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僧传》 契子 梵宫钟起,高僧涅槃 “咚咚咚…咚咚咚…” 僧侣们赤着双脚快步行走在地板上,偌大的梵宫里,只留下脚底板一次次撞击着古老而华贵的红杉木地板所发出的“咚咚”声,无数“咚咚”声最终汇聚交融,形成了一曲震耳发聩的声响浪潮,却又给人以山峰般厚重的即视感。 没有人说话,人们的唇是紧闭的,人们的眉眼中满含着悲伤。 所有的立柱都被黄布帷幔所包裹,古老的唐卡、壁画都被僧侣们粉饰、上色,重新焕发出新生的光彩。 对旧的崇敬,对离别的不舍,对新的憧憬,对重聚的盼望,无数的情绪在这里聚集、酝酿、发酵。即使是出家人,在人类最为原始的情感面前,依然会显得茫然无措。 梵宫坐落于圣雄雪山之上,占地极为广博,其间共有三万六千个房间。 梵宫之内,不是最高那处,不是最大那处,不是最光明那处,亦不是最华美那处,就在一处极为普通的房间之内,一位同样普通的干瘦老人盘坐在蒲团之上,要说那唯一的不同处,便是那老人的脸上镌刻着的岁月,层层叠叠,犹如年轮。 就在今天,这位老人将要死去,他就像一部活着的传奇,传说他是佛祖的十位弟子之一舍利弗真身转世,现世中他是唯一修得大自在菩萨境的当世强者,他是整个西土佛国的精神领袖与丰碑,他就是第十二世圣师——贡布答赞。 “天地初开,黑石降世,佛祖受其感召,观菩提而悟万法,后为感召渡化世人,以无上之大威能,开创西土佛国,著经立典三千六百卷,成就无量之大功德……” 老人双手抱禅,微微眯着眼,脖颈一顿一顿,好似在打瞌睡,不见他的唇如何动作,却有声音清晰的在整个房间回荡开来。 “这是《无量心经》中的一段,也是我给你们讲的第一段经,没想到白驹过隙间,已经过了数百载岁月……”讲到这里,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用混浊的目光向身前那二人望去。 只见那二人中的一人身着藏黄色华美的袍,年龄看起来像是只有五十多岁,一身气度隐而不发,眉宇间宛若山川雷霆,另一人裹着粗布麻衣,约莫四十多岁,长相俊朗,但行为着实让人无奈,只见他一只手指在脚趾缝里来回摩擦,搓出几个小黑球,又放到鼻尖闻上一闻,随即狠狠皱了皱眉,这幅形象,更难提什么风雅气度,仿佛与田间老农无异。 老人看的出神,似乎想在他们身上捕捉岁月的影子,待凝望了一阵,才自嘲般的摇摇头,徐徐说道:“在这百载岁月中,我翻了无数山,见了无数人,可那些问题,始终还是问题,终不得解,世人皆言你们二人是得我衣钵的传承弟子,那我且考教考教你们二人,不知可否能够为老师答疑释惑。” “听闻老师乃佛祖座下舍利弗真身转世,圣识无双、智慧第一,通晓一切法理、经意,弟子万不可及,但弟子仍愿为老师分忧。”身着藏黄色华袍的玛尔巴恭敬答到,就如同数百年间一直做的那样。 而身着粗布麻衣的热振却始终盯着自己的手指头打转,似是手上篆刻着什么无上妙法,已将他的全部心神摄去,哪还有空理会自己的老师说了什么。 老人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们可曾怀疑过?世人皆言我乃佛祖座下舍利弗转世,皆是源于上世圣师涅槃前世留下的暗喻指引,然而转世轮回,记忆全无,我已不记得上世我为何人,做过何事,这样的我又可否算作是最初的“我”?既然我已非我,那么转世轮回还有何意义?这样的死去又和常人有何不同?” 只见盘坐在身前的玛尔巴,待听到老人缓缓讲出“你们可曾怀疑过”这第一句时,便感心头烦闷异常,多年来游离于生死之境的经验竟然开始不停示警起来。 随着贡布答赞一句接着一句将问题问出,玛尔巴的脸色也是一分苍白过一分,待听到最后,身体竟然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仿佛听见了世间的极大恐怖,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哪里还能回答老人的问题。 贡布答赞并未理会玛尔巴的反应,继续说道:“《佛陀本愿经》有云,佛祖本是迦毗罗卫国皇子,也是人身,跟你我也无甚不同,后因黑石启示,观菩提而悟得万法,神游太虚,步步生莲,七步之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等人物,何其睥睨狂傲,可是,这等人物去了哪里?” “《佛骨舍利经》又云,佛祖真身如琉璃舍利,自成一世界,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此间真意,即为永恒。既然不死不灭,那么他能去哪里?” “佛祖他们去哪了?为什么十大门徒,只有两人转世轮回?他们一定是去了哪里,他们只能是去了哪里!” 佛祖去哪了?这是整个梵宫可能偶尔会思考,但从不敢提及的禁忌话题。佛祖既然是全知全能的,那为何当初往东行去与道宗“三清”辩法后就音信全无?然而至今道宗依然三缄其口? 老人的问题不断重复回荡在房间里,随着这个问题问出,贡布答赞似乎终于真正醒来,飘渺的气息不断从这个枯朽的老人体内渗出,丝丝缕缕,层层不绝,就像西土佛国里的梵音袅袅,就像森罗地狱中那粼粼卓卓的蜘蛛丝,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围绕着老人的一百零八盏长明灯受到这些气息的干扰影响,原本平静的烛火忽然翻腾跳动起来,忽明忽暗间,就像一百零八只扑火的飞蛾。 瞬息之间,变化又生,原本挣扎不定的烛火忽地静止不动,似冰封,似蜡凝,更像是坠入蛛网后的蝴蝶,失去了全部生命的光彩。 烛火飘忽间,老人身后的影子暴涨数倍有余,仿佛有生命般爬满占据了大半墙壁,飘忽不定的烛火也映的老人枯朽的面庞忽明忽暗,如魔如佛。 再观玛尔巴,随着贡布答赞一个接着一个问题的抛出,面色也从苍白转为殷红,并且红的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胸肺间也顿感烦闷异常,想要大声疾呼,却发现身体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一身佛法修为竟如泥牛入海,丝毫不见踪影,就像是坠入最深层的梦魇。 就在玛尔巴被折磨的快要发疯时,忽然感到梦魇之中出现了一丝松动,似乎身体夺回了重新发声的控制权,便在这一刹那,口吐除障菩萨真言。 但他却未能听到除障真言自他口中发出,只见他刚能张口,一口精血便喷薄而出,化作漫天血雨,淋了圣师一头一脸,为此间更添诡异味道。 被这口精血一淋,贡布答赞似乎瞬间便回复成普通的老者模样,墙上的影子敛没于老人体内,长明灯的烛火也重新恢复了规律性的跳动,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老人微眯着眼睛,轻轻打着鼾,似乎是就要这样睡去。 始终在一旁发呆的热振忽然坐直了身子,似乎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重要事务,焦急询问道: “西土佛国地域广袤、人口众多,不知转世灵童将会降生何地,还请圣师明示!”刚刚说完这句,又接着补充道:“如果老师不嫌麻烦,也请将灵童姓甚名谁、样貌如何一并告知,也省了我们一番功夫。” 刚要睡去的老人被这声音所扰,不胜其烦,像赶苍蝇般厌恶的挥了挥手,干干瘪瘪的回答道: “巨柳庇护封荫,白马凭依引路,星星坠入湖里,此去当如归来。” 热振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想要再问时,却听到老人如梦呓般自言自语到:“佛祖他本是皇子,观菩提悟法前,不是既喝酒来又吃肉,既娶妻来又生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定这劳什子清规戒律,可是苦了我们这一众僧侣,哎,也不知这酒肉穿肠、红颜骷髅是何销魂蚀骨的滋味。” 听到这一句,刚刚恢复些许人色的玛尔巴险些又喷出一口老血来,而热振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似乎一个字也未听见。 在这一片热闹当中,谁也未曾注意到,身前这位老人已经沉沉睡去,不会醒来。 佛历六月初六,西土佛国第十二世圣师涅槃,新圣师玛尔巴继位。梵宫起钟一百零八下,以此纪念和缅怀老圣师的无量功德。 因果的齿轮继续转动,对所有的人而言,这一天的梵宫,既是死去,又是醒来。 第1章 生命如歌,光阴似箭 白云如织,青山如黛。 天空宁静悠远,偶有飞鸟划过,在湛蓝的背景下,惊艳地拉扯出一条细线,那是生命的音符。 远处的群山如同巨人般沉默的拱卫在原野周围,他们保持着上万年前的寂静。即使在雪线之上,生命仍然以傲然的姿态恣意绽放着,那是向阳而生的雪莲。 就连随处可见的野草,也竭力向天空伸展着枝丫,不屈不挠地横亘在这天地之间,宣示着自身的存在。如同在巨幅山水画卷之间,挥毫泼墨般洒下大片大片的翠绿,硬是用这豪不起眼的生命,撑起这一方天地原始苍凉、大气滂沱的意味。 这里是西土佛国,生命的庄严无处不在。 但这份庄严显然不包括树下的那个少年。 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背靠大树摇头晃脑,哼着让人脸红的歌谣,将这份庄严宁静破坏的一塌糊涂。 “朝牧哥哥!” 清脆的声音如同燕语莺歌般撩动人的心房,一名少女由远及近,她一袭红衫,像一捧跳动的火焰撞进了少年人的胸膛。 “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还一天到晚往哥哥怀里钻,被人瞧见了以后还怎么嫁人?”朝牧轻轻抚动着少女的发丝,动作孟浪轻浮,但眼神却清澈真挚。 “怕什么,江央以后定是要嫁给朝牧哥哥的。”江央向少年胸膛深处拱了拱,将她那羞红的小脸儿深埋在距离少年心脏最近的位置,感受着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偷笑的像个小狐狸。 “唉。”朝牧暗叹一声,“江央,我是奴隶。” “奴隶怎么了,我只知道朝牧哥胜过那些亲王子弟百倍千倍。”或是感觉到朝牧言语间的低沉,江央伸手轻抚着朝牧额前的奴隶刺青,随即紧紧抱住了朝牧的手臂,传递出坚定的力量,“只要江央喜欢,旁人又怎么敢说三道四。” 江央遂即在心中暗想道,“朝牧哥,你是奴隶没错,但你是我家的奴隶,你这辈子都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了。”但这些话她是断不敢在朝牧面前说出来的,一来二人身份敏感,朝牧有他的骄傲,她不想让朝牧对她心存芥蒂,二来这是她作为女儿家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小秘密,说出来实在有些羞人。 见朝牧不在说话,江央连忙转移话题道,“江央刚刚见哥哥在树下发呆,在想些什么呢?” “感悟生命!”朝牧严肃认真的回答道。 听到这话,江央在朝牧怀中咯咯咯的笑个不停。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江央可是知道自己这位哥哥的性子,他若是能和一名僧人般“严肃认真”的“感悟生命”的话,那怕不是要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接过朝牧的话头,江央好不容易板起脸,同样严肃认真的说道:“经上说,生命是佛陀的礼赞。”别说,从她嘴里说出还真有些中正平和的味道。 但一听这话,朝牧却再也装不下去了,跳脚叫骂道:“这帮秃驴,整天不教人好,就会捣些狗屁炉灶,还还还‘生命是佛陀的礼赞’,早在佛陀出生之前,生命早就存在无数年,在佛陀消失之后,生命仍然存在了这么些年,可能有一天西土佛国都不在了,连人都消失了,生命仍将继续存在着。生命自成天地,还用什么人来礼赞、什么人来证明吗?这帮秃驴为拍佛陀马屁,简直无耻之极!” 朝牧激动的面红耳赤,江央却在一旁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就像一位宠溺到不讲道理的老母亲,看着自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傻儿子。 一股娇憨的气息扑面而来。 朝牧感觉江央眼神不对,便随口问道:“有什么好笑的吗?” 江央已经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就是觉得,还是朝牧哥哥最可爱了!” 朝牧挠了挠脑袋,感觉江央这个疯疯癫癫的摸样自己是有责任的,“哎,多好的姑娘啊,不发傻时,单是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不施粉黛,便媚态天然。她的眉眼像极了远处的群山,她的肌肤胜似圣雄雪山上娇嫩的雪莲。一种矛盾气质在她身上和谐的浮现着,既有东方之国女儿家的娟秀俊美,又有高原之上女儿家的端庄大气。若是再加上她亲王郡主的显赫身份,不知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伴侣。怎么就被自己带歪了呢?” 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九岁,江央只有七岁。别看江央当时年纪小,但已经不知道揍哭了多少同年纪的亲王子弟,同时那极为恶劣的贵族小姐性子和瓷娃娃一般的面容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当世恶魔。 朝牧现在还记得,即使当时已经迷了路,江央依然颐指气使地对朝牧说道:“贱民,这是哪里?本郡主迷路了,你若是能送本郡主回家,本郡主一定会赏赐你的,刚刚观你箭射的不错,可以考虑让你当当本郡主的箭奴,长长侍候左右。” 听的这话,朝牧先是楞了两秒,而后那叫好一顿毒打啊。 当时太小,完全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概念,江央被打了哭,哭完了再打,不过那丫头性子也烈,打不过就咬,再被打就边哭边咬。 一仗下来,江央被揍的够呛,朝牧也是满臂伤痕。 小丫头还是不服,直到看到朝牧挽弓如月,一箭将她身后伺机偷袭的巨狼射死。 一箭光阴,一箭撩拨了少女的心弦。 朝牧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江央被彻底征服了。 从此以后,江央开始终日缠着自己,每天哥哥长哥哥短的,不是“哥哥什么时候教我射箭呀”,就是“哥哥什么时候带我打猎呀”。 在这个事件中,朝牧也切身感悟到了老爹说过的一个道理,那就是: 女人,只能征服,不能打服。 现在想想,与当初那个刁蛮任性的贵族小姐相比,现在这个偶尔脑子有些显得不太好使的娇憨妹子,也说不上哪个更好哪个更坏了,哎,还是利大于弊吧,终归现在这个傻里傻气的妹妹更可爱一些。 这个好像也不算带歪了吧。 朝牧有时候也在思考,是不是当初自己出手太重,给人家打傻了。 心中刚刚流淌过暖意,但紧接着一根弦猛然被绷紧了,他要时刻提醒自己——“毕竟是那家的女儿,杀父之仇,伤母之恨,不得不报!”但心底里另一个声音也无端响起,“但这一切仇怨跟眼前这女孩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事件中,她什么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增痛苦罢了。” 这样想着,朝牧开始痛恨自身的软弱摇摆,若是父亲行事大抵不会如此吧,哎,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看着朝牧皱眉,江央抬起小手轻轻抚平他眉头的褶皱,虽然不知道他在忧虑些什么,但她能做的就是依然像个孩子般的笑道“哥哥带我去打猎吧?” “不行!”一听这话,朝牧的忧虑情绪立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气恼道“上次带你打猎,你差点被野猪拱到你忘记了吗,你不知道那有多危险,那头野猪少说也有300斤,这么粗的大树,一下都给撞倒了!”朝牧边说边比划了一个成人大腿粗细的宽度,“那獠牙这么长,比匕首都锋利,挨着一下,那就是开膛破肚的下场” 朝牧就在那里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江央就在一旁笑的前仰后合。 朝牧看着她这个态度,接连训斥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喜欢什么不好,针绣女红,哪怕是读读佛经典籍,也比成天舞刀弄棒、走犬射猎强啊” 江央眨了眨眼睛,凝视着朝牧的双眼说道,“因为,哥哥喜欢呀” 朝牧已经被这个妹妹折腾的没了脾气,死死咬住底线道:“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去!” 听得这话,小丫头一扁小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朝牧立感头大,连忙哄到,“这次哥哥进山有要紧事,下次,下次一定带你去。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猎条雪狐做披肩吗,哥哥答应你,下次就带你上雪山猎雪狐去。”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骗你。” 小丫头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呢,嘴角已经咧开了花。 “还是朝牧哥哥最好了呢!” 第2章 神犬冢虎,游猎少年 “咻~~~” 朝牧打起呼哨,如同山涧的雄鹰般尖锐且悠远。 一头庞然大物“腾”地一声从旁边的草丛中跳出来,披靡倨傲地挺直了身子,如帝王般雄视着整片草原。 远处的其他牧羊犬闻到了它的气味,尾巴立刻蔫蔫的低垂下来,口中呜咽着,就像跪倒在国王脚下,亲吻着他脚趾的老奴,极近谄媚。 要知道,这些可是敢跟饿狼斗上一斗的牧羊犬啊。 那庞然大物扬了扬脖颈,享受着属于它的荣耀。 待到看清楚些,原来是一头狮子大小的藏獒。它一身皮毛乌的发亮,反射出健康的光泽,隐于皮毛下的肌肉隐隐隆起,蕴含着兼顾耐力与爆发性的力量,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倨傲冷漠,精通养犬之道的人如果在场,一定能从这眼神中看出,这头凶物定是见过血、经历过生死的狠主! 看到这个伙伴肯露面,朝牧还是很高兴的。这家伙性子野,总是神出鬼没的,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有时候唤它根本唤不应,这次它肯出来,那此次进山的把握就更大了。 想到此处,朝牧心中高兴,颇为热络的想要上前摸摸伙伴的狗头。 看到朝牧过来,那獒犬嫌弃的晃了晃身子走远了些再坐下,目光中蕴含着不屑,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进的摸样。 朝牧颇为尴尬的停下了脚步,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 就在这时,獒犬鼻翼抽动,隐隐嗅到某些熟悉的味道,猛的转头,看见了原本被朝牧挡住的身影,双眼立刻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 它猛然一跃,跃过朝牧身旁,来到了江央身前两三步处,大尾巴晃的极快,一条舌头伸的老长,摇头晃脑的向江央手上舔去。 江央被獒犬逗的花枝乱颤,边笑边说道:“冢虎、冢虎,你是不是想我了呀?” 那被唤作“冢虎”的獒犬似乎听的懂人话,立马在地上打了个滚,将最柔软脆弱的肚皮朝上,一只巴掌大的爪子够啊够的,将江央的小手引到它肚皮上摸去。 两只狗眼仿佛一直在说:“快摸我!快摸我!” 江央又被它逗的喜笑颜开,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看到这一幕,身为獒犬真正主人,却被几次三番忽略的朝牧极度无语的鄙视道:“呸,色狗!不要脸!你下贱!” 冢虎躺在那里,循着一个空隙白了他一眼,那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藐视。 朝牧没有办法,只能低声下气地走过去,揉了揉它的屁股说道,“起来,起来,别玩啦,有正事。” 冢虎再一次白了他一眼,这才极为不耐烦的站起身来。 朝牧深呼吸了两次,压下抽它一顿的抽动(主要是打不过),默默念叨道“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不跟一条色狗一般见识。” 这才平复下心境,瞅了瞅刚刚倚靠的大树,像个猿猴一样,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 在那接近顶端树冠处寻了一阵,好像摸索出什么长条型事物。 待落下时,背上已经多上了一张跟他身高差不多的牛角巨弓,腰间斜跨着一支箭袋和一柄短柄猎刀。 这便是朝牧的全部家当了。 按律规定,农奴的财产统统都归奴隶主所有,这些私藏的财产,足够朝牧被砍5遍手脚的了。但想着眼前这个奴隶主的女儿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些小秘密,且一直帮自己瞒着,也就感觉没有什么好得意的了。 果然,老爹说的都对:“还是偷的最香啊!” 朝牧拿出箭矢,一支一支仔细点验,可见对此行是颇为重视的。 江央在旁边插不上手,但禁不住心中隐隐担忧,但她还是懂的“自家男人做事,少说话少插嘴,免得让男人分心”的道理的,这时倒是忍住了询问朝牧到底干嘛去,危不危险之类的话语,只能在心底里暗恼自己怎么就帮不上忙,看来还是自己锻炼的不够,只能拖拖后腿,不能站在自家男人背后,为他独挡一面风雨。 朝牧此时可是顾不上小姑娘心中纠结,只是草草地向她打了声招呼,让她早些回家,三日后再来寻她云云。而后便带上弓箭猎犬,向茫茫大山深处走去。 待到朝牧的身影完全消失时,江央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一股身为上位者的峥嵘霸气逐渐显现了出来。 同样也是一个呼哨,极远处的几处草丛微动,5名身着暗红色血衣、棕黄色软甲的暗卫从藏身处起身,飞奔过来,跪拜在小姑娘身前。 这5名暗卫满是铁血杀伐的味道,单看一眼就知道,不简单啊。 小姑娘遥遥指了指朝牧消失的方向,口中轻声说道,“保不得他安全就全部自裁吧,妻儿老小我松赞家会替你们照料。记住,你们死,可以,他死,不行。”她想了想继续说道,“哦,对了,此事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如果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我耳朵里,后果你们是知道的,就无须我多言了” 清丽的声音自少女口中传出,但听在这些暗卫死侍耳朵里就是另一种味道了。 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朝牧依然没心没肺地哼着那让人脸红的歌谣,一步一趋地跟在冢虎后面,活脱脱的像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 冢虎开路,诸恶退避! 如果是他一个人进着丛林里来,他是断不敢走出这六亲不认的步伐来的。 记得上上次他一个人进来,纵使猫妖躬身、三步两望的,但还是一个不小心着了道,被一条小蛇咬在了裤裆,虽然无毒,但也让他自己裆部那条“小蛇”好些天死气沉沉、全无反应,差点断了他的子孙传承,把他哭爹喊娘的吓了个半死。 这也是他后来为什么一听说江央要跟他进山,头就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的主要原因了——万一再遇上这等惨事,就太他妈丢人了! 冢虎心有所感,淡淡瞥了他一眼,而后加快了脚步——不耻与尔等为伍。 身后传来少年隐隐有些焦急的叫喊:“哎、哎、哎,冢虎!冢虎!你等等我呀!” 朝牧此行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寻那上上上次在悬崖深处远远瞥见的那条百花大蛇。 那蛇身长三丈有余,粗如水桶。按理说,这么大的蛇应该是无毒的,但朝牧瞧见那蛇鳞片色彩斑斓、头部尖如烙铁,就连他见过最毒的“野鸡脖子”也没有这般花俏的,诡异的紧。 上次只敢远远瞧着,这次带上了冢虎,取那蛇毒,应当十拿九稳了吧? 朝牧看了看身前的冢虎,心中依然没底。 “这家伙虽然皮糙肉厚,但如果那蛇真有剧毒,估计还是耐不住的,看来还是得游猎了。” 朝牧虽然对冢虎抱怨颇多,但打心底里还是珍视自己这个伙伴的,那种感情不像是主人对自家宠物居高临下的喜爱,而更是像对家人、朋友似的珍重。 然而冢虎并不领情,白了他一眼,似乎是嫌弃他跑的怎么这么慢。 朝牧乐呵呵的挠了挠后脑勺,将自己对斑斓大蛇的认知、游猎的计划向冢虎说了一遍,边说边比划着,也不管一条狗能不能听懂。 远处五名暗卫也只敢远远的吊着,实在是前面那獒犬和少年郎太过机敏,纵使隔了百丈之遥,也好几次险些被看破行藏,单论这“隐匿与侦查”的功夫,眼前那位虽然还称不得上“家”,但也勉强算是登堂入室的了。 实际上,这并不是这五名暗卫第一次跟着少年进山了,但每次少年仍会给他们许多惊喜和少许的压力,刚刚说到的隐隐匿与侦查、百科全书式的对丛林的了解、针对不同猎物制定的针对性的狩猎计划、突发情况的应变与反应、坚毅果决的心性,在加上弓术、刀术,包括对陷阱铺设,单论这“猎之一道”的话,皆是具有非凡的造诣了。 但暗卫们还是喜欢盼着朝牧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突发情况。眼前这个少年,一旦进入狩猎的状态,就再无吊儿郎当的摸样了,有时候远处观察,总是觉得那时的性子太稳了些,总是感觉,总是感觉不像个人,就像一台按部就班的工具,会给他们心底里带来闷闷沉沉的压力,让他们很不舒服。 一猪二熊三老虎。 那少年都是猎过的。暗卫们也都在远处观瞧过,每一次都是瞧着凶险,但无不是被少年牵着鼻子,一步一步将猎物拉进预先设计好的绞索之中。 即使是上次对上了小山般大小的山猪王,面对其身上经年累月已经硬的跟铁甲一般的泥垢,这少年硬是带着它风筝了半个山头,最后硬生生地将其体力消磨殆尽,以短刀捅进其脖颈下的软肉才了却了生机。 现在说说仿佛是轻描淡写,但回顾当时的情形,那猪王就如同特大号的战车般凶悍的冲杀过来,沿途树木皆被撞的折断倒毙,摧朽拉枯的如同将大地犁过一遍,别说去伤它杀它了,哪怕就沾着个边,那也是个非死即残的后果。 面对如此凶物,暗卫也都是有些暗自踌躇。死并不可怕,但可怕的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任谁都看出来,如此局面,冒然营救,可能反而会扯了后腿。 少年就像一名翩翩舞者,在刀尖上舞蹈着。全力奔逃间,偶尔惊鸿一箭,也是尽是射在眼睛、鼻孔以及下身那根柔软处。 几次三番,几次三番,让野猪王频频吃痛,怒气不减的继续追了过去,但它没发现的是,相对那些伤口,血流的似乎有些异常的多了。 待到那野猪的生命随着血液不断流逝,图穷匕见间,反而隐隐给众人理所应当的荒谬之感。 如此想了一阵,众人后颈一片发冷,待到再将注意力移向前方时,眼睛一花,哪还有那一人一狗的身影。 众人愣了片刻,立刻四散搜索开去。茫然无措间,领头的小声呢喃道:“糟糕了!” 第3章 山光流转,和尚杀生 “想跟踪本大爷,再到娘胎里回炉重造一遍吧!”朝牧一边朝着暗卫藏身的方向拍了拍屁股,一边向丛林更深处走去。 仅仅只是半盏茶的功夫,已是另一幅陌生的景致了。 巨树参天,如同一把把巨伞般耸立着,隔绝了这一方天地。 偶尔有日光在树叶的间隙间洒落下来,斑斑驳驳的映出一片破碎的光影。 长草及膝,如同泥沼一般,深深牵绊着过客的脚步。 从野草的茂盛程度来看,这片森林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月鲜有人踏足了。 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人一狗如同行走在绿色的荒漠里。 这时两位的位置稍稍有些变化,朝牧在前,冢虎在后,狗尾巴上还系着一大簇树枝树叶,扫啊扫的,就将两位的踪迹完全隐去了。 对于把自己当做工具狗这件事,冢虎自然是极不情愿,但之前吃了朝牧的一大块熟牛肉,毕竟吃人家的嘴短,这时候倒也不可能真的撂挑子不干了,只是搭了个脑袋,一幅悻悻然的样子。 哎,做狗,真的不能嘴贱! 朝牧倒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那些暗卫是自家妹子的人,他是早就知晓了的,在几次三番试探后,对方还是以暗中保护者的身份居多。 江央是决不可能害自己的,但毕竟在她背后还站着她的那位亲王父亲,把身家性命全部押在对方身上,显然是不现实的。 老爹说,男人要掌握主动权。 朝牧杂七杂八的想着这些,偶尔向树林上方撇上一眼,望望日头的方向,再矫正一下自己的行进路线。 两个时辰后,朝牧和冢虎面前豁然开朗。 他们已经走到一处隐蔽的悬崖之上,高约数百丈的落差,再往前稍稍踏上半步,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大自然总是如此,越危险的事物往往越显得瑰丽。 如果说朝牧之前那副草原放牧的画卷所展现出的是一股大气滂沱之中,却又稍稍带有些许自得恬适的气息的话,那么此时所见到的就完全是不带一丝烟火气、宛如世外桃源般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此时朝牧和冢虎身在高出,头顶却仍有树冠如巨伞般遮天蔽日,但因为脚下一大片谷地落差极大,倒是形成了极具开阔的视野。 放眼望去,在这片谷地的尽头,茫茫多的群山环抱于此。苍穹之下,远山自行勾勒出浩渺的轮廓,再细看时,倒是难以分辨那究竟是那山色还是那天色了。 一行不知名的白色大鸟,一会排成一个“人”字,一会排成一个“一”字,向着极远处的天空处飞走啦,给天空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空白。 待将目光收回近处时,耳畔处潺潺的流水声倒是先于画面漂进了脑海之中。 清泉流响。 那声音合着自然的韵律,空灵悠远,仿佛能够涤荡灵魂般,带走所有烦忧。 目光微动间,近处的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大片山谷,在这一众高山之间,温暖而湿润的气流皆汇聚于此,目光所及之处,能看到与高原上常间的针叶树木不同,那些树木的已经呈现出巴掌大、蒲扇大的大片大片的翠绿。 那树干也不是站的笔直笔直的,而是如同传说中道国江南女子一般,以婀娜的身段将女人柔美的一面必展无疑。 蜿蜒的溪流环绕着大片大片的树林向远处流去,就像一条条波光粼粼的蛇,又像是一根根脉动的血管。 此刻的朝牧仿佛就像置身于巨人身体之内,他感受到的不是某个局部,而是这整个“巨人”整体的美感。 即使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却依然被这令人窒息的美感震撼到难言。 心中微微有些遗憾,这等良辰美景却不能与人分享。 江央那丫头见了一定是极为喜欢的吧。 朝牧怀揣着小小是思绪,开始想办法寻找那下到谷地的道路上来。 谷地某处,在朝牧所看不到的地方,一位老饕正熟练的刨开一条斑斓巨蛇的肚皮,将里面的内脏一一拿了出来,在旁边的溪水里洗净。 而后他郑重的将那蛇胆放在身旁的酒囊里,口中喃喃低语道:“藤花毒蛇蛇胆,具有清肝名目之功效,此胆青气流转、晶莹剔透,性苦而味幽,真乃上上之品啊。” 他看了看巨蛇是尸体,继续道:“我知你300年的修为不易,今朝遇到了和尚,和尚自然是不敢慢待与你,待会若是和尚浪费了你身上的一丝血肉,你大可向地藏王菩萨那里去告状去。” 说完这些,只见他双手合十,虔诚的行了一个佛礼。 “阿弥陀佛。” 刹那间,宝相庄严。 做完这些,中年和尚的嘴角迅速上扬,眉目间的喜色再也抑制不住,哼着小曲,欢欢喜喜,蹦蹦跳跳的忙活了起来。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口水倒是先一步流了出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啊! 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搞来一口大锅,此刻就地取柴,拾了好多树枝堆在锅下。 他另外打了圈空地,在空地周围嘿咻嘿咻地挖出一圈防火渠,同样也是空地中央堆积了大量的木柴,木柴上方,架着一只粗大的树杈,看样子,应该是做炙烤之用。 他细致而耐心的将巨蛇分成几段。只见他将那多肉的躯干部分用那巨大的树杈串起来,并用随身布袋中的各类香料将那躯干里里外外、均均匀匀的涂抹了一遍,而后放在一旁腌制。 而后,他再将目光转向那口大锅。也不见他取什么火燧,手指遥遥一指,大锅下的柴火居然自行燃烧了起来。 他又咕噜噜的跑到那大锅跟前开始忙前忙后、一味味作料投入锅内,那巨蛇的头、尾两截也被他扔到那大锅之中。 这一切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充满着秩序的美感。 火焰轰隆隆的燃烧起来,不多时,取自溪流中的清泉被彻底煮沸,先前放入的那些作料被沸水带的上下翻涌,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 他应该在锅内加入了些许不知名的水果,那异香中夹杂着甘甜清新的气味,一股子异香随风飘散的老远。 做完这些,他望了望太阳,见腌制的时间差不多了,转身将空地上的堆积柴枝点燃,并将那串着巨蛇身躯的树杈架了上去。 火焰噼啪作响,只见那中年和尚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火候,让文火均匀炙烤着。 也不见他在蛇身上涂抹什么油脂,蛇油就自然而然的被火焰激发出来,由内而外的浸满了整个蛇身。 蛇油温润如玉,自然是天下间鼎好鼎好的油脂。 真正的厨师,自然善于最大化的利用食材本身的优势。 片刻之后,肉香已经不可抑制的散播开来。 只见那肉已经被烤的外焦里嫩,饱满多汁。 真是让人食指大动啊。 蛇肉本身是有些松糯的,口感并不是上佳之选,但在火焰和蛇油的双重作用下,肉质反而变的紧致了,这扬长避短的烹饪手法,显然是臻入化境了。 空气中又传来了阵阵果木香,他居然用的是桃枝…… 以桃枝燃烧的果木香气遮蔽蛇肉本身的腥气,当真是,吹毛求疵到了极点。 但纵深香气已经直冲天际,也没有那个不长眼的野兽敢循着香味前来滋扰的,甚至不光是野兽望而却步,连虫儿都惊若寒蝉、不敢鸣叫。 方圆十里,皆如同死域一般。 只因在那片异香当中,夹杂着整片谷地当中,最强掠食者的血肉的味道。 当朝牧循着香味看到那个吃的满嘴流油的中年和尚时,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苦恋多年终于娶到家的新婚妻子,此时正和隔壁的老汉依偎在床榻之上的不真实感,就像是辛辛苦苦煮了一锅肉,结果一个不留神,厨房里的灶火不光将肉,而且将整个厨房都烧掉的不真实感。 心,痛到无法呼吸。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的谋划啊。 看看那中年和尚,再看看和尚身后那个巨大的骨架。 毒液呢?老子的毒液呢?你他娘这就把它给吃了? 面对朝牧眼中夹杂着惊愕、愤怒、绝望等诸多负面情绪的目光,中年和尚也终于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是出家人,被人瞧见在这里又吃肉、又喝酒的,影响实在有些不好。 要不是这道“一蛇三吃”实在诱惑,要不是自己好些年也没开过荤了,也不可能迟钝被一个普通猎户欺近到如此距离的地步,况且还是个孩子呢。 中年和尚终于讪讪笑道,“椒盐蛇排,尝尝?” “嗝!”刚刚说完,他居然在此时打了一个饱嗝! 此间话语,配合此种境况,就像是被捉奸在床后,索然无味的说了一句“我把老婆还给你?”效果是一样的。 朝牧握着弓的手,手指已经用力到泛白,牙齿也被他咬的咯吱作响。 想着失了蛇毒,复仇计划恐怕要增加不少变数,想着多年筹划可能就要落空。 当真是退一步越想越亏,忍一时越想越气。 “和尚,我干你娘!” 代替回答,他抬手就是一箭。 “砰”的一声轻响。 箭离弓弦,转瞬即逝。 朝牧此箭是没有留手的,纵使已愤怒以极,但他知道,能把那条斑斓大蛇烤了吃的绝不会是什么普通货色,况且还是个和尚。 但他依然没有想到的是,那支箭矢如同钉在透明墙壁般的悬停在中年和尚额前三寸之处,尾羽还在动静之间高速颤动着。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那片时空,被冻结了 朝牧瞳孔猛得一缩,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佛宗密术吗?” 第4章 讨价还价,买卖公平 箭矢在和尚额前足足悬停了有三息功夫,两人一狗也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足足看了对方三息功夫。 最终箭矢还是没能克服地心引力,“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先开口的那个人会占得控场优势,接下来是无中生有也好,是含血喷人也罢,即便是贼喊捉贼,也只能暂时由着他了。 但这项本领也不是人人皆能够具备的,这与反应速度、脸皮厚度息息相关,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就在两人一狗都在愣神之间,还是朝牧最先反应了过来,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和尚一看心道不妙,但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可还没等他想好应对的策略,朝牧已经抱着他的大腿哭了起来:“小花!我可怜的小花,你怎么这么命苦啊,我养了你十年,整整十年啊!好不容易把你养的这么大,想着终于可以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谁成想,一日不见,你就遭了歹人的毒手啊!我的小花啊!” 那哭声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别说和尚被他哭的愣在了那里,就连自家冢虎在旁边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见和尚不接话茬,朝牧在心中暗啐一声:“呸,臭和尚,想耍无赖是吧?”接着哭道:“小花你好惨啊!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生活刚刚有点起色,你就被人抽筋扒皮烤着吃了。”他望了望和尚那颗光头,“还是被个酒肉和尚吃的,你死的太不值了!啊~啊~啊~” 和尚眼角猛的抽搐了两下“小施主你莫框我,这条藤花大蛇少说也有三百年道行,我观小施主你今年不过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莫说你是此蛇的主人,就算你太爷爷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个孩童罢了,你一个普通人,未曾修行,又是如何能够收服此等妖物的?” 听得这话,朝牧由悲转怒,进而跳将起来,指着中年和尚的鼻子大骂道:“秃驴你莫要转移话题,我问你,蛇,是不是你杀的?肉,是不是你吃的?我们一人一狗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蛇是不是我养的暂且不论,单单就破戒这一条,倘若我们告到亲王那里,事情闹大了,也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就算真闹到亲王那里也不能把这和尚怎么样,那些亲王老爷可是巴不得对这些得道高僧溜须拍马,所以,最大的可能也就是仅仅让和尚的名声稍微有些不好听,而且这件事基本也不会流传出去,最多只是给了当地亲王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口实。 再者说,自家和颂赞家有仇不说,单单自己这么个奴隶在放牧的时间私自偷跑出去,真闹到他那里去还不得被活剐了吗? 可惜和尚并不知道这些啊。 和尚心道“究竟是谁在转移话题?”,但听到朝牧要到亲王那里告状,脸色终于还是变的阴晴不定。 他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狰狞的摸样了“那如果我在此处宰了二位,再来个毁尸灭迹,你说如何呀,小施主?” 听到和尚这么说,朝牧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半晌,就在和尚感觉自己凶恶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的时候,才缓缓说道:“其一,要杀你早就杀了,不会跟我在这里说这么多废话,这说明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主儿,这其二呢,难道你就不想听听我的条件吗?或许堵住我这么一个英俊善良翩翩美少年的嘴,和一条威武神骏护山神犬的嘴,可能仅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呢?” “什么?三百两?” “是啊,是你说的,这蛇至少有三百年道行,核算下来一年才一两银子,便宜你了。” “三百两?三百两够买十亩良田了!和尚我一年的侍奉才十两,你开口就要三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朝牧耸了颂肩,“那就只能亲王那里见喽。” 要不是怕沾染因果,和尚真想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个小混蛋。 见和尚神色有些犹豫,朝牧赶紧又添上一把火,“你们梵宫有多少油水我会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势力,西土佛国的实际统治者,每年各亲王向你们进贡的珍玩财宝都数不胜数,别说三百两了,三千两我相信你都拿的出来,说你没钱,谁信啊?” 和尚踌躇了半响,终于说道:“梵宫的钱是梵宫的,与和尚我没半点关系,要不这样吧,我收你为徒,从此你就是梵宫弟子,我亲自授你修行秘法,如何?” 其实和尚也没说实话,他这一次南下,本就是作为考官来为梵宫选拔弟子的,既然在这里遇见了个颇为有趣的小家伙,那便是缘,顺手收了便是,至于那个寻不寻找什么转世灵童的,自有师兄、师弟们在操心,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 朝牧忽然听到了这么个答案,说不吃惊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仔细想了片刻,依然还是目光坚定的摇了摇头。 和尚见他摇头,连忙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入我梵宫者,得以修行佛宗秘法,从此扶摇直上,鸡犬升天,完全是开启了另一段人生了,岂是区区银钱那等俗物可以比拟的?和尚已经让你占了一个大大的便宜了,你不赶快磕头拜师?还在犹豫些什么?” 朝牧还是摇头,“和尚你好生聒噪,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快些拿钱来!” 在一人一犬的默默注视下,中年和尚终于从裤裆里拿出三张飘着味道的一百两银票,心不甘情不愿的交到朝牧手里。 三百两,这可是三百两啊,这能买多少好酒啊! 这一顿烧烤,亏大发了。 朝牧丝毫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眉开眼笑的抢过银票,核对了银票的真伪后,仔细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得,这一趟蛇毒虽然没搞到,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赚大发了。 银钱落袋,朝牧终于看和尚顺眼了几分,他拍了拍和尚的肩膀,“不就是三百两银票吗?钱花了还是能赚回来的吗,这些许银钱,哪有出家人的声誉重要啊,大师,想开点,您要是不急着走,晚上我给您做顿好的,这次不用您动手。” 朝牧的一字一句如同根根小箭,狠狠的插在和尚心头。 心,痛到无法呼吸。 和尚心疼归心疼,但转念一想,也确实像朝牧说的那样,自己堂堂一位梵宫圣僧,的确犯不着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跟一个普通人生气翻脸。 太跌份了,丢不起那人! 于是和尚挺直腰板、背过手去,撑起了一副得道高僧的摸样,要不是双唇间沾满了亮晶晶的蛇油,别说,还真有几分审视天下的气度。 想通这些,中年和尚才得以平心静气的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少年,有一点少年倒是没有说错,他的确担的起“英俊”二字。 只见他身材高挑、英姿挺拔,如同一杆长枪般顶立在天地之间。 他皮肤黝黑、肌肉结实,但不显的壮硕,一看就是长期处于高强度运动中打磨出来的结果,这样锤炼出来的肌肉兼顾了耐力与爆发力,但尤其以耐力见长。 他五官俊逸,轮廓分明,朗目星眉,鼻挺唇薄,流露出一股子坚毅、正气之感,但他的表情却跳脱轻浮,有些折损了他端方的样貌。 看到他的右额上竟有一道奴隶刺青,和尚心中想到,“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是个奴隶?” 中年和尚连忙问道:“敢问小施主姓甚名谁,今年多大年纪了?” 朝牧此时心情大好,自然是有问必答,只见他忍不住又将怀中的银票拿了出来,一边端详一边答道:“哦,大师,我姓拓岩,名为朝牧,今年十五岁。” “十五岁?”中年和尚心头一惊,他之前看到少年的个子如此之高,先入为主的以为少年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 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连忙追问道:“生辰八字为何?” 朝牧有些疑惑的看了看他,但还是说道:“佛历五月初五亥时。” 中年和尚连忙掐指成决,细细计算,过得片刻,又继续追问道“你们家门口是不是有一匹白马一颗巨柳?出生时是不是还有流星坠入湖里?” 白马?巨柳? 朝牧听的有些发蒙,感觉面前的这个和尚忽然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且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 和尚显得有些激动,他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自言自语道:“哎呀哎呀,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这些问题可能你也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呢?当时你还那么小,有可能你的父母压根就没有告诉过你,所以你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星星坠湖,也有可能你们家曾经搬过家,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家门前曾经有棵巨柳,没关系,没关系,让和尚自己找,自己找。” 和尚向朝牧伸出手掌,那只手布满老茧,并不好看,但朝牧却从中感受道温暖的力量,可他的内心却生出了极大恐怖,仿佛自己就要被人剥开,里里外外被看个通透。 他想逃离,离那只手掌越远越好,可是他却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只能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当那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时,他的脑海中有悠扬的钟声响起。 “当……当……当……“ 那钟声旷古悠远,仿佛响自天际,又仿佛响自耳边。 在那恒定的钟声里,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 那声音朝牧非常熟悉,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那应该是自己极为重要重要的伙伴,可他究竟是谁呢? 在他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一条大狗猛的向他扑了过来,那狗身形巨大,行如山岳,扑来时带有明显的破风声,可见速度之快,力道之大。 而后他听到旁边那人口中微微念诵了一句什么,是什么呢?听不清楚了。 但见那狗从空中摔落在地,而后好似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般的狠狠按在地上。 那狗倔强的想要撑起身子,但是好难啊,太难了,朝牧听见了骨骼发出了“咯咯”的,不堪重负的摩擦声,有鲜血从狗的眼角和犬齿间渗透出来,但那狗依然不管不顾的,倔强的站直了身子。 他听见旁边那人赞叹了一句,是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一句评价,什么“不错,不错”的。 再然后他的意识开始远离他的身体,仿佛自己正沉入无尽的深海,无边无际的黑暗开始缓缓的包裹了自己,而他只是一味的沉下去…… 沉下去…… 第5章 三年风雨,冷暖心头 阀门被蛮横的打开,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一幕幕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飞速旋转。 人生中第一次啼哭,第一次行走,第一声话语,第一次张弓,所有欢喜的、悲伤的、兴奋的、恐惧的情绪都被记录,所有平淡的、深刻的、浅露的、深掩的点滴皆被重现,直至某个黑暗的时刻淹没整个心房。 佛历伽蓝年十月初三,夜。 寒彻的秋雨淅淅沥沥的沿着窗沿飘飞进来,但年仅十二岁的小朝牧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寒冷,此时的他正跟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一边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边聚精会神的听着阿爸讲故事。 那是关于一位传奇猎人猎熊的故事。 “此时我感到身后破风声袭来,立刻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蒲扇大的爪子。只听背后‘砰’的一声,我背后那颗碗口粗的桦树,竟然被那黑瞎一巴掌硬生生拍断了,于是我身形往前一探,钻入旁边的密林里,那些灌木上的倒刺瞬间给阿爸身上划开了好几道血口子,但那黑瞎身形庞大,反而被灌木缠住了爪子,竟然一时半会挣脱不开!” 雨势逐渐变大,火焰毕剥声中,名叫拓岩柳生的父亲正在向儿子比划着那黑瞎的爪子究竟有多大,名叫白马卓仁的母亲则一面借着微弱的火光缝缝补补,一面看着自家丈夫和孩子胡闹而露出无奈的苦笑。 炉火映红了小朝牧的半边小脸,此时正一脸焦急的追问道,“阿爸,阿爸,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然后阿爸必然是循着那黑瞎露出那一瞬间破绽,用出了咱家祖传的七星箭法,乖儿子,还记得咱家七星箭法的要诀吗?” “记得,记得!一箭挽弓如半月,弦力去三存七,二箭挽弓如酒囊,弦力去四存六,依次至第七箭,全力而发,借弦力不同,故后发而先至,终至七箭齐至,攻敌不备,救援不急。” “哈哈哈!”拓岩柳生豪迈大笑道,“是了,是了,当时阿爸就是用出这七星箭法,不过时间紧急,距离又近,阿爸只来得及射出三箭,但这三箭已经足够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三声极快的‘嗡、嗡、嗡’,弓弦震动间,三支箭矢已经飚射而出,只见那三箭一箭扎在那黑瞎右眼,一箭扎在眉心,一箭扎在心口,这一次阿爸让那黑瞎彻底成了独眼瞎。” “受此重创,那黑瞎仰天长啸,恶臭的气息喷了阿爸一头一脸,终于‘轰’的一声,砸在地上不动了。” 听到这里,小朝牧早已是满眼的小星星,他一面鼓掌,一面一脸崇拜的说道:“哇!阿爸好厉害!阿爸好厉害!” 男人骄傲说道:“小朝牧也要勤练箭法和刀法,以后像阿爸一样强大了,才可以好好保护阿妈,记住了吗?” “嗯嗯,记住了!”朝牧非常用力点了点头,极为郑重的把阿爸的每一个字记在心头,深深镌刻进岁月里。 女人抬起头嗔怪地看了自家丈夫一眼,手中的针线活不停,口中询问道:“丹增家来信了?” “嗯,丹增家在桑吉那边活不下去了,准备来我们这边,桑吉那家伙压榨的太狠了,猎到的猎物要供三留一,娘的,这是要断人活路啊。”柳生一边说话一边用力挥动着右手,显得颇为愤慨。“还有还有,多杰那边也托人捎来话了,答应跟着大伙一起干,都是好猎手啊。” 卓仁连忙放下手中针线,轻轻掐了他一下,“莫要在背后议论人家亲王家,老人们常说,黑天里议论别人的话,都会被夜枭带进对方的耳朵里去。” “知道了,知道了。”嘴上说着知道,但柳生显然没有将妻子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兴奋的有些手舞足蹈,“加上丹增家三个,卓仁家两个,咱们总共就有了十名猎手了。” “这片老林子山高水险,鲜有人踏足,山上的猛兽肥的很,不愁几家吃喝,倒是有了几名老兄弟搭伙,这危险程度降低了好几个档次。”说着,他将卓仁抱进怀里,“这样一来,我再上山时你就不用那么为我担心了。” 卓仁的脸上忽然变的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被这炉火映红的。 她悄悄推了推柳生结实的胸膛,发现推不动后,也就只能“逆来顺受”的没再理会这个总喜欢欺负自己的男人了,转而有些担忧的问道“他们还是推举你做‘领头的’?” 柳生目光坚毅的点了点头,“嗯,老人们常说,狼群中不能没有头狼,分裂的狼群是在风雪中死的最快,兄弟们让我做这个‘领头的’,是对我的信任,让我领头,我就一定要领好这个头,每次都将他们从老林子里平平安安的带出来。” “你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博海亲王”卓仁欲言又止,柳生则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慰道:“老林子不属于任何一家亲王势力,按照梵宫律令,那就是我们自由猎人的猎场,他们亲王家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管不到我一个自由民身上。” 就在此时,“啊!”的一声惨叫在暴雨声中徒然炸响,闪电划过夜空,映照出朝牧和卓仁慌乱的剪影,滚雷轰隆隆的由远及近,整个木屋被震的嗡嗡作响。 小朝牧已经吓的小脸惨白,但依然握着一根棍子,紧紧的护在阿妈身侧。 柳生摸了摸儿子的头,而后迅速挂上猎刀,披上雨蓑,并将长弓背在身后。 “可能是野兽碰触到了夹子,我出去看看。”他轻声安慰了两人一句,而后推开窗子,身形敏捷一跃,像是一只豹子般的消失在重重雨幕当中。 戌时两刻,又是一声惨叫,但那声音中分明夹杂着箭矢入肉的声音和身体砸向地面的巨大声响。 “锵!锵!锵!”,刀兵出鞘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柳生和卓仁在心中同时暗道了一声“来不及了!”,两人都没有丝毫犹豫,柳生只是比之前更快的弯弓搭箭,而卓仁则是在第一时间挂上门闩后,抱起了朝牧,迅速转身向窗口奔去。 朝牧已经完全被吓懵了,巨大的恐惧化作阴影笼罩着他的全身,身体像个筛子一样颤个不停,他紧咬着牙关,这才让颤动的牙齿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声音。 卓仁冲过来将他抱在怀里,他的视线刚好越过卓仁的肩膀,死死盯在那扇黝黑黝黑的厚重木门上,仿佛有什么择人而噬的妖魔就要出来了。 “咚,咚,咚。”沉闷的敲门声回荡在夜空里,一个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的慢慢响起,如同被碳火烧了喉咙的夜枭,“请~问~有~人~在~家~吗?” 弓弦声还在继续,如同被拨乱的琵琶,箭矢穿过雨幕,划出一条条淡淡的细线,那是琵琶的琴弦。 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不为所动,“锵!”,身形微动间,刀光爆斩进雨幕,如银瓶炸裂。 左手刀! 接下来就是一阵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刀光如同暴风骤雨般反卷雨幕,如同声声凤啼,雨打芭蕉。 五十丈外,柳生再也顾不得隐藏身形,只见他一手持弓,一手飞速抽箭、上弦、发射,抽箭、上弦、发射,箭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 由于弓速太快,弓弦已经几近于无形,大捧大捧的水滴被弓弦震荡的爆绽开去,在柳生周身形成了大片大片的白雾。 箭矢所指的方向,那高大的身影不退反进,像条发了狂的豹子般一头撞进风雨当中。 “锵!”第二把刀出鞘,亮出了惊鸿的一瞥,双刀迎着那万千箭矢,如怒海狂涛般极速挥斩出一刀又一刀。 刀光编织成一张巨网,似乎要将这一小片天地都网罗涵盖进去。 箭雨如流星,一片又一片如飞蝗般的撞击在滚烫的刀锋之上。 两人的距离也在极速拉近,三十丈,二十丈,近了,更近了。 一箭之地,那是以柳生的出箭速度也仅仅只够射出一箭的距离。 黑影递出了他的刀锋。 刀光隐没间,闪电再次划过夜空,高大的黑影露出了一抹森然的笑意。 “抓~到~你~了~呢~小~蜜~蜂~“ 血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第6章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小朝牧没有看到父亲张弓与那双刀客对决的画面,此时的他,小小的心灵已经被山一般的恐惧所填满了。 他感觉头脑浑浑噩噩的不甚清晰,阿妈好像抱着他翻过了窗子,向声音相反方向的原野中奔去。 画面一直在晃动,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像是受潮褪色的水墨画,蕴出一团一团模糊的色彩。 不多时,秋雨已经将他们完全浸透,衣服黏在身上极不舒服,与衣服贴合的皮肤如同感到有丝丝缕缕的小蛇般在蜿蜒爬行。 雨水冰冷刺骨,迅速带走了全身的热量,也一并将他的灵魂冻僵了,他只能紧紧依偎在阿妈怀里,才能稍稍感觉到一丝暖意。 视野那头,约莫三、四丈的距离,五、六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家伙正如同闻腥而动的狼群般,一边呼喝着,一边衔尾追杀而来。 阿妈身为女子,本就跑的不快,再加上怀抱着自己这个累赘,更是拖慢了她的脚步,但是她依然紧咬牙关,拼命向前奔跑着。 忽地,朝牧看见“狼群”中的某个身影高高跃起,猛然间将手中的长条形事物掷了出去。 刀鞘在朝牧视野中急速放大,最终狠狠撞在阿妈的背脊之上,朝牧明显感觉到阿妈的身形踉跄了一下,但也仅仅是踉跄了一下,她竟然借着刀鞘的击打的力道,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方冲了过去。 怀抱着阿妈脖颈的小朝牧也同样震了一下,隔着母亲的身体,他依然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柄刀鞘所带来的撞击力道。 不经意间,他闻到了母亲口鼻间的血腥味,小小的心脏跟随着剧烈的抽动了一下,滚烫的血液瞬间流遍全身,连同冰寒和恐惧的阴影也一并驱散出体内。 他此刻体会到了一种极度陌生的,愤怒的情绪,并且正在以母亲咳出的血液为养料,蓬勃地燃烧着。但就眼下的危局而言,一个十二岁少年的愤怒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追兵还在迫近,朝牧甚至能够隔着夜色看清对方蒙着破布的脸和一双双残忍嗜血的眸子,那是喜好杀人的眸子。 忽地,朝牧耳边响起一串戏谑的大笑声,刚想转头看去,只听“啪”的一声,朝牧余光扫到一柄刀鞘狠狠的抽击在阿妈的膝盖上,刹那间天旋地转,母子二人同时狼狈的扑倒在一片泥泞里,那道戏谑的声音再次传来。 “嘿,臭娘们,还挺能跑的啊!” 朝牧被这一摔,摔的头脑有些发涨,周遭都是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他感觉被一双大手像提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眼前尽是泥水,看也看不清楚,一片混乱中,他摸出一柄贴身放置的小匕首,狠狠向对方刺了过去,但对方仅是信手拈来的随意一拧,匕首就像触电般掉落在泥水里,对方也是毫不客气,反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抽在朝牧脸上。 朝牧被打的在空中转了半圈,脑子更是昏昏沉沉的,对方似乎又从泥水中将那柄匕首捡了出来,递还到朝牧手上,朝牧想也没想,拿起匕首便刺,在一片哄笑声中,匕首理所当然的被再次打落,朝牧也理所当然的被再次重重赏了一巴掌。 当朝牧第二次接过对方递来的匕首时,卓仁发了疯似的挣脱了一名大汉的钳制,像一头护犊的母羊般护在了朝牧的身前。 众人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身上,其中一名大汉淫笑着抓起卓仁的头发,一把将她按在了泥水里,并在她的脸上狠狠抹了两把。 再提起来时,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呼哨,有人调笑道,“呦,多俏丽的一个小娘皮,你们看这皮肤水嫩的紧啊,都不太像是咱高原的女子,倒是像那道国娇滴滴的水乡女子。”说着,就要上手去摸。 另一人道,“你没瞧见刚刚护犊子时那股子泼辣劲,定是咱高原女子无疑了”看见之前那人上手欲摸,声音也逐渐冰冷起来,“可别怪哥哥没提醒过你,你这只右手若是还想留着,就不要在大统领过来之前就动手动脚的。” 那人一个激灵,赶忙收回右手,还不忘诚惶诚恐道“哥哥教训的是,哥哥教训的是,小弟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兄弟几个可不敢在大统领面前说些什么啊。” 另一人邪邪一笑,“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真不知道你猴急个什么,大统领玩过之后,总会给咱们兄弟几个留一口热乎的。” 众人闻言,都跟着豪迈的大笑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氛,而朝牧则再次被人打翻在地上。 戌时三刻,骤雨初歇,天空像洗尽铅华的蓝丝绒般坠满了星星,月光像是绸缎一样重新笼罩了大地。 朝牧已经疼痛的有些麻木了,他正半跪在泥水里,大口大口的干呕着,但胃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的了。 身边始终环绕着调笑声,朝牧心中想着,“笑吧,笑吧,等会阿爸过来,会把你们这些杂碎都剁碎了喂冢虎的!” 忽然间,似乎有飘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混杂在一众调笑声中,有些听不真切,似乎是,似乎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歌谣。 “呦~” “哥哥我把新衣换哎~” “妹妹你把嫁衣穿哎~” “桃花树下不拜堂哎~” “咱们直接入洞房哎~” “呦~” “十里春光不外泄哎~” “颠鸾倒凤入梦乡哎~” “妹妹可比娇娘美哎~” “哥哥采~花~到卧床哎~” 那声音沙哑,饱含恶意,丝毫没有歌词中淫乐轻佻的味道,只余下令人彻骨的森寒。 在朝牧满含希冀的目光里,月光之下,拓岩柳生和那名使双刀的怪客一前一后的相继出现了,只不过,柳生的左肩已经被利刃完全贯穿,此时正被双刀客斜斜的挑在半空当中,就像那些被柳生猎杀后穿在棍子上的山鸡。 一瞬间,朝牧内心深处的某座大山悄然崩塌了。 那双刀客也不嫌累,就这么一路挑着柳生走了过来,血液滴答滴答的蜿蜒成溪,每走一步,柳生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待走到卓仁母子二人面前时,柳生已经是满脸水渍,已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虚弱的冷汗了。 那双刀客猛然抽刀,柳生在空中爆绽出一朵血花,而后被像是丢垃圾一样丢进了泥水里。 卓仁再次挣脱钳制,猛的扑到丈夫身边,待仔细察看了丈夫的伤势后,卓仁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虽是重伤,但暂时并不致命。”卓仁在心中想着,但随之而来的,是比绝望更为恐怖的东西。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看似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刚强的女人终于压抑的哭出声来。 看到妻子落泪,柳生勉强支起了身子,轻轻擦拭掉妻子的泪珠,摇头叹气道,“对不起,让你跟着受苦了”。 卓仁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 那群蓑衣人并没有横加阻拦,在双刀客归来后,他们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沉默。 柳生又招了招手,将朝牧唤到身旁,他揉了揉朝牧的头发,轻声说道,“对不起,让你对阿爸失望了。” 朝牧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那句“阿爸”却始终没能说的出口。 柳生忽然猛的将朝牧拉进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但请你不要对咱拓岩家失望,我可以死,但咱拓岩家的脊梁,不能断!还有,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保护阿妈!” 柳生最后深情的看了卓仁一眼,而后便毅然转身,面对着双刀怪客,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今天技不如人,全家性命都落在阁下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但阁下一身马匪打扮,想必是不想让人看破真实身份”他顿了顿,用嘴型说了三个字“挽、风、雷!” 双刀客眉毛轻轻一挑,沙哑问道,“所以呢?” “所以,某只受过训练、爪上绑着阁下真实身份的鹰隼就徘徊在这片天空之上”柳生指了指卓仁母子二人,“一旦他们出事,鹰隼就会把讯息交到该交的人手中。” “哈哈哈!”双刀客豪迈大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你接我十刀,接下了,我自然会放过他们,接不下,剩下的刀自然也会砍到他们身上,如何呀?” 柳生抽出猎刀,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子,铿锵道,“一言为定!” 只见他双脚猛的一踏,竟然首先向双刀客攻去。 双刀客站在原地,不喜不悲。风雷声动间,匹练刀光牢牢封锁住身前一丈之地,触之必死! 一刀! 谁料柳生这看似舍生一刀竟是虚招,只见他右脚猛地一蹬,借力上跃,如羚羊挂角般险之又险地避开身前这一片刀网,而后竟借着前翻的势头,向双刀客的后脖颈递出了致命的一刀。 灵蛇吐信! 面对危局,双刀客也只能无奈回刀,堪堪格开了柳生的刀锋。 两刀! 柳生翻身落地,双刀客刚想变招发力,柳生好不容易占得先机,又怎么肯就此罢手。只见他就地一滚,向着双刀客的下盘刷!刷!刷!地劈出三刀,竟是一套地趟刀法。 灵猴探路! 双刀客再次颇为无奈的回刀护身,刀锋相互撞击,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三刀!四刀!五刀! 柳生左脚回踏,猛然一蹬,身形再次高高跃起,刀锋籍着身体的重量猛压而下。 灵虎扑杀! 双刀客不闪不避,癫狂大笑间,迎着柳生的刀刃,毅然挥出手中的刀锋,如同倒卷珠帘般席卷了整个天幕。 第一刀斩碎柳生的刀锋,第二刀劈断柳生的右臂,第三刀挑断柳生的脚筋,第四刀砸断柳生的脊背。 六刀!七刀!八刀!九刀! 朵朵血花在夜空绽放间,柳生如同一只被人玩坏的破麻袋般砸在了泥地上。 双刀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虐杀对手所带来的强烈快感,“哈哈哈,拓岩家的‘七星箭法’华而不实,不过这套‘兽王百战刀’,倒是有点意思。” 说完这些,他便一屁股坐在柳生背上,双手紧抓刀背,以刀锋抵住了柳生的喉咙。 柳生最后满含眷恋的看向卓仁所在的方向,用口型说道:“要活着!” 刀锋回转,一颗大好的头颅落地。 第十刀! 第7章 郎情似海,妾意如山 卓仁瘫坐在泥地里,轻轻的抚摸着丈夫的发丝,没有再掉下一滴眼泪。 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衫,但她却毫不在意,就这样痴痴的凝望着怀中的头颅,似乎有无尽的心里话想要诉说,可惜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朝牧则跪在父亲的尸身旁,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悲愤于世道的不公,悲愤于凭什么自家要摊上这等祸事,悲愤于那些凶人以残忍至极的手段虐杀了阿爸,悲愤于阿爸被杀时,自己却只能怔怔看着,无能为力,更悲愤于自己曾经怀疑过,怀疑过一切都是骗自己的,什么七星箭法、什么兽王百战刀,什么猎熊捕虎斗山猪的故事,统统都是骗自己的,可当他见到父亲最后为保护妻儿劈出那搏命一刀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父亲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真男人。 “我可以死,但咱拓岩家的脊梁,不能断!”他回想着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语,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愧疚感如藤蔓般爬满他的心头,混杂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的内心。 曾经的他怀疑的有多彻底,现在的他就有多痛苦。 卓仁就这样枯坐了一整晚,天光放亮时,她一言不发的背起柳生的尸身,怀抱着情郎的头颅,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一片泥泞,如同滚滚黄泉上的一叶小舟。 朝牧伸出手,想要帮着阿妈驼起父亲的尸身,于是卓仁就停在原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朝牧被阿妈看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也只能放下手,任由她磕磕绊绊的一路前行。 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到达卓仁和柳生曾经一起选好的合葬地,卓仁将柳生的尸身轻轻放下,而后开始徒手挖坑。 虽然昨夜下了雨,让土层有了些许松动,但长期的挖掘依然让卓仁的双手指甲外翻、皮开肉绽,可卓仁浑然未觉,依然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将土坑一点点的扩大着。 朝牧心疼的看着阿妈,终于咬了咬牙,跳下浅浅的土坑,帮着阿妈一起挖土。 卓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没有再说什么或者再做什么,转而低下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两个时辰后,一个初具规模的墓穴终于被二人合力挖掘好了。 卓仁郑重的将丈夫的尸体放到墓穴之中,并替他仔细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但无论她如何努力,浸满了泥水和血水的衣物依然还是不能妥帖如意。 做完这些,卓仁又跑到旁边的小溪里掬了一捧清水,用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的为柳生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 她就这样怔怔的看了柳生好半晌,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急忙拢了拢发鬓,又用清水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仿佛生怕自己现在的模样不够好看,而后就极为温柔的将自己的唇瓣印在对方的唇上。 