他,嘲嗤之意尽显。 薛贺为前来赴约,字句只提前朝大业,是想激起孟靖怀的仇恨,可来时却又暗中布了手下,混入晏营军器处。 妄想一箭双雕?还真把他们当个傻子呢。 半响,薛贺为终是倒地,绝了气息。 孟靖怀眸光不动,只看了地上的人一眼,便走回案边坐下,接过谢无妄递来的温酒。 谢无妄瞥他:“怎么,那口气舒了吗?” 谢无妄与孟靖怀八拜之交,自然知道孟靖怀的性子,在孟靖怀眼中,无论多大的功过,只要接触了其余四朝,便是死罪。 又是盏辛辣入喉,孟靖怀眸中的戾气才褪去了些,可仍晦暗得很:“你这回不说我了?” “他罪该万死。”谢无妄对上孟靖怀的双眼。 两人对视,终是一笑。 孟靖怀心事重重,笑不过一瞬,便又静了下来,他垂眸,目光又落在腰间的小佛铃跟上。 阿鹤……是知情的罢。 谢无妄瞧他脸色,弯着的嘴角也平了下来,谢无妄抬手,又为孟靖怀添了满杯,难得没有唤他将军: “靖怀。” 孟靖怀收回视线,望他。 “我赌这四海八荒,再无人像你。”谢无妄眸光闪闪,是由心的敬意,“所以,等你立下新道山河,夫人那样的女子,定会解你心意。”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孟靖怀眼中又起酸涩,半响,他举杯,对着谢无妄,其中意味,是生死之交的默契。 孟靖怀曾以为,自己一生都将无情,可却遇见了沈知鹤。 他懂魏帝与沈相的用意,也明沈知鹤的心意。 可孟靖怀还是义无反顾地撞了南墙,一瞥惊鸿是她,南柯一梦是她,怦然心动是她,桩桩件件,全都是她。 本该丧七情,绝六欲,只想昭天命,却料不到世间有情一字难渡,最痛。 孟靖怀举杯饮尽,水光与眼底的情绪相杂,他左手紧握腰间的佛铃。 阿鹤,我赌这八荒之内,再无人像我,所以允我归来,再提风月。 第五十五章 半旧锦盒藏密事 暴雨过后,深秋已过的院里飘散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 凤梨摆脱了伤秋的鄙俗,许是欲为这秋结出一片香甜,原来花盛开的枝头务实地长出坚硬又毛茸茸的果子。 残花落地,枝结盛果,这样的生机,也不知该不该欢喜。 “夫人,天才亮呢。” 蒹葭阁内,莺儿正跪坐倚着案边阖目,她昨儿守夜,此时耳旁却捕捉到一阵窸窣,忙睁开眼,猫着腰上前,隔着云帐又续了一句: “您可是要起身了?” 帐里的人儿应了声,嗓音哑哑。 沈知鹤撩开云帐,只见她眼下乌黑甚重,那双杏眸里格外清明,哪有半分刚睡醒的模样。 莺儿扶着她起身,见沈知鹤皱眉,心下一紧:“夫人可是又腹痛了?” “无妨,你去准备下,我想沐濯。” 沈知鹤唇色苍白,柳眉微蹙,在梳妆台前坐下,捂着下腹,只觉手脚冰凉。 昨日来了葵水,她自幼便体寒,每回都疼得紧,自上次遇刺之后,调理了几个月才重新来了,可这一来,竟是比从前更痛了。 昨夜便是饮了药入睡也只堪堪睡了两个时辰,不是痛醒,而是被噩梦惊了。 沈知鹤抚了抚发胀的太阳穴,莺儿取了些干净的月事布来,婢女备好热水,请了沈知鹤去浸,热水覆身,她才觉寒气散去了些。 “苦了夫人了。” 莺儿在旁候着,时刻注意着水温,又要提醒沈知鹤不能浸太久,她眼光略略抬起,只见水光下映出沈知鹤腹上那道狰狞的疤,顿时又酸了鼻子。 沈知鹤倦倦掀起眼皮,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眸光一闪,扯了抹笑:“我无事。” 她抬起指尖抚上那道疤,女子身体有残缺,若是未出阁的,怕是只能低嫁了。 可她的这道疤,却是捉紧了自己的夫君,还可能是未来的救命符。 隐在羽睫下的黑眸染了一丝自嘲,沈知鹤抬眸敛去,示意莺儿一眼,莺儿会意捧着衣裳上前伺候她穿好,挥手命屏风外的婢女入内收拾,才扶着沈知鹤走回梳妆台前。 “夫人,今日可要上妆?” 莺儿执着把刻了梅花的木梳,在梳着沈知鹤落下的三千青丝。 沈知鹤眉目都染着倦懒,手上握着个汤婆子暖腹,她半阖着目,思索一瞬,正想说不必,外头却有行礼声传来: “奴婢给少夫人请安。” 原是老夫人院中那位。 沈知鹤面色不动,两瓣唇张合,只吐出一个“进”字。 宁知俯身撩起云帐入内,在距沈知鹤三尺处站定,端正行了个礼儿,手上拎着个餐盒: “少夫人,这是今日的早膳,奴婢知您身子不便,特意换的牛乳酪酥,还加些益母草碎。” 沈知鹤自镜中瞧,睐去身后那素净的一抹碧色:“你有心了。” 宁知垂着眸谢礼,见莺儿忙着,也不敢唤她,只诺诺走了几步,将食盒放在案上,而后回来站定,从怀里掏出个帖子: “少夫人,这是恭王府的帖子,奴婢来时恰好遇见了小厮,他腹痛,奴便顺手带了来。” 说罢弓着身子,将帖子递到沈知鹤身侧。 一举一动都挑不出半丝错处,跟她母亲可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沈知鹤抬手接过,原是那步允欢办的甚么赏菊宴。 见身后那人还俯着身不动,沈知鹤侧眸凝她,眉一挑:“可是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回少夫人,是老夫人才收到的消息,说少爷云奚一战大胜,只是让南岳那主帅逃了,皇上下令,让少爷活捉那贼人才可回来。” 宁知羽睫轻颤,珠花缀髻上,都是好颜色。 沈知鹤凝她半响,眸中意味更浓了些。 这消息,她昨夜便已经收到了,怕是今日一早,才从宫里散出来的罢,可若是老夫人要递来给她知,为何又轮得到宁知来自己跟前说? “我知道了,今日身子不适,便不去向母亲请安了,劳烦宁知姑娘递安。” 将笼罩于眉梢的打量尽数散去,沈知鹤漓了抹笑,她妆发已成,鬓发缠金玉,珍珠明月珰,是耀耀光辉。 宁知起身,被沈知鹤那抹笑耀得怔了怔,旋即低低回了个笑,便告退了。 “这个宁知,最近来咱们蒹葭院的次数也忒多了些,就爱讨好您” 莺儿瞧宁知背影,见她出了阁才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 她倒也没说错,自孟靖怀出征讨伐后,宁每日都寻了不少由头来蒹葭院见沈知鹤,侍婢小厮们私下里都说,宁知讨好得这般勤,倒是像媵妾讨好主母似的。 沈知鹤捧着手炉起身,在几步处的案边坐下,莺儿打开那食盒,取出里头那四方牛乳酪酥,再拭干净那筷箸,才奉到沈知鹤跟前。 “既是知晓主院那边什么心思,我们行事才要更稳妥,”沈知鹤望了莺儿一眼,挑了挑眉,“你这张嘴,是要好好锁起来了。” 莺儿瘪瘪嘴:“您惯爱取笑我。” 沈知鹤眉梢的愁绪淡了些,她执了筷箸取半酪酥入口,不消半刻,甜香已散绕鼻翼。 这个宁知,心思是真的深,只是到底年轻,还是沉不住气。 名声上便落了不好。 沈知鹤举帕拭去唇边酥渣,掀起眼皮瞧见被自己放在一旁的帖子,眸光定了定,终是瞟了莺儿一眼,不疾不徐开口: “去回了恭王府的帖,我午后会去赴宴。” 莺儿应声,领了帖子向外走去。 沈知鹤又用了几口酪酥,到底腻得慌,饮了备好的热茶才散去些腻意,她起身,目光落在床榻边上不动。 半响,见阁内无人,沈知鹤步伐稳稳,落了塌边的云帐,取出腰间的那物,抽出床榻下随嫁来的物件,在最低下找出那个小小的锦盒,轻轻开了锁。 里头是张泛黄的半旧纸张。 沈知鹤那远山眉下的杏瞳一瞬收缩,排山倒海般的记忆瞬间从最底下涌出。 她从前不谙世事时,亦是一等一的娇女,只识得风月无边,秋水情长,也晓得这世间人心不古,千回百折。 可沈知鹤自以为解了几局诡谲黑白,殊不知世间蝎毒,远胜黑白之间。 当年那个满空星辰的夜晚,沈知鹤被沈相唤进了书房,交由自己一个锦盒。 她诺诺颤着手,原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那张纸一展开,却是将她虚构的美好尽数震碎。 “知鹤,这是你的命。” 沈相对她说了很多,沈知鹤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这最后的一句,也是后来每夜梦回,她最痛苦的记忆。 昨夜她做的噩梦,不是旁的,是梦见了孟靖怀在云奚遇袭。 梦中的男儿胸口正中毒箭,脸上却是熟悉的笑,对着她:“阿鹤,别怕。” 我能护你周全。 他总是这样说。 柔荑将半旧的纸张捏紧,而后,有滴泪滑落,落到了其上,一瞬便化作了水花。 沈知鹤紧咬下唇,面上赫然是两道泪痕。 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守得住心,可还是高估了自己。 那颗心,早在当年兰若寺一见,早在后来众多偷溜出沈府去见孟靖怀的日子时便已落下了。 那纸张上,只有短短七字—— 孟家子,疑秦氏儿。 是足以翻天的秘密。 第五十六章 各怀鬼胎初交锋 “少夫人怎地今早还说身子不爽,方才却又出府去了?” “听说是恭王妃设宴,咱们少夫人与她可是闺中好友,再说了,如今多少人等着巴结少夫人呢,能不赴席嘛。” 孟府花园绿竹青葱,梧桐郁郁枝叶繁茂,两旁丛中秋季花儿悉数开着,有两个年长的婢女正提着扫帚,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婢女眼尖,瞥见了正走来的人,忙递了个眼色给身旁的人,而后上前几步行了个礼儿: “宁知姑娘安。” 宁知温润着眉眼,点头示意了下,而后顺着长廊往膳房去。 “啧,”被拉着行礼的婢女见宁知走远了,才直起腰版,满目嘲色,“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身形稍胖的婢女则是瞥了她一眼:“要不怎么说你没心没肺呢,如今这阖府上下,谁看不出正院那位想将她塞进蒹葭院?” 瘦婢女哼了一声,连带着手下的扫帚也使劲儿了些,她压低了声儿,附耳道: “也就她仗着老夫人喜欢才敢日日这般勤往蒹葭院去,要说纳媵妾,人家少夫人又不是没有陪嫁,那轮得上她。” “你说得也是,那个媵侍李氏我见过几回,倒是个很懂规矩,”胖婢女双眸也染了几分讽意,她侧过眸笑了笑,“不过,说不准哪日人家还真当上半个主子了呢。”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意味。 “罢了,快些扫干净罢,膳房可不等人,总归那种事儿也不归也轮不到我们管。” 胖婢女挑挑眉,而后加快了手下的速度。 她们瞧不见的是,在另一侧被高耸花丛挡住了视线的小道内,有人将二人的对话尽数收于耳中,而后捧着手上的衣裳,步伐匆匆离去。 水绿的薄裳曳曳地漾了身姿袅娜来,绣是春日的双飞燕与初抽的柳枝。 膳房外,宁知正用过午膳,捧着木碗与筷箸出来清洗,余光瞥见来人,转了转眼珠子,敛了心神,扯了抹笑: “李姑娘安。” 李氏才将沈知鹤送出府门,想着膳房应还有剩菜,来瞧瞧,不想却正对上这位近日议论的中心人儿。 她提着裙摆,礼数做得很足:“宁知姑娘同安。” “李姑娘怎来得这般迟?”宁知的发髻梳得正正,她敛去眸底细碎神思,面上漾着笑,上前一步,“可是有什么忙事?” “宁知姑娘,唤我燕宜便好。” 李燕宜不动声色侧身避过了宁知欲扶自己的手。 她本名李燕宜,父亲本是个在学堂教书的先生,只是早早病逝,她随母亲入了沈家做婢,被沈夫人瞧上,才遣来做了陪嫁媵婢。 李燕宜垂眸,复又添了句:“方才将少夫人送去赴宴,自然迟了些。” 宁知眸底一暗,她不动声色敛去,将才伸出衣袖半寸的手收回,笼于腹前,面色温和: “原是这般,素闻姑娘一身诗书卷气,今日细瞧,果真如此。” 李燕宜掀起眼皮望她一眼,神色不动:“宁知姑娘说笑了,我只是个媵婢,这话可说不得。” “燕宜姑娘多心了,”宁知瞧她身上碧衣,眸光一闪,继而开腔,“姑娘身上这衣上的绣工可真好,只是这缎,看着倒像是早春的衣物了。” 李燕宜顺宁知目光往下瞧,透过树叶罅隙投下的几缕残阳洒在她脸上,却衬得她眸底几分意味暗暗: “这是少夫人赏的缎子,自是好的,至于上边的绣图,倒是我技拙了,衬不出衣缎的好颜色。” 宁知凝她眉眼:“燕宜姑娘好生谦恭,我是比不得的。” “咱们为婢的,最重要的便是忠一字,主子赏的哪怕是尘埃,也是我们天大的恩惠了。” 李燕宜一双眉毛舒展开来,恰应了远山之名,她执帕捂鼻,直视宁知,复添一句: “至于旁的心思,是万万不敢生的呢。” 她们二人就站在膳房大门一侧,偶有三两婢女结伴走过,都偷偷瞥着她们窃窃私语。 宁知羽睫轻颤,她定定望了李燕宜半响,弯着的嘴角倒是没放下过:“燕宜姑娘说得极是。” 原以为是个温顺的猫儿,谁料到底下藏着的爪子这么锋利,三言两语,倒是像将她面上发烫了。 “说来少夫人身子可好些了?早上我去送膳时,见她脸色苍白得紧。” 宁知收了眸底思量意,示了三分好予她。 李燕宜垂眸,地上是金光割得两个破碎的影:“晌午服了药才出府的,自是无恙。” “那便好,”宁知心下辗转,抬起眸来的那双杏眼,盈着清澈的温水,“老夫人挂怀,少夫人月事不准,怕身子不妥。” “少爷与少夫人恩爱,子嗣一事,也是迟早的事。” 李燕宜扯了抹笑,是竹般的清癯俏丽,她掀起眼皮子对上宁知,落声轻轻。 宁知只觉面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她侧眸,避开李燕宜的目光,而后像是扯开话题似的: “听闻燕宜姑娘擅酿造,我平日若闲来无事也爱酿些花酒,不知可否与姑娘交流?” 李燕宜将她神色尽收于眸底,心下一定。 果真是如同沈知鹤对莺儿说的那般,宁知到底年轻,沉不住气。 “不过是酿过些青梅酿罢了,宁知姑娘若喜欢,等空闲了,得了少夫人允,我会送到姑娘房中的。” 李燕宜鬓角碎发溜下双耳,直蹭得她双颊痒痒地难受,李燕宜拢了这碎发,又转而正一正髻上的银钗,省得松散下来再重新绾起的麻烦。 “如此,便先谢过燕宜姑娘了。” 宁知整了整衣袖,长睫眨眨,掩饰些许情绪,面皮上端的仍是温厚纯良。 李燕宜颔首,翠黛弯弯,如燕语喃喃,端着两靥看她: “想来这膳房已是无菜,我便先回蒹葭院了,还得为少夫人理好新裁的衣裳。” “姑娘慢走。” 宁知垂眸,流珠碎玉般的声荡漾。 一路远眺着人影不见,宁知方才转身捧起被水浸泡的木碗,水光映着她的眸,映出三分冷。 她原想与李燕宜交好,可李燕宜却是个处处恭敬,不动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儿。 话里字句维护的都是沈知鹤,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 倒是暗暗将宁知嘲了一番。 冰凉的水覆过宁知的双手,将她神思拉回了些,她眸底渐暗,横波滟滟。 第五十七章 王府设宴面上善 卷叶帘秋,撩起了九月的不切情思,恭王府内,命妇姑娘齐聚,游园赏花,好不热闹。 沈知鹤绀绾双蟠髻,大袖衫襦绣的是山水,她才下了马车,一路颠簸使她腹部绞痛更重了,恭王府在郊外,寒风拂来,是入骨。 沈知鹤背脊挺得直直,待莺儿前去通传后,才稳着步伐入府,她端着态,面上根本瞧不出异样。 倒是莺儿扶着沈知鹤,时不时偷瞥上两眼,生怕自己主子有何不妥。 “瞧,孟家那位来了。” 喜鹊携枝,见云绕青山,直往园内牖外去,芒神赐了今秋大粮,一派景明,燕雀在枝头啁啾,有命妇眼尖瞥见沈知鹤,轻声落了句,却叫得在场人目光都引了去。 正在亭中端着盏茗的人儿循声望去,眸底落得三分嗤,她懒懒置了盖,到底还是开腔,拉长着音儿: “孟少夫人,快些过来,我可等了你好久。” 沈知鹤顺着卵石铺成的路走过,裙摆曳曳,一路与不少命妇点头示意,聆得娇人熟稔的声,她面色不动,直望亭中去。 只见步允欢华裳绕珠围,仪态万方,正与近日朝中的两位新贵夫人在品茶。 “臣妇请王妃安。” 今日的衫襦衬地沈知鹤细腰婀娜,她定定在步允欢跟前站定,行了个礼儿。 步允欢瞥她动作半响,方才执帕捂唇掩了抹笑,示意身旁的侍婢奉茶,而后作了副嗔怒样儿: “孟夫人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我相识多年,如今竟是叫得怪生分了。” 园来风将亭四周的珠帘吹得摇曳叮铃,沈知鹤起身,将她神色收入眼底,搀着莺儿在旁座坐下,方才颔首: “恭王妃抬举了,您知道我一直是这个性子。” 王府侍婢奉上盏新茶,步允欢抬起手推了茶盏过去,睨她一眼: “说来也是,孟夫人惯是守规矩的。”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两位命妇对视一眼,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敌是友,但沈知鹤到底身份高贵,还是适时起身行了个礼: “孟夫人安。” 沈知鹤抬眸望去,将二人面容暗暗记下,敛去眸内闪过的打量色,扯了抹笑:“同安。” 没记错的话,她们二人的夫君,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则是刘贵妃娘家外甥的新妇。 沈知鹤执起茶盏,不动声色往四周一扫。 魏惊祁喜静,恭王府本是清静观景的好地儿,如今被步允欢这一弄,倒是处处显奢靡了。 与这满园的清景搭得略异。 “说来孟少夫人近日连连称病,连前日宫中的宴会都没去呢,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步允欢瞥了那两位命妇一眼,而后将目光落在望着外园的沈知鹤身上。 沈知鹤只轻轻勾着唇,尝着朝露浸出的茶,甫一掀盖,便是茶雾絪缊,闻着便知是贡品,她饮了口,醇香入喉: “不愧是王府的茶,臣妇府中的可万比不得。” 而后沈知鹤将茶盏置于桌案上,侧身,举帕拭唇,又复添了句:“王妃知我体寒,每月……总是要病一回的。” “孟夫人身子不好,待会儿我让库房挑些好的人参,你带着回府,这妇人的病,可得好好养着呢。” 步允欢状似了然般点点头,瓷盖儿滞在空中,氤氲迷了眼,却也见她面靥笑春桃,微微扬声: “说来这孟少将英勇,他日肃清那群贼人回朝,皇上怕是又得好一顿赏赐了,到时你什么贡茶饮不到?是我得去你府上蹭茶才是。” 说罢步允欢搁了茶盏,在案上落得一声响,她方才提高了声儿,将外头那些命妇的注意都引来了。 沈知鹤垂着的眸敛过三分讽,她自然知晓步允欢那些小心思,只是到底压下了嗤意,再抬眸已是满面的嗔,眉梢娇得令眼前人都一滞: “恭王妃怎么成了亲还是这般爱笑话我,什么来蹭呀,明明在闺阁时,我得了些什么好的都是先予你的。” 三言两语,便将方才步允欢话里的火头化作为二人的好友之乐,还给足了步允欢台阶。 方才在一旁坐如针毡的两位夫人微微松了口气,连带着瞧沈知鹤的眼神都带了赞赏的意儿。 往日都听闻这位丞相女端庄持重,圆滑有礼,今日算是见识了。 步允欢翠羽般的眉川不动声色地拧了一瞬,快得令人捉摸不透,她娇笑了声,递了个意味颇重的眼波给沈知鹤: “你也是惯爱取笑我,我往时不也是一得了些新鲜玩意便去寻你一同玩了?” 而后将婢女新奉上的糕点推去沈知鹤跟前,作了副嗲娇,复添了句: “这不,红糖糕也给你先尝。” 沈知鹤回视,眉梢的娇也散了些,眨了眨眼,金玉繁缀的坠儿晃一晃,倾城一色都是她: “那臣妇便谢过王妃了。” 步允欢瞧她鬓上钗,再往下望得那张皮相,指尖微动,眸底有嫉意一闪而过。 她自幼便是淮安最瞩目的姑娘,都是用锦绣堆出来的娇娇,步允欢这张脸也是她最傲的资本,可自从这个从甚么南方小镇出生的沈知鹤来了之后,她便不那么出色了。 那些,都曾是步允欢独一份的东西。 论家世,步允欢这正一品官虽重,可怎比得人家沈相? 论皮相,自沈知鹤及笄,沈相带她面见众人之后,世人谁不知那句“沈家有女,傲雪之姿,引满园芳色尽低眉”? 手上的锦帕被拽得更紧了些,步允欢眉梢都带了三分妒,沈知鹤尽揽她神色变化,也不点破,只举帕拭去唇边的碎屑。 “王妃。” 有侍婢步伐匆匆,在步允欢跟前站定行礼,偷偷瞥她神色。 步允欢闪过丝恼,只是掩盖得很好,沉声:“怎么了,慌里慌张的,没个规矩。” “王爷回来了,正往这边走呢。” 那侍婢垂眸,声儿跟猫似的。 步允欢眸色微动,半阖着的眸蓦然睁开,青丝一绺在耳侧,被她抬手撩起。 这魏惊祁怎么想着过来了。 他昨日不是说…… 想起昨日自己鼓起勇气去书房寻魏惊祁,足捧着参汤在门外候了两个时辰才见魏惊祁出来,她强撑着笑询问明日能否陪她一同赏花,魏惊祁却只吐了个“不”字。 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沈知鹤侧眸凝步允欢半响,心底却只叹一句果然。 第五十八章 步家允欢花烛夜 八月初一夜,本是鸳鸯花烛时。 魏惊祁与步允欢成婚,已有将近两月了。 那夜恭王府正院阁中的步允欢,翠翘金雀玉搔头,宛转蛾眉,玉宵衾暖,外头的热闹传入耳中,本该是女儿家多年祈盼终成愿。 天悬璃灯,缀得银光雪亮,窗前摆着各色盆景,映着珠帘绣幕。 可步允欢却端坐在喜塌之上,手中的龙凤帕子,都被她捏出了褶皱。 魏惊祁仍然没来。 子时三刻了,吉时将过,步允欢紧紧抿着唇,终是扬声唤身旁的媵侍:“王爷呢?” “喜宴客多,王爷怕是还在饮酒。” 她的贴身侍婢悄悄环视四周低着头的众人,而后将视线定在榻上一身喜服的步允欢身上,一字字说得极轻,生怕惹怒了这位主儿。 “吉时将过,那还不让人去请?” 步允欢手上的龙凤帕握得更紧了些,她强压下胸口那团气儿,开腔冷冷。 婢女不敢多言,只递了个眼色给几步外的媵侍,那媵侍会意,小跑出阁去寻小厮,低声耳语了几句。 燃香已尽,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小厮终是高声喊了句“王爷”,阁内的嬷嬷打起精神,正准备迎上去递喜杆予他,却被来人挥袖避过。 “都出去。” 那把向来温润的男声染了七分醉意。 “王爷,这……不合规矩呀。”嬷嬷一脸难色,却不敢抬头去望。 魏惊祁挑眉:“吉时已过,还讲这些作甚,出去。” 那嬷嬷终是应了声,躬身侧眸示意阁内的侍婢随后,步允欢身旁的侍婢不安地望了喜塌上的人儿一眼,红了眼眶,最终还是行了个礼儿,侧身走了出去。 吱嘎—— 云帐外的大门都侍婢关上,最终归于平静。 而偌大的王爷府主院内,只余今日的两位主角。 步允欢沉寂下去的心儿又望上提了些,可半响过去,她身子都僵了,魏惊祁还是没有动半步,只听得跟前案边的圆椅发生一声响。 而后便只听见琼液落杯的响声。 “……王爷?” 步允欢心中百转千回,下唇都被贝齿咬出了一道痕,她心尖颤了几回,终是开口。 魏惊祁一手支颐,一手举着杯盏,望着喜塌上的人儿,狭长的桃花眼里含的不再是世人倾慕的柔情,眉眼间,俱是冷冽。 龙凤喜烛,烛火葳蕤,照亮四周绯红的云帘,与榻上人儿通身金贵的喜服,上头的金丝拈的纹理熠熠生辉,贵重而华丽。 龙凤花烛燃天明,红豆相思自在心。 可盖头下的喜娘,却不是他心所念。 许久,步允欢都得不到回应,她终是红着眼眶,两手颤颤,一点一点,轻轻揭开了遮住视线的红帕。 上好的绸缎掉落在塌边,那是步提督为了自己的爱女,专门从江南寻得最好的绣娘所织,洞房花烛夜,本该是由郎君掀盖头,意味美满。 却没想到,是步允欢自己掀了。 步允欢泪眼婆娑,目光从地上那刺眼的红盖头上移开,她掀起眼皮,终是将目光落在眼前人上。 珠箔斜开,红者翠障。 “这,就是你想要的?” 魏惊祁冷眼,将杯盏中上好的贡酒饮尽,辛辣入喉,激得他胃部一缩。 步允欢起身,大红嫁衣的裙摆曳曳,在大理石砖上扫来天边琼霞,她葱指尽握,一步步走到案边,在魏惊祁跟前停下: “王爷。” 步允欢扯出抹笑,眉间花箔衬得她娇媚,杏眸中却满是水雾,她深吸口气,伸出手握起桌上的空杯盏,自个儿倒了杯酒,吐字琼珠碎却圆: “您若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妾身不会强迫您的,只是这合卺酒……总归是要饮的。” 魏惊祁瞧她动作,眼底满是玩味戏谑,毫不掩饰。 步允欢鼓起勇气抬眸,对上那双凤眼,怔了怔,鼻尖一酸,她终是忍住了,抬起手,轻轻在魏惊祁晃着的空杯盏上碰了碰。 两杯相撞,在寂静的阁中落得一声响,格外清晰。 见魏惊祁纹丝不动,步允欢双手奉着杯盏,挺着背脊直直行了个礼儿,而后昂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眼眶中忍了半夜的玉泪终是顺着脂粉面而下,没入两鬓,化为乌有。 步允欢低下头,霞姿月韵,云髻烟鬟,举手投足皆若轻云出岫。 “王爷,”她置了杯盏,指甲在掌心掐了又掐,终于躬身上前,伸手落在魏惊祁喜服的纽扣之上,“夜了,妾身服侍你就寝罢。” “你还未回我,”一直不语的魏惊祁低笑一声,忽而猛然钳住娇人儿下颏,毫不怜香惜玉,“这是你想要的吗?” 下颚被钳,步允欢心胆一颤,她诺诺抬眸对上魏惊祁的眼儿,满目骄纵尽数不见,隐着的气七分惧意下,只余满满的缱绻,她仍抱着一丝幻想,握着魏惊祁掐着她的手: “妾身……爱慕您多年呐……” 手上的力道松了些,魏惊祁白净俊朗的面庞凑近几分,惹得步允欢一滞,二人鼻息相交,他低声: “你心悦我?” 步允欢抓住他的衣袖,眼前儿郎是她在闺中每夜梦回的郎君,是她的年少绮梦,步允欢眸中希冀又起,满满是坚定: “是,妾身心悦于您。” 魏惊祁却并无怜香惜玉之意,心底反倒是浮上一丝厌恶与不耐,他毫不掩饰,尽数露于面上,一把推开怀中的娇人: “可惜了,我最瞧不上的便是你。” 步允欢一个不稳,猛地被推开,她面色煞白,两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抬头: “妾身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王爷这般厌恶?” 她声儿响响,贤惠伪装尽数歇下,眉梢傲色被撕开了口子,像是被魏惊祁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筹谋了这么多,只为成为魏惊祁的正妻,她有什么错! “不装了?” 魏惊祁动了身子,他低下腰,唇畔勾勒风华抬手抚过美人凝脂芙蓉面,撑人下巴四目相对,满是厌恶: “你为嫁与我,在背后做了这么多,我只觉着恶心。” 面上被冰冷的手指拂过,惹得步允欢浑身颤栗,姝色沉浮,她满脸是泪,地上的寒意顺着她手掌而入,步允欢撕心裂肺: “妾只是为了能嫁与您!妾是真心爱您啊王爷!” 魏惊祁凝眸,他的目光往下落去,经过步允欢小巧的鼻,绯红的腮,最终停在了她因方才动作而有些花了口脂的双唇之上。 他伸出手指,替眼前人揩去那唇峰处的一点绛红。 沾了泪水与口脂的指尖猛地移开,魏惊祁嫌恶般抽了地上的那条龙凤帕子拭去,是极端的厌恶。 “你这双眼睛,生得倒是极好。” 魏惊祁将那龙凤帕子掷在她身上,对上那双泪眼婆罗的漆黑点墨桃花眸,他目光深邃,像是透过步允欢望见了什么。 步允欢抬眸。 “只是可惜了,它不该长在你的面上。” 魏惊祁起身,眸底朗星也恹,淡淡一瞥那已然血气尽失的美人面,吐出的字句如刀刃,他挥袖,走到榻上,将喜帘放下,隔开两人,而后直接躺下阖目。 第五十九章 真真假假又真真 黄雀不再檐下啁啾,秋风绕过玉屏,园内众人循声望去,都惊了一瞬,而后齐齐正身行礼,朝着入院石径的那抹碧青: “拜见恭王,恭王安康。” 步允欢起身,僵僵扯了抹笑,快步迎了上去,在魏惊祁身前站定福身,她掀起眼皮子,暗递的眸光全是软意: “王爷,您今日怎的回来这般早?” 她抖落袖子,心尖全是颤意,生怕魏惊祁就这么在众人跟前给自己脸色瞧,若是如此,那她往后便是真的不必见人了。 园子里静了一瞬,步允欢咬着下唇,冷意已然一寸寸攀上心头,她垂下眼睫,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料眼前人却低笑了一声,上前一步虚虚扶了她一把: “都起来罢,不必多礼拘束。” 魏惊祁一身碧青常服,他施力三分,虚虚扶起步允欢,右手握着那把墨玉做坠的折扇,扫眼四周,开的是素日温润的声儿。 淡淡的竹香萦顺入鼻尖,步允欢心漏了一拍,她卸了紧绷的骨,端了笑意上面,将姣姣的花影簪在鬓里: “妾身还想着王爷公务繁忙,怕是赶不上这宴了呢。” 那些个命妇直起身来,若是带了自家姑娘来的夫人更是都悄悄扯了身旁的人儿一把。 被扯了袖子的姑娘都举起扇子半掩娇容,可那些明光暗流的眸都悄悄凝在这位温润公子的身形上,藏的都是女儿家的心思,藏不住的则是绯红缠绕的耳尖。 