朝牧看着眼前这座低矮的坟包,浅浅的一层薄土,便是阴与阳、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他还记得阿妈在整理父亲衣衫时的千般不舍,他也记得阿妈在亲自丢下第一捧薄土时的毅然决然,他还记得阿妈临走之前轻飘飘的、但似乎又重逾山岳般的那句话: “我死之前,不许立碑。” 仿佛跟随父亲一起埋葬的,还有她自己的半个灵魂。 朝牧并没有在父亲墓前伫立太久,就转过身跟随母亲归家去了。 一路之上,他都在努力思索自己和阿妈为什么能够活着。 昨夜一场风雨,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言,实在是过于剧烈的精神冲击了,加之朝牧头上还有伤,导致他的记忆画面有些杂乱无章。 但他依稀记得,那群凶人最终没有杀他,似乎还是因为父亲最后的那一席话。 他记得,天空中好像始终有鹰隼在盘桓,但似乎,父亲从没养过鹰啊? 冥冥中,那支鹰隼的影子正在和父亲的形象一点点重合起来,最终他们二者合二为一,父亲便化作了一支巨大的雄鹰,翱翔在天空中,默默的守护着他们这对母子。 他似乎也听到,某个凶人向那双刀客说着什么“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没想到被双刀客一脚踹翻在泥地里,满脸凶厉的说道,“说了十刀就是十刀,你当我说过的话都是放屁是吗?再敢多说一句,就活剐了你。” 这中间哪段记忆为实,哪段记忆为虚,真真假假的,已经分辨不清了。 朝牧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路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阿妈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阿妈走的如此之快,或许是在下意识的想要远离那个低矮的土丘吧?”十二岁的少年在心中想道。 当他再一次看到自家那所木屋时,远远的已经有炊烟升起。 纵使万千悲伤,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朝牧想起阿爸最后的那句“要活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胡乱的抹了两把,生怕在勾起阿妈不好的回忆,强自镇定的推开了家门。 “快过来吃饭吧。” 阿妈见他进门,连忙招呼他坐下,甚至还露出一个他每次从外面归家时都必然会露出的微笑,就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天知道,那个笑容看起来有多么苦涩。 “哦!”朝牧应了一声,坐在了他通常坐着的靠北的座位上。 晚餐还算丰富,看不出是出自刚刚经过家庭巨变的女人之手,只是餐桌上摆着三双筷子,可是朝东的座位上却再也不会有人坐了。 一顿晚饭朝牧吃的不咸不淡的,他兴致不高,青稞馍馍嚼了两口就草草的咽了下去。 晚饭过后,朝牧懂事的主动收拾起碗筷,卓仁则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长弓和半截断刀。 刀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刃口外翻,显然已经是不能用了。 那弓大抵还算完好,只是弓弦断了,上面隐隐还有血迹。 昏黄的油灯下,卓仁轻轻抚摸着弓身,睹物思人。 往日活泼好动的朝牧也只能在一边呆呆的坐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卓仁最先开了口。 “你阿爸最喜欢这张弓了,每次打猎都舍不得用,没想到这次慌乱间竟然把它拿了出去。” 卓仁笑颜如花,不带丝毫苦涩的味道。 “这把弓啊,还算是我和你阿爸的定情信物呢。我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三,山里的桃花开了,满山遍野的,好不热闹啊。” “我呢,早早就起了床,在山里面放牛,家里穷,就那么一头牛,早晨牛吃饱了,上午才有力气耕田不是。” “而你阿爸呢,就这么迎着太阳过来了,他当时骑在马背上,高头大马的,初春的阳光又给他镀上了一身金黄,我当时就想着,这人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太阳天神吧。” “你阿爸看见了我,就停了马,居高临下的问我,小姑娘,你可知道,这村里是不是有个老头特别擅长做弓箭呀?” “我当时就不高兴了,撇了撇嘴,也不理他,牵着牛就往村里走。” “他口中那个‘老头’是我爷爷,我当然就不高兴了,肯定要给他脸色看看,管他是不是什么天神呢。” “他就骑在马上一路上跟着我走啊走啊,一边走一边还啰啰嗦嗦的说个不停,他说,‘小姑娘,你怎么不理人啊?’‘哎呀,该不会是个哑巴吧,这也太可怜了,白白生的这般俊俏!’” “这可把我气坏了,我就骂他,‘你才是哑巴,你们全家都是哑巴!’” “他就在马背上没心没肺的笑着,还说了句,‘这不是会说话吗?’” “他就这么一路跟着我进了村庄,还来到了我的家,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擅做弓箭的‘老头’就是我爷爷。” “我就事先在背后跟爷爷说了他好多好多坏话,他不知道啊,跑过来问爷爷,‘老人家,请问做一把弓要多长时间啊?’爷爷看也不看他,就说‘一个月’,他也没再多问,‘哦’了一声,放下银钱就走了。” “一个月后,他又过来了,还是问我爷爷,‘老人家,我的弓做好了没呀?’爷爷依然不看他,只是嘟囔一句‘没有,还要一个月’。”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他干脆也不走了,花了些银钱包了柴房,干脆就住在了我们家。” “他会打猎,十里八乡的猎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经常带着比别人多一倍的猎物回家。” “他打回猎物,也不要钱,就送与我阿爸阿妈烧来吃,管他一顿饱饭就成,一来二去的,阿爸阿妈倒是开始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时间长了,他打猎回来时,邻居们就问呐,‘白马家的啊,女婿又打猎回来了?’他听见了,就站在门口没好气的笑,我就跑过去掐他。” “这冬去春来的,就是两年过去了,爷爷的弓始终没做好,可是我的心呐,就让他给偷走了。” “我们大婚那天,爷爷亲自把弓送到了他手上,爷爷还说了,‘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你要是对他不好,我打断你的腿!’他就站在那哈哈大笑道,‘爷爷不用您亲自动手,要是对卓仁不好,这条腿,我自己打折了就是!’” “正因为我们第一次遇见时,我在放牛,所以给你起名就用了‘朝牧’这两个字,哎,这一转眼,连你都这么大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在卓仁的叹息声中,朝牧已经听的是满脸泪痕,卓仁也不在意,她的目光早已穿越时光,停留在那个小小的村庄,停留在三月初三,山花烂漫的那个清晨。 第8章 人情如纸,几页凉薄 卓仁沉淀在她的记忆里难以自拔,目光晃动间,仿佛在儿子身上看到几分丈夫年轻时的影子。 她定了定神,再望向朝牧时,便轻声说了句:“儿啊,再舞一遍兽王百战刀,给阿妈看看!” 朝牧闻言点了点头,拿起了平常阿爸教导他练功时亲手为他做的那把木刀,想了想,又放下来,旋即在门边拾起一把柴刀,走到院落中央,摆开架势,一板一眼的练起刀来。 灵蛇吐信,灵猴探路,灵豹潜隐,灵虎扑杀当十八式刀法舞了一遍后,朝牧已经是汗如雨下。 卓仁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朝牧打完一整套兽王百战刀法,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但那笑容只是一闪而逝,遂即正色道:“我的儿啊,如果你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容常人所不能容,行常人所不能行,决常人所不能决,成常人所不能成,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报仇的念头,免得白白耽误了卿卿性命,咱们拓岩家三代单传,阿妈可不想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 朝牧坚定道:“阿妈,我知晓那群杀害阿爸的歹人手段厉害,尤其是那使双刀的魔头,更是实力非凡,儿深知现在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阿爸说的对,咱拓岩家的‘七星箭法’与‘兽王百战刀’并不输于任何人,儿子再苦练个十年八年的,定能削下敌首,为父报仇!” 卓仁的目光在朝牧身上停顿了片刻,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你可知咱家的仇人究竟是谁?” 朝牧面露疑惑,没能领会阿妈话中的含意。 卓仁的目光逐渐冰冷,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你可知我拓岩家究竟为何会遭此杀身之祸吗?” 不待朝牧回答,她便自顾自的答道,“如果你稍稍留心的话就会发现,最近这些年,咱们周边这些自由民越来越少了。小时候跟你玩的很好的那些小伙伴,加洋家的、次坦家的、轮珠家的,三年前全部都举家入了奴籍,我们以前的邻居洛桑家也在一年前入了奴籍,为什么我们搬到这深山老林里,还不是为了躲避那些苛捐杂税吗?这几年,什么什一税、礼佛税,诸多税种层出不穷,普通百姓哪里负担的起,为求活命,只能自降为奴,当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好手段啊!” 朝牧听的似懂非懂,他还有点摸不清这些与自家突遭横祸有什么关系,只听得阿妈继续说道,“你阿爸不肯服气,不但带着咱们母子两个躲进这深山当中,还准备拉拢他那一帮兄弟跟着他一起干,老人们常说,老虎想要称霸森林,事先就必然会驱逐狼群,我们这几家猎户哪里能算作是狼群啊,在人家亲王眼里,恐怕连只蚂蚁都算不上,抬抬手,也就顺手碾死了,我们拓岩家不过是人家杀鸡儆猴的祭品罢了。” 朝牧听的通体发寒,他原以为只是普通马匪的打家劫舍,没有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听阿妈这么一说,现在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夜的那场殊死搏杀,朝牧也从中发现了些许端倪。如果是普通的三五个毛贼,别说虐杀阿爸了,恐怕对方被羽箭钉死时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看来不是自家‘七星箭法’和‘兽王百战刀’不济事,而是对方实在是高出太多太多了,而且这背后竟还牵涉到亲王势力——松赞家! 松赞家是近50年间突然崛起的新兴势力,其崛起的传奇程度几乎可以媲美行脚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几乎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 其一代家主松赞栾雄据说在征战冰原妖族时立下了赫赫战功,随后居然和梵宫攀上了关系,受封亲王,荣归故里,并且借着这股不可抑制的攀升气运,依靠着在北方尸山血海间搏杀出来的雄兵劲旅,成功挤掉了原本的几家亲王势力,成为了虎踞在西土佛国西南一隅的庞然大物。 因为距离梵宫这个政治中心太远,他们这一系列小动作倒是没有引起梵宫的太多注意,事后据说有人看见他们将成箱成箱的金银送进梵宫,此后便将鲸吞的势力范围逐渐稳固下来。 松赞栾雄病重后,一生戎马的老亲王居然挑选了不爱习武,却喜欢钻研佛经的大儿子继承了家主之位,这便是松赞家的现任家主,江央的亲生父亲,人称“笑面善人”的松赞博海! 博海继位后,一改父亲残忍暴虐的姿态,整天整天到处去穷苦人家施粥施饭。他本就生的慈眉善目,加之对待谁都和和气气、谦和有礼,整日笑吟吟的,出口说话必先诵念“阿弥陀佛”,很快便得了一个“善人”名号。 可是随着他越发和善,其治下百姓的日子却越过越差,最后连有些田产的中等人家都过不下去了,纷纷破产成为川仁家的奴隶,于是也开始有人在背后悄悄骂上一句,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而后随着这些人家的全部死绝,背后议论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松赞栾雄还有一个小儿子,名叫松赞呼雷,传言曾在梵宫外院学过武,现今正统领着十万松赞军嫡系,据说这位军神可是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凶残暴虐,手段狠辣,最喜杀人,单单提起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啼,但大伙只是听过,却没见过,因为真正见过的人全都死了。 而且朝牧曾听阿爸说过,跟外界恶意揣测的不同,其实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如果说博海是隐藏在黑夜中的猎人的话,那呼雷就是他手中的一把快刀,这把刀替他斩去一切风雨,让他安坐王位,不动如山。 朝牧本就不是笨人,相反,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聪慧,之所以表现的有些迟钝,不过是因为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郎,不会将过多注意力投放在这些权力倾轧的无聊事上,在母亲的提醒下,他自然能够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想通这些关节,朝牧只感觉被胸腹之间沸腾的杀意所激荡。 “松赞家!” 秋去冬来,转眼间,已经到了腊月初六。 卓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中时不时飘荡的雪花,她拿着铁铲,拎起木桶,一路走到家门口的小溪边去取水。 溪面早已结冰,只见她握紧铁铲,一铲碎掉了溪面上的薄冰,将木桶小心翼翼的探到碎开的冰面里取水,而她的双手则早已满是冻疮。 朝牧去打猎了,家中只剩她一个人,缸里的青稞面粉早已见底,若不是朝牧已经能够猎到些野兔、野鸡填补不足,那青稞面估计也不会支撑到这么久。 孩子懂事了,她很欣慰,但也觉得有些对他不起。 在高原上,丈夫走了后,留给女人的活计本就不多,她去山下求爷爷告奶奶的,只揽下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但在这个奴隶越来越多,自由民越来越少的世道里,挣下的些许银钱根本不够养活他们母子俩的。 于是乎,只能由朝牧这副稚嫩的肩膀帮着担起家庭的担子,孩子白天打猎,晚上练箭练刀,甚是辛苦,但自己这个做阿妈的,甚至不能给他做上些好的吃食,补补身体。 脸上有些冰凉,又有几片雪花落下了,卓仁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大雪封山,母子俩的生活可就更难熬喽。 想到这些,卓仁决定还是要下山去碰碰运气。 她还记得十月初五那天,那些个本准备投靠柳生的“结义弟兄”都齐聚到她家,一个个拍着胸脯表示要替柳生好好照顾他们孤儿寡母。 结果仅仅过五天,就在柳生头七的当天,松赞博海带人过来吊唁时,“委婉”的表达出“如果不是拓岩家执意要搬到这深山老林,远离了松赞家的庇护,就不会遭此祸事”的敲打意味后,柳生的那些所谓的“结义弟兄”就都连面都不敢再露一下了。 对于这些,卓仁从没往心里去过,但随着日子越来越难,快到要活不下去时,有些该拉下的脸皮终究还是要拉的。 入冬之后,卓仁开始一家一家的上门拜会,而所谓拜会,也无非是祈求些米面吃食罢了。 刚开始这些人自觉理亏,还都有些吞吞吐吐,到后来要么劝说她入了奴籍,要么就是闭门谢客,要么干脆让自家婆娘出面将卓仁打骂一顿,算是彻底和拓岩家划清了界限。 未时一刻,卓仁走进了强巴家的院子里,在她的记忆中,强巴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是和丈夫关系最好的一位,因为丈夫曾经在打猎时救过他的命,但她没能等到强巴,一个粗壮彪悍的女人代表强巴接待了她。 “强巴家嫂子,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你看这天气,可能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请你,请你借给我们半袋面,就半袋,让我们熬过这个冬天就好,来年开春,我一定双倍还给你,求求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对母子吧。” 粗壮女人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泼辣的声音已经响起:“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克死了丈夫的丧门星,克死丈夫还不够啊,还要把晦气带到我们家来……” 之后的话语已经没有意义了,无非都是些毫无营养的叫骂声。 卓仁失魂落魄的从强巴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熬过这个严冬。 雪大了。 漫天的风雪飘舞,遮蔽了她的视线,走到近处她才看清,一道身影已经在墙根下等着自己了。 卓仁惊奇问道:“朝牧你什么时候来的?“ 朝牧回答到:“从阿妈你进那个院子开始我就在这里了,打完猎回家时刚好遇到,阿妈你当时心不在焉的,就没看到我,于是就一路跟过来了。” 卓仁刚想要说些什么,朝牧已经抢先说道:“我觉得阿爸最后那句话说的对,‘要活着’,如果人都没了,考虑这些那些还有意义吗?当不当奴隶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有的人腿跪下了,心也跟着跪下了,有些人腿虽然跪下了,但心始终没跪”朝牧笑了一下“我琢磨着,我们怎么也比那些心跟腿都跟着跪下的,要强上许多吧!” 忽然间听到这么一席话,卓仁某些纠结的情绪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佛历伽蓝年腊月初七。 拓岩家,脱民,入奴籍。 第9章 心安何方,情归何处 朝牧抄着手,叼着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的抬头望天。 他和周围的人群一样,都在等待上工的号角。 冬日的云层很低,这让朝牧有种异常的压抑感,就像一只巨大的囚笼,囚住这天地,也囚住了人心。 悠远的号角声响起,人潮开始涌动,像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蛇。 朝牧跟随着人群,一边呼喝着,一边挥舞着长鞭驱赶着牛羊。 他回头向身后望了一眼,感觉同样也有一条无形的长鞭抽打在自己身上。 朝牧左边那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叫做扎西,他也跟随着队伍,眼神空洞、晃晃悠悠的向前走着,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很多没了财产,没了自由,没了念想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扎西这个样子。 但相比之下,更多的人在失去一切之后,反而会感觉其实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没了财产就没了贪欲,没了自由就没了危险,没了念想就没了烦恼,亲王老爷请来的那些高僧大德说的对,痛苦往往是来自于人心的欲望,欲望没了也就得了大自由。 秉承这样想法的奴隶往往是最多的,也是最快乐的,他们此刻正三五成群,谈笑着昨夜刚刚听到的新笑话,在人群中恣意大笑出声。 坦白来说,相对其他亲王而言,其实博海家对自家的奴隶的管束并不苛刻,为了吸收更多的奴隶,博海大力推行怀柔政策。 奴隶们并没有像牲口一样,被按照性别统一关在两个巨大的笼子里,相反,博海为他们每一家都建立了独立的土坯房子,虽然面积不大,条件简陋,但至少也不用感受那骨肉分离的痛楚了。 一日三餐虽不好吃,但也毕竟管饱,至少不用像在外面一样担心着吃了上顿没下顿。 对于博海,大多数奴隶还是心存感激的,甚至有很大一部分奴隶觉得这样的生活比外面要好的多,他们愿意死心塌地的为这样的生活付出自己的全部力量。 如果没有发生奴隶妻女偶尔被守卫恣意玩弄的事,或者部分奴隶因为做错事被鞭挞致死的话,这样的生活就更加完美了。 但有些事,只要你不看、不听、不说、不想,就可以当做它永远不存在了。 想到这里,朝牧忽然觉得这一片黑压压的庸碌人群很可怜,也很可笑,但更可怕。因为只要你稍有迟疑,就会被那一双又一双手拖拽住脚步,进而被拉扯进那看不见底的深渊里,最终变得和他们一样。 朝牧抬起头,透着守卫刀枪的缝隙,看着巴掌大的一片天空,露出了一抹与他实际年龄极为不符的,嘲弄的微笑。 “朝牧哥哥!朝牧哥哥!” 忽然间,跟随人流前进的朝牧听见有人在呼唤他,那嗓音清丽婉约,如同盛夏时节的百灵鸟,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给人以温暖人心的力量。 朝牧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嗓音的主人究竟是谁。因为那声音他简直太熟悉了,那声音曾陪着他一起出现在山巅,出现在林海,出现在无尽的、天青色的麦浪以及他每一个瑰丽惊奇的睡梦里。 “朝牧哥哥,这个蘑菇可不可以吃呀?” “朝牧哥哥,我戴这朵花好不好看?” “朝牧哥哥,长大以后我给你当媳妇好不好?” “朝牧哥哥朝牧哥哥” 从9岁那年开始,朝牧就已经习惯了身后总是坠着这么一个小跟屁虫,他们一起逮过松鼠,一起捉过青蛙,一起掏过鸟窝,一起抓过野兔,几乎大半的童年记忆都和她有关。 但也正因如此,此刻的朝牧有些烦躁,有些心虚,有些迷茫,更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靠近什么就会背叛什么的羞耻感。 于是他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低下头混在人流当中继续前行,”只要躲开她就好,就和这几个月来所做的一样”,他的心中想着。 “朝牧哥哥!朝牧哥哥!”这一次的声音则显得有些焦急,背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朝牧充耳不闻,依然埋头前行,只听到那个清丽的嗓音徒然喝了一声。 “跪下!” 人群哗啦啦的跪倒了一片,把依然直挺挺站在原地的朝牧给暴露了出来,朝牧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刚刚在说什么?”他在问自己。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经穿过人海,来到了他的身前。 由于朝牧之前一直低着头,所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双踩着鹿皮小靴两寸小金莲,而后随着他视线上移,他便看见了内着白衣锦缎,外罩银雪狐裘的小江央。 这一身的锦缎貂裘,比之以往来找朝牧时的“寒酸”模样,更能与她那一身出生在帝王将相家的风雅气度相益得彰。 但衣着再华美也是外物,怎及她本身的钟灵毓秀啊。 江央本就是个美人胚子,随着年龄增长,比之三年前,这丫头清瘦了三分,却俊俏了七分,一张娃娃脸变成了鹅蛋脸,稚气稍脱,媚气徒增,尤其是那一双如秋水似深潭的双眸,和那张如樱桃似丹红的小嘴,更是惹人遐想、勾人犯罪的无上利器,只可惜胸前那一对鸾鸽,却没有半点初露峥嵘的意思,恐怕再长个三年五载的,这在场男人的魂就都给勾没了。 可是谁也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引火烧身,被剜了双目去,任谁都知道,这松赞家的小郡主脾气可是出了名的不太好。 “跪下!” 又是一声清喝。朝牧呆立当场,却没有半分要下跪的意思,甚至还习惯性的对着江央“哈?”了一声。 这要是平时,江央听到这一声“哈?”,定会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因为这表示她又犯了什么错,要被朝牧哥哥打她的小屁股了。 但她此刻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有一丝感情色彩,可眼睛却莫名其妙的亮了起来,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就像是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 “奴隶,本郡主叫你跪下,你听见没有!” 身后的侍卫已经开始抽刀了。 朝牧的心脏狠狠的抽动了一下,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缓缓的、缓缓的跪俯下去,一字一顿的说道:“拜见亲王郡主殿下。” 江央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了句“乖”,随后大声宣布道“此后这位就是本郡主的贴身奴隶了,今后他无论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都是本郡主吩咐他做的,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听明白了嘛?“在场的包括侍卫们都寒蝉若噤。 小姑娘接着说道,“而且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他,那就是跟本郡主过不去,在松赞家,和本郡主过不去是什么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全场称是,声如雷鸣。 …… 江央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她带着这位新收的贴身奴隶,哼着歌一路远去了,在场的奴隶们都开始悄悄议论那个奴隶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被亲王郡主给看上了?但转念一下,却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小郡主的脾气委实阴晴难测,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指不定哪天就因为右脚先迈进门槛被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于是大家伙都摇了摇头,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想到“还是老老实实牧牛放羊吧,安全。” 此时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让他们羡慕嫉妒,又有些幸灾乐祸的朝牧,脸色阴郁的都可以滴出水来。 他跟随着江央一路穿行过一排排如鸟笼一样的木制栅栏,来到了马厩前。 江央亲自牵了两匹快马,将一条缰绳递到了朝牧手上,身后的侍卫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半点要跟过来的意思,似乎堂堂一位郡主偷跑出去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再者说,出了这个大门,就不归他们管了,那是暗卫的事。 两人两马一前一后,一路奔行,飞快的穿过街井闹市,穿过山村田野,抵达了他们儿时记忆中经常捕野兔、捉蛤蟆的那片山林。 江央首先翻身下马,撇了一眼一脸阴郁的朝牧,淡淡的说了一句:“这里四下无人,你想干些什么就干吧。” 朝牧明显是愣了一下,他悄悄打量着四周,确定确实无人跟踪后,面色复杂的看了江央一眼。 江央那句“你想干些什么就干吧”不停的在他脑中回荡,像是恶魔的低喃。 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就能为父报仇了。” “杀了她就能让博海痛苦一辈子。” “你还在犹豫什么,她是仇人家的女儿啊!”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朝牧满脸狰狞,他走向江央,一把将她推倒在雪地中,跨坐在她不堪盈握的小腰上,双手抚上她白皙的脖颈,十指用力……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江央感觉死亡距离她越来越近。 朝牧一边扼住她的咽喉,一边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阿爸被人杀死了?” “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我阿爸?” “你知不知道是谁家在逼迫我们为奴?” “你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啊?” 江央额上青筋必露,她缓缓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朝牧额前的刺青印记,艰难说道:“我~咳咳~知~道~我~都~知~道~” 朝牧忽然间眼神黯淡,不再带有一丝色彩,毫无波动的平静说道:“那就请你,去死吧。” 脖颈间,十指骤然收紧,无意间,忽然瞟到了江央望向自己的眼神。 那是母亲最后望向父亲的眼神,眷恋而凄然。 朝牧忽然感觉,自己全部力气被抽干了,停在江央脖颈间的双手是无论如何也再难向前进上半分。 他从江央身上爬起来,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巴掌。 随着脖颈间压力消失,江央也猛的坐起来,艰难的咳嗽了一阵,随机可怜兮兮的望着朝牧,忽然“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谁让我就生在亲王家,我也没得选啊。” “我只知道,我只知道,你想躲开我,你要躲开我,你再也不要江央了。” 小姑娘越哭越伤心,朝牧被她哭的心烦意乱,只见他猛然间将江央抱起,翻了个身,对着屁股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哈?亲王郡主殿下是吧!亲王郡主殿下是吧!还让我跪下是吧!还让我跪下是吧!”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朝牧丝毫没有留手,起初小姑娘还想用手抵挡,但在对方暴风骤雨的攻势下,也只能认命似的逆来顺受了。 直到对方打累了,她也哭累了,她才就这么梨花带雨的看着他。 朝牧被她看的有些发毛,干咳了一声问道,“你干什么?”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脸认真说道,“朝牧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报仇的方法其实有很多种,比如你把仇人家的女儿娶了,成天在他面前恶心他,是报仇;再比如你把仇人家的女儿睡了,让她怀上自己的骨肉,也是报仇。” 朝牧一脸震惊的看着她,心中感慨着亲王家的女儿果然都早熟生猛的紧啊,随后一句狠话也不敢撂下,逃也似的跑走了,只留下身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 随着朝牧远去,江央由一阵哭一阵笑的好一阵,这才在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两人心中的这道坎总算是迈过去了。 果然,重症者之下要下猛药啊。 身后树林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名老者,只见那老人鹤发童颜,白眉鹰眼,一身无匹的锐利之相。 对方缓缓说道:“若是那小子手上劲道再晚松了半息,我便要出手了。” 江央转过头,笑颜盈盈的望着对方道:“金巴爷爷,您跟我说句实话,朝牧哥哥究竟会不会杀我呢?” 那名被唤作“金巴爷爷”的老者皱眉思索了片刻,而后冷哼一声:“杀不了,他有杀意,但没杀气。” 江央又是“咯咯咯咯”的笑出了声,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随即便脸色一变,充满着狠辣果敢的嘀咕道,“他敢不理我,我就敢跟他赌命。” 名叫“金巴”的老者颇为不爽的附和一句,“真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优柔寡断的废物。” 江央眼神迷离,痴痴笑道:“金巴爷爷,我们家,杀伐果断的主儿还少吗?” 老者伫立在原地,久久默然无语。 第10章 但随君去,无用容颜 在获得江央颁发的“贴身奴隶”这一“免死金牌”之前,朝牧一度是不能练箭的。 一来律令规定,奴隶不得有财产,没有财产自然就没有弓箭,无弓无箭自然便不能练箭。 但实际情况还远不止与此,这弓马娴熟为何能成为亲王子弟的标配技艺,乃至于争风吃醋时,都要以逐鹿之局定胜负? 实在是因为这箭之一道,博大精深,不是说在校场之上或者是小树林边射几个木头桩子就算是学箭了,那木头桩子又不会躲闪,也不会杀人,那“校场英雄”最终成了刀下亡魂的可是数不胜数。 所以真正想要学这“杀人箭”,至少得先射个会动的东西,于是乎,有多少亲王子弟都是在这一众侍卫的层层保护下,来到了深山老林,拿虎豹豺狼试箭的。当然,也有更狠一点的,让奴隶手持刀盾,把活人当靶子供其练箭的。 而猎之一道的箭法,则是父传子,子传孙的家传手艺,一般也都是有长辈在旁边掠阵的,没听说哪个愣头青一把弓,一壶箭,一进深山就把这箭练成的。 二来,这练箭实在是动静太大,太过扎眼,一个奴隶没事拉拉弓、放放箭的,那基本上就是和宣告造反无异了。 既然不能练箭,那便只能练刀。 刀乃百兵之胆,最讲究有敌无我,一往无前。 而练刀首先要练势。好的刀客往往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可以游走试探,可以格挡拆招,但真正露出杀招之时,那就是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豪赌,是大,是小,是暴子,都要买定离手,不给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余地。 谁躲谁先死。 可朝牧说着想着要练刀,练刀,但手上连把木刀都没有,于是他只能“想刀”。 他白天想,晚上想,吃饭想,睡觉想,连上茅房都在想。 三个月下来,在他眼里,手掌是刀,柴禾是刀,皮鞭是刀,柳叶是刀,清风是刀,连拉屎时刮屁股沟子的棍子都可以是刀。 这想着想着,就想到许多以前练刀时从没想过的道理,这想着想着,就想出许多下一次与阵接敌时不言自明的感悟,这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越想越心惊。 他想起了十月初三夜雨初晴后的那场大战,那双刀怪客,左手刀风云变色,却又能够运转如意,右手刀闪雷惊鸿,可如摧朽拉枯一般劈开眼前一切事物。 他曾经听老爹说过,这练双刀的,一般都在竭力追求左右手的平衡,一手轻一手重本就是大忌,否则真舞动起来,别说攻敌了,这自身气力就要先被左右两刀在气机牵扯间耗损的十之不存一。 但这双刀客却反其道而行知,左右两刀无论是刀法、刀势都截然不同,当其厮杀劈砍时,总会给人一种怪异的不和谐感,就仿佛是将两个灵魂揉进同一个身体当中,让他们分别控制着左右两刀一般。 他究竟是怎样化解掉两股不同刀劲相互对冲的呢?朝牧苦思冥想多日,终不得要领。 另外一个疑问则在于这双刀客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如果和那传说中武道高绝松赞呼雷是同一人的话,那么就只需杀两人,如若不是,则需杀满三人。 当了奴隶后才发现,将刀锋箭头对准身坐在王府最高处那几人是何等的困难。 这些年来,松赞博海到处网罗人才,在王府内豢养了高手无数。 松赞呼雷常年执掌松赞军,避开其本身实力不谈,身边也常有军中高手伴随左右,都显得极为难杀。 而且这杀人的顺序也很重要,先杀谁后杀谁,可能直接决定了今后刺杀的难易程度,需要慢慢谋划、仔细思量、反复权衡,在没有彻底想清楚其中关窍之前,朝牧是决不准备动手的。 光阴似流水般淌过,日复一日,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在众多牛羊之间,有一条瘦骨嶙峋的幼虎隐藏起爪牙,披上了羊皮,正对着挥舞着皮鞭的主人,虎视眈眈。 …… 冬去春来间,转眼已经到了来年的五月十三。 天气渐热,卓仁赶忙在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上支起了松枝,开始晾晒被褥。 这两床被褥是她从以前的那个小木屋中带过来的,奴隶没有财产,这些被褥名义上也都算作是松赞家“暂时借用”给他们的。 正当她铺展开第二床被褥的时候,远处缓缓的有歌谣声飘来了 “呦~” “哥哥我把新衣换哎~” “妹妹你把嫁衣穿哎~” “桃花树下不拜堂哎~” “咱们直接入洞房哎~” “呦~” “十里春光不外泄哎~” “颠鸾倒凤入梦乡哎~” “妹妹可比娇娘美哎~” “哥哥采~花~到卧床哎~” 卓仁的瞳孔猛地一缩,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那声音并不是杀死丈夫的那个沙哑夜枭般的嗓音,但也让卓仁感到极不舒服。 随着那声音由远及近,穿过层层守卫把守着的栅栏,伴随着深深的恶意,来到了卓仁母子暂居的小院门前。 能够不需要任何令信就自由出入这偌大一片关押奴隶的院子,其在松赞家的地位,不言自明。 来人卓仁之前从未见过。这人身形高大,猿臂,虎背,公狗腰,连卓仁这种不通武艺的女子都能看出,这是一名练武的行家里手,她的目光在其腰间飞速地扫了一眼。 还好,未曾佩刀。 对方只是随意着了一件制式棕黄软甲,双臂无袖,腰间束着一条一掌余宽的皮带,将那健壮身材完美的展示出来。脚上蹬着一双程亮马靴,此时正略有嫌弃的踩在卓仁门前的泥地里。 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中年汉子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纹满了古老而又妖异的古怪花纹,甚至连面颊的肌肤上都没有放过一寸。并且这满身花纹没有一个是重样的,有的神似雄鹰当空,有的神似虎啸山林,有的神似青木神术,有的神似冰原巨妖,还有的则神似士兵手拿兵戈征伐沙场,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寥寥几笔勾画出来的古怪花纹透着一股鲜活味道,就好像有死者的灵魂被封印其上。 据传早在西土佛国建立之前,一些蛮荒氏族拥有一些极为邪恶的巫术,比如他们在杀死敌人后,会请部落的战纹师将敌人的形象纹在自己身上,这预示着敌人的灵魂将被牢牢束缚在自己身上,永世不得超生,并以敌人灵魂的怨恨为养料,为自己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直到自己死去。 看着这被纹身占满整个身躯的中年男子,卓仁在心中无来由的徒然生出一股极度悲伤的情绪。 但看见卓仁后,对方的眼神却明显的炙热了起来,他的目光从卓仁的脸蛋滑向胸脯,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而后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走近小院,在卓仁背后站定后,狠狠抽动了一下鼻息。 “啊,香!”男子一脸迷醉的呢喃道。 卓仁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多余动作,但浑身已经被气得簌簌发抖。 她认得那眼神! 去年十月初三的那个夜晚,那名双刀客在带领手下离去之前,就曾狠狠拽过她的头发在鼻息前嗅了一嗅,虽然对方一直是以面巾掩人耳目,但她认得那眼神!那是就好像被一条阴冷滑腻的毒蛇给盯上一般的感觉! 果然,对方忽然在她身后用着如被火炭烧了喉咙的夜枭般的古怪声音说道。 “抓~住~你~了~呢~小~蜜~蜂~” 卓仁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口中摸出一把石刀,便猛然向后挥去。 这把石刀是她从住进这座土屋时才开始打磨的,入籍为奴,是要脱去衣服后,经过守卫层层检查的,自然不可能将匕首一类事物带进来。 所以这把石刀仍显得颇为粗糙,即使是日日磨、夜夜磨、吃饭磨、睡觉磨,在短短五个月时间里,也不可能被打磨到薄如蝉翼的地步,但论及伤人,也勉强够用了。 那男子倒是也不急不恼,一边谈笑间,一边只是一味的躲闪,并不急于将卓仁手中的石刀击落。 只听他口中说道:“你入籍为奴时,我就吩咐管事跟你说了,只要你肯点一点头,便可脱了这奴籍,在王府中做一只了却烦忧的金丝雀,常常侍候在本大将军左右,甚至你那儿子也可跟随一并脱籍,还有可能借着这一机缘,子凭母贵,鸡犬升天,可你没答应。” 男子闲庭信步地躲开了卓仁的又一记突刺,继续道:“你以为,这几个月来没人碰你,真的是观音菩萨保佑?那还不是因为你早已是本大将军预定好的禁脔,试问在这奴隶营里,有谁人敢碰?” 关于男子的身份,卓仁在心中早有猜测,此时听他这算是间接的亲口承认,更是恨得牙根直痒痒,于是便又是一记石刀刺了过去。 敢在松赞家的地盘上称本大将军的,不是松赞博海的亲弟弟松赞呼雷,还能有谁! 呼雷再次轻描淡写的躲开卓仁的突刺,继续调笑道:“敢在本大将军面前舞刀的女人,你不是第一个,但你猜之后怎样了?那柄刀随后便变成了我们床底之欢时的小玩意,你要不要也试它一试?哈哈哈哈。” 恣意大笑间,呼雷颇为享受戏弄眼前这位中年美妇的感觉。 这呼雷与那些普通亲王子弟不同,他的口味颇为独特,不喜欢那嫩的一捏都捏的出水的黄花大闺女,倒是对那些稍稍上了些年纪的美妇情有独钟,最好还是生过了孩子的。 据传言,曾有其他亲王子弟送与他一位尚未破身的美娇娘,结果被他送与手下玩乐,待过了三年五载后才再重新收入房中,其荒诞怪异程度可见一斑。 呼雷曾公开点评到,女子三十多岁才是人间最有味道的年纪,而眼前这位性格坚毅火辣的美娇娘,据查,今年是三十有二,刚好到了可以采摘的最好年纪。 而且这呼雷还最喜欢干那杀人丈夫、霸占人妻的缺德勾当,被他屠灭满门后,掳去将军府恣意玩弄的良家女子不计其数,可这呼雷本身也确实有些本事,那些被掳进府的女子刚开始哪个不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最后还不是在床上曲意逢迎? 对此,这呼雷总是颇为自得,在手下将领喝酒时,总嚷着要做那沙场上和床榻上的“双科第一”,也总能引发诸如“大将军‘武功’盖世,在下叹服!”、“大将军这声讨征伐本事已是那万人敌啊!”之类的吹捧附和之声。 这位欢场老手也最是深谙那“养女如熬鹰”的道理,其实杀了柳生之后,就将卓仁强行掳回府邸也不是不可以,但呼雷还是喜欢先让对方感受世间苦楚,待万念俱灰后,才好细细打磨,慢慢调教,霸王硬上弓哪有那美妇主动宽衣解的风景独好啊。 连续三十多次刺空后,卓仁知道这是对方在有意逗弄自己,于是也就停下了继续挥刀的脚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狠狠地瞪着对方。 呼雷道,“怎么停下来了?是不是心疼为夫,舍不得下刀了?”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呼雷轻笑一声,继续道:“你若不来,我可就来喽!”遂即身形极动,转瞬间绕到卓仁身后,在她耳边哈气道:“为夫在杀死你那窝囊丈夫后,便命人将一弓一刀纹在‘那话儿’之上,这样一来,为夫鞭挞你时,你那窝囊丈夫也会在天上看着,为我们鼓劲加油的,哈哈哈哈” 卓仁羞愤难当,向后猛的一挥刀,却又让对方避了过去。 呼雷继续调笑道:“早听说,拓岩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我当时还不信,着人去你家那边查了一下,这一查不要紧,十里八乡可把你传的神乎其神,说什么面似粉黛,腮似桃花,眼似春水,唇似丹红,还有人把你比作‘桃花仙’的,但也有人说‘仙’字用的不好,太过空灵飘渺,后来改为‘桃花娘’,可惜你嫁与那拓岩柳生之后,一直神出鬼没的,无缘得见,终是一桩憾事,十月初三那一见,才知世上人所言不虚啊。” 呼雷又是一阵纵声大笑,感觉好不快活,“哈哈哈,而更有意思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这‘桃花娘’就要被本大将军收入囊中喽!”望着卓仁的眼神中,更是有难掩的炙热。 卓仁则眼神逐渐冰冷,面对呼雷无尽的侮辱,她转而将刀锋抵在了脸上。 呼雷瞳孔猛地一缩,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就站在原地冷笑着看她故作姿态,他不相信对方会用刀锋划花自己的脸。 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个不爱惜自己容颜的。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卓仁没有丝毫犹豫,在脸上狠狠拉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那石刀本就不算得锋利,刃口又如犬牙交错,这一刀下去,已经是神仙难救了。 “你!” 呼雷惊怒交加,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救援不及。他身形一动,狠狠一巴掌将卓仁连人带刀扇飞出去,遂即痛骂了一声“贱人!”,而后将一口吐沫吐在对方脸上,道“真他娘的晦气!” 转身欲走,就看见那名叫朝牧的少年直愣愣的站在门前。 呼雷眼底的阴狠之色一闪即逝,“既然美人容颜已毁,还被他儿子瞧见了,那便一道杀了便是。”刚要痛下杀手,只见朝牧猛的匍匐在地,叩首道“拜见大将军!” 呼雷楞了一愣,忽然间觉得也颇为有趣,一脚将朝牧踹翻在地后,便哼着小曲扬长而去了。 朝牧趴在地上,眼泪已经打湿了身前的尘土,感受到呼雷已经离去,他赶忙爬起身来,想要过去搀扶受伤的卓仁。 卓仁则用眼神狠狠地警告了朝牧一眼,而后便艰难的爬起身来,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的向屋内走去。 午夜子时,朝牧终于拿着一只小包裹从外面走进了土屋。 因为被收作江央“贴身奴隶”的缘故,即使是半夜晚归,朝牧依然是一路畅行无阻,无人敢拦。而当他迈进房门时,他看着黑漆漆的房间,居中正对门的位置,母亲正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等着他。 朝牧心中微微有些讶然,赶忙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想要扶她去休息。 可是却见卓仁面沉如水,忽然“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朝牧脸上,朝牧楞在原地,只余下左边侧脸火辣辣的疼。 卓仁缓缓开口道:“知道今天哪里做错了吗?” 朝牧愣愣的看着卓仁,茫然无措道,“孩儿不知。” 卓仁用眼睛盯着他,一字一顿的狠狠说道:“你今天,跪慢了半息时间!就因为你跪慢了这半息时间,我们母子两个都差点死在那呼雷手上!我早就告诉过你,如果你不能忍常人不能忍,就不要妄想着报仇了,可你今天,你今天,你今天” 说到这里,卓仁声音哽咽,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朝牧身形一阵,猛然跪在母亲脚边道,“孩儿知错了。” 卓仁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语气也变得凄婉:“牧儿,你恨不恨阿妈?今天若不是阿妈如此任性,一刀划花了自己的脸,直接激怒了那人,也不会让咱们母子两个身陷险境啊。” 朝牧也是神情冷然,却没有流下半滴眼泪,而坚毅的说道:“我没觉得阿妈做的有什么不对的,那呼雷今天没有佩刀,突袭之下,孩儿有一成把握让他给咱拓岩家赔命。” 听到这话,卓仁的情绪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依然坐在椅子上默然无语。 朝牧见状,赶忙打开随身带回的小包裹,在一阵药香中,一边说着安慰阿妈的话,一边看着那如婴儿小嘴般的狰狞伤口,双手颤抖地为卓仁上药。 卓仁则用眼底的余光悄悄扫了一眼水盆中的倒影,心中叹息一声。 “今夜过后,人间再无‘桃花娘’了。” 第11章 千金难买,我心通达 “咔嚓!” 镜子碎裂的声音传来,意识之海顿时剧烈的摇晃起来,正在播放的记忆画面随着一阵卡顿变形后,立刻戛然而止。 “居然让他挣脱出来了?这小家伙的意志力还真是惊人啊” 瞟了一眼旁边依然艰难站立的冢虎,和尚哑然失笑,这一人一狗还着实带给他不少的惊喜啊。 此刻恢复意识的朝牧已经是满脸泪痕,他盯着和尚,笑呵呵的问道,“看完了吗?” 和尚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朝牧的笑容越发真挚,“那,看全了吗?” 和尚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朝牧眯起了眼睛,亲昵的拍了拍和尚的肩膀,“那快跟我说说,都瞧见些什么了?” 这次和尚就只剩下摇头了。 见和尚如此惺惺作态,朝牧瞬间爆起,跳起脚来指着鼻子骂道:“臭秃驴,干你娘的,你竟敢用法术偷窥老子的记忆?这下可好了,老子心中这点小秘密全让你知道了,那剩下的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你陪老子去杀人,要么,你给老子去死呀!!!” 和尚玩着手指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默念道:“说话就说话嘛,凶和尚干什么呀。”但是这话他是断不敢说出口的。 朝牧刚想要叫一声“冢虎,我们”余光遂即瞟见自家狗子苦苦支撑着站在原地,毛发凌乱,口鼻淌血的凄惨摸样。 于是,朝牧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 和尚心里那叫一个悔呀,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呢。赶忙一边收了神通,一边讪讪赔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和尚有分寸,有分寸,休息一日就好啦,而且它硬生生抗下和尚的术而不倒,其实对它自身是大有脾益的。” 朝牧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不说话,空气中尴尬的气氛能凝出雨来。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相互看了好半晌,朝牧终于咬牙切齿地说道:“要不实在是打不过你,老子今天就要杀人灭口了!” 和尚闻言赶忙点头称是,如同小鸡啄米一般。 朝牧对于眼前这个身手奇高、脸皮也是奇厚的皮赖货有一种深深的、棋逢对手的无力感,只能一咬牙、一跺脚,再次大吼一声:“冢虎,我们走!” 看着一人一狗迅速消失的背影,和尚同样也是深感无奈,自从遇见少年那一刻起,自己就一直眼皮狂跳,莫非是上辈子因果纠缠、报应不爽? 忽然间,和尚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暗叫一声“不好!”,刚刚被对方一阵胡搅蛮缠、插科打诨的,险些误大事啊! 只见他一身破旧僧袍无风自动,一脚迈开,身形已经在数丈之外了。 好一个缩地成寸的大神通! “刷!刷!刷!”和尚似慢实快地向那一人一狗追了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大叫道:“小~施~主,等~等~我,应~上~了,全~都~应~上~了~” 朝牧被他烦的耳朵都要起茧了,这个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的中年和尚,当真是自己的地狱啊! 朝牧停在原地,翻白着一双死鱼眼,有气无力道,“和尚,你到底是想怎样啊?” 只见远处那和尚身形极动,几个跨步间,竟然直直穿过了数百丈距离,飘然落在朝牧面前,而他破旧的僧袍上竟然没有出现一丝褶皱,当真是片叶不沾身的好手段。 可是和他这副仙风道骨的身法相比,脸上却哪有半分世外高人应有的风范,只见他喜笑颜开,抓耳挠腮的显得极为兴奋,眉宇之间更是带着一股子豪不遮掩的谄媚,嘴中还是重复着那句意义不明的“应上了,全都应上了!” 朝牧看着和尚疯疯癫癫的模样,皱眉问道:“什么就应上了?” 和尚哈哈笑道:“老圣师圆寂前曾留下了四句偈语,曰‘巨柳庇护封荫,白马凭依引路,星星坠入湖里,此去当如归来’,你看你看,拓岩柳生,白马卓仁,是不是就是分别对应了‘巨柳庇护封荫’,‘白马凭依引路’这两句,我原以为,巨柳和白马指代的是真实事物,没想到啊没想到,它还可以这样解,哈哈哈,我真是个天才!” 朝牧一把拉住和尚道,“不是和尚,你先等会,‘巨柳庇护封荫’,‘白马凭依引路’这才两句啊,后面还有后两句呢?” 中年和尚继续笑道:“小施主这你就不懂了,这‘此去当如归来’指的就是我梵宫转世灵童的传承制度,至于‘星星坠入湖里’吗?”和尚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了半天,随后大手一挥道,“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总之不管了,宁杀错,不对不对,是宁收错不放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朝牧满脸愕然的看着和尚,“怎么饶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和尚口灿莲花,“不一样不一样,上一次是你求着我收的,这一次是我自己主动收的。” 朝牧疯狂吐槽,“我说和尚啊,这可是涉及到梵宫的千年传承,你能不能稍微严肃一点,再者说,谁他娘的求着你收徒了?” 和尚继续玩着手指头,眼观鼻,鼻观心,又不说话了。 朝牧看着他又摆出这副无赖模样,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恨恨说道,“好啊,想收我为徒,也行,不过你要替我杀两个人。” 和尚一听这话,顿时怂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和尚不能杀人,不能杀人,和尚怕沾染因果。” 想要抬头望天化解尴尬,却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天都已经黑了,当真是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啊。 天黑就天黑吧,可是至少能观星啊,可是这谷地气候异常,一入夜就会被层层雾气遮盖,笼上一层白纱,连颗星星都看不到几颗,但和尚死不认输,继续梗着脖颈,看也不看朝牧,用鼻子哼哼道:“再者说,自己的因果要自己了。” 朝牧怒极反笑,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转身便走。 实际上,朝牧对这和尚也并无恶感,相反,甚至还隐隐感觉颇为投缘。 虽然相识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但记忆被窥见,就等于是和一位相识了十几年的老友,重新走了这一趟滚滚红尘,那些憋在心底里无人可以诉说,只能任其发霉的辛酸旧事,也终于有个人可以好好倾听了。 看到朝牧欲走,和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说道:“小施主,和尚有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朝牧头也没回道,“有屁快放!” “小施主你这些年活的太拧巴了,既然是仇人,那杀了便是,既然是喜欢的人,那娶了便是,有什么好纠结的,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可那又有什么呢,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一码归一码。” 朝牧一脸惊奇,角度刁钻的问道,“和尚,你居然怂恿我去杀人?” 和尚朝天翻了个白眼,“和尚何来怂恿一说?既然有仇,那必有因果,既有因果,你不去了却因果,如何才能证道?如果仇人不死,你又如何能甘愿清心寡欲的修行?” “佛曰‘我心通达,得证菩提’,如果杀了天下人能够使我心通达,那杀尽全天下又何妨?不过是因为因果牵绊,这杀的越多,来自因果的反弹之力也就越大,梵宫皆修那慈航普渡,不过是因为慈航普渡比之那修罗道好修的多了。” “再者说,当年道宗联军来犯,佛祖他老人家一掌断长生,斩却谪仙人无数,圣雄雪山脚下至今还镇压着道宗数十万野鬼孤魂,若是一味遵循那所谓‘杀戒’,梵宫早就让人给踏平了,还有甚个西土佛国?这经啊,都是让后人给念歪喽,现在这帮人只是一味教化世人持戒守戒,却以‘降妖除魔’为借口为自己开着口子,可是是妖是魔谁来定义呢?还不是他们自己!这等做派,简直无耻之极。” 朝牧转过身,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和尚你说的好生有理。” 和尚老脸一红,害羞腼腆道,“和尚聒噪了,和尚聒噪了。”旋即思量片刻,又接了一句,“小施主,你真的不考虑入我梵宫,修行那无上秘术,要知道,等你秘术大成之时,想要报仇,还不就像是宰鸡屠狗一般?” 朝牧比之前也是稍稍有些心动,“那我上了山后,几时才能下山啊?” 和尚伸出两根手指,在朝牧面前晃了晃。 朝牧问道:“两年?” 和尚诚实答道:“至少二十年。” 朝牧也不跟他废话,转身便走。 和尚在他身后喊了一句,“不再考虑考虑?” 朝牧脚步不停,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年轻的声音随着夜风缓缓飘来。 “不了,20年太长,我只争朝夕。” 和尚停在原地,自言自语的说道,“嘿嘿,好一个只争朝夕,可这桩因果估摸着也就在这两天要有个结果了,和尚等得起,等得起。” 第12章 鬼市蜃楼,渡人莲花 朝牧如同猿猴般在树枝上腾挪纵越,堪堪跟上已经受伤的冢虎的速度,一人一狗在谷地中飞快穿行,倒是没有哪个不开眼的野兽敢触这两位煞星的霉头的。 原因也很简单,这两位煞星今天的心情都很不美丽,他们不介意将这份心情向周围的飞禽走兽适当传递一下,于是那些个嗅觉灵敏的谷地“原住民”都纷纷远远的避开了——那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恐怖味道,实在隔着十里八里都清晰可闻。 夜间的谷地变的极为阴暗,浓雾掩住月霞,只余下些许星光照亮几颗嶙峋的怪树,夜风吹动间,一大片黑影就跟着影影绰绰的晃动起来。 这样诡异的气候,让以星图辨认方向的朝牧变得非常被动,还好有冢虎跟着,可以循着来时的气味一路退出去。 两个时辰后,一人一狗终于从谷地中艰难跋涉出来,之所以这么急着赶路,还不是因为今晚就是鬼市“蜃楼”一年一度的“大集”,这“大集”从午夜子时开始,到天光渐亮的寅时结束,仅有三个时辰,错过了就要再等一年。 数月谋划,终于决定在今天对那条斑斓大蛇动手,也是想着用多余的蛇毒在鬼市上换一些好东西,此时虽然失了蛇毒,但那“沉甸甸”的三百两银票还在怀中平静躺着,总是能淘到些有用的玩意的。 说起这鬼市,那可是在西土佛国由来已久,但在这几年却尤为发展壮大起来。 这所谓鬼市,必然是给“鬼”准备的,这“鬼”既包括虎踞山林、以打家劫舍为业的山贼悍匪,也包括全家死绝、以杀人越货为生的孤魂野鬼,同样也包括行伍出身、靠着倒卖军饷过日子的军中蛀虫。 那鬼市中所谓的“货物”,也自然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好东西,小到古器珍玩,中到刀枪盔甲,大到宝马战车,无论是珍奇的,稀有的,流通的,禁售的,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能买卖,可谓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这鬼市最大的好处还是在于保密性,一般而言,旁人难以知晓你从鬼市卖了什么或者买了什么,自然也难以知晓你会拿这些东西干些什么,追查起这些“货物”从何而来,最终会流向何方是一件极为麻烦和困难的事情,即使是亲王势力也不愿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气力。而唯一的代价就是你要付出比市面上贵上三成至两倍的购买价格。 而今天朝牧要去的这家名为“蜃楼”的鬼市则更是不简单,在佛国的这片土地上,鬼市可谓是多如牛毛,这“蜃楼”自然不是唯一的一家,但绝对是这个行当中的执牛耳者,其“货物”无论是种类、数量、质量,还是其本身可靠的信誉,配套齐全的货币流转系统,以及油泼不进、针扎不进的保密体系,可谓是一骑绝尘,拉开其他鬼市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所以也有人恶意揣测,这“蜃楼”背后的靠山可能是那座梵宫。 安顿好受伤的冢虎,朝牧又独自一人星夜兼程的赶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丑时一刻堪堪赶到这蜃楼所谓的大门门口了。 说是大门,实际上乃是由两山巨石倾倒后,相互拱立而成的“一线天”。 而在这“一线天”中间,有一条不足一丈宽的石子路,仅能容下一辆马车行走,走在石子路上抬头往上看去,就能看到那两块巨石如同泰山压顶般倾轧下来,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可是仅仅再向前走约三百仗距离,视野就会在一瞬间极具开阔起来,前方一处环形崖壁上,星罗密布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古怪洞窟,也不知道究竟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开凿的。 而每个洞窟皆是灯火通明,星星点点,连绵不绝,将整片崖壁都照的宛如白昼一般,洞窟之间又有栈道相连,犹如一座空中楼阁,隐隐能看到其上有人影晃动间拉出的剪影,即使隔着老远,朝牧也能听到对面人声鼎沸,直冲云霄,好不热闹,哪有那所谓“鬼市”的阴森恐怖之感。 但倘若有人今夜恰逢其会,明日白天又想来一探究竟,就会发现偌大一片集市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山风呜咽,两相对比一下,定会以为不是做了一场黄粱大梦,那就是遇到传说中的森罗鬼蜮无疑了。 时间不多了,朝牧深吸一口气,戴上面具后,沿着面前的羊肠小道拾阶而上,一面在脑海中回忆着关于鬼市各类传闻,一面隐晦观察着每一位擦肩而过行人的举止点滴。 据朝牧了解,鬼市这些年的发展壮大,其实与日渐惨烈的亲王混战不无关系,往往越是民生凋敝的地方,这“鬼”也越多,鬼市自然也跟着生机盎然、水涨船高,甚至据说有些地方的鬼市已经由暗转明了,不仅不会受到亲王势力的清缴,亲王还会派兵维持鬼市秩序,并且从中抽成的,当真是如同老人常说的,猫给耗子当侍卫,诡异的紧啊。 对于治下鬼市的态度,各个亲王势力的态度也是颇为复杂和头疼的,一方面,即使是亲王的势力也很难插手到鬼市当中,所以对于治下鬼市的管束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一点让他们颇为忌惮的,生恐因这些不受控制的鬼市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鲁山家的兵变就是前车之鉴。可这另一方面呢,其实鬼市也能额外为他们提供一笔不小的“横财”,只要他们秉承着“羊要养肥了再杀”的经营理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养他个三年五载的,等到时机成熟了,再一次性派兵清缴个干净,总能收获一笔巨款。 但说来也奇怪,这一波鬼市刚被清缴干净,那下一波就会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出头来,真是如同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割不干净啊。 朝牧心中想着这些,眼中却不停寻觅着想要购买的目标,走走逛逛间,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朝牧终于在一处卖兵器的铺子前停了下来,他瞳孔微缩,居然看见墙上挂着十几柄军中劲弩。 这他娘可是劲弩啊!这玩意儿可是不容易见到的稀罕货。朝牧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压下心头狂跳,平静走到卖货男子身前,指着墙上挂着的弩弓,哑着嗓子说道,“一把弩多少钱呀?” 那裹着一身破烂麻衫的卖货男子撇了他一眼,眼中既无傲慢神色,又无谄媚逢迎,仿佛各色客人见得多了,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十两一把,不讲价,每把送弩箭四十支,买十把再多送一把。” “乖乖,看看人家这买卖做的,大气!有范!”朝牧悄悄在心中竖起大拇指,声音平静的说道,“给我来十把。” 卖货男子点点头,递给他一个竹简。 拿起这竹简,朝牧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漆黑如墨,温润如玉,也不知什么品种的竹子制成的,不禁在心中感叹道,“这‘蜃楼’不愧是‘蜃楼’啊!” 西土佛国是不产竹子的,这玩意儿听说只有蜀山剑阁那边才盛产。而且一看这竹简就不是什么凡品,也不知道“蜃楼”从哪里搞来的,而且这竹简竟还属于一次性消耗品。 “蜃楼”规矩,凡是购买了一百两银钱以上的大宗货物,不用买家亲自费力搬运,只要在这竹简上半部篆刻好自己的姓名,地址,将竹简下半部掰断交还于卖家,一夜之后,自然有人或者说有“鬼”将买好的货物运送到指定的地点,并且无论这地址多偏僻、多难找,只要是在西土佛国上真实存在的地址,都能送到。 更为诡异的是,买家在不知不觉间收到货物的同时,手中那半片竹简也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即便是身处亲王内院或是宝库密室内也无一幸免,进而便有外界传言,这“蜃楼”定是拥有那“五鬼搬运”的法门。但其真实内情,就无人能够考证了。 朝牧拿起小刀,端端正正在竹简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和指定送达的地址。 他刻的是“莲花文”,又称“渡人字”,为佛祖座下号称“圣识智慧第一”的“舍利弗”所创,以字形圆润,状如莲花,书写优美,易学易记著称于世。 西土佛国本是有梵文的,但梵文不但配套的发音极为饶口,跟平常说话完全不同,而且书写出来的文字尤其晦涩难懂,简直跟天书一般,普通人没有个十年八年的苦功,别说读写了,甚至就连听都听不懂,所以只在一部分亲王贵族上层间流行。 佛祖所著的那三万六千卷内阁佛经典籍,就全部是由梵文所写就的。 舍利弗怜惜世人愚昧,皆不识字,为更好的宣传佛法、渡化世人,于是便以莲花造字。共著有“母字”三十六枚,以“母字”组成词、句,排列组合,无穷无尽,不但简单易学,会读就会写,而且应和了佛宗“三千浩渺世界,皆始于恒河沙”的无上大道,为世人所称道不止。 从此,也就有了内阁原版梵文佛经和经过翻译取舍过的“莲花文”佛经两套典籍,慢慢的,也就自然就跟着有了梵宫内阁与外院这“内外”之别。 想到梵宫的内阁外院,朝牧不禁又联想起那来自内阁的皮赖和尚和曾在外院修习过的松赞呼雷。 敛去因偶得劲弩的兴奋情绪,朝牧眼神渐冷,食指微微用力,将竹简下半部掰断后,按照规矩交还给卖家。 那卖家接过竹简,也不说话,只是随意丢在身旁的一个大竹筒里,随后便自顾自的闭目养神,没有再多看朝牧一眼,仿佛在说“买完就滚,还留下来作甚,等着请你吃早饭吗?” 朝牧一脸便秘的离开了劲弩铺子,随后又闲逛了小半个时辰后,又花去银钱七十三两,买了些机括、弹簧、钢丝、兽夹、铁蒺藜等琐碎事物,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朝牧抬头看了看夜色,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大约还有一刻钟,这鬼市就要结束了吧”,随后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登顶了。 朝牧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晃了晃有些疲累的脑袋,心中想着,“好了,该买的东西也差不离凑齐了,也是时候准备离开这座鬼市‘蜃楼’了”,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沿阶而下的时候,目光腾然被身后的一幅牌匾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挪不开分毫。 第13章 童颜枯手,鬼匠阿七 那是一副对联。 上联书,“一寸山河一寸血”,下联书,“一两黄金一两刀”,横批为,“以骨换命”。 只见那字体苍劲有力,铁画银钩,不是梵文,不是莲花文,而赫然是那方方正正的道国文字。 朝牧当然是看不懂道国文字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充分理解这上面每一个字的含意,因为敢在西土佛国的地界上,使用道国文字做牌匾的,不说在这鬼市圈子里,就算是在整个西土佛国也是这蝎子粑粑独一份。 那副牌匾上的文字早就被人翻译过来,成为鬼市圈这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两黄金一两刀”,听听,听听,比起那些个山寨匪帮大旗写上的什么什么“劫富济贫”、“忠义第一”的,可是上档次太多太多了。 真他娘的就一个字儿。 霸气! 此时在朝牧面前的,不是那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匠刀铺,还能是什么?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但霸气归霸气,可生意似乎并不怎么样。 朝牧驻足观察了一会,人家别人家的铺子都是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人流熙攘,络绎不绝。这鬼匠刀铺可倒好,门可罗雀不说,这牌匾上可都落了一层不薄不厚的飞灰了,相比之下,真的是尽显凄凉啊。 按理说,这家在西土佛国名头第一,铸刀质量亦是第一的鬼匠刀铺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但坏就坏在这铺子的古怪规矩上面了。 一来呢,也确实太贵。那牌匾上的铁画银钩可不是随便写着玩的,当真就是“一两黄金一两刀”,少一个铜板都不行,按照通常的金银比例一比六十五来计算的话,这一两黄金就是六十五两白银,如果要买一柄两斤刀,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一千三百两白银啊。 虽说这点银钱搁在亲王势力面前那是九牛一毛,但是对于家底实力稍稍普通一点的富户豪族而言,都是要掂量掂量这笔买卖是否合算。 即使有某个家伙走了狗屎运,发了笔横财,能够付得起那一千三百两,可他哪里还会买刀啊,金盆洗手,买上个百亩良田,做个闲散富家翁他不香吗?何苦来哉还要过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这二来嘛,就是那“赌刀”的规矩。鬼匠锻刀,刀分九品,这越往上也就越厉害,越往上也便被传的越玄乎,什么“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杀人不见血”的都不算什么,搁在鬼匠这铺子也就只能评上一个下下的九品,真正能登堂入室的,譬如那传说中杀人饮血的邪刀“红符”,再譬如那砍人越多就越锋利的鬼头大刀“狰恶”,哪一柄不是在西土佛国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最后都竟是惊动梵宫出手“镇魔”,才被平息的。 但这鬼匠刀铺可不是能够让你挑挑拣拣的菜市场,想买刀几品,可不是你能说的算的,即使是给再多银两也是无用,想买刀,必须要经过鬼匠人阿七的亲自摸骨,而后给你哪柄算哪柄,掏钱走人就完事了,岂能容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才有了这“赌刀”的说法。 