命妇们瞧见自己姑娘这副模样,垂下的面上都满意地笑了。 她们夫君官职都不高,带女儿赴宴,存的自然有这样的心思,恭王名声在外,待人亲厚,若是被他瞧上,哪怕纳个侍妾都是高攀了。 魏惊祁唇边漓着抹笑,顺着卵石道望中央的凉亭走去,他墨色眸将四周的摆设尽收入内,内里压下的是讽嗤。 他这位正妃,眼光可真是粗俗不堪。 满脑子都是金银。 步允欢赶紧跟在魏惊祁身后,只有她自己能瞧见那聘的半丝儿红线,自赋云牵来步允欢的目中,巴巴献上,想的是讨他永远的欢喜。 路过那位目光毫不掩饰的姑娘时,步允欢侧眸,抬眉扫出的冷光直入那位姑娘的心尖,惊得她忙垂下眼眸。 天边的金雀托着步允欢肘弯,她款步慢慢,花翎发冠簪上碰得泠泠,擦肩而过时凝在那姑娘面上一瞬,而后又落在姑娘身侧的那位命妇身上。 一个六品司业出身,竟敢在她跟前明目张胆地勾引王爷? 真当她步允欢锱铢必报在外的名声是虚妄吗? 步允欢垂眸,理了理浅淡桃红的宽袖幅,绣鞋毫不留情地碾过地上落下的海棠残花。 檐角盛了一轮曦光,魏惊祁踏阶而上,那张清冷的面容终于清晰地映入眼眸。 “臣妇恭请王爷安。” 只见沈知鹤与另两位命妇齐齐躬身行礼。 魏惊祁眸光微动,只走到案边坐下,平去眉间一瞬的川色,开腔温润: “不必多礼。” 步允欢不动声色地侧眸一瞥,见魏惊祁神色如常,才敢在他身侧坐下,耳上金玉繁缀的坠儿晃得生辉。 沈知鹤挺起身谢礼,将步允欢那些细微的神情尽收入眼。 这天君可真是作弄,一个个的,也没对圆满。 那两个命妇惯是会看眼色,她们寻了个由头,便退下到院子中去了,只余下心思各异的三人。 “孟夫人快些坐下,”步允欢执了团扇,在眸侧轻轻晃着,她娇笑一声,“都是一同长大的,不要拘束。” 沈知鹤那双上扬的曈昽又望向眼前剪水春山的娇人,她应了声,敛裙在侧座坐下,余波不及正座上的男儿半分。 下腹又是一阵疼,有股暖流涌出,沈知鹤眉梢不着痕迹地一蹙,只一瞬便回归平静。 “多日不见,孟夫人可安好?” 将人儿神色笼入眸底,魏惊祁微偏臻首,蘸墨的眸似是渡进了旖旎月光,清致的音从口消散,与风去了。 侍婢适时奉上三盏新茶,步允欢抬起细臂,揭开盏盖轻轻拂去盏内的浮沫,眸里的两簇灼光毫不掩饰,她递予座上的人: “王爷,请用。” 魏惊祁眸光不予她半分,只接过那茶盏,将手上的扇子啪地一声置在桌上,也不知有意无意,只像在两人跟前隔开了银河。 步允欢身形一僵,旋即掩饰般撩了撩额边的碎发。 沈知鹤薄腹纳气,细描的青黛眉好像被腹部愈发强烈的痛感痛失了色,她面上不显半分,接过莺儿奉上的茶,温水过喉,压下反胃的意儿: “回王爷,臣妇安好。” 魏惊祁握着茶盏的指节紧了紧,错落曦色将他的面笼进半明半晦,阴翳悄悄淌过一侧面颊,魏惊祁不动声色眯了眯眸: “如此便好,孟少将出征在外,沈丞相也是极为挂心你的。” 步允欢听魏惊祁后半句,玲珑心绕了绕,生波的眼湖坠雾,隔在颗颗鲛珠编织的帘,她笑着,对沈知鹤: “王爷此话不假,孟夫人可得好好养着身子,丞相大人可心疼得紧呢。” 说罢,步允欢举起帕子掩唇,掩过那抹意味。 她父亲派去的探子说,近日魏惊祁与沈相底下的人接触颇近,沈相位高权重,他日若真有那么一日,必定是魏惊祁最大的助力。 那她可得好好紧着沈知鹤才是。 步允欢垂下的眼睫颤颤。 谡风来翻檐,空气中漫着罗布香,气味不俗,隐透着膏泽浸润后的青草气,沈知鹤恹恹垂眸,敛去对步允欢那蠢得上天的嗤意。 她似乎都能感觉到月水几近要穿透那月事布。 魏惊祁蹙眉。 步允欢终是发现沈知鹤脸色不对,她手上摇着的团扇一怔,开腔:“你这是怎么了?” “臣妇不适,怕是要先告……” 那退字还未说出口,沈知鹤自腹部坠痛引起胃部抽搐的反胃意又起,她猛地举帕,作呕样。 “你这……不是有喜了吧?” 步允欢起身,上前两步,柳眉微蹙。 魏惊祁心尖一颤。 “回王妃,咱们少夫人这是……妇人的毛病。” 莺儿忙上前扶起沈知鹤,她两颊红红,眸底担忧却将要溢出来似的。 步允欢后退一步,示意侍从扶着沈知鹤,而后偏头,递了个眼波给外头的侍婢,让他们快些去备车马。 “无意扫兴,臣妇先告退了。” 沈知鹤苍白着脸,额上渗出了细汗,她眼尾蕴了三分红,撑着身子行了个礼儿,而后搀着莺儿退下了。 外头那些命妇窃窃私语。 步允欢吩咐好侍婢,而后才转身在魏惊祁跟前停下,是只对他的柔怯:“孟夫人身子弱,王爷莫要见怪。” 他当然知晓沈知鹤体弱。 魏惊祁秉空山凝云,抬手将冷了一半的茶水饮尽,将空盏搁于案上,而后起身,亭内只余他们二人。 他掀起眼皮子,伪装卸了半寒意渗出,讽意毫不掩饰。 打的什么自作聪明的小算盘。 “走了。” 魏惊祁对着步允欢的眸淬过霜雪,他只落下这么一句,旋即转身出去,寒意尽散,又换上了温润的皮。 树影婆娑,稀稀疏疏地瞧不分明。 步允欢收敛微恸的瞳,腰肢堪盈盈,终是对着魏惊祁的背影矮身折膝,她育出娇声唱礼,对着外头众人的脸还是那般熟稔的娇肆。 容华骨子里养出的皮,谁又不是披着层相呢。 第六十章 山谷无声卷人息 云奚处北,地萧瑟孤寒,深秋的夜凛冽,寒风刺骨,城外荒野之上,山雨欲来风满楼,方圆几十里不见活物,连禽鸟也不愿多呆。 像是都感知到了这处的死寂。 黑衣人抹了抹鼻尖上的薄汗,横扫四周昏暗后,才暂且靠在了山崖边的矮树上略作休息。 他捂着臂上被深划了刀的伤处,这道伤深见骨,黑衣人紧咬着牙关,浑身是汗,发髻凌乱,碎发尽数贴着两颊。 那孟靖怀的七杀断魂果真名不虚传,方才若不是自己扯了身旁的人来挡了一击,恐怕他也逃不掉了。 可就算如此,那凌厉的剑气还是直接透过他拿来挡刀的兄弟,将他的右臂割得皮·开·肉·绽,直见白骨。 黑衣人满腔尽是红腥气味,他吞了口唾沫,强将其压了下去,深吸口气,平缓着呼吸在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可寂静的山谷却传来一声细微的木碎声。 黑衣人浑身一僵。 咔嚓。 吱—— 他只觉四面八方都有人往这儿来,像是到处都是脚步声,都有人瞧着自己。 乌云压境,阴沉沉的山谷起了风,狂风掠过黑衣人的颊,四周树木枝条簌簌作响,都像是来与他索命的前奏曲。 黑衣人屏住气,他伤的臂上红腥直流,每流过一寸,都激得他汗毛竖立。 “好玩么。” 终于,清冷的声线破开这山谷的死寂,黑衣人背脊凉僵,他不敢动分毫,生怕暴露踪影。 可这,不过是被看中的猎物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 忽然,有片新嫩的枯叶破空而来,直中黑衣人的靴边,似是比银针还锋利,它稳稳立在黑衣人脚下的土上,发出一声响。 “自己出来,我不说第二遍。” 他听见那把声音如是说道,云淡风轻得像是在讨论今夜该吃哪道菜一般。 黑衣人心一沉,手掌已经缓缓摁在了腰后的刀柄之上,最后积蓄的势已攀至巅峰,终于,他兀地抽出短剑,踏玄空而上,四周开始变得模糊,是最后的一击—— 可猎物总归还是猎物。 只见那个猎人纹丝不动,在黑衣人近在咫尺的将要刺中自己胸腔时,生云气荡风,反手一推,刹时,黑衣人只觉有气自大锥、神道、灵台逐一掠过,直击他悬枢会阳—— 黑衣人终究还是倒地,剧痛窜身,只发出一声闷哼。 “呃……” 重物倒地震得尘土飞扬,引得枝都颤抖,血色甚至透过泥土,沁染了底下的山石。 孟靖怀只轻描淡写地睨他一眼,是居高临下的睥睨,他深邃眉眼寂然且平稳,沉静如寒星,融在这昏暗的山谷中,浑身却是不见黎明的意味: “自作聪明的蠢货。”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黑衣人只觉自己身上的骨头都断尽了一般,剧痛只一瞬,而后便是浑身麻木,再也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吐了口气,吸进肺里的则是混合了自身红腥气的泥土味: “你……杀·了我……” 孟靖怀漆黑的瞳仁里蕴着冰冷的光泽,没有任何温度,却又锐利清透,直视人心: “把东西交出来。” 黑衣人天灵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待到雾气散去对上那人的眸时,浑身都散发着阴仄仄的寒冷,那是最嗜人的毒蛇,仿佛要将自己压成齑粉。 他艰难开腔:“你痴……痴心妄想……” 挺立的人忽地一笑,那笑像是讥讽又似轻嘲,孟靖怀的眸色还是平静无波,声线却像浸在血·里一般,望他如蝼蚁: “你确定?” 黑衣人一怔。 衣袍融进灰蒙蒙的天幕里,似是以周身气质隔开了这凡尘,他是天君的谪仙,也是地狱的主儿,孟靖怀狭长的眼微眯: “薛贺为的尸首运至淮安,魏帝下令,已于前日破晓之时五·马·分·尸,再以恶犬分食。” 黑衣人瞳孔猛地一缩。 孟靖怀垂眸,明灰蜿蜒成线勾勒一卷山水迢迢,山谷的狂风刮过他玉肌长睫,他开腔,字句透寒: “云奚已归顺,薛氏亲兵尽数剿灭,而你们背后的主子——” “他以你们为棋子,拖延时间,自个儿逃得无影无踪,你们这群乱贼,只剩下最后一个你了。” 话音刚落,孟靖怀就嗤了抹笑,望着地上人的眼里添了几分讽,复言一句: “你倒是尽得主子真传,以弟兄为盾,逃到了这里。” 一线血红自黑衣人嘴角流下,他目眦欲裂,浑身颤抖,为喘气儿引得自己胸腔幅动,那些浸了血的话字字传入他耳中,分外清明。 孟靖怀身上的戾气太重,他想动身后退,却发不出一丝力气,动弹不得: “你……你想如何?” 许久,他才颤抖着唇,从残破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交出东西。” 还是那四个字,孟靖怀舒瞳光,光华交坠,似古井般幽深寂然的眼睛望着地上的人。 “能否……留我一命?” 黑衣人想运丹田之气,结果却只得血气上涌,他猛地吐出一口·血,用尽力气,半天只动了下垂落的指节,他眸起了光,见孟靖怀不语,复又添了一句: “我……我能给你许多你想要的信息。” 有低笑的声散于呜咽风声中,黑衣人怔了怔,只见孟靖怀唇边漓了抹未尽的笑,对着自己。 孟靖怀嗓喉哑哑,他吐出晦暗,把最后一个字合着风送到地上瘫着的人耳中: “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黑衣人心尖一颤,眸底的光陡然凝聚,燃起希望色。 可孟靖怀一瞬便移开了视线,他侧眸,对着后方黑压压的那片树林:“还不出来?” 只见那片林中一阵抖动,有人影足尖轻点下了枝梢,悬空而来,在孟靖怀身旁落下,他落地轻稳,青袍裹身,随手折竹叶把玩。 “我这不是在看戏嘛。” 熟稔的慵慵散漫,谢无妄啧了一声,踩着湿润泥壤,也不知有意无意,一脚踩上了黑衣人无力垂落的指节。 又是清晰的一声骨裂。 黑衣人闷哼出声。 “呀,抱歉抱歉。” 谢无妄开了玉扇遮去半面,他睨着地上的人开腔,眸中却是嘲讽的笑意。 若说孟靖怀是骇人的蟒·蛇,那谢无妄则是天生地养的一条竹叶青,去岁整个冬都缠在某粗壮的竹枝上酣眠,若非自己动作,便同浑然一体般,旁人肉眼瞧不出他的·毒·辣。 孟靖怀背脊挺得直直地,他冷眼看谢无妄动作,眸底不起一丝波澜,半响,才递了个眼神示意。 谢无妄会意,收了唇边的些许笑,从怀中掏出粒黑乎乎的药丸,他弯下腰,凑上前去,对黑衣人瞠目视若无睹。 “放心,要不了你的命。” 他一笑,黑衣人如坠入凛冽的寒气,是悄无声息地扣入肌骨。 谢无妄修如梅骨的手掐住黑衣人下颚,无视黑衣人的呜咽,将药丸投了进去,而后合上他的嘴,在黑衣人喉处猛地一点—— 就这么咽了下去。 第六十一章 终是寻得身骨还 寅时,三刻。 男子转醒,入目便是暗黑腥气的闭锁空间,四壁铜黑无光,只有手上的铁链映照着他混沌眸子里余留下的最后一丝还未殆尽的生气。 剧痛在他清醒的那刻袭来,透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刹那涌入全身,穿透四肢百骸,嗜心剜肺。 血迹染遍了他的那身黑衣,贴在男子的肌肤之上,黏腻腻的。 男子紧咬着牙关,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却只敲得一片黑暗,只得作罢,他尝试运丹田之气,却怎么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内力。 昏厥前脑海里最后的片段,是那个满脸慵笑的男子塞了颗药丸进自己的嘴里。 他以为那是毒药。 原来不是。 男子心存疑惑,他是明白自己这身内力武功算是被废了,而右手被踩断的指节已然成紫色,也是废了。 可是…… 他目光往下望去,只见自己右臂上最深的那道见骨的伤,却是被草草包扎过一番的模样。 正当他脑海被无数想法塞满时,正对着自己的那道铁门蓦然被推开,沉重的声音在这小小的空间格外清晰。 吱嘎—— 打破这满室如是人垂死前的死寂,在这狭小的空间拉锯,像是提前奏予他听的挽歌。 那对黑靴在男子身前站定,男子心胆俱寒,强撑着抬起头来,只见来人一身玄衣,背着光瞧不清他的面色,只是那通身的戾气是让人熟稔的颤。 “孟……孟将军。” 男子瞳孔一震,干裂的嘴唇张合,喃喃开腔。 “身骨底子倒是不错,只两个时辰便醒了。” 孟靖怀碧波映寒潭,语气淡得很,脸上不辨喜怒,他垂眸,盯着地上被铁链拴住两肢,呈跪状的男子: “名字。” 男子怔了一瞬,他垂下眼眸,眸底刹那闪过无数思绪,最终化为定格的波涛: “刑九。” 孟靖怀扯了抹笑,睨他:“你主子取的名字?” “……我等暗卫九人,我排序第九。” 刑九屏气凝神,生怕眼前人自己话音刚落,孟靖怀便一个运气了结了自己,这端站在面前的人身上戾气简直直扑他面门。 他倒是惯知进退,自己十余载功力不仅伤不到孟靖怀分毫,反而是孟靖怀不用刀刃,弹指间便废了他一身武功。 刑九敛去眸底晦暗色。 他如今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孟靖怀是刀也是俎,他又不是傻子。 孟靖怀满皆是讽,他面色不变,指节微微动了动,下一秒,刑九身上束缚着的铁链便全部断裂,掉落在光滑的砖石板上发出沉钝又闷响的一响,格外沉重。 那声音落入刑九耳中,震得他浑身一颤。 