就是这么蛮横,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你爱买不买,不对,只要你跨进这个门槛,那就不是你想不想买了,那是必须要买。 什么?钱没带够?钱没带够还可以砍下手脚折抵嘛,否则那可就是小命不保了,不然那所谓“以骨换命”的牌匾是怎么来的? 朝牧很是纠结,脚步几次抬起,又几次落回了原地。 他现在的确急缺一把趁手的好刀。 家传的“七星箭法”和“兽王百战刀”是他目前最大的依仗,从家中遭逢祸事至今,他一直以复仇为动力,勤练不辍,寒来暑往间,箭法刀法皆有小成,虽然箭法距离父亲当年“七星连珠”的风姿还差的很远,但自从“坐井观天”的“想刀”以后,他反而在刀之一道上是一日千里了。 这弓呢,他目前还用着太姥爷赠与阿爸的那把硬木老弓,不为其他,就为这用着顺手,而且是越用越顺手,连为这柄无名老弓修补弓弦的匠人都夸赞道:“弓如峨眉,弦如刀锋,静如山岳,动如龙蛇,是把速射的好弓啊。”所以他也没打算去更换。 可是这刀呢,要说他这三年间大小鬼市也没少去逛,可是始终没有遇上一把趁手的,实在是因为自家那“兽王百战刀法”走的路子与一般刀道不合,后来经过他的推演改良,更是在这离经叛道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于是他也只能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始终用普通猎刀凑合着,卷刃一把扔一把。 再次抬头看了一眼那额头上方的牌匾,朝牧狠狠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从怀里摸出一支通体漆红的竹简,和先前那支墨色竹简不同,这是他上次“小集”时,寄存在“蜃楼”的一块天然狗头金,也几乎是他这三年积攒起来的全部家当了。 一咬牙,一跺脚,朝牧还是迈进了那道本就不高的门槛。 “他娘的,不就是赌刀吗,小爷我跟了。” 朝牧沿着石阶走了下去,没想到这店铺门脸不大的,但内部却别有洞天,曲径通幽间,竟然还有一段不短的密道廊道,随着石壁上的烛光摇曳,朝牧又向前走了数百步,感觉已经走到山腹之中,才隐约间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响起。 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首先说道:“这柄厚脊刀,刀名铁犁,九品,刀身长四尺一寸,重九斤七量二钱,为四十三斤精铁精炼铸造而成,刀刃锋利,利于劈砍,适合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对敌时重在以势压人,交了钱,你便拿去吧。” 另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鬼匠阿七,你唬老子是不是?一柄大刀长四尺一寸,结果才九斤多重,你这刀是纸糊的吗?你是怕老子付不起钱还是怎地?” 那“鬼匠阿七”冷笑道:“呵呵呵呵,我说殊珠强巴啊,你以为投靠了吉仁家,给人家当狗,就背靠大树好乘凉了是吧,居然跑到我这来耍威风来了,你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自己掂量掂量,给你一柄二十斤的,你挥的动吗?是,你是能挥动,可是你的刀架子都变形了,还怎么对敌?到时候被人杀了,你是人死鸟朝天,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我还怕人家说我鬼匠阿七的刀,不够爽利呢。” 这一顿话中带棒,连消带打,丝毫不留情面。 那名叫“强巴”的汉子本就倨傲,哪里听得这话,顿时怒极反笑道:“好好好,看来我在你这鬼匠人眼里,就只值个九品了?” 鬼匠阿七不急不缓的说道:“给你九品刀那是因为我这里只有九品,你呀,不入品。” 只听“锵啷”一声,刀锋出鞘,随后才听到大汉愤怒的咆哮,“你找死!” 夜风微凉,轻轻抚过大汉的颈项,人头落地,只余下无声无息的寂静。 鬼匠阿七继续自言自语道:“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知死活的憨货,阿三,将这狗东西挖个坑埋了吧,手骨不用带回来了,想挂在我的刀铺上,他还不配。” 这一番对话,听的是朝牧心惊肉跳啊,正当他犹豫还要不要进去时,只听见那鬼匠阿七说道:“小家伙,来都来了,怎么还不现身呢,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扭捏个什么劲啊。” 朝牧顿时更觉心惊,要知道单论这敛气藏行的功夫,他还是颇为自信的,可对方不但听出来回廊上有个人,还能听出来是个“小家伙”,只觉得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刚刚那大汉死的不冤枉,不过既然被对方叫破行藏,也就没必要遮着掩着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了。 只见这石室约两丈见方,无门无窗,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石桌,石桌背后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怪人,那怪人长着一张年纪仅有七、八岁的稚嫩面孔,但一副身躯却驼背弓腰,整个人窝坐在那木制轮椅里,如同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露出袖管的两截手臂,也是枯瘦如柴,布满皱纹,如同老树枯藤一般。 这怪人身后站着一位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此时他左手正抓着那名叫“强巴”汉子的一条右腿,正准备像拖死狗一样,一路拖着尸体向怪人背后的另一处孔洞走去,大概是瞧见了朝牧从门洞进来,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双眼直勾勾的打量着朝牧。 朝牧看着他手上还握着那柄滴血的尖刀,不禁心理嘀咕道,“这传说中的鬼匠刀铺该不会是一家黑店?” 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夜风,吹拂的朝牧头顶上一阵叮当作响,于是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即使是在生死一线间磨砺了整整三年的朝牧,也被吓的心脏砰砰乱跳。 只见那不大的房间里,石顶上挂满了人手骨,此刻正在夜风的吹拂下,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犹如风铃一般。 朝牧定了定心神,再仔细望去时发现,这人手骨显然是经特殊处理过,在高低错落的烛光影照下,晶莹剔透宛如水晶。 还没等朝牧将心态调整过来,那坐着轮椅上的怪人首先打了个呼哨,开口调笑道:“呦呵,以前没见过嘛,居然来了个雏儿,小娃娃,爷爷问你,钱带够了吗?没带够也好说,自己把那只左手砍下了,爷爷留给你一只右手握刀,如何呀?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在整间石室内回荡开来。 第14章 纸上谈兵,天下无敌 朝牧拍了拍藏在怀中竹简,像是给自己打气般豪气干云的说道:“带足了!带足了!”随后认真地看了一眼鬼匠阿七,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道:“请问,阁下是如何听出来,我人已经进来的?” 鬼匠阿七的眼睛亮了起来,毫不掩饰其中的兴奋情绪,慢条斯理的说道,“谁说我是听出来的?我那是看出来的。”随即指了指头顶正上方,朝牧仔细分辨,发现有一枚铜镜被极好地隐藏在一片水晶手骨中。 沿着铜镜照射的方向向外看去,朝牧发现对着镜子的墙壁被打了一个小孔,这小孔直通外面的廊道,而透过小孔,朝牧看见廊道中隐隐有光亮一闪而逝,朝牧知道,在那昏暗的廊道中,定是也隐藏着另外一面铜镜了。 “还真是,看出来的呀。”朝牧先是松了一口气,心中想道,“还好,还好,我当是自己的敛气功夫不到家,没想到原来是着了对方的道了。”但遂即转念一想,又惊出了一身冷汗——阿爸常说,马虎大意是猎人最致命的弱点。如果今天这是一个专门埋伏自己的陷阱的话,那么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鬼匠阿七盯着朝牧看了好一会,像是看穿了他面具背后的表情变化,饶有兴趣的说道,“知进退,明得失,识危安,懂反思,小家伙,你很不错。”随即敛去笑容,正色道,“你不是要买刀吗?来,我腿脚不方便,你过来让我摸摸。” 朝牧听的是一阵恶寒,但知道这是刀铺“摸骨”的规矩,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前去,直楞楞的站在阿七面前,一脸慷慨赴死的摸样。 鬼匠阿七看着他这副样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杵在那里干什么,跟个木头似的,没看见我坐着轮椅,摸不着你上半身,赶紧给我蹲下,当然,你要跪下我也不反对。” 朝牧无奈蹲下。 鬼匠阿七又道:“转过身去。” 朝牧无奈照做,将后背留给了对方。 鬼匠阿七伸出那两只干枯的双手,沿着朝牧的脖颈两侧,平移至双肩,在双肩上用力按了一按,又沿着手臂,一路向下,摸到小臂处,又返回至双肩,沿着脊柱两侧一路摸下去 摸完后背,阿七又让朝牧转身过来面对着他,也是从肩膀开始,一路摸下去。 如此反复,直至将全身都摸了个通透。 朝牧感觉自己已经变的不完整了,他感觉自己有些对不起江央 鬼匠阿七没空理会他的龌龊心思,拍了拍手道,“可以了!” 朝牧得了命令,飞也似的站起身,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距离鬼匠阿七远远的。 鬼匠阿七被这个活宝给气乐了,随手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砸了过去,一边砸一边笑骂道:“滚,老子对男人没兴趣!”忽然又好似想起什么伤心事,意兴阑珊的自嘲了一句:“应该说,对女人也没有什么兴趣了。” 鬼匠阿七猛然惊觉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自从这个小家伙进来后,自己的思路总被带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于是赶忙敛容静气,冷哼了一声:“是觉得自己有些小聪明,还是嫌自己命不够长,敢在我面前插科打诨,哼,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呀。” 听得这话,朝牧也是暗暗叫苦不迭,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一看到坐在轮椅上那位童颜枯手的恐怖人物,心里就紧张,这一紧张,就不自觉的往外抖机灵,就如同野马脱缰,那是一骑绝尘,刹也刹不住啊。可是这也不能全怪他呀,实在是对面这位委实长的有些,太,太与众不同了。 鬼匠阿七没在搭理他,慢悠悠的正色问道:“有什么感受?” 被他这么一问,朝牧也自然就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认真回想了一遍被“摸骨”的整个过程,他感受到鬼匠阿七摸的非常仔细,尤其是在双手和小腿上停留的时间最长,心中有些明悟,但并没有马上说出口。 鬼匠阿七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等他开口,就自顾自的说了一句:“你使反手刀。” 仅此一句,朝牧如遭雷劈。 鬼匠阿七看也不看他,平静说道:“你这套刀法注重于在游走奔袭间蓄力发力,诡变突奇,如羚羊挂角,虽然不合刀法大道,却能够曲径通幽,另辟蹊径,也着实不易呀。” 鬼匠阿七慢条斯理的继续称赞道,“更为难得的是,你私自将这套刀法改良了,正手刀改反手刀,嗯,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尝试,不过你这改法也太极端了些,放弃格挡招式,只凭躲闪御敌?这是准备干什么?这是准备跟敌人同归于尽吗?哼哼,可真是好一套拼命刀啊。” 说到最后,鬼匠阿七的嘴角已尽是冷笑。“暂且不论其他,单就这舍弃格挡的改法而言,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你又能躲开几刀,哼哼,幼稚。” 图穷匕见,杀人诛心! 但和鬼匠阿七预料的有所不同,朝牧并没有被因他这一席话而有所动摇,而是眼神渐冷,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只听他声音平静道,“生死之局,还能够奢望能躲开几刀啊?以伤换死都是最好的结局了,这练刀难道不只是为了能够砍死对方,否则还练个什么刀啊?” 鬼匠阿七楞了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娃果然有趣,果然有趣,希望我最终还能够对你点评一句,求死而不得死,哈哈,好刀!” 一席话后,鬼匠阿七心情颇为畅快,对着名叫“阿三”的汉子说了一句,“将那柄‘山鬼’取出来吧。” 那魁梧大汉闷闷应了一句,拖着尸体向里间孔洞走去,不像一名奴仆,倒像是一名屠夫。 只听得里面叮叮当当地翻动了一阵,片刻之后,那阿三端了个匣子出来了。 朝牧的喉头不自觉的耸动了一下,显得有些紧张。 只见鬼匠阿七示意让阿三打开木匣,开口介绍道:“这柄短刀,刀名山鬼,刀长一尺一寸,重十斤四两六钱,为一百三十斤精铁和三两二钱陨铁混铸而成,刀锋经过特殊淬炼,不易崩裂或卷刃,刀身沉重且弧度适中,适合在高速冲掠中使用,不易被硬物磕飞,但刀身短小,并不适合马战,只适合陆战,与你那套古怪刀法最为相配。” 朝牧听着那鬼匠阿七滔滔不绝,心中可是傻了眼,不免有些嘀咕道,“之前卖与那大汉的‘铁犁’可是刀长四尺一寸,才重九斤七两二钱,轮到自己,好嘛,这柄‘山鬼’才一尺一寸,就重达十斤四两六钱,这还是刀吗?这他娘的明明就是铁锤啊!老怪物你想抢钱就明说,不用藏着掖着。” 那鬼匠阿七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肚子里憋的是什么屎,呵呵怪笑道,“怎么,是嫌这刀太重啊,还是钱没带够啊?如果是前者,小娃娃你就别在爷爷面前藏拙了,你那臂力如何爷爷我会不知道?再者说,你那套古怪刀法重斜掠、挥撩和横刺,你又不会用它去劈砍,重一点怕什么,顺着冲势带着走就行了。至于这后者嘛,那就更没关系了,还是老规矩,即使你一文钱没有,砍下那只左手给爷爷留个纪念,刀你拿去便是。” 朝牧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掏出漆红竹简,没好气的向鬼匠阿七掷了过去。 不见那鬼匠有何动作,但见站在他身边的阿三随手一抄,已经将竹简捞在手里,随后便递给了鬼匠人。 这一幕被朝牧看在眼里,引得他微微一愣。 鬼匠人接过竹简,细细端详了片刻,仿佛又一次猜到了朝牧心中所想,主动释疑道:“不用猜了,爷爷我确实不会武”。 他随后指了指脚下的轮椅道,“阿七我天生就是个瘫子,下半身都不能动,怎么可能学武啊,可是我不能学武又能怎样,不一样还是这凡世间铸刀第一?谁让我偏偏就生在一个刀法世家呢。” 随着此句一出,这话语可就止不住了,那些个辛酸旧事立刻像倒豆子一样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虽说在道国也跟这佛国一样,这武学呀,都属于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下作行当,但老百姓也不可能天天儿瞧见那些个虚无缥缈的仙人风采啊,这市井之间,还是得用刀来说话的。” “托庇于我家那颗大树,我这么一个瘫子五岁就能读书写字,七岁就能够看懂刀谱,十岁就已经在自家武库看那些晦涩艰深的上乘秘籍了,往后反而越来越慢,二十四岁我才阅进武库半数典籍,三十八岁,我终于看完了整座武库藏书,而后游历天下,又用了十年阅尽天下刀谱。”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朝牧道,“跟你一样,我当年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风姿卓绝,牛逼上天了,妄图做那刀法上的纸上谈兵第一人!” “???”朝牧一楞神,有些出戏。这正听着故事呢,怎么就把自己给攀扯上了?他看着窝在轮椅上,面目仍如稚童的鬼匠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总觉得他那句“跟你一样,总觉得自己风姿卓绝”不是在夸自己,而是在骂自己。 鬼匠阿七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没功夫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们家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那蜀山剑阁啊!兄弟十个,反而就属我这么个瘫子和脑子不灵光的阿三活得最长久,当年为了躲避蜀山剑阁的追杀,阿三背着我,一路从蜀地往苗疆,最终辗转到这西土佛国,我和阿三才总算是真正扎了根、落了脚,这一晃啊,都已经是十五年过去喽。” 第15章 食人山鬼,军阵杀神 鬼匠阿七有片刻的失神,仿佛沉浸在他年轻时的江湖岁月里,脸上竟还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温柔,也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但随后自嘲笑般的笑了笑,摇头叹息道:“一个废人而已,不奢望了,不奢望了,能活到今天都是赚到了,这往后啊,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喽。” 朝牧看的是一脑门子冷汗,赶忙厚着脸皮插空问道:“鬼匠伯伯,不不,阿七爷爷,请问我这‘山鬼’,是几品刀啊?” 鬼匠阿七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于回忆被朝牧打断非常不满,只是用鼻子哼哼了一句:“五品。” 朝牧的肩膀瞬间耷拉下来,小声嘀咕了一句:“啊?花费了这么多金子,才五品啊。” 鬼匠阿七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比起那个总是插科打诨,或是一瞬间又过于冷静的朝牧,只有这一刹那的他,才流露出一星半点少年郎该有的样子。嘴上倒是不客气的说道,“欲速不达,过尤不及!你若是再晚三年来我这铺子,我或许会考虑给你一柄四品末位,但现在嘛,这把‘山鬼’就是最适合你的刀。” 朝牧有些不以为然的“嗯”了一声,显得颇有些意兴阑珊。 鬼匠阿七见到他这副样子,笑骂了一句:“小东西,你给我看好喽,‘山鬼’可不止就你想的那点微末道行。”说着,他便从刀匣中取出那柄“山鬼”,朝牧也得以仔细打量起这“山鬼”的真容。 只见那刀通体黝黑,甚至连刀锋都不反光,刀锋弧度圆润,可刀背却如锯如牙,刀身上还留有一条血槽,尽显诡异狰狞,不负“山鬼”之名。 最离奇的是,那刀柄尾部竟与一条铁链铸在一起,铁链约三寸不到,另一端连着一支奇怪“手镯”,也都是通体黝黑,跟个黑炭似的。 朝牧看的是一头雾水,只听那鬼匠阿七的声音幽幽传来:“这‘山鬼’出自《九歌》一诗,乃是取自道国山野乡村间曾流行的一个志怪传说。” “传说有一位年轻母亲诞下了一个浑身长满黑毛、青面獠牙的怪物。” “后来她不顾亲族反对,毅然决然要抚养那黑毛怪物长大,于是遭到乡邻驱逐,只得带着那怪物躲进深山苟且偷生。” “没想到那怪物长大后凶性难改,最喜吃人心肝,杀死了多名进山砍柴的樵夫后,被村民惊恐称为‘山鬼’。” “那母亲得知真想后终日掩面而泣,最终痛下决心,遂邀一铁匠,事先躲藏在与那怪物共同居住的茅屋中,趁那怪物睡着时,将一只铁箍箍在那怪物的颈项之上。” “而那铁箍上铸着一只铁链,铁链另一头则直接镶嵌在那母亲的臂骨当中。” “以后那黑毛怪物每次想杀人时,就会扯动母亲的臂骨中的铁链,那母亲就会痛不欲生。” “那黑毛怪物不忍心坐视母亲受苦,所以每次只能强忍下饥饿,最后,一人一鬼双双饿死在那茅屋之中。” 随着鬼匠阿七的娓娓道来,朝牧也沉浸在那荒诞而又悲情的故事当中不能自拔,他想起了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母亲,连带着看那柄花去重金购得的“山鬼”也顺眼了三分。 鬼匠阿七握着那只“手镯”,向朝牧介绍道:“此物名为‘阴阳子母环’,和这铁链、刀身都是一体铸造而成”他随后指了指沿着“手镯”弧度围成一圈的凹槽道,“铁链的一端镶嵌在这凹槽里,这样无论刀身怎么转动,锁链如何滑动,手腕都不会反被锁链缠住,影响御刀的灵活性。” 但见那鬼匠阿七枯指在那“手镯”上急点了几下,只听“咔!咔!咔!”,一阵机簧响动后,那“手镯”如同张开一张大嘴般“啪”的一声从中间弹开。随后他示意朝牧走过来,让他伸出右臂,将“手镯”扣在他的手腕上,又是“啪”的一声脆响,那手镯合拢如初,严瓷合缝,似为一体,居然看不出一丝能够开合的痕迹。” 鬼匠阿七洋洋得意道:“这‘阴阳子母环’中暗藏机簧,需按动特定的机关才能启动,不用担心挥刀时会让母环脱飞,当年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可是耗费了我不少功夫。” “而这母环以锁链与刀身相连,即使在高速掠杀中,‘山鬼’刀身被磕飞出去,你只需手腕借力回转一圈,这刀柄就能够自动回飞入手,这样不但永远不用担心刀被磕飞后无刀御敌,而且能将你重新握刀的时间至少减少半息。” 鬼匠阿七顿了一顿,道:“所以这‘阴阳子母环’,取的就是那‘母子连心,招之即回’之意,怎么样,现在还敢小觑这五品‘山鬼’吗?” 朝牧眨了眨眼睛,满脸堆笑道,“哎呦,瞧您说的,哪能呢?我一瞧见这‘山鬼’呀,就感觉与我有缘,那是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喜欢的紧呐。” 随后眼睛又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可是那神话故事中说,是那黑毛怪物被铁箍箍住了颈项,而他母亲将铁链的另一头镶嵌在自己的臂骨中”他说着晃动了一下被“阴阳子母环”套住的手腕,苦着脸问道“可我怎么感觉被箍住的那个反而是我啊?那现在到底我和‘山鬼’,谁是‘母’,谁是‘子’啊?” 鬼匠人神秘一笑,不置可否道,“是你御刀还是刀御你,那完全是要看你自己呀。”这随后又颇有深意的跟了一句,“别怪爷爷没提醒过你,这子母环呐,带久了可就不愿意摘下来喽,跟这面具戴久了也就摘不下来了,是一样的道理。” 朝牧似乎是并未听懂其中的含义,所以只是自顾自的摆弄着手中“山鬼”,感觉很是新奇。 那鬼匠人又拿起那漆红竹简,用枯手摩挲了一下道,“你这小娃娃看上去也不像是亲王子弟,能攒下这么一大笔银钱,也确实殊为不易,买了这柄‘山鬼’,这红竹账面上还剩下二两黄金,我会让‘蜃楼’再另外划拨给你的。” 只见朝牧并没有接过鬼匠阿七的话茬,反而将剩下那张一百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一股脑都塞进鬼匠人的手中,傻笑着看着他。 鬼匠阿七眯起眼睛,以枯瘦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语气不善的幽幽问道:“鬼市皆知我这刀铺‘一两黄金一两刀’的森严规矩,我鬼匠阿七从不不少收一文,也从不多取一毫,小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朝牧微微一笑,“阿七爷爷你误会了,我这些银钱都是用来买情报的,不敢存那刻意讨好的龌龊心思,绝对是买卖公平,一片赤诚真心,天地可鉴啊。” 听得这话,鬼匠阿七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慢悠悠的问道“什么情报顶得上这二两黄金外加百余两白银啊?” 朝牧一看有戏,赶紧跟上一记马屁,“自然是一般人不知道,知道的人又不敢说的情报喽!”也不等鬼匠人答话,就抢先一步问道,“不知道阿七爷爷有没有听说过那风雷二刀?” 听到这个问题,鬼匠阿七笑容更加玩味了,“哈哈哈,怎会没听过,这两柄刀啊”鬼匠人神色倨傲道,“都是我打的!” 朝牧听到这个似乎在情理之中,却又有些在意料之外的答案,心中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原来松赞呼雷也是从阿七爷爷您这里买的刀啊?” 鬼匠阿七豪迈大笑道,“哈哈哈,不错,正是那呼雷买走了我风雷二刀,怎么,你跟他有仇。” 朝牧毫不遮掩心中杀意,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 鬼匠人又眯起了眼睛道,“哦,这你也敢跟我说的出口?就不怕我转手就把你给卖了?” 朝牧一脸的灿烂笑容,“不怕,我信得过阿七爷爷!” 鬼匠阿七冷哼一声,“哼,你小子没说实话,罢了,收人钱财,与人消灾,阿七我啊,这辈子最重信誉。” “要说这呼雷的情报啊,你可算是问对人了。”鬼匠人顿了一顿,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道,“这松赞呼雷在战场上那确实是恶名昭彰、凶名赫赫,但他从不私下与人比斗,所以在这西土佛国的市井江湖上倒是名声不显,就算你有意打听,也只能问出个什么,大将军于几年几月在哪里哪里坑杀吉仁家两万降卒啊,或者是什么,大将军领军大败次旦家十万精锐,斩却的头颅筑起数座京观啊这类无用信息,与你复仇何益啊?至于他本人武力如何,刀法如何,用什么刀,最善使什么招式,弱点为何,外界都鲜有外人知道。” 鬼匠人用他那特有的尖锐声音,豪气干云的说道,“可我阿七一路从蜀地经苗疆再入佛国,什么样的风景我没见过,可以说,天下刀法,尽在吾胸!哼哼,这松赞呼雷,哪里能逃过我这一双枯手称量的。” 朝牧一双眼睛亮了起来,“那阿七爷爷,那风雷二刀都属几品?我对上他又有几分胜算呀?” 鬼匠阿七瞟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哼,那风雷二刀刀居四品,都是刚刚好压上你那‘山鬼’一筹,而且他已经二十年没换刀了,现在刀法境界如何,连我也不知道。至于你若是与那呼雷放对的话吗,哼哼,爷爷我就送你四个字——十死无生,还是提前准备好棺材吧!” 朝牧撇了撇嘴道,“二十年前就用四品刀,照你这么说,这松赞呼雷的刀法岂不是凡间无敌了吗?” “凡间无敌?”鬼匠阿七复又冷笑道,“这凡间刀法,有起就有落,有生就有灭,又有几个敢称是真无敌的?单说他那招牌‘挽风雷’,如果是风雷相合还好说,但如果是风雷相冲的话嘛,嘿嘿” 朝牧连忙追问道,“风雷相冲到底如何?” 鬼匠阿七贼笑道,“嘿嘿,不急不急,且听爷爷我给你细细道来” 当朝牧从鬼匠刀铺走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他回目四望,和预料中的一样,周围的店铺早已是人去楼空,偌大的一片崖壁上,仅仅余下朝牧这么一个活人。 他深深呼出一口朝气,望向更远处广阔的原野,激荡起胸中一片豪气,眼神中也再无半点迟疑。 他默默伫立良久,终于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挽风雷。” 关于变更为三天一更的说明 首先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了,由于工作上的原因,从明天开始,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本来一天一更的《梵僧转》恐怕要变更为三天一更新了,等忙完这项工作苍天将恢复一日一更,让大家看个爽快。 作为一名光荣的斜杠青年,苍生也想快些更新,但有时候真的没有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者,也要跟大伙说明一下,苍生这是第一次写书,所以没有存稿!没有存稿!没有存稿!(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梵僧的每一个字都是苍生前一天现码的,这样兼顾文字质量和一天一更的速度真的很辛苦,所以请大家不要因为这一个月更新慢了,就把《梵僧传》丢之弃之,苍天是很认真很认真的在写的,也希望大家多给个机会,这里先谢过大家了。 如果大家觉得等更新慢的,也可以先养养,等梵僧养肥了再看也是可以的,希望大家能和我一样,对梵僧不离不弃,就先说到这了。 第16章 鲜衣怒马,王城谁家 西土佛国地域广博,东西纵横六千余里,南北绵延四千五百余里,形似一朵莲花,北方边境与妖族盘踞的冰原呈犬牙交错之势;东南以恒河水(道国称澜沧江)为界,与苗疆比邻而居;东方有圣雄雪山傲然而立,其上的那座梵宫便镇守于此,与道国西边境遥遥相望,被那道国学士戏称为“天子守国门”;西方和西南两侧则被群山环抱,而且越往西山势越高,已经不适宜植被鸟兽生存,当然也就鲜有人至,据传在很多年前,有一位梵宫苦行僧人曾穿过这片生命的禁区,当他返回时已是油尽灯枯,临死前只是对旁人说了一句“我走到了陆地的尽头,在往前就是无尽的汪洋!”便咽气了,从此佛国众人连一探究竟的心思都熄了。 松赞家便是盘踞在佛国西南一隅的最大一家亲王势力,目前实际控制着东西南北约五百里见方的土地面积,下辖人口超过三百万。 四十三年前,老亲王松赞栾雄在封地最靠东边的位置上,选了一个名叫“河西”的小村庄,以此作为王城定址,而后以三千士卒为监军,发动十万民夫大兴土木,用时三年零六个月,终于换来一座魁伟雄城。 在为王城命名时,松赞栾雄力排众议,以当世圣师贡布答赞之名为新城命名,称“贡布答赞城”,这一记马屁拍的是举国皆惊,其余亲王听闻后懊悔的是捶胸顿足,纷纷痛斥自己的幕僚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啊。 于是乎,大小王城一夜之间改旗易帜,将已经叫了数百年的名字纷纷更名为“贡布答赞城”,以至于梵宫外院管理世俗事务的僧官们都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而后梵宫则发布了一条措辞严厉的公文,明令禁止以圣师名字为王城命名,并责令各王城必须在一日之内将城名全部改名,这一场改名闹剧才终被平息。 但对这松赞家这第一个以“贡布答赞”命名的王城,梵宫的板子却是高高的举起,却又轻轻的放下。 公文中称,“虽以圣师本名为王城命名有不敬之意,但念及松赞家这座新城之前尚未命名,故允许其以圣师名字谐音为城池命名,希望能够以此护佑城中百姓幸福安居,建议新王城以‘不达城’命名为宜。” 松赞栾雄接到梵宫公文后大喜过望,欣然采用了“不达城”这个名字。其他亲王也纷纷感慨这松赞栾雄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作为炒作这起改名事件的始作俑者,不但没有被梵宫责罚,而且还获得这么一个颇有些“御赐”味道的王城名字,在一众王城中可谓是一支独秀,于是也只能扼腕叹息,那酸的是一塌糊涂。 而不达城作为一座新城,自然不具备那些百年老城由一代代人积攒下来的气象底蕴,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建城布局上却可以更为大刀阔斧,务求一次性将城池规划的功能完备。 在建城之前,松赞栾雄特意请动梵宫指派给封地的随行僧官帮忙堪舆,所以在建城时,全部严格按照正东、正西、正北、正南四个方位进行谋篇布局,“东、南、西、北”四座大城门全部按方位坐镇其上,剩余二十四个小城门以佛国“二十四节气”命名,沿着城墙依次排开。 七横七纵十四条可行奔马的大道将整座城池分割开来,汇同难以计数的阡陌小路,织就成一张巨大的城池交通网,如同一张错落有致的巨大棋盘。 城中的房屋楼阁也全部是按照正南正北的方向而建,违建者不但要自担拆除重建的费用,另外还要遭受重罚,所以王城建成后,整座城池都建的齐齐整整的。 倘若有人在城西十里那座孤峰上登高望远的话,定会看到城中大小建筑依序排列、鳞次栉比的模样,当真是蔚为壮观啊。 同时在建城时,工匠们在松赞栾雄的授意下,又将那条名为“西河”的河流活水纳入城池当中,故意引之从城池西北流入,从城池东南穿出,如同一条透明丝带攀附萦绕在整座城池之上,为这座王城增添出一丝清新灵动的意味,更显得钟灵毓秀。 城池中央,一座规模浩大的亲王府邸坐镇其中,如同王城的心脏,夜以继日的吸收整座城池供给的养分,并为城池提供新鲜的血液。 曾有代替梵宫巡疆牧土的巡视僧官行至不达城时评价道:“大千气象,汇聚于此,松赞将军治军极严,治城也是极严啊。” 从不达城再向东行十里,就能瞧见一整片军营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的彪炳景象,松赞军东大营三万精锐甲士皆驻扎于此,拱卫着王城,虽说这些年在梵宫的约束下,亲王混战的规模和烈度都有所降低,但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的基本格局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不达王城所在的位置又实在是太靠近边境了一些,如果没有东大营在此镇守,早就不知道被相邻的吉仁家、次旦家、桑吉家的兵马,踩踏几次王城了。 从不达城往西行三里,则有一座寺院,名为惊鸿寺,这座在普通人眼里不过是气势恢弘了些、香火旺盛了些的佛国寺院,与其他寺庙也无甚不同。佛国四千八百寺,多少楼台风雨中,对于常年生活在佛国的百姓而言,每天看到几座寺庙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自然,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但在一些真正深殷佛国内政的权贵眼中,这些“惊鸿寺”实际上则是梵宫派驻到各家亲王势力地头上,负责监视着亲王一举一动的“眼线”,甚至其境内大小寺庙中修行的僧侣都全部归惊鸿寺节制,数千年间,震慑着各家亲王势力不敢擅动。 自不达城沿西河顺流而下,再往东南行三十里,则能看见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木栅与泥屋,那便是松赞家的奴隶大营了,与不达城共饮一川西河水,也算是半个一衣带水的关系,整个营地目前约有奴隶八万余名,像这样的营地,在松赞家的势力范围内还有十个,这只是其中最大,也是距离王城最近的一个。 以此一城一寺两大营,便共同构成了松赞家奋然崛起过程中,所彰显出的巍峨气象志,同时也成为了这位新任权贵被亲王贵族圈子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佛历普贤年,七月,不达城外。 此刻在距离王城以西三十里的绵延官道上,一众骑士大声呼喝着,扬鞭将胯下宝马催动到极致。只见那些畜生四蹄翻飞间,便将整条官道都激荡的尘土飞扬,如同一条滚滚黄龙般向东方急速蔓延开去。 只见一众披甲骑士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位年轻男子。 那男子身着一身锦缎猎装,此刻正一脸兴奋的挥动着马鞭,狠狠抽打在胯下良驹的屁股上。 马是上好的五花马,锦是上好的黄金锦,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价值千金的稀罕货色。 但那男子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身上那件以富贵锦缎织就的猎装,早已在追逐猎物过程中被灌木丛划开了数个口子。 更为暴殄天物的是,此刻正被他疯狂催动的胯下良驹,本就是只适合短距离冲刺,不适合长途奔袭的珍贵马种,可他却不顾它的疲累,极为悖离御马之道地透支着战马生命力。 年轻男子马腹上正斜挂着一只雕花黄梨木硬弓,一松十檀百年梨,这黄花梨木的罕见程度可见一斑,尤其是在这片不产黄花梨木的土地上。 那硬弓上的镂空浮纹雕花不但对于狩猎毫无助益,而且会大幅损耗弓箭的使用寿命,以至于那挂于马腹上的不像是猎弓,而更像是一件工艺品。 与这富贵手笔相配的,则是一张相貌堂堂的英俊侧脸,尤其是那一双勾人摄魄的眸子,晃的官道上那一众怀春少女和娇滴滴的美娘子全都目眩神迷,仔细一看,竟与江央有七八分相似。 不是那松赞博海的长子松赞仁涛,还能是谁! 在不计战马脚力的前提下,三十里的路程转瞬即逝。 仁涛看着西大门在眼前逐渐放大,却没有要丝毫减速的意思,脸上的神情由兴奋变为癫狂。 而此时城门口至少有二百名百姓都正在等待着守城官兵的盘查放行。 由于梵宫一年一度的纳新大比已经开始,就在这几日,梵宫派出的考官使团队伍就要抵达松赞家的封地,为迎接考官使团顺利入城,同时也为向梵宫展示不达城的新城气象,松赞博海严令守城军加紧整肃城中治安,这才有了西大门口人流如织的一幕。 可在世子殿下眼中又怎么会理会这些条条框框、弯弯绕绕,他此时只管沉浸在自己一时兴起的兴奋中不能自拔,只盼着片刻之后,前方人群被胯下良驹撞的血肉模糊、哀鸿遍野的凄惨模样。 身后扈从骑士则是被吓得肝胆俱裂,赶忙一面大声呼喊着“让开!让开!让开!”,一面加速超过世子殿下到前方去驱赶人群。 倒不是扈从们突然大发慈悲,而是比起除了顽劣一无是处的世子殿下,这些上过战场见过生死的骑士们可是知道,奔马飞速撞入人群,可不是简简单单踩伤踩死几个人就能够停下来的,那马上骑士有很大概率也会跟随战马一同摔死,或者被倒下的战马直接压死。 比起人群的死活,他们还是更关心与自己人头直接挂钩的世子殿下的安全。 看着鱼贯而出的骑士们超越自己,仁涛危险地眯起了漂亮的眸子,显然对于这些胆敢擅自做主的狗奴才相当不满,但被他们这么一闹,世子殿下倒是没了“策马奔腾入王城”的兴致,于是降下马速,一脸阴郁的走近了西大门,心中却在盘算着,要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才弄死这些不听话的王八羔子,“身为随行扈从都敢不听自己这个世子殿下的话了,这不是造反这是什么?”。 跟随世子殿下鞍前马后多年的侍卫头领,倒是知道眼前这位主子的凉薄脾性,赶忙抽空上前解释一番,什么,这两天博海大人亲自下令不得在王城纵马,属下也是担心殿下被责罚云云。 之所以不说“其实是害怕世子殿下纵马不成反被摔死”的真实原因,因为他知道这话,这根本就不!能!说!这算什么啊?这是在指责世子殿下行事鲁莽啊,还是在映射世子殿下马术平平啊? 无论是什么,都是死罪,都该杀头! 所以扈从头领只能找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说法,将松赞博海这尊大佛给搬了出来。 但听到这话,世子殿下愤然挥起马鞭,对着那位头领的脸颊就是“啪”的一下,“呵呵,拿我阿爸来压我是吧?那我问你,这城是谁家的?本世子就算是当街纵马又是该当何罪啊?” 那头领顾不得脸上一阵活辣辣的钻心疼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嚎嚎大哭,一边所问非所答的嚷嚷着,“我对殿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如有半句假话那就不是站着撒尿的主”之类的半真半假的话语,可偏偏世子殿下还就爱吃这一套。 果然,那世子殿下一听这话就乐了,还跟着打趣笑骂道:“怎么不是站着撒尿的主?说说,详细说说。” 侍卫头领虽然听的是一脑门的暴汗,可他心中清楚,这一次自己又侥幸涉险过关了。 第17章 虎父犬子,阿斗难扶 仁涛被身后扈从扰了的兴致,干脆翻身下马,牵马入城池。 从西城门到王府府邸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仁涛也不在意,随意的牵着骏马,一路走走逛逛,感觉着这种与民同乐的新鲜体验,也颇为有趣。 但在不达城,又有谁不认识这位亲王世子殿下的。 良家们看见他早就远远的跑开了,连个让他吹口哨的机会都不给,仁涛倒也不恼,只是有些无奈撇撇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年仅十六的他,这些年已经在不达城闯出了一个偌大的“花名”,这个果,他认!可惜谁让他的爹妈给了他这么一副好看的皮囊呢,加上世子殿下这么个显赫身份往这一摆,只要勾勾手指,哪个小娘子不是自己主动褪去衣衫送上床来的,这又能怪的了谁呢? 仁涛从马鞍旁取下个酒壶拎在手里,随意揭开外衫扣子,学那道国狂生放浪形骸的模样,一边行走一边喝酒,酒液沿着喉结蜿蜒而下,打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一丈之内,酒香清晰可闻,惹得那些个怀春少女和奔放妇人驻足围观,挪不开眼,又走不动道,甚至有些胆大的已经高呼“世子殿下生的如此英俊潇洒,府中可还缺一两个暖床丫头吗!”,要不是长相实在是有些让人睁不开眼,咱们世子殿下早就欣然应允了。 但玩笑归玩笑,仁涛还是颇为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的,心里想着,以前总是鲜衣怒马的,是不是太过高高在上了一些,不够接地气,阿爹常说,“要多与民众亲近走动,才可知那民间疾苦”,嗯,是这么个道理,本世子以后还要多和百姓亲近亲近才是,尤其是要叫上几个姐姐妹妹,坦诚相见,大被同眠,才能彰显出本世子平易近人的一面。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哗啦啦!”,天空突然毫无征兆的下起雨来,不但瞬间浇灭了世子殿下刚刚生出的大好心情,而且顺带着将他一身锦衣淋了个通透,活像一只被拔了毛的落汤鸡。 扈从忙从人群中抢了一把油纸伞罩在他头上,没想到却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举头三尺有神灵,世子殿下不敢骂那贼老天,还不敢打骂自家奴才吗? 只见他一边踢打,一边喝骂道:“让你们不让我纵马!让你们不让我纵马!骑马早到家了,还用在这里淋雨!” 可惜这位世子殿下虽然出生在军伍世家,但自身却是的的确确就是绣花枕头一枚,他父亲松赞博海虽然已经疏于战阵厮杀多年,可至少还能做到个弓马娴熟,但到了他这一代,则基本算是彻底荒废了,主要还是因为他深受王妃宠溺,娇惯异常,自然就吃不了练武的那个苦,加之近两年,初尝人事的世子殿下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顶着如此羸弱的身子骨,仁涛踢打一阵也就感到疲累了。 那扈从也是懂事,配合着世子殿下殴打的节奏,发出一阵阵杀猪般的哀嚎,感觉世子殿下确实打累了,还特意以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作为收尾,以此表示自己确实被文治武功皆盖世无双的世子殿下打的很痛,很惨。 看见殿下肚中的那股子邪火终于泄了,其余扈从才敢上前为殿下披上蓑衣,生恐这位小祖宗受寒着凉,那自己这一行人的罪过可就大了。 好不容易将这位世子殿下折腾到王府门口,滂沱大雨之中,众人依稀可以分辨出镇守在府门口那两尊巨大的、标志性的石狮子。 石狮一雄一雌,象征着松赞博海和祈丽王妃二人,两尊大狮子脚边又分别有两只幼狮,亦是一雄一雌,一只活泼好动,一只安静雌伏,自然就象征着松赞仁涛和他妹妹松赞江央了。 与王府大门用料讲究的雕梁木柱相比,这一对石狮子所用石料倒是极为普通,皆是取材自松赞家背靠的那十万大山上的石料,博海曾说,这番用意是在提醒松赞家不能忘本。 虽然用料普通,可雕功却极为细致,甚至连眉毛胡须等一众细节都被刻画的活灵活现,而且每一只狮子的每一个神情姿态也都被设计的极为讲究,生动活泼、惟妙惟肖,可见博海对这对狮子倾注了很多心思,同时也是对自己这唯一一双儿女寄予了厚望。 这对石狮子是在江央出生后,博海才特地命人换上的,生江央时,王妃难产,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天一夜才终于转出来个母女平安的结果,可惜王妃之后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松赞博海和祈丽王妃感情甚笃,即使王妃不能生育,松赞也并未纳妾,倒是迎来几名心腹幕僚的苦苦相谏,说什么“王族血脉过于稀疏,实乃祸端征兆啊!”,被博海挥泪杀了几个后,便也没人再敢劝谏了。 对于这对寓意深刻的石狮子,身为其中一“狮”的世子殿下倒是没什么感觉,甚至还颇为厌恶的瞟了一眼那尊大个“雄狮”,便径直向那府邸门内走去了。 松赞王府大多是依据佛国古礼而建,处处可见金漆裹青砖、红瓦缀高墙,就像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唐卡,将整个院落装点的富丽堂皇、贵气逼人。 唯有在王府西南一角,保留着一处灰瓦白墙,飞檐走脊的幽深院落,院内亭榭回廊迂回,池塘芭蕉满布,竟是一处标准的道国江南韵味的院落。 这是属于王妃的院子。 祈丽王妃倾慕道国文化已久,最喜欢听那些行脚说书人讲那些个道国男女,倾倾慕慕的情爱故事,连带着,也对那道国江南青蛙跃塘、雨打芭蕉的绮丽景色心向往之。 松赞博海继位后,居然真的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为王妃还原打造了这么一处不真实的人间盛景,尤其是那“雨打芭蕉”,说起来这芭蕉畏寒,本来在佛国根本无法存活,为此博海特意命人在地下铺满地龙,并指派养树高人根据芭蕉习性,常年焚火加热不缀,每年光是为了养活这满园芭蕉,就要耗费柴木一万六千余斤。 只是黄金千两与王妃红颜一笑间,孰轻孰重,博海心中自有称量。 浑身湿透的仁涛猫着腰,像是做贼一样飞快穿过这处院落门口,却被母亲身边眼尖的大丫头逮了个正着,只见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冷言冷语道,“世子殿下,亲王让你过去。”说罢,转身就在前面带路。 仁涛无奈,只得跟了过去。只是望着那左右摇摆的浑圆臀瓣,不禁在心中腹诽道:“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给办了,看你在床上时还能不能继续对本世子冷语相向。”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深的回廊,大雨如注,遮天蔽日,有些可惜了这满院的芭蕉,只有等到雨势间歇时,才最是能感受到那雨打芭蕉的神妙。 但仁涛也没心思欣赏那劳什子“雨打芭蕉”,此时的他满心都是对父王召见自己的忐忑,似乎他对博海的感情很奇怪,既厌恶,又畏惧,但唯独缺少一对正常父子该有的亲情。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疑似无路的回廊尽头突然间峰回路转,只见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四四方方的小院内,一口小小池塘独占西北一脚,小院正中一处石亭,其牌匾上正书“风波亭”三字,居然也用的是道国文字,据说在道国,“亭”字通“停”,可见这院落的设计用意之深。大雨倾泻,却依然不能打扰这一处静谧的时光,仿佛这小院自有一方天地。 亭内有三人,两女一男,其中那名男子正端坐在石凳上,只见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却又神情和乐,怡然自得,眉宇间竟然还隐隐有一丝淡淡的书卷气和佛性杂糅在一起,这便是那松赞家的现任家主、不达城的王——松赞博海了。 而他身旁依栏而坐的那名恬静美妇,则是眼如深潭,观之则气定神凝,肤似白绸,触之如羊脂暖玉,身上还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香气,闻之则沁人心脾,完全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更像是那敦煌飞天的女菩萨,正是那嫁人后跟了夫姓的祈丽王妃。 还有一位活泼少女,此时正蹦蹦跳跳的忙着拿出棋盘往那石桌上摆去,不是被那惊鸿寺僧官夸赞为“不达有女初长成”的江央还能是谁。 随着仁涛的到来,这一处和乐融融的家庭氛围瞬间被破坏的殆尽,看着眼前这个淋得向落汤鸡一样的狼狈儿子,博海多年修行的养气功夫在瞬间功亏一篑,抬手便要打。 王妃连忙轻咳了一句,“咳咳,八风不动。” 博海反复深呼吸了三次,才终于把这股子邪火给压了下去,但此时不带一丝笑意的博海,也再没有了那慈眉善目的模样,只余下那久居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风波亭”外暴雨倾盆,“风波亭”内却压抑的令人窒息,仁涛笼罩在博海的阴影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冻着了,还是怎的。 只听到那个威严的声音说道:“为父可以容忍你的跋扈,但为父不能容忍你的愚蠢!” “身后扈从你可以不放在眼里,打便打了,骂便骂了,不过是一群家奴而已,如若有人敢记恨在心里,在你们遇险时出工不出力的,那么必然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所以他们不敢。” “城门口的那些百姓性命你也可以不放在眼里,不过是被我们松赞家放牧的羔羊,只要人活着,人望这种东西,自然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戍城司也不放在眼里啊。是,他们不过是一介武夫,但你别忘了,你爷爷就是在马上得的这片江山!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今天你做的这些混账事情,明天戍城司轮值时,就会在东大营里传的铺天盖地,要不是有你二叔在军中坐镇,你认为我们松赞家凭什么能够在佛国岂立不倒,还不是因为我们家这十万悍卒尚有一战之力吗?” “你阿妈心疼你,怕你吃不了苦,受不了疼,好,那为父就不让你练武了,为父和你二叔替你在军中培植党羽心腹,供你驱使。你不做那陷阵将军,身先士卒也就罢了,可你如今做的这些混账事,都快将我和你二叔在军中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忠心给败坏光了,以后别说是将士用命了,为父都怀疑,只要我和你二叔前脚一死,咱家这十万甲士后脚就会瞬间倒戈,另立王旗!” 第18章 亭闲听雨,落子无声 看着仁涛那如同丧家之犬的落魄背影渐渐远去,博海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开窍的儿子?明明父辈已经殚精竭虑为他铺好了路,不求他惊才绝艳,能比父辈们更上一层楼,只求他稳稳当当的沿着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也能落的个“守成有余”啊,可是这个儿子除了骄纵跋扈便一无是处,他性格执拗,却在遇到真正大事时缺乏决断,闯祸的本事倒是一流,但即便是闯祸,只要遇到点挫折就能畏缩不前,当真是草包一个,实在可恨! 转头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乖巧女儿,博海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自家这女儿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无论是骑术射术、治军韬略、佛经典籍、人心揣度,无一不精,若不是身为女子,松赞家下一任家主的位置又怎么会轮到仁涛那个废物,实在是可惜呀! 自家这丫头从小喜欢习武,六岁那年便央求博海为自己寻觅良师,说什么强身健体也是好的,博海拗不过,但想着女儿身为堂堂郡主,乃是千金之躯,整日舞枪弄棒的像什么样子,于是思索良久,终于从军中寻觅得一个性格稳重的骑射教习,教导女儿骑术射术,想着以后女儿跟一群亲王贵胄骑马射猎时,也多了一项炫耀的本事,没想到三个月后,那骑射教习苦着脸向自己请辞,说什么也不想干了。 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教习心知这份差事是吃力不讨好,便有意出个难题,让小郡主知难而退,他以极为严苛的标准教导小郡主如何拉弓后,便说道,“请郡主殿下,勤加练习这拉弓姿势,每人张弓三百下,什么时候做到了,什么时候再教你如何射箭。”他知道这学张弓是个苦差事,即枯燥乏味,又极为疲累,一般的孩子都吃不了这个苦,想要以此让小郡主主动放弃学弓的念头。 谁知道这妮子可倒好,她刚开始以教习教导的拉弓姿势,连张弓十次都做不到,没想到她硬是咬牙坚持下来,即使每次张弓后双臂酸痛到失去知觉,第二天一爬起来她依然跑去校场勤练不缀,十次,二十次,四十次,八十次,一百八十次。即使能够张弓三百次时,她依然没有停下来,你让张弓三百下,我就偏偏要张弓四百下,你若是让增加至四百下,我偏偏要增加至五百下,三个月下来,一双千千素手硬生生被磨的是老茧纵横,可是小郡主已经能张弓七百余下。 博海听闻后甚是心疼,赶忙命人送去化茧膏,并严令让女儿每日张弓次数不得超过三百,这才止住小丫头憋着一口气,想要破千给师父看看的打算。 博海这边心疼归心疼,但却是打心眼里骄傲啊,心想着不愧是我松赞博海的女儿,颇有些当年乃父之风,试问这么些个其他亲王子弟,不说同龄人,就是比她大上三岁、四岁的亲王小子,有几个能张弓七百的? 于是乎,小江央能张弓七百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刻意传播下不胫而走,再配上她当年自夸时的豪言著诗:“芊芊素手抚劲弓,拨弦七百如古筝,王孙贵胄谁敢战?举国无一是男儿!” 当真是把全天下的亲王子孙都骂了个通透。 那时任谁见到小郡主跨马持弓的模样,无不都要夸赞一句,“英姿勃发,不输男儿身啊!”。 没想到她九岁那年,小姑娘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已经日臻成熟的箭术骑术,说什么“再练十年也比不上那个可恶的家伙!”,嚷嚷着“弓马箭术终是小道,我要学那治军韬略!”。对此,博海倒是欣然应允,女儿家就算是在骑术箭术上再怎么天姿卓绝,也终究不可能跨马扬鞭,上阵杀敌,不但学之无用,而且那一身身为女儿家的灵秀都快被一身杀伐气息掩盖住了,身为人父,博海着实有些担心她以后会嫁不出去。 于是博海命府上首席幕僚亲自担任江央的老师,学习那霸道征伐之术。从那春分燕归学到那寒冬飘雪,那丫头仅用一年时间就将一屋兵法烂熟于心,从佛国各地水文地理、人口分布到排兵布阵、后勤补给无一不精。年关时,那位年迈的首席幕僚以兵法推演考校江央,两人各执十万兵马,从晨曦钟鸣厮杀至日落黄昏,江央最后虽然惜败,但也被老人喟然长叹的点评道:“江央用兵以正为主,奇正结合,尤其是善用阳谋,善于借势造势,当对手反应过来时,小郡主已经裹挟大势而来,磅礴大气,不似女子手笔,与之对阵,如迎面遭遇那恒河之水,滚滚洪涛,连绵不绝,当真是百年不遇的统兵帅才啊!” 而后也不知怎地,大约两年前,这妮子突然又放弃继续修习初露峥嵘的兵法之道,转而拜师惊鸿寺住持为师,学习那佛经典籍,甚至连自己并不感兴趣的针织女红都捡起来了,得闻此消息的那些个亲王贵胄的子女一片哗然,无不要酸溜溜的说上一句,“这江央天赋虽高,但总是半途而废,以后也难成大器。” 对此,博海却连一声冷哼都欠奉,这群蠢物懂个什么,自家这聪明女儿这是已经懂得藏拙了,想想自己又是什么时候才领悟到这般道理的呢?大概已经是二十五岁之后了吧。 每每想到这些,博海总是要扼腕叹息一阵,为什么自家这位宝贝女儿偏偏不是男儿身啊! 博海回忆着宝贝女儿这一路的成长经历,有些失神,眼前这个清丽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小小的人儿慢慢重叠起来,博海不禁在心中感慨道,“哎,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当真是岁月催人老哦。” 直到女儿鼓起小脸,有些不满的看着自己时,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满脸堆笑道,“哈哈哈,好好好,下棋!下棋!” 今日午时,气候颇为干燥的不达成突然迎来一场暴雨,王妃来了兴致,拖着自家丈夫来这风波亭听雨。终日被公务缠身的博海终不愿拂了王妃的一片心意,欣然应下这“醉看雨天连一线,卧听青蛙三两声”的听雨之约,放下手头上的公务,来一个“浮生偷得半日闲”。 古灵精怪的江央听闻后,也抱着棋盘跑来凑热闹,说要跟自己的亲王父亲来一场“观雨十局”。 本来作为这场聚会发起者的祈丽王妃反而被晾在一片,她生性淡然,倒也不恼火,反而一边听雨,一边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棋盘上胡闹,显得颇为怡然自得。 这“观雨十局”已经进行了四场,双方各是两胜两负,杀的是不亦乐乎,连午饭都是让丫鬟送入风波亭的。 酣战正浓时,仁涛正好从外面归来,被博海狠狠骂了一顿,理所当然的搅扰了上一场双方对局的兴致。 原本处于劣势的江央趁势将棋子一糊,以此局被扰乱了心神意为借口,提议要和父王重新开一局。 面对这么一个赖皮女儿,博海也只能无奈点头应允,而后双方为“提振精神”,约定以十两银子为彩头,赌这一局的胜负。 而博海却在江央兴冲冲的摆放棋子时愣愣出神,也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面对博海如此随意的态度,江央暗自挥了挥小拳头,发誓定要让这个轻视自己的父王好看。 博海收回了思绪,看了一眼一脸认真的江央,忽然心念一转,心想着趁着江央今天高兴,正好顺水推舟把一些父女之间的些许小事给一并解决了吧。 于是略微思索后,拈起一枚雕刻着马头形状的白玉棋子,于青色琉璃棋盘上首先落子。 江央倒是想也未想,迅速抓起一支象头黑玉棋子应对落下,仿佛胸中自有丘壑纵横。 两人棋风迥异,博海每下一步,均是要拈起一只棋子,细细思量后才会落子。 江央却刚好相反,一手快棋将青色琉璃棋盘砸的“啪啪”作响,此时亦是骤雨初歇,配合着雨打芭蕉的声声脆响,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二人杀至中盘,白子损失了一车、一象和四个小兵,黑子则被吃掉了一车、一马、一象及两小卒,总体白子略占上风。 中盘过后,博海反而越下越快,如滚滚大江,奔流入海,江央则是越下越慢,如岳峙渊渟,沉默如山。 博海瞥了一眼江央,轻轻开口道:“梵宫派出的考官使团明日便可抵达至我松赞家的封地了。” 江央毫无反应,继续紧盯着棋盘,苦苦思索着下步对策,局面已经越来越向不利自己的局面倾斜了。 博海言语不停,继续说道:“梵宫派出的考官使团恒定由七名考官组成,加上随行的侍奉僧侣,队伍人数一般在三十人上下。” “考官使团每经过一个亲王属地,就会举行一场纳新大比,考的是梵文功底,考的是佛宗典籍,由七名‘释因果’以上境界的大考官亲自监考和评卷,考试过程极为严苛,以你哥的资质,是绝无可能通过纳新大比的。” “梵宫每年会综合亲王封地的人口、财政、军功等因素,分配给每个亲王封地五十到一百个不等的名额,而那些通过纳新大比的原佛子们,则会一朝鲤鱼跳龙门,一跃成为有机会进入梵宫内阁修行的佛宗种子,即使是那些确无修行资质的,也会被淘汰至梵宫外院进行修习,以后最起码也是一任僧官了。而除了凭借真本事去争那一百个名额,七位考官手中还共同保留有一个推荐名额。” 江央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父王有些吵。 博海也不在意,手上厮杀不停,口中却继续说道:“父王知道,为父说的这些你都知晓了,那就说点你不知道的,这次经过咱们松赞家的七名考官中,有三名与咱家交好;有两名虽然不常走动,但这些年也是成箱成箱的金银供着,也算说的上话;还有一名是别家亲王的座上宾,已经没有了拉拢的价值了,至于这最后一位吗” 博海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在梵宫中的地位极为特殊,辈分也是高的吓人,已经超出了能不能被拉拢的范畴了,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变数,你那个草包哥哥能否踏进梵宫的门槛也不再是板上钉钉事,但为父必须让他进入梵宫!” 此话一出,博海的气势徒然一变,他继续道,“世人皆知,我们松赞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后继乏力,你二叔这些年在外面玩弄女子无数,但始终没有为他诞下一儿半女。阿爸呢,也只有你们一双儿女,阿爸知道你胸中有大才,可你毕竟是个女子啊,你哥虽然不成器,但只要让他踏进那座梵宫的门槛,他就算是个草鸡,为父也能让他变凤凰!” “之前也说了,七名考官中,有一个是阿爸始终无法掌握的,既然无法掌握,为父也不必强求,只求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好。这次梵宫纳新,选取的是十五岁至十六少年郎,为父手中有份名单”他说着将手上一个纸条递了过去。 听到这话,江央终于不在痴迷于棋局,伸手打开那份名单,有一个名字赫然在列——“拓岩朝牧!” “这些都是符合这个年纪,且与我松赞家有仇的人家的儿子,当初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由没有清理干净”,博海摇头叹息道,“但这次不行了,佛宗号召众生平等、有教无类,那一位又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如果真让他把咱们仇人家的儿子给挑了去,不小心让他们一步登天,那以后我们松赞家就永无宁日了啊。” “再者说,除了这些被复仇蒙蔽双眼的小家伙外,我松赞家的封地内,又有哪个蠢物胆敢铤而走险与你哥哥竞争那推荐名额的,我就是要把所有不确定的因素都统统堵死,让那一位在我的封地内无人可荐!” “所以这份名单上的少年都死的七七八八了?四百八十余条人命,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啊!”江央嗤笑着出言讥讽道。 博海没想到自家女儿对于此事已经知晓到这种程度,只能长叹一声,对着江央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你和那个叫‘朝牧’的奴隶走的很近,以前为父可以由着你胡闹,他是对你没安好心也好,是利用你也罢,为父统统不管,只要我女儿开心那就是最大的天理,我们松赞家家大业大,还怕一个奴隶翻了天不成?但现在不行了,这次梵宫纳新事关我们松赞家百年兴衰,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可儿戏,为父只能让你来受这个委屈了,回头事情做完,为父送你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当众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江央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一双玉手就死死的攥住一枚黑玉棋子,将她最心爱的青色琉璃棋盘磨的咯吱作响。 王妃看到父女二人神色有异,想要上前打个圆场,却被博海用眼神制止了,只听他继续说道:“为父当初一句戏言,许你做那暗卫统领,没想到这三年间,你一直都管的不错,但你毕竟是女子,杀伐之气太重也不好,这些日子先卸下担子歇一歇吧,为父自会命人顶替的。” 江央闻言凄然一笑道“原来父王今天赏雨是假,这听雨释兵权是真啊?” 博海淡然一笑道:“为父也是怕你夹在中间难做,等考官使团离开封地,为父自然将暗卫悉数交还与你,再送你一座虎贲营,供你驱使,如何?” 江央紧抿嘴唇,并不答话,自顾自的走下一子。 博海抬眼一瞧,竟是一计昏招,看来女儿是被自己的一席话扰了心境了,但他手下却不客气,战“车”一挥吃了对方一马,口中继续道,“藤原殊巴是你放在东大营的一枚棋子,你握住他私贩军器的把柄,威胁他为你做事,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偏骑将军,为父当初还同他一起上过战阵呢,哎,如今他也老了啊,为父已经准他告老还乡。” 江央银牙紧咬,沉默的再走一子。 博海大势已成,挥手又屠一“象”,缓缓说道,“著土甲珠是你安插在奴隶大营的棋子,你许他三年内升迁至虎贲营偏将,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等小人最是唯利是图,你今日能够以利诱之,明日他就可能因利对你心生怨恨,坏你大事,这等没骨头的墙头草为父已经替你清理掉了。” 江央脸色苍白如纸,沉默再行一子。 博海不以为意,顺手又杀了一“兵”后,淡然道:“你安插在暗卫和戍城司中还有五枚棋子,位阶虽然不高,但都处于关键位置,现如今都拘禁在西河水底大牢内。”博海抬头欣慰的看了江央一眼,真挚感慨道,“为父观你这三年布局,心思缜密,手腕圆润,为父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万万不能做到的。” 江央一张俏脸阴寒如冰,挥手将那“小卒”一横,于关键处落子。 “将军!” 博海着实楞了好半晌,仔细向棋盘望去时才发现,江央不知何时已经将一名不起眼的小卒暗渡到自己“王”棋腹地,而自己的“王”棋又偏偏被对方“王”棋锁死,不得动弹分毫,而自己空有一车、一象、两马,却因到处厮杀,回援不及,只能眼看着自己明明占尽优势,却输的莫名其妙。 博海扔下棋子,哑然失笑了一阵,自己这女儿还真是处处有惊喜啊。 但是这棋盘小道输了也就输了,游戏而已,抬头却看见小丫头对自己伸了伸手。 “拿来!” 那是女儿清冷的声音。 博海起初听的是一头雾水,直到在王妃的眼神提醒下才最终想起来,摇头无奈的笑了笑,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放到了江央的小手上。 江央垫了垫手中的银子,似乎是在怀疑堂堂松赞亲王给出的银两分量不足,最终确定了斤两后才收入袖中,而后一言不发,端着棋盘一路“蹭蹭蹭”的跑远了。 博海和祈丽王妃愣愣看着这一幕,被自家这古怪女儿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随后两人颇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王妃敛去笑容,有些担忧的问道:“江央这次会不会是真生气了?” 博海倒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她会想通的,再者说,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啊。” 第19章 巨变征兆,初现黑翎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三,阴。 一队马车自东方而来。 车队排成一字长龙,摇摇晃晃地行走在满地泥泞里。 由于昨日的一场暴雨,松赞家与桑吉家封地交界处本就缺乏修缮的道路变得更加残破不堪。 而车队本身也谈不上有任何舒适可言。马是驽马,除了统一的通身雪白之外再无优点,此时也正因为竭尽全力拉着深陷在泥泞中的车厢,疲惫的打着响鼻;车也是劣车,车厢内四处漏风不说,车轮也时常打滑,需要行走在车厢旁边的侍从僧侣合力推顶,才能帮助车厢走出这片如同沼泽般的泥泞。 这些都是梵宫的规矩。 摊上这么个鬼天气,车厢外本该跳脚骂娘的侍从僧侣,此时正一脸的庄严肃穆,深一脚浅一脚的跟随着马车,沉默的行走着,即使泥水早已经浸染透他们的僧袍,即使朝露已经挂满了他们的眉角,但他们依然浑然不觉。 对于他们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事实上,坐在车厢内的众人反而更不好受。伴随着地势的高低起伏和道路的泥泞坑洼,整个车厢就如同置身于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方向不定的剧烈摇摆着,给乘坐其中的众人带来一阵阵连绵不绝的眩晕感。 但倘若此时有人的目光能够穿过木板,直视车厢内部的话就会惊讶的发现,一位位白须白眉的耄耋老僧此时正盘膝而坐,如同一颗颗钉子般牢牢钉在车厢的地板上,就连僧袍都未曾出现一丝多余的褶皱。 马车一共有七辆,此时正乘坐在第二辆马车上的,便是那梵宫戒律院的第四席波仁次吉,只见他双膝上正摊开着一本《五佛论法经》,可惜面对这本往日苦苦求索却终求之不得的珍贵秘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素来以老成持重著称的次吉上师的额头上,此时却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细密汗珠,他怔怔的遥望着前路,自暴自弃的摇头苦笑道:“只有十里了啊。” 能够让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上师茶饭不思、心心念念的原因只有一个。 只因为前面的那辆马车,是空的! 七名考官现在只剩下六个?剩下一个去哪儿了?一会要怎么面对松赞家的迎接队伍?这他娘的究竟要怎么去解释啊?这梵宫的纳新大比还考不考了?如果要考,缺一剩六的情况下要如何阅卷评卷? 一想到这些,老上师就气得整个脑仁都跟着疼。 他自己这张老脸就算豁出去了,倒是无所谓,可是一想到整个梵宫都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老上师就尴尬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谁也看不到的密闭车厢内,次吉老泪纵横的呢喃道,“小师叔,您究竟去哪儿了啊?” 就在次吉为自己这个小师叔究竟去哪了而痛苦纠结的时候,在车队以西三里的一处小山岗上,一队马匪装扮的汉子遥遥眺望着远处的车队。 为首的一名黑衣男子沉声说道:“一会都他娘的给老子把招子放亮点,记得牢牢跟在‘猴子’身后,昨晚猴子将这片山道都踏勘过了,哪里深,哪里浅,哪里有坑他都一清二楚,山路泥泞,不适合冲锋,一会我们到达距离车队三十丈时来一轮抛射,切记,射完就立刻回旋后撤,这些秃驴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听得这话,男子左手边的一个干瘦的萎缩男子有些为难的说道:“头儿,难道我们真的要与那梵宫为敌?” 那黑衣男子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现在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攥在人家手里,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记住,我们现在是马匪,只要我们的身份没暴露,那这次的袭击事件就要以一群不开眼的小毛贼袭击了梵宫的使团队伍盖棺定论,梵宫就算有气,也只能将这笔账算在他松赞家的头上去,记住了,只要不死,不光能换回全家老少的安全,前面还有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等着咱们哥几个呢,富贵险中求,干了这一票,咱们就他娘的可以回家养老了。” 旁边一名健壮汉子听了黑衣男子的这席话也非常赞同,只听他瓮声瓮气的说道:“都他娘的将那梵宫和尚传的跟天神似的,好像一个个举手投足间都能够搬山填海,可老子只是听过,却没亲眼见过,今天咱哥几个就豁出一条性命去称称他们的斤两,就算是点子扎手,咱们胯下还有四条腿,打不过还跑不过嘛。” 山岗上其余三十几名马匪听闻后,也纷纷点头称是。眼见气氛调动的差不多了,为首那黑衣男子清喝一声:“戴面巾!”三十余名马匪整齐划一的戴好了面巾,只凭这一手,就是任何作为马匪的队伍都难以做到的。 只见那黑衣男子策马扬鞭,一马当先的冲下了山岗,其余马匪紧随其后,鱼贯的跃下山岗。 行至约三十丈后,那名为“猴子”的干瘦男子以精湛的骑术和黑衣男子互换了位置,马下脚步不停,一路带头奔袭向那梵宫的车队。 这群马匪显然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他们以精湛的骑术将马蹄声几乎操控在同一个点上,所有马蹄同时踩在刚下过雨的泥水里,居然踩出了大队人马才有的洪流气势。 在到达距离车队预定的三十丈时,马匪一边操控马匹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旋绕疾走,一边在调转马头的间隙行云流水般射出了一箭,动作竟然几乎是如出一辙。 而反观梵宫车队,那些站在车厢外的年轻僧侣几乎全都被马匪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来不及反应去吟唱秘法,眼看数人就要被对方这一轮精准抛射射成了刺猬,只见那车厢内的次吉眼中精光一闪,十指交叠,结了一个古怪法印,口中猛然吐出一个“呐!”字,霎那间以次吉为中心,方圆三丈之内所有的箭矢都被“冻结”在空中,身后那数个车厢内的白须白眉僧人也几乎同时出手,牢牢护住马车周身的安全,竟都与朝牧遇见的那中年和尚悬停飞箭的手段如出一辙。 护卫在马车周围的年轻僧侣们虽然恼怒于这些不开眼的马匪居然将主意打到梵宫身上了,但看到对方狼狈逃窜的模样也实感有些滑稽可笑,不少人为这些敢于蚍蜉撼树的蠢物流露出会心一笑,期待着一会他们还会干出什么糊涂事来。 但令次吉颇为尴尬的是,为首那辆马车因为车厢内没人坐镇的缘故,护在马车周边的侍从僧侣们倒是没事,可拉车的白马被流矢射死了。 