没了铁链的束缚,他身子一软便瘫在了地上,半响,刑九才咬着牙强撑着支起上身,望向站着的人: “孟将军……这是何意?” 孟靖怀拢了拢衣袖,将眸底的厌恶与讽色尽数敛去,凌波清漪,他琥珀色的瞳暗暗流转,深秋落潭: “那具·尸·骨,被薛贺为藏在哪儿了。” 刑九低眉,左手的手掌缩成拳。 半响得不到回应,孟靖怀嗤了一声,四周气度沉淀下去,寒意涌来,他收了唇边那抹笑,丈渊目色深: “薛贺为背后的人,是南岳的大皇子吧。” 刑九心胆一颤,他诺诺抬头,攒唇抿成一线,面作了三分惶恐色:“我等只是暗卫,平日里接触不到上位者,他们的事情,我不知。” “是吗?” 孟靖怀哦一了声,尾音微微上扬,他垂下眼睫,将刑九神色觑得一干二净。 自古暗卫便都是死士,孟靖怀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贪生怕死之徒,若是他孟家军中有这种暗卫,怕是早在他手下死过千百回了。 孟靖怀不语,细细端着刑九那张满是血痕的外域面容,那如刀刃寒潭般的目光望得刑九汗毛竖立。 刑九暗暗吞了口带腥的血沫,心中百转千回,终是凝成一句: “……我只知道,云奚城反那夜,他们曾在薛府后院谈至天明,隐约……还传来动土声。” 话音刚落,他便将心一横,弯下腰在地上叩了个响头,复添一句:“其余的我真的不知,只知道这么多了,将军饶命!” 他死死咬着下唇,头抵着冰凉的砖面,做了五成必死的准备。 许久,头上只传来一声笑。 孟靖怀拂袖拈来雾痕浅浅,他那双眸又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无波,将所有嗤风都隐在潭下: “你倒是个极聪明的。” 刑九那颗心落到了实处。 他赌赢了。 一个手下败将,孟靖怀不杀他,自然是留他有用,如果自己将所有全盘托出,没了价值,那下一秒便是他的死期。 刑九的弦外之音,孟靖怀自然知晓。 他的嘴里,可还藏着许多东西。 孟靖怀转身,襟袂带风刮过刑九的面,如刀刃般锋利,他稳步出外,在身影最后一抹将要融入黑暗时,落下了一句冷声: “且好生待着罢。” 那道铁门缓缓关上,四周又恢复了死寂,眸底那丝光亮淡了下去,刑九浑身一软便瘫在了地上,他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强将心底那抹颤惧压了下去。 名动五国的晏朝孟少将,果真名不虚传。 如若他是亲着魏帝的人,想要争城掠地,那其余四朝根本就毫无反抗之力。 只可惜,孟靖怀不是。 刑九重重咳了几声。 在他听到的那些东西里,孟靖怀可是个深藏不露大人物。 也亏得孟靖怀不是亲着魏帝。 云奚城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只有在月晕下的人影绰绰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崇山延绵成一线,清点过手中的钱钞,那抹身形就地烧了余下的两锭纸钱,他站立着,看着火光骤然而起。 “将军,天快亮了。” 不远处的副将瞧了瞧天色,踌躇半响,才敢低声。 孟靖怀肃立,垂眸望向火堆前的棺椁,凝了半响,他微微屈身,轻轻吐了口气。 这是沈知鹤生母卫氏的尸·骨。 他眼前浮现出那抹青烟色的瘦影,禁不住月华的轻漾,以及那个人儿通红的双眼,最后被自己揽入怀中。 纸钱燃烬,最后一点火光也熄灭了,有风拂来,将残灰卷起几个旋儿。 孟靖怀转身,走到副将跟前,沉声:“派人快马运回去,不得怠慢,这……是沈相的侧室。” 他最后两句说得极轻,压得很低。 副将心下了然,只是面上不露半分,他会意,俯身行了个礼儿:“属下明白。” 孟靖怀嗯了一声,侧身而过,走了几步后猛地一顿,双眸在黑暗中闪烁微光: “谢无妄呢?” 那副将心尖一跳,先前谢无妄猛砸人家大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垂下眸去,耳尖忽然攀上了两抹红,只是被这漆黑的夜隐了去,半响,副将才迟疑着开腔: “他说有事,而后……去了青楼。” 第六十二章 广平风月娇容现 说来这云奚虽是边境,但在其广平河侧,倒是有条晏朝都出了名的风月一条街。 通条河上八十一条画舫,两岸垂柳,四季都是所谓“金乌衔日西,暮落华灯起”,清倌红牌不计其数,芙蓉面,杨柳腰,绰约多姿。 可惜多数还未被有缘人相见,便就已被金屋藏娇。 再往上些的云奚四大花魁,个个都流风回雪,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亦是千金都未必能得见。 而如今艳绝广平府的,是云奚最大的朝歌楼中的那位楚胭姑娘。 也是云奚城第一位位至行首的人儿,将那四大花魁都生生比作尘埃。 无人知其来历,无人知其本名,坊间传闻只说,这位楚胭姑娘是今年腊月自个儿走入的朝歌楼,距今只短短九个月,便已名动晏朝。 她从不接客,只在三月时隔着面纱见了世人一回,而后便日日闭门在那小小的四方天地中奏曲。 可即便如此,朝歌楼那位出了名视财如命的老板娘竟仍然将其捧成了第一位行首,事事都纵着楚胭。 当然,据那夜见过楚胭真人的香客们说,楚胭轻纱遮面,淡衫薄罗,盼目间翩翩流连戏蝶,皎皎云之闭月,实乃天下第一绝。 一传十十传百,名声便就这样打开了,每夜楚胭那靠近街巷,紧闭门窗的阁楼之下,都有大批香客驻足,只为听楚胭那奏曲。 可自上月薛贺为迎南岳兵入城之后,百姓人人自危,这夜夜笙歌的广平风月处,已有月余不曾开门了。 可就在这个晏军攻城,夺回云奚几日后的深夜,这条无人的广平风月巷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纵马直奔大街尽头靠着广平河侧的那座高耸的楼宇,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 “朝歌楼”。 巨大的砸门声惊动了整条风月街,他们都以为是那群南岳贼人又回来了,个个都紧闭门户不敢出去。 许久,当朝歌楼那道朱漆大门都将要被这位男子砸出裂痕时,内里终于传来窸窣脚步声,老板娘穿戴整齐吩咐丫头开了门,颤颤往外望去: “……不知是何处惹怒了公子?” 不等那位一身碧色的人儿回答,街上又传来一阵纵马声,老板娘浑身发颤,她拼命搀着身旁的丫头才没有瘫软在地。 只见一队士兵跟随着头儿小步上前,在那位男子身前站定,众人躬身行礼,面带迟疑: “军师大人,您这是……” 谢无妄倒是一脸慵笑,他侧眸:“看不出来吗?我来喝花酒。” 副将与老板娘面容一僵。 您这像是要来喝花酒的架势吗? 谢无妄轻摇手中玉扇,他眸里嗜着光,径直踏入朝歌楼内,有夜风自河拂过,楼内大堂帷幔翩跹,掀起一帘雪月风花。 副将在大门前迟疑许久,终是挥手,僵着脸色示意手下的士兵回去。 老板娘是个人精,她凤眸一转闪过精光,心知此人得罪不得,连忙低声吩咐身旁的丫头小厮去挂红笼,燃楼灯。 不稍片刻,原本暗沉的广平风月巷巷首,燃起的盏盏楼灯照亮了整条广平街。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军师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啊。” 老板娘小步跟在谢无妄身后,笑得一脸谄媚:“不知大人……是想点哪位花魁,抑或是红牌?” 谢无妄穿过大堂,直往楼上雅阁去,他推开木门,一把撩起袍脚,端坐在地上的座上,看着老板娘,饶有兴致打量她半响,方才开腔: “我要见你们的行首,楚胭姑娘。” 老板娘跪坐的身子虚虚抖了一把,她执帕掩去僵直的笑,眼珠子转了一溜儿:“咱们楚胭性子不好,都是我纵得太过,怕扰了爷兴致,要不……” “青楼打开门做生意,竟要看一个伶人的脸色?”谢无妄背倚着屏风,他歪了歪头,笑得人心一震,“简直是笑话。” 老板娘诺诺半响,才迟疑着吐字:“那……奴家只管去请一回。” 见谢无妄颔首,老板娘撑着地上借力起身,她弓着腰退出去,递了个眼神示意外头的人好酒好菜都奉上,又吩咐了几个候在外头清倌入内侍奉,而后脚步匆匆往阁楼去了。 乌蓬飘摇内里锦绣华帐风月正浓,明眸盈一泓秋水借了窗而入的两寸月光,手握琵琶的人儿端坐窗前,不语。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随后便是老板娘讨好般的语气入耳: “楚胭呐,有贵人要求见你,是朝廷的军师,我这也不能推了,你看能否……” 那把瘦骨纹丝不动,许久,纤指挑了根琵琶弦一动,是风月的音儿,楚胭侧眸,示意身旁的侍婢去开门。 门外的老板娘正一脸愁色,眼前素日紧闭的大门兀地打开,她眸中瞬间露喜色,大步入内,在人儿身后一顿: “你放心,只需去见一面,那位爷点名要见你,你也知如今城中这情形,我也不能推了呀。” 那背影终是转过身来。 她眉心的花钿约是塞北极寒的雪封冻的,再艳的色调也化不开,眼底是绝艳无边,那些文人墨客便有心想提笔摹画,也无从下笔。 纵是见过楚胭真容多回,可老板娘还是心下叹颤。 她阅人无数,可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一个人物,甚么四大花魁,在楚胭跟前算个什么? 朱红霓裳恣肆是独属她的绝艳红,长眉画黛是倾倒众生的绝色,丹唇笑启眼波横媚,生生比过那魑魅魍魉将人魂儿勾去五分。 “青娘,您可去回那位爷,”柔靡音儿自楚胭喉中溢出,是名伶的一身艳骨,“容奴家妆扮,稍等便至。” “哎,还是你懂事,我这就去回他!”被风骨惑了眼的青娘回过神来,一脸喜色,闻言忙转身出去,脚步匆匆。 阁楼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楚胭垂眸,漾漾星眸中含了深深波涛,湖面平静下藏汹涌,她唇瓣张合,像在喃着—— 谢无妄。 楚胭勾唇一哂。 独明烛台搁在青木案面上,灯花胶白狰狞着溃逃,楚胭褪下那西阵织的提花缎,赤裸的削肩下,是幽暗的夜色勾出的冰冷黑色雾影。 岁月裂了璺,是一片精心映着千面绝望的冰。 第六十三章 艳骨生得第一娇 天边弯月伸了伸懒腰,约摸再过一两个时辰,它便要将这位子还予朝曦,自个儿寻处地儿睡去了。 而君却不见楼外朝歌楼内纱,樽停传盏鼓上花。 广平河边那座盈满脂粉气的楼宇贵阁内,莺歌笑语环满堂,错落交叠的身影明晃晃地铺着满眼,正是一派纸·醉·金迷景象。 谢无妄盘着腿,支颐,撑在那方小案上,他那身白翠青长袍在这景下显得格格不入,偏生他唇角含笑,蕴着几分轻浅欲念。 可即便是周身都围沾着世俗气,谢无妄的眼底却异常清明。 楼阁中央跪坐着几名清倌,她们美目盼兮,都手执着琵琶与古筝,厢室内盈了曲调婉转,若高山流水般细密绵长。 “爷,您偏心,都只望着妹妹她们。” 谢无妄身侧坐着位红牌,正委屈着一双清亮的桃花眼,内里蒙上了氤氲叆叇的浅薄水雾,直教人骨头都酥了三分,她捻了颗葡萄,递到谢无妄唇边。 谢无妄侧眸,入目便是佳人那身浅浅的纱幔轻荡,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指节在案上敲了敲,眸光流转,将那位红牌递过的葡萄卷入口中。 红牌娇笑了声,她伸手执了酒壶,将清酒斟满入盏,将酒杯搁到谢无妄跟前,眼尾那一点红痣衬着眼眶浅绯,倒酷肖落日长天。 她是这朝歌楼最新的红牌,名唤云嬿,才从清倌升了上来,正得香客宠呢,结果却遇上了叛城一难,不过…… 云嬿盼目闪着光,心下流转,暗暗打量着身旁那位注视着清倌奏曲的风流客。 听青娘讲,这可是孟少将座下的军师,不知怎地半夜来了她们这儿,还点名要见楚胭。 得了这个消息时,另外几个红牌可是都踌躇着不敢前来,生怕这位军师又是那些外域莽人般,可云嬿却是第一个应了青娘的人。 果然,她没有赌错,眼前人风流倜傥,若是能得他青眼,迷了他的心,为自己赎了身,哪怕是被带回去做个媵婢,都比在这儿好上千万倍啊。 做风月行的,哪个不是盼着能出去这里呢。 云嬿在心底细细盘算过后,执了杯盏扯了抹笑,媚眼掀起丝丝波澜: “爷,奴家敬……”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口,那扇木门便被人轻轻打开了,云嬿瞧见身旁的人一直轻敲的手指骨节顿了顿,她抬眸望去,惊诧色刹那溢了满目—— 来者揽的是风月的骨,残月碎秋风,像是以星河做聘,拟了红妆与红脂,绘在了自己的眼尾与眉梢,碧纱缠身,透白的皮囊,通身像盅散着风情的酒。 最引目的,是楚胭的裙纱下,竟是赤着足的。 清倌们捻着弦的手都停了。 她们都是第一回见到面纱下那传说中楚胭的面容。 “奴家来迟,望爷恕罪。” 只见楚胭抱着把琵琶踏槛而入,在谢无妄跟前停下,而后屈了玉膝跪坐于蒲上,她眉头一挑,顺着眼眶弯弯铺排,拉长了声儿,眸底却不见半分歉意。 云嬿举着酒盏的手愣在半空,她回过神来,收回手,抬眼去瞧,只见谢无妄目光锁在那楚胭的身上,哪还有自个儿的份。 耳畔入娇声,谢无妄眼底的深潭微动,窗外的墨色悄然攀上他的眉眼,将他乌黑的瞳孔染的如漆夜一般。 半响,他才勾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懒懒开腔: “你们都下去吧。” 云嬿握着酒盏的手捏得紧紧的,指尖都泛了白,她不甘心地望了谢无妄一眼,后者却半分目光都不予她,只得诺诺起身,跟着清倌撤了出去。 那群莺莺燕燕一散,阁内总算是清静了下来。 谢无妄摩挲着案上杯口,而后自顾自浅斟慢酌,酒气如晨间氤氲水汽,沾染上他衣袍鬓角每一处。 二人就这么面对着,相顾不语。 夜风拂开纱幔,缱绻涟漪自心间悄然荡开,暖色光影随纱幔飘然变幻。 谢无妄终是抬眸,他眉眼沾了晚秋的雾气,鬓角微散融化雪山一端,他轻呵一声,平地乍起一室碎玉: “楚胭姑娘,好大的排场。” 楚胭仍旧是跪坐着,身形不动分毫,眸里含波来瑞凤挑,端在谢无妄面上: “爷来得迟,奴家睡下了,总归是要妆扮齐整,才能来见您。” 一番话掐了几转,尽是娇娇情。 谢无妄笑了声,手心握着青花瓷杯,指腹碾过的杯沿蹭掉零星酒液粘在指尖,还落了几滴在案上搁着的玉扇之上。 浮光掠影,折射出碎影千波,他轻飘飘地落了一句: “听闻楚胭姑娘素不见客,今日倒是我占头回了,姑娘抱琵琶而来,能否奏一曲予我?” 楚胭腻白的手扶了扶鬓上唯一一根鎏金钗子,娇柔姿态宛若无骨,应声: “这是自然。” 谢无妄挑眉,微微眯了眼。 楚胭端正了身姿,环佩叮铃声,如金石鸣玉乍泄天光,她轻轻勾了几根弦,将琵琶调整了音,递了个眼波给座上人,方才垂下眼睫,微微翕动,敛去了一闪而过的晦暗。 阁内熏香袅袅绕,将谢无妄的目光遮去几分,半是迷雾,更添几抹风情。 楚胭勾动琴弦。 这凡人的曲子,多是因情而发再千古流传,而楚胭弹十月埋伏,弹夕阳箫鼓,又弹阳春白雪。 曲调高昂处轻舞飞扬如临云端,低逶处哀凄悲鸣揉碎脊骨,像是身付其中之人终究是要一捧黄土,唯余莽莽般如是。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琴声断了许久,直至最后一声余响都随风顺着窗飘出散去,谢无妄才抬手,将杯中酒尽数吞入腹,状似澹然无波的眼底,也生了裂痕泄了点浮光碎影。 半响,他才微哑出声: “如今聆得楚胭姑娘一曲,才知往日所听,皆不过是尘下泥。” 楚胭轻轻笑了一声。 她放下琵琶起身,芳裙曳曳覆光摇,那步子行得徐,正浮于柔波,一袭碧色便似淬了霞光飘将下来,足面的团云随步隐,在谢无妄身侧停下,而后跪坐在侧。 谢无妄凝眸瞧她动作,顾盼光辉掠过人足下,兀地长臂一揽,楚胭低低娇呼一声,却无半分惊诧的色,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澄清的酒液因手臂撞向桌沿而溢出杯沿,洒在案面布帛上,浸出点点渍水。 谢无妄垂首凑到楚胭面上,灼人的目光一寸寸顺着娇人眉梢往下,他墨发顺着鬓边滑落一绺,遮住了眼底明灭不定的晦暗色: “楚胭姑娘,长得可好生面善。” 第六十四章 云帐娇娥香风起 窗下的广平长河水面上流泄出斑驳,浮现流彩,粼粼如银箔。 幽香沁鼻,隐约混着脂粉的味道钻进谢无妄鼻尖,慢慢渗进里头,似有化作骨血的意味。 有薄风卷起长河星光顺着未掩好的窗棂闯进屋内,衣袂轻飘,谢无妄怀中的人轻轻颤了颤。 楚胭凤眼忽然荡了水光,潋滟撩人,筋骨却不酥,她掀起眼皮望他: “爷这是何意?” 谢无妄唇角嗤着抹笑,他臂弯微沉,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怀中人面上流连,明明做的是风月事,可他眸底却不起一丝涟漪,仍是那般清俊萧疏风骨无二。 他指尖最终在楚胭那双目侧停下,四目相对间,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光, 谢无妄抱着楚胭的掌心蹭过柳腰,几乎能感觉到怀中人薄薄细纱下激起的颤,他弯了眉眼,是一贯的慵懒笑意,最后几字压得轻轻: “楚胭姑娘貌若天仙,哪像这风月巷中的人儿?这瞧着……竟是有几分像是宫里的娘娘呢。” 楚胭垂下眼睫,半响,她娇笑一声,伸出玉指,轻轻在谢无妄胸腔前打着转,隔着那层同样碧色的缎: “爷这可是折煞奴家了,奴是蒲柳之姿欢场女儿郎,哪能跟蟾宫中的天上月相比呢,那岂不是污了娘娘们的名声?” 瘦月悬生辉,银辉却太凉。 珠帘迸出几道脆叫,谢无妄勘酌了些许的陈酿,啜一小口也不觉醉意,他晃着手中的盏,有几滴溢出滑落到怀中人颈上,顺下滑落。 他目光随之往下,那玉团千万情丝是面容的灿若朝霞: “如此,倒是我饮醉,胡说了一通罢了。” 楚胭轻挑蛾眉,自斟一杯,她面不改色一饮而下,她饮得急,琼液顺着嘴角缓缓流下,轻薄衣衫晕染了一片酒渍。 阁内寂静,两人隔着衣衫紧拥,那两颗心却各怀鬼胎。 “都说奴是这云奚广平府第一位行首,”楚胭玉藕臂揽住他颀长脖颈,在谢无妄耳旁呵气如兰,“可世人皆爱画中仙,无人怜爱世间魁呀。” 何为广平绝艳? 是名伶石榴裙下的俊哥儿可应着天上的云汉星子,碎花鞋下的贵公子是千金都难买到她这朵后庭花。 谢无妄拂了长袖,那沾染泥泞深露的广袍半褪,内里是一袭单薄的青衫玉帛,他乜斜怀中人儿的娉婷袅娜: “姑娘堪比夷光,自是当得这广平艳伶的名头。” 他凝了楚胭面容半响,佯作深思状,复又开腔添了一句: “只是你这皮囊下的风骨,倒叫我想起了年少时在边境随将军驻扎那几年时遇到的故人。” 云帷曼过,青炉中的沉香燃得更浓,烧得正烈,攀楚胭裙尾而上,直缠二人青丝梢。 楚胭眸底不起一丝波澜,她瞧了白玉腕子边儿袅袅而起的烟云,红袖一拂,眉目垂而复挑,将腔压得极轻: “哦?能像爷的故人,那倒是奴家的福分了。” 潋滟情愫渐渐蔓延谢无妄的清净衣袍,他不动声色瞥了眼香炉,枕一软香温玉,眉间微微挑了几方: “的确,你是该惜福。” 他碾掌而去,掀开烟罗纱,轻裳裾摇,探指勾一壶新酒时,还兀携一面笑:“听闻这广平长巷,还有个花魁与断臂书生的故事?” 楚胭嗤了抹笑,她正了正身子,拎过谢无妄手中的酒壶,抬臂泼倾一壶琼液,玉盏撞瓦时冒出悲鸣声声: “哪处风月巷不曾有几个这样的故事?爷想听?” 谢无妄双眸斜潋着望楚胭,他一手支颐着玉白腮帮,一手捻了块春酪。 “左右不过是那红牌姑娘信了楼里谗言,举着火烛自毁了皮相,信誓旦旦要赎身与应考书生出走,说些甚么浪迹天涯,结果书生却被人打断了手臂” 楚胭扯的是戏谑的音儿,她将满满的盏奉到谢无妄跟前,颦笑间霞光荡漾,又添了一句: “这烟花丛中笑的女子没了脸蛋,替人开笔墨的书生断了臂膀,倒是对苦命鸳鸯。” 谢无妄任由香红碎染青内袍,接过楚胭的盏,也不喝,酒香萦萦提他眉梢: “听姑娘这语气,似是在笑讽那红牌?” 楚胭玉骨轻叩沉香案,她也支颐,对上谢无妄的眸:“入了风月行的,动心便是死罪。” 远山尽藏红日,身侧笼着的气息,如陈年佳酿,厚重香艳。 “这上元三年留的酒灌醉了花街柳巷寻欢的伪君子,却不及娇娘一缕枕边香来得勾魂摄魄。” 谢无妄目光深邃,像要直入楚胭的眼底取她内层的意,明灯点着他眉间斑斓,又被画屏染了云青水澹,他笑着,复道: “这可不妙,楚胭姑娘一身艳骨,可惑得我好生心动。” 话音刚落,谢无妄便一把将楚胭扯到怀里,将其紧紧扣在案上,自上而下俯视,咫尺娥娥,馥郁冷香洇他皮骨山海。 楚胭却并不惊讶,即便案沿硌得她背脊那把瘦骨生疼,她也不变面色,甚至伸出双臂缠着谢无妄的颈: “猫儿本无意偷腥,偏这主儿迫它,您说呢?” 谢无妄探手扣着楚胭姣好的下颔,他俯首逼近,与其染着桃花的鼻尖相隔不到三寸,鼻息交缠,可他眼底分外清明: “无意是你,被迫是你,轻薄是你,偷腥亦是你——” 谢无妄轻笑一声,他凑得更近了些,湮·磨着那道朱唇,顺而向下,一寸一寸,激起娇人儿阵阵·颤·栗。 酒液又泼洒,染透一肩香,楚胭揽他的后颈,两目吞进清亮月色,亦吐不出光。 可谢无妄却堪堪在她最低那层衣纱前停下,而后抬起头来,指尖轻勾,猛地扯开楚胭身上那层遮不住多少的碧纱—— 入目是绝色的白,只有绫红·鸯·兜堪堪掩楚胭·玉·体。 谢无妄眼底哪有半分风欲,他一掌扼着那香肩玉骨,将其翻过身来,目光在楚胭背脊下三寸处一顿。 他轻轻抚上那处,神情渐渐隐凝,而后松开了楚胭,任其滑落在地,自个儿则重新靠着背后的屏风,轻轻抚平了衣上的褶皱。 “楚胭姑娘?” 他低低喃了一句,而后嗤笑一声,掀起眼皮子望地上的人儿: “这云奚的广平府,何时栽了这么一朵海棠花?” 楚胭神色不变半分,她撩起耳边的碎发,慢条斯理地将轻纱覆回自己的身上,而后挑眸,多娇流波: “果真是沙场上的爷,可好生莽撞,惹得奴家生疼。” 第六十五章 谢家无妄往事明 纱衫轻薄,覆了楚胭素白的肌,她挑着音儿落下那句话,索性就这么倚着冰凉的案沿,探指去取案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酒流声清脆,谢无妄冷眼,不语。 “谢爷,您这性子,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楚胭睨着谢无妄,她轻晃着手中的酒盏,眉梢都带着笑,自生一派云雾缭绕,可那双眸中却半点缱绻都无。 “你的脸,”谢无妄飒开了玉扇,指尖在生凉的玉骨上轻抚着,“怎么回事?” “奴的脸儿?” 楚胭齿咬半边丰唇,她随声喃喃,抬手抚上自己那张皮囊,眼角分明清明,却晕着红,仿佛天神吻醉,为女儿家添妆,然后在酒窝注酿,要世人皆为她一醉。 她兀地笑了,引了辛辣入喉,搁空盏声响响,续了一句: “都说画皮画骨难画心,可若心被剜了,哪还有所谓的心肠呢。” 谢无妄静静地瞧,见她笑眼弯眉也觉是一种挑衅,偏生这次说不出半句,像喉咙咽了糠。 他舌尖暗暗抵着白牙,待楚胭把巧话都说尽,惊了半月,只喊阴霭来笼:“你竟然没死。” “瞧您这话说得,像是特别希望奴死在那场劫中一般。” 楚胭扯着嘴角,笑得愈发裂了,笑声在偌大的贵阁中回荡,传至外头,令听见的人都暗暗心惊。 谢无妄眼前一恍,流光溢彩照眼欲明,将眼前人神情都尽揽入眸,而后猛地一转—— 银白锋针刹那从玉扇中击出,可就算距离只几尺,也被那人波澜不惊地夹在了指中。 楚胭挥了挥纱袍的长袖,撩过一池风月,而后将两指中的那根针轻轻一扔,银白的针便顺时反回,稳稳立在谢无妄身后的屏风中。 针几乎是擦着谢无妄冠顶过的,不伤他分毫。 这是谢无妄第一次失手。 可当事人却面不改色,摊手一笑,望她。 “这么多年了,谢无妄。” 楚胭柔着声,指葱白玉,虚握着身侧木柄的蔓雕,眸底都是讽嗤,她垂眸,望着方才夹住银针的两指: “你的所有都是我的,就连你手中的那柄玉扇原都是我的玩物,你怎么还敢以为它能伤我分毫呢?” 谢无妄只笑,迷雾犹如烟水云山万万叠,尽数堆在二人眼前,谢无妄平了眉川: “果然是你。” 楚胭掩唇,映清眸中点点星光,她状似听不见谢无妄那四字,只颔首,声音压得极低: “不对,它倒是伤过我的。” 谢无妄啪地折了扇,他折扇入袖,揽一袭明月清风,而后抬眸直勾勾地望着楚胭,灼灼直视,满天星辰都映在了这双镜儿似的墨眸: “那群贼人只是个幌子,人是你·杀·的,你布下这个局,只为将我们引到这儿来,对吗?” 最后二字尾音上调,谢无妄浑身哪有半分惧意,他微微晃着半身,一手撑在膝上,复添了一句: “你倒是下了一步好棋。” 星光式微,月儿渐隐,天将要明了。 “说得倒不错。”楚胭双眸打着转,每转一寸都是猩红,“可这棋我是下得不好,这不,才几日便被你找到了。” 酒味翻上来,在她心头刀割,楚胭再斟杯执盏,将袖掩面,酒气熏润间,我饮下满齿醇香,也借袖掩遮那瞬过的失意悲怆。 这酒真苦啊。 “若非是你故意放的消息,我又怎会找得到你呢。” 谢无妄冷眼,只是袖下拳状的手握得紧紧,横肉纵横一张面,迷醉间乱了步子,也迷了一双眼。 “您这是,想回来报仇?” 他撑着脸的手摩挲着自个儿的下颚,半响,才眯了眯眼,开腔带着微哑,吐出那二字: “……师傅。” 楚胭那把艳骨不动声色地一僵。 上一回听见谢无妄这般喊她,还是许多年前罢,这二字,承载了太多。 望欲嗔痴,爱恨情仇。 “你喊的是什么?”楚胭翻旋杯樽,浇湿了几案,兀地笑了,“甚么师傅?我哪来的徒弟?从前倒是有一个叛徒,被他伤透了心。” 帘幕外有风透飒,烟栊掀开,一朵海棠娇立。 “你到底想如何?” 谢无妄哑着嗓,他猛地起身,自上而下睨着楚胭。 楚胭不动,只一双媚眼向上瞧,仿佛是被寒冬凝住又撞碎了冰霜琉璃,她兀地掷了手上的盏,那杯盏稳稳定在谢无妄靴旁,哐啷一声沉响: “你如今——为那姓孟的卖命?军师?可混得真好啊。” 谢无妄敛住了所有情绪波动,侧了三分面容,眼中墨色明亮仿若穿过蒙蒙烟雨: “你心中还念着我罢,否则以你的身手,要想杀我,不过俯手之间。” 楚胭垂眸,她撑着梨花案起身,抬足上前一步,靠近谢无妄,掀起眼皮: “念着你?” 楚胭笑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半掩着的玉团都直颤。 谢无妄端着的皮也不动,只瞧她动作。 半响,楚胭才停下,身子倚着谢无妄的怀,斜塔着添三分媚色,丁香小·舌·缠·绵抿了一圈朱唇,眉角暗红的滴泪痣又是几分妩媚悱恻,她低声悄语: “我霍家满门三百多条人命无一幸免……谢无妄,你想好怎么还了吗?” 强压在心底的思绪刹那涌出,谢无妄狠狠咬了舌尖一下,血腥味冒出才清醒半分,他两手僵着,抬起了楚胭的那张脸,明眸一笑,轻声道: “师傅是想让我像从前一般,褪衣服侍您?” 啪。 谢无妄话音刚落,怀中的人便瞬间变了脸色,离了他的怀,而后挥手狠狠地甩向了他的脸。 声之响响,可见楚胭用力之深。 “怎么,是徒儿那里说得不对吗?” 谢无妄伸手抚上自个儿那张被打得通红的脸,双睫垂下敛尽晦暗,而后嗤笑一声,转回头来,面色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年幼中毒,家人为救你,寻遍五朝才寻得我这个天生阴骨的人,说是收徒,实则却是乱天下之·大·伦——” “双·修?” 楚胭满目是怒,抬眼望着他,吐出的字句都刺痛自己的心,可她却不露于面上分毫,强迫自己咽下那口气,后退一步: “可惜你当年以为我死了,漏下了我这个大患。” 第六十六章 活捉叛首将返城 即便被叛军占据作乱了多日,但云奚还是云奚。 明晃日色束起,在得知那孟将军已将叛军尽数抓起消息后,云奚百姓们都悄悄打开了紧闭的大门,探头去望。 见到乱象真的平息之后,百姓们都放下了那颗心,拾起自己的行当,不多时,云奚城又是一片繁盛,集市开了,裹卷出一分熙攘与三分喧闹。 而在原云奚知府府中暂住的孟靖怀,正倚着窗边,借天光的明朗粲然,去轻轻擦拭着那把七杀断魂,剑锋凛凛,是入骨的寒,一如他身后跪着那人的眼底。 “死绝了?” 跪着的是孙知府,当时薛贺为引南岳入城时杀了刘巡抚,而这位孙知府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藏匿于相熟百姓的家中。 孙知府颤着手,只一味低着头答他: “是……副将大人带兵追出去,在荒野中发现了南岳贼人的身影,已尽数剿灭,可他们的首领跑了。” 迎风户半开,窗外枝桠悄然探头,像是要偷偷望入内。 “然后呢。” 