这下可好了,拉车的白马一死,首席马车上无人的消息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次吉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大手一挥,就要飞掠出车厢,好生普渡普渡这群毛头小贼,让他们到地藏王菩萨听禅去。 没想到前脚刚掠出车厢,只见那箭矢“嗖嗖嗖!”的如流星般从眼前划过,毫无征兆的射入那马匪队伍,顿时是一片人仰马翻。 那马匪也不恋战,只听为首那汉子大喝一声:“走!”就这样赫然抛下十多具尸体,加速远遁而去了。 次吉细细思量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向那伙马匪消失的方向追去,比起超度那些小毛贼,眼前这队骑兵更是让他头疼。 只见那队轻骑俱是黑马黑甲,佩制式松赞快刀,手中统一拿着一把劲弓,身后负箭二十八只,一个照面就能将骑术精湛的马匪毙敌十数人,不肖说,这不是那松赞家赫赫有名的“黑翎卫”还能是谁? 次吉在心中暗暗叫苦:“哎,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啊!” 只见那轻骑中为首一名骑士快速翻身下马,跑至次吉身前一丈之地,也不顾满地的泥泞,单膝跪地拜倒在次吉面前,口中朗声道:“松赞家黑翎卫游击校尉卓银速巴拜见上师大人!奉呼雷大将军之命,特护送使团行至王城。” 他身后那五十余名黑骑也跟着一口同声的说道:“松赞家黑翎卫拜见上师大人!”那整齐划一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如同绵延的海潮。 次吉心中还在盘算着以何种说辞将小师叔偷偷溜走,现如今不知所踪的事情搪塞过去,心中想着,“能拖一时赚一时,能拖半刻是半刻”,所以也就微微有些分神,嘴上便随便应了一句,“哦,速巴将军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那“卓银速巴”朗声诺了一声“是!”,在身形微微躬起瞬间,后脚猛然发力,如同一只猎豹一样向次吉扑去。 只见那“卓银速巴”浑身气机瞬间攀升至巅峰,右手猛然拔刀,斩出了他生平最强的一刀。 次吉刚刚略微有些失神,故而着实被那“卓银速巴”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心中下意识的念了一声“喃!”,左手结印,右手瞬间的作了一片白芒,五指成爪,迎向了那道匹练刀锋。 那“卓银速巴”的巅峰一刀可谓是以有心算无心,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可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依然如同难以逾越的天堑,无论何种心机手段,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只见那同次吉肉掌接触的刀锋如同滚烫的铁块遇到寒冰,还不等发出被腐蚀的“嘶嘶”声,就瞬间被蒸腾的干干净净。 那泛着光辉的恐怖肉掌依然毫不停滞的继续前进,直至扼住了那“卓银速巴”的喉咙。 与此同时,“卓银速巴”身后那五十余名骑士也同样是毫无征兆的向梵宫车队射出了手中的箭矢,此时梵宫车队刚刚摆脱了上一轮刺杀,本以为面前这些黑骑是松赞家负责迎接使团的护卫部队,也就完全放松了警惕,加之当下守护着两匹马车周边侍从僧侣的次吉正迎向那“卓银速巴”递出的巅峰一刀,想要回身救援已是不及,只见一片血红飚射而出,竟然有两名修为刚刚低下的年轻僧侣被当场格杀,还有五名侍从僧侣也受了轻伤。 次吉震怒,刚想要施法搜刮那“卓银速巴”的记忆,只见那“卓银速巴”脖颈一歪,一缕缕黑血自口鼻处蜿蜒而下,竟然是服毒自尽了。 而他身后的那些黑骑也都深知今日必死,竟然驾驭战马悍不畏死的朝着车队冲杀过来。 直到此时,一众侍从僧侣终于在同伴鲜血的刺激下反应过来,纷纷快速结出法印,配合着口中念诵的梵文真言,向着那些骑士遥遥指去。 每指一下,那些黑甲骑士竟然纷纷坠下马去,宁神细看,只见那骑士胸口位置均被灼穿出一个拇指粗的窟窿,当真是神明的手段了。 半息之后,伴随着其余车厢内几位白眉老僧暴喝声响起,一些尚未被不知名火焰洞穿心口的剩余三十名骑士,更是直接被点燃成了一支支火炬,连痛苦的嚎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一句,就连人带马变成了一捧飞灰,连火化的银子都省了。 仅仅两息时间,整整五十余名黑甲骑士全部死绝,短短十丈距离,他们中竟然无一人能够将刀锋递到这群和尚面前! 即使敌人已经化为了满地飞灰,众僧侣也依然觉得苦闷羞辱致极。一支有六名“释因果”境界的上师坐镇的车队,就算抛开那些侍从僧侣不谈,也几乎能够在千余名骑兵面前横着走了,结果仅对上五十余名骑兵,还被人杀了两个? 他们又不是傻子,自然看的出先前这一前一后两场刺杀,安排之巧妙,可谓是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尤其是对人心算计更是到达了丝丝入微的程度。 对方先是利用西土佛国多年来无人敢对梵宫僧人动手这一先入为主的印象,让梵宫众人放松警惕,而后以三两不开眼的毛贼的蹩脚手段激起众人的轻视之心,再以黑甲轻骑驱赶毛贼获取众人信任,最后以黑骑倒戈一击一锤定音,如果不是双方实力差距太过巨大,今天可就不是死两个年轻僧侣就能交代过去的。 对方这份心机手腕,可是着实让人背脊发凉啊。 车队前方,刚刚为两名牺牲僧侣做完超度法事的次吉阴沉着脸,望着前方阴郁的天空,久久无言。 片刻之后,他低头远远的瞥了一眼松赞家封地的界碑,喃喃自语道。 “这松赞家怕是要变天喽!” …… 第20章 混沌杀场,孰是好人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地至理,即使是修行者也不能例外。 众僧侣看着已经死去的两名年轻同伴尸体相顾无言,他们死的可惜,死的有些不明不白,可是人都死了,说的再多也是无用。一股屈辱愤怒的情绪在不停酝酿,灼烧着他们本就不够坚定的佛心。 目前车队中地位最高的次吉上师在做完法事后,独自一人走到前方抬头望天去了,一句话表态定调的话也没留下。 其余几位上师也各自钻进车厢,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只留下一众年轻僧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良久,终于有人用压抑的极低的声音询问道,“有人胆敢挑战梵宫!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个场子不找回来,我们梵宫还有何颜面在天下人面前立足?”另一个声音烦闷的回答道。 “问题是,那些黑甲骑士究竟属于何方势力呢?我们又去找谁找这个场子呢?”这个声音不急不缓,显得颇为冷静。 “我们这次出行的任务是进行纳新大比,切勿节外生枝,我认为,我们应当将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的报告给梵宫,由梵宫进行定夺”另一个木讷古板的声音说道。 “报告梵宫?由梵宫定夺?这里距离梵宫少说也有六千多里路,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先前那个烦闷的声音蛮横的打断道。 “岂力扎巴,你不顾大局!” “木岩托托,你胆小怕事!” 一众年轻僧侣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竟然吵了起来,看的那些个盘坐在车厢内的白眉老僧们大摇其头。 他们之前之所以刻意避开,让这群年轻人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就是存了考校后辈的心思,看看这些年轻一辈当中能否会出现一两个能挑大梁的主儿,但问题是能够进梵宫内阁的,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私下里谁也不服谁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种让他人独占鳌头的便宜买卖是断不会做的。 白眉老僧们细细思量,其实这一次自己带出来的这些弟子当中在修行上不乏天资卓越之辈,可惜呀,心性上还是差了太多火候。 至于原因吗,还不是因为能够通过纳新大比的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家的孩子,穷苦人家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哪有时间去学习那些个梵文、佛典呢?这些富贵人家的孩子自小养尊处优惯了,不知人间疾苦,心性打磨上自然要差了一些,但是没办法,这也是梵宫这些年来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通病。 “终究还是缺少历练啊”白眉老僧们眯起眼仔细盘算起来,“这一趟回去之后,是时候挑选几个资质不错的后辈,让他们去那冰原上历练一遭了。” 片刻之后,兴许是计算着灵魂归天的时间也差不离了,次吉终于停止望天,带领众僧一同念诵密经咒文,手指轻弹间,数十道“无根火”将两具尸体付之一炬,整个葬礼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熊熊火焰映照在梵宫僧人的脸上,即使是平时关系要好,也没有几个真的哭红了眼睛的。 跟道宗极为讲究同门情谊不同,佛宗更加重视随缘而安,缘聚缘散,不必执着于眼前的重聚或是分离,死了便散了,下辈子再一起轮回入梵宫便是。 逝者已矣,生者却不能止步不前。 车队重新踏启程,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终于踏入了松赞家的封地境内。 不多时,便瞧见一队骑士伫立前方百丈外的原野上,亦是人人黑马黑甲,人数不下三百人。 一众年轻僧侣心里下意识的咯噔一下,“上一拨黑甲轻骑到现在可是尸体还没凉透呢,又来?没完没了了是吧,可是这一拨接着一拨的送人头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次仁和那些个白眉老僧也都看糊涂了,一个个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见那为首一骑策马奔出阵列之外,一路向使团车队疾驰而来。 一众僧侣看到这一幕后连忙扣好手印,只等那黑骑稍有异动,便立刻灭杀之。 数十丈的距离在那名骑士的快马加鞭下转瞬即逝,转眼间他也来到了次仁马车前一丈之地时,只见那人毫不犹豫的拜倒在地,对着次仁朗声拱手道:“松赞家黑翎卫偏骑将军奴儿巴哈拜见上师大人!” 来人是个外貌粗犷、不修边幅的汉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偏骑将军,只见他一脸的连毛胡子遮住了一张大饼脸,只余下两只小眼睛在外面滴溜溜的打转,贼眉鼠眼的甚是可疑。 不等他说完,次仁便面色古怪的插话道,“巴哈将军是不是下一句要说,‘奉呼雷大将军之命,特护送使团行至王城’?” 那跪在地上的奴儿巴哈楞了一下,憨笑着对着次仁竖起了大拇指,“哎呀,老上师不亏是老上师,您真是料事如神呐,连巴哈接下来要说什么话都算到了,巴哈佩服!佩服!” 次仁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他好半晌,看他面色神情实在不似作伪,才缓缓开口道,“起来吧。” 那巴哈憨笑着答谢后站起身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幽幽晃了一遭了,只是陪着笑脸小心询问道:“老上师的车队怎么这么慢啊,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 此话一出口,只见不光是面前的这位老上师,就连旁边的那些年轻和尚都看自己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把巴哈看的是心里直发毛,心想着,“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他娘的,老子在这里多喝个半个时辰的西北风,结果你们问都不让问一句,哼哼,你们梵宫的架子可是真他娘的大啊。” 心里想着这些,可这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简直比见到自己亲爹亲妈还要亲。 次仁见他脸上的谄媚神情虽然有些恶心反胃,但观其行事似乎不像是要突然暴起发难的样子,于是便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巴哈为什么不到松赞家的边境等着我们使团?” 一听这话,巴哈脑中灵光一闪,“哦,原来是挑理了这是!”赶忙赔笑解释道:“哎呦,老上师错怪小的了,这实在是因为这些年啊,我们和桑吉家边境摩擦不断,只要我们松赞家的军队在边境一出现,不出半个时辰,那桑吉家的军队就跟苍蝇闻到屎似的,屁颠屁颠的跟过来,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各退十里,自然就秋毫无犯,小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这里等候老上师的大驾光临,小的怕前往边境会惹来桑吉家的那群苍蝇,进而怕扰了老上师的清净不是!”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巴哈纳头便拜,显得坦荡而赤诚。 就在此时,与巴哈来时不同方向的密林边又有一骑疾驰而来,亦是黑马黑甲。 当那黑骑奔行至距离车队十丈左右的距离时,众人皆能看到他已是浑身带伤,有些竟然深可见骨,当真是凄惨到了极点,只听那人大声疾呼道:“上师小心,奴儿巴哈反了,他现在是桑吉家的狗!” 巴哈听闻后那是勃然大怒,扯着嗓子对着百丈外的黑骑部下大吼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黑翎卫听令,将这个细作给我拿下!” 远处黑翎卫得令而动,策马奔腾间,顿时化作了滚滚黑潮,向着车队的方向蔓延开来,妄图在那名孤骑到达车队前,截住那一人一马。 如果此时从天上向下望去,就会看到使团车队,一骑孤骑,滚滚黑潮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只不过这个三角形正在时刻发生变化着。 此时那名孤骑使团车队的距离刚好是黑翎卫的一半,但他人马俱乏,已是强弩之末,自知不等抵达车队就会被大队骑兵截住,至于那被截住的后果,自然是难有幸理,于是再也不顾及自身性命,大声喊道:“上师小心,奴儿巴哈这是狗急跳墙,要对你们动手了!” 巴哈听到骑士的大喊,心里瞬间就咯噔一下,这话说的真他娘的是艺术啊,此话一出,配合此情此景此番阵仗,那就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它也是屎了,如果不是那个满裤裆黄泥就是他自己,他都禁不住给对方叫好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嗯,对,杀人诛心!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身边的几名僧侣们都自觉与他拉开一段距离,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巴哈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是真冤啊,比那道国传说中的窦娥女还冤啊。以往跟人家争军功,夺地盘、抢女人,从来都是只有他诬陷别人的份,没有别人诬陷他的份,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前方局面变化又生,只见数十道黑芒一闪而逝,精准没入一名名骑士的胸口,瞬间收割看数十条骑士的性命。 不给那黑翎卫任何喘息的机会,密林中又是百余支羽箭铺天盖地而来,这两轮齐射极为阴险毒辣,时机拿捏的极其精准,纵使久经战阵的黑翎卫骑术精湛,但由于事发突然,依然让这队黑骑又折损了十数名弟兄。 就在黑翎卫们纷纷疾转马头躲避箭矢的当口,两百余名红甲骑士从密林中悍然杀出,直奔那队形有些溃散的黑翎卫。 三十余丈的距离在骑兵的全力冲锋下转瞬即逝,当红甲骑士对着黑翎卫那捅出骑枪时,跨下战马的冲势正值巅峰,可见这队骑兵的指挥者对战场形势的把握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黑翎卫此时队形已散,且就算立即调转马头,向那些红甲骑士发动反冲锋,胯下战马却已蓄力不及,这时也能看出这支黑翎卫的战斗素质了,在被箭雨突袭的初时慌乱后,此刻的他们却迅速镇定下来,面对红甲骑士冲势正盛,他们没有急着勒转马头,匆忙躲避,而是选择依照胯下战马之前前进的方向继续保持前冲,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催动战马加速前进。 面对突然间四散奔逃的黑翎卫,红甲骑士若想取得战果,同样也只能分兵去追,可即使那黑翎卫之前损失了数十骑,相比之下,红甲骑士在数量上也并不占优,只能勉强做到一骑追着一骑跑,气势上倒是战优,可人却没杀几个。 那红甲骑士的指挥者也是气恼不已,就像是己方蓄力劈出一刀,却发现这一刀砍在了棉花上,气闷的很。 如此你追我赶之下,本就不大的平原上立刻就炸了锅,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熬成一锅混沌的浆糊。 只听那红甲骑兵一边追赶,一边大喊道:“保护梵宫老上师!”“杀了这队叛变的黑翎!” 却说那身处梵宫车队中的巴哈,当看到那队红甲骑兵悍然杀出后,却是不怒反喜,他转头对身旁的次吉说道:“老上师,有人的狐狸尾巴终于要漏出来了,您且带着众位师傅在一旁看戏,带我宰了这队藤甲红骑,到时候谁真谁假,谁叛变谁投敌,自然都一目了然!” 次吉听闻此言,点头微笑道:“巴哈将军请小心。” 只见那奴儿巴哈一夹马腹,狞笑着走出梵宫车队,对着远处那厮杀不断的红甲骑兵朗声道:“刺马棱吉,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兔崽子在背后算计老子,说说吧,你们是投降了那次旦家,还是那桑吉家啊?你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大将军可是待你不薄啊,今天我便替大将军清理门户!” 那红甲骑兵中的一人一边挥刀格开前方黑翎卫回头射来的箭矢,一边同样朗声道:“奴儿哈巴你休要贼喊捉贼,分明是你投靠了桑吉家,想要对梵宫上师们不利,以此来挑拨我们松赞家和梵宫的关系,大将军早就识破你的计谋,特命我等前来护驾除贼!” 听闻此言,巴哈冷笑更甚,“哼哼,我贼喊捉贼?不知是谁瞒天过海,偷偷在边境藏了这二百骑,这里是该你值守的地方吗,松赞军军法规定,凡私藏甲士者,按律当斩,爷爷我今天就替大将军执行军法!” 那红甲骑士勒转马头,在身侧挽了个刀花后,策马扬鞭向奴儿哈巴冲来,只听他朗声说道:“呵呵,多说无益,来战吧!”沛然战意充斥全场。 奴儿哈巴也是浑然不惧,同样是激荡着胯下战马向那刺马棱吉冲杀过去,同样也是朗声大笑道:“哈哈哈,正和我意,来吧!” 只见那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纵马跨越了百余丈距离,瞬间冲杀至对方面前,一路上的其余兵马都自觉让开一条道路,生恐触了两位主将的霉头。 此时两人都能清晰的看清楚对方隐藏在头盔下那眸子中的眼神,一人坚定刚毅,一人猩红疯狂,两柄制式相同的战刀毫无犹豫地向昔日的同袍身上斩去。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胯下战马或有所感,此时正焦虑的打着响鼻。 只见那奴儿哈巴右手袖管中不断有血液蜿蜒而下,而那具漆红藤甲的胸口处却爆绽开一只娇艳的花朵儿,此时正挥洒出漫天血雨。 对于巅峰马战而言,从来都是。 一刀定生死! 第21章 父慈女孝,奴婢忠心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四,夜。 夜风微凉,带走了些许潮意,虫鸣不止,驱散了往日的寂静。 佛国总是如此,一场夏雨就能唤醒生命的脉动。 松赞亲王府,颂赞博海的院落内依然是一片灯火通明。 松赞博海一个人困守于书房“卧冰斋”中“画地为牢”,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只见他紧盯着手中密信,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将上面的内容看了数遍,而后才喟然长叹一声,将那页信纸凑近烛火中付之一炬。 夜色渐浓了,博海紧了紧披风,抬头望望窗外,这应该是已经有未时了吧,博海自嘲般的笑了笑,别人睡的,天下睡的,但唯独他这个亲王却不能睡。 现在仔细想想,唯有惊鸿寺的那个老秃驴的那句“世间哪有自在人”,倒是道出了人间真味啊。 博海起身,有些畏冷的关上了窗子,而后又缓缓的坐回到案前,左手扶额,以右手中指有节奏的叩击着自己的太阳穴,这是他疲倦已极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正当他埋头要为松赞家如何迈过这一道坎而苦思冥想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咚!咚!咚!” 博海眉头微皱,他记得明明已经吩咐下去,不是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书房一步的吗? 巨大的疲惫让他的头脑有些迟钝,想了片刻才想到,能在此时敲响他书房门的,估计也只有自己那位才貌无双的女儿了。 博海起身打开房门,果然见到江央亲自端着一支白玉碗立在门口,笑宴盈盈的说道:“夜深了,女儿特地熬制了参茶,给阿爹补补身子。” 博海接过那只白玉碗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暖流入腹,疲倦也紧跟着被一扫而空,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江央道:“女儿遵循医官嘱托,在参茶中加了少量提神醒脑用的冰魄草,与补气养血的参茶相益得彰,最是能消解疲惫,舒缓精神。” 博海哈哈一笑道,“还是我的宝贝女儿最有心了,父王喝了这参茶确实感觉精神振作,脑清目明了许多呀。” 江央微微一笑,并不多话,起身就要告退而去。 博海的眼底中却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神色,他缓缓开口道:“既然来了,就先别急着走,坐下来陪为父说说闲话。” 江央脸上一丝狐疑和犹豫的神色一闪而逝,却被博海敏锐的捕捉到了,只听他开口说道:“为父在三个时辰前收到一封密信,信中详细记载了梵宫使团遇袭的经过” 不等他说完,江央就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眸子,惊诧呢喃道:“什么?梵宫使团遇袭了?” 博海紧盯着女儿娇美的面容,连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不肯放过,就这样直愣愣的看了她半晌,才笑咪咪的继续说道:“是遇袭,就在我们松赞家封地边界前后十里处,先后一共两波刺杀、一拨叛乱,一拨接着一拨,可谓是丝丝入缕,环环相扣,当真是好深沉的心机啊!” 江央一脸震惊,先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父王,好似不敢相信有人敢对梵宫使团动手的这一事实,而后低下头细细思量片刻,猛然抬头,目光阴沉的说道:“有人想要对我松赞家动手!” 博海满意的看着自家女儿,笑容和煦的说道:“不错,正是如此,使团已经到达我松赞家边境,护卫梵宫使团自然就成了我松赞家的职责,使团两次在边境遇袭是理由,但不是借口,所以无论这先后两手刺杀成与不成,都能让梵宫上师们对我松赞家心生懊恼,虽说梵宫不会就此与我们离心离德,但毕竟让使团对我们减分不少,你哥能否进入梵宫,背后靠的是我松赞家的实力,而不是我们送出的金银,如果给使团上师们留下一个内忧外患,难以掌控大局的印象的话,那可才真是麻烦大了。” 博海言语不停,以手指敲击着松楠木桌面继续道:“有意思的是,这第二波刺客竟然人人俱是黑马黑甲,与你二叔秘密派去接应使团的黑翎卫的装束一般无二,可为父已经派人检验过他们的尸首,都不是我松赞军中之人。” “而藤甲红骑的叛乱则更是惊采绝艳,这一手在外人看来颇有些‘画蛇添足’的味道,可是他们没有看到的是,它妙就妙在用了这‘叛乱’本身,如果说刺杀还是外部问题的话,那这叛乱可就是实打实的说明,我们松赞家内部本身就有问题了,布局之人以两百余名甲士的性命为饵,在梵宫使团心中根深蒂固的种下了我松赞家内乱已生的种子,这才是图穷匕见的真意啊。” “可是让为父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通的是,那第二拨刺客的五十余套黑翎卫制式装备究竟是从何而来啊?况且从桑吉家入我境内的道路有千万条,为什么那叛乱红骑偏偏就守在了使团的必经之路上呢?” 江央眼神一凝,讶然道:“父王是怀疑,家中有鬼?” 博海盯着江央,笑而不语。 江央连忙起身跪倒在地,颤声说道:“不是我,父王真的不是我,女儿交出暗卫权柄后,一直在房中细细思量父亲教训的道理,除了去过一趟惊鸿寺为阿爸阿妈诵经祈福外,连房门都未曾踏出一步,侍卫婢女都可以作证,再者说,府上自有暗卫眼线监察巡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父王的这双眼睛啊,女儿又有何能耐与外人勾结去刺杀使团呢?” 博海轻轻抚过江央因恐惧微微颤抖的脊背,柔声说道:“为父没有怀疑你,没有怀疑你,为父又怎么会怀疑自己的亲生女儿呢,没事没事,别怕,别怕,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江央在博海的搀扶下才慢慢站起身,只见她早已是满面泪痕,此时正抽泣着望着博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博海突然又问了一句:“那名叫‘朝牧‘的奴隶已经好些天没有回奴隶大营了,他是你的贴身奴隶,是不是被你给偷偷藏起来了?” 江央娇躯一震,眼看扁着嘴又要哭出声来。 博海连忙轻轻的替她拭去泪珠,开口调笑道:“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我家小猫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哦,若是让惦念着你的那些个亲王家的小子们看到了这一幕,为父背后不知要多背负多少骂名呢,哈哈哈!” 听得这话,江央终于破涕为笑,嗔恼的推开博海替她擦拭眼泪的手,娇嗔道:“女儿要一辈子陪在您和阿妈身边,才不要嫁人呢!” 博海继续笑道:“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啊,阿爸啊,还是想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我和你阿妈才好安心享度晚年啊,哈哈哈。” 江央眼神幽怨:“父亲已经开始嫌弃女儿了吗?” 博海爽朗大笑道:“为父岂敢,为父岂敢,你那个哥哥不争气,为父还指望着我的宝贝女儿养老送终呢,哈哈哈。”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江央终于退出了博海的书房。随着泛着檀香的厚重木门慢慢关上,某片光明同样也跟随着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江央终于浸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她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每走一步,嘴上的笑容就淡却一分,一百九十步后,江央终于跨过身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完全走出那一片如同蛰伏巨兽般宏伟殿堂的森然阴影。 脸上的笑容也同一刻完全消失不见。 毫厘不差。 事实上,父亲的办公的庭院同自己所居住的院落仅有一墙之隔,双方已经算是“背靠背”比邻而居的老邻居了,可自己每次来找父王都需要绕上好大一圈圈,走上好远好远的路,才能最终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一步也不能少。 她年幼时也曾问过母亲,为什么父王不肯给她在墙上开一道小门呢,这样她就可以更快一点见到父王了。 她还记得阿妈一边帮她梳着满头青丝,一边一脸严肃说道,“你现在还不懂,长大以后就知道了,这便是‘规矩’啊。” 是啊,这便是规矩,即使数年如一日,风雨不断的送去参茶也是如此,规矩就是规矩,如果能够随意就打破,那还叫什么规矩呢? 有时候仅仅薄薄的一堵墙,那便是咫尺天涯。 就像他们这对父女,看似亲昵无间,但父亲何时真的在自己心中为自己留过一道“小门”呢? 恐怕一次也没有。 罢了,罢了,不开门就不开门吧,有时候隔着一堵墙也是极好的。 …… 江央行走在高墙下的阴影里,一名婢女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后,那名被唤作“红鸾”婢女刚想询问些什么,就被江央轻声喝了一句:“禁声!”于是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多言一句。 两人一路沉默着快速穿过一道道高耸的大门,半刻钟后,终于走回了江央单独居住的院落。 两人没有惊动其他下人,径直走入江央的闺房。 那名叫“红鸾”的女婢掌起灯后,口中说着:“郡主殿下,夜已深了,让奴婢伺候洗漱更衣,然后早点歇息吧。”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一边将桌子上杂七杂八的事务全部搬走,露出了漆黑如墨的玉石桌面,一边拿来一只盛满清水的海碗放在桌上。 昏暗的烛光在窗子上映衬出两道少女唯妙的剪影,但至于她们究竟在干什么,却有些瞧不真切了。 只听得江央“嗯”了一声道,“确实有些乏了,红鸾你替我敲敲后背。”却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在桌面上“刷刷刷”的写道:“父王开始怀疑我了,自卸任暗卫统领后,我已再难护的了朝牧哥哥周全。” 红鸾听到主子的吩咐后也凑了过来,看似在为江央敲背,实际上则是拿起沾着海碗中的清水,在桌面另一侧写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江央指下不停道:“无妨,使团队伍还有两日才能抵达不达城,只要让朝牧哥哥和使团中的那位热振上师接触上,那么一切便已成定局,无论父王如何辗转腾挪,已于大局无碍了。” 而后用那大袖一抚,将那桌面上的水渍擦的一干二净。 红鸾道:“郡主就这么有信心,只要那位热振上师见到那朝牧,就会欣然收之为徒?” 江央眼中绽放出一团异样的光彩,“红鸾你有所不知,我在惊鸿寺学习期间,曾在秘库当中翻到一本《梵宫秘闻录》,那上面记载了一些梵宫上师们出家前的生平,而这位热振上师,那上面也清清楚楚记录着,他其实也是一名奴隶出身。” 红鸾表情震惊,江央笑眯眯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提指继续写道:“当然,这还不够,我曾派人查探过,这位热振上师对待奴隶的态度极好,每每代梵宫巡疆牧土时,都会要求到各个亲王家的奴隶大营中瞧上一瞧,若是某位亲王对待奴隶过于苛刻,就会被他严厉训斥,综合这些因素,我才敢冒险让朝牧哥哥去接触使团,哎,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好啊。” 红鸾问道:“可是郡主,你为何要接连安排那些刺杀和叛乱呢?暗地里偷偷安排朝牧和那热振上师见面岂不更好?” 江央坚定的摇了摇头,“突然见面太过刻意,少了一个‘缘分’作借口,只会适得其反,就像父王说那样,没有个几百条人命作铺垫,如何会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和尚心中种下一个我松赞家‘不仁’的刻板印象?而如果没有这些好戏作铺垫,那么接下来如何才能令一段逃亡奴隶被军队追杀,恰巧被使团所救的精彩戏码,真正做到水到渠成呢?佛家讲因果,那我就给他们造出一段因果!” 最后几字,虽以圆润的莲花文写就而成,但依然难掩那字里行间的铿锵杀伐之气。 婢女红鸾在旁边看得是连连点头,心中也是暗暗叫绝,抹掉满桌字迹后,提指写道:“那郡主,接下来需要奴婢干些什么呢?” 江央望着她动人的侧脸,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名叫红鸾的美艳婢女实际上比她还稍长两岁,是她五岁那年,由祈丽王妃牵着小红鸾的手,亲自送到她居住的小院子里的。 二人自小一同长大,看似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可以算做是江央在整座王府中最信任的寥寥数人了,如果实非情况紧急,她并不想以红鸾的性命去冒险。 红鸾自然看出她的犹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在桌上那“干些什么”四个字上重重的点了一点。 江央轻轻叹了一口气,充满歉意的继续写道:“红鸾姐,明天你亲自去厨房做几百个青稞馍馍”接着她拿起一旁的纸笔,依次写好几个纸条,放在了红鸾手上,“将这几个纸条放在馍馍里,记住,一定要保证纸条送到我说的几个奴隶手中,不能送错一人。他们依次是……” 红鸾仔细反复看了几遍桌上那个名单,在心中默默背了三遍,才最终重重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下来。 江央目光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将桌上的水渍一扫而空后,开口说道:“好了你下去吧,本郡主要好好补一觉,明天不到午时一刻不要叫我起床!” 红鸾咯咯笑着点头称是,躬身退出江央的卧房,轻轻关上房门,转身向自己单独居住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她都在反复咀嚼着那三个字。 “红鸾姐。” …… 红鸾快步回到自己的卧房后,迅速点燃了一只蜡烛,籍着烛火细细打量那几张纸条。 只见第一个纸条写着:“十六日一早,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乱葬岗旁密林处,寻一奴隶少年,待梵宫使团临近时,追逐其入使团车队。” 第二张纸条写着:“十五日寅时三刻,带奴隶白马卓仁从西门出大营,行至五十里后,告知其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处与其子汇合后,独回。” 第三张纸条写着:“十五日寅时三刻,开西门,两人一马经过,放行。” 红鸾用力攥紧了拳头,俏丽的小脸儿上浮现出一丝挣扎的神色,终于还是狠狠咬了咬嘴唇,猛然吹熄蜡烛,摸黑向卧床边走去。 只见她摸到床边,悉悉索索地掀开被褥后,伸手一探一拉,竟然将半扇床板拉开,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密道。 当她籍着月亮反射的微光看到密道口的那一刻,心中便已再无迟疑,只见扶着另外半扇床板,干净利落地探身潜入幽暗的密道之中。 密道当中不再有一丝光亮,长时间置身其中,会让人产生一种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错觉,仿佛这条隧道没有尽头,一头连接着过去的无限远,一头连接着未来无限远,而自己就将带着这份罪孽,徘徊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一百四十三步,一百四十四步,一百四十五步……” 红鸾只能依靠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自己的步数,才能勉强对抗密道带来孤寂感和迷失感,直到看到前方有光亮透过木板的缝隙穿透黑暗,她知道那是属于她的彼岸。 “咚!咚!咚!” 博海的书房中再一次传来轻轻的叩击木板的声音,在这连虫鸣都消失的未时三刻,显得格外清晰,但这一次不是在门外,而是在床下面。 博海掀开床下的暗板,微笑的打量着那被唤作“红鸾”的女婢俏生生的从床下慢慢爬出来,没有半分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红鸾刚从暗道口跨出来,便看到博海笑容和煦的望着她,连忙娇羞的低下头去,用手掸了掸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博海转身走向书桌,对着红鸾招了招手道:“红鸾,过来说话。” 红鸾连忙跟了过去,在他左手边站定,将刚刚江央与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而后从怀中取出那三张带着她体温的纸条,交到了博海手上。 博海微笑着接过纸条,一边凝神细瞧,一边将手很自然的伸进红鸾的衣衫之内,一路攀岩而上,最终停留在一片雪山之巅,细细摩挲着那一点盛放的红莲。 随着他的动作,红鸾的俏脸直红到耳根,却只能强自忍耐着这一股恼人的羞意,一路任由他施为。 她偷偷凝望着男人的侧脸,博海本就生的面容俊朗,否则也生不出这一双俊俏的儿女。 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被岁月打磨的最具魅力的时候,倘若在加上那层“亲王”的光环…… 这样看看看着,红鸾反倒是先醉了,忍不住发出“嗯~”的一声。 博海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玩味十足。 红鸾羞意更甚,连忙转移话题道:“老爷准备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些麻烦?” 博海嘴角笑意稍减,但手上力道却反而隐隐有些加重,道:“老人们常说,脓包要挑破了才会好。本王正好借此良机,让那些个魑魅魍魉一次性在阳光底下晒个通透,红鸾你呢,还是依照我那乖女儿对你嘱咐的那些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好。” 红鸾在博海这位老饕连绵不绝的攻势下早已媚眼如丝,夹杂着勾人心魄的轻吟声喃喃道:“嗯~嗯~老爷~老爷准备怎么处置郡主?” 博海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右手执笔,飞舞如龙蛇,在信纸上“刷刷刷”地写好一封密信,而是轻唤一声:“金巴!” 如同影子一样的老人缓缓出现在博海身后,一张冷脸面无表情,对于眼前这副香艳旖旎画面视若无睹。 博海道:“你先去惊鸿寺秘库中查证一下,有没有那一本《梵宫秘闻录》,再仔细核对核对上面是否记载热振出身奴隶一事,如若却有此事,那就传令给大将军,说使团近日频频遭袭,让他立刻带领五千轻骑前往护送梵宫使团一行,另外,将这封密信亲自交到大将军手中。” 那“金巴”老者领命而去,如一团残墨般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博海这才转过头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俏丽小娘,此时他心情大好,心中想着“女儿啊女儿,棋盘之内你侥幸胜了为父半子,可是这棋盘之外,你却要满盘皆输了,只因你辨识不清,这棋盘外的颗颗‘棋子’,终究还有那人心反复,难以捉摸啊。” 随后他畅快的大手一挥,便将那红鸾的衣裙全都撕扯下来,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雪白。 看着她那醉人的羞态,博海一把将那尤物按在桌面之上,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那本王允你便是!” …… 第22章 刀山血海,恶念东升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五。 呼雷跨坐在马背上,回望向东大营的方向。 此时的天光刚刚放亮,只见身后五千轻骑,以三骑为一排,沿着官道紧随而来。 战马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如一条灰线向极远处延伸开去。 那马蹄声整齐划一的踏在同一个频率上,如同战鼓般重重的叩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松赞家于马上得天下,自然就重军更重马。 在各路亲王的队伍中,松赞家的轻重两骑均是同种骑兵中最优秀的一支。 重甲冲锋,几乎无人敢应其锋,轻骑游曵,亦是无人能出其右。 此外,介与轻重两骑之间,还有那松赞家独创的藤甲红骑,以综合素质第一冠绝于顶,成就了松赞家在西土佛国“骑战甲天下”的美名。 望着这样一支雄师劲旅,怎能不让人由衷生出一股慷慨豪迈之情,故曾有云游僧官著诗赞曰: “马蹄纵横江山破, 斩阵抽刀垒军功, 声声玉断奔雷涌, 滚滚如潮似烟龙, 三千可教更日月, 五千践踏碎星河, 谁家儿郎铸铁胆, 一骑当千敢称雄。” 成为享誉整个佛国的留芳绝句。 同样的,在那更远的西方,在与地平线接壤的尽头,亦是有万千旌旗如林般升起,更是有无数炊烟扶摇直上青云——那是东大营,只要有它坐镇,何愁不能够稳居西南,百年屹立不倒。 这便是松赞家的底蕴。 呼雷望着儿郎们随着战马起起伏伏,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潮,胸中亦是感到风云激荡。 他是亲眼见证过眼前这一股滚滚洪流于战阵之上,淹没一切,吞噬一切,摧毁一切的暴虐模样的,自然无比清楚,那些所谓的阴谋诡计在真正的刀锋面前,会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 “哼哼,自家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侄女居然敢把爪子伸进他的军队里,当真是不知死活。她究竟知不知道,她那些个心机手腕在他面前就宛如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幼稚可笑,只要我还活着,那整个松赞军就必然也必须是铁板一块,岂容得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心中想着这些,呼雷不禁嗤笑着摇了摇头,她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不像她爹,倒是跟自己这个叔叔最是相像,只可惜她现在还不知道一条她这个叔叔用刀杀出来的道理,那就是: “在毫无实力的前提下空耍心机,是要死人的呀。” 呼雷想的出神,微微放缓了战马奔行的脚步。而跟随在他身后的整支骑队竟在无人指挥的前提下,依次放缓了胯下战马的步速,未曾出现一丝一毫的混乱。 就在此时,从队伍后方有一骑极速奔来,待迅速奔行至呼雷身侧时,连忙附在呼雷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呼雷摆摆手,示意那小校不必如此谨慎小心,满脸狞笑着问道:“都查清楚了吗?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那小校答道:“回禀大将军,我们顺藤摸瓜都查清楚了,就是这些,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否则,提头来见!” 听闻此话,似乎才稍稍有些对呼雷的脾气,只见他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沉声道:“嗯,很好,此前有些宵小之辈打着我松赞军的名头干了些许自以为聪明的蠢事,我是不甚在意,可我那大哥确是上心的紧呐,这一次就彻底肃清干净吧,也好让他睡上几个安稳觉。” “对了,那叛乱的二百余名藤甲红骑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查清楚了吗?”呼雷眯起眼睛,缓缓询问道。看来对于藤甲红骑叛乱一事,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般不甚在意。 “回禀大将军,据查,是那名叫刺马棱吉的小校,私下里居中串联了一些对松赞家怀有怨念的士卒,细心观察后,在慢慢吸收到自己麾下,逐渐聚拢出这么一只二百余人的嫡系队伍,至于刺马棱吉,末将也派人查探过了……” 看见对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呼雷心中一股无名火“腾”的一下就燃了起来,紧跟着就是一巴掌抽在对方头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惹的前排几位骑士哄笑不止。 这位几天前刚刚从王府暗卫中抽调过来,替松赞军办事的小校显然是有点摸不准面前这位大将军的性情,此时被这一巴掌打的有点蒙,倒是激起了一丝胆气血性,也顾不得逾矩不逾矩了,一咬牙,一闭眼,向着呼雷一拱手直接说道: “那刺马棱吉嘛,实则是因为有个两小无猜的相好女子,在三年前,不小心被掳进了将军府,再放出来时,人已经疯癫了,后来只要碰到男子就会主动脱得一丝不挂,最终被人发现裸死在一口井边上。” 听得这话,呼雷抬手又是一巴掌重重扇在那小校的头盔上,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好色不假,可你也不支起你那双狗耳朵去打听打听,本大将军何时强掳过军中同袍妻**乐的!” 听得这话,在场众人的脸色则都颇有些复杂。 这位呼雷大将军在军中是出了名作风狠辣无情,真要是犯了军纪,管你是先锋将军还是亲从侍卫,那都是动辄打骂,重则皮鞭军棍伺候的下场。 但若真到了那战场之上,这位大将军则会化身为军中最为悍勇的无双猛将。 每临战阵,他都是策马扬鞭,带头冲锋的那一个,军中那些个所谓的先锋将军每每都只有跟在他屁股后头吃灰的份,那是身先士卒的一塌糊涂。 有此一将在前,军中还有哪个没卵子的兵油子敢不拼命的? 否则战后非要被那些个活着的兵卒将领一人一口吐沫淹死,要不就是被戳脊梁杆子戳死。 可以说,只要是他呼雷大将军这面大旗一天不倒,就必然会看到那松赞家那万骑奔腾如海潮的盛景,那些兵卒都一个个不要命的往前冲,仿佛生恐死在别人后头似的。 可谁又能看见,呼雷这些年身陷死阵的次数,没有比喝凉水的次数少多少的。 所以在与吉仁家、次旦家联军决战时,也就有了松赞博海一天之内连下十二道命呼雷不得再亲自陷阵的急令,但都让大将军以“我那哥哥不懂打仗,不用理会”为由给硬顶了回去。 故而被他亲哥哥评价为“有勇无谋、难堪大用”,所以只给他一个大将军,而松赞军中始终空悬的那个“帅”位却始终没有让他担任,此后也就传出了他兄弟二人不睦的传闻。 有这么一位“出格”的大将军,自然就连带着他的亲卫营也反而成为军中死伤比例最高的一支队伍,但军中依然以争着抢着要进大将军的亲卫营为荣,其个人在军中声望也可见一斑了。 而且呼雷这人虽然跋扈不仁,但却极为重义,能被他瞧得上眼的那些个军中弟兄,不用说其他,就连家中美妾他都能拿出来与人分享,自然也不会干出那以权压人,抢夺人家妻**乐的混账事。 面对如此彪悍的人物,那名小校只得苦着脸说道:“刺马棱吉与那女子属于私定终身,之前并未提过亲,所以大将军将那女子掳进府中的确只是误会一场,嘿嘿,误会一场。” 听到这般解释,呼雷顿时摸了摸他那布满刺青的鼻子,尴尬道:“这个刺马棱吉,我不是说他,为了个娘们儿跟本大将军计较这么些年,呸,我都替他不值,哎呀,你说说他跟本将军喝顿酒,倒倒苦水,本将军还会不为他做主不成,再给你找个十个八个黄花大闺女,全都赔给他做媳妇不就完了,真的是肚量太小,不是个爷们,不提他了,说说就丧气。” 那小校便心领神会,连忙转移话题道:“秉大将军,那刺马棱吉的晋升路径小的也探查清楚了,是由郡主手下人给一手铺的路。” 呼雷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但明显有些兴致不高。 郡主处心积虑妄图堵塞自家哥哥进入梵宫的道路,听上去是大逆不道了点,但对于亲王家庭而言,有时候有点野心也未必是件坏事,谁规定了西土佛国就不能出现一任女亲王呢,至少呼雷他瞅着自家那小侄女就比那个侄子顺眼的多。 没关系,这些都大可与人明言,也可由得外人猜测。 但“影子”金巴交给他的那只锦囊中提及的事,那可就是彻彻底底的“家务事“了,他自然未曾与任何人开过口。 知道一些内幕消息的人都在猜测,郡主究竟因何缘由不惜暴露苦苦经营了多年的势力,也要早早动手,把那位世子殿下进入梵宫的希望彻底堵死。 可令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其中缘由竟然是因为郡主想要将她的那位奴隶情郎送进梵宫…… 一位堂堂郡主为了一个小奴隶倒贴到这种地步…… 一想到这些,呼雷就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侄女这些年读过的书当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那个什么叫“朝牧”的,好啊好啊,我打你娘的主意,你却反过来将主意打老子侄女的身上了是吧?等到时候老子见到那个小兔崽子,非先骟了他不可。 看着呼雷脸色阴晴不定,先前那名小校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奴隶大营那边,已经按照您之前的吩咐,放那女人出营了。” 听闻此消息的呼雷狞笑了一声,道:“无妨,就按本将军说的办便是了。” 心中却想着,“好人做到底,老子就让你们母子团聚,到时候,黄泉路上正好做个伴。” 与此同时,东大营某处,有血的味道蔓延开来。 第23章 瓜熟蒂落,滚滚人头 东大营。 刚刚吃过早饭,官兵们此时正享受难得属于自己的片刻时光,三三两两的聚集着向自己小队的帐篷处走去。 远远的,有说话声飘进了殊钢达穆的耳朵。 “哎哎哎,听说了吗?藤甲红骑那个刺马棱吉前两日带着部下叛乱了,正面撞上了奴儿巴哈率领的黑翎卫,二百对三百,刺马棱吉当场被奴儿巴哈斩于马下,棱吉死后,剩余百余名藤甲红骑自知没有无论投降还是逃跑都难有幸理,反而悍不畏死的反扑过来,倒是对黑翎卫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据说一场大战过后,那叛乱的藤甲红骑自然是全部死绝,可那奴儿巴哈麾下的黑翎卫也十不存一了。” “你小声点,议论这种事情被军法队听见了,少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哎呀你不用担心,这事在军营中都传开了,是大将军亲自下的命令,让各营都好好讨论反思,一次性把剩余有二心的都揪出来。”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问了,那二百红骑是不是吃错药了,叛乱就叛乱呗,跑到吉仁家、次旦家、桑吉家,哪一家不能混口饭吃,非要硬钢那黑翎卫,到头来把命都搭进去了,你说他们到头来到底是图什么啊?” “图什么?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叛乱的二百红骑啊,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据说每一人都是被那松赞家逼的家破人亡的,最后迫不得已,才投了军伍,有这么个背景在,其实在咱们军中也并不受待见,毕竟咱们这松赞军还是姓松赞的,所以每次打仗啊,他们的校尉、将军都是把他们当炮灰使,每场仗下来,总是他们这群人死伤最多,功劳最少,这样的人能不心生怨怼?人活一口气啊……” “大将军不是严令了不得以出身进行区别对待吗?” “你这颗榆木脑袋,大将军是下了命令,可是这整个军营还有这么多位将军,在他们个个都阴奉阳违的前提下,大将军他一个人又怎么可能都管的过来?” “反正我只知道松赞家是松赞家,大将军是大将军,我只认大将军就行了,大将军让我砍谁我就砍谁。” “行行行,跟你说这些都是对牛弹琴。” …… 不知道为什么,达穆总感觉有些心绪不宁。 他没有跟随着前方两人继续前行,而是寻了一条僻静小路,快步返回了自己的骑队所在的营地。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这让他心下稍定。 当他亲眼看到营地中的众位兄弟如往常一样,上鞍的上鞍,披甲的披甲,忙碌着准备着出操前的诸般事宜时,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到肚子中来。 他顺手拉过一名满含笑意的同袍问道:“缚山将军呢?” 那名同袍嬉笑着浑不在意的答道:“哦,将军让军法队的人叫去了,说是要当众责罚藤甲红骑的大统领”那人忽然凑到达穆耳边,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听说要挨军棍哩!” 达穆眉头皱了起来:“一个人?亲卫都没有跟着。” 那人点了点头,“嗯,我看见缚山将军一个人跟着去的,你也知道,这种责罚统领、将军之类的,都是只允许在小范围内观摩一下。”他顿了一顿,“毕竟让太多人亲眼瞧见不好,否则以后那些被责罚过的统领、将军还如何在军中立威啊。” 达穆显然对这个说法并不满意,抓着他的衣甲继续追问道:“有没有听说其他将军也跟去了?” 那人微微愣了一愣,显然是有些搞不懂一向稳重的达穆副将今天这是怎么了,据实以报的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达穆副将您得去问问其他营的兄弟。” 达穆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只听见远方有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那是全军紧急集结的信号。 …… 半刻钟前,黑翎卫十四营营地。 刚刚练刀完毕,正拿毛巾擦拭着身上汗珠的拓仓缚山微微有些分神。 寅时一刻,大将军走了,带走的大半的黑翎,可十四营却独独被留了下来,再联想到刚刚从奴隶大营那边传来了纸条,缚山心中隐隐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纸条上的字迹他认得,是出自那位群主之手,字体浑厚苍劲,力透纸背,不似女子,正如那郡主的性子。 那纸条上写道,“十六日一早,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乱葬岗旁密林处,寻一奴隶少年,待梵宫使团临近时,追逐其入使团车队。” 可大将军已然带领五千轻骑出营了,方向正好也是东方偏北,不出意外的话,估计正是为那迎接使团而去的。 如若此时自己率兵出营的话,寻不着个正当理由不说,而且还不是正好撞在大将军的刀尖上吗? 可是如果再不出营的话,如何又能够在十六日一早,同时也赶在大将军与那梵宫使团汇合之前,寻到那名奴隶少年呢? 这是把自己和十四营的兄弟们架子火炉子上烤啊! 但缚山却无法对那位郡主生出丝毫的怨怼之意,若不是两年前她肯亲自出手相助,自己一家老小十六口的性命就早丧在那当着他面调戏自己闺女的畜生手中了。 区区偏将又如何,再大能顶的上一个世子大吗?更别提自己一怒之下还打了那世子一巴掌。但最终这捅破天的大案子硬生生被那位郡主殿下给压了下来。 这台面下究竟有多少利益交换和暗流涌动,他缚山不清楚,但他知道,即使她身在亲王家,这也很难,非常难。 所以他是打心眼里由衷敬佩这位帮了自己全家的救命恩人的。 他曾说过,从今往后,这条贱命就交予对方了,但对方当时并没有答话。 直到今天。 被人利用了又何妨?他心甘情愿做一枚棋子,也要报答对方那一份恩情。 “至少她曾经把咱当个人看。“缚山想着,”只是有些对不住十四营的那些个老弟兄了。“ 缚山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没留意,前方已经走过来四五个军法队的汉子,都是些熟面孔。 为首那汉子还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缚山老大,练刀呢?练好了就赶紧穿上衣服去校场,传大将军令,今天上午在校场举行军法大会,要对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执行军法,哥几个还要急着去通知别的将军呢。“ 缚山应了一声,徒然联想到那队已然全部殒命的藤甲红骑,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但对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被责罚一事,倒是不疑有他,麾下红骑捅了这等篓子,作为大统领,不责罚他责罚谁啊,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缚山也见的多了。 缚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脑中还在盘算着一会看完责罚,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带兵出营,一边让亲兵为他穿上皮甲束带,跟随着那军法队,一路往校场方向而去。 快到校场时,缚山有些狐疑的看了相熟的军法官一眼,道:“你们不是还要去通知其他将军吗?“ 那名军法官表情自然,微笑着答道:“正好顺路,正好顺路,我们也是往校场方向去的。“ 缚山没再说什么,但握着刀鞘的手却不自觉的用了用力,又缓缓的松开,如此反复了数次,终于还是走进了校场的大门。 校场上空空荡荡,除了他自己以外,一个人都没有,哪里有半点要召开军法大会的样子。 果不其然,身后的大门被重重关上了。 缚山复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自己真是没用,别说完成郡主交付的任务了,自己这还没出营门呢,就要被人永远的留在这校场之上了。 想着想着竟然嗤笑出声来,而后他放声大笑,最后居然笑出了眼泪,他在心中想着,“这样也好,至少十四营的那帮兄弟不用跟自己去送死了,只是有些对不住那位恩人,算了,百年之后,再亲自向她赔罪吧。” 只听他纵声大笑道,“我缚山无能,今日落此憋脚圈套也怨不得别人,但我缚山所行之事与十四营众兄弟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某仅有一刀,请尔等共赴黄泉。” 在他面前,有无数刀斧手涌了出来。 …… 随着苍凉的号角声划过整片天际,黑翎卫十四营外,早已预备好的拒马已经被推了出来,封锁住十四营通往外界的每一个路口。 拒马背后,有如林般的枪阵斜斜的树立了起来,枪阵后方,还有数不尽的强弩手将手中的劲弩指向了昔日的同袍。 十四营内,大量的士卒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副将达穆的大声呼喝下,才头脑有些发昏的披甲上马。 “结密集对敌阵型!结密集对敌阵型!”一向稳重的副将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可他们并不清楚,这所谓的“敌人”究竟在哪啊? 好在并没有让他们纠结太久,第一波箭雨已经当头淋下。 只听得有人大喊:“有人受伤了!有兄弟被射死了!” 又有人大喊:“举盾举盾,干你娘,想死吗!” 还有人喊:“你们他娘的干什么?都是自家兄弟……” 最后那人的话语并未说完,一只弩箭已经插在了他的喉咙上。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知道,那所谓的“敌人”究竟是谁了。 战马长嘶,长枪直刺。 轻骑真正的优势在于其可利用自身的机动性牵制、骚扰、消耗敌方的军力,但并不以突阵见长。 更何况此时被以有心算无心,限制此间一小片区域内,别说冲锋了,连战马蓄力三十步都做不到。 只能被箭雨和长枪一波一波如割麦子般收割去性命。 达穆看的是睚眦欲裂,亲率精锐骑卒不计死活的向某一个守卫相对薄弱的拒马冲阵而去。 硬生生以十马十骑的代价,将那拒马和枪阵彻底撞烂开去,为身后三百骑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然而还未等大队人马从破口处突出,对方早就准备好的预备队就将那出破口堵上了,可谓是守的滴水不漏。 达穆虽然侥幸未死,却被一支长枪从左腹捅入,已然成了重伤。 被对方生擒后,他才得以看见这次行动的幕后指挥者——此时正挂着一脸寒霜的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 只见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此时正沉着的指挥着部队收割着眼前这些同袍的生命,眼神中死寂一片,没有半片波澜。 眼见这支轻骑已经死伤殆尽。他转过头,轻轻瞥了达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便不再看他了。 身边的亲卫心领神会,抽出了腰间的钢刀,斩向了达穆的脖子。 这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啊。 ……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五。 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在暗卫的配合下,亲自率兵镇压了意图叛乱的黑翎卫十四营部,阵斩包括在偏将将军拓仓缚山、副将殊钢达穆在内共计五百一十二人,后又亲自率兵屠尽黑翎卫十四营与之前叛乱的藤甲红骑的所有亲族,以及其他“可疑人员”,共计两万三千五百余人,松赞家封地一日之内被杀的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乌蓝赞巴也因待罪立功,免除被撤销藤甲红骑大统领一职。 坊间有传言称,此日过后,郡主一系的爪牙被彻底拔出干净,再难掀起半片浪花。 松赞家,后方已平,诸事已定。 第24章 惊弦杀机,十面埋伏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六,清晨。 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乱葬岗旁密林处。 一位少年正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的磨着刀。 只见他抬起头,望了望天边的初阳,自言自语道:“估计有卯时一刻了,应该也快来了吧。” 少年怀中仍揣着一封温热的密信,信上的笔记娟秀可爱,亦如那个妮子。 这三天以来,他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捕猎磨刀,这封信都一直静静的躺在他的怀里,带给他些许心安的力量。 信中只有短短三句话:“勿回大营。十六日一早,有人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乱葬岗旁密林处寻你。一切小心。” 信中没有提及一句寻你干什么,接下来要怎么办之类的信息,也没有诸如“朝牧哥哥,请务必相信于我。”“朝牧哥哥,请一定按我说的去做”之类的只言片语。 就这么简简单单,几乎蛮横的告知了对方时间、地点,连究竟是谁来寻都语焉不详。 可那名叫朝牧的少年却看的高兴,看的津津有味,看的几乎要笑出了泪花。 别人自是不知,但这三年间,自己早就被那个婆婆妈妈的小姑娘,唠唠叨叨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该说的话早已说透。 此时自可以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朝牧伸了个懒腰,如同刚刚从打盹中醒来的幼虎,用睡眼惺忪的眸子环视打量着这个世界。 鬼市那一晚,实在耗费了他太多心神,正当他准备返回奴隶大营时,便从一名路人手中,莫名其妙的接到了这一封密信。 信上让他不要回奴隶大营,那便不回了。 于是他一路悠悠荡荡,悠悠荡荡,感觉都快要将自己走丢了,才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废弃荒村中,寻了处无人居住的破旧茅屋,而后便裹上一身茅草,整整睡了是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中午,朝牧才在一片饥肠辘辘中醒来,于是又忙着捕猎烤肉,大快朵颐了几顿后,才终于将自己调整至巅峰状态。 此后朝牧便沿着山野间的僻静无人处,寻到了已然恢复元气的冢虎,并在对方极度鄙夷的目光中,硬是将鬼市购买到的大小物件捆在了对方厚实的脊背上。 而后便一路潇潇洒洒,闲庭信步般的来到了这处乱葬岗旁,花费一天时间,将一切布置妥当后,又开始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美好生活。 这日子过的就他娘的一个字。 舒坦! 至于山外面那些个刀光血雨,他自然是一概不知的,可就他而言,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天光放亮,信中约定的时间就要到来。朝牧想象着对方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再对比对比自己此刻以逸待劳的模样,没来由的就感到一阵心情愉悦,不自觉的就开始哼唱起小曲来了。 空旷的山野间,让人脸红心跳的歌声断断续续的飘来: “呦~” “哥哥我把新衣换哎~” “妹妹你把嫁衣穿哎~” “桃花树下不拜堂哎~” “咱们直接入洞房哎~” “呦~” “十里春光不外泄哎~” “颠鸾倒凤入梦乡哎~” “妹妹可比娇娘美哎~” “哥哥采~花~到卧床哎~” 同一时刻。 身披黑甲的五千轻骑一路自西向东而来。 他们此时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一个个自然是人困马乏,但依然依靠惊人的意志力强撑着继续前行,整支部队未见到有一人一骑显得松懈散漫的。 眼看前方的小村庄已经在一片晨光中依稀可见了,为首那一骑身披黑色大氅的汉子停下奔马,对着传令兵挥了挥手道:“命令全军,就地扎营,用过早饭后,原地休整半个时辰,让各营布好哨位。” 传令兵得令而去,驾着快马快速向队伍后方奔去,一片策马奔腾,一边用力喊着:“传~大~将~军~令,全~军~就~地~扎~营,用~过~早~饭~后,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各~营~务~必~布~好~哨~位。” 队伍很长,传令兵即使拖长了声音,依然整整重复着喊了一十九遍,才从队首一路喊至队尾。 传令兵的声音还在后方回荡,前方得令的骑队已然开始动了起来。 只见整支长龙以十骑为一股,忽然分裂成了无数小股。 有的队伍牵马到旁边的溪涧处饮水,有的队伍开始为胯下的战马喂食起精饲草料,有的队伍则忙碌着为众人分发着吃食。 整个官道两侧都挤满了战马和人群,在这片旷野中彰显出一派忙忙碌碌的热闹景象,但隐隐的却有种乱中有序的味道,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 待到整队人马皆用过早饭后,各队骑兵开始将战马统一栓至一旁,他们紧挨着同袍,身不卸甲,怀抱着手中的战刀,就这样坐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陆续有几名哨兵强自打起精神,在营地各处巡视着,看着身上甲胄的样式,居然是以将领和校尉居多。 这便是这支骑兵真正恐怖之处了——即使队伍内部也存在着许多问题,但至少在关键时候,中低层将领依然能够很好的担起肩上的担子,为手底下的兄弟们作出足够的表率,队伍整体呈现出的向心力和战斗力依然是能够让人叹为观止的。 呼雷此时也刚刚吃完早饭,他起身拿起佩刀紧紧插在腰间的束带上,而后挥了挥手,唤来那亲卫营的主将,在他耳边低语道:“点二十个机灵点的弟兄,跟我走。” 那铁塔般的汉子点头称是,没有多问一句,快速领命而去了。 不多时,那汉子便领着二十名亲卫营骑卒来到了呼雷的面前,瓮声瓮气的对着呼雷拱手道:“禀大将军,这二十人皆是我营最精锐的斥候,可以供大将军驱使。” 呼雷随意看了几眼,发现有好几个都是自己能叫的上名字的,便满意的点头道,“上马。” 二十人便一个跨步,同时蹬上马蹬,整齐划一的跨上了马背。 呼雷同样也是跃上了马背,双腿一夹,一骑当先奔突而走。 二十骑沉默的紧随其后,一骑紧咬一骑,如过江之鲫般鱼贯而出。 既然大将军没说去干什么,他们自然也不会去问什么,能跟着大将军做事,自是我辈荣耀,到时候大将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现在也没什么好问的。 刚刚沉寂的官道上顿时又是烟尘四起,偶有两三名哨兵抬头向这边望了望,见到为首那骑身后的漆黑大氅后,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了。 “既然是由大将军领队,那便没什么好说三道四的了。”这便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骑队先是向西,复又转向北方,匆匆行了十二、三里路,直到前方无路,长草及膝,碎石与浅坑遍地,已然不适于再策马前行了,众人便翻身下马,转为趟草牵马而行。 又行了三、四百丈,仍不见那密信中提到的“乱葬岗”,呼雷便停下脚步,挥了挥手,命众人聚集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后,便将这些精锐斥候往各个方向撒了出去。 呼雷坐在原地,闭目养神。 不到半刻钟,便有斥候回报,说是已经找到了那处“乱葬岗”了。 听闻此言,呼雷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半点寒芒如狼顾虎视般乍现了出来。 这一下,令得呼雷身侧五丈之内的飞鸟被他这股汹涌而来的滚滚杀意,惊吓的簌簌飞走。 而呼雷身边两名素来以感知敏锐见长的斥候,更是被这徒然间爆发出来的杀意,激荡的根根汗毛倒竖而起,片刻间竟然动弹不得。 他们相顾而视,无不惊讶于这杀意的沛然纯粹,心中惊骇的想着:“这到底是哪个倒霉催的,把大将军气到了如此程度啊?” 呼雷打了一声呼哨,将四散的斥候们重新聚集起来,只听他狞笑着吩咐道:“再往东行一里,有一处乱葬岗,那乱葬岗旁边就是一处密林,在林中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一个少年奴隶来,记住,要抓活的,老子要亲手骟了这个狗日的,去吧。” 呼雷大手一挥,二十名斥候顿时四散开来,向那东方包抄过去。 只见他们取下背上的短弓,籍着长草的掩护,敏杰而快速的躬身猫腰前行,只听得一阵蒿草划过小腿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犹如二十条饿狼潜藏在草丛间匍匐而动。 如果此时能够站在高处举目四望的话,便能看见他们之间的阵型虽散但形而不乱,隐隐互相为犄角之势,趟过的草地就像是被筛子筛过一遍一样,再难藏的住人。 呼雷紧随在斥候身后,就这么大马金枪向着那所谓乱葬岗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多时,果然瞧见前方有数个小土包,只是比周围那些平地略微高上那么一点点,就这样一个一个的孤零零的杵在那里。而且别说墓碑了,就是坟头上蒿草都已经长到半人多高了,也不知道已经荒芜了多少岁月。 在那一片坟地的西北侧,果然紧挨着一片不大的松树林。 这松林虽然规模不大,但瞧着这树龄可是都有些年头了,只见那树干足有一人多粗,一棵一棵巨松如伞一般遮天蔽日,将整片林子都遮蔽的密不透光,即使现在已然是清晨时分,但依然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恶寒观感。 三十丈,二十丈,近了,更近了。 呼雷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松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林中渗出的凉气,口中低声感慨道:“真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啊!” 众人脚下步子不停,环着那片松林,隐隐已成包抄之势。 现如今,即便是林中的一草一木,一狐一兔,也是一个插翅难逃的结局。 当真是,十面埋伏啊! 但就在他们视野看不到的地方。 一名少年正如同一个死人般一动不动的躺在一处浅坑里,身上竟然还覆着一层薄土。 这个浅坑原本应当也是一处墓穴,可看看现在的近况,显然是已经被人鸠占鹊巢了。 只见那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眼,心中暗自冷笑了道:“嘿嘿,谁说小爷我就一定藏在这密林之中了?” 只听与密林截然相反的方向。 弦动,如古筝嗡鸣。 “嗡!” 第25章 巅峰三箭,讨债而来 朝牧如同死人般静静躺在一处浅浅的墓穴里,在心中默数着来人前进的步数。 