孟靖怀也不牵动面容,只是白绢在剑端顿住了,折以银辉熠熠,映峭上双眉。 “将军且放心,后幸得军师大人及时赶到,单人匹马去寻,活捉了那头领,算算日子,如今是快押到了。” 孙知府猛地抬头,屏气凝神,望着那个背影,一字字说得极慢。 孟靖怀转身,将七杀断魂缓缓收回鞘中,银白的剑身被窗外的日光映照得发亮,掠过底下人的脸上,将他那道背脊压了下去。 孙知府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一紧: “将军……前日朝中发来的公文您也看了,这皇上的意思,是要将那首领活押回去,您看这……” 孟靖怀随手将拭剑的白绢丢到案上,而后拨开珠玉帘走到那太师椅坐下,他倚着背,将指拢回袖里,面上四平八稳,眼里带着三分好整以暇,开腔: “我何时说过要杀绝?” 孙知府脸上一僵。 半响前那句“死绝了?”的疑问犹言在耳,可他哪敢说个不字,只诺诺看着地上的毯子: “是下官唐突了。” 孟靖怀岿然坐着,他横眉轻扫四周,最后将目光重新落到底下人身上,语气端得极稳: “孙知府,你这处宅子不错。” 像平地炸开一声惊雷,孙知府额上猛地沁出层薄汗,他偷偷抬起头,拿眼去觑座上人的面色: “将军过奖了,臣这是怕委屈了将军,特意布置得奢华了些。” 说罢这孙知府还生怕孟靖怀不信一般,重重磕了个响头。 许久,只听得孟靖怀一声低低的嗤笑:“你这是作甚?” 他眼睫微敛,复而抬眼,复添了一句: “起来吧,下去瞧着,待他们一行回来,让谢军师来见我。” 孙知府心头大石落地,忙应声好,他撑着身子起来,扶了扶歪了的发冠,而后俯身出去,正欲关上大门,那正座上的人又轻飘飘了来了一句: “别忘了自个儿下去领二十板子。” 孙知府浑身一僵,如凝寒霜,惏惏溧溧。 几乎是慌乱而逃。 待外头全然没了声响,孟靖怀方才松了挺着的背脊,眸底讽意满满。 这孙知府虽无大过错,但肯定做过些贪小钱财的事儿,这副模样,不用他挑明,那孙氏自己也能领会到孟靖怀话下的意思了。 快要入冬了,他此次讨伐,已是一月有余了。 那棺椁,只怕也抵达淮安了,阿鹤……也要看到了罢。 孟靖怀侧目,望向窗外的零零散散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的枝桠,风带着凉意灌进领口,顺着肌肤绕了三绕,那双墨色眸里寒意更深了些。 日光瞬息从明至暗,半卷珠帘映着夜来霜,云奚城墙之上,孟靖怀独自伫立,将天地尽收眼底。 今日的夜色很好,碎星四落,遍布天幕。 边城夜柝,四方阒然,唯有脚步声渐近,孟靖怀面色不动,只听那人步履踏过生苔的长阶,在自己身旁站定,而后在他耳侧低声: “将军。” 孟靖怀掀起眼皮。 一袭白衫飘然,映着如这宝瓶山水般的郎朗月姿,谢无妄墨发散落,隐没于碧色斗篷暗影下。 “自那夜攻城后,我便再未见过你了,你私自去追副将他们,捉拿头领,”孟靖怀转过身来,凝谢无妄面上,“可是有何事?” 孟靖怀语气沉沉,却不带一丝责备的意味。 谢无妄唇瓣一如既往地漓着笑,身姿挺拔而消瘦,仿佛踏着满山的雾而来: “我能有何事?” 他轻摇着手中的玉扇,瞥了孟靖怀一眼,复言道: “你知道了,我一贯闲不住。” 荒野的蝉鸣声渐渐此起彼伏,一切景致皆带了浓而滴翠的绿意。 孟靖怀目光如海潮,扑打着眼前人,他掩抹深沉: “如何了。” 谢无妄倚着城墙,不惧那凉意,沁在眉骨无波的一片: “的确是南岳的大皇子,他是南岳国主的先王后所生,不甚受宠,只占了个长子的名头。” 他话音忽然一停,重重碎枝割碎苍穹,清风拂过万籁俱寂,孟靖怀面色如凉淡静,瞥了谢无妄一眼。 “南岳那老国主已是快要油尽灯枯了,这大皇子想登临王位,可他底下还有个现王后生的弟弟,这不,打了坏算盘就过来了。” 谢无妄眉梢还是惯有的那抹笑,他缓缓地续言,只是孟靖怀只觉他似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你真的无事?” 孟靖怀望他,纵垂睫觑,声音压得极轻。 月光透过树影窸窣斜出人影,显他修长萧索,谢无妄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敛去眸底的情绪,瞥他: “怎么,忽然这么关心我,不念你的夫人了?” 孟靖怀眉川平了些,一汪泓泉荡尽的眸流转,半响,他才扯了个笑,抬步离开,只是在经过谢无妄身侧时伸掌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明日撤返淮安,有事……可说予我听。” 孟靖怀只落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抬地大步离去,下了台阶。 孟靖怀眉川平了些,一汪泓泉荡尽的眸流转,半响,他才扯了个笑,抬步离开,只是在经过谢无妄身侧时伸掌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明日撤返淮安,有事……可说予我听。” 孟靖怀只落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抬地大步离去,下了台阶。 第六十七章 白帐迎风送母丧 叩首,拈香,入炉。 白帐迎风,屋内烛光几处,风动松竹叶飒飒,莺儿踌躇许久,诺诺撩起白帐,轻步在那一身素衣的人儿身侧停下,俯身,声儿沙哑: “少夫人……您一夜不曾阖眼了,去用些早膳吧。” 沈知鹤目不斜视,只定定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灵位,两侧香炉上缓缓飘起的檀烟几欲模糊了牌位上刻的那些字—— 故沈家侧室卫氏之灵。 香味愈发浓郁,浓郁又清雅,若有若无地伴着火焰与灰烬的气息,缠绕牌位连绵不已。 “什么时辰了。” 待香案上炉中的香燃尽,沈知鹤方才开腔,鼻息舒缓几分,她偏过头,面庞在灯烛映照下时明时暗。 莺儿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夜:“回少夫人,已是辰时了。” 沈知鹤搀着莺儿的手起身,玉膝离了,蒲团便僵得直不起,已然发麻,她险些滑倒,一阵晕眩过后,沈知鹤吐了口浊气,浑浊的眼清明几分,眼下乌青重重: “他们……去葬了吗?” 莺儿鼻尖一酸,那双杏眸刹那盈满了雾气,她吸了下鼻子,扶着沈知鹤到塌案坐下,跪在塌边轻轻为她揉着膝盖: “一个时辰前便出发了,想来已是安葬好了。” 沈知鹤拂了拂衣袖,袖口淡淡浸出檀香,她轻轻推开案边的小窗,寒风即刻入内,刮得她的两颊生疼,也吹散了阁内满满的烟雾气。 只见初冬的天际流云涌动,似惊涛骇浪般的翻滚,铺了一层黑在天,其中渗出雨珠垂落,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还未停歇,万千水丝倾泻而下,增添几分的落寞孤寂。 它们步履轻快,从檐角滑过,再从瓦缝中滴落,挤进湿黑的泥土里,滋养花木。 沈知鹤望得出神。 “父亲有去吗?” 她喃喃出声,话音刚落,又像是自嘲般自己复了一句:“怎会呢,是我多想了。” 莺儿忍了许久的泪珠终还是落下,她胡乱擦了一把,抬头望着沈知鹤: “丞相大人尊夫人为侧室,入了沈家玉牒,又添了几倍的陪葬,自夫人灵棺运至后,皇上又特赐了诰命以念她刚烈,奉夫人灵棺七日,择了今日吉时下葬,已是天大的……” 沈知鹤猛地侧回身子,眼里满是嗤讽,将莺儿吓了一跳,住了嘴。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沈知鹤望她半响,终是摇了摇头,烦躁钻进额角,引起丝丝密密的痛,她屏息抬手,按压眉边穴位,复而续言道: “罢了,你不懂。” 莺儿哑哑,她眼里闪着晶亮,只垂下头去继续为沈知鹤揉着膝盖,只当沈知鹤心情烦躁,不敢再说些什么。 纷纷扬扬的水花落着、落着,顺着窗飘入内,沈知鹤打在素白的裙衽间,溅起几点暗纹。 沈知鹤掀起眼皮,敛去大半恹恹,她打量着四周,遍目是白帐,这是她未出嫁前的闺阁。 沈相特意下令在沈府大设灵堂,魏帝又赐了卫氏诰命,连恭王魏惊祁都前来上过香,今日卫氏出城下葬,只待三年期满,便可将牌位奉回洛阳。 淮安城里人人都说,一个外室死后能有这排场,已实属荣耀。 自卫氏灵棺入城后,连孟老夫人都特许她回娘家服丧,沈知鹤在这沈府,已住了七日了。 可这些死后的荣衔,又是做给谁看呢? “少夫人……” 莺儿诺诺抬头,手上动作不停,她偷偷瞥了瞥沈知鹤面色,一字字斟酌开口: “少爷他今日……也该回到了吧。” 沈知鹤正揉捏着眉心的两指一顿,她展眉,倏然开口:“你去呈些早膳上来吧,” “是!” 莺儿忙应声,为沈知鹤终于肯用膳这个念头欣喜着,驱散了些许心中的悲意,她起身,快步出外。 阁内只余沈知鹤一人。 她松了松没那么僵了的膝盖,撑着桌案起身,走得极缓,素手撩起白帐,在香案旁站定。 沈知鹤捻了三支香,打了火石燃亮,烟雾袅袅迷了她的眼,她望了半响,拜了三拜,方才将燃香稳稳插在香炉内。 她重新跪在了蒲团之上,只是手中多了沓经文。 沈知鹤抬臂,轻轻将亲手抄写的经文送入铜盆,看着纸张被火舌吞噬,热气涌上,熏得手生疼。 “……母亲。” 沈知鹤哑哑开腔,她头也不抬,只一味望着那火烧得正旺的铜盆。 “您怨过吗?” 怨明是倾城之姿,却甘愿做了沈相的外室,躲了一辈子,藏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横死异乡。 说是怨吧,这几日狂风大作,日日暴雨,早有人议论纷纷说卫氏死·状惨烈,怕是心有不甘。 可若说是不怨的吧,自沈相登门后的十年,她又活得比谁都富贵。 沈知鹤将手中的黄纸与经文尽数烧了,方才抬眸,望着那灵牌,眼角一片通红,沈知鹤跪坐着,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上,姿态安静而柔顺,只使浑身都缠绕着死寂。 她像是在问自己的生母卫氏,又像是在问自己: “母亲,您……安息吧。” 两行清泪终是落下。 身后有人入内,关了阁门,后稳步走进,撩起白帐,在沈知鹤身旁站定,那人弯下腰,轻轻拭去沈知鹤脸上的泪,一身铠甲发出轻声响响: “阿鹤,我回来了。” 沈知鹤抬眸,瞬息又积满一摊泪。 孟靖怀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未曾换下,想是归淮安后去禀了魏帝后便直接赶来的沈府。 他一身雨水,连额边几抹碎发都湿淋淋地黏在额侧。 孟靖怀细细拭去沈知鹤的泪痕,他满目是怜,而后直起身,从怀里捧了新鲜的柳叶出来,置在案前的瓷瓶中。 柳颤颤,引风动。 身后有人入内,关了阁门,后稳步走进,撩起白帐,在沈知鹤身旁站定,那人弯下腰,轻轻拭去沈知鹤脸上的泪,一身铠甲发出轻声响响: “阿鹤,我回来了。” 沈知鹤抬眸,瞬息又积满一摊泪。 孟靖怀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未曾换下,想是归淮安后去禀了魏帝后便直接赶来的沈府。 他一身雨水,连额边几抹碎发都湿淋淋地黏在额侧。 孟靖怀细细拭去沈知鹤的泪痕,他满目是怜,而后直起身,从怀里捧了新鲜的柳叶出来,置在案前的瓷瓶中。 柳颤颤,引风动。 第六十八章 终是破茧两心知 孟靖怀转身,视线紧紧定在沈知鹤面上,一寸一寸,是最贪婪的目光,锁在重垣迭外的无边山河: “你瘦了。” 朔风劲且哀,肆意地顺着窗而入,笼着这阁内。 沈知鹤乌云微堕,春黛一低,两腿发着酸,她敛着眸,指腹在帕上摩挲,覆在胸腔处: “云奚的事都处理好了吗?可入宫禀明了?回府见过父亲母亲了吗,他们……” 话音未落,沈知鹤只觉手臂一痛,孟靖怀猛地将她抱入怀中,阻了沈知鹤那喋喋不休的话语。 “阿鹤,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想这些?” 孟靖怀沉声,带着几分愤愤,他将人儿紧紧抱住,垂眼去望,见沈知鹤双目通红,满面泪痕,孟靖怀心尖一痛,语气也软了几分,他续言: “你伤心,你难过,在旁人跟前忍着,我能理解,可在我这儿,你大可不必假装坚强,强撑着理那些事。” “因为你才是我的正事,你就是我的道理。” 沈知鹤被紧紧按着靠在孟靖怀的胸腔处,娇嫩的脸颊与坚硬的铠甲摩挲着,几乎可以感受到孟靖怀心脏的每一回跳动,他说得很慢,却很用力,震得她耳畔响响。 “你……” 沈知鹤垂眸敛下那翻涌的思绪,她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像被糠咽了喉。 “云奚已平,我也已入宫禀明魏帝,得沈相允后才来的这儿见你。” 孟靖怀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按着她的问一句句答了,他抱着沈知鹤,垂首在她发间,陷在其中,是多日的思念。 沈知鹤卸了力气,摒弃了繁杂的思绪,只觉额角那丝丝密密的痛都消散不见,她就这么静静地倚着孟靖怀,也不推开: “我知道了。” 她贪恋这片刻的松喜。 “我知道你不可去送你的生母——” 孟靖怀扣着沈知鹤纤细的楚腰,不住的是盘绕心头的压抑,他从喉间滚出字字,试图让光芒吞噬黑暗: “阿鹤,我替你去送过了。” 雨声淅淅沥沥,冲刷着世间尘,而旅雁迥翔,忽感万物,都不过于一瞬。 沈知鹤身子一僵,泪就这么溢出了眼眶,沁入眼前人的那副铠甲之中,思绪万千如雨角般未曾断绝—— 孟靖怀奔赴回淮安,先入宫禀告魏帝,又去了沈相处求允,再掐着时间去了替沈知鹤送其生母卫氏最后一程。 他什么都想到了。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 沈知鹤并不爱落泪,她怕难堪,怕将自个儿的软弱都露给仇雠,将自己的脆弱都藏好,小心翼翼地,生怕旁人捉住来补刀。 可如今,此刻,她满心满眼,真真切切地皆是泪意。 梨花带雨,浑静影沉璧的水,裹挟着初冬的寒。 “你……” 沈知鹤颤着声线,高耸的鼻通红着,眸底泛起层层的涟漪,搅了湖面的山水苍穹。 “我要谢她生你养你一场,”孟靖怀双手覆上沈知鹤的肩,四目相对,他满眼都是晦鸷与怜恸,“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知晓,原来瑶台仙娥,一早便降临了凡间。” 扶摇的最后一朵桂花,岁杪的第一枝腊梅,玉沙飞雪里的那抹姝色,都是他的阿鹤。 沈知鹤厌恶自己那如断珠般止不住的泪水,她垂着眸,不敢去望眼前人那深邃的目光,那双眼里,晴昼与深海并无区别。 孟靖怀轻轻落得一声叹,他抬手,弯下腰去,抚上沈知鹤不施粉黛却比花娇的面,那上面的泪沾上他的指尖,生得滚烫,直烫入孟靖怀的心肠。 他珍重地将泪一滴滴拭去。 若从这个男子的心口剜一下,只会剖出一腔痴情衷心的淤血来。 “我很想你。” 沈知鹤听得他如是说道。 冰冷却轻柔的指腹在自己面上游走,沈知鹤眼尾潋起珠泪,她鼓起勇气抬起自己那双红肿的眸,水波轻荡,映出唯有她一人。 孟靖怀那双眼啊,像黑云冲荡着毁灭暗礁,灯塔里飘摇着微弱的光,雷声千嶂,万峰叠来,最后一点浓墨的夜色也将要溺死在将明的天际。 是她的曙光。 一直蜷缩的茧蛹轻轻地破了个小口。 “好了,”孟靖怀直起身来,哑哑的嗓开了腔,“莺儿说你许久不曾用膳了,传来用些吧。” 孟靖怀十指握成拳状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慢慢地将沈知鹤推开,虚怅刹那盈了他的满怀,孟靖怀抓着沈知鹤的手,触及纤细玉腕的那刻,他眉一瞬成川。 瘦得像只要轻轻一转便会折断。 可孟靖怀到底没有说什么,他压下自己心头的那股燥意,转过身去,想拉着沈知鹤去外阁传膳。 可走了不到两步,他手刚撩起白帐,身后便传来轻细的颤音,让他刹那顿住了脚步,排山倒海般的潮水充斥缠绕了他心尖眼底—— “……你会护着我吗。” 沈知鹤鸦睫沾湿,她说得很轻,却也极平稳。 外头下了几日的暴雨好似停了,四野的日色渐渐地合围拢来,透过窗棂拂进阁,落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光。 孟靖怀猛地回头。 他眼里惊诧与狂喜交织,颤着双唇想说些什么,却又生怕自己方才是幻听,这副模样令沈知鹤看得鼻尖又是一酸。 这是她年少绮梦的少年郎啊。 是她的曙光。 一直蜷缩的茧蛹轻轻地破了个小口。 “好了,”孟靖怀直起身来,哑哑的嗓开了腔,“莺儿说你许久不曾用膳了,传来用些吧。” 孟靖怀十指握成拳状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慢慢地将沈知鹤推开,虚怅刹那盈了他的满怀,孟靖怀抓着沈知鹤的手,触及纤细玉腕的那刻,他眉一瞬成川。 瘦得像只要轻轻一转便会折断。 可孟靖怀到底没有说什么,他压下自己心头的那股燥意,转过身去,想拉着沈知鹤去外阁传膳。 可走了不到两步,他手刚撩起白帐,身后便传来轻细的颤音,让他刹那顿住了脚步,排山倒海般的潮水充斥缠绕了他心尖眼底—— “……你会护着我吗。” 沈知鹤鸦睫沾湿,她说得很轻,却也极平稳。 外头下了几日的暴雨好似停了,四野的日色渐渐地合围拢来,透过窗棂拂进阁,落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光。 孟靖怀猛地回头。 他眼里惊诧与狂喜交织,颤着双唇想说些什么,却又生怕自己方才是幻听,这副模样令沈知鹤看得鼻尖又是一酸。 这是她年少绮梦的少年郎啊。 第六十九章 晏宫冬夜杀机起 孤鸿哀啼,晏宫内有萧萧鸿雁起,雀鸟相随,带动一阵空炁,连波漪漪,给墨黑的天际划出一道痕。 冬寒是惨惨戚戚地笼到宫殿内的,宫婢极轻地迈着步伐进来,卷起金色的帐帘,用细绳子系起来,给榻上的人儿背后塞了个绣荷叶的软枕,而后奉上刚熬好的药膳: “昭仪娘娘,热水在外备好了,您风寒未愈,用些药罢。” 而榻上的娇娥姝丽,脂肤荑手,只叫春神妒,她懒懒地掀起眼皮,双翠微攒,眯了眸子,兀地挥手将宫婢手上滚烫的药膳打翻: “什么东西,你想烫死本宫?” 那灼热的药膳尽数倒在宫婢的双手上,宫婢不禁痛呼出声,下一瞬却被一个巴掌猛地挥到了自己脸上,直辣进骨子里。 “贱婢,污了本宫的耳!” 陈皖倚回软塌,朱唇一翕一张,瞟了地上的宫婢一眼,眼里弯出冷意来,满是咨傲地高扬下颌,脆生生地啐去一口,复添了一句: “你们晏朝太医都是废物吗?医个小小的风寒,半月了都未医好本宫。” 宫婢忍着剧痛俯身跪地叩头,泪珠顺着眼尾滑落,满是委屈,却不敢反驳半分。 如今这陈昭仪盛宠,魏帝连宠多日不衰,连昔日冠绝六宫的刘贵妃都已两月不曾见过魏帝了,只是今夜魏帝实在被缠得紧了,才去了刘贵妃去。 她们这群宫婢如蝼蚁,怎敢反驳。 “昭仪娘娘恕罪!”宫婢不住地叩着响头,“皇上吩咐去寻的宫外名医已在入宫了,明日来诊,您且稍安勿躁。” 陈皖觑她一眼,就这么赤足下塌,轻撩帐纱,踩着新进贡的软毯莲步走至梳妆台前坐下: “收拾好,滚出去,谁都不许入内。” 那宫婢暗暗松了口气,上回有个侍婢侍奉得不好,可是被陈皖下令剥了衣衫在御花园仗责的,那小侍婢脸面尽失,撑着最后一口气,就这么爬着去投了湖。 可魏帝却半个字都不曾说过陈皖,群臣上书皆被视而不见。 宫婢忙应了声是,收拾着地上的瓷碗碎片,即便手指被碎片割破沁了血都不敢说半个字,而后跪着出了殿。 陈皖颦颦弯月,对铜镜描着细眉,惹娇唇艳,将眸中的潋滟聚簇。 那魏帝,可算是不来了。 每日笑脸迎他,可把自个儿恶烦透了。 陈皖起身,拥一身懒意,就地褪去薄衫,而后撩开层层云帐走至内殿,那儿连着魏帝特意从宫外引来的热池水。 她散下三千青丝,润珠的趾去触那香汤,氤氲驱去一身寒,而后俯身入池,池中荡起波澜,乌木黑的发尾蜿蜒在棠红的花中,连指尖儿都泛了一层薄红。 入冬的夜很冷,陈皖畏寒,可这儿数盆银霜炭火,将整个殿内烘得温暖如春,宫婢们将那些窗儿都拢得紧紧,不让一丝的寒气儿入内。 陈皖舒了口浊气,起了玩心,掬了满掌的芳水,遥遥地去泼,落在池面是碎珠坠玉。 半响,她才停了手,半倚玉璧,只在池中堪堪探出半个身子,水上唯半露浑白的肩,皓白的腕却搅啊搅,去搅乱池中一方清明。 氤氲的雾,却衬得陈皖眸中添了几分暗暗。 今日沈家发丧,那孟靖怀竟也毫发无损的回淮安了。 真是一群废·物,也不知那人到底在弄些什么,费了这么些功夫引他们去,竟不损孟靖怀一兵一卒就放回来了。 倒平白给孟靖怀他们添了名声。 薰风过处,通通透透绕着陈皖周身,胭脂贮在四方宫格,浇泼上酣畅淋漓曦色,她泡得久了有些头昏脑胀,正想起身,却兀地发现四遭的嘈杂皆敛在一声—— 叮,叮,叮。 斜风敲铃,先销年岁。 陈皖脸色煞白,浑身像是卸了力般猛地落回池内,激起一阵水花。 有纸鸢猖狂,趁夜风而起,得意地和着晓鼓,在六宫满殿的碧纸上张牙舞爪,雀声乱了蒙窗黄纸,罅隙里是吝啬的烛光。 热池的雾愈发浓了。 半响,陈皖那颗提到半空的心才敢缓缓落下,她抬起眼皮,抬起腕骨挥散些许眼前的雾气,去望那倚着内殿金柱的人。 那人的双眸满是讥讽,像最明亮的星辰直直落进了眸底,隐隐约约蕴起些深邃的机锋。 “听说昭仪娘娘病了,我特入宫来探你。” 那人步伐缓缓,在池边站定,长袍下袂被起了涟漪的池水打湿,他眸光沉沉,只盯着陈皖的后背,却不带一丝欲意—— 满背都是诡丽的纹涂。 陈皖本能想撑着身子后退,可池子就这么大能退去那儿,她刚想动作,便猛地被那人蹲下身子抓住了她的皓腕一拉: “敢躲?” 陈皖腕骨剧痛,像被折断一般,而男子的靠近更让她腹痛如绞,陈皖满额是汗,她瞪目,哪还有半分骄纵的样儿: “主上!奴错了……奴真的错了!” 她心胆俱寒,这晏宫男子都敢随意出入,若是自己在此殒命,也不过是弹指挥间的事儿罢了。 男子兀地反手屈指,指骨搭上纤纤右腕,半响,他睫影重重,瞳底晦暗不明: “服了·禁·药?” 他卸了力道,收回手,眸底三分嫌。 陈皖身子一软,险些跌一跤,幸得撑着池沿,她贴着池壁,双颊活像涂了霜花似的冬枝,白得吓人。 她垂着眸不敢抬头,外域面上皆是惶惶,定了定心神,才敢低低递声去问: “主上……您怎么来了。” 男子直起身子,理了理泛褶的广袖,褶褶清雪月华流动轻泄于地,汨汨之音平稳无波,听的人却浑身直抖: “你妹妹出息,上回教训不够,如今又敢躲着我了。” 周遭轻悄悄的,也不知他是如何进的内殿。 乌云蔽月,黟然压身,如有桎梏。 陈皖贝齿咬着唇,她狠狠掐了自个儿掌心一把才将惧意强压下去些,她悄悄抬眸,去观那人的面色。 男子不动分毫。 那池里影影绰绰,映着万水镜袅娜的色,却激不起男子半分·欲·念。 “妹妹她不懂事,您莫要生气。” 陈皖踌躇半响,也捉摸不透男子此番动作的意味,她只得诺诺出声,细细咬着音。 “姐姐服·禁·药·,妹妹偷画皮——” 男子抬眸,兀地弯腰紧紧掐住了陈皖的玉颈,眼神阴鸷,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折断,只一瞬,他字字落得轻轻,却都绕着·死·气: “你们,想翻天?” 陈皖拼命挣扎,拼命嘶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涨红了脸,周身的热池水因她的动作而四溅。 壁画的残影一片片漂浮眼前,无限放大钻进她瞳孔,肺腑却被箍紧了入不了一丝气。 男子面色平稳,手上不松半分力,像在看些什么好玩的把戏。 淡漠瞳孔映着弯月,殿内火烛发出轻轻地一声烛破音,烛火摇晃,映过男子的面—— 景和公子。 第七十章 晏宫冬夜杀机起(二) “呃……” 陈皖赤条的全身绷紧得像是一整支竹条,颈上骨头不堪重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偌大的殿内格外明显。 而景和却挺着背脊,眸底淡淡掠过倨傲神色,手上寸力控着松紧张合,每回都在陈皖终于能喘口气儿的时候又猛地将她逼回悬崖的边上。 豺豹在面对卑弱的猎物时,并不会有半分悲悯,反倒是猎物无力反抗促成了狩猎,而林间的潜伏者,也会在这些凶猛的齿牙饱腹昏昏之际,放出涂满毒药的利矢。 瓦解猎物前从来不急着张口,让猎物身心俱疲,从天堂到阿鼻地狱间的那段,才是煎熬。 而景和,从来都不是软绵的羔羊。 他是,困在笼子里的狮子啊。 “放你们出来,就妄想耍那些幼儿手段脱离我了?” 景和眼底覆霜,另一只手往下,在陈皖背脊上流连,那诡丽的纹涂在热池的氤氲雾下愈发明显。 他眉眼泄了几分阴郁,垂眸: “真的,不怕死吗。” 夜色催更翳云蔽空,月色流瓦,交错着烙上金庭玉阁斑驳碎影。 陈皖瞪圆了眼睛,那双平日里媚傲无边的瞳此刻已然开始溃散,她苦苦挣扎却都是无用功。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体被一寸寸碾碎,那只手掌握住自己身体,狠狠地攥紧,仿佛溺于深海,水藻缠密,风暴如骤,猝不及防地袭卷、裹缠、窒息,将玉色绞出绯红。 快要窒息的时候,陈皖恍惚间抓住了脑海一闪而过的那丝光亮,像濒死的溺水者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块木板。 “呃……” 细碎的音从陈皖口中传出,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清晰的关节囊气泡破碎的声响: “深……深……至……河……” 烛光抚上景和的面,他黑曜般深邃的眼眸中拂过一丝迷茫,簌簌风声羽化了刚棱清朗的轮廓,缄默着辉映流云雪华的烟霞。 他猛地松了力道。 噗通一声。 终于挣脱了桎梏,幸得陈皖跌坐着的是池中的玉阶,她只觉肺腑终于涌入了清气,她大口大口地吐出浊气,浑身发软,喉咙像针扎一般痛。 景和倚着池边的玉石柱,就那么坐下,丝毫不顾地面涌上地热池水打湿了袍。 他眼尾蛰伏着西沉的光,海棠春色尽潦倒,眼波絮絮,银河哗啦一地,挥袖一拢惨白月光。 将方才陈皖破碎的音字字咬着,念清晰原意—— 是沈知鹤。 那是景和的救赎,是他每回暴怒时听见便能安定下心的名字,每回暴怒时阁里的人都躲着他,石室内总是一片乱景。 可陈皖却摸到了根底。 景和视线尖锐,定在池中拼命咳嗽的人面上,池风裹挟湿漉漉的水汽拥入他眉眼发梢: “你的确很聪明,可惜了,你威胁不到我。” 陈皖好不容易顺回口气,她满面涨红,玉般白皙的颈上是深深地淤痕,她抬眸,那双眸里满是挣扎时的血丝,开腔嘶哑,又是一阵疼痛: “奴……奴不敢,谢主上不杀之恩。” 春山消瘦风萧瑟,阴霾低垂人影偬。 景和腰间玉佩昭昭,他忽地低笑一声,眸里满是讽意与嘲笑,笑得渗人,玉迸声潜: “孟靖怀出云奚时,你派了人妄想在半路将其结果?” 陈皖双手护在颈上,生怕眼前人再次出手,她话里满是软意:“是奴自作主张,奴错了。” “你想报仇,这无可厚非。” 景和瞥了陈皖一眼,只听天幕一角如长空裂帛,阴云滚滚,隐隐有大雨倾盆之势,他耐心被消磨得紧了,复又添了一句: “可你太蠢了,孟靖怀出征讨伐你母国之时,只身取将首不过掌间玩意儿,你的那位将军呀——” 景和拉长了尾音,啧了一声,颇有趣味地观陈皖神色。 晃动的烛光沿着空隙落到了陈皖一边的眉骨上,光斑跳跃着流淌上了她的五官,她指节一寸寸收缩,直至紧握得泛白,那汹涌的恨意瞬间迸发: “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个草原上肆意骄傲的小公主,最后收到的却是未婚夫婿的头颅。 陈皖浑身阴鸷尽洒,连带着四周的气流都冰了下来,雾气流淌进她的缚嶙峋骨皮间,唯有一双盛满寒芒的双眸抬起,字字泄恨: “主上,您说过孟靖怀会死的,我才会带着妹妹拜入您的门下。” 景和鸦睫垂着,对陈皖这副模样并无多大兴趣,他缓缓站起身,俯视着池中那人: “我跟你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可是你的那位妹妹,却好似不大听的你话呢。” 他笑着,却满是晦暗,字句冷冷如刀刃直扔陈皖心头,砸得被过往扯去神思的陈皖蓦然清醒。 陈皖在池中俯身,死死盯着地上的玉白石,面作恭敬,眸底却满是愤恨,她开腔,每说一字,喉间都疼痛无比: “奴明白主上的意思了。” 