来人估计有二十多个,脚步很是斑杂,但他其实只需要死死咬住其中一个,听得一个大概也就够了。 “三百二十八,三百二十九,三百三十!” 当某只脚步落入他早已踏勘了无数遍的伏杀地点时,朝牧终于动了。 只见他缓缓的睁开了双眼,从身侧摸出一把普通的短柄猎刀,而后手起刀落,狠狠斩向身旁一根细细的银线。 那根银线瞬间崩断。 在一阵“咯吱,咯吱”的机括颤动声中,隐藏在泥土下的,大捧大捧的铁蒺藜被悄然弹向地面,处于休眠状态的众多兽夹也纷纷被激活。 更为狠辣的是,悬挂在松树上、隐藏在草丛中、埋藏在坟茔里的十一把劲弩几乎在弦断的同一时间,从各个方向喷吐出一片致命的流光,向着毫无防备的众人狠狠射了过去。 这一刻,这片雌伏已久大地终于彻底活了过来。 在劲弩的声声嗡鸣中,朝牧也跟着彻底动了起来。 只见他猛然间掀起覆在身上的薄土,抓起身旁的硬木老弓,顾不得身上还未消散的烟尘,于绚烂晨光中,“嗖!嗖!嗖!”的连续射出了五箭。 然而与那些无人操控的劲弩不同,他箭矢自然更加刁钻灵动,更加让人防不胜防。 而且他的目标只有一人。 松赞呼雷! 而那呼雷此刻正背对着他,但只听得“锵!”的一声,如春雷炸响,那风雷二刀几乎同时出鞘,瞬间磕飞了两支劲弩射来的流矢,而后刀光毫无凝滞,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向朝牧射来那五支箭矢暴斩而去。 只听一阵“乒乒乓乓”、“乒乒乓乓”,那五支箭矢悉数被呼雷用刀锋斩成了两截。 反观朝牧,他并没有去看那五支箭矢是否建功,也没有趁着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先手优势,再向那呼雷不停的射出压制性的箭矢。 他只是将身形站的笔直,将箭矢搭在弓弦上,遥遥指着呼雷的方向,却不见有下一步的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刀一刀又一刀,义无反顾的斩向那似乎不可战胜的魔头,只是为了以身“喂刀”,替儿子试出他刀锋与刀锋之间的破绽。 他仿佛听见,鬼匠阿七在他耳边喃喃耳语道,“这风雷双刀,向‘七’而生,‘七’为循环,‘七’也是极数,七刀已成,那便是风雷相济,连绵不绝,切记切记,想要破他刀势,就要抢‘七’!” 他仿佛感受到,父亲那支温暖的大手,已经攀附在了自己握弓的左手上,就像幼年他刚刚学箭时,父亲手把手的为他矫正握弓姿势时的那样。 他仿佛听到父亲在说,“静气凝神,自然呼吸,左手手腕下压,右手手肘上抬,以心掌弓,以神控弦,以意御箭,方得箭道之精髓” 朝牧心中想着,“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朝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对着敌人露出了满嘴的獠牙。 刹那间, 天地俱静。 “嗡!嗡!嗡!” 只见在那弓弦急速颤动中,朝牧的右手几乎化作一片残影,将箭囊中的三支碧绿羽箭悉数射了出去。 朝牧的箭道修为与其父柳生依然有着不小的距离,现如今,他只能射出那“七星箭”中的“三星连珠”,但这对他来说,已然足够。 此刻朝牧的心、神、意,乃至全部的身家性命皆系于那三箭之上。 那箭矢如同三只狰狞恶鬼般,破开空气,越过距离,甚至凿穿了那过去三年的光阴,呼啸着向那呼雷讨债而去。 再观那呼雷,只见他双刀狂舞间,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朝牧之前那五箭悉数斩落在地,身体也随着刀势疾走,面向朝牧转了过来。 此刻他刀势已成,如若朝牧不再变招,那么不管朝牧再来百箭、千箭,他皆可凭借连绵刀势,一刀斩之。 可偏偏这朝牧不按套路出牌,五箭之后,半息之间,再无动作。 这让呼雷原本蓄势待发的后招,统统落到了空处,也让他原本圆润的刀势出现了一丝凝滞。 但就在呼雷刀势刚刚一滞的那一刻,朝牧那三箭就如同附骨之蛆般尾随而至,仿佛是那暴雨骤停,复又有山洪倾泻而下。 呼雷强行提气,风雷二刀迎向那飞来箭矢疾斩而出。 但一交手就感觉不对,这一支射向咽喉,一支射向心脏的两箭,明显较之先前那五箭要势大力沉了许多,这个叫“朝牧”的小混蛋居然在先前那五箭中藏了力道! 呼雷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单论箭术造诣高低的话,眼前这小王八羔子自然是远远不如他那个老子的,但如果论及这卑鄙无耻的险恶用心的话,估计十个他老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仿佛是被他一语成谶,呼雷这时才猛然发现,当他格开那迅疾如电的致命两箭时,正好卡在了自己旧力已衰,新力未生的当口。 想要再去挥刀格挡,却是已然救援不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第三支看似最是人畜无害的箭矢,轻飘飘的插进了自己的膝盖之中。 在呼雷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疼痛和酸麻的感觉交错着袭来。 他心中愕然道:“这他娘的根本就不是那‘七星箭法’,这小王八羔子私自改了些什么东西!” 朝牧这最后一箭可谓是阴损至极,为方便骑马、作战的需要,一身轻骑装束的呼雷,本就在膝盖等关节处缺乏甲胄的保护。 而朝牧这一箭,则正好沿着髌骨与胫骨之间的缝隙插了进来,箭头也是刚好卡在了髌骨与胫骨两骨之间。 如若将箭头霍然拔出,即使有神医在世,呼雷这条右腿也算是彻底废了。 然而这呼雷也不曾愧对这“军阵杀神”的称号,朝牧这一箭也只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当他感觉到酸麻之感更甚后,便知这箭头上恐怕是萃了毒了。 只见他满脸狞笑着一把抓过那露在外面的箭身,狠狠一拔,便将那箭矢连同半块髌骨都给拔了出来。 那疮口被他这蛮横一扯,箭头上的倒钩勾起血肉,令得那疮面瞬间扩大了十数倍。 只见那右膝内原本的软骨、韧带、血管等组织,被这狠狠一拽瞬间搅成一团碎肉,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眼看这条右腿俨然是废了。 但那呼雷显然是个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狠辣角色,整个拔箭的过程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皱。 只见他将那已经扭曲变形的箭矢往那地上一掷,复又狠狠吐了一口吐沫,满脸狞笑着开口说道:“哈哈哈!老子一辈子玩鹰,没想到今天被家雀啄了眼睛。小兔崽子,你当真是很好,非常好啊!” 朝牧看到这一幕也是楞了一愣,他也没想到那呼雷竟然会如此狠辣果决,仅仅是因为这箭头上存在着萃毒的可能,便要拼着废了右腿,也要止住那毒素的蔓延。 朝牧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惜,嘴上却不肯让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便宜,只见他一边毫无形象的滚地匍匐,躲避着尚未受伤的斥候们射来的箭矢,一边出言讥讽道: “哈哈哈,阁下曾评点说我们这拓岩家的箭法‘中看不中用’,今天怎的就忽然来了一手自废膝盖的戏码?莫不是终于良心发现,要以此谢罪不成?不过既然阁下送上如此一份慷慨大礼,那小子只好就勉强收下了,只是不知道阁下下次领军打仗时,被仇家在阵前叫上一声呼雷瘸子,哎,到时候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呼雷也不去理他,只是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希望一会爷爷我将你抽筋扒皮之时,你依然还能笑出声来。” 而后便先是以指尖在腿部要穴连连疾点,止住了那伤口继续出血的势头后,竟然闭上双眼,盘膝坐于地上,五心朝天,调息吐纳了起来。 视一旁虎视眈眈的朝牧为无物。 而朝牧则是躲在草丛中,看的是头皮发麻,他是知道那箭上剧毒是有多霸道的,虽说最终没能取得那斑斓巨蛇的嘴中毒液颇为遗憾,但朝牧依然对这种出自自己之手的混合毒素颇有信心。 这毒他已经偷偷实验了无数次,别说是个人了,就是头五百斤的山猪,只要稍微擦破点皮、见上点血,那也是难以逃脱在十息之内暴毙而亡的下场。 可是看着那呼雷依然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在那里活蹦乱跳的,朝牧心中发苦的暗自感慨道: “果然像是呼雷这种级别的怪物,都不能以常理来度之。” “阿七爷爷曾说,他若是与那呼雷单独放对的话,定是一个十死无生的下场,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想到这里,朝牧不自觉的扬了扬下巴,双眼中绽放出一股子晦暗难明的神采。 “可是谁说我要和他单独放对了?” …… 第26章 武功不够,陷阱来凑 当听到弓弦嗡鸣的那一刻,呼雷就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精心为自己设置的陷阱。 这陷阱的一头被江央那丫头牢牢的牵在了手心里,而另一头,则已经化作一张滔天巨网,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人等皆笼罩在其中。 可惜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菜已下锅,鸟已入笼。 接下来,无非是看那蛛网本身更坚韧,还是那撞入网中的飞鸟扑腾的更欢实些。 至于最终是捕到一只家雀,还是猎到一头雄鹰,是赢得个盆满钵满,还是陪上了身家性命,就只能留给身处网中的猎手和猎物相互搏命了。 呵呵,好一个请君入瓮之局啊! 以呼雷的性情,自然不会再想那么多弯弯绕绕,既然已经入了局,那便只能用刀来说话了,至于背后那些个,是阴谋算计也好,是利益纠葛也罢,即使是亲人反目,也管他个死球,反正最后也是要等自己活着再去评说了。 “想要摘取老子的项上人头?那可得先把刀磨得锋利些,要知道老子这脖颈,哼哼,可是硬的很呐。” 然而回答他的便是…… 一箭,两箭,三箭,四箭前后一共十支箭,或羚羊挂角,或精心算计,或爆裂如火,或巧夺天工的就这么来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不仅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而且带来了二十名斥候弟兄也是死的死,伤的伤。 刚刚他趁着拔掉腿上箭矢的间隙,粗略的点了点。 第一轮箭雨过后,二十名斥候中,其中一人当场殒命。 还有三人,一人被箭矢贯穿右胸,可能伤及了肺叶,咳着咳着便吐出一口血沫子来;一人被箭矢划开了小腹,肠子流了一地;一人被箭矢洞穿了脖子,现在仍流血不止,皆已属于重伤。 此外还有四人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对比那仅仅十一把劲弩就造成了如此可观的杀伤比例,单单就这一场小规模战斗而言,这一轮箭雨已经算是战果丰硕了。 但对于这个结果,朝牧倒是有些不以为意——一来这群轻骑实在是都有些骄纵托大,他们仗着自己人多箭利弓术好,下马时竟然纷纷将轻盾留在了战马之上,否则也不会一个照面就造成这么大的杀伤。 二来则是因为朝牧他自己已经前前后后将这块地方足足踏勘了四百八十五遍,可以说,几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经了如指掌。如果说仍不能在这一波最为凌厉的突袭中建立奇功的话,那干脆还是找一块豆腐一头撞死算球儿了。 再看呼雷这边,由于毒素的麻痹和昨天一整夜的星夜兼程让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当他已经盘膝坐在地面上时,才来得及提醒众人一句,“小心,箭上有毒!” 可惜呀,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这种能够在七个呼吸间了却普通人全部生机的奇毒,又岂是几个斥候能够抵抗的? 只见脖子上中箭那人忽然间剧烈抽搐起来,就像一条被扔到岸边上不停挣扎的鱼。 大捧大捧的血液从他的伤口处喷洒出来,淋着身边同伴一头一脸。 还未等身边同伴有下一步动作,那人的身体就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而后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痛苦的停止了呼吸。 接下来便是那剩余六名轻重伤员依依重复上演着这一幕惨剧。 抽搐,喷血,扭曲,死亡。 众人初始震惊,复而麻木,再深深细想时,便只余下森然的冷意了,那是即使越升越高的太阳也不能驱散的彻骨森寒,同时也为接下来的战斗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 身为精锐斥候,其实他们不畏惧战阵搏杀,甚至能够坦然的面对生死,但比生死更为可怕的,是未知。 即使他们一个个身经百战,都是在死人堆里滚上过三滚的彪悍人物,但此时面对此情此景,依然还是被勾起了内心当中最为原始的恐惧。 当然,这也是朝牧精心谋划的结果——如果将毒剂调配的见血封喉,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一来,朝牧不确定用毒是否真的能够杀死像呼雷这样的怪物,毕竟他在梵宫外院修习过一段时日,指不定还留着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刚刚的结果也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而与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相比,这一款混合毒素虽然发作慢了一些,但其中蕴含着的一些其他无穷妙用,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了。 这二来嘛,毕竟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造价都有些颇高,没有这一款“自产自销”的混合毒素来的这么经济实惠,这么“量大管饱”不是。 至于这第三,则是因为朝牧实在摸不清楚这呼雷会带多少人来围杀他。 按照江央和他的估算,这个人数不会太多,也不可能太少,为了以防万一,他刻意选用了这种能够延缓敌人痛苦死亡过程的混合毒素,其中威慑作用不言而喻,哪怕最终是让对方的“杂兵”们稍稍投鼠忌器一下,也能够多给自己这条小命增加几分保障不是。 结果呢,他娘的,效果似乎是好的有些过头了。 那些还活蹦乱跳的斥候们看着死去同伴那一具具扭曲变形的尸体,恐惧是真恐惧,一个个脸都吓白了,但人在恐惧时候,有些人会变成手脚瘫软,心慌意乱,而有些人则会变得出离愤怒,无比悍勇。 而朝牧遇到的这些斥候,显然都是属于这后一者。 只见斥候们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将手中的箭矢不要钱似的激射而出,倾泻而下,在他们的臂力加成下,那是一支接着一支,一支快过一支,如同瓢泼大雨般泼洒下来。 如此威势之下,朝牧别说是抬头了,就算是已经竭力蜷缩在藏身的石头后面,仍是被那箭矢激荡起的小石子打的满身生痛。 不过还好,这一阵风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不多时,那“暴雨”由大转小,由强转弱,最后也从稀稀拉拉,变的风平浪静起来,估计是标配的二十八支羽箭已经悉数射的干净了。 朝牧转头听了听石头后面的动静,听了半晌,也只听到晨风拂过蒿草的莎莎声,于是慢慢褪去外袍,猛然间向右侧草丛中抛去。 只听见“嗖嗖嗖”的破风声袭来,将那本就破烂的外袍瞬间射成了筛子。 朝牧朝天翻了白眼。 “呵呵,人与人之间还能不能有一点最基本的信任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外裤的裤裆,朝牧在心中稍稍犹豫了一下,“已经不能再脱了,再脱就要裸奔了。” 正当他在为“要脸”还是“要命”这一艰难的抉择,而感到一筹莫展之时。 忽然间,微风中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朝牧笑得像个狐狸。 “嘿嘿,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咬钩了?” …… 让我们拨动时间的钟摆,稍稍倒退个半息的时间,只见那斥候阵列中,有一人试探性的当先向朝牧所在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兽夹在机簧的作用下,猛然间闭合的声音。 而后便是犹如杀猪般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原野。 呼雷被那哀嚎声惊醒,他缓缓睁开双眼,看着那精瘦的汉子抱着右腿发出凄厉的嚎叫。 他本身就中了那毒,自然知道在毒素的作用下,其实麻痹是胜过痛楚的,而令他带领的精锐斥候都发出这样的叫声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恐惧。 呼雷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就仿佛从未睁开过一样。 却见那右脚被兽架牢牢夹住的斥候,他的额头上早就浸满了汗水。 他茫然四顾,想要向身边的斥候诉说些什么,却发现因为紧张,喉咙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了。 他努力吞咽着口水,终于能够带着哭腔般的断断续续的喊道:“腿……腿……腿……谁能帮我……谁能帮我把右腿砍了,我的手……我的手它,它握不住刀了,快……快…谁帮我把右腿砍下来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然而身边的同袍们都只是静静的停留在原地,相互惊恐的看了几眼,便再不敢挪动分毫。 谁他娘的知道这草丛里还藏有多少陷阱啊。 有时候勇气就是这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即使场中的局势仅仅就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成为压死牦牛的最后一根青稞草,更何况朝牧在他们心中压下的砝码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随着这名斥候在痛苦的绝望中死去,还活着的斥候们便感觉到这方天地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座森罗地狱,就连一草一木都对他们饱含着恶意。 在一片鸡毛鸭血的慌乱情绪中,又有人不自觉的稍稍后撤了一步,结果一不小心,踩上了一颗隐藏在草丛中毫不起眼的铁蒺藜。 接下来,便又是一场崭新的死亡循环。 …… 趁着敌方混乱的间隙,朝牧早已经爬出了先前那块藏身的巨石。 只见他全身贴地,匍匐如飞,像一支欢快的四脚蛇般爬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坟茔,而后双手纷飞间,快速为那隐藏的劲弩上好了箭矢,在扳机上扣好细线后,又一溜烟的消失在这茫茫蒿草之中。 循脑中的“地图”,朝牧已经在短短十几个呼吸间,将三把隐藏的弩弓重新上好了弩矢。 三把弩弓,少是少了点,但对于已经处于被陷阱覆盖的那几处弩弓,他是不准备去碰的。 那兽夹还好说,他还能够准确记住它们的方位,可那些个由机簧随机喷射出的铁蒺藜,则是连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了。 被那可爱的小东西“叮”上一口的滋味,可是不太好受。 这陷阱的铺设之术,其实反倒是柳生教导朝牧最少的一个科目,实在是因为柳生觉得这陷阱一道太过绝户阴损,让他颇为不喜,没想到反倒是在只学了一个皮毛的朝牧这里,被发扬光大了。 三年于生死之间艰苦磨砺,让朝牧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能杀死猎物的才是好猎人”。 所以他这些年反而对父亲的“猎人之道”颇不认同,他始终认为,管他是什么陷阱毒药,还是什么强弓利刃,最终不还是为了结果那猎物吗? 总是那么光明正义、悲天悯人的,还当个什么猎人,干脆去当个和尚念经去好了。 这样的理念也被他毫无顾忌的应用到了陷阱之中。 他铺设陷阱,只有八个字,那便是: 简单,方便,实用,有效。 所以他在如此关键的杀局中,依然只用了兽夹、铁蒺藜等这些个基础甚至到粗糙的机关陷阱,再辅以机簧、银线等居中调度,配合此番此景的地利优势和那闻风丧胆的绝命毒药,居然就营造出了一草一木皆是杀局的恐怖效果。 但简单中却又透着不简单。 世人总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其实哪有那么多”时运不济“啊,还不是庸碌之人自找的借口。 诸如今日那呼雷陷入此等危机之中,可不是因为“时运不济“到喝凉水都塞牙。 那是因为朝牧和江央两人苦苦筹划了三年的结果。 这陷阱的铺设看似简单,殊不知,那一钉一夹,一弩一箭,映衬着这一草一木,一坟一石,都早已融入到这天地大势之中。 实际上,那呼雷众人是在和这一方天地在战斗啊。 朝牧躲在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那些斥候们果然都被吓破了胆子,举足不前。 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手中银线骤然收紧,在三声弩弦的嗡鸣声中,抄起身边硬弓,便为呼雷众人上演了一出”梅开二度”。 霎那间,有风雷炸响! …… 关于恢复一天一更的说明 首先先向目前再追《梵僧传》这本书的朋友们说一声感谢,感谢诸位在苍天三天一更的这段期间仍能不离不弃,作为回报,苍天宣布一个重大的好消息——《梵僧传》从即日起恢复一天一更啦! 然后再和大家做一个小小的约定吧,苍天尽量保证一天一更,但是有时候受到创作时间的限制,可能会(注意,我说的是可能)出现当日无更的现象,这主要是由于当日这章是超过了4000字以上的大章,苍天实在是写不完啊! 所以在此跟大家做个约定:此后每章4000字以内的,苍生会做到一天一更,此后如果超过4000字以上的,苍生可能会两天一更,不过也没关系,苍生都会在第二天进行说明的。 另外也跟大家汇报一下,作为一名光荣的斜杠青年,苍天只能利用早晨从六点到七点半,晚上从六点半到十一点半的这段时间来码字(白天还要上班,真的没时间去写),这样既要保证更新,又要保证文字质量,苍天真的是很累啊,有时候感觉觉都不够睡的,但是看到大家的评论,还有那些个鼓励我的小票票,苍天就瞬间动力满满了,希望大家能够对《梵僧传》继续不离不弃。 在此也祝福我的小伙伴们,五一快乐!!!(可节假日都是你们的,我什么都没有,还要继续码字,哭哭。) 另外,求推荐票啊! 第27章 猎人近战,皆是草包 不知何时,呼雷已将两柄刀鞘一左一右捆绑在他那只负伤的右腿上,强行支撑着站直了身子。 但见他握刀的双手从头顶越过,别向了脑后,而后将双刀交叠,紧贴着脊背,摆出一个大大的“叉”字。 此时的他完全无视那些正极速向他飞来的箭矢,只是一心一意专注于握刀的姿势,完全沉浸在与“刀”的“联系”中。 忽地,只见他那握刀的双臂肌肉虬结犹如蚯蚓爬行,而他则缓缓的、缓缓的从背后抽刀向前,仿佛那刀锋上正压着超越山峦的力量。 双臂的骨骼已经开始咯吱作响,可他依然不为所动。 就在此时,在众人头顶千丈远的距离,一位头戴草帽的中年男人正一手拿着个鸡腿,一手拎着个酒壶,端坐于云海之上,如同愿者上钩的垂钓老叟,一边看戏一边品头论足道:“以武道修为引动天地异象,虽说就是些个华而不实,吓唬人玩的假把式,但在这凡世间,已实属不易了,啧啧,朝牧那小子有的受喽。” 果不其然,在一阵肆意妄为的癫狂大笑中,呼雷似慢实快斩出了手中的刀锋。 “哈哈哈!小兔崽子,想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阴死老子?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好,那就先让你尝尝爷爷这一记‘风雷啸’再说!” 霎那间,雷蛇疾走,狂风怒号! 平地起风雷! 朝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昏地暗,但见那原本射向呼雷的箭矢被首当其冲的吹飞了出去,而后便看到狂风裹挟着大量松针、草茎、泥土、石块以及兽夹、铁蒺藜,倒卷珠帘般向自己激射而来。 朝牧愕然嘟囔了一句:“干你娘!”后,转身便逃。 可惜两条腿的终究跑不过那无形无色的狂风,纵使朝牧已经极尽辗转腾挪之能事,可身上最终还是遭了殃了。 三息过后,朝牧躲在一个小坟包后,一面吞服着解药,一面咬着牙从屁股蛋儿上拔掉了整整五只铁蒺藜。 要知道,那铁蒺藜上可是带着倒刺的,拔出一只便带出一个血窟窿。 这让朝牧原本坚实有力的挺翘臀瓣,顿时是变的同马蜂窝一般坑坑洼洼。 虽然说这屁股乃属于是最不影响战斗的一个部位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一想到接下来无论是拉弓射箭,还是挥刀砍人,都会不自觉的撅起屁股的狼狈模样,朝牧就气不打一处来。 忍不住在心中疯狂吐槽道:“我说呼雷,你可做个人吧,他娘的,老子知道你强,可是你也不能强到没边没谱啊?毒药毒不翻你我忍了,膝盖废了,你绑着个刀鞘就又能活蹦乱跳的我也忍了,可是你动不动还放个大招是几个意思啊?真当我那‘七花七叶七虫七菇蚀筋化骨膏’是吃干饭的?” 仿佛他这张臭嘴比那刀箭还锋利,比那剧毒还凶猛,居然真的被他给一语成谶了。 只见呼雷劈出那风云变色的一刀后,果真就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开始拄着双刀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仿佛被这一刀抽干了全身气力。 朝牧这才勾了勾嘴角,小声嘀咕道:“我就说嘛,我那‘七花七叶七虫七菇蚀筋化骨膏’乃是由七种毒花、七种毒草、七种毒虫、七种毒菇混合调制而成的,这七七就有四十九种变化,四十九上再四十九,一共多少种来着?哎呀,不管了,反正即使不能让你一命呜呼,也要叫你‘销魂蚀骨’,不死也得给我掉层皮!” 事实也正是如此,此时呼雷身上负的毒伤,确实要比他看上去的要严重的多。 这所谓“蚀筋化骨膏”一旦见血,在过了初始的麻痹阶段后,就会在体内开始全面爆发开来。 初时是感觉整个身体忽冷忽热,冷时如坠冰窟,热时如坐蒸笼,那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当真是谁试谁酸爽。 复又如万蚁入体,钻骨吸髓,啃噬经脉,那“酸、涨、痒、痛”的四种滋味可谓是一味不缺,一味不少,并且个中滋味无一不是痛苦致极,那“酸”就酸到骨髓酥麻,那“胀”就胀到气血凝滞,那“痒”就痒到想要剥皮拆骨,那“痛”就痛到几近晕厥,几乎可与那十大酷刑相互比肩了。 呼雷怀疑,那些中毒斥候们浑身抽搐的恐怖死法就是源于这个阶段。 而作为熬过了前两个阶段的“幸运儿”,呼雷终于有幸见识到了这款混合毒素的第三重变化。 此刻他只感觉“化气,迟钝,失感,气虚,无力”等五种虚弱症状,就像五个粗暴的大汉轮流强上着自己,一身本事被上的已经是十不存一了。 而且这入体的毒素就如同跗骨之蛆般甚是难缠。 原本他从不畏惧所谓“毒杀”,皆因从梵宫外院修习所得的一套武学心法,让他对这所谓“以气御血,刮骨疗毒”的手法颇为熟稔。 过去十年间,呼雷也曾遭遇大小暗杀无数,但那些所谓“见血封喉”的毒药哪次不是被他一滩脓血或是一泡毒尿就给逼出体外了? 可这次是真的着了道了,每次御气“围剿”,就感觉那毒素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但若是以为只消如此就可以万事大吉了,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呼雷发现只要稍稍放松体内的御气“清剿”力度,就又不知道从哪冒出一大堆诡异毒素,开始破坏起脏腑的生机来,当真是邪门的紧呐。 刚刚那勉强一刀“风雷啸”,难道他不知道有些雷声大、雨点小?实在是因为他被那毒素的“第三重变化”折腾的有些早泄乏力,见势不妙,最后放手一搏而已。 再者那“风雷啸”本就是“对物不对人”的取巧一刀。 且看那呼雷身前百丈之地,哪里还能看见半个兽夹、铁蒺藜的影子? 别说是兽夹、铁蒺藜了,就是那密密麻麻、一眼望边的蒿草,也硬生生被这一刀之威给连根拔起。 那两丈余宽的大地之上,已经完全裸露出表层的泥土,就仿佛被铁犁犁过了一样。 可以说,从呼雷身前,到朝牧如今藏身的那小小的坟包已经是一片坦途了。 只见呼雷大手一挥,早就憋着一股子愤懑情绪的斥候们踏着最近同伴的尸首,几个纵越就落到了被呼雷“犁过”一边的土地上。 作为松赞军精锐中的精锐,他们本不该表现的如此不堪入目,之前被那小小陷阱搞的灰头土脸,处处掣肘,不过是畏惧那神鬼莫测的陷阱与恐怖剧毒的威力。 但作为亲卫营的斥候,畏惧本就是一种多余的情绪。 仅在几十个呼吸之前,原本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准备的他们,却因为几个粗陋陷阱就止步不前? 这件事如果传出去绝对会被同袍们笑掉大牙,况且他们的表现已经被大将军看在了眼里。 这种认知让他们感到耻辱,而久违的耻辱则让血性重新回归到他们的身体。 血液再一次温暖了他们被惧意冻结的四肢百骸,也再一次染红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一个个仿佛大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愤怒却有序的呈扇面战斗队形,朝着朝牧藏身之地包抄而去。 如今别说是陷阱祸患已除,就算陷阱还在,他们也敢用自己的尸体为身后的同袍趟出一条血路来。 看着这群发疯的牲口又,又,又一次红着眼睛冲了过来,朝牧心里头那叫一个苦啊。 瞥了一眼那呼雷,发现他劈出一刀后,喘息了一阵又坐回了原地,心中悄悄叹了口气,却又松了口气。 只听得他大喝一声“游猎!”身形便如同豹子般的向后方极速掠去。 身后破风声猛然间响起,一支箭矢擦着朝牧的肩膀飞射过去,带出了一串血花。 朝牧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看对方那控弦姿势,极有可能也是精于此道的军中斥候,想到此,心中更是苦闷的紧。 只能低声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对方所剩的箭矢应该已经不多了……” 话还没讲完,便又有两、三支箭矢飞射而来,于是顿时又是一阵抱头鼠窜。 这一追一逃间,转眼就是近一里的距离,朝牧始终是一路奔逃,但也始终是一箭未发。 这让还悬着一颗心的一众斥候,都微微有些纳闷。 此时若是有人从空中望去就会发现,朝牧带着众人一路兜兜转转,兜兜转转,实际上是在画一个大圈,眼看着再过百余丈距离,就能当头撞向那盘膝而坐的呼雷。 只不过众人一来对这地形不熟,二来此间植被实在是生的有些茂密,众人一时间也无从察觉大将军就在前头。 就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忽然间,异变突生。 只见包围圈最边缘一位斥候左手边的草丛猛然一动,忽地窜出一个通体黝黑的庞然大物,直取那斥候的脖颈之间。 就在众人还未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之前,先前那斥候便已经被拖进了蒿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原地只余下蒿草晃动摩擦时发出的簌簌声。 与此同时,只顾闷头逃窜的朝牧也忽然回头暴起发难。 一支箭矢如毒蛇一般直取当先斥候的面门。 当先那斥候也算了得,硬生生凭借在战阵中搏杀出来的机敏,猛然偏头躲过了那飞来的箭矢。 但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虽然没有被那夺命一箭当场射死,但箭矢依然在他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七息之后,还是落得一个毒发身亡的凄凉下场。 本就伤亡惨重的一众斥候,转眼之间,又去两人。 朝牧回头射出一箭后,看也不看那箭矢是否能够建功,转头便继续发足狂奔而去。 人数仅剩一半的斥候们也丝毫没有想要退却的意思,咬着牙紧紧咬在朝牧身后,只是面对那神出鬼没的庞然大物,内心深处还是多了几分忌惮,自然也是打定精神注意起周身两侧的草丛了。 果不其然,十息之后,依然还是最边缘一名斥候的左手边,那头皮毛乌黑发亮的庞然大物再次跃出,神兵天降般的直扑向一名持刀疾走的精锐斥候。 但这一次众人早有防备,这边刚有异动,就有五六支箭矢极速飞射而来。 那正处于巨物爪下的斥候更是一个闪身,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那庞然大物如巨山压顶般的扑杀。 可那庞然大物眼见一击不中,竟然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躲进了蒿草丛中,让那些蓄谋已久的箭矢统统落到了空处。 就在此时,朝牧再次回头一箭后,便转身再跑。 可这一次显然就没有上一次那般幸运了,早就等着他回头那一瞬间的精锐斥候猛然间放开了手中的弓弦,一支箭矢便瞬间跨越了十数丈的距离,极掠而来。 此时朝牧刚刚转身射出了一箭,身处半空中无处借力,只能竭力扭转身子,堪堪避开了身上的要害。 只见那来箭猛然钉在朝牧左肩之上,力道之大,让朝牧落地时都跟着急退了数步。 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或轻或重,朝牧脚一沾地,便是猛然一窜,迅速消失在前方的蒿草丛中。 待有时间细细查看之时,朝牧发现那支羽箭早已穿透了整个左肩。 唯一能算幸运的是,这支箭只是穿透了肩窝处的肌肉组织,矢差之毫厘的没有伤及到骨头,可握弓的左手已然是没法再用了。 此时再反观那追击的众人,只见那名刚刚从巨物爪下死里逃生的斥候,后心上俨然已中了一箭,眼看已是活不成了。 这场战斗打到这里,终于算是将朝牧逼入了绝境。 只见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与呼雷之间的距离,嘴上咬紧了牙关,心中发狠道“拼了!” 脚下更是加快了几分,循着记忆中地图,朝着呼雷急速狂奔而去。 视野中,那覆满纹身的雄壮身影已然依稀可见。 三丈之内,呼雷猛然睁开双眼,暴喝一声:“找死!”身形未转,刀锋却先至,对着背后反手就是森然一刀。 霎那间,风雷骤至! 反观那朝牧居然不退反进,合身抱弓便往那刀锋上撞了过去。 就在刀锋即将临身的一刹那,朝牧用脚尖在刀背上轻轻一点,就要从呼雷头顶翻掠出去。 见此情景,呼雷狞笑了一声,“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吧!” 刀锋紧接着便向上急转而去,如巨龙吸水般瞬间吞噬了朝牧的身影。 朝牧以弓作盾,堪堪抵挡住了斩向要害的几刀。 但也仅仅是挡住了斩向要害的几刀而已。 落地,翻滚,前冲。 再起身时,整个后背分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只见他前掠数丈后,猛然跃至半空当中,以左脚抵弓,右臂拉弦,对着呼雷的面门就又射出一箭。 附带着还冷面冷语的嘀咕了一句:“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箭,这才公平。” 而后便见那本就在格挡刀锋中就不堪重负的硬木弓,于半空中爆绽成漫天碎片。 面对激射而来的箭矢,呼雷依然岿然不动的盘坐于地,只是嘴中朗声大笑道:“哈哈哈,来的好!” 右手“雷刀”紧跟着寒芒一闪,瞬间隐没于身前丈许之地,只见身前一片刀网之中,竟然硬生生将迎面飞来的箭矢碎成了齑粉。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有破空声响起。 一支,两支,三支,四支,足足有五支箭矢向呼雷的后心处疾射而来。 看那箭矢样式,居然是自家黑翎卫的制式羽箭。 呼雷惊怒交加,终于还是无奈起身,转身面向了那飞来的箭矢。 只见他左手风刀再起,于空中挽出几个精妙的刀花,便将那些箭矢一一挑飞出去。 只可惜,在他的全力催动下,眼看着那御气“剿毒”的法子就要建功,没想到被那小王八蛋将浑水一搅,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与此同时,一路对朝牧紧咬着不放的斥候们看到周围的景物有些相似,这才有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味来。 忽听有人大声疾呼道:“不要再向前了,小心有诈!”然而这边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啪啪作响声中,已经有人触发陷阱,纷纷中招。 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他们可能似乎忘了,呼雷大将军刚刚只是将身前的陷阱全面掀飞了出去,可是后方和身侧,仍是布满陷阱的啊。 此时此刻,如果能有曾经有幸见证过朝牧狩猎的暗卫在场的,就会不无唏嘘的感慨一句:“兄弟们啊,有那个无耻的小混蛋在场的地方,阴险的杀机本就是无处不在的呀。” 而此时的朝牧正背靠着一颗一人多粗的松树,剧烈的喘着粗气,背后的刀伤早已是皮开肉绽,稍微动上一下半下,就会牵动伤口,发出一阵阵令人冷汗直冒的抽痛。 朝牧摇了摇头,自嘲般的笑了笑,“他娘的,这猎人,猎人,果然还是不应该去近战啊。” 说着说着,他已经将那“阴阳子母环”狠狠扣到了右腕之上。 第28章 风雷山鬼,滚烫刀锋 朝牧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将“山鬼”带在身上,而是将整个刀匣藏身于这松林之中。这一来是因为这“山鬼”的刀身实在太重了,和他前期灵动飘逸的风筝流打法不太相符,他害怕带上它会迟滞了自己前进的脚步,不能再做个自由奔放的追风少年郎了。 这二来嘛,“山鬼”其实是他在心中给自己划的一道门坎,动用山鬼,那就表示要拼命了。 他一直很惜命,所以能用弓箭陷阱解决的,他决不用刀。 命只有一条,可世上该杀之人,自己要杀之人实在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松赞呼雷要杀,松赞博海要杀,那一夜大雨之中来过他家草屋前的所有人都要杀。 况且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年好活,在这里以命换命,换掉一个年过四旬的松赞呼雷,实在是有些不划算。 大将军如何? 军阵杀神又如何? 还不是肩膀上顶着一颗脑袋,他的命就比别人的命来的金贵? 可是不行啊,现在得拼命了。 朝牧惜命,但从来不怕拼命。 三年的磨砺告诉他一个道理。 那就是,真到了该拼命的时候,不敢拼命的人是活不长的。 于是,他拿出来那把在之前战斗中一直“冷眼旁观”的“山鬼”,并将“阴阳子母环”毫不犹豫的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母环机簧弹动的声音传来,锁住了自己,也“锁住”了那仇人。 朝牧心中叹息一声,“来吧,也该为这场筹划了三年的生死局,画上一个句号了。” 只听林中有呼哨声响起,朝牧对着藏身于蒿草丛中的冢虎,也是对着自己大声吼道:“死战!” 作为回应,与松林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犬吠,一只庞然大物一改之前藏头露尾、暗中偷袭的打法,腾然间跃出草丛,狠狠咬在一名斥候的肩膀上,狠狠撕扯了两口,竟然直接将他甩飞了出去。 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先前频频偷袭他们的,竟然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獒犬。 反观松林这头也不平静,就在冢虎吸引了众人视线的刹那,朝牧同样犹如一头敏捷的猎豹般跃出了松林,沿着一条直线,向着呼雷冲杀而来。 呼雷则看着眼前逐渐放大的身影,狞笑着握了握手中的刀柄。 之前自己御气“剿毒”,结果每每在关键当口被这小子几次三番坏了好事,就像是一只恼人的蚊子,虽然不能给自己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一直在自己耳边“嗡嗡嗡”的也真是不胜其烦。 当真是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此刻呼雷终于被对方撩拨的无名火起,准备先拍死这只恼人的蚊子后,再言其他。 “即使身中奇毒又如何,捏死你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 他是这样想的,但却不是这样做的。 身体倒是极为诚实的停止了御气“剿毒”的损耗,将在那剧毒“化气”作用下,日渐稀薄的“真气”全力灌注于四肢百骸的经络之中,同时也将自身战意攀升至巅峰。 只见那, 左手风刀宽刃薄脊,引风呜咽。 右手雷刃凌厉修长,颤鸣不止。 刹那间,风雷鸣动,风云再起! 电光火石间,反观那朝牧竟然不遮不掩、不闪不避,脚步一错间,右腿猛然蹬地,身形再次高高跃起,刀锋籍着身体的重量,顺势倾轧而下。 灵虎扑杀! 呼雷眼眸微眯,回想起当年他父亲拓岩柳生就是败在了这一刀之下,忽然心情大好,纵声狂笑间,双刀猛然逆撩而上,口中如雷鸣般瓮声道:“哈哈哈,来的好,老子这就一刀送你‘上青云’!” 转瞬之间,三支刀锋已然碰撞在了一起。 谁知刚一接手呼雷就惊觉不对——对方这刀势分量太轻了,轻的就如同斩在了一片柳叶之上,半点不着力呀。 这一记看似最为威猛霸道的“灵虎扑杀”居然只是徒有其形的花架子,而这其中最真实的刀意,则是取自那狂风之中,漫天飘舞的柳叶。 三年悟刀,朝牧观这手掌是刀,柴禾是刀,皮鞭是刀,清风是刀,连拉屎时刮屁股沟子的棍子都可以是刀。 谁说这柳叶它就不是刀了? “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风中如柳摆。” 这便是他的第一刀! 呼雷心中骇然,“他想要干什么?” 只见朝牧那柄“山鬼”已经悄然绕向自己左手所执那柄“风刀”,刀随心走,形随意动,跟随着“风刀”刀势,一进同进,一退同退,居然还有些欲拒还迎,缠绵悱恻的意味? 呼雷连忙摇头,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猛然以右手“雷刃”斩之。 谁知那“山鬼”轻轻一荡,竟然将那“风刀”稍稍带偏一寸…… 只见那刀光四起,火花四溅。 那右手“雷刃”竟然斩在了左手“风刀”之上,呼雷瞬间居然被自己这一手快刀震得手臂酥麻。 朝牧掠出数丈之外,出言讥笑道:“呵呵,不愧是那‘军阵杀神’,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砍,下一步是不是还要上演一出铁锅炖自己啊?” 呼雷紧咬钢牙,不与他逞那口舌之辩,而是自然垂下业已酥麻的左手,以右手“雷刃”迅捷而出,代替了所有回答。 “一刃滚奔雷!” 霎那间,如银瓶乍泻,爆绽开来。 那呼雷也是被打出了真火,体内真气被那奇毒处处掣肘,一身实力十不存一,不然也不可能打的这般有来有往。 否则任你有千般变化,我自有一刀斩之。 哪里还用在这里如同初入刀境的菜鸟般,你一刀我一刀的,比拼这些个刀势、刀法与刀意? 他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愤懑不已。 这一直是憋着一股子气呢。 只见他右刃疾突,动逾雷霆般的向着朝牧所在的方向疾斩而去,嘴角却是森然一笑,心中盘算着:“既然你想让我‘风雷相冲’,那我就弃‘风’而用‘雷’!” 再观那朝牧,只觉得眼前寸芒一闪而过,紧接着耳畔便如春雷炸响。 “轰隆~隆~隆~隆~” 却见他不惊反喜,嘴角勾起了一个摄人的弧度,口中却是不见任何惊喜,兀自喃喃道,“三年了,等的就是你这一刀!“ 竟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萧索意味。 只见那朝牧居然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澄亮刀光,同时,一直在隐隐蓄力的右脚猛然踏出,不退反进,加速撞向那道滚滚春雷。 见朝牧故弄玄虚般的舍身撞来,呼雷狞笑出声,暗自感慨这刀道后辈当真是不知死活,可手中刀势反而加快了几分,刀意凛然间,依然还是一往无前。 三丈! 就在此刻,朝牧手腕一抖。 正手刀换反手刀。 “山鬼“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狰狞! 灵豹掠杀! 世上本无这式“灵豹掠杀“,可偏偏某人自作主张的将那套”兽王百战刀法“正手刀改反手刀后,自然而然就演化出了这一式“灵豹掠杀“。 原本只是作为衔接过渡招式使用的“灵豹潜隐“,自此就变成了霸道无双的“灵豹掠杀“,当真不知对那执刀者是福是祸。 一时间,“山鬼”对“雷刃”,“灵豹“对”春雷“。 也不知是那“灵豹“的爪子更锋利,还是那”春雷“的力道更凌冽。 一丈! 只见还是那“春雷”更快上一瞬。 刀尖已然突进到朝牧胸腹前三寸之地,眼看着朝牧就要落得一个被开膛破腹的下场。 就在此时,那“山鬼”终于“后知后觉”的反手格开“雷刃”那狭长的刀身。 而后那朝牧更是“得寸进尺”,只见他将刀身微微倾斜,以刀背狰狞“鬼齿”一路“咬着”那“雷刃”的刀身,向呼雷杀将过去。 只见呼雷每退一步,山鬼便得进一寸,十步之后,那”山鬼“的刀尖已然快要抵在那呼雷的心口之上了。 还差一寸! 那呼雷初时只是以为这是对方“以身为饵,以伤换命”的搏命打法,却没想到对方暗藏了这么多心机变化在其中,居然连那“雷刃”刀身狭长,一旦受制,不易回抽这一因素都已考虑在内,可谓是被这一刀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细细想来,其实也算是输的不亏。 可惜了那呼雷,自七岁开始练刀,十二岁就已杀人,十四岁时隐去姓名,从军中一无名小卒做起,随着父亲松赞栾雄一路杀过尸山血海,斩却头颅无数。 二十一岁时,终于以普通士卒身份,拿到了“王下第一武士”的称号,此时他在军中已再无敌手。 二十四岁时,他孤身入梵宫外院,磨砺武心,再出为世人所获悉时,便已经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军阵杀神”了。 现如今他四十有三,身体、心神都正值武道巅峰,一身刀法造诣更是已臻化境,在整个西土佛国都是鲜有敌手。 可自从与这朝牧对战以来,那是一次着道,次次着道,眼看着就要赔上了身家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呼雷猛然间左手刀起,奋然发力一刀磕飞了那柄“山鬼”。 困兽犹斗,竟然就要在此处翻盘? 却见那朝牧手腕一转,原本被呼雷一刀磕飞出去的“山鬼”在刀柄链条的牵引下,在空中划出一个曼妙的弧度,竟然就稳稳当当的再次飞回到朝牧手中。 败招已现。 那朝牧也不客气,反手就是狠狠一刀。 一条手臂飞向天空,滚烫的热血淋了朝牧一头一脸。 灵蛇吐信! …… 第29章 狗爷在此,尔等受死 此时,距朝牧与呼雷的战圈仅隔四十丈的原野上。 却见一只大獒生生抵住五名斥候的围攻,硬是拼死截住了对方的去路,一步也不肯退却。 之所以那原本在“游猎战”中还存活的十名斥候,如今只剩下五名。 这一来是因为朝牧最后那一招“偷天换日”实在是有些生猛,愣是让素来以机敏著称的斥候中的两人,被硬生生阴死在这陷阱之上。 这期间,那冢虎又趁势偷袭,咬毙了一人。 于是只剩下了七人。 转入“死战”后,那冢虎又以近乎蛮横的姿态,堪堪抵住了七人的围杀,在阻止他们救援呼雷的同时,又硬生生咬死了两人。 这其中一人,更是被那冢虎极其凶残的拦腰咬成了两截。 但冢虎也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它一只右目已然被箭矢射瞎,只能勉强以左眼视物。 脊背上也被它拦腰咬断的那名斥候,在临死前重重劈了一刀,此时伤口外张,已然露出了森森白骨。 此刻它全身上下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一身乌黑发亮的皮毛早已被血污浸透,有敌人的血,也有它自己的血,此时正相互纠结成一簇一簇宛如枯草般的乱毛,就好像一条丧了家的落水狗,显得极为狼狈不堪。 可对于眼下的冢虎而言,真正的苦战才刚刚开始。 别看如今这斥候只剩下五人,但别忘了,那可是在大浪淘沙间,一层层淘下来的结果,一身实力和“运气”都远非普通百战老卒可以比拟。 那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啊。 在付出了两名同伴生命的代价后,剩余五名斥候终于放弃了绕过冢虎,优先驰援呼雷的想法,开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点点蚕食着面前这条獒犬所剩不多的体力与精神。 一时间,攻守双方易位,原本不想与一头畜生在这里空耗,急切想要驰援呼雷的斥候们,在转变思路,一门心思求耗求稳后,反而占据了战斗的主动权。 而原本只需要在暗中寻找合适偷袭机会的冢虎,此时却要分神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冢虎虽然不能说话,但心中却是清亮的狠。 在朝牧与那古怪刀客之间的生死局落下帷幕之前,自己便是一步都不能退的,否则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从自己身边溜了过去,那便会对朝牧和呼雷的战局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只见五人一狗酣战良久,双方你来我往的交锋了不下数百招,可是谁也没真的动刀子拼命。 双方显然都打定主意,要将那“拖”字决贯彻到底。 冢虎却是在心中乐开了花,一只硕大的狗头不停想着,“嘿嘿,拖吧拖吧,反正狗爷我拖的起,若是把你们那主子真的拖死了,那才叫真的好呢!“ 一记横跳,堪堪避开了对方递来的刀锋,仅剩的一只吊角狗眼向上一斜,心中无奈的吐槽道: “话说朝牧那混蛋也不给力啊,狗爷我都跟这群‘两脚狗’大战了三千回合了,怎么还没把那双刀杂碎给剁死啊?指不定昨晚又在哪个香喷喷小娘子的肚皮上,泄火泄多了?” 转念一想,似乎有些不对,连忙狂吠了两声。 “呸!呸!呸!他娘的差点忘记了,昨晚那小子是抱着狗爷我睡的觉,老子的屁股才不是那小子的‘磨枪石’呢!”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冢虎只感到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和倦意袭来。 “好困啊。” 它在心中悄悄叹息一声。 “好困啊。” 它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好困啊。“ 它身下的草地早已被鲜血浸成了红毯。 如果从空中望去,就像是在一张巨幅草原画卷上,开出了一朵娇艳的花朵儿。 而它这个“黑点“则像是一只小蜜蜂,始终围绕着花瓣勤劳的采着花蜜。 可谁又知道,其实它才是那个“画匠“啊。 冢虎自嘲般的笑了笑。 谁他娘的就规定,狗就不能笑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子非狗,焉知狗之乐,对头。” 冢虎稍稍退慢了半步,向对方卖了一个破绽。 对方一名斥候显然以为冢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见机不可失,再不疑有他,随后便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刀劈砍下去。 心中想着,在战斗结束后,也算是大将军面前争得个“斩敌”首功不是。 完全没有将一条狗故意卖个破绽的可能性考虑在内。 却见那冢虎独眼中厉芒一闪,心中冷笑道:“嘿嘿,好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只见它不退反进,猛然间提速两倍有余,庞大的身躯瞬间化作一条黑色的闪电,不但撞开了那斥候手中的刀锋,而且还“顺便”咬断了他的脖颈。 待到硬生生顶着四柄刀锋的全力劈砍,将那名斥候给咬断了气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心中更是一阵哀嚎: “呸!呸!呸!怎么又连带着自己都给骂进去了。” 由于事发突然,其余那四柄刀锋急于救人,猝然间斩下,居然都没有伤及到冢虎的要害,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冢虎在心中笑呵呵的盘算道: “哎呀哎呀,这一次以伤换死,无论是心态,力道,时机,狗爷我都把握的毫厘不差,嘿嘿嘿,咱这就直接阴死一条可恶的‘两脚狗’,当真是赚大发了!” 殊不知,它一条右后腿已经被一刀斩断了大筋,俨然已是废了。 前额和脊背上也是重重挨了两刀,但除了又流下一大摊子血以外,似乎也并不打紧。 但真正要狗命的还是那腰间的一刀,这狗和狼一样,都是铜头铁骨豆腐腰,腰间中刀,伤及筋骨,别说接下来的战斗了,冢虎此刻连站都站不稳。 只听它仍咬着一名斥候脖颈的口中呜咽了一声,大概意思是说:“虽然我不是人,但你们是真的狗啊,他娘的,有本事来单挑啊,用车轮战算什么好汉!” 剩余四名斥候眼见着又是一名同伴说没就没了,心惊之余,也在第一时间相互对望一眼。 都打到这个份上了,这条狗都已经被他们砍残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基本已无需多言, 况且再不出手,那条狗眼瞅着可就要流血流死了,还争个屁的首杀之功。 他们精于战争厮杀,相互间配合娴熟,三人即可搏虎,现如今不过只是面对一条被砍残了的獒犬,虽然之前悍勇异常,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也更为惨痛的不良印象,但那獒犬毕竟是强弩之末了,能站着本身已经就是个奇迹。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于是他们终于握紧了手中刀柄,将全身杀意攀升至顶点,而后四人互为犄角,猛然跃出,准备一刀合击,扫清这个通往呼雷战局驰援路上的最后障碍。 细细盘算,他们已经被这一条獒犬拖在这里太久太久了。 面对强敌来袭,冢虎则是最后一次强自打起精神。 它不顾腰间传来的令它窒息的疼痛,依然用三只的爪子狠狠扒向地面,如同一支上了弦的劲弩,随时准备对敌人发动雷霆一击。 它其实早已是疲惫不堪,胸肺间的呼吸就如同一只四处漏风破旧的风箱,任你如何拼命鼓动,注定是一个“进气多,出气少”的结局。 但它不管这些,依然还是坚定的、剧烈的鼓动着,只是为了多压榨一丝肌肉的力量。 它之前受了很多伤,流了很多血,现在则更是伤上加伤,自然也就流了更多更多的血。 在那些赤红的、炙热的、鲜活的液体悄然离去后,生命也随之如同沙漏般流失殆尽,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还不能睡。” 它对自己说道。 “再杀一个吧,哪怕再杀一个也好。” 它对自己说道。 “还不能退。” 它对自己说道。 “还不能退。” 它重重重复了一遍。 一个少年的形象在它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还不能退,朝牧还在后面呢,我退了,他该怎么办。” 只见它独目赤红,发出一阵癫狂的吠叫声,天地间仿佛也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还不能退!” 霎那间,一柄刀锋在它视线中徒然放大! 它偏头躲过这记挥砍,脖颈转动间,已经咬向了那持刀的手腕,那人不想与它硬碰硬,只得持刀略微回撤闪躲。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它三爪猛然蹬地,侧跃而起,一定不会个声东击西,向着本已蓄势待发的另一名斥候身上撞去。 那斥候本就在前冲,突然间看见这如同一座小山般的庞然大物合身撞来,下意识的不是挥刀迎击,而是抽身闪躲,结果在犹豫的那一刹那,就被冢虎撞了个满怀。 在巨大惯性作用下,一人一狗都成了滚地葫芦。 那名斥候不知被这一撞撞折了多少肋骨,刚想爬起身,就见到一张血腥巨口轰然咬下。 那斥候也是狠辣,眼见半边身子都被那巨犬压着,已然是避无可避,于是心头一横,一把钢刀直插进那獒犬的胸腹,紧跟着便是狠狠一搅,将那一众脏器都搅成了肉泥。 而在生机寸断之前,作为回礼,冢虎也是一口咬下了他的脑袋。 …… 冢虎感觉很冷,非常冷。 时间就仿佛是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回到了那个北风呼啸的风雪寒夜。 当时的自己只有三个月大,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和来犯的那些群狼搏命,最终身负数创,重伤垂死。 此时,路过的一个男人来到了它们的洞穴,在母亲呜咽的请求声中,那个男人埋葬了母亲,带走了自己。 后来它只记得那个男人家的壁炉很温暖,能够驱散整个冬天的严寒。 但那个男人家的儿子极其讨厌,总是喜欢摸它毛茸茸的耳朵,把它当成一条宠物来养。 做狗也是要有尊严的好吧! 后来他们打了一架,它没赢,那家伙也没输,它只记得那年的山花烂漫,他们一同追逐野兔,追着追着,自然也就成了好兄弟。 再后来那个男人被人杀死在雨夜里,它在那一夜拼命吠叫示警,但那夜雷声太大,它却还不够大,只能早早的被敲晕在一地泥泞里。 什么忙也帮不上。 但这次不一样了,那个家伙长大了,它自己却长的更大,足以为自家兄弟遮风挡雨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它在心中想到,“朝牧那个混蛋,打架前说好要给老子做二十斤熟牛肉的,可朝牧你个狗日的,偏偏说什么打赢了再吃,留个念想才能好好活着,可是现如今老子这就要死了,到头来也没吃上一口你那熟牛肉啊。” “朝牧你这混蛋,可千万别死了啊,否则老子在下头,可是要跟你掰命的!” 此时,当仅剩的三名斥候从冢虎旁走过时,只见那如小山般的尸体依然是。 一步未退,站立而亡。 …… 今日无更,祭奠冢虎 昨天冢虎战死了。 好朋友问我,你怎么把冢虎写死了?我还等着看他给朝牧当坐骑呢。 我回答他,作为一个新人作者,我这笔力实在有限,唯恐挖的坑太多,最后填不上去,况且有读着给我留言说,目前这些线已经铺的够多了,不宜铺的更多的好,否则会影响主线剧情的展开,我觉得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还是能收一些线就先收一些吧。 但对于冢虎的死,其实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要复仇,自然就可能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我写的是玄幻,又不是在写童话,哪有那么多幸福美满大结局的?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苦难本就是常态,王小波好像说过,“人活着就是挨锤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觉得此话不假,但反过来换个鸡汤点的说法,不也正是苦难塑造了今天的这个你吗? 所以在这部《梵僧传》当中,主角一路有爷爷指点、被系统附身那是别都想了,一路装逼打脸叼炸天那更是不存在的,以我这么腹黑龌龊的性格,没让朝牧断胳膊断腿已经是烧高香了。 还有读者问朝牧的“金手指”到底是什么?朝牧的“金手指”可能会有,但绝对不会这么早就出现,苍生先在这里卖个关子,保证不会让大家失望就对了。 另外,剧情铺垫到这里,朝牧与世俗世界的联系也就即将告一段落,下一步,他的修行之路也即将正是开启,就让大家随他一起来逐步领略这个规模宏大的修真世界吧,《梵僧传》的地图正在您面前徐徐展开。 所以,敬请期待! 第30章 因缘际会,苦果轮回 却说那呼雷与朝牧的战斗,早在呼雷的断臂飞向天空的那一刻起,就已然决出了胜负。 但人犹未死,仇犹未报,耻犹未雪,自然不能就这样草草的落下帷幕。 令朝牧万分没有想到的是,那位高高在上呼雷大将军,砍人时杀伐狠辣那是不肖说的,但面对这生死危局,这逃跑的果决同样也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见他在手臂刚被斩断的那一刹那,便借着朝牧上撩的刀势,一个“鹞子翻身”换了个与朝牧站立位置相反的方向,足下便猛然发力,在一处裸露岩石上重重一踏,就如同流星般向松林处掠去了。 那整个过程,简直就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就像是事先编排好了一般。 一身高手风范那叫一个展露无疑。 就他娘一个字。 精彩! 要不是追的急切,朝牧都想先停下来为他鼓起掌来了。 可朝牧刚刚生的丁点好心情,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只见那呼雷是越跑越快,自己这边越追越急,可反而双方距离离拉的越大。 朝牧初时不以为意,以为这是呼雷在那回光返照呢,毕竟一味狂奔疾行,并不能长远。 谁知初时双方只是差了三丈之距,朝牧总感觉他一个箭步就到了,可偏偏就是追不上。 转眼间,还没半刻钟的功夫,朝牧就只能远远瞧见对方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丛中纵跃间,那颗上下起伏的人头了。 刚开始朝牧还提防着这呼雷藏在前方某处,时刻准备阴上自己一刀。 后来他发现完全是自己想多了,那呼雷果真是打定主意要一门心思逃窜下去,连暗算偷袭的心思都省了, 朝牧是越追越心惊,当初千算万算,却始终没算到,这呼雷大将军脚力如何,如若转身奔逃又该如何应对。 看看远处那生龙活虎的壮硕背影,哪有一星半点重伤垂死的样子? 朝牧就感到一阵脑仁儿疼。 他就纳闷了,刚刚一番恶战之后,自己也是消耗不轻,背脊上皮开肉绽不说,肩膀上还插着根箭呢,而那呼雷的伤势与自己相比更是只重不轻,怎么追了半刻钟了,他还没有减速的意思,似乎就要这样一直不知疲倦的奔逃下去,他娘的,难道他这身体是铁打的吗? 殊不知那松赞呼雷同样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为了活命,自己已经动用了学自梵宫外院的“胎息”秘术。 这术的功能也很简单,就是能暂时无视轻重伤势,强行封住周身大穴,将身体提升至巅峰状态。 但其副作用也同样强大,其一便是“胎息”期间不能动武,否则,轻则是经脉逆行,伤上加伤,重则是经脉尽断,立刻殒命,故而这“胎息”只能用于保命逃命,不能用于拼死一搏。 其二则是“胎息”之术的根底里是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的,所以每“胎息”一次,便是折寿一天,好在这“胎息”较普通呼吸要绵长许多,否则即使他再怎么多福多寿,也不够他这么挥霍的。 二人这一追一逃间,转眼就掠出了六里多路。 这呼雷也是郁闷之极,起先他带着朝牧在前面兜圈子,就是为了在这兜兜转转间,试图碰上亲卫营的斥候,一并解决了身后这个祸患。 谁知天不遂人愿,几次三番也没碰上不说,还隐约被这朝牧看穿了企图,抄着近道就杀将过来。 呼雷没有办法,只得放弃了与斥候们汇合的想法,一路向五千轻骑驻扎的方向奔逃而去。 更让他郁闷的是,这追杀自己的朝牧偏偏还是个猎人,军中斥候就大都是这猎户出身的,这寻觅追击的本事,那可都是一等一的棒。 自己几次三番妄图以脚力之便来甩脱对方,却始终被对方如跗骨之蛆般远远吊着,这让他逃命的步伐一刻也不敢放松。 双方一个拼命猛逃,一个咬牙狂追,又追出去三里多路,远远的便瞧见有数个游曵黑骑似乎在搜索着什么,其中一名黑骑在瞥了呼雷一眼后,立即勒转马头,朝着后方奔驰而去,应该是向那大部队报信去了。而其他黑骑,则是朝着呼雷的方向加速奔来。 看到这一幕,呼雷顿时大喜过望,无形中脚下又加快了几分,朝着那数个黑骑就迎了上去。 而朝牧则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一旦让呼雷与那数骑接触上,到时候自己就算上前拼个鱼死网破,估计也再难杀掉那呼雷了。 到时候三年布局毁于一旦,辜负了江央的一番苦心不说,估计自己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只见呼雷身前一丈之地,一支不起眼的农叉从草丛中猛然间探出头来,直刺向呼雷的胸口。 那刺击的手法甚是青涩笨拙,一看就是之前连刀枪都没握过的乡村莽农。 农叉之后,一张刀疤脸也紧跟着显露出来。 那刀疤甚至狰狞,如同一只巨大蜈蚣爬满整个脸颊,但是若仔细看去的话,那脸蛋儿居然属于一位女子。 但这把农叉出现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那呼雷也懒得细细观瞧来者样貌如何了,顿时是惊怒交加,也顾不得什么经脉逆行了,一刀劈出,犹如春雷诈响,在那农妇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连人带叉都一刀劈成了两截。 可是这一刀之后,那呼雷的脚步明显就是一个踉跄,紧跟着就只听那全身经脉如同爆豆子般的连连炸响,噼噼啪啪,更是在身前爆开了血雾一片。 再说朝牧,就在前方惊变那一刹那,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事发突然,加之视线受阻,他没能看清那手持农叉的“刺客”究竟是谁,心头却没有因之生出丝毫惊喜情绪,反而是感到一阵高过一阵的心绪不宁,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带到呼雷一刀将那人劈成了两段,朝牧的焦虑情绪再去压抑不住,只见他猛然提速,瞬间越过百余丈的距离,对着那呼雷的后心便是一记反手刀,从半空中直刺而下。 灵虎扑杀! 那呼雷妄图用“雷刃”抵挡,可此时的他哪里还是盛怒之下朝牧的对手。 只见那柄“山鬼”夹杂着开天辟地、一往无前的气势,不但将那柄阻挡的“雷刃”瞬间荡开,而且顺势将呼雷那整条右臂,自肩膀处齐齐卸下。 一刀! 感受着脸颊被飞溅上的滚烫热血,朝牧扯动了一下嘴角,拉出一个牵强的弧度,紧跟着便哼唱起呼雷当年虐杀阿爸前曾哼唱过的歌谣。 只听得那沙哑的声音自喉咙间响起,如同鬼哭…… “呦~” “哥哥我把新衣换哎~” “妹妹你把嫁衣穿哎~” 那呼雷转身还欲逃窜。 朝牧抬头望了一眼远处还在奔行的黑骑,嘴角再一次扯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只有那歌谣仍在风中缓缓流淌。 “桃花树下不拜堂哎~” “咱们直接入洞房哎~” 那手中“山鬼”更是不停,反手刀光“刷刷刷”地织成一片刀网,奔着呼雷下盘疾斩而去。 灵猴探路! 在一片惨呼声中,呼雷那双脚更是从齐腕处断去。 两刀!三刀!四刀!五刀! 只见那呼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兀自还在向黑骑的方向挣扎爬行。 朝牧不急不缓跟在他后面,口中歌谣不停,手中刀光亦是不停。 每一刀都在呼雷身上戳出一个新鲜的血洞。 “呦~” “十里春光不外泄哎~” “颠鸾倒凤入梦乡哎~” 六刀!七刀!八刀!九刀! 朝牧上前一步,像是拖拽着一条死狗一样,将还在艰难爬行的呼雷一把拖拽了过来,紧接着便一屁股跨坐在他的背上,用刀锋抵住了他的喉咙,口中也哼出了今天的最后一句歌谣。 “妹妹可比娇娘美哎~” “哥哥采~花~到卧床哎~” 手起,刀落。 在黑骑的发狂怒喝声中,一颗大好的头颅落地。 第十刀! …… 成功手刃仇人后,朝牧抄起对方头颅,转身便要逃走。 只是余光稍稍瞥了一眼那断成两截尸体的衣角,恍然间,他便呆立这一动不动,如遭雷击。 那是他阿妈今早刚刚脱下奴隶麻袍,换上的一件农妇的破旧棉衫。 他心下一片茫然,搞不清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了让她藏起来等着自己的吗?”他喃喃自言自语。 却只有晨风呜咽。 无人能够回答。 一支羽箭贯穿了他的左胸,力道之大,竟然直接透体而出,带出了一连串惊艳的血花。 箭矢差之毫厘的与心脏擦肩而过,暂且留下了他的一条性命,但依然贯穿了肺叶,已然让他受伤不轻。 同时,在不到十丈的距离,已经有五名黑骑挥动着澄亮的刀锋,纵马奔袭而来。 但他显然对这些已经是浑不在意了,依然只是魂不守舍的愣在原地,低声重复着那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谁能想到,一名不会任何武艺的女奴,拿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农叉,莫名奇妙的出现在茫茫原野上,却偏偏堵死了一位武道宗师的最后一条活路。 就好像完成了一幅巨幅画卷中的最后一块拼图,就好像弭平了万里长堤的最后一处鼠穴,就好像补足了环环相扣的关键一环。 就好像她本就该出现在这里,本就该递出那绝命一叉,本就该为着心中信念决然赴死。 仿佛只有这样,这三年一个小轮回,它才能真正大圆满! 只听得耳畔有罡风拂过。 那是,刀锋急转直下。 呼啸割头而来! …… 第31章 滔天巨网,十里无生 此刻的朝牧已是心生死意,对着背后斩来的刀锋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就在刀锋临体的前一瞬,脑中却徒然浮现出卓仁那双怒其不争的眼睛。 朝牧猛然惊醒,下意识的身形一晃,便向前扑了出去,堪堪逃过了被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那骑士显然也是久经战阵的悍卒,马战经验那是极为丰富。 面对这即将落空的一刀,只见他本是端坐于马背上的身形猛然向右一倾,那刀锋顿时暴涨了两尺有余,借着战马的高速奔袭,变斩为带,一记“拖刀决”,硬生生在朝牧背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而朝牧则是紧咬牙关,借着这一刀的力道,双手猛的在地上一撑,一个前扑,便瞬间跃出去三丈距离。 落地后双脚刚一沾地,便是如同豹子一样向右前方急掠而去。 可两个腿的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只见他刚跑了三、四丈距离,便感到脑后有破风声袭来。 第二骑已经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朝牧就像被石头绊倒般的身形猛然间向前一探,左手在地面一撑,便以左手为轴,身体极速回旋间,已然转身面向那袭杀而至的骑士。 只见他右腿骤然发力,在地面蹬出了一大片尘土,身形急掠间,几乎是贴着地面向那战马袭杀过去。 三尺之地! 霎那间,“山鬼”刀光狂闪,“刷刷刷”的连续斩出四刀,刀刀斩向那战马马腿。 居然是一记“灵猴探路”。 只听得一阵战马嘶鸣,那战马双腿居然被硬生生斩的齐膝而断。 一瞬间,战马失去平衡,轰然砸向地面。 在巨大的惯性的影响下,那战马裹挟着骑士,继续保持前冲的态势,硬生生在坚硬的地面上连连翻滚了整整三圈,涤荡出一大片烟尘后,才最终停了下来。 等到尘埃散去,重新能够看清他们时,只见那战马早已是奄奄一息,那马上骑士更是已然被挤压的不成人形了。 然而,剩余黑骑竟然看也不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朝牧这才刚刚起身,只见第三骑的刀锋已然倒影在他的眼眸之中了。 这一刀是斩向他的前胸! 他连忙举刀急撩而上,与那刀锋碰撞在一起,擦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然而朝牧虽不至于被一刀劈成两截,但身体则是被那战马携带的巨大惯性给撞飞了出去。 落地时,朝牧连忙顺势翻滚,主动卸去撞击的力道,可饶是如此,他依然感觉首先触地的右肩已然失去了知觉,应该是伤到了骨头,恐怕短时间内都再难提刀了。 面对这数个黑骑连绵如海潮的攻势,朝牧心中则是惊骇不已,庆幸于自己当初还好选定了“乱坟岗”作为复仇的主战场,当真是占了极大的地利优势。 否则在这二十余骑连绵不绝的冲锋之下,即使有那些陷阱作为骚扰,恐怕自己和冢虎最终也得被人家砍瓜切菜般虐杀个干净。 想到这里,朝牧爬起身来,对着冲来的第四骑扯出一个真诚的笑脸,强忍着剧痛,将左手中紧握着的人头狠狠掷了出去。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在人头掷出的一刹那,连对同伴的生死都无动于衷的黑骑,也再顾不得向他递出刀锋了。 只见那四名黑骑在同一时间调转马头,向那人头坠落的方向疾驰而去,纷纷想要赶在那头颅落地之前,先稳稳接住它,生恐大将军的头颅被这一摔再摔出个好歹来。 趁此良机,朝牧一边在心中吐槽着“这些黑骑可真是忠心耿耿啊”,一边脚下生风,疾步跨越了数百丈距离,闪身躲入最近的一片密林当中。 视野那头,以精湛马术已然成功接住大将军头颅的第四名黑骑,与其余骑士相互对望一眼,而后那三名骑士连忙翻身下马,朝着朝牧消失的方向一路追踪而去。 而那第四骑则小心翼翼地将大将军的头颅护在胸前,双腿一夹马腹,向着那五千黑骑驻扎的方向缓缓行去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半刻钟前,作为这支五千混编轻骑的副统领,甲央瑟珠正在无人处焦急的踱着步子。 