春山消瘦风萧瑟,阴霾低垂人影偬。 景和腰间玉佩昭昭,他忽地低笑一声,眸里满是讽意与嘲笑,笑得渗人,玉迸声潜: “孟靖怀出云奚时,你派了人妄想在半路将其结果?” 陈皖双手护在颈上,生怕眼前人再次出手,她话里满是软意:“是奴自作主张,奴错了。” “你想报仇,这无可厚非。” 景和瞥了陈皖一眼,只听天幕一角如长空裂帛,阴云滚滚,隐隐有大雨倾盆之势,他耐心被消磨得紧了,复又添了一句: “可你太蠢了,孟靖怀出征讨伐你母国之时,只身取将首不过掌间玩意儿,你的那位将军呀——” 景和拉长了尾音,啧了一声,颇有趣味地观陈皖神色。 晃动的烛光沿着空隙落到了陈皖一边的眉骨上,光斑跳跃着流淌上了她的五官,她指节一寸寸收缩,直至紧握得泛白,那汹涌的恨意瞬间迸发: “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个草原上肆意骄傲的小公主,最后收到的却是未婚夫婿的头颅。 陈皖浑身阴鸷尽洒,连带着四周的气流都冰了下来,雾气流淌进她的缚嶙峋骨皮间,唯有一双盛满寒芒的双眸抬起,字字泄恨: “主上,您说过孟靖怀会死的,我才会带着妹妹拜入您的门下。” 景和鸦睫垂着,对陈皖这副模样并无多大兴趣,他缓缓站起身,俯视着池中那人: “我跟你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 “可是你的那位妹妹,却好似不大听的你话呢。” 他笑着,却满是晦暗,字句冷冷如刀刃直扔陈皖心头,砸得被过往扯去神思的陈皖蓦然清醒。 陈皖在池中俯身,死死盯着地上的玉白石,面作恭敬,眸底却满是愤恨,她开腔,每说一字,喉间都疼痛无比: “奴明白主上的意思了。” 第七十一章 蒹葭院内缱绻绕 工笔垂于摹砚上,画架上是嶙峋的山河,延绵的烟岚云岫,窥见跃于纸面上半分缀色的桃蹊柳陌。 沈知鹤搁下狼毫,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子时了。 沈知鹤收荑,她敛着眸,缓缓走到窗棂旁倚着,杳冥浮碧,烙月挂林间,初冬的夜风掺渗着寒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骨子里。 今日跟着孟靖怀回府后,孟老夫人遣宁知取了些柚叶来让沈知鹤浸澡,而孟老将军则是让孟靖怀马不前蹄地赶去了书房。 半日了,如今月色都已隐入厚重的乌云,孟靖怀还未回来。 也不知…… 心下掀千层惊浪,阁内沉香缭绕,夹杂一点药的清苦,才叫沈知鹤稍稍安了下心。 她总归是不悔的。 裙摆处突兀有毛绒感轻轻摩挲着,沈知鹤垂下眸去,眉间燥意散去了些,她拢了拢衣袖,弯下腰去抱起那一小团儿—— 是孟靖怀先前送她的猫。 “绒团儿,几日不见,你怎么愈发重了些。” 沈知鹤在绒团儿身上来回抚着,她离了窗,抱着猫走到短榻上坐下,绒团儿懒懒,趴在沈知鹤的怀里也不动。 “下回该叫你胖团儿了。” 葱指抚过绒团儿脖颈的细绒,它似乎格外受用,沈知鹤漓了抹笑,眉眼柔和了些,捻了案上一块芙蓉糕递到它嘴边。 绒团儿呜咽了几声,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碎渣掉落在它那通白的毛皮上,沈知鹤轻轻拂去,莞尔。 厚重乌云将星罗密布的天尽数遮盖,重叠所困,缭绕着满阁薰香郁郁,并蒂莲缠金丝,云帐厚厚,夜风送不进来。 榻上人儿已然熟睡入酣梦。 天际一声闷雷,而蒹葭院的长廊上,有高瘦黑影缓步,廊上灯笼高挂,可暖不到这人内心半分。 显得诡异寂静。 黑影在转入阁内的拐角处站定,灌入他单薄衣衫里的刺骨冷风愈发凶狠,他开腔低沉: “下回,不必再送牛乳茶予夫人了。” 在廊下守夜的小厮轻轻应了声是。 那人推门入阁。 只留得嘎吱一声响。 穿过外阁,穿过书案,穿过梳妆台,那人轻声,脚下不出一丝声响,他撩开层层云帐,直至在塌边站定,见到娇人酣睡的面容。 孟靖怀那周身的戾气才散去了些。 他在塌边坐下,阁内静寂,唯有那不识好歹的炭炉上冒出的火星子,在噼里啪啦地作祟。 半响,孟靖怀才弯了弯眉,伸手将沈知鹤身上的棉被拢得更紧了些。 闷了一日的瓢泼大雨终于落下,雨点砸在屋檐上噼里作响,阁内那小窗并无关紧,雨水顺着窗棂而入,寒风倒灌。 孟靖怀双眉一蹙,正想起身去关,那捻着被沿的手却兀地被温热覆盖。 他一滞,抬眸去看—— 沈知鹤双眼泛着双光,眼尾泛红,显然是被惊醒的模样,她就这么睁眼看着孟靖怀,懒倦且惺忪,张嘴都带着罕见的娇声: “你回来了?” 萦绕了孟靖怀半日的怒气一瞬便尽数消失不见。 消弭的香霭吞咽孤寒,四目相对间情愫暗涌。 沈知鹤眸里的雾气散去了些,她定了定,随后猛地放开了自己抓住了手,耳尖攀上绯红: “我……” 轻笑声在这阁内格外清晰,迎着微风送入沈知鹤的耳。 孟靖怀反手扣住沈知鹤,弯下腰去,几乎将要触到沈知鹤的鼻尖,后者满面通红。 窗外暴雨簇簇,屋内旖旎蔓延。 工笔垂于摹砚上,画架上是嶙峋的山河,延绵的烟岚云岫,窥见跃于纸面上半分缀色的桃蹊柳陌。 沈知鹤搁下狼毫,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子时了。 沈知鹤收荑,她敛着眸,缓缓走到窗棂旁倚着,杳冥浮碧,烙月挂林间,初冬的夜风掺渗着寒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骨子里。 今日跟着孟靖怀回府后,孟老夫人遣宁知取了些柚叶来让沈知鹤浸澡,而孟老将军则是让孟靖怀马不前蹄地赶去了书房。 半日了,如今月色都已隐入厚重的乌云,孟靖怀还未回来。 也不知…… 心下掀千层惊浪,阁内沉香缭绕,夹杂一点药的清苦,才叫沈知鹤稍稍安了下心。 她总归是不悔的。 裙摆处突兀有毛绒感轻轻摩挲着,沈知鹤垂下眸去,眉间燥意散去了些,她拢了拢衣袖,弯下腰去抱起那一小团儿—— 是孟靖怀先前送她的猫。 “绒团儿,几日不见,你怎么愈发重了些。” 沈知鹤在绒团儿身上来回抚着,她离了窗,抱着猫走到短榻上坐下,绒团儿懒懒,趴在沈知鹤的怀里也不动。 “下回该叫你胖团儿了。” 葱指抚过绒团儿脖颈的细绒,它似乎格外受用,沈知鹤漓了抹笑,眉眼柔和了些,捻了案上一块芙蓉糕递到它嘴边。 绒团儿呜咽了几声,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碎渣掉落在它那通白的毛皮上,沈知鹤轻轻拂去,莞尔。 厚重乌云将星罗密布的天尽数遮盖,重叠所困,缭绕着满阁薰香郁郁,并蒂莲缠金丝,云帐厚厚,夜风送不进来。 榻上人儿已然熟睡入酣梦。 天际一声闷雷,而蒹葭院的长廊上,有高瘦黑影缓步,廊上灯笼高挂,可暖不到这人内心半分。 显得诡异寂静。 黑影在转入阁内的拐角处站定,灌入他单薄衣衫里的刺骨冷风愈发凶狠,他开腔低沉: “下回,不必再送牛乳茶予夫人了。” 在廊下守夜的小厮轻轻应了声是。 那人推门入阁。 只留得嘎吱一声响。 穿过外阁,穿过书案,穿过梳妆台,那人轻声,脚下不出一丝声响,他撩开层层云帐,直至在塌边站定,见到娇人酣睡的面容。 孟靖怀那周身的戾气才散去了些。 他在塌边坐下,阁内静寂,唯有那不识好歹的炭炉上冒出的火星子,在噼里啪啦地作祟。 半响,孟靖怀才弯了弯眉,伸手将沈知鹤身上的棉被拢得更紧了些。 闷了一日的瓢泼大雨终于落下,雨点砸在屋檐上噼里作响,阁内那小窗并无关紧,雨水顺着窗棂而入,寒风倒灌。 孟靖怀双眉一蹙,正想起身去关,那捻着被沿的手却兀地被温热覆盖。 他一滞,抬眸去看—— 沈知鹤双眼泛着双光,眼尾泛红,显然是被惊醒的模样,她就这么睁眼看着孟靖怀,懒倦且惺忪,张嘴都带着罕见的娇声: “你回来了?” 萦绕了孟靖怀半日的怒气一瞬便尽数消失不见。 消弭的香霭吞咽孤寒,四目相对间情愫暗涌。 沈知鹤眸里的雾气散去了些,她定了定,随后猛地放开了自己抓住了手,耳尖攀上绯红: “我……” 轻笑声在这阁内格外清晰,迎着微风送入沈知鹤的耳。 孟靖怀反手扣住沈知鹤,弯下腰去,几乎将要触到沈知鹤的鼻尖,后者满面通红。 窗外暴雨簇簇,屋内旖旎蔓延。 第七十二章 山月闹事满城雨 北地来的寒风在淮安肆意妄为,勾来九天玉絮压青松,占据院前偌大中庭不提,还将本该深眠枝头的好睡红梅早早吹醒,请它与霜菊试色。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了些。 阁内发白的炭上缠绕着红光,像冰肌玉骨的女人披上红纱,离红炉越近,越能感受到那股炽热。 沈知鹤斜靠着粟玉芯的软枕,正倚着窗塌捏着针弯弯绕绕、皮里阳秋,绣着她的海棠。 而榻上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沈知鹤畏寒,阖府皆知。 “少夫人,请用。” 莺儿跪坐在地上煮着茶,摘了沾着初雪的新梅,沁香梅蕊,盏中化水,茶取庐山云雾,自是天下风流。 她煮好一盏,拂至适用,才奉至沈知鹤跟前。 沈知鹤将手中绣着的东西搁到案上,揉了揉发酸的双眸,而后才一手接过莺儿奉上的茶,一手搁肘在案,四指指背并撑着鬓角,瞥了莺儿一眼: “将近拂晓时出了何事,我只记着外头一阵嘈杂。” 莺儿将几案上散落的络子收去,眨了眨眼:“奴婢只听底下的小厮议论,说是隔壁关府那位……貌似闹了事。” 沈知鹤捻起盏盖的手顿了顿,眸里一瞬闪过丝光亮,她送了茶水入喉,眼皮子耷拉着,瞧不清神情: “怎么了。” 内阁的云帐被撩起,莺儿刚想溢出喉的几个音被阻断,两人望去,原是李氏捧着糕点入内。 李氏恭敬地俯着身行了个礼儿,而后奉了两碟子糕点到上案,细心地拭净了那泛着光的小银扦子。 沈知鹤面色不动,递了空盏予莺儿,示意她续言。 “听闻那关家姑娘一夜未归,可急坏了关大人,今日拂晓她自个儿回府时……还是浑身酒气的。” 莺儿不动声色瞥了李氏一眼,眸底掠过三分不屑,到底没表现出来,最后几字压着音儿,说得极轻。 李氏倒是个识趣儿的,自己弓着腰退后几步,在方才莺儿煮茶的那处旁边寻了个空地儿,跪坐在地,专心碾着花汁。 “一夜未归,浑身酒气?” 沈知鹤细细咬着腔调,她掀起眼皮子瞥了角落里离炭炉有一段距离的李氏,只一瞬便收回视线,将唇咬出些艳色: “她的名声是真的不愿要了吗?” 莺儿嗤笑一声,用那小银扦子扦了案上那梅花状的小糕点递与沈知鹤: “听闻关大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下了死令不准知情人外露,可今日一早,那关姑娘在酒家与人争执的事便传遍整个淮安了。” 沈知鹤接过小银扦子,咬了小口,甜得直发腻,她蹙着眉咽了下去,便搁了银扦子,莺儿忙奉过盏清茶,沈知鹤饮下,那腻味才散了些。 她轻咳几声,将轩窗支起条缝,刹那吹入的是寒冬的风,凉且透骨,倒也让人清醒了些许。 “为何争执?” 沈知鹤紧了紧身上覆的毯子,瞥了眼莺儿,问道。 北地来的寒风在淮安肆意妄为,勾来九天玉絮压青松,占据院前偌大中庭不提,还将本该深眠枝头的好睡红梅早早吹醒,请它与霜菊试色。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了些。 阁内发白的炭上缠绕着红光,像冰肌玉骨的女人披上红纱,离红炉越近,越能感受到那股炽热。 沈知鹤斜靠着粟玉芯的软枕,正倚着窗塌捏着针弯弯绕绕、皮里阳秋,绣着她的海棠。 而榻上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沈知鹤畏寒,阖府皆知。 “少夫人,请用。” 莺儿跪坐在地上煮着茶,摘了沾着初雪的新梅,沁香梅蕊,盏中化水,茶取庐山云雾,自是天下风流。 她煮好一盏,拂至适用,才奉至沈知鹤跟前。 沈知鹤将手中绣着的东西搁到案上,揉了揉发酸的双眸,而后才一手接过莺儿奉上的茶,一手搁肘在案,四指指背并撑着鬓角,瞥了莺儿一眼: “将近拂晓时出了何事,我只记着外头一阵嘈杂。” 莺儿将几案上散落的络子收去,眨了眨眼:“奴婢只听底下的小厮议论,说是隔壁关府那位……貌似闹了事。” 沈知鹤捻起盏盖的手顿了顿,眸里一瞬闪过丝光亮,她送了茶水入喉,眼皮子耷拉着,瞧不清神情: “怎么了。” 内阁的云帐被撩起,莺儿刚想溢出喉的几个音被阻断,两人望去,原是李氏捧着糕点入内。 李氏恭敬地俯着身行了个礼儿,而后奉了两碟子糕点到上案,细心地拭净了那泛着光的小银扦子。 沈知鹤面色不动,递了空盏予莺儿,示意她续言。 “听闻那关家姑娘一夜未归,可急坏了关大人,今日拂晓她自个儿回府时……还是浑身酒气的。” 莺儿不动声色瞥了李氏一眼,眸底掠过三分不屑,到底没表现出来,最后几字压着音儿,说得极轻。 李氏倒是个识趣儿的,自己弓着腰退后几步,在方才莺儿煮茶的那处旁边寻了个空地儿,跪坐在地,专心碾着花汁。 “一夜未归,浑身酒气?” 沈知鹤细细咬着腔调,她掀起眼皮子瞥了角落里离炭炉有一段距离的李氏,只一瞬便收回视线,将唇咬出些艳色: “她的名声是真的不愿要了吗?” 莺儿嗤笑一声,用那小银扦子扦了案上那梅花状的小糕点递与沈知鹤: “听闻关大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下了死令不准知情人外露,可今日一早,那关姑娘在酒家与人争执的事便传遍整个淮安了。” 沈知鹤接过小银扦子,咬了小口,甜得直发腻,她蹙着眉咽了下去,便搁了银扦子,莺儿忙奉过盏清茶,沈知鹤饮下,那腻味才散了些。 她轻咳几声,将轩窗支起条缝,刹那吹入的是寒冬的风,凉且透骨,倒也让人清醒了些许。 “为何争执?” 沈知鹤紧了紧身上覆的毯子,瞥了眼莺儿,问道。 沈知鹤接过小银扦子,咬了小口,甜得直发腻,她蹙着眉咽了下去,便搁了银扦子,莺儿忙奉过盏清茶,沈知鹤饮下,那腻味才散了些。 她轻咳几声,将轩窗支起条缝,刹那吹入的是寒冬的风,凉且透骨,倒也让人清醒了些许。 “为何争执?” 沈知鹤紧了紧身上覆的毯子,瞥了眼莺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