距离大将军带队离去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了,可现如今,离去的众人偏偏如同石沉大海般的音信全无。 整整一百五十人的搜索队伍已然派了出去,可斥候们一路循着马蹄印行去,只找到了被统一拴在一处的战马,可是马上的骑士们却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接到返回报信的斥候的回报后,实际上,摆在他面前的路也是剩下两条了。 要么就继续扩大搜索范围。 可前来回报的斥候称,大将军他们消失的那片区域草深林密,难以纵马快速搜索,只能靠人挨人的拉网进行排查。 但如此一来,可就不是一百五十名心腹游骑能够办的到了,那就需要令五千轻骑全部下马,都铺上去,才能将整片区域都犁上一遍。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此前大将军只带了二十轻骑,便一言不发,一路静悄悄的疾行而去,哪怕是个傻子都看的出来,这是准备去办一些不适于让全军知晓的“私密”事情去了。 倘若大将军没有遇险,而自己则是豁然带着全军前去“增援”,进而撞破了他的一些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话,这不是正触了大将军的霉头吗? 可反过来讲,大将军已经一个时辰没有回来了,这是什么概念? 以大将军那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脾气秉性,别说半个时辰了,那是一分一毫都不会差了的,若是军中其他将领胆敢如此延误的话,那早就军棍伺候了。 就算真是临时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那大将军至少也会派人过来传个信,知会一声啊。 可如今什么都没有。 大将军那是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大将军就是那种,即使是身中埋伏,也可以凭借“万军从中取敌军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武道修为,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披靡人物。 何至于此时都未脱身啊? 除非对方以数千精锐悍卒,层层围困住大将军,才有可能留下这位武道大宗师。 先不考虑何人能够突破层层关隘,在自家腹地隐藏下数千悍卒的可能性,但如果大将军当前真是身陷于此等危局,可自己却在这里瞻前顾后,救援不及,真让那位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估计王府里那位面热心冷的博海亲王,事后定会将自己一家老小悉数给“咔嚓”喽。 想到此处,甲央瑟珠没来由的在大夏天里打了一个哆嗦,他狠狠咬了咬牙,最终决定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传令全军尽数开拔,跟随那名报信斥候,一路往西北方行去了。 一时间,战马嘶鸣如百鸟朝凤,铁蹄滚滚如洪雷骤至。 这让领军前行的甲央瑟珠顿时安心了不少,他在心中自我安慰道:“试问有这样一支强军劲旅作为后盾,又有哪个不开眼的宵小之辈敢找呼雷大将军的晦气?“ 可偏偏就是这么天不遂人愿,就在这一念头刚刚升起的片刻功夫,便远远瞧见有一匹战马火速奔来。 瑟珠眼皮一跳,看那奔马十万火急的架势,就不像是有什么好消息的样子。 果然,只见那马上骑士完全不惜胯下战马的脚力,一路扬鞭策马奔腾而至,随着距离逐渐拉近,那骑士却不见有丝毫减速的样子,直到仅仅距离十丈之地时,才开始降下战马的步速。 临近三丈之地时,更是急急勒住缰绳,将那匹乌黑战马拉的直直人立起来。 一时间,战马长嘶,人马皆惊。 这一番骑术将瑟珠看的是,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又瞬间提到嗓子眼里。 只见那马上骑士已经顾不得行礼了,前脚马蹄刚刚踏稳,后脚他便紧接着说道:“禀副统领,刚见到大将军正被一人追杀,大将军负伤,已断一臂,我方斥候仍在三百丈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恐,救援不及。“ 瑟珠焦急问道,“看清了吗?确定是大将军?“ 那斥候再次犹豫了一下,才缓缓答道:“被追杀那人披着大将军那件独有的黑色大氅。“ 瑟珠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强自镇定,继续问道:“那刺客能抓到吗?“ 那斥候诚实答道:“不知,不过我方五骑皆已拼死迎敌。请副统领火速前往支援。“ 瑟珠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面露些许谨慎之色,心中想到“能将大将军砍成这样的,这凡间武夫,又能有几人呢?但不管你武道境界究竟如何,我就是用这五千轻骑硬耗,也要将你生生耗死在这里!“ 只是不管心理变化如何,口中却只是淡淡答道:“带路。“ 颇有些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味道,当初博海之所以选个名声不显的他作为副统领,就是看重他这老将持重的品性。 那斥候得令后顿时勒转马头,一骑当先,率先奔出。 身后那五千轻骑也是一骑衔着一骑,浩浩荡荡的尾随而去。 众人行至半路,忽见前方绵延的山道上,又有一骑手捧头颅缓缓踱步而来。 只见那瑟珠痛苦的闭上双眼,心中感慨道:“哎,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子,恐怕这松赞家的天是要真的塌喽!“ 可无论他如何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眼底却始终难掩一抹哀戚之色,只听他颤声问道:“大将军的尸身呢?“ 来人回答道:“大将军的尸身还在前方五里处,我们唯恐那刺客再对大将军的头颅行什么不敬之事,所以先由我护送大将军的头颅来与您汇合。“而后那斥候策马前行,靠在瑟珠身边附耳了几句,大致将他们遇敌的经过交代了清楚。 瑟珠疑惑道:“那刺客当真武力不高?“ 那斥候据实答道:“确实不高,如果不是他最后将大将军的头颅抛掷出去,恐怕早就被我们斩于马下了。“ 瑟珠听闻后眯了眯眼睛,素来稳重的他,破天荒的下达了一条石破天惊的命令:“传令全军,方圆十里之内,凡遇男丁全部割头来报,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名刺客给我找出来!” 十息过后,五千黑骑顿时化身滚滚流蝗,倾巢而出。 滔天巨网,已然铺开。 …… 第32章 星星坠湖,灵童现世 朝牧在没命的奔逃着。 他感觉每一口辛辣的呼吸,都会灼痛早已滚烫的肺叶。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了危险的气息,一支羽箭差之毫厘的钉在身边的树干上,尾羽因箭矢的力道太大,兀自极速颤动着。 这是一场狩猎的狂欢。 猎物自不必说,自然是那背部重伤,双臂已废,只能狼狈逃窜的拓岩朝牧。 至于追捕他的队伍,若是能够从空中望去的话,就能看见那由密密麻麻无数“黑点”组成的一张滔天巨网,似慢实快的向着那不停逃窜的“猎物”罩了过去。 那五千“黑翎卫”下马作战亦是悍勇不减,只见他们以十人为一组,循着先前追踪朝牧那四名斥候所做的标记一路疾行而去。 半个时辰后,就大致追上了早已逃窜多时朝牧等人,而后更是辅以响箭示警,一点点大致圈定了朝牧所在的位置,如同一双不断收紧的巨手,逐渐扼住了朝牧的咽喉。 绝望的窒息感传来,朝牧只感觉他屁股后面坠着的黑骑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且前后左右似乎都有追兵,仅仅出现在自己正前方围追堵截的“黑翎卫”就已达到三波之多,若是自己不是猎人,或者反应不够机敏的话,早就已经自投罗网,为这场追逐战拉下了帷幕。 方向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朝牧现在所能做的极致就是,赶在一层又一层的包围圈合拢之前,从两支队伍的缝隙间穿插过去。 他心中也清楚的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无论自己如何在这张巨网中辗转腾挪,都只是延缓被捕获的时间罢了。 就像一尾处在不断干涸水洼中的小鱼,不过是徒劳的做着最后的挣扎。 朝牧心中苦笑一声:“呵呵,这回恐怕是真的要插翅难逃了。” 恍然间,前方队伍合拢的势头明显一滞,朝牧还来不及思考更多,便从已从两支队伍中间插了过去。 只见前方豁然开朗,忽然冒出一条二十丈宽的大河,刚好拦住了右侧黑骑合围的去路。 那河面澎湃汹涌,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的好似一条金色大蛇,也不知最终会流向哪里。 前方更远处,更是有隆隆的巨响传了过来,好似天雷滚滚、万兽奔腾,朝牧心中清楚,那定然是有一面巨大瀑布挂壁于此。 此时的河对岸早已聚集了上百的“黑翎卫”,可惜松赞家的封地地处内陆,整个松赞军都鲜有几个会水的。再者这处水流湍急非常,会不会水其实都是一个鸟样,冒然下水,都必然是个九死一生的下场。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朝牧从面前跑过,一个个急的是抓耳挠腮,却就是不能将其抓过来直接给大卸八块喽,于是只能一边放着响箭,提醒左侧包抄部队加速合拢,一边则是瓢朝着朝牧所在的方向射出瓢泼般的箭雨。 朝牧刚想着这大河的出现当真是“天助我也”,不说是将这张混沌巨网撕开了一个逃出升天的口子吧,至少也能极大的延缓自己慢性死亡的速度。 便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弓弦炸响,甚至隐隐盖过了那隆隆水声。 余光向河对岸扫一眼,一时间,只见那漫天流蝗升上天空,气势如虹,是遮天蔽日。 这可不比先前遇到那些黑骑斥候的小波攒射,现在这波可是真真正正的军阵气象,这要是被当头淋下来,别说躲闪腾挪了,整个人一瞬间估计就要被射成了刺猬。 朝牧丝毫不敢怠慢,连忙一阵抱头鼠窜,赶在箭雨泼下来之前,堪堪藏身于密林之中。 只听的一阵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密集的箭矢如雨打芭蕉般钉在一颗颗参天巨木上。 朝牧心有余悸的朝外看了一看,只见那一支支箭矢竟然是入木五分有余,足可见那些持弓悍卒的臂力之强了。 朝牧刚想籍着密林藏行,再向前摸个几里路,谁知念头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嘈杂人声,显然是左侧的搜索队伍也已经到了。 前路被截,后有追兵。 当真是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无解死局啊。 朝牧背靠大树,凝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包抄队伍,嘴中发苦,心头却在隐隐发狠。 树后的箭雨落下时依然压制的他抬不起头来,不过没关系。 此刻的他屏气凝神,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两拨箭雨之间的间隔时间。 “三息,十九步。” 大量的信息涌上心头。 “时间不够,只能拼一把了。” 再抬头时,朝牧双眸中只余下一片坚定。 只见他伸手在右腕间摸索了一阵,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阴阳子母环从中间弹了开去。 朝牧紧咬牙关,艰难的用“山鬼”在树下挖了个浅坑,万般不舍却又异常坚定的将之埋了进去——毕竟带着异常沉重的“山鬼”冒然下水基本与自杀无异。 疼痛让朝牧的额间布满了汗水,但与“朋友”无奈分别的心寒相比,这点肉体上的疼痛其实并不算的了什么。 深呼吸。 等待第七波箭雨的来临。 只是不等这波箭雨全部落完,朝牧就顶着仍在稀稀拉拉坠落的箭矢,猛然跃出了藏身的树丛。 朝牧手上无刀,但却仍是按照“灵豹潜隐”的身法,呈蛇形快速向前突进着。 一息,五步。 此时,河对岸的百人阵列当中,始终未曾出手的七名神射手终于在这一刻同时弯弓搭箭,箭锋直指极速移动中的朝牧。 两息,十三步。 “嗡!”弓弦爆响,七只羽箭如腾蛇般急掠而出,瞬间跨越百丈距离,直接封死了朝牧周身所有的闪避方向。 仿佛前方已是死路一条! 朝牧早知会有此番变化,只是不知道会有几只箭矢等待着自己。 就在答案揭晓的这一刹那,只见他身形一晃,脚尖在地面“踏踏踏”的疾点三步,硬生生向左横移了一丈距离。 七支劲羽硬生生被他躲掉五支,只是还有两支,一支射中他的小腹,一支射穿了他的大腿,顿时又带出了两蓬血花。 右腿被射穿,令他再难以支撑平衡。 朝牧不肯就此罢休,咬牙倒地便是几个翻滚,在第八波箭雨落下之前,堪堪滚入滚滚波涛之内,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三息,十九步。 对岸黑骑一瞬间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纷纷暴怒着朝着朝牧落水出射出瓢泼箭雨,但奈何水流实在湍急,那箭矢同朝牧一样,一沾水便瞬间被吞噬的消失了踪影。 那身在水中的朝牧则感受的更为真切,他只觉得刚一入水,身侧便是一股巨力涌来,霎那间,只感觉天旋地转,仿佛是被一匹奔马撞飞出去,身体完全不由自主的跟随着湍流急冲而下。 朝牧想要伸手去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始终是徒劳无功,后来接连灌了几口水后,兴趣是想开了,干脆听天由命,放任自流了起来。 三十息后,朝牧耳边那隆隆巨响已经到了震耳发聩的程度。 他刚想抬头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感觉身下水流瞬间又加快了几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直接将他吸入了水中。 朝牧只感觉身下一股巨力传来,还来不及换气,就猛然被拉扯进水底,“咕咚咕咚”又灌了好几口河水。 等他的意识终于回归身体,他发现自己已经腾云驾雾般悬浮在半空,身侧便是一整条飞流直下的壮阔瀑布,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只是他还未曾好好感受一下这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玄奇的体验,身形便猛然下坠,直奔那下方深不见底的幽碧深潭而去。 朝牧心道:“完了,这下死定了,从这么高摔下去,就算下面是水,也会直接会被拍晕后淹死在深潭里。” 喉咙中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杀猪般的嚎叫,旋即就被淹没在隆隆洪涛声中。 在接触水面的那一刹那,朝牧感觉自己确实被拍晕了,只是他偏偏不能享受这舒适的死法,转瞬间便又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感觉全身的每一寸骨头都裂开了,巨大的疼痛几乎又让他再一次晕厥过去,喉管中已经灌满了清冽的潭水,可偏偏他却无力将头探出水面,他感到所有的光线都正在远离他,黑暗正逐渐将他淹埋,此处的深潭便是他永恒的坟墓。 他最后一次在心中无奈的苦笑道:“早知如此,还折腾个什么劲啊?”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什么,什么,什么。 应上了? 就在这同一时刻,深潭上方万丈云霄之上,只见一“垂钓”僧人正一脸眉开眼笑的细细打量朝牧落水的那一刻,随后起先只是低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星星坠入湖里’这句谶语竟然是对应着这一幕场景,星星,湖里,啧啧啧,师傅他老人家竟然将自己的转世比喻成‘星星’,不要脸,忒不要脸!” 只听那声音由低转高,随后竟变成了滚滚洪雷:“不过没关系,应上就好,应上就好,哈哈哈,今儿个可算是全部都应上了!” 只见那道身影忽如天外陨星般极掠而下,身后卷起的千重云浪。 如叠雪。 如怒涛。 …… 第33章 天人之差,云泥之别 早在朝牧跌入河中的那一刻起,河流两旁的“黑翎卫”便悉数沿着河流朝河水下游一路狂追而去。 待到他们看见那河流尽头出现的绝壁瀑布时,更有动作麻利的将领,已经组织麾下接起绳索,准备顺着崖壁蚁附而下了。 那甲央瑟珠更是身先士卒的一塌糊涂,第一个带头攀上那匆匆扎结而成的绳索,不带丝毫迟疑,就这样一路追风赶月般的沿着绳索急急滑下,总算是给先是失了大将军,后来居然又追丢了刺客的“黑翎卫”鼓舞了些许士气。 那悬崖高逾百丈,如若徒手攀岩,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才能落底,可是在绳索的帮助下,大批大批配合严密的黑骑甲士只用了几十个呼吸间便到达了崖底。 此时,首先达到崖底的五十余人,已经在瑟珠的指挥下重整了阵列,纷纷摘下背上劲弓,对准了幽碧的潭水。 他们假设以朝牧仍还活着为前提,只等他冒头换气,便能要让第一波箭雨能够准确无误的覆盖过去,务必要保证一击必杀。 便在此时,忽闻九天之上传来一阵癫狂大笑犹如雷鸣。 似乎还说了句什么,“今儿个可算是全部都应上了!”让人听的是一头雾水。 那一众黑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都是难掩心中的惊骇,一时间,都纷纷想着,“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天神就要降世了吧?” 于是,也有极少数黑骑再也顾不得瞄准那潭水了,忙不迭的朝天空望去,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那云海之中果然是一阵气机翻涌,宛如一锅沸水炸了锅般的奔腾不息。 半息过后,又见那头顶正上方,那片云彩忽然间被什么东西撞破一个大洞,仿佛陨星般当头砸了下来。 甲央瑟珠自然是也看到了这一幕,但以他的境界眼光,自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天神降世”,而是来自梵宫的那些个身怀大神通的上师才对,须知,若是细细算来,那使团车队距离此处,也不过是半日的路程了。 瑟珠眯起眼睛,看着对方来者不善的模样,心中发苦归发苦,却并非是毫无办法。 只见他低下头,暗自思量着其中的利弊得失道:“梵宫又如何?天人又如何?得罪了梵宫,大不了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上师驾临’为由就能搪塞过去,可是,如若是不将那刺客除掉的话,估计就得落得一个脑袋搬家的惨淡下场了。只要能趁其不备,杀了那刺客,管你来者何人,也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况且我有五千轻骑在手,相信任你如何手段通天,也难以护得那名刺客周全,前两日,那使团车队不幸折损了两名修为低下的年轻弟子,不就是眼前活生生的例子吗?” 想到此,瑟珠终于攥紧了拳头,准备放手搏他一搏了。 只见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瞬间就掠过数万丈距离后,也未见有丝毫减速,似乎就要直挺挺的砸入那深潭之中。 却见那天神般的人物只是风轻云淡的挥了挥袖子,便徒然止住那巨大的落势,稳稳悬停在了众人头顶三丈的半空中。 又见他右掌五指成勾,对着那潭水遥遥一摄,便有一股巨力自掌心传来,竟然瞬间就将那刺客小贼吸出了水面,眼看就要摄入掌中了。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只见那瑟珠将早已蓄势待发的一箭,腾然射向那朝牧的心口,而后才听得他大喝道:“放箭,诛杀刺客,给大将军报仇!“ 也是得益于松赞军的森然军规,此时军令在前,众将士还哪管你是什么“天人”“仙人”,当头就是一波箭雨泼了过去。 果真一见面就是“大礼”。 话说那刚刚摆出天人气象的中年和尚,只是微微皱眉,冷哼一声道:“还你!” 只见那上百羽箭顿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纷纷倒飞着撞向那数百甲士持弓的右手, 只是比之来势,那倒飞的古怪箭矢去势更迅,更急,更狠,更烈。 一个照面,便废去包括那瑟珠在内上百黑骑的右手,没个半年是别想好了。 朝牧应上了谶语,那中年和尚自然是心中高兴,刚想说两句诸如“小子且看我梵宫手段何其通天?还不速速纳头拜师?只要你勤勉修行,不出五十年,相信也会有为师这般恢宏气象的”之类场面话,以此激励一番后辈。 谁知那朝牧此时才终于咳嗽了两声,咳出好大一滩水来,这次才幽幽转醒过来。 好家伙,感情之前那一番施为,显然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了。 却说那朝牧,刚从百余丈高的瀑布上跌下了深潭,本就被摔的七荤八素的,复又呛了几口水,本以为这次是必死无疑了,谁知刚刚苏醒,就瞅见了那和尚一双大眼睛幽怨的望着自己,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他不禁嘀咕了一句: “哎,这里估计就是那森罗地狱了,可和尚你怎么也来了,和尚不应该去那极乐世界的吗?哦,估计是你吃肉太多,杀孽太重,佛祖他老人家不要你了。” 这一番话可把中年和尚伤的不轻,那是把这小兔崽子重新摔回深潭的心都有了。 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和颜悦色”的对朝牧说道:“小施主,我们又见面了,和尚早说过你我有缘。” 只见那朝牧丝毫不给他面子,翻了个白眼打断他道,“孽缘吗?” 那中年和尚端坐于云海之时,已经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瞧了个通通透透、清清楚楚,自然清楚此时隐隐知道自己已是“孤家寡人”的朝牧,心情定然不会太好,加之细究起来,也算是自己“见死不救”,可如果没有你那阿妈和爱犬的壮烈身死,又如何成就你那转世灵童的因缘气机呢?这中间因果循环,天机往复,当真是如一团乱麻,一只线头都碰触不得。 和尚心中自然谈不上有愧,但耐着性子,温言宽慰他几句还是做的到的, 只听那和尚斟酌用词,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种可能,其实你阿妈早在三年前就应该随你父亲去了,之所以能苟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刺出那绝命一叉?” 朝牧听闻此言,非但没有感激对方的温言相劝,反而是双目赤红的低吼道:“你又是怎知这些的?” 和尚自知说漏了嘴,只能两眼望天,修起了闭口禅。心中却想着:“菩萨畏因不畏果,果然不假,和尚再不敢轻易沾染因果了,尤其是跟这小子牵扯上的‘大因果’。” 朝牧眼红了一阵,倒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跟他做过多纠缠,这倒是让和尚心中轻轻抒了一口气。 只是此时的气氛已经变的颇为尴尬,那中年和尚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家那大仇你只报了一半,可你已经付出多少代价?最终却也落得如此下场。今天若不是和尚我恰巧路过,刚好将你救起,否则别说报仇了,明年你那坟头野草都有三尺高了。就算你这些都不在乎,可是这之后你们打草惊蛇,让那博海变的更为难杀不说,你是不是还真要牵连你那位青梅竹马也跟着香消玉殒啊?要知道,有时候,虎毒未必不食子,只是未到饥饿时。” 中年和尚偷偷用余光打量了朝牧一眼,只见他出奇安静,没有想要拿话来噎死自己,心头终于露出了诱拐少年,不对,呸呸,是传承梵宫香火的成功喜悦。 只听他尽量用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说道:“跟我上山吧,梵宫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你的新家。” 话已至此,和尚脑海中那少年抱着自己的大腿,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叫着“师父”,一边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感人画面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则是那少年冷淡到冷漠的冰冷现实,只听那朝牧说道:“好,我答应做你的弟子,只是这之前,师父你是不是也给弟子答疑解惑一番,这修行者比起凡间武夫来,究竟有何差别,又有何神通啊?也好让你这新收的弟子心悦诚服不是。” 只见那中年和尚对着朝牧伸出了一个大拇指,毫无品行的说道:“善!徒儿这一问便直接问出其中关窍所在了,这武夫绝世,哪怕是再厉害,也终究不过是那百人敌罢了,上限始终是被限定死了,需知,这人力有穷尽,可天地元气无穷尽,以无穷攻有穷,是智也。为师今日便让你看看,这何为天人,何为上师!” 随后便转头对着一众黑骑指了指天,嘿嘿冷笑道:“它可都看见了,是你们先动的手。” 这回倒是再也不用顾忌什么沾染因果了。 那一众黑骑早就被他那视他们为无物的嚣张态度刺激的睚眦欲裂,只可惜那中年和尚的玄奇防御是油泼不进,水滴不进。 随着那瑟珠存心耗死那中年和尚的命令下达下去,后来攀下崖壁的那数千名“黑翎卫”早已接连不断的射出一波又一波的疏密箭雨,可统统只能悬停在那空中二人身侧一丈之地,不得寸进分毫。 此时随着那中年和尚终于将注意力落到他们身上,在场的每个人都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子莫名恐惧情绪。 只听那和尚口吐真言,道出一个“哞!”字,只见那漫天箭雨忽然化作滚滚长龙,似乎要吐天食地般的席卷直下。 仿佛他一人就是千军万马,他一人就可正面撼动万马千军。 却说那箭龙所过之处,便让那一众黑骑所有的兵器、甲胄、衣物、配饰统统化为齑粉,只余下数千个光溜溜的屁股蛋子在临近正午的阳光照耀下。 熠熠生辉。 …… 第34章 松赞有女,收官无敌 当那名负责报信的黑甲斥候从大角岭村附近赶来的时候,时间已临近黄昏。 他中途已经换过了两匹快马,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回了不达王城。 此时的阳光已然倾斜,一抹金黄镀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上,给这座不足百年的新城更是平添了几分巍峨气度。 “夕阳的余晖就要落下,这是这座王城最后的黄昏了。” 没来由的,那斥候心中忽然鬼使神差的冒出这么一句,鬼把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穿过层层巨门,长街,回廊,院墙,已经人马俱乏的斥候终于在王府中央那座最具恢宏气度的宫阙中见到了这位松赞家的当代家主。 只见那松赞博海穿着一身乌黑锦缎,那锦缎之上,以金丝绣绘有十八尊大自在观音菩萨像,。 那菩萨或低眉,或浅笑,或持经,或抱禅,或飞天炫舞,或掐诀念咒,或悲天悯人,或普渡众生,神态动作各异,是,不一而足。 那绣工则更是了得,往往寥寥数笔,就将那尊菩萨的动作神韵勾勒的惟妙惟肖,是栩栩如生。 如此一件锦缎乌衣,若是穿在寻常富家翁身上则断然是撑不起蕴含其间的雍容气度,可如今穿在博海身上,与他那天然的风雅倒是妥帖如意的紧。 此刻他正手捧着一本,看的倒是不快,偶遇晦涩难懂的句子,那博海的目光还会停下来,细细品读一二。 他的右手还持着一串念珠,每翻动一张书页,他才会不急不躁的缓缓转动一颗念珠,自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受到眼前这位执掌一方权柄男子的从容气度感染,那斥候也稍稍压下心中的急躁情绪,跪拜行礼后,才将手中那加急军牒递到了那位面前。 只见那位微笑着起身,将他轻轻扶起,才缓缓拆开手中的密信。 可接下来才看了小半晌的时间,一向是以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著称的松赞博海,脸色也紧跟着变了数变。 一开始,他只是将信上内容粗略扫了一眼,似乎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看到的内容,于是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待到他返回页眉,将整封密信细细浏览了一般,才腾然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惊愕神色,但也仅仅只是一闪而逝。 随后他抿起双唇,没有说话,目光之中依然显得严肃,只是握着信纸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紧盯着信纸,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又读了三遍,才茫然抬起头,一脸疑惑的头望向那斥候,仿佛在用目光询问道:“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斥候似乎是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面露苦涩的的点了点头道:“末卒可以作证,那密信所言句句属实,末卒是亲眼见证了大将军他“他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他被那歹人所害瞬间的,末卒和兄弟们本想救援,却已然不及,所以瑟珠副统领才命末卒快马加鞭,赶在大将军的尸身运回王城之前赶回王城,特意向亲王您禀报此事。“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以防不测。” 那博海似乎是没有听懂斥候最后一句的提醒意味,依然面无人色,眼神恍惚的喃喃道:“我弟弟的尸身现在在哪?” 那斥候轻声答道:“大将军的尸身还在路上,按照脚程计算的话,应该是明天晌午时分到达西门外十五里处,并将在此处停留,等候亲王您的下一步明示。“ 博海终于强压下内心中的波澜,揉着太阳穴缓缓问道:“一路可有遮掩?“ 那斥候再次轻声答道:“请亲王殿下放心,瑟珠副统领命我等劫杀了一支马队,抢了数辆马车,伪装成行商模样,将大将军的尸身安放在一辆马车之中,一路行来,应是当无人察觉。“ 博海叹息复叹息,终于痛苦的闭上双眼,恍然间,那个骄傲跋扈的弟弟仿佛就出现在眼前。 再睁开眼时,松赞博海终于恢复成了往日的那个松赞博海。 只听他轻轻唤道,“金巴。” “老奴在。“那如同影子般的老人缓缓从廊柱后方显出了身形。 “传令下去,命令戍城司从即刻起,以即将举行梵宫纳新大比为名义对王城实行宵禁,对其中不听调令,擅离职守者,杀;命令东大营停止一切非必要活动,全军留在营地中静候调遣,违令者,杀;命令其余各镇驻军,分别抽调三千精锐兵卒于明日午时前赶赴王城南侧驻扎,过时不到者,杀;命令军法队在封地各处巡曵,凡发现私自调动兵马者,无论多寡,杀。“博海语气淡然,却依然尽显威严。 空气中没有回应,那鬼魅老者却已然领命而去了。 博海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屏退了那名斥候后,他就一个人孤坐在偌大的一座大殿里,寂静无声。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他身后的王座之上,他也依然没有命人掌灯,而是主动投身到、依偎环抱到、彻底融入到这一片黑暗当中,慢慢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变成了黑暗里更黑的一道剪影。 就这样,他又枯坐了好久,直到月明星稀,他才终于缓缓起身,摘下了那柄年轻时跟随父亲、兄弟征战沙场时所携的佩剑,向着大殿外面走了出去。 大殿门口,此时正跪着一位神色凄然的绝美女子。 是祈丽王妃。 只见她身体僵硬,显然已经跪了不短的时间了,此时她刚好抬头,看到他手中的佩剑,身体便开始不可抑止的微微颤抖起来,只听她带着哭腔哽咽道:“老爷,老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是我管教无方,是我由着她性子胡闹,是我让她惹下这滔天大祸,可是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啊,老爷!求求你放她一马,放她一马啊。” 博海眼神冰冷,一把扯掉她的攀附拉扯,漠然说道:“再向前一步,本王便赠你三尺白绫。” 那王妃听闻此言,顿时如遭雷击,身体停留在原地是兀自颤抖不止,两行清泪更是夺眶而出,从清丽的脸颊上缓缓划落,流下了一地凄凉。 博海脚步不停,绕过层层高墙,向着背靠大殿的那小院缓缓走去。 博海一边走一边数着自己的脚步,心中忽然感慨道:“哎,这路可真长啊!” 可再长的路,只要走,就终究会走到尽头。 当博海出现在江央居住的院落门前时,大门二门全都敞开着,早已摆出了一幅开门迎客的姿态,只是本就不多的丫鬟仆役此时更是一个也没见着了。 博海也不客气,提着剑,毫不犹豫的跨进了女儿的闺房。 房间内只有两人,那一袭红衣,端坐于凳子上的是女儿江央。而一身青衣,站在红衣女子身后的则是那婢女红鸾。 好一个青衣配红衣。 只见那江央将那秀气手掌大气一挥,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道:“父王请坐。” 那凳子与江央所坐的这个等高,任谁也没想到的是,面对博海气势汹汹的兴师问罪,一见面,反倒是江央率先发难,居然上来就摆出一副违背礼制的“平起平坐”。 见此一幕,博海依然是肃然而立,不言不语,不悲不喜。 江央却乘胜追击,揶揄调笑道:“如若父亲不坐,可就是跟红鸾姐姐‘平起平坐‘了哦。” 此言一出,只见那红鸾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身形更是晃了两晃,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江央却是得理不饶人,继续讥讽道:“父亲难道不先感叹一句‘祸起萧墙,家门不幸‘再来教训女儿?” 此时,即使是博海的养气功夫再如何了得,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滔天怒意。只见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的喉咙间挤出来一句:“你当真我不敢杀你!” 手中间出鞘半寸。 霎那间,整个房间顿时是杀机凛然,首当其冲的江央更是如同水中浮萍般避无可避。 可惜那红衣女子只是痴痴笑笑,并不答话,仿佛嚷着“你要杀便杀,婆婆妈妈的,废个什么话。” 见此情景,博海紧握剑柄,手背已是青筋暴起,只听他咬牙切齿问道:“我且问你,那针对梵宫使团两拨刺杀,一拨反叛,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只听那江央狡黠一笑道:“这些父王不是已经基本查清楚了吗,又何必来女儿这里确认一番呢。其实啊,关于那先前两拨刺杀吗,还真就和我关系不大。” “我只不过是在与吉仁家、次旦家、桑吉家的诸位郡主面前偶然间提起来,若是让我哥成功入驻梵宫内阁的话,那么恐怕他们三家今后百年都要被我松赞家踩在脚底下,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只见江央掩嘴轻笑,继续说道道,“哈哈哈,不过是些个闺中密友打趣儿的话而已,我是说者无心,没想到还真被那几个妮子听者有意了去。” “还有您谬赞的那些个所谓的环环相扣的刺杀与栽赃的手段,倒的确是出自我手,同样也是女儿闲话时,分别说与她们几人听的,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敢用啊。” 只听江央又是嫣然一笑道,“呵呵,也不怕是我们父女二人联合起来给他们下的套。” “至于他们从哪里搞到那些‘黑翎卫‘的制式装备,我自然是一概不知,可老人们常说,再好的青稞也会长虫子,我想着,也正是这个道理,咱松赞军的底子就一定干净?” “再说那藤甲红骑的叛乱,归根结底,还因为我那呼雷叔叔自己造孽太多,我不过是居中调度,顺水推舟,添了一把火而已,也不能算作什么‘幕后黑手‘吧?” 博海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继续追问道:”现在你亲叔叔已经被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畜生给害死了,在你临死之前,可否将这偌大的一盘棋局,为父王复盘讲解一二啊?“ 听到有此一问,只见那江央笑意更甚,就像是在学习那军中韬略那会,拿到了满分般炫耀道:“父王言重了,其实这两拨刺杀也好,那红骑反叛也罢,包括让红鸾姐姐以青稞馍馍传讯给东大营中的那一拨暗子,其实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鱼饵罢了,这饵料若是分量不足,父王您这一尾大鱼又怎么肯咬钩呢?“ “知父莫若女,父王您呐,哪儿都好,就是太爱惜羽毛了些。“ “总想着这天下人只惦念着您的好,总不想让那些个脏事儿、烂事儿、下贱事儿让全天下知道了去,偏偏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儿,让别人来办您还不放心。” “于是乎,只能苦了我的那位呼雷叔叔,一天到晚帮您在背后处理那些个狗屁倒灶的破烂事情,自己还要替您背负一身骂名,他倒是可以破罐子破摔,反正他也不在乎,您自然也可以继续高居庙堂之上,读读佛经,做做善人,留给世人一个光伟正的背影,当真是皆大欢喜啊。” “所以,您想想啊,既想要除掉我那朝牧哥哥,又怕坊间编排出关于我这位郡主的流言蜚语,其实留给您的选项不多,您能依仗的办事之人,除了我那倒霉叔叔,还能有谁呢?其实这些都不难推演。” “接下来就更简单了,女儿深知父王您生性多疑,那便让您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您自己所做的谋算,一切的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自然就可以了。“ “所以那些个藤甲红骑啊,军中暗子啊,都是女儿孝敬您的‘定心丸’,不过也可以在此跟您透个实底,这一次啊,属于我这一脉的所有暗子、暗桩也确实都被您给拔除干净了,否则以您的精明强干,倘若我敢有所保留的话,您又怎会老老实实的乖乖咬钩呢?有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央自顾自的“咯咯咯”娇笑了一阵,在这仅有她一人言语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神经质,“为了能让您彻底放下心防,就连红鸾姐姐早在三年前就成了您的‘红颜知己’,女儿可都一直是佯装不知,装的我呦,好生辛苦呢。” 只见她偏头讥讽望向那婢女红鸾道:“倒是忘了问了,打算何时过门啊,红鸾姐?”最后那三个字却是咬的极重。 博海只是冷笑一声:“这些年可真是难为你了呀。” 却说那红鸾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刹那间,只感觉全身血液都涌向大脑,两眼一黑,身形一晃,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倒地之时,额头正好磕到桌角,硬是生生磕出了一大滩鲜血来,倒是在这一撞之下,那红鸾复而幽幽转醒,可惜整个人也是木讷萧瑟,仿佛丢了魂儿似的。 可是在这整个过程中,那博海连看也懒得再看她一眼,倒是江央微微皱起了她那秀气的眉毛。 也不等那红鸾起身,江央忽然一拍掌心,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恍然道,“哦,对了,为了让您信以为真,女儿还特意在惊鸿寺的秘库当中放入了一本。“ “那空白书册本是女儿早些年惊鸿寺求学时,就照着其他典籍的样子预备下来的,放在女儿的床下已经有有两年多了。” “至于那书页上的内容,倒是女儿近些时日才根据使团车队中的上师名单,临时编造出来的,其实若是金巴爷爷再仔细观瞧观瞧的话,兴许会发现,那上面有些墨迹还未干透呢,嘻嘻。“ “哎,这世道艰辛,人心叵测,其实女儿从没指望过依靠什么外力,就能真正帮助朝牧哥哥复仇成功的,所以女儿在这棋盘上所用之子,皆是弃子。之所以废了这么大的气力,亲手造就最终那个局势,也不过是想着给他们因果纠缠的双方,一个对相对公平的厮杀环境而已,至于最终谁杀了谁,其实女儿这心中也是没底的,哎,那都是天命。” “女儿我啊,也只能尽量通过这些个阴谋阳谋和人心揣度,在这战略层面上弭平朝牧哥与我那呼雷叔叔之间的差距,不至于让他出师未捷,就被军中高手乱刀砍死。至于在那战术层面的精巧运作,朝牧哥可是比我这一介女流要强上百倍、千倍的,所以女儿只能相信他没有输的道理了。” 一番话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的红鸾都听的是眼神复杂,赌上一个王侯的兴衰,以成百上千条人命作饵,最终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赔上,只是为了给情郎创造一个尽量公平的,杀害自己亲叔叔的环境? 果然,情之一字最杀人。 博海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缓缓说道:“说完了?说完了为父好送你上路,给你叔叔在黄泉路上可要好好赔礼道歉一番。” 只听“锵锒”一声,三尺寒锋已然出鞘。 却见那江央朱唇轻启,缓缓吐出三个字。 “没说完。” 忽然间,原本凝滞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 第35章 路转峰回,车急弯多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六,夜。 亥时一刻。 松赞王府江央郡主所居住的院落不知怎的,突然间就走水了。 偏偏那天本该在院内当差的婢女仆役全部都被差遣出府办事去了,只余下郡主一人在房中休息。 说来也怪了,事发那天傍晚,遍布整个王府的暗卫眼线就全部都像瞎了一样,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处院落的异常。 等到被巡逻的侍卫们发现时,滚滚烟龙早已吞噬了整个庭院,那冲天的火柱,更是连小半座府邸都能抬头望见。 这处院落本就是以木石结构为主,正好又赶上夏日炎炎,天干物燥,导致那火势的蔓延速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等到被人发现时,一切都已近晚了。 府上一众仆役侍卫辛辛苦苦忙活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将这场毫无征兆的大火给彻底扑灭。 随后众人在博海亲王面如死灰的注视下,才小心翼翼的进入到那一片废墟中,试图寻找关于那位江央郡主的蛛丝马迹。 其实众人都心里清楚,面对如此火势,郡主若是能逃出来早就逃出来了,此时已是十有八九再难有幸理,但谁又敢在此时忤逆博海亲王的意思呢。 果不其然,半刻钟还没到,郡主就被找到了,可惜人早已被大火烧成的一堆蜷缩的焦炭,别说面目了,就连是男是女都已经分不真切了,只能勉强看出是一具人形。 她身上还压着一截已然被烧成几段的粗壮木柱,显然是被烧塌了的房梁给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才这样给活生生烧死在这里。 面对此情此景,祈丽王妃当场就昏厥过去。即使是素来以“大事有静气”著称的松赞博海,此时也是一幅中年丧女后,哀莫大于心死的凄凉模样。 旁边一众仆役管事侍卫丫鬟,无论是出于心怀对这位善良郡主的真诚感激,还是出于对其才华的倾心仰慕,哪怕只是顾忌今后在王府混饭吃要装装样子,此时也都是一片泫然欲泣的模样。 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当天夜里,怒极的博海亲王便命人连夜将江央那处院落当差的仆役女婢及其四代以内亲族,共计三十六口斩杀的一个不剩,以此来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 随后的一天之内,松赞家江央郡主葬身于火海的消息,便通过各种各样的秘密渠道,像暴风一样刮过西土佛国的大江南北,让整个贵族圈子都大为震动。 其中,无限唏嘘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默然垂泪者有之,黯然神伤者亦有之,当然,也不乏有羡慕嫉妒者,对这个脸蛋漂亮,身段窈窕,同时才学还冠绝佛国女子的香消玉殒感到幸灾乐祸的。 一时间,“自古红颜多薄命”,成为了不善舞文弄墨的亲王子弟们口中吟诵频率最高的一句口头禅。 青楼楚馆的生意倒是好上了不少,这些个亲王贵胄纷纷掏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号称只有买醉于那温柔乡中,才能“麻醉”自己受伤的心灵,搞的大小妓院通通是一座难求。 紧接着,松赞家又有噩耗传来——大将军松赞呼雷被人暗杀于自家封地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内。 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据传,那行凶者乃是一名梵宫的关门弟子,此人本是奴隶,但不知怎地就走了狗屎运(更有人传言他是梵宫中某位上师的私生子),攀附上了梵宫这颗苍天大树,奴隶翻身,一朝得志,便更是变本加厉的骄纵跋扈。 据说其光天化日在官道上,就欲拉扯那路边小娘行那不义之事,正好被呼雷大将军撞见,几个大耳刮子糊上去,便将那人打的找不着北了,也算是略微惩治了一番,在大将军看来,无非是些个顺手为之,上不得台面的小事。 谁知被那凶徒怀恨在心,给惦念上了,一路偷偷尾随着呼雷的骑队,等到其行至偏僻处时,才骤然出手,以秘术偷袭,重伤了大将军。 那大将军也是硬气,心脉受损还硬撑了整整半天时间,但依然抵不过那秘术诡异,最终暴毙在了路上。 不过也有些恶毒的闲言碎语在其他亲王的封地上流传,说是那松赞呼雷暴毙的时间要早于那江央郡主好几个时辰,于是这位惦念了自家那侄女好些年的大将军,在死后便再无顾忌,硬生生将她的魂魄强行勾了去,也算是在黄泉路上凑了个伴。 总之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孰真孰假当真是难以分辨的清。 但这其中,倒是有一条消息真真切切的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了——松赞呼雷暴毙的消息传出后,吉仁、次旦、桑吉三家立刻在边境上屯放了重兵,对着风雨飘摇的松赞家虎视眈眈,大有趁你病要你命的趋势。 可那松赞博海也不愧为一代人杰,在确认弟弟死讯后,其在最短的时间内,以一系列雷霆手腕强压下松赞军摇摆不定的军心士气,并且还借此良机,积极消除松赞呼雷在军中的影响力,大刀阔斧的对松赞军进行一系列改革,尤其是替换任用大批大批属于他本人这一方的嫡系将领。 短时间来看,松赞军的整体战力似乎由于大将军的突然暴毙而有所下滑,但从长远来看,却让博海对军队整体掌控力迈上了好几个台阶,也说不得是好是坏了。 在此基础上,松赞博海还已经布下了一盘更大的棋局——他准备以吉仁、次旦、桑吉三家作为磨刀石,真正将松赞军打造成油滴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板一块,完成这一步后,原本就是作为练兵棋子所用的吉仁、次旦、桑吉三家,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存在了。 对于切身感受到丧弟丧女之痛的松赞博海而言,还有什么比用敌人的鲜血来更为合适的祭品吗? 况且重新整合后的松赞军,现在急需要一场胜利! …… 三日后。 王府西北一里,西河水底大牢。 一身只能称的上洁净的素衣女子,此时痴痴望向头顶那片巴掌大的“天空”。 这座大牢整体建造于河面以下两丈来深的幽暗河底,普通牢房平时别说是阳光了,如非必要,甚至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黑暗和寂静会蒙蔽人的五感,一开始还觉察不出来,只是感觉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但短则三天长则五天,关在其中的犯人就开始出现幻听,十天之后,任你是凶名赫赫的大盗,还是铁骨铮铮的硬汉,都只能落得一个神经错乱的惨淡下场。 比之肉体,其实普通人脆弱的精神更难以经受折磨。 在这整个水底大牢中唯一有“阳光”的囚室中,两名母女中间隔着一道拇指粗的铁栅栏,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还是那名年长女子叹了口气,神情凄婉的率先开口道:“值得吗?” “就我为了你那‘朝牧哥哥’,将整个家族拉下火海,值得吗?”她又重复了一句。 那年轻女子死寂的眸子中终于焕发出一丝生气,不再抬头“望天”,而是转向自己的亲生母亲,答非所问的嗤笑道:“哈哈哈,我今天终于才知道,原来您从来都未真正爱过父王,哈哈哈……”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逐渐由低声浅笑转为朗声大笑,直至笑出了泪花,也没能止住笑声。 那年长女子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再叹一口气,缓缓说道:“哎,哪有什么爱不爱的,别说是生在我们这些亲王世家的女人,就说那些个小门小户,又有几对是真正因为一见钟情才共结连理的?其实啊,这越是看似美好的东西,越是一戳就破,阿妈早就提醒过你,这情之一字最误人,也最伤人,哎,当初也都怪阿妈心软,没想到你会陷得这么深,否则岂容那小畜生苟活到今天!“ 说到这里,这位原本淡雅如菊的女子终于展现出身亡王妃的峥嵘与狠辣,只听她继续说道:“如今他可倒好,大仇得报不说,还攀上梵宫这个高枝儿,可是你呢?不说让你夹在他和家族两头难做人,现如今更是害的你一位堂堂郡主结果被身囚在这水牢当中,他可是为你考虑过哪怕一星半点?” 只见祈丽王妃嘴角泛起冷笑:“阿妈今天就在这里跟你打一个赌,将来若是这朝牧庸庸碌碌、无甚本事还好说,要真是被他走了那狗屎运,从此一飞冲天了,到时候他在梵宫了断红尘,得证菩提果位的时候,心中哪里还会为你一个凡间女子留下半片位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哼哼,都是骗鬼的屁话。” 一向聪明伶俐的江央此时也是心有戚戚然,倒是没能察觉出母亲话语当中的异样,她强行压下因心头泛起的波澜,微微偏过头,留下一个清丽的侧颜道:“为什么父王最终没有一剑杀了我,难道他真的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对我这大逆不道的不孝女儿网开一面?” 只见祈丽王妃嘴角含笑,眼神却是一片冰冷道:“你不是说知父莫若女吗?那你就自己猜猜,你究竟是说了哪一句话,才真正让你那父王回心转意的?” 江央面露讥笑道:“我说他和我那呼雷叔叔最终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的傲慢与偏见。他们内心深处固执的认为我和朝牧哥仍是孩子,而没把我们当成是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对手,总想着对付我们,不过是手掌翻覆的事,自然一步错,步步错,白白让我那可怜叔叔丢了卿卿性命。怎么,听到女儿这一番‘肺腑之言’,终于让我那眼高于顶的父王认识到,我这女儿终于也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可以平等视之的棋手了,所以觉得杀了我实在有些可惜?“ 却见祈丽王妃微笑着摇了摇头,给出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这只占了他不杀你的理由当中很小的一部分。还有,你真的认为你那父王在这场对弈当中满盘皆输了?你可知道,‘你’和你那可怜叔叔的头七还没过,你那薄情的父王就一直在闷头埋头整理军务呢,要知道,在此之前,你父王在军队那头的话语权可并不多?“ 江央眼神一凝,急促道:“阿妈是说,父王他假借我和朝牧哥的手,除掉了他获取军中统治权的最大障碍?“ 祈丽王妃第三次叹气道:“哎,谁知道呢,都这么多年了,我却始终没能猜透过你那父王真正的心,也许是他事后亡羊补牢的神来之笔,也许是他事前谋算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许是在这棋局当中,无论你们和呼雷谁胜谁负,他都始终将自己处于不败的位置上也说不定啊。“ 听闻此言,江央想起了父王一剑劈死红鸾的狠辣绝情,想起父王亲手点燃床帏时的坚毅果决,想起父王押着自己从密道逃脱时的算无遗策,也想起了红鸾在临死前眼中的那抹挥之不去的不可置信。此前侥幸赢下父王“一局“的一丝得意顿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余下对红鸾、自己乃至于那可怜叔叔的命运感到可笑和悲凉。 还好,还有一丝庆幸,庆幸于朝牧哥终于打破了这一方天地的牢笼,能够替自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了…… 只见她先是惊愕,再是恐惧,最后只余下平静的释然,随后终于放下了所有的争胜心,只是单纯的好奇道:“所以究竟是我的哪一句话,让我那位铁石心肠的父王最终还是剑下留情了呢?” 祈丽王妃眼神玩味,缓缓开口道:“你说他已经老了,早晚也会有死的那一天。” 江央眨了眨眼睛,喃喃道:“这只是一句气话啊?” 祈丽王妃微笑道:“你父王后来对我说,如果你仅是一个满脑子只知道儿女情长的蠢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一剑刺死你,可你最后那句‘你已经老了’,却道出了对他久居权力中心的不甘和愤怒,就像狼群中刚刚长大的幼狼开始对头狼呲牙咧嘴是一个道理,这才是他下定决心不去杀你的真实缘由。他最后说道,你那哥哥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那么究竟谁才可以代领松赞家走向下一个辉煌呢?我想,他其实是想通过我之口,将这番话转述给你听的。” 听得这话,江央不可置信的缓缓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什么意思?” 祈丽王妃这次发自内心的真诚微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江央脑袋有些打结,连忙追问道:“可是,可是,可是西土佛国历来都没有惯例……”她说道最后,由于忽然意识到什么,声音不由自主的小了下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祈丽王妃忽然生出了一股子豪气干云,只听她朗声说道:“呼雷死后,松赞军皆归心于我博海一系,待到你父王亲自领兵平定了吉仁、次旦、桑吉这三家跳梁小丑以后,等到你假死复出之日,这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又有谁敢对我松赞家的家事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又有谁能阻止我松赞家在佛国历史上的第一任女亲王成功上位呢?” 似乎是作为此次谈话的总结,祈丽王妃深深看了江央一眼,这才柔声补充道:“你那父亲虽然平时看起来是有些小心眼,可是在某些大事上,似乎要比你想象中的格局和魄力要稍稍大上那么一点点,就在今天上午,你父王亲自出城密会那位带队的热振上师,阿妈只知道密谈良久,但谁也不知道都谈了些什么,阿妈大胆猜测,十有八九就是为你的事情……“ 江央愣在当场,感觉事情似乎正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过去。 且势不可挡。 祈丽王妃走的倒也干脆,只见她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梵宫使团车队今日出城,你那朝牧哥哥就在车队当中。” 江央心脏猛然收紧,不知不觉间,指甲已经深深插进肉里。 …… 第36章 繁华过处,一眼天涯 母亲走后,囚室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江央一个人坐在囚室中央发呆,她只感觉脑子里乱糟糟的,众多念头如同流水般划过心田,可还未等到留下些许痕迹,便如奔流到海,一去不回头了。 等到众多情绪沉淀之后,心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却同砂砾中的金子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朱唇轻启,轻声低喃道:“朝牧哥,其实你我都能侥幸活下来了我,还是蛮开心的,虽然这样算我们已经是赚到了,虽然我也深知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的道理,但是啊,江央就是个很贪心很不知足的小女孩,没能好好和你道别,真的是好可惜啊。“ 说着说着,便越说越伤心,只见她的俏脸忽然间爬满了泪痕,低语声仍然不停,犹自诉说着自己的伤心事,给那注定是听不到的人儿去听,“其实你是知道的,我怕疼,更怕死,那天看到父王提剑过来时,你别看我表面嘻嘻哈哈的,其实我比谁都怕呢,因为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朝牧哥哥了呀。” 她难得表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于是在这寂寂无人的水底深牢中,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了,只听她的哭声徒然间由低转高,从梨花带雨,变成了嚎嚎大哭。 哭声在封闭的囚室内回荡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由大转小,凄凄沥沥的,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阿妈最是坏心眼儿了,说什么你一旦一朝得志,就会不要江央了。” 只见她在空中挥了挥小拳头,却没有说出“朝牧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之类的自我安慰的话,而是颇为自信的霸气宣誓道:“哼,她这个只知道‘认命’的女人懂什么,幸福从来不是光靠着站在原地就能等来的,而是要靠着自己的双手双脚一路挣来的,朝牧哥,你是奴隶也好,是上师也罢,只要我没死,你我的缘分就跑不掉,断不了,你这一辈子就都是我的了,谁让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我在七岁那年看了你一眼呢!” 说道此处,少女微微羞红了小脸儿,瞬间让这黯淡无光的水牢之内,平添了几分娇艳的气息。 忽然间,一只蔚蓝色的蝴蝶自头顶那巴掌大小的“天空”中飞了进来,它围绕着江央飞舞了两圈后,竟然神奇的落在了她的右肩之上,缓缓舒展着翅膀。 西河大牢位于水下两丈之地,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天空”,这所谓的“天空“,其实是江央这间临近岸堤囚室内的一处通风口,这阳光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太阳光,而是经过数面铜镜层层反射到这囚室内的精巧设计罢了。 但其实这些其实对于江央来说都无所谓,见到蝴蝶飞来,那见那如娇嫩花朵儿般的女孩瞬间破涕为笑,对着那蝴蝶说道,“蝴蝶啊蝴蝶,你是不是‘他’的信使啊,如果是的话,你就对着我扇动两下翅膀吧。“ 实际上,她早就盯着那只蝴蝶,观察它缓慢扇动翅膀的规律,此时更是“自欺欺人“的确定了蝴蝶的”信使“身份,便继续自言自语的对蝴蝶说道:”我被下狱之前,听说朝牧哥哥受伤了,也不知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以一人之力绞杀了一名武道宗师外加近二十名‘黑翎卫’,即使是以有心算无心,想必也一定是打的异常艰辛吧?“ 说着说着,只见她刚刚绽放的笑颜又瞬间萎顿下去,眼含着泪花,皱着可爱小鼻子,继续念念碎道:“小蝴蝶,你知不知道,我只有亲眼确认了他的伤势才能够安心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当面对着他说啊,你知不知道,朝牧哥这一走,东西就是六千里路,几乎横跨了大半个西土佛国了,虽说那梵宫是佛门清净地,可没有我在旁边盯着,谁知道会不会从哪儿冒出个狐媚子,去勾搭我那未经世事的朝牧哥哥,呜呜呜,人家还是怕的呀!“ …… 七月流火,有六辆马车哒哒驶出了不达王城。 道路两侧,此刻已然跪满了大片大片的人群。 人群黑压压的,却不见有任何人试图与周围的同伴交流哪怕是半个字,甚至连咳嗽声都是紧捂着嘴巴,从喉咙中间压抑的发出的,但即使这样,周围的人依然会对那个方向悄悄递出一个责备的眼神,仿佛仅是这样,就是对那车队以及他们心中的信仰造成了莫大的羞辱。 只见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贱富贵,此刻都将额头重重抵在面前的青砖路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请佛祖帮他们涤清身上的罪孽因果。 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贫富贵贱依然是一路了然——占据道路两侧距离车队最近的位置衣着华贵的那一小撮,是各镇牧守以及松赞军各位将军家的家眷,占据中间位置的,则是家世背景普通的富贵人家以及校骑、都尉之流的家眷,伪劣最后的自然是那些个贫寒人家及普通士卒们的家眷,当真是泾渭分明的一塌糊涂。 至于奴隶?抱歉,奴隶不算人,现在都在奴隶大营关着呢。 望着面前黑压压跪倒成一片的人群,为首的那辆马车上,暂时充当马夫的中年和尚隐隐皱了皱眉,这么多年来,他还是依然不习惯这种被人跪来跪去的场面,总觉得砸吧砸吧嘴儿,就少了那么一丝“人味儿“。 那些护在马车周围的侍从僧侣们此刻倒是挺起了胸膛,像是一支正在迎接检阅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了整条青石大街。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那跪拜“大军“中的一员,这种认知让他们极度兴奋,以至于让他们的脸颊泛起了阵阵潮红,同时,也洗刷去一身的疲惫。 此刻他们中间也不禁有人在想,“对吗,现在这才是正常展开吗!” 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等丧心病狂的凶徒居然会对他们挥刀相向的。 拖他那位“小师叔“的福,此时位列戒律院第四席的波仁次吉正和另一位交好的上师挤在第二辆马车上。 结果那位上师也不客气,对着这位一向好脾气的身边好友用秘术传音打趣道:“戒律院不是素来刚正不阿的吗?怎么让你这么个异类混到了第四席?“ “再者说,你一口一个‘小师叔’叫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我记得你好像是修习大日如来一系的吧,你又不是上一代圣师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何来这‘小师叔’一说啊?你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只见次吉上师紧了紧怀中的《五佛论法经》后,白了那人一眼,直刺了一句:“哼哼,你懂个屁。”便闭目养神,不再言语了。 那上师看到自己好友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忍不住正色提醒道:“还是不要和‘那位’走的太近为好,你知道,梵宫这几年的风向似乎有些不对,小心眼拙,上了艘将沉之船可就下不来喽。” 次吉上师眼见好友的担忧却是发自真心,略微沉吟了一下,还是缓缓说道:“哎,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却说次吉上师他们不敢提及名讳的“那位”,此时正一边懒洋洋的挥动着马鞭,一边将小拇指伸进脚指头的缝隙里,来回摩擦着,时不时的,还会回头看一眼车厢内包的像个粽子似的新徒弟。 大概是“年轻”时候逍遥自在惯例,他其实一直顶烦顶烦这种培养徒弟成才的幼稚游戏,直到他师兄的弟子们都在梵宫内外开枝散叶了,他自己却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 直到这次主持西南一路的纳新大比,在梵宫辈分高的吓人的他于崇山峻岭之间碰到了这个颇为奇怪的小家伙,这才忽然间来了兴致,觉得这收徒弟还真他娘的挺有意思的。 他之前总是感慨,“这大概就是老了的表现吧?” 直到确认了朝牧转世灵童的身份之后,某种恶趣味便以快要抑制不住的速递成倍递增着。 想到这里,只见他嘴角上扬,在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相逢即是缘,嘿嘿嘿,老师呀老师,这回落在徒弟手里,您老可准备好了吗?” 朝牧没来由的在车厢内打了一个冷颤,他紧了紧盖在身上的毛毯,大概是觉着自己这一身重伤导致有些虚弱畏冷。 其实他这一身伤也确实很重,手腕那骨折和肩头的箭伤还好说,但是背后那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险些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梵宫的手段实在玄奇,在鬼门关前生生拉了他一把,他早就交代在那处深潭之中了。 可是这梵宫的手段玄奇归玄奇,虽说这救命的手段确实了得,但这疗伤的本事则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 当时只见他那新认的便宜师父鼓捣了半天,累的满头大汗,最终还是借口“为他身体长远发展”为由,给他身上裹上了一圈又一圈的草药后,便任他自然恢复了。 这草药也确实不一般,刚敷上几天,他就感觉伤口在“蹭蹭蹭”的快速愈合,只是单就这疗伤的手段而言,是不是也有点忒“接地气了”? 如果让他知道这所谓“草药”中,其实是混合了那位从浑身上下搓出的泥垢的话,不知此时会做何感想。 总之朝牧经过几天的修养生息,现在是终于有气力说话了。 只听他开口问道:“纳新大比那些录取的新生不随我们一道回梵宫吗?” 中年和尚见他恢复的如此之快,心情也是一片大好,便对他耐心解释道:“不了,这些新生还要与家人再团聚几天,这对之后心无旁骛的修行有好处,过几天惊鸿寺会亲自派遣僧官送他们到梵宫,倒也不用担心路途中的安全。” “另外,梵宫也是要等九月中旬才正式开始教授课业呢,虽说这中间有六千里路,但紧赶慢赶的也算来的急,就当是对他们正式入学前的第一个考验了。” 那朝牧“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那中年和尚便掀开车帘,有些奇怪的问道:“你难道不好奇为师的身份吗?” 只见朝牧有气无力的白了他一眼道:“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热振上师,难道这很难猜吗?虽然说梵宫上下顶着上师头衔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同时顶着上师头衔的中年和尚可就只你一家别无分号了吧,据说即使比起你的那位师兄,你在样貌上看起来也至少要年轻十岁有余呢。” 即使是自家徒弟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浓重鼻音,听到这么一番调侃意味多过夸赞的言语,热振非但没有生出丝毫的挫败感,反而是感觉到一阵通体舒坦。 哎,这马屁,受用! 哎,这徒弟,顺眼! 于是便笑眯眯的放下帘子,甘心去当好那一任车夫去了。 见到自己这便宜师父忽然莫名其妙含笑转身,开始专心致志的赶车去了,朝牧此刻满脑子都是问号。 “???” 难道他听不出来自己其实根本没在夸他吗?他那个清奇的脑回路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忽然间,朝牧感觉到一团阴影遮蔽了马车的上方,不用抬头去看他就知道,他们此刻正通过那扇巨大的城门,向东方缓缓行去。 半刻钟后,朝牧终于强行撑起身子,掀开了窗帘,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身后的城池。 那城池的轮廓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小,可那里埋葬着他的仇恨、青春和等待他归来的姑娘。 …… 第37章 梵宫座下,天上人间 圣雄雪山。 如同这方天地一般古老。 早在佛祖他老人家“成佛”之前,这座当时还不知名的雪山就早已横亘在这天地之间了。 它历经了无数岁月,见证过日升日落,花谢花开,见证过王朝落幕,过眼云烟,见证过佛祖证道,步步生莲,也见证过紫气东来,却被一巴掌拍翻在地上。 如今的它是西土佛国的命脉之所在,是整个国家的宗教政治文化中心,只因那座巍峨的宫殿坐落其上,让它附带着一跃成为了人们心中最高的那座山峰,大有“此山一出,天下无山”的睥睨趋势。 所以亲王贵胄们在谈及梵宫的一些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时,为了怕犯了忌讳,通常以“雪山”或“那座山”来指代梵宫或宫里的“某些人”。 同时,那些个贫寒学子十年寒窗、苦心孤诣,一遍一遍纠正那晦涩发言,阅遍那佛经典籍,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鲤鱼跃龙门,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佛门新贵。 只要能进入那梵宫内阁,别的暂且不提,至少自己那些个贫寒亲族都要紧跟着鸡犬升天了。 就算不幸被“淘汰”去了外院,虽然跟那些个天人手段再也无缘了,但只要认真修习,一不小心,逮住了机会,外放成为一名惊鸿寺主持的话,那就是实打实的和地方亲王平起平坐的“封疆大吏”了,到时候谁不得给自己三分薄面啊。 这便是莘莘学子眼中的“雪山”了。 而圣雄雪山呢,本身也并非俗物。 首先便是这“高”。 曾有诗云: “玉柱三千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指的便是这圣雄雪山了。 其次呢,便是这“奇”。 与其他高山峻岭不同,圣雄雪山的奇就奇在这雪线之上仍可生长植被! 在西土佛国,别的高山不可谓没有比之更高的,但在那雪线之上,则毫无例外统统是一片“生命的禁区”,放眼望去,只剩下光秃秃、白茫茫的一片,别说是一草一木了,就是一鳞半爪的兽痕都难以遇见。 这些雪峰苍凉归苍凉,孤寂归孤寂,可毕竟不是那蝎子粑粑独一份,称不上什么奇迹。 可这圣雄雪山却是不同,那雪线之上,一年四季,无论寒暑,也无论是红花也好,是绿叶也罢,只要是按照习性正当季的植被,均能如春般绽放。 据说佛祖当年观之悟法的那颗菩提树,现如今依然还长在雪线之上常绿常新着呢。 有人说,这便是受到佛性感染所绽放出来的生命的奇迹,是佛国的荣耀,是佛陀的礼赞。 但也有人说,这圣雄雪山山腹中藏有一支火地脉,倘若你刨开冰层,掘地三尺,将这手掌往泥土当中轻轻一探,你便会惊奇的发现,那底层的土壤还是温的呢。 但不管怎样,仅凭此一点,就能让这圣雄雪山当得起这“魁伟雄绝”四字。 …… 西方。 简陋的马车内,刚刚在路途中过完自己十六岁生辰的朝牧,此刻正依靠着车窗边缘,目光斜斜的瞥向远处那座巍峨的雪山。 哪怕叛逆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视觉冲击方面,圣雄雪山确实会给人以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感——方圆百里之内,只有它一枝独秀,其他一众“土包”,仿佛都只是为了俯首称臣般的映衬出它的不凡与伟大。 尤其是在一片晨光之中,看着那座雪山自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缓缓“升起”的时候,那种激荡的感觉仿佛令人每一根汗毛都根根站立。 但就精神层面而言,对于这座西土佛国绝大多数人们心目中的圣地,朝牧却是颇为有些不以为然的——怎么说呢,既不心怀激动,又不心向往之,就他娘的一个字。 淡定。 就如同一只波澜不惊的古井。 这倒不是“少年新赋强说愁”的矫情,只不过每当心中对那所谓“神佛”有些许动摇时,他都不禁要问自己一句,若是真有神佛的话,那么父亲被杀时,他们在哪里?自己和母亲咬牙受苦时,他们又在哪里? 再大一些后,他也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间还是有神佛的,他们是亲王家的神佛,保佑他们香火不断,他们是富贵人家的神佛,保佑他们升官发财。 不然为什么刻着他们名字的功德牌能够放在寺院的大厅里,受万家香火供养?而穷苦人家死后的排位别说放进寺院大厅了,就算是从寺门口经过,都会被人家嫌是晦气? 如果不是为了报仇,这样的山啊,其实不上也罢。 可终究还是少年心性的他,忽然又无良的想到: “这山上面是一群没了毛的卤蛋,这山下面是一群没了卵的卵蛋。” “好马配好鞍,卤蛋配雪山。” “绝配啊!” 结果被自己这神游天外般的想法给逗乐了,但随即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卤蛋”中的一员,朝牧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嗖”的一下将头缩回到车厢里,赌气般的放下了帘子,再也不去看那雪山一眼。 …… 夕阳西下。 使团车队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驶入了圣雄雪山脚下的这座巨型城市的边缘。 之所以从望见那山到走进那山足足耗费了一天的时间,这一来是因为车队本就走的不快,这二来则是因为“望山跑死马“,这车队距离雪山本就还有一大段距离。 凝望着眼前这圣雄雪山脚下和那山上宫殿,被世人统称为“梵宫“的巨大城池(故而为了区别,人们还以”山上山下“分别进行指代),朝牧再一次被深深的震撼到了。 一路上听着自己眼前这位便宜师父唠唠叨叨、唠唠叨叨。说这”梵宫“是如何如何的占地广博,说这”梵宫“是如何如何的大气滂沱,说这”梵宫“是如何如何巧夺天工,说这”梵宫“是如何如何除了青楼楚馆以外都应有尽有。 还说什么“和‘梵宫’相比,那不达王城就像一座简陋的茅草屋。“ 起先朝牧还不信,认为这只不过是自家师父在那里自顾自的吹牛皮不打草稿,在少年心中,占地数千亩的不达王城已经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 师父却说,“梵宫”比不达王城至少还要大上近二十倍?这是什么概念?朝牧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是想象不出。 直到这名乡下少年第一次近距离站在它脚下时才发现,师父那贫瘠的语言断不能将它万分之一的神韵描绘清楚——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座奇迹般的城市。 这所谓“山下梵宫“是没有城墙的,从”山下梵宫“边缘再向远处延伸,就是无边无际的田野了,这田野中所种植的作物,也全都是为了这座与圣雄雪山齐名的魁伟雄城所提供的。 围绕着圣雄雪山,依次建有整整一十八座“子城“。 如若能够从圣雄雪山山顶向下望去的话就会发现,一十八座“子城“就如同一十八朵巨形莲花瓣拱卫着”莲台“般拱卫着圣雄雪山。 环绕着圣雄雪山山脚的半圈,还建有一座同时能够容纳数十万人的巨形广场,广场名为“开天“,每四年一次的”佛诞祭“以及其他的重要活动就是在这里举行的。 而令人遗憾的是,这支璀璨的莲花堪堪只能算作是半朵。 至于另外半朵为什么没能建成,据那个不着调师父讲,是因为当年西土佛国刚刚建国时,道宗联军便兴兵来犯,就驻扎在这圣雄雪山东侧山脚下的山谷之中,准备趁着这股新崛起的修行势力根基未稳之时,一鼓作气将之彻底扑灭。 这之后,佛祖便仅仅一人孤身前往道宗联军“献身说法“,最终觉得这群道宗修士”愚不可及,冥顽不灵“,便一掌了却了他们的”生前事“,只给他们在史书中留下了一页”死后名“。 不过这一掌之威也着实太过霸道了些,竟然硬生生让圣雄雪山东麓的天地元气变的紊乱,因其生出的罡风将误入其中的飞鸟给斩落在地的例子至今还依然屡见不鲜,此地别说是御空飞行了,就是有修士稍微靠近一些都会感觉到体内真气闹腾的厉害,故而成为了佛道两家公认的禁地,也自然就没法在此处建城了。 有人说,佛祖是有意将这紊乱的天地元气作为保护后世的天然屏障,也有人说这残缺的“莲花瓣”是佛祖故意不让它“圆满“,借此用以警告世人,这修行的漫漫长路没个尽头,切勿让自己的“贪嗔痴”火烧了那功德林去……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一而足,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这仅有十八朵“莲花瓣”的“梵宫”遗憾归遗憾,但依然是可以和道宗祖庭的那座“道城太初”相互媲美的存在,因此这一佛一道的两座城池也被世人并称为“东西双壁”,一个“东观沧海,勇立潮头”,一个“统领群山,牧守西方”,相隔数万里,却始终遥遥相望,交相辉映。 真正置身于“山下梵宫”之中,朝牧才切身感受到这座雄城的浑然天成与大巧不工——整整一十八座“子城”的大大小小数百万建筑,统一都是“披红瓦,挂黄墙”,据师父说,这“红瓦黄墙”皆是取材于周边山川河流,这“红瓦”就是取自这脚下的泥土煅烧而来,而这“黄墙”则是取自雪山东面三十里处的那条宽阔恒河的河地泥沙。 这样的建筑群落让人远观震撼,近看却有些粗陋了,但真正置身其中再仔细观瞧的话,却又给人以一种和谐安宁的美感,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明明价值连城,却不会给人以“高不可攀”的突兀之感。 这中间还夹杂着大量的红尘烟火气,只见朝牧目力所及之处的街头巷尾都挤满了人,他们有的三五成群,向着圣雄雪山叩拜不止,有的则两两相聚,躲在一处街角边讨价还价,还有一大群顽童如风般嬉笑打闹着跑过长街的尽头,这中间,商旅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朝牧这一路东行而来,除了不达城外,也算是见识到了大小城池无数,但没有一座是与当下这“山下梵宫”的气息是相同的。 在这里,宗教与生活完美的相容。在朝牧面前展现出一股子截然不同的气息——甚至给人以明明是身处街头闹市之中,却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的荒谬之感。 在朝牧的仔细观察下才发现,原来最大的不同源自于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发自真心的笑脸,是的,所有人。 这副画面让奴隶出身的朝牧感觉很温暖,却又很刺眼。 只见他放下车帘,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那一幅幅让他隐隐有些嫉妒的灿烂笑颜,良久,终于发自内心的默默感慨了一句。 “好一个不似人间的天上人间啊!” …… 第38章 人虽未至,是非先来 进入梵宫的地界后,朝牧明显感觉到车队中的年轻僧侣们缓缓放松了下来。 抬头便能看见那座熟悉的雪山,他们终于不用再端着一张张如同泥塑菩萨般的生硬脸孔,用鼻孔俯视众生,而是开始洋溢出真诚的笑脸,双手合十,主动向周围人群微笑着行礼;也不再修那劳什子“闭口禅”了,只见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细数着一路的见闻,偶有几个性子活泼的,还会和周围的同伴打闹在一起,仿佛这一路的风尘都被一扫而空了。 看到此情此景,车厢内的上师们并没有出言责备,反而是满面春风的以秘法传音,与同辈上师相互揭穿着对方第一次游历时所干过的蠢事。 耳畔听到车窗外的嬉闹声时不时顺着窗沿飘了进来,感受着整个车队的精神气与这座城市的烟火气合到了一处,朝牧无奈的向上翻了个白眼。 与一众僧侣此时仿佛“回家”般心情不同,朝牧现在内心当中则充斥着对未来的不安和恐惧——一入梵宫深似海,从此红尘是路人,出家人理应自行斩断三千烦恼丝,可朝牧从来就没有一个“预备出家人”的觉悟,此时仍会忍不住去想,想那江央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他那混账父亲施以很重的责罚? 想着等到自己下山时,江央会不会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想自己究竟何时才能下山? 想自己何时才能大仇得报? 那将来如果自己真的亲手杀了松赞博海,会不会被江央记恨一辈子? 想着阿妈和冢虎这笔账到底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这两个月以来,朝牧总感觉有些事情剪不断、理还乱,一直横亘在自己心头,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硬生生将自己憋了个半死不活。 等到朝牧回过神来的时候,车队已经在一处素斋店前停了下来。 这处店面门脸不大,牌匾也有些旧,只见上面用莲花文写着“菩提斋”三个大字,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店家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看见车队远远过来,便主动迎了上去,显得颇为热络。 但这种“平辈相交”式热情在朝牧看来却显得殊为不易,要知道,从不达王城一路行来,他可是见识了太多太多在这帮和尚面前若是不先来个三拜九叩,就不会说话的主儿。 而这位矮胖的中年人却只是双手合十,微微行了一礼,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这倒是让朝牧猛然意识到,这座城市对待僧侣的态度似乎与别处都有些不太一样。 这让朝牧对梵宫的整体恶感稍稍降低了些,连带着对这顿没肉的素斋也就没那么抗拒了。 于是,一行人当中,只剩下自家那不成器的师父对着素斋的牌匾是一阵长吁短叹,看的一旁的朝牧结结实实的又翻了好一阵白眼。 随后,一行人跟随着那店家穿过大堂,直接登上了这家店铺的二层楼。 没想到这二楼别有洞天,一次性容纳他们这三十多人倒也是绰绰有余,丝毫也不显得拥挤。 只见他们几位上师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其余年轻僧侣们也凑着几个关系亲近的师兄弟,结伴儿坐在一块。 独独把孤家寡人的朝牧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见到店家大碟小碗的都开始走菜了,朝牧这才瞟了自家那不靠谱的师父一眼,见对方丝毫没有让自己坐过去的意思,稍稍犹豫了一下后,便准备就近和几位名义上的师兄们凑合着坐在一起了。 只是没想到,这次倒是和他仅有数面之缘的次吉上师替他解了围,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几位上师边上来。 既然上师都发话了,朝牧也不客气,便大马金枪的坐到了热振旁边, 等到朝牧屁股沾上了椅子,次吉又微笑着开口笑介绍道:“这家‘菩提斋’乃是三百年的老店了,其中以人参果糕、竹荪养心汤、青稞叶汁烧乌饭三道招牌菜最为出名,那竹荪更是从蜀地那边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整个西土佛国更是只有这一家素斋店才能够吃到,小施主可一定要细细品尝其中滋味才够妙呀。” 朝牧没有在意次吉那一句“小施主“,这看似生疏实则让他颇为受用的称呼,扯开嘴角,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对次吉上师善意的回报,而后也不说话,只管有菜夹菜,无菜发呆。 仿佛曾经某只贪嘴的憨憨。 便在此时,楼下食客的议论之声正好顺着窗沿飘了上来。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唉,听说了吗?热振上师终于收徒弟了。” 另一人道,“听说了,听说了,听说还是个奴隶。” “现如今奴隶都能通过纳新大比了?” “嗨,你知道个屁,那奴隶不是通过纳新大比比出来的,听说是热振上师直接用手中的名额给内定出来的。” “哦?为个奴隶,坏了半生清誉,何至于此啊?” 又有一人插话进来,“唉唉唉,你们两个知道什么,我可听说是那奴隶是某位上师的私生子呢。” “你们说,这某位上师,是不是就是热振上师他本人啊?要知道,他老人家年轻时可是潇洒的一塌糊涂啊,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暗自爱慕思量呢。” “这种事情谁知道啊,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名奴隶一步登天,便开始骄纵跋扈起来了,仗着背后有师父撑腰,当街就杀了那松赞家的呼雷大将军。” “哎呀,这越是穷苦人家翻身,就越是变本加厉的猖狂,一朝得势便小人得志嘛,这也属正常。” 另外那人听得这话确实不乐意了,只听他将碗筷在桌面上一掷,愤怒道,“屁个当街,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就算是被私下里教了两手秘术,就够正面对上那绝顶武夫了?还不被人抽的连门牙都找不到了,要我说,那奴隶肯定是偷袭!” “你们这群不学无数的家伙,怎么说也是在梵宫脚下厮混了这么些年,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吧,怎么连点基本常识都不清楚,咱这佛宗传承了上万年,我还真没听说那个家伙不经过‘密经锻体’,就能使用秘术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众人才终于想起似乎还真有这档子事,顿时觉得面红耳赤,原来争来争去争了半天,都他娘的争到狗肚子里去了,于是,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只听一人讪讪转移话题道:“听说松赞家那一天之内可不止是死了那位呼雷大将军,那位号称才貌双绝的江央郡主也跟着去了?” “唉唉唉,我也听说了,据说那位郡主今年刚满十四岁,着实是有些可惜呀。” “哎,那松赞博海先是死了弟弟,而后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真也是可怜人啊。” “可怜个屁,听说他连那两位的头七都没过,就率军亲征,于落松原附近大败吉仁、次旦、桑吉三家联军,据说当时偌大的一个落松原,举目望去,横尸遍野,那西河水都整整变红了三天。现在听说已经杀到次旦家境内去了,据说在今年年底前,就有望底定整个战局,他现在可是春风得意正当时啊,这一仗下来,估计那西南一隅,以后就彻底是他松赞家一家说的算喽。” 对方显然是没有刻意要压低声音,加之二楼众人的感知又异常敏锐,所以这些对话是一个字不拉的飘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话就显得异常刺耳了。 听到楼下百姓如此随意编排着梵宫,楼上的众人此时大都面有愠色,只不过这脸色倒不是冲着那些个懵懂无知的平民去的,而是摆给身边那两个制造舆论漩涡的罪魁祸首——朝牧和热振这对师徒瞧的。 更有数位上师毫不掩饰对这位按辈分可以叫上一句“小师叔”的中年和尚的不满,当着他的面便冷哼出声来。 热振倒是对此不理不睬,除了听到江央那女娃娃香消玉殒的消息后,颇有深意的抬头望了朝牧一眼外,其余时间都只顾着皱着眉,埋头对付面前精致的素斋。 听闻楼下那番言语,朝牧早已是心头狂震,如遭雷击,根本没空理会那些个编排着自己的风言风语,只是面如死灰的一味在口中喃喃重复道:“死了?怎么会死了呢?不应该的。怎么会死了呢?不应该这的啊。“仿佛魔怔了一般。 看到朝牧变成这个样子,知道些许内部的次吉刚想出言宽慰几句,就被热振用眼神制止了。 其中一位脾气火爆的上师,更是将梵宫声誉受损的罪责全部迁怒于朝牧的身上,只听他出言讥讽道:“哼,六根不净的东西,看看你为了个女娃就失魂落魄成什么模样,果然奴隶就是奴隶,入了梵宫也依然还是废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还成天妄想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现在入了梵宫又如何,过不了‘密经锻体’这一关,只能灰溜溜的滚到外院去,到时候你倒是无所谓,可热振上师半辈子清誉,转眼之间就要变成梵宫有史以来最大的笑话了。“ 听到这么一番讽刺至极的挖苦言语,朝牧原本颓然的眼神却渐渐恢复了清明。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只见朝牧缓缓站起身,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竟然双手合十,向着那位对自己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的上师微微行了一礼,口中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感谢老上师当头棒喝!” 众人忽然听到这么一番说辞,只觉得那名为森立椁仁的上师实在是忒小肚鸡肠了些,仗着自己的长辈身份,存心刁难这名新入门晚辈,甚至还隐隐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在其中酝酿,双方风雅气度顿时是高下立判。 意识到这一点后,这名椁仁上师脸色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曾经“有幸“领教过朝牧牙尖嘴利的热振此时更是直接将刚刚入嘴的饭菜直接笑喷了出来,可落在椁仁上师耳朵里,则就像是春雷诈响般的异常刺耳了。 次吉则是眨了眨眼,别有深意的看了朝牧一眼,依然只是和蔼的笑了笑,没有跳出来扮演和事佬,也没有出言偏袒任何一方。 远处几桌属于椁仁上师带出来的年轻僧侣们,则是悄咪咪的互相看了几眼,而后几人眼眸中的森然便一闪而逝。 朝牧仿佛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般的夹着几片竹荪送进嘴里,感受着唇齿间传来一阵软绵爽滑的触感,满足的“嗯“了一声后,对着次吉竖起来大拇指道:”次吉上师,这竹荪果然好吃。“ 听着朝牧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想将祸水东引到他这后,次吉只是含笑点头,默然不语。 朝牧在内心深处翻了个白眼,暗赞一声“老狐狸“后,也不羞不恼,继续大块朵颐起来。 好好的一顿饭,结果吃的大家都有些不尴不尬,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月来一直躲在车厢内不怎么露面的奴隶少年,不谈其他,这胆识和口才倒是真的一顶一的好,再联系到他不管是用何种手段,终究还是杀了一名绝顶武夫的传言,很多年轻僧侣都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对于他是那转世灵童的隐蔽传言也捎带着信了三分,而更多的人则是将朝牧这个名字记在自己心头的小本本上,只待有朝一日秋后算账。 车队继续出发,向着那圣雄雪山的方向前行,因为那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后,这一次车队中的气氛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热络了。 朝牧上了马车,只见自家师父一扬那手中的马鞭,紧接着就幸灾乐祸道:“你这下可惨喽,你知道你刚刚得罪的是谁吗?那可是咱们梵宫演武堂稳坐第五把交椅的森立椁仁老上师,别看只是第五席,但他门下的武僧徒弟无数,也是在军中跺一跺脚就能抖三抖的实权人物,你今天得罪了他,以后无论是去军中发展,还是去雪原历练,恐怕这小鞋是少不了喽。“ 朝牧依靠着车窗,斜瞥了他一眼,出言讥讽道:“谁让徒儿命不好,拜在这么个不求上进的师父名下,连带着受人白眼、冤枉、泼脏水,而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一心只修那‘闭口禅’,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哎,命苦啊命苦,命是真的苦。“ 热振看他已经将那江央女娃娃的死讯深埋在心底,总算是在心头悄悄松了一口气,对这么自家徒儿的挖苦讽刺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你可知这次纳新大比的考官队伍为何打破规制,将其他堂、院的实权人物都安插进来,而不是再由达摩院一家独大了?” 朝牧再次对着自家师父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摊了摊双手道:“拜托拜托,您老新收的这位笨徒弟至今连这梵宫几堂几院组成都搞不清楚,更别提那什么什么演武堂啊,达摩院啊都是干什么的了,” 热振一拍光头,幡然醒悟,这才想起自家这徒儿乃是奴隶出身,可能对很多“常识性”的问题都不甚了解,于是尴尬一笑,算是将这张揭了过去,开头介绍道:“这所谓的梵宫‘内阁’确切来说是由这‘三院两堂两栋楼’共同组成。“ “这‘三院’便是指戒律院、达摩院与普渡院,其中这戒律院呢,就是主管监察天下僧众持戒守纪情况,兼有肃清西土佛国内部不安定因素的职责;这达摩院则是主管教授梵宫僧众功法秘术,按照教导内容的不同,又分为上院和下院,同时也从世俗世界为梵宫筛选种子,主持纳新大比;这普渡院则负责统筹管理世俗间所有事务的权力机构,包括管理世俗亲王、制定凡间律令等。” “这‘两堂’则分别指代演武堂与罗汉堂,这演武堂自不用多说,乃是西土佛国的军事管理机构,主导佛国的对外战事与磨练武僧;这罗汉堂则负责管理天下僧籍,兼有统筹管理除‘梵宫’以外其他地方寺院的僧侣之职。” “而这‘两栋楼’则是分别是你师父我主持藏经阁,和另外一座有别云上师主持的藏宝阁,至于这‘两栋楼’的功能吗,为师这里先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晓了。“ 说话间,车队一行已经穿过重重巷弄,向着那看上去已经近在咫尺的高山驶了去。 朝牧将头伸出窗外,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黑夜已经悄然降临。 抬头望去,只见那明月高悬,星斗漫天。 …… 第39章 星云齐聚,袍色何如 马蹄哒哒的敲击在石板路上,在这一片城市喧嚣热闹的背景音下,犹如一串清泉流响般的曼妙音符,直达人们的内心深处。 朝牧此时正安静的坐在车厢内,呆呆的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半刻钟前,热振关于梵宫内阁构架的讲解已然结束,他转过头,看到朝牧兴趣缺缺,嘿嘿一笑,也不强求,没有再继续讲解原本要说明的梵宫两派相争的问题,而是转过身去,专心致志的驾起了马车。 使团车队驶过千家万户的门口,此时华灯初上,如星火燎原般共同织就成一片绚烂的星河。 朝牧看着这眼前的万家灯火,心中想着,在这一整片银河当中,却没有一盏烛光是专门为他而点亮的,心情便也跟随着马车的起起伏伏而上下摆动着,最终还是叹息一声,将所有情绪都隐藏进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去了。 午夜时分,车队终于穿过那个大到能够让朝牧为之愕然的巨形广场,行至那内阁外院相互交汇的山脚之下。 朝牧跟随着众人下了马车,抬头便望见看那似乎能够直抵九霄银河的巨大山峰,遥看着那天上的星辰和地上的灯火交相辉映,感受着这黝黑的山体仿佛已经倾斜过来,变成了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巨大桥梁。 朝牧感觉此刻他正站在天上与人间的交汇处,向前一步,便可上九天揽月,退后一步,便可下俗世凡尘。 这种玄妙的感觉一闪而逝,但却深深的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至于在多年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每当他抬头望向那漫天的星斗时,都会感受到仿佛有一座大山,就横亘在自己触手可及的面前。 朝牧将视线从星海中收回,定睛凝神,向面前那山脚下那一片光明处细细瞧去,便见到那所谓的梵宫“山门”,不过是由三根稍微粗壮些的粗糙石柱草草修葺而成,那根悬空的石梁上更是无牌无扁,但任谁都不会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只见那“山门”之下,石阶之上,此刻已经站满了人。 他们身后有数名侍从僧侣正平举着手臂,缓慢释放着掌心中的“无根火”,为身前负手而立的老僧们在夜色之中撑起一片光明。 当这些光明汇聚在一起时,比之天上的群星还要璀璨耀目。 在这一片光明,朝牧面色平静的看着眼前这玄奇的一幕,思绪却神游物外,想着那些站在高僧大德身后的年轻僧侣们,也不知道释放出掌中那璀璨光明已经有几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长时间释放那所谓“无根火”会不会很累,不禁腹诽一句,“嘿嘿,梵宫这做派当真也是奢华之极,果然,这山上山下都他娘是一个鸟样。” 此刻车队中的那些个年轻僧侣们也看见了那石阶上站在的众人,朝牧明显听到了有人倒抽一口凉气,也有人惊愕出声,不小心嘀咕了一句:“我滴个乖乖,这是什么神仙阵容啊!” 森立椁仁此时也是刚刚迈下马车,待到看清山门下的众人时样貌时,心中同样也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便在此时,耳中传来了那句不敬言语,顿时是惊的眼皮一跳,偷偷用余光一瞥,发现说话的正是自家某个不成器的徒弟后,更是气的七窍生烟,只是事已至此,莫得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出言训斥道:“禁声!” 而后赶忙整理了一下袍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双掌合十行礼道:“演武堂第五席森立椁仁参见诸位首座。” 朝牧明显感觉道身旁那位没卵的师父向上翻了个白眼,还小声嘀咕了一句:“现在的演武堂可真是越来越有骨气了。” 朝牧一张问号脸,心说你还真好意思去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那所谓的‘三院两堂两栋楼’的首座之一吗?怎么椁仁见了人家就一幅低声下气的样子,见了你,恨不得当着你的面把你徒弟骂成孙子? 热振仿佛也猜到自家这徒弟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于是连忙颇为生硬的转移话题道:“呦呵,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迎接我的吗?” 看着朝牧的脸色愈发不善,热振连忙尴尬的挠了挠光头,讪讪笑道:“也好也好,这群老不死的倒是一次性都来齐了,为师正好给你介绍介绍,不说别的,就这阵仗,比之天上那璀璨的星河更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只见他冲着石阶左手边努了努嘴道,“喏,站在最前排那群满脸褶子的老家伙,从左到右依次是。” “着黄袍的罗汉堂首座,‘大威天龙’,黎阳赞巴。” “着蓝袍的普渡院首座,‘慈航扁舟’,祈丽殊仁。” “着白袍的达摩院首座,‘世尊地藏’,蒲哲天乐。” “着赤袍佛戒律院首座,‘血菩提’,摩诃诛晔。” “着紫袍的演武堂首座,‘雷音狮子’,烈力强巴。” “着黑袍的藏宝阁首座,‘琉璃塔’,千阙别云。” “这些名字你最好牢牢记在心里,以后遇见了能躲则躲,跟这些老家伙牵扯太深可没什么好处,记住了吗?” 热振回过头去,发现朝牧此时正用古怪的眼神瞧着自己,直到被他盯的发毛了,才听他幽幽说道:“我说师父啊,您瞧您这一身棉白僧袍都快被洗破了,作为七大首座之一,您是不是应该也有一身颜色对应的僧袍啊,只是不知您为何舍不得穿啊。” 听得这话,热振冷汗都下来了,只见他不敢去看朝牧的眼睛,只得抬头望天讪笑道:“哈,哈哈哈,为师那身袍子不太合身,还得再改改,再改改。” 朝牧危险的“哦”了一声,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不知梵宫这亲传弟子是不是也和凡间一样,师父干什么伙计,徒弟将来也要干什么伙计,也就是说,师父穿什么袍子,弟子将来也要穿什么袍子呀?” 还未等热振想好对策,如何忽悠,不对,是如何完美的解答朝牧这个似乎有些不那么好回答的问题,只听后面一个声音朗声说道:“哈哈哈,朝牧小施主你就不必多想了,你们藏经阁一系是着绿袍的,如果你能通过‘密经锻体’的话,一旦从达摩院毕业,不肖说,作为热振上师的嫡传也是唯一的弟子,板上钉钉是要被授予一身绿袍的。” 听到这话,朝牧脸都绿了,只听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低吼道:“热!振!” 可怜的热振上师顿时吓的缩了缩脖子,先是转头对多嘴的次吉上师恼羞成怒道:“就你话多!就你话多!我看你这个老小子这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是吧?书看完了是吗?看完了就赶快把书还给我。” 见周围几位上师都向这边投来狐疑的目光,次吉连忙双手插袖,抬头望天,秉承多说多错的原则,又开始修那“闭口禅”了。 教训完次吉,热振马上换了一幅面孔,转过头,对着朝牧谄媚道:“乖徒儿啊,你听为师给你解释,我们藏经阁这一系所着的袍子并非是绿色,而是这青草的颜色。”只见他一双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转,最后又补充一句:“你可以称呼它为,萤黄蓝……” 听到“萤黄蓝”这个名字,朝牧的笑容愈发和善了,他对着热振勾了勾手指道:“来,过来,让徒弟好好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只见热振抱着一颗光头,一个“缩地成寸”就躲进了人堆里,同时还扬声抗议道:“不是为师不告诉你,是你之前也没问过为师啊!” 朝牧阴着一张脸,冷笑道:“呦呵,长能耐了是吧,想想我娘死的那天你自己是怎么说的!” 听得这话,热振终于是不敢接话了,只见他苦着一张老脸,一步一步,慢慢踱到朝牧面前后,说了一句“事先说好了,打人不打脸!” 朝牧倒是给他留足了面子,只是伸手在他那颗光头上摸了摸,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真打下去,但免不了还是要出言教训道:“若是下次还敢骗我的话……“ 热振极有眼力价的连忙接道:“没有下次,哈哈,没有下次。” 眼看朝牧冷哼一声,算是不再深究了,热振悄悄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居然还偷偷一乐,仔细盘算着:“这张就算是这么轻描淡写的给揭过去了?嘿嘿,赚了,赚了。“ 他们俩之间的风波算是彻底平息了,可周围的众人却是听得是心惊肉跳,心中无不想着: “我娘死的那天?难道关于私生子那条传闻是真的?否则一位上师怎么会在自家徒弟面前低三下四、任打任罚呢,对,肯定是有什么把柄!我滴个乖乖,这其中的信息量有点大啊!“ 众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已经一边感慨着今天这瓜当真是量大管饱,一边已经杜撰出一千八百多个不同版本的凄婉故事了。 其实真相远没有众人想象的这般复杂,不过是因为当初朝牧恼恨于热振对于他母亲之死的冷眼旁观,但也清楚对方确实没有上前救助的义务,于是只能托罪于热振明明端坐于云端之上,看见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却选择瞒着朝牧,放任这一切的发生,因此需要为此承担“因果”,逼着他许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誓言——从今往后,热振不能再隐瞒自己任何事情而已。 对于卓仁的死,其实热振本原本也是心中有愧的,但奈何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不如此,怎么能逼得身为转世灵童的朝牧彻底现世? 热振当时见心丧若死的朝牧提出如此要求,为了避免师徒二人今后心生间隙,也就勉强算是应承下来。 谁承想,这最终变成了束缚在他自己头上的紧箍咒,被他那“善良”的徒儿三天两头拿出来刺他一刺,于是乎,原本幻想着肆意调教承继了自己老师转世灵魂少年郎的美梦,也在他自己这身为人师地位的日渐堪忧中逐渐支离破碎了。 现在的热振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便在此时,众人只听得那山门之下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 “哼,徒弟不像徒弟,师父不像师父,这成何体统!” …… 第40章 当年阴影,噩梦终还 朝牧闻言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紫袍的光头和尚正负手而立在那石阶之上,身如渊渟岳峙,面目气宇轩昂,看年纪仅在六十上下,并不显得如何苍老年迈,甚至比波仁次吉他们看上去都要年轻许多,并且给人以一种老而弥坚的观感,跟自家师父口中那“老不死的”的形象相去甚远。 朝牧也不是那两、三岁的小娃娃,自然知道这梵宫中人最是不可以那常理来度之,看上去六十多岁,但谁知道真实年龄是不是已经是上百岁的老妖怪? 对于这么一位军界大佬毫不掩饰的对自己师徒二人展示出恶意,这让朝牧想不上心都不行。 不过仅仅一句呵斥就将朝牧吓得诚惶诚恐、屁滚尿流自然也是不可能,真若细究起来,朝牧其实对这件事的好奇程度是远远大过于畏惧的,这不,此时他还能好整以暇的观察着其他几位大佬们的态度。 只见那位罗汉堂首座咧嘴嗤笑,鄙夷不屑;那位普渡院首座眼神阴郁,隐有怒意;那位达摩院首座笑容可掬,满含善意;那位戒律院首座,眉头紧皱,不怒自威;那位藏宝阁首座神情木讷,不悲不喜。 看到这一幕,朝牧眼皮狂跳,心中疑惑,暗自感慨道:“是这些方外之人都真心是心无挂碍,坦荡赤诚?还是我们这一对师徒还不值当让他们心怀忌惮,虚以委蛇?怎么六位大佬当中,至少有两位摆明了车马,就是要针对我们师徒二人啊?话说我这师父之前在梵宫口碑究竟是差到何种地步?为什么连个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怎么忽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可这一次热振却没有再让他失望,只见他撸起袖管,向前大大的迈出了一步,对着那演武堂首座喊道:“烈力强巴你个老小子,怎么着,是想打架是吧?“ 朝牧顿时就惊了,心道:“您要是早有这魄力,那之前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出手教训一下那个森立椁仁?您不知道老人们常说‘能动手就尽量别学那夜枭聒噪吗’?“ 原以为是在自家这窝囊师父是要在徒弟面前打肿脸充胖子,结果让朝牧的惊掉下巴的诡异一幕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了——只见对面那位演武堂首座潇洒的向后撤了一步,极为霸气的回应道: “哼,我打不过你。“ “???“ 朝牧再一次震惊了,震惊于对方为什么能够用这么霸道的语气,撂下一句这么怂的狠话。 人群瞬间也一阵骚动,只见石阶上的那位“大威天龙”看着同伴吃瘪,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抬头回刺了一句:“热振,你私自收了这么个品行不端的徒弟,械斗杀人不说,还让外边传的是风言风语,给梵宫声誉造成了如此严重的损害,等‘佛首’回归,看你该如何解释!” 热振掏了掏耳朵,毫不避讳周围的人群,鄙夷道:“梵宫传承近万年,一直以来都是以‘圣师’一称指代西土佛国的实际掌舵人,到了他这一代可倒好,非要再‘圣师’名头前面再加上一个‘佛首’的称呼,怎么滴,加上一个‘佛首’就更加实力超拔了,还是更加名正言顺了?切,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罢了。”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段“大逆不道”的言语,那位“大威天龙”顿时气的是满脸青紫,上下嘴唇更是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只听他,“你!你!你!“你了半天,后半句愣是说不出口。 热振眉毛一挑道:“怎么滴?还想替你那‘佛首’出头不是?想和贫僧搭搭手,过过招,辩辩法?” 那位“大威天龙”听得此话,这嘴皮子瞬间也不再哆嗦了,只听他非常顺流的霸气回应道:“哼,‘无极观音’很了不起吗?“ 朝牧听得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本以为接下来会撂下一句诸如“那就让贫僧来领教领教好了!”之类的狠话,然后双方不由分说,瞬间上演一场能让天地变色的激情大战,将今夜这场“盛宴”推向高潮。 谁知等了半天,才等来一句:“你可休要仗着功法境界欺负人,有理没理,大家可都站在这里看着呢!” “???”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朝牧终身难忘,只见印象中自己那位平时连杀人都不敢,性格温吞,甚至有时窝囊的师父忽然间又向前迈出了一步道:“要不然,你们六个一起上?好久都没和大伙亲近亲近了,看来是热振这些年慢待了大家,希望大伙也不要让贫僧失望才好啊。” 朝牧都有些怀疑了,这他娘还是那个整日因果长,因果短,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来的师父吗? 让朝牧感到蛋碎了一地的是,只听此言一出,那六位大佬居然齐齐向后退了一大步! 没有风云跌宕,没有天雷滚滚。 可是那平日里怎么看都不算是高大的师父,一瞬间忽然变的高大起来。 有九层楼那么高! 只见他一脸平静的转过头,对朝牧眨巴眨巴眼,咧嘴笑道:“乖徒弟,你师父我啊,年轻时候就喜欢找人打架,而且专揍二品以上那些个所谓的‘高手’,后来年纪大了,就开始修身养性,整日读读佛经,喝喝禅茶,这争胜心思也自然就淡了,时间长了,以至于让一些个晚入门的后辈,对为师产生了些许误解,总以为你师父我啊,脾气好,不打人,啧啧。“ 看到这一幕,森立椁仁整个脸都绿了,别说椁仁了,就连周围人群的心中此刻都无不骇然。 无极观音?一品!!! 那些不都是道国用来污蔑我们的传言吗? 这难道是真的? 可是典籍上为什么没有见过有任何记载啊! 唯有波仁次吉此时依然能够微笑不语,古井不波,但怎么看怎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他们哪里会知道,“无极观音“这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包括在场诸位首座在内的,整整一代梵宫人心中永恒的噩梦! 当年,自那名叫热振的混蛋于四十二岁入得此境后,整整三十七年,梵宫上下但凡入得证菩提境的上师们,哪一位不是被他以“辩法”为借口,一个月内前前后后,翻来覆去打上个三、四遍的? 他们曾经为此背负了多少屈辱,多少不甘,这些年来,任凭雨打风吹去,当初滋味如今还剩下几许,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头最清楚不过了。 眼泪干涸后会留下珍珠,苦难枯竭后会留下宝藏,但热振只给他们留下了无尽的痛楚。 老人们常说,痛苦分为两种,一种让你变的强大,另一种则毫无意义。 别人暂且不知,反正对于站在石阶之上的诸位大佬而言,这种痛苦显然属于后者——甚至还有被打的动摇了佛心,让自身修为整整滑落了半个境界的活生生的例子。 于是乎,在如何对待梵宫这整整一代人半部“屈辱史”的严肃问题上,大家明智的选择了集体噤声——你在梵宫的任何一部典籍当中都查询不到关于这位“无极观音”的文字记录,现存的所有文字记录当中,关于热振的境界评定仍维持在一个“证菩提境”。 一境三品,甚至连究竟是“上、中、下品”的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仿佛语焉不详,就能粉饰太平,仿佛没记录,就相当于从来没发生过。 但话说回来了,你还能够指望这些个记录僧官写些什么?写他们自家师父、师伯或是敬重师祖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此后也不知道怎地,这位“魔头”就忽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众人只见他终日躲在藏经阁内,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倒是再也不出来喊打喊杀,这才让梵宫得证菩提境的大修士们,过上了几天安稳日子。 再后来,大伙见热振本人都不愿再提及此事,作为亲历整个事件的当事人们,更没有几个,会主动向别人透露当年经历的那些个心酸往事的。 久而久之,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自然也就变成秘密了。 本以为此事已经“盖棺定论”,没想到“无极观音”的名头跨过万水千山,反而在道国那边生根发芽,“发扬光大”了。 什么“无极观音”对上那当代圣师玛尔巴也有一拼之力啊。 什么“无极观音”的修行路数天克玛尔巴的“大日如来”啊。 什么热振打遍梵宫无敌手时,那玛尔巴还在“释因果境“与“证菩提境”之间挣扎徘徊呢。 甚至还传出热振初入“无极观音境”时,曾经亲手打过身为师兄的玛尔巴,而且是翻来覆去,整整打了三遍的传闻。 其中半真半假,传的是沸沸扬扬。 作为西土佛国的老对手,道国本着“但凡能让梵宫不痛快,就是我最大的痛快”的原则,为了最大程度挑拨梵宫的两名最强战力之间的矛盾(实际上也不需要挑拨),可谓是极尽抹黑、挖苦之能事。 这些年来,其杜撰了大量描绘身为师弟的热振是如何在修行的路上,一骑绝尘的将他那名为“玛尔巴”的师兄,甩出十万八千条街的过程;而身为师兄的玛尔巴又是如何在他师弟的阴影下,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挣扎求存,可歌可泣,堪称当代修真界楷模的奋斗故事。(实际上他们演绎猜想出来的大部分都是真的)甚至于到达了某种病态的程度——在西土佛国名声不显的热振,实际上在道国年轻人的心目中具有极为特殊的地位,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过其本国的大修行者。 一个敌国一品境界的大修行者,在本国青年心中具有具足轻重的地位?甚至于不惜拉上他们本不太喜欢的玛尔巴,将之并称为“佛国双峰”,其疯狂程度就可见一斑了。 至于这种明夸暗损,就是要恶心人的险恶勾搭,究竟能起到何种程度的作用,最终会不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就不是他道天圣国会去考虑的事了。 就在诸位大佬全都陷入到一些个不太美好的回忆中当中的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如滚滚奔雷般响彻全场,顿时将众人喝得清醒过来。 只听那来人喝到: “胡闹!” …… 第41章 命运双子,真假灵童 “胡闹!” 那宛若神明的声音接着说道:“此处乃是梵宫山门,佛宗禁地!被你们弄的这般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听到这个声音,石阶上的诸位首座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纷纷好像找到主心骨般的挺直了腰杆,只有那位慈眉善目的白袍老僧,眉头皱的反而是愈发紧蹙了,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热振撇了撇嘴,没有出声。 朝牧转头向那声音来处寻去,只见他们车队来时路上,有哒哒的马蹄声传来。 朝牧不清楚为何对方人还未至,就好似对此间场中的情况已“一目了然”,想必这定是属于梵宫这些大和尚们特有的感知手段了。 细细思量之下,朝牧忽然发现,习武者与修行者相比,不仅仅只是如师父所说的“武力上限被限定死了”这么简单,而是在包括探查、感知乃至于其无穷妙用方面都被全方位碾压殆尽,怪不得无论道国还是佛国,只要“修行者”这个根基不倒,就可保两国政体万年不衰。 就在朝牧思索的这片刻时间,一辆马车已经破开浓浓夜色驶了过来,七息之后,正好停在石阶之上的诸位首座与热振、朝牧等众人之间。 曾经做过猎人的朝牧,眼力自然是最为毒辣,只一眼便看出了这辆马车的不凡。 马是好马,却不是价值千金那所谓“汗血宝马”的俗物,而是取自万马丛中,最为桀骜难驯的野马王。更为难得的是,这两匹神骏无论是鬃毛颜色,还是身高体型都如出一辙,需知,甘愿让野马之王套上缰绳是一回事,让两匹马王同时侍候同一位主子,相互之间还不打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车也是好车,首先便是用料极为考究,整车皆是以金丝楠木制作而成,朝牧曾听阿爸讲过,这种树木只生长在苗疆,树龄悠长,所以生长的过程极为缓慢,成才不易,可观这车的用料,非三人以上才能环抱的参天巨木,根本不足以支撑整架马车堪称奢侈的制作工艺。 其次便是这雕工。马车车厢上一共雕绘有三万六千尊罗汉金身,全都双手合十,共同围绕着车顶的一轮东升旭日作顶礼膜拜状。受限于车厢的面积,每尊罗汉仅能雕琢成拇指大小,但这并不妨碍那鬼斧神工的雕匠在这螺蛳壳里做道场。 明明有整整三万六千尊罗汉金身,明明都是简单的一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可居然愣是没有一尊罗汉的形象是重样的。 只见那些罗汉面向初阳或挺直腰杆、恭敬行礼,或盘膝而坐、随意自然,或行于山巅、心怀憧憬,或脚踏祥云、追日成空,或痴,或笑,或癫,或狂,或敬,或慕神情活现,是不一而足。 虽然在器物的评判上,朝牧的眼光没有那些亲王贵胄来的那般毒辣,但在江央耳濡目染的熏陶之下,他也知道,单看这雕工,这架马车就难掩大家风范了。 关键是三万六千个罗汉……这于制不符啊!一般亲王袍子上绘制个十八尊菩萨或是罗汉已经是极限了,三万六千尊,这是什么概念? 刹那间,朝牧瞳孔微缩,就算他的反应再如何迟钝,也瞬间明白了来者究竟是何人——能在梵宫山门前搞出这么大排场的,不是那西土佛国的第十三世圣师,天下三十万持戒僧共尊的“佛首”,“大日如来”,古力玛尔巴,还能是谁! 朝牧心中忽然冒出一大堆疑问,“这位牢牢掌控天下半壁江山的‘佛首’难道也是刚从外面回来?那些候在山门下的诸位首座难道都是在等他?只是他为何这么晚才行色匆匆的赶了回来?还是什么要紧事是需要西方佛国的掌舵人亲自去办的?” 正思索间,只见一身黄布僧衣的赶车僧人将车帘被从一边挑开,而后便恭敬侧身低头,让出了那车厢门口。 朝牧不自觉的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黑洞洞的车厢,生怕遗漏了这西土佛国头号大人物从车厢内走的历史性的画面。 身旁的热振看到自家徒弟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顿时气的是吹胡子瞪眼。 他自然也清楚少年人此时的心境究竟如何,谁又不是没年轻过,谁又不是没幻想过被顶天大的大人物接见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他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老师时,不也跟此时的朝牧是一个德行? 可理解过理解,一看到朝牧眼中就差闪小星星的崇拜眼神,再想想自己当初和朝牧第一次见面时的“油腻”画面,心底里顿时还是像打翻了醋坛子般的五味杂陈,不是个滋味。 就像是看着自家刚娶进门的小娘子,成天对着别家的男子抛着媚眼,爱慕思量一般。 心,痛到无法呼吸。 车厢内玛尔巴哪里管得着车厢外那对师徒的心里变化,他此时心情大好,却丝毫没有表露在脸上,依然还是不急不缓跨出车厢,稳稳踩在石板路的路面之上,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雍容沉稳的气度风范。 倘若有人能够丈量他的脚步之间距离的话,就会惊奇的发现,他每一步与每一步之间的距离居然是完全相同,毫厘不差。 趁着他下车的这片刻间隙,朝牧毫不顾忌的好奇打量着数丈之外的这位“佛首”。 只见他身材高大挺拔,魁梧雄壮,只是单单往那里一站,就如一棵劲松般牢牢“钉”在地上,比自家那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干瘦师父,不知要甩出去几条大街。 他的样貌谈不上英俊,但绝对让人过目不忘——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神华内敛,但依然遮掩不住深藏在其中的山川雷霆,他的五官深邃,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一般尽显威严,岁月的风霜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在他的额头和眼角平添了几道皱纹,但却更凸显出他成熟与睿智。 这些外貌上的特征或许在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但却有一样东西是他所独有的,那便是他一身毫不掩饰的峥嵘霸气和纠缠在其中的勃勃野心,就像是一根根丝丝缕缕的细线,将他那些个外貌特征全部都“串”了起来,形成了他所独有的,让人眼睛刺痛的锋利气质。 只看一眼,朝牧就凭借他敏锐的猎人直觉得出了结论——这是个如鹰似狼的危险男人。 感受到朝牧投来的好奇目光,玛尔巴缓缓的皱了皱眉,而后便朝着朝牧所站的方位看了一眼。 只一眼,朝牧便感觉呼吸一窒,而后脑中“轰”的一下,双眼一黑,紧接着便是一股无法言说的巨大灼痛感如排山倒海的袭来。 感觉到场间天地元气的微弱变化,热振的脸色猛然一变,一个“缩地成寸”便瞬移到了朝牧身前,将玛尔巴的视线隔了开去。 随意出手教训了一下这个不开眼的后辈,玛尔巴别过头去,也不多做解释,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挥手赶蝇般的小事。 此时石阶上的诸位首座早已赶在马车停稳之前,就已经行之马车将要停下的位置,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候在那里了。 使团车队这边除了一个热振以外,似乎也没有一位的身份能拿的出手可以近前参拜行礼的,于是只能远远站定,遥遥对着如众星拱月般的“佛首”恭敬行礼。 此前无人提醒朝牧见到“佛首”时应该怎么做——诸位首座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巴不得热振这个新收的徒弟在“佛首”面前失礼;使团车队的众人同朝牧师徒本就谈不上热络,一顿饭过后,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就连总是充当老好人和稀泥的次吉上师这次都没能站出来,为朝牧提醒个哪怕一星半点。 至于热振嘛,倒不是因为顾虑些个什么,他是真的给忘了。 玛尔巴倒是没空理会这些私下里的暗流涌动,只见他对着黑洞洞的车厢内又轻唤了一声,“徒儿,还不快出来见过诸位师伯师叔。” 此言一出,除了事先已然知情的诸位首座,与事先毫不知情的朝牧师徒二人,其余僧侣都是微微吃了一惊,心中无不讶然道:“难道传言是真的?‘佛首’果然也亲自下山去寻找答赞圣师的转世灵童了?” 震惊之余,等他们从这条消息中砸吧砸吧出味儿来,转头再看向朝牧时的目光就更加复杂了。 朝牧此时可没工夫去理会那么多,他刚刚从剧痛当中死里逃生般的缓过一口气来,便看见了那道从那车厢中缓缓踱出的身影。 月光缓缓照映在他的侧脸之上,一瞬间,朝牧只感觉有片刻间失神,头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只见那人一身白衣如雪,衣带飘飘,如同天上缓缓走下的谪仙人。 他的肌肤似琼脂暖玉,在月光的沐浴下,呈现出的那一抹健康灵动的白色,与那白衣之白两相映衬之下,竟要更胜几筹。 他生得男子女相,若不是喉咙间上下耸动的喉结,朝牧都要将之误认成女子去,但即使这样,朝牧依然要在心中以“美得不可方物”,为这个“漂亮的不像人”的家伙偷偷注上注脚。 他拥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更为难得的是,桃花飘飘,灼尔不妖,那眸子当中蕴含着的一丝清冽与傲气,冲淡了它本身的媚气与俗气,让这双眸子看上去更显得飘逸出尘。 他五官端正,却偏偏又生的圆润随和,让朝牧没来由的想到从道国传来的那句,“君子如水,随方就圆”,单单看上一眼,便让人心折。 他身姿颀长,气质更是极佳,那是浑然超脱于物外的仙气,再融合一股子他身上特有的摄人心魄的英气,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媚气,三者融为一体后,仿佛举手投足之间,便是那天上的星河都要失了颜色。 朝牧有些愕然,在见这副容颜之前,他从来都是对自身这副爹娘赐予的皮囊,还是有那么几分自信的,但仅仅只是瞧上这么一眼,就不自觉的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心中不禁由衷感慨道,“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啊。”随后可能是对玛尔巴望过来那一眼心中有气,居然就鬼使神差的调侃了一句,“一个男人好看到这种程度,真他娘的让女人都没法活了!真想把他裤子扒开仔细瞧瞧,到底是不是个带把儿的。” 使团车队这边的众人在第一眼见到那衣诀翩翩的白衣少年时,也在暗地里偷偷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着“佛首”怎么带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似乎就要进入山门啊,这似乎……有些不妥吧? 有些定力稍微差点的年轻僧侣们,此时仅是远远的瞧了一眼,便禁不住脸红心跳了起来。 等众人终于看清那人耸动的喉结时,顿时羞愧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车上的俊逸公子倒是对于众人的目光不甚在意,这种恶心的目光他从小到大见的多了,从最初的愤怒,到现在的麻木,这个心境的转变过程称不上有多少愉快,但至少现在可以心无波澜的泰然处之了。 只见他向着面前的诸位首座大方行礼道:“小子无道刹那海,见过各位师伯师叔。” 便在此时,刹那海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句宛如炸雷般的可恶声音道,“一个男人好看到这种程度,真他娘的让女人都没法活了!真想把他裤子扒开仔细瞧瞧,到底是不是个带把儿的。” 自从上一个人被他砍去四肢,做成人彘之后,已经好些年没人敢在他这么说话的了。 他不可置信眯起了他的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心中还想着,这里不是梵宫禁地吗?怎么还有人敢在此处口吐污言秽语? 眼睛不自觉的就向那声音处寻去,只此一眼,便锁定了那躲在干瘦中年和尚身后,那探头探脑的朝牧。 “是他?”刹那海愣了愣,“一个该死的奴隶杂碎?” 但随即想到那恶毒的言语可能已经被场间一众僧侣一字不落的都听了去,他素来不似少年人的沉稳心境最终还是乱了。 只见他白皙的脸颊瞬间涨的绯红,一股许多年都未曾出现过的羞恼的情绪悄然间攀上了心头,让他在一瞬间毫不遮掩的迸发出体内的蓬勃杀机。 感受到徒弟的情绪变化,玛尔巴没有说话,但任谁看去,都能看出他此刻脸色阴郁的已经可以滴出水来,也不知是因为朝牧那句话语太过辱人,还是失望于自家徒弟的定力不足。 趁此良机,罗汉堂首座黎阳赞巴赶紧趁势发难道:“热振,你看你私自收的好徒弟,之前在外面坏了我梵宫名声不说,此刻更是敢当着‘佛首’的面,满嘴的污言秽语,眼里当真是没有我梵宫威严了吗?” 热振刚想出言袒护,一位让朝牧始料未及的大人物却先一步站了出来。 只见达摩院首座蒲哲天乐先是双掌合十,宣了一句佛号后,才微笑着说道:“想必这位小施主也是一时间心直口快,说是‘污言秽语’,着实是有些过了,而且我观之这位小施主心思晶莹剔透、直来直往,如若能踏上修行一途,定然会有所建树,热振首座这真是不收徒则已,一收徒就是要一鸣惊人啊,哈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黎阳赞巴眼见这穿白袍的老家伙不但要摆明阵仗逆大势而为,站在了热振这一边,而去话风一转,居然还敢替热振新收的那小杂种借势造势,顿时是心里乐开了花,心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既然你抱着‘无极观音’那一脉至死都不肯撒手,那我也就顺水推舟帮你一把吧。” 只听他冷言冷语的说道:“修行天赋如何不好说,不过我听说某人还在赶回梵宫的路上就开始一路造势,说什么什么他新收的徒弟是答赞圣师的转世灵童。” “那么敢问热振首座一句,证据呢?” “是否是转世灵童可不是您一个人就说的算的,至少也要按照规矩,等到当着我们全体首座的面,逐字逐句验证答赞圣师所留下的谶语,才能算是确认了灵童的身份。” “您可倒好,这就事先都说出去了?您说到头来,您那宝贝徒弟如果不是转世灵童,这丢的是您的脸,还是梵宫的脸面啊?” 听到这话,众位首座皆是心头一振,同时心道一声: “来了!” 众人皆知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当热振通过驿站秘密将寻到“转世灵童”的密信传到梵宫时,整个梵宫表面上虽然依旧古井不波,但水面之下,却早已开始暗流涌动。 其实问题的根源还是出自于上一代圣师——贡布答赞身上,不可否认的是,他是西土佛国的传奇不假,但他同样也犯过一些错误,比如在选择哪名徒弟作为转世灵童的关键问题上,他犹豫了,而且这一犹豫就犹豫了整整二十七年! 当玛尔巴以转世灵童的身份作为圣师的继承人进行培养时,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虽然按照修行者的年龄尺度计算的话,五十五岁也算不得老,但也绝不年轻。 可想而知,当玛尔巴当年最终摘得“转世灵童”的这个身份时,他的心情绝对谈不上是如何欣喜的。 于是乎,现如今整个梵宫都知道,在这一次转世灵童选择的问题上,玛尔巴定然是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的——这已经成为了他不容触碰的禁脔。 可就在两个月前,一个最不该沾染这件事情的人,偏偏撩拨了他的逆鳞。 当密信呈到玛尔巴的手上时,据说这位“佛首”已然顾不得形象,顿时是勃然大怒,而后便再也顾不得“转世灵童需经过红尘历练,十六岁前不得入梵宫”的祖训,连夜赶出梵宫,将自己早已选定好的,秘密培养在宫外的“转世灵童“接了回来,所以也就有了刚刚的这一幕。 至于“两位灵童”同时汇聚在这梵宫山门之下,是“相逢“还是“偶遇”,就已经是无人能够知晓的了。 于是乎,在这梵宫山门之下,就有了这一场激战正酣的唇枪舌剑。 诸位首座就像是听到了冲锋号角的勇士,纷纷开始表态站队。 一时间,诸如“热振首座,你说那孩子父母的姓名分别映衬两句谶语,未免也有些太过牵强附会了吧?”、“证据?证据自然有啊,刹那海小施主出生的时候,有数万人看到流星坠入湖面,所以他父母才给他起名叫做刹那海啊,诶,这在他们当地很有名的,你不信可以去问啊。” 双方斗的是你来我往,但从人数上来看,站在朝牧师徒这一方的明显还是势单利薄了些,仅仅有达摩院首座蒲哲天乐,与那着黑袍的藏宝阁首座千阙别云两人。 热振一边舌战群僧,一边插空对朝牧说道:“有些人呢,你跟他论是非,他给你讲戒律,你跟他讲戒律,他给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给你论是非,哎,总以为是处处占得先机,岂知道真正才是吃亏是福啊。” 一时间,被他出言暗讽的诸位首座脸色都不算好看,朝牧倒是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知道自家这师父到底在说些什么。 半个时辰后,背负双手,站在一旁,始终是冷眼旁观的玛尔巴终于开口道:“热振,可敢与本圣师打一个赌?” 整场瞬间安静,落针可闻。 热振也被激起了火气,爽快答道:“有何不敢?” 玛尔巴这才微笑着点头道:“现如今有两个‘灵童’,定然是一人为真,一人为假,如果单单看映衬谶语,这样吵来吵去,最终也难以吵出一个结果来,那么不如这样,还有三年就是佛诞祭了,我们就以‘辩法大会’来评定胜负,最终在‘辩法大会’中夺魁者,自然也就是转世灵童了,不知大家可有异议?” 听到“佛首”的这么一番说辞,诸位首座皆是眼前一亮,心中暗赞一声,这法子也不失为一条最公平的解决之道,反复思量后,都将目光望向了热振。 热振倒也干脆,直接说道:“好,就这么定了。” 玛尔巴见热振满口应承了下来,也不多说一句话,转头便带着刹那海向山上行去。 众人见已尘埃落定,便跟随在玛尔巴后面向上攀爬。 热振故意带着朝牧落在了队伍后面,果然,不多时,蒲哲天乐便凑过来对朝牧说了一句,“今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可以来找我帮忙”后,便又加速远离了这对师徒。 朝牧满怀感激的看了那么白袍僧人背影一眼,却发现自家师父又向上翻了个白眼道: “都他娘的以为自己是聪明人!可谁又知道,在苍穹之下,做人还是要笨一点才好哦。” …… 第42章 人分九等,境为七重 梵宫内阁除了需要接引凡尘烟火气的普渡院之外,其余诸堂诸院皆建在圣雄雪山之上,所以从某种程度而言,内阁也就等同于雪山,进而也就有了寒门子弟“入山门即入天门”的说法。 由于岩层地质的原因,圣雄雪山拥有大小“莲花峰”无数,这所谓“莲花峰”,其实就是这山峰之上,如同被刀劈斧凿一般的一块开阔平地,而周围岩壁四周依然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远远看去,就像一座被徐徐盛开的花瓣包裹着的莲台一般。 每座“莲花峰”上,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经舍木楼。 山上能用的土地本就不多,而且随着这些年来,西土佛国的愈发壮大,这山上的僧侣人数也从原来的一万人增加到如今的近四万人,故而导致经舍都有些紧缺,几乎已经珍稀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 别说是大小“莲花峰”这样的好地段,就连那些个陡峭山壁,都被众僧以搬山填海的大神通,硬生生搭建起一座座亭台楼阁,远远看去,一片金顶红墙,鳞次栉比,蔚为壮观。 自从玛尔巴当政之后,他就将圣师居住的经舍从半山腰,搬至了圣雄雪山最高的那座顶峰,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寓意在其中。 梵宫上下嘴上不说,但心里面还是免不了犯嘀咕,这处经舍风景固然独好,可惜实在是有些“高处不胜寒”了。 即使有地下火脉作为支撑,久居其中,冰冷的寒意仍会缓慢而坚定的浸透骨髓,那种彻骨森寒的滋味可不是寻常人等能够消受的起的。 特别是在寒冬与初春时节,便真真正正当得起那“寒舍”二字了。 虽说修行之人可以不在意这些,但对于普通人和实力境界低位的小沙弥而言,可就不是一桩乐事了。 刹那海便是在一片这样的冰冷中醒来的。 此时天还未亮,月亮斜斜的挂在天边,仿佛就要逐渐淡去。 刹那海在棉被中缓慢伸直了蜷缩的有些僵硬的手脚,而后猛然站起身,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昨日侍从僧侣已经送过来的灰色僧袍。 已经整整十天了,但他依然没能适应这座抬眼望去,便能鸟瞰整个山下梵宫十八座子城的绝美经舍,即使当下深秋的日头依然毒辣,但这并不妨碍后半夜的自己被那彻骨的寒凉所包围。 这使他这些天都未曾睡好,连带着感觉此时的头脑也变的有些昏昏沉沉的,毕竟寒冷这东西并不是能够依靠自身毅力就能够成功抗拒。 想到今天要举行的那个重要仪式,他连忙跑到经舍旁的小池塘边,打了半桶冷水。 稍显吃力的提回经舍后,他舀了三瓢,倒进专属于他的那个木盆后,便深吸一口气,猛的一头扎进更为冷彻的凉水里。 这一下子,头脑才彻底清醒过来了。 刹那海拿起毛巾,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珠,忍不住向木盆中的自己瞥了一眼。 只见那水波趋于平静,逐渐映照出一张俊逸秀美的少年面庞。 刹那海叹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装裱精美的《需持本相经》,开始细细研读了起来,只不过与松赞博海曾经读过的那一本有所不同,刹那海手中这本,是由梵文所写就的。 书上佛理本就艰深,晦涩难懂,加之还是梵文写就而成的,让阅读本身变的更为吃力,但刹那海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此时的他如同一个敏捷而有富有耐心的猎人,对照着记忆当中莲花文版的《需持本相经》,一字一句仔细寻找二者之间的差异,同时手上写写画画不停,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就将半本经书写满了批注。 刹那海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早就站有一人。 那人生的颇有鹰视狼顾之姿,单单往这里一站,便有一股子久居上位者的气息自然而然的袒露出来,正是那西土佛国的实际掌权者——“佛首”,古力玛尔巴。 再次完成了一个章节的批注后,刹那海停下手中的笔,活动了一下已经酸麻的手腕。 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后知后觉的他,暮然回首,这才看见也不知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多长时间的玛尔巴。 刹那海被吓了一跳,慌乱间连忙起身行礼,却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砚台。 眼见那黝黑的墨汁就要浸染经文的书页,玛尔巴袖袍一挥手,瞬间将那墨汁蒸发的无影无踪后,才用尽量放缓的语气柔声说道:“走,先吃饭。” 刹那海心怀忐忑的跟随着玛尔巴走向膳房,心道这下可是差点就闯祸了,十有八九要在圣师心目中留下一个毛手毛脚的糟糕印象,这可如何是好? 玛尔巴看他一副拘谨的样子,忍不住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还是出言安慰道:“我是你的老师,今后就要一直陪在你身旁指导你修行,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放松点。” 刹那海“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玛尔巴在心中叹了口气,脸色却依旧如常道:“你刚刚批注的那部《需持本相经》与市面上的皆有不同,乃是由你的师祖,我的师父,亲手书写而成的。“ “后来,我同普渡院首座商量探讨后,都认为这个版本的《需持本相经》实在太过晦涩艰深了些,反而会让世人胡思乱想,对教化世人有害无益,就着人对经书内容进行了删减和修改,这才有了市面上能看到的《需持本相经》。“ “刚刚为师不请自来,站在你身后,观你批注此经,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不但能够理解经中意理,而且在批注中能够守持本心,不嗔不痴,中正平和,实属不易了。“ 听得此话,刹那海连忙躬身行礼道:“师父谬赞了。” 玛尔巴摆摆手,再次示意徒弟不要如此拘谨,推开膳房的门,便看见一桌素斋已经预备好了,在看那饭菜之上隐隐还蒸腾着的白汽,显然是算准了时间,刚刚放上来的。 玛尔巴率先坐下,随口说了句:“我们边吃边聊。“ 待刹那海也同样落座后,才开口缓缓说道:“今天是你剃度的日子,等到你满头乌丝一落地,就标志着你正式踏入修行界的门槛了,在此之前,有没有什么想对为师说的?“ 见刹那海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玛尔巴也不恼火,继续循循善诱道:“你为何要修行?“ 这一次刹那海倒是答的很快,只见他眼神坚定道:“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玛尔巴顿时哑然失笑道:“哈哈哈,好大的宏愿啊!你有这颗心是好事。” 刹那海紧张的等着他的下半句。 只听他含笑说道:“只是要你自身实力足够才能办的到啊。” “为师也不怕你笑话,就拿为师为例吧,当年我的修行资质其实比你那热振师叔差的远了,他四十二入‘无极观音’境界,为师大了他整整十二岁,那时也还不过是个‘证菩提’中境,于是你师祖自然犹豫了。” “后来若不是为师一举突破到了‘大日如来’境界,估计今天为师也就只能落得同他一样的惨淡下场,还谈什么理想抱负。” “所以徒儿你记住了,我们佛国是以‘修行’立国的,‘境界’就是我们的‘根’,没有境界作为支撑,即使你心怀一腔热血,最终也与竹篮打水无异?“ 刹那海听到这些辛密往事,顿时是震惊的合不拢嘴,还未等他完全消化其中的隐蔽含义,只听得玛尔巴继续开口道: “为师相信你一定能闯过‘密经锻体’这一关卡,所以有些事情啊,为师就先与你说道说道。” 刹那海连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只听玛尔巴娓娓道来: “且说在这凡世间的大千世界,人大致可分为三六九等,这笼统来说,即人们口中常说的上、中、下三等人物,细分开去呢,则可分为,一等王侯贵胄,二等领军将领,三等文臣酷吏,四等巨商地主,五等医者工匠,六等有地农民,七等兵卒小贩,八等娼妓乞儿,九等卖身奴隶,这九个品级,这些都是根据每个人所拥有的财富、地位进行衡量比较出来的。” “其实在修行界也是一样,所有修行者同样也被分为七境三重,修行修行,为师认为,不过就是换了个大一点的池塘而已。” “其实当初啊,我们佛道两宗的功法评价体系并不相通,我们佛门的称之为听经、闻法、开悟、净三业、释因果、证菩提六重境界,再往上便是根据主修功法路数的不同,又分为大日如来、无极观音、不动明王三个分支,其中不动明王境的修行功法,因为历史上的种种原因,已经算是失传了,现今佛宗只余下我们大日如来与无极观音这两支。“ “至于道门呢,则分为初感、化气、凝神、洞玄、反虚、斩三尸六重境界,再往上就比较复杂了,在他们道宗那场‘一气化三清’的分裂动荡之后,分裂后的天一道宗、蜀山剑阁、阴阳玄鱼观三个宗门,则分别称对应之为天人合一、天下剑主、天地至理三种境界。” “然而三百年前,道国那边出了个名为‘张阡陌’的奇人,这人奇就奇在虽然他自身境界境界并不如何高深,但对他人的功法境界却眼观毒辣,评价极准,据传已经达到了不管对方是否尽了全力,只要被这张阡陌看上一眼,就能准确判别的程度。” “后来这位奇人先后花了十年时间,寻访遍道门三宗的所有修行者后,便放出豪言,说要编写出一部圈天下皆能适用的功法评价体系来。” “而后便出道国而入苗疆,在苗疆停留了十年,又从苗疆入我佛国。” “据说当时他在我们梵宫山门之下枯站了三天三夜,这才求得一个自由上下雪山,日夜观摩僧人演功的机会,也正是在我梵宫观摩期间,他终于提出了震惊天下的‘七品三重’的修行评价体系。” “即根据他所谓的‘能级’的不同,将天下修行者统一划分为七品,从七品到一品,功法境界也随之逐级递增,这前六品,大体对应我们佛国的听经、闻法、开悟、净三业、释因果、证菩提六个境界,更为细致的是,他还将一品之下的各个品级划分为上、中、下三重境界,以便给人以更为直观的认识,而一品境界则对应大日如来、无极观音这两个分支不同、功法实力却相同的境界,道宗功法也同样遵从了这样的对应关系。” “最为关键的是,佛道两宗此后二十年来,与苗疆内征战不休,通过一桩桩不断拿人命填出来的血腥事例,最终也证实了他功法评价体系的准确性,此后千百年间佛道两家始终争论不休的功法境界之争,便被以一己之力消弭于无行。现如今以七品三重已经成为了当今天下的共识,连你师父都得被网罗其中啊。” “更有意思的是,一品境界,也仅被他称之为‘从圣境’,有人便笑问道,既然有‘从圣境’,那便是有‘圣境’喽,当时他只是笑而不语,等他消失于北边那茫茫雪原,一去不回后,又过了几十年,我们佛国这才出了个‘大自在观音境’的大修行者,便是位列于一品之上,那人正是你的师祖,从此世人才确认,这‘从圣境’之上,当真还有‘圣境’存在。” “为师跟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你对修行有个长远念想,须知这修行不易,本就如天道攀爬,一山还有一山高,切勿因取得一些成绩就沾沾自喜,也不要因畏高怕远就驻足不前,路漫漫而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才当是我辈修士宏愿。“ 刹那海听的是心潮澎湃,对比师父所描述的这个更为宏大的修行世界,心中早已将什么“往圣绝学”、“黎民苍生”抛诸脑后去了,一心只想着今后如何修行之路上不断攀爬,连忙叩首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玛尔巴这次倒是坦然受了徒弟的这一拜,点头微笑道:“你是我玛尔巴的亲传弟子,为师心中钦定的‘转世灵童’,在修行的道路上,自然不可与常人那般等闲视之,为师希望你早立大志,勇于精进,有朝一日,好教天下修行人知道,什么叫做夏虫不可语冰,萤火不可争辉。” 刹那海连忙再拜道:“徒儿再次谨记师父教诲。“ 这一日,梵宫“佛首”在年轻的刹那海心中种下了一棵种子,此后任谁也不知道,它究竟能长成如何一株参天巨木了。 这一日,刹那海与朝牧一同剃度出家。 了却三千烦恼丝。 一心只证无上道。 …… 第43章 所谓修行,薅羊毛尔 佛历普贤年九月十八,晴。 此时已然是天光大亮,依然带着些许灼热的阳光,透过万里无云的爽朗天空,挥洒在梵宫的这片土地上,如同一位技艺娴熟的画匠,为这高山、大地、溪流,湖泊,都“涂抹”上一层浓墨重彩的颜料,让生命的色彩变的更加厚重。 只见那圣雄雪山,漫山千色,层林尽染,落木无边,霜叶红莲,天凉好个秋! 可谓是诗情山画,尽得人间八斗风流。 在这幅醉人的画卷中,一座幽静小院就坐落在梵宫半山腰的某处不知名的“小莲花峰”上。 院落正中央种着一棵粗壮的红杉,此时仍不时有红的透亮的针叶簌簌落下,已然铺面了小院的地面,倘若走在上头,脚底下就会传来一阵松软的触感,仿佛走在一幅名贵的地毯上。 这处院落本就不大,刚刚好就占满了面积同样不大的“小莲花峰”,给人以一种“遗世独立”的恬适观感。 院落院门朝南,与仅容一人通行的羊肠小道紧密相连,小路尽头,便汇聚在那条三丈余宽的巨大石阶上。 院子西头,有一座四层高的低矮木楼,木楼用料陈旧,应当是有些年月了。 院子东头,有一个木柱泥墙所筑的简陋经舍,倒是勉强可以算是冬暖夏凉,富有自然野趣。 与师兄玛尔巴刚好相反,热振自打从入住这座小院,就再没有了挪动分毫的想法,一来是阁中秘法禁制太多,移动起来颇为麻烦,二来则是因为热振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就如同一捧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随意洒在哪里,都能长的很好。 其实啊,说破大天还是因为一个字。 懒! 此时,经舍内正盘膝坐着一老一少两颗光头,大眼瞪小眼的相互瞪了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这参悟什么坐枯禅呢。 只见“老光头”苦口婆心的规劝道:“徒儿你就别生闷气了,为师也知道这斋饭没滋没味的,确实不好吃,可是你多少也要吃一口啊。“ “再说你看这亲王贵胄世子风流,来日还不是和你一样闪耀着光头?远了不说,就说那个叫做刹那海的小子,早上不是和你一起剃的度?你看看人家,生的如此漂亮,剃度时不是还连屁都没放一个,你这家伙却就因为这赌气不吃饭,是不是有些太没出息了?“ 一听这话,“小光头”终于也不再沉默了,只听他咬牙切齿的含恨说道,“是因为这个事吗?是因为这个事吗?是因为这个事吗?” “我问你,明明已经定下了赌约,今早为什么还要自作主张追加赌注?十天前在山脚下你不是挺能忍的吗?怎么今天被人家拿话激两句就不淡定了?“ “还有还有,你把自己的‘上师’头衔赌上也就算了,什么叫再押上我的二十年光阴,输了就要给那刹那海做二十年的侍奉僧?” 热振两眼一翻,抬头望天,又开始装傻充楞起来。 朝牧见他又摆出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禁有些纳闷道:“赌上了这些,只为换取一个让我提前入阁,替你管理经卷藏书的资格,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了?在你提出这个条件时,我偷偷观察了数位首座的表情神态,可都是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啊。“ 朝牧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我对自己可是没什么信心,您这一次可别玩脱了。“ 热振双眼精光爆绽的回答道:“徒儿放心,为师我啊,山人自有妙计。“ 看到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朝牧也只能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端起碗筷,皱着眉吃下满桌的斋饭。 热振见徒弟终于肯动筷子了,心中也是长长的舒了口气。 趁着心情大好,也端起自己的饭碗,就要对付吃上两口。 可瞧了瞧满碗的青菜后,顿时又愁眉苦脸的放下筷子,摇头叹息道:“这嘴里面都快淡出个鸟来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朝牧无奈的翻了个白眼,快速消灭了眼前的斋饭后,就准备收拾碗筷。 两个月来的朝夕相处,让朝牧对这个糊涂但心热的便宜师父,还是真心接纳了起来。 特别是自己受伤初期,不能动弹的那几天,别的不说,就说那清洗换药、拉屎撒尿这些个脏活累活,都是热振亲手照顾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感激那是假的。 伤好之后,虽然明面上朝牧并没有对热振执弟子礼的觉悟,但一些个洗衣砍柴、做饭洗碗的粗活累活,朝牧其实早就主动担了起来。 都是苦出身,这点小事倒也没什么。 院子虽小,但师徒二人也是单独开灶,今天中午这顿素斋就是朝牧亲手做的,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显然双方都对这顿寡淡的饭食不太满意。 见朝牧就要收拾碗筷,热振连忙拉住这“乖巧”徒弟道:“不急不急,从昨天开始,纳新大比选定的新生门,已经陆陆续续的抵达山下梵宫的客栈了,这一批新生一共有一千七百多人,今天下午,为师就要与蒲哲天乐、黎阳赞巴、诛晔怀仁三位首座一同下山,去核实一遍他们的身份,顺便替他们主持剃度。“ 喝了口热茶后,热振继续平静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梵宫明日就要对你们这些新入门的‘小沙弥’,进行“密经锻体”了,关于这‘密经锻体’之重要,师父还是先和你交代两句。“ 朝牧翻了个白眼,用鼻音阴阳怪气的哼哼道:“怎么,怕赌输了?” “咳,咳,咳!”热振被一口热茶呛到嗓子眼里,咳嗽了好一阵子,倒是刚好用以掩饰心中的尴尬,不敢硬接徒弟的话茬,连忙转移话题道: “徒儿啊,世人皆言真气,真气,但是你可知道,这何者为‘真’,何者为‘气’吗?” 忽然听得这么一问,朝牧微微一愣,倒不是说这个问题有多少艰深晦涩,难以回答,刚好相反,反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有些过于简单了,天下武者皆知道一条铁打不动的公理,那就是: 练武先练气。 朝牧虽然没有接触过那些高深的武学心法,但毕竟有自家粗陋内功做底子,对这所谓的“真气”还是略知一二的。 于是不确定的试探道:“我阿爸曾说过,人体共有一百零八个显隐窍穴,如一百零八颗珍珠,散落在四肢百骸,同时还有十二条宽窄经络,如一条条细线银丝,将这些经络穿连起来,但真正能够被人所开发利用的窍穴经络,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 “这真气呢,就好似穿线的银针,游走于经络之间,点刺在窍穴之上,进而激发人体的最大潜能,使这一拳、一脚、一刀、一剑的威力都递增十倍、百倍,难道所谓‘真气’不是这样子吗?“ 只见热振含笑摇头道,“谬误,谬误,实属大大的谬误啊。” “这人体显隐窍穴不是一百零八,而是三万六千八百七十四个,而宽窄经络显然也不止一十二条,现如今已然探明的,就有四百三十一条,至于你说真正能够被人所开发利用的窍穴经络自然更不是十之一二,而实在是沧海一粟啊。” “所以佛祖他老人家才有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说法,如果你能够内视的话,就会发现,我们人体中的这些个显隐窍穴,其实就如同这繁星天象一般,浩如星海,而那一条条宽窄经络,也正如那一团团璀璨星云般,交替呼吸,循环往复。所以我们这人体之内,会不会又自成三万六千个‘小世界’呢?” “嘿嘿,扯远了,扯远了,单就这‘真气’一说,其实是发端于我们佛、道两宗,我们佛宗将能自如运用真气者称为‘罗汉’,他们道宗则称之为‘真人’,后来经过世俗之人的美化,将那些武夫也囊括进来了,嘿嘿,可惜这不过世俗之人的美好幻想罢了。我们佛宗讲的‘一气锻金刚’,他们道宗所言‘一气证长生’,岂是凡夫俗子,或是那武道匹夫能够触及的领域?” “天下武夫所修的‘真气’,不过是每个人出生时所遗留的‘胎息一气’罢了,气机驳杂不说,且早已失去了与天地之间感应的那丝灵动,与真正的‘真气‘,看似相同,其实相差万里。” “而修行者所修的‘真气’,乃是以‘黑石’为路引,引‘先天一气’入体,用以淬炼经脉,巩固窍穴,强壮根骨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则是有了这么一股‘先天一气’驻扎于丹田气海之中,便可‘挟天子而令诸侯’,以体内气机流转,牵动一方天地元气的变化,进而生出通天彻地之大威能,这才是修行真正的奥秘所在。“ “能量守恒,万物有序,能量从来就不是能凭空‘变’出来的,我们修行者之所以看似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搬山天海,不过是向这一方天地‘借’来的力量,损耗的,自然也就是这天地元气本身。” “只不过因果循环,万物生灭,我们‘借’的这点力量,对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地元气而言,实在是微乎其微,所以也就没有了‘还’字一说了。” “所以呀,这所谓修行,道国那边有个隐蔽学派称之为‘与天争机’,可是依我来看,不过就是大家一起,薅天地元气的羊毛罢了。” “你想想,哪有比这‘只借不还’还一本万利的买卖?所以境界高低就好比口袋大小,口袋大的多装一点,口袋小的少装一点,能装多少装多少,至于这天地元气有一天是不是会被薅秃噜皮?哼哼,还管那么多?薅就完了!” …… 第44章 先天一气,可锻金刚 朝牧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他心中清楚,热振虽然有些时候不太靠谱,但断然不会拿修行这种事乱开玩笑,来坑自己,毕竟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于是只能茫然四顾,发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不真切起来了。 不给他重新黏起敲碎的世界观的机会,热振趁热打铁,接着说道:“现在你终于可以理解这‘密经锻体’的重要性了吧?它是一把钥匙,让你觉醒找到真正的自己,它也是一座桥梁,为你通向修行的彼岸。” “但并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资格到达彼岸,据我了解,每年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小沙弥因为先天经脉阻塞,根本就无法修行。” “这些小沙弥在‘先天一气’入体后,如若按照‘密经锻体’的法门,御气神游,固本强基,‘先天一气’就会被堵塞在部分封闭的窍穴处,难以寸进分毫,根本无法完成一个小周天的运转。“ “这样的人虽然可惜,但也只能被淘汰去梵宫外院了。” “当然,也不乏有些性子倔的,妄图强行牵引气机冲开阻塞的经络,结果轻则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重则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为师不希望你步他们的后尘,天下道路千万条,干嘛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呢?” “哎,有时为师也只能感慨,这人人生而不平等,就连修行之路亦是如此,可是若与那千万万连一试‘密经锻体’资格都没有的孩子相比,你们也算是幸福的了。“ 朝牧连忙追问道:“为何不放开‘密经锻体’的资格,这样梵宫岂不是能收获更多适于修行的人才吗?“ 热振再次叹了口气到:“非所不愿,实属是不能。这‘黑石’每年能够引动的‘先天一气’,可不是那女人胸脯间的沟壑——挤挤总会有的,这满打满算,也就仅能够觉醒五百多人,这之后的整整一年,‘黑石’上的符文都会变的黯淡无光,‘黑石’自然也就变的沉默寂静,毫无反应,直到来年的九月十九,才会重新焕发生机。“ 朝牧了然的点点头,进而好奇问道“‘黑石’究竟是什么?“ 热振诚实答道:“为师也是不知。为师只知道佛祖是因它觉醒,佛国是因它繁荣,至于期中奥妙,据说就连佛祖也仅能参透其中一二,岂是为师这等俗人能够参透的?“ 朝牧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咬住这个细枝末节的问题不放,而是“孜孜不倦“的继续问道:”明日要注意的要点只有这些?“ 热振非常满意朝牧今天热忱的求学精神,嘿嘿笑道:“当然不止这些,这‘密经锻体’也有境界之别,共可分为七重,第一重名为‘锻经’,故名思议,就是淬炼经脉,巩固窍穴,能让你的经脉粗壮,窍穴充盈,但对一些意志不坚定者也是一种考验,好些个‘小沙弥’先天经脉倒是健全,却偏偏折在这里,实在可惜。“ “也不是为师有意要吓唬你,作为一个过来人,为师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锻经’之时,你会感到周身经脉如万蚁啃噬,酸、麻、胀那是轮番上阵,任你是铁打的汉子都要忍不住嚎叫出声,那酸爽,啧啧,为师现在仍是心有余悸啊。“ “挺过了第一重,这第二重嘛,名为‘锻骨’,作用也简单,就是能改善骨骼强度,让其变的不易受伤,好多得道高僧能炼化出舍利子,当然也和这重境界关系最大。“ “至于感觉嘛,好说,好说,就是纯粹的‘痛’和‘痒’而已。但这种痛吧,就好似将你全身的骨骼都一寸一寸捏碎的深入骨髓的痛;这种痒呢,就好似原本需要数月才能长好的骨骼,在一息之间全部生长到位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痒,你也可视之为骨骼重塑的一个过程。“ 听着热振幸灾乐祸的语气,朝牧的眼神逐渐冰冷了下来,但热振越说越兴奋,显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只听他继续侃侃而谈道: “第三重名为‘锻腑’,作用也是简单明了,就是让脏腑变得更加强韧,防止脏器在巨力打击或高速运动的挤压中破损。” “同时,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一个‘燥’字,我想‘抓心挠肝’用在这里,就最为贴切了。” “第四重名为‘锻皮’,此境界集大成者便可让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即使只是略有小成,也能抵御寻常刀箭的大半力道,做到只伤不死。” “至于这‘锻皮’的考验吗,为师相信对你而言都是小儿科,只不过是简单的皮下如蛇形蚓爬,剥皮之痛而已。” 此时的朝牧已经不是眼神不善了,他是已经在用眼神来寻找趁手的“兵器”,想着要亲手试试老师这“锻体“的效果了。 热振大难临头,犹不自知,依然自说自话道: “这第五重境界名为‘锻感’,‘锻感’之时,便有金光隐没于眼、耳、鼻、舌、身,‘锻感’成功,便可大幅增加对周围一切事务的感知程度,大成者,还能在综合‘五感’的基础上,获得一种凌驾于‘五感’之外的玄妙感知体验,尤其在高速运动战中效果更佳。“ “可这一境的考验颇为奇怪,只是在一段时间内被剥夺‘五感’而已,但对于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考验,有些人觉得还不如‘锻经’来的痛苦,但有些人却奉之如阿鼻地狱,实在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难以一概评说啊。“ 朝牧已经将一只沉重的烛台悄悄拿在了手里,听到热振关于‘锻感’的解说后,又悄咪咪的放回了原位。 热振也不在意,继续解说道: “第六重名为‘锻心’,‘锻心’期间可以得见金光浮现于心口位置,大成者可免疫幻术,即使略有小成,也可在应对幻术类秘法时具有一定抵抗能力。“ “‘锻心’的考验便是那心生魔障,让你看见自己心底里最脆弱、最阴暗、最恐怖的东西,只有正视它,正视你的内心,才能侥幸过关,这也是公认的六大考验中最难的一个,能过这关者,佛国千万年来,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至于那名为‘金刚不坏’的第七重境界,传说只有佛祖一人练成过,据说从此铸就佛相金身,成就金刚不败,为师只是只听过,却没见过,也就没办法给你解释了。” 热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刚刚低头,准备喝一口茶,一支沉重的烛台已经奔着他那颗光秃秃的脑袋砸了下去,时机把握的可谓是恰到好处。 烛台照例悬停在热振额前三寸之处,就不得寸进了。 热振头也不抬的继续品茶,任由徒弟和周遭天地元气角力,只听他缓缓说道:“为师之前也说过了,这‘密经锻体’的最大效用并不是在于这‘锻体’本身,而是在于让‘先天一气’驻扎于体内,进而能够操控天地元气,这‘锻体’的效用只能是算作副产品,不过二者相辅相成,在斗法时,也是无穷妙用,不可轻易小视,为师便在‘锻体‘时力压了你那‘佛首’师伯半个境界,被他记恨了整整五十多年。” “所以为师接下来要与你说的几个要点,你可要洗耳恭听,牢记在心了,若是明天‘锻体’,你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可莫要怪为师事先没有跟你交代清楚。“ 朝牧终于撇撇嘴,无奈的放下了烛台,托着腮帮子斜眼瞥着他,意思自然不言而喻——请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热振嘿嘿一笑,伸出三只手指头,在朝牧眼前晃了晃道:“这‘密经锻体’一共有三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你务必要一一记好。“ “其一,一个人一生当中只能进行一次‘密经锻体’,当然,由于道宗也有类似的法门,我们或许可以扩大一点说,一个人一声只能引动‘先天一气’锻体一次,否则,其后无论再多少次引动‘先天一气’入体,都只会是一个无效的结果。所以明天就是一桩一锤子买卖。“ “其二,引动‘先天一气’锻体,最是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任何形式的中断,否则一旦中断,锻体者就只能停留在中断前的锻体境界,且终身再无锻体的可能了。“ “其实,这个道理也是简单易懂,就好比是开窑烧瓷器,从泥胎到进窑烧铸,期间一步也不能出错,否则成品瓷器既已出窑,泥已变瓷,还怎么能够回炉重塑?这‘密经锻体‘啊,就是这个道理。” “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密经锻体’其实有所谓的‘两种方法’,其一是求‘快’,按照锻体运行法门,一鼓作气冲到能够达到的最高层次的锻体境界,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可以大幅缩减每一重‘锻体’所带来的痛苦,帮助锻体者攀登上更高层次的锻体境界,须知,锻体层次越高,对斗法时的帮助越大。” “其二则是求‘慢’,就是将每一种锻体境界承载到自身所能达到的极限,让‘先天一气’充分的淬炼身体,这其中的好处自然是不言而喻,但其所承载的风险也必然随之大幅增加,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承受的极限,究竟能够达到何种程度。“ “所以,这是一场勇气与毅力的较量,更是一场‘舍’与‘得’的权衡。“ 一口气解释完这些,热振终于面露微笑,对着徒弟伸起了大拇指道:“为师看好你哦!” 朝牧没好气的拍掉他的手,佯怒道,“别妄图用拍马屁就蒙混过关,我问你,你早知这‘密经锻体’要经受这么多道折磨,为何不肯早一点告诉我,好啊,如今要赶鸭子上架,不得不说了,才跟我说是吧?“ 热振抬头望向茅屋房顶,嘴中却嘟囔着:“明天反正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师知道徒弟你心志坚定,你就咬咬牙,很快就会挺过去了。“ 朝牧大怒道:“放屁,那你为何笑的合不拢嘴?“ 热振真诚的解释道:“你要相信为师,为师这不是笑,扑哧,为师只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帮你缓解焦虑的情绪。“ 这个“扑哧”,听在朝牧耳中显得犹为刺耳,但他实在是拿这个越发“不要脸”的师父没有办法,只能雷声大、雨点小的说了一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看表情,就像个即将慷慨赴死的勇士。 热振收敛了笑容,认真想了想,才严肃说道:“历来主持‘密经锻体’的达摩院和尚都会告诫你们这些小沙弥,说什么一定要量力而行,切勿丢了西瓜捡芝麻。但为师建议你最好反其道行之,记住,越慢越好,越慢越好!“ 这一次朝牧是真的怒了,大叫一声:“热振你个老匹夫,你他娘就是没安好心!“ 拎着烛台就冲了过去。 …… 第45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战斗的结果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作为“无极观音”境强者的热振,为了保住自己今后的“饭碗”,硬是撤掉了所有神通,让自家徒弟敲打了小半个时辰。 朝牧也算彻底见识到了“密经锻体”大成者的效果,确实如热振所说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直到敲到了裤裆的某个位置…… 热振身体躬成一支虾米,一张老脸涨红成了猪肝色,满地打滚,很是惆怅。 朝牧阴测测的冷笑一声,将沉重的烛台往桌上一搁,才慢悠悠说道:“哼,作为一个男人,连‘根本’都护不好,还谈什么‘金刚不坏’?依我看,这‘密经锻体’还少了一重“锻根”的境界,你们那些达摩院的大佬整天没事,应该好生研究研究,尽快攻下这个课题,亡羊补牢,补齐短板。“ 看着依然在地面狠命摩擦的热振,朝牧微微皱眉道:“差不多得了啊。“ 只听热振“哦”了一声,迅速爬起身,没事人一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谄媚笑道:“徒儿说的极是,为师一定会和天乐上师好好商讨商讨,将这‘密经锻体’目前存在的缺陷,尽快完善,尽快完善。” 热振昂起头,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字,拿起碗筷,头也不回的到院子中刷碗去了。 等到洗好碗筷,朝牧这才发现水缸中仅剩下小半缸水了,若是现在不去挑水,估计明早起床时,连洗漱的清水都没有了。 心中暗骂一句师父这个疲懒货,也不知道用神通帮衬自己一下,可最终也只是苦笑摇摇头,无奈拿起扁担,下山挑水去了。 此时,晌午已过,日光微微西斜,却正是一天当中太阳最毒的时候。 朝牧顶着这“秋老虎”的天气,一边在心中骂娘,一边快速向山下行去。 待到从只通他们师徒院落的羊肠小道,奔行至三丈宽的恢宏石阶上时,朝牧便远远瞧见,一黑一百两个“小点”,顶着炎炎烈日,沿着石阶攀爬而上。 朝牧颇为纳闷,要知道,这梵宫可不是寺院,满山遍野除了光头还是光头,根本瞧不见一个香客。 可朝牧隐约瞧见,眼前两人明显不是身披僧袍、剃着秃瓢的和尚打扮。 只见其中一人,身着黑缎锦衣,黑衣之下,身形健硕,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一幅快要将衣服撑爆了的即视感。 另一人,则身着膏粱子弟时下最流行的锦缎猎装——绯衣窄袖,蹀躞带,马裤长靴,玉束额,看打扮,倒像是个翩翩世家子。 随着距离的极速拉近,朝牧已经能够看清二人的长相了。 那名身着黑衣的彪形汉子,偏偏爹娘不争气,给他生了一张娃娃脸。 顶着这样一张面孔,就算他再怎么努力维持出一副凶神恶煞神情姿态,都只会给人以一种壮汉卖萌的荒谬错觉。 朝牧不是颜控,但架不住实在有些辣眼睛,便连忙将视线转移向那名白衣世子。 这白衣世子倒是生得一幅好皮囊,面如冠玉,星眉朗目,身形颀长,生得是有模有样。 在朝牧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在打量着他。 见他身着一身灰色僧袍,两人顿时心下了然,这是一个还未经“密经锻体”的小沙弥,十有八九是他们的同届生。 身份确认后,两人都在心中掂量起眼前这人的斤两——能够提前入山,那必然不是什么普通货色,应该也同他们一样,是某位上师的关门弟子。 想到这里,白衣世子顿时心生拉拢之意,只听他淡然一笑道:“这位师兄请留步,请问戒律院与演武堂两处要怎么走,我们两个正要去拜会家师,顺便请家师替我们主持剃度,可我们都是第一次上山,所以还望师兄指点一二。“ 这白衣世子刚刚说完,立刻好似反应过来,只见他用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手掌心,歉意一笑道:“哦,瞧我这榆木脑袋,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哲仁赞义。”他又指了指那黑衣少年道“他叫端衲殊珠,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其实,白衣世子的这一番说的颇为巧妙,首先他称朝牧为“师兄”,便是隐隐有抬人一把的意思。 而后又假借问路之名,亮明了己方两人在梵宫的背景,防止对方生出轻视慢待之心。 紧接着一个致歉,隐隐将朝牧又是一抬。 最后抛出己方两人姓甚名谁,让朝牧能够根据姓氏,瞬间联想到他们背后的所代表的家族,顺便探一探对方的身世背景,可谓是一箭多雕。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就蕴含着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这哲仁赞义的人情练达程度,可见一斑。 可惜赞义的一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朝牧一来急着打水,根本没空理会他套近乎的行为,二来他也没能理解话语背后隐藏的深层次含义,只当他真的是在问个路而已。 心中还不忘了吐槽道:“问路就问路呗,唧唧歪歪,跟个娘们似的。” 于是脚步不停,风也似的与二人交错而去,头也不回的喊道:“演武堂再沿着石阶向上走两里,沿着右侧小路再向西南走上一里就到了;戒律院稍微远点,要沿着石阶在向上行走三里,而后沿着左手边的小路,在向东南方向攀爬两里山路,也会到了。” 见他从自己身边经过,却丝毫没有停下来自报家门的意思,赞义与殊珠先是微微一愣,而后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们自持身份,已经是以礼相待,给足了面子,却见对方连客套都不肯客套一下,就这样径直向山下跑去。 心中无不怒道:“听到我们的姓氏依然还无动于衷,执意要拂我们的面子,看来是没将我们背后的家族放在眼里,怎么着,不就是比我们多上山两日,这就找不着北了?哼,猪鼻子里插葱,还真以为你是头象了?” 赞义在父亲的熏陶之下,养气功夫倒是颇为深沉,此时尚能够脸色如常,平静视之。 只是悄悄握紧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愤怒。 可跋扈惯了的殊珠哪里能受的了这等鸟气,只听他厉喝一声,“站住!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赞义向你问路明显是抬举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师兄’,在我们二人面前摆上谱了是吧?” 朝牧微微一愣,心想着我好心好意的给你们指路,你们怎么还骂上人了? 但顾念着自己上山,已经给热振增添了许多麻烦了,自家那窝囊师父又明显与“佛首”关系不睦,最终还是思量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强行压下心中愤怒,不去理会身后那两头憨货。 可那名叫殊珠的家伙接下来的一句话,他可就彻底忍不了了。 只听那殊珠狞笑道:“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爷爷我今天就教教你如何做人!” 骂别的,可以。骂我阿妈,不行! 朝牧逆鳞被触,终于停下脚步,眼神冰冷的遥遥望向对方道:“哪里来的野狗,敢在梵宫乱吠?” 听闻到朝牧的这一番言语,赞仁明显又是一愣,与二流门阀不同,他们都来自一等一显赫的亲王世家,见对面那小子听闻自己的名字后,不但不主动示好,还敢反唇相讥,赞仁都不知道是该赞叹他有胆识,还是该笑他愚蠢。 即使梵宫再怎么超然于物外,可你身后的家族毕竟还生活在凡世间不是? 那些亲王贵胄家的子女他们都认识,这人明显脸生的很。 既然不是来自亲王世家,那么只需他们勾勾手指,便能在顷刻间,让对方家族灰飞烟灭。 这便是他们依仗的底气所在。 可惜面前这人半只脚已经踏入悬崖边上了,犹不自知啊。 殊珠满脑子肌肉,自然不会去思考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自持家学渊源,武力强悍,一般有什么仇怨,都当场就报了。 当下也是被气的七窍生烟,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只听他狞笑一声道:“哈哈哈,希望你被爷爷揍的满地找牙时,还能这般硬气!” 说完,便暴喝一声,借着当前身处高处的优势,向着下面石阶上的朝牧便急冲而去! 赞仁没有去阻止殊珠的鲁莽,既然脚下那人如此不识趣,那么他不介意将之作为初入梵宫的首个立威对象,以此正好就敲打敲打那些个以为考上梵宫,就可以尾巴翘上天的其他世子。 他嘴角勾起,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果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古人诚不欺我。” 却见朝牧望着那如同小山般极速向他冲来的壮硕少年,微微皱了皱眉。 他此时本就被太阳晒得有些燥热,又摊上这莫名奇妙的狗屁炉灶事情,心情本就不好,再加之对方“出口成脏”,侮辱他阿妈,对于今天这事,本就没准备善了。 此时瞥见对方眼中那抹豪不遮掩的狠辣情绪,显然也没打算留手。 既然这样。 朝牧放下木桶,提起扁担,遥遥指向那座疾冲而下的“小山”。 望向这滑稽的一幕,殊珠眼中杀意更盛,心中想着,“还真把我当成是那些个花拳绣腿的绣花枕头了?以为拿着根扁担自己就会怕了?“ 要知道,他这身武艺,可是与军中教头们的对弈搏杀中练出来的“杀人技”,一拳一脚,都迅雷刚猛无比,追求的便是一招毙敌。 别说拿根扁担了,一般悍卒就算拿着根长枪,站在自己面前,也只会是一个十死无生的下场。 这些年,死在自己双拳之下的人还少吗?似乎,也不差这一个? 三丈之地。 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殊珠身形一扭,又快了三分,同时籍着这庞大的冲势和身体的重量,以脚为轴,扭腰送胯,将全身力量全部集中到右拳一点,直直刺向朝牧的面门。 裹挟而来的,还有那恐怖的破风之声! …… 第46章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却说朝牧在殊珠扭腰转胯的一瞬间,身体便如同一支敏捷的猎豹般横移出去,刚好躲过了殊珠的刺拳。 灵豹潜隐! 这还不算完,只见他横移之时,手中扁担上一拧一探,顿时化作一道灰芒,直奔殊珠后心而去。 灵蛇吐信! 殊珠一拳落在空处,刚想回身追击,猛然惊觉后背有破风声袭来,再想闪避,已然不及。 于是连忙气沉丹田,全身肌肉紧绷如铁,以硬气功硬挨了这一记突刺。 朝牧得势不饶人,见殊珠准备硬抗,便将手中余力又多加上七八分,顿时让手中灰芒再长三寸,如一根劲矢,直戳向殊珠后心窝处。 只听“嗵!”的一声闷响,犹如鼓槌击打在败革之上,朝牧看也不看对手的反应,单听声音便知道这一戳并未建功,却也不气馁,借着这一戳的反震之力,足尖轻点,飘向空中,右手却再次猛然发力。 手中承载着巨力的扁担,在空中顿时化为一个诡异的半弧,对着殊珠的脑袋当头砸下。 灵熊拍击! 殊珠此时也是有苦自知,朝牧先前那一戳,由于提气护体的缘故,自己未曾受伤是不假,可这一戳却偏偏戳到心口旁的窍穴处,仅一戳就戳散了殊珠原本幸苦凝滞的气机。 这气机一散不要紧,却刚好卡在自己新旧气机转换的当口,殊珠只感觉胸中一滞,刚想喘口气,缓解一下气血运行,便感觉脑后疾风猛然而至。 殊珠心道一声:“不好!” 他没想到朝牧第二招来的如此之快,估计也是不顾仓促出招所带来的气血翻涌,强行提气,只为抢占那一线先机。 可同境武道争锋,抢的就是先机! 先前因为自己托大,没想到稍稍落后一步,此后便一步错,步步错,仅仅第三招,对方就要让自己吃上一个大亏。 只见一条扁担已当空如迅雷般一拍而下,殊珠只来得及向右侧移了半步……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扁担前端已经节节寸断,可奇就奇在,如此巨力之下,扁担中间却未曾折断。 朝牧没空在意这些细节,足尖刚一沾地,便握着手中仅剩半截的扁担,极速向后退去。 可他身后是逐步拔高的石阶,就算他退的再快,又能有多快? 果然。 硬抗下这记扁担后,殊珠非但没有暂缓攻势,反而是转守为功,立马就用一记狠辣无比的鞭腿还以颜色。 “好腿不过膝”,是对殊珠这记鞭腿最好的诠释。 只见那“一鞭”之下,虽然没有扫中朝牧的小腿,但仍是擦到了右脚足弓之上,顿时让朝牧的整个脚背都失去了知觉。 唯一能算庆幸的是,这伤疼则疼矣,但在咬牙坚持的情况下,也算不太影响行动。 但看到殊珠无力垂在身侧的左臂后,朝牧还是忍不住裂开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嘿嘿,小伤换大伤,赚了赚了!” 殊珠闻言后虎目瞪溜圆,须发皆张的暴怒道,“你找死!” 转眼便又扑了上去。 但那可恶的敌人却“得了便宜就卖乖”,一改之前“硬刚”的战斗风格,开始上蹿下跳的和他绕起圈子,滑不溜手的像条泥鳅。 这让殊珠是愤懑不已。 赞义在一旁早已看出殊珠的力有不逮,心中讶异的同时,早就趁着双方无暇他顾之时,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他们的战斗圈。 他悉心观察,早已看的通透,如若不能在半刻中之内将朝牧拿下,恐怕殊珠不多时就要落败,到那时可就不是他们立威了,而是反过来,是他们被人踩在头上,沦为被人拿来立威的垫脚石,这是他绝不能容忍发生的结果。 仅距十五步时,终于被他寻到了一个偷袭机会,瞅准了朝牧刚刚避开一记势大力沉的侧踹,旧力已竭,心力未生之际,骤然发难。 三个大踏步瞬间拉近距离,一双修长手掌猛然推出,暗含无穷内劲,如重峦叠嶂,一劲强过一劲,一浪高过一浪,对准朝牧,就当头罩下。 一上来,便是家传武学中的杀招“重峦”! 朝牧早就在提防着赞义的偷袭,但看到对方骤然出手时,心中忽然灵光一现,估计对方这古怪掌法,十有八九是蕴含着后招,自己一旦闪躲,就变成了入圈羊、笼中雀,最终只会落得一个被人活活玩死的下场。 但硬接是不可能硬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硬接。 只见朝牧先是身形一矮,而后顺势一家反手扁担敲在对方的左脚脚踝上,趁着对方站立不稳的当口,身体一撞,环抱着那壮硕少年就向山下滚落而去。 赞义怒极。 如果是单纯的“叠峦”被闪避,那可以说是正中他的下怀,他正好有无数后招将朝牧碾压成渣。 但此刻朝牧二人环抱着变成了滚地葫芦,相互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赞义也吃不准,自己这一掌拍下,究竟会轰碎谁的后背。 思量再三,也只能让这蓄谋已久的一掌落在了空处。 就他娘的一个字。 憋屈! 经过松赞家“黑翎卫”打磨的朝牧,对于多人混战早已不是个雏儿了。 两人联手来攻对他而言,有好处,也有坏处,关键就是看他自己如何转危为机,化险为夷。 朝牧就是在赌,赌赞义顾忌殊珠的安危,不敢胡乱痛下杀手。 显然,他赌对了。 石阶绵延而下,没个尽头。 环抱着滚落了二十丈,浑身骨头跌的酸痛。 刚刚从起先的懵逼状态中,砸吧砸吧嘴,回过味来的殊珠,就被朝牧一掌推开,继而又一脚踹在了胸口上,滚出去老远。 朝牧倒是趁机止住了继续翻滚的势头,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对着赞义朗声笑道:“赞义施主也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准备下场,和小和尚我切磋切磋?” 赞义彻底撕下伪装的面具,对着刚刚站起身来的同伴道:“别玩了,一起上!” 殊珠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形势比人强,也不得不照着赞义说的去做。 只见他调匀呼吸,重新摆开了拳架子,只是左肩传来阵阵剧痛,让他的拳架变了形,左臂仅能软塌塌的护在身侧,怎么看怎么别扭。 赞义倒是一副出尘的高手风范,仅是横掌在胸,再无其他。 朝牧勾起嘴角,无奈嘀咕了一句:“对杀过呼雷,对杀过‘黑翎卫’后,如今再与人缠斗,再也感受不到搏杀在生死一线的快感了,当真如稚童打架,好生无趣,这心境呦,已经一去不复返喽。” 赞义二人都没听清楚朝牧最终在嘟囔个啥,却只觉得朝牧浑身气势突然一变,变的坚毅而冷冽。 殊珠瞳孔猛然一缩,这种气势他见过,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身上所特有的! 朝牧心念一动:“打人先打脸,揭人先揭短。”身形猛然一转,奔着那石阶下的殊珠就极掠而去,将后背完完全全的暴漏在赞义的视野当中。 赞义心中大惊,这是准备一招秒了殊珠?否则一招无果后,被我欺身后哪还有半点胜算? 随后嘴角边勾起了一抹残忍的微笑,“这分明是茅厕里打灯笼——找死!” 殊珠望着那急速奔来的身影,心中被轻视的愤怒和一丝无来由的恐惧,如同时被灌注到染缸般混在一起。 只见他以右拳捶胸大喝道:“来呀!咚咚咚!狗娘养的,来呀!” 反观朝牧此时眼神冰冷,脚下大步流星,弯腰,躬身,低头前冲。 细细观瞧就会发现,他将那半截扁担握在左手,手握处距离扁担一头刚好留下了三寸长的距离,仿佛左手正握着刀鞘。 十丈,五丈,三丈! 距离极速拉近,所以人的神经在这一刻都紧绷到了极致。 朝牧右手紧握住三寸“刀柄”,五指骤然发力。 虎啸山林里,平地起风雷! 这一“刀”偷师于呼雷的“挽风雷”,但毕竟没有没有呼雷的高深内力做支撑,只是徒有其形,不具其神。 但朝牧在这两个月的闲暇时间里,反复琢磨,偶有所悟,成功将这刀势融入到兽王百战刀的刀法之中,今天,便要拿殊珠作为试刀的刀桩! 赞义望向朝牧手中的半截扁担腾然变色,对着殊珠大喝道:“不能接,快闪开!” 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一“刀”融合了“灵虎扑杀”与“挽风雷”中“雷势”的恐怖威力,在殊珠仓促格挡的右臂上猛然爆绽开来。 只见与殊珠手臂接触那扁担前段,瞬间如爆竹般炸成漫天碎屑,而殊珠的右臂上的衣物、皮肤乃至肌肉、骨骼,也统统被这一“炸”,“炸”成了一滩肉泥。 一“刀”之威,恐怖如斯。 殊珠呆呆望着自己仅剩的小半截右臂,露出了一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赞义此时也再顾不得与朝牧纠缠,只见他掠过朝牧身边,手上快速在殊珠周身要穴急点了几下,总算是止住了殊珠的流血势头。 此时,远处几位值守的持戒僧,才终于“姗姗来迟”,一见到朝牧手中的扁担和地上的残肢,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呼喝着将朝牧这名行凶者,押解向戒律院。 朝牧被压着低下头时,看见赞义用嘴型对他说了句:“你死定了!“ 此时的他想着殊珠那被自己亲手造就的凄惨模样,心中却生不起半点同情。 面对这两个毫不讲理的亲王子弟,如果自己当时退让半步,那么此时的殊珠就是自己彼时的下场。 甚至还要更加凄惨。 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话,“退让是不能阻止虎狼继续施暴的,能吓退虎狼的,只有更加凶残的虎狼。” 朝牧勾了勾嘴角,忽然心情大好,心中翻来覆去仅有两个字。 活该! …… 第47章 秉公执断,何畏强权 如果按知名度高低,将诸位梵宫首座做一个排序的话,“血菩提”摩诃诛晔位列第二,则没人敢称第一。 这一点,连执掌凡间世俗事务的普渡院首座祈丽殊仁,恐怕都要甘拜下风。 原因无他,只因在当年那场轰动佛道两国的僧人叛逃事件中,当时还仅是戒律院第三席的摩诃诛晔,仅仅一人,孤身赴苗疆。 一路从佛、苗边境,衔尾暗杀到苗、蜀边境,最终在距离蜀地,仅余一百五十步的无名山岗上,当着蜀山剑阁三千剑士的面,将最后一名叛逃僧人枭首示众。 自此,这场震惊佛道两国的暗杀盛宴,最终以一百零八名叛逃僧众,连同一十二名道国“暗桩”全部死绝,宣布告终,不可谓不让人瞠目结舌。 更为狠辣的是,在一百零八名叛逃僧众中,无论老幼尊卑,还是境界高低,即使是刚入梵宫,被师父裹挟而逃的小沙弥,都被他毫无怜悯的统统杀绝,一个不留,当真应了佛国的那句“众生平等”的谶语。 甚至连自己的授业恩师,也同样被他亲手削去头颅,带回梵宫后,“传首”整个佛国,同时将尸骨炼化,镇压于“六和塔”下,让其永世不得超生。 此战过后,为防微杜渐也好,是亡羊补牢羊也罢,总之佛国兴起了大规模的整肃运动。 摩诃诛晔借此扶摇直上,顶替对该事件“处置不力,担负总责”的戒律院老首座,一跃成为主持佛国整肃运动的“执鞭罗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杀的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有传言称,整肃运动期间,仅被废去修为,关入梵宫后山那座“阿鼻地狱”的各部僧侣,就多达五万,更不要说是那以“叛佛”罪名,被直接抹杀掉的一众持戒僧。 后来,据有心人统计,整肃运动前后,佛国二品高手就折损了整整近三成,三品境界,更是直接少了一半以上。 事后,佛国有批评的声音称,如此大规模的疯狂“清洗”,无异于是自断佛国手脚,其本质,已经沦为了“某些人”铲除异己血腥手段。 也有说法称,此次“大清洗”,彻底肃清了道国隐藏在佛国的诸多“暗桩”,严重挫败了道国“暗网”多年来苦心布局的重大阴谋,摩诃诛晔一跃成为道国“诛邪”必杀榜的前三甲就是明证。 但不论或褒或贬,“血菩提”的名号响彻寰宇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据说“摩诃诛晔”这个名字,曾在一段时间内,能止小儿夜啼。 与热振这位“敌国偶像”相比,摩诃诛晔俨然成为了“魔头”般的存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人再难看到“血染菩提”的风采,当年那个震惊两国的“执鞭罗汉”,也变成了如今的戒律院首座。 但在西土佛国的百姓看来,如今这位铁面无私的首座大人,比之当年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冷漠屠夫,可要令人信服太多太多。 二十年前,西土佛国爆发了一起震惊天下的舞弊大案,诛晔着人调查,这一查不要紧,拔出萝卜带出泥,发现背后矛头直指向主持当年纳新大比的达摩院首座。 由于涉及到敏感的纳新大比,又牵扯到一位在位首座,诛晔高度重视,亲自带领戒律院僧众,将一千两百多名考官全部下狱,另其与外界隔绝开来,而后更是不眠不休,一人连着一人的亲自审问过去。 随后硬是顶住来自梵宫的各方压力,以及佛国上下的汹涌民意,将本已“铁证如山”的滔天大案,一点一点反转过来。 最终更是查出了梵宫某些人与亲王势力相互勾连的隐蔽证据,一把火烧到罗汉堂、普渡院、演武堂的头上,一口气将涉事的三位次席全部拉下了马,甚至连自家戒律院也一视同仁,没有放过,同样下狱了一位掌握实权的第三席。 若不是被玛尔巴紧急叫停,从这把火愈演愈烈的趋势来看,指不定还要被“烧死”几位大人物。 这场舞弊大案一共历时三个多月,前前后后可谓是风云吊诡,一波三折,佛国百姓们看的“瓜料实足”,自然拍手称快。 梵宫内那些个与地方亲王势力攀扯不清的一众僧侣,可是遭了央了,整日过的是提心吊胆,生恐某天就被拉进后山那座恐怖的监牢中去。 这之后,这位手段狠辣的“血菩提”更是将梵宫众多僧侣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没有谁再敢去逾越雷池一步。 随后,佛道两国便开始纷纷流传关于“佛国三大支柱”的说法,即“修为强悍的僧侣,教化世人的佛经,严苛无比的戒律”,隐隐将其在政治上的地位,又拔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 此时,这位让道国“暗网”都惊若寒蝉的恐怖人物,让佛国百姓都甘愿定力膜拜的“铁面罗汉”,正端坐在一张由普通黄杨木制成的椅子上,仔细研读着一份从苗疆传回来的秘密谍报。 只见他的眉头随着密报中的内容,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显然前方形势也不容乐观。 即使没有刻意针对于谁,他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的威严气势,也足以让任何一名持戒僧都心惊胆寒,更不要提还有那一身格外刺眼的猩红僧袍。 此时,诛晔下方正站着许多人。 有被五花大绑的朝牧,有痛到鬼哭狼嚎的殊珠,更有深深低下头,假意掩住满脸愧疚之色的赞义。 诛晔终于看完了手中的密报,仿佛刚刚回过神来般的向下方众人扫了一眼。 赞义将头埋的更低了,殊珠似乎疼的满目狰狞,但就是不敢与之对视,只有朝牧无所畏惧的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不闪不避。 只此一眼,审问过无数人,练就一双无双慧眼的诛晔瞬间看明白了许多东西。 于是他像是赶苍蝇般的,有些厌恶的挥了挥手道:“木岩托托,青岩扎巴,你们两个,还不速速将这位断了手的小施主,送到殊仁首座那里医治,梵宫上下,也只有他的‘慈航扁舟’能让断肢再续。“ 那二人听闻首座的吩咐后,马上带着伤重的殊珠,领命而去。 待三人离去后,诛晔一边细细打量眼前这两个年轻后辈,一边忽然对朝牧开口说道:“拓岩朝牧?我在山门脚下见过你,长话短说吧,你身边的这个赞义,是我的关门弟子,按照梵宫律令,你可以申请我回避此案。” 朝牧冷笑着摇摇头道:“不用回避了,我相信诛晔首座的人品,定然会秉公执断。” 他将“人品”二字咬的极重,心中显然是为对方的惺惺作态而感到不耻,“哦,这个赞义是你的关门弟子,换句话说,整个戒律院都是他师兄喽,那你回避不回避,还能有什么意义。” 诛晔也不去理会朝牧的所思所想,点了点头,沉声说道:“那好,既然这样,赞义,首先由你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当着这位朝牧小沙弥的面,详详细细的说上一遍吧。” 赞义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道:“今日未时一刻,弟子本来与殊珠一同上山,请各自师父主持剃度仪式,行至半山腰时,遇见了这位正准备下山的小沙弥。” “徒儿向其问路,没想到对方态度骄横无比,面对我们二人的恭敬施礼,他竟然自行掠去,看也不看一眼。” “殊珠自觉被他侮辱,便上前与他理论,谁知他竟然暴起伤人,一扁担打在了殊珠的肩膀上,而后二人更是大打出手。” “弟子念及此处乃是梵宫禁地,恐扰了众位师长的清净,于是准备上前阻止二人,可能是让这位小沙弥产生了误会,他的手段反而变的愈发狠辣,最后竟逮到殊珠的一个破绽,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将殊珠的右臂给打断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弟子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师父责罚。” 这一番说辞,自行略去了许多影响案件定性的关键内容,七分真,三分假,把一旁的朝牧听的是嗤笑了起来。 诛晔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道:“看来朝牧小沙弥对你这番说辞不太认可,既然这样,不知你们二人可敢让我以秘法,在你们的记忆当中一探究竟啊?” 听到诛晔如此一说,朝牧忽然回想起热振当初应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想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是这诛晔给自己下的套”,但最终只是狠狠咬牙道:“有何不敢!” 却说赞义看着自己老师那无比认真的眼神,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如若让老师随意搜刮记忆,岂不是不仅要将此事原委统统暴漏无遗,而且只怕连其他一些见不得光的破烂事,也要一同抖落出来了? 他早听说自己这位师父的铁面无私,但他没想到自己这师父居然迂腐到这种程度,难道自己最终沦为梵宫的笑柄,对他这位老师,或者对整座戒律院能有什么好处? 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的是如此离谱,看来这山上山下还真的是有些不太一样,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感到有些应接不暇,嘴唇蠕动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诛晔看到自家徒弟这副模样,心中自然已经了然了七八分,只听他冷哼一声,转头向朝牧问道:“是谁先动的手?” “便是那殊珠。” “我这徒弟有没有动手?” 朝牧撇撇嘴道:“自然是动了手的,他们两个打我一个,否则没被逼到绝路,谁会闲的没事会出手伤人?” 听到这里,诛晔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只听他面色不郁的说道:“关于端衲殊珠被拓岩朝牧斩断手臂一案,本座已基本查清事实,鉴于端衲殊珠、哲仁赞义一同打人再先,拓岩朝牧防卫还手在后,本座认为……” 忽然,门外一道如同雷鸣般的声音暴呵道: “且慢!”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如猛虎般的身影已然立在了门口,他一步踏出,众人都同时感受道一股浓烈的窒息感,仿佛周围的空气被抽空。 只听他开口说道:“诛晔首座,我的关门弟子被人斩去一臂,这么大的事,你却没让人通知我这个做师父的来旁听,这,于律不符吧?” 诛晔神情冷漠的回答道:“端衲殊珠并未剃度,严格来说,还不能算作梵宫的小沙弥,自然也不算你正式的弟子,不通知你,并无不妥。” 朝牧在一旁听的都惊了,好家伙,是谁刚刚信誓旦旦的说,赞义是自己的关门弟子的?官子两张口喽?但眼下这个局面显然是对自己更为有利,他自然不会去“拆穿”诛晔,自找没趣。 来人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不给面子,一时间也不再说话,只是眯起一双危险的眸子,细细打量着这位“不动如山”的“血菩提”。 一时间,空气中的窒息感更盛。 朝牧心中也是讶异,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山门之下,就是这位摩诃诛晔,神情冷漠,却言辞犀利的驳斥着自己是“转世灵童”的观点,显然是站在玛尔巴那一队的。 而眼前的这位如暴躁雄狮般的演武堂首座,当日也同样是不遗余力,为那无道刹那海摇旗呐喊,也是坚定的玛尔巴一系。 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窝里斗? 朝牧表示他并没有看懂。 就在他细细思量的时候,只听那位“血菩提”以冷漠的声音继续说道:“强巴首座,你说完了?说完了,本座就要继续审案了,还请你先回避一下。” 烈力强巴顿时怒极,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愣是被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诛晔眉毛一挑,“给拓岩朝牧松绑。” 强巴咆哮道:“我看谁敢,诛晔,你不要太过分!” 诛晔终于眯起了眼睛,“戒律院的事,什么时候轮的到你演武堂来指手画脚了?” 此话一出,之前仍有些踌躇的戒律院众人顿时如梦初醒,一边流着冷汗,一边立刻给朝牧解开了束缚。 强巴睚眦欲裂,再次咆哮道:“摩诃诛晔,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大日如来一系!” 诛晔洒脱自然的摇了摇头,“我只站在公理这边。” 就在众人以为两人即将撕破脸时,只见强巴不怒反笑道:“好,很好,今天的事情,我会向‘佛首’如实禀报的。” 这“如实禀报”四个字,被他咬的极重。 诛晔也不言语,挥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强巴也是不拖泥带水的刚直性子,见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便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走,眨眼间已经消失在了大殿之外。 诛晔回收了望向殿门口的目光,转头望向早已瞠目结舌的朝牧,难得露出了一个笑脸,他问道: “小沙弥,你脑袋里似乎有很多问号?” …… 第48章 人心不足,巨蟒吞象 朝牧离开戒律院所在的“大莲花峰”时,头脑中仍是一阵浑浑噩噩的。 诛晔最终将手中的板子,高高的举起,又轻轻的落下,仅罚了他一个“去后山帮厨半年”的奇怪惩罚,感觉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 对于他的满肚子疑问,诛晔更是笑容玩味的闭口不言,更让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朝牧下山时脚步有些沉重,即使他在政治方面反应如何迟钝,也看出“大日如来”一系与“无极观音”一系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这本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但梵宫上下偏偏对此讳莫如深,就连诸位大佬都很少提及此事。 这说明,这趟浑水,水深流缓,深不可测,一旦涉足,保管连个水花儿都扑腾不出来,就先被溺死在其中。 今天烈力强巴已经当众点明了,这位戒律院首座也是那“大日如来”一系的事实,可既然这样,明显与自己师父不是一路人的“血菩提”,为何最终还是要放过自己?难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要为天下公理,秉公执断? 热振想破大天也想不出一个答案来。 可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若是牵连不到他,那他大可以一放了之,大被一盖,管他外面是不是洪水滔天,可他偏偏察觉到,这“大日如来”一系与“无极观音”一系的明里暗里的争斗,矛头都似乎隐隐指向了师父和自己。 否则为何上山沟渠遍地,泉水潺潺,偏偏自己那个院子要到两里外的溪边打水? 否则为何全梵宫都有定食供应,他和师父所在的小院却要另起炉灶? 可若真要说症结在哪,他也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抓不住重点。 就仿佛诸多线索都笼着一层白纱,让人云山雾绕,瞧不真切。 就仿佛被卷入了看不见的漩涡,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就仿佛一张滔天巨网,早就暗暗铺下,只等着自己如坠网蝴蝶,无力挣扎。 说起来,这所谓“大日如来”一系与“无极观音”一系的名头,都取自那玛尔巴与自家师父的名号,二者显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自己那师父哪来的与“大日如来”一系相互抗衡的资本? 那天在山门下的一场“灵童之争”与“明实之辩”,看上去好像还有蒲哲天乐与千阙别云两位首座站在了他们这边,但朝牧看得再清楚的狠,其实他们都只是惦念着当年的香火情,愿意为自己这边说上两句公道话而已,要说是真的如何死心塌地的靠边站队,其实根本就谈不上的。 可朝牧就更加纳闷了,玛尔巴为何要倾尽半山之力,也为对付热振这么一个“孤家寡人”?他有什么能让玛尔巴如此忌惮的? 朝牧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此时非常后悔,后悔当初热振有意向他说明关于这派系之争的问题时,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错过了了解这场争端的最好机会。 现在他倒是非常迫切的想了解整个事件的始末了,可不知自己主动开口询问,会不会让热振笑话自己? 正当他为此事无比纠结的时候,前方忽然有一个戏谑的声音说道。 “呦呦呦,看看看看,这是谁来了,这不是亲手打断了端衲殊珠手臂的拓岩朝牧吗?怎么,亲手杀死了松赞呼雷还不过瘾,跑到梵宫继续抖威风来了?” 朝牧这才发现下山的路上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小沙弥,而堵住他去路的这一位,却身着一身锦衣华服,配上一颗刚刚剃度的青涩光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见此情形,朝牧眼神渐冷道,“怎么,你想替他出头?” “我替他出头?”只见那位华服少年环顾四周,继而神经质的癫狂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这位少侠问我是不是要替端衲殊珠那小畜生出头?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容我缓缓,容我缓缓,这个笑话实在是太好笑了。” 朝牧缓缓皱起了眉。 那华服少年又自顾自的捧腹大笑了好一阵,才逐渐收敛笑容,却翻脸如翻书,一字一顿的森寒说道:“我却实对你打断殊珠一事,很!不!满!意!你说你明明能打断他一只手,为什么不顺手。” 他顿了顿,脸上有开始浮现出一抹神经质的笑容,“宰了他呢!哈哈哈哈!” 只见他忽然一拳捶胸向朝牧的胸口,朝牧瞳孔微缩,但念及刚刚解决一个麻烦,实在是不想再去招惹麻烦了,于是只能不闪不避,准备硬接这一拳。 没想到那华服少年这一拳捶在他胸口,却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力道,倒像是熟识好友间的嬉笑打闹一般。 其实那华服少年一直在暗中观察朝牧的神情变化,见他瞳孔微缩,却最终没有避开自己这一拳,眼中又是一阵异彩连连,在拳头即将砸向朝牧胸口的前一刻,自行散去了九成九的力道,而后连忙说道:“好小子,哈哈哈哈,老子实在是太我喜欢你!“ 随即又热络的拍了拍朝牧的肩膀,“我叫川木秀河,你可以叫我的小名‘秀儿’,拓岩朝牧,以后我们就是兄逮了。” 朝牧颇为嫌弃的挡开了他的手,终于忍不住道:“你脑子有病吧!” 谁知那华服少年居然不气不恼,竟然大方承认道:“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爹说我小时候,骑马时曾跌下马去,这脑袋,被马蹄子踩过,所以才变的不太灵光,哎呦,兄逮,你真是慧眼如炬啊!” 朝牧双眸再次危险的眯了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他之所以会与殊珠他们起冲突,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居然连佛国几大亲王姓氏都不知道。 所以在离开戒律院之前,朝牧连忙寻了个间隙,逮住旁边一位持戒僧,好好恶补了一番关于佛国诸位亲王的基础知识,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川木秀河?” 听到朝牧如此一问,华服少年的双眸中,忽然爆发出一团璀璨的神采,“你认识我?” “不认识。” 川木秀河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的不能再蔫了。 “但‘川木’这个姓氏倒是听说过,你是佛国亲王势力中排名第三的川木家的世子?” 川木秀河随即晴转多云,嬉皮笑脸道:“好说,好说,‘川木家的傻儿子’,说的就是在下了。” 朝牧面无表情的双手合十道:“领教了。” 川木秀河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又粘了过来,“兄逮,兄逮,今天你打折了殊珠那小畜生的手臂,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他们今后肯定会想着法的来找你的麻烦,兄逮,你看看我。” 秀河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别的本事没有,打架闹事欺负人的本事倒是一个顶俩,怎么样,怎么样,考虑考虑,加入我们呗?” “你们?” “对呀,你真以为,我们这些个初入梵宫的亲王世子们,都是一团和气啊?我告诉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和殊珠那些人啊,生来就不对付,今后更加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朝牧冷笑一声:“我一个奴隶,去掺和贵族间的明争暗斗,不太合适吧?” 秀河继续嬉皮笑脸道:“兄逮,狭隘了不是?奴隶怎么了?奴隶怎么了?谁要是敢拿你的奴隶身份嚼舌头根子,别说是你,我秀河就第一个不答应,再者说,你跟殊珠、赞义那几个小王八蛋的梁子反正是已经结下了,反正都是要对付他们,何不顺水推舟,加入我们,有句老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不是。” 朝牧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我考虑考虑。” 秀河撇了撇嘴,没再言语。 朝牧用下巴努了努台阶下的众人问道:“这些是你的人?” 秀河压低声音道,“不是,不是,这群都是寒门子弟的代表,他们前些天在山下时,被殊珠他们欺负惨了,我猜是听说了你的英勇事迹,十有八九想要拉你入伙,准备扯着你这张‘虎皮’,来给他们遮风挡雨。“ 秀河忽然面露不屑,“我猜这群小王八羔子一定会用一边夸你、捧你、抬你,一边再用一大堆大道理来压你,让你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出头鸟’,哼,红口白牙,全凭一张嘴,当真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实际上呢?你当他们真的会真心实意的待你?有时候这贫寒氏族反而比我们亲王子弟,更重视那所谓的门户之见,他们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奴隶出身的你,骨子里可是优越的紧呢,把你推到前面去,不过给他们当挡箭牌罢了。” 他忽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哈哈大笑了一阵道“哈哈哈,其实别说对你,就是他们本身就是一群见利忘义的乌合之众,实力低微时,他们自然会抱团取暖,可一旦其中某个惊采绝艳的寒族在脱颖而出了,我敢保证,他第一个抹干净屁股,忙不迭的,与昔日同伴划清界限。 “所以寒门始终是寒门,我们亲王家随便丢块骨头就摇尾乞怜的住,能有多大出息?“ 朝牧深以为然,头一次用正眼打量起这个自称“秀儿”的疯癫少年,“虽然话不中听,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秀河本就是顺杆爬的性子,听到朝牧太阳打西边出来般的头一次夸他,顿时小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大言不惭道:“那是,那是,以后跟着‘秀儿’我啊,保管能学到很多做人的大道理!” 朝牧冷笑一声,没搭理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询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之前我们见过吗?” 秀河一脸见了鬼的惊骇表情,喃喃问道:“天哪,你自己还不知道嘛?你他娘的现在可是名动梵宫新生代的名人啊!你知道吗,‘山下梵宫’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可没消停过,先是有松赞家的学子到处散发关于你的画像和通缉令,真正做实了你杀害他们松赞家大将军的凶手身份。他们还群情激愤的到梵宫山门下请愿,嚷嚷着要梵宫交出杀人凶手,最不济,说是也要革除你的‘密经锻体’的资格,不过都是石沉大海,没了回应。“ 朝牧哑然失笑,他随使团车队离开不达城时,就属这些原本考上梵宫,可以不跪的莘莘学子跪的最为起劲,要是让他们知道,当时自己也是他们跪拜的对象之一,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当真是讽刺的致极。 “而后吗,又传出来你与那无道刹那海争夺‘转世灵童’的消息,你想啊,你与他,一个是贵族,一个奴隶,身份可谓是有天壤之别,如此劲爆的消息,当时在市井百姓间就炸开了锅,紧跟着又传出来,更有‘嚼劲’的‘佛诞祭’的赌约,无异于又在热锅底下添了把火,现在各大赌坊已经开盘,就赌你与刹那海最终一战是谁输谁赢,你都不知道,现在你的名头已经不止在我们这些新生之间了传诵的异常火热,在山下梵宫的百姓心中也有了一定的位置呢。” “至于这最后吗,自然是因为你今天一棍子打折了殊珠的手臂,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将这场‘盛宴’推向了高潮,所以才有这么些人跑到这里来看热闹,说到这里,兄弟我提醒你一句啊,除了兄弟我是真心实意欣赏你之外,其他势力接近你的目的都是心怀鬼胎。” 朝牧拍掉秀河勾肩搭背过来的狗爪子,轻轻的“哦”了一声。 秀河连忙竖起三根手指,赌咒发誓道:“‘秀儿’我对天发誓,我对朝牧兄弟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朝牧点了点头,对着远处那些个寒门士子的代表朗声询问道:“你们找我有事?” 只见人群看到朝牧身边站着的川木秀河,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上前说话。 最终还是一名身着朴素僧袍的瘦弱少年走出人群,对着朝牧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九百名寒门新生,共同恳请朝牧英雄为我等做主,带领我们共同对抗贵族子弟的欺压。“ 朝牧爽快答应道:“好啊!” 石阶下的众人闻言大喜过望,却听朝牧接着说道,“先别急着高兴,看见没,我身边站着的这位就是一名贵族子弟,而且是货真价实的亲王世子,这样啊,你们每个人过来打他一拳,或者踹他一脚,我就答应做你们的头领,怎么样。” 说着,朝牧不理会一脸悲痛欲绝的川木秀河,侧过身,将他完完全全的晾了出来,对着众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众人闻言,是好一阵的面面相觑,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有很多人觉得被朝牧戏耍了,开始面露愠色。 “怎么?不肯呐?只不过是过来锤他一拳而已,你们才二十多人,一人锤他一拳,放心,锤不死人,不会让你们和川木家结下生死大仇,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对抗贵族子弟的欺压,连这点勇气和决心都拿不出来,让我怎么信你们?” 秀河一愣,似乎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咧嘴诡异一笑,用仅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道:“嘿嘿,有点意思,拓岩朝牧,我还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呀。“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这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厉声呵斥道:“放屁,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不想帮我们就说不想帮,戏弄我们作甚?哼,只是打一拳而已?我们的亲族可都还在外面呢,我们今天在这里打了秀河世子一拳,明天我的亲族就会落的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朝牧眼神冰冷,笑容玩味道:“哦?那如果我带领你们去对抗贵族子弟的欺压,到头来他们去对付我的亲族怎么办呢?” 只能那人嗤笑出声道:“哼,拓岩朝牧,你真叫我恶心,你能不能别装了啊。” 却说那之前的瘦弱少年厉喝道:“松叶洪涛,你给我闭嘴!” 只见他面目狰狞,紧握拳头的指甲已经刺破掌心,沿着指缝,点点滴滴的淌满了鲜血。 那名被称为“松叶洪涛”的少年同样厉声反驳道:“铸石铭仁,我就说你不能相信一名贱奴,你看他现在小人得志的模样,你还能指望他跟我们站在一块,别天真了。” 他转头对着朝牧继续咆哮道:“拓岩朝牧,你不用在那里装腔作势,我早就调查过了,你的父母早就都死绝了,你一个孤儿,还怕他们的报复?正是因为看中这一点,我们才让你帮我们出头,你一个贱奴得了点便宜,还想着待价而沽了?” 朝牧扫了一眼台阶下的二十余人,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脸道:“你们都是这般想的吗?” 只见除了铸石铭仁等少数几人面有愧色外,其余大多数人此时都一脸的愤愤然,这番景象,被身在高处的朝时尽收眼底。 朝牧咧嘴笑道:“你们好像都觉得,我帮你们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铸石铭仁忽惊觉到事态正向着不可抑止的方向发展,刚想出言解释,却被朝牧硬生生打断道:“可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在整件事情当中,付出的代价似乎是有些太少一点了吗?是谁给你们的错觉?你们爸妈难道没有教过你们,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吗?” 听得这话,松叶洪涛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急切嚷嚷道:“铸石铭仁你看看,你看看,这厮的本来面目终于暴露出来了吧?你还天真的妄图让一名贱奴能够理解‘杀神成仁,舍生取义’的道理?哼,可惜贱奴就是贱奴,狗改不了吃屎!拓岩朝牧,你也不用猖狂,今天不帮我们没关系,反正你也逃不出天下寒门士子的悠悠众口,明天我就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众口铄金,我们一人戳你一下脊梁骨,也要将你生生戳死!” 松叶洪涛这番话一说完,纵使是秀河,也感觉被“秀”的头皮发麻,场间忽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窒息感悄然袭来。 最终还是秀河开口道:“看见了吧,什么叫做乌合之众?” 朝牧沉默的点点头。 秀河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朝牧腼腆笑道:“兄弟,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听到这话,秀河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放心,他们都是自己跌伤的。” 朝牧笑容愈发腼腆,“下手注意点,打到他们明天参加不了‘密经锻体’就成了。” 秀河粲然一笑道,“好嘞!” …… 佛历普贤年九月十八日的下午,继殊珠被打断手后,又有二十余名寒族新生同时因为“跌伤”,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密经锻体”。 这两件事被有心人串联起来,成为了山下百姓差饭后的最大谈资。 时间的齿轮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停止转动,月落日升,梵宫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九月十九。 辰时一刻,万众瞩目的“密经锻体”大